《江湖铃医录》 江湖卷 寒露 喜宴双杀 一 八月二十七,寒露。 今天是重庆府兵马都监鲍春冉长子的大喜之日。 亲朋故旧欢闹了整整一天,直到二更鼓响过之后才送走最后一波客人。他的朋友大多出身军伍,各个都是牛饮的汉子,若不是他早就给自己和儿子准备了几坛掺水的梨花白,只怕老命都要交代在这里。他亲自给几个来不及出城的宾客安排好客房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卧房。婢女伺候他洗漱完毕后便退了出去,偌大的卧房里会动的便只剩下他和那盏跳动的烛火。 “他娘的马六子还有孙老三,看老子下次不灌死你个龟儿子。” 军伍出身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能认怂,尤其是在老伙计面前,酒碗举起来就没有放下的道理!说起来,彭家酒坊的梨花白也真不愧是蜀中有名的烈酒,兑水之后酒力依旧霸道,可惜没有陈酿,要是窖藏两年之后再喝,恐怕御酒都比不上它。 桌上有茶,是临进屋时婢女才沏上的,现在水温茶色正合适。天寒露重,鲍大人又是一肚子的酒气,此刻喝上一杯温热的茶水才觉得肚府中顺畅了一些。 人上了些年纪就容易怀念过去。他现在就想起了和兄弟们纵横北地的那些年,他们喝完酒之前都要喝上一大碗羊奶的,虽然羊奶的腥膻味道很重,但是很能解酒。 “唉,这地方连个放羊的都没有……” 长长吐出一口混合着酒与茶的热气,鲍大人和衣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夜静无声原本适合安眠。可鲍春冉却被尿意唤醒了,桌上的蜡烛只烧了一半。纵然嘴里骂娘,可他也只能忍着头疼去寻夜壶,水声持续了很久,久到他开始担心会不会溢出来。 “哼,看来老夫宝刀未老。” 放下夜壶便是一身轻松,鲍大人盘算着夜壶还得换个更大的,万一那天真溢出来就不好了。原本打算继续睡觉的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有那么一瞬间他告诉自己,再也别喝梨花白了。 桌上的茶已经冷透了。他倒是并不在意,提起茶壶对着壶嘴灌了两口,冰冷苦涩的茶水带走了他最后的睡意。 蜡烛爆了个灯花,烛影随便晃动了几下,冒出一小股白烟,他抽了抽鼻子。 从军三十多年,他早就习惯了睡在充满酒气和尿骚味的屋子里,可是他隐约间似乎闻到了一丝不祥的气味。凉茶刺激了他的胃,一个酒嗝打出来,他便再也闻不到别的味道了,可他是一个军人,他对血腥味的敏感已经深入骨髓,错不了,屋里的确有血的味道。 迷迷糊糊的他,只担心别是夜壶破了嘴弄伤了自己的老兄弟。他皱眉摸了摸裤裆,老兄弟没有不适的感觉,那就好。 ‘啪’的一声蜡烛又爆了个灯花,看得鲍春冉一阵的心烦,正算计着自己的掌力能不能吹灭蜡烛的时候,外面的铜锣响了。 锣声不是个好兆头,从来不是。打仗的时候听见锣响就要收兵,扎营的时候听见锣响就是有人偷营,可是自己家里为什么也有锣响? 外面越来越乱,他的头越来越疼。锣锤好像敲在他的脑浆子上。 门被推开,打更的刘福看见他醒着,便跪在地上喊道:“老爷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滚蛋!”鲍春冉心烦意乱便随口怒吼了一声。刘福退了半步,虽然没有滚蛋可也不敢再说下去,吭吭唧唧的十分为难。 鲍春冉被门外的寒风一激立刻就清醒了,他缓了语气沉声问道:”慌慌张张的,怎么回事儿?“ 刘福赶紧说道:“绿绮刚才说……十夫人……在自己房里被人杀了,说是满屋都是血!管家已经带人过去了看了,让我来知会您一声……” 自己的夫人在自己的家里被杀了?鲍春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家里的护卫都是从战阵上退下来的老兵,说不上壁垒森严,却也不是可以随便杀人的所在。这么多年家里都相安无事,偏偏今天就出事了。 鲍春冉把手里的白瓷茶杯摔得粉碎,为将多年,他明白此时不能慌乱,转瞬间他便把所有宾客的名单在头脑里过了一遍,他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和自己的十夫人结怨。要说美色,十夫人的年纪比他还要大上两岁,纵使这两年保养得还不错,可是…… 或许是美酒麻痹了他的心智,许久也没能理出一个头绪来,于是他决定马上去现场看看。 “娘的!走!” 鲍春冉大步向前走了几步,发现刘福没跟上来便有些恼怒。这个刘福从小就不怎么机灵,见他趴在地上哆哆嗦嗦的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回身一脚就踢在他的屁股上,不耐烦地说道:“还在那里磨蹭什么!” 刘福指着红木雕花大床旁边有一对血红色的脚印,语无伦次的说道:“血……血……脚印!老爷您床头……” 脚印就在床头的位置,也就是说刚才有人站在的床头,不仅伸手就能割下他的人头,而且这人的脚上还沾着血!他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 “哐!哐!哐!哐!” 锣又响了,这次的锣声惊得鲍春冉如同触电。他稳了稳心神,越是这种紧要关头主帅越要稳重,他心里盘算这次死的会试那房夫人时,管家一路小跑过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卫士。管家动作麻利的给他施了礼后沉声说道:“大人,刚才我们清点宾客的时候发现莫将军死在了自己的客房里。” 鲍春冉心里一惊,管家说的莫将军便是北境孤狼莫铁塔,当年二人同在秦大帅麾下时便是一员骁将,一杆马槊威震边关。如今竟然有人能在客房里把他杀死之后还没有惊动旁人!他又把宾客名单在头脑中过了一遍,然而结果依旧徒劳,这不可能是寻常武夫所为,只怕他已经惹上了天大的麻烦。 他又想起了北境的的狼烟烽燧和破败城关。 寒露至,秋意浓,今夜无风。鲍春冉抬头看天,天上的月只余下弦,像一把弯刀悬在他的头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寒露 喜宴双杀 二 寒露是农家最忙碌的时节之一,家家户户都要赶着晾晒新打下来的稻谷。于是原本灰扑扑的石板村就变得金灿灿的。房前坡上、村中晒场全都铺满了金色的稻谷。 石板村得名于此处盛产石板,村里的屋舍、围墙甚至是道路都是用天然石板铺成的。原本那些大小厚度都不一致的石板,在巧手石匠的手中,最终叠落成结实平整的墙壁和道路。石板路结实耐用,但时间久了光滑的石板就很容易打滑。 王婶的年纪虽然不大,可年轻的时候生孩子落了病根,干不了重活的她就负责在家里做好饭送到晒场去。她一个人拎着四个人的吃食本就有些吃力,下坡的时候没留神脚下一滑,篮子、瓦罐和她自己全都飞了出去。 她闭紧了眼睛,做好迎接疼痛的心理准备,可感受到的却是一个结实的怀抱,好像还听见一声闷哼? 她稳了稳心神,睁眼瞧见的居然是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她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脚,心里念着可千万别伤到哪里,上天这次也没让她失望,右脚传来的疼痛告诉她,很不幸脚扭了。她顿时苦了脸,脚扭了可是麻烦事,原本自己就不见面即是缘分,怎么能看着您受苦而无动于衷呢。” 说着他就捧起了王婶的脚腕,王婶有心拒绝,却见这后生说话真诚而且笑得让人不忍心拒绝,郎中从背篓里翻出一个扁瓷盒,取了些药膏均匀的抹在患处,王婶觉得一阵清凉,好像也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我就说您有福气,这药膏可是我师傅的独门秘方,活血化瘀很管用的,我这还有两贴膏药。您这种情况只要躺上两天,保管能好得利索!“ 脚确实没那么疼了,王婶的心里却开始打鼓,这么好用的药膏,还是他们师傅的独门秘方,想来应该不便宜吧。一想到自家汉子面红耳赤的样子她就又发了愁。 “这药膏真好用,应该……很贵吧?” 郎中笑着点头:“可不是嘛,当年定国公要用三千两银子买这药方,师傅琢磨了三天,最后还是没舍得卖呢。” 王婶听见三千辆银子便开始腿软,她回想了一下,小郎中刚才抹得好像挺厚的,这么算下来……她只盼着别把自己全家都赔进去就好。 “这么贵重……如何是好啊……” 王婶的脸色越来越苦,年轻郎中却突然板起脸,严肃的说道:“大婶,实不相瞒,在下也是身患重疾,要是不能尽早得到医治,怕是……也只有三五天好活了。” “啊?你……哎呦造孽呀,多好的孩子……“ “大婶不必伤怀,生老病死本是世间之理,无非早晚而已。只是,上天垂怜在下,刚好您这里就有治疗我的良药,不知道大婶舍不舍得?” 王婶原本还在伤怀这个心地善良,笑起来又很好看的后生,怎么眼瞅着就要没了。此时听他这么一说,便急忙应道:“舍得舍得,老婆子这里有什么能救命的你就拿去。” 年轻郎中点了点头,表情凝重的向王婶伸出了手…… “大婶,你这饼里是不是放大油了?真好吃!这饼吃了不仅能救命,简直能成仙啊。” 郎中吃着王婶给家人做的饼赞不绝口,王婶被他搀扶着往家走,听见他的夸赞倒也不谦虚。 “好吃吧?不是婶子自夸,全村也就只有我有这手艺,要不然你叔也不能娶了我,要不是我这腰不中用……” “您这是生孩子时候落得病吧?刚才我瞧出来了,可惜年头久了点。一会儿我给您配几副药,配着膏药用上,去根是不能了,不过干点儿重活儿应该不在话下。我是真觉得您这手艺应该去城里开个铺子,就这饼,卖五个钱一个肯定有人买!” “真的呀?老天爷!”要不是王婶的脚不利索,这会儿就直接给年轻郎中跪下了:“要是能治好我这腰,多少钱我都……” 郎中伸出三根手指在王婶眼前晃了晃。 “三两银子?” “三个饼!” “三百个饼婶子也给你!“ 郎中自称江屿,一路上王婶都在给他讲说自己年轻时的过往,就在快到她家时,路边的一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江屿应声望过去,看见一个小姑娘正怯生生的掩在门后面,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看着自己,江屿便冲她笑笑,她却又往门后躲了躲。 “这是秀娥,她跟她娘是逃难来的,听说秀娥小时候受过惊吓,胆子小,马婶子身体不好,说起来也有几天没见着了。” 王婶给江屿介绍完情况后便对秀娥喊道:“秀娥,你娘的身体好些了吗?这位江先生医术高的很!要不要明天给你娘瞅瞅?” 秀娥扶在门板上的小手攥了攥,大眼睛里闪起了水光。江屿皱眉问道:“秀娥,你娘病的很厉害吗?” “求您救救我娘……娘快要死了……” 秀娥的声音很小,但那个死字实在刺耳。二人听了都是一惊,王婶领着秀娥往里走,江屿紧跟着他们进了院子。和外面秋阳和煦不同,马家的小院堆着许多碎石显得荒凉而肃杀,院子角落里有棵纤弱的香樟树,此时已经黄了叶子。 屋里的情况更糟,原本石板堆砌的房屋冬暖夏凉,可这间小屋朝东,平日几乎照不到太阳,此时又门窗紧闭,进门便感受到一种阴寒的湿气,屋里更是一股发霉的味道,莫说这里住着病人,就是寻常壮汉住上几天怕是也要病倒了。 “娘……”女孩指着炕上一团黑漆漆的影子轻轻叫了一声:“娘,你醒醒,给您看病了……” 江屿没找到灯烛、火盆,便让王婶先把窗子打开好给屋里照亮,顺便也放放屋里的病气。轻轻探看床上的病人,不仅鼻息微弱,而且额头也烫得厉害。赶紧诊过脉才算放心,虽然只是阴寒入体,寻常人吃两副药也就好了,可这马婶子的身子虚的厉害,想必是操劳日久身体不堪重负,如今病了也得不到照顾,要不是今天让他遇上了,只怕这马婶子熬不过明天。 他从背篓里挑了个瓷瓶,倒出两颗红色的药丸放到病人嘴里。 “有没有热水?” 秀娥紧紧拉着王婶的手,局促的摇摇头。郎中叹了口气,这么冷的屋子,平时连口热水都没有,还不知道她们娘儿俩这两天有没有饭吃。 王婶实在看不下去了,拍了拍秀娥的头说:“一会儿你跟我回家吃点儿饭。我先去烧点儿水,你在这陪着,你娘的事儿全听江先生的。” 秀娥点了点头:“谢谢王婶。” 郎中的药丸入口即化,虽然没有热水,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也有了效果,眼见马婶子的脸上有了血色,秀娥也松了口气,他给郎中搬了张凳子,仔细擦拭干净之后请郎中坐下。 “放心吧,你娘没事儿了,一会儿我再给你们留些药材,你按我说的给你娘煎了,过不了几天她就好了。” 秀娥座在床沿上轻轻摩挲着她娘的手背。江屿看着这对母女心中感叹,看来这孩子真是受过什么刺激,平日全靠自己娘亲照顾,可惜了,要是普通女子长得这么水灵的,只怕早就被人娶回家去了。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听起来有人有狗有车有马好不热闹,江屿和秀娥对视了一下,都没从对方眼中得到答案。吵闹声越来越近,就连昏睡中的马婶子都被吵醒了,哼哼唧唧的想要喝水。江屿正要起身,院门却“哐当”一声被人猛地推开。院子里顿时一阵人喊狗叫,隐约听见来人居然是要来接十七房夫人过门。 江屿看看一脸呆相秀娥,秀娥则闪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茫然的看着门外。这虽说秀娥长得还算水灵,可这么大阵仗就来抢一个傻子?恐怕这里有什么误会。江屿皱眉盯着门口,他倒是很想看看那群人进屋之后的表情。 门被推开,当先进来竟然是两个军官,两人进屋一看也有点儿傻眼,对视了一眼便闪身让开,手按着腰刀站到屋门两边,随后便从门外挤进来一个珠圆玉润的胖妇人。胖妇人穿红挂绿化着浓妆,江屿甚至看到她高耸的胸脯上撒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粉末,想来便是从妇人脸上落下的。 “哎呦,这屋里……哎呦喂,这屋里哪儿有下脚的地方啊,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妇人不太习惯屋里阴湿霉味,用手帕掩着口鼻问道:“你们谁是马如华呀?” 江屿下意识的摆摆手,然后看向秀娥,秀娥也摆摆手,看向床上躺着的马婶子,马婶子哼唧了一声,却不知说的是什么。胖妇人点着小碎步走到床边,垫着手绢提起被角看了看昏睡中的马婶子。 “这就是马如华呀?哎呦喂造孽呦,好好的十七夫人……怎么眼看着就要死了呀?对了,跟你们说一声啊,我们是鲍大人派来接新夫人的。” “鲍大人?哪个鲍大人?” “兵马都监鲍春冉鲍大人呀!” 妇人扔了手绢,回身对着门口的两个官军说:“还愣着干什么呀,赶紧抬走啊!误了吉时你们担当的起吗!” 两个官军吆喝了一声,门外又进来三四个人二话不说便去抬人。眼见着自己老娘被人抬着出了屋门秀娥才算明白过来,赶紧去拉胖妇人的手:“你们是什么人呀干嘛抬走我娘!她还病着呢!你们不能这样!” 胖妇人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秀娥的模样便又转惊为喜,伸手握住秀娥的手,眉开眼笑的说道:“呦,你是马如华的闺女儿啊?长得真标致。来人,带走!”两个官军应声而来,架起秀娥就往外走,全然不顾姑娘嘶声哭喊。 江屿一张俊脸气的涨红,指着胖妇人手指颤抖:“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和民女的女儿是何道理!还有没有王法!” 胖妇人看这人生的俊秀,虽然对方出言质问,她倒也不气恼:“哎呦,你是什么人呀?不会是马如华的爷们儿吧?” 江屿气结,指着地上的背篓说道:“我是游方的郎中,来给马婶子看病的,虽然我和马家无亲无故,可路不平……” 胖妇人一听这人是个郎中而且正在给马婶子看病,不等他的长篇大论结束便挥了挥手绢:“郎中好啊,路上继续给十七夫人看病,一起带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寒露 喜宴双杀 三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江屿走南闯北这些年遇到的怪事儿着实不少,可明抢一个垂死老妇做十七房夫人这等怪事还真是想都不敢想,更何况人家抢亲抢全套,连人家里的傻闺女还有看病的郎中全都一锅端。江屿甚至有些庆幸王婶子回家烧水去了,要不还能来个双喜临门也说不定。 直到上了马车他都认为是那帮人搞错了,或许他们只是听闻这里有个姓马的老妇便抢走了交差?可他们偏又把那对母女照顾的很好。气息奄奄的马婶子裹着一床暖被,躺在铺着厚实褥垫的厢车软榻上,脚下放着炭盆,炕桌上还摆着两碟水果。 有婢女给母女二人洗涮了一番,所以江屿再见到母女二人的时候有些诧异,秀娥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简单梳了个垂挂髻,乍看上去便是一个富户家的小姐。昏睡中的马婶子也换了干净的里衣,可能是刚用热水擦洗了手脚和脸面,此刻看上去面色倒是红润了些。 江屿端着一碗药,是他在另一辆车里煎好了送来的。他一见马婶子也被人整理过便皱了眉,重度风寒的病人最不禁折腾,若是梳洗的时候受了寒气,只怕就没命去当鲍大人的十七房夫人了。秀娥见进来的是他显然松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给江屿腾出一块位置。 “大叔……您看我娘还好吗?” 江屿伸手在马婶子的手腕、额头和脸颊上摸了摸,松了口气,看来这两个婢女倒是经常伺候人的,并不是单纯的梳洗,应该也用经脉按摩的手法调理过。 “你娘挺好的,一会儿你把药喂给你娘喝了,让她好好睡一觉,等她睡醒了兴许就能睁眼跟你说话了。” “谢谢大叔。”秀娥笑得很腼腆,接过药碗伺候她娘喝药。 “你别叫我大叔,我哪有那么老,你喊我江大哥就行了。“江屿原本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十分不愿意被小姑娘喊成大叔。”对了,你们怎么认识这个鲍大人的?” “我们……不认识什么鲍大人啊。” “不认识?你再好好想想,真不认识的话,他们干嘛让你娘去做十七太太啊?“ “真的不认识呀,我们搬来的这几年里就没离开过石坂村。再以前我也不记得听过这个人。” “你们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呀,我们是五年前搬来的,其实我们一直都在搬家,我记得的就搬了三次呢。” “这样啊……唉呀秀娥!药!药都灌进你娘鼻子里了!我先走了,你还是好好给你娘喂药吧!” 这段路并不平坦,车厢摇摆不定,秀娥显然是个一根筋,一心回答江屿的问话,全然没发现一勺药差点儿灌倒娘亲的鼻孔里。江屿赶紧出了厢车,生怕再跟这傻姑娘聊下去她会活活灌死自己的亲娘,在目睹人间惨剧之前他跑回了前面的马车。 胖妇人见他回来便问道:“十七夫人的病情如何呀?” “马婶子的病应该没有大碍了,不过你们还是找个丫鬟过去伺候一下。”江屿挑开车帘向后观望了一下,还好,后车没有异状。 胖妇人对他挑开车帘的动作有些不满,皱着眉紧了紧棉袍,嗓音慵懒地说道:“江大夫医术高明,依你看,这十七夫人的病要多久才能好啊?” 江屿眨眨眼,所答非所问:“你们真的没找错人吗?” 胖妇人挑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江屿向后指了指:“马婶子?十七夫人?” 胖妇人毫不迟疑地点头,仿佛这件事并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江屿语塞,厢车中的两人相视无言。江屿从果盘里拿了个梨子,一口咬下去酸水四溢,若不是看出脚下地毯价格不菲只怕早就吐出来了。 “你们要去哪儿?” “咱们要去璧山。”胖妇人特意加重了‘咱们’两个字。 江屿讪笑着说:“哪有人抢亲连外面看病的郎中都抢去的,这传出去不好,显得您家老爷不专业。咱们趁这事儿还没传出去的时候我偷偷走了,这样你们少了个累赘,还保全了你家大人的名声,您看如何?” 胖妇人洒脱的挥挥手绢:“不妨事的,只要没把人家汉子接回去就行啊。”说到这,胖妇人眼珠一转换了话题:“你也别拘谨,叫我兰姨就行,说起来,小哥可曾婚配啊?” 江屿再次回到马婶子的马车,直到进了车厢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秀娥正在给她娘亲整理被子,进门前他似乎听见车厢里有人说话,只隐约听到“放心”和“安全”,眼见马婶子却依旧一副昏睡的样子,秀娥却像做了亏心事一般不敢直视江屿,两人聊天也是言语闪烁。江屿也不再难为她,靠着车厢一角闭目养神。 江屿此时确信马婶子已经醒了,而且她对眼前的情境时有准备的。否则若是寻常村妇遇到这等怪事,要么大吵大闹,要么寻死觅活。这么冷静处之的女子绝非等闲之辈。这么看来,这趟璧山之行或许不会无趣啊。 江屿原本是顺着嘉陵江向西南行进,而璧山则在此地的东北方向。前后各有十余骑骑兵护卫,三辆马车不疾不徐的走了两日才上了官道,又走了一日总算进了璧山辖境。 进城之前兰姨过来看望马婶子,马婶子虽然虚弱却已经能够正常交谈了。兰姨的胖手在江屿肩上拍了拍,娇笑道:“江先生真是医术通玄啊,鬼门关前头转一圈的人都能救回来。唉,说起来呀,我这心口这两天一直憋闷的厉害,您什么时候也给我瞧瞧?” 江屿苦笑一声:“兰姨过誉啦,您这胸闷的毛病,依我看只怕是胸衣勒得太紧,松松就好了。” “哎呦,江先生原来……”兰姨脸颊绯红,甩着手绢出了厢车,车厢外传来一串娇笑。 “你们也别闲着了,抓紧给新娘子梳洗打扮吧。” 马婶子的大病未愈,江屿有心拦阻,却见马婶子对她笑笑:“不妨事的江先生,老身……给您添麻烦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呢。” 此时的马婶子在江屿看来竟有几分世家女子的举止。他温言道:“谈什么救命之恩呢,郎中不就是治病救人的吗。若说报答那就太见外了,马夫人不必挂怀,诊金的话,想必兰姨不会亏待在下。” 马婶子点了点头,伸手在秀娥头上抚了抚,眼中满是慈爱。江屿阅人无数,他清楚地看出马婶子眼里没有愤怒惊惧或是哀伤愁苦,她的眼神分明在诉说着一种久远的思念。 虽然不是大红的新娘服,换上喜服的马婶子还是一下年轻了十几岁,此刻看上去俨然称得上是个美妇,只是脸色苍白,手上满是老茧。进城之后,马车前就响起了喜庆的鼓乐声,江屿透过车窗向外观望,街上的百姓也向他看过来。 “哎呦!鲍春冉这回竟然抢了个小白脸儿!“ “啊?他不是专门喜好老妇人吗,怎么又喜欢男人了?” 江屿赶紧撂下车帘,这鲍大人的口味如此繁杂吗? 马车听下,鼓乐声戛然而止。仿佛车外的时间凝滞了一般。江屿也不敢再挑开车帘向外看。直到车门被打开,他才看见外面的场景似乎不太对劲。哪里像是迎亲的样子? 眼前是一座巍峨的府邸。大门两侧的一对双狮舞绣球的青石门鼓表明这是武将的府邸,朱漆大门上悬着一块乌木的匾额上书“鲍府”。只是门头两侧挂着白幡,大门两侧摆着纸人纸马。 兰姨脸上也没了之前运筹帷幄的洒脱深情,他拉住门前的小厮问道:“有你们这么接亲的吗?宋福禄呢,让他滚出来!” 小厮也是一脸苦相:“兰姑奶奶您不知道,这两天府里出大事儿了,大少爷成亲那天您不是不在吗,那天晚上十夫人还有莫将军都死了!眼下重庆府衙的人正在勘验呢。” “啊?那我们这……” 小厮也不答话,拱手求饶之后就走开了。兰姨招呼众人收了排场,走到马婶子的车厢里过了很久才出来,她吩咐婢女服侍马婶子进府。一行人各就各位,只有江屿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直到兰姨也座回马车要走的时候江屿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被人忘了。 他赶紧拦住兰姨的马车:“兰姨兰姨,你去哪儿啊?“ 兰姨挑开车帘看向他:“我回天乡楼啊,你要去吗?” “额……我不去天乡楼,我是想问,诊金。” “枕巾?你又没睡我的床,哪儿来的枕巾啊?” “看病的诊金!给你们十七夫人看病的诊金啊!” “哦!那你去找鲍大人要。走!”兰姨落下车帘吩咐一声走,马车便缓缓启动。江屿看着大门紧闭的鲍宅有些发愁。本来还想着大赚一笔,如今竟然没人搭理了!说好的江神医呢? 他想去鲍府找人出来索要诊金,可刚靠近两步,门口的一队武士便竖起长枪威吓一声,吓得他赶紧后退了数步。果然官家最没信义。 索幸背篓还在,背起背篓正要离开时,大门却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华服公子正怒气冲冲的训斥一个官吏。 “你们是不知道我是刑部的啊?还是不知道我爹是武英候啊?你们府衙的的笔录不肯给我看,你们的仵作不肯给我看尸格!连你们这里的大夫都跟我过不去!你信不信我找你们李大人治你的罪啊!” 官吏苦笑道:“梁公子梁大人!您别难为下官啊,这本就是李大人吩咐的,您虽然是刑部的官员,可您现在正在休假啊,空有官身却没有职权,下官实难从命啊。” 官吏一副坐等就义的架势,贵公子的一腔怒气仿佛打在了棉花上,抬头正好看见江屿呆愣在门口。便没好气的说道:“我倒要看看你们璧山还有没有人能听本官的话,你,对就是你,背着筐那个,看你这样子,你是个郎中?” 江屿左右看看,确定对方是在问自己时便点了点头,贵公子闻言眉毛一扬,甩开苦瓜脸的官吏走到江屿身边,探手抓住他的手腕就往鲍宅走去。 “太好了,走走走,帮我验个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寒露 喜宴双杀 四 华服公子的身材高大,皮肤略有些黑。虽然一身文官打扮,可腰间却悬着一口长剑,行事作风俨然是一副武人的姿态。他的手劲儿很大,拉着江屿的手腕就往里走,不耐烦地冲守门的官军挥手示意他们让开。官军面无表情的闪身,待他们进去之后又面无表情的站回原处,仿佛他们从未动过一般。 “我叫梁书,看你的模样就知道是个有见识的郎中,是不是听过我的威名?” 江屿显然没听过他的威名,迟疑着“啊”了一声,梁书却误以为对方真的听过,十分高兴的说:“我就说你是个有见识的。你说说,本官身为朝廷正六品的刑部主事,他们竟然不让我参与查案,简直不像话!” 江屿听得有些懵,左右四顾间也没听清梁书在说些什么,随口“嗯”了一声算是答复。梁书却陡然停步,猛地回身看向江屿:“想不到在这里竟然能遇到知己!啊……先生怎么称呼啊?” 江屿被他吓了一跳,险些撞到他身上:“鄙姓江,江水的江,江屿。” “江先生,幸会幸会!这次有你我联手想必破案指日可待啊,你先随我来见见鲍伯父。” 梁书说完也不等江屿回应便拉着他继续往里走。迎着一众下人异样的眼光,他们穿过两层院子直达内宅。沿途所见的屋舍楼宇倒没有大门那般排场,只是原本宽敞的庭院竟被隔成许多小院子,若不是零星散布着执役的护卫,几乎让人误以为这就是个小小的村落。 梁书的步子很大,江屿紧紧跟在他后面生怕一不留神便被丢下了。好在对面迎上来一个精瘦的中年人,对着梁书拱手道:“梁大人,老爷在书房等候,您随我来。” 梁书嗯了一声,跟在中年人身后,这时才慢下步子。江屿稍稍松了口气,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那个口味繁杂的兵马都监大人他的心理就些紧张。于是悄声问道:“梁大人,请问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梁书回头,十分讶异的看着他:“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然不知道?整个重庆府谁不知道这里出了人命奇案啊!你这郎中怎么当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江屿心中叫苦,可身为男人的尊严告诉他,不能把自己是被抢亲抢来的事儿说出来。想到这里他便委婉的说:“额,我是跟着迎亲的马车来的,也是下车之后才听说这里出了人命案子。” “那就难怪了。” 梁书一副了然的表情,继续道:“既然请你帮忙那就不用瞒着你,莫铁塔将军在这里被杀了。莫铁塔你知道吧?北境孤狼啊!凶手竟然能把他杀了,想必十分凶悍!还有鲍叔父的十夫人当夜也在自己房里被人杀了,更可恶的是,他还在鲍叔父的床头留下一双血脚印!如今府衙的公文已经递上去了,就等三司批复,不过不用等批复下来也能猜到,肯定还是老一套,无非限期破案严惩凶顽。案发两日了,府衙的那帮废物连个有用的线索都找不到,更可恶的是还阻挠本官办案,真是……” 梁书说的慷慨激昂,最后更是一言难尽,仿佛要是一早就让他参与的话,凶手此刻早已手到擒来一般。江屿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梁书却有些不满,回头问道:“我说了这么多你都听明白了?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江屿迟疑了一下,问道:“有是有……” “有就问!”梁书最听不得人欲言又止,爽快的说道。 江屿挠了挠鼻子:“梁大人想必是作为宾客来的对吧?既然府衙不允许您请假期间办案,那何不销假之后再来呢?” “销假?我倒是想!可李大人把鲍家给封了!不管是谁,只许进不许出,别说我了,只怕那凶手也跟我们住在一起呢。” 梁书说的轻松,江屿听的却是汗毛直竖。每每路过院门或者窗户时便快走两步,仿佛真有一个武功高强的神秘杀手会藏在黑洞洞的门后骤然出手一般。 鲍春冉的“书房”十分简朴,迎面是一套铮亮的明光铠,兵器架上立着马槊、挂着链枷。右边是一面书架,架上摆着的兵书战策码放得整整齐齐。梁书在门口喊了声“叔父”便迈步进去了,江屿在门口踌躇了一番,终于还是选择站在门外。 江屿站在门外端详那具金光灿灿的明光铠甲。兽面吞金盔和虎头肩甲上的伤痕清楚的展现了盔甲主人往日的沙场风姿。在他的印象中,北地军汉大都是些粗豪直率的男人,他实在很难把这套盔甲套在一个喜好老妇、**的猥琐男人身上。 “退之,老黑塔和十娘的事已经不是家事了,如今事关重大,叔父实在不愿你贸然牵扯进去。不过既然你执意要插手此事……嗯……这干系老夫替你但下了!你只管去查,李大人那里由我去说。” 江屿循声看去,梁书已经和一个壮硕的老人一起站在了书房门口。老人面色红润,虽然须眉鬓发都已染上霜色,但他膀阔腰圆脊梁笔直,看起来可比他的护卫来的结实可靠。他的声音沙哑但中气十足,像极了北境烽燧上粗糙的城砖。 梁书自信一笑,道:“叔父放心,小侄定能还莫叔父还有十娘一个公道!” 鲍春冉哈哈一笑,伸手在梁书肩上拍了拍,江屿注意到他的右手小指缺了两节。老人敏锐的感觉到有人正在端详自己的残疾,面有不悦的问道:“你是何人?鬼鬼祟祟的站在老夫的门口,意欲何为?!” 没等江屿答话,梁书便抢着答话:“叔父息怒,且容小侄介绍,这位是……” 话一出口才发现竟然忘了这人的名字,好在江屿机灵,悄声提示:“江……屿……” “啊,咳咳,这位是江先生……嗯,江神医!是小侄的好友,这次是特意来协助小侄破案的。” 江屿赶紧躬身施礼:“小子江屿见过鲍老将军。远远见老将军的铠甲上伤痕累累,不免心生敬畏,适才多有冒犯,还望老将军恕罪。” 鲍春冉听他说话还算有理,又是梁书的好友,嗯了一声算是不做计较,转头对梁书说道:“小子,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给那帮文官看看,不要让他小瞧了我们将门。尸首都在冰窖里存着。这是府上的令牌你拿好,我这个家就算交给你了,去把那个王八蛋给我找出来!” 鲍家的冰窖就在后院荷花池旁边,梁书把令牌在两个官差面前一晃,也不管对方看清没有,抬脚就往里面走。他们打着重庆府衙的灯笼下到冰窖里。迎面便是一阵阴寒湿气,灯笼的光线摇摆不定,把溢出门口的寒气映照得像是流动的恶意。或许是知道下面躺着两具尸体的缘故,黑漆漆显得格外阴森。 冰窖里面倒是另一番情景,巨大的冰砖码放在洞里,不规则的冰面反射着橘色的烛火,让人恍惚有种置身于异境的错觉。冰窖左右两侧分别停放着一具尸体,尸体盖着白布,但从身高上可以很容易的分辨出哪一个是莫铁塔,哪个是十夫人。 梁书在两具尸体中间左右看看,然后抬头看向江屿:“江先生请吧。” 江屿点头,走向身材高大的莫铁塔,掀开白布时江屿吓了一跳,首先入目的便是一张血肉模糊的狰狞脸孔。莫铁塔的脸上满是伤痕,左眼已经成了个窟窿,破碎的眼球挂在眼眶外面。白布继续往下掀开,莫铁塔身上只穿着一条亵裤,原本肌肉虬结的身躯此刻呈现出一种灰褐的颜色。除了肩膀处有一道歪斜的割伤外,他身上的伤口全都集中在头脸和双臂上,大小伤痕竟有三十余处,伤痕杂乱且深浅不一。 他见梁书已经备好笔纸记录准备记录,便说道:“男,身长八尺三寸,眼中无血线,双耳口鼻中无出血,嘴唇无压迫痕迹。头上有刀伤四处,脸上有刀伤四处,其中左眼处应为致命伤。死者脖颈无伤痕,颈骨正常,左肩有一刀伤可见筋骨,双臂大小伤口二十余处,为非致命伤,尸斑主要凝结在尸体背部……” “等等,这不合理呀!”梁书打断了江屿的叙述,他看着自己刚刚记下的文字,自言自语道:“他们用的全是些大开大合的战阵功夫,一拳一脚便足以决定胜负,哪有给人割上这么多刀的道理。难道是莫叔叔被人制住之后受了酷刑吗?以莫叔叔的本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陡然提高声音对江屿说道:“江先生,你能否看出他有没有中毒?” 江屿挠挠头:“以我所见,莫将军并没有中毒的迹象。但如果是迷药或者麻药就不好说了。” 梁书把这些疑点也记在纸上之后,便转向十夫人的尸体,对江屿说道:“有劳江先生了。” 江屿为难道:“这……不妥吧?毕竟男女有别,寻常验女尸都是找稳婆之类的妇人来做的。” 梁书咂了咂嘴,沉吟了半晌之后他叹气道:“先生说的没错,可眼下哪有妇人肯帮本官啊,反正四下无人,十婶子也不是外人……” 说到这里,他竟跪在十夫人的尸体前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十婶子在天有灵,侄儿也是为了帮您做主伸冤!若有得罪之处,您便去找那杀人凶手报仇便好。若是您不同意我们动手,您就让这冰砖化开,若是不反对,那就什么都别做。” 说罢便起身盯着冰砖,盯了片刻便对江屿说道:“江兄你看,十婶子同意了,您动手吧。” 江屿挑眉看向梁书。 “你确定她……同意了?” “确定确定,你放心吧,十婶子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自然会找凶手算账,您快请吧。” 江屿叹了口气,小心的掀开十夫人面前的白布,眼前所见的是一个丰腴的妇人,她的头发散乱的铺在地上,嘴唇呈现青灰色,双眼微眯,下颌松弛,这说明十夫人的死亡发生的很快很突然,脸颊、额角各有一处黑斑,应是生前遭受击打所致。白布继续掀开,尸身脖颈处有明显淤痕,江屿比了比,应该是有人用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导致的瘀伤。尸体身上有一件肚兜,肚兜上满是血污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令人触目的除了肚兜上的血迹之外还有尸体身上的几处瘀伤,显然她在死前被人殴打过!若要继续查验必定要掀开肚兜,江屿抬头看向梁书,梁书用力的点了点头。江屿便小心的揭开肚兜,果然胸腹处还有淤伤,左乳下方对应心脏的位置上赫然有一道二指宽的刀伤,伤口如婴儿的小嘴展露着里面的红黄颜色。刀口横着刺入一刀毙命,一看便知凶手的手法老道,他又检查了尸体的双手,指甲修建的十分整齐,指甲缝里也干干净净的,只是虎口和指节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或许这位十夫人早年也是被抢来的农妇? 江屿开口说道:“女,身长五尺二寸,头面部有瘀伤,五官无渗血,眼底无血线,口唇无压迫伤。颈部无异常,躯干四肢有瘀伤,左腕有扭伤红肿,膝盖有撞击伤。左胸第四、五肋骨间有刀伤,横向刺入,应为致命伤。” 梁书没有记录,毛笔早就在手中折断了。 “畜生,简直是畜生!江先生,依你看,这和杀死莫叔叔的可是同一件凶器吗?” 江屿摇了摇头:“从伤口的外形上看确实是一样的,而且手法也都是横向切入,刀刃向左,应该是右手反手握刀横推平刺。” 江屿一边说一边比划,梁书却道:“不对啊,十婶子身量不高,反手握刀平推刺入的话,那这个凶手会不会太矮了?你能确定是平推刺入的吗?” “能啊。你要确定吗?” 梁书点头:“那你还等什么呀,动手吧。” 江屿耸耸肩,然后弹出双指直刺向莫铁塔的左眼窝中,仔细比较了一下手感后用手绢擦了擦手,转身向着十夫人的尸身走去。梁书看的目瞪口呆,等他想要制止的时候,江屿的手指已经刺入了胸前伤口中。 “确实都是平着刺入的,十夫人这一刀直刺心脏。莫将军则被刺穿了眼窝刀刃入脑。而且我已经知道凶手所用的是什么凶器了。” 梁书看着他擦拭手指上的血迹不自觉的咽下一口口水,忍着腹部的不适勉强问道:“凶器?他用的是什么凶器?” “北境军的粮草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北方草原的牛羊,所以他们的制式装备中便多了一把切肉的匕首,长约五寸宽约二指。” 江屿细细擦拭着手指上的血污,梁书的瞳孔骤然紧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寒露 喜宴双杀 五 冰窖幽深黑暗,两盏烛火带不来丝毫暖意。 若是江屿所说不错的话,那么真凶只怕真的还和他们住在一起。这次来的宾客大多是鲍春冉的军中故旧,他本就出身北境边军,持有这种制式匕首的宾客只怕不在少数。此人虐杀莫铁塔和十夫人的目的还不明朗,而且他还出现在鲍春冉的卧房,或许是府中的警报惊走了贼人才让鲍春冉躲过一劫。谋害朝廷实权武将的目的无非是削弱我军实力或是获取军事布防图,鲍春冉身为重庆府兵马都监,对全境的兵马流动了如指掌,如此说来…… “糟了!” 梁书低呼了一声之后便转身冲出了冰窖。原本就十分阴森的冰窖少了一盏灯笼之后变得更加幽暗。江屿有心马上跟着出去,可任由两具衣衫不整的异性尸体躺在地上实在是不妥,万一梁书的十婶子找不到凶手,只怕还是会迁怒于他这个真正动手的人吧。想到这里,他还是花了些时间整理好尸体之后才出了冰窖。 冰窖口把手的两个差役疑惑地看着他,毕竟梁书已经先走了一段时间了,要是被人误会在尸体上动身么手脚可是大大的不妙。江屿的反应奇快,立时沉下脸来,冷声问道:“梁大人去哪里了?” 差役接过他手里的灯笼,向内宅的方向指了指:“梁大人走得很急……” 江屿点了点头,不等对方说完便快步离开,闪过一块太湖石之后他才抚了抚胸口。要是再遇到梁书一定要让他走慢点儿。 转出假山群,他看到几个官差正在荷花池边进行勘验,江屿心想反正找不到梁书还不如过去看看。走到近处,看见几个差役正在激烈的争论着,争论的焦点是荷花池岸边的一片狼藉。 一个高大壮实的差役在后墙花窗和荷花池边指指点点:“你们看,贼人应该就是从此处翻入十夫人的房中行凶的,从这边的痕迹看他应该在这里滑了一跤。” 一个枯瘦的差役一个劲儿的摇头:“不对不对,你见屋里有脚印吗?再说你看这里的痕迹,显然跳窗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滑倒才留下的,我看着人之后应该是潜进了水里也说不定!” 高大差役嗤笑一声:“屋里没有脚印也有可能是贼人脱鞋之后进的房间啊。” 枯瘦差役撇嘴:“凶手为什么要脱鞋进来?你可别说凶手喜欢干净,整面墙都喷上血了。” 高大差役皱眉:“哎哎哎,你看这窗户上不就挺干净的嘛,我猜凶手是蹲在窗台上行凶的。” 江屿观察了一下那片痕迹,的确像是有人在窗前滑倒的样子。不过毕竟离得有些远,他也看不出究竟是进去前还是出来后留下的。 “江先生!江先生?” 江屿远远听见梁书在喊自己,急忙循声赶过去。 “我在这儿呢!“ 梁书看见他从荷花池边过来,以为他是去池边赏景了,不悦道:”江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去看荷花池啊,现在又没有荷花可看,走走走,鲍叔父有话问你!你要想吃莲蓬回头我送你两筐!” 梁书的脚步不停,江屿跟着有些吃力,便说道:“梁大人你慢点儿走,我跟不上啊。刚才我从冰窖一出来就看不见你了,你慢点儿走……” 梁书的步子并没有变慢,他只是反手拉住江屿的手腕拽着他往前疾行。在一众下人异样的注视下,他们再次来到鲍春冉的书房。 江屿刚要把自己的判断说给鲍春冉却被对方抬手阻止了,他盯着江屿看了一会儿,幽幽的开口。 “适才退之已经把江先生的发现说给我听了。老实说,先生的疑惑也是我的疑惑,先生的判断也是我的判断。老夫从军几十载,怎么会认不出那刀伤呢。莫说是老夫,只怕那几个安心留在府里得老家伙也全都认得出来,要不以他们的脾气怎么肯安心留在这里。说到这里,江先生的来历适才老夫已经问过了,不过老夫还要先问一句,江先生怎么会认识这种匕首?” 江屿挠了挠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十三年前,鲍老将军可是隶属秦大将军麾下?” 鲍春冉点头,江屿继续说道:“那鲍老将军一定还记得江水这个名字吧?” “江水!” 鲍春冉双眼微眯像是陷入了回忆,他的左手不自觉的抚摸着右手的断指,过了片刻他的神情变得坚毅起来,他不再理会江屿,转向梁书说道:“退之,你切记住,老夫的性命无关紧要,重庆路三镇兵马布防图才是关键,必要时不必在意老夫的性命。” 梁书肃容应诺:“小侄……啊不……下官领命!” “李公甫他们也快走了,你和江先生先去现场看看,必要的时候可以找他了解一下勘验的情况。去吧。” 二人行礼退出了书房,出门前江屿回头看了一眼,鲍春冉仰躺在虎皮交椅上,竟像是放下了心事一般。他们向外走过一进院子,这里便是客房所在,差役们正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看见梁书过来都急忙立定站好。梁书晃了晃手中的令牌,便径直向着一间半开着门的房间走去。 房间没有开窗,隔着窗纸的阳光无法照亮整间屋子,梁书看着满地的狼藉叹了口气:“先生凑合看看吧,前天我进来看时这里还没这么乱呢。” 梁书说着便推开窗子,下午的阳光正好射进屋里,照的室内一片金辉。江屿透过窗户远远瞥见不远处的荷花池,那几个差役还在对岸那边儿争论着什么。室内所见可谓惨不忍睹,满地都是脚印,大小不一层层叠叠,早就分不清彼此,地上满是破碎的桌椅和茶具,只有靠近后墙的地面还相对干净些。那里的墙上、地上满是细小的血滴,想来莫铁塔身上的伤痕便是在这里留下的。看那些血滴的形态似乎也不是凶手甩动匕首造成的。他比量了一下,按莫铁塔的身高来说,血滴的位置似乎应该再高一些才合理。难道向他行凶的是个身材矮小的人吗,还是说莫铁塔真的中了毒,任由某人摆布?江屿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梁书点了点头,冲外面喊了一声:“去把那晚负责客房的下人找来。” 差役领命,不多时便带了几个青衣仆人过来。梁书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你们都认识我吧?我是刑部正六品主事梁书!”他停顿了一下,见没人搭话便悻悻的继续说道:“叫你们来是要问问你们那天晚上的事儿,你们不可隐瞒!明白吗!” 下人们急忙表示自己不敢隐瞒,看起来这几天没少表态,话说得十分熟练,梁书满意的点了点头,沉声问道:“那天晚上莫将军可曾醉酒?” “按莫将军自己的标准来说,没喝多……” 梁书循声看向一个低着头的下人:“什么叫按莫将军自己的标准,他的标准是什么?” 下人扬起脸,指着自己红肿的脸颊说道:“小的说他喝多了,让他走路慢些,莫将军说他要是能抽到我脸上那就是没喝多,然后,他就没喝多……” 江屿努力忍着没有笑出来,梁书抚了抚额头,沉声道:“咳咳,这屋子都乱成这样了,当时肯定发生了激烈的打斗,为什么你们没有及时发现及时制止?!莫非……凶手就在你们当中!?” 梁书话音刚落,一众仆人便跪倒一片,七嘴八舌的喊着冤枉。梁书低喝一声这才安静下来:“吵什么吵,一个一个说!” 一个中年仆人向前跪趴了半步:“回大人的话,那天我们确实听见莫将军屋里有吵闹声,也确实去查问过。不信您看。”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一个年轻仆人扬起了脸,他的嘴角乌青一片。这人泪眼婆娑的说:“小的听见莫将军屋里有砸东西的声音,担心他吃醉了酒在房里摔倒,谁知刚一开门莫大将军就给了小的一拳,让小的滚蛋……大人,牙都打掉了……” 这人说完话便从腰上翻出两颗门牙托在手里,咧着嘴给梁书查看。江屿看的直咧嘴,想来这一拳的力道着实不小啊。梁书也是一阵气结,片刻后他沉声道:“刁奴,打了一拳之后就再不敢去了吗!你们这不是……” 梁书的话还未说完,又有两个仆人扬起脸,一个鼻梁塌陷,另一个眼窝乌青。 中年仆人苦着脸说道:“府上大喜的日子我们怎么敢懈怠……那天晚上莫将军房里闹腾了四起,我们去了三次……再说莫将军的秉性一贯如此,您看,我这个牙便是他去年来访时打掉的。” 江屿再也忍不住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旁边站着的差役也都笑了。梁书冷冷的看向江屿,江屿赶紧摆出一副沉痛的样子,说道:“梁大人,既然这里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不如我们去十夫人那里看看?或许那里还能有些线索。” 梁书沉默的点了点头,带着江屿走向荷花池对岸的内宅。他的步子已经不像刚才来时那般大,江屿跟在后面也没有之前那么急促,此时才有闲心仔细看看这处庭院。看得出来这里原本的主人是个心性雅致的人,后院中假山林立,亭台水榭把一座荷塘隔成了数个区域,赏荷观鱼各有特色。鲍大人显然不是个风雅之人,他有有十几房的夫人,据说还有几十个子女,对他来说能安置下这许多家人就很好了,所以后园里便建起了一座挨一座的小院子,每房夫人带着自己的儿女单独居住。而他自己则单独住在正房,就算正房夫人离世他也没去过别的院子。 十夫人的院落正好挨着荷花池,后墙池边的几个差役还在那里争论,梁书懒得理会这些无用的差役,领着江屿往正门走去。在门口正好遇到几个披麻戴孝的人往外走出来,一个仆妇、一个丫鬟领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两个孩子哭得十分伤心,梁书安慰了几句便转头对那个仆妇和丫鬟说道:“随我来,那天晚上的事我还有些话要问你们。” 仆妇看着两个孩子有些踌躇,这时对面院落的门开了,款款走出来两个贵妇人,虽然穿着十分讲究但一没有戴首饰二未施脂粉,眼圈也是红红的。两个孩子一见便扑了上去:“十三娘……十六娘……我娘没了……我们怎么办呀……” 两个妇人分别揽住一个孩子,柔声安慰道:“以后你们就是婶子的孩子,没事儿啊。” 梁书上前施礼:“小侄见过十三婶子、十六婶子。” 十三夫人点头算是还礼,说道:“子安成亲那天大家都很高兴,原本我们都在前面帮着支应,十姐说喝多了酒有些不适就先回来了。我们也是回来之后知道十姐房里出了事儿。原本都要睡下了,突然听见绿绮的叫声我们都吓坏了。” 丫鬟听到自己的名字急忙跪倒在地:“婢子绿绮见过两位大人。” 十三夫人点了点头:“我带着孩子们先回房去,这里便交给你们了。” 梁书躬身送走两位夫人后便让绿绮起身:“带我们去十婶子房里看看,说说你当时都看见了什么。” 绿绮赶忙头前带路,进门便看见后墙上喷洒的一大片血迹,血色依旧鲜艳,显得触目惊心,虽然桌椅也都翻倒在地上,可比起莫铁塔的客房来还算整洁,起码没有那许多乱糟糟的脚印。以江屿所见,这十夫人的卧房称不上雅致,虽然妇人常用的软塌衣箱妆台锦盒一样不少,可也不见妇人常有的针线绣工。 绿绮站在门口瑟瑟发抖,梁书皱眉正要呵斥,江屿却温声说道:“姑娘先平复一下心情,想来夫人平时待你不薄?我们想要抓到谋害你家夫人凶手,你把那晚的经过告诉我们好不好?” 绿绮深吸了口气,缓缓道“:“那天夫人喝醉了酒,说是头晕的厉害就让我先送她回来了。我服侍夫人洗漱之后,夫人就让我接着去前面帮着支应。也就是半个时辰……我回来的时候吴嫂和少爷、小姐他们还没回来。我先烧了些热水,等着伺候少爷小姐梳洗。后来他们迟迟没有回来,我又担心夫人便想着进去瞧瞧……” 绿绮的话说到这里便突然哽咽:“夫人就躺在那里……身上全是血……我赶紧跑过去看,夫人……已经没了……” 绿绮低头诉说,泪水扑簌簌的落下,不知是伤心还是害怕。 江屿的声音依旧温和:“你好好回想一下,当时你可曾觉得哪有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 “对,比如门有没有关好,后窗有没有关好,地上有没有泥巴,或者你家夫人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绿绮低头开始回忆,然后泪水再次涌出:“虽然没有上锁,可门是关好的,后窗……后窗……我记得也是关上的,也没有上锁,夫人喜欢从这里看后面的荷花池……泥巴……泥巴?没有泥巴……夫人……我没用啊夫人……” 绿绮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江屿走到满是血迹墙边,看着那扇在殷红血色中依旧干净的后窗若有所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寒露 喜宴双杀 六 绿绮的抽泣声断断续续,江屿站在后窗前若有所思,梁书正要询问,后窗却被猛地拉开,从外面探进来一个硕大的头颅。 “就是从这里进去的!你看这……有人?!你们是谁?” 大脑袋一见屋里有人像是吓了一跳,这人江屿倒是知道,正是荷花池边那个争论不休的高大差役,梁书伸手在他的大头上拍了一巴掌,低喝道:“谁让你们破坏现场的!给我滚过来!” 差役挨了一巴掌正待发怒,突然看清后面站着的梁书,急忙收起脾气应诺一声便把头缩回窗外。过了片刻工夫后,门外便传来一阵嘈杂,梁书怕他们一窝蜂似的冲进来回破坏现场,赶紧迎了出去,果然看见三个浑身泥巴的差役陪着笑脸站在门口。 梁书对破案这件事儿原本是很有信心的,他在刑部呆了半年,虽然没有真正接触过什么案子,可案卷看了不少,自认为还是有一些见识的,寻常的作案手法和动机他早就他早就了然于胸。没想到真正参与之后才发现案子不是那么好破的。每件事儿都觉得挺合理的,可细细想来又好像什么都不太对。原本他就窝了一肚子的火,现在见到这几个不知所谓的差役便再也压抑不住,定要在这些人身上出出火气。 想到这里,他沉声道:“你们几个不好好勘验现场,在外面吵闹什么?” 高大差役咧嘴一笑:“回禀大人,小的们就是在勘验现场啊……” 梁书冷哼一声:“勘验现场有这么有趣吗?自打本官进来就听见你们在外面嬉笑喧闹,成何体统!” 高大差役被骂的直缩脖子,枯瘦差役晃了晃身子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说话。但是梁书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呵斥一声:“那个麻杆儿,你来说,你们到底在吵闹些什么!” 枯瘦差役咧了咧嘴,挤出的笑容的却比哭还难看:“梁大人,小的们确实是在勘验,窗外有块痕迹,何牛说是有人跳窗进来时留下的,小的说是跳窗出去时留下的,我俩一直就为这事儿争论。” 梁书皱眉:“窗台和屋里一点儿泥巴都没有,必然是贼人跳窗出去时留下的,这有什么好争论的!” 叫何牛的高大差役争辩:“大人明鉴,后墙外面挨着荷花池,土地松软,小的在外面站了片刻便踩出两个脚印,窗台到地面高约四尺,若是贼人跳窗出来必然会留下脚印,可外面却只有一片拖痕,这不合理啊!” 梁书皱眉推开后窗,果然如何牛所说,松软的泥土上只有一片像是人摔倒后留下的痕迹。江屿也凑过去看了看,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看这处奇怪的痕迹,松软的土地上几道从上而下的拖痕十分明显,几株小草被碾得稀烂,染得地上出现一小片青紫色。他惊讶的发现那并不是一般的野草,而是一种名为马兰的植物,而马兰草是许多地方用来染布的原料,随着视线的移动,他果然发现了池塘边有一小片规整好的土地,里面整齐的栽种着马兰草。 江屿思索了一下,转向绿绮问道:“绿绮,你知道后面的那片草是谁种的吗?” 绿绮早已不再哭泣,听到问话她急忙答道:“您说的可是池塘边的那片马兰草吗?那是我家夫人种的。” “哦?你家夫人种马兰草可是用来染布?” 绿绮摇头:“染布?我家夫人每年都会种一些马兰草,他说马兰草的根是宝贝可以治病。府上要是有谁得了风寒都会找夫人来要一些马兰根,喝上两次病就好了。” 江屿点了点头,做出一副了然的样子,随口应道:“哦?你家夫人还知道这个方子啊。” “我家夫人总说她家祖上是药王孙思邈,咱们府里平时就不用郎中,一般的疾病都找十夫人呢。” 江屿闻言有些失落:“失敬失敬,想不到夫人原来也是杏林大家,真是可惜了。” 外面突然一阵嘈杂,梁书回头便看见璧山县的捕头李公甫带着人走了进来,远远站定冲他抱拳施礼:“听说梁大人在这里,李某特意赶过来,看看梁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李公甫四十多岁的年纪,面色黝黑留着短须,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只是他嘴上说的恭敬,脸上的表情却满是不屑。梁书对他的态度到不甚在意,抬手看看自己的指甲,扣了扣,又随手弹了一下,这才道:”您这话我可担不起,本官现在没有职权,哪敢劳烦你李总捕头。“ 李公甫掸了掸袍子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拱手道:“眼看天色也不早了,既然梁大人用不着李某,那李某便要带莫将军的尸身一同回府衙了,告辞!” 他的话音未落便已经转身出了十夫人的小院,几个差役对视一眼也跟在后面往外走。 “你……” 梁书强忍下心中的怒气,看着衙役们都走光了才转头对江屿说道:“江先生,你那里……可有头绪?” 江屿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挫败。虽然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头绪,可毕竟也发现了许多疑点,毕竟自己刚进鲍府不过半天,或许还有许多内情没被发现,他突然有种感觉,找凶手和找病因的过程很像,都要抽丝剥茧,从细微处找大线索,所以他对破案还是很有信心的,只是他的信心好像很难传递给梁书。梁书负手站在府门口,远远看着差役们抬走了莫铁塔的尸体,只有江屿看到了他负载身后紧握的拳头。 “头绪确实没有,不过疑问倒是有不少。” 梁书的眼睛骤然一亮:“哦?快说快说,先生可是发现了哪里有不妥之处?” “是呀,不妥之处有很多呀。” “先生何不快快讲来,你我好一同参详!”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的有些腼腆:“比如有人让我帮忙验尸,结果连顿饭都不管,您说这是不是很可疑啊?” 梁书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一早便拉着江先生验尸查案,此刻太阳已经偏西,竟是连顿午饭也没给人家安排,小麦色的脸庞瞬间染成了猪肝色。 “先生恕罪,在下这就安排饭食。” 江屿笑着点头,本想做出一副高人模样,可肚子却很不应景的叫了一声。梁书喊住一个路过的下人,吩咐他赶紧预备些酒饭送到他的客房去。鲍府的下人倒是手脚麻利,他们进屋没过多久便有下人提着食盒送来吃食。三荤两素一盆汤摆在桌上热气腾腾。梁书和江屿两人入座,打发送饭的下人出去之后,两人先喝了一杯黄酒暖身,然后便梁书便迫不及待的问起江屿对此案的看法。江屿放下手中的鸡腿,鸡肉酥烂入味,虽已入腹,口中却回味无穷。 “凶案发生在三日前寒露夜的晚上,鲍府两人被杀,而且凶手还在鲍将军的卧房中出现过,可是如此?” 梁书点头,江屿继续说道:“凶器大约就是北境军的制式匕首,而您与老将军的判断是,这人的目标若不是仇杀便可能与三镇布防图有关,而且这人应该还在鲍府当中?” 梁书再次点头,江屿继续又道:“那么时至今日,凶手可曾再次下手?或者府中可曾再出现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比如有没有宾客受伤?” 梁书皱眉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出事之后我们也曾想过,与莫铁塔动手势必不会全身而退,所以检查过府上的宾客,可并未发现有人受伤也没有发现有留宿的宾客离开啊。” 江屿趁机又要咬了一口鸡腿:“说起来这件事儿本身就很奇怪,杀害莫将军这样的实权武将还有些道理,不管是为了情报还是为了削弱我军实力都说的通,可是,杀害十夫人又是为何呢?” 梁书挠挠下巴:“也许……十婶子也掌握了什么情报?”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相信,江屿自然也笑了。 “先把动机放在一边,我们知道十夫人是一刀毙命而死的,可她临死前又被人殴打过。既然能够一刀毙命,又何必要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去殴打她呢?” “你的意思是,仇杀?!还有莫叔叔身上的刀伤……对,就是仇杀!” 江屿的分析把梁书的思路领到了另一个方向上,这个人一定与莫铁塔、十夫人还有鲍春冉都十分相熟,并且曾经有过仇怨,这仇怨必定十分深刻却隐蔽,否则鲍春冉也不会邀请此人来参加喜宴,莫铁塔也不会对此人毫无防备。若不是警报来得及时,只怕鲍春冉都有性命之虞。江屿擦了擦嘴,梁书出神的这段时间,他已经把那只酥烂的肥鸡吃的只剩一副骨架了。他吃的十分细致,骨头上一丝筋肉也没留下。所以梁书回过神来的时候吓了一跳。 江屿腼腆一笑,清了清嗓子说道:“莫铁塔、十夫人身死,鲍将军的卧房被人潜入。现在我们不妨推想一下凶手行动的顺序。” “顺序?这个简单,莫将军的屋里虽然散乱却没有太多血迹,十婶子出血最多墙上地上都是,所以鲍叔父房里的脚印一定是从凶手从十婶子房里过来之后才留下的。”梁书说得十分流利,想必是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 江屿点了点头:“梁大人说的很有道理。” 说到这里他便突然停住,直视着梁书看了片刻,梁书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他这才笑了笑,继续说道:“确实,从客房到内宅再到鲍大人的卧房,这个顺序确实十分合理,可是,从十夫人的房间走到鲍将军的卧室,这段距离并不算近,凶手的脚上就算真的沾满了鲜血只怕也早就在路上被蹭干净了。” 梁书眨了眨眼,这么明显的破绽为什么自己一直都没想过呢?继而他又想到,或许自己会疏忽这中问题,但鲍春冉这种沙场老将不可能不知道,李公甫这样的经年老吏也不可能不知道。难道只有自己是个傻蛋? 梁书彻底没了吃饭的胃口,那双鲜红的脚印好像直接踩在了他的自尊上。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大的傻蛋,所有人都看出来的事儿他却没有注意到。 “可照这么说,那这凶手岂不是神通广吗,难道还会分身术不成。” 梁书郁闷的喝下杯中酒,酒杯重重的墩在桌上,突然灵光一闪:“对呀!凶手肯定不是一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寒露 喜宴双杀 七 忆得歌翻断肠句,静听愁声夜无眠。 这一夜,两个原本素不相识的男人躺在被窝里相对无眠。 梁书裹着被子趴在床沿上,与地铺上的江屿遥遥相望。 “江先生,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仇将军做的!仇将军身高不足六尺,是有名的矮个子,据说当年为了抢女人跟莫叔叔打了一架,被打的可惨了!” 江屿早就困得睁不开眼了,回答的有气无力:“动机呢……” 梁书双目烁烁放光:“他们这些老杀才,杀人还要什么动机啊!” 江屿叹了口气:“可你之前不是说,仇将军一直在跟你吹牛吗?” “若是还有内应呢,不是说有两个凶手吗,我想想……矮个子的,武功高强的,对了!孙怀仁将军的老婆!她可是有名的母老虎,据说当年还在秦大将军府里撒过酒疯,打的莫叔叔毫无招架之力!” 江屿听得直翻白眼,从酉时到现在的整整三个时辰里,梁书几乎把他知道的所有军中矮子都说了一遍。有用的线索没找到一条,老将军们的八卦倒是听了许多。桌上的蜡烛还剩下短短的一截,江屿不禁感慨,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蜡烛都比寻常人家的耐烧。 “梁兄,你看窗外月明星稀,如此良辰美景,你我切莫辜负啊,我们还是早早安歇吧,明天还要参加十夫人的丧事呢。” 江屿说完便翻了个身,还没等梁书回话,他就已经打起了呼噜。 “你是猪吗?” 梁书翻了个白眼,心里怒斥着江屿吃饱了就睡、不识大体。桌上的蜡烛也烧到了最后,火苗跳动了两下便熄灭了。 江屿睡得并不好,他少有的做了噩梦。梦里有个奇怪的男人一直跟在他后面死死盯着他,他走不掉、甩不脱又打不过,睡了多久就梦了多久,梦里他就一直跑啊跑,这一觉睡得真比醒着还累,所以睁眼的时候他毫无留恋。然而江屿睁眼的那一刻让他有些恍惚,分不清此刻是否还在梦中。 梁书围着被子盘膝坐在床上,一双无神的大眼正死死地盯着他。见他醒了,便从鼻子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你是猪吗?” 江屿被问的一愣,“啊”了一声。梁书又重复了一遍:“你,是猪吗!” 江屿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不解的问:“梁兄此言何意啊?” 梁书叹了口气:“你知道自己打呼噜吗?” “累的时候可能会打吧……” “嗯,那你知道你打呼噜有多吵吗,告诉你,外面的蛤蟆都跟着你一起叫了。现在这个月份蛤蟆不应该在睡觉吗!” 江屿本想辩解一下,可他看着梁书乌黑的眼圈确实在开不了口。只好陪笑道:“梁兄放心,今天就给你开一副安神的药,保你睡上十个时辰!” ”我又不是猪!“ 十夫人的丧事办的十分低调,她生前居住地小院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她的尸身被清理干净后,换上一身寿衣静静地躺在黑漆棺材里,棺材就摆在小院正中。她一双儿女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哭的声嘶力竭,绿绮和吴嫂在一旁陪护着,鲍春冉和其他夫人还有子女全都穿着素衣。 仪式十分简单,鲍春冉在棺材前烧了纸钱,祷告让她走得安心些,他一定会给她报仇。她的子女也尽可放心,十三、十六会视如己出照顾他们长大。 江屿是个郎中,生老病死见的多了,听过不少恭送亡人的祷告,可对自己的妾氏说得这么客气的还真是没见过。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有个弱弱的声音在喊他。 “江大哥……” 顺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秀娥。她今天一身月白,双丫髻上也垂着两条白色的丝带,正冲他悄悄挥手。江屿心中疑惑,怎么连这姑娘也来了。 他悄悄挪到秀娥身边,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你娘的病如何了?” 秀娥嘻嘻一笑,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然后又觉得气氛不对,赶紧崩起小脸:“我们现在跟婉娘姐姐他们住在一起。我娘没事儿啦,本来她也要来的,姨姨让她安心养病,让我替她来了。” “哪个是你婉娘姐姐?” 秀娥向旁边一个也是一身月白的女子指了指,悄声说道:“这就是婉娘姐姐,旁边的就是宋家姨姨,姨姨对我们可好了,她说我还跟小时候一样可爱。” 江屿挑了挑眉:“宋家姨姨?你们以前就认识吗?” 秀娥点了点头:“认识呀,她家以前就住我家隔壁的。还有二牛哥,他家以前住我家后面,还总偷我家鸡蛋呢。” “这么巧?原来是旧相识啊,你们多久没见过了?“ 秀娥嘟着嘴挠了挠头:“我也想不起来了,反正有好久了。” 名叫婉娘的女孩看见秀娥在这边跟江屿说话,便走到秀娥身边十分警惕的看着江屿,问道:”秀娥,你认识这位先生?“ 秀娥眨巴着大眼睛点头:”认识呀,这就是江大哥,是他救了我娘。“ 江屿在她头上拍了拍:“等这边儿完事儿之后我再去看望婶子,你先回去站好吧。” 秀娥点头随着婉娘站到了人群外围,两个人低着头也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江屿站在远处,揉着下巴扫视眼前的这一大家子人,十几房夫人领着几十个子女围绕在鲍春冉的身边,高矮美丑各不相同,可是竟然没有一个跟鲍春冉长得相像的。再看这十几房的夫人,有的行为粗鄙,有的仪态端庄,却不约而同的和鲍春冉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如果说这当中没有隐情,那他江屿情愿去麻风岛上住上三年。 梁书毕竟一夜没睡,被秋日的暖阳晒了一会儿便觉得十分困倦,两只眼睛眼看就要闭上的时候,江屿突然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梁书一惊,还以为自己打盹被人发现了,下意识地解释道:“啊!我没睡!我没睡!” 等梁书回过神来才发现,几十双眼睛正齐刷刷的看向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失言了。恼怒的看向江屿,江屿却装作无辜的样子抬头看天。 鲍春冉轻咳一声:“退之,这几天辛苦你了。想来昨晚你也没睡好吧。眼下这边也没什么事情了,你和江先生先下去休息吧。” 梁书正要解释,江屿却在下面拉了拉他的袖子。梁书眼珠一转,猜到江屿是有话要跟自己私下说,便红着脸应声退出了小院。 “江先生,你可是有了什么发现?” 两个人走出内宅,循着水榭上了荷花池中间的一座凉亭,此地四周空旷不虞有人偷听,正是说私密事的好地方。 江屿用袖子掸了掸石凳,示意梁书坐下。待两人坐好之后,江屿却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梁兄,你可知道鲍将军为何……钟情于老妇?” 听闻此言,梁书险些从石凳上跳起来:“江屿!你还有没有点儿正经事儿了?!这是人家的私事儿,跟眼前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江屿不急不恼,示意他收声:“梁大人可否先回答在下这个问题?” 梁书压下心中的火气,耐着性子说道:“原本没听说鲍叔父有这种爱好,家父每每讲起军中往事,说到别人的时候,大都会讲一些轶事趣闻,但提到鲍春冉的时候,却只会夸赞一句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大约是从五六年前才听说他纳了许多老妇做妾氏。” 江屿继续问道:“梁大人觉得鲍家的门风如何?” 梁书皱眉:“外面有许多传言,说鲍叔父性情乖张有许多见不得人的癖好,可真正熟识的人都知道,鲍家的门风甚严,鲍家的长子鲍宣从不惹是生非,就算在文官中他的口碑也是很好的。而且鲍家上下和睦,从没听说他家后宅有过不睦的事情。” 江屿点了点头:“梁兄有没有觉得鲍家的这些妾氏之间的关系有些过于和睦了?” 梁书愕然:“你这话说的好生奇怪啊,人家家庭和睦也不行吗?” 江屿耸了耸肩:“我是问你没觉得她们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密?有种……同村相亲的感觉?没有高门内宅妇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反而互相接济相互帮助?” 梁书歪头想了想,觉得似乎却是和自己家里的感觉不太一样:“你这么说来,好像是有那么点儿意思。我爹的那几个姨娘好像一直都在暗自较劲。哎?鲍叔父的这些姨娘好像真的挺和睦啊。” 江屿向前探身,靠近梁书之后低声说道:“刚才的那些夫人们,他们的子女跟鲍将军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啊。” 梁书无所谓的撇撇嘴:“那些本来也不是他的子女嘛,刚才我就说了,鲍叔父是五六年前才开始纳妾的,而且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这么多半老徐娘。这个年纪的女人如果没有孩子那才算奇怪吧。” 江屿做了个了然的表情,继续问道:“梁兄知不知道六年前鲍将军可曾遇到了什么变故?否则怎么会突然喜欢老妇呢?” “鲍叔父原本是北境军右武卫将军,十年前在幽州防御战中因为冻伤失去了四根脚趾,因为不再适合骑马作战便调离了北境军,因为军功卓著就被调任到重庆路,后来一直升到如今兵马都监的位置。这期间一直顺风顺水,没听说他有什么特殊遭遇啊。” 江屿皱眉沉思了片刻:“那么六年前,北境军中尤其是右武卫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梁书思索片刻,眼睛一亮:“是了!八年前右武卫有一队骑兵骑押送俘虏修建皇陵,在景陵驻守了一年之后奉命归建,回程的时候整队骑兵全都莫名消失了!当时先帝病重,兵部便把这件事儿压了下去,后来就没人再提了,你要是不说我还真的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江屿扬了扬眉毛:“这队骑兵可是归莫将军直属?” 梁书摇摇头:“那倒不是,听说这一百骑兵是右武卫中的伤兵,多少都有些残疾,按说押送俘虏到景陵之后便可解甲回乡的,连抚恤银子都领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在景陵又驻扎了一年,之后更是彻底失踪了。我记得莫叔叔调职好像也是那段时间,不知道是否也是受到这件事的影响。” “失踪军士的家眷后来如何了?” 梁书耸了耸肩:“还能如何,反正也没几个钱,兵部重新发一份抚恤银子呗。” 江屿惊讶于朝廷对底层军士性命的漠视,讶然道:”这样就完了?“ 梁书显然会错了意:”当然没有了,兵部担心他们诈死骗钱派人盯了好一阵子呢,听说还真有几家莫名失踪的。“ ”再然后呢?“ ”再然后?当时先帝病重,吴尚书担心有人用这件事情做大文章,便把消息压了下去。“ 一阵秋风吹过,几片干枯的荷叶随风摆动,带起层层涟漪。江屿看着荷叶荷叶丛中一个干瘪的莲蓬有些出神。 ”江先生,江先生?“ 江屿没有回头,他的视线牢牢锁定在那颗莲蓬上,幽幽说道:”后来就没人再去找过那些军士的家眷吗?“ ”都是军中袍泽,这些心照不宣的事情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屿叹了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为了抚恤银子而诈死瞒名的?如果他们是被人灭口了呢?要是他们的家眷也并非无故失踪而是被人灭门了呢?“ 梁书猛然起身:”你开什么……“ ”玩笑“两个字终于没有说出口,毕竟从没有人用这么冰冷的眼神跟他开过玩笑。而且他意识到江屿说的话也并非没有可能,心中的寒意瞬间扩散到了全身,连撑在石桌上的双手都开始颤抖。 ”江某走南闯北这些年怪事儿也见过不少。抢老妇人回去做小妾确实有些古怪,可如果这些被抢来的妇人原本还都熟识,那就不会是巧合了。原本还有一件事我想不通,一个勇武刚烈的汉子为什么要给自己扣上一个钟爱老妇人的帽子。听了梁大人说的故事之后,我似乎也有了答案。“ 梁书的嘴唇轻颤:”莫非先生……“ 江屿有些烦躁的摇了摇头:”我现在只是有一些想法,但事实究竟如何我们还要去凶手那里问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寒露 喜宴双杀 八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江屿和梁书再次回到小院的时候,鲍家人正屡屡行行的往外走。秀娥出来的时候还冲江屿眨了眨眼,然后就被婉娘拉着袖子拽走了。众夫人带着子女们陆续回了自己的院落,一路上悲泣之声不断,叹息之意不绝。 两人走进院子时,院里正是一副父慈子孝悼念亡母的感人场景。鲍春冉正蹲在地上和一双儿女促膝长谈,绿绮给他们搬来了矮凳,吴嫂烧了一壶热水给几个人倒在杯子里,杯中的热气袅袅上升,像是正在升天的亡灵。 鲍春冉抬头看见他们站在门口,既不进来也不出去,有些纳闷。 “退之,你们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让你们回去休息吗。” 没等梁书回话,江屿便抢先说道:“在下是来和鲍大人辞行的。” 梁书和鲍春冉同样诧异于江屿的话,异口同声的说道:“辞行?”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的有些尴尬:“说来惭愧,原本还答应帮梁大人破案的。” 梁书赶忙把江屿拽到一边,急道:“刚才不是还说已经有了眉目吗!怎么突然就要走了?你这不是逗我玩儿吗?!” 江屿苦笑着摇头:“梁大人见谅啊,在下毕竟只是个郎中,看病救人还算拿手,断案缉凶实在不是江某所长。刚才说的眉目也不过就是江某想出来的一个故事而已,难以佐证。” 鲍春冉听说江屿有个故事,倒也来了兴趣:“江先生,既然有了猜测那就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或许真能找出真凶也说不定呢。” “就是啊,你好歹说出来啊!” 梁书抱着江屿的肩膀一直摇晃,江屿觉得再摇下去自己的脑袋只怕就真成一锅糊糊了,便赶紧求饶:“好好好,我说我说。” 江屿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然后冲鲍春冉拱了拱手:“那小子便说了,对与不对都望将军海涵。” 鲍春冉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笑着点头:“你且说来听听。” 江屿清了清嗓子,柔声道:“那就先从七年前说起。” 鲍春冉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他冷冷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江屿的目光却始终钉在那口黑漆棺材上。 “七年前有一队北境军的伤兵负责押运俘虏去修皇陵,他们怀揣着抚恤银子和对家乡的思念踏上了归途。原本应该在景陵交接俘虏之后就地解甲的军士们,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改为就地驻防。也许他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一年后,他们接到了新的军令,要去执行一件十分隐秘的任务,不管结果如何他们都没机会回家了。人们虽然猜测他们是逃兵,可还是不计前嫌的又发一份抚恤银子给他们的家眷。既收获了军心又平复了谣言,反正他们只是一些小卒。” 江屿说到这里看了看梁书和鲍春冉,两人的面上没什么表情。江屿继续道:“后来,这些失踪军士的家眷也开始陆续失踪,这就坐实了伤兵诈死骗钱的说法,但身处其中的家眷们并不这么认为,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或许自己的男人得罪了什么人?要么就是做了什么要被灭口的事情,总之,她们要想活命便只能逃跑。” 院子里静的出奇,几只过冬的鸟儿试探着落在地上,捡拾地上洒落的粮食。几只胖胖的小鸟在地上蹦蹦跶跶,吃的十分认真。 “发现异常的还有一个已经调职的将军。或许是机缘巧合让他遇到了某位家眷?又或者是他自己发现了兵部行文中的漏洞?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保护那些昔日袍泽的家眷,让那些孩子能活下去。” 鲍春冉低眉敛目,像是在盯着火盆里暗红色的余烬。 ”这位将军虽然有心维护,可他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操控着一切,要想保护她们首先要保护好自己。于是,他想了个有趣的法子,他私下派人四处打探,只要消息确凿,就立刻就派人把她们明抢回府里做夫人。“ 鲍春冉点点头:”有点儿意思,说下去。“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得十分腼腆:”不过下面的故事可就是小子胡乱猜测的了。“ ”说下去吧。“ ”经过多年的努力,这位将军找到了不少失踪袍泽的家眷,本想着能从她们那里得到些隐秘的消息,可惜他什么也没问出来。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许多年,妇人们衣食不缺,孩子们慢慢长大,他们可能已经慢慢忘记了曾经丧夫的伤痛了吧。直到有一天,一个昔年战友来拜访这位将军,碰巧其中一位夫人认出了他,而他很可能就和七年前的那桩秘事有关。然后,那天那位将军喝多了酒,砸了客房还打伤了仆人。“ 鲍春冉听得十分认真,左手不断按揉右手小指的断处。梁书却皱眉问道:“可这跟眼下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呀?” “在下记得北境军里有条军规:未得军令不得饮酒,既得军令只饮六分。可有此事?” 鲍春冉点头:“不错,这是秦大将军亲自定下的,违者脊仗三十,从不赊欠。”他见梁书脸上满是不解,就补充道:“北地的冬天天寒雪厚,常有军士因为醉酒而活活冻死的事情发生,所以限定饮酒只饮六分,这六分可不是六分酒,而是六分醉意。” 梁书做了个了然的表情:“哦!难怪我爹从不多饮,就连大哥成亲那天也没见他喝醉。” 江屿笑着点头:“问题便在这里呀,令尊堂堂武英候尚且保持着这个习惯,为何这位将军却不止一次的喝得烂醉呢。” 梁书并不觉得十分可疑,毕竟都是些粗豪的军汉,就算喝醉了酒也不应该成为关键疑点。于是他偷眼看向鲍春冉想看看他的反应。 鲍春冉捋着花白的胡须,饶有兴趣的看着江屿,笑呵呵的说道:“说起来老夫也很好奇,老黑塔以前就因为这事儿挨过脊仗,跟他一起醉酒的一个军士就被冻死了,秦大将军就让他连死人那一份一并受了,差点儿没给他打死,那次之后他还真就没再犯过。” “所以小子就猜测,这里应当有个懂得些医术或者会配药的人暗中给莫将军下了迷药或者麻药。” 梁书瞪大了眼睛:“迷药?!迷药不是让人昏睡的吗,莫叔叔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在撒酒疯啊!” 江屿被梁书的反应吓了一跳,轻叹一声:“梁大人不必惊讶,迷药原本就是用来麻醉病人的,但是因为病情和药理有所差异,所以迷药会有很多种类,有的通过外敷可以使人皮肉失去痛觉,有的内服可以让人昏睡,全身无觉。实不相瞒,在下就知道好几种迷药的配方,而且其中刚好就有一个配方,若是与酒吞服的话服用之人便会神志不清状似疯癫。” 梁书对药理一窍不通,十分嫌弃的说道:“这么坑人的药方,到底是谁发明出来的!” 江屿却笑的十分腼腆:“不瞒梁大人说,这坑人的药方正是家师所创。“ 梁书撇撇嘴:“你的家师发明这个药方是专门用来坑人的吗?” 江屿笑的更加腼腆:“此方名为’三步一回头‘,是家师根据北境的战场环境专门调配的,北境军的军医基本都会。不过家师比较抠门,白送人的东西一般也不会十分讲究,所以有些副作用也是难免的。” 梁书气结,心思电转之间他又有了新的疑问:“会配药有什么用,这里是蜀中又不是北境,去哪找这’三步一回头‘所需的药材呢。” 江屿耸了耸肩:“它的主料曼陀罗还真是随处可见。也有百姓误认做喇叭花的,只不过他的花更大而且会结出链枷样的果实。” 梁想就此闭嘴,可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那一年前时凶手何以不下手呢?” “或许凶手也掌握了这个药方,只是他可能不太清楚这药方的副作用,所以误以为上一次莫将军醉酒发狂是因为药力不够,所以才等到这次机会,他加重了药量重新下手。” “那凶手为什么要杀十婶子呢?” 江屿耸耸肩:“我猜还是因为药方的副作用,凶手行凶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啪‘的一声,绿绮手中端着的水壶摔得粉碎,热水溅的到处都是,惊起一片吃食的鸟儿。她急忙跪求赎罪,慌慌张张的去捡拾地上的碎瓷片,不小心竟还把手指也割破了。殷红的鲜血滴滴哒哒流了一地,吴嫂赶紧掏出帕子给她包扎,嘴里还不住的埋怨的手脚不仔细。绿绮俏脸煞白,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自家老爷吓的。鲍春冉眼中精光暴闪,捻动胡须的手也停下了动作。 江屿没理会绿绮,而是注视着地上破碎的茶壶,幽幽地说道:“凶手原本没打算杀死十夫人,而是后面发生了的事情迫使凶手非要杀死十夫人不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寒露 喜宴双杀 九 寒露的秋风清凉怡人,院中的每个人都在细细思考江屿话中的意思。 梁书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江屿的话上,此刻说的正是他百思不解的地方,于是他也说出自己的想法:“会不会是凶手在杀害莫叔叔的时候偶然得知了十婶子的身份,碰巧她又因为醉酒不适而独自回了内宅。然后……凶手想从她那里问出些什么,最后又杀了她!” 江屿点了点头:“其实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泥土和血迹的这两处说不通。梁大人,你还记得后墙外面的那片痕迹吧,有个人在哪里摔倒了。” “自然记得!” “我们也推测过凶手行凶的顺序,他先杀害了莫将军,又杀害了十夫人,最后潜入了鲍将军的卧房。那么请问鲍将军,您的卧房中除了那双血脚印之外可曾发现不寻常的泥土啊?” 鲍春冉摇头:“老夫记得那双脚印出现的十分突兀,周围左近也都没有别的痕迹,刘福还以为是闹了鬼呢。” 吴嫂自己去找扫帚,让绿绮在这边儿伺候着。绿绮的手指被包的像个棒槌,可指尖上的鲜血转眼便浸透了帕子,可见这伤口着实不浅。 江屿点头:“那就是了,十夫人的窗下明显有一个摔倒的痕迹,昨天来这里勘查的时候,我记得有几个差役,他们不过只是荷花池边来回走了几趟而已,回来的时候就弄得满身泥土。而十夫人和鲍将军的房里却都那么干净,这就说不通了。所以我就换了个思路。” “换了个思路?” 江屿点头:“师傅总说学医之人最怕钻牛角尖,要懂得变通。所以我把整件事儿重新理了一遍,十夫人醉酒回房,绿绮伺候她洗漱之后又回去帮忙,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又一起回来。绿绮伺候少爷小姐睡下之后才发现夫人已经死在了房里。而梁大人适才所说的推论正是建立在这番证词的基础上,而这番证词说的实在是过于流利过于完整了,几乎不用我们再多问什么。” 绿绮听江屿提到自己的名字,急忙上前一步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着说:“老爷、大人明鉴,婢子说的句句属实,婢子万万也不敢欺瞒老爷和梁大人啊!” 鲍春冉虽然没有说话,可紧锁的眉头却说明他正在思考江屿话里的意思。他不相信绿绮会是凶手,这个孩子是十娘捡来的,虽然名义上说是主仆,可私下里他们的关系亲似母女,十娘不止一次的说过要给绿绮说一门好亲事,绿绮也不止一次的说过十娘是她的再造恩人,为了十娘,她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 “江先生不妨一口气说完你的故事,我这岁数大了,实在经不起你这么吊胃口啊。” 听到鲍春冉的催促,江屿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个轻松口吻说道:“那么,我就继续说了。现场勘验和验尸的结果显示,凶手一个身材不高的人,他的手法娴熟,可以十分精准的一刀刺入人的心脏。” 梁书此时提出了疑问:“这里说不通啊,既然本来就不在计划里,而且凶手本就可以一刀致命,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的殴打十婶子呢!这不会更容易暴露自己吗?” 江屿没有直接回答梁书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而莫将军身上的伤痕就很奇怪了,伤口细碎凌乱,与其说是被人用刑,我倒是觉得更像是他制住了某个人之后,对方持刀挣扎时留下的。” 梁书和鲍春冉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江屿叹了口气继续道:“凶手应该是个懂些医术的人,他知道饮酒可以催化药物的道理,可惜他不知道用’三步一回头‘与酒同饮会引发癫狂。他本以为莫将军服了迷药便可以任他摆布,可没想到莫将军并未昏迷,而且还在动手的时候打伤了他。或许他伤的十分严重,可能会暴露自己凶手的身份,所以他就需要制造另一个现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从这一点看,凶手应该并不擅长格斗。“ 梁书终于跟上了江屿的思路,接口道:“可是案发之后我们排查了府中的每个人,不仅是我,就连鲍叔父也接受了检查,可是并没有发现有人受伤啊。” 墙头上鸟儿禁不住地上粮食的诱惑,再次落到院中奋力捡食,他们吃的十分安静。 江屿低眉敛目,面现悲悯:”凶手负伤之后潜回了自己的住处,或许他在翻墙的时候不小心磕伤了膝盖,又或者他之前就伤到了膝盖,所以翻墙时才会摔倒。进屋之后他找来自己的婢女帮忙打扫房间、藏好自己染血的衣物,然后她又教给婢女一套说辞让她牢牢记住。或许杀人是她的宿命,可是他不能连累自己的恩人和自己的姐妹。所以当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就在婢女面前刺死了自己,这样以来,她就从凶手变成了受害者,而凶器则由那名婢女带走。这样说或许有些离奇,可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绿绮跪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江屿柔声道:“她们的这番布置其实十分巧妙,若不是我验尸的时候,发现十夫人的指甲缝里干净的过分的话,我可能也不会这么快的想到这一点。这个婢女一定对凶手十分尽心,即便是这么紧张的时刻她依然尽心的清理了指甲。同时这婢女一定也是个坚强的女子,她必须眼睁睁的看着亲人死在眼前却不能哭泣,因为她还有最后的任务要去完成——她要带着一双染血的鞋子再去布置一个现场。她的主人说过,只有这样做才不会连累到收留他们的那位恩人。” 梁书心中大震,直到此时他才彻底明白江屿的意思,他们苦苦追寻的凶手其实就是十夫人自己,为了查出自己夫君失踪的原因,她冒险给莫铁塔下麻药,却因为不了解药效而失了手,虽然杀了莫铁塔,可她自己也弄了满身的伤痕。莫铁塔是朝廷的实权武将,为了不连累鲍春冉、不连累了聚居在鲍家的姐妹们,她决定自杀,在绿绮的协助下,她把自己的死布置成了第二桩凶案,又让绿绮在鲍春冉的屋里印下染血的脚印。 原本简单的凶案就这么变成了错综复杂的迷案。 绿绮再也坚持不住,她瘫倒在地上放声哭泣,惊起一片捡食的鸟儿。 “夫人啊!绿绮没用啊!绿绮该死,绿绮没用啊!” 吴嫂拿了扫帚回来,正好看见绿绮趴在夫人的棺材前放声痛哭,一时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想问却又不知道该问谁。 原本泣不成声的绿绮忽的止住了哭泣,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跪爬几步递到鲍春冉的手里。信没有封口,里面只有一页纸,字迹娟秀却并不十分工整,鲍春冉看完信后长出了一口气。 梁书看看江屿又看看正在读信的鲍春冉,如今案情似乎已经明了,可他的心中却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十夫人为什么要杀掉莫将军,正待他开口询问的时候,绿绮却突然开口了。 “夫人说,等风声过了就把信交给您。如今……绿绮没用,害得夫人白白丢了性命。奴婢……奴婢这便……“ 绿绮的话音还未落,人就向着黑漆棺材一头撞去。她的去势极快,鲍春冉的身法却也不慢,堪堪抓住了她的手腕,额角离棺材只差分毫。 此刻的鲍春冉花白的须眉随风飘动,眼神里满是哀伤,他缓缓的开口,沙哑的声音中满是责备:“你这丫头,怎么听个故事怎么还寻死觅活的。你走了就不怕林儿殊儿受人欺负吗。” 江屿吸了吸鼻子,笑着说道:“就是就是,江某不过是讲个故事而已。如今故事也讲完了,我们是不是该开饭了?” 鲍春冉把绿绮交给吴婶,转头看着一脸腼腆的江屿呵呵笑道:“江先生不是来告辞的吗,怎么,不走了?” 江屿挠挠鼻子,不好意思的说道:“原本是要走的,可故事讲得太久,眼看天色已晚……梁大人说要留我吃饭的,对吧梁大人?” 鲍春冉救人的时候没顾上手里的信纸飘然落地,梁书怕被人不小心踩烂了,便把它捡了起来,原本只是扫视了一眼,可只是信上的内容让他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听见江屿叫他,也只是随口嗯了一声。 鲍春冉哈哈一笑:“好啊,晚上我们一起喝酒,顺便聊聊你那个不着调的师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霜降 一 神偷来了 璧山县地处三镇交界之处,又是三江汇合之地,所以便理所应当的成了蜀中重要的水陆转运码头。来自各地的新鲜玩意儿都要先在这里转上一圈,之后才会流向蜀中各地,所以这里常年聚集着来自天南海北的商旅、镖行。这些人走南闯北,带来的除了商品还有各种消息。 无论三教九流,人们最大的消遣始终是聊天,聊天最好的场所便是茶楼。广和楼是璧山县最大的茶楼,自然也就成了本地最大的消息集散中心。广和楼之所以有名,除了它可以远观嘉陵江的绝妙位置之外,研雪斋的新茶也是这里的特色之一。原本来这里的多是些文人骚客,在这里喝茶作诗好不优雅。可自从“独泛扁舟映绿杨,嘉陵江水色苍苍。”的诗句传开之后,便引来了许多商贾来此附庸风雅。 广和楼有三宝,江景、新茶、何氏老。江景和新茶不必多说,何氏老却是孙老板重金请来的老活宝。何老先生专在广和楼讲古,别人讲古无非是些秦汉三国时期的旧事,而他则偏重前朝往事,有时候也会说些江湖传闻、点评武林人物,他的点评十分犀利,可谓口舌如刀。 今天是霜降,广和楼的大厅座无虚席,人们品茶聊天之余,总要不时地往楼梯口的方向瞄上一眼,那里设有一处平台,台面上放着一张椅子,平日里何老先生便是座在那张椅子上讲古,只是今天他似乎来迟了一些。 梁书仗着自己官家的身份让伙计找了一张即临江又靠前的位置。他和江屿要了一壶蒙不定呢。” 有些慕名而来的商客已经开始抱怨,孙老板也不止一次的派人到门口迎接,却总也不见人影。孙老板心里嘀咕,这何老爷子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儿吧?虽然平日看起来身子骨还十分硬朗,可毕竟也是几十岁的人了,万一这棵摇钱树真的倒了……自己还真要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梁书远远看见孙老板也是一副焦急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江屿倒是悠闲的很,他已经沉浸在名传四方的喜悦中,呷了口茶,悠然问道:“对了,梁大人何时回京啊?” “回京?” 江屿捏起一块桂花糕:“对呀,你不是请假出来的吗,不用急着回京复职?” 梁书往嘴里丢了一粒豆子,漫不经心的说道:“我不打算回去了。” 江屿听得一怔:“不回去了?什么意思啊?” “怎么说呢,简单地说吧,我想在地方上历练历练,老实说这次对我的打击挺大的。”梁书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那模样倒像是喝下了一杯苦酒:“一想起李公甫那张看不起人的丑脸老子就生气!最生气的是在破案上老子好像还真的不如他!” 江屿微笑着说:“听说那李捕头破案的本事乃是家传,从他祖父那辈开始就是捕快。而梁兄你的家学乃是用兵之道。倘若两军对敌想必十个李公甫也打不过你的敌手,可你干嘛非要跟他比破案呢?” 梁书两手一摊:“你知道我爹是谁吧?像我们家这种有爵位的将门在外人看来威风八面,可是等我大哥集成爵位的时候,武英候就变成了武英伯。而我则什么都没有。大哥自幼跟着爹爹行军打仗,他总说让爹爹把爵位传给我,他的前程他要用手里的刀从敌人身上砍下来。在下虽然没什么本事,可审时度势的能耐还是有一些的。眼下四海升平,天子又是个疲懒性子。只怕十几年内都没仗可打。所以我就求了个刑部的官儿,想着要是能在断案一途上有所成就……唉,没想到出师不利。不过还好,总算让我遇到了你啊。” “我?” “对呀,我看你简直就是个断案的天才啊,你才去了一天,就能把那一堆七零八落的线索拼凑个七七八八,我看那李公甫比你可差远了!不如这样,你也别去当什么郎中了,你给我当师傅怎么样!” 江屿指着自己的鼻子诧异道:“我?当你师傅?” “对呀,我认你当师傅,你教我破案!” 梁书这样的人高门子弟能和自己聊起这些心中的隐秘,他江屿心中自然很是感动,可他此次下山也有自己的目标,若是跟着梁书到处破案,只怕师傅交代的任务就要完不成了。想到这里,他的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不可不可,我哪里会什么断案啊,不过就是运气罢了……” 原本嘈杂的大厅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注视着一个老迈的身影走上平台。孙老板一见何老先生来了,赶紧让人上茶伺候着。这位何老先生虽然长得清瘦些,看着却是精气十足。虽然眼皮有些下垂,可目光所到之处,谁都要说一声精神矍铄。老人喝了茶,清了清嗓子,对着台下抱拳拱手。 “对不住各位客官,小老儿今日来迟,这里先给大家赔个不是。只不过小老儿此番来迟也是有些缘由的……” 何老先生的声音虽然不算洪亮,可穿透力十足,满是烟火气的嗓音恰好能让最远处的客人听清。茶客们听见老者开口便都住了口,安心听候下文。 “原本今日是要说那北境孤狼深夜暴毙的秘闻,只不过适才小老儿得了个更大的消息。据说,那司空易要来了!“ 梁书和江屿都是一怔,原本以为能听到自己的传奇故事,没想到竟然临时改换了题目。江屿一阵黯然,看来自己离神医又远了一步,可梁书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古怪呢? 老人顿了一下:”可能有人要问了,这司空易是何许人也呀,怎的他就比那北境孤狼还要有名不成?嘿嘿,说司空易这名字或许有些陌生,可提到空空妙手四个字……敢问谁人不知啊?礼王府的夜明珠,王尚书的玉笏板,还有岳崇山岳大人的兵符哪样不是手到擒来?” “这司空易的手段高妙,动手之前必会发出发出通告,明白告知他要在哪年哪月哪日去谁家拿取何物!试问江湖上谁人还有这等手段?要说此人的来历,据说他幼年出家道门得了仙人点化,能飞天!能遁地!探囊取物自然不在话下。而且还有一十八种变化!男女老幼高矮胖瘦,无不转圜自由。传说自他出师之日起,便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了……” 老人的讲述代入感很强,三言两语便让人感受到妙手空空的手段是如何高妙。台下听客叫好声不断,也有人三三两两的交换意见,有人点头赞许有人摆手不屑。江屿注意到邻桌那位青袍相公的反应格外激烈,纵使隔了好几个人也依然能听到他”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评语。茶馆里聚集的都是三教九流自然什么人都能遇到,所以两个人倒也不以为意。 梁书呷了口茶:“江先生以为如何?” 江屿笑眯眯的说:“何先生讲古果然……” 梁书皱眉:“谁问你何先生了,我是问你,你觉得这个司空易如何。” 江屿放下茶杯:“夜明珠、玉笏板也就罢了,能把岳崇山将军的兵符盗走,这人总还是有些手段的嘛。” 梁书不以为然的说道:“那也不一定,礼王府接到信的时候压根儿就没当回事儿……” 夜明珠就大大方方的挂在宴客厅里,礼王爷本来就是个爱显摆的,生怕来人看不见他的宝贝夜明珠,就挂在离地七尺多高的地方,任谁过去伸手就能拿走,丢了也不奇怪。王尚书的玉笏板就更别提了,先帝赏识王尚书,特意赏赐’国之柱石‘玉笏板,老爷子那年七十三正活到坎儿上,人早就有些糊涂了,听说司空易要来偷东西,他非要用儒家浩然正气克制魔道邪祟,一个守卫也不要,自己光着屁股抱着笏板坐了一宿,听说下人再见他的时候,老爷子浑身趴在地上发烫,屁股上还分左右写着’中正‘两个大字。 江屿长长吁了口气:“发烫总比凉了强,活着就好。” “凉不了,老爷子因祸得福,退烧之后神志反倒清醒了些,立志再为朝廷奋斗十几年,说是怎么也要爬过下道坎儿再死。”梁书说到这里耸了耸肩:“这不,这些年每每有他的学生亡故,老爷子还都要亲手写挽联送过去呢。” 江屿挑大指表示了对王老尚书的佩服之情之后,他继续说道:“那盗取岳崇山大人的印绶总要些手段吧?” 梁书点点头:“岳崇山这事儿确实邪性。” 传说岳崇山前脚才领了忠武将军的印绶,晚上就收到了司空易告知书点名要取他的印绶。有前面夜明珠和玉笏板做警示,他岳崇山哪里还敢懈怠,毕竟武将丢了印绶可是要掉脑袋的。他从右骁卫抽调了五百人,把自己家围得水泄不通。可司空易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真的就把印绶盗走了。拿走印绶之后倒也没有私藏,打了个包袱直接挂到了县衙门口。至今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得手的。 何先生口中的司空易不免有些夸张,而梁书所说的便要可信得多。既然他都说不知道司空易的手段,可见此事至今还是个悬案。 江屿在佩服之余想到一个问题:“既然司空易已经得手了,那他为什么要把印绶挂在县衙门口呢?而且他大费周章做这些事难道只是为了炫技或是羞辱岳崇山?这可是在挑战朝廷的权威,岂不是引火烧身吗?” 梁书一边嚼着豆子一边解说,语气中满是不屑道:“岳崇山这事儿也算报应。“ 岳崇山自幼从军,可几十年打下来却一直没落下什么实打实的战功,到五十岁了还是个五品中郎将。后来也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被派到到泸州去剿匪,打了半年带了上千颗人头回来,这才换了个忠武将军。司空易得手之后,把印绶和血书一起挂在了县衙门口。血书上写着他岳崇山如何杀良冒功,又是如何陷害县令上官长平,桩桩件件写的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不过啊,这事儿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 江屿默然点头,看来这司空易倒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只是不知道他这次来璧山又有何目的。 “据说这妙手空空昨天给刘从雨刘大人下了告知书,约定七日之内取走他家传宝玉!相传刘从雨大人的宝玉非是凡物,乃是在制成和氏璧之后用剩余美玉雕刻而成……” 何老先生正在台上说得口沫横飞,台下突然响起一个激愤的声音。 “哼!无知庶民,你们竟然聚众于此夸赞一个盗贼,真是荒唐!若是有人威胁盗取你家的宝物你们还会这么叫好吗?!竟然把一个毛贼吹成了神仙?” 江屿和梁书寻声看过去,正是之前那个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青袍相公。此人鼻直口阔方脸浓眉,一看就是个中正之人,此刻他拍案而起,横眉冷对厅中众人怒斥他们无视朝廷法纪。 孙老板一见有人来砸场子不由皱眉,指挥两个伙计过去看看,打算把这个没情没趣儿的家伙给丢出去。青袍相公见两个伙计来势汹汹,不急不忙的撩开袍子下摆,露出腰间挂着的一块令牌。 “我乃刑部正六品主事楚天声,今日便在此宣布,刘大人家的宝玉本官保定了!我到要看看司空易这个毛贼到底有什么本领!” 江屿看看梁书,梁书看看江屿,两人都被这人的举动吓了一跳,江屿心里倒是有些了然,看来刑部的官员办事都是这幅德行啊,不由得开始为社稷担忧。 “梁大人,这人是你的同僚?你怎么不认识啊?” “我才去了半年,有些在外办差的同僚确实还没见过呢。” 两人的话说了一半,就听见一声惨叫。回头再看时,楚天声的手正捂着自己的口鼻,鲜血顺着手指缝止不住的往下流。桌上有一块包着纸的石头还在打转。看来楚天声是被这块石头打在了脸上。 纸上有字,同桌有胆大些的茶客展开纸张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口没遮拦教你做人——司空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霜降 二 我来也 黄叶已先霜降落,白云长在雨余生。 此时此刻,随着秋风落下的除了树上的黄叶,还有刘从雨刘大人脸上的汗水。刘大人五十三岁是个笑眯眯的矮胖子,每天下差之后最大的享受就是逗弄孙儿。孙儿白白胖胖粉粉嫩嫩,刘大人私下没少跟夫人说:“你看看,咱们乖孙这么健康聪慧,这就是我为官清廉的奖赏。你看那岳崇山……哼活该有个傻儿子。” 刘从雨虽然主管漕运但为官清廉,要是没有这份祖产,只怕他还真的养不起这一大家子人。所以,昨晚从孙儿的襁褓中摸出那张纸条的时候,他的心中满是不解。不是说司空易是个侠盗吗,怎么跟他这个清官过不去了?还是说侠盗都是扯淡,纵使是司空易这样的高人一样也会觊觎自家的宝玉?不过话说回来,那块破石头怎的就成了宝玉了? 所谓的家传宝玉不过就是一尊手掌大小的弥勒像,就摆在他家的佛堂里。佛像的玉质极差,绺裂连着绺裂,棉絮挨着棉絮,既不油润又没有水头。用他祖母的话说,这要不是老头子亲手雕了送她的,倒给钱都不会往自己面前摆。司空易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玩意儿? 刘家的正厅挂着一副中堂,上书“静以修身”,这是刘家先祖对自家后辈的鞭策和勉励。刘从雨就站在这幅中堂下面满脸堆笑看着梁书,梁书的身边依次是江屿和楚天声。 刘从雨与梁书相熟,正要跟他打招呼时,梁书却抢先施礼开口道:“小侄拜见刘叔父,数月不见,叔父愈加丰神俊朗,可喜可贺啊!” 这一番客套愣是把刘从雨闹了个不明所以,好在他也是个伶俐人,明白梁书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只略一迟疑,便笑着说招呼道:“贤侄快快请坐,后面两位先生也别客气,坐,坐。” 四人分宾主落了座。刘从雨打量了一下梁书身边的两个人,一个年轻俊秀的后生看着还好,怎么还跟着一个方眼浓眉一脸血迹的年轻人?有心询问,又不知道梁书究竟跟这两人是什么关系,有没有提及过自己的家世。于是便含糊着寒暄了几句,总算试探出了个大概。 刘从雨笑的十分和蔼,江屿觉得他好像是个胖胖的狐狸:“贤侄此来可是专门来找叔叔喝酒的吗?你身后这两位朋友是……” 梁书赶忙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江屿江神医,这一位……” 鼻血横流的年轻人见说到自己,径自起身给刘从雨施礼:“下官刑部正六品主事楚天声,拜见大人。” 趁着楚天声低头行礼的空档,刘从雨和梁书飞快的交换了几个眼神,在确定了梁书其实并不认识这位楚天声之后,刘从雨的脸上便挂满了黑线。 不过他面上倒还和气:“原来是楚大人,快快免礼,额……不知楚大人此来所为何事啊?” 楚天声起身,整了整袍服后回话道:“下官原本正在督办夔州知府遇刺一案,路过此地听闻坊间传言刘大人竟被贼人威胁要来盗宝。贼人如此大胆,竟公然藐视法纪,视我朝廷颜面如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从雨本想说明那块所谓的宝玉其实一文不值,可楚天声铿锵有力的一番说辞,三言两语之间就把这件事的性质与朝廷体面联系到了一起。弄得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额……些许小事……” “刘大人放心!有楚某在此定不叫那贼人司空易得逞!”楚天声说到此处似是动了真情,眼圈竟然有些泛红。 刘从雨试图再次和梁书交换眼神,可梁书也是一脸无奈的模样,旁边那个叫江屿的神医则满脸微笑着默不作声。刘大人的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心里不由得埋怨梁书:你不明不白的给我弄来这么个人干什么? 梁书也觉得楚天声行事过于热心,如此不留余地的要去帮忙,就连他这样的纨绔子弟也觉得有些孟浪了:“楚大人,此事还是要听听主家的意思吧?” 刘从雨急忙接口道:“区区小事,怎好麻烦楚大人呢,若是耽误了公事您可就不好担待了。” 楚天声轻轻抹了一把鼻子下的血迹,沉声道:“刚才我们在广和楼已经遇到司空易了,此贼确实有些本领,众目睽睽之下不仅暗器伤人还留言羞辱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刘大人且放心,夔州一案的文书下官已经着人送回了,您府上宝物的安全下官愿一力承担!” 楚天声说完便单膝跪地,大有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的架势。刘从雨很想说那玩意真的不值钱,司空易来了我就送给他,他要是不来,我亲手扔出去也行。可是楚天声这一腔忠义的喷薄而出,拒绝的话竟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苦笑着点头。 “那就有劳楚大人啦。” 楚天声站起身,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擦,也不知擦的是泪水还是鼻子流出的血水。江屿拉了拉梁书的袖子,低声说道:“梁大人,你把楚天声弄到刘大人这里来干什么?你真的要看他和司空易较量吗?” 梁书耸耸肩:“都是同僚嘛,行个方便,我也正好向前辈学习学习。” 江屿觉得梁书此举很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嫌疑,不由冷汗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梁书点头,转身对刘从雨躬身施礼:“刘叔父这里有楚大人帮忙小侄也就放心了,听说司空易已经到了璧山,想来你们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准备,那小侄就先……” 刘从雨一见梁书想留,心中虽然冷笑,面上依旧笑的和蔼:“贤侄不必挂念,如今叔父这里正是用人之际,不如你也留下和楚大人一起帮忙守护我的传家宝吧。正好今晚我们叔侄二人好好聊聊。” 刘从雨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江屿不由得后退两步:“既然大家都这么忙,那在下便不多打扰,就此告辞……” 刘从雨的胖脸转向江屿,笑容依旧和蔼:“唉~既然一起来的,怎么好让江神医独自离开呢,这要是传出去外人还不以为老夫不会待客吗?正好家里人口多,劳烦神医给检查检查。我那老祖母今年九十八了,这几天一直念叨着身子不舒服。来来来里边请。” 江屿的笑容渐渐凝固。自打认识梁书以来,给他的亲朋看病好像还没收到过钱。前几天刚给鲍春冉家的几十口人检查了身体,怎么到了刘家还是这一出啊? 刘从雨本来还想再跟他们多聊几句摸摸底细,可这楚天声似乎是个直性子,得了他的认可之后,便迫不及待地要开始他的工作。刘从雨无奈,只得让管家带着他四处看看算是熟悉环境。 管家带楚天声走后,刘从雨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梁书,你去刑部不是才半年吗,怎么着,都让你带坏了?” 江屿一口茶险些喷出来,虽然硬生生的止住了咳嗽,可肩膀还是止不住的颤抖。梁书放下茶杯,不悦地说:“老刘你这话怎么说的,你也知道我才去了半年,你看他那副样子,像是半年就能练出来的吗?再说了我跟他又不熟……” 刘从雨把茶杯往桌上一顿:“不是……你跟他不熟干嘛还往我家领啊?不对呀,你不也是刑部主事吗?你不认识他?” “我才去了半年,一直都在部里学习,刑部几十个主事全国各地到处跑,我上哪儿认识那么全去啊。这个楚天声我虽然没见过,不过倒是也有些耳闻的,办案是把好手。你看啊,你被人威胁,他被人羞辱。司空易是你俩共同的敌人,有你俩强强联手,何愁捉不住个司空易啊!” 刘从雨呸了一声:“扯淡!谁要跟他联手啊,你看他那副倒霉样子!再说这里可是我家,听说司空易会妖法,我这里还有几十口子老幼妇孺呢!出了事儿我找谁哭去啊我?” “哎!老刘你放心,你看见我这位朋友没有?江神医!有他在包你万无一失!” 刘从雨被他气得说不出话,胖脸上的肥肉一抽一抽的,良久才道:“行,行,随你们闹腾吧,反正出了事儿我就唯你是问。来人啊!” 一个下人应声进来:“在,老爷。” “你去打探一下这个楚天声是什么底细,到底靠不靠谱,尽快回话。” “是。”下人话不多,领命之后就出去办事儿。 江屿不知道梁书和刘从雨的关系,但是看两人的样子他猜测应该算是朋友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的并不十分投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隐隐听到楚天声和管家的声音。 面对巨盗司空易,楚天声的表现着实可圈可点。他只随着管家在府里转了一圈便把刘家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并且他还根据的经验,把刘家有限的家丁充分的利用了起来,哪里安排明哨,哪里藏着暗哨,何时换岗何时轮岗全都安排的明明白白。不仅如此,楚天声还制定了一套口令机制,每天分时辰有不同的口令,哨卡见到有人来往时,不管是谁一律都要核对口令。用楚天声的话说,面对司空易这样的大贼绝不能够掉以轻心。要不是管家极力反对,只怕此时刘家的安全级别已经可以和皇宫媲美了。 刘从雨一脸黑线的听着外面楚天声的一连串布置,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伸手点指着梁书:“梁书,梁退之!你最好看好了你这位同僚,我祖母还想活过一百呢!” 梁书的脸上挤出笑意正要搭话,外面突然一阵嘈杂。三个人同时起身向厅堂外面走去。刘从雨心中泛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迎面正看见管家也在往这边儿跑,见他们已经来了便招呼道:“老爷不好啦!司空易来啦!” “出什么事儿了,什么司空易来了,他在哪儿啊?!” 管家颤着手指向院中站立的楚天声,楚天声手里拿着一块石头和一张纸条。江屿一看,这倒是挺眼熟,跟在广和楼打在楚天声鼻子上的石头差不多。 楚天声沉着脸把纸条递给刘从雨,刘从雨展开纸条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字:我来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霜降 三 石中有乾坤 司空易真的来了。刘从雨拿着纸条的手有些颤抖,若是司空易扔进来的不是石头而是别的暗器那后果不堪设想,他忧心忡忡的看向梁书,梁书正要安慰他时,楚天声却先开口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石头:“刘大人放心,就是普通的石头而已。估计是随手丢进来吓唬人的,大人不必担心,这都是毛贼的寻常手段而已。” 梁书伸手要过那块石头和纸条,略略看过之后又递给江屿。江屿接过后,先研究起那块青绿色的石头,石头挺沉,约有稚童拳头那么大,倒是很干净,说这是块寻常的石头倒也并不恰当,因为这是河滩才能见到的鹅卵石。而刘家周围没有河道,而且石头触手尚有温热,似乎是一直被人带在身上的。反观那张纸条就显得很不讲究了。不仅字迹十分潦草,纸张的质地也很糟糕,江屿用来开方子的纸都比这个好些。想到这里,他又仔细看了看手里的石头。 梁书背着手仰头在天井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一块砸出白色痕迹的青砖前说道:“能把这么沉的石头直接扔进院子里,手劲儿还真不小啊。” 他转头看看楚天声的鼻子:“这么说来司空易还真是手下留情了呢,要是这么大的石头打在楚大人脸上……” 楚天声轻咳一声,脸上未干的鼻血也压抑不住他身上散发的凛然正气:“贼人这是敲山震虎的手段,目的也不过就是制造恐慌罢了。往人家里扔石头,这不就是泼皮、乞儿的手段吗,看来这司空易也不过如此。” 江屿拿着石头思量了许久,打算说说自己的看法。刘从雨这时候却叹了口气:“我刘家本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原本也没有这些面子好讲,只盼着一家人过得喜乐祥和也就是了。这司空易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既然你们非要在刘某家里下套抓贼,那刘某就把话说在前头,你们一定要保证不能伤到我的家人!若是伤了他们一根汗毛……哼!” 说到这里他瞪了梁书一眼,又忧心忡忡的看了看笑眯眯的江屿和一脸血迹的楚天声,然后便背着手走了。江屿和梁书耳语了几句,两人便一前一后也跟着走了。天井里只留下楚天声在给管家布置任务。 刘从雨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梁书,没好气的说:“你们不是要去抓贼吗,‘宝玉’又没在我身上,你们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梁书故作神秘的把他拉到一边,煞有介事的把江屿的发现说了一遍,刘从雨扬了扬眉毛:“你的意思是……这块石头比那张纸条更重要?” 梁书神秘一笑转而看向江屿,江屿会意,接着说道:“刚才大家都看过了,这确实就是块石头而已。没有刻字也没有记号。另外司空易在广和楼打楚天声的石头也是鹅卵石,但是比这个小很多。或许这个人之前一直生活在河滩附近?” 梁书以拳砸手:“对呀!所以我是这么想的,楚天声在你家里布防,江先生也留在你家里,一边给你家人看看病,顺便也保护你家人的安全。而我则去找李大人借些差役,在附近河滩巡查一番,兴许还能在他动手之前捉到他呢。” “啊?”江屿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梁兄,你让我保护刘大人的家人?” 梁书哈哈一笑:“江先生你放心,内宅有楚天声呢。你就给夫人太太们诊诊脉聊聊天就好了。要是运气好的话,没准明天我就能捉到司空易呢!” 刘从雨脸上的肉直抽抽,他觉得梁书的提议并不怎么靠谱。可他心里总有个念想:实在不行就把那破玩意儿扔出去让司空易捡走算了。每次这么想过之后心里就能稍微舒坦些。 “老刘,那我就去找李大人借人了,你们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梁书冲刘从雨拱手告别之后便丢下江屿走了。刘从雨看看一脸尴尬的江屿叹了口气,思索片刻之后,他问道:“江先生确实是懂医术的吧?” 江屿听见问话,急忙答道:“那是自然,在下自幼便随师傅学习各种技艺,医术算是很拿手的了。” 刘从雨砸了咂嘴,这个江屿一身游方郎中的打扮,答起话来也是文不对题,怎么看都不像梁书说的那样是个神医。想到这里,看向江屿的眼神也开始有些犹疑。江屿走南闯北这些年见惯了人情世故,一看对方的表情就大约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不由得脸上泛起了笑意。 他笑的十分腼腆,凑到刘从雨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刘从雨先还十分嫌弃的往旁边闪了闪身,听到后面的时候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老夫……” 江屿赶紧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刘从雨这才急忙收声:“此事……嗯……十分隐秘,江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江屿挠了挠鼻子,谦虚道:“我们医者无非是望闻问切这几种手段,见的多了自然而然就看得出来。比如大人您的坐姿……不过这不是什么大毛病,内服外敷,三五天自然见效。” 刘从雨向江屿靠近几步,低声道:“那可真是太好了,这毛病真是……难受啊,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开药啊?” 江屿点头做了一个会意的表情:“好说好说,一会儿我就给你开方子。外敷的药膏是现成的,那可是我师父亲手熬制的,唉……用一点儿少一点儿啦。” 刘从雨看看四下无人,从袖子里取出一大块银子递给江屿,江屿上手一掂大约十两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一阵感动,人都说刘从雨清正廉洁公正无私,今日一见诚不欺我。江屿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手上却十分麻利的把银子收进了怀里,同时还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鲍春冉一番,有钱去养活别人的老婆孩子,自己看病却舍不得给钱,这样的老家伙身体竟然还那么硬朗,真是老天爷不开眼。 刘从雨自打出生以来就没有过吃不下饭的时候,像现在这样看着满桌饭菜却毫无食欲的状况这还是头一遭。刘夫人见夫君如此模样,便盛了一勺汤递到他面前,他叹了口气端起小碗喝了两口。 刘太夫人端坐在上首,满头银丝梳得规规矩矩一丝不乱。她倒不太在意孙儿的食欲,笑呵呵的说:“想不到从雨也有吃不下饭的时候呢,这孩子从小就能吃,那时候他爹都发愁能不能养得起呢……” 刘从雨嘴里的汤差点儿喷出来:“祖母!这里还有外人呢……” 饭桌上的人都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来,桌上的汤盆漾起了圈圈涟漪。刘太夫人颤着手,笑眯眯的给坐在自己下首的江屿夹了一块鸡。 “江先生尝尝这个,这还是老身的独门秘方呢。” 同样笑眯眯的江屿赶紧把碗举过去,尝了一口之后双眼立时放光:“好吃,真好吃!鸡肉不仅入口即化,而且还有栗子的香味!久闻刘太夫人做的一手好诗词,想不到厨艺一道竟然也如此了得啊!” 老夫人被夸得眉开眼笑:“我那老头子嘴可刁了,总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那时候家里穷啊,我就跟他说,你好好读书,你要是做了官我就让你食不厌精……” 梁书也没有胃口吃饭,和刘从雨不同,他是因为笑的自己肚子疼而吃不下去的。 刘从雨看着趴在桌上不断耸动的梁书,痛心疾首道:“祖母!不要当着外人说我祖父的旧事……” 太夫人瞪了刘从雨一眼:“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祖母!我今年已经五十岁了!” “五百岁也是我的孙儿!再说能在一桌上吃饭的怎么会有外人,阿书是外人吗?江先生是外人吗?你再看看楚大人,我怎么瞅怎么觉得像你大哥呢。” 刘夫人见自己夫君的圆脸涨得通红,赶紧去打圆场:“老爷,江先生也说了,祖母大人长寿的秘诀就是心态好,难得家里来客人,您可别扫了老人家的兴啊。” 太夫人见孙媳妇也为自己说话,顿时笑颜如花:“江先生啊,你给的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真是管用啊,才吃了一丸我就饿了。 “回老夫人,那叫消食散,不过就是山楂和麦芽做的。您这身子硬朗的很,只是脾胃有些失和,平时多让丫鬟给您捏捏阴陵泉和地机两个穴位也就够了。注意饮食清淡些,我再给您开个温补的方子,放心,咱用不着人参鹿茸,就是寻常的药材就够了。我看您别说百岁,活到一百二十岁也不成问题。” 江屿谈吐儒雅笑容温和,一番吉祥话说的太夫人十分受用。她对身边另一位居士打扮的年长妇人说道:“青鸾啊,明儿个让江先生也给你瞧瞧。” 妇人微微一笑,颔首道:“多谢祖母惦念,不过……我就不必劳烦江先生了。”妇人说完话冲着江屿歉然一笑:“我也没什么毛病,不必看了。” 老夫人沉了脸:“青鸾,你整天守在佛堂里面也不出来,平时又是吃素的,你看看你瘦的……不行,怎么也让江先生给你调理调理。”虽然语气中满是不悦,可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却在妇人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名叫青鸾的妇人反手握住老夫人的手,笑着点了点头:“祖母别动气,我听您的就是了。”妇人笑的十分平静,江屿的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能有这种平静笑容的人,是不惧生死的。他们有的经历过生死,有的则是生不如死。 楚天声放下筷子,对桌上众人说道:“楚某一直心绪不宁,我得出去巡视一圈,各位慢聊。” 刘从雨对楚天声道了一声“有劳”之后,便看向一直看热闹的梁书:“梁书,你看看人家楚天声,你再看看你,都是刑部的官儿,怎么差距这么大呢。你不是说你能捉住司空易吗,怎么样了?” 梁书放下酒杯,有些扫兴的说:“李大人倒是没说什么,可李公甫怎么也不肯派人助我,下午的时候我在胡苏河边上倒是发现了一个棚子,像是有人住过几天的样子,那附近全是鹅卵石,大小都有,我看着就跟司空易用的差不多。” 刘从雨撇撇嘴:“嘿,那我倒是要祝你旗开得胜早日抓贼了啊。不过咱们先说好,七日之内要是抓不住贼人,那我可就直接把那佛像扔出去了啊。” 老夫人原本正和两个孙媳妇聊天,听到刘从雨的这句话,便转过头来插口问道:“从雨,你说要把哪尊佛像扔出去啊?那是佛像!你怎么敢对佛祖无礼啊?” 刘从雨赶紧赔笑:“祖母放心,我可不敢对您佛堂里的那些佛像无礼,我说的是我祖父留下的那个,你不是总说看着碍眼,想要扔出去吗。” 老夫人歪头想了片刻,恍然大悟一般的说道:“那个呀,那个可不能扔,你爷爷当初拿回来的时候就说了,那佛像里面有个天大的秘密,扔不得啊!” 除了名叫青鸾的妇人之外,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刘从雨疑惑道:“您不是说那是我祖父亲手雕刻送给您的嘛?” “那是骗你的,从你祖父到你父亲,再到你大哥,三辈人花了那么多心力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我是不想让你在这件事儿上再耽误时间。要是你也跟你大哥一样走火入魔可如何是好啊。” “啊?这……那祖父有没有说过是关于什么的秘密啊?” 老夫人十分淡定的喝了口汤:“没有,你祖父也是个傻……啊……啥也不知道。” 刘从雨看看梁书,梁书看看江屿,江屿又眨了眨眼,三个人齐声说道:“难道司空易也知道这个秘密?” 房门被轻轻打开,楚天声探头进来对着刘从雨、梁书和江屿招了招手。三人会意,向老夫人告辞之后齐齐的来到门外。 “楚大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啊?” “有人发现太夫人的门上钉着一把飞刀,司空易可能已经进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霜降 四 两间空屋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所以被司空易惦记上的刘大人很害怕。 明晃晃的飞刀就钉在太夫人的房门上。他本来还想着实在不行就把玉佛扔出去,可祖母又说那玩意儿真的是个宝,扔不得。于是他就陷入了两难之中。 秋风吹过,丹桂树上的枯叶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他指着门上的飞刀颤声问道:“司空易真的已经进来了?”说完话,他向梁书身边靠了靠,下意识的看了看四周,原本那些并不引人注意的黑暗角落,一下就让他紧张了起来,仿佛司空易就藏身其中。 梁书走到近前去查看门上的飞刀,刀长三寸入木三分,刀柄上拴着一根红绸正随风飘动。他敲了敲门板,听声音就知道用的是上好的木料。 楚天声和刘从雨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也来到梁书这边儿,他用手指轻轻推了推刀柄,刀身只是微微晃动,看来钉得很牢。 “楚大人,你怎么看?” 楚天声掏出帕子垫在刀柄上,上下晃动两下才把飞刀拔了出来,用指头弹了一下刀身,又掂了掂分量,这才沉吟道:“这就是把铁打的小刀,你看刀尖那里已经有些弯了,分量也不重,约么也就二两左右。能把这样的飞刀打在门上并不难,只是必然离的很近,而且是正对着门射的,否则刀尖只怕还会更弯。” 梁书追问道:“为什么他之前用鹅卵石,而这次用的是飞刀呢,还把目标指向太夫人所在的正房,会不会是他觉得用石头的威慑力不够呢?对了,那块绸子上会不会有字?之前的石头不是都包了纸条的吗。” 楚天声一听也有道理,急忙去看刀柄上的绸子,可惜上面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把飞刀钉在老夫人的门上确实更有威慑力,这红绸子或许就是用来吓唬人的吧。” 站在刘从雨身边的江屿突然问道:“司空易是怎么知道太夫人住在这里的?” 楚天声一时无语,轻咳了一声道:“摸清地形不也是每个贼人的必备技能吗,毕竟司空易也是有些手段的……” 江屿耸耸肩:“或许吧,唉?太夫人她们是不是回来了?” 刘从雨回头一看,果然祖母带着一众女眷浩浩荡荡的正往这边走。赶忙压低声音说道:“快把刀收好,这件事儿不要传出去!不要惊动了我祖母!” 刘从雨说完就迎向刘太夫人。楚天声会意,连忙把刀收到袖口里。梁书则从花圃里扣了一块泥巴,把门上的刀口给堵住了。 “从雨,你们都站在我门口干嘛呢?” “啊,祖母……我们……” 刘从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说,江屿往前迈了一步,笑着说道:“楚大人刚才说您这间正房风水好,非让我们过来看看,我一看,果然不错啊!” 楚天声站在远处,正在负手观察房道:“这是我的小重孙女蕙娘,蕙娘,见过江先生。” 叫蕙娘的小姑娘一身葱绿长裙,梳着垂挂髻,冲着太夫人嘟了嘟嘴之后,转身面向江屿恭恭敬敬的施了个礼:“蕙娘见过江先生。” 江屿回礼之后打量了一下这孩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只是肤色略深了一些,怎么看都不像个病人,于是疑惑道:“太夫人这是……?” “我这乖孙儿从小就聪明,只是不爱读书,我想让先生看看这孩子在岐黄一道上有没有天赋。从雨他们不是忙着抓……叫什么来着……司南?您就给我们这一家子人瞧瞧毛病,尤其是我那大儿媳妇,苦了一辈子……” 刘夫人轻咳一声,打断道:“祖母……” “哎呦你又嫌我啰嗦,好好好我不说啦,我就想着您去佛堂给我那苦命的儿媳看看,她是个信佛的,让蕙娘跟着去,一来也跟着学学,二来青鸾也不至于太抵触。” 刘夫人面有忧色:“祖母,蕙娘是被宠坏了的,让她跟着去怕是不妥,不如还是我带着江先生过去吧。” 太夫人还没说话,蕙娘倒先不干了:“谁说我办事不妥当了,大奶奶跟我最好了,我去最合适不过了。” 太夫人笑的见眉不见眼:“就是就是,青鸾这会儿应该也做完早课了,蕙娘你这就带着江先生去吧。” 江屿跟着蕙娘出了饭厅,才走了一进院子就明白刘夫人为什么说蕙娘是个不稳当的,她和江屿一路走来,不仅没有寻常女子的拘谨,反而是个话痨,每走过一个门洞都要说说此间主人是谁、有什么趣事,虽然江屿没有觉得如何好笑,可这姑娘竟然笑的直不起腰。 “有一次我大伯喝多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跑到我大奶奶以前住的房子里睡下了,我爷爷还以为是我大爷爷的鬼魂回来了,跑到书房翻,连夜画了几十道符贴在门窗上,第二天他一出来……哈哈哈哈哈……被我爷爷揍了个半死,后来每次喝酒都要挨骂……哈哈哈哈,他跟我爹说,幸亏他去外地做官了,要不酒都要戒了……” 江屿陪着嘿嘿笑了两声,然后问道:“蕙娘,你知道你大奶奶为什么一个人住在佛堂里吗?” 蕙娘一路蹦跳着往前走,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就停下了脚步:“我听说我大爷爷走得早,大奶奶要给大爷爷念经祈福就自己住进了佛堂里,平时都在一楼念经,二楼是她住的地方,平时也都不让别人去的。我小时候还以为大奶奶是被关在那里的,就偷偷给她送些果子,等我长大了才知道原来……哈哈哈哈,不过佛堂二楼大奶奶只让我上去呢。” 江屿点了点头:“原来是为死者祈福啊……” 蕙娘又往前走,指着一个有些破败的门洞说道:“大奶奶以前就住在这里。”然后有指着路边的一棵大树说道:“我大伯就是在这里挨揍的!” 江屿十分配合的在蕙娘大伯昔年挨揍的所在站了片刻。蕙娘指着远处的一个小门洞说道:“听说我大爷爷以前就住在那里。” 江屿闻言一愣:“啊?等等,你是说你大奶奶住在这里然后你大爷爷住在那里?然后你大奶奶现在还每天给他祈福?” “对呀,他们一直都是分开住的,现在两间屋子都空着呢。哎,我跟你说呀,大奶奶诵经可好听了……” 江屿一脸黑线,对什么呀对!两口子一直分居,男人死后妻子竟然还为他诵经祈福几十年?这怎么想怎么都不合理,他似乎闻到一阵浓重的阴谋的味道。这刘家人都是傻的吗?即便与此事无关他也要尽快把这个疑问告诉梁书,于是便催促蕙娘走得快些。 佛堂修在后院,前面正对着太夫人的小院子。江屿昨晚就曾经远远看见过这幢小楼,今天走近了看时才发现,这小楼远没有晚上看时那么精巧细致,楼外没有雕花,门头没有匾额,除了远远就闻到一阵檀香味道,这里可比别的佛堂素静的多了。 佛堂没有关门,迎面摆着一个佛龛,三个男人正跪坐在佛龛周围研究着什么。 正对着他们的是个圆滚滚的屁股,蕙娘试探着叫了一声:“祖父?” 刘从雨应声抬头,看见是自己的孙女和江屿两个人,便问道:“哎?你们俩怎么来了,是要给你大奶奶诊病吗?” 蕙娘蹦跳着来到刘从雨身边:“是呀,老祖宗让我带江先生过来看看,说让我跟着学学,爷爷,你们干什么呢?” 刘从雨赶紧扶住面前抱着的玉佛像,生怕被这个不稳重的孙女给碰倒了,有些嫌弃的说:“好好好,你大奶奶在楼上呢,你先上去跟她说一声,别惊扰了她。” “好嘞。” 蕙娘转身往楼上走。江屿猜到他们是在查看那块被司空易觊觎的玉佛,便也走过去看看。才走了没几步,楼上就传来蕙娘的惊叫声。 “大奶奶!死人了!快来人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霜降 五 人财两空 佛堂二楼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居室,除了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屋中便只有一张卧榻一扇橱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两扇轩窗还有屋中间摆着一个炭炉。整间屋子显得典雅素净,唯一不和谐的,便是炭炉旁倒着的一个女人。 女人头上没有梳发髻,只是用一道:“这种时候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家嫂的性命就拜托先生了……” 江屿明白他的意思,刘从雨祖孙两人刚好站在楼梯和窗户的死角处,十分安全。此时还不能确定贼人是否真的已经走了,刘大人不敢冒险走动,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小孙女冒险。 江屿叹了口气,打开药箱,把应用之物都摆在外面。刚要动手剪开大夫人伤口附近的衣服,他就听见梁书在楼下气急败坏的大喊大叫。江屿走到窗前一看,梁书正向着他们这边跑过来,他看见楼上的江屿之后便大声呼喝道:“司空易打伤了楚天声已经跑了!快让老刘派人去追呀!” 刘从雨虽然没有站在窗前,可他也听见了梁书的喊声,既然司空易已经得手逃了,他的胆气便又足了起来,他让蕙娘跟在江屿身边,自己当先往楼下走去。等他来到佛堂前院的时候,梁书已经在指挥闻声赶来的下人去抓贼了。 刘从雨一看见梁书就压不住火气,大声道:“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梁书一脸的懊恼,指着通向后园的小路说道:“楚天声自己追出去了,等我出来的时候就看不见人了,刚往那边跑了几步就看见他躺地上了一脸的血,刚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有点儿意识,向着后墙指了指,然后就昏过去了。等我再追过去的时候就看见几只鸟……哎!江屿呢?我们得赶紧过去看看楚天声。” 刘从雨叹了口气:“江先生正在给我大嫂处理伤口,要不咱们先过去看看吧。” 梁书点了点头,吩咐管家去找扇门板一会儿好用来抬人,之后便领着刘从雨去看楚天声。其实也没走几步,只是拐了两个弯儿之后,他们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楚天声。 楚天声仰面躺倒在地上,额头正中肿起一个鸭蛋大小的疙瘩,疙瘩表面破了一层皮,脸上的血就是从这里流出来的。他的脚边有一个白色的东西,不用猜梁书也知道那是一颗包着纸的鹅卵石。 梁书探过楚天生的鼻息之后对刘从雨说道:“还活着,一会儿先把他抬回去。” 刘从雨沉着脸捡起了地上的石头,展开纸包,上面只潦草写了“江湖路远留你狗命”这八个字。 刘从雨把石头狠狠丢在地上,指着墙外大骂:“狗贼!你伤我嫂嫂,老夫定不与你干休!”他这一声怒吼发自肺腑,不仅惊起林中的一片鸟雀,连他自己也好一阵咳嗽。 梁书试着呼唤楚天声,可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好在呼吸还算有力。他和赶来的下人一起把楚天声抬到床板上送回了佛堂。二楼的门紧闭着,还是蕙娘从窗口告诉他们,江屿还在忙着处理刘大夫人的刀伤呢。大约两盏茶的时间后,江屿和蕙娘才走了出来。 两人身上占着血污,江屿让蕙娘再去打些热水过来,之后便对刘从雨说:“刘大人,您大嫂的伤并不算致命,江某对自己的医术也很有信心。凶器已经取出,原本只是些皮肉伤并未伤及脏腑,可是……” 刘从雨一听‘可是’心里便是一紧,急忙追问:“可是什么?” 江屿一张俊脸上阴云密布,他沉声道:“大夫人肝气郁结心脉羸弱,这都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的症状。在下给她服了八珍续命丸和黑玉补血丹,不知道刘大人听没听过这两种丹药,当年顾万山将军身中三十余箭,服了这两种丹药之后尚且性命无虞,按说大夫人这点儿伤势必然不在话下,可不知为何她竟然没有一丝求生的意志,更像是在一心求死……” 江屿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师傅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于是他盯着对方的脸,不肯放过他任何一点儿表情上的变化。刘从雨的表情十分微妙,江屿只从他的脸上读到了不忍二字。 “哎,家门不幸啊。此时说来话长,您先来看看楚大人的伤势吧。” 江屿收回视线不再追究此事,转向门板上仰躺着的楚天声。楚天声脸上的血迹已经开始干涸,江屿翻看了他的眼睛之后,便开始检查额头上的伤势。血包比刚来时又大了一些,而且已经开始变黑。血包顶端有一片十分明显的撞击痕迹,看来司空易的力道着实不小。他用手指轻轻触碰,感觉伤处热的发烫。 蕙娘正好端来热水,他让蕙娘蘸着热水帮楚天声清理伤处。刘从雨正要出言阻止,却见蕙娘已经手脚麻利的开始做了。她用蘸了水的白布轻轻擦拭楚天声的额头。白布渐渐染红,而楚天生的皮肉则慢慢露出了本色。她的动作轻柔,擦得十分仔细,就像别家女子手持针线绣荷包一样温柔细致。最后,江屿在楚天声的头上撒了些药粉,又向管家要了冰块敷在他头上之后就让人送他回房去了。 江屿见楚天声已经送走了,便让蕙娘回二楼照看刘大夫人。然后他和刘从雨两个人并排坐在佛堂门口。刘从雨唉声叹气,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祖母交代,又生怕嫂子真有个三长两短惹得祖母难过,嘴里止不住的埋怨梁书。而江屿则在思考一些问题。 “梁书说他赶到的时候楚天声已经被打倒了?离这里远吗?” 刘从雨被问的一怔:“不远,梁书说他拐过弯就看到见楚天声躺在那里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去追司空易了,不过没追到。” “那块石头呢?” “让我扔了,跟之前的一样,就是块鹅卵石而已,包着这个……” 刘从雨从袖口里抽出那张皱巴巴的白纸递给江屿,江屿展开之后便看到“江湖路远留你狗命”八个潦草的字迹。 “这个狗贼嘴上说得好听,可他……伤害一个妇人算怎么回事儿!老夫誓不与他善罢甘休!等梁退之回来,我倒要好好问问他怎么给我交代!” 江屿拿着那张纸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突然问道:“刘大人,可还记得昨天那张写着‘我来也’的纸条吗,您看这两张纸是不是不太一样啊。” 刘从雨重新接过纸张,拿在手里揉捏了几下,又闻了闻尚新的墨迹:“这是佛堂里的稿纸和笔墨写的。这纸是百草堂的熟宣,墨是松烟阁的檀香墨。那贼子竟然……!” 江屿挠了挠鼻子,皱眉说道:“你们在楼上难道没听到大夫人的呼喊声吗?” 刘从雨摇头:“我们来了之后就一直在佛龛前看那尊佛像,什么也没听到啊。而且我们也没比你们早来多久,那贼人莫非一直就在楼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霜降 六 他是谁 刘从雨又吃不下饭了,明明是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清晨,不是应该秋阳弄光影,忽吐半林红吗?怎么轮到自己这里,就刀光剑影生离死别了呢。 太夫人今天不仅没了胃口,甚至连说笑的兴致也欠奉。蕙娘倒是吃的津津有味,一边嚼着腊肉,一边给自己的祖母讲说她是如何给大奶奶处理伤口的,听得刘夫人更加没了胃口。 蕙娘的母亲踢了没心没肺的女儿一脚,这才让她住了口。蕙娘住口之后,饭桌上便只有零星的碗筷相碰声,江屿坐在那里,连外面鸟雀扇动翅膀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太夫人放下筷子,碗筷碰撞的声音格外清脆,可太夫人的声音却十分低沉:“从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呀?” 一桌人全都停了筷子,眼巴巴的瞅着刘从雨如何作答。刘从雨看看的胖脸挤出了一个笑容:“祖母从雨哪儿敢……” “啪” 太夫人不等他说完便一巴掌排在桌上,震得他面前的碟子都跳了起来。旁边的刘夫人赶紧上前安抚,查看太夫人的手有没有受伤。太夫人一把甩开刘夫人,颤声道:“你说,青鸾好端端的待在佛堂怎么会受伤?天声又是怎么被人打了个半死?你……你是不是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了?光天化日来我刘家杀人,这是当我老婆子死了吗!” 刘从雨擦擦头上的汗,小心地回禀道:“祖母息怒,孙儿也没想到那狗贼竟然伤人啊,不过您放心,江先生看过了,都没大碍的……” 太夫人并不理会刘从雨的解释,她把视线移向窗外,几只鸟儿站在一根丹桂的枝杈上叽叽喳喳,带得那几片枯叶跟着微微摆动。 “从你祖父把那东西拿回来我觉得不吉利,我就没见过那么难看的弥勒佛祖。那料子还不如我娘家门口的石狮子呢。可他每天晚上就抱着那东西翻来覆去的看,看到死也没个说法。到你父亲那辈儿可好,连功名都不要了,好歹还留下你们哥儿俩……唉……后来我就指着你大哥,他倒真是块读书的料子,可……可这老天爷就跟咱们家过不去,怎么就让他遇上了那个女人。科举也不考了,非要跟着她浪迹什么江湖!” 老夫人说到这里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旁边的刘夫人赶紧帮着拍打后背,好一会儿才顺过来这口气。刘夫人伺候她喝了口水,太夫人重又陷入回忆,可能是刚才咳得太过厉害,此时嗓音有些沙哑。 “他竟然捎话回来说……说他不考试了!他要娶那个贱人一起浪迹江湖,他连这个家都不要了!好在他还算孝顺,听说我病了就回来了。哼,要不是老婆子我命大,还真就让他给气死了!回来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新过门的媳妇也不理,窝在那间烂屋子里又去研究那个劳什子。” 老人的眼中漫上雾气:“结果呢?还不是一无所获造孽啊,可怜青鸾这一辈子……到头来还要挨上一刀。” 雾气终于化成两行浊泪,划过岁月的沧桑,最后落在光洁的桌面上。 “从雨,我不管你怎么做,你去把那贼子给我抓回来,我婆子我要问问他,到底我们刘家那里得罪他了。” 刘从雨点头:“是,祖母您放心。我也想看看这贼人究竟是何模样,我定要手刃仇人!” 饭厅中一阵沉默,耳中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打破沉默的是一个温和的声音。 “刘大人,您还记得早上的纸条吧,您说笔墨纸张都是佛堂里的应用之物。” “没错,嫂嫂平日抄写经文用的都是这些。” “在下冒昧的问一句,刘大夫人可曾与人结过怨吗?” “结怨?”刘从雨几乎不可置信的重复了一下这个词:“我那大嫂每日不是诵经就是抄写经书,平时连佛堂都不出,你说她与人结怨?这怎么可能啊!” 江屿揉着下巴疑惑道:“可是佛像在一楼的佛堂,而刘大夫人倒在二楼。你们过去的时候佛像还在。而我看到大夫人的时候,她应该已经在哪里躺了很久了。凶手伤人之后有充足的时间拿走佛像,可他为什么要一直留在二楼不走呢?这说不通啊。” 刘从雨皱眉沉思,良久后才喃喃道:“莫非司空易是要逼迫嫂嫂说出佛像的秘密吗?” 他转向太夫人问道:“祖母,我大哥真的没解开佛像的秘密吗?他临死之前不是单独跟大嫂说过什么吗……啊,我记得,您也……” 太夫人面沉似水,冷声道:“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至于他有没有跟青鸾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江屿轻轻叹了口气,想来这也是老夫人心中的一桩隐秘。他对刘从雨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先做些防范,若是司空易是因为佛像的秘密而伤害刘大夫人,那么只怕太夫人这里也有危险,毕竟昨晚……所以太夫人这千万不能离开人。” “哼,他要是敢来,老身倒想见识一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江屿苦笑着继续说道:“刘大人,昨夜府上夜查的时候,可曾查过令兄嫂以前的居所吗?” “管家说房门上锁链完好就没有进去……唉……大意了,司空易这样的人怎么还用得着去开锁呢。” 刘从雨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妥。司空易这样的轻功高手翻墙越脊如履平地,门锁对他就是个笑话。想到这里不由得后悔,若是昨晚再深入一些,只怕嫂嫂和楚天声也不至于…… 江屿看他的脸色难看,便安慰道:“谁也想不到这些,不如我们现在过去看看如何,或许能找到些线索也说不定。” 早上蕙娘才给江屿讲过她大伯早年挨打的糗事,当时还是以看热闹的心态听的,想不到才两个个时辰之后,他就再次来到了当年的事发现场。刘从雨吩咐管家打开院门,里面是一个很小的院子,只有一间正房一间厢房,院子当中有小片破败的花园,上面荒草丛生早已没了昔日的繁花胜景,只有一棵光秃秃的石榴树还在炫耀自己身上早已干瘪的果实。 正午的阳光透过干枯的枝杈照在门前的青石地上,江屿清楚地看到了浮土上印着的一行脚印。他拦住正要去开门的管家,自己走到前面勘察了起来。他比了比脚印的尺寸,又伸出手指在脚印上摸了一下,指尖上几乎没有沾到灰尘。 “这里最近有人来过,是个男人,从这几个脚印的间距上看,应该是个高个子。” 刘从雨和管家面面相觑,他们家一共也没有几个高个子,按说这样的人应该是分显眼才对,可大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虽然刘从雨恨司空易入骨,可从手段上说,他开始从心眼里佩服这个贼王的身手,昨天他还觉得楚天声挑战司空易是大义之举,现在竟觉得他十足的自不量力,不由得又叹了口气,深恨梁书把祸水引到自己家里。 房门没锁,江屿稍微用力一推便推开一道门缝。他回头看了刘从雨一眼,见对方点头后,他才彻底推开房门。虽然大家心里早有预感吗,可阳光洒进门里的一刻,所有人还是吃了一惊。所有柜子和抽屉全被打开,原本装在里面的东西全都被丢在了地上,地上一片狼藉。衣物、书籍、纸张、甚至还有一两件首饰。 原本干净的衣物被随意丢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上面还印着清晰的脚印,脚印层层叠叠,看来那个闯入者在这里转了好久。江屿在地上发现了几滴蜡油,扣起一片闻了闻味道还很新鲜。江屿有些出神,大家都知道魏青鸾这几十年来深居简出一直住在佛堂里,那么为什么会有人到她的旧居来找东西呢,或许司空易真的知道玉佛的秘密,只是他无从破解,所以需要在刘从云夫妇的物品中寻找答案? 他把蜡油举到刘从雨面前说道:“刘大人你看,蜡油是新近才留下的,或许就是昨晚。刚才我看见地上扔着一支金钗,看来并非图财。不管他所图的是什么,看来都没有得手,他走的时候还把房门关好,为的就是不让人发现有人来过,或许他还有其他的计划也说不定。看这人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他似乎并不担心被人发现,他真正在乎的只是晚一些再让我们有所察觉,似乎是在给自己争取时间。” 刘从雨也是聪明人,听江屿如此一说,马上就想到了自己大哥的旧居:“会不会他也去了大哥那里?” “我也这么想,不如过去看看吧。” 刘从雨再不拖沓,他命人守好现场之后便领着江屿奔向大哥刘从云生前居住的书斋。书斋在后院最里层,是个偏僻幽静的所在,如果不是特意来这边的话,寻常都不会有人路过这里。老实说,如果不是蕙娘有意给江屿讲过这个地方,他可能都不会注意到这满墙的爬山虎后面竟然还隐藏着一个小小的门户。 和魏青鸾的小院一样,院门被锁链锁的好好的,外面垂着的爬山虎也没有被扯断的迹象。刘从雨已经不抱任何无望的期望。铜锁明显已经锈蚀,管家花了些力气才把它打开。江屿趁着管家开锁的时间在书斋周围转了一圈,终于在西墙上发现了一个沾泥的脚印,看来司空易也并非传说中那般可以飞天遁地。 刘从云的书斋将近三十年没人来过。木门被推开时的吱呀声似乎撕裂了时空,刘从雨好像又看到了自己那个年纪轻轻就白了头的哥哥站在院子里冲自己淡然微笑。可以刺眼的白光闪过之后,眼前之余一片萧瑟。 这书斋实在是寒酸,院门正对着屋门,门前的院子也就将将摆下一张石桌两个石墩。门窗上的封纸有些已经破了洞,不过和地上倒着的门板比起来倒也算不得什么。屋里依旧凌乱不堪,不仅是物品,就连桌子和柜子都被拆散了扔在地上。屋里的积灰厚重,每走一步都会带起一阵呛人的烟雾。地上扔着的蜡烛足够说明所有事情。蜡烛上有一层薄灰,应该是被人丢下之后才落上的浮土。 江屿指着门框上的一个手印说到:“刘大人,这手印应该是有人用大掌力留下的。看起来他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收获。” 刘从雨点头:“所以他才狗急跳墙动手伤人吗。唉……待老夫进去瞧瞧。” 刘从雨刚要迈步,门外就有下人报告说梁书和李公甫来了。刘从雨叹口气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小弟改天再来看望哥哥。” 一群人走得很快,转眼就只剩下江屿一个人站在满是灰尘的门口发呆。江屿耸了耸肩,重新环顾了一下眼前的这间破屋。朝向不好,光照不好,通风也不好。听说刘从云在这里孤独的生活了十年,终于在他三十二岁那年熬死了自己,留下了一个一直守活寡的妻子。 江屿比了比那个手印的位置和角度,他把自己的手掌印在那个掌印上,感受着来自那个人的心情。沮丧、失落……不甘?他运起内力在那个手印上补了一掌。 “砰”的一声闷响。江屿突然感觉自己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接着便有一个白色的圆球滚落到地上,被厚厚的积灰裹住。他捡起了那个白色的圆球吹干净上面的灰尘,他发现这竟然是一个白色的蜡丸。蜡丸很轻,他仰起头观察了一下头顶,或许这枚蜡丸一直被放在某根房梁上,是被他和昨晚的闯入者这两掌震落的也说不定。 蜡质坚硬,应该已经放了很多年了,眼下四外无人,好奇心驱使他捏开了那枚蜡丸。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丝绢,上面用笔墨勾勒出了一副庞大的地图。江屿把丝绢铺在院子中的石桌上,看了几遍才终于确定,这应该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机关图。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说明文字,右下角有一方小印“唐械”。江屿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比玉佛还重要的秘密,天下人都知道这枚“唐“字印意味着这张机关图属于唐门。 刘从雨是在楚天声的客房外遇见李公甫和梁书的,李公甫在刘从雨面前十分恭敬,他快走几步给刘从雨施了一礼:“刘大人受惊了,公甫未能保这一方太平,是在下失职!” “唉,公甫说的哪里话。原本以为有楚大人和梁大人在这里,应付一个毛贼绰绰有余,谁知道……唉……折戟沉沙呀。” 李公甫温言道:“不知道楚大人伤势如何?” “头上挨了一家伙,一直昏迷还没醒过来呢。” “哦?这么严重,可否让卑职验看一下伤势?” 刘从雨大手一挥道了一声请。李公甫也不客气,当先进了客房。刘从雨向床上一指:“这就是了。” 李公甫走到床前皱眉道:“刘大人你说这是何人?” 刘从雨叹气道:“这便是刑部主事楚天声。” 李公甫细细打量了楚天声一番后,断然到:“我认识楚天声,这人不是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霜降 七 身份成谜 江屿的步子很慢,仿佛他正行走在泥泞的沼泽中,每一步都要十分小心,每个不起眼的水坑都可能是吃人的陷阱。此时的梁书和刘从雨也有同样的感觉,眼前这个呼呼大睡的人到底是谁? 李公甫仔细验看了楚天声的伤势之后眉头紧锁,问起此人的来历时,刘从雨也不答话,只是幽幽的看着梁书,梁书红着脸答道:“他是我在广和楼遇见的。” 李公甫挑了挑眉毛:“梁大人是不是过于儿戏了些?在茶楼随便遇到个人就能冒充你的同僚?” 梁书也皱起了眉,略一思忖才道:“本官去刑部的时日尚短,有些身在外地的同僚确实还来不及认识不过我验看过他的令牌并无差池。说起来,李捕头又是在何处见过楚大人,你又如何保证你认识的楚天声才是真的?” 李公甫被问得一愣,不过他并不迟疑:“前些年楚大人曾来此地核查几庄疑案,当时便是下官陪同办理的,算下来相处也有数月,自然不会认错。” 梁书从楚天声腰间取下刑部令牌,举到李公甫面前说道:“李捕头可认得此物?” 李公甫接过令牌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脸上也满是狐疑之色,良久才道:“令牌确实是真的,可这人确实不是楚天声楚大人。楚大人年有四时,是个中等身材略微发福的,和这个人毫无相似之处!” 室内一片寂静,刘从雨摸了摸自己颌下的胡须试探着说出自己的猜测:“会不会这个人不是楚天声而是别的某个主事,碰巧也是梁书不认识的?” 李公甫摇了摇头,他看了看梁书脚上的官靴,然后指着地上楚天声的鞋子说道:“梁大人请假外出之时尚且穿着官靴,可眼下已是霜降,而这位楚大人本就在办差,穿的却是一双薄底快靴……只怕这令牌来路不正吧?” 梁书虽然心里并不服气,可被李公甫说的也有些心虚。正在此时,管家忽然走进客房来到刘从雨的身边耳语了几句。刘从雨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楚天声,挥手让管家出去。 “大家不用猜了,昨天我派人去打探这人的底细。刚才接到回报,真正的楚天声三天前就离开夔州回京复命去了,压根就没往咱们璧山方向走过。” 梁书听的皱眉,急忙问道:“江屿呢,让他赶紧把这人弄醒了问问啊!” 房门再次被人推开,梁书一看来人正是江屿,只是他此刻的脸色很不好看。江屿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李公甫,他觉得机关图的事儿还是不要牵扯太广,便压下了心中的焦躁,耐心听梁书说完楚天声的情况。 “江屿,楚天……额这个人不过就是脑袋被石头砸一下嘛,怎么还睡起没完了,你说还要多久才能醒过来?” 江屿叹了口气:“他头上受了重击,我担心他留下什么后遗症就给他用了些安神的药。放着不管……再有七八个时辰也就醒了。” 刘从雨蹦起老高:“什么?七八个时辰?我还让这么个不明不白的人在我家睡上七八个时辰?江神医您行行好吧!” 门外的管家听见自家老爷的爆吼声,刚探头进来看看情况就被刘从雨吼了出去。 江屿赶紧解释:“哎呀刘大人不要着急,在下说的是放着不管的情况下……” “那你倒是赶紧动手啊!” “好好好……在下这就动手,不过还请几位大人先出去一下,留梁大人在这里帮我就行。” 李公甫本要反对,可还没等他说话就被刘从雨拉了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刘从雨还在喊:“江神医你赶紧把他弄醒,问清楚他到底是谁!敢在我家骗吃骗喝装忠良……” 刘从雨的骂声越来越远,渐渐地便听不到了。梁书压低声音问道:“江先生,你把他们都支出去干嘛?莫非你有什么发现不方便告诉他们?” 江屿叹了口气:“确实有些发现,我担心此事会牵连到刘家所以想先与你商议一下。事关重大……” 梁书大咧咧的坐到八仙桌前,掂了掂茶壶,从里面倒出两杯尚有余温的茶水:“来来来,天大的事儿也先喝口水再说。我还没见你脸色这么难看过。” 江屿接过茶杯却没有喝。他伸手入怀,手指已经感受到了丝绢特有的手感,犹豫了片刻却没有把它取出来。他犹豫的看着床上的楚天声,对梁书说道:“不知梁大人对唐门了解多少?” 梁书指了指西南唐家堡的方向,用询问的语气反问了一遍:“唐门?你说的是那个……唐门?” 江屿点头:“嗯嗯,就是你说的那个唐门。” 梁书摇了摇头:“了解不多……不过这跟唐门有什么关系?” 江屿冲楚天声努了努嘴:“我怀疑这人或许就跟唐门有关。” 梁书惊得张大了嘴巴,江屿在他喊出来之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我或许发现了玉佛的秘密,这秘密跟唐门有关。你不要出声,听我说,可以吗?” 梁书的嘴被江屿捂住,只能用眼神表示同意,江屿便继续悄声说道:“我找到了一份盖着唐门印章的机关阵图,看起来是个十分宏大的工程。这个人既然冒充楚天声,那就一定有他的目的。而且我也不相信这件事儿不会是司空易做的,所以这个人很有问题。” 江屿说完就收回了捂住梁书嘴巴的手,梁书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这事儿不是司空易做的?而且这个人不是一直在帮我们吗?” 他的话刚说完,自己就来了灵感:“莫非他帮我们守住玉佛是为了等我们解开玉佛的秘密?” 江屿耸耸肩:“或许吧,不过我还是先把这人弄醒算了。有梁大人在,想必不会让他伤害我吧?” 梁书把手按在剑柄上,傲然道:“我看过他的身手,只是跑的快些罢了,有我在你放心!” 江屿笑着点头,然后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羊皮卷,展开之后里面密密麻麻的插满了银针,江屿掀开楚天声盖着的被子之后,便一根接一根的把银针刺进他的身体,最后一根刺在眉心,离头上的血包不过毫厘。银针离手之际,原本昏睡的楚天声蓦地睁开双眼,一对大眼睛滴溜溜的转了几圈,终于把视线定在江屿的身上,他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正在微笑的郎中。 “江先生?你这是……” 江屿笑着挠了挠鼻子,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他们说你不是楚天声。” 楚天声的唇角微微翘了翘:“这么快就露馅了吗?你们怎么看出来的?” 梁书向前迈了半步,半个身子挡在江屿身前,冷声道:“在下刑部正六品主事梁书。虽然我和楚天声是同署的同僚,可我确实不认识他,而且你手上的令牌也是真的,所以我还真的被你骗了。不过这几天你一直叫我梁公子,我总是觉得别扭,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京城里谁不知道我梁书的名字?就算不知道我调任刑部,可京官儿们从来都是喊我梁小侯爷的!” 楚天声扬了扬眉毛结果牵动了银针,疼的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忍着疼说道:“哎呀,这就没办法了,我是真的不认识你。” 江屿又抽出一根银针,在他身上来比来比去似乎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我猜你就是那个要来盗宝的司空易吧?” 楚天声的表情瞬间凝固,梁书的扶风宝剑抽出来一半,他不可思议的盯着楚天声:“你是司空易!” “如果我否认的话,你是不是还要用银针扎我?” 江屿点了点头:“我还知道几个扎上去很疼的穴位。” 楚天声从鼻子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好吧,我承认,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我就是司空易的?” 江屿耸耸肩:“也不难,因为只有你一直被石头打。而且你……挺蠢的……” “蠢?” 江屿挠了挠鼻子,有些腼腆的说:“谁让你每次都要留个纸条呢。第一次在广和楼你被石头打鼻子的时候我就发现,那张纸上的字迹虽然潦草,但是还算工整,而且墨迹早就干透了……能用石头当做暗器百发百中的人我确实知道几个,可是能未卜先知,提前知道有人会在茶楼骂自己的,我可就一个也想不出了。再者,刘家这么多人,为什么司空易一直只用石头打你,而对别人却用飞刀呢?所以我就猜测,或许根本就没有人从外面扔石头,那个百步穿杨的司空易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苦肉计也说不定。” 梁书听江屿说话时一直盯着楚天声的脸,没有放过任何一丝表情上的变化。他看到了佩服、懊恼和不屑? 果然,楚天声的嘴角继续上翘:“江先生果然是个聪明人,从这些微细节就能推断出这么多,在下十分佩服。不知先生师从何人?怎么会这种金针禁止的手段?” “家师江水,不知兄台可有耳闻?” 楚天声的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江水?实在可惜,在下还真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能教出先生这样的大才,想必也是一位惊才绝艳的老先生吧。” 江屿笑的越发腼腆:“在下还知道一件事。” “哦?” “你,不是司空易。” 楚天声眉头紧皱,梁书的心里也满是疑惑:“你刚才不是说他……” 江屿神色淡然道:“不管我刚才说了什么,他都不可能是司空易。” 梁书禁不住心中疑惑,回头问道:“为何啊?” 江屿耸耸肩:“因为真正的司空易就是在我眼前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霜降 八 两封绝情信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入梧桐。 刘、李二人原本站在门外倾听客房里面的动静,可没想到越听越是心惊,听到江屿说司空易已死时,就连城府极深的李公甫也有些坐不住了。正待推门而入时,刘从雨一把拉住了他,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李公甫闭目运气,慢慢压下满腹的疑惑。 梁书的表情更加精彩,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江屿,无声的询问他:“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江屿冲梁书笑笑:“这种事儿我怎么会说笑呢,司空易觊觎我师父的宝贝,可是运气不好踩中了机关被寸弩射成了刺猬。哎,本来答应要替他保密的。” 他说的十分轻松,仿佛只是一件寻常的家庭趣闻。梁书觉得自己握剑的手越来越湿滑,嘴里的口水越来越多。虽然不太清楚寸弩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一想到刺猬的样子他就有些反胃。 江屿又用银针在楚天声的身上比划起来:“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聊聊你了,比如你到底是谁?” 梁书咽下嘴里的口水,艰难的附和道:“还有你来刘家要做什么?” 楚天声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良久才道:“或者,你们应该问问我回刘家做什么。” 面对李公甫询问的眼神刘从雨皱紧了眉头,楚天声这个“回”字说得清清楚楚,可他十分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不仅没见过,他甚至想不起任何一个和他相像的人物。正要推门进去问问,却被李公甫一把拉住,对方也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两个人就在门外一边偷听一边用眼神进行交流。 江屿停下晃动银针的手,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床上的楚天声:“你不会想说你是刘大人的亲戚吧?” 梁书冷笑道:“我认识老刘这么多年,可从没听说他有离家出走的亲戚。你看江先生那里好像还有更粗更长的针,我劝你还是趁早说实话的好。” 楚天声在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苦笑:“事已败露而我又被你们制住,我还有什么必要继续骗你们呢,说起来我要管刘大人叫一声叔父的。” 江屿和梁书对视一下,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不可置信。楚天声喟叹一声,高声喊道:“刘大人站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吧,您不妨进来坐着听我说。” 刘从雨一把推开房门,震得客房窗户都跟着一阵乱响。他只匆匆看了江屿和梁书一眼便径直走到床边,来回打量着插满银针的楚天声。 “你说你应该喊我……叔父?”他的声音干涩,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楚天声的嘴角微翘了翘,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若是,论起来,确实应该称您一声叔父,亲叔父。” 刘从雨的喉头滚动,颤抖着说道:”你娘……是秦四风?“ 梁书看看江屿,江屿看看梁书,李公甫则一脸茫然地看着屋里的每个人。秦四风这名字十分陌生,不过又好像在哪里听过的样子。 李公甫挠挠头,暗自嘀咕了一句:“谁家的女子会叫这么个名字啊。” 梁书的耳力很好,听见李公甫的议论便要吐槽:“真是大惊小怪,峨眉派的几位护法不就叫大雪、三月、五梅和六竹,哪个不是当年一等一的美……人……” 李公甫这次没有反驳,他跟着喃喃念道:“大雪、三月、四风、五梅、六竹……峨眉五绝?” 江屿挠了挠鼻子,隐约间他好像记得师傅曾经提过“青萍仙子秦四风”这么个名字,说的时候十分惋惜,似乎她才下山没多久便死于江湖仇杀。师傅说她是一朵未曾绽放便凋落了的莲花。可看看床上躺着的楚天声,看来这朵白莲花不仅绽放过,而且莲子都这么大了,要是师傅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楚天声微笑着与刘从雨对视,他对刘从雨脸上略带痛苦的表情十分满意。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只小小的土蜘蛛,拉着蛛丝慢慢垂了下来,刚好停在了刘从雨和楚天生目光的交汇处。楚天生再次牵起嘴角无声的笑了笑,然后他大力吹了口气,蜘蛛晃了两下就继续往下滑落。他的那口气一直吹到刘从雨的脸上,把他从回忆中唤醒过来。他的嘴唇动了动,嗓子里却只传出空气流动的声音。 他咽了口吐沫之后艰难地说道:“你娘真是秦四风?” 楚天声笑而不语。 刘从雨继续问道:“既然那时候你娘已经怀有身孕,她又何苦要给大哥写下那么一封绝情信呢?” 楚天声微微扬眉:“绝情信?你说我娘给你大哥写了绝情信?”他的目光中满是戏谑,仿佛正在看一个人说着世上最不好笑的笑话一样。 “师傅说娘留下的东西不多,她找到我们的时候我娘就已经快死了。她只来得及把我还有其他几件实在舍不得扔掉的东西交给师傅。后来我长大了,师傅就把那些东西交给了我。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是有个爹爹的,虽然那个爹爹一去不回,只让人给娘捎来一封绝情信,虽然那个爹爹知道有我之后便一直派人追杀我们,可是……哈哈哈哈,我也是有爹爹的人!” 楚天声越说越激动,虽然身体动弹不得,可两行热泪却不受控制的奔涌而出,说到最后时已经状似疯癫。刘从雨越听越不对劲,听到楚天声对自己大哥的指控时,他已经气的说不出话了。江屿看出他的情形不对,赶紧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刘从雨只觉得从后心涌入一股温热的的力量让他的心神慢慢平复了下来。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大哥当年回府之后不久便收到了你娘送来的绝情书,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把自己关在那间破屋子里孤独的去死!” 刘从雨说话的时候,那根蛛丝就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纤细的蛛丝反射着晶莹的光,慢慢把他拉回到深沉的回忆中。 “大哥从小就被誉为神童,也是我刘家两代人的希望。大哥二十岁那年进京赶考,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祖母早早就给大哥订了亲事,就等着他金榜题名,可突然就听说他遇了盗匪生死不知……” 楚天声吸了吸鼻子,黯然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要是当年我娘没有遇到他该多好……要是没有救他我娘就不会误了讨贼的日子,放走了唐南星!刘从云可倒好,伤好之后还死皮赖脸的缠着我娘,不过只是一介腐儒竟然还口口声声要跟随我娘闯荡江湖!我娘心性单纯,看他一片痴心便……说好要一起隐姓埋名闯荡江湖,可他却偷偷地给家里写信……” 刘从雨叹了口气:“大哥听说祖母病了便赶了回来,他一回来就和我们说了他和你娘的事儿,他还恳求祖母帮他退婚!大嫂是本地巨儒魏邈的嫡亲孙女,若是退婚,只怕大哥这辈子的前程就毁了!就算这样,他还是在祖母门前跪了三天,不吃不喝的跪了三天啊,祖母总算答应了,可是还没等到过去退婚,你娘就用飞刀送来了绝情书!大哥还亲自回去找过,可那里早就人去屋空了。” 楚天声此时真的恨透了江屿,竟然用这种手段把自己困在床上动弹不得,他奋力吐出一口口水,大骂道:“我呸!我娘日盼夜盼,盼来的却是刘从云的绝情书,他说……他说他放不下功名利禄,放不下家里的娇妻美妾!他让我娘忘了他,彻彻底底的忘干净!我娘一气之下就回了峨眉山,可回山之后才发现已经有了身孕……她背着自己的师傅生下了我,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峨眉山数百年的清规戒律容不下我娘,我娘走投无路来到你家想把我托付给他,可换来的竟然是刺客追杀!什么书香门第,什么世代忠良,都是狗屁!” 房门再次被猛地推开,包括李公甫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惊,众人都沉浸在楚天声和刘从雨述说的这个矛盾重重的故事中,丝毫没有提防还会有人进来。刘从雨愤怒的回身想要呵斥来人,眼前所见却是被蕙娘搀扶着走进来的太夫人。老人的眼圈红红的,显然已经在外面听了有一会儿了,她扒拉开刘从雨,自己站到楚天声的面前,缓缓开口道。 “小子,我早就说看你有眼缘,没想到你竟然是……你们说的话我在外面都听见了,我虽然老了可还不算糊涂,我听得出来这里面有事儿。既然老天爷让你来了,那我们就把话说个清楚。看看到底是我那孙儿对不起你娘,还是你娘害了我孙儿一辈子。从雨,我房里有一个锦盒,里面放着秦四风写来的几封信,你把他们都拿来,让这小子看看我们刘家有没有骗他!” 刘从雨领命出去之后,江屿给太夫人搬了一把椅子。老人就坐在床头细细打量楚天声,看得楚天声浑身发毛。 “我那孙儿是真的喜欢你娘,虽然他后来还是娶了青鸾过门,可他连洞房也没入,一直到死都没埋怨过你娘,他说你娘本来就该是个自由自在的女侠,是他拖累了你娘……” 楚天声这次没有反驳,他看得出老人说的都是真话,假话见的多了,真话就很容易分辨。他突然很想看看老人口中所说的那封绝情信。 “青鸾是个苦命的人,嫁过来之后便守了活寡,一直到从云死了他都没承认过这个妻子,可她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给从云还有你娘祈福,她跟我说,他要多活几年,让从云和你娘先投胎,来生让他们做夫妻。我苦命的青鸾……” 老人的语速很慢,声音和蔼,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可怜人的故事而已,说到最后,她慢慢闭上眼睛,任由两行浊泪滑落。梁书和江屿都被这个女人可悲的一生感动了。江屿眼前重又浮现起大夫人脸上古井无波的微笑,那确实是心中苦涩到极点的人才能有的表情。蕙娘懂事的帮太夫人拭去脸上的泪水,老夫人却把她的手轻轻推到一边。 她睁开双眼直视着楚天声,用一种森冷的声音说道:“你……怎么忍心伤她的性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霜降 九 那年那人那把刀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飘过来一片云彩,遮住了原本就不算热烈的太阳。枯败的树枝上并排站这几只山雀,叽叽喳喳的挤在一起,把树枝压得矮了好几分。 太夫人的怒吼喊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不管刘从云和秦四风之间有什么恩怨或是误会,可楚天声为什么要对魏青鸾痛下杀手呢?蕙娘见老祖宗动了真怒,急忙给她拍打后背顺气。可太夫人的怒吼声只换来楚天声短暂的失神,片刻之后他又恢复成那个背负着母亲毕生遗憾的人。 他浑身的穴道都被制住,只能轻轻摇头,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如果我说我没有伤害她,你们会相信吗?” 李公甫刚来不久并不了解个中细节,他只眯着眼看向梁书和江屿。江屿的神情颇为可恶,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吃瓜看戏”的样子。梁书倒是好好思量了一番,他摇了摇头:“自然不信,刚才我已经把你这几天的把戏全想通了,你也不用心存侥幸,如今落到我们手里还不如老实交代,如若不然,被这位李捕头带回府衙,那可免不得要遭受一番皮肉之苦。” 李公甫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等着梁书或者楚天声继续说下去。 楚天声脸上的笑意浓了一些:“哦?既然梁公子,啊不,梁小侯爷已经有了推断,那不如说出来让在下听听?” 梁书并不理会楚天声的讥讽,他清了清嗓子,冲李公甫挑了挑眉后便朗声道:“你在广和楼自残的目的很简单,一来让人相信司空易真的神通广大,二来让你公开亮出刑部官员的身份,三嘛,你用自残让自己扛起了对抗司空易的大旗,于公于私你都有理由来拜访刘从雨,而且你做到了。” 楚天声微微颔首:“不错,在下还要感谢梁小侯爷的盛情相助。” 李公甫挑了挑眉,面露疑惑的看向梁书:“相助?” 梁书轻咳两下,装作没听见李公甫的问话:“刘府里的那些意外都是从你进来之后才开始的,院子里的石头,房门上的飞刀,为什么每次都那么凑巧被你碰到?我猜那原本就是你做的,而你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要制造混乱。” 太夫人听见飞刀就压不住火气,蕙娘赶紧安慰道:“老祖宗别生气了,我听说那飞刀只是插在您门上了,没伤到人……” 老太太一听,原来第一把飞刀竟然是冲着自己来的,顿时气的体如筛糠:“什么?这孽障往我门上扔刀子……”一句话还没说完,白眼一翻险些晕了过去。 屋里顿时一阵大乱,好在江屿就在旁边,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转眼就让太夫人醒转过来。蕙娘自知是自己失言惹了大祸,虽然眼中泛着泪花,可嘴里一个字也不敢说了。江屿给太夫人诊过脉,确认并无大碍后便让蕙娘把太夫人送走,太夫人却又犯了脾气,说什么也要听她们说完。 江屿无奈道:“梁大人,你继续吧。早些说完也好让老夫人回去休息。” 梁书点了点头,在心里斟酌了一番后继续说道:“刘家玉佛的秘密本就隐秘,连老刘自己都是昨天才知道的。而你既然点名要取这玉佛,那么想必你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你之所以没有动手偷走玉佛也只是为了先找到关于秘密的线索。只怕你昨晚潜到书斋和大夫人的旧居为的就是去寻找线索的吧?毕竟能把金钗扔到地上不去理会的贼也是十分少见的。” 楚天声再次点头:“不错,如果解不开玉佛的秘密,那拿走它也没多大意义。” 梁书皱起眉,沉声道:“昨晚的两次潜入你都是空手而回,你知道你在刘府的时日无多,所以你便起了歹意!今早你又潜入了佛堂。或许你早就打听好了大夫人的日常作息,你知道她平时做完早课之后会回到二楼,就算整个上午没人见到她也不会起疑。于是你就出面逼迫她说出秘密,事后你便杀人灭口,是也不是?!” 李公甫双手抱在胸前细细体味着梁书的分析,江屿依然是一副看戏的样子。太夫人的呼吸渐渐急促,只有楚天声的神情依旧闲适。 “我确实去了佛堂二楼,只不过我去的时候魏青鸾正在楼下佛堂里诵经呢。我在二楼没找到玉佛的线索,却看清了后园的路线,所以就想了一个金蝉脱壳的计策。我用那里的笔纸写了一张纸条带在身上,准备在偷走玉佛之后装作遇袭的样子满天过海。要不是江先生给我下了药,这原本应该是很完美的计策,不知道江先生是怎么怀疑我的?” 梁书不可置信的看向江屿:“你……早就怀疑他了?” 江屿见大家的视线突然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似乎有些害羞,笑呵呵的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梁大人回来的时候,跟我们说他追上墙头连司空易的影子都没见到,就看见几只鸟。可是一般来说,鸟儿被惊飞之后总要过一段时间才会落下的,所以我就怀疑你在骗他。” 李公甫的眼睛一亮,看向江屿的目光中不禁有些佩服。梁书则张大了嘴巴,用眼神诉说着自己的心声:你小子怎么也不早点儿告诉我啊!江屿则回给他一个“有话以后再说”的眼神。 楚天声脸上的笑意更浓:“江先生果然好本事。不知道先生是否也认为是我伤了魏青鸾呢?” 江屿每每听到称赞总会表现的十分腼腆:“我辈行医靠的无非就是一个好脑子而已,混饭吃的小手段罢了。比起楚兄的手段,实在是不值一提。不过若是说那行凶之人……在下确实不认为是楚兄做的。” 屋中一片寂静,连老夫人粗重的呼吸声也小了许多。 楚天声敛起笑容,认真的问道:“哦?先生为何如此认为呢?” 江屿耸耸肩:“因为不合情理。大夫人的身上没有用刑或者捆绑的痕迹,所以我不觉得有人逼问过她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没等到逼问就直接说出了秘密。不过凶手的行凶方式就很奇怪了。” 他转向李公甫:“李捕头,以你的经验来说,如果要你用飞刀伤人的话,你会首选哪个位置为目标呢?” 李公甫毫不迟疑:“咽喉。咽喉受伤的人不能呼喊。” “如果你对面有一个身体孱弱的妇人,那么杀死他最好的方式又是什么呢?” “一拳一掌一脚皆可,若要掩人耳目……可以扭断脖颈。” 蕙娘见一身官服的李公甫把杀人的手段说的如此简单又有条理,不由得握紧了太夫人的手。 江屿显然十分满意李公甫的答案,他笑着对楚天声说道:“所以,以你的心智和手段,在那种情况下会选择用飞刀伤人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李公甫点了点头,开口却道:“虽然先生说得有理,可毕竟不能作为证据啊。” 江屿从药箱里取出一把飞刀,递给李公甫说道:“这是我从大夫人身上取出来的飞刀,您来看看这刀的做工如何?” 李公甫拿在手里掂了掂,用手指试了试刃口,又在刀身上弹了两下,不由得赞道:“真是一把好刀!精钢刃口锋利不说,刀身配重正是四六之数!血槽贯穿刀身,这是真正的杀器。有这刀在手,百步穿杨真可不在话下!” 梁书的嘴里仿佛有只苍蝇,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把刀身已经弯曲的飞刀。他把这把刀也递给李公甫,李公甫只看了一眼都没有伸手去接:“这破玩意儿也能算是飞刀?” “这就是昨晚的那把飞刀啊,差很多吗?” 李公甫不屑的说道:“不是差很多,是根本没法比。“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讶然道:”难道这就是先生所说的证据?莫非真的其他人在背后行凶不成!” 江屿摇了摇头,所答非所问地说道:“说到这把飞刀,我听说大夫人的娘家姓魏?” 久未开口的太夫人嗯了一声,江屿继续说道:“我记得金刀门下有一个善用飞刀的高手好像叫魏培真,不知道跟大夫人姓的是不是同一个魏。” 李公甫闻言便去查看手上的飞刀,果然在刀柄末端找到一个阳刻的“金”字,他的手不由得颤了一下:“这玉佛里究竟有什么秘密,怎么金刀门也来掺上一脚?” 江屿急忙摆手:“不不不,这件事儿应该跟金刀门无关。不过我听师傅说过,青萍剑秦四风被逐出师门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得罪了许多江湖门派,围杀她的人中似乎就有金刀门。” 一旁响起楚天声的声音:“黑虎堂,金刀门,白水宫,朝阳殿。原本是要一个一个去报仇的,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梁书吸了口气:“江先生的意思……莫非是说这个魏培真才是背后真凶,是他在楚天声离开之后企图用飞刀射杀魏青鸾?可他为什么这么做啊?” 江屿再次摆手:“我可没说大夫人的伤和魏培真有什么关系啊,我只是说伤大夫人的刀和楚天生的刀虽然看起来很像,可实际上差很多。” 梁书最见不得江屿卖关子的样子,不耐烦地催促道:”我说江先生啊,您给病人说病情的时候也这么拐弯抹角的啊?我怕你话还没说完病人就病死了。“ 蕙娘听得好笑,被太夫人瞪了一眼又忍住了。 江屿见梁书等的不耐烦了,便笑着解释道:“梁大人别急嘛,马上就说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霜降 十 玉佛的秘密 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尊前江汉阔,后会且深期。 江屿的关子卖的天怒人怨,连太夫人都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为了不担上让老人家着急的罪名,江屿赶紧开始解说。 “我们手上有两把刀,一把是楚兄丢出来唬人的,另一把则是金刀门的杀器。原本我也以为楚兄背后还藏了一只黄雀,可是刚才刘大人提及往事的时候好像也提到了一把飞刀。” “他们说我娘用飞刀传书送来了绝情信……呵呵呵……可笑啊,以我娘的身份怎么会去练什么飞刀呢……” “所以,在这个故事里原本就出现过两把飞刀,于是我猜测行凶的这把飞刀或许就是当年用来传书的那一把。” 梁书皱眉道:“既然这是魏培真的刀,那为什么就不可能是他在背后暗中捣鬼呢?刚才你就一直为他开脱……”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迟疑着问道:“你不会又想说魏培真也死了,也是死在你面前的吧?” 江屿挠了挠鼻子,斟酌了一下词句后才道:“其实你说的也对,江湖上的魏培真确实死了,他被秦四风砍断了右臂,伤愈之后跑到五台山做了和尚……” 李公甫眼睛一亮:“你说的是独臂枯禅慧明大师?” 江屿笑着点头:“不错不错,正是后来的慧明大师。” 梁书眨眨眼:“就是那个枯禅三十年,结果一粒舍利子也没烧出来的慧明大师??” 江湖人都知道五台山有过一个独臂枯禅慧明大师。慧明大师在达摩洞修习枯禅三十年,因为长坐不卧,所以看起来呆若枯木。三十年后突然破关而出,在法会上与四方高僧讲经辩佛,风光一时五两。可法会结束时他却突然宣布自己即将圆寂,并且预言自己将烧出五颗舍利子。和尚们不敢怠慢,用的全是上等柴火,大火烧了一整天,结果却连半颗舍利子也没烧出来。惹得弘法方丈好几天没吃下饭,一直嘀咕是不是火烧的太旺了。 江屿苦笑着点头:“所以我说魏培真绝不可能是背后的凶手。” 梁书点了点头道:“这么说的话那确实不可能是魏培真了,可当时没有人了呀。对了,那玉佛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江屿笑眯眯的看向李公甫,李公甫会意,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道:“梁大人刚才说,事发之前你们正一起研究玉佛,然后你们三个人又是一起上的二楼。楚天声当先下楼,然后你又去追,等你看见楚天声的时候他已经跑到窗口,而等你追到他的时候,他又已经受伤躺在了地上,是这样吗?” 梁书点头:“对啊,他的身法很快我追不上他,不过他倒下的位置倒也不远,可能……相差也就十几个呼吸而已。” 李公甫松了口气:“那佛像十有八九就在他倒地的地方。这也是贼人惯用的手法,名为灯下黑。” 楚天声嘿嘿笑了两声,赞道:“李捕头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佩服。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还某一个清白。” 梁书冷哼一声:“且不说你是否伤人这件事目前还没有结论,单论盗窃你也逃不脱国法的制裁。” “若是盗窃那某自然认罪,可……若果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楚天生的话犹如惊雷。久未言语的太夫人神情激动,其他人也没料到楚天声会这么说。江屿心里的震动最大,毕竟他的怀里就揣着一张唐门的机关阵图。难道楚天声竟与唐门有关不成? 楚天声自然猜不透别人心中所想,他自顾自的说道:“刘从云说过他有一个家传的玉佛,传说里面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他要跟我娘一起解开这个秘密,然后浪迹江湖。刘从云作为你们刘家的嫡长子,他说要把玉佛送给我娘,这话可还算话?” 江屿暗自吐了口气,原来这厮还在纠结自己娘亲的往事。 李公甫从来都是公事公办,此时肃容道:“若是刘从云留有书信、文书曾说明要把此物赠与他人的话那自然没有问题,不知道楚公子这里可有……” “哈哈哈哈哈,自然没有,他还说过要与我娘白头偕老,还不是跟放屁一样……” 太夫人听他笑的心烦,终于忍无可忍的跺了跺脚,恨声问道:“我不管那什么劳什子的玉佛,我就想知道到底是谁害了我的青鸾!” 江屿叹了口气:“大夫人几十年潜心修佛,能伤她的……只怕是魔。” 房中众人俱都皱眉,蕙娘更是吓得往太夫人的怀里钻了钻。 “江先生,老身活了近百岁,本也是相信因果报应的,可你说这凶手是魔,这魔又无形质,怎么能动手杀人呢。” 房门再次被推开,当先进来的是刘从雨,他身后跟着的竟然是被人搀扶着的魏青鸾。 太夫人一见是她便激动道:“青鸾你醒啦!你怎么过来了,你的身体……” 魏青鸾的脸色苍白,嘴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不过精神状态还是不错的,她走到太夫人身前想要蹲身施礼,动作才大了些便牵动了伤口,疼的哎呦一声。老夫人看得心疼,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江屿急忙给大夫人搬过一把椅子。 大夫人投给江屿一个苦涩的微笑:“还没谢过江先生的救命之恩,听说您给我用了不少灵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才好。” 江屿还给大夫人一个十分阳光的笑脸:“夫人这话就客气了。医者仁心还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话。诊金的事儿在下自会去找刘大人商量,夫人安心静养才好。” 梁书听江屿说道诊金便忍不住发笑,这位神医果然是被鲍春冉坑怕了,所以处处把话说在前头。刘从雨赶紧对江屿点头示意在这里就不要提钱的事儿了。 大夫人或许是多年寡居佛堂的缘故,竟似没听出江屿话中的世俗气,面上笑容不减,语音平和地说道:“先生的灵药当真神效。” 江屿低眉敛目,看向大夫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悲悯:“药石只可医治身体上的伤病,心里的心魔只怕还要亲自解开才好啊。” 梁书瞪大了双眼看向大夫人,李公甫则眯着眼看向江屿,太夫人听到心魔两个字时猛然想起片刻之前江屿所说的那个魔,手上不由得用力,捏的蕙娘哎呦一声。只有刘从雨和魏青鸾两个人看不懂为何气氛突然变得如此古怪。 江屿转头对刘从雨和李公甫说道:“刚才刘大人不在的这段时间,李捕头推断出了玉佛所在的位置,不如刘大人和李捕头一起去找找?” 刘从雨大喜,拉着一脸不舍的李公甫就往外走。李公甫明知江屿后面的故事定然更加精彩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跟着刘从雨去找那个见都没见过的玉佛,他只盼着能尽快找到,回来能听到个结果也好。 太夫人人老却不糊涂,见刘从雨带着李公甫出去之后,便问道:“江先生可是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说嘛?” 她说话的时候还有意无意的看了梁书一眼。梁书索性装作没看见也不接话,转身走到窗前装作赏景。 魏青鸾的目光在太夫人和江屿的脸上依次扫过,最终停留在楚天声的脸上,她的目光深沉的像一泓无波的清水。 “你是从云的儿子吧?” 楚天声别过头,既不看她也不说话。魏青鸾继续道:“第一眼瞅见你我就觉得你长得真像从云,可是你长得比他英俊。想必你娘一定是个美人吧。江先生说得对,虽然我的罪孽此生已经没有机会去赎了,可我的心魔只有我自己才能解开。既然你是她的儿子,那我就把三十年前的往事说给你听吧。” 楚天声依旧不说话,只是他的胸前开始剧烈起伏。 魏青鸾突然转向太夫人的方向跪下,沉声道:“祖母,孙媳妇先向您告罪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把真相告诉您。” 太夫人颤抖着手要去扶她起来,她却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然后缓缓开口道:“三十年前,我和您一起送从云赶考。您说等他回来就给我们完婚,可等来的却是他路遇强人生死不明的消息,当时我觉得天都要塌了。婆婆当时曾经亲自上门来谈退婚的事儿,可是……我的祖父……他说魏家是书香门第世代贤良,就算从云已经死了他也不能接受退婚,他说我已经是刘家的人了。那时候我还小,终身大事自然全凭长辈做主。吴大人听说此事之后,还要回京奏请表彰我们魏家。” 太夫人颤抖着点头。 “后来,从云竟然回来了!我真心感谢上苍把从云全须全尾的带了回来,可是……可是他……他竟然要退婚,他要娶一个江湖女子。从那一刻起我的心就碎了,我不吃不喝一心求死。我的祖父听说此事之后便召集了全家所有能动用的资源,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他竟然截获了一封秦姑娘写个从云的信,他仿照秦姑娘的笔迹给从云写了一封绝情书,又仿着从云的笔迹给秦姑娘回了一封绝情书。后来为了彻底了结后患,他还让我的堂弟想办法对付秦姑娘。这些都是他们背着我做的,我也是在成婚之后才听父亲提起。那时候我还向父亲哭诉说从云为何碰都不肯碰我……想不到……” “青……鸾……!”太夫人瞪大了双眼,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一般。 “铮!” “从云把自己困在了那间书斋里,而我就在佛堂的二楼远远地看着他。有时候他会在院子里散散步,晒晒太阳。我看着他的头发渐渐变白,看着他那一日欣喜若狂的围着石桌狂奔,再后来,他好几日没有走出来,我就知道我终于彻底失去了他。” “铮!” “我每天都在佛堂祈求他和秦姑娘能早日投胎,来生再做一对夫妻,我也祈求自己长命百岁,让我的来生不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铮!” 银针一根接一根的迸射而出,楚天声霍然坐起,他双眼血红怒吼道:“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狼!我要杀尽魏家人为我娘报仇!” 异变陡生,楚天声全力一击直向魏青鸾的面门,梁书根本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他抽出腰间扶风宝剑直刺而下,让他吃惊的是楚天声对他的剑招竟然不闪不必,宁愿长剑穿身也要一拳打死面前的女人。 “住手!” 随着门板破碎的声音,李公甫一只大脚重重的踹在楚天声的腰肋处。等楚天声站稳身形时,他已经被梁书和李公甫两人围在墙角动弹不得。两人各持刀剑,楚天声的拳头握得咯吱吱响却也只能忍耐。 江屿站在梁书的身后面现悲悯:“楚兄,事已至此你为何就不能放下呢,大夫人这一生已经够苦了,她有什么罪过,要受这样的惩罚?她看透了你的算计想要帮你脱身,为此她甘愿放弃自己的性命。我相信大夫人不怕死,死对她来说是个解脱,可在下不得不说的是,她承受了本不该她承受的罪孽和惩罚!” “不管你娘有什么冤屈,现在对不起他的人都已经死了,你面前站着的所有人,没人对不起你和你娘。这个你想要就拿去,我真的不稀罕。” 刘从雨手里捧着那尊玉佛,胖胖的脸上满是不屑,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尊说不上什么风格的雕塑后,便随手抛给了楚天声。楚天声下意识地接过了玉佛,与那神情古怪的弥勒对视了片刻之后,他眼中的血红渐渐消退,把玉佛举得老高。 “这个是他欠我娘的,就让它去陪我娘好了。” 下一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尊满是秘密的玉佛砸向了地面。玉佛与地砖碰撞的声音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大,只是嘭的一声之后便化为了齑粉,唯一还算完整的东西是一个被砸扁了的蜡丸。江屿对那东西再熟悉不过了,他的怀里就有一份从蜡丸里取出来的机关阵图,难道这里还有一份,或者阵图本就分为上下两部分? 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个蜡丸,他们都意识到了,这就是玉佛最终的秘密。刘从雨颤抖着手捡起了那枚蜡丸轻轻一捏便打开了,包括太夫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注视着刘从雨的动作。他拨开蜡丸,从里面取出了一团薄薄的丝绢。丝绢上密密麻麻的写着许多字。江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或许这是机关阵图的说明? 丝绢极薄,刘从雨把它平铺到桌面上才看清上面写的文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楚天声缓缓跪倒在地上,放声痛哭道:“娘啊!您安心的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霜降 十一 分道扬镳 俗话说大寒小寒冷成一团,江屿此刻正用行动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做冷成一团。 梁书站在床边,苦口婆心的劝说江屿起床:“江先生,该起床了,太阳都升起来老高了。” 被子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外面那么冷,起床也没事情做,我不起。” “我们早饭都吃完了你还睡!” “那我就等中午再起。” “哪有你这样的客人!日上三竿还要人叫才起床!” “下山前我师傅说了,要我每天睡足四个时辰的,现在还差半个时辰呢!” 梁书叹了口气:“我说江大神医,你是不是忘了今天咱们辞行的日子啊?” 被子终于动了动,从里面钻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脑袋。脑袋显然不适应被窝外面明亮的光线,一时还睁不开眼,迷迷糊糊的问道:“辞行?你说谁要辞行?” “我们啊!昨天不是说好今天向老刘辞行的吗!” 江屿吧唧吧唧嘴,勉强睁开一只眼睛:“不吃了午饭再走吗?听说今天有烧鸡呢。” 梁书气结:“烧鸡烧鸡,你就知道烧鸡!这半个月你吃了多少只鸡了,你当老刘是鲍春冉啊!” 江屿揉揉眼睛,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师傅总说人有世间三千疾,没有烧鸡不可医。所以吃鸡是大道理。” “我呸!你这也是郎中说的话吗!要照你这么说,那卖烧鸡的怎么不能长生不老啊!” 江屿抹了抹脸上并不存在的口水,有气无力的说道:“唉,大不了今天不要烧鸡了,我们好歹吃过午饭再走嘛。” 梁书看着江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道:“我说江大神医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只要你跟我进京,别说烧鸡,烧鹅也顿顿管够啊。这都是我爹第三次催我了,我等得了可他等不了啊!” 江屿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懒洋洋地说道:“你爹催你关我什么事儿啊。” “怎么不关你的事儿!机关阵图不是你发现的吗,我爹传信过来说让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问话!” “哎呀……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阵图就是从刘从云的房梁上掉下来的,真正发现真图的人是刘从云,我只是碰巧捡到了而已。” “我不管,我爹说要见你那就一定要见到你。” “又不是我爹……再说你十婶子的遗书你都没跟我说过……” 梁书无奈:“江先生,此事实在不是我不跟你说,而是怕你知道太多反而不便……” “那还不如各走各的,要是我装作不认识你那不是更安全嘛。” 梁书气的眼角一阵抽搐,既然说不过江屿那便动手好了,梁小侯爷要绑走一两个郎中还不是手到擒来?心到手到,小侯爷轻舒猿臂拽住被子的一角,猛力一拉,本想这一把能被子扯开,可没想到江屿竟然把自己和被子绑的那么紧,一拽之下竟然没有拽动。 “哎呀!江屿你有两下子啊,拽不动你是吧?那我还就不拽了!” 梁书一计不成再生二计,索性把江屿一把推倒,胡乱用被子裹住之后,扛在肩上就往外走。江屿让被子裹住浑身动弹不得,只能像个大肉虫子一样在梁书肩上扭动挣扎。 “梁书!你把我放下!你不能这么对我,我还没穿衣服呢!” 刘家的饭厅里今天挤满了人。男女老少三四十口,热闹的程度不亚于过年。三张八仙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甚至还有一两样不常见到的水果。 太夫人依旧剧中而坐,她左边是刘从雨和刘夫人,右边是魏青鸾。用了江屿的药,又经过半个月的调养,如今她的身体早以康复,如今脸色红润气色尤胜从前。除去了一身灰扑扑的居士装扮,重新换上锦绣衣裙的大夫人看上去端庄贤淑,果然不愧一代才女的称号。她的头上插着一支金簪,江屿认得那只簪子便是之前散落在书斋地上的那一支,它能插在魏青鸾的头上,或许这当中也承载着她与刘从云曾经仅有的一点回忆。 太夫人对魏青鸾的变化十分满意:“嗯,还是如今的样子看着舒坦,老婆子我看着就高兴,好像年轻了好几十岁呢。看你这样子,我就想起你小时候,那时候呀你嘴馋得很呢,最喜欢吃的是……鸡腿?” 魏青鸾脸上一红,嗔怪道:“婆婆……这还当着客人呢……” 太夫人就喜欢看人发窘的样子,见魏青鸾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客人啊。再说阿书他们一会儿就要走了,说起来我还真舍不得呢,尤其是江先生……这一走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着了……” 江屿听见老夫人说到自己,急忙咽下嘴里的酥肉,笑着说道:“太夫人放心,要是您想我了就找人招呼一声,小子一定立马出现!” “好好好,不过呀,江先生以后也要多来家里串门,你看我那小曾孙女现在医书都不离手,这不是吃饭还拿着呢吗,要放以前这屋里还不够她闹腾的,说起来还真有点儿不适应呢。” “蕙娘姑娘在岐黄一道上还真是有些天赋,我给他说的那些生克配伍她几乎立时就懂了,说来惭愧,小子当年背这些东西可没少挨揍呢。” 太夫人再次捧腹,笑了一阵之后神情却又黯淡了下来:“先生您说……我那重孙还能恢复吗?” 太夫人这话一出口,整桌人都跟着安静了下来。化名楚天声的正是刘从云和秦四风的独生子,他的本名叫做秦逸君,是峨眉派长老邵大雪的弟子。前次被江屿用银针止住,却用内力逼出了银针伤了气海。好在江屿发现的早,截断了他的气脉没有让内伤扩大,不过以他的经验来看,秦逸君就算内伤痊愈,只怕所剩的功力也只余十之一二了。 江屿看了看对面的秦逸君,面现愧色,反倒是秦逸君十分豁达,轻笑一声道:“老祖宗不必为我担心,我这也是咎由自取,不过孙儿最拿手的其实还是读书,明年我先去考个秀才,兴许过几年我还能考个状元什么的。” 梁书和江屿相视一笑。 三十年的迷案如今真相大白,令人唏嘘的是,四个大好青年的人生,竟然是被一个老人的执念扭曲得不成样子。 江屿设身处地的思考过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刘从云和秦四风并没有错,江湖儿女互生情愫算不得错,如果没有魏淼的陷害,他们二人还有魏青鸾的人生都会不同。事实上,即使有了那么大的误会,他们之间也并没有怨恨对方,刘从云在玉佛中藏的诗,秦四风给儿子取名逸君,这都说明两人的爱情至死不渝。好在他们的儿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并且也放下了仇恨过上了自己的生活,想必两人的在天之灵也必然十分欣慰吧。 一生不得自由的魏青鸾也没有错,虽有才女之名,可从小到大她都活在家族的阴影之下。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命运会因为几个山贼而改变,如果她没有许配给刘从云,如果刘从云没有去赶考,如果没有刘从云没有遇到山贼,那她这一生必然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惜人生没有如果,作为一个女子,她的幸福和家族的名誉比起来分文不值。即使上天从不眷顾于她,可她依旧善良,为了成全来复仇的情敌之子,她可以心平气和的放弃生命。如今她已经搬回了自己的小院,重新规划了院子里的布置,她说自己的前半生太灰暗了,余生要一直都有鲜花陪伴。 说到魏淼,江屿也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他见过许多名门望族的兴衰起落,所为高处不胜寒,越是高门倒得越快,魏淼作为一家之主把家族兴衰视为头等大事实在说不得过分。或许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祖父,也不算不上一个正直的儒者,可站在家族的立场上,他无疑是一个称职的家主。 只有魏培真的心思他无从揣摩,在幽深的达摩洞中枯禅三十年,也不知道有多少时日是在会悔恨中度过的。 唐门机关阵图已经交给了梁书,他不知道梁书的父亲为何会对阵图这么感兴趣。与唐门有关,而且能让一方武侯有这么大兴趣的事情,江屿本能的选择了逃避。师傅说过,江湖很大路很远,路上的坑不管装饰得多么好看都不能踩,天知道里面埋的是狗屎还是刀子。 刘从雨今天的胃口很好,面前的一碗粉蒸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江屿眼巴巴的看了半天也只分到了一口,软糯鲜香竟然比烧鸡还要好吃一些。 酒足饭饱的刘大人拍着肚子笑呵呵的问梁书:“退之呀,今天就要走了吗?不打算多留些日子?” 梁书叹了口气:“不走不行啊,我爹的鸽子都飞来三次了,今天说什么也要走了。” “哎呀贤弟走的这般匆忙,愚兄舍不得你呀。” 梁书知道刘从雨在说风凉话也懒得跟他斗嘴,江屿却眼睛一亮,接口道:“其实在下也舍不得刘大人,不如我多留几日,等梁大人再回来接我如何?!” 梁书看了一脸惊恐地刘从雨一眼,皱着眉摇了摇头:“嗯,看来也只好如此,我先回京复命,让江兄再叨扰些日子好了。” “老爷!老爷!江先生快来啊,老爷晕过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大雪 一 恶有恶报 东市有一家曹家酒铺生意十分兴隆。酒铺老板姓杜名叫杜老实,是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老实人。杜老板原本是从外乡来的,那时候曹家酒铺的生意十分萧条,从此路过的杜老实只是闻了闻就知道曹老板酿酒的手艺实在一般,两人一番攀谈过后,曹老板就把杜老实留在了店里。不过半年的光景,曹家酒铺就成了璧山县最大的作坊。 曹老板十分赏识杜老实,杜老实也不辜负曹老板的大恩,周围几家酒坊酒铺都曾招揽过他,有的甚至许诺要和他一起分成,可都被他婉言谢绝了。用他的话说,人不能没有良心,没良心的人酿不出好酒。 曹家酒铺的生意日渐兴隆,虽然杜老实依旧任劳任怨,可曹老板总是担心他会离开,终日唉声叹气。杜老实为了让曹老板放心,索性娶了曹老板的瘸腿女儿。曹老板的女儿闺名唤做蕙兰,原本是个亭亭玉立的大闺女,可惜十三岁上摔断了腿,从此就没了上门提亲的人。杜老实娶了蕙兰一下解开了曹老板的两个心结。那些年,曹老板的身板始终挺得笔直。可老天爷是个坏老头,每当你觉得日子过得还不错的时候,他总会伸腿绊你一下。身子原本十分硬朗的曹老板忽然就病了,一开始还只是有些疲累,后来有些气喘,看过郎中之后竟然连床都起不来了。杜老实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和媳妇关了酒铺专心伺候曹老板,曹老板在床上挺了两年终于还是走了。 曹家酒铺重新开张,经营的人换成了杜老实和曹蕙兰。小两口恩爱有加互相照顾,曹蕙兰是个伶俐人,虽然腿瘸,可丝毫不耽误她招呼生意点菜算账。杜老实为人憨厚,就在柜台后面打酒炒菜收拾桌椅。邻里街坊说起来都说这俩人能遇到对方是真的好命。 好日子过了三四年,老天爷又对杜老实伸出了脚。曹蕙兰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没想到却是难产。临死的时候拉着杜老实的手流泪,说她对不住杜老实,没给杜家留条根。杜老实抱着刚出生的闺女哭了半宿,稳婆看他们可怜,连夜找到刚生了孩子的李大嫂帮着喂奶这才让这孩子活了下来。曹蕙兰生前最喜欢自家门前的一棵古梅,杜老实从从李家回来的时候看见梅花竟然开了,他哭着给闺女取名冬梅。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杜老实眼见着那个紫茄子一样干瘪的闺女如今粉雕玉琢的像个年画娃娃,街坊邻居都说这孩子长得像曹蕙兰,惹得杜老实又哭了一鼻子。想起那些年的夫妻恩爱,老杜决定重开曹家酒铺。 杜冬梅跟她娘一样喜欢雪青色,小小年纪就在酒铺里帮忙。杜老实仿佛又看见自己了媳妇忙碌的样子,眼中时不时地就泛起泪水。每次冬梅问他哭什么时他总说风大迷了眼。杜老实老实了一辈子,少有几次大动肝火都是因为有人欺负了自家闺女。转眼十年过去了,冬梅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原本三年前就有人来提亲,可冬梅总说爹爹和自己相依为命,不能留下爹爹一个人,一定要找个上门女婿才好。 江屿的摊子就摆在曹家酒铺的门前,桌椅全是从酒铺借的。原本生意就十分冷清,自从“司空易盗宝刘家宅,秦逸君拼死护奇珍”的回目大火之后,江屿总算感受了一把名人效应,作为事件的亲历者之一,他的生意变得更加惨淡。虽然摊子前一直排着长队,可那些排队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来打听故事细节的。 “你就是江先生是吧?听说你亲眼见着司空易了?” “啊……确实见过。” “司空易长什么样子啊?” “嗯……他跟你差不多高,很瘦,长了一脸麻子……” “我呸!你是不是真的见过啊,人家都说司空易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怎么听你说的像是个糟老头子啊!” “大婶……” “呸!叫我大姐!” “大姐,他真的就是个糟老头子,而且特别小心眼,还爱赌钱……” ”你是不是真见过啊!“ “大姐……我看你的舌苔有些厚,看来脾胃不和肝气上涌,我给你开一副药吧?…………唉你别走啊!” 打发走这些好事之徒后,杜老实就会招呼江屿到酒铺吃饭。俩人找个不碍事儿的角落坐下,两个小菜二两酒,他最爱听江屿说一些江湖上的奇闻轶事。江屿讲故事的时候杜冬梅也会笑眯眯的凑过来,江屿讲到紧张激烈的地方时,父女俩吃豆子的速度就会明显加快。 “我刚摸着他的手腕要给他把脉,掀开袖口一看!哎呀!你猜怎么着?!“ 冬梅秀眉微蹙,紧张的拉着他爹的衣角,杜老板则一脸认真地摇头吃豆子。 “我掀开袖子一看,他竟然没有手!” 冬梅咧嘴道:“啊?他刚才不是还杀人来着吗,怎么会没手呢……” 杜老实吃豆子的速度明显加快。 “姑娘你有所不知啊,这鬼王宗的人全都没有左手!他们入教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要把左手献给鬼王,然后给左腕套上一只铁手,宋天佐动手的时候铁手卡在树上了,要不是方怡白出手够快,宋天佐的右手也得让陆琪给砍下来。” 冬梅拿起另一碟豆子不解的问:“江大哥,我听你说了这么老半天了,怎么听不明白这里到底谁是好人啊?”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着说:“江湖上的事儿谁说得清呢……”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一个肥腻的声音打断了:“冬梅,这世上除了我就没别的好人了,你还是跟哥哥我走吧。” 江屿循声看去,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胖子,站在酒铺外面趴着护栏正往里看。临近的一桌食客显然认识此人,一见是他站在自己身边竟连酒饭也不吃了,丢下钱就往外走。 “冬梅,你别总跟这小白脸走得这么近,这些外乡人没一个好东西,尤其这还是个郎中,你看他那小身板……哥哥我就不一样了,跟着哥哥走,保准让你下半辈子顿顿有肉吃!” 江屿挑眉正要开口时,一向老实少言的杜老实却猛地站起:“田三你个王八蛋,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闺女鲜花一样的人怎么能嫁给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那就别想进我曹家酒铺的门!” 名为田三的壮汉嘿嘿一笑,讥笑道:“老杜啊,莫非我进了你的酒铺你就把闺女给我?我看你这身子骨也没几天好活了,干脆,明儿我就找人提亲,后天咱们就办喜事儿,冬梅跟我一走就剩下你一个人,你死了财产还是我们的,这彩礼也就免了吧,搬来搬去的也麻烦……” “你放屁!” 冬梅的性子最像她娘,话音未落,半壶热水就泼向了田三,好在田三站的远些这才没被烫到。 “呵!杜冬梅你个给脸不要脸的!等你躺在爷爷床上的时候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田三骂骂咧咧的就往酒铺里走,杜老实抄起板凳,冬梅举着菜刀严阵以待。可还没等田三进门,他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这一脚的力道极大,饶是他肉大身沉也还是给踢了个狗吃屎。田三到底是璧山有名的混混,哪里吃过这种暗亏,起身就要还手,只是嘴里的“我日”还没说完便硬生生咽了回去。因为他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李公甫。 李公甫一身官衣,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握腰刀的差役。他往前走了一步,正好踩在田三的脚尖上:“你日?” 田三忍着疼赔笑摇头,李公甫挑了挑眉直视着他的眼睛,脚下却又加重了几分力道。田三疼的冷汗直流却依然赔笑摇头。 “大人听错了,小的说的是我热……您看我热的都出汗了。” 李公甫点点头,只轻轻的说了一个“滚”。田三像得了特赦一般转眼就不见了。 田三一走,杜老实就像失了力气似的任由板凳脱手,幸亏江屿手快接住了,这才没砸坏桌上的饭菜。杜冬梅跑到杜老实身边,搂着他的胳膊抹眼泪。围观的食客这才开始议论着咒骂田三。 李公甫走到杜老实面前说道:“老杜你甭搭理他,他要是敢做出什么违法的事儿你看我不剁了他。” 杜老实重又恢复成那副寡言少语的样子,冲李公甫拱手道:“全仰仗李捕头了。” 李公甫挥挥手,便转身对着江屿说道:“江先生,梁大人临走的时候把你托付给了李大人,现在李大人让我请你过去,要是方便的话……” 江屿伸手在杜老实的背上拍了拍,笑着说道:“杜老板你别往心里去,等我回来咱们再接着聊。” 江屿随着李公甫来到县衙,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李大人。他听梁书说这李大人年轻时也有许多风流佳话,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身体发福头发花白,可仍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一位风流倜傥的佳公子。他常年在外游历,最擅长与人沟通,而且没想到的是李大人早年也钻研过医书,原本只是随口谈起他早年间的一些药方,江屿听了之后竟然大受启发,两人竟然就在花厅聊到半夜,直到二更鼓响过才各自睡下。 第二天江屿早早起床想要拜别李大人,出门寻了个年轻仆役打听大人的所在,仆役见是自家老爷的客人便十分恭谨的答道:“早上有人报案说东市出了人命案,大人已经带人过去了,先生可以先在房中休息,我这就寻人伺候洗漱饭食。” 江屿听了心中一阵感慨,都说这李大人勤政爱民果然不假,不过他想到昨天来的匆忙自己的药箱招牌都还在曹家酒铺放着,便说道:“既然李大人公务繁忙那江某便先告辞了,我的东西还都放在曹家酒铺,要是不赶紧拿回来只怕会给人家添麻烦呢。” 仆役听他说完表情有些讶异:“您说的可是东市的曹家酒铺?” 江屿笑着点头:“莫非县里还不止一个曹家酒铺不成?” 仆役急忙摇头:“小的只是觉得这事儿太巧了些,大人此去正是曹家酒铺。” 江屿心里泛起不祥的预感,他的眼前浮现出田三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难道这人真的凶恶到了趁夜杀人的地步不成?想到这里他不由脱口问道:“可是那个叫田三的泼皮行凶?!” 仆役被他吓了一跳,赶紧解释:“小的只知道有人报案说曹家酒铺出了人命案,我听说是昨晚来了强人,捅死了店里吃饭的田三之后还打伤了杜老板,抢了些银钱之后就跑了。”他看江屿脸上的神情古怪,还又补充了一句:“说起这田三也真是活该,真应了那句话,恶有恶报啊。” 江屿皱着眉点点头:“这还真是巧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大雪 二 天空覆盖着厚重的云层,像是一床脏兮兮的棉被盖在头上,看了就让人压抑。虽然曹家酒铺上着门板,可门前却站满了人,伴着杜冬梅的哭泣声纷纷议论着昨晚那场可怕的惨事,连什么时候飘起的雪花都没有留意。 江屿赶到的时候地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雪,李公甫正在指挥差役驱散人群。他的眼光敏锐,远远就看见了混在人群中的江屿,一见大喜,亲自把他领进酒铺里。 李大人一见江屿竟然来了,先还有些诧异,猛地记起他昨天说过他的摊子就摆在曹家酒铺的门前,于是便也释然了,不过他还是皱了皱眉,李公甫今天的表现有些反常。按照他平日的习惯,断然不可能让一个外人走到案发现场来。江屿就在他疑惑的眼光中走进了曹家酒铺。 李公甫冲李大人悄悄使了个眼色,转而对江屿说道:“江先生来得正是时候,杜老板的情形不太好,我想让江先生过来看看,好歹先保住老杜的性命。” 李大人手捻胡须,虽然摸不清李公甫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做干涉,点头道:“不知道江先生方不方便?” 江屿老早就听见冬梅的哭声,也不跟他们客气,点头应道:“宜早不宜迟,快让在下看看……” 江屿转向里间的空档,李公甫对李大人悄声道:“大人有所不知,别看这江屿是个摇铃的郎中,可鲍都监和刘大人家的案子其实都是他推断出来的。卑职很想看看这人是不是真如梁书说的那般厉害。” 李大人有些玩味的看着李公甫:“若是他真的那么厉害,你当如何?” 李公甫笑道:“那便想尽办法收为己用。” 李大人捻须摇头:“公甫啊,梁书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我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想。” 江屿的心思全在杜老实身上,他很喜欢这个吃豆子很快的老实男人,这是个十分难得的听众,不管你说什么他都相信,就算你事后告诉他那些都是假的也不会妨碍他下次还做你的听众。冬梅的哭声让他揪心,只想赶紧过去看看他的伤势究竟如何,可进门看到的却是田三的尸体。 江屿十分确定田三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他躺在门廊的位置,刚好有一线天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人能够看清他圆睁的双眼已经开始变得浑浊。一把尖刀正好插在他心脏的位置,而他的双手则无力地垂在身侧,看得出死亡来的十分突然。田三的衣服外面几乎没有什么血迹,反而身下的夹袄已经被血浸透了。尸体正好挡在门口,江屿小心的迈过门槛,后背紧贴着廊柱才勉强挤进了酒铺。 杜老实的半截身子躺在柜台里面,冬梅就在旁边哭着摇晃他爹的身体。江屿急忙出声制止,生怕这丫头没轻没重的再把亲爹给晃死。检查了一番之后江屿才算放了心,杜老实的伤全在头上,右脸青肿一片,后脑勺上肿起了一个大包,除此两处别无外伤。只是人摸起来有些发烫,应该是这一夜倒在地上受了风寒所致。脉象虽然微弱,倒也不至于伤及性命。江屿长出了一口气,告诉冬梅他爹并无性命之忧后便去找他的药箱,取了一粒金黄色的药丸放进杜老实的嘴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便回到门口,对李大人说了杜老实的情况——头上的伤虽然并不致命,可他在地上躺了一夜受了风寒,此刻身子烫的厉害,虽然服了麻黄丸已经开始退烧,可眼下急需给他找个暖和的地方发汗。依着江屿的意思,应该让杜老实尽快回家休养才是,可李大人却因为无法排除杜老实的嫌疑而拒绝了江屿的建议,因为依照国法,此时的杜老实应该呆在牢里才对。 江屿一听就急了:“现在已经是大雪节气,县衙牢狱中实在不适宜病人修养……” 李大人冷哼一声,沉声打断了江屿的话:“先生果然仁心仁术,可是国法便是如此,除非能够排除杜老实的嫌疑,否则也只好把他收监,再说,本县的牢狱也并非先生所想的那般不堪。” 江屿皱眉道:“不知杜老板有何嫌疑,可否说与在下听听?” 李公甫对李大人说道:“江先生刚来不久,还不了解这里的案情,就让卑职来给先生做个解说吧。” 李大人拂袖转身,李公甫便给江屿解说了事情的经过。 今天一早这里的里正便去衙门击鼓,说东市曹家酒铺发生了命案。里正当时只看到了门口躺着田三的尸体,衙役们来了之后又在柜台后面发现了受伤倒地的杜老实。他只说了昨晚遇到了强人打劫之后便昏迷不醒了,虽然杜冬梅说柜上的银钱确实少了,可这终究不能作为证据。昨晚天高云厚,就连路过的更夫也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异常。眼下一没有人证,二来杀死田三的刀确实是酒铺里杀鸡鸭用的。如今现场只有他们两人,谁也实在没法排除杜老实的嫌疑。 江屿皱眉听完李公甫的讲述后不假思索的说道:“刚才我看过田三的尸体,按那把刀的长度和刺入角度看,应该是竖着一刀正中心脏的位置,且力道沉稳,否则刀身必定被肋骨卡住而不得寸进。以杜老实的身体来说,他断然做不到这一点。更有可能是一个身强力壮却没什么杀人经验的人所为。” 李公甫歪着头思索着江屿的话,李大人转回身,面向江屿问道:“既然这人能一刀捅死田三,为何对杜老实却未下杀手呢?” 江屿不假思索的答道:“凶手或许并非不想再下杀手,而是因为那把刀卡在了田三的肋骨上,急切之间他拔不出来所以没法使用。柜台角上有一处新的擦痕,形状正好能与杜老实后脑的伤处对上。所以我想,很有可能那人本来只想抢钱,不想却失手杀了田三,之后便心慌意乱的去柜台上取走银钱,慌乱中把杜老实打倒在地,见他也没了反应便急匆匆的逃了。” 李大人面沉似水,看不出任何的心理波动,李公甫却问道:“先不论你说的是否在理,只说以田三这人的品性来说,若是遇到了抢劫,他若是不与贼人沆瀣一气就算万幸,怎么可能会和贼人发生冲突呢。而且田三觊觎杜冬梅的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昨天我还亲眼见到他在这里捣乱。所以杜老实并非没有杀人的动机。” 李公甫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外面有几个耳朵灵光的百姓听了之后便像油锅里滴进了水珠一般。先还只是几个人之间议论,转眼之间所有围观的百姓都在指责李公甫的推断没有道理。 “官府这是要栽赃嘛,要是老杜这样的老实人都能杀人,那这世道上还有半个好人吗!” “对,杜老板不可能杀人!” “官府要冤枉人了!” 李大人皱眉捻须,江屿这次却没有反驳,他叹了口气说道:“李捕头说的不无道理,在下现在就把杜老实弄醒,咱们尽快审问可好?” 李大人和李公甫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便点头道:“也好,那便有劳江先生了。” 江屿拱了拱手便回到杜老实的身边。冬梅离得较远还不清楚老爹的性命已经危在旦夕。见江屿回来竟然有些开心,只是她不明白江屿的脸色为何这么难看。他让冬梅帮着把杜老实放平,然后他从药箱里拿出一卷羊皮,展开之后从里面取出几根银针,转眼就全部插在了杜老实的身上。杜冬梅还没来得及尖叫就看见自己父亲的眼珠竟然动了动。 过了片刻杜老实慢慢睁开了双眼,他显然没料到眼前所见的竟是自己的女儿。 “冬梅……现在什么时辰了?”他的声音干涩而虚弱,冬梅一听便又哭了出来。李大人见杜老实竟然真的醒了,对江屿的医术也是暗挑大指,他和李公甫一先一后来到杜老实的身边。 “杜老实,你可认得本官?” 杜老实的双眼迷离,似乎还不是十分清醒,听到问话后努力辨认了一番,突然睁大了眼睛,疑惑着说道:“你……怎么这么像我们的县大老爷啊?” 李公甫轻咳一声:“杜老实,你仔细看清了,你面前的正是李大仁李大人!” 江屿和杜老实同时睁大了眼睛,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却见李公甫给了他一个不要说话的眼神,这才把心里的疑惑暂时压下,李大仁李大人。难道李大人的本名就是李大仁吗?难怪梁书也一直叫他李大人…… 杜老实一听是李大人亲临,慌忙中竟然想要站起来,只是他手脚酸软完全吃不上力道,只在地上扭了两下便又精疲力尽了。 李大人摆摆手,沉声说道:“本官知你有病便不必多礼了,我且问你,昨晚你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你要如实说来,若有半个字的假话,哼,国法难容。” “啊?昨晚?” 杜老实有些迷茫的看向女儿,见女儿一双眼肿的如同桃子,眼前所见又全是官差和衙役,他突然感到后脑处一阵剧痛,刚要伸手去触碰伤处,却骤然瞪大了眼睛,惊恐道:“不要杀我,钱都给你……不要杀我!” 江屿见他神情激动,赶紧握住他的手腕。一股温热的感觉涌进杜老实的身体,他的情绪随之慢慢平复。 “爹,你别怕,有李大人和李捕头在这儿你什么都别怕,你把昨晚的事儿说出来,大人们给咱们做主呢!” 女儿的话让杜老实彻底平静下来,等冬梅用袖子慢慢擦去他头上的冷汗后,他才说了事情的经过,他说的又快又乱,不过江屿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昨晚杜老实正要关门上板时,喝醉酒的田三却突然闯了进来,他嘴里不干不净的要找冬梅,杜老实便跟他吵了起来,两个人正在争吵的时候,外面突然来了个大个子,进到店里想要吃饭,却被田三一巴掌打倒在地。那汉子吃了亏自然不肯干休,捡起门口杀鸡鸭的刀子二话不说便捅死了田三。大个子红着眼睛给了杜老实一拳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大人和李公甫相视皱眉,李公甫问道:“你可还记得那人的长相?” 杜老实点了点头:“记得记得,那个人很瘦很高,穿的破破烂烂的,头上系着一块蓝布头巾,三角眼……蒜头鼻子,脸上全是胡子……啊对了,他脸上还有一块金印,好像是个配军!” 李大人挑眉哦了一声:“你确定没有记错?” 杜老实微微摇头:“小老儿经营酒铺几十年,最擅长观察客人的衣着相貌。”他略一停顿,继续说道:“比如江先生的鞋子破了,不知道他有没有补上。” 江屿赶紧撩开袍角果然看到自己的布鞋开了个小口子。 李大人点了点头,转身对李公甫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送杜老板回家休息吧,一会儿让彭师爷去杜老板家里做一份画影图形。你们就留下继续勘察现场,回头把笔录和书记呈给本官。” 李公甫躬身领命,李大人一边往外走一遍继续吩咐身边的差役:“你们去附近州城询问一下是否有配军逃狱的情况,及时回禀。” 围观百姓见李大人没有难为杜老实,纷纷表示李大人真乃青天父母官。李公甫吩咐差役帮忙把杜老实抬回家,杜冬梅千恩万谢一番之后也跟着走了。 江屿走到李公甫面前感叹道:“久闻李大人青天父母官,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啊。” “哦?江先生何出此言啊?” 江屿笑道:“适才在下也只是随口说出一个猜测而已,没想到李大人竟然真的会认真考虑,爱民之心何以言表啊。” 李公甫笑道:“先生这般夸赞,真让李某不知该如何作答啊。先生有没有觉得杜老实的表现有些反常呢?” 江屿皱眉:“不知您说的反常是指……” “他所描述的那个人实在是过于具体了。以他所说,田三的死发生的十分突然,而下一刻被杀的就可能是他,以常理来说,一个人在生死关头时是很难记住很多事儿的。所以,我和李大人都怀疑杜老实说的不是实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大雪 三 说起璧山县,很多人的第一印象都是忙碌和富庶,而另一些人则会告诉你去璧山可以不去广和楼,但一定要去武祖关帝庙上一炷香。这座武祖庙占地甚广,南有结义园,由结义坊、君子亭、三义阁等景观组成,北面是正庙,依照宫殿群的布局建造,前院、后宫、照壁、牌楼一应俱全。雉门前立着一块石碑,上刻“文官下轿武将下马”八个大字,门内东西建有钟鼓二楼,每逢盛大庆典便可闻钟鼓齐鸣。 杜老实的家就在武圣街街尾的一套不太起眼的小院子里。这里原本姓曹,直到曹蕙兰过世之后,人们才慢慢习惯管这里叫杜家。杜家的后墙紧邻着关帝庙的鼓楼,每年六月二十四日关帝庙庆典的时候,只要鼓声响起,他家就震耳欲聋待不得人了。杜冬梅小时候总因为这个闹着要搬家,可杜老实总是笑呵呵地说这里风水好,守着武财神他们爷儿俩一辈子也不愁吃喝。 如今杜老实受了伤又染了风寒躺在床上一病不起,这可急坏了杜冬梅。她不仅担心老爹的身体,而且还要为下个月即将交货的酒发愁。杜家的收入有一大半是靠着给酒家供酒来的,固定来往的这几家酒店都定好了日期来取。眼看着再过十几天就到了供货的日子,可看杜老实如今虚弱的样子,不休息个十天半个月只怕是难以康复。 “关帝爷爷,求您保佑爹爹身体康健,保佑我们渡过难关。” 杜冬梅跪在关帝像前虔诚的祷告了一番之后就起身去给杜老实熬药,江先生开的药果然管用,爹爹的风寒已经见好,只是精神萎靡的不像样子,甚至偶尔还会有短暂昏迷的情况。不过江先生也说了,头部受伤的人难免会有恶心晕眩精神不振的情况,先不用着急,慢慢静养几日看看再说。 雪花稀稀拉拉的飘了一天之后天空又慢慢放了晴。杜冬梅蹲在门口用碳炉煎药,她一边给炉子扇风一边想:这时候要是能有人来帮帮我们父女俩该多好啊。 大门外突然有人拍门,是隔壁李婶子的声音:“冬梅,冬梅在家吗?” “在呢在呢!” 李婶子是杜家的邻居,冬梅刚生出来就没了娘,还是吃着李婶子的奶活过来的。冬梅一听是她就赶紧起身去开门,天这么冷可不敢冻着她老人家。可开门一看,门外除了李婶子还站着一个青壮汉子。 李婶子看她一脸的疑惑便说道:“冬梅,早上我出去买菜的时候正好碰到这位小哥在打听你们家,你爹有没有说过你有个叔公啊?” “啊?叔公?” 冬梅赶紧在心里盘算了一阵,这叔公是自己的的什么亲戚啊?好像是爹爹的叔叔? “没有吧,我爹说他从小……” 李婶子赶紧打断她:“不是不是,不是你爹的叔叔,是你娘的叔叔。你没听你爹提过嘛?” 冬梅想了想,还是摇头:“没有啊,我爹没说过我外公还有别的亲戚啊。” 精壮青年忍不住往前凑了一步,插嘴道:“你外公是不是叫曹轩和?我爷爷是你外公的亲弟弟,我们家在泸州的,你没听家里人提过?” 杜冬梅见他开口这才粗略打量他一番,这人身高八尺有余,肤色略深,相貌倒还端正,鼻直口阔浓眉大眼,只是扁扁的鼻子旁边生了许多雀斑。穿着却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一身略显短小的蓝布冬衣,足上套着一双不知什么皮毛制成的鞋子。头上包了一块褐色的头巾,让人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何职业。 冬梅再次摇头:“我真不记得爹爹提过我有叔公的事儿,他说我外公生前一直都惦记着曹家的香火……不过我外公好像确实是叫曹轩和……” 青年眼睛一亮,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叫曹隆盛,我祖父叫曹轩仪,我们可是亲戚啊!” 冬梅有些疑惑的看向李婶子:“婶子,您听说过我外公还有弟弟吗?” 李婶子听了半天也没什么主意,她原还想着冬梅好歹能知道有没有这门亲戚,可如今看来她也并不清楚,如今杜老实正在病中,只怕……想到这里她也犯了难,毕竟这人是自己给领来的,可她也没听过曹轩仪这个名字,如今真是进退两难了。 冬梅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也拿不准主意。眼下天寒地冻总不能让李婶子一直在门外站着,冬梅又惦记着炉子上正在煎着的药,就先把两人都让进了家里。杜家的大门刚一关上,街对面一个卖冬菜的汉子便起身收摊走了,路过一个卖饼的摊子时还和老板交换了个眼神。 冬梅把李婶子和曹隆盛让进屋里,她则坐在门口继续煎药,三个人就隔着门帘聊了起来。曹隆盛听说杜老实被人打伤又受了风寒,此刻正在养病之后便是一阵唏嘘。 “唉,如今家里里里外外全靠表妹一个人操持,真是难为你了。哥哥也没什么本事,不怕你笑话,哥哥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前些年泸州剿匪,剿了两年,匪没见少,咱们家却没什么人了,去年头上我娘也没了,我就卖了祖宅想着做些生意,可我这运气也真是差,不是水灾吞了船就是路上遭了贼。如今我是两袖清风。本来这次我只是路过璧山,没想到竟然看见曹家酒铺的招牌还在,我这才想着打听打听。嘿,这还真让我找着了。哥哥确实没什么本事,可是我有把子力气!家里有什么重活累活尽管交给我!” 说着他就起身在院子里转悠,看见墙角的柴堆之后抡起斧头就开始劈柴,大腿粗的木头三两下就砍成了劈柴,好一阵斧影翻飞木屑四溅,看的李婶子和冬梅面面相觑。 冬梅伺候杜老实喝药,耳朵里却全是曹隆盛在院子里劈柴的声音,杜老实听了冬梅的讲述之后也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你姥爷从来也没提过他还有个兄弟……你看这人来路正不正啊?” 冬梅小心的吹凉羹匙里的药汁,送到她爹的嘴边:“人倒是干干净净的,看着也没什么毛病,就是穿的有点儿……” 杜老实被药汁苦的直眯眼:“哎呀太苦了……你刚说他穿的怎么了?” 冬梅撇撇嘴,有些嫌弃的说:“衣服倒也没什么,不过他脚上穿的鞋子好像是兽皮缝的……哎呀……” “他说自己是从泸州来的?” “是呢,听着也是那边儿的口音。” 杜老实点点头:“那也难怪,这些年泸州那边儿不太平,倒是有不少人都有穿兽皮的习惯。去年那个老猎户还记得吗?你不是还收了人家送的兔尾巴风铃呢嘛。” 冬梅释然的点了点头:“那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您再问问他吧,不过爹爹呀,这突然冒出来个大男人,咱们家怎么住啊。” “那西厢房不是一直空着呢吗,一会儿收拾收拾再给找一床被褥送过去,左右不过是多个吃饭的人罢了。” 外面砍柴的声音一直没有间断。杜老实的眼睛看着窗户,仿佛他能透过窗纸看见外面的曹隆盛一般,莫名的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不由轻叹了口气。 冬梅以为是爹爹嫌药汁太苦,便说道:“爹,要不我给这药里加点儿蜂蜜?” 杜老实却摇了摇头,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唉,是时候给你寻个婆家了。” 李婶子也没闲着,她在厨房张罗了几样饭食。原本普普通通的腌菜米粥在曹隆盛面前竟然有如珍馐,一大碗米粥喝完,竟连个米粒都没剩下。冬梅赶紧又给他盛了一大碗,他也不客气,三两口就又给喝完了。看的冬梅和李婶子面面相觑。 “这孩子,你慢点儿吃还有呢……别呛着……” 曹隆盛一边往嘴里巴拉腌菜一边含混不清的说:“你们别嫌我吃得多,我有的是力气,姨父不是病了吗,家里的重活累活全交给我……” 冬梅心中突然有些忐忑,怎么听起来这人还要常住的样子?爹爹正在病中,平时只有他们一对男女只怕多有不便,想到这里她不由皱起了眉。 “不知表哥以后有什么打算?” 曹隆盛咽下嘴里的米粥,大咧咧的抹了抹嘴:“其实我也没什么打算,本来还想着实在不成就去投军,眼下既然找到了亲人,我就想在本地找个差事做。” 李婶子不无担忧的说:“眼下这月份哪儿有还有人招工啊,你这孩子可真是不会过日子啊。“ 曹隆盛听了也有些黯然,冬梅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心有不忍,又想起下个月要供的酒还没有着落,便说道:“表哥也不用着急,既然到家了那便安心住下,回头我和爹爹商议商议怎么也能给你找个安身立命的活计。” 曹隆盛的眼圈微微有些泛红:“那就多谢姨父和表妹了。” 冬梅突然又多了个心眼,转向李婶子说道:“婶子,反正您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不如您就跟我们一起过年吧,人多咱们也热闹。” 李婶子正要婉言拒绝,却见冬梅正对她使劲眨眼,这才醒悟冬梅的用意。她中年守寡,平时靠着卖些针线活计为生。虽然两家平时走动的也很近,可毕竟还有些避讳,这次难得有个机会一起热热闹闹的过个年,想到这里她便欣然应允。 一桌人吃的有说有笑,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冬梅赶紧答应着跑去开门。 “来了来了!谁呀!” “开门开门!衙门办案赶紧开门!” 冬梅一听是衙门的人便不敢耽搁,又小跑了几步赶到门前,才刚把门闩撤下,大门就被猛地推开,门板差点儿打到冬梅的脸上。为首的衙役身材高大正是何牛。 “干什么呀!门都开了你们急什么呀!” 何牛板着脸大手一挥,身后冲出五六个衙役直奔厢房:“急什么?不急的话杀人凶手跑了怎么办?” 冬梅红着脸怒吼:“何牛你放屁!李大人和李捕头都说我爹是清白的,你凭什么抓人!你要是敢碰我爹一下,你看我不……” 何牛被她指得后退了两步,挥手把她的手扒拉到一边,不耐烦的说:“谁说要抓你爹了,我们是要抓刚才来你家那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大雪 四 杜家小院里挤满了人,仅存的几片积雪也被差役们踩成了烂泥。杜冬梅眼看着曹隆盛被两个差役从房里押了出来,连嘴角上的米粒都没来得及弄掉。 李婶子也紧跟着探出了半个身子,她脸色苍白,手捂着心口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隔壁房里传来杜老实猛烈的咳嗽声。冬梅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爹爹的咳嗽声像是揪在她的心上,可她又不能让曹隆盛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捉走。 李婶子也听见了咳嗽声,她忧心忡忡的看了冬梅一眼之后,便回房去看杜老实的情况。冬梅索性把心一横,张开双臂拦在门前。 “你们不能走,我得问问你们凭什么抓人!” 何牛晃了晃自己的大脑袋,一拍腰刀说道:“凭什么?就凭咱们是官差,我们奉命捉人难道还要跟你一个黄毛丫头解释嘛?你赶紧躲开别挡路!” 冬梅没有让步,她紧抿着嘴唇怒视着何牛。何牛要去拉她,可手还没伸出来就被冬梅的尖叫声吓了回去。冬梅对何牛身后的一个枯瘦差役喊道:“小乙哥你就看着他欺负我!” 枯瘦差役咧了咧嘴,干笑道:“冬梅啊,我们这也是上命所差呀……” 杜冬梅不等他说完便呸了一声:“孙小乙!死憨牛!要带人走也可以,先把欠我家的酒钱还了再说!” 孙小乙干咳了两声:“妹子妹子别喊啊,不是说好年底结账嘛……我们这手头上……” 杜冬梅冷笑:“李大人要捉我表哥我自然不能阻拦,可我找你们讨酒钱总不犯法吧?你们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欠我家酒钱?嗯?!今儿个不给钱你们谁也别想出我家的门!” 何牛脸涨得通红,眼见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却说不出一个字。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门帘一挑,李婶子搀扶着杜老实从房里走了出来。杜老实原本躺在床上养病,听见外面的争吵便躺不住了,生怕女儿吃亏,挣扎着非要出来看看。杜老实出门被冷风一吹先打了一阵寒战,李婶子觉得他的身子猛地一沉,便呼喊来人帮忙,站的近的差役赶紧过去帮忙扶着。 冬梅心疼的直要落泪,可又不敢把门让开,大眼睛里闪着泪花,小嘴一撇,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爹。这一声悲呼堪比孟姜女哭长城,周围几户的邻居都赶过来围观。邻居们都知道杜老实生病正在休养,进门一看却见几个衙役押着一个年轻人,后面竟然还有两个人架着一身病态的杜老实要往外走,这还了得!李大人如此清廉爱民的好官怎么今日也作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来了? 吴老夫子立时就不干了,雪白的山羊胡抖得像他手里的毛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可你们在做什么?啊?” 何牛和孙小乙自然不懂什么为政以德,可他们看得见吴老夫子高举的拐杖正向着自己头上打来。 “我让你们助纣为虐!我让你们为非作歹!” 老夫子的拐杖一下接一下的打在他们身上,他们不仅不敢反抗,甚至连躲都不敢躲,只是一个劲儿的喊着误会。其他邻居虽然不敢跟着动手可都在圈外为老夫子呐喊助威。 孙小乙肩上挨了一下,顺势拉住了拐杖,他苦着一张脸恳求老夫子别动怒,老爷子要是有个闪失,只怕李大人非得让他们充军不可。吴夫子却指着被差役架着的杜老实不依不饶,吐沫星子简直能把孙小乙和何牛淹死。 众人身后忽然响起一声爆喝,就连吴老夫子也吓了一跳。众人回头一看来人正是一身便服的李公甫和背着药箱的江屿。李公甫的气场十足,只往那里一站便再没人敢起哄。他黑着脸走到何牛面前,目光在一众衙役脸上扫了一圈之后,冷声问道:“谁来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何牛一见是李公甫来了,赶紧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原来他们一直在监视杜老实家,今天突然发现来了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一来这汉子身强力壮,正符合凶手的特征。二来,杜家才出事儿就有陌生人来访,事情过于凑巧。何牛想起李公甫说的“若有异状便宜行事”的嘱咐便带人来了,不管是不是凶犯,怎么也要先把人带回去盘问一番才好,只是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多阻力。 吴老夫子指着被人架着的杜老实,颤声问道:“你们抓人便抓人,怎么连这病人也要带走不成?” 杜老实十分应景的打了个喷嚏,李公甫皱着眉等何牛的解释。杜老实擦了擦流出来的鼻涕后开口替两名衙役解释:“李捕头误会啦,他们是过来扶着小老儿的,我这身子骨不中用,一见风就腿软……” 他的声音不大,可院子里的人都听得清楚,吴老夫子隐约听明白好像是自己错怪了这群衙役之后,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往外走。边走嘴里还边嘀咕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围观群众都为老夫子暗挑大指,能有这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势的,也只有吴老这样学究天人的人物。 杜老实接着说:“李捕头明鉴啊,那晚我亲眼所见之人确实不是我这个外甥,虽然身量不差,可穿着长相全都不对……” 江屿听他的鼻音越来越重,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道:“杜老板有话先回屋再说,外面寒气重。” 杜老板回房之后,江屿跟进去又给诊了诊脉,顺便问了一下门外这人的情况。江屿出来的时候李公甫正在盘问曹隆盛,江屿在曹隆盛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突然问了个问题:“你是坐船来的吗?” 曹隆盛点了点头:“这位先生莫非见过我?” 江屿摇了摇头,继续问道:“你是从哪个码头下的船?” “我不知道名字,不过码头边上有个茶棚,是一对小夫妻经营的。” 江屿点了点头:“那你一定是坐马老爹的船来的,他的船虽然破旧,可这个月份也只有他还会这么早出船了。” 曹隆盛却摇了摇头,疑惑地说道:“不对啊,我坐的船是新船,船家是个年轻的汉子,一路上我也没见过有老头划船过去啊。” 江屿闻言却点了点头,他把李公甫拉到一边悄声说道:“李捕头应该知道他说的是胡苏河码头吧,那里每天都是马老爹撑船,可前天晚上马老爹扭了脚,还是我给他正的骨。所以昨天开始就是他儿子撑船了。你看他脚上那双兽皮鞋上粘的泥水,不正是码头边上特有的黑泥吗。” 李公甫斜睨着曹隆盛,口中问道:“江先生的意思是?” “在下倒也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个人确实如他所说是今早才来的璧山。” “为何就不能是作案去而复返呢?” 江屿耸耸肩:“这个不好说,反正如果是我的话,既然已经顺利逃脱了,怎么也没有理由再冒着风险跑回来一趟。刚才我问过他们家的邻居,大家也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李公甫点了点头:“嗯,我先去看看杜老板。” 杜老实刚在床上躺下就见到李公甫走了进来,慌忙间又要起身,李公甫赶紧把他按回床上:“老杜啊这儿也没有外人,咱们俩就别见外了。你好好养病,你们家的案子我们虽然还没有线索,不过大人已经发出了海捕公文,这次来就是给你看看。” 李公甫就势展开一张告示,正中间是一副画像,画像是按照杜老实前次描述所绘制的,三角眼、蒜头鼻,满脸络腮胡,脸上还有一块金印,头上包着头巾。 杜老实强打着精神,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点头道:“大概是这么个样子,不过颧骨还要在高一点。” 李公甫嘿嘿一笑:“画影图形看的就是个大概,不必讲究尽善尽美,你就好好休息吧。” 江屿又嘱咐了杜老实几句,让他安心修养,千万不要着凉动怒之后便也跟着走了。曹隆盛见江屿出来,十分恭敬地向他行礼,江屿笑着点头算是回了礼。李公甫则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带着一群人匆匆走出了杜家。 江屿对李公甫的行为有些意外,怎么看李公甫也不是一个这么好说话的人,他本以为曹隆盛难免要去衙门走上一圈的,没想到竟然说放就给放了。于是他忍不住问道:“李捕头为何要放了他?” 李公甫脚步不停的反问道:“江先生难道不想我放了他?” “不不,江某只是没搞明白李捕头为何这么爽快的就认定他不是凶手呢?“ 李公甫停步转身,直视着江屿说道:“李某可从没认定他不是凶手,我只是觉得江先生的话也有些道理,我相信先生的直觉和判断,可毕竟没有证据,李某身在公门凡事都要讲证据和理法。所以我们会继续暗中观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大雪 五 璧山东市是县里最为繁华的所在。它正好处于三个码头的交界处,且直通十字大街,绝佳的地理位置造就了这里商铺林立客商如云的商业景象。不少蜀中有名的商号都在这里设有分号,许多紧俏货物还没下船便已经销售一空,刚到码头卸船便直接装车运走。若是消息不够灵通,甚至连这些货物的影子都见不到。 谁也想不到,如此繁荣的商业景象却养活了一群闲汉。他们三五成群分布在东市的各个角落,不偷不抢也不干活儿,每天要么聊天,要么听别人聊天,然后他们会把听来的消息汇总之后卖给商家。虽然不是每天都有收入,可若是得到十分重要的消息,商号的掌柜也绝不吝惜赏钱。 闲汉们其实也不想做咸鱼,他们的目标是成为陈阿虎。陈阿虎今年四十岁,八年前也是东市闲汉中的一员,虽然没读过书不过脑子还算灵光,懂得汇总几家的消息之后找到利益最大的一条出路。略有积蓄之后,他便在东市开了一间名为登瀛楼的酒楼,名为酒楼,实际上做的还是买卖消息的生意。 登瀛楼的左近总有闲汉聚集,官府便把此地作为张榜公告的所在,江屿的摊子便摆在这里。他的对面是登瀛楼的后墙,此刻墙上贴着三张海捕公文。其中一张便是杜老实口中的那个强人,另外两张则是外县发来协查的,左边一个方脸方眼方鼻方耳满脸胡须,右边一个则披发包头戴着耳环脸有刺青,告示上说这两人都是山贼,专做杀人越货的买卖,此前已经在临县抢了不少富户。 江屿旁边是个算卦的摊子,小桌上摆着给人算命的应用之物,签筒石板都是寻常的物件,只有一个黄铜龟壳十分惹眼。摊主是个一身道士打扮的中年人,留着五绺长须看着确实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这半天两人都没什么生意,摊主闲极无聊便与江屿攀谈了起来。他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说道:“哎呀,眼看天将正午,我这一日三卦今天可连一卦都没算出去。哎!索性你我闲来无事,不如愚兄赠你一卦如何?放心,既然说是赠,那便分文不取,咱们权当解闷如何?” 江屿对这人也有些兴趣,便道:“那就却之不恭啦,不知先生擅长何种手段?” 摊主大手一挥,依次扫过龟甲、签筒和石板:“六爻、抽签、测字任君选择。” 江屿却笑眯眯的说道:“早就听人说过您的相人之术十分厉害,不知道能不能给在下相看相看?” 摊主抚掌大笑:“嘿呀还是小兄弟有眼光,那愚兄便献丑了。” 摊主说完便直视江屿,看了片刻后又开始上下打量,右手五指随着他的视线移动不住掐算,时而皱眉时而释然,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后,他才长长呼出口气。 “小兄弟的面相有趣得紧呐,散中有聚,步位平稳寿元甚久,可惜泪堂有一颗小痣不旺人气,五官端正却是有名无利,注定是一生奔走的命格,虽然一生颠沛却贵人不断。真是个矛盾至极的好相貌。” 江屿哦了一声:“既然矛盾重重有名无利还是个一生奔走的劳碌命,为何还说是好相貌呢?” 摊主哈哈一笑:“兄弟可知这世上什么事最无趣?” 江屿笑道:“当神仙,当皇帝,长生不老,这些事儿似乎都挺无趣。” 摊主捋了捋胡须,摇头道:“非也非也,还有件事儿比这些更无趣。” “请先生赐教。” 摊主指了指对面墙上的画像:“你看着三个人,他们的面相一目了然,左边这个方头方脑的必定是一生坎坷,就算没有克死爹娘只怕也克妻克子。再看旁边这个,这一看就是个外族人,虽然相貌和我们有些差异,可你看他的扫帚眉和八字胡,这样的人必定心胸狭窄没气量成不得大事。右边这个就更厉害了,大宽脸、三角眼、蒜头鼻,还长了一脸的大胡子,这模样必然是个憨货,他们的命运全都写在脸上了。还有什么比知道自己的命运更加无趣的呢?” 摊主突然凑近江屿,轻声说道:“小哥你就不一样了,你的命运也全在脸上,可你命里得变数太多,而唯一注定的只是你的寿元很长,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啊?” 江屿立刻就明白了摊主话中的含义,点头道:“如此说来我这还真是个好面相喽。” 摊主笑着点头:“看相乃是小道,观前尘不如看后世,兄弟只管放心,你的人生精彩的很呢。” 江屿拱手笑道:“承先生吉言。” 摊主赶紧摆手:“我只是说出你的命运而已,是吉是凶可由不得我啊。” 江屿点头应是,突然话锋一转:“以在下所见先生似乎有病在身,不知可否给在下一个机会?” “却之不恭!” 摊主十分自然地把手放在江屿桌上的软垫上。江屿笑着摆了摆手:“先生大才,可以慧眼识阴阳,小子不才,倒也可通过面相为人诊病。” 这次换摊主一脸惊讶:“快快说来。” “观先生,面色潮红眼白中透有血丝,嘴唇下缘有紫边,呼吸虽然均匀却不深沉,另外,先生的指甲也泛出白色……似乎……先生心肺两脉受过内伤?” 摊主惊讶的不可言表:“哎呀呀,兄弟这眼光才是真的厉害!愚兄早年轻狂……哈哈,不提也罢。不知兄弟这里可有良方?” 江屿腼腆一笑:“那还得劳烦先生伸手。” 摊主再次伸手,江屿把手搭在他的脉门上,几股蚕丝般的内力顺着他的心肺两脉游走,可竟然连一个周天都走不回来。 江屿一脸忧色的摇了摇头:“先生……” 摊主似乎心中早有定见,见他一脸为难的样子便收回手:“无妨无妨!这些年也早就习惯了!” 江屿却拉住了他的手腕:“先生别急,您的经脉受伤太重,就算是家师只怕也没有良药可以助您恢复,可在下听说唐门有种手段可以修复受损的经脉……” 摊主眼中精光一闪:“莫非那个传言是真的?” 江屿点了点头:“洛红霞……” 摊主只听到洛红霞三个字便伸手制止他不要再往下说:“既然如此,那愚兄便去唐家堡碰碰运气。江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有缘再见。” 摊主起身便走,竟连自己的摊子都不要了。他边走边笑状似癫狂,惹得路上的行人、闲汉一阵议论。江屿瞥见那只金光灿灿的龟壳还在桌上便有心提醒,对着他的背影刚要发声,摊主却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的挥了挥手。 “哎呦,真是个高手。” 江屿一边感慨一边去拿那只龟壳。冰凉的龟壳拿在手里沉甸甸还有些粘手,轻轻一摇便从里面倒出来六枚铜板。铜板和龟壳都是同样的质地,而且包浆厚重手感圆润。铜板圆形无孔显然不是市面上流通的货币,正面阳刻着龙虎二字,背面则是阴刻的一对阴阳鱼。 “久闻宋先生大名,今日特来劳烦先生给起一卦。” 江屿一愣,抬头一看,不知何时摊子前竟站了一个一身红衣的年轻妇人。 他急忙解释:“额……宋先生刚刚走了。” “走了?他去哪里了?” “他去……额……我也不知道啊,不过他刚走没多久。” 妇人蹙眉道:“他走了,那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江屿哑然。 妇人上下打量了江屿一番后冷冷的说道:“先生莫非是不愿意给奴家算命?奴家虽然身份低贱可卦金还是有的!” 江屿满头黑线却无法解释。他见这妇人满脸怒色便无奈道:“夫人果然慧眼独具,既然已经被夫人识破,那我也不再推脱了,这便为夫人起上一卦。” 妇人紧绷的表情马上一缓,轻飘飘的坐在了摊子前的小凳上。江屿把铜板塞回到龟壳里面,他怕手粘在龟壳上拿不下来,便垫着袖子捧起龟壳猛摇。一阵清脆的响声过后六枚铜板依次排在桌上。好巧不巧正是三正三反。 “看着好整齐啊,可是吉卦?” 江屿沉吟了好久,缓缓开口道:“此卦名曰天地否(pi),嗯……是个虎落深坑的卦象呢。” 妇人眨眨眼,眼中满是期待:“天地否?否极泰来的否?” 江屿紧抿着嘴唇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天地否卦可是大凶之卦,讲的是虎落陷坑苦不堪言,不仅寻物不得交易不成婚姻不和,而且搞不好还有性命之忧。可这妇人却是一脸的期待…… 他一边措辞一边解释道:“额……卦象是这样的,有个猎人挖了一个深坑,想要让猛虎掉进去,如果猛虎掉进去了,那可就糟了。” 妇人紧张的问道:“先生是有人在给我挖坑?” 江屿点点头:“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妇人赶紧追问:“可有破解之法?” 江屿挠了挠鼻子,咧嘴说道:“破解之法……坑嘛,我们想办法给它填上。猎人的话……你不如随身带把利器,啊,也不用刀剑,剪刀总有吧?剪刀虽然没什么煞气,可用来吓吓恶鬼还是有有些用处的。” 妇人沉吟了片刻摇头道:“剪刀好说,不过这坑嘛……总觉得很不吉利。” 江屿随口说道:“不如种些蔬菜花草,这不也就把坑填上了嘛,不过这个坑……” 妇人一拍大腿猛然站起:“对呀!我种些花草!我怎么给忘了!多谢先生了,奴家这便回去种花!” 妇人丢下一锭银子起身便走。灰蒙蒙的天空缓缓洒下一层细雪,江屿看着渐渐远去的红色人影欲言又止。 “这个月份……种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大雪 六 常言道,清酒红人面财白动人心。原本还准备取笑江屿的闲汉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全都直了眼,江屿更是喜出望外。这一锭银子少说也有五两,足够他在这里丰衣足食的过上一冬。 江屿把银子和龟壳揣进怀里,哼着小曲儿收拾好摊子之后便也起身走了。雪越下越大,转眼间街道房舍便铺上了一层白色。没了活计的闲汉们也不沮丧,他们自然有地方打发时间。摊贩大都收了摊子准备回家,商铺的伙计们也都百无聊赖的蹲在门口看雪,风雅些的老板还会端着茶壶出来赏赏雪景。平日喧闹的东市转眼间便褪尽繁华归于寂静。 江屿走得很快,他要赶到关帝庙去买王婆婆家的烧鸡。街上的人越来越少,虽然现在还是下午,可天色已经暗的像是傍晚,关门上板的店铺越来越多,江屿的步子也越来越快。客栈里虽然也有烧鸡,可那味道实在没法跟王婆婆的手艺比。他想起那天在曹家酒铺,笑容可掬的杜老实在他面前打开了那个荷叶包,从那天起,江屿就认定只有王婆婆做的烧鸡才是师傅口中说的那种良药。 王家老店就开在武圣街,斜对面就是武祖关帝庙的东门。江屿赶来的时候王老板正要关门上板,江屿是熟客,两人寒暄了几句,王老板很大方的给江屿多切了二两猪头肉。 江屿抱着荷叶包回到了白茫茫的街上,一边走一边算计几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突然就这么走运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走错了方向,往前再走几步便是杜老实的家了。江屿又想起了那个笑容可掬不善言辞的小老头,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杜老实这几天一直昏昏沉沉的,冬梅给他摆了炭盆让他安心修养。她自己和李婶子一起坐在床上给曹隆盛缝补衣服,自打让曹隆盛去作坊帮忙,每天回来都能在他身上找到些破洞。 李婶子指着夹袄袖子上的一片布忧心道:“你们这酒作坊这么危险吗?你看这袖子给刮的。” 冬梅叹了口气:“我也纳了闷儿了,那酒作坊里连个带尖儿的地方都没有,真不知道他上哪儿弄这么多口子回来。” “哎我说冬梅,依你看他这人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啊?” “跟婶子装傻!” 冬梅醒悟之后羞红了脸:“婶子!你说什么呢!他是我表哥!” “你们这都哪门子亲戚了,你就说觉得他怎么样吧。” 冬梅一张脸涨得通红,李婶子一看就明白了姑娘的心思。正要往下说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有拍打门环的声音。 “嘿呦真是不禁念叨,怕是今天雪大,隆盛他们也早下工了,你快去开门吧。” 冬梅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道:“婶子你可别跟别人瞎说啊。” 外面的雪很大。冬梅小跑着来到大门口拉开大门一看,门外站着的人竟然是满身白雪的江屿。 “江先生!您怎么来了!” 江屿笑嘻嘻的从怀里取出烧鸡:“路过,我来看看你爹。” “您快进来。”冬梅赶紧把江屿往屋里让。一边走一边冲屋里喊:“婶子!江先生来了!” 江屿进屋先向冬梅问了杜老实的情况,听说他近来神志总不太清醒后便忧心道:“只怕你爹爹的脑袋里存了淤血,一会儿我再看看他吧。” 冬梅点了点头,一说起她爹她的眼眶就微微泛红:“您说我爹还能好吗?” 江屿安慰道:“你爹爹的头撞得不轻,现在的状况说起来也是正常的。等会儿我再看看,用些活血化瘀的药应该可以恢复的快些。”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以他的经验来看,杜老实或许会留下一些残疾。 “您是说我爹爹还能好?” 江屿把手放在脸上试了试温度,觉得没有先前冰了便起身说道:“走,带我看看你爹。” 冬梅把江屿领到杜老实的房里,睡梦中的杜老实似乎闻到了江屿身上的香味,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沙哑着嗓子咕哝道:“哪儿来的烧鸡啊。” 冬梅顿时红了眼眶,又好气又好笑:“爹!是江先生来看你了。” 江屿拉过杜老实的手,一边诊脉一边说道:“杜老板啊,我可是带着王婆婆烧鸡来看你的啊,你得赶快好起来,要不然这烧鸡可就没你的份儿了啊。” 杜老实笑眯眯的看着江屿点了点头:“唉呀,给您添麻烦啦。” “不麻烦,我也是路过。唉!冬梅,你赶紧给你爹扯条鸡腿过来解解馋,你看他口水都流出来了!” “先生您又取笑我。” 杜老实嘴里嚼着鸡腿,心满意足的跟江屿聊着闲天。江屿又安慰了他几句之后就出去给他开方子。房里只剩下杜老实父女二人,杜老实让冬梅从他的枕头里翻出一张纸。 “冬梅,这就是咱家酿酒的秘方,今天爹爹就把他传给你,你可收好了。” “爹!” “你这孩子,让你收好你就收好,爹爹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这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本事,只要你有这个本事,走到哪儿也饿不死。” “爹爹您别瞎说,江先生说了您能好起来的。” 杜老实咳了几声:“谁都有个三长两短,这都是命,你听话好好收起来,隆盛这孩子我看着还不错,你再观察些日子,你要是愿意的话,回头我就找人把你俩的婚事办了。” “爹!” 冬梅还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外面再次传来拍打门环的声音,这次应该是曹隆盛回来了。冬梅给他爹掖好被角:“我先去开门,您等我回来咱们再说。” 等冬梅小跑着开了门,见是曹隆盛回来了便让他去厢房等着开饭。等她再回到父亲的房间时杜老实已经睡着了,他的枕头边还放着那截没吃完的鸡腿。 热酒肥鸡一桌席。杜家的晚饭原本只有米饭、腌菜和莲菜,江屿的烧鸡无疑成了主菜,冬梅特意起了一坛他爹藏的老酒,一桌人吃的其乐融融。李婶子自觉是个外人,只一个劲儿的夹莲菜吃。冬梅忍不住给她夹了一块鸡胸脯,她偷眼看了看笑眯眯的江屿,见他脸上没有半点不悦的神色后,这才红着眼圈吃了下去。曹隆盛的胃口特别好,大米饭连吃了三碗。江屿都忍不住向他竖起拇指。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别看我吃的多,可我的力气大,我不白吃饭的!” 他的憨厚惹得满桌人好一阵欢笑。 天色渐黑,窗纸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杜家的老酒醇馥幽郁入口绵柔,没想到后劲竟然不小,江屿乘着酒兴又讲起了江湖见闻,每每说到关键的地方曹隆盛都会追问一句“然后呢?”,江屿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只是他的酒意越来越浓,说着说着便睡着了。 江屿被自己怀里的东西硌醒的,摸了半天才摸出了那个铜龟壳。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窗纸正亮得刺眼,他以为已经到了早上。正要起身的时候,窗纸上突然映出了一个人影。 人影走的很慢,看得出他不想发出任何声音。江屿这才意识到窗纸上的亮光只是雪地反射的月光。他不由得一阵紧张,这个人半夜三更在自己窗外做什么? 房门被轻轻推开,发出一阵低哑的噪声。江屿躺在床上没有动,他在等那人进来。门开的很慢,门轴发出的摩擦声让人牙酸。江屿清楚地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那人蹑手蹑脚的又把门关上。似乎还不适应屋里黑暗的环境,他伸出两只手摸索着往前走,可才走了两步他便踢到了一个罐子。 江屿就势坐起身,厉声问道:“谁呀?!” 那人着实吓了一跳,脚下一绊竟然摔了个跟头:“是我是我!” 江屿一听原来是曹隆盛的声音,这才想到自己喝醉之后八成是和曹隆盛住在一起了。 “曹大哥啊,你没事儿吧?这么晚了你干嘛去了。” “啊……我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饿了,去厨房找点儿吃的。您睡吧。” 江屿听着曹隆盛上床之后才又睡去。 雪半夜就停了,江屿出门的时候院子里已经踩了不少脚印,看来他又是起的最晚的那一个。天上没了厚重的云彩,只剩下一个青白的太阳挂在那里,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从杜家出来后他径直回了客栈。桌上摆着六枚铜板,而他则看着龟壳的腹部有些发愣,那里刻着三个小字:莫问天。莫问天是前任司天监的监正,出身江西龙虎山,与现任天师是同门师兄弟,七年前景陵竣工之后便下落不明。 江屿这几天一直都在回忆那个算命先生,看他的样子不过四十多岁,与传说中年近花甲的莫问天相去甚远。他忽然想起那人留下的东西里还有一些,被他存在卖抄手的摊子里了,如今看来有必要取回来研究一下。 地上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大半,地上满是湿滑的泥泞。江屿来到登瀛楼的时候正看见李公甫带着一群官差从里面走出来。李公甫按着腰刀给众人分派了任务,抬头便看见正往人群里躲藏的江屿。 “江先生!真巧啊!” 江屿听见他的喊声便知道这次是躲不开了,他像只被捏住了脖子的猫一样,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是呀真巧,李捕头也来吃饭啊。” “吃饭?这儿的饭我可吃不起。我是来办案的。” “办案?这里能有什么案子啊?” “又是人命案,这里的老板陈阿虎昨晚死啦,我们刚从现场出来,顺道过来问问情况。” 江屿做了个沉痛的表情,口中啧啧道:“哎呀,看来李捕头又有的忙了啊,那在下便先告辞了哈。” 李公甫打了个哈欠:“这次没的忙,凶手就是他的姘头,就在现场,刚才已经招供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大雪 七 江屿突然很想念梁书,这个纨绔子弟虽然办事不太靠谱,可对他还算客气。李公甫就不一样了,嘴上先生长来先生短,可有事儿的时候丝毫不考虑他愿不愿意。 比如现在,江屿就很不情愿的被他拽到了案发现场。化雪后的地面泥泞不堪,虽然只走了半条街,可江屿鞋子与衣摆上早就沾满了泥巴。李公甫指着一户很不起眼的房子告诉江屿这里就是陈阿虎姘头的家。 “你别看这房子不起眼,一般人想买都买不到呢。” 江屿用力甩着脚上的泥巴,摇头说道:“这么多有钱人住在一起怎么就没人修修路呢。” 李公甫哈哈一笑:“全是有钱人才会这样呢,他们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轿,街坊邻里连个老百姓都没有,修路给谁看啊?谁又会念他们好啊?” 这番话说得再透彻不过,不得不说江屿听了也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轻叹了口气:“有钱人的想法还真是古怪……对了,你不是说犯人已经招供了吗,那你还让我来干什么?” 李公甫一边领路一边说道:“确实是招了,不过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江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哦?能让李捕头觉得不对劲的,那肯定就是不对劲啊。” 李公甫没在意他话里的讥讽,继续说道:“陈阿虎的姘头确实说了她昨晚伤了人,可她却不承认自己伤的是陈阿虎,而且她的供词中有些地方和事实存在出入。梁书总说你的眼光独到,正好尸体还没运走,这不赶紧拉你过来看看。” 江屿一心惦记着抄手摊子里存的那几本书,有些无奈的说道:“李大捕头,我是个郎中,郎中啊,治病救人的那种!你们干嘛总让我来看死人啊。” 李公甫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直视江屿:“江先生以为李某是做什么的?” 江屿被问得一怔,继而用看傻子的眼神回看向他:“你?捕头啊!” 李公甫缓缓点头:“李某身在公门做的是捕盗缉凶的差事,我一直以为世间的罪恶和人身上的病灶是一样。只不过世间的罪恶为祸的是社稷和百姓。先生是杏林国手,学的自然是治病救人的手段。可死人也是人啊,要是能从他们身上找到线索让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这不也是在救人吗?” 江屿一时语塞,他突然觉得李公甫似乎长高了一些。金黄色的太阳照在他的背上,从江屿的角度看去,眼前的李公甫简直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他从没想过这个冷面捕头的心里竟然还有如此热烈的信念,他说的没有错,他们做的都是治病救人的事只是手段不同而已。 他收起心里躁动的情绪,十分真诚的对李公甫笑道:“李捕头的话真像醍醐灌您过去的时候小心点儿,别破坏了现场。” 屏风后面是一张做工精美的雕花大床,晚霞一般的薄纱帷幔只剩下一半还挂在床前,另一半则落在地上不知道被谁踩了好几个肮脏的脚印。尸体趴在大床与屏风之间,大半个身子都被屏风挡住了。江屿只能看见露在外面的一双腿。他脱掉沾满泥巴的鞋子慢慢踱步到了尸体旁边,屏风后面的景象着实让人心惊。春色旖旎的画面上喷洒着妖艳的红,温柔暖乡化作血海炼狱,美艳的佳人转眼成了吃人的恶鬼。几条血线蜿蜒流下,仿佛把那个赤身的美女分割成了许多肉块。 江屿的视线移向地上的尸体。那人一身白色里衣趴在地上,他的上衣几乎全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而血正来自背心上的两个伤口。他绕过尸体走到大床前面,床头的帷幔已经被人扯落之后扔在了一边,只剩下床脚的半边还挂在那里。床上的被褥虽然凌乱不堪可上面却没什么血迹,他又挑起了地上的半幅帷幔,展开之后果然在上面也发现了几个染血的窟窿。脚踏上摆着三只鞋,另外一只不知道被谁踢到了床底下。他又把视线移到尸体上。 “我能看看他的伤口吗?” “当然可以。” 江屿蹲下身,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刀,十分利索的挑开了陈阿虎的里衣,轻轻一撕便把尸体的背脊完全显露了出来。 李公甫皱眉道:“你怎么把他的衣服给撕了!” 江屿理所当然的说道:“隔着衣服怎么看啊。” 李公甫抚了扶额头:“哎,希望你真能看出些什么吧。” 江屿没有答话,他把尸体检查的十分仔细,除了几处僵硬的关节之外,他几乎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细节。给尸体翻身的时候,带起了一圈已经结冰的血水,李公甫突然就想起了街上卖的糖葫芦,不由得一阵恶心,而更让他恶心的是,江屿竟然把手里的小刀刺进了陈阿虎背上的伤口里。 他强忍着胃里的不适问道:“江先生,可以说说你的看法了吗?” 江屿点了点头,缓缓开口道:“死者身上有擦伤四处,分别是额头、鼻子、右肘和右手腕,背部有利器伤两处,一处刺在肩胛骨上并不致命,而另一处则刺穿了肺脏,死者口鼻出血也是因为这里。从他的姿势上看,他受伤后还向前爬了几步,所以他受伤的位置应该更靠近床头的位置。陈阿虎是刺伤之后又被推到屏风那里的。” 李公甫看着梁书手指的位置疑惑道:“哦?先生以为陈阿虎受伤的地方是在这里而非床上?” “不错,你看这里,陈阿虎的衣服上有十分明显的擦痕,他身上的擦伤也像是被人推倒或是踹倒之后留下的。” 李公甫捋着胡须问道:“那屏风上的血迹又该如何解释呢?” “凶手第一下刺中了他的肩胛骨,入肉不深流血也不多,而第二下恰好穿过骨缝刺入肺脏,这时候如果刀上没有血槽的话,那么刀刃会被皮肉牢牢吸住。这个时候伤口出血也不会很多。或许他在向前扑倒的过程中,皮肉活动松开了刀刃,这时候伤口张开才会有大量的鲜血喷出正好洒在屏风上面。“ 李公甫围着现场走了两圈,点头道:“你的这番推断确实有些道理,可这里又该如何解释呢?” 江屿来到床边,顺着他的手指向上看,终于在床架的布幔上发现了几道细密的血线。 “你想不想听听夏荷的说法?“ 江屿倒吸了一口凉气,皱眉不语。李公甫继续说道:“她说她昨晚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有人掐她的脖子,她慌乱中就用枕头下面的剪子胡乱刺了几下,等她冷静下来的时候才看见地上趴着的人是陈阿虎。” “她的意思是陈阿虎要害她结果却被反杀了?” 李公甫呵呵一笑:“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我们并不这么认为。世上哪有先挖好埋尸的坑然后又意外杀了人这么巧的事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大雪 八 李公甫所说的那个坑长约七尺,宽不足三尺,大致比量一下,确实能把身量不高的陈阿虎摆进去。可让江屿黑线的是,这坑实在是太浅了,浅到连他的的脚面都盖不住。在他看来,李公甫能把这个坑作为疑点实在是有失水准,眼下天寒地冻的谁会选择挖坑藏尸? 李公甫捋着胡须缓缓说道:“这里是东市,晚上总有更夫和巡夜的官差,而且地上还有积雪,出门也会留下脚印。她除了埋尸之外还能有什么手段掩藏尸体呢?或许正是因为挖不下去所以才伪造了这么一个矛盾重重的现场吧。” “可是陈阿虎的伤口也不是剪刀造成的啊。” “剪刀也是夏荷的一面之词,我看过那把剪刀,上面沾着的血太少了,肯定不会是刺死陈阿虎的凶器,所以我才说夏荷有很大的嫌疑。” 两个捕快抬着一块盖着白布的门板从他们身后经过,陈阿虎的一只手从白布里探了出来,青白色的手掌微微张开,像是要去抓什么东西的样子。 江屿冲手心哈了口气,一边搓手一边说道:“刺死陈阿虎的那一刀力道很大,寻常女子应该没有这等臂力吧。” “寻常女子确实难有这等臂力,可夏荷早年混过杂耍班子,据说有一次她喝得烂醉,竟然抱着兰姨在场子里走了一圈,这件事儿可是轰动一时呢,要没有这件事儿,兰姨也不会那么便宜就放她从良。啊对了,你应该不知道兰姨吧?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儿呢,后来得了病……” 江屿听见兰姨两个字就头疼,他之所以会来到璧山这个地方全是因为这个胖胖的妇人。一路上想尽办法要占自己的便宜,结果到了璧山就扔下自己不管了,现在都还欠着他一笔诊金没给。 “江先生?” 江屿猛然回过神来,这才看见李公甫已经往院外走了,也不知道自己走神的时候他说了些什么。 “啊……刚才您说什么?” 李公甫叹了口气:“忙了一上午了咱们先找地方吃些东西,下午咱们还得去陈阿虎家看看。” 江屿应承着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的跟在李公甫身后往外走。路过卧房的时候他又驻足往里看了看,地上扔着的半幅帷幔和床架上的那几条血线始终让他无法释怀,他隐隐觉得这件事的背后定然还有隐情。 江屿原本对李公甫请客吃饭这件事儿没有报什么期望,没想到李公甫竟然把他带到了“同福居”。同福居虽然没有广和楼、登瀛楼那么有名,可也说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酒楼。老板特意从京城请的师傅,据说连御宴上的菜也能做出两样。伙计一看来的是李公甫,不用吩咐就把他们带到了二楼的雅间。雅间的布置十分别致,除了一张八仙桌之外,旁边还有一张条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若是食客来了兴致随时可以留下墨宝,墙上挂着几幅不知作者的字画。 江屿努力辨识着一幅书法上的字迹,每认出一个字他便小声嘟哝出来:“杜……甫……能……动……?这是什么意思啊?” 伙计给两人上了茶,他见江屿正歪着头欣赏那副作品,便弯腰笑道:“哎呦先生好眼光!这可是李大人的墨宝,据说这勤能补拙四个字是他的座右铭呢。” 江屿愕然,十分尴尬的笑了笑道:“勤能补拙?啊……好字好字!” 伙计笑呵呵的出去吩咐饭菜,江屿再也没有兴致去看那些字画。他和李公甫相视而坐。 “久闻同福居的大名,想不到李捕头会带江某来这里吃饭。会不会太破费了啊?” 李公甫悠然喝着茶:“怎么会破费呢,先生不必担心。” 江屿看看房里就只有他和李公甫两个人,不由得多了个心眼:“这顿饭不会是我请客吧?” “噗……”李公甫一口茶险些喷到江屿脸上,不悦道:“先生把李某当成什么人了,这里的老板是我的小舅子。” 江屿这才把心放下,然后又想起了那个御厨的传闻:“哦?听说这里的大师傅能做御膳?” 李公甫哈哈一笑:“这话怎么说呢……油爆雀舌,红烧鱼唇,这些菜你想吃吗?” “雀舌?鱼唇?” “就是鸟雀的舌头和大鱼的嘴唇。” 江屿听了不由得皱眉:“把这些东西凑上一盘是不是有点儿造孽啊?” 李公甫笑道:“所以才从来没人点啊,就算你点了,可没有食材也没办法。” 江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得不佩服李公甫小舅子的经营之道,两人又聊了几句与案情无关的闲话,一壶茶还没喝完饭菜便陆续端了上来,除了腊肉、卤菜之外,竟然还有一只烧鸡。 “先生不必客气,烧鸡可是特意给您准备的。” 江屿忍住没动筷子,看着李公甫疑惑道:“李捕头,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啊?” 李公甫也放下了筷子,斟酌了一会儿才说道:“李大人来璧山有五年了,一直风平浪静,说得上海晏河清。考功司的人上个月才走,听说要给大人评个上等,原本升迁指日可待。可是这一个月来竟接连发生了三起命案……大人清廉爱民,李某不愿他因为这些琐事影响了前程,所以希望先生祝李某一臂之力。” 江屿轻叹一声:“呐,是你主动找我帮忙的,我也可以答应你,不过能不能帮得上忙可就说不准了。” 他说着便动手扯下了一条鸡腿大嚼起来,看也不看李公甫一眼。李公甫笑着点头,举起茶杯算是以茶代酒。江屿吃烧鸡的速度很快,他也不用筷子,没多一会儿就吃掉了一整只鸡,盘子里只剩一堆干干净净的骨头。就连李公甫也不由得佩服起来。 江屿取出帕子擦干净嘴巴和手上的油之后,又把桌上的盘子挪到一边,在李公甫愕然的注视下,他用几块鸡骨头摆出了一个人趴在地上的人形。 “这就是陈阿虎。” 没等李公甫反应过来,他又用几块骨头摆出了屏风和大床的位置和形状。李公甫看的有趣,他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视角审视案发现场。他耐心等待江屿的解释。 “你看,人趴在这里,屏风就在他旁边,虽然染上了许多血可是并没有被碰倒。而床在这里,你指出来的那些血线的位置离尸体太远了。” 李公甫点头表示同意,江屿继续说道:“夏荷说她被人掐了脖子才醒过来,然后慌乱中她用剪刀刺了那个人好几下?如果夏荷说的是真的,那么一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女人手里握着一把剪刀,他会怎么做呢?” “自然会用剪刀刺向那个人。” 江屿又站起身,做了一个向下扼住别人喉咙的动作,回头看向李公甫:“夏荷躺在床上,如果有人要扼住她的喉咙,那必然要面向着她才能用力,而夏荷又说她是冷静之后才发现地上躺着的人是陈阿虎,这里是不是有些说不通?” “如果是半夜三更又事出突然的话,那倒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江屿摇了摇头:“屏风旁边有一盏纱灯,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 李公甫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记得,上面好像画了些花草,不过里面的蜡烛已经燃尽了。” “如果事发的时候蜡烛尚未燃尽呢?夏河说的是她冷静下来之后才看见地上躺着的人是陈阿虎,而她周围已经没有别的灯烛了,这就有一个不合理的地方,如果当时亮着灯,为什么夏河没看清扼住她脖子的人呢?如果当时灯灭着,她又是如何看清地上的人是陈阿虎的呢?” 李公甫顺着他的思路想了片刻后,摇了摇头:“这些话都是夏荷自己说的,她这种女人的话最多只能信个七八分。” 江屿摆了摆手笑着说道:“李捕头稍安勿躁,我现在先假设夏荷没有说谎。” 李公甫点头表示同意,继而又摇了摇头:“如果她说的都是实话,那这里确实说不通……”话才出口他便突然灵光一闪,猛然抬头道:“莫非对方是隔着床幔动的手,所以夏荷才没法看清对方的脸?” 江屿笑着点头:“这样一来地上扔着的床幔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上面的窟窿是夏河用剪刀捅的,而那几个脚印……十有八九就是凶手留下的。毕竟陈阿虎和夏荷的鞋子都摆在脚踏上。” “可是上面为什么没有血迹呢,难道夏河没有戳中?” “或许一开始没有刺中,不过剪刀和床架帷幔上的血线……” 李公甫猛然拍桌:“你是说那天晚上屋里还有一个人?!” 江屿笑得十分腼腆:“这可不是我说的,只不过这个解释最为合理罢了。” 李公甫激动的在屋里来回踱步,口中喃喃道:“这人一定是熟人……而且知道他们的习惯,否则也不能隔着床幔去掐她的脖子……可是夏荷为什么没听到之前的打斗声呢……” 江屿把桌上的骨头推到一边,拉过一盘卤猪蹄继续发力。他看李公甫转的心烦,就说道:“李捕头你先坐下……咱们聊点儿别的……你们现在还看着杜老实家吗?” 李公甫的心思完全不在杜老实一家的身上,随口答道:“一直有人看着呢,不过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哎,对了,听说你去他家吃过饭?” “这你们也知道啊?” “那当然,我们的人看的可仔细了,他们每天出门做些什么我们都有记录。” “哦?”江屿撕下一块蹄筋嚼的起劲。 李公甫呵呵一笑:“曹隆胜都在作坊里干活,李婆子每天就是洗衣做饭,杜冬梅每天除了买粮买菜就是买药,也没见跟什么生人接触过。唉……杜老实真的伤的那么厉害吗?” 江屿点头道:“他脑袋里存了淤血,一时半刻肯定好不了。搞不好还会落下病根呢。唉。你们看得这么仔细都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除了那个曹隆胜太能吃之外,还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来之前杜家半个月买一回粮食,他来之后,嘿!十天就买了两次了。” 江屿又想起了那天吃饭的场景,曹隆胜一人连吃了三碗米饭,当晚竟然还去厨房吃了顿夜宵,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 笑着笑着他又想起那天在登瀛楼摆摊的情景,他挠了挠鼻子向李公甫问道:“那两个外地来的逃犯你们找到了吗?” “那个就别提了,怎么会那么巧就跑到咱们县来了。” 江屿突然眯起了眼,有些神秘的李公甫说道:“或许……还真就这么巧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大雪 九 墨黑的夜空上遥遥挂着一颗青白色的月亮。天上又慢慢积蓄起了云层,看来过不了几天还会再下一场雪。关帝庙里的积雪还没有化尽,莹莹的反射着冷白色的光,把这座古老的庙宇照的阴森寒冷。整座关帝庙中只有崇宁殿的灯火依然亮着。 长松道长听了李公甫的说明之后沉吟不语,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李捕头的意思是,我们这里藏了贼人,而且已经藏了一些时日了?” 长松的声音十分和蔼且有磁性,可是面上却如止水,看不出一点儿情绪上的波动。如果不是他的两条寿眉微微晃动,李公甫几乎认为那句问话出自殿中的神祇。 李公甫欠身道:“不不,我们只是有此猜测而已。” 长松手中的拂尘一摆,微微点头:“原来只是猜测,小庙一没有失窃二没有伤人,我想应该是李捕头多虑了吧。” “道长有所不知,这两人是外县逃来的匪人,虽然此刻没有什么作为,可难保他日后不会伤人啊!” 长松捋了捋颌下长须,淡然道:“既然如此,那李捕头需要贫道做些什么?” “哪里敢劳动道长,您只要像平日那样日常起居就好。我们今夜会在门楼派人把守,您放心,断然不会给庙里添什么麻烦。” 长松叹了口气:“也罢,那你们自便,贫道便不奉陪了。”说完便转身往后殿走去,李公甫遥遥听见一声叹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罢……” 夜色深沉中,两个男人正在门楼上瑟瑟发抖。天寒露重,青砖地面上都结了一层薄霜。虽然两人蹲在墙角又有冬衣盖在身上,可他们依旧觉得自己八成活不到明天便会冻死。 “哎,酒壶给我。”说话的人鼻音很重,一边说还一边吸溜鼻涕。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回话道:“啧!你怎么又喝,这一壶酒都叫你喝了。” “你小点儿声!一壶酒而已你小气个什么。” “呸!买的时候让你出钱你不肯,喝的时候又说一壶酒算什么。” 那人探头往外看了看,见没什么异状便从怀里掏出酒壶递给另外一人,接手的时候还特意嘱咐道:“你少喝点儿啊,夜还长着呢。” 另外那人接过酒壶小小的喝上一口,带着体温的酒浆入喉之后格外辛辣,他十分享受的哈了口气,连鼻子都通畅了许多。 “给给给,瞧把你小气的,你也趁热喝一口。“ “啊……真舒服……晚上这顿羊肉也不道:“李……李捕头……有人翻墙……进了杜老实家……快派人!” 李公甫眉毛一挑:“真的进了杜老实家?” “真的真的,墙上挂着一根绳子,墙后面就是杜老实家的后院,我们以前老从鼓楼上偷看……啊……” 孙小乙自知失言急忙住口,李公甫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也不多做理会。返身从殿里拿了一支烟花放到地上,吹燃了火折子之后便点在药捻子上。 烟花绚烂并不绚烂,只是吹着口哨飞到了天上啪的一声闪了几个火花便消失不见,只在天上留下了一团硝烟。 杜老实恢复的不错,风寒已经痊愈,只是偶尔还会有些头晕。白天的时候他总在院子转悠,躺了十多天,他觉得自己的手脚都不利索了。往后家里还要依靠他,他得尽快恢复起来。杜老实这一辈子过得实在不容易,他没有做大买卖的本领,只能每天起早贪黑的操持这个家。每天睡不过三个时辰,几十年下来早就习惯了。托这次受伤生病的福,他几乎把这几十年缺的觉都补了回来。 今夜他睡得格外深沉,因为他梦见了自己的媳妇。曹蕙兰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她微笑着走到杜老实面前,还是那一瘸一拐的样子,还是那样温柔甜美的笑容。 她伸手摸了摸杜老实的后脑勺:“还疼吗?” 杜老实激动地摇头:“不疼了早就不疼了!你还好吗?” 曹蕙兰笑着说:“我早都死了,还能有什么好不好的。倒是你啊,越老越难看了。” 杜老实嘿嘿一笑:“你还是那么好看,对了,你怎么还不去投胎啊?” 曹蕙兰冲她翻了个白眼,嗔怪道:“费什么话呀,我这不是等你呢吗!” 杜老实紧紧握住她的手,那双手粗糙而冰冷,他摩挲着那双手,颤声道:“你终于来接我走了吗?” 曹蕙兰笑着摇头:“你呀,上辈子也不知道积了什么德,你后面还有好几十年呢。我就是听说你有了劫难所以来看看你,见你有贵人相助我也就放心了。对了你赶紧起来吧,马上要来人了。” 曹蕙兰的身影越来越淡,杜老实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笑着消失在自己面前,他猛的睁开眼睛,却看见冬梅正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 “爹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你怎么了?” 杜老实喘了几口气,安慰女儿道:“爹没事儿,爹是梦见你娘了,他说我还有几十年好活呢,你放心吧。” 冬梅趴在杜老实的被子上,幽幽地叹道:“爹,娘长什么样子” “你娘长得比你好看,你的嘴长得像我了……”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夜里听来格外的响亮。杜老实这才想起刚才曹蕙兰说要来客人,不由得惊掉了下巴,难道刚才真的是她回来了? 杜冬梅全身一紧,惊恐的看着自己的爹爹有些不知所措。拍门声只响了一阵便停了,不过片刻以后院子里就想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你把门关好,我出去看看。” 杜老实嘱咐完冬梅后就披上夹袄,抄起一根通条就往外走。迎面正看见好几个握刀的官差,李公甫走在人群正中,他手里提着一盏府衙的灯笼,他的身后跟着江屿,江屿看见杜老实站在门口便迎了上去,跟他说明情况之后就让他回房安心等候。 李婶子住的厢房也亮起了灯火,冬梅怕她胆小,便去和她作伴。 整个院子里只有曹隆盛的房间依旧没有亮灯。李公甫冷声吩咐道:“搜!” 两名差役守住窗子,另外两人猛踹房门,没想到房门根本没闩住,他们力道过猛顺势冲了进去,可一番搜索之后里面竟然没人。 李公甫皱眉看向江屿,江屿不紧不慢的向厨房的方向努了努嘴。李公甫会意,冲着厨房大手一挥,所有差役转眼便把厨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意料之外的,厨房的门竟然主动开了。曹隆盛举着蜡烛慢慢走了出来,而他的身后竟然还跟着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的人。那个人身上破破烂烂的,散发着浓重的怪味,虽然已经站到了院子里,可他手上依旧端着饭碗,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塞吃的。 李公甫皱眉看着两人:“你们不想说些什么吗?” 曹隆盛回头看看身后只顾猛吃的大个子,摇头叹息:“这次算是人赃并获,曹某实在无话可说了,只是……能不能让我这兄弟吃完这顿?” “表哥!” 冬梅想要穿过差役围成的人墙,却被孙小乙死死地拉住了胳膊。 “他不是你表哥,他是强盗!” 冬梅奋力甩开孙小乙,哭喊到:“他是我表哥!你们要干什么!” 曹隆盛苦笑:“其实我……” “你就是!我爹爹也说你是!” 李公甫等了片刻,见那人的碗里已经没了吃的,便冷声道:“他吃完了,咱们可以走了吧?” 曹隆盛拍了拍身后那人的肩膀,那人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两人没说一句话,却心照不宣的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李公甫举起灯笼看了看那个默不作声的人,果然和海捕公文上的画像有几分相似,便冷声吩咐一声:“绑上。” 四五个衙役二话不说,几下就把两个人五花大绑起来。 江屿搀扶着杜老实站在门口,他们目睹了眼前的一切。李公甫走到杜老实跟前,指了指那两个人说道:“老杜,你这家里藏了贼啊,幸亏我们发现的早,要不……嘿嘿,对了,你好好看后面那个,我看着跟你说的捅死田三的人有点儿像啊,脸上虽然不是金印,可也刺的乱七八糟的。” 杜老实的眼神有些迷茫,李公甫命人把那个大个子押了过来。 “老杜,你好好看看是不是这个人啊?” 灯影摇曳下,杜老实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那个人深目高鼻戴着耳环,虽然脸上满是污垢,可还是能看出那里有一片刺青,而且这人正看着自己目露凶光。 杜老实的心脏猛跳,他想说话,却觉得口干舌燥,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不是……不是他……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人不长这个样子!” 李公甫皱着眉和江屿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都现出了浓浓的疑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大雪 十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安睡,杜老实和女儿冬梅枯坐一夜相对无言,曹隆盛躺在阴冷的牢房地上看着气窗里的月亮发呆,李公甫坐在值房里想了一夜却始终不得要领。他烦躁的在值房里来回踱着步子,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江屿的呼噜声。 遥远的天空已经开始泛出蓝色,李公甫终于忍无可忍,他快步走到值房里间,对着床上呼呼大睡的江屿一通吼叫。 江屿半睁开一只眼睛,迷迷糊糊的问道:“啊?开饭了吗?” 李公甫气的胡子都要竖起来了,爆吼道:“你就知道开饭,赶紧起来帮我想想啊!” 江屿吧唧吧唧嘴:“哎呦……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五更天。” “啊?还没到五更天啊……不行不行……师傅让我睡足四个时辰……还差一个半时辰……” 江屿的话音刚落,雷鸣般的呼噜声便再次响起。李公甫二目充血双拳紧握,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努力压下心中的怒火。 “事成之后再请先生去一次同福居。” 李公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够亲切,可等了许久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深吸了口气,再次说道:“两顿。” 江屿的呼噜声依旧。 “三顿!” 李公甫的嗓音开始颤抖,江屿扯开蒙在脸上的被子含含糊糊的说道:“将近两个时辰啊……你不懂……师傅说少睡两个时辰可是有亏根本的大事,这可不是一两顿饭能解决的……你就让我睡吧……” 李公甫的手时而五指如钩时而收指成拳,然后化拳为掌最后立掌如刀,脑海中回忆起无数的经文,用了无上的大毅力才忍住没把这些招式用在江屿的身上。 “烧鸡……” 被子动了动。 “两只?……五只?……八只?……十只!” 被子再次掀开,江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好吧好吧……我这就起……李捕头啊,你这算不算是强行行贿啊……” 李公甫气的手抖:“你……上辈子是个黄鼠狼吗!” 江屿围着被子坐在床上,李公甫拉过一张椅子挨着江屿坐下,他弄了个炭盆摆在屋里,把手烤的直痒痒。 江屿打了个哈欠问道:“你们审问的怎么样啊?” 李公甫摇头:“曹隆盛倒是招了,他的身份全是编出来的。那个大个子呜哩哇啦说的全是鸟儿语,没人听得懂。” “曹隆盛的身份是编出来的?编的杜老实自己都信了?” “嘿!”李公甫说话前先叹了口气:“一开始我也不信,我还真以为他是曹家的亲戚呢,没想到啊,他就是偶然听了几个闲汉聊天,有稍微打听了一番就编出来这么个身份。” 江屿抠了抠眼屎,继续问道:“他藏到杜老实家就是为了给鼓楼里藏着的那个人送吃的?” 李公甫点点头:“嗯,他对那个叫突尔勒的鞑子倒是真不错。” 江屿不解道:“他们不是强盗吗,怎么不去劫道,反而跑到县里藏着来了?” “他说他们没有抢劫,只是想要些吃的。”李公甫的声音难得的少了些底气:“牢里哪个人不喊冤啊。” 江屿耸耸肩:“查明真相就是你们的差事儿。不过说起他俩来,我更在意杜老板。” 李公甫挑眉说道:“这么巧你也觉得他有问题?” 江屿揉了揉鼻子:“他的表现无论如何都有问题,不如你先说说你的看法?” 李公甫呵呵一笑:“我还是那句话,首先,他对凶手的描述过于具体了。我办案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哪个被抢劫的人能把对方描述的这么清楚,更何况那个人还刚刚杀过一个人。而且……昨晚我让他辨认一下是不是那个鞑子,他竟然一口否定不是,嘿,我现在都有些怀疑杜老实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们。” 江屿点了点头:“不愧是李捕头,说的很有道理啊。” “少说废话,该你了。” 江屿捏着下巴说道:“我也觉得杜老实否认的太快了,说起来,他描述的那个人跟那个外族人真有两三分的相似,只是他描述的面目特征和那个人正好相反,这会不会有些太巧合了,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的嫌疑还没有彻底洗清,有这么好的机会,他为什么不把嫌疑直接推给这个外族人呢?”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江屿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有个想法,或许可以验证一下杜老实是不是真的说谎了。” 李公甫二目放光,急切道:“什么办法?” “我们找一个跟他描述的一模一样的人让他辨认。” “然后呢?” “不必有什么然后啊,我们只需要告诉他我们按照他的描述抓到了凶犯就行了。” 李公甫不解道:“这有什么用啊?” 江屿古怪的笑了笑:“我们只要找一个跟他的描述有九成相似的人就可以了。如果他依旧咬定不是那个人,那他的说法很可能就是编造的。如果他说就是那个人,那我们就问问他为什么会有一两个细节对不上号。” 李公甫歪着头想了想,迟疑道:“这……似乎有些牵强吧?” 江屿耸了耸肩:“或者李捕头有更好的办法?要不我们把这案子定成悬案吧,大家都省心。” 李公甫皱眉怒道:“这说的什么话!人命关天岂能儿戏!” 江屿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原本就都是些猜测,人家连拦路抢劫都不承认,你说人家是凶手人家就能认了?再说那杜老实每天起早贪黑的忙他的铺子,哪有机会去认识那种人?东市那么多闲汉瞅着呢,随便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你也知道杜老实脑袋受了伤,也许是他自己眼花也说不定,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 李公甫叹了口气:“就算我想依你,可我们去哪儿找一个跟他描述的有八九分相似的人啊?” 江屿突然笑了:“李捕头听说过易容术吗?” 璧山县大牢里,曹隆盛躺在茅草堆上动弹不得,任何动作都会牵动他身上的伤痕让他痛不欲生。对面牢房关着的是他的外族兄弟突尔勒,因为没人听得懂他说的是什么反而没被拷问。牢房大门再次被打开,几个衙役推搡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往里走,打开突尔勒的牢房之后骂骂咧咧的就给他关了进去。曹隆盛艰难的翻了个身,他不打算去看那个新来的犯人,他也不担心突尔勒会吃亏。 “喂,你们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曹隆盛听见了对面的问话却懒得搭理,于是就装作已经睡着了。对面那人却接着说道:“唉,他们竟然说我杀了人……一个人走夜路也犯法嘛!” 说着说着他还十分激动的吼叫起来,换来的却是牢头的一阵辱骂胡喝。 曹隆盛叹了口气道:“你省省力气吧,我们兄弟俩讨饭都能讨成逃犯,你这杀人的嫌疑也不冤枉。” 大汉听了显然不信,他追问道:“你说什么?讨饭讨成了逃犯?” 曹隆盛冲着大汉努了努嘴:“你身后那个人叫突尔勒,是西域来的商人,原本是跟我一起到泸州做买卖的,结果……遇上了盗匪……嘿,商队就剩下我们俩还有他女儿。我认得那伙盗匪,他们都是官军!当年我的家人就是被他们杀的!我们想上重庆府告状,好不容易到了宣城县,没想到啊……卡娜……啊,就是突尔勒的小女儿弄脏了贵人的衣服,竟然被打断了腿……” 大汉趴在木栏上追问道:“后来如何了?!” 曹隆盛轻轻吐了口气:“后来?突尔勒揍了那帮人一顿,打掉了贵人的几颗牙,我们就成了逃犯了。” 大汉嘭的一拳打在粗大的木栏上,怒道:“这还有王法吗!” 曹隆盛轻叹一声:“王法?那是说给咱们老百姓的。那些大红的官服不就是百姓的血染成吗?” “才不是!这天下是有王法的!” 曹隆盛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对对,有王法,要不,咱俩怎么会在这儿说话呢。” 大汉一时语塞,转过身去不再言语,只是一个劲儿的长吁短叹。 在牢房尽头一间不起眼的小房子里,刑房书吏提着笔局促不安的看着李大人,李大人面沉似水,沉声道:“记。” 书吏的喉头动了动,然后便开始奋笔疾书。李公甫和江屿对视一眼,显然没料到竟然会有这种收货,只不过这个意外的收获实在是过於沉重了。 江屿用胳膊肘,尖着嗓子说道:“杜老爹您看是不是这个人!跟你说的一模一样!这三角眼、蒜头鼻子还有大胡子和蓝头巾!您是不知道有多巧,我们刚才回来的路上正好看见这人在外面晃荡,我眼尖,一眼就看出来他跟您说的一模一样!” 杜老实直直的看着眼前坐着的汉子,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那汉子一见孙小乙便怒道:“放屁!老子不过是晚上饿的睡不着觉,你凭什么说我杀人?” 孙小乙嘿嘿一笑:“你说这十冬腊月的天气,哪有人睡不着觉出来溜达的?你说这话鬼都不信!” 那汉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有些萎靡:“官爷,我真的没杀人啊……我还得养活老婆孩子呢,我哪儿敢杀人啊!我们都是干一天吃一天的……你们把我抓来……他们就得饿死啊……” 孙小乙撇着嘴展开一张画像,正是根据杜老实的描述绘制的画影图形:“你瞅瞅这画像,是不是跟你一模一样?你自己瞅瞅!人证物证倶在还由得你不认?” 杜老实看着那汉子有些不知所措,孙小乙扶着他的胳膊说道:“杜老爹您放心指认,只要您说句话,我立马回禀我家大人。” 李公甫也说道:“老杜,这人跟你说的几乎一模一样,你总不能再说不是他了吧?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儿。” 大汉仍旧在哀求:“大人冤枉啊,小人真的没杀人啊,我还有老婆孩子……您行行好,我回家换身衣服再出来行吗?” 李公甫目光灼灼的看着杜老实,他嘴唇微颤,结结巴巴的说道:“这……这人脸上没有金印……不是他……不是他……你们放了他吧……” 李公甫的声音陡然提高:“放了?我说老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真不是他……他脸上没有金印啊……” “金印?或许是你记错了吧?我们早就查过了,附近州县根本没有私逃的配军。我知道你心软,可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你可……” 李公甫的话还没说完,杜老实的身子便软倒下去,他跪在上给李公甫磕头说道:“李捕头你放了他吧,真的不是他!是我……是我杀了田三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大雪 十一 璧山县大牢里一片死寂,只有一个男人的呜咽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曹隆盛和对面牢房里易容过的何牛同时趴到了牢房门上,不可置信的看着杜老实。孙小乙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的看向李公甫。他们预想过许多场景,可唯独没想到杜老实会承认他自己是杀害田三的凶手。 李公甫缓缓蹲下身,他摇晃着杜老实的肩膀厉声说道:“老杜,你脑子没毛病吧!这里是大牢,这话你也能乱说?” 杜老实趴在冰冷的地上一边发抖一边哭诉道:“可是不怪我呀……真的不怪我呀……” 李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杜老实的面前,他铁青着一张脸冷声问道:“本县在此,你且从实招来!若有冤屈本官自然为你做主,若你有所隐瞒,本县也自当严惩不贷!” 李大仁的声音冰冷而威严,杜老实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身子猛地一缩之后急忙恭敬地跪在地上哭诉道:“大人啊……那天晚上我本来要打烊了,可田三却醉醺醺的跑进来要找冬梅,当时店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又喝醉了酒,嘴里全是不干不净的话。小人赶他不走,又打他不过,只能跟他说冬梅没在酒铺里,他一听冬梅不在,竟然叫喊着要去我家找冬梅睡觉……我……我就……” 杜老实说到这里便哽咽的发不出声音,孙小乙急得直跺脚,尖着嗓子叫道:“杜老爹你可别瞎说啊,就算田三喝多了也不可能让你给弄死啊!” 李大人十分不悦的看了孙小乙一眼,孙小乙被那双刀子一样的眼睛盯的浑身发毛,赶紧禁声站到一旁,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杜老实缓过一口气,继续说道:“他要走,可我哪儿敢让他走啊!我去拦他,可他不怕我呀。我就拿着门口杀鸡鸭的那把刀吓唬他……可他冲过来要打我……我就一直躲着他呀……然后他就绊到凳子上,一下就扑到我身上了……” 李公甫见他又停了便赶紧追问:“然后呢?” “然后?他趴在我身上就没动静了呀……我这脑袋也不知道撞到哪儿了,等我醒过来就躺在柜台后面了……” 江屿没有任何表示,他捏着下巴细细品味着杜老实的话。而李大人却皱眉问道:“你说他扑到你身上之后就没了动静?” 杜老实磕头如捣蒜:“大人明鉴,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啊!” 李公甫来到江屿的身边,悄声询问他的意见。江屿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天早上在曹家酒铺见到的场景之后,轻轻摇了摇头,田三的尸体是躺在地上的,而且尸体位于门廊。可按照杜老实所说,田三应该是在柜台附近把他撞倒在地的,否则他的后脑怎么也不会撞倒柜台角上,可这两个地方还差着八九步的距离。 李公甫也点头表示同意,可他没有打断杜老实的描述,而是又问了江屿一个问题:“那依你所见,田三的致命伤有没有可能如杜老实所说的那样,是他自己扑上来之后造成的?” 江屿沉思良久,还是摇头。杜老实确实不太可有那么大的力道,如果是田三自己扑上来的话,确实合理得多,可如果他是趴着死的,那他的胸前应该有更多的血水才对,这不合理。 李公甫皱眉道:“如果凶器没有拔出来的话,那出血确实不会很多。” “这话没错,可是那天我亲眼看见他的夹袄后背差不多都被浸湿了,而胸前却没有太多的血迹,这不是因为刀刃封住了伤口,也不是因为冬天的衣服厚实,而是因为他死后一直都是躺在地上的。你不妨把仵作喊来问问,看看尸体的尸斑是不是都集中在尸体背面。” 李大人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停步问杜老实:“杜老实,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言,那么你根本不必为田三的死负责。为何那天在酒铺里你要编造一个抢劫杀人的故事来欺骗本官呢?” 杜老实似乎已经哭够了,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深吸了口气说道:“小人原本没想说谎,可是我第一次睁眼的时候,田三竟然躺到了门廊那里……我想把他搬回来,可我实在是搬不动他。我也想说实话,可……可这说不清啊!我听冬梅跟你们说柜上少了钱,就顺水推舟的想了个抢劫杀人的理由。” 李大人冷哼一声:“说不清?哼!那你现在怎么又肯说了?!” 杜老实他看了一眼那个整死盯着自己的大汉,恨声说道:“我原本是想随便编造个人物出来,要是你们找不到的话这事儿不也就不了了之了吗,可谁知道还真就让你们找见这么个人啊!” 江屿捏着下巴,幽幽问道:“这不是正好嘛,你就说是他不就完了?” 杜老实叹了口气:“我也想啊,可……唉……可他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活,用三条命来换我这一条命,这种事儿我做不出来!冬梅是从小听着关帝庙的鼓声长大的,我不能让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你们放了他抓我吧,只求你们能把真相告诉冬梅。” 李大人深吸了口气,待胸中激荡的情绪平复之后,他继续问道:“你说你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田三的尸体躺到了门口?” “正是呀。” “你可知道那时是什么时辰?” 杜老实摇了摇头。李公甫追问道:“当时店里可还有灯火亮着?” “店里就那么一盏油灯,我醒的时候早就灭了。要不是门廊那里正好点儿光亮,我都不知道田三的尸体换了位置。” 李大人点了点头,转向江屿和李公甫:“两位怎么看?” 李公甫道:“那田三身高体胖,收尸那天两个人抬着他还觉得吃力,凭杜老实的一己之力只怕难以做到,更何况他头上还有伤。” 李大人也道:“田三那一刀确实是直刺心脏立时毙命,也不可能是他自己跑到门口去的……” 江屿挠了挠鼻子,蹲到杜老实身边问道:“杜老板,你是怎么编出那个抢劫之人的?” 杜老实没听明白江屿的意思,“啊?”了一声。江屿又问了一遍:“我是想问那个人的外貌你是怎么编出来的?” 杜老实好一阵犹疑之后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李公甫、江屿和李大人三个人对了个眼神——这里有问题!三个人围成一圈,异口同声的说道:“还有个人”。 李大人吩咐李公甫:“你马上去把那晚的更夫和巡夜的官差都找来,我要问话。对了登瀛楼的叶掌柜也一并请来,我想让他在闲汉当中也打听一下那晚有没有知情人。” 李公甫领命之后不敢耽搁,一阵风一样出了大牢。李大人转到杜老实那里,沉声道:“杜老实,你的说法与现场勘验的结果存在差异,李捕头已经去找线索了,不过在你洗清嫌疑之前,本县只好先把你收押在此。” 牢房的差役把早就准备好的锁链挂到了杜老实的脖子上,把他安排在曹隆盛隔壁的一间牢房里。孙小乙不等李大人开口,便叹着气把牢房里关着的那名大汉放了出来。 牢头一看就急了,大声喊道:“孙小乙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敢私放人犯!”一转眼便有好几个差役把那大汉团团围住。 再看那名大汉,此刻满脸的泪水,他胡乱抹了两把便从脸上扯下一层面皮,声音哽咽道:“大人……何……何牛……我……不干了!这差事没法干了……” 李大人安慰他道:“你做的很好,委屈你了……” “我说我不干了,这捕快我不干了!那么多坏人我不能抓……我……我还要帮你们骗杜老爹……我他妈不干了我!” 孙小乙想去捂住何牛的嘴,却奈何身高差太多够不到,只能干着急。何牛说完就蹲在地上埋着头哭了起来,活像个八尺高的孩子。 只把李大人气的脸色发青。 牢房里正一团糟时,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高棍!” 这两个字声音浑厚底气十足,可却没人知道这“高棍”是什么意思。 “高棍!!” 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那个名叫突尔勒的西域商人站了起来,他一边怒吼着“高棍”,一边发疯一样的摇晃牢门,结实的牢门被他摇的吱亚乱响。 曹隆盛惊恐的喊出几句西域话,突尔勒这才停止摇晃牢门,他直指着杜老实和李大人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他说的很快,曹隆盛听得也很吃力。可他听着听着脸上却慢慢浮上了喜色。李大人皱着眉看两个人叽里呱啦说个没完,不过他很有耐心的没有出言打断。 突尔勒刚一说完,曹隆盛便边扶着牢门大喊:“李大人!那天晚上他全看见了!” “还不让他快快讲来!” 曹隆盛摇头道:“启禀李大人,我这兄弟是西域人,汉话他能听不能说,您要是有话想问小人可以给你充当翻译!” 李大人皱着眉看向突尔勒:“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突尔勒点头,李大人又说:“你眨眨眼,伸出三根手指给我看看。” 突尔勒皱着眉照做,李大人见他真的能听懂自己的话,这才问道:“你说你全都看见了,你看见什么了?” 突尔勒叽里呱啦的说了好一阵,借着曹隆盛的嘴,大家才算明白那天晚上杜老实倒地之后,酒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尔勒因为相貌特殊的关系,没有和曹隆盛一起进城,而是趁夜悄悄潜进璧山来的。那天晚上他饿极了想找点儿吃的,整条街上之后曹家酒铺还亮着灯火,他想进去讨些剩饭剩菜果腹。可在店外他就看见店里有个喝醉的胖子正追着一个老头打,他怕惹事就想走开。正在此时,他亲眼看见那个胖子脚下不稳,向前一个踉跄就趴到了老头的身上。 他看了一会儿,见那两个人半天都没反应就赶紧过去查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个胖子翻了过来,这才看见他胸口插着一把刀。老头脑袋后面全是血,他还以为老头也死了,可没想到他竟然醒了,还看了突尔勒一眼,然后就又昏了过去。突尔勒看见柜上的银钱就想拿去给女儿治病。 拿了老头的钱,他觉得应该为老头做些什么。想来想去看这胖子也不像好人,他就想帮老头把尸体处理掉。可是那人实在太重了,最后便卡在了门槛那里动弹不得。知道他听见了打更的声音,这才吹熄了灯火逃走了。 李大人沉吟片刻,转向江屿:“先生以为如何?” 江屿揉着下巴说道:“按他的说法确实能解释之前的疑问,咱们从始至终也没对他们提过尸体的位置,而且也解释了油灯为何会灭和更夫为什么没有发现。” 李大人也点了点头:“可惜没有物证终归不算圆满。” 江屿笑着说道:“本朝律法有人证也可定案,大人不必介怀物证。” 李大人点了点头,吩咐书吏:“今日所录之事尽数收入卷宗,不得有一字删改……嗯……你起草一份文书,告诉宣城县说曹隆盛和突尔勒已在本县抓获,不过作为证人还不能移交,等刑部派人核查之后再做计较。” 书吏领命去了,李大人又转向孙小乙低声吩咐道:“你去找人打听一下,他们在宣城县打的是哪家的贵人。” 孙小乙也领命去了。 李大人转到杜老实的牢房门口,柔声说道:“杜老实,你的案子如今虽然已经有了眉目,可本官还不能放你走……” “高棍!” 这一声断喝着实有些突然,吓了李大人一跳,他皱眉向曹隆盛问道:“这高棍到底是什么意思?” 曹隆盛摇头表示不知,只是一个劲儿的给突尔勒解释,让他不要呱噪。李大人长出了一口气,拂袖转身带着江屿就往外走。何牛还蹲在地上,看着眼前人一个一个的离开有些不知所措。 “大……大人……” “这里没有你的大人。” “卑……卑职……” “你不是我的卑职。” “大人,卑职刚才冲动了!您原谅卑职吧!” 江屿远远跟在后面看的好笑,他嘴里念叨着高棍高棍…… “高棍……唉?狗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大雪 十二 李公甫是回来之后才听何牛说了突尔勒的事。他并不知道何牛把李大人得罪的死死地,还以为这厮是蹲在牢房门口偷懒,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怒喝道:“没眼力的东西,还不赶紧去干活!” 何牛眼珠一转,索性就也不告诉李公甫实情,屁颠屁颠儿的跑去找孙小乙了。 县衙二堂里,李大人亲自询问了更夫还有那晚与田三一起喝酒的几个混混,三方口供互相印证之下,从时间上证明杜老实和突尔勒所说的都是实话。 江屿和李公甫躲在耳房里的听完了审讯,这下案情总算是明朗了,李大人退堂之后也来到耳房,三个人交换了一下意见,认为杜老实和突尔勒的供词十分可信,只是还要委屈杜老实在牢里住上些时日。 江屿怕冷,李大人特意在耳房里放了两个炭盆,屋里暖和的像是初秋。江屿笑嘻嘻的看向李公甫:“那个……烧鸡……” 李大人还不知道江屿和李公甫之间的协议,不解的问道:“烧鸡?” 李公甫轻咳两声尴尬笑道:“啊哈哈,大人不必在意,这是我和江先生之间的事情。” 李大人轻哼一声:“也罢,反正今天也听了不少怪话。这烧鸡到底还比高棍强些。” “高棍?” 江屿的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李大人看他面色古怪,便也猜到这八成不是什么好话,既然他也听不懂,那便干脆不去想了,转而去和李公甫谈起陈阿虎的案子,两人刚刚舒展起来的眉头重又拧成了疙瘩。 江屿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难得的皱起了眉头:“突尔勒是不是还有个女儿在宣城县?” 李大人看了李公甫一眼,李公甫会意:“卑职这就派人去办。” 李公甫领命出门后,耳房里便只剩下了江屿和李大人两个人。江屿早就松开了领子,帽子也放到了一边,李大人身穿官服,虽然头上已经有些冒汗可依然忍着没脱掉官帽。 “听公甫说,江先生认为杀害陈阿虎的真凶另有其人?” 江屿点头:“正是,从现场情况看,当晚应该还有第三个人在场。那个人先杀陈阿虎,然后又被夏荷用剪刀刺伤之后逃跑了。” 江屿找来笔纸,把现场的情况画了出来,他一边画一边给李大人讲说自己的分析过程。李大人听得十分认真,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沉吟道:“先生的分析确实能解释很多问题,可是有一点却说不通。陈阿虎的背上有两处伤痕,显然他也是经过一番搏斗之后才毙命的,任谁挨上两刀都会惊呼喊叫才对,而夏荷说她是被人掐住脖子之后才醒过来的,难道凶手和陈阿虎之前竟然没发出任何响声吗?” 江屿笑着点头:“不愧是李大人,这么快就发现了问题。” “难道江先生已经有了答案?” 江屿摇了摇头:“江某只是一个普通的郎中而已,既不会断案也不会缉凶。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根据常理做些推断罢了。我之所以认定夏荷没有说谎,是因为我没从她的证词中发现对她特别有利的东西。” “这个思路倒是十分有趣,先生可否详细说说?” “首先,夏荷的证词中并没有否认自己刺伤了人。反而直言她被人掐住脖子之后惊慌之中用剪刀刺伤了人,在她平复了心情之后才发现地上趴着的人是陈阿虎。这番证词无论如何都不能为她脱罪,反而还坐实了她伤人的罪名。” 李大人点了点头:“不错,先生继续。” 江屿挠了挠鼻子:“我们都知道陈阿虎不是被剪刀刺伤的,他的伤口约么有二指宽窄。而夏荷所用的凶器则是一把剪刀,如果是她行凶之后编造谎言,她大可以说自己枕头下面藏着一把匕首,这样不是更能说得通吗。既然她已经承认伤了人,那么又何苦要在凶器上故布疑阵呢。” 李大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如果我们选择相信夏荷的话,那么就可以直接排除掉她的嫌疑。因为一个躺着的人是不可能在对方的背上留下那种伤口的,如果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而我的手上恰好有一把剪刀的话,我肯定会下意识往下挥动小臂,那么这个时候我应该刺中的是对方的头、面或者肩头这些位置。而如果要刺到对方的背上,那就需要我挥动手臂画一个大大的圆弧才行,这才真是没有道理。” 江屿喝了口茶后又补充了一句:“再说凶器不是也还没找到吗。” 李大人点点头:“先生说的本官也都想过,只是夏荷为何没有听见动静这一点如果没有很好的解释……” 外面突然传来小厮的声音:“回禀大人,登瀛楼叶掌柜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李大人愣了一下,要不是江屿提醒他,他早就忘了是自己让李公甫找叶掌柜来的。本意是要找叶掌柜打听一下曹家酒铺的情况,眼下田三的案子已经有了结论,早就没有必要再找叶掌柜了。不过既然人家已经来了,总不好见都不见就让人家回去。 江屿挑了挑眉:“既然叶掌柜已经来了,我们不如问问他陈阿虎和夏荷的事情,或许能有些收获呢?” 李大人呵呵一笑:“那就请叶掌柜到这边来吧。” 小厮领命去了,不多时就领来一个满脸笑意的胖子。胖子身穿貂裘头戴貂帽,脖子上还围了一条毛茸茸的围脖,看起来活像一只成了精的胖猫。 叶掌柜行礼之后坐在了李大人的下首位,十分恭敬地问道:“听说县尊大人找小的来是要打听曹家酒铺的事儿?” 李大人点点头:“本来是想让叶掌柜帮忙打听一些事情,不过刚才已经有了结论,就不必劳烦叶掌柜了。” 叶掌柜的胖脸上显出失落的神色,不过转眼就又挂上笑意:“大人不必客气,在璧山这地界要想打听什么消息,就没有我们登瀛楼不知道的。” 江屿笑着说道:“看叶掌柜这一脸的喜气,想必是有什么好事儿发生吧?” 叶掌柜脸上的肥肉颤了颤,讪笑两声说道:“先生哪里的话,本店……也刚刚遭了不幸嘛,陈老板这一去……唉……” 耳房燥热,李大人的汗水已经顺着额角流了下来,江屿索性解开了领口的扣子。江屿笑眯眯的看着叶老板,仿佛一只狐狸盯着一只胖猫。 “叶掌柜想必很了解陈老板和夏荷姑娘吧?” “额……说不上了解……不知先生此言何意啊?” 江屿欠了欠身,一脸八卦的问道:“不知陈老板和夏荷姑娘的感情如何呀?” 李大人和叶掌柜都没料到江屿会问出这么个问题,叶掌柜见李大人没有阻拦,便说道:“陈老板和夏荷姑娘的感情一直都很不错,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店里的伙计都知道。” “哦!可我怎么听说夏荷姑娘掌握了不少陈老板的秘密啊?” 叶掌柜也往前欠了欠身,试探着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江屿微微一笑:“我哪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在想,要是有人掌握了我的许多秘密的话,恐怕我连觉都睡不踏实呢,何况还是一个我给不了名分的女人啊……啧啧……” 叶掌柜的眼珠转了几圈,附和道:”哎呀,原本我还不信!您这么一说我才觉得这事情十有八九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江屿装傻道:”那么回事儿?“ 叶老板口中啧啧道:”哎呀,夏荷自己不都说是梦里被人掐住了脖子才用剪刀刺死了陈阿虎嘛,一个姑娘家家的一定是吓坏了,也难怪她刺那么多下。“ 屋里燥热,李大人也不顾上失礼,摘下官帽放在一边,解开了官服领子。江屿则干脆把领子扯开,呼呼的往里扇着凉风。 ”看来叶老板也是这么认为的呀?“ 叶老板擦擦脸上细密的汗珠,义正言辞的说道:”虽然这些年东家对我不薄,可这毕竟关乎国法嘛。“ 李大人喝了口茶,乐呵呵的说道:”还是叶老板的觉悟高啊,大是大非面前能站在国法这边实在是难得。以后登瀛楼的生意必定更加兴隆啊。“ 叶老板笑得象个包子:”大人过奖啦。“ 江屿也笑着说道:”在下的摊子就在登瀛楼后边,以后还请叶掌柜多多扶持呀。“ 叶掌柜一愣:”摊子?先生不是县衙的人吗?“ 江屿的脸上堆满了谄媚之色:”在下是个游方的郎中,就在登瀛楼后街摆摊的,旁边是个卦摊,您有印象了吗?您兴许不记得我,我可是总能见着您,听说您为了生意经常住在店里?“ 叶掌柜摆手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应该的应该的……“ 叶掌柜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见李大人和江屿似乎都没什么话说了,便起身告辞:”既然大人这里没有别的事情吩咐了,那小人我就告辞啦。“ 李大人也跟着起身,走到叶掌柜跟前,笑呵呵的说道:”登瀛楼以后可要多跟官府合作啊,你们的那些消息可不仅仅只能用来赚钱,对我们制定政令抓捕犯人都很有用处,你可千万不要吝啬呀。“ 叶掌柜赶紧垂头拱手道:”自当谨遵县尊的指示。“ 他的动作稍微大了些,地上顿时落下好几滴汗水。李大人自嘲的摇了摇头:”老啦老啦,爱唠叨了。本官也不多说了,以后就多多仰仗叶老板啦。“ 说道多多仰仗四个字时,李大人伸出手在叶掌柜的肩上重重拍了两下。没想到竟然拍的叶掌柜哎呀一声,胖脸扭曲成了一个面团。江屿一见这情形赶紧上前查看。 叶老板白着脸摆手阻止道:”没事儿没事儿,先生不必在意,叶某没事儿,真的没事儿!不必了!“ 李大人也关切的说道:”哎呀看来是李某出手重了,正好江神医在这里,赶紧让他看看,诊金自有李某承担!“ 两人根本不听叶掌柜的解释,三两下便把那一身貂裘给解开了。眼前所见,叶掌柜的肩头竟然绑着绷带。 李大人皱眉不解道:”哎呀呀,叶掌柜这是怎么弄的啊?“ 叶掌柜脸色发白,结结巴巴的说道:”这……挑水……磨破了皮而已……不必在意……小的先告辞了……“ 江屿拦住他的去路,十分严肃的说道:”叶掌柜你也真是,身上有伤怎么也不早说呢,你看你的伤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要是不及早处理只怕是要有大麻烦的,你别着急,我这就替你把绷带换上。“ 叶老板满脸怒色,一把推开江屿:”你这郎中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说不用就不用!“ 李大人幽幽地说道:”我看,还是换了吧。若是叶老板回府之后有了什么三长两短,那我这县衙可就说不清了呀。“ 叶老板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的任由江屿解开绷带。江屿惊呼一声:”哎呦!您怎么划了这么多伤口啊!这得赶紧处理,我这里有去腐生肌膏,二两银子一瓶,先给您用上了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大雪 十三 宣城与璧山相隔不过五十余里,却因为交通和地理位置的原因,人口还不足璧山县的三成。宣城县令周兴通虽然治理地方毫无建树,可官场上的门道懂得很多。早就听说李大仁这次考评得了优等来年必然升迁,所以他见李公甫过来找人,二话没说就吩咐人下去寻找。 按照曹隆盛的说法,突尔勒和人打架的时候他把断了腿的卡娜藏到了附近的一户人家里。李公甫和当地的捕快一起回到了事发地点,一番打听之后,没费多大力气便找到了那户人家。 这家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见一队官差风风火火的冲进家里来找这个姑娘,还以为是来抓她走的,老太太坐在地上撒泼打滚,愣是把他们拦在门口没让进去。李公甫拉着老头儿好说歹说才让他相信,他是要带卡娜去找她爹的。老头儿虽然听不懂衙门里的那些官话,可他就是觉得李公甫说的一定都是真的——这么有派头的捕头能跟自己说这么多话,那一定都是真话。 老太太撒泼撒的过于忘我,老头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脚,这才让她冷静下来。老两口子掸了掸身上的土,恭恭敬敬的把李公甫请进了屋。李公甫进屋一看,这卡娜伤的还真不轻,不仅断了腿,脸上也有好几处青肿,看来那帮家奴还真是敢下狠手。 卡娜也不会说汉话,她见来了生人便提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只瞪着一双碧绿色的大眼睛,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小兽,不管李公甫跟她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好在他出门之前在突尔勒那里要了一件信物,那是一只雕刻着三只骆驼的银指环。卡娜一见指环就哭了出来。 李公甫给老夫妇留了一串铜钱,算是替突尔勒感谢他们照顾卡娜。周兴通好人做到底,派了一辆厢车送卡娜回璧山。 临走的时候李公甫向周兴通告辞:“这次多谢周大人鼎力相助,李某回去之后一定如实回禀我家大人。” 周兴通又高又瘦,可能是平时总要低头看人的缘故,背有些驼。面对李公甫的感谢,他不以为意摆摆手:“同僚之间给些方便还不是应该的嘛。再说李大人帮本县捉住了贼人,也算是帮了本县的大忙啊。” 李公甫扬了扬眉:“哦?临行时我家大人还对卑职说,要不是那两个逃犯牵扯到一桩凶案里的话,我们早就该把人移交给宣城县才是……” “不必不必!李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这人既然是璧山捉到的,那就在璧山处置好了!” 李公甫没有继续客气,他隐隐觉得这位周大人这般表现,只怕是与那位贵人有关。只是那位贵人的名号并没有出现在公文当中,看来不得不查。 来时单人独骑,五十里的山路也不过只是半日的路程,回程的时候多了一辆厢车,好歹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璧山县。李公甫给卡娜安排了住处之后就急着去找江屿,原本还想跟他讨论一下陈阿虎的案情,没想到不过三天时间,那叶掌柜竟然全都招了。 何牛恭恭敬敬的给李公甫讲述叶掌柜的审讯过程:“原来那叶掌柜一直跟东瀛商人有所勾结,听说他们打算通过叶掌柜搞到咱们炮台的布防图。陈老板听见了些风声就打算去质问叶掌柜,没想到这叶掌柜竟然来了个先下手为强!看着挺和气的一个人……” 李公甫冷哼一声:“哼!窃取我朝海事布防图这何止是杀头的罪过!如果真的定了罪,那是要灭九族的!诶?他怎么招的这么痛快?” 何牛谄笑道:“还不是东市的闲汉们!” 李公甫皱眉不解:“闲汉?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何牛撇嘴竖起大拇指,十分佩服的说道:“那还得说江先生有办法。您猜怎么着,他让陈家放出话去,谁能给叶掌柜定罪谁得银百两!这话一放出去那还了得?不仅是他勾结东瀛商人的证据,就连那天晚上他偷偷潜到夏荷家里都有人看见!” 李公甫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们这不会是为了花红故意胡编的吧?之前咱们查案的时候他们怎么不说啊?” 何牛讪笑道:“那些闲汉们平时全靠着登瀛楼吃饭呢。这回二把手杀了一把手,那谁还敢得罪三把手啊?” 李公甫自嘲的笑笑:“这也难怪……不过……无凭无据的你们怎么就认定是叶掌柜做的呢?” “哪里是我们认定的啊,那可是李大人亲自认定的!” “哦?赶紧给我说说。” “那天李大人不是把叶掌柜喊来,想托他查查曹家酒铺的消息吗?您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了。” “这么巧!然后呢?” 何牛给自己搬了把椅子,凑到李公甫旁边说道:“然后?那间耳房特别热,连李大人都把帽子脱了,领口都敞开了。可那位叶老板一身的貂裘,愣是连扣儿都不敢解!那一身的汗啊,听说甩得地上都是汗珠子。李大人什么人啊?火眼金睛啊,一看就知道这里有事儿!借着说话的机会在叶掌柜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当时那叶掌柜叫的跟杀猪似的!这不就全都明白了?” 李公甫诧异道:“就这?” 何牛点头:“可不就这!江先生刚跟李大人说过真凶的伤应该在头脸或者肩膀上,这不,随手一试还真就准了!您还别说,江神医真是妙手仁心,临了还给叶掌柜用了去腐生肌的灵药,才二两银子一瓶……真是活菩萨啊……” 李公甫暗自好笑。这位叶掌柜真是不走运,竟然碰上了江屿这么个“神医”。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可夏荷院子里那个坑是怎么回事儿?你们问过她没有?” “问啦问啦,小的特意问的她,她说是挖来种花的。” 李公甫眯着眼踢了何牛一脚:“种花?这个月份种花,这话你们也信?” 何牛捂着屁股跳开一步,急忙说道:“这话谁信啊,可她说是宋铁嘴说的,说让她在院里挖坑种上花,枕头下面藏把剪刀什么的,说这样能化她的什么……天地屁?我们也不懂……反正那些算卦的都是骗人的……” “宋铁嘴?” “就是登瀛楼后面摆摊的那个宋铁嘴,啊对了,他的摊子就和江先生的挨着,夏荷说他那天还给了宋铁嘴五两银子,不过再后来那人就没了,听说摊子都不要了。” “江先生呢?” 何牛挠了挠头:“傍晚的时候还见过他跟李大人一起吃的晚饭,之后就没再见过了,要不您找李大人问问,他刚才还说让您得空去找他一趟呢?” 县衙后堂,李大人正坐在书房里批阅公文,听见李公甫来了,便让他进来,一边批阅公文一边与他闲谈起来。 “公甫辛苦了,这次可还顺利?突尔勒的女儿可安顿好了?” “回禀大人,宣城周大人是分配合,不仅帮忙找人,而且还亲自派车把人送了来,卡娜现在在医馆里治伤,吴老先生说她来有些迟了,腿伤或许会落下病根……” 李大人微微点头。李公甫又道:“大人,卑职觉得周大人似乎过于配合了,临走的时候他还跟我说,既然人是在璧山捉到的,那就在璧山处置就好,不用送回宣城。我想了一路,总觉得这跟突尔勒打的那名贵人有关。大人不可不做防范啊!” 李大人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益处,反正本官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等着刑部的批文就好。” 李公甫忧心忡忡的说道:“您说杜老实和曹隆盛还有突尔勒他们……能活命吗?” 李大人摇了摇头:“本官依律法判案,依国法行事。至于如何审结,自然有刑部的人来处理。” 李公甫叹气道:“唉,怕只怕来个糊涂官……” 李大人嗤笑一声:“糊涂官怎么了,糊涂官也挺好。” “大人……” 李大人看了李公甫一眼,很有深意的问道:“你说,这璧山县的案子,刑部会发给谁来处理呢?” 李公甫略一思索后,眼睛猛地一亮:“梁书?!要是他的话那还真是越糊涂越好。” 李大人笑着点头。李公甫又道:“听说陈阿虎的案子已经算是结了?” “结了,人证物证还有叶成茹的口供全都齐全,说起来还真要感谢江先生啊。” “江先生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一直也没见着啊。” 李大人停笔抬头,不解的看向李公甫:“你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啊。” “走了?!什么时候啊?” “他是吃过晚饭才走的,他说你们已经说好了。” 李公甫眨眨眼:“说好了?说好什么了?” 李大人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说道:“烧鸡的事儿啊,他说你欠他十只烧鸡,说好如果你来不及回来就让我先兑给他。” “啊?这……” “两贯钱而已公甫不必介怀,我已经给他折现了,回头从你的薪水里扣。” “江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冬至 一 天上掉下个云妹妹 村里有个老书呆子名叫徐远才。他这人其实不老,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而已。说他是老书呆子也只是因为这人有些迂腐。他少年读书时也是很有才气的,可是奈何屡考不中。父母在世时家境还算殷实,老两口子也盼着家里能出个当官的来光宗耀祖,便也由得他闷在家里读书。后来父母相继离世,他又没有所长,只是靠着变卖家产度日。早几年还会与本地学子一起参加个诗文集会,后来,他的妻子也病逝了,连个一儿半女也给没留下,只剩他和老仆两个人守着一套院子。那时起,他便整天窝在家里读书再没出去过。 他在家里一闷便是三年,平时全靠老仆徐忠里里外外的操持家务。直到有一天,他起床后没见到有早饭送来,这才发现徐忠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 还有几天就是冬至了,窗外风雪簌簌早已分不清天与地。比起屋外那片亮白色的天地,徐忠的小屋简直黑的看不清东西。徐远才几乎没来过徐忠的屋子,除了黑暗,屋里沉闷的空气也让他觉得窒息。费了好大力气才看出来,被子里裹着的那一团模糊不清的人影就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在屋里转了两圈竟然连盏油灯都没找到,他又回到自己的书房拿来了蜡烛。 烛火照亮了陋室,徐远才看着从被子里露出来的散乱白发竟然有些手足无措,被子里传出急促的呼吸声,像是有谁拉动了灶台的风箱。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忠叔?” 被子动了动,徐远才只听见一阵咕噜噜的痰喘声。他伸手摸了摸老人的额头,滚烫,这可不行,得看郎中,可村里没有郎中,眼下大雪封了山路只怕…… 看着照顾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徐远才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不能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他自己的肚子早就饿了,想必病中的忠叔一定也很饿,对,先给忠叔弄些吃的。 厨房的门没有锁,他在门外转悠了好几圈,终于还是本着君子远庖厨的教化没有进去,转而回到卧房。他数出了几十枚铜板,穿上冬衣,迈着壮士一去兮的步伐走出了徐宅,这也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走出家门。 漫天风雪,天地一片苍茫,徐远才站在门口有些恍惚。他记起了娘子站在门口让他早些回家,他的爹娘站在门里嘱咐他少饮些酒。往事历历在目,而他却不再是年少的他了。他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寒冷透过鼻腔刺的他脑仁一阵生疼。裹紧了袍服后他便习惯性的向东走了。 依稀记得听谁说过,家门口往东走有个包子铺,据说馅儿大皮儿薄还不贵,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那家的包子,不过这是他此刻唯一的信念。想到这里他捏了捏怀里的那包铜板。 雪下的很大,寒风吹的他睁不开眼。积雪早就没过了脚面,他走的既艰难又缓慢,每踩一脚都会发出一阵咯吱声,而地上的脚印转眼便会被填成一个浅浅的痕迹。 好在包子铺离的并不太远。胖老板一见来人是他,不禁十分诧异。平时全是老徐忠里里外外的忙活,粗略算来得有三年没见过这位徐公子了,今天这种天气能见到徐远才亲自出门,胖掌柜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或许是太久没有和人接触的缘故,面对胖老板的问候,徐远才竟然有些手足无措,语无伦次的对着胖老板说了许多客气话。莫名其妙的胖老板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才算明白,原来是因为徐忠病了,他这才不得已出门来买些热食。 老板揭开笼屉,呼的一下泛起好大一阵热气,徐远才看着白白胖胖的大包子咽了咽口水,闻着喷香的热气,他发自内心的赞了一声“好包”! 包子不贵,干菜的两文猪肉的五文,老板一边说一边展开一张干荷叶等着。 徐远才算计了一下家里的钱财,可能还够买上几十个包子,不过想熬过这个冬天似乎有些困难。他叹了口气,心想好歹先把今天扛过去再说。他精打细算的要了七个包子,五个干菜两个猪肉,如果省着吃的话应该够他和徐忠吃上两天。 徐远才数出二十文钱递给胖掌柜,老板麻利的捡出七个包子用荷叶包好,徐远才拿了包子想走,却又被老板叫住。 只见他盛了一大碗醪糟,放进一个十分破旧的食盒里递给徐远才。 “徐公子您别介意,这是我送给徐忠的,老徐是个好人……” 徐远才躬身给胖老板施了一礼,接过食盒说道:“您有心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欣赏满天的雪景。曾几何时,他眼中的雪是圣洁无瑕或者预示着来年的丰收。而今天他才体味到那句“路有冻死骨”原来与自己离得并不远。 他走的十分小心,生怕弄撒了食盒里的醪糟。他从那碗醪糟里读到了忠叔的一生,随便一个包子铺的老板都会送给忠叔一碗醪糟,这起码说明忠叔是个受人喜欢的人。他脚下踩着的便是忠叔每天走的那条路吧?并不平坦却坚实的支撑着他的一生。 正在伤怀人生的徐远才不知道绊倒了什么东西,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好在地上的积雪厚实才没把他怎样,可代表忠叔一生的那碗醪糟却可实打实的全洒在了地上,不仅如此,就连包子铺的陶碗也给摔得粉碎。 他暗叫一声不好,也顾不上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受伤,先把荷叶包和食盒捡了起来,望着地上转瞬成冰的醪糟皱着眉心疼了好久。心里一个劲儿的感慨忠叔命运多舛,竟然连一碗热醪糟都喝不上了。 想到这里他便有些愤愤,回头再看那个绊倒自己的东西,怎么看着……像是个人啊?这么大的雪,躺在地上的人……应该是死人吧?他走过去踢了踢那个人,踢落了一片碎雪,脚上的感觉也还是软软的。 听说死人都是硬的,这人不会还活着吧? 那人一身黑衣,半埋在雪里格外的扎眼。他放下食盒和荷叶包,三两下把那人身上的积雪抖落干净,试探了一下竟然还有鼻息。他站在那里又是一阵手足无措。这人还活着,按子曰的,他应该把这人带回家里好生照顾才对。可按钱曰的,他身上的钱早就不够过冬了,要是再弄个人回去……不过既然本来也不够,再弄个人回去也不过就是早两天饿死的事儿。 “雪雨孤渡眠,寒江阻客前。北风午夜急,饥肠盼鸡鸣。” 他一边吟诗一边扶着那个人站起来。可没想到他用力的时候碰掉了对方头上的幞头,一瞬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那人的头顺势靠在了他的肩膀。 徐远才就那么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他的怀里竟然趴着一名陌生女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非礼……还有非礼啥来着?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浆糊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叮铃” “叮铃” 清脆的铃声由远及近。风雪中渐渐现出来一个背着背篓的身影。那人走到徐远才身边时,还特意看了他们一眼。 “哎呀,一大早就喝这么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别误会,我不认识她。“ 徐远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那个过路的人解释,而且解释之后好像更说不清了。 果然,那个人“啊?”了一声之后便又转头走了回来。 “你……不认识她为什么要抱着她?” 徐远才怕那名女子摔倒,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他伸手指向地面:“这不是刚捡的吗。” “这年头大姑娘这么好捡的?我看看……不对啊……” 徐远才结结巴巴的说道:“对……对的……我没骗你……” 那人疑惑着走到徐远才面前,一把拉住了那名女子的手腕过了片刻才说道:“这是受了伤啊,赶紧治还来得及!” “治?” 那人皱着眉看向徐远才,仿佛在看一个傻子:“治病啊!你们这里没有郎中吗?” 徐远才苦着脸摇头:“没有啊……我们这里没有郎……” 那人又摇了一下手里的铜铃,叮铃一声脆响:“在下江屿,恭喜你们,现在你们有郎中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冬至 二 江屿扶着黑衣女子,徐远才提着荷叶包和食盒。三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角的风雪中。 “徐公子,您倒是帮把手啊。” “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在下实在是不便出手。” “我也是男的,我跟她也授受不亲啊!” “那不一样,你是郎中,有病不避医嘛。” 两行脚印中间夹着一遛拖痕,一直蜿蜒到徐家的门口才戛然而止。忽然一阵狂风吹散了地上刚落下的雪花,填平了那道蜿蜒的痕迹。 徐家早年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富户,眼下虽然败落了,可江屿从这片房子中多少还能看出些徐家往日的热闹繁华。他们把那名女子暂时安顿在徐远才自己的卧房里。 “江先生您就在这里给这位姑娘诊治吧,在下先出去了。” 江屿一愣:“额?这样不好吧,您在这里好歹是个见证……“ 徐远才断然摇头:“不可不可,毕竟男女有别,在下还是早早出去的好。” 江屿满脸的黑线,暗叹一声迂腐之后便无奈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还请徐兄打些热水过来。” 徐远才再次摇头:“不妥不妥……” “哈?” 徐远才十分为难地说道:“孟子云君子远庖厨。”他说完之后想了片刻,忽然灵光一闪说道:“先生要用热水的话可以到厨房烧一些,不过不知道还有没有柴火了。” 江屿缓缓转头不可置信看向徐远才:“徐公子,你看这事儿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啊?” 徐远才不明所以:“哪里不对劲啊?” 江屿指着昏迷中的姑娘说道:“这个人是你捡到的对吧?你说没钱也就罢了,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不肯帮手我也理解,可你连热水都要我自己去烧,这是不是有些过分啊?” 徐远才眨眨眼:“额……你是医者我是君子,我们各行其道难道不好吗?” “各行其道?我在这边看病烧水,那你干什么?” 徐远才举着包子说:“吃饭啊,忠叔还等着我呢。” 江屿的眼角一阵抽搐:“哈?” 徐远才有些落寞的说道:“忠叔……快死了……我不能让他做个饿死鬼。” “啊??这里还有一个病人你不早说?” 江屿简直要被这个徐秀才逼疯了。他也不再废话,拉过女子的手腕就开始诊脉。徐远才远远看着江屿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他的心也跟着时而吊起时而落下。他看着江屿起身,一会儿翻开女子的眼皮,一会儿又在女子的身上摸索。 正在他思考要不要过去制止的时候,江屿站起了身,他松了口气,还好这姑娘身体底子不错,虽然受了内伤,不过调养些日子应该就能好起来了。 “嗯……这是黑蚁茯苓丹,治她的内伤再好不过了。” 江屿一边说一边倒出两粒黑色的丹药,捏开姑娘的嘴就扔了进去:“过会儿还得给她施一次针,咱们先去看看你的忠叔吧,兴许还有救呢。” 徐远才原本呆愣愣的看着他忙活完这一切,一听说忠叔兴许还有救,顿时来了精神:“真的还有救吗?” 江屿收拾起药箱,不耐烦的说道:“总要先看过才知道有没有救啊,我是郎中又不是算卦的,你赶紧带我过去看看。” 徐远才走得很快,好几次差点儿在院子里滑倒,看的江屿心惊胆战,要是这家伙摔个好歹,只怕自己就要照顾起这一家人的饮食起居了,好在每次都是有惊无险。 忠叔的屋里还亮着蜡烛,可那一豆灯火显然没给这间小屋带来多少温暖,江屿甚至觉得屋里比外面还要阴冷些。 “这屋里怎么这么冷啊,空气也这么差。”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走到床边,伸手去摸老人的额头。床上的一团白发动了动,徐远才柔声说道:“忠叔,我请了郎中来给你看病了。” 一只苍老的手掌无力的搭上江屿的手,一阵破风箱似的咳喘之后,被子里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别……花钱……没……用了……” 江屿轻轻握住忠叔的手腕,柔声道:“钱的事儿您不必操心,您只要养好身体就行,你们少爷连烧水都不会,您可不能急着走啊。” 忠叔摇了摇头,正要说话的时候,却感觉有一股温暖的力量顺着手腕流入了自己的身体,那股力量在自己身上来回游走,一直走到胸口时才遇到了阻碍,他仿佛听见一声轰鸣震得他喘不上气。江屿的眉头紧皱,他收敛起自己的内力,将原本的大河化为溪水,缓缓冲刷着淤塞住的中府穴。 徐远才看着江屿不由有些呆了。眼见着他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及至后来,头上竟然蒸腾起阵阵水汽。他一眼瞥见桌上的蜡烛快要烧到头了,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跑到书房去拿蜡烛。 他回来的时候,江屿正在收拾药箱。他点上蜡烛之后就凑到床边问道:“先生,忠叔怎么样了?” 江屿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道:“已经给他吃过药了,他这是积劳成疾,中府穴堵成了一个疙瘩,幸亏江某来的早,要不……他老人家非得给你冻死。” “是是是……多亏先生……啊?你说什么?冻死?” 江屿白了他一眼:“你看看这屋里都冷成什么样子了,能住人吗?忠叔的肺应该一直都不好,现在这么大年纪了还住在这么冷的屋子里,不生病才怪呢。” 徐远才又是一阵不知所措,他看看脸色明显有些红润的忠叔,又局促不安地看了看江屿,嗯嗯啊啊老半天却说不出话。不管江屿说的有多难听,可忠叔粗重的呼吸声总算让他安了心。 关上忠叔的屋门两个人往回走。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徐远才走在前面领路,江屿发现这人的身量不矮,只是有些驼背。正寻思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经历才能培养出这么个性格古怪的人时,徐远才却没头没脑的问了江屿一个问题: “先生是个江湖高手吧?” 江屿愕然抬头,他有些拿不准徐远才说的“江湖高手”到底是褒义还是贬义,江屿在心里一阵嘀咕,这人莫非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高手?便索性装作没听懂:“徐公子此言何意啊?” 徐远才脚下又是一滑,好在他马上站稳了身形,他脚步不停的说道:“我只是觉得先生的医术过于神奇了。” “哦?莫非徐公子也对岐黄一道有所研究?” “非也非也,在下对岐黄一道一窍不通,只是这些年……家里死的人多了,郎中也见过不少,可还从没见过有先生这种手段高妙的。他们无非诊脉开药,之后……我就没见爹娘好起来过……” 江屿哑然,徐远才继续说道:“忠叔的气喘病已经好多年了,我还从没听他呼吸的这么痛快过,想必先生一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江屿轻笑一声:“在下可不敢居功,这还得感谢家师炮制的清心玉露丸效果好。” 徐远才摇了摇头:“药石的效果再好,总也要有个消化吸收的时间,徐某离开才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而已,所以我猜测江先生一定用了不寻常的手段。我猜先生可能用了内力之类的东西吧?” 江屿挑了挑眉,警惕的看着眼前那个略微有些佝偻的身影问道:“徐公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徐远才其实想了很多,既然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么江屿做出的奇迹之举便只能用武功内力去解释了,虽然他也没见识过什么是内力,可毕竟内力是自己能够修炼出来的东西。 “徐某不信鬼神却相信人定胜天这个道理。您真的是个江湖高手吧?” 江屿嗤笑道:“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鬼话,内力这种东西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有的,江某不是什么江湖高手,只是一个江湖郎中罢了。” 两人回到徐远才的卧室,徐远才当先推门要往里走:“先生请……” 房门打开的一刹那,江屿陡然感受到了一阵凛冽的杀意,耳中听见一道利刃破风的声音,便下意识地拉住了徐远才的领子猛地往后一拉。徐远才的话才说了一半,眼前突然划出一道雪亮的剑光直直刺向自己的咽喉,就在那把剑里自己的喉咙只差分毫之际,身后又传来了一股大力把他猛地往外拉去。 江屿发力把徐远才远远的甩在了门廊外面的同时,他自己脚下也发力向后略出几步,接着门里便传来扑通一声。江屿稳了稳心神,看见门里伏击他们的正是刚才那名昏迷中的女子,虽然手里依旧握着短剑,可此刻已经趴在了地上。 江屿团了个雪球扔向那名女子,“啪”的一声雪球在她的头上砸得粉碎,那名女子却丝毫没有反应,看来是又昏了过去。 徐远才坐在地上脸色煞白,久久不能起身,他颤声说道:“她……她……她要杀我?“ 江屿没有回头,他直视地上趴着的女子缓缓摇头:“只怕是有人要来杀她才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冬至 三 江屿径直走到女子身边,一脚踢开她手里的短剑后便伸手去摸她的脉搏,忽然惊觉有一道刚猛之极的力道正在她的天池和天髎两个穴道之间来回冲撞。这两处要穴分属手厥阴心包经和手少阳三焦经,这两条经脉既为表里,受损之人必然心智不全。 江屿皱紧了眉头,他对门外坐着的徐远才说道:“徐公子快来帮忙。” 徐远才依旧坐在地上:“可是……她……她要杀我……” “她不是要杀你,她只是受伤了,你赶紧过来帮忙吧。” “男……男女……” 江屿立起剑眉怒喝道:“你还敢说男女授受不亲?我见你的时候你不是正抱着她吗?怎么,抱完就不认账了?” 徐远才的脸涨得通红:“我!“ “你什么你!赶紧过来!晚了的话这人就废了。” 徐远才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子身边,和江屿一起,两个人把那名女子抬回了床上。江屿从药箱里取出一卷羊皮,展开之后里面插满了各种尺寸的银针。徐远才依着江屿的吩咐脱掉了女子的黑色外衣,又把她摆成了一个看起来十分扭曲的姿势。 他总觉得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否则为什么要把一个好好的姑娘扭得像个花卷一样呢。可江屿看了之后倒是点了点头,然后就把一根根银针刺进了那名女子的身上。江屿出手如电,一连下了十三根银针,三寸长的银针齐根没进肉里,看的徐远才头上直冒汗。 他这鬼门十三针,对心脉受损的人有奇效。江屿有一边给徐远才解释一边说:“我这边需要些热水,庖厨你远就远吧,打些水上来总不过分吧?” 徐远才想了想,似乎没有圣人教诲过君子不能打水,于是应道:“那个可以,那我先去了。” 江屿看着房门关上,直到听不见徐远才的脚步声了,这才盘膝坐上床沿,试着运功去化解那股劲气。 江屿的内力缓缓流入女子体内,先在周身游走一圈,确定其他经脉并无异常之后,才把矛头转向天池和天髎。两股内力,一边犹如涨潮的河水层层叠叠源源不绝,另一边则如千钧重锤雷霆一击,重锤轰入潮水便如泥牛入海,潮水渐渐变得粘滞,重锤的力道则越来越小,终于融化在潮水中消失不见。 女子脸上异常的红色慢慢褪去,江屿收起内力后长长吁出一口气,他收拾好银针之后便开始端详这个女子。 这女子肤色白皙,有着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柳眉修长入鬓,眼角挂着一颗小痣,生的算是中上之姿,只是眉眼之间满是愁怨。看她一身黑衣就知道这人的身份十分可疑,更何况外面的马蹄声已经响过了好几次,显然是有人正在寻找这名女子。 她的短剑看着就不像凡物,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大杀气,让江屿隔着门板都能感觉得到。剑身一侧刻着“清明”,另一侧则是“出尘”。同样刻着“清明”的剑梁书也有一口,那口剑名为“扶风”,比眼前的出尘长出一半还不止。 “能得到清明山的剑来历必然不凡啊。” 江屿一边感慨一边把那口剑收回鞘中,女子身上还有一块玉牌,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刻满了文字,只是眼下光线昏暗看不出写的是什么。不过看上面的包浆大约也能猜到这应该是一块家传的宝物。 昏睡中的女子呻吟一声,江屿赶紧过去查看。可那女子却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只是不断重复着云娘和报仇。 江屿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前些日子听说,忠武将军岳崇山在进京述职的路上遇见了刺客,而且那名刺客十分彪悍,虽然没有得手,可在杀了岳崇山的副将之后还是全身而退了,外面的马蹄声只怕就是官军正在搜索这名刺客。而梁书曾经对自己说过,岳崇山在泸州杀良冒功之后还陷害了县令上官长平,而这个上官长平有个女儿名就叫上官端云,是峨嵋五梅师太的关门弟子。 江屿打量着这个花卷形的少女出神,要是徐远才知道他捡回来的是这么个厉害人物,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房门被缓缓推开,徐远才哆哆嗦嗦的走进屋里。江屿一看他嘴唇发紫就知道他冻得够呛。 “水打上来了?” 徐远才摇头。 “啊?那你出去这么久干什么了?” “冻……冻上了……水桶……下不去……” 江屿眼角一阵抽搐,他叹了口气:“唉,还是我去吧。对了,你家里有没有女子的衣服?给这位姑娘找一套来。” 徐远才搓着手疑惑道:“她不是有衣服吗。” 江屿白了她一眼:“谁家大姑娘穿一身黑满街跑啊?你别废话了赶紧去找吧。” 江屿用那身黑衣裹住了出尘剑和玉牌转身出了门。他先到厨房把剑和玉牌藏到了柴堆里,又把那身夜行衣塞进了灶膛准备一会儿就点火烧掉。水井就在厨房门外,井边上全是脚印,看来徐远才还真的是经过一番努力之后才回去的。他随便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扔进井里,扑通一声就砸碎了冰面。 夜行衣的材质不错,此时用来生火简直再好不过。一阵黑烟过后,灶膛里便燃起了熊熊烈火。大锅里的冰水慢慢冒出热气,冰冷的徐家这才算是有了些烟火气。 江屿在厨房里转了一圈,不仅米缸里还存着粮食,灶台旁边甚至还挂着几条腊肉,门后的坛子里也满是腌菜。看来这位徐公子还真是宁愿饿死都不进庖厨。 不过有粮食就不至于饿死。江屿自作主张用大米、腊肉和腌菜做了一锅粥,不多时便飘香四溢。 “江先生,你在做饭吗?” 江屿正在搅拌米粥,忽然听见外面徐远才的声音,心里顿时一阵好笑。 “对呀,熬了些米粥。徐公子吃完饭了?” 江屿舀起一勺看了看,大米已经煮开了花,上面飘这一层腊肉的油脂看了就让人有胃口。尝了尝味道,腌菜的滋味已经和腊肉混合在一起,配上米粥特有的粮食香味,闻了就让人食指大动。 “啊,吃了些包子……您做的什么呀,怎么这么香啊……” “米粥,不过是些米粥罢了,徐公子要不要来一碗尝尝?” “啊……恭敬不如从命!” 江屿见他确实是个呆子也就不再存心戏弄他,盛了两碗米粥拿托盘端出去递给他。 “呐,这是你和忠叔的。知道你远庖厨,自己端过去应该没问题吧?” 徐远才闻着米粥险些流下口水,连连应道:“没问题没问题。” 江屿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心想徐远才这样的人要是没人照顾,只怕守着米缸都能饿死。 前边的徐远才突然转身停下,江屿还以为他能听见自己心中所想,不由心里一紧,徐远才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往回走了几步,悄声说道:“先生大恩在下无以为报,我书房里还有不少父亲留下的藏书,您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自行取阅。徐某身无长物,却有的是房子,您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一直住下去。” 他也不管一脸茫然的江屿如何反应,说完便又转身走了。江屿心想:这厮莫非是看上了自己的手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看病不收钱还管给人做饭的郎中,天底下可能也只有自己这么一号了,若是日后让师傅知道了,还不定要怎么数落自己。 江屿吃饱之后就回到了徐远才的卧房。自称云娘的女子睡得很不老实,枕头被子扔了一地,她自己则缩在床角把自己团成了一团。江屿叹了口气,默默捡起枕头和被子给女子盖好。睡梦中的女子抱着被子嘤咛了一声,好像一个熟睡的婴儿。 江屿口中喃喃自语:“上官端云?” 喝过米粥的徐远才很高兴,家里一下多了两个人,感觉生活都有了生气。徐忠喝过米粥之后气色明显又好了些,徐远才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主仆二人相视一笑过后,徐忠的脸上慢慢显出忧色。 “少爷,你是从哪儿找来的郎中啊?怎么还管做饭的?” 徐远才窃喜到:“捡来的。” 徐忠的老脸皱的像是放了三个月的橘子:“捡的?我的少爷……这人哪儿能随便往回捡啊……” 徐远才笑呵呵的说:“你看你,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人家光明正大的在路上走着,我捡回来有何不可?再说这碗米粥不香嘛?” 徐忠轻咳两声点头道:“这个江先生的医术确实高明,看着倒不像是坏人,可咱们家的钱也不多,您拿什么付给人家诊金啊?” 徐远才一指书房的方向:“我那屋的书让他随便看,我爹当年藏了那么多书总有几本他没看过的,他若是喜欢就送他好了。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赠书可是大德。” 徐忠的脸上又泛起了愁容:“不妥啊少爷,老奴年轻的时候听人说过,咱们家老祖宗有个秘密就存在书库里,只不过年深日久已经找不到了。这要是碰巧让那个郎中拿了去……以后咱们有什么脸面去见徐家的列祖列宗啊。” 徐忠说到最后激动的开始咳嗽,徐远才急忙给他拍背顺气:“你放心吧,书房里的书都是我爹后来找来充门面的,也不是什么圣贤书,想必里面不会有什么宝藏的。再说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就算真有宝藏只怕也早就让人挖了,咱们还是安贫乐业的好。” 徐忠摇了摇头:“老奴知道您心眼儿好,捡郎中回来是为了给老奴治病的,可是以后千万小心,世道不好,外面的坏人多,就算是光明正大在路上走的也难保不是坏人。” 徐远才干笑两声:“嘿嘿……其实捡了两个……” “啥?!两个??咱俩一个风烛残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您捡回两个大男人咱们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您别激动……就一个男人,另外一个是个女的……” “女的也不行啊!我这身子骨哪儿打得过女的啊,不行,得赶紧轰走!” “您打得过,您真打得过,那个一直昏迷不醒呢……” 徐忠停止了挣扎,呆呆地看着徐远才:“少夫人才走了多久,您就……老爷……” “忠叔?忠叔!你醒醒啊忠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冬至 四 云娘醒过来那天,徐远才正在房里收拾衣物。他这几天一直住在隔壁的厢房,今天过来也只是拿些换洗的衣服。他已经尽量放轻了手脚,根本没想到云娘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 他抱着一摞衣服正往外走,偷眼瞥见云娘竟然睁着眼正在看他。他一下就想起了那天开门时的那一剑,吓的他丢下衣服就往外跑。出门时正碰上端着药碗的江屿,两个人险些撞到一起。 江屿护着药碗看着惊慌失措的徐远才:“徐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徐远才结结巴巴的指着屋里说道:“她……她醒了!” 江屿哦了一声:“很正常啊,咱们给她治病不就是要她醒过来吗。” 徐远才神经兮兮的看着江屿:“你说她还会不会杀我?” 江屿白了他一眼:“见着大姑娘就想往家里扛,扛到家里才后悔是不是晚了点儿啊。” 说完他便端着药碗往房里走去,徐远才面红耳赤的说不出话,只能跟在江屿后头也进了屋。 江屿知道云娘的身上已经没了兵刃,所以便放心的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姑娘你醒了?身上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的?” 云娘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目光在眼前的两个男人身上来回扫视,看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什么地方啊,你们是什么人?” 站在一旁更加不知所措的徐远才心中十分忐忑,毕竟人是自己捡回来的,这种时候似乎总要说些什么才好,于是便结结巴巴的说道: “姑娘……醒了就好……啊……我们不是坏人,我们……额他是郎中,嗯……见到你的时候你快死了,我们救你回来的,啊……我是个读书人……” 或许是因为紧张,一句话让他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说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些什么,江屿只得替他说道:“在下江屿是个走方的郎中,这位是徐远才徐公子,这里是他的家,也是他在雪地里发现了你。所以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云娘的脸上满是茫然的神色:“救我?你们……救了我?” 江屿温言道:“徐公子是在路边发现你的,当时你正昏迷不醒。你记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倒在路边?” 云娘眉头紧锁:“路边,我怎么会倒在路边呢?” 继而又迟疑着摇了摇头:“完全没有印象了。” 徐远才酝酿了半天总算说出一句话:“敢问姑娘怎么称呼啊?” 云娘的眉头皱得更紧:“对呀,我是谁啊……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徐远才看向江屿:“江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啊?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江屿耸耸肩:“她的手厥阴心包经和手少阳三焦经受了重创,没疯没傻就算不错了,失忆什么的其实也挺正常的。” “你是说我受伤了?” 江屿点点头:“很重的内伤,差点儿死掉那种。” 云娘皱着眉问道:“所以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喽?”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着说道:“你做梦的时候总提云娘这个名字,或许你就叫云娘吧?” 云娘小声重复了几遍:“云娘……云娘?好熟悉啊……” 江屿把药碗摆在小几上,柔声说道:“你好好吃药按时休息,那些失去的记忆或许很快就能找回来的,不过既然你已经醒了,那这药你就自己吃吧。” 云娘点了点头。徐远才看了看冒着热气的药碗说道:“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可毕竟苦药难于入喉,在下这就去给姑娘加些糖,你且稍待片刻。” 江屿好心提醒他道:“徐兄你慢点儿!孟子曰君子远庖厨!” 徐远才跑得很快,江屿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心中暗道,看来君子看见淑女便只想着好逑,那里还顾得上圣人曾经说过什么。 云娘有些迟疑的看着江屿,江屿柔声说道:“姑娘放心,他是好人,只是有些呆罢了。” 云娘噗嗤一声笑了,笑完之后又有些茫然。 江屿轻声问道:“是不是有种真相就在眼前却总也抓不住的感觉?” 云娘点了点头,江屿轻笑道:“无妨无妨,早晚都能想起来的。不过姑娘切记,徐家主仆都是好人,日后千万不要连累了他们才好。” “连累?您是说……” 江屿急忙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姑娘只要记在心里就好。” 他看了看并没关好的房门摇了摇头:“我还得过去看看,这位徐公子平时都是远庖厨的,我怕他找不到糖反而把盐拿来。”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砸门的声音,江屿赶紧停步细听。原本安静的街道转眼之间就像泼了滚油,人喊马嘶狗叫声此起彼伏。他急忙从药箱里取出粉末和药水兑在一起搅拌成了糊糊。 “姑娘你别动,我得稍微给你改改容貌。” 江屿一边说一边用指甲挑了一小块糊糊,仔细的涂在云娘的眼角上,刚好把那一颗小痣盖上。然后又取了一些糊糊揉成了一个球,捏扁之后便贴在了云娘的脸颊上,又用毛笔点了两下,看着活像一颗硕大的黑痣。 等一切做完之后,徐远才才端着一勺盐巴急匆匆的跑进房里。 “江先生!外面……” 江屿一把接过他手里的盐巴说道:“哎呦我的大少爷这是盐!” “外面!外面……!” “我知道我知道,有人问她的话你就说是你的远房表妹,你娘姓什么啊?” “我娘姓齐啊。可是外面……!” 江屿拍了拍他的脸颊:“徐公子你冷静些,听我说,你娘姓齐,这位姑娘是你的表妹,叫……叫……就叫齐婉云吧,知道了吗?” 徐远才懵懵懂懂的点点头,江屿又问云娘:“你叫齐婉云,是徐远才的表妹,你是来投亲的,然后被忠叔传染得了风寒,知道了吗?” 云娘也点点头,她虽然没了记忆,可还是意识到眼下的危机只怕是因自己而起的,脸上不禁现出忧色。 正在此时徐家的大门也终于被人砸响了。每一声碰撞和怒吼都像砸在了徐远才的心上,他不由得手脚发软。江屿推着他到了门口,这时大病未愈的徐忠也从房里走了出来。 徐忠见自家少爷害怕,也不等他开口,便一边咳嗽着一边上前开门。大门一开便从外面冲进来好几个差役。领头的那人走到徐远才面前,展开一张画像问道:“徐大少爷,见过这个女人嘛?” 徐远才下意识的摇头:“没……没见过……” 领头的差役怒喝一声:“看都没看就说没见过?!是不是有意窝藏贼人?!” 徐远才吓得说不出话,徐忠步履蹒跚的走过来说道:“赵四,我家少爷可是有功名的,你说话客气点儿。” 赵四白了徐忠一眼说道:“好好好,小的这就给秀才老爷赔礼啦。不过公事公办,总还要搜一搜的。” 说完也不管徐忠的阻拦,大手一挥便有几名差役分头到各屋搜寻。徐远才的卧房中忽然传出一阵女子的尖叫声。 赵四的眉毛一扬,狞笑着说道:“哈哈!谁不知道你们徐家连鸟都是公的,如今竟然搜出个娘们,还说你没窝藏逃犯!” 卧房里的惊叫声不断,一群衙役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赵四不顾徐远才的阻拦闯进屋里一看,果然有一个女子头发散乱的坐在床上。 “嘿嘿,该着爷们升官发财!你……” 赵四正要抓人,却一眼看见女子脸上的大黑痣,他皱着眉展开告示来回对比,口中说道:“你这个痣长得位置不对啊,应该长在眼角上啊!” 徐远才怒声道:“赵四你欺人太甚!这是我舅父家的表妹,路上染了病正在修养,你怎么敢公然闯入女眷的闺房!你眼里就没有王法了吗!” 赵四的三角眼连眨了好几下,他真有心拿这姑娘回去交差,可一来她与画像上的差异太大,二来这徐远才确实有个秀才的身份,要是他日后闹起来自己可能还真吃不消。 想到这里他便松了口风,讪笑两声道:“小的这也是奉命办差,还望徐大公子海涵,虽然您说这是您的妹妹,可我们总要搜上一搜,您放心,我们绝不打搅病人休息。” “你!” 徐远才气得说不出话,只得看着一群衙役在自己家里翻箱倒柜。幸好江屿站在一旁不断安慰他,不然他已经打算到县衙告状去了。 如狼似虎的差役把徐家翻了个底朝天,赵四见确实没什么收获,便又在屋里四下打量,瞥见徐远才身后江屿时突然问道:“哎?你是什么人啊?” 江屿还没反应过来他问的那人是自己时,旁边一个差役说道:“还用问,徐公子的表妹夫呗。” 赵四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点了点头:“哦~妹夫~既然是两口子那为什么不住在一起啊?” 徐远才想要解释,江屿却笑着道:“传染病,得隔离的。” “什么?传染病?!” “伤寒而已,不是什么大病……哎官爷……别着急……官爷死不了人的……” 赵四的三角眼都立起来了,一边走一边大骂:“娘的晦气,有病也不早说!” 赵四走后徐忠气的好一阵咳嗽,嘴里怒骂赵四这小王八蛋欺人太甚,要是老爷还在世,给他十八个胆子也不敢来他徐家造次。 徐远才心中有鬼,见赵四终于走了便一下瘫软在地上,江屿赶紧给他顺气:“好了好了,他们走了,没事儿啦。” 徐远才渐渐稳住了心神,他拉住江屿的手颤声说道:“这云娘莫非是个妖怪?怎么脸上忽然长出一颗痣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冬至 五 徐远才这几天一直都对云娘脸上的黑痣耿耿于怀,吃饭的时候总会时不时的偷瞄云娘两眼。可每当云娘回看向他的时候,他却总能想起那天开门时的那一剑。虽然江屿一直都说是他自己记错了,可他却深信,那天自己见她的时候,她的眼角上有一颗小痣像极了他的娘子。 他跟忠叔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忠叔却安慰他:“少夫人已经走了三年了,少爷您要节哀呀。” 他明白忠叔的意思,或许只是因为云娘穿着亡妻衣物,所以他才有了这种幻觉,念及此处他才发现,自己竟连亡妻的样貌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一阵的咳嗽声把他拉回了现实。忠叔的身子原本就十分虚弱,虽然经过一番调理已然有了起色,可那天在雪地里一番折腾后,回去便又卧床不起。新病旧疾加在一起,一时间就连江屿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让他安心修养。主仆二人闲聊了几句,说起几天后就是冬至节时老人的眼圈忽的红了。 “老爷在世那会儿多好啊,全家人都换上新衣裳一块祭祖多热闹啊。唉,回不去啦……” 徐远才闷声坐着没有答话,他本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发呆,是以原本他对过节祭祖这些事儿并不怎么上心,要不是忠叔说起这些,他几乎就想不起来还有冬至过节这件事儿了。 “头好几天就得忙活着,收拾屋子、挂灯笼、买点心,就连咱家的马车都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祭祖之后大家还有汤圆吃,芝麻汤圆真香啊,我记得您小时候最爱吃这个,有一次一个人吃了一大碗,结果连晚饭都没吃下去,老爷还训了您一顿呢,哈哈哈,那时候您才这么高,后来少夫人过了门那就更热闹了……” 忠叔的话匣子一打开讲的全是些陈年旧事,徐远才就那么怔怔地听着,忠叔口中津津乐道的那些东西,他好像从没在意过。可为什么今天听别人说起自己的经历时,他才觉得曾经的生活是那么美好。 他隐约听见江屿和云娘在屋外说话的声音,这隐约的噪音竟然让他感动。有多少年没听过院子里有人说话了?江屿和云娘的到来,无疑给这个原本已死的家带来了生气。他喜欢看见江屿笑着忙碌,也喜欢云娘皱着眉读书,就连忠叔的絮叨听起来也让人愉悦。 “忠叔,我要祭祖。“ 忠叔的回忆被徐远才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给打断了,在徐远才炙热的目光下,他不自觉地应承道:“好,咱们祭祖。” 徐忠挣扎着就要起身,正好被进来送药的江屿拦住,问清缘由之后,江屿也来了兴趣,他把正在打扫院子的云娘也喊了进来。 “云姑娘,徐公子准备祭祖呢,咱们一起呀?” 云娘左右看看,不解道:“祭祖这种事儿要怎么一起呀?” 江屿呵呵笑道:“祭祖当然没法一起,不过咱们既然住在徐公子家里,自然应当出些力气帮帮忙嘛。他们说祭祖之后还有芝麻汤圆吃呢!” “芝麻汤圆?” 云娘灵动的大眼睛里闪着水光,江屿清楚的看见她的喉头上下动了动。心下了然,便问道:“忠叔,您看我们先干点儿什么呀?” 忠叔坐在床上呵呵一笑:“祭祖是大事儿,按说用的东西得讲究,三牲贡品香烛点心鲜花美酒这都必不可少,可咱家眼下这光景也摆不起排场了,要我说,咱们就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买点儿香烛点心也就是了。老爷夫人在天之灵怎么也不会挑理的。” 他的话里既有无奈又有释然,听得徐远才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把江屿拉到一边,从怀里取出了一方鸡血印石递给江屿。 “江兄见笑了,徐某知道家里的境况,也知道此时提出祭祖这种要求实在有些过分。这块鸡血石还是我当年考中秀才的时候爹爹送给我的礼物,原本是让我中了举人之后刻一方好印的,可是……” 徐远才干笑两声后继续道:“此物留在我这里也是浪费,不如请江兄拿出去当了换些银子回来。” 江屿接过了印石,略一端详就知道这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奇石,入手细腻温润如玉,其殷如血凝儿不散,宛如夏天炽烈的晚霞。 “这是块宝贝啊。” 徐远才点头:“家父确实说他花了不少钱。” 江屿却摇摇头:“不不不,我是说这方印石对你来说是块宝贝。要不你也不会一直放在身上了。” 徐远才愕然,江屿拉过他的手,把印石塞回到他的手里,笑着说道:“赚钱这种小事儿交给江某就好。” 徐远才皱眉道:“江贤弟这说的是什么话,徐某人祭祖难道还要让贤弟为我赚钱不成?” 江屿却笑道:“徐兄说的哪里话,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难道就该白吃白住不成?再说这医术一道最是不能懈怠,我们最怕的就是见不到病人,不怕没钱赚,而是怕荒废了医术啊。” 徐远才还要说些什么,江屿又道:“忠叔不是说祭祖还要收拾屋子吗,江某最头疼这些琐碎事,不如咱们就这么分工,我去外面摆摊赚钱,你们在家里收拾屋子。如何?” 云娘笑着接口道:“这么大一个徐家就让我们三个老弱妇孺去打理,江先生真是能偷懒呢。” 江屿也不答话,哈哈笑着就跑出去收拾东西了,剩下屋里这三个人面面相觑。徐远才这才有些迟疑,他的家好像还真挺大呢。 人只要有事情做,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三天的时间不过转眼就过去了,离冬至节还有两天。 饭桌上,徐远才见江屿的脸色不是很好,大概也猜到他的赚钱之路并不顺利,只看他冻得通红的鼻子就知道他有多么辛苦。 江屿正在埋头喝粥,忽然一双筷子夹着腊肉伸到了自己碗里,徐远才乐呵呵的说道:“江兄辛苦啦,多吃些腊肉暖暖身子。” 江屿的目光顺着筷子瞥见徐远才的双手红肿的厉害,他一见就知道这已经受了冻伤,他又看向云娘的双手,果然也是红肿的不成样子。他撂下饭碗惊呼道:“你们这是怎么弄得啊!” 徐远才挠了挠红肿的手指,呵呵笑道:“井水有些冷……不妨事儿,只是有些痒罢了。” 江屿怒道:“什么叫只是有些痒啊,你们这是冻伤啊知不知道!别挠了!你们没见忠叔的手指关节有多粗吗,那就是冻的!” 云娘吓的握紧了双手:“那……那我们怎么办啊!” 江屿打开药箱,翻出一个小瓷盒:“这是紫貂润玉膏,你们赶紧涂上,省着点儿啊,我也只有这一小盒了。你们两个早中晚各涂一次。涂上会有些痒,不过千万别挠,挠破了可是要留疤的!” 看着两人涂好药膏,江屿才叹了口气说道:“唉,你们这地方真是邪性,三天才看了四个病人,就收了这么点儿钱。” 江屿说着就从袖子里掏出几十枚铜板撒在桌上,气呼呼的说道:“早知道这样我还真不如摆摊算命呢。” 云娘听了不禁好奇问道:“您还会算命啊?” 江屿却得意道:“不瞒你们说啊,前些日子我在璧山县偶尔给人算了一卦,就一卦,你们猜我赚了多少钱?” 徐远才和云娘同时问道:“多少钱?” 江屿伸手张开五指,在两人面前一晃,有些炫耀的说道:“不多不多,五两而已。” 两人对视一眼,又异口同声道:“才五两?” 江屿啪的一拍桌子:“才?五两?徐公子,您家里能翻出五两银子嘛?云姑娘,你身上有五两银子嘛?你们两个穷鬼竟然还看不起我?” 徐远才幽幽道:“前些年,愚兄的一副对子也能卖几两银子。” 云娘捋着头发回忆道:“我好像记得我从一个叫摘星楼的地方拿到过银子……” 江屿的眼角一阵抽搐:“你们这不是废话吗,现在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呢你写对子卖给谁去啊!还有你,你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还上摘星楼?尤其是你,摘星楼的事儿没事儿少说,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云娘轻叹一声:“好在我跟徐大哥已经把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 江屿的眼角又是一阵抽搐,他看着并没有太大变化的屋子说道:“你们先别挤兑我……这屋子我看着也没什么变化啊,这就收拾完了?” 徐远才轻咳一声:“咳咳,我觉得我家原来的布局就挺好的……” 江屿不由得嗤笑一声:“还好意思说我,你们这才叫凑合。转运使刘从雨你们知道吧?他家有一间房子那才真叫一个脏,十几年没人住过,全是尘土啊,一步一个脚印那种!你们知道人家花了多久就给收拾出来了吗?” 江屿生怕自己说的不过细致,一边说还一边比划。 云娘摇头表示不知,江屿撇着嘴说道:“一天,才一天人家就把那间破房子收拾得跟新的一样。我这可不是胡说,人家连房梁都收拾干净了!再瞧瞧你们这活儿干的,啧啧啧,只怕拍一巴掌都能落下灰来。” 云娘皱着眉说道:“怎么可能!” 江屿耸耸肩:“不信你就试试。” “试试就试试!” 云娘小脸涨红,她气鼓鼓地走到梁柱下边抬手就是一掌,这一掌看着如同弱柳扶风,打到柱子上却发出了一声闷响,徐远才只觉得整间屋子都晃了晃,他惊恐地看向同样也是一脸诧异的云娘。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不知道从哪里落下一个东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江屿的头上。 江屿吓了一跳,那东西上的灰尘在他头上暴起一团烟雾,呛得他直咳嗽,待看清那东西只是一个布包之后才算放心。 “你们蜀中怎么都习惯往房梁上藏东西啊?” 他一边说一边捡起布包,拍了拍灰尘之后递给徐远才。 “呐,给你,赶紧看看你们家老祖宗藏了些什么?” 徐远才迟疑着接过布包,打开布包之后里面还有一个纸包,纸包上画着许多弯弯曲曲的图形,纸包打开之后三个人全都傻了眼,里面整整齐齐的卷着一叠银票。徐远才颤着手抽出来一张,那是万利钱庄的通兑银票,五十两一张。 “一张、两张……三张……十四张……七百两……七百两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冬至 六 江屿行医这些年见过不少疑难杂症,也用过许多偏门的手段,饶是他这样的老中医今天也算开了眼界。忠叔看见那一沓银票之后,不仅喘气痛快了,就连腿脚都利索了许多。三个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拜完菩萨拜拜祖先,拜完祖先拜老爷,拜完了老爷,他的目光又转向了一脸茫然的云娘,要不是云娘的反应快,只怕老爷子早就一个头磕在云娘面前了。 忠叔嘱咐徐远才把银票收好:“这可是祖宗留给他的本钱,以后徐家光宗耀祖还有的是用钱的地方,少爷您还是安心读书,咱家有钱了能供得起您考试了,我这把老骨头不这位上官姑娘的爹爹可是个好官,要不是那个岳崇山害死了她爹,她吃饱了撑的去当刺客?” 另一个农夫点头附和:“我也觉得阿牛哥说的在理,你看这个姑娘画的多好看,你瞅瞅旁边那俩画成啥样?那一看就不是啥好东西,你再瞅瞅这姑娘画的多水灵!哪有人把海捕告示画这么好看的?这才是女侠的样子!” 老儒生重重顿了下手里的拐杖,怒道:“竖子无礼!你们这些人愚昧无知,怎么能以貌取人啊?上官长平身为朝廷命官,为朝廷死又有何不可?他若有冤屈自有朝廷为他做主,那就轮到他一个黄毛丫头去刺杀朝廷命官了?要是谁都去当刺客,那这朝廷岂不乱了套啦?” 农夫不屑道:“咋?!那咱们百姓受了冤屈就白死了?” 老儒生顿足:“再有冤屈也不能自己动手报仇啊!没了国法纲常天下何以为天下啊?” “反正啊,我们就是觉得这位姑娘做得对,咱们走吧,还得买东西呢。” 农夫们不管老儒生的拐杖敲得山响,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气的老头站在那里直跳脚,他回头瞥见江屿正看向自己这边,便大喊道:“唉,那边的郎中小哥,你说是不是国法纲常更重要!” 江屿被他问的一愣,急忙笑着点头:“国法重要,纲常更重要!”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老儒生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了。江屿叹了口气,这么大岁数也不说过来诊个脉。他又看向上官端云的告示,也不知道她和忠叔现在怎么样。 忠叔和云娘一早就出了门,他俩结伴去县里采办过节的东西。依着忠叔的意思,这种粗活儿他自己去就可以了,可徐远才死活也不同意让他一个人去,毕竟年岁大了,又是大病初愈,别说遇到歹人毫无抵抗之力,就算是昏倒在路边也只能落一个冻死的下场。 云娘看两人争执不休,放下饭碗说道:“要不我跟忠叔去吧,我也想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徐远才还想拒绝,可一想到她随手一掌就能打的房子乱颤,有这等本领傍身他们何惧山贼草寇啊?想到这里他递给忠叔两张银票。 “有时间的话也给大伙添置些鞋帽衣物什么的,尤其是云姑娘,不能总让人家穿君雅的旧衣服,你们雇辆马车早些回来。” 徐忠本不想带着云娘一起去,毕竟是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听了徐远才的话才明白,原来少爷是想给云娘买些新衣服。于是便带着云娘和银票出发了。 去县城的路并不算远,老少二人有说有笑也不觉得疲累,直到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时云娘的话才少了起来。徐忠以为他不喜欢人多,便笑着解释,平时也没这么多人,跟他们一样,这都是进城买货的乡下人。没办法呀,好东西只有城里有。 云娘看着拥挤的人群皱眉道:“城里都有什么好东西啊?” “嘿,好东西可多啦,诚心堂的香烛,百花轩的菊花,一品阁的纸和墨,这些东西不到过节都没人舍得买呢!” 云娘听了十分失落:“就是香烛和菊花啊……” 忠叔赶紧补充说道:“唉!还有还有!八珍斋的点心吃过没?牛舌饼云片糕芝麻汤圆桂花糕?还有两家不错的绸缎庄,蜀锦蜀绣都有卖的!等咱们买完贡品就去那里给您裁两身新衣裳。” 云娘听见点心和绸缎之后明显来了兴致,转眼便笑的像个孩子一样,甩着胳膊蹦跳着往前走,那笑声真像银铃一般。 城里的人明显更多,宽阔的街道上满是往来的人群,不时有车马夹杂其中引来一阵呼和怒骂。徐忠对县城简直了如指掌,他带着云娘穿街过巷,一阵七拐八绕之后便到了万利钱庄的门口。 这万利钱庄是蜀中黄氏的产业,持着他家的通兑银票可以在全国任何一间万利分号中兑出银子,这一举措几乎饿死天下大半的山贼和镖行,眼红他家的人有的是,要不是黄氏的根基够硬,只怕早就被人连根拔起了。 两人进了钱庄,徐忠拿出银票到柜台兑钱,胖胖的老掌柜认识徐忠,一番寒暄之后,掌柜接过银票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徐忠,你这银票是从家里翻出来的吧?” 徐忠一愣,点头道:“正是啊,这是昨天家里收拾屋子的时候翻出来的,您怎么看出来的?” 掌柜举着银票笑眯眯的说道:“我怎么知道?这银票可是我学徒的时候印出来的,你说到现在得多少年了?你们以为我们家的银票随便印的?我们这都有版,一年一个版,虽然你们看不出来,可我们打眼一瞅就能认出来。罢了罢了,说了你也不懂,这两张全都换了?” 徐忠才不管他怎么认出来的,大嘴一咧笑道:“全换,还等着买货呢。” 老掌柜笑眯眯的靠近他低声问:“一共找出来几张啊?” 徐忠一愣,赶紧说道:“就这两张……就这两张……” 云娘看钱庄里的什么都觉得新鲜,尤其是那个满身铜钱的大蛤蟆,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正要伸手去蛤蟆嘴里摸铜钱的时候,忠叔一把拉住了他。 “怎么了忠叔,吓我一跳。” “这钱摸不得啊!这是人家钱庄的金蟾,摸这钱就是断人家财路,快走快走,叔带你看料子去!” 老少二人说笑着出了钱庄,又七拐八绕的往绸缎庄赶去,谁都没有在意钱庄门口的几个闲汉,他们对视一眼便四下散开,混在人群里再也分不出彼此。 徐忠揣着银子乐颠颠儿往前带路,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给云娘解说:“就快到了,出了巷子那间是专做苏绣的,他家的料子好,当年我家少奶奶的……哎呦……” 徐忠走得好好的突然觉额脚下一绊,人一下就飞了出去,嘭的一声摔了个七荤八素。还没等他爬起来,眼前就多了几双大脚。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道:“老头儿,刚从钱庄出来的,身上一定带着不少银子吧?拿出来吧?” 徐忠勉强抬头,正看见一张大饼一样的脸孔盯着自己。那人圆头圆脸小鼻子小嘴,身后还跟着几个流里流气的人,忠叔一见这是遇见了歹人。颤声对云娘说道:“云姑娘,你……你快跑!” 他的话音还没落,身后又传来一个有些油腻的声音:“哎呀,这么俊的姑娘…可不多见啊,要不你也别走了这银子我们也不要了,你跟大爷们玩儿玩儿怎么样?” 徐忠回头一看,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了三个人,这三个人的穿着打扮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泼皮,定然是哪家的恶少出来作恶。徐忠起身想要挡在云娘身前,可饼脸汉子却一脚把他踢出去老远,老人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只是睁眼之后眼前只有云娘正在呼唤他的名字。 “人呢?那些人呢?!” 云娘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安慰他道:“忠叔没事儿了,他们都跑了,咱们没事儿了,您看我也没事儿。您歇……” “跑啦?他们跑啦?为啥跑了?” 云娘笑着说道:“因为我大声喊了呀,他们可能是害怕了吧,一下就跑光了。” 徐忠揉了揉差点儿摔断了的腰,难以置信的说道:“啊?我喊的时候他们怎么没跑啊?是我嗓门太小了吗?” 忠叔检查了一下银子还在,便让云娘搀扶着往巷子外走。 小巷转眼便恢复了平静,只有一口枯井不知道为何冒着热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冬至 七 有不少人亲眼见着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停在了徐家门外。直到看见老徐忠红光满面的下了车,人们才相信车上的东西真的都是运到徐家去的。 早已等候在门外的江屿帮着车夫一起搬运东西,徐忠刚要上手帮忙就被云娘给拦住了,她把徐忠拉到一边笑着说道:“忠叔就在这数着就行,要是哪家少给咱东西了您还得带着我找他们去呢。” 徐忠心里明白,云娘是心疼自己被人打了才故意这么说的,他脸上满是歉意地说道:“云姑娘……谢谢您了。” 他这份歉意倒不是装出来的,自打听说徐远才捡了个姑娘回来,他这心里就一直不得劲,见她穿着少奶奶的衣服到处晃悠,怎么看都不顺眼,柳眉细眼,看着就是个厉害的性子,哪有少奶奶好看?是以平时云娘干活的时候他也不怎么拦着。哪成想自己的老命倒是这个姑娘救的,现在再看她的柳眉细眼似乎也不那么扎眼了。 徐远才倒真有个主人的样子,负手在正厅门口闲庭信步似的看着他们一趟一趟的往家里送东西,直到门厅都快堆不下了这才有些发慌。他使劲儿回忆着早上忠叔他们出门前的场景,自己没说过让忠叔把那一百两全花了吧? 好在大门关的及时,要不徐远才还真有些坐不住了。 送走了马车夫,云娘搀扶着徐忠回了家,江屿早就发现徐忠走路的姿势不对,现在家里没了外人,他便问道:“忠叔,您这腰是不是扭着了?” 听江屿这么一说徐远才才发现忠叔的异常,也赶紧过来询问缘由。忠叔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大碍之后,把巷子里遇到坏人的事儿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徐远才听到流氓围住云娘欲行不轨的时候攥紧了拳头,却没想到忠叔的结局只有一句话:“云姑娘一嗓子就把那群坏小子给吓跑了,多亏了她,要不我这把老骨头就得埋在城里了。” 江屿的眼角抽了抽,不可置信的说道:“这就完啦?”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云娘,云娘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柳眉一竖娇嗔道:“不然呢!不喊人难道我还等他们非礼我啊?” 忠叔也道:“那城里到处都是人,云姑娘那一嗓子喊出去,他们不跑还等着官差过来抓他们啊?” 徐远才虽然也觉得事有蹊跷,可他觉得忠叔怎么也不会对自己说谎,于是也说道:“或许他们也是贼人胆虚?” 江屿沉默着点了点头,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他心里却明白,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城里人多眼杂他们或许真会迫于压力暂时避退,可依照常理来说,这些人必定会在他们回程之时再次下手才对。看他们回来的如此招摇,只怕那几个歹人早已是凶多吉少,想到这里他暗叹一声,岳崇山那边的风波还没平息,这县城里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乱子才好。 徐忠的心思全在明天的祭祖仪式上,刚撂下饭碗他就跑到祠堂去准备贡品去了。江屿和云娘收拾起碗筷送到厨房准备冲洗,徐远才则留在饭厅里准备给双手涂药,他打开瓷盒一看,乳白色的药膏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他看了看还有些发痒的双手,终于还是默默地盖上了盖子。 他见云娘回来便把瓷盒推给她:“云姑娘,你的手该上药了。” 云娘哦了一声接过了瓷盒,动作娴熟的抹出药膏涂在手上,边涂边说道:“别说这江大夫的药膏还真挺好用的,就是太少了不禁用,哎?你怎么还没涂啊?一会儿我去再要一盒给你哈。” 云娘涂得十分仔细,徐远才看的有些出神根本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呵呵傻笑,等云娘涂完了药膏江屿也正好回来。 他看见徐远才傻呵呵的样子就来气:“徐公子,徐公子?喂!你怎么还不上药啊?你看云姑娘的手都快好了,怎么你的冻伤恢复的这么慢啊。” 云娘活动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抢先说道:“我正要跟您说呢,那个药膏用完了,您还有吗?” 江屿瞪大了眼睛说道:“用完了?你们用的也太狠了吧,你知道这一盒要多少钱吗!不不不……关键这是我师傅亲手做的,我也只有一盒啊!” 他不可置信的打开瓷盒一看,里面果然干净的像新的一样,再一看云娘晶莹剔透的小手便哀叹道:“我的云姑娘啊,这不是绵羊油,这是药啊!你涂这么多干什么呀!你一个人的用量比两个人都多,哎,苦了徐公子了。” 云娘听江屿这么一说也急了:“你怎么不早说啊!” “我一开始就说了啊,这紫貂润玉膏只有一盒,你们省着点儿用!” “那怎么办啊!” “那能怎么办,让徐公子忍着呗。” 徐远才看两人越说越急就想着从中调停一下,可奈何他的圣人之言怎么也插不上嘴,只能夹在两人中间伺机而动。 就在江屿刚说完,云娘还没来得及张嘴的空当,他瞅准时机做了一个休战的手势想要劝架。 “子曰……” 可他的话只说了两个字便戛然而止。 云娘一把握住了他悬在空中的双手,一个劲儿的把自己手上的药膏往徐远才的手上蹭,便蹭边说道:“那我就分给徐公子一些好了,谁像你似的那么小气,一盒药膏都舍不得给……” 一时间小屋静的落针可闻。 云娘的动作陡然停住,江屿缓缓起身往外走:“啊……你们继续……我先睡了……你们继续哈……”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云娘急忙松开了徐远才的手夺门而逃,把已经走到门口的江屿撞了一个趔趄,直到门外的凉风吹到徐远才的脸上他才恢复了呼吸,原本僵直的身子也像没了脊梁骨似的瘫坐在椅子上。 江屿看着魂不守舍的徐远才摇了摇头:“真不知道你这是桃花运还是桃花劫。” 忠叔特意请来曾夫子为徐家主持祭祖仪式,作为徐远才的老师,他看着焕然一新的徐家老泪纵横,反倒是徐远才一个劲儿的去安慰他,江屿看着老人哭泣的样子却很想笑,脑子里全是老人拄着拐杖高呼礼法纲常的样子。 徐远才年轻时也是文采风流的人物,身量高样貌也好,虽然这几年过得有些颓废,可穿上新衣挂上美玉之后,还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好相貌,只是今天的徐公子眼圈有些黑,看云娘的眼神一直有些飘。 祭祖的仪式进行的十分顺利,毕竟严格来说徐家只剩下了徐远才一个人,所以就算忠叔想摆排场也没有办法。 仪式结束之后,曾夫子和徐远才师生二人在正厅闲聊,忠叔在一旁伺候茶水点心。江屿在厨房准备饭食,云娘就在旁边盯着汤圆出神。 江屿一边切菜一边问道:“想吃汤圆?” 云娘摇摇头,又点点头,江屿又道:“反正买的多,要不我先给你煮几个?” “江先生。” 江屿把切好的干菜推到一边,不经意的“嗯”了一声。 “先生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世?” 江屿停下手里的动作,慢慢抬起头,他见云娘正目光灼灼的看向自己,便打趣道:“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呢,干嘛这么问我,真当我算卦的吗?” 云娘的眼神顿时暗淡了下去:“我只是感觉你应该知道些什么。” 江屿笑呵呵的往锅里下了几个汤圆,一边搅拌锅里的开水一边安慰她道:“失忆就是这样的急不得的,如果你运气不好可能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想起来了,也有运气好的人,到死都没想起自己是谁。” 云娘一听就皱起了眉:“嗯?您是不是说反了?怎么没想起来倒是运气好呢。” 汤圆在沸水里上下翻滚越煮越大,江屿先盛出一碗汤晾在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能把从前的恩怨情仇一笔勾销,重新活一次不好吗?” “我还是觉得您知道我是谁。” 江屿把汤圆盛到碗里递给云娘,无奈道:“云姑娘啊,你看,我是个医者,看病也好做人也好都喜欢有依据,我就特别不喜欢你这样没凭没据去瞎猜。呐,汤圆煮好了赶紧尝尝吧。” 云娘接过汤圆,低着头说道:“可是我怕。” “你怕?” “我怕我还有使命没有完成,我也怕我会连累别人,你和徐公子都是好人……” 江屿没有答话,他舀起一个汤圆咬了一口,白糖芝麻的浓香顿时弥散开来:“别瞎想了,快尝尝真好吃呢。” 云娘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那颗黑痣,那是江屿亲手给她贴上的。江屿看见她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 “你没事儿吧?” 云娘的拳头攥得死死地,良久后,她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杀人了。” “嗯?” “昨天进城……我杀人了……” 虽然心里早有猜测,可怎么也想不到云娘会这么主动地告诉自己。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一伸手他们就死了……我真的没想杀他们的,我怕……好怕我会连累了徐公子……要不……要不我还是走吧,您说我是不是应该走啊?” 江屿任由他捏住自己的胳膊左摇右晃,他只是平静的看着云娘,等云娘平静下来之后,他柔声问了云娘一个问题:“你怕连累徐公子?” 云娘把头垂在胸前一个劲儿的猛点。 江屿轻轻吐了口气:“向我保证,以后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再和人动手。” 云娘抬起被泪水打湿了的脸,疑惑道:“以后?” “能答应我吗?” 云娘重重的点了点头:“能!我保证!” 此时的江屿低眉敛目满是慈悲,他扶起云娘,把汤圆递给她道:“好,吃了汤圆,这次的事情我帮你解决。” 云娘含着热泪吃了一颗汤圆,厨房的门在此时被人推开,徐忠一进门正好看见云娘端着一碗汤圆在哭。 “这,云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云娘艰难的咽下嘴里的汤圆,咧开嘴放声大哭起来:“汤圆太好吃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冬至 八 又是一夜的辗转难眠。 云娘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她只觉得胃里全是软软黏黏的芝麻汤圆,打嗝都是芝麻味儿的。忠叔以为她是真的那么爱吃,几乎把一锅汤圆全给了她。虽然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可心里想的却全是对未来的担忧。 徐远才坐在书桌前毫无睡意,曾夫子让他继续科举,还举了他的得意门生——重庆府府尹杜光美的例子。杜府尹二十岁考童生四十岁得举人,五十五岁才做了府尹,他说杜府尹既无才情也无天赋,靠的便是寒窗苦读。徐远才看着桌上的四为句出神,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江屿盘膝坐在床上翻书,身前的床单上摆着几枚铜钱,一个黄铜龟壳被随手丢在一边。 “宿鸟焚巢时运低,婚姻和课病难医,交易有阻皆不利,官司口舌被人欺。” 江屿丢了书直接仰倒在床上:“唉,你们这叫什么命啊。冲动,又冲动了……哎呦……好麻烦啊……” 第二天一早江屿照常出摊。十字街口的行人越来越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过年前的喜庆神色。街角的酒馆特别热闹,除了划拳行令的吆喝声,江屿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豹子”。 今天的生意依然惨淡,他买了一碗面条当作午饭,热气腾腾的面上飘着一层油花,底下还趁着一层腌菜,那味道光闻着就觉得开胃。正要开吃的时候,他却看见碗里的面汤无缘无故的开始晃动,他皱着眉看向村口的方向,果然没过多久便有一队骑士策马赶来。 看装扮就知道那几个人是西军轻骑兵,岳崇山的人马按说早该出了重庆府的辖境了,怎么今天又见到骑兵了呢? 没过多久,街角便聚集起一个小圈子。几个汉子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从他们脸上的神色看,像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江屿凑到那群人中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还真是出了大事——忠武将军岳崇山的独生儿子昨天在县里平白无故失踪了。 一个乡民不解道:“岳崇山的儿子跑咱们县干嘛来了?” 另一个年长些的指了指身后的告示说道:“还不是为了找上官小姐吗。” 名叫阿牛的汉子说道:“我呸!听说这小子打着抓刺客的旗号满世界的祸害老百姓,前些日子在宣城还把一个讨饭姑娘的腿给打断了,真不是东西!” 几个乡民一听就急了,骂道:“我日他娘的!这小子这么不是东西!” 年长乡民急忙摆手:“他不也糟了报应嘛,听说让那女娃她爹把牙都打掉了。” “活该!” 年长乡民摇摇头,无可奈何的说道:“打掉牙也就罢了,这回这人在咱们县里平白无故的就没了,这可是大事啊。” 阿牛气呼呼的说:“能有啥大事儿!要我说,那家伙兴许早就跑到别的地方去祸害人了。” 一个一直没说话的瘦小汉子打趣道:“哎哎哎,我可听说那小子不仅好色,还有点儿傻呢,你们说他会不会迷路了?” 这汉子的话引来众人一番哄笑,江屿便趁此机会回到自己的摊子上。面已经凉了,面汤上凝着一层乳白色的油脂,他把面推到一边,皱眉沉思了起来。 世上难道真有这种巧合? 被突尔勒打掉牙的贵人原来就是岳崇山的傻儿子,这也就罢了,可莫非云娘失手打死的流氓也是他?如果要真是这样,那就难怪他昨晚算出了一个“宿鸟焚巢”的凶卦了。岳崇山暴虐成性,以他的性子来说,要是亲生儿子真的死在这里,他只怕真能把这座小县翻个底儿朝天。 江屿已经开始盘算要不要想给鲍春冉写封信让他想想办法,可一想到他家的十几位夫人就有些头疼。正在江屿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张裹在白狐裘里十分臭屁的俊脸。 反正也没什么生意,他便早早收了摊子。他刚一进门,迎面正好碰上徐远才送曾夫子出来,他便跟着一起送曾夫子出了大门。 他见徐远才的心情不错,便问道:“夫子怎么又来了?” 徐远才笑道:“老人家是来指教我学问的,他还想让我参加后年的春闱呢。” “哦?徐兄终于决定出山了吗?” 徐远才摇摇头:“这个倒是还没想好,徐某或许是在家待得久了,对功名的欲望似乎也淡了。” 江屿挑了挑眉:“徐兄倒是坦率地紧啊,不谈报国却说欲望,可见您才是个坦荡的君子。” 徐远才叹了口气:“私塾里的先生总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又说学而优则仕。后来曾夫子却告诉我读书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 江屿听的有趣:“两位先生说的都是正理,徐兄又何来那种世俗的想法呢?” 徐远才呵呵一笑:“因为我爹总跟我说徐家有的是钱,就盼着能出个读书做官的人来光宗耀祖,我觉得先生们说的虽然有道理却太空了,我爹的话虽然俗气,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理由。” 江屿点点头:“果然啊,不管嘴上说的多么好听,当官的又有几人是真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呢。对了,徐兄有没有搬家的打算?” 徐远才被问得一愣:“搬家?我是听错了吗?” 江屿自知失言,哈哈一笑道:“啊哈哈,我是预祝徐兄前程似锦!” 徐远才挠着头谢过江屿之后便回了书房。他先还觉得江先生今天说话怪怪的,可吃晚饭时他才发现所有人的样子似乎都不太对劲。 云娘抱着一碗粥吃的心不在焉,忠叔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巴拉腌菜,江屿则干脆没有出来吃饭。徐忠先放下了碗筷,坐在那里长吁短叹。云娘跟着也撂下了筷子,只有徐远才端着碗依旧细嚼慢咽。他刚放下碗筷云娘就开始收拾桌子,急三火四的抱着一摞碗碟匆匆走了。 徐远才看徐忠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忠叔,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回来就不说话了啊?” 徐忠看看徐远才,又看了看门口,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少爷,出大事儿了呀!” 徐远才挑了挑眉:“您慢点儿说,出什么大事儿了?” “岳崇山的儿子丢了呀!” 徐远才眨眨眼:“孩子丢了得趁早报官啊,别再遇上人贩子……” 徐忠恨声打断徐远才的话,急道:“哎呦我的少爷,岳崇山啊!岳阎王!听说他儿子前几天在咱们县里失踪了!” “哦哦,那就让他们赶紧找呗,您着什么急啊?” “我能不急吗,他就是在我进城那天丢的!” 徐远才凝视着徐忠缓缓说道:“你可别说那孩子是你拐走的啊!” 徐忠猛一拍大腿:“别闹了我的少爷!听衙门的人说,那天在城里岳少爷看上了一个姑娘,就带着几个家丁把姑娘给堵在巷子里了,等守在外面的人进去找的时候才发现巷子里早就没人啦。” 徐远才皱着眉说道:“这岳公子光天化日竟然目无王法真是……” 徐忠都快哭了:“少爷啊!我怎么觉得这说的就是我遇上的那档子事儿呢,我总觉得这个云姑娘有古怪啊!” 徐远才赶紧安慰他:“忠叔啊你这肯定是多虑了,你看人家说的是姑娘,可没说还有个老汉啊。” 忠叔还是摇头:“少爷啊,这云姑娘的来路实在是……要不咱们送她走吧,徐家可就您一根苗了啊。” 徐远才拍着他的后背笑道:“忠叔你就别多想啦,云姑娘那么温婉的性子能有什么古怪,我看您是这几天累着了,早点儿回房休息吧,对了,江先生说烫烫脚可以安神,您要不也试试?” 饭厅的窗户映着橘色的灯火,远远看着就让人觉得暖和,云娘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默默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飞鸟振翅的声音,她站在院子里左右四顾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马队经过的次数越来越多,江屿依旧每天到十字街口摆摊看病,他的交际圈子已经扩展到了酒馆那边。听下了差的衙役们说,岳崇山下了死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县令老爷已经开始全县搜寻那个传说中带走了岳公子的神秘女子。 江屿正百无聊赖的听乡民们聊案情时,云娘提着一个瓦罐过来给他送汤,几个闲汉一见云娘的相貌不由一阵唏嘘。 “多好看的姑娘,可惜脸上长了颗痣。” “有痣咋啦?有痣也好看!你脸上倒是连个痦子都没有,还不是长得跟屁股似的!” “他妈屁话,我怎么能跟人家姑娘比啊!” 阿牛突然转向江屿打趣道:“江先生,你不是总说自己是神医吗,云姑娘脸上的痣你能给去掉吗?” 江屿没说话,只是笑着喝汤,其他几个闲汉见状纷纷起哄。 “我就说你吹牛,连颗痣都去不掉,屁的神医啊!” 江屿笑着起身:“阿牛哥,你怎么知道我治不了啊?” 阿牛抱着胳膊哈哈笑道:“我信我信,你治好了我就信!” 江屿挠了挠鼻子:“我若是治好了你怎么说?” 江屿的话惹来一阵哄笑:“你要是真治好了,我们兄弟免费给你传名不说,家里还给你供上长生排位,我们拿你当老祖宗一般供着!” “对对!” “可你要是治不好呢?” 江屿转向云娘:“云姑娘,之前的药膏你都按时抹了吗?” 云娘以为他说的是紫貂润玉膏,便点头应是。 江屿笑了,笑的有些腼腆,他把手缓缓伸向云娘的脸颊,用指甲在那颗黑痣上轻轻一扣,黑痣便整个掉了下来,脸上只留下了一片光滑如新的白嫩皮肤。 闲汉们惊得说不出话,阿牛带头跪在了地上,口中高呼:“神医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冬至 九 江屿享受着闲汉们膜拜的时候,不远处的徐远才却正在遭受磨难,赵四领着一群衙役红着眼睛冲进了徐家。他们根本不听徐远才的呼喊,也不顾徐忠的阻拦,像一群流寇一样冲进每一个房间,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扔到了院子里。 抄家无果之后,赵四指着徐远才的鼻子,气急败坏的问道:“你那个表妹在哪儿呢?快说!” 徐远才立在院子里站的笔直,全不在意气势汹汹的赵四,仿佛眼前只是一只疯狗在吠叫。赵四见状更加暴怒,他一把拽住了徐远才的衣领,威胁道:“徐秀才你可别给脸不要脸,我跟你说,这次的事儿可是要掉脑袋的,你给我方明白点儿!最好我问你什么你就赶紧说,要不然县大老爷革了你的功名你可就连个屁都不是了!” 徐远才斜睨着赵四,不屑道:“把你的手松开,就算是县尊大人来了也得讲国法。再说刘大人怕是没资格革掉在下的功名吧。” “嘿,你还真是个明白人,只可惜这回刘大人怕是也讲不了规矩了。岳大将军下了军令,找不回他的公子,咱们全县谁都活不了!” 徐远才一把甩开赵四的手,沉声道:“眼下又不是战时,他岳崇山一个忠武将军凭什么给地方下军令?” 赵四嗤笑道:“好好好,你读书多你说什么都对,你骨头硬,你自己去跟岳大将军说,可别连累了别人!” 徐远才指着地上摔碎的夜壶反问赵四:“你们找岳公子就好好找,把我家夜壶摔了干什么?难道你们以为岳公子藏在夜壶里吗?” 赵四被问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之下一声暴喝:“给我打!” 江屿和云娘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满身伤痕的徐远才正扶着忠叔起来。云娘惊叫一声便冲了上去,他拉着徐远才仔细检查了一番,泪眼婆娑的问道:“他们是来找我的吗?” 徐远才干笑两声:“这回是来找岳公子的,你看,他们想从我的夜壶里把岳公子翻出来呢。” 云娘偷眼看向江屿,江屿则皱着眉沉思。 “我和云娘就在十字街口,你何苦不说呢。” 徐远才干咳了两声,恨声道:“他们说岳崇山下了军令,找不到儿子就让全县陪葬,我气不过!” 江屿没再说什么,他和云娘把徐远才和忠叔送回房里,一番检查之后,徐远才只是受了些皮肉伤,而忠叔的情况就比较糟糕了,原本已经通开的中府穴重又被寒气淤塞得死死的。 忠叔躺在床上还在操心徐远才,他不安的说道:“少爷,你快看看银票……” 徐远才猝然一惊,他原本把银票收在床头的木盒里,刚才好像看见那木盒像垃圾一样被扔在地上了?想及此处他的脊背一阵发凉,忠叔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事情要坏,连忙催促他赶紧去找。徐远才跑到院子里很快就找到了木盒,只不过木盒已经被摔成了两半,里面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银票啊。 徐远才没有隐瞒,他知道自己瞒不过忠叔,便把事情实话事实说。忠叔脸上全是灰败之色,他拉着徐远才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可嗓子里全是却只能发出些丝丝拉拉的声音,云娘躲在一边偷偷哭泣,江屿则在一旁默默地磨着药粉。 屋里的气氛十分凝重。如钩的弯月被厚重的云层遮住,仿佛一只厄运的大手笼罩在徐家众人的头上。 曾夫子听说了徐家的遭遇之后跳着脚的大骂赵四和刘县尊。他老人家不仅在舆论上为徐远才造势,更用实际行动保护起风雨飘摇的徐家,他本人索性也搬到徐家居住,每天除了跟徐远才一起研究学问,就是把赵四等一般衙役拦在门外。 老头子倔得很,不管跟谁就只有一句话:“有什么话让你们刘大人亲自过来说,你一个衙役不配跟我说话。” 饶是已经红了眼睛的赵四也不敢在曾夫子面前撒野,谁都他是杜府尊的老师,惹了这样的人肯定要倒霉一辈子。虽然赵四不敢招惹曾夫子,曾夫子却并不打算放过赵四和刘府尊,他给府尹杜光美写了一封信,心中把刘府尊和岳崇山的所作所为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寄走了信,曾夫子信心满满的对徐远才说:“长林放心,老夫已经给光美去了书信,见了老夫的书信他必然会有所作为。重庆府岂容他岳崇山作威作福!” 徐远才连连称是,云娘乖巧的给老夫子和徐远才奉上香茶,夫子看着云娘款款离去的身影呵呵一笑:“长林,这云姑娘可是个好姑娘。” 徐远才讷讷的点头:“是啊,云姑娘细心又体贴。” “怎么,你就没点别的心思?” 徐远才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紧张道:“云姑娘……不合适……我这样子……唉……” 曾夫子白了徐远才一眼:“你啊,白活了这三十多年,连我老头子都看出他对你有意思,你还在这儿支支吾吾的干什么?” 徐远才愕然:“啊?不会吧?” 没等曾夫子开口,门外的一声巨响便把小院的宁静打得粉碎。 徐远才出门一看,院子里竟然整齐的站着两队轻甲军士,军士们穿着皮靴披着斗篷,手按腰刀分列两厢。人群正中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红衣校尉。校尉身后跟着赵四等几名衙役,更多的百姓则远远围在徐家大门外面看热闹。 校尉扭了扭脖子,对曾夫子拱了拱手:“这位应该就是曾老先生吧。标下乃是忠武将军麾下宋成建,奉岳将军令来这里寻找我家少将军,还望先生行个方便。” 曾夫子向前走了两步,一顿手中拐杖说道:“这几日老朽就住在徐家,跟他们同吃同睡同进同出,老朽以自己这颗人头担保,这里没有你家少将军,你们回去吧。” 宋成建呵呵两声,也向前走了两步:“夫子的话标下自然是一百个相信,老实说我们也不认为少将军会藏在这里,来这里就是想问问那边哪位齐姑娘,听说冬至前一天她也进过城?” 云娘闪身躲在江屿的身后,一双眼睛忽闪着显出惊恐的神色。 “齐姑娘要是不想说的话,不如跟宋某回营,咱们慢慢谈可好?” 徐远才皱眉道:“宋将军,你以为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姓什么?姓岳吗?你想在这里抓人,难道眼里就没有王法吗?” 宋成建眯着眼盯着徐远才,握着腰刀的手关节已经开始泛白。 赵四突然大叫一声,他指着云娘激动的喊:“将军你看她有问题!她变样了!她脸上的痣没了!” 宋成建阴冷的目光像鹰隼一样锁定在云娘身上,嘴里的话却是对赵四说的:“说清楚些,什么叫她变样了?” “上次我来的时候她的嘴角还有一颗痣的!好大的一颗,这才几天没见怎么就没了!这女人一定有问题啊将军!抓她!把她抓走肯定能问出岳公子的下落!” 宋成建哦了一声:“反常必有妖,带走!” 甲士应诺一声便要上前,江屿见状赶紧上前解释:“将军且慢,齐姑娘没有问题,只是你们来得不巧她的痣被在下医治好了。” 宋成建挑眉:“呵呵,看不出你还是个神医,不过你这话让宋某怎么相信呢?” 大门外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声说道:“江神医说的是真的,我们亲眼见着的。” 宋成建猛一回头,正好看见人群中有几个闲汉正惊恐着往外退去,门口的甲士不用吩咐便把那几个人押了进来。 宋成建手按腰刀冷声问道:“你们看见什么了?” 几个汉子你推我我推你,终于还是阿牛硬着头皮说道:“我们看见了,前些天在十字大街我们几个都是亲眼所见的,江神医也不知怎么弄了一下,那颗痣就齐齐整整的掉下来了。” 其他闲汉纷纷点头。 宋成建看看闲汉又看看一旁站立着的曾夫子,歪着头略一思量,一把拉过自己身边的赵四,指着他脖子上的一颗黑痣说道:“不如江先生演示一下?” 徐远才深厚的云娘死死盯着宋成建,她的手掌弯曲成爪,指尖已经蓄满了内力,她自信只要宋成建对江屿有所不轨,她一定可以后发先至要他的命。 恰在此时,她感觉有一道柔和的目光正看向自己,徐远才默默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别怕,你放心这里有我在。” 云娘的真气瞬间溃散,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徐远才的手。 赵四被宋成建拎着领子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惊恐的看着江屿来回打量自己的脖子,他只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指在自己的脖子上来回滑动,片刻之后,江屿点了点头。 “这个虽然有点儿大,不过也没问题,只是他之前没有用药,效果应该不是那么理想,将军凑合看吧。” 宋成建点头不语。 江屿打开药箱展开了一卷牛皮,里面插满了各种刀具,他取出一把柳叶形的小刀走到赵四面前。 “我这刀子很快,你可千万别乱动。” 赵四张着嘴还没来得及出言反对,眼前便闪过一道银光,他只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接着就看见江屿的刀上挑着一片薄薄的黑色皮肉,约有铜钱那么大的一片,上面还冒着热气。 宋成建看着那片皮肉点了点头:“果然好刀法,不过他们可没说您动了刀子。”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得十分腼腆:“齐姑娘这些日子一直在用换颜霜,换颜霜的作用便是分离人身上的疤痕黑痣,不过灵药再神生效也得有个过程,将军要我即时演示,那也只好如此了。” 赵四用手一摸手上全是鲜血,直到此时才觉得脖子上火辣辣的疼,顿时嚎叫的像杀猪似的。宋成建皱着眉挥了挥手,几个甲士便把赵四丢到了门外,任由他躺在地上打滚。 宋成建深吸了口气,转向曾夫子:“实不相瞒,我们怀疑是上官端云刺杀不成,来到此地乔装之后绑走了岳公子。夫子您也看见了,这位齐姑娘确实可疑,再说我家公子失踪那天她也确实碰巧进了城……” 曾夫子一顿拐杖:“哼,你们家将军找不到儿子就把别人家的闺女抓道军营里问话,哪有这种道理?人家闺女不要名声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岳公子不过一届白丁,论身份还不敌这个游方的郎中,他岳崇山凭什么动用军队去找?看来我还要给杜光美再去一封书信,把今天的事情补充进去才行。” 老夫子的话说的江屿的眼角一阵抽搐,什么叫身份还不敌这个游方的郎中? 宋成建呵呵一笑,随手抽出雪亮的钢刀插进地里。 “宋某一日从军便只听军令,既然将军有令,那便是死也要完成,我倒要看哪个敢来阻拦。” 话音未落便有甲士上前要去抓人。 徐远才松开云娘的手走向宋成建:“徐某身负功名,你们要抓人就从我身上踩过去吧!” 宋成建眼中寒芒爆射,随手一刀砍向徐远才,江屿搓指成刀刚要近身阻拦,云娘的身影却挡在了徐远才的身前。 宋成建的一刀斜肩带背正好砍在云娘身上,云娘闷哼一声后便软倒在徐远才的身上。徐远才死死抱着云娘的身子,一双充血的眼睛瞪着宋成建目眦欲裂。 徐远才把云娘轻轻放在地上,拨开挡在她脸上的乱发后,他转身走到宋成建面前:“这就是你们要抓的刺客?你满意了?” 宋成建疑惑的看着手中的钢刀,刚才那一刀他原本只是吓唬徐远才的,没想到这女子竟然突然冲了出来。常年杀人的他自然知道这一刀砍得有多实在,眼前这女子难道真的只是个寻常女子吗? 正在疑惑的宋成建突然被一根棍子打在脸上,远处的曾老夫子没了拐杖便坐在地上悲呼:“凶手!你们这群凶手!目无法纪藐视国法的竖子!我要给杜光美写信!” 院外的百姓们此时也开始沸腾,高喊凶手的声浪一波又一波的冲击着甲士们的心,持枪握刀肃立两厢的甲士脸上渐渐沁出了汗水。 宋成建皱眉沉思,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既然已经见血,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人群中忽然一阵骚乱,一个风尘仆仆的甲士分开人群冲进了院子,见到宋成建便单膝跪地:“报!” 宋成建一怔:“说!” 那人却没有直接开口,只是一个劲儿的看向四周。宋成建皱眉低喝:“不用看了,有话快说!” “启禀将军,两日前岳将军在均州遇刺身亡,刺客上官端云杀伤数十名官军后向东逃遁而去。重庆路兵马都监鲍春冉命我军各部向重庆府集结待命。” 钢刀锵然落地。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打死这群专杀百姓的狗官军!” 宋成建躺在地上麻木的感受着拳脚打在身上的感觉,慢慢闭上了眼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冬至 十 冬去春来 虽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可乡下过年毕竟不如城里,没有那许多讲究,全家老少齐聚一堂吃顿年夜饭也就是了,大家围炉而坐,畅谈过去一年的得失和对新一年的期盼。 对蜀中的百姓来说,岳崇山的死讯无疑是年前最大的喜讯,这个把泸州百姓弄得十室九空的魔头终于得了报应,不仅他自己被仇人之女亲手了结落了个身首异处,连他的傻儿子也是一个行踪不明的下场,只不过大魔头都已经没了,谁还会在意小魔头的生死呢。 要说这一年的喜庆事其实还有不少。瘸腿的栓柱终于娶到了媳妇,虽然瞎了一只眼可当真好生养,过门三个月就有了喜。孟喜儿家的牛下了小牛犊子,来年家里就能多一口劳力。孟二喜就更开心了,媳妇生了双棒,两个都是男娃。诸如此类的喜庆事儿谁家都能挑出一两件。可真让全村老少都开心事儿却只有一件:过了年,徐远才要开私塾了,村里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可以去。 徐府的饭厅还亮着灯火,江屿和徐远才相对而坐。桌上的酒菜还没吃几口就已经凉了,只有江屿面前的一只烧鸡被吃了个干干净净。 “你真的不打算入仕了吗?” 徐远才夹了口菜没滋没味的嚼着:“不啦,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这个世道不适合我。” “正因为世道不好,所以才更需要徐兄这样的中正之人来匡扶社稷啊。” 徐远才呵呵一笑:“你这是在拿我说笑吧?我连个胥吏都斗不过,拿什么去匡扶社稷啊?” 江屿浅笑道:“我只是觉得以你的学识,一辈子窝在乡下教书实在是可惜了。” 徐远才笑着摇头:“拙荆在世的时候就总跟我说:相公啊,考不中没关系,咱们在家教书也挺好。我一直都以为她那是在安慰我,她越安慰我我就越觉得对不起她,就越想考中。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结果却屡试不中。后来君雅……啊……拙荆临死的时候还对我说:相公,一辈子做个富家翁挺好,你的性子真的不适合做官。” 徐远才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哈出一口酒气之后他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才明白她不是在安慰我。” 娘子知道他的性子,担心他若当官只怕早晚会丢了性命,她只想和徐远才安安稳稳的过小日子,可惜徐远才明白的太晚了。如今经历了这些事儿他也算明白了,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做得到的,所以他要教书!他要多教些正直的弟子出来,让他们替自己去匡扶这个荒唐的世道! 江屿长叹一声:“想不到徐兄会有如此的心胸,江某敬佩之至啊。既然你有这等理想那可更要保重身体啊。” 徐远才放下酒杯哈哈一笑:“好好好,酒就不喝了。不如我们出去放炮如何?” 两人说笑着来到门口,徐远才抱着一根粗大的竹竿,上面挑着好大一串鞭炮,江屿打着火折子点燃引线,转眼便是一片火树银花,徐远才被爆竹的火光晃得睁不开眼,他随着鞭炮声一起放声长笑。火蛇转眼便烧到了尽头,最后一颗爆竹炸响之后,门前只留下一片还未散尽的硝烟和满地的碎纸花。 门上的大红灯笼把石狮子映照得有些狰狞,一切归于寂静之后,徐远才突然觉得心里很空。月色皎洁的有些清冷,他紧了紧冬衣,默默转身回府,在府门关上的那一刻,四外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江屿笑着拍了拍徐远才的肩膀:“你看,你从不孤独。” 徐远才也笑着点头:“对,我不孤独。我还有忠叔,还有云娘。” 忠叔的小屋依旧亮着灯火,地上摆着炭盆,暗红色的炭火把整间小屋烘的暖融融的,只可惜在连番的打击下忠叔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徐远才亲手喂他吃了年夜饭后,老人老泪纵横。虽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可是徐远才仿佛能听见他又在唠叨那些感恩戴德的老话。 他握着忠叔粗糙的大手说了好多话,从他小时候偷偷往忠叔的茶壶里撒尿开始说,一直说到他成亲的时候忠叔是如何操办的,直到听见忠叔的鼾声他才起身离开。 院子里,月光下的徐远才突然停步:“真的没办法了吗?” 江屿略一沉吟:“我可以让他熬过正月。” 徐远才猛然转身:“熬?” “嗯,忠叔的身子真的不行了,可以说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 徐远才伸手拉住江屿的胳膊,江屿能感受到他在颤抖。 江屿拍拍他的手:“去看看云娘吧。” 云娘还住在徐远才的卧房里,她的伤势虽然不重,可伤口却很长,平时只能趴在床上休息,听见敲门声响她就知道是徐远才。 “你们怎么才来啊,我在这趴着都快无聊死了。” 徐远才偷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从地上捡起一本《大唐西域记》,嗔怪道:“怎么把书都扔了?” 云娘嘟着嘴道:“没想扔啊,打个盹儿它就掉了,我也够不着……” 徐远才把书又放回到床上,柔声问道:“怎么样,还疼吗?” 云娘努力的对他翻了个白眼:“能不疼吗……” 一旁的江屿捏着下巴说道:“云姑娘,刚才给你换药的时候,我看你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啊,我给你用的可是正宗的云南白药……” 江屿的话还没说完,迎面就有一个枕头飞了过来。 “伤在我身上,疼不疼我自己知道!” 江屿赶紧闭嘴,哈哈笑着把枕头送了回来。云娘见徐远才默然无语还以为他生气了,赶紧辩解道:“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我就是想让你多陪陪我。” 徐远才的眉头微蹙,眼神中满是哀愁,云娘急忙补充道:“徐大哥我保证再也不……” “你能嫁给我吗?” “啊?” 徐远才目光柔和的看向云娘:“你能……嫁给我吗?” 云娘红了眼眶,她不知所措的看向江屿,徐远才继续说道:“如果你同意的话,明天我就找媒人来向你提亲,三媒六聘一样也不会少,我找八抬大轿把你抬回来。“ “我愿意!” 徐远才的喜事定在了正月十五。江屿请了城里最好的锣鼓班子过来,吴妈妈做媒曾夫子主婚,全村的人都过来贺喜,在众人的祝福和上元节喜庆的爆竹声中两人步入了洞房。 这一夜,徐忠屋里灯火彻夜未熄。 东边的天空泛起橘红的时候,官道上出现了一辆精致的马车,一个拥着狐裘的白衣公子斜靠在软榻上,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衣着有些寒酸的郎中。 白衣公子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怎么,终于舍得走了?” “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会舍不得走呢。” 白衣公子冷哼一声:“哼,你这会儿这么急着走,是不是怕买了你换颜霜的人回来找你算账啊?” 江屿笑的十分腼腆:“怎么连你都知道了?哎,谁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慕名来买啊,我有什么办法,难道告诉他们换颜霜本来就是我编出来唬人的?” 白衣公子耻笑一声:“我看你收钱的时候也没怎么为难啊?” 听到这话江屿突然正色道:“那些钱我可全留给徐远才了,不信你翻,我现在身上一文钱都没有。” 江屿从白衣公子面前的盘子里拿了一块桂花糕,毫不客气的丢进了嘴里。 白衣公子毫不理会对方的无理,只是语气中依旧满是不屑:“你也真有意思,宁愿偷钱也要去摘星楼挂牌子,然后又从别处骗钱去还给人家,你师父要是知道你这么出息一定开心的要死。说起来,你飞鸽传书让我帮你挂牌子这笔账该怎么算啊?” 江湖上有两个神秘的所在,一是摘星楼,二是方寸赌局。 在方寸赌局,江湖上的大事小情都可以赌,上到武林魁首,下到母猪下崽,只要你肯赌就绝对有人陪你赌,当然,只你要下得起赌注。 而在摘星楼,只要你在牌子上挂上任务和赏格,就算你要天上的星星也能有人给你摘下来。任务不限种类,赏格也不只是金钱。曾经还有过两张牌子的目标是同一个人的情况,只不过一个是要刺杀,另一个却是护卫。 面对白衣公子的挤兑,江屿笑的有些尴尬:“我跟你方怡白方大公子可没法比,事急从权嘛……” “呵呵,你也真是胆大,竟然挂牌子让摘星楼刺杀岳崇山。好好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啊?” 江屿一听这话立时如霜打了的昆仑紫瓜,他哀怨道:“失算啊失算,我原本只想挂个单子吓唬吓唬岳崇山而已,谁成想……这单子不仅有人接,还真给做成了!哎哎哎,你知不知道是谁做的啊?” 江屿原本打得一手好算盘:只要岳崇山把注意力转到了摘星楼,那上官端云这边儿自然也就没人查了。不过要想刺杀岳崇山,这区区六百两银子的赏格也远远不够,等风头过了他再从摘星楼把牌子撤了,六百两银子再原封不动的还给徐远才,可是……竟然还真的有人做成了这单生意!虽然彻底解决了岳崇山的麻烦,可江屿却平白背上了六百两银子的亏空。 方怡白噗嗤一笑:“亏你能想出这种办法来混淆视听。呵呵,说来也是这岳崇山时运够低,你这单生意是周霄做的。” 江屿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说道:“烂赌鬼周霄?不会这么巧他又输钱了吧?” 方怡白点了点头:“周霄刚好输了六百两,看见你这单子随手就接了。” 江屿一脸的黑线:“呵……呵……果然是他的风格,对了,上官端云的剑和玉佩呢?” “玉佩在岳崇山的尸首上,出尘剑让周霄拿走了,他说六百两银子就杀个将军太便宜了,那把剑就算添头了。” “清明剑算添头?!” 方怡白略一挑眉:“要不你去找周霄要回来?” 江屿一想起满嘴烂牙的周霄扮成女人的样子就不住的摇头:“哎……还是算了吧。对了,咱们现在要去哪儿啊?” “陪我去一趟清明山,见过出尘剑之后,我也想要一口清明剑。” 江屿哦了一声。 方怡白突然眯起眼看着江屿:“老实说,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杀了岳崇山?” 江屿不知可否的耸了耸肩。 方怡白饶有兴趣的问道:“你不是总说自己医者仁心吗,怎么如今也动起杀心了?” 江屿挠了挠鼻子:“我这就是医者仁心啊,坏掉的组织若是不能尽早切掉迟早都会威胁病人的性命。对了老方,你说我能不能跟清明山讨一把药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雨水 一 清明山山高林密,虽不秀丽却也自有其险峻神韵。山中飞鸟野兽种类繁多,且自由自在无人打扰,就算偶尔有人经过也不知避让。说得上群峰悬中流,石壁如瑶琼,鱼龙隐苍翠,鸟兽游清泠。此地最为出名的,便是出产一种奇异的铁碳,十分适合打造兵刃。这里出产的兵刃无论刀剑皆锋利异常且韧性极佳。江湖豪侠都以能得到一柄清明山的刀剑作为荣耀之事。 清明山的兵刃之所以有名,还因为他们可以根据使用者的自身情况量身打造,材质属性全都依照使用者的习惯和能力而定,这样的兵器自己用来如虎添翼,若是不幸落到敌人手里也不虞为对手所用。久而久之齐家便成了少数不以武功见长的江湖势力之一。 当代家主齐如山最擅长打造长剑,梁书的长剑扶风便是他年轻时的作品,他膝下无女只有三个儿子,老大怀文和老二怀武的资质平庸,只有老三怀远在锻造一道上的天赋极高,他十五岁时打造了一把名为绕指柔的软剑,配合内功心法使用,此剑可刚可柔伸缩自如,正是这口绕指柔最终奠定了他齐家少主的地位。时光荏苒,当年那个举着软剑欢呼雀跃的孩子如今就要成亲了。 门贴喜字,墙挂红绸,上元节的灯火才刚刚撤去,清明山便再次披上了红装。距离齐怀远大婚还有两天,齐家上下却早就忙翻了天。 亲家是江湖白道的后起之秀,南七门的领袖‘抽刀断水段志毅’,齐怀远的新娘是段志毅的女儿段成霜。此次同来送亲的还有段志毅的儿子段成君和段志毅的外甥马育才。三个年轻人站在一起有说有笑英姿勃发,看得齐如山和段志毅老怀大慰。反倒是齐怀远的两个哥哥看着不怎么高兴,有消息灵通些的宾客在私下议论,齐怀远大婚之后将正式成为清明山剑庐的新主人。 齐家门外的空地上站满了人,黑衣小厮们忙着迎来送往的同时,还要提防那些没有喜帖的江湖人浑水摸鱼,没人注意到远处正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这马车的做工极为精致,车厢四周满是精巧繁复的镂雕百花图案,镶金的扶手、蜀锦的帷幔,就连辕马身上也披着镶有金玉的华丽装饰。当马车在齐家门前停稳之后,那些原本还想混进去的江湖中人便一哄而散,他们都知道这辆马车的主人名叫方怡白,是摘星楼排名前十的人物。 江屿率先跳了下来,门前迎客的下人也是个有见识的,不等招呼便一眼认出这是方怡白的马车,快步走到马车门前迎候方公子大驾。车门缓缓打开,气度雍容的方怡白一身白衣飘然下车,在齐家下人的引领下步入了剑庐大门,看也不看身后跟着的江屿一眼。 江屿并不介意方怡白的态度,笑呵呵的背着药箱跟在后面。原本他还以为剑庐只是几座草房,进了门才发现,这里的气派简直可与王府比肩。不仅屋宇高大气派奢华,院子里的布置更是精巧细腻。尤其是正中那一座冒着热气的荷花池,不仅池中有莲花盛放,水池边上还有几丛花草也开的正艳,若不是空气依然寒冷,江屿几乎以为此时已是初夏,他有些想不通,煤矿之上怎么会有热泉呢? 荷花池对岸是一座精巧的三层木楼,即便离着还有数丈的距离,江屿依然能看出木楼上繁复华丽的木工雕刻。木楼的四角各有两道红绸垂下,在一楼门廊的位置结成一个喜庆的花球,一望可知那里就是新人的洞房所在。此时风轻日明水波不兴,湖面平静的像是一面镜子,从江屿的角度看过去,红绸木楼掩映在外面的群山密林之间,与水中的倒影连成了一副静谧的画卷。 或许是有太多人问起的缘故,小厮自顾自的给两人做起了解说:“您可别以为这池水是热泉,其实这都是从剑庐那边排出来的,全是淬过火的废水。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只想着种种花草,没想到如今倒成了一景了。” 江屿喔了一声,不由得向那一池春水多看了几眼,光是淬火剩下的废水就能让这一座荷花池犹如热泉,齐家剑庐的规模可见一斑。 水池的另一边有一座雕栏玉砌的回廊,一端连着木楼,另一端则被假山掩在了后面。江屿透过假山的缝隙忽然看到有个一身黛色的年轻人似乎在与谁争论,虽然看不出对面那人是谁,可水面上却倒映出了一个雪白的人影,直到江屿走远了,那个一身黛色的人依旧在与人说着什么。 江屿没有喜帖,所以不管方怡白去哪里他都要跟着,这两天倒是见识了不少江湖中人,比如剑庐的主人齐如山,原本以为会是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一见之下才发现竟然是个面相憨厚的敦实汉子,江屿这才意识到,万人敬仰的剑庐说穿了也还是个铁匠铺而已。 大婚之日转眼及至,大红花轿在喜庆的锣鼓与轿夫的吆喝声中缓缓来到了中庭大门,宾客早已入席。齐怀远英姿勃发的走向花轿,待新娘下轿后他便牵着喜娘递过来的红绸与新娘一起步入喜堂。 一对璧人身穿大红喜服缓缓走来。一时间鼓乐之声大作,欢笑声、祝贺声、碰杯声响成一片,可没过多久就有人听见大厅之中竟然有阵阵虫鸣之声传来,初春时节哪里来的鸣虫?众人渐渐安静下来,搜索起声音的来源。 江屿四下打量一番之后,眯着眼看向了新娘,段成霜的头上插着一根造型特异的步摇。江屿注意到那步摇乃是九只彩凤的造型,九只金凤身后拖着十八根主羽,主羽上的羽毛全是金叶打成的活片,活片之间互相摩擦便有了虫鸣之声。 厅中的议论之声大起,有嘴快的人已经喊出了“九凤朝阳金步摇”的名字。江屿不由得哦了一声,这不是马家祖传的宝贝吗,怎么如今竟然戴在了段成霜的头上?不由得向马育才的方向多看了两眼,却只见马育才看也不看那对新人,自顾自的喝起了闷酒。 江屿挠着下巴对方怡白悄声问道:“老方,九凤朝阳金步摇不是马家的传家宝吗?怎么段成霜戴上了?” 方怡白瞥了江屿一眼:“人家的家事你操的什么心。” “哎哎哎,你看那马公子的样子是不是……” “闭嘴。” 江屿虽然闭上了嘴,可眼睛却睁得更大了。他本能地意识到这场婚礼或许并不简单,要是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捡个八卦回去说给师傅听。 仪式进行的十分顺利,喜宴开始之后,段小姐就先回了木楼,留下齐怀远一个人在大厅里招呼客人。酒过三巡,大厅中便开始有人起哄要去看新娘子,弄的齐怀远手忙脚乱的不知该如何应付,江屿看见齐怀文和齐怀武兄弟二人负手站在门口面色阴沉的看着齐怀远,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 “老方,我怎么总觉得齐怀远这两个哥哥不太对劲呢?” 方怡白撂下筷子转头面向江屿,指着自己的眼睛对江屿说道:“我又不瞎,那是人家的家事你别掺和,要是惹恼了人家可别怪我装不认识你。” “你不会是知道些什么吧?” 方怡白轻哼了一声:“恐怕只有你不知道。再过几天齐如山就要正式把剑庐交给齐怀远了,你说他的哥哥们应不应该开心呢?” 江屿心中一阵了然,齐如山给三儿子找了段志毅这样的亲家,只怕也是为了让他能顺利继承剑庐所做的打算吧。 怀文怀武兄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门口。大堂中的喝彩与欢呼之声不绝于耳,主宾席上的那一对老汉也已是酒酣耳热眼生花。齐怀远更是少年侠气,觥筹交错好不乐哉。 江屿和方怡白坐在次席,这里没有正席那般热闹,离大厅的门口也近些。他们忽然听见外面有女人的惊叫声传来,不由得转身向外观望。厅中全是习武之人,自然有不少人也听见了这声尖叫。 齐怀远皱着眉往外看时,早有伶俐的小厮跑出去查问情况了。不过转眼的工夫那名小厮便跑了回来,嘶声喊道:“祸事了!新夫人坠楼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雨水 二 小厮的话只如晴天霹雳,原本热闹的会场一下就安静了下来。段志毅和齐如山一听说新夫人坠楼了也都是一惊,谁也想不到刚过门的新娘子怎么好端端的就坠楼了呢。齐怀远丢了酒杯当先冲了出去,段成君紧随其后,片刻之后才有几个平时与两人交好的年轻人也跟了出去。 大厅中的宾客先还不当回事儿,他们都知道那座木楼,虽说有三层,可高度却不过两丈而已,下面全是松软的土地,就算真的坠楼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儿,毕竟这屋里全是习武之人,摔断手脚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股不祥的气氛忽然就在大厅里弥漫开来。 段志毅先还故作镇定的安慰齐如山,可眼见迟迟没人回来通报情况,时间久了也不免开始紧张了起来,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开始慢慢有汗水渗出,心里一直埋怨自己的儿子不懂事,好歹也该捎个消息回来。 还是齐如山先坐不住了,他皱眉起身,扬手卷起金线滚边的华丽衣袖便往外走。中堂离木楼不过三百步,他倒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竟然连一个回禀的人都没有。段志毅早就坐不住了,紧跟着也起身往外走。齐如山路过次席的时候,看见了仍旧端坐喝酒的方怡白,忽然想起来他身边那个寒酸的郎中据说医术还不错,眼下儿媳坠楼,还不知道伤势如何,不如请这位江先生一同前往。 一念及此便走到江屿那边说明来意,江屿其实早就按耐不住想要出去看了,只是方怡白一直叫他不要多管闲事儿。如今齐家的家主竟然亲自来请,那还犹豫什么?吩咐小厮到客房把自己的药箱取来之后便跟着齐如山去了。江屿是方怡白带来的人,江屿被拉去帮忙,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四人先后出了大厅,一直走到木楼那里他们才知道为什么没人回禀消息——所有在场的下人全在地上跪着,而齐怀远和段成君这一对郎舅正打得不可开交。 段志毅眼见自己的儿子正拉着女婿的领子挥拳要打,急忙大声喝止。齐如山面沉似水,抬起大脚踹在齐怀远的屁股上,大声喝道:“打什么打!霜儿怎么样了?” 不等齐怀远答话,一旁的段成君抹了一把鼻子里流出的血,冲着段志毅哭喊道:“爹!妹妹……妹妹死了!” 段志毅一巴掌抽在儿子脸上,呵斥道:“胡说什么!才这么高而已你妹妹怎么会死!江神医呢?江神医您快过去看看小女! 谁都听得出段志毅最后的两句话里语音颤抖的厉害。 人群在江屿面前自动分出一条路来,江屿抬头就看见远处亮着几盏灯火,一团看不清面貌的东西在明灭的灯火下显出不祥的红色。虽然离得还远,不过谁都看得出地上那团红色已经没了生息。 江屿一路走来,脚下全是松软的泥土,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深陷的脚印。所以江屿一边走一边疑惑,地下全是这么松软的泥土,从不足两丈的高处落下来怎么会死人呢? 虽然难以置信,可段成霜的尸体就明明白白的躺在那里,地上还被砸出了一个浅坑。江屿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段成霜没有折断脖子的话,她应该会自己站起来抖落掉身上粘着的泥土,然后找她的爹爹哭诉一场。可不幸的是,她坠楼时是脸先着地,此刻她的后脑勺正抵着自己的后背, 灯火摇曳下,江屿注意到段成霜不仅衣衫不整、发髻散乱,而且头上还有几道触目惊心的外伤,参差不齐的伤口皮肉翻卷,一望可知是被外力撕裂所致。鲜血染红了她的脸庞,一只无神的眼睛还微微睁着,像是回望着围观的人群一样。 白月孤悬,远处山林里夜枭的叫声格外凄厉。 段成霜已经死的不能再死,江屿自然无能为力,只得回到段志毅和齐如山那里说明情况。两位老人还没说话,段成君便再次冲到齐怀远身前举拳便打。 “都是你们齐家准备的新房!好好的建什么木楼!还有你家的下人一个个都是死人吗!” 齐怀远挨了一拳也不服气:“你妹妹为什么要把下人支开,要不然又怎会……” “你还敢怪霜儿!谁让你喝起没完的?!你不知道她在等你吗!” “还好意思说!你不是也一直跟我一起喝酒吗!” 齐如山气的脸色发青,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段志毅却再也忍不住了,他快步走到爱女身边,看到女儿折断的脖子时老泪纵横。正是二八年华的娇艳女子,怎么会死成这般模样,女儿的大红喜服已经散乱的不成样子,待看清女儿头上皮肉翻卷的伤口时,老人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喉间发出一声怒吼:“齐如山你给我过来!你们清明山就是这么娶媳妇的吗!” 其实江屿说完情况之后,齐如山的心里便有了猜测。一个美艳女子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着坠楼而死,任谁都会想到她生前一定受了欺辱。可这里是清明山,有的是江湖豪侠和名门剑客,谁会有这种胆子敢在这里撒野? “齐如山啊齐如山!你说你交友广博?我看你是仇家遍天下吧!你还我的女儿!” 段成君也不再理会齐怀远,赶紧跑到父亲身边给他顺气。段志毅的话好像一记巴掌抽在齐如山的脸上,齐如山黑着脸说道:“亲家息怒,此事齐家必然给你一个交代,如若不然,老夫这条老命便抵给霜儿!” 齐如山这话说的很重也很诚恳,段家父子听了也不好逼迫的太紧。齐如山见父子俩没人答话,便转向地上跪着的下人询问情况。 一个有些年纪的护卫说道:“今晚是我们四个值守,我和熊林守在一楼门口,二楼还有两个,老爷明鉴,从少夫人进门到出事的这段时间我们一刻也未曾懈怠,确实没有异状啊!” 段成君一听这话便来了火气:“狗奴才还说没有异状!定是你们害怕受罚才串通好了吧?!” 齐怀远蹭了蹭嘴角的血迹沉声道:“冯冲是家里的老人,他说的话我信得过。” “你信得过他,可我却信不过你!” 名叫冯冲的护卫略一沉吟,猛地拔出腰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刀身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大家都相信只要他的手臂稍一用力,锋利的清明刀便能毫不费力的把自己的头切下来。只是冯冲发现自己的手臂竟然突然不受控制, 齐如山的大手像铁钳一样捏住了他的臂弯,冷声道:“霜儿喊叫的时候你们什么也没发现吗?” 冯冲摇头:“荷莺才下楼没多久,我们就听见少夫人叫了一声,我们先还没在意,只让荷莺赶紧回去看看,可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楼上就传来了少夫人的惨叫声。大家都吓坏了,赶紧上去查看情况,等我上去的时候……他们说少夫人已经坠楼了。” 荷莺是段成霜带过来的贴身丫鬟,段志毅一听出事之前荷莺竟然独自下楼,便冷声问道:“荷莺,不好好陪着你家小姐,下楼作甚!“ 荷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长得倒是很伶俐的样子,可惜此刻早就吓得没了主意,听见自家老爷问话立时如同烂泥一样趴在地上:“是小姐……小姐说热……想喝酸梅汤……” 江屿早就退到了方怡白身侧,他饶有兴致地听完了所有下人的供词,大概总结成如下几条:出事前段小姐情绪稳定,不仅有说有笑,还吃了几块点心。荷莺下楼是为小姐准备酸梅汤的,可才走到一楼便传出了惊呼声。几句话的功夫惊呼变成了惊叫,等他们十几个人跑到三楼的时候,段小姐已经坠楼死了。 江屿听完了所有人的述说之后,悄声询问方怡白的看法。方怡白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我没什么看法。” 江屿憋着嘴问他:“唉?你这人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吗?” 方怡白白了他一眼:“不仅段成霜头上的伤看不出路数,我们连凶手怎么上楼的也不知道,从地上到三楼少说也有一仗五,轻功再好也要借力,原本只要看看地上的脚印就能知道个大概,兴许还能通过鞋子上的泥土找出凶手,可你看看现在这里站了多少人?地面都给踩烂了,还找个屁的凶手。再说楼上,十几个人里里外外踩了一便,就算凶手真留下了什么线索只怕也给踩没了。你说我还能怎么看?” 江屿冲着方怡白竖起拇指:“行啊老方,有两下子啊!嘿嘿,这里满地的武林高手,我倒想看看谁能把这个凶手找出来。” 方怡白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闭嘴,了解完现场的情况之后,此时众人讨论的焦点,已经变成由谁来负责破案。 段成君冷哼一声:“依我看,齐家上下都有嫌疑。让你们找凶手那不就是贼喊捉贼吗!” 齐如山一听这话便皱起了眉,可他见段志毅没有表态,便叹了口气:“那不如从南七门的宾客中出人负责寻找凶手如何?老夫今日便封了清明山,山上的宾客全都配合你们调查,这样可好?” 宾客中却有几个往日名声不佳的人出声反对:“齐老爷这话就不对了,我们来此贺喜冲的可是您清明山的面子,按说出了这种事儿我们应该配合,可您把这权力交给南七门,这不是明摆着给人递刀子来捅我们吗!” 齐如山想想也有道理,便又说了几个名字,不过不是南七门的人不同意就是黑道人士反对,不仅意见无法统一,反而还有了火并的趋势。 齐怀远扫视了一下场中众人,突然眼前一亮:“我看方怡白方公子可当大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雨水 三 前一日还是宾客满堂喜气洋洋,一夜间红鸾星退满院白霜。 方怡白面前的几案上整齐的摆着几叠纸张,其中一叠写着与会宾客的特长履历,另一叠纸上则画着乱七八糟的线条。看到进来的是江屿便轻哼一声道:“呵,你还真的是要睡足四个时辰啊。” 江屿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走到方怡白面前坐下,看着那几叠纸张问道:“这么快就整理好了?” 方怡白轻轻点头:“这几个是案发时没有不在场证明的,那边几个是特别擅长轻身功夫的,对了,这里还有三个被人发现手上有血的。” 江屿挑眉:“有没有既擅长轻身功夫又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最好手上还有血?” “当然没有。”方怡白说完便向后仰倒靠在椅背上。“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九凤朝阳金步摇不见了。” 江屿讶然:“诶?丢了?难怪昨晚我没看见,还以为她把步摇留在房里了呢,只有那个步摇不见了吗?” 方怡白一手拿着一张清单,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几案:“呵呵,新房里全是值钱的东西,光是那个西汉的博山炉就价值连城了,更不要说首饰盒里的珠宝首饰,可偏偏只丢了那个金步摇,你说奇怪不奇怪?” “当然奇怪啊,带走那么显眼的东西不是自找麻烦吗?” 九凤朝阳金步摇构思巧妙做工精致,乃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宝物。放着那么多珠玉首饰不拿,偏偏拿走这件东西,简直就是告诉大家,持有这支步摇的人一定与段成霜的惨事脱不开干系。那么凶手拿走它的目的是什么呢? 方怡白揉着太阳穴问道:“卖野药的,你说凶手行凶的目的会不会也和那支步摇有关?” 江屿打了个哈欠:“我倒觉得你应该先想想他们为什么让你去找凶手。” 在这个讲究世家门派的武林中,方怡白无疑是个异类。没人知道他的师承门派,也没人真正见识过他的剑法。人们只知道,这个长相俊美皮肤细腻的男人出手狠辣又喜穿白衣,故而得了个‘白衣胜血’的绰号。人们还知道他的剑很快,快到连对手身上喷出的血都追不上,于是便得了“残红逐月”这么个名字。白衣胜血的方怡白就靠着手中那一柄无名古剑游走江湖。 摘星楼的排名是以完成任务的等级和数量而定的,从他接受第一个任务开始,到现在也不过才五年而已,短短五年便挤进了摘星楼前十之中,谁也不敢怀疑他的能力。这样既有本领又没根基的人无疑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谁都不用担心他会偏袒谁。 所以方怡白只是无所谓的笑笑,然后他冲着江屿扬起下巴:“你不好奇哪些人有嫌疑吗?”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着摇头:“你不会真的觉得凶手就在这群人里吧?” 方怡白哦了一声:“有趣有趣,你有什么想法何不说来听听?” 江屿盘膝坐在地上,捏着下巴缓缓说道:“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不对劲……” 在高手环伺的清明山,能无声无息的避过两层守卫潜入三层的婚房,而且还找准了婢女荷莺离开的这段时间出手作案,怎么看这人都是个身手矫健又沉稳冷静的人。可这人上来之后除了把段小姐推下楼之外,就只拿走了那支金步摇? 方怡白听到江屿说段成霜是被人推下楼时,停住了敲击桌面的手指:“你怎么知道段成霜是被人推下去的?” 关于段成霜的伤势和死因,齐家和段家都认为段成霜是不堪受辱所以才选择跳楼求生,只可惜她运气不好摔断了脖子。段成霜的喜服厚重而繁复,原本需要两个人服侍着才能穿好,可她被发现时喜服早已凌乱不堪,不仅发髻散乱而且头上还有严重的外伤!所以他们怀疑凶手在段成霜跳楼的时候抓住了她的发髻,那几道抓痕也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可江屿为什么会说段成霜是凶手推下去的呢? “为什么?就因为段成霜摔断了脖子啊。” 方怡白皱着眉问道:“自己跳下去的就不会摔断脖子吗?” 江屿轻轻摇头:“如果再高一些那就有可能了,可从三层到地面才一丈五尺高,算上护栏也才三个人的高度而已。要是自己往下跳的话,那肯定是脚先着地,最多也就是崴个脚而已,可段小姐却摔断了脖子,这只能说她坠楼时是头下脚上的,我可以肯定地说她是脸先着地,后脑勺把脊背都压弯了。除非是她有意自杀,飞扑出去落到地上才有可能。” 方怡白的手指又开始敲击桌面,喃喃自语道:“撕扯新娘的衣服,把新娘推下楼,盗走新娘的头饰,目的呢……” “老方,你有没有想过另一个问题,明明楼下就有护卫,可段成霜为什么不喊人?” 方怡白的手指突然在半空悬住不动:“难道凶手是段成霜认识的人?” 与段成霜相熟的人其实不少,段家和齐家这几年的往来颇为频繁,段成霜与齐家三兄弟都很熟识,而且这次的婚宴上也有不少段家的亲友。但是与段成霜相熟又和那支金步摇有关的人就只有一个了。 “马育才?可是与他同桌的人都证明他当晚一直都在大厅里,连茅厕也没去过。” 江屿捏着下巴说道:“我也记得昨晚出事之前马育才一直坐在那里喝闷酒的。不过我还是在意那个问题,九凤朝阳金步摇是马家的宝贝怎么会戴在段成霜的头上?” 方怡白轻叹一声:“世家之间的联姻哪有那么容易说得清呢。” 马育才他爹是飞虎门的掌门——铁臂金刚马寻,后来马寻娶了段志毅的妹妹,段马两家结的姻亲,也为后来成立南七门打下了基础。段夫人去世的早,段成君和段成霜兄妹俩自小是在马寻家长大的,段成君十岁便回了段家,段成霜却是十三岁时才走的。据说原本两家也有意结为亲家,可不知怎的段家就与齐家定了亲。至于那支九凤朝阳金步摇为什么戴在了段成霜的头上,恐怕就只有段成霜和马育才两个人才清楚了。 江屿点了点头:“反正马育才也没有作案时间,那我们就换个思路。” “换个思路?比如?” “比如谁能从段成霜的死中得到好处?” 方怡白揉着下巴思量片刻,眼中忽然精光一闪:“齐怀文和齐怀武这兄弟俩当时不在厅里,也没有人能证明案发时他俩在做什么!” 如果齐怀远和段成霜的婚姻是为了巩固齐怀远的掌门地位的话,那么能从段成霜的死中得到利益的必然就是齐怀远的两个哥哥。 齐怀文和齐怀武完全继承了其父如山一般的身形,身高五尺出头却是一副膀阔腰圆的敦实身材,常年挥舞铁锤的一双臂膀比寻常人的大腿还粗上一圈,从远处看这两人简直就是方的。 江屿咂了咂嘴:“齐家那兄弟俩看着可不像会轻功的样子啊?再说以他俩的臂力要想捏死段成霜简直易如反掌,何必非要冒险把她推下楼呢。” 方怡白撇了江屿一眼:“谁说他们非要亲自动手的。” “这种事儿搞不好就要身败名裂,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啊。” 方怡白呵呵一笑:“那我就等,看看这两天会不会有人发现新的尸体。对了,你有没有兴趣……” “没有!” 方怡白皱眉:“我还没说什么事儿呢。” 江屿把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一样:“什么事儿我也没兴趣。我可比不得你方大公子,要是惹上什么麻烦……”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觉得肩上一沉,睁眼一看,一口淡金色的古剑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于是他急忙改口:“啊……要是惹上了什么麻烦……方大公子不会袖手旁观吧?” 方怡白收起古剑,冷声道:“自然不会,怎么也要捅你两剑才能解恨。” 江屿是第一次登上木楼,眼前所见,新房的布置果然奢华。花开富贵的镂雕大床下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西汉的博山炉旁边还立着一簇巨大的红珊瑚。单是这几样东西就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可以搞到的。感叹一声有钱真好之后,江屿便随着方怡白到了三楼平台。 平台约么三尺宽五尺长,与新房之间隔着一扇雕花木门。此刻木门已被完全打开,春日的晨光洒在屋里还略显清冷。 方怡白指着木栏的一处对江屿说道:“段成霜就是从这里坠楼的。” 江屿看了看那处木栏却没发现有什么特殊之处,方怡白便示意他看看木栏的下面。江屿蹲下身子仔细一看,在木栏下方朝外的位置嵌着一截涂有蔻丹的指甲。 江屿比量了一下指甲的位置点头道:“看来段小姐被人推下楼的时候用手抓住了护栏,可惜还是没抓住。”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木楼宽大的梁柱:“老方,你说那个凶手会不会之前就已经藏在楼上了呢?” 方怡白挑了挑眉:“还真有可能!谁会想到有人会藏在新房的梁柱上呢!我就说你这个卖野药的脑筋跟别人不一样。” “你这话听着可不像夸人啊。” 方怡白命人去找梯子,他要亲自查看梁柱上是否有人待过的痕迹。江屿则回到平台无所事事的往外张望。平台之下便是冒着热气的荷花池,一条汉白玉铺就的水榭回廊盘旋其上,宛如仙境,水榭的另一头连着假山,假山上后面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身穿黛色衣衫神情激动的与人争论,而他面前站着的却是一个手拿竹笛的白衣女子。 前日江屿初来的时候也曾见过这两人在这里争吵,当时江屿还看不出那是何人,可如今江屿却一眼看出,那个一身黛色的男人不是齐怀远又是何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雨水 四 不知何时,天空已经聚集起一片厚重的乌云,不远处的山林已经完全遮蔽在云层之下,厚重的铅云隐隐传出沉闷的雷声。 白衣女子像是感应到了江屿的注视,向着木楼回望一眼之后便闪身消失在了假山之中,江屿下意识地蹲到木栏下的阴影里,半人高的木栏刚好掩住他的身形,透过围栏的缝隙,他看见齐怀远正目光阴沉的看向木楼。 此时正有几个齐家的小厮搬着梯子上来,方怡白指挥他们放好梯子之后便喊江屿过来。 “卖野药的,你藏在围栏后面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江屿听见招呼应了一声,方怡白指着梯子对他说道:“上去看看有没有藏过人的痕迹。” 方怡白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吩咐下人。 江屿看看梯子,又看看方怡白:“你怕高吗?” 方怡白冲江屿翻了个白眼:“我怕脏。” 江屿知道方怡白的洁癖,明白此时再说什么也是废话,于是便不情不愿的登上梯子。齐家不愧是江湖上有名的豪族,木楼,只是跪在那里一个劲儿的点头。方怡白继续问道:“昨晚月明星稀天气也并不闷热,尽管新娘的喜服厚重,可有句话叫高处不胜寒,身在三楼怎么也不至于热成那样才对。你能说说你下楼究竟要去做什么吗?” 方怡白此话一出,室内顿时一片寂静。段成君见荷莺只是哆嗦却不答话,挥出一鞭打在荷莺的背上,荷莺闷哼一声便趴倒在地,背上立时现出一道血痕。眼见荷莺趴在地上止不住的颤抖,段成君却毫无停手之意,眨眼又是三鞭,鞭鞭见血,就连一旁的冯冲和柳元泰眼中都满是不忍。 江屿急忙拦住段成君:“段公子息怒,照你这么打下去她还有命吗,你好歹让她把话说完啊。” 段成君气的青筋暴起,狠狠地收起马鞭:“贱婢!还不赶紧交代!你是不是串通了别人害死你家小姐!” 方怡白眯眼看着段成君暴跳如雷。 江屿安抚好段成君后便去查看荷莺的伤势,略一号脉便安了心,段成君的鞭子虽然凶狠却没加内力,荷莺所受的只是皮外伤。他长出了口气,温言道:“说出来吧,不然你家少爷真的会打死你。” 荷莺的脸上满是泪水,江屿用袖子轻轻拭去那些混着血的泪水继续说道:“别让你家小姐死的不明不白。” 荷莺微微点头,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江屿:“小姐……让我交给……马公子……” 雪亮的刀光一闪,一道如有实质的凌厉杀意径直劈向荷莺的脖子。段成君口中暴喝:“贱婢竟敢胡言!” 方怡白踏前一步,探手一指点在段成君的手腕上,段成君只觉一道冰寒的内力自手腕向上,一直冲到中府穴才算止住,只是此时,自己的半边身子已经毫无知觉。 “怎么?段公子这是要杀人灭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雨水 五 厚重的云层越压越低,木楼中已经照不进半点天光,冯冲不等吩咐便点起了蜡烛,烛火被穿堂的冷风吹得摇摆不定。 段成君猛地甩开陈震的搀扶,举刀对着方怡白低吼道:“姓方的你疯了吗!” 方怡白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擦了擦点中段成君的手指后便随手丢在了地上。 ”段公子,我看是你疯了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人灭口?“ “呸!这吃里扒外的贱婢竟然造谣毁我妹妹名节,杀了也就杀了!她在我家签的是死契,杀了她官府也管不着!” 方怡白斜睨了段成君一眼:“既然你妹妹已经嫁给了齐怀远,只怕这位荷莺姑娘也是陪嫁之一。你段家的公子凭什么去杀齐家的下人?更别说她此时还是人证,江屿带上荷莺,我们去见见马育才。” 方怡白理也不理摇摇晃晃的段成君径自走出了木楼,两名齐家的婢女搀扶起虚弱的荷莺跟在后面,江屿走到段成君的身前冲他微微一笑,然后拿起地上的一把油纸伞后也跟着走了出去。 头道:“马公子来了,我们马上揭晓。” 齐如山回头一看,齐怀远和马育才一前一后走进了中堂。齐怀远脚步匆匆,马育才却显得精神萎靡,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似的。段志毅皱眉盯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齐怀远一进屋就发觉气氛不对,刚好听见方怡白提到马育才,便急忙说道:“马兄已经来了,方公子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说完话才发现二老身前撒了一地的碎瓷片,刚要招呼下人打扫便被齐如山叫到身边。听说事关新媳妇的名节,而段家父子又如此紧张,显然此事绝非空穴来风。此时的齐如山完全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既然有方怡白在前面出头,他齐如山正好躲在后面相机而动。 马育才自幼跟随父亲马寻修习外家功夫,虽说不上英俊潇洒,可自有一股凛然英气。初见之时,江屿对他的豪爽气度很有好感。不过一夜之间,马育才仿佛被人抽去了脊梁,整个人都矮了几分,不仅眼窝乌青,身上还满是酒气。他随意的冲众人拱了拱手,然后木然的看向方怡白。 江屿心中“哦豁”一声,此时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马育才和段成霜的关系只怕非同寻常。一念及此,他也开始好奇段成霜究竟会给马育才传书写些什么。 他往旁边迈开一步,露出身后的荷莺:“其实是荷莺姑娘有话要对马公子说。” 马育才原本空洞的目光,在看到伤痕累累的荷莺时顿时恢复了神采,他扒拉开江屿,走到荷莺身边颤声道:“荷莺?你这是……是谁打了你?” 荷莺只是摇头,哽咽了几声之后她轻声道:“公子……昨晚奴婢下楼,其实是小姐让奴婢传信给你……” 马育才的呼吸立时急促了起来:“信?信呢?霜儿的信呢?” 方怡白从袖中抽出那张叠好的纸递到马育才面前,马育才仔细接过之后轻轻展开,生怕动作大了会毁了那张薄纸。 段家父子的眼光犹如鹰隼,死死盯着马育才展开信纸的动作。齐怀远听说自己的新娘临死前竟然给马育才传书,此时也觉得头上似乎多了顶帽子,目光阴沉的看着马育才。只有齐如山摸着颌下的花白短须依旧老神在在。 江屿的双手拢在袖中,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吃瓜看戏的神情。果然还是家庭伦理剧来的有意思,六个人便把世间的喜怒哀乐苦辣酸甜演绎的淋漓尽致。 信纸完全展开,上面却没有只言片语,只是一幅水墨丹青:一池荷塘一座木楼,画上连个人都没有。 江屿凑到马育才身后,踮起脚尖看得清楚,段小姐的画艺精湛,虽只寥寥数笔却画出了齐家荷塘和木楼的神韵,只是写意山水中,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却是用工笔技法画成,显得尤为突兀。 不仅段家父子面面相觑,就连江屿和方怡白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所有人都在思量画中的含义时,谁也没料到齐怀远竟然暴起发难,他冲到马育才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举拳便打:“好一对狗男女竟然相约楼前私会!看我不打死你个奸夫!” 按齐怀远的理解,段成霜安排荷莺给马育才送信是要相约在楼前私会,虽然有些牵强可也不算过分,是以段家父子也没有出言阻拦。可没想到马育才却伸手抓住了齐怀远的拳头,齐怀远还想抽拳,可马育才的五指一扣猛然发力,黑虎指劲骤然收紧,所有人都听见一阵骨骼挤压变形的声音。 齐怀远疼得惨叫连连,齐如山急忙厉声喝止。若是儿子的手被废了,那他齐家可就完了! 马育才收住劲力却并不松手,他缓缓举起那张小画,让每个人都能看清画上的笔墨。 齐怀远的惨叫声依旧。 马育才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悲痛说道:“你们看不懂吗?” 段家父子相视无言,齐怀远惨叫连连,齐如山心如刀绞,江屿和方怡白默然不语。 天上又是一阵滚雷。 马育才转向段志毅:“舅父,你看不懂吗?成君你也不懂吗?”略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是了,你们谁在意过她是怎么想的。这画……” 他突然一阵哽咽,两行清泪滑下脸颊。手上顿时失了力道,齐怀远趁机抽回拳头,在地上两个翻滚躲到父亲身边。江屿赶紧上前查看,齐怀远的右手虽然肿成了一个包子,可好在并未伤及筋骨。齐如山听说儿子的手没有大碍,这才冷静了下来,偷眼看向段家父子,段家父子的注意力依旧集中在马育才的身上。 齐如山再次看向那副小画,荷塘、荷花还有木楼简直与门外的景物一般无二,只有那朵开在木楼门前的工笔莲花并不存在。 马育才再次压下心中的悲意,他指着那朵工笔莲花说道:“霜儿是要让我放心,她告诉我……她以后会在齐家过得很好……她让我放心……可你们!废物!全是废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雨水 六 齐怀远还坐在地上握着红肿的右手发呆,挨了齐如山一脚之后才似有所悟,跪爬两步到段志毅身前连连叩头忏悔。段志毅的脸上无喜无悲,只是死死地握着座椅扶手,目不转睛的看着马育才手上的小画。 此时看来,那朵初开的荷花是那么娇艳。段成霜自知此生再难见到表哥,或许是想远远再见表哥一面,所以才走上平台向着中庭眺望。 那副小画即是段成霜对马育才的告别,也是她对自己过往的告别。无论她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期待和向往,如今她都放下了,她已经决心在齐家的池塘里盛放,只可惜天妒红颜。 马育才十分仔细的叠起小画转身欲走,江屿眼见屋外风急雨骤,便取了几张油纸递给他。 “别弄湿了。” 马育才轻轻点头,用油纸把小画层层包好,贴身放进怀里。江屿又把油纸伞递给他,还是那句:“别弄湿了。” 一人一伞渐渐消失在了雨幕中,没人去拦也没人去问。 大厅中的空气几乎凝滞。段志毅深吸了口气,转向齐如山道:“亲家你看……” 齐如山猛地打了个寒颤,他原本料想段志毅会暴跳如雷,或者出言谩骂,可没想到他此时的声音是这般平静,表面的平静只能说明他正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愤怒。人家把鲜花一般的闺女送来这里转眼就成了一具尸体,自己的傻儿子还冒冒失失的以为抓到对方的把柄,这下可好,不仅是段家,就连飞虎马家只怕也给得罪的死死地。 齐如山的心里也很冤枉,自家提亲的时候也没人说过段小姐和马育才的事儿,段志毅几乎没有考虑,立时便答应了下来。而且订婚之后两家便走动的十分频繁,这当中也没听过半点儿风声。齐家相当重视这门亲事,听说段成霜是有名的才女,齐家不仅翻新了府邸,还请名家专门设计了这座木楼作为婚房,为的就是让她可以在这里欣赏四时美景。护卫和下人也都是府里的老人,哪成想…… 好在段志毅还称自己一声亲家。 齐如山轻轻拭去额上的冷汗,小心答道:“怀远这孩子冲动……” 段志毅冷哼一声打断了齐如山的话:“自家人不必多言,我只问霜儿的事,亲家总要给个交代。” 齐怀远偷眼瞧见段志毅座椅扶手上深陷的指印便知不妙,听见对方诘问便赶紧表态:“岳丈放心!怀远自会给您一个交代,定不让霜儿枉死!” 段志毅目光冰冷的看着齐怀远,齐怀远一看便知此事不能善了,再看自己的父亲也是一脸的仓皇失措,便咬牙补充道:“岳丈放心,怀远此生决计不会辜负霜儿。我齐怀远在此立誓,此生只有霜儿一个妻子,若有违誓言甘遭天谴!” 一个炸雷响过,齐怀远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段志毅呵呵一笑,起身扶起齐怀远,温言道:“贤婿何苦如此,自家人嘛。” 眼前这一幕亲情大戏看得江屿直傻眼,再看方怡白,依旧是一副无喜无悲的表情。无奈,只能在心里喟叹一声佩服。 齐怀远刚在父亲身前站定,段成君便开口向方怡白说道:“既然我表哥与此事无关,不知方兄可还有什么新的线索?” 方怡白微微一笑,指着仍旧被人搀扶着的荷莺说道:“既然马公子与此事无关,那么这位荷莺姑娘是不是也可以下去休息了?” 齐如山端坐如同庙里的菩萨,段志毅略一沉吟便道:“荷莺忠心为主糟了冤枉自然应该好生休养,成君,寻个大夫给荷莺……。” 江屿不等段成君开口便抢先答道:“哎呀,在下就是现成的大夫嘛,区区小伤就交给我吧。” 段志毅眉头微皱:“江先生是客人,怎好劳动先生为一个下人诊治,不可不可……” 江屿咧嘴一笑:“段老爷子真是宅心仁厚,不过在下本就是个游方郎中,在我眼里只有人命哪分身份,实不相瞒叫花子我也治过不少。劳烦两位姐姐把荷莺姑娘带到方公子房里,我稍后便去诊治。” 段志毅还有心阻拦,可这江屿一通装疯卖傻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眼见两个婢女已经带着荷莺走了也只得作罢。 “那便有劳先生了。” 方怡白虽然知道江屿是为了保住荷莺的性命,可他天声洁癖,最忍不得与人同住,不由狠狠瞪了江屿一眼,江屿也只当做没看见。 方怡白轻哼一声,继续对段志毅说道:“荷莺姑娘下楼的原因已经弄明白了,那我们就该看看宾客当中那些出事时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了。” 段志毅哦了一声:“看来方公子已经有了准备?” 方怡白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随手翻动几页之后递给了段成君:“这是我昨晚统计的名单,凡是有人证明事发时自己所处位置的人都在这里写着,既有来访的宾客也包括府上的下人,就连车夫马夫也没落下。” 段成君接过册子,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不禁头大:“方公子,这怎么看啊?” 方怡白云淡风轻的给大家解说,根据统计,昨晚全府上下一共三百一十八人,齐家本家包括下人、工人一共一百四十五人,宾客一百三十四人,段家送亲的亲友十五人,还有二十四个车夫马夫,没有证人的共有三十八人。 段志毅皱眉:“三十八个,这么多?” 方怡白又拿出了一张名单递给段成君:“你们不妨先拿去看看是否有谁能从令爱的死中获得好处?” 段成君接过名单看了看,忽的瞳孔紧缩,把名单递给自己的父亲,指着上面的两个名字说不出话。齐家父子一见情况有异也赶紧凑过来看,见到段成君手指的两个名字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齐怀文,齐怀武。 段志毅缓缓抬头看向齐如山,齐家父子简直如遭雷击。众所周知,齐段两家联姻为的就是给齐怀远增加筹码,让他能够坐稳清明山剑庐的家主之位,段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欣然应允齐如山的求亲。如今红事变白事,若是两家撕破了脸,那得利最多的确然正是齐怀远的两个哥哥。 齐家父子对视一眼后,齐如山便唤来下人询问两个儿子的下落。段成君原本就对两人的态度十分不满,如今有了这层猜测哪里还肯犹豫,张嘴便道:“下雨之前有人见到他们往剑庐去了!” 剑庐是个笼统的名字,简单地说,它是由剑阁、剑炉、打剑台和洗剑池四部分组成,占地面积极广。其中剑阁负责设计和陈列,剑炉则是冶炼原料制作生坯的场所,炼好的生坯被送到打剑台,在这里打制成型,洗剑池则是修整磨砺兵刃的所在。 一条山溪贯穿剑庐的每个部分,最终经过洗剑池后转入地下,最终汇成中堂前的那一湾荷塘。 趁着雨势渐歇的档口,齐家父子、段家父子还有方怡白和江屿六人匆匆赶到剑庐。两对父子各怀心事行色匆匆,方怡白打着纸伞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只有江屿的心态最好,一路上只顾着欣赏剑庐风光,平时这里可是禁地,难得今天有机会进来,怎么也要看个够本。 一行人像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终于在剑炉见到了怀文怀武两兄弟。剑炉里共有四口熔炉,可根据需要同时熔炼四种不同的金属。兄弟俩正站在其中一口熔炉前要把什么东西丢进去。 段成君一见大急,爆喝一声住手。怀文怀武两兄弟怵然一惊,回头一看竟然是自己的老爹和三弟,还有段家父子,不由一愣。 “爹?你们怎么来了?” 段成君一个纵跃便到了两人身前,二话不说就要从齐怀文手里去抢那件物什,齐家人空有一把力气却不擅武功,没等齐怀文反应过来,手里的东西已经到了段成君的手里。 段成君快步掠回父亲身边,把手里的一团东西展开一看竟然有些傻眼——那是一团极细的精钢锁链中掺杂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金属尖角。就连齐如山和齐怀远也没看出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齐如山接过有如乱麻的锁链端详一番,终于摇了摇头:“怀文,这么细的锁链,你们这做的是什么东西啊?” 齐怀武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闷声道:“哥,我就说这事儿瞒不了人,你看……又让咱爹看笑话了。” 齐怀文在兄弟肩上拍了拍算是安慰,他也不说话,默默地从父亲的手里接过那团锁链开始整理。齐怀文是个五短汉子,一双大手满是老茧,十根手指粗得像是一根根的小棒槌。精巧的锁链在他手里简直就像是有人用火筷子去夹丝线一般。 他整理得十分仔细,过了很久才把那一大团锁链拆成两份。齐怀武接过其中一份也开始整理,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齐怀武的手里便多了一只铁手。 齐怀远低呼一声:“飞爪?” 他的话音刚落,齐怀文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的手中赫然也是一把飞爪,这飞爪的设计极为精巧,每根钢爪都可通过锁链单独操纵。 “爹……” 齐怀文的话才出口,段成君便大叫道:“原来你们用这东西伤了霜儿的性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雨水 七 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雨过不知龙去处,一池草色万蛙鸣。 飞爪百练索其实是一种暗器,它的外形是一只人手大小的鹰爪,前三后一,共有四根锋锐的铁趾,其中后趾分为两截,与后面的绳索相连,绳索最后都有一个皮圈套在使用者的腕上以防脱手。用法也不算复杂,把后趾掰开后向着目标甩出去就行了。前面三趾勾住目标后,猛拉绳索即可令后趾收缩,若是抓到人的身上,四根铁爪便会嵌入肉里。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简单的——只有前面固定的三根铁趾,虽然没了可以收缩的后趾之后少了些威力,可胜在结实耐用。后来更是由此生出了许多衍生版本,比如装在铁杆上当做武器用的钢爪和由绳索固定的三根铁钩组成的攀墙索。 而怀文怀武两兄弟所做的这对飞爪却反其道而行之。 他们的飞爪四根铁趾都为两截可以灵活钩动,每根铁趾都与一根麻绳粗细的锁链相连,扯动锁链就能牵动对应的铁趾收缩,铁趾尖端闪着寒光,单是看看就让人心悸。 江屿不由打了个寒颤,低声对方怡白说道:“要是被这样的东西抓到身上那还了得。” 方怡白却轻轻摇头。单看兄弟俩整理锁链费的工夫就知道,这玩意儿也就看着唬人,八成用不到实战上。 话虽如此,可飞爪确实能够解释很多问题,段成霜头上的伤以及她坠楼的原因还有那支金步摇的下落,这些问题一直都没有合理的解释,可如果是有人在楼下用飞爪偷袭的话那这些问题便都有了答案。 飞爪碰巧抓在段成霜的头上,段成霜吃疼,不得不跟着飞爪往前走,直到坠楼。飞爪在她坠楼的过程中扯开了皮肉同时带走了那支金步摇。 这也刚好可以印证熊林的说法——段成霜坠楼之后他还听见了金步摇发出的声音。 想到这里,江屿便在心里演练了几次,最终还是觉得这个方法虽然可行却并不靠谱。 熊林说他没有听见有外人潜入进来,那么凶手就只能提前埋伏在木楼周围伺机而动。飞爪这东西远比其他暗器更难控制,如果他的目的只为伤人的话,显然飞刀、飞箭才是更好的选择,再不放心还可以淬上剧毒。再说,他怎么知道段成霜会让荷莺出去送信,并且还会到平台上去? 炙热的剑庐里,四个年轻人唇枪舌战,两个老头子各怀心事。 方怡白听了江屿的分析之后想了片刻,然后他眯着眼睛看向江屿:“会不会是熊林、荷莺与人勾结,或者这两个人没说实话?” 江屿耸了耸肩:“说不好,不过也有可能是真的熟悉段成霜的人做的。” 如果这个人知道段成霜与马育才之间的感情,并且熟悉他们的行事风格,那他或许真的能对段成霜的行为做出预测。也许这人还碰巧真的善用飞抓?可看齐怀文、齐怀武兄弟俩刚才惊慌失措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有这种本事的人。 突然一阵电闪雷鸣,宛如天神即将把灾祸降于世人。 齐怀文走到齐如山跟前跪倒:“爹!你信我,我们没有!” 齐如山看着一脸憨厚的长子心中五味杂陈。大儿子和二儿子最是像他,天生一副憨直的性子,若不是他俩在金铁一道上天分不足,自己又何苦非要培植老三来接班呢。兄弟俩也知道自己的心思,难免对老三怀远心怀不满,可若说他俩会下手伤人,他齐如山第一个不信。 眼见段志毅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齐如山颤声急道:“还不赶紧把话说清楚,你们没事儿做这东西干什么!” 齐怀文看了一眼身后的弟弟之后,缓缓开口:“我们知道父亲钟爱三弟的才能,可我们是爹爹的儿子,也想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很久以前我们就设计了这对飞爪,可惜飞爪后面的锁链始终不尽人意,虽然足够灵活,可太难控制了。我们兄弟俩今天是要融了这对废物,从此以后就安心做个田舍翁好了。” 面对段成君的指责,齐怀武只是长叹一声。他把整理好的飞爪往前一递,气哼哼地说道:“不信你就拿去试试,反正我们兄弟在山里试了上百次,一次都没成功过。” 段成君冷笑道:“你们这分明是狡辩!” 齐怀武不理段成君,转向齐怀远闷声问道:“老三,是不是连你也觉得霜儿是我们杀的?” 齐怀远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哥!” 片刻之前,他确实想过或许是是自己的哥哥杀害了段成霜。 可他从记事起就一只跟在哥哥们身边学习金铁,还是齐怀武亲手教会他锤子应该怎么用。两位哥哥不仅把他照顾的无微不至,还把自己的领悟和技法毫无保留的交给了他。直到他打出了那柄绕指柔之后,一切就都变了。虽然父亲对他笑的次数越来越多,可他与哥哥们说话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荒唐,自己为什么要怀疑两位哥哥? 想到这里他转向段志毅说道:“岳父明鉴,我的两位哥哥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他们连猫狗都不忍心……” “可我的女儿死了。” 段志毅看都没看齐怀远一眼,吐出这七个字后他长长的呼了口气。忽然转头看向齐如山:“亲家,你怎么看?” 齐怀武一听这话就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外面那么多用飞爪的人难道都杀了你女儿吗?” 段志毅眼中寒芒暴涨,足间蓄力,下一刻便要掠到齐怀武身前痛下杀手。偏在此时,江屿好死不死的又往前走了两步,接过齐怀武手中飞爪的同时也刚好挡住了他的半个身子。 不等段志毅发怒,江屿抢先说道:“段掌门息怒,方公子和在下商量了一个法子,或许可以知道令爱是否真的死于飞爪之下。” 段志毅的拳头握得咯吱直响,嘴上却不得不问:“哦?方公子有何高见啊?” 方怡白表情古怪的看了江屿一眼后,轻轻吐出了四个字:“实地测试。” 段成君冷哼一声:“如今物证在此,还有必要做什么实地测试吗?” 江屿不紧不慢的闻了闻手里的飞爪,又拿起齐怀文的飞爪也闻了闻。 “有必要,铁器沾血之后会有一种特殊的味道,这种味道很难洗净,只能随着时间慢慢消退,你和段掌门都可以闻闻,对比一下这对飞爪和你们佩刀的气味就知道了。” 段成君见父亲点头,便接过飞爪闻了闻,上面果然只有磨石留下的味道,却不见半点儿血腥气,于是也收起了性子站到自己父亲身后默然不语。 段志毅努力压下心中的愤懑转身便走:“那好,老夫就静等你们实地测试。” 齐如山此时才觉得自己简直是引狼入室。见段家父子已经走远他才搀扶起自己的大儿子,父子四人抱在一起好一阵唏嘘。 江屿看着包裹在三个大肉球中间的齐怀远也是一阵唏嘘,父子四人只有他长得这么好看,真不知道是不是他老爹亲生的。 方怡白凑到江屿身边好奇地问道:“你不怕段老头打死你啊?” 江屿冲他腼腆一笑:“有你在这,我猜他不敢。” 方怡白轻哼一声,冲江屿翻了白眼:“实地测试怎么搞?你站在楼上,我们在楼下排着队用飞爪抓你?” 江屿耸然一惊:“开什么玩笑,找个木人不行吗!” “我看还是用你比较真实。” 所谓的实地测试,便是在木楼模拟昨晚的事发时的情况。要想完成测试,还得找一位会用飞爪的人来协助才行。于是两人决定分头行动,方怡白负责寻找合适的人选,江屿则去制作木人。 齐家毕竟是手艺人家,家主一声令下便有匠人带着木料让江屿挑选,江屿的要求简单明了——六尺高的女身像,关键要快。要是做的慢了,他真怕方怡白会拿他做靶子。 方怡白这边就比较麻烦了,眼下齐家这三百多人当中从未听说有谁是善用飞爪的,几经走访才终于找到了飞练仙子杜轻柔。杜轻柔师承两仪门,她的兵刃是一匹缀着银镖的白绸,招式精妙千变万化,而且飘逸洒脱犹如天上仙子下凡一般,故而得名飞练仙子。 听说方怡白的来意之后,杜轻柔有些踌躇,从形式上说她的匹练银镖更近似绳镖,尽管与飞爪有些相似,可毕竟运用的手法和时机都有不同。倒是她的夫君春风如意刀韩非十分爽快的应承了下来。方怡白把测试的要求和细节说清楚后,把其中一只飞爪留给杜轻柔供其研究演练。 等他出门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满是雨后泥土的腥气。方怡白最讨厌雨雪之类的天气,一天下来,他的鞋子和衣摆上沾满了泥污。 地上的积水反射着皎洁的月光,方怡白就踏着月亮一路走回了自己的卧房。关上房门,正要喘口气的方怡白突然感觉房中有异。心思电转之下,无名古剑锵然出鞘,淡金色的剑光直指窗边软塌。 软塌上的被子动了动,探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脸,这人脸颊红肿嘴角乌青,迷迷糊糊的说了句:“是江先生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雨水 八 飞练仙子杜轻柔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她的美正如其名,给人一种温婉娇柔的感觉。两仪门的内功心法本就偏重养生,加之她又保养得当,任谁看见也不会相信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近些年最让她丈夫韩非头疼的,便是出门遇到生人时总被认作是杜轻柔的爹爹。 今天的飞练仙子穿了一身月白长裙,墨黑的秀发被一根嫣红色的丝带牢牢束着。一阵春风拂过,好一派衣袂飘飘的仙人风度。 与她站在一处的,除了韩非之外还有几个众人熟识的面孔,每个都以软兵器著称于世,但是见到齐家兄弟打造的这对飞爪之后都有些傻眼。寻常的绳镖、飞爪后面只有一条绳索,可这对飞爪后面却缀着细绳粗细的精钢锁链。设计上是为了保证每根钢爪都能得到控制,可真用起来就会发现,飞爪后面的五根钢索不仅沉重,而且相互之间还会产生干扰,竟连杜轻柔这样的高手也应付不来。 一线镖孙天朗直接表示:用这玩意儿打架还不如直接自杀算了。 段志毅目光阴郁的看着窗外。其实事情原本不必这么麻烦,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段成霜是死在这对飞爪之下。当晚他仔细看过段成霜的尸体,女儿头上的伤口参差不齐,显然不是锐器所伤,而且大小尺寸都和飞爪对不上号。 他之所以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为的只是除掉齐怀文和齐怀武。用飞爪把木人从楼上拽下来这种事儿简直再容易不过,只要木人落地,他第一个出手灭了怀文怀武兄弟。除掉了这两人无异于卸掉齐如山的一对臂膀,如今齐如山年老力衰,齐怀远年少无为,正好趁此机会在清明山培植自己的势力。女儿已经死了,不仅凶手毫无线索,就连行凶手段都没个头绪,若是不能趁此机会拿下清明山,那霜儿岂不是死的毫无价值? 若是南七门能趁此机会吞并了清明山,那段家在武林中的地位必然还要再上一个层次,与少林武当平起平坐也未尝不能。 段志毅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黄褐色的瞳仁遥遥看向木楼的尖便把江屿拽到圈里,他倒要看看一个郎中凭什么看不起自己这些人。 江屿进来之后人群这一下就安静了,原本分为两派的豪侠们十分默契的把矛头一起指向了这个不知所谓的郎中。远处的方怡白已经开始盘算,如果这么多人一起打江屿的话,他到底还要不要出手相救。 反观江屿倒是一脸轻松地给大家拱手道歉,突然话锋一转,他问了杜轻柔一个问题:“杜姐姐,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的?” 好一声杜姐姐,若是旁人敢这么称呼杜轻柔,只怕早就被韩非一刀砍翻在地了。可江屿天生长了一张和气脸,说话声音既好听又真诚,杜轻柔虽然脸颊绯红却没有半丝嗔怪的意思。只是柔声答道:“我是觉得这些锁链太多而且太重了,要是只有一根锁链就好了。” 江屿点了点头,然后用一种求知欲满满的表情问道:“那为什么不去掉几根呢?” 一众豪侠纷纷赞叹年轻郎中聪明机智懂得变通,可转眼间便散的一干二净,只留下江屿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段志毅恰在此时到了前堂,迎面见到杜轻柔去找人改动飞爪,听说是江屿出的主意之后,段志毅再次陷入了沉思——这郎中时而跟自己作对,时而又帮助自己,真搞不明白这个方怡白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方怡白打了个喷嚏,拍了拍江屿的肩膀:“行啊,这么多人憋了半个时辰的话,上来就让你说出来了,厉害厉害。” 江屿先还觉得这群人脑筋不灵活,听了方怡白的话才明白自己这是让人当傻子使唤了。实验进行不下去,得罪的人是段志毅。要是有人提议改动飞爪设计的话,那得罪的人就是齐家。原本左右为难的死局就被他这个傻子一语点破,难怪那群糙汉子一直夸赞自己。 “我日……不是吧……那么好看的姐姐也骗人?” 方怡白呵呵一笑:“死在这位漂亮姐姐手下的聪明人,没有五十也有四十九,多你一个刚好凑整。” 出人意料的,改造飞爪的工作是齐怀文和齐怀武亲手完成的,爪头的结构不变,只是把牵引关节的五根锁链结成了一根,去掉了多余的四根锁链,改造之后果然轻便了许多。段志毅先还信不过兄弟俩的手艺,待看到杜轻柔展示过飞爪取物之后才算闭嘴。 一切准备就绪。木楼三层的平台上已经摆好了一个杉木雕刻的女身木人,木人披着段成霜的喜服,头上顶着不知什么皮毛做成的假发,而杜轻柔手持飞爪站在楼下蓄势待发。不远处站着齐段两家的主要人物,后面一层则是上百名的宾客翘首以盼。 齐如山看人都到齐了,便朗声说道:“有劳杜夫人!” 齐家匠人的手艺当真了得,披上嫁衣戴上假发的木人,远远看去就如真人一般。杜轻柔得了指令,点头示意之后便骤然出手。飞爪闪着寒光直射木人面门。 尽管明知那是木人,段志毅还是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霜儿小心!” 木人自然不会小心,嘭的一声,飞爪毫无悬念的钉在了木人头上,杜轻柔玉臂猛收,在精钢锁链的牵引下四根钢爪同时回缩,钢铁入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杜轻柔眼见已经抓牢,腰肢一扭便要继续发力,她的力道才发了一半头上便传出来一阵碎响,手中锁链一下失了力道,飞练仙子重心不稳登时摔在了地上。 众人先是一惊,待仔细看时才发现,木人的脑袋早已四分五裂成了碎木,这一幕看得段志毅手脚冰凉。 谁都想不到竟然会是这种结果,清明山的金铁之术果然天下无双。木人尚且如此,若是抓到人的头上……只怕也是个脑浆迸裂的下场。 同样的画面看在齐如山眼里却是老怀大慰,飞爪的威力远超预期,不用问,两个儿子的清白算是保住了,齐家的基业算是保住了。 心里虽然痛快,可他脸上却是一副惋惜连连的样子:“亲家……你看……?” 此时的段志毅简直如同看着女儿又死了一次,老眼中充满了怒火,听见齐如山的询问,想也不想就吼了一声:“谁也不许走!一定要查出来,到底是谁杀了我女儿!” 人群一片哗然,原以为今天能有个了结,谁成想落得这么个结果。渐渐地就开始有人反对,有人谩骂,混乱中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句:“齐怀远!前几天跟你私会那女的是谁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雨水 九 此言一出,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又好似一言点醒梦中人。短暂的寂静过后,人群开始议论。 方怡白和江屿对了个眼神,想不到这件事儿还有人知道。江屿一直都很好奇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的身份,可方怡白的原则却是从不打听旁人的秘密,知道的秘密越多,自己的仇家也就越多。现在可好,就算自己想不知道都不行了。 段志毅木然转身,看向齐怀远的眼神有些空洞。段成君垫步窜到齐怀远身前,寒光一闪,便有一柄曲线优美的长刀架在了齐怀远的肩上。和煦的春风吹动了齐怀远的头发,发丝碰到刀刃登时断为两截。 直到此时才有人发出一两声惊呼。 朝隮于西,崇朝其雨,这刀的名字就叫朝雨,是齐怀远亲手打制送给妻舅段成君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么快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此时的段成君不仅双目血红,就连握刀的手也开始哆嗦。 齐怀远生怕他一时冲动抹了自己的脖子,赶紧喊了一声:“成君!” 段成君呸了一声,咬牙问出两个字:“是谁!” 齐怀远一动也不敢动,只是一个劲儿的摆手:“没有!真没有!” “没有……难道还有人给你栽赃不成?” 常言道无风不起浪,这人敢在齐家的地面上当众说出这种话,怎么也得有些根据,一开始还有人不信,等看到齐怀远这幅张皇失措的神情后便都不做声了。人满开始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齐怀远身上,反倒没人在意到底是谁喊的那句话。 齐如山眼见爱子被人用刀架住早就是了方寸,眼见段成君的刀越压越低,情急之下便对齐怀远大声喊道:“成君,误会呀,那是误会!” 这句话一喊出来,所有人心中都“哦豁”了一声——看来这事儿齐老爷子也知道啊? 段志毅神色木然的转向齐如山,淡淡的吐出两个字:“误会?” 齐如山再不理会段志毅的滔天杀意,急忙解释:“那女人跟怀远没有关系的!” 段成君看着齐怀远冷笑道:“没关系?那为什么还要瞒着大家?” 齐怀远的颈上已经显出了血痕,可他依旧只是摇头:“真的没关系的,我发誓!” 忽然有笛声传来,笛声悠扬而起宛如,竟是从木楼传来的。顺着歌声的方向看去,木楼顶上竟有一个白衣女子正在吹着笛子。白衣和白绫混在一处,衬得笛声都多出了几分愁绪。 江湖中人都好热闹,风平浪静的日志过得久了,都盼着水面上能溅起些水花儿,谁也没想到清明山的江湖简直是一浪接着一浪,大戏一出接着一出。到了此时,宾客心中都有了不虚此行的感觉。方怡白先还纳闷,一向话多的江屿怎么突然这么安静,扭头一看他竟是早就看得痴了。 方怡白一脸嫌弃的往旁边挪开两步。 段成君见那女子竟然站在自己妹妹殒命的地方吹笛子,再一想到齐怀远在成婚之前还和这女子私会过,心中冷笑一声,收回朝雨长刀便往木楼方向纵去。那女子也不理会段成君的叫骂,任由白衣青丝被春风抚弄,兀自站在楼顶静心吹笛。 一曲吹罢女子缓缓睁开那双秋水眸子,见段成君距离木楼已经不足两丈,微微一笑,轻轻一跃便如仙女下凡一般跃下了木楼。段成君见那女子身在空中无法躲避顿时杀心大起。足下猛然发力跃起,一式抽刀断水随手划出,凛冽杀意直奔女子即将落地的位置而去。 江屿忽然醒了神,一见段成君使出杀招便大叫一声不好:“当心啊!” 段成君心中冷笑——现在才提醒那女人当心?哼,晚了!他这一刀尽得父亲真传,更别说还占着地利,这一刀要是不把那女人砍成两半,他段成君就不姓…… “当心啊!” 又是一声当心,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怎么听着像是自己爹爹的声音?爹这是怎么了,老糊涂了吗,干嘛要提醒自己的对手! 断水刀法素以杀招凌厉著称于世,讲究借势而为一击必杀,段成君已经算准了女子落脚的位置,这一刀他有十足的把握,啊不,应该说他本来有十足的把握。他对时机的把握非常准确,朝雨长刀恰在女子落地时砍在了计划好的位置上,可问题是那个位置现在没人。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自己的右手已经被一柄手指粗细的软剑缠住了。 段成君惊呼一声:“绕指柔!” 这柄剑太有名了,他是齐怀远的成名之作,乃是化五金之精才锻炼而成的绝世软剑,一指宽的剑身轻薄柔软却又锋利异常,虽不能削铁如泥,可用来杀人却是再合适不过。听说这柄剑因为难于使用,所以一直被封在齐家剑阁之内,不知怎的竟会落到这女子的手里。 更要命的是,狭长的剑刃缠在了段成君的手腕上,只要对方愿意可以毫不费力的把他的右手切下来。直到此时段成君才明白,江屿和爹爹是在让自己当心。 白衣女子目光灼灼的看着藏在人群中的江屿,轻声吐出六个字:“要刀还是要手?” 要刀还是要手——要脸还是要命。 刀客视刀为命,将弃刀视为奇耻大辱。可刀弃了还能捡起来,手要是没了……那就等于命也没了。 这笔账不难算,段成君立时答道:“要手!” 话音随着长刀同时落地。 女子轻哼一声,绕指柔似有灵性一般松开了段成君的手腕。玉足挑起地上的朝雨随手向上一抛,长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稳稳的插在了木楼顶上。 “你不配用它。”白衣女子说完便走,只给段成君留下一阵古怪的香气。 齐怀远看着女子有些失神,及至近前,他终于轻轻吐出来两个字:“若曦……” 女子忽然笑了:“我们又没什么关系,齐公子还请自重。” 手里拿着齐怀远的剑,站在齐怀远房顶上吹笛子,现在你说你们俩没关系?就连向来不凑热闹的方怡白也来了兴趣,因为“若曦”这个名字让他忽然想了一个人——唐若曦。唐若曦鲜少出山走动所以名声不显,可她的母亲却是大大的有名,霎那芳华唐莹雪,唐门七秀排名第四堪称暗器无双。 江湖就这么大,想到唐若曦的人自然不止方怡白一个。兰若曦对身后的议论之声视而不见,只是目中含笑的看着齐怀远。 “若曦你……你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这几天我已经看清楚了,我这次来就是要把这柄剑还给你的。” 唐若曦一挥长袖,狭长软剑笔直而出,剑尖微微颤抖着发出令人不安的嗡嗡声。江屿暗赞了一声好内力! “若曦,你何必……”齐怀远的话才出口,便见唐若曦手中的软剑直直向着自己的胸口刺来。 “因为,这柄剑配不上我。”她刺的很慢,表情很认真。 齐怀远面色惊恐的往后倒退,却怎么也甩不脱唐若曦手中的剑。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被自己打造的兵刃威胁性命了,一念及此,他竟然有些沮丧。就是这一失神的工夫,他竟然没发觉自己已经退无可退。等他发现身后已无退路的时候,软剑已经刺中了他的心口。 在一众惊呼声中,齐怀远闭上了眼睛,一想到能死在最得意的作品之下,他竟然有些释然。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绕指柔竟然这般轻薄,虽然身体越来越软,可他却连半点疼痛都没感觉到,果然只有莹雪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用这样的剑。 熟悉的香味越来越浓,浓到他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齐怀远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所见,是唐若曦清丽的脸,那张脸上满是怜悯的表情。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依然没有半点疼痛。长剑穿身不该很疼才对吗,还是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感觉不到疼痛了? 唐若曦飘然后退两步,走到齐如山身前款款施礼:“门主让我给您传话,唐家委托清明山打造的东西万万不能落到旁人手里,若是出了差池……只怕大家都不好过。” 齐如山连连点头称是。 唐若曦又走到段志毅身前施了一礼:“段掌门,晚辈劝您趁早收了旁的心思,清明山不可能归附南七门。您还是安心去找杀害令爱的凶手吧。” 段志毅目光阴郁的看着眼前的清丽女子,冷声问道:“老夫怎知不是你暗中下手呢?” 唐若曦挑了挑眉:“段成霜头上分明就是抓伤,我唐门才不会把人杀的那么难看。” 说完之后,竟是看也不看段志毅的表情,径直走到江屿身边,江屿被她看得发毛,不自觉的往方怡白身边挪了挪。唐若曦一见便笑了:“你怕我干嘛?” 江屿啊了一声,十分腼腆的说道:“我没怕你,我只是最怕女人盯着我看……一般都没好事儿……” 唐若曦呵呵一笑:“既然这样,那我们三日后再见,放心,我能找到你。” 一言及此,也不等江屿回话转身便走。唐若曦的一袭白衣好似云朵般消失在视野里。而齐怀远则看着自己脚下一地的碎片怔怔出神,那是唐若曦用内力震碎了的绕指柔。 齐怀远捡起剑柄仔细收好,嘴里不断重复着一句:“我配不上你。” 江屿则盯着木楼顶上的朝雨长刀喃喃自语:“抓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雨水 十 奇异的虫鸣声由远及近,直到九凤朝阳金步摇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段志毅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支精巧绝伦的步摇如今已是残破不堪。九只金凤折损了大半,华美的凤尾也只剩下五条。饶是如此,细小的活片依然坚强的摩擦着,发出悦耳的虫鸣声。 更令人惊异的是却是此时拿着步摇的那个人,这人发髻散乱衣袍破碎,右手腕上还包着一块染血的白布。这人单手拿着步摇,缓步走到了众人面前挠了挠鼻子,十分腼腆的说:“我找到这个步摇了。” 段志毅的身形有些摇晃,直勾勾的盯着那支步摇喃喃道:“步摇……霜儿的步摇……” “您这是从那儿找到的?”齐怀远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江屿,他的样子简直像是被狼撵过似的,不由得多问了一句:“您的伤?” 方怡白见他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也就放了心,虽然手上有伤弄得有些狼狈,可看他脸上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这气就不打一处来——竟然自作主张到处乱跑,害得他方大公子白白担心了一场。 江屿看出方怡白脸色不善,不由得咧了咧嘴。转向齐怀远说道:“这是在西边林子里找到的。原本还以为不会离得太远,可没想到竟然是在山坳的另一边。” 江屿说完便把步摇递到了段志毅的手上,段志毅接过步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起来。残破的金属表面残留着许多划痕,工艺复杂的九凤造型中还嵌着鸟类的碎羽。他的眼中满是迷茫,凶手这么费力才拿走的步摇,怎么会被当做垃圾一样丢在山里了呢?想到这里,他看向江屿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和不解。 方怡白查了这么多天一点头绪都没有,如今唐若曦刚走江屿就找到了最为关键的步摇,对段志毅来说,唯一可疑的人便是唐若曦。唐若曦早前和齐怀远有过一段懵懵懂懂的海誓山盟,婚宴开始前又曾放过狠话,虽然齐怀远不认为是她所为,可段志毅却总觉得这个人有问题。而且她亲口说过会再来找江屿,这金步摇的下落难保不是她私下告诉江屿的。 段志毅踏前一步走到江屿近前,冷声问道:“江先生,你怎么知道要去西边林子里找这支步摇的,可是有什么隐情?” 他边说边看齐怀远的表情,却没从对方脸上发现没什么不自然的表情。江屿自然听出他话里有话,却也并不气恼,只是挠了挠鼻子,十分腼腆的说:“说来惭愧,在下昨晚多饮了几杯酒,然后就想起了很久以前。” 方怡白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不可置信的看着江屿:“你摔傻了吧?” 段志毅皱眉打断了江屿的话:“江先生不要把话题扯得太远了,我是问,先生你怎么知道这支步摇在西边的林子的?” 这不仅是段志毅的疑惑,同时也是齐家父子和方怡白的疑惑。 江屿叹了口气,神情多少有些沮丧:“一半是靠分析,另一半却是猜的……” 段成霜的死因十分明确,她是坠楼之后摔断了脖子死的,对于一个美丽的才女来说,这样的死法确实令人唏嘘。可真正让人迷惑不解的,却是凶手的动机和手法。 凶手用极大地耐心等到段成霜独处的机会,然后冒着天大的风险避过守卫潜入三楼,不偷不抢,却只把新娘从楼上推了下去。这简直就不是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推人下楼总要有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被害人必然会大声呼救,更要命的一点却是三楼的高度不一定能摔死人。凶手费这么大力气却用这么不靠谱的手段行凶,明明一刀一剑乃至一拳一脚都能轻易要了段成霜的命,凶手这么折腾到底是什么目的?不仅如此,他还拿走了那支独一无二的金步摇。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个凶手的每个行为都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再说段成霜的遗体。段成霜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不仅折断了脖子,他的头上还有明显的外伤。事发时光线昏暗,江屿又只是远远看了几眼,所以当时之看出那些伤口参差不齐。事后段家父子又以男女有别为由,不准江屿查看尸身。所以,他直到昨天上午才听唐若曦说那些伤口其实是抓伤,于是江屿便趁着夜晚无人偷偷验看了段成霜的尸体,一看之下,江屿竟然见过不少类似的外伤。 段志毅听江屿这么一说顿时激动了起来,他伸手拉住了江屿的胳膊,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口中急切地问道:“先生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来历?!快说来听听!” 江屿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隆庆二年,在下曾随师父在北地游历过一段时间。十分不巧,我们刚好赶上北蛮子大举入侵,家师被北境军临时征召做了军医官,当时我还小,只能给师傅打打下手。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见过许多这样的伤口。” 齐怀远捏着下巴听得入神,忽然插口道:“莫非霜儿是被某种军械所伤?从没听说北蛮子手上有什么厉害的武器啊。” 江屿幽幽的叹了口气:“我之所以会有印象,是因为身上有这种伤的人一般都是将官或是斥候。我问师傅这是什么东西伤的,师傅只说是鸟儿。” 师傅没有骗他,那些伤口全是北蛮子的猎鹰抓伤的。若是女贞人驯化的海东青,甚至可以通过穿着找出我军将官的位置,一经发现便会发出鹰唳之声给北军报信,根据指示,甚至还会直接攻击主帅或是斥候。它们攻击人时,铁钩一样的爪子会牢牢嵌进肉里,趁人惊慌扑打时,它会伺机啄瞎“猎物”的眼睛。 江屿清楚地记得,鹰爪抓过的伤口便和段成霜头上的伤痕一般无二。 齐如山闻言大惊:“猎鹰?!” 方怡白也皱起了眉:“从未听说有谁驯鹰作为武器的啊。” 段志毅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脑子里也在思考,江湖上何人是以驯化动物见长的。 江屿没有理会方怡白,而是面色凝重的继续说道:“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是在一座山脚下,那里跟清明山还挺像的。我们住的地方很偏僻,附近好远都没有人烟,我还记得我家附近有好多动物,兔子、黄鼠狼、还有狐狸,可我就是没见过老鼠。”略顿了顿,他又问了一句:“咱们清明山是不是也没有老鼠?” 齐怀武点头道:“唉!你要不说我还真没在意过,我还真没见过老鼠,大哥,是因为山里没有老鼠吗?” 齐怀文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弟弟闭嘴。 方怡白的眼睛却突然一亮:“你想说夜枭?可夜枭怎么会攻击人呢,他们不是吃老鼠的吗?” “我家那边的夜枭什么都吃,老鼠、虫子、小鸟甚至还吃鱼。” 大家忽然明白了江屿的意思,段成君指着父亲手里的步摇一个劲儿的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齐怀远思忖再三,也觉得这个解释太过离奇,但是他却没有出言反对,而是静静等着江屿的解释。 江屿深吸了口气,调节了一下心中的情绪,继续说道:“我推测,那天晚上少夫人或许只是想在平台上透透气,她头上的步摇会发出虫鸣的声音,现在还是正月,天气正冷,夜枭听见虫鸣声便不顾灯火过来进食。或许它错把这支步摇当成了目标,可是它的爪子却被少夫人的头发缠住了。少夫人挥舞手臂想要驱赶这支怪鸟结果不慎失足坠楼,这么说来一切是不是就都说得通了。” 见没人回答自己,江屿便继续说:“有了这个猜测我就想去附近碰碰运气,我的运气不坏,最后是在鸟窝里找到这支步摇的,幸亏它会叫,要不我……额……唉,要是不会叫就好了……” 段成霜从小就是在舅舅马寻家长大的,这支九凤朝阳金步摇乃是前朝皇帝的御赐之物,也是每一任马家大夫人成婚时的头饰。舅母不止一次给段成霜看过这支步摇,告诉她,等她和马育才大婚的时候这支步摇便送给她了。马育才始终记得表妹当时高兴的样子。 转眼段成霜就要成婚了,可新郎却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她哭泣过,忧郁过,不过终于还是放下了,父亲说得对,为了家族兴盛,她的儿女私情不值一提。 马育才直到最后一刻才把那支步摇插到了段成霜的头上,段成霜一直拒绝,他却对她说:“从你十三岁那年开始,这便是你的了。” 窗外又下起了雨。而客房里,方怡白正在给江屿清理伤口,一口白酒喷下去疼的江屿直喊娘,惹得一旁的荷莺直撇嘴。 “老方,你这是报复!”江屿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后继续说:“你就是嫉妒我抢了你的风头!” “噗”的一声又是一口白酒,江屿疼的险些背过气去,奈何自己的手被方怡白捏得死死的,想走也不行。 “有了线索也不叫我?叫你吃白食!”方怡白一边说一边勒紧了手中的纱布,江屿再次发出一阵惨嚎。 “讲点儿道理啊方大公子!你这么爱干净的人怎么可能跟我去钻林子啊!你不谢谢我也就算了,竟然还怀疑我!” 方怡白嘴上没有说话,手底下却暗自松开了江屿的绷带。江屿赶紧收回手自己包扎了起来。 方怡白看着窗外的风起云涌,忽然问了江屿一个问题:“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江屿没好气地说:“你还信这个?” 方怡白摇摇头又点点头:“原本不信,今天有点儿信了。” 云层中开始有电光滚动,紫红色的闪电照亮了夜空,把云层割裂成无数的小块。 江屿难得的冲方怡白翻了个白眼:“喂喂喂,段成霜这个叫倒霉,不叫命运,命运是那种……” 忽然一道闪电劈下来,正好击中木楼顶上的朝雨长刀。电光火起,木楼上刷满了防水的桐油,被雷电劈中之后竟然燃起了熊熊烈火。三层的木楼转眼间便烧成了一根巨大的火炬。 “今天……我也有点儿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雨水 十一 奇异的虫鸣声由远及近,直到九凤朝阳金步摇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段志毅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支精巧绝伦的步摇如今已是残破不堪。九只金凤折损了大半,华美的凤尾也只剩下五条。饶是如此,细小的活片依然坚强的摩擦着,发出悦耳的虫鸣声。 更令人惊异的是却是此时拿着步摇的那个人,这人发髻散乱衣袍破碎,右手腕上还包着一块染血的白布。这人单手拿着步摇,缓步走到了众人面前挠了挠鼻子,十分腼腆的说:“我找到这个步摇了。” 段志毅的身形有些摇晃,直勾勾的盯着那支步摇喃喃道:“步摇……霜儿的步摇……” “您这是从那儿找到的?”齐怀远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江屿,他的样子简直像是被狼撵过似的,不由得多问了一句:“您的伤?” 方怡白见他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也就放了心,虽然手上有伤弄得有些狼狈,可看他脸上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这气就不打一处来——竟然自作主张到处乱跑,害得他方大公子白白担心了一场。 江屿看出方怡白脸色不善,不由得咧了咧嘴。转向齐怀远说道:“这是在西边林子里找到的。原本还以为不会离得太远,可没想到竟然是在山坳的另一边。” 江屿说完便把步摇递到了段志毅的手上,段志毅接过步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起来。残破的金属表面残留着许多划痕,工艺复杂的九凤造型中还嵌着鸟类的碎羽。他的眼中满是迷茫,凶手这么费力才拿走的步摇,怎么会被当做垃圾一样丢在山里了呢?想到这里,他看向江屿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和不解。 方怡白查了这么多天一点头绪都没有,如今唐若曦刚走江屿就找到了最为关键的步摇,对段志毅来说,唯一可疑的人便是唐若曦。唐若曦早前和齐怀远有过一段懵懵懂懂的海誓山盟,婚宴开始前又曾放过狠话,虽然齐怀远不认为是她所为,可段志毅却总觉得这个人有问题。而且她亲口说过会再来找江屿,这金步摇的下落难保不是她私下告诉江屿的。 段志毅踏前一步走到江屿近前,冷声问道:“江先生,你怎么知道要去西边林子里找这支步摇的,可是有什么隐情?” 他边说边看齐怀远的表情,却没从对方脸上发现没什么不自然的表情。江屿自然听出他话里有话,却也并不气恼,只是挠了挠鼻子,十分腼腆的说:“说来惭愧,在下昨晚多饮了几杯酒,然后就想起了很久以前。” 方怡白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不可置信的看着江屿:“你摔傻了吧?” 段志毅皱眉打断了江屿的话:“江先生不要把话题扯得太远了,我是问,先生你怎么知道这支步摇在西边的林子的?” 这不仅是段志毅的疑惑,同时也是齐家父子和方怡白的疑惑。 江屿叹了口气,神情多少有些沮丧:“一半是靠分析,另一半却是猜的……” 段成霜的死因十分明确,她是坠楼之后摔断了脖子死的,对于一个美丽的才女来说,这样的死法确实令人唏嘘。可真正让人迷惑不解的,却是凶手的动机和手法。 凶手用极大地耐心等到段成霜独处的机会,然后冒着天大的风险避过守卫潜入三楼,不偷不抢,却只把新娘从楼上推了下去。这简直就不是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推人下楼总要有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被害人必然会大声呼救,更要命的一点却是三楼的高度不一定能摔死人。凶手费这么大力气却用这么不靠谱的手段行凶,明明一刀一剑乃至一拳一脚都能轻易要了段成霜的命,凶手这么折腾到底是什么目的?不仅如此,他还拿走了那支独一无二的金步摇。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个凶手的每个行为都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再说段成霜的遗体。段成霜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不仅折断了脖子,他的头上还有明显的外伤。事发时光线昏暗,江屿又只是远远看了几眼,所以当时之看出那些伤口参差不齐。事后段家父子又以男女有别为由,不准江屿查看尸身。所以,他直到昨天上午才听唐若曦说那些伤口其实是抓伤,于是江屿便趁着夜晚无人偷偷验看了段成霜的尸体,一看之下,江屿竟然见过不少类似的外伤。 段志毅听江屿这么一说顿时激动了起来,他伸手拉住了江屿的胳膊,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口中急切地问道:“先生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来历?!快说来听听!” 江屿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隆庆二年,在下曾随师父在北地游历过一段时间。十分不巧,我们刚好赶上北蛮子大举入侵,家师被北境军临时征召做了军医官,当时我还小,只能给师傅打打下手。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见过许多这样的伤口。” 齐怀远捏着下巴听得入神,忽然插口道:“莫非霜儿是被某种军械所伤?从没听说北蛮子手上有什么厉害的武器啊。” 江屿幽幽的叹了口气:“我之所以会有印象,是因为身上有这种伤的人一般都是将官或是斥候。我问师傅这是什么东西伤的,师傅只说是鸟儿。” 师傅没有骗他,那些伤口全是北蛮子的猎鹰抓伤的。若是女贞人驯化的海东青,甚至可以通过穿着找出我军将官的位置,一经发现便会发出鹰唳之声给北军报信,根据指示,甚至还会直接攻击主帅或是斥候。它们攻击人时,铁钩一样的爪子会牢牢嵌进肉里,趁人惊慌扑打时,它会伺机啄瞎“猎物”的眼睛。 江屿清楚地记得,鹰爪抓过的伤口便和段成霜头上的伤痕一般无二。 齐如山闻言大惊:“猎鹰?!” 方怡白也皱起了眉:“从未听说有谁驯鹰作为武器的啊。” 段志毅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脑子里也在思考,江湖上何人是以驯化动物见长的。 江屿没有理会方怡白,而是面色凝重的继续说道:“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是在一座山脚下,那里跟清明山还挺像的。我们住的地方很偏僻,附近好远都没有人烟,我还记得我家附近有好多动物,兔子、黄鼠狼、还有狐狸,可我就是没见过老鼠。”略顿了顿,他又问了一句:“咱们清明山是不是也没有老鼠?” 齐怀武点头道:“唉!你要不说我还真没在意过,我还真没见过老鼠,大哥,是因为山里没有老鼠吗?” 齐怀文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弟弟闭嘴。 方怡白的眼睛却突然一亮:“你想说夜枭?可夜枭怎么会攻击人呢,他们不是吃老鼠的吗?” “我家那边的夜枭什么都吃,老鼠、虫子、小鸟甚至还吃鱼。” 大家忽然明白了江屿的意思,段成君指着父亲手里的步摇一个劲儿的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齐怀远思忖再三,也觉得这个解释太过离奇,但是他却没有出言反对,而是静静等着江屿的解释。 江屿深吸了口气,调节了一下心中的情绪,继续说道:“我推测,那天晚上少夫人或许只是想在平台上透透气,她头上的步摇会发出虫鸣的声音,现在还是正月,天气正冷,夜枭听见虫鸣声便不顾灯火过来进食。或许它错把这支步摇当成了目标,可是它的爪子却被少夫人的头发缠住了。少夫人挥舞手臂想要驱赶这支怪鸟结果不慎失足坠楼,这么说来一切是不是就都说得通了。” 见没人回答自己,江屿便继续说:“有了这个猜测我就想去附近碰碰运气,我的运气不坏,最后是在鸟窝里找到这支步摇的,幸亏它会叫,要不我……额……唉,要是不会叫就好了……” 段成霜从小就是在舅舅马寻家长大的,这支九凤朝阳金步摇乃是前朝皇帝的御赐之物,也是每一任马家大夫人成婚时的头饰。舅母不止一次给段成霜看过这支步摇,告诉她,等她和马育才大婚的时候这支步摇便送给她了。马育才始终记得表妹当时高兴的样子。 转眼段成霜就要成婚了,可新郎却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她哭泣过,忧郁过,不过终于还是放下了,父亲说得对,为了家族兴盛,她的儿女私情不值一提。 马育才直到最后一刻才把那支步摇插到了段成霜的头上,段成霜一直拒绝,他却对她说:“从你十三岁那年开始,这便是你的了。” 窗外又下起了雨。而客房里,方怡白正在给江屿清理伤口,一口白酒喷下去疼的江屿直喊娘,惹得一旁的荷莺直撇嘴。 “老方,你这是报复!”江屿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后继续说:“你就是嫉妒我抢了你的风头!” “噗”的一声又是一口白酒,江屿疼的险些背过气去,奈何自己的手被方怡白捏得死死的,想走也不行。 “有了线索也不叫我?叫你吃白食!”方怡白一边说一边勒紧了手中的纱布,江屿再次发出一阵惨嚎。 “讲点儿道理啊方大公子!你这么爱干净的人怎么可能跟我去钻林子啊!你不谢谢我也就算了,竟然还怀疑我!” 方怡白嘴上没有说话,手底下却暗自松开了江屿的绷带。江屿赶紧收回手自己包扎了起来。 方怡白看着窗外的风起云涌,忽然问了江屿一个问题:“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江屿没好气地说:“你还信这个?” 方怡白摇摇头又点点头:“原本不信,今天有点儿信了。” 云层中开始有电光滚动,紫红色的闪电照亮了夜空,把云层割裂成无数的小块。 江屿难得的冲方怡白翻了个白眼:“喂喂喂,段成霜这个叫倒霉,不叫命运,命运是那种……” 忽然一道闪电劈下来,正好击中木楼顶上的朝雨长刀。电光火起,木楼上刷满了防水的桐油,被雷电劈中之后竟然燃起了熊熊烈火。三层的木楼转眼间便烧成了一根巨大的火炬,瓢泼的大雨也无法熄灭这命运的怒火。 “今天……我也有点儿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雨水 十二 命运是个让人讨厌的词。命是自己的,可它的轨迹却不由自己做主,无论如何这都是个悲观的词,江屿不喜欢这种无力抗争的感觉,可有时候却又不得不相信命运真的存在。 他亲眼看见唐若曦随手把朝雨长刀丢到木楼出三个字:“快拿来!” 江屿撇撇嘴,无奈的从怀里取出了那张丝绢递给唐若曦。唐若曦见到丝绢的表情十分好看,茫然、惊讶、疑惑、不解、恼怒,五种情绪在她脸上展现的淋漓尽致,江屿却暗讨一声不好。 “你……不是要这个?” 唐若曦却反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哈?你不是要找这个?可我这里再没有你们唐门的东西了呀!你到底想跟我要什么啊?” 唐若曦十分仔细地观察着手上的丝绢,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要找我爹,听说你破了鲍春冉家的案子,我想找你要线索。” 这话听的江屿满头的黑线,姑娘你凭什么认为只要你一伸手我就会把你爹交给你?再说,我可连你爹是谁都不知道!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唐若曦的母亲是“刹那芳华唐莹雪”,而她父亲的身份却始终是个谜。所有人都以为她爹或许早就被唐莹雪弄死了,谁会想到唐若曦竟然找自己要她爹? “鲍春冉家的案子是我破的,可与那案子有关的人全都是些老妇人,没有老头儿啊。” 唐若曦把丝绢仔细叠好收到了袖子里,目光冰冷的看着江屿,缓缓说道:“看你也是个走江湖的,应该知道唐家堡的后山有一座名为‘九死一生’的大阵吧?那座大阵集雷家的营造之术与唐门的机关暗器之大成,完全不按奇门遁甲和九宫八卦布局,只是单纯的将机关暗器与建筑上的巧妙布局结合。走进九死一生的人,实则已是十死无生。” 江屿点了点头:“这个我倒是听说过,可这跟鲍春冉有什么关系啊?” “我爹名叫谷艳生,虽是外门弟子,却是唐家堡近百年来天赋最高的机关大师,唐家堡的机关大都被他改进完善过。这座九死一生大阵就是他年轻时和周应龙合作完成的,这幅丝绢阵图就是他的手笔。周汝杰后来做了工部尚书,八年前,他邀请我爹协助他再建一座机关大阵,自此之后我爹便没了音讯,他家也被一场大火烧成了废墟,一同失踪的还有我的舅舅唐弈人。” 江屿的脑子转的飞快,唐若曦所说的这些事情在江湖上人人皆知算不得秘密,可听她这么一说,江屿却忽然想起梁书说过,八年前北境军有一百余伤残骑兵在景陵驻扎了一年之后忽然神秘失踪的事情。如果把这两件事结合到一起,他便有了一个骇人的猜测。 周汝杰需要建一座规模庞大的机关,于是便邀请谷艳生协助自己。事情结束之后,谷艳生便被百余骑伤残骑兵所杀,而这些骑兵也只是弃子。最后竟连工部尚书周汝杰也落了个家破人亡的结果。或许只有莫铁塔还知道些内情,只可惜他死在了十夫人的手里。 命运是个讨厌的东西,十夫人以为为亡夫报了仇,结果却亲手断送了最后一条线索。唐若曦把刀插在木楼顶上,虽然震慑住了大半江湖人物,结果却引来了天雷差点烧死自己。 江屿忽然觉得有些冷,仿佛他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走向未知的凶险。 唐若曦听了江屿的述说之后依旧面无表情:“这些事儿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让你抢了先机。既然你也不知道那些骑兵的下落,那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淫贼,受死吧!” 唐若曦的话音未落,手上便已经多了几根长针,江屿见势不好,哎呀一声转身就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唐若曦在后面追,江屿就在前面跑,两个人绕着大树一直转圈。这场追逐持续了大约两盏茶的的时间,直到唐若曦扑通一声趴到地上这才算完。 江屿看着倒地不醒的唐若曦叹了口气:“你这女人怎么不讲道理啊。” 他一边说一边拉过唐若曦的手给她诊脉,如丝如缕的内力渗入唐若曦的身体,把沿途所见尽皆反馈给江屿。如他预料的一般,唐若曦的内伤全是拜她自己所赐,她震碎了‘绕指柔’同时也震伤了她自己,足厥阴肝经已是满目疮痍。 “这傻女人逞什么能啊,难怪你连路都走不稳了。” 唐若曦静静地趴在地上,额头上满是细汗,江屿摇了摇头,从随身的小荷包里取出来一粒蜡丸,捏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塞进了唐若曦的嘴里。 “哎呦喂呀……亏大了呀……一共就三粒呀……” 江屿一边哼唧一边脱去了唐若曦的鞋袜给她按揉穴位,温热的内力灌入大敦穴后沿着行间、太冲、中封的路径一路向上,没想到才按揉到蠹沟穴时唐若曦便忽然醒了。 昏迷中的唐若曦脚上吃疼,睁眼一看,却见江屿正抱着自己的玉足按压摩挲,见此情景,唐若曦满腔悲愤的喊了一声淫贼之后便又晕了过去。 齐家正厅里所有人都傻了眼,谁都没想到江先生竟然又丢了,更要命的是,方怡白在他的床上发现了醉含香的药粉。醉含香是唐门秘药,齐怀远偏巧又和唐若曦有瓜葛,江屿昨天才解开段成霜坠楼的谜团,第二天夜里就被人下迷药给绑走了,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得算到清明山的头上。 清明山已是倾巢而出,保留了必要的护卫力量之后,所有其余高手尽皆出动,就算把清明山翻过来也要找到江先生。 齐如山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虽然人是在齐家丢的,可毕竟他们和唐门只是合作关系。再者方怡白虽然薄有威名,可毕竟只是一个江湖散人,总不好逼迫的太紧。眼见搜寻江屿的任务已经安排妥当,方怡白便坐在客位上闭目不语。 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已经散了,沁凉的风吹动了方怡白的头发。 外面突然一阵嘈杂,片刻之后便听到有人在喊:“江先生回来了!江先生回来了!” 方怡白猛地睁眼,快步走出正厅大堂,齐家父子立时也跟了上去。方怡白才绕出中堂便看见了江屿,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里衣正往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冲着方怡白挥手喊着什么。 刚刚还在担心他的生死,可不知怎的,方怡白一见江屿这幅倒霉的样子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这家伙跑哪儿去了,怎么把衣服都弄丢了!” 眼见方怡白抬脚要踹自己,江屿却十分灵活的闪身躲开,脚步不停的继续往里跑,方怡白这才听清他嘴里喊得是什么。 “老方!快逃命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一 惊蛰刚过,春分未至,天地俱生,万物以荣。 一场绵延数日的春雨宣告着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了,细密的雨丝无声的浸润着大地,山里的水雾凝聚不散积蓄成了薄薄的云雾, 山上的茶树才刚刚返青,只待这场春雨过后便会爆出嫩芽。山能给他延续子嗣,这老道一没有丹药二没有符箓。只拿了一本名叫玄武神功的破书给他去练,还教给他一套行气的口诀让他每日练习,禁欲一年之后便可儿女双全。一本书、一套口诀,换走了冯不二十两银子。 冯不二依道人的口诀日日练习,果然觉得耳聪目明,一年之后再行房事,一妻四妾竟然纷纷有孕。他见五个妻子都有了身孕,这才相信玄武神功奥妙无穷,自此之后更是勤加练习,没过多久便有了内息,书中一些原本无法理解的内容也豁然开朗,最后竟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不久之后,他的正室妻子和最小的小妾分别诞下了一女一子,另外三名妾室全都死于难产。 玄武神功看似是一门刀枪不入的外家功夫,实则最讲究内息。这本秘籍几经易主始终无人练成,没想到竟偏偏被冯不二给这么个不着调的给练成了。或许是功法改变了心性,此后的冯不二变得沉稳内敛城府深沉,神拳山庄也开始日渐繁荣。 冯不二手下有八位义子,人称神拳八虎。八虎各有师承各有绝技,他们所图的便是玄武神功的内功心法,而冯不二的条件只有一个,让他们帮助自己立威于江湖。 神拳山庄占地极广,远远看去,整座山坳都是粉墙黛瓦。整片宅子沿着山溪而建,山溪穿过后园的水池之后继续向着下游流去。 孙承宗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中正身材笔挺,谈吐洒脱,是个年轻英武的汉子,听说方怡白已经到了,亲自策马三里前来迎接,方怡白与他简略叙谈几句之后便邀他上车同行。 江屿坐在后面的驴车上一脸的郁闷。 行至山庄门口,方怡白与荷莺随着孙承宗进了门,而江屿却被守门的护卫拦住,说什么也不让他进门,直到门里探出个脑袋让护卫放行,江屿这才跟了进去。 与寻常府邸庄院不同,神拳山庄进门便是一座方圆数十丈的广场,地面由青石铺就,石缝里流淌着不知从哪里流下来的雨水,广场四周还有几座看台。 孙承宗边走边给几人解释:“这里是弟子们平日演练武艺的所在,山庄每半年会有一次比武,得名前三甲的弟子会得到晋升。” 几人走到广场正中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大笑声。笑声洪亮中气十足,竟像是有人站在自己耳边说的一般。 “听说方公子也来助拳老夫不胜荣幸!承宗,你可好好照看,不要慢待了贵客!” 孙承宗似乎毫不吃惊,对着虚空躬身行礼之后便苦笑道:“义父总说这千里传音是雕虫小技,唉……” 方怡白点头微笑:“冯老门主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佩服。” 孙承宗呵呵一笑算是解嘲,拱手对方怡白说:“这边会有下人为你们安顿房间,我先去找义父回禀一声,这便先失陪了。” “孙兄请自便。” 江屿饶有兴趣的看着孙承宗的背影,他从孙承宗的那一声叹息里听出了无限的渴望。 “老方,你说这冯老爷子的本事这么大,他这几个干儿子为什么还要费劲巴拉的找人保护他呢?就他这内力,天下只怕没有几个能伤他的人啊。” 方怡白看了看身前领路的下人,悄声对江屿说道:“谁说都是来保护他的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二 大家都说神拳山庄的人傲气,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他们确实有傲气的理由。从江屿进门开始,眼前就从没断过黑衣劲装头戴抹额的神拳门弟子,粗略算来,光着一路之上便见了不下百人。江屿不禁好奇,这神拳山庄到底有多少门人弟子。 领路的门人听了江屿的问话不仅不恼,反而颇为得意的告诉江屿,他们神拳门光是弟子就有五百之众。五百人不是个小数目,要知道武林门派收徒从来都是贵精不贵多。少林有武僧七十二人,武当有剑士三十六名,两大门派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零八之数。 名门大派收徒除了天赋资质,个人品行也要考量。所以往往十年八载也收不上几个称心的弟子,对他们来说,发扬光大固然重要,可保住数百年的招牌才是本分。 时至今日,他们反而不如许多新晋门派发展的快。小门派要想出头,要么便如段志毅组建南七门那样,联合一些实力相当的门派进行合并重组,十根筷子凑在一起总要结实很多。另一个途径便是神拳山庄这样,门主忽然有了奇遇神功大成,各路江湖好汉纷纷赶来投奔,短时间内也可称霸一方。 领路的门人显摆完自家的实力之后,还有意无意的挺了挺腰杆。江屿却在心中暗自腹诽:你家的实力这么强,怎么还在摘星楼上挂八块牌子招揽护卫? 江屿原本还以为神拳山庄就是冯不二的家,看着青石板路两侧屋舍林立的样子便暗自感慨,冯家这才是家大业大,走到一座名为“陆羽轩”的茶楼时才算明白,原来神拳山庄真的是一座镇甸,冯不二的家就在山庄正中心的位置。 湿淋淋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微光,让人能看出哪里刚刚落下了一丝雨水。方怡白走在前面,荷莺为他撑着雨伞。江屿则和其他门人一样信步走在牛毛细雨里观赏沿途的风景。一路走来,不时便会有人上来与方怡白打个招呼或是施礼问候,方怡白则微微点头算是还礼。 领路的门人并不知道身后这位白衣公子的身份,见到有人与之相熟也并不在意,还只当是哪个世家的少爷,直到一个黄脸大汉直直的跪倒在方怡白面前时他才觉得不太对劲。黄脸汉子名叫仇牧,原是九宫山龙门派的弟子,犯戒之后被逐出了师门,如今已是四爷程铁虎的得力干将。能受仇牧的大礼叩拜,这位方公子的身份恐怕不是寻常武人那么简单。 方怡白一见有人向自己叩头便锁死了眉头,语带不悦的说道:“前面的人起来说话。” 仇牧也不坚持,站起身重又向着方怡白施了一礼:“仇牧见过恩公!” 方怡白淡淡的哦了一声:“仇牧?啊,想不到你也在这里啊。” 仇牧的黄脸棱角分明,眼神凌厉的仿佛能射出刀子,只有看向方怡白的时候眼中才有一抹暖意:“在四爷手下混口饭吃。” 方怡白微微颔首:“好好干,别让木老道失望。” 仇牧点头领命不再说话,弯腰恭送方怡白离去。 一行四人走了约有两盏茶的工夫才到客房所在。一栋青瓦白墙的砖雕门楼,门前恰好有一道水渠,有清凉的泉水潺潺而过。水渠边的玉兰已经冒出了毛茸茸的花苞,再过几日便会开出花朵。 他们的行礼已经被人送了过来,方怡白的客房在楼上,江屿住在他楼下的房间里。偌大的一套房子只有三个人住,显得空荡荡的。 江屿耐不住寂寞,把背篓丢在房里之后便上楼去找方怡白。一屁股坐在荷莺刚擦干净的椅子上,向方怡白问出了积蓄已久的问题:“冯不二的武功本就不弱,手下还有八位义子和几百个门人,这样的实力怎么算也不至于去摘星楼挂八块牌子,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内情啊?” 方怡白打了个哈欠,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只淡淡的说了句:“生意就是生意,照做就好。” 江屿却不依不饶的继续追问:“刚才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江屿压低声音说道:“你说来的那些人不全是保护他的?” 方怡白嗤笑一声并不答话。江屿往前探了探身,凑到他面前鬼鬼祟祟的说:“喂,老实说,你接的牌子不会是来刺杀冯不二的吧?” 方怡白呵呵一笑,从怀里掏出来一块丝绢递给江屿,江屿接过之后打开一开,里面包着一块不知材质的牌子,一面阴刻着摘星二字,另一面则阳刻着一座塔楼,塔楼顶上是北斗七星的图形。江屿把令牌拿在手里把玩一番后便去看那方丝绢。丝绢上只略略写着要求接下牌子的人在春分之前赶到神拳山庄保护冯不二的性命。 “呦?看来你接的还真是护卫的任务啊。”江屿边说边把丝绢和令牌交还给方怡白。 方怡白接过令牌随手丢在桌上,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音:“你可知道摘星楼的任务是有级别的?” 江屿愕然摇头,方怡白便继续说道:“这个级别是摘星楼自己评估出来的,外人很难得知他们的评价标准。不过以我的经验来说,丙级的任务总是有七成把握,到了乙级,就算是我也只有五成胜算。”说到这里他略顿了顿,把那块牌子又向着江屿那边推了推:“别小看这块牌子,这可是顶级任务。” “顶级?!” 方怡白眉头微皱,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顶级任务的难度堪比登天摘星。” 江屿的嘴巴长得老大,“我的天,这冯不二到底惹了什么样的仇家!难怪他们要挂八块牌子求人保护了!” 方怡白却摇头苦笑。 摘星楼是武林中一个地位超然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挂出悬赏的任务,暗杀、护卫、治病、救人、寻宝、盗窃,你只要提出任务和赏格,自然有人为你办事。摘星楼会从中抽成,他们能屹立数十年,靠的便是能为主客双方保密,即使是朝廷也无法从中得到任何线索。 冯不二虽然自负神功大成,可敢去摘星楼摘牌子的人也不是泛泛之类,不管是谁,看到护卫自己的任务被定成顶级难度时都会对人生产生一丝怀疑吧。 江屿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有这么多一流高手应招前来保护冯不二,为什么任务的等级还是顶级?就算是烂赌鬼也不见得比你厉害多少,这个刺杀冯不二的人到底是谁啊!” 方怡白轻笑一声:“生意就是生意,想那么多干什么。”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江屿闻声而动,走到二楼楼梯口处向下看,正好看见孙承宗领着几个相貌俊俏的少年往楼上来。这几个少年虽然也是身穿劲装头戴抹额,可是身上的衣服却是牙白的颜色,显着便与其他弟子有所不同。其中一个的抹额上还嵌着一粒火红的珊瑚。 几人进屋之后,孙承宗便给大家做了介绍,原来这位红珊瑚少年便是冯不二的儿子冯承辉。 冯不二的求子之路十分艰难,五个老婆死了三个,最后才落得一个冯承辉,冯不二对儿子自然宝贝得紧。或许是知道自己投胎不易,冯承辉自幼知书达理,尽管神拳山庄威震江湖,可他却不似神拳八虎那般张扬跋扈,反倒给乡邻留下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名声。 冯承辉极有礼数的与方怡白和江屿寒暄了几句后便转入了正题:“既然孙三哥请了您过来帮忙,我们自然也当赤诚相待。实不相瞒,我怀疑我们神拳门内有人意图谋害我父亲!” 方怡白只挑眉哦了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沉吟片刻后,他淡淡的问道:“冯公子何出此言?” 冯承辉转头看向孙承宗:“都是哥哥们的事情,还是请孙三哥说吧。” 孙承宗点头会意,接口道:“您应该知道我们这所为神拳八虎的来历吧?” 神拳八虎是冯不二早年收的八位义子,分别是罗瑞峰、燕一刀、孙承宗、程铁虎、马建康、谢连亭、吴从恩和冯宪超。这八人原本各有师承,而后又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离开,成了孤狼或是丧犬。听到冯不二的招揽哪里还肯犹豫。 之所以,这八个人不以师徒相称,一方面是因为冯不二不想得罪他们原本的师门。另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却是冯不二对他们的承诺——他会从中选出一个人继承玄武神功。之所以会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人,也是因为冯不二的幼子冯承辉身体不好,恐怕无法休息内家功夫。 反正他们八人的名声本就不好,索性便破罐子破摔,硬是靠着八双拳头打出了一片江山。神拳山庄威名大震之后,便转向白道发展,与不少江湖上的后起门派交好。比如黑虎门的门主马寻便是冯不二的莫逆之交,只可惜冯不二与段志毅脾气不合,要不冯不二兴许已经是南八门的掌门了。 方怡白听得兴致索然,江屿挠着头插口问道:“你说了半天,我怎么没听出来哪里有内奸啊?” 孙承宗一阵苦笑,看了看面如冠玉的冯承辉,见冯承辉微微点头之后,他才说道:“内奸一事我们也是猜测,目前还没有证据。” 方怡白索性闭上了眼睛。 江屿见气氛尴尬,便说道:“孙大哥,要是照你说的,你们兄弟八个为冯家打下的江山,最后不也是落到你们八个人手里吗,怎么还至于出了内鬼呢?” 孙承宗默认不语,冯承辉却忽然开口:“因为我的身体有了起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三 冯承辉的声音不大,看向孙承宗的目光中似乎还有些歉意。身为郎中,江屿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因为自己身体健康而羞愧的,不禁细细打量了这位冯公子一番。这位冯公子生了一副唇红齿白明媚皓齿的好相貌,除了个子矮些,身体单薄些之外,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病秧子。 方怡白忽然睁开眼,神色淡然的望向冯承辉,幽幽问道:“冯公子这话说得倒是有趣,可不知是何用意?” 冯承辉并不在意方怡白的态度,也不在乎他话里暗含的讥讽,粲然一笑道:“方先生不要误会,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 一旁的孙承宗连忙解释:“唉,俗话说日防夜防家贼最难防。神拳门里的事儿太过复杂,我们这次过来也不过想给您提个醒。” 方怡白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们一定已经有了值得注意的人了?” 孙承宗苦笑着摇了摇头:“方兄要是这么问,那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正在此时,一个侍立在门外的少年敲门入内,走到冯承辉耳边低语了几句便躬身退下了,冯承辉跟着起身,满脸歉意的对方怡白说:“实在抱歉,家姐在找我,在下先失陪了。”说着他转向孙承宗嘱咐道:“有劳三哥给方公子说明一下。” 这边送走了冯承辉,孙承宗便又继续刚才的话题,以一声长长的叹息作为开场白:“唉,别看神拳门表面光鲜,实际上早已四分五裂了。” 一切要从十六年前开始说起。那一年冯不二神功大成,他广撒英雄帖,遍邀天下豪杰齐聚神拳山庄,他要以武会友。 各路门派先还有些看不起人,毕竟神拳山庄近百年都是武林中的笑话,碍于银子的情面才派出一些二三流的弟子前来赴会。谁都没想到冯不二不鸣则已,突然一鸣竟是响彻武林。千里传音和金刚不坏已经足够惊世骇俗,更想不到的是,他竟用一拳便击退了青城三侠,他以这一拳洗雪冯家三代的耻辱,声震武林。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冯不二虽然神功大成,可毕竟全家上下能出手的战力只有他一人,家里全是老弱妇孺,经历了几次偷袭之后,冯不二终于意识到他小瞧了这个江湖。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整个冯家都会招来灭门之祸、 冯家人习武的天赋虽低,可个个都是做买卖的行家,现在收徒肯定远水不解近渴,于是便干脆把玄武神功一把火给烧了,同时公开招纳义子。神拳八虎便是那个时候聚到了冯不二的身边。这八个人本就不是无名之辈,只不过由于各种原因不被容于世俗。每个人身后都有一段故事,冯不二却不在乎这些,他给了他们承诺,也给了他们希望。 冯不二的妻子一朝分娩,诞下了一个女婴,这便是长女冯承雁。虽然是个女孩,可冯不二却并不气馁,后面还有四个怀有身孕的小妾,他想着怎么也能出个儿子吧。可这事情说来也邪了,后面的三个妾氏全都难产死了,孩子憋在母亲的肚子里,到头来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冯承辉的母亲李氏是冯家最小的妾氏,当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娃,被这接二连三的难产给吓坏了,不到八个月便早产生下了冯承辉。冯承辉落生的时候还不到三斤,稳婆根本没把握这孩子能养大。冯不二看着哭的有气无力的儿子,这才想起送给自己玄武神功的那位道人说过,他冯不二日后会有一子一女。 冯承辉先天不足,自幼身体孱弱,八虎见他这副跑两步都要气喘的模样便都安了心,死心塌地的给冯不二卖命,冯不二则继续钻研玄武神功,时不时地给他们一些提点。 四季更替,斗转星移,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忽然有人发现,小兄弟冯承辉长得越来越胖,个子越来越高,早就没了当初那副病恹恹的样子。直到这时才有人忽然意识到,如果冯承辉的身体恢复了健康,那这玄武神功还轮得到他们兄弟八个吗?秘籍已经烧了,口诀更是只有冯不二自己知道,如果冯不二翻脸不认,他们八个人简直毫无办法。 于是便有人动了旁的心思。主管对外事务的四个人,罗瑞峰、程铁虎、吴从恩和冯宪超开始暗自培植自己的势力。这几年,冯家卖茶叶的钱便有不少都流进了他们的口袋。 燕一刀、马建康和谢连亭都是受过冯不二恩惠的,一直以来倒还算尽心职守,只是他们几个无论本领还是实力都比不得先前那四人。 方怡白神色不变,江屿却听得兴致盎然:“所以你们是怀疑那四个人意图对冯门主不轨喽?” 孙承宗却摇了摇头:“唉,不怕你们笑话,里里外外这几百号人,我看谁都有问题。” 方怡白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有些玩味的看着孙承宗:“也包括冯家姐弟?” 出乎意料的,孙承宗竟然没有出言解释。 孙承宗的表现让江屿十分迷惘。虽然不知道方怡白的身价,可摘星楼的冯不二有难,便又不辞辛劳的赶了过来。冯承辉对面的女子果然就是冯承雁,是个性子淡薄的姑娘,很少见她参加这种场合,想来也是奉了冯家主母的命令来的。 冯不二没什么架子,跟谁说话都和和气气的。只是他的中气太足,再和气的话听起来都带着霸气。老人乐呵呵的挨桌敬酒,对方怡白更是赞不绝口。江屿趁这个机会好好打量了他一番,看他的气息悠长不绝,眼中精光内敛,果然是一位内家高手,只是不知为何脸上竟隐隐显出灰败之色。 老人客套几句之后便走向下一桌。江屿在他转身之际忽然发现,他背在身后的左手竟一直在微微抖动。 方怡白坐稳之后正要夹菜,江屿就在这个时候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冯不二好像中毒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四 这几个字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江屿还是第一次看见方怡白的脸上出现诧异的神色。方怡白也注意到了冯不二的脸色有异,可没想到接风酒还没喝完,冯不二就已经中毒了? 方怡白眉头微蹙,压低声音询问江屿:“你怎么知道?” 江屿轻轻举起酒杯,假意与方怡白畅饮,嘴里说的却是:“你看他的左手,指甲下缘都青了。” 方怡白尽力压住心中的惊异,若无其事的瞄了冯不二一眼,果然见他的左手不仅抖得厉害,五根指甲全都显出了青蓝之色。方怡白的目光在厅中众人脸上快速扫过,也没有发现谁的神态有异。是谁、在何时、何地、用何种手法给冯不二下了什么毒?这些问题自然全无线索。 方怡白的头上渐渐冒出了冷汗。 冯不二显然已经知道自己中毒了,所以才会把毒素尽力压制在左手之中。可他为什么不肯声张呢?冯不二几乎与每个人都有过接触,究竟是什么人会有如此手段,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冯不二着了道? 这里的人几乎大半都是方怡白所熟识的,却从没听说有谁是用毒的高手。 才一开场就这么精彩吗。 方怡白的额上已经浮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转向江屿悄声问道:“你能看出是什么毒吗?” 江屿不假思索的答道:“手指末端会呈现青紫的颜色,应该是能影响血液流动的毒素……” 方怡白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人话!” “蛇毒!” 方怡白挑了挑眉,再次看向不远处的冯不二:“蛇毒?你能确……” “哎呦真巧!这不是方公子和江先生嘛!” 突如其来的一声招呼,吓了方怡白一跳,险些把手里酒杯捏成碎末,他皱着眉寻声看去,却看见一线镖孙天朗正端着酒杯冲着他们傻笑。 江屿也马上想起了这个人,在清明山上和飞练仙子杜轻柔一起讨论飞爪的人里就有这个孙天朗。当时人多倒也没在意,想不到他竟然还能记得自己。 毕竟举拳难打笑脸人,人家孙天朗乐呵呵的过来敬酒,方怡白再怎么心烦也不好当众给人难堪,略微寒暄几句之后便不理会他了。孙天朗的心情显然不错,混不在意方怡白的态度,转向江屿拉起了家常。 “江先生……啊不,江神医!真想不到能在这儿遇见您啊!” 他的嗓门极大,嘴里的酒气毫无保留的喷到了江屿的脸上,噎得江屿有些窒息。江屿尽力屏住呼吸,只是干笑着点头。 孙天朗却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向远处的几个人打起了招呼:“七哥八哥!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个朋友!江屿江神医!” 孙承宗和方怡白同桌,就坐在对面的主位上。他见两人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嘀嘀咕咕的,心里便有些犹疑,碍着周围人多眼杂倒也没去打听,见到孙天朗过来和方怡白打招呼时也没太在意,毕竟方怡白的名号太大,认识他的人必然不在少数。可没想到他的跟班也这么厉害,竟然还是个神医? 孙天朗口中的七哥八哥便是神拳八虎中的老七吴从恩和老八冯宪超。这两人算是神拳山庄中的实权派,按孙承宗的说法,这两人早就有心自立山头了。冯宪超是个瘦高个,头发卷曲,眼窝也比常人深些,似乎有些胡人血统,他一身黑衣劲装,腕上套着一对金刚手环。旁边的吴从恩个子比他矮上半头,生的一副眉清目秀的好相貌,穿着一件黛蓝色的长衫,手里舞弄着一把铁扇,常人见了还以为是个读书的相公。 两人听见招呼便走了过来,见到孙承宗也只是笑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见到孙天朗搂着一个衣着寒酸的郎中要给自己介绍便有些不以为然。 冯宪超哈哈一笑:“江神医?啊!久仰久仰,改日到我家里咱们继续喝酒啊?” 嘴上说着久仰,语气中却满是不屑,说完之后还看了孙承宗一眼。江屿还没说什么,孙天朗倒先不干了,他甩开江屿走到冯宪超面前,郑重其事的说道:“八哥您别瞧不起人,他真是神医!” 吴从恩手里把玩着铁扇哦了一声,饶有兴味的问道:“那你说说,他怎么个神法?” “怎么神我不知道,我就知道醉含香迷不倒他,唐门的唐若曦毒不死他!” 吴从恩和冯宪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讶:“哎呦那还真是失敬呢!想不到先生对解毒一道这么在行?” 江屿被孙天朗捧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挠着头笑道:“哪里哪里……碰巧而已……” 话才说了一半,他便感到有一道冰冷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等他回头看时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大家都在举杯畅饮,仿佛根本没人注意过自己。 吴从恩道了一声失敬:“想不到先生还有这般大才,以后若是还有机会,定然要与先生对饮几杯。” 眼见着孙承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们两人倒也识趣,终于赶在孙承宗开口前拉着孙天朗回了自己的席位。 孙天朗一走,江屿立刻又把视线移向冯不二,冯不二正好背对着江屿与人交谈,江屿正好看见他的左手已经停止了颤抖,开始有黑色的东西从指尖往外渗。 江屿拱了拱方怡白:“冯老爷子好本事啊,竟然把毒给逼出来了!” 方怡白回头看时,只看见冯不二用手帕擦拭了左手之后又把手帕揣进了怀里,只是此时左手指甲上的青紫颜色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冯不二终于敬完了酒。他和慕容修一起,回到正席上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便起身告退了。 方怡白看着冯不二已经恢复了血色的左手松了口气。 江屿一直觉得那位慕容修慕容老头简直像个活鬼。脸白如纸也就罢了,发髻也不梳好,只把头发背在脑后十分随意的扎了个辫子,一身宽松的外袍把手脚全都藏得严严实实的。 这幅打扮看了就让人不舒服,可他偏偏像个影子一样,始终贴在冯不二的身边。 酒才过三巡,冯不二便起身离席而去,临走时嘱咐冯承辉照顾好各位宾朋。冯承辉起身送走了父亲便开始招呼客人。江屿忽然发现,冯承雁不知何时也已经走了。 冯不二的书房里亮着灯火,把两个人影十分清楚地映照在绢窗上。书房门外侍立着一个怀抱长刀的疤脸汉子,冯家的规矩:燕一刀所站的门口,许出不许进。 燕一刀脸上的疤很长,从左额角一直滑到下巴右边,十分巧妙的躲过了两只眼睛,却把鼻梁砍塌了一块,疤痕上光亮的皮肤反射着微弱的月光,提醒着燕一刀,自己的命是冯不二捡回来的。燕一刀初遇冯不二时,他的脸上刚被人砍了一刀,而砍他的人正是他的师傅,所以他对冯不二的感情十分深刻,深刻得如同锥心刺骨。 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响,慕容修如同鬼魅般走出了冯不二的书房,错身经过燕一刀时,他突然把一个纸团塞进了燕一刀的手里,之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身后的房里灯火熄灭,燕一刀展开纸条,他就着微弱的光线看见纸条上写了八个字:事关神功,丑时来见。 是夜,燕一刀飞身进了慕容修的房间,慕容修的房里没有灯火,两人的对话便在一片黑暗中展开。 “刚才冯不二跟我说起了神功的传承。” 慕容修的声音总是阴测测,此刻听来更是让人觉得难受。而燕一刀则只是嗯了一声。两个人谁也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慕容修似是猜到燕一刀会有这种反应,于是便继续说道:“冯不二刚才跟我说,经过了十年的考察,他已经选出了三个有条件修习玄武神功的人了。” 燕一刀依旧没有说话。慕容修呵呵一笑:“你不好奇?” “反正你总是要说的,倒不如痛快些。” 这话说得噎人。慕容修干笑了两声,自嘲道:“是了是了,那我就直说好了。凡事都要讲个机缘,这玄武神功也不是谁都能练得,冯不二用了十年的时间才从你们八个人里选了三个有条件的人出来。罗瑞峰、孙承宗,还有……” 说到这里,他拉了个长音。燕一刀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几拍,当那个“你”字落地之时,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孙承宗如今形如废人,自然就不必考虑了。剩下的两人虽然都有资质,可是却只有一人可以继承玄武神功。万万没想到他燕一刀竟然也有机会! 燕一刀虽然激动,可也不是傻子,慕容修好端端的找到自己说这番话,肯定有他的目的,于是他压下了激动心情,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慕容修轻轻拍了两下手掌,幽幽的说道:“不愧是冯不二看中的人,好定力。呵呵呵,为什么要告诉你?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我想让你继承玄武神功。” 燕一刀沉吟了片刻,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你为什么希望由我继承玄武神功?你的条件是什么?” “没有条件!或者说,只要不是罗瑞峰,谁继承玄武神功都行!” 燕一刀显然没料到会是这种答案:“大哥跟你有仇?” “嘿嘿,这声大哥叫的真亲啊。”黑暗中传来两声干笑:“你以为我和冯不二为什么闹了这么多年?都是罗瑞峰这个小兔崽子害的。要是让他当了门主,肯定没有我的好果子吃。我跟他的仇……你不必知道,你只要相信我就行。” “可大哥跟我又没有仇。” “现在没有,可如果让他知道你也有资格继承玄武神功呢?你觉得他会留着你吗?” 燕一刀攥了攥刀柄:“所以,你要我杀了罗瑞峰?” 慕容修呵呵一笑:“我在后花园藏了一包毒药,如果你想动手的话就给罗瑞峰下了,这药无色无味发作也慢,必定万无一失。要是不打算用的话,那就别去。” 燕一刀回了自己的房间,彻夜难眠。十多年的盼望,原本已经不做打算了的,没想到机会竟然离自己这么近。整整一夜他都在盘算,盘算义父对自己的看法、大哥对自己的威胁、小兄弟冯承辉的身体,还有,如果他当了门主之后…… 天色已近微明,一道黑影飘然飞入后园,顺着慕容修所说的标记找到了一块虚掩着的石头,眼见四下无人,他轻轻搬开了石头,可眼前却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木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五 双乳山的夜湿冷得令人流泪。粉墙黛瓦的小楼看着气派而舒适,却挡不住阴寒的湿气,湿气大了就成了水,点点水珠挂在墙上,汇聚之后便一泻而下,仿佛一只飞速滑过的蜗牛,在墙上留下一道歪斜的印子。 墙上有水也就罢了,竟然就连被褥也是湿的,江屿这一觉睡得腰酸背疼、手脚冰凉。好在孙承宗一大早就派人来请他们过去,江屿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阴冷的地方,胡乱洗漱了一番便跑了出去。 方怡白也没睡好。晚宴上的事情他想了一夜,却是越想越不对劲。放下下毒之人的身份不说,单说他的手法就很令人费解。 常见的毒物大都是从植物中提炼来的,这些植物毒素可以很方便的制成药粉,直接下毒或是喂在暗器上都可以使用。 而蛇毒这类动物毒素就麻烦得多。虽然毒蛇分布极广,可采取蛇毒的过程却十分危险,而且采取之后还需要小心收藏,不仅时间久了会失效,在使用的时候也有诸多限制,温度高了会失效,温度低了不溶解,直接吃又太苦,闻着还有一股腥气。江湖上几乎不会有人用蛇毒害人,想用蛇毒害人的人基本都被毒蛇咬死了。 可冯不二偏就中了蛇毒。 方怡白和江屿跟着门人再次来到冯不二的家里,见到孙承宗后,他们又一同来到了内堂。内堂是神拳门主持内务的地方,迎面放着一张华贵的椅子,椅子上面铺着一张白虎皮,皮毛松软反射着油润的银光,老虎的脑袋则毫无生气的扣在地上。 冯不二还没有来,内堂当中却已经坐满了人。平时仅供十几个人开会的地方,现在已经坐了二三十人,人们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在议论着什么。 孙承宗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喊过下人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是等着来见门主的。 孙承宗闻言不由皱眉:“这么多人要见门主?” 下人附在孙承宗耳边悄声说道:“早上大爷说要见门主,结果被慕容老爷子给拦住了,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差点儿动了手。然后八爷就开始嚷嚷,说门主中毒了,然后……这不,大家就都跑过来要见门主。” 孙承宗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内堂,忽的一抖袍袖:“无稽之谈!” 下人见他发怒便默默退下了。孙承宗走到方怡白身边干笑两声:“让先生见笑了,这些人真是……” 孙承宗原本还想缓解一下气氛,可方怡白严肃的表情却让他觉得事情似乎和自己预想的不太一样。江屿表情凝重的冲他点了点头,反正原本也要告诉他的,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话说开了。孙承宗把两人领到了一个僻静的所在,江屿把昨晚见到冯不二中毒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惊得孙承宗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实在不敢相信以冯不二的本领竟然也会中毒,不由得有些迟疑:“你们……能确定吗?” 江屿重重的点了点头:“我十分确定冯门主中了毒,不过在他退席之前,便已经用内力把毒逼出了体外,我相信昨晚应该没有别人注意到这点。” 江屿看他还有些茫然,便把自己的分析也说了出来。 蛇毒的特点是发作快解毒慢。如果被蝰蛇或是竹叶青咬了,短时间内伤口只会红肿,但若是不能尽快得到正确的救治,伤口便会溃烂出血,此时再想活命便只能截去受伤的肢体,再不及时,等到七窍也开始流血时,就算大罗金仙也就不回你的命了。 可问题是,冯不二显然不是被毒蛇咬伤的。如果蛇毒是通过其他途径摄入体内,比如口服,那毒性便会大打折扣,不过,中毒的时间也会变得难以考证。 昨晚,从酒宴开始到冯不二退席,大概也就一个时辰,江屿看见冯不二的异状时他才开始挨桌敬酒,不过,那个时候的冯不二显然已经中毒颇深,如此,他中毒的时间便可以推移到酒宴开始前的一到两个时辰之内。那么,下毒的人一定是冯不二的亲近之人。 孙承宗到底是老江湖,瞬间就抓住了另一个重点:“义父退席之前都没有任何不适的表现,他与慕容先生一同退席之后应该也没见过别人。可老八是怎么知道的?” 方怡白又补充了一点:“还有,冯门主为什么要有意隐瞒这件事。” 江屿忽然挠了挠鼻子:“冯门主有没有服用药酒的习惯?” 孙承宗摇了摇头:“义父平时很少喝酒,从没听说他喝过什么药酒,不过前些天大哥倒是送了几粒丹药过来,说是有助于运功行气的。” 江屿轻轻哦了一声:“还有其他人给冯门主送过丹药或者食物吗?” 孙承宗叹了口气:“那就太多了,义父喝的茶都是老六亲手炒的,老五每隔几个月便会送些山参过来,义父的三餐全是大小姐张罗的,不过,外来的东西全都要经过二哥检查。想给义父下毒,这实在是……” 突然,内堂那边传来一阵骚乱之声。孙承宗定睛一看,竟然像是有人打起来了,三人见此情景便急匆匆的赶了过去。 神拳门内堂里早就没了往日的威仪。干巴巴的老虎脑袋无神的注视着厅中的骚乱。桌椅板凳倒了一地也没人去扶,冯承辉扬手拉着罗瑞峰的衣领,嘴里不断指责他狼子野心。罗瑞峰被骂的面红耳赤,几次抬手想要打冯承辉却总不敢下手,毕竟冯承辉是义父的亲儿子,再说他身子又弱,又不会武功,万一失手给打死了,那他罗瑞峰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江屿看到吴从恩和冯宪超就站在人群里,可他俩却没有一点儿想要帮忙的意思,全不在意外人的看法,反倒乐呵呵的站在一边看起了热闹。 孙承宗喊了一声住手之后便冲了过去,一把拉过冯承辉,转身把他揽在身后怒道:“小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冯承辉原本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刚才也是被人激出了火气,被孙承宗吼了一声之后一下就清醒了,看着脸色阴沉的罗瑞峰这才有些害怕。 罗瑞峰整了整衣领,冷哼一声:“老三,消消火气,气大了……可是会伤身呢。” 罗瑞峰的声音满是戏谑,他特意在伤身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明显是有意要戳孙承宗的心窝子。孙承宗也不反驳,只是黑着脸看着罗瑞峰,拳头攥的咯吱直响。 吴从恩把铁扇拿在手里舞了个花,笑呵呵的来打圆场:“大哥生什么气啊,小辉年纪还小嘛……” 罗瑞峰冷笑一声,打断了吴从恩的话:“老七,你这扇子玩儿的溜啊,煽风点火的本事可比你的拳脚功夫厉害多了。” “你!” 吴从恩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转身拂袖而去。 内堂之中再次响起议论的声音。原本没人相信冯不二会中毒,可眼见着内堂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门主怎么还不肯现身呢?要在平时,罗瑞峰和冯承辉只怕早就门规伺候了。莫非……门主真的身中剧毒? 这个念头像是瘟疫一样在内厅中蔓延开来。 冯承辉挥动着瘦弱的手臂让大家安静,可几乎每个人都惊讶于冯不二中毒的消息,根本没人在意门主的爱子。 “吵什么!老夫又没死!” 这一声怒吼宛如天上的炸雷响在众人的耳边——千里传音! “怎么,我跟慕容老头儿谈心聊天不可以吗?是谁这么大胆,造谣说我中毒了?!龟儿子们都给老子老实点儿!” 声音浑厚余音悠长,怎么听都不像是人中毒之后的样子。虽然挨了骂,可大家的心里都有了主心骨,大家默默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桌椅板凳。很有秩序的退出了内厅。 茶山上,燕一刀目光阴沉的看着慕容修。慕容修的手脚缩在宽大的袍服里,即便是白天见了也让人很不舒服。他干笑了两声,迎着燕一刀冰冷的目光又往前走了两步。 燕一刀的手指轻颤,只要慕容修再敢踏前半步,他的刀便会出鞘。 “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慕容修忽然笑了:“做什么?嘿嘿,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燕一刀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知。” 慕容修点了点头:“你不知?你要是不知,那吴从恩一大早跑来找我干嘛?” 燕一刀猛然警觉:“老七找你?” “他问我为什么让你去害人。你说我冤不冤,我什么时候叫你害人了?” 燕一刀似乎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冷冷的看着慕容修,手已经握上了刀柄:“你怎么说的?” 慕容修哈哈大笑道:“我能怎么说,自然是实话实说了!我告诉他我在后园藏了一包毒药让你去找,如果毒药还在,那自然说明你是清白的,要是毒药没了……那与我何干?我只是告诉你那里有一包毒药而已。” 燕一刀的瞳孔骤然紧缩,长刀锵然出鞘直指慕容修,可当他的目光与慕容修相对时,他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完了,彻底说不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六 闹剧在冯不二的怒吼声中草草的收了场。闹着要见冯不二的人也不过就是想要一个答案,既然冯不二依旧生龙活虎,那他们便也就安心了。看着那些人鱼贯而出,孙承宗的脸色却仍旧难看。江屿不可能骗他,想必冯不二是真的中了毒,至于他不肯公开的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厅变得空荡荡的,俊俏的白衣少年默默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发呆。 孙承宗拍了拍他的肩膀,冯承辉抬头喊了一声:“三哥。” 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此刻听起来格外的稚嫩,。 孙成忠嗯了一声后,乐呵呵的说:“不错呀,敢跟罗老大叫板了,是条汉子。” 冯承辉叹了口气:“别提了,根本没人听我说话。” 孙承宗笑着说:“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就好啦。” 方怡白轻咳了一声,打断了眼前的兄弟情深:“孙兄,我们是不是该找冯门主聊聊?” 不管冯不二心里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既然已经知道义父中毒了,那他孙承宗怎么也要过去看看。想到这里,他从鼻子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小辉,走,咱们去看看爹爹。” 冯承辉皱眉摇头:“不行,爹爹说这几天不让我烦他。” 江屿看看方怡白,方怡白的脸色有些阴沉。孙承宗点了点头,领着方怡白他们默默地走了。走出内厅的时候,江屿无意中瞥见远处的花厅里,冯承雁正在默默注视着他们,白生生的一张俏脸木然的没什么表情。 孙承宗带着他们往后宅走,七拐八绕地走了好久才到了冯不二的书房。神拳门的场子里全是练武的东西,每走几步便能看到兵器架或是木人桩,地上更是凌乱摆着石墩和石锁。进了内宅之后倒是另一番景象。院子里遍植花木,一大片金黄色的迎春花掩映在刚刚吐芽的丁香丛里,装点了初春单调的景色。 花丛之间有一道小径,孙承宗毫不迟疑的走了上去。转过一座假山,江屿便远远看到了冯不二的书房。一如既往地粉墙黛瓦。孙承宗先去门前通报,方怡白便趁着这个空档观察起周围的地貌景观。 冯不二似乎是个风雅之人,假山、流水、绿树、丛花一样不少,粗略一看,园里就有丁香、玉兰、香樟还有山茶,地上更是还有不少香草,尤以薄荷居多。 方怡白无心赏景,他所在意的是要把能藏人、能埋伏的地方全给挑出来,他的任务是要保住冯不二的命,景色什么的全是狗屁,要是冯不二给他足够的权限,方怡白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书房周围的花草树木全给铲平,假山和河道全部挪走。四外光秃秃的才能让人安心。 不多时,孙承宗便回来请他们两人进去。一边走一边给两人介绍:“这里是义父的书房,因为是义母随手打理的,所以便叫“随园”了。义父平时都在这里起居。别看咱们走了这么久,其实和内厅就隔了一堵墙。平时都是二哥陪着义父,现在他刚好不在。” 三个人的脚步声在耳边回响,草丛里突然传出一阵响动,循声看去却是一只松鼠正在树上奔跑。 门头上挂着一块小匾,上面用黑字写着“随缘”二字,一切随缘,倒也真应了冯不二的生平过往。 冯不二正在喝茶。见到三人进来,便笑呵呵的让大家过来一起品茶。他的桌上摆着一只梅瓶,瓶口插着一簇金黄色的迎春。带着茶香的氤氲热气绕过花瓣飘散在空气中。 泥炉上的水突突的冒着热气。沸水的声音有如松风,眼前有花,杯中有茶,久违的宁静把人胸中的苍凉一扫而空。冯不二也不讲究茶道,举起杯子嗅了嗅茶香便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冯不二乐呵呵的看向孙承宗:“来都来了,有话还不直说?” 孙承宗把视线移向手中的茶杯,淡笑一声:“义父,我们是想跟您商量一下护卫的事情,方兄和江先生已经来了,您看要不要给我们安排一下?” 冯不二哦了一声,探手捋了捋颌下的胡须,笑着说道:“我哪有什么安排,人都是你们请来的,怎么,请来之后就不管啦?又丢给老头子我?” 孙承宗哪有心情听他打趣,皱眉道:“义父!事关摘星楼,我们大意不得啊!” 冯不二喝了口茶:“那你们就自己商议嘛,这种事儿用不着麻烦我嘛。” 茶水一饮而尽,冯不二继续道:“你看,你们找了这么多帮手过来,结果呢?杀我的牌子不还是道:“找我找我,您的花销全找我。” 方怡白倒不气恼,坐在那里边品茶边欣赏江屿耍宝。终于还是孙承宗先绷不住了,率先起身告辞,急匆匆的拉着方怡白和江屿走了。临走时。冯不二还捋着胡须让江屿有空来玩。 三人走出随园,江屿拉住方怡白和孙承宗迫不及待的告诉两人:“冯门主确实中毒了,而且此刻还有余毒未清。火盆里的那片灰应该就是他昨晚擦毒用的手帕。可他似乎有意隐瞒这件事儿。我刚给他留了个解蛇毒的方子……” “三哥你们也在啊?” 江屿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人打断了,来人身穿青衫腰悬长刀,正是老六谢连亭。孙承宗一见是他便松了口气:“六弟你怎么来了?” 谢连亭粲然一笑:“我来找二哥的,他在里面吗?” 孙承宗摇了摇头:“二哥没在,我来的时候是石军在值役。” 谢连亭原本是要找燕一刀商量茶场的事,听说他没在随园显然有些意外。燕一刀平素都是跟在冯不二身边寸步不离的,像今天这样的情况还真是少见。 神拳八虎当中,只有燕一刀和谢连亭的关系格外亲近,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好友。燕一刀会去的地方谢连亭全都知道,可找了一个上午竟然都不见他的影子。 眼见已是中午,谢连亭便回了自己的住处,本来想着吃过午饭再去找燕一刀,却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燕一刀坐在自己家里发呆。谢连亭一愣,见他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便拿出了一坛好酒摆在桌上。 两碗暖酒下肚,谢连亭便开始打听燕一刀的心事,燕一刀只说是担心义父的安危,让谢连亭不要多想。 “没事儿,我就是觉得咱们八个人太过分散了,要想保护好义父,怎么也要咱们八个齐心协力才好。” 谢连亭听了连连点头:“您说的没错,可老大他们几个……三哥的身体又是那副样子,我看保护义父的事儿还得咱们多费心。” 燕一刀摇了摇头:“你这话不对,这事儿咱们必须得齐心,吴老七鬼主意多,我打算先找他谈谈。对了,你知道他最近住在哪儿吗?” 谢连亭不疑有他。不假思索的把吴从恩的行踪告诉了燕一刀,燕一刀把那几个地名默默的记在了心里。 两人又喝了几杯酒,燕一刀忽然叹了口气:“老六,有件事儿我想跟你说说。” “什么事儿啊?” “慕容老头要我帮他办件事儿……” “不行!” 原本一脸笑容的谢连亭听到燕一刀提起慕容修竟然脸色大变,根本不等他说完便断然说道:“二哥!千万不能跟那老家伙扯上关系!你得听我的!” 燕一刀被吓得酒醒了大半,虽然不知道谢连亭为何这么激动,可既然自己想要的消息已经到手,他也无意就留,像谢连亭保证之后便起身告辞。 谢连亭的酒是蜀中的梨花白,酒性纯烈霸道,燕一刀起身时竟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酒气催动血液加速循环,等他走出谢连亭住所的时候,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已经变得血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七 神拳山庄的雾似乎永远也不会散。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到方怡白的窗前,方怡白从鸽子腿上取出一张纸条,看过之后便一把火烧了。 “有趣。” 江屿正在吃早饭,他剥了一颗鸡蛋放到方怡白的碗里,自己又剥了一颗:“什么事儿这么有趣啊?” 方怡白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怅然说道:“我应该知道这个任务为什么会被定成啊?” 罗瑞峰往前一步拱手答道:“我们查问过老七的手下,最近没有需要他出去办的差事。他的换洗衣物还有钱钞都在他房里,只怕……” 冯不二的脚在老虎头上碾了几下,再次出言问道:“你们知不知道是谁最后见的老七?” 冯宪超往前站了一步,拱手答道:“我查过了。” 前天下午,吴从恩与成铁虎还有马健康商量完新茶采收的事儿之后,就回了他的书斋,下午的时候,有人见他往茶场那边去了,还以为他是去炒茶了,没想到这一去就没了音信。茶场的人已经问过了,都说没见过吴从恩。 冯不二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江屿忽然发现,此时冯不二的神情简直像极了慕容修。冯不二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自言自语道:“会在哪儿呢?” 没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吴从恩真是偷溜下山倒还好说,如果不是……那还真就难办了。 双乳山虽然不大,可要藏下一个人却不是难事儿,要想藏起一具尸体那就更简单了。常年云雾缭绕的山里有的是飞涧和壕沟,尸体丢进去根本找不到。茶山上的土松软而肥沃,一把铁锹片刻功夫就能挖出一个大坑,埋个人就跟施底肥一样简单。或许多年后某棵特别茂盛的茶树可以告诉人们吴从恩身处何处。 冯不二吐出一口闷气,转头和慕容修交谈了几句,慕容修一边答话,一边用鹰隼似的眼睛扫视众人。燕一刀怀抱着他的长刀,眼神冰冷的看着慕容修,似乎要把这个令人作呕的老人钉在墙上。忽然有人碰了他一下,回头一看是谢连亭。 谢连亭眼神复杂的看着燕一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一般。燕一刀先是一怔,然后便明白了谢连亭的意思,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这时冯不二却忽然起身:“一刀,我们不等了,先回去吧。” 随着冯不二起身的还有慕容修,燕一刀起身往外走,只来得及冲谢连亭摇了摇头。 三人回到书斋之后,冯不二便让慕容修先去休息。房里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把燕一刀叫到了身边,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精壮汉子,忽然笑道:“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精神!” 泥炉上的水壶突突冒着热气。 燕一刀的脸上缓缓显出笑容:“哪有……” 冯不二拉着他坐到自己对面,乐呵呵的说:“十个孩子里,就你离我站的最近,可也就你跟我走的最远。咱们是父子,别总拿自己当个保镖。” 燕一刀有些局促:“我……我哪有……我的命是您捡回来的,我永远是您的儿子……” 冯不二点了点头,给燕一刀倒了杯茶:“你把那刀放下,跟我喝杯茶,我知道你不爱喝茶,就当陪我说话解解闷。” 燕一刀笑着把刀放到了脚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冯不二摇头笑道:“当了这么多年的保镖,是不是已经忘了一开始为什么要来了?” 燕一刀的呼吸突然一窒,心跳猛地加速,看着冯不二并不苍老的笑脸,他几乎难以置信——慕容修说的都是真的? 他没忘,他当然没忘!他杀回师门的时候脸上的刀疤还没愈合,每砍一刀都能感受到伤口撕裂的痛苦,可他没有停手,只有这样才能赢得义父的青睐,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梦想不是做一名护卫,他的梦想是练就不世神功! ”义父!我……“ 燕一刀的话才出口,便被外面的喊声打断了。 ”义父!老七找到了!“ 是罗瑞峰的声音,声音中充满了焦躁和暴戾。冯不二心知不妙起身便往外走。燕一刀愣愣的僵在了椅子上,他离梦想就差半句话!他的梦想竟然被罗瑞峰给搅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不错不错,下手够狠,是个可造之才。“ 燕一刀脚尖发力挑起长刀,转身直视慕容修:”你什么意思!“ ”自然是在夸你啊,前脚才跟你说老七发现了端倪,后脚就让你给做了!漂亮!真漂亮!“ ”你放屁!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跟你没关系?原来是碰巧了?刚刚得知你拿了毒药,第二天人就死了……真是巧啊……“ 燕一刀目眦欲裂:”我没拿你的毒药!“ 慕容修嘿嘿干笑了两声:“好好好,你没拿毒药,你也没杀人。行了吧?啊,对了,谢连亭也知道你的事儿。” “什么?!” “嘿嘿嘿,吴从恩的事儿……我也找了谢连亭,可是他拒绝了我。毕竟这玄武神功本来也没他的份儿……对了,你们兄弟关系一向不错?要不你找他聊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八 吴从恩的铁扇是在茶场后山的林子里找到的。头天夜里有工人听见林子里有狼叫,当时也并没人在意,毕竟山里的狼虫虎豹本就很多,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觉得不太对劲。后山人多,山里的狼很少到这边儿来。茶场的管事听说此事立刻派人过去查看,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只找到了他的铁扇和地上那一大片尚未干透的血迹,肮脏的碎布散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显然是野兽分食尸体时留下的。 冯不二神色凝重的看着手中的铁扇。铁扇好好地收在绣套里,银色的流苏被血侵染成奇异的红色,这是吴从恩的兵刃,也是他唯一的遗物。 冯承辉紧张的小脸煞白,罗瑞峰焦躁不堪的来回踱步,他们都在等冯宪超的消息。 冯宪超与吴从恩的关系最好,见到七哥的铁扇,他便像疯了一样到处寻找线索。听到狼叫却没有及时回禀的工人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老管事也被揍的鼻青脸肿,面对血淋淋的询问,近百名工人却连一点儿有用的线索都提供不出来。所有人一致表示,前天下午根本没人看到吴从恩来过茶场。 眼见着茶场那边儿没有线索,他就找到程铁虎和马健康询问情况。他们两人于吴从恩的会面是在未时结束的,之后,三个人也再没见过。程铁虎在校场演练武艺,马健康在前堂与管事们梳理账目和工人的花名册,他们的行踪都有人证。吴从恩回了自己的住处,给往来的茶商写了几封信,信纸还铺在桌上,像是在等候墨迹干透。 冯宪超与吴从恩交好,十分了解他的为人,吴从恩一向重视文书的保密工作,他不是那种会把写好的书信放在桌上自己离开的人。 最后看到吴从恩的几个人是孙承宗的手下,几人众口一词,都说看见吴从恩急匆匆的往茶场那边走。 听了冯宪超的回禀,冯不二的眉头紧皱。有人看见吴从恩往茶场走,茶场那边却没人看见,想必是吴从恩自己有意绕到后山去的,然后他就死在了那里,被野狼分食。 这个过程并不难推想。 吴从恩的扇子好好的装在绣套里,只有银色的流苏染上了血迹。冯不二端详着手里的铁扇,渐渐眯起了眼睛——老七临死前竟然连自己铁扇都来不及抽出来?他的目光在方怡白与周闻道两人的脸上缓缓扫过。 方怡白的残红逐月和周闻道的疾风剑都是以快著称,可是,以吴从恩事事小心的性格,他是不会在那种地方与这样的高手单独会面的,即使真的私下会面,他也绝不会把扇子收在绣套里面。除非,与他见面的是熟人。 一念及此,他又把视线转到其他几个儿子的脸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不同的表情,沉思、惊怒、忧虑、哀伤,只有燕一刀一直背对着自己。他始终站在冯不二身前三步远的地方,抱刀而立的背影让人安心,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 “宪宗。”冯不二忽然开口,嗓音略有些沙哑:“老七出门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找四九过来问问。” 吴从恩自负文武双全,号称铁扇书生,书生总要有个铺纸研墨的书童。吴从恩的书童名叫四九,是个唇红齿白的机灵孩子,虽然吴从恩总说这孩子有灵气,可冯不二却很不喜欢他那副机灵劲儿。 四九已经哭了一阵了,听说门主有话要问便急急地赶了来。跪在下面以头抢地,嘴里哭喊着请门主给自家公子做主。 坐在虎皮交椅上的冯不二轻哼了一声:“四九,你知不知道老七出门干什么去了?” 四九止住了哭声,听见问话赶紧摇头:“公子走得很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儿似的,我问他回不回来吃晚饭他都没理我。” 冯不二哦了一声:“他下午在家的时候就什么都没说吗?” 四九再次摇头:“公子只说他晚上约了八爷,至于下午出去干什么……小的确实不知道。” 四九说完话的时候,眼睛总不自觉的向外瞟,冯不二一阵冷笑:“呵呵,不知……好,不知者不怪。”他的脸上忽然挂起一抹诡笑:“要不,你下去帮我问问老七?” 一听这话,四九顿时吓得体如筛糠。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方怡白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反倒是江屿看的眉头紧皱。 听见冯不二的吩咐,罗瑞峰大手一挥,两个劲装武士走到四九的身边拉着他就往外走。冯宪宗想为四九说情,却终究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 冯不二的眼睛始终盯着四九,原本只想吓唬吓唬他,好让他说出实话,可没想到他竟然是个硬骨头,临到门口竟然连哭都不哭了,咬牙闭目像是要等死似的。看的冯不二不由皱眉——这老七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四九竟然宁死也不肯说? 正在冯不二犹豫着要不要把四九叫回来时,门外竟然响起一个淡淡的女声:“且慢动手。” 清清淡淡的四个字听在四九的耳朵里宛如,他猛的睁开眼睛,却见一身竹青的冯承雁已经飘然走进了内厅。 冯不二看见冯承雁进来显然很是意外:“雁儿,你先出去,我们在说正事。” 冯承雁走到冯不二身前,款款施了一礼,她清了清嗓子,樱唇轻吐缓缓说道:“至於仲春之月,阳在正东,阴在正西,谓之春分。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一段话说的所有人莫名其妙。 冯不二皱眉道:“雁儿,你没事儿吧?” 冯承雁的眼中似有雾气,脸上也挂着淡淡的哀伤,她缓缓地摇了摇头:“爹,七哥是去找我了。” “找你?!” 满场一片哗然,尤以马健康的表情最是精彩,惊讶、疑惑、愤怒汇聚在一起,说不出的好看。江屿一看父女二人的表情就知道这里必有八卦,心中哦豁一声,顿时来了精神。方怡白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悄悄往旁边挪了半步。 冯承雁点了点头:“七哥偶尔会过来指教我读书。前天是春分,他特意给我讲了这段话。” 冯宪宗觉得这简直是莫名其妙:“七哥……就是为了给你讲这个?” 冯承雁摇了摇头,取出一枚鸡蛋托在掌上:“他说他真心喜欢我,要娶我,他的真心能把鸡蛋立在桌上……” 说到这里,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冯承雁的脸颊:“父亲……我真的是个不详之人吗,不仅克死了三个弟妹,现在还克死了七哥。” 场中忽然静了下来。江屿听得满脸黑线,他突然觉得吴从恩还是死了的好。春分到、蛋儿俏,春分立鸡蛋本来就是许多地方的习俗,他竟然利用这种东西欺骗一个小姑娘的感情。 看冯不二的表情便不难看出,他心中所想的大概也和江屿一样,只是他的心中必然多了几分愤怒。想不到吴从恩竟然打着做冯不二女婿的算盘,为了达到目的还三番两次的欺骗自己的女儿,这简直是死不足惜! 啪的一声,铁扇被丢在地上:“老七的事儿就交给你们了,好好查吧。” 话没说完人已起身往外走去,燕一刀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剩下的六虎面面相觑,他们都看到冯不二的脸色难看极了。江屿见他印堂发青便暗叫了一声不好,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冯不二便吐出一口黑血仰面栽倒。 “义父!” 内厅顿时一阵骚乱。罗瑞峰与马健康刚要过来查看情况,便被燕一刀拦在远处。 燕一刀剑眉倒竖,长刀出鞘挡在众人面前:“全都别动,谁都不许靠近义父!” 慕容修形如鬼魅一般扑到冯不二身前,往他的嘴里塞了一颗药丸,眼见冯不二的呼吸渐渐平稳,这才对着冯承雁和冯承辉招了招手:“雁儿和辉儿过来帮忙,其他人站着别动,谁动我就弄死谁。” 冯承雁略一思索便走了过去,冯承辉一时搞不清状况,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孙承宗:“三哥!他这是什么意思?” 孙承宗温言说道:“慕容老鬼这是信不过我们,你放心过去帮忙,别怕,你二哥也在呢,他不会害你。” 冯承辉听了这话才算安心,和姐姐一起扶着爹爹往外走。 燕一刀在前,慕容修断后,一行五人缓缓走出了内厅。谢连亭看着燕一刀的身影嘴唇微动,却终于什么也没说,他清楚地感觉到燕一刀正有意避开他。 罗瑞峰猛一拍桌子:“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慕容老鬼也就罢了,他燕老二凭什么敢不信我!” 孙承宗轻叹一声:“他们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对,谁让咱们都有嫌疑呢。” 罗瑞峰大吼道:“屁的嫌疑!老子卖命卖了十几年,怎么着?到头来还他妈卖来一身不是?!去他妈的,老子不管了!” 罗瑞峰这是动了真怒,程铁虎和马健康两个人都拉不住他,人们也就随着他们几个出了内厅。江屿见没了外人,便赶紧过去查看冯不二吐的那口血,他伸出手指沾了一点黑血,用拇指捻开之后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忽然眼睛一亮,跑回方怡白的身边,有些兴奋地说:“蛇毒!还是蛇毒!” 冯宪超从神拳门出来的时候,山里已经起了雾气,天上看不见月亮,只有一片朦胧的亮光。 蒙蒙的雾气让人觉得格外憋闷。最要好的七哥葬身狼腹,落了一个尸首无存,他们尽心办事最后却被人无端怀疑。他忽然发现,七哥不在之后,他冯宪超竟然什么都看不明白。 夜雾中忽然传来两声呼喊:“八爷,八爷!” 声音有些耳熟。冯宪超停步转身,右手紧握刀柄,沉声问道:“谁啊?出来!” “真是八爷,太好了。”一团雾气中走出来一个矮胖的人影,人影走到冯宪超跟前躬身施礼:“小的李贵见过八爷!” 李贵是吴从恩的手下,管着十几个人,算是个小头目。冯宪超轻挑眉头:“李贵?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儿?” 李贵收起脸上的笑容,压低声音说道:“八爷,我有重要的情况跟您说!” 三更半夜,月黑风高。 冯宪超很不喜欢这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冷哼了一声说道:“有话就说,别往我这边儿凑了。” 李贵没在意冯宪超的态度,神色凝重的说:“前些日子我亲眼看见二爷半夜出门了!” 冯宪超听说事关燕一刀便来了兴趣,嘴上却说:“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二爷晚上出门还要跟你报备不成。” “瞧您说的,二爷晚上出门自然不用跟我报备,可他是跳窗出来的!” “跳窗?那你看见他去哪儿了吗?” 李贵往前凑了一步:“瞅见了,他奔门主的院子去的!” “然后呢?!” “然后……他就进去了呀。” 冯宪宗皱眉:“就这些?之前你怎么不说!” 李贵嗨呦一声,脸上的肥肉跟着颤了颤:“那天晚上小的是去喝酒了,这种事儿本来就不敢声张,再说事关二爷,我哪儿敢到处胡说啊,要不是七爷没了……唉……” 燕一刀夜入门主府邸,这件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自己也拿不定注意,要先找人商量一下。想到这里,他便让李贵先回家休息,一切等他的指示。 李贵走后,冯宪宗思忖良久,觉得这件事儿得跟罗瑞峰商量一下。好在罗瑞峰的住处离得不远,拐几个弯儿就到了。 夜雾迷蒙,月光更迷蒙。夜色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与冯宪超作伴。拐过一个路口,他忽然听见前边有脚步声传来。 眼见雾气中黑影闪动,冯宪超再次握紧刀柄。雾气吞吐之间走出一个男人:“老八?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九 俗话说,雾气浓有大风,雾气重大雨凶。一声春雷惊醒了梦中的胡老头,也唤醒了沉睡中的神拳山庄。突然而至的大雨毫不留情的扯去了双乳山的轻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大地,带走了一切污浊的东西。 胡老头是罗瑞峰的管家,从前是茶山的管事,罗瑞峰看他年岁大了又无儿无女,就让他来给自己看家,老人心里明白,这是罗大爷找个理由给他养老罢了,于是便格外的感恩戴德。 人老了反而闲不住,胡老头见这场大雨来得突然,担心茶山上的排水沟挖的不够宽,便打算去山上看看。老人的年纪虽然大了可腿脚却挺利索,披上蓑衣拿了锄头便出了门。 外面的雨比预想中的还大,雨水细密而激烈,仿佛天河的水洒了下来。老人走得很慢,细密的雨点砸在斗笠上让他抬不起头,对他来说,每走一步都是一场胜利。 罗瑞峰的家门开在一条巷子里,巷口有一片土地种着一片竹子,胡管家觉得用锄头探路太不方便,便打算过去折一根竹竿。才走到竹林附近,他就看见地上横着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地上全是雨点砸起来的水雾,站在远处根本看不真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决定过去看看。 走到近处他才看清,地上的东西是一双人腿,小腿以上的部分倒在竹林里看不真切,不过旁边那口刀他却是认识的,那是八爷冯宪宗的佩刀‘劈风’。 冯宪超的尸体很快就被搬到了一间空屋里。 听完胡管家发现尸体的经过之后,方怡白领着江屿过去验看了尸体。冯宪超的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另一只则半闭着,就像在扮鬼脸似的,看起来有些滑稽。死因倒是一目了然,他的脖子几乎被人一刀砍断,凶手下手狠辣,差一点儿就把他的头都给砍下来了。 冯宪超的脖子皮肉翻开,仿佛是凶手的狂笑。 大雨把整个尸体冲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液,肌肉、脂肪、骨骼、血管,每样组织都清清楚楚的摆在那里,好像一块洗干净的猪肉。雨水带走了他的血液,也洗净了凶手的痕迹。 江屿回到方怡白身边无奈的耸了耸肩:“唉,洗得太干净了,什么也看不出来。你能不能从伤口上看出什么?” 方怡白看了看那道笔直而整齐的切口,缓缓说道:“我只看出凶手用的是反手刀,一击毙命” “你怎么看出来是反手刀的?” 反手刀是匕首、短刀的常用手法,是指刀客反握刀柄,刀刃向外与小臂垂直,以无名指与小指控制刀刃的角度,以划、刺、削、割、挑等动作伤人,招式灵活适宜缠斗。 冯宪超的伤口很大,不像是短刀或是匕首造成的,那就是反手长刀。 长刀的灵活性差,更利于劈砍,反手握长刀可说是舍本求末。只有在刺杀时才有人用——把刀刃藏在手臂下面,利用肩膀或身体回转的时机出刀伤人。 方怡白淡然一笑:“对我来说,每条刀痕都是有脉络可循的。” 验看刀伤首要是找出伤口的切入点,相比出口,切入点的创面更大、伤口更深,而出口的位置则相对更浅更细。冯宪超的脖子几乎被人砍断了,切入点和出口都不明显,但这人下手太狠,刀尖在颈骨也留下了一道划痕。通过这道刀痕,方怡白十分肯定,这一刀是从右向左划过来的,刀刃划过的时候还有一点向上倾斜的角度。 那么问题就来了。受到手腕和手臂结构的限制,我们几乎无法向里划出一条直线,所以刀法中的劈、砍、切全是向外走的,也就是说,右手持刀的话,刀势必然是从左向右的。要想砍出从右向左的一刀,要么,这人是个左撇子,不然,他就只能是反手出刀,以肩膀为轴心从右向左划砍而来。 方怡白一边说一边还在江屿的身上比划了两下。 江屿跟着比划了几下,又找尸体作了对照,觉得方怡白说的没错。可他还有个疑问:“那你怎么知道这人不是个左撇子呢?” 方怡白冲江屿翻了个白眼:“你没看见他骨头上的印子都掉渣了吗。这么快的刀,全力横劈的时候是不可能让骨头碎出渣的。” 江屿哦了一声,一脸羡慕崇拜的谄媚表情,旁边的孙承宗和马健康也跟着点了点头。 罗瑞峰围着尸体转了几圈,焦躁不安的说:“老八也是连刀都没抽出来就死了,现在还说什么反手刀,这不明摆着就是在说凶手就是我们自己人吗!” 神拳八虎之中只有马健康的武器是拳头,另外,程铁虎的兵器是短棍,吴从恩的兵器是铁扇,要是再刨掉用剑的孙承宗。剩下的罗瑞峰、燕一刀和谢连亭便都有了嫌疑。 而且神拳山庄里用刀的人也不在少数。如果凶手是冯宪宗的熟人,趁夜不备突然使出反手刀的话,即使功力远不如冯宪超也一样有可能杀了他。照这么看,神拳山庄里岂不是谁都有嫌疑不成?! 正在罗瑞峰暴跳如雷的时候,仇牧急匆匆的走到程铁虎身边,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程铁虎听完之后浓眉一扬,失声问道:“当真?!” 仇牧重重点头:“当真,有人看见李贵骑马跑了。” 程铁虎厉声道:“给我抓回来,要活的!” 仇牧领命出去。 罗瑞峰满脸阴郁的问程铁虎:“老四,出什么事儿了?” “老七手下那个叫李贵的胖子跑了,我叫人去追了。”程铁虎说话的时候眼神冷的像能滴出水来。 罗瑞峰想了好久都没想起那个叫李贵的胖子是谁,可这人竟然在这种时候突然跑了,说没有鬼才是怪事儿。 外面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路,从门口一直通向江屿面前。江屿和方怡白都是一愣,看着一言不发的燕一刀径直走了过来。 “江先生,义父想要见你。” 没等江屿作出反应,罗瑞峰和程铁虎先不干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把燕一刀围在中间。 “燕老二你什么意思,义父吐血的时候你拦着我们,现在却叫个外人去见义父,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 程铁虎也跟着说:“二哥!老七才走,老八这又没了,咱们可是兄弟,我们也有话要对义父说啊!” 燕一刀叹了口气,看向众人的眼神柔和了些:“义父要见谁并不是我能左右的,现在是义父要见江先生,你们快些让开吧。” 孙承宗闻言摇了摇头,想来连他也想不通,冯不二何以会对几位义子不闻不问。 少言寡语的马健康忽然开口:“义父这是不要我们了吗?” 燕一刀摇了摇头:“我回去之后会把大家的想法告诉义父的,兄弟们稍安勿躁。” 燕一刀说完,不由分说便拉着江屿走出了人群。 罗瑞峰狠狠地跺了下脚:“老四!务必把那个李贵给我抓回来!” 燕一刀把江屿领到冯不二的书房门前便停下了。 “义父就在里面,先生请进去吧。” 江屿冲他笑了笑:“有劳二爷带路。”说完边往里走。 燕一刀在江屿进门之前忽然开口:“先生不怕吗?” 江屿愕然停步,扭头看向燕一刀:“怕?为什么要怕?” “离开了方怡白,你不怕有人对你不利吗?” 江屿哦了一声:“这个呀,我只是个郎中,谁有闲工夫对我不利啊。” 闻言,燕一刀只轻呵了一声,便冲着书房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江屿微笑颔首,再次走进了《随缘》书斋。 书房里还是前日来时的样子,只是泥炉上没了冒着热气的水壶。冯不二正闭目躺在一张软塌上,脸色不是很好。江屿四下看看,没有找到慕容修的影子,便径直走了过去。 “门主找在下有事?” 冯不二睁开眼睛,笑着对江屿招了招手,指着身边的一张椅子说:“先生快坐。” 江屿也不客气,乐呵呵的坐到了那张椅子上。等江屿坐定之后,冯不二才继续说道:“这几天身上不舒坦,劳烦先生给咱诊治诊治。” 冯不二边说边伸出了手,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不知底细的人见了,怕是真会以为这是一个中年儒生。 江屿自然知道冯不二的身份,也知道他身中蛇毒。此时,见冯不二主动伸出了手,他便毫不迟疑的把手搭了上去了,几丝内力缓缓渗入冯不二的气脉当中。 江屿缓缓闭目,感受几丝内力带来的反馈。冯不二神色古怪的看着江屿,终于只是摇了摇头。 “江先生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找你来吗?” 江屿没有睁眼,他的内力行走到关元穴时便走不通了,不仅如此,冯不二的血液循环速度非常的慢,仿佛他的血液正在凝固。 “门主找我那我便来了,至于为什么找我,那是门主的事情。我是个郎中,我只知道您病了。” 冯不二呵呵一笑:“慕容老鬼的眼光果然不错,先生有胆识有魄力,更有手段。我找人看过您留下的方子,正好能解我的蛇毒。” 江屿收回内力,把手从冯不二的腕上移开,十分平静的说:“可你没用那个方子。“ 冯不二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忽然笑了:“那个方子我用了,要不我也不会特意找先生过来。” 江屿一惊:“您用过了?那为什么蛇毒还在?” 冯不二笑的很开心,轻轻咳了几声后,他摇了摇头:“您的方子虽然能解蛇毒,但是它救不了我的命,能救命的是写方子的人。” 江屿闻言一怔,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要是这个方子都救不了你,那我也没别的办法了呀。” 冯不二摇了摇头:“老夫观察你也有些日子了,看得出来你对我没什么坏心思,而且有人说我可以信任你,所以我想赌一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十 一声马嘶响彻山谷,大雨恰在此时停了。 方怡白和周闻道同时扭头看向门外。仇牧把球一样的李贵丢在地上,自己翻身下马,走到程铁虎身边躬身复命。 李贵被捆住了手脚,躺在地上像个大肉球。程铁虎在他身上踹了一脚,骂道:“狗日的,老实说你跑什么!” 这一脚的力道极大,李贵滚出去老远,撞在门前的台阶上才算停下,额头撞破了一块,殷红的鲜血流到地上,转眼就被残存的雨水冲进了地砖缝里。 面对程铁虎的怒吼,李贵根本顾不上头上的伤口,挣扎着想要起身解释。程铁虎看着一个硕大的肉球在地上乱滚,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忍不住又踹了一脚。李贵的运气还不错,径直滚到了孙承宗的脚边。孙承宗使了个眼色,身边便有人过去把李贵从地上扶了起来。 李贵跪在地上不住地向四外磕头恳求饶命。罗瑞峰看着李贵觉得有些恶心,抽出长刀架在李贵的脖子上,冷冰冰的说了六个字:“要么说,要么死。” 李贵猛地一怔,颤声问道:“二……二爷……在这边儿吗?” 罗瑞峰闻言暴怒,一脚踢在李贵的脸上:“我去你妈的二爷,你当老子是死人吗!”话音还没落下,长刀便已举过头着他还吸了吸鼻子。 方怡白这一语双关浅显易懂,碧云的脸一直红到脖子。 方怡白看着精致的小院忽然说道:“能给茶起这么好的名字,大小姐果然是风雅之人,想必这院子里一定有不少好景致吧?” 碧云连连点头:“小姐最爱养花了,后院的小花圃一年四季都有鲜花呢!要不要我带您……啊不,我带你们二位过去看看?” “哦?那太好了。” 方怡白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碧云便喜滋滋的领着方怡白走了,孙承宗原本想好的谎话竟是一句都没说出来,只能摇头苦笑着跟在后面。 和随园的那种信手拈来的写意神韵比起来,冯承雁的小院子就显得精致的多了。一条小溪从左到右穿过整座院子,沿着溪水栽种着许多花草,此时才是春分,其他地方都还是一片萧瑟,只有墙根的一大片迎春开的喜庆。 院子不大,半盏茶的工夫便走了一圈。方怡白忽然问碧云:“碧云,你家小姐可养了什么宠物吗?” “有……” 碧云的一个有字脱口而出却又戛然而止,孙承宗紧张的握起了拳头。 方怡白假装没听出碧云话里的局促,若无其事的问道:“哦?你家小姐养了什么能让我看看吗?” 这一次碧云没有答应方怡白的要求,表情尴尬的解释:“哪有……我家小姐最讨厌养东西了,她什么都没养……” 方怡白哦了一声,晶亮的眸子里闪过失望的神色:“既然不方便那就算了。” 碧云见方怡白没有坚持,不由松了口气。方怡白转向孙承宗说道:“既然大小姐不在,那我们就先回去吧。” 孙承宗没想到方怡白要走,迟疑了一下正要答话,方怡白却突然转身对碧云说了一句:“毒蛇很危险,你可要当心啊。” 碧云随口应了一声:“可不是……” 随园里的争吵在冯承辉的一声怒吼中戛然而止,少年挥动着手臂痛斥着前来闹事的哥哥们。 “你们知不知道爹爹病了!你们这么闹,是要逼死他老人家吗!” 罗瑞峰也很生气:“义父本领通天,不过是昨天行气时出了岔子不会有什么大碍。可你八哥现在还躺在那边没人过问呢!” 冯承雁站在弟弟身后十分平静的说:“哥哥们别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父亲的身体。外患未除,咱们自家人可千万别再闹出乱子。您是大哥,眼下我们这些做弟妹的全得看您了。” 冯承雁的话软中带硬,说的罗瑞峰哑口无言。如今外患未除,八虎就已经死了两个,燕一刀从来只听义父的安排,孙承宗又是个废物。算来算去也只剩下程铁虎还算跟自己一条心,谢连亭和马建康一直跟燕一刀穿一条裤子,如今看来,他这边儿倒成了弱势。 想到这里,罗瑞峰招呼程铁虎召集人手:“老四啊,叫上老五和老六,咱们去前边议个章程出来。” 程铁虎皱眉:“那二哥呢?” 罗瑞峰冷哼一声:“哼,他来了也是根搅屎棍子,就让他在这儿守着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十一 罗瑞峰所说的“前边”指的是前堂。寻常那些不需要门主参与的大事,都是由八虎在这里共同商议。而此时,罗瑞峰坐在上首的位置,看着空荡荡的前堂发呆。 花梨木的圈椅稳重而舒适,柔软的狼皮隔绝了湿气,让罗瑞峰感受到了些许温暖,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前途,他的心便又沉了下去。 不久前这里还满满当当坐着八位兄弟,大家品茶议事好不热闹,这才没过几天,竟然已有两位兄弟阴阳两隔。更让人寒心的是,冯不二对老八的死竟然不闻不问。比起冯不二的生死,他对几位义子的态度更让人心寒。 四根手指极有节奏的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屋檐上还有少许积水缓缓滴落,悄无声息的落在下面的水缸里,激起圈圈涟漪。 今天这是怎么了,程铁虎办事一向利索,让他找两个人开会,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门口有脚步声传来。 雨后初晴,外面的阳光正烈,罗瑞峰只能看见外面走进来一个黑色的剪影。剪影身材挺拔腰悬长刀,恍惚间他还以为是冯宪超走了进来。 “大哥。” 剪影与罗瑞峰打了个招呼后,径直走到第六把椅子前坐了下去。 “是老六啊……”罗瑞峰语带疲惫:“老四和老五呢?” “五哥不知道去哪儿了,四哥怕你着急,就让我先过来了。” 罗瑞峰叹了口气:“老五怎么也这么不懂事,这种时候还到处乱跑。” 谢连亭咧嘴笑了笑:“怎么,晴天白日的,大哥还担心五哥会出什么意外吗?” 罗瑞峰哼了一声转了话题:“说正事儿吧。老六,平时就你跟老二的关系最好,你有没有觉得他最近的行为很古怪啊?” 闻言,谢连亭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二哥……二哥一向都是那个样子的。” 罗瑞峰自然看得出谢连亭的言不由衷,不悦道:“老六,我看你是有事儿瞒着我吧?老七老八死的不明不白,义父那边说是身体有恙,对咱们也是不闻不问,现在可不是顾忌私人感情的时候!” 谢连亭的表情十分痛苦,嘴唇嗫嚅了几下后,终于说道:“这事儿兴许跟慕容修有关。” “慕容老鬼?!” 谢连亭轻轻点头:“二哥前几天的情绪特别不好,喝酒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慕容修让他帮忙做一件事儿。” 罗瑞峰的眼睛忽然一亮:“他有没有说老鬼让他做什么?” 谢连亭摇了摇头:“二哥没说具体是什么事儿。不过我劝过他不要跟慕容修走的太近,他也答应了。” 罗瑞峰难掩脸上失望的神色,随口问道:“那后来她说什么了没有?” 谢连亭点头:“后来我们就说起保护义父的事儿,我说这事儿还得他多费心,可他说自己是独力难支,咱们兄弟得齐心协力才行。还说老七鬼点子多,说要找他聊聊,没想到……唉” 罗瑞峰的瞳孔骤然紧缩。 “燕一刀说要找老七?你还记得是哪天吗?” 谢连亭想了想:“就是老七失踪的那天,后来我还想,要是二哥早点儿找到老七,兴许就没事儿了……” 谢连亭后面的话罗瑞峰一句也没有听清,因为他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之中。吴从恩葬身狼腹落了个尸首无存,他的死因自然也无从考证。而老八却是明明白白的一刀毙命。 整个神拳山庄,论用刀无人能出其右。若是他有意偷袭,老七和老八定然无力招架。 先前老七死的时候没人怀疑燕一刀,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动机,可谢连亭却说燕一刀跟他打听过老七的近况,当晚老七就死在了茶场后山的林子里。而李贵说过,他找冯宪宗告发了燕一刀之后,冯宪宗说要找自己商议一下,然后他就死在了自己家门口。 两个人的死,竟然都与燕一刀有关!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人喊马嘶的骚乱声,片刻后便有几个劲装武士急匆匆闯了进来。 前厅是八虎议事的地方,从来不许下人随便进出,谢连亭见那几个人竟然不讲礼数径直闯了进来,便愠怒道:“怎么这么没规矩,这里也是你们能闯进来的吗?!” 罗瑞峰见来人是程铁虎手下的仇牧便是一愣,仇牧竟根本不理会谢连亭的警告,径直走到两人近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声道:“四爷……五爷……没了!” 孙承宗看着满地的大花蛇浑身难受。碧云看方怡白看得津津有味,便给方怡白做起了讲解。墙角那几条是五步蛇,东边的那两条是蝰蛇,架子上的是竹叶青。 “您看那条竹叶青是不是特别胖?其实它怀孕了,很快就要生了呢。” 方怡白表情古怪的看着碧云:“你很喜欢蛇吗?” 碧云打了个机灵,连忙摇头:“我可不喜欢蛇……看着肉麻死了。再说小姐很宝贝这些蛇,根本不许别人碰。” 孙承宗皱眉问道:“雁儿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蛇的,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碧云挠了挠鼻子,不好意思的笑着说道:“前两年不是来过两个老头吗,就是他们送来的。” 看她的动作和表情,方怡白忽然想起了江屿,不由笑了。孙承宗却更加迷茫了:“两个老头?” “就是那两个穿红衣服的老头嘛,听说是姓唐的。” 孙承宗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猛然一滞:“唐南星和唐北斗!” 孙承宗和方怡白匆匆赶回了随园。临走前他们嘱咐碧云不要把他们来访的事情告诉冯承雁,碧云自然满口答应。 他们赶回随园的时候,江屿正好从书房里走出来。他面色凝重的对侍立在门口的燕一刀和石军说了几句之后便走了,石军和燕一刀对视一眼之后便匆匆进了书房。 江屿背着药箱一边走一边叹气,脸上少有的挂上了忧伤的神色。孙承宗见他这种表情心里便是一惊,急忙上前询问:“先生,义父病得很重吗?!” 江屿正在出神,被孙承宗的喊声吓了一跳:“啊?啊!是孙兄……” “还请先生如实告知,义父的病究竟如何了?!” 江屿微微摇头,声音柔和而悲痛的说:“孙兄,既然你问,那我也不瞒着你。门主受了内伤又中了剧毒,如今情况很不乐观。” 孙承宗闻言如遭雷击:“怎么会!从没听说义父受过伤啊!怎么这样!不行,我得去看看义父!” 孙承宗转身就要往书房走,江屿却拉住了他:“孙兄留步啊,我给门主服了解毒的药丸,我出来的时候他正在昏睡,如果他能醒过来那就没事儿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打扰他。” 方怡白也投给孙承宗一个坚定的眼神:“孙兄可以放心,江屿从不拿人命儿戏。” 孙承宗相信方怡白的判断,也相信江屿说的没错,也就放弃了闯进书房的打算。 江屿一边走一边说:“你们就放心吧,冯大小姐也在里面伺候着呢,保准出不了岔子……诶?你俩这是什么表情?” 方怡白看向江屿的眼神十分古怪,孙承宗更是目光阴沉的看着远处的书房。见江屿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后,方怡白轻声告诉他:“我们刚才在冯承雁的住处发现了很多毒蛇。” 江屿一怔:“你们发现了很多毒蛇?” 方怡白点头:“五步蛇、蝰蛇还有竹叶青,总共不下十条。你不是说冯门主中的是蛇毒吗,会不会……?” 江屿点了点头:“你猜的应该没错了。冯门主身上的毒应该是来自这些蛇没错。” 孙承宗拳头紧握,咬牙问道:“雁儿……怎么会!” 江屿耸了耸肩:“要是不用蛇毒的话,冯门主怕是早就死了。” 冯不二不知中了什么奇毒,导致他周身血液正在变成鱼胶似的东西,等他的血液彻底凝固了,这人自然也就死了。而五步蛇的蛇毒有一种奇异的效果——可以减缓血液凝固,所以冯承雁的毒蛇全是用来救人的。 方怡白似乎听懂了江屿的话,可他还是补充道:“据说那些毒蛇是唐南星和唐北斗送来的,你觉得没问题吗?” 江屿耸了耸肩:“蛇又不认识唐南星和唐北斗。就算他俩杀人无数,可蛇就是蛇,蛇毒既能杀人也能救人,至于结果,还得看用毒的人怎么操作。” 马建康的家里充满了死亡的味道。 程铁虎的后心被人捅了个窟窿,马建康的脖子被人切开了大半。两具尸体仰躺在青砖地面上,一个死不明步,一个面目狰狞,他们的鲜血撒了一地,顺着砖缝一直流到了门外。有人看到门口有血迹,便仗着胆子进来看看,没想到却见到了两位大管事的尸体。 孙承宗和方怡白赶来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开了。罗瑞峰面无表情的坐在门槛上发呆,谢连亭忧心忡忡的把发现尸体的经过给孙承宗他们几个人又讲了一遍。 “四哥和五哥的身上都只有一处伤口,房里也没有一点儿打斗的痕迹。这人能在眨眼之间杀掉我这两位哥哥,唉,若不是我三哥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一定怀疑是你方公子下的手。我们已经开始排查身上有血迹的人了。” 方怡白没有理会谢连亭,他的注意力全在江屿身上,江屿正一边验看尸体的伤势一边比量着什么。他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皱,听见谢连亭的话时,他忽然起身冷笑道:“这个凶手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罗瑞峰木然的望向江屿,声音有些飘忽:“你……看出什么来了?” 江屿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你们以为这个凶手的本领高强,可以在转眼之间杀掉四爷和五爷?” 谢连亭看看尸体之后,不解道:“难道不是吗?” 江屿轻哼一声:“哼,他不过是从背后偷袭了程四爷罢了,这可算不得什么本事。” 罗瑞峰的眼神再次暗淡了下去,谢连亭眼神古怪的看着江屿:“那我五哥呢?难道他看着四哥被人偷袭之后自己还等着挨刀子吗?” 江屿叹了口气:“他确实只能看着,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心头都是一紧,江屿也不卖关子,指着地上的血迹给众人解释。马建康的脖子几乎被人砍断了,如果他当时还活着,那他的血一定会喷溅的到处都是才对,而现在却只有地上流着大片的血迹,墙上却是干干净净的,这很不正常。而且,如果他是活着被人切断了脖子,他的血管应该会收缩到头颅里才对,而现在这些血管好端端的摆在这里,这就说明血管被切开的时候已经没了弹性。 “所以,凶手是在杀了程四爷之后又切开了马五爷尸体的脖子,他想以此伪造一个高手杀人的假象!” 孙承宗忽然问道:“那先生能否确定我五弟的死因?” 江屿点头:“马五爷的表情狰狞可怖,即使已经流光了血液却还是面如赤金,这只有一种解释,他是中了七步催魂散的毒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十二 七步催魂散无色无味,乃是天下奇毒。与酒同服,只要半杯就可取人性命,人死时神态狰狞,面如赤金。 罗瑞峰一拳重重砸在地上,一尺见方的青石地砖登时裂成几块。 “老三老六,咱们这就去找老二谈谈!” 孙承宗见罗瑞峰眼含杀机,赶忙劝阻:“大哥冷静啊!以二哥的脾气,他怎么会用毒呢!” 谢连亭也连忙附和。 罗瑞峰嘿然长叹:“老七和老八的死怎么都跟他脱不了干系,至于老四和老六……他肯定还有同伙!我寻思好几天了,一定是他在摘星楼挂的刺杀义父的牌子!你俩别愣着了,再不把事情搞清楚了,怕是咱们都得死!” 罗瑞峰拉着谢连亭急匆匆的走了出去,周闻道略一沉吟便跟了上去。孙承宗无奈的摇了摇头,带着方怡白和江屿也跟着去了。 现场只剩下仇牧这一众手下面面相觑,他们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迷茫。 随园里的宁静一如往昔,不时有游鱼翻出水面溅起水花,惊起一片鸟儿。 病床上的冯不二面色蜡黄、气若游丝。燕一刀表情凝重的看着他,心里莫名的涌现出英雄末路这四个字。冯不二这一辈活的值了,当过混蛋、做过败家子、妻妾成群、儿女双全、本领高强、事业有成,能集这些评价于一身的人,称得上是武林中的一代传奇。 恣意过、妄为过、洒脱过、暴虐过,燕一刀的理想便是如此,而能让他实现理想的那个人,此时却快死了。他见过不少死人,也见过不少濒死之人,所以他很确定冯不二命不久矣。 十五年前,那个人笑着问他想不想报仇,想不想称霸武林。依照约定,燕一刀护了他一辈子,可是他的承诺还没有兑现就要死了。对燕一刀来说,这十五年的光阴并不算长,可却也是他不能重来的十五年。 燕一刀忽然觉得脸上的刀疤有些痒,用手一摸才发现原来是有两行泪水偷偷滑了过去。 慕容修沙哑的声音从脑后响起:“嘿嘿嘿,是不是后悔没早下手了?” 燕一刀没有回头,声音平坦的说:“确实后悔,要是早点儿弄死你,我的弟弟们就不会出事儿了。” 慕容修桀桀怪笑两声:“你这说的什么话,他们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倒是你啊,怎么还舍不得你家老六?” 燕一刀微微侧头:“老六是我兄弟。” “嘿嘿嘿嘿,老七老八就不是你的兄弟了?” “随缘”的门口第一次没了守卫。罗瑞峰和谢连亭一先一后进了书房,孙承宗紧随其后,方怡白和周闻道对视了一眼也走了进去。 慕容修一见罗瑞峰来了,冷哼一声把头扭到了一边。罗瑞峰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冯不二身侧,略一端详就知道冯不二只怕凶多吉少。 “你们这是怎么搞的,怎么整天守在这里还能让义父中毒!还是说这毒根本就是你们下的?!” 罗瑞峰的声音很大,冯不二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 燕一刀抬眼看向罗瑞峰,声音冰冷的说:“义父正在静养,你少在这里胡闹。” 孙承宗从后面赶了过来,拉住了正要动手的罗瑞峰,好言安抚他说:“二哥说的对,咱们换个地方,别在这里打扰义父休息。” 罗瑞峰紧抿着嘴唇,冲燕一刀勾了勾手指后便转身离开了。谢连亭担忧的看着燕一刀:“二哥……” 燕一刀笑了笑,脸上的刀疤扭成一条难看的曲线:“是时候跟他把话说清楚了。” 孙承宗看着燕一刀和谢连亭跟了出去,便对方怡白歉然一笑:“有劳方兄同来吧。” 随园后面有一座八角凉亭,八脊重檐画着苏式彩绘,是连接书房与后宅的一道关口。 罗瑞峰站在亭子里冷眼看着燕一刀:“老二,我就问你一句话,老七跟老八是不是你杀的。” 燕一刀表情痛苦的反问:“我整天守在义父身边,你为什么要怀疑我?” 罗瑞峰冷哼一声:“为什么?你问问自己,李贵看见你的那天晚上,你到底去义父家里干什么了!” “我说了是慕容修找我!” “慕容修找你?你俩天天都在一起,有什么话还非要半夜再说?!” 燕一刀笔直的脊背忽然弯了几分,十分烦躁的说:“那是我的私事儿,我用不着告诉你。” 罗瑞峰绕到燕一刀面前,幽幽的说道:“李贵看见你偷偷溜进了义父家里,后来你还专门跟人打听了老七的行踪,然后老七就死了!李贵跟老八告发你,然后老八就死了。你还敢说那是你的私事儿?!” “你!简直是一派胡言!你也说了李贵告发我,我直接杀了李贵不是更容易?” 孙承宗和谢连亭目光炯炯的看着两人唇枪舌战,把他们的每个动作和表情细节全都看的清清楚楚。他们虽然不信燕一刀是凶手,可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非要隐瞒那晚的行踪。 孙承宗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二哥,现在这种局势,我觉得你还是把话说清楚的好。眼下就是生死存亡的关键,咱们之间可不能再有秘密了。” 燕一刀神情疲惫的看着两位兄弟,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罗瑞峰,一字一顿的说道:“慕容修让我杀你。” 谁都没想到燕一刀会说出这句话。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燕一刀把那晚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后来我去了后园,假山洞里只有个空盒子。当时我第一个想法是我中计了,我以为这是义父和慕容修在考验我,然后我就跑了。” 罗瑞峰的眼角抽了抽:“你去了后园,你是说……你真的想要毒死我吗?” 燕一刀摇头:“怎么可能,我是想把毒药拿走之后丢掉。” 罗瑞峰不置可否的冷哼一声:“那你为什么要打听老七的行踪?这种事儿难道不该跟我商量吗!” 燕一刀长长的叹了口气:“慕容修他说老七知道了他的计划,也看见了我去后园拿药,他说老七用这个威胁他,我是想找机会私下跟老七解释一下。” 罗瑞峰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沉重地说道:“老二,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话音才落,他便打了个呼哨,一道黑影不知从哪里飘然落下。黑影落地之后所有人才看清,这原来是个一身黑衣的精瘦汉子,这人身形瘦削脸上没肉,用江屿的话说,看长相就是个没福气的。这没福气的人其实很有名气,鬼判官崔命算是江湖白道上响当当的人物。 响当当的崔命向着方怡白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罗瑞峰根本没在意他的举动,向那人出言吩咐了一句:“崔先生,这件事儿咱们单干了。” 崔命耸了耸肩,无所谓的说道:“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罗瑞峰点了点头,领着崔命一言不发的走出了八角亭。 孙承宗无奈的叹了口气,跟方怡白客套了几句之后便去找冯承辉去了,冯不二重病,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冯承辉出事儿。 燕一刀和谢连亭并排坐在凉亭里一言不发,似乎是在等外人离开。 方怡白是个知趣的人,见状便和江屿一起回了住处。 燕一刀和谢连亭坐了好久,他们各怀心事却又一言不发。一只松鼠蹦跳着爬上燕一刀的裤腿,在他肩膀上站直了身子,待摸清了那一大团头发里没有松果之后便又灵巧的跳走了。 “老六,慕容修是不是也找了你?” 谢连亭的脊背猛地一僵:“你……你知道?” 燕一刀缓缓点头:“我知道,老七死了以后慕容修告诉我的。他说为了保险,他同时找了你我两个人去杀老七,他以为老七是我杀的,就让我再杀了你灭口。” 说到这里,他缓缓转向谢连亭:“可是老七不是我杀的。” 谢连亭哦了一声,默默点了点头。 方怡白和江屿回到住处,荷莺赶紧伺候两人洗脸喝茶。热腾腾的毛巾捂在脸上,紧张的身体一下就放松了下来,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幸福的呻吟声。 方怡白把毛巾交还给荷莺,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虽然比不得冯承雁的碧云香,可与外面的茶叶相比也称得上是上品。 “江屿,你有什么看法吗?” 江屿闻言把毛巾从脸上揭下来,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我的看法只有一个,这里的水很深啊。” 冯宪超和程铁虎明显死于偷袭。马建康则是死了之后被人割喉。虽然所有线索都指向了慕容修和燕一刀,可慕容修所做的也不过是给燕一刀用了个离间计而已。至于燕一刀,他说的话确实难以令人信服,可他确实没有作案时间,慕容修同样也没有作案时间。 冯不二似乎得了怪病,又或者中了奇毒,他的血液正在慢慢凝固,冯承雁的蛇是星斗二老给的,为的是给冯不二缓解症状。这里就可以认为有唐门的人在帮助甚至是保护冯不二。 方怡白忽然插口:“可你不是说冯不二中了蛇毒吗?既然是做药的,又怎么会中毒呢?” 江屿挠了挠鼻子,指着方怡白笑道:“哎呦方大公子真是睿智,一下就点到重点上了!”江屿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后继续说道:“我师父说过,蛇毒非要见血才能要人命,所以入药的时候可以直接口服。但是有一种情况需要注意,如果这个人的肠胃受了伤……蛇毒一样可以通过脏腑上的伤口侵入血脉,所以要格外小心。” 方怡白怵然惊醒,冯不二练就了一身金刚不坏,可他的脏腑还是如常人一般,口服毒素的时候如果碰巧受了内伤,那就真是大大的不妙了。 江屿继续道:“所以,目前称得上疑点的只有三件事:冯不二的血液为什么会渐渐凝固;冯不二的内伤从何而来;还有……吴从恩真的死了吗?” 吴从恩是第一个死者,可是他的尸体却被野狼给分食干净了,连点儿渣都没剩,他们不过是靠着铁扇和血迹才得出吴从恩已经身死的结论,排查凶手的重点也是神拳八虎中的其他人,可如果吴从恩根本没死呢? 方怡白点头:“确实,如今我们也没有找到究竟是谁在摘星楼挂牌刺杀冯不二,如果一切都是吴从恩在背后搞鬼,那这件事儿可就有意思了。” 双乳山的天黑的早,不过今夜的月色格外皎洁。清冷的月光撒在路上,照的地面一片银白。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马上坐着一位劲装武士,头戴抹额身配长刀,脸上蒙着一块黑布。在月光的映照下,逐渐融入远山的黑暗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十三 第一缕阳光照向大地的时候,神拳山庄迎来了新的一天。清晨的鸟儿发出欢快的鸣叫,吸引伙伴一同过来觅食。阳光、鸟儿、清新的空气,一切都值得期待。 迎春花已经开始凋谢,地上铺了一层金黄的花瓣。细长的枝条上冒出许多嫩绿的芽,恍惚间给人一种深秋刚过便是春天的错觉。 燕一刀神色疲惫的走进随园,与门外的石军打了声招呼便进了书斋的门,一切一如往昔,没有任何预兆告诉他,神拳山庄即将迎来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正在打盹的孙承宗忽然被脚步声惊醒。猛然抬头,看见来人是燕一刀便松了口气:“找到慕容老鬼了吗?” 燕一刀缓缓摇头:“到处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 孙承宗恨恨的说:“这老鬼竟然离间咱们,真该千刀万剐!二哥放心,咱们山庄这么多人,不怕找不出这家伙的藏身之处。” 冯承辉趴在父亲的病床上睡的正香,燕一刀放缓了步子,轻声问孙承宗:“义父昨晚还好吗?” 孙承宗点了点头:“我们这边儿没事儿,小辉一直守着义父呢。” 燕一刀嗯了一声,从旁边拿起一件衣服,轻声走到冯不二的床前,给冯承辉披在身上,冯承辉还在梦里,轻声咕哝了一声,总算没有醒来。燕一刀原本转身要走,可他却一眼瞥见,冯不二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铁青。 怵然一惊之下,他急忙伸手去探冯不二的鼻息,一探之下他的心仿佛落进了寒井,冯不二不仅没了鼻息,整个人也已经没什么温度了。 孙承宗看他的动作有异,早已警觉了起来,看见他僵在半空的手指便知道神拳山庄的天塌了。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无声的询问燕一刀,燕一刀会看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悬在半空的手缓缓落下,轻轻拍在冯承辉的背上。 “小辉……小辉,该起床了。” 方怡白和江屿匆匆赶到了随园。守在门口的石军眼圈略有些红,看见他们过来,便一言不发的闪身站到一边。路过石军时,方怡白没有急着进去,而是轻声问了一句:“昨晚可有人进出过?” 石军没料到方怡白会跟他说话,神情有些踌躇,犹豫了一下才摇了摇头。方怡白道了声多谢,迈步进了书斋。 书斋里的气氛压抑的让人透不过气。 冯不二仰躺在软榻伤,被子盖得整整齐齐,远看上去和正在熟睡没什么两样,只是他的胸前已经没了起伏。 冯承辉跪在地上,一只手捂着嘴,肩膀不住的耸动。看来是在压抑着自己,不能哭出声来。 孙承宗和燕一刀站在冯承辉的身后,神色凝重的看着冯不二那张已经变得乌青的脸。 阴郁的气氛浓的像能落下雨来。 孙承宗见方怡白和江屿来了便迎了上去,拉着方怡白走到一个角落,两人神情严肃的说着什么。 人死了,最闲的人自然就是郎中。没事儿做的江屿便开始打量起这间书房和书房里的人。冯不二的书房布置得十分雅致,进门便是一扇书架,书桌临着东窗,茶桌临着南窗,靠墙还有一张软塌可供休息,冯不二此时就躺在这张软榻上。冯承辉跪在地上抽泣,燕一刀则坐在软塌旁边的小凳上出神。 江屿震惊于冯不二死的突然,也伤感他的英雄末路。可他是个郎中,早就看惯了生死,任你活着的时候如何威风八面,一口气没了,早晚还不是一堆烂肉枯骨。 人虽然死了,可他的嘱托却言犹在耳,江屿看着泣不成声的冯承辉叹了口气——但愿自己别辜负了冯不二的托付。 江屿的思绪忽然被一阵喧闹给打断了。 “老二老三!这就是你们的安排?!这就是你们的计划?你给老子说清楚义父是怎么死的!” 听声音就知道来的人是罗瑞峰,方怡白看崔命站在门外没有进来,便也向后退了一步。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作为外人,方怡白很自觉的选择避嫌。 燕一刀的眉头皱了皱:“大哥,义父还……” “你还有脸跟我提义父?整天围在义父身边,美其名曰要贴身保护,我看你就是在觊觎那块门主令牌吧!” 燕一刀受够了罗瑞峰的胡搅蛮缠,不耐烦道:“你胡说什么,我要那块令牌有什么用!” 罗瑞峰也不答话,冷笑着往里走,一直走到冯不二的床前。他看了看冯承辉,又看了看他身后的燕一刀,冷哼一声道:“你不是一直想要玄武神功吗?今天我不妨告诉你,玄武神功就在门主令牌上!” 此言一出,燕一刀和孙承宗都是一惊。罗瑞丰扭头盯着燕一刀忽然笑了:“你要是不信,那咱们正好看看这块令牌!” 话音未落,他的手便拽起了冯不二的被角,还不等身边人做出反应,他便大力一扯将整床棉被都给掀开了。冯承辉大叫了一声住手,可终究还是晚了。 棉被之下,冯不二穿着一身白绸里衣,罗瑞峰探手在他身上摸了个来回,却什么都没有找到。他神色古怪的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冯承辉的身后。 “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罗瑞峰痛苦的看着燕一刀和孙承宗,孙承宗也紧张的看着冯承辉——他离罗瑞峰实在太近了。 燕一刀没有说话,他只是神情古怪的看了看孙承宗和冯承辉:“老三,罗瑞峰说的是真的吗?” 孙承宗没有说话。 他又低头看向冯承辉的背影:“小辉,你告诉二哥,罗瑞峰说的是真的吗!” 冯承辉也没有答话。 燕一刀忽然笑了,他的大手在冯承辉的肩上拍了拍:“好啊小辉……好得很……好得很。” 冯承辉嗫嚅了几声后,便任由燕一刀的大手在自己肩上拍打。孙承宗急得大叫了一声:“二哥!” 燕一刀叹了口气,拿起地上的长刀便往外走:“老三,既然义父早已有了安排,你们又何苦瞒着我呢。” 孙承宗的表情十分尴尬:“二哥,我真的不知道……你……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呵呵,我接着去找慕容老鬼算账,义父的后事就拜托你们了。” 燕一刀的话未说完,人已经到了屋外。一脚才踏出屋门,斜刺里便有个人迎了上来。这人白面短须一身道装背背长剑,燕一刀一眼便认出他是疾风剑周闻道。 周闻道是谢连亭请来的帮手,燕一刀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来找自己,便停下了脚步,周闻道快步走到燕一刀身边,急切的问道:“燕兄,昨晚之后你们可曾有人见过谢连亭?” 燕一刀眉头微蹙摇头说道:“昨天下午我跟老六分开之后还未曾见过,你这么问我是什么意思?” 周闻道闻言表情又凝重了几分:“我们约好今早一起来见门主的,可我一直找不到他,他家的下人说,睡觉之前还见过他,可早上起来房里就没见着人,连他的马都一起没了。” 燕一刀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难道是慕容修?!” 周闻道也忧心的点了点头:“我也在担心谢兄会不会遭了不测……” 头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们是要找谢连亭吗?” 两人抬头一看,一身黑衣的崔命正坐在一根粗大的枝杈上看着两人,燕一刀向上拱手:“莫非崔兄见过六弟?” 崔命坐在树上随手回了个礼:“昨晚我巡视的时候,看见有个人骑马出了庄子,我只见那人穿着神拳门的衣服,刚才听你们说起谢连亭,我才想起来,那身形倒是跟他有几分相似,至于是不是他我可不敢打包票。” “你确定那人是独自骑马离开的?” 崔命坐在树上,双腿轻轻摆了摆:“我只看见他一个人骑马出去,没看到有人同行,也没看见有人追他。” 此时,房里的孙承宗和罗瑞峰也听见了外面的对话,事关老六,两人对视了一眼后,也急匆匆的赶了出去。 书房里忽然只剩下了江屿、方怡白和不知所措的冯承辉。被罗瑞峰掀起的被子还丢在地上,人虽然死了,可脸面总还是要的,江屿叹了口气,走过去,捡起被子重又给冯不二盖好。 接触到冯不二的身体时,江屿忽然感觉他的身体竟然还是软的。他下意识地伸手探了探冯不二的鼻息,指尖确实没有丝毫感觉,当他准备去摸冯不二的脉门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冯承辉忽然攥住了他的手腕。 江屿既惊讶于冯承辉手上的力气,也惊讶于他此刻的眼神,那是一种受惊的小兽才有的复杂的眼神,恐惧、憎恶、威吓,江屿让他看得背上汗毛直竖。 心思电转之间,江屿明白了一件事儿,冯不二没有死,起码此刻他一定还活着,内家养气的功夫中有一种龟息之法,运功之时人便如死去一般毫无生机,其实,人的内里却正以周天之气调理自身气血脉络。难怪罗瑞峰忽然不说话了,他一定也发现了冯不二的这个秘密! 江屿想要收回探向冯不二脉门的手,可冯承辉却不肯松手,满眼尽是不信任的神色。江屿蹲下身,目光柔和的对惊恐中的少年笑了笑,他笑的很腼腆:“你爹没跟你说过,他让我给你治病吗?” 冯承辉的手依旧攥的紧紧的,薄薄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几不可闻的说:“他跟我说了,可那时候他还好好的,现在我怎么知道能不能信任你。” 江屿轻呵了一声:“你不信我,难道连你爹也不信?再说你也没别的选择吧。” 冯承辉看向江屿的眼中闪过流彩,江屿的笑容依旧阳光,仿佛五月的微风拂过脸庞。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方怡白轻咳一声算是提醒。冯承辉眼中的流彩终于凝成了一点坚毅的光,他松开了江屿的手,轻轻呢喃出两个字:“我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十四 冯承辉的声音细若蚊蝇,刚好只够江屿听清他的呢喃,于是江屿的嘴角挂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脚步声由远而近,江屿再不迟疑,伸手在冯承辉身上点了几下,毫无防备的冯承辉白眼一翻便软倒在了江屿的怀里。 “冯公子!你不要过于悲痛!哎呀冯公子你怎么晕倒了!” 孙承宗的脚才要跨过门槛便听见屋里江屿的一声悲呼,他的气息猛然一滞,险些被门槛绊倒,等他走进屋时,冯承辉已经被江屿横抱了起来。 冯承辉的口唇青紫、眼白上翻,脑袋和四肢无力地垂在身侧,眼见已经没了意识。江屿满脸的焦急,嘴里胡乱喊着让路,看也不看迎面过来的孙承宗便冲了出去。在众人惊疑的目光注视下,他抱着冯承辉头也不回的走了。 孙承宗目瞪口呆的看着江屿消失在了门口,这才满脸疑惑地看向方怡白:“小辉他不要急吧?看江先生的样子……是不是很严重啊?” 方怡白的眼角不自觉的抽了抽,他也没料到江屿会抱着冯承辉自己跑了,不过,以他对江屿的了解,如果没有必要,江屿是绝对不会用七星截脉手弄晕冯承辉的,除非,他是有意要避开在场的某个人。 想到这里,方怡白脸上浮起一抹浅笑:“孙兄不必紧张,冯公子只是悲伤过度昏了过去,有江屿陪在冯公子身边必定万无一失。” 孙承宗依旧难掩脸上的不安,一番踌躇之后还是摇了摇头:“小辉的身体一直不好……不行,我得去看看。” 见屋里一直没有动静,站在外面的罗瑞峰和燕一刀也走了回来。问清了缘由,罗瑞峰偷偷瞄了一眼的冯不二的尸体之后便出言劝阻孙承宗。 “小辉那里有江先生,你就别瞎操心了,眼下咱们还是先找六弟要紧。” 孙承宗和燕一刀闻言都是一怔。片刻前,罗瑞峰还在寻找门主令牌,他们都以为罗瑞峰会趁这个机会接近冯承辉寻找门主令牌的线索,谁都没料到他竟然要去找失踪的谢连亭。 怎么想也想不出罗瑞峰的态度为何转变的这么快,两人目光犹疑着对视一眼,都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茫然。 方怡白的唇角微动,刚要说话便被远处的一阵嘈杂给打断了。四人同时望向外面——一列劲装武士右手抚胸单膝跪地,片刻之后,石军面色苍白的走了进来。 “六爷的马回来了……” 谁都听得出这是半句话,六爷的马回来了,剩下的后半句话自然是说,骑马的六爷没有回来,一个人趁夜骑马出行,而他的坐骑却在第二天孤身返回,不管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个好兆头。 燕一刀脸上的刀疤隐隐开始泛红,声音冷厉的对石军说:“把话说完!” 石军的头低得更深:“追风的身上有很多血……” 没等石军说完,燕一刀的身形便已经飞落到了庭院里,罗瑞峰和孙承宗对视一眼之后也跟了出去,周闻道和崔命紧跟其后,方怡白轻叹一声,也跟了上去。 谢连亭的马名叫追风,是冯不二送给他的西域汗血良种,谢连亭极为爱惜,平时都是由他亲手打理。油亮皮毛反射着金色的光泽,长长的鬃毛一丝不乱,宛如美人的长发一般披散下来。程铁虎曾经开玩笑说,这匹马要是个娘们儿准是个美人胚子。 当燕一刀再见追风时,它已经没了往日的飘逸姿态。头脸之上满是血污,就连睫毛上都挂着干涸的血块。牛皮雕花的马鞍染红了大半,衬得前鞍桥上那一颗猫眼石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燕一刀伸手轻抚马头,追风发出了一阵令人心疼的哀鸣,感受着追风微微颤抖的身体,燕一刀痛苦得闭上了双眼。孙承宗站在燕一刀的身后默然无语——流了这么多血,老六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罗瑞峰此时也已经问清了情况,一个五人小队刚刚走出山庄大门便看见追风独自站在路边吃草,没人知道它从哪儿来,也没人知道它经历了什么。他们找遍了附近的山林,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发现,于是他们只得猜测追风是自己走回来的。 罗瑞峰烦躁不安的踱了两步,猛然回身吩咐道:“整队出发,无论如何也得把老六找回来!” 四周响起一片应诺之声,众人正要散去时,孙承宗忽然开口说道:“不如试试让追风带路吧,或许它知道老六的下落。” 让追风带路,追风竟然真的跑了起来。罗瑞峰连忙吩咐人把自己的马牵来,孙承宗趁这个时间给追风擦拭掉了脸上的血迹。 追风不愧宝马之名,不仅神俊挺拔更深通灵性。一听要它带路去找自己的主人,嘶鸣了一声后便小跑了起来,待众人上马跟上它时,它才开始发足狂奔。 一众人马浩浩荡荡的出了神拳山庄,当先领头的竟是一匹浑身浴血的无主骏马。 冯承辉虽是庶出,却是冯家唯一的男丁,所以,他住的地方离随园很近。转出八角凉亭,沿着小路一直往东,拐过一个月亮门洞便是冯承辉居住的小院。 几个白衣少年正在院子里练功,见到自家少爷被江屿横抱进来都吃了一惊,赶忙给江屿开门让路,一直引到了冯承辉的卧房。 江屿把冯承辉小心的放到床上之后呼了口气,冲着神色紧张地少年们露齿一笑:“你们别紧张,冯公子只是忧思过度而已,没有大碍的,你们去准备些热水和吃食过来就好。” 一个年龄稍大些少年点了点头,依着江屿的吩咐派人去准备东西,他自己则守在冯承辉的身侧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半步。 江屿见他如此坚持便无所谓的笑了笑,转头对那个少年说道:“我给你家公子诊病,你帮我看着点儿别让人来打扰可好?” 少年略一沉吟便点了头,老气横秋的道了一声有劳之后便起身守在了门口,他说话的样子和初遇冯承辉时一模一样,引得江屿一阵的好笑。 江屿七星截脉手只用了两成功力,只需要用推功过血的手法推拿几下即可醒转,可是那少年看着十分机警,盯的又紧,江屿怕露出马脚,便给冯承辉诊了脉。 几丝内力缓缓渗入冯承辉的体内,江屿惊讶的发现,虽然冯承辉的气脉并不怎么宽阔,可气海之中却蕴藏着一股强大的内力。冯承辉不仅不是个病秧子,而且他的内力还远超寻常高手,可这种修为根本不是他这个年纪可以企及的,除非,是有人把自己的内力渡给了他。 江屿的表情开始凝重。他打开药箱,取出一卷羊皮,抽出银针,守在门口的少年双拳紧握,死死盯着江屿的动作。江屿便在这种注视下,将一根根银针缓缓刺入了冯承辉的体内。 随着江屿的手指微微捻动,冯承辉缓缓睁开了眼睛。守门的少年看他醒了,脸上的表情明显缓和了下来。 冯承辉的意识还停留在父亲的床前,没想到睁眼之后自己竟然已经回了住处,正要出言询问时,江屿悄悄冲他眨了眨眼:“冯公子你醒了就好,想来是忧思过度了,啧啧,你这身子本来就弱,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江屿一边说一边从冯承辉的身上取针,冯承辉也是个伶俐人,心念一转就明白了江屿的意思。向江屿道过谢后,转向门口侍立的少年吩咐道:“冯甲,你先出去吧,我有话跟江先生说。” 冯甲闻言便以手扶胸,躬身退了出去。 冯承辉待他关好门后才起身坐在床上,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苦笑道:“真难为先生想出这样的办法。” 江屿挠了挠鼻子,脸上扬起一抹腼腆的笑容:“冯公子过奖了,论起掩人耳目,还是你们父子的计策比较厉害啊。” 冯承辉闻言微一挑眉:“先生能不能说说,您都知道了些什么?” 江屿从鼻子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我只知道你爹的血脉出了问题,虽然他受了内伤又中了毒,可是目前还没死,其他的嘛……” “看来先生所知也并不很多啊。” 江屿耸了耸肩:“那你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事儿呢?” 冯承辉闻言凝视着江屿,尚有稚气的脸上忽然显出坚毅的神色,然后他重重点头说道:“可以。” 江屿微微一笑开口说道:“按我之前的猜测,冯门主不知何故得了血脉凝滞的病症,需要用五步蛇和蝰蛇的蛇毒来缓解症状,可偏巧这个时候他受了内伤,所以,服食蛇毒之后才会中毒。” 冯承辉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先生分析的不错。” 江屿继续道:“这里的有两个问题,首先,冯门主的血脉为何凝滞,其次,他是如何受的内伤。起初,这两个问题我都没有一点头绪。在下行医时间虽然不长,可却从未听过有什么疾病会让血脉凝滞成鱼胶。直到刚才为你诊脉时我才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一个想法?” 江屿点头:“一个大胆的想法。我猜这或许是玄武神功的后遗症,功力越强,血脉便会越发凝滞?” 冯承辉的瞳孔倏然紧缩,江屿见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久闻慕容世家有一门绝学名为散功决,我猜,慕容修前辈应该就是用散功决来帮冯门主解决这个后遗症的,可为什么后来这个办法行不通了呢?” 冯承辉的脸色开始发白:“如果对方的功力高出自己太多的话,散功决就没用了。父亲和慕容叔父之间有些误会,几年之后再见面时,散功决已经散不掉父亲的功力了。” 江屿哦了一声:“哦!所以冯门主才会用蛇毒来缓解症状。可他的内伤又是从何而来呢?” 冯承辉叹了口气:“我们也是一时大意,遭了暗算,不仅是我父亲,三哥也是在那个时候与人硬拼一掌才伤了气海的。” 江屿一听便来了兴趣,挠着下巴让冯承辉说的仔细些。 冯承辉重重叹了口气,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去年的中秋家宴时,冯不二破例多饮了几杯酒,没想到当晚竟然遇到了刺客。以冯不二的身手,寻常的刺客根本不会被他放在眼里,见对方偷袭而至,他便随手打出了一掌,满以为这一掌能把对方逼退,直到两人双掌相碰时他才发现对方竟也是个内家高手,而且对方这一掌已然使出了全力。对方以有心算无心,冯不二果然吃了大亏,对方见一击无果便要远遁,正好遇到孙承宗拦路,两人又碰了一掌,孙承宗也吃了大亏,连气海都给震碎了。 一个无名刺客竟然连伤神拳山庄两大高手后安然逃遁,冯不二嫌丢人,便一直隐忍了下来,在庄子上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那人再次施为,可那名刺客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露过面。 江屿听完冯承辉的讲述之后挠了挠下巴,玩味的说道:“好厉害的刺客啊。” 追风在了双乳山下的一片林子前停下了脚步。面前是一条岔路,往西可以走上茶场前山,往东则通向密林。 罗瑞峰骑在自己的马上叹了口气:“畜生就是畜生,走到这里估计是迷路了吧。” 追风正不断打着响鼻,前蹄一下一下的跺着地面。山风吹来一股奇怪的味道。燕一刀忽然翻身下马,向着岔道东边走了过去,后面的罗瑞峰以及方怡白等人也都下马跟了过去。 没走多远便看到前面倒着一棵怀抱粗细的大树,树下坐着一具已经腐烂了的尸体,虽然尸体已经烂的不成样子,可他的死因倒是一目了然——他的头骨凹陷下去一个手印的形状,一看便知是被人立毙于掌下的。 这人的衣服已经被尸水浸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只有衣襟下摆上绣着的一颗鬼头依旧狰狞。 孙承宗看着那颗鬼头,面色渐渐开始凝重:“摘星楼杀手榜排行二十三,千里独行彭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十五 彭斌是个刺客,他从来只做杀人的买卖,死在他手上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能有这样的成绩,主要是因为他杀人的效率很高。笔墨纸砚杯碗盘碟,所有手边能拿到的东西他都可以用来杀人,要不是他有过杀雇主的前科,只怕他的排名还能在往上挤一挤。 连雇主都杀的刺客是不会有同伴的,所以才落了个千里独行的名号,也正是这个原因,如果不是追风把他们带到这里,只怕这位千里独行的刺客烂成枯骨也不会有人问津。 彭斌的尸体靠坐在树下,裸露在外面的部分满是绿斑,他的头仰靠在树干上,前额上印着一个深黑色的手掌印,掌力不仅击碎了彭斌的额头,还把他的一双眼睛几乎震出了眼眶。经过这许多时日的风吹雨淋,曾经那双看谁谁死的眼睛已经变得像一对干瘪的鱼鳔。浅红色的尸液正从他的口鼻中缓缓流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罗瑞峰挥了挥手,便有两名劲装武士过去查看彭斌的尸体。就在其中一人已经伸出手要去翻检的时候,方怡白忽然出言提醒:“且莫动手。” 那人闻言如遭电击般的收回了手,看着方怡白这边等他的说明。 方怡白对同样不解的孙承宗说道:“看彭斌这样子,死在这里起码也有三四天了,可他的尸体却依然保持着死时的样子,这太不正常了。眼下才是初春,正是野兽大肆捕猎的时候,一具大好的尸体摆在这里竟然没被吃掉,这简直太不正常了。” 罗瑞峰和孙承宗几乎同时想起了吴从恩,他和彭斌都死在了林子里,可结局却大不相同,吴从恩被野狼吃得尸骨无存,而彭斌的尸体却无人问津。 孙承宗摇头不解:“依方兄这么说来确实很不合理,可这是为什么呢?” 方怡白剑眉微蹙,口中淡淡的吐出了六个字:“我猜,尸体有毒。” 动物的嗅觉比人敏锐,野兽一定是嗅到了毒物的味道才不肯吃掉彭彬的尸体。 谢过了方怡白的提醒后,罗瑞峰的两位手下仔细的检视了彭斌的尸体。确认了全身只有额头一处存有外伤,至于他身中的是何种毒物,只怕只有下毒之人才知道了。 燕一刀对彭斌的死毫无兴趣,他来这里的目的是要找到谢连亭。来时路上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找到谢连亭的下落,不论生死,他都会离开神拳门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想做好面对谢连亭尸体的准备,可没想到见到的却是彭斌早已腐烂的尸体。他已经意识到整件事情越来越古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已经看不清身边人的真面目了,他不喜欢这种暗流涌动的感觉,比起动脑子,他更喜欢真刀真枪的与人厮杀。 “二哥,二哥?你想什么呢?” 孙承宗喊了他好几声,见他一直没有反应,便推了推他的肩膀。燕一刀倏然回神,这才发觉孙承宗在跟自己说话。 “啊……你说什么?” 孙承宗见他这副样子就猜到他一定是在担心谢连亭:“二哥,我说咱们还是在附近找找老六吧。” 出乎意料的,燕一刀没有答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群山和密林,树林深处弥漫着雾气,散发出一种阴森的诡异。 满身血污的追风低头啃食着新冒芽的嫩草,燕一刀忽然被一种无力地感觉包围住了。他回头看着孙承宗,缓缓摇了摇头:“找老六的事儿还是交给你吧,我……我要走了。” “走?老六还没找到你就要回去了吗?” 燕一刀轻呵了一声:“我说的是我要走啦,离开双乳山,离开神拳山庄。” 孙承宗哪里知道燕一刀的心境:“二哥!这种时候你怎么能走呢,老六还没……” 燕一刀用微笑打断了孙承宗的话,他看着远处的追风说道:“我就是不想知道结果。” 孙承宗还想劝他,却突然明白了燕一刀话里的意思……他不想看见谢连亭的尸体。于是,他垂下了想要拉住燕一刀的手,任由他转身离去。 方怡白没有理会燕一刀和孙承宗的谈话,他的心思还在彭斌的身上。彭斌出现的理由只有一个——他要杀人。可问题是他要杀谁,又为何会死在这种地方。还有,能够一掌打碎彭斌额头的人,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给彭斌下毒呢,究竟是为了万无一失,还是凶手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这些问题在这里找不到答案。和方怡白相比,江屿这边的收获明显要更多一些。 玄武神功总纲有云:大道日生,天地同始。修真之道,以静为先。静为道之本,静为动之体,若能动静俱静,则道可成。 所以,玄武神功的最终奥妙便是静,练到第五层时,只要身体静止便会自行化练内息,内力源源不绝地外放于皮肉,便可金刚不坏。 可谁会想到这门功法的极致竟然是把自己练成石头呢。 等冯不二发现这点时,他离神功大成已经不远了。所以他便找到好友慕容修来化解自己的内力,没想到,两个人竟然因为罗瑞峰的几句话产生了误会,慕容修一怒之下便离开了神拳山庄,冯不二无奈,便只好将自己的内力渡给冯承辉和冯承雁。 他既担心自己的状况被人知道,又不想让自己的子女重走自己的老路,所以,虽然他把玄武神功的心法传给了一双儿女却不允许他们练习。冯家兄妹不会武功,内力在他们体内无处宣泄,没过多久便达到了极限,小小的身体再也无法乘纳更多的内力。 就在冯不二已经准备等死的时候,星斗二老却突然出现了。他们和冯不二做了个交易,冯不二把多余的内力渡给他们,而他们则想办法缓解冯不二的血脉凝滞之症,双方各取所需,各有所得。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过半年,冯不二的内功修为便可低于慕容修,这时他们便可以用散功决来解决问题。谁成想天公不作美,冯不二被人偷袭受了内伤。明知脏腑有伤便不能服用蛇毒,可为了保命他也只能服下蛇毒,并用内功逼出多余的毒素,这便是江屿看到的那一幕。 听完冯承辉的讲述,江屿长长的哦了一声:“所以……你爹不是在装死,而是他马上就要变成石头了?” 冯承辉摇摇头:“那倒不是,父亲也想借机找出内鬼的,他现在不过是用龟息法掩藏了生机罢了,不过时间久了就说不好了。” 躺着就能修炼内功,这不就是江屿儿时的梦想吗?每个盘膝到腿麻的夜晚,江屿都会在心里默默许愿,如果有一门躺着就能修炼内力功法,他就是死也一定要学会……一想到冯不二即将变成石头,他不仅打了个寒颤。 “知道玄武神功秘密的人大概有多少人?” 冯承辉思量了片刻后,十分肯定地说:“只有六个。我父亲、慕容伯伯、我姐和我,还有那两个唐老头。” 江屿又问:“那知道你父亲受伤的人又有几个?” “除了父亲之外,应该只有我知道。” 江屿挑了挑眉:“慕容修和你姐姐也不知道?还有孙承宗,他不是因为抓人才被打成残废的吗?” 冯承辉叹了口气:“三哥是在半路遇上那人的,他只知道那人是个刺客,根本不知道我父亲受了内伤。我父亲觉得事有蹊跷,或许家里除了内鬼,所以他受伤的事儿只告诉了我。” 江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个此刻一直没有出现过吗?” 冯承辉撇着嘴摇了摇头:“哼,您以为他伤了我父亲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吗?或许那人早就死了也说不定。” 江屿看着一脸孩子气的冯承辉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在他的心里,爹爹永远是最厉害的。 “对了,你爹之前托我给你治病呢。” 冯承辉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治病?可我现在没病啊。” 江屿笑着挠了挠鼻子,从药箱里取出一根缝衣针递到冯承辉的手里:“冯公子,我们约定一个暗号吧。” 冯承辉看着手里的有些针不明所以:“约定暗号做什么?让我用这针扎人吗?” 江屿笑着点头:“如果你听见我说‘你赢了’这三个字,你就手放到离你最近的那人的身上然后用这根针刺自己的手腕上的阳池穴,听懂了吗?” 冯承辉捏着针在自己的手腕上比了比:“只要你说‘你赢了’这三个字,我就要用这根针扎自己?” 江屿笑的诡秘:“别忘了把手放在离你最近那人的身上。” 方怡白的坐骑名为千里烟云,同样也是来自西域的宝马,头至尾长丈二,蹄至背高八尺,全身尽是青白之色,只是口鼻处的颜色略深。 平日拉着方怡白的马车根本显不出他的神俊,难得今天方怡白有机会孤身骑马,它便恣意驰骋在官道上毫不留力,来时走了半个时辰的路,它只用了一刻钟便赶回了神拳山庄。直到方怡白翻身下马,这匹千里烟云还在发出意犹未尽嘶鸣声。 方怡白回到住处时,江屿也刚好进门,两人便交换了各自掌握的消息。 “你觉得彭斌就是那个来刺杀冯不二的摘星楼杀手?”江屿说完,往嘴里丢了一颗蜜饯枣子,这是他从冯承辉那里拿的,算是他的酬劳。 方怡白点了点头:“刺杀冯不二这种活儿,恐怕也只有彭斌敢接了。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死在那里,也想不通他为什么会中毒。” 江屿捏着下巴开始思考:“额头可是人身上最坚硬的地方了,能一掌击碎彭斌的额头……确实没必要给他下毒,而且下毒是个技术活儿,搞不好还会让彭斌提前警觉……” 方怡白忽然开口:“你说,会不会是冯不二做的?” 江屿断然摇头:“彭斌又不是傻子,会在那种地方和冯不二见面?我猜凶手一定是他的熟人。” 方怡白嗤笑一声:“彭斌怎么会有熟人,诶!难道是他的雇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十六 从他们来到神拳山庄开始,所有发生意外的人全是神拳门的主脑人物。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本领不济,要知道,这次来助拳的人很多,其中不乏孙天朗这样的三流刀客,他们分散在各个区域,监视着神拳山庄的一举一动,真说起来,他们遇到危险的机会其实一点儿也不少。 神拳八虎死伤过半,而这些二三流的江湖人却始终安然无恙,直到他们下山离开都没遇到半点儿危险,这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谈及此事,周闻道认为幕后之人是不敢得罪摘星楼,所以才有意不与他们发生冲突。而方怡白却并不这么认为,以他的所见所闻,最近这段时间,冯不二根本就没遇到任何危险,反倒是他的义子们接连出了意外。如果不是江屿告诉他冯不二早就无法与人动手,他必然认定凶手就是冯不二本人。 他们也曾想过,杀掉八虎才是一箭三雕的好办法,既剪除了神拳门的实力,又让外来的帮手没了雇主,日后若是事发,也不至于得罪了摘星楼,而彭斌的尸体无疑让这个想法落了空。 方怡白的手指极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音。江屿忽然开口说道:“这个幕后之人好像并不打算要冯不二的命,他的目标一开始就是神拳八虎吧?” 方怡白的手指顿住不动,皱着眉点了点头:“看到彭斌的尸体之后我也有这种感觉。彭斌这个人虽然口碑差,可他的本领却是真的,能一掌击碎他的脑袋,只能说明彭斌当时对这个人毫无防备。所以我才说杀他的人或许就是他的雇主。” 江屿点点头:“从来只有彭斌反杀雇主,估计他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被雇主弄死吧。” “从摘星楼雇杀手刺杀冯不二这件事儿应该只是个幌子,搅混了神拳山庄这潭死水才是他的目的,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江屿打开桌上的槽纸包,里面装着他从冯承辉那里要来的蜜饯枣子,通红透亮的蜜饯散发着蜜枣特有的馨香。他把纸包推到方怡白的面前,讪笑着说:“这包我还没动过,你先尝尝?挺好吃的。” 方怡白的心思全在彭斌的身上,他看都没看那包蜜饯,江屿似乎早就料到方怡白不会吃,见他那副样子也不气恼,径自拿起一粒丢进嘴里。然后他用茶水沾湿了手指,开始在桌面上画圈,每个圈都代表一个人。 “老方你看哈,这是冯宪超、马健康还有程铁虎,他们三个都是死于偷袭,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与凶手是认识的。中间这个是冯不二,他被玄武神功反噬又受了内伤,早就不能与人交手了。而吴从恩和谢连亭咱们都没见到尸体,只能和慕容修一样算是失踪。再加上罗瑞峰、燕一刀和冯承宗。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幕后的真凶一定就在这六个人当中。” 方怡白的剑眉紧蹙:“你觉得吴从恩还活着?” 江屿耸了耸肩:“毕竟没见到他的尸体嘛,不过这个不是重点。” 方怡白不耐烦道:“那就快说你的重点呀。” 江屿微微一笑,又在桌上画了一个圈:“这个就是彭斌,他是被人一掌打碎了脑袋死的。”他又指了指代表三个死人的圈,继续说道:“而这三个人当中,有两个是死于刀伤,另一个则是死后被人割了喉咙。” 方怡白的眼睛一亮:“你是说幕后之人有两个?好一个黄雀在后啊!” 江屿缓缓摇头:“你还记得在八角亭里燕一刀对罗瑞峰说的话吗?” “燕一刀说慕容修让他毒死罗瑞峰,可等他去拿毒药的时候却发现盒子是空的。” 江屿点头:“所以这里还有个问题:慕容修到底有没有准备毒药,如果他真的准备了,那他准备的是什么?七步催魂散还是别的什么?毕竟马健康和彭斌都中了毒,而且中的还不是同一种毒。” 方怡白冷哼一声:“到了冯不二出殡的日子,我想谜底也快揭开了。” “哦对了,如果你还想要酬金的话,那你最好去给冯不二守灵。” 方怡白的眼角抽了抽:“你要我去给冯不二守灵?” 江屿挠了挠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刚才忘了告诉你了,罗瑞峰好像也知道冯不二还没死……” 内院的花厅已经被改成了灵堂,冯不二躺在灵床上受人吊唁。冯承雁与冯承辉姐弟二人披麻戴孝,跪在火盆前面烧着纸钱。他们的母亲则被婢女搀扶着坐在远处的椅子上。 罗瑞峰和孙承宗也是一身孝服,两人都在花厅外面各自坐着安排。 江屿看了看一身白衣的方怡白,打趣道:“别说,你这身衣服跟这个场合还真配。” 方怡白向来喜好白色,原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听江屿说完之后,再看这满院披麻戴孝的人,心里便开始觉得别扭,不由得狠狠瞪了江屿一眼。 冯承辉远远瞧见江屿便跑了过来:“江先生、方先生快请到里边落座吧。” 冯承辉把两人领到花厅里,在灵前鞠躬行礼。两位夫人似乎还不知道冯不二诈死,大夫人倒还算稳重,正跟几个婆子吩咐着什么。坐在下首的小夫人却是满脸泪痕,听说已经哭晕过几回了,她远远看见自己的儿子和一个一身白衣的人站在一起说话,还以为是哪位世家的晚辈在给夫君穿孝,便向身边的人打听。 方怡白的耳力极好,妇人们说话又不背人,他们的对话便一字不落的全被方怡白听了去。方怡白的眼角一阵抽搐,丧礼上穿白衣果然是吃亏。再次怒视了江屿一眼后,就想冯承辉抱拳告退——无论如何他也得换身衣服再来。 看方怡白拂袖而去,江屿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冯承辉十分尴尬的想对江屿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江屿十分大度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老方没那么小气,等会儿他换了衣服就回来了。” 孙承宗见方怡白匆匆离开还以为他们这边儿有了什么发现,便赶过来询问情况,他和江屿才寒暄了两句,罗瑞峰便也凑了过来,站到了冯承辉的身侧。 “小辉,跟江先生聊什么呢?” 冯承辉听见罗瑞峰的声音从自己身后出现心里便是一惊:“大……大哥……我们还没……没聊什么……” “小辉啊,你可得快点儿长大,以后哥哥们还得指望你呢。” 罗瑞峰一边说一边在冯承辉的肩膀上拍了拍,冯承辉的身子僵直得如同一根木柴,嘴唇微微翕动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承宗正要开口,却忽然看见罗瑞峰的肩膀上也出现了一只手,一只枯瘦干瘪的手,同时,响起了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小辉,你大哥说的对呀,等你成了掌门,你的哥哥们就得靠你保护了。” 罗瑞峰的瞳孔骤然紧缩,慕容修的声音他太熟悉不过了,可他想不明白的是,慕容修明明已经失踪了两天,他怎么可能会忽然出现在自己身后? 孙承宗的脸色虽然也不好看,可他面对慕容修时依然保持着极大地克制,因为,他看见慕容修另一只手上拿着的,正是冯不二的门主令牌。门规规定,见令牌如见门主本人。如今冯不二已死,慕容修却拿着令牌现身,难道是…… 冯承辉看见慕容修也挺吃惊,不过他的眼中却没什么惧意,反而脱口喊出了一声:“慕容伯伯!” 慕容修笑着应了一声,他松开了罗瑞峰的肩膀,径直走到冯承辉的身前,对着罗瑞峰和孙承宗聚起了门主令牌高声道:“门主令牌在此,神拳门门人听令!” 院子里所有的神拳门人几乎同时单膝跪地,罗瑞峰和孙承宗对视了一眼之后,也缓缓跪倒在地。 一时间,院子里站着的人便只剩下两位夫人和江屿了。慕容修显然很满意众人的反应,他继续说道:“门主有令,掌门之位交由长子冯承辉继承。” 孙承宗没什么反应,而罗瑞峰却神情古怪的看着慕容修:“小辉继承掌门之位我当人没有意见,不过小辉他自幼体弱,又不会武功……” 慕容修没等他说完便嗤笑一声:“嘿嘿……到底是当大哥的,想的就是周到,老冯临死前就跟我说过了,玄武神功的口诀他已经告诉了小辉,以后就由我指导他练习,在他神功大成之前,就由我来辅佐他做这个掌门啦。” 孙承宗忽然抬头:“这……这怎么行!小辉怎么能交给你!” 慕容修冲孙承宗翻了个白眼:“不交给我,难道交给你这个废物?” “你!” 孙承宗才说了一个你字便被罗瑞峰给打断了,罗瑞峰看着满脸惊恐的冯承辉,冷声问道:“义父把神功的口诀告诉你了?” 冯承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忽然醒悟之后又猛地摇头:“没……没……” 罗瑞峰侧头瞥了一眼灵床上冯不二,眼中忽然闪出一抹厉色。江屿看见他的手偷偷摸向刀柄,便有意往花厅外面挪。可他才挪了两步,罗瑞峰的长刀便已锵然出鞘。 一道寒光斩向慕容修的脖颈,慕容修却像是早有防备似的,不仅不躲,反而向着刀锋迎了上去,一步便欺近了罗瑞峰的怀里。罗瑞峰的刀才走了一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慕容修枯瘦的手掌贴上自己的胸膛。冰寒的内力如同山顶狂泄的雪水涌入自己的身体,痉挛般的疼痛还没过去,他便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内力正在消散,于是他嘶声吼道:“散功决!慕容老鬼你好狠!” 慕容修嘿嘿一笑,阴寒的内力从掌心喷吐而出,罗瑞峰口喷鲜血摔出了花厅。就在他落地前的一刻,一道人影接住了罗瑞峰,像个陀螺似的在地上转了几圈才泄尽了力道。 孙承宗惊呼了一声:“二哥!” 罗瑞峰的脸色苍白至极,沾满鲜血的嘴唇动了动,却只从喉咙里挤出一阵咯咯声。燕一刀把他平放到地上,招呼江屿过来为罗瑞峰查看伤势。 江屿冲慕容修干笑了两声,一边往外走一边指着远处的罗瑞峰说:“哎呀……我们当大夫的就是见不得有人受伤……见到了手就痒痒……我过去看看哈……” 慕容修根本没理会江屿,他的目光正与燕一刀对在一处。燕一刀的双手在眼前平举,雪亮的刀锋缓缓出鞘,倒映着燕一刀的脸——那道狰狞的刀疤正变得血红。 慕容修不等他的刀完全出鞘便攻了过来。燕一刀的动作不变,待慕容修出掌的同时,燕一刀的刀也已经完全出鞘。刀鞘才落在地上弹跳了几下,两道人影便已经分出了胜负。 慕容修的胸前慢慢显出一片殷红,鲜血正透过他的指缝往外流淌。 燕一刀把长刀拄在地上目光冰冷的看着慕容修。血红的刀疤开始褪色,他的身体忽然晃了两下,接着便毫无征兆的喷出了一口鲜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十七 伴随着慕容修的笑声,燕一刀与他的长刀同时倒地。要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没人会相信神拳八虎中战力最强的两个人竟然都不是这个慕容修的一合之敌。 慕容修浑不在意胸前淌血的伤口,纵声大笑了一阵之后,他再次举起了门主令牌:“哈哈哈哈,门主令牌在此,还有人对我刚才的话有意见吗?” 内院的门人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除了呼吸,他们不敢做其他多余的动作。 冯承辉与冯承雁面面相觑,他们姐弟似乎也没想到慕容修会做出这等举动。眼见罗瑞峰和燕一刀先后吐血倒地,孙承宗长叹一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拉着冯承辉的手,不无遗憾的说道:“完啦……全完啦……”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江屿才走出花厅的工夫,慕容修就已经解决了燕一刀。此时,院子里只有慕容修和江屿依旧保持站立的姿势。 江屿见慕容修回头看向自己,十分尴尬的挠了挠头:“那个……我是客人……也要跪吗?” 慕容修用鹰隼一样的眼睛盯视着江屿:“先生是客人,自然不必下跪。” 江屿闻言松了口气:“哦……那您继续哈,我去看看他俩的伤势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走,就好像已经得到了慕容修的默许一般。他先走到离得比较近的燕一刀身边,查看了伤势又诊过脉后,他从随身的瓷瓶里倒出一粒乳白色的药丸,冲着屋里的孙承宗举了举,喊道:“孙兄!这个是家师秘制的九转还阳丹,三十两银子一颗哈!” 话音才落,药丸便已经塞进了燕一刀的嘴里,把个孙承宗看得目瞪口呆。 慕容修哦呦一声,乐呵呵的看着江屿小跑道罗瑞峰的身边如法施为,只不过他给罗瑞峰的嘴里塞了两粒。 见江屿起身,慕容修沙哑着嗓子说道:“先生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妙人啊。” 江屿嘿嘿干笑了两声:“老先生见笑了呢,我们医者最见不得血,要不怎么都说医者仁心呢。罗大哥和燕二哥已经成了废人,您还不如留他们一命,怎么也能落个好名声嘛。” 孙承宗听见江屿说罗瑞峰和燕一刀已经成了废人,不由得拉紧了冯承辉的手腕,悄声说道:“小辉,一会儿你听我的口令,我带你逃出去。” 冯承辉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慕容修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听了江屿的话倒也并不气恼,他踱了几步走到燕一刀的身边,看着已经昏迷的燕一刀轻哼了一声。 “来人啊,把这两个废物带下去好生调养,可千万别让他们死了。” 话音才落,便有几名劲装武士领命起身,俨然已经把慕容修的话当成了命令。 慕容修不无得意的对江屿说道:“老夫这么安排,先生可还满……” 慕容修的话还没说完,便惊觉身后竟有利刃破空之声,来不及多想,他下意识地往前飞掠而出,饶是他身法奇快,到底还是吃了后知后觉的亏,背上被人砍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是谁!” 随着慕容修的喊声,偷袭之人缓缓抬起了头,从脸上撕下来一张薄薄的面皮:“慕容老鬼,你不会真以为我死了吧?” 冯承辉见到那人的脸,不由惊叫出声:“六哥!” 谢连亭扔下手里的面皮,抬起长刀用袖子抹干净血迹,江屿看得清楚,慕容修的伤口已经开始发黑,想不到这谢连亭竟然在刀上喂了毒。 “好你个小兔崽子,竟敢暗算老子!” 慕容修恨得咬牙切齿,可无奈他此刻已经站立不稳,谢连亭在他眼中已经成了重影。谢连亭飞身道慕容修的身侧,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门主令牌,顺势抬起一脚把慕容修踹飞出去老远。 孙承宗见状大喜:“老六!我就知道你没死,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谢连亭给了孙承宗一个十分阳光的笑脸,大踏步走进了灵堂:“三哥,辛苦你跟老鬼周旋了这么久,这回大家可以放心了!” 孙承宗的脸上浮起一抹释然:“能想到这种办法真是难为你了。” 谢连亭把门主令牌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后,随手丢给了孙承宗:“三哥,这个东西事关重大还是你帮小辉收着吧,我先带小辉回去了。” 孙承宗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令牌,没想到谢连亭便趁这个机会搭住了冯承辉的肩膀,不顾冯承辉的惊叫,一下便把他拢到了自己怀里。 孙承宗惊叫一声:“老六你干什么!快把小辉放开!” 谢连亭却狞笑道:“你让我放开小辉,然后呢,由着你带他走吗?” “你胡说什么!” 谢连亭冷哼一声:“我胡说?门主令牌上有神功口诀的消息不是你散出来的?你放这个假消息出来,不就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吗?多亏了你啊,让我白费了那么多工夫!” 燕一刀此时已经恢复了神智,他倚靠在一个门人的身上,十分吃力地问:“老六……老四他们……难道都是你杀的?” 谢连亭闻言忽然一阵大笑:“哎呦我的二哥呀,你总算是开窍儿了!你知道杀那几个人我废了多大劲儿?说实话……我可是一点儿劲儿都没费!” 谢连亭一手掐着冯承辉的脖子,不无得意地笑了起来:“一个个儿的都那么自以为是,都看不起我,到头来还不就是一刀的事儿吗。” 孙承宗讶然:“怎么可能,你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为什么不可能?老七看见我拿了慕容老鬼的毒药就来威胁我,可惜他看不起我,竟然约我在后山的林子里见面,更没料到我会杀他。” 说到这里,他冷哼了一声:“至于老八,我碰巧遇见他和李贵说话,既然他要找罗老大商量对付燕二哥,那我肯定得下手除了他,要不,你们怎么会怀疑燕二哥是凶手呢。至于傻老四,嘿,只能说他有够倒霉,我刚毒死老五他就来了,没办法呀,只能砍死他了。” 外面忽然响起一声暴喝,众人抬头,看见仇牧霍然起身,拔刀指向了谢连亭:“狗贼!你好卑鄙!” 谢连亭把长刀抽出来一截,刀锋抵在冯承辉的脖子上闪着幽蓝的光泽,孙承宗赶紧出言制止仇牧:“仇牧你先退下,别让他伤了小辉!” 仇牧还要动作,却被身边的几位同门死死拉住按在了地上,惹得谢连亭一阵大笑。 “老六,其实我没骗你。” 谢连亭转身看向孙承宗,见他正举着门主令牌便嗤笑道:“三哥,事到如今了,还想骗我?这就是块白玉牌牌,上面什么都没有。” 孙承宗却摇了摇头,他走到门口,把令牌举到阳光下面,慢慢变换着角度:“玄武神功分为上下两部,小辉记住的口诀是练气篇,而锻体篇则被记录在了门主令牌上面,想要神功大成,这二者缺一不可。诶!你看,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能看见上面的蝇头小楷。” 谢连亭眯眼看向孙承宗,想要从对方脸上看出些许端倪。如果孙承宗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为什么要把令牌的秘密告诉自己呢?如果任由自己劫走冯承辉,他独占令牌不是更好吗。除非,此中有诈。一念及此,他便说道:“三哥,没想到你这么好心,兄弟现在不方便过去看,你把令牌给我扔过来吧。” 孙承宗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宝剑丢在地上:“你的谨慎有些过头了,连我这个废人也要防着。哼,这令牌是玉石的,要是摔碎了可就全完了。这秘密反正你早晚都会知道,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你,就是让你安心带着小辉走,日后你若是神功有成,不要难为小辉,也给咱们兄弟留点儿情分。” 孙承宗举着令牌边走边说,脸上的表情真诚而凝重,谢连亭轻哼一声:“真看不出来你是这种烂好人,不过,我答应你,等我练成神功一定把小辉送回来。” 孙承宗此时已经走到了谢连亭面前,听到谢连亭的承诺后,他便伸手递出了门主令牌。谢连亭伸手去拿,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孙承宗的脸。一直到他接过令牌,孙承宗的表情都不曾发生丝毫改变。 “唉,冯不二要是把神功写在纸上该多好,弄到现在我还得带着个累赘跑路。” 冯承辉紧张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一手死死抓着谢连亭的手腕,另一只手上则死死捏着一根钢针,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江屿那边,早就听不见谢连亭和孙承宗的对话了,可江屿却像是彻底忘了有这回事儿一般,傻乎乎的站在远处向这边观望。 谢连亭重新接过令牌,实在很难想象,巴掌大的令牌上面竟然能记录那么多字,不由便多看了两眼。耳边忽然有劲风响起,谢连亭才抬起头,视线便被一只手掌完全覆盖,脑中响起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后,谢连亭便再没了生息。 远处的慕容修惨笑一声:“想不到啊,背地里搞鬼的人竟然是你。” 燕一刀的脸色越发苍白:“你不是受了伤……” 谢连亭的尸体缓缓到底,软塌塌的如同一摊烂泥。他的额头已经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白花花的脑浆子喷出来好大一片。孙承宗扣了扣脸颊,屈指弹飞了指尖上的脑浆。冯承辉的腿一软,顺势坐到了地上。 “我是受过伤,不过还得多谢小辉把练体篇告诉了我。我的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要学会了练气篇,我的神功就完满了,我就能称霸武林了!” 罗瑞峰已经恢复了神智,只是他受伤甚重,此刻十分虚弱,饶是如此,他还是开口问出了自己的问题:“彭斌是你杀的?” “不错。” 燕一刀凝眉问道:“去年刺杀义父的人也是你?” “是我!” 房檐之上忽然闪出一条湖蓝色的人影,金色的剑光直刺孙承宗的背心。 江屿开心的叫了一声:“老方,你换衣服怎么这么慢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十八 孙承宗没料到方怡白会突然出手对付自己,再想还手时却已经失了先机。残红逐月讲究一个快字,剑光闪动,几乎连成了一道金色的光墙,每一剑都是杀招,转眼便把孙承宗笼罩其中。 孙承宗左突右闪,躲得十分狼狈,方怡白的杀招虽然没有得手,却也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数不清的细小剑伤。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他的衣服便已经被方怡白斩成了碎片。 孙承宗边闪边退,退到冯承辉近前时,一个转身便闪到了冯承辉的身后。剑光回转之下,方怡白的短剑重新归鞘。 孙承宗一手掐住冯承辉的脖子,眼神惊恐地看着方怡白嘶声吼道:“方怡白你他妈疯了吗,你打我干什么!” 方怡白神色淡然,呵呵一笑,悠然开口道:“我是按合约办事儿,怎么会疯了呢。那合约不是跟你签的吗,难道你忘了?” 孙承宗摸了摸脸上渗血的伤口,恨声道:“咱们的合约是让你保住冯不二的命,可他都死了,你们可以滚蛋了!” 方怡白闻言只是轻哼了一声,缓步走到冯不二的灵床前面站定:“竟然有你这么愚蠢的人……卖野药的,还是你跟他说吧,我可懒得跟他废话。” 江屿闻言笑了笑,边走边说道:“孙兄你也说了,我的使命是要保住冯不二的命。可你怎么就不能动脑子想想,我们留在这里不走,难道是要跟你抢孝帽子吗?” 孙承宗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你什么意思?人不是已经死了……”言及至此,他才忽然有所领悟,猛地看向灵床上的冯不二,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啊……我验过的……他没有呼吸……他肯定是死了的……” “牛虽有耳,而息之以鼻;龟虽有鼻,而息之以耳。凡言龟息者,当以耳言也。孙兄修习内家功夫,难道不知道龟息法吗?” 孙承宗死死盯着冯不二的尸体,瞳孔放得老大,由于紧张,他放在冯承辉脖子上的那只手不自觉的开始收紧,捏的冯承辉喘不过气来。 “别吓唬人,他受了内伤又中了蛇毒,他完了!龟息法救不了他,他死定了,我不相信他还活着!再说,冯承辉在我手里,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江屿耸了耸肩:“你就这么肯定,你赢了吗?” 孙承宗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无法抑制的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你看看你们,死的死伤的伤,冯承辉又在我的手里,难道不是我赢了吗?” 冯承辉被捏的几近昏厥,隐约间他终于听到江屿说出了‘你赢了’这三个字,这才强打起精神。他的右手正搭在孙承宗的左腕上,也顾不得多想,抬起左手便用钢针刺向了自己的阳池穴。 长针入肉的刺痛还来不及发作,冯承辉便陡然感到一股汹涌的力量自丹田涌出,一路烧灼着他的经脉直奔右臂而去,在手少阳三焦经的阳池穴受阻,洪流般的内力便反扑向手少阴心经,最终自神门穴喷薄而出。 随着‘嘭’的一声闷响,孙承宗和冯承辉被一股巨力甩开老远。冯承辉只觉得整条右臂火辣辣的疼,再也不听自己使唤。而孙承宗则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左手正径自抽搐。 他搞不明白自己的左手为何会齐腕而断,所以他开始恐惧。如果冯承辉已经拥有这么可怕的力量了,那冯不二说不定真的没死?一念及此,他足尖点地,径直往院子里飞掠而去。院子里全是废人,只要让他出了这道门,他便有把握逃出神拳山庄。 方怡白没有动,不远处的江屿也没有动。为什么?他们难道不怕他跑了吗?还是他们根本就是在放水?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虽然孙承宗已经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可他却没有时间去多想,他已经看好了一个不错的落点。最后一步已经跃起,只要落在罗瑞峰的脚边,他便能借着旁边那棵树反身上房。可身处半空的他却惊恐的发现,罗瑞峰竟然站了起来,森寒的刀光径直劈向自己的脖子。 他身在半空,根本没有地方给他借力闪躲,他能做的,只有运气下沉,同时尽量低头去躲避刀锋。 他成功了。 可就在他脚尖才碰到地面的瞬间,他看见燕一刀又冲他砍了一刀。这一刀自下而上,看刀势竟是要把自己从裆部劈成两半。 电光火石之间,他把所有能调动的内力全部集中到了右脚趾尖,再次发力,随着脚趾骨骼的碎裂,他再次堪堪躲开了必杀的一击。就在他准备缓口气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干笑声。 一瞬间,冰寒的内力自后心涌入,如冰山雪水一般逆流而上,将沿途遇到的滚热内力尽数熄灭,两个周天之后,孙承宗骇然发现,自己的丹田之气竟然完全消散了。 慕容修嘿嘿干笑着对江屿喊道:“麻烦江先生过来给他处理一下伤口吧,我看要是再等一会儿他的血非得流干了不可。” 江屿一边答应一边小跑过来,距离孙承宗还差两三步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向慕容修试探着问道:“他应该不能伤人了吧?” 慕容修看了看虚弱无力的孙承宗,阴恻恻的说:“放心吧,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练内功了。” 江屿闻言连连点头,这才过去给孙承宗处理伤口。断肢难以为续,江屿先点住他的穴道止血,然后又在伤口上撒了药粉,用白布包好。 孙承宗软倒在地上,任由江屿给他处理伤口。 燕一刀和罗瑞峰坐在不远处的地面上运功调息,慕容修则从自己的怀里掏出几个蜡丸,捏破之后,把里面的药丸丢进嘴里大嚼起来。 江屿给孙承宗包好伤口之后,在他嘴里塞了一粒红色的药丸,孙承宗没有拒绝,就着口水咽了下去。药丸入腹之后,温热的药力很快便发散开来,孙承宗的嘴唇也渐渐有了血色:“你们全都在演戏,一早就在设计我?” 江屿摇了摇头:“谢连亭没有演戏。” 孙承宗皱眉,继续追问:“你们是什么时候串通好了的,我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其实我们也不算串通,冯公子一直都知道慕容前辈的藏身所在,他带我和老方去见了慕容前辈,然后我们就商量好了要把神拳山庄里的内鬼给钓出来。至于罗大哥和燕二哥……他们俩被慕容前辈截断了气脉,是我趁刚才给他们顺气的时候才跟他们说的。” 闻言,孙承宗无声的笑了笑:“看来,为了抓我,还真让你们费心了呢。” 江屿却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早就知道你有问题了,我们真正要钓的其实是谢连亭。” “怎么可能!” 江屿把药箱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摆出了一幅说来话长的架势:“原本我们是不知道的,不过后来彭斌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孙承宗眯着眼看着江屿,等他继续往下说。江屿挠了挠鼻子,笑着说道:“你想借彭斌搅乱神拳山庄,这个主意其实挺好的,为了不暴露身份而提前杀了彭斌,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你根本就没指望彭斌能杀掉冯不二。因为你知道冯不二受了内伤,他已经不能再用蛇毒治病,早晚都是一死。” 孙承宗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江屿继续道:“可你为什么又要雇人保护冯不二呢?我想一定是因为别人都挂了牌子,而你不想露出马脚才不得不跟从的吧。可事情到这里就有趣了,刺杀冯不二是个甲级的任务,可保护冯不二的任务却是顶级,而且还只有老方接到的任务是顶级,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孙承宗的呼吸开始急促,江屿却打了个响指:“摘星楼给任务分级,主要是为了提高任务的成功率。他们的评价标准我们无从得知,可既然出现了这样的结果,那就只能说明是方怡白的雇主有问题。你一上来就自曝短处,对我们声明自己身负内伤无法修炼内功,这当真是好算计,可你实在不应该有意留着彭斌的尸体。” 燕一刀和罗瑞峰已经运功完毕,此刻已经站在了江屿的身后,慕容修虽然还在疗伤,可他的注意力也全集中在江屿这里。 江屿轻叹一声,继续道:“神拳门上下都知道你身负内伤无法运功,所以你才故意用大掌力击碎了彭斌的脑袋,因为这样就才没人会怀疑你。为了防止现场被野兽破坏,你还特意在尸体上下了毒。不得不说你做的都很隐蔽,只可惜你做的太多了,终于暴露了自己。” 燕一刀忽然轻叹了一声:“先生是怎么知道六弟……啊……谢连亭是杀害四弟他们的凶手的呢?” 江屿耸了耸肩:“这个我可不知道。我觉得罗大哥和你也都挺可疑的,只不过谢连亭最符合条件罢了,他杀人不是偷袭就是下毒,你们几个当中,用刀、本领又弱的那个就是谢连亭,而他又刚好失踪了。” 罗瑞峰目光阴郁的打量着孙承宗:“所以,你们早就知道内鬼有两个?” 江屿点头:“我们也是认定了孙承宗有问题之后才发现还有另一个人在暗中捣鬼。” 罗瑞峰继续追问:“这么说来,你临场拉我和老二入伙,岂不是在拿你的命做赌注?” 江屿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起身抖了抖衣袍上的褶皱,回给罗瑞峰一个灿烂的笑容:“放心,江某从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说起来,冯门主八成也该醒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春分 十九 罗瑞峰叫来几个手下,把孙承宗五花大绑押了下去,吩咐让他们好生看守。既然冯不二没死,那孙承宗的命运就只能交给冯不二来裁决。 江屿回身正好面向慕容修,这才想起这位老人不仅身中两刀,而且其中一刀上还有毒,于是连忙打开药箱要给他诊治。 慕容修见他过来却撇了撇嘴:“哎哎哎,江先生的好意老朽心领了,不过呀你的药太贵,老夫是个穷鬼,用不起!” 江屿不由分说便从药箱里取出两个瓷瓶,分别倒出一黑一红两颗药丸递给慕容修:“您别说笑了,赶紧先把药吃了!” 慕容修冷哼一声:“说笑?刚才你三粒健胃消食散就卖九十两银子,你这九花玉露丸和麒麟补血丹你还不敢跟我要三千两?” 罗瑞峰闻言摸了摸肚子:“我说我怎么一直觉得饿呢……” 江屿冲他和燕一刀腼腆一笑:“这药便宜又没什么副作用……嘿嘿……” 说完,便又转向慕容修:“想不到老先生竟然认得麒麟补血丹?哎呦您还是赶紧吃了吧,再耽误下去八成还得再来一颗。” 慕容修接过两粒丹药,随手收到袖子里:“药是你送的,我可是一文钱都不会给你。” 说完话,他转身便往花厅走去,边走边说:“谢连亭的毒药是我给他的,我自然也有解药。剩下那点儿皮肉伤,吃不吃药也都没什么。咱们还是赶紧把老东西弄醒才是。” 谢连亭的尸体已经被人抬了出去,几个下人正忙着收拾地上的红白之物。冯承辉受了不小的惊吓,蹲在月桂树下一个劲儿的干呕,见到慕容修他们过来,赶紧起身要给他们行礼,稍一用力便发觉整条右臂火辣辣的疼,然后他又想起孙承宗的左手,不禁又是一阵干呕。 慕容修在他头上揉了揉:“你是头一回见血,难免有些不适应,以后见多了就习惯了。不过伯伯还真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种本事,不错不错!是个练武的材料。” 慕容修说完便大笑一声转身就走,若不是他的胸前背后都在淌血,看着还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模样。 花厅里,冯承雁已经站到了冯不二的灵床前,纤纤素手紧紧握着冯不二的大手,两位夫人则一言不发地站在远处观望。 江屿扶着冯承辉跟在慕容修身后,看冯承雁的样子十分紧张,便悄声询问冯承辉:“你姐姐怎么还不动手啊?” 冯承辉压低声音回答说:“我们只知道口诀,都没有实际操作过……” “你爹是怎么跟你们说的啊?” “爹爹只说让我们把他给的内力还回去就行了,没说该怎么做啊,诶?要不也在姐姐的阳池穴上扎一针?” 一听这话,江屿赶紧摆手:“这怎么行,你要炸死你爹啊!你爹只说把内力还给他就行,没说别的?” 冯承辉点了点头:“爹爹说完就昏过去了,没说别的。” 江屿听得满脸黑线,终于还是决定过去帮帮冯承雁,毕竟,如果冯不二死了,方怡白的连胜纪录也就破了。于是走到冯承雁近前,柔声说道:“别怕,你跟着我做一遍,找找感觉。” 冯承雁原本紧张的俏脸煞白,忽然看到江屿的笑脸,竟然感到一阵安心,不自觉的便点了点头。江屿微笑着把手搭在冯承雁的手腕上,几缕蚕丝般的内力缓缓渗入,沿着冯承雁的周身经脉游走起来。冯承雁的气海比冯承辉的要小一些,江屿十分小心的从她的气海中牵引出一缕内力,由自己的内力牵引着开始流转。 运行了数个周天之后,江屿柔声询问冯承雁:“怎么样,找到感觉了吗?” 冯承雁闭目点头,小心地维持着内力的流转,待江屿撤手之后,她便顺势把内力渡向冯不二。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冯不二便醒转了过来。 冯不二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把罗瑞峰和燕一刀叫到身侧,与冯承雁和冯承辉并排站在一处。 “瑞峰、一刀,有件事儿我早就想跟你们说,可我一直顾虑怕你们接受不了,所以就一直忍着没敢说。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样,一想起老四他们几个我这心里就难受。” 燕一刀和罗瑞峰面面相觑,都想不出冯不二究竟要说什么秘密。 冯不二未曾说话先叹气:“唉……你们应该知道我得了血液凝固的怪病,所以才要一直服用蛇毒。可你们知道我这病是怎么得上的吗?” 罗瑞峰略一思索便答道:“难道是孙承宗给您下毒?” 冯不二摆手:“这话你可是抬举孙承宗了,他还没这个本事。唉……算啦,我也不卖关子了,实话告诉你们,我这病,就是玄武神功的副作用。练到极致时,我就会变成石头。” 罗燕二人闻言俱是一惊,不等他们发问,冯不二便说出了玄武神功的秘密。 玄武神功的核心便是一个静字,练到第五层时,只要身体静止便会自行化练内息,内力源源不绝地外放于皮肉,便是金刚不坏。可强悍的表面之下,却也隐藏着可怕的秘密。 静的极致便是如磐石一般的存在,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动,可谁又想把自己变成石头呢。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解决的办法,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早就把玄武神功传给你们了。这话我也给你们说开了,现在就由你们自己选择吧,谁想学玄武神功,我这就把心法口诀和这么多年的心得传授给他。不过这血脉凝滞的毛病目前还没有解法,以后变了石头可别怪我。” 罗瑞峰还在权衡利弊的时候,燕一刀已经站了出来,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冯不二的好意:“多谢义父的好意,不过我已经决心离开神拳山庄了,要不是为了最后祭拜您一次……” 冯不二的神情一阵黯然:“是因为老六吗?” 燕一刀神情痛苦地闭上了眼。 冯不二点了点头:“出去转转也好,再不出去走走,老虎也变成猫了。瑞峰,你怎么打算?” 罗瑞峰单膝跪地,右手抚胸:“义父,我想好了,我要学!” 冯不二又看向自己的一双儿女:“你们俩有人想学吗?” 冯承辉也跟着单膝跪地:“为了您,也为了神拳门,我要学!” 冯承雁也跟着表态要一起学习。 冯不二皱眉思量了一阵,紧拧地眉头忽然舒展开来,怅然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那老道士说我命中有一子一女,结果便真的只来了一子一女,既然如此,我也相信老天不会绝了我冯家的根。好!那就一起学吧!” 随着冯不二起身下床,整座神拳门再次恢复了活力,门人纷纷撤掉身上的白布,重又鼓起了往日的威风。 冯不二回随园之前,特意走到江屿身边,邀他同来随园一趟有事相商。 江屿当然也有事找冯不二。为了保住他的命,方怡白和江屿都出了不少力,可方怡白的雇主孙承宗竟然是幕后黑手,虽然单子做成了,不过说好的报酬八成是拿不到了。 正在江屿犯愁的时候,没想到冯不二竟然会邀请他私下见面,看来报酬的事儿还有戏。于是便喜滋滋的跟着冯不二回了他的书房。 石军见到冯不二好端端的回来。铁塔一样的汉子也不禁红了眼眶。 进屋之后,冯不二直接坐到了茶桌后面,吩咐人把炭炉点上。 “江先生,不好奇老夫找你何事吗?” 江屿也不客气,笑嘻嘻的坐到了冯不二对面,两人又回到了初次见面时的样子。 “门主让我来这里,总不会是要给我结账的吧?” 江屿的话才说完,身后竟然响起了一阵笑声,江屿愕然回头,看见身后正有两个红衣老头笑的前仰后合。 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忍着笑说道:“哎呦,这小王八蛋还真跟他们说的一样,要钱不要命啊!” 另一个矮胖些的稍稍有些不悦:“哎哎哎!那是我外孙女婿,别一口一个小王八蛋!” 高个子的一瞪眼:“格老子的,你的外孙女婿不也是我的!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矮胖老头撇了撇嘴,不再搭理对方,转向江屿:“小子,你认得我们嘛?” 江屿咽了一口口水,试探着说:“唐南星……和唐北斗?” 瘦高老头在江屿头上抽了一巴掌,怒道:“我们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快喊外公!” 江屿错愕道:“外公?我连我妈是谁都不知道,不好乱认外公的吧……” 矮胖老头也冲过来在江屿头上抽了一巴掌:“好小子还装糊涂是吧?” 江屿无缘无故被抽了两巴掌,此刻也有些恼怒:“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什么外公外孙女的,我是我师傅捡来的,连爹妈都没有,哪儿来的爷爷外公啊!” 矮胖老头看着江屿撇嘴说道:“我孙女说,你抱着她睡了一宿还亲她的脚来着,怎么样,想起来了没有啊?” 江屿一听便脱口喊道:“你孙女是唐若曦?!” 闻言,高手老头拍了拍手:“好!承认了!” 江屿苦笑:“两位爷爷,那是误会啊,我没亲她的脚!” 矮胖老头挑了挑眉:“哦,那就是承认你搂着她睡觉来着!” 江屿扶额无语。 一旁的冯不二早就忍不住笑弯了腰,颤着手制止两个老头围攻江屿,忍俊说道:“你们两个老不正经的还是赶紧说正事儿吧,再说下去,江先生非跑了不可。” 两个老头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矮胖老头说道:“若曦正在京城找他爹,你过去给她帮帮忙,找到她爹你们也好完婚。” “哈?完婚?” 高手老者不悦道:“不完婚怎么着?黄花大姑娘让你搂了一宿,怎么着,想不负责?信不信老子把你化成脓血?” 江屿吸了吸鼻子:“那个……帮忙可以,完婚就算了吧?” 两个老头同时哼了一声:“那就得听若曦的了。不过,你要是敢欺负她,你看我们怎么收拾你!” 两个老头说完便走,也不等江屿表态。屋里只剩下冯不二和江屿。 江屿好像被人抽去了骨头,顺势瘫软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哎呦……我要是有您那千里传音的本事就好了……我得跟唐姑娘把话说清楚,这个误会太大了呀。” 冯不二闻言哈哈一阵大笑:“江先生想学千里传音?” “谁不想学呢,不过我又不会玄武神功……” “唉!我这千里传音好学得很,不用玄武神功,你要不要学啊?” 江屿大喜:“当然想学!” 冯不二笑着把江屿领到博古架前,伸手拧动了一个花瓶,随着花瓶的转动,一扇暗门悄然打开。 两人走进暗门,江屿发现这里是一间空荡荡的密室,密室四壁上挂着八幅图画,分别是神拳山庄中的八座代表建筑。 “千里传音的秘诀就在这里啦。” 冯不二伸手拉动卷轴,把画着随园的一幅画卷收了起来,江屿看见画的背后竟然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洞口约有人头大小,江屿疑惑道:“秘籍在这洞里?” 冯不二笑着摇头:“对着这里喊一声就知道了。” 江屿试着喊了一声‘来人啊!’,除了有些回音之外也并没什么特别的。 “然后呢?” “然后?你这就练成了呀。” 两人走出密室,才把门关好,石军便走了进来,面色惊疑的看着江屿:“先生……刚才可是用千里传音之法喊人来着?” 冯不二笑呵呵的说:“江先生才学会秘法,刚才不过是随口试试,没事儿啦,你回去吧。” 石军躬身退下,待房门关好之后,冯不二才对江屿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千里传音,这是我用来糊弄世人的,那些江湖人骗了我冯家几代人,我冯不二就要用这一辈子骗回来!哈哈哈哈。” 正在客房喝茶的方怡白忽然听见荷莺招呼:“公子快来,您的鸽子又来了。” 方怡白却不由皱了眉,他没有放出鸽子,所以这只鸽子是别人用来主动联络他的。他不喜欢别人主动联络他,因为每次找他,传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 在一种近乎忐忑的心境中,方怡白缓缓展开了字条,上面只有寥寥两句话:白家大小姐已定下亲事,武英候幼子梁书。 纸条被被揉的稀烂,荷莺不由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方怡白看看窗外,冷声说道:“荷莺,赶紧收拾东西,我们去京城。” “这么急吗,咱们去京城干什么呀?” “杀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一 正月十三。细雪漫漫的撒了一天,给整座京城铺上了一层莹莹的白色,直到傍晚才忽然停了。 二更天已过,丰乐桥南街上早就没了行人,只有更夫孤独的打着竹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咚!咚!’ 昏黄的灯笼带不来半丝暖意,一豆烛火只能照亮更夫自己,在夜色中显出一个橘色的人影。 虽然天寒地冻,可更夫走的却并不快,按照规矩,他必须用半刻时间走完整条丰乐街,然后他就可以回到住处喝酒取暖。 莹莹的白雪反射着微弱的月光,把丰乐桥染成了一种奇异的青白色,过了桥,便是他此行的终点。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咚!咚!’ 临近桥头时,更夫看见远远走来一队举着火把的官军。更夫很自然的停步退到路边,提着灯笼躬身静候官军走过,这才又继续过桥。 胭脂河已经上冻,冰面上披着一层白雪,从高处俯瞰下来,此时的胭脂河正像是京城的玉带,丰乐桥恰好便是玉带上的搭扣。 更夫对眼前的美景毫无所觉,脚步不停的走过丰乐桥之后,他径直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 四下无人,月下无风。更夫吹熄了蜡烛,就着月光,在一堆竹筐里翻出来一个包裹。包裹里面放着一身夜行衣还有一把精钢短刀,更夫毫不迟疑,三两下便把厚重的冬衣和风帽换成了一身夜行衣靠。 检查了随身装备之后,更夫脚尖发力,踩着墙角,两个纵越便攀上了身后丈余高的院墙,再一纵身,便隐没在了周府后园的阴影里。 这座宅子是当朝工部尚书周汝杰的府邸,家里人都在后园忙着准备上元节的花灯,忙碌的人们根本没有意识到,死神刚刚从他们身后阴影中经过。 周汝杰的书房还亮着灯火,绢窗上映出两个人交谈的影子。黑衣人又观察了一会儿,趁着没人,便飞身上了书房的屋周汝杰出身于江湖,最擅长制作机关,想不到才一个照面便着了道。发现只是自己的右脚被绳索套住之后,他腰上猛一用力,右手的短刀向着绳索便划了一刀。 他已经做好了砍断绳索之后身体下坠的准备,可没成想短刀砍在绳索上时,只冒出了一串火星。 周汝杰哈哈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别费力气了,你脚上的可不是绳子,那是用无数精钢丝拧成的捆仙锁,别说是你的破刀,全天下恐怕也没有东西能砍断它的。” 黑衣人自然不肯束手就擒,回手又砍了一刀,只不过依旧还是一串火星,这才缓缓开口:“你想怎么样?” 周汝杰闻言愕然:“你问我想怎么样?这话不该是我问你才对吗。三更半夜私闯朝廷二品大员的家中意图不轨,这样的罪名……杀你个十次八次应该也够了吧?” 黑衣人目光灼灼的看着周汝杰:“你要送我见官?” “那不是你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不如咱们先聊聊,如果聊得开心,或许我会放了你也说不定呢。” 见黑衣人没有表态,周汝杰便开口问道:“你是来杀我的?” 黑衣人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啊?”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个该杀的人。” 周汝杰的眉毛动了动,嘴里哦了一声:“这么说来,我没有通过你的考验,是个该杀的人喽?” 黑衣人却摇了摇头:“其实我已经不准备杀你了。” “哦?” 黑衣人指着他桌上的一叠图纸说:“你刚刚给城东慈幼局的图纸打了叉?” “不错,他们算错了土方,那样的房子时间久了可能会塌。没想到,你还能看出那是慈幼局的图纸?” “图上写着慈幼局,我只是识字而已。”黑衣人顿了顿,继续道:“虽然我看不懂图纸,也不懂建筑,不过我不想杀一个拿百姓的性命当回事儿的工部尚书。” 周汝杰挑眉反问:“那你还到我书房里来干什么?” “我是想提醒你有人要杀你……” 嗖…… 黑衣人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一只突然射入的羽箭给打断了。好在黑衣人反应快,用短刀格开了羽箭。不过一息之后,又有三支羽箭射了进来,其中一支甚至是贴着黑衣人的脸颊过去的。 周汝杰不敢抬头,蹲在地上吼道:“你还有同伙?!” 黑衣人也大吼:“我是自己来的!” 周汝杰也不多言,快步闪到自己的书桌后面,扳动了一个机关,黑衣人脚上的精钢捆仙锁应声而落。此时又有几支羽箭穿透了绢窗直射而来,黑衣人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只得挥动短刀尽力格挡。 平安落地之后,黑衣人马上滚身贴到窗边。 “你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杀你!” 外面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周汝杰神情凝重的说道:“看来他们找你是来当替罪羊的,这群畜生!” 外面已经亮起了火光,哭喊的声音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微弱。又有一波羽箭射了进来,他们惊恐的发现,这一波竟然共有二十余箭。 哭喊声渐渐平息,而周汝杰的心却在滴血。他明白,刺客八成已经杀光了自己的家人,此时已经全部集中到自己这边。 “小兄弟,我有机关能杀他们,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叫李牧遥,你说,要我怎么帮你?” “你帮我看好他们的位置就行,我在这里控制机关!“ 李牧遥说了一个好字,抬手打出几颗石子,房里的几盏灯烛应声而灭,然后才凑到一扇破窗后面往外看。他清楚地看见箭手已经换上了火箭,橙色的火苗举在半空,转眼就能把这间屋子付之一炬。不过火苗也暴露了箭手的位置。 “假山上,凉亭,那棵大树下面,还有桥上。” 随着李牧遥的话音,他念出名字的地方接连爆出火花,箭手惨叫一声便没了生息。眼见着悬在空中的火苗接连消失,李牧遥这才松了口气。 周汝杰缓缓起身,看着窗外熊熊的火光老泪纵横,不用想也知道,家里怕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小兄弟,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你说吧。” 周汝杰张开紧握的拳头,把一方小印塞到了黑衣人的手里。 “把这个东西交给唐弈人,务必要交给他本人。” 李牧遥皱眉:“七步杀唐弈人,他不是唐门的杀手吗?” 周汝杰缓缓点头:“你一定要交到他手上,告诉他,他们要找的人在我这里!” 李牧遥看着外面的大火说道:“外面已经没人了,不如我带着你走吧!” 周汝杰摇了摇头:“这火起了这么久,外面连个水龙队都没来,看来今晚我是一定要死在这里了,只有你能逃出……” 正说话时,周汝杰的余光忽然瞥见窗外站了一个人。那人正对着李牧遥的后背,隔着窗子举刀便砍。示警已经来不及了,周汝杰挺身往前一步,用自己的胸膛接住了刺客的一刀。 李牧遥大叫一声,短刀向后连刺了数下,杀手便和周汝杰一起缓缓倒在了地上。此时,周汝杰的嘴里不断有鲜血涌出来,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要说什么,可发出来的却只是一阵没有意义的咯咯声。 李牧遥摘下蒙面的黑布,单膝跪在周汝杰的身前,拉着他的手说道:“放心,我一定找到唐弈人,把东西交给他。” 听了李牧遥的承诺,周汝杰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正待李牧遥起身时,身边忽然响起一个女子凄厉的哭叫声:“爹!” 李牧遥回头看时,只见浑身血污的周小月和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正往自己这边跑过来。 他们早就看见一身黑衣的李牧遥抱着浑身是血的周汝杰,大汉一见周汝杰已死,向着李牧遥举刀便砍,周小月也执剑猛刺过来。 李牧遥正要解释,却看见远处的火光中似乎又有黑衣人向着这边冲杀而来。 大汉的招式刚猛,趁着李牧遥分神之际,抬起一脚正中李牧遥的胸腹,最后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周汝杰,李牧遥借着大汉的一脚之威越墙而出。 辅一落地便闪身躲进了墙角的阴影里。眼见着大汉驮着周小月也翻出了院墙远远逃走,李牧遥这才又换回了更夫的衣裳。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咚!咚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二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店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柳林镇。 三月的天就像女人的脸,说变就变,早上还是春阳明媚,没想到才过晌午便下起了雨。湿冷的风裹挟着春雨特有的味道——一种泥土与青草混合出的味道,总能让人想到腐朽与新生。垂柳的细枝缀满了嫩绿的新叶,在风雨中轻轻摇曳,像是一群婀娜的舞女穿着水绿色的长裙在轻歌中漫舞。 这场雨来得突然,雨中的人们却并不觉得意外。有伞的撑伞,没伞的便就近找个茶棚歇息片刻,烟雨迷蒙,翠柳摇曳,春雨只能淋湿衣服,却浇不灭人们踏青的热情。这边才有琴声响起,那边便又歌声相合。素不相识的琴与歌就在这场雨中不期而遇了。 有位雅士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立在茶棚边缘郎朗吟诵着诗句,立时惹来许多喝彩声。 大木桌的另一头坐着两个茶客,一个身材高大面貌粗豪的汉子端起茶碗一口灌下,与身边一个身材瘦削的文生公子窃窃私语。公子穿着一身湖蓝色的圆领罩袍,把他的面色衬托的格外苍白。这位公子的眼圈红红的,颧骨上还有一层淡淡的血丝,看着便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任凭大汉兀自说个不停,他却没什么反应。 大汉见他这副模样似乎也很焦急,正在无奈时忽然听见有人发出一声惊叹,大汉闻声抬头,远远便瞧见官道上缓缓走来了一人一驴。 毛驴的皮毛黝黑发亮,只有四蹄和嘴巴生的雪白,一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豆饼。驴背上坐着俊俏的年轻郎中,郎中一手打伞,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的便是毛驴眼前的的豆饼。 豆饼摇摇晃晃的就在眼前,可不管毛驴如何努力,都无法缩短它与豆饼之间的距离,游人们见了这般情景无不侧目哄笑。毛驴吃不到豆饼还要被人取笑,便啊呜啊呜的叫了起来。郎中见毛驴真的急了,便把竹竿往回一甩,豆饼划了个弧线,正好落到驴嘴里。 这时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叹:“诶!你这驴还会笑啊!” 大汉看见毛驴,眼前登时便是一亮,大力在桌上拍了一掌:“你等着,我去把那头驴买过来!” 说完,也不等那公子答话,猛然起身便走出了茶棚,追在毛驴身后喊道:“先生这驴不错啊!” 郎中回头一看,见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虽然看穿着像是个游侠的打扮,可看他的举止动作,却是个典型的军伍汉子。 郎中不想多惹是非,只回给那大汉一个微笑。大汉见郎中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竟然紧走几步挡住了路。 “先生且慢些走,在下想跟您商量个买卖。”大汉嘴上说的客气,可态度却很强硬。 郎中不由收起了笑脸,皱眉说道:“除了这驴不能卖,别的买卖都好说。” 大汉啧了一声,指着茶棚里的同伴说:“先生您看,我家小…呃…小兄弟身子不好,走不得远路,你就把这驴卖给我们呗,你说多少钱,我出双份儿给你。” 大汉说完便拍了拍腰间挂着的钱袋子,本以为郎中听说自己出价两倍,怎么也该动心了,可没想到那郎中竟断然摇头:“别的都好说,这驴真的不能卖。” 郎中不想多费口舌,拱了拱手便要走开。不想那大汉竟然来了脾气,张开双臂挡在驴前,怒道:“你这后生怎么这么不懂事儿!老子说了付双倍的价钱买你的驴,你当我买不起吗!” 年轻郎中也被他激起了火气,说话的声音不由高了几分:“哎呀?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啊,我说不卖,就是多少钱都不卖。你挡着我的路,是想当街行抢吗?!” 避雨的游人见到这边起了争执,纷纷驻足向着他们这边观望,茶棚里的公子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赶紧上前拉住大汉的衣袖,对郎中说:“先生不要误会,我们不是坏人。”说着又转向哪位大汉道:“十三叔,咱们还是快走吧。” 郎中见这人的说话还算客气便多看了两眼,见他虽然是一身男装打扮,可那身形和气质,一望便知竟是个女子,而且看起来似乎正在生病,正要出言询问时,那大汉却狠狠瞪了郎中一眼,拉着那位女子转身便走进了雨幕中。 郎中无奈的摇了摇头,向着另一边的岔路拐了下去。 雨越下越大,竟然还刮起了风。郎中的伞挡不住风雨,早就被淋得透湿。好在没走多久便进了镇子,一番打听,总算找到了客栈。 迎客的伙计见来了买卖,殷勤的给郎中递了一块手巾,顺手接过毛驴的缰绳,殷勤的说:“客官真是好运气,咱们店里刚好还有一间上房,您自管去店里登记,我先把驴牵到后院去,您放心,干净的草料管够!” 郎中擦干净脸上的雨水,嘱咐伙计道:“我这驴有点儿特殊,最好能住个单间,草料倒是无所谓,不过它每顿都要吃一块豆饼。” 伙计听得直龇牙:“客官,你这驴……这么金贵啊?” 郎中叹了口气:“唉,这驴比我都值钱,你说我能不在意吗。” 两个人正说话时,店里又进来两个人,好巧不巧的,正是刚才与郎中拌嘴的那一对男女。大汉进门便喊:“店家,开两间上房!” 掌柜看了一眼还在门口聊驴的郎中,对大汉歉然说道:“对不住啊客官,小店已经客满啦,要不您再去别家瞧瞧?” 大汉闻言一瞪眼:“别家?这屁大点儿的镇子就你们一家客栈,哪儿来的别家!别废话,赶紧给老子准备两间上房!” 掌柜也是见惯了世面的,不急不恼的对大汉说:“咱们柳林镇本来人口就不多,要不是今天忽然下了雨,我这店里也住不了这么多人,不瞒您说,这整座客栈,除了我跟伙计住的地方,就剩下一间柴房了。” “柴房?!你当老子付不起钱啊!”大汉说着便解下了腰间的钱袋,随手丢在柜台上。 大汉和掌柜说话时,郎中这边也已经安顿好了自己的驴,走到柜台前说:“麻烦掌柜,一间上房。” 掌柜二话不说,从台子上摘下一块木牌后,提笔在账册上登记。 大汉见状立时就急了:“掌柜的你什么意思啊!我们住店你说没房,怎么他住店就有?!你是诚心给你家十三爷添堵不成?” 说着,他一把抢过掌柜手里的木牌揣进了怀里。 掌柜赶紧给他解释,并不是自己有房不给他们住,而是因为郎中是先来的,所以这最后一间房才留给了他,再说,大汉要的是两间房,可店里却只剩下了一间,怎么也不够他们住的。 这位十三爷的嗓门出奇的大,没多久便引来许多住客围观,同行的女子不想引人注意,赶忙去拉他的衣袖。可那大汉竟像是被气急了,用力甩开了女子的拉扯。那女子怎么也没想到同伴会把自己甩开,脚步虚浮的往后退了几步,竟然顺势昏倒在了地上。 十三见状怪叫了一声,冲到女子身边大力摇晃了起来:“小……小弟!你醒醒啊!我……我没想到是你啊……” 他这一顿摇晃,看得郎中直瞪眼,连忙出言制止:“住手!你躲开,让我给她看看。” 十三一见是他,心里更是气急:“去你娘的谁要你装好心!” 郎中根本不理会大汉的无礼,探手一摸,便觉得女子的额头滚烫,情况紧急,郎中一把抱起昏迷中的女子,让伙计赶紧带他们回房。 十三一见立时就急了,正要阻止,却被郎中用手肘在身上撞了一下,顿时便觉浑身无力,一滩烂泥似的软倒在了地上。 伙计领着郎中往楼上走,老掌柜举着笔在楼下喊道:“客官可否留个姓名?” “江屿!” ———————————————————————— 刑部是主管刑罚的衙门,三省六部里,只有刑部的的门槛最高。能进这衙门的人,要么是协办的朝廷大员,要么是等着砍头的重案要犯。寻常人,只怕几辈子也没机会见到刑部正堂的模样,可今天这里却坐满了人。 刑部尚书刘培中端坐于上首,左右两厢分别坐着大理寺卿龚正和吏部尚书顾儒松。再往下,是刑部侍郎李英杰、大理寺少卿徐龙辉,还有京畿清吏司和督捕司的几位司使。 上元节前,工部尚书周汝杰的府邸被大火付之一炬,满门百余人竟是无一幸免。天子震怒,下了限期破案的旨意,不仅如此,还莫名其妙的把吏部也给扯了进来。 在座的这些人全是朝廷大员,拎出来各个都是人精,可凑在一起却都变了哑巴。各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侦办案件有大理寺和刑部也就够了,不明不白的把吏部也给扯进来,表面看来是格外重视周汝杰的案子,可吏部的本职是考评官员的能力和操守,有吏部的人在场,谁敢放开手脚做事? 刑部侍郎李英杰今年五十一岁,行事作风历来练达,眼见限期将至,便有些沉不住气:“大理寺提交的案卷我们已经查阅过了,忽然想起一些疑点,不知——” 李英杰故意拉了个长音,刘培中老神在在的看着茶杯一言不发,龚正倒是扬了扬眉毛,淡然说道:“李大人请讲。” “卷宗里写,周家满门一百一十二口人全部死于大火……这个结论是谁定下来?” 龚正皱了皱眉:“现场的尸体大都已被烧焦,从我检查的三十八具尸体来看,尸体的口鼻中多有烟灰,说明是生前有烟灰吸入,尸体形态如护头抱膝,可以断定尸体被烧时依旧鲜活柔软。断定他们死于大火并无不妥。” 刘培中扬了扬雪白的寿眉:“哦?大理寺只验看了三十八具尸体?那其他的呢?” 徐龙辉无奈道:“我们眼看的这三十八具尸体大都是死在院子里的,尸身尚算完整。其余尸体都是在屋中的瓦砾堆里发现的,损毁严重,已经无法验看了。” 刘培中嗯了一声,顾儒松也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李英杰正要说话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那些尸体我也看过,我觉得他们有问题。” 李英杰一听便知说话的人是梁书,闻言,低声斥责道:“慎言!” 没想到梁书不仅没有慎言,反而大踏步走了进来:“那些尸体我也看过,他们的口鼻里确实有烟灰,可这也不能当做证据啊。” 龚正神情肃然的哦了一声:“那就请梁大人给个理由。” 梁书倒不在乎对方的态度,清了清嗓子说道:“确实,尸体的口鼻里有很多烟灰,可他们的气管里却是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既没有烟灰,也没有被灼烧过得迹象,所以我想,他们口鼻中的烟灰应该是死后被人灌入的。” 龚正冷哼道:“梁大人可知,如果人是被烟熏死的,那尸体的气管便不会有灼烧痕迹。” 梁书点了点头:“当然想过,可您刚才也说,那些人是死在室外,所以我要说另一个疑点。” 梁书说道这里顿了顿。看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这才继续说道:“周家后园中共发现八名死者。” 见徐龙辉点头,梁书才继续说道:“其中有三具尸体是在水池边发现的,那么我就很想问一句,他们是傻子吗,他们宁肯被烧死在水池边也不肯下水逃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三 柳林镇只是进京路上的一个小镇甸,人口不过千余户。往前十五里是广安县,往后三十里是莲池县。一座镇子,夹在两座县城之间,往来的人数确实不少,可住在这里的人却不多。这座升平客栈虽是城里唯一的客栈,却也只有正房十五间而已,平时根本住不满,日常全靠卖些酒饭维持生计。所以,这客房里的设施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屿才一进房门,迎面便感到一阵阴冷的潮气。虽然知道现在不是讲究条件的时候,可江屿把那女子放在床上时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被褥不仅潮湿,而且还隐隐泛出发霉的味道,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哥,咱们店里还有没有干净的被褥?这被子是潮的,不能给病人用啊。” 伙计一脸的为难:“客官莫怪啊,我们原本打算寻个好天气晒晒被褥的,谁成想今天会住进来这么多人。不瞒您说,别的房里也都是这个条件,要不……我给您找个炭盆来吧?” 江屿点了点头,等伙计关门出去之后,便开始给那女子诊脉。真气如丝如缕,缓缓侵入女子的脉门,沿着周身经脉行走一圈之后便放了心,这人肝气郁结肺气不宣,心火虽旺胆气却虚,想来是遭逢了什么不幸,受了七情内伤而不自知。 江屿收回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病人。论起长相,这女子只生了一副中上之姿,皮肤细嫩光滑只是肤色略深,或许她出门在外也已经有些时日了。虽然束起了头发作男装打扮,可看她额头鬓角露出的柔嫩碎发,一望便知她只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少女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颊上布着一层红血丝。昏迷中的少女似乎被噩梦所魇,嘴里喃喃喊着爹爹、报仇。 不知道这瘦弱的躯体究竟背负着怎样的冤屈。江屿叹了口气,为她施了针灸,又导正了气血,此时,这女子脸上的血丝已经渐渐退了,只是两道柳眉依旧紧紧皱着。 江屿才喂她服了药,便听见外面似乎有吵闹声,不过片刻,店伙计便抱着炭盆走了进来。伙计把炭盆放到床边,陪着笑对江屿说:“那个……客官,楼下那个大个子躺在那儿骂人呢,我们这买卖都没法做了……您要不行行好,赶紧让他起来吧?” 江屿愕然:“啊?” 略一寻思才想起来,刚才情况紧急,他好像点了那位十三爷的穴道?回头看看床上的女子,心中暗叹一声:完了完了,这回又是白忙活了,不仅收不到诊金,只怕还要给那汉子赔不是。 苦笑着下楼一看,果见大堂里正围着一圈看热闹的客人,人群中正有阵阵喝骂声传出来。分开人群,就看见软倒在地上的十三爷正在破口大骂,看见江屿竟忽然闭了嘴,只是气鼓鼓的瞪着眼睛。 江屿一边解穴一边说:“对不住对不住!刚才情况紧急……不过你放心,那位小兄弟已经睡下了,估计睡到明天病就好了。” 江屿特意在小兄弟三个字上加重了读音,十三扒拉开江屿站起身,只气呼呼的说了一句:“谁要你多管闲事儿!”便上楼去了。 江屿耸了耸肩,无奈的走到柜台前,向掌柜打听起柴房。 老掌柜看着十三的背影,对江屿说:“您这是要把房间让给他们了?” 江屿耸耸肩:“唉,世上哪有医生跟病人抢房间的,出门在外都不容易,那间房就让给他们吧。不是说还有间柴房吗,要不我在那里凑合一夜算了。” 老掌柜默默点了点头,吩咐伙计收拾好柴房,又从自己的房里拿了一套干净的被褥送了过去。条件虽然简陋,可好歹不用淋雨,伙计找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算是床铺,铺着干爽的被褥倒也还算舒适,只不过柴房里没有灯烛,江屿便就着淅沥沥的雨声早早睡了。 第二天早上,江屿起床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只是地上还有积水。江屿看时间还早,便打算在柳林镇走走,看看有没有生意,跟伙计打了声招呼,背着药箱便出了门。 江屿出门便往东走,原以为东边会有个集市,可没想到走不多远便看见一座医馆。医馆的门前站着几个乡民,看样子像是在候诊,江屿见状不由纳闷——眼下正是春寒料峭,哪有让病人在外面候诊的道理?再者,那几个所谓的病人都是精壮的汉子,怎么看也不像生病的样子。 江屿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询问时,其中一个壮实的汉子也正打量着江屿,见他背着药箱便大喜道:“诶!那不是游方的郎中吗,咱们要不找他看看吧。” 话音刚落,一群乡民便把江屿围了起来。还是那个壮实的汉子当先开了口:“这位先生,您可是游方的郎中?” 那人说话的时候微微有些气喘。 江屿笑着点头:“正是,不知你们哪位要看病啊?” “我们都要!” “啊?你们都要看病?”江屿闻言一阵愕然:“我看你们身体强健,不像生病的样子啊?” 江屿这话一出口,其中一个叫牛大宝的便叹了口气,给江屿讲述了自己遭遇。 他们是附近白头村的村民,从两年前开始,村里忽然发了怪病——好端端的人忽然开始胸闷气短,之后便会四肢无力手脚酸软,个别严重写的还会腹泻。在镇上的医馆看了几次也不见半点儿效果,干脆就把坐堂的周先生请到了村里,可不仅没找到病因,就连周先生自己也开始莫名的气喘。周先生原本以为是传染病,可才回到镇上住了两天,气喘的毛病竟然不药而愈了。渐渐地,就有白头村闹鬼的传说便在镇子上传了开来,如今镇上的人见了他们白头村的人全都躲着走。 听了牛大宝的讲述,江屿也觉得奇怪,行医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这种怪病。当即给这些人一一诊脉,果然他们的脉象都十分正常,根本没有一点儿生病的迹象。江屿又用内力探查了那些人的经脉,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你们除了觉得胸闷气短之外,还有别的症状吗?” 牛大宝断然摇头:“除了气短之外,肠胃也不太好,隔三差五的就闹肚子,要不就犯恶心,除了这些到也没别的了。” 江屿又看了他们的嗓子和舌苔,除了有些上火之外,其他一切都很正常。于是便又问道:“你们全村人都有这病吗?” 牛大宝再次摇头:“那倒不是,只有村东几家,还有村南几家。村西头的屁事儿都没有。” 江屿再次皱眉:“这病还挑地方?那你们几家人都是邻居吗?” 牛大宝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您是想问这病传不传染,您放心,虽然这病怪得很,可是却不传染。” 牛大宝见江屿眉头紧锁的样子就知道他也没有头绪,便说:“原来先生也没什么头绪。可惜现在已经没人敢去我们白头村了,算了,就让我们听天由命好了。” 牛大宝说完便走,江屿却喊住了他:“能不能带我去你们村看看?” —————————————————————— 刑部后堂,刑部尚书刘培中与大理寺卿龚正相对而坐。龚正的手指轻轻划过桌上的一摞案卷,抽出几张尸格开始阅读。 刘培中呷了口茶,乐呵呵的说道:“怎么,龚大人也觉得梁书说的有些道理?” 龚正点了点头:“梁书说的确实有理,不过,刑狱之事一切都要讲求证据。妄加揣则终究不能作为依据。” 刘培中微微颔首,任由龚正翻阅案卷。空旷的后堂里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只有树枝和瓦檐上还有水珠滴落。 他想起后堂门前的石阶上就有两个小小的水坑,是被瓦檐上的水滴落冲击而成的,他还记得,自己刚在刑部做主事的时候,那条石阶还是一块平整的青石,那年是甘露二十八年。水滴石穿,他竟然已经在刑部坐了这么多年。送走了甘露,迎来了隆庆,终于在广元元年做了刑部尚书。 已经记不清先帝长什么样子了。他只记得,皇帝的鼻子和先帝很像。 “从尸格上看,死者的口鼻中尽是烟灰渣滓,身体呈蜷曲状,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龚正边说边把尸格夹回卷宗,端起茶杯正要饮茶,刘培中却缓缓开口:“既然并无不妥,那你又何苦这般心绪不宁呢。” 龚正的动作骤然一僵,轻轻放下手中的尸格,说道:“当今圣上沉迷于仙术,朝政多由几位首辅主持,如今,他竟为周汝杰的案子出关,亲下旨意要求破案……” 刘培中一听龚正谈及皇帝,急忙笑着摆手:“陛下的旨意当然是要遵从,良植勿需多言。” 龚正看向刘培中,正色道:“你我的心里都清楚,周家的火烧的确实蹊跷,如果此事背后真的另有隐情,那这主使之人的身份……” 刘培中的眼皮低垂,视线集中在手边的茶杯上,杯中的茶水汤色正浓,良久,他才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既然疑点是梁书提出来的,那这案子就让他查办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四 白头村的怪病由来已久,牛大宝他们几个原本就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这年轻郎中竟然要去他们村里看看,一听这话,他们立时就把江屿围了起来,恨不得立时就把这郎中扛回村子才好。 江屿好说歹说才让他们冷静下来,自己的驴和行李还在客栈,怎么也要先把账结了才能走。牛大宝傻笑着跟在江屿后面寸步不离,像是生怕江屿会突然反悔跑了似的。 于是,江屿带着三个气喘吁吁地汉子,浩浩荡荡的回客栈退房。进门时,正好看见十三他们下楼。十三很不情愿的冲江屿点头示意,之后便到柜台退房。江屿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昨晚的诊金是收不回来了。 倒是那名昏倒的女子,一见来人是江屿便笑着走了过来。 “周小月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女子原本想给江屿万福一礼,膝盖已经弯了才忽然想起,自己此时是一身男装打扮,慌乱中,竟然直直的跪在了江屿面前。 这一跪来得实在突然,江屿赶紧扶她起来:“哎呀不敢不敢,区区小事,姑额公子怎可行此大礼啊。” 见她脸色依旧苍白,便又问道:“你的病还没好,怎么这就要走了吗?” 女子脸颊绯红的点了点头,起身说道:“不瞒您说,我们是来这里找人的。好不容易才得了些线索,实在不敢耽搁。说起来,江先生怎么也要走了?” 江屿指了指等在门口的牛大宝:“他们村里生了怪病,我跟着过去瞧瞧。” 他一眼瞥见十三走了过来,就笑着与周小月挥手告别。 十三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轻哼了一声,拉着周小月便往外走,走到门外,看见牛大宝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上前问道:“这位兄弟,你知不知道白头村怎么走啊?” 牛大宝点头:“我们就是白头村的,正要回村呢,你们要是不认识路,不如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十三越想躲着江屿,江屿就偏巧跟他们同路。周小月的身体还很虚弱,十三便想着雇一辆马车,既可以缓解周小月的劳顿,也可以和江屿保持距离,可牛大宝却拦住了他,劝他别白费力气了。最近出来踏青的人多,镇上的马车早就没了,要是他们不嫌弃的话,可以搭他们的马车同行。 牛大宝的马车是一辆拉货的平板货车,坐上三个村民还有十三和周小月也不会觉得拥挤。周小月还是头一次坐这种马车,一开始还有些欣喜,可没行出几里路她就受不了了。马车颠簸的不像样子,周小月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江屿看她嘴唇紧闭脸色苍白的样子,就知道她多半是晕车。伸手摸了摸小黑的脖子:“小黑,你让那位小姐姐骑一会儿好不好?” 小黑扭头看了看江屿,又看了看马车上的周小月,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便欢快的啊呜一声,算是同意了。 江屿给小黑喂了半块豆饼后,就招呼周小月过来。小黑十分温顺的等周小月坐好之后,才迈开蹄子走了起来。周小月骑过马,骑驴却还是第一次,先还以为会不适应,可没想到小黑走的又快又稳。 看着笑容腼腆的江屿,周小月发自内心的说了一声:“谢谢您。” 周小月倒是很高兴能跟江屿同行,这个郎中不仅笑容腼腆,谈吐也相当有趣。周小月很爱听他讲的江湖见闻,有些故事似乎也听十三讲过,可他就是觉得江屿说出来的故事格外有趣。 十三懒得看江屿和周小月有说有笑的样子,转头去跟牛大宝他们攀谈。 柳林镇外的春光正美,远山上有如雪般的山桃花开得正浓,山下的拒马河舒适平缓,倒映着河岸两边的春山翠柳。一行人赏着美景有说有笑,可江屿却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人一直在跟踪自己。 ————————————————— 丰乐坊地处京城正西之地,西邻西市,北临国子监,出南门便是连接御道的春明大道,往东走,便是三省六部所在的昇平坊。 一条胭脂河把丰乐坊斜斜的分成了两半,五座石桥连接着东西两边的坊市。丰乐坊之有名,全赖于丰乐楼之繁华。朝臣文士总喜欢来这里饮酒取乐,后来,在这附近又起了几座勾栏酒肆。久而久之,倒真的应了丰乐这个名字。 为了不让宵禁扫了饮酒的兴致,京中的大人们纷纷在这里买房置地。不知不觉间,人们十分默契的以丰乐桥为界限,丰乐桥往北,尽是勾栏酒肆。丰乐桥往南则是宅院府邸。一时间地价水涨船高,能在丰乐坊安家的,起码也得是三品以上的大员。 得益于胭脂河贯穿其中,丰乐坊也是京城中唯一一座可以走水路交通的坊市。从最南边的侍郎桥登船,行到最北边的长乐桥不过两刻时辰,既不用闻路上的腥臊气,沿途还有绝美风景。 梁书小的时候坐过一次胭脂河的游船。他只记得一群老头子用他听不懂的话赞美沿途的美景,而他却一点儿都不喜欢慢悠悠的游船,一心只羡慕在地上驰骋的骑士。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梁书依旧不喜欢胭脂河上慢悠悠的游船。只是城里不能骑马,就算他是武英候的儿子,此时也只能牵着骏马和贩夫走卒混在一起缓缓前行。 走着走着,前面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原本还能缓缓行进的人流竟然彻底堵住不动了。先还以为只是路口又被货车堵住了,可不多时他竟然听见前面喝骂声传来,隐隐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声。 梁书皱了皱眉,摘下腰间的的刑部腰牌高声喊道:“刑部办案,无关人等速速让开!” 人们听见刑部办案的吆喝便急忙闪出一条路,生怕落一个妨碍公务的罪名。梁书越往前走,那喝骂声与哭叫声便愈发清晰,及至近前,他只见四五个世家子正与一个身穿鹅黄衣裙的姑娘对骂,姑娘身后是一老一少两个乞丐,老乞丐头上流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孙女则趴在老乞丐的身上不停地的哭泣,嘴里不断喊着爷爷、爷爷。 梁书向一个围观的大婶问清了经过,心里的怒火便压不住的往外冒。这爷孙两人好端端的跪在路边乞讨,那几个人路过的时候不小心踩碎了老人乞讨的碗,还反说是老人的碗放的不是地方,里面的猪食弄脏了他的鞋,非要让老人赔钱。两个乞丐怎么会有钱?他们就让老人用孙女抵债。老人才说了一个不字便被他们毒打了一顿。 大婶看梁书是个当官的,便忧心忡忡的说道:“跟他们对骂的姑娘也是个外乡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厉害,只怕也要吃亏啊。” 此时,老乞丐已经醒转了过来,爷孙两人抱在一起只顾着哭。 梁书轻哼一声:“放心,有我在她吃不了亏。” 一言及此,梁书大踏步走到那几个泼皮跟前,挺身把那名黄衣女子挡在身后:“姑娘,这里的事儿交给我就好了,你赶紧走吧。” 黄衣女子诶了一声:“交给你?你能摆平这几个人吗?” 梁书心中冷笑,正要说话时,对面一个一身花袍的人却先开了口:“哎呦呵,怎么着?刑部的人怎么当上大理寺的差了?让我瞅瞅你的腰牌……哎呦,难怪这么冲,原来还是个主事,可惜啊,你一个六品的主事……” 那人的话才说了一半,嘴上就被梁书用令牌狠狠抽了一下,鲜血立时就流了下来。那人捂着嘴不可置信的看着梁书,含混不清的喊道:”你敢打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他妈……“ 梁书一抖腰间的扶风长剑,剑柄狠狠戳在那人的胃上,大花袍猛地弯下腰,嘴里呕出了一口血,趴在地上再也发不出半个字。 梁书蹲下身,抓住那人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你连我都不认识还敢在京城撒野?回去跟你爹说,你让一个叫梁书的六品主事给揍了,你看看你爹会不会给你出头。” 看着大花袍惊恐的眼睛,梁书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向大花袍的几个同伴说:“带着你们主子赶紧滚蛋,记住了,这里是京城,由不得你们欺负人。” 眼见那几个人落荒而逃,梁书走到老乞丐身边,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递了过去,老乞丐赶紧摆手:“不可不可……您为我们做主,我们可不敢再拿您的钱。” 梁书拉过老人的手,把银子拍在老人的手上:“老人家,京城你们是呆不下去了,拿着这些钱快走吧。” 老人眼中涌出热泪,带着孙女给梁书磕了个个头后便消失在了人群里。 见梁书打跑了无赖,又给乞丐爷孙送了银子,黄衣女子欢快的像只小鸟儿:“这位大哥你真是好官!” 梁书这才发现,那女子竟然没走,不由皱眉道:“这位姑娘你还是快走吧。他们虽然不敢惹我,可若是把账算到你的头上可就大事不妙了。” 女子小嘴一撅,插着腰,指着一辆停在路口的精巧马车说道:“有我家公子在我谁都不怕!” 梁书出身富贵,又从小骑马,一眼便看出那马车不是凡品,就连辕马都是西域良种,不过这款式却不是京城流行的样式,想来也不是本地人,于是便大步走到马车跟前,拍了拍车厢。 车帘缓缓挑开,一个相貌俊美的白衣公子略有些诧异的看着梁书。 梁书向车厢里瞧了瞧,见车里再无旁人,便把腰牌在白衣公子的眼前晃了晃:“这位公子,想来是第一次来京城吧,咱们这里人多路窄,麻烦你以后不要把马车停在路口,这样很容易堵塞交通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五 白头村是个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从村东走到村西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村里最气派的建筑便是牛家祠堂,祠堂里供奉着牛家的列祖列宗,只有祭祀祖宗或是婚丧嫁娶时才会开门。 江屿来到白头村,受到了村长的热烈欢迎。村民们听说有郎中来给他们看病,全都挤到祠堂来看热闹。大家争先恐后的诉说着自家的病情,吵得江屿头都大了。老村长怕江屿生气,一声怒吼把所有人都哄到了祠堂外面等着,喊到谁的名字再进来看病。 桌子被摆在大院正中,江屿的身后,一左一右分别站着村长和牛大宝,有晚来的村民见了还以为是城里下来的大官。 江屿很仔细的给每个病人都做了检查,可结果竟然还是一无所获。虽然病患气短乏力,可从脉象上却看不出半点异状。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江屿却陷入了沉默。他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也相信脉象不会骗人,既然如此,那便只有一种解释——这些气喘、腹泻的症状并非是疾病所致。 一念及此,江屿忽的起身,对一脸忧色的村长说:“村长,能不能让我去病人家里走走?” 村长点了点头,却有些迟疑的说:“去家里看看倒是没什么,老朽只是担心先生莫要因此沾了晦气。” 江屿微微一笑:“不会不会,我要是担心染上晦气就不来咱们村子了。” 村长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索性就让牛大宝带着江屿在村里走走。 另一边的周小月和十三也同样一无所获。来时的路上他们就向牛大宝他们打听过了,可村里根本就没有姓唐的人家。十三不甘心,守在祠堂门口又打听了一边,结果还是一样,村里根本没有姓唐的人家,也从没来过姓唐的客人。 周小月压低了声音问十三:“十三叔,你的消息可靠吗?怎么问了这么多人都没人知道啊?” 十三挠了挠头:“这消息绝对可靠,七年前有云骑卫在这附近见过唐弈人,只可惜那人后来死了……。” 周小月追问:“死了?他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十三断然摇头:“那人之前就认识唐弈人的,他不可能看错。如果没有把握,他是不会飞鸽传书回去的。” 周小月的脸上满是愁容:“那现在咱们怎么办啊。” 十三无奈的摇了摇头:“咱们在村里转转,兴许能找到线索呢。” 正说话间,十三一眼瞥见江屿和牛大宝正往外走,便赶忙迎了上去。听说江屿打算在村里走访病人,十三便提出同行。 牛大宝无所谓的笑了笑:“咱们村儿一共就这几十户人家,你们要是愿意,我带着你们走一遍也没问题。” 谢过了牛大宝,十三便跟着江屿他们一起挨家走访。每到一家,江屿便在纸上画下记号,旁边再用小字写上说明——家里几口人、有没有病患、家里吃什么菜、喝什么水、养没养鸡鸭、有没有牲畜,凡此种种事无巨细。 四个人马不停蹄的走了两个时辰才算把村子转了个遍。此时日已偏西,十三的肚子早就咕噜咕噜的叫上了,而江屿却看着手上的记录陷入沉思。 正如牛大宝所说,村子西边一个生病的人都没有,发病的人家全都集中在村子东边,虽然如此,可也并不是说村东的所有人家都会得病,村东的地势平坦住的人多,二十多户人家发病的却只有十三户,而且这十三户还分散在村东各处,彼此之间简直毫无联系。 江屿看着记录,转向牛大宝问道:“你记不记得这怪病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牛大宝不假思索的答道:“前年秋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正是麦收的时候!” “在那之前你们村里有没有出现过什么怪事儿?” 十三闻言眼睛一亮,插口说道:“你好好想想,有没有来过什么人?” 牛大宝摇头说道:“来人倒是没有,不过要说怪事儿的话……死人算不算啊?” 江屿闻言扬了扬眉毛:“死人?” 牛大宝叹了口气:“前年夏天,大力哥一家六口一夜之间病死了五个。” 江屿翻了翻手里的记录,疑惑道:“咱们刚才没去过大力哥家吗?” 牛大宝用下巴指了指前边不远处的一间院子说道:“那就是大力哥的家,你看那门不是锁着呢吗,赵六子没在家,八成是给他媳妇上坟去了。” “赵六子?你们村不是都姓牛吗,怎么还有个姓赵的?” 牛大宝嗨了一声:“赵六子是个傻子,是秀莲妹子捡回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脑袋上比划了几下。 “秀莲是大力哥的妹子,刚过门没多久男人就病死了,婆家不容她,她就回村跟着哥哥嫂子一起过日子。赵六子就是她上山拾柴的时候发现的,当时我们都以为救不活了,可没想到……这人有把子力气,就是脑袋有病,傻。” 江屿拿出记录对比了下,发现周围几户人家都有发病,便问牛大宝:“赵六子没得怪病吗?” 牛大宝摇摇头:“赵六子比牛还壮实,好像没听说他得病。” 江屿闻言点了点头,走到赵六子家门前,果然见到门上挂着一把铜锁,推开一道门缝,勉强能看到院里的情景。江屿便透着门缝往里看,小院不大,虽然空旷却收拾得干净利落,房檐下面摆着水缸,旁边立着扁担和水桶。靠院墙立着几样农具,就连水井都盖着盖子。 看着整洁的小院,江屿心里没来由的泛起一抹异样的感觉。正在疑惑时,他再次感到有人在暗中注视着自己,猛然回头,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 看着马车缓缓驶离了闹市,梁书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大步向着周汝杰家的废墟走去。 马车没走多远便在街角缓缓停下,方怡白下车之后,大步流星地进丰乐楼。楼下正有几桌客人在吃茶闲谈,见伙计领着一个腰佩短剑的俊美公子上了二楼,不由得面面相觑。 能上丰乐楼二楼的,或是达官显贵,或者才名远播,,无一不是人中的龙凤,寻常百姓别说佩剑上楼,就连远远看上两眼都会惹来伙计的一番斥责。看那人的穿着举止显然不是京城人士,相貌俊美又能佩剑登楼,这人的身份少不得引来一阵猜疑。 方怡白当然不知道楼下那些人的想法。跟着伙计上楼之后,径直被带到一个包厢门前。待方怡白进了门,伙计关上房门便快步走开了。 包厢正中摆着一方矮几,一个中年文士跪坐在矮几旁边正在烹茶。泥炉上的水壶正冒着热气,文士见方怡白进来,笑着指了指对面的软垫。 “来得正好,快快入座。这可是研雪斋的新茶,你得尝尝。” 方怡白撩开衣摆飘然坐下,无名短剑随手摆在小几下面,看着满桌的茶具,无奈道:“北堂大哥你还是老样子,就爱搞这些名堂,好端端的茶叶被你磨成了细粉,谁还喝的出好坏。” 正在煮茶的中年文士名叫北堂春水,是当朝的礼部侍郎,眼看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却总被老爹北堂云生训斥为不务正业,原因无他,正三品的北堂春水是北堂一脉官职最低的男丁。他爹北堂云生乃是三朝老臣,前朝首辅,他哥哥北堂夏树早就进了三省,虽然品级不及北堂春水,可两人的前途却不可同日而语。 北堂春水毫不理会方怡白的挖苦,双眼紧紧盯着水壶里翻滚的气泡,两眼忽然一亮,一手提起水壶缓缓注水,另一只手拿着茶筅快速搅动,不多时,茶杯上便浮起一层浓密的泡沫,随着茶筅不断搅动,泡沫变得越发浓密细腻,待到泡沫细不可辩时,才又用一根竹签在泡沫上作画,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幅《荷塘锦鲤图》递给方怡白。 方怡白捧着茶杯端详了一阵,没等对方的第二杯点茶完成,他便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水入口苦涩异常,不由皱了皱眉:“北堂大哥,你应该知道了吧?” “你指的什么?” “自然是武英候府和藏剑山庄的婚事。” 北堂春水点了点头:“知道,听说是藏剑山庄的白方平主动提的亲事。” 方怡白皱了皱眉:“藏剑山庄向来不与官府打交道,白方平是疯了吗?” 北堂春水扶额无奈道:“朝廷这几年一直在清查江湖势力,听说暗卫已经盯上了藏剑山庄。梁瑞跟白老庄主本就是故交,只是老庄主故去之后两家少了来往,想是白方平听到风声,这才想起跟梁家联姻吧。” 方怡白冷哼一声:“废物。藏剑山庄交给他真是……”他的话说了一半便止住了。 北堂春水也只是耸了耸肩:“没办法,谁让藏剑山庄就那一个男丁。” 方怡白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绢窗,任由和煦的春风吹动鬓边的长发。原本还想欣赏一下胭脂河的美景,可没想到却一眼瞥见远处有一片焦黑的废墟。 北堂春水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便向他解说道:“你看见的那片废墟是工部尚书周汝杰的家,上元节前走了水……” 方怡白根本没听见北堂春水的话,他的视线正紧紧锁定在废墟中的一个蓝色的小点上,他认得出,这个蓝色的小点便是刚才遇到的那个年轻官吏。 梁书立在火场的废墟当中不住地打着喷嚏。虽然已经过了两个月,可火场里的味道依旧刺鼻。虽然说是共同查办,可大理寺少卿徐龙辉却没有跟他一起来火场勘查。 这也难怪,京城里谁人不知梁小侯爷的大名?若说吃喝玩乐打架斗殴,人人都要向他梁书竖起大指,可若是说起破案缉凶,只怕谁都不会拿正眼瞧他。就算是这样,梁书依旧接下了刘尚书的任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决定并非义气之举。 从璧山回来之后,梁书始终无法忘记江屿对他说的话——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悬案,怪事儿见的多了谁都能破案。因着这句话,梁书守着刑部的卷房,把近三十年的案卷全看了一遍。结果还真如江屿所说,世上犯罪的手法就那么多,世人犯罪的动机也就那么多。 梁书接下周汝杰的这桩案子,目的只有一个,他要让世人知道,他梁小侯爷也是能干正事儿的。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说不清的怪味,这味道刺激着梁书的鼻子,让他一个接一个的打着喷嚏。虽然如此,梁书却很高兴。他看过一起二十年前的纵火案的卷宗,里面清楚地记述了这样一句话:火场中有异味使人频嚏。而这刺鼻的味道便是白磷和火油燃烧之后留下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六 江屿的身后全是白头村的村民,牛大宝被他突然回身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问江屿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江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转而问起赵六子的去向。 住在隔壁的牛双全告诉江屿,赵六子去坟地陪他媳妇了。自打牛大力一家死了之后,每年的清明节赵六子都会在坟地住上一宿,抱着牛秀莲的墓碑唠叨整整一天。 江屿闻言点了点头。回身再次打量起赵六子的家,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院子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翻墙进去看看时,村长的孙子牛闻筝正好来喊他们回去吃饭。 于是,江屿便收了翻墙入室的念头,跟着牛闻筝回了村长家。十三和周小月还在打听唐弈人的下落,而江屿却极为少见的没有和人说笑。他隐隐觉得赵六子的家里有古怪,可又说不出怪在哪里。直觉告诉他,那座院子里隐藏着极为重要的秘密。 村长见他们回来,便十分热情地招呼他们吃饭,对看病这件事儿反倒是只字未提。 江屿草草的吃了饭,便拉着牛大宝和村长打听起赵六子的来历。 “大宝哥,你再给我说说赵六子的事儿吧。” 牛大宝微微一怔:“你问他干嘛?这怪病总不会跟他有什么关系吧?” 江屿哈哈一笑:“我就是好奇,您就给我说说吧。” 牛大宝点点头:“行啊,不过这话有点儿长。” 事情要从一个叫牛秀莲的寡妇说起。那年牛秀莲才十九岁,却已经守了寡。过门不到三个月男人就病死了,婆家说她克夫,一顿乱棍给赶了出来。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跟着哥哥牛大力一家过日子。 牛大力下地干活,大力媳妇便在家里操持家务、带孩子。秀莲也不闲着,每天跟着忙里忙外半分不敢懈怠。 七年前的一个秋日。牛秀莲像往常一样进山拾柴,没走多久便看见山路上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看样子,那人应该是失足从山上滚落下来的。 虽然牛秀莲也听人说过类似的故事,可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让自己遇上一回。更让她没想到的是,等她仗着胆子过去看时,那人竟然还没死。这下,秀莲可就犯了难了。 要是遇上死人,他回村喊人过来收尸也就是了,自有村长跟官府打交道。可这人受了重伤却还没死,想要救他,哥哥家里难免又要破费,不救他吧,她的心里又过意不去。一番斗争之后,秀莲还是把那人背回了家。牛大力没有责怪妹妹多事,看了一眼便去喊人帮忙。 脱了衣裳才发现这人的身上全是伤,肚子上还有个对穿的窟窿,青绿色的肠子都流出来了。村里人都说救不活了,可秀莲却坚持不肯放弃。不知是秀莲的诚意感动了上天,还是那人的求生意志够强,两个月后,那人竟然站起来了。可美中不足的是,这人头上受了伤,不仅不知道自己是谁,而且还不会说话,张嘴就是两个字——赵和六。从那以后,牛秀莲就管他叫赵六子。 虽然他人傻乎乎的,可好在还有把子力气,春耕的时候他就跟着牛大力一起干活儿,听说牛双全家的耕牛都没他厉害。 江屿点了点头:“那赵六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尤其是脾气、举止之类的。” 这回轮到村长叹气了:“赵六子来了也有七年了,一直本本分分老老实实,虽然他力气大,又是个傻子,可还从没听说他和谁起过冲突。” 江屿又问:“他现在还是傻呼呼的吗?” 牛大宝连连摇头:“现在好多了,秀莲在世的时候没少为他操心,整天教他说话,不知底细的人见了根本想不到这人以前就会说两个字。诶对了,我记得大力哥好像说赵六子识字来着。” 村长也跟着一拍大腿:“对对对!那年他还说我家的春联写错字了!” 江屿哦了一声,又追问道:“您再给我说说,牛大力一家是怎么死的。” 老村长叹了口气:“好人不长命啊。” 赵六子在牛大力家住了四年,牛秀莲就照顾了他四年。终于在牛大力的撮合下,两人结成了夫妇。赵六子对牛秀莲百依百顺,牛秀莲对赵六子也是恩爱有加。正在大伙觉得秀莲的后半生有了依靠的时候,牛大力家却遭了不幸。 前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天气很闷,村里人早早便躺下休息了。可睡到后半夜时,大伙儿却听见赵六子嗷嗷哭喊着满村跑。等村长带人到了他家时,大伙儿才发现,牛大力一家五口整整齐齐全都死在了床上。 江屿闻言一惊:“全死了?!怎么死的?” 村长摇头叹气道:“仵作来了之后只说没有外伤也不是中毒,然后就有人说是疫症,让把尸首都烧了。” 衙役们搭好了柴堆正要点火的时候,赵六子却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抱起牛秀莲的尸首就跑。十几个衙役愣是追不上他,跟到后山才发现,原来他挖了一个大坑,把牛秀莲的尸首放进坑里之后又跑回来,就这么来来回回又跑了四趟,牛大力一家人才算落了个全尸,如今就葬在了后山。 江屿疑惑道:“牛大力一家死的这么蹊跷,你们就没怀疑过赵六子吗?” 牛大宝点了点头:“当然怀疑过,可一来我们都知道这赵六子本性不坏,二来官府也说大力哥他们是疫症死的。”说到这儿,牛大宝顿了顿,咽了口吐沫:“三来,葬了牛大力一家之后,他在坟前整整跪了七天。回来之后,他就还住在大力哥家里,平时也不怎么跟人交往,但是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 江屿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我还真得见见这个赵六子。” 江屿送走了牛大宝之后便孤身立在门口久久没有离开。银河泛出瑰丽的颜色,衬得那一轮望月格外孤单,清冷的银白洒在地上,照的人心里也跟着一片哀伤。 江屿踩着银白色的哀伤,负手漫步在月光里,聆听着夜风的呼吸声。一蓬云彩缓缓遮住了月亮,黑暗暂时吞噬了大地,不过短短几息之后,清冷的月光便再次洒向大地,只是,那个负手赏月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黑暗中,一双眼睛警惕的打量着四周,这人屏气凝神,努力把自己的感官能力提升到极致。可直到五个呼吸之后,他依然没能找出江屿的位置。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转身欲走时,眼前却现出一张笑眯眯的年轻俊脸。 ———————————————————— 梁书第一次来时便认定了那股奇怪的味道是白磷和火油混合之后的味道。白磷属于军用物资,这种危险的东西绝非常见之物,他也断然不会出现在寻常的火场里。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他还特意参与了验尸,也确实发现了部份尸体的鼻腔和气管没有灼烧后的痕迹。原本以为有这些东西便能认定周汝杰家的大火是有人蓄意为之,可没想到龚正和刘培中却并不认可他的推断,反而让他继续调查。 一想到刘培中须发皆白的坏笑模样,梁书的气便不打一处来。他一边巡视一边暗骂刘培中是个老狐狸、龚正是个老顽固。大理寺卿龚正素来重视物证,看来,想要让他们认同自己的说法,便一定要找出几样切实可靠的证据来才行。 这场大火烧得实在猛烈,不仅砖木结构的房舍楼宇全部焚毁,就连石桥和假山也被烧毁坍塌得不像样子。梁书绕着火场走了两圈,越看那座假山越觉得奇怪。房舍屋宇都有木材,被火焚毁还可以理解,可假山和石桥都是土石堆垒成的,这些东西怎么可能被烧成这样? 这里有古怪!梁书绕到假山得废墟当中,果然发现了好大一片焦黑,那股刺鼻的味道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不仅如此,废墟堆里还隐约传出腐臭的味道。 梁书并不迟疑,马上开始动手清理废墟。随着发掘的深入,刺鼻的腐臭味也越发明显。终于,在搬开一大块假山石后,梁书的眼前现出了一具已经腐烂了的尸体。 虽然尸体已经腐烂看不清面目,可看他一身夜行黑衣的装扮就知道这人绝非周汝杰的家人。继续清理之后,梁书在这人的身边又发现了一张短弓和几支羽箭。虽然弓弦已经松弛,可看这弓上的痕迹就知道它的主人应该是个身经百战的武士。 梁书捏着鼻子,把尸体周围的碎石清理干净。可以看到恶臭的汁水已经浸透了衣服,刺鼻的味道呛得梁书睁不开眼。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冲动,梁书惊讶的发现,尸体的腐液竟然流进了一道几不可见的缝隙里。 顺着那道缝隙仔细观察,梁书可以确定地上藏有一道活门! 梁书快步走出了周汝杰家的废墟,牵着马直奔丰乐坊的东门走去。放着密室不说,但是那具黑衣腐尸便已经足够让龚正相信周家的大火不是意外。 街上人来人往,梁书的心思全在腐尸的身份上,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查清了黑衣人的身份来历便等于破了周汝杰家的灭门惨案。 他一路走一路想,丝毫没有察觉有个人正紧紧贴在自己身边。那人跟了一阵,随着梁书涌入了人群,趁着人群拥挤,他猛一抖手,手中便多了一把匕首,雪亮的刀光一闪而逝猛然刺向梁书的腰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七 江屿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俊脸,他的笑容里总有几分腼腆,又带着几分温柔,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人既亲切又和善。 江屿笑眯眯的看着藏在黑暗中的李牧遥,声音愉快地问他:“你找我有事儿吗?” 李牧遥愕然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郎中竟然深藏不露,下意识地想往后撤开两步。脚尖才准备发力,身上便已被江屿连点了几下,身上几处穴道忽然一麻,李牧遥便应声靠在墙上动弹不得。 眼见已经得手,江屿这才又悠然问道:“都跟了两天了,干嘛急着走啊?” 李牧遥只觉得自己全身肌肉僵直,竟是连半分力气也用不出。便从鼻子里长长呼出一口气,颓然说道:“先生别误会,我来这里没有恶意。” 江屿捏着下巴打量起眼前这人,身高六尺体态健硕,一身圆领紫衫,腰间系着皮腰带,右边挂着百宝囊,左边悬着一口鲨鱼皮鞘的宝剑。最可疑的,是这人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布巾。 江屿指了指他脸上的布巾:“深更半夜的,你藏在暗处监视我,竟然还说没有恶意?没恶意你蒙脸干嘛?” 李牧遥叹了口气:“我真的没有恶意,我来是想求您帮忙的。” “哈?求人帮忙就更不该蒙脸了吧,你这样多不真诚。” 李牧遥苦笑道:“先生说的是,可我也有苦衷,实在是不得不蒙面。” “说来听听?” “我来找您,是想请您把一件东西转交给周小姐。” 江屿闻言咂了咂嘴:“干嘛搞这么多名堂,你自己给她不就完了。” 李牧遥又叹了口气:“我跟她们有些误会,不方便见面,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来麻烦先生了。” 江屿挑了挑眉:“你要给她什么东西啊?” “东西在我怀里,先生一看便知。” “到底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神秘秘的。”江屿一边说一边探手从李牧遥的怀里摸来了一个二指见方的小布包。拿到李牧遥面前晃了晃:“是这个?” 李牧遥点头:“正是此物,麻烦先生转交给周小姐本人。” “这倒没问题,不过你怎么称呼啊?” 江屿说着又在李牧遥的身上点了几下,李牧遥便觉得周身血脉飞速流转,眼前一花险些栽倒。稳了稳心神,才对江屿拱手道:“在下……” 他的话才开了个头,墙角的另一边便响起了十三的声音:“江先生?这么晚了,您跟谁说话呢?” 江屿一看是他,便笑着说道:“是个刚认识的朋友。” 十三身高腿长步子大,三两步便拐了过来,李牧遥和十三一见对方都是一愣。还没等李牧遥说话,十三的拳头便已经砸了过去,口中怒吼道:“好狗贼!竟然还敢追到这里,看老子今天不撕了你!” 十三的拳势刚猛迅捷,眨眼的功夫便有十七八拳砸向李牧遥,李牧遥频频闪身,一边用剑鞘格挡十三的拳头,一边慢慢退出了墙角,瞅了个空档,纵身一跃便消失在了夜幕里。 十三哪里肯放手,哇哇怪叫着追了上去。一切只在眨眼之间,江屿还没来得及劝架,两个身影便已混入了夜色中。 江屿冲着无人的夜空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去喊十三,转而好奇地看着手里的布包。布包里的东西明显很硬,摸上去有棱有角的,看这尺寸和分量,江屿猜测这里面应该是块印章。 印章而已,干嘛非要让自己亲手交给周小月呢,十三的表现也很夸张,招招凶狠致命,俨然是一幅见到了杀父仇人的样子,可那人却只是闪躲,连佩剑都没抽出来就跑了。江屿隐隐觉得这当中只怕有什么误会。 想到这里,他便打开了布包,借着清冷的月光,江屿看清了印章上那两个篆字:唐械。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脑海中忽的闪过一张薄如蝉翼的丝绢。要是他没有记错,他在刘从云房子里见到的那张机关阵图上便印着这方小印。江屿在印章上哈了口气,就着残存的印泥在自己的手上按了一下,朱红色的篆字便跃然手上,果然是那方“唐械”印章。 直到此时,村长家里才响起了人声。周小月当先,牛村长带着家人紧紧跟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赶了过来。看到江屿没事儿,大伙儿这才放心。 跟着村长回了家,江屿把周小月叫到自己的房里,看着一脸严肃的江屿,周小月有些诧异的问:“您这个表情……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江屿没有说话,只是取出印章,摊在手上递到周小月的面前:“周姑娘,你认识这个东西吗?” 周小月拿起印章,细细看过之后摇了摇头:“唐械?怎么会有人叫唐械啊?” 江屿挑了挑眉,举着印章再次确认道:“你不认识这方印章?” 周小月摇头:“我真不认识,您到底要说什么啊?” 江屿沉吟片刻后才有开口:“恕江某冒昧的问一句,你们和蜀中唐门是什么关系,你们为什么要找唐弈人?” 闻言,周小月的眼睛豁然一暗:“我找唐弈人是为了弄清楚一些事情。” 江屿目光灼灼的看着周小月,等她继续说下去,周小月想了想,便坦言道:“我想弄清楚究竟是谁杀了我全家。” —————————— 梁书牵马前行,心里想着周汝杰家的灭门惨案,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有个小贩正紧紧贴着自己。那小贩看准时机,一抖衣袖手里便多了一把匕首,手腕翻转,雪亮的刀锋径直向着梁书的腰肋捅去。 这一刀的角度极为刁钻,自肋骨下缘向上刺,刀刃刺穿隔膜之后,会割断两条重要的血管,然后直抵心脏,只要刀尖入肉,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梁书的性命。 小贩反手握刀向上猛刺,只待一击得手之后便可混入人群黯然退去,可没想到自己的手腕竟然被人扣住,丝毫不得进退。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腕正被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掌死死钳住。小贩目光一寒,手腕微一用力,刀刃便如毒蛇一般转向对方脉门,若是得手切断了对方的手筋,那对方的这只手便算是废了。 正待得意时,耳边却听见一声嗤笑。下一刻,修长的玉手猛然发力,一阵骨骼摩擦碎裂的声音在他的脑中炸响,剧烈的痛楚随之而来。正要仰天狂吼时,他的嘴里却被人塞了东西之后又给死死的捂住,颈上忽然传来一阵酥麻,眼前一黑,他便彻底没了意识。 方怡白与荷莺把小贩架到了一条僻静的巷子里,随手一丢,便任由那小贩一头撞在墙上。剧痛使小贩睁开了眼睛,可眼前的两个人他却没有半点印象。 方怡白瞟了那小贩一眼,冷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当街杀人?” 小贩没有说话,只是怒视着方怡白。片刻之后,小贩七窍开始流血,同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馥郁的馨香。 “碧落黄泉!” 方怡白赶忙用衣袖掩住自己和荷莺的口鼻,匆忙退出了巷子。方怡白有些搞不懂,为什么有人会动用暗卫死士去刺杀一个小小的刑部主事? 梁书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他随着人群缓缓走出了丰乐坊。才出坊门,他便纵身跃上了马背。 他已经想好了说辞,无论龚正如何挑剔,一具刺客的尸体总能堵住他的嘴了吧。一想到刘培中和龚正惊讶的表情,梁书便又在马屁股上抽了两鞭,骏马嘶鸣一声再次发力,向着刑部衙门的方向飞驰而去。 一路上,梁书想了无数个场景,把刘培中和龚正可能做出的反应都预想了一遍。千算万算,他就是没想到,迎接他的根本不是刘培中和龚正,而是自己的老爹——武英候梁瑞。 梁瑞的马车就停在刑部衙门的门外。梁书的马才拐过书院街,身后的路上便多出一排执戟的军士。一路走到刑部门前,才被一名大汉拦住了去路。 大汉身高六尺有余,肌肉虬结的身上斜披着一件枣色战袍,见梁书的马飞奔而至,大汉便把手里的镔铁大棍一横。 梁书一见这人挡在路上,急忙勒紧缰绳,怒声道:“奎叔,你干什么啊!” 大汉缓缓睁开眼睛,眼中有一抹流彩闪过:“侯爷有命,叫小侯爷回家。” “我这儿有公务在身呢,回什么家啊!你快让开,我赶着找刘尚书复命呢!” 大汉再次闭上双眼,手腕粗细的镔铁大棍在他手上轻巧的舞了个棍花之后被重重墩在地上。随着一声闷响,四块地砖顿时碎为粉末,毫不在意远处刑部官差的怒视,缓缓说道:“侯爷命小的带小侯爷回家。” 梁书无语,正要再说什么时,远处的马车帘轻轻挑了起来,里面露出梁瑞的冷硬面容:“梁公子,难道还要本侯下车亲自去请你吗?” 梁书一见是自己的爹爹,赶忙翻身下马。无奈的把缰绳递给奎叔后,径自走向马车。 “爹……您找我……” 梁瑞冷哼了一声:“我要是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一辈子都不回家了?” “爹!我这不是忙着查案吗……” “说到查案我还真想问问你,全国那么多案子你不查,干嘛非要查周汝杰?” “因为周大人死得冤枉啊!你相信我,周大人真的是被人害死的,他们家的火……” 梁书越说越激动,听得梁瑞额上青筋暴起,猛地一拍桌案:“无知!龚正在大理寺破案的时候还没有你呢,你真以为你比他聪明吗?你都能看出来的事儿他会看不出来?刘培中在中书省跟人斗心眼儿的时候,你爹我还是个大头兵呢,你以为他真的老糊涂了?!” 梁书被梁瑞这一阵抢白给弄的不知所措,他支支吾吾的说:“爹你听我说……我在周汝杰家的废墟里发现了一具刺客的尸体,这次我有把握把真凶找出来!” 梁瑞闻言没有说话,而是盯着梁书的脸看了一会儿,良久他才说道:“我们打个赌,你现在回去看,肯定见不到那具尸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八 春夜寒凉,斜月高悬。 小院里只有江屿的客房还亮着灯火,江屿安坐在条凳上,仔细聆听者对坐女子的娓娓讲述。 虽然早就猜到这两人的身份并不寻常,可江屿确实猜想不到眼前的女子竟是当朝工部尚书周汝杰的独生女。更想不到,周汝杰一家竟然突遭横祸,满门百余口,竟只有她一人逃得性命。 说到亲眼见到周汝杰死在黑衣人之手时,周小月的眼圈一红,说道:“十三叔带着我拼死赶到父亲的书房时,正好看见一个黑衣人站在父亲的尸体旁边,他一见到我们马上就逃走了!” 江屿微微低下头,柔声说道:“周姑娘还请节哀。” 周小月试着想忍住悲伤,可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串般滚滚而落:“如果让我碰到那人,我定要亲手了结他为爹爹报仇!” 江屿递给周小月一方手帕,柔声说道:”周姑娘,你亲眼见他杀了你父亲吗?“ 周小月蓦然抬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屿皱着眉,目光深沉的看着周小月:“所以,你并没有看到他动手杀人,只是看见他站在令尊身边,是吗?” 周小月沉思了片刻,重又把当时的情景回想了一遍,终于点了点头:“不错,我们赶到书房时只看见那人穿着夜行衣站在爹爹身边,爹爹流了好多血……” 周小月说到这里便又哽咽着说不出话。 江屿深吸了口气:“周姑娘,你愿不愿意听听我的看法?” 周小月哽咽着点了点头,江屿见状便字斟句酌的说道:“刚才你说听到侍女的惨叫声便赶紧起来穿衣服,等你穿好衣服时,家里已经火光四起了。你出门时正好遇见十三一路拼杀过来,然后,他带着你又杀到书房,然后就见到那人正站在你父亲的身边,他一见到你们就跑了?” 周小月皱眉思量着说道:“不对……他不是一见到我们就跑的,我记得他好像是被十三叔打跑的……” 江屿闻言扬了扬眉毛:“被十三打跑的?” 周小月嗯了一声:“错不了!” 江屿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想你们之间应该有些误会。” 周小月猛地抬头,目光灼灼的盯视着江屿,江屿便继续说道:“以我所见,你的十三叔可不是那个黑衣人的对手,刚才他俩过招的时候我亲眼见了,打了半天人家连剑都没拔出来。而且听你所说,那些刺客不仅人多势众,而且个个训练有素,当时你们已经是唯一的幸存者了,那人要真是刺客的话,他为什么不对你们下手,反而逃走了呢?” 周小月的眼中闪出迷茫的神色,过了片刻才迟疑着说:“会不会是他从爹爹身上拿走了什么东西?” 江屿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指着桌上的小印说:“你说得对,他确实带走了这方印,可刚才他又让我把它亲手交给你,可是你却根本不认识这方印,这可就有些奇怪了。” “哪里奇怪了?” “你们要找唐弈人,而他则要把唐门的印章交给你,你们两个的目的虽然不同,可却都跟唐门有些关系。这感觉……怎么说呢,像不像你们各自拿着一半线索去找答案?” 周小月的眼中再次闪过迷茫的神色,嘴里碎碎的念叨着什么,像是在给自己答案,又像是在不断否定自己。 江屿看着她彷徨无措的样子,脸上现出一种悲悯的神情,他柔声道:“既然他一直都没有对你们动手,我想他应该没有恶意,再见面的时候你们不妨聊聊。” 周小月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有理……”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却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江屿也突然感到有一阵莫名的困意涌了上来,只是,他似乎还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山茶花的香气。 十三追着李牧遥跑了半条村子,眼见着前面的人拐进了一条巷子,等他追过去时,巷子里却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他本就不善轻身功夫,此时虽然无奈可也只得作罢。他恨恨的骂了两句便回了村长家。进门时,他看见江屿的房间还亮着灯火,便想着过去打声招呼,推门进去,却看见周小月一个人正趴在桌上熟睡。 —————————————— 武英候梁瑞目光阴郁的看着梁书:“怎么样,想不想打这个赌?” 梁书皱眉不解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尸体还会跑吗?” 梁瑞无奈的摇了摇头:“不信的话你可以回去看看。” “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梁瑞轻呵了一声:“你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你要面对的敌人是谁吧?”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明知道周汝杰死的蹊跷也不能为他们伸冤吗?” 梁瑞缓缓闭上眼,良久才道:“周汝杰是堂堂正二品的工部尚书,他全家百十口人会全都葬身火海连一个活口都没有?敢在京畿重地屠灭周汝杰满门的人,天下能有几个?” 梁瑞的话只如一盆冰水浇在梁书的头上,听得他遍体生寒,可他心里还有疑惑:“可陛下不是龙颜大怒,要三司限期破案的吗?” 梁瑞喟叹一声:“你以为陛下整日炼丹就真的不问政事了吗?他心里可明白着呢,周汝杰灭门这么大的事儿,他要是真的在乎,怎么会由着刘培中他们浪费时间?你不是找过徐龙辉跟你一起去现场吗,你以为他为什么不肯跟你同去?” 梁书的瞳孔骤然紧缩,脸上终于挂上彷徨的神色:“照您这么说,我岂不是……” 梁瑞睁开眼,目光柔和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正好你的婚事也定下来了,我去跟刘培中他们打声招呼。” 梁书犹豫了半晌,终于摇了摇头:“爹……这件事儿我想查下去,我想证明自己!” 梁瑞看着儿子认真的脸庞,淡淡的说道:“虽然这件事儿应该不是皇帝授意的,可其余几方势力也不能小觑,你要查便去查吧,可别忘了,爹爹可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轻轻挥了挥手。 梁书下了父亲的马车,从侍卫手里接过自己的马缰,鞭鞭打马又直奔丰乐坊而去。梁瑞挑开车帘,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他神色凝重的吩咐梁奎:“派几个人,暗中保护好书儿。” 梁书策马而行,赶到丰乐坊门前,吩咐坊官把马送回武英候府,自己则径直向着丰乐桥飞奔而去。仗着身法灵活,他很快便赶到了丰乐桥。丰乐桥横跨胭脂河,两岸都是熙攘的人流。梁书正待下桥时,却忽然瞧见一辆做工精巧的马车停在路边,他一眼就认出这便是下午时自己遇上的那辆。眼下他正有要事在身,只略看了一眼便继续向着周汝杰家的方向赶去。 下了丰乐桥,往南一拐便是丰乐桥南街,梁书远远便看见周家大门前立着一个一身白衣的翩翩公子。梁书不由一怔,这不是下午在马车里遇到的那个白衣公子吗,他怎么会在这儿? 无暇多想,梁书已经跑到白衣公子近前,对方见跑来的人是梁书也有些惊讶。梁书走到周府门前,指着火场问方怡白:“这位公子,你是周家的亲戚吗?” 方怡白闻言一怔马上摇头,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丰乐楼说道:“家父与周大人算是旧相识,适才我在楼上与人饮酒时,偶然听说周家糟了不幸便想来吊唁一下死者。” 梁书闻言哦了一声,能上丰乐楼饮酒的,不是达官便是显贵,看他穿着一身白衣,便道:“火场里面全是烟火灰尘,脏得很,在说里面也不安全,公子还是今早离去吧。” 梁书说完略一拱手便往里走,方怡白想起刚才在街上有暗卫刺杀他的情景,心里盘算着,莫非与他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看这人虽然一身的匪气,却比寻常京官多了几分正义之气,便急忙喊他留步:“大人留步!周大人与家父是多年老友,如今已经到了门前,怎么也该进去祭拜一番,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梁书皱眉迟疑了片刻,眼见天色已晚,便道:“那就随我进来吧,不过里面乱的很,你注意脚下,别摔着了。” 方怡白笑着点头,随梁书进了周府大门。梁书从一进门就开始打喷嚏,方怡白也跟着用衣袖掩着口鼻,走到前厅时,方怡白终于开口说道:“周大人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梁书讶然转身:“你说什么?” 方怡白皱眉道:“这里全是白磷和火油的味道,这火显然是人为纵火。” 梁书眨眨眼,神情古怪的看着方怡白:“你也知道这是火油和白磷的味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方怡白微微一笑:“我是谁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大人你的小命,敢在京城做出这种事儿……这样的案子你也敢查?” 梁书死死地盯着方怡白的眼睛,方怡白也目光平和的看着他。四目相对,过了片刻,梁书才道:“正因为别人不敢,所以我才不得不查,一百一十二条人命不能就这么白死。”略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你要祭奠亡灵的话就不要再往里走了,免得无端受了牵连。” 方怡白挑了挑眉:“方某不才,也想为周叔父尽一份心,可否让在下助你一臂之力?” “你?你能帮我什么啊?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梁书的话还没说完,方怡白已经走到门廊的柱子前站定,他抽出一把匕首,在已经烧焦的柱子上戳了几下后,便从中挖出一枚箭头。 他举着箭头对梁书说:“我能帮你找到你看不到的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九 江屿在一阵颠簸中渐渐恢复了意识,然而眼前却是无尽的黑暗,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不仅正身处在一口箱子里,而且还被人绑住了手脚、塞住了嘴巴。 没错,他被人绑架了。 颠簸还在继续。而他既不能动也不能喊,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他依稀记得昏迷之前好像闻到了山茶花的香气,虽然那味道极淡,却已经足够让江屿想起唐若曦这个名字了。 没来由的,他忽然冒出一个惊悚的想法——自己身处在一口棺材里,此刻正被运往坟地,或许那里已经有一个挖好的深坑在等着他? 他在墓穴里见过盗墓贼的尸体,至今都忘不了那惊恐的表情和扭曲的身形。于是,恐惧战胜了一切,他努力的扭动着身体,嘴里也努力的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才试了两次他就发现头上的盖子没有封死。 这个发现给了他无限的希望,调整好身体的位置和角度,腰腹猛然发力,随着砰的一声闷响,江屿的眼前满是刺眼的白光。虽然眼睛还不能视物,可他终于呼吸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空气中有淡淡的幽香,也有牲口棚里特有的干草味,耳边还有蹄子踏地的‘踏踏’声音。 耳边响起一个女子冰冷的声音:“你怎么才醒啊,还以为你死了呢。” 循声看去,果然见到了唐若曦那张冷若冰霜的绝美俏脸。江屿的嘴里塞着东西说不出话,便努力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唐若曦秀眉微蹙,伸手从他嘴里拽出一团沾满口水的破布,随手丢在地上。江屿长长的喘了口气,四下一望才发现,自己果然被装在了一口大箱子里,小黑驮着箱子和江屿,很不高兴的‘啊呜’了一声,江屿这才讪笑道:“唐……唐姑娘,你不在京城等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唐若曦点了点头,反问道:“对呀,你不去京城找我,怎么跑这里来了?” “额?”江屿显然没料到唐若曦会有此一问,很自然的答道:“当然是来给人看病啊。” 唐若曦歪头看着江屿:“哦~原来三更半夜跟个女子在房里彻夜长谈也可以治病的呀?” “诶?唐姑娘你别误会,我们在谈正经事儿呢!” 唐若曦幽幽说道:“刚才我还在担心回京的路上会无聊呢,正好听你说说你们谈的什么正经事儿。” 江屿闻言一怔:“回京?不行啊唐姑娘,我答应要给他们治病的!” 唐若曦没有答话,也没有给江屿松开绑绳,而是转身回了自己的马上。江屿见状不由脱口喊道:“你认不认识唐弈人?” 唐若曦猛然回头,眼神凌厉的看着江屿:“你说谁?” “唐弈人啊!就是你们唐门那个七步杀唐弈人!” 唐若曦快步走回江屿身边,神情急切的问:“你有他的消息?” 江屿见唐若曦这个反应,反倒松了口气,于是便把周汝杰灭门和李牧遥和周小月寻人的事情讲了一遍,听得唐若曦眉头紧皱。 “昨晚跟你说话的人就是周汝杰的女儿?” “对啊,我们正商量着今天去找线索……诶?唐姑娘,驴!你不要驴了吗!” 江屿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唐若曦扔到了马背上,唐若曦翻身上马,打了个呼哨之后便绝尘而去,只留下毛驴小黑还傻乎乎的站在路边吃草。 唐若曦的马跑得飞快,约么半个时辰便赶回了白头村,远远便看见一众村民正浩浩荡荡的向着他们这边围拢过来。她只顾着赶路,完全没有顾及江屿的感受。江屿被人捆着手脚,像个麻袋似的横担在马鞍桥上,颠簸了一路,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马才站稳脚步,他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十三见状赶忙迎了上去,确认马背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确实就是江屿之后,这才打量起冷面寒霜的唐若曦,见这女子相貌清丽举止不凡,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她究竟是敌是友。 “这位姑娘,你们这是……?” 唐若曦没有搭理眼前的壮汉,她骑在马上,目光在人群中不断扫视,寻找这周小月的身影。 江屿这时已经缓过口气,勉强抬头对十三说道:“我说,你倒是先把我放下来啊……” 十三这才醒悟,赶紧把江屿从马背上扶了下来,一边给他解开手脚上的绑绳,一边问道:“江先生,昨天夜里出什么事儿了?这位姑娘是谁啊?” 江屿活动着麻木的手脚,苦笑着说:“这位唐姑娘是我的朋友,过来帮忙给大家治病的。” 唐若曦闻言正要说话,却见江屿正对着自己眨眼,于是便对着十三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江屿的说法。十三瞪着一双牛眼,看看清丽脱俗的唐若曦,又看看地上的扔着的绳索,神情古怪的对江屿悄声说道:“看不出你这朋友的口味还挺怪啊。” 江屿赶紧捂住十三的嘴巴,回头看了看,见唐若曦毫无所觉,这才松了口气,然后表情严肃的对十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十三看看江屿又看看面如秋水的唐若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村长的小孙子牛闻筝跑了过来,见到江屿回来了便高兴地喊道:“江先生回来啦,你跑哪儿去了,我爷爷都快急疯了!” 江屿连忙捡起地上扔着得绳子,哈哈一笑道:“抱歉抱歉,让大伙儿担心啦……” 原本江屿还想再说几句,可牛闻筝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连声催促道:“快跟我来,我看见赵六子回来了!” 唐若曦闻言也转头看向这边,江屿冲她点了点头,一行人便急匆匆的往赵六子家的方向赶了过去。 —————————————— 周汝杰家破败的门廊前,梁书死死攥着手里的箭簇,目光灼灼的审视着眼前的方怡白。 这人的身量不高,气势却很足。头戴赤金冠脚踏白云履,腰悬一口样式古朴的无名古剑,夕阳下,一身暗绣锦雯的白色衣袍更衬出这人的身份非凡。更难得的是这人不仅相貌英俊,就连皮肤竟也细腻如玉,只可惜,虽然生了一双好看的眸子,却被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衬得过于凌厉。再看这人的神态举止,竟比梁书这个正牌小侯爷还多了几分倨傲,饶是梁书就在京城见惯了世家子弟,却也看不出眼前这人的出身来历。 与此同时,方怡白也看不透面前的梁书。这人身材修长体态英武,虽然穿着一身正六品的文官袍服,可行为举止却更像个年轻武将,尤其是他腰间悬着那口长剑,看起来竟有四尺有余。而最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会有暗卫当街刺杀他? 两人相视无言,心里却有着同样的疑问——眼前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由不得梁书不多几个心眼,一个能佩剑登上丰乐楼的公子哥,为什么要来这里帮自己破案呢,看他用丝帕擦手的样子就知道这人是有洁癖的,即是如此,又何苦非要跟着他来到这到处都是烟灰的火场来呢? 梁书心里的算盘还没打完,方怡白却先开口说道:“你应该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个什么局面吧?” 梁书闻言一怔,不过他立时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虽然脸上现出少许黯然的神色,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方怡白见状,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神情:“既然知道,那你还要继续查吗?” 梁书再次点头。 方怡白的嘴角微微翘起,打趣道:“那你还这么拼命,难道是看上了人家的女儿?” 梁书苦笑着摇头:“一开始我只想证明自己能破这个案子。” “一开始?那后来呢?” 梁书的视线缓缓上移,他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说道:“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看见满地都是尸体,当时我吓坏了,老实说,我从没见过那么多死人。后来,在验尸的时候我见到了两具已经分不出彼此的尸体,仵作说那是一对母子,听说是周家下人的妻儿……你可能不明白我当时的感受,可我就是觉得他们不该死。” 闻言,方怡白收起了脸上玩味的神情,抖了抖衣角上的灰土,朗声说道:“我猜你应该已经有了线索吧?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自从和江屿分开之后,梁书已经很久没有对别人生出那种莫名的信任感,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眼前这个不知姓名的白衣人值得信赖。 去往后园的路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梁书再不多想,领着方怡白大踏步往假山的方向走去。还没转过废墟时,方怡白便先用衣袖掩住了口鼻,可等他们转过那一片焦黑的碎石时,地面上却空荡荡的,半点尸体的痕迹也没留下,就连腐烂的尸水也被人用炭灰给清理干净了。 方怡白一见梁书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多半出了岔子,从地上的痕迹看,应该是有人刚刚对这里做了清理。 “怎么,你的线索没了?” 梁书点了点头,语气轻松的应道:“嗯,没了。刚才我在这里挖出来一具夜行人的尸体,现在没了。” “看来你应该还有后手吧?” 梁书的嘴角翘起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用一双晶亮的眸子看向方怡白笑着说道:“丢了尸体虽然可惜,可我找到了更有用的东西呢。” 梁书也不卖关子,径直走到废墟当中,摘下长剑,用剑鞘在地上敲了起来,没敲几下方怡白便听出声音有异,他指着梁书眼前的地面说道:“那几块砖下面是空的!” 梁书也听出声音空洞,想用匕首撬开地砖,却无奈砖缝太细,匕首根本插不进去。 方怡白倒不似梁书那般急切,他只是负手立在原地,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现场,到处都是破碎的假山,焦黑的石头上还留有刺鼻的硫磺味,这假山显然是被火药炸碎的。顺着焦黑的痕迹一路找下去,终于在一堵已经坍塌了的假山石上发现了机关。 顺着方怡白的指引,梁书很快也发现了机关,那是一根伪装成树藤的绳子,绳子已经断了,只留了一截绳头还露在外面。 梁书颤手拉动机关,脚下立时便传来一阵震动,活板随着震动慢慢下沉,地上便现出来一个二尺见方的地道入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十 走在白头村的土路上,唐若曦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烦躁。 江湖传闻,一个叫江屿的人找到了“九死一生“的机关阵图,而她深信,那张阵图一定与父亲的失踪有关。在清明山初见江屿时,她还以为自己走运,可没想到却莫名糟了天火,虽然侥幸没被烧死,却阴错阳差的中了自己的醉含香,不仅线索没找到,反倒与这男人莫名其妙的同宿了一夜,有心杀他泄愤,却又走火入魔,反被这人救了性命。 唐若曦自记事起,还从没这么憋屈过。虽然江屿并没什么错处,可唐若曦就是觉得这人十分可恶。外公唐北斗听说之后,却觉得这人有趣,竟然乔装之后把自己的宝贝“踏雪墨麒麟”卖给了江屿! 那踏雪墨麒麟自幼便是吃着唐家堡的药草长大的,虽是头驴,可日行千里不在话下,论耐力远非千里马可比,可这样的宝贝却被外公五两银子卖给了江屿! 唐若曦一路走来脑子里全是江屿那张可恶的笑脸,等看见赵六子正挑着水桶进门时,她才回过了神来。 看样子,赵六子是刚从外面打水回来。江屿偷眼看向唐若曦,却没看出她有什么惊喜的表情,便悄声问她:“怎么样,这是唐羿人吗?” 唐若曦秀眉微蹙,一边摇头一边缓缓说道:“看身形有点儿像,可他的动作和姿势……怎么这么怪啊?” “听说他受过重伤,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一会儿咱们进去看看,不过不管你看见了什么,最好都不要激动,他这种情况最怕受到刺激了。” 江屿说完,见唐若曦点头应了,这才走到赵六子家门前拍打木门。赵六子正把水桶里的水往水缸里倒,听见有人拍门便放下水桶,转身看了过来,用一种近似空洞的目光冷冷的注视着江屿和唐若曦。 见对方没有说话,江屿便也笑眯眯的打量起对方。这人身材高大而结实,穿着也还算干净,头上随便绾了个发髻,用一根柳条穿着,只能通过脸上有些花白的胡须判断此人大概四十几岁。虽然还是春天,可他却只穿着一件麻布坎肩,露出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和虬结的肌肉。或许是身材太高的缘故,他站在房檐下面总有些驼背。 “你们,找谁?” 赵六子的声音空洞、目光涣散,听得唐若曦和周小月都是一阵的皱眉。江屿的脸上挂着一种招牌式的和善笑容,冲着赵六子拱了拱手,温言说道:“我姓江,想问问你家里的情况。” 赵六子双眉紧锁,歪了歪头:“秀莲,做饭。大力哥,干活。我,赶集,钗子给秀莲,糖,给小宝。你是谁,不认识。” 赵六子的话说的不明不白,江屿看了看同样一脸茫然的唐若曦后,便继续柔声说道:“我姓江,是个郎中,来给村里人看病的,您看方不方便让我们进去说?“ “郎中。” 赵六子重复了一句之后,眼神似乎有了焦点。 “郎中,看病的。”他的声音依旧空洞,这两个词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江屿依旧笑着点头。 春风和煦,骄阳送暖,江屿忽然闻一阵幽香,寻香看去,院子一角种着几棵丁香,现下正是花期,满树尽是紫色的小花。再看另一边,则是一小片菜地,旁边放着水桶水瓢还有一应农具。就是这样一个寻常的农家小院,不知为何,江屿却总觉得哪里很不对劲。 江屿正自疑惑时,赵六子已经走了过来,嘴里喃喃道:“秀莲……病了……治病……大力……病了……治病……” 他的步子很大,转眼就到了江屿身前,嘴里说着治病,探手就要抓江屿的衣领。唐若曦扯住江屿的肩膀把他拽到了自己身后,仓促间想要阻止赵六子的动作,可才一伸手就被对方捏住了手腕。赵六子依旧是那副眼神涣散的样子,随手一扭一放,便把唐若曦的肩膀关节卸了下来。 唐若曦吃疼连退数步,不等江屿如何动作,身后的十三便赶忙迎了上去,他的武功虽然不敌唐若曦,可胜在早有准备。他见赵六子善于近身擒拿,便取己之长,一口钢刀舞得虎虎生风。赵六子被他逼退了半步,歪头只看了两眼,便又擒住了十三的手腕,手上一扭一提,脚下一踩一绊,才只一个回合,十三便被赵六子卸下了手脚关节。 周小月见十三倒在地上痛苦挣扎,娇叱一声便冲了上去,手中长剑直指赵六子,嘴里嘶声喊道:“你说的那些人早都死了!你赶紧醒醒啊!” 听了周小月的话,赵六子竟忽然没了动作,眼睁睁看着长剑刺入自己的肩膀,嘴里喃喃说着:“死了……秀莲……死了……” 周小月压根没想到自己这一剑能刺中,眼见着鲜血顺着赵六子的手臂缓缓流下,她竟吓的愣在了当场。赵六子念叨了几遍,忽然有寒芒自眼中爆射而出。 江屿暗叫一声不好,伸手拉住周小月的肩膀,死命往后一甩,与此同时还有一道黑影忽然出现,正好挡在周小月的身前,‘嘭’的一声闷响后,一身青衣的李牧遥便和周小月一同飞了出去。 江屿见赵六子的双眼一片血红便暗叫了一声不好,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还是扰了赵六子的心智。此时唐若曦已经站了起来,江屿连忙冲她使了个眼色,唐若曦会意,忍着右臂传来的剧痛,用左手抽出竹笛,向着赵六子的面门点了过去。 赵六子双目赤红宛如杀神降世,正要再对李牧遥下手时,却忽然听见身后有劲风传来,回身探手便抓向唐若曦的咽喉。 江屿眼见时机已到,运起全身的内力在赵六子的身上连点数下,赵六子只在喉间发出一声闷哼便直挺挺的向前倒去。 高大的杀神轰然倒地,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一直站在门口的牛闻筝此时才觉得手脚酸软,顺着门框坐在了地上,只觉裤裆里一阵温热,便有一道水流顺着台阶缓缓流下。台阶下面正是手脚错位的十三,眼睁睁看着那片濡湿向着自己蔓延过来,却动弹不得,七尺高的汉子只能嗷嗷叫着往旁边蠕动。 江屿先给唐若曦接好肩膀,又把十三拉倒一边。这才跑到门口去看李牧遥和周小月。周小月的情况还好,只是受了些擦伤,相比起来,李牧遥的情况就严重多了。赵六子——或者说唐弈人全力一击打在胸前,纵使他用宝剑挡了一下,可还是受了重伤。此时他倒在地上,嘴里不断有血沫子涌出来,而周小月则跪在他身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屿看着奄奄一息的李牧遥,轻声问道:“你这是何苦啊。” 周小月显然也没料到,一直深恨的仇人竟然会为自己挺身而出。李牧遥却对着周小月挤出一抹苦笑,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绳,一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你爹……对我有恩……我……报恩而已……” 他的嘴里有越来越多的鲜血涌出,话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把那一卷细绳递给周小月,同时,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江屿。 江屿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悲悯的神情,从身上取出一红一黑两粒丹药塞进了李牧遥的嘴里:“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有什么话等你好了自己跟他们解释。这是八珍续命丸和黑玉补血丹,对你的伤最是对症,只是这药的副作用有点儿大。” 江屿的话说完,李牧遥的神色倒还平静,周小月却连忙追问:“江先生,您说的副作用是什么?” 江屿长长吐了口气,神情严肃的说:“这药很贵,吃过的人都会变穷。” ———————————— 夕阳的余辉撒在周家的废墟上,给原本焦黑的一切镀上了一层金色。远处的池塘里还飘着几片荷叶,偶尔有鱼翻出水面,告诉世人这里并非是亡者的世界。 梁书和方怡白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的残酷美景,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忽然出现的地道口上。黑漆漆的洞口既没有半点生气,也不知道通向哪里,而梁书却有种感觉,这下面或许就有他要的答案。 想到这里,梁书慢慢走到洞口边上,解下自己的一根绑腿,绑上火折子垂了下去,他见火折子在下面并无熄灭的迹象,这才又收回绑腿。 “方公子,您在这里稍待片刻,小弟这就下去看看。” 方怡白见他没有让自己下去的意思,便扬起一条眉毛问道:“怎么,信不过在下吗?” 梁书闻言,指着方怡白的一身名贵衣饰笑道:“你不是要穿这身下去吧?这里到处都是炭灰,你要是弄脏了衣裳我还得赔你,要不我先下去看看,有事儿我再叫你?” 方怡白一听梁书这话立时释然,他向梁书歉然一笑:“还是你想的周到,如此也好。” 梁书微笑着点了点头,抱着扶风长剑便跳了下去,方怡白在上面几乎立时就听见梁书落地的声音,看来地道离地面并不算高。梁书吹着了火折子,就着有限的亮光,他惊喜的发现了一根蜡烛,点燃蜡烛之后,这才看清了身处的环境。 梁书所在的地方像是一间书房,书房的面积不大,正中摆着一桌一椅,桌上除了文房四把之外,还有许多造型特异的工具。书桌上堆着厚厚的一叠图纸,纸上画的都是些看不出用途的线条,梁书却一眼认出,这些图纸和江屿给他的那张机关阵图简直如出一辙,不过这里画的东西看着似乎更简单些,而且,这里所有的纸上都只有图画,却没有半个文字。 另一边靠墙的地方摆着三组书架,上面还密密麻麻的摆放着一卷卷的图纸。梁书用手指在桌面上抹了一下,手指尖上几乎没有灰尘,这里竟像是经常有人打扫的样子。 头上忽然传来方怡白的声音:“下面怎么样?” 梁书看看周围的环境还算干净,便招呼他一起下来。他的话音才落,方怡白便已飘然落了进来。 梁书等方怡白也看了一圈,这才说道:“这里看着像是个画图纸的地方,可周汝杰是工部尚书,他用得着挖个地下室画图纸吗?” 方怡白重又看了一圈,见这屋里除了陈设简单些之外,似乎与寻常书房没什么两样,也觉得有些奇怪。正要说话时,却忽然瞥见梁书手里的蜡烛似乎有异——橙黄色的火苗竟然始终指向书架的方向,不论梁书如何移动,火苗指向的方向始终不变,看着就像是一盏火焰做的指南针一般。 方怡白略一沉吟,便想到火苗的异状是因为受到了空气流动的牵引。于是他接过梁书手里的蜡烛,跟着火苗的指向走到一扇书架跟前。这扇书架上只摆着几卷图纸,方怡白发现其中一卷图纸上有着十分明显的磨损痕迹,便伸手去摸,试着轻轻一推,没想到整面书架便跟着缩了回去,墙面上便又现出了一扇暗门。 梁书和方怡白互相对视一眼之后,便一先一后走了进去。原本还以为这里要么是个仓库,要么是个牢房,谁也没想到眼前所见的竟然是一间卧房。 一张大床上整齐叠放着枕头被褥,床脚是一套洗漱用的铜盆,而卧室的正中间,却摆放着一口黑漆大棺材。棺材反射着油亮的光泽,看得梁书后背好一阵发麻。 方怡白走到棺材跟前,伸手在棺材板上敲了敲:“呦呵,这棺材还是楠木的,京城都习惯把棺材埋在地下室藏起来吗?” 梁书连忙摆手:“京城可没有这种习俗,倒是听说有些地方有存棺材的习惯,不知道是不是周汝杰家乡的习俗。” 方怡白抽了抽鼻子,忽然说道:“藏棺材确实不好理解,可要是棺材里有人的话,倒是容易说得通了。” 梁书闻言一怔:“有人?你什么意思啊?” 方怡白探手一试,见棺盖没有上钉,便继续发力一推,随着一阵木料摩擦的声音,厚重的棺盖轰然滑落在地。方怡白一手掩鼻,指着棺材对梁书说:“你瞧瞧,也不知道存了多久了,都成干尸了。” 空气中瞬间弥漫起一股腥膻的恶臭,梁书强忍着恶心,把棺材里的干尸检查了一遍。根据牙齿推断,这人死时不过四十多岁,身上并无明显的外伤,只是他的一双腿自膝盖以下齐根断去,虽然伤口早已愈合,可想来这人一定受了不少的苦难,他的早死或许便与此有关。 方怡白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他的眼力向来极好,一眼便瞥见干尸的衣领里藏着东西。梁书顺着他的指引很快也发现了异常,探手一摸,竟然从干尸的领子里拽出来一方绢帛。 绢帛明显是一副地图,上面只用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便清晰的勾勒出黄河和嵩山的形貌,左有洛阳又有管城,一望可知这是一幅皇陵区域的地图,还有人用红笔在景陵的位置上打了个叉,不仅如此,绢帛的一角上还盖着一方小印,上面是唐械两个篆字。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抹惊疑。景陵是本朝代宗皇帝的皇陵,代宗陛下在位十年用过三个年号,承天、初元和隆庆,三个年号对应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个事件,可以说,代宗陛下的一生功过毁誉参半。梁书此时才算明白,周汝杰何以糟了灭门毒手,方怡白也恍然醒悟,为何暗卫会对一个六品小官痛下杀手。 两人联手把棺盖复原之后便退出了密室。此时,外面已是华灯初上,而周汝杰家却一如鬼域一般阴森可怖。 梁书已经肯定,周汝杰家的惨剧就源自于这间暗室。至于更深层的东西,他既不想深究也无法深究,现在他只想尽快把发现暗室的经过告知刘培中便好。 一念及此,他便对方怡白拱手道谢:“这次真是多谢方兄出手相助,小弟今晚还得赶回刑部回报,不如明天请方兄来我家里一叙可好?” 方怡白笑着摇了摇头:“方某初来京城,只怕找不到你家……” 方怡白这本是一番客气话,可梁书却当了真,一拍胸脯说道:“方兄说笑了!小弟家就在明德坊,您到了那里只要打听武英候府就行!” 一听武英候府,方怡白的心骤然一阵紧缩:“武英候府?请问你是……?” 梁书露齿一笑,露出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在下刑部正六品主事梁书,我爹是武英候梁瑞,你放心,在京城提起我的名号,就算是大理寺卿也得给你几分面子!” 梁书兀自还在喋喋不休,方怡白的手已经不自觉的摸上了剑柄。他万没想到,自己眼前这人竟然就是梁书,一瞬间,他的全部精神便全都集中在梁书的身上。 正在方怡白将要拔剑的时候,梁书却忽然喊了一声:“当心!” 方怡白略微错愕的工夫,梁书已经探手拉住了方怡白的腰带,用力一甩便把方怡白甩到了自己身后,与此同时扶风长剑铮然出鞘,电光疾闪间,两只羽箭随之落地。 随着梁书的一声闷哼,一枝羽箭颤巍巍的钉在了他的腿上。方怡白此时竟然有些蒙了,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被人保护。 “方兄你快跑,这里有我殿后!” 第二波羽箭转瞬即至,梁书格挡的相当吃力,而方怡白已经看清了羽箭射来的方向,他的嘴角不由挂起一抹嘲讽的微笑。趁着两轮箭射的空当,他捡起三支羽箭随手丢了回去,几声惨叫之后,便再也没有新的箭矢射来。 方怡白嗤笑一声:“雕虫小技……”。他的话才说了一半便戛然止住。 眼前所见,梁书早已倒在地上双眼紧闭,就着最后一抹余辉,方怡白清楚地看见梁书腿上的伤口里正有黑血涌了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十一 精神错乱的唐弈人宛如杀神降世,短短几息之间,便把十三等人打的狼狈不堪,李牧遥更是重伤倒地吐血不止,虽然吃了江屿的八珍续命丸此刻已无大碍,可听了这药的价钱之后便又昏了过去。 江屿把十三的手脚关节接好,让他带着周小月和李牧遥先回村长家休息,而他和唐若曦则继续留在这里,一边诊治唐弈人的伤势,同时还要找出白头村怪病的源头。 唐弈人被捆仙锁牢牢捆住倒在地上。虽然动弹不得,可他的眼中却依旧弥漫着滔天的杀意,一张大嘴开开合合像是巨兽准备择人而噬,乱蓬蓬的胡须上沾满了口水,纵使知道眼前这人就是自己的亲人,却还是把唐若曦吓得连连后退。 院门已经关上,牛大宝和几个村民守在门外。 唐若曦死死盯着唐弈人,良久,才轻轻吐出两个字:“舅舅……” 江屿闻言睁大了眼睛,指着地上的唐弈人说:“诶?他是你舅舅?” 唐若曦轻轻点头,面上难掩悲伤的神色。在她的印象里,舅舅唐弈人是个了自己的发现。 金针控尸’是南疆秘术,施术者取金针刺入人体大穴之中,配合秘药、口诀,可将活人做成活尸。活尸无知无觉无谓生死,相传当年始皇帝征伐百越时,便遇到了当地的活尸,损失相当惨重。 唐若曦杏眼圆睁粉拳紧握,怒视着江屿愤然道:“谁这么大胆,竟敢对我舅舅做出这种事儿!” 江屿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哎,你先别激动,我还没说完呢……” “那你倒是快说啊!” 江屿缩了缩脖子,赶忙解释:“我师父说过,金针控尸是在金针定穴的基础上配合秘药和秘术才能成行,其中百汇、风府、大椎这三个穴位尤为重要。可我刚才摸过之后,发现你舅舅的大椎和百汇穴上都有金针,可风府穴上却什么都没有。” 唐若曦听不懂医家的理论,只能一脸茫然的追问江屿:“风府穴上没有金针,到底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啊?” 江屿揉着下巴,字斟句酌的说道:“真正的活尸无知无觉,可你舅舅虽然看着傻乎乎的,可毕竟还有些神志……”正说话时,他忽然瞥见唐若曦目光不善的看着自己,这才自觉失言:“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舅舅的神志虽然不太清醒,可多少还有些意识。这可能就是因为施术不完整的缘故。” 唐若曦轻哼一声,皱眉追问:“所以呢?” “所以……你舅舅或许还有希望恢复。” 唐若曦的脸上忽然滚落下一串泪珠,视线彻底模糊前,她似乎看到江屿的嘴角微微翘起了一道好看的弧线。 ---------------------- 京城,周府的废园里,梁书仰面躺倒在地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他的小腿上插着一支羽箭,水蓝色的裤子已经被墨黑的血水浸透。 是毒箭!有人要在这周府的废园里彻底了结梁书! 情况紧急,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趁着天上还有些许光亮,方怡白赶忙撕开梁书的裤管查看伤势,羽箭入肉不过寸许,看样子没有伤到骨头。可要命的是伤口里正有黑血源源不断的涌出来。 方怡白并不迟疑,拔出羽箭丢在一边后,便开始挤压伤口周围的肌肉,每挤一次便有黑血汩汩而出,他挤得十分认真,直到流出的血水颜色变得正常才算作罢。接着,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白瓷瓶,从中倒出两粒粉白色的丹药,依照江屿的教导,他把其中一粒丹药送到梁书的嘴里,而另一粒则塞进了伤口里,又从自己的长衫上撕下一条白布将伤口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时,方怡白的头上已经缀满了细密的汗珠。梁书脸上的金色已经退去,现出一种失血过多后的苍白,直到此时,方怡白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每次看江屿给人治伤,都是一副信手拈来的样子,还一直以为医道没什么难的,真到自己动手的时候,他才知道救人远比杀人难得多。 梁书算得上身材魁梧,方怡白费了不少力气才把他搬到自己的马车上。荷莺见状也不多话,问清目的地后便坐到车辕上当起了马夫。 武英候府所在的明德坊,地处丰乐坊正东,中间隔着天井坊和仁义坊,此时太阳已经落山,不过街上的行人并不见少,方怡白的马车便顺着人流穿坊而过。 这一路走来,虽然安全却也浪费了不少时间,赶到武英候府的时候,更夫已经敲过一更鼓了。 马车稳稳停在侯府门前,荷莺下车之后便径直走向一个年轻的侍卫,眼见他越走越近,侍卫正待呵斥时,她却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后,凑到侍卫身边悄声说了几句。侍卫闻言大惊,跑到马车跟前一看,果然看见自家少爷躺在里面人事不知,正要招呼人过来时,车厢里却传出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家少爷被人偷袭中了毒箭,不想他早死的话就别张扬,喊几个人过来把他抬进去,尽快找人医治。” 听说自家少爷中了毒箭,年轻侍卫不及多想,转身便跑回了府里,不多时便有几个精壮小伙跑了出来,抬起梁书一阵风似的又跑了回去,看他们的动作身形就知道是军营里的汉子。 方怡白见梁书已经回了武英候府,便深深呼了口气,正要吩咐荷莺赶车时,侯府的大门再次打开,两列身披甲胄手持兵刃的官兵分左右排开,刚好把马车围在正中,阵型才成,门里便又出来一个手持镔铁大棍的虬髯汉子。 大汉径直走到马车跟前沉声道:“车里的朋友们可否进府一叙?” 车帘轻轻挑开,方怡白看了看车外的大汉,微微一笑:“看来你比他们的阶级高一些?” 大汉粗重的眉毛一扬,朗声道:“本将梁奎,是武英侯爷的侍卫长,不知道能不能请动阁下?” 方怡白点了点头,从车窗里递出一支羽箭:“这支毒箭是从梁大人的身上取出来的,拿给你家侯爷看看。” 梁奎接过羽箭之后,略一打量便认出了羽箭的来历。虽然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可面上却依旧平静的说道:“这话还请先生自己跟侯爷说吧。” 方怡白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块白玉令牌递给梁奎。梁奎接过令牌,看见上面的藏剑二字后,重又打量了一番姿态闲适的方怡白。良久,才把令牌交回方怡白的手上,同时大手一挥,包围马车的官军便如退潮一般回缩到梁奎身后。 梁奎没有说话,只是冲着马车拱了拱手。车帘轻轻落下,方怡白的马车再次启动,继续向东而行。 一直往东走便是东市,东市主要经营骡马牲畜,天黑之后便少有行人走动。 白月如昼,偌大一座东市,只有一辆精巧的马车粼粼而行。 马车一路出了东市,在明义坊的房门前稳稳停住,与此同时,黑暗中忽然冒出几个黑衣劲装的人影,他们原本蛰伏在房顶、街角的阴影中伺机而动,却没想到方怡白会把战场选在了这里。 马车里亮着灯火,车里的人似乎打了个哈欠之后,很不耐烦的朗声说道:“来都来了,还不动手吗?” 当先一身呼哨,四个黑衣人纷纷亮出手中兵刃,兔起鹘落间,向着马车掩杀而来。 与此同时,车门豁然洞开,方怡白衣袂飘飘立在车辕上,一手提剑,一手负于身后。 夜风忽起,四口钢刀分别从四个方向同时劈向方怡白。方怡白站姿不变,肩上却如多生了三条手臂一般,四道剑光几乎同时格开四口钢刀,又在这四人的手腕与膝盖上刺了一剑。 剑尖入肉不过寸许,却刚好切断了韧带和肌腱。随着钢刀坠地的声音,几个黑衣人站立不稳,纷纷单膝跪倒在方怡白身前。 确定自己逃脱无望之后,其中一人的眼中闪出一抹坚毅,正要咬碎嘴里的毒药时,方怡白抬手便弹出一粒弹丸,正好打在那人嘴上。下一刻足见点地,飘然落到那人身前,抬手便卸下了那人的下巴,忍着恶心从他嘴里抠出一颗琉璃珠子这才作罢。 此时,其他三人已经毒发倒地,空气中弥散出一股淡淡的幽香。 方怡白的嘴角挂起一抹鄙夷,伸脚踩住了那颗琉璃珠子后,他一边擦手一边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刺客被摘掉了下巴,虽然说不出话,可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的心里全是怒火,嘴里呜呜啊啊的乱吼乱叫,方怡白可以肯定这人一定是在骂自己。 方怡白见他这幅样子也不气恼,继续微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你已是必死之身,不如惹怒我一剑杀了你,这样还能保全自己的家人,对吗?” 刺客嗤笑一声,继续呜呜啊啊的咒骂着。 “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的规矩。如果让你们的人知道,你的同伴都服毒自尽了,而你却没有……你说,他们会怎么对待你的家人呢?” 刺客的咒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眼中无尽的恐惧,虽然还是呜呜啊啊,可方怡白听得出,他现在说的尽是哀求。 方怡白冷哼一声:“我们做个交易,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把毒药还给你,同意的话,你就给我磕个头,要是不同意……我就宰了你之后再把毒药放回到你身上,让你的同伴以为你贪生怕死……” 他的话音未落,那名刺客便已经拖着残破的身躯给方怡白磕起了头。方怡白示意荷莺给他接回下巴后,柔声问道:“现在告诉我,是谁派你们来的?” “我们只是下面干活儿的,真的不知道是谁主使的,我只知道命令不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方怡白挑了挑眉:“不是宫里?你们暗卫竟然还听令于别人?” “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们就是听令杀人的,让杀谁就杀谁,别的事儿也轮不到我们知道啊!你就行行好,把极乐丹还给我吧!” “最后一个问题,周汝杰家的案子是不是你们做的?” “周大人的事儿跟暗卫无关!起码不是我们这一支做的!” 方怡白点了点头:“很好,既然你这么配合,那我就成全你。” 他一边说一边抬脚,可脚下的琉璃珠子已经碎成齑粉,里面的碧落黄泉水早已渗进地面,地砖上只留下一小片潮湿的痕迹。 “哎呀?不好意思,没留神,什么时候给踩碎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十二 唐若曦的脸上满是期待,看向江屿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真的吗!是不是拔了那两根针就行了?” 江屿轻轻叹了口气:“哪有那么简单啊。” 虽然心有不忍,可他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在大椎和百汇这两个穴道上施针可是很有讲究的,只要动作稍有不慎,这人不是残废就是傻子。” 唐若曦闻言点了点头:“确实,这两个穴道太过凶险了。”略一沉吟,她继续说道:“对了,洛婶婶一定有办法!” 江屿闻言眼睛一亮:“你说的洛婶婶,是号称不医活人的洛红霞?” “对呀,洛婶婶一定有办法!” 不医活人洛红霞,是唐门少有的外姓主事,凭着自己无与伦比的天赋和技艺,稳坐翠华谷首席十余年,专精疑难杂症,只是性情有些古怪。江屿的师傅江水自负医术无双,可谈到洛红霞的时候不免也要赞叹一声。 唐弈人号称唐门最强战力,洛红霞的脾气再怎么古怪也必然不会袖手旁观,江屿当然也不会怀疑洛红霞的手段,只是……唐弈人刚刚受了刺激,现下虽被点住了穴道还算安定,可时间久了,谁能担保不出现差错呢。 想到这里,江屿脸上的喜悦神色略淡了一些:“洛红霞的医术自然没的说,可咱们也别闲着,你看这屋里这么古怪,咱们还是先调查一下吧。” 唐若曦此刻心情大好,想也不想便应了下来。 房间里的陈设不多,靠墙摆着一张木床,窗前还有一张木桌,木桌旁边是一口旧木箱子。木桌很干净,摆着油灯、铜镜和一个香粉盒,铜镜后面还有几个瓷碟子,想来里面应该也是妇人之物。 木箱上挂着铜锁,只是这锁形制简单,唐若曦用匕首顺着缝隙轻轻一划,铜锁便应声开了。 “唐姑娘好熟练啊!” 这话说得古怪,唐若曦不知该如何作答,索性装作没听见,拉着江屿闪身走到箱子侧面,探出竹笛抵着箱盖,慢慢用力将箱盖挑开一条缝。见其中没有暗器射出,才继续发力直到整个箱盖打开。 箱子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其中所见尽是妇人的衣物。两人翻找了一下,从箱底找到一匹新布和两个布包,大一些的布包里装着几锭银子,底下还打着官银的花押。另外一个小一些的长条布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三根簪子,一根铜簪很旧,另外的一根竹簪和银簪看起来却很新。银簪的做攻略显粗糙,可下面却坠着一只雕工传神的白玉蝴蝶,虽然银簪的表面已经发乌,但却没什么使用过的痕迹,看来应该还是新的。 “这簪子一定是舅舅送给牛秀莲的。”唐若曦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根银簪举到江屿面前。 江屿看了看簪子,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唐若曦转身背向江屿,从脖子上摘下来一条红绳,红绳的末端也系着一只白玉蝴蝶:“我外公有一块宝玉,后来被我舅舅给摔成了两半,外公就用那两块玉石刻了一对蝴蝶送给了我娘和我舅舅。” 江屿哦了一声,看着唐若曦手里的吊坠,又看了看那根粗糙的银簪,不禁叹道:“你舅舅的心里一定很在乎那位秀莲姑娘,否则,也不会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做成簪子送给她了。” 唐若曦转身,重又把红绳系好。 “江屿,你不是说我舅舅失忆了吗,一个失去记忆又神志不清的人,真的会为别人做这种事儿吗?” 唐若曦说话的时候,眼睛定定的看着熟睡中的唐弈人,眼神中满是忧伤。 江屿点了点头:“以他现在的状态,确实不太可能。可是我想,或许在牛秀莲一家出事之前,你舅舅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唐若曦猛地抬头看向江屿:“你是说我舅舅是最近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看过那两根银针,埋进肉里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否则肌肉会把银针彻底包裹住。” “所以?” “以你舅舅现在的状态,牛秀莲是不可能嫁给他的,所以,七年前你舅舅受伤的时候应该只是失忆了。所以,他会变成现在这样,或许就与两年前牛大力一家的死有关。” 唐若曦摇头表示不解:“他们不是说牛大力一家都是病死的吗?” 江屿忽然挑了挑眉,笑着说:“哪有一家人同时病死的道理,再说要真是恶疾,你舅舅又怎么会没事儿呢。而且别忘了,自从牛大力一家死了之后,村里就开始有人气喘,这些事儿不可能都是巧合。” 唐若曦的忽的一亮:“你怀疑他们是中毒死的?” 江屿轻轻点头:“除了中毒,我想不出别的理由,可问题是,当时的仵作已经排除了中毒身亡的可能,而且,村里的其他人又是怎么中毒的呢。” 唐若曦秀眉微蹙,开始思考江屿提出的问题。而江屿却开始四下打量起这间茅屋,忽然看见对面的正房门上挂着一把铜锁,铜锁上已经爬满了绿色的铜锈,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打开过了。 “诶,这间房怎么还上着锁啊?” 唐若曦走过来,二话不说,掏出匕首如法施为,房门的铜锁再次应声而开。 江屿轻轻一推,木门便打开一道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透过这道门缝,江屿惊讶的发现,里面竟是一个尘封已久的世界。 唐若曦推开江屿,自己当先走了进去。江屿诶了一声,紧跟在唐若曦也进了正房。 虽然只隔着一道木门,可正房里却满是尘土的气味,江屿和唐若曦各自用衣袖掩住口鼻,皱着眉打量起这间屋子。 房死就死了呢。” “他们……全是被毒死的。” 江屿的声音不大,语气中满是哀伤。唐若曦转身看向江屿,不解道:“你怎么知道?” 江屿随手端起一个碟子走到光亮处,指着黑色渣滓上面的细小白点,轻轻吐出了几个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碧落黄泉水?!“ ------------------ 方怡白单人持剑,一身白衣在月光下反射着银白的光晕,配着手上的金色短剑,整个人宛如剑仙一般的飘逸出尘。 他的身边围着四个死人,其中三个是服毒自尽死的,面前的一个,则是被一支羽箭射穿了胸膛。 方怡白抬眼看向羽箭射来的方向,见高大的坊墙上立着一个人,这人手提长弓腰悬短刀,宛如夜枭一般凝视着方怡白。 “残红逐月方怡白?” “阁下是什么人?”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来这里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插手周汝杰的案子。” 方怡白呵呵一笑,朗声道:“我可不认识什么周汝杰,是你们的人要杀我,难道我还不能还手吗?” 坊墙上的人影定定的注视着方怡白,良久后才开口说:“多少钱才能让你收手?” 方怡白轻轻挑眉:“收手?那就看你能出多少钱了。” “残红逐月方怡白,摘星楼前十的人物。两千两,够不够让你收手?” 方怡白大袖一挥,无名短剑锵然归鞘:“足够了!” “如果我再多付两千两……” 一块云彩遮住了月光,方怡白的嘴角微微上翘:“直说吧,你想让我杀谁?” 梁书躺在自己的床上,两名医官正在给他检查伤口。 武英候梁瑞一言不发,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儿子,梁奎侍立在他身后,手里托着一支羽箭,三棱的箭簇,乌木的箭杆,箭杆末端贴着黑色的乌鸦尾羽,世人皆知,这是暗卫的乌锥箭。 医官给梁书处理完伤口,躬身向梁瑞回禀道:“侯爷,二公子的伤口处理得很好,毒血排的很干净,用药也得当,我们查过二公子的脉象,已无大碍。” 听说儿子已无大碍,梁瑞的脸上这才渐渐有了血色,转向梁奎问道:“你确定是藏剑山庄的人送阿书回来的?” 梁奎低头应是:“标下验看过,确实是藏剑山庄的腰牌。” 梁瑞瘦削的脸上显出疑惑的神色:“你说那人不是白方平,却有藏剑山庄的腰牌?” 梁奎默然点头。 梁瑞轻轻呼了口气:“不管那人是谁,总归是友非敌。”略一沉吟后,他吩咐道:“去查查,这批暗卫是谁的手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伤我儿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十三 江屿和唐若曦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你怎么会知道碧落黄泉水?” 碧落黄泉是前朝暗卫的秘藏毒药。无色无味,且药性毒烈,寻常人吃了不出片刻便会毙命,而且常规手段验不出碧落黄泉,一般的仵作见了,也只当是突发疾病。容易收藏、便于使用,见效快,没解药,拥有这些特制的碧落黄泉称得起江湖第一奇毒,前朝暗卫更因此自称‘黄泉幽冥’。 只是这药有两个很明显的特征,一则,它沾血便生异香。原本无色无味的毒药,沾到人血就会弥散起一股奇异的香气,闻了会让人头晕。二来,碧落黄泉水中的水分蒸发干净之后,会留下盐巴一样的白色颗粒。 唐若曦惊讶于一个游方的郎中竟然知道这种奇毒,江屿则惊讶于唐若曦年纪轻轻便知道这么多江湖典故。 两人略微一怔,再次异口同声道:“我当然知道!” 两人再次怔住,继续异口同声:“你先说!” 这一次,唐若曦不等江屿开口,便抽出竹笛抵在江屿的喉咙上,目光凶狠的等着他,俏丽的脸上泛起两抹桃红。江屿连忙做了个投降的姿势,高高举起双手答道:“我师父一直都在研究这种毒药的解药,不过一直都没有成功罢了。” 唐若曦俏脸含霜,收回竹笛冷声道:“还以为你有多了解,原来也是道听途说。” 江屿摸了摸脖子,轻声争辩:“好歹我师父也研究过一阵子,倒是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唐若曦翻了个白眼:“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诶!你!” “你什么你,还不赶紧找线索。” 江屿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无奈的耸了耸肩,便又在屋里细细检查了一遍,桌上的首饰盒还有衣箱里的东西都被倒了出来,就连床上的被褥也被翻拣了一番,搞得屋里尘土飞扬,可结果却一无所获。 这间尘封已久的卧室里,就只找到了一点儿碧落黄泉蒸发后的结晶。 唐若曦被尘土呛得直咳嗽,便推开了木窗,打算换换空气。此时大约还是申时,西坠的太阳透过木窗,把卧室的墙壁照的一片金黄。 江屿忽然瞥见墙上有个亮点,亮点的位置靠近屋明,有人在这间屋子里用过暴雨梨花针。 暴雨梨花针是一种一次性的暗器,常见的外形是一个盒子,使用时,对准目标按动机关便能射出淬过剧毒的钢针。 正在这时,门外却突然响起一阵吵闹,片刻后,院门竟然开了,毛驴小黑啊呜啊呜的闯了进来。 小黑一进院子便闻到了唐若曦的气味,咧开大嘴又啊呜了几声。扭头便看见井边种着的那一丛丁香,乐颠颠儿的走过去,翻开大嘴就咬了一口,眼见着连花带叶被他吃进去好大一片。唐若曦正要说话,却见小黑又把嘴里的丁香吐了出来,啊呜啊呜的又是一通乱叫,竟然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江屿摇摇头:“你家这驴可真难伺候,这么嫩的丁香花都不吃了。” 唐若曦却微微皱起了眉。踏雪墨麒麟是她的宝贝,她当然清楚,小黑的口味最是挑剔,它不肯吃的东西一定有问题:“这花肯定有问题。” 江屿闻言一怔,继而明白了唐若曦的意思,他看了看那丛丁香,又看了看院子里的东西。水井、扁担、水桶、水缸一应俱全,可问题是,院子里就有水井,他为什么还要去外面挑水呢?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水井有问题!” ------------------- 煌煌禁城,阡陌纵横。巍巍宫殿,金瓦飞甍。随着一声沉闷的更鼓响过,各个宫殿纷纷开始锁门,御林军已经开始巡逻,帝国的皇城终于陷入了沉寂。 而此时,乾元殿里依旧灯火通明。 当今陛下喜好方术,特意从龙虎山请来一位天师,在此开坛炼丹。大殿正中放着一口巨大的丹炉,丹炉前,一个老天师正忙着往里添加药材,另有两个道童轮流给丹炉煽风点火。 在大殿另一端的蒲团上,身穿黄色道袍的皇帝赵昀正在打坐,他五心朝天手捏法诀,口中喃喃有声。 两个道童一言不发的摇着扇子,空荡荡的大殿里,除了老道士的脚步声和赵昀的喃喃语声,便只剩下丹炉里偶尔发出的一两声噼啪爆响。 两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侍立在大殿门外,随时听候差遣。许是等得久了,其中一个用衣袖掩着,偷偷打了个哈欠。旁边那个听见声音,跟着也打了一个,两人偷眼看了看身后的殿门,见没人发现他们的小动作,便向着对方抿嘴一笑。 正在这时,一队仪仗悄无声息的走进了宫门。当先一个总管模样的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笼上的‘宁庆’二字格外显眼。 两个小太监一见这灯笼,连忙上前跪倒叩头,轻声道:“参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金安。” 依仗分作两行,当先走出一乘软轿,四个太监同时弯腰屈膝,待软轿稳稳落地,便有宫女上前挑开轿帘,从走走出一位一身素洁宫装的绝世佳人——贵妃赵氏,她的手里正握着四皇子赵浔的小手。 “平身吧。”赵贵妃边说便往乾元殿走,身后有两个宫女提着食盒,两个小太监起身之后十分知趣的没有跟上去。天下人皆知当今陛下专宠赵贵妃,宫里人皆知,后宫之中,只有赵贵妃可以随意在乾元殿行走。 赵贵妃走到殿门前停住脚步,轻轻用手拍了拍门,叫了一声:“陛下,该吃饭了。” 这一声陛下喊得再自然不过,像是百姓家里,妻子在喊正在读书的丈夫出来吃饭似的。 等了片刻,殿门缓缓打开,两个道童分立在殿门两边,冲赵贵妃打了个稽首。赵贵妃继续往里走,小皇子赵浔则眨巴着大眼睛,十分好奇的看着大殿正中的丹炉。 大殿里,正在打坐的赵昀这才做了个收势,起身迎向贵妃母子,一边走一边做出一副嗔怒的样子:“浔儿,怎么看见丹炉就连父皇都不叫啦?” 四岁的赵浔听见爹爹生气了,这才回过神来,再也不看丹炉,张开小手便扑向了自己的父皇,嘴里咿咿呀呀的说个没完。 赵昀笑着抱起儿子,在他的鼻尖轻轻一刮:“哎呦,让父皇抱抱。这才几天没见呀,怎么又重了一些,爹爹都快抱不动了。” 赵贵妃等赵昀父子嬉闹够了,便接过儿子,吩咐宫女把食盒里的饭菜摆出来,除了一碗米粥,剩下的都是些清淡的小菜。 “陛下,炼丹也别耽误了吃饭。臣妾听说您没用晚膳,心里实在是不安宁,这才亲手做了几道小菜给您送了来,无论如何你都要吃一些。”赵贵妃一边说,一边用银筷子从每个盘子里拣了一些,一一尝过之后,才给赵昀又递了一双银筷子。 赵昀笑意吟吟的看着赵贵妃吃完,这才开始用膳。他吃的很香,也吃的很慢,每样食物入口之后都要咀嚼七七四十九下才肯下咽。 赵贵妃正给赵昀布菜,赵昀却忽然开口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赵贵妃的筷子微微一顿,但马上便恢复了动作:“梁瑞的小儿子似乎发现了什么。” 赵昀闻言挑了挑眉:“梁书?这小子能发现什么?刘培中又要把他拿来顶账吗?” 赵贵妃又给皇帝夹了一些豆腐:“只怕得等他醒了之后,您亲自问他了。” 赵昀闻言放下了粥碗:“什么意思?梁书可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梁书在周汝杰家的火场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趁他回大理寺找帮手的工夫,陈影派人把尸体弄到大理寺的陈尸房里了。” 赵昀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梁书发现尸体之后就走了?可云骑卫为什么要偷尸体呢?” 赵贵妃轻叹一声:“这梁书是自己去的,一个帮手都没带,他自己没法把尸体带走,就只能留下尸体回去搬救兵。要不是陈影发现暗中还有人在跟踪梁书,只怕那具尸体这会儿已经被别人偷走了呢。” “后来呢?” “后来梁书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帮手,他俩在周家后园遭了伏击,听说梁书中了毒箭,不过他应该已经没有大碍了。” 赵昀长呼了口气:“这小子……诶对了,他的那个同伴呢,怎么不把他找来问问?” 赵贵妃却噗嗤一笑:“那个人呀……还挺有意思的,杀了几个人之后,就被人用四千两银子给拐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十四 牛大力家的水井在靠近院子东墙的位置,边上栽着两棵丁香。青石的井沿上生满了青苔,井口上盖着一块木板,木板已经开始糟朽,颤巍巍的生着一从枯黄的蘑菇,像是很久没有被人挪动过的样子。 明明院子里就有水井,却大老远跑到外面去挑水。虽说唐弈人现在的神志异于常人,可人的本性是懒惰的,越是傻子越不会做这种舍近求远的事儿…… 江屿快步走向水井,抬手便揭开了盖在井口的破木板,与此同时,江屿的余光正好瞥见唐若曦向后退了两步。这才想到,屋里躺着的唐弈人可是唐门当年的第一战力,连他都有所忌惮的地方,自己怎么可以轻易动手呢,一念及此,他也连忙后退了几步,站到唐若曦身侧方才站定。 唐若曦看着江屿摇了摇头:“我最后跟你说一次,你要作死我不拦着,不过你可千万别连累了我。” 江屿看那井口空荡荡的,既没有毒烟也没有暗箭,不由疑惑道:“这井里……难道有什么机关?” 唐若曦轻轻哼了一声,用下巴指了指已经被江屿丢在地上的木板:“亏你还说自己是个郎中,你好好看看那是什么。” 江屿蹲在木板旁边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良久也没看出有什么异常,便道:“这不就是一块烂木头吗?” 唐若曦走到江屿身边,回给他一个孺子不可教的眼神:“谁让你看木板了,我是让你看那棵蘑菇。” “蘑菇?不就是狗尿苔吗?”江屿早就看见了那棵蘑菇,不过就是寻常人家墙角长的狗尿苔,可他的话才出口,便忽然发觉这狗尿苔好像比平时见的更大一些,伞盖上还隐隐泛出点点红色。 “这是……棺材钉?难道污染水源的是具尸体?” ‘棺材钉’是坟地里特有的蘑菇,寻常只能在开棺验尸的时候才有机会见到。因为这种蘑菇只长在棺材上,又细又长,像极了钉棺材的长钉,因此才得名‘棺材钉’。 可眼前的蘑菇又比棺材钉多了些暗红色的斑点,若不是此刻有意观察,还真的容易被忽略掉。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蘑菇的颜色越鲜艳毒性就越大,江屿暗暗捏了把汗——眼前这棵叫不上名字的蘑菇不会有毒吧? “这就是棺材钉,不过是我们唐家堡才有的特殊品种。放心吧,没有毒的。” 江屿一听无毒便松了口气,回头想问这蘑菇的特性,却看见唐若曦的脸上挂着些许哀伤,便硬生生的压下了心中的疑问,静等唐若曦解释。 唐若曦瞥了江屿一眼,幽幽叹道:“这种蘑菇是我们用来定位的,长出这种蘑菇的地方,一定埋着唐门子弟的尸体。” 江屿恍然,唐若曦的父亲谷艳生是与唐弈人一同失踪的,如果唐弈人家的水井里藏着唐门子弟的尸体,那么……江屿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对,唐弈人是牛秀莲从山崖下捡回来的,白头村总共只有化名赵六子的唐弈人这一个外来户。而且从那时起他就疯疯癫癫的,不太可能瞒着牛家人藏起了谷艳生的尸体。再说唐弈人也没必要把谷艳生的尸体藏在自家的水井里。牛家人日常用水都靠这口水井,如果在井里藏尸只怕,很快便会被牛家人发觉。 念及此处,江屿便温言道:“放心吧,下面的人肯定不会是你父亲的。” 唐若曦白了江屿一眼:“当然不可能,看这些蘑菇的样子,最多也就长出两年而已。” 江屿猛地挑眉。和唐若曦的态度相比,江屿更在意她能看出蘑菇的年份的本事,嘿嘿干笑了两声,便追问道:“唐门的手段果然厉害,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唐若曦本以为江屿会问起井下尸体的身份,却没想到他似乎更关心那棵蘑菇,便微微蹙起了眉头。有心奚落他两句,却见他眼中满是求知的光芒,嘴巴便像不受控制似的解释道:“看蘑菇根上干枯的断茬就能知道,一层断茬便是一年,这棵蘑菇只有一层断茬,所以,年份不会超过三年。” 听了唐若曦的解释,江屿由衷叹了一声:“妙啊!想不到你们竟然能把蘑菇利用到这种地步!” 唐若曦轻轻挥了挥衣袖,云淡风轻的说道:“这也没什么,有机会带你去‘翠华谷’见识见识。不过眼下还是搞清楚井下的情况要紧。” 翠华谷是唐家堡后山的一座山谷,里面种满了奇珍异草和各种名贵药材,由号称‘不医活人’的洛红霞主理。这人性情古怪,江屿的师傅江水此生也只去过一次。听说唐若曦能带自己参观翠华谷,江屿登时便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哪里还用吩咐,乐颠儿颠儿的便去找牛大宝商量找人下井。 牛大宝听江屿说村里的怪病有了线索,当即带着江屿找到村长,村长听了江屿的分析后,和在场的几位村民合计了一番,都觉得江屿的话很有道理。 村里的怪病确实是在牛大力一家莫名丧命之后才忽然有的,镇上的周先生也是因为这个才认定白头村遭了诅咒。如今江屿却说可能是井水遭了污染,这个解释,无异于给了白头村一个希望,村长和几位几位老人略一商量,便决定连夜下井打捞。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牛大宝便带着几个精壮汉子赶到了牛大力家,他们带着绳索和木料,不多时,便在水井口上架起了辘轳,一根崭新的绳索上拴着一口用来装人竹筐。 江屿回来时,筐里已经站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井口狭窄,成人下去连腰都弯不下,只有这个名叫喜顺的少年还可勉强下井。江屿从药箱里取出一副鲨鱼皮的手套,仔细的给喜顺戴好,又在喜顺的口鼻上蒙了一块泡过生姜水的白布,嘱咐他不要用手碰触下面的任何东西。 一切准备就绪,随着牛大宝一声吆喝,喜顺便拿着耙子,随着竹筐缓缓沉入了井里。 此时,火红的夕阳才刚刚下山,人们被拉长的影子渐渐融入了昏暗的地面,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丁香花的香气。 辘轳上的绳子绷得笔直。两个汉子缓缓转动着辘轳的手柄,随着木头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吱扭声,绳索缓缓下降,喜顺的身影很快便陷入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绳子上的绳结已经过了十个,也就是说,喜顺的下降的深度已经超过了三丈。此时的牛大宝已经没了开始时的兴奋,焦躁的绕着水井转圈,时不时的向下吼一嗓子,听到喜顺的应声才略略放了心。 辘轳上的绳索已经不多了,但喜顺却还没到底,时间慢的像是不曾流动似的。直到井里传来喜顺的一声“好了”,时间才又开始正常流转。 两个汉子死死拽着把手不敢松懈。牛大宝清楚的听见井里有水花翻动的哗啦声,应该是喜顺在用耙子打捞井里的东西,没过多久,大家就听见喜顺满含惊喜的声音从井下传来。 牛大宝这才送了口气:“快拉他上来!” 原本在房里陪着唐弈人唐若曦听见动静也来到了院子里,正好看见牛大宝把喜顺从框里提了出来。 牛大宝看着框里黑漆漆那一团东西,问喜顺:“顺子,你捞上来的是个啥啊?” 喜顺一边摘下手套递给江屿一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挺沉的,摸着有点儿硌手,也不知道是个啥。” 确认过喜顺没有中毒之后,江屿便把竹筐里的东西倒扣在了地上。黑乎乎的那一团似是布帛,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太阳刚刚落山,月亮还未升起,天地间尽是一片灰暗。江屿接过耙子,随手挑起那团黑布,随着一阵惊呼声,一个骷髅头从中掉了出来,在地上弹了几下,发出一阵‘空空’的声音,最终停在了唐若曦的脚边。 骷髅的颜色微微发黄,用黑洞洞的眼窝仰视着俏面含霜的唐若曦。 ------------------ 巍巍乾元殿。 殿前的丹炉燃着熊熊的烈火,老天师手捏坚决单手持剑,经文字口中郎朗而出,两道寿眉无风自动,端的仙风道骨。两个道童手持芭蕉大扇,紧抿着嘴唇,轮番为丹炉煽风点火,累的小脸通红。 与前殿的忙碌相比,此时的后殿却是一幅三口之家同桌就餐的和谐场面。 皇帝赵昀早就吃饱了,却因为想听赵贵妃说的那些江湖趣事而迟迟不肯放下筷子,小皇子赵浔看着盘子里最后剩下的几棵青菜,砸吧砸吧嘴,终于还是没有动。 伺候赵浔的嬷嬷见他撂了筷子,便把他抱到一旁为他擦脸净手。 赵昀只看了儿子一眼,便开始饶有兴趣的追问起方怡白的情况:“你说那个姓方的……被人收买了?” 赵贵妃用绣帕沿着嘴,轻笑道:“可不是嘛……陈影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那方怡白竟然同意了。” “天有所短,地有所长,世人果然都过不了名利这一关。这些江湖人都是些唯利是图的,还是尽早铲除的好。” 赵贵妃点头称是:“陛下所虑极是高远,江湖中人确实多出唯利是图之辈,不过,朝廷如果能善加利用,却也能省不少麻烦,想那岳崇山……” 闻言,赵昀重重拍了一下桌案:“你不说朕倒是差点儿忘了,这群江湖匪类,竟敢当街行刺朝廷官员,真是无法无天!” 赵贵妃伸手在赵昀的手背上轻拍两下:“陛下息怒,岳崇山死了不是挺好吗,杀良冒功冒成了忠武将军,这件事儿要是传出去实在有伤朝廷体面,如今他死在了外人手里,独生儿子也失踪了,依臣妾看,这就是老天爷在帮您清理朝堂呢。” 赵昀明知贵妃是在为他宽心,却还是不悦道:“这是朕的朝堂,朕的天下,用不着外人帮忙!” 赵贵妃自知失言,起身便要下跪认错,却被赵昀拉住了手腕,指了指椅子示意她不必介怀,待贵妃做好之后,才轻哼一声道:“士以文乱法,侠以武乱禁,这是先帝的心病,也是朕的心病,你知道吗?” 赵贵妃低眉垂目颔首应道:“臣妾知道,臣妾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把陛下的江山清理的干干净净。” 赵昀的脸上泛起一抹浅笑:“诶!好好的说什么粉身碎骨啊,有朕在此,谁敢动你一根汗毛?” “臣妾惶恐……” “别跟朝里那些人学,动不动就惶恐。你回去让云骑司抓紧调查周汝杰的案子,告诉陈影,只要找到证据,就算是皇族或者高官,一律严判!” 赵昀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唉,刘培中他们几个怕是指不上了……” 赵贵妃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为赵昀倒了杯茶:“陛下整日为天下苍生祈福,就不要在这些小事儿上耗费心力了,臣妾自当尽力为陛下分忧。” “分忧分忧,朕的忧愁你又能了解多少。连武英候都要和江湖人联姻了,你说说……” 赵昀这话说得有些苦涩,赵贵妃略一沉吟才道:“武英候毕竟是军伍出身,梁瑞不与朝臣联姻,或许也存了避嫌之心吧。” 赵昀冷哼一声:“这话你跟清河说去吧,好好劝劝她,别让她总来乾元殿发脾气。” 赵贵妃闻言不由苦笑,清河公主与梁书自幼便是玩伴,谁都知道她心属梁书,想招他做驸马,没想到梁家竟然不声不响的和藏剑山庄订了婚约。清河公主知道之后,立时就要去武英候府闹事儿,差一点儿就把宫门给拆了。 赵贵妃宽慰了皇帝几句,便领着皇子赵洵退了出去。 待殿门重新关好之后,一个硕长的人影从盘龙柱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躬身立在赵昀身侧。 赵昀瞥了一眼身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太监,漫不经心的说:“陈兴林,朕刚才的话你都听清了吧?” 老太监微微欠身,十分机械的答道:“都听清了。” “现在不仅是云骑司,就连刑部和大理寺也已经开始怀疑你们了,你们这是想让朕背上暴君的骂名吗?” 赵昀的声音中透着嗔怒,而老太监却依旧干巴巴的吐出四个字:“老奴不敢。” 赵昀冷哼一声:“你记住,暗卫若是不能为朕所用,那不要也罢。“ 老太监十分机械的跪地叩头:“陛下息怒,皇城暗卫尽在奴婢手中,这次的事儿只怕是前朝流寇所为,只是这群人十分狡猾……” 赵昀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了压心里的怒火,打断了老太监十分生硬刻板的话:“好了好了,你早点儿了结此事就好,再过几天便是丹成的日子,朕不想听到其他的声音,清河那边儿也得有个交代,查清楚,到底是谁对梁书动手。” 老太监叩头不语。 赵昀垂下眼皮呷了口茶,换上一副聊家常的语气问道:“太子最近如何?” 老太监陈兴林默默起身,声音干巴巴的说:“太子殿下甚是勤勉,每日上午随谢学士读书,下午跟陈将军学习军事……” 赵昀放下茶杯,打断了老太监的话:“济儿自是聪慧。朕问你的是……对朕修长生一事,太子可有什么言论?” 闻言,陈兴林脸上的皱纹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太子曾对陈将军说,如果陛下真的修成了长生,他学习的兵法才有意义,国家不需要亲征的皇帝,却需要能打仗的皇子。” 赵昀闻言点了点头,眉间细细的皱纹也舒展了开来,轻轻挥了挥手,示意陈兴林可以退下了。 老太监躬身施礼后,便又退回到盘龙柱下的阴影里,仿佛他从未来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十五 牛家小院里的空气中满是恐惧的味道,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倒不是没见过死人,只是这个骷髅出现的太过突然,谁都没有心理准备,尤其是喜顺,一想到自己跟骷髅头在一口筐子里呆过,他的胃里就一个劲儿的翻腾,蹲在墙根大口吐了起来,空气中顿时弥散起一阵混着花香与呕吐物混合后的奇怪味道。 人们远远围成一圈,指着地上孤零零的骷髅头窃窃私语。骷髅头没有下巴,远远看着,倒像是正从地里爬出来似的。 气氛诡异到了一边比量着头骨的尺寸,似乎有些犹豫不决,良久才迟疑道:“看这头骨的比例匀称,这人的身长起码也有六尺五寸,真是个大个子啊。” 唐若曦看着江屿,微微歪了歪头:“还有吗?” 江屿指着头骨上的一些细密裂痕继续道:“你看这些裂缝,这都是些已经愈合的旧伤,你看这里,前额差不多同一个位置,受过两次重伤……看来这人活的真不容易啊。” 唐若曦换了个方向,歪头继续问:“还有吗?” 江屿又把头骨翻了个个儿,指着仅剩的一排上牙说道:“你看,他虽然缺了两颗牙齿,但是其他牙齿却还很坚固,而且磨损得也不是很严重,看着着也就三十来岁吧。更难得的是,这个人的牙齿上竟然没什么牙垢,看来还是个讲究人呢。” 唐若曦眨眨眼:“还有吗?” 江屿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地说:“眼下也就能看出这么多了……” 唐若曦微微点头:“看你对尸体这么在行,应该治死过不少人吧?” 江屿闻言险些喷出一口老血,回头再看牛大宝等人,都用惊恐的目光看着自己,便赶忙解释:“唐姑娘你别乱说啊!我这都是跟师傅学的!” 唐若曦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哦,原来治死人的是你师傅啊。” “什么呀!我跟师傅做过北境军的军医,师傅用的都是塞外鞑子的尸体!” 江屿急得面红耳赤,唐若曦却只微微耸了耸肩,哦了一声:“那你能看出这人怎么死的吗?” 江屿的心里存了火气,看都没看就摇了摇头。 唐若曦指着头骨的左眼窝说:“你看看这里,这里是不是有个小孔。” 江屿没好气的拿起头骨,确实隐约看出有个小孔,但是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于是他便举着头骨走向举着火把的牛大宝。 火把的火光明灭闪动,照在江屿的脸上说不出的诡异。牛大宝看见脸色明灭闪动的江屿举着一颗同样明灭闪动的骷髅走向自己,不由喉头滚动,咽下好大一口口水。 “江先生……您……要干嘛?” 江屿冲他招了招手:“大宝哥,麻烦你帮我举着火把照个亮。” 牛大宝下意识地伸出了火把,与此同时,他身边的村民全都挤到喜顺身边,没人愿意靠近这颗头头骨。江屿也懒得解释,举起头骨,把椎管对准火把,自己则从外面观察左眼窝,果然看见左眼窝里有一个十分细小的三棱形状的小孔。 “真的有!是暴雨梨花针?!” 江屿的一声大喊,吓的牛大宝几乎扔了火把。 唐若曦似乎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对江屿说道:“这人应该是在房里,被暴雨梨花针射死之后又抛尸在井里的。” 江屿点头表示同意:“井里有死人,一定瞒不过牛大力一家人。所以,这个人死的时候,牛大力一家人应该已经死了。会不会,这人就是给牛大力一家下毒的凶手呢?对了,你看看那边儿的衣服,是不是你们的款式啊?” 唐若曦走过去看了看,用手摸了摸布料便摇头否认:“这件衣服的布料是横向剪裁的,我们的衣服都是纵向的,而且颜色也不对,这不是唐门的衣服。” 江屿点了点头,转向刚刚起身的喜顺,问道:“喜顺,你在井下还有别的发现吗?” 喜顺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呕吐物,有些虚弱的答道:“这井太久没掏过了,里面的水很浅,下面全是烂泥,我用棍子随便挑了一块烂布上来,谁想到……” 许是又想到自己曾和骷髅一起呆过,喜顺的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扭头跑到丁香树下又吐了起来。 江屿等他吐过之后才又问道:“那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 喜顺没有说话,只是蹲在地上冲着江屿摆了摆手。 江屿会意,便对牛大宝说道:“大宝哥,你们能不能找到给水井清淤的人啊?” “清淤的人啊……” 牛大宝闻言有些为难:“有是有,可是这井底下都捞出死人脑袋来了,这谁还敢来啊。” 他看了看地上的碎骨,悄声道:“要不,咱们还是报官吧?” 江屿也跟着压低了声音:“报官好呀,毕竟是人命案,应该报官。” 牛大宝往江屿身边凑了凑:“那行,明天我就去报官,那您看这边儿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吗?” 江屿也往牛大宝身边凑了凑,神情严肃道:“这里倒没什么,不过你们得准备一套说辞。” 牛大宝愕然:“说辞?” 江屿啧了一声:“你看那身衣服了没?那可不是寻常人穿的起的,再看那瓷瓶,你过去看看,那是一般人用的东西吗?我是担心啊,这人万一要是朝廷的密探或者是宫里的什么人,要是死在你们村儿里了,你们不得给个说法?” 牛大宝闻言一屁股坐到地上,颤声道:“不……不必了!我看……还是我们想办法自己清淤吧!” —————————————— 弦月当空,晚春的夜里,空气中充斥着宜人的湿润。 贵妃赵清雅的仪仗出了乾元殿,便一路向西行,直奔凤仪殿而去。软轿抬出殿门的时候,赵清雅挑开轿帘,又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乾元殿,清丽的脸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层寒霜。 回宫的路很远。 乾元殿地处皇城东南,要从乾元殿回到凤仪殿,差不多要穿过半座皇城。赵清雅不喜欢皇城的夜晚,虽然灯火通明,却安静的让人心悸,一路上,除了软轿偶尔发出的吱呀声,她再没听见半点声响,沿路遇到的宫人全都默默闪退到路边躬身施礼,动作轻的像是鬼魅。 穿过吉祥门,再往前走不多时便是她的凤仪殿,可就在轿子要拐出吉祥门的时候,夜幕中却传来了一阵女子尖利的喊叫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赵清雅叹了口气,轻轻顿了顿轿底。轿夫闻声而停,侍立在侧的太监刘福禄赶忙上前听候吩咐。 “这声音可是从琳翠宫那边传来的?” 刘福禄辩了辩方位,回道:“回娘娘,听着像是琳翠宫那边儿。” 赵清雅秀眉微蹙,吩咐道:“你过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儿。” 刘福禄领命,转身才要起身,赵清雅忽然轻叹一声,道:“罢了,还是本宫亲自过去吧。” 贵妃仪仗在琳翠宫门前停下,刘福禄喊了一声:“贵妃娘娘驾到。” 按规矩,听见喊声,宫里的太监要出来迎候,可刘福禄等了几息却不见有人出来,不由皱眉,运了运气,正要再喊时,却听见贵妃娘娘轻轻踩了踩轿底,刘福禄赶忙上前掀开轿帘,伺候赵清雅出了软轿。 赵清雅看着琳翠宫空荡荡的门口,轻轻叹了口气。这里的主人是清河公主赵垂——即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幼女,也是百姓口中那个得上天垂怜的皇女。 赵垂的母亲,先皇后李氏怀孕八个月时忽然生了急症,太医们束手无策,眼看就要一尸两命时,幸得老臣北堂云生向赵昀举荐了名医汤飞凡。只可惜李皇后命短,没等到汤飞凡入宫便咽了气。 汤飞凡听说李皇后薨逝后不仅不走,反而坚持要为皇后把脉。赵昀心烦意乱,本有意杀之解恨,却还是听了北堂云生的谏言,允许他进宫为皇后诊脉。 赵昀初次见到汤飞凡时心中便有些动容,眼前这个面目清瘦的中年人毫无名医的风范,衣着朴素举止有度,面对当今天子既不谄媚也不倨傲,完全是一副医者与病人家属之间交谈的样子。 依他所说,皇后怀胎已有八月,且薨逝不久,腹中胎儿还有一息尚存,如果龙种得天庇佑,或许还有得救,只是,毕竟皇后已死,不能自己分娩,若要保全腹中胎儿,只怕便要损毁皇后的遗体。 赵昀思量许久也拿不定主意,于是问汤飞凡:“你有几成把握能救朕的皇儿?” 汤飞凡伸出三根手指,简单的说了两个字:“三成。” 赵昀皱眉:“只有三成把握,你怎么敢损毁皇后凤体?!” 汤飞凡躬身施礼:“如果不如此,那便半分把握也没有。” 赵昀终于还是点了头。 等在殿外的时候,赵昀暗暗发誓,这个皇儿如果侥幸能活,那一定是得到上天的垂怜,便要给这孩子取名赵垂。可巧,他才想到这里,便听见殿内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当即便吩咐内官记录,小皇子取名赵垂。 等皇帝发现,满身血污的汤飞凡抱出来的是个女婴的时候,内官已经在皇家玉蝶上记下了赵垂这个名字,也是从那时起,赵昀便在心里埋下了修炼长生的种子。 一晃十四年过去了,当年那个侥幸降临人世的小公主,此时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只不过,或许是名字过于刚硬的缘故,这位公主从小就是一副男儿性格,加上皇帝对她的宠爱,整座皇城里都没人敢惹这位公主,就连太子赵济都难掩对清河公主赵垂的羡慕。 因着这层关系,即便是赵清雅主理六宫,可在事关清河公主赵垂的事情上,她都要处理的格外小心。 琳翠宫里的哭闹声和瓷器的碎裂声不绝于耳,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定是赵垂在发脾气。赵清雅在宫门前略顿了顿,深吸了一口夜晚湿冷的空气后,她迈步走进了琳翠宫。 赵清雅顺着吵闹声径直走到赵垂的卧房,还没等刘福禄上前喊人,便有一只粉彩的花瓶从房里飞了出来,越过刘福禄的头顶,落到赵清雅身前三步的地面上,随着一声脆响摔得粉碎,碎瓷片崩的到处都是。 赵清雅一惊,手捂着心口后退了两步,吓得刘福禄赶忙上前检查。赵清雅冲刘福禄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儿,刘福禄这才起身,高喊一声:“贵妃娘娘到……” 喊声才落,琳翠宫的管事宫女瑜珠便匆匆走出来,见到贵妃脚边的碎瓷片也是一惊,慌忙跪倒恕罪。 赵清雅蹙眉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清河为何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瑜珠迟疑着并未马上答话。不待赵清雅追问,耳边便响起了赵垂带着哭腔的声音:“贵妃娘娘……你得替清河做主啊!” 随着这一声娇呼,只穿着一身茶白小衣的赵垂便已跃出房门,飞身扑进了赵清雅的怀里,推得她向后退了半步才又站稳。 眼见怀中的赵垂双眼红肿的厉害,想必已经哭了好一阵子,抬眼看见屋里一地的碎瓷片,赵清雅便又赶紧查看赵垂的身上有没有受伤,见她只是哭得伤心,这才略略放了心,一边轻轻拍打赵垂的后背,一边柔声问道: “是哪个奴才这么大胆,竟然惹得我们清河落泪,快告诉本宫,本宫这就派人去打他的板子。” 赵垂本来已经止住了眼泪,一听这话,小嘴登时一撇,眼泪大颗大颗的又落了下来,指着殿中跪着的一种宫女太监道:“就是他们!简直快要气死我了!” 赵清雅顺着赵垂的手指往屋里看了一眼,吓得宫女太监全都低下了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赵清雅叹了口气,继续温言问道:“他们?快说说,他们怎么欺负你了?” “他们拦着我,不让我出宫!” “出宫?这么晚了,你出宫要做什么?” “我……要去看梁书……” 此言一出,赵清雅的眉头登时紧皱了起来,搬着赵垂的肩膀,把她推到自己面前,神情肃然嗔怪道:“胡闹,你是一国公主,怎么可以深夜私自出宫去见外臣!此事要是让你父皇知道,肯定又要让你禁足了。” 赵垂的脸上有原本还有怒色,听见赵清雅的斥责后,不仅不怕,反而又有一串眼泪滚滚而下:“可是……梁书已经快要死了呀!我得见他!” 赵清雅心下一凛,梁书傍晚时才受的伤,想不到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宫里。幽幽宫禁中,究竟是谁在暗中传递消息? “垂儿放心,梁书只是受了一点儿皮外伤,此刻已经没有大碍了。” 闻言,赵垂的脸上立时现出喜色:“真的?娘娘可不要骗我。” 赵清雅瞪了她一眼,嗔道:“本宫怎么会骗你。” 眼见赵垂不再哭闹,赵清雅这才指着地上的一地碎片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你砸碎的?” 赵垂看看一地狼藉,似有羞怯的拉着赵清雅的衣袖撒娇,赵清雅轻叹一声后,柔声道:“堂堂公主殿下,怎么一点儿都不矜持,这事要是传到民间,岂不让外人笑话,皇家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赵垂看着跪倒一片的宫人,娇嗔道:“谁敢传出去?我让父皇治他的罪!” 赵清雅轻哼一声,指着地上的粉彩瓷瓶道:“你还要治别人的罪?这粉彩瓷瓶还是你从你父皇那里讨的,现在碎成这样,看你怎么跟你父皇交代。” 赵垂闻言一怔,这才隐约想起来,这瓷瓶确实是自己从父皇的寝宫拿的,当时还说要留作嫁妆……想不到竟被自己失手给打了。于是便又向赵清雅撒娇道:“娘~娘~你再帮我找一只一样的吧~” 赵清雅气的甩开赵垂的手:“胡闹,还敢拉着我跟你一起欺君吗!” 赵垂撇撇嘴,显然欺君之罪也并未被她放在心上。赵清雅也是无奈,便又温言劝道:“垂儿,梁书已经定了亲事,你就不要再胡闹了。你要知道君臣有别,你为了梁书一味顶撞你父皇,会伤你父皇的心的。” 听见父皇伤心,赵垂似有感动,赵清雅又责备了她几句后便要回宫,临走时,她忽然问了一句:“对了,是谁跟你说梁书快要死了?” 赵清雅一边说,一边在琳翠宫的宫人身上来回扫视,却没见到半点异常,终于又把视线落回到赵垂的身上。 赵清雅问的突然,赵垂立时答道:“傍晚时我要去找父皇,在路上听几个太监说的。” 赵垂的神色自然,不像作伪。赵清雅却更加疑惑:“是乾元殿的太监说的?” 赵垂摇头:“我是在吉祥门外遇到他们的,应该不是父皇身边的人。” 赵清雅又一蹙眉:“他们人呢?” “人?我问完话就让他们走了呀。” “走了?”赵清雅又转向瑜珠:“你们看清那几个人了吗?” 瑜珠答道:“看是看清了,只是……面生的很……” “荒唐!”赵清雅闻言大怒:“你们几个都是公里的老人,这皇城大内里还有你们不认识的人?” 瑜珠连连扣头:“娘娘息怒,奴婢真的没见过那几个太监!奴婢事后也遣人查问过……” “继续说!” “奴婢事后遣人查问过,都说没见过那几个人……” 一时间,琳翠宫的空气中满是人们低沉的喘息声。赵清雅凤目微眯,右手紧紧扣住腰间的一块龙形金牌,金牌的背面刻着几行小字,正面却只有三个大字:云骑司。 她的视线转向东南方乾元殿的位置,凤目微眯,口中喃喃道:“这宫里莫非有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十六 这天晚上,老村长与几位乡老彻夜未眠。 牛大力家的水井成了两难的抉择,怪病的根源就在水井里,只要清掉里面的淤泥,真相便能大白于世,可井里的骷髅头却又说明那口井没那么简单。 如果报官,天知道井里会挖出些什么,万一真如江屿所说,死掉的是官府的密探,那他们全村只怕都要遭殃。可如果放着不管,那便只有整村迁徙这一条路好走。可迁村不是小事儿,糟蹋了组上的基业不说,官府也必然会查问缘由,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惹来官府追查,到那时候,全村老少全都脱不得干系。 几位老汉愁眉不展的算计了一宿,直到天光泛白时才终于有了决定——村里自己出人去清理牛大力家的水井,并且行动要快,这间事越早了结越好,在有结果之前,千万不能让官府知道。 与村长家只有一墙之隔的江屿也没睡好,整整一夜他都在翻阅医书和笔记,想找出解除金针定穴术的办法,虽然《子午流注针经》里记载了取针的方法,可也明确说明,若是针入脑髓,取针时的手法便一定要稳,不能有一丝偏差,稍有差池,病人不死也成废人。等他合上的时候,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油灯碗里的灯油已经见了底,灯捻儿上呼呼的冒着黑烟,江屿赶忙吹熄了油灯。 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一道缝,牛大宝试探着往里看了看,见床铺整齐,而江屿却在桌子前整理,便猜到这位年轻的郎中一定彻夜都在翻阅医书,于是动容道:“先生,那什么……先吃饭吧。” 农家的早饭简单而可口,江屿一边喝着米粥一边听牛大宝说了村里的安排,听到最后,江屿放下饭碗点头道:“这样最好,主动权在咱们手里。” 牛大宝还有些不安,忧心忡忡的说:“您说这井里会不会还有别的东西啊。” 江屿眨眨眼:“肯定有别的东西,要不咱们还折腾什么啊。” 牛大宝赶忙摆手:“我是说,那井里会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 江屿有些愕然,不太理解牛大宝的意思:“什么是了不得的东西啊?” 牛大宝探身凑近江屿,压低声音道:“我在城里听讲古的时候,不是总说有人从水井、密道这些地方发现了传国玉玺啥的吗,您说会不会……” 江屿听得满头黑线,看不出这牛大宝竟然还有这种心思,于是学着他的样子,神秘兮兮的说:“要是真发现了传国玉玺,我就推举你当皇帝,如何?” 闻言,牛大宝满脸惊恐的往后闪退:“哎呦,这话怎么敢乱说……” 江屿干笑两声:“嘿,你也知道这话不能乱说?那还做什么白日梦,那边儿都已经开工了,咱们还不赶紧过去看看。” 江屿和牛大宝赶到牛大力家时,这里已经挤满了人。院门里不断有人进出,有人扛着木料,有人提着工具,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跟牛大宝匆匆打过招呼便继续手上的工作。 江屿进了院子,迎面便看见十三正和村民一起忙碌,水井上已经搭起了架子,清淤的准备工作已经进入了尾声。 另有几个上些年纪的村民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座凉棚,下面放着昨天捞上来的残骨和衣物。 再往里看,唐若曦和周小月正坐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聊天,看起来聊得还算投机。 周小月见江屿来了便起身迎了上去:“江先生,李公子的伤势如何了?” 江屿见她的神情急切,便温言说道:“放心吧,李公子服了药已经没有大碍了。” 周小月这才略放下心:“那就好,那就好……”忽然,他又想起昨天江屿说的——那药很贵,吃过的人都会变穷,于是又忧心道:“对了,听说您的药很贵?”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容腼腆道:“八珍续命丹虽然珍贵,可也没有人命值钱,姑娘放心吧。” 周小月忽的跪倒在江屿脚边:“承蒙江先生两次大恩,本该涌泉相报,只是小女家中突遭变故,您的恩情只怕……” 江屿正要伸手扶她,一旁的唐若曦却先她一步,伸手扶起了周小月:“你谢他干嘛,郎中本来就该给人看病的,这次你没钱给他也没什么,反正下次他还可以去坑别人。” 周小月站在地上十分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江屿被唐若曦气的面红耳赤,嘴角一个劲儿的抽搐,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郎中就该给人看病,那你呢?你该做什么?” 唐若曦冷冷道:“唐门子弟自当以杀人害命为己任。”说完,她白了江屿一眼:“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给我舅舅治病。” 江屿心中一声长叹,属实拿这位唐姑娘没有办法,便转身进屋去看望唐弈人。 床上的唐弈人被江屿点了穴道,又服了安神镇静的药物,此时依旧保持着昏睡的状态。此时日光正好照进屋里,江屿便又给唐弈人做了一次身体检查。再次确认了,他的身上只有大椎和百汇两个穴道上被钉了银针。 银针刺的很深,只在皮肉外面微微露出一点金属末端,并且由于年深日久,针尾已经和皮肉长在了一起,不仅如此,金属的末端已经有了一些锈迹,轻轻按压周围的皮肉时,银针也会跟着晃动。 江屿这次是真的为难了。 取针,危险太大,动作稍有不慎便会伤了唐弈人的神志。不取针,也只是暂时保证唐弈人性命无忧,可时间久了,也难保不会发生意外。 就在江屿绞尽脑汁思考取针的方法时,唐若曦却在门外与周小月拉起了家常。 “小月妹妹,你爹是工部尚书,平时应该很忙吧?” 周小月轻轻叹了口气:“可不是吗,自打父亲做了尚书,我就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了。” 唐若曦也跟着点头:“我爹也是,整天就知道摆弄那些机关模型,从小我就很少见他,他们这些人就知道工作,根本不知道关心妻女。” 周小月却摇了摇头:“不是的,小时候父亲经常陪我还有娘亲的,我们还总在后园里玩儿捉迷藏……娘总说,别人都是官儿越大人越闲,可他当了工部尚书之后,反倒连妻儿都没工夫见了,整天就闷在书房里批改图纸,闷得要死。” 唐若曦秀眉微挑:“你爹在家里也这么忙啊,那他平时没什么消遣吗?我娘说我爹很喜欢吹笛子,闲暇时,她俩会去后山,一个吹笛一个唱歌。” “诶!我父亲也喜欢吹笛子,不过他都是在后园里自己吹,要不是我偶然听到过,我跟娘都不知道他会吹笛子呢。” 唐若曦的眼中似有波光闪动,莞尔道:“怎么堂堂尚书大人吹个笛子还要偷偷摸摸的?” 闻言,周小月发出一声轻叹,脸上难掩失落的神色:“其实以前不是这样的,可自从父亲修完景陵回来之后就全都变了。他在书房还有后园里修了好多机关,平时也不许人随意去他书房。为了这事儿,娘跟他吵过不知道多少次,再后来,就没人听过父亲吹过笛子了。” 唐若曦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流彩,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激动,轻声追问:“机关?” “那年我过生日,父亲原本要给我庆生的,可他后来突然说有事情要做。我那时候不懂事,就偷偷跟着父亲到了后园的假山,结果一转眼的工夫他就消失不见了,吓得我赶紧跑回去找我娘了。我还跟他说爹爹一定是妖精……后来,爹爹就告诉我说,家里有很重要的东西,很危险,不要随意走动。” “你父亲也喜欢机关术吗?” 周小月轻轻摇头:“那倒没有,父亲只醉心于建筑一道,对宫殿寺庙和高塔一类的建筑很有研究,你一定听说过慈云寺的千佛塔吧,那就是父亲年轻时的杰作,不过他对机关并不在行,否则,督造景陵的时候他也不至于愁白了头发。” “那后来呢?”唐若曦说话时,抚在膝上的双手攥得死死地,就连指节也已经开始泛白。 周小月并未察觉唐若曦神态上的变化,继续道:“后来听说他请了朋友帮忙。” “朋友?我也喜欢机关术,能不能把你父亲的这位朋友介绍给我啊?” 周小月皱眉思量了片刻,却摇了摇头:“父亲回京后就再没说起过景陵的事儿,谁要是问起,他就说事涉朝廷机密,那位朋友他也再没提起过。对了,我还记得那年家里忽然来了好多陌生人,父亲就是从那时开始变得特别孤僻!” 唐若曦闻言默然半晌,他忽然有了一个猜测:那个在周小月家后园里孤独吹笛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父亲? “你刚才说你父亲已经很久没吹过笛子了?有多久了?” 周小月被这个问题问的有点儿懵,一时没回过味来,便随口答道:“应该有三四年了吧。” 唐若曦轻轻点了点头,起身看向正在忙碌的人群,晶亮的眼中忽的滑下两行泪水。 ———————————————————— 京城明义坊。 方怡白的马车在三街巷的一处宅邸后门前稳稳停住。 车才停稳,院门便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厮探头向外看了看,待看清马车之后,便紧走两步拉开了院门,牵着马缰将马车领进了后院。马车才进院子,院门便又重新关好。 乌黑油亮的院门上反射着月光,门上的熟铜门环还在微微晃动。直到此时,才有几个黑衣劲装的夜行人从暗中各处现出身形。低声交谈了几句之后,又各自散开,隐入浓浓的夜色中。 方怡白被小厮领着来到内厅,北堂春水正在里面看书。他一身白绸常服,乌黑油亮的长发十分随意的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听见方怡白进来,正要招呼,却见他的衣服下摆上满是血污,便是一惊。 “想不到你这么敬业,不过吃顿饭的工夫,你又去做买卖了?” 方怡白很自然的坐在北堂春水的下首,北堂春水给他倒了杯茶,他也不客气,端起茶碗先灌了一口:“别提了,刚才差点儿让人乱箭射死。” 闻言,北堂春水连忙追问道:“怎么,遇到仇家了?” 方怡白摇了摇头:“我哪有什么仇家,不过是倒霉罢了。诶,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受没受伤啊。” 北堂春水哑然一笑,抬手理了理鬓角散落的头发,口中啧了一声:“哎呀,怪我怪我,是该问问的。你这次杀了几个啊?” 方怡白冲北堂春水翻了个白眼:“哼,你就是对我有偏见。告诉你啊,这次我可一个都没啥杀……额……”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周家后园曾经丢了几只羽箭回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射死人,略顿了顿后,又轻声说道:“嗯……或许有一两个?” 北堂春水叹了口气:“京城不比江湖,这里到处都是密探,你要行事便要务必小心,否则,江湖虽大,只怕也难有你的藏身之地啊。” 方怡白放下茶杯,大袖一挥道:“我知道啊,所以我才来找你嘛,我这算不算大隐隐于市?” 北堂春水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说正经的吧,比到底惹到什么人了?” 方怡白见他神色肃然,便把遇到梁书,又跟他去周府废墟探查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把发现密道这个细节略过不谈。 “我跟梁书正要离开废墟的时候,突然有人朝我们放毒箭,我没什么事儿,不过梁书腿上中了一箭,已经被我送回家了。” 北堂春水的眉毛轻挑:“毒箭?你还记得那毒箭的样式吗?” “当然记得,那些羽箭很特别,三棱的箭簇乌木的箭杆,就连尾羽都是黑的。分量很重,我拣了几支丢了回去,应该是射中了两三个人。” 闻言,北堂春水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细缝:“乌锥箭?不可能啊!” 方怡白没想到北堂春水竟能叫出那羽箭的名字,便问道:“你说的是暗卫用的乌锥箭?” “不错,铁胎弓乌锥箭,这是暗卫追杀时的标配。不过,暗卫为什么会对梁书和你下手呢?这可太奇怪了!” 方怡白轻哼一声:“这有什么奇怪的。白天的时候就有暗卫要在街上暗杀梁书,要不是被我遇上了,只怕那家伙这会儿早都进棺材了。” 方怡白的话还没说完,北堂春水便已霍然起身:“怎么可能!” 方怡白耸了耸肩,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揶揄道:“怎么啦?是不是觉得京师重地不该发生这样的事儿?” 北堂春水忽的一抖袍袖,断然道:“自本朝立国以来,暗卫便归皇家直属。眼下能调动暗卫的只有陛下一人啊!” “难道皇帝老儿要对梁家下手了?” 北堂春水在屋里踱了几步,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又回到椅子上坐好,缓缓说道:“陛下不可能下这样的旨意。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件事儿就麻烦了……” 方怡白见他神色不善,便也正色道:“难道有人冒充暗卫吗?可是乌锥箭和碧落黄泉都是我亲眼所见,那些刺客的素质,还有自杀时的决绝都不是寻常刺客可比,难道这些东西也能伪造?” 北堂春水沉吟半晌,忽然说了一句方怡白听不懂的话:“或许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方怡白的性格率直,最讨厌别人说话不清不楚,正要往下追问,北堂春水便继续说道:“承天之变时,有一支暗卫自愿为仁宗殉葬,可后来便有传言,说那支暗卫并没有葬入裕陵,而是转投到仁宗赵恒的私生子那里。” 北堂春水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他的目光直视着方怡白,语气激动的说:“小方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说,只怕那一支暗卫已经混进京城了!” “你是担心他们会大肆暗杀,然后嫁祸给皇帝吗?” “甘露二十八年,先帝赵桓崩于福宁殿。仁宗没有留下子嗣,依照祖制,应当由仁宗的弟弟齐王赵棕继位。可齐王赵棕不学无术贪酒好色,在宗室中口碑极差,当时掌管大内禁军的肃王赵铮,便在宣德门内抓捕了齐王赵棕,并最终登上了皇位,改年号为承天。代宗赵铮刚毅果决,北遣大将军秦冉出击北境,南派使者招降西南蛮夷,守边疆扩版图开商道,终成一代明君,他软禁齐王赵棕的事件也被后人称为承天之变。” 北堂春水的长篇大论没完没了,方怡白听得头大,便问道:“罗里吧嗦的说这么多,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北堂春水收回视线看向方怡白,狭长的眸子里满是担忧:“如果仁宗赵桓真的还有子嗣在世,而且还有一支暗卫效忠于他,那这京城只怕是要变天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十七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院子里的村民都忙着各自手上的工作,没人注意到唐若曦的眼泪,就连她身后的周小月也没有察觉。 十三抬眼瞥见唐若曦正看向自己这边,还以为她在关注工程的进展,便冲着她们挥了挥手,可挥了几下之后,唐若曦的神情动作丝毫未变,这才悻悻的耸了耸肩。 也在此时,一筐烂泥在一众吆喝声中被提了上来。两个汉子只管把烂泥往地上一倒,之后转身便走。 十三‘嘿呀’一声摇了摇头,走到烂泥堆旁边笑道:“不就是几根死人骨头嘛,瞧把你们给吓的!” 牛大力嘿嘿干笑了两声:“瞧您这话说的,我们就是小老百姓,哪儿见过这种阵仗啊。” 十三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指着烂泥道:“瞧见了吗,甭管活着的时候多威风,死了也就这么回事儿。诶,你信不信,我不用动手就能让泥堆里的骨头自己蹦出来?” “啊?”闻言,牛大宝的眼珠子差点儿先蹦出来,他拉了个大大的长音重复道:“您不用动手就能让死人骨头蹦出来??” 十三双手抱胸,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怎么样?你信还是不信啊?” 牛大宝思量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这……我实在没法信啊……” 十三一听这话,一双牛眼瞪得好像铜铃,大喝道:“既然不信,还不赶紧去给老子弄些清水过来!这么多烂泥,难道你让老子撒尿给他们冲干净啊!” 牛大宝这才明白,赶紧招呼人打来清水。十三冷哼一声,这才开始清理泥堆里的物什。 别看十三长得五大三粗,干起这个活计倒是十足的认真。指甲盖大小的碎片他都不会放过。不多时,他便清理出一些残骨和许多碎片,其中一些锈蚀的金属,看着像是断掉的兵刃。 随着不断有淤泥被运送上来,十三脚边堆积的杂物也越来越多。他把清理出来的东西一一做了分拣,残骨、衣服、各种碎片、朽烂的兵器各自成堆。 很快,他的身边就已经堆满了杂物,尤其是两颗崭新的骷髅头,被十分显然的摆在白骨堆上,四只黑洞洞的眼眶仿佛连接着地狱的深渊,看了便让人不寒而栗。 唐若曦走到十三身边,打量着地上的碎瓷片,看着像是打碎了的瓷瓶。她捡起一片闻了闻,可惜只闻到淤泥特有的腐臭味,很难猜测瓶子里曾经装过什么。 虽然不知道瓶子里装过什么,可唐若曦十分肯定,不管瓷瓶中曾经装着什么,此时也已经被洗刷干净了。照理说,不论是什么毒药,在水里泡了几年,早该融化消失不见,可白头村的怪病却延续至今,实在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为祸至今?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江屿愁眉不展的从房里走了出来。唐若曦这边本就没有进展,再看他这幅颓废的样子,便有些气馁。 江屿揉了揉脖子,走到唐若曦身边询问情况,唐若曦却只是冷哼一声便转身走了,只留下江屿一脸愕然的愣在原地。 轻叹一声后,便又转向十三:“怎么样了,找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 十三听见问话,便抬起了头,由于鼻孔里塞着布团,他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您快瞅瞅吧,光人骨头就有几百块了,这里还有这么多破铁片和烂木头,要不咱们先把死人骨头拼一拼?” 江屿先把一颗骷髅头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起来。 这颗头骨也是男性,而且还连着下巴,看着旁边那颗大了好多。这颗头骨上也有着许多陈年旧伤,脸上也有几个三棱针孔,简直与昨天那颗头骨如出一辙。 另一颗头骨则明显是个女性。骨头表面还有些粗糙,看来死时的年纪不大。 江屿小心的把头骨放好之后,便开始在衣物堆里翻拣。从中分出两件外衣,被分别平铺在地上。 两件衣服一大一小,颜色样式也不相同。大的那件和昨晚捞上来的衣服款式形同,而小的那件却明显是件妇人穿的夜行衣靠,上面横七竖八被砍了许多刀口,看来这个年轻女子应该是死于兵刃。 “唐姑娘,你来看看这件衣服是不是你们的?” 唐若曦只远远看了一眼便断然摇头。 江屿便又问道:“那你们这两年有没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失踪的啊?” 唐若曦皱眉思量了片刻后,再次摇头,继而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认为唐门有人要害我舅舅吗?” 江屿赶忙摆手:“哎呀,你还是过来说吧。” 唐若曦走到江屿身边,衣袖掩鼻:“你到底什么意思,赶紧把话说清楚。” 江屿耸了耸肩,指着地上的骷髅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两个大个子是一伙儿的。而我之所以要问你你们有没有人失踪,只是因为,这位姑娘或许是被那两个大个子杀死的。” 唐若曦闻言,秀眉紧蹙,视线在三个骷髅之间来回巡梭了几次,才有问道:“为什么不能是他们三个是一伙儿的?” “原因很多啊,比如他们的衣服是一样的,看着就是高档货,而这位姑娘的衣服就要普通许多。再者,只有这位姑娘的身上有刀伤,其他两人的衣服就很完整。” “你的理由就这些?” 江屿闻言挠了挠鼻子,轻笑道:“当然还有,你可以看看,这两个男人都缺了牙齿。” 唐若曦拿起两颗头骨看了看,果见都缺了一颗槽牙,便不解道:“缺了牙齿意味着什么?” 江屿从骸骨堆里捡起一根肋骨,轻轻抚摸着一道深紫色的刀痕道:“这世上有许多奇怪的组织,加入之后便要令你失去一些东西。比如鬼王宗的徒众全都没有左手,再比如宫里的太监……” 唐若曦听见太监时,俏脸忽的涨红,娇叱一声:“你给我住口!” 江屿自知失言,干笑两声后继续道:“啊……不好意思……平时说顺口了……你先别急,听我继续说哈……再比如,暗卫,他们都会拔掉一颗牙,然后在那里塞一颗琉璃珠子,珠子里装着足够致死的碧落黄泉水……” 唐若曦的眼睛忽的一瞪:“你是说这两个人就是暗卫?还有别的证据吗?” “牛大力一家最后的晚餐里就有碧落黄泉,而这两个人又都在同一个位置缺了一颗牙,我想这些应该已经足够证明了吧。” 唐若曦却摇了摇头:“暗卫是朝廷鹰犬不假,可他们为什么要杀我舅舅呢?” 江屿轻笑一声,举着手里的肋骨说道:“我猜他们应该没想杀你舅舅。” 唐若曦柳眉倒竖,怒道:“你这个人真是讨厌,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江屿被她吓的一缩脖子,赶忙说道:“你自己看呀,这女子身上全是刀伤,你看她的肋骨上的刀痕,可你舅舅为什么能平安无事呢?所以我就猜想,他们应该是奉命来捉你舅舅回去问话的,所以要留活口,而那个女子显然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唐若曦不解:“我舅舅已经这个样子了,暗卫捉他做什么?难道……是他们把舅舅害成这个样子的?” 江屿没有答话,而是继续说道:“两个武功高强的暗卫要捉你这位神志不清的舅舅,结果死掉的却是暗卫和一个身份不明的姑娘。姑娘死于刀伤,暗卫却死于暴雨梨花针。你不好奇,究竟是谁用暴雨梨花针杀了暗卫吗?” 闻言,唐若曦的气息忽的一滞。 暗卫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要绑走唐弈人。或许牛大力一家只是被灭口的,他们趁着唐弈人不在时下毒杀死了牛大力全家,之后便伺机抓捕唐弈人。 可暴雨梨花针该怎么解释?是唐弈人装傻还是唐门中出了叛徒? 心思电转间,唐若曦忽的一掌拍碎手中的头骨。湿淋淋的白骨碎片散落了一地,其中一块碎片上正好嵌着一根锈蚀严重的钢针。 唐若曦重又把视线移向那颗单独摆放的女性头骨——你究竟是谁啊? 江屿见唐若曦的情绪似乎不太稳定,便又回到十三这边,检查了地上的碎瓷瓶后,得出的结论和之前一样,不管瓶子里装的是什么,现在早就该被井水冲淡了,不可能让半个村子的人持续两年生着怪病。 “十三,你真么久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十三翁声嗡气的说:“哼,你看这里哪个东西是正常的?烂骨头,碎木头,破铁片,刚才还有块蓝色的石头,老子还以为是宝石,结果,呸,就是个烂石头!” 江屿一听蓝色的石头便赶忙追问:“蓝色的石头?在哪儿呢?” 十三冲着烂泥堆扬了扬下巴:“就在那堆烂泥里,我刚扔进去的,怎么,那东西重要吗?” 江屿一跺脚:“当然重要啊,蓝色的石头很常见嘛?赶紧给我找出来!” 十三见他这样哪里还敢耽搁,赶忙从烂泥堆里捡出来一块石头,在水桶里涮了涮,好歹洗出来本色来,这才递给江屿。江屿把石头拿在手里掂了掂,如释重负似的大喊一声:“找到啦!” 村民听见喊声便都围拢了过来,七嘴八舌的互相询问着。 牛大宝废了不少力气算压住了场子,转向江屿急切道:“先生,您的意思是……就是这块石头害的我们村全都生了病?” 江屿双手捧着石头,一边给大家看一边解释:“这可不是普通的石头,这是一块石胆!石胆入药可以催吐,但是长期接触的话,可以让人口唇生疮,腹泻呕吐,恶心、呕吐……时间再久些,可能还会昏迷抽搐、胡言乱语。牛大力家的水井正好在村东水脉的上游,所以临近的几户人家就全中了毒。难怪这里的丁香颜色蓝的发紫。这下好了,总算把这东西给找出来了,大伙儿不用怕,这不是诅咒,就是一块石胆。你们再挖一挖,看看下面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只要水井清理干净了,咱们村子也就……” 江屿的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唐若曦抓着手腕拖到了唐弈人的卧室,看着床上正在枯萎的唐弈人,她语气平静地问江屿:“真的没办法吗。“ 江屿挠了挠头:“办法是有的,只是太危险了……” “有多危险?” “稍不留神,你舅舅会……” 唐若曦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的问道:“他会比现在更惨吗?” “诶?“ “舅舅英雄一世,现在却成了这幅样子,哪怕他还有一丝神志也不会希望自己如此窝囊的活着。你动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十八 一点春山一点愁,一丝暮雨一声鸠。病中况更缘诗苦,夜去可堪无酒休。 病榻上的唐弈人看起来只如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村汉,那里还有半分的英雄气概。 唐若曦拨开他额前的灰白碎发,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心中便生出一种英雄迟暮的伤愁,良久,她收回视线,转向江屿:“要怎么做?” 江屿明白唐若曦的心情,料想此时再说什么也没意义,便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金针定穴虽然凶险却也不是无法可解,昨晚我翻了些医书,已经从《子午流注针经》里找到了解法,只是……” 唐若曦才听说有法可解,又见他欲言又止,便赶忙追问:“只是什么?” 江屿轻轻叹了口气:“只是金针入肉太久,有些地方已经与血肉生在一处了,不能用蛮力硬拔,需要导气入体,先行融开这些牵连,然后才能开始取针。” 唐若曦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不解道:“导气入体,这有什么难的?” 江屿苦笑一下道:“导气入体确实不难,真正的难点在于,要在护住病人的窍穴的同时清除掉粘连的血肉,之后还要引气出窍弹出银针,这三件事儿说来不难,可要同时做到确保万无一失那就难了。” 唐若曦看着病床上的唐弈人,眼中有波光闪动,嘴唇翕动了几下后,轻声说道:“我……能不能帮上忙?” 江屿正要婉拒时,忽然想起唐若曦的内功修为惊人,要是有她帮忙,这事儿或许还真有转机! 唐若曦说这话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看江屿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大概也猜了个十之八九。可没想到这家伙竟忽然变了脸色,一双眼睛呆愣楞的盯着自己,微微张开的嘴角似乎还有若隐若现的口水,像极了一个色狼……唐若曦才想后退两步,却被江屿一把拉住了手腕。 “唐姑娘!也许真的可以!” 江屿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可唐若曦却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追问:“那要我怎么做?” “你的内力深厚,那就由你来护住唐先生的脑髓组织,其他的事情由我来就好!你要记住,人的脑髓十分脆弱,你可一定要守住了!” 江屿说完话才松开了唐若曦的手腕,转身去药箱里寻找应用之物,唐若曦则站在原地,轻轻抚摸着被江屿捏红的手腕,俏丽的脸颊不知何时竟悄悄爬上了两抹绯红。 这野郎中今天看着还挺顺眼的啊。 “唐姑娘?你想什么呢?我下面的话你可要听仔细了。” 唐若曦回过神来的时候,江屿已经为唐弈人除去了衣衫,转头正对着自己说话。见江屿的表情认真,便连忙点头道:“好,你说吧。” 虽然她嘴上说的轻巧,可脸上却腾起了一层十分可疑的红色。看着唐若曦的红脸,江屿还以为她哪里不舒服。 “唐姑娘你没事儿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啊?没……没有啊……”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发烧了?”江屿说着就要拉唐若曦的手:“赶紧把手给我,我给你把把脉……” 猝不及防,唐若曦的手腕再次被江屿牵住。世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她的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还有血液高速流动的声音。 “哎呦不得了啊,你不会是要走火入魔吧!我这里有百花玉露丸,你赶紧吃一粒!” 小小的药丸在唐若曦的手里散发着清香,入口之后,便有一股清凉之意在体内游走,长久以来的烦躁和焦虑转眼便一扫而空。 看着眼前一脸焦急的江屿,唐若曦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愧疚。一路走来,一直都是她在欺负江屿,想不到他竟然这么关心自己。 或许,以后该对他好一点儿…… 江屿眼看她脸上的红潮褪尽,呼吸也变得平稳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好了好了,没事儿就好了,幸亏我发现的早……不是我说你,你就是脾气太急,这样不好,容易伤肝啊,诶诶诶!你可别不当回事儿,肝不好的人脸色都不好看,你这么漂亮,可千万别变成黄脸婆了,我这百花玉露丸你得常吃,你放心,这药不贵的咱们这么熟,我给你便宜些……” 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了一个十分响亮的巴掌声,似乎还伴随着江神医的哭喊。 -------------------------------- 京城,武英候府。 梁书的母亲李氏彻夜守在他的床前。眼见他的脸色由灰白转成红润,这才放下心,此时,绢窗上已渐渐亮起了橘色。 梁奎派出去的探子已经陆续返回了侯府,随着传回来的消息越来越多,这才慢慢拼凑起梁书出事的经过。 “二公子出门之后,径直去了丰乐坊,有人看见二公子和一位白衣公子一起进了周家。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们便在周家遭了伏击。后来还多亏了那位白衣公子护送二公子回府。” 听了梁奎的回禀,梁瑞不悦道:“不是已经让你安排人暗中保护书儿吗,怎么还会这样?” 梁奎沉声道:“那三位兄弟的尸体……一个时辰前才被找到,都是被短刀从肋下刺穿了心脏。” 梁瑞低头不语,半晌才道:“他们是因为书儿才死的,他们的家眷以后就由侯府照顾。” 梁奎躬身示意算是领命。 梁瑞深吸了口气,待心情略微平复之后才又问:“伏击书儿的箭手可有线索?” “李丛根据现场的痕迹追踪到了箭手藏身的位置,是距离周家百步远的慈悲院天虹塔。” 梁瑞闻言一怔,慈悲院是皇家寺庙,乃是太祖皇帝为母亲祈福而建,里面供奉着观世音菩萨,而且传说天虹塔里供奉着一粒佛祖舍利,主持法空大师每到初一十五便在天虹塔下讲经说法,所以,即便当今天子崇信道家,依然有很多官宦家眷到慈悲院上香还愿。 想不到刺客竟然会在天虹塔上,莫非,这一切真是皇帝暗中授意?虽然心中忐忑,可梁瑞的脸上并没有半点波澜,只淡淡的问了一句:“你们确定?” “李丛通过现场的痕迹确定了方向,而后又在天虹塔五层上发现了血迹。看来公子他们曾经反击过,并且伤到了对方。” “能确定刺客的身份吗?” 梁奎摇了摇头:“他们赶到周家时,现场已经被人打扫过了,没留下什么证物。不过……” “不过什么,快说!” “不过,大理寺那边儿有消息,有人在丰乐坊发现了一具死尸,那人的手腕骨折,肩膀也脱臼了,而且,他是服毒自尽而死的,听说是碧落黄泉……” “又是暗卫。” 听到碧落黄泉,梁瑞只轻声嘟囔了一句,倒也没有多少意外。昨晚见到乌锥箭时他的心里便已经有了准备,只是他真的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如果他不想让人插手周汝杰的案子,有的是办法可以敷衍过去,又何必要生出这许多事端? 梁瑞越想越是心烦,正要挥退梁奎时,梁奎却先开口说道:“侯爷,这事儿十分古怪啊。” 闻言,梁瑞的一双浓眉忽的扬起。梁奎是他的亲卫,这人武艺高强忠心耿耿,却唯独不善谋略。他很像知道梁奎口中说的古怪指的是什么,便皱眉问道:“哦?哪里古怪啊?” “大理寺的仵作在验尸的时候,发现那人的嘴里有琉璃渣滓,便疑心那人是个暗卫,也就没敢继续验尸,不过,他确定那人长着胡子。侯爷,不是说暗卫都是太监吗?” 梁瑞的眼睛忽的一亮:“尸体还在大理寺吗?想办法确认一下那具尸体究竟是不是太监!” 虽然梁瑞没有回答梁奎的问题,可通过梁瑞的反应,梁奎也明白了,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至于剩下的事儿,那就全听侯爷的吩咐就是了。 梁奎这边才走,门外便有小厮回禀,刑部侍郎李英杰来访。梁瑞一听是他,便吩咐小厮准备在花厅会客。 李英杰是刑部侍郎,也是梁书的舅舅,郎舅二人见面之后也不寒暄,李英杰开门见山问道:“听说阿书受伤了?” 梁瑞不清楚李英杰此来的目的,便只说:“是呀,不过还好,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听说梁书没有大碍,李英杰这才把身子靠回到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没事儿就好。我听说是中了乌锥箭,还以为……嘿呀,那乌锥箭的解药只有陛下和陈兴林手上才有,中箭之人少有幸免,幸亏是传言不实。” 梁瑞忽的一声苦笑,从身边的木匣里取出一支黑色的羽箭递给李英杰:“是乌锥箭不假,可书儿遇到了贵人,他手上正好有解药,如若不然……唉……不堪设想啊。” 李英杰没有去接那支羽箭,惊惧道:“陛下他……?” 梁瑞连忙抬手制止:“莫要揣测圣心,此事只怕另有隐情。” 李英杰四下扫视一圈,见花厅再无旁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天下皆知乌锥箭是暗卫所有,而暗卫又只听命于陛下,这还能有什么隐情,我早劝你不要和藏剑山庄结亲,你偏不听……” 梁瑞不等李英杰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文双!你能不能冷静点儿。” 李英杰闻言一怔,他便趁着这个当口继续说道:“你也知道乌锥箭是暗卫的东西,可你有没有想过,暗卫为什么要标配乌锥箭和碧落黄泉?” 李英杰本是个聪明人,适才的失态也是出于关心则乱,此时被梁瑞略一点拨,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乌锥箭也好,碧落黄泉也好,虽是杀人的利器,却也有十分容易辨认,所以,与刺杀本身相比,暗卫杀人之后的震慑作用才是皇帝真正想要的。如果皇帝真想暗中除掉某个人,暗卫有的是手段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梁瑞虽然久不在军伍,可他在军中的威信丝毫不减当年。当今天子虽然执迷于长生方术,可他并非昏君,他没有任何理由要动用暗卫杀掉梁瑞的儿子,这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 梁瑞见李英杰恢复了往日的沉稳,这才接着说道:“先帝仁宗下葬时,有一支暗卫自愿殉葬,可后来有传言说他们没有真的陪葬进裕陵,如果此事属实的话……” 梁瑞的话正说到关键时,忽然听见花厅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武英候府向来以军治家,绝不容忍府上有人喧闹,想不到今天竟在妻舅面前出了乱子。 梁瑞啪的一拍桌子,怒道:“这家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正要责人问话,房门外便响起小厮的声音:“禀侯爷,清河公主驾到!” 梁瑞的动作一滞。与李英杰对视了一眼后,这才缓了缓语气:“公主驾到还不迎接,怎么这般吵闹?” 下人有些迟疑,偷眼看了看李英杰后才道:“公主是……微服出行……” “胡闹!” 梁瑞闻言拍案而起。所谓的微服出行说难听点就是偷跑出来的。自古难测帝王心,原本皇帝就对武英候府与藏剑山庄联姻颇有微词,如果皇帝再因此事动怒,只怕天威难测。 想及此处,梁瑞起身便往花厅外走去。一脚踩踏出花厅大门,眼前便见到自家的一群婆子下人乱哄哄的挤作一团,人群正中,一身青山小厮打扮的清河公主赵垂正在试图突围。 赵垂一见梁瑞来了,立时收起了公主的脾气,眼泪似一串珍珠似的滚滚而落,小嘴一撇,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梁家的下人见侯爷来了,便各自散开,又在远处远远站成了一片人墙。 赵垂对眼前的一切只当做没看见,泪人儿似的扑到梁瑞近前便要施礼:“清河见过梁侯。” 梁瑞赶忙阻止:“公主殿下不必多礼,还请……” 赵垂也不等他说完,抬起泪湿的俏脸颤声询问:“听说二哥受了重伤快不行了?梁伯伯,你就让我见见二哥最后一面吧!” 梁瑞被赵垂说的满脸黑线,赶忙解释道:“殿下多虑啦,书儿只是受了些许皮外伤,没什么大碍的,还请殿下即刻回宫,免得陛下和娘娘担心啊。” 赵垂闻言一怔,看着梁瑞,忽然大哭道:“伯伯一定是在骗我!我不信,你就让我见见二哥吧,二哥走前要是看不到我,他一定会伤心的!” 梁瑞听得眼角好一阵的抽搐,眼前这丫头如果不是公主,只怕早就被他丢出去了。好在此时夫人李氏也赶了过来,她见赵垂哭的这般伤心,便劝梁瑞:“侯爷,既然公主已经来了,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就让他见见书儿吧。” 梁瑞皱眉沉吟良久才勉力点了点头:“即是如此,那夫人便与公主同去吧。” 梁瑞的话音才落,夫人李氏正要伸手搀扶赵垂,谁料赵垂却登时换上一副笑脸:“没事儿没事儿,我认识路的,我自己过去就行!” 最后那个“行”字入耳时,清河公主已经蹦跳着走远了。梁瑞以手扶额,对着夫人叹了口气:“家门不幸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十九 人远梦残凉,入魔坠狂疯。笙歌凄摆荷,狐独蔽情伤。 梁书忽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周汝杰家的地下暗室,而且手里还有一支火把。 他举着火把在暗室里四处翻找,却一点儿可疑的线索也找不到。当他正要翻动摆满书架的图纸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一阵木头摩擦时的奇怪声音。他猛的回身,正好看见隔间中的那口黑漆棺材的棺盖正在慢慢滑开。 梁书害怕极了,一把抽出腰间的扶风长剑,挺着长剑向着出口慢慢挪动。他右手执剑,左手举着火把,嘴里碎碎叨叨的念诵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经文,终于,棺盖停止了滑动, 就在梁书咽下一口口水的空当,忽然有一只干枯的手掌探出了棺材,与此同时,他左手拿着的火把忽然冒出了绿色的火苗,把整间暗室映的如同鬼域。 梁书“妈呀”一声大喊,下意识地丢掉了手中的火把和长剑。火把落在地上,依旧闪动着绿色的火焰。在这明灭闪动的绿光中,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具没有小腿的干尸爬出了棺材之后,‘啪嚓’一声落到了地上,然后它慢慢爬向自己,干枯的喉咙中不断重复着三个字:“还给我……” 干尸一路爬过来时,身上的衣服被地上的火把给引燃了,眨眼的功夫便烧成了一个绿色的火人,可它却毫无所觉似的继续爬向梁书。梁书便边喊边退,一直退到墙边才算没了退路,更要命的是,他的腿似乎被钉在了地上似的,竟是一步也挪不开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火人靠近自己。 火人爬到梁书脚边时,梁书不仅没有感到火焰燃烧时的炙热,反而感到了一股刺骨的阴寒慢慢包裹住了自己。火人不再爬动,而是把一只手臂探向了梁书…… 干枯的手掌离他越来越近,梁书被那股阴寒的气息逼迫的几乎不能呼吸。就在干尸将要触碰到他时,暗室里忽然响起了梁书母亲呼唤他的声音。 随着那一声声悲戚的呼唤声,梁书眼前的干尸自指尖开始寸寸碎裂,终于在绿色的火焰中化为了飞灰。 梁书猛地起身,睁开眼时,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地窖和干尸,只有母亲李氏正一脸焦急的呼唤着他的名字。 李氏一见梁书醒了,眼中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扑簌簌的顺着脸颊直落到梁书的被子上。看着母亲泪眼婆娑的样子,梁书想要出言安慰,却因为嗓子干的厉害,喉咙里只发出了一些干哑的嘶嘶声。 李氏夫人赶忙命人端来清水,亲自用羹匙给梁书喂了两口。清水入喉之后才更是难受,从喉头到胃部,整条食管仿佛火烧一般的疼痛。 梁书并不知道自己昨晚吐了一夜,此时的脸色如同生了黄疸的婴儿,脸颊上满是细密的红血丝。忍着强烈的不适又喝了几口水,这才勉强能开口说话:“娘你怎么哭了,你看我什么事儿也没有。” 李氏一听这话,哭的更伤心了:“你个逆子,你要是死了可让为娘如何是好啊!” 没等梁书开口,站在李氏身旁的赵垂忽然从床头探出了脑袋,直面梁书道:“二哥,你看看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儿都不让伯母省心呢。” 梁书看清眼前的人是清河公主后,竟然有些恍惚,疑惑道:“你怎么跑我房里来了?” 说着他就要探手去捏赵垂的脸。李氏出手如电,一巴掌拍在梁书的手上,怒道:“逆子!你要做什么!” 梁书的手被打的生疼,急忙解释:“我……我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再看赵垂一身小厮打扮,便猜出她是偷溜出宫的,便压低声音对她说:“你这又是偷溜出来的吧?趁着没人发现,你赶紧回去吧,要是让皇……啊,让你爹知道了,他又该骂我了!” 赵垂撇了撇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啊,要不是听说你受了伤,我才懒得来见你呢!” “呸!你也不问问我是谁,我会受伤?” 梁书见赵垂不听便有些起急,他一边说一边比划,随手就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掌,正好打在他的伤口上,疼的他险些喊娘。 不过他虽然嘴上没喊出声,可身子却弯的像只大虾,后背一个劲儿的哆嗦,想来是疼的狠了。李夫人见此情景,赶紧撩开他的被子,果然看见伤口上已经渗出了鲜血,双眼一翻险些昏了过去。赶紧命人找来大夫替儿子处理伤口。 大夫本就在外面候着,听见招呼便赶了过来。好在梁书此时的箭毒已解,否则就找他这么折腾,只怕早就毒气攻心了。大夫重新为他处理了伤口,再次嘱咐他最近几天不要乱动,留下一些安神补血的药方之后便走了。 赵垂这时才又凑到梁书近前,柔声问道:“二哥,疼吗?” 梁书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嗤笑道:“疼个屁,这点儿伤算什么……” 赵垂看他的样子以为他傻了,便学着大夫的模样去翻梁书的眼皮,梁书不耐烦地挥开她的手,怒道:“诶诶诶!你干嘛呢,戳瞎了我你负的了责吗!” “负责就负责,我这就去跟父皇说。” 梁书没接话,顿了片刻后,才又开口:“诶,说真的,你怎么来了?” 赵垂绣眉紧蹙,伸手就要去摸梁书的额头:“你不是傻了吧?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听说你受伤了才跑出来的呀。” 梁书侧头躲开赵垂的手,正色道:“我是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受伤的?” 宫禁幽深,寻常想往宫里传些消息都是难比登天,怎么自己受伤这种小事儿反倒这么快便传进了公主的耳朵里?饶是梁书这种神经大条的人都觉得这当中必有古怪,可眼前这个傻丫头却依旧浑然不觉…… 赵垂见梁书的神情肃然,便把昨晚对赵贵妃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梁书听说最后没有找到那几个太监时,眼神忽然变得十分凌厉。 “清河,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你必须赶紧回宫。” 赵垂哪里知道梁书的心中所想,见他只是一个劲儿的赶自己离开,边有些伤感的嘟囔着:“二哥,你变了呢。” “你别瞎想了,赶紧回宫去吧。”梁书心里烦躁,嘴上便有些敷衍,哪知赵垂一听这话却哭了出来:“二哥,你变了,你的心里没有我了!” 李夫人原本站在远处看着两个年轻人说话,忽然听见赵垂这话,便连忙走上近前,一双美目狠狠盯着儿子。 梁书见状赶紧摆手:“娘你别误会,清河她瞎说的……对吧清河?” 赵垂这次却没给他面子,小嘴一撇便有一串眼泪落了下来:“你就是变了!你从璧山回来之后,嘴里就全是那些江湖人,对我和姐姐反倒越来越疏远了,你说,你是不是忘了咱们铁锤帮了!” 李氏夫人原本还在担心自己的儿子和公主搞出什么丑事,忽然听见铁锤帮这个名字,不由又皱紧了眉头。 梁书叹了口气:“咱们能不能别提铁锤帮了,因为这个,我差点儿被我爹打死!你说你跟你姐姐也真是的,两个公主玩什么不好,非要女扮男装出来骗人,还隐瞒身份跟我拜把子……你说你坑人不坑人?” 赵垂撇了撇嘴:“我们可没瞒着你,结拜的红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我们的名字,是你不学无术,把赵轶认成了赵铁,铁锤帮这名字不还是你自己起的吗。” 梁书难得的没有反驳,而是等赵垂说完之后才轻声道:“清河,那你还记得咱们铁锤帮的口号是什么吗?” 赵垂擦了擦眼泪,随口答道:“匡扶正义锄强扶弱呀,怎么了?” 梁书正色道:“二哥确实变心了,因为我终于明白了,匡扶正义和锄强扶弱这两句话的意思。这次二哥受伤也是为了正义,如果你还是铁锤帮的成员,那你就听话乖乖回去,等我伤好了我会找机会去看你和你姐姐的。” 李氏夫人见时间也差不多,便有心催促赵垂回宫,正在此时,一个小厮忽然跑到门口,声音焦急的说:“禀夫人,窦总管来了。” 李氏一惊,皇宫大内只有一个窦总管,那便是宫里的总管太监窦章。窦章在承天之变时主动为代宗开了宫门,算是从龙之臣,从代宗一朝开始便是总管太监。虽然说得上权势熏天,可他为人谦恭做事稳妥,即便在文官的嘴里也少有微词。 这样的人物,如今却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口,由不得李氏不紧张。 “还不快请。” 李氏夫人一边说着边往外走,谁料才出房门,便迎面遇上了一队宫中禁卫。人群正中是一个乐呵呵的老太监,这人便是窦章。窦章年俞六旬,不过头发早已雪白,再加上脸上满是皱纹,所以看着要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些。 窦章冲着李氏夫人微微颔首后,便径直走进屋里,四下扫视一番,却只见到病榻上神情憔悴的梁书,正要开口询问时,却见梁书偷偷指了指屏风。老人会意,笑眯眯的踱向屏风,屏风后的赵垂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闪身便窜了出去,可才跑了两步便被窦章一把拉住了衣领。 “公主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呀?” 赵垂的衣领被抓,手舞足蹈的比划了几下,见挣脱不得,便扭头对窦章挤出一个笑脸:“哎呀这么巧,窦总管也来吃梁侯家的绿豆糕嘛?” 窦章看了看梁书,又看了看李夫人,笑道:“可不是嘛,奴婢也是来吃绿豆糕的。现在吃也吃过了,公主殿下是不是也该跟奴婢回宫了?毕竟这绿豆糕吃多了可容易屁股疼。” 赵垂连忙点头:“嗯嗯!窦总管说的对,咱们这就回去吧!” 窦章点了点头,这才转头对李氏笑道:“又给府上添麻烦了,还望梁侯夫人见谅呀。” 李氏忙道:“窦总管哪里话,都是我们教子无方,还请总管向陛下和娘娘美言几句啊。” 窦章呵呵一笑:“夫人多虑啦,陛下还让我给二公子捎话呢。” 李氏一怔。窦章转向梁书道:“陛下说二公子为这案子尽心竭力又受了伤,已经算是尽了心了,此时以后就归云骑卫负责调查,公子安心修养即可。” 周汝杰的案子好不容易才有了进展,梁书哪里肯放弃,才想要争辩,却见窦章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梁书的气息不由一滞,下意识的便点了点头。 窦章很满意梁书的表现,转头又对李氏笑道:“那咱家就带着公主殿下回宫了,还请夫人代咱家问候侯爷安好。” 李氏带着下人一路恭送清河公主和窦章回宫,梁书的房里这才重又恢复了宁静,眼见屋里没了外人,他这才喊来自己的贴身小厮梁才。 “梁才!我昨天的衣服呢?” 梁书昨天回来时全府上下都乱套了,梁才也没留意他衣物的去向,便摇了摇头:“您的衣服脏的都不成样了,兴许让墨菊她们拿去丢了吧,您问这个干嘛啊?” 梁书这么着急,是想起自己身上还藏着从干尸领子里找到的那副地图,如今听说可能被丢了,急的差点儿从床上跳起来。梁才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按住。 “公子你要干嘛啊?大夫说让你静养呢!” “静个屁啊!那衣服里还有东西呢!你还不赶紧去把老子的衣服寻回来,要是真被他们丢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梁才一听这话,不仅没有着急,反倒松了口气:“就这事儿啊?您放心吧,衣服里的东西都被我挑出来了,就在盒子里呢。” 梁才边说便把盒子拿过来递给梁书,看着手中的盒子,梁书的眼睛倏然一亮,待他轻轻先开锁扣打开盒子,里面的东西却让他大吃了一惊。 随身的应用之物一样不少,可却唯独没有那张绢帛地图。 “梁才!衣服里有张丝绢你看到没有?” 梁才想了想,点头道:“是不是一张画着线条的白色丝绢?我把它叠好放在盒子里了呀,怎么没有吗?” 梁书一怔,伸手一摸,果然从盒子底下翻出一方丝绢,只不过这方丝绢漆黑如墨,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字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二十 光连虚象白,气与风露寒。谷静秋泉响,岩深青霭残。 唐弈人的病床前,江屿和唐若曦相对而坐。两人双手互抵,互相感受着对方内力的特性与强弱。 依照江屿的想法,只要他们两个能做到内力同步,想为唐弈人取针便不是什么难事儿,可事情偏就这么不巧。 唐若曦的内力出任脉,流经手太阴肺经,自中府穴而入,一路下行,出于太渊,内力迅捷刚猛霸道。 而江屿的内力虽然也出自任脉,走的却是手少阳三焦经,且与手厥阴心包经互为表里,行气路线长,所以内力精纯温润怡人。 虽然两人的内力刚好可以互补,可运功的路数却完全不同,江屿的运功路线太长,唐若曦的行气路线太短,同时发力时,江屿的反应总比唐若曦慢上几分。即使他们都试着迁就对方,可一个时辰下来,两人真正做到心意同步的时机也不过寥寥几次。 眼看天色将近午时,而他们这边却依旧没有半点儿进展,唐若曦终于失去了耐性,运功收势之后霍然起身:“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笨啊!这都多少次了,你怎么总慢半拍啊?!” 江屿叹了口气,揉了揉被唐若曦打肿的脸颊,无奈道:“哎呦,我师傅就是这么教的,我也没办法啊!” 唐若曦的心境烦躁的厉害,根本没听江屿的解释,不待他说完便又呛声道:“别废话了,就问你一句,现在动手,你有几成把握?!” 江屿有心反对,可看她一副像是要择人而噬的恐怖表情,便把“不行”这两个字硬生生的咽了回去。眼角一阵抽搐之后,他字斟句酌的说道:“照我们刚才的情形看,或许能有两成把握吧。” 唐若曦柳眉倒竖,冷声问道:“只有两成?” 江屿点头:“两成已经很不错啦,这事儿就算让我师傅做,估计也只有七成把握而已。” 唐若曦默然无语,只是紧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屿耸了耸肩,温言道:“久闻你们唐门翠华谷洛红霞的大名,你不是说她是你婶婶吗,干脆把你舅舅送过去,这点儿事儿在她老人家那里应该算不得什么的吧。干嘛非要急在这一时半刻呢?” 唐若曦飘然转身,面相江屿。 “我爹是为了修建皇陵机关才同意出山的。他失踪之后,我娘整理过他寄回来的书信,从中挑了几个名字出来:工部侍郎周汝杰、骠骑将军莫铁塔、户部侍郎徐斌还有参知政事北堂云生。我们相信,我爹的线索便在这几个人的身上。可是徐斌年迈早已故去了,莫铁塔和周汝杰又先后遭逢不测……北堂云生虽然还在,可他位居首富,事发时又远在京城,只怕对我爹的事情也不甚了解。所以,如今的线索就全落在我舅舅身上了。” 唐若曦说话的时候,声音中满是疲惫,说到这里,她轻叹了口气:“如果他不能开口……只怕我这辈子就再也找不到我爹了。” 江屿挠了挠:“额……就没有别的线索吗?比如周汝杰为什么会有唐门的小印,他临死前又为什么要托人把唐门的小印交给你舅舅?难道他知道你舅舅没死,还是说他并不知道你舅舅后来的遭遇?” 唐若曦默然点头:“我当然想过,不过周汝杰已经被人灭门了,我必须弄醒我舅舅,才能赶在别人之前弄清楚这件事儿的原委。” 一阵沉默后,江屿哦了一声,走到唐若曦面前,温言道:“了解啦,那就让我来帮你吧。” 短短几个字,听在唐若曦的耳朵里却格外的温暖。她看着江屿脸上的巴掌印,竟然生出了些许后悔,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冲动,只因为一句话就打了他。 正在唐若曦想要出言表达歉意时,房门却哐啷一声被一股大力给推开了。在门外刺眼的白光中,有一高一矮两个红衣老人大踏步走了进来。 “乖孙儿,你急着找爹自然没错,可你别祸害我儿子啊,好歹那也是你舅舅。” 听见这个声音,唐若曦原本紧绷的身体一下便软了下去。声音悲戚地喊了一声“爷爷”,便飞扑到当先那个矮胖老者的怀里。 矮胖老者一边拍打唐若曦的后背,一边用蜀地方言安慰着她。适才说话的高瘦老者神色不耐地从这祖孙二人身边走开,径直走到唐弈人的身边,翻了翻唐弈人的眼皮,又在他身上来回摸索了一阵,这才转向江屿。 “小子,是你用七星截脉手打了我儿子?” 江屿正为唐若曦祖孙重聚的场面感动着,忽然听见这话,他周身的血液都快凉了,急忙解释:“前辈别误会!昨天唐大侠忽然情绪失控,我是怕他太过激动伤了自己,不得已才用七星截脉手点了他的穴道……老前辈明鉴啊!” 江屿一边说一边摆手,看的高瘦老人一脸的嫌弃:“我又没怪你,你怕什么啊!”说完之后还不解气,有嘟囔了一句:“真搞不懂,江水怎么收了你这么怂的徒弟。” 一听这话,江屿才算放了心,他挠了挠鼻子,一脸谄笑道:“要不是唐大侠受了金针禁制,小子这点儿本事哪儿定的住他啊。” “呸!少跟爷爷这儿油嘴滑舌!” 江屿本想拍个马屁,不料却被对方啐了一口,立时便又有些不做所错,半晌才道:“你们二老这次过来,是要接唐大侠回蜀中吗?” “怎么,不可以吗?” 江屿闻言慌忙摆手:“不不不……前辈别误会,小子没有半点儿反对的意思,只不过唐大侠大椎穴上的金针已经有些松动了,你们这一路上千万要小心才好。” 闻言,高瘦老者立时探手在唐弈人的脖颈附近摸了摸,确定了江屿所说不假,便转身喊道:“诶诶诶!我说你们祖孙俩差不多就得了,才几天没见面而已,至于吗!你赶紧过来瞧瞧,弈人这边儿好像不太好啊!” 矮胖老头皱了皱眉,来到床边,上下打量了唐弈人一番道:“几年没见,这小子怎么老了这么多?” 高瘦老头怒道:“唐南星你个老家伙,还能不能有点儿正经的!” 江屿在心中哦了一声,这才搞明白,原来这个矮胖的老头就是传说中的大魔头唐南星,那么眼前这个身材瘦高的老者自然就是唐北斗无疑了。 唐南星嘴里啧了一声:“你瞎咋呼什么呀,等咱们到了翠华谷,有小红在,你儿子想出事儿都难。” 唐北斗嘿然长叹一声,把唐弈人的状况又说了一遍。唐南星听了之后也很诧异,转向江屿:“孙女婿,你怎么说?” 江屿思量片刻后,字斟句酌地说:“晚辈久闻‘不医活人’洛红霞的大名,如果唐大侠能平安回到翠华谷,想必洛前辈一定能够医好唐大侠。不过那根金针已经有了活动的迹象,你们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小心,若是不慎被金针伤到了脊髓,恐怕唐大侠便要瘫痪了。” 唐北斗看了一眼面沉似水的唐南星,微一沉吟后又问道:“如果由我俩取针,你觉得能有几成把握?” “两位前辈……” 江屿挠了挠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星斗二老自然是武林名宿,可他俩从来只有凶名在外,要问杀人放火之类的事儿,江屿绝不会打半个磕巴,可眼下是要救人,天知道他俩联手能有几成胜算!若是往少里说,只怕这两个老家伙会说他看不起他们,若是说得高了,万一俩人失手,唐弈人真落个终生瘫痪,那爱子心切的唐北斗还不敢活剥了他? 江屿一边说一边偷眼去看唐若曦,唐若曦的心思是何等灵巧,大概猜到了江屿的顾虑,便直言道:“外公他们的内功心法同源同流,如果刚才咱们那种水平还有两成把握的话,那他俩联手怎么也该有八成把握。” 两个老头一听有八成把握,便不再理会江屿,不由分说便给唐弈人翻了个身,江屿想要说话,唐若曦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看星斗二老,只见他们的动作协调步调一致,一眨眼的功夫便做好了准备工作。 唐北斗握住唐弈人的双手,唐南星则紧紧抵住他的足心,三个人一动不动,仿佛木雕泥塑一般。可江屿却敏锐的察觉到空气中正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飞速流转,带得唐若曦的衣裙也跟着微微飘动起来。 江屿本以为他们会先做些准备工作,没想到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唐弈人脖颈上的银针便弹了出来,‘铮’的一声钉在了房:“唐姑娘,你们一家人好好聊聊吧,我去外面看看十三他们,他们应该也做的差不多了。” 唐若曦才要说好,唐南星却突然回头,阴恻恻地说道:“你不用去了,外面已经没人了。” 江屿闻言一怔,这才忽然发觉,外面好像真的一直没什么动静。再看唐南星那一脸阴郁的样子,江屿的心里忽然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两个老家伙不会屠村了吧? 这个想法才冒出来,江屿的额上便已布满了冷汗。星斗二老哪里猜得到江屿的心思,唐北斗看他神情突变,还以为他适才行气出了岔子,伸手便要为他把脉,江屿吓的连连摆手:“没没没……我没事儿……老前辈不必费心了!” 唐南星对江屿的态度十分不满,怒道:“什么老前辈,喊爷爷!” “爷爷!” 唐北斗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转向唐南星道:“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谁看见你那张死人脸不害怕,好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总能变味。” 唐南星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唐北斗摇了摇头,转向江屿:“外面的事情我们已经料理好了,从捞上来的东西上看,其中两个男的应该是前朝的暗卫,至于那个女的……她跟眼下的事儿无关,你只要知道她是自己人就好了。” 江屿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星斗二老进屋之前就已经验看过外面的那三具尸骨了,听他话中的意思,虽然已经明确了三具骸骨中有两具是前朝暗卫,却对那名女子的身份三缄其口,只怕这当中还另有隐情。 闪念间,江屿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说是前朝暗卫?于是便脱口问道:“爷爷,什么叫前朝暗卫啊?” 不等唐北斗答话,唐南星忽然开口:“喊别人爷爷怎么这么顺口啊?记住了,你爷爷是我,你得喊他大爷爷!” 江屿虽然一脸的黑线,却还是照着唐北斗说的又重问了一次。这次还是唐北斗答话:“你这孩子是不是傻啊,前朝暗卫说的自然就是前朝仁宗赵恒的暗卫了。” 江屿虽然久在江湖,却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只大约记得甘露皇帝谥号仁宗是先皇代宗的哥哥,因为没有子嗣才让位给代宗。不过仁宗甘露帝早在三十年前便已经驾崩了,这世上怎么还会有效忠于他的暗卫呢? 面对江屿的疑问,唐南星只是呵呵一笑,唐北斗接过话头继续说道:“有传言说赵恒并非没有子嗣,在民间还有一个儿子。他死之后,有一支暗卫以殉葬之名出了皇宫,自此就没了消息。” 江屿最爱听江湖秘闻,一听便来了兴趣:“那你们是怎么确认之外面的两具尸骨就是这一支暗卫呢?” 唐北斗继续道:“虽然都是暗卫,不过那一支毕人马毕竟就在江湖,有些装备总归和宫里的正规暗卫有所不同。比如他们的衣服,虽然款式没变,不过用料和做工却相差很多,再者,暗卫用的兵器都是清明山打造的。虽然是量产货,质量却远比井里捞出来的破铁片强上百倍。” 江屿这才恍然,心下暗赞一声:姜还是老的辣。 唐若曦忽然问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对舅舅不利呢?” 唐北斗神色一暗,唐南星接口道:“那就得等你舅舅醒过来才能知道了。哼,连我唐门的人都敢暗算,等着老子掀他老窝吧!” 唐若曦看着趴伏在床上的唐弈人,黯然道:“也不知道舅舅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唐北斗猜到了唐若曦的心思,知道他寻父心切,便道:“丫头,我们听说那个周汝杰的死好像也跟暗卫有关,依我看,这两件事儿或许还有些关联,皇帝已经下了旨意,要大理寺和刑部限期破案,我看你们还是尽快进京吧,要是去晚了,怕是半点儿线索也找不到了。” 唐若曦默默点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江屿:“讨厌鬼,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江屿干笑两声,在星斗二老如同鹰隼一般的目光的注视下灿然笑道:“自然同去,我正要去京城看望一个朋友。啊……对了,他刚好是刑部的正六品主事呢!” 唐南星哦了一声:“看不出来啊,你小子在刑部还有朋友?”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的有些腼腆:“他叫梁书,不仅是刑部的主事,还是武英候的次子呢,据说在京城很有面子的。” 闻言,唐南星和唐北斗相视一怔,唐南星道:“哎呦,那还真是巧啊,听说你那位朋友中了暗卫的乌锥箭,你们要是走的够快,兴许还能赶上他的头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二十一 京城明德坊,武英候府,梁书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后园的凉亭里,欣赏着满园的春色。 自从那日受伤回府之后,他便是全家密切关注的对象,梁瑞亲自下令,梁书伤好以前不得踏出侯府半步,若有人徇私放走了梁书,那便要家法伺候。 说是家法,可梁瑞出身军伍,他家的家法简直与军法无异,轻则脊杖,重则逐出家门。在这样的严令之下,就算梁书如何狡猾,却也逃不出全家几百口人的眼睛。 梁就是个活泼性子,这几天被闷在府里简直快要疯了。梁才见他这副模样,虽然不敢放他出去,可毕竟跟着梁书这么多年,心眼长了不少,看了看四下无人,便悄声对梁书说:“公子,公子?你有没有想见的人呀?” 梁书打了个哈欠,然后才懒洋洋的把脑袋扭向梁才:“你要干嘛?” 梁才凑到梁书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侯爷只说不让您出府,又没说不让您见客,您有没有想见的朋友,小的可以偷溜出去把人给您请过来呀。” 梁书的眼睛忽的一亮:“好小子!还是你对我忠心!让我想想……该找谁过来解闷呢……” “潘公子他们怎么样,你们不是经常一起打马球吗?” 梁书扭头呸了梁才一口:“你看不见老子腿受伤了吗,打个屁的马球啊!” “对对对,是小的疏忽了……诶,那孙公子呢?你们不是经常一起听曲儿吗,这也有大半年没见过面了吧?” 梁书啧了一声:“你是不是忘了,去年我揍了他一顿,你问问他还敢来吗?” 梁才砸了咂嘴,半晌才道:“那要不,我把钱公子找来吧……” 梁书没等梁才说完便在他头上抽了一巴掌:“钱益那小子就会赌钱,你把他弄来,我爹知道了还不敢打死我!” 梁才挨了一巴掌,只是耸了耸肩,嘟囔道:“那你还是慢慢想吧……” 其实梁书的心里确实有个很想见的人,便是那天偶遇的那位方公子。他们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却一起经历过生死,更何况,听说那人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梁书很早便有意寻到这人当面道一声谢,可无奈,打听了这么多天却没有半点线索。 随着一声叹息,梁书的思绪再次回到了周家的废墟里,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暗算他们,还有那个地下室,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别人发现。 “诶!”梁书的眼睛忽然一亮:“梁才,你去刑部把王崇恩给我找来!” 梁才一时间没想起王崇恩是谁,挠了挠头问道:“王崇恩是谁啊,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 梁书皱眉怒道:“王崇恩你都不记得了,他是王老尚书的孙子!现在是我手下的推官,你快去把他给我找来!” 这个王崇恩是王老尚书的孙子,大家都知道他只是去刑部历练的。而且他又很会为人,所以在刑部的人缘极好,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物,有他在,刑部里就没有秘密。 梁才不愧是梁书的头号狗腿子,不到一个时辰便溜了回来,告诉梁书王崇恩下差之后就来府上。 梁书满脑子都是案情,心急火燎的等了一下午,满以为他申时前后就会过来,结果一直等到晚饭时王崇恩才匆匆赶来。 梁书一见王崇恩便不悦道:“你小子长本事了啊?说好了下差就过来,怎么一直磨蹭到现在才来啊,是不是特意来蹭饭的啊?” 王崇恩虽然比梁书小上两岁,长相却比梁书还要老成。他也不见外,自顾自的拉了张椅子坐到了梁书下首,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大哥别生气啊,小弟先自罚一杯!” 梁书啧了一声,嗔怪道:“你小子慢点儿喝,又没人跟你抢。” 王崇恩这才脱下官帽,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说道:“你不知道,我这都快整整一天没喝水了,快渴死我了。”说着他又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 梁书好奇道:“怎么着?刑部又来新案子了?怎么连你都忙成这样了?” 王崇恩嘿了一声:“说了你都不信,大理寺闹鬼了!” “哈?大理寺闹鬼?”梁书眨了眨眼:“大理寺闹鬼,他们不应该找道士吗,关咱们刑部什么事儿啊。” 王崇恩说话前瞥了一眼侍立在侧的梁才,又扭头看了看梁书。梁书便做了个放心的手势:“你放心说吧,梁才是自己人。” 王崇恩这才说道:“你知道大理寺的敛房吧?” 梁书点头。 “大理寺的敛房下面不是有个存死人的冰窖吗,听说,那冰窖里面多了一具尸体!” “还有这事儿?大理寺那种地方活人想混进去都难,更何况是死人了,八成是他们自己搞错了吧?” 王崇恩见梁书不信,便撇了撇嘴:“要不怎么说邪门呢,你要说是个新死的尸体也就罢了,可多出来的却是一具浮尸,烂的都流汤儿了,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冻在地面上了,跟个糖葫芦似的……” 梁书一听糖葫芦这三个字,便在脑中浮现出一个高度腐烂的尸体被冻在冰上的画面,再看眼前的山珍海味顿时就没了胃口。 “我去……你能不能不这么恶心啊?这儿还吃饭呢!” “你是没见到实物,实物更恶心!到处都是炭灰渣滓和尸水结成的冰,简直臭不可闻!” 梁书一听炭灰渣滓,便忽然想起自己在周家废墟里发现的那具腐尸,于是便问道:“那尸体不会穿着一身夜行衣吧?” 王崇恩一愣:“你怎么知道的?你知道那尸体的身份?” 梁书端起酒杯掩饰着心中的激动,若无其事的说:“我这也是猜的嘛,你也知道我在周家被人袭击了嘛,那些人就是一身黑衣,还拿着长弓什么的。” 王崇恩一掌拍在桌上,惊叫到:“神了呀,尸体身下确实还有一张断弓!大哥,莫非跟袭击你的人是一伙儿的吗?!” 梁书此时几乎可以确认,大理寺多出来的尸体就是他在周家发现的刺客尸体,可问题是,究竟是谁把尸体弄到大理寺的呢?大理寺防守严密,寻常人绝没可能带着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混进去。而且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梁书压下心中的疑问,冲着王崇恩摆了摆手,举杯道:“我这就是随口一说,碰巧猜中了而已,我都受伤在家这么久了,上哪儿见尸体去啊,你就别瞎猜了。”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梁书又道:“对了,回头你帮我留意下一个名叫方怡白的人,那人有恩于我,要是能找到他的下落,你一定要告诉我。” 王崇恩点了点头:“大哥放心,我哥在五城兵马司当都尉,回头我让他帮忙留意着点儿。” 梁书点了点头,又道:“诶!那让你哥再帮我留一个人,如果有人见到一个笑嘻嘻的游方郎中,那一定也要告诉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江湖卷 清明 番外 “小红啊,弈人这孩子能恢复吧?” 洛红霞擦了擦头上的细汗:“大伯父放心吧,三哥已经没事儿了,他的身体再过几个月就能恢复呢。不过,他的记忆会回到他受伤之前。” 唐南星皱眉:“那他岂不是连仇人是谁也不记得了?这可不行,你得想想办法,好歹让他想起仇人是谁!” 洛红霞把手绢收进袖子里,轻声叹道:“金针定穴本就是个伤人心智的手段,而且三哥应该也服用过散魂汤了,能恢复神智已是难得,伯父就不要再奢求更多了。” 洛红霞边说边看向唐北斗,毕竟唐弈人是他的儿子。唐北斗闭目不语,脸色变了几变,这才缓缓开口:“能恢复就好,其他事情就暂且从长计议吧。” 唐北斗说完话,便把实现移向窗外,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座木屋。 木屋里的唐弈人已经醒了,他生在唐家堡,自然认得这片药香袅袅的世外桃源便是翠华谷,他也晓得,若非自己受了重伤,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送来这里的。 只不过,此刻除了有些头晕之外,他实在没觉得自己受了什么重伤。恰在此时,山风吹开了半扇木窗,他瞥见好大一片白云自窗口缓缓飘过。 “起风了呀。” 和煦的春风带着山里特有的气味,吹走了唐弈人的愁绪,他忽然想起儿时,他也曾躺在河边叼着草棍看天上的云卷云舒,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是唐门第一刺客。 他忽然很想看看窗外的景色。试着动了动手脚,见没什么异样,便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地上没有鞋子,不过地上铺着一层竹木地板,即使赤着脚踩上去也并不觉得寒凉。 唐弈人双脚着地,才一起身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右手的手掌正有阵阵刺痛传来。 窗外的白云已经飘走了,只余下一个蔚蓝的窗口。 唐弈人看着正在流血的手掌再次陷入了迷茫。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银簪,银簪刺穿了手掌,正有鲜血顺着掌心缓缓滴落。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被这跟簪子刺穿了手掌,也想不起与之相关的半点儿回忆,不过银簪下面的那只白玉蝴蝶他却是认识的,那是父亲送给他和妹妹的礼物,这么珍贵的东西,怎么会被挂在这么粗糙的银簪上? 他心中疑惑,自己怎么会有这么难看的簪子? 忽然有几点水滴飘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伤口上,好疼。 他喃喃道:“什么时候下雨了,雨点儿都吹到房里来了。” 木窗外依旧是一片蔚蓝。 唐羿人的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的景物却越发清晰。在丁香树下,一个年轻的农妇正眼神温柔得看着自己,一双粗糙的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脸庞。 丁香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那妇人的眼神却始终温柔。 “你身上有这么多伤疤,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六子,来吃饭啦。” “看你伤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六子,来,试试我给你做的新衣服。嗯,真好看!” “六子,你要活下去……” 唐羿人忽然觉得头疼欲裂,她是谁?那个名字明明就在嘴边,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她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吗? “啊………………!” 一声巨响惊醒了正在沉思的唐北斗,定睛一看,眼前的木屋不知为何已经崩塌了一半。唐北斗大叫一声不好,挺身便从木窗中飞身而出,唐南星也想跟着出去,却被洛红霞扯住了袖子。 “二伯,您得走门!” 唐南星看那窗口确实还没有自己的腰粗,啧了一声便转身出门,待他们赶到时,眼前所见的木屋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星斗二老和洛红霞在废墟中找了许久,却连唐弈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木屋被毁时的响声十分巨大,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赶来查看情况。 唐北斗的脸上满是忧色,转向洛红霞问道:“小红,以弈人现在的状态……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啊?” 洛红霞的眉头紧锁:“眼下还不知道三哥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侄女也不敢随便乱说,不过最要紧的还是要尽快找到三哥。” 唐北斗嘿然长叹一声:“这孩子……也罢,我这就去寻他!” 唐北斗才一转身便被唐南星拦住了:“诶诶诶!大哥,你是不是忘了,门主还有任务呢!” “哎呀!我就那么一个儿子,我总不能不管啊!” 唐北斗正在焦急,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下本是个苦命人,承蒙洛谷主妙手回春救得性命,既然唐老前辈有事在身,不如,就给在下一个报恩的机会如何?” 星斗二老谁都没注意到自己身后何时多了个人,转头看时,却是一个中年道士。 唐南星看了看洛红霞,等着她给介绍,洛红霞便道:“这位是赵烁道长,原本经脉尽毁,用了断续法如今已经恢复了。” “赵烁?” 唐南星眯着眼重复了一遍赵烁的名字,赵烁笑着躬身应是。 唐北斗和唐南星对了个眼神后,转向赵烁:“既然如此,那小儿便拜托先生了。” 赵烁打了个稽首:“前辈放心,在下一定把‘七步杀’给你们找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一 *细雨落繁花,微风鼓豆夹。莺歌春色尽,燕舞彩云霞。* 四月的京城春风和暖,只是路边的柳树结了柳絮,随着春风吹遍了街巷,铺满了河道。原本其色如碧的胭脂河仿佛生了癣疾一般的难看。 一条胭脂河刚好把丰乐坊斜斜的分为两半,河两岸全靠五座石桥相连。从北往南,依次是飞虹桥、长乐桥、丰乐桥、丰沛桥和玄津桥,其中四座都是单拱石桥,桥下可供画舫游船自由通航,只有飞虹桥的跨度最宽,乃是一座七孔石桥,故而游船自此便无法通行。 从丰乐桥往北一直到飞虹桥,沿途林立着无数的勾栏瓦肆。 丰乐桥以南全是贵人府邸,此地的青楼多是些楼宇高阁,雕栏玉砌美人如玉,端的是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过了飞虹桥北出丰乐坊不远便是国子监,为了迎合才子们的口味,这边的青楼则多了几分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的幽静。 每座桥的桥边都有码头,专供游客登船、靠岸之用。因着交通便利的缘故,码头附近的几家青楼,买卖总是格外的兴隆。便是十冬腊月,这里也多的是围炉饮酒清谈取乐的文人雅士。 眼下已是晚春,虽然早晚还有些寒凉,不过胭脂河两岸早已是春色盎然。如春香阁这样有心计的,早把在暖棚里藏了一冬的牡丹和菊花摆了出来,虽然不如应季的花朵那般娇艳,比起对岸那门前光秃秃的望月楼却是强了许多。 何凤娘倚在二楼的围栏上,看看自家门前这一派春色,又看看对岸干巴巴的望月楼,十分满意的哼了一声,紧了紧身上披着的狐裘披肩,转身才要回去,却一眼瞥见附近几家青楼的老鸨正向着她的春香阁结伴而来。 当先一个身穿茜色锦缎的妖艳妇人正好看见何凤娘,身子一扭,娇声道: “凤姐姐好兴致啊。” 声音高亢甜腻,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正是对面望月楼的老鸨柳仙仙。她们二人年轻时就是各自楼里的红人儿,争艳争了十几年,如今韶华已逝,想不到两人又在对面做起了买卖。平时走在对面都不会打声招呼,想不到柳仙仙今天竟然主动招呼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憋着什么坏主意,想到这里,凤姐便有心装作没听见。 “凤姐姐别走,妹妹有话说!” 才又走了一步,身后便又响起柳仙仙的声音。这次的话里少了几分甜腻,多了几分急切。 何凤娘轻叹一声,缓缓转过身子,装作才听见的样子:“哎呦,这么多姐妹都来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柳仙仙在何凤娘这里没讨到好脸色,也不气恼,勉强挤了个笑容:“姐妹们确实有话想跟姐姐商议商议,您看,是我去您那边儿,还是您来我这边儿?” 何凤娘不愿她们过来自己的春香阁,便指了指自家门前一个卖绿豆凉糕的摊子道:“难得姐妹们过来,不如我请大伙儿吃一碗凉糕吧。” 几人见面寒暄了几句,何凤娘便便给每人要了一份凉糕,伙计淋好了蜂蜜给众人端了上来。何凤娘吃了一口,觉得有些寒凉,便放下了筷子问道:“这大清早的,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儿呀?” 柳仙仙听见问话,赶忙说道:“姐姐这里可曾来过一位姓春的公子?” “姓春的……公子?”何凤娘眨了眨眼,要说起来,青楼里姓春的姑娘并不少见,可那都是花名,平时还真没听过有谁家真的姓春的。莫非这柳仙仙一大早跑来这里是来寻自己开心的吗? “百家姓里哪有姓春的,妹妹不是在拿我取乐吧?” 柳仙仙啧了一声,声音不自觉便拔高了几分:“想来姐姐一定是还没遇见这位春公子了?你们可得留神,要是遇见他,可千万别做他的生意!” 眼见柳仙仙一脸的苦相,何凤娘却只是一声轻笑:“许是哪家的公子有意隐藏身份吧,怎么,这人有什么怪癖吗?” 春香阁、望月楼、醉仙楼、怡然居,这几家青楼在这京城繁华之地,虽然并不拔尖,可也排得上是二等。楼里的姑娘都是花了银子栽培起来的,虽说没有倾城之姿,但胜在琴棋书画各有所长,也算是色艺双绝,在国子监的才子口中也算小有名气。 所以,当那位出手阔绰谈吐儒雅的春意满春公子大驾光临的时候,几位老鸨是打心眼儿里觉着自己是碰上财神爷了。 这位春公子谈吐不凡,衣着考究,举手投足间尽是一派贵族风范。进得望月楼,二话不说便甩给门口的伙计几颗金瓜子儿。见到老鸨也不客气,订了雅间,叫上一桌上好的席面,又要来三位姑娘相陪,一直等到三更鼓响过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侍奉茶水的伙计见客人早就走了,可不知为何房里的三位姑娘却都没出来,便想着进去瞧瞧。推开房门,便看见三位姑娘正抱在一起悲声痛哭。 小伙计看得有些懵,这几位姑娘的衣衫齐整,钗环发髻也是一丝不乱,看着不像受了欺负的样子。再看地上,分明还散落着许多金瓜子儿,实在想不明白她们究竟在哭什么。 青楼里的姑娘就算受了委屈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几位姑娘哭了一阵子便各自回房歇息去了,小伙计便也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这位春公子又来到望月楼。 还是一样的排场,还是一样的要求,一个雅间,一桌上等席面,再来三个姑娘作陪。直到三更鼓才响过,这位春公子便又摇着扇子飘然而去。房里的三位姑娘也照旧哭成了泪人儿。 放在平日,姑娘们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好言劝上两句也就想开了。可伺候过这位春公子的姑娘们却无一例外的犯起了乡愁……想爹的想爹,想娘的想娘,还有想念祖父外公的,愣是把好好一座青楼搞得愁云惨雾。 姑娘们不愿接客,就算勉强接了也都苦着一张脸。抚琴唱曲也多了许多愁怨,不过半个月的光景,左近这几家买卖已经得罪了不少主顾了。 听了几位老鸨的抱怨,何凤娘却只是吃了一口凉糕。一来她自己还没见过那位春公子,二来,能随手洒出金瓜子儿的公子哥,想必也不是寻常百姓,搞不好就是哪家的王孙公子,这样的人她们也得罪不起。 绿豆凉糕最是解暑,只是眼下月份还早,吃到肚里还有些凉,何凤娘打了个嗝儿后,便放下了手里的羹匙:“唉,原来如此……只是姐姐我除了虚长各位几岁之外,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只怕帮不上几位妹妹的忙呢。” 柳仙仙一听便知,何凤娘摆明了是不想跟她们扯上关系,正要开口劝说,没留神背后却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喷嚏声。 “阿嚏!!” 这一声喷嚏打得极为豪迈,吓了柳仙仙一哆嗦。 柳仙仙柳眉倒竖,起身转头便要骂街,可待她看清身后之人时,却又默默的坐了回去。 适才打喷嚏的那位女子,身穿一袭素白长裙,头戴纱笠,一手持着竹笛,另一只手则在擤鼻涕。虽然看不清这人的面貌,可柳仙仙却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人惹不得。 唐若曦自打进了京城就一直在心烦。 高大的坊墙让她心烦,熙攘的人流让她心烦,最让她心烦的,却是漫天飞扬的柳絮。即便带着纱笠,也总觉得脸上莫名的痒痒,时不时还会打个喷嚏,如果不是为了寻找父亲的线索,她简直一刻也不愿留在这个灰扑扑的石头城里。 眼下她只有一个想法,尽快找到周汝杰的家,尽快找到有关谷艳生的线索。 与她同行的江屿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自从听说梁书出事儿之后,他便着力打听与梁书有关的消息,可说来也怪,愣是半点消息也没打听到。 每每想起那张小麦色的笑脸,江屿便只能安慰自己: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阿嚏!我说讨厌鬼,你能不能走快点儿啊!” 江屿回过神儿来,紧走两步赶到唐若曦身边,宽慰道:“唐姑娘,依我看,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吧,你的脸……” 江屿的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他敏锐的感觉到,纱笠的后面,正有一双喷火的眼睛正怒视着自己。 “我是想说,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我给你弄些药膏缓解一下,等你恢复之后咱们再行动也不迟嘛。” “阿……嚏……!我这又不是病,只要我离开这鬼地方自然就会恢复的!你别废话了,咱们赶紧去周家看看,要是再晚几天,我……阿嚏!” 江屿看着唐若曦叹了口气,人无完人这话当真不假,谁能想到武功卓绝的唐若曦,竟然会被这小小的柳絮整的这么惨,不仅喷嚏不断,眼睛和口鼻也都红肿一片。 依着江屿的想法,他们应该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等江屿治好唐若曦的脸之后,他们再动身到周汝杰的家里寻找线索。在这期间他还可以打听打听梁书的消息,毕竟这位梁小侯爷也是刑部的主事,如果有他帮忙,这事儿定能事半功倍。 可唐若曦却是半刻也不想等,一心就想尽快离开京城。两人各说各的理,终于在长乐桥边僵持了起来。 唐若曦正好走累了,转身进了一间茶棚要了一壶热茶。江屿看着唐若曦娇小的身影,忽然生出了些许不忍,想起刚才看到几个妇人围在路边吃凉糕,便柔声道: “唐姑娘,你现在这边儿休息一会儿,刚才我看见路边有卖绿豆凉糕的,绿豆可以清热解毒,我去给你买上一碗,你吃了之后兴许能止痒。” 江屿说完,见唐若曦点了头,便转身往春香阁的方向走。虽然路程病不算远,可是往回走要逆着人流的方向,所以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走回卖凉糕的摊子。 江屿要了两碗凉糕,嘱咐伙计给其中一碗里多加些蜂蜜。伙计手脚麻利的给凉糕撒上果料淋好蜂蜜,便递给了江屿。 江屿付了钱,两只手各托着一碗凉糕,往外走了几步才又想起应该问问这伙计知不知道武英候府该怎么走,便又转身回了凉棚。 偏在此时,几位老鸨的会晤也进入了尾声,好巧不巧,何凤娘起身时正好撞在江屿的手上,满满一碗的绿豆凉糕顺着何凤娘的衣领便灌了进去。 何凤娘只觉得背后一凉,滑腻腻、凉飕飕,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顺着衣领流进了后背,不由便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惊叫。 凉棚就在春香阁门口,春香阁的伙计听见自家老板的惊呼便都围了过来,五个大汉过来一看,柳仙仙和另一位老鸨已经解开了何凤娘的衣带,随着何凤娘的扭动,便有许多软塌塌黏糊糊的东西顺着她的裙摆落到地上。 而在家老板的身后,正有一个傻乎乎的年轻郎中端着空碗发愣。一个酒糟鼻伙计当先明白了过来,大喊一声:“捉住那个贼郎中,给我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二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何凤娘才一回到春香阁便钻进了浴桶。去年存下的花瓣,在热水中缓缓舒展开,虽然软塌塌的,却依旧散发出一阵带着岁月味道的清香。 水温正好,花香袅袅,泡在浴桶里的何凤娘虽然浑身舒泰,可看着被蜂蜜糊成一坨的狐裘披肩,心疼得简直能滴出血来。 这可是她足足等了一年才到手的紧俏货。 那一年,雪绒坊花了许多心思才从北地鞑子的手里买来一批上好皮毛,一等料子自然是由达官贵人们挑选,二等的才轮到京中的富商,按说,像何凤娘这样的身份连看都没资格看,还是托了一位熟客的关系,才好歹弄了一张略有瑕疵的白狐皮做了这件披肩。 那张皮草的质地极好,长毛柔软,绒毛密实,用嘴随便一吹便能吹出一个旋儿。只可惜背上有一个长枪刺出来的窟窿,做不得皮衣或是披风。再者白狐皮本就不多,也很难和其他毛色的皮子拼凑在一起,这才便宜了何凤娘。 雪绒坊的师傅手艺也是极好的,皮匠十分巧妙地在那块瑕疵上镶嵌了一颗其色如碧的翡翠,宛如北地茫茫的雪原上生出了一片生机。 当年何凤娘就凭这件披肩,可是在丰乐坊的青楼圈儿里赚足了旁人艳羡的目光。就是这么个宝贝,如今却给那阆中的一碗凉糕给毁了! 更要命的是,自己出糗的整个过程被那几个老鸨看得清清楚楚……真是越想越气!等自己洗完澡,一定要亲自给那讨厌的郎中抽上几鞭子才能解恨! 何凤娘越想越恨,重重一拳砸在红木浴桶上,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管事的酒糟鼻子从门外探进头来,隔着屏风对何凤娘回禀道:“老板,钱府的管家来了,问咱们曲水流觞的场子准备得如何了。” “诶呦,这有什么好问的!” 何凤娘嘴里啧了一声,不耐道:“后院的场子就摆在那儿,难不成还能跑了不成!” “我当时就跟他说了,咱们这春香阁办曲水流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保准给他们准备得妥妥当当的。可那钱管家说他家老爷最近不太顺,让咱们尽心准备着,千万别出了意外。”酒糟鼻说到这里嘿嘿一笑:“我瞅他那意思还挺当回事儿的,这会儿还在后院等着呢,要不,您还是过去看看吧。” 酒糟鼻的话音才落,便听得屏风后面传来一阵水花落地的声音,一想到屏风后的那一片春色,便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告诉钱管家,我这就下去。” “诶!” 酒糟鼻嘴里答应着,脚下却没有动作。何凤娘擦拭着身体,听见外面没有动静便啐了一口,斥道:“赶紧滚蛋,别又想着偷看老娘的身子!” 听见外面的关门声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何凤娘才轻哼了一声。回想大约二十年前,自己还是风华正茂的花中魁首,这才没过几年,怎么就觉着自己身上皮肉都有些松弛了? 何凤娘对着浴桶摆了几个十分撩人的姿势,看着水面倒映出的那具诱人的肉体,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这岁月真是把杀人刀啊。 等她梳洗停当来到后院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远远就瞧见钱管家正跟酒糟鼻发着牢骚。何凤娘把自己的衣领往下拉了拉,便扭动着腰肢走上前去,不等钱管家开口便歉然到:“哎呦,真是对不住了,让钱老爷等急了吧?” 她来时宛如一阵春风,身上散发着一股幽幽的香气。 钱管家本要说些奚落的话,可一瞧见何凤娘之后,便觉得等上半个时辰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嗅着那阵幽香,钱管家就连最后的一点儿火气也消得一干二净:“瞧你这话儿说的,我有多大的胆子敢生你的气啊。” 闻言,何凤娘十分做作的在钱管家胸前推了一把,这一推险些没把钱管家推到身后的水沟里,幸亏酒糟鼻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何凤娘见钱管家有些尴尬,便掩嘴笑道:“您来不是要说曲水流觞的事儿吗,怎么着,钱大人又想出什么新花样儿来了?” 钱管家轻咳两声,稳了稳心神道:“啊,倒不是有什么新花样儿,只是我家老爷最近有点儿走背字儿,这才让我过来看看。” 何凤娘吃惊道:“钱大人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还能走背字儿?” 钱管家不等她说完便诶了一声,拦住了何凤娘的话:“你也不用瞎打听,晚上的时候,你们在这场子里多布置些灯烛,把桌椅板凳都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桌腿松动的。晚上来的也都是贵客,万万不能出了差错。” 何凤娘笑着点头:“您放心吧,咱们春香阁办这曲水流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钱管家嗯了一声:“我们自然放心,不过既然老爷吩咐了,那咱们便要尽心伺候。啊对了,我家老爷这次可是把他珍藏的那支蔓草鸳鸯银羽觞都拿出来了,你们的酒可不能丢脸啊。” 何凤娘闻言故作惊喜,向前跳了半步:“哎呦喂真不得了,晚上来的都是什么人啊,怎么钱大人连那支银羽觞都舍得拿出来用了?” “啊……这客人的名单我也不太清楚……嗯……反正你们尽心准备吧,我……我先回去了……” 看着钱管家离去的背影,何凤娘紧了紧领口,脸上露出了一抹不屑的笑容。男人,在她眼里还不都是一个样儿? 转向身后的酒糟鼻子,何凤娘吩咐道:“钱大人既然肯把他的宝贝酒觞拿出来,看来晚上的宾客中肯定有贵客,赶紧去把那水渠打扫干净了,还有,去把那几坛陈酿的女儿红起出来。” 要是能巴结上那位贵人,她这春香阁还不有得风光一阵子。 酒糟鼻子躬身领命,才要转身便又被何凤娘给叫住了:“对了,去把门前的花儿也都搬过来。” 天将正午,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何凤娘舒服点伸了个懒腰之后,便去厨房张罗酒菜,再也想不起自己的狐裘披肩,也想不起自家的柴房里还关着一个五花大绑的郎中。 江屿被捆住了手脚,像个麻袋似的,被几个大汉扔到了阴冷潮湿的柴房里。他到此时还没搞清楚,自己不过就是想买两碗绿豆凉糕而已,怎么就落到了这般境地,他忽然觉得唐若曦说的挺有道理——这京城确实不是个好地方。 一想到唐若曦,江屿便又为丰乐坊的百姓捏了把汗。 天晓得,这女人发现自己失踪之后,会不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来。 柴房没有窗子,只有一扇漏风的破门,透过门上的窟窿,江屿能看出门前不时有人经过,一开始,每有脚步声传来的时候,他便努力的坐直身子,以求给来人一个好印象。可等了大半天,竟是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正在他无聊到快要睡着的时候,柴房的门终于被人推开了。江屿一见进来的人正是酒糟鼻,便解释道:“这位大哥,我是好人啊,我真不是故意的,这一切都是误会啊!” 酒糟鼻看着地上的江屿,不耐烦道:“甭跟我说你是好人坏人,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羞辱了我们老板,这事儿你总得有个说法。” 江屿闻言连忙点头:“我给你们老板道歉怎么样?” 酒糟鼻呸了一声:“呸!你道歉有个屁用!” “我可以公开道歉!我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错了!” “少废话,你是个郎中,应该挺有钱吧?三百两银子,这事儿就算了了。” 江屿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三!百!两!你们怎么不去抢啊!” 酒糟鼻上下打量了郎中几眼,轻蔑地说道:“那我们就在楼里开个男风馆子吧,看你这身板也不知道抗不扛得住。” “这……这怎么使得啊!” “这有何使不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儿嘛。” “在下行医多年,以悬壶济世为本,以治病救人为念,怎可……” 江屿的话还没说完,柴房的门却已经被重重的关上了。江屿顺势躺回到地上:“三百两……老天爷,你弄死我吧!” 过不多时,外面开始变得热闹了起来。不时传来车马声、吆喝声、丝竹调笑声,最让他难熬的却是厨房传来的铁铲声。江屿狠狠咽下一口口水,只恨他此刻身在柴房,再好的珍馐美味也无缘品尝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歌声:“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恨情长春浅。南风吹酒玉虹翻,便忍听、离弦声断。乘鸾宝扇,凌波微步,好在清池凉馆。直饶书与荔枝来,问纤手、谁传冰碗。” 歌声悠扬婉转,江屿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他只觉得这歌声很美,想必唱歌的女子一定也很美。正在他半梦半醒之间,外面的歌声却戛然而止,隐约间似乎还有女子的惊叫声传来。江屿立时警觉了起来,没过多时,柴房的门便再次被人猛地推开。 就着外面明亮的灯光,江屿看见酒糟鼻站在门口,冲着自己大手一挥,立时便有两个壮汉冲了进来,那两人进来之后,不由分说,抬起江屿就往外走。 “诶诶诶!你们要干嘛啊!男风馆不是这么快就建好了吧?!” 酒糟鼻一边走一边给江屿解释:“我们这里有位客人呛到了,你赶紧过去给瞧瞧!” 江屿这才松了口气:“我说你们倒是先给我松开啊!抬着我走算怎么回事儿啊!” 江屿被人解开了绳子之后,跟着酒糟鼻进到了后院。满院的灯火之间,江屿一眼便看见地上躺着一个正口吐白沫的人。 那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连前胸也没有起伏了。周围早有胆小的女子哭作一团,几个穿着不俗的人更是面如土色。 江屿也不多问,伸手探了地上那人颈间脉搏,之后便沉声询问道:“可有人知道他为何如此?” 一个中年文士皱眉道:“适才我等正在听曲儿,钱大人忽然就无法呼吸了,这才片刻的功夫就这样了。” 江屿思量片刻便伸手去摸地上那人的脖子,果然在他的咽喉处摸到了一块硬物,便冲着酒糟鼻喊道:“那位红鼻子的老兄你来一下,快!” 酒糟鼻原本站在外面看戏,完全没想到会突然叫到自己,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江屿见他没反应,便急道:“你倒是过来啊!再不来他就真没救了!” 场中几个年长的客人便催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快去帮忙!耽误了救人老夫剥了你的皮!” 酒糟鼻这才醒悟过来,急忙走到江屿面前,江屿指着地上那人说:“你把他扛起来!对肚子冲下,扛在你的肩上!” 酒糟鼻如实照做,钱大人全身软如面条,无论酒糟鼻怎么晃悠都没有一点儿反应,江屿又道:“跳!赶紧跳!” 江屿说的急切,酒糟鼻也不敢多问,扛着那人便开始跳,只跳了四五下,他便觉得肩上那人似乎有了反应,正在欣喜时,肩上那人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江屿早已远远躲开,只是酒糟鼻因为扛着那人,所以那一口秽物一点儿都没被糟蹋,全都吐在了酒糟鼻的身上。 酒糟鼻把钱大人放下之后便急匆匆的出去换衣服了。 江屿这时才凑到近前,一边给他把脉一边说道:“好啦好啦,吐出来就好了,想来这位先生应该是被异物堵了气管,这会儿已经没事儿了。” 周围的宾客见钱大人已经无恙,便都安了心,全都赶过来嘘寒问暖。何凤娘原本吓的脸色惨白,此时也赶紧过来给钱大人伺候洗漱。 江屿正为钱大人有惊无险感到欣喜时,突然感到人群中似乎正有一双怨毒的眼睛在死死看着自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三 别看钱大人是个胖子,可身体素质却还不错,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又恢复如初,只是因为剧烈呕吐过的关系,说话时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待他得知眼前这个神情严肃的郎中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之后,钱大人拱手躬身便是一礼:“鄙人钱通,多谢先生的救命之恩!” 江屿没等他礼成便拦住了他:“先生不必多礼!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怎么敢受您这样的大礼!” “先生过谦了,您这举手之劳可是救了鄙人的命啊!”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容腼腆道:“您这不过是吃东西呛着了,实在算不得大事儿。” 钱通老脸一红,笑道:“最近真是时运低,只不过被人碰了一下,也不知怎的就呛到了……” 江屿见他面色尴尬,自己也不愿久留,便要告辞:“既然现在没事儿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钱通也是个爽快人,呵呵一笑,便上下打量了江屿一番,一边看边赞道:“观先生气度不凡,定是个世外高人。不知可否赏脸与我等同饮一番?” 江屿看了看眼前的一席山珍海味,又想起潜藏在人群中的那一道充满恶意的目光,略一思量便对钱通说道:“先生适才刚刚呕吐过,而且咽喉又卡过异物,如果继续饮酒,只怕于咽喉有损无益。先生今晚不如到此为止,养好身体改日再行畅饮可好?” 钱通本想说江屿多虑,可不知为何,他竟发现江屿的语气中除了诚恳之外,似乎还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压力,那句先生多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继而干笑了两声:“也好,鄙人最近确实时运不济,今日就听先生的,钱某这便回府好了。啊,对了,还没问先生怎么称呼?” 江屿见钱通答应的这么痛快,不禁松了口气,脸上也重又显出了笑容:“在下江屿,是个游方的郎中。” 钱通看了看江屿,不解道:“哦?那先生来到此地……” 他说话时,眼神在江屿和何凤娘之间来回游移,想不明白一个游方的郎中怎么会到春香阁这种地方来。 江屿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来这儿纯粹是个误会,早上的时候我……” “啊,这位江先生是奴家的朋友!” 江屿正要给钱通讲述自己来这里的缘由,一旁的何凤娘生怕江屿说出实情,咬了咬牙,还是出言打断了江屿的话。 “别看江先生是个郎中,他可是我们春香阁贵宾呢!”何凤娘一边说,一边还冲江屿使眼色,恳切之色溢于言表。 江屿会意,也跟着点头:“对对对,我跟……这里很熟的,她们总找我看病呢。” 钱通虽然看出这两人的神情有些古怪,不过既然江屿亲口认了,自己便也不多做理会。 “我家就在丰乐坊,离慈悲院不远,先生改日一定要来府上坐坐,让在下聊表谢意!”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钱通才向同席的宾客致歉告退。临走时,钱通还特意嘱咐何凤娘要好生招待江屿,何凤娘自然满口应允,立时便吩咐人给江屿找了一个雅间,又单独备了酒菜。 天上挂着满月,江屿随着一名女子的指引一路走到春香阁的正楼。 与后院的曲径通幽相比,春香阁的正楼说得上雕梁画栋。一幢三层的楼房,每层的屋檐上都挂着红灯,把前后一丈方圆的地面都染成了红色。 精美的木窗上蒙着丝绢,明亮的烛火把丝绢染成了金色。这边琵琶弦音才落,前边又有琴声响起,伴随着乐声的起伏,偶尔会有一两条婀娜的身影投射在绢窗上,好一派春香旖旎。 江屿的奇幻旅程很快就结束了,他被领到二楼临街的一间雅间里,雅间被一扇红梅傲雪的彩绘屏风隔成了两半,外面摆着八仙桌椅,临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古琴,晚春的夜风宛如抚琴的手,撩拨着香炉里飘起的几缕幽香。 婢女为江屿端上茶水便退了出去,江屿整整一天没吃东西,此时根本喝不下茶水,可是自己毕竟算不得客人,只能一边焦急的等着上菜,一边在打量着所处的这间香阁。 严格来说,他这是第一次踏足青楼,在此之前,他也只在璧山见过夏荷的卧房,那里的旖旎气氛和那一幅画营锦阵的密戏图屏风无不让他恍如隔日。可真到了青楼他才知道,原来青楼也可以燃檀香、摆寒梅傲雪图。 百无聊赖的江屿走到窗前,放眼可见胭脂河两岸的繁荣景象。听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琵琶声,江屿忽然对眼前的古琴生出了兴趣。 他摸了摸琴弦,感受了一下琴弦摩擦手指带来的生涩感,继而手指一勾,本以为能发出一阵悦耳的弦音,可没想到这一下简直声如裂帛,吓得江屿自己都往后退了半步。 恰在此时房门被人推开,两个伙计手脚麻利的在桌上摆了几样热菜一壶好酒。 一个年长些的伙计给江屿摆好了碗筷后,十分恭敬的说:“先生请先慢用,稍候我家老板还要亲自过来。” 江屿微笑点头:“请小哥转告贵主人,感谢她的招待。” 伙计没再说话,躬身退出门外,那边房门才一关上,江屿便迫不及待的抱起肘子啃了起来。肘子炖的正是火候,皮肉软烂入味不说,筋腱还很有嚼劲。再加上他整一天水米没打牙,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把一整只肘子吃了个干干净净。 就在江屿放下骨头,正在嘬手指头的时候,房门再次被人推开,正是何凤娘笑颜如花的走了进来。何凤娘看着眼前正在嘬手指头的郎中,眼角不自觉的抽出了几下,真有心转身出去,可又一想这人毕竟救了钱通钱大人,怎么说呢也算帮了自己的大忙,便又忍住了。 只略顿了一下后,脸上便又挂上了笑容:“额,诶呦……先生对我春香阁的酒菜可还满意?” 江屿赶忙擦拭干净手上的油污,尴尬道:“别的菜我还没吃,不过您这儿的肘子真是绝了。” 说着,他又想起早上的时候自己在人家头上扣了一碗凉糕的事儿,便歉然道:“那个……还没来得及跟您说声抱歉,早上的事儿真是对不住您……” 何凤娘今天的心情可谓是几起几落,眼下已经全然不把早上的不愉快放在心上了。 “仔细想想,早上也确实是个意外,不能全怪在先生身上,先生就不必挂怀了。再说,您刚才救了钱大人,这份恩情可比那一碗凉糕值钱多了。” 何凤娘说着便为江屿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嫣然一笑道:“这一杯,敬先生大恩!” 说罢便一饮而尽。两人放下酒杯,江屿便好奇道:“那位钱大人最近很倒霉吗,怎么那么多人都说他最近时运低啊?” 何凤娘噗嗤一笑:“要说起来,钱大人最近还真是够倒霉的,上个月,上个月,他在屋里点炭盆差点儿被熏死,逛花园的时候又差点儿掉到荷花池里,下楼梯崴脚,吃米饭硌牙,这不是,前些日子他的马车还出了事儿,好端端的马就惊了,要不是遇上五城兵马司的王崇年将军帮他降住了惊马,只怕他的老命早就没了。” 明明都是些倒霉事儿,可偏偏何凤娘说的有趣,说着说着她自己竟先笑了。 江屿哦了一声:“诶呦,这还真是够倒霉的,那今晚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何凤娘叹了口气:“这事儿我想起来就后怕,我们也是做了准备的,酒席宴上连个带尖儿的东西都没敢预备,就怕伤到了他,可谁想到他自己吃个果子也能噎着……还是多亏了你呀。” 闻言,江屿也只是耸了耸肩,他只是个郎中,头疼脑热他有办法,可这运道不旺却是该找和尚道士。 江屿正待询问一下关于周汝杰的事情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何凤娘喊了声进,房门便被推开了一条缝,酒糟鼻站在门口低声说道:“孙公子那边儿打起来了,您赶紧过去瞧瞧吧。” 何凤娘闻言立时起身,对着江屿歉然道:“先生请先慢用,奴家去去就来。” 说完话便随着酒糟鼻一同走了,他们走的很急,连房门也没有关上。索性江屿只是坐着吃饭,也懒得起身关门,见房里没了外人,便把清蒸鲈鱼拉过来继续发力。 三月的鲈鱼正是肥美,三斤多的鲈鱼,也不需要如何烹饪,只需淋上黄酒酱油,撒上姜丝葱末,上锅蒸上两刻时辰,一盘清香四溢的清蒸鲈鱼就算完成。 江屿本就是个吃货,一盘鲈鱼不消片刻便被他吃了一半,或许是好久没吃过这等美味,江屿一边吃着鱼,嘴里还含混不轻的念起了诗:“失却故山云,索手指空为客。莼菜鲈鱼留我,住鸳鸯湖侧。偶然添酒旧壶卢,小醉度朝夕。吹笛月波楼下,有何人相识。” 江屿吃的开心念得尽兴,却没有发觉不知何时房门外多了一位华服公子。这人原本只是觉得江屿一个人在房里吃饭十分有趣,待听到他的诗时,忽然开口道:“同时天涯青楼客,相逢何必曾相识?” 江屿愕然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以为华服公子,这人见江屿抬头看向自己却只是笑而不语。 江屿被这人看得莫名其妙,低头看看自己,又看了看桌上的酒菜,试探着问道:“要不,进来一起吃点儿?” 华服公子双眉挑动,眼中似有精光一闪,呼的展开手中折扇朗声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那人进门也不客气,拉开江屿对面的椅子,坐定之后才道:“在下春意满,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江屿微微一笑:“在下江屿,是个游方的郎中。” 春意满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江屿一番后,笑道:“眼下春宵难得,兄台又身处这莺歌燕舞之地,何以在此独酌啊?”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容腼腆的解释:“那什么……我是郎中,刚给人看过病,这是老板娘留我吃饭而已,在下……哈哈……穷得很,我可没钱在这里消费……” 春意满闻言笑的爽朗:“原来如此,有趣有趣。” 江屿此时也打量着眼前的这位春意满,这人生得一幅好相貌,身材笔挺衣着不俗,放着他头上的白玉簪和腰间的紫金搭扣不说,单是着装的面料就非寻常市面上的货色可比,谈吐举止更是显出一种世家子弟才有的稳重。 江屿认识的贵人只有梁书一个,此刻不免拿这人与梁书做了个对照,象形之下,梁书惨败。 “那春公子又为何会在这里独自闲逛呢?” 许是被这人的气质牵引,江屿说话时竟也多了几分文气,搞得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春意满一展折扇,苦笑道:“这春香阁不肯做我的买卖,我也没办法。” 这次换江屿愕然:“诶?怎么会!” 春意满摇头苦笑:“不谈也罢,咱们吃菜,吃菜。” 江屿见对方不愿多谈,便换了话题,他看这人有趣得紧,手中把玩的棕竹折扇,扇面是一幅桃花美人图,桃花确实不少可美人却只有一位,其余还有好大一片空白。便问道:“看春兄这扇子倒是有趣的紧,可是有心要访遍天下美人,以填补扇面上的空缺呀?” 春意满双眉一挑,反手打开折扇,打量着画上的美人说道:“却有此意。” 江屿笑着竖起大指赞道:“有理想有目标!能不能请问一下,你画上的女子是哪位美人?要是有机会的话,我也想一睹芳容呢。” 春意满闻言竟有片刻的失神,喃喃道:“她只在我梦中出现过,我也想知道她是谁。” 江屿哦了一声:“能把梦中的美人画的这么生动,春公子的画工了得啊!” 春意满闻言似是陷入了回忆中,缓缓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我被人带到了一个粉红色的房间,那里有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女人,那女人很美,一开始她对我很凶,总是骂我,后来又对我很好,总给我买糖吃。” 江屿一怔,先还以为是段才子佳人的春梦,却没想到竟是他的童年回忆。不由有些失望:“哦,看来她给你的糖一定特别好吃吧,要不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呢。” 春意满的眼神迷离,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后来,我梦见她为了保护我,在那房子里杀了好多人,最后葬身火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四 这一夜,江屿莫名的有些失落。 春意满带着他的美人折扇走了,只留下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酒糟鼻来了,只给江屿安排了一间客房,却毫不理会江屿想找个姑娘谈心聊天的纯洁愿望。 唯一可喜的是,江屿从春意满的嘴里得知了梁书的近况——刑部正六品主事梁书因公负伤,在家休养了半个月,已经没什么大碍,前天已经有人见他去刑部上差了。 江屿孤身躺在散发着女人香味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他越想越是觉得那位春意满春公子有趣的紧,且不说百家姓里没人姓春,单看他只吃菜不饮酒这一点,便大约可以猜到他定是那家的公子趁夜跑出来闲逛的,生怕回家时被人闻到了身上的酒气。 三更鼓已经响过,可胭脂河上的画舫游船却没有停歇的意思,慢悠悠的把河面照的通明,伴随着悠扬的琴音与软糯的歌声,江屿终于沉沉睡去,不多时便打起了呼噜。 次日天明,江屿早早便起了床,告辞了何凤娘之后便急匆匆的向着丰乐桥赶去。以他对唐若曦的了解,她必定要去周汝杰的家里寻找线索,如果自己去的及时,应该能在她动手之前与之会合。 根据周小月给他们的地图,丰乐桥离周家很近,附近的丰乐楼又是当地的地标,或许唐若曦会在那一带等他也说不定。 等江屿赶到丰乐桥时,远远便看到一袭白衣的唐若曦立在桥头,似是正在欣赏胭脂河两岸的大好春光。江屿喊了一声,见她看向自己这边,便兴冲冲的跑了过去。 唐若曦等他走到近前,手中长笛忽然点出,指着江屿的咽喉怒道:“你这家伙跑哪儿去了!” 眼见周围有人看向自己这边,江屿赶紧拉着唐若曦下了丰乐桥,拉着她走到丰乐楼附近,一边走一边给她解释了自己昨天的遭遇。 “喏,事情就是这样,真的是意外,我可没有丢下你的意思。” 唐若曦头上戴着纱笠,叹了口气道:“你可真够笨的。” 说完还摇了摇头,江屿仿佛能看到纱笠后面那一张满是无奈的清丽脸庞。 江屿从背篓里拿出一包点心,那是临走的时候,何凤娘送给他充饥的。 “你饿不饿,我这儿有栗子糕,是人家送的。” 唐若曦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无奈自己确实腹中饥饿,便打开纸包尝了一块。 “手艺还算不错,不过比起我们蜀中的桃片糕差的还远。” 话虽这么说,可她吃点心的速度却是不慢,江屿猜她一定是饿了,就在街边找了个卖早点的摊子,要了一碟包子两碗油茶,街上的行人还不算多,两人便在这里吃了起来。 “昨晚你睡在哪里了?”江屿喝了口油茶,好奇的问唐若曦。 唐若曦反手指了指身后的丰乐楼:“就住在那儿了。” “啊?丰乐楼不是酒楼吗,怎么还能住宿吗?” “那里没有营业。”唐若曦咬了口包子,接着道:“里面的楼梯好像坏了,正装修呢,我就在三楼找了个地方睡了。” 江屿:“不是吧……你干嘛不找间客房住下啊,一个单身女子住在那种地方不害怕吗。” 闻言,唐若曦的眼角好一阵抽搐,他又想起清明山上的那个雨夜,她好端端的在木楼睡觉,谁料那木楼竟然被雷劈了,要不是她的身手好,险些被困在楼里烧死了。饶是她侥幸逃生,却也落得一副狼狈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便有无名火起,恨声道:“你是不是嫌我妨碍你逛青楼了,巴不得我被雷劈死才好?” 江屿一听这话也急了:“我哪有!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啊,我这是在心疼你啊喂!” 江屿着实有些生气,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几分,引来周围食客的一阵议论。唐若曦拿包子的手悬在半空,良久才继续着去拿包子的动作。 有那么片刻,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吃着饭。 丰乐楼的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伙计,伙计走到小吃摊子前,向老板要了三屉包子。 老板一边捡包子一边与伙计攀谈:“诶呦,你们可是稀客啊,怎么着,吃腻了山珍海味,今儿想尝尝我这包子了?” 伙计还没说话便先打了个哈欠:“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这两天这不是在修楼梯一直没开业吗要不谁会出来吃你的吃包子啊。” 小老板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问道:“听说你们那儿出事儿了?” 伙计不悦:“我说老五,你是不是幸灾乐祸啊,你要再废话我可就不买你的包子了!” 小老板赶忙解释:“诶诶诶,我可没那意思啊,我就是觉得那孙大人倒霉,连累你们也跟这倒霉,这不是替你们抱不平呢嘛!” 伙计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们丰乐楼立在这儿都多少年了,用的可都是上好的木料。每天迎来送往那么多人都没事儿,怎么这孙大人一来就摔下来了呢。” 说完这儿,他十分懊恼得摇了摇头:“真是见了鬼了!” “那孙大人伤的重不重啊?” “好嘛,差给孙大人点儿摔死,你说重不重!行啦行啦,捡几个包子怎么多废话,你赶紧的吧,对了,那桶油茶也给我拎过去。” “好~嘞~” 江屿见两人走远,便对唐若曦说:“你瞧瞧,这京城真是不太平啊,昨天我遇上的那位钱大人更惨,差点儿被一块儿梨给噎死。” 唐若曦只冷冷道:“那你还不少说点儿话,当心一会儿噎死你。” 江屿讪笑着挠了挠头:“刚才我打听过了,这里离周家很近,吃完饭咱们就过去看看吧。” 江屿本以为唐若曦会一口答应,没成想,她却摇了摇头:“从丰乐楼上能看见周汝杰家,里面不分昼夜都有官军把守着,我看他们似乎也在找什么东西。” 江屿不禁皱眉。周汝杰家的惨案发生在上元节前夕,据此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从星斗二老给他们的消息看,案发之后,只有大理寺派人进去做了一番调查,在此之后的一个多月,周府的案子便如石沉大海再没人理会了。 可是为何如今又要派重兵把守呢,是否真如唐若曦所说的,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江屿正要开口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江屿寻声看去,见到远处正有一队银甲轻骑策马而来。与巡城的官军不同,这些骑士的腰间悬着长刀,马上挂着长枪、硬弓,最是与众不同的,是他们的头盔上插着一支雪白的瓒缨,瓒缨随风摆动,仿佛每人的头上都飘着一片薄云。 马队如风一般略过丰乐桥,蹄铁打在青石地面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江屿听了便微微摇头:“可惜了这些好马,总在这么硬的地面上跑,要不了多久马腿就废了。” 邻桌的食客听见江屿的话,好心提醒道:“这位小哥,那些人是云骑卫,议论不得啊。” 闻言,唐若曦只是轻哼了一声,江屿却来了兴趣,凑到那人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云骑卫是什么人啊?” 那人没料到江屿会凑了过来,偷眼看了看四周,忙道:“云骑卫是皇上的近卫,你就别瞎打听了。” 说完便不再理会江屿。 江屿谢过那人后便转回了身子,看了看唐若曦,唐若曦微微点头,吃完手里的包子便道:“我吃饱了,咱们走吧。” 江屿也跟着起身,拍了拍肚子,连声夸赞老板的手艺好。两人结了饭账,信步走到丰乐桥头,装作赏景的样子。 “那队云骑卫似乎也是奔着周家去的,咱们只怕进不去啊。” 唐若曦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行,怎么也要想办法看一看。” 江屿砸了咂嘴:“哎呀,现在连皇帝的近卫军都来了,只怕……” 江屿正说话时,忽然看见远处耸立着一座佛塔,看起来比丰乐楼还要高上不少,既然在丰乐楼上都能远远瞧见周府的轮廓,要是能上到那座佛塔之上,肯定能看得更清楚些才是,一念及此,便道:“诶,你看见那座佛塔了吗,咱们去塔上看看!” 唐若曦没有说话,因为隔着纱笠的缘故,江屿也看不见她的表情,便只当她默认了,抬脚转身就走。自从清明山上糟了雷击之后,唐若曦对高塔之类的地方总是心存芥蒂,原本有心拒绝,可转念一想,毕竟是自己非要看看周汝杰家的现状,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便咬牙追了上去。 慈悲院地处丰乐坊西南,毗邻西市,往南行不多远便是天井坊。作为皇家寺院,慈悲院的占地却并不甚广,前后不过四重院落。不过所有建筑都建在高大的砖石台基之上,显得雄伟壮观。 今天并非初一十五这样的大日子,所以慈悲院里的香客不多,两人信步走进庙门,穿过天王殿与大雄宝殿后,径直向着二进院落走去。 他俩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像普通香客,两人才进了二进院落,立时便有知事的僧人上前,询问他们是否是要去慈航殿求子的。 江屿偷眼瞧见唐若曦手上青筋暴起,连忙解释:“大师误会了,我们久闻慈悲院天虹塔的大名,这次是特意过来瞻仰的。” 知事僧人哦了一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天虹塔是本寺的圣地,并不对外开放的,两位施主若是有心,可以从韦陀殿旁边远观。” 知事僧说完抬手指了个方向,江屿满面堆笑,谢过知事僧人,拉起唐若曦便向韦陀殿走去。 韦陀殿里供奉着的韦陀菩萨,头戴凤翅兜鍪盔,足穿乌云皂履,身披黄金锁子甲,面如童子,手持金刚降魔杵,端的是一位英武将军的模样。 江屿仰面欣赏着殿中供奉的神祇,喃喃道:“都说昙花一现为韦陀,可这里却只见韦陀,哪来的昙花啊。唐姑娘……诶!诶诶诶……!” 唐若曦才懒得听他的怀古幽思,探手抓住江屿的腰带,脚下发力,只几个纵越便跳上了天虹塔二层的围栏。 唐若曦双脚才一落地便拉着江屿闪身躲进围栏下面,压低声音道:“再敢嚷嚷我就把你丢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五 慈悲院始建于元康五年,乃是太祖皇帝为母亲祈福而建,距今已有近两百年的历史。 元平二十六年,有番僧进京进献佛骨舍利一枚,太宗皇帝甚喜,以为是祥瑞之兆,遂在慈悲院内敕建一佛塔用于供奉佛骨舍利。 佛塔共九层,高二十丈,共用木料三千三百根。为了向外邦彰显天朝工匠的建筑手段,整座佛塔皆以纯木榫卯建成,在外部结构上共采用了五十四种斗拱,将每层的梁、坊、柱都结成了一个整体。 佛塔建成之日恰逢雨过天晴,刚好有一道长虹横跨于佛塔上空。太宗甚喜,亲笔题了天虹二字。也是自那一日起,慈悲院便正式对民间开放,上至文武公卿,下至贩夫走卒,世人皆可来此礼佛求道。 佛塔的檐角上挂着铜铃,一有大风吹过,便会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煞是好听。 江屿和唐若曦置身于天虹塔上,凭栏远眺着周汝杰家的方向,看着那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焦黑,仿佛还能闻见那股刺鼻的烟火气。 “好大的一场火啊,怎么连假山都烧没了。” 江屿说话时口中啧啧有声,语气里满是唏嘘,唐若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掀起了纱笠,用尽目力想把远处的情景看得更清楚些。江屿见她没答话,便也悻悻然的住了口,也把视线投向了远处。 --- 慈悲院在丰乐坊的西南方,左近居住的全是京中的贵人,户部尚书钱通的府邸便离此不远。 钱通虽是户部尚书,为官却还算清廉,能在这丰乐坊买房置地靠的还是他家世代经营的丝绸生意。不过钱大人并不喜好奢华,是以他家的宅子只是一座三进的小院子,比起其他大人的府邸实在是寒酸了许多。 钱家门外此时站了三个年轻人。 当先一人身长足有六尺,生得浓眉大眼,本就略深的肤色被他一身穿绯色的官服衬得有些发紫,配上腰间悬着的那口长剑,显得杀气腾腾。这人便是武英候梁瑞的次子,刑部正六品主事梁书。 梁书的身前站着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白面文官,这人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谈吐举止却很老成。他便是王老尚书的嫡长孙王崇恩,如今正在刑部历练,是梁书手下的推官。 站在这两人对面的是一个身穿华服的年轻公子,这人正是钱通的幼子钱益,他见到梁书十分高兴,抬手在他的手臂上拍了一掌:“嘿呦这不是梁小侯爷吗,今儿怎么有空来找我了?” 说到这里,钱益偷眼看了看四周,见没有外人,便压低声音道:“听说宣阳坊又开了一间赌局,怎么样,要不要去耍几手?” 王崇恩闭目不语,只当没有听见。 梁书干咳两声,肃然道:“没看见我穿着官服呢吗!再敢胡言,我就告诉你爹去!” 钱益对梁书的威胁毫不在意:“哎呦得啦,当个六品官儿而已,瞧给你能的。诶……我听说你受伤了呀,伤哪儿了?” 梁书不以为然的在伤腿上掸了掸土:“一点儿小伤,不算什么。” 钱益看梁书伤在大腿面上,不由得哦呦一声:“好险啊,这若是再偏上一点儿,你就可以直接进宫当差了呀!” 梁书抬脚要踹钱益,却被钱益笑着躲开了:“好啦好啦我错啦还不行吗!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梁书白了钱益一眼:“谁说我是来找你的,我们是来看望伯父的!” 钱益听了,上下打量了梁书和王崇恩一番,鄙夷道:“真没见过还有人空着手串门儿的。” 梁书皱眉啧了一声:“我们这是公事儿!听说你爹昨儿个在春香阁噎着了?” 钱益嗯了一声,不解道:“怎么着?吃饭噎着也归你们刑部管了?” 梁书的眼角不自觉的跳了跳:“你小子是不是人啊,连你爹的玩笑都开!?你知不知道最近京城里出了多少怪事儿了!” 钱益眨眨眼:“听说了啊,无非是些扭腰崴脚之类的小事儿吗。” 梁书叹了口气,似乎不屑与钱益多说似的,冲王崇恩挥了挥手,王崇恩便往前一步,轻咳一声后,缓缓说道:“虽然都是小事儿,可如果运气再差一些,或许真的会出人命也说不定。” 最近这半个月来,京城里已经有不少官员都遇到了怪事儿。有人失足落进了自家的荷花池里,有人的辕马受惊险些丧命,还有人险些被花盆砸中。最严重的便是礼部的孙大人,在丰乐楼走得好好的,也不知怎的便摔到了楼下,要不是碰巧被人拉了一把减了力道,险些就要跌断了脖子,饶是如此也落了个双腿骨折的下场。 大理寺的人看过现场之后只说是意外,可清吏司的人却觉得最近的意外出的也太频繁了些,便把各部官员意外受伤的情况整理了一番,写了个折子递了上去。 幸好给事中张仪发现得早没有呈到御前,否则,虔诚的皇帝赵昀定会召集天下道士来京城做法却邪。几位大佬一番商议,还是觉得事有蹊跷,便着刑部着手做些调查,如果没事儿自然最好,若是真的有人暗中作怪,一经查出定不轻饶。 梁书伤愈之后一直没有事情做,周汝杰的案子不许他再插手,一时半刻又没有别的案子,李英杰被他磨得没辙,索性便让他去调查这些怪事儿。 一开始,梁书还老大的不乐意,以为是李英杰故意糊弄自己,可走访过几家事主之后,他才慢慢意识到事情或许真的不是意外这么简单。 礼部的孙启年,清明踏青时遇了惊牛,险些被牛角真的,你们说的这些怪事儿我爹也遇到过!” 梁书闻言眼睛一亮:“那还不快说!” 钱益负手匆匆踱了几步,这才道:“月初时,我爹也曾在后园被藤蔓绊倒,差点儿一头撞到假山上。还有前些时日,他如厕的时候又不知道从哪里冲进来一条野狗,差点儿咬伤了他。还有,昨晚他在春香阁差点儿被水果给噎死!一开始我还觉得是我爹倒霉……难怪他总说是周汝杰的冤魂不散!” 王崇恩边听边记,梁书听到最后时砸了咂嘴:“伯父会不会是吃的太急了?” 钱益断然摇头:“我爹亲口跟我说,他才咬了一口果子,不知是谁在他腋下?” 法空大师是慈悲院的主持,每逢初一十五便在天虹塔下讲经说法,除了这两天之外,法空大师却是绝少见客。钱通能约到法空大师讲经,想来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梁书暗暗叹了口气,向钱通施礼道:“既然如此,那小侄便在府上等您回来。” 钱通点了点头:“钱益,好好招待退之和岚清。” 说完,便向着马车走去。 梁书看着不远处的天虹塔不由叹了口气:“要是佛祖真的有灵,这世上又何苦生出这许多不幸呢……诶?” 梁书正待回头时,却忽然看见天虹塔上似乎有人!梁书的腿便是被人从天虹塔上射出的暗箭所伤,梁奎他们虽然找到了事发地点,只可惜贼人没留下半点线索,那成想,今日竟然被他遇上抓了现行! 一念及此,扯开喉咙便喊了起来:“天虹塔上有人!快抓贼啊!” 巡城的官军听见吆喝也都往天虹塔上看,果然见到佛塔上有人影闪动。一时间铜锣声响马蹄声急,大队人马乌泱泱的奔向了慈悲院。 天虹塔上,唐若曦正聚精会神的观察着周汝杰家的动静,才看到有人从废墟中清理出几口箱子,下面便忽然乱了起来。唐若曦冷哼一声,从行囊里取出一个花梨木盒递给江屿。 “这就是暴雨梨花针,要是被人围了,你就对着他们按下开关,自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她说话的语气平淡至极,看得江屿汗毛直竖,他连连摆手:“我的姑奶奶你这是要造反吗?那么多人还不快跑?!” 唐若曦秀美微蹙,嘴里嘁了一声:“真是麻烦!” 她的话音还没落,一只玉手已经抓住了江屿的腰带,接着足尖发力轻轻一跃,便如一只飞鸟弹出去三丈有余,足尖在树梢点了几下,便隐没进了塔下的一片松林里。 天地间只留下江屿撕心裂肺的惊叫声。 梁书原本正拉着王崇恩向着慈悲院狂奔,忽然瞧见天上有如嫦娥奔月似的一幕不由得呆在了原地——这杀猪似的喊声怎么这么耳熟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六 慈悲院最早是皇家寺院,建筑用料自然极尽考究,然而因着占地不广的缘故,建筑之间便总显得局促。 为了给寺院增加悠远之感,院中小路盘桓,路边遍植松柏。如碑林、塔林这些区域,若是没有着意寻找便很容易错过。 春天的水量充沛,松树枝上满是嫩绿的针叶,仿佛是松树开出的花朵。 一只松鼠正百无聊赖的在树上发呆。正在此时,一团黑影从天而降,松鼠受惊向前蹿了几步,寻了个自以为安全的树枝停下,才站起身准备四下张望,眼前便现出一只月白缎子的绣鞋,绣鞋精巧别致,鞋尖儿上绣着一只红嘴蓝羽的飞鸟。绣鞋只如蜻蜓点水似的在树枝上一点而过,等松鼠回过神来,两条人影已经远远隐没在了松林之中。 寺外的喊声越来越近,唐若曦和江屿闪出松林,迎面便看到一排精舍。前有苍松背有小溪,苍翠间的这一片粉墙黛瓦显得古朴而淡雅,精舍后的溪水潺潺有声,水中有鱼,鱼面有莲,莲上有桥。 伴着前面悠远的钟声,精舍内隐隐有佛音禅唱。 随着一阵脚步声响,有一黑一白两条人影奔过木桥,顺着回廊极速前行,终于在一个没有唱经声的门前停住。 唐若曦四下一望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便用肩膀在门上用力一靠,木门便悄无声息的打开了一条缝。见房门没锁,唐若曦回身给了江屿一个‘跟上’的眼神,也不等他反应,便当先闪身躲进了禅房,不远处已经有嘈杂之声传来,江屿哪里还敢犹豫,紧随着唐若曦也进了禅房。 两人先后进了房间,唐若曦反手轻轻关上房门。远处钟声杳杳,房内檀香萦绕,直到此时,两人才算略略安了心。正当两人自以为瞒天过海时,身后却响起了一个苍老、和善的声音。 “二位施主,这边请坐。” 不仅是江屿,就连唐若曦也是一惊,手里的竹笛不由自主得举到了胸前,定睛一看,原来在蒲团上正有一位老僧端坐其上。老僧一身灰布僧衣,头戴僧帽,手上正捻动着一串紫檀佛珠,微笑看着面前两人。 唐若曦被老和尚吓了一跳,竹笛下意识的横在了胸前,待看清老僧的面目之后,她便收起竹笛,合掌躬身对老僧施了一礼。 “事出突然,冒昧扰了大师修行,还望大师海涵。” 老僧微微颔首,单手立于胸前,口宣佛号:“阿弥陀佛,人生自有缘法,相逢绝非偶然,哪里说得冒昧打扰。” 唐若曦微微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便和江屿一起,在老僧身侧盘膝坐定。老僧给两人倒上茶水后,便只微笑看着两人。 江屿道了声谢,端起茶杯闻了闻,茶韵幽香,轻啜一口,茶汤入口便有清香弥散。不由赞了一声好茶。 “大师这是研雪斋的蒙北堂大哥,你这池子里的鱼哪条没被你钓上过几次,早就成精了吧?” 北堂春水的头歪了歪,悠然道:“我只是打发时间而已,又不是为了吃鱼。” 方怡白轻哼一声,心中难免腹诽朝廷体制臃肿,也不知道养活了多少北堂春水这种整天浑水摸鱼的闲官。 北堂春水自然猜不透他心中所想,见他没答话,便换了话题:“听说了吗,藏剑山庄的大小姐失踪了。” 方怡白的动作一滞:“不是说已经快要成亲了吗,怎么又失踪了。” 北堂春水耸了耸肩:“听说已经失踪好久了,想来这白方平也是实在寻不到他姐姐,不得已才终于承认了。” 方怡白嗤笑一声:“你一个礼部侍郎,到底是从哪儿知道这么多八卦消息的?三品官就这么闲吗?” “没有活动没有庆典,我这个礼部侍郎真能闲出屁来。”北堂春水说着还真就放了个屁。 方怡白十分嫌弃的往上风位挪了挪。 “你这些消息来的比我都快,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身份。” 鱼漂动了两下,北堂春水却似没看见,等方怡白喊他提竿时已经晚了,水面上只余下几圈水波。 “你怎么了啊?” 北堂春水叹了口气,索性丢下鱼竿,坐到方怡白身边。 “小方,京城最近不太平。” 方怡白往后仰身,靠在柱子上:“那些冒充的暗卫还没有消息吗?” “那些人倒是已经有头绪了,只是,最近京城出了许多怪事儿。不少人都接二连三的发生意外,搞得我都不敢出门了。” 方怡白撇了撇嘴:“你说的是孙桐、钱益他们的事儿吧,这也没什么啊,谁还没个倒霉的时候。少拿这事儿当借口,你不上朝就是因为你懒。” 北堂春水却摇了摇头:“倒霉事儿谁都能遇上,可要是接二连三的一直倒霉,那这事情可就怪了。你别看现在说着都挺可笑,可要是真碰巧了也是能要命的。” 方怡白冲北堂春水翻了个白眼:“你不会在担心有人想靠这种手段杀人吧?” 北堂春水把背靠在柱子上,面向方怡白,正色道:“也许你会觉得用这种手段杀人太过啰嗦,可世人并非都有你这种身手。” 方怡白打了个哈欠:“既然有人要制造意外杀人,肯定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可这些事儿如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要是真出了人命,谁还会相信是意外啊。” “小方,你知道夔州知府邹吉安是怎么死的吗?” “好像听说是遇到意外死的?” 北堂春水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邹吉安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坠楼死的,不过他死的很惨,身上大部分的骨头都碎了。” 方怡白皱眉问道:“全身的骨头都碎了?这是坠楼还是坠崖啊,怎么会死成这样?” “哼,现在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我就是担心有人想把京城的水搅浑,然后浑水摸鱼。” “出了事儿也是大理寺跟刑部的人着急,你一个礼部的闲官怕什么啊。” 闻言,北堂春水深深的吸了口气,缓缓道:“听说陈妃娘娘昨天在御花园游船时险些落水,我是怕那只黑手已经伸进宫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七 梁书和王崇恩赶到慈悲院时,寺里早就没了江屿的影子,经过一番查问,后殿的知事僧人告诉他们,不久前确实来了两位香客,其中一个正是郎中打扮。 “两位施主想要参观天虹塔,贫僧便让他们去韦陀殿那边远远观瞧,至于,那位施主是否是梁大人所要找的人,贫僧便不得而知了。” 谢过知事僧后,梁书越想越是觉得那人一定就是江屿,可与他同行的女子又是谁呢,当他看见那名白衣女子拉着江屿的腰带跃下天虹塔时,他还以为这笨郎中是被人绑架了,可听知事僧的说法,江屿显然是与那女子结伴而来,没有半点儿受人胁迫的意思。 梁书捏着下巴想了片刻,终究还是没理出半点头绪,便和王崇恩告辞出了慈悲院。他的性子直,心里的想法全都挂在脸上,王崇恩看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他:“怎么,莫非你认识那人?” 梁书无意识的点了点头。 王崇恩又问:“那个就是你让我找的郎中?” 梁书又点了点头。 王崇恩撇了撇嘴:“你不是说他挺厉害的吗,怎么看着这么怂啊?” 梁书忽的停步回身,凝视王崇恩:“诶,你说他俩跑天虹塔上干什么去了?” 王崇恩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略想了想才又继续说:“他们总不会是去偷佛骨舍利的吧?” 梁书断然摇头:“那家伙对活人还行,对骨灰渣子应该没什么兴趣。” 王崇恩闻言一阵咋舌:“哎呦我的梁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让巡城御史听了去,回头肯定要参你一本的。你当混蛋当惯了,别连累我啊。” 梁书低头啐了一口:“去他娘的巡城御史,敢管老子?诶诶诶你别打岔,你说他俩没事儿跑天虹塔上干什么去了?” 王崇恩无奈的耸了耸肩,回望向适才江屿和唐若曦所在的位置,抬手比了比方向,迟疑道:“那边是丰乐楼的方向,他们是不是想看看‘丰乐锁胭霞’的景致?” “天虹塔,丰乐楼……” 梁书默念着两个名字,眼睛慢慢的眯成了一条缝儿。片刻后,他的嘴角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喃喃道:“难道他们也是奔着周汝杰来的?” 王崇恩没听清他的呢喃,正要问时,梁书忽然开口问他:“钱通是不是说过,昨晚他在春香阁差点儿噎死的时候,碰巧有个郎中救了他?” 王崇恩点头应是:“是这么说的,怎么了,你怀疑那个郎中有问题?” 梁书嘴角的酒窝又深了几分:“大理寺冰窖里的那具腐尸现在怎么样了?” 王崇恩又是一怔:“还在冰窖里存着呢,你怎么又想起这事儿来了?” 王崇恩说完便快步走到梁书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探手要去摸他的额头:“梁退之,你是不是烧糊涂了,东一句西一句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梁书扒拉开王崇恩的手,又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延清,你去过青楼吗?” --- 夕阳已坠,华灯未上,春香阁里便已响起了乐师调弦的声音。 何凤娘正在房里梳妆时,门外响起了酒糟鼻的声音。 “老板,江先生回来了。” 何凤娘正对着镜子抿唇,好让口脂的颜色能晕满嘴唇。听见酒糟鼻的禀报,便有些嗔怒:“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江先生回来就回来呗,安排酒菜住宿不就得了,这点儿事儿还要我亲自吩咐吗?” 酒糟鼻砸了咂嘴,有些为难的说:“可江先生不是自己来的。” 何凤娘放下手中的口脂盒,不耐烦地说:“不就是加双筷子的事儿吗,我这么大个春香阁还怕他吃垮了我不成。” 酒糟鼻干笑两声,说道:“那个……江先生带了个女子回来,您看这……” 听了酒糟鼻的话,何凤娘许久都没回过神来。从她十三岁被卖到青楼算起,如今在这行里也干了二十来年了,还从没见过逛青楼自己带姑娘的。 春香阁管吃管住,他再自备一位姑娘……看不出来,这位江先生真是玩儿的溜啊!才想说由他去吧,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虽然这江屿看着倒是个老实人的模样,可千万别是个淫贼,从外面拐了个姑娘来她这儿一度春宵,这要是闹出事儿来,大理寺非封了她的春香阁不可。 一念及此,她便吩咐道:“你先给他们安排个包间,好酒好饭伺候着,我这边儿收拾完了就过去。” 酒糟鼻点头应诺,临走还听见何凤娘又喊了一声:“诶!你给我看紧了他们哈!” 酒糟鼻把江屿和唐若曦安排在了一楼,不多时便有侍女送来了茶水点心。 江屿为唐若曦倒上茶水,正要说话时,却瞥见酒糟鼻正一脸猥琐的站在门口,便对他说:“你忙你的去吧,我们这边儿不需要照顾。” 酒糟鼻笑着点了点头,往旁边挪了两步,却依旧没有离开。江屿挑了挑眉,又说道:“我们真不用你照顾,你去忙你的吧。” 酒糟鼻这才陪笑道:“您是本店的贵宾,老板吩咐小的一定要招待好两位,您别让小的为难,您聊您的,就全当小的是个屁。” 唐若曦的脸受不得柳絮,原本白嫩的俏脸此时肿的像是熟透了的桃子,这样的容貌哪里肯让外人看见,眼见那红鼻子的家伙一直赖着不走,此时便有心教训他一下,从盘子里拿了一粒花生,指尖发力便向着酒糟鼻劲射而去。 何凤娘恰在此时飘然而至,喊了酒糟鼻一声,酒糟鼻寻声回头,恰好躲过了那粒花生。唐若曦见花生落空,便缓缓看向江屿,心中暗想:莫非这人真是自己的克星,怎么每次遇到他都这么倒霉? 何凤娘在门外清了清嗓子,随手一扬手里的丝帕,便如扶风弱柳一般进了包间。 “江~先生又来啦,听说还带了朋友,快让我瞧瞧……额……” 进门前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无论江屿带来的是什么样的女子,她都要好好盘问一番,千万不能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谁成想,一进门,看到的却是一个头戴纱笠的白衣女子。 这女子与江屿相对而坐,腰背笔直,纵使隔着一层轻纱看不清面貌,何凤娘也能感觉到女子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寒意。一时间竟僵在了门前进退不得。 江屿看了看唐若曦,便干笑两声对何凤娘招呼道:“何老板来得正好,这位唐姑娘是我的朋友。偶有小恙,想来您这里寻个清净的所在住上几天,不知道方不方便啊?” “啊?” 听了江屿的话,何凤娘的眼角便不自觉的抽了抽,这位江先生的脑袋是不是让门给挤了,带个姑娘来也就算了,还想来青楼寻个清净的所在住上几天? “这……住几天倒没什么,只是咱们这里哪有清净啊。对了,天井坊那边儿有个弘升客栈,那里倒是清净的很,要不我找人领您过去?” 何凤娘的话音才落,酒糟鼻便从外面走了进来,附在何凤娘耳边悄声道:“那位春公子今天又来了,已经上到二楼了……” 何凤娘跺了跺脚,恨声道:“这一天到晚的都是什么事儿啊,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快带我去!” 何凤娘丢下江屿和唐若曦,跟着酒糟鼻急匆匆的奔着二楼去了。一路上她都在心里嘀咕,最近怎么这么倒霉,是不是该去慈悲院听听讲经。正寻思着听经能不能冲走晦气的时候,身后又想起了一个略带痞气的声音。 “鸨儿娘你跑什么啊,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了?” 何凤娘心中火气正盛,忽然听见这个声音,便猛地停步转身,她倒想瞧瞧今天又是那尊大神来找她晦气,正要开口骂街,抬眼却瞧见两个身穿华服的公子,定睛一瞧,当先那个肤色略黑,正冲着自己痞笑的,不正是梁小侯爷吗。再看他身后那人也不得了,正是王老尚书的嫡亲孙子王崇恩。 见说话的是这两位贵人,何凤娘哪里还敢有半丝火气,眨眼间脸上便堆起了笑容:“哎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小侯爷吗,怎么今天有闲情来我春香阁消遣了?” 梁书见何凤娘扑了过来,哈哈笑着便闪身躲开了:“诶诶诶,你少来这套啊,赶紧找个清净地方,陪爷们说说话儿。” 闻言,何凤娘嫣然一笑:“哎呦,您就别拿奴家说笑了,我这就去给您二位挑两个会疼人儿的姑娘。” 说着,她便要继续往二楼走。 梁书忽的皱起了眉,怒道:“谁跟你说笑了,赶紧找个清静地方,爷们儿有话要问你!” 何凤娘见梁书发怒,这才知道对方没开玩笑。干笑两声,才道:“原来小侯爷有话要问奴家,我这就让人带您去雅间,奴家这边儿还有点事儿,还请小侯爷容我片刻。” 梁书听她言语敷衍,眼睛还总向二楼的方向偷瞄,便觉出此中有异,此时听她这么一说,便问道:“二楼怎么了,有人砸你场子吗?” 何凤娘一听这话,登时便苦了一张脸:“可不就是有人来砸场子吗,您不知道吧,最近我们这片儿来了个春公子,搅得大伙儿都做不成买卖了。” 梁书眉毛一扬,转向王崇恩:“百家姓里还有姓春的?” 王崇恩断然摇头:“当然没有,这怕是个假名字吧。” 两人说着便对视一眼——这人定有古怪! 他俩的细微表情被何凤娘看了个清清楚楚,能在京城做老鸨的哪个不是人精,立时便想到,若是能让梁小侯爷赶走那位春意满,岂不妙哉? “小侯爷明鉴啊,这人怪得很呢,到青楼来既不听歌儿也不唱曲儿,单单拉着姑娘聊家常儿,给我们的姑娘聊得都不想接客了,您说这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人。” 梁书和王崇恩相视点头——听起来,这位春意满春公子确实有些不对劲。 梁书一甩袍袖,转身便向二楼走去:“还不带我们瞧瞧这位春公子。” 何凤娘此时才叫一个心花怒放,一边给梁书引路一边为自己的机智点赞。才上了二楼便看见前面有一群人正乱哄哄的挤作一团。走进了才看出来,原来是酒糟鼻领着几个伙计围住了一位公子。 梁书用下巴指了指前面那位手拿折扇的华服公子,问何凤娘:“那就是你说的春公子?” 何凤娘连忙点头,梁书轻哼一声,大步向着那人走去,远远喊道:“喂,前边这乱哄哄的,都干什么呢……” 人群中的春意满听见身后有人说话,随手一展手中折扇,回身看向梁书:“退之?” 这人说话和声细语,宛如三月的春风拂面而来,可梁书却有一种冰水浇头的刺痛感,不觉竟连说话都不连贯了:“太……你……您……怎么……来了?” 春意满冲他微微摇头,挥了挥折扇道:“哦,这不是,想找人聊天谈心吗,你们俩怎么也来了?” 梁书十分机械的指了指身边的何凤娘:“我……我们是来查案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八 梁书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在春香阁遇见太子赵济。太子待人谦和为人恭谨,做起事更是勤勤恳恳,是百官眼中的理想储君,也是百姓口中的明日天子。 就是这个无可挑剔的太子,今天怎么会如此招摇的来逛青楼了? 虽然没有叫破对方的身份,可一看梁书那副张口结舌的样子,何凤娘要是还看不出对方的身份尊贵,那她这几年的老鸨就算是白做了。哪里还敢阻拦,赶紧挑了三位弹唱歌舞俱佳的美人,把春意满安排在了视线最好的包间里。 春意满满面微笑,冲梁书和王崇恩眨了眨眼后,便随着一众莺莺燕燕进了房间。随着木门的关闭,梁书和王崇恩的心才重又落回到肚子里。 何凤娘十分知趣的没有打听那人的身份,待梁书的脸色恢复后,才赔笑道:“小侯爷,隔壁那间房挺清净的,您要是有话要问奴家,不如就在那里?” 梁书断然摇头:“不行不行,你在走廊另一边挑个房间,咱们离这里越远越好!” 何凤娘也不多问,反正春香阁有的是房间,便随了梁书的意愿,在走廊另一头选了个僻静的所在,婢女奉上春茶之后便关门退了出去。 梁书也不废话,直截了当的问起了昨晚钱益险些被噎死的事儿。 “昨晚的曲水流觞你一直都在吗?” 何凤娘点头:“钱大人是我们这里的熟客,他特意嘱咐过要奴家一定在场,奴家一直都在旁边伺候着呢。” 梁书点了点头:“那他出事儿的经过你可看清了?” 何凤娘皱眉思量片刻,微微摇头:“当时行的是‘羞花令’,春桃正在跳舞,我只记得钱大人喊了声好然后就噎住了,眼瞅着脸色就变了,吓的奴家这心呀,一个劲儿的跳……” 梁书撇了撇嘴:“诶诶诶,你少跟小爷我来这套啊,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 何凤娘略显尴尬的笑了笑,梁书这才继续发问:“在这之前你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何凤娘叹了口气:“大人明鉴啊,事发时才刚掌上灯,大伙儿都在看春桃跳舞,真没注意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只是……” 何凤娘说到这里便没再说下去,梁书赶忙追问:“只是什么呀,这里就咱们三个,你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何凤娘嘴里啧了一声:“只是奴家事后听钱大人说,是有人在他叫好的时候捅了他的咯吱窝,这才被梨子给呛着了。” “春桃在哪儿呢?赶紧把她叫来问话!” 何凤娘的脸上满是为难的神色:“春桃在春公子那里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崇恩此时开口:“你还记不记得,钱大人左右两侧坐的都是什么人?” 何凤娘点头:“当然记得,钱大人的上家是翰林院的刘大学士,下家是新任的中书侍郎北堂大人。” 王崇恩眉头紧锁,手指敲击着桌面对梁书道:“刘学士与钱通是多年的好友,此事断不会与他有关。而且北堂老大人一直对钱通赞许有加,按说北堂夏树也没有理由暗害钱通啊。” 梁书点头表示同意。 何凤娘先还以为梁书和王崇恩是来打听小道消息的,直到此时才搞明白,原来他们竟然认为钱通的意外是有人蓄意为之,如果当真如此,那她那晚岂非是和凶手同席而坐? 梁书捏着下巴转向何凤娘:“你好好想想,宾客当中有没有你不熟悉的生面孔?” 许是被何凤娘闻言不假思索的答道:“您要是这么问的话,我还真想起个人来!那人坐在李翰林的旁边,好像是姓孟的。” 王崇恩挑了挑眉,梁书跟着不解道:“姓孟有什么可疑的?” “那个姓孟的虽然穿着男装,可我一眼就看出她其实是女扮男装的,当时我还想她会不会是哪位大人的新宠,特意扮了男装带来的,所以也就没太在意。还是刚才听您说了我才想起来,钱大人被救起之后,我就再没见过那人!” 梁书的眼睛忽的一亮:“女扮男装?” 王崇恩的嘴角挂起一抹微笑:“姓孟的女子?”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有问题!” 既然已经有了线索,梁书索性也不再绕弯子,直接问何凤娘:“听说昨晚多亏了你这里刚好有个郎中?” 何凤娘点头:“可不是吗,要不是江先生,那奴家这里只怕早就被大理寺给封了……” 何凤娘正在感慨时,话音突然被梁书给打断了,他猛地起身走到何凤娘身前,附身直视着她:“你说……江先生?” 何凤娘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口,连忙点头:“是……是呀,江先生……也算可疑的人吗,他……他就在一楼吃饭呢……” 梁书猛地拉住她的手腕:“快带我去见他!” --- 傍晚时起了风,把街上的柳絮全都吹进了胭脂河里。此刻,河两岸已经亮起了灯火,把河面上缓缓驶来的画舫游船照得通明。 江屿最后看了一眼斑驳的河面后便关上了窗子,外面的歌舞弹唱之声瞬间小了许多。 唐若曦解开带子,随手把纱笠丢在一边,江屿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原本白皙的脸蛋上,此刻已经布上了好大的一片红斑,长出红斑的地方要比原本的皮肤高出一些,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射着不健康的光泽。原本十分好看一双杏眼此时也肿成了桃子,口鼻等处红肿的皮肤更是已经有些破损,正有些许透明的液体向外渗出。 饶是江屿这般见过世面的郎中见了也不禁咋舌,眉头不自觉的皱了皱。唐若曦毕竟是女儿心性,就算性格再怎么刚毅,在关乎自己容貌的问题上,总是格外的敏感,即便江屿的眉头只是微微动了动,却还是被她敏锐的捕捉到了。 “很严重吗。” 唐若曦说话的音量不高,声音很稳。可江屿听得出来,她一定是用了很大的毅力在克制自己。继而又想到,她不过是一个久在山中生活的女子,若不是为了寻找父亲的下落,也不至于来京城遭这份儿罪。 看着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江屿忽然想起那一日在清明山上,他第一次见到唐若曦时的情景。那时的唐若曦是何等英姿,飘然一剑大破段成君,以内力震碎清明软剑绕指柔,看得江屿眼前一亮。 如今来到京城,虽然名义上自己是被唐若曦挟持来的,可自己毕竟是郎中,看她如今的这幅惨状,江屿总觉得自己要负上一些责任。 念及此处,他的嘴角便翘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温言道:“你放心吧,有我在,保准让你恢复如初!” 唐若曦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眼前的男人忙碌着手里的活计。 江屿打开药箱,捡出几个白瓷瓶子摆在桌上,又从背篓里挑出一些草药,放到药碾子里反复研磨,制止成为细粉,然后又在茶碗里把细粉和几粒药丸一起融化。 过了约么一盏茶的工夫,江屿便端着一碗颜色诡异的糊糊来到了唐若曦的面前。 “唐姑娘,药准备好了。” 唐若曦看着满满一碗说不出颜色的东西,喉头上下一阵滚动,有些艰难的说:“这……这么多……我也吃不下啊……” 江屿挠了挠后脑勺,哈哈一笑道:“这一大碗是外敷的,这里这粒百花玉露丸才是吃的,放心吃吧,一点儿都不苦,是玫瑰味儿的。” 唐若曦接过药丸含在嘴里,只觉得唇齿间一阵清凉,一呼一吸之间口鼻处似有阵阵花香。江屿看她已经服下了百花玉露丸,便让她在躺在软榻上,以便在她的脸上敷药。 唐若曦微微点头,半躺在了软榻上,本就红肿的脸颊,颜色似乎又深了一些。 药膏是用热水调开的,此时还有余温,江屿趁热把药膏仔仔细细的涂在唐若曦的患处,半点儿红肿都不肯放过。唐若曦先还觉得脸上有些痒,不过很快便被一阵清凉之感所取代。 自打进京一来,唐若曦便被柳絮折磨的生不如死,直到此时才算得了片刻的解脱,不多时竟然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室内燃着熏香,门外隐隐有歌舞之声传来,看着眼前正在熟睡的唐若曦,江屿蹑手蹑脚的回到饭桌上准备继续吃饭。可他才拿起筷子,便隐约听见一阵似有若无的抽泣声。 --- 青楼是个买笑的所在,能在这里听见哭声定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江屿凝神听了许久,才终于确定哭声是从自己头上传来的。 就在一墙之隔的楼上,春意满正在听两位姑娘悲声述说自己的身世,春桃幼年父母双亡,一直被爷爷抚养长大,爷爷是个篾匠,靠着一手篾匠手艺把春桃养成了个白白胖胖的俊俏姑娘,爷孙俩的日子过的虽然清苦却也有滋有味。直到有天爷爷进山去砍竹子,从此便没了消息。 爷爷失踪的第三天,春桃的二叔和二婶就从邻村赶来了。带走了春桃还有春桃爷爷攒下的一些积蓄,只把那间满是回忆的破屋留在了那里。春桃只在二叔家住了几天,就被带到集市上卖给了人贩子。那年她八岁,二叔门前的一棵桑树,就是她对二叔家仅有的记忆。 湘兰比春桃年长些,她记得家里本是湘西的富户。那一年,湘兰的父母带着她一路乘船北上,却在半路遇上了水匪。眼看着父母先后倒在水匪的刀下,她记得鲜血把水面都染成了红色。水匪抢钱杀人之后便走了,没人留意昏迷在死人堆里的湘兰。直到那船被渔民发现,这才算捡回了一条性命。 获救后的湘兰被送到了慈幼局,因为她识字,很快便被一户姓李的人家领走做了丫鬟。湘兰在李家做了三年丫鬟,李家对她很好,李小姐知道她的身世,待他也不似一般丫鬟那样。直到有一天,李小姐和表哥半夜私会碰巧被人看见,为了保全小姐的名节,湘兰主动站出来承认与表哥幽会的人是她。湘兰被官府抓去成了女犯,几经转手后,终于成了春香阁的姑娘,湘兰的湘字便是她对过往仅存的怀念。 看着眼前雨打芭蕉般的两个女子,春意满叹了口气,举起面前的酒杯说道:“春某也知道不该让两位姑娘想起这些不开心的往事,这杯酒便算在下自罚。” 他说完便举杯一饮而尽。春桃和湘兰知道这人身份贵重,哪敢生受他这一杯酒,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跟着举杯一饮而尽。 正应了那句往事回忆最伤情,湘兰本就不善饮酒,此时本就在伤怀过往,饮罢杯中美酒之后竟然有些头晕,眼前一花便要向前扑倒,好在一旁的春桃手脚灵活,拉住了她,饶是如此,桌上的白瓷汤盆还是被她拂到了地上,啪的声摔成了几块,里面的羹汤更是撒了一地。 湘兰被这一声脆响惊醒过来,连忙低头查看,见春意满的鞋面已经沾上了汤水,顿时吓得体如筛糠,立时便要跪倒在春意满面前给他清理鞋子。 春意满对这意外倒并不以为意,连忙拉起湘兰好言安慰。春桃见春意满确实没有生气,便开门喊来一个婆子进来打扫。 婆子跪在地上又擦又扫,春意满便与两位姑娘坐到了床前的软榻上:“想不到两位姑娘的身世这般凄惨,真是人生不易啊,只是不知,你们这里还有没有身世更凄惨的姑娘?” 春桃拭去眼角的泪水,不满道:“先还以为公子问这些是可怜奴家身世可怜,如今看着,怎么倒像是在那我们取乐呢。” 春意满连忙摆手:“姑娘不要误会,在下之所以会问这些失礼的话确实是有理由的,只是……这理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湘兰毕竟年长几岁,见客人已经如此说了,便道:“我们这里有谁的身世不惨,你看那婆子,以前也是个红人,如今落得这般光景,还不是只为了混口饭吗。” 春意满顺着湘兰的手指看向婆子,婆子也恰在此时抬头看向他们,见客人看向自己,婆子便赶忙低下头继续收拾地面。就是这匆匆的一瞥,春意满却看见婆子的半张脸被头发遮盖着,隐约间可以看见好大一片骇人的伤疤。 春意满的眼睛骤然一亮,看着默不作声的婆子,嘴里却向湘兰问道:“你说她以前也是个红人儿?知不知道是哪家的?” 湘兰看了看婆子,叹了口气:“听说她以前是天乡楼的红人儿,这天乡楼当年在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买卖,可惜啊,十五年前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这不,她的脸也毁了,要不是我们老板好心收留她,只怕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春意满霍然起身,向着那婆子快走两步,才要说话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有些阴柔的声音:“公子爷,今天不早了,咱们该回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九 春意满临走时赏了春桃和湘兰每人十颗金瓜子算是赏钱,待两位姑娘接过赏钱后,他便把钱袋放在了婆子面前,看也不看满脸错愕的三个女人,摇着折扇就那么走了。 这一夜,春桃和湘兰两位姑娘哭得格外伤心。 就在春意满才走出春香阁时,软塌上的唐若曦忽然惊醒,飘然起身落到软塌边上,拿起纱笠戴在脸上的同时,手里已经多了三个小碟子。 一连串动作似行云流水,江屿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时,门外却响起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他才要起身到门口查看情况,房门便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 “江屿!是你吗!” 梁书兴冲冲的推开房门,满以为迎接他的会是一脸错愕的江屿,万没想到,他的话音还没落,便听见里面有人喊了一声“小心!”,接着,眼前便有三个暗器向着自己打来。 三枚暗器方向不同,力道不同,角度不同,看得梁书眼前一花,好在他的反应还算快,飞向头面和胸腹的两个全被他给闪身躲开,第三个才最是恶毒,竟是向着自己下身而来!梁书的腿伤才刚愈合,接连两个闪身已是极限,幸好他的反应还算得上快,猛转侧身,用腰间的扶风长剑挡住了盘子,饶是如此也撞得梁书一阵生疼。 江屿一见来人是梁书,便站到两人之间高举起双手做了个休战的手势。 唐若曦看着江屿,掩在面纱后的声音中满是疑惑:“你认识他们?” 眼见唐若曦没有继续出手,江屿这才松了口气,挠着头笑道:“他就是梁书,刑部正六品主事,武英候的次子。” 唐若曦一听对面的人就是梁书,便收起竹笛坐回到椅子上。另一边的江屿也已经把梁书和王崇恩让进了屋里:“好久不见,梁兄依旧丰神俊朗,可喜可贺!“ 一边说着,他冲着唐若曦的方向抬手介绍道:“这位是唐门的唐若曦唐姑娘,刚才全是误会,梁兄千万莫怪啊!刚才没伤到你吧?” 梁书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哈哈一笑,大力一把拍在江屿肩上:“啊哈哈,我是谁,我当然没事儿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梁书趁机凑到江屿耳边低声道:“你怎么会认识这么厉害的娘们儿,下手真黑!” 江屿嘿嘿干笑了两声,并未回答梁书的问题,径直把梁书和王崇恩领到酒桌前坐下。何凤娘是何等的眼力,眼见梁小侯爷和王崇恩入座,赶忙吩咐小厮婢女给换了一桌席面。 江屿和梁书坐下之后便说起了璧山一别之后各自的经历,两人聊得十分火热,却没人注意到同桌的另外两人是如何尴尬。 王崇恩本就老成,又亲眼见了唐若曦的身手,不免心生敬畏,便坐在梁书的下首只顾吃菜,看也不敢看坐在他对面的唐若曦一眼。 唐若曦头戴着纱笠,脸上还敷着药膏,此时药膏已经干了,干巴巴的扣在唐若曦的脸上,仿佛给她带了个面具,无论吃饭说话都很不方便,便索性坐在一旁看傻子聊天。 梁书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夹了一口四喜丸子:“我说你小子没义气啊,进了京也不来找我,是不是看不起我?” 江屿笑的十分腼腆:“我怎么敢啊,这不是想着明天就去看你吗,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梁书嘿嘿一笑:“要不说事有凑巧呢,我这几天正在调查最近京城里出现的怪事儿,刚才听老板说,是个姓江的郎中碰巧救了钱通,我就寻思着准是你,这不,还真是你!” 江屿哦了一声:“你们觉得这件事儿并非意外吗?” 梁书点了点头:“若是意外,一次两次还说得过去,可类似的倒霉事儿,钱通这两个月已经遇上好几次了,实在说不过去啊。” 江屿做了个沉痛的表情点了点头,却没有继续追问。梁书等了半天,见江屿没有深入讨论的意思,便有些悻悻然:“欸,你怎么不问我啊?” “问你?问你什么?” 梁书挑起剑眉:“你不好奇钱通都遇上哪些倒霉事儿吗?” 江屿断然摇头:“不好奇。我还得帮着唐姑娘找爹呢,我可没工夫跟你调查这些破事儿。” 梁书啪的一拍桌子:“行啊你江屿!俩月没见学会重色轻友了是吧?你也不问问小爷我是谁,在这京城里就没有我找不到的人!” 不等江屿开口,他便一掌拍在王崇恩的背上:“延清!明儿跟你哥说一声,让兵马司的兄弟们帮着找找!” 王崇恩被梁书拍的猝不及防,一口牛肉羹险些喷了出来。只得用衣袖捂着口鼻,连连点头算是应了。 梁书见王崇恩点头,便冲着唐若曦露齿一笑:“他哥哥是五城兵马司的,找人什么的最拿手了,你爹的事儿就包在他身上了!” 唐若曦被眼前的纨绔子弟弄得有些懵,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梁书哪里知道面纱后的唐若曦正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还只当对方接受了自己的好意,便又转头对江屿说道:“江屿你看,唐姑娘的事儿已经交给王崇恩了,那我的事儿,你是不是也得出出力啊?” 江屿愕然看向梁书:“不是吧你,这不是强买强卖吗!再说你查的这些破事儿半点儿线索都没有,我只是个郎中,能帮你做什么呀?” 梁书拍了拍江屿的肩膀,凑近江屿问道:“听说昨晚的酒宴上有个女扮男装的人,你看见没有?” 江屿皱眉摇头:“我当时正忙着救人怎么会注意这些,再说当时黑灯瞎火的,我跟那些人又不熟,我哪儿知道谁是女扮男装的。” 他看梁书的表情有些失望,忽然便想起他昨晚救人之后,确实感到了一道怨毒的目光曾看向自己,便又问道:“怎么,你们怀疑那个人吗?” 梁书的眉毛忽的一扬:“当然怀疑了,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跑到青楼来干什么!” 他的话说的理所当然,全完没想起身边正有一个大姑娘正好端端的看着自己。梁书忽然发觉室内的温度似乎低了一些,立时便自知失言,忙又补了一句:“好端端的大姑娘,来就来嘛,还非要女扮男装,这难道不可疑嘛!” 江屿呵呵干笑两声,应和道:“可疑可疑,女扮男装的当然可疑……” 唐若曦实在受够了眼前的两个傻子,起身便往一旁的茶桌走去,一旁的王崇恩忽的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坐在唐若曦的身边总让他有种奇怪的拘束感。 眼见唐若曦走到一旁独自喝茶,王崇恩这才插口:“那个女子自称姓孟,是蜀中口音,听说先生从蜀中而来,不知可曾有过耳闻?” 江屿皱眉思量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于是,饭桌上的三人便陷入了沉默。 “说到姓孟的女子,我倒是想起个人来。” 说话的人是唐若曦。梁书眼中闪烁着希望,连忙追问,唐若曦也不卖关子:“若说是姓孟的蜀中女子,我第一个就会想到丰都孟家的九姑娘,人称‘孟姑’的孟九娘。” 梁书和王崇恩没听过孟九娘这个名字,乍闻之下也只是一阵茫然,江屿却忽然想起了一段江湖典故。 蜀中孟家精擅药理,善于利用药物操控人心,‘忘魂汤’和‘离情水’便是孟家的不传之秘。传说忘魂汤可以令人迷失自我,离情水则会让人失去情感。 当时的家主孟庭璋是个有野心的,利用这些药物控制了不少江湖好手,一时间名声大噪。只是这种控制人心的手段为江湖各方所不耻,不久便被定为了邪道。 彼时孟家的实力雄厚,可他们自己却只善谋划不善武道,只经历了两次大战,原本人丁兴旺的孟庭璋一脉便只剩下了孟九娘和她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孟昶二人。 大家都觉得孟家以药物控制人心,所作所为太过恶毒,应该斩草除根为武林除一祸患,可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孟九娘却说诸般恶果皆因忘魂汤与离魂水而起,如今父亲和几位兄长都已伏诛,她孟九娘甘愿烧了秘方,只求给孟家留下一条血脉。 少林寺的慧戒大师慈悲为怀,同意了孟九娘的请求。孟九娘谢过慧戒大师后,便当着众人的面焚毁了两份秘方,又喝下了忘魂汤和离情水,决意此生为父亲和兄长赎罪。 师傅说起这段往事时曾不止一次的感慨过,孟九娘若是个男人,孟家不出三十年必能再次崛起。可孟九娘毕竟是个女子,孟家的旁支一直不满意他做家主,所以孟家至今也没有起色。 若不是听唐若曦此时说起,江屿根本想不起孟九娘这个名字。 江屿的这番介绍听得王崇恩背脊生寒,轻轻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后,才怯生生的问江屿:“这么说来,这孟九娘岂不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杀人工具吗?” 江屿砸了咂嘴:“没有感情并不代表不分是非。昨晚那人是不是孟九娘,你们找邀请她的人问问不就知道了。” 王崇恩点头应是,对梁书道:“明天我就去钱通家里问问,看看那个姓孟的是谁请来的客人。” 寥寥数语就找到了线索,梁书对这次会面十分满意。他拍着江屿的肩膀,大咧咧的说道:“我就说你小子的脑子好!这样吧,今天晚上你们就跟我回家,我家里有的是房子,吃的也这儿强,保证你顿顿有烧鸡,怎么样?” 江屿本就有心去找梁书,此时听说顿顿都有烧鸡,更是心花怒放,可还没等他点头,一旁的唐若曦便冷然拒绝道:“梁大人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乡野之民住不惯高门大户,再说我跟江屿在这里还有事情要办,就不去梁大人家里打扰了。” 江屿知道唐若曦还惦记着周汝杰家的后院,虽然惋惜梁书家的烧鸡,却也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梁书还想再说什么,江屿却笑着摆了摆手:“我们住在这里又不会跑,你有什么事儿随时来这里找我就好。” 梁书想了想,其实让江屿住在这里也有好处,丰乐坊离大理寺很近,正好方便他把江屿骗去帮忙验尸,于是便笑着点头算是应了。 在一片莺歌燕舞声中,更夫的更鼓声显得既单调又突兀。 二更天已过,再过不久各坊的坊门便要关了,梁书便起身向着唐若曦抱拳拱手:“今日多谢唐姑娘指教,梁某受益匪浅!只是时辰已晚,再过不久坊门就要关了,梁某就此告辞。” 唐若曦跟着起身,微微颔首算是回礼。江屿跟着起身送梁书和王崇恩出去,三个人走到春香阁门口时,梁书忽然回身直视江屿:“今天你俩是不是跑到天虹塔上去了?” 江屿愕然点头,继而张大了嘴巴,指着梁书:“哦哦哦!我就说那个喊抓贼的声音听着耳熟,原来是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十 梁书问起江屿为何会出现在天虹塔上,江屿这才知道,那个害自己被唐若曦扯着腰带跳楼的家伙,竟然就是梁书。他一把甩开对方拉着自己的手臂,怒道:“你知道是我还喊抓贼?故意的吧你!” 梁想跟江屿做一番解释,可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江屿那声有如杀猪般的惨叫,一时没忍住竟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噗……嗯……啊……你听我给你解释……诶诶诶你别走啊!” 江屿见状,哪里肯还肯听他解释,转身就要往回走,却被梁书一把又给扯了回来:“这事儿也不能怪我呀,那天虹塔本来就禁止外人上去,我又不知道你来了京城,作为刑部的官员,见到塔上有人,我当然有责任发出警告了。我也是后来才觉得那人可能是你,我要是知道你在那里,肯定会去找你的嘛。” 梁书说完又转向王崇恩:“我可是一直都在找你呢,不信你问他,我是不是让他哥哥帮忙留意过你。” 江屿听了梁书的解释,又见王崇恩一个劲儿的点头,脸色这才好了一些:“行了行了,反正事情也都过去了,这事儿就算了吧,你们赶紧走吧,一会儿坊门关了就回不去家了。” “你还没说你们去天虹塔上做什么呢!” 江屿嫌他墨迹,一边把他往大门外推一边说:“都说了是帮唐姑娘找他爹爹的,你要想问,明天你自己问她好了。” 梁书看着江屿转身回去的身影,脸上却现出了一抹诡笑:“哼,这小子一定有事儿瞒着我!” 王崇恩用胳膊肘拱了拱一脸怪笑的梁书,催促道:“发什么呆呢,再不走一会儿真得在丰乐坊过夜了。” 梁书哦了一声,这才和王崇恩一起向着坊门走去。 “延清,明天你再去一趟钱通家,问问那个姓孟的人是谁带来的客人。” 王崇恩看了看梁书,疑惑道:“我自己去?” 梁书理所当然的说:“怎么说钱通也是你爷爷的学生,你去找他正合适。” 王崇恩哼了一声:“得了吧你,是不是又想背着我搞什么名堂?” 梁书被人戳破了心事也不脸红,反而扬起两条剑眉在王崇恩的肩上拍了一掌:“行啊你有长进。不过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家里管的太严,有些事儿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梁书说完便大踏步往前走去,王崇恩揉着肩膀紧随其后,嘴里小声嘀咕着:“嘁,不就是想去大理寺查看那具尸体吗,谁还看不出似的。” --- 差不多所有人都觉得,今年的雨水明显比去年要少很多。京城这边只在清明节时下过两场大雨,从那之后,天上连片云彩都少见。 胭脂河的水位下降的很快,两岸裸露着一截生着水草的石壁,水面上漂着一层脏兮兮的柳絮,给人看了便有一种十分荒凉的错觉。 江屿早上才给唐若曦敷了药膏,便被梁书从春香阁里拽了出来。此时天色尚早,街上的行人不多,梁书只是自顾自的往前走,也不告诉江屿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江屿跟着他走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再往前走好像就要离开丰乐坊了吧?” 梁书嗯了一声:“没错,你随我去一趟昇平坊。” 江屿打了个哈欠:“拉我去昇平坊干什么,看病吗?我可没带着药箱啊。” 梁书回给他一个十分自信的笑容:“放心吧,那里什么都有。” 江屿看着那张阳光灿烂的笑脸,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在璧山第一次见到梁书时,他就是用这种笑容和神态来找自己去验尸的,莫非这一次也…… 俗话说,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正因为江屿早有预感,所以,当他看见大理寺的金字招牌时心情十分的坦然。 大理寺的人见到梁书也很吃惊,一个满脸皱纹的官吏把梁书二人迎进了大理寺:“梁大人今日来我大理寺有何公干啊?” 梁书亮出一纸公文递了过去,官吏看了看,不解道:”周万山的案子还没定案,怎么就惊动了您亲自过来查问,莫非他的死也和京里出现的怪事儿有关?“ 梁书见对方没有马上放行,便故意把声调提了提:“我说老胡,事关刑狱之事,一切都要讲证据!哪儿来的什么莫非不莫非,有关无关总要查过才知道。你们龚大人总说:勘验莫重于初情,你怎么还不赶紧带我去敛房验看尸体,要是因为你,耽搁了本官查证,上头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吗!” 梁书身材高大,本就比那叫老胡的官吏高出许多,此时的振振有词更是从气势上压得对方喘不过气。老胡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便不再多言,连江屿的身份也不做查验,领着梁书二人径直去了敛房。 大理寺的敛房从外面看去只是一排不起眼的建筑,形制上与库房一般无二。进到其中才会发现,敛房实际上共分三层,地面的一层是库房,地下一层和二层才是收殓尸体的所在。 一层装的全是新死或是等着验尸的尸体,二层是冰窖,存在这里的尸体,除了短期内没人认领的无主之人外便是几具腐尸。两层的格局一致,楼梯左边是男尸,右边是女尸,两边各有一片棉布帘子,算是对死者最后的尊重。 老胡把两人带下了敛房,在一张写着周万山名字的床前停了下来:“梁大人您看,这就是周万山,他的衣物和随身物品都在床下的框里,您想查验什么就开始吧。” 老胡说着话,眼睛却不自觉的瞟了瞟四周的尸体,说话的声音似乎也有些颤抖,梁书一把掀开盖在尸体身上的白布,见死人确实就是周万山,便对老胡说:“别说,你们这敛房还真冷。” 老胡连忙点头应是,梁书又道:“这里这么冷,我看你岁数也不小了,要不你先上去等我们吧?” 老胡十分感激的冲梁书躬身一揖,嘴上却道:“多谢梁大人好意,不过咱们大理寺有规矩,外人查验尸体时须有我司的人员陪同……” 梁书挥手打断老胡的话,面现不悦冷声道:“怎么个意思啊,是怕我偷尸体还是怕我篡改证据啊?” 老胡连忙摆手:“梁大人不要误会,下官岂敢……啊……好好好,多谢大人美意,下官先上去给您二位备茶,可好?” 梁书轻哼一声:“这才像话,你先上去吧,我们查验完了就上去了。” 老胡连连应诺,把验尸的工具端来之后便退了出去。在梁书和老胡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江屿已经大致看过了周万山的尸体。 见老胡走了,便戴上了绸布手套还有浸过姜汁的面巾,开始查验尸体。 “男……身长五尺六寸……眼底有血丝……指甲下缘发黑……唉……还有……口鼻中存有黑血……这人是被……” 江屿十分不满自己再次被拉来验尸,所以说话的时候有气无力的,梁书听得也不甚仔细,反而一直在关注门口那边儿的情况。待他确认老胡已经走远之后,便打断了江屿的话:“行了行了,我知道,周万山是中毒死的。咱们赶紧走!” 江屿愕然一怔:“你既然知道,干嘛还拉我过来,有病吧你!” 梁书一边帮江屿收拾东西,一边给他解释:“你知道个屁啊,周万山就是个幌子,我带你来这里是为了要看另一具尸体的,你快跟我走,我怕老胡一会儿就回来了!” 梁书说完抱起东西就往外走,江屿无奈,给周万山盖好白布之后便也紧跟了出去。梁书顺着楼梯下到了地下二层,脚才站到地面,便觉得四外的寒气正顺着身上的毛孔往里钻,鸡皮疙瘩一下就起遍了全身。 江屿下来之后也打了个哆嗦,便跟着梁书进了左边的帘子。帘子后面迎面便是一片冰墙,顺着冰墙一路向前拐了好几个弯儿才见到几张盖着白布的木床。 梁书挨个掀开白布,终于在一片已经看不出形貌的物体前停住了身形。 “就是这个,你赶紧看看能不能发现点儿什么!” 江屿掀开白布,眼前所见实在已经不能用恶心二字来形容。尸体来时一定已经是高度腐败的状态,黑色的衣物与皮肉已经融为了一体,在没有衣物覆盖的地方,可以看到黄褐色的肌肉和一些裸露出来的骨骼。骨骼上的筋膜如同蛛网一般半张着,仿佛在等待无知的昆虫落上去一般。 不仅如此,尸体的身下还压着一张弓,长弓被腐液包裹,已经和尸骸冻在了一起,也难怪刚才江屿还以为白布下面是一只成了精的蜘蛛。 江屿绕着尸骸走了一圈,用刀柄在尸体的头上敲了敲,寂静的冰窖内便回响起一阵金属相交的声音:“我说梁大人,这个……唉……先不说他烂成什么样子,你看看,这都冻成这样了,我怎么验啊?” 他每说一句话,便有好大一团白雾喷将出来。梁书也没想到这尸体竟然是这种状态,不由也砸了咂嘴:“连你也没有办法吗?” 江屿扶额长叹:“你就算把这一坨东西拿到外面去晒,估计没有一个时辰都化不开,这次我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梁书此时也知道事不可为,只得长叹一声。江屿看他失落的样子不由好奇:“这是从哪儿弄回来的,很重要吗?” “唉,这是刺杀周汝杰的刺客,虽然陛下已经不让我查周家的案子了,可我总想碰碰运气,找找线索。唉……” 闻言,江屿的眼睛忽的一亮:“你怎么知道这是刺杀周汝杰的凶手,你从哪儿找到的?” “这是我从周汝杰家的花园里找到的,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唉,咱们回去吧,省得老胡知道了又要聒噪。” 梁书起身要往外走,江屿却把视线重又落回到尸体的身上,说起刺杀周汝杰的凶手,江屿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暗卫。 尸体脸上的皮肉已经腐烂了,半张脸皮软塌塌的挂在下巴上,露出了里面的森森白牙。江屿取出一把斩骨的钢刀,把刀尖插进了尸体的牙缝中,用力一撬,只听“咔吧“一声脆响,腐尸的下巴便应声而落。 梁书听见异响,回头一看,只见江屿正提着一个下巴冲自己微笑:“你快来看,这人的牙缝里藏着一颗琉璃珠子!” 梁书的脸上现出惊喜之色,快步走到江屿身边,连声询问:“哪儿呢哪儿呢?什么样儿的琉璃珠子?” 江屿指着尸体的上颚,对梁书说:“你看,这人的嘴里缺了一颗槽牙,现在那里嵌着一颗琉璃珠子……”说到这里,他略顿了顿:“你知道这人的身份了吧?” 梁书默然点头,声音有些落寞:“这人……真的是暗卫,陛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闻言,江屿的脸上忽然显出一抹诡笑:“我听说暗卫都是太监吧?” 梁书的眼角抽了抽,狠狠瞪了江屿一眼:“你这人怎么拎不清啊,这都什么时候还这么八卦,要不要我送你进宫,你亲自问问他们是不是太监?” 江屿没有生气,只是笑的有些腼腆:“如果暗卫都是太监,那这个人可就有意思了,你看这是什么?” 江屿说着便把手里的下颌骨递了过去,看得梁书好一阵恶心:“这有什么好看的,诶呀!快给我拿走,恶心死了!” 江屿不退反进,举着下颌骨,指着脸皮上的一层黑点说道:“你看看,这些东西是不是胡子茬啊?” 梁书听了不由一怔,强忍着恶心仔细观察起那片脸皮,果然见到嘴巴周围有一圈密密麻麻的黑点点,确实就是男人脸上的胡子茬。 “我日!这帮人是冒充暗卫的!” 江屿耸了耸肩,用小刀把死人嘴里的琉璃珠子小心翼翼的撬了下来,把珠子递给梁书。他便在下颌骨的两端各吐了一口吐沫,然后就把下颌骨给安了回去。不消片刻,吐沫便把尸体的下巴牢牢冻在了一起,任谁也看不出半点异样。 梁书心满意足的拉着江屿回到地面。离开了亡者的世界,和煦的春阳照在身上,两人又都生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胡此时正端着一壶姜茶走了过来,见梁书和江屿已经出了敛房,便端着茶水迎了上去。 “二位大人辛苦了,快喝杯姜茶暖暖身子、除除晦气。” 梁书和江屿喝了姜茶,自是浑身舒泰,谢过老胡就要往外走,老胡却是一脸的错愕:“诶诶诶,梁大人且先留步,还不知二位验尸验的如何?下官这里还要做个记录留作凭据的。” 梁书哦了一声,心不在焉地地说道:“周万山是服毒死的。” 与此同时,江屿也开口说道:“周万山是被人毒死的。” 两人虽是同时开口,可话中的意思却是大相径庭。 梁书和老胡同样满脸错愕:“你说什么?周万山是被人毒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十一 雪绒坊的老板名叫周万山,是个为人憨厚的中年人,这人不仅做生意有眼光,为人更是踏实肯干,兼得还写得一手好字,来到京城没过几年,便把一间小作坊做成了京城最大的皮裘店铺。 大到皮衣斗篷,小到手套耳罩,无论兔皮、狼皮、虎皮还是狐裘、貂裘、獭裘,雪绒坊里总能有让你心仪又买得起的货物。这里的裘皮种类齐全样式也多,你在别处买不到的东西,可以到雪绒坊逛逛,十有八九能买到称心的的皮裘,可若是雪绒坊里没有的东西,那便不用费心再去别家找了,任你跑断腿也是徒劳。 这几年,北境边关少有战事,周万山便派人出关大批收购皮货,又从南方请来裁缝师傅设计新的冬衣款式,真正是把皮货生意做成了产业。用他的话说,只要再过几个冬天,他就能雪绒坊开遍全国。 可就在前景一片大好之际,周万山却服毒自尽了。 周万山虽然是个生意人,却有着十分规律的作息习惯,每天都是二更眠五更起。是以,那天早上,家里的下人见老爷迟迟没有起床,便觉得奇怪。 小丫鬟进去一瞧,这才发现自家老爷躺在床上,七窍流血脸色乌青,显然早就没了生息。 小丫鬟惨叫一声便昏了过去。闻声而来的管家见状也是一惊,不过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一边派人去官府报案,一边命心腹保护起现场,而他自己则亲自赶到夫人孙氏的娘家,把噩耗告诉夫人。 三月二十是周万山的夫人孙氏母亲的忌日,每年的这几天,孙氏都会回娘家住上些时日。谁想到,周万山竟会选在这个时候服毒自尽了。 之所以说是自尽,全是因为大理寺的官差在周万山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封遗书,遗书上说,他的好几批货都在塞外被北境鞑子给抢了,不仅雪绒坊已经无力经营,自己还欠着石大可几千两银子的货款没有结清。他自知对不起夫人也对不起朋友,只能一死了之云云。 大理寺的人拿着遗书与周万山写的账簿和书信进行对比,确认书信正是出自周万山之笔。 虽然得了遗书,可大理寺的人还是不放心,又对下人进行了一番审讯,事发当天,只有他的合伙人石大可曾在傍晚时来过,两人一同吃的晚饭,之后还是周万山亲自送石大可出府。 经过勘验,官差在周万山的茶壶里验出了砒霜,除此之外,现场便再没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家人都说主人心善,并不曾与人结怨,对待家里的下人也很宽厚,并不知道有谁会对主人下毒。 若说可疑,那便只有遗书上提到的那个石大可最为可疑,毕竟他是唯一与死者存在金钱纠葛的人物,可这人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由死者亲自送出府门的,死者死于砒霜,服药之后片刻便会致命,由此看来,石大可也并不存在作案的时间。 虽然现场还存在着些许疑点,可既有遗书,又无嫌犯,官差据此便在在尸格的死因一栏写下了‘自杀‘。 尽管周万山的夫人孙氏一直高呼冤枉,可终究没能改变官差的看法。孙氏也曾去大理寺击鼓鸣冤,称她从没听说有货物被抢,自己的丈夫也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这当中必有隐情,恳求官府秉公办理。可少卿徐龙辉却以证据不足为由,将孙氏的状子给打了回来。 原本再过两天便要定案,周万山的尸体也要送回本家安葬,可江屿却说周万山是被人毒死的。 “尸体的脸颊两侧有着几点淡淡的尸斑,下唇内测也有淤血渗出的痕迹,应该是有人捏着他的嘴巴给他灌药时留下的。想来验尸的时候那些痕迹还不明显,如今过了几天,这才随着尸斑一同显现了出来。” 江屿此言一出,立时便和梁书一起被大理寺的官差围了起来。不多时,当值的大理寺少卿徐龙辉便被老胡请了过来。 徐龙辉屏退了一众小吏,亲自带着仵作下去验看,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脸色阴沉的走了上来:“周万山的尸身本官已经重新验看过了,确实在脸颊和下唇上发现了些许淤痕,只是这些痕迹实在做不得实证。” 梁书心里有鬼,只想着早些离开,毕竟周万山只是个幌子,生怕耽搁久了,会有人发现他们动过那具腐尸。可徐龙辉这么一说,却又激起了他胸中的正义之火,不由反问:“哦?尸体上的伤痕都不能作数了?下官倒要请教一下,究竟什么样的证据才能算做实证!” 梁书说话一向很冲,此时又带了火气,声调便不自觉的高了几分,徐龙辉却只是笑笑:“能造成这些压痕的可能性有很多,比如,周万山毒发时肚痛难耐,而他又不想发出声响惊动了家人,因而自己捏住了嘴巴以免发出声音。又或者是他在毒发时,身体出于本能的痉挛,导致他的脸撞在什么地方。总之,诸如此类的可能性实在太多太多。” 闻言,梁书蓦地竖起两道剑眉,怒视徐龙辉:“你这不是抬杠吗!” 梁书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半分对待上官的尊敬,可徐龙辉依旧不急不恼:“梁大人的发现本官已经知晓,已经吩咐差人去周家调查了,此事有了结果,自当向刑部通报。不过,本官还有一事不明,需要向梁大人请教。” 毕竟身处大理寺,徐龙辉这么处置也没有明显的错处,梁书不由哼了一声,压了压火气,才不情不愿的说:“什么事儿?” 徐龙辉牵起嘴角:“周万山的案子还在大理寺中没有审结,按理说刑部还没有权利过问,不知梁大人是从什么地方弄到的协查公文呀?” “额?” 梁书一阵愕然,没想到这厮竟然突然问起这个,好在他早有准备,便从怀里掏出公文递给徐龙辉:“本官奉命调查近期京中发生的怪事儿,听说周老板死的蹊跷便过来看看。怎么,不可以吗?” 徐龙辉接过公文看了两眼,便叠好之后递了回去:“既然梁大人是奉命办差,本官自当全力配合,这便把周万山的案卷调阅出来,由梁大人亲自调查。” 梁书先还担心对方拆穿自己的借口,没想到却是越听越不对劲,怎么看徐龙辉这意思,竟然是要把周万山的案子交给自己调查? 不仅是梁书,就连跟在徐龙辉身后的老胡都是一怔,徐少卿这么做,既不合国法也不和规矩。大理寺还从没有过把查了一半的案子交给刑部的先例,真不知道徐少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送走了梁书和江屿徐龙辉便回了值房。才把房门关上,身后便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梁书走了?” “已经走啦。” 徐龙辉边说边往里走,坐回到椅子上后,才继续说道:“带着周万山的案子走的。” 徐龙辉的对面坐着一个劲装武士,听了徐龙辉的话,不由有些黯然:“哦?这么说来,莫非他真是奔着周万山来的?” 徐龙辉牵了牵嘴角,脸上现出一抹浅笑:“陈都尉放心吧,梁书已经看过那具腐尸了,最近几天我就寻个理由把那尸体处理了。” 武士闻言扬了扬眉毛:“虽然不该问,可我还是好奇,你干嘛要把周万山的案子给他?” 徐龙辉连忙笑着摆手:“陈都尉可别这么说,云骑都尉只有不想问的,哪有不该问的。本官把周案交给他,无非两个理由。其一,云骑卫在周家的清理工作尚未完成,正好借着周案来拖一拖梁书的脚步。” 武士点了点头:“其二呢?” “其二嘛,大理寺为他存着那具腐尸也有些时日了,让他替我办件案子,就算是尸体的保管费吧。” --- 雪绒坊开在西市,是一套前店后坊的三进院落。此时,店铺的门外挂着白绫,大门也只开了一半,一望便知主家正在出白事。江屿随着梁书才走进门,迎面便闻道了一股刺鼻的腥臊气,呛得江屿直咳嗽。 伙计见有客人来访,便迎了上来,拱手抱歉道:“这位客官实在抱歉,家里主人新死,店里正在筹备丧事,这几天暂时便不营业了,还请两位多多包涵,先请回吧。” 虽是赶客,可小伙计说的恳切,让人听了生不出恶感。梁就不是来买皮货的,掀开袍角亮出腰带上挂的刑部令牌,冷声道:“刑部办差,奉命调查你家主人服毒一案,还不带我去见你家主母。” 伙计听说他们要为自家老爷伸冤,立时便来了精神,跟另一个伙计交代了两句,便带二人进了柜台,穿出一扇木门,眼前便豁然开朗,眼前所见正是一片凉棚,凉棚下面横着许多竹竿,竹竿上密密麻麻挂满了各种皮毛。皮毛下面摆着数口大缸,缸里冒着热气,正有几个工人从缸里捞出皮货,放在一旁的板子上搓洗。 空气中的腥臊气便是来自于此,梁书不由捂起了鼻子。 “怎么这么臭,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啊?” 小伙计显然已经习惯了这味道,一边带路一边解释:“这儿是硝制皮子的地方,味道确实大了点儿,不过我们都习惯了,要不是看您着急,我也不会带您从这边儿走,刚才的门平时是不开的。” 梁书被熏得快要晕过去了,哪里还有心情去管其他。江屿还是头一次参观这种地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边走还不忘四下张望,活像是个第一次进城的老乡。 穿过过了凉棚,又经过了几间工坊,七拐八绕才终于进了周家的后宅。听说有刑部的官员来给自己做主,孙夫人便在正厅接待了梁书二人。 周家的正厅十分气派,全堂的红木桌椅,地上还支这一扇大理石屏风,镂雕百花的支架正中嵌着好大一片大理石,石上是天然形成的一副山水画。画上山高水远意境悠然,最难的是水中那个乘船独钓的老者,简直惟妙惟肖。不由令人感慨,这才是鬼斧神工。 孙氏夫人身披重孝,身上满是焚烧纸钱所留下的烟火气。梁书道了声节哀后便进了正题:“出事之前,你相公可有什么不寻常的表现吗?” 孙氏夫人抬起红肿的双眼,断然摇头:“没有!” 她说话时嗓音沙哑,显然失去夫君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她有些艰难的咽下一口口水,才又继续道:“之前徐大人也曾问过民妇,可民妇前思后想,就是想不出夫君他有什么理由非要自杀。民妇后来也曾问过家里的下人,都说相公之前好好的,根本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孙夫人说到这里,便又抽泣了起来,声音中立时便多了几分哽咽。梁书等她的心情平复之后,才又道:“可是周老板毕竟留有遗书。不知夫人怎么看?” 说道遗书,孙夫人立时便止住了哭声,一字一顿的说道:“那封信根本不是我夫君写的!一定是有人模仿了他的笔迹!” 江屿见孙夫人情绪激动,便上前温言道:“夫人自然最是熟悉周老板的笔迹,可是,如果您发现了破绽,但是为什么没有对大理寺的人提出来呢?” 孙夫人不仅没有回答江屿的问题,反而默默地闭上了双眼,任由两行清泪倾泻而下。 江屿和梁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江屿便继续问:“您一直说是有人伪造了遗书,莫非……您也没有证据吗?” 孙夫人默默点头:“民妇……并不识字……可民妇就是知道那封信不是民妇的夫君写的,夫君也绝不是会自杀的人……如果两位大人不信,民妇也实在没有证据。” 梁书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显然是要发怒,江屿见状忙道:“啊……这样啊……那您能不能挑几幅周老板的笔迹给我们带走,我们拿去和遗书两相对照一下,或许真能发现线索也说不定呢。” 孙夫人默默点头:“请两位大人随民妇到书房亲自挑选吧。” 三人起身,行不多远便到了书房。孙夫人当先,江屿和梁书随后也跟了进去,室内昏暗,两人的眼睛还没适应昏暗的光线,孙夫人便已推开了木窗。 书房不大,正中摆着一桌一椅,桌边放着卷缸,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东西墙上各靠着一排书架。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和许多账册之外,便是一盆兰花格外显眼。衬得这间书房多了几分淡雅之气。 梁书翻了翻桌上的书册,其中多是账册,尽是些日期和钱两之类的东西,笔画潦草,看着似乎无法用作笔迹对照,便随手丢了账册问道:“夫人,听说周大人写的一手好字,可这书房里怎么全是账册。您找找有没有书信之类的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孙夫人闻言脸现愁苦:“民妇也不识字,所以相公也从没给民妇写过书信。” 江屿正翻着账册,闻言哦了一声,惋惜道:“哎呀,那太可惜了,诶?这是什么?诗” 江屿正准备放下那本账册时,忽然从中掉出一张诗笺,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一首诗: 最爱纤纤曲水滨,夕阳移影过青蘋。 东风又染一年绿,楚客更伤千里春。 低叶已藏依岸棹,高枝应闭上楼人。 舞腰渐重烟光老,散作飞绵惹翠裀。 字迹工整结构饱满,只在笔锋之处显露锋芒,显得这人心思缜密杀伐果断。 江屿举着诗笺问道:“这是周老板写的诗?” 孙夫人一怔,待看清诗笺后,默默点了点头。 江屿继续道:“看来周老板北上进货的时候,心里想的全是夫人啊。我看着诗笺不错,不如就让我们拿去做个对照,可好?” 梁书接过诗笺,也不等孙夫人答话,便把诗笺揣进了怀里:“这个不错,字儿多,正好可以用作比较。您再带我们去现场看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十二 梁书说的案发现场自然就是周万山家的卧室,虽然差役早已经撤走,可那间卧室却依旧保持着原状。先还以为是孙夫人有意保留现场,故意不让人打扫,可问过下人才知道,原来是周万山的死状太惨,下人们至今还心有余悸。 周万山的卧室并不算大,里面的家具却很是不俗——红木的雕花大床,红木的妆台衣橱,就连最不起眼的四方小桌竟然也是红木打造。只是妆台上的首饰盒子略显陈旧了些。 江屿看着满屋的红木家具,不由感慨:“这可都是好东西啊,随便拿出去也能卖些银子吧,怎么会至于寻死呢?” 一旁的梁书却很是不屑:“别说,我就喜欢你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些家具也就摆在这里还显得气派些,要是换在我的卧室,你肯定得说这床小家子气。所以啊,这些家具真要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江屿哦了一声便不再理会梁书,转向孙夫人问道:“遗书上提到的石大可是什么人啊?” 孙夫人此时已经止住了悲伤,一直默默跟在两人身后,听见问话,便答道:“他是先夫的朋友,是做皮货生意的,我家的皮毛大都是从他家进的货。” 江屿点了点头:“既然你家的皮货都是从石家进的,那遗书上说的那些被鞑子劫掠的又是什么啊?” 孙夫人摇了摇头:“民妇从未听先夫说过这些事儿。” 梁书在房里转了一圈,此时刚好回来,便插口问道:“遗书上说你家欠着石大可几千两银子,可有此事?” 听见这话,孙夫人默默点了点头,面容苦涩的说道:“我们是熟客,买卖都有账期,冬夏两季收完皮子,便在次年的谷雨前后结账。像这样,已经有五六年了。而且去年的帐应该已经结了,好几天前就已经吩咐账房去和石家结算了。” 梁书扬了扬眉:“不对吧,要是已经结了账,你丈夫又怎么会在遗书里说他欠着石大可几千两银子呢?”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不由严厉了些:“本官来此是要查清你丈夫的事情,你可不要故意隐瞒或是有意捏造,若是让本官查出来了,国法可不会容情!” 孙夫人正待说话时,站在一旁的管家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孙夫人虽然不解,却也止住了要说的话。梁书和江屿也看见了管家的动作,一时间六只眼死死地盯住了管家,看得管家有些紧张。 管家是个五十多岁的半大老头,天生长了一副笑模样,平时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即便此时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可看在梁书的眼里却总觉得他在冲自己微笑。 梁书双手抱胸,挑眉看着管家:“有话就说,干嘛偷偷摸摸的,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梁书说话时的语气不善,管家赶忙摆手,眼睛却一直偷偷瞟向孙氏。孙氏不禁纳闷,这管家一直是个伶俐人儿,怎么今天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眼见梁书的语气愈发严厉,孙氏忙道:“有什么话还不赶紧说!” 管家这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夫人……去年的帐,咱们都没结,一家都没结呢,咱们账上没银子了!” 此言如同定住时间的魔咒,风不吹了,鸟不叫了,仿佛连人的心跳也止住了。 孙氏闻言如遭雷击,身子晃了两晃,幸好被身边的婢女给扶住了,才回过神来便问管家:“怎么会!咱们去年不是赚了不少钱吗,那些银子都去哪儿了?” “全让老爷提走了呀……“ “那可是几万两银子呀!那么多钱,他没说拿去做什么了?” 管家伏地埋首在地上,语带悲声:“老爷分四次一共提走了三万五千两银子,我也试着问过,老爷只说是拿去进货,至于进谁的货,进的什么货,这些都没说。” “怎么可能!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提走那么多钱,你竟然问都不问清楚?!” 孙氏此时已经几近疯癫,斥责声一浪高过一浪。管家只是趴在地上听着,等孙氏不再骂了,才又慢慢抬起头,声音沉重地说:“夫人啊,老爷走的那天,我见彭顺儿和老爷说过话。” 孙氏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彭顺儿是谁,便怒道:“彭顺儿是谁,哪家铺子的?你去把他给我找来!” “彭顺儿……是万和赌坊负责收账的混混儿……” 管家的话音才落,孙氏跟着便软倒在了婢女的怀里。幸好江屿就在近前,取出个瓷瓶放在孙氏鼻端晃了晃,孙氏便幽幽醒转了过来。 眼见孙氏的呼吸和神志都恢复了正常,便闻言安慰她:“您这是忧思过度了,身子有些虚,没什么大碍,我给您找些药,保管您吃了就见效。” 孙氏此时死的心都有了,哪有心情吃药,可郎中的话竟似有着某种魔力,听起来暖洋洋的,让人不忍拒绝。就在孙氏踌躇间,江屿已经从檀木匣子里取出一颗药丸递了过去。 “这是‘补中益气丸’,您先吃了养养精神,看起来您已经有好几顿饭没吃了吧?这可不行,毕竟自己的身子骨要紧。” 孙氏不自觉的点了点头,接过药丸送进嘴里,眼中慢慢噙满了泪水。 这药虽苦,却终究不及她的命苦。 早前大理寺的人也曾找石大可前去问话,石大可说他最近新认识了一个草原部落,那边儿可以提供十分稀有的赤狐皮裘,赤狐难寻,对方需要石大可先行支付一些费用,所以他才来找周万山商量货款的事儿。临走前周万山还拍着胸脯保证几天内就能凑够银钱,谁成想他竟一时想不开,服毒自尽了。 此时看来,遗书中令人不解的内容已经大致搞清楚了,周万山虽然家境殷实却欠了赌债,挪用了应该付给石大可的货款填了窟窿,可又被关外的强盗劫了货物,事情至此,周万山才不得以选择了自杀这条不归路。 从时间上看,周万山是在当晚与石大可一同吃的晚饭,饭后两人叙谈了一番之后,也是周万山亲自送石大可出府,可不久后,周万山便服毒自尽,这就很容易让人想到,石大可此行很可能是来讨债的,而周万山自知无力偿还,便索性一死了之。 毕竟他死前身边留有遗书,他既没有仇家,也没发现有人潜入或是投毒的迹象,由此来看,大理寺这般推想其实也说得过去。 一阵微风吹来,江屿眨了眨眼,定住时间的魔咒便如琉璃坠地一般破碎,天上的云彩重又恢复流动,耳边再次响起了虫鸣鸟叫。 他和梁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惋惜的神色。江屿又安慰了孙夫人几句,嘱咐她保重身体,然后两人便告辞出了周家。 进来时,他们走的是雪绒坊里留的小门,出门时才知道,原来周家的大门是在另一侧,难怪江屿纳闷,怎么这户人家进门便是后宅,正厅反倒修在了后面。 两人并肩而行,走了几步后,梁书忽然开口:“江屿,难道周万山真的是服毒自杀的吗?” 江屿轻呵了一声:“我不排除这种可能,不过尸体脸上的尸斑和嘴里的出血痕迹就摆在那里,所以我更愿意相信周万山的死并非出于自愿。” “可徐龙辉不是说,也有可能是他死前自己捏的吗?” 江屿耸了耸肩:“脸上的痕迹还有可能是自己捏的,可嘴里的痕迹要怎么解释啊?这分明就是他们故意找的借口而已,你也真信?!而且,你不觉得案发现场少了些东西吗?” 梁书愕然停步,看向江屿:“少东西?” 江屿没有说话,微笑着看向梁书,眼神中满是期待的神色。梁书被这种眼神看的发毛,不由打了个哆嗦:“你别这么看着我,赶紧说吧,到底少了什么东西啊?” 江屿眼中的期许倏然淡去,轻叹一声道:“当然是装毒药的东西啊!纸包也好,瓷瓶也好,他总得有个东西把毒药装进来吧?我看案卷里好像没有提到类似的东西,只说在茶壶里发现了砒霜,这不是很奇怪吗。” 梁书的眼睛倏然一亮,大叫道:“对呀!我就说怎么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这样,对对对!自杀的人根本没必要掩藏这个!这里一定有问题!” 想通这点的梁书兴奋得原地起跳,嘴里还一个劲儿的叨咕着什么,引来许多路人的指指点点。 江屿被路人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便拉着他继续往前走:“我的梁大人,我还没说完呢,能不能先听我说啊!” 梁书仿佛已经掌握了世间至理,此时心情大好,说话时脸颊上都现出了酒窝:“好好好,我听你说,你继续,今天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这事儿的可疑之处还有很多,如果石大可真是周万山的多年老友,又怎么会逼死他呢。再者,如果周万山真的是好赌成性,平时不可能一点儿表现都没有。” 梁书哈哈一笑:“诶!你看,咱俩想到一起去了,那依你之见,咱们下一步该做什么啊?” 江屿略一思忖,便开口道:“周家的下人还有石大可都已经路过口供了。只有彭顺儿还没问过话,不如我们先去赌坊找彭顺儿聊聊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十三 京城赌坊最多的地方便是花林坊,万和赌坊在这一众赌坊中,只算是中档规模。赌坊并不临街,正门开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只在门口挑着一面幌子,上面孤零零的写着一个‘和’字。 幸好赌坊的大门没关,门口挂着的布帘子也挡不住里面买定离手的吆喝声,否则,梁书几乎就错过了门口。 看着软塌塌挂在门前的幌子,梁书啐了一口:“娘的,不是叫万和赌坊吗,怎么幌子上就只写了个‘和’字,这也能偷懒吗!” 江屿一边把他往里推,一边解释:“你以为来这种地方的人能有几个识字的,有个招牌就不错了。” 梁书哼了一声,也就不再做计较了。 现在还不过申时,场子里只开了一桌,荷官摇好色盅扣在桌上,立时便有几个汉子掏出铜钱丢在桌上写着“大小”的圈子里。 荷官见没人再押,便高喊了一声:“买定离手!” 他的手才要揭开色盅,人群后面却突然传来一声吆喝:“慢着!” 荷官和赌客们闻声看去,见是一个年轻官吏走了过来,官吏后面还跟着一个穷酸,看不出两人是什么路数。荷官正要出言询问,梁书便从腰上掏出一块银锞子扔在桌上,银锞子在桌上滚了一圈,最终停在了‘大‘的位置上。 官吏这才冲荷官扬了扬下巴:“开吧。” 荷官脸上的肌肉抽了抽,终究没有说话,大手一抬喊了声:“四五六,大!” 押了大的赌客们纷纷拿起属于自己的铜钱,十分自觉的把梁书应得的那一份留了出来。等了片刻,梁书却没有动手取钱的意思,反而冲着荷官催促道:“看什么呢,赶紧摇啊!” 荷官没有说话,双手抱起色盅一顿猛摇过后,啪的一声便把色盅扣在了桌上。梁书微微一笑,随手又丢了一块银锞子进去,赌客们见状也纷纷下注在了‘大’上。 荷官的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硬着头皮高喊了一声:“买定离手!开!一六六,大!” 梁书依旧没有拿钱的意思。荷官认得梁书的官服,明知道这人是来找事儿的,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抱拳拱手道:“这位官爷,本店一向诚信经营,不知哪里得罪了官爷,可否给在下指条明路?” 与此同时,赌场角落里吃酒闲聊的几名壮汉也站了起来,慢慢向着他们这边围拢过来。 梁书斜睨了众人一眼,撩开袍角露出里面的刑部腰牌,懒洋洋的说了句:“小爷我这是刑部办差,谁有闲工夫消遣你们。” 荷官连忙给梁书行礼,围拢过来的壮汉们也停在了原地,没有再近前一步。 梁书哼了一声:“别紧张,我就是来找彭顺儿问几句话,问完了就走。” 见没人接话,梁书又道:“谁能帮我找到彭顺儿,这些钱就都是他的了。” 桌上的银钱将近五两。他的话音才落,一众赌徒便向着一个高大的汉子围了过去,那汉子还想跑,却无奈赌场狭小,赌客又多,硬生生的被挤在了墙角。梁书踱着步子,慢慢来到人群近前,挥了挥手。 “行了,你们分钱去吧。” 人群闻言便又涌向了赌桌。高大汉子确实便是彭顺儿,仗着自己身大力沉,平时就在这里看场子,有时候也出去收账。眼见人群散开,立时拔腿便跑。 彭顺儿满以为凭自己强健的身体,想要撞开眼前的官吏还不是易如反掌。却没想到一撞之下竟然没有撞动,自己反倒弹了回来。 梁来只想问几句话,见这汉子竟然冲撞自己,不由也来了火气,一手拉着对方的衣领,另一只手左右开弓随手便是六个嘴巴。 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惊得赌客们连银子也不敢抢了。 六个嘴巴打完,彭顺儿这才如杀猪一般喊了起来:“活不成了呀!官府殴打良民呀!” 梁书的眼角一阵抽搐,抬手又是六个嘴巴。眼见着彭顺儿的脸就肿了起来,看得江屿也跟着咧嘴——这几巴掌怕是连槽牙都给打松了吧? 梁书却不管别人怎么想,拉着彭顺儿怒道:“老子就想问你几句话而已,你给我弄这出,你他妈想死吗?” 十二个耳光过后,彭顺儿也发现了,眼前的年轻官吏似乎并不吃自己这一套,这才咧着红肿的嘴巴强挤出一个笑容:“官爷有话尽管问……小的知无不言……” 梁书打心眼里腻味这样的人:“我问你,周万山在你这里欠了多少钱?还清了没有?” 彭顺儿闻言一愣:“谁?您说周万山?” 他见梁书没有说话,便眨了眨眼:“周万山没欠我们钱啊,您这是听谁说的啊?” “诶?!周万山没输过钱吗?” 彭顺儿耸了耸肩,苦笑道:“周万山根本就没来过啊……” 梁书和江屿愕然对视一眼,江屿忽然又问:“那石大可有没有来过?他有没有欠过你们的钱?” 赌坊里的人这才弄清楚梁书二人的来意,荷官听见江屿的问题,便接口道:“石老板可是我们的常客,之前也输过不少钱,可是他已经都还清了。” 江屿的眼中精光一闪,追问道:“他之前欠了多少钱?” 荷官捏着下巴想了想:“连本带利一共四万二千两。” 闻言,梁书一把甩开彭顺儿,转向荷官怒道:“这么多!他怎么会输这么多钱!” 荷官耸了耸肩:“这个小的也没办法,那几盘赌局也不是我们的盘口,我们就是帮着收账而已。” 听了荷官的话,江屿忽然眯起了眼睛,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身材高大、有些驼背的邋遢汉子,这汉子一笑起来就会露出满嘴的烂牙。烂赌鬼周霄喜欢跟人做‘押一赔百’的赌局,你输了,只赔本金,他输了,却要百倍赔你。很多人都受不了这种诱惑,自以为只要赢了一把便能一生无忧,可天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在周霄的赌局里倾家荡产。 “跟石大可对赌的人,是不是个瘦高个,还有一嘴的烂牙?” 荷官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颗骰子。” 江屿轻叹一声后,便拉着梁书出了赌坊。才走出大门,梁书便迫不及待的询问江屿:“江屿,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和石大可对赌的人?” 江屿挠了挠头:“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不想认识他呢。你也别问了,周万山肯定不是他杀的。” 梁书快走两步,拦在江屿身前,严肃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啊,你怎么就能确定周万山不是那人杀的?“ 江屿十分不耐的把梁书扒拉到一边,边走边说道:“因为他杀人从来都是一剑封喉,根本就不会用什么砒霜。” 梁书愕然:“这叫什么狗屁习惯?” 江屿忽然停步,转身直视梁书:“因为他跟我打赌,赌我救不活伤在他手里的人!现在你知道了吧!” 梁书还是第一次见江屿的语气中如此的愤怒,嘴里只感慨了一声:“我去……” 也不知道他是在感慨周霄杀人手段的狠辣,还是被江屿的气势所震慑。 两人沉默着并肩走了一会儿,还是梁书率先打破了沉默:“这就怪了呀,如果赌钱的人是石大可,那为什么倾家荡产的人却是周万山呢?” 江屿看着街上的往来穿梭的行人车马,幽幽地说道:“如果赌钱的人是石大可,还钱的人是周万山,这不就合理了吗。” 梁书不屑道:“你什么意思啊,周万山又不是傻子,谁会干这种傻事儿啊。” 江屿不仅不气恼,反而还冲梁书笑了笑;“本来傻事就儿有很多啊,比如遗书里写的,周万山去关外收购皮货,却被鞑子给劫了。这事儿很奇怪。” 梁书神情古怪的看向江屿:“这有什么奇怪的,鞑子不就喜欢抢劫吗。” 江屿点了点头:“对草原牧民来说,皮货是他们少数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如果能有个长期稳定的主顾,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所以他们虽然凶悍却都很讲信誉。” “他们讲信誉有什么用,路途那么远,如果遇上别的部落的人,谁还跟你讲信誉。” 江屿微微一笑:“这你就不懂了,草原人很少接受金钱交易,他们更愿意用手上的牛羊、皮货直接交换盐巴、茶叶还有布匹和铁器这些日常用品。真正和草原人做过买卖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可你想想遗书上是怎么写的?” 梁书思量片刻才道:“遗书上说,商队收购回来的货物全被北境鞑子给抢了,这有什么问题呀?” 江屿砸了咂嘴,无奈道:“梁大人你看哈,他说的是收购回来的货物全被抢了,这就很奇怪了呀。周万山使用盐巴和茶叶换来皮货,如果我是强盗,肯定会在周万山来时的路上行抢才对,因为这时候抢来的东西才是对他们部落来说真正有用的东西,如果是周万山回程的时候被抢了,那强盗抢来的不也是皮货吗,他们自己就有很多,抢来再多,如果没人收购,又有什么用呢!” 梁书闻言一喜,以拳击掌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那你的意思是,遗书真的是伪造的?” 江屿挠了挠头:“到底是不是伪造的,咱们还得先见过石大可,问清情况才行。” 梁书闻言连连点头:“你说的太对了!我正想去找石大可问问情况呢,这家伙一定有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拉起江屿就往前走:“江屿,你再好好想想,这事儿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可疑的,咱们一块儿查!” 江屿被他拉着走了两步,肚子便不争气的响了起来:“梁大人,如果一个郎中被人拉去验尸不说,还跟着他在京城转了整整一天,眼见天色已晚,却连顿晚饭都不管。你说说,这事儿可不可疑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十四 江屿说完,梁书的肚子也跟着发出咕噜一声巨响,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个竟是整整一天都没吃饭了,不由干笑了两声,安慰江屿:“疏忽,疏忽了!那这样,我先送你回春香阁,给你叫一桌好席面当是赔罪!” 为表诚意,梁书还特意为江屿叫了一辆马车。马车有些老旧,走在路上吱吱嘎嘎的,人坐在里面也说不上有多舒适,只不过省了些腿脚罢了。 两人忽然想起了璧山初遇时的情形,同样是梁书拉着江屿验尸,同样是忙了一天也没口饭吃。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过了小半年了。 说到璧山,江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诶!对了,从刘从雨家的找到的那副机关阵图现在怎么样了?你爹后来说什么没有?” 听了这话,梁书皱起了眉:“阵图给我爹了,你问这个干吗?……诶?!” 说到这里,梁书才恍然想起,跟江屿同来的那位唐若曦不就是唐门的人吗。 “喔!对了对了!唐姑娘就是唐门的人啊,你不会是想说她跟那副阵图有关吧?!” 江屿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儿,你喊什么呀……我听说唐姑娘他爹在唐门就是专门研究机关的,而且也是在参与修建景陵之后才失踪的。所以我一直在想,唐姑娘的爹爹会不会也跟北境军的伤兵失踪案有关呢。” 梁书听了之后,歪着头想了片刻,才摇头说道:“我爹找人鉴定过了,老刘家里的那副阵图少说也有几十年了,这跟七年前的事儿沾不上边儿啊。再说修建皇陵是何等机密的事儿,怎么会有江湖人参与呢,这不合规矩!” 江屿呵呵一笑:“你以为唐门的机关真的是随便摆弄摆弄,然后就天下无敌了?”见梁书没有反驳,才继续到:“所谓的机关阵,都是用人命踩出来的,一套大阵从设计到完成,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每一个点都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呀,那副阵图对于唐门来说弥足珍贵,如果没有必要,断然不会出现在刘从雨家的玉佛里。周汝杰请人来应该就是借用了唐门的阵图来给景陵做了防盗的机关也说不定呢。” 梁书哦了一声便安静了下去,久久没有开口。 车轮压在地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与街道上的喧闹声一起,交织成了京城血脉流动的声音。 市井之声虽然喧闹,听了却又让人安心。江屿不由伸了个懒腰,打起了哈欠,梁书便在此时突然开口:“江屿,周汝杰家的后园里有一间地下室,里面藏着一具干尸。” 江屿的哈欠才打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啊?啊?啊?你说什么?周家的后园里藏着干尸?” 梁书此时眼中闪烁着幽光,语义深沉的继续说道:“周家的后园里有一座假山,假山里藏着机关,机关下面是一间密室。我进去过,下面有一间书房和一间卧室,书房里全是图纸,卧室里放着一口棺材,棺材没有上钉,里面就是那具干尸,我只记得那具干尸没有小腿。而且,我从那具干尸的身上也发现了一张丝绢地图。” 江屿的视线忽然变得模糊,鲍春冉、刘从雨、唐若曦、唐弈人、唐南星、唐北斗,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他的眼前飞速闪过,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预感——这具干尸难道就是唐若曦一直在找的父亲?驻守在周家的云骑卫莫非也是在找那间暗室? 一念及此,他猛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看着梁书:“那间暗室后来怎么样了?” 梁书拍了拍自己隐隐作痛的腿伤:“云骑卫一直都没有撤走,估计他们还没有发现呢,不过那机关其实也不难找,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能被他们找到。” “丝绢呢?你找到的那张丝绢在哪儿,也交给你父亲了吗?” 梁书苦笑一声:“唉,别提了,丝绢叫我给毁了。” 江屿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喊了出来:“毁了?!” 梁书又叹了口气:“这事儿也不能怪我,当时我受了伤,我家的下人就把我身上的东西装进檀木盒子里了,谁知道,等我想起来的时候,那张丝绢已经变得墨黑墨黑的了,半点儿也看不出上面的笔画。” 车厢里又恢复了寂静,车外的喧闹声已经渐渐被歌舞声替代,算算距离,马车应该已经进了丰乐坊。江屿推开了车窗,眼前豁然现出了灯火阑珊的胭脂河夜景,画舫缓缓行在河上,隐隐有歌舞声传来。 马车行至丰乐桥时,江屿忽然开口:“云骑卫撤走之前,这件事儿先不要让唐姑娘知道,我怕她会做傻事儿。” 他说话时眼睛依旧看着窗外,任由斑驳的灯光在他的脸上缓缓流过。 梁书“嗯”了一声算是应了。马车继续前行,眼看就要到长乐桥时,江屿再次开口:“你把那块丝绢收好,或许还有办法修好呢。” 梁书背靠着车厢,闻言挑了挑眉,正要细问时,马车却已缓缓停下了。江屿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两人便下了马车。才一进春香阁,他们便觉得这里的气氛有些古怪。平日里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们,今天也不知是怎的,竟然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了起来。 见到梁书和江屿过来,人群便自然散开,仿佛他们从没聚在一起似的。江屿回到客房,正好见到唐若曦出来,三个人便一道径直去了包间。 酒菜才刚摆上,何凤娘便扭动着腰肢走了进来。 “小侯爷今天忙坏了吧?一大早就走了,这么晚才回来,我瞅瞅,诶呦,都累瘦了……” 说着便要给梁书倒酒,梁书连忙摆手:“行啦行啦,别跟我来这套。一会儿我还得回家,这酒就免了,你赶紧给我兄弟加只烧鸡就行了。” 何凤娘看看正抱着猪蹄狂啃的江屿,噗嗤一声笑了,连忙吩咐伙计再加只鸡,江屿倒也乖巧,听说一会儿有烧鸡吃,立马就放下猪蹄转向唐若曦,温声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江屿不让唐若曦吃肉,她便只是一个劲儿的夹青菜吃,听见江屿的问话,便没好气的说:“能怎么样,我都快变成兔子了。” 江屿嘿嘿干笑两声:“等会儿再用药水洗脸看看,我觉得再有几天,你的脸也就该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鸡鸭鱼肉随便你吃。” 让若曦轻哼一声:“鸡鸭鱼肉还是留给你吃吧,我更喜欢吃蛇。” 何凤娘听见唐若曦说吃蛇,虽然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丰乐楼有个厨子,做蛇羹可有名了,等您好了一定要去尝尝。” 唐若曦微微点头,虽然隔着纱笠看不清表情,可何凤娘就是觉得她应该是在冲自己笑。 梁书风卷残云般的扒拉完一碗饭后,便向何凤娘问起了店里情况:“诶我说老鸨子,你们店里今天怎么怪怪的啊,外面的人都嘀咕什么呢?” 何凤娘听见问话,脸上便挂起了一副有些为难的表情,一抖手绢:“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不过是我店里的一个粗使的婆子不见了。” “人口失踪还不是大事儿?!你们报官了没有啊?” 闻言,何凤娘却收起了先前的幽怨神色,立时挤出一个笑脸:“我们命贱,像她那样的人,连个户籍都没有,就算报了官,官府也不会受理的。” 江屿听见这边的对话,也插了句嘴:“我看外面那些人的样子,你们应该是有线索的吧?不如你说出来,有什么问题,我们帮你解决。” 何凤娘看了看面前的两个年轻后生,心里杂七杂八的涌上来许多情绪。看得出来,他们说的不是场面话,是真的那自己这些苦命人当人的。是真的觉得一个婆子不见了也是一件大事儿。 想到这里,她给自己倒了杯酒,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您二位的好意,奴家心领了。” 何凤娘放下酒杯,目光中的炽热已经渐渐消退——那婆子是拿了春公子的钱袋之后才失踪的,没人知道婆子的下落,也没人知道春公子和此事有没有关系。她只知道,梁书和江屿都是好人,那婆子虽然命苦,却不值得让两位好人担上干系。 想到这里,她又在脸上挂出了招牌式的笑容,掏出手绢在梁书面前抖了抖,娇笑道:“二位不用放在心上,兴许是她得了赏钱就连夜跑了也说不定呢。您先吃着,奴家先去外面支应着了。” 何凤娘起身时,外面的二更鼓也正好响起。梁书又吃了两口菜,便也起身告辞了。两人相约明日先去大理寺比较遗书的上的字迹,再去石大可家看看。 送走了梁书,江屿看了看唐若曦的脸,眼见已经明显有了好转,便去给她调制药膏。 唐若曦坐在窗前看着下面往来的人流出神,忽然开口道:“你们今天碰过尸体?” 江屿正在专心配药,听见问话便随口“嗯”了一声。 唐若曦抽了抽鼻子,又问道:“两具尸体?” “嗯?” 听了这话,江屿便放下了手上的活计,回头看着唐若曦惊讶道:“我去,你怎么知道的?” 唐若曦呵呵一笑:“这是我的秘密,你先说说你们今天去干什么了,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江屿实在是好奇,唐若曦是怎么知道他今天碰过两具尸体的,便简单说了他们几年的遭遇。 唐若曦听了之后秀眉微蹙:“你的意思是,杀周汝杰的暗卫也是冒充的,就跟围攻我舅舅的那些人一样?” 江屿耸了耸肩:“这个我真说不好,毕竟我也没见过暗卫,还不都是听你外公说的。我该说的都说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碰过两具尸体的了吧?” 唐若曦点了点头,皱眉思量了片刻后,开口说道:“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告诉你!” 江屿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唐若曦:“你!你又骗我!” 看了江屿的样子,纱笠后的唐若曦发出了银铃版的笑声:“哈哈哈哈,我可没骗你,我说的就是我会考虑一下。只不过我考虑过之后,还是决定不告诉你嘛。” 她看着江屿那副张口结舌的样子,突然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止住了笑声严肃道:“这样吧,就让我来查查那个婆子的事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十五 江风吹浪动云根,重碇危墙白日昏。已断雁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梁书一早来到春香阁时,酒糟鼻正指挥伙计把门口的几盆冬花收回店里,看到梁书来了,便赶着上前给他开门。 “诶呦!梁大人又来啦?快里边请。” 梁书往里走时白了他一眼:“什么叫又来了,怎么着,嫌我来的勤了?” 酒糟鼻赶忙赔笑恕罪:“哎呦喂,小的可没这个意思。您来本店,那是贵足踏贱地,您走过的地方都冒着金光儿呢,我们欢迎之至啊!” 这个马屁拍的虽然低级,可让人听了就是心生欢喜,梁书随手丢了一块银锞子给酒糟鼻:“拿着银子滚远。” 酒糟鼻得了赏钱,乐颠颠儿的退到一旁,继续指挥下人搬运花盆。 短短几日,梁书对春香阁已经是熟门熟路了,也不需要人引领,自己便找到了江屿的房间,推门一看里面却没人,便喊了两声。 “我日,这小子不会跑了吧?”心思电转之间,他不由便喊了起来:“江屿?郎中!卖野药的?!” “诶!别喊啦,我在这儿呢!” 听见江屿的声音,梁书的心才算放下,顺着声音方向看去,江屿好像是在对面的房间。才想推门而入,却又想起了唐若曦之前扔的的三个盘子,自己的大胯现在还疼呢,天知道这对男女在房里做些什么,算了,还是别惹那位唐姑娘了。 他清了清嗓子,冲着门里说道:“哦哦哦,我不急,你们先忙,别急哈。” 江屿此时正在给唐若曦涂抹药膏。经过这几日的调养,唐若曦的皮肤已经好了很多。红肿的地方大多已经消退了,只是先前那些破损的地方,此时已经结了一层薄痂,看着还有些难看。 为了让唐若曦能早日摘下面纱,江屿特意在药膏了加了一粒珍珠,废了不少力气才把那颗圆润剔透的珍珠研磨成了细腻的粉末。唐若曦看着江屿认真配药的样子,忽然开口问道:“这么好的珍珠,你就舍得拿来磨粉吗?” 江屿扭过头来,理所当然地说:“为什么舍不得?万物都有它本身的价值,比如这颗珍珠,它的价值就是为它的主人增添光彩。戴在头上也好,抹在脸上也罢,只要用途得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他说话时习惯性的挠了挠鼻子,顺便也把手指上的药膏蹭在了自己的脸上。 唐若曦没有对于江屿的见解发表看法,只是微笑着看着江屿,任由对方在自己的脸上涂抹药膏。江屿的动作既温柔又仔细,而唐若曦却只觉得他鼻子上的那一片污迹十分好笑。 江屿涂完药膏,再次嘱咐唐若曦千万不要吃荤腥后便走了。直到房门关上,唐若曦才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江屿鼻子上的那块药膏,看着好像她养的那只大花猫啊! --- 梁书和江屿再次来到大理寺时,碰巧值班的还是老胡,老胡一见来的是梁书便要关门。 梁书赶忙拉住大门,怒道:“不是……老胡你什么意思啊!看见我关门干嘛?” 老胡的力气毕竟比不过梁书,争执几下后还是开了门,听见梁书的诘问,他气呼呼地说道:“您还是回您的刑部去吧,我们大理寺这样的小衙门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梁书俯视着气呼呼的老胡,不解道:“诶?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招你惹你了?” 老胡哼了一声:“托您的福,我们大理寺凡是跟周万山的案子沾边儿的人一律降薪罚奉!就因为这个,徐少卿还被龚大人斥责了一番!我求求您了,走吧,您再多来两趟,月底我们就得给大理寺交钱了!” 梁书眨了眨眼:“就为这个?可这也不能怪我啊,还不是他徐龙辉断案不明,要不是小爷……啊不是……要不是本官英明神武,那周万山岂不是就白白冤死了吗!明明是我替你们了了一桩冤案,你们竟然还恩将仇报,还有没有良心了!” 老胡正在气头上,看见梁书那副振振有词的样子就来气,脱口而出道:“我们徐少卿早就知道……” 话说了一半才发觉失言,立时用手捂住了嘴巴,圆溜溜的小眼睛一转,索性让出大门转身便走:“哼,来都来了,随你们转吧!” 梁书也看出老胡是有意回避,依着他平日的性子,肯定要对老胡威逼利诱一番,可他们此时已经有了线索,也就没兴趣去逼问对方。只让老胡带他们去证物房比对遗书。 老胡一听他们要比对遗书,脸上竟然现出了喜色,乐颠颠儿的给他们找来遗书,任由梁书和江屿去比对笔迹,他自己却是半步也不肯离开。 梁书和江屿再次核对了遗书中的内容,确实是写‘周万山采买的皮货被鞑子洗劫一空’,由此便可猜测,这封遗书或许并非是周万山所写。即便如此,梁书还是从怀里取出了诗笺,与遗书摆在一处进行对比。 粗看之下,两张纸上的字迹确实很像,可放在一起比较之后,还是能看出许多明显不同的痕迹,比如诗笺上的笔划,尽管笔划圆润,却毫无拖沓之感,而遗书上的字迹虽然看似锋锐,却有着十分明显的迟滞感。 两人对视一眼便知道了对方的心意。 既然遗书有假,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留在此地。梁书冲着一脸古怪表情的老胡挥了挥手,便带着江屿走了。 出了大理寺,梁书便迫不及待地谈起了自己的看法:“遗书上的笔迹也太假了,明显就是有人故意模仿的,看来徐龙辉也发现了这点。咱们得赶快去石大可家看看,现在看来,这家伙的嫌疑最大!” 江屿应了声好,便随着梁书走了。嘴里虽然没说什么,可他的心里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只是一时间还理不出头绪。 石大可的家也在西市,与周万山家隔着两条街。梁书见大门关着,便去敲门,不多时便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开门出来。 梁书懒得废话,亮出腰间的刑部腰牌:“刑部办案,赶紧去把石大可叫出来,本官有话要问。” 老人使劲儿挤了挤浑浊的双眼,这才勉强看清了腰牌上的‘刑部’二字。赶忙把梁书往院子里请:“不知大人亲自来访,有罪有罪!” 梁书也不客气,跟着老人进了院子。走到前堂时,老人便躬身施礼:“二位上官请在这里少座,我家主人还没起床,小老儿这就去请他过来。” 梁书已经认定石大可就是凶手,闻言便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道:“你当我们是来串门儿吗,谁有工夫在你这里小坐,赶紧带我们去见他!” 老人微微一怔,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的这位年轻官员竟连一点儿人情也不讲。对方的要求可以说十分失礼,可人家是刑部的官员,来这里是为了办差,又不是来串门的。是以,老人的心里虽然十分不满,可还是陪着笑脸把梁书引领到了石大可的卧室。 石大可是周万山的朋友,也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江屿本以为石大可的家也会如周万山家那样气派,可来了才发现,石家竟然只是一个小院子。会客厅旁边的厢房就是石大可的居所。 里面的家具摆设虽然不算破旧,可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材质。只是在在院子的东南角上搭着一小片凉棚,棚下放着几口干涸的水缸。毕竟已经去过了周家,江屿一看便知道这里是个硝制皮子的场所,只是看起来已经好久没有用过的样子。 三人来到卧室门前,老人陪笑着请梁书他们稍候,自己便上前拍了拍门:“老爷,刑部来人啦。说是有话要问您,您快醒醒吧。” 老人说完,里面却没有传出半点儿动静。等了片刻,老人再次拍打门板,可过了好久之后,里面依旧没有传出来半点儿动静。 老人看了看身后神情严肃的梁书,不由有些局促,干笑两声道:“大人别见怪,我家老爷昨天回来的晚,许是累了,您等我进去看看……” 不知怎的,江屿和梁书两人脸上的表情全都变得凝重了起来。老仆不等两人发话,转身便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卧室并不很大,站在门口可以很直观的看清房里的情形。只见老人撩起布幔又喊了几声,片刻后,屋里便传出一声惨叫:“老爷!老爷你怎么了呀!” 许是心里早有预感的缘故,梁书和江屿似乎并不意外,二人一先一后快步走进卧房,梁书站在床前,用剑柄缓缓挑起了床上的蓝色布幔,入眼便是一张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容。 见此情景,梁书不由皱紧了眉头:“江屿……” 江屿嗯了一声,开始检查石大可的尸体。尸体的眼睛睁着,却已经没了光彩,七窍中流出的血也已经干涸,显然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江屿验看过尸体,身上没有发现外伤,也没有半点儿捆绑过的痕迹。死者的脸色乌青,手指甲也满是青紫的颜色,再配上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孔,一望便知是死于砒霜中毒。 简单地说,石大可的死状简直与周万山一般无二。不仅如此,就连枕头下面压着的遗书也如出一辙。江屿验看完尸体,梁书这边也刚好完成了对老仆的问话。 两人出了卧房,便吩咐老仆人前去报官,而他们二人则在院子里开始交流各自的发现。 “石大可肯定是中毒死的,我用银针探过,死者的咽喉和腹部都能让银针变黑,他应该是死于砒霜中毒。” “我已经问过了,石大可昨晚不知与谁一起饮酒,直到快三更时才回家。老仆人给他开了门之后就去睡了,当时石大可还活的好好的,想不到竟然也服毒自杀了。” 梁书说完后,江屿才把一个信封递到了梁书手里:“你瞧,石大可也留了一封遗书。” 梁书接过信封随手展开,信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许多文字,只是信中的内容令人费解,与其说是一封遗书,倒不如说是一张来自阴间的诉状。 书信是以周万山的语气写就的,先是说了他与石大可这些年的交往中,他是如何帮衬石大可的,又说了石大可是如何用商队被劫的理由来骗他的钱,用以填补他的赌账。条条件件说的有理有据,很多细节问题竟然还记录了事发的时间和相关地点和人物,看了便觉得十分可信。 周万山在信的末尾写到,天理昭昭,报应循环。阴司准许他还阳一日来找石大可报仇,他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石大可手段毒死了石大可。从此以后二人再无瓜葛,若有不服,那便来生再报。 看完了遗书,梁书赶忙用颤抖的手指掏出了怀里的诗笺:“我日!这字迹……怎么跟周万山的一模一样啊,难道真的是鬼魂索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十六 大理寺的人很快就来了,一听说死的人石大可,不少有经验的推官差役便都抢着要来——先前已经在刑部那里丢了脸面,如今怎么也要扳回一城,为徐少卿不平,也为大理寺雪耻。 浩浩荡荡的一队官差涌入西市,一路上都在相互打气给自己鼓劲儿,大伙儿赌咒发誓,定要让刑部的人看看,什么才叫专业。 大队官差开进了小院,一抬眼,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官员正背对着自己,正待出言询问是,那人却猛的回身。领头的差人认识梁书,一见是他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顿时便如霜打了的昆仑紫瓜。 差役咧了咧嘴,上前一步对梁书躬身行礼后,举着自己的大理寺腰牌道:“我等接到石家老仆的报案,说他家主人中毒身死,特来此调查。”略顿了顿,才又道:“不想竟被大人先来了一步。” 梁书点了点头,目光灼灼的看着眼前众人,见人群中有几个熟面孔,忽然笑了:“呦呵,这石大可是什么人啊,竟然能让你们几个一起来看现场?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石大可是什么皇亲国戚呢。” 几个老头尴尬不语。梁书的笑容便又深了几分,脸颊上露出了一对浅浅的酒窝。 “你们也别瞎猜了,是我们要来找石大可问话,这才发现他昨晚就已经死了。你们放心,那老头儿去找你们报案的时候,我们一直帮你们看着现场来着。我保证现场没有别人进去过。既然你们已经来了,正好我也还有别的事儿,就先走了。” 梁书说完,拉着江屿转身便走,只留下大理寺的一种差役面面相觑。什么叫现场没有别人进去过?这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过——这个现场我们已经验看完了,现在轮到你们看了。 大理寺的人很讨厌吃剩饭的感觉,嚼在嘴里没滋没味的,让人难以下咽。可如果剩饭里还有骨头……那可就真是糟糕透了。所以,当他们看到那封来自阴间的遗书时,眼前便都闪过了梁书那张可恶的笑脸。 --- 此时已近晌午,二人出了石家,便在西市随便找了一间酒肆坐下。此时还不是饭点,店里只零星坐着几个客人,小伙计很快就把点好的饭菜端了上来。中午不能饮酒,梁书便让伙计去外面买来两碗酸奶酪,既解暑又开胃。 西市不愧是京城最繁华的所在,入耳尽是各种腔调的吆喝音。 江屿确实有些饿了,也不跟梁书客气,抄起筷子便吃了起来。他见梁书迟迟没有动作,这才问道:“你怎么不吃啊?不饿吗?” 梁书四下看看,见没人注意自己这边,才压低了声音说:“江屿,你说那个石大可……不会真的是被周万山的鬼魂给弄死的吧?” “诶?”江屿闻言便停了筷子,不解的看着梁书。 梁书最看不得他这幅样子,不由气结:“你跟我装傻是不是!那封遗书你不是说也看了吗,跟周万山的笔迹一模一样啊!” “我是看见了,可那也不能证明就是周万山的亡魂杀了石大可呀。” 梁书啪的一声把诗笺拍在了桌上:“你好好看看,那张纸上的笔迹可是跟这诗笺上的一模一样!” 梁书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早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确认过了,周万山枕的遗书和诗笺上的字迹并不一致,可以肯定是有人故意伪造的。诗笺是从周万山的账册里找到的,肯定是周万山亲笔所写,而石大可枕头下面的遗书字迹却又跟那诗笺上的一模一样,这么说来,岂不就是石大可害人在先,周万山亡灵复仇在后吗? 不仅如此,还有一点也十分可疑,周万山和石大可同样都是服毒死的,好歹周万山的茶壶里还验出了砒霜,可石大可房里却连毒药的影子都没见到!再者,服用砒霜的人必定会因为腹痛难忍而发出惨叫,可老仆人从始至终都没听见石大可的房里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是以,就连梁书也开始相信这世上真有报应一说。 江屿摇了摇头:“如果真有亡魂索命这一说,那这世上还会有人敢去作恶呢。” 天色越来越沉,空气也开始变得沉闷。 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梁书结了饭钱,本要回刑部找王崇恩询问孟九娘的情况,可江屿却拦住了他,要他再带自己去一趟周万山家。左右也是顺路,梁书便同意了。 两人再次来到周家,正好碰见孙夫人也刚好回府,听说还有话要问,便把两人请进了前堂会客厅中奉上了茶水。而她自己却先回了后宅,换下了外出所穿的白衣,重又穿上一身孝服来到了会客厅。 “先前,大理寺认定先夫是自杀,说是让民妇今天过去把先夫的尸身领回来下葬。可刚才去了才听说您正在调查先夫的死因,尸身还不能领回来。可巧,就在门前遇上您了。” 孙夫人说话时脸上满是愁苦,丈夫的去世和巨额的外债似乎已经压垮了这个女人,一夜之间,鬓角竟已染上了霜白。 梁书点了点头:“本官确实发现了一些疑点,是以才特意过来求证一些事情的。” 孙夫人默然点头,梁书便看了看江屿,江屿会意,出言问道:“听说事发前石大可曾经来府上吃过晚饭,不知能否叫当时在场的下人过来,我有些事情想问一问。” 闻言,孙夫人的眉头微蹙了蹙,虽然不知道江屿想问什么,却还是吩咐婢女去喊人,不多时,便有一个婢女和一个小厮走了进来。 二人给梁书行礼之后,便跪在地上等候问话。 江屿清了清嗓子:“你们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家主人和石大可都吃了些什么?” 跪在地上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小厮便先开口:“都是些家常菜,都是老爷常吃的东西。” 江屿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石大可有没有带着酒菜过来?” 这次是婢女开口:“有的有的,石先生带了鱼脍过来,老爷很高兴,还特意拿了西域的葡萄酒出来喝呢!” “哦?鱼脍?” “石先生说是选了上好的鲈鱼,新鲜切好带过来的。” “哦,那石大可吃没吃过他带来的鱼脍?” ”当然吃了,一盘鱼脍他自己就吃去了一半。“婢女说话时撇了撇嘴,似乎很看不上石大可的行为。 梁书似乎猜出了江屿的心思,便插口到:“大理寺的人已经查验过了,周家的餐具上没有发现毒药的痕迹。” 江屿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我这里就没有别的问题了。” 梁书挑眉看了江屿一眼:“特意过来这里,你就是要问这个?” 江屿似乎在想心事,只是“嗯”一声算是答复。 梁书见他这幅样子,便也没多问,起身向孙氏告辞。 “请夫人放心,如果周先生确实是为人所害,本官定会找出凶手,绳之以法!” 孙氏默默点头,送二人出了周家。 梁书见时辰还早,便提出要先回一趟刑部。便让江屿自己在西市转转。江屿没在西市久留,而是径直回了春香阁。 两个人,两封遗书,三份笔迹。同样是被砒霜毒死,同样的没有被人发现。两个现场惊人的相似,所不同的,只是石大可的嘴里没有压迫出血的痕迹。 他不相信鬼神能够杀人,而且他已经从鱼脍中得到了一些启发,可照理说,应该还有第三个人存在才是,可这第三个人究竟是谁呢? 怀着这样的疑惑,江屿踏进了春香阁的大门。 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街道,吹动了岸边的杨柳,也吹动了粼粼的河水。 江屿才回到房间坐下,唐若曦便如鬼魅一般的跟了进来。江屿回身正要喝水,突然看见身后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吓的差点儿把手里的杯子给丢出去。 “诶呦我去……你走路怎么没声音的!” 唐若曦耸了耸肩:“我是光明正大的走进来的,要怪就怪你自己耳朵不好。” 江屿正在思考问题,也没心情跟她斗嘴,便问道:“晚上才是换药的时间,现在找我干嘛?” “你当我愿意找你呢,还不是因为那个失踪的婆子。” “嗯?什么婆子?” 江屿此时满脑子都是周万山的事情,早把昨天失踪的那个婆子给忘干净了,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天春香阁有个婆子失踪了,唐若曦还说要帮忙查找线索来着。 猛地一拍脑门:“哦!对对对!我差点儿忘了,你快说说,你都查到什么了?” 唐若曦见他竟然给忘了,不由有些失落,说话的声调也低了几分:“那个婆子前天晚上收了好大一笔赏钱,第二天早上她的人就没了。有人猜测,说她拿了赏钱就连夜逃了,也有人猜测,说有人眼红她的赏钱,杀人劫财。” 江屿听得聚精会神,连忙追问:“那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唐若曦见他听得认真,这才重又提起了兴致:“听说那婆子是得了好大一笔赏钱,若真是抢劫杀人,下手之人得手之后,早该远远逃遁才是。可不仅是春香阁,就连周围的几家店铺中也没有别人失踪。而且这左近的人口密集,我转了几圈也没找到适合藏尸的地方,所以我不认为那婆子是被人抢了。” 江屿喔了一声,点了点头:“难道她是带着赏钱逃了?可是二更过后坊门就关了,要想出城,怎么也要等到坊门和城门开了之后才行。可他一个女人带着一包金子能躲到哪儿呢?” 唐若曦点了点头:“所以……我认为他既不是被人抢了,也不是自己逃了。” “嗯?那是什么?” 唐若曦转身背靠窗台,双手反撑着身体伸了个懒腰,曼妙的身姿在天光之下闪烁着光彩,看得江屿有些痴了。 “听说赏钱给婆子的是个叫春意满的怪人,他来青楼只为了听那些女人们的悲惨身世。出手确实阔绰,随手就赏给春桃和湘兰每人十颗金瓜子,少说也有五两金子。可是,他却把剩下的一袋金瓜子全都丢给了一个自始至终没说过话的婆子。这难道不可疑吗,而且,他昨晚也没来过春香阁。” 唐若曦的一番推论,早把江屿脑子里的那些怪念头赶得一干二净。 “你是说那婆子的失踪跟春公子有关吗?” 唐若曦歪了歪头,继续说道:“这人来青楼的目的本就不是消遣,在我看来,他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或许他认出了那个婆子就是他要找的人,又或许那个婆子的身上有什么线索。他之所以会丢给那婆子许多金子,应该就是想等她出逃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她带走。” 听完唐若曦的推论,江屿真是豁然开朗,不得不说她的想法很有道理,不由赞道:“唐姑娘真是蕙质兰心,等梁书来了,我一定把你的想法告诉他!” 唐若曦若无其事的耸了耸肩,忽然看见江屿放在桌上的诗笺,便随手拿了起来,念道:“最爱纤纤曲水滨,夕阳移影过青蘋。东风又染一年绿,楚客更伤千里春。” 唐若曦看看诗笺,又看了看江屿,忽然讥诮道:“诶呦,看不出啊,你在这里还有相好的呢?” 江屿闻言一怔,看唐若曦正拿着诗笺冲自己晃悠,便嗨了一声:“你快别瞎说了,这是证物。” 说着,便要从唐若曦的手里拿回诗笺,唐若曦却抬手往后一躲:“诶?情诗也是证物?” “情诗当然不是了,我们是拿这上面的字迹进行比对的。雪绒坊的周万山死了,我们发现他的遗书和这诗上的字迹不一样,正发愁呢。” 唐若曦又看看手里的诗笺,噗嗤一声笑了:“你们怎么比啊,这明显就是个女子写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十七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唐若曦的话仿佛一把扇子,为江屿吹开了眼前的迷雾,遗书和到雪绒坊,另一条则是从大理寺去石大可家。这次,江屿是从春香阁出发,所以他的目的地就只能是雪绒坊。 雪绒坊的大门关着,门口门前的白幡也被雨水给打湿了,软塌塌的缠在了柱子上。江屿拍了拍门,过了好久,才有个伙计从旁边的小窗探出了头。 那伙计认识江屿,知道他上次是随梁书来的,便忙不迭的跑去给他开门了。江屿进了门,指着刚才的小窗问:“这个窗口是干嘛的啊,平时都不锁的吗?” 伙计一边为他引路,一边说道:“这是往后院送货的窗口,平时都不锁的。您往这儿走,当心脚下。” 江屿毕竟来过一次,随着伙计走,很顺利的便出了那道木门,沿着上次走的那条路,一直进到了周家的后院里。 孙夫人听说江屿自己来了,虽然疑惑,却还是接待了他。孙夫人看见江屿的衣襟下摆都湿了一片,便不禁动容道:“这么大的雨天还劳烦先生亲自上门,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前厅那边儿已经准备了姜茶,咱们过去说吧。” 孙夫人依旧是一身重孝,眼睛的红肿也还未消退干净,不过精神倒是好了很多。 江屿见状,便冲她腼腆一笑:“不用麻烦了,江某不过只有几句话要说,咱们不如就在周先生的书房里说吧。” 孙氏一怔,伸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空,虽然不明白这个郎中想干什么,可她见江屿没有改变主意的的意思,便点了点头:“如此也好,您请随我来。不知先生今天过来所为何事?” 孙夫人走的很慢,江屿跟在她身后也不着急,一边欣赏雨景一边说道:“我想谈谈,您先生是怎么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十八 走到书房门前时,孙氏的身子忽然歪了一下,脚步也跟着有些不稳。江屿赶忙上前两步想要搀扶,可孙氏却自己稳住了身形。 “让先生费心了,快请进吧。” 孙氏把江屿让进了书房。书房只供主人读书写字只用,所以只有书桌后面有一张椅子,还要就是窗前的茶桌旁边摆着两张小凳。 才一进门,江屿便坐到了窗边的茶桌旁边的小凳上。孙氏便微微蹙了蹙眉,茶桌不过三尺见方,江屿是客人,而她是一个新寡的妇人,于情于理两人都不便坐在一处。于是便很自然的坐到了书桌后面。 外面的雨还在下,屋里昏暗不便视物。孙氏便拿起火折子点起蜡烛。 江屿坐在窗前,光线从他身后照进来,孙氏只能看清他的一个黑色剪影。孙氏这边全靠蜡烛照亮,一有微风吹动,烛火便跟着明明跳动。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气氛十分诡异。 雨声淅沥,孙氏当先开口:“先生不是有话要说吗。” 江屿的影子点了点头:“确实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我们已经查证了,周先生的遗书确实是伪造的,而且我已经大致推测出了他行凶的手段,相信再过不久便能捉到凶手了。” 天空中传来了一阵遥远的雷声,看起来,头上的雨云正在飘远。 孙夫人长长吐了口气,声音平静地说道:“然后呢,我的夫君能活过来吗?” 江屿闻言一怔,后面已经想好的话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沉默了片刻,江屿才温言道:“人死自然不能复生,不过我们找出凶手,还周先生一个清白,也算是为死者尽一份心力吧。” 孙夫人摇了摇头:“我的夫君死了,半生的积蓄也不翼而飞。他做了一辈子好人,乐善好施,最后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既然你们已经知道先夫的死得冤枉,那就祝你们早日抓到凶手,免得他日后再去加害别人。” 黑暗中的江屿眉头紧皱,前一日孙氏还哭喊着要梁书严惩凶手,怎的今日就对凶手漠不关心了呢? “您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有微风吹来,火苗跟着一阵晃动,衬得孙氏的脸孔一阵扭曲:“先生相信鬼神之说吗?” 江屿摇了摇头:“江某是个郎中,深知人与鸟兽都是血肉之躯,所以并不相信鬼神。” “鬼神之事我是信的。先夫曾在昨夜托梦回来跟我说他很冷,他想回家。明天就是先夫的头七,我想把他的遗体领回来好生安葬。” 江屿原本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闻声问道:“您就不想知道周先生是怎么死的吗?” 孙氏轻叹一声:“石大可的事情,西市早都已经传开了。呵呵,先夫就是那种性子,害死他的人,就算是化成厉鬼他也不会放过的。” 江屿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书桌跟前,从怀中取出了那张诗笺递给了孙氏:“这是之前借走的诗笺,现在还给您。” 孙氏木然的接过诗笺,虽是才从江屿的怀里拿出来的,可那薄薄的一张纸上却没留下半点儿温度。最后看了一眼诗笺上的那首小诗后,孙氏缓缓闭上了眼,转眼间白纸化为雪片,染得桌面一片苍白。 孙氏做完这一切,便仰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 江屿没有阻拦,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您怎么给撕了。” “人都没了,还留着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江屿俯视着孙氏,面现悲悯:“您写下那首诗的时候,一定很思念他吧。” 孙氏猛然起身直视江屿:“你什么意思!” 江屿叹了口气:“不识字的那个人,应该是周先生吧?” “你胡说什么,谁不知道先夫写得一手好字!” 江屿没有理会孙氏的咆哮,继续说道:“所以,您才会在没见过遗书的情况下,就断定遗书是假的,不是吗?” 孙氏哑然。 江屿继续道:“我们走访过周先生的许多朋友,他虽然仗义疏财,却也喜好奢华,所以,您府上才有那许多的贵重家具。相比起来,这间书房却要雅致许多。而且,刚才室内的光线昏暗,您却毫不费力的点上了灯烛,可见,这里平时都是您在使用吧。” 孙氏不再理会江屿,起身便往外走:“一会儿我还要去大理寺领会先夫的遗体,如果您没有别的事儿,就恕我不奉陪了。” 雨,不是何时已经停了,只有瓦檐和草叶上还零星落下几滴水珠。 江屿走出书房,在与孙氏擦身而过时,他悄声说了一句:“昨晚跟仇人一起吃饭,您的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江屿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满是慈悲,仿佛他已经读懂对方心里的苦楚。孙夫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两行带着温度的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落到地上,与地面的雨水混在一处再也难分彼此。 江屿走出周家时,西市已经恢复了昨日的热闹,车马与行人混在一处,天南海北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中混合着食物的香气与牲口的臭味。 江屿看着眼前繁荣的西市,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距离午饭时间还早,江屿便打算逛回春香阁去吃午饭。他一路闲逛,经过的每个摊子都要看上一看。走的虽然慢,不过却也买到了一些十分稀有的药材。 江屿回到春香阁,才一进门就被梁书撞了个满怀。手里提着的药材都差点儿飞了出去。待看清对方的身份后,梁书一把拉起江屿就往外走。 “等你半天了,你这家伙不好好在青楼待着,跑哪儿去了!” 梁书的嗓门很大,许多路人纷纷看向江屿,见着这郎中是一副穷酸打扮,便纷纷摇头叹息——有嫖妓的钱,干嘛就不能先换身体面的衣服呢。 虽然知道梁书如此无礼一定遇上了什么大事儿,可江屿的脸皮再厚,也不愿意在京城的大街上丢人现眼,便奋力甩开了梁书的手,问道:“你拉着我这是要去哪儿啊?真着急的话,不能雇辆马车吗!” 梁书记得直跺脚,指着前面的一条巷子催促道:“就在前边了,你快跟我来吧!等你看了就知道了!” 江屿无奈,便随着梁书跑了过去。才一进巷子,他便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一丈宽的巷子,此时已经挤满了人,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却不想出来。远远看去,面前仿佛是一面正在涌动的人墙。 梁书喊了几声却没人让路,不由大怒,摘下腰间的刑部令牌举在手里,对着前面那几个正在发力的屁股就是几脚,几个看热闹的被人踢了,回头正要发怒,却见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官员正举着令牌怒目而视,不由便让了开去。 梁书带着江屿,一路踢着别人的屁股前进,好半天才挤进了人群。人群正中是一座府邸的大门口,在离墙不远的地面上趴着一个人,那人身下隐隐还有血迹,此刻正有仵作围着勘验,想来是个死人了。人群的另一边,正有以为夫人带着两个孩子跪在地上嚎哭。 梁书指着地上的死人,对江屿说:“你看见那个人没有?” 江屿点头:“看见了,怎么啦?” 梁书指着尸体的手指开始颤抖:“他们说,那人是摔死的!” 江屿看了看一丈高的墙头,墙头上的瓦片确实有几块松动的痕迹,便点了点头;“要是摔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头,也还是能死人的。” 梁书却摇了摇头:“可如果那人身上的骨头全都摔断了呢?!” “诶?那怎么可能!” 原本不可能的事儿,此时就明明白白的呈现在自己的眼前。梁书打了声招呼,把手的差役便让江屿也过去同仵作一起眼看尸体。 看相貌,这人年约四十左右的年纪,指甲和胡须修剪整齐,穿着打扮也很考究,只是死状确实惨了些。身上全是高坠时留下的伤痕,不仅四肢的骨骼都有断裂,就连脊骨和骨盆竟也有碎裂的迹象。 死者的指甲里还藏着许多混着苔藓的泥土,结合身上的伤痕判断,这人应是从某个很高的地方失足坠落而死的,临死时还做过一番挣扎。 可问题是,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屿给梁书说明时,脸上仍是一副不解的神情:“那人确实是从高出坠落而死的,他身上的衣服还算干净,事发地应该不是从悬崖之类的地方,否则他的身上应该会有许多泥土还有植物摩擦留下的痕迹。而且……要想摔成这样,那他距离地面少说也得有二十丈高。我看京城里也很难找到这么高的建筑吧!这个人的死一定有古怪,他是谁啊?” 梁书看着尸体被人抬走,十分懊恼的叹了口气:“他叫李彦召,是翰林院的编修。我们要找的那个姓孟的人,就是被他带到钱通的宴会上的。” 江屿闻言不由瞪大了双眼:“莫非他这是被人灭口了?” 梁书没有答话,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这是命案,按照规矩,尸体暂时被送到了大理寺的敛房。一直跪在地上哭嚎的妇人也被带回家里问话。见没了热闹,人群便渐渐散了,只在地面上还留下一小片没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迹。 巷子里终于只剩下了梁书和江屿,江屿忽然开口:“梁书,如果有人谋财害命,你当如何?” 梁书一怔,不假思索道:“自当抓住凶顽惩奸除恶!” “若是有人为了报仇而杀人,你又当如何?” 梁书皱眉看向江屿,上下打量了江屿一番,疑惑道:“你问这个干嘛?你不会杀人了吧?”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梁书耸了耸肩:“不过杀人就是杀人。不过虽然律法没有说明,可如果是为父母妻儿报仇,刑部在核准时也一般都会从轻量刑。” 江屿抬头看了一眼渐渐晴朗的天空,点了点头:“我已经知道周万山是怎么死的了,也知道石大可是怎么死的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谷雨 十九 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折尽,半留相送半迎归。 春香阁,名为‘望江南’的包厢里,气氛凝重的仿佛能滴出水来。屋里没有姑娘,圆桌上只坐着梁书和唐若曦。两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目不转睛的看着江屿,而江屿却迟迟不肯开口。 梁书终于耐不住性子,当先开口:“你不是知道周万山和石大可的死因了吗,倒是说啊!” 江屿呼了口气,这才缓缓说道:“周万山当然是被砒霜毒死的,可问题是,房里不仅没有找到装毒药的容器。家里的下人也没听见他房里有什么奇怪的声音。这就是本案唯一的谜团。” 服下砒霜的人,腹内会有剧痛,那种痛苦绝不是寻常人可以忍受的,是以,砒霜致死的人,死前都会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可周家的下人很多,不仅没人听见有外人来过得迹象,夜里也没有人听见他房里有类似的惨叫声。因此,周万山的死因才显得扑朔迷离。 这些都是一早就知道的事情,唐若曦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梁书却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江屿挠了挠鼻子,便继续说了下去:“我曾设身处地的想了许多办法,却都没法完整复现周万山的死,直到昨天,我知道周万山和石大可的晚餐中有鱼脍和西域葡萄酒时,才隐约有了答案。” 梁书挠了挠头:“你不会想说,葡萄酒和鱼脍同时吃会中毒吧?我家经常这么吃,也没什么事儿啊!” 江屿无奈的看了梁书一眼:“葡萄酒和鱼脍当然没问题了。这春香阁里也有这些东西,我虽然没吃过,不过这几天总还是见过几次的。我发现,有的客人喝葡萄酒的时候,喜欢在酒里加冰块。” 梁书点头:“那葡萄酒一定要冰镇过后还好喝,不然,那股生涩的味道实在难以入口。可是江屿,我之前就已经说了,当晚的餐具上都没有验出砒霜的痕迹,你就不要在这上面费心思了。” 听了梁书的话,江屿不由腼腆一笑:“你们可以证明餐具上没有砒霜,可你们却没法验出其中有没有迷药。葡萄酒是周万山自己的,可鱼脍却是石大可带来的。我打听过了,在春香阁这里,一份鱼脍就要卖二两银子,可石大可自己却是一个欠了一屁股赌债的人,究竟是什么原因,肯让他花二两银子去买一份鱼脍呢?” 梁书皱眉思量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 江屿便继续说道:“鱼脍之所以贵,除了对鱼的品质有要求外,也对厨师的刀工有着很高的要求,一条新鲜的活鱼开膛去鳞洗净血水后便要动刀,不仅下刀要快,还要求每片鱼脍的薄厚均匀,听说技艺高的大厨,切完一整条鱼后,鱼头竟然还活着。” 唐若曦听得微微皱眉,梁书却有些不耐烦了:“宫里的御厨都有这本事,这跟你说的中毒有什么关系啊。”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容腼腆的摇了摇头:“鱼脍确实跟中毒没有关系。只是,吃这种东西最讲究新鲜,所以,外带的食盒下层总会装上一层碎冰,我想,真正让石大可肯花二两银子的原因,只怕就是这些冰了。” “想要冰,直接在水铺买一些不就好了,几个铜子儿就能买一大块呢。而且,他要冰有什么用啊?” 江屿轻哼了一声,摇了摇头:“这就是石大可真正用心良苦的地方了。周万山喜欢讲排场,他见石大可带了鱼脍过来,自然就会把珍藏的葡萄酒拿出来喝,此时月份还早,周家定然来不及准备冰块,那就正好可以用食盒下面的碎冰来镇酒。” 梁书挠了挠头:“听你这么说,这石大可确实还想的挺周到的,可这有什么意义呢?” 江屿无奈的耸了耸肩:“这样,石大可才有机会把搀了迷药的冰块堂而皇之的加进周万山的酒杯里呀!” 葡萄酒本就有股生涩的味道,即便掺进了迷药,想必周万山也喝不出来。吃完晚饭,石大可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周家。等到晚上,再通过雪绒坊门前运送皮货的小窗口爬进去,便可一路摸进周万山的卧室,再亲手给他灌下毒药。放好遗书之后,他再原路返回即可。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只要嫌犯对周万山和周家有足够的了解,便可轻易做到。 梁书思忖良久,却皱眉道:“水铺的冰都是在自家冰窖里冻的,寻常人家没有冰窖,怎么才能往冰块里搀迷药啊。” 江屿的脸上忽然挂起一抹诡笑:“听说石大可是个硝制皮子的好手,那他就一定知道通过硝石制冰的办法。纯净的硝石放在水里,再在水里放一个装水的铜盆,过不了多久,铜盆中的水便能结冰。这可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手段。” 唐若曦闻言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蜀中酷热,不少人家都用这种办法消暑度夏。” 梁书哦了一声后便陷入了沉思。 江屿说的很有道理,原本杂乱无章的线索此时已经串成了一条线。可问题是,石大可也已经死了,那么又是谁对他下的手呢? 江屿说得口渴,喝了口茶后才继续道:“当然是另外一个,看穿了石大可诡计的人做的了。” 有谁会比妻子更了解自己的丈夫,有谁会比主人更了解自己家的漏洞?同样是做皮货生意的,硝石制冰的手段又不是只有石大可一个人会?如果孙氏以为夫还钱为由,约石大可吃饭,想必石大可一定会欣然赴约吧。 石大可自以为奸计得逞,外加孙氏是个妇人,如果采用类似的手段给石大可下药,估计他也不会有什么防备。而且石家石小门小户,家里又只有一个老仆,即便真弄出什么动静,也不必担心被人发觉。 听了江屿的解释,梁书断然摇头,他十分烦躁的在房里转了几圈,忽然开口道:“不对!石大可枕头下面的遗书一定是周万山亲笔所写的,那个笔迹错不了,跟诗笺上的一模一样!这说不通!” 江屿闻言只是轻叹了一声:“诗笺上的字,其实是孙夫人写的。”略顿了顿,他继续道:”那间书房其实也是孙夫人的。里面的账册、书信,全是孙夫人写的。孙夫人说她不识字,其实,真正不识字的那个人是周万山。“ 梁书猛然瞪大了双眼:“我日!这也行?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啊!” 江屿耸了耸肩:“周万山是个要脸面的人,只怕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不识字,所以,孙夫人才有意为他隐瞒吧。正因如此,孙夫人才会在没看过遗书的情况下,便一口咬定遗书是伪造的。” 梁书木然立在当场。 良久,江屿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盯着梁书问道:“梁兄,现在你当如何?” --- 西市,雪绒坊。 今天是周万山的头七,他的遗体已经从大理寺接了回来,如今已经装在了一口黑漆棺材里。 棺材就停在二进院子里,已经上了棺盖却没有上钉。 供桌上摆着死者的灵位,还有三牲贡品,灵位前的香炉上孤零零的插着三支香,眼看已经要烧到了尽头。 孙氏夫人跪在地上默默烧着纸钱,脸上的表情有些麻木,听说梁书和江屿来了,也只默然的看了他们一眼,便又回过头去继续扒拉火盆里的纸灰。 梁书冲着棺材拱了拱手,江屿却从桌上拿了几支香,燃着之后,恭恭敬敬的插在了香炉里,又从地上拿起一摞纸钱烧了起来。 “夫人节哀啊。” 孙夫人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江屿看了梁书一眼,梁书会意,清了清嗓子:“夫人节哀,周老板的事情我们已经……” “不必说了。” 梁书的话才开了个头,便被孙夫人给打断了。孙夫人把手中最后一沓纸钱丢进火盆里,便扶着棺材站了起来。 “两位的来意,民妇已经猜到了,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没关系,民妇受得住。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江先生猜的很对,他全都猜对了!” 孙氏十分虚弱,才站起身,身体便是一阵摇摆,幸亏她扶住了棺材才免于摔倒,远处的下人见状,便要上来伺候,却全被孙氏摆手制止了。 孙夫人扶着棺材喘了几口粗气,才继续道:“民妇十六岁时曾不幸路遇强人……幸好被我的夫君所救,夫君怜惜我,甘愿娶我为妻。民妇此生,唯幸得此良人,二十年待我始终如一。” 说到此处,孙氏的脸上便有两行热泪滚滚而落,远处的下人也都面带悲戚。 “可那天杀的石大可!竟然……竟然!” 说到此处,孙氏的嗓音忽然哽住,她拿起供桌上的一杯残酒一饮而尽。喝完酒,他便不再理会江屿和梁书,转而看向棺中的周万山。 她轻轻摩挲着丈夫的脸颊说道:“相公,此生你待我甚厚,丽娘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多,此生还不清的,让我来生在还吧……” 孙氏的话音才落,整个人便已软倒在了棺材里。江屿喊了一声不好,等扑到她身前时,孙氏竟已然断了气。两行血泪蜿蜒而下,似乎在向旁人述说着无尽的哀伤。 一时间,四外的下人们哭声四起,江屿看着孙氏的尸体,不知所措。 他想知道,如果自己昨天没有来过,那么孙氏今天会不会死。 他还想知道,如果自己在大理寺时没有多嘴,那么孙氏今天会不会死。 可是孙氏已经死了。 师傅总说的那句‘医者,医病不医命’,难道就是这个意思吗? 江屿的脑海里盘旋着无数个如果,他站起身,一步一步的向外走去。梁书见他的状态不太对劲,便跨到江屿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江屿,你要去哪儿……” 梁书的话音在看到江屿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他忽然发现,年轻郎中的额角上,不知何时竟生出了一缕白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一 欲知春与夏,仲吕启朱明。渐觉云峰好,徐徐带雨行。 才过谷雨,京城的雨水突然就多了起来,不过半个月的光景,原本灰扑扑的京城竟被雨水浸出了几分润泽。细密的雨丝不仅次润了大地,也为几近干枯的太白池注入了新生的活力。 前夜才下过一场小雨,此时天晴日明水波不兴,池边栽种的各种奇花异草争相盛放,不时还有几只仙鹤飘然落下,迈着修长的细腿埋头捉鱼。 水波漪漪雾气氤氲。芳草萋萋鹤鸣啾啾。 湖中的探月亭和岸边的起云台全被笼罩在薄雾中,整座太白池仿如仙境,似乎只有岸边那几个没穿外衣的太监格外扎眼。 尽管皇城墙高三丈三,却仍然挡不住春日漫天的杨柳飞絮。几场风雨过后,原本如云如雪的柳絮团团,便都被吹进了太白池里,白花花的漂了一层,很煞风景。 难得的一夜春雨,把浮在水面的柳絮全都吹到了岸边,御花园的信任总管宋金祥便命几个小太监下水清理——再过几天就是立夏了,娘娘们总要来太白池游船的,决不能被这些腌臜物败了兴致。 太阳越升越高,岸边的雾气也渐渐退散,逐渐露出了一泓波光粼粼的池水。天特别蓝,云特别淡,风特别柔,宋金祥负手立在太白池边心中感叹今天真是个适合游船的好日子。 一想起游船,宋金祥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十天前,好像也是今天这样的一个好天气,陈妃娘娘在游船途中失足落水,若不是她的贴身太监熟识水性,只怕陈妃娘娘便要葬身于这太白池中。虽然对外只说陈妃娘娘有惊无险,只是险些落水,可上一任的御花园总管还是因此丢了脑袋。 诶,那个小太监叫冯什么来着?哦,好像是叫冯保。 “公公,这一片儿已经清理完了,咱们是不是再去探月亭那边看看?” 突如其来的一声回禀把宋金祥拉回到现实,他眨了眨眼这才看清,眼前正站着一个被池水冻得浑身通红的小太监。 他点头嗯了一声,便当先往探月亭走了过去。 探月亭位于太白池的西北角,是一座八角重檐的湖心亭,亭子下面共有十八根石柱撑着,由一条蜿蜒的水榭连接到岸边,由于其形态宛如一只探入太白池的大手,故而得名‘探月亭’。 每年中秋前后,陛下都要在这里与贵妃娘娘赏月。 春季多西北风,所以探月亭附近的岸边还算干净,更多的污物大约都在对岸的起云台附近。眼见远处已经有宫女开始走动,宋金祥便让那几个冻得通红的小太监穿上衣服。 虽然是太监,可也总要避讳些,若是污了哪位主子的眼睛,他这还没捂热的总管位子怕是又要换人。 想到这里,宋金祥便对那几个太监说:“行了行了,今儿就到这儿吧。你们几个赶紧穿好衣裳,回去洗个澡,咱家先去牡丹园看看,你们洗完澡就去那边找咱家吧。” 几个小太监本就打着哆嗦,听见宋金祥的话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去穿衣服。 宋金祥自然不会去等他们,最后看了一眼探月亭后,转身便要离开。他的身子已经转了一半,眼角的余光却突然忽然瞥见亭子下面似乎漂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看着黑乎乎的,好像是被支撑亭子的石柱给卡住了,此时正随着水波起起伏伏。若不是东升的朝阳刚好能照进亭子下面,只怕旁人还真不容易发现。 前有车后有辙,上一任的总管太监就是栽在了这一片太白池上,他宋金祥绝不能重蹈覆辙。 “诶,你们先别穿了!” 几个小太监的衣服才穿了一半,听见宋金祥的话,不由得面面相觑。眼见宋总管正眯着眼往探月亭那边儿看,便也跟着瞧了过去。 宋金祥又往前走了几步,只可惜他穷尽了目力也没看出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便蹙眉吩咐道:“你们几个,赶紧去看看探月亭下面,那是漂着个什么东西啊?” 听他这么一说,几个小太监这才看见,原来亭子下面竟然漂着东西,只是探月亭距离岸边较远,他们几个都不识水性,于是,便有个机灵的小太监跑去找船。 宫里的小船不多,基本都是用来拾掇荷花的。荷花池离探月亭还有段距离,宋金祥足足等了两刻,才远远看见两条小船缓缓行来。 船上的太监都是熟识水性的,听说探月亭下面有东西,也都不敢怠慢,把船固定到石柱上后,便有两人跳进了水里。 此时的太阳已经升上了天空,亭子下面黑黢黢的,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阴影。宋金祥看着随波摇曳的小船,右眼皮却突然没来由的一阵抽搐。 人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平时都好好儿的,怎么今儿个就……莫非…… 宋金祥的坏念头才起,探月亭下面便探出来一个湿淋淋的脑袋。这脑袋的表情虽然惊恐却还算沉着,也顾不上乘船,竟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径直向着岸边游了过来。 宋金祥心知有异,也向着岸边迎了几步。泅水而来的小太监径直来到他身前,压低了声音个颤声道:“总管,那……那是个死人……” 虽然刚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宋金祥的心还是猛地一沉,肃容道:“死人?!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们可看仔细了?” 小太监连连点头:“看仔细了,那人我认识,正是陈妃娘娘身边的冯保,前几天我们才见过的!” 宋金祥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明白眼前的小太监为何不敢声张。冯保并不是一般的太监,宫里谁人不知他熟识水性,前些日子才救过陈妃娘娘得了封赏,这才几天,尸体就漂在了太白池里的,这可绝不是简简单单用‘意外’二字就能糊弄过去的。 又是太白池,又是事关陈妃,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前任被杖毙时的惨状,然后,就觉得自己的裤裆凉飕飕的。 --- 胭脂河边的垂柳已经没了柳絮,长长的柳叶儿也褪去了稚嫩的黄色,多了几分娇艳的翠绿。天气好的时候,岸边的垂柳便倒映在河面上,若有小船划过,便如船夫在树梢之上行船一般,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春香阁的客房里,唐若曦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一个穿着绯色官服的背影正在人群中快步穿行,不多时便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 梁书刚刚来过,依然没有江屿的消息。 唐若曦忽然也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个总是笑眯眯的男人到底去哪儿了?难道他真如梁书所说,是因为孙氏的死而生了心魔? 这个男人真是奇怪,明明是个游戏人间的性子,面对段志毅的长刀也敢装疯卖傻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妇人便崩溃了呢。 不知何时,天上又飘起了雨丝,摊贩赶忙给摊子支起布帐,推车的脚夫也脱下了自己的蓑衣盖在货物上。 忽然有风吹来,裹挟着水雾吹在了唐若曦的脸上,冰冷的雨水刺激得她打了个机灵,这才从街上收回了视线,最后看了一眼烟雨迷蒙中的天虹塔后,她便轻轻关上了绢窗。 世人匆匆忙忙,所图不过碎银几两,怎奈何这碎银几两也难解万般的匆忙,若说有谁能活的不那么匆忙,只怕便只有慈悲院的和尚们了。 慈悲院始建于元康五年,本是皇室家庙,直至元平二十六年,番僧进献佛骨舍利,英宗陛下敕建天虹塔后,慈悲院才逐渐对民间开放。 此后百年间,慈悲院依然享受皇室家庙的待遇,每年都有足够的银两划拨给寺院,用于修缮建筑以及日常开销。而平日香客信徒们所舔的香油钱,便都成了寺庙的私产。 也就是因为这份得天独厚的底气,慈悲院的僧人才能无忧无虑的念经礼佛。 天虹塔说得上是京城的一座地标,佛塔建在慈悲院后面的莲花山上,加上九层佛塔本来的高度,从远处看来甚是恢弘壮丽。 天虹塔之有名,自然不只是看着壮观那么简单,佛塔内的雕像才是它的精髓所在。 塔身下面的三层上下全被打通,正中央耸立着一尊佛祖造像。整座佛像高达四丈,由一整棵杉木雕刻雕刻而成。 佛祖拈花微笑神态祥和,仿佛要为世间荡涤一切烦恼,可他看向远处的目光中却又满是慈悲和怜悯,似乎连他也无法拯救眼前的男人。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天虹塔的木门缓缓打开。慈悲院的主持和尚法空,站在门口收起雨伞,很仔细的把倒立在门口,这才提着食盒进了塔门。 老和尚来到七宝莲台旁边打开了食盒。食盒里放的不是自然不是香烛贡品,而是两个两个馒头和一碗米粥,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有一些切好的腌菜。 “阿弥陀佛,施主,该吃些东西了。” 老僧的声音有如入空谷,在空荡荡的塔身里回荡着,却久久没能得到回应。等了许久,老僧见没人回话,便索性在蒲团上坐定之后开始诵经。 木鱼声声,梵音禅唱,竟仿佛是那木雕的佛祖在怜悯世人。 过了许久,佛祖忽然发出一声叹息。 “唉……大我说大师,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总念这一句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二 随着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梁书大踏步走出了刑部后堂。王崇恩见他出来,便快步跟了上去。 “老刘又跟你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催我破案呗!” 梁书一想起刘培中那张老狐狸一样的脸,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主动调查京城的怪事儿,不过是梁书为了接近大理寺敛房的托辞。原本还想着过不多久事情便能自己平息,可谁能想到,事情竟然越发地复杂诡异。 一开始也不过是些扭腰崴脚的倒霉事儿,后来便发展成惊马、坠楼这类的意外,若不是钱通一口咬定,是有人趁他咀嚼的时候捅了自己的咯吱窝,只怕那些破事儿至今也只能被归类为寻常的意外。 梁书和王崇恩也算尽职尽责,一番调查后,终于找到了李彦召的这条线索。姓孟的女人就是李彦召带去春香阁的,满场宾客中也只有李彦召与那人说过话,事情到这里简直再简单不过,只要找到李彦召盘问一番,自然便能知道那个姓孟的女人是否就是孟九娘,即便不能确定身份,总也能得到一些线索。 可还没等梁书过去问话,李彦召的尸体便出现在了自己家的大门前。不仅体表尽是从高处坠落时留下的伤痕,全身的骨头也碎了大半,整个人软塌塌的,被摔得像个肉饼。 四五个仵作凑在一起研究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认定,这李彦召至少是从二十丈的高处坠落才能死成这副模样。 可事发地附近根本就找不到那么高的所在,最高的地方离地也不过三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人摔成肉饼。 而且大家都还记得,事发时才刚下过雨,即便如此,验尸的时候,尸体的伤处还隐隐有鲜血冒出来。这么看来,要说是有人移尸至此便也有些说不通了。 “你说这刘老头是不是诚心跟我过不去,就这种怪力论神的案子,竟然还给我限期!” 梁书大步踏进值房,扑通一声坐到椅子上便开始跟王崇恩发起了牢骚。 王崇恩深表同情的拍了拍梁书的肩膀,却被梁书很不耐烦地给甩开了:“你拍我干嘛,赶紧帮我想想办法啊!” 王崇恩听得直撇嘴:“这种话也真亏你说得出口……我只是个见习的推官,见习你懂吧?照理说,我是来刑部跟你这个刑部的主事,学习的好不好……” 梁书最不耐听人絮叨,赶忙挥手让他闭嘴。王崇恩倒也听话,真的就乖乖闭上了嘴,跑到一边儿去翻案卷了。 梁书有气无力的趴在桌子上,脑子里想的却全是江屿额角的那一缕新生的白发——这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要是有他在该多好,这家伙总能看破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真不知道他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想他梁小侯爷身材伟岸相貌英俊家世又好,就连公主殿下都对自己青眼有加,要是再有个好脑子,那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王崇恩当然不知道梁书在想什么,看他趴在桌上一幅装死狗的样子,便放下了手中的纸笔,出言道:“大哥,你不是快要大婚了吗,要是你真的不想查这个案子,不如跟刘部堂告假吧。” 本以为梁书听了会很高兴,谁成想,此话一出,梁书竟干脆把脸买进了袖子里,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唉……” 认识梁书这么多年,王崇恩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转念一想,听说他的聘妻是藏剑山庄的大小姐,即非名门望族也非官宦世家,难怪堂堂的梁小侯爷会觉得憋屈。 于是,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调笑道:“我可听说白家世代出美人,怎么也要先给梁兄贺一声喜。今晚要不要去小酌几杯?等你日后你娇妻在侧时,咱们兄弟再想喝酒可就难喽~” “去你大爷的!屁的娇妻!” 王崇恩着实被梁书的这一声断喝给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连跳两步,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远远看着梁书。 “你吼什么啊,要吓死人啊你!” 梁书此时的脸孔已经涨得通红,啪的一声,手掌重重的拍在桌案上,怒道:“以后别再跟我说什么白家!” 王崇恩深吸了口气,也不再理梁书,一拂衣袖转身就往外走。 “好心没好报,你就自己在这儿生闷气吧,气死活该!” 王崇恩气呼呼的往外走,走得又急又快,走到门口时,刚好有个人买不要往里走,两人都是才迈开步的姿势,‘嘭’的一声撞在一起,便各自向后倒去。 梁书只听得门口有两声哎呦,抬头看时,王崇恩已经捂着额头躺在地上了。梁就在气头上,眼见自己的小兄弟吃了亏,那里还肯罢休,大踏步走到门前扶起了王崇恩,见他并没受什么伤后,便迈步出门准备骂街。 “是哪个不……” 原本想骂一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刑部横冲直撞?可话才出口,他便看清了,此刻躺在地上正手脚抽搐的人,不正是刑部尚书刘培中又是何人。 见此情形,梁书的魂儿都要飞了。这老头平日虽然总算计自己,可自己惹祸的时候也全是这个老头在一力为自己开脱,眼见他手脚抽搐的模样,就知道他一定是撞得不轻,赶紧喊过王崇恩来,两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口,总算是把刘老头儿给弄醒了。 两人这才一左一右把刘培中扶进了值房,刘培中缓了好一会儿才算把这口气给顺过来,睁眼一看,眼前并排站着梁书和王崇恩,似乎还有些茫然。 “诶,退之,延清,你们在这儿干嘛?” 王崇恩做贼心虚,听见问话也不敢答话,反而默默地往梁书身后挪了挪。梁书见状便抢先答道:“刘大人,这儿是值房,今天是我跟延清当值。” 刘培中哦了一声,继而疑惑道:“哦,是了,这儿是值房,诶,那我来这儿干嘛?哎呦,我这头怎么这么晕啊……” 王崇恩一听这话,立时便以为刘培中是被自己给撞傻了,大眼睛里立时便噙满了泪花,梁书的脸颊也是一阵抽搐,不过还是迎着头皮答道:“适才下官正要出门,刚好跟您撞上了……您现在感觉如何,要不要叫个郎中过来给您看看?” 刘培中又哦了一声,发出一串呻吟声后,他的身子便往椅子下面滑下几分。 “哦,我说的呢……年轻人身体就是好,差点儿给老夫撞死……” 梁书见他这副模样,不由也有些紧张,有些艰难的咽下一口口水后,再次问道:“刘大人,我去给您寻个郎中来吧?” 刘培中却似没听见这句话似的,只是一个劲儿的自言自语:“诶,我来这儿是要干嘛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嗯……好像是有人找我……找我干嘛来着?” 梁书和王崇恩互相对了个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目光中读出了两个大字:要坏!这老头儿怕是真的给撞出毛病来了! 王崇恩毕竟才是‘真凶’,见此情景,也不敢再做耽搁,悄悄转身要往外面去寻郎中过来,可就在此时,刘培中却似灵光一闪,啪的一拍手掌:“哎呦,我想起来了,皇上寻我入宫呢!诶呦……头晕……头晕……” 王崇恩一听这话,立时便如三九天洗了冷水澡,真正的透体生寒。梁书也觉得大事不好,一见王崇恩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就想着看看能否补救一下,便追问道:“不知陛下传您入宫所为何事啊?” 刘培中以手扶额,呻吟一声后才缓缓开口:“太白池里死了人,陛下传我进宫调查……哎呦,头晕……头晕……” 先还以为陛下传刘培中进宫是要谈些政事,可没想到竟然是要查案,谈及政事,他梁书自然还不够格,可要是查案的话,他堂堂刑部正六品主事还是有些资格的! 一念及此,他便躬身拱手道:“既然大人您身体抱恙,不如就让下官去吧?” 刘培中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梁书,又微微摇了摇头:“不妥啊……你一个人恐怕难当大任呀……” 老头说着,又看了看站在梁书身后的王崇恩,王崇恩见刘培中看向自己,便也连忙躬身拱手道:“下官也随梁大人一同前往,可好?” 刘培中轻轻哼了一声,微微点头:“要是你二人同去的话,那老夫倒是放心了……” 说着,他便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案卷放在了桌上。 “这是案卷,你们俩先看看,看完了就赶快进宫吧,别让陛下等急了……哎呦……头晕……头晕……我先回去休息了……” 刘培中说着,便起身要往外走,王崇恩赶忙上前搀扶,却被刘培中一把给甩开了:“老夫没事儿……不过是有些头晕而已,你们赶紧看案卷吧。” 刘培中说完,便颤巍巍的走出了值房。梁、王二人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一样的感觉。 梁书的眼角没来由的一阵抽搐:“延清,你说咱俩是不是又被这老家伙给玩儿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三 再有几天便是立夏节气,春天即将过去,夏天就要来了,街上已经能见到穿着丝绸长衫的行人。 昨天才下下过一场透雨,今天的天上就连一丝云彩也没有留下。梁书和王崇恩便,他亲眼看见冯保是被鬼魂索命。” 闻言,梁书与王崇恩的眼睛都是一亮——看来一切的关键便都在那个目击者身上了! 梁书立时起身:“可否让下官见见这位目击者?” 赵清雅嗯了一声:“既然叫你们来了,那人肯定是要让你们见的,刘福禄会亲自到你们过去。” 说到这里,赵清雅略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听说最近京中很不太平,没想到竟然已经闹到宫里来了。再过几天就是陛下‘丹成’的大日子了,万万不容有失!” 赵清雅的话音才落,帷幔后便响起了脚步声,梁书和王崇恩已经没了说话的机会,只能躬身领命。 两人正要出去时,眼前的帷幔忽然从中间分开,凤仪殿的总管太监刘福禄笑眯眯的走了出来,对着梁书欠了欠身: “娘娘命奴婢为二位大人领路,二位大人,请随我来吧。” 梁书欠身还礼道了一声有劳,便随着刘福禄走了。刘福禄是贵妃赵清雅的心腹,听说是从死人堆儿里捡回来的,对贵妃娘娘忠心耿耿,也是这皇城中的红人,甚至有传言说他便是大太监窦章的接班人。 --- 走出凤仪殿,梁书当先开口:“刘公公,不知尸身现在何处?” “冯保的尸身现在奚官局。”刘福禄回答的毫不迟疑,却立时又补了一句:“不过宫里有规矩,宫人的尸身只能由内侍省的人验看,您放心,奚官局负责验尸的也都是老手。” 这规矩梁书早就知道,刚才也是试探着问问,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听刘福禄这么说,便点了点头:“所以,那位冯公公真的是溺水而亡?” 刘福禄点头:“确是溺水死的,肚子里全是池水,而且尸身上也没有捆绑的痕迹,看着就跟投水自尽似的。” 梁书展开案卷,指着其中一段再次发问:“这里记录着与冯保同住之人的笔录,上面说,事发前冯保没有半点儿异样,直到睡觉时也没见他有什么异状。而且,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的福宁宫,更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从福宁宫走到太白池而没有被人发现的?” 刘福禄再次点头:“不错,后来咱家也亲自问过,都说不知道,就连换班的太监也都说没注意冯保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梁书呼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先去看看那位证人吧?” 刘福禄欠身说了声好,便在头前引路。 一行三人走了许久,进了御花园后,竟然停在了凝翠园的门口。梁书对这里倒并不陌生,当年他就是在这里偶遇了赵轶和赵垂两位公主,也是在这里与她们义结金兰,成了八拜之交。 还记得那年的上元之夜,年幼的梁书第一次随梁瑞进宫,在凝翠园游玩时偶遇了两位年龄相仿的玩伴,那时的梁书识字不多,只把赵轶认成了赵铁,两位公主又都是男装打扮,他便非要拉着这两位名字很硬气的小兄弟成立了一个‘铁锤帮’,立志要铲除奸佞匡扶社稷。 后来被赵昀和梁瑞知道了,皇帝只是哈哈一阵大笑,却苦了梁书,险些没被亲爹打死。 往事历历在目,只是如今三人都已成年,铁锤帮的老大——崇宁公主赵轶前年便已婚配,而梁书自己却在刑部做了个连他自己都看不起的小官儿,从此以后君臣有别。三人中,似乎只有赵垂一点儿没变。 “梁大人,请这边走。” 刘福禄的话打断了梁书的回忆,他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刘福禄和王崇恩已经站在凝翠园里,正双双回头看向自己。梁书歉然一笑,抬头又看了一眼凝翠园的匾额后,便也迈步走了进去。 证人名叫刘全,三人来时,他正在园子里干活,一见来人是刘福禄,便忙不迭的上来请安。 可一听说是刑部的两位大人要来问话,神情便多了几分畏惧。 刘福禄见状便不悦道:“昨儿个不是说的真真儿的吗,怎么着,合着都是哄咱家的鬼话吗?” 刘全一听,赶忙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刘公公息怒,奴婢这就给两位大人再说一遍。” 这个刘全原本是陈妃身边的太监,也是因为陈妃娘娘落水一事受了牵连,这才给贬到凝翠园来看园子的。 那天晚上下雨,他便早早上床休息了,夜里起夜时雨已经停了,等他撒完尿正要往回走时,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笑声。 夜半更深宫禁幽幽,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吓的刘全汗毛直竖。 刘全原本是个生性胆小的,最怕那些怪力乱神的事儿,放在平时,他肯定会装作没听见,立马回去睡觉。可今时不如往日,他是被贬黜到凝翠园来的,他还年轻,他可不想后半辈子都在这院子里侍弄花草。 外面的笑声虽然诡异,可听着却很真切,转念一想,莫非是有宫人趁着夜色在御花园与人私会?要是能捉到一对儿野鸳鸯,还怕他刘全回不去福宁宫? 一念及此,那里还肯耽搁,褂子都来不及穿便爬上了土山。这里是凝翠园的最高点,站在这里,不仅是凝翠园,就连外面的太白池能看个大概。 那时的雨虽然停了,天上却还积着几块的乌云,一轮圆月正好从开裂的云层中露出头来,照的地上一片通明。 诡异的笑声还在继续。 刘全循着笑声看去,果然在太白池边上发现了两个身影。正在发笑的那人他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曾经的手下冯保,当初不过是个粗使的太监,仗着自己会水就攀上了高枝儿,可怜他刘全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却被一脚踢进了御花园。 冯保啊冯保,想不到你这么沉不住气,才转了运就跑出来私会宫女,老天开眼竟然被我给瞧见了! 刘全冷笑了一声,便把目力集中到了冯保对面,他倒要瞧瞧,究竟是哪个小浪蹄子这么不开眼! 可天公也有不作美的时候,就在此时,月亮重又被云彩遮住了大半。他只隐约看见冯保的身前站着一个人,那人始终面向着冯保倒退而行,冯保像是在与那人打闹,一边说笑一边扑向那人。 刘全越看越不对劲——面向冯保的那人已经退进了太白池里,不知怎的,却始终漂在了水面上,而冯保却实打实的走进了水里,一直到他被池水吞没时,他的笑声都没停过。 当月光再次破云而出时,太白池里早就没了冯保的身影,除了几圈涟漪之外,便只剩下一个站在水面之上的人——那是一个太监,看穿着应该是个总管太监。那个太监就站在冯保沉默的位置上,久久没有离去,他似乎是在等冯保死透,又像是再等他的尸体飘上来。 鬼!一定是鬼! 刘全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粗重的呼吸声会引起鬼魂的注意,他要走,他要回到自己破败却还算温暖的小屋里,他要睡觉,他要看见明天的太阳…… “咕咕咕咕……” 恰在此时,不知哪里的夜猫子忽然叫了一声,吓的刘全浑身一颤,一脚踢翻了脚下的一块石头。 石头滚落的声音不大,在这空旷的夜里却格外响亮。正在飘远的幽魂似有所感,猛地回过身来看向刘全! 这一刻,刘全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个飘在水上,正死死盯着自己的幽魂不是别人,正是十天前才被杖毙的御花园总管太监郭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四 别看刘全刚才还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讲起故事来倒是口沫横飞绘声绘色,听得王崇恩背脊生寒。 梁书思量片刻,问道:“你确定看见郭福是飘在水面上的?” 刘全连连点头:“没错!奴婢是亲眼瞧着冯保和郭福从岸边下水的,冯保越往前走入水越深,一直到没进水里,郭福都是一直漂在水面上的!” 梁书点了点头,便让刘全带着他们上了土山。从土山向太白池看去,沿途的视线倒还开阔,只是相距少说也有三十丈,这么远的距离,即便是白天也不见得能看清人脸,更别说是雨后的夜晚。 于是他指着远处的太白池问道:“从这里到太白池这么远的距离,即便是现在,我看远处那些人的样貌尚且不算真切,你怎么能确定前晚你看见的鬼就是郭福?” 一听这话,刘全的脸皮便是一阵抽搐,声音中满是畏惧:“杖毙郭福的时候,我们这些人都在旁边看着呢……贵妃娘娘慈悲,念在他是老人儿就赏了他一个痛快……我……我亲眼瞧见那鬼的头上就有一道棒伤……错不了的……” 梁书蹙眉看向刘福禄,刘福禄会意,点了点头:“不错,这事儿还是咱家传的旨意。” 梁书点了点头,转向刘福禄道:“不如我们去现场看看可好?” --- 刘福禄一甩拂尘,刘全便很自觉的跑到前面领路去了。从土山到池边直线不过三十丈的距离,绕过宫墙却足足走了一刻时辰。 此时已是正午,炽烈的太阳把地面晒成一片亮白色,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四人沿着池边一路前行,刘全一边走一边寻找着事发地的痕迹。 最后还是梁书眼尖,远远瞅见水池边上有两对干涸的脚印。这两天都没下过雨,地上的泥土早已经干透了,所以那两行相对而行的脚印才越发显眼。 王崇恩来到脚印近前,从怀里取出一根匹尺开始测量:“这是两个人的脚印,向东行进的脚印长约八寸,步幅约为两尺。而另一组脚印却是面相西而背向东行进的,只有脚掌着地,脚印也比前一组要深许多,步幅也比前一组略短一些……诶……你看……” 王崇恩一边观察一边测量,走到池边时,他竟然发现那两组脚印一直延续到池底。梁书看过之后也很疑惑,刘全不是说郭福的鬼魂是漂在水面上的吗,怎么水里依然会有两组脚印呢? 王崇恩正要询问刘全,却被梁书抬手给打断了。他走向刘福禄,凑到对方耳边轻声问道:“刘公公,不知郭福的尸首现在何处呀?” “尸首自然是被奚官局收走了,这时候……怕是早都埋了吧。” 说到这里,刘福禄轻轻挑了挑眉:“梁大人问起这个,可是想要验看郭福的尸体?” 梁书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有人用尸体作怪,所以才想问问尸体的下落,既然已经埋了,那就不必麻烦了。” 刘福禄闻言眉头紧蹙,声音中也多了几分紧张:“梁大人的意思,莫非是疑心有人在宫里行巫蛊之事!” 历朝历代的宫中最忌巫蛊,一经发现便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好在梁书只是摇了摇头,巫蛊之事大都只是谣传,可适才发现的脚印却是铁证,明明是两个人的脚印都没进了水里,可刘全为什么会看见郭福是飘在水面上的呢? 究竟是刘全说谎,还是脚印有问题? 梁书正要说话时,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女声:“退之?这么热的天,你在这儿做什么?” 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梁书赶忙抬头向岸上看去,果然见到崇宁公主赵轶正一脸惊喜的看着自己。 见到来人是崇宁公主,王崇恩和刘福禄、刘全连忙施礼。梁书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才想起君臣有别,连忙躬身施礼。 “下官是受命来宫里调查一桩命案的,公主这是……?” 赵轶见状,神情中也多了几分落寞。 “清河被禁足,待得闷了,非让本宫过来陪她。” 梁书哦了一声,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憋了好久才冒出一句:“公主似乎比上次见时清瘦了些。” 赵轶不禁莞尔:“咱们上次见面还是去年中秋了吧?” 梁书默然嗯了一声。 赵轶看了一眼远处的刘福禄,继续对梁书说道:“马上你也快要大婚了,不能总在刑部瞎混,要不要我跟驸马说说,让他在兵部给你谋个差事?” 梁书轻叹了口气,欠身对赵轶道:“唉,听说……那女人跑了,小弟……呃下官……让公主费心了。” 赵轶秀眉微蹙,可碍着刘福禄也在场,便没再多说什么:“你们忙这事儿吧,本宫去找清河了。” 几人再次施礼,目送崇宁公主的仪仗走远之后,王崇恩便迫不及待的凑到梁书身边:“哦~难怪你这么生气,原来你媳妇跑了呀?” 碍着刘福禄在场,梁书只是狠狠瞪了王崇恩一眼。 王崇恩一缩脖子,便带着几个太监绕着太白池巡视了一圈,除了前日清理岸边留下的痕迹外,也再没发现其他足迹。结合刘全的证词来看,这里应该就是冯保入水的地方。 可问题是,刘全为什么会一口咬定郭福是飘在水面上的呢,究竟是他在说谎,还是真有其事? 刘福禄一直担心巫蛊之事,又见梁书一脸的严肃,不由有些紧张:“梁大人,您……可是有了什么猜测?” 听见有人叫自己,梁书这才回过神来:“公公放心,本官一定会尽力查明此事。” 梁书说完便带着王崇恩告辞出了皇宫。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刘福禄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对身边的小太监吩咐道:“你去看看郭公公睡得安不安稳,他要是没睡安稳,保不齐还得有人下去陪他。” --- “退之,我觉得公主说的挺对的。” 王崇恩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梁书有些懵:“公主说什么了?” “公主不是说,想让商驸马给你在兵部谋个差事吗,我看兵部总比刑部强。” 梁书闻言便嗤笑一声:“我爹是武英候,想去兵部还用得着找他商孟林?真以为驸马都尉是个人物了吗!” 王崇恩却不以为然:“别看商孟林出身寒门,论起上进,确实比你们这些将门强得多了。” 梁书瞥了王崇恩一眼不悦道:“废话,国家不打仗,你要我们将门怎么上进?” 听了这话,王崇恩却不以为然:“要不说你死心眼儿呢,人家商驸马在兵部为什么吃得开,还不是因为他跟太子爷走得近?听说你哥以前跟太子也很熟的,怎么后来就疏远了呢。” 将门,是国家的刀枪,有战事时,他们就是国家的脊梁,只要家里还有活人,就理所应当的要为国捐躯。可在和平时期,他们又是那么刺眼。 京中的将门子弟个个都是混蛋,打架斗殴赌钱狎妓,可谓是无恶不作。可那些伶牙俐齿的御史言官却都像没长眼睛似的,任由他们作威作福。反而若是哪家子弟发奋读书勤学兵法,倒是会惹来文官们的猜疑,每天吃不下睡不着,一直担心这孩子什么时候便会起兵谋反。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梁书的哥哥梁仲才故意疏远赵济,为了避嫌,他甘愿在北境军中做一名偏将。 梁书看了看一脸纯真的王崇恩,忽然笑了:“再过些年你自然就懂了。” 回去的路很远,可梁书却没了说话的心思。 放在以前,皇帝赵昀确实乐于见到太子结交一些出身寒门的中正保学之士,这些人一跃龙门便都想着尽忠报国做一番事业,正适合放在储君的夹袋中以备日后捡用。 可如今陛下痴迷于长生之术,只怕早就没了让位的心思,赵济的储君之位尚且难保,商孟林却毫不避讳的与太子亲近,看在陛下的眼里,还不知要作何感想。 自己要不要找个机会跟赵轶聊聊? “不行,我得去跟老大说一声!” 不知怎的,梁书竟然把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听得王崇恩一愣。 “你要找谁?” 梁书猛地回过神来,听见王崇恩问话,才自知失言,好在刑部衙门就在眼前,便敷衍道:”我是想说宫里的事情太过诡异,我得去跟李大人说一声。“ 看着梁书快步走远的身影,王崇恩的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李英杰不是你舅舅吗,怎么又成了你的老大了?” 回到刑部,梁书没有去见李英杰,而是径直去了卷房。最近的案子都太过诡异,梁书打算去卷房碰碰运气,或许能找到与之类似的作案手法。 卷房在刑部的最里面,远远看着只是一排并不起眼的库房,不过这里却存放着自本朝建国以来的所有刑事案卷,总计不下百万。卷宗依照年份存放,又在其中依照罪行进行分类。 过年前后,梁书曾来这里呆过一阵子,研读过许多卷宗,也算涨了不少见识。从那之后他便有种感觉,无论多么诡异的案子,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就一定能从过去的卷宗中找到答案。 翻阅卷宗也是个技术活儿,不能盲目翻找。 梁书手上有两件案子,一是李彦召之死,死的不可思议。而是冯保之死,死的难以置信。虽然两件案子都透着诡异,可从手段上说,梁书却忽然想起了夔州知府邹吉安的案子。 他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三楼掉下来摔死的,而且身上大部分的骨头都碎了,这一点与李彦召何其相像。 一念及此,他便不由加快了脚步。走到卷房门口时,却正好见到一个胖大身形从门里走出来,梁书一见便皱起了眉,这人就是正牌儿的刑部正六品主事楚天声楚大人,自从在璧山他错把秦逸君当做楚天声领进了刘家之后,楚天声这个名字便一直是梁书心中的一根刺。 楚天声见到梁书倒是很高兴,乐呵呵的过来拱手说道:“喔呦,梁大人也来调阅卷宗嘛。” 梁书点了点头,原本打算就此别过,却一眼看见楚天声手上拿着一份卷宗,上面好像写着一个夔字。便故作不经意的问了一句:“嗯,我想找找邹吉安的卷宗。怎么,楚大人这是又有案子要查了吗?” 闻言,楚天声又喔了一声:“喔呦,这么巧啊,邹吉安的案卷就在我手上。”他看梁书眉头紧皱,便连忙补充道:“上午的时候,刘部堂把李彦召的案子交给我处理了,我一看那案子就想起了邹吉安,这不是,赶紧就来找了。” “你说什么?刘老……额……刘老大人把李彦召的案子转给你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五 看着楚天声蹒跚走远的身影,梁书这才想起,邹吉安的案子本就是楚天声亲手办的,想必他也发现了两案中的相似之处。这么一想,刘培中会把李彦召的案子交给楚天声去办,简直是再合适不过。 不过梁书还是在心里暗暗骂了声娘,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交给楚天声不就好了? 说起李彦召的死,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李彦召是翰林院的编修,正七品的官阶,在京城里几乎排不上号,却因为为人豁达又喜好饮酒赋诗,故而在朝臣圈子里人缘还算不错,每有酒席聚会时,总会把他叫上。 钱通在春香阁举行曲水流觞那天,他就是宾客之一。因为席间出了意外,钱通差点儿被食物噎死,所以酒席便早早散了。 李彦召回家之后,还把江屿救人的过程当做故事说给了老妻。此后两天也没什么异样,每天照旧是晚出早归到翰林院混日子,可在第三天时,李彦召竟然毫无征兆的失踪了。 家人找遍了翰林院与他常去的勾栏瓦肆,却始终没有半点消息。就在李家四处找人的时候,他的尸体又凭空出现在他自家的大门前,穿着打扮都与他失踪那天一般无二。 李家所在的巷子是丰乐坊北边十分偏僻的所在,四邻都是普通百姓,周边并没有高阁楼台。可尸检结果却表明他是从高处坠落而死,体表的伤痕符合高坠的特征,全身的骨骼也大半碎裂,整个人软塌塌的几乎不成人形。 毫无疑问,李彦召死的蹊跷。加之官方迟迟没有给出结论,于是,各种谣言便如瘟疫一般在民间传开,有人说他是中了南疆邪术被残忍咒杀,也有人说他是遭了报应引来无常恶鬼索命。更有甚者,还有不少人都信誓旦旦的表示,事发前夜,曾在大雨中听见骨骼碎裂声音。 李彦召遇鬼的谣言越传越凶,而钱通和孙文斌的倒霉事儿也早就没人去想了。 “退之,李彦召的案子,咱们还查不查了?” 梁书哼了一声,抬手搭在了王崇恩的肩上,冷笑道:“既然案子已经给了楚大人,那咱们就跟着好好学学吧。对了,你知不知道夔州知府邹吉安的案子是怎么定的?” 王崇恩摇了摇头:“没听人说过,八成是悬案吧。诶!今天是十五,慈悲院有讲经法会,看你最近这么丧气,不如我带去你听听经吧?” 梁书一听便不屑道:“念经祈福那是老娘们儿们干的事儿,你一个大小伙子掺和什么,不如,你跟我去西市逛逛吧?” “不行啊,我娘让我把她抄的经书给法空大师送去,你还是找别人陪你去西市吧。” 王崇恩说着就要离开,可梁书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大咧咧地说道:“你懂个屁,吃斋念佛最重要的就是虔诚,你娘连送经书都懒得亲自去,佛祖这要是怪罪下来你担当的起吗?听话,下月初一让你娘自己把经书送到慈悲院去,那样才够虔诚。你现在就跟哥哥我喝酒去吧。” 王崇恩到底是少年心性,三言两语便被梁书骗到了西市。 随着天气转暖,西市的买卖也日渐 繁盛了起来。他们来到西市时已经过了吃饭的时辰,两人便买了些零食点心边逛边吃,丝毫没有察觉,面具摊子前的一个华服公子正在背后默默注视着他们。 眼见梁书二人已经走远,华服公子便一展手中的折扇,转身向着慈悲院走去。 每个月的十五之日,赵济都要去慈悲院为早已亡故的李皇后祈福,如今已是第十四个年头。 每月一次的见面早就成了习惯,所以,当赵济诵完经文去找法空,却发现法空正在会客时才会觉得意外。虽然心中略有不快,可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在精舍门外。 其实法空和尚的心里也很着急,他知道赵济今天要来,可他此时却不得不面对一个十分难缠的客人。 “施主,你来寺里也有十天了,没有你的消息,想必你的家人也会很着急吧?要不要回去看看?” 法空禅师说话时,很努力的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而他对面那人却是理也不理,只是端着碗埋头吃饭。 法空皱了皱眉,这人看着倒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怎么吃起饭来这么凶残,仿佛是跟粮食有仇似的。小碟子里还有几粒腌菜的碎末,那人瞧见之后竟然也没放过。 “施主,寺里的斋饭可还满意?” 对面的施主打了个饱嗝,提起茶壶便给自己倒了杯茶。 “清淡了些。” 法空微微一笑:“庙里的伙食都是这样的,出家人清心寡欲,粗茶淡饭早就习惯了,自然比不得俗世的美食。施主若是吃不惯的话,不如……回家看看?” 对面的施主喝了口茶,随手理了理额前散乱的白发,断然摇头:“我觉得这儿挺好的,虽然吃的差了点儿,听你念经烦了点儿,我打算后半辈子就住在这儿了。” 闻言,法空的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一些:“你看那棵树生得枝繁叶茂,即便你用力摇晃,也不会有叶子落下来。可若是等到秋天,即便没人动他,它一样会被大风吹落,会被雨点打落。” 施主理了理额前的一缕白发,苦笑道:“可如果那片叶子是被我亲手揪下来的呢?” “每一片叶子都有落下来的理由。活着需要有勇气,往生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世人都为自己而活,孙氏如是,江施主,你亦当如是。” “说得好!” 没等江屿答话,精舍的门便被人一把推开。 法空虽然背向着门口,可以听声音也知道来人正是赵济,正要起身时,对面的江屿却先开了口:“春公子?你怎么来了?” 闻言,法空身形不由便是一滞。他虽然不知道赵济还有春意满这个化名,却也大概猜出眼前的两人一定是认识的,只是江屿并不知道赵济的身份。 赵济进门后才看见法空的客人竟然是江屿,也是一怔,看到法空没有说话才对江屿说道:“江先生?你怎么跑到慈悲院来了?” 江屿挠了挠鼻子,有些腼腆的点了点头:“春香阁住得久了,就想着来这里换个环境。” 赵济哦了一声:“这里虽然清静,可终究不适合凡人久居,呆的久了,难免会生出避世的念头,如果先生有什么心事,还是早点儿排解开为好啊。” 江屿叹了口气:“嗯,等我养好伤一定马上离开这里。” 听说江屿要养伤,春意满和法空都是一怔,眼前的江屿除了身上的衣服脏了些,无论举止还是气色,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伤在身的样子。 春意满正要出言询问时,江屿却开口道:“对了,你一直在找的梦中佳人怎么样了,有头绪了吗?” 听到梦中佳人这四个字,一直默不作声的法空不由抬眼看了赵济一眼,室内的气氛也平添了几分尴尬。 赵济干笑了两声,正要把话题扯开,江屿却又跟了一句:“对了,听说那晚在春香阁得了你赏钱的婆子失踪了呢,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法空这次是真的坐不住了。赵济是他眼瞅着长大的好孩子,怎么如今竟然逛起了青楼! “这位施主,可有此事?” 虽然法空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和,可赵济看得清楚,法空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江屿哪里知道两人的关系,还以为是自己说话惹恼了法空,便又连忙为赵济解释:“大师别误会,春兄只是去春香阁找人的。” 这次就连赵济的头上也有青筋暴起了。果然,法空和尚念了声佛号制后,便坐回到经床上:“佛门清净之地容不得世间污秽,两位施主请便吧!” 法空说完之后便开始闭目诵经,似乎是要把世俗的污秽荡涤干净一般。 只留下一脸无辜的江屿怔怔的发呆:“我去……我这就算是无家可归了?这出家人怎么这么大的脾气?” 赵济苦笑一声,把江屿拉出了精舍才解释道:“先生不要误会,大师一定是对我失望极了才会如此吧。对了,刚才你说你要养伤,先生要是不嫌弃,不如就到舍下小住几日可好?” 江屿正自郁闷,听见这话,眼神立时又恢复了神采,嘴上却道:“这不好吧?会不会太麻烦你呀?” 赵济却笑着摆了摆手:“不会麻烦,反正平时我也是一个人住,多个人来刚好和我做个伴。” 一听这话,江屿立时点头:“诶呀呀,既然这样,那我可就厚颜叨扰了哈?” 赵济呵呵一笑:“先生放心住下,春某会为先生保密的。对了,还没问过先生这是受了什么伤,竟然要静养这么久?” 江屿伸手捋了捋额前的那一缕白发,哀声道:“喏,还不就是这个,这次又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恢复了。” 看着江屿那副忧心忡忡样子,赵济不由一阵愕然——难道他要一直住到白发变黑才肯走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六 江屿确实没有想到,春意满的住所竟然是书院街上的一间字画铺子。 书院街的一头是国子监,另一头是文昌帝君庙。作为连接本朝文运的纽带,理所当然的,这条街上做的便都是文人的买卖。文房四宝书籍字画应有尽有,京城最大的三家书局也都在此地开有铺面。 春意满的铺子紧挨着集贤堂,只在门头上挂着一块写着“春不归”的招牌,若不是铺面里堆着许多书画卷轴,光看名字,江屿几乎以为这是一家暗娼妓馆。 铺子里的小伙计正打着瞌睡,看见春意满回来也不怎么热情,看了两人一眼后便又闭上了眼。春意满也不在意,径直把江屿领到了住处。 与一般的前殿后宅结构相比,春不归的后宅明显要比店面大上许多。当中的布置也相当雅致,穿过月亮门便是一道回廊,回廊两侧各有奇石花草,尤其是西侧的几株牡丹格外出色。 江屿一眼便瞧见花丛正中有一株紫色的牡丹开的正盛,不由赞道:“好牡丹呀!春兄,当中那株可是魏紫?” 春意满见江屿如此识货,便笑着点头:“江先生好眼力,那株正是魏紫,想不到先生竟也喜欢牡丹?” 江屿轻轻的嗯了一声:“我师父最喜欢牡丹了,每年都会在院子里种上几棵,只可惜我们住的地方雨水太多,总种不活。” 两人顺着牡丹的话题谈了许多,从培植花草到炮制药材,从把脉问诊到人情冷暖。谈话间,江屿似乎又恢复了原本的风趣与健谈,神采飞扬的给春意满讲述着自己行医路上的所见所闻。 春意满听得入神。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对江湖产生了兴趣。原来真的有飞檐走壁的神偷,也真的有杀人于无形的刺客。与一成不变的京城想必,那种难以预测的未来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偏西,看着地上渐渐拉长的影子,春意满这才意识到,两人竟是在院子里站着聊了一个时辰,连说了几声抱歉后,这才把江屿领到了住处。 客房十分整洁,当中陈设也很简单,只有床铺箱柜和几件日常应用的家具,不过墙上挂着的几幅簪花仕女图倒是颇显前唐古风。床铺也是精心整理过的,被褥似乎还用过熏香,隐隐散发出一阵梨子的清香。 暗赞了一声雅致之后,江屿便开始欣赏墙上的画作,虽然并不擅长书画一道,可不难看出丝绢早已泛黄,便打趣道:“春公子,这几幅画该不会都是古董吧?” 春意满一展手中折扇摇头微笑:“这些当然都是赝品,谁会舍得把真迹挂在客房里啊。” 两人对着画作又谈了一会儿,春意满便被看店的伙计喊了出去,在门外低声说了几句,春意满便跟着小伙计一起走了,只留下江屿一个人在房里。房间被收拾的异常整洁,桌椅上连一丝灰尘也看不见,江屿看着自己那身脏兮兮的衣服,少有的生出了几分惭愧。 就在这时,有两个妙龄女子抬着一个高大的浴桶走了进来,看她们神色自若的样子似乎也并不觉得吃力。也不用江屿帮忙,不多时便把洗澡水给准备好了,临走时还很贴心的在浴桶里撒了些花瓣。 热气袅袅花香怡人,江屿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泡进了浴桶里,搅起了好大一阵水花,花瓣拼命地打着旋儿,久久不肯平静。水温的热力透过全身的毛孔刺激着他的神经,令他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呻吟。 江屿闭着眼睛坐在桶里,一边享受着泡澡的惬意,另一边却在疑惑。春意满不是说他是自己居住吗,怎么忽然冒出来两个丫鬟?再看这房里的家具摆设,虽然用料不甚名贵可做工却都很考究,不说桌上的细瓷茶碗,只说这只香柏木的浴桶就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 再加上他在春香阁出手阔绰,动不动就用金瓜子作为打赏,几乎可以肯定,这位春公子一定是个豪门子弟,至于他为什么要跟自己开这种玩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接着,他又想起了唐若曦的那个猜测,春香阁失踪的婆子是否真的与这位春公子有关呢? “唐姑娘应该已经走了吧?” 江屿梦呓似的说了一句之后,便把头也沉进了浴桶里,只在水面上留下一连串细密的气泡。 --- 与此同时,在西市的一家茶楼门口,醉醺醺的王崇恩正拉着梁书的衣袖,非要进去看傀儡戏。 “退之!嗝……钟馗嫁妹啊!” 梁书十分嫌弃的看了王崇恩一眼:“钟馗嫁妹关我屁事儿,他妹妹又没嫁给我,赶紧跟我回家,要不你爹又要罚你读书了。” 梁书说完转身要走,王崇恩却死死拽着他的衣袖,差点儿就要坐到地上了:“退之,这可是胡胜祥的钟馗嫁妹呀!老爷子今年就要封箱了,看一场少一场啊!” 此时茶楼里已经响起了鼓点声,听见鼓声,王崇恩也不理会梁书,径自进了茶楼,梁书见状也只得跟了进去。 依照梁书的想法,所谓的傀儡戏,不过是几个人举着一个木头娃娃,绕着一个昏暗的场子咿咿呀呀地唱戏。 可进了茶楼才发现自己错了,茶楼正中空出好大一块区域,四周被大红的布幔围起来算是舞台,台子两侧各有一面锦幡,右写三五步走遍天下,左书六七人百万雄兵。 此时台下已经坐满观众,只是台上还没有人,只有后台零星传出几下锣鼓声响。看王崇恩一脸兴奋的样子,梁书便对伙计亮出了自己的刑部腰牌,好歹在前排加了张桌子。 梁书被邻桌的看客挤得难受,便抱怨道:“延清,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看这种东西啊?” 王崇恩却不以为然:“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胡老爷子的钟馗嫁妹可是有绝活儿的,当年还进宫给太后演过,据说得了不少封赏呢。” 梁书撇了撇嘴:“不就是几个木头疙瘩在台上晃来晃去吗,能有什么绝活儿?” --- 随着一阵喜庆的锣鼓声响,四周的灯烛忽然熄灭,只有中间的戏台上依旧通明。 `有钟馗心郁闷,我妹的婚姻操心中。思前想后无主见,生死簿上看分明。叫鬼族与我看过生死簿,有杜平上京正行走。一霎时雷鸣电闪,哎呀呼~` 苍凉的唱腔过后,一个书生模样的傀儡踩着锣鼓点缓缓走上戏台,‘钟馗嫁妹’的故事便由此展开。 故事的情节十分老套:主人公杜平是个年轻有为的读书人,在进京赶考的路上遇到了雷雨,杜平寻了棵大树避雨,结果却遭了天雷一命呜呼。再睁眼时,他已经身处阴曹地府,自己的眼前正站着几个青面獠牙的鬼差,杜平跟着鬼差进了鬼门关,过了奈何桥,逛遍了十八层地狱,贴心的鬼差还很仔细的给杜平讲述了每层地狱的典故和规矩。 胡老头儿的唱腔独有一种苍凉的意境,从他口中唱出的地狱格外阴森。尽管四周的叫好声不断,可梁书依旧看的兴趣索然。 “十八层地狱说得好听,要是真有拔舌地狱,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多搬弄是非的人。还有那个什么蒸笼地狱,编故事的人怕是个厨子吧?” 王崇恩的心情极好,丝毫不受梁书的影响,头也不回的甩了梁书一句:“别废话了,好戏才要开始呢!” “还有什么好戏啊?杜平下了阴曹,不就让钟馗拎出去跟自己妹妹成婚了吗……诶!难道这傀儡戏上还有荤段子?” 梁书这话听得王崇恩直咬牙:“我说梁退之,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这种话也能乱说,当心晚上回家路上见鬼!” 梁书根本不信鬼神,眼见没有荤段子瞧,便打了个哈欠:“得了吧你,这傀儡戏还不都是哄小孩子的,也就你还当真。” “你好好看看,这傀儡戏多么逼真,怎么能是哄小孩子的呢!” 梁书撇了撇嘴:“你又没去过地狱,怎么知道演的逼真了?” 王崇恩一时语塞,不得不承认梁书说的很有道理,虽然理亏,可嘴上却不肯放松,吭哧了几下之后,他忽然指着台上的木偶说道:“都说鬼走路的时候脚后跟是不沾地的,你看看,台上的傀儡可不就是这样吗!那些鬼都是欠着脚走路的,只有杜平的脚后跟是落在地上的!” 闻言,梁书的脸色忽然一变,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王崇恩,王崇恩先还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的不对,正要发问时,他才陡然想起太白池边的那一行脚印。 随着锣鼓点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场中的灯火也开始明灭闪动,就在气氛诡异到顶点是,众人的眼前却豁然一亮,一个口吐火焰的狰狞恶鬼裹挟着风雷之声从天而降! 胡胜祥的唱腔陡然变得凄厉: `千里孤坟一片青,寂寞荒野不闻声。可恨奸臣杨国松,依仗权势欺褚生。钟兄自戕饮恨去,英魂竟赴枉死城。祭罢知己疑是梦,形单影只孤零零。满眼凄惶异乡景,悲凉最是晚来风。一捧黄土千滴泪,难酬山中助我情。` 戏台上的灯光再次亮起,梁书这才看清,原来钟馗的傀儡并非是用支杆操控,而是有人座在房梁上提线牵引控制。 随着钟馗飘然落地,厅中终于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 而王崇恩和梁书却早没了看戏的兴致,他们的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件事儿。 莫非……真的是郭福的鬼混牵引着冯保走近了太白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七 戏台上的小鬼儿可不就是欠着脚尖倒退着给杜平引路的吗? 苍凉的唱腔却还在继续,尖利的鼓乐声如同锉刀摩擦着梁书的头脑,王崇恩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他越看越觉得台上的傀儡狰狞可怖,仿佛真有鬼神附身其上。 你看着傀儡的时候,傀儡不也正看着你? “退之……你说……不会真有鬼吧?”王崇恩说着还往梁书身边凑了凑,声音中已经多了几分颤抖。 梁书没有回应王崇恩,而是开始重新审视冯保之死。 冯保是福宁宫里的太监,十几天前才因为救了陈妃娘娘而获得提升,却在四天前的夜里在太白池淹死了,池边的脚印和刘全的证词刚好可以相互佐证,冯保是被鬼魂引进了太白池的,而那个领路的亡魂正式御花园的前任总管太监郭福。 郭福是因为陈妃落水惹怒了陛下才被杖毙而亡,冯保却是因为救助陈妃有功才得到了提拔,两个人的命运便是因为这件事儿才交织在了一起。冯保得了好处,而郭福却因此丧命,如果世上真的有亡魂索命这种事儿的话,那郭福的亡魂找冯保报仇似乎也说得过去。 可世上真的有鬼神吗?不,一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戏台上的忽然响起了喜庆的唢呐声,台上的恶鬼抬着花轿,在明灭闪动的火光中缓缓前行,新郎杜平也换了一身喜服,正愁眉苦脸的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当先而行。紧随其后的是一乘肩舆,同样一身红袍的钟馗坐在肩舆上眉开眼笑。 虽然是傀儡木偶,可在演员精湛的操控之下,竟把人物的神态与心理活动表现得活灵活现,引来无数喝彩之声。 梁书霍然起身,拉起王崇恩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还不忘丢下一锭银子算是赏钱。 两人出了茶楼,再次混入人流中时才算松了口气,听着身后似有若无的苍凉唱腔,他们竟都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梁书深深的吸了一口京城特有的繁华之气后,转向王崇恩说道:“陈妃落水那事儿,你那里有什么小道消息吗?” “消息当然有,可不知你想问什么啊?” 梁书捏着下巴思量片刻后,斟酌道:“我想知道陈妃落水的细节,还有关于刘全的所有消息。” 郭福被杖毙,刘全被贬黜,只有冯保得到了提升,这三个人并非毫无关联,而把这三个人联系到一起的,也就只有陈妃落水这一件事儿了。 郭福虽然死了,可事情显然并没有结束。十天之后,冯保被人发现淹死在了太白池里,而刘全竟然亲眼瞧见是郭福的亡魂拉着冯保下水。 虽然池边的脚印可以印证他的说辞,可谁也难保那些脚印不是他自己伪造出来的。连他自己也曾说过,要不是为了回到福宁宫,他也没胆子大半夜的跑到假山上去见鬼。可谁又能担保刘全不会为此作伪证呢? 王崇恩见身边全是行人,便压低声音说道:“刘全的消息只能明天进宫再去打听了,不过陈妃落水这件事儿……我还真有些小道消息。” “哦?赶紧说说。” 王崇恩清了清嗓子,附在梁书耳边说道:“听说陈妃是在太白池游船时被水鬼给拖下水的……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在宫里炼丹修长生,谁敢说宫里闹鬼啊?贵妃娘娘这才命窦章封锁了消息,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跟外人说!要是你非要跟外人说的话,也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哈!” 梁书呵呵一声:“这事儿你除了我,还跟谁说过啊?” “我就跟你……还有宋廷玉他们说过,嗯……好像还有钱益,诶……秦朗应该也知道吧……” 梁书不等他数完便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行啦,你赶紧回家吧,明天咱们还得进宫问问,我总觉得刘福禄有什么事儿瞒着咱们。” 两人边走边聊,不多时便走出了喧闹的西市,怀揣着心事各回各家去了。 而在长林坊的春不归书铺里,江屿正惬意的泡着热水澡,没过一段时间,便有侍女十分贴心的过来添加热水,直到洗澡水已经漫过了桶沿时,江屿才意犹未尽的走了出来。 换洗的衣物就在桶边的凳子上,干净的麻衣不仅被捶打得十分松软,似乎还被花瓣熏过,隐隐散发出一阵甜香的味道。 江屿才穿好衣服,侍女便请他到花厅与主人一起吃饭。恰在此时,江屿的肚子还很应景的咕噜了一声,惹得小姑娘紧抿着嘴唇也不敢笑。 院子不大,所谓的花厅其实就在内院门口的回廊旁边,白天可以赏花,晚间可以赏月,虽然房间不大倒也说得上雅致。 江屿进到花厅时,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春意满正和一个中年人交谈。他见到江屿来了便给两人互相介绍,原来那个中年人名叫李荣,是李记绸缎庄的老板。下个月便是他的乔迁之日,这次来访也是受了朋友的介绍,想要挑选几幅字画挂在家里充门面的。 李荣是个生意人,话语间尽是油滑,说到自己的买卖时,偶尔还会蹦出几个粗俗不堪的字眼。春意满也当真是好涵养,一直微笑着倾听,甚至还在关键时候“嗯”上一声,好使李荣的讲述不至于冷场。 江屿对这人没什么兴趣,只是专注于桌上的美食,不得不说,春意满家的饭菜虽然都是家常菜式,可味道却绝对要比一般的酒楼更胜一筹。 可扫兴的是,桌上的美食似乎只有江屿一个人在欣赏。春意满和李荣似乎对书画买卖更有兴趣,在谈妥要求之后,春意满便从身后的卷缸里抽出几根卷轴拿在手里,一一挂在墙上供人挑选。 数个卷轴依次展开,从右到左依次是‘天道酬勤’的横屏,‘多子多福’的柿子图斗方,‘花开富贵’的橫卷,还有一套‘松鹤延年’的中堂,书法中正大气,画作寓意吉祥,而且都有一个特点——画幅够大,只是最左边上的一副春闺图很是扎眼,与前面的画作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卷轴展开之后,春意满便退到了一边,摇着折扇微笑问道:“这几幅字画您看着可还满意?” 见到字画,李荣的眼前便是一亮,显然对春意满的眼光十分满意,不过出于生意人的本能,他还是起身走到字画跟前细细打量了起来,时而站在远处比比划划,时而贴到近前观察细节,嘴里还不时“嗯”上一声。 约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李老板才背着手转身问道:“画作尚可,不知价值几何呀?” 春意满笑容依旧:“春闺图一两,其他的每幅三两。” 江屿正细心地挑着鱼刺,听见报价便是一声叹息,以他的欣赏水平来看,前面的几幅字画全都是些大路货色,只有左边的那幅“春闺图”,无论笔法还是神韵都称得上是上乘之作。 春闺图上画的是个女子,女子头上挽着朝云近香髻,身穿鹅黄绫罗衫,倚在窗前一手托腮看向远方,画作的笔法十分细腻,把人物的神态刻画的活灵活现,观者可以很直观的感受到人物心中的孤寂。 这样的佳作即便卖上百两纹银也是值得的,真搞不懂这位春意满怎么会报出这样的价钱。 听见报价,李老板的神情也很激动,重又起身走到画前:“好一个天道酬勤!方方正正的甚是工整,挂在书房再合适不过,这多子多福的柿子图也很吉利,还有这套松鹤延年的中堂我也很中意……春老板啊,除了最左边那张之外,其他的我全要了。” 江屿显然没想到李老板会做出如此选择,不由“诶?”了一声,惹得春意满和李荣同时回过头来。 春意满看着江屿笑容不减,转而问向李荣:“李老板果然好眼光,这几幅作品都很适合挂在家里,不过这幅春闺图也说得上是一幅佳作,您不考虑一并买回去吗?” 李荣又看了一眼春闺图,竟是有些嫌弃的摆了摆手:“这画儿……唉,不了不了。” 江屿以为春意满一定会为李荣的不识货而恼火,可没想到春意满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几分。 “哦?这幅画虽然没有吉祥的寓意,可论起技法和画意也算得是上品,不知是什么地方惹得李老板如此不悦啊?” 只见李荣轻轻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后才缓缓开口:“春老板千万不要误会,这幅画画的确实不错,以至于让在下想起了一件旧事……唉,不谈也罢。” 春意满的笑容不减,眼神中却多了积分光彩,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之后才道:“哦?不知李老板想起了何事,可否讲给在下听听?” 李荣似是陷入了回忆,良久后才呼的叹了口气:“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春老板真的想听吗?” 春意满微微颔首:“当然想听,说句透底的话,做我们这行买卖,若是能给画作添上一段故事,那这一两银子的东西便能卖出百两银子的价钱。还望李老板不吝赐教!” 生意人从不做断人财路的事情,李荣听了这话果然点了点头:“故事我可以说,但是您绝对不要说是从我这里听来的,可否?” 见春意满点头,李荣这才继续道:“十多年前,咱们这儿最有名的青楼是天乡楼,天乡楼的主人叫春十三娘,我曾见过两面,说真的,跟这画中之人足有八九分相似。” 春意满眼中的华彩更胜,靠前一步问道:“哦?在下久在花丛行走,怎么从未听说过天乡楼的名号啊?” 李荣叹了口气:“这也难怪,天乡楼早在十五年前就被大火给毁了,楼里的人全烧死了。这个故事可还满意?” 春意满蹙眉苦笑:“一代美人殒命火海,倒也勉强算个故事。” 李荣忽然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道:“美人殒命不假,可在下却听说那个春十三娘是个反贼,那场大火就是官府所为!听老哥一句,这幅画你趁早烧了,免得惹火烧身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八 江屿对天乡楼倒是并不陌生,在石板村的时候,他就是被天乡楼的兰姨绑架到了璧山,也是在那里结识的梁书。只是璧山与京城远隔千里,只怕两个天乡楼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可令他不解的是,春意满听到天乡楼这个名字时似乎并不惊讶,甚至听到谋反的时候也没见他有几分意外。 联想到他之前说过的那个梦境,江屿忽然有了个猜测,莫非春意满要找的梦中美人就是这个春十三娘,而他记忆中的那场火灾,就是焚毁天乡楼的那场大火? 唐若曦曾经说过,春香阁失踪的婆子也许就是被春意满带走的,他记得那个婆子好像是被大火毁了容貌,难道那婆子是天乡楼的旧人? 一念及此,江屿看向两人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玩味。 春意满故作吃惊道:“反贼?这不可能吧,青楼里的的女子要怎么谋反?” 几杯美酒下肚,李荣见春意满是真的很感兴趣,便也渐渐起了谈兴,竖起一根手指在春意满眼前摇了摇,道:“你不会以为谋反就是打打杀杀吧?那么干的都是傻蛋,真正的谋反都是背地里使坏!我听说是有人从宫里偷了个人出来,给藏到天乡楼了,后来事情败露了惹来了官军的围剿,这不是嘛,一把火就把整座楼都给烧了!” 春意满又给李荣倒了一杯酒,继续问道:“皇宫护卫森严,他们竟然有人能从宫里偷出人来?” 李荣呵呵一笑:“这件事儿我也是听说而已,至于是不是真的我可不敢打包票,不过天乡楼确实是在官军围剿的时候才起的火,这一点我倒是可以肯定。” 春意满的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歪头看向李荣:“莫非是你亲眼所见?” 李荣连忙笑着摆手:“实不相瞒,这些事儿也是听我小舅子说的,他住在长庆坊,离着天乡楼不远。” 春意满默默点头,眼中似有一抹失落的神色闪过。 李荣正说到兴头上,见没人追问,便又径自补充了一句:“因为烧死的人太多,那地方就一直空着,这么多年啥事儿都没有,可去年才说要在那建慈幼局,可图纸都没批下来呢,周尚书家里就又走了水……诶,你们说那地方够不够邪性?” 春意满闻言只是挑了挑眉,李荣却像是受到了极大地鼓励似的,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坊间传闻。像是每到月圆之夜便能听见女子的哭声,又或者是喝醉的更夫见到红衣女鬼从绕着火场徘徊,诸如此类的故事讲了许多,直到桌上已经没了酒菜,这才意犹未尽得起身告辞。 送走了李荣,春意满长长呼了口气,转向江屿歉然道:“生意难做,让先生见笑啦。” 江屿其实很喜欢这种谈话,没什么内涵但是听着有趣,若非自己也是客人,不然,他还真想拉着李老板彻夜长谈呢。 “哪里的话,我觉得这位李老板很有趣呀,其实我还真想听听女鬼的事儿呢。” 春意满哈哈一笑,把江屿拉倒一边喝茶。 “初见先生时就觉得您十分风趣,想不到竟也是个妙人。” 江屿看了看空荡荡的餐桌,不由挠了挠鼻子,有些腼腆的说道:“庙里的伙食太素……不好意思啊……” 春意满连连摆手,一边给江屿倒茶一边笑道:“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奇怪,先生本该是个性情洒脱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并不相干的妇人颓废至此呢?” 春意满原本是想打趣江屿那一缕白发,可江屿却把目光移到了茶杯上,视线随着茶叶在水面上转了几圈,才缓缓开口道:“我是个走江湖的郎中,一直也没什么理想,只想着能凭医术治病救人,当然啦,要是能多赚些钱那就更好了。” 轻轻叹了口气,他才继续道:“这一路走来,我也见了不少人,可我忽然发现医术能做的事儿太少了,有时候甚至不如一个杀手。有个我很讨厌的人曾经问过我,救一人可死一万人,你救还是不救,杀一人可以活一万人,你杀还是不杀。” 春意满扬了扬眉:“那先生是怎么回答的呢?” 江屿摇了摇头:“作为医者,我肯定不愿意亲手杀人,可作为人,我又不愿意看到生灵涂炭。所以我一直都没有答案。” 春意满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点头道:“确实是个有趣的问题,不过以我之见,先生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江屿豁然抬头:“此言何意?” 春意满呵呵一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行相远,这难道不是小孩子都懂得道理吗?人分善恶,如果救活一个忠义之士会让无数恶人认罪伏诛,我们岂有不救的道理?如果杀一个罪大恶极的恶人可以救活万千百姓,杀之又有何不可?所以你应该这么想,杀一个极恶之人尚且能活千万百姓,那么救活一个忠义之士,岂不是等同于救活数万万百姓吗?如果事情正好相反,我相信先生也一定能做出争取的选择。” 江屿闻言豁然起身,嘴唇动了几次,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春意满不慌不忙喝了口茶,才继续道:“都是凡人,谁也不是神仙,自然没法确定眼前之人的善恶,所以做事只凭本心的善念就足够了。法空大师不是总说:一念之慈万物皆善嘛。” 江屿慢慢踱向窗口,手上把玩着额前那一缕白发,喃喃自语道:“一念之慈万物皆善……莫非这杀心也是善念?” 春意满没听清他的呢喃,见他还是那副神神叨叨的样子,便开口道:“就算是个水灵灵的桃子摆在这里,也总会有人不喜欢的。你与其一直这么胡思乱想下去,还不如帮我个忙。” 江屿最怕有人叫他帮忙,每次不是去验尸就是遇到死人,听见春意满也要找他帮忙,心里不由便是一紧。 春意满见状连忙笑道:“先生放心,我是想请您帮我看病而已。” 江屿闻言连忙转身,凑近春意满身边便要望闻问切,春意满连忙笑着摆手:“先生别急,我什么病都没有,我说的是……是一个苦命人。” “没事儿没事儿,你放心把人交给我,我不收他诊金就是了,反正我也住在府上,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春意满闻言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先生果然是个妙人。” 江屿也笑了:“病人现在在哪儿呢?” 春意满抬手,指着厢房的方向说道:“小玉就住东厢,看来现在已经睡了,不如明早再请先生出手吧。” 江屿点头应是,接着道:“小玉……是个女子的名字,难道是被人贩子给拐了?” 春意满摇了摇头,神情中多了几分怅然:“先生以为,一个女子最大的幸福是什么?” 江屿略一思索便答道:“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夫妻恩爱,子孙满堂?” “你说的这几样,小玉不仅一样都没有,而且还毁了容貌,至今也是孤苦无依,这样的女子,你说可不可怜?” 江屿轻轻叹了口气:“这么说来那还真是个苦命人呢,诶,你不会是想让我帮她恢复容貌吧?要是这样,那可就要恕江某无能为力了……” “容貌之事自然不敢奢求,只是小玉口不能言,如果先生能有办法让她说话,那在下便感激不尽了。” “口不能言啊……这个毛病倒是倒是有些棘手……” 见江屿有些迟疑,春意满的声音不自觉间竟多了几分急躁:“怎么,这病很难治吗?” 江屿见状连忙解释:“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突然失语的原因很多,首先要了解病因,之后才好对症下药。” 春意满点了点头,接着便把目光移向了窗外,凝视着那间没有灯火的厢房。 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江屿忽然开始好奇,这个小玉姑娘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让春意满这么在意? 春意满在丰乐坊时的出手极为阔绰,付账、打赏用的都是金瓜子儿,要知道能有资格用这玩意儿的,不是豪门贵族也得是达官显贵,所以江屿压根就不信他是开字画铺子的——就他卖画赚来的十几两银子,怕是连一颗金瓜子也换不来。 他之所以没有点破,也只是因为春意满是个有趣的人,他愿意和有趣的人交朋友,反正彼此都有秘密,与其事事较真,倒不如活得糊涂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看透不说透,继续做朋友。 可听了李荣的故事之后,他却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春意满是否就是当年被绑架的人? 李荣说得明白,被绑之人是来自宫里,可整座皇城却只有两个男人,春意满年纪不过弱冠,自然不可能是皇帝,那么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他就是东宫太子赵济! “先生不好奇吗?” 震惊之余,江屿的思路忽然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打断了,他不解地看向春意满。 “诶?你指的什么?” 江屿说话时的心情十分忐忑,竟然开始担心春意满会不会向自己挑明身份。 春意满收回视线,回看向江屿的眼神中满是忧郁:“先生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帮小玉吗?” 江屿眨了眨眼:“刚才你不是才对我说过吗,一念之慈万物皆善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九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回到了红尘俗世,听不见晨钟暮鼓,这一夜,江屿十分难得的睡了个好觉,再睁眼时,窗外已是大亮。只是不知什么原因,院子里竟然没有半点儿声响传来。 自己毕竟是在人家做客,就算主人不会计较,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怎么说也太过失礼了些。 换好衣服,推开房门,眼前所见的却是一个空荡荡的院子。 绕着院子走了一圈,依旧没见到半个人影,喊了几声也不见有人作答,仿佛这里从来就没人住过一般。江屿不禁纳闷,莫非是春公子嫌自己的鼾声太吵,带着家人连夜搬走了不成? 远处传来几声鸟叫,房檐上的麻雀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江屿叹了口气:“搬家也不叫上我吗?”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一阵甜甜的花香,寻香看去,只见前面正有一片香雪兰开得正艳,远远看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很是喜人。 江屿喜欢植物,尤爱花草,见状便走了过去,蹲到花丛前深深吸了口气,甜香的味道顿时充满鼻腔,心中最后的一丝紧张,也随着一口浊气呼了出去。心中畅快之余,随口便吟起了《幽兰操》。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嗯?……哎呦我滴个娘!” 正在对花吟诗的江屿忽然闻见一阵饭香,转身一看,眼前竟赫然站着一个披发遮面的妇人! 妇人垂着头,大半张脸都藏在乱发后面,根本不出年纪,就那么一言不发的站着。瞧见江屿转身,便把手里的瓷碗往前一递,瓷碗冒着热气,江屿乍然一见,还以为是奈何桥边的孟婆来给自己送汤的,不由惊呼着连退了两步。 妇人怕江屿摔倒,想伸手去拉,可手举了一半便又收了回去,连忙后退了两步,头也不自觉的又低了一些。他见江屿已经站稳了身形,便把小心地把瓷碗轻轻放在了地上,一双粗糙的手用力揉搓着衣角。 碗里装的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鸡蛋羹。 江屿弯腰端起瓷碗,鸡蛋与香油交织而成的香气便窜进了鼻腔。看着妇人局促的样子,他歉然一笑:“你就是小玉?” 妇人点了点头,身子却又矮了一些。 江屿见状连忙回给对方一个十分阳光的笑脸:“刚才不好意思啊,吓着你了吧,你别怕哈我不是坏人……这鸡蛋羹是你做的?好香啊!诶,怎么没有勺子啊?” 妇人一怔,似乎没想到江屿会这么说。又听见他说要勺子,便小跑着转到了后院,转眼的工夫便拿着勺子跑了回来,停在江屿身前两步的地方,再也不肯往前走上一步。 江屿灿烂一笑,两步走到近前伸手拿过了勺子,温声说道:“勺子可不能往地上放。” 折腾了这么久,鸡蛋羹早就凉了。江屿说着便舀了一勺放进嘴里,脸上立时现出了幸福满足的表情。妇人似是松了口气,只是依旧低垂着头,从垂下的发丝间偷看江屿的表情。 江屿早就饿了,几口就吃完了一碗香喷喷的鸡蛋羹,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眼看着江屿吃得香甜,小玉紧绷的肩膀这才松弛了些。看见江屿吃完,立时便从他手里接过了空碗,转身要走。 江屿连忙喊住了她:“别急着走啊,春公子还让我给你治病呢!” 小玉的身子猛地一滞,缓缓转身,眼神复杂地看向江屿。 江屿阅人无数,自认还算得上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可这一次他却没有读懂小玉的眼神——愁苦、哀伤,甚至还有几分责备? “怎么,你不想治病吗?” 江屿把疑惑直接问了出来,可小玉却没打算回答,端着空碗转身走了。 江屿皱眉思量片刻,忽然开口问道:“你是自己从春香阁跑出来的?” 小玉的身子忽然一顿。 江屿再次开口:“还是说,是有人把你绑来的?” 一听这话,小玉猛然回身,冲着江屿拼命摆手。激动之余,便没顾上遮挡自己的脸。发丝随着身躯甩动,露出的却是掩藏其后的残酷真相。 虽然只有短短一息,却足够江屿看清那张令人心碎的脸孔——她的左脸被烈焰舔舐过,只留下一片焦黑的沟壑,上下眼皮似乎粘在了一起,只在靠近鼻梁的位置还能勉强睁开一点缝隙,因为脸上满是伤疤,收缩的皮肤牵扯起嘴角,仿佛是在冷笑。右脸上虽然没有烧伤,却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自额头一直划到了下巴,好在她的眼窝够深侥幸没有伤到眼睛。 即便她的容颜已经破碎不堪,江屿依旧能够看出毁容前的她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左脸的烧伤或许还可以说成是意外,可右脸的伤疤却明显是利刃所伤,以江屿的经验来看,那道伤疤上宽下窄笔直而下,极有可能是有人用刀劈砍时,小玉一边后撤顺势低头才勉强逃过一劫。在这之后,小玉或许只是陷入了昏迷,可身处火场的她却被烈焰夺去了容貌。 长发飘落,可怖的面容再次掩藏其后。 江屿颤声问道:“是天乡楼吗?” 小玉默然无语。 无语也是一种回答。 江屿轻轻颔首,看向小玉的目光中满是悲悯:“别害怕,我是个郎中,是来帮你的。” 江屿说话时,鼻子忽然有些犯酸。 为了弄清病因,江屿问了许多问题,可小玉不能说话,只能用点头或是摇头交流。 屋顶上的鸟儿叫的欢快,可下面的两人却始终一筹莫展,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无论江屿问什么问题,小玉都只是摇头,也不知是小玉在刻意隐瞒还是江屿说的真的不对。 不知过了多久,江屿终于叹了口气,有些颓废的坐到了地上。看着小玉踌躇的样子,忽然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讲他小时候多么调皮,也讲在北境军时,他和师傅一起切掉伤兵冻伤坏死的手指头……一开始他的声音还挺大,可没过多久,声音就越来越小,仿佛只是在给自己讲故事似的。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的璧山吗,说出来你都不会信,我是被兰姨抢亲给抢去的!那个胖女人一直都没给我结账,等我有机会再去蜀中,一定要去找她把钱讨回来!诶对了,她家的店好像也叫天乡楼,你说巧不巧?这名字都有人抢着用……诶?你拉我干嘛?” 江屿说的入神,根本没留意到,小玉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自己身后,听见天乡楼和兰姨的名字时,忽然激动了起来,拉着江屿来到了花圃旁边,捡了根枯枝在地上画了起来,几笔之后,地上便赫然现出两个字:快逃! 江屿哪里想的到小玉竟然识字,正要追问时,忽然听见前院有人再喊自己,小玉赶忙用脚把字迹涂抹干净,这才低头站到了江屿身后。 江屿应了一声。 不多时,便见“春不归”看店的伙计从月亮门里走了出来,见到江屿正在赏花,便躬身施礼道:“我家公子传回话来,说中午有事不回来了,请先生在家里安心住下,不必客气,玉婶婶的事情还望您多多费心。” 江屿微笑颔首,心里却泛起了疑惑——看小玉的状态,她在这里过得应该还算不错,可她为什么要让自己快逃呢,是因为春意满的太子身份?还是因为当年天乡楼的那场大火? 通过小玉态度的转变,江屿几乎可以肯定,璧山与京城的两处天乡楼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否则小玉也不会在听到兰姨的名字之后便冒着风险让他快逃。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只问人间苦,瓜子赠佳人。 春意满的荒唐早就传遍了丰乐坊,若是被御史言官抓到了太子爷逛青楼的证据,搞不好整个朝局都要跟着震动。 难道他费这么大的劲,冒这么大的险,所为的,真的只是想找一个只在梦中出现的女人? 不对,春意满的行为一直都很张扬,根本没有想要避讳的样子,虽然朝廷严禁官员狎妓,可文人总能想出些风雅的理由,堂而皇之的出入青楼。春意满就那么大摇大摆的满世界溜达,难免不会被人认出来。 莫非太子爷这次是奉旨逛青楼?想到此处,江屿猛地甩了甩头,立时便把这些荒唐的想法甩得一干二净。 此时的江屿只能确定两件事。其一,小玉不是他要找的人,他让自己为小玉治病,为的也只是能从小玉这里了解一些天乡楼的内情。其二,小玉并没有完全信任他,起码他就不知道小玉识字,否则也不必费心给她治病。 而令江屿不解是,春意满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 他梦里的春十三娘一定已经死了。 重兵围剿之下,官府绝没有理由放过留她的活路,春意满肯定也知道这个道理,那么他继续追查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十 江屿没有逃走。 他忽然对身后的女子生出了悲悯,无论春意满的目的是什么,他都想为小玉出一份力。 可小伙计出现之后,小玉便又恢复了之前一言不发的样子。 尽管看上去还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可江屿却知道她脆弱的外表下,不知道还掩藏着多少秘密。 江屿看过她的脉象,除了肝气郁结之外,其他倒还算康健。想要为她检查咽喉时,小玉却十分抗拒地躲到了墙角,双手掩面不住的颤抖,根本不允许有人看到她的脸。 江屿轻轻叹了口气。 聋哑也分先天和后天。先天聋哑自不必多说,不仅极难医治,而且还有十聋九哑之说,聋哑相伴就是先天聋哑的标志。而后天的聋哑则大不相同,往往是由于外伤或是药物导致,偶尔也有人因为心理原因而逐渐不会开口,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心病。 看样子,小玉的症状应该属于最后一种。心病还须心药医,无论她是真的口不能言,还是存心闭口不言,想要让她开口说话,就一定要解开她的心结。 好在‘卖脸’是江屿的拿手好戏,不分老幼男女通杀,只要挂出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不论他说什么,都能让对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和信任。 想到这里,江屿挠了挠鼻子,脸上立时洋溢起灿烂的笑容。向着小玉凑近两步,柔声说道:“小玉这名字真好听,是谁给你起的呀?” 小玉闻声抬头,只见江屿正笑嘻嘻的走向自己,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径直逃回了自己的房间,错身时还把江屿撞了一个趔趄。看着还在微微晃动门扇,江屿的笑容立时凝固在了脸上。 “你别误会,我不是坏人呀!” 可是任凭他如何解释,小玉就是不肯开门。 事已至此,江屿也没了主意,只好等着春意满回来之后再一起商量个办法。 谁承想这一等就是一整天,临近晚饭时看店的小伙计又来告诉江屿,春意满今晚都不会回来了,命人送来酒饭之后就又走了。 来送饭菜的还是之前见过的那几个侍女,江屿不禁好奇这些人都住在哪里,怎么自己在院子里转了一天也没见到她们。面对江屿的疑惑,侍女们只以甜甜的微笑作为回应,上齐了酒菜之后便飘然离去了。 没了春意满,幽静的小院仿佛失去了灵魂,除了偶尔的几声虫鸣,陪伴江屿的便只有清风抚弄树叶的沙沙声。 江屿叹了口气,没滋没味儿的吃光了一桌席面之后就回房休息去了。 --- 第二天,江屿是被关门声给吵醒的。先还以为是春意满回来了,连忙起床穿好衣服,可等他走出房门时,院子里却不见半个人影。视线在院子里扫视一圈,发现只有小玉的房门没有关好。 走过去敲了敲门,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就试着推了一下。只是轻轻一碰,房门便很自然的滑开了一条宽宽的门缝,顺着门缝往里一看,房里哪还有半个人影。 江屿没敢声张,又绕着院子转了一圈,这才确定小玉真的没在。正打算回房假装毫不知情时,身后却传来了小伙计的声音:“江先生,这么早,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这声发问猝不及防,江屿来不及思考,便随口胡诌道:“啊?额……我想配药,咱们这附近有没有药铺?” 小伙计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出门往东有个鹤延堂,那里的药材挺全的,玉婶婶应该知道,她才出门,您要是快走两步还能追上。” 江屿心中一动,没想到春意满竟然并没有限制小玉的自由,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想象。谢过小伙计后,便赶忙追了出去。 小玉让他快逃,自然说明她觉得这里并不安全,可既然她能随意出入,自己又为什么不肯逃走呢?想到这里,江屿决定跟踪小玉,如果他的运气够好,或许能从小玉的行为中发现些端倪。 江屿追的很快,可等他走出“春不归”的时候,眼前早就没了小玉的影子,不由有些失望。正要转身回去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很是眼熟。 镶金的扶手,蜀锦的帷幔,还有车厢上精巧繁复的镂雕百花图案,这不正是方怡白的马车吗,江屿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遇到方怡白。 江屿也不多想,几步便来到马车跟前,伸手就去推车门:“老方?你怎么也在这儿?” 车门应声而开,可车厢里却没人。正在疑惑间,一只大手猛地拍在他的肩膀上,把毫无防备的江屿拍了个趔趄。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周围便有几条大汉围拢过来,当先一个虬髯汉子皱眉说道:“哪里来的酸书生,敢偷到陈将军头上了?” 江屿一听这话,立时瞪大的眼睛,不可置信道:“陈将军?这车的主人姓陈?” 方怡白的马车太有名了,就算烧成灰江屿也不会认错,可这些人却说这车是陈将军的……我的个乖乖,方怡白穷到把马车卖了? 虬髯大汉对着江屿一番打量,见他的衣着虽然考究,可尺寸却明显不太合身,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还以为你是个读书人,仔细看来,怕不是个偷儿吧?怎么,偷完了衣服还想偷车?” 江屿想要解释,可那几个大汉却不容分说就把江屿绑了起来,口口声声要把他送到云骑司衙门去。 正在江屿百口莫辩的时候,人群外面忽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你们几个干什么呢?” 声音中既有威严又有责备,虬髯大汉一听便挺直了身子。 人群早就分出来一条通道,喧闹中走出来一高一矮两条人影。 高个子的男人一身黑衣劲装,银冠束发,腰悬长刀,黑黢黢的一张脸孔生的棱角分明,一双剑眉斜插入鬓,衬得眼神更多出几分凌厉。只可惜右脸颊上的两道伤疤,让英气勃发的容貌多了几分狰狞。 这人就是虬髯大汉口中的陈将军——云骑校尉陈影。 陈影的身边跟着一个仪态雍容的俊美公子,头戴赤金冠脚踏白云履,腰悬一口样式古朴的无名古剑,身穿暗绣锦雯的白色衣袍。这人的身高虽然只到陈影的肩膀,却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强大压力。 这个矮个子的白衣人便是摘星楼前十的刺客——残红逐月方怡白。 虬髯大汉一见自家将军,立时单膝跪地,把江屿伸手推车门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临了还给江屿做了一番总结: “将军您看,这家伙行为鬼祟,穿的衣服也不像是他自己的,只怕是个惯偷!” 听了下属的禀报,陈影侧头看向方怡白,方怡白溜达到江屿身前,打量着被困得结结实实的江屿,尤其对他嘴里塞得那团破布赞赏有加。 “哎呦,让我瞅瞅,这是谁啊?” 江屿手脚被绑,嘴里塞着东西,见到方怡白这副神情,顿时扭动如蛆,嘴里呜呜呀呀的一通哼哼,看得周围的路人直撇嘴。 陈影见方怡白久久没有表态,便问:“方公子,这人不是你的朋友吗?” 虬髯大汉也跟着使劲,一个劲儿的冲方怡白摇头。 方怡白捏着下巴,装作努力思考的样子,过了好久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想起来了!这人好像确实是我的朋友。” 话音才落,地上的江屿忽然一跃而起,直挺挺的立在虬髯大汉身前,表情倔强的瞪视着他。虬髯大汉当然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的给江屿解开绑绳。 江屿手脚得脱,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嘴里的布团掏了出来,随手丢在地上,指着方怡白怒道: “老方!你也太不够意思了!竟然帮着外人欺负我?!” 方怡白呵呵一笑:“谁让你鬼鬼祟祟的推我的车门的?” 江屿的脸瞬间涨红:“你……你的马车跟我的有什么区别啊!” “当然有区别,我的马车又没花你一分钱……” 方怡白见他真生气了,便哈哈一笑,拍着江屿的肩膀道:“诶诶诶,别生气嘛……想不到能在这儿遇见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刚才我还跟他们说起你呢。” 江屿气鼓鼓的看着方怡白,听见他说见到自己高兴时,不由翻了个白眼:“我可没看出来你有多高兴,倒是你看我笑话的时候笑的很开心。” 说话时,他偷偷打量了陈影几眼,忽然凑到方怡白耳边悄声问道:“是不是作案的时候被他们抓到了?要不……你先跑路,我帮你殿后如何?” 方怡白瞪了江屿一眼,怒道:“呸!你想什么呢!我是过来查案的。” 江屿毫不掩饰心中的不信,直言道:“查案?你真的不是来作案的吗?” 方怡白抬脚在江屿的屁股上印了个鞋印:“都说了我是来查案的!” 踹完江屿,他便指着身后的‘潜江书局’继续说道:“宫里死了个太监,闹得挺玄乎的,我们听说这里有线索就过来瞧瞧。” 江屿闻言一怔:“宫里的太监死了,你们到书坊找什么线索?” 方怡白轻哼一声:“潜江书局的老板是翰林院的文书,他这里……” “事涉皇族,方公子慎言。” 眼见方怡白越说越多,久未开口的陈影终于忍不住出言制止。方怡白却是呵呵一笑,凑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说到后来,陈影的眼中渐渐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此话当真?” 方怡白微笑点头:“自然当真,绝无半字虚言。” 陈影哈哈一笑,对江屿说到:“既然江先生有此大才,不如就请先生跟我们一同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十一 与那些牌匾高悬的衙门比起来,奚官局的门面简直称得上寒酸。门头没有牌匾,两侧没有镇兽,不知情的人见了,还只当是宫墙上开出来的一个小门。 方怡白的马车停在了远处,陈影亲自下车叫门。方怡白和江屿这才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 “老方,你怎么跟云骑卫混到一起去了?” 方怡白斜靠在车厢上,神态慵懒的说道:“没什么,不过是生意罢了,倒是你,怎么头发都白了?” 江屿手捋白发叹了口气:“我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还是留着回头再说吧,先说说眼前,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不是要进皇宫吧?” 方怡白挑开车帘看了看,笑道:“想得美,这儿是奚官局,太监死了都归这儿管。” 一听这话,江屿的头上立时冒出几根黑线:“你们……不会又是要我去验尸吧?” 方怡白慢慢敛去脸上的笑容,轻声道:“这次你要帮我。” 江屿本想拒绝,可看方怡白的神色少有的凝重,便气呼呼的说道:“说得好像我什么时候没帮过你似的。” 方怡白透过车帘看见陈影已经走了回来,便对江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江屿会意,随着他一起下了马车。 奚官局坐落在皇宫西南角,隶属于内侍省。也就是说,进了奚官局便等同于走进了皇宫大内,如果陈影没有云骑校尉这个身份,根本就不可能带人进去。 是以,在进门之前陈影给两人讲了许多规矩,听得江屿头都大了。进门之后,便有一个太监领着三人往里面走。 虽然是皇家官署,可不论是建筑规模还是景观布置,无不显示出一种够用就好的设计原则,最多也就跟民间的富户之家打个平手,实在没什么看头。 倒是这里随处可见的太监着实令江屿侧目,有的虎背熊腰,有的神光内敛,隐隐都是高手的模样。江屿想要发问,却被一旁的方怡白用眼神制止住了。 奚官局的面积不大,走不多时便到了衙署正房。正房里空荡荡的,虽然开着窗子,却还是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 接待他们的是奚官令陈兴林。 陈兴林的身材硕长,即便有些驼背,可与陈影站在一处时也丝毫不落下风。只是人长得太瘦,脸上满是皱纹,让人很难从长相上看出他的年纪。 陈影说明来意后,便从怀里掏出公文递给陈兴林,陈兴林面无表情地接过公文。仔细看过之后,又从抽屉里取出来一张官印图样在公文上好一番比量。 待确认公文无误之后,才又打量起方怡白和江屿,江屿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方怡白也很讨厌他看人的方式,仿佛正在用目光脱去眼前人身上的衣物似的。 就在方怡白准备发飙之前,陈兴林终于收回了视线,转向陈影无表情地说:“东西都准备齐了,几位自便吧。” 说完之后,便回到座位上一言不发的看起了公文。 陈影拱手告辞,三人走出房门,再次随着领路的太监往后走,没走多远,便闻到空气中隐隐传来檀香的味道。江屿抽了抽鼻子,正在疑惑署衙后面是否有个佛龛时,忽然发觉不对,棉柔的檀香之中竟然裹挟着一丝腐臭。这才明白,原来这檀香是用来压制敛房散发出来的恶臭的。心中不禁感慨,外面那么多百姓吃不上饭,可宫里竟然用檀香来掩盖尸臭,真是应了那句古诗——粪土视金珍,犹嫌未奢侈。 领路的太监自然不知道自己身后就有一个腹诽皇家的郎中,一言不发的把三人带进了敛房。迎面便是两张长木桌子,靠里那张桌子上放着一口薄皮棺材,靠外那张桌上放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江屿一见便苦了脸色,颤巍巍的伸出两根手指在方怡白的面前晃了晃,无声的询问方怡白。 ‘不是吧……两个?’ 方怡白则十分坚定的点了点头,捂着鼻子催促他赶紧开始。暗叹一声交友不慎之后,江屿便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眼前的死尸还微微冒着凉气儿,显然才从冰窖取出不久。死者是个男性,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肤色十分苍白,只在小腿与大腿面上密布着许多淡红色的尸斑。 翻开眼皮和嘴巴,可以看到眼球上密布着许多血丝,眼睑与口腔内部有很清晰的出血点,而嘴唇内侧却没有半点儿压迫的痕迹。摸了摸死者的脖颈与咽喉,也没有发现骨折的痕迹。 结合所有现象,江屿几乎可以认定这个年轻太监是死于溺水。出于谨慎,他用沾湿了的棉布擦拭了死者的鼻腔,验看是,布条已经被染成了淡红色,上面还沾有细细的泥沙,这才确定道:“这人是溺水死的。” 陈影点了点头:“还能看出别的什么吗?” “别的什么?” 江屿回看向陈影,陈影却没有继续说明的打算。好在他早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轻叹一声后便绕着尸体仔细查看了起来。 尸体身上没有衣物,只在下身处搭着一块布巾,看样子,在此之前就已经被人验看过了。宫人死后都会交由奚官局处理,以他们的经验都没看出来的东西,只怕并不是简单的死因之类。 再次搬开死者的嘴巴,用压舌板压住舌头,可以看到咽喉处有十分明显的肿胀。又用压舌板在咽喉处刮了刮,果然挂出了一些细沙,于是点了点头。 陈影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却问了个问题:“死了几天了?” 除了方怡白,其余两人都是一愣,这个问题难道不该是由江屿告诉他们吗,他怎么还问起问题来了? 陈影皱眉看向方怡白,见他脸上一副‘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神态,便答道:“算上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江屿没有回头,一边检查死者的双手一边问:“他在水里泡了多久?” 陈影拿起桌上的案卷翻了几页,在心里做了一番计算后才说道:“差不多三四个时辰。” 陈影查阅案卷时,江屿已经查完了死者的躯干,正在检查尸体的下肢。双腿略微有些浮肿,鲜红色的尸斑遍布在双脚、小腿和大腿上,看来这人在死后便一直是俯卧在水面上的,由于双腿的浮力比躯干小,所以会沉在水下。 听见陈影的答案,便疑惑道:“三四个时辰?” 陈影的回答没有问题,可身后三人却都听出这句话中满是疑惑,就连领路的太监也皱紧了眉头。 陈影担心自己算错了时辰,便在心里重新计算了一遍:刘全见到冯保溺水时虽然不知道时辰,可值夜的人却记得清楚,大雨差不多是亥时停的。而发现宋金祥发现冯保的尸体时,已经完成了岸边的清理工作,那时应该已是卯时。从亥时到卯时,期间刚好四个时辰。 确认回答无误后,陈影便反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江屿背对着三人摇了摇头,虽然没有说话,可看样子,却像是在盯着尸斑发愣。 三人等了半晌,还是方怡白先忍不住了,出言问道:“你到底发现什么了,好歹说句话呀!” 听见这话,江屿才猛地站直了身子,指着尸体说道:“这人却是是溺死的没错,只是有两个地方比较奇怪,人在溺水时,手脚会出于本能的在水里搅动,所以指甲缝里难免会存留一些泥沙或是水草,可这个人的指甲缝里的泥沙却少的可怜。” 陈影跟着点头:“不错,仵作也认为这里有违常理,所以特意在尸格上加了说明。”略顿了顿,才又继续道:“请先说说第二个疑点。” “第二点就是你们说的时间了。” 江屿说着便拿起了尸体的手腕,指着手掌上的皮肤说道:“人死之后,如果一直泡在水里的话,皮肤便会皱缩起褶,你们看这只手,手背的皮肤很薄,所以皱缩发生的很快,现在已经开始起鼓了。” 三人听着江屿的讲述纷纷点头。 江屿便继续道:“再看他的掌心,这人的掌心上满是老茧,显然是个干粗活儿的。要知道,茧子和别的皮肤不同,它们实际上是许多层干死的皮肤堆积成的。人死之后,如果长时间泡在水里,茧子是可以脱落的。” 说到这儿,他把尸体中指指根处的一块茧子指给众人看,之间那块发黄的老茧的四周已经微微翘了边儿。 “寻常在河里溺死的人,要达到这个效果,少说也得六个时辰以上,除非这人是死在温泉池子里了。” 听了江屿的说明,领路的太监忽然开口说道:“他死后没多久就被送进了冰室,有没有可能是冰室湿气重的缘故?” 江屿摇了摇头,指着尸斑继续说道:“我会这么说,证据当然不止一处,你们看这尸斑。皮肤苍白,尸斑呈鲜红色,这一看就是溺死之人的尸斑,再看分布,几乎所有尸斑全都集中在尸体的下肢,这说明他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都保持着头上脚下的姿势。” 太监再次开口:“他被发现时是趴浮在水面上的,双脚一直垂在水下,差不多就是你说的那种姿势,这有什么问题吗?” 江屿点了点头:“请问各位有谁知道,尸体出现尸斑大概要多长时间?” 陈影皱眉道:“有时一两个时辰就会出现,有时则要三四个时辰,似乎并不固定。” 江屿想要挠鼻子,却忽然想起自己的手刚摸过尸体,便很腼腆的笑了笑:“没错,尸体出现尸斑的时间与他死亡时的状态和环境有关,如果人死后尸体静止不动,那就有利于形成尸斑,反之,如果尸体一直在移动,则不利于形成尸斑。溺死之人深处水下,不仅温度低,而且尸体会随着水流运动。” 陈影的眼睛忽然一亮,指着尸体说道:“所以,要形成这样的尸斑,就需要更长的时间?!” 江屿点了点头:“起码要六个时辰。” 随着江屿的话音一落,领路太监的眼中蓦地闪出两道寒芒,陈影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只有方怡白依旧云淡风轻的看着两人。 太监敛起眼中寒芒,转向陈影:“陈校尉,这郭福的尸体还要不要验看了?”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既然冯保死亡的时间对不上号,那么刘全的供词便很有问题,或许郭福的鬼魂拉冯保入水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他胡乱编造的。 见陈影正在犹豫,江屿得心中便生出了一丝希冀,十分希望陈影能放他回家。要知道,他还要给小玉治病呢,而且,那棺材隐隐透着一股臭味,天知道打开之后里面会是什么鬼样子。 正在此时,方怡白却突然开口了:“棺材都挖出来了,索性还不一起看了?” 随着江屿心中的一声碎响,陈影点头说道:“说的对,棺材都挖出来了,就请先生一起看看吧。希望先生慧眼独具,能够发现些端倪。” 别看陈影这人长得挺凶,没想到竟然这么会说话。江屿只得干笑两声,走到那口薄皮棺材跟前,随手一推便把棺盖推到了一边,随着棺盖落地,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瞬间便在整间屋里弥散开来,除了江屿,其余三人都不约而同的后退了几步。方怡白更是差点儿被这如有实质的恶臭给推出门。 饶是江屿的脸上蒙着浸过姜汁水的布巾,也被这股恶臭熏得双目刺痛。于是便强忍着泪水打量起棺中的尸体。 死者的额头上有一处严重的棒伤,这一下的力道很重,差不多是个脑浆迸裂的状态,伤口的凹陷处,正有不少蛆虫缓缓蠕动。 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露在外面的皮肤红肿龟裂,浑浊的腐液顺着破口缓缓流下,因为死者穿着里衣,所以看不出身体上的状态,不过从衣服上的斑斑血迹来看,死者应该是受刑而死。 看他手上修剪整齐的指甲和毫无老茧的掌心,江屿心中暗叹一声——任你生前荣华富贵,一着不慎,还不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这就是所谓的伴君如伴虎吧? “这人是被你们用刑打死的吧?” 太监轻咳一声:“奉贵妃娘娘懿旨。” 陈影微微点头:“还请先生看看,这人身上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人已经烂了,就算是江屿,光用眼睛也看不出什么。正在他要去取工具时,忽然瞥见尸体的身侧放着一个布包。 布包不大,约有小孩儿拳头那般大小,此时正静静地摆放在身侧,被左手压的死死的,越看越是可疑。若不是江屿刚才观察过他的左手,几乎就不会发现这个布包。 “诶?这里有个布包,等我拿出来看看。” 江屿说着就要动手,陈影和方怡白还没明白他说的什么,一旁的太监却脸色铁青的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江屿的胳膊,把他拽离了棺材。 “先生不必费心了,那是郭福的宝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十二 布包里装的东西确实是郭福的宝,只是入宫当差的时候暂时存在了掖庭局里,要等他出宫时才能再领回去。就像将军进宫面圣时,要在宫门前解除武装,等到出宫时再领回去一样。 只不过很少有太监能活着出宫罢了。 太监是个注定孤独的群体,别说儿女,这一辈子就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这辈子没活好,那就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来生,都希望自己死后能和自己的宝贝葬在一处,好歹凑个全尸,来生能投个好胎。 所以,不管宦官因何而死,总会有人替他拿回自己的宝贝,这是太监们最后的尊严,也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因为关系到每个人的身后事,也就没人敢去破坏。 陈影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江屿竟好死不死的去戳这块逆鳞。看着他求知欲满满的样子,陈影不禁暗叹一声——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眼见一旁的太监的脸色越来越青,陈影连忙打起了圆场:“既然郭福的尸身已经腐烂,看来也无法被人用作巫蛊之事,我看今天的就到这里吧。” 太监轻哼了一声,当先走出了敛房,对侍立在门外的两个太监挥了挥手,两个太监便走了进去,看样子是去收拾房里的尸体了。 走出房门,方怡白赶忙深吸了口气,此时闻到空气中的檀香味时,竟多了几分香甜。 看着太监和陈影不善的脸色,江屿终于后知后觉。自知失言的他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乖巧的跟在方怡白身边,活像一只才破壳的鹌鹑。 好在人家也没太计较,起码送他们出门的时候并没有说脏话。 看着朱漆大门重重关上,江屿这才松了口气,转向方怡白说道:“哎呦我去,那个太监的眼神太可怕了,我真怕他打我。” 方怡白到不在于江屿出丑,跟这个比起来,他更烦恼自己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恶臭。见江屿喋喋不休,便不耐烦道:“瞧你那点儿出息,一个太监而已,还能吃了你不成?哎呦,你赶紧帮我闻闻,我这衣服是不是不能要了呀?” 陈影走在前头,听着身后两人的欢声笑语,他也只得在心里年了一声阿弥陀佛。 奚官局表面上是皇家的垃圾场,是专门处理宦官宫女后事的机构,可陈影却知道,奚官令陈兴林的另一个身份便是暗卫指挥使。换句话说,奚官局也就是暗卫的大本营。 那个傻郎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转过一圈。 看着他和方怡白打打闹闹的样子,陈影真的生出了几分羡慕,如果自己没有选择做官,而是行走江湖的话,会不会也能交上几个这样的朋友? 三人很快就回到了马车上。方怡白那你忍受自己身上散发的恶臭,便把所有的门窗全部打开。 待方怡白做完这些事后,陈影才出言问道:“多亏了先生帮忙,为陈某找到了线索。为表谢意,今晚就让在下做东酬谢先生,还请先生不要拒绝。” 江屿闻言连连摆手,笑道:“老方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您不必挂怀。” 这话说得陈影有些尴尬,不由看了看方怡白,方怡白啧了啧嘴:“你别听他跟你装清高,其实心里早就乐开花了,你要请他吃饭也不用麻烦,准备两只烧鸡就行了。对,就是烧鸡,这家伙上辈子准是个黄鼠狼,这辈子就是专门来祸害鸡的。” 江屿立时反驳:“你这人有没有良心!我还不是看你的面子才来的?” 方怡白轻笑一声:“好好好,那我谢谢你这么给我面子。陈校尉,晚上不用给他准备烧鸡了哈……” “那怎么行!都说好了要有烧鸡的,做人要诚信!” 说到诚信二字时,江屿很认真的看了陈影一眼。看得陈影满脸黑线,只得连连点头,以表示自己是个诚信之人。 方怡白嗤笑一声,鄙视的看着江屿:“就说你是个黄鼠狼。” 马车缓缓而行,不多时已来到了永宁门前。永宁门是皇城的正门。眼见方怡白和江屿还在斗嘴,陈影便轻咳了一声:“陈某进宫还有公务,就请两位先回去稍事休息,晚上再来酬谢先生。” 见陈影要走,江屿和方怡白这才住了口。正要客气两句时,却听见远处宫门的方向隐隐传来争吵的声音。陈影当先便是一怔,他是云骑校尉,主要的职责便是卫戍宫禁,如今竟然有人在宫门前喧哗,这可是大逆不道的重罪。 想及此处,陈影也不多解释,一跃跳下马车,快步向着宫门走去。快到近前时,却忽然看见前面大喊大叫的那人好像穿着一身绯色官服……要说哪个六品小官敢在皇宫门前骂街的,天下间恐怕也只有武英侯的二儿子粱书了。 没办法,谁让人家跟皇帝的女儿是拜把子的兄弟呢。 想到粱书,陈影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该下车来管这档子闲事儿,真该绕道东小门进宫。可此时再想躲已经晚了,怒气冲冲的粱书已经看见了自己,正向这边儿跑了过来。 陈影深吸了口气,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迎向粱书:“梁大人何必这么……” 可他的话只说了一半,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只见怒气冲冲的粱书根本没有理会自己,与他错身而过之后便吼了起来。 “江屿!你他娘的怎么跑这儿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 陈影不可思议的回过头,果然看见江屿正一脸讪笑着站在不远处。粱书越跑越快,几步便窜到江屿身前。 “我让你跑!娘的,老子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呢!” 粱书越说越气,竟是举起了沙包大的拳头就往江屿的脸上招呼,江屿也不躲闪,任凭劲风吹开了脸上的白发,嘴里喃喃道:“对不起……” 拳头离他的鼻子还有寸许时,粱书却忽然收住了尽力,怪叫着往后跳开了几步:“我日……你住棺材里了吗,怎么这么臭!” 江屿赶忙抓着自己的衣领闻了闻,果然闻到一阵绵软悠长的恶臭。见粱书一脸的嫌弃,便笑道:“刚刚帮了朋友一点小忙,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呀。” “朋友?那个朋友?” 粱书说着便四下扫视一圈,见周围只站着一个陈影,便指着陈影问道:“他?他也是你朋友?” 不远处的陈影听见他们的对话,真恨不得自己从没来过,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看着方怡白的马车渐渐走远。 直到听见江屿提到自己,才又在脸上挤出一抹笑容走了过去:“好巧啊,想不到梁大人竟然也和江先生相熟。” 云骑校尉算得上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差事,粱书当然认得陈影,虽然并不愿意和云骑卫多打交道,可人家笑呵呵的来了,总不好给人脸色,便与他寒暄了两句。 陈影并不善交际,几句寒暄之后便问起粱书为何要在宫门前喧哗。粱书一听便来了火气,指着宫门愤愤道:“老子……啊不是……本官奉贵妃娘娘懿旨调查冯保溺水一案,贵妃娘娘也下了口谕,本官可以在宫中自由进出与案件相关的场所。可守门的这帮家伙竟然不放我进去,每次我来都跟我扯什么于礼不合,你说可恶不可恶!” “哦?” 陈影的疑惑发自内心。 皇帝赵昀沉迷炼制长生丹药,这些年更是疏于朝政。许多事情都由贵妃赵清雅一人决断,不仅如此,为了牵制暗卫,更是成立了殿前云骑司,最高指挥权就在赵清雅的手上。 赵清雅的权利自然是源于皇帝的宠爱,可如今粱书竟然被阻隔在门外,莫非是皇帝对贵妃产生了猜忌? 粱书哪里知道,短短一瞬之间陈影的心里竟然转过了这么多念头。 见他只是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不禁又发起了急,正要回去找守门禁军的晦气时,却忽然想起云骑司的腰牌可以直入宫禁,而眼前的陈影不正是云骑校尉吗,不由喜道:“哎呀,想必陈将军也是进宫有差事要办吧?可别耽误了差事,我这就送您进去!” 粱书说着便拉起了陈影的袖子,一边说一边往宫门走去,走了几步,还不忘冲江屿使个眼色让他跟上。 陈影心中苦笑,却也没有拒绝,他也想看看守门的禁卫的态度,如果贵妃娘娘真有失宠的趋势,他也要早些汇报,让娘娘做些准备才好。 三人各怀心事再次来到宫门前。陈影也没提粱书的事情,亮出了云骑司的腰牌后,带着两人就往里走。出乎意料的,禁军没有并没有阻拦,只是江屿经过他们身边时,许多人都皱起了眉头。 粱书也没想到这次进门会这么顺利,正想回头骂几句时,却看见大太监窦章走了过来。粱书天不怕地不怕,可不知为何,他就是害怕窦章。 硬着头皮向窦章打过招呼之后就想溜走。却被窦章给喊了回来:“你小子怎么来了,不是给清和公主送绿豆糕的吧?” 粱书连连摇头:“瞧您说的……本官……额不是……我这是奉了贵妃的懿旨来查案的……内什么……您慢慢遛弯儿,我先走了哈……” “站住。” 窦章的话才出口,粱书便如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也不敢动。窦章缓缓踱到粱书面前,冷声问道:“你小子前天是不是来过一次,让崇宁公主给碰上了?” 粱书嘿嘿干笑两声:“我可就在御花园转了转,别的地方哪儿都没去!而且见过崇宁之后没多久我就走了!” 窦章呵呵一笑:“你小子倒是走得快,可清河知道你没去见她,差点儿把林翠宫给拆了。你瞪我干嘛,咱家还会骗你不成?实话告诉你,就是咱家不让你进门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十三 有窦章跟在身后,粱书这次进宫可以说是初期的顺利。无论他想去那里,沿途遇见的禁军、卫士一律放行,就连散发着幽幽尸臭的江屿也没人过问。 粱书和陈影走在前面一路无话,反倒是窦章和江屿这一老一少聊得十分投机,不时会传出窦章宛如夜枭般的笑声。笑声尖利干涩,宛如有人用碗茬摩擦地面,听得粱书好一阵头疼。 没来由的,陈影忽然对江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很想知道,为什么不管是谁和他在一起时总能笑的那么开心。方怡白如是,粱书如是,此时看来,竟连窦章这样的人也能在他这里找到乐趣。 “梁大人,你与江先生很熟吗?” 粱书闻言一怔,不知道陈影为什么会有此一问,便点了点头:“还行,我们挺熟的,你问这个干嘛?” 陈影哦了一声,呵呵笑道:“也没什么,我就是好奇,江先生究竟有什么魔力,怎么好像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开心似的。” 粱书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傻笑的江屿,努力思索了片刻,才肃容道:“他就是个傻子,可我就是喜欢跟他一起犯傻,或许这就是他的魔力吧。” “哦,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有趣的人啊……” 窦章的年岁大了,走路很慢,从宫门到太白池这段距离,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粱书几次劝他回去,可老太监就是不肯,说什么也要跟在粱书身边盯着他,要是他敢稍有僭越,窦大总管便要请出‘王法’,让粱书记得何为君臣之礼。 窦章教训完粱书,便又乐呵呵的跟江屿讨论起养生,只留下满头黑线的粱书和强忍着不敢笑出声的陈影。 粱书心中郁闷,窦章也就罢了,反正从小也没少挨他的训斥,早就习惯了,可令他恼火的却是平白无故的被陈影看了笑话。虽然平时看他总板着一张死人脸,好像生人勿近似的,可谁知道他私底下嘴巴够不够严,这要是传了出去,他梁小侯爷的一世英名岂不是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他突然回头对陈影说道:“想必陈将军也有公务要处理,我们这里就不劳将军陪同了,您忙去吧。” 陈影哪里知道粱书心里的想法,还当他是在跟自己客气,便笑着应道:“无妨,反正陈某的公事也跟冯保有关,正好跟梁大人一起长长见识。” “哈?” 粱书一听这话立时就急了,两条剑眉拧成了一个疙瘩,瞪着陈影说道:“你也在查冯保?开什么玩笑!” 陈影蹙眉:“怎么,这有什么不妥吗?” 粱书差点儿骂娘:“有什么不妥吗?你说呢!周汝杰的案子就是你从我手上抢去的吧?这才几天,你又来跟我抢太监!不是我说,怎么哪儿都有你啊!” 陈影无端端挨了数落,心里也是火大,便板起了四方脸冷然应道:“蒙圣上隆恩,让陈某做了这云骑校尉,作为军人,陈某只知奉命行事,作为臣子,陈某为圣上肝脑涂地死而无怨。至于梁大人说所的胡话,陈某倒是从没想过。” 陈影这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惹得窦章拍手称赞。江屿哪里知道他和梁书之间的关系,见到两人好端端的吵了起来,便走到粱书身边劝解。 粱书正在气头上,竟连江屿也数落了起来:“你又来和稀泥,要不是你,李彦召的案子能被人抢走吗!男子汉大丈夫,竟然为了个自杀的女人伤心成这样,你可真有出息!” 江屿挨了一顿数落,倒是没怎么生气,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落寞。 夏风裹挟着令人躁动的热气吹拂在每个人的脸上,吹起了江屿额前的白发,看得粱书莫名的有些心酸。这才想起来,要不是因为自己,这郎中怕是正在蜀中无忧无虑的给人看病……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我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语无伦次的解释了几句之后,他忽然正色道:“对不起……都怪我……” 江屿忽的一怔,继而很做作的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哎呦,你怎么这么肉麻,也不怕别人笑话。” 粱书猛地抬头,这才想起陈影还在身边站着,不由眼神凌厉的看了过去,陈影见他看向自己,很严肃的揉了揉眼睛,嘀咕了一句:“真是倒霉,风大迷了眼。” 粱书轻哼一声,算是对陈影知情识趣的赞扬。等他们再抬头时,才见窦章已经走出了老远,等他们追上时,窦章已经找了一个阴凉的地方,远远冲着粱书招了招手。 见窦章要和粱书单独说话,陈影便很识趣儿的踱步到太白池边上,那里正是冯保下水的地方,因为嫌这里晦气,平时都没人过来走动,所以地上的一行奇怪的脚印还印在那里。左右也没有别的事情,陈影便研究起了脚印。 粱书走到窦章身前,毕恭毕敬的问道:“您找小子过来,是有什么话要告诫我吗?” 窦章心里对粱书的态度十分满意,嘴角也跟着微微翘起来一个弧度:“怎么着,你这次进宫难道不是有话想要问咱家吗?” 冯保、郭福还有刘全,这三个人都跟陈妃落水一事有关,粱书这次入宫是想找刘福禄问清楚,陈妃落水这件事儿到底有什么隐情,以至于至今都不肯对外公开。 是以,听见窦章说自己是来找他的时候,下意识的便要否定,就在那个不字将要出口时,却忽然福至心灵的想通了——窦章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吗? 一念及此立马改口:“这都让您瞧出来了?我就说瞒不过您老的这双慧眼!要说在这宫里,我最佩服的人,除了陛下和贵妃娘娘,就得数您老了!” 窦章闻言笑着啐了粱书一口:“别废话了,趁着咱家现在有空,你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吧。” 粱书等的就是这句话,脱口便问道:“我想问问,陈妃娘娘落水这事儿,为什么要一直秘而不宣呢?难道真如传闻说的那样,是被水鬼拖下水的?” 窦章的眉毛忽的一扬,上下打量了粱书两眼,才继续说道:“这话……你信吗?” 粱书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断然道:“当然不信,朗朗乾坤哪儿来的水鬼。这话说得跟放屁似的,傻子才信呢!” 窦章一听这话,抬手便在粱书的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怒道:“你说谁放屁?这话就是咱家我说的!” 粱书差点儿吐出一口老血,连忙摆手想要解释,窦章却先熄了怒意,缓缓说道:“陈妃落水是大事儿,早就记录在陛下的起居里了,根本瞒不住人。要想让外人不要胡乱猜测,就只能给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荒唐解析,让他们自己揣摩、猜测去。” 粱书眨了眨眼:“所以……这事儿果然还有隐情?” 窦章的嘴角微微上翘点了点头:“今儿个我就告诉你,你听了之后可不要外传。私议宫闱是什么罪名,不用咱家告诉你了吧?” 粱书连连点头:“您放心,小子绝不会出去乱说。” 窦章点了点头:“你听仔细了,陈妃并不是失足落水也不是被水鬼抓了替身,而是有人在太白池里下了埋伏,想要掳走她!幸亏冯保还算机灵打伤了陈妃的腿,要不……这后果还真的不堪设想呢!” 粱书之前也有过一些设想,可他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有人想绑架陈妃出宫!皇城大内,有数千禁军把手外城,内城之中有不少暗卫埋伏其中,想从宫里掳人出去,不仅是大逆不道,而且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从宫里掳人出去?这怎么可能啊,皇城禁卫森严,怎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再说,就算他们得手了,可要怎么才能把陈妃娘娘弄出宫去啊!” “你以为贵妃娘娘为什么要杖毙郭福?” 粱书一怔:“不是因为郭福治理御花园不当吗?” 窦章叹了口气:“当然不是了,事发前,刚好有人看见郭福把几个生脸子带进了宫里。私自带人入宫可是大忌,要不是怕打草惊蛇,这个郭福已经足够千刀万剐株连九族了。” 听见千刀万剐,粱书的眼角不自觉的抽了抽:“千刀万剐……株连九族……这……这么严重吗?” 窦章悠悠叹了一声:“这个世上有一个天乡楼就够了……” “额?您说天乡楼?” 窦章闻声一怔,立时转了话题:“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你只要记住咱们宫里如今也不太平,你要做的,除了查清冯保的死因之外,最好把宫里的祸根也一并给除了。” 说到后来时,窦章已经又恢复成先前的严肃模样。粱书见他说的郑重,自然也不敢怠慢。 窦章点了点头:“走吧,再带你们去福宁宫瞧瞧。看谁不顺眼了,你就给我指出来。” 两人说完了私房话,回头去找陈影和江屿时,却见那两人正在太白池边上争论着什么。见到粱书冲他们挥手也不理会,江屿反倒冲粱书招手让他过去。 粱书看了看窦章,见对方没有反对,便快不走了过去。 “你们俩在这儿干嘛呢?” 江屿看了看陈影,便把粱书拉到了水池边上,悄声道:“这个脚印有问题,他不可能是冯保踩出来的。” 粱书一怔,没想到江屿竟然知道冯保,便问道:“我们对比过脚印的尺寸,应该是冯保的没错啊。” 江屿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也在查冯保的案子,其实刚才我就是去给冯保验尸了,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冯保死后起码在水里待了六个时辰,而且脚印的形状也有问题。” 粱书闻言一惊:“六个时辰!怎么可能!有人在亥时亲眼见到冯保从这里走下去的!而且那时才下过雨,土地松软,脚印踩得深些也很正常啊。” 江屿断然摇头:“我看过尸体了,可以确认他起码在水里泡了六个时辰,至于脚印,你看看你自己脚下就知道了。” 粱书闻言低头,才看见自己脚下踩的正是池水边阴湿的泥土地面,在他和江屿说话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在地上踩出了一双脚印。 粱书把自己的脚印与冯保的脚印做了一番对比,却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便想提问。 江屿不待他发问便解释道:“这里靠近池水所以泥土松软,大致可以和雨后的岸边做个比较。你看看,以你的身高体重,踩出的脚印深度也不过和冯保的脚印持平,可冯保的身材瘦小,以他的体重根本不可能踩出这么深的脚印,所以……应该是有人假扮成冯保的样子来骗人的。” 闻言,粱书的眼睛忽的眯成了一条细缝,嘴里慢慢挤出几个字:“难道是刘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十四 在冯保溺亡这件事儿上,刘全算得上是个关键人物。现场的脚印,死亡的时间以及亡魂索命的怪异现象,一切关键的消息竟全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 尽管当时现场的脚印和刘全的供词可以相互佐证,可如今看来,如果脚印根本就是他自己伪造出来的,那岂不是…… “不行,我还得问问刘全!” 粱书说着就要往凝翠园走,陈影却拦住了他。 “梁大人不必去了,刘全不在凝翠园。” 粱书的眉毛忽的一扬,惊讶道:“怎么?他叫云骑卫给抓了?” 陈影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刘全已经回福宁宫当差了。” 粱书的眉头紧蹙:“这个人的身份十分可疑,这么贸然让他回去福宁宫,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陈影点了点头:“还是梁大人想的周全,不过让刘全回去当差,可是窦总管的意思。” 粱书指着远处的窦章,讶异道:“他?你确定是窦总管的意思?” 陈影微微一笑,道:“钓鱼嘛,总要鱼饵的。如今鱼饵已经下了,就看鱼儿咬不咬钩了。” 粱书这才恍然,原来自己竟又是最后一个傻蛋,好在他当傻蛋也已经有了经验,倒也没有了先前的那种颓废的情绪,不过看着老神在在的窦章,他的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己是否也是他碗里的一块鱼饵呢? 果然还是当武将好啊。诶,不对,王崇恩不是也没看出来吗,他家可是三代的文官,还不跟自己一样也是个傻蛋?想到这里,他甚至还有些开心。 不远处的窦章看着忽然傻笑的粱书,心里也是一声叹息——真搞不懂清河到底看上他哪儿了? 虽然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不过他们的目的地却都是福宁宫。 福宁宫最早是太祖皇帝起居的所在,在皇城中,规模仅次于祭祀、典礼所用的大庆殿。太祖皇帝驾崩之后,便是太祖孝康皇后一直居住在这里。 太宗皇帝以孝治天下,为了不让母亲搬家劳顿,登基之后便搬到了紫宸殿居住。自那时起,福宁宫便一直是孝康皇后的居所。 孝康皇后长寿,薨逝时已近百岁,比他的儿子儿媳还多活了十几年。所以尽管福宁宫空出来了,可此后的君主却全都没有搬回去居住的打算。直到仁宗皇帝登基之后,才觉得这么大的宫殿空着可惜,便把这里定为嫔妃居住的所在。 整座福宁宫包括一座正殿和两座配殿,东西两侧各有廊庑,可以直抵后寝殿与东西耳房。正殿配殿加在一起。最多时曾有三位妃嫔同时居住。 不过当今天子赵昀喜好方术,沉迷炼丹之后便再没充实过后宫,是以福宁宫如今只住着陈妃和容妃这两位嫔妃。 陈妃年纪大些,居住在正殿。 四人来时已过晌午,初夏的太阳正烈,阳光透过隔扇斑斑驳驳地映出了满地的菱花。 门口的太监见是窦章来了,连忙上前见礼,听说是来找人问话的,便躬身领着四人进了宫门。 正殿前后各有出廊,用琉璃瓦铺就重檐歇山,总看咱家作甚!” 佟顺受了责骂却仿佛放下了心事似的,嗫嚅道:“冯保……好像是中邪了……” 窦章忍住了没有斥责,陈影也眯起了眼睛。 粱书用询问的语气向佟顺确认:“中邪?!” “是……头一天他就很不对劲,一直说有人在背后看着他,吃饭的时候还跟人拌了嘴,第二天他就病了,蒙着头躺在床上,谁靠近他他就骂谁……” 佟顺这话一出口,窦章便听不下去了:“谁给你的胆子,宫人病了竟然也不上报?疯成这样,要是伤了主子,你们谁担得起?” 佟顺闻言连忙以头抢地。 陈影忽然开口问道:“所以,冯保是白天在床上躺了一天,直到半夜时才悄悄溜走的吗?” 佟顺连忙点头:“正是如此,奴婢白天回来过两次,他都在睡觉……” “一派胡言!” 陈影不等他说完,便厉声呵斥道:“冯保被捞上来时,分明已经在水里泡了不止六个时辰,照此推断,他在酉时之前就已经死了,这你要怎么解释!” 此言一出,不仅是佟顺,就连刘全也是一惊。不及多想便赶忙跪倒在佟顺旁边,连声说着不可能。 “不可能啊!那晚我确实是亲眼见到冯保走下太白池的呀,岸边还有脚印可以作证!大人明鉴,酉时还没下雨,地上怎么留得下脚印啊!” 陈影板着脸看向刘全,一字一顿道:“或许,那脚印是你伪造的呢?” 刘全的眼睛瞪的老大,口中哀嚎道:“大人明鉴,奴婢哪有这种胆子敢在宫里装神弄鬼啊!” 他的话才说完,空气中便弥散出一股浓烈的尿骚气,几人皱眉一看,只见刘全的身下正有一片水渍慢慢散开。 窦章轻哼一声:“猴崽子,谅你也不敢骗咱家,赶紧滚到一边换衣服去吧。” 刘全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跑到隔壁去换衣服。 屋里全是尿骚味,佟顺忙着清扫尿渍。窦章便带着三人出了耳房,寻了个僻静的所在开始交换意见。 “小梁书,你怎么看?” 粱书皱眉思量片刻后,缓缓摇头:“听着都不太可信,可看着又都像真的。” 闻言,窦章微微垂下眼皮,转向陈影:“你怎么看?” 陈影的回答很简单:“刘全很可疑,他的尿不可信。” 听了陈影的话,窦章依旧没有表态,转向江屿继续问:“不知江先生可有高见?” 江屿原本正在沉思,被窦章的问话打断了思绪,愣怔了片刻之后,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厨房在哪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十五 听见江屿要找厨房,粱书马上接口:“你该不会还没吃饭吧?!你再忍忍,宫里的东西不是随便吃的,等出去了我请你吃好的。” 说到这儿,粱书还回头很鄙视的看了陈影一眼,嘀咕道:“我可不像某些人,大中午的竟然连顿饭都不管。” 陈影就站在他们身边,粱书的腹诽自然一字不落的全进了他的耳朵,黝黑的方脸顿时转成了紫色,神情尴尬的想要解释时,江屿却先对粱书摆了摆手:“你想什么呢!” 在这件事上陈影确实心虚,听见江屿开口竟是要为他解释,便暗暗呼了口气——想不到这郎中竟然要为自己解释,真不愧是方怡白的朋友!同时暗下决心,以后定要多多关照这个郎中。 江屿看着满脸不解的粱书和窦章,继续说道:“刚才佟顺不是说冯保病了,我是想再找他身边的人问问情况。” 窦章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开口却说道:“先生想的果然周全,不过冯保并不在膳房,他在福宁宫是负责打扫的。” 给江屿解释完,他便命人去把管事儿的叫来,不多时,便有一个身穿紫袍的太监匆匆赶来,见到窦章便跪倒行礼。窦章也不废话,开口便让他把与冯保有关的人都叫过来。 管事太监见窦章亲自带着云骑校尉和刑部主事过来问话,哪里敢怠慢,命人去找人后,便把四人带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才给几人上了茶水,外面便已站了六七个太监宫女。 江屿是个白丁,自然没有资格在宫里问话,于是便由粱书出面向众人打听起有关冯保的事情。 大家的说法基本还算一致,只说冯保虽然不善言谈,与人相处倒也还算融洽,自入宫以来便任劳任怨,极少与人产生龃龉。护驾有功之后,他虽然得了些赏赐,可职分却没做调整,尽管如此,平时做工干活儿也没见半分怨言。 大家都说他是因为嘴笨才得不到晋升,可粱书他们却心知肚明——冯保为了救陈妃竟亲手打断了陈妃的腿,这样的奴才没被打死就已经是皇恩浩荡了,怎么可能会有! 众人正在议论时,一个身材瘦弱的太监特别激动,指着自己淤青未退的眼窝愤愤道:“谁说他毫无怨言,我看他是敢怒不敢言!一定是怀恨在心又不敢对人说,把所有的怨气都憋在心里,要不怎么会突然发了疯呢!” 见终于有人说到正题,窦章便轻轻咳了两声,众人见机便都安静了下来等候询问。 “哦?你叫什么名字,快把冯保发失心疯的事情如实讲来。” 粱书说话时,目光紧紧锁定在对方脸上,这人倒不怕官,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后便说道:“奴婢刘华,在福宁宫负责洒扫,我俩值得是同一个班,平时相处也都融洽,可那天吃饭时也不知他发什么疯,好端端的忽然说我骂他,还抬手就给我了我一拳!大人您看,奴婢的眼睛现在看东西还有些模糊呢!” 刘华脸上愤懑的神情流露自然不似作伪,粱书便继续问道:“都说冯保为人本分,如果没有缘故,那他怎么会违反宫规对你动手?” 刘华虽然怨恨冯保,可听见粱书的问话时,还是思量了片刻才答道:“这事儿奴婢也觉得奇怪,我们都坐在一处吃饭,他突然就说我骂他,没说几句话就对我动了手。大人明鉴啊,当时与我们一起吃饭的人都能作证,奴婢根本就没骂过他,可他的眼神就跟要吃了奴婢似的!” 粱书看向人群,果然见到几个太监点头,算是为刘华作了证,便又问道:“那在此之前,他可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刘华想了想却什么都没有想到,便偷眼往身后的人群看去。正在此时,收拾好耳房的佟顺刚好赶了过来,刘华便向他问起冯保有无异常。 佟顺早有准备:“在这之前风暴一直都挺正常的,得了封赏之后,私下还说过想把赏钱捎回去一些给家里,可没过几天他就跟撞邪了似的,不仅跟刘华吵架,晚上睡觉也不老实,总说梦话。” 江屿附在粱书耳边嘀咕了几句,粱书轻轻扬了扬眉,略一寻思才继续发问:“你们平时吃喝的东西可有什么分别吗?” 管事连忙答道:“宫人们的吃喝都是膳房依照份例负责准备的,并不会有什么分别。” 粱书正要继续发问,佟顺却抢先说道:“不对,冯保吃的东西确实跟我们不一样!” 总管闻言大怒:“你们吃的东西都是一口锅里煮出来的,哪里会不一样?” 佟顺连连摆手解释:“我见他吃过一种红色的药丸!” 听到药丸时,久未开口的陈影忽然问道:“你第一次见他吃药是在什么时候,还有,你知不知道那些药丸的作用和来历?” 佟顺凝神想了片刻,才答道:“第一次见他吃药……好像是三月二十,那天是去内府局领灯烛的日子,我回房时他正在吃药,我问他吃的什么,他只说是治头疼的药,不过没说是从哪儿弄来的。” 陈影的眉头紧皱,与窦章耳语几句之后,窦章便命人去冯保居住的耳房查找与药丸有关的线索,不多时,就有人把一个小瓷瓶递到了窦章的手里。 小瓷瓶的胎底虽然规整,可釉质不够细腻,看做工应该不是宫中之物,便把瓷瓶递给了陈影,陈影摇了摇,见里面还有药丸在晃动,便在手心里倒了几颗。 药丸只如红豆般大小,其色如血,闻着有种奇异的腥气。陈影想不出要玩的出处,便又递给一旁的江屿。江屿接过药丸,闻过之后就分辨出其中有合欢皮和柏子仁等安神的药材。只是那股莫名的腥气令他不解——这种味道绝对不是草木能散发出来的味道。 陈影见江屿也认不出药丸的来历,便把药瓶交还给窦章处理。此时窦章的脸色十分难看,森森宫禁之中,竟然会出现这种来路不明的药丸,这岂不是把禁宫城防当成了笑话!若是有人借此对主子们不利,那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老太监的脸上忽然布满了阴霾,他仿佛看见十五年前的那只黑手再次伸进了帝国的心脏。 就在几人各怀心事的时候,佟顺的讲述还在继续:“冯保以前也有过头疼的毛病,不过那几次都是一觉睡醒之后就好了,可自从清明节之后,他的头疼病就越来越严重,到后来甚至连觉都睡不好了,想必他也是没了办法才从外面找了些药吃。” 粱书默默点头,陈影忽然问道:“经常有人往家里寄钱吗?” 佟顺一听这话就笑了:“您太高看奴婢们了,我们这些打杂的,每月的饷银也就刚够日常开销而已,哪有闲钱还能往家里寄啊。” “可你刚不是还说冯保想要托人给家里带钱吗?” 佟顺哦了一声,解释道:“冯保是得了赏钱的,他自然有资格往家里寄钱了。” 江屿又在粱书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粱书便问佟顺:“那冯保的银子到底寄回去没有啊?” 佟顺闻言一怔,嘴巴动了几下之后才摇头表示不知。粱书一见这表情,立时喝到:“大胆的佟顺,我看你不是不知,而是故意装傻吧!” 佟顺猛然抬头,一脸震惊的看向粱书,继而转向窦章口呼冤枉:“老祖宗明鉴啊,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啊!” 窦章挑眉看向粱书,却没有出言制止。粱书便冷哼一声:“人家几时吃药你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为什么偏偏说到银子时你卡了壳呢?” “奴婢万万不敢贪图冯保的赏银,要是不信的话,您可以搜……” 粱书不等他说完便发出一阵冷笑:“搜什么搜,我又没说你私藏了他的银子。“ “那您这是……” 粱书根本不理佟顺,转向窦章问道:“据我所知,宫人是不允许与宫外有所联系的,对吧?” 窦章微微点头:“不错,本朝律令严禁宫人私下与外人接触,违者……杖毙。” 随着杖毙二字出口,四周的宫人全都噤若寒蝉,再也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儿声音。 虽然律令写得清楚,可宫中总有些人能有机会与外人接触,这些人便利用这点儿便利为谋些私利,只是他们全都忘了,这可是条死罪。 粱书继续道:“姑且不论宫中的规矩如何,单以常理来说,不论是谁面对银钱交往时都会格外的谨慎,更何况是托人往家里送钱。如果冯保真的要这么做,那他必定要选择一个自己信任的人,而且这个人一定也帮别人做过类似的事儿,否则,冯保也不会生出给家里送钱的想法。” 粱书说完便看向窦章,窦章会意,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众人身前:“内宫不得与外人接触,这是祖制,犯了就是要掉脑袋的。不过咱家可怜你们,给你们一个机会,只要你们说出是谁在宫里暗通款曲,咱家就免了你们的责罚。” 话音落下,人群中却迟迟没见有人站出来。窦章冷哼一声,继续道:“咱家给你们这机会也不过是想省点儿时间,要是都没人说的话,那就交给奚官局好了,想必陈兴林有办法能让你们开口。” 听见窦章提到陈兴林的名字,人群中渐渐想起了议论声,不多时,便有几个人站出来指认佟顺,有人托他往家里寄钱,有人求他从宫外采买。 窦章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挥手让大家安静,看着佟顺冷声说道:“佟順,竟然敢往宫里夹带私物,你好大的胆子呀!冯保吃的药丸应该也是你带进来的吧?” 窦章的话仿佛冬夜的雨雪,只是听了就让人血液发凉,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佟顺的身上,可他却仿佛毫无所觉一般,纹丝不动的保持着以头杵地的姿势。 还是江屿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佟顺喊道:“快掰开他的嘴,他要自尽!” 他的话音还未落,陈影已经飞掠至佟顺身前,一把捏住了对方的下巴。手上正要发力时,却忽然闻到一阵异香——碧落黄泉! 甩开佟顺的陈影快步闪开,招呼屋里的人屏住呼吸退到户外。江屿跟在窦章后面往屋外走,路过佟顺的尸体时,他竟然看见佟顺在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十六 随着佟顺服毒自尽,不仅让冯保之死仅存的线索也随之崩断,碧落黄泉的出现,又在陈影和窦章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本朝立国之初可谓举步维艰,内有贪官权臣为非作歹,外有异族战士虎视眈眈。太祖为了尽快改变朝中的局面,便秘密组建了一直暗卫,它的职责除了暗中护卫皇帝之外,还广布于朝野,自诩为皇帝的第三只眼和第三只手,能见陛下所不能见之事,杀陛下所不能杀之人。 没有任务时,他们便是皇帝的耳目,暗中收集百官动向,一旦发现有大逆不道的言行,便会行使监事之权向上告发。有需要时,便依照指令行事,暗杀、抓捕无所不为。 暗卫始于太祖,兴于太宗,碧落黄泉与黑尾乌骓,既是夺命的杀器,又是震人的标记,‘黄泉幽冥’所到之处无不令人胆寒。却因行事狠辣在仁宗一朝时险些被废除。 仁宗以仁治天下,素来不喜暗卫的作风,便一再压缩暗卫的权利,以至于承天之变发生时,他身边连个像样的护卫都没有。 自承天之变后,代宗皇帝再次重用暗卫,对忠于仁宗一脉的朝臣进行了一番血洗,从此之后,朝中再无反对之声,暗卫便也随之偃旗息鼓。 代宗得位之后,战北境收南蛮开商路重农事,二十年苦心经营终成隆庆盛世,即便他的文治武功如此显赫,终因得位不正和屠戮朝臣这两个抹不去的污点,在崩逝之后只得了一个代宗的庙号。 正因如此,皇帝赵昀登基之后便有意收缩暗卫的职权,只把暗卫散布在宫中各处,作为护卫宫禁之用。从此,暗卫便成了名副其实的暗卫。 可随着佟顺的自尽,陈影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踩中了一个陷阱,一个针对暗卫的陷阱。 从江屿的推断来看,冯保的死亡时间应该在酉时以前。可佟顺却说冯保整天都在卧床,直到半夜时才忽然消失不见的。单从这点来看,他就有着洗不清的嫌疑,而且他与宫外勾结暗通消息也是一桩大罪,两桩罪责无论哪件都是一死,可问题是,几乎所有对他不利的证词都是他亲口说的,被人揭发之后又在第一时间服用‘碧落黄泉’自尽。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顺利、太过突然,只怕整座福宁宫的人都知道佟顺是服用碧落黄泉自尽而死的。没办法,碧落黄泉实在太有名了,即便没有见过,可它杀人后会发出异香的特性却是天下皆知。 护卫宫禁是暗卫的职责,如果有暗卫在宫中杀人又畏罪自杀,那暗卫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毕竟,咬主人的狗留不得。 而且这件事对暗卫的打击是单方面的,即便陈兴林能够证明凶手是外人假冒的,可外人终究分辨不得,从此以后,暗卫便会成为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无法被主人分辨的狗,同样留不得。 佟顺的尸体还在原地没有移动,就像块圆溜溜的石头摆在地上,远远看着还有几分滑稽。可此时看在陈影的眼中,这具尸体又是那么的可怕,可怕到能让二百年的暗卫制度彻底崩溃。 原本以为凶手的目的不过是弄死一个太监,却万没想到,他的目标竟是整个暗卫。 想到陈兴林那张不苟言笑的死人脸,陈影便在心中安叹了一声,转身对窦章施礼道:“此事非同小可,本将这就出宫去向云骑司使通报,宫中之事就全由窦总管先做主吧。” 陈影说完,只等窦章点头便要告退,可窦章却迟迟没有说话,陈影抬头看时,只见他双目微眯,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又等了片刻,窦章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厉色。进而对陈颖吩咐道:“陈校尉,你立刻去把福宁宫封了,从此刻起,福宁宫只许进不许出。记住,就算是只苍蝇也决不能飞出福宁宫的墙头去。” 陈影猛然抬头,正要拒绝时,窦章却对他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佟顺这事儿如果传出去了,不仅是陈兴林要完蛋,只怕你们云骑司也难保可以独善其身。” 听窦章这么一说,陈影的额上立时也布上了一层细汗:“可封宫也只能封锁一时,时间久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窦章点了点头:“自然不能太久,太阳落山之前咱们就得有个结果。” “什么结果?” 窦章微微一笑,脸上的肌肉随之抽搐了几下:“当然是要揪出福宁宫里的鬼了,咱家倒要瞧瞧,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陈影不无担心的问道:“如果日落之前咱们找不到真凶呢?” “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福宁宫失火呗。” 轻飘飘的一句话,听在陈影的耳朵里却是刺骨的寒冷,尽管他极力压制住了心中的情绪,可眼角还是不自觉的抽动了几下。 “要不要通知陈兴林,有奚官局一起查的话,成功的把握应该更大一些。” 窦章冲着佟顺的尸体努了努嘴,摇头道:“谁知道那家伙是否真实陈兴林的手下?在弄清这人的身份之前,我信不过陈兴林。” --- 就在窦章与陈影焦头烂额的时候,江屿正蹲在一颗月桂树前看蚂蚁搬家。 小小的蚂蚁密密麻麻排成一列,浩浩荡荡地向着树干进发。江屿看了一会儿,忽然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小块干饼渣滓,他小心地把渣滓捏碎,洒在了蚂蚁搬家的必经之路上。 放在平时蚂蚁一定会捡起地上的面渣滓。可令他惊奇的是,此时的蚂蚁竟然对地上的食物不为所动,而是义无反顾的继续着搬家大业。 正在他由衷佩服蚂蚁纪律严明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女声:“蚂蚁搬家,大雨哗啦,看来又要下雨了呢。” 这个声音中充满了端庄与温柔,江屿立时起身回头,只见眼前正有几个宫女推着一辆轮车,轮车上坐着一个身穿华丽宫装女子。说不上眉眼如画,却别有一番动人的温婉,即便眼角已经挂上了细纹,却仍难掩年轻时的美貌。 一为年长的宫女见江屿不仅没有跪倒行礼,而且还直勾勾的盯着自家主子,不由大怒:“哪里来的野人,竟半点儿礼数都不懂,来人啊!把这来历不明的家伙送到掖庭局去!” 江屿这才想起自己正身处皇宫,眼见着身边围拢而来的太监越来越多,江屿连忙跪倒解释:“别别别,别误会!在下不是坏人,是窦总管请来帮忙的!” 年长宫女还要发作,可听到窦章的名字时心下却是一惊——这人臭烘烘的,竟然是窦总管“请”来的?于是便不由自主的降低了音量:“管你是谁请来的,见到陈妃娘娘还不避让,可是要忤逆犯上吗!” 江屿一边行礼一边解释:“在下是个郎中,刚才见这位姐姐……啊不是……见这位娘娘身上有伤,便下意识的用了望字决。实在不是有意冒犯,还请娘娘恕罪!” 年长宫女听说江屿是个郎中,便嗤笑道:“江湖郎中的伎俩糊弄别人还行,在我们娘娘面前还是省省吧……” 宫女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陈妃抬手打断了:“先生是窦总管的客人,不得无礼。” 宫女听见之后,立时垂首闭口不言。 陈妃微微一笑,对江屿说道:“窦总管他们在宁心斋,先生怎么不去帮忙,反而跑到这里来看蚂蚁了?莫非是在偷懒?” 江屿连连摆手:“我可没有偷懒,我是想着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还不过来找找线索的。” 陈妃秀眉微蹙,疑惑道:“这里是本宫的花园,你说这里有线索?” 江屿闻言便腼腆一笑:“我也只是过来碰碰运气的。” 陈妃温婉一笑:“你看蚂蚁看的这么认真,想必没找到想要的线索吧?” 江屿闻言,晃了晃手里包着东西的帕子:“找是找到了,不过还不能确定。” 陈妃的脸上闪过一抹讶色,好奇道:“你在花园里找到了什么,能不能让本宫看看?” “当然可以。”江屿边说边打开了布帕,陈妃凝神一看,却见帕子上托着的竟是一颗细细长长的白蘑菇,不由疑惑道:“这蘑菇倒并不常见,怎么,难道这蘑菇有毒?” 江屿小心的把布帕包好,这才解释道:“这种蘑菇叫白鬼伞,吃了会死人的。不过我有个朋友,可以把白鬼伞制成迷药,让吃了药粉的人产生幻觉。而且这蘑菇是蜀中的特产,既然会在这里出现,那便说明十公里有人曾在这里用过蘑菇粉。” 听了江屿的话,陈妃倒也来了兴趣,正要追问时,身后却传来窦章的声音:“奴婢窦章,参见陈妃娘娘。” 见来人是窦章,陈妃只好暂时收起好奇心,转身应道:“窦总管不必多礼,您来找我,想必是遇到了难事?不妨说来听听。” 窦章原本还想了些借口,见陈妃说的爽快,便索性实话实说,把佟顺的事情对陈妃又讲了一遍。听说事关暗卫与朝廷安危,陈妃对窦章的要求自然满口答应。对身边的那位年长的宫女吩咐了几句,年长宫女便领命去了。 见窦章来了,江屿便准备起身回到宁心斋去查看佟顺的尸体,窦章却告诉他,碧落黄泉的毒性未散,暂时还不能靠近。江屿便把发现白鬼伞的事情对他说了。 窦章听过之后,不无忧虑的对陈妃说道:“宫里出了这么多事儿,都是老奴处事不周,害娘娘身陷险境,此事之后,老奴立刻把福宁宫里的人全换了,一定保证您的安全。” 继而转向江屿说道:“虽然发现了白鬼伞,可终究做不得证据,不知先生能否找到白鬼伞与冯保、佟顺有关的证据呢?” 江屿看着手里的蘑菇有些为难:“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只是我的手边没有工具……” 不等窦章说话,一旁的陈妃忽然接口道:“若是医家寻常使用的工具,本宫这里倒是还有一套,不知合不合用。” 江屿哦了一声,连忙道谢。 陈妃微微一笑:“那就请先生随我来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十七 在福宁宫的后殿,有一间并不起眼的房间,人们只知道这里存放着陈妃父亲的遗物,平时都用一把锁头锁着,除了陈妃和少数几个心腹宫人之外,鲜少有外人进去过。 所以,当陈妃领着窦章和江屿走进那房间时,许多宫人都在猜测,莫非这郎中和陈妃的父亲有什么关系吗? 陈妃的父亲是前任的太医院院正陈瑞昭,老人家几十年精研医术,听说卸任之后还又收了几个徒弟,看这郎中的年纪不大,或许就是陈老爷子的关门弟子也说不定吧。 轮车上的陈妃自然猜不透别人心里的想法。指着房里的几架书册介绍道:“这里放的都是先父的遗物,这些是他留下的医书和笔记,那边还有些医案。” 江屿看着码放整齐的书册和医案着实赞叹了一番。 轮车再往里走,陈妃便指着前面的一张台案说道:“这是先父曾经用过的台案,这里的工具不少,先生看看是否合用,能用上的便尽管取用吧。” 台案很大,约么有八尺见方,只比单人的床铺略小一些。被蜂蜡细心擦拭过的表面反射着光泽,将榉木特有的花纹映得宛如荡漾的水波。 台面上整齐的摆放着医家常用的器物,大到炭炉、铡刀,小到脉枕、戥子,应用之物一应俱全。台面上最显眼的便是一个红木的药箱,箱子里密密麻麻放着许多瓷瓶瓷碟,瓶子上原本都贴着标记,或许是太久没人用过的缘故,标签已经从瓷瓶上脱落到箱子底上。 江屿随手打开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一粒姜黄色的药丸,只在鼻端嗅了嗅,眼中便闪过两道惊异的神采:“这是大还阳丹?!” 江屿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着手中的丹药:“这真的是大还阳丹?” 宫女见江屿竟随意打开了药瓶,便要呵斥,却听陈妃笑着说道:“想不到先生竟也识得大还阳丹,先父当年为了这瓶药可是费了不少精力呢,诶,与其让它留在这里不见天日,还不如让先生拿去多救几条人命。” “这……会不会不太好啊……这东西很贵……很贵重的……” 听陈妃这么说,江屿的眼中立时便有铜钱状的光芒闪出,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手上却早把瓷瓶揣进了怀里,只把陈妃身后的宫女看得咬牙切齿。 陈妃笑着看他把瓷瓶收好,便指着台面问道:“这里的东西可还合用?” 江屿又扫了一眼台面,盘算了一下,道:“不知宫里有没有酒?越烈越好。” 陈妃虽然不知道江屿要做什么却也没有多问,只让身后的宫女去取酒。在这期间,江屿也没闲着,在寝殿门前生起了炭炉,又找了个大号的瓷碟子当做烤盘,开始烘烤‘白鬼伞’。 又是要酒又是烤蘑菇,窦章被江屿搞得莫名其妙,竟疑心这人是不是饿了,便轻咳了一声:“这白鬼伞是毒蘑菇吗,又不能吃,你烤它干嘛?”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蘑菇生的不能吃,熟的也不能吃……” 窦章挑了挑眉:“怎么,半生不熟的就能吃了?” 江屿咧嘴一笑,摇头道:“半生不熟的也不能吃,不过烤干之后研磨成粉,喝汤的时候加一些,那味道却是极好的。” 这一次,不仅是陈妃身后的宫女,就连窦章也觉得这郎中行事孟浪,竟然在嫔妃寝殿门前生火做饭,不由转头看了看陈妃,只要对方的脸上稍有不悦,便要带江屿离开,可陈妃不仅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看得津津有味。见窦章看向自己,便笑着解释:”蘑菇入药前,都是要焙干磨粉的,记得先父曾经提到过一种名叫毛头鬼伞的蘑菇,入药之后可以提振食欲消除倦怠。只是不能与酒同服,不然便会中毒。想必那白鬼伞也有类似的功效吧?” 听陈妃这么一说,江屿的眼中立时现出赞许之色:”不错,鬼伞蘑菇都有剧毒,只有焙干之后才能配伍成药,白鬼伞能让人产生幻觉,南疆的巫师就是把白鬼伞的粉末加进汤里,信众喝下之后就能看见神灵。” “神灵?”陈妃问话时,眼中满是好奇:“喝汤就能看见神灵?” 江屿哈哈一笑,摇头道:“当然是假的了,他们看见的神灵都是中毒之后的幻觉。如果喝汤就能见到的神灵,只怕最多也就是个汤神。” 陈妃噗嗤一笑,身后的宫女脸上的表情和也和缓了些。 正在这时,宫人送来了高粱酒还有一只黑陶碗。窦章本以为江屿要酒,是为了和蘑菇粉放在一起验证功效的,却不料他把两粒鲜红的药丸扔进酒碗之后就不管了。 小小的一丛蘑菇在炭火的焙烤之下,慢慢枯萎变黄,进而有奇异的香味飘散出来,与浓烈的酒气混在一处,引得人食指大动。香气越飘越远,不断有宫人被香气吸引而来。 好在蘑菇熟的很快,没过多久便被江屿研成了细细的粉末,最终被很小心的装进了一个白瓷瓶子里。 瓶塞塞好的那一刻,江屿长长的呼了口气:“大功告成!” “这就可以了?你不是要做实验的吗?” 窦章说话时眼角的皱纹动了动,心中疑惑——这郎中不会真的是来做调料的吧? 江屿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现在还没到时候,我要先看看冯保吃的药丸究竟是什么东西。” 江屿说话时已经端起了酒碗,只见碗中的药丸已经溶化,澄清的酒液被染成了红色,隐约可以见到碗底沉淀着不少渣滓,而水面上却漂浮着许多白点。 江屿取了一根竹签,挑起一粒白点,在阳光下仔细观察了起来,良久后才把竹签举到了窦章面前:“果然如此,公公您看,这就是冯保头疼的原因了。” 江屿手上的竹签比串糖葫芦的竹签还要细上许多,尖儿上的白点儿也只比针鼻儿大上一点儿。窦章凑到近前眯着眼瞧了半晌,才隐约看见那些白点似乎正在蠕动,便疑惑道:“这是药里生蛆了吗?” 江屿点头:“是虫子没错,不过是有人特意加进去的食脑虫,这东西若是进了肚子,就会啃噬人的脑髓,人就会发疯,到最后,整个脑袋里就只剩下一包虫子。” 窦章一听那白点是食脑虫,立时惊叫着后退开几步,拦到陈妃身前对江屿呼和道:“还不快把那肮脏东西扔了!” 江屿却正色道:“扔不得啊,这东西轻易弄不死的,要是飘进谁的嘴里可就大大的不妙了,不过您放心,食脑虫的幼虫怕酒,沾了酒就活不成了。” 江屿的话音还没落,周围看热闹的宫人便做鸟兽散,除了他和窦章,便只有推车的宫女还在陈妃身侧,正一脸疑惑的看着江屿。 冷汗顺着窦章脸上的皱纹缓缓滴落,他颤手指着江屿冷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千万仔细了!” 江屿随手把竹签头插回到酒碗里,转向窦章道:“佟顺身上的毒气应该也散的差不多了,咱们先回去看看吧。” 窦章早就想把江屿带走,一听这话便赶忙只向陈妃告辞。临走时,江屿还冲陈妃阳光一笑,看得推车的宫女又是一阵嫌恶,倒是把陈妃逗得呵呵直笑。 窦章当然不会理会宫女的反应,跟陈妃打过招呼之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两人回到前面时,佟顺的尸体已经被已到了杂物间里,门口有梁书把守。见窦章领了江屿回来,便好奇的问起他们的进展。 窦章心中烦闷,也不理会梁书,梁书心下了然——线索果然没那么好找。不过与他错身之时却轻轻说了一句:“有些发现,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先让我看看佟顺的尸体再说。” 梁书猜测他又在扮猪吃老虎,便强压住心中的惊喜与好奇,故作沉重的拍了拍江屿的肩膀,看着就像是在安慰江屿似的,领着他进了杂物间。 进门之后便看见佟顺的尸体被放在了一张桌子上,经过这一个时辰,已经没有新的毒气产生,只是凑近尸体头部时,还能隐隐闻到些令人头晕的馨香。 此时的佟顺皮肤已经变得灰白,圆圆的胖脸上鼻孔已经松弛放大,一双小眼睛也早已没了神采,可不知为何嘴角却依然保持着诡异的笑容,仿佛在讥笑身前的几人。 窦章被这死人看得浑身都不自在,便催促江屿尽快开始验尸,江屿耸了耸肩,无奈道:“这儿连一把刀都没有,我怎么验啊。” 窦章一听这话,忽然响起江屿说的食脑虫,一想到冯保的脑袋里正有无数的肉虫子纠缠啃咬,他就开始担心江屿要破开佟顺的头颅,眼角便难以抑制地一阵抽搐:“刀?你想都别想!” 江屿挠了挠头,有些为难的说:“既然什么工具都没有,我也只能看看外表了哈。“ “行行行,你赶紧开始吧!” 在窦章的连声催促下,江屿这才开始检查佟顺的尸体。人就是在他们面前死的,所以在确认他周身上下并无淤痕外伤之后,江屿便开始检查尸体的嘴巴。 只往里看了两眼便惊讶道:“好奇怪啊,这人并不是暗卫。” “什么意思?你怎么能确认这人不是?” 江屿指着佟顺的嘴巴解释道:“暗卫不是会把毒药藏在牙缝里吗,可你们看,佟顺一颗牙都不缺呀。” 梁书的眼睛一亮:“所以,佟顺只是咬碎了毒药自杀?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窦章的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直视着江屿说道:“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暗卫会把毒药藏在牙齿里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十八 宁见皇帝怒目,不见窦章眯眼。 宫人的这句调侃虽然荒诞,却也足够表明窦章在皇宫中的威势。得罪了皇帝最多不过一死,要是被窦章给盯上了,那才真是生不如死。 梁书被窦章的表情吓了一跳,江屿却若无其事解释道:“之前跟梁大人一起查案的时候也见过一具尸体,那人就被拔掉了一颗牙齿,在空出来的位置上藏了一粒琉璃珠子。” “哦?” 窦章闻言转头看向梁书,梁书连忙点头:“就是前阵子突然出现在大理寺的那具无名腐尸,您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就是突然出现在大理寺敛房里的无名腐尸?”窦章满面狐疑的询问梁书,见对方点头,才又问道:“尸体在大理寺,跟你刑部有什么关系?” “老刘……啊……刘尚书命下官调查京城中出现的怪事儿,这件事儿也算其中之一……” 窦章眯着眼上下打量了梁书一番,才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小子也敢跟咱家耍滑头了。” 梁书心中一惊,却不知道自己说的哪句话出了纰漏,便在脸上挤出来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道:“小子哪儿敢在您面前说谎,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呀。” 窦章冷哼一声:“那件事儿从来就没报到刑部去,刘培中又怎么会让你去调查?” 此言一出,正好插在梁书的软肋上,不由缩了缩脖子。 窦章见他没有狡辩,便继续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即便你要查案也得按章程办事儿,要是每个官员都像你这样不守规矩,那下属要如何管教?百姓要如何治理?小梁书啊,既然做了朝廷的官员就要有个当官的样子,别总拿自己当纨绔,也不能总耍小聪明,要知道,你的一言一行可全都看在别人眼里了!” 梁以为会受一番斥责,却没想到窦章竟会给他说起了大道理,言辞不算激烈,语气却很严厉,字里行间竟有几分对晚辈的失望之情,听得梁书满面羞愧。 “总管教训的对,小子受教了!” 窦章点了点头便不再搭理梁书,转向江屿继续道:“所以,佟顺确实是自己咬破了极乐丹自尽的喽?” 江屿点了点头,毕竟佟顺就死在众人眼前,肯定是自杀无疑,唯一的问题是,他的极乐丹是从哪里来的。 窦章显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佟顺的自杀,既切断了调查的线索又把嫌疑栽赃给了暗卫,可说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策。可他们做戏又不肯做全套,偏偏在牙齿上露出了纰漏,就连江屿这种外行都知道暗卫的毒药是藏在牙齿里的,他们要是真要治暗卫于死地的话,又怎么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呢? 是因为事出仓促,怕拔牙后的伤口来不及愈合?还是说……这也是他们有意为之?是了,如果牙齿不能作为验证身份的证据,那陈兴林岂不是更难洗脱嫌疑了吗?! 念及此处,窦章的眼中忽的射出两道精光,对梁书吩咐道:“快去把陈影给我找来!” 梁书见他的脸色凝重便也没有多问,迈开长腿便跑出去找陈影。门才关上,窦章便又走到江屿身前沉声说道:“没有极乐丹,没有碧落黄泉,你记住了吗?” 江屿没有多问,只是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算是默认了窦章的要求,之后便又去检查佟顺的尸体了。 一时间,杂物间里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好在没过多久房门便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正是气喘吁吁的梁书和满面忧色的陈影。 窦章也不绕圈子,直截了当的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听得梁书和陈影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一时间室内静的落针可闻。 终于还是窦章打破了沉默:“事关重大,看来得麻烦陈校尉跑一趟奚官局,把这里的情况告诉陈兴林,让他早做准备,如有必要,做的出格些也无妨。” 陈影应诺一声后便出了杂物间,快步向着宫门走去。陈影一走,梁书便又凑到了江屿身边,用胳膊肘拱了拱正在扣佟顺指甲的江屿,问到:“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江屿皱眉摇了摇头:“这个佟顺个不会武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梁书挑了挑眉:“你怎么看出他不会武功的?” “呐,你看,这个佟顺虽然看着挺壮实的,可他身上却几乎没什么肌肉。你再看他的手,虽然关节粗大而且满是老茧,可一看就知道那些老茧全是干粗活儿留下的,粗大的关节也是因为冬天受寒留下的病根。再者,刚见他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他走路有点儿瘸?” 梁书点头,江屿便撩起了佟顺的裤腿,指着上面的几处淤青说道:“你看这些淤青,一看就是自己不小心撞的。你说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习武之人。” “确实啊……”梁书说话时,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一个疙瘩,似是喃喃自语道:“要是这样的话,那他的极乐丹是从哪儿来的啊?” 江屿与他站在一处,也正看着佟顺的尸体暗自嘀咕:“他的赤心丸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正在两人出神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窦章的声音:“这还用想吗?福宁宫里的正主不是还没露头呢吗。” 江屿闻言,忽的以拳砸掌哎呀了一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儿似的。 梁书见状便猜测他或许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连忙追问他想起什么来了,江屿看了看梁书又看了看窦章,十分不解的问道:“这都一天没吃饭了,你们都不饿的吗?” 福宁宫,福宁殿。 自建成以来,二百年间还从未招待过外臣,谁也没想到,一向贤良淑德、循规蹈矩的陈妃竟然会打破了这个先例,在福宁殿里设了席位招待梁书和江屿。尽管窦章在宫中的地位超然,可与嫔妃之间毕竟主仆有别,总是上不得台面,便只让他去膳房慢慢享用。 一间大殿空荡荡的,只摆着梁书和江屿的两个席位,每人面前都摆着同样的五菜一汤,尽管没有山珍海味,可御厨的手艺也是当真了的,单是那一道文思豆腐汤就不是外面能喝到的。而且每人身后还各站了两位宫女,随时准备为他们斟酒布菜。江屿出身江湖从小散漫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种伺候,一顿饭吃完,愣是没尝出这御膳究竟是什么滋味。 两人才吃完饭,窦章就和坐在轮车上的陈妃一起来了前殿。 陈妃看江屿桌上剩了不少饭菜,便和声问道:“怎么,宫里的膳食不合口味吗?” 江屿当然不能说他是因为不习惯被人伺候所以才吃不下饭,便随口敷衍了一句:“还好还好,只是略清淡了些。” 梁书一听便皱了眉:“清淡吗?怎么我吃那道芫**鸽还觉得有点儿咸呢?” 窦章不耐烦看眼前的两个小子眉来眼去,便轻咳了一声,道:“陈兴林刚才已经把福宁宫的守卫全都换了,只等明天一早请示过陛下之后便要彻底搜查福宁宫。虽然这里已经没有你俩什么事儿了,不过在明早解禁之前,你俩也只能住在这里了。” 江屿还没说话,梁书第一个就急了:“这不合适吧!我是外臣,怎么可以在后宫留宿!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 窦章不等梁书说完便挥手打断了他,呵呵一笑之后,才道:“怕什么,大不了就留在宫里陪咱家呗做个伴儿好了。” 一听这话梁书赶忙捂紧了裤裆,义正言辞的拒绝窦章的建议。 陈妃看梁书满脸的紧张,便强忍着笑意说道:“你放心吧,在这里还没人敢把你梁小侯爷留在宫里当差呢。不过规矩还是要守的,本宫和窦总管商议过了,你们就在偏房暂住一晚,这么安排可还满意?” 陈妃所说的偏房,指的就是江屿下午去过的那间库房,里面存放着陈妃的父亲——前太医院院正陈瑞昭的遗物。一想到那些码放整齐的医案笔记,江屿的眼中便满是憧憬和向往,也不管梁书是否反对,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好呀好呀!正好可以学习一下陈老前辈的笔记!” 陈妃很喜欢江屿的率真,想都没想便笑着点头应允,又把身后的宫女给气的咬牙切齿。 窦章看梁书似乎还有话说,便抢先说道:“你们在房里怎么闹腾都行,只是记得千万不要出宫,外面全是陈兴林安排的高手,他们可分不清哪个是凶手,哪个是梁小侯爷。” 陈妃讶然道:“凶手?佟顺不是自杀的吗?” 窦章肃容躬身给她解释道:“佟顺确实是自杀,只是他自杀用的毒药还没找到出处,老奴盘算着,这福宁宫里只怕还有内鬼没挖出来。” 闻言,陈妃的脸上渐渐笼上了一层忧色:“这福宁宫里全是老人,连本宫都看不出谁有问题,那陈兴林又能有什么法子?” 窦章微微一笑:“他也是人,能有什么法子,无外乎挖地三尺和严刑逼供而已,您放心,奴婢还从没见过有陈兴林敲不开的嘴。” 听窦章的意思,陈兴林竟是要把福宁宫的宫人全部抓走,侍奉在前殿的太监宫女登时跪倒了一片。 陈妃毕竟出身杏林世家,心地最是柔软,不等宫人们哀求便先变了脸色:“这……这怎么行!” 窦章似是早有准备,微微一笑道:“娘娘放心,陈兴林自有他的手段,您别忘了,害死冯保的凶手不是也没抓到吗,只要让陈兴林搜上一搜,保准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十九 陈氏一族世代行医,传到陈瑞昭这一代时,已是举世闻名的杏林世家。陈瑞昭排行老大,后面还有两个弟弟。论起资质他不及二弟陈瑞兴,说到灵气他不及三弟陈瑞泽,可陈老爷子就是看中了陈瑞昭的品行,将一身本领毫无保留的教给了他。 陈瑞昭常识汜博医术精深。诊病治疗不拘古法,兼采众家之长。治病用药皆遵从临床必要,从不受本草经书限定。所下的药方矫捷多变疗效显着。他不只精于内科,而且兼擅外科、妇科、小儿科与五官科。并对养生、食疗、针灸、防备、炼丹等都有研究。 老人一生行医不求闻达但求利人,最大的遗憾,却是没能救活自己的溺水的儿子,以至于将近十年闭门不出,直到其父过世,他奉命接任太医院院正时才又重新出山。 太后深喜陈瑞昭的为人,不忍他老而无子,便下懿旨为其赐婚,一年之后育有一女,取名兰芝,便是后来的陈妃。陈妃自幼聪慧深得陈瑞昭喜爱,可他的两个弟弟却以医术传男不传女的祖训相挟。陈瑞昭一怒之下便封存了自己的医书和笔记,又在太医院做了十几年的院正,终于在十四年前驾鹤西游,陈氏一族延续近两百年的杏林传奇就此落下帷幕。 陈瑞昭死后不久,他的两个弟弟就去陈家索要医书、笔记。兰芝母女毕竟是一介女流,无奈之下便求人向太后陈情。兰芝的母亲毕竟是太后赐婚,听闻他们母女受尽了陈氏族人的欺侮,便做主把兰芝收入了宫中,连带着陈瑞昭毕生的心血就此深藏于宫中。 “哎呀!这陈老爷子用药真是精妙啊!” 江屿认真翻阅着陈瑞昭的笔记,不时便会发出一两声赞叹。只苦了一旁的梁书,既看不懂医书,又被江屿吵得睡不着觉,只能愁眉苦脸地坐在软垫子上发狠。 “我说江屿,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江屿头都没抬,随口回道:“啊?说话?我这不是一直都在跟你说话吗?” 梁书被他气的脸都绿了,随手抓起枕头丢了过去,怒道:“你那叫自言自语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消失的这段时间我们找你找的有多辛苦!赶紧给我老实交代,这些日子你跑哪儿去了?” 江屿听见风声赶忙躲开,生怕枕头砸坏了书册,便说道:“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慈悲院,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也赶紧过来帮我找找。” 梁书呸了一声:“你诚心恶心我是不是?我哪看得懂医书!”说到这儿,他哼了一声:“反正时间还早,你就自己慢慢看吧。” 江屿看了看蜡烛,摇头道:“咱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你赶紧过来帮我找找这里有没有关于蘑菇的记载。” “找蘑菇?诶对了!听说你下午的时候在这儿烤蘑菇来着?” 尽管梁书嘴上说着不管,可还是来到江屿身边,看了看满架的书册,叹气道:“赶紧给小爷说说,你要找的是什么蘑菇?” 江屿一边翻动书册一边说:“鬼伞。” “哈?你说什么散?” “鬼伞,鬼!伞!” “鬼伞?这名字倒是少见,你放心吧,小爷我虽然识字不多,不过天亮之前保证能给你找到这个什么鬼伞!” 梁书说着就从医案堆里随便取出一册开始翻阅,江屿却叹了口气道:“哪能等到天亮啊,依我看,最多还有一两个时辰而已。” 梁书挑了挑眉,不解道:“你着什么急啊,只要你不出门,看到天亮也不会有人管你的。” 江屿却用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真以为窦章会等到明天再做调查?” “呃?他不是说在等陛下的旨意吗?” 江屿默默摇头:“封锁福宁宫时他都没去请旨,怎么做些调查反倒要去请旨了呢?” 梁书的眉毛忽地一扬:“我去?老家伙这是要打草惊蛇?” 江屿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梁书见他不说话,便用胳膊肘拱了拱他:“诶诶诶,说实话,你们是不是已经有目标了?要是有目标的话,咱们还在这儿找什么蘑菇啊?” 江屿瞥了梁书一眼,无奈道:“目标确实是有的,只不过这个人应该不是主犯就是了。” 梁书瞪着江屿狠狠眨了眨眼:“什么?你是说福宁宫里不止一个内鬼?” 江屿重又拿起手上的医案,一边看一边给梁书解释:“当然不止一个,佟顺先做伪证又用极乐丹自杀,在冯保之死上,他肯定是有问题的。可是根据我的推算,冯保的尸体最晚在申时前后就已经泡在太白池里了。而那天佟顺一直都在宫里干活儿,很多人都是他的人证,那么问题就来了——到底是谁,用了什么方法把冯保挪到了太白池的?” 梁书闻言连连点头:“是了!你们不是还说太白池岸边的脚印也有问题吗,诶?你说会不会真的是刘全做的?” 江屿又耸了耸肩,无所谓的说到:“现在想那么多也没用,你还是赶紧跟我找蘑菇吧。” 梁书见江屿不再说话,便也耐着性子翻起了。他本是个看书就困的体质,原本以为医案之类的东西会特别晦暗枯燥,谁知翻了几页之后竟是如获至宝。 梁书看的这一卷,恰好是陈瑞昭晚年所述,记载的多是宫中贵人所患的疑难杂症。比如孝恭太后便秘,最长的一次,曾经半个月不曾出恭。再比如代宗陛下似有癔症,常在睡梦中惊醒,最严重时甚至差点儿掐死闻声而来的太监。 诸如此类的事件记载了很多,要知道这可都是宫闱秘闻,放在哪里都是极佳的谈资。梁书看的入迷,厚厚的一本书册不知不觉便被他翻到了最后。 看到最后一个病例时,梁书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停了一拍——‘咸平二年,东宫起无名火波及寝宫,太子济颜面受损,乃取黄芩、黄柏、黄连、栀子,以天山雪莲为引,取无根水熬煮成膏,半月后仍不可愈。帝怒,乃命臣施以换颜之术。术成,太子济容貌恢复如初。’ 不得不说这个发现实在是太惊人了。咸平二年正是赵昀继位的第二年,在那一年大星西坠,朝中几位老臣相继离世,又逢黄河决口,各地灾民哀鸿遍野。正在赵昀内外交困之际,京中又有多地起无名火,光是有记载的,就有长庆坊、天井坊以及太子东宫。 虽然大家都知道东宫曾经起火,可赵济曾因此被毁容却是闻所未闻! “梁大人……梁大人?” 江屿喊了梁书几声,见他竟像是呆了,就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梁书这才回过神来:“呃……啊?你叫我?” “你看见什么了好东西了,这么入神?” 江屿说着,一把抢走了梁书手上的书册,看到太子毁容那一段时,他也不自觉的喔了一声。两人对视了片刻之后,江屿忽然问梁书:“之前在丰乐坊的时候,你有听过一个叫春意满的名字吗?” 梁书当然听过,不仅听过,他还与化名春意满的赵济迎面碰上了,每每想到这里他都会觉得疑惑,赵济谦仁恭谨,一向是百官心目中的完美储君,难以想象他究竟为了什么,竟会毫不避讳地到花街柳巷招摇过市。 不管赵济本人如何,梁书总不愿意让他的身份天下皆知,便敷衍着点了点头:“啊……倒是听过这个名字,怎么了?” 江屿神秘兮兮的往梁书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到:“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春意满很可能就是太子赵济呢。” 闻言,梁书险些喷出一口老血,不可置信的看着江屿:“开……开玩笑的吧!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知道长林坊有一家子画铺子叫春不归吗?” 梁书摇头:“长林坊都是卖笔墨字画的,我没事儿去那儿干嘛?春不归,你听听,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铺子。” 江屿轻呵了一声,笑到:“不瞒你说,这家不正经的铺子就是赵济开的。” 梁书的眼睛瞪的大大的,再次不可置信的叫到:“怎么可能!太子住在东宫,每天都有太傅、洗马这几个人围着他,他怎么可能跑到长林坊去开铺子!这些话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不会是慈悲院的和尚们在传闲话吧?” 江屿连忙摆手:“法空大师整天就知道阿弥陀佛,怎么可能是他……” “那你是听谁说的?” 江屿挠了挠鼻子,忽然神秘一笑道:“要是我告诉你昨晚我就住在春不归,你信不信?” 梁书的眼角不自觉地抽了抽:“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太子跟你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吧?” 江屿摇头:“当然不会,在这之前我跟他也只在春香阁见过一面而已。” “那你知不知道,他去丰乐坊到底是要干什么?” 江屿揉着下巴诡秘一笑:“春意满,美人扇,他去丰乐坊就是要找一个在他梦中出现的女子。” 梁书这次是彻底摸不着头脑了,不由急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赶紧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江屿见梁书是真的着急了,便把自己与春意满会面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说到李荣和小玉时,梁书的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你是说……咸平二年时太子曾被人劫掠出宫,被人藏到了天乡楼里?官府解救了赵济之后,为了不让此事外传,便把天乡楼付之一炬?” 江屿微微摇头:“一开始我也想不明白,毕竟,如果真是为了保密,怎么可能被李荣这样的人知道的这么清楚。不过看了这张医案之后我倒是有了一个新的猜测……” “你又想到什么了?别卖关子了,赶紧说!” 江屿晃了晃手中的书册,幽幽说道:“东宫起火,或许只是为了掩盖太子毁容的真相?”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想起了一阵敲门声,梁书赶忙应声过去,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竟是陈影,便问道:“陈校尉,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去奚官局了吗?” 陈影见开门的是梁书,也不回答对方的问话,径自说道:“嫌犯已经抓住了,窦总管请二位移步前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二十 梁书回头看看江屿,后者却早已起身,似乎并不意外陈影的到来,两人对视一眼后,便随着陈影出了偏房。 白天的福宁宫殿宇巍峨典雅肃穆,九曲回廊十步一景,而殿前的花园山水相绕、花开正好。富丽而不张扬,堂皇而不造作,只在细节上透出几分女子的柔美。 及至夜深时,白天的秀美早已不在,盘桓的小路格外瘆人。 梁书注意到,在往前殿去的路上,站着许多背背长弓的蒙面武士,他们的身边没有半点灯火,只在眼眸中反射着来自前殿的亮光,他们伫立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如同来自冥府的卫士。 气氛凝重而肃杀。 三人一路无话,赶到前殿时,这里已经挤满了人。 宫女太监跪成了一片,鹌鹑似的挤在一处瑟瑟发抖。在往前不远处的地上正跪着一个太监,看他身上的血迹显然已经受过刑了,尽管嗓子已经哑了,却仍然喊着冤枉。 这个声音倒不陌生,正是白天被吓尿了的刘全,梁书做梦也没想到陈影所说的真凶竟然是他,毕竟从江屿的分析来看,这人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 “口口声声说着冤枉,那这些东西你要怎么解释?” 窦章说话时特意仰起脸,只从半眯的眼缝中看向地上的一堆东西。 江屿和梁书站的位置离刘全还有些远,只觉得那堆东西看起来乱糟糟的,像是一堆衣服。 听见窦章的问话,刘全再度以头抢地,哭诉道:“老祖宗啊,奴婢真的是冤枉的!这些东西真的不是奴婢的呀!” 窦章冷哼一声:“东西既然不是你的,那你三更半夜抱着它们去膳房做什么?难道不是想要销毁证物吗?” “您明鉴啊,奴婢真的是被人叫去的,我过去的时候,这些东西就已经放在哪儿了!” “哦?”窦章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有人要陷害你吗?那你倒是说说,是谁把你叫到膳房去的?” “奴婢也不知道……” 窦章一听他说不知道,立时便要发怒,刘全见状赶忙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纸团,双手捧着举过了头顶:“是纸条!是有人给奴婢留了张字条!” 窦章睁开了眼,冲管事太监努了努嘴,管事太监便从刘全的手上拿起纸团,毕恭毕敬的递到了窦章的手上,忧心忡忡的看了陈妃一眼之后便又退了回去。 窦章小心的把纸团展平,反复看了几遍之后才又抬头看向刘全:“刘全,你真不知道是谁给你留的字条吗?” 他一边说一般晃动着手中的字条。 刘全赶忙点头称是。 窦章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无比:“太祖皇帝有命,宦官不得读书、不得识字,且不论你是否与冯保之死有关,单论这一条,就足够杀要你的脑袋了!” 随着窦章的话音,黑暗中立时走出两个劲装暗卫。窦章冲着下面挥了挥手,不耐烦道:“把这狗奴才拉下去,砍了!” 刘全还要求饶,身边的暗卫却不给他机会,两人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就往外拖。才拐进花园的阴影里,便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场的宫人全都噤若寒蝉。 空气中很快便飘来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许多闻到味道的人都干呕了起来。 江屿直到这时才算明白梁书为什么会这么害怕窦章——这个老太监太可怕了,从产生怀疑到下令杀人,不过短短是几句话的工夫,要知道这里可是皇宫大内,他们杀人的地方是嫔妃寝宫。 也难怪同住在福宁宫的容妃会不愿露面,窦章这样的人,果然还是少打交道为妙。 江屿还注意到,坐在远处的陈妃脸色惨白,幸好有随侍的宫女好言安抚,站在台阶下面的总管太监也向着她这边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窦章在鼻子前挥了挥手,似乎想要驱散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可那味道实在太浓太重,他这么做显然无济于事。于是他大袖一挥,下面的宫人见状,纷纷起身退出了前殿,不多时,殿里便只剩下窦章、陈影、梁书、江屿还有陈妃与福宁宫的总管太监。 梁书不可置信的看着空荡荡的大殿,疑惑道:“这……这就完了?” 窦章没理会梁书,转向陈妃躬身施礼道:“娘娘一定没想明白老奴为何要杀刘全吧,呵呵,您也不必猜了,刘全确实不是凶手,不过您这宫里出的事儿牵扯太广,老奴想着……倒不如就把冯保和佟顺的死算在刘全的头上算了。” 不仅是陈妃,前殿中除了窦章之外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窦章。陈妃的神情格外紧张,忧心忡忡的问道:“听您这话,莫非凶手还在宫里?” 窦章微微一笑:“正是如此,不过娘娘也不必担心,今晚会有奚官局的人贴身护卫您的安全。” 陈妃不自觉的握住了身后宫女的手腕,秀眉紧蹙道:“那真凶总不能放任不管吧,再说,容妹妹那边儿是不是也要做些防范?” 窦章点头:“娘娘所虑极是,老奴一会儿就去安排。至于真凶……娘娘也不必忧虑,老奴已经看穿了他们在冯保身上耍的把戏,从他们栽赃刘全来看,此时应该已经黔驴技穷了,只等陈兴林看过证据之后,必定能给娘娘一个交代。” 陈妃默默点头,窦章行礼之后便带着梁书和江屿退出了前殿,不多时,管事太监和陈妃的贴身宫女也走了出来。窦章这才对着暗处打了声呼哨,原本藏身于暗处的暗卫便纷纷现出身形,只给陈妃留下了两个身材婀娜的蒙面武士,其他人竟全都随着窦章他们一起走了。 临出宫门时,梁书特意回头又看了福宁宫一眼,只看见管事太监和陈妃的贴身宫女各自走向东西耳房。 随着宫门缓缓落锁,梁书心里的疑问却越来越多,他实在很难想象,窦章为了交差,竟然会用刘全做替死鬼。更没想到,他竟然为了保住暗卫而罔顾陈妃的生命安全。依照江屿的说法,福宁宫里又是毒蘑菇又是食脑虫,会用这种手段害人的人,真的是区区两名暗卫能对付的吗? 一行人在宫里七拐八绕,等梁书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他们竟然又来到了奚官局。而且,那个站在门前翘首观望的人,竟人正是奚官令陈兴林。 陈兴林见到窦章过来,恭恭敬敬地行礼之后,便把众人领到了衙署正房,给梁书他们安排了座椅之后,便与窦章一同往后面去了。 梁书见房里没了旁人,赶忙对江屿说道:“我去……你说这老家伙是不是疯了!” 江屿似乎并不打算接他的话,只是大大的打了个哈欠:“梁大人,我劝你还是别多想了,赶紧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吧。” 梁书一皱眉,抬手便在江屿的肩上抽了一巴掌:“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净想着睡觉?” 江屿被梁书这一巴掌打得浑身一颤,指着房里的漏刻怒道:“你打我干嘛,你那不是写着丑时呢吗,自己不会看啊!” 梁书没想到江屿竟真的给他报了个时辰,不由一怔:“你又跟我装傻是吧?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在问你时辰!” 江屿又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那你想问什么?” “我当然是问凶手啊!你又烤蘑菇又泡药酒,总不会什么都没看出来吧?” 江屿耸了耸肩:“蘑菇粉和要酒又不是证据,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冯保真正的死因,还有他是怎么跑到太白池里的,除此之外,别的线索都没有用。” 梁书耐着性子想了想,也觉得江屿说的有理,正要点头时,眼睛却忽然一亮:“诶?你说冯保真正的死因?可你不是说他是淹死的吗?” “淹死是没错,可重点是在什么地方淹死的。” “诶?” 面对着求知欲满满的梁书,江屿不禁叹了口气:“你没瞧见福宁宫的花园里也有一个水池吗,虽然不大,可想要淹死个人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如果冯保是先死在了福宁宫里,之后又被人移尸到太白池的话,倒还比较容易解释他的死亡时间。” 江屿说话时,梁书紧抿着嘴唇。 江屿见他没有说话,便继续说道:“你好好回忆一下咱们下午问话时的情形,佟顺交代事情的时候条理非常清楚,每句话都刚好把咱们的注意力引向他后面想要说的内容。李公甫曾经说过,审讯时如果对方交代的内容过于清晰,那多半是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梁书摇了摇头:“不对吧,如果他不提冯保吃药,窦章也不会发现他和宫外有联系……佟顺这不就是被自己的话给坑死的吗?” 江屿也不争辩,只是摊了摊手,无奈道:“人都死了,我也只能随便做些猜测,不过我总觉得他死的很不对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二十一 随着佟顺的自杀,越来越多的迷雾正满满笼罩在福宁宫的上空。他的死亡来的太过突然,让很多人都想不通,而在这些人当中,梁书无疑是最懊恼的一个。 依照刑部审讯的习惯,都会先向嫌犯抛出一连串难以回答的问题,等对方疲于思考时再突然问出关键问题,只要嫌犯没受过专门的训练,往往会在此时露出马脚。 可谁会想到,窦章竟然把佟顺给逼死了! 在佩服老太监心狠手辣的同时,梁书甚至有些怀疑——这老家伙是不对方派来灭口的? 佟顺死了倒也罢了,毕竟,严格来说他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杀的,可江屿为什么会觉得佟顺死的不对劲呢? 梁书剑眉一挑,凑近江屿说道:“怎么?你觉得佟顺不是自杀?” “他当然是自杀了,我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会笑。” 江屿说话的声音不大,眼神也有些飘忽,仿佛是在努力回忆着佟顺的尸体。 “笑?” 梁书试探着问了一声。 江屿微微点头:“对,他死的时候脸上确实挂着笑容。要知道碧落黄泉可是剧毒,单看他们七窍流血的样子就能猜到,他们死前一定十分痛苦……真不知道佟顺为什么会笑……” 听了江屿的解释之后,梁书也觉得这事儿却是不太对劲,捏着下巴想了片刻后,忽然转向江屿道:“诶!你说不会不会是你看花眼了?他其实没有笑,而是因为毒发时太疼了,所以脸上抽筋了呢?” 梁书说话时还怕江屿不能充分理解他的意思,十分努力的做着表情。 江屿满脸黑线,对着一脸大便干燥表情的梁书默默挑起了大指:“呵……呵……几天不见……梁大人倒是风趣了许多呀……” 梁书碰了一鼻子灰却一点儿也不气馁,而是开动脑筋继续分析:“诶,你说有没有什么毒药,吃了之后会让人觉得特别开心的?” 江屿点了点头:“有是有,比如这白鬼伞,要是配上苦艾和曼陀罗花的种子,就有让人产生幻觉的效果。不过白鬼伞和苦艾的味道十分特殊,如果佟顺真的吃了这些东西,我是一定能发现的。” 梁书看着江屿,忽然问道:“诶!对了,那蘑菇是你从哪儿找到的?” 江屿点了点头。 梁书继续追问:“福宁宫那么大的一座花园,你是怎么知道哪里有蘑菇的?” 江屿耸了耸肩:“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福宁宫的花园里,光是有剧毒的花就有三种。杜鹃、夹竹桃还有七星海棠,诶诶诶,你别那么看着我,七星海棠虽然看着跟普通的观赏海棠差不多,可它的花瓣上有七个黄色的小点儿,这东西全身都有毒,只要经过炮制就能炼成剧毒。” 梁书闻言挑了挑眉:“七星海棠我确实不太了解,不过杜鹃和夹竹桃实在是太常见了,京城不少人家里都有栽种,也没见有谁是被花毒死的,你还是赶紧说蘑菇的事儿吧,你到底怎么找到它的。” 江屿微微一笑:“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只有长在七星海棠树根上的才是白鬼伞,如果长在了别的树上,白鬼伞也就没了毒性。我见那棵七星海棠生的阴暗,就顺便往树根上瞅了一眼,这不就找到了吗。” 梁书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时,江屿却又补充了一句:“这蘑菇应该是有人特意栽种的。” “嗯?何以见得?” “啧……万物相生就有相克,也就是大家常说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白鬼伞的解药是一种名叫鱼肠草的草药,也是生长在七星海棠的周围的,而且远比白鬼伞常见,可我在福宁宫却连一棵都没见过。所以啊,我觉得那棵七星海棠和白鬼伞很可能是有人特意栽种的。” “谁这么大胆?!” 面对梁书脱口问出的问题,江屿只是无可奈何的摊了摊手。 梁书有些焦躁的在房里踱了几圈,喃喃道:“真搞不懂窦章到底想干什么,怎么把刘全也给杀了!” 江屿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随口嗯了一声:“嗯?” 没想到这随口的一问却仿佛点燃了梁书胸中的愤懑:“刘全就是福宁宫之前的总管太监,这些事儿问他再合适不过了,可……可窦章竟然什么都不问就把他给杀了!他这一死,福宁宫里哪里还有人证啊?线索不是全断了吗!” 梁书说完便颓然坐到江屿身边想要发泄感慨,可抽了抽鼻子之后,又十分嫌弃的往旁边挪了挪:“我去……这都一天了,你身上怎么还这么臭啊……” 江屿闻了闻自己的衣袖,诧异道:“啊?还很臭么?” 梁书点头:“味道虽然比中午的时候淡了好多,不过,闻起来却更纯粹了……好像你踩了屎似的……哎呦不行……越闻越恶心,你要不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江屿看了一眼漏刻——丑时已过寅时未到,便摇了摇头:“来不及了,福宁宫那边儿应该就快有消息了。” 梁书一怔:“消息?你说什么消息?” “当然是凶手的消息了,你不会真以为冯保是刘全害死的吧?” “啊??” 江屿转头看向梁书,目光中满是无奈:“啊什么啊呀,冯保死的时候刘全正在凝萃园,他肯定不是凶手啊。” 梁书讶异道:“刘全不是凶手?那窦章杀他干嘛?” 江屿在梁书的肩膀拍了拍:“当然是要打草惊蛇了。” 梁书摇了摇头:“不是吧……他们不是连证据都找到了吗,还需要打草惊蛇?” 江屿眨了眨眼,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额头道:“该死该死,怎么忘了告诉你了……咱们去太白池的时候你不是被窦总管叫去说话了吗,我跟陈校尉闲来无事就去看了那处脚印……” “对呀,我记得你们还说过,冯保的体重踩不出那么深的脚印来。” 江屿点了点头:“其实在你来之前陈校尉还曾说过,那些脚印至少应该被人踩过两次。” “踩过两次?是说有两个人都从那个地方下水吗?” “当然不是了,陈校尉说那些脚印的脚尖和脚跟一样深,应该是有人下水之后又踩着自己的脚印原路退了回去。” “可这跟刘全有什么关系呀?那还有堆衣服又是怎么回事儿?诶……等等……” 梁书挠了挠头,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前几天和王崇恩一起看的那场钟馗嫁妹的傀儡戏,于是拍额叫道:“我明白了,是有人挑着郭福的衣服装神弄鬼?!” 梁书起身在屋里转了几圈,恨恨的跺了跺脚,愤然道:“可惜!刘全竟然被窦章给杀了,又是一个死无对证,这下还怎么查啊!” 江屿呼了口气,幽幽道:“放心吧,窦总管他们已经有目标了,现在就等他们自己露出狐狸尾巴了。” “他们?凶手还不止一个吗?你到底在怀疑谁啊?” 梁书越想越是懊恼,明明一直都在一起,怎么只有他总像个局外人似的?正要继续追问时,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不多时,换了一身云骑盔甲的陈影迈步走了进来。 威风凛凛的冲着梁书一拱手道:“梁大人,窦总管请您二位请移步福宁宫。” 两人同时起身,江屿凑到梁书耳边悄声说道:“走吧,看看到底是哪条鱼咬钩了。” 再次来到福宁宫时,他们一眼就看见宫墙外面站着一排银甲云骑,想来贵妃赵清雅也已经知道了此事,或许还对暗卫产生了猜忌,若非如此,银甲云骑也断然不会出现在嫔妃寝宫。 皇宫的夜晚气氛格外压抑,三人一路无话再次来到了前殿。 大殿之上依旧是陈妃端坐在正位,她的随身宫女正扶着轮车站在她身后稍远些的地方。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陈妃更是铁青着脸,木然地看着前面。 站在他身前的是两个衣着华丽的太监,一个满头白发身形胖大的正是窦章,站在他身边的清瘦太监则是奚官令陈兴林。 梁书进来时,两人正负手立在殿前,神态悠然得仿佛是在赏月。在他们面前的地板上,正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被丢在地上,同样的,那人的身前也丢着一堆湿淋淋的衣服。 “董言,好你个猴崽子,如今已是人赃并获,还不肯老实交代吗?” 窦章的话音还没落,便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內侍上前一把抓住地上那人的头发,十分粗暴的往后一拉,便把那人的脸抬了起来,正好面向着窦章。 梁书直到这时才看出来,地上那个五花大绑的人竟然是福宁宫的管事太监,尽管才知道他叫董言,却早就听说他在福宁宫当差也有些年头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背后装神弄鬼的人竟然是他。 此时的董言脸上一片青肿,大片的鲜血正从他的嘴里不断涌出,梁书一见心头便是一紧,低呼道:“我去……这个董言不会咬舌自尽了吧?” 陈影微微摇头:“放心吧,陈总管的人已经把他嘴里的牙全拔了,这回再不用担心他会自杀了。” 江屿和梁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忍之色。 董言的嘴角挂起一抹惨笑,有气无力的说道:“我不是早就说了吗,冯保就是我弄死的,您怎么就是不信呢。” 窦章微微一笑:“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要弄死冯保?” 董言向着陈妃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多了几分愁苦:“陈妃娘娘与我有大恩,可那畜生竟然打断了娘娘的腿!” 闻言,窦章脸上的肥肉不自觉的抽动了几下,回头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陈妃之后,又继续问董言:“照你这么说,你弄死他倒是处于一片忠心喽?好好好,那咱家再来问你,你是如何杀死的冯保?” “我给了他一瓶药丸,骗他说那是用来治头疼的,其实那药丸吃了会让人发疯。果然,他吃了之后没过几天就跳进花园的池塘里淹死了。” 窦章挑了挑眉:“那你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的尸体运到太白池的呢?” 董言忽然呵呵一笑:“我在宫里这么多年,早把守卫的情况都摸清楚了,正好那天晚上下雨,我就把他的尸体扔到了太白池里。” 窦章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他等董言说完之后,便幽幽问道:“董言呀董言,到现在你还在跟咱家装傻?你是真拿咱家当傻子了,还是以为咱家拿你没有办法呢?” 董言的脸上满是诚恳:“窦总管明鉴,事情真的就如我所说的那样。如今冯保已经死了,我的大仇已报,您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窦章笑着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白瓷瓶子,举在眼前晃了晃:“你应该知道这瓶子里装的是白鬼伞的蘑菇粉,不过你一定不知道把白鬼伞、曼陀罗籽还有七星海棠的叶子配在一起能做什么吧?” 董言闻声便是一怔,一边摇头一边死死盯着窦章,不仅是他,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好奇的看着窦章。 窦章的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终于停在了一脸好奇的陈妃身上,向着陈妃躬身说道:“老奴刚从太医院回来,听孙院正说,把这三样东西一起就是散魂汤,服下之人便会神魂失守——有问必答。不过喝了散魂汤的人基本也就成了废人了。” 说到这里,他转向董言道:“听说这都是南疆的巫师常用的手段,今儿个正好,就让咱家拿你来长长见识吧。” 窦章说完便狞笑着向董言走去,而董言的脸上则满是惊恐,不由自主的看向了陈妃的方向,也就在此时,窦章的身后忽然传出两声脆响,随着两道破空之声,两支漆黑的箭头向着窦章和董言劲射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立夏 二十二 两道箭影一闪即至,连惊呼出声的时间都没人留下。 梁书想要拔剑上前,却在腰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进宫之前已经把长剑扶风寄存在了永宁门,此时的他两手空空,只能眼睁睁看着两道乌光直射窦章与董言。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两人命不久矣的时候,窦章和陈兴林却同时发出了一声断喝,下一刻后,两人的手中便多了一只没有尾羽的乌骓箭。 窦章随手一甩,手中的乌骓箭便向着陈妃的方向劲射而去,刚好钉在轮车的座椅上,随着木头碎裂的声音响过,精巧华丽的木雕轮车便成了一堆碎木,更有几支黑的箭支散落在地上。 推车的宫女这才惊呼了一声,闪身向着陈妃身后扑去,可她才向前跨了一步,视线便被一个枯瘦的人影给挡住了。陈兴林手持着乌骓箭杆儿,向着宫女的面门连点数下,竟被那宫女一一闪过。 眼见形势不对,宫女一甩衣袖,随后便有一蓬烟雾爆散开来,淡黄的烟雾裹挟着腥膻的恶臭,直奔陈兴林席卷而去,陈兴林衣袖掩鼻,足尖轻点地面,向后连退了数步。 宫女并不恋战,眼见陈兴林已经退开,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转身向着气窗一跃而去。 淡紫色的宫装在空中随风飘摆,像极了敦煌壁画上飞天的仙女。 眼前便是出口,‘天女’高傲的回过头,想要最后再看一眼身后愚蠢的凡人,却骇然发现,身材肥胖的窦章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自己身后,下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的脚腕被人抓住,接着便有一股巨力拉扯着自己的身体,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过后,纤柔曼妙的躯体便重重的被砸在了地上。 肉体与砖石接触时发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异声响,听得众人一阵牙酸。几个呼吸之后,才有一大彭血雾从女子的口中喷洒出来。 “惜若!你……” 直到此时,陈妃才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冲着那宫女喊了一声,眼神中却满是迷茫——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竟分辨不出窦章与侍女之间她究竟应该相信谁。 窦章瞥了一眼几乎不成人形的女子,见她趴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这才打量起手中的短箭——乌木的箭杆没有尾羽,可黝黑的箭头上却泛着蓝绿色的幽光。他把箭头凑在鼻端闻了闻,之后便随手丢给了陈兴林。 “这箭头可比你们的乌骓箭还要厉害,拿去将作监,让他们看看这是什么路数。” 陈兴林随手接过短箭。 江屿一直纳闷这两人怎么敢徒手去接暗器,知道此时才看清楚,原来他们的手上都戴着白色的手套,他依稀记得这样的手套唐若曦也有一副。在白头村时,她就是戴着那副手套从从牛大力家的土墙上抠出来一枚暴雨梨花针。 不等江屿多想,窦章已经把半死的宫女提了起来。怪笑两声之后,才开口说道:“认识你这么多年了,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子。” 宫女的嘴巴动了动,便有更多的鲜血汩汩而出。 窦章冷笑一声后继续道:“我是该叫你惜若呢,还是该叫你孟雪瑶呢?” 随着孟雪瑶这三个字出口,宫女的眼睛突然不自觉地瞪大了几分。见此情景,窦章的嘴角便微微翘起来一个弧度,抬手在宫女的身上连点了数下,这才又把她甩到地上,转身向着董言走去。 董言早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呆了,若不是陈兴林早有准备,那支无尾毒箭只怕早就钉在他的身上了。见到一脸狞笑的窦章过来,更是惊得一动也不敢动。 窦章一边脱下手套,一边对董言笑道:“猴崽子,人家都要杀你灭口了,还不打算跟咱家说实话吗?” 董言的喉头一阵滚动,脸上的肌肉也不自觉地一阵抽动,窦章等了片刻之后,见他始终没有说话便哼了一声。从袖口里掏出来一块做工略显粗糙的长命锁,举到董言的眼前晃了晃。 董言一见那长命锁,立时现出惊恐的神情,被绑着的身子也开始剧烈扭动。 “这是我弟弟的东西……你们找到我弟弟了吗?” 窦章悠然的看着董言,缓缓开口:“最后问你一次,你是自己说还是要咱家给你准备散魂汤?” “我说我说!您问什么我都说!” 董言再也不敢迟疑,连声应是。而窦章也重又恢复成了先前的懒散神态,缓缓开口:“先说说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杀冯保。” 董言怨毒地看了一眼远处地上的孟雪瑶,脸上满是懊恼:“还不是因为她!半月之前的一天夜里,是我和她一起当值,当时娘娘才刚睡下,惜若姑姑就把我弟弟的长命锁拿了出来,让我找机会给冯保吃药,要是奴婢不从的话,他就把我弟弟的手指头切下来给我……总管明鉴呀,奴婢进宫当差就是为了养活这个弟弟,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奴婢不敢不从啊!” “她就没告诉你为什么要杀冯保吗?” 董言一边摇头一边解释:“她让奴婢什么都别问,一切照做就好,只说事成之后就会放了我弟弟。再说,冯保吃过药之后一直也没见有什么异样……” “你不是说你知道那药丸能让人发疯吗?” 董言重重的叹了口气:“那也是惜若姑姑告诉我让我说的呀!” “那你说说,冯保到底是怎么死的?” 董言说话之前先叹了口气:“那天下午太医正在给娘娘换药时,佟顺突然来找我,说冯保在房里发疯了!等奴婢赶过去时,房里却没有人,最后还是在花园的池塘里找见了冯保的尸体。我想去跟娘娘请示的,可惜若姑姑却拦住了没让我们去。” 窦章挑了挑眉:“好大的胆子,宫里都死人了,你们也敢这么瞒着?” 董言的身子猛地一抖,颤声道:“惜若姑姑不让佟顺声张冯保发疯的事儿,说是怕吓到娘娘,还说就让他泡在水里,第二天就当他是失足落水淹死的也就行了。” 窦章回头瞥了一眼孟雪瑶,说话时的音调也抬高了些:“既然如此,那冯保的尸体怎么又跑到太白池去了,总不能是他自己跑过去的吧?” 董言又是重重一叹:“奴婢真的不知道啊!当时下着雨,花园里也没有别人,惜若姑姑就把佟顺的尸体拽到了桥下的阴影里,然后我们就走了。结果睡到半夜时,她又过来找奴婢,说冯保的尸体不见了!他让奴婢去找,可奴婢哪里找得到啊,只能趁夜下水去找,找了半天,也只在假山那里摸到一个一人多宽的排水口,惜若就怀疑冯保的尸体多半是被吸了进去。” 听到此处,窦章的眉头立时紧拧成了一个疙瘩。陈兴林略一思量,便走到窦章身边解释道:“太白池乃是宫中园林水系的源头,凝翠园,琳翠宫还有福宁宫的花园水系都与太白池相连,或许是那天下雨抬高了福宁宫的水位,这才让冯保的尸体被吸到了太白池里。” 陈兴林干哑的嗓音听了让人头疼,窦章挑了挑眉,不解道:“尸体消失不是好事儿吗,你们还找他作甚?” 董言的脸上又是一阵懊恼:“奴婢也说是好事儿,可惜若姑姑却说冯保的脑袋里全是食脑虫,要是等尸体烂在水里了,只怕这京城都住不得人了,奴婢这才知道惹了大祸……” 陈兴林附和道:“刚接到回禀,冯保的脑袋里确实全是活虫,已经吩咐人马上烧了。” 窦章点了点头:“可你们是怎么知道尸体会漂到太白池去呢?” 窦章的话音才落,大殿之上的所有人便都屏住了呼吸。这个问题太诡异了,所有人都想知道董言会如何作答。 董言却不假思索的答道:“奴婢哪里会知道这些,这都是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过来告诉我们的,他还让奴婢带上总管穿的衣服,去太白池那边儿装鬼……” 窦章的眼角没来由的抽动了几下,他与陈兴林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想到,这宫里竟然还有内鬼没钓出来。 陈兴林的瞳孔骤然紧缩,追问道:“你可看清那人的长相了吗?” 董言点头:“看清了,那人虽然一身黑衣却没有蒙面。我记得他……” 董言的话只说了一半,额头上便没来由的爆起一小团血雾,接着便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猝然软倒在地上。 “有刺客!” 随着陈影的一声断喝,殿中的武士纷纷抽出武器举在手里,陈兴林翻开董言的眼皮,见他的瞳孔已经没了反应,这才起身戒备。 再看窦章,却已经向着孟雪瑶的身边飞掠而去。也就在这个当口,正殿的梁柱上有一个人影手持短剑倒立而下,剑光直指之处正是行动不便的陈妃娘娘。 此时的陈妃还没有意识到危机即将降临,还在左右四顾。窦章双眼一眯,胖大的身躯猛然撞到一个侍卫身上,借力回弹之后便向着刺客的方向飞掠而去,与此同时,他的双手十指闪动,一连串暗器次第射出。 刺客似乎也有准备,只用脚跟在梁柱上磕了一下便改变了下坠的方向,一边闪过了暗器,自己却转向了孟雪瑶的方向。 董言已死,孟雪瑶身负重伤,眼前的刺客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见他奔向孟雪瑶,便料定这人是要救人。 窦章眼中的寒芒一闪,抬手又是四枚暗器,分别打向孟雪瑶的四肢关节,只要打断了孟雪瑶的手脚,那刺客就算有天大的本领也可能把她救走。 与此同时,一言不发的陈兴林也从侧面抄了过去,立身挡在了刺客的退路上。 刺客去势不减,却终究比暗器慢了一拍,噗噗四声之后,一尺长的长钉便钉在了孟雪瑶的手脚关节之上,孟雪瑶疼痛难忍,仰头一声嘶吼。 可她的喊声才叫出口,整个头颅便飞了起来,在天上打了几个滚儿,浓稠的血液便撒了陈兴林满头满脸。 刺客一击得手,一脚踩在孟雪瑶的尸体上,借力反弹向上,又在梁柱间连续几个纵跃,每一步都踩在窦章的意料之外,就在窦章的手指即将触及那人的衣角时,随着一阵碎响,那人终于撞破了气窗逃了出去,掉落的碎片之中夹杂着几片铁叶,带着劲风,竟把窦章给逼了回去。 混乱只持续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等陈影带人追出门时早就不见了那人的身影,只在地上扔着几具暗卫的尸体,这些人的额头上都有一个十分细小的伤口,行凶的手法就与杀死董言的一般无二。 远处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青白的颜色,清晨的第一缕微风穿透了陈影的甲胄,激得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 清晨,一个赶着板车的农夫敲开了崇宁公主府的后门。车上堆满了时令的青菜,车夫把马车赶紧门,立时就有几个小厮过来搬运货物,胖大的厨子有些不耐烦地清点着货物,时不时还能挑出一些瑕疵。 车夫不管胖厨子的唠叨,只是默默地听着,等货物终于清点完了,才随着小厮去了后院。 后院里,正有一个身穿湖蓝长衫的人正负手立在一小丛没有开花的九里香跟前。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回转过身子,看到来人时,清秀的眉毛微微挑动了几下。 “你怎么来了?” 这人说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会不自觉的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更令人惊讶的,是她毫不掩饰自己女子的声音。 “雪瑶姐死了。” 车夫的声音有些颤抖,长衫人却只是默然地点了点头。 “放手吧九娘!你们已经失败了,窦章他们已经察觉了你们的计划,你们安排的人手一个都留不下了!” 被称为九娘的人看了车夫一眼,淡淡道:“你身上全是血腥味,看来京城已经呆不下了,一会儿我想办法让公主府的马车送你出城。” “九娘!你跟我一起走!”车夫的神情越发激动伸手就要去拉对方的手腕。 白光一闪,车夫的手僵在了半空。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手上的一道浅浅的血线:“你……伤我?!” 九娘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眼前的车夫,点头道:“冯冲,最后再告诉你一次,你我之间没有半点儿关系,赶紧回蜀中去,这里的事儿你不懂。” “孟先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公主喘的厉害,驸马爷正到处找您呢。” 远处的说话声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冯冲猛一跺脚,整个人便如狸猫一般飞上了房檐,目光凶狠的注视着两人走远之后,便又纵身闪回了后院,赶着他的平板马车慢慢消失在了清晨的人流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满 一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五月的京城繁花似锦,街巷两侧栽种的槐树花开如雪,人走过时,总能闻到一阵令人迷醉的清香。不过这胜雪的清香并不能持续很久,很快就会有孩童爬到树上去摘槐花。 新鲜的槐花清香味甜,是穷人家的孩子最喜欢的零食,摘得多了也不用担心浪费,拿回家去交给母亲,巧手的主妇们便能把槐花做成点心,手艺差的也能烙两张槐花饼,总算对得起槐树的恩赐。 说起槐树,就不得不提明德坊武英侯府门前的那棵老树。树干足有四人合围,据说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四根主枝蜿蜒生长,茂盛的树冠竟把半条巷子都笼罩其下。 虽然它开花的时间总比其他槐树晚上几天,可花期却比它们足足长了十天,而且花香更浓、花蜜更甜。若非是旁边的武英侯府禁止上树采花,只怕这老槐树早就成了猴孩子们的乐园。 武英侯府禁止采花,倒不是为了维护花香熏风的美好,实在是因为老槐树的树冠太大,其中有一根枝杈已经探进了侯府的院墙。而且这古树年深日久,树干早就生了虫害,他们实在是害怕哪天有人踩塌了老槐树,连累了侯府的院墙。 俗话说的好,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泼的猴孩子们自然不太理会侯府的规矩——树又不是你家的,凭啥你说不让摘花就不能摘?于是,每年总有几个胆子大的坏小子背着箩筐上树摘花,若是侥幸得手,此后一年都能当作吹嘘的谈资,即便是失手被侯府的人捉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受一番训斥罢了。 武英侯府的护卫都是久经沙场的军士,他们一般也懒得理会猴孩子爬树,所以得手的孩子实在不在少数,可让何三元郁闷的是,他从八岁就开始偷偷上树摘花,可每次都会被人擒住。 第一次,他是被一个黑黑瘦瘦的少年发现的。少年扣下了他的箩筐和满满一筐槐花之后,踢了他的屁股让他滚蛋。 第二次,他是被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姐姐发现的。小姐姐也扣下了他的箩筐和满满一筐的槐花,只是没有踢他的屁股,还给了他一块特别好吃的点心。 第三次,他是被一个凶巴巴的小妹妹发现的,小妹妹扣下了他的箩筐和满满一筐的槐花之后,还踢了他的屁股。这一次何三元哭了,那是他家最后的箩筐了,回去之后肯定要挨揍。凶巴巴的小妹妹听说之后,狠狠的把一块银子塞在了他的手里。 …… 一晃六年过去了,曾经黑黑瘦瘦的少年如今已经穿上了六品官服,而他何三元却还是没尝到过老树槐花的味道……何家是做木匠的,父亲早就给他在工部谋好了差事,只等再过几天就能吃上皇粮,所以,这也是何三元做后一次上树偷槐花的机会。 老槐树的树皮粗糙而干裂,像极了他父亲满是老茧的大手。何三元从小就帮父亲干活儿,如今正是身轻体壮的年纪,轻轻一跃便如猴子似的趴在了树上,憋住一口气,手脚并用向上攀爬了了一阵之后,他便稳稳骑坐在了主枝上。 坐稳之后,他才悄悄的喘了口气,一阵浓烈的槐花香气直冲脑仁,竟然熏得他有些头晕。今年的槐花好香气好像特别浓郁,或许也会比别处的槐花更加香甜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他悄悄压低了身形,尽可能的把自己藏在了茂盛的枝叶后面。偷偷看了一眼武英侯府的大门方向,没见到骄傲的少年和凶巴巴的少女,他这才松了口气。 一串串雪白的槐花就挂在身边,眼见四下无人,此时不摘更待何时? 何三元也是个手脚麻利的,不多时便把身后的小背篓装的满满当当,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临下树时,他又看见一串品相极佳的槐花,他想也不想就摘了下来,张嘴就塞了进去,只把花茎从嘴里露出个头儿来,轻轻一拽,便吧花骨朵留在了嘴里。 他一边下树一边咀嚼,落地的时候竟有几分失望,这侯府门前的槐花也并没有比自家门前的好吃,反而还多了几分生涩气。 落地之后,他抚了抚弄皱的衣服,正要走时,屁股上却传来了一股十分熟悉的力道。 “好大的胆子呀你,竟敢到侯府门前偷花?” 听见这声斥责,何三元竟然笑了,连忙转身行礼道:“草民何三元知罪了,还请小侯爷念草民年幼无知,绕过草民。” 梁书梗着脖子伸出手,何三元就很自觉的把背上的箩筐递了过去。梁书接过箩筐之后掂了掂分量,有些不满道:“今年的筐怎么这么小?” 何三元咧嘴一笑:“大筐都被你们收去了……家里就剩这个了。” 梁书抬脚又在何三元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怒道:“放屁!你家是做木匠的,会缺这一个箩筐?是不是想要讹人?” 何三元没有说话,只是嘴巴咧的更大了些。 梁书哼了一声,提起箩筐转身就走。 “去工部当了差可就是大人了,以后就别再来偷花了,当心因为这个丢了差事。记得好好干活儿,别给老子丢人。” 梁书的步子很大,两句话的工夫就已经进了侯府的大门,只留下何三元一个人在老槐树下发愣——他怎么知道自己要去工部当差的?还让自己不要给老子丢人,他老子只是个寻常的木匠……不对……别给老子丢人? 一阵微风吹过。带着些许的暑热,熏得花香又浓郁了几分。 梁书回了侯府,才一进门,他的贴身小厮梁才就接过了箩筐背在自己身上,整个过程是那么自然,仿佛早已演练过多少次似的。 梁书回到后园时,王崇恩正在凉亭和江屿下棋。黑白棋子摆了个密密麻麻,看得梁书一阵眼晕。梁书皱着眉把箩筐丢在两人脚边,自顾自的拿起一串槐花塞进了嘴里,捏着花茎往外用力一拽,便把一整根花茎完完整整的拽了出来。看着完整的花茎,他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便开始大口咀嚼了起来。 王崇恩见梁书竟然吃起了槐树花,不由皱了皱眉:“退之,这东西……你就这么直接吃吗?” 梁书正在吃的正香,听见这话便白了王崇恩一眼:“放心,这些槐花都是新开的,一点儿都不脏。你尝尝,嫩得很呢。” 王崇恩有些嫌弃的摇了摇头:“天知道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也不知道摘花的人洗手没有……” 江屿落下一子,乐呵呵的从箩筐里挑了一串含苞待放的槐花,赞道:“哎呦,这摘花的人倒是个行家呢,摘下来的全是新开的槐花,这样的花香味最浓、花蜜也最多,吃了最是能理气开胃了。” 江屿说完便把槐花塞进了嘴里,也如梁书那般从嘴里抽出来一整支花茎,一边咀嚼着一边在梁书的面前晃了晃。 梁书转身做到了凉亭的石凳上,背靠着柱子笑着说道:“那何三元从小就有这个眼光,他摘的花全是最鲜最嫩的,就连崇宁和清河也说他摘的槐花最好。” 王崇恩也挑了一串,放在鼻端嗅了嗅,果然除了花香之外再没别的味道,便摘了一朵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了起来。 入口虽然生涩,细品之下却又花香四溢,便为梁书说的何三元抱起了不平:“啧啧啧,瞧瞧你们这些皇亲国戚干的好事儿,竟然为了槐花去欺负一个孩子……” 梁书把手里的花茎丢向王崇恩,不悦道:“老子又没白吃他的,抢他六筐槐树花,赔他一个工部的差事,这买卖怎么算他都不亏吧!” 王崇恩却不理会梁书的解释,一边吃着槐花一边分析棋局,过了半晌才在半满的棋局上落了一子。 江屿拍手赞了声好棋,便又开始苦思解法,两人下的不亦乐乎,却把梁书看得头疼。等江屿再次落子之时,梁书的脚边已经扔了十七八根完整的花茎。 直到此时,梁书再也忍无可忍,走上前去一把抚乱了棋盘:“哎呀你们烦不烦啊,以后来我家不需下棋!” 王崇恩似是占了上风,被梁书搅了棋局之后十分恼怒:“粱退之!你到底有没有涵养,怎么随便搅人家棋局呀!” 梁书也很生气:“王延清,你来我家做客,吃我的喝我的不说,还拉着我的朋友下棋,你当我这个主人不存在啊?” “喂喂喂,说话要讲良心的好不好!是你们背着我把福宁宫搅了个天翻地覆,也是你被你爹禁足在家不许出门,要不然,我至于大老远跑你家来下棋吗?!” 王崇恩这话一出,梁书立时便没了火气,赶忙冲王崇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小点儿声,别让我爹听见了!” 王崇恩似乎真的生气了,转头对江屿说道:“江先生,要不要我陪你去丰乐坊找唐姑娘?” 江屿正和梁才一起蹲在地上捡棋子,听见王崇恩的话,便起身摇了摇头:“我去过了,唐姑娘已经走了……” 他说话时,连上少有的现出失落的神色。 王崇恩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劝解道:“这也难怪嘛,总不能让人家姑娘一直在青楼等你……唉,不是我说你,你这样的人……真是活该娶不到媳妇。” 江屿赶忙辩解:“哪有啊!人家唐姑娘是去找她舅舅了。” 梁书挑了挑眉:“她舅舅?她舅舅不是被接回蜀中看病去了吗?” 江屿叹了口气:“听说是从翠华谷跑了,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江屿说话时,眼睛不自觉地看向了碧蓝的天空,神情幽怨得像个被人抛弃的小媳妇。梁想安慰江屿两句,忽然一拍大腿,惊叫道:“我去……差点儿忘了!梁才,你赶紧去把我的檀木盒子拿出来!” 王崇恩和江屿都是一怔,梁才倒是心领神会,十分麻利的转身走了。 梁书见那两人不明所以,便压低声音对江屿说道:“你怎么忘了,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我从周家找到了一张丝绢,回来之后就变成全黑的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满 二 听梁书这么一说,江屿这才想起来,他确实跟自己说过在周汝杰家的后园里发现了一具断腿的干尸,又在干尸的身上找到了一张丝绢地图。只不过梁书后来糟了伏击险些丢了性命,丝绢也被梁才收到了檀木盒子里。等到梁书想起来时,丝绢已经被紫檀木盒染成了黑色,任凭他用尽了手段也无法恢复成先前的模样。 原本早就想要拿给江屿看的,谁料孙氏死后,江屿竟然躲到了慈悲院里,丝绢的事儿就又被他给忘到了脑后,直到刚才看见江屿和梁才蹲在地上捡棋子,这才又把这事儿给想了起来。 三人中只有王崇恩还不知道周汝杰家的干尸和干尸身上的丝绢,趁着梁才去取盒子的档口,梁书又把事情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只是有意隐去了方逸白的内容——毕竟萍水相逢对方又救了自己,他可不想把恩人也拉来跟自己一起趟浑水。 听了梁书的讲述,两人虽然疑惑身中毒箭的梁书是怎么躲过追杀回到侯府的,却因为梁才已经抱着盒子回来而暂且作罢。 檀木盒子约有三尺见方,除了木料上乘做工精致之外,倒也没什么特殊之处。打开之后,里面散乱放着一些玉佩、香囊之类的随身之物,却唯独没见到盒子里有什么丝绢。 王崇恩正要出言询问时,梁书已经从一块玉佩下面摸出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原来这丝绢当真被染成了黑色,原本轻薄如雾的丝绢,被梁书拿在手里,仿佛是一团正在流动的烟雾。 “江屿,你赶紧看看,这玩意儿怎么就成了这幅样子了。” 江屿接过丝绢,展开之后,果然见到一片朦胧的黑色,拿到太阳底下也分辨不出半点曾经的颜色。江屿挑了挑眉,把丝绢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脸上便显出一种古怪的表情。 梁书见状连忙问道:“怎么,恢复不了了吗?” 江屿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头。梁书见状便又开始起急:“你摇头是什么意思啊?到底能不能恢复啊?” 江屿还是没有说话,却把木盒里的香囊拿了出来,拿在鼻端闻了闻,这才说道:“这黑色可不是被紫檀木染上的颜色,而是地龙草和板蓝草熏蒸之后的颜色。” 梁书立时皱眉:“可是我刚拿到手的时候,这丝绢还是白色的呀,上面还画着线条呢。” 江屿微微一笑,开始给梁书解释:“你们知不知道板蓝根?” 王崇恩想了想,开口道:“板蓝根不是治伤风的吗,跟这丝绢有什么关系?” 江屿点了点头,继续道:“不错,板蓝根确实是治疗伤风的药材,可它的叶子却是染布用的染料,山民穿的蓝布大都是用这马兰草染成的。” 梁书忍不住又把丝绢拿在手里翻看了起来,一边凑在鼻端猛闻一边问道:“可这明明是黑色的呀,又关马兰草什么事儿?” 江屿冲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后,继续说道:“蜀中的山民善于染布,他们早就发现用马兰草和地龙草可以染出黑布,之所以没有普及,全是因为这种黑布有个令人尴尬的缺点……” “什么缺点??” 江屿说话时挠了挠鼻子,表情有些腼腆的解释道:“这种黑布遇到尿液就会变白……” “我日……真他娘的恶心……” 梁书说着便把丝绢塞到了王崇恩的手里,自己转身跑到亭子外面干呕了起来。王崇恩看着手里的丝绢也是一阵恶心,却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那它怎么又变黑了呢?” 江屿笑着从王崇恩的手里拿过丝绢,继续说道:“这种方法染成的布料,只要遇到尿液就会变成白色,若是遇到冰片则又会变成黑色,有不少江湖骗子就靠着这种手段行骗呢。” 王崇恩皱眉看着江屿,有些艰难的问道:“那现在……是不是又要泡尿了?” 梁书一听,立时看向侍立在侧的梁才,梁才一惊,瞪大了眼睛看向梁书:“少爷……这……不合适吧?” 梁书眼睛一瞪,责备道:“还不是因为你,你要是不把它和香囊放在一起,至于弄成现在这样吗!” 江屿呵呵一笑,忙道:“不用那么麻烦,弄些明矾水也是一样的。” 梁才如蒙大赦,不等梁书吩咐便跑去准备明矾水了,只过了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便端着一个铜盆回了凉亭。 江屿把丝绢缓缓浸入水里之后,奇迹的一幕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墨黑的痕迹如烟雾般退散,柔软的丝绢立时便透明了起来,只有一些凌乱的线条交织在一处,一时还看不出画的什么。 “这……简直是奇迹啊!” 梁书发自内心的赞叹了一声,江屿却只是笑笑。又等了片刻,待黑色褪尽之后,江屿才把丝绢捞了出来,拎着两个角儿在空中抖干了水分之后,便平铺在了桌上。 北有黄河南有嵩山,洛阳在左管城在右,一望可知,这就是一幅皇陵区域的地图,不仅如此,在景陵的位置上还有一个红笔画下的标记,而在丝绢的角上,更有一方唐械的朱红小印格外显眼。 王崇恩看着地图一阵发呆,瞧瞧梁书,又看看江屿,终于弱弱的问了一句:“退之,你该不会是想要盗掘皇陵吧?” 梁书瞪了王崇恩一眼:“胡说什么呢,那景陵现在可是空的……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都说了这是从干尸身上找出来的了,我哪儿知道这地图是干嘛用的!” 江屿没理会两人斗嘴,而是聚精会神的研究着地图,看了半晌之后,他忽然咦了一声,引得梁书和王崇恩同时住口。 “发现什么了?”梁书说着也把脑袋凑了过来,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王崇恩倒是十分乖巧的坐在了梁书身边,坐等江屿解释。 江屿提起丝绢的两个角,透过阳光仔细观察着地图上的那个红叉:“诶,你们也来看看,那红叉下面是不是有字啊?” 梁书眯着眼看了半天,只隐约看出一些模糊的痕迹,反倒是王崇恩,一边看时还用手指头在桌上写写画画,不多时,便喃喃道:“这好像是个庆字?” “庆字?”梁书仔细回忆了一下庆字的写法,仿佛确实有那么点儿意思,却想不明白庆字究竟所指何物。 王崇恩揉着下巴思量片刻,眉梢忽的一扬,惊讶道:“这红叉说的不是景陵,而是它旁边的庆陵?!” 王崇恩说完之后,就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甘露二十八年,仁宗赵桓崩于福宁殿,当时的肃王赵铮在宣德门内发动政变,软禁了准备继位的齐王赵棕之后登基称帝,改元承天,这一事件便被称为承天之变。 而这庆陵便是仁宗赵桓的陵墓,庆陵往北十余里才是代宗赵铮的裕陵,可当今天子的景陵为什么会远离裕陵,反而修在了庆陵的旁边呢? 还有,庆陵上的红叉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在三人苦思不解的时候,跪在乾元殿外的陈兴林也正愁眉不展。 就在刚才,奚官令陈兴林才被皇帝夺了官职。 对于自己的处罚,陈兴林倒没有什么异议。暗卫本就是皇帝的耳目与爪牙,如今宫里出了乱子不说,他竟连半点儿线索都没有找到,一个失职的罪名简直说得上黄恩浩荡,撤职查办自然无话可说,可令他担忧的是,皇帝竟然要把宫里的暗卫全部撤换,如此一来,皇城岂非成了毫不设防的空城。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陈兴林依旧跪在殿前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殿门前的两个小太监既不敢轰他离开,也不敢有半分松懈,只能笔管条直的站在殿外,盼着陈大总管早点儿离开。 陈兴林的耳朵忽然动了动,不用看也知道是窦章来了,便说道:“窦总管,能不能劝劝陛下,宫中的暗卫撤换不得啊。” 陈兴林极少主动与人说话,这次肯对窦章开口已经实属难得。窦章停住脚步,轻叹了一声道:“这也难怪呀,连食脑虫这种骇人听闻的东西都能混进宫里来,要是换了先帝,只怕你们所有人的脑袋早就挂到城墙上了。” 窦章说得没错,最近一段时间他确实感到处处受制,对方的手段仿佛专门克制他们似的,不仅以往的手段全都没了效果,反倒被对方钻了空子。 “还求窦总管向陛下进言,再给陈兴林一个机会!” 即便是求人,陈兴林的声音也还是干巴巴的。 窦章却摇了摇头:“陈兴林啊陈兴林,你是当官儿当得久了,忘了怎么做奴才了吧?” 陈兴林一怔,枯槁的脸上表情复杂。 窦章的眼中闪过一抹寒芒,轻哼一声:“你也不想想,那些人搞出这些名堂为的是什么?你是不是忘了大庆殿里还缺什么东西了?” 听到大庆殿时,陈兴林的瞳孔骤然紧缩,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深了几分。是了,大庆殿的龙书案上至今还少了一枚玉玺。这既是代宗赵铮一生的遗憾,也是皇帝赵昀的遗憾。 甘露二十八年,仁宗赵桓崩于福宁殿……难道他们是要在福宁宫里寻找玉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满 三 武英侯府里,梁书几人的猜想也并没有持续多久——门前的小厮忽然来报,说是柳世才柳公子前来求见。 梁书正在苦思,一时没想起柳世才是谁,冲着小厮翻了个白眼,便要让柳世才滚蛋,还是一旁的王崇恩提醒之后才想起来,这位柳世才原来是礼部尚书杜如海的外甥,如今好像在礼部做个小官。 梁书和他并不相熟,只在别人的酒会上见过两次。这人说话办事还算干练,可梁书却很讨厌他身上那种极尽钻营的气质。 一听来人是他,便又皱紧了眉头询问小厮:“他说没说找我干嘛?要是没说的话就让他滚蛋,老子懒得理他。” 小厮躬身应道:“听说柳公子是来替杜尚书下请柬的。” 王崇恩这时又哦了一声,点头道:“不错,七天之后就是杜如海的六十寿辰。” 梁书一听这话,立时又拉下了脸:“还有七天就是正日子了,这时候才想起来请我?拿老子当什么人了!赶紧给我轰走,老子不去!” 回禀的小厮有些为难,正在踌躇时,王崇恩忽然老气横秋的拍了拍梁书的肩膀:“退之,杜如海毕竟是礼部尚书,他断然没有给你下请柬的道理,这事儿只怕是柳世才自己的主意,看来他是想要巴结你啊。” 梁书的眉毛立时拧成了一个疙瘩:“又不是吃花酒……他舅舅做寿请我去做什么……” 话虽如此,可梁书也想看看柳世才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对小厮挥了挥手,让他把柳世才请到凉亭这边来。 工夫不大,小厮便领着一个身穿竹青长衫的人走了过来。那人远远看见凉亭里的几人,便迫不及待地打起了招呼,江屿一见,简直以为是个蚂蚱成了精。 “一别数月梁大人依旧丰神俊朗!” 梁书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柳世才大步流星进了凉亭,一眼看见王崇恩竟然也在,更是喜出望外,上前又是一阵寒暄。 梁书耐着性子等他说完,便不耐烦的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柳世才十分做作的拍了拍额头,哈哈一笑道:“哎呀呀,瞧我这记性,一见两位贤弟竟然高兴得连正事儿都忘了……”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请柬,恭恭敬敬的捧到了梁书的面前:“七日之后是舅父的寿辰,届时还请梁兄赏光。” 梁书接过请柬之后,便仔细研究起请柬的做工,再也不看柳世才一眼。柳世才倒也不觉得尴尬,看了看一旁的江屿,见并不认识此人,便又转向王崇恩。 “贤弟莫怪!愚兄不知贤弟在此,没有随身携带请柬,回去之后自当前身前往府上拜会。” 王崇恩轻轻摆手:“柳兄不必客套了,在下本来也会随家父前往的,并不需要请柬。” 柳世才哦了一声,见王崇恩似乎也没有谈兴,便又很做作的一拍额头:“你瞧我这记性……” 他说着,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本书册递给王崇恩:“早就听说贤弟喜好读书,愚兄这里刚好新得了一本奇书,这就赠与贤弟好了。” 王崇恩接过书册一看,竟赫然是一本《异事录》。随手翻开几页,竟是自己从没看过的新章节,不由大喜。 柳世才见王崇恩读的津津有味,这才会心一笑。 梁书看见异事录,不由眯起了眼睛:“这异事录发行极少,就连钱益和秦玉都搞不来,你是从哪儿找来的?” 听见这话,柳世才不由挺了挺胸,嘴上却道:“许多朋友都知道柳某爱书如命,每有新书出版总会想尽办法搞来一本。”说着他又转向王崇恩道:“既然知道延清贤弟也是同好,那就将此书赠与贤弟,也算得其所归。” 梁书最腻味看他这幅样子,见他不说实话,便点了点头:“柳兄有心了,请柬我收下了,放心,到时候一定赏光。” 话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任谁也听得出这就是在下逐客令了。虽然在梁书这里吃了个软钉子,可看王崇恩读书入迷的样子就知道他很喜欢这本异事录,想来也算不虚此行。既然如此,与其赖在这里不走还不如见好就收。 柳世才啪的又一拍额头,恍然道:“哎呦瞧我这记性,愚兄还要去一趟公主府,这就不多打扰了。二位留步,愚兄先走一步!” 尽管凉亭中的三人谁都没有起身,柳世才还是很客气的劝他们不用送了,就这样自说自话的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这人从出现到离开不过是两盏茶的工夫,却给江屿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人的心理素质真好,简直好到连脸都不要了。 柳世才的身影才消失在众人的眼前,梁书便踢了踢王崇恩的鞋子:“延清,快别看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书不能看!” “你也看见了,这是柳世才送个我的,又不是我自己要看的。”王崇恩说话时,眼睛依旧仅仅盯在书页上,只是把脚收到了梁书踢不到的位置上。 梁书啧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啊,都跟你说了,那书不能看!” 他说着就要从王崇恩的手上抢书,可王崇恩却扭过了身子:“别闹,我就快找到了!” 梁书一怔:“你找到什么了?” 王崇恩把手指点在书页上移动得飞快,不多时便停在了其中一行上。梁书和江屿也把头凑了过来。 “甘露二十八年七月丙戌,太白昼见经天,帝崩于福宁殿,年五十。有宫人见大庆殿有异光飞射而出,查之,玉玺已不在其位。秋八月,甘露降,有民见黄龙盘桓于庆陵之上。” 王崇恩念书的声音越来越小,念到最后几个字时,梁书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毕竟书上的内容太过太过骇人,照他所说,仁宗赵桓驾崩的时候,大庆殿里的玉玺也跟着不翼而飞了。这么说来,赵铮、赵昀这两代帝王岂非根本没有得到玉玺? 王崇恩默默合上了之后,十分乖巧的把异事录递到了梁书的面前,梁书的眼角抽了抽,摇头道:“这是柳世才送你的,你好好收着吧……” 王崇恩在脸上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我年纪还小,跟他又不熟,还是应该听你的话,喏,这书就放在你这里,随你处置吧……” 两人你推我让说了半天,还是江屿一把抢过书册翻看了起来,他一边看一边疑惑道:“你们不是说这是小说吗,怎么这几篇写得像是史书似的?” 王崇恩点头表示同意:“这确实是本小说,讲的全是本朝的奇闻异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这样……诶,退之,之前存在你这里的那些异事录你看过没有?最后那两本我都还没看过呢。” 梁书摇了摇头:“我一直都忙着办案子呢,哪有工夫看书啊。” 江屿把书册翻到最后,挠了挠鼻子之后,神情郑重的说道:“很奇怪啊,这本书讲的全是代宗一生的功绩,却只在仁宗驾崩那一段写的像是史书,仿佛是作者为了增加可信度才有意为之似的。” 梁书默默点头表示同意,而王崇恩却摇了摇头:“这一段并不是写的‘像’是史书那么简单,祖父编纂国史的时候,我曾经帮他整理过资料。关于仁宗驾崩那一段的记述,除了没有提及玉玺之外,简直与异事录上所写的一般无二……” 江屿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 王崇恩看看江屿,又看看梁书,脸色凝重的点了点头:“或许玉玺真的不见了,而那副丝绢则是找到玉玺的地图也说不定!” 这本异事录表面看来只是一本传奇小说,描写的都是些江湖异事与朝堂趣闻,许多民间百姓耳熟能详的典故趣闻,在这本书里都有了新的解读,仿佛那些事件发生时,笔者就在眼前一般。 为了验证书中内容的真伪,梁书也曾找人做过一些求证,比如梁瑞的侍卫长梁奎,他就对书中对北境鞑子的描写十分肯定,并一直追问梁书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儿的。由此看来,书中所写的事情并非全是作者杜撰,可也正因如此,才让读者更加无从分辨其中真假。 梁书越想越式头疼,起身在亭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声音中多少显出几分急躁:“这简直是一派胡言!从甘露二十八年到今天差不多快三十年了,怎么可能一直都没有玉玺!” 王崇恩却神情凝重地缓缓摇了摇头:“退之,这事儿还真的不是没有可能!” 朝廷日常的公文都有六部发往中枢,若非关系国本的大事,只需几位宰辅重臣同意之后盖上各部的大印即可生效,寻常的小事甚至都不需要惊动他们。皇帝玺印只在每年祭天时用上一次,之后便一把火烧了,就算玉玺真的丢了或者有假,也绝少有机会被人发现。 王崇恩说完,见梁书还在犹豫,便学着柳世才的样子,很做作的拍了拍额头,装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你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我那几本异事录不是正好就在你家吗,赶紧拿出来啊。” 梁书冲外面招了招手,吩咐梁才把他柜子里的书拿过来,又要了几碟点心之后,三个人便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梁书手上的异事录一共五本,从本朝见过写起,最新的一册已经写到了咸平元年。 其中前两册的笔法干练、生动有趣,寥寥数千言便把太祖起兵到仁宗继位这百余年的历史变革写得清清楚楚。 可从甘露一朝开始,文风笔法却又迥然不同,满满一册记录的不过是仁宗在位短短的二十八年。先对仁宗做了一番神话,诸如降生之时天有异象,登基之后各地频现祥瑞云云。此后便开始记述仁宗的德政,从他兴修水利、疏浚河道,到他赈济灾民、免除赋税,一个仁义君王的形象跃然纸上。而这一册的结尾,则是司天监莫问天与仁宗的一段对话。 “帝问天下苍生如何,莫问天答,尚有十年太平,之后北境将生灵涂炭。帝问,江山社稷如何,莫问天答,三十年后稳如泰山。帝问及子嗣因何不旺,莫问天答,陛下与太子都是星宿下凡,二人同朝必当相冲,可谴人将皇子送入民间,取见龙在田之意,日后可为。” 念完这段话后,王崇恩便直接丢了。 梁书和江屿对视一眼,同声惊呼道:“仁宗有个儿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满 四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尽管京城的坊市繁华依旧,可敏锐的百姓还是嗅到了一些异样的气息。 比如,白马银甲的云骑卫不见了,只剩下五城兵马司的步兵懒洋洋的巡街。茶楼酒肆里畅谈国事的人也少了,只剩下伤春悲秋的清谈。 相较于其他的坊市,长林坊最大的变化则是一夜之间关停了许多书局。没有通知也没有理由,只在顾客登门时才看见两扇紧闭的大门。 梁书、江屿和王崇恩三人也不例外,面对龙宝斋紧闭的大门,也只能望而兴叹。 龙宝斋是翰林院编修李伯祥家的产业,在京城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异事录的第二册就是梁书从这里找到的,这次过来也是想要打听一下龙宝斋的进货渠道,毕竟,他们有太多的疑问需要找到作者亲自提问。 可面对两扇紧闭的大门,三人也是无计可施。 梁书拍了拍门,见久久没人应答,便向王崇恩问道:“这么等也不是办法,要不,咱们直接去李伯祥家里问问吧?” 王崇恩却白了梁书一眼:“李伯祥又不是店里的掌柜,怎么会知道这些琐事,再说,就他那个唠叨的性子……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梁书抬脚在门上踹了两脚,见依然没人出来,便悻悻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 想起书院街上林林总总的书局、铺子,江屿本想提议在这里随便转转,可仔细一看才发现,这里开张的店铺竟不过十之五六,不由诧异道:“怪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这么多铺子都没开门啊?” 王崇恩叹了口气,老气横秋的解释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大家都怕惹上麻烦,索性就都关门歇业了呗。” “非常时期?”江屿挠头表示不解,看向王崇恩的目光中满是求知的欲望。 王崇恩很享受被这种目光注视的感觉,便解释道:“也难怪你们不知道,退之被禁足的这几天里,京城可是出大事儿了!” 皇城禁地本该是这世上最安全的所在,可近几个月来却意外不断,不仅有人能随意传递食脑虫这种恶毒至极的毒物,就连暗卫本身也成了被人模仿的对象。 百官原本就对暗卫颇有微词,福宁宫出事之后,朝野更是一片哗然,参奏陈兴林的本章如雪片般飞入中枢,皇帝赵昀也丝毫不念旧情,直接将陈兴林停职待参。 停职待参倒不是多严厉的惩罚,可让人不解的是,赵昀竟把宫中的暗卫悉数调离,之后更把卫戍宫禁的职责交给了云骑卫来负责。 满朝上下自然又是一番震动,可赵昀却像是铁了心一般,严厉斥责了几个大臣之后,便以皇族家事为由,禁止外臣过问。 王崇恩说完之后特意看了梁书一眼。 梁书果然问道:“云骑卫都是军中选出来的精兵猛将,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内城,这样的换防根本就是撤防啊!御史台的那帮碎嘴子就没人拦着点儿吗?” 王崇恩摊了摊手:“他们倒是也想拦着,可陛下下了口谕,不论是谁若是胆敢妄言,一律发配到南疆去钓鱼。” 说到这儿,王崇恩叹了口气后才又说道:“陛下三年没有临朝,才一上朝就唱了一出空城计,不说旁人,就连我爷爷都看不懂陛下的心思了。你们看看,关门的铺子不全是朝臣家的产业吗。” 王崇恩说得理所当然,江屿却挠着鼻子不解道:“都是些卖书的铺子而已,干嘛要关门啊?” 不等王崇恩开口,一旁的梁书便接口道:“还不是文人的那些臭毛病,准是怕有人借文字狱搞自己呗。”见王崇恩笑着点头,才又疑惑道:“陛下临朝,难道就为了给陈兴林撤职?” 王崇恩摇头:“当然不是了,听说张天师为了帮陛下炼丹伤了寿元,已经准备回山休养了。临走时,他推荐自己的师弟紫阳真人过来帮忙,听说这位赵天师的本领比张天师还大,陛下这次临朝,主要是想给赵天师拟个国师的称号,听说已经交给礼部去办了呢。” 梁书恨恨的在墙上踢了一脚:“什么狗屁天师,要我说八成是个骗子!……唔……你干嘛……” 王崇恩听梁书的话锋不对,不等他说完便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巴,慌忙压低声音道:“我的祖宗……你活腻了不要紧,能不能不要连累别人……” 梁书一把扒拉开王崇恩的手,冷哼一声道:“本来就是嘛,如果真有长生不老的金丹,那些天师自己为什么不吃?” 梁书说着,还特意用肩膀撞了一下江屿:“诶诶诶,你是大夫,你来说说,吃药真能长生不老吗?” 原本正在看戏的江屿被问得猝不及防,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生老病死乃是世间亘古不变的真理,药石当然可以延缓衰老,却绝对不能阻止死亡……” 梁书很满意江屿的回答,不等他说完便对王崇恩呛声道:“瞧瞧你们这些文官,一个个的就知道明哲保身,亏你们还满嘴的中正,我看你们还不如一个江湖郎中。” 江屿的嘴角不自觉的抽了抽:“诶诶诶?什么叫‘还不如’一个江湖郎中?你看不起郎中的吗?” 梁书却不理会江屿的追问,只是挥了挥手,让他不要在意。江屿还要争辩时,王崇恩却老气横秋的在梁书面前摆了摆手:“退之呀,你这个喜欢抢话的毛病可不好,我的话还没说完,你怎么知道那个紫阳真人是骗子呢?” 此言一次,梁书也来了兴趣,顺口问道:“莫非那个紫阳真人已经活了几百岁了?” 一旁的江屿无奈道:“刚才不是说了紫阳真人是张天师的师弟吗,怎么可能有好几百岁,你还是安心听延清说吧。” 王崇恩冲江屿点了点头,这才说道:“长生不老倒是没有,不过那个紫阳真人却是真有起死回生的本领的。他在永宁门前用几滴甘露复活了一颗枯草,当时在场的几百人可全都是见证呢!” 王崇恩说完,便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看向两人。不想梁书却嗤笑道:“诶呦喂……我当他有多大的本事,复活一颗草有什么用,有本事让他复活个人瞧瞧。” 倒是一旁的江屿拍了拍梁书的肩膀,笑道:“你别说,这位紫阳真人还真是有些手段,日后要是有机会见面的话,你可一定要带上我啊。” 梁书挑了挑眉:“哈?怎么连你都这么说啊,不对……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啊?” 江屿连连摆手:“哪有……哎呀别说这些了,咱们还是继续找异事录吧。” 梁书叹了口气:“龙宝斋都关门了,还找个屁的线索的啊。” 江屿四下看看,见书院街上还有不少铺子都开着门,便提议他们四处转转,兴许能找到些线索也说不定。 三人拿定了主意,便开始在长林坊转悠。 长林坊专工文墨生意,尽管开门的铺子不过十之五六,可三人转了一个时辰也只走了半个坊市而已。王崇恩毕竟是个公子哥,走了一个时辰便已是疲惫不堪,路过一间茶楼之后,便一步也不肯走了。 梁书无奈,只好和江屿一起继续探访。两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却连半点线索也没找到。知道异事录的人确实不在少数,可问到印书的书局和作者的身份时,却全都摇头表示不知。绕了一大圈,等他们回到书院街时,就连梁书也没了耐心,骂了声娘之后,便要直接去到李伯祥的府上询问。 两人正说笑时,江屿猛一抬头,眼前竟正是春不归的店面。小小的门户如今也是大门紧闭,只是门角上挂着蛛网,像是许久没有开启过的样子。 问过邻居之后才知道,这里确实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不过邻居倒不觉得奇怪——这家春不归从来都是如此。 站在春不归的门前,梁书不禁开始疑惑:“你确定……这是……他开的铺子?” 梁书想了想,再次摇头:“不可能啊,东宫有那么多人看着他,要说偶尔出来一趟还好解释,可……可在长林坊开铺子就太离谱了吧?太子一向品行良好,这要是让御史言官知道了,弹劾的本章还不把他打成筛子?” 江屿耸了耸肩,随口说道:“皇帝不是要炼丹长生吗,他要是长生不老了,那还有太子什么事儿啊。” 说者无意听者却是有心,梁书的眼睛猛地迷城一条细缝,嘴里呢喃出几个字:“太子想要自污以自保?” 江屿没听清梁书说的什么,只是自顾自的说道:“你还记得春香阁失踪的那个婆子吗?” 梁书的思路骤然被江屿打乱,一时间根本想不起什么失踪的婆子,不由有些烦躁:“哎呀,正说太子的事儿呢,你怎么还在惦记什么婆子!” 江屿没有生气,而是白了他一眼之后,又扬了扬下巴,对着春不归的方向说道:“我应该跟你说过我在这里住过一夜吧?就是那天,我在这里见到了那个名叫小雨的婆子。” 梁书缓缓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江屿,说话的声音也有了几分凝重:“你可别告诉我……太子也有喜欢老妇人的癖好!” 江屿被梁书说得满脸黑线,生怕他再有什么奇怪的猜想,便把那晚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 听了江屿的讲述后,梁书的两道剑眉不自觉的拧成了一个疙瘩:“李荣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些坊间传闻,做不得准的。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能让人把太子给抢走了?” “你知道陈妃娘娘的父亲是谁吗?” 面对江屿的提问,梁书脱口答道:“当然知道,是当年的太医院院正陈瑞昭,你问这个干嘛?” 江屿伸手在梁书的肩上拍了拍,做了个附耳过来的手势,等梁书弯腰凑到他近前之后,他才压低声音说道:“陈院正的医案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咸平二年,东宫起无名火波及寝宫,太子济颜面受损。怎么样,现在你还觉得李荣说的都是胡话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满 五 太子的秘密就像一块大石,牢牢地压在梁书的心上。 作为赵昀的长子,赵济从出生的那一天就被寄予了厚望。代宗赵铮亲自挑选了三位饱学鸿儒作为他的老师,赵昀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也是册封赵济为太子。 可以说,他的人生就是在为当皇帝做准备。可就在他成为太子的第二年——也就是咸平二年,遭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变故——东宫遭人纵火,混乱中,太子殿下被人掳到了宫外,尽管陈兴林拼死追回了太子,却也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尽管陈瑞昭的神机妙手挽回了他毁容的命运,命运却又一次把他推向了黑暗的深渊。 咸平三年二月,皇后李氏难产,幸得神医汤飞凡出手,才勉强救活了小公主赵垂的一条性命。也就在这个时期,皇帝赵昀忽然萌生了想要长生的念头。 随着赵垂一天天长大,赵昀和赵济父子之间的关系也日渐微妙。 赵济依旧住在东宫,每日接受三位先生的教导。赵昀虽然经常夸赞太子聪慧、仁孝,却从不让他上朝,更不曾给过他半点儿权利,反而对深居内宫的贵妃赵清雅依赖有加,以至于赵清雅的权势日益高涨。 太子在长林坊开铺子。这件事儿说来稀奇,却绝瞒不住御史台的那些老古板。 或者说,赵济根本没打算瞒着谁,如此一反常态的高调行事,背后原因只有一个——他要败坏自己的名声。只有自己的德行配不上储君的头衔,他才真正应了父亲口中称赞的仁孝。 梁书越想越是头疼,无论他怎么翻身,就是没法安心入眠。不知不觉间,江屿震天的呼噜声已经渐渐归于平静,绢窗上也泛起了蒙蒙的青色。 直到这时,梁书才渐渐有了睡意。可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响起,新的一天的又开始了。 梁书再次睁开眼睛,无神地凝视着着雕花大床话时看了一眼身边的江屿,江屿便笑着往前走了半步,只等对方点头,便要做一番自我介绍。可商孟林却摇了摇头:“太医说她的身子骨太弱,需要调养,你放心吧,没什么大碍的。” 商孟林说完,梁书看他的眼睛便不自觉的眯了起来。他与崇宁自幼便是玩伴,谁不知铁锤帮威震皇城?崇宁虽然性格恬静,却是铁锤帮的帮主,自然也少不了爬树摘果、下水摸鱼之类的事儿。 直到大婚之前都没听说她生过几场重病,怎么如今嫁人之后,这身子骨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呢? 梁书正要出言询问时,商孟林却被身后的几个年轻管理给喊住了。梁书毕竟是外臣,根本没资格讨论公主的健康,见有外人过来,便拉着江屿向商孟林告辞离去了。 “那位驸马爷优有什么不对吗?怎么觉得你好像想要揍他啊?” 见走得远了,江屿才悄声询问梁书。梁书这才发现自己的拳头一直都攥的紧紧的,张开手时,手掌心上印着几个红红的指甲印子。 不由苦笑道:“有机会的话,我想带你去他家串个门,顺便请你帮我看个病人。” 江屿听他说的郑重,不由挑起了一条眉毛:“你……跟公主……你们……?” 梁书呸的啐了江屿一口,怒道:“少在那儿放屁,公主那是我大哥!” 不等江屿头上的黑线消退,身后又想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退之,你怎么敢在这里口出秽语,不怕杜尚书参你一本?”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王崇恩来了。 梁书白了他一眼,不屑道:“有本事你就去找杜老头告状,老子还这不怕他。” 梁书说完转身就走,王崇恩赶忙紧走两步,与他并行:“诶诶诶,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啊,亏得我这么早赶过来陪你,早知道我就等晚上跟我父亲一起来了。” “商孟林怎么也来了。” 梁书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岔开了王崇恩的抱怨。王崇恩四下看看,并没见到商孟林,便疑惑道:“商孟林?怎么,崇宁公主没来吗?” 梁书摇摇头,王崇恩悠悠说道:“你就别看人家眼红啦,柳世才给你送请柬,看得八成是你爹的面子。可人家商孟林能接到请柬,靠的还是人家自己的本事。” 梁书又啐了一口:“谁他娘的看他眼红,他靠的还不是崇宁的身份。” 王崇恩呵呵一笑:“话可不是那么说,人家商孟林可是太子殿下的文友……啧啧啧,前途不可限量呦。” 梁书皱眉不语,尽管他从心里对商孟林没有好感,可听说他跟赵济走得近时,心里却又生出了一些担心,生怕这个没眼力的姐夫一步走错万劫不复,到时候连累了崇宁可是大大的不妙。 “哎呦喂,我说这边儿怎么这么亮堂,原来是梁大人和王大人来了,招待不周,恕罪!恕罪!” 梁书正思量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有些谄媚的笑声,三人回头,正好看见柳世才笑着小跑过来。 柳世才毫不见外,走到近前,十分热络的与他们拉了几句家常之后,便到头前给三人引路,不时还会给几人介绍一下尚书府的景观布置。 粱、王两家的府邸都比杜家气派,那些景观在他们眼里实在不值一提,倒是江屿听得津津有味,毕竟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房子的高度与台阶的数量全都有所讲究不说,家里种几棵树,垒几座假山也需要遵循礼法。 看着荷花池中一跃而起的锦鲤,江屿忽然问道:“那是不是池塘里能养几尾鱼也有规定啊?” 柳世才万没想到会有人问这个问题,不由愕然无语,倒是惹得梁书好一阵大笑。 柳世才先把三人领到了后园的花厅,他们来时,花厅里已经坐了几位客人,大都是些青年才俊。见到王崇恩时,都纷纷起身上前来打招呼,在看到梁书时,却只是态度冷淡的点头示意。 柳世才给三人安排好座位之后,连忙命人准备茶水点心,虽然谄媚却也周到。江屿对杜家的桂花糕,香而不冲甜而不腻,就着温热的茶水轻轻咀嚼,桂花的香气便与绿茶的甘醇混在一处,实在是难得的享受。 梁书看他吃得开心,便揶揄道:“你慢点儿吃,这破玩意儿又没人跟你抢,吃那么快干嘛,要不……走的时候我让柳世才给你包上两斤?” 江屿猛地抬头,惊喜道:“这……会不会不太合适啊?” 王崇恩见他当真,不由噗嗤一笑,梁书也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声嘀咕了一句:“真羡慕你,一点儿烦恼都没有……” 几人正说笑间,王崇恩忽然拱了拱江屿,轻声道:“诶诶诶,你快看那边儿。” 听王崇恩说的急切,江屿也顾不得嘴里还嚼着东西,回头一看,只看见花园当中正有一队女眷经过,却没见到什么出奇的地方,便问道:“那些女眷有什么问题吗?” 梁书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便哼了一声:“延清,你怎么跟个老娘们似的,整天净关心那些没用的东西。” 江屿一听便知此处似乎有瓜,心中哦吼一声,便也来了兴趣。 王崇恩不理梁书,凑到江屿的耳边说道:“刚过去的,就是杜如海的独生女儿杜鸿雁,今年快三十了,还是个老姑娘呢。” 江屿不由一怔:“还没出嫁吗?我怎么看着是妇人的装扮啊?” 王崇恩猛点了两下头,压低声音道:“那杜鸿雁许是过人家的,可还没过门丈夫就死了。这要是一般的人家也就罢了,可他倒霉,赶上杜如海这么个父亲,硬是让女儿守了望门寡。现在可是京城有名的贞洁烈女呢。” 王崇恩说完,便等着江屿做出反应,江屿却没吃完的半块桂花糕丢在了桌上,疑惑道:“怎么突然这么难吃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满 六 妾在深闺君别离,泪痕如雨雨如丝。枕前红泪窗前雨,暮暮朝朝无尽时。 花厅中的人越来越多,吃过主人准备的早饭之后,相熟之人便聚在一起吟诗作对或是高谈阔论,可一向喜好热闹的江屿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兴致。 他隐隐闻到了一股陈腐的臭味。那臭味虽不浓烈却缕缕不绝,无论江屿如何努力却都找不到源头。 天上的薄云渐渐散去,光洁的地砖反射着太阳热烈的光,晃得江屿眯起了眼,也就在这时他才看见,那臭味正是从脚下的土地上蒸腾而出的。 眼前的宅院工工整整,就连砖缝都恪守着所谓的礼法。再看居住在此间的主人,又哪里还有半点儿人的样子,更多的恶臭正是从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来,又渐渐融入了地面。 梁书一夜没睡,此时早就趴在桌上睡着了,王崇恩正在百无聊赖时,江屿却向他打听起了崇宁公主。 王崇恩先是试探了一下,见梁书确实已经睡熟了,便把江屿领到了一个僻静的所在,还没说话他自己便先笑了起来,看得江屿好一阵莫名其妙。 过了片刻,王崇恩似乎是笑够了,才有绷起脸问江屿:“先生听过铁锤帮吗?” 江屿摇头:“铁锤帮确实没听说过,不过倒是听说西北有个铜锤帮。” 王崇恩点了点头:“这也难怪,毕竟这帮派人数太少,而且只在京城活动,没听说过也属正常。” 江屿看了看远处的梁书,不解道:“听你这么说,可是这铁锤帮和梁书有什么关系?” “噗……” 王崇恩差点儿没忍住笑,在脸上连拍了数下之后,才继续道:“铁锤帮在京城可是威名赫赫,虽然只有三个成员,却差点儿把大庆殿的殿大婚之后生过两次重病,从那以后就一直病殃殃的。”说到这儿,王崇恩耸了耸肩:“毕竟是公主,离了皇宫难免会有些不适应。” 想起梁书紧握的拳头,江屿又问道:“驸马对公主不好吗?” “哪有!”王崇恩回答的毫不迟疑:“商孟林对公主好得很,是出了名的疼媳妇,听说每次吃药都是他亲自吹凉了喂给公主的呢。” 江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知不知道公主得了什么病?” “好像是哮喘,好的时候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发病的时候就喘不上气……” 王崇恩看看江屿,猜测他大约是想给崇宁公主诊病,便叹了口气:“公主的病整个太医院都没有办法,我劝您还是别趟这趟浑水了。” 江屿赶忙摆手:“多谢王公子提醒,您放心,我不过是好奇罢了。在下只是个江湖郎中,怎么敢给公主诊病呢。” 王崇恩对江屿的自谦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听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锣鼓声传来。 王崇恩一听便抚掌大笑:“哎呀呀,听说今天请了三庆园的堂会,走,咱们也听戏去吧。” 梁书还在睡觉,左右江屿也没有别的事情,便跟着王崇恩去听戏了。先还担心没有人引路,却没想到王崇恩竟然认路,想必他来杜家的次数一定不少。 没了柳世才在头前引路,江屿走得格外轻松。也直到这时才有心情看两眼此间的景致。 杜如海的府邸是一座很规整的三进院子。前院是一座小巧的花园,院子正中是一座假山,茂盛的藤蔓顺着山壁,瀑布般的倾泻向山下的荷花池。 池水倒映着满眼的绿波,倒也显得生机盎然。 几个年轻人负手立在池边似乎想要对花吟诗,却不想半池荷叶之中竟然一朵莲花也没有。不仅没找到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反而每人都踩了一脚的泥巴——扫兴得很。 江屿他们绕过假山,行不多远便到了戏台。此时台上还没有人,只有几个乐手敲打着锣鼓在热场子。 他们二人选了个位置之后便坐下喝茶。王崇恩是个戏迷,一边品茶还不忘给江屿介绍今天的戏码。两人才说了没几句话,后院的方向便有一众侍女簇拥着一位贵妇人走了过来。 王崇恩一见赶忙起身,同时告诉江屿,这位妇人就是杜如海的妇人柳氏,柳氏后面跟着的就是他们的女儿杜鸿雁。 “小侄参见伯母。” 待她们走近,王崇恩便带着江屿行礼。柳氏妇人生了一副好相貌,尽管容颜敌不过岁月,可也难掩她当年是个美人的事实。 “是崇恩啊,快起来吧。” 柳氏说着抬了抬手,王崇恩便顺势起身:“几日不见,伯母的气色可是越来越好了呀,可是用了什么驻颜的方子?” 听王崇恩这么一说,柳氏的眼睛笑成了一弯新月,嘴上却嗔怒道:“你这孩子……这话要是让他听了去,少不了你的一顿板子!” 王崇恩像是早有准备,嘿嘿一笑后,又转向杜鸿雁,躬身一礼:“姐姐安好。” 杜鸿雁盈盈一个万福算是回礼,正要与王崇恩说话时,远处又响起了柳世才的笑声。 “姑妈……您怎么也不等我,自己就先过来了。” 柳世才一来,杜鸿雁便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柳氏白了柳世才一眼:“我有手有脚走的动路,怎么就不能自己过来了?” 柳世才嘿嘿一笑:“我这不是怕您累着吗,正寻思给您找一乘肩舆呢。” 王崇恩忙道:“别让伯母站着了,大家赶快入座吧。” 柳氏笑着点头,与王崇恩告别之后,便领着女眷走进了旁边的轻纱凉棚。柳世才讪笑两声,才又问起梁书怎么没来,听说他在睡觉后,便坐到了王崇恩的身边。 锣鼓声越响越密,来听戏的客人越来越多,不多时,便把这一片椅子都坐满了。随着一阵急促的鼓点,一个持枪的白面武生翻着筋斗上了戏台,惹来观众一阵喝彩。 柳世才喊得最是卖力,震得王崇恩直捂耳朵,不由看了他一眼,柳世才却以为王崇恩想要跟他交流心情,又很没眼力的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惹得王崇恩好一阵心烦。 一出精彩的武戏唱完,换上来的是《麻姑献寿》。王崇恩便借故起身去了茶棚,柳世才讪笑着送走王崇恩后,又一眼瞥见商孟林与友人携伴而来,立时来了兴致,笑颜如花得迎了上去。 王崇恩给江屿和自己各倒了杯茶,看了远处的柳世才一眼之后,便端起自己的茶杯一饮而尽。 江屿注意到他看柳世才的眼神有些复杂,便随口问道:“看起来你很不喜欢那个人啊。” “嗯?” 王崇恩没想到江屿会这么问,怔了一下后,便点了点头:“何止是我啊,只怕这府上没人喜欢那个扫把星。” 听王崇恩这么一说,江屿倒来了兴致——先还以为王崇恩是厌恶他的攀附之心,却没想到竟是另有原因,这倒是勾起了江屿的兴趣,想看看这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扫把星。 他的好奇心一起,胸中边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脸上也随之挂上了谄媚的笑容,不断催促王崇恩快说下去。 王崇恩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墩在桌上,弄出了很大的声响,饶是如此,他还又哼了一声才说道:“唉,那就是个冤孽……” 杜如海早年在外放任时曾经遇到水匪抢劫,他的舅兄——也就是夫人柳氏的哥哥为了保护杜如海的儿子惨死在了贼人的刀下。尽管儿子的性命终究没能保住,可杜如海感念舅兄的恩情,还是决定把自己的侄子——柳世才抚养成人。 杜如海出身儒学世家,对待自己和家人都极为严苛,却唯独对这侄子狠不下心,久而久之,这柳世才便生出了几分骄纵之气。 儿子惨死之后,杜家便只剩下杜鸿雁这一个女儿。杜如海自是疼爱有加,早早便给她寻了良配——首付王老尚书的孙子王崇言。 那时的王崇言风华正茂,是太学中有名的才子,只等恩科开考便要拔得头筹,甚至王杜两家都已为双喜临门做好了准备,可就在这时,王崇言却出了意外,说是饮酒之后不慎坠马,硬生生被马蹄踩碎了脑袋。 正在两家人无比悲伤的时候,不知从哪儿传出了消息,说王崇言是因为与人赛马才出了意外。王杜两家立时红了眼,找到与王崇言喝酒的朋友,一番逼问之后这才得知——给王崇言劝酒的是柳世才,与王崇言赛马的人也是柳世才。 王家人才不管柳世才是谁,誓要让他为王崇言抵命。看着涕泪横流的侄子,杜如海终究还是下不去手。面对王家人的诘问,他只好委屈自己的女儿为王崇言守寡。 王家人当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杜鸿雁是个好姑娘,凭什么让她代人受过,可杜如海却很坚决,这件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听了王崇恩的讲述,江屿的心里着实不是滋味,眼前莫名的浮现出魏青鸾古井无波的笑脸。 戏台上的《麻姑献寿》很是热闹,轻纱凉棚里不断传出阵阵笑声。回头看时,柳世才正和商孟林等人一同起身,向着后堂方向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满 七 江屿正自出神,肩膀上忽然出来一股巨力,拍得他险些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江屿回头,正看见梁书一脸怒意的瞪着自己:“你们也太没义气了吧?竟然丢下我自己跑来看戏?” 王崇恩赶忙给梁书倒了杯茶,笑道:“我们也是怕扰了你的春梦,来来来,喝杯茶去去火气。” 戏台那边的锣鼓点又响成了一片。 梁书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转向王崇恩:“你俩刚背着我聊什么呢,怎么脸色都这么难看啊?” 王崇恩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答非所问道:“异事录的事儿有眉目了吗?” “别提了……”梁书说话前先叹了口气:“我到龙宝斋问过,店里的掌柜和伙计都不知道是谁家的货源,只是每到月初就有人过来送送货,每次来的货也不多,三五天就卖光了。” 王崇恩扬了扬眉:“这还不简单,等到来人送货的时候,咱们派人悄悄跟着他不就得了?” “这还用你说……听掌柜说,自从李彦召出事儿之后就再没人过来送过货,这条线索怕是断了。”梁书说完,脸上现出遗憾的神情。 王崇恩皱眉道:“莫非异事录跟李彦召有关?” 梁书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明天找楚天声打听打听,或许他有什么发现呢。” “如此也好。” 三人正说话时,四周的人声忽然热烈了起来,三人抬头便看见几个华服老者相携而来。王崇恩当先起身迎了上去。 梁书跟在后面也起了身,指着前面一个身高体胖的老者,悄声对江屿说道:“快起来,主人来了。” 江屿哦了一声,紧跟在梁书身后也迎了上去。 杜如海是个身材高大的老人,虽已已过花甲却丝毫不显老态,不仅走路四平八稳,就连腰板也始终挺得笔直。 老人头戴方巾,身穿一身簇新的广袖常服,正不断与宾客交谈祝贺,江屿注意到,这位杜尚书果然如传言那般恪守礼法,与人交谈时简直算得上刻板。 王崇恩撩袍跪倒在杜如海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子侄之礼,梁书跟在他后面,躬身道贺。同样是行礼祝贺,可谁都能看得出王家与杜家的关系与众不同。 杜如海与二人回礼之后,才拍了拍王崇恩的肩膀,笑道:“听说你在刑部历练,可有所得呀?” 王崇恩点头,恭恭敬敬的说道:“小侄只是在刑部做了个推官,多得退之的照顾,受益匪浅。” 梁书听王崇恩称赞自己,心中暗叫了一声‘够意思!’后,便上前半步道:“延清乃是少年英才,我与他不过是共同进步罢了。” 杜如海看梁书时,眼中却少了几分笑意:“退之,与你过去相比,能在刑部认真为官已经足够老夫欣慰了。不过还是要嘱咐你几句。身为朝廷命官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尤其你在刑部,更要时刻约束自己,如果连你都不把国法纲常放在眼里,又要如何去约束下属、约束百姓?律不能束政不能行,天下何以为天下?” 杜尚书说的慷慨激昂,却听得梁书背脊生寒,正在他焦头烂额之际,一旁的北堂春水结果了话头。 “杜大人不愧是礼部尚书,寿诞之日还不忘教诲后辈官员,实乃吾辈之楷模呀!” 北堂春水说完,竟然还带头拍起了巴掌,引得身边的众人也不得不跟着鼓掌,向杜如海表达敬意。 今天的北堂春水头穿了一身暗绣百花的鹦哥绿潞绸锦袍,一头乌发高挽发纂,上面横插着一支白玉发簪。虽然已过不惑之年,举手投足间却总有几分轻佻。 杜如海一见北堂春水立时便闭上了嘴。整个礼部,乃至于整个朝堂中,真正让杜如海看不过眼的人恰恰正是这个举止不羁的北堂春水,可好死不死,这人还是礼部侍郎——也就是杜如海的直属手下。 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北堂春水后,杜如海便与几位老友继续走了。等他走远,梁书这才直起身子,不解的嘀咕道:“这老头儿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偏跟我过不去啊?” 王崇恩耸了耸肩,北堂春水却笑呵呵的说道:“都说爱之深责之切,看来杜老对你青睐有加啊。” 梁书一听便打了个寒颤,冲北堂春水一拱手:“多谢北堂大人解围。” 北堂春水笑着摆了摆手:“梁大人不必谢我,我这么做也有自己的考虑,要是由着他说下去,只怕到了未时都不能开席,万一把我家老头子给饿坏了,那可就了不得了。” 梁书闻言便是一阵愕然:“额……倒是也有道理……” 北堂春水扭头看见商孟林,便与梁书拱手告辞:“梁大人请自便,我去与延益说几句话。” 等北堂春水走远,王崇恩用胳膊肘拱了拱梁书:“看见没有,如今的商孟林才叫炙手可热呢,你什么时候见北堂春水主动接近过谁?” 梁书撇了撇嘴:“他不就是兵部的一个主事吗,论品级也不过比我高了半级,牛什么牛啊。” 王崇恩从鼻子里长出了一口气:“人家那是兵部,能一样吗,再说,你没看见他身边的孟玄松?那可是太子的属官。以后太子登基,他还不是皇帝眼前的红人?” 梁书远远看着商孟林,幽幽道:“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福气。” 王崇恩以为梁书是在说商孟林的酸话,只白了他一眼便没再说话。可他哪里知道,梁书嘴里说的‘他’正是太子赵济。 随着一阵紧密的锣鼓声响,上午的演出正式结束,杜家的管事便招呼客人往正厅去用餐。 和预想的一样,杜家的酒宴规格也守礼节,所有客席全按长幼尊卑安排席位,不过具体的桌次倒是由客人自由组合的。 梁书才一进正厅,便被眼尖的钱益叫了过去,桌上还有秦玉和宋廷玉,这几人都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凑在一起倒也开心,只是连累了王崇恩坏了名声。 几人先对着梁书一阵挖苦,好好的纨绔不做,竟然跑到刑部去做个六品小官,梁书也不气恼,用下巴指了指乖乖喝水的王崇恩,说道:“好歹我还是个六品官,你们瞧瞧王老尚书的孙子,现在可是连品级都没有呢。” 王崇恩一听便瞪起了眼:“你当我会当一辈子推官啊!老子只是去刑部历练的好不好!” 秦玉的性格很像他的爷爷大将军秦冉,见王崇恩敢对梁书拍桌子瞪眼,不由抚掌大笑:“好好好!我还当你只是个酸书生,想不到竟也是个有火气的,不错不错,我喜欢!” 秦玉说着便在王崇恩瘦弱的肩上拍了两掌,拍得他一阵趔趄。另一边的宋廷玉却开始挖苦梁书:“我就说不能当官,你瞧瞧这才几天,梁小侯爷都快怂成了跳梁小猴了。” 梁书抬脚在宋廷玉的腿上踢了一脚,骂道:“去你娘的,少跟老子放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爹要把你送你当云骑卫?我可告诉你,云骑卫要是接管了宫禁城防……你的子孙根可不一定能保住呦~” 宋廷玉不安的挪了挪屁股之后,略有些心虚地啐了一口:“你少放屁!老子才没当云骑卫,我是跟我爹长见识去了!” 梁书挑了挑眉:“进宫长见识?怎么着,青楼的姑娘看腻了?” 宋廷玉啧了一声:“当着外人,你能不能别胡说八道,我是去见识紫阳真人的道法的。” 听他这么一说,钱益和秦玉也来了兴趣,纷纷追问详情。 宋廷玉见众人的焦点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不由挺了挺身子,开口道:“你们相信起死回生吗?” 见众人没有表态,他便继续道:“之前我也不信。不过现在我信了!我是亲眼看见紫阳真人用无根水复活了一团草!你们是没看见,那团草原本枯黄枯黄的缩成了一团,被真人施法之后,眼瞅着就由黄转绿,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舒展开了!水灵灵的,就跟刚从地里挖出来似的!” 梁书之前就听王崇恩说过这事儿,此时又听宋廷玉说起,便嗤笑道:“八成是这人趁你不备,偷偷换了一棵草吧?” 宋廷玉断然摇头:“怎么可能!我可是眼睁睁看着那棵草复原的!” 一旁的钱益忽然打趣道:“那有什么不可能的,你整天泡在丰乐坊里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一时眼花也可以理解嘛。” 他的一番话惹得众人一阵哄笑,宋廷玉急道:“你们爱信不信,反正老子是亲眼看见的!” 见众人依旧哄笑不止,他又道:“你们见过水墨画的牡丹能引来蝴蝶吗?” 众人一听,这倒是真没听过,便收住了笑声听他说。 宋廷玉轻哼一声:“我猜你们就没见过,那可是真正的神迹。紫阳真人在绢帛上画了一幅水墨牡丹,水墨呀,黑白的!一点儿颜色都没有,画完就挂在了探月亭里,你们猜怎么着?” 宋廷玉说,就用一种你们想破脑袋也猜不出的眼神看了众人一眼,等着大家追问。 秦玉看了看梁书,两人异口同声道:“那副画招来了蝴蝶?” 宋廷玉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一旁的钱益实在忍不住,趴在桌上就笑了起来,指着宋廷玉说不出话。秦玉和梁书也捂着肚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几人中只有王崇恩和江屿的神态还算正常。宋廷玉一掌拍在王崇恩背上,喝问道:“诶诶诶?他们笑个鸟啊?” 一听这话,那三人笑的更厉害了,钱益几乎已经滑到了桌子下面。王崇恩被拍的有些喘不过气,咳了两声才道:“不是你先问的我们,水墨画的牡丹能不能引来蝴蝶吗……” 宋廷玉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不由讪讪的骂了句娘,瞅见临近几桌的客人正对着他们窃窃私语,便怒喝了一声:“不好好吃饭,瞎他娘的瞅啥!” 这时,恰好有一个青年文士正从后面走了回来,听见宋廷玉的喝骂不由一怔,左右四顾却没见有人针对自己,这才赶忙走回自己的坐座位上。 钱益摇了摇头:“陈锦堂准是又去后院了……诶,延清,你就不怕他是去后面找你堂嫂叙旧情了吗?”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没想到王崇恩拍案而起,一把拉住钱益的领子就要动手,幸好被旁边的秦玉给拦住了。王崇恩的小脸儿气的通红,指着钱益说不出话,钱益哪里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连忙上前好言安抚。 王崇恩一向温文尔雅,相识以来江屿还从没他发过脾气,见此情形便知这里有瓜,便向梁书悄声询问。 梁书最受不了他那副贼兮兮的眼神,便白了他一眼:“陈锦堂是杜如海的学生,听说一直仰慕杜鸿雁呢,每逢年节寿诞都会过来杜府,据说也是为了与杜鸿雁见上一面,不过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就这?”江屿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事情会这么单纯。 “可不就这……不然你还想怎样……” 梁书说完便不再理会江屿,转而举杯与秦玉畅饮了起来。杜家的酒席并不丰盛,可席上的美酒却很是不错,酒浆甘冽醇厚入口绵柔,比之御酒也不遑多让。 梁书等人先还有些拘谨,可酒过三巡之后便再也收不住性子,尤其是宋廷玉,竟然抱着一个酒坛与钱益干杯,不免又惹得文官一阵唏嘘。 宋廷玉倒也不负众望,两坛美酒下肚之后便撒起了酒疯。杜家是书香门第家教森严,家中的下人哪里见过发酒疯的客人,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崇恩叹了口气,吩咐下人准备客房——好歹先给宋廷玉找个地方醒酒。看着人高马大的宋廷玉被五六个下人抬走,几人这才松了口气,钱益更是落井下石,等着要看宋廷玉被他爹打板子的样子。 宋廷玉走后,江屿悄悄地把他面前的一盘烧鸡挪到了自己面前,抓起一个鸡腿正要下嘴,却听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 “快来人啊!死人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满 八 惊呼声宛如滚滚春雷,一声声接连不断地震撼着厅中众人的心。热热闹闹的立时便安静了下来。 钱益与宋廷玉拼酒,此时也是晕乎乎的,听见喊声便站起了身,左右一阵摇晃之后,才扶着桌子稳住了身形,嘟嘟囔囔的说道:“我的天,宋廷玉发酒疯这么厉害吗?说杀人就杀人!” 秦玉皱眉啧了一声,一把拉住钱益的胳膊,把他拽回到座位上,低喝道:“赶紧闭上你的臭嘴!” 钱益打了个酒嗝便不再言语。 王崇恩不安的四下张望,终于把目光定在梁书身上,梁书会意,转头看向江屿。江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鸡腿,十分做作的大声问道:“哎呀呀,好像出事儿了呢!诶,梁大人、王大人,你们不是刑部的吗,要不要过去看看啊?” 梁书悄悄冲江屿挑了挑大指,也跟着大声说道:“延清,刘培中刘大人常说人命关天,我们身为刑部官员自当身体力行,为大人分忧,咱们赶紧过去瞧瞧,仔细不要被人破坏了现场!” 两人说完就往外走,临走时,梁书还不忘拉着江屿一同前往。三人才走出正厅几步,迎面便遇上一个回来报信的下人。问清了事发地点之后,三人便径直赶往了客房。 杜家的客房设在二进院里,刚好被荷花池的假山挡着。从前院花厅到后院的小路上,有一条连廊就是专门通向客房的。 三人沿着连廊快步前行,才拐了一个弯儿就看见许多下人正乱哄哄的围在一处。梁书剑眉紧锁,探手去摸腰间的刑部腰牌,不想却摸了个空。只得冲着前面大喊了几声,杜家的下人不熟悉梁书,一见来人中有王崇恩便纷纷向后退去。 人群散开之后,三人便看见一间客房房门洞开,迎面地上正趴着一个人,看着人的穿着打扮不是宋廷玉又是何人! 梁书一见登时大惊,快走两步进了房门,眼见要好的酒肉朋友横死当场,梁书不由悲从中来,说话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廷玉……你……你怎么……” 梁书的话才出口,却见眼前的宋廷玉抬手擦了擦嘴角之后,十分舒展的翻了个身。 梁书的眼角一阵猛抽,扭头喝问:“你们就管这个叫死人?” 不等下人答话,江屿便拉了拉他的衣袖,指着桌子后面露出的一双人脚说道:“梁大人,死人在那儿呢。” 梁书眨了眨眼,渐渐适应了屋中的光线之后,也看见了桌子后面的人脚,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没看清脸,可看穿着,地上趴着的人应该就是柳世才。 此时的柳世才正俯卧在地上,一边的太阳穴血肉模糊,暗红的血液正从伤口和耳朵里汩汩而出。顺着尸体倒下的方向看,果然在一个桌角上发现了血迹。 死者一手向前做抓握状,另一只手则被自己的身子压在了身下。他的脚边有一块油糕被人踩得稀烂,一只鞋底上也满是油糕的污迹,看样子,像是踩到油糕滑倒时意外撞上了桌角才死的。 桌上摆着酒菜,菜品不多,也都是刚才在酒席上见过的菜式,只比外面多了一盘油糕。碗筷也有两副,看来死者生前正与人在此饮酒闲谈。 王崇恩一见死者是柳世才便有些失神,被梁书提醒之后,才赶忙吩咐杜家的下人先把宋廷玉搬到别处休息。 人高马大的宋廷玉醉得宛如死狗,四个下人才勉强把他抬了起来,可宋廷玉被人抬着也并不老实,众人无奈,只好把他搬到了隔壁的客房稍事休息。 杜家的客房沿着荷花池建造,左右一共五间,分别是标着甲、乙、丙、丁、戊的牌子。出事的这件是丙子房,也是五间客房当中的一间,指挥下人把宋廷玉搬到丁字房后,王崇恩便在连廊上询问事发经过,只把客房现场留给了梁书和江屿。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后,便各自忙碌了起来,江屿依旧负责验看尸体,梁书则勘察起了现场。 客房被一组屏风隔成了里面两个部分,前后各有一扇绢窗,阳光透过绢帛照进屋里,虽不明亮却也足够视物。 一进门便是那张方桌,旁边的四张圈椅中,两张被移动过,相应的位置上放着碗筷。 再往里走则是一张书桌,桌上放着文房四宝还有烛台和香炉。墙上挂着岁寒三友图,雪松翠竹各有雅韵,衬得冬雪傲梅格外鲜艳动人。 屏风后面是客人起居的所在,靠墙摆着床铺箱柜以及脸盆夜壶等物。 梁书走到窗前推了推,确定两扇绢窗都是从里面闩死的这才作罢。 他绕到尸体旁边,才蹲下身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看了看还已经不再冒血的伤口,问道:“怎么样,他是不是在桌角上撞死的?” 江屿擦了擦手上的血迹,随即叹了口气:“应该是吧。” 梁书看了江屿一眼:“是就是,你叹什么气啊?怎么着,不满意吗?” “唉!”江屿赶忙摆手:“我哪有不满意,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 听江屿这么一说,梁书赶忙又在尸体上好一番打量,却没看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由有些泄气:“我怎么没看出哪里奇怪,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江屿忽的起身,站在被踩烂的油糕旁边,一边比划一边说道:“你看地上的痕迹,柳世才应该是在这个位置上踩到了油糕,然后身子向前扑了出去,这时候他的头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上。于是他就保持着向前扑倒的姿势死在了这里。” 梁书跟着起身,仔细看了看桌角,见除了血迹之外,确实还有撞击过得痕迹,便点头表示同意。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江屿捏着下巴又往后退了几步,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梁大人,你过来看看。” 梁书眨巴着眼睛凑到江屿身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怎么了?这么看也没什么区别……哎呦我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觉得背上被人推了一把,好在力道不大,他只踉跄着往前赶了两步便止住了前冲的势头。 “我靠你有病啊,推我干嘛!!” 面对梁书的怒喝,江屿却耸了耸肩:“你先别急,刚才你是不伸手来着?想要去扶桌子吧?” 梁书一怔,刚才脚步踉跄时,他确实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去扶桌子。 江屿摊了摊手,指着柳世才的胳膊说道:“可柳世才的胳膊就很奇怪了,左手压在身下,右手却伸得老远……一开始我还以为他的左手藏了东西,可里面却什么都没有,想不透啊。” “你瞧他那一身的酒气,看样子也没比宋廷玉少喝多少,会不会是喝多了没站稳……” 说到这儿,梁书的眼睛忽的一亮:“诶!难道是有人从背后推了他?!” 江屿捏着下巴又摇了摇头:“也不太像……倒像是他想抓住什么似的……” 两人正疑惑间,外面的王崇恩也大概问明了情况。 适才在酒席宴上宋廷玉喝多了酒,王崇恩便吩咐下人给他找间客房休息。原本是想把他安置在丁号房的,可不知怎的,宋廷玉却偏要去丙号房休息。下人见丙号房没有锁门就知道里面正有客人,可宋廷玉却不管那些,推开门就冲了进去,只是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便径直扑倒在了地上。 下人们见状赶忙进来搀扶,这才看见酒桌旁的柳世才也趴在地上,因为屋里满是酒气,下人就以为他也是喝多了酒,谁想到走近一看才发现他的头上破了个窟窿。 后面的事儿,梁书他们就都知道了。 现场的情况一目了然,眼下唯一的问题是,与柳世才一起喝酒的人是谁,以及这个人是否与柳世才的死有关。梁书端起一盘菜,盘底触手已经没了温度,转头向江屿询问柳世才的死亡时间。 江屿盘算了一下才说道:“尸体才刚刚开始僵硬,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两个时辰。” 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柳世才时,他正和商孟林等人闲谈,直到酒席开始也在没见到过他。从那时算起,到现在只过了不到两个时辰,所以江屿的这个推断几乎没有价值。 王崇恩皱着眉看了看柳世才的伤口,见地上的血液虽然不多,却全是暗红色的,便惊疑道:“这血怎么是黑的?难道他中毒了吗?” 梁书闻言也凑了过去,看过之后便向江屿投去了询问的目光,江屿却摇了摇头:“人死之后流出来的血颜色就会变深,这也只能说明柳世才的死发生的很快,差不多是立时毙命的。” 闻言,王崇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失望的表情,继而又把目光转向了桌子。桌上的酒菜都被人吃过,两副碗筷也是被人用过的样子,只是不知为何,桌上的酒杯却只有一个。 王崇恩拿起酒杯闻了闻,杯子里却是还有酒味,便疑惑道:“两个人能在这里偷偷喝酒,想必一定是与他相熟的人,可为什么桌上只有一只酒杯呢?” 梁书以拳砸掌:“对呀!柳世才身上的酒气那么重,总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喝酒才对!” 说到这儿,他冲着外面喊了一声,立时有两个下人出现在门口听候吩咐。梁书也不废话,让他们马上查一查是谁给丙子号客房送的酒菜。 他的话音才落,人群中便有个中间仆役走了出来,躬身施礼之后,便向梁书说道:“小的杜忠,是侄少爷吩咐小的送的酒菜,不知大人有什么事儿要询问小的?” 梁书上下打量一番,见这人倒是一副忠厚老实相,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把酒菜准备好的?” “酒菜都是从厨房端来的,当时还有几个菜没准备好,我想想……应该离开席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吧。” “你可知道柳世才是和谁在这里喝酒吗?” 杜忠断然摇头:“这个确实不知。小的把酒菜送来之后,侄少爷就让小的去前面帮忙了,我走的时候房里还只有他一个人。” 虽然本来也没报什么希望,可听他这么一说,梁书的心里多少还有些失落,便又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送来了几副餐具?” 杜忠点头:“当然记得,一共预备了两副碗筷。” “酒杯呢?几只酒杯?” “两只啊。” 杜忠眨了眨眼,并不理解梁书为什么会问起酒杯,便有补充了一具:“碗筷、酒杯都是两幅。” 江屿忽然开口问道:“油糕呢?刚才吃饭的时候好像没看见有油糕啊。” 杜忠点头,不假思索的答道:“油糕确实是侄少爷特意要的。” 江屿点了点头,转向梁书,悄声道:“看来咱们要找的是个爱吃油糕的人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满 九 几人正说话时,外面喧闹的人声忽然静了下来。 王崇恩猜是杜如海来了,便当先迎了出去。才迈出房门,便见脸色阴沉的杜如海正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大理寺少卿徐龙辉。两人的身上都带着酒气,显然是才从酒桌上下来便赶来了这里。 王崇恩上前行礼,才走了半步便被杜如海止住了:“延清,怎么回事儿!” 王崇恩垂首说道:“退之和江先生正在调查死因。” “梁书?”杜如海闻言便皱紧了眉头,说话的语气中满是不信任的味道,哼了一声后,迈步就要进入客房,却被身边的徐龙辉给拦住了。 “杜大人留步,不如把这里交给下官处理可好?” 杜如海向徐龙辉拱了拱手:“家门不幸,只好有劳徐大人了。” 徐龙辉拱手回礼后便进了客房,杜如海则在外面与下人了解情况。 徐龙辉现在门口蹲下,就着斜射而入的阳光观察地面,见地面光洁如新没有半点儿尘土,这才迈步进屋与梁书打了声招呼,之后便蹲在地上开始检验尸体。 他先是用手指试了试柳世才的体温,之后才开始验看尸体。他的动作小心而仔细,光是头上的伤口就足足看了一刻时辰,之后又逐寸向下检查了尸体的每个细节,包括尸体的手臂和脚下的油糕也都没有放过。 验看完毕之后,便走到书桌旁提笔蘸着残墨将所见事实一一记录了下来,不多时便有一张工工整整的尸格摆在了桌上。徐龙辉放下手中毛笔,转身开始勘验房中的情况。 因为柳世才是撞破脑袋死的,所以徐龙辉特意把检查的重点放在房中的陈设上,此时的他目光宛如鹰隼,敏锐而仔细的观察着房中的每个细节,确认所有花盆、砚台和顽石上都没有血迹之后,最后才把目光转回到餐桌上。 经过柳世才的撞击,原本摆在正中桌子明显偏向了一边,桌上餐具的位置也都发生了变化,他比量着餐具摆放的位置与筷子滚落的方向,忽然便皱起了眉头。 接着,他蹲下身子,直视着染血的桌角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转身又把室内的情况写在了纸上。 梁书还是头一次见徐龙辉查案,与他相比,梁书那种大咧咧的勘验方式简直可称粗鄙。只是不太清楚他此时的表情意味着什么,便问道:“徐大人,你看出什么来了?” 徐龙辉挑了挑眉,不答反问:“你们来了这么久,不如先说说你的看法?” 梁书略皱了皱眉,与江屿对了个眼神之后,便把他们的三人得到的消息和疑惑都说了出来,说到尸体的姿势与丢失的酒杯时,徐龙辉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挂上了赞许的微笑。 “不错不错,你们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简单了。” 梁书挑了挑眉:“怎么,你还看出什么来了?” 徐龙辉呵呵一笑,指着桌面说道:“喏,就是这里,你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不仅是梁书,王崇恩和江屿也都凑了过来,三人围着桌子好一阵研究。徐龙辉捻着短须看三人,只待他们全都摇头,这才迈步上前,指着桌上的汤盆说道:“问题就在这里。” 徐龙辉手指的是一小盆鸡蛋羹,因为桌子受到撞击的缘故,盆中的汤水洒了出来,把桌面弄脏了好大一块。 江屿看了看汤盆,又看了看地上趴着的尸体,忽然猛地一拍额头:“哎呀!草率了!” 不等梁书发问,他便指着汤水洒出来的地方解释道:“你们看,因为桌子受到撞击发生了晃动,所以盆里的汤水才洒了出来。” 梁书皱眉:“对呀,这有什么问题吗?” 江屿点了点头:“确实有问题,如果撞击来自左边,那么盆里的汤水应该向右撒出去才对,可你们看,汤水洒出来的方向竟然也在左边……” 江屿的话点到为止。梁书和王崇恩则把目光移向了柳世才的尸体,两人异口同声道:“这个现场是伪造的?” 两人说完,便把直勾勾的看向了徐龙辉,后者没有表态,反而捻着短须在屋里溜达了起来。 梁书啧了一声,对王崇恩道:“还是要先找到和他一起吃饭的人才行,这个人不仅爱吃油糕,还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喝了酒……太奇怪了……” 江屿却走到书桌跟前,提起徐龙辉用过的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残墨后,问道:“徐大人,刚才你写字的时候,可曾注意过毛笔是否被人用过?” 徐龙辉一怔,略一思量后才断然摇头:“没有用过,我记得很清楚,毛笔是干净的。所以,他们原本是想要写什么东西的,可不止为何却发生了争执?” 王崇恩却摇了摇头:“可是我问过下人,都说没见有人从丙子房里出来啊。” 徐龙辉正好踱到后窗跟前,探手推了推,见窗户闩着便随手提起窗栓往外一推,一幅夏日荷塘的景色便刚好跃入眼帘。他的目的却不是窗外的景色,目光向下一扫,便瞧见窗外的地上一片狼藉,似乎是有人从这里跃窗而出后仓皇逃走时留下的痕迹,从泥土湿润的程度看,应该是新留下的痕迹无疑。 “难怪没人看见,原来凶手是从这里离开的。” 见此情形,徐龙辉的心中便已有了计较。他喊过梁书等人一同观瞧窗外的脚印,自己却走出客房,对等在外面的杜如海说道:“我们在窗外发现有人逃走时留下的痕迹……” 杜如海一惊,本就阴沉的脸上立时蒙上了一层阴霾:“这么说世才他……真的不是意外?” 徐龙辉点头:“除此之道房里还有别的疑点,在厘清疑点之前还不便妄下结论。” 杜如海长叹一声:“看来只好麻烦徐少卿了,只是不知老夫能做些什么?” 徐龙辉的心中早有定见,见杜如海出言询问,便说道:“既然是从荷花池边逃遁而去的,想必鞋子与衣摆上难免沾有泥污,杜大人不妨先把宾客集中到一起检查一番,若是案发时有人刚好不在正厅,而他的身上又有泥污,那十有八九便与本案有关。” 杜如海闻言点头称善,转身便吩咐管家去把所有下人全都集中起来检查他们的衣服和鞋子。而他自己却与徐龙辉回到前厅去与宾客解释去了。 江屿用手指在窗台上抹了一下,窗台上的尘土立时便显出一条明显的痕迹。江屿正要说话,外面却响起一个女子焦急的声音。 “听说这里有郎中?郎中在这里吗?” 这女子的声音十分陌生,三人不由都是一怔,耳听那声音越发焦急,江屿赶忙出声应道:“这里这里,我就是郎中。” 他一边说一边往客房外走,走到门口时,正好遇上一个小丫鬟。丫鬟一见江屿,先是皱了皱眉,似乎并不相信江屿是个郎中。在得到王崇恩的证实后,小丫鬟才不情不愿的请江屿随她过去后宅。 “夫人听说侄少爷出事儿便昏了过去,您赶紧随我来吧!” 王崇恩听说是柳氏昏倒了,不等梁书发话,推着江屿就往前走。梁书也想跟着过去,可眼下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又不能把尸体单独留在这里。“诶”了两声,见那两人都没有回头的意思,便也只好做起了看尸人的工作。与他一起作伴的,还有几只绿头大苍蝇。 这才五月,怎么就怎么就有这么多苍蝇,果然是因为杜如海为人陈腐吗? 在荷花池的另一边,江屿正被王崇恩推着进了内院。 脚才跨进月亮门洞,立时便有两个壮硕的婆子冲了出来,口称大胆!挽起袖口就要捉拿江屿,幸亏被小丫鬟及时制止住了。听说江屿是来给妇人看病的郎中,两个婆子也不含糊,十分默契的抬手在对方脸上抽了四个耳光之后便退了下去。 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并无半分拖沓,仿佛是一出已经排演过千百次的戏码。 与前院相比,内院的布局倒显得更精致了些,不过在一众下人的催促之下他也无心细看,径直被带到正房去了。 正房中的陈设甚是古旧,才一进门便觉眼前一黑,几个呼吸之后才渐渐适应了房中昏暗的光线。 此时的柳氏正斜躺在一张春秋软榻上,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江屿赶忙上前,一手搭在夫人的脉门上,另一只手则去翻动她的眼皮。丝丝缕缕的真气缓缓流入柳氏身体,确认对方只是急火攻心闭住了气脉之后便放了心。 只是他这次出门没带药箱,常用的银针和药丸都没在身上,便只好催真气打通气脉。江屿的内力棉柔如水,缓缓冲击着柳氏的心脉。 围观的下人看得清楚,柳氏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不多时,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柳氏再次睁开了眼睛。 江屿这才松了口气,慢慢把手从柳夫人的脉门上移开。眼见主母醒了,众人的脸上也都有了喜色,直到这时,她们才肯相信眼前的年轻人确实是个郎中。不,应该说是个神医。寻常的医生看病都是先诊脉再服药,何曾见过只用诊脉就能治病的医生。 柳氏才醒过来意识还有些模糊,昏黄的眼珠动了动,最终定焦在年轻郎中的脸上,老人的心神又是一阵恍惚,颤声道:“贤儿……是你吗?你终于来接为娘了吗?” 柳氏一边说着一边拉住了江屿的手腕,刚才还虚弱无力的手掌,此时却把江屿的手腕抓的生疼。 “诶?” 江屿虽然被吓了一跳,却没有强行挣脱柳氏的手,而是顺从的任由她抚摸自己的脸。适才还冰冷的手掌,摸在脸上的时候却格外炽热。 “母亲……这位是江先生,是他救了您呢!” 一旁的杜鸿雁见状赶忙上来解围,双手握住母亲的手掌,轻轻摩挲着为她缓解激动地情绪。 听见女儿这么一说,柳氏这才自知失态,本就虚弱的身子顿时又软了下去,杜鸿雁被吓得低呼了一声。 江屿这才说道:“夫人这是急火攻心阻塞了气脉,已经被我疏通开了,静养几日就能恢复的。” 听见江屿的嘱咐,杜鸿雁盈盈起身施了一个万福:“多谢先生妙手。” 柳夫人此时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忽然又想起自己的侄子已经殒命,不由又是一声悲呼。杜鸿雁闻声慌忙反身跪伏到床边,拉着柳氏的手,又是一番好言安慰。 江屿默默摇了摇头,借过笔纸写下药方,准备递给杜鸿雁时,忽然瞥见她的绣鞋底很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满 十 杜家前院。 正厅中的酒席还未撤去,空气中满是菜肴与美酒的醇香。可是客人们却早就没了饮酒的兴致,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埋头交谈。寿宴之上发生命案,无论是谁都会生出三分惊诧三分唏嘘,至于剩下的四成是什么,那就只大家心里各自明白了。 随着两声轻咳,杜如海撩袍迈入大厅,快步来到厅堂正中,冲着四下宾客拱手一礼缓缓转了一周,之后便朗声道:“今日是杜某的生辰,各位能来这里杜某不胜荣幸。”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只是家门不幸,内侄适才不幸亡故——本想请诸位先行回去,可经过刑部梁大人与大理寺徐少卿的勘验,认为现场存在诸多疑点,所以……还请各位稍待片刻……” 杜如海说到这里,又向着宾客躬身行礼,之后便匆匆赶到主宾席去了。待杜如海离去,正厅这才炸开了锅。 杜如海转进二门,听着身后爆起的议论声,他一言不发的回到了主宾席上。主宾席共有三桌,博学大儒、亲朋故旧、高官显贵各成一桌。听说出事之后,杜大人先吩咐下人送走了一批上了年岁的老人,此时便显得三桌席面空荡荡的。 杜如海进门时,仅剩的几位朝中大人正在闲谈,见他进来便住了口。 杜如海把在前厅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只是此间的宾客身份尊贵,而且大都上了些年纪,再者,事发之时大家都在一处,互相都能做证。于是杜如海便有心送客。 他一边说一边用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只在看到武英侯梁瑞时,他的目光不自觉的多停了片刻。仅剩的几位宾客便纷纷起身,宽慰了杜如海几句之后便纷纷起身离去了。 听杜如海说出刑部梁大人时,梁瑞的眉头便皱了皱,与身边的李英杰对了个眼神。他们都知道杜如海的脾气,见他的语气中没什么恶意,便知道梁书这次应该没有惹祸。 想到这里,梁瑞便又松了口气——平时总听李英杰念叨梁书办事不够牢靠,既然今天正好赶上了,他到要看看自己这个小儿子办事到底够不够牢靠。 一念及此,他和李英杰便选择了留下。 “府上发生了命案,大理寺的人总要过来查问的。索性本候和文双便留下来给你做个人证好了。” 李英杰跟着点了点头。 杜如海叹了口气,阴沉的脸色似乎也缓和了些,冲着两人拱手一礼,道了声有劳。梁瑞便和李英杰一同起身,跟随杜如海去了前厅。 三人无话,才走出内厅便听见前面乱哄哄的,似乎是前厅那边儿起了争吵。杜如海难掩心中的烦躁,一挥袍袖,紧走两步当先进了正厅。 才一进门,便看见两拨宾客正在争论着什么,大家看见杜如海出来了便都静了下来,同时给杜如海分出一条路来。杜如海定睛一看,混乱的中心竟然是自己的学生陈锦堂。 此时的陈锦堂正被人按在地上,脸上似乎还擦破了皮,看见杜如海过来,便连声呼喊:“老师救我!老师!救我啊!” 杜如海的脸色本就难看,见此情形更是青筋暴跳:“放肆!你们在干什么,还不给我把人放开!” 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深深刺痛了杜如海的心,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可按着陈锦堂的人却不肯松手,其中一个赶忙解释道:“放不得啊!适才徐大人才说要找鞋上沾有泥污的人,这陈锦堂的鞋上就有泥污!他是嫌疑人啊!” 杜如海闻言一怔,目光不自觉的看向了陈锦堂的鞋子,果然看见他的鞋子上沾了许多灰黑色污垢,看样子,确实正是荷花池边的污泥。 “汉卿,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陈锦堂听见问话,连忙解释:“学生确实去过荷花池,不过只是去池边赏景而已,并没有去过客房啊!再说鞋上有河泥的人又不只是我,怎么可以仅凭这个就说我是凶手啊!” 杜如海一听也有道理,正要说话时,人群中又站出几人,他们撩开自己的袍角,露出了脚上穿的鞋子,果然每人的鞋上也都沾着污泥。可他们几人是一同去的荷花池边赏景,事发前后的那段时间,每人都能找到合适的人证。 而陈锦堂则不同,他说去荷花池边赏景却找不来证人,反而还有不少人看见他是在酒宴开始之后才匆匆赶来的。 鞋上有泥又找不到证人,实在难怪别人会怀疑他。杜如海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沉声问道:“汉卿,你……真的找不到人证吗?” 陈锦堂的瞳孔猛然一缩,他从老师的话里听到了危险的味道——如果没有人证,恐怕免不了要到大理寺走上一遭。 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等着陈锦堂的回答。只要他随便找个人证——同僚也好,下人也罢。只要能有个人证,谁会愿意难为他这样的老实人呢。 在杜如海殷切的目光中,陈锦堂只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我……真的是自己一个人……” 正在此时,徐龙辉和梁书一先一后走了进来。梁书一眼看见梁瑞在场,先是一怔,正要上前见礼,却被梁瑞用目光给制止了。 徐龙辉问明情况之后,先让人把陈锦堂放开:“一切皆有法度,无论如何也不可擅用私刑。本官已经命人回大理寺禀报龚大人,相信很快会有官差过来,大家稍安勿躁,本官自会将本案查个水落石出。” 听徐龙辉这么一说,困住陈锦堂的几位年轻官吏便都纷纷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梁书则上前扶起了陈锦堂,帮他整了整衣衫后便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秦玉和钱益都还没走,两人见梁书回来,便都凑过来询问情况。梁书也不隐瞒,只把发现的情况和疑点都给那两人说了一遍。 秦玉闻言便皱紧了眉头:“这院子里少说也有上百人,怎么找凶手啊。” 钱益的酒醒了一些,听秦玉说完,他也凑到梁书的耳边悄声问道:“你说柳世才是脑袋撞到桌角死的?嗝……!怎么样,脑浆子撞出来没有?” 秦玉皱眉,在钱益的椅子上狠狠踹了踹了一脚,钱益撇了撇嘴,跟着便不说话了。 梁书懒得理这两人,一扭头,正好看见商孟林也正看向自己,便顺势起身走了过去:“可否借一步说话?” 商孟林见梁书过来不由有些诧异,与同桌之人告辞之后,便跟着梁书出了正厅:“退之,可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梁书点了点头:“我跟你也就不绕弯子了,我最后看见柳世才时,他正和你在一起,我看见你们一起去了后面。能不能问一下,你们去干嘛了?” 一听这话,商孟林反倒松了口气,呵呵一笑道:“哎呀,我当你要问什么呢,吓死愚兄了。” 梁书却没心情说笑,皱眉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商孟林尴尬一笑,继续道:“我们只是谈些生意上的事情而已。” “生意?你跟孟玄松还有柳世才?你们三个谈生意?” 柳世才是礼部闲官,商孟林是兵部主事,而孟玄松则是太子属官,这三人风马牛毫不相极。 见梁书不信,商孟林便笑着解说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为诗社印一批册子而已。诗社每年都会选出一些优秀的作品刊印成册,今年也不例外。” “诗社?” 商孟林的这一番解释,反倒把梁书给说懵了。见他一脸的不解,便讶然道:“怎么?你不知道正林诗社吗?我与太子可都是诗社的成员呢,诶,要不要我介绍你入会啊?寻常人想进都进不去呢。” 梁书连连摆手谢绝了商孟林的‘好意’后,追问道:“我可不会作诗……听着就烦……不过长林坊有的是书局,印册子这种小事儿,随便找一家不就好了?” 商孟林呵呵一笑:“哪有那么简单啊,诗社的成员身份敏感,谁都担心自己的诗作会被人拿去推敲成了把柄。所以,印这册子也需找一家信得过店铺才好。以往这任务都是交给李彦召去办的,哎……” 听着商孟林的一声叹息,梁书在心里好一阵呵呵。这就是文人的世界?活得真累啊。 “那柳世才找你们干嘛?难道他有相熟的书局介绍给你吗?” 听梁书这么一问,商孟林的脸上反而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你不知道吗,柳世才也是诗社的成员啊,而且他在花林坊还有一间书局,这不正是两全其美的事儿吗。” “哈?柳世才也是成员?你刚不是还说什么,寻常人想进都进不去吗,而且……他怎么把书局开在了花林坊啊,那里不全是开赌坊的吗!” “柳世才的学问不差又有李彦召的介绍,能够入社也很正常。至于人家把铺子开在哪里……” 说到这儿,商孟林很无所谓的摊了摊手。 两人正说话时,忽然见到一队大理寺的官差走了进来,径直向着正厅去了。两人对视一眼,便也赶忙往正厅走。 两人回到正厅时,里面重又喧闹了起来。官差想要把陈锦堂带走问话,可他却依旧坚称自己没有说谎,搞得杜如海也很头疼。 请示过杜如海之后,徐龙辉大手一挥便要命人将陈锦堂带走问话,可就在这时,人群外面却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喊。 宾客之中没有女眷,所以这个声音一定出自本家的女子,喧闹的人群立时安静了几分,拥挤的人墙也自动分出一条路来。 谁都没有想到,走来的人竟是杜鸿雁。 杜鸿雁一手提着襦裙的裙角,快步走到父亲面前,不等父亲问话便跪了下去。 女子行跪拜礼,除了祭祖便只有赔罪。人群一下就安静了,杜如海也瞪大了眼睛,想看女儿究竟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鸿雁……你这是?” 杜鸿雁先给父亲磕了三个头,之后便语带悲声道:“不要带走锦堂,他是与我在一起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满 十一 杜鸿雁说完之后,整座大厅鸦雀无声,就连陈锦堂的脸上也满是震惊之色。他见众人完全没有反应便又重复了一遍。 “父亲明鉴!徐大人明鉴!那时候锦堂真的是与我在一起的!” 说完之后似是怕人不信,还撩开裙摆露出了脚上穿的绣鞋。 面对眼前突生的变故,一众宾客全都选择缄默不言,只有钱益冲着秦玉努了努嘴,悄声道:“我说什么来着?这陈锦堂根本就没死心,一直惦记着杜鸿雁呢。等会儿见了王崇恩,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说。” 秦玉瞪了他一眼,连忙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没办法,杜如海的脸色太吓人了,这个时候一定要低调,千万不能让他抓到把柄。 而杜如海的震惊也绝不是装出来的。直到此时,杜如海才相信眼前的女人真是自己的女儿。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温顺乖巧的女儿怎么敢当众说出这种不要脸面的话来? 寻常女子与人私会已是伤风败俗,更何况她杜鸿雁还是个寡妇——一个受过皇封的贞洁烈妇!她怎么敢与人私会,又怎么能当众承认!这样一来,他的老脸还往哪儿放,陛下的脸面又要放到哪里? 一念及此,杜如海登时暴怒:“混账!你是发什么疯,怎么敢在这里胡言!” 他说着便要去打杜鸿雁,却被身边的管家给拦住了。老管家是看着小姐长大的,哪里舍得让小姐挨打,眼珠一转,赶忙上前解释道:“老爷别急,小姐这是中了邪呀!一定是有邪祟冲撞了小姐……” 这个台阶给的实在巧妙,杜如海立时便领会了管家的意思,连忙喊来下人吩咐道:“快把小姐带带回内院,我这就进宫去请天师做法驱邪!” 主仆二人配合的十分默契,立时便有下人过来搀扶杜鸿雁。正在这时,久未说话的徐龙辉忽然拦住了杜如海。 “杜大人且慢,我看那绣鞋上的泥污已经干透,似乎不像作伪,能不能……” 徐龙辉本想说,能不能请杜小姐换下旧鞋让他检查一下,可没想到话没说完便被杜如海给打断了:“徐大人!小女身染邪祟实在不宜见客,如果大人有话,且等小女康复之后再问不迟!” 徐龙辉闻言一怔,杜如海的性子虽然执拗却甚少与人争执,如今日这般咄咄逼人的态度实在少见,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杜如海见徐龙辉没有退开,便又问道:“既然嫌犯已经落网,徐大人因何不肯离去啊?!” 徐龙辉心知肚明,杜如海的这般作为,只是为了掩盖自己女儿与人私会的事情,换做平时,徐龙辉自然愿做个顺水人情。可眼下的情形不同,杜鸿雁的证词很可能会影响陈锦堂的命运,而且此时众目睽睽,有几十双眼睛盯着自己,徐龙辉哪敢随意放水。不由皱眉直视杜如海,沉声道:“杜大人!人命关天啊!” 不等杜如海回话,人群外面又是一阵骚乱。杜如海凝神一看,竟是两个侍女搀扶着自己的夫人柳氏走了过来,柳氏的身后是王崇恩,旁边跟着的那个好像是梁书的朋友。 杜如海一见柳氏进来,劈头盖脸便是一阵数落:“这个家你是怎的当的!竟连女儿中了邪都不知道,还让她跑出来胡言乱语,老夫的脸都给他丢尽了!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把那个糊涂东西带回去!” 柳氏怔怔的看着自己的丈夫,眼神中满是陌生和愤怒,她一把甩开侍女的搀扶,回身扑倒在女儿的身上,哭诉道:“为了你那张老脸,竟连自己的学生和女儿都不要了,我看你才是疯了!” 这一回杜如海是真的疯了。女儿胡言也就罢了,怎么自己妻子竟也跟着胡闹,不由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幸好被身边的管家给扶住了。 眼见事情越来越有趣。钱益赶忙抓了把瓜子,打算边嗑瓜子边看戏。清脆的瓜子声倒给大家提了醒,徐龙辉赶忙命人先把宾客请去花厅问话。 秦玉瞥了钱益一眼,冷哼道:“这下好了,谁都没戏看了。” 钱益意兴阑珊的丢了手里的瓜子,笑道:“你瞧见王崇恩的脸色没?嘿嘿,这就值了!” 宾客散去之后,正厅之中又少了几分人气。陈锦堂虽然也被带了出去,却并没有被押赴大理寺。徐龙辉也没有继续出言阻止,而是静静地观察着事态的进展。 柳氏与女儿哭了一阵之后,似乎也冷静了些,他转向杜如海,痛心道:“老爷,你不也常说锦堂是个好孩子吗,为什么就不能给雁儿一个归宿呢!” 杜如海双目充血,嘴唇一个劲儿的颤抖:“你少在这里胡言,雁儿已经有归宿了,听话,快带她回去休息!” “我不!”柳氏再一次声嘶力竭,他指着杜如海说道:“当年若是听我的把雁儿许给锦堂,雁儿怎么会落得今天这般田地!” 杜如海闻言大怒:“你还怪我!还不是怪柳世才那畜生!” 话才出口他便是一怔,似乎是觉出自己用词不当,便压了压胸中的怒火:“若不是他酒后无德,王崇言怎么会死!” 杜如海夫妇越吵越凶,不知不觉便又提起了往事,听得王崇恩心里很不是滋味。 堂哥王崇言本是王家这一代最耀眼的新星,他为人谦和,对待弟妹也极有耐心,王崇恩真的很喜欢那位堂哥,也很喜欢堂哥脸上自信的微笑。 他厌恶柳世才,延误他的趋炎附势,厌恶他的附庸风雅,可内心深处真正厌恶他的,却还是因为他间接害死了堂哥。所以,在客房看到柳世才的尸体时,王崇恩心中的喜悦远比震惊来得多,在他看来,那个人渣死有余辜,实在不值得任何人再为他付出什么。 江屿看他脸色不好,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要不要出去走走。可外面全是等候问话的宾客,王崇恩觉得心烦,便摇了摇头。 江屿四下看看,见内厅当中似乎没人,便拉着王崇恩进了内厅。两人才一进门,便看见武英侯梁瑞正与李英杰对坐饮酒,梁瑞见两人探头进来,便扬了扬眉毛,招呼他俩进去。 江屿在下首找了个位子坐下,冲着梁瑞阳光一笑道:“侯爷好兴致啊,怎么自己在这里喝酒啊?” 梁瑞看了看门口,苦笑道:“外面尽是些小儿女的破事儿,我们两个老头子瞎凑什么热闹,倒是杜家的老酒不可多得,不如多饮几杯来得划算。” 李英杰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从桌上拿了两只酒杯倒满了酒,一杯递给江屿,另一杯则推到了王崇恩的面前。 “延清呀,他们是不是又提起你堂哥来了?来来来,喝了这杯酒,忘了那些破事儿。” 王崇恩默默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绵柔而热烈的酒液顺着食道流进了空荡荡的胃里,烧得他眯起了眼。 江屿的面前摆着一盘烧鸡,烧鸡的色泽金黄、香味四溢,他看王崇恩喝了酒,便自顾自的扯了一条鸡腿下来。 一口咬下汁水四溢,江屿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泪花。梁瑞早就知道江屿快吃鸡,却从没见过有人吃鸡吃到流泪的,不由疑惑道:“江先生这是……?” 江屿艰难的咽下了嘴里的鸡肉,痛苦道:“小鸡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做的这么难吃,造孽啊!” “额?”梁瑞先是一怔,接着便是哈哈一阵大笑:“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先生真是个妙人啊!杜家的美酒有多好,他家的厨子就有多糟。没办法,都是做惯了胙肉的厨子,知道放盐就不错了。好啦好啦,快尝尝杜家的美酒吧。” 江屿叹了口气,默默端起酒杯也准备一饮而尽,却忽然发现酒杯的颜色似乎不太对劲,同样是白瓷酒杯,他的这只颜色竟然有些偏粉。他疑惑着用手指蹭了蹭杯子,发现那层粉色似乎可以被擦掉。 梁瑞看他的举止有异,便打趣道:“怎么,莫非先生觉得这酒也造孽了不成?” 江屿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是在闻酒香呢。”话虽这么说,可明道知酒杯存在问题,哪里还敢去喝杯中的酒呢。正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时,他却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桌边明明只有六张椅子,可桌上怎么会有七只酒杯呢?那边客房才少了一只酒杯,这边桌山便多了一只,难道这些都是巧合? 梁瑞又饮了一杯,忽然问道:“对了,阿书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啊?” “诶!” 梁瑞这一问,王崇恩和江屿都是一怔,梁书不会还在客房守着柳世才的尸体呢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满 十二 两人匆匆赶回客房时,大理寺的人正在勘验丙子号客房,梁书一见他俩回来,登时便拉下了脸。 “你大爷的,你们还能想起我啊?竟然让老子守着尸体看了半个时辰,你们俩可真仗义!” 江屿自知理亏,正想跟梁书道歉时,却被王崇恩接过了话头:“大理寺的人都来,你还在这守着干嘛?” 梁书冲屋里翻了个白眼:“你瞧瞧他们一个个笨手笨脚的,我肯定得看着点儿啊,万一破坏了现场怎么办啊?再说大理寺是出了名的小气,要是没我在这儿盯着,你能知道他们找到的线索吗?” 王崇恩扬了扬眉毛,惊喜道:“诶?赶紧说说他们发现什么了?” 梁书轻哼一声:“他们验过了酒菜,没有下毒,也没有迷药。” 王崇恩眨眨眼:“然后呢?” 梁书双手一摊:“没了啊,你还真指望他们能发现什么不成?” 王崇恩呵呵两声,江屿却好奇道:“大理寺这么厉害?他们是怎么确定酒菜里没有迷药的啊?” 一听这话,梁书的脸上立时放出了光彩:“他们厉害个屁,那是我用杜家的狗试出来的,怎么样,有没有被本大爷的智慧折服?” 一听这话,江屿和王崇恩的脸上便都挂满了黑线。确认没有杜家下人听到之后,王崇恩便拉着梁书进了隔壁的丁字号客房看望宋廷玉。 三人鱼贯进了丁字号客房。屋里黑黢黢的,进门便闻到一股冲天的酒气,熏得人头脑发胀。王崇恩赶忙推开了绢窗,室内随之一亮,新鲜的空气也涌了进来。 梁书这才看清,床上的宋廷玉竟然还在睡觉,睡梦中被光线晃了眼睛,竟然骂骂咧咧的翻了个身。 见他并无大碍,梁书和王崇恩便松了口气。一旁的江屿却忽然说道:“诶?这里怎么跟隔壁的布置一模一样的啊?” 却是不怪江屿大惊小怪,这件丁字号客房的布局陈设竟然和旁边的丙子号客房一般无二,只是这边的墙上挂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图。 王崇恩呵呵一笑,解释道:“先生不用惊讶,杜家的客房都是一样的布置。每间全都一样也就显不出高低贵贱,省的客人挑剔攀比。” 梁书也跟着说道:“客房不都是这样的嘛,赶紧走吧,都快熏死我了。” 江屿点了点头,正要跟着出门时,却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嗡嗡声,三人寻声看去,只见一只绿头大苍蝇慢悠悠的飞了进来。 梁书见状便催促道:“好家伙,宋廷玉都招苍蝇了……咱们赶紧走吧。” 江屿却摆手拦住了两人,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只苍蝇。 苍蝇很大,飞的很慢。他先是落在宋廷玉的脸上,搓了搓手却又飞了起来。嗡嗡嗡的转了两圈,最终竟然落到砚台上面再也不肯离去。 江屿走到书桌旁边,果然见到笔墨都有用过的痕迹,反倒是那砚台倒是干干净净的,似乎是才被人洗过的样子。 梁书见他举止有异,也走了过了,见到桌上揉着一个纸团,便随手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一首小诗:“春池水满碧波连,淡染青青荷叶尖。晴空何故不下雨,只等墨云挂天边。诶?这里之前有人写过字啊?” 王崇恩闻言也走了过来,结果纸团闻了闻,见墨香尚新便惊喜道:“是新写的,搞不好能找到证人呢!哎呀,这诗写的也太差劲了……什么淡染青青荷叶尖,荷叶分明是圆的啊。” 梁书才不关心诗的好坏,他只在乎找到了新的线索,更重要的是大理寺的人还不知道这个线索。老爹此时就在杜家,他一定要在老爹面前好好表现一下。 有了笔迹就不愁找不到笔迹的主人。想到这里,拉起王崇恩和江屿就往外走。 房门重重被人关上,绿头苍蝇受了惊吓,嗡的一声腾空飞起,在天上转了两圈之后,重又落回到了砚台上。 此时的太阳已经偏西,三人赶回前院时,宾客们大都已经做完了笔录,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知在谈些什么。每人的脸上都挂着忧色,见到一脸喜气的梁书跑了过来,便纷纷远远避开。 梁书扫视一圈,正好瞧见人群中有几个衣衫凌乱的人,便走了过去了。随手一抖手中的纸张,问道:“喂,你们几个,知道这是谁写的字吗?” 说来也巧,梁书问到的正是刚才拉扯陈锦堂的那几人,他们看见诗稿都是一怔,其中一人说道:“在下苏和,您手上拿的正是在下所写的诗稿,不过写的不好已经丢掉了。” 梁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只随口一问就找到了诗稿的主人,不由大喜:“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客房?可曾听到隔壁房里有什么动静?” 苏和和同伴对视一眼后纷纷摇头:“我们几人原本在池边赏景,忽然来了诗兴,就借用了客房中的文房四宝。至于隔壁房间,我记得别的房间当时都挂着门锁,只有丁字房的房门开着。所以……当时隔壁应该没人才对。” 苏和说完,旁边的友人也纷纷点头附和。 梁书难掩脸上失望的神色,江屿却忽然问道:“当时只有丁字房没有上锁,你们进去时里面没有别人吗?” 苏和连忙摇头:“进门之前我们敲过门的!而且我们只是想要借用笔墨,我看里面也没有客人的东西……就……” 江屿没有理会苏和的辩解,而是转向梁书道:“赶快找人问问,是谁打开了丁字号客房的门锁!” 梁书眨了眨眼,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儿来,随手把诗稿丢给苏和之后,便跑去找杜家的下人询问情况了。 王崇恩正要说话,却见杜府的管家正急匆匆的向着这边跑来。他担心是正厅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便快走两步迎了上去。哪知老管家却没理他,径直跑到江屿身边,急道:“先生快随我来,夫人和小姐都昏过去了!” 江屿不敢怠慢,赶紧随着老管家赶回了正厅。进门之后却见柳夫人已经醒了,正抱着自己的女儿嘤嘤痛哭,看见江屿来了,连忙求他施救。 江屿先还以为她只是悲伤过度昏了过去,哪成想一番诊脉之后才赫然发现,她的心血瘀阻、肺气虚弱,此时竟已有油尽灯枯的迹象,远不是昏迷那么简单。 江屿不敢怠慢,赶忙运起内力为其疏通经脉,同时口述了一个方子让下人赶紧准备。温热的内力在杜鸿雁体内行了几个周天,却仍然无法扭转颓势。 江屿顾不上头上得汗水滚滚而落,转向王崇恩喊道:“快回侯府把我的药箱拿来!要快!” 王崇恩也不多问,转头便跑了出去。 江屿又对柳夫人道:“杜小姐的情况很危险,您快给我找一间静室,再要几个上年岁的婆子,一切听我安排,要快!” 柳氏一听女儿危险,立时便没了主意。倒是身后的杜如海大喊了一声,喊来管家全听江屿安排。江屿拦腰抱起杜鸿雁紧随管家而去,他一边走一边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和姜水。 杜如海和柳氏紧随而至,却被紧闭的木门拦在了外头。老两口在门外急的转圈,正在互相埋怨时,徐龙辉与陈锦堂也赶了过来。 徐龙辉先询问了杜鸿雁的情况之后,便对杜如海说道:“刚才我已经着人查问过了,杜小姐在开席之前却曾离开过一段时间。” 杜如海一听此言,不由瞪了陈锦堂一眼:“混账东西!” 陈锦堂受了责骂,不仅没有低头认错,反而跪倒在地,向着房门的方向起誓道:“蒙小姐大恩,锦堂致死不忘!” 接着,他又膝行数步到杜如海与柳氏身前,大声道:“老师、师母在上,学生确实一直倾心鸿雁,今日鸿雁为学生失了名节,学生不敢有所辜负,愿娶鸿雁为正妻,此生不负!” 陈锦堂说完,便结结实实磕了好几个头,震得青石地面都起了回音。柳氏心软,赶忙搀扶起陈锦堂,掏出手帕为他轻轻擦去伤口上的泥沙。 杜如海的脸色变了几变,看着陈锦堂数次欲言又止。 正在此时,一个婆子端着药碗,急匆匆的走了过来,见到陈锦堂和柳氏在场,习惯性的还想蹲身施礼,不想却被杜如海瞪了一眼,柳氏赶忙催促她进去送药。 婆子点了点头,边冲着门里喊了一声,木门应声开了个缝,杜鸿雁的贴身侍女红鸾探身出来接走了药碗,房门又随之关闭。 此时的杜鸿雁早已经醒了,红鸾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唇边吹了吹,之后才慢慢喂到杜鸿雁的嘴边。杜鸿雁的脸上全是泪水,枕巾都被打湿了好大一片。 红鸾的眼圈也红红的,她一边喂药一边说道:“小姐,陈公子说的您都听见了吗?他说他要娶您呢!” 出乎意料的,杜鸿雁的脸上却不见半分欣慰,反而又有泪水缓缓溢出眼眶。 红鸾见状便叹了口气:“我看老爷或许会答应呢,这事儿要是成了,您的苦日子也算是熬到头了。” 杜鸿雁依旧没有说话,红鸾不由有些急了,压低了声音说道:“老天保佑,那天杀狗贼竟然死了,您还担心什么呢!” 红鸾的话音未落,手中的汤勺便被杜鸿雁一把给退了开去,一碗药汁险些洒在了床上。红鸾哎呀一声赶忙起身,见杜鸿雁没被烫到,这才惊呼道:“小姐您干嘛呀!” 杜鸿雁的脸色苍白,刚才那一推仿佛已经用尽她的力气,嘴唇动了动,才轻轻吐出来四个字:“全都出去。” 江屿赶忙从红鸾手中接过药碗,待她跟几个婆子都去了外屋,这才来到床边,轻轻握起她的手腕,把她的胳膊重又放回到被子里。 他舀起一勺药汁递到杜鸿雁的唇边,杜鸿雁却把头扭到了另一侧。 江屿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其实你没有跟陈锦堂在一起,对不对?你之所以会站出来帮他做证,其实是想为自己找个证人,对吗?和柳世才一起饮酒的人应该就是杜小姐你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满 十三 杜鸿雁的身子陡然一僵,立时回头看向江屿,眼神中满是惊恐和惶惑。 江屿赶忙在脸上现出一个十分阳光的笑容,轻声道:“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是凶手,所以这件事儿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杜鸿雁的眼中的惊恐更甚,却强装镇定道:“我感谢您救了我的命,可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江屿脸上的笑容不减,温声道:“你应该还不知道吧,丙子号客房里丢了一只酒杯,我猜那应该是你的吧。” 迷茫之色自杜鸿雁的眼中一闪而过,尽管她没有说话,江屿的笑意却又深了几分,他探手从衣袖里拿出来一只酒杯递到了杜鸿雁的眼前。杜鸿雁见那只是寻常的白瓷酒杯,便疑惑道:“我家到处都有这种酒杯,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屿点了点头:“确实呀,贵府上下所用的器具都差不多,尤其是这种酒杯,真的是随处可见了。不过你有没有发现这只杯子的颜色有点儿特别?” 他说着,便把酒杯那远了些,杜鸿雁依稀看出那只酒杯竟盈盈泛出粉红的颜色,不由有皱紧了眉头:“似乎比别的杯子好看一些,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江屿微微一笑,轻声道:“这杯子原本也是白的,因为染上了口脂的颜色才变成这样的。哦,当然不是直接涂抹的口脂,依我看,倒像是有人想要擦去酒杯上的颜色,结果反倒越抹越多,最终就成了这幅样子。” 杜鸿雁没有开口,只是默默注视着江屿,只是眼神中的惊惧之色更深了几分。 “不用想了,那些都是你走之后才发生的事儿,本来就不是你做的,你当然想不起来。这只酒杯是我在杜大人的饭桌上发现的,所以我才会认定与柳世才喝酒的人其实是你。” 杜鸿雁霍然起身,伸手死死的抓住了江屿的手腕,瞪着江屿目眦欲裂,一字一顿道:“最后说一遍,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江屿放下酒杯,探手在杜鸿雁的手腕上拍了拍:“你腕上淤青就是柳世才留下的吧?” 杜鸿雁低头一看,果然见到自己的淤青露了出来,赶忙缩回手臂抱在胸前,眼中满是惊恐之色:“你是谁?!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江屿低眉敛目面现悲悯,长叹了一声之后才缓缓说道:“别的伤也是他弄的吧?你别害怕,我是个郎中,只想要帮你而已。” 江屿的声音私有魔力,杜鸿雁的心情竟渐渐放松了下来。 江屿重又端起药碗,舀起一勺药汁递了过去:“先把药喝了,然后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吗?” 杜鸿雁紧抿着嘴巴,婆娑的泪眼死死盯着围墙,似乎想要穿透墙壁,看清门外的父亲。 江屿收回汤勺,轻声道:“杜大人其实是很爱你的。他那么做也只是想要帮你而已。你要知道,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都在这里,他们早晚也会发现的。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杜鸿雁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一双粉拳握得死死的,以至于指节都泛出了白色。良久后,他终于收回目光,把视线转到江屿的脸上:“他是个畜生!” 江屿没想到杜鸿雁的开场白竟这么直接,不由一怔:“诶?你说谁?” “柳世才!他是个畜生!” 杜鸿雁有重复了一遍,只从她紧咬的牙齿便不难看出,她对柳世才一定抱有极深的恨意。她的反应实在出乎江屿的意料,以至于令江屿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孙氏的面容忽然从他眼前一闪而过,江屿的心也跟着陡然一颤。他轻轻咽下一口口水,有些艰难的挤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慢慢说,他究竟做了什么?” 杜鸿雁的拳头越握越紧,以至于整条胳膊都跟着颤抖了起来:“那畜生不仅阻挠我与陈公子订婚,还趁机轻薄了我,他威胁不让我告诉父母,否则便要把我的丑事公之于众!不仅是我的名节不能保全,就连父亲也会名誉扫地!这么多年我都忍了……我也早就习惯了……可是……可是……” 说到这里,杜鸿雁已经哽咽到发不出声音,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开席之前他把我约到客房见面,说他打算向父亲提亲娶我为妻,见我不肯,他竟然告诉我,说王崇言的死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江屿闻言不禁皱眉,一直以为柳世才不过是个势利小人,哪成想竟还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便问道:“他有没有说过是如何害死王崇言的?” 杜鸿雁点头:“他说他认识酆都城里的恶鬼,想要谁死谁就得死,而且那些人全都死的不明不白,谁都找不出线索,还说如果我们不答应他,他就要找恶鬼弄死我父亲……” 说到这里,杜鸿雁又是一阵哽咽,江屿怕她伤心过度,便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用自己的内力护住了杜鸿雁的心脉。杜鸿雁突然觉得心头一松,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反倒是江屿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只因为丰都恶鬼这个词令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丰都孟家第一猛将——领路人冯冲。 冯冲的兵刃是一把名为‘过河’的短剑。 领的是阴间路,过的是忘川河。只是冯冲向来不喜欢用剑,除非必要,他更喜欢把让人死得像是意外。杀的人多了,便又得了一个勾魂恶鬼的外号。 江屿见杜鸿雁的情绪渐渐稳定稳定,才又问道:“后来呢,你们是怎么起的争执?” 杜鸿雁还想要哭,可怎么也调动不起悲伤的情绪,便幽幽叹道:“当时他喝醉了酒想要轻薄于我,我奋力一推他便到了,脑袋正好撞在了桌角上。我见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便以为他死了,然后……我就走了……” 江屿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见与自己所料不差,便安慰她道:“放心吧,一切都过去了。” 杜鸿雁却猛然摇头:“你不是说酒杯是在我父亲那里找到的吗!你不会想说是父亲杀了那畜生吧?!” 江屿慢慢收起脸上的笑意,正色道:“虽然也有这种可能,不过我想凶手应该另有其人。” 江屿说完便站起了身。手中的药碗已经凉了,他把碗递了过去,无奈道:“虽然已经凉了可也不要浪费,我特意让他们加了人参呢。” 杜鸿雁结果药碗,注视着眼前的俊俏郎中,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江屿随手理了理额前的一缕白发,微微一笑道:“因为在下是个郎中,要是救不活人怎么收钱啊。” 房门缓缓打开,一脸疲惫的江屿迎着夕阳走了出来,橘色的晚霞把他的脸照的通红。 杜如海踏前半步却没有说话,倒是柳氏等不及,先开口询问道:“江神医啊,你快说说,雁儿她究竟怎么样了?!” 江屿叹了口气:“小姐的病情暂时已经稳定住了,只是,她常年忧思过度心情得不到释放,已然伤了心脉,只怕……” 柳氏双眼一翻就要晕倒,杜如海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摇摇晃晃的就要进屋去见女儿。谁都没想到陈锦堂这个时候竟然会跳了起来,他快跑两步跪倒在杜如海身前,大声道:“老师!求你答应我!” 杜如海缓缓低头,双眼无神地看着眼前的学生:“你没听见吗,雁儿活不长了。” “我听见了,我当然听见了!可我是真心喜欢雁儿妹妹的!我等了她二十年,如果需要,我能一直等下去,可是……雁儿她等不了了啊!老师!” 杜如海缓缓摇头:“雁儿她……早就不是你认识的雁儿了……忘了她吧,让她干干净净的走吧。” 陈锦堂跪行几步来到杜如海的身前,拉着他的手,轻声道:“老师不必瞒我,其实我都知道了……” 杜如海惊讶的看着陈锦堂说不出话。陈锦堂继续道:“本来今天我也是想找机会弄死他的,可是老天有眼,竟提前收了那畜生!老师……雁儿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就把他交给我吧!” 师生二人说的声泪俱下,只有柳氏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隐约听出陈锦堂语带不善,竟似对自己的侄儿颇有怨念! 夫人柳氏杏眼圆睁,正要出言询问时,依旧站在门前的江屿忽然轻咳两声,尴尬道:“那个……你们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啊……我是想说,杜小姐忧思过度伤了心脉,只怕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这段时间足够你们准备婚礼了吧。” 杜如海霍然起身,陈锦堂紧随其后,两个男人把江屿加在当中,异口同声地问道:“此话当真?!”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容腼腆道:“这种事儿我哪敢骗人啊,我给你们留个方子,一个月要是不能给杜小姐去根儿,你们尽管去砸武英侯府的招牌好了!” 他的话音才落,杜鸿雁便在红鸾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嘤嘤叫了一声母亲之后,便扑进了柳氏的怀里。 陈锦堂大喜过望,绕着杜鸿雁母女一个劲儿的转圈,还兴奋地一直搓手,江屿忽然想起了砚台上的绿头苍蝇,不由噗嗤一笑。 正在此时,徐龙辉与梁书两人一同走了过来。 杜如海看看妻女,又看了看宛如稚童的陈锦堂,老怀大慰地叹了口气后,便向着徐龙辉迎了过去。此时的他已经了无牵挂,所要做的便是要把一切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 徐龙辉已经向他抬起了手,只要再往前走上几步,杜如海便会向他自首。可就在此时,他的耳边忽然想起一个声音:“稍安勿躁,杜小姐不是凶手。” 这声音正是来自江屿,杜如海猛然回头,却见江屿依旧站在原地没动,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满 十四 杜如海心思电转,终于在徐龙辉开口之前下定了决心。虽然不知道这个江屿就是是什么来路,可他决定信他一次。 徐龙辉哪里知道杜如海的心中所想,见他脸上阴晴不定,还以为是杜鸿雁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便开口问道:“鸿雁小姐的身体如何,可有大碍?” 杜如海忙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有劳徐少卿挂念,小女的身体已无大碍了。不知两位此来……” 徐龙辉看看梁书,见他只冲自己笑笑,便开口说道:“适才梁大人来找下官,说丁字号客房的客人很有嫌疑,可下官问遍了府上,却并没有人知道丁字号客房的客人是谁,所以下官特来询问,不知杜大人可否知道?” 杜如海一听便皱紧了眉头:“家里的客房就拿几间,没客人时便全都锁着,钥匙全在老周手上,房门开没开过,他应该是知道的呀。” 杜如海口中的老周便是杜府的管家。徐龙辉自然找他问过,可他却断然表示并不知情,而且可依他所说,柳世才也有一套客房的钥匙,或许丁字号客房也是被他打开的也说不定。 听徐龙辉这么一说,杜如海也没了主意,毕竟柳世才已经死了,现场也没有找到老周所说的钥匙。 杜如海不由皱眉:“那这岂不是死无对证了吗?诶,你们为什么要查丁字号客房?” 梁书忽然接口道:“说来也巧,我们偶然得知事发前有几个人曾偷偷进过丁字号客房,他们借用了那里的笔墨之后就离开了。可是我们却发现,丁字号客房的砚台是干净的,反而丙子号客房的砚台里还存了残墨。于是,徐大人就特意检查了柳世才的伤口,结果发现,他头上的伤口像是受过两次打击。第一次撞到了桌角,不过那一次应该并不致命。可后面却有人用砚台又砸了一次,这一次才彻底敲碎了他的脑袋。” 杜如海闻言不由一怔,大手重又紧握成拳,紧张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正在这时,徐龙辉接口道:“这一次倒是多亏了梁大人。我们发现两间客房中的砚台被人掉包之后,便开始搜查丁字号客房。” 杜如海的脸上已经失了血色,只是机械般的应了一句:“你们在丁字号房里发现什么了吗?” 徐龙辉以拳砸掌,兴奋道:“亏了我们一番好找,终于在床下发现有人藏身过的痕迹!” 杜如海一怔,不等他说话,一旁的梁书便又说道:“不仅如此,苏和他们还见过一个身上沾有尘土的年轻人,只是开席之后便再没见过那人了,我们现在怀疑,那个人就是杀死柳世才的真凶!” “啊?”杜如海后退两步,身子一软险些就要摔倒,幸好被身边的梁书给扶住了。 “杜大人不用担心,我们已经在府上搜查过了,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想必那人应该已经走了。” 徐龙辉也道:“如果杜大人还不放心,下官可以调派一些人手过来。” 杜如海咽了一颗口水,连连摆手表示不用。 “哎呦,看梁大人这神清气爽的样子,想必是已经找到线索了?” 梁书寻声看去,见是江屿笑嘻嘻地走了过来,便把经过又与他简略说了一遍。说到最后,才胸有成竹的对杜如海道:“徐大人已经找人去做画影图形了,相信过不多久就能把那真凶给找出来的!” 杜如海干笑两声,正要说些客气话时,江屿却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梁书见状便知有异,赶忙追问他叹气的原因,江屿推拖不得,才略感为难的说道:“我听说柳公子好像认识一些很厉害的人呢,据说那些人能杀人于无形,好像很难对付的样子……啊,其实我也是听来的消息,你们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江屿说着说着,便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仿佛真的心虚一般,只是似有若无的冲着杜如海笑了笑。他的笑容暖如春风,看在杜如海的眼里,却如一块三九天的寒冰揣进了怀里,刺的他背脊生寒。 听江屿这么一说,梁书和徐龙辉俱都来了兴趣,连忙追问江屿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是否属实等等。 江屿却两手一摊,冲着满园的宾客无奈道:“这里这么多人,我也不记得是听谁说的了,只是依稀听见有谁提到过丰都恶鬼,你们知道这个人吗?听说是蜀中孟家很厉害的一个杀手呢。” 听江屿这么一说,徐龙辉的脸色立时边沉了下来:“江先生此言当真?那柳世才确实与蜀中孟家有所勾连?” 江屿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说的当然是真的,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做不得准的。” 徐龙辉正待细问时,身边的杜如海却没来由的倒在了地上。众人大惊。江屿连忙上前为他诊脉,手才搭上脉门,脸色立时便沉了下来,连忙吩咐管家再去熬药,而他自己则和梁书一起把杜如海架进了刚才的静室。 才把杜如海放到床上,江屿便让梁书守在门外不许外人进来。梁书不悦道:“我去……你还真拿本大爷当看门的了?你治病而已背什么人啊。” 江屿却振振有词道:“医道也是手艺,我的手艺哪能叫外人学去了?你要在这里看也行,先拿五百两银子的学费过来。” “我日!你怎么不去抢啊!”梁书说完便骂骂咧咧的走了出去。 听见房门闭合的声音,杜如海的手却忽然动了一下,猛然一把拉住了江屿的手腕,二目圆睁直视着江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这么做又有何目的!” 江屿叹了口气,声音中多少有些无奈:“你们父女俩还真像。” “你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江屿指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腕:“你们连抓我的手法都一样,真不知道是谁跟谁学的。” 杜如海哪有心情与他说笑,脸色阴沉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去过客房?又为什么要告诉我雁儿不是凶手!你究竟都看见了什么!”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容腼腆地在杜如海的腕上拍了拍:“如果你没去过客房,那你袖子里的墨迹要如何解释?再说你的鞋上不也沾着泥巴吗。” 杜如海见状连忙松手,江屿却继续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在客房的窗外偷听柳世才与杜小姐的谈话,听见里面发生了争执便急忙赶了过去,可等你绕到前面时,房里就只剩下了柳世才的尸体了,是这样吗?” 杜如海的嘴巴张得老大,不可置信的看着江屿。江屿微微一笑,又继续说道:“你看见了头破血流的柳世才,又看见了染血的砚台,便急中生智把清洗过的砚台与隔壁房间的做了调换。而你之所以会这么做,只是因为你知道之前与柳世才在一起的人就是你的女儿杜鸿雁。” “你都看见了?不对,你才是凶手!一定是你,只有你才有机会看见我们父女俩的行动!” 杜如海越说越是激动,立时便要起身喊人,江屿劝解不住,不得已出手点了他的穴道:“杜大人你能不能冷静一点儿,我一直都跟梁大人和王大人在一起,那有可能是什么凶手啊,这些都是我的推测,推测呀!” 杜如海仍就不信,咬牙低声怒斥江屿:“你是看见也好,推测也罢,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有老夫在朝一日,他紫阳真人就别想当什么国师!” 杜如海说完便把头扭到一边,却一眼看见了桌上的白瓷酒杯,烛火照在酒杯上反射出橙黄色的光芒,看得杜如海一阵恍惚。 “没错,这就是你从丙子房带走的那只酒杯,那上面的颜色,是你用手擦拭口脂时弄上去的吧?你见实在擦不干净,所以才带走了酒杯,是这样吗?” 杜如海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盯视着江屿,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既然你全都知道,为什么不把这些话告诉徐龙辉?你替我们隐瞒,到底有什么目的?” 江屿长长呼了口气:“我是个郎中,只想救人而已。” 沉吟半晌,杜如海再次开口:“既然都是你的猜测,你又凭什么认定老夫不是凶手?” 江屿缓缓摇头:”确实很难认定杜大人并非凶手。“ 杜如海双眼微眯,语气也更沉了些:“你可是在戏耍老夫?” 江屿耸了耸肩,无奈道:“你去过现场、换过砚台又拿走了酒杯,想要给你定罪简直易如反掌,可要证明你不是凶手……” 说到这里,江屿故意拉了个长音,待杜如海眼中的光芒消退之后,才继续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杜如海一听这话,才沉下去的心转眼又浮了上来,不由双眉紧锁追问道:“怎么说?!” 江屿指着他的袖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现场还有一个很不对劲的地方。柳世才明显是被人砸碎了脑袋死的,可现场却几乎找不到散落的血点。” 江屿说到这里便提起了杜如海的衣袖:“我仔细看过你的衣服,除了袖口那块墨迹之外,上面连一个血点都没有。所以我才一直怀疑真凶另有其人。” 杜如海被点钟了穴道,只能任由江屿提着自己的胳膊甩来甩去。可他此时已经顾不上生气,连忙追问道:“可是也没看见有人身上染血啊!” 江屿呵呵一笑:“有经验的杀手为了不让自己身上染血,会在下手前用布巾盖住受害人,这样一来便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上会溅上血迹。” 杜如海的眼睛再次眯起,喃喃自语着:“有经验的杀手……” 江屿点了点头:“所以,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把你引到客房去的?” 杜如海的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的看着江屿:“酒宴开始之前,我在桌上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小女正与柳世才在客房私会,还嘱咐我不要声张……可你怎么知道是有人让我去的?” 江屿摊了摊手:“因为这一切实在太像是一个圈套了。对方似乎很了解你的性格,知道你为了保全名誉断然不会声张,又知道你爱女心切断然不会无视女儿遇险,更猜到了你会为了女儿而破坏现场,从而留下自己出现过的证据。每一步都正好踩在你的软肋上,从你在客房外偷听开始,你就已经上了别人的圈套。只是还有一点我搞不明白。” 听江屿这么一说,杜如海的身上的衣服早就被冷汗给浸湿了。听见江屿欲言又止,便追问道:“只是什么?!” 江屿捋了捋额前的白发,疑惑道:“那人只要趁你还在屋里的时候大喊一声,随随便便就能坐实你杀人的罪名,实在搞不懂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杜如海自然也没有答案,静室内,两个男人相对无言。 门外忽然传来梁书的喊声,江屿连忙为杜如海解开了穴道。 两人才出房门,便瞧见宋廷玉正一脸懵懂的听梁书与王崇恩讲述今天发生的故事。江屿见宋廷玉的脸色还不太好,便上前为他诊脉,确认他并无大碍之后才对几人说道:“杜大人已经醒了,几位还不过去见礼吗?” 王崇恩才从武英侯府赶回来,身上还背着江屿的药箱,听见江屿提醒,连忙拉起宋廷玉一起向杜如海行礼。 两人一挥袍袖躬身施礼,却见一只白瓷酒杯竟从宋廷玉的衣袖中飞了出来。酒杯的质地极好,落在青石地砖上弹跳了几下,却没有摔碎,反倒是发出了几声清脆的悦耳的撞击声。 宋廷玉“嗯”了一声,一时竟还有些搞不清状况。王崇恩却赶忙从地上捡起了酒杯,举到梁书面前:“我去……客房的酒杯不会是被这货给拿走了吧?” 是夜,参加杜如海寿宴的宾客直到三更时分才陆续被大理寺放了出来。 崇宁公主的身体不好,这几日一直气喘的厉害,孟先生诊脉之后,给了她一粒橙黄色的药丸,公主服下之后果然便不再气喘,没等到驸马回府便睡着了。 待公主睡熟之后,孟先生才悄悄退出房间。临行时还特意嘱咐侍女要格外关注公主的病情,若是觉得情况不好,一定要尽快来找自己。 直到殿门关上的一刻,孟先生才悄悄松了口气。 崇宁公主的身子远比她预想的还要娇弱,尽管他已经减了药量,可公主还是有些支撑不住了——到底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真不禁折腾。好歹先把她的命救回来了,至于她还能熬多久,呵呵,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吧。 清冷的月色把地砖照的通明,高悬的月亮挂在身后,把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 他的步幅不大,走得却很快,不多时便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这里是公主府中的一座跨院,驸马商孟林特意把他安排在这里,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这里离公主的寝殿很近。 吱呀一声,孟先生关好院门便往里走,身后的阴影中却突然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事情办妥了,柳世才已经死了,一切都如你所料。” 孟先生冷笑一声,开口说出的却是一个女声:“柳世才死了,可杜如海却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管这就叫办妥了?” 阴影中走出来一个清瘦的男子,男子双臂抱在胸前,臂弯处夹着一柄短剑。他斜靠在柱子上,轻声道:“没办法,有几个酸书生一直在那附近转悠……” 孟先生挥挥手,示意他不用说了:“冯冲,知不知道你这次失手意味着什么?” 阴影中的冯冲笑了笑:“意味着你可以跟我回家了吗?” 孟先生抬手射出一支银针,直直的钉在冯冲倚靠的柱子上:“我希望你不会再有下次。记住,主公的计划不容有失!” 冯冲叹了口气,语意恳切地说道:“九娘,我们为他付出的牺牲已经够多了!跟我回去好不好!” “可以。”孟先生的眼神忽然又冰冷了几分:“要么,你与我一起完成主公的计划之后我们一起回去,要么,你带着我的人头回去。” 黑暗中的人影一闪便消失不见了,孟先生的房门也随之关闭。 喧嚣了一天的京城彻底归于寂静,熟睡中的人们却并不知道,一只来自丰都的恶鬼正从自己的头上飞掠而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一 一把青秧趁手青,轻烟漠漠雨冥冥。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 五月过半,盛夏已至,京城已有月余不见半点雨丝,空气中满是暑热的味道,就连荷花也开得没什么生气,软踏踏的垂着头,全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倒是水中的锦鲤有的欢快,发现岸边有人便成群结队的游了过来,张着大嘴等待投喂。 商孟林掰下一块干面饼子,捏碎之后随手一抛,池塘中便激起一阵剧烈的水花翻动。一小块面饼掰碎之后哪里喂得饱饥饿的鱼群,商孟林见状便又掰了一大块抛了进去,可换来的也不过是又一阵水花翻涌而已。 面饼很快就分完了,花园中便只剩下两手空空的商孟林和一群腹中空空的锦鲤。看着依旧在池边徘徊不肯离去的鲤鱼,不知为何,他竟想起了自己。 当年的他,不也是一条在池中争食的锦鲤吗? 十年寒窗,四年科举。商孟林的求学之路远比旁人来的艰辛。 商孟林的祖父商时秋曾在徽州为官,在任时,为官清廉政绩卓绝,不仅深受百姓爱戴,朝臣中也多有褒奖。以他的政绩与能力,进入中枢也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可就在此时,宫中却忽然传出仁宗驾崩,肃王赵铮发动承天之变的消息。 尽管齐王赵棕是仁宗钦定的继承人,可他不学无术贪酒好色,在宗室中的口碑极差。而肃王赵铮虽是旁支,却文韬武略手握兵权。所以,无论宗室还是朝堂,大家全都默认了肃王继位的事实——仁宗没有子嗣,与其禅位于昏聩的齐王,还不如把天下交给肃王来的靠谱。 一时间,各级官员争先恐后表明立场,歌功颂德的贺表如雪片般飞入京城。而在这成千上万的奏折中,却有四份奏折与众不同,人称徽州四君子的四位大儒上表痛骂赵铮弑君篡位大逆不道,聊聊千言竟是字字如刀,看得赵铮目眦欲裂,几欲杀之而后快。 还是当时的枢密副使北堂云生谏言:徽州四君子敢于上书辱骂新君,为的不过是一个‘名’字。朝廷若是杀了他们,那便是求仁得仁,赵铮反而落得坐实了昏君的名声。所以朝廷不仅不能杀他们,还要给他们升官。 商时秋本已做好了满门抄斩的准备,可等来的却是朝廷的一纸调令:商时秋为官清廉品行高尚,特擢升为通议大夫,官居正四品,即刻进京不得有误。 领旨谢恩之后,商时秋便把自己锁进了书房,等下人发现时,老人家早已气绝多时,只在身边发现了一封遗书,洋洋洒洒数千言,总结下来不过是区区十三个字:凡商氏子孙,一律不许入朝为官。 其实商老爷子真的是想多了,他死之后,三个儿子先后全被罢官夺职,回到均州老家后,就连诗文集会也参加不得。 代宗赵铮刚毅果决,北遣大将军秦冉出击北境,南派使者招降西南蛮夷,守边疆扩版图开商道,终成一代明君,而当年上表辱骂赵铮的徽州四君子却渐渐成了人们口中的卑鄙小人。 商孟林出生时商家早已没落。五岁时父亲便郁郁而终,好在母亲徐氏性格坚忍,靠着一手针线手艺苦苦支撑着母子二人的生活。 年幼的商孟林十分懂事,早就学会了替母亲送货,只是在路过私塾时时常偷听宋先生讲课,偶然一次,偷听时碰巧被宋先生发现,先生不仅没有责罚他,反而还考教起了他的学问,一问之下,竟比他私塾里的学生还要精进,不由大喜,亲自上门请求徐氏送商孟林去私塾读书,看他们母子过得清苦,不仅不收束脩,反倒还留下了一串铜钱。 尽管家有祖训,可徐氏是打心眼里愿意让商孟林读书的,彼时的代宗已经成了一代英主,就连徐氏这样的妇人也隐隐觉得自己的公公或许真是看走了眼,况且商家一门也只剩下了商孟林这一个男丁,老爷子你在天有灵就真舍得把他逐出商家?再者,人家宋先生也说了,您的大孙子可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您就真舍得让他做个种地的农夫? 徐氏越想越是有理,便同意了商孟林去读书。尽管日子过得清苦,可徐氏却忽然有了盼头——他的儿子是天才,早晚都能出人头地。 盼头是有了,可生活的压力也大了许多。 宋先生的束脩可以不要,私塾里的杂费却总还是要交的,还有四书五经、笔墨纸砚,随便哪样东西都要花钱。为了负担这些开销,商孟林不得不一边读书一边赚钱。上山砍柴、下地插秧、冬天清淤、秋天挖藕,所有乡民会做的苦工,年幼的商孟林几乎全都做过。饶是这般苦累,他的学业却始终名列前茅。 十年寒窗一朝科举,这一年,十六岁的商孟林终于座上了进城参加县试的马车。临行时,赵氏什么话都没说,只从柜子里拿出来半吊钱塞进他的包袱里——穷家富路,这就是母亲最单纯的爱,没有期许没有压力,只盼着你高高兴兴的去,平平安安的回。 可商孟林毕竟是商孟林,一经初试便宛如沙砾中的明珠,县乡两试都是头名。就在他意气风发准备一举拿下解元的时候,却有考官发现了他的身份,商时秋的名气实在太大了,世人皆知他曾上表辱骂赵铮,却只道他没有识人之明,放着贤明的肃王赵铮不保,却要为昏聩无能的齐王讲情。 这一次,他终于领教了世俗的力量,所谓的学识在它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考官无视他的才学,只因为他的履历上写了商时秋的名字便要讲他除名。所幸其中一名主考曾与商孟林的父亲有些渊源,便暗中为他走动,终于为他保住了秀才的功名。 就在他涕泪横流着向主考大人磕头谢恩的那一刻,他终于长大了。从那之后,他学会了敛去身上的锋芒,渐渐淡出了当地的文人圈子。 人们忽然发现这孩子身上的灵气没了,仿佛一次院试就用尽了他的才情。他们窃窃私语,议论着商孟林的改变,而他的改变却瞒不过蒙师宋先生。他找到商孟林时商孟林正在砍柴,师生二人在一棵白蜡树下促膝长谈了一个下午。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是从那之后,商孟林便又开始与友人饮酒聚会,只是他忽然学会了奉承,文章只做八分,诗赋更是有意落于人后,心甘情愿地把寒门才子的名头拿给别人做踏脚石。 他的隐忍足足坚持了四年,直到身边再没有官宦子弟应考时,他才决定参考会试。没有同年学子的竞争,考官便没有追究他的祖父是不是商时秋。 这一次,他终于一鸣惊人。 他用一篇《浮费弥广》的策论成功吸引了考官的注意。文中列举了朝廷财政弊端,不仅分析了时政,还列举了许多开源之法。尽管手段尚显稚嫩,看问题的眼光却极是老辣。尤其是文章最后的一首《省耕诗》更是发人深思。 其后,又用一篇《安国全军之道》的策论拍了先帝赵铮的马屁。 孙子曰: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上。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说,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只不过,先贤讲得是平衡之道,可以守成却不足以成就帝王气象。代宗赵铮也有自己的安国全军之道,而且他很愿意跟对手讲道理。 他向北征讨云州之地,打得北境鞑子不得不退守上京。他向西收复河湟故土,吐蕃、高昌与回鹘等国纷纷纳贡称臣。 北境边关的虎狼之师就是他的道理,他用行动践行了自己的“安国全军之道”。 人们终于选择忘记商时秋,忘记那篇辱骂赵铮的奏章。而他也终于出人头地,在祖父商时秋不曾站过的朝堂上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驸马,公主醒了。” 听见婢女的呼唤,商孟林这才回过神来。 “哦?今天醒的这么早,看来孟先生的药终于见效了。” 池塘中的鱼群早已散了,只剩下一尾金色的鲤鱼尚在附近徘徊。他拍了拍手上残存的干饼渣滓,抬步向着公主的寝殿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快去请孟先生一同过来。” 婢女闻言点头,转身便走。 商孟林走了几步,忽然又对她喊道:“记得找人把池塘里的鱼喂一喂。” 说完话,也不等婢女应声便急匆匆的走了。 赶回寝殿时,正好碰见侍女端着药碗进来,侍女见驸马来了,便把药碗递了过去。商孟林接过药碗之后摸了摸碗底还有些烫手,便先把碗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 公主见他来了,苍白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商孟林伸手拂去崇宁额上的碎发后便坐在了床沿上,握着公主纤弱的小手,轻声问道:“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公主轻轻摇头,之后又点了点头:“感觉比昨天好些,或许再过几天就能下地了吧。” 崇宁说话时的声音不大,看向商孟林的眼中却满是柔情,看得商孟林一阵心酸。 公主抬手抹去他眉间的愁绪,埋怨道:“干嘛这么愁眉苦脸的,给我讲讲外面有趣的事儿吧。” 商孟林赶忙敛去悲伤,握住崇宁的小手说缓缓道:“前些日子我在西市听胡人讲了一个公主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崇宁微笑点头,任由他的大手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摩挲。 “听说在西边的大食国,有个很美的公主,她生得花容月貌好似仙女下凡,全国的人都赞美她的容貌,可宫里的太医却很畏惧这位公主,每次听说她生病了,所有太医就都装病不肯上朝。” 崇宁公主眨了眨眼,不解道:“太医怕公主干嘛?难道胡人的公主真会吃人?对了,阿书跟我说过的,西域的胡人会用人的心肝入药治病,对,一定是这么回事儿!” 赵轶说完,便用一种‘我就知道’的目光看着商孟林,似是在等候他的夸奖。哪成想,商孟林竟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赵轶见状,便知道自己的猜想有误,便催他快说。 商孟林强忍着笑意,温言说道:“因为,给公主看过病的太医都被他们的皇帝给杀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赵轶秀眉紧蹙,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天下才有多少名医,哪里禁得住这么个杀法,再说,好端端的杀太医干嘛!” 商孟林也蹙起了眉头,略有几分做作的说道:“没办法,谁让那个公主总嫌太苦,一直不肯吃要呢。” 赵轶眨了眨眼,看看商孟林,又看了看小几上的药碗,这才明白自己竟是被人耍了。一把抽回握在对方手里的小手,嘟嘴说道:“我哪有不肯吃药!而且那药本来就苦!” 商孟林哈哈一笑,端起了小几上的药碗:“我说的本来就是大食国的公主,她哪有我们崇宁听话?对不对?” 他说着,便舀起一匙药汁喝了下去,咂了咂嘴,蹙眉道:“确实是苦了些,以后我让他们多放些蜜糖。” 赵轶轻哼一声:“你是想说我没大食公主漂亮,对不对?” “哪有啊……” 商孟林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抬头一看,正是匆匆赶来的孟先生。 商孟林赶忙起身:“孟先生,公主今天的气色不错,您快给瞧瞧。” 孟先生微笑点头,坐到床边的小凳上开始为公主诊脉,良久后,孟先生才收回手:“公主的身子确实见好,不过这药还不能停,要想再有起色,还得再服几剂才是。” 孟先生说完便起身立在一旁目光炯炯的看着公主,盯得赵轶浑身都不自在。 商孟林见孟先生似乎还有话说,便对公主道:“我送孟先生出去,顺便去把这药热一热,放心,我会多加些蜜糖的。” 崇宁的脸上满是失落的神情,却还是点了点头:“你们有话就去说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骗我。” 商孟林拍了拍公主的手背,轻笑道:“你瞧,还是我们家的公主最聪明。” 崇宁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催促他们赶紧出去有话快说。商孟林这才起身,与孟先生一同走了出去。脚步才踏出房门,他便敛去了脸上的笑意,忧心道:“先生刚才话里有话,可是崇宁的身子有什么问题吗?” 孟先生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实不相瞒,公主的身子已近油尽灯枯,今天的情形只怕已是回光返照……驸马还是早做准备吧。” 商孟林闻言一僵,手中的药碗无声滑落,就在将要落地的一刻,却被孟先生用脚尖挑了一下,尽管没有落地发出声响,可苦涩的药汁却撒了他一身。 商孟林猛地抓住孟先生的手腕,压低了声音,狠狠道:“怎么会!她不是一直都在吃药吗,你不是说她可以痊愈的吗!” 商孟林的手劲很大,孟先生被他捏的直皱眉,连忙解释:“驸马有所不知,公主的肺脏先天便有缺陷,年幼时还不明显,毕竟身体幼小所需的精力不多,随着年纪年龄增长,公主的身体负荷越来越大,这病症也就越发严重……” “怎么可能!她那么好的人……我不管,你答应过我能治好她的,你得给我想想办法!” 商孟林的手掌继续发力,孟先生吃痛,却生怕屋里的公主听见异样,便忍痛道:“在下只是个医者,实在没有回天之力,不过……” “不过什么!” “在下听说紫阳真人有起死回生之能,如果是他的话,或许会有办法!” “紫阳真人!” 商孟林一把甩开孟先生的手腕,口中喃喃念着紫阳真人的名字,忽然觉得自己竟然有些胸闷。 孟先生见状,便缓缓退了开去。他一边走一边活动着手腕,想不到一个状元公的手劲儿竟然这么大。才回到客房,身后便想起了冯冲的声音:“疼吗?” 孟先生轻轻摇了摇头:“一个读书人而已,一点儿都不疼。” 冯冲忽的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轻轻一提,便露出了腕上的一片红肿。 “不疼?” “不疼。” 冯冲眯了眯眼:“记住,再有下次,我会杀了他。” 孟先生收回手腕,一边为自己涂抹药膏一边说道:“记住,要是坏了主公的大事,我会杀了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二 武英侯府的后园中,二公子梁书正在凉亭读书,与他同在一处的还有刑部推官王崇恩。两人各坐在一只石鼓上,手捧书卷读的甚是用心,偶有不解之处时,还会互相交换心得。 “诶,延清,你看看这俩字儿念什么呀?” 梁书一边说一边把书页举到王崇恩眼前,王崇恩眉头紧锁,瞟上一眼之后便不很不耐烦地说:“沆瀣,沆瀣一气的沆瀣!” “哦,原来这就是沆瀣呀,怎么这么多笔画……” 王崇恩翻了个白眼,无奈道:“退之啊,要不……你还是看看江先生那边需不需要帮忙?” “我又不认得药材,哪儿帮得上忙啊。” 梁书随手把异事录扔在桌上,转而从盘子里挑了个红透了的李子,一口咬下酸水四溢:“哎呦真酸。” 王崇恩干笑两声,心中暗自腹诽:“大哥……你也不怎么识字的呀……” 想及此处,王崇恩也放下了手中的书册,捏起一枚柿饼吃了起来。 梁书丢了李子,手肘支在桌上托腮问道:“还是没有孟九娘她们的消息吗?” 王崇恩摇头:“别提了,大理寺快把京城给翻遍了,却连半点消息都没找到。听说云骑司和奚官局都派人去了蜀中,或许他们能有些收获也说不定。” 梁书忽然扬了扬眉毛:“诶?听说你爷爷病了,你怎么还有闲心往我这儿跑啊?” 王崇恩把柿子蒂放在桌上,轻轻摇头:“他根本没病,都是装的。” 梁书又扬了扬眉:“装的?杜如海要辞官回乡,关你爷爷什么事儿,干嘛要装病啊?” 王崇恩转头看向远处正在捣药的江屿,幽幽叹道:“其实百官都不赞成让那个紫阳真人做国师,之前还有杜如海这个礼部尚书不定。 江屿听说陈锦堂要见自己也很意外,毕竟杜府寿宴那天他俩几乎都没说过话。 两人走进花厅时,家里的下人才给陈锦堂送上茶水。陈锦堂见二人进来,先是一番客套,之后便道出了此行的来意。 “老师请旨置仕的折子,陛下已经准了,再有半月便要启程回乡,在下这次过来,其实是受了老师的托付特来感谢江先生的。” 陈锦堂说罢便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江屿:“老师的话全在这封书信里。” 江屿双手接过书信,见信封上只有“江先生亲启”这五个字,便把书信收进了怀里,笑道:“真是不好意思,还让陈大人亲自过来跑一趟,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你们叫人喊我一声,我自己过去就行。” 陈锦堂呵呵一笑,摆手道:“我可不是什么陈大人了,实不相瞒,我已经辞了差事,过几天会随老师一同回乡。” 梁书一听这话,双眼立时放光:“哦!你跟杜小姐……!” 他一边坏笑一边用手不断点指陈锦堂,弄得陈锦堂好一阵脸红。 江屿见状哪里还不明白,也跟着笑道:“哎呀呀,我和梁大人可要提前恭喜二位了!” 陈锦堂的眼圈微微一红,再次写过两人之后便起身告辞,临行前还不忘邀请江屿去他的老家安徽走走。 送走陈锦堂之后,梁书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与其说他是来表示感谢,倒更像是想要传递什么讯息。 两人回到后园时王崇恩还在凉亭里读书,他见两人这么快就回来了,不由有些惊讶:“诶?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梁书便把见到陈锦堂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说到最后时,他突然转向江屿:“诶,你有没有觉得这人好像有点儿奇怪,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感谢谁的。” “是啊,邀请我去他老家,却又不说具体的位置……” 江屿一边嘀咕一边撕开了信封,信封当中是叠在一起的两片薄纸,外面一张是信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许多字迹,里面夹着的却是一张一百两的通兑银票。 “呦?杜老头这么大方的吗?” 梁书没想到杜如海出手竟如此阔绰,说着便想拿过银票验看真假。江屿一怔,转瞬便把银票揣进了怀里,引得粱书好一阵白眼。正想挖苦江屿两句时,江屿却对着信纸惊呼了一声:“我去!你们快看这个!” “一封感谢信而已,你瞎激动什么呀……” 梁书边说边接过书信,略略一看便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杜如海回乡有两个原因,一来是为了女儿未来能有个归宿,二来却是因为他收到了一封警告信。 警告信是在自己的枕头上发现的,信上只说要他不要阻挠国师的册封大典,如若不然必遭天罚。不仅如此,那封书信竟然在他看完之后便自己烧了起来,在此之后,杜如海竟还头晕恶心了好几天。他原本不信鬼神,只是自觉亏欠妻女甚多,便决心不再过问世事。可经此之后,却又觉得事出诡异,唯一能做的便是告诫江屿尽早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看落款,书信应是杜如海亲笔所写,只是想不到他辞官归隐的背后竟然还有这样一层原因。 之前只听宋廷玉说过紫阳真人的法术通玄,既能让枯草回春又能用水墨牡丹引来蝴蝶。别人说这话时粱书还能当他是在放屁,可是,如果杜如海说他读过的书信能够自燃,那就一定真的能够自燃。 “江屿……你说这世上难道真有道法吗?” 粱书放下书信,看向江屿的眼神中满是迷茫:“那个紫阳真人难道真的会道法、能长生吗?” 江屿却捋了捋额前的白发,笑道:“怎么这么问,你不是不信这些的吗?” 梁书依旧眉头紧锁:“我当然不信,可你看,就连杜如海都这么说了,会不会……这位紫阳真人真的会法术呢?” 江屿呵呵一笑,转向王崇恩:“王大人,你怎么看?” 王崇恩耸了耸肩:“除非亲眼见过,否则我肯定不会相信。诶,既然你这么问我,莫非……你不相信这世上有道法吗?” 江屿忽然挠了挠鼻子,笑容腼腆地说道:“我可不敢说这世上没有道法,不过,你们说的那些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梁书霍然起身,不可置信的看着江屿:“你可别说你也能起死回生!” 江屿也不言语,只是笑着起身,从自己的药箱里掏出来几团干草,挨个闻了一遍之后,便选出一株拿在了手里:“你们看看,这团草是不是已经枯死干透了?” 王崇恩接过枯草便掐下来一片叶子,两根手指用力一捻便把枯叶揉成了碎末,这才点头道:“不错,这确实是一棵枯草,莫非先生有办法令它死而复生吗?” 江屿微微一笑,随手便把枯草团丢进了荷花池里,对着目瞪口呆的两人说道:“这个不急,咱们不妨先说说杜如海接到的书信吧。” 两人虽然好奇江屿会用什么手段来让枯草重生,此时却也只好耐下性子去想那封会自燃的书信。 短暂的沉默之后,王崇恩当先开口说道:“我记得儿时曾见过道士捉鬼,他们把画着符箓的符纸穿在剑上,向着虚空一刺,那符纸便烧了起来!” 梁书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跟着附和道:“对对对,我也见过!道士烧完符纸之后,会把白纸扔进水盆里,然后那纸上就会出现血淋淋的恶鬼图画!哎呦我去……这么说来,那位紫阳真人还是真有本事的啊!” 两人越说越是认真,听得江屿哭笑不得,不得不摆手让他们稍安勿躁:“两位,两位!先听我说好不好?那都是些江湖伎俩而已!” 梁书闻言眼睛便是一亮:“难道也你也会这些?那就别藏着了,赶紧教教我,也让我在秦玉面前露上两手!” 王崇恩毕竟出身于书香门第,只在一边乖乖坐好,坐等江屿解开谜底。 江屿苦笑一声,先对粱书说道:“你说的那个叫叫剑斩妖魔,不过是事先用碱水在纸上画好恶鬼的图案,晾干之后便如普通的白纸一般,只有遇到姜黄水的时候才会现出红色。” 粱书一怔:“就这么简单?” 江屿挑眉反问:“不然你以为有多复杂?一会儿你去厨房试试不就知道了。” 王崇恩正襟危坐,肃然问道:“那符咒自燃起火莫非也是骗人的手段?” 江屿微微一笑:“这个可就厉害些了!有的符纸是用黄磷水泡过的,阴干之后便要收在鲨鱼皮袋里,使用时迎风一扬就会自燃。也有的是用黄磷水在普通的符纸上写字,干了之后也有类似的效果,不过比前一种安全许多。” 梁书闻言大喜:“这么简单?回头我也准备几张符纸,吓唬吓唬秦玉他们!” 江屿哈哈一笑:“当然可以,不过你可小心别让符纸烧穿了你的裤裆啊。” 王崇恩却皱眉道:“可是杜大人收到的只是普通的书信,白纸泡过黄磷水之后难道不会留下颜色吗?” 江屿点头:“还是王大人想的周全,杜大人收到的书信并非是用这种手段。听我师父说,江湖上早年曾有一门名为赤焰神掌的武功绝学,练成之人可用手掌匹出烈焰。” “这么厉害!难道杜如海看信的时候,身后有人用赤焰神掌点燃了书信吗?” 江屿干笑两声,并不理会粱书的脑洞。 “怎么可能!赤焰神掌根本就是骗人的,不过是两只手掌上分别抹上白磷和赤阳石的粉末,只要这两种东西碰到一起就会起火。所以,我猜那张纸的正反两面应该分别沾有白磷和赤阳石,以杜如海的性子,看完信后很可能会把信纸揉成一团,这个时候正反两面互相接触才会自燃起火。” 听了江屿的解释,王崇恩不禁抚掌大笑:“江先生这么一说倒是说得通了,不过,那起死回生又该如何解释呢?” 江屿瞟了一眼荷花池水,指着水中的一团青草笑道:“喏,你们看,那棵草不是已经活过来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三 夏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水面上起伏不定的,除了片片荷叶之外,还有一团暗绿色的杂草。杂草软塌塌的漂在水上,如果不是被江屿亲手点出,旁人几乎还未那是一团无根的水草。 梁书看着那团暗绿,咧嘴问道:“这……这是你刚才扔进去的那团枯草?” 江屿点头,理所当然道:“当然是了,这九死还魂草可花了我一两银子呢。” “一两银子……死而复生?” 王崇恩不可置信的重复着这两个词,却始终无法在两者之间画上等号。 三人正说话时,梁才已经把那团烂草捞了上来。眼见这是死而复生的神物,也是半点儿都不敢怠慢,特意找了个盘子,毕恭毕敬的端到粱书的面前。 “这真是你刚才丢进去的那团草?” 梁书仔细打量着草团,再次向江屿确认。见他不信,江屿便从药箱里又取了一团干草出来,掰下一片枯叶摆在盘子边上,让他二人拿去做个对照。两人瞪着眼睛盯了半晌,再三对比之下,这才确认江屿所说不假。 梁书不可置信的看着江屿,由衷道:“我去……行啊你,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本事,诶!我看不如跟陛下说说,干脆让你当国师算了。”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容腼腆地摆了摆手:“诶诶诶!别误会啊,我可什么都没做,这九死还魂草本来就是沾水就活的东西,它活不过来才算稀奇。” 九死还魂草又名长生草,生长在塞外的苦寒之地,平时只能在悬崖峭壁或是干旱的石缝中才能找到。因为生长的环境贫瘠,所以在干旱时便会主动枯萎缩成一团,最终被狂风带到别的地方,等遇到水源才又重新扎根生长,这便是九死还魂草的生存技能。 江屿边说边在枯叶上淋了些水,原本干枯发脆的叶子见水之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返青变绿,看得粱书和王崇恩目瞪口呆。 “喏,这下你们该相信了吧。” 王崇恩拿起叶片,手指用力一捻便把叶片捻得稀烂,凑在鼻端一闻,果然闻到一股略微刺鼻的青草味,不由惊疑道:“此物确实玄妙,可是,既然这九死还魂草有如此妙用,为什么却不见经书典籍中有所提及呢?” 江屿闻言呵呵一笑:“一来,这东西本就不是中原特产。二来嘛……这东西虽然很难采摘,可除了能复活自己之外,也实在没什么大用,所以……” 听江屿这么一说,王崇恩不禁大奇:“先生的意思是说,这东西并不能让人起死回生?那您放在药箱里是要做什么的?” “额……” 江屿闻言一怔,神情中多了几分尴尬。 梁书还以为他有意隐瞒,便追问道:“喂,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啊,你是不是又有事想瞒着我们?” 江屿干笑两声,附在梁书耳边悄声道:“九死还魂草可以活血通经,和鹿茸当归一起可以配制成养真丸,本来是想做一些给伯母的……” 梁书缓缓转头直视江屿,一字一顿道:“长在塞外苦寒之地又能死而复生的东西,就只有这点儿作用?” 江屿两手一摊,无奈道:“不仅如此,同样功效的药材还有很多,像什么凤仙花、泡掌筒、八楞木还有接骨草……咱们中原地大物博,平常根本用不着去寻这东西,所以才很少有人知道。” 江屿说完,便把那棵已经复活的九死还魂草种到了地上:“既然已经醒了,那就在这好好活着吧。” 梁书和王崇恩相视无言,却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狡黠——这么有趣的东西,要是不用来捉弄人岂不是暴殄天物? 京城西市乃是天下货物最为集中的所在,各国的商品与美食云集于此,走在繁华的西市大街上,满眼全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入耳尽是各种口音的吆喝与讨价还价的喊声。 在这往来熙攘的人流中,有三个年轻的身影格外显眼,当先一个身材高大的华服公子拉着一个年轻郎中的手腕快步行进,在这二人身后,还有一个华服少年苦苦追赶。 “江屿,你不是九死还魂草不难买吗,怎么转遍了西市也没找到啊。” 梁书说话时,三人已经转了大半个西市,却连一棵九死还魂草也没见到。王崇恩毕竟是一介书生,走到一个卖酸梅汤的铺子前便不肯走了,三人索性便要了一壶泡着冰块的酸梅汤喝了起来。 江屿也觉得奇怪,他手上的这几棵还魂草也是在西市买的,原本也想给唐若曦表演一个死而复生的,可后来遇上了周万山的案子,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有好几家铺子都有还魂草卖,他还跟老板讨价来着,谁承想这次再来,竟是一株也见不到了,不由纳闷道:“这可真是怪了,按说现在正是各地货物云集的时候,怎么会买不到呢。” 王崇恩啜了一口酸梅汤,低声道:“我看刚才有几个老板神色古怪,会不会都被人给买走了?” 梁书跟着一拍大腿,愤愤道:“我就说那个大胡子怎么一个劲儿的赶人,不行,我得回去问问他!” 梁书说着便要去找之前的老板询问情况,才站起身,却看见商孟林正从坊门那边儿过来,看他走得有气无力,似乎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王崇恩顺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商孟林,见梁书没有说话,便老气横秋的摇了摇头:“听说崇宁公主的病情不太乐观,商孟林会不会是去驿馆求紫阳真人了?” 一听这话,粱书的心便如被针刺了一般:“我靠,你怎么不早说啊!” 王崇恩撇了撇嘴:“早告诉你有什么用,别忘了,君臣有别。” 梁书狠狠瞪了王崇恩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江屿担心他会有什么过激的行为,正要起身同去,却被王崇恩给拦住了。 “先生不用担心,退之不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 尽管王崇恩对粱书信心满满,可看着粱书匆匆离去的背影,江屿的心里还是隐隐泛出了一丝担忧。 梁书起身时,商孟林刚好从他眼前经过,或许是有心事的缘故,竟然没发觉粱书正看着自己,梁书见状赶忙喊了一声,商孟林愕然回身,这才看见粱书。 “退之?你在这儿做什么?” 梁书指了指身后的糖水铺子:“我和延清还有江先生在那边歇脚。看你这一头的汗,要不要过去喝一碗酸梅汤解解暑气?” 商孟林顺势一看,果然看见王崇恩和江屿正冲着自己挥手,便冲两人微笑颔首算是见礼,转向粱书说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清闲了。” 商孟林说完便准备告辞,不想粱书却又问道:“你刚才干嘛去了,看你这么着急,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吗,要不要跟我说说,或许我能帮上忙呢。” 商孟林没想到粱书会有此一问,不由一怔:“啊……我没什么大事儿,只是要去柳世才地书局拿回诗社的手稿而已,区区小事就不劳贤弟费心了。” 粱书毕竟是京城纨绔中的翘楚,一眼便看出商孟林是在敷衍自己。只从他这一身的药味儿便不难猜想,商孟林出门一定十分匆忙,甚至来不及更换沾满药味的衣服便跑出来了。而他来的方向正是天井坊,紫阳真人暂居的驿馆便在那里,难道他是去驿馆求见紫阳真人了吗? 尽管心中有许多猜想,可商孟林既然不肯明说,他也没有办法直接询问,正好自己也要检查《异事录》的来源,便顺着商孟林的谎话说道:“这么巧,我一直想去柳世才的书局看看,只是苦于不认识路,这下好了,小弟正好跟你同去。” 粱书说完,也不等商孟林做出反应,便把王崇恩和江屿给唤了过来。商孟林眉头微蹙,嘴唇动了几下,却终于还是忍住没有阻止。 他轻轻呼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既然顺路,那就跟我一起去吧。” 柳世才的书局坐落在花林坊,与西市之间隔了两个坊市,眼看天色已经不早,梁书便花钱雇了一辆马车。 一路上,商孟林和梁书却始终各怀心事一言不发,倒是江屿和王崇恩一直有说有笑。 马车行进花林坊时,梁书才忽然开口:“殿下的身体可还好吗?” 闻言,商孟林从窗外收回视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原本已经见好了,只是这几天忽然有些反复。” 梁书正待细问时,马车却缓缓停了。商孟林瞥了一眼窗外,只说了一声到了,便推门跳下了马车。梁书脸上的肌肉一阵猛跳,强自压下心中的怒火,也跟着跳了下去。 柳世才的书局名叫‘求真’,看外面,只是一间四扇门板的小铺面,不过此刻大门紧闭,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 商孟林叩动门环等了片刻,见里面没有动静才又叩了几下,正在这时,从隔壁的裁缝铺里探出个花枝招展的脑袋来,打量着四人说道:“别敲了,这里没人了。” 几人寻声看去,见是个满头鲜花的老婆子正在说话,商孟林便躬身一礼,问道:“怎么,这里一个人都没了吗?” 老婆子撇了撇嘴:“老板都死了,谁还替他守着产业不成?听说礼部尚书杜大人是柳老板的亲戚,不过也快退休回家了,你们要是来讨债的那可得抓紧了。” 梁书一听,眉头立时拧成了一个疙瘩,快走两步来到门前,抬起一脚便把大门踹的洞开,碗口粗的门栓愣是断成了两截。老婆子见状便要尖叫。 梁书随手亮出刑部腰牌,低喝道:“刑部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金灿灿的令牌差点儿晃瞎了老婆子的眼睛,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缓缓退回到自己的铺子。商孟林叹了口气,却终于忍住了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便随着梁书进了铺子。 书局的门面不大,迎面便是三张柜台,上面还散乱放着一些书册,商孟林翻了翻,见都是些四书五经便又放了回去。 再往里走,才发现这里房间很多,客厅、居所、厨房、厕所,这些日常起居的房间一应俱全,再往里走,还有印书的工坊和存书的仓库,除此之外还有几间空房,似乎也是才开业不久的样子。 商孟林见状便摇了摇头:“这柳世才也真下本钱,孟玄松不过是随口一说,他还真的就开了间铺子。” 梁书轻哼一声:“花的又不是他的钱,他当然舍得。” 商孟林不置可否地呵呵一笑:“罢了罢了,毕竟死者为大,咱们还是赶紧找到原稿吧。” 此时的梁书也无心斗嘴,只想找到原稿之后,赶快寻个机会去公主府看看情况。闻言便当先进了印书的工坊开始搜寻。 左边是雕版间,右边是印刷间。每间房里都摆着设备,却始终不见一页纸张。 再往后走便是一间仓库,里面倒是放着许多已经打包成捆的书册。王崇恩眼尖,一眼便瞥见书皮上竟赫然印着《异事录》三个字。 三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想到,竟在这里找到了异事录的线索,王崇恩如获至宝,也不管粱书的阻拦,当先拿了几本揣入怀中,然后才开始喜滋滋的读了起来。 “延清!我不是说了吗,这书不能乱读!”梁书说着便要从他手中抢回书册,哪成想,王崇恩却惊叫了一声,把书页举到了梁书眼前。 “退之你看,这上面说的是不是真的啊!咸平二年时曾有人潜入皇宫劫走了太子?!唔……” 王崇恩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梁书一把捂住了嘴巴。 “别胡说!” 商孟林挑了挑眉,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转身便出了库房。才走出门,他便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异事录塞进了怀里,听了听身后三人还在争吵,便头也不回的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四 商孟林走后,梁书等人也没在房里久留,三人出了书局,正好遇到一队银甲云骑从此经过。梁书也不废话,随手亮出刑部腰牌之后,便吩咐军官去把陈影喊来。 领军的队正想要问明情况,却被梁书无情拒绝了:“事关重大,你一个队正就别瞎打听了,赶紧去把陈影给我找来,要是误了大事,我还怕真怕你担待不起。” 队正倒也不敢怠慢,分出四骑守在这里后,便带着余下骑士策马走了。梁书让四个云骑卫守在门前,自己却从屋里搬了三张凳子出来,与王崇恩和江屿一起坐在树荫下乘凉。 王崇恩转身背向着云骑卫,从怀里掏出一本异事录仔细读了起来。 “咸平二年五月乙卯,司天监观大星出于东方,大如杯口,光芒散出如碎星,长五丈阔三尺,斜指西南,自毕宿贯昂、胃、娄、奎,后入浊不见。主天下异动,或有易主之忧。哎呦,司天监还真是大胆,连天下易主这样的话都敢说。” 梁书点点头,附和道:“咸平二年的司天监监正应该是莫问天吧?那老头儿可不信邪,看见什么就说什么,诶,话说回来,这天下也没易主啊,莫老头儿这回怕是砸了招牌了吧。” 王崇恩似乎对此也有几分感慨,咂了咂嘴,才又继续看书:“五月丁丑,异人入宫掳走太子济,经陈兴林拼死营救才得脱线,却因意外被大火伤了脸面。六月丙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靖薨,七月己巳,内阁大学士林若甫卒,八月辛亥,参知政事林子昂薨。哎呦……难怪了呀……退之你看哈,这书上说了,大星西坠虽为大凶之兆,却有文曲太白两位星君以身化之!” 听他发完感慨,江屿忽然问道:“书上是说有文曲太白两位星君以身化之,可刚才听你说的,好像是死了三位大人啊?” 不等王崇恩说话,梁书便先白了江屿一眼:“人都死了,谁还管你是不是文曲太白,你们说的根本就不是重点,太子到底有没有被人劫走才是关键啊!” 见梁书问的认真,王崇恩索性合上了,无奈道:“只是一本小说而已,你当什么真啊。” 梁书一把扯过异事录,对王崇恩正色道:“王延清你给我听仔细了,我最后一次告诉你,这本书有问题!它可能根本就是一个阴谋!你看看这书里写的都是什么,像是一个老百姓能写出来的吗?” 王崇恩见书被梁书拿走,也不甘示弱道:“咸平二年宫中起火也不是什么秘密,难保是这作者借用过来胡诌的呢,你想想,东宫的卫戍是何等严密,想把太子劫走?怕是被猪油蒙了心吧。” 江屿见梁书动了真怒,便把他们在福宁宫发现的秘密说了出来。听说陈瑞昭在自己医案中记录了太子曾被大火毁容后,王崇恩这才惊觉事情不对。 市井小说可以胡编,可陈瑞昭却没有理由随意编造一篇医案出来,能被他记录在册的,应该都是真实的案例。 王崇恩捏着下巴想了想,忽然道:“诶,我记得陈院正好像也是咸平二年死的吧?” 梁书冷哼一声:“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追查这个作者了吧?这家伙的背后一定有个阴谋!” 王崇恩正要开口,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寻声看去,却见一队银甲云骑浩浩荡荡的围了过来,当先一骑正是云骑校尉陈影。 见正主来了,三人便起身迎了上去,陈影也翻身下马,冲着粱书拱了拱手笑道:“我当是谁这么大口气,竟然让我这云骑校尉亲自过来,想不到竟是梁大人,不知梁大人有什么发现吗?” 粱书微微一笑,抬手便把异事录递了过去:“你先看看这个。” 陈影接过书册,先还纳闷粱书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翻了几页之后便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立时收起书册,正色道:“这书是从哪里来的?可还有别人看过?” 粱书反手指了指身后的“求真”书局,苦笑道:“别当宝贝了,里面整整一屋子都是这书,我们也怕这书会泄露出去,要不也不会让你亲自过来了。” 听说里面还有很多,陈影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这么说,你们也不能保证书册有没有外泄喽?” 梁书耸了耸肩:“反正我们一直都在这里守着,没见有别人进去过,不过在此之前有没有人拿走几本可就说不好了。不过……既然你都来了,那我们也就可以放心走了。” 眼见梁书一脸的轻松,陈影忽然有了一种上当的感觉——这个小侯爷倒是不傻,知道避嫌又不能牵连同僚,只是苦了他这个云骑校尉。 这么多禁书,要怎么处理才好呢……不如……一把火烧了这里? 日光西斜,把墙上的瓦片映在地面上,照出一片棱角分明的阴影,刚好把眼前的街巷分成了两半,仿佛这里便是阴阳两界的交汇处。 “延清,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王崇恩正在郁闷梁书把他的异事录交给了陈影,听见粱书的问话,便没好气的嗯了一声:“嗯,有些人确实奇怪,非要跟一本书较劲。” 梁书啧了一声,不悦道:“麻烦你好好想想,官册上只记录着皇宫起火祸及东宫,根本没提太子。只有陈瑞昭的医案上提及太子伤了颜面,用了换颜术才治好。还没明白吗?这作者一定知道内情,否则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儿!” 王崇恩眨眨眼:“你怎么知道不会是作者无意为之呢。” 梁书冷哼一声:“不如这样,你回去问问你爷爷,看他怎么说,要是他老人知道什么内情,你就赶紧来告诉我,要是他老人家打你的屁股,你也不要怪我,怎么样?” 王崇恩点头:“没问题,你们先回家等着,晚上我去你家找你!” 三人说完便在坊门处分手,王崇恩径直回了昇平坊,梁书却没有回家,而是带着江屿径直去了孝仁坊。 孝仁坊地处京城西北,与文儒、进贤、修义、富乐等坊市同为皇族住地。因为这里的住户多是皇亲国戚,所以除了运送货物的商贩之外便少有平民走动。街巷两旁全是宏伟高大的建筑,院墙也比其他坊市高上许多。宽阔的石板路上空荡荡的,别说行人和摊贩,就连坨马粪都见不到。 斜阳夕照,橘色的余晖在地上拉出两个长长的影子。江屿与梁书并肩而行,两人默默走着,谁也没有说话。等梁书忽然停下脚步时,他们已经停在两扇油亮的黑漆大门前。 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崇宁公主府的金字牌匾,江屿无声的叹了口气,守门武士问清两人的身份后,便把他们请到前厅等候。 下人出去之后,江屿才开口说道:“这次过来,是想要我给公主看病吗?” 梁书点了点头,眉头却又拧成了一个疙瘩:“我总觉得公主这病生的蹊跷,你帮我看看,要是商孟林敢对公主动手脚,老子我……” “退之?还真是你啊。” 粱书的狠话正要出口,不想商孟林竟推门走了进来,见到来人真是粱书,便又笑道:“怎么,跑我家来打秋风了?” 粱书根本没心情说笑,勉强在脸上挤出一点儿笑容道:“上次在杜家,你不是说让我有空就来玩儿吗,这不是,刚好有空就过来了。” 商孟林扬了扬眉,似乎粱书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便又笑道:“来的正好,孟玄松昨天才送来两坛好酒,咱们今天不醉不归可好?” 梁书的拳头又紧了紧,脸上却始终维持着笑容:“公主的身子好些了吗,方便的话,我想见见她。” 商孟林闻声点了点头:“轶儿也时常说起你,正该让你们姐弟见上一面。只是……” 说到这里,商孟林叹了口气:“只是轶儿才刚睡下,你也知道,她的身子弱,不如咱们先去吃饭……” 商孟林一边说着,便要去拉粱书的衣袖,却被粱书抬手给甩开了,笑容立时便僵在了脸上。粱书也不说话,就那么冷冰冰的看着商孟林。 商孟林终于叹了口气:“也罢,久闻江先生大名,正好也给轶儿诊治诊治。” 商孟林说完便看向江屿,江屿则回了一个灿烂的笑脸。商孟林道了一声有劳,便当先走了出去。 江屿自进京以来,住过侯府、进过皇宫,一品的大员家里也去过几次,怎么说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江湖郎中。原本以为公主府的规模也就跟杜如海家差不多大,却没想到整整一条街竟都是公主府的范围。 梁书最见不得江屿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便给他解释道:“赵轶是陛下的长女,从小就知书达理,很受宠爱,听说是为了不让她卷进皇权纷争,才特意给她寻了个寒门驸马,所以陪嫁给的就多了些。” 江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看商驸马的言行举止可比你更象贵族,真看不出来他竟是出身于民间的。” 梁书暗暗啐了一口:“呸,你懂个屁啊。公主大婚之前,驸马都要接受培训的,别说举止礼仪,就连房事都有专职的嬷嬷过来指教。” “噗……” 江屿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此时再看商孟林的背影时,竟忽然生出几分怜悯。 听见身后声音有异,商孟林便驻足等他二人过来。 “江先生可是发现了有趣的东西,能否分享一下?” 江屿连连摆手,尴尬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罢了,不值一提。啊,对了,我听说公主生的是气喘病?” 商孟林微微颔首:“正是,之前还好,只是春天偶有发作。寻太医看了几次却始终查不出病因,后来寻了名医才知道,竟是轶儿的身体先天不足……” 梁书最听不得商孟林说赵轶先天不足,谁见过爬树比猫还快的公主?这样的公主,谁敢说她先天不足? 江屿却点了点头:“哦,那他现在吃的药方能给在下看看吗?” “当然可以,一会儿我就吩咐人送来。诶,前边就到了,咱们从这边儿走。” 商孟林说着便又走到前面领路去了。江屿凑到梁书耳边,悄声道:“你为什么总说商驸马奇怪啊,我觉得他挺正常的啊。” 梁书侧过头,贴近江屿道:“正常人,会去偷一本异事录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五 商孟林当然想不到梁书会发现他偷书,正如粱书也想不到赵轶竟会坐在轮车上等他们过来。 公主的寝殿坐落在一个小土坡上,坡上种满了花木,只有一条小路蜿蜒而上。道路的尽头,一个身穿鹅黄宫装的女子正坐在一辆朱漆轮车上,火红的晚霞把她的脸映得通红。 虽然距离还远,可梁书却分明看出那女子在笑,她笑的开心,就像那年她坐在桑树上给赵垂摘桑葚时那般开心。 才一个月没见,她怎么又瘦了? “崇宁,你怎么出来了。” 商孟林见状便快走几步,赶到赵轶身边在她肩上披了一条披帛:“外面风大,当心身子。” 赵轶微微一笑,倒像是个受宠的孩子:“天天躺在床上,骨头都要散架了,难得退之过来,我也正好出来透透气。诶退之,怎么见了我也不说话啊?” 梁书一直都在说话,他的忧虑和思念早在心里说了千遍万遍。看着她清瘦的脸颊,梁书只从喉间挤出两个字:“阿姐……” 赵轶脸上的笑容却又浓了几分:“这是怎么的了,难道是驸马欺负你了?” 梁书苦涩的摇了摇头,想要说些逞强的话,却终究还是忍住了:“才没有,我是听说你病了,特意过来看看你的。” 赵轶看看两手空空的梁书,便玩味笑道:“我看你就是过来打秋风的吧?哪有人空着手来探望病人的。” 梁书一怔,这才想起来的仓促,自己竟然没有准备礼物,正自懊恼时,却忽然看见一脸懵懂的江屿正看着自己。 梁书上下打量了江屿一番,觉得这郎中平时看着不太起眼,可此时看来竟是光彩熠熠,便一指江屿道:“谁说我空着手,我可是带了礼物的。” 江屿正在看戏,哪想到梁书会把自己送人,不由急道:“我去你不是吧!拐卖人口啊你!” 梁书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干笑道:“你也瞧见了,公主府可比我们侯府有钱,我这也算是给你找了好归宿。” 江屿被他捂住了嘴巴,却依然没有放弃抵抗,奋力挣扎道:“你这就是拐卖人口!亏你还是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啊你!” 赵轶被他二人逗得开心,不由大笑了起来,不想才笑了两声便开始气喘。梁书二人见状连忙禁声,商孟林只顾着为赵轶拍背顺气,倒是身边的侍女处变不惊,从随身的瓷瓶里倒出一粒丹药放进了赵轶的嘴里,不多时,赵轶的气息便又恢复平稳。 梁书眉头紧锁,悄声询问江屿:“你见过这种症状吗?” 江屿默默点头,这种症状他倒是熟悉,白头村的村民中就有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气喘症状,只是这症状并非来自疾病,而是牛大力家水井里沉着一块石胆所致。 石胆有毒,入药时多用来催吐,如果长期服用的话,可以让人口唇生疮,气喘呕吐,恶心、呕吐,时间再久,还可能还会昏迷抽搐、胡言乱语。可看赵轶的症状,却又与白头村的村民不尽相同。 知道他心急想要了解赵轶的病情,便解释道:“能引起气喘的疾病很多,即使发病的症状相似,也有可能是完全不想干的疾病引起的,所以我们才要望闻问切嘛。不要心急,一切等我给她诊过脉再说。” “我担心有人在背后捣鬼,你不知道,赵轶的身体好的很……” 不等他说完,江屿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放心,有我。” 两人说话间,赵轶已经被侍女送回了屋里,商孟林也正招呼两人过去。 才一进屋,江屿便闻到了一阵浓重的药味,往里一看,出了远处开了一扇气窗之外,屋里所有的窗户全都关的死死的。 赵轶已经被人扶回了床上,她的轮车就放在门口。梁书想起陈妃坐的那张能射暗器的轮车,便不由多看了两眼。江屿冲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担心,我已经看过了,就是一辆普通的轮车而已,没有机关的。” 梁书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时,却见一个老嬷嬷拿着一本册子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江屿一番之后,便问道:“江先生,您是郎中?” 江屿愕然点头。 老嬷嬷在脸上硬挤出一个笑容后,继续说道:“奴婢时宫里的司记嬷嬷,你要想给公主看病,得先在咱们这儿登记一下。” 江屿更加愕然,看看梁书,见对方也是一脸懵懂,便哦了一声:“哦,那就有劳嬷嬷了……” 老嬷嬷把江屿领到门外的字台上,铺好册子研好墨水之后,才缓缓开口:“姓名、年龄、性别、籍贯、流派、师承,先说说这些基本的吧。” 见江屿发愣,便有挤出一个硬邦邦的笑脸道:“公主是金枝玉叶,哪能随便找人过来看病的,您也别愣着,赶紧登记,一会儿还得沐浴更衣呢。” 江屿一听还要沐浴更衣,不由大惊:“沐浴更衣???嬷嬷……我只是来给公主诊病……” 老嬷嬷白了江屿一眼:“您瞧瞧您穿的这是什么,公主的身子本来就弱,要是被你熏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他俩说话的声音稍大了些,惊动了房里的赵轶,赵轶一直不喜欢宫中的规矩,便叫驸马过去看看能不能免了那些繁文缛节。 趁着这当口,梁书才终于有机会和赵轶单独说上几句话。 “阿书,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啊?” 赵轶再了解梁书不过,早就发现发的神情有异,边开门见山的问了出来。 梁书看周围没有旁人,便压低声音道:“这个江屿是我的朋友,无论他说什么你都要相信他!” 赵轶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浅笑,明亮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新月:“要是他跟我说你是猪呢?我也要信他?” 赵轶本是一句打趣,不想梁书却郑重点头:“嗯,也要相信!” 赵轶脸上的浅笑不减,看看梁书,又看看正走回来的驸马和江屿,缓缓点了点头。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时,商孟林已经领着江屿走了回来。 “你们姐弟俩在说什么,是不是再说我的坏话呀?崇宁,你得跟阿书好好说说,我可没有欺负你呀。” 崇宁公主噗嗤一笑:“我们的体己话还说不完,哪个有工夫说你的坏话。” 梁书才不想看他们打情骂俏,赶忙向赵轶介绍起江屿:“这位江先生是我的朋友,医术很好的,人送外号……额……江神医,对,江神医!” 江屿听梁书这么介绍自己,不由有些尴尬,嘿嘿干笑两声,勉强算是认了江神医这个绰号。 商孟林也点头说道:“我也跟你提过的,上次在杜大人家里,多亏了江先生才救了杜大人父女的两条命呢。” 赵轶斜靠在床上,背后垫着一个鹅绒的靠垫,听见驸马这么说,便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那就有劳先生费心了。” 她说着便把手腕搭在了床沿上,俨然就是一副老病号的做派。不想江屿却没有上手诊脉,反而对商孟林和梁书歉然道:“我们这一派有个规矩,看病的时候不能有外人在场,您看……” 梁书猜到大约是江屿有话要问,便也随声附和道:“对对对,越安静的地方诊断的越准,驸马爷,咱们正好也出去聊聊吧?” 商孟林微微皱眉,见赵轶也示意自己可以出去,便稀里糊涂的随着梁书走了出去。临出门时,还听见江屿在里面喊了一声,让他们把公主平时吃的药方拿来。 所有人都离开后,江屿才把手搭上了赵轶的手腕。 触手只觉得赵轶的皮肤冰的吓人,完全不似五月初夏该有的温度。江屿暗自摇头,几股内力自指尖射出,缓缓流入赵轶的经脉,沿着她的周身经络开始游走。 沿途只见她的经脉受创甚深,手太阴肺经上的几处要穴更是受损严重,看来他的症状并非是疾病所致。可行了几个周天之后竟又找不到半点线索,不由便皱了眉头。 赵轶半躺在床上,感受着从江屿指尖传来的温热在体内流转,这感觉舒服极了,即便他此刻正在皱眉也无所谓,哪怕只有这短暂的温暖也是好的。 “殿下除了气喘之外,可还有别的症状?” “除了气喘还会乏力,偶尔还会特别困,突然就睁不开眼睛那种。” 冰寒的经脉需要时间慢慢融化,江屿一边调用内力为赵轶调息,一边继续问道:“胃口怎么样?” “不是很好,冷的不想吃,热的吃不下,只是偶尔还能喝些参汤。” “会腹泻吗?” 崇宁公主摇了摇头。江屿点了点头,又柔声道:“平时有吃什么药吗?” 崇宁公主指了指小几上的药碗道:“太医吩咐,每天都要喝一碗补肺汤的。” 江屿点了点头,笑着问道:“我刚刚才有人为你吃了一粒丹药,那个是什么呀?” “那是璇玑丹,给我气喘发作时用的,吃了会有奇效。” “璇玑丹?江屿重复了一遍璇玑丹的名字,眼睛却不自觉的眯了起来——他可从没听过璇玑丹这种东西。 崇宁也看出了异状,挑了挑眉毛,问道:“怎么,这璇玑丹有什么问题吗?” 江屿赶忙摇头:“没什么,只是在下从没听过这药方罢了……如果可以的话,这药能不能给我一粒,我想看看他的成分是否对症。” 虽然不知道江屿用了什么手段,可崇宁的身子毕竟已经暖了过来,不由对着郎中多出了几分好感,又想到梁书刚才说的,自己可以绝对信任此人,便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白瓷瓶递了过去。 “这里就是璇玑丹,先生要用多少可以自取。” 江屿接过瓷瓶,看了看瓶口只用一团红绸扎禁,便拔开瓶塞倒出来一粒丹药。丹药呈乳白色,隐隐泛着粉红的色泽,闻着倒是药香扑鼻。看来要想知道药性,还得回去费一番功夫。 江屿把璇玑丹小心收好之后,便把瓷瓶递了回去,正想嘱咐两句时,却见赵轶竟已经睡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六 赵轶睡得十分突然,上一刻她还在跟江屿谈话,转眼便沉沉睡了过去。江屿赶忙又去给他诊脉,却见她原本已经暖化的脉络此时竟又变得冰寒,一时间,竟连江屿也弄不清缘由。 温热的内力再次游入经脉,游走数个周天之后才又发现了一些异样,赵轶的体内竟有一股无根的内力正四处游走,这股内力的性质冰寒,刚好和江屿的先天真气性质相冲,无法捉摸。 不仅如此,他在刚刚融化的气脉之中竟然发现了火毒! 这么看来,赵轶应该是中了火毒,以至于许多要穴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尤其是肝肺两脉的情况更严重些,所以对外表现出的是个痰热郁肺的病症。想必太医并未察觉公主体内的火毒,给她开出的补肺汤,可以说是对了表症,却又在无形之中加重了火毒。 倒是那股无根的冰寒真气来的巧妙,虽然冰寒霸道,却刚好克制了火毒蔓延的趋势。只是缺少调理,才把赵轶的经脉冻得如同冰窟。 火毒并不可怕,寒气也不难处理,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有把握能把两种邪毒清除干净。可问题是,这两种邪毒在赵轶的体内向相生相克,无论先解决那种邪毒,剩下的那种都会剧烈侵蚀赵轶的身体。 赵轶的身子太过虚弱,只怕经不起这番折腾。 江屿这次出来没带药箱,常用的银针和丹药都没在身上,手边只有几粒应急续命的丹药,虽然珍贵,可对赵轶的病症却是半点儿用处都没有。看来当务之急,还是要搞清楚火毒和寒气的来源,以此找到克制之法。 看着眼前熟睡的女子,江屿不禁皱起了眉头——真不知道你还能撑多久。 --- 寝殿外的土坡上,特意建了一座凉亭,供主人再此欣赏园中的四时美景。 时至初夏,草木虽然繁盛却绿的有些单调,倒是旁边的一张秋千把此处点缀出了几分野趣。秋千上挂着彩绸和银铃,依稀可以看出赵轶对这里的喜爱。 商孟林把梁书领进凉亭,命人送来茶水点心。 “退之,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梁书没想到商孟林会问的如此突然,不由一怔。 商孟林却笑得十分温和:“我知道你和崇宁姐弟情深,可你也要相信我对她的感情。” “你俩的感情如何,我并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公主的身体一直都很好,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 商孟林的脸色沉了沉,目光凝重的看向梁书,忽然道:“你真想知道?” “你什么意思?” 一听这话,梁书登时便瞪起了眼:“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 商孟林赶忙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四下看了看,才低声说道:“如果你非要问,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了,有些事儿,知道多了可是容易掉脑袋的。” 梁书闻言皱眉,打量着对方不像玩笑,便痞笑道:“大庆殿的殿道:“异事录是李彦召写的。” 粱书的眼睛越睁越大,狠狠咽下一口吐沫之后,才不可置信的重复了一遍:“你说……异事录是李彦召写的?诶,不对啊,我把京城的书局翻了个遍都没查到谁是作者,你是怎么知道的?” 商孟林苦笑着摇头:“你不知道吗?李彦召也是正林诗社的成员。多年以前他就曾把部分书稿给我看过,不过当时还没定书名,我也是后来偶然看过一册之后才知道的,只可惜,丰年兄走得太过突然了。” 梁书眉头紧锁,追问道:“那家伙不是修正史的吗,怎么会去写这种东西?” “就因为他是修正史的,所以才不能署名啊。” 商孟林叹了口气:“或许外人都觉得他这人刻板,可又有几人真正领略过丰年兄的文采,如果你看过异事录,便应该不难看出,他的笔法干练诙谐生动,和他编纂的正史有天壤之别。他曾私下跟我说过,和正史相比,那部手稿才是他的心血。” 商孟林的解释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却把梁书听得头大:“不瞒你说,那本书我也看过,可里面记载的内容真假难辨,就连我这样的粗人都觉得作者包藏祸心,你这个状元竟然夸他写得好?” 商孟林摊了摊手,无奈道:“但从我看过的那部分手稿来看,那确实是一部难得的佳作,十分巧妙地把国家兴衰与江湖传闻结合到一起,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论是谁都能从中读出乐趣。所以,我也曾特意托人在市面上找过异事录,于是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市面上流传的异事录并不是李彦召的原稿,从第三册开始,无论笔法还是结构,都与前面两册迥然有异,而且丰年兄又死的蹊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七 梁书读过异事录,自然知道商孟林的疑惑并非空穴来风。前两册倒是还好,完全站在史官的角度述说往事,当中并没有多少个人情绪,甚至可以当做本朝国史的通俗版本流传于世,确实是一部老少咸宜的作品。可从第三册开始,笔法陡然一变,不仅作者的立场鲜明,当中更夹杂着许多难辨真假的耸人传闻。 比如书上说大庆殿里的玉玺自己飞到了庆陵,又比如仁宗原本有个太子,只因为莫问天说的二星相冲便送到民间去了。 这两件事儿说的神乎其神,全然是两则民间奇谈的样子,可若是有人稍作深究的话,却又不难找到线索来支撑这些结论。 从阴谋的角度来看,这个作者十分高明,他把谎言隐藏在事实当中,同时又在谎言中埋藏了些许真实。正应了大理寺卿龚的那句名言——完全的谎言不难分辨,难分辨的总是那些真假参半的谎话。 梁书紧蹙眉头,点头应道:“难道是有人假借李彦召的手稿故意制造舆论?” 商孟林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或许吧,不然的话,丰年兄或许也不至于遭此横祸。” 梁书看了商孟林一眼,忽然问道:“还有别人知道李彦召的手稿吗?” 商孟林耸了耸肩:“我见那手稿的时候,确实只有我们两人在场。丰年兄还想让我帮他改正,说来惭愧,通篇读完之后我竟连一个字也改不动……或许,他还找过别人也说不定。” 梁书咂了咂嘴,再次问道:“你们诗社的成员还有什么人,方不方便给我拉个名单?” 商孟林闻言颔首:本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等会儿取了笔墨我写给你就是了。” 梁书点了点头,忽然又问:“这谁儿你还告诉过别人吗?” 商孟林嗯了一声:“前些日子,你们刑部的楚大人来过一次,向我打听丰年兄的情况,当时的异事录只出版了前面两册,我还以为是丰年背地里做的买卖,就把这事儿跟楚大人说了,不过他后来就再没来过了。” 梁书哦了一声,喃喃自语道:“听说他为了查案去蜀中了,不知道跟这事儿有没有关系。” 正在此时,寝殿的大门忽然开了,两人看见寻声看去,见是江屿一脸疲惫的走了出来,梁书见他没看见自己,便轻轻唤了一声,江屿这才看见凉亭,便走了过去。 江屿还没坐稳,梁书便急切问道:“怎么样,治好了吗?” 江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的梁大人,治病哪有这么简单,我废了好大得劲才把公主的病情给稳定下来。” 梁书一听这话便不悦道:“给别人看病都是一次见效,怎么给我大姐治病就这么费劲?” 江屿轻叹了口气:“你还怪我,我还想问你们呢,好好的公主怎么会中了火毒?” 梁书还好,倒是商孟林一听便瞪大了眼睛:“先生竟然能看出内子身中火毒?” 江屿眨眨眼,疑惑道:“你知道公主中了火毒?那你干嘛不……唔唔唔……” 这一次,不等商孟林动手,梁书一把便捂住了江屿的嘴巴,商孟林也连忙对他做出噤声的手势。等江屿不再言语,才又把公主服用金丹之后中毒吐血的事情说了一遍。 江屿叹了口气,沉声道:“原来是丹毒,这种事儿我倒是听师傅讲过,不过丹毒的种类太多,要想解毒只怕还要找到丹方才行。” 听说要找丹方,梁书起身便往走:“丹方还不好说,我这就去找陛下。” “退之!” 商孟林一听,赶忙拦住了他的去路:“你以为丹方是什么,陛下会轻易与人吗?” 古来帝王多寂寞,称孤道寡又岂止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皇帝习练方术,一心想要炼制长生丹药,对他来说,长生远比江山社稷还要重要。 皇位也好,长生也罢,皇帝不仅要得到这两样东西,更重要的是独占。龙椅只有一张,长生的人也只能有一个,所以,皇帝不会允许丹方落于外人之手——即便是为了救他的女儿也不可以。 听了商孟林的解释,梁书便颓然坐回到椅子上,任凭拳头握得咯吱直响却也没有半点儿办法。 商孟林走到商孟林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丹方并不容易,不过,若是陛下允许的话,或许能请紫阳真人过来,听说他能起死……” “他根本就是个骗子!什么起死回生,根本就是……哎呦……你掐我干嘛!” 商孟林的话才说了一半便梁书给打断了,可他的话也没说完,忽然觉得手臂吃痛,低头一看,竟是江屿正捏着自己的胳膊嘿嘿傻笑。 江屿被人点破也不觉得尴尬,反倒是乐呵呵询问商孟林:“您也相信紫阳真人能够起死回生的传闻吗?” 商孟林沉默半晌,才忽然点了点头:“原本我也不信,可我遍访名医之后,都说治不好轶儿的病,倒是推荐我找紫阳真人碰碰运气。” 江屿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知道您请的是哪位名医?” “哦,是……” “驸马,公主醒了,请您几位过去呢。” 商孟林才要开口,却被侍女的话给打断了,听说公主醒了,便起身往寝殿去了。 梁书和江屿走在后面,江屿起身之前喝了口水,故意比商孟林慢了几步,见四下无人,便对梁书悄声说道:“公主的病有古怪,她能活到现在,全是因为有人用寒性内力克制了火毒,只是暂时还搞不清路数,不知道那人是敌是友。” 梁书闻言一惊,强自稳住心神之后才悄声问道:“这么说,公主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喽?” 江屿摇了摇头:“寒气和火毒确实可以互相克制,可这两样本身也有毒性,每一次寒热相交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她之所以会突然昏睡,其实也是身体在自我修复。以后她昏睡的次数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会醒不过来的。” 梁书双拳紧握,死死盯着江屿:“那现在该怎么办?” 江屿眉头紧蹙,无奈道:“火毒与寒气在公主的体内刚好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暂时应该还没有危险,刚才我已经拿了璇玑丹和还有她日常用的药方,等我回去研究一下再做决定。” 两人说话时,已经转回到了寝殿的正门。司记嬷嬷白了江屿一眼后,便在册子上奋笔疾书了起来,看她脸上狰狞的笑容就知道多半不会是什么好话。 寝殿里灯火通明,赵轶斜靠在了软垫上,看见江屿进来,便歉然道:“刚才真是失礼,稍不留神就睡着了,还望先生不要见笑。” 江屿赶忙回给赵轶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公主这是哪里的话,您的病本来就应该多多睡觉才是。” 赵轶哑然失笑,转向粱书问道:“阿书,天都黑了,留下来吃饭吧?” 粱书的眉毛忽的一扬,正要答应,赵轶却看了看商孟林,柔声道:“平时都是驸马一个人吃饭,怪可怜的。难得你今天过来,就陪他一起吃吧。” “诶?你不吃吗?”粱书难掩心中的失落,脱口问道。 赵轶却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吃不下饭,平时全靠些汤水续命……怎么,没有本宫陪你,你还不肯赏光吗?” 粱书看了看商孟林,毫不掩饰心中的嫌弃,断然摇头道:“倒不是不给你面子,不过我回去还有正经事儿要办,改天再来你家蹭饭吧。” 赵轶无奈的摇了摇头,无不惋惜的对商孟林说道:“看来那几坛好酒只能留着你自己喝了。” 商孟林倒是无所谓的笑了笑:“既然退之还有要事要办,那便不强留了,反正来日方长,咱们有的是机会把酒畅谈。” 几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之后,梁书便和江屿离开了公主府,商孟林亲自把他们送出府门,见他二人走远才转身回来,头也不抬的往寝殿的方向去了,全然没有发现,不远处的高阁里正有两双眼睛注视着自己。 冯冲倚在窗前,目送商孟林拐进内院之后,忽然开口说道:“两次都是这个梁书坏事,要不要做了他?” 孟先生端坐在桌前,就着月光喝了口茶,冷笑道:“这人留着还有用处,暂时还动不得。倒是你,该多把心思放在玉玺上。” 冯冲深吸了口气,又从鼻子里缓缓喷了出来:“福宁宫里我都找遍,所有的箱柜抽屉都翻过了,根本没有玉玺的影子,哎……可惜雪瑶姐暴露的太早,不然也不至于……该死的梁书,我早晚要他的命!” 冯冲的话中满是滔天的杀意,孟九娘却只叹了口气,宛如梦呓一般自语道:“难道那玉玺真的被先皇带到了皇陵里吗?” 冯冲一拳砸向窗台,愤然道:“九娘!雪瑶姐死了,你真的无动于衷吗?” 孟先生眨了眨眼:“雪瑶姐是你杀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她死了,我不是还有你吗。” “你!” 孟先生只用一句话便把冯冲的杀意熄得干干净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把气顺了过来:“听说家里已经有人不满你的所为,想要另立族长了。” 孟先生挑了挑眉,无所谓道:“随他们吧,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后悔的。” “你不怕他们暗中对你不利吗,只要他们把你的行踪告诉官府……” 孟先生的嘴角忽然翘起来一个好看的弧线:“只要解药还在我手里,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孟先生说完便起身走到了衣柜前,随手脱去身上的衣衫,一阵窸窣之声响过之后,衣服堆上只剩下一个宛如破茧成蝶般的娇艳女体。 孟九娘丝毫不做掩饰,任由皎洁的月光把自己的身体照的雪白。纤纤玉指轻轻拔下头上的发簪,青丝便如瀑布般散落而下,刚好遮住她娇躯上的玲玲突起。 冯冲转头看向窗外,凝视着月亮上的玉兔问道:“你要出去?” 孟九娘嗯了一声,一边换上女装一边答道:“主上进京了,要我过去见他。” 冯冲默然无语的盯着月亮出神,听着身后没有声音,才又说道:“天黑了,出门当心些。” 孟九娘嗯了一声,走到门前时,忽然回头:“你的任务是找到玉玺,除此之外千万不要多生事端。” 冯冲没有说话,默默点头之后,便从窗口一跃而出,几个纵跃便跳出了公主府的院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八 孝仁坊的夜晚清冷而寂静,光滑的青石板路反射着月亮的清辉,幽深的街巷中回荡着两个男人的声音。 “江屿,你说那个紫阳真人真是骗子吗?” “一半一半吧。” 梁书闻言,侧头看向江屿。月光把江屿的容貌照得清清楚楚,他分明看见这郎中似乎在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白天的时候你才戳穿了他的骗术,怎么现在又说什么一半一半了?” 江屿没有回看梁书,倒是把视线移向了月亮,幽幽道:“人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我师傅却说眼见的也不见得就是真实的。所以啊,如果你问他是不是骗子,我当然只能说是一半一半。” 梁书无奈的叹了口气,颓然到:“那你说,他能治好公主的丹毒吗?” 听见这个问题,江屿嘴角的弧度忽然变大了些:“能!” 他说的既简单又肯定,梁书反倒有些不信:“你怎么知道他能?” 看他脸上的笑容诡异,便挑起一条眉毛,怀疑道:“你这家伙……不会又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吧?不对……是不是公主跟你说什么了?” 他越想越是有理,不由分说便扯住了江屿的肩膀,江屿不由苦笑:“诶诶诶!有话好好说,你别拉我啊……” 梁书冷哼一声,一把把江屿甩开两步,怒道:“我就知道你这贼郎中不老实,赶紧说,到底是什么事儿瞒着我!” 江屿揉了揉被他捏疼的胳膊,打趣道:“平时也没见你有这么多心眼儿,怎么一跟公主扯上关系,你就突然这么机智了?” 梁书呸的啐了一口,怒道:“少废话,赶紧说!” 江屿撇了撇嘴,这才说道:“公主的体内除了火毒之外,还有一股刚好可以克制火毒的寒气,所以我猜测应该是有人暗中在为公主续命。” 梁书骇然瞪大了双眼,惊喜道:“你是说有人在暗中帮助公主吗?” 江屿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虽然是为公主续命,可也难保没有别的目的啊。” 梁书双眼微眯,轻声呢喃道:“公主病重之后就一直待在公主府里不曾外出,如果有人暗中为她运功行气,那一定是公主府里的人……嘶……不对……公主身边的侍女、嬷嬷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人,应该不会有问题,商孟林也不会,他充其量感过几天农活,有把子力气而已……会是谁呢……” 他的这番推断很有道理,看得江屿好一阵目瞪口呆,见梁书卡壳,本以为他会像平常一样向自己发问,不想,他竟忽然开了窍,眼中精光一闪便又自语道:“公主身体不好,能接触到的外人,应该只有商孟林说的那个名医了吧……对了……那位名医还说他无能力为,推荐商孟林去求紫阳真人……错不了,应该就是他!” 听了他的推断,江屿不禁拍手称赞:“梁大人英明神武啊!在下佩服!” 再看梁书,却看他剑眉倒竖虎目圆睁,转身就往公主府的方向走去,看他那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应该是想去找那位名医拼命。 江屿正要喊他冷静,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愣怔片刻后,自己又走了回来,嘴里喃喃道:“公主的毒还没解,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这一刻,江屿忽然觉得眼前的梁书终于长大了。正要对他说些什么,梁书却猛地抬头看向江屿:“总听你说摘星楼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那你说,他们能不能从乾元殿里把丹方给偷出来?” 听见摘星楼的名字,江屿的眼角便不自觉的抽了抽:“用不着吧……我想那位紫阳真人一定有办法治好公主的,他这么做也无非是想让陛下相信他的能力,要是连他都治不好的话,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梁书却摇了摇头:“我担心他们除了要拿赵轶立威之外,可能还会把太子牵扯进来。异事录上说玉玺化龙飞去了庆陵,刚好我就得了一张标注着庆陵的地图。异事录上说太子被人劫持出宫,刚好我们就在福宁宫的医案上找到了佐证,这些事儿未免太巧合了,也许有人想要利用我……” 说到这里,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江屿,一字一顿的说道:“所以,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什么都不做,要么,就做的出人意料。” 江屿眨眨眼,饶有兴趣的看着粱书:“诶?不用去摘星楼挂牌子了?” 梁书哈哈一笑,拍着江屿的肩膀说道:“刚才我已经想明白了,反正我又不认识摘星楼,这事儿不如就交给你办好了。诶,别这么看着我,花红肯定还是我出嘛。” 江屿一怔:“那你去干什么?” 粱书呵呵一笑:“当然是回家吃饭了!” 梁书说完转身便走,没走几步便把江屿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两人一扫来时的阴霾,一身轻松的走出了孝仁坊的房门,重又回到了京城喧嚣的繁华当中。 城西天井坊。大批的禁军全副武装,把一座小小的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在禁军圈外,是许多百姓拿着香烛符纸远远叩拜,口中喃喃念着自己的祈求与盼望。 随着一阵吆喝,一辆蓝布篷车缓缓驶来,看样子也是本着驿站来的。地上的百姓纷纷起身给篷车让路,更有机灵些的,仅仅尾随在篷车后面企图蒙混过关。 禁军显然并不认识这辆马车,见马车没有停下的意思,便挺戟戒备了起来。马车缓缓停下,蓝布车帘一挑,便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妇人,妇人见到禁军也不害怕,只把手中的令牌随意晃了晃,禁军便收起长戟纷纷退开,等那妇人进去之后才重又把队形补齐。 周围的百姓不禁纳闷,马车只是寻常的蓝布篷车,看那妇人穿着也并不华丽,怎么禁军就只让她去见新国师呢?倒是有几个上些年纪的妇人见多识广,告诉年轻小辈那便是机缘。 得了机缘的妇人才进驿馆,便有一个小道士迎了上来,提着灯笼为妇人引路。妇人一边走路一边整理衣衫和妆容,似乎很期待即将到来的会面。 走到客房门前,小道士轻轻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人应声,才把房门推开,请那妇人走了进去,房门随之关闭。 “主上!” 孟九娘的声音有些激动,正要上前时,脚步却选在了半空。 客房里灯火通明,一个中年道人正坐在八仙桌前冲她微笑,道人留着五绺长须,看着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而道人的身后却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汉子,虽然那汉子的脸上带着面具,却仍有两道杀意从眼睛的位置直射而出,看得那妇人周身一寒。 妇人不由皱眉,竟僵在了门前。 “九娘,怎么不过来啊。” 道人见她迟疑,便笑着介绍道:“这是本座新制成的护法神。” 孟九娘不敢再做迟疑,快走两步来到道士身前跪地施礼:“九娘见过主上,恭喜主上伤愈复出又得一猛将,大业可期!” 道士笑着点头,让她起身之后才笑道:“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这些年要不是你一直在暗中运作,哪里今天会有这种局面。” 孟九娘的脸颊泛出两抹红晕,激动道:“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孟九娘说完之后,偷眼打量着眼前的道人,见他的眉心的晦涩已除,眼中还有精光闪动,便说道:“如今主上的内伤已经痊愈,足可见您才是天命所归。” 道人微微一笑:“崇宁公主那边儿准备的怎么样了?” 孟九娘见话锋转向正题,便肃容答道:“崇宁公主的火毒已入膏肓,全凭璇玑丹中的寒气勉强支撑。” 道人颔首点头:“难怪驸马爷会找上门来。” “是属下告诉他,公主的病只有紫阳真人能治。” 道人嗯了一声:“也差不多是时候让让太子知道真相了。” 孟九娘一时间没领会道人的意思,便犹疑着问道:“太子那边儿准备的还不太充分,现在行动……” 道人闻言脸色一沉,不悦道:“你是在质疑我吗?” 孟九娘赶忙单膝跪地:“属下不敢!” 道人见状,脸色立时又缓和了几分,只是说话的语气冰冷而坚毅:“你回去只管看好公主,千万不能让她死了。商驸马请不动国师,自然会找太子帮忙,只要太子肯出面,后面的事儿就简单多了。” “主上英明。” 说了这么多话,道人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他扶起地上的孟九娘,温声道:“我知道你忠心,不过不必心急,赵昀小儿的气数已尽,就凭他那点儿德行,竟然还妄想长生,本座就让他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孟九娘领命退下,房间里便又只剩下道人和他身后的蒙面汉子。道人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后才推开了门窗,窗外的月光娇柔似流水,把外面的景物照的朦朦胧胧。 道人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十三娘,那孩子已经长大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九 次日天明,梁书早早便起床来到花园练剑。他的剑法源自战阵,多是些大开大合的刚猛杀招,一口扶风长剑被他舞得风雨不透,煞是好看。许是太久没练的缘故,一圈下来竟然还觉得不够过瘾,提起长剑又舞了几趟,直到额前鬓角挂上汗珠这才满意。 此时的天早已大亮,梁才见自家少爷的宝剑归鞘,便很麻利的递上茶水、手巾。 梁书接过手巾擦了擦汗,询问梁才:“江先生起了吗?” “刚才路过客房的时候听着里面已经不打呼了,估么着也快起了。” 梁书接过茶水漱了漱口,便吩咐梁才去准备早饭。梁才应是之后转身要走,却又忽然转了回来,试探着问了一句:“少爷,您认识姓春的人吗?” 梁书一口喷出嘴里的茶水,惊疑不定的看着梁才:“姓春的?你问这个干吗?”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人姓春啊。”梁才一边嘀咕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帖递给梁书:“刚才门上过来通传,说前院有个小孩替他家主人过来递帖子,想请您过府一叙……小的从没没听过有人姓春,还以为那孩子故意捣乱……” 梁书一听不由打了个冷战,赶忙打开手中的名帖,只见上面正写着‘春意满’三个大字,后面写着长林坊的一个地址。梁书知道春意满便是太子赵济,赶忙命梁才把信使请来,梁才却苦着脸告诉梁书,来人已经被他打发走了。 梁书狠狠跺了跺脚,便吩咐梁才去准备洗澡水,同时命他把江屿也叫起来赶紧梳洗。饶是梁书手脚麻利,可经过这一番折腾,两人赶到长林坊时也已经过了巳时。 书院街上还有许多铺子没有开门,却扔难挡莘莘学子们的向学之心,满街都是抱着的行人,呼吸之间尽是笔墨纸张特有的味道。 ‘春不归’倒是开了门,不过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黑洞洞的小门儿里,小伙计正懒洋洋的打扫尘土,见有人进来也不去招呼,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又继续忙碌手上的伙计。 梁书见状不由皱眉,江屿毕竟来过一次,便带着梁书走了进去。才走过月亮门洞,便瞧见披发遮面的小玉正从房里走了出来,小玉没看见门口有人,穿过花园,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梁书没见过小玉,悄声询问江屿:“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玉婆子?” 江屿轻轻点头,正要说话时,却见春意满伸着懒腰走了出来,跟小玉不同,他一眼便瞧见回廊下的粱书便笑着迎了上来:“退之,想不到你这么早就来了。” 粱书一见来人确实正是太子赵济,赶忙上前施礼:“下官梁书,见过太子殿下。” 赵济笑着扶起梁书:“这里不是东宫,不必拘礼。” 赵济说着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江屿竟十分眼熟,看到他额前的那一缕白发才恍然想起来人竟是江屿,便笑着说道:“江先生?这么巧,你和退之竟也认识的吗?” 江屿点头,正要说话时,却被梁书搂住了肩膀:“我跟江屿可是老相识了,正巧他就住在我家,听说我要来找你就跟着一起来了。” 赵济把两人让进屋里。三人分宾主落座之后,江屿正要为上次的不辞而别说几句场面话时,不想赵济却先开了口:“说起来我正该为上次的失礼向先生赔罪,既然先生和退之也是好友,那正好,我也就不用跟你们绕弯子了。” 梁书知道要入正题,便正襟危坐等着赵济开口。赵济却从桌上的匣子里拿出一本册子递了过来,接过一看,正是一本异事录,其中一页上折着角,翻开之后,正是咸平二年太子赵济被劫出宫的那一段。 梁书不由一惊,求真书局的库存都被陈影带的云骑卫收走了,本以为这么做已是万全之策,哪成想竟然流传到了太子的手上。 难道太子是来找自己晦气的? 想到这里,梁书放下书册,迟疑着挤出两个字:“这书……” 赵济叹了口气:“这书是有人送到东宫来的。” 梁书剑眉倒竖,惊讶道:“这么大胆!知道是谁送的吗?” 赵济苦笑:“来人没留下姓名,只把东西送到门上就走了,侍卫验看之后,觉得只是一本书也就没太在意。” 梁书略一沉吟,便问道:“殿下找下官过来,可是要追查送书人?” 赵济没有点头,却似有深意的看着粱书:“看来你早就知道书中的内容了?” 梁书一怔,赶忙解释:“之前查案的时候偶然发现这书似乎不太对劲,这不是……” 赵济似乎并不想听他解释,不等他说完便挥手打断了他:“那些都无所谓了,我只想问问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 梁书伸手指着自己,见赵济点头表示肯定之后,才略显迟疑着说道:“这书里写的都是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当不得真的……” 赵济闻言摇头,一展手中的美人折扇苦笑道:“可是,我确实记得自己曾被带到了一个满是粉红色的地方,那里有个女人,她很美。” 粱书仔细看了看扇子上的美人,却只觉得这女人生的好看:“咸平二年殿下您才六岁,八成是记错了吧,会不会是哪个娘娘喜欢粉色?” 赵济收起折扇,反手再次打开,一边端详着扇面上的女子,一边说道:“我还记得后来起了大火,许多人冲过来要杀我,幸亏是那个女子一直护着我,我还记得她抱着我往外走的时候,被一根起火的梁柱给砸倒了,后来,我被陈兴林从火场里救了出来,可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那个女子。” 梁书和江屿对了个眼神,见对方的眼中也有疑惑,便沉吟道:“东宫不是也起了大火吗,那个火场应该就在东宫吧?” 赵济抖手收起折扇,白了梁书一眼:“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不过我偷偷查过卷宗,东宫起火时烧掉的是一间佛堂,我就是再不记事儿,也不会把佛堂记成粉红色吧。” 梁书的神情蓦然一滞。赵济却继续说道:“不仅如此,我还查过宫中的记录,咸平二年五月丁丑,京中的很多地方都起了无名火,据说贼人是趁此机会潜进了宫里,可是被陈兴林发现了,陈兴林带人追杀到了天庆坊,一把火烧了一间名叫天乡楼的青楼之后才收队回宫。所以……我应该是去过天乡楼的。” 不得不说,赵济的分析十分有理,一时间,梁书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他看了看江屿,见他虽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却似乎并不打算说话。便问赵济:“您叫下官过来……是想要查出当年的真相吗?” 赵济舒了口气,怅然摇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是真能找到真相,也不会让我等到今天。” 梁书看看赵济,这次是真想不出太子爷究竟想让自己做些什么了,只好等着他继续说完。 赵济的手指在折扇上轻轻敲了几下,才继续道:“那女子毕竟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无论如何,我都想为她做点儿什么,哪怕只是知道她的名字也好。” 面对着一脸迷惘的赵济,梁书却忽然警觉了起来,他肃容对赵济说道:“太子殿下当真决定如此了吗?” 赵济的眉毛忽的一扬:“我意已决。”见梁书的脸色不善,便问道:“怎么,莫非退之觉得哪里不妥?” 梁书重重点头,双眼紧盯着赵济说道:“太子是一国储君,身份无比尊贵。要是被人知道你曾经被劫出宫的话,难保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那样一来……无论对您还是陛下来说,这都会是一桩天大的麻烦!退一万步讲,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可陈兴林……啊不,应该说陛下,陛下把事情做的这么彻底,不就是不想让这件事儿传出风声吗,你又何苦非要自己把这层纸捅破呢?” 赵济点了点头:“崇宁说的果然没错,梁退之果然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可是既然有人把书送到了太子府来,那就难保还有别人也收到了这本书。你能想到的事情,别人自然也能想到。自先皇发动承天之变以来,诋毁我们祖孙的流言蜚语从来就没断过,与其坐等别人栽赃污蔑,还不如我先把事情查个明白,退之,我这么说,你懂吗?” 赵济说完,便目光灼灼的盯着粱书,粱书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感叹——这样的帝王心术,不做皇帝真是浪费了。 “下官明白了。” 见梁书低头表示认可,赵济这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父皇长生在望,我这个太子早晚也是个摆设。既然当不成皇帝,那我要这太子的身份还有什么用,原本也是想等父皇丹成的时候上表请辞的。这个太子我可以不要,可是,我不能坐等别人来污蔑我,要是我走的那么窝囊,实在对不起我的姓氏。” 梁书听赵济这么一说,赶忙劝解道:“殿下言重了……” 赵济闻言,深吸了口气,也自嘲道:“是了是了,失态了呀。退之莫怪,江先生也不要介意。啊,对了,上次还说要请先生来给小玉治病的,不知现在方不方便?” 江屿赶忙点头:“我倒是方便,只是您这里似乎不常有人……” 赵济哦了一声,拍了拍额头:“这倒是……诶!不如请您随我到东宫小住几日可好?” 江屿闻言一怔,忽然想起梁书说过,东宫也是皇宫,皇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就只有皇帝的儿子,其他外人要想长住都要净身才行。想到这里不由一惊,神色惊恐的看着粱书问道:“你是不是跟我说过,东宫也是皇宫,进宫就需要净身的?要是这样……那草民其实也不太方便的……” 赵济看看梁书,见他一脸的无奈,便哈哈笑道:“东宫确实是在宫里,不过规矩却和内城不一样,我有自己的属官和亲军,您可以放心过去。” 虽然赵济说的轻松,可江屿却仍然还不放心,直到梁书告诉,宫里的烧鸡管够的时候,他这才放下心防同意了下来。 只是江屿出门来的匆忙,随身的衣物和药箱都没带着,于是便和梁书一起告辞,约定好下午再来春不归见赵济。 赵济欣然点头,亲自把二人送出店外才算作罢。 两人走上书院街,梁书呼的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他抽的什么疯,诶,你去了东宫可要当心,千万别给我惹祸啊。” 江屿也跟着叹了口气:“我觉得不太对劲啊……陈瑞昭的医案上不是说他被大火毁容了吗,可我怎么看不出他哪里有受过伤的样子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十 江屿是个大夫,梁书当然相信他的判断。可问题是,陈瑞昭为什么要在医案里写太子颜面受损呢?究竟是有人伪造了医案,还是陈瑞昭老糊涂了? 陈瑞昭身为太医院的院正,又是京城医届的泰斗,绝对没有老糊涂的可能。可是福宁宫中的医案又是他自己亲手写下,用作日后对比研究之用,他有必要伪造这样的东西来骗自己吗? 想着想着,梁书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一时间,街上的行人和车马全都静止不动,天上的飞鸟也悬在了半空,他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恐惧,缓缓看向江屿:“要是陈瑞昭和异事录说的都是真的……” 梁书出身将门,从小就见惯了各种伤兵,自然也见过不少烧伤留下的伤疤,那些疤痕狰狞可怖,宛如皮肉融化之后又重新凝结一般,他不相信陈瑞昭会有那种神仙手段,可以让烧伤后的皮肤恢复如初。 如果陈瑞昭确实曾给太子治疗过烧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被他医治的人并不是太子本人,或者说,并不是现在的太子。 身为纨绔,梁书猛然警觉,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江屿不无忧虑的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要当心啊。” 梁书深吸了口气,拍了拍江屿的肩膀,歉然道:“都是我连累了你……” 江屿耸了耸肩:“都是朋友,说这些干嘛,诶,现在时间还早,不如咱们去天庆坊看看?” 天庆坊在京城东南,从长林坊过去大约要走半个时辰。那里原本也是一块繁华的所在,只是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几乎烧掉了半个坊市,从那之后,这里便总有闹鬼的传闻,渐渐地,竟成了一座鬼市。 才一踏进天庆坊,两人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肮脏的石板路上满是裂纹,道路两旁尽是低矮逼仄的破败民居。街上没有摊贩,往来的行人也大都穿着破烂,倒是路两旁的柳树长得恣意。若不是才从别的坊市过来,两人几乎不敢相信,这片毫无生气的区域竟然也是这繁华京城的一部分。 住在这里的都是些穷苦百姓,难得见到梁书这样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一群孩子一路唱跳着尾随二人,一直到了慈幼局的工地时才喊着闹鬼一哄而散。 慈幼局是官府设立的民间组织,主要的职能是收养弃婴并把他们供养成人,同时也对民间开放,允许有余力的人家过来领养。除了官府每年的拨款之外,也有不少豪商富户定期捐赠。 正是由于慈幼局的存在,才让许多幼小的生命活了下来,在这当中也出了不少忠臣良将,北境军中最少就有三位将军出身于此。 这几年国泰民安,百姓的生活渐渐富足,弃婴之类的事情也渐渐少了。于是,慈幼局便也兼顾一些抚恤贫民、照顾老幼的差事。 京城慈幼局原本建在保民坊,乃是太祖建国以来的设立的第一间慈幼局,只是年久失修早就成了危房,又加之保民坊物阜民丰,真正的贫民全在城东,于是,索性便在天庆坊选了一片废墟空地重新修建一座大的。 原本年初就该动工,只是工部尚书周汝杰殒命之后耽误了工期,一直拖到前几天才算开工。 此时的工地尘土飞扬,许多赤膊的汉子正在清理地面上残存的废墟,滚滚汗水从他们身上滑落而下,划开了身上覆盖的尘土,仿佛西北干裂的黄土地面。 梁书抖了抖衣角上的尘土,看着左近的断壁残垣,嗤道:“别说,这破地方还真有个闹鬼的样子。” 看着眼前好大的一片断壁残垣,江屿不禁感叹——当年的天乡楼该是何等的规模,难怪李荣会说,当年的天乡楼名满京城。 “诶诶诶!那边儿那两个,站远点儿!” 两人正在感慨时,工地上却有几个汉子走了过来,二话不说便要赶两人离开。梁书一怔,想他梁小侯爷在京城都是横着走的人物,哪里肯被几个苦力呼来喝去,不由怒道:“老子在这儿站着碍你们什么事儿了?敢让老子站远点儿?” 梁小侯爷一瞪眼,自然是威风八面,可那几个工人也不含糊,竟举起了手上的工具:“别以为你有钱就了不起,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里已经是慈幼局的地方了,你们想开窑子还是趁早换个地方!” 梁书一怔,心知对方一定是把自己认错了旁人,于是压了压心中的火气,亮出腰间的刑部令牌:“刑部办案,去把你们管事儿的找来。” 为首汉子也是一怔,却仍自不肯退让:“这慈幼局是皇家开的,刑部也别想让我们停工!” “嘿!你特么成心气我是不是!” 梁书被这人气的无语,正欲抬脚踹人,却见对面那群人中滚出来一个小泥人儿拦在了自己身前。 这小泥人的身量不高,胸前背后尽是根根肋骨清晰可见,与身边的壮汉一比,简直是弱不禁风,他揉了揉眼,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之人正是梁书,不由惊异道:“小侯爷?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一声小侯爷喊得实在巧妙,不仅镇住了己方壮汉,又结结实实的给梁书长了面子,倒是一举两得。 梁书见对方认识自己,便又仔细打量一番,奈何对方的头脸上全是泥土,实在认不真切,便哼声道:“总算还有个长眼睛的,你是谁啊?” 闻言,小泥人儿赶忙抹了抹脸上的泥水,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小的是何三元啊!” 对于梁书,何三元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眼前的这位纨绔,连续六年黑吃黑,劫走了他偷摘的槐花,让他在附近明德坊的少年圈子里抬不起头,可另一方面,他又出面给何三元在工部寻了差事,虽然说不上再造之恩,却也让他何家出了个吃皇粮的。所以,他从心眼里感谢这位满嘴脏话动辄踢人的小侯爷。 工棚里,简单冲洗干净的何三元一边给梁书和江屿倒水,一边嘿嘿傻笑,他还以为小侯爷是亲自过来监督他干活儿的,便拍了拍胸脯说道:“您别看我瘦,干活儿我可不含糊,您放心,小的一定做出一番样子来,不给您丢脸!” 梁书早就忘自己给何三元安排过差事,听他啰里巴嗦说个没完,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你当老子是过来看你搬砖的吗?” 何三元眨眨眼:“那您这是……” 梁书扬了扬下巴,看着外面的工地问道:“我来问你,你们在这儿干了多久了?有没有发现什么?” 何三元歪着头想了想,才开口答道:“我们是这个月初三才开工的,总共干了不到半个月而已,不知您说的发现指的是什么?” 梁书原本也没有目标,便随口说道:“你应该知道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吧?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是奇怪的人之类的?” 何三元挠了挠头:“我只听说这里以前是京城最大的青楼,后来被一把火给烧了,不过这儿都荒了十多年了,地上连块整砖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一旁的江屿喝了口水,插口问道:“刚才那些工人为什么要赶我们走?是不是把我们认成别的什么人了?” 何三元连忙点头:“那些土包子根本没见过世面,总以为天底下的有钱人都是一伙儿的,这才失言得罪了二位……” 梁书见他又要跑题,便瞪了他一眼,不耐烦道:“问什么就说什么,少扯别的。” 何三元这被骂的一缩脖子,这才开始开始给两人解释。 其实,城东慈幼局的修缮方案早已批复,只是因为设计图样不过关,这才延误了工期,后来又因为工部尚书周汝杰的惨死而一拖再拖,直到上月中旬才正式批复下来。 批文一下,工部马上便召集人手进场干活,慈幼局是皇家直属的慈善机构,工人们干活自然格外卖力,可就在他们进场不久,便来了一伙儿商人说要买下这片空地重建天乡楼的盛景。 也不听工人的劝阻,竟是找了许多地痞流氓过来捣乱,工人们全是干活儿吃饭的,有他们在这里阻挠施工,工人们那里赚得到工钱,一来二去便打了几次。 那伙儿人似乎也有背景,即使官府出面也没能阻止他们捣乱。 梁书挑了挑眉,惊讶道:“谁这么胆子,竟然敢跟阻挠工部施工,吃了豹子胆了吗?” 何三元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就这点儿活儿,按说早就该干完了,可您看看,现在还有大半的垃圾没弄走呢。这不是,这几天他们一直没来捣乱,我们就想着多干点儿,等房子盖起来了,也就绝了那帮人的念想了。” 梁书点了点头:“你们安心干活儿,下午我回部里问问,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 何三元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见天将正午,又得不到有价值的消息,梁书便和江屿起身准备要走,何三元便送两人出来。 “有你在这人我也就放心里,记住啊,要是这里有什么发现,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何三元听梁书这么说,连忙点头应诺:“您放心,这边儿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 梁书点了点头,见前面便是出口,便准备让何三元回去。正在这时,一旁的江屿却拱了拱粱书的胳膊,低声道:“诶,那不是小玉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梁书跟何三元同时抬头,向远处一看,果然见到一个披发遮面的女子正面向着自己这边儿,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江屿正要上前,却见小玉竟直直的跪了下来,对着废墟连磕了几个头,之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何三元见江屿好奇,便说道:“那人常来这边儿,听说原先是这附近的住户,大火时,所有的亲人都烧死了,所以时常过来这边儿祭奠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十一 看着小玉款款走远的身影,江屿忽然有些纳闷——赵济花那么多心思才把小玉从春香阁里弄了出来,还寄希望于治好小玉之后能从她嘴里知道一些当年的实情,对于这么重要的人物,怎么会任由她四处走动呢? 难道就不怕她跑了吗?还是说,赵济有十足的把握能肯定小玉不会逃走? 因为在天庆坊耽搁的时间太长,两人回到武英侯府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两人随便吃了些东西之后,江屿便回房收拾东西去了。此去东宫还不知道要住多久,所以常用的东西都要带走,好在他随身的东西不多,全收拾好也不过只是一个背篓和一个药箱。 看着空荡荡的客房,梁书忽然有些失落。 “你去东宫千万要小心,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不管别人对你多好你都要当心,那里没有人拿你当朋友的。” 江屿表情古怪的看着粱书,打趣道:“我又不是充军发配,那么担心干什么?” 梁书瘪了瘪嘴:“反正你事事当心就好,对了,千万记住别给我丢人啊。” 江屿连连点头:“放心放心,大不了我装不认识你好了。” 梁书一听便不悦道:“诶!你这没良心的……” 江屿见他生气,便哈哈一笑:“怎么可能,要是我惹了麻烦,还指望那你小侯爷的名号救命呢,怎么敢说不认识你。” 梁书不由翻了个白眼,看看时辰不早,便吩咐梁才准备马车送江屿过去。 临分别时,江屿忽然想起来春不归买画的李荣,便把那晚的情形又给梁书说了一遍。 “我觉得这个李老板知道的东西不少,有空的话你可以找他问问。” “行啦行啦我知道了,你赶紧上车走吧。” 梁书见他说个没完,担心误了时辰会被赵济怪罪,便不耐烦地催促他赶紧上车。眼见马车走远,他才向着昇平坊的方向去了。 --- 才进刑部大门,便见几位主事正拉着一车案卷往值房走,不用说也知道那些全是等着复核的案卷,梁书这些日子没来上差也就为逃避这个。 见那些人并未发现自己这才舒了口气,理了理袍服,径直去了卷房。 他记得曾经看过咸平二年的案卷,却并不记得上面有关于天庆坊大火的记录。这次过来,就是要检查一下案卷当中到底有没有相关记载。 咸平二年是个灾年,光这一年的案卷就摆了整整一个书架。看管卷房的老李见他发愁,就过来问他想找什么。听说粱书要找咸平二年大火的记录时便摇了摇头:“天灾人祸的事儿都归地方处理,咱们刑部可不管这些,你要真想查的话就去看看县志,那里兴许能有记录。” 梁书闻言不由皱眉:“人为纵火不是刑案吗?怎么刑部会没有记录?” 老李翻了翻眼皮,撇嘴道:“这话您跟我说可没用,是不是刑案,还得看上面怎么定,再说,您跟我讲理也没用,这没有就是没有,我总不能给你编一份不是。” 梁书懒得再跟老李废话,闷哼一声之后,便到值房去找王崇恩,想借他的人脉去找找线索可到值房找了一圈才发现他竟然没在,听说是王老尚书病了,王崇恩要请假在家尽孝。 听到这个消息,梁书不由有些傻眼。他的朋友不少,可大都是些纨绔子弟,一时间竟想不出谁能帮自己打探消息。 正在郁闷时,不防身后有人轻咳了一声。 梁书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便见刑部尚书刘培中正面沉似水的看着自己,不由尴尬一笑:“嘿…刘…刘老大人……您……忙着呢?” 刘培中上下打量梁书一番,不悦道:“退之,这些天没见你来上差,可是在外面查案?” 梁书连连点头:“那是当然!我这几天可忙了……” 听他这么一说,刘培中的脸又黑了几分:“确实挺忙,又是孝仁坊,又是长林坊,可真是辛苦梁大人了啊。” 梁书的眼角不自觉的一阵猛抽,惊疑道:“您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难道你跟踪我?” 刘培中被他气得须发乱抖,他把手中的案卷举向梁书,怒道:“你当老夫跟你一样游手好闲?还跟踪你……告诉你,是云骑司的探子见你整天不务正业,特意过来询问你在办什么案子!老夫都这把年纪了,竟然还要为你扯谎……” 梁书虽然感动刘培中对自己的袒护,却更惊讶云骑卫的所作所为:“啊?云骑卫还管这个?就算我不务正业也该归吏部管,他云骑卫算哪根儿葱啊?” 刘培中气得直跺脚,低喝道:“慎言!” 梁书自知失言,赶忙捂嘴噤声。 刘培中见他一脸乖巧,才解释道:“陛下已经下了诏令,除了戍卫宫禁,云骑司还有监督百官的职权。以后你说话行事可得注意了,不能总仗着圣眷恣意胡为。” 梁书知道,刘培中会生气也全是为了自己着想,想想自己整天游手好闲,再看他须发皆白却还在为公事操劳,心下不由一阵恻然。 “我帮您吧……” 他伸手想去接过刘培中手里的案卷,却被刘培中十分灵巧的给闪开了。老头子跳开半步,警惕的看着粱书说道:“想都别想!这些是各省报上来的秋决名单,让你帮我?那还不定得多出几个冤魂呢,躲远躲远!” 刘培中说着,还把怀里的文书又抱紧了些,看得梁书一脸的黑线,赶忙解释:“我就是想帮您搬过去……” 刘培中哼了一声:“那也不用,我自己搬得动!你要真想帮忙,就先去跟人家学学如何断案。” 刘培中说完,抱着自己的公文抬步便走,梁书赶忙躬身相送。二人错身之际,刘培中忽然说道:“咱们是刑部,不是大理寺,咱们只管断案,不管查案。” 梁书躬身受教,正盘算着一会儿去哪儿打探消息,却猛然想起眼前的刘培中职位高、年岁大,不正好是他打探消息的绝佳人选吗? 想到这里,他便猛然直起了身子,目光热烈的看着老头,吓得刘培中横着跳开半步,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再看梁书,只见他的脸上满是谄媚的笑意,酒窝也比平时深了几分:“老大人就是老大人,一番话说得小子醍醐灌罢便要起身,梁书赶忙安抚他稍安勿躁:“小子哪有不务正业,我这可是天大的正事儿!” 说罢,又给他倒了杯茶水之后,才把异事录的事情给他讲了一遍,只把他在福宁宫中发现陈瑞昭医案的事情隐去没说。 梁以为自己说完之后,刘培中要么勃然大怒,要么极力辩解,却没想到他只是优哉游哉的点头说了声:“有趣。” 眼见对方没有上钩,梁书便做出一副愤然的样子,急道:“这可是关系国本的大事儿,您怎么一点儿都不当回事儿啊,要是真的有人质疑太子的身份,到那时候咱们可就被动了!” 刘培中一口饮尽杯中茶水之后,无所谓的笑了笑:“我当然不着急,老夫可以向你打包票,太子殿下从未被人劫持,更没有受过烧伤!确实是有几个草寇混进宫里欲行不轨,可他们连内城都没进去,在如意门就被禁军绞杀殆尽了,其中有几个流寇慌不择路闯进了东宫,在一间佛堂里负隅顽抗,最后烧了佛堂自焚而死。诶,你瞪我干嘛,老夫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梁书注视着刘培中,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问道:“可你怎么肯定太子没有被人劫持呢,要不然,陈兴林干嘛要烧了天乡楼?” 刘培中啧了一声,不耐道:“事发之后,陈兴林的人在宫外找到一辆没有主人的马车,他们根据马车上的线索追查到了天乡楼,发现那里是贼人藏匿的老窝。陈兴林的脾气向来是一不做二不休,这不,一把火烧个了干净。” 他见梁书还要说话,便有补充了一句:“话说回来,你也不动动脑子,要是太子殿下真的被人绑架了,那陈兴林有几个胆子还敢放火?” 梁书砸吧砸吧嘴,不得不承认刘培中说的很有道理,可他还是无法解释陈瑞昭的医案记录和赵济亲口说的梦境。不过他并不打算把一切都告诉刘培中,于是便装作相信的样子,换了话题。 “楚天声走了之后,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吗?” 说起楚天声,刘培中的脸上才又泛出些笑容:“前天才有消息传回来,说是已经找到了李彦召一案的线索,应该和酆都孟家有关,他已经和孟家的元老接洽过了,听说会带个帮手回来,呵呵,这些江湖人难搞的很。” 听说楚天声那边儿又有了成绩,梁书便酸溜溜的祝贺道:“那还真是要恭喜楚大人旗开得胜啊。” 刘培中冷哼一声,不悦道:“你办事就是太过孟浪,要是能有他一般细心,老夫也不至于整天为你提心吊胆。” 梁书呵呵干笑两声,起身便要告辞。 临行时,刘培中又嘱咐他道:“最近京城不太平,晚上别总在外面闲逛。” 梁书粲然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笑道:“您放心,小子心里有数。诶,倒是您也得当心,我听说那个冯冲可厉害了,好几位大人的意外都跟他有关,您要是遇上了可……” 刘培中一听便拍案而起,怒喝道:“放屁!你就不能盼老夫点儿好儿?赶紧给我老夫滚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十二 梁书一脸痞笑的被刘培中轰出了会客厅,半个刑部的人都听见了刘培中中气十足的那一声怒吼。所有人都惊呆了,谁都没想到老好人刘培中竟然还会骂街,看向梁书的眼神中不由又多了几分鄙夷。 梁书倒是很开心——老头子的底气这么足,再活个十年八年应该不成问题。 看着粱书洒然离去的身影,厨子老孙终于忍不住,恨恨的呸了一声,嘴里碎碎的念叨着:“下辈子俺也投个好胎,怎么也得找侯爷当爹,啊不……侯爷算个屁,最次也得是公爷!嗯……公爷也不行,说起来,还是王爷好……” 老孙一边干活一边叨咕,没过多久,便沉浸在对来世的畅想中难以自拔。旁边的车夫看的有趣,一边从板车上卸货,一边搭话:“王爷有什么意思,不如找个当皇帝的爹爹,等他死了,你直接当皇帝多好。” 老孙头也没回地摇头道:“你个赶大车的懂个六啊,你以为那皇帝是好当的?白天上朝,晚上还得陪那三宫六院的娘娘们睡觉,俺这个身子骨怕是扛不住啊。” 老孙回头一看,见搭话的人很是眼生,又在头上扣了一罢便起身离座,冲着老汉拱手告辞:“老丈,我看最近似乎要变天,要是没事儿,您也进京城才是。” 看着车夫远去的身影,又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马老七笑着摇了摇头:“这后生真有意思,变天咋的了,难道阴天下雨就不出门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银子揣进怀里,哼着小曲便去付茶钱。茶棚老板看的奇怪,便问马老七:“诶,老七,那人是谁啊?怎么帮你送货还给你银子啊?” 马老七解下几枚铜板递给茶棚老板,神秘兮兮的说:“你知道啥啊,我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儿,是帮人牵红线哩。” 话才说完,天上便响起了一声闷雷,茶棚老板便取笑道:“看把你给能的,还牵红线……抢了月老的差事,当心老天爷打雷。” 马老七笑着啐了老板一口,便跳上马车走了——要是每天都能遇上这样的好事儿该有多好? 又是一阵滚雷响起,打破了乾元殿中的沉默。 大殿正中的丹炉里还燃着火焰,不过里面却已经空了。 距离丹炉不远的地方,正有两个道人对坐交谈,其中一个身穿明黄道袍的,便是当今天子——皇帝赵昀。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一个青衣道人,道人生的慈眉善目,头戴九梁道冠,手持马尾拂尘,一捧长须飘洒胸前,端的是仙风道骨。 这道人便是新来的天师紫阳真人。 面对桌上的丹药,赵昀神情愁苦的问道:“仙长,这一炉丹药已经是黄色了,难道还是不成吗?” 紫阳真人微微颔首:“丹气不纯,杂质太多,强行服用只怕有害无益。” 赵昀神情痛苦的点了点头,良久后才又问道:“乾元殿已经是京城阳气最盛的所在,选用的天材地宝也都是世间极品。为何丹气始终都不能纯粹?” 紫阳真人淡淡一笑:“炼丹一道不比照方抓药,除了炼制丹药本身的过程之外,还要时时注意气运。” 听到气运二字,赵昀不由一怔,急道:“气运?仙长的意思莫非是说我朝的气运有什么问题?” “稍安勿躁,待贫道做一番推算。” 道人言罢便开始掐算。只见他手指翻飞,脸上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释然,不多时,脸上竟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看得赵昀的心也跟着一起跌宕起伏。 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紫阳真人才终于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睛,眼见着竟似比刚才老了几岁。 赵昀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开口问道:“仙长,如何?” 紫阳真人点头:“虽然耗费了一些寿元,不过总算让贫道找到了丹气不纯的缘故了。” 赵昀闻言大喜,赶忙追问缘由。 不想,紫阳真人竟叹了口气:“唉,冤孽呀。” 见状,赵昀才放下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 紫阳真人手捻胡须继续道:“万物皆有因果,陛下的金丹之所以丹气不纯,皆是因为这皇城之中有一缕怨魂在此徘徊不散,金丹所需的纯阳龙气为这邪祟之气侵扰,故而才让师兄的丹术屡屡失效。” 赵昀闻言,眼中立时闪出两道寒芒:“既是怨魂作祟那倒好说,劳烦仙长动用仙法打他个魂飞魄散不就成了?” 皇帝的语气中满是狠辣与决绝,紫阳真人的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继而连连摆手:“不可不可,那怨魂在京城盘踞已久,借着龙气已然成了气候。若是处置不好,只怕会累及旁人。” 道人说完,见赵昀眼中的寒芒不减,又继续说道:“而且,那怨魂还与陛下大有渊源,若是贸然动手,只怕会有损陛下的福缘,若是因此伤了仙缘,那可就……” 听说会有损福缘,赵昀这才收起眼中的杀意诚心问道:“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这叫朕该如何是好?” 又是一阵隆隆的雷声,震得地上的丹炉也跟着嗡嗡作响,皇帝忽然有种错觉,这咆哮的雷声或许就是仁宗赵桓的亡魂在向自己怒吼? 紫阳真人忽然抬头,幽幽说道:“亡魂震怒,今晚,怕是要死人啊。” 赵昀一惊,慌忙向道人询问:“可是那冤魂要来找朕索命吗?” 紫阳真人却摇了摇头:“陛下放心,贫道自幼修行五雷天心正法,不管什么妖魔邪祟都无法靠近贫道百丈之内。贫道先前已经算过,此一劫当应在雷部。” 赵昀眉头紧皱,苦心思索紫阳真人所说的雷部指的是何人。雷部在天庭主管行雷,是专司刑法的机构,若是与凡间的机构比较起来,似乎应该对应着刑部。 近来刑部正忙于复核地方的案卷,刘培中此时应该还在署衙办公,莫非…… 一念及此,赵昀慌忙问道:“仙长!可有解法!” 紫阳真人微微摇头:“一切自有定数,自有缘法。若是雷部正神气数未尽,自然能逢凶化吉。如若不然,那便是他命中当有此劫。” 狂风忽至,卷着豆大的雨点吹进了乾元殿中,两个小道童忙不迭的跑去关窗。就在绢窗关闭前的那一瞬,几道紫红色的天雷从天而降,把整个夜空照的亮如白昼。 良久之后,远处才传来几声炸响。 狂风裹挟着雨点,转眼的工夫就把街上的车马行人淋了个通透,即便拿了雨具,也难挡这风急雨骤,大批的行人便都挤在街边的屋檐底下躲雨,原本人流熙攘的兴盛街一下就空了出来,只留下一辆马车辚辚而行。 马车的主人,是刑部尚书刘培中,老头子为人风趣又没什么架子,常跟附近的百姓拉些家常。 见老大人这么晚才下差回府,百姓的心里多少都有些不是滋味。 大风已经停了,只剩下大雨依旧倾盆而下。附近酒楼的老板正想拦住马车,请刘老大人在自己店里休息片刻,却忽然见到马车顶上没来由的爆出一阵火光。 众人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马车便已被一股无名的邪火焚成了一个火球,辕马受惊,拉着火球在大雨中狂奔不止,终于拉断了车辕,自己逃命去了,只剩下破碎的马车仍在大雨中燃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十三 天还没亮,刘培中出事的消息便传进了武英侯府里。听到消息,梁书脸都没洗就策马冲出了侯府。 一路之上,他脑子里全是刘培中笑骂着让自己滚蛋的样子,就连官道不得纵马的禁令也顾不上了,连闯了六道坊门,径直冲到了刘培中的府邸门前。可出乎意料的,刘府的门前并没有纸人纸马,门头也没有挂起白幡,只在门前看见一个下人正在扫地。 梁书猛地一勒马缰,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吓得那扫地之人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着粱书瑟瑟发抖。 梁书正在心急,哪里还管得了这人的心情,劈头便问:“你家老爷呢?!” 此时天刚见明又是雨后初晴,虽然太阳已经挂在了城头上,可那一轮圆月却仍未退下。梁书骑在马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身后便是一轮月影。惊得那下人说不出话,还以为是阴间的使者前来勾魂,哪里还敢搭话? 梁就心急,见他愣愣的不肯说话,便又问一句:“你家老爷何在?!” 这一声断喝声振十里,房檐上的惊鸟铃都跟着嗡鸣了起来。 下人指了指刑部的方向,只说了‘人在刑部’四个字后,变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梁书立时拨转马头,鞭鞭打马向着昇平坊狂奔而去。 死者不能回家,怕是尸首已经被天火烧的不成样子了吧? 眼前的景物飞速闪过,这便是老刘头每天看到的景象吧?那个坏老头不惹事儿,不怕事儿,勤勤恳恳了一辈子,怎么就落了这么个下场?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刑部,也不记得是谁给他指的路,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刘老头儿不能白死,他要为他报仇! 眼前忽然现出两扇紧闭的房门。 一想到刘培中残缺的尸体就在门后,梁书不禁悲从中来,大力一推便走了进去,边走边喊:“老刘!你怎么……” 他的话才出口,马上便戛然而止。 门里不是敛房,而是刑部的内堂。端坐在上首位的正是刑部尚书刘培中,后面依次是侍郎李英杰和几位主事。对面客位上坐的,是大理寺少卿徐龙辉。而这一屋子人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 尤其是刘培中和李英杰,两人端着茶碗的手都在颤抖。 刘培中的眼角一阵猛抽:“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没死?” 梁书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忽然觉得不对,马上又摆手说道:“怎么会,我是想问你怎么没回家,害我白跑了一趟。” 此时的李英杰一脸的黑线,万没想到自己的外甥竟然如此失礼,便呵斥道:“梁书,不得无礼!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还要不要官体,要不要脸面!还不退下!” 梁书自知失礼,干笑了两声,便抱拳拱手退了出去——当务之急是要找身像样的衣服换上。 待粱书出去之后,李英杰赶忙向刘培中施礼赔罪:“梁书此子行事孟浪,公然冲撞上官,当治一个大不敬的罪过。” 刘培中倒是呵呵一笑,宽容道:“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太莽撞了些,回去你好好教育也就是了,来来来,咱们继续说吧。” 梁书又一次被轰出了内厅。不过这一次他的心情不错,哼着小曲儿洗漱完毕之后,他换上了一身备用的官服,一切收拾停当,便又恢复成了往日那个嚣张跋扈的梁大主事。 此时天已大亮,梁书便找来值班的下属问清了事情的经过。 最近这段时间,整个刑部都在忙着复核地方送上来的案件,作为刑部尚书,刘培中更是责任重大,每有大辟,都要亲自审核过问。可他毕竟年岁大了,忙了一天,早就腰酸背疼,又赶上天降大雨,就打算在刑部凑合一晚。于是他吩咐车夫回家拿些换洗的衣服过来,自己便在软榻上睡了。 哪成想,这一天的辛勤劳作反倒救了他一命,若是他像往常那样坐车回家,只怕便真的要被那无名的天火给烧死了。 “天火?” 梁书喃喃重复着下属的话,心中满是疑惑——昨天的雨势不小,好端端的马车怎么会起火?莫非是被落雷击中之后才起的火? 下属见他皱眉,便赶忙给他解释:“可不是天火吗,聚远楼的吴老板亲眼瞧见了,说是马车忽的一下就着了,没多大功夫就把车厢给烧干净了。” “那吴老板亲可是亲眼见刘大人的马车是无故起火的?” 下属连连点头:“何止是吴老板,还有不少避雨的百姓也都亲眼见了。您说说,这好端端马车怎么会起火?而且那么大的雨都熄不灭它,反而还越烧越旺,不是天火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死而复生也不过是一场骗局,此时的梁书才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天火,不管旁人说的如何骇人,八成也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 问清了事发地点之后,梁书便催马直奔聚远楼而来。 聚远楼开在昇平坊的兴盛大街上,只是一间中档规模的二层饭店,尽管左近全是三省六部的署衙,可常来的食客却还是附近的百姓。即便偶尔有官员过来吃饭,也不过是些七八品的小官。这样的绿袍子在京城随处可见,手头也都不甚宽裕。 聚远楼的规模不大,却是这里的老字号。吴老板别的本事没有,倒把这三省六部官员的车、马、轿子认了个全。 他指着远处的马车残骸说道:“别看昨天晚上雨下的大,可我一眼就认出那马车就是刘大人的,整个京城只有那辆马车的棚檐下面挂着簪缨呢,听说那是先皇赏赐的东西,可惜啦……叫这天火给烧了……” 梁书点头哦了一声:“天火?既然你是亲眼看见马车起火的,那就告诉我,你当时都看见什么了?凭什么说那是天火?” 吴老板见梁书不信,便又把昨晚他看到的情形又说了一遍:“当时的雨下的正大,天上的雷一个接一个的响,我瞅见刘老大人的马车过来,就寻思着要不要请老大人进屋休息休息喝杯茶水,等雨小点儿了再走。可没想到,马车才走到我面前,我就瞅见车着又喊来了伙计,伙计也说那马车是自己突然烧起来的,不仅没有落雷,还是分肯定不会是有人纵火。两人的说法只有一处存在出入,吴老板说马车毫无征兆的突然起火,而伙计却说起火之前,他看见车道:“想必梁大人是来打探消息的吧?您也不必费心了,实话告诉您,我们什么都没查出来。” 梁书没想到对方竟这么直接,便追问道:“没有发现机关之类的东西吗?哪怕是什么奇怪的碎片也好,什么都没有吗?” 老胡摇了摇头:“反正我们是什么都没找到,要么是火势太大,全烧干净了,要么,是真的没有机关。” “火势太大?昨晚下那么大的雨,火势能有多大?” “火势大不大,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见梁书不信,老胡便招呼人把那盖着白布的木板抬了过来,随手掀起布角,便有一只形如鸟爪的干枯人手露了出来,看样子,竟是连皮肉都烧没了。 要说马车着火,多少还能理解,毕竟草木之物本就容易燃烧。可人的体内全是液体,究竟是什么样的天火,竟能把一个人烧成这样……不对呀…… “不是说马车才起火不久就散架了吗,怎么车夫竟然会被烧了死呢?” 听到梁书的问题,老胡无奈的摊了摊手:“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脚似乎卡在车辕上了。八成是惊马的时候车夫撞晕了脑袋,脚又被车辕给卡住了,这才被活活烧死了吧。” 梁书哦了一声,转到马车的残骸附近开始查勘。只见地上满是焦黑的木炭,几乎难以辨认它们曾经的用途,由此可见,当时的大火烧的是何等惨烈。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焦炭混合着什么东西,闻起来酸酸的。青石地面的砖缝里满是黑黑白白的碳灰渣滓,梁书随手捡起一块湿淋淋的木炭,见上面趴着竟还趴着几只蚂蚁,便疑心这块木炭上是否沾着车夫的血肉,赶忙就给扔掉了。 尽管大家都说是天火下凡才烧死了人,可毕竟事涉刑部尚书,具结文书上总不能就写一个天火了事。 老胡勘验完现场,便打算把现场的残骸和附近的附近的居民一并带走问话。正在这时,忽然又有差人来报,说是城外西郊也有一辆马车无故起火,烧死了一名老汉。 老胡偷眼看了看梁书,见对方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便无奈道:“梁大人要不要一起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十四 京城以西是大片的平原,因为水土丰饶,所以西郊的村落多以种菜为生——附近乡里的几千家农户几乎包揽了整座京城的菜蔬供应。 另一起天火事件就发生在城外西郊的马坊村。 西出嘉会门宽阔的官道上往来车辆缕缕不绝。放眼望去,车上拉的尽是绿油油的青菜。车流中,正有几骑官差逆向而行。此时全是进城的人,领头的官差喊哑了喉咙才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 几人沿着官道策马而行,一直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马坊村的村口,还没进村,便远远瞧见官道上聚集着许多村民。 瞧见几匹骏马飞驰而来,本地的里正和县衙的差役便迎了上来。 马坊村的里正是个小老头,虽然也是一身乡民打扮,可说起话来倒是很有条理,像是读过几天书的样子,一番客套之后,便给几人说了事情的经过。 死者马老七是马坊村本地人士。媳妇早就死了,唯一的女儿也嫁到了邻村,家里就只有他孤身一个老汉。马老七种菜是把好手,平时又肯下力气,所以,他家的青菜总比别人家的壮实,因而被官府选中成了专供的农户。 专供农户不用担心销路,只要每隔几天往城里的衙门送一次菜就行。昨天是他进城送菜的日子,一起进城的的还有几家农户,可别人家的马车过了晌午就都回来了,而马老七却是临近天黑才赶回村里,他进村时,正好赶上下雨。 遇见几个没带雨具的村民,热情的马老七还邀请他们上车,就在这档口,他的背上竟突然冒出了火光。马老七先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儿,可才一眨眼的功夫他的背上便燃起了蓝绿色的大火,马老七吃疼,滚下马车在地上的泥水里来回翻滚,可诡异的是,那股绿色的火焰竟然无法熄灭,村民见状,连忙用身上的衣服帮忙拍打,却也没有半点效果,反而还把自己的衣服也给烧了。 “老七死的太惨了,到现在我都忘不了他的惨叫声……半个村的人都听见了,谁都没敢睡觉……” 里正说完情况,他们也刚好到了现场。 空气中依旧飘散着一股奇怪的酸味,焦黑的木头散落了一地,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个盖着白布的东西,看样子应该是死者马老七的尸身。除了地上还有几根没有烧透的木头之外,其余情形简直与城里的一般无二。 老胡安排两名手下勘察现场,自己却向着尸身走去,吩咐里正和本地的差役驱散人群之后,老胡这才掀开了地上的白布,露出俯卧在地上的尸体。 和预想的不同,马老七的尸体并不像刘培中的车夫那样被烧成了焦尸,他的烧伤大都集中在上半身,或者说是集中在背部。尸体上身的衣物早就没了,背上的皮肉也大都已经焦烂,被大雨泡过之后,只在几处裂缝之中隐隐现出惨白的肉色,两条胳膊也是如此,背面烧的焦烂,正面的烧伤却并不严重。 验完背面,老胡给尸体翻了个身,便看见马老七那一张面目狰狞的面孔。说来奇怪,尽管头发和耳朵全烧没了,可他的脸上却没有多少烧伤。不仅如此,他的胸腹处也只有几片并不眼中的烧伤。 看到这里,老胡不由的“咦”了一声,旁边的粱书也看出了事情的古怪,皱眉道:“马车全烧毁了,可人却只伤了后背,这天火的目标难道是马车吗?” 老胡捻着山羊胡,沉吟着答道:“不错,我也正觉得奇怪。那边儿还有几根木头没有燃着,看着像是车尾的槽帮,这边儿的尸体又只有后背上有烧伤……难不成,是这老天爷下手没扔准?” 老胡自己嘀咕完之后,便让里正把在场的村民全都喊来,还有拉车的辕马,要是没死的话,也一并弄来。 不多时,便见几个乡民牵着一匹大青马走了过来。梁书看了看大青马,见它只在屁股上有几处并不严重的烧伤。便转向乡民问道:“马车起火的时候,你们都在场吗?” 几个乡民同时点头应是。 梁书便继续问:“当时正在下雨,你们几个不在家里呆着,跑到外面做什么去了?” 乡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他,终于还是一个上了些年岁的汉子站了出来,哆哆嗦嗦的说道:“小的马全有,回大人的话,小的们怕田里积水淹了青菜,就赶着去挖排水沟了,可没想到大雨来的太快……” 梁书盯视了乡民片刻,才继续问道:“当时除了马老七之外,你们可曾见过生人?” 几个乡民互相看了看,之后便纷纷摇头,都说一路上没见过旁人,梁书便让他们把当时的情形再说一遍。 马全有说话之前先叹了口气:“当时天刚黑下来,我们几个没带蓑衣,正急着往家里赶呢,忽然听见马老七在后面喊我们,说让我们上车跟他一起回去。我们正要上车,天上就打雷了,高大的雷啊,然后我就看见他身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然后……老七身上就着火了……” 梁书的双眼一眯,追问道:“你们当时都看见什么了,越仔细越好!” 马全有又叹了口气,说话时,脸上全是不忍之色:“当时雨大天又黑,我们也实在看不清什么的,我就记得起火之前好像听见嘭的一声,然后闪了两下就起火了,那火苗子一开始是蓝的,转眼就绿了,根鬼火儿似的……沾到身上就扑不灭,老七在泥地里打滚都不行,唉……老七死的太惨了……他是活活被疼死的呀……” 马全有说完之后,其他乡民也跟着点头表示同意。梁书自己问完了话,便让老胡继续盘问,而他则跑到马车的残骸那里打听情况。 大理寺的差人已经完成了勘察,见梁书来问,便把情况说了一下——马车的车身和车轮基本已经彻底烧毁了,之后车尾还剩下几块木头没有着火,初步分析,最先起火的位置应该就在马老七的身后。要不是牵引辕马的绳索先被烧断了,只怕那匹大青马也得被活活烧死。 梁书捡起一块没有烧过的木头,拿在手掂了掂分量,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见只是很普通的柳木板子,便又捡起一块烧焦的木头看了看,却只见湿淋淋的木炭上竟然爬着一溜蚂蚁。 他忽然想起,兴盛街上的马车残骸上也爬着蚂蚁……木炭又不能吃,成群的蚂蚁跑过来干嘛? 他把木炭举到眼前,看着蚂蚁在木炭上惊慌失措的样子,忽然眯起了眼睛——莫非,这小小的蚂蚁竟和天火有关不成? 正寻思间,他忽然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硌了自己一下,出于本能,他后退了半步想看看自己踩到了什么,却隐约看到了一丝金属的光泽,他用鞋尖在地上一挑便把那块金属从泥地里抠了出来,拿在手里一看,竟然是白花花的一角银子。 皇城,乾元殿内。 身穿一身明黄道袍的皇帝刚刚做完早课,喝下道童送来的无根水后,这才拍了拍手。闻声,巨大的盘龙柱下便走出来一个枯瘦的人影。 老太监陈兴林躬身行礼之后便开口说道:“昨日戌时,刑部尚书刘培中的车驾行至兴盛街时突起大火,烧死车夫一人,所幸刘大人当时人在刑部,故而幸免于难。” 赵昀的眼中寒光一闪,冷声道:“戌时正在下雨,街上的马车怎么会起火,竟然还烧死了人?会不会是有人暗中捣鬼,用了火油之类的东西?” 陈兴林颔首确认:“据目击者说,是马车无故起火,火势甚烈水泼不灭,且火焰呈青绿色,犹如鬼火。若是有人用火油暗中捣鬼,断然不会出现青绿色的火焰,而且火油燃烧极快,很难把人烧成焦炭。” “犹如鬼火……”赵昀闻言一甩手中拂尘,眼中寒芒爆闪:“当真看不出起火的原因?!” 陈兴林点头称是:“听说龚大人已经去了现场,不过暂时还没有消息。” 皇帝忽然眯起了眼睛,喃喃道:“莫非真如国师所说……是那冤魂作祟不成……” 言罢,他忽又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何事禀报?” “昨天戌时前后,城西马坊村有个村民也遇上了天火,听大理寺回来的人禀报,现场情况和兴盛街完全一样。” “村民?” 皇帝的眉头忽然拧成了一个疙瘩——紫阳真人不是说会应在‘雷部’上吗,怎么会牵连到村民呢? 陈兴林久在皇帝身边,看出皇帝心中疑惑,便补充道:“死者是给刑部送菜的农户,事发前才刚从城里回来。所以,奴婢想着,这两件事儿之间或许……” 不等陈兴林说完,皇帝得心中也有了猜测,断然道:“莫非……是这农户替刘爱卿挡了灾劫!” 陈兴林身形一滞,猛然抬头:“陛下,奴婢以为,世上不会又如此巧合,二者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或许是有人暗中捣鬼,恳请陛下授予奴婢调查之权!” 皇帝闻言,面现不悦道:“天道恢恢,哪里是你们这些阉人懂得的。” “陛下!” 陈兴林还想说话,却被赵昀冷声打断了:“这里没你的事儿了,退下吧。” 枯瘦的身影又是一滞,陈兴林无奈,躬身行礼之后,便又隐没到盘龙柱后的阴影里。 皇帝忽的一甩手中拂尘,拍了拍手,殿门立时打开,身形胖大的总管太监窦章便走了进来。 待窦章身形迟钝的行礼之后,赵昀才开口问道:“福宁宫那边怎么样了?” 窦章垂首答道:“所有宫人全被奚官局拿去审问了,陈妃和容妃已经移到了毓庆宫,暂时与祁太妃住在一起。” 皇帝嗯了一声:“事情查的如何了?” “宫里都查过了,没有发现书信或者药物,陛下可以安心。” 皇帝的手指无意识的点了点浮尘的手柄:“再没发现别的东西吗?” 见窦章摇头,皇帝便冲着大庆殿的方向哼了一声:“去请国师来吧。” 窦章闻言却没有起身。皇帝扬了扬眉,疑惑道:“你还有话要说?” “正是。前些天老奴奉圣命去驿馆见紫阳真人的时候,正好遇上商驸马从驿馆出来。奴婢当时就留了个心眼,派人跟着商驸马,然后……” “驸马应该是为了崇宁才去见国师的,八成是被侍卫个挡住了。原本我也想请真人为崇宁解毒的,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窦章领命之后才继续说道:”驸马后来去了东宫,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听说商孟林为了崇宁去找太子,赵昀的脸上立时现出不悦的神色,挥了挥手,便命窦章退下。 窦章躬身退出乾元殿,在大殿门口,正好与遇上一个人要往里走。 远远瞧见大殿里的皇帝,太子赵济赶忙撩袍跪倒:“孩儿见过父皇。” 见来人是赵济,赵昀不由一怔。自从他把乾元殿辟做清修之地后,太子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实在不知他所为何事。放在平时,还能借口清修不予相见,可此时殿门开着,总不好再找托词,便应了一声,把赵济唤进了殿里。 赵济是第一次踏足乾元殿,不过他对面前的丹鼎符箓视而不见,而是径直来到父亲身前,再次撩袍跪倒,赵昀说了一声平身赐座,赵济才在父亲身前的蒲团上坐下,恭谨得如同臣子。 “济儿此来所为何事?” 面对一身道装的父亲,赵济直言说道:“前些日子驸马曾来找过儿臣,说想请紫阳真人为崇宁治病,他去了几次驿馆,却都被挡在了外面,于是想找儿臣过来代为引荐。儿臣本不愿父皇为俗事分心扰了清修又不好直接去找紫阳真人,这事儿就一直拖下了,可昨天驸马又来找儿臣,说崇宁的身子怕是……儿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和父皇说一声,毕竟骨肉亲情血浓于水……” 听赵济这么一说,皇帝不悦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下来:“原本我也要请真人为崇宁诊病的,你放心回去,告诉驸马,下午我就让真人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十五 赵济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为了崇宁的病,商孟林早就来找过自己,可他始终不敢来找赵昀。在他的记忆中,父皇始终是一个琢磨不透的人,读书不用功时,他会责骂自己不知上进,可等他用功读书时,他又觉得父亲看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警觉。 他见过别的父亲看待子女的眼神,即便是苏擎那样的严师,在责骂自己的儿子时,目光中的关切也永远多于责备,远不似自己的父亲那样,目光中永远保有几分戒备。 年幼的他曾问过老师,为什么自己父皇不爱自己,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得父亲生气了? 苏擎却笑了笑,看向赵济的眼神中满是温柔:“殿下,可曾听过天家无父子?” 那一天老师对他说,君王之家没有父子,皇帝是君父,皇子是儿臣。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后,就是告诉皇帝要时刻谨记自己是皇帝,这万里江山既是他的产业,也是他的责任。儿臣儿臣,儿在前臣在后,这就是告诉皇子,自己既是皇帝的儿子,更是皇帝的臣子。 从那天起,那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从那天起,他在没见过苏擎父子。 “皇儿……你在想什么?” 皇帝的话打断了赵济的思绪,他怔了一下,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然走神了,他赶忙整理好思绪,答道:“儿臣见父皇精神矍铄十分欣喜,不过……好像比上次见面时清减了些,还望父皇以龙体为重。” 赵昀一怔,似乎没想到赵济会这么说,便笑道:“你看这乾元殿里,到处都是天材地宝,莫说炼成金丹吃下去,只要在这里待得久了,光闻这药味都是大有裨益的。” 见赵济点头,他才继续问道:“朕刚才问你,去看过崇宁吗?” 赵济哦了一声,点头道:“昨天才去看过,人瘦了好多,而且喘的厉害……” 赵昀轻轻吐了口气,脸上满是不忍与愧疚,可不过转眼的工夫,他便又变成了皇帝:“崇宁她……可有怪过朕吗?” 赵济笑着摇头,并不吃惊赵昀会问出这个问题:“崇宁一直都在自责,说是她的身体不争气,浪费了父皇赐的金丹……” 赵昀很满意这个答复,点了点头后,便转了话题:“咱们父子也有好久没在一起促膝长谈了,等丹成之后,咱们父子应该好好聊聊。” 赵济的脸上无喜无悲,只涌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儿臣只盼父皇早日炼成金丹,父皇长生之日,便是我朝国祚永续之时。” 听赵济这么一说,皇帝的脸色顿时红润了些:“过几天,紫阳真人要在宫里做几场法事,你也做些准备。” “不知父皇所说,是要儿臣准备什么?” 赵昀哼了一声:“还不是这宫里的邪祟之气太多,污了朕的丹气。要不然,崇宁也不至于受这些罪。国师推算出这宫里有几个地方不干净,要做法事,你的东宫便是其中之一。也不用你准备什么,到时候全力协助也就是了,不要像那些文臣似的,总拿着论语在背后事事掣肘。” 赵济闻言,欣然领命:“父皇放心,儿臣自当全力协助国师。” 久违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多久。不多时,便有道童过来回禀,说是紫阳真人已在殿外等候宣召。尴尬的气氛随之消散,赵昀的脸上也显出了喜色。 他冲赵济挥了挥手,和声道:“你先先去吧。我这就安排仙师为崇宁治病。” 赵济微微一怔,却见赵昀已经起身准备迎接紫阳真人,这一瞬间,他忽然发觉眼前的父亲十分陌生,竟然想不起曾与他有过多少亲昵。于是他恭恭敬敬的叩头行礼之后便慢慢退了出去。 走出乾元殿的那一刻,赵济宛如重获新生。和煦的夏风带着淡淡的幽香,吹散了他身上那些天材地宝的味道。 远远看见几个道人站在殿外,他也看不出哪个才是传说中的紫阳真人,便冲着那边儿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之后便乘上步舆回了东宫。 紫阳真人远远看见一个年轻皇子向着自己行礼,便打了个稽首算是还礼,之后便随着道童的引领进了乾元殿。 才一进门,皇帝便殷切的把紫阳真人迎到了座位上,各自盘膝坐好。皇帝便急切道:“仙师所料果然不差,昨晚刑部尚书刘培中的座驾遭天火焚毁,幸亏刘培中没在车上,这才逃过一劫,仙师,这可是吉兆?” 紫阳真人闻言连掐指决,一番计算之后竟然不喜反忧:“陛下可知雷部正神因何脱险?” 皇帝见紫阳真人脸色不善,便心知有异,连忙摇头表示不知。紫阳真人却叹了口气,道:“冤魂本欲除掉陛下的雷部正神以泄愤,不想,却被一个冤孽当了替身,只怕……冤魂的怨气难平啊……” 赵昀闻言脸色大变,一切果然都和紫阳真人所料一般,刘培中因为劳累没有乘坐马车,这才侥幸逃过一劫,可是冤魂怨气难舒,便又用无名天火烧死了城西的一位村民……至此,他对紫阳真人的话深信不疑。 “仙师……这该如何是好?” 紫阳真人低眉敛目,良久才道:“还是要尽早做法除了那妖孽才好。” 言及此处,他忽然一顿:“贫道适才忽有所感,不知陛下可有亲人正在受难?” 赵昀连忙称是,便把崇宁公主中了丹毒的事情合盘说了一遍。 “适才太子过来为的也是此事,不知仙师可有解法?” 紫阳真人哦了一声:“难怪贫道会生出感应,原来是中了丹毒,既然此事因我师门而起,那贫道自当尽力而为,这就去一趟公主府也就是了。” 崇宁公主府里,商孟林正站在寝殿门前心如刀割。片刻之前孟玄松才刚刚来过,告诉他紫阳真人最快下午就能出宫为公主治病。可寝殿中的赵轶却已经昏迷多时,呼吸和脉搏越来越弱,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撑到紫阳真人过来。 看着不远处的秋千椅,他仿佛又看见了赵轶生病前的样子,那时的公主活泼而健康,她还说过要把秋千荡到树顶上。 该死的金丹,该死的皇帝! 没人能理解他心中的痛苦,大家都以为,他对赵轶的好全是因为公主能给他荣华富贵,却没人知道赵轶是多么的温柔,多么的善解人意。只有他才知道他心中的苦,在他被人嘲讽被人设计时,也是赵轶在温言鼓励他。 他商孟林出身于破落世家,他用心,他努力,一心只想恢复祖上的荣光。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曾经珍视的东西其实并不重要。 “菩萨,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取赵轶的平安。” 商孟林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他喃喃自语着,希望佛祖能够显灵。 “驸马爷!国师来了!” 随着小厮的一声大喊,商孟林猛然抬头,用衣袖拭去眼泪之后,果然看见府门处正有几个道人快步行来。 商孟林赶忙迎了下去,见到紫阳真人正欲行礼,却被抬手打断:“公主命在旦夕,还不赶快命人开门!” 商孟林这才醒悟,像只猴子一样蹿到前面,高喊着让寝殿开门。殿门缓缓打开,司记嬷嬷提着笔墨走了出来,才要说话,便被商孟林一脚踹到一边。 殿里的宫女们原本正在为公主哭泣,哪曾想到竟然会有人闯了进来,不由惊叫着纷纷逃开,只有两个贴身侍女还死死守在床前,面带惊恐的看着眼前的道人。 商孟林赶忙解释,说是陛下命国师过来为公主治病。侍女一听是陛下派来的国师,这才起身让开。 紫阳真人一甩手中拂尘,先往公主的嘴里塞了一粒丹药,众人都以为公主会有起色,哪成想,服下丹药之后公主的脸色竟然变得越发灰暗。国师见了,也只是捋着胡须在一旁观望,看得商孟林心中无比焦躁。 不多时,公主的脸上已经彻底没了血色,原本还有些红晕的嘴唇,此时也变得青紫。 “国师……这……” 商孟林终于忍不住发问,却见紫阳真人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公主的表情却渐渐扭曲了起来。商孟林心如刀割,正要追问,却见公主猛地起身,“噗”的一声喷出来好大的一口黑血。黑血又黏又臭,落到帷幔之上竟然隐隐冒出了白烟。 商孟林见状赶忙拿出帕子,把赵轶唇上的黑血擦拭干净,这才发现,原本全身冰冷的赵轶竟然已经有了温度,铁青的嘴唇也泛出了血色,不仅如此,原本沉闷的呼吸声也渐渐平缓,这才慢慢宽心。 直到这时,紫阳真人才在床边坐下,探手为赵轶把脉。 眼见紫阳真人时而皱眉时而抿嘴,商孟林的心也跟着一起起伏不定。良久,才见紫阳真人呼出一口浊气,道:“驸马放心,公主的丹毒可解,只是丹毒入体太久,血脉中的毒素虽然已经清除干净了,可还有一部分丹毒已经入骨,医治起来怕是要费些心力。” 商孟林赶忙撩袍跪倒:“还望仙师全力施为!只要能救得公主的性命,商孟林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紫阳真人打了个稽首:“生死有命,贫道也只能尽力而为。公主现下虽然已无性命之忧,可毒入骨髓,发病之时也是痛苦异常。不过驸马放心,贫道会留下药方为公主缓解症状,只等陛下的金丹事了之后,再由贫道施法驱除即可。” 一番话说得商孟林喜忧参半,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可毒入骨髓却也让人闻之色变。他见紫阳真人已经写好药方,便赶忙接过。 “眼下公主殿下还要睡上几个时辰,贫道这边还有皇命在身,要去东宫做法,这便不作久留。” 商孟林闻言赶忙起身恭送紫阳真人。待道人走后,他赶忙回到寝殿之内。几个侍女正在换下弄脏的帷幔,眼见上面的点点黑斑,又见赵轶的脸色越发红润,这才略略有些宽心。 “彩屏,去吧孟先生请来。” 名叫彩屏的侍女闻声而动,许久之后,却又孤身走了回来。 “回禀驸马,孟先生好像已经走了,不仅人没找到,他的东西好像也都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十六 赵济回宫之后,吩咐过孟玄松去崇宁公主府通报消息之后,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房间没有开窗,夏日的阳光被绢窗转成柔和的白光之后,映得房里一片通明。 赵济坐在桌前,凝视着墙上的几副图画怔怔发呆。 当先一副,正是他在‘春不归’售卖的美人图画,后面几幅则是一些破碎的画面。有大火中的狰狞恶鬼,也有身首异处的绝代佳人。坍塌的楼台上满是破碎的容颜,清澈的池塘里开着染血的荷花。 眼前莫名的浮现出赵昀的脸孔。除了陌生和疏离,似乎还有一丝恐惧。他又想起了曾经的老师苏擎,那个即使喝醉了也不敢纵声欢笑的儒生,如今在哪儿呢? “小玉婶婶,你看,我做了冰镇酒酿圆子呢,出来喝一碗吧?” 突然的人声打断了赵济的回忆,凝神一听,原来是江屿又在后面哄小玉开门。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再见江屿之后,小玉竟似换了个人似的,竟对江屿理也不理。只要见到江屿过来,小玉便会呀呀怪叫着跑开。今天已经是他来到东宫的第三天了,小玉还是闭门不出。 “小玉婶婶,这醪糟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从御膳房偷出来的,可香了!你不尝尝吗?我还特意放了豆沙呢!” 听见这话,赵济笑着摇了摇头,一把推开后窗,对着江屿喊道:“既然偷了我的醪糟,想必这圆子也该有我一份吧?” 江屿原本正蹲在树下,一边吃着圆子一边哄小玉开门,听见赵济说话,赶忙起身,咽下嘴里的吃食之后,才不好意思的说道:“那个……我这也是为了给玉婶婶治病……就做了两碗……你要想吃,下次我单独给做吧?” 赵济原本只是与江屿说笑而已,可真听说没有自己的份儿时,却又突然真的很像尝尝。若是在宫外,他怎么也要从江屿碗里抢上一口,可怎奈此时身在宫中,于是便道: “也好,下次先生尽可以多偷一些,几斤醪糟而已,还吃不穷本王的。” 江屿腼腆一笑,指着紧闭的房门说道:“圆子好说,可玉婶婶总不肯见我,这让我怎么给他治病啊。” 赵济闻言,脸上的笑容不减:“来日方长,本王有的是耐心。对了,先生下次不妨试试别的口味,兴许小玉不喜欢吃酒酿圆子呢。” 江屿闻言却是一阵苦笑——您太子殿下可以不急,可草民我却着急的很!他这几天没有机会给小玉治病,便把精神都用到了璇玑丹上。他用烧酒化开药丸之后才发现,璇玑丹的主要成分竟然是万年寒玉。这种东西的性质阴寒而霸道,除了道家会用来中和过剩的阳气之外,几乎没人会拿来入药。 如果有人用这种丹药给公主续命,那就只有一种解释比较合理——用药之人十分了解丹毒,或者说用药之人深谙炼丹一道。照此推断,江屿十分怀疑公主服用金丹进而中毒,这根本就是某个阴谋中的一环。 即懂丹术,又能丛医治公主这件事上得到好处,若说紫阳真人与此事无关,那他江屿第一个不信。 于是,他试探着问道:“那个……殿下……我还有些东西留在武英侯府里,您看,能不能让梁大人帮我送过来?” 赵济一怔,想不到眼前的郎中竟把堂堂武英侯家的二公子当下人使唤,又看他一脸的诡笑,便猜出了江屿的心思。 “这里是东宫又不是天牢,先生是本王的客人又不是犯人,这里可没人限制你的自由。不过粱书应该不在家里,听说昨晚出了命案,他应该去办案了。” 江屿哦了一声,正要说话,却听见有人禀报赵济,说是紫阳真人到访,人已经到了门前。 赵济想不到紫阳真人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连跟江屿道别都忘了,赶忙命人头前引路。 看着匆匆离去的赵济,江屿端起饭碗,喝了一大口醪糟,咕哝道:“真想见见这位紫阳真人啊。” 江屿连吃带喝,一大碗酒酿圆子转眼就被他吃了个干净,就在这时,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回头一看,便见披发遮面的小玉正站在自己身后。 江屿看看空空如也的饭碗,打了个饱嗝:“哎呀……刚才都被我吃光了……” 小玉摇了摇头,伸手向着花园的方向指了指。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江屿猜测,她应该是让自己陪她去某个地方。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小玉信任自己的表现,无论如何他都要跟着过去。于是便问道:“你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吗?” 小玉点了点头,也不等江屿答话便径自走了出去。他们住的地方是赵济书房后面的一套小院子,原本是给太子的老师苏擎一家居住的,后来太子换了老师,这里便一直空了下去。 小玉似乎对这里是十分熟悉,穿过后院的小门,一番七拐八绕之后,竟然来到了前庭花园的凉亭里。小玉拉着江屿,在一块假山石后藏好身形,不多时,赵济才从前厅正门走了出来。 不多时,才有几个道士从垂花门外列队而来,赵济不敢怠慢,迎前两步。 紫阳真人一甩拂尘,稽首道:“贫道赵无极,见过太子殿下。身后的是贫道的弟子,赵烁,孟蛟,过来见过太子殿下。” 紫阳真人身后的两名道士闻言赶忙上前两步,向赵济施礼。 赵济这才知道,紫阳真人名叫赵无极,想不到竟然还是自己的本家。看这道人,生的慈眉善目鹤发童颜,端的有几分仙风道骨,言语间竟也是气度雍容,不见出家人的傲慢,不由便生出了几分好感。 再看他的弟子,竟也觉得不死寻常凡人。名叫赵烁的弟子身高六尺有余,生得是眉分八彩、目若朗星、鼻如悬胆、口似单珠,五绺长髯飘然胸前,一身青布道袍竟也被他穿出了玉树临风之姿。 名叫孟蛟的弟子虽然没有赵烁那般的风姿,举手投足之间也尽是凛然威风。 赵济点头还礼之后,便请几人往里走。 正在此时,江屿忽然发觉身边的小玉似乎动了一下,他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却见小玉正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角,身体抖个不停。 江屿见状,正要询问小玉是否是那里不舒服,却见远处的赵烁忽然回头看了过来。江屿赶忙把小玉拉到假山后面,伸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听见前面的人声走远之后,才松开捂住小玉嘴巴的手。 “玉婶婶,你没事儿吧?” 小玉扶着假山勉强起身,拉着江屿就往后走。绕过假山之后,他们又从另一条路绕回了书房后面的小院里。眼见院中无人,他便拉着江屿进了房间,轻轻关上房门又上好门闩,一切做完之后,他便拉过江屿的手掌,开始在他的掌心上写字。 她写的又急又乱,江屿猜了几次也没有猜对,江屿便准备去拿笔纸,不成想,身后竟传来一个干哑迟钝的声音:“危……险……咳……咳……咳咳……” 这声音太难听了,就像是砂纸在地上摩擦之后发出来的声音。 江屿猛然回头,张大了嘴巴指着小玉却说不出话。小玉见江屿不动,便又艰难地说道:“快……走……!” 江屿不解,追问道:“你害怕国师他们,你认识他们?” 不知为何,小玉忽然激动了起来。她抱着头四处躲闪,仿佛正深陷某种危机之中,最终,她把自己挤在了一个墙角里,抱着头瑟瑟发抖。 江屿见状赶忙上前安抚,却被小玉大力甩开老远:“天乡楼……鬼!” 紫阳真人赵无极进宫之后,便与太子一同在宫中巡视起来。他时而与太子闲谈几句,时而停步屈指掐算,走走停停,仿佛是来此游春一般。 几人有说有笑,一路行至佛堂。赵济正要给紫阳真人介绍时,却见对方脸色微变。 他指着佛堂道:“这里应有亡魂作祟,却又与皇城中的怨魂不是一路。太子殿下,这里是否曾经发生过什么?” 赵济的眉毛微微动了动。 这里便是咸平二年时东宫失火的所在,据说是有几个悍匪闯进宫里,误打误撞逃到了东宫藏身于此,暴露之后,便自焚死在了这里。这件事儿极为隐秘,外人绝难知晓。 “不错,十五年前这里确实曾死过人,不过却也是该死之人。” 紫阳真人闻言点了点头,口中却道:“贫道算得殿下心中有个心结,不知,是否应在此处?” 赵济闻言,瞳孔一阵猛缩,脸上却浮起一抹笑意:“道长说笑了,十五年前本王才五岁,事情的经过还是听别人说的,又怎么会成了心结呢?” 紫阳真人笑着摇了摇头:“贫道虽不知道殿下心中所想,却看得出殿下身上的涛涛龙气正为此受阻。殿下若是心无挂碍那当然更好,若非如此,还望殿下早早处理。或跃在渊呐!” 赵济看不透这紫阳真人对自己说或跃在渊是什么意思?要么一跃龙游九天,要么永坠深渊无以自拔。他是想让自己龙游九天,还是主动跃下深渊? “本王少读易经,听不懂道长话中的禅机,还请道长明示。” 紫阳真人微微一笑:“贫道此次下山便是要为陛下实现长生的愿望。可殿下可知,为何世人都说长生玄妙,却不见世上有长生之人?” 赵济皱眉摇头:“本王不知,还请真人明示。” “因为世人总想通过改变外物而让自己永生。却不知时间从不曾流逝,世间万物变化的其实只是万物是本身。比如那块石头,若是没人搬动它,日月如何轮转,他也自岿然不动。而那池塘中的游鱼,尽管一心努力争食,却终究难逃肉身湮灭。” 赵济没有听懂,便试探着问了一声:“所以……?” 紫阳真人哈哈一笑:“世间万物存呼一心,陛下若要长生,便要放下凡心坚守道心。” 赵济还是没有听懂:“您的意思是说,父皇是因为道心不坚所以才没法练成金丹吗?” “是也不是,陛下屡次失败也是因为仙缘不足。” 赵济挑了挑眉:“莫非您看本王有这仙缘,所以想要点化我吗?若是如此,那大可不必了。” 紫阳真人再次摇头:“当然不是,贫道是想告诉殿下。金龙虽然不是赤龙所生,却也是真龙血脉。只有赤龙陨落,金龙才有升天之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芒种 十七 赤龙不陨,金龙不升。 紫阳真人说完,便吩咐弟子准备法事,只留下赵济一人孤零零的发呆。 即便只当了二十年的挂名太子,可赵济毕竟出身皇族,他对龙有着十分敏感的触觉。他想不明白,眼前的紫阳真人究竟想做什么,是要借他之口传达父亲的意思,亦或是眼前的道人别有用心?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几个道士已经开始布置,他们把竹筷插在地上,每隔一步就插一根,很快就把佛堂围了起来,远远看着,就像在佛堂周围插了一圈小篱笆。 光是这样还不算完,赵烁和孟蛟又取出来一大团穿着铜钱的红绳,十分仔细的把红绳系在竹筷上,每两根竹筷之间便有一枚穿着红绳的铜钱悬挂其中,如此这般,便把佛堂围了个严实。 至此,紫阳真人才一捋颌下白须,呵呵笑道:“此阵名曰云什么,小玉都像受惊的鹌鹑一般,把自己的身体缩在墙角,嘴里碎碎念叨着一些莫名的词语,只是天乡楼、魔鬼和大火这几个词语出现的次数特别多。 眼见她的情况越来越糟,江屿这才出手点住了她的穴道,小玉的身体也随之软到在地。好在五月的天气地上也不甚寒凉,江屿便就地为她诊脉。 几丝内力缓缓流入脉门,行走几个周天之后,便发觉小玉的心脉起伏不定,显然是受了某种刺激又或是被什么东西勾起了曾经的痛苦回忆。在这种情况下,情绪的巨浪正不断拉扯着她脆弱的心脉,随时能把那跟脆弱的神经扯得寸断。 江屿见状赶忙运起先天真气,温热的内力便如长江入海般慢慢护住小玉的心脉。悲伤与恐惧,愤怒与怨恨,情绪的烈焰缓缓熄灭,小玉经脉也重又归于平静。 眼见小玉的呼吸渐渐平稳,江屿又从药箱里取出几粒丹药喂了进去,不多时,便见她苍白的嘴唇也现出了血色,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尽管地上并不算寒凉,可也并不适合病人久卧。江屿正打算把小玉抱到床上,谁料手刚碰到对方的身子,小玉竟忽然睁开了眼。 江屿见那一团乱发当中,忽然有一只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自己,不由吓了一跳,伸出去的手也如触电一般缩了回来,嘿嘿干笑了两声。 “嘿嘿,你……这么快就醒啦?我正要扶你回去休息呢,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些?” 小玉张了张嘴,丝丝几声后,却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怎么,嗓子不舒服吗?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江屿说完便要起身,却被小玉一把攥住了手腕。只见她连连摇头,又开始在他的手心上写字。 这一次她写的很慢,一笔一划写在手上,便如写在江屿的心上一般。 那是一个鬼字。 “鬼?” 江屿疑惑着重复了一遍,小玉赶忙点头,又在他手心上写了一个逃跑的逃字。 江屿探手,在她不断颤抖的手上轻轻拍了拍,温言道:“别怕,这里是东宫,即便真的有鬼,也进不来这里的。” 小玉听了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又在江屿的手心上写了一个字,随着最后一笔落下,江屿的心中慢慢浮现出一个赵字,眼前又忽然浮现出紫阳真人赵无极的脸孔。 十五年前,天乡楼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鹤发童颜还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莫非也参与其中? 眼见小玉的手指重又开始颤抖,江屿也不敢让她多想往事,生怕那些可怖的回忆会撕裂这可怜的女子,于是便给她喂了一丸安神静气的丹药。 待她服下之后,才温声问道:“你总让我快逃,怎么自己却一直留在这里,是不是这里还有谁让你放心不下?” 或许是药力发作的快,小玉的眼神转瞬变得柔和了起来,只冲窗子的方向眨了眨眼,便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窗外正是一片暮色,小小的院落被夕阳染成了红色。却不知一墙之隔的书房里,赵济会和赵无极说些什么。 从暮色冥冥到月上中天,两人的谈话一直持续到子时。随着更夫的一声梆鼓,紫阳真人才和太子一起出了书房。 紫阳真人的两个弟子已经在门外静候多时,见师父和太子出来,赶忙上前躬身行礼,之后,便一同往佛堂去了。虽然一路无话,可东宫的內侍却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太子竟走到了紫阳真人的下首。宫里的仆役全是人精,纵使觉出异状也只在心里犯几声嘀咕——看来这一夜的会谈颇有成果,若非如此,一向信佛的太子殿下又怎会屈居道家之下? 月明星稀。 众人来到佛堂跟时,红绳圈外已经摆好了香案,香案周围还有四个道士举着火把肃穆而立,紫阳真人轻轻颔首,换好八卦仙衣之后便登坛准备作法。 火把的光线为紫阳真人镀了一层金光,只见他一手持剑一手摇铃,脚下踏罡步斗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咒语缓缓而出,四下的温度也似乎低了几分。 喃喃念咒之声戛然而止,接着又把一叠黄纸洒向天空。 清夜无风。 一蓬黄纸在道人头顶怦然散开,落下时,却如有灵性一般张张竖立,血红的朱砂画成的符箓被火把映照的仿佛活了一般,看得东宫中的內侍背脊生寒。 喃喃念咒之声忽然再起。道人一手摇铃一手舞剑,花白的须发无风自舞,倒好似天上的星君动了真怒,只待雷霆一击,便要把那无形的妖魔鬼怪震得魂飞魄散。 赵济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亦真亦幻,仿佛身处梦境,正在暗自惊疑间,老道士忽然冲着手中宝剑口中喷出一口血水。 “着!” 随着一声断喝,宝剑闪着寒光向着虚空猛然一刺。 赵济本以为这一剑只是虚刺,不想,半空之中竟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紫阳真人须发乱舞,眼中似乎华彩闪动。 喊了一声:“敕!” 宝剑猛然下劈,这一势并没有风雷之声,却把还没散落的黄纸符箓尽皆引燃,宝剑停留之处,甚至还有一团火焰宛如人形一闪而逝。 人形火焰的散成无数的火星消散不见,赵济的眼前却又浮现出梦中的情境——无边的大火焚烧着木头,娇艳的女子化作枯骨,耳边重又响起令人胆寒的砍杀之声。 下一刻,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就像落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只在头顶上隐约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赵济没有回头,因为他看见黑暗的尽头似乎有两条巨龙正在争斗。 赤龙不陨,金龙不升。 在意识沉入深渊之前,他忽然很想知道,谁是赤龙,谁又是金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一 旭日东升,晨光熹微。 橘色的朝阳撕裂天际线上的云彩,像一只刚破壳的凤凰似的,把尚不炽烈的光芒照向大地。红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升起,也把东华门的轮廓映在了地上。 晨鼓隆隆。 城头之下,两队禁军正在换岗。沉重的脚步震撼着大地,甲叶摩擦的声音也给这寂寥的宫禁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待两队将官交割已毕,便由当值的将官率领手下军士登城驻防,下值的军士则整装回营修整,准备两日之后再来值守。待两队禁军交割完毕,城头上才有一个银甲云骑走了出来。 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青春而坚毅的面孔,武尽忠长长的呼了口气——当年的他,手下也有这么一群军士。要不是当年的那场变故,他应该会一直留在禁军,要是没有那场变故,他的兄弟也不会死。 “尽忠,想什么呢,喊了你半天都不说话。” 武尽忠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猛然回头,见是十六站在自己身后,便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顺着他的目光,十六也看见了正在撤防的禁军,不由嗤笑道:“谁还没年轻过,诶对了,我记得你以前就是东华门的守军吧?哦~原来是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来了?” 武尽忠只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十六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赶紧去吧,将军还等着你回去复命呢。” 武尽忠闻言点头,与十六简单交代了几句之后便下了城墙,骑上他的枣红马向着云骑司衙门去了。 自从福宁宫出事之后,皇帝便下旨撤换了宫中的暗卫,同时命殿前云骑司负责宫禁安全。此举虽然匪夷所思,可皇帝却有着自己的一番考量。 暗卫的身份隐秘,普天之下,只有奚官令一人知道所有暗卫的真实身份,外人几乎无从分辨真假。这种安排放在平时自然并无不妥,可福宁宫出事之后,皇帝便觉出了其中的风险——主人都不是人的狗,谁知道是不是自己家的? 而云骑卫则完全不同,除了少数几个勋贵子弟之外,其余人手都是从各级军中挑选出来的精兵悍将,这些人不仅实名在册,而且全是军队的编制,指挥权虽在贵妃赵清雅的手里,可作为殿前三司之一,必要时皇帝也可直接调派。 云骑卫的手段虽然不如暗卫,可毕竟所有人都在明面上,放在身边也相对安全一些。 可凡事都有利弊,暗卫出身于奚官局,成员全是宫女和太监,放在宫里并无不妥,可云骑司却全是些身经百战的勇士,大摇大摆的放进宫里自然不妥,若是全做成太监又太过浪费。 不得已,才把云骑司混进了禁军当中,一方面为禁军增添几分战力,另一方面,则要在暗中监视禁军的行为,若是发现异动,随时可以发出警示。 武尽忠出身禁军,所以十分厌恶自己的使命。在他看来,自己就是站在兄弟身后拿着刀子的人。可奈何军令如山,他一个小小的伍长能有什么办法? 云骑司衙门距离皇城不远,出东华门一路向东,过了太子东宫,再往北行五里便到了。 武尽忠回来时陈影正在审阅公文,见他进来,便问道:“怎么晚了,可是有什么情况吗?” 武尽忠的黑脸一红,赶忙答道:“东华门一切正常,是末将分心了,这才误了时辰,请将军责罚。” 陈影皱了皱眉,不悦道:“你得明白,云骑司能参与城防可是陛下莫大的信任,容不得半点儿纰漏,你是云骑司的老人,要给后辈多做表率。这次也就算了,若是再有下次,便要依军法发落你了。” 闻言,武尽忠赶忙单膝跪:“末将记得了。” 陈影哼了一声,便挥了挥手想让武尽忠退下,可武尽忠却没有起身。 “怎么,你还有话要说吗?” 见陈影出言询问,武尽忠赶忙点头:“将军,我想向您告假。” “告假?” 陈影蹙了蹙眉:“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要是家里没什么大事的话,最好留在司里随时待命。” 闻言,武尽忠挺了挺背脊,诚然道:“今天是我兄弟的忌日,我想回家看看老父。” 陈影忽的挑了挑眉:“既然是去尽孝,那就准了你的假期,明日酉时之前回来就好。” “谢将军!” 交还了鱼符之后,武尽忠便回到住处换了便服,随身也没有佩戴兵刃,等他走出云骑司衙门时,看着便只是一个寻常的武夫。 他沿途一路采买,走到花林坊时,手上已经提了五六个包裹,五胜斋的点心、合心堂的香烛,除了贡品之外还几样上好的酒菜,都是老父亲平时爱吃的东西。 老人在花林坊经营着一间汤饼铺子,虽说衣食不愁,可毕竟是节俭惯了的,轻易舍不得买这些吃食。所以,当他看见武尽忠大包小裹的回来时,脸上除了欣喜,多少还带着几丝责备。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乱花钱,赶紧娶个媳妇回来,给我生个孙子比什么都强。” 老人一边唠叨一边让武尽忠进屋:“你先进屋,我把铺子关了就过去。” 武尽忠应了一声便进了屋。家里还是老样子,八仙桌上缺的那一角,还是他的杰作,过去快二十年了,断茬都给磨出了包浆。 武尽忠放下东西,在门口的盆里洗过手,这才来到香案前给兄弟上香。武尽忠把买来的香烛、点心摆好之后,这才燃起线香诚心祝祷。 灵牌上的名字叫周尽孝,是武尽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两人的父亲早年同在西军当斥候,因为是同乡,两人的关系便比旁人亲近些,后来就干脆拜了把子,约定要在战场上为对方挡刀,若是一人死了,活着的那个便要照顾两家的妻小。河湟之战时,武进忠的父亲替周尽孝他爹挡了一刀,结果自己身死当场,虽然周尽孝他爹也断了两根手指,可好歹保住了性命。 前线的军士可以没有脑子,却不能没有手指,于是,成了残疾的老周便领了二两抚恤银子回了老家。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老周带着老武的骨灰回乡之后,才发现村子早就荒了。几经辗转,才在乞丐窝里找到了自己和老武的儿子。 花子头看老周是个伤兵,开口便要二两赎身银子,要是不给,就卸下两个孩子的手脚,等养好了伤就送出去要饭。 老周被气得目眦欲裂,可架不住乞丐窝里人多势众,为了两个孩子,也为了袍泽的托付,他用全部抚恤银子换回了孩子。从那天开始,武尽忠就跟着周尽孝一起喊老周做爹爹。 银子没了,老周身上还有一些铜板,都是临走前袍泽弟兄们给凑的盘缠。为了孩子们能吃饱饭,老周就用这些铜板换了一套锅灶,靠着自己做汤饼的手艺,总算是没让孩子挨饿。 俗话说,半大的小子吃穷老子,为了养活这两个小子,老周可没少受罪。他含辛茹苦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就只盼着他们有朝一日能做个读书的相公,于是,省吃俭用的把两个孩子送到私塾去读书。先生看他两家也算忠烈,便为孩子取名尽忠、尽孝,意为前辈尽忠,后辈尽孝。 可天不从人愿,两个孩子偏偏不爱读书,反而每天舞枪弄棒,十六岁上便被征收入伍,又进了西军。 这一走便是六年。 他们出河湟过敦煌,沿着丝绸之路最远打到过高昌。或许是老武的在天之灵保佑,两个孩子不仅平安回来,还跟着将军进了京城。 老周这辈子就只为这两个孩子活着,听说他们在京城做了禁军,索性便卖了铺子也跟着迁到了京城。 武尽忠和周尽孝兄弟二人从入伍那天便在宋延龄将军麾下,西域战事结束之后,便作为亲军跟着回了京城。宋家虽然也是勋贵,可底蕴不及秦家,功勋不抵梁家,加之宋延龄为人低调。受封武安伯之后,便把自己的交了出去。 就这样,尽忠尽孝兄弟二人便又分配到了禁军。两人往家里写了许多书信,可一直都没得到回信,正在焦急老周是否出了意外时,却忽然听说营外有个老汉来找他们。 就这样,时隔八年之后,父子三人总算隔着营寨见了一面。老周才说自己搬到了花林坊,便被巡营军士给赶走了。兄弟俩虽然受了责罚,可心中的喜悦却难于言表。 那一夜,兄弟俩谁都没睡着觉。 “尽忠啊,上完香就过来坐吧。” 听见招呼,武尽忠这才回过神来。回头一看,见老爹正端着茶水进来,刚忙便接了过来。 “爹,别忙活了,您歇着,我去张罗酒菜。” “就你?”老周呵呵笑着,白了武尽忠一眼:“你以为会抡刀子就会切菜啦?” 武尽忠挠了挠满是胡茬的黑脸,嘿嘿一笑:“我当然不行,可外面有的是饭店,花钱叫几个菜过来也花不了几个钱。” “当了云骑卫,了不起了?有钱也不能这么乱花,再说你爹就是开汤饼铺子的,出去别的饭馆叫菜,这要是传了出去,不等于砸我的招牌吗。” 老周一边说,一边把武尽忠买来的酒菜打开:“这汾酒是真好,诶?这酱肉是从林家铺子买的吧?听说他家的老汤坏了,以后可别去他家了。诶呦,这五胜斋的牛舌饼,尽孝以前最爱吃了……” 说到牛舌饼时,老人忽然哽咽了起来。 武尽忠赶忙过来,一边轻轻拍打老人的后背,一边说道:“牛舌饼已经给尽孝摆上了,您先坐下喝口水,我去把酱肉切了,咱们爷儿俩今天好好喝点儿。” 老周点了点头,待武尽忠出去之后,才对着儿子的灵位流下两行浊泪。武尽忠的手脚还算麻利,下去之后没过多久,便用托盘端了几样切好的熟食上来。 老周偷偷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看见盘子里薄厚不一的肉片,总算乐了出来:“你看看,我就说你不行吧,抡刀子砍人还是把好手,砍瓜切菜就行啦。” 武尽忠嘿嘿一笑,一边摆桌一边道:“进了肚子还不都是一个样儿,您这岁数也该享享福了,要我说,您把这铺子卖了吧,以后我养着您。” “你连个家都没有,那什么养我?是想让我住云骑司衙门里?” 老周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美滋滋:“我不用你养着,四十好几的人了,抓紧娶个媳妇才是正理,赶紧给我生个孙子让我抱抱!” “爹!”武尽忠叹了口气:“我也想找媳妇啊,可谁让咱是个厮杀汉,谁家的姑娘看得上咱啊!” 老周气的直跺脚,抬手便在武尽忠的大头上抽了一巴掌:“说他娘的丧气话!隔壁的瘸子都娶着三个媳妇了,你这大好男儿咋还比不上一个瘸子?” 武尽忠挨了一巴掌也不气恼,乐呵呵的给老爹倒酒:“这半条街都是人家瘸子家的产业,我咋跟人家比。” 老周举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之后,他仿佛重又回到了西域沙场,骂了声娘后,恨恨道:“要是没有咱们爷们在前线拼死杀敌,这群狗日的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过?” 武尽忠也跟着干下了杯中酒:“爹,最近京里不太平,您可要当心啊。” “当心啥?要是连京城都不太平了,那这世上还有安生地儿了?” “您没听说刘尚书的马上被天火烧了?” 老周才夹起一口菜,听见天火时,便停了手:“天火?你给我说说,啥样的天火?” 武尽忠只当老爹好奇,便把刘培中的马车在大雨中被焚毁的事情说了一遍:“听说那火是自己起的,好端端的马车自己就着了,而且当时还下着雨……唉,天下又要不太平了。” 闻言,老周便放下了筷子,盯视着武尽忠道:“尽忠,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儿?” 武尽忠一怔:“那天晚上?您说的是哪天啊?” 老周指了指灵牌:“咸平二年五月十六,就是你兄弟死的那天啊!那天晚上不是也有好多地方起火吗,我听说,那些火也扑不灭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二 隆庆二十年时,代宗赵铮终于完成了他的统一大业,改元广元,并于同年冬月崩于大庆殿,终年六十四岁。 次年正月,太子赵昀登基,改元咸平,取“锡以蕃祉,永保咸平”之意。立意要做个守成之君,施仁政除凋敝,着力恢复战争对百姓的伤害。 眼见着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百姓终于能松了口气的时候,老天爷却突然发了疯。先是黄河决口,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紧接着又是大星西坠,数位朝中重臣先后离世。 那段时间,整座京城都笼罩在灰色的氛围当中。作为城防守备,皇城禁军更是枕戈待旦,原本每月都有的假期也被取消,改成了两月一轮。 五月十六那天正好轮到武尽忠休整,奉老父之命,他要回家相亲。接替他城防任务的正是自己的兄弟周尽孝。 临行时,周尽孝还嘱咐他好好表现,早点儿给他娶个嫂子回来。不成想,当天夜里京中就生了异变。 父子二人吃过晚饭正在闲谈,老周正给武尽忠介绍对方姑娘的家世时,却忽然听见外面隐约传来哭喊的声音。二人赶紧走到院子里一看,只见大半的天空都被火光给照亮了。 若不是听见里正招呼街坊帮忙救火,父子二人差点儿以为是有大军打进了京城。看着北边亮黄的天空,武进忠的心没来由的揪了几下。可花林坊距离皇城还远,中间隔着好几个坊市,实在没法分辨起火点的位置。 再者此时坊门已经关了,就算他想回皇城也没办法,于是,便只好跟着里正帮忙救火。起火的地方是一家裁缝铺子,离着老周的汤饼铺子还远,火势原本不大,可那火却邪门的厉害,无论水泼土埋都无法熄灭,不仅如此,那火焰似乎好隐隐冒着绿光。 “尽忠,你好好想想,那天的大火是不是跟你说的一样!” 听老周这么一说,武尽忠也觉得似乎是这么回事儿。只是刘培中的马车起火时正赶上天降大雨,人们全都惊讶于雨中无故起火这一点上,故而才有了天火焚车的坊间说法。可若是真的追究起来,咸平二年的诡异火灾正与这一次的手段如出一辙。 “爹!我记得您说过,裁缝铺的怪火是人为的?你是不是见过这种手段?” 老周重重点头:“当年我们攻河湟的时候在吐蕃人的手上吃过很多亏,他们的青塘马膘肥体壮,吐蕃人的骑术又好,咱们的骑兵根本不是对手。一个冲杀过后,咱们的骑兵就得躺下一半。眼见就要吃败仗的时候,有个人站了出来说他有办法……” 武尽忠的浓眉扬了扬:“他说的办法……就是那种灭不掉的火吗?” 老周嗯了一声。 武尽忠追问道:“他怎么弄出来的?” 老周说话前,先是长长的吁了口气,然后才道:“那小子先是要了几十斤的糖霜,然后又要了几口大缸,让我们往缸里撒尿。” 武尽忠不解道:“糖霜……撒尿尿?他要这些东西想干什么?” 老周的回答却很简短:“煮。” “啥??” “我说煮!他在水缸底下架了柴火,大火足足煮了三天。那股尿骚味啊……生生把吐蕃人赶退了十里。”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可光是听着就觉得无比的恶心。武尽忠没来由的咽了咽口水,略显艰难的追问:“爹啊……您还是接着说那怪火吧。” 老周翻了武尽忠一眼,继续道:“那小子管这东西叫鬼火。他煮完尿之后,就从水缸底下掏出来好多糊糊,他把那些糊糊晾干之后,混着糖霜和火油装进小皮囊里,又把皮囊绑在弓箭头上。放箭之前也不用点火,只要射中之后皮囊就会冒出火来。那火可邪性了,只要沾到身上,除非把那块肉给剜掉,否则就能一直往肉里钻,一直能烧到骨头上!吐蕃人哪里见过这种手段,好几个吐王都被咱们给烧死了,后来就说咱们汉人请来了不动明王,打那以后就给吓破了胆了。” 一听这话,武尽忠连胃里的恶心都忘了,惊呼道:“这鬼火简直就跟天火一样嘛!诶,不对呀,这么厉害的法子,怎么后来没人用呢?我当兵的时候可从没听人说过啊!” 老周叹了口气:“这中鬼火只有那个人会用,将军让他把做法公开,可他说这手段阴毒会折阳寿根本不肯告诉旁人。他死了之后,就再没人会做那种火箭了。” 武尽忠正觉得事情出现了转机,却听说那人竟已经死了,便讶然问道:“死了?这么重要的人怎么会死呢!?” 老周呷了口酒,怅然道:“听说是配药的时候被那怪火反噬,给活活烧死了,所有材料也全烧光了。将军说这事儿不吉利、不让外传,所以你们当兵的时候也就没人知道了。” 老周说完之后,室内便陷入了一阵死寂。武尽忠皱眉思量了一阵,忽然问道:“爹,您认识那个会用鬼火的人吗?” 老周摇了摇头:“在这之前只说过几句话,算不得认识,只知道那人是蜀中口音,我记得……好像姓孟,名字想不起来了。” 武尽忠眯着确认道:“蜀中,姓孟的?除了这些,您还记得什么吗?” 老周再次摇头:“时间太久了,我也只记得这些……”略顿了顿,老人才又继续开口,声音中已满是悲凉:“尽忠,你兄弟死的冤啊!” 看着老爹泛红的眼眶,武尽忠也开始了回忆…… 因为裁缝铺的大火迟迟不能熄灭,连累着附近的几家商户也都受了损失。因为这火来的诡异,以至于街坊们没人再敢睡觉,全都挤在街上窃窃私语,再到后来,甚至有传言说叛军已经打到京城来了。 老周父子都是军人,武尽忠更是禁军的军官,自然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叛军。可毕竟出的乱子太大,他也担心皇城那边儿会出问题。 所以,武尽忠也顾不上相亲,第二天一早就要赶回军营。才出家门,他就发现街上到处都是巡城的官军,通过坊门时还受了盘查,若非他有禁军的腰牌,坊官根本不肯放行。 街上到处都是提着行李准备出城的百姓,只有武尽忠单人独骑向着皇城逆流而去。 路过皇城时,确实见到禁军的布防比平时更为严密,哪成想,他才到禁军大营,立时便被同营的军士关了起来。 先还以为只是非常时期的隔离审查,可直到下午也没人过来找他问话。一直等到天擦黑了,才有相熟的军士传来消息,说他兄弟周尽孝在戍卫宫禁时饮酒误事,被贼人趁机摸进了皇城,后又逃窜至东宫,险些酿成大祸,虽然周尽孝和其他几位将官都被贼人砍了脑袋,可天子震怒,仍要杀这几家的满门才肯罢休。 军士说完便悄悄走了,只留下武尽忠一个人顺着门框无声滑倒。 怎么可能!周尽孝根本就不会喝酒,又怎么可能会在值夜的时候醉酒误事!一定是有人陷害! 想到这里,他便想求见殿前司马薛长河,却得知薛大将军一早便去面圣,此时不在营里。想要打听东华门的情形,却被告知东华门的禁军没有活口,三十人的队伍悉数被人斩杀,并且,现场几乎没有搏斗的痕迹,队正周尽孝更是连刀都没拔出来便被人砍了脑袋。 这一刻,武尽忠的心彻底凉了。 周尽孝不会喝酒,可手上的工夫却十分了得。寻常三五个军士联手也不是他的对手,怎么可能刀没出鞘便被人砍了脑袋?禁军虽然不比前线的斥候那般勇武,可也是从京城各营之中选出来的好手。想要悄无声息的杀死三十个禁军,这简直绝无可能。 除非,是禁军与人同谋,事后才遭人灭口。 难怪自己会身陷囹圄,难怪天子会勃然大怒。 想到这里,武尽忠忽然笑了——他当然不相信自己的兄弟会与人合谋,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不过事已至此,哪还有人肯听自己辩解?甚至于,这醉酒误事的罪名也是上头有意安排安排的。 若是醉酒误事,只要严惩相关人员即可,可若是兴兵谋反,只怕整个禁军都会受到牵连。 就在武尽忠已经准备等死的时候,殿前司马薛长河却带回了消息——幸得北堂云生等老臣劝解,说大星西坠本就是凶兆,此时更不宜再行杀戮,故而免了周尽孝等三十名士卒的抄家之罪,不过,作为周尽孝的哥哥,武尽忠也不再适合留在禁军,即日起,革去军职永不录用。 离开军营的那天,武进忠的身上除了一身衣服之外,便只有怀中的一罐骨灰。东华门的守军被定了失职之罪,所以,那三十具尸体堆在一起被焚化的,收敛骨灰时早已分不出彼此,只随便搓了一罐就递给了武尽忠。 接手的时候,那罐子热得烫人,武尽忠却不管陶罐把皮肉烫的冒油,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将军百战应先死,壮士马革裹尸还。身为军人,他们早把生死抛在了身后,可这种死后还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死,实在是窝囊。 如今这罐骨灰就摆在周家的香案上,顶着周尽孝的名字受着他们父子二人的祭奠。 “爹,先吃饭吧,都这么多年了也不必急于一时,儿子如今是云骑卫了,怎么也要想办法给尽孝沉冤昭雪。” 武尽忠一边安抚老周,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要如何找陈影开口。天火的案子还在大理寺的手上,而且似乎有传言,说天子将奉国师做法以除灾厄,若是在这当口贸然提出异…… 听干儿子这么一说,周老汉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只是心里难受得厉害,再也吃不下东西:“尽忠你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兄弟的事儿,会不会早就没人记得了?” 武尽忠闻言也是一阵蹙眉,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应该不至于,禁军当中确实有不少人受了处分,可总还有几个留在京里的老人,我记得当时的参军牟兰城如今就在兵部,他是我和尽孝的顶头上司,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忘了这事儿。” “牟兰城啊……”周老汉念叨着牟兰城的名字,脸上慢慢现出愁苦之色:“我记得他还来咱家吃过面呢,如今竟然都到兵部当官了……就算你是云骑卫了,也不好直接去问他吧?” 武尽忠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宽慰道:“这是公事儿,等我禀明了陈将军,他自然会有定夺,您就放心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三 太子在东宫昏倒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里。 听说是国师做法时受了邪物阴气的冲撞,此时已无大碍之后,皇帝不仅没有怪罪紫阳真人,反而龙颜大悦,当即下旨,领总管太监窦章全力配合国师,尽快完成福宁宫中的驱邪大典。 窦章退下之后,皇帝便命人去凤仪殿请贵妃赵清雅过来。 此时已过戌时,赵清雅已经卸了妆容,正与皇子赵洵嬉戏,听说皇帝召见时,心下不由便是一惊。 乾元殿是皇帝炼丹的所在,尽管对赵清雅并不设防,可她也只在每天晚膳时,借着送饭的由头过去探望。除此之外,赵昀从不曾主动召见过自己。加之此时天色已晚,皇帝突然召见,想必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吩咐自己,于是也顾不得妆容,只匆匆换了一身常服便往乾元殿去了。 夜静更深,皇城里早就没了白天的繁忙,路上不见半个人影。天上倒是繁星璀璨,绚烂的银河横跨天际,显得那一轮满月也失了光彩。就在这美轮美奂的夜色之下,赵清雅的仪仗正匆匆走过,只可惜,她并没有发现头顶上的绝美景色,满心尽是莫名的担忧。 仪仗走的既快且稳,一路行来,只隐约听见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就连正在鸣叫的蛐蛐儿都没被惊动。 赵清雅喜欢夏天。倒不是因为气候和温度如何怡人,实在是这皇城之中太过寂寞,夏夜之中,偶尔的几声虫鸣总能让她感受到活着的意义。 仪仗来到乾元殿时,早有两个道童等在门口,也不用刘福禄上前通传,领着赵清雅便进了乾元殿。 才一进门,便见皇帝正在大殿之中来回踱步,见到赵清雅来了,这才满怀欣喜的迎了上去。 眼见皇帝并无不妥,赵清雅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到肚子里。 “臣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赵清雅蹲身盈盈施礼,赵昀却一把便揽住了她的肩膀,朗声道:“爱妃不必拘礼,朕叫你来,是有大喜事儿要告诉你呢。” 赵清雅起身,见皇帝一脸的喜色,先还以为是金丹已经炼成,可进殿之时她便看过,那口丹炉分明是凉的,看来皇帝说的喜事应该另有其事,便笑道:“不知是什么喜事儿,竟能让陛下这么开心?” 赵昀一边把赵清雅扶到座位之上,一边开怀道:“爱妃,朕的金丹终于有望了!” 虽然不知道赵昀要说什么,可赵清雅还是做出了一副惊喜的样子:“竟是这等喜事!快告诉臣妾,您的丹道可是有了突破?” 赵昀却摇了摇头:“炼丹得道还是要看机缘的,朕的机缘便是紫阳真人!适才从东宫传来消息,说紫阳真人在东宫驱邪时大展手段,一剑便斩杀了数只恶鬼。你看,真人所说果然不假,他那边儿才做完法事,朕这心里就觉得痛快了许多。” 赵清雅不易察觉的动了动眉头,嘴上却道:“想不到这紫阳真人还有这等手段,当真令人佩服。” 赵昀捋须颔首:“真人早就说过,我的金丹之所以迟迟不成,便是因为宫中有邪祟怨气冲撞了丹气,如今东宫之中的邪祟已除,只等福宁宫的法事结束,朕便要重开丹炉,到那时候……哈哈哈哈。” 眼见皇帝的喜悦溢于言表,赵清雅赶忙起身跪倒行礼,口中贺道:“恭喜陛下夙愿即将达成!” 等赵昀再次扶她起身时,才问道:“陛下召臣妾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交给臣妾去办吗?” 赵昀一听这才恍然,一拍额头道:“嘿,你要是不说,朕倒是差点儿给忘了。听说国师做法的时候,济儿冲撞了阴气昏了过去,明天你过去看看,替朕慰问一下。还有,你把云骑卫从福宁宫里撤出来吧,就算那老鬼真的还有一灵不灭,只要紫阳真人出手,也定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这番话说得赵清雅的心里一阵发寒,他忽然发现自己看不懂眼前的这个男人——在他的长生大愿面前,亲儿子的性命根本不值一提。究竟欲望侵蚀了他的善良,还是执念激发了他心底的邪恶? 赵清雅暗暗稳了稳心神,待情绪不再波动时才温婉一笑:“陛下舔犊情深,不若臣妾这就去吧,太子见了,定能感受到陛下的谆谆父爱。” 赵昀捋须略一沉吟,却摇了摇头:“今天就算了,有紫阳真人在场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儿。再说东宫那边儿也没进宫禀报,你若是去了,只怕他们还会猜忌于朕。你回去之后,尽快把福宁宫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再去东宫不迟。” “臣妾领旨。” 赵清雅墩身施礼,只想早点儿离开乾元殿,回去照看幼子赵洵。不想,赵昀却从身后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温声问道:“爱妃,洵儿也有四岁了吧?” 赵清雅没想到皇帝会有这等举动,骤然被揽住肩膀时,她的身体不由一僵,却在转瞬之间以一个柔美的笑容回应皇帝:“四岁又七个月了呢。” 皇帝点了点头:“这些年,朕的心思全铺在长生之道上了,不知不觉倒是亏欠了爱妃,今天已经这么晚了,不如你就不要走了……” 赵清雅眨了眨晶亮的眸子,尽管心中颇感异样,脸上却分明现出两抹羞红:“陛下……” 赵昀哈哈一下,抬手把赵清雅的身躯揽入怀中,向着虚空喊了一声“退下”之后,便与赵清雅携手进了后殿。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眉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次日天明,赵清雅赶在宫门开放之前便回了凤仪殿。一番梳洗之后,才命刘福禄去叫陈影过来。 陈影每天早上都在要在吉祥门前巡视一番,一是为了方便属下有事禀报,二来则是在等贵妃的召见。 云骑卫毕竟属于外臣,即便他是云骑校尉也不好随意出入。为了方便赵清雅及时召见,他便在宫门开启之后等上一阵子,等宫门开了,若是没有召见,才会回到云骑司衙门办公。 此时卯时已过,放在平日,他早回衙门去了,今天之所以一直没走,却是因为他有事情要向贵妃禀报——他手下的一名伍长昨晚来找过自己,说是有天火的线索。 这位伍长和他的父亲都是西军的老兵,据他们所说,早在河湟之战时,就有人用特殊的手法做出过名为鬼火的恐怖武器,只是后来出了意外,这位奇人和他的鬼火才没在记录中留下只言片语。 陈影虽为军人,心思却比不少文官更为细致,乍听之下,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件事儿的重要性。如果世上真的有人能用尿液和糖霜做出那种可怖的鬼火,那么京城中出现的所谓天火会否也是有人暗中施为呢? 尽管刘培中幸免于难,可天火还是带走了两条人命,而皇帝却因为此事而对紫阳真人信任有加,成了“天火降世”之后,唯一得到好处的人。 不仅如此,根据坊间流传的《异事录》记载,咸平二年五月丁丑那一天中,京城曾有许多地方出现过无名火灾,更有贼人闯进了东华门意图不轨。如果咸平二年的无名火也是与天火、鬼火类似的东西,那紫阳真人的身份便很值得怀疑了。 可紫阳真人如今已经是陛下眼中的红人,即便陈影有所怀疑,可若是没有实证也绝难着手调查,基于这些考虑,陈影思量再三,终于决定主动求见贵妃。 才到吉祥门时,陈影正准备找人通传,却见到刘福禄正行色匆匆的走了出来,见到陈影还在门口,似乎松了口气。陈影一见,紧皱的眉头立时舒展开来。 刘福禄紧走了两步,人还没到吉祥门口,便冲着陈影高声道:“诶呦,太好了,幸亏将军你还没走,要不然咱家我还得跑一趟云骑司衙门。别愣着了,贵妃娘娘还等着召见您呢。” 守门的禁军听见喊声,便分左右给陈影让出了一条路来。陈影也不客气,解下随身兵刃之后,抬脚迈步便走了进去,二人一路无话,不多时便到了凤仪殿。 大殿正中依旧是一副百鸟朝凤的轻纱幔帐。陈影知道赵清雅便坐在幔帐之后,进门之后便向着幔帐单膝跪地,行礼道:“末将陈影,参见贵妃娘娘。” “起来吧。” 待陈影起身,赵清雅才继续道:“昨晚紫阳真人曾在东宫做法驱邪,听说太子被阴气冲撞昏了过去。此事你可知道?” 陈影一怔,没想到贵妃竟然是要询问此事,不由愕然道:“竟有此事?!” 赵清雅见他不知,立时便沉下了脸:“东宫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然毫不知情?” 陈影躬身道:“紫阳真人做法的时候并不允许有外人在场,东宫的侍从连同云骑卫的探子一并都被清了出去。” 闻言,赵清雅的眉头紧蹙,良久之后,才轻叹了口气:“陛下命紫阳真人在福宁宫做法,一会儿你去一趟福宁宫把人都撤了。下午就随本宫一起,去东宫探望一下太子殿下。” 陈影躬身领命,却不见脚下有任何动作。赵清雅知他有事,便问道:“怎么,还有事情禀报吗?” 陈影颔首,却仍旧不肯开口。方方正正的脑袋四下看了看,之后便又低了回去,显然他要说的事情事关机密。 赵清雅见状,便挥了挥手,大殿中的宫女內侍便纷纷退了出去。陈影又看了看四周,却依旧低头不语。 赵清雅便对刘福禄说道:“等福宁宫做完法事,陈妃和容妃也就该搬回去了。原来的宫人都在奚官局,想必是用不成了,你去安排一下,挑选一些机灵可靠会伺候人的,等法事结束就安排他们进去。” 刘福禄躬身领命,亲手为赵清雅拉开殿中的帷幔之后便也退了出去,临出门时还把殿门一同关了。 偌大的凤仪殿中便只剩下了贵妃赵清雅与陈影二人。 “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陈影单膝跪地,方脸微颔,肃容道:“娘娘,那个紫阳真人,只怕有问题!” 贵妃闻言,立时便从凤目中射出两道寒光,冷声道:“把话说清楚。” 陈影点头,便把武尽忠告诉自己的话复述了一边。 “那武尽忠父子二人都是军人,其父曾经更是做过斥候,他们二人所说的鬼火虽然匪夷所思,不过武安伯宋延龄将军还在京城,或许可以找他确认一下。” 赵清雅闻言大怒,厉声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拖到现在才肯禀报!” 陈影再次低头抱拳:“末将也是昨晚才得知此事,当时便来找过娘娘,只是听说娘娘不在宫里,这才拖到了现在,请娘娘赎罪!” 一听这话,赵清雅的脸上瞬间闪过一抹红晕,好在陈影一直低着头才没被他发觉。 于是她了轻咳一声,语气也缓和许多:“倒是本宫心急了。可是依你所说,那个武尽忠即与十五年前的无名火有关,又知道鬼火的来历,既然如此,不如就让他暗中调查一下这天火的来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四 武尽忠在云骑司苦等了一夜,却没得到半点儿消息,问了几次,只说陈将军进宫去了还没回来,让他安心等候即可。 武尽忠在云骑司的年头不短,自然知道陈影进宫便是要向赵清雅禀报此事,不过以他的经验来看,陈影今天在宫里逗留的时间似乎比以往长了许多,不知道是否与自己所说之事有关。 事关国师,又牵扯到陛下的长生大愿。武尽忠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如此贸然来找陈影,是否太过莽撞了些?若是传到陛下的耳朵里,惹得龙颜大怒……到那时,非但不能为兄弟沉冤昭雪,只怕还会连累义父也搭上性命。 正在他心中焦躁之际,门外忽然又军士传唤,说是陈将军回了署衙,命他过去回话。武尽忠赶忙应了一声,接着便是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一跃而起,快步开门随着军士去往署衙。 才一进门,便见陈影正在卸甲,武尽忠招呼一声,便过去帮忙,陈影也不客气,随手把肩甲递给他,嘴里说道:“你对我说的话,我原封不动全都禀告了娘娘。” 武尽忠嗯了一声,结果肩甲之后,便很仔细的挂到了支架上。 陈影见他没有答话,便继续道:“之前是我的疏忽,不该把你安排到东华门的。以后,你就不要去东华门戍卫了。” 武尽忠闻言又嗯了一声,仿佛陈影说的事情与他无关似的。 陈影看他神情严肃,便肃容道:“娘娘相信你们父子说的都是真话,不过毕竟事涉国师,任何猜疑都要找到实证。娘娘亲下懿旨,命你去暗中调查天火一事。” 武尽忠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直愣愣的看着陈影。陈影皱眉,不悦道:“怎么,你对娘娘的安排有何不满?” 武尽忠闻言忽的单膝跪地,以拳抵胸,垂首道:“末将万死不辞!” 陈影见状,只轻哼了一声:“决心不错,那你倒是说说,你打算如何完成这个任务?” 武尽忠的黑脸神色一滞,思量片刻之后才道:“末将原本打算找西军的旧人问问,或许可以多些线索,先确定那个能用鬼火之人的身份、来历再说。不过,娘娘既然命末将暗中调查,那末将便只好亲赴蜀中寻找线索了。” 陈影闻言叹了口气:“此去蜀中何止千里,光是一去一回就要走上一月不止,你还得想想别的办法。” 武尽忠挠了挠满是胡茬的下巴,斟酌道:“或者……就由末将带着家父去拜访一些昔年袍泽,在他们闲谈的时候,或许也能问出一些线索。” 陈影默然无语,似乎对这个办法也不甚满意,思量再三之后,他才开口说道:“实在不行,便只好去问武安伯宋延龄了,想必宋将军一定知道更多内情……” “报!” 陈影的话尚未说完,便听见外面有军士通报的声音,示意武尽忠稍等之后,便让通传的军士进来。 “报!明义坊传来消息,兵部侍郎牟兰城大人的宅邸昨夜遭人潜入,杀死猎犬两只,打晕守卫三人,索性牟大人及其家眷安然无恙。” 陈影皱了皱眉:“牟家可有物品失窃,贼人有没有留下线索?” 报事军士摇了摇头:“牟家确认没有物品失窃,贼人虽然本领高强,却似乎并不熟悉路线,在牟家绕了好几个圈子才巡夜的家人发现,报官之后也没找到线索。” 陈影啧了一声:“即未失窃又无人命,这种事儿也值得云骑司出手吗,这牟兰城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见陈影不悦,军士赶忙说道:“牟大人并没想要咱们插手,是大理寺的差头见那猎犬死的蹊跷,才把此事报给了云骑司的。” 陈影闻言便哦了一声:“毒狗不过是飞贼常用的伎俩,这有什么稀奇吗?” “贼人并非用毒,据现场勘验,两条猎狗都是被石子打碎脑袋死的,只怕是有江湖高手暗中窥伺。” 军士说完,便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递给陈影,里面是一份眷抄的勘验报告和一叠口供笔录。陈影看过之后便挥手让军士退下。 带房门关闭,才转向武尽忠道:“我记得牟兰城也是出身西军?” 武尽忠点头:“牟大人确实出身西军,在禁军时还是卑职的上司。” 陈影忽的挑了挑眉:“既然如此,那牟兰城应该也知道鬼火的事吧,不如你过去问问他,看看能不能套出些话来。” 武尽忠领命出了云骑司,鞭鞭打马向着明义坊匆匆而去。牟兰城会被人盯上,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上天恩赐的机会,可除了庆幸之外,他的心里更多的确实隐隐的担忧。 义父才跟自己提起鬼火的事情,转眼之间就有一个知情之人受到威胁,如果只是巧合那还好说,正好给他一个问话的机会。可如果盯上牟兰城的人是与国师有关……想到这里,他又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战马吃痛,长嘶一声之后,脚下便又加快了几分。 赶到牟府的时候,大理寺的差人早就走了,侍郎府的朱漆大门紧紧关着,门前不见半个下人。 武尽忠把马拴好之后,便要上前敲门。才走上两登台阶,便见牟家的角门忽然开了,迎面便有一行人走了出来。 当先一个年轻人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姹紫嫣红的华丽袍服,外面还套了一件绣满蝴蝶的大氅,一边出门一边吩咐身边的小厮先去丰乐坊准备,不妨门口有人,正好与武尽忠撞了一个满怀。 武尽忠顶盔掼甲,被这少年撞了一下自然是纹丝不动,可那少年却一头撞在了武尽忠胸前的护心镜上,不仅连退几步坐到了地上,额角上更是撞红了一片。 少年抬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甲士,不由大怒:“哪家的兔崽子这么不长眼,敢到牟家的门前撒野?信不信我爷爷把你赶到西北去吃沙子!” 武尽忠见少年摔倒,原本还想上前搀扶一下,不想这少年竟出言无状,辱骂自己也就罢了,竟全然不拿西军的将士当回事儿,仿佛那些人全是因为得罪了牟兰城才被迫在西北吃沙子的,不由也动了火气。 “本将虽然吃了八年的沙子,却也看过龟兹的歌舞,喝过高昌的美酒。若是能将本将从云骑卫调回西军,那本将倒要感谢牟大人呢。” 此时也有小厮看出武尽忠银甲云骑,生怕自家少爷惹了祸事,赶忙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少年却并不在意,在他看来天下的军人都兵部管辖,而他爷爷牟兰城就是兵部侍郎,实在没必要担心什么云骑卫。 于是,牟大少爷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冷哼道:“云骑卫怎么了,还不是个大头兵吗?算你走运,少爷我今天还有约会,就不与你计较了,不过你也记住,以后出门记得带上眼睛。” 牟云鹏说完便走,只气得武尽忠虎躯乱抖。牟家的少爷虽然骄横,门前的下人却是见机极快。眼见孙少爷跟云骑卫发生了冲突,赶忙便去回禀自家老爷。 听说自己的独苗孙子惹了云骑卫,牟兰城便亲自迎了出来。见到武尽忠一脸铁青,赶忙笑脸相迎。 “小儿平日骄纵惯了,不懂礼数,等他回来我必定重重责罚于他,还望将军莫怪!诶……我看将军有些面善,似乎在哪儿见过?” 面对着牟兰城这一脸的假笑,武尽忠的心里却泛起了酸楚——眼前这老头便是他们兄弟曾经朝夕相对的上司,如今他竟然认不出自己是谁,只怕,他也早就忘了周尽孝的名字了吧? 想到这里,他便递上了自己的云骑腰牌,冷冷道:“末将武尽忠,奉命前来调查府上的案子。” 牟兰城确实觉得眼前的汉子十分眼熟,武尽忠的名字也好像在哪里听过,原本还想着与对方套套近乎,可见对方没接自己话茬,便也只好虚虚地道了一声久仰,之后就领着武尽忠去了前厅。牟兰城毕竟是兵部侍郎,眼见着黑大汉竟丝毫不给自己面子,不由也生出几分火气。 分宾主落座之后,也不命人奉茶便开口说道:“昨日晚间家中确实是进了毛贼,不过并未失窃也未伤人,实在不该劳烦将军亲自跑这一趟,老夫深知云骑司琐事甚多,便不妨碍将军公事了,这区区五十两便当做是将军的车马费吧。” 牟兰城开口便是赶人,只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脸上尽是诚恳之色。 武尽忠看着牟兰城皱了皱眉,看也不看那银票一眼,冷然道:“牟大人也是军旅出身,难道不知军令如山的意思吗。末将是奉命前来府上调查,并非是您家请来的帮闲,牟大人,不要回错了意。” 牟兰城的眼中闪过一抹讶色,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却堆出了笑容:“哪里哪里,将军不要误会,老夫只是不想将军浪费时间罢了……” 武尽忠霍然起身打断了牟兰城的话:“既然不想浪费时间,那就带末将看看现场吧。” 牟兰城脸上的笑容一滞,见武尽忠不肯通融,便哼了一声拂袖起身:“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将军了。” 两人出了前厅,牟兰城便领着武尽忠到了书房一侧,他指着墙外的一棵大槐树说道:“大理寺已经勘验过了,贼人大约便是从这里进来的。” “大约?” 武尽忠一边反问一边走近墙头,看见地上有一处脚印,似乎是有人从高处跃下时留下来的,便顺着那脚印的方向一路向前走。忽然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片血迹,便问道:“这血迹是……?” 牟兰城似有不耐道:“是我家护院的猎犬,被那贼人用石头打碎了脑袋,再往前走还有一处,可恨那贼人下手倒是真有准头。” 武尽忠比了比地上的足迹,距离血迹少说不止两丈,便又问道:“打狗的石头可还留着?” 牟兰城摇了摇头:“原物已经被大理寺收走了,不过是这院子里的鹅卵石而已,随处可见,喏,大概就跟这颗相仿吧。” 牟兰城说着,便用脚尖踢起一颗石子,石子滚了老远,却刚好停在武尽忠的脚边,武尽忠弯腰捡起石子掂了掂分量,疑惑道:“这么远的距离,竟能用这么小的石子打碎狗头?” 牟兰城却嗤笑一声:“江湖匪类的手段而已,将军不必大惊小怪。” 武尽忠挠了挠毛茸茸的下巴,忽然问道:“听说府上还有几个护卫被贼人打晕了,可否让末将见见?” “该问的,大理寺的人都问过了,是不是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牟兰城只想尽快结束会面,不想武尽忠却并不准备就此离开,耐着对方云骑卫的身份不好发作,便叹了口气,吩咐道:“去把那几个废物喊来。” 不多时,便有三个劲装汉子走了过来,这三人全都垂头丧气,向人施礼的时候也不见抬头。 武尽忠看得皱眉,冷声道:“你们可有人见到贼人的模样?” 三人同时摇头。 武尽忠眯了眯眼,揶揄道:“本事不大,脸皮倒是挺薄,怎么,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三名护卫连连摇头,其中一人踏前一步,侧头一扯领口,指着左侧颈下的三个紫色的指印道:“非是小人不敢抬头,实在是……抬不起来啊……” 武尽忠一见大惊,两条浓眉忽的一扬,按着那手印仔细看了起来:“除了这里,你们身上可还有别的伤痕?” 汉子摇了摇头。 武尽忠思量片刻,便走到牟兰城的身边说道:“依末将看,来人身手了得出手不凡,似乎不是寻常的贼人……” 不等武尽忠说完,牟兰城便挥了挥手:“现场也看了,人也问了,将军的军令已了,不如早些回去吧,我堂堂侍郎府邸,难道还怕一个贼人不成。时候不早,本官便不远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五 出了牟兰城的宅邸,武尽忠暗自叹了口气。 能借着树木跃墙而下的贼人并不少见,能在两丈之外用石子打碎狗头的手段也有不少,可护卫脖子上的指印却非比寻常。 要知道,想要弄晕一个人的手段很多。一般的毛贼想要弄晕守卫,大多会在背后偷袭,以重物袭击后脑,若是力道合适,只需一击便能另对方昏厥。其缺点也是力道不好掌握,下手狠了便容易弄出人命,下手轻了又难以奏效。所以,也有善用迷药的人,会在暗中施放毒烟或是熏香。可用毒也有缺点,一来不容易下手,二来容易被人察觉。 因此,职业的刺客才不会用这些手段,有经验的老手更喜欢大力钳住对方的颈下,只要出手稳准,立时便能令对方眼前发黑手脚无力,即便面对面出手也不必担心被人记住容貌,几个呼吸之后,便能领对方彻底昏厥。 看那三个护卫脖颈上的手印,可见对方出手老练而狠辣,绝不是寻常毛贼可以做到的。 可问题是,这人为何会在牟府迷路?而牟兰城又为什么要一味催促自己离开?难道说,他知道来人是谁? 想到这里,武尽忠很想当面问问牟兰城,可看着两扇紧闭的大门,他终于还是沉住了气。牵着马往前走了几步,便见到一队巡城的云骑卫策马而来,他与队正打过招呼,让他们密切关注牟兰城的宅邸,无论是谁来访一律都要记录清楚,尤其是晚间时分,更要加强护卫。 他这么安排自有道理。那人越墙而入,一路之上不仅打死了护院的猎犬,更是接连出手弄晕护卫,由此可见,那人虽是秘密潜入,却并不想隐藏自己的行径。大费周章做这些事儿只怕就是要打草惊蛇。若是他所料不差,要不多久,那人还会再次潜入牟家。 安排妥当之后,武尽忠便翻身上马向着大理寺去了。 京城的两起天火案都在大理寺的手上,要想跟进调查,便需向大理寺索要卷宗和证物。武尽忠虽然做了几年的云骑卫,却一直都是武职,并不熟悉办案的流程。 所以,他在大理寺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却迟迟没有进去,便是在盘算进去之后该如何向对方索要案卷。 才到大理寺时,正好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刑部官员也来办事,直等到那人抱着卷宗上马离开时,他仍没想好该如何开口。眼看午时将近,若是再不进去怕是就要等到下午,正自焦躁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老头走了出来。看样子,应该是衙门里的胥吏,便赶忙上前说明了来意。 来人正是老胡,听说是云骑卫要调天火案的卷宗,立时便有些为难:“将军来的不巧啊,天火案的卷宗已经叫刑部调走了,这不就是刚才的事儿吗,您要是早来一会儿就好了……” 武尽忠闻言一怔,指着适才那人离去的方向问道:“就是被刚才那人拿走的吗?” 老胡点头:“可不是吗,梁大人一直盯着这事儿呢……诶?这位将军!您可不能抢啊!” 武尽忠不等老胡说完便又翻身上马,向着梁书离去的方向追赶而去,心中暗暗咒骂自己没用——到底是个粗人,总是畏惧文官的那一套规矩。若是自己没在门前瞎琢磨,也不至于被人抢先调走了案卷,想到这里便又在马屁股上狠抽了几鞭,既然对方是刑部官员,那他便去刑部找人好了。 梁书拿到卷宗之后并没有急于赶路,只坐在马马背上任由马儿信步而行,自己则在盘算应该找谁帮手才好。按说,江屿自然是最佳的选择,只是他才去东宫几天,要是现在就跟太子要人……似乎有些不妥。想找王崇恩吧,可他又在家中尽孝,据说王老尚书的身子已是一天不如一天,指不定哪天就要一命归西,看来这王崇恩也难有指望。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梁书却忽然灵光一闪。王老尚书是个病人,江屿又是个郎中,这两人凑在一起岂不是天作之合?若说是要借江屿去为王老尚书诊病,想必太子也不会埋怨自己。有那么一瞬,梁书几乎要为自己的智慧折服,暗咱自己一声英明神武之后,他便拨转马头向着东宫而去。 他才转过街角,身后便有一骑骏马飞驰而过,惹得沿途百姓一阵骚乱,听着身后的咒骂之声,梁书暗暗叹了口气——这云骑卫真是无法无天。 梁书催马来到东宫,递上名帖之后,不多时便被內侍请了进去。赵济原本正在等候贵妃赵清雅过来,听说梁书来了,虽然有些意外,却还是在花厅当中接见了他。 梁书看赵济身穿太子冕服来见自己,赶忙跪地行礼,赵济也不与他啰嗦,开门见山道:“退之,来的这般匆忙,可是之前说的事情有眉目了?” 梁书一怔,这才想起太子曾托自己调查天乡楼的事情,不由语塞。赵济见状便叹了口气:“想来本王太心急了……既然如此,你来见本王所为何事?” 听赵济这么一说,粱书的脸上不由一阵发烫,小麦色的皮肤转就成了猪肝似的,嗫嚅道:“那个……王老尚书不是病了吗,听说病得挺厉害的,您也知道我跟延清的关系……我就想请江先生过去看看,万一能把老爷子给救回来……” 赵济皱眉听完,便点了点头:“如此也好,王老尚书堪称国之柱石,你能有这份心便是好的。” 说完之后也不啰嗦,便命內侍去把江屿找来,转而对梁书说道:“你的忠心可嘉,不过本王托付的事情也关系社稷,退之切莫懈怠。” 梁书赶忙应是:“殿下放心,下官自当尽全力调查。” 赵济点了点头:“贵妃娘娘要来东宫探望,本王便不留你了,若是找到了线索,记得及时告知本王。” 赵济说完便走,只留下梁书看着他的背影发怔。太子一向举止稳重,可今天看来竟似是有些魂不守舍。赵贵妃虽然严厉,可对待太子一向是慈爱有加,真不知道赵济为何会如此紧张。 好在没等多久江屿便被人领到了花厅,不过几天没见而已,梁书看他竟好似胖了一些,便打趣道:“难怪都说宫里的御膳好吃,这才几天呀,我瞧着你都胖了。” 江屿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争辩道:“哪有!分明是这衣服缩水了好不好!” 小內侍原本还等着梁书的赏钱,可看他二人越说越不像话,便撇着嘴走了。梁书知道赵清雅要来,自然也不敢耽搁,拉着江屿就往外走。 才出东宫便对江屿说道:“这两天京里出事儿了,刘老头的马车被天火烧了,那火起的邪性,你得帮帮我。哦对了,延清他爷爷病了,你也帮忙瞧瞧……” 梁书说话时毫不见外,仿佛他说的这些事儿全是江屿分内的事情一般,他罗里吧嗦的说了一堆却不见江屿回应。正疑惑时,却见江屿正一脸严肃的看着自己。 “怎么啦?你看我干嘛,又不是叫你白干,按老规矩,烧鸡管够!” 江屿四下看看,见四下无人才悄声道:“紫阳真人昨天来过。” 粱书一怔:“紫阳真人?他昨天不是去公主府了吗?商孟林还特意传话给我,说是公主的病情已经稳定了呢。” “诶?这么快就把公主的病情稳定住了?” 江屿一边说一边眯起了眼睛,梁书见状便有些不悦:“公主的病有起色,这不是好事儿吗,你摆出那种表情干嘛?” 江屿瘪了瘪嘴:“那么严重的病情都能马上治好,只怕这背后不简单吧。” 梁书挑眉:“你是想说公主的丹毒与他有关?” 江屿点头:“你还记得我从公主手上拿走的璇玑丹吧?那里面全是万年寒玉的粉末,万年寒玉是道家炼丹时用来中和阳气的东西,医家根本没人会用。所以,只怕公主的丹毒根本就是有人设计陷害的。” 闻听此言,粱书的眼睛立时充血:“此话当真?!娘的,老子这就去砍了那老杂毛!” “诶诶诶!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江屿一把拉住梁书的胳膊,低声说道:“玉婶婶昨天也见了紫阳真人,而且……她竟然开口说话了!” “她不是哑巴吗?” 江屿重重点头,解释道:“她不是哑巴,应该是受了刺激导致的失声。他看过紫阳真人之后就一直念叨着天乡楼和魔鬼什么的,我觉得这个紫阳真人应该并不简单,或许真的跟咸平二年的大火有关呢。” 梁书也觉得兹事体大,定了定心神之后,缓缓说道:“我查过资料,也问过刘老头,都说咸平二年时只有几个毛贼混进了宫里,最后被围困在东宫的佛堂自焚而死。可是好端端的毛贼进宫干嘛?莫非他们的目的本来就是东宫?” 梁书边说边看江屿,想从他的脸上得到肯定或是否定。可江屿却只摊了摊手:“这就说不好了,不过陈瑞昭的医案和异事录上的记录,都说太子的脸曾经受过烧伤,可太子的脸上又找不到烧伤的痕迹,这实在也有些解释不通。不如想办法查查这紫阳真人的底细吧。” 梁书蹙眉点头:“也好,我也想看看这位紫阳真人十五年前在什么地方。不过你还是先跟我去延清家走一趟,我顺便带你见识见识国之柱石的玉笏板。” 两人边说边往王崇恩家去了,并不知道在刑部的门房里正有一个云骑卫在等梁书。 武尽忠守在刑部的门房里,本有意来个守株待兔,可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也没见梁书回来。喊过差人一番打听才知道,原来这梁大人一直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才又觉得失策。 左右等不来梁书,武尽忠索性便去花林坊,好歹先找义父多问一些鬼火的线索也是好的。等到了花林坊时,却见义父家的汤饼铺子没有开张,虽然大门开着,可窗子上木板并没放下。 武尽忠担心老人出事儿便快步走了进去,进门之后却发现周老汉正在收拾行李,不由诧异道:“爹!您这是干嘛呢?” 周老汉见他来了便欣喜道:“尽忠啊你来的正好,省的我去找你了。” 武尽忠看了看周老汉的包袱,不解道:“我已经受命调查天火案了,这档口上,您要去哪儿啊?” 周老汉用力系好包袱皮后便坐到了椅子上,指着香案上说道:“你兄弟给我托梦了,说是相信你能替他伸冤,让我把他带回老家安葬呢。” 老人说着便叹了口气:“十多年了,也该入土了。” 武尽忠浓眉倒竖,急切道:“您要是走了,我可上哪儿去找线索啊?不如等这里事了之后咱们一起回乡安葬尽孝可好?” 周老汉探手在武尽忠的肩上拍了拍:“你兄弟给我托梦,说他在京城待不下去了,我这当爹的总不能不管不是,你就留在京里安心查案吧,咱家离得近,有两个月就够我一个来回的了。” 见老爹坚持要走,武尽忠长长的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多说了,这里有些碎银,您收好吧。” 武尽忠从腰带里抠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看见门口的大水缸还盖着盖子,便问道:“用不用我把缸里的水舀出来?” 周老汉摆了摆手:“这点儿活儿不用你管,你快去吧,后面可有你忙的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六 王老尚书的府邸在保民坊,地处京城西南,本也是平头百姓聚居的所在,却因为有王家的宅邸在此,竟也慢慢繁华了起来。 王老尚书姓王名维字怀义,是甘露八年的进士。外放地方时便是一位能臣。因他出身商贾,每每调任总能为当地找到财路,无论当地先前如何凋敝,三年期内总能有所改观,世人称之为王财神。屡次评优之后,仁宗亲自下旨调任他到户部任职,上任不到一年他又提出商税改革,仅此一项便为朝廷增收百万,故而特赐了一座府邸给他。 仁宗曾点评王维心思缜密行事练达,遇事沉稳顾全大局。这十六个字的评语便足以概括王维的一生。 承天之变时,王维坚守户部,时为肃王的赵铮竟也无法从他手里抠出一两银子。然而当代宗在北地厉兵秣马,国库捉襟见肘时,又是王维屡献良策,无论国库如何空虚,只要前线需要粮饷,他又总能变戏法似的给代宗抠出银两应急。 征战数年,秦大将军终于不负众望,一举击破敌军主力,不仅收复了云州故地,更把国境向北推进了数百里,逼迫敌军退守上京。不久之后,西线战场也频传捷报,宋延龄借西域诸国内乱之际,一举突破至高昌,再次打通了封闭百年的丝绸之路。 两线大捷,一时间举国欢庆。 战事结束便要论功行赏,如秦冉、梁瑞、宋延龄等武将纷纷论功封爵,文官也有多褒奖,到最后时,代宗却把王维单独叫了出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恭恭敬敬给他鞠了一躬。王维哪敢领受,早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体如筛糠。 代宗却说:“十年征战一朝凯旋,王维的功劳实不亚于秦冉、梁瑞。若是没有他主持户部,国家哪有钱粮供应前线军需粮饷。只可惜本朝祖制在前——不得军功者不能封爵,若非如此,朕本该封你一个安国公的。” 王维跪在地上,被这番话感动得涕泪横流,身边的臣工也都唏嘘不已。 代宗说着,便从盒子里取出来一块笏板,亲手交到王维的手上:“怀义,‘国之柱石’这四个字,你当之无愧。” 那一年,王维五十五岁。 他接过“国之柱石”之后却如变了个人似的,坐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嘴里讲的却全是些圣贤之词,弄得礼部尚书刘梓航整日提心吊胆,总疑心王维是存心要夺他的礼部。于是乎,朝堂之上便总能见到两个老头之乎者也斗个没完,皇帝也不制止,只乐呵呵的看他们分出胜负才肯退朝。 梁书讲完这些,便指着王家门前的一通石碑给江屿解释:“这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石碑,整座京城也只有两通而已,你看,这上面的字可是代宗陛下的御上陈列的一块笏板,便点头道:“正是,想不到先生也知道这块笏板来历?” 江屿嗯了一声:“这么有名的东西想不知道都难呢,不过……我听说这笏板不是被司空易偷走了吗?” 江屿说完,便又仔细打量起那块笏板,似乎想要分辨出传说和现实哪个才是真的。 眼前的玉笏板长逾三尺宽约三寸,是个上宽下窄的造型,由一整块上好的昆仑籽玉雕琢而成,其色乳白细腻润泽,只在正面刻着‘国之柱石’四个苍劲的大字,据说是代宗御笔亲书。笏板被横置在一座紫檀木架之上,上面不见纤尘,显然是经常有人过来打扫的。 王崇恩闻言呵呵一笑:“先生说的不错,巨盗司空易确实盗走了先帝御赐的玉笏板,不过您眼前的这块也是真的。” “也是?” 这次就连粱书也听出他话里有话。王崇恩却点了点头:“先帝御赐的那块确实丢了,祖父因此大病了一场,陛下担心祖父会想不开,便又命人送了一块过来,对外只说是追回了赃物,可我知道那其实是重新做了一块。” 江屿不禁好奇:“听王大人的意思,莫非别人并不知道那其实是两块笏板?” 王崇恩苦笑点头,可江屿却分明看出,他望向笏板时的眼神中满是温柔:“我是家中幼子,儿时常来梅园陪伴祖父的。有次祖父给我解说朝仪时,我偏要拿那笏板扮做他上朝的样子。祖父对我宠爱有加,便把那笏板给了我,不想那笏板摔竟十分沉重,我没拿住便摔在了地上,虽然没碎,却崩坏了一个角。当时我吓得大哭,祖父却还一个劲儿的安慰我……” 说到这里,眼见他的眼圈一红,立时又有泪水涌了出来,哽咽一声之后才道:“这事儿一直只有我们祖孙两人知道……” 梁书见他伤怀,正准备说些宽慰的话时,却听见有人再轻轻拍打房门,王崇恩赶忙过去开门,与门外之人低语了几句之后便又把门关好,回身对江屿歉然道:“委屈先生再等一会儿,家父会带太医们到前院饮茶,等他们走了咱们就过去。” 江屿也知道王崇恩身不由己,加之他性格随和也并不讲究俗礼,便冲王崇恩阳光一笑,正要开口时,便听见小院当中传来一阵人声喧闹。 三人凑到花窗跟前向外张望,便瞧见一队老头从卧房当中屡屡而出,走在路上尤自争论不休,有的说需用人参补气,有的说该加鹿茸补肾,间或还有人提出用藏红花养血的,听得江屿好一阵牙酸——人参鹿茸虽好,可也不能当饭吃啊。 太医的队伍浩浩荡荡,八九个老头争论不休,走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出了梅园。王崇恩等的心焦,那群人才拐过照壁,他便领着江屿冲进了王老尚书居住的卧房。 五月的季节繁花盛开,可卧房当中却是门窗紧闭,才一进门便觉得房里的空气沉闷得厉害,梁书更是被药味噎得喘不上气。 江屿不禁皱眉——别说这里住着病人,就是健康的常人待得久了也难免不会生病,当下便让王崇恩与粱书开窗通风,自己则来到床前探看病人。 病榻上的王老尚书形容枯槁面色蜡黄,不仅没有半点柱石的样子,反倒与院子里千疮百孔的太湖石更为相像。眼见老大人气息微弱,江屿也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探手诊脉。 王崇恩守在一旁,眼见江屿的面色古怪,便忐忑道:“江先生,祖父他的病情……” 江屿收回手后却没有答话,却拿起桌上的一叠药方看了起来,药方上多是些奇珍大补之物,满眼尽是人参鹿茸紫河车,不用说吃,光是看着就觉得浑身燥热。再看老尚书脉象虚浮脸色蜡黄,显然是虚不受补的症状。幸亏他来的及时,如若不然,只怕再有两碗参汤下肚便能把老尚书送走。 王崇恩见他的神情愈发古怪,便疑心有人在药方上做了手脚,又想到近来京城中多出怪事儿,便颤声问道:“可是这药方上出了问题?莫非有人想要谋害祖父?” 江屿缓缓移开视线,望向王崇恩的目光中满是怜悯,斟酌了半晌才开口道:“老尚书的病情确实危重,不过依在下看来,实在是这些太医用药不当而至。” 闻听此言,王崇恩和梁书都来了精神,目光灼灼的盯视江屿,只等他把话说完。 “老大人为国操劳半生,如今已是油尽灯枯,只有天材地宝才能续命,只可恨那些庸医竟然只肯用这些粗鄙的药材,险些误了老大人的性命啊。” 江屿说话时的时候低眉敛目面现悲悯,语气之中除了真诚之外似乎还有一些做作。梁书知道他的毛病,隐约猜出江屿又要使坏,便强忍着好奇安坐看戏,不想,王崇恩却为太医们报起了冤屈。 “这么说来,先生倒是错怪了太医们了。那可都是从太医院领来的药材,不说其他,光是那株千年山参就算得上价值连城了。依先生所言,要是这样的药材还算凡品,那只怕祖父……” “哈?千年人参??” 江屿闻言便是一惊,要知道百年的山参就已是难得,谁会想到这里竟还有前年人参,真是被贫穷限制了想象。于是他轻咳两声掩饰尴尬,强自镇定道:“千年人参算得了什么,以老尚书的功绩来看,只有万年人参才能相配!” 话音才落,便听见身后噗的一声,回头看,便见梁书正好喷出一口茶水。王崇恩也觉得万年人参有些扯淡,便踌躇道:“先生玩笑了呀,王某年龄虽小,却从未听过万年的人参……” 不想江屿却回给他一个自信的微笑:“巧了!在下这里就有一棵万年人参!不知……能否借你家的厨房一用?” 眼见江屿说的郑重,就连梁书也开始相信江屿的手上真有什么万年的人参,王崇恩不敢怠慢,亲自把江屿领到梅园的小厨房里。江屿看了看,只见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灶膛里尚有余火未熄,不由大喜。 “请两位在外面稍后片刻,灵药稍后便好。” 江屿说完便关上了房门,生好炉火之后,便从菜筐里选了一条硕大粗壮的萝卜出来。一刀切开,只见里面满是筋线,显然是一棵不堪入口的老萝卜。江屿却是大喜,洗净削皮之后便被切成了薄片,此时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开,他便把萝卜片一股脑的推了进去。 大约过了半顿饭的工夫,锅里的水只剩了一半,萝卜片更是早已稀烂。江屿连汤带水的盛了一碗,又加了一些盐和胡椒调味,尝了尝,只觉得咸淡正好,这才盖了白布之后,神秘兮兮的端了出去。 王崇恩正自心焦,见江屿端着大碗出来便赶忙迎了上去,正要结果药碗,却被江屿笑着拒绝了。 “万年人参的药力非同一般,常人闻了便会头晕,你们还是在书房等我吧。” 他说完边走,只觉留下王崇恩和梁书两人面面相觑。 “退之,你闻见万年人参是什么味道了吗?” 梁书揉了揉鼻子,神情疑惑:“我可能是饿了,怎么闻见一股萝卜汤的味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七 万年参汤的效力果然非同凡响,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便听见老尚书的屋里隆隆作响,就连隔壁的王崇恩与梁书也听得清清楚楚。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相信这响如爆豆的不雅之声竟是从老尚书房里传出来的。 又等了片刻,还是王崇恩先坐不住了。他想起江屿虽然手段高妙,可行事作风却总有些离经叛道,自己的祖父年逾九十,也不知道能不能经得起他这一番折腾,若是祖父真出了什么事儿,别说是他,只怕连他父亲也不好交代。 可江屿毕竟是梁书的朋友,他也不好表现得过分担忧,便故作老成的清了清嗓子:“这么久了,江先生怕是也累了,不如我过去瞧瞧……” 其实不只是王崇恩,粱书的心里也一直都在打鼓。老人家本家气虚体弱,平时放几个屁倒还并不打紧,可像今天这样断断续续放了小半个时辰,他也担心会伤了老人的元气,便点头同意道:“是该过去瞧瞧了,再这么放下去,你爷爷怕是也剩不下什么了……” 两人各怀心思并肩出了书房,转头一看,便瞧见江屿正蹲在卧房门口看蚂蚁搬家。 梁书先是一怔:“江屿,你不好好在屋里照看病人,怎么跑出来看蚂蚁了?” 江屿抬头看见两人,正要说话,便见王崇恩一言不发的进了卧房。 江屿只“诶”了一声,便见王崇恩以袖掩鼻又退了回来。 “江先生!这……祖父他不会有事儿吧?!” 江屿粲然一笑,宽慰道:“放心吧,有我的万年人参是紫的好友——武英侯府的二公子带了郎中过来,用了万年人参才给祖父续了阳寿。 闻听此言,一众太医纷纷感叹一山更比一山高,本以为千年人参已是至宝,谁想到竟然还有万年人参存留于世。王家的叔伯们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却都在心里感叹侯府二公子竟如此大方,万年人参也舍得拿来与人。王家这等书香门门第最看不上梁书这等纨绔,人前人后总拿他做反面典型,如今看来,梁书的义薄云天倒让这些道学君子无地自容了。 王崇恩的大伯王显在枢密院任职,与梁瑞有些交情,便对王崇恩道:“还不叫退之出来?如此恩情,我们总要当面谢过才是。” 王崇恩挠了挠鼻子之后才恭敬回道:“刑部还有差事,退之和江先生见祖父醒了便先走了。啊,您放心,江先生留了药方,特意嘱咐说,除了他的药方之外千万不要再乱用药了,免得冲了万年人参的药力。” 看着侄儿手里叠好的药方,王显与几位兄弟纷纷颔首——梁书此子不仅居功不傲,更是一心为公,如今看来竟是他们看走了眼,险些埋没了一个大好青年。 街巷之上,梁书和江屿行色匆匆。走到一处僻静的所在时,梁书终于拉住了江屿。 “救人不是好事儿吗,你跑什么啊?”略顿了顿,才又问道:“你给我说老实话,你对王老爷子动什么手脚吧?要不然他怎么醒的这么快!” 江屿一把甩开梁书的拉扯,郁闷道:“你别胡说,老大人这叫虚不受补。他本来没病,只是平时吃的清淡,所以人清瘦些罢了。应该是最近补药吃的太多,老人家的身体承受不住药力,这才会病得又急又重。” 梁书猛然想起紫阳真人进京那会儿,王老尚书和北堂老大人都曾称病不朝,当时王崇恩还说祖父是在装病,没想到不到半月竟真的病了。如今想来,还真有肯能如江屿的猜测那般。 “可你哪儿来的万年人参啊?上次一个避蚊虫的香囊你还收了我五两银子,要真有万年人参,你还不把王家宅子给要过来?”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容腼腆道:“哪有什么万年人参,我就是煮了一锅萝卜汤给老人家泄泄药力罢了。之所以说是万年人参,也不过是想让王家人不要再给老大人胡乱用药罢了。一开始想说千年人参的,谁知道他们竟然真有,那我总不好说两千年人参吧?” 听江屿说完之后,梁书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无奈的咂了咂嘴后才疑惑道:“难怪你要跑路,我说怎么闻见到处都是萝卜味儿,诶?可你骗延清干嘛,跟他实话实说不好吗?” 江屿耸了耸肩:“要是王家人和太医们知道我用萝卜汤治好了老大人的病,那岂不是当面砸太医院的招牌吗,所以我才编一个万年人参出来堵他们的嘴,过了今天,你随时可以跟王大人说明实情的。” 梁书砸吧砸吧嘴儿,也觉得江屿的话有些意思,便哼了一声:“你想得还挺周到。” 看天色大约只是申时前后,现在回家还嫌太早,梁书便决定带着江屿先回一趟刑部。一来要把天火案的卷宗入库,二来还要暗中调查一下紫阳真人的来历。 本朝的两位国师全都出自龙虎山,前头那位张天师倒是名头不小,无论在道门或是江湖,都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可如今的紫阳真人虽然是张真人的师弟,仙缘道法全都胜出张真人一筹,可偏偏名声不显,梁瑞曾经托人暗中做过调查,只说龙虎山上确实有一位紫阳真人,一直在后山修习道法,绝少在人前露面。 有心请一位知道根底的道人过来辨认,却又怕惊动了皇家,最后也只弄了一副画像回来。梁书没见过紫阳真人,便找人临摹了一张放在刑部,原本打算请崇宁公主帮着辨认的。既然江屿在东宫见过紫阳真人,那就让他看看好了。 两人才到刑部,门房便拦住梁书,说是有个云骑卫找他,足足在门房等了两个时辰。 梁书皱了皱眉,以为是陈影来找自己,便问道:“云骑卫?那人长什么样,是不是个方头方脑的大高个儿?” 门房的小厮摇头:“个子倒是不矮,却不是方头方脑的,那人长得黑黢黢的,满脸的胡茬子,看不清容貌呢。哦对了,说是姓武的。” 梁书听说不是陈影,立时便没了兴趣:“姓武的?不认识,下次再找我你就说我不在。” 走了两步,忽然想起刘培中说云骑司负责监督百官,便又对小厮嘱咐了一句:“啊,你就说我出去办案了,忙的很。” 小厮点头表示记下了,梁书便带着江屿往值房走。 来时路上,梁书已经把天火案的经过给江屿说了,到了卷房,他便把从大理寺调阅来的卷宗铺在了桌上。大理寺卿龚正为人严谨,手下的差人便都养成了事无巨细的习惯,单是勘验报告就足足写了二十几页,人证口供更是厚厚的一叠,江屿足足看了一个时辰也才把整份卷宗浏览了一遍。 放下卷宗,江屿长长的吁了口气,感慨道:“这火好奇怪啊。” 梁书看卷宗也有些累了,听江屿这么一说,便把身体仰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要是不奇怪的话,我至于从东宫把你弄出来吗,怎么,连你也没听过这种天火吗?” 江屿缓缓摇头:“听倒是听过,不过他们都管这个叫地狱业火。” 梁书一听便来了精神,连忙追问:“诶?!你听谁说的?!” 江屿却只耸了耸肩:“前年我去洛阳,在景云寺看《地狱变》的壁画的时候,听庙里的和尚说的。” 梁书“切”了一声,不屑道:“和尚说的你也信,他们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我也没见我爹成佛啊。” 梁来是一句戏谑,不想江屿却很认真的摇了摇头:“地狱业火确实是有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八 江屿没有乱说,他确实见过地狱业火吞噬活人的场景。 那是在北境边地,有斥候捉住了一个鞑子的,原本想从他嘴里问出敌军主力藏匿的地点,只可惜那老头也不知情,一番酷刑之后却说出了另一桩秘密——甘露八年时,曾有整整一营的边军无故失踪,一直以为他们是逃到塞外做了逃兵,原来竟是被鞑子活埋在了城外。那老头想跟北境军做个交易——只要饶他不死,他便说出埋尸的地点。 那时候,江屿正跟师傅江水在北境军中充作军医,江水听说之后便请求跟着一起过去。 二十年前的炼狱如今已是一片茂盛的草原。 鞑子老头指着不远处的土包呼喊了几声之后才告诉他们,尸骨就埋在那里,想要带他们走,就动手去挖吧。 江屿记得清楚,师傅只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闻了闻,就断然否定了老头的话:“这里没有死人,别说死人,就连死猫死狗都没有。你要说有,那就动手去挖,只要你能挖出骸骨,我们就放你一条生路。” 鞑子老头仰天长笑几声之后,便拿起木锨开始挖土。游牧民族用不惯木掀,他的动作十分滑稽,可挖土速度却是不慢,不到半个时辰便挖了足有五尺。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翻土的动作也越来越快,不多时,便听见他一声欢呼,接着便从坑里举起了一根白花花的大腿骨出来。 “看见了吗!这是骨头!是你们汉人的骨头!依照约定,我自由了!” 鞑子老头喜形于色,站在坑里手舞足蹈,一遍又一遍的讥笑着江水。江水抽了抽鼻子,接着便吹着了一根火折子。 老头见状便讥讽道:“可怜的汉人,你是瞎了吗!” 江水没有回话,只在嘴角翘起来一个弧度,接着他抬手轻轻一扬,那跟火折子便闪着火花飞向了老头所在的坑里。老头根本没把这小小的火折子放在心上,他随手一挥,便用手里的腿骨击飞了火折子。正想要出言讥讽时,手里的腿骨竟突然冒出了火苗。 老头一惊,手里的腿骨也随之落地。随着一声闷响,土坑里便燃起了青蓝色的火焰。老头的惨呼声响彻了大地,没过多久便被烧成了焦炭。 “我问师傅,那火为什么是蓝色的,师傅就说那是地狱的业火,是亡灵复仇的火焰。” 梁书听得入神,连忙追问:“什么地狱业火,这明摆着就是糊弄人的嘛,他后来也没跟你说什么吗?” 江屿冲梁书翻了个白眼,无奈道:“我师父才不会骗我,那真的是鬼火呢,越是死人多的地方就就越有可能会出鬼火,只要闻到地里有蒜臭味儿就要当心,听说那种鬼火很难扑灭,而且沾到身上就会一直往肉里钻呢。” 梁书哦了一声,接着便叹了口气:“可惜啊,兴盛街的底下没有死人,而且那时还下着大雨,不少人都看见马车是自己烧起来的,也没人偷偷往车上扔火折子。” 江屿闻言也陷入了沉默。 口供笔录上写得清楚明白,不止一个人看见刘培中的马车是自己烧起来的,这一点看来很难作伪。如果真有人想用这种手段置刘培中于死地,大可以找个人少的地方下手,兴盛大街两侧全是买卖铺户,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暗中出手也难保不会被人发现,简直是徒增风险。 可话说回来,刘培中毕竟是朝廷的二品大员,真有人费尽心机想要杀他总还说得过去,可那马坊村的马老七不过是给刑部送菜的菜农,不管是灭口还是别的原因,只要寻个没人的所在一刀杀了便好,实在犯不上动用天火这么高级的行刺手段。 看着江屿一脸的凝重,梁书便不去打扰他的思路,转而看起了勘验的记录。 两个现场他都曾去过,此时看来倒有了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不得不说老胡的记录十分详尽,梁以为自己的观察已经十分仔细,可记录上却还有一些他未曾注意到的细节,比如地上的白色灰迹。 梁书也见过那些灰迹,是在马坊村的火灾现场,围绕着马车的残骸有一圈淡淡的白灰。他以为是木炭灰的痕迹便没在意。可老胡却在记录上特意做了标记,显然是十分在意的。 同样做了标记的还有木炭上的蚂蚁。 “江屿……蚂蚁应该是不喜欢木炭的吧?” 江屿正在回忆往事,被梁书喊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怔了一下才道:“蚂蚁?没听说他们喜欢木炭的,你问这个干嘛?” “可我在两个现场都发现木炭上有蚂蚁,我也觉得奇怪,所以才来问你的嘛。” 梁书一边说一边把记录递给江屿:“你看,老胡他们也觉得奇怪,这里还做了标记的。” 江屿接过记录又看了一遍,嘴里喃喃道:“不对呀,木炭灰被水一冲就混到地里去了,怎么会留下一圈灰迹呢……” 梁书的眼睛忽然一亮,接口道:“上个月钱益家里失火,我在他家的火场倒是见过类似的印子,说是墙上的白灰被水冲掉了……”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石灰?” 草木炭灰十分细腻,根本禁不住大雨的冲刷。只有石灰才能在大雨过后留下痕迹,可问题是,木质的马车上哪里来的石灰? 两人相视一阵苦笑。 梁书仰靠在椅背上,颓然道:“都过了这么多天了,现场肯定早就没了,诶对了,两辆马车的残骸还在,要不要去大理寺看看?” 江屿也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现在去看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们倒不如换个方向想一想,如果真是有人想要谋害刘尚书,那么谁能从中得到好处呢?” 梁书眨眨眼,脑海中浮现出的竟然是自己的舅舅李英杰的脸孔——要是刘培中真的死了,陛下一定会擢升李英杰为刑部尚书。而空出来的右侍郎就不知道会花落谁家了。 想着想着,梁书忽然甩了甩头,连忙把这古怪的念头远远甩开。 江屿没有梁书这么多古怪的念头,他的心思全在紫阳真人身上。这个道士从进京开始就一直在用各种手段坑蒙拐骗,尽管他还不知道天火究竟是何种手段,可直觉告诉,这件事儿一定和紫阳真人有关。 “梁大人,我先前听杜大人说过,很多人都反对陛下让紫阳真人做国师,这些人当中有没有刘大人啊?” 梁书想了想,摇头道:“刘老头滑的很,杜如海辞官之后,他就跟北堂老头一起告病休养了。要不是各省都等着秋决的名单,他应该还在家里装病呢。怎么,你怀疑是那个紫阳真人吗?” 江屿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我就是随便问问。” 梁书才不信江屿会随便问问,追问道:“你不总说他是江湖骗子吗,怎么突然这么厉害了?” 看他问的认真,江屿便只得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算是江湖骗子也总有些压箱底的手段吧,而且,我总觉得丰都孟家似乎也跟这事儿有关,要是有他们暗中相助……” 一想起在福宁宫连杀两人的冯冲,粱书的背脊便生出一阵寒意——在皇城中伺机杀人,之后竟还能从窦章与陈兴林两人的手上逃脱,这种身手也不知能在摘星楼排上第几。 不知不觉间,天边已经挂上了晚霞,听着外面放衙的鼓声,梁书终于叹了口气:“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明天我带你去看看现场,紫阳真人的事儿咱们慢慢来。” 江屿本就是来帮忙的,听梁书这么一说,他自然乐得轻松。 梁书先去卷房交了卷宗。之后便和江屿一起出了离了刑部。此时天色尚早,两人也都不饿,便一路步行往明德坊去了。 看着往来的车马和人流,江屿忽然想起了崇宁公主,便问道:“怎么一直没听你提起公主的事儿?” 梁书哦了一声,恍然道:“哎呀……你瞧我这记性,竟忘了跟你说了。真跟你说的一样,紫阳真人去过之后就把公主的丹毒给解了,不过……据说中毒的时间太久,毒入骨髓,想要彻底解毒怕是还要花些时间。” 江屿一听便皱紧了眉头,脸上的表情也凝重了许多。 梁书一见便知有异,连忙追问:“诶!你怎么这幅表情啊?不是你说紫阳真人能给公主解毒的吗?” 江屿啧了一声:“原本我以为他只想利用公主在陛下面前邀功的,如今看来,他怕是还有别的打算。” 他的话音之中满是懊恼,粱书立时又开始忧心公主的安全:“你把话说清楚,公主不会有危险吧?” 江屿摇了摇头:“暂时应该不会有危险,只是……恐怕还要吃些苦头。” 粱书闻言立时便握紧了拳头:“那道士莫非是想用公主的性命要挟陛下?” 江屿再次摇头,颓然道:“这个我可就说不好了,不如你再带我去一次公主府吧,我倒要看看那道士究竟想做什么。” 粱书点头:“听说清河那丫头今天会去看望崇宁,不如我明天再带你去。” 他见江屿看他的眼神中满是怀疑,便又补了一句:“那丫头藏不住话,有她在场这世上就不会有秘密。” 江屿哦了一声,探手点着梁书打趣道:“我就知道你跟崇宁公主之间有秘密……” 两人回到武英侯府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只见侯府门前停满了马车,看着车上挂着的王字灯笼,梁书耸然一惊,转向江屿道:“我去……王老爷子不会被你玩死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九 武英侯梁瑞出身军伍。身为武人,他很幸运的赶上了赵铮这样的英主,开疆拓土奋发图志,让军汉们能靠自己的军功封侯拜相。可他们这样的军侯世家毕竟根基浅薄,祖先堂上的灵位一只手就数的过来,根本不能与那些氏族门阀相提并论。 他最大的遗憾便是家里没有一个文官。好容易给幼子梁书捐了一个六品主事,却隔三差五就被人告上门来。所幸他做事还算有分寸,加之陛下一直宽宥有嘉,若非如此,只怕早就御史的奏章弹成了筛子。 这天晚上,梁瑞夫妇很早便吃过了晚饭。夫人李氏正在抱怨与白家的婚事一波三折,直说自己的幼子梁书如何懂事乖巧,又说那白家的小姐不讲规矩礼数,尚未出阁便离家出走,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做他幼子的夫人。 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梁书真如她说的那般乖巧可怜,越说越是动情,最后竟还落下几滴泪来。 夫人絮叨个没完,听得梁瑞好一阵心烦,猛一拍桌案,不耐烦道:“你还真当那小子是个宝贝疙瘩了?你见谁家的乖儿子敢踹刑部大堂的正门的?” 李氏听丈夫这么评价梁书,鼻子不由一酸:“还不是跟着你有样学样,就知道数落儿子,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脾气。” 梁瑞被媳妇噎得说不出话,便索性端起茶杯慢慢品茶。正在这时,门外响起梁奎的声音:“侯爷,王家来人了。” 梁瑞一怔,一时也想不出哪个军中故旧是姓王的,便问道:“是哪个王家?” “是保民坊的王维王老尚书家。” 听说是王老尚书家里来人,梁瑞的心里猛然一沉,早就听说老尚书身体抱恙,太医院的太医去了好几波却都不见起色,王家这个时辰派人过来,怕不是来报丧的吧。 梁瑞吁了口气,一边起身一边沉声问道:“是谁来了,说没说有什么事儿?” 梁奎说话时有些踌躇,声音也低了几分:“都来了……说是要见二公子呢……” “都来了?”梁瑞一怔,搞不懂梁奎说的都来了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都来了?” “真的是都来了,您还是过去看看吧。” 梁奎说完便转身往前厅去了。只留下梁瑞夫妇面面相觑,老夫妻对视片刻,梁瑞的手便忽然开始抖动,他猛然摔了手中的茶杯,怒吼一声“逆子”之后,便急匆匆的往前厅去了。 才一进屋,便见屋里果然全是熟人,不只是王维的三个儿子,还有各家的嫡子嫡孙也都来了,黑压压挤成一片。一见这阵仗,梁瑞的头上便沁出了冷汗——王家一门举家赶来兴师问罪,真不知道梁书究竟惹了什么样的祸事。 见梁瑞进来,王家的家主王显便领着自己的两个弟弟同时其身,向着梁瑞便是深深一揖:“梁侯教子有方!” 身后的王家晚辈也跟着躬身行礼。 梁瑞这辈子没少被人说‘教子有方’,只可惜都是反话,一时间竟拿不准王显说的是真情还是假意,便赶忙往前紧走了两步,扶起王家兄弟。 “王兄这是何意啊!切莫如此,折煞本候了!可是我那逆子又惹了什么祸事吗?几位稍安勿躁,等他回来,我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王显顺势直起身子,清了清喉咙正要说话,却被一旁的三弟王伦接过了话头:“梁侯这是哪里的话,书二公子品行端方正直豁达,我们此来正是要感谢二公子的。” 随后赶来的李氏正好听见这句话,当即便瞪了梁瑞一眼,之后便眉开眼笑的吩咐下人给客人换茶。一番忙碌之后,宾主双方各自做好,还是由老三王伦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听说儿子不仅带了郎中,还拿出万年人参为老大人续命时,老两口都有些不知所谓。库房里倒是有两根百年的山参,还是梁瑞六十寿辰时秦大将军送来的贺礼,哪里来的什么万年人参? 李氏忽然想起了江屿,毕竟儿子身边就那么一个郎中,早就听梁书说他很有本事,兴许这万年人参也是江屿的私藏? 夫妻俩正尴尬时,梁书便和江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才一进门,也被眼前的真是吓了一跳,又看见自己的老爹正坐在前面一脸的尴尬,立时便摆出一副知书达理的样子,认认真真的给父母和各位长辈见礼,又很客气的与王家的平辈打过招呼,之后便和江屿站到了下首。 王显等人微微颔首,之后便是贤侄长来贤侄短的一番夸赞。要不是王崇恩一直冲他点头,简直能把梁书吓死。王家毕竟是书香门第,也不问那万年人参的来历,只当面夸赞了梁书一番之后便匆匆走了。 临走之时,王伦还嘱咐王崇恩要与梁书多亲多近。倒是王显还比较实际,临走的时候拿了两册孤本的医书送江屿,以资作诊金。 客人全走之后,梁瑞便问梁书:“这世上哪儿来的万年人参,不可仔细别买了假药!” 梁书也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父亲身旁,提起茶壶便灌了一口,之后才指了指江屿道:“您放心吧,那是江屿的东西。” 梁瑞一听便瞪起了眼睛:“果然是江先生的东西?!逆子竟敢贪功,看我不打死你!” 梁瑞说着便要动手,江屿赶忙接口:“侯爷息怒切莫动手,我那个……啊……救命要紧的嘛,再说那个也不怎么贵重的……而且我还得了医书,这两本书怕是能换几千斤人参呢。” 既然正主没有意见,梁瑞夫妇自然也不会深究。李氏夫人命人给江屿收拾客房,梁瑞则安排管家明天带江屿去库房挑选一些珍稀的药材算是补偿。 江屿欣然接受之后,便被人服侍着回去泡澡休息,梁书却被老两口训诫到了深夜,无论如何,王家这次都算是给足了梁书面子,可以说,这是梁书迈进士人阶层的绝好机会。 这一夜,梁书没睡好觉。远处池塘里的蛤蟆叫个没完,隐约还能听见江屿雷鸣般的呼噜声,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又浮现出爹妈谆谆教诲时的神情。梁瑞的眼神中满是期许,竟让梁书生出了愧意。 就那么辗转反侧,直到二更天时才勉强睡着。可不知怎的,他竟然梦见了杜如海。梦中的杜尚书满脸怒容,正把一封书信揉成一团,那纸团却忽然燃起了火苗,转眼就烧了个干净,火焰转瞬即灭,只留下地上的一片飞灰。 纸灰随风而逝,飞到了一名军士的脸上,那军士刚从陷坑里爬出来,脸上满是白灰,他十分痛苦的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眼睛。待他放下双手,他的眼睛已经干瘪了下去,只有几行血泪划过脸上的白灰显得狰狞可怖。 “石灰能烧坏眼睛……石灰不能沾水……石灰……石灰!” 梁书猛然惊醒,外面却响起一阵拍门的声音,接着便响起梁奎沉闷的声音:“少爷醒醒,该上差了。” 看外面黑沉沉的天色,梁书不禁皱眉:“我说奎叔,这天还没亮呢上什么差啊?” 梁奎听见粱书答话,索性便推门进了屋子,当啷一声先把镔铁大棍立在门边,接着便点亮了桌上的蜡烛:“侯爷吩咐您按时应卯,现在已是寅时初刻了,要是再不起床怕是要赶不及了。” 见梁书还在发呆,迟迟没有动作,梁奎便上前一步,声音浑厚道:“要不要末将来服饰少爷洗漱?”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 梁书闻言便是一个激灵,也不等梁才过来自己便穿好了衣服。梁奎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提着镔铁大棍往前院去了。梁才伺候梁书梳洗已毕,这才听见外面传来几声雄鸡报晓。 梁书不禁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正要穿衣出门时,才忽然想起今天约好和江屿一起去公主府的,便吩咐梁才道:“去叫江先生起床!”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可怜江屿还没睡醒便被梁书从被窝里拎了出来,也来不及怎么收拾,便在梁瑞殷切的目光注视之下,与梁书一起出了武英候府。冷清的街上不见行人,只有一辆收夜香板车匆匆而过,梁书打了个哈欠,江屿的肚子也跟着咕噜一声,抬头看看满天的星斗,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原本今天是要去崇宁公主府的,可这个时辰显然不适合串门,两人略一合计便决定先去街上买些买些吃的。 明德坊哪里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武英候府占地太广。走过一整条街,快到坊门时才找到一家卖早点的酒楼,两人各要了一笼山珍包子吃了起来。伙计认识梁书,知道这是前面武英侯府的二公子大驾光临,又很狗腿的送了一盆汤过来。 待两人吃完包子,街上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推车商贩、担担的脚夫,间或还有出门采买的妇人混在其中。朝阳慢慢升起,渐渐照亮了他们的脸孔,梁书忽然发现,这些人无论男女还是老幼,脸上竟都洋溢满足的笑容。 小伙计见梁书他们还不准备走,便收了碗碟并上了一壶茶水过来,梁书随手丢给他一角银子,小伙计便千恩万谢的退了开去。 “江屿,你说他们在笑什么呢?” 江屿看看路人却并没觉得他们在笑,便随口说道:“老百姓嘛,不饿肚子就很开心了。” 梁书蹙眉:“就因为这个?” 江屿喝了口茶,连忙点头:“老百姓能有什么想法,能吃饱穿暖就要谢天谢地了,丰衣足食就是他们的理想,不然,你以为大家整天都想着天下兴亡之类的破事儿?” 梁书蹙眉正要反驳,却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两人同时寻声看去,却见一队巡防营的军士匆匆跑了过去。不多时,又见到一队官差从坊门经过,梁书眼尖,一眼便认出带队的正是大理寺衙门里的薛崑,便出言喊住了他。 “老薛!诶!老薛!这儿呢,往这儿看!我是梁书啊!” 薛崑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看见梁书正在吃饭,吩咐手下继续赶路之后便过来跟粱书打起了招呼。 “梁大人好雅兴啊,这么早就来吃茶?” 梁书拉开一张椅子,给薛崑也倒了杯茶:“我们刚吃完饭喝杯茶解解腻,你们这么大阵仗,这是干嘛去啊?” 薛崑摆了摆手,示意粱书自己不能久坐:“丰乐坊那边儿出事儿了,长乐桥下面发现了几具尸体,是兵部牟侍郎家的下人。” 梁书顿时一脸不屑:“就算是死了人也该交由大理寺处置,还至于连巡防营都惊动了?这牟兰城好大的官威啊。” 薛崑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这边儿,才压低声音道:“死的那几个都是牟家小少爷的随从,听说是跟那牟云鹏一起出去的,如今随从都死了,只那牟云鹏生死不知,牟大人担心孙子是被人绑了,这才请巡防营的人帮着查找的。” 梁书哦了一声,继续又问:“那你们不在丰乐坊找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薛崑叹了口气:“丰乐坊那边儿留了人了,我们过去牟大人府上看看有没有贼人的消息。” 梁书想了想:“牟兰城……他是住在明义坊的吧?” 见薛崑点头,才转向江屿说道:“反正顺路,不如咱们也过去瞧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十 明义坊与明德坊比邻而建,多是些功勋世家在这里开府建牙。 牟兰城虽然也是军中宿将,却与梁瑞不甚熟稔,而且牟兰城的儿孙辈在京城纨绔中的名声也不甚好,所以梁书这次倒是抱着看戏的心情去的。 “牟云鹏才多大岁数,怎么跑到去丰乐坊去了?” 薛崑半夜就起来抓人,这会儿早就不耐烦了,听见梁书的话里隐含讥讽,便跟着啐了一口,道:“别看牟小少爷岁数不大,可听说早就是逢春阁的常客了,隔三差五就要寻个由头往丰乐坊跑,听说昨天是去参加廖公子的诗会,哼,我去看过,不过是新来了几个姑娘他们跑去尝鲜儿了。听说有个叫嫣然的姑娘是花重金请来的花魁,极善歌舞。牟少爷吃多了酒,一直嚷嚷着要给人家赎身呢。” 梁书了然地点了点头,同为纨绔的他自然也知道自污以自保的道理,可牟云鹏才这么大年纪就去秦楼楚馆里自污,只怕是真的有这爱好才是。 江屿正听得起劲,赶忙追问:“那后来呢?赎身了没有?” 薛崑哈哈一笑:“他倒是真的去问了,可鸨儿娘开口就是三万两银子,你让他十几岁个娃娃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去。” 江屿哦了一声,兴致索然的点了点头,见梁书正斜眼看着自己,赶忙又补充了一句:“既然如此,那应该不是因为争风吃醋才惹得祸事喽。” 薛崑点头:“牟家虽然不管束他眠花宿柳,却从不许他在外面过夜,再加上他吃醉了酒,所以二更鼓才响过他就被下人带着走了。” 梁书一怔:“二更?那时候丰乐坊正热闹着呢,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在那里动手杀人,难道就不怕被人发觉吗?” 薛崑闻言便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才低声道:“嘿,那三个下人全是给人捏住了脖筋生生掐死的。依我看呀,那牟家怕是被人给盯上了。” “盯上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崑忽一挑眉,惊讶道:“您没听说?前些日子牟大人的家里就进过飞贼,也是用的大力指法弄晕了守卫,我可是亲眼瞅见的,每人的脖子上都有三个指头印子,就跟那几个死鬼身上的一模一样!” 梁书蹙了蹙眉,转向江屿问道:“捏一下脖子就能死人,你听说过这种手法吗?” 江屿当即点头,随口说道:“讲究指力的武功很多啊,像什么铁指功、鹰爪力、龙抓手,或者是分筋错骨手还有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指,随便练成哪一样都能捏死人的。只是……” 梁书见他点头却又语焉不详,便连忙追问:“只是什么?” 江屿捏着下巴思量片刻,才道:“一招制敌毙命确实不是难事儿,可要连杀三人还不被人发现那可就难了,要知道那可是丰乐坊,随便喊一嗓子就能招来百十口人过来围观的,除非人数对等,否则很难无声无息的杀掉那么多人。” 他眯着眼说完,便转向薛崑问道:“牟云鹏不会是走路去丰乐坊的吧?” 薛崑点头:“因为要去赴宴所以是乘马车去的,要不是有人发现车上没人,只怕那三具尸首还没那么容易被人发现呢。” “马车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长乐桥北边有一棵老槐树,就在树下停着呢。听巡夜的兄弟说,是一个赶车的老头发现那马车上没人,辕马也没拴着,过去一看,才发现桥下的码头上躺着几个死人。” 江屿眨了眨眼,疑惑道:“尸体没在水里,是在在码头上的?” 薛崑连忙点头:“可不是嘛,那老头说,他见车上没人就想着过去看看,四下一踅摸就看见桥下的码头上躺着三个人,他以为是吃醉了酒的,结果下去一看才发现那三个人全都没气儿了,上来的时候正好遇上巡夜的兄弟,这才报了官的。兄弟们过去看时,尸首还热乎着呢。要说这贼人也真是胆大,胭脂河上那么多游船,就算那老汉没有报官也一定会被画舫上登岸的客人发现。” 梁书细细品味了一下薛崑的话,见江屿的脸上也满是古怪的神色,这才摇头道:“不对,这老头有问题啊。” 薛崑一愣,摇头表示不解。 梁书便很做作的撇了撇嘴,捏着下巴说道:“你想想看,半夜三更,一般的人别说是见到三个死人,就算只看见一个只怕也早就吓死了,无论如何都会喊上几声给自己壮胆才对,怎么会那么镇定的跑到岸上报官的?只怕是他逃走的时候遇上了巡夜的官差,担心被人发觉,这才主动报案的吧。” 薛崑瞪着眼睛想了想才反驳道:“他直接把尸首丢进河里不就得了,新死的人总要过几个时辰才能浮上来的,他又何必把人弄到码头上去呢?” 不等梁书说话,江屿便接口道:“把人丢进河里肯定会弄出不小的动静,更何况他有三具尸体要丢。至于为什么要把尸体弄到码头上去……也许他是准备从码头上把尸体丢进河里,因为听到巡夜人的声音才没来得及做完,又或者……他更想有人发现尸体?” 薛崑断然摇头:“不可能!你们这都是推测,当不得真的,一个老头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 梁书啧了一声,拍着薛崑的肩膀道:“不说别的,单是那老头说他看见牟家的辕马在啃树皮就有问题,逢春阁这种青楼最是周到,肯定会把客人的辕马喂得饱饱的,吃饱了草料的辕马干嘛去啃苦涩的树皮?诶,你别瞪着我啊,我可是从小就跟马打交道的。而且你也说了,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还热乎着呢,这就说明那些人才死不久,依我看十有八九那老头就是凶手!” 他见薛崑一脸的错愕和懊悔,便又哼了一声,摇头道:“老薛,你们还是赶紧去找那个老头吧。” 三人说着话便已经到了明义坊的牟府门前。 梁书看了看牟家半开的大门,忽然觉得兴味索然,便对薛崑说道:“既然已经知道凶手是谁那我们就不进去了。” 薛崑也很懊恼,一心想着尽快去找上官报告,便拱手道:“无论如何都要多谢梁大人和江先生出力,既然二位还有公事,那薛某就不强留二位了。” 梁书能跟江屿想到一处,忽然觉得自己大有长进,便心情大好的和薛崑挥手告别,正在这时,一个银甲云骑刚好从牟府大门走了出来,正好听见薛崑喊对方梁大人,便停了脚步。 “阁下可是刑部的梁书梁大人?” 梁书一怔,见对方是个满脸胡茬的云骑卫,可是自己却从没见过,便扬了扬头:“正是本官,你是哪位?” 武尽忠眼睛一亮,再不理会身后跟着的牟家小厮,快走两步来到近前梁书近前,拱手道:“末将武尽忠,奉命来调查天火案的。” 他便说便递上云骑司的公文。 梁书没接公文,只随意拱了拱手算是还礼,之后便随口道:“哦,那你好好查吧,我还有事儿,先走一步了。” 武尽忠见梁书要走,赶忙阻拦:“且慢!末将昨天去过大理寺,得知卷宗已经被梁大人调阅走了,这让末将如何调查啊。” 梁书面带不屑反问道:“这关我屁事儿啊,又不是我让你查的,你该找谁找谁去啊。” 眼见武尽忠吃瘪,牟家的几个下人也都凑在门前窃窃私语,似乎是在看他的笑话。 梁书最讨厌看人这幅嘴脸,不由怒骂了一句滚蛋,他的声势十分骇人,几个下人见了赶忙回府关门。 梁书这才又看了看武尽忠:“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军伍里退下来的吧,会查案吗?” 武进中十分耿直的摇了摇头:“末将之前是守东华门的,确实不会查案。” 略一踌躇之后,武尽忠才又道:“不知末将能否和梁大人一起查案?” 梁书一听就急了:“不会查案你凑什么热闹啊……” 他看武尽忠满脸的尴尬,便又补充了一句:“那你说说,我凭什么要带着你你一起查天火案?” 梁家毕竟出身军伍,梁书这么说也只是想给武尽忠一个台阶让他知难而退,不想武尽忠却缓缓道:“家父早年在西军时曾见过类似的东西,因此陈将军才命末将调查此事的。” 梁书闻言便是一喜,赶忙寻了个僻静的所在,听武尽忠把事情又说了一遍,他说的很细,几乎是在复述老周的原话。梁书和江屿也都听得入神,都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用尿液、糖霜和火油做出鬼火。江屿也不保留,把地狱业火烧死鞑子老头的事情,拣要紧的部分说了。 两相对照之下三人同时发现,不论是鬼火还是业火都有一个不易熄灭的特性,由此推断大约应该是同一类东西,所不同的是,江屿说的业火来自于陈年的尸体,而武尽忠所说的鬼火,却是那个姓孟的人用尿液火油和糖霜做出来的,只可惜那人死的太早,也没有多少线索流传下来。 “西军的军士大都来自蜀中,姓孟的人更是比比皆是,单凭这两点很难确定身份。牟兰城也是西军的旧人,本来想找他问问情况,可不知怎的他就是不肯开口……” 武尽忠说话时脸上尽是懊恼的神色,似是深恨牟兰城此人不识时务。梁书和江屿却趁他不注意时偷偷对了个眼神——姓孟的……要不要这么巧,不会是孟九娘的本家亲戚吧? 因为孟九娘的身份特殊,所以粱书便岔开了话题:“听你所说,牟大人似乎不想让你插手他家的事情吗?” 武尽忠点头应是。 粱书捏着下巴想了想,疑惑道:“我看他似乎并不排斥大理寺的人,你们都是西军出身,莫非你跟他之间还有什么过节吗?” 武尽忠长长的叹了口气后,便又重重点了点头:“过节倒是谈不上。实不相瞒,我和二弟都是宋延龄将军的亲军,进京之后,宋将军就散了亲军,我们兄弟就被编进了禁军,那时候牟大人正是在下的顶头上司。只是咸平二年时有贼人从东华门混进了皇城,我兄弟和驻防的兄弟无一幸免,后来他们就说是我兄弟周尽孝饮酒误事……我想,牟大人或许还对这事儿耿耿于怀吧。” 梁书狠狠眨了眨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武尽忠,试探着问他:“咸平二年五月十六?那天是你兄弟当差?” 武尽忠的眉毛猛地一扬:“怎么,梁大人也知道这事儿?” 梁书再次打量起眼前的汉子,只觉得他高大威武仪表堂堂,就连那一脸的胡茬子也甚是可亲。实在想不到这人不仅有天火的线索,竟然还和咸平二年的无名大火有关,简直说得上是个宝藏。 见对方发问他却并不作答,只是锤了锤武尽忠的胸甲,朗然道:“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们一起查案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十一 东阳茶楼的雅间里,武尽忠和梁书江屿二人相对而坐,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两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他即品不出龙毫银针哪里好喝,也不明白眼前的刑部主事为什么一直在向一个郎中求教。而且,明明他才是奉命调查天火案的正主,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协助梁书办案的人了。 更要命的是,武尽忠本就是个身材魁梧的高大汉子,如今又是重甲在身,在这小桌后面坐的久了,简直能被自己的胸甲活活勒死。 他很不耐烦的调整着姿势,竭力让自己不至于憋死,却听见梁书忽然喊了一声:“武将军,你觉得这么安排可好?” 武尽忠一怔,下意识的“啊?”了一声。 梁书见状便不悦道:“我去……我们说了这么半天,你不会都没见吧?” 武尽忠顿时老脸一红,倒是江屿乐呵呵的接过了话头,重又给武尽忠解说道:“咱们的首要任务是要查清天火到底是不是人为,或者说是何人所为。可咱们手里的线索不多,目前只能猜测天火和鬼火还有十五年前的无名火大约是同一种东西。牟兰城大人早年就是西军的将领,后来又是禁军的统领,按理来说咱们可以找他询问情况,可依你所说,牟大人似乎在有意隐瞒着什么,既然如此,那咱们不妨先找令尊大人聊聊,兴许也能有些收获也说不定。” 武尽忠哦了一声:“说的在理,只是……就这么放着牟兰城不管真的没关系吗,我总担心迟则生变……” 闻言,梁书忽然狡黠一笑:“你应该也知道他孙子丢了吧?” 见武尽忠点头,梁书便继续道:“牟云鹏的随从全都死了,都是被人用大指力捏住脖子死的,这可不是寻常的地痞流氓做得到的,听说前几天他家里也进过贼,有三个护院的保镖也是被人用这种手法弄晕的,这显然是同一个人干的。要是我们所料不差的话,牟兰城的老家伙的嘴也闭不了几天了。” 武尽忠的眼睛豁然一亮:“说得有理!既然如此,我这就带你去见我义父!” 出了茶楼,三人便往花林坊赶去。 到了汤饼铺子门前一看,铺面竟还上着门板,武尽忠拍了几声也不见有人来应门,转到后门时,却赫然看见一把铜锁挂在门上。武尽忠心下一凛——昨天才听老爹说他要回乡安葬周尽孝的骨灰,该不会这么早就走了吧? 正在这时,旁边的一户邻居走了出来,见来人是武尽忠便是一怔:“呦,是武兄弟啊,你爹说是要回乡几天,昨晚就走了,怎么,你不知道吗?” 梁书和江屿对视一眼,虽然没有说话,却都不解周老汉为什么片在这个时候回乡。 武尽忠见来人是隔壁的苏六,两家平素也算有些交情,便应道:“爹说他今天才走的,本来还想送送,没想到他竟提前走了。” 苏六啊了一声:“想必是老爷子怕麻烦你吧,我也是昨天吃过晚饭正好碰见他出门。哦对了,大叔还让我告诉你,说他办妥事情就回来,让你不用担心。” 武尽忠连连点头,拱手谢过苏六之后,便转向梁书歉然道:“唉,还是晚了一步……义父说要回乡安葬我尽孝兄弟的骨灰,我也没想到他走的这么急。” 粱书的眉头紧皱,不满之色溢于言表:“早不走晚不走,怎么偏挑这个时候走,这不是成心吗!” 武尽忠黑了黑脸:“我那兄弟沉冤十五载,好容易给义父托了梦来,毕竟父子情深,义父走得急些也没什么不妥。” 江屿见两人的语气不善,便打起了圆场:“既然周老伯不在,那咱们现下要去哪儿呢?” 梁书白了武尽忠一眼后,便一言不发的把头扭到一边。 武尽忠毕竟理亏,想了想后才闷声道:“既然义父不在,那我干脆去牟兰城府上当面问他好了,就算他看不起我,总要给这块云骑司的腰牌几分面子的吧。” 梁书猛然回头,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说道:“这位将军,陈影是让你暗中调查吧?暗中啊!你这么大咧咧的过去问话,岂不是让陈将军难做吗!” 武尽忠语塞,一时间也没有别的办法。梁书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又粗又笨甚是碍眼,却忽然瞥见他腰上挂的云骑腰牌,转念想起赵济曾托付自己去查天香楼的,不如趁此机会先去查查咸平二年的无名大火好了。 一念及此,他忽然又开心了起来:“既然周老伯不在家里,那不如咱们先去查查咸平二年的无名火好了。” 武尽忠原本就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一听梁书说要调查咸平二年的无名大火,自然大喜,当即就点头表示同意。 “如此也好!不知梁大人打算先从哪里查起?” 梁书没想到武尽忠会这么热心,捏着下巴想了片刻,才道:“毕竟过了十多年了,当年的知情人如今都是位高权重的,不如咱们先从外面查起,等有了线索再去找他们问话也不迟。” 江屿看出了梁书的打算,十分配合的问了一句:“要从哪里入手才好呢?” 梁书狡黠一笑:“先去府衙查查地方志,兴许能找到些线索也说不定。” 兴许是被梁书在心里念叨的次数多了,赵济好端端的竟打了一个喷嚏,法空和尚不紧不慢的递了一杯热茶过去:“为亡者诵经祈福本是一份心意,既然殿下尚未康复也无需特意过来,只要心中有佛,无论在哪里祈福都是一样的。” 赵济掏出手帕蘸了蘸鼻子,哂然笑道:“不碍的,那一日也不知怎的就昏了过去,睡了一觉也就好了。” 法空轻抬眼皮,看了看赵济发青的眼窝,叹道:“殿下的心中有魔。” 赵济的睫毛轻颤了颤,点头道:“果然瞒不过大师,不知道大师能否替弟子解惑?” “阿弥陀佛。” 法空和尚双目微闭,口宣了一声佛号之后,沉声道:“魔由心生,要解心魔怕是还要殿下心中坦荡才好啊。” 赵济蹙了蹙眉,略顿了顿后才忽然开口道:“听说母后生前常来慈悲院进香。” 法空颔首:“娘娘端庄谦和,向佛之心也甚是纯良,每有天灾时,她总会过来诵经祈福,每逢年节更要为贫苦百姓布施吃穿。” 说到最后,老和尚长出了一口气后宣了声佛号,算是对先皇后的惋惜:“唉……阿弥陀佛。” 赵济似乎有些伤感,垂着头问道:“母后可曾带我来过?” 法空忽的睁眼,见赵济正垂首沉思,便嗯了一声:“咸平二年三月黄河决口时,娘娘曾带殿下同来慈悲院祈福,那时殿下还小,怕是记不得了。” “在那之后呢?” 法空脸上的皱纹莫名一紧,摇头道:“说起来……那倒是老衲见娘娘的最后一面了。” 赵济缓缓抬头,轻声道:“后来您再见我时,可曾发现我有哪里不同吗?” 法空默然点头。 赵济的双眼立时灼热了起来,喉间好一阵滚动:“哪里不同?” “两年不见,再见面时殿下长大了许多,老衲还记得殿下初来时的样子,殿下可是在佛祖面前哭了好久呢。” 赵济眼中的炙热一闪而逝,颓然道:“是吗……看来确实是太久了,我竟都不记得了呢。” 沉默半晌后,赵济忽然又问:“那时候我的脸上可曾有伤?” 法空转动昏黄的眸子,注视着眼前的俊朗青年,不解道:“殿下何出此言?” 赵济怅然一笑:“没什么,随口问问罢了。” 法空默默点头:“殿下忧思过虑,实在不适合礼佛诵经,不如下月十五再来吧。” 赵济张了张嘴却终究没再开口,他起身与法空和尚告辞之后便直奔皇城去了。明天就是国师在福宁宫驱邪祈福的日子,赵昀命他一并观礼。 只是自从紫阳真人来过之后,他竟连一个整觉也没睡过,每每入梦总能见到那个名叫春十三娘的女子,接着便是她葬身火海时的情景。说来也怪,他的梦里从不缺人,却只有春十三娘和陈兴林两人的面目是清楚地,除此之外的其他人竟全都没有脸面。 每晚从噩梦中醒来之后,他总会想起道人的那句“赤龙不陨金龙不升”。从他说话时的神态来看,似乎是在点拨自己。可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怎么会出自紫阳真人之口呢。 尽管梁书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可坊间的传闻却越来越多,那些传闻大都出自《异事录》的记载。有说先帝仁宗本有一子的,只因为司天监莫问天的一句“二星相冲不利帝王”便流落在了民间。代宗发动承天之变时,这位皇子的年纪尚小,没有能力夺回皇位,直到咸平二年时才猝然发动。 孟玄松汇报之后,也说那些坊间传闻并不可信,可偏偏赵济就是觉得传言不虚。毕竟当了二十年的本分太子,不管心里如何疑窦丛生,却总想找些证据出来推翻自己,所以他才去了慈悲院找法空和尚,说了许多废话,也只是想听他说一句:殿下放心,您就是皇后的儿子,陛下的太子。 可法空终究没能证明这一点。 皇城在望,赵济没来由地又打了一个喷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十二 宣和县在京城九县当中地位只排的上中下。长林、长庆和花林这三个坊市都归宣和县统辖,却因为天乡楼的一场大火烧毁了半个长庆坊,直到现在,那里还偶有传出闹鬼的传闻。 宣和县衙设在更东边的五通坊,那里虽与长庆坊比邻,却好歹沾了些官气,倒也成了县里的富户人家聚居的所在。 梁书三人来到五通坊时,眼前的景物与先前在长庆坊的所见迥然不同。虽然整体上还不如其他坊市兴盛,可起码屋舍整齐街道平整,用梁书的话说,这里好歹还像个人住的地方。总不至于像长庆坊那样,被一群流着鼻涕的孩子参观尾随。 县衙门前的惊堂鼓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也不只是差人懒惰没人收拾,还是因为吏治清明无人伸冤。 梁书拍了拍门,却许久没见有人开门,正打算去敲京堂鼓时,却发现鼓架上根本没有鼓槌。 “我去这狗官!” 梁书骂了一句之后,转身就在县衙大门上踹了两脚:“开门开门!赶紧开门!” 随着门里的几声叫骂,县衙的侧门豁然打开,紧接着便窜出几个皂衣捕快,其中一个方脸捕快出来之后,看了看朱漆大门上的脚印,又看了看一脸愤然的梁书,冷声道:“这位大人,看你也是朝廷的命官,怎么这般无礼,府衙的大门也是你能踹得的?” 梁书啐了一口,指着惊堂鼓道:“好个朝廷的府衙,惊堂鼓竟然连鼓槌也没有,还敢跟本官说什么朝廷体面?!” 方脸衙役一怔,见鼓架上确实没有鼓槌,便转向身后责备道:“你们怎么回事儿,连个鼓槌也看不住,这个月都弄丢三个了!还不快补上!” 待身后的衙役回身之后,他才转向粱书解释道:“确实是我们看护不利,不知鼓槌是被哪家的孩子偷去玩儿了,还望这位大人见谅,我这就去请徐大人出来。” 粱书哼了一声,也懒得去管对方所说是真是假,直言道:“算了算了,我们也不是清吏司的,这次过来是想查查你们县的县志和卷宗,方便的话就快带我们去吧。” 方脸衙役略一踌躇,摇了摇头:“县志还好说,只是卷宗多有不便,几位且先稍候,待我回禀大人之后……” 梁书不等他说完,便往旁边横移了一步,正好把抱着胳膊看戏的武尽忠露了出来。京城之中谁人不知云骑卫的威名,见武尽忠的黑脸看向自己,竟都不自觉的后退了半步。 梁书很满意对方的表现,牵了牵嘴角,说道:“那就只好请我们的武将军来过问一下惊堂鼓为何没有鼓槌了,也不知道这懒政的罪名能有什么处罚。” 方脸衙役双眉紧锁,有心发怒却又实在惧怕云骑卫的权势,压了压胸中的火气之后,还是耐着性子把三人领到了签押房里。 “历年的县志都在这里,几位且先看着,小的这就去请卷宗过来。” 待捕快走后,一直不曾说话的武尽忠这才埋怨道:“咱们本就奉命在身,跟县令明说不好吗,何必要去吓唬他们呢。” 江屿见外面没人便笑着答道:“还是那句话,既然是暗中调查那就说明上头并不想声张出去。你是云骑卫,他是刑部主事,你们俩没事儿跑到县里调阅卷宗于理不合,万一传出去了总是多有不便的嘛。” 武尽忠这才恍然,想不到眼前这年轻官员竟然心思如此灵活,不由多看了两眼。梁书此时已经拿起一册地方志读了起来,他脸上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疑惑,一看便知他读的仔细。 武尽忠深受感染,随手拿起一本展页一看却是蒙了。身为武人他虽识字不多,可基本战略和情报总是认得的,可那县志上竟全是四六骈文。明明每个字他都认得,可凑在一起竟完全不知道含义。不由老脸一红,轻轻放下书册转身便出去了。 梁书听见关门声,抬头看了一眼,见识武尽忠出去了,这才往江屿身边凑了凑,指着书册问道:“诶,这几个字儿念什么啊?” 江屿看了一眼,解释道:“捃摭绨缃,就是给书找个套子,哎呀,你不是要找天乡楼吗,怎么你这卷是写私塾的啊。” 梁书随手把书丢到一边,愤愤道:“我说我怎么看不懂,白白耽误了老半天工夫。” 县志是按年份保存的,只是排列并不整齐。几个坊市全都混在一起,想要看时总要挑上半天。两人各自定了目标,江屿去找长庆坊关于天乡楼的记录,而粱书则去寻找花林坊里咸平二年火灾的记录。 这一次倒是梁书的运气好些,只拿了两本就找到了相关的记录,只可惜上面写的语焉不详,还没有武尽忠说的清楚。这时江屿才找到天乡楼的记载,只翻了几页便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春十三娘。 “有女子春十三娘者自蜀中而来,携众数十居于长庆坊。笙歌夜夜纸醉金迷,豪绅学士争相前往,王孙公子络绎不绝。天乡楼之艳景冠绝天下。” 看到这里,江屿立时便和梁书对了个眼神。根据这里的记载,天乡楼的鸨儿娘是个名叫春十三娘的美丽女子,她带着几十个人在长庆坊开了天乡楼。这么说来,岂不是刚好能和赵济的说法对上? 梁书啧了一声,吸了一口气道:“太……额……春公子说的该不会是真的吧?” 江屿的脸上也挂起了愁容:“都说日有所思才能夜有所梦,这话虽然偏颇却也有些道理,一般来说,人是不可能重复做同一个梦的,如春公子所说那般,多半是受了某种刺激。” 梁书又往江屿身边凑了凑,低声道:“这么说……你也觉得他曾经出现在天乡楼里?” 江屿挠了挠鼻子:“你知道吗,梦里是绝对不会出现陌生人的脸的,所以,最起码他一定是见过春十三娘的。” 梁书翻到卷首,见这一册是隆庆十八年的记录,便道:“从隆庆十八年天乡楼开张,到咸平二年它被大火焚毁,这么说来,咱们大约有五年的记录要看啊。” 江屿看了看堆积如山的卷宗,忽然眯起了眼:“天乡楼在京城经营五年,一朝翻覆却是被定为逆党的老巢,我不相信单是一群女子就能做出擅闯宫禁的事来,而且对方不仅闯进了皇城,更在京中四处放火,这样的举动所用的人手必然不少,尽管天乡楼的规模庞大,可若是突然冒出这么多人也难免引人猜忌。所以,我们不仅要查天乡楼,还有它附近的所有建筑都要清查。” 梁书听得头大,看着这一大堆的卷宗,神情也不免哀怨了起来——要是知道自己要看这么多东西,他怎么也会把王崇恩一起拉来才好。 江屿知道他的心中所想,笑着说道:“其实也不用急于一时,我们毕竟有了一个名字,不如先去查查春十三娘的名头,或许能找到熟人也说不定呢。而且,春公子家里不是还有一个小玉婶婶吗,别忘了,她可是很怕紫阳真人的,说不定他和这事儿还真地有关也说不定呢。” 一听不用看书,梁书立马又来了干劲:“那还等什么啊,赶紧回东宫找玉婆子问问啊。” 江屿忽的叹了口气,摇头道:“小玉婶婶的情况很不稳定,轻易还是不要去刺激她了。” “既不能问,那你提她干嘛……”梁书颓然的白了江屿一眼,转而眼睛又忽然一亮:“你说过,你们看见紫阳真人那天其实离着还很远?” 江屿微笑点头。 梁书双眼微眯,喃喃道:“时隔多年距离又远,一个疯癫的婆子怎么会一眼认出紫阳真人的?除非……” 江屿的嘴角随之翘起,双目炯炯的看着梁书,眼中尽是期许:“除非?” 梁书眼中精光一闪,断然道:“除非……他认错人了!” “额……” 江屿扶了扶额角,无奈道:“你这么猜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想,玉婶婶那天之所以会带我去偷看紫阳真人,首先是因为她很在意道士。不过京城中的道观不少,道士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小玉婶婶平时出门难免不会碰到,却从没听说她像那天那样失态过,否则春公子也不会还不知道她其实是会说话的。而且从县志上看,长庆坊以前从没有过风月场所,可那个春十三娘为什么不去丰乐坊,反倒把天乡楼开在了这里呢?” 梁书眨了眨眼,摇头表示不知。 江屿便笑着展开一页书册道:“你看这里写的,与天乡楼一街之隔便是宏恩观,你可看仔细了,这里写的是敕造宏恩观,说明这是皇家敕造的道观,只可惜也随着那场大火付之一炬了。” 梁书皱眉想了片刻,颓然道:“可惜啊,都给烧干净了。诶?或许咱们可以查查宏恩观的名册?对!我好想听谁说过……凡是敕造的寺庙都在礼部留有名册的,我这就去礼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十三 三个人风风火火的赶来,又风风火火的走了。等方脸差役跟着县令来到签押房时房里早就没有人了。看着房里被翻乱了的县志卷宗,县令大人好一阵的郁闷——刑部和云骑司的大人同时来访,虽然说是要调阅卷宗,可谁又敢说他们不是来考评官员政绩的呢。 说起来,武尽忠可比宣和县令还要糊涂。梁书费了那么多工夫才混到签押房里,可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便又匆匆走了,也不知是他们真的发现了什么还是另有别的缘故。 早知道就不出去了,留在屋里听他们说话也是好的,不过这时候再说什么也都晚了,只好跟在两人身后匆匆走了。 “武将军,你在礼部有没有熟人?” 武尽忠被梁书问得一怔,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末将平时不和官场打交道的……” 梁书嗯了一声,默默点了点头:“我猜也是这样……只可惜杜如海前几天就离京走了,诶!” 江屿本想劝他去找王崇恩想想办法,可看他眼睛忽然一亮便猜他有了办法,于是问道:“怎么,想起哪位熟人来了?” 梁书连连点头,脸上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你还记得那天在杜家曾经见过的北堂春水吧?对对对,就是杜如海特别不待见的那个人,对,长得很帅的那个,他就是礼部左侍郎,我想找他应该没问题的。” 江屿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如何就能肯定北堂春水会帮他们,便忧心道:“我看那个北堂大人不像是个好说话的样子,再说你跟他也不熟,他会帮咱们吗?” 梁书头也没回地嗯了一声:“他肯定会帮忙的。” 江屿不由疑惑:“你怎么那么肯定?” 梁书外头轻笑一声,笃定道:“就凭他看人的眼神,他绝对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武尽忠并不在意梁书他们要去哪里寻找线索,对他来说,只要能完成陈影交代的任务就好,而且事涉牟兰城,要是能趁机为兄弟翻案那简直再好不过。所以他并不参与讨论,打定主意默默跟着就好。 礼部所在的昇平坊在五通坊的正东,只是中间的长庆坊没有西门,所以他们只能从明义坊绕道而回。三人一路上都在分析案情,倒也并不嫌路远,不知不觉便到了明义坊。路过牟兰城的府邸时,武尽忠推说口渴,偏要请梁书二人喝碗凉茶。 梁书猜测那茶棚老板大约是云骑卫的探子,便很不客气的拉着江屿跟着去了,武尽忠挑了一张桌子坐了,老板上了三碗凉茶之后,便坐到了邻桌。 武尽忠端起凉茶喝了一口,若无其事的问道:“这两天牟家可曾来过生人?” 茶棚老板用抹布无意识的擦着桌子,答道:“只大理寺的人去过几次,都是认识的熟脸子,旁的倒是本家的亲戚来过一次,听着像是来打秋风的,连门都没进去就被轰走了。” 武尽忠嗯了一声,咂了咂嘴里的苦涩味后继续问道:“牟家可曾有人出去的?” “也没有,就连牟大人这几天也没出门,听说是病了。” “没请郎中来吗?” “牟家府里养着郎中的。您放心吧,我们这里都记着呢,除了送菜和倒夜香的,牟家这几天连只苍蝇也没出去过。” 茶棚老板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封用竹片封底的册子递了过去。 武尽忠接过一看果然记录的十分仔细,于是便微微颔首表示满意,正要交还册子时,却忽然看见最后一条上记录的时辰赫然就是现在。不由皱眉道:“这里是不是记错时辰了?” 记错时辰不是小事,茶棚老板闻言便是一惊,看过之后却又松了口气:“哦,这个没错,就在你们过来之前才有一辆送菜的马车进了牟家的。” 武尽忠瞥了一眼牟家的角门,心中疑惑——若是其他采买的车辆也就罢了,那有农户大中午的进府送菜的。 梁书也觉出事情不对,警觉道:“寻常送菜都是清晨,哪有快到晌午才进府送菜的,而且刘大人出事之前也是人冒充菜农到刑部送过菜的,会不会……” 粱书的话还未说完,武尽忠便已长身而起,直奔牟家的角门而去,茶棚老板略一愣怔便也跟了上去。 角门之前,武尽忠气急败坏的砸着门板,几息之后便从门里传来了喝骂之声,木门猛地被人从里推开,霍然冲出来好几个手持棍棒的仆役。当先一人才要喊人动手,却见眼前站着的赫然是以为云骑卫的将官,不由便开始腿软。 武尽忠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短棍,“嘎巴”一声随手折成两截丢在地上,厉声问道:“刚才进来的马车呢?” 那仆役显然是被吓得不轻,磕磕巴巴的说不出一句整话,只连连往身后指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前面似乎是厨房之类的下人院子,便拎着那人快步去了。沿着道路一直向前,才进院门便瞧见一辆满载菜蔬的马车孤零零的停在地上,周围却连半个人影也没见到。 辕马见忽然跑来这么多人,略有不安的刨了两下蹄子。 武尽忠大怒,领过仆役厉声问道:“人呢!” 他这一声吼得震天响,吓得那仆役险些尿了。看得出来,他也很像告诉屋中赶车的人在那里,只可惜他确实不知道,所以也只好连连摇头口称不知。 梁书近来倒是学了不少,顺着脚印来到一堵墙边,果然看见墙上隐约印着一个前脚掌的印子,再看地上也有借力的痕迹,便问道:“这堵墙后面是什么地方?” 武尽忠手里的仆役原本正在挣扎,听见问话赶忙答道:“墙后是府里的园子!园子北边就是正房院子!” 武尽忠嘿然长叹,要不是身上穿了一身铠甲他真恨不得从墙上一跃而过。一把甩开手里的仆役,冷声道:“你们怕是放进了贼人,还不快带我们去见你家老爷,再不快些,怕是他们也有危险!” 听说内院里混进了贼人,仆役们也不敢怠慢,捡最近小路走,不多时便把武尽忠和梁书等人领到内院。武尽忠才往里走了两步,便听见里面传来牟兰城一声怒吼,伴随着一阵木窗碎裂的声音,一个人影兔起鹘落闪到一棵大树后面,又是借力一跃便跳上了丈余高的院墙,再一闪身便消失不见了。 武尽忠和梁书同时发足去追,不过五步,梁书便把武尽忠甩在了后面,来到大树跟前,有样学样也越过了院墙,顺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 武尽忠不胜脚力便索性不再去追,转而奔向了破窗的那间屋子,江屿本想随着梁书去的,可看了看那丈余高的院墙也只得作罢,便也随着人群去了。 还没进屋就听见武尽忠愤怒的咆哮,隐约能听见狗贼、叛徒之类的字眼。江屿的眼睛霍然一亮,心中哦吼一声便知此处有瓜,于是便奋力往前挤去,谁知用力过猛,竟收不住势头径直冲进了屋里。 看着屋里杀气腾腾的武尽忠和一个满脸灰败之色的老头,江屿猜测这老头八成就是他们说的牟兰城,于是一脸尴尬的往墙边挪了挪,干笑道:“啊哈哈……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武尽忠没有理会江屿,举着一张烧了一小半的信纸厉声质问对方:“这上面说,当年是你串通贼人私开城防,引贼人屠戮禁军?!” 牟兰城看了江屿一眼,又看了看门外自家的下人仆役,忽然又挺起了胸膛,理了理头上散乱的花白头发,冷声道:“武将军你可看仔细了,那是贼人要挟我的书信,这也能当做证据?” 他说话时直视着武尽忠的怒目,略顿了顿,又道:“话说回来,武将军来的这么及时,莫非是与人串通好了,想要拿这东西当做证据来构陷老夫不成?” 武尽忠被气得手抖,怒道:“牟大人说笑了,说到及时,末将哪有您的本事大,提前就知道有人要闯宫禁,预先在景阳门外派了伏兵,只等贼人火光一起就冲到如意门来勤王救驾!牟将军,您的大红官袍怕是用东华门守军兄弟的血染的吧!” 牟兰城闻言大怒:“你放屁!老夫统领禁军,如何布防难道还要向你请示不成!那天不过是刚好换了布防,该着是我皇洪福齐天,该着是贼人气数已尽!是你兄弟醉酒误事,合该满门抄斩的!你们不思感念黄恩浩荡,竟然还敢构陷老夫,你等着,老夫这便写奏疏参你一本!” 江屿听得入神,眼见武尽忠的脸色由红转黑又由黑转白,只恨不得手里能有一把瓜子才好。 武尽忠显然是被气急了,深吸了几口气后反倒平复了心情,他小心的把残纸铺到桌上,细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江屿往前凑了几步却总看不真切,正焦急间,却听武尽忠招呼自己:“江先生,这里有些字只剩下一半了,您能不能帮我看看。” 江屿闻言大喜连忙应是,可才走了一步便被牟兰城喝止住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在老夫府上放肆,来人,给我打出去!” 话音才落便有几个精壮的仆役走了进来,江屿一惊,正要辩解时,却听武尽忠一声怒吼:“云骑司办案,我看谁敢阻拦!” 一众仆役看见云骑司的腰牌之后便又纷纷退了出去,不论牟兰城如何怒骂,再也不敢往前走上半步。江屿见机会来了,赶忙凑到桌前看了起来。 信纸上的字迹歪七扭八似乎不善用笔,可遣词造句却又不像是不识字的,大约是为了掩藏笔迹所以才用左手写字。 和那混乱不堪的字迹相比信上的内容倒是有趣多了,大约是指责牟兰城才是十五年前东华门失守以及皇城大火的元凶首恶,只可惜信上的字迹被烧了一半,再难看出更多东西。 武尽忠指着一列被烧焦的字迹示意要他辨认。江屿细心看去,焦糊的边缘不是已经碎裂不堪便是颜色太深无法分辨,只隐约看出“孙子”、“告发”、“报应”这几个字。 一一指给武尽忠后江屿便退到了一边继续看戏。武尽忠蹙眉想了片刻,忽然哼了一声:“牟云鹏是被他绑走的?” 眼见牟兰城的脸色一阵发青,武尽忠便又道:“不如你跟我合作吧,你说出当年的实情,我帮你把孙子找回来,可好?” 牟兰城忽然又挺起了胸,傲然道:“本官说的就是实情,至于我的孙子……”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外面的一阵喧哗给打断了。回头一看,见是梁书气急败坏的跑了回来:“那人跑了,不过他被我砍了一剑,我已经着人报了大理寺,那老家伙应该跑掉的。” 牟兰城闻言大喜:“梁贤侄果有乃父之风!诶!贼匪凶恶,贤侄可有受伤?!” 梁书拍了怕腰间的扶风长剑,微微一笑道:“街上人多我也不好出手,只在他手臂上划了个口子,不过这人的身法不错,净挑人多的地方逃遁,这不……到底还是让他跑了。” 牟兰城呵呵一笑:“不碍的不碍的,既然贼人已经受伤,那就不愁大理寺的人找不到他。这次真是有劳贤侄出手了。” 江屿忽然觉得奇怪,想不通为何贼人跑了牟兰城反倒这么高兴,倒像是在极力隐瞒着什么。可牟云鹏失踪已经失踪了两天一夜,要等大理寺抓到贼人再问出口供,还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要是贼人先一步下手杀了肉票可就坏了,于是便出言提醒道:“小公子还在对方手上,光这么等下去不太好吧?” 梁书嘿嘿一笑,拍了拍胸脯道:“你当我是傻子吗,我已经跟巡街的云骑卫打过招呼了,陈影这会儿八成已经得了消息,要不多久云骑司也会来帮忙的。” 粱书说完,便用邀功似的目光扫视众人,却见牟兰城和武尽忠竟同时沉了脸色,不由疑惑:“诶?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江屿忽然挠了挠鼻子,心下暗自盘算——‘牟兰城本就是有事隐瞒,他不高兴云骑卫参与调查还说得过去,可那武尽忠怎么也是一脸色忧色?不对,自从梁书进来他就再没开口,难道是梁书说的那句话惹到他了,还是让他想到了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十四 屋里的气氛诡异至极。 眼见牟兰城和武尽忠的脸色都不好看,梁书便来到江屿身边,悄声问道:“我不在的时候这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江屿点头,冲着桌上的残纸努了努嘴,嘴里却高声道:“刚才逃走的那个人怕是和牟公子有关呢,他们两位都是在担忧牟公子的安危吧。” 梁书见他一脸的八卦相不说,还一个劲儿的冲自己眨眼,便猜这郎中不定又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便只点了点头,接着却忽然哎呦一声:“诶呦……我这手腕子怎么这么疼啊……” 江屿怔了一下后,立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十分配合的惊讶道:“哎呀!怕不是刚才抓捕贼人时扭到了吧?这颗耽误不得,唉!这屋里光线不好,走走走咱们去屋外!” 他们也不去看牟兰城和武尽忠的脸色,自顾自的出了房门,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了。江屿倒也敬业,一边给梁书讲着故事,手上还不忘装模作样的为他按摩手腕。 听说牟云鹏的失踪竟然和十五年前的东华门大火有关时,梁书的眼睛骤然一亮:“信上真是这么说的?” 江屿点头:“信上只说牟兰城里通外贼,要他自首以换回自己的独苗孙子,其他都是他和武尽忠吵架的时候说的。我看那个牟大人确实是想隐瞒什么的样子,那你说书,武尽忠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梁书蹙眉思量片刻,沉声道:“如果单说在景阳门调整城防倒也说得过去。不过景阳门距离东华门不过百丈,偏等到东华门守军全军覆没之后才发兵救援……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再者,皇城东边原本就有重兵驻守,所以东华门历来就不是守卫的重点,牟兰城偏在那天调兵驻防,这也未免太巧合了些。” 江屿闻言一振,正要说话时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思量片刻之后,才道:“听说牟大人在那之后就调到兵部去了?这么说来,朝廷还是认可了牟大人的说辞的,不然也不会给他升官。可是你我都能想到的事情他们必然不会没有察觉。所以我想,要么那牟兰城说的是真话,要么……” “要么是有人授意他这么做的?!”梁书的话脱口而出,声音也不禁高了几分,自知失态的他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见没人注意自己这边儿,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要是牟兰城有意告发或是行事不密走漏了风声,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了在皇城里放火给陛下添堵?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江屿冷然摇头:“如果他们的目的是太子呢?” 梁书像是被这话噎住似的,只瞪着眼睛说不出话,平日甚少活动的脑筋却像风车似的转了起来。 太子的梦境、东华门的守军还有天乡楼的大火,如果再加上异事录上所写的故事,那便不难得出太子曾被人劫掠出宫的推论。 “不对……这些事情本来都是积年的隐秘,怎么突然就都被翻了出来,难道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捣鬼,企图对太子不利?” 他盘算这些的时候丝毫没有想过,揭开这重重隐秘的人不正是他梁小侯爷自己吗?小侯爷显然并不在意这些细节,而是全心全意的开始担心太子的处境。 江屿一时语塞,只好说起陈瑞昭的笔记:“就算太子真的被劫走过又有什么关系,如今还不是好端端的在东宫里坐着。我倒是更在意陈院正的医案,他为什么会说太子的脸上曾有过烧伤呢。所以我想……当年的阴谋应该不止是掳人出宫这么简单。” 梁书缓缓摇头:“你怕是没领教过朝堂上那些老家伙的厉害,要是让他们知道太子曾经被人劫走,还不定能想出什么歪理来弹劾太子呢。” 江屿微微点头,沉声发问:“想必异事录也不是什么秘密,难保哪位大人家里就有一两本,可这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也没见有人上本弹劾啊。” 梁书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才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想必御史台的老头子们多少还有些顾忌吧。” 江屿却再次摇头:“我记得你曾经说过的,陛下修习长生之后就一直与太子关系疏离。虽然太子的口碑甚好,却只让他读书学习,一直不肯让他参政议事。大臣们迟迟不敢弹劾,应该是怕陛下借机废了太子殿下吧。” 世人皆知当今陛下沉迷方术,已经有十五年不曾上朝理政,朝中的大事尽由内阁和六部处理,再有不决之事也是把奏本递进宫里交由赵贵妃定夺,再有不决之事,才会由赵贵妃转呈给皇帝由他定夺。 这样的行为简直是旷古烁今,若非本朝法制严明,几位阁老重臣也甚是忠心勤勉,换在别的朝代只怕龙椅上早就换了屁股。可人非金玉终有老迈的一天,眼见北堂云生、王维与刘培中这些旧臣日渐老迈,而皇帝的长生大愿又不知何日才能达成,朝臣自然会寄希望于赵济。他之所以能在长林坊开春不归书局,又能大摇大摆地出入丰乐坊而没被申斥,只怕也少不了朝臣们的暗中庇佑。 赵济身为太子,不仅天资聪颖,为人更是谦恭和善,在士人之中广受赞誉。他们诚心等待赵济登基继位的一天,自然不会被普通的流言所扰,可若是陈瑞昭的笔记流传出去,只怕不少人都会觉得赵济的身份存疑。 梁书的眼睛豁然睁大,瞳孔忽的一阵紧缩:“老刘……啊,刘大人曾经跟我说过,太子绝无可能被劫出宫,会不会是有人伪造了陈院正的医案,意图以此对太子不利?” 不知为何,梁书说这话的时候眼前竟浮现出了皇帝赵昀的脸孔,他越想越是心惊,虽然难以置信,可也实在难保不是皇帝自己想要搞垮太子,如果真是这样,这京城怕是要下一场腥风血雨也说不定。 江屿却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看字迹倒不像是有人伪造的。不过陈院正不久之后就亡故了,也不知道是否也跟此事有关啊。” 顿了顿,他见梁书神情紧张便打趣道:“或许陈院正当时身体不好,一时眼花认错人了?” 梁书越想越不对劲。他忽然想起异事录上还曾提到过仁宗原本是有个儿子的,要是真有那么个人背后捣鬼……梁书不敢再往下想,他忽的起身拉起江屿就往外走。 事出突然,江屿被他吓了一跳,连声道:“诶诶诶,你着什么急走啊,里面的事儿还没说完呢!你好歹等我听完再走啊!” 梁书不耐道:“现在不是听八卦的时候,咱们先去找北堂春水,要尽快查清紫阳真人的身份才行。” 他们二人才离开牟家没走多远,云骑校尉陈影便带着一哨人马赶了过来。分别问过武尽忠和牟兰城之后,陈影看过烧了一半的书信后,转向牟兰城问道:“既然你说信上的内容全是一派胡言,那你烧它干嘛?” 牟兰城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声道:“我那孙儿还在对方手上,老夫是受了贼人的胁迫。倒是你们这位武将军一来就放跑了贼人,如今线索也断了,老夫只好找你要人了!” 陈影也不气恼,转向武尽忠问道:“尽忠,你怎么说?” 武尽忠早就按捺不住了,听见问话便脱口怒斥道:“我们才到这里便见有人冲破了木窗逃走,等我重进房里时牟大人才刚刚点火,人早都走了,你还受的什么胁迫!” “你们?”陈影明知武尽忠说的是梁书和江屿,却仍旧问道:“你是和谁来的?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他的本意是想让武尽忠找个证人出来,不想武尽忠却摇了摇头:“看见有贼人破窗而出梁大人便去追了,末将身披甲胄不便追赶,便赶到房里去查看情况,才一进屋便看见牟大人正在焚烧书信,索性才刚刚点火。江先生是跟在牟家的下人后面进来的。” 牟兰城忽然插嘴:“武将军进门的时候老夫正在灭火,怕是他看错了吧!” 陈影蹙眉看着武尽忠,闷哼了一声之后吩咐道:“你先回营休息吧,我再和牟大人还有话说。” 武尽忠走出牟家的时候,梁书和江屿已经到了礼部。梁书亮出腰牌,说明要找北堂春水之后,门房的管事便一皱眉,粱书倒还好说,可他身后的郎中却看不出路数。 “侍郎大人正在筹备国师的册封大典,只怕没时间见您呢。” 梁书一听便沉了脸色:“本官是奉命办差,又不是来你这里喝茶的,要是耽误了公事,你担待得起吗!” 他本就心急,有听出对方是有意推诿,不由便上了几分痞气。不想那管事倒也硬气,直接冲梁书伸手,傲然道:“既然是公事,那就请拿公文出来,小人这里也好做个记录。” 梁书闯荡京城这些年还从没有人管他要过公文,而且他这次过来也是临时起意,哪里有什么公文,不由语塞。 正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悦耳的男声:“是何人在我礼部喧哗,不要体统了吗?” 三人回头,门口站着的正是一身便装的北堂春水,他看管事正向梁书伸手,便又问道:“诶,梁大人?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管事抱拳躬身,正要开口解说时,梁书抢先说道:“北堂大人你来的正好!我来这里是有事想问你,可你们这位管事却伸手管我要孝敬银子,说是没钱就不肯通传呢!” 管事闻言大惊,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这位大人怎么好胡言!小人明明是在向你索要文书,何时跟你提过什么银子!北堂大人!您可要为小人做主啊!” 北堂春水闻言挑眉,一展手中折扇轻轻扇了两下,一双狭长的眸子在三人脸上一扫而过,眼见梁书满脸尽是讥诮之色,再看江屿却是一脸的无奈,便看出梁书是有意捉弄这管事。 呵呵一声轻笑之后,便点了点头:“想不到这奴才竟这般可恶!等我与梁大人说完公事定要拿你是问!”说完便转向梁书:“既然来了,就请两位随我到后衙说话吧。” 出了门房,北堂春水便在头前引路,梁书和江屿跟在后面,三人一路无话便到了值房,分宾主落座之后,北堂春水灿然一笑:“梁大人找我,所为何事啊?” 梁书来时便想好了说辞:“刑部清查旧案的时候,有个案子和长庆坊的宏恩观有关,我听说敕建的寺庙都在礼部保有名册,这次过来就是想借名册一用。” 北堂春水的温润一笑:“你说的是僧牒名册?” 梁书连忙点头:“正是!” “名册确实归我保管,不过……”北堂春水说话时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不过……梁大人或许也听说了,本官正奉命筹备国师的册封大典,正好要用到这名册,实在不方便外借。话说回来,反正也是旧案,不如再晚几日,等册封大典结束之后再查也不迟吧?” 江屿忽然插口问道:“听说那宏恩观规模不大,想必也没住过几个道士,不知是否方便借阅一下?” 北堂春水挑了挑眉,似有深意的冲江屿微笑:“借阅倒是无妨。” 言罢他便拍了拍手掌,立时便有小厮现身门外等候吩咐,不多时便捧着一本册子回来复命,北堂春水随便翻了几页,便把名册递给梁书:“本也不是什么秘密,梁大人尽管查阅便是,只是不知你们想查什么?或许我能帮上忙也说不定呢。” 梁书连忙拱手道谢,接过册子之后便和江屿一起翻阅了起来:“实不相瞒,我们并不知道要找什么,来这里也是碰碰运气罢了。” 北堂春水看他俩埋头翻书的样子,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两位慢慢翻阅,不用着急。” 所为的僧牒名册共分僧道尼三个部分,只因前面几位皇帝笃信佛教,是以僧尼的数量倒占了十之七八,略过这些再看时,便只剩下寥寥十几页,不过百十个名字,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翻了个遍。 别说没见到赵无极的名字,就连整个京城也没有几个也没有几个姓赵的道士,有数可查的那几个姓赵的人不是年龄太大就是年龄太小,根本皮配不上。 两人相视一阵踌躇,北堂春水便问道:“怎么,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吗?” 梁书黯然点头。 北堂春水微微一笑:“看来天意如此,梁大人还是另寻门路吧。明天是紫阳真人驱邪做法的日子,本官还要进宫筹备,这便不留二位了。” 梁书闻言豁然起身,才要让北堂春水小心紫阳真人暗中使坏,却发现自己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总不能大咧咧的告诉北堂春水他们怀疑紫阳真人有问题吧。 于是便临时改了口风:“京里近来尽是怪事儿,还望北堂大人万事以陛下的安危为重。” 北堂春水闻言一怔,轻笑道:“梁大人放心,陛下正在准备过时的册封大典,不会参加驱邪仪式的。不过梁大人的一番忠心我还是会向陛下转达的。” 听说皇帝不会参与时,梁书这才出了口气,释然道:“不去更好……那我们九县告辞了。” “且慢!” 梁书和江屿本来已经起身准备告辞,却被北堂春水给叫住了,只见他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忽然笑道:“既然梁大人如此担忧圣上的安危,不如明天随我一道入宫可好?” 粱书的眼睛豁然一亮:“可以吗?真的可以?” 北堂春水微笑颔首:“别人或许不行,但是你梁退之可以。” 梁书连忙点头致谢:“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北堂大人费心了!”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气。” 送走二人之后,北堂春水也饶有兴致的翻阅起了那卷书册,反正梁书也不知道要找什么,索性他也漫无目的的翻了起来,翻到宏恩观时,他忽然看见一个名字有些奇怪。 “肖乐,还有道士叫这个名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十五 临近六月,京城的暑热一天胜过一天。凉茶铺子里的酸梅汤加了碎冰之后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原本一文钱一碗的,现在也涨到了两文。 武尽忠端起桌上的茶碗便干了起来,一口气便喝了四碗飘着碎冰的酸梅汤,看得店伙计都跟着后脑勺疼,连忙劝解道:“我说军爷您悠着点儿呀,这么个喝法非闹肚子不可。” 武尽忠看了那伙计一眼,一言不发地喝干了碗中的冰饮,随手摸出一把铜钱放在桌上,之后便一言不发的走了。身上穿着云骑卫的铠甲,即便没在当值他也不敢饮酒,于是便只好喝些冰饮来压抑心中的火气。 早年在禁军时就听说牟兰城此人巧言善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竟能面不改色的颠倒黑白,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摘了个干净。如今看来,他兄弟的死因只怕还真的与这老**脱不得干系。 五碗冰镇酸梅汤下了肚,心里的火气果然去了不少,可不知怎的他就是不想回营,只想把自己融入到这熙攘的人群之中随波逐流,仿佛只有这裹挟着各种味道的市井生活气息才能让他安心。这家的青菜真是水灵,那家的猪肉缺斤短两,这家的酱菜十分下饭,那座赌坊总出老千,恍然回神他才发现,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竟已逛到了花林坊来,眼前的街道再熟悉不过,再往前行不多远便是周老汉的汤饼铺子。 也不只是那几碗酸梅汤实在开胃,还是忽然想起了老爹做的汤饼,武尽忠的肚子忽然就饿了。尽管知道老爹回乡并不在家,他还是习惯性的走了过去。看着门上挂着的铜锁,尽管他早就知道会是如此,却还是生出了一丝遗憾——这时候要是能吃一碗老爹做的汤饼该有多好,要是能跟老爹谈一谈心事该有多好。 思念终归挡不住饥饿。武尽忠暗叹了一声之后便准备回营,临走的时候,忽然看见街边有个卖胡饼的摊子,眼看天色已近未时,即便是赶回营里只怕也没有饭吃,索性便想着买几个胡饼祭一祭五脏庙。 “胡饼怎么卖的?” 武尽忠眉眼不抬的扫视笸箩里的饼子,余光却扫见老板的动作滞了一下,不由抬头,老板这才挤出笑脸答道:“素的一文肉的三文。” 武尽忠把手背贴在饼上试了试温度,随口问道:“看你有些眼生啊,新来的?” 那人呵呵干笑两声,连连点头。 武尽忠又问:“你这做饼的手艺是跟谁学的?这都凉了怎么也不说回炉热一热。” “大中午的……我寻思没客人了呢,您要几个?我这就给回炉热上。” 武尽忠从两个笸箩里胡乱抓了几个饼子递了过去,老板也伸双手去接,正好露出拇指和虎口上厚厚的一层老茧——这可不是揉面切菜能用到的位置,这显然是一双惯用长枪硬弓的手掌,换句话说,这个人根本不是老板,很有可能是哪个衙门的密探。 老板才要把饼子塞进炉子时,武尽忠忽然出言制止了他:“要不还是算了,本将还有要事在身,等不得你现热,我去别家再看看吧。” 老板也不抱怨,不管手里的饼子是荤食素,随手便放回到笸箩里,笑道:“将军慢走,下回来保准让您吃上热的。” 武尽忠嗯了一声,转身便走,一边走一边若无其事的看起了街景,果然又发现了几个暗桩假扮的摊贩。尽管心中了然,脸上却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走出老远之后他还在琢磨,花林坊左右不过是些赌局和暗娼,真想不有什么事情值得出动这么多暗桩的。 如此折腾了一番之后,他的肚子竟也不觉得饿了。眼看天色越来越晚,他也开始担心陈影会知道自己没有直接回营,于是便出了坊市,沿着坊墙外的驰道打马而去。 眼见他的枣红马飞驰而过,几个一路尾随的路人这才四散而去,武尽忠只管策马扬鞭,根本没有发觉自己一直被人跟踪,只在经过朱雀大街的时候遇到了阻拦。 紫阳真人骑着一头身披彩绸的壮硕公牛,带着一众弟子经过朱雀大街走永宁门进入皇城,朱雀大街因此封闭,过往行人需等紫阳真人的队伍入宫之后才能通行。 原本以为紫阳真人一行不过三五人而已,哪成想竟搞出来如此浩荡的一队仪仗,头前是一片彩幡飘飘,紫阳真人头戴九梁道冠身穿八卦仙衣,须发皆白却是鹤发童颜,一捧白须飘洒胸前,迎风一吹端的是仙风道骨,衬得他坐下的青牛也生出了仙气。老道人头上打着云罗伞盖,再往后,则是一众老少道士,虽不及紫阳真人那般仙气缭绕却也个个精神抖擞。 仪仗过后,朱雀大街仍有片刻的宁静,只有几坨牛粪在无声诉说片刻之前才又一队仙人经过。 仪仗进了永宁门之后,沿御道一直往北,过吉祥门往东直奔大庆殿而去。皇帝赵昀要在这里接见紫阳真人和他的几位主要弟子。 大庆殿上皇帝也是一身道装,只是明黄的颜色有些扎眼。尽管他和紫阳真人在名义上还是君臣,可两人见面之后却互相拱手行礼。 看得在场的几位老臣纷纷皱眉,北堂春水也在其中,他素性放浪,对于皇帝的荒唐之举到不甚在意,只是庆幸杜如海大人已经辞官走了,如果不然,让他看到今天的场景只怕立时便要直言进谏,难保不会落一个罢官夺职的下场。 北堂春水虽然身在礼部,他的看法却与杜如海迥然有异,对他来说,所为的礼,只要帮皇帝约束臣下和百姓就可以了,至于皇帝自己……只要不至于亡国灭种,其余的你就让他开心就好。 他把自己的见解分享给老爹北堂云生之后,老头子立马就生了分家的心思,直到现在也和北堂春水走动不多,不仅如此,还常常以此作为反面典型告诫长子北堂夏树切莫如此。 皇帝的这次接见并不正式,只是借此给百官预先说明一下他要册封紫阳真人为国师的决心罢了。所以,两个道士只在大庆殿前说了几句之后,紫阳真人便又回到了青牛背上,仪仗再次起驾,这一次却是向着福宁宫的方向去的。 也不知皇帝对紫阳真人说了什么,只是重新骑上牛背之后,紫阳真人的气色似乎更红润了些。 福宁宫里已经撤空了守卫,只有总管太监窦章领着几个內侍候在宫门之外,见到仪仗来了便往前迎了过去。 紫阳真人容光满面,见到窦章过来还是很客气的冲他点头示意。窦章浅笑躬身施礼:“总算把您这位老神仙给盼来了,您再不来,这福宁宫里可是住不得人了,听说夜里总有人哭呢,诶呦,您慢点儿走,来,我扶着您。” 窦章边说便冲紫阳真人伸出了手,紫阳真人敛目微笑,道了声有劳之后便把手递了过去。窦章轻轻扶住对方手腕,顺势放出一缕真气侵入对方气海,原本还担心对方发觉,不想紫阳真人竟似毫无所觉,任由那缕真气在体内游走不停。 一番探查之后,窦章更是惊疑。倒不是因为紫阳真人内力如何浑厚也不是因因为他的修为如何高深,相反的,这紫阳真人的体内不仅毫无内力,就连任督二脉也没有打通,简直只与凡人无异。 莫非修仙之人并不需要内力? 窦章虚扶着紫阳真人来到福宁宫里。紫阳真人便弟子各自着手准备驱邪仪式所需的各项物什,安排事毕,自己则与窦章盘谈了起来。皇帝下过口谕,要窦章尽力配合真人的一切事宜,务须保证驱邪仪式可以顺利完成,而紫阳真人所问的内容也都是些福宁宫中的旧事传闻,窦章便只好一一作答。 两人一问一答倒也悠然。 外面的小道士们可没这么悠闲,但是搭建祭坛就要花费许多人手,备好三牲供品和香烛符箓,还要布那“云能亏了三尺。” “没发现暗门吗?” “之前这里的侍卫太多我不好进去,现在好了,等你们做法事的时候我再看看。” 冯冲说完便又隐身到了桥下的阴影里一闪而去。看着他消失不见得方向,孟蛟无声的吐了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十六 北堂春水让梁书先回刑部等信,梁书便和江屿一起告辞出了礼部。 此时已近未时,算算时间,若是现在赶去崇宁公主的府邸,再加上给公主诊病的时间,只怕会赶不上回刑部交差。好在公主暂时还不会出什么问题,两人商议一番之后,便决定先回刑部改天再去探望崇宁。 刑部相距礼部不远,两人边走边聊不多时便回了刑部。一踏进大门,他俩立时便觉出这里的气氛不对——最近所有人都忙着复核各地的刑案,满耳尽是据理力争和引经据典的争论,可今天一来却发现整个刑部安静得宛如死地。偶尔有人与他们擦身而过也全都低头不语。 “今儿又是抽什么疯呢?” 梁书一边念叨着一边带着江屿往厨房走去,不为别的,这俩人上一顿饭还是六个时辰之前吃的,又在几个坊市之间转了一圈,此时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尽管此时不是饭点可厨房总该有些剩菜剩饭,只想随便找个厨子帮忙热热,好歹先解了燃眉之急。 可到了后院才更傻眼,原本热闹的厨房此时竟连一个人都没有,梁书喊了几声也不见有人答应。正要发怒时,江屿伸手摸了摸灶台,只觉触手冰凉,于是又探手在灶膛口上试了试温度,不想竟也没有半点儿热气儿,这才疑惑道:“灶台和灶膛都是凉的,怕是整整一天都没开火了,看刚才那些人的举止奇怪,会不会也跟这事儿有关啊?” 梁书蹙眉:“厨房能出什么事儿啊,难道是孙厨子偷东西叫人逮着了?啧……这厨房搬空了也不至于搞出这么大阵仗啊,诶呦,连个馒头都没有,早知道就在外面吃了。” 江屿挨个掀起蒸笼,只在其中一个笼屉里看见一个冰凉的土豆,便招呼梁书:“这儿有个土豆,你要是太饿的话不如就先垫吧垫吧?” 梁书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敢在刑部鬼鬼祟祟,还不出来受缚!” 梁书一听这声音登时就乐了,别人还不好说,这更夫老崔的声音却是再熟悉不过。连忙应道:“老崔,是我!” 老崔也听出了梁书的声音,这才壮着胆子进了厨房,一见真是梁书,这才抚了抚胸脯,长声道:“诶呦真是梁大人您啊……您怎么跑这儿来了?赶快走吧,别单了干系。” “干系?”梁书在厨房里扫试了一圈,不解道:“我在厨房找口吃的能有什么干系?谁还敢冤枉我偷了鸡蛋不成?” 老崔一听这才明白梁书不是来查案的,便解释道:“一瞧您就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吧?” 见梁书点头,他便继续道:“今天一早,听说是为了先前刘大人的事儿,咱们这儿的厨子都被云骑司带走审问去了,这都去了大半天了,一个都没回来呢。” 江屿咬了一口蒸土豆,只觉得入口又沙又面,只是没有糖霜吃的不够尽兴。听见老崔的说厨子是因为刘培中的事儿才被云骑司带走的,不由插口问道:“怎么?他们查出是内鬼做的手脚?” 老崔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是云骑卫过来问话,询问马老七那天是几时过来送菜的,老孙这才告诉他们说马老七那天病了,过来送菜的是他的侄子,约么是过了晌午才来的。” 哪成想,那几个云骑卫一听就急了。他们是刚从马坊村探访回来的,早就把马老七的身世问清楚了,他是马坊村的本地人,家里的亲戚都在附近的几个村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远房侄子,而且那天不少人都看见是他自己赶着马车进的城,也是自己赶着马车回的村,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天火烧死的。 两相口供这一对照,立时便觉出孙厨子的口供疑点甚多,很有可能是与外贼里应外合要置刘大人于死地,又不能保证是否还有同谋,索性便把后院的一干人等全部都带回去问话了。 “您说说,这老孙也是糊涂,怎能不问清楚就让生人进了衙门呢。即便没有进门,要是有人在那菜蔬粮油上动些手脚,我们吃了岂不是全都要跟着遭殃。活该他有此一劫,涨涨教训也好!” 老崔说完,还恨恨的啐了一口。 江屿在一旁乐呵呵的摇了摇头:“这点儿你们倒是可以放心,若是真有人在菜蔬上下毒,那第一个中毒的人肯定是厨子。” 老崔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厨子做饭总要尝尝咸淡,无形中倒成了第一个试菜的人,便点头笑道:“这位相公说的在理。” 梁书瞪了江屿一眼,示意他不要把话题扯远,之后又问道:“那人除了送菜之外,可还在咱们衙门里做过什么?” 老崔摇头:“那倒没说,不过听老孙的意思,好像他也没跟那人一直待在一处,后来他就回厨房做饭去了。” 老崔说完,看粱书似乎还舍不得离开厨房,便笑道:“快走吧,这儿真没吃的,您要实在是饿得急了我那还有几个胡饼……” 梁书没有理会老崔,转向江屿说道:“这不对呀,如果马老七没有生病,那他自己为什么不来送菜?我去马坊村的时候还特意问过的,都说马老七烧死之前一直都挺正常的,还跟他们说话来着。” 老崔见他们再说案情,便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江屿思量片刻之后,缓缓说道:“既然他能好端端的回到村里,那想必是没有受到胁迫。而且他出门的时候并不算晚,可送菜的时间也比平时晚了许多……或许是他在路上被人收买了?” 梁书闻言连连点头:“有道理!我在尸体旁边还发现了一块碎银子,我问过围观的村民,他们出门最多带几个铜板,平时根本没有用银子的地方,想必那一角银子就是用来收买他的!诶……这么说来,马老七的死难道是被人灭口?” 不想江屿却摇了摇头:“我看过地图,从成化门到马坊村这一路上有山有水,真想灭口的话,随便找个地方一刀杀了便是,还能装成强人劫财杀人,岂不是更方便吗。” 梁书的眸子忽然一闪:“所以马老七的死也是有人故意设计的?” 江屿沉思不语,梁书便又道:“烧死个菜农有什么意思?” “虽然还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马老七被烧死的时候,他的身边没有别人,也就是说,是有人预先做好的机关等他送命。” 梁书闻言不由变了脸色:“这些人也太可怕了吧!不仅能用天火杀人,还能控制天火发作的时间,用这种手段杀人岂不是防不胜防?” 江屿凝神思量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以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也只有武尽忠他老爹说的鬼火与天火最为接近,可也不难看出,制作‘鬼火箭’其实十分危险,就连那个姓孟的军士也因为意外烧死了自己,所以这东西应该极难控制才对。可从刘大人和马老七这两件事情来看,不仅有人掌握了应用鬼火的手段,而且还可以控制天火何时触发。这么看来他们的手段确实令人胆寒,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厉害的手段,他们为何知道现在才拿出来用?” 梁书挑了挑眉,一边揉着下巴一边细细品味江屿的话,嘴里喃喃念叨着:“难道他们是最近才掌握的这种手段?不对……那个会做鬼火的西军军士姓孟,又是蜀中人士……莫非也是丰都孟家的子弟,那他们应该早就会用这种手段才对……还是说……他们有什么不得不用的原因?” 梁书挠了挠头,叹道:“咱们手里的东西太少根本没法猜,我倒是更想知道他们是他们是怎么在大雨里点火的。” 江屿以拳砸掌,道:“我也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在大雨里控制何时起火的。” 梁书的一双大手用力揉了揉脸,深吸了一口气后,似乎也多了几分生气:“那火总不会是被大雨淋着的吧?依我看,不如去大理寺走一趟,亲眼看看马车的残骸和尸体或许会有灵感也说不定。” 江屿一听,脸上立时又挂上了黑线:“所以……我又要去验尸了吗?” 梁书连连摆手:“你放心,这次肯定不用你验尸!天火案关系重大,大理寺负责验尸的是金牌仵作吕超贤,有他在,是不可能让别人碰他验过的尸体的。” 江屿一听这话才略略放心。 眼下还没到申时,两人在街上买了些点心边走边吃,不多时便到了大理寺。遇上门前的衙役拦路,说明来意之后,对方竟也没有阻拦,还很客气的为他们喊来老胡带路。 老胡也少有的没有和他们争论,一听说他们想看马车的残骸,二话不说便把他们领到了存放证物的仓库。 “二位,天火案的证物都在这里,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老胡说着便要退走,梁书忽然问道:“老胡,吕超贤在不在?” 老胡摇头:“吕大人正和青云观的道长一起讨论天火,您要是着急……我这就去请。” 一听说吕超贤和道士一起谈论天火,江屿和梁书便都在心中暗自摇头——竟然去请教道士,看来吕超贤这金牌仵作的招牌怕是要保不住了。 于是梁书便摆了摆手,老胡正要退走,梁书却忽然又道:“何顺发在不在?能不能把他找来。” 老胡一怔:“老何啊,我想想啊……诶!他应该正在衙里,您且稍等,我这就去找他过来。” 江屿一直都在对照着记录翻看烧焦的马车残骸,等老胡走了,他才问粱书:“何顺发是干嘛的啊?” 梁书捡起一块焦木,笑道:“何顺发是大理寺的末等差头,头脑和武力都是一等一的差劲,不过却精擅火灾,只要让他在火场转上两圈,当时就能告诉你火头的位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十七 何顺发是个矮胖子,长了一张朴实无华的平凡脸孔,在大理寺十多年也只混了个末等差头,只比寻常的捕快略高一些,或许是在衙门里被磨平了棱角,所以说话时总是乐呵呵的。 一见找他的人是梁书,赶忙躬身抱拳:“梁大人召见卑职可是有什么训示?” 梁书也不客气,当即便呸了一声:“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我找你干嘛,少跟我装糊涂!” 何顺发连连点头:“是是是,卑职不该装糊涂,只是不知……您找卑职过来是要作甚?” 梁书啧了一声:“我说你是不是找抽啊!我找你还能干吗,当然是来看证物啊!” 何顺发不易察觉的往后挪了两步,笑道:“梁大人说笑了吧……这里放到都是天火案的证物,这案子可是吕大人亲自验看的,小的怕是不便参与吧……” 江屿看得有趣,只见着胖子虽然在往后退,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死死的盯着那一堆焦糊的木炭,看他鼻翼微微翕动的样子,似乎还在努力辨识着气味。 江屿忽然问道:“您也觉得这火是天神降下来的神罚吗?” 何顺发咧着嘴摇头:“这是天火,卑职可不敢胡言,不过吕大人和封道长都是这么说的,想必错不了的。” 这胖子真是有趣——表面上不卑不亢,可言语之间却写满了‘不肯苟同’。看他的手指一直在微微颤抖,似乎十分渴望能摸一摸那些焦黑的木棍才好。 江屿的嘴角忽然挂上了一抹浅笑,他探手拿起一根木头,转向粱书说道:“梁大人,你看这根儿是不是车轮上的,怎么只烧了一半啊?” 何顺发没有答话,可脸上的肥肉却不自觉地抖了抖。 粱书瞥了一眼也没看出眉目便随手接了过来,反复看了几遍还是无果,便又丢回到了证物堆了,伴随着木炭接触时发出的特有脆响的,还有何顺发的一声大喊:“不要扔!” 粱书闻声抬头,见何顺发满脸哀怨的样子便明白了江屿的意思,于是故意说道:“反正都这样了,不怕的。” 何顺发双手握拳牙关紧咬。 江屿却又拿起了一根烧的半焦木头,叠指在上面弹了两下,震得碳粉纷纷而落:“梁大人,你看这个是不是车辕上的?” 梁书转手又接了过去:“这乱糟糟的一堆谁看的懂,还不如拿到厨房生火算了。” 他说完作势便要再扔,何顺发却忽然喊道:“您手里的拿的应该是篷车的底座!” 梁书和江屿的眼睛同时一亮,对视一眼之后,梁书却又对着何顺发摇了摇头:“烧成这样你也看得出来,说大话骗我的吧?” 何顺发嘴里啧了一声,指着木块的一头说道:“您看这块榫子了没?这叫棕角榫,能把三根木头拼在一起,平时的桌柜书架都用这种,而另一头大概是个夹头榫,再看这木头的尺寸,应该是篷车的底座无疑了!” 梁书的眼睛霍然一亮,随手又拿起一根完全焦黑的木头:“那这个呢?你也看得出来?” 何顺发怕它断了,小心的接在手里又看又闻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闻着是樟木,虽然已经烧焦了,可看这形状和尺寸,大约是防止虫蛀特意加的樟木条,一般是安在车厢的四面上的。” 江屿又递了一块给他,趁他专心查看的时候突然问道:“这真是天火吗?” 何顺发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这……” 他的话才出口,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 梁书的嘴角微微一翘:“既然不是天火,那依你看这火是怎么起的?” 何顺发缓缓抬头,咧开大嘴嘿嘿干笑道:“瞧您说的……我一个当差的哪懂得那些,那可都是神仙爷爷们的差事……” 梁书呵呵一笑,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看哈,眼下这里就咱们三个,你不妨有话直说。要不然等老胡回来,怕是整个大理寺的人都会知道你和吕超贤唱反调呢。” 何顺发只觉得嘴里发苦,几番想要拒绝却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眼见有门,梁书又夹枪带棒的吓唬了一番,何顺发才终于点头。 “梁大人,您有话快问,咱们长话短说。可有一样,我说的话做不得准,除了这个门我可不认账。” 梁书哈哈一笑连连点头:“这个你可以放心,我们只有几个问题,问完就放你走。” 他见何顺发点头,便继续说道:“那先说说,你为什么说这不是天火?” 何顺发说话之前先叹了口气:“听说您是去过现场的,那您还记不记得马车当时的样子?” 梁书点头。 何顺发继续道:“刘大人的马车整个车厢差不多都烧干净了,车底板也只有前半截烧的厉害,后面和车尾则几乎就没被烧过,之所以会碎成那样,全是被惊马给拽散架了。再说那车夫的尸体也有问题,脑袋都烧焦了,可屁股跟大腿上却几乎没什么烧伤,这种情况倒更像是被人泼了火油,车厢上淋的最多,所以烧的也更彻底。” 梁书连连点头:“所以你认为这是有人纵火?!” 何顺发连忙摆手,懦声道:“我可没这么说……毕竟火油虽然不算怕水,却也不可能在大雨里烧毁马车呀。” 梁书看了看江屿,两人对视一眼后,江屿问道:“听说您擅长火灾,不知道您听没听说过鬼火?” 何顺发闻言挑了挑眉:“您说的是坟地里的那种鬼火?倒是也听说有鬼火烧山的事儿,可那东西够不到摸不着的根本没法用来放火啊。” 他一边说话一边摇头:“只怕没烧到别人先把自己烧个半死。” 再抬头时,却见梁书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如果真有人能做到呢?” 粱书把从武尽忠哪里听来的故事原封不动的又给何顺发讲了一遍,听到有人能用尿和糖霜、火油做出鬼火时,他脸上的表情简直精彩极了。 “真有此事?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人能有这种手段!可惜就这么死了,可惜了啊!” 梁书见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便轻咳两声:“现在可不是惜才的时候,你倒是说说有没有什么启发啊?” 何顺发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之后便开始分析:“守城的时候常有人把火油罐子扔进敌人堆儿里然后再放火箭的,可这种东西不仅危险而且还不易存放,后来就有人想出往陶罐里加糖霜,糖霜混合火油之后不仅不容易洒出来,而且燃烧的时间也更长,可总也还是需要从外面引火的,你们说的鬼火箭却不需要点火,射中之后就能自己起火,这倒是有些不解了。” 江屿和梁书两人坐在何顺发的对面,听完他的分析之后各自默然无语。良久之后,梁书终于叹了口气:“要是能把坟地里的鬼火装到火油罐子里就好了,那岂不是……” 本是随口的一句牢骚,不想何顺发听后却猛然抬头,颤抖着手指惊呼道:“那不就是你们说的鬼火箭吗!” 一直眯着眼的江屿也开口说道:“所以……那个人是从尿里弄出了鬼火?” 何顺发连连点头:“很有可能!早就听说乱葬岗里偶尔能见到被烧焦的畜生尸体,要是真能用来纵火……诶!这么看来,刘大人的马车还真像是被砸了火油罐子呢……要不怎么只把车厢给烧了呢!” 三人越想越是有理,突然发现马老七的情况也是如此。虽然他的马车只是一辆平板马车,可从马老七烧伤情况来看,他的伤情重点全在后背,尤以腰背处为甚,而且马车的损毁情况也比刘培中的马车严重,整个车身几乎都被烧光了。 如今看来也很有可能是有什么东西在马车上突然爆燃,引火之物淋到了马老七的背上,所以才会有那样的伤势。 一番讨论之后却还有一个疑点没有想通——马车是如何在大雨里被引燃起火的。 刘培中的马车是在戌时前后起火,根据车夫的伤情来看,应该是车顶被人安放了引火之物,爆燃之后里面的物料抛洒出来,然后才烧毁了马车和车夫。而据厨子老孙交代,冒名的车夫是下次才从刑部走的,可距离戌时叶也足有三、四个时辰,而在此之前马车并无意外。 两辆马车起火之前恰好都有旁人目击,却都说事发之前绝对没见有人接近过马车。聚远楼的只说看见马车起火之前冒出过浓烟,倒是马坊村的几个村民看得清楚,众口一词的指认马老七的马车先是冒烟,然后便爆出了一团青绿色的火球。 何顺发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终于晃了晃硕大的脑袋,叹道:“果然不是寻常的手段,小的无能,我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梁书却摆了摆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诶对了,现场勘验的时候发现了石灰,我听奎叔讲过,生石灰遇水就会发热,战场上常用来迷人眼目!你说会不会跟石灰有关?!” 何顺发凝神想了想,却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能,石灰再热也不可能引燃火油啊。” 梁书听了也觉得有理,便默默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江屿一直没有说话,便问道:“想什么呢,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江屿被他推了一下,猛然回神:“啊?哦……我是在想……或许真有可能跟石灰有关也说不定呢……” 他见梁书跟何顺发全都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便继续说道:“石灰并不需要引燃火油,只要它能破坏掉容器,让里面的鬼火见风就够了。” 江屿见何顺发满脸不解,便又把自己早年在北境遇到老鞑子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老鞑子在坑里被鬼火烧死时,何顺发忽然醒悟:“所以……鬼火见风可以自燃?!” 江屿点头:“师傅说阴间的火遇到阳气就会燃烧,所以石灰只要能破坏盛放这些东西的容器,鬼火见风便会自燃,然后引燃里面的火油和糖霜。” 何顺发接口:“所以那火焰才会是青绿色的?!” 梁书也跟着说道:“所以木炭上才会趴着蚂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十八 三人的讨论甚是投机,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时辰,虽然没有找到确切的实证,可屋里的三人此时却已深信所谓的天火一定是人为的手段,所差的,也只是一个把尿液做成鬼火的手段罢了。 “可惜没有现成的材料,要是能重现天火案的情景就好了。” 梁书恨恨的拍了拍大腿,声音中满是懊恼。 江屿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就算重现了又能如何,咱们手上有没有嫌犯,你还能指认谁不成吗。” 梁书双眉一立,急声道:“怎么没有嫌犯!那孟九娘和冯冲不都有嫌疑吗,别忘了西军那个会用鬼火的人也姓孟的,难保他们不是一家人呢!” 何顺发闻言只是讪笑两声没有答话,江屿却笑着摇了摇头:“有些事情确实是他们做的不假,可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作为一个早已没落的江湖世家,如果没有背景或是受人指使,怎么敢在京城搞风搞雨?我料定他们只是爪牙,真正的主谋应该还藏在后面。” 梁书的双臂交握在胸前,一手捏着下巴喃喃道:“你说的倒是没错,可除了紫阳真人之外咱们也没有别的嫌疑人了,可他不过是个道士,搞这么多事情出来是要干嘛?” 江屿缓缓摇头:“这一点我也没想明白,所以……” “所以……小的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您二位继续聊,后面的事儿我就不参与了吧……” 江屿的话才开口便被何顺发给接了过去。梁书看他一脸的冷汗便叹了口气:“我说老何,听说你早年也是一员猛将,怎么在大理寺待了几年就变得这么怂了?要不你跟我去刑部吧,我保准给你个好前程。” 何顺发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干笑道:“多谢梁大人的美意了,可小的家里孩子多,婆娘的身体也不好,好几口人还指着我的饷银糊口呢……您就当小的是个屁,抬抬手儿,放了我吧……” 梁书还要在说什么,江屿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看外面天都暗了,咱们也该回家吃饭了,不如就此别过?” 梁书白了江屿一眼,无奈道:“就你爱当好人……”说着,他转向何顺发:“老何你也放心,我们没有别的意思,你要是怕担干系大可以马上离开,今天的事儿我们保准不会对旁人提起,若是日后有了功劳我们也不会忘了你这一份儿。” 何顺发如蒙大赦,嘴里碎碎念叨着什么山高水短来日方长之类的话,缓缓往门外退去。恰在此时,外面响起了下衙鼓的声音,伴随着隆隆的鼓点声,何顺发一溜烟儿的便跑没影了。 不多时,老胡又回到了证物间里,见到梁书和江屿还没离开,便笑道:“梁大人还没看完?” 梁书拍了拍手上的炭灰,点头应道:“看完了,只等着你回来清点一下我们就走呢。” 老胡嘿嘿一笑:“我老胡可以信不过别人,哪能信不过您梁大人啊,您放心走吧,真少了东西就算在我老胡头上好了。” 老胡说的本是好话,可梁书听了却总觉得哪里不对——这老家伙平时看见自己就跟炸了毛的公鸡似的,何曾有像今天这么和气的时候?于是便问道:“我说老胡,你今天怎么跟我这么客气?老实说,是不是准备暗中给我使坏下绊子?” 老胡听了便是一怔,赶忙摆手:“您说的这是哪里的话!我老胡当真是敬佩您的人品才会如此!若有半句虚言定叫我天打雷劈!” 梁书半眯着眼盯着老胡,不解道:“哈?你倒是给我说说,我有什么人品能把你敬佩成这样?” 老胡啪的一挑大指:“您不是把家里的万年人参拿去给王老尚书续命了吗,这事儿在京里都传开了!谁不敬佩您为国保贤仗义疏财?!我的个乖乖……万年人参啊!三皇五帝加起来都没那棵人参的岁数大!” 梁书闻言不由气息一滞,眼角的肌肉不易察觉的抽了抽,干笑道:“哦……呵呵……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他说着又偷眼看了看江屿,却见他的脸已经被笑意憋得通红,便也不敢多做停留,与老胡匆匆告辞之后便出了大理寺的大门。 “我去你还笑!我怕是要被你坑死了!” 面对梁书的诘问,江屿的脸上满是鄙夷:“明明是你出名我出力,现在你倒来埋怨我,这不是得了便宜卖乖吗!” “屁的便宜啊!”梁书的脸上满是懊恼,无奈道:“你炖萝卜汤就说是萝卜好了,干嘛非要吹牛说什么万年人参?这下可好了,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我用万年人参救了王老头一命,改天要是别的老头子也要死了,非要我用万年人参救命怎么办?难不成我就拿根萝卜给人家吗!你懂不懂什么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江屿倒是很无所谓:“你就说人参就那一根,都用完了不就得了。” 梁书又翻了个白眼:“你当京城的人都是土鳖啊?去年秦老公爷犯了急症,太医也只用了几根百年人参的参须,你那可是红口白牙说的万年人参啊!一次就用完了……你煮洗澡水了吗!” 江屿看他是真的懊恼,便强忍着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好啦,大不了你说把剩下的送给我了不就好了,反正我也不会在京城久留,他们还能满世界去找我不成?” 梁书原本还在生气,忽然听见江屿说要离开京城,心里竟没来由的一空,连忙问道:“你要走?” 见江屿没有答话,赶忙又追问道:“好端端的干嘛要走?” 火红的斜阳挂在云上,把半个天空照的一片绚烂。赤金色的光芒透过云层洒向地面,把眼前的一切映照的都不那么真实。 江屿的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耸了耸肩膀说道:“我是个游方的郎中,和京城相比我更喜欢市井江湖。繁华看得多了才觉得青山绿水的可贵,诶,你见过茶山吗?整座山都是绿油油的茶树,一阵风吹过来都能问到茶香,每到采茶的季节还能见到满山的大姑娘唱着山歌采茶,那场面真是美极了。还有,你见过长得像毛笔一样的山峰吗?我家门前就有这么一座山,山话的太湖石旁边才停住脚步。 只听黑暗中有一个声音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孟蛟闻声赶忙答道:“启禀主上,冯冲发觉福宁宫的偏殿应该有一处暗室,很有可能就是玉玺藏身的所在。只是没有找到机关入口,是否强行破门还请主上定夺。” 黑暗中的人影沉吟片刻之后,摇头道:“先帝驾崩之时确实居住在福宁宫里,可起居注里却没有修缮房屋的记载,我也不曾听说福宁宫里还有暗室,此事不宜声张,告诉冯冲暂时不要动手。” 孟蛟躬身点头。 人影又问:“之前吩咐你的东西找到了吗?” 孟蛟点头:“找到了几只,已经派人用快马运过来吗。” “可曾用过血食?” 孟九娘摇头:“至今不曾,都是没开过口的,主上可以放心取用。” 人影阴森一笑:“赵昀啊赵昀,只怕你做梦也不会想到,你的成仙之日就是你的死期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十九 残月如钩,一片薄云如烟如雾,清辉之下,武尽忠正枕着左臂躺在房起来我倒是有点儿好奇,你跟牟兰城到底有什么过节,竟值得他兴师动众的跑到云骑司来告状?” 听见牟兰城的名字,武尽忠的脸色便是一寒:“你问这个干吗?” 十六呵呵一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好奇他为什么非要陈将军把你换掉。” 武尽忠斜斜的看了十六一眼:“好奇?” 十六点头:“好奇。” 武尽忠仰头灌了口酒,正好看见亏了一半的月亮,心中忽然生出了几丝悲意:“如果你真想知道,那告诉你也无妨。我怀疑咸平二年时的那场动乱或许和牟兰城有关,你不用那么看我,上午我进他房里时亲眼看见他正在烧毁绑匪送来的书信。” 在十六错愕的目光注视下,武尽忠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给他说了一遍,说到牟兰城颠倒黑白有意构陷自己时,武尽忠重重咬了一口肉干。 “亏得牟兰城长了一张好嘴,竟连陈将军也给他蒙蔽了,可我不服!我一定要找到证据为我兄弟报仇!” 十六长长的出了口气,抬手在武尽忠的肩上拍了拍:“兄弟,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啊。” 武尽忠猛然回头怒视十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怀疑我在诬陷他吗?” 十六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你不觉得那个绑走牟云鹏的人很奇怪吗?” 武尽忠一怔,摇头表示不知。 十六便开始给他解释:“刚才你说那绑匪送来的信上说他握有实证,可以证明牟兰城与十五年前的旧案有关。可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把证据送交大理寺反而要去绑架牟兰城的孙子,然后再以此去要挟牟兰城自首,这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武尽忠想了想,闷闷地说道:“许是担心官官相护,白白葬送了手上的证据吧。” 十六再次摇了摇手指:“你这么猜测确实也有道理,可牟兰城的反应也很奇怪啊,他看见书信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与绑匪周旋,而是烧毁书信……别忘了牟云鹏是他们牟家的独苗,整个京城谁不知道牟兰城对他的宠爱?” 其实武尽忠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没有答案,于是便结合事发时的场景做了一番推断:“进门之前我还听见牟兰城在和绑匪争吵,后来绑匪发觉了我们才跳窗逃走,我也是那个是才进的房间。所以我想他也许是忙中出错也说不定。” 十六捏起一根肉干含在嘴里,略有些含混地补充:“又或者他知道自己的孙子根本没在那人手上?” 武尽忠再次怔住,不得不说他确实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毕竟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巧合,竟然有人借用别人绑走的人质要挟旁人?这种事简直只会在坊间奇谈里才会出现。 可被十六点破之后,他又忽然觉得这种猜测其实很有道理。 难怪牟家一连几天都不曾排除人手搜查,难怪牟兰城会对绑匪的勒索书信视而不见。如果他知道牟云鹏的下落,那这些不合情理的事情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想到这里,他的眼中便又冒出了两道森寒杀意。 十六看他这副模样,便在他肩上拍了拍:“我劝你还是别太心急了,有些事儿眼下看着扑朔迷离,可等上几天之后或许自己就真相大白了。反正你也没了差事,不如趁这个机会出去放松一下?” 武尽忠叹了口气:“只怕想不放松也不行了。嗯……要是老爹再晚两天出发就好了,我也可以跟他一起走。” 十六挑了挑眉:“你爹去哪儿了?” “回老家了。”武尽忠淡淡的说完,见十六满脸不解的看着自己,便又补充道:“说是尽孝给他托梦想要回乡入土,我爹就带着他回去了。” 十六眨了眨眼,不可置信道:“刚才你不是还说他一直没放下是去年前那档子事儿吗,怎么这个节骨眼上回去了。那骨灰都摆了十多年了,也不差这几天吧。” “唉,老爹就那一根独苗……算了……” 十六轻轻哼了一声,跟着便站起了身:“确实是得算了,明天我还有事儿得先睡了,你就在这儿慢慢看星星吧,当心喝酒被人捉住。” 他说完转身便走,脚下又想起一阵稀里哗啦的瓦片碰撞的声音。 武尽忠皱眉皱眉:“你还是当心别摔下吧,看着点儿脚下,别把瓦片给踢下去了。” 十六呵呵一笑,也不理会武尽忠的讥讽,顺着上来时的梯子爬了下去。他走之后武尽忠又躺了一会儿,一边喝酒一边吃完了十六带来的肉干,趁着酒力微醺的时候他也下了房,你是什么人!” 闲汉脸上的惊恐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却是显而易见的羞愧:“将军别误会,我也是云骑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二十 听说对方也是云骑卫,武尽忠的身子陡然一僵,握刀的手也跟着抖了抖,锋锐的刀锋立时便把对方的脖子划出了一条血线,殷红的鲜血立时便顺着刀刃缓缓淌了下来。 不论真假,他都把手上的力道松了松,好歹把刀刃从伤口上移开,然后才冷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上官是谁,还有……为什么要跟着我?” 闲汉缓缓把手伸进怀里,略一摸索便掏出来一块银色的云骑令牌:“标下宋军,在六将军账下听用,这次也是奉六将军的将令来的……” 云骑司里有十八位将官没有姓名,只有一个固定的编号用来表明自己的身份,人称云骑十八将。连同与他相熟的十六在内,这十八个人才是云骑卫的核心。尽管他们的手上也没有多重的权柄,可他们在陈影乃至赵清雅的心中却比旁人更加可信。 所以,在听说宋军是六将军的手下时,武尽忠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于是他诧异道:“六将军让你来跟踪我?” 宋军赶忙摇头:“没有,六将军只让标下跟着您,说是如果您遇到危险就让我鸣放‘雷鸣’示警。” 宋军说完,不自觉的咽下了一口口水,喉结上下翻动牵动了伤口,脖子上登时便血流如注。武尽忠见状便松开了对方的脖子,又从怀里递了一块帕子过去。 “对不住了,先拿这个把血止住。” 说话时,他的匕首已经重新落回到他的袖口里。 宋军摸了摸脖子,见占了满手的鲜血,这才结果帕子捂在伤处。武尽忠趁机又问道:“跟了我两天,可有发现什么吗?” 他这句问话实际上是在用诈,他是刚才才发现自己的身后有人跟踪,是联想到昨天在花林坊遇到了暗桩商贩之后才临时起意,故意说对方已经跟踪了两天,只等着对方如何作答。 宋军闻言果然一怔:“标下是今早才接的任务,只听说昨天的那几个人都受了责罚,至于其他……标下确实不知。” 见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肯定,武尽忠不禁眯起了眼睛:“六将军总不能是让你给我当保镖吧,他可有说明让你注意些什么吗?” 宋军捂着脖子轻轻摇头:“将军只说要注意与您有接触的人,至于其他倒是没说。” 武尽忠盯着宋军的眼睛看了片刻,然后才收回可以杀人的视线,轻声道:“六将军只说了这些?” 宋军努力在脸上挤出一抹笑意,点头应是:“是,将军就说……” 他才开口,武尽忠的拳头便贴着他的脸颊重重击在墙上。随着一声碎响,墙上的青砖竟然被他打碎了两块。 “放屁!就你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六将军会让你来保护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跟踪我,快说!” 武尽忠怒目而视,说话时已经又把拳头举得老高,只等对方再敢胡言立时便要一拳击碎他的脑袋。 宋军的瞳孔骤然紧缩,这才觉得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见状赶忙解释:“标下确实是六将军的麾下……我跟着您确实是想看看您都跟什么人接触过……尤其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您的义父……” 武尽忠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鬼火的事情又不是只有他才知道,六将军如果想问,尽可以去找宋延龄将军或者牟兰城他们,干嘛非要找我义父?” 宋军眨了眨眼,眼中尽是迷茫:“什么鬼火?六将军怀疑是您义父绑架了牟大人的孙子,这才让我跟着您的……” 宋军的话引得武尽忠一阵耳鸣,竟连他后面的话也听不清了。 无论他如何抵触这种说法,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盘问自己——长乐桥边向巡防营报案的老头后来去哪儿了?老爹真的回乡去了吗?如果他没有回乡,那么…… 牟兰城家里手上的护卫还有牟云鹏死掉的随从,他们都曾被人用大指力捏住过脖子,伤口上的指印恰好只有三根手指,而且梁书也说过被他刺伤的匪人是个老头,再看他越墙而出地动作也颇像军伍常用的伎俩。 耳鸣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的头犹如裂开般的疼,疼得他差点儿忘了自己的老爹做过西军的斥候,曾和自己的亲爹并肩杀退过楼兰人的追兵。即便现在年岁大了,想要杀掉几个仆役应该不成问题。 而且,似乎只有老爹才有理由去要挟牟兰城说出当年的真相——他要还自己的儿子一个清白,要让尽孝和他的三十几个袍泽兄弟死的有尊严。 想及此处,他缓缓松开勒住宋军的手臂,身子晃了几晃索性靠在了墙上。 宋军见他状态不好却也不敢贸然上前,正在踌躇要不要送他回营时,武尽忠却忽的起身发足便跑。他跑的很快,眨眼的工夫就跑出了巷子,宋军也来不及多想便跟了出去,两人一先一后很快就没入了人群之中。 宋军的武艺虽然一般,可论及脚力和体力却是云骑司里排的上好的。六将军派他过来跟着武尽忠也是担心别人会跟丢了。没想到这次倒真派上了用场。武尽忠一路狂奔,来到花林坊时已是大汗淋漓气喘不休,可宋军却只在鼻尖上冒出一层吸汗,甚至连气息都不见混乱。 武尽忠嘴里喘着粗气,眼睛死死凝视着老爹院门上挂着的铜锁,忽然抬起一脚便踹了上去。随着一阵碎响,铜锁散落在地上碎成几块,武尽忠一边呼唤着老爹一边冲进了院里。宋军不敢怠慢,便也跟着进了院子。 院子里空荡荡的,隐隐有一股没人居住的荒凉味道。武尽忠冲进屋里想要探查一番,看看房里有没有老爹留下的痕迹,可才一进屋他便愣在了门口——香案上,正有一个骨灰坛子端端正正的摆在那里。‘故男周尽孝’的牌位也没有动过。 灵位和骨灰坛子上落了一层薄灰,由此可见老爹确实一直没有回来,否则他断然不会让儿子的骨灰坛上蒙尘,可他究竟会去哪儿了呢,又为什么要骗自己?难道六将军他们的猜测是对的? 他忽然想到梁书说他砍伤了匪人,也不知那受伤的人是否就是义父,想及此处他便开始在各屋里翻找,看能不能发现血衣绷带或是牟云鹏的随身物件。他做这些的时候并不避讳宋军,甚至还招呼他一起帮忙。 宋军也不多话,自顾自的闷着头翻找。屋子不大,很快就被两人翻了个底儿遍,却连半点儿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找到,只从周老汉的箱柜底下翻出来十几两散碎银子。 这大约就是周老头这辈子的积蓄了吧。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闹,不多时,便有一队云骑卫闯了进来,看也不看武尽忠和宋军一眼便径直冲进了每个房间,进屋之后就是一阵翻找,自然也全都一无所获。 武尽忠看也不看那些肆意翻找的军士,像一个旁观者似的,默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盯着地面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大脚忽然出现在他眼前,武尽忠顺着那双脚缓缓抬头向上看去,最终停留在了陈影那张冷峻的方脸上。 武尽忠霍然起身,尽管憋了一肚子话,却只吐出了两个字:“将军……” 陈影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昨天有人送了一个包裹过来,里面有一封别人写给牟兰城的书信,老六怀疑是你义父送的信这才让人过来跟着你的,他自己先带人去牟兰城家了,你也不用多问,这就跟我一起去吧。” 武尽忠愕然点头。 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却还是跟着陈影起身要往外走。临走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有个军士掀开了水缸的盖子。武尽忠的心没来由的一缩,却见那军士面无表情地看了两眼便又把盖子该了回去,转头又往厨房去了。 见水缸里也没有东西武尽忠这才松了口气,快走几步追上陈影一同走了。 临近六月,京城的气温虽然不高,可正午的太阳却也着实毒辣,高大的宫墙也只在地上留下窄窄的一道阴影。 吉祥门前,梁书正和江屿发着牢骚:“我就说这北堂春水是个不着调的,你看看果然不假吧,让咱们辰时在吉祥门等人来接应,这眼看巳时都要过了,怎么连个鬼都没有。” 江屿弯腰锤了锤有些酸痛的双腿,鄙夷道:“昨天还夸人家手眼通天,今天就改口说他不着调了?再说,明明是你忘了跟人约好在刑部等消息,害人家等你等到半夜,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不着调……” 梁书哼了一声,不满道:“喂喂喂,明明你也在场的好不好,还不是你一心要去买什么烧鸡才害老子忘了约会,我还没说你,你倒先怪起我来了?” “二位敢在吉祥门前吵架,好兴致啊。” 梁书听声音就知道是北堂春水来了,赶忙回身笑道:“哪有吵架,我们这是友好的交谈,对吧江屿?” 江屿呵呵两声:“对对对,十分友好的交谈。” 北堂春水抿嘴一笑:“要是两位交谈完了,咱们这就可以走了。” 他说着便做了个里面请的手势,梁书赶忙拉着江屿进了宫门。 北堂春水在前面引路,梁书和江屿跟在后面。 梁以为北堂春水会安排个手下带他们进门,没想到来的竟是北堂春水本人,便问道:“北堂大人,今天不是驱邪吗,您怎么还亲自来了?” 北堂春水展开折扇摇了摇,笑道:“我也是奉命来的,左右家里也没什么事儿,让来就来呗。” 他见梁书一脸尴尬,便又补充道:“这宫里要美景有美景,要美人有美人,进来看看也不吃亏,你说对不对?” 梁书干笑两声算作答复,心中却在腹诽——北堂春水这样的性格为什么能在礼部当官? 此后三人便一路无话的来到了福宁宫,数日不见,园子里的花草已经盛放,迎面便是一阵花香袭来,再往里走,檀香的味道却是越来越重,间或还能遇到一两个忙碌的道士。 北堂春水努了努嘴,指着福宁殿四周的红绳给两人解释:“这些道士正在布云顶金钱阵,听说要先把恶鬼困住两天,待鬼气羸弱的时候再由紫阳真人出手收服。” 江屿惊叹道:“我的乖乖,这得用多长的绳子才能把这大殿绕了一圈!哎呦,这上面的铜钱可都是前朝的旧物啊!” 北堂春水轻笑点头:“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他们却把这阿堵之物拿来驱邪,你说有不有趣。” 江屿在大殿门前来回走了几圈,忽然抚掌笑道:“有趣!当真有趣!” 梁书拉了拉他的袖子,提醒道:“这是宫里,不得喧哗!”他见江屿捂嘴噤声,才又嗤笑道:“那有什么好笑的,你是没见过福王用银锭垒的房子吧,一天都没住上一阵风就给吹塌了,那才叫有趣。” 江屿赶忙摆手,转向北堂春水问道:“北堂大人,请问这宫里的墙一般有多厚?” 北堂春水蹙眉:“墙有多厚?” 见江屿点头确认,他才继续说道:“依照规制应是两横一纵的垒砌方法,约一尺五寸厚。这有什么问题吗?” 江屿点头,转向粱书问道:“那边儿应该是陈妃娘娘存放私物的房间吧?” 梁书点头:“对啊,你还在那里面烤蘑菇来着,怎么了?” 江屿凑到他耳边说道:“我记得丛殿门开始走到后墙一共要走五十三步。可我刚才在殿外走的时候我走了五十六步……” 粱书斜了梁书一眼,不悦道:“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啊,到哪儿都数步数的吗?” 江屿挠了挠鼻子,讪笑道:“上次来这里即紧张又无聊,这才数了解闷儿的……不过我数了好几次,肯定错不了的。” 不等梁书说话,北堂春水便眯着眼接口道:“先生是怀疑福宁殿的暗室当中还有一层暗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二十一 北堂春水的话着实吓了梁书和江屿一跳,两人说话时几乎要贴在一起了,可没想到还是被北堂春水给听了去,实在不得不佩服这人的耳力。 江屿挠了挠鼻子,腼腆一笑道:“我不懂宫里的规矩,或许是特意修成这样的也说不定吧?” 北堂春水牵了牵嘴角,轻轻摇晃手中的折扇摇头道:“宫里可没有这种规矩。” 说着他转向福宁殿的方向凝神看了一会儿,才啧啧叹道:“想不到这福宁殿里竟然还有如此玄机……好在这事儿跟咱们没有关系,咱们走吧。” 梁书想不到北堂春水竟是这等反应,不由一怔:“诶?!这……就这么不管……没问题吗?” 北堂春水挑了挑眉毛,反问道:“不然呢?我们去找陛下告诉他福宁殿里藏着一间暗室?” 梁书点头:“正该如此啊!” 北堂春水古怪一笑:“如果陛下早就知道这里有一间密室你又当如何?” 他见梁书哑然,便笑道:“所以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这些当臣子的看戏就好,诶,你们不是担心仪式上会出意外吗?走走走,我先带你们去看看法台。” 他说完便向大殿后面走,根本不等梁书反对。梁书和江屿相视苦笑之后也只得跟着去了。 与这两人的无奈相比,武尽忠的心情却要复杂得多。一方面是对老爹的担忧,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藏在那里,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饭吃?另一方面则是为兄弟翻案的期许。牟兰城的家已经被五城兵马司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无数云骑卫士正在四处搜寻翻找,只要这次能找到证据证明他与当年的旧案有关,老爹的心愿和兄弟的名声便都有了交代。 至于其他……管他的呢。 “尽忠,想什么呢。” 陈影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微微侧头,见陈影正看着自己,便故作镇定的答道:“没想什么。” 陈影负手而立,视线重又回到原处,用不大的声音说道:“如今这样,差不多也可以放人了吧。” 武尽忠一怔,没听懂陈影说的放人指的是谁,便疑惑着问道:“放人?您指的是谁?” 陈影回头,直视着武尽忠的眼睛,玩味着说道:“我说的当然是牟云鹏啊。今天之后,无论能否从这里搜出证据,牟兰城都不可能再在兵部混下去了。事到如今,再留着牟云鹏也没什么意义,要是弄出人命谁也也保不住你们父子,还不如早早放了。” 武尽忠心下一紧,慌忙躬身拱手道:“将军难道以为是我义父绑走了牟云鹏吗!” 陈影摇了摇四四方方的脑袋,肯定的说道:“当然不是,我们认为你和你义父是同谋。” 武尽忠悚然一惊,抬头看时,果然没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半点儿说笑的味道。也不知怎的,忽然便觉得悲从中来。 “将军既然信不过我那我也无话可说,没有它法,只能以死明志!” 他说话时已经后撤了一步,腰间长刀锵然出鞘,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之后便向着自己的脖子抹去。 这一刀来的极狠,陈影的眼中寒芒爆闪,猛然挺前一步探出右手前去格挡。 随着一声轻响,武尽忠的刀柄重重撞在了陈影的腕甲上,竟是没留半点儿余地。 陈影蹙眉凝声问道:“你真不知道你爹在哪儿吗?” 武尽忠缓缓闭眼,声音苦涩的摇头说道:“我只知道义父说要回乡安葬义弟,其他确是一概不知!” 陈影默然点头,半晌才道:“把刀收好,别让人看了笑话。” 武尽忠收刀还鞘,抬头便见十六和另外另个军士走了过来。十六看见武尽忠也在,便轻轻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才对陈影抱拳施礼道:“在牟兰城的书房里找到一个暗格,里面全是他的书信,没有将令属下也没敢去看信上的内容,如何处置,还请将军定夺。” 陈影嗯了一声:“走吧,一起过去瞧瞧。” 武尽忠的眼睛一亮,赶忙跟着跟在陈影身后一起去了。 才进书房,武尽忠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原本干净整洁的书房此时已经被人挖地三尺。这倒不是个形容词,而是真真正正的挖地三尺,原本磨砖对缝的青砖地面已经被人翻了个遍,赫然正有一个黑黝黝的地洞露了出来。 地洞旁边摆着一个红木匣子,匣子外面还裹着湿乎乎的泥土,显然是才从洞里挖出来的。 周围的军士见到陈影便纷纷行礼,陈影挥了挥手,吩咐他们在外面等候,只留下了十六和武尽忠两人留在屋里。 他把盒子拿在手里掂了掂,轻笑道:“藏得这么深,想必你们也能猜到这盒子的分量,让你们留在这里也是要给本将做一个见证。” 武尽忠和十六同时点头表示明白。 陈影点了点头,这才掀开盒盖抽出一封书信读了起来。 他读的很慢,似乎是要把纸上的每一个字全都嚼烂才肯罢休。看完之后,他又把信纸细心叠好放回信封,然后又取出一封读了起来。 这一次他看的很快,视线几乎只在纸上扫了一遍眼中便已有了杀气。像是怕有错漏,他又反复读了几遍之后,忽然怒声骂道:“这狗贼!” 骂完之后也不做解释,抱着匣子就往外走,武尽忠和十六赶忙跟了上去,三人出门上马一路往北,向着皇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金乌西坠,白月初升,福宁殿的上空正是一副日月同辉的奇异景观。看着缓缓落下的夕阳,赵济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都说天无二日,也不知这日月同辉又算得什么。” 紫阳真人坐在太子身边,端着茶碗正在喝水,听见赵济的感慨,便笑道:“殿下可知这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为何偏要为人遁去其一?” 这几天相处来下,赵济早已有些厌烦这道人的满口天机,故而只是轻轻摇头。 紫阳真人见状也不气恼,只轻声说了一句:“便是要留一线生机与人去争的。” 赵济闻言便蹙了蹙眉头,不耐道:“仙师这话似乎有理,可您别忘了,这世上有些人生来便不需要与人去争,比如,本王。” 紫阳真人微微一笑,两道寿眉无风自动,悠然道:“有些事情,比如日月轮转、四季交替,无需人力,人力也无法干预的事情便是天道。还有些事情,比如山川河流或是晨钟暮鼓,你见他日日如此便当是理所当然,却想不起晨钟暮鼓也是人敲响的,山川河流的形态走势也自有缘故,这些便是人道。” 赵济默然抬头,死死盯着紫阳真人,紫阳真人却似不觉,依旧悠然喝着茶水。 “仙师有话不妨直言。” 老道士闻言便肃容起身,扣宣法号:“无量天尊,吉时已到,殿下请先观礼吧。” 赵济长长的呼了口气,跟着起身:“有劳真人。” 紫阳真人点头,一甩手中的马尾拂尘,转身便向着法台走去。说来也巧,就在他登上法台的那一刻,天边的夕阳也刚好落到了天际线下,日月同辉的景象不在,天地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阴阳变化。 虽然是在宫中做法,可法台上摆放的用品却并与前日在东宫时有什么差别,只是紫阳真人的手里换了一把更为古朴破旧的桃木宝剑。 紫阳真人身穿御赐的明黄八卦仙衣,手持桃木剑,在画着阴阳鱼的法台之上踏罡步斗,口中喃喃念念有词。 赵济却忽然生出一种可笑的感觉。眼前的道人明明受着父皇的恩惠,却总在言谈话语之间挑拨自己与父皇的关系,一时之间竟难以分辨他究竟是何居心。他这几天也想了许多,且不管什么赤龙和金龙,只要父皇一日没得长生,他便一日都是太子,终有一日能坐上那张龙椅也就是了。 再看台上的紫阳真人,尽管须发皆白,却生了一副细腻红润的饱满脸庞,看他在台上缓缓舞剑,倒也真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悠然气韵。 赵济忽然哼了一声——不如就当做看戏好了。一念及此,他便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把身子调整到一个十分舒适的姿势坐好,怀着莫名的心情开始观看驱邪。 与此同时,福宁殿的耳房门口还有三人也正盯着法台上的紫阳真人,只是他们的待遇不如赵济,连张椅子都没人给准备,只能蹲在二房门前的台阶上,像极了村中晒暖的闲汉。 紫阳真人口中喃喃不绝于耳,听得粱书好一阵心烦。他一边套着耳朵一边抱怨道:“诶,你们谁听清了,这老家伙没完没了的说什么呢?” 北堂春水用扇子挠了挠后背,笑道:“听说那是天书,是说给鬼神听的,咱们听不懂也不打紧的。” 江屿看的有趣,从袖子里摸出两把豆子给两人递了过去,笑道:“这可比在村里看的清楚精彩多了!诶诶诶!你们看,那些符纸竟然飘在空中不动了呢!哦呦!好厉害啊!” 北堂春水谢过江屿却没接他的豆子,目光灼灼的看着道士在台上做法。梁书倒不客气,接过之后便往嘴里丢了两颗,正要说话时,却听见天上隐隐传来男人的哭嚎声,吓得他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紫阳真人眼中忽的闪出两道寒芒,厉声喊出一个:“着!”字,桃木剑随之猛然向上斜刺。也不见如何,虚空中便又传来一声痛苦的呼喊。 紫阳真人脸色涨红,咬破舌尖之后喷了一口血水在桃木剑上猛然又是一刺,随着一个“敕!”字出口,悬在半空中的符纸尽皆点燃,空气中立时便弥漫起一股酸臭的味道。 赵济上次见这场面时没来由的昏了过去,这次再看时便有意收摄了心神凝心观望,却没想到紫阳真人再次失手,空中的符纸已经燃尽却不见半个鬼影。 老道士的脸色陡然一变,赶忙拿起罗盘掐算了起来。不过几息之后,便又把一蓬符纸撒向了天空,桃木剑向前猛刺,空中的符纸便向着福宁殿的侧墙凝聚而去,终于在外墙上爆出一团火光。 紫阳真人须发颤抖,指着殿墙高声喊道:“无量天尊!怨鬼的真身就在墙里!” 梁书猛然回头看向江屿,北堂春水却目不转睛的盯着紫阳真人,眼中的玩味渐渐褪去,随之而来的却是说不清的冰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二十二 弯月如刀,斜斜的挂在天上,隐约还能看出完整月亮的一个轮廓——黑乎乎的一团,就像福宁殿外墙上的那一团焦痕,散发着一股诡异的酸臭味道。 梁书隐约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在哪里闻到过的,于是便更加努力地去辨识那股味道。 江屿看他吸鼻子的样子十分有趣,便笑着问道:“梁大人,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梁书随口答道:“你问这个干嘛?” 江屿装模做样的掐了掐手指,惊叹道:“怪不得这么像,原来你是属狗的!” “属狗怎么了?”梁书说话时又吸了吸鼻子,这才意识到江屿是在拿自己打趣,便不悦道:“没看我正忙正事儿吗,你能不能别给我添乱!” 江屿耸了耸肩,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指着奔走忙碌的道士说道:“人家都准备砸墙了,你还在这儿学狗,这叫什么正经事儿啊。” 梁书啧了一声:“嘿!我是觉得这味儿有点儿熟,好像在哪儿闻到过,谁特么学狗了。” 江屿也跟着抽了抽鼻子:“诶……我也觉得这味儿好像在哪儿闻到过……让我想想……不是最近……应该是很久以前……诶!我想起来了!” 梁书挨着他一起坐到地上,目光灼灼的等着他说话,就连北堂春水也有意无意的往他那边儿挪了挪。 江屿一拍大腿,神情激动的说:“就是那次!我跟你说过的……老鞑子那次!就有这种又酸又臭的味道!” 梁书的嘴巴张的老大,一根手指不断在虚空点着:“哦哦哦!我也想起来了!老刘的马车上也有这种味道,不过比这个淡!” 他俩的兴奋溢于言表,似乎离真相又近了一些。可北堂春水却忽然诶了一声:“你们快看,他们要砸墙了!” 寻声看去,果然看见几个道士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锹稿,正跃跃欲试着想要去砸福宁殿的外墙,幸好被紫阳真人的弟子赵烁给拦住了。 他来到法台之前向紫阳真人请示是否需要砸开殿墙,紫阳真人舞了个剑花之后便把桃木剑背在了手臂后面,另一只手捋了捋胡须,没有说话,却把目光看向了脸色阴沉的窦章。 皇帝确实给窦章下过口谕,只要紫阳真人需要窦章便需尽心配合,只是谁也拿不准,这尽心配合当中是否包含帮着他砸开殿墙。 沉默片刻,窦章终于晃了晃身子,他往前走了半步,肃容道:“来前陛下吩咐奴婢要全力配合真人驱邪,如果确实需要砸开殿墙,想必陛下也不会怪罪。” 赵烁听后又把目光看向自己的师傅,紫阳真人念了一声无量天尊,之后便对赵烁说道:“妖物的肉身就在里面,此时不做只怕日后还要再生变故,去吧。” 紫阳真人说完便盘膝坐在了蒲团之上,摆了个五心朝天的架势开始闭目养神。 赵烁躬身领命,这才命手下的弟子上前砸墙。 他们的目的倒也明确,锹镐棍棒一齐向着墙上的焦痕上招呼。一时之间,呼喊与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夜色之中更能清楚地看见墙上不断冒出的火花。过了半晌,呼喊声渐渐弱了下去,咒骂之声反倒越来越大。 北堂春水摇着折扇轻轻笑道:“他们以为这福宁殿是什么地方,这墙可是用糯米灰浆垒砌起来的,历经二百余年,早就坚于金铁。别说是几个拿着铁锹的道士,就算是派一营官兵过来拆墙,怕是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什么成绩。” 梁书没有说话,只是蹙眉看着前面的热闹,倒是江屿笑着说道:“那倒未必,北境军中有个土方,遇到糯米灰浆时只需用醋泡上半天,原本坚如磐石的城墙便能变得十分松散。” 北堂春水转回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江屿,疑惑道:“早就听说江先生的医书了得,想不到竟还如此博学?看你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多岁,怎么会知道这许多北境军中的往事密辛?” 见江屿遭人盘问,梁书立时便沉了脸色,冷声道:“没什么好奇怪的,江屿小时候跟他师傅一起在北境军中做过医官,是真正见过生死的人呢。” 江屿闻言只是腼腆一笑,北堂春水哦了一声,眼神中的玩味却又浓了几分。 才几句话的工夫前边便又有了新的变故。 一个小道士提着搞头奋力一砸,随着一声脆响,粗壮的搞把应声折断。镐头失了控,在空中反弹了几圈之后,不偏不倚的砸在了另一个小道士的头上。小道士只哼了一声便被砸倒在地。红白之物撒了一地,引得周围的道士一阵惊呼。 赵济不喜见血,见状便把身子扭向了另一边。 蒲团上的紫阳真人却猛的睁眼,剑指福宁殿怒声斥道:“死到临头还敢逞凶!贫道必打得你魂飞魄散!” 见他一副须发皆张的模样,众人还当他会引来九天神雷之类的厉害法术去降服那看不见的恶鬼。等了片刻,却只见他威风凛凛的喊了一声:“继续给我砸!” 然后便又回到蒲团上开始打坐。 梁书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我去……行不行啊……这脸皮真够厚的……” 和他相比,北堂春水便要冷静的多,笑着说道:“行与不行都是陛下的一句话而已,咱们只管看戏就好。” 梁书转头看向北堂春水,似乎难以理解这位礼部堂官的思路为何总是如此清奇:“他们要拆的可是福宁殿,那是先皇的居所,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梁书其实是想问他,在福宁殿的墙上砸个窟窿这件事儿,在礼法上真的没有问题吗? 可北堂春水却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直接反问道:“砸的又不是你我家的房子,有什么问题?” 这个答复简直无懈可击,梁书很没趣儿的咂了咂嘴,便转去跟江屿聊天:“江屿,你说他们多久才能把墙砸开?” 江屿歪着头想了想,十分认真地说:“如果还是这几个道士,怕是砸到下个月也不见得能行,要是换禁军来的话……大概一两个时辰吧。” 他的话音未落,便听前边响起一阵砖石散乱的碎响,接着便是一阵人声喧哗。 两人同时抬头,正好看见福宁殿的墙上已经出现了一个窟窿,一个头戴面具身形高大的道士正徒手拔开墙上的砖石。 江屿和梁书同时喔了一声! 与此同时,紫阳真人却再次睁眼,起身对着那个大个子的方向喊了一声:“可以了!” 大个子闻声便转回身向着紫阳真人施礼。人们这才看见他脸上带着的面具没有口鼻,只留出两个眼睛形状的孔洞供他视物,远远看着倒像是个成了精的鸡蛋正威风凛凛的站在那里。 紫阳真人挥了挥手,那鸡蛋精便闪身退回到了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赵烁这时才上前两步,请示紫阳真人:“墙洞已经开启,请师傅示下。” 紫阳真人微笑点头,从案头拿起一叠符纸递了过去,吩咐赵烁先把符纸贴在洞口四周,然后便可如洞捉妖。 赵烁领命,依照吩咐在洞口四周贴了一圈符箓,然后便拿了一支火把进了墙洞。窦章这时也想进洞查看,可走到洞口一看,却见那洞口还没有自己的腰粗,便只得作罢。只能借着赵烁手里的火把隐约看见的不大的空间之中似乎坐着一个人,赵烁正在翻动那人的衣物,似乎想要找出能证明此人身份的蛛丝马迹。 赵烁看得十分小心却也十分仔细,良久才从夹壁墙里走了出来,他的身后也立时又恢复成一片黑暗。 窦章看得清楚,赵烁的手里拎着一块脏兮兮的令牌,虽然只是匆匆地一瞥,可他仍能看出上面刻着的金龙图案。倒不是因为他的眼力极佳,而是因为同样的令牌在他怀里就有一块。 金镶玉材质的龙纹令牌天下只有一块——那是皇帝的私人令牌,平时交给亲信太监保管。此时此刻,他几乎已经能叫出夹壁墙中那死人的名字。 张寒——仁宗皇帝的亲信太监,既是当年的六宫总管,更是自己的师傅。 往事历历在目,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总打自己屁股的人,此时就静静地坐在夹壁墙中的椅子上。几十年来,他就那么孤独的坐着,也不知他生前遭遇了什么。 尽管心中百感交集,可他面上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他微笑着看着赵烁把令牌捧到紫阳真人面前,又看着紫阳真人用桃木剑挑过令牌之后,看也不看便放到了法台之上。 手指上下翻飞,嘴中念念有词,良久才对赵烁吩咐道:“妖物依然成了此地的怨灵,只能放火烧了尸身才能破法,去准备一下吧,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做完。” 接着他又转向窦章:“窦总管,贫道未破邪祟要用三味珍火烧那妖物,为保皇城不至于受池鱼之灾,还请先把水龙队叫来以防万一。” 窦章的眼角一阵抽搐,砸墙还算好说,若要在皇城之内放火确实在不是他一个太监能做主的。更何况里面的人是否就是张寒还不能确认,怎么也不能就这么一把火给烧了。 于是他便笑着说道:“按说真人的话奴婢自当遵从,可在宫里放火这种事儿实在不是奴婢担待的起的。再者,尚不知这人为何会藏身于夹壁墙中,总不好就这么随便烧了。不如先把墙洞封上,待奴婢明日奏明圣上之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紫阳真人沉了沉脸色,不悦道:“陛下可是下过口谕的,要你全力配合频道驱邪,若是误了大事,总管大人可愿担这干系?” 窦章脸上的笑意更甚,躬身施礼道:“真人有所不知啊,十五年前咱们宫里出过一档子糟烂事儿,从那之后陛下便下明旨要求宫里除了膳房之外不许见到明火,如有违背,立时便可杖毙的。不瞒您说,寻常的放河灯、放孔明灯都是不许的,就更别说您的三位真火了。” 紫阳真人明显是被噎了一下,大袖一挥便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冷哼一声道:“驱邪最讲时辰,贫道这就去找陛下请示。” 他说完转身便走,理也不理依旧躬身在侧的窦章。 待他走后,窦章便缓缓踱步到墙洞跟前,比了比洞口的大小之后,便随手在墙上拍了几下,然后轻轻一推洞口便比先前大了一圈,窦章要过一支火把也走进去了。 梁书这才松了口气,感叹道:“我去……这老家伙的功力可以啊,还有刚才的那个大个子……竟然用手就能把宫墙砸个窟窿,有这身手不当强盗简直可惜,竟然去做什么道士……” 江屿默然不语。 北堂春水摇了摇折扇:“你们之前有谁发现那个人了吗?我看窦章少有的慌乱了一下,只怕就连他也没发现那个人藏在哪里,这才是最可怕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二十三 张寒的坐姿一如往昔——严整而恭谨,直到死,他的后背也没有靠在椅背上,就那么直愣愣的挺着。干瘪的脸上也是一贯的冷漠和坚毅。只是惯用藤条的手里如今正反握着一把匕首,匕首的锋刃正钉在他的胸口心脏的位置上,却只把胸前染出了一小片黑褐色的痕迹,由此可见张寒几乎是立时毙命。 窦章长长的叹了口气:“您还是老样子。” 张寒曾是他的管事,也是这世上除他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尽管经常被他打骂,却也因此学会了处事和自保的手段,甚至就连窦章这个名字也是张寒给他起的,可以说没有张寒就没有窦章。 在窦章的印象中,张寒只在收他为徒的那天笑过一次,除此之外,他的脸上总是一副无喜无悲的僵硬面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在他的脸上泛起些许波澜。 火把的火苗明灭不定,晃得张寒仿佛有了表情,窦章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看着那张瘪的面皮,窦章暗暗叹了口气,接着便蹲下身子,探手去摸张寒左边的靴筒。这是张寒的老习惯,他总是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左脚的靴筒里,用他的话说只要左脚还长在身上,那靴筒里的东西便不会离开自己。 张寒的尸体早就没了水分,小腿与靴筒之间空出的空间足够窦章伸手进去,他的手指也几乎是立刻便摸到了一封书信。 信封上没写名字也没有封口,随手抽出信纸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却既陌生又潦草,根本不是张寒的笔迹。而且书信开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臣莫问天顿首…… 只看这一句话便不难知道,这应该是莫问天写给皇帝的一封书信。莫问天从仁宗一朝开始便是司天监的监正,而张寒也正是在仁宗驾崩之后才突然从宫里消失的,由此可见,这封信的收剑之人应该是仁宗赵桓。 窦章眯了眯眼,继续去看信上的内容, 臣莫问天顿首。昔年曾为陛下卜卦,卦曰二星相冲不利帝王,承陛下信任,特将小皇子寄于宏恩观内易名肖乐。臣闻龙体欠安甚是惶恐,遂又卜一卦,隐隐竟有兄终弟及之意。为保我朝皇嗣有继,特请旨召肖乐回宫早日册封为太子…… 后面还有一些言辞灼灼的场面话,可窦章的视线却已死死锁定在“为保皇嗣有继,特请旨下召速请皇子回宫承袭大位”这一句上。 还不容他多想,耳中便听得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响。窦章身子不动,十指却十分灵动的把书信叠好塞回了信封,与此同时,身后响起陈兴林的声音。 “总管可有什么发现吗?” 夹壁墙中空间狭窄,陈兴林的视线几乎全被胖大的窦章挡住,窦章见状便侧了侧身,同时把手里的信封递了过去。 陈兴林并不认识张寒,看到干尸的穿着与窦章一般无二时不禁一怔,也没有去接信封,略有些迟疑着问道:“这就是紫阳真人说的怨魂?” 窦章扬了扬眉毛:“怎么听你的意思倒好像有点儿失望啊?” 陈兴林挺了挺身子,点头说道:“总管不会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吧……除了书信就没发现别的?” 他往前挪了两步,走到张寒的身前一番打量之后才又问道:“这人是是谁?” “这是张寒。” 云淡风轻的吐出四个字后,窦章又晃了晃手里的书信:“这是从他的靴筒里找到的,我还没看,不如咱们一起看看?” “张寒?!” 虽然没见过张寒,可陈兴林对这个名字却并不陌生。在奚官局的记录当中,张寒是仁宗皇帝的亲信太监,也是因为有他存在,仁宗皇帝才开始可以疏远、辖制暗卫,以至于承天之变面对肃王的诘难时,赵桓的身边竟连一个像样的侍卫都没有。 至于张寒的去向,宫中也有过许多传言。有说他私吞财货潜逃出宫的,也有说他被肃王亲手斩杀的,大家都只道他早就死了,却没想到他的尸身竟会藏身于福宁殿的夹壁墙中。 陈兴林接过书信下意识的便想打开,却在手指触到信纸的那一刻陡然停手——张寒是仁宗的亲信,仁宗又是崩于福宁殿的,此时再看张寒的死状竟有几分殉葬的意味。张寒临死还要藏在身上的书信上究竟会写些什么呢?而窦章又为什么要把这封信交给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有无数可能在他的脑中炸开,他在每一种可能上都嗅出了危险的味道。一念及此,陈兴林陡然收回手指。 “既然是张寒身上的书信,想必里面的内容也是极重要的。听说窦总管曾与张寒关系密切,不如就请总管跟我一同面圣。” 窦章点了点头:“咱家跟着张总管时也不过八九岁而已,大约也只记得他总用藤条抽我……也罢,咱们一同面圣也好,只是……这张寒的尸身要如何处置?” 陈兴林转身边往外走,边走边说道:“紫阳真人已经备好了三昧真火,在等片刻便要一把火烧了。” 窦章的动作陡然一滞,回头又看了一眼张寒干瘪的脸孔,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忍,便喊住了陈兴林:“咱家有个不情之请。” 陈兴林停住了即将迈出洞口的脚步,回头看着窦章,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窦章叹了口气:“说实在的,张总管当年也算对咱家有恩。走到今天这步谁也没有什么话说,咱家只想送他一程,希望你能成全。” 陈兴林翻动眼皮,看了看窦章,又看了看他身后‘枯坐’四十余年的张寒,沉默片刻才缓缓点头:“既然如此那咱家便先去回禀陛下,索性您就等这边事了之后再去乾元殿吧。” 窦章欠了欠身,口称多谢之后便随着陈兴林一同走出了夹壁墙。 大殿外面早就站了五六个道士。紫阳真人见窦章他们出来,便一甩手中拂尘吩咐弟子们依计行事。 陈兴林对紫阳真人没什么好感,那些会着火的符箓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些江湖伎俩,与此相比,他更在意自己怀里的那封书信。 放在以前,他根本不会考虑这些,不管信上写了什么。只要原原本本的交给陛下就好,后面的事情陛下自然会有安排。可是自从紫阳真人进京以后,皇帝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不理政事,而且还处处疏远自己。 想到皇帝看自己时的那种厌恶的神情,陈兴林无声的叹了口气——也不知信上究竟写了什么,会否是当年的某庄隐秘,抑或只是寻常的往来问候?还有更重要的,皇帝会否因此动怒? 宫禁幽远却总有尽头,还没等他想出答案,乾元殿高耸的殿顶便已然在望。 陈兴林赶忙收摄心神,转到殿后的暗门处,随着扳动机关发出的沉闷声响,他的身子立时边融入到黑暗的阴影之中。 乾元殿里,赵昀正负手立在丹炉前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听见身后陈兴林的声音。他猛然转身,目光如鹰隼一般钉在陈兴林的身上,急声道:“真人那边怎么样了?” 陈兴林心知他问的是紫阳真人炼化冤魂的进展如何,却故意转了话题:“墙里的人是张寒,看着像是自杀的,这里有一封从他身上找到的书信,请陛下御览。” “张寒?” 赵昀显然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陈兴林连忙给他解释:“张寒是仁宗皇帝的亲信,先帝登基前就失踪了的,都以为他逃出宫了,没想到竟然是在福宁殿里自杀殉主了。” 赵昀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细缝:“殉主?哼,真想殉主的话,直接去给仁宗陪葬不好吗,还能给家里的亲戚留些荫封。依我看,他藏在夹壁墙里分明就是意图不轨!或许是有意藏身意图刺杀父皇也不一定!” 他看了一眼被陈兴林捧在手里的书信,讥诮道:“我倒要看看那狗贼究竟藏了什么东西,把书信呈上来吧。” 陈兴林躬身上前几步,小心的抽出信纸,双手展开递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捋着胡须只看了两眼便讲信纸劈手夺了过来。捧在眼前细细读了起来。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一边读一遍喃喃自语,脸色也跟着越发难看。尽管嘴上说着绝无可能,可他却把那张信纸上的字迹反复读了好几遍,显然这信上的内容着实有些分量。 薄薄的信纸被赵昀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若非纸张的质地极佳,只怕早就被他给甩成碎片了。见此情景,陈兴林的心情反倒轻松了许多。也不去打扰皇帝的烦恼,索性后退了躬身等候吩咐。 赵昀精通文墨,自然看得出这封书信确实历经多年,而且信上的字迹也确实是莫问天的手迹无疑。 ‘臣莫问天顿首。昔年曾为陛下卜卦,卦曰二星相冲不利帝王,承陛下信任,特将小皇子寄于宏恩观内易名肖乐。臣闻龙体欠安甚是惶恐,遂又卜一卦,隐隐竟有兄终弟及之意。为保我朝皇嗣有继,特请旨召肖乐回宫早日册封为太子。’ “宏恩观,肖乐……” 赵昀说出这两个名字之后,眼中忽然爆出两道寒芒:“陈兴林,明天你带人去一趟宏恩观,打听一下有没有人记得一个叫肖乐的道士。” 陈兴林躬身领命,见赵昀没有别的吩咐便缓缓退回到盘龙柱下的阴影当中。当他再次出现在乾元殿外时,西南天边福宁宫的方向正亮起一片火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夏至 二十四 张寒的尸身连着那张红木椅子一起被搬了出来。 两个道士往他身上淋了火油,紫阳真人又装模作样的在他面前舞了几下桃木剑,接着便用一张符箓引燃了火油,火焰带着一阵黑烟轰然而起,照亮了一片夜空,也在照亮了窦章灰色的眼眸。 没了水分的干尸在烈焰的炙烤下慢慢地弯曲萎缩,仿佛是一个在地狱中掩面痛哭的人。 火人散发着浓重的焦臭。 随着一阵噼啪爆响,椅子终于散成一地的劈柴,尸身也随之倒在地上继续枯萎,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才终于成了一个黑黢黢的焦尸。 明火熄灭之后焦尸上便开始冒出浓烟,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浓重的焦臭气味,赵济所坐的位置虽在上风口上,饶是他用手帕捂住了口鼻可也依旧被熏得昏昏欲呕。 眼见紫阳真人口中的怨魂邪祟已被焚毁,赵济便起身准备告辞。 “真人果然法力通天,今日除此怨灵可喜可贺。” 紫阳真人满面春风的微笑点头:“今日能有这般顺利全靠吾皇洪福齐天。当然也少不了太子殿下的一份拳拳仁孝之心,贫道只是借势而为,最多不过是顺应天意而已。” 赵济也不谦虚,微微颔首道:“既然此间事了,那本王便准备告辞回宫去了。” 他看着还在冒烟的干尸皱了皱眉,也不知这焦臭的气味能散出多远,只怕西南的大片皇城里都免不了能闻到这股焦臭。于是便尽力把手帕又捂紧了一些,询问道:“这冤魂的肉身还是尽快处置了好,总不好让这污秽之气污了皇城。” 紫阳真人微笑颔首:“无量天尊。殿下尽管放心,我这就命弟子将冤魂的肉身挫骨扬灰,封入法坛之后带回龙虎山镇压。” 赵济点了点头:“本王实在耐不住这味道,这便先行一步了。”说到这里,他还很应景的干呕了一声。 紫阳真人见状连忙请他留步。 赵济蹙眉,却还是停住了脚步。紫阳真人却命身边的道童去把孟蛟喊来。 “殿下曾被邪气冲撞过,为保万全就由你送殿下出宫吧。” 孟蛟躬身领命之后便向太子立单掌行礼。 似是觉得还有不妥,紫阳真人又走回法台之上提笔画了一张符箓,小心叠好之后递给赵济。 “为保万全,还请殿下把这张雷符放在床头,如此便不虞邪祟侵害。” 赵济写过紫阳真人,又对孟蛟道了一声有劳便动身离开了福宁宫。 宫门之外早有一乘软轿等在那里,软轿里放了熏香,氤氲的香气缓缓流入鼻腔,赵济这才把那方冰蚕丝帕从嘴边拿开,十分嫌弃的丢在了地上。 而孟蛟却似对这味道不以为意,神情自若的跟着软轿往宫外走。 软轿无声的往前行进了很久,耳边只有脚步踩在地砖上的发出的沙沙声,赵济挑开轿帘想看一看自己所处的位置,不料眼前却正是孟蛟的侧脸。看着对方神情自若的神情他不禁摇了摇头,暗讨这眉清目秀的道人也不知见过多少焦尸才练成这般见惯不怪的神情。 想到这里他便又多看了孟蛟两眼,不想却越发觉得这人眼熟,便随口问道:“这位道长,我们之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孟蛟闻声回头,正好看见赵济的一双晶亮眸子正看着自己,便十分谦和的点头:“前次家师去东宫驱邪时贫道也有一同前往的,许是殿下贵人事多没在意吧。” 赵济当然记得前次曾在东宫见过孟蛟,可那时他就觉得眼前的道人有些面熟,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孟蛟说完便继续低头赶路,神色上看不出半点异常。可赵济极善书画,常以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为傲。他深信自己一定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又或者……是一个跟他很像的人? 前面就是吉祥门,狭窄的门口刚好可容软轿通过,与之并行的孟蛟便自动跟在了软轿后面,赵济放下轿帘,思绪也随之中断。 孟蛟跟着赵济的软轿出了东华门后便悄悄放慢了速度,最后停在了一个街角——紫阳真人只让他送太子出宫即可,而在这之后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离了东华门他一路向东先去了明义坊,见到牟兰城的宅邸已经被云骑卫团团围住,这才闪身往南继续潜行。终于在二更鼓刚刚响过的时候出现在了花林坊的一间汤饼铺子门前。 他抬手在门上轻轻拍了两下,三长两短,门里随即传来一阵沉闷的摩擦声。鸣虫被这声音惊动暂时停了叫声,孟蛟便赶忙闪身走进门里,木门随之又被两名大汉紧紧闩上。 再往里走,破旧的屋檐下早有人等在那里,见到来认识他,便把门前的大水缸拖到了一边,拉起地上的拉环之后,地上便现出来一个明亮的洞口,隐约能听见下面有人说话。 孟蛟也不犹豫,纵身一跃便下了地洞。 地下的空间十分宽敞,里面的空气也不沉闷,只是隐约之间的血腥之气令人作呕,冯冲见他来了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闪身让到一边,把被绑在墙上鲜血淋漓的周老汉露了出来。 孟九娘清了清嗓子,恢复成女声问道:“就是这个老头找到了破绽?” 冯冲丢下烙铁,冷哼道:“给云骑卫送信的就是他,要不是他想救走牟云鹏只怕还真捉不住他。” “他有说出幕后的主使吗?” 冯冲摇了摇头:“他只说要为儿子伸冤,别的什么都不肯交代。” 看着地上丢着的许多刑具,他又补了一句:“受了这么多还不肯开口真是条汉子。” 孟九娘瞪视着周老汉遍体鳞伤的身躯,恨恨的说道:“好个伸冤,就因为你儿子的一条贱命便坏了主上的大事!我让你伸冤!我让你伸冤!” 她越说越气,禁不住拿起鞭子又抽了两下,周老汉却像是彻底没了力气,只随着力道无力的晃了两下便没了声息。 冯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赶忙阻止道:“你再打他就死了!” 孟九娘狠狠翻了个白眼,甩开冯冲的束缚怒道:“死就死了!反正他也不肯开口!” 冯冲再向前一步,伸手挡在孟九娘身前:“九娘你醒醒!你一贯都是最冷静的,怎么就不能……” 孟九娘不等他说完便抬手一指点在冯冲的手肘上,冯冲吃痛闪身,下一刻,便有一根长针从周老汉的额头上贯脑而入。 冯冲颓然叹了口气,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九娘,你真的变了。” 孟九娘揉了揉酸痛的手指,冷声道:“我是喝过离情水的,当然会变。早就跟你说过,我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我要让天下人对酆都孟家刮目相看,让唐门……还有江湖上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付出代价!你总让我跟你回去,好,我可以跟你回去,可我要的这些你能给吗?” 冯冲的脸色一黑,沉声道:“你就不为你幼弟想想吗!如果你们的事情败露,你以为朝廷会放过孟家?你以为孟家的族老们会放过你?你这是在于天下为敌,也包括你的家人!” “那你就更该帮我。主上应允我,主要计划成功,他就派兵剿灭唐门,此后蜀中便是我孟家一家独大。到时候我就把家主位置让给阿昶,只要你愿你,我给你做牛做马都可以!” 冯冲的脸上满色苦涩:“我帮你杀人,帮你陷害,帮你搜遍皇城去找玉玺,哪一样不是尽心尽力,你还想要我怎样?” “我要的不是尽力,是要你找到玉玺。” 冯冲蹙眉:“福宁宫的夹壁墙里没有玉玺吗?” “没有,里面只有一个死太监。再过些天福宁宫里就要住人了,玉玺的事情你还要抓紧,哪怕找到半点消息也要尽快通知主上。” 冯冲听出话头不对,便狐疑着打量她一番:“为什么不能告诉你?” 孟九娘扬了扬下巴:“我要去东宫住上几天,可能不太方便见你,你只把消息用飞鸽传出去就好了,其他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冯冲见她的脸色不愉多问,便把嘴里想说的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转而换了个话题问道:“既然牟兰城已经没有用了,那要不要放了牟云鹏?” “不能放,现在正是关键,万不能有所疏漏。索性一刀杀了,嫁祸给这老家伙算了。” “他还有个做云骑卫的义子,想要嫁祸给他,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孟九娘蹙了蹙眉,不耐烦道:“那就丢到冰窖里冻起来,就像李彦召那样变成悬案好了。至于这个老家伙……反正也没人知道这个地道,不如就丢在这里好了。” 冯冲依计点头,看着孟九娘离去的背影,他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莫名的问了一句:“能不能告诉我你去东宫要做什么?” 孟九娘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头,轻声道:“我要去当棋子。” 冯冲的心里一紧:“会不会有危险?” 孟九娘没有说话,冯冲又问:“不是还有赵烁吗,为什么偏要你去?” 孟九娘的嘴角牵起一个弧度,声音中竟也多了些柔软:“主上的安排自有道理,你安心去找玉玺就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一 代宗善战,他在位时大正殿里满是兵书和地图,战事吃紧时,更把自己的乌金帅甲摆在了金銮殿上,只要前线需要,皇帝随时准备御驾亲征。也是在这种决心之下,满朝文武励精图治,终于把国家带进了一个没有边患的繁荣时期。 代宗之后,当今陛下却醉心于长生。不仅移居乾元殿,把那里布置成了一座简易的道观,此后更是极少临朝。好在王维、北堂云生两位首辅老臣坐镇,又有刘培中、刘梓航和秦冉等六部老臣尽心辅佐,这十多年来倒也得了个无为而治的美名。 与他们相比,太子赵济则更喜文墨,东宫承恩殿的博雅堂里摆满了书法字画,既有唐宋名家的传世之作,也有本朝的名家随笔手迹。用孟玄松的话说,博雅堂根本用不着熏香,光是纸墨的香气便足以醉人。 世人皆知太子喜欢书画,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喜恶,大都以为堂堂太子自然眼界高远,也有些相熟的朋友传说赵济偏好美人图画,却不知他真正喜欢的是山林野趣,只有寄情于山水才能排解他心中的苦闷。 于是他把自己最喜爱的《寒江独钓图》挂在了自己的卧室。 苍苍寒江白雾茫茫。群山之下,蓑衣老者在江心悠然垂钓,江水粼粼,一叶小舟起起伏伏随波逐流。每晚就寝之前他都会去体会那老者的心境——眼中有鱼,心中却似有万物,否则断然无法融入自然,成为这山野中不可或缺的几点笔墨。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竹喧先觉雨,山暗已闻雷。 久违的雨水忽然而至,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爆出一阵闷闷的混响,湿热的空气涌进室内,吹动半开的绢窗发出一阵异响,惊醒了正打瞌睡的玲珑。 嗅着腥湿的雨水味道,玲珑暗讨了一声不好。她清楚地记得太子就寝之前没有关窗,而他最爱的那副《寒江独钓图》就挂在墙上——纸本的古画受不得潮湿,若是古画受损……一想到太子郁郁寡欢的样子,玲珑便不敢再多耽搁,连忙起身摸进卧室去关窗户。 轻轻推开寝室的的房门,立时便有风吹了出来,继而便是一阵木窗摇动的吱呀声响。玲珑深知赵济的睡眠一向很轻,赶忙去看床上的赵济,好在他并没有睁眼,翻身之后便又响起了均匀的呼吸之声。 玲珑这才松了口气,玲珑蹑手蹑脚来到窗边,正要去拉过绢窗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几声梦呓,玲珑吓了一跳,只得紧紧拉着绢窗不肯松开,除此之外便不敢再有别的动作。 风疾雨骤,浓浓的潮气润湿了玲珑的衣袖,握着窗框的手心里也沁满了冷汗。 一道闪电劈下,已经没有时间再做耽搁,玲珑狠心拉住窗闩猛地往回一拽,又在即将碰撞时收住力道,轻轻一拉,两扇绢窗便无声的合到了一起。与此同时,一阵沉闷的雷声滚滚而至。 仔细别好了窗闩,玲珑正要松口气时,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见身后忽的腾起一阵亮光,一惊之下赶忙回头,却见太子床头的小几之上正有一张符纸没来由的烧了起来,黄绿色的火光照在床上,映出来一张痛苦万状的扭曲脸孔。 随着一道闪电倾泻而下,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了东宫。 大雨过后,澄庆园的荷花池便成了浑浊的土黄色,池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味,倒是有几朵新开的荷花十分娇艳,粉嫩的花瓣上还托着点点水珠,倒给这昏暗的天色增添了几分灵动。 赵济立在湖心亭里,一手持笔一手负于身后,目光深邃的看着眼前的景物却迟迟不肯下笔。 有风吹来,吹落了花瓣上的几点雨水。水珠落到荷叶上砸成了几半,有的滚落到荷叶中心,与其他水中汇聚成了一颗更大的水球,其他的则散落进池塘,只落得水面上的几圈涟漪。 涟漪很快便归于平静,赵济也忽然没了作画的兴致,打了个哈欠之后便放下毛笔,转而去给石桌上的红泥炭炉生火。红泥小炉的做工粗糙,是在春不归时花二十个铜板买回来的,尽管与奢华的东宫极不协调,赵济却十分钟爱它的简单耐用,独自饮茶时总是特意选择用它烧水。 炉子里装的是十两银子一斤的银丝细炭,不仅易燃耐烧还没有太多烟尘,过不多时便又袅袅水汽从银质的水壶里蒸腾而上。 赵济悠然转身去准备茶具,待一切就绪之时,银壶里也正好传来阵阵松风之声。才准备要给茶碗注水,便听得身后的水榭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响,赵济侧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属官孟玄松匆匆而至。 看他的鞋子和袍脚上满是泥水,赵济便笑着打趣道:“走这么急,可是要来抢本王的茶吗?” 说着他又拿出一只茶杯,放好茶叶之后便亲手注满热水,立时便有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孟玄松与赵济年龄相仿,两人私下说话也并不拘束,躬身行礼之后便坐到了赵济身侧。正要说话时,他却看见太子的眼窝泛着青色,原本白皙的脸色此时也浮着一层蜡黄,便猜他准是又做噩梦了,便关切问道:“看你这脸色,难道又没睡好?” 赵济沉沉点头,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汤后,长长一叹道:“哪里是没有睡好,说是夜半惊魂也不为过呢。” “哦?” 孟玄松浓眉紧蹙,疑惑道:“紫阳真人不是说法事结束之后便不会再做噩梦的吗,莫非那人……” 话已出口,孟玄松才忽然觉得唐突,赶忙收住话头没有继续。 赵济似在出神,一根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几息之后才缓缓道:“紫阳真人给了我一张雷符,说是有它护身便不虞邪气侵入。” 孟玄松眼中的疑惑更甚:“你是想说那道士是个骗子?” 赵济肃容摇头:“那张符纸昨晚已经自燃烧了,或许真是他的雷符为我扛了一劫也说不定。” 此言一出,果然看见孟玄松脸上的脸色几度变化。他也不愿就此多谈,看孟玄松也是一脸的倦色便猜他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来找自己,便转而问道:“还是说你的事儿吧,这么早过来找我干嘛?” 孟玄松挺了挺身子:“殿下要问的事情有眉目了。” 赵济的眼波流动,面上却只不动声色的“哦”了一声,轻轻啜了一口茶水之后,才悠然问道:“这么快?” 孟玄松点头,说话的声音中也带着几分激动:“说来也巧,昨晚我去天井坊会友,正好遇上云骑卫包围宏恩观,原本我也没想逗留,可好巧不巧有个逃跑的道士慌不择路正好撞在我的马上,我看他神色慌张便猜他定是逃出来的,正要出手擒拿的时候,那道士却先对我下了毒手,我看他的手段狠辣,便私自做主把他抓了,一问才知道,他以前就在长庆坊出家,宏恩观重建之后他又回去做了道士。属下记得那宏恩观当年是和天乡楼一起被烧毁的,便猜想云骑卫此举或许也是为了当年之事。于是我就出言诈了几句,没想到竟有了些收获。” 赵济的眼角微动,若无其事的问道:“他都说什么了?” 孟玄松斟酌了一番词句后,便把昨晚审讯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别看那老道出手阴毒,嘴里也全是狠话,可被抓进东宫地牢之后,才抽了几鞭便成了软脚虾。甚至都不需孟玄松开口询问便把自己的经年往事说了一遍。 被抓的老道俗家姓沈,年轻时曾随高人学艺,习得了一身轻身功夫,后来便借此做了官府的密探。可他这人人品太差,竟仗着自己的本领和身份四处采花盗柳,终于因为自大而惹了不该惹的人,于是便开始了亡命天涯的逃亡生活。 沈老道天性好色,逃亡期间也不忘作案,终于露了行径被仇人寻到,被人打断了手脚又捅了几刀之后。便被丢在了荒郊野外等待野狗过来分食。也该这沈老道命不该绝,正好遇上云游归来的东梧道长由此经过,出家人毕竟是慈悲为怀,见他还有一息尚存便弄回了承恩观悉心救治。 一番努力之下,沈老道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可一身的本领却也去了十之八九,眼见自己除了一副残驱便再无长物,便跪求东梧道长收留。东梧虽有恻隐之心,却也能看出此人凡心未了,便只答应让他在观里帮忙做些杂务,从此便在宏恩观里住了下来。 河斗转四季更替,沈老道在宏恩观一住便是四年,他渐渐习惯跛脚的生活,也开始觉得道士诵经的声音有些好听,就在他以为自己能如此了却残生的时候,宏恩观里却来了客人。 来人姓肖名乐,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道士,据说自由便是在宏恩观出家的,甘露二十八年时随着师傅出外访友,赶上承天之变天下大乱,便随师父留在了龙虎山继续修行,直到一个月前他的师傅坐化于龙虎山金顶之上,料理过后事之后便带着师傅的遗物回了京城。 面对故人来访,东梧道长似乎没有多少喜悦。只是象征性的劝慰了几句之后便给肖乐安排了住处。东梧原本是想腾出一间客房给肖乐居住,可他却说自己心怀往事想要多住些时日,不想自己一直占着客房,只要把后院那间堆放杂物的仓库收拾出来就行。 东梧也不勉强,吩咐徒众帮忙收拾房间之后便不再理会。沈老道就是帮手之一,两人也因此有了几分见面之情。彼时的沈老道虽然功力只余十之一二,可看人的眼力却丝毫不输当年。在他看来,这个肖乐虽然言语谦和,却是个有着宗师实力的绝顶高手,别看他的眼眸中毫无华彩,只有懂行的人才能看出那不过是他刻意隐藏的结果。 沈老道不敢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旁人,也不愿与这样的危险人物靠的太近,总在有意无意之间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肖乐倒不见外,每天随着观里的道士念经打坐,可沈老道却总觉得这人大有问题,他越是表现得普通就越是可疑,为了报答东梧道长的救命之恩,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看住此人,绝不能让他做出危害宏恩观的事情。 对他来说,看住肖乐并不是什么难事儿——从他的住处推开后窗便能看到肖乐居住的仓库,即便是躺在床上也能听见后院的动静,而且他耳力惊人,只要他用心去听,即便是仓库里有老鼠啃食也能被他捉个正着,更不消说是一个大活人了。 沈老道很有耐心,或者说他对自己的判断有着十足的信心,终于在一个月之后的某天夜里听见后院的仓库里传出了几声异响。沈老道闻声猛然睁眼,为了不惊动旁人,他便只运起十成耳力凝神静听。 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骤然增大了几分,风吹树叶只如砂纸磨地,悦耳的虫鸣也变得尖利刺耳。才只听了片刻的工夫沈老道的头上便冒出了冷汗,一方面是因为他把仅存的内力全都运到了耳朵上,惹得自己头疼欲裂,而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不仅听见肖乐正与人说话,而且与他交谈的人还是一个女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二 女人说话的声音十分特别,甜腻中略带着几分沙哑,是那种听了就让男人心痒难耐的慵懒腔调。声音不大,听在沈老道耳朵里就像是有人趴在自己肩上轻声呢喃。 沈老道本就好色,夜静更深哪里受得了这种诱惑,多年来的清苦修行立时便被抛诸脑后,再也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要把那说话宛如砂糖的女子压在身下肆意蹂躏。血液在他体内极速奔涌,耳中只有血流过速的隆隆之声。 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仿佛一根鼓槌重重敲击着胸腔,就在他快要窒息的时候,心里最后的一点清明忽然亮起,终于在走火入魔之前收摄住了心神。 意识渐渐清晰,可心里的悸动却久久不能平复,即使他这些年在宏恩观里没近过女色,可是以他的人生阅历,怎么会被一个女子的几句闲谈撩拨得险些走火入魔? 忽然一阵夜风吹来,沈老道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衫早已经被冷汗湿透。沈老道不敢声张,只好裹着湿漉漉的衣服睡了一夜。 从那之后他便对肖乐加了小心,每晚睡前他都要运足耳力听上半晌,可从那之后他便再没听过那宛如砂糖般令人酥麻的女声。有时候他甚至怀疑那女子是否真的来过,会不会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春梦? 春梦了无痕,可凡间的日子总还要过。等沈老道再次外出采买的时候,却赫然发现宏恩观的旁边忽然成了一片工地。一群民夫正干的热火朝天。 沈老道好奇,不知道是哪家的富户有钱没处花了,竟跑到道观旁边修建宅邸。略一打听才知道,哪里是什么缺心眼的豪商大富,竟是有人要在这里修建青楼。虽然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倒是,可沈老道却早把宏恩观当成了自己的家,哪里容得有人亵渎,当即便找到工头询问主家是谁。 工头也不隐瞒,直说是春老板要在这里开设青楼,事前也和东梧道长打过招呼。 闻听此言,沈老道没来由的想起一句江湖民谚——黄藤酒,红酥手,阎王不叫自己走。 黄藤酒春十三娘和红酥手解文娇的魅术天下无双,并称绝代双骄,多少英雄都折在了温柔乡里,却仍有无数男人趋之若鹜来此只为一睹美人风姿。 一想起那个甜腻沙哑的女声沈老道的血流便不由加速,是春十三娘,一定是她! 孟玄松的故事又慢又长,赵济原本兴致索然,可当听到春十三娘这个名字时,他的脸色忽然涨红,连声追问道:“后来呢?他有没有说后来怎么样了?” 像是早就猜到他会如此表现似的,孟玄松不假思索的摇头说道:“听到那名字的时候我就没再多问,吩咐人把他关在单间里,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赵济很满意孟玄松的安排,美人折扇在手里转了几圈之后忽的展开,看着扇面上的倾城容颜轻声吩咐了一声:“带我过去,我要见见那个人。” 东宫不比大理寺,孟玄松所说的的牢房只是一处用来处罚家臣和仆役的僻静院落。因为沈老道的身份特别,又有一身摸不透底的江湖手段,所以被关在了一处没有窗子的大房间里,大房间里又被隔成了六个小间,看着倒真和县衙的牢房差不太多。 孟玄松扬起下巴指着其中一间对赵济说:“人就在里面,已经上了镣铐,不过我看他并不简单,要不还是我跟你一起进去吧。” 赵济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可一番盘算之下还是摇了摇头:“你就在门外等我就好,放心,我又不是纸糊的,要是真有危险我肯定会喊你救命的。” 孟玄松也不强求,伸手便为赵济拉开了牢门。 赵济探身往里一看,正好看见一个脸上有伤的老道也正抬头看着自己,再看他面前吃了一半的酒肉便松了口气——既然肯吃东西,那就不是个死心眼的,而心眼活泛的人一般都很惜命。 赵济喜欢惜命的人。 孟玄松给赵济搬来一把椅子之后便退了出去,牢门也随之紧闭。赵济抖了抖袍子,安然坐在了椅子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沈老道。 沈老道原本以为会有个白胡子的老倌儿过来问话,看见来人是个年轻俊秀的富家公子时明显有些意外,见对方并不问话,只是乐呵呵地看着自己,便又喝了口酒。 赵济觉得这人很有意思,笑着问道:“你不怕我?” 沈老道摇头:“怕你作甚,还能吃了我不成?” 赵济蹙了蹙眉:“你知道我是谁?” 沈老道哂然一笑:“不知道,门口的小哥不讲道义,一路上都给我带着头套。可看你们的作为,应该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吧?” 赵济往前欠了欠身,一边用扇子敲打手掌,语带威胁的盯视对方:“你不怕我把你送官?” “我又没犯王法,何惧送官?” 赵济牵了牵嘴角,冷笑道:“别说你是从云骑卫的手下逃走的,只说你冒充道士骗钱这一点就足以送官法办。” 沈老道想笑,脸上的褶子却牵动了脸上的一片擦伤。嘶的一声之后,他的语气反倒平和许多:“你们要是真想把我送官也不会搞出这么多名堂,既然把我弄来这里,那你们定然跟云骑卫不是一路。呵呵,反正我也落到你们手里了,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 “杀你干嘛,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只要你能回答我,我就……我就向上头帮你求情,如何?” 赵济说完,便笑意吟吟的看着对方,可等来的却是一声嗤笑。 “哈哈哈哈,这位小哥,平时不怎么说谎话吧?看你这一身暗绣蟒纹的缂丝锦袍,不是王爷也是世子,你还有上头可以求情?难道是皇帝让您来捉我问话?” 赵济的俊脸忽的一红,转而也跟着沈老道一起笑了起来:“有趣有趣,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绕弯子了,把你在宏恩观看见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只要本王高兴,别说放出去,就算给你个道观让你当观主也不是难事儿。” 沈老道并如赵济预想中的那样磕头谢恩,而是抓起一大块肉咬了一口,略带含混的说道:“我知道的都说完了,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赵济手抚折扇,眼神锐利如鹰隼:“可你只说了一半,我想知道的是,宏恩观为什么会和天乡楼一起毁于大火。” 听到天乡楼时,沈老道的身子明显晃了晃,打了个酒嗝之后,淡淡说道:“还能为了什么,离得太近了呗。官军放的火箭有一半都射到了前殿,风大火急有没有水龙队过来灭火……唉,只可怜我师父他们……” 赵济当然不信他说的鬼话。哗啦一声,手中的桃花美人扇应声展开,沈老道的目光只从扇面上扫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了。 酒碗和肥肉相继落地,沈老道踉跄起身,探手要去拿赵济的扇子,可他才走了几步便被脚下的铁链扯住了脚踝。镣铐上的毛刺撕开皮肉,立时便有鲜血涌了出来。 见此情景,赵济便知道自己是真的遇对人了,顺势问道:“你知道春十三娘?” 沈老道茫然点头,眼睛却仍旧痴痴地看着扇面上的女子。 “那你知不知道她和宏恩观……啊不……她和肖乐是什么关系?” 赵济的问话久久没有多得到回应,沈老道只是痴痴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扇面一言不发。等得久了,赵济也不耐烦一直给人举着扇子,便索性收起了折扇。 扇面折回原状,沈老道的魂儿也跟着回到了自己身上,赵济和耐心的又问了一遍之后,便静静地等着对方答复。 沈老道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回到地面上:“我留在宏恩观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人来问,想不到竟然是你这么个年轻后生。” 赵济眯了眯眼:“既然是等人来问,那你又为什么要跑呢?” “云骑卫一上来就把道观给围了,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一个残废,不跑难道坐着等死吗?” 赵济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你能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吗?” 一听这话,沈老道的脸上便如盛开的菊花一般地笑容可掬:“当然可以,不过我得把话说在前头,有些话听了可就忘不掉了,到时候若是惹上什么麻烦可不要怪罪贫道才好。” 赵济的眼中精光一闪:“我只问你春十三娘和肖乐是什么关系,他们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连累宏恩观和天乡楼一起被烧了。” 沈老道似有深意的看了赵济一眼,缓缓开口道:“当我知道隔壁要开青楼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事儿一定跟肖乐有关。所以我一直在暗中监视他,结果……倒真的让我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 “了不得的事情?” 沈老道呵呵一笑,像是在给赵济一次选择的机会:“真的是了不得的事情。” 赵济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抬手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沈老道抬了抬头,轻声说道:“春十三娘偶尔会过来找肖乐,每次都是甜言蜜语的,听的人心里痒痒。可有一次他们却吵了起,声音比平时大了些,所以我才知道原来春十三娘和肖乐有一个儿子,肖乐一直让春十三娘把儿子带过来,她以为肖乐要跟自己成亲,哪成想……肖乐是想用自己的儿子把宫里的太子给换出来。” 听到这里,赵济的脸色已如死灰。 沈老道十分满意他的反应,跟着又补充了一句:“而且那疯子竟然还真的那么做了,你说他可不可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三 别来册府英,往往梦见之。恍然今夕游,似梦疑复非。 吱呀一声,牢房的门缓缓打开。 孟玄松回头,正好对上赵济失神的眼睛。他的心忽的一沉,再回头去看牢房里时却只见沈老道乐呵呵的看着自己,脸上满是胜者的喜悦,仿佛一个猜拳十连胜的孩子。 狠狠瞪了沈老道一眼后,他便重重的关上了牢门。也不知道这贼老道究竟跟太子说了什么,竟惹得赵济失意至此。 “殿下……” 他想安慰赵济,可话才出口便被对方止住。赵济看了牢门一眼,同时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孟玄松会意,知道太子担心被沈老道看破身份,便默默点头,随即跟着赵济一起出了牢房。 僻静的小院子根本没人尽心打理,像是为了凸显此地的荒凉似的任由各种植物恣意生长,尤其是墙边的几棵石榴长得茁壮,碧绿的枝桠上缀满了红色的小花,生机盎然很是讨喜。 孟玄松就站在石榴树下,心情忐忑的看着太子:“殿下,这人要怎么处置?”略顿了顿,他又试着补了一句:“不如送到云骑司去吧?” 赵济深深吸了口气,却只闻了一鼻子干热的暑气,抬手摘下一朵火红的石榴花,一边把玩一边吩咐:“这人我还有用。你着人看好他,不要动刑也千万别让他跑了。” 孟玄松点头领命。 赵济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孟玄松再次点头:“可还要我做些什么吗?” 赵济抬头看天,对着白云轻声吩咐道:“我想知道关于春十三娘的事情。” “殿下具体想问什么事情?” 娇柔的花朵被赵济捏的稀烂,他垂眸看向孟玄松淡淡说道:“所有,我要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 福宁宫的驱邪仪式在一阵焚尸焦臭之中锵然结束。 老天爷像是有洁癖似的在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把福宁殿前的污秽之物冲刷的干干净净,只是天亮之后人们才发现,大殿前的空场上有个人形的印子无论怎么洗刷都弄不干净,窦章叹了口气,索性吩咐工匠过来把那一片地砖全都换了。 江屿三人瞻仰过那片人形痕迹之后便被窦章轰了出去,临走的时候老太监还恶狠狠地瞪了北堂春水一眼,很不满意他随意带人入宫的举动。不过北堂春水倒是不甚在意,在如意门前便和梁书他们分手告辞,说是还有事情要向贵妃娘娘禀报。 昨天晚上三人是挤在一间屋里睡的,他俩虽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奈何北堂春水始终不离二人左右。听说北堂春水要走,简直正对了梁书的心思,连忙笑着拱手道别。 待北堂春水走远之后,他和江屿聊起了昨晚之事。 “江屿,那紫阳真人难道真的是靠符箓判断出殿墙后面藏着夹壁墙吗?” 江屿毫不客气的摇了摇头:“连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凭什么断定别人看不出来呢。要我说啊,他们这么折腾,八成就是冲着这面夹壁墙去的也说不定呢。” 梁书捏着下巴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个我也想过,可我想不通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把那尸体给烧了啊?” “毁尸灭迹呗,不然还能是为什么。” 梁书咂了咂嘴,疑惑道:“与其大费周章的毁尸灭迹,又何苦非要把他挖出来呢?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江屿耸了耸肩:“要我说,他们倒更像是在找东西,也许他们以为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可没想到却挖出来一具干尸也说不定呢。” 梁书的两条眉毛被挤成了一条上下起伏的波浪线,十分努力的去想象,到底是多重要的东西,竟然会被藏到夹壁墙里。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江屿忽然用肩膀撞了梁书一下,轻声道:“异事录上说仁宗驾崩之后,玉玺便化作神龙飞去庆陵与仁宗陪葬去了,他们不会是在找玉玺吧?” 梁书的身子一震,接着便抚掌笑了起来:“对对对!你不说我到忘了……走走走,这事儿咱们得问问老刘!” 两人在街边吃过早饭之后便径直去了刑部,才一进大门就看见李英杰正往里走便快走几步追了上去。 李英杰看见梁书穿了一身皱巴巴的官服过来,立时便沉了脸色,正要出言训斥几句时,却见一旁的江屿正向自己躬身施礼。 “李大人来的好早啊,看您的脸色……莫非是昨晚没休息好?您这样的青天父母官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回头我炮制一些调中理气的丸药,叫梁大人给您送去?” 江屿的笑容温暖诚挚,李英杰的怒火登时便去了八成,听见对方要给自己调理身体便笑着谢道:“久闻先生大名,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先生挂心了。” 梁书知道李英杰注重养生,一贯的早睡早起鲜少熬夜,便在一旁搭腔道:“可是又有什么大案子了吗?” 李英杰闻言脸色又是一沉,梁书还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赶忙自己捂住了嘴巴。见状,李英杰的神色又软了下来,他往梁书跟前走了两步,低声道:“楚天声出事儿了,这几天你最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千万不要到处乱跑。” “出什么事儿了?前天才听说他就快到京的,难道是路上遇到了匪人?” 梁书闻言一惊,连忙追问缘由。李英杰还不想事情外传,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斥了一句:“小点儿声!” 见梁书捂着嘴巴一脸的乖巧,擦压低了声音说了缘由。根据驿站传来的消息,楚天声十天之前就到了潞州,按他先前的脚程推算最晚前天就该进京的,刘培中担心他路上出了岔子就派人沿途去找,一直找到神农城时,才在驿站找到他七天前的入住登记。 消息传来,李英杰的头皮便是一阵发麻。要知道神农城的北面是羊头山,那里山势险峻鲜有人烟,寻常人都会投宿在十里之外的黎城驿站,从那里走官道也不过多走两日的路程。 “楚天声做事一向沉稳,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冒险去走羊头山!” 话虽然说的愤怒,可李英杰的语气中更多的却是惋惜和担忧。梁书原本还想挤兑两句,见到舅舅如此伤感便安慰道:“也许他只是迷路了呢,再说了,一个胖子爬山能有多快,没准儿过两天就回来了。” 李英杰叹了口气:“唉……希望他们真的只是迷路了吧。” 梁书连连点头之后突然问道:“您刚才说刘大人已经来了?他在哪儿呢,我正好有事儿找他。” 李英杰一听他要找刘培中,立时变了脸色:“胡闹!刘大人那么大年纪了,日理万机,哪容得你找他胡闹!你只管好自己的差使,不要烦他!” 他字的话音未落,李英杰便已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梁书留在原地一脸的懊丧。 李英杰走远之后,江屿深表同情的看了梁书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玉玺化龙这种灵异传说在民间一定也有很多说法,不如看看衙门里有没有上年纪的老人,咱们去找他们问问,或许也能有所收获也说不定呢。” “对啊!” 梁书的眼睛豁然一亮,立时便想到看管卷房的老李,这人号称是活卷宗,这种事儿正适合找他,想到这里也不犹豫,拉着江屿便往卷房找人,不想,路过值房的时候却被王崇恩叫住了。 “退之!走这么急要去哪里?” 梁书一见是他,便把要去卷房找老李的事情说了,见对方默然不语,便又问起了王老尚书的身体。 “你怎么来上差了,你爷爷的病好利索了?” 王崇恩苦笑摇头:“你没听说吗,云骑卫把牟兰城的家给抄了,我爷爷让我赶紧过来看看陛下今天会不会有旨意下来,真想不到陛下为什么会对牟家下手。” 王崇恩说完却没见梁书有半点儿吃惊,便用疑惑的目光打量梁书:“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吃惊啊,不对……你该不会是知道什么内情吧?” 梁书连连摆手:“以牟兰城一家人的所作所为来说,不被抄家才是怪事儿,倒是你爷爷太子太小,这点儿破事儿还等着陛下下旨?” 王崇恩啧了一声:“要是只有这样当然不用担心了。你没听说五城兵马司的人昨晚包围了宏恩观吗,一共抓了三十多人,听说还跑了一个。” 江屿一听宏恩观便觉得耳熟,不由看了梁书一眼,见对方也正疑惑地看向自己,便插口道:“王大人,你刚才说五城兵马司的人包围了哪里?” 王崇恩对江屿十分客气,见他询问便又放慢了语速重复了一遍:“是宏恩观,有什么问题吗?” 江屿眨了眨眼,迟疑着问道:“我记得宏恩观不是早在十五年前就被大火焚毁了吗,怎么会……” 王崇恩恍然,赶忙给他解释:“您说的敕造宏恩观在长庆坊,咸平二年时已经焚毁了的,我说的这个是后来新建的,虽然也叫宏恩观,却是商贾百姓集资新建的,已经没了敕造的牌子。” 江屿的心中疑云陡生。他们前天才偶然查到了宏恩观的线索,两天之后一座同名的道观便无端被五城兵马司给围了,世上哪有这种巧合?而更令人不解的却也正是这点——就连王崇恩都知道两座道观之间除了名字相同之外并无其他联系,难道五城兵马司的人会不知道? 这么说来,也只有一种解释比较合理——两座宏恩观其实是有联系的,而且已经有人找到了这种联系,并为此发兵包围了宏恩观。 问题是,究竟是谁下令包围的宏恩观呢? 原本江屿也只是随口一问,不想王崇恩却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是兵部直接发的签文。”略顿了顿他见那两人都是一脸茫然,便又说道:“兵部尚书薛长河和右侍郎宋延寿全都告病在家,左侍郎牟兰城正被抄家。你们说,会是什么人动用了兵部的大印下的签文?” 他说话时脸上满是孺子不可教也的惋惜神情,一边为这两个不通官场的前辈感到惋惜,一边也在等候两人崇拜的溢美之词。 却不想江屿忽然一拍额头,惊呼道:“哎呀呀,我怎么给忘了!咱们今天可是越好要去探望公主殿下的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四 江屿的话没头没脑,听得王崇恩一脸的黑线,他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说的那一句话竟会让他想起了公主。江屿毕竟只是一个江湖郎中,拎不清朝堂之事也很正常,于是便转向梁书准备继续刚才的话题。 粱书起先也很意外,可看江屿偷偷冲自己眨了眨眼,立时便明白这家伙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公主远离朝堂,江屿的目的必然不会是她,而公主府里除了公主便是驸马,那他的目标就一定是商孟林。 五城兵马司主要负责维持治安,虽然做的是捕盗缉凶和宵禁戒严之类的琐事,可规制上却仍是由兵部下辖节制。眼下兵部群龙无首,或许真能从商孟林那里找到线索也说不定。 于是他不等王崇恩开口,便附和道:“是了是了!多亏你提醒,要不我还真就忘了呢。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 王崇恩缓缓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粱书:“我说退之……你是不是没听明白我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梁书眨了眨眼:“听明白了呀,你不是说要等圣旨吗?那你继续,我们先走了哈。” 梁书说完便和江屿一起挥手告别,只留下王崇恩目瞪口呆的立在原地,愕然半晌才对着梁书的背影喊道:“诶!我父亲还让我请你们过府一叙呢!” 梁书像是没有听见,头也没回的拉着江屿跑出了刑部。 公主府里遍植花草,寝殿所在的小山上更是繁花似锦,远远便闻见一阵苍兰混合着月桂花的甜香。 江屿很享受这惬意的时光,寻香看去,却见树影摇动之间,正有一抹艳丽的倩影随风起舞。 梁书见是赵轶在荡秋千,心情不由有些激动,沿着石阶一路小跑着便上了山这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多配几服出来,你们自己找香囊装上不就得了。” 公主闻言大喜:“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不过还请您多配几服出来,清河和父皇也都常受蚊虫之苦,我想给他们也做一个。” 江屿连连点头:“都是常用的药材,兴许公主府里就能凑齐,我先配出来几服给你们用,方子也给您留下,反正这辈子还长着呢,总是用得到的。” 崇宁公主微笑致谢,只是眼神中莫名的闪过一抹伤感。 几人正说笑间,身后却忽然传来商孟林的爽朗笑声。 “是什么事儿让我们的公主殿下这么开心?” 话音才落,一身官服的商孟林便顺着台阶施施然走了上来。梁书和江屿赶忙起身见礼,商孟林哈哈一笑:“我就说嘛,这世上也只有梁退之才能让崇宁笑得这般无拘无束,有时候我还真是羡慕你呢。” 三人说笑着各自落座。 公主甜蜜一笑,对商孟林道:“都说了不用特意回来陪我吃饭,部里那么忙,让人看了怕是要说闲话的。” 商孟林挽了挽袖子,自嘲道:“薛尚书和松大人告病修养,牟大人昨晚被人抄家,整个兵部眼下都没人比我官职更大了,谁会去说我的闲话。” 公主面现忧色,梁书却觉得时机正好,故作惊讶的问道:“你说的是牟兰城牟大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被抄家了呢!” 商孟林呵呵一笑,啜了口热茶之后才摇头叹道:“听说是被人告发参与了咸平二年时的一桩逆案。” 梁书装作不可置信,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家父时常夸奖牟大人忠勇,怎么会参与谋逆呢,别是有人故意冤枉他吧?” 商孟林看了梁书一眼,接着便神情古怪的笑了:“难得见你梁退之如此信任一个人,只可惜啊,牟兰城这回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呢。云骑卫从他房里搜出来一些书信,其中有几封……” 说到这里,他几不可察的看了江屿一眼,然后便笑着改口道:“其中有几封便是他与人串通谋逆的证据。听说陛下龙颜大怒,已经着三司严加调查了。” 梁书哦了一声,十分失望的摇头叹息:“想不到牟兰城竟是这种人面兽心的险恶之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告发了他?” 商孟林抬头直视梁书:“说来也巧,那人曾经在牟兰城手下做禁军,听说受了陷害才除了军籍,如今当了云骑卫,凑齐了证据之后便把他给告了。” 梁书啧啧叹息:“看来还多亏了这个云骑卫了,要不然那牟兰城还不定能干出什么祸国殃民的事儿呢。” 接着他转头又江屿嘀咕了起来:“你说也怪了,宏恩观那种地方怎么会被兵马司的人给抄了呢,难道他们也跟这事儿有关?” 江屿十分配合的摇头反驳:“不可能吧,牟大人的家是云骑卫抄的,那个宏恩观却是兵马司的人抄的,这两拨人可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额……他们确实没关系吧?” 江屿越说越是心虚,说到最后他干脆问起了商孟林。商孟林微微一笑:“编制上却是没有关系,可宏恩观的事儿倒是真和云骑卫有关。不瞒你们说,正是有人拿着陈影的手令到西城兵马司调动兵马包围的宏恩观,抓到的人也全都送进了云骑司衙门的大牢里。说白了,兵马司这次就是替人跑腿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五 听到他们聊起了云骑卫,赵轶便飘然起身,笑对梁书说道: “我就说你不是专门来看我的吧,哼,你们聊吧,正好我也乏了,先回去补个觉。诶对了,咱们好久没在一起用膳了呢,我吩咐膳房多做些你爱吃的,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赵轶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竟已经有些接不上气,商孟林赶忙笑着接过话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退之的,你快去休息,听说赵烁道长今天肯能会提早过来呢。” 赵轶似有嗔怪的看了商孟林一眼,脸上的笑意却又浓了几分,转向江屿说道:“先生慢聊,本宫先失陪了。” “哦!殿下留步!” 见赵轶要走,江屿一拍额头,连忙从药箱里拿了个小巧的白瓷瓶子出来,瓶口用蜡油封着,瓶身上贴有写着“百花玉露丸”的红纸条。 “我这百花玉露丸可以清心涤气,正对殿下的症状,睡觉之前可以服上一丸,或许可以能让您睡个好觉。” 适才为赵轶推秋千的侍女从江屿手里接过药瓶,赵轶盈盈颔首致谢之后便回了寝殿。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梁书又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商孟林见状便把两人带到了自己的书房。 商孟林的“舒望斋”是一间名副其实的书房,外间像是个书库,密密麻麻的摆了许多书架,从竹简到线装书册应有尽有。不过保存这些书册可不容易,诺大的空间只有两扇用作通风的气窗,以至于这里的光线异常昏暗,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说不出莫名的怪味。 两列书架之间留有一条通道,一直往里便是真正的书房所在。 看着门头上挂着“舒望斋”的题字,江屿不禁担心木门之后会否也是这般光景,不想门开之后,里面之后竟是一个宽敞明亮的雅致空间。 迎面便是一扇《松鹤图》的屏风,绕过屏风便是会客的所在,分宾主依次摆着四套桌椅,每张桌上都有茶具和插花,看品种,大约都是从自家花园里采折下来的新鲜花卉,一枝月桂两朵春菊,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插在素瓷瓶里不仅别有雅趣,更是甜香扑鼻。 书房另一边的窗前摆着一张琴床,旁边还有铜盆、矮凳和香炉等物。 琴床的对面便是一张宽大的书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厚厚的几堆卷宗和文稿分别摆放在左右两侧,尽管桌面上已经没有多少空余的空间,却丝毫不显凌乱。 商孟林请两人入座之后,便摇铃吩咐下人上茶。 待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商孟林便直言道:“退之,你今天不会是特意为了宏恩观的事情才来的吧?” 梁书莞尔一笑:“也不全是为了这事儿,江屿也一直想要过来给阿姐送药的。” 商孟林默然点头,半晌才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打听宏恩观的事情,不过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宏恩观事涉谋逆,陈影也是奉旨办差。只是因为不想引起震动,才命西城兵马司以剿匪为名连夜出手。这里的干系莫说是你,只怕就连刘大人和梁侯也不敢沾惹。” 梁书虽然并不喜欢商孟林,却也不是不识好歹,见对方是真心不愿自己惹事儿,便笑着点头:“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索性就明说好了。” 他见对方并没拒绝,便把追查宏恩观的经过合盘说了一遍,只隐去了与太子有关的内容。 商孟林听后倒不觉得奇怪:“如你所说,陛下是因为那个叫张寒的太监才下令对宏恩观动手的吗?既然张寒是仁宗皇帝的亲信,或许窦章从他身上找到了什么东西也说不定。这么说来……连夜突袭宏恩观似乎也有先下手为强的意思了,或许那里藏了什么东西也说不定呢。” 梁书点头:“其实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可当年的宏恩观早就被大火付之一炬了,如今天井坊的那一座只是后人重建的,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 “也许他们要找是人。” 两人同时看向江屿,只见他他的眼睛正盯着墙上的一幅牧牛图欣赏,嘴里却说道:“刚才不是还说跑了一个人吗,会不会跟那个人有关呢?” 此言一出,三人同时收住了话头。 许是不想气氛太过尴尬,默了半晌之后梁书忽然和商孟林拉起了家常:“听阿姐说你最近很忙?三个顶头上司都没在,你有什么好忙的啊?” 商孟林闻言便长长的叹了口气:“就因为他们不在我才忙啊,原来只要听命做事儿就好,现在却事事都要我拿主意。你也知道,兵部若是出错,搞不好便要堆起尸山血海,这种压力可不是坐在刑部能感受到的。” 梁书动了动眉头,不解道:“眼下四海升平又没有仗好打,哪来的尸山血海?” 商孟林摇头苦笑:“别人说这话我还可以理解,你梁退之可是将门之后,难道会不清楚五年换将的规矩吗?” 五年换将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说的是边关守军的将军每隔五年便要轮换驻防,一来是因为边关要塞难免有许多苦寒之地,轮换驻防之后,吃苦和享乐的机会可以均等。二来也是防止守将和守军之间的关系太过紧密,以防尾大不掉。只是代宗即位之后广兴刀兵,整整十年都在打仗,这五年换将的规矩便也早就被人抛到了脑后,以至于梁书竟一时没明白商孟林的意思。 “这……陛下醉心于长生,怎么又有闲情去管这些琐事了?” 商孟林摇头叹息:“哼,还是不是托了岳崇山的福,这家伙死后,泸州和定州等地的百姓联名上告他草菅人命,用百姓的尸体冒充盗匪充数,把个大好的河山治理的民不聊生匪患频频。陛下这才想起五年换将的事情,当即便下了旨意要在年末之前完成都一批轮换。” 忽然听见岳崇山的名字江屿的心忽的一抽,下意识的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和方怡白知道,岳崇山竟是死在了区区六百两上,要是梁书知道岳崇山是间接死在了自己手上,也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梁书当然不知道身边的江屿心怀鬼胎,只对着商孟林笑道:“薛长河和宋延寿怕不是为了躲这差事才称病在家的吧?” 他见商孟林一怔,便又继续打趣道:“不如你也称病算了,不是有句话叫兵部不空……就怎么来着?” 江屿黑线,赶忙拦住梁书解释道:“那叫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说的是地藏王菩萨。一会儿出门你可离我远点儿,老天爷打雷劈你的时候可别连累了我。” 梁书大咧咧的摆了摆手:“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吧,你给陛下来个空城计他又能怎样呢,再过几天他又要开炉炼丹了,到时候他早就把你这事儿忘干净了。” 商孟林缓缓摇头:“那怎么行啊,这件事儿关乎百姓关乎社稷,为了不让别的地方再变成第二个泸州,也为了不辜负陛下的信任,即便是再难我也要妥善办好。” 梁书闻言却也正色了起来:“都说你看事通透,我倒觉得你是当局者迷呢。” 商孟林的眉头轻挑,对梁书做了个请的手势,梁书便继续说道:“边军与守将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早年的换将都是由各军的统帅决定之后上报名单,兵部在审阅之后一般都是照准的。毕竟只有跟各军的统帅才最了解自己手下的将军和军士。如今让你一个没带过兵的书生来做这事儿岂不是太过儿戏了吗?” 梁书的话说的很重,却也都能切中要害。商孟林并不气馁,反而冲他拱手请教道:“退之可有妙计?” 梁书啧了一声,挠头道:“这种事儿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不如去找薛大人和宋大人问问,你直言相询,他们总不至于不管你吧。” 商孟林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明天我就去宋大人家里请教一二,他是西军出身,这换将不如就先从西军开始好了。” 梁书要说的都说完了,便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余光一扫却忽然瞥见江屿似乎再冲自己做鬼脸。偷眼回头一看,果然见他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看了半天才看出他的口型似乎在说“鬼火”二字。 灵光一闪,立时便想起武尽忠曾说过宋延龄将军应该也知道鬼火的事情,而宋延龄便是宋延寿的嫡亲大哥,何不借此机会去找宋延龄聊聊鬼火呢。 想到这里,他便猛地一拍大腿,豪迈道:“你别怕,到时候我跟江屿与你同去看望宋大人,别忘了江屿可是治好了王老尚书的神医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六 说起为王老尚书治病,商孟林便不免多看了梁书两眼:“之前从没听说过武英侯府里藏有万年人参,想不到你竟舍得拿出来给旁人续命。” 商孟林这话问得未免唐突,梁书犹豫再三,终于看在赵轶的面子上决定实话实说。于是便用下巴指了指正掩口轻笑的江屿说道:“这事儿我也不瞒着你,那个万年人参什么都是那家伙的手笔,我可不敢居功。” 商孟林眉头一挑,不禁打量起江屿,见这人长得倒是俊秀,可穿着打扮却无不透着一种莫名的寒酸气,怎么看也不像是身怀奇宝的样子,再看梁书又是一副急于甩锅的尴尬神情,便猜出这里肯定还有故事,便试探着询问道:“退之所言当真?” 江屿呵呵一笑:“确实如此,不过江某也是就地取材,说起来不过是个顺水人情罢了。” “就地取材?” 商孟林眉头微蹙:“莫非那人生是王家的珍藏?” 江屿点头:“正是应季的时候,说不上珍藏。” 商孟林越听疑惑越深,便又把视线转向了梁书,梁书嘿嘿干笑两声,直言道:“屁的万年人参,其实就是一条大白萝卜!他不过是给人家熬了一大碗萝卜汤而已!” 商孟林霍然起身,转向江屿惊呼道:“萝卜!?” 江屿腼腆一笑:“那也不是一般的萝卜,筋特别多,除了熬汤也做不了别的。不过熬汤也好,萝卜汤顺气,正对老尚书的虚火。” 王维的身子骨还算硬朗,称病在家也不过是反对皇帝册立国师的一种表态。可太医院的人却不敢怠慢,人参鹿茸好一顿的进补,倒给老头子折腾的气血凝滞食欲不振。几房儿女都很孝顺,见老爷子不肯吃饭便开始担心老人家会熬坏了身子,又弄来了许多大补之物熬汤续命,这一来便成了虚不受补的症状。若不是江屿的萝卜汤来得及时,只怕老头子早就被各种补品给烧死了。 说出了此中关窍,商孟林不禁抚掌大笑:“有趣!可是先生为何不肯实言相告于王家呢?” 问的随意,言下之意却是在质疑江屿是否别有用心。江屿也不回避,直言道:“在外人看来行医治病最重要是对症下药,殊不知这病人的心境才最重要。即便只是一碗萝卜汤,只要病人相信那是万年的参汤,那效果自然翻倍。反之,即便真是万年的参汤,可你若告诉病人那只是一碗萝卜,即便药力依旧,可效果却必然大打折扣。所以我们当着病人时永远只说好话便是这个道理。” 商孟林也觉得此话有理,连连挑起大指:“先生当真是个妙人!以后可要常来府上坐坐才好。” 梁书正要说话,却听外面有人回禀说是午膳已经备好,请驸马和客人过去用膳。三人的气氛正是融洽,闻声便一同说笑着前去用膳。 公主府虽然不在宫里,可规矩却不比宫里面少。房间里分宾主摆了四张坐席,每张坐席上都摆着同样的美酒佳肴,商孟林坐在主为下首之后便邀请两人入座,只等赵轶入席之后大家一起用膳。 等了片刻,来的却是赵轶身边名叫彩屏的侍女,他对着商孟林盈盈万福一礼之后说道:“殿下用了江先生的百花玉露丸之后便睡了,如今睡得正香,奴婢不忍吵醒殿下……还请驸马和两位客人见谅。” 商孟林不怒反喜,连忙吩咐彩屏回去伺候公主,待她走后才问江屿:“听说先生之前也曾留下百花玉露丸,先前也并不见有效果,怎么今天再用竟有如此奇效?” 江屿很满意桌上的烧鸡,听见商孟林的询问便笑着说道:“百花玉露丸主要是理气止痛,可公主体内的丹毒却是来自于丹鼎药石的火毒,火克木,自然难以见效,如今公主体内的火毒大半已解,正适合百花玉露丸这种润物无声调缓慢滋养。” 商孟林闻言大喜:“这么说来,公主还是有望痊愈的了?” 江屿笑意灿然,点头应是:“如今看来问题不大,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也说不定。” 三人的心情顿时大好,席间更是频频举杯,仿佛赵轶的康复指日可待,倒是江屿始终低头对着自己面前的烧鸡发力,无论梁书如何劝酒都不肯饮上一口。 百花玉露丸除了理气止痛,更是江水专门调配用来解毒的方子,解不了火毒只是因为药性相克,火毒天生克制草木,而与火毒的多少无关。如今百花玉露丸有了效果,那就是说公主体内的毒物并非火毒,看来等会儿还要找机会再给公主诊脉才行。 午膳用了大半个时辰,席上早已是残羹冷炙,可梁书和商孟林的谈兴却依旧很高,不知底细的人见了肯定会以为他们是多年的老友。 眼见梁书越喝越多,江屿便提醒他下午还要上差,醉醺醺的回去刑部怕是要挨骂的,梁书瞪了瞪眼,可想起早上遇到李英杰时的情景,自己的酒意顿时便醒了八分。想起自己来此还有正事儿,刚满放下酒杯正色道:“这一高兴还差点儿忘了正事儿,你看看什么时候去见宋大人比较合适,你放心,我爹跟他的交情颇好,有我跟你同去他一定不会坑你的。” 虽然不知道梁书为何如此热心却还是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他明白,自己虽在兵部任职,可那些出身军伍的名臣宿将根本看不起他这样的文官,梁书说的没错,有他在,虽然不见得会得到宋延寿的倾力相助,却也起码不会被坑。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退之随我走这一趟了。我先行下帖,等宋府回话之后我再去侯府请你可好?” “我看不好!” 梁书断然摇头:“宋延寿分明就是在装病,你要是递帖子求见,他能见你才是怪事。” 商孟林蹙眉:“这……那我要怎样才好?” 梁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甭管了,今晚跟我同去就好,我包你能见到宋延寿!” 商孟林见他笑的古怪,便知道粱书一定有他的办法,当即便约好申正时在宋府门前见面。 几人正说话时,外面又有內侍回禀,说是赵烁道长来了,此时正在府门外等候。 商孟林赶忙起身出去迎接,边走便对梁书说道:“这位赵烁道长可是紫阳真人的高徒,一直是他每天过来给公主运功驱毒,再过几天便是国师的册封大典,赵道长今天是特意提早过来的。你们稍候,我去去就来。” 梁书看了看江屿,见他已经吃完了烧鸡便也跟着起身:“我们正要要走,不如就随你出去,顺便见见这位紫阳真人的高徒也好。” 商孟林也不与他客套,做了个请的手势之后便当先走了出去,梁书和江屿两人跟着起身,随在他身后一起去迎接赵烁。 粱以为赵烁会跟他师傅一样的趾高气扬,一见之下却觉得这人竟比他师父更有风骨。 赵烁的身量说不上高,戴着道冠也只比梁书的头顶高上些许,却有一股无形的气场包裹全身,直鼻阔口深目低眉,端端正正脸上五绺长须无风自动,着实有几分仙风道骨。虽然是紫阳真人的徒弟,却半点不见高傲之态,见到几人过来便当先一甩拂尘立掌行礼:“福生无量天尊,何劳驸马爷亲来相迎。” 商孟林赶忙回礼:“道长为我们尽心费力,我自当以礼相待。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正好要走,听闻道长的大名,这才一同出来想要一睹道长真容。” 他一边说一边给两人引荐:“这位是梁书梁大人是武英侯爷的二公子,如今在刑部任职。这位是江屿江先生,是个……” 说道江屿的身份时,商孟林忽然一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介绍。倒是江屿不甚在意,笑着接口道:“不才是个郎中。” 梁书的酒意上涌,跟着他一起拱了拱手,赵烁点头还礼之后便与商孟林一起目送两人离去。说是目送两人离开,可赵烁的目光却只盯在江屿的背影上。直到商孟林出言相邀这才随着一起进了府门。 就在府门关闭的一刻,远处的江屿忽然转身,面带狐疑的看着不远处的公主府。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赵烁十分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样子。 梁书不知他在看些什么,顺着他的目光却也没看出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怎么不走了,是不是有东西落在公主府了?放心,丢不了。” 江屿赶忙摇头:“没有,我就是觉得那人眼熟。” 梁书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你是不是傻了,咱们昨晚才在福宁宫见过他啊。” 江屿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算是回答,可心里的疑惑却丝毫未减——先前他确实见过赵烁,可一来离得太远,二来赵烁又留着长须不易辨认,是以直到刚才对面而立时他才觉得这人眼熟。 直觉告诉他,他以前一定见过这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七 梁书的酒意甚浓,也不顾头顶的烈日灼人,一路上都在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回到侯府之后便一个劲儿地叫渴,江屿便把梁才找来伺候他回房休息。 升格成为贵宾之后,江屿的待遇也有了提升,回到客房之后,随即便有人送了一盘甜瓜过来。翠绿的甜瓜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看着微微冒出来的凉气便知道是才从寒井里冰镇过的,趁着凉意一口咬下,果然是汁水四溢满嘴清香。 沁凉的瓜肉顺着喉咙流进胃里,顿时便有一种夏日特有的幸福油然而生。一边赞叹着甜瓜的美味,他又开始回忆自己究竟是何时见过赵烁。 在炎炎夏日被迫回忆是一件相当枯燥的事情,可如果手上有一块冰镇甜瓜那便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为了让自己更加惬意,江屿索性把脚翘在了桌上,身子用力往后一仰,椅子的两条前腿便悬了起来。 他把后背紧靠在椅背上前后晃动,仿佛自己正身处山林之间。穿堂的凉风徐徐而过,清脆的甜瓜转眼便被吃了两个,可他却依旧什么都没想起来。 最后一个甜瓜离得稍有些远,可他却仍旧不肯放过那颗翠绿的甜瓜,他把手臂神的老长,指尖恰好能触到甜瓜,再次努力伸长手臂,却在触碰到甜瓜的一刻失了重心。 “诶诶诶!” 尽管他极力想要恢复平衡,可身下的椅子却有自己的想法,十分执着的翻倒在了地上,一阵散乱的碎响过后,江屿便如一只张牙舞爪的笨猫一样平躺在了地上,周围的桌椅翻到一地,罪魁祸首的那颗甜瓜也顺着桌面滚落下去,正好砸在下面的背篓上。背篓晃了几下也跟着倒了下去,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叮叮当当的又是一阵乱响。 揉着摔疼的后脑勺,江屿叹息着起身去捡拾地上的东西,抬眼却看见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正在地上打转儿。 江屿的眼前一亮,抓起一看,正是早先在璧山所得的黄铜龟壳。龟壳的做工精致,每块背甲上的线条都有细微的差别,真如一只黄铜的乌龟所留一般,只在腹甲上刻着三个小字:莫问天。 进京之前,江屿只知道莫问天出身江西龙虎山,从仁宗时起便是司天监的监正,横跨三朝,直到七年前景陵竣工之后才忽然下落不明。尽管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可于江屿来说也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传说罢了。 可自他进京以来却不止一次的听过莫问天的名字,无论是《异事录》上的记载还是旁人的口述,无一例外的,都把这个传说中的司天监监正与仁宗皇帝联系到了一起,而两人之间的纽带则是一个从不曾出现在任何记载中的无名太子。 众所周知,代宗发动承天之变的理由是仁宗病重且没有子嗣,依照祖制,应当由仁宗的弟弟齐王赵棕继位。可齐王赵棕不学无术贪酒好色,在宗室中口碑极差。时为肃王的赵铮掌管禁军,便在宣德门内抓捕了齐王赵棕,并最终登上了皇位。 赵铮虽为大逆之举,可宗室之中却少有微词,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仁宗赵桓确实没有子嗣,而肃王赵铮也确实在宗室中有着极佳的口碑,左右都是赵家人做皇帝,与其交给贪酒好色的齐王,还真不如让雄心勃勃的肃王放手一搏。 赵铮没有辜负宗室的信任,他开疆拓土安定四方,终于成了百姓口中的一代英主,可如果真如异事录上所述那般,仁宗赵桓真有一个皇子流落民间的话,那无论赵铮有多么大的贡献也终究也难逃一个篡位逆臣的骂名,不仅代宗的庙号不得保全,只怕当今陛下的皇位也难以坐得安稳。 江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龟壳上的字迹,喃喃自语道:“莫非这老头是被皇帝灭口了不成?” 他的想法并非捕风捉影,虽然莫问天是在景陵竣工之后才突然失踪的,可从梁书发现的丝绢地图上看,当今陛下所建的景陵与其父赵铮的裕陵相隔甚远,却与仁宗赵桓的庆陵毗邻而建,简直想不让人生疑都难。 再说那个藏在福宁殿夹壁墙里的死人,从窦章的表现来看,他一定认识那人,并且还从干尸的身上找到了一些十分重要却又不能外传的东西,否则也不会在焚尸灭迹之后便星夜派兵包围了宏恩观。 说到宏恩观,便不得不说它的结局也十分蹊跷。作为皇家敕建的道观,即便是与天乡楼毗邻而建,也断然不该遭受官军剿匪的池鱼之灾才对,除非……是陈兴林有意为之! 想及此处,江屿的眉头猝然拧成了一个川字。 双手把龟壳捧过头顶,一阵金属相撞的脆响之后六枚卦钱依次排开,分别是四正两反——天雷无妄! 江屿一间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飞鸟失机落笼中,纵然奋飞不能行,目下只宜守本份,妄想扒高万不能?我靠!这么倒霉!” 江屿的惊恐自有道理。 自从得了这龟壳以来江屿只在璧山起过两卦。 第一卦是给夏荷起了一个虎落深坑的天地否卦。之后夏荷便真如卦上所言惹上了人命官司,索性被他阴错阳差的找到了真凶,这才免了夏荷的牢狱之苦。 第二卦是给上官端云起了一个宿鸟焚巢的火山旅卦。此后的事情也确如卦上所言,险些连累徐远才一家命丧岳崇山之手,还是江屿用了摘星楼的力量先下手为强,这才免了徐远才与上官端云的一场厄运。 从那之后江屿便再没用过这个龟壳。 他总觉得这东西似乎与冥冥中的某种力量有关,多用不吉。想不到这次为自己起卦,竞得了一个鸟入牢笼的天雷无妄卦,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佑,行矣哉? 只是不知卦上所说的牢笼指的是武英侯府还是这座灰扑扑的京城。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宋铁嘴曾经说过的话:还有什么比知道自己的命运更加无趣的呢? 如今看来那宋铁嘴倒真是个妙人,听见江屿说起洛红霞之后便连卦摊都不要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去翠华谷找罗红霞,那洛红霞的脾气也是出了名的古怪,天知道他会不会为宋铁嘴医治内伤。 “宋铁嘴……洛红霞……” 江屿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脑海中却没来由的闪过赵烁的面孔:“原来是他!” 当年的‘宋铁嘴’脸色晦暗双目赤红,全身的经脉也被毁去了十之七八,整个人只如秋天的浮萍那般娇弱。而如今的赵烁不仅身姿挺拔气势如虹,更有一股由内而外的凌厉杀意笼罩全身,想来唐门洛红霞的断续之法当真为他修复了经脉。 可是,他半年之前还在璧山县算卦度日,怎么忽然就成了紫阳真人的弟子了呢。传说那莫问天和紫阳真人同样出身于龙虎山,照此说来两人应该是同门。可莫问天早在七年之前就已经没了音讯,他常用的龟壳又是如何落到赵烁的手里的呢? 傍晚时分,梁书再次出现在江屿面前时,已经换了一身暗绣高升团纹的宝蓝缎长衫,外面还很轻佻地套一件纱褂。乌黑浓密的头发用一根杭绸丝带束成发髻,正中嵌着一颗拇指盖大小的碧色猫眼石,在夕阳的余晖之下熠熠生辉。 他在江屿面前飘然转身,用浪荡公子哥儿的欠揍嘴脸微微一笑:“怎么样,有没有被本公子的气度折服?” 他这身装扮确实是低调而奢华,单是那颗猫眼石便是价值连城的宝货,只是这一身纨绔装扮实在不适合拜见宋延寿这样的老臣。 江屿上下打量他一番,干笑道:“气度倒是还行,不过你穿这身儿去拜见宋大人……不怕你爹先把你的腿打折吗?” 梁书忽的一甩袍袖:“谁跟你说我要去拜见宋大人了?” 江屿愕然:“你不会真喝多了吧?你可是拍着胸口跟商大人说今晚带他去见宋尚书的!” 梁书闻言却现出一脸痞笑,小麦色的脸颊上立时现出两个酒窝:“你以为宋延寿是谁?征西将军、兵部尚书,想要见他我还就得穿这一身才行。哎呀,看你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就放心跟我走吧。” 他说话时嘴角的一颗虎牙若隐若现,江屿的脑中立时闪现出将门虎子四个大字,心中暗叹:“武英侯家的这位公子真是要多虎有多虎啊。” 商孟林看见那颗熠熠生辉的猫眼宝石的时候,心情也恰如江屿一般。他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正青锦袍,又看了看粱书的宝蓝缎长衫,不由惴惴道:“退之,宋大人一向不喜轻佻,你穿这身去拜见他怕是不妥吧?” 粱书却轻笑着摇头,不无得意的说道:“你穿成这样当然不妥,可换在我身上却是再妥帖不过。” 他见商孟林愁眉不展,便自信一笑道:“你放心,今晚保准让你见到宋延寿也就是了。” 话音才落,他便走上宣平侯府的门前,在铺首上拍了三下之后便后退半步静立等候。 宣平侯府的规制与武英侯府一般无二,倒是对面的武安伯府引起了江屿的兴趣——虽说都是敕造的府邸,可伯府毕竟要比侯府低上一级,也不知这武安伯是何许人也,竟敢与宣平侯府相对而建。 商孟林看他出神,便解释道:“先生可是好奇这两家为何相对而建?” 江屿点头:“我看别的府邸都是坐北朝南,可这两家却偏把大门相对而建,莫非是这两家之间有什么渊源?” 商孟林颔首,指着两家的匾额娓娓说道:“先生想的没错,武安伯宋延龄正是宣平侯宋延寿孪生兄弟,他们的父亲便是宣平县公宋宣。宋宣死后,他的爵位传给了嫡长子宋延寿,自降一级成了宣平侯。可这样一来,原平侯府的规格便有逾制之嫌,所以老公爷在世时便把县公府一分为二,东边的主屋仍归宋延寿安做侯府,而西边的一半就分给了宋延龄安居。他们兄弟本是孪生,感情甚笃,所以便把大门相对而建。” 说到最后,商孟林呵呵一笑:“有次宋大人多饮了几杯还为此大骂了御史台一番,直说若不是那些鸟人聒噪,他们两家只在中间修一堵墙也就是了,只消在墙上再开一道门,两家便如一家一样。” 江屿闻言点头,目光却锁定在了“敕造武安伯府”的牌匾上。梁书曾对他说过,爵位便是一把无形的锁头,把每个将门子弟与国家的兴亡锁的死死的。多少兄弟为了爵位手足相残,又有多少人为了挣一个爵位浴血沙场。 梁书如是,梁书的哥哥梁仲亦如是。 正在此时,宣平侯府的角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一身鲜衣的宋廷玉从里面迎了出来:“我的天,你可算来了!咱们快走,再晚一步怕是走不了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八 宋廷玉真不愧他宋大傻子的称号,见是梁书来了便再顾不上旁人,拉住梁书的衣袖抬脚便走,路过江屿和商孟林时还不忘冲他们点头告别,搞得江屿和商孟林一阵错愕。 梁书见他真是要走,赶忙甩开他的拉扯道:“你这疯疯癫癫的是要拉我去哪儿?也不看看我还带了客人来呢。” 宋廷玉看了商孟林和江屿一眼,拱手敷衍着说:“失礼失礼,宋某这厢赔礼了!” 说完便转向粱书连声催促道:“左右都不是外人,正好都跟我去潇湘苑喝酒!走走走,别让钱益他们等急了!” 梁书嗤笑一声:“我说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原来又是要喝酒。”他一边说一边打量宋廷玉,摇头道:“出门没看黄历吧?今天只宜扯淡不宜饮酒,不如你回家陪我们聊天多好。” 宋廷玉眨了眨眼:“真的假的?黄历上还有这个?我怎么从没见过啊……” 粱书才懒得跟他废话,一边推着他回府一边敷衍道:“你才认识几个字,给你本黄历你看得懂吗,哎呀……我还会骗你不成?” “你又不是没骗过我……” 宋廷玉一边叹气一边把三人领进了宣平侯府。 四人在花厅落座之后,宋廷玉便兴致勃勃的对梁书说道:“你还不知道吧,潇湘苑从南边儿请了一位水仙姑娘,听说极善歌舞,尤其是一手反弹琵琶,那腰身儿……那长腿……啧啧,真是人间尤物啊,不若愚兄带你们去见见世面?” 商孟林虽在兵部任职,可一向与将门少有往来,听见宋廷玉毫不避讳的聊起这些不由有些尴尬。 梁书倒是见惯不怪,呵呵笑道:“瞧你这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还是快歇了吧。要我说,你还是赶紧把婚事办了,好歹给你家留个香火。” 宋廷玉闻言甚是扫兴,闷声嘀咕道:“那仇明玉长得还没她爹高,圆滚滚的像个肉球,鬼才想娶她呢。” “呸!”梁书远远啐了他一口,笑骂道:“又不是人家仇老将军是上赶着赶你结亲的,要不是你爹舍脸去求,人家仇老将军才舍不得把嫡亲的女儿许给你这浪荡子呢。我听说仇夫人为了这事儿差点儿把仇老将军给打死,再说人家仇明玉也是出了名的贤惠,你小子得学会知足啊。” 宋廷玉一听这话更是委屈,嘟囔道:“你少在那儿说风凉话了,你见谁家的贤惠媳妇能把三十斤的马槊舞得风雨不透?真娶了她,我还不得跟仇老将军似的窝囊一辈子!” “我看你窝囊点儿好!” 宋廷玉的话音的才落,门外便有一个妇人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瞪着宋廷玉怒声道:“整天就知道吃酒惹祸,以后不许你跟钱益他们胡混,你得多跟人家阿书学学,人家早都是刑部的六品官儿了,人品又好又有礼貌,这京城里外谁不夸他。” 来人正是宣平侯夫人赵氏,梁书三人赶忙起身见礼,赵氏立时换上一副端庄的模样客气了几句,她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扫而过,几人之中他只认识梁书,便与他拉起了家常。 “你娘最近可好?上次还是在慈悲院匆匆见过一面,这一晃又有好几个月没见了呢。” 别看粱书平时说话大大咧咧,可在别家的长辈面前却是一副乖巧模样:“家母安好,也常听她老人家提起您呢。她常说您的身子不好,总惦记着,小侄今日一见,伯母的气色却是好了许多,看着可比先前年轻了不少呢。” 赵夫人被梁书夸得眉眼如月,止不住的掩口轻笑,一旁的宋廷玉却有些听不下去了,怒视着梁书低声道道:“我去……你这是跟谁学的,太不要脸了吧!” 他自以为声音不大,可他的话却被赵夫人听了个真切,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碗水花四溅:“你说谁不要脸!嫌你娘老了是吧,嫌我难看了是吧?” “我哪有!”宋廷玉闻言猛然起身,赶忙指着梁书解释:“我是说他,我是说他不要脸!” “放肆!我看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走,跟我去见你爹,看他怎么收拾你!” 赵夫人言罢便拧住了宋廷玉的耳朵,人高马大的宋廷玉便如毛驴似的被他老娘领着走了。一旁的商孟林和江屿面面相觑,倒是梁书压了压笑意,假意劝慰着跟了出去,一边走还不忘冲江屿招手,示意他们跟上。 直到这时,两人才隐约明白梁书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宋延龄自告病以来便谢绝见客,武官称病多为避祸,若是登门拜访必定会吃闭门羹,所以梁书便剑走偏锋,以访友之名先进了宣平侯府再说。只是苦了宋廷玉,好好的一顿花酒跑了不说,还平白无故的受了责罚。 想到这里两人不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钦佩——这种缺德的主意怕是只有梁书想得出来。 宋延龄的书房灯火通明,宋廷玉越往前走便越是求饶,可赵夫人却半点儿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一直走到书房门口才把手松开。宋廷玉哎呀一声赶忙去捂自己的耳朵。 与此同时,书房的窗口也现出来一张严肃的脸孔,看着院中吵闹的众人不悦道:“一天到晚的吵吵闹闹,你们母子这是要翻天吗!” 怒吼之后他才看见商孟林正一脸尴尬的看着自己,赶忙以拳抵口轻咳了两声以释尴尬:“延益也在?” 商孟林赶忙上前行礼,梁书和江屿紧随其后。 宋延寿见梁书脸上的笑意未退,便知道自己的傻儿子八成又叫他给坑了,不由苦笑着把他们请到了书房。 才一进门,江屿便瞧见一个与宋延寿几乎一模一样的老头正在喝茶。他见宋廷玉委屈巴巴的样子便笑着说道:“早就跟你说过,交友一定要谨慎,你就是不听,呵呵,这次知道厉害了吧?” 宋廷玉见状赶忙指着被揪红的耳朵解释道:“叔父不要误会,是我娘揪我耳朵来着,可不关阿书的事儿啊!” 此言一出,宋家的老哥儿俩脸色顿时一黑,看宋廷玉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担忧。 一旁的粱书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赶忙搂住宋廷玉的肩膀低声道:“好兄弟够义气,回头我把潇湘苑包下来让她们一起弹琵琶给你看!” 宋廷玉闻言大喜,当即与粱书击掌为誓,然后便被赵夫人揪着另一只耳朵拎出了书房。 书房里静了片刻,终于还是宋延寿打破了沉默。 “梁大人如今可是官场上的红人,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到我这宣平侯府来了?” 闻听宋延寿出言不善,商孟林和江屿便都为梁书捏了把汗。尤其是商孟林心中忐忑,无论如何,梁书也是要为自己帮忙才出此下策,再者,宋延寿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正要出声解释时,却见梁书从怀里取了一个木盒出来,拿在手里掂了掂,这才恭恭敬敬的举到宋延寿跟前:“我爹听说伯父抱恙在身十分挂念,特命小侄送些补品过来,还请伯父笑纳。” 宋延寿也不客气,掀开盖子看了看后便随后放到桌上,再说话时,脸上便已经有了笑容:“你爹就爱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回去告诉你爹,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让他有空来府上坐坐,我家的好酒再没人喝怕是要长毛了。” 梁书又是乖巧一笑,正要说话时,一旁的宋延龄忽然说道:“但为一盒药膏怕是还不至于劳动商驸马陪同上门,你们这次过来怕是还有别的目的吧?” 听宋延龄提到自己,商孟林的心下便是一沉——曾经的统帅岂能被梁书的小聪明轻易糊弄,正要硬着头皮上前搭话,梁书却笑着把话接了过去。 “驸马过来自然不是为了送药。这事儿说来也怪小侄多事,与驸马闲谈时聊起了西域的战事,我就跟驸马显摆您送小侄的那颗猫眼石是从楼兰王的宝库搜出来的,驸马听后十分钦佩二位伯伯的战功,我便借着送药的机会带他过来长长见识。” 梁书说着便冲商孟林飞了个眼神。 商孟林心领神会赶忙应是:“久闻宋家一门将才,孟林心向往之,听退之说了些传闻便按捺不住,只想听您亲口聊聊往事呢。” 宋延龄和宋延寿对视一眼,明知两个晚辈是在胡扯却也不再揭穿,相视一笑后便一唱一和地讲起了军中的往事。 他们三人分工明确,梁书负责接话,除了“嗯啊这是”,说的最多的便是“然后呢。” 商孟林主要负责听,他要把所有听到的人和事牢牢记住,回去之后才好以此作为布防换将的依据。江屿也负责听,只是他来的比较惬意,一边喝茶一边听两位爵爷讲述军中八卦,简直比在茶馆听书还要自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商孟林就是为了换将之事来的,两个老头便着意多说一些往事秘闻,三言两语便把西军的渊源说了个清楚明白。见商孟林已经摸到了窍门,两个老头便又讲起了军中的奇闻轶事,书房里的气氛也随之热络了起来。 梁书忽然指着自己头上的猫眼石问宋延寿:“听说这块石头是您从公主的头上扯下来的?您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宋延龄哈哈大笑,捋着胡子朗声说道:“你是没见到那公主的长相,五大三粗的着实有把子力气。” 说着,他看了看默然不语的商孟林打趣道:“论身子骨可比延益壮实多了,为了捉她可着实费了不少力气呢。” 他说话时手上的衣袖顺着小臂滑到了臂弯,露出了小臂上好大的一片伤疤。 江屿的眼睛一亮,惊呼道:“好险的刀伤啊,竟然是贴着皮肉切过去的!” 梁书寻声看去,果然见到宋延龄的左臂之上,果真有一道伤疤自手腕延伸而下直没进袖里,果然像是贴着臂骨被削下了一层皮肉,也跟着惊呼道:“不知是谁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您伤成这样!” 宋延龄看了看手臂上的伤疤,不无唏嘘的叹了口气:“这后生倒是有几分眼力,不过这伤却是我自己砍的。” 梁书和江屿同声惊呼:“自己砍的?” 宋延龄默然点头,默然看着伤疤陷入了回忆。旁边的宋延寿看到弟弟这副模样,便解释道:“争河湟的时候,军中忽然出了个奇人,鼓捣出来一种叫鬼火的东西,打得吐蕃人望风而逃,可惜后来遭了暗算,他的伤就是那时为了救人留下来的,那磷火厉害的紧,沾到身上就往肉里头钻,要不是他当机立断削去了一层皮肉,只怕整条胳膊都保不住了。” 梁书再次惊呼:“磷火?!那家伙从尿里弄出来的东西是磷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九 粱书的话一出口,两个宋老头便齐刷刷的看了过来,原本热络的谈话忽然就变得无比安静。 宋延龄扭头看了看宋延寿:“你跟他说过煮尿的事儿吗?” 宋延寿当即摇头:“我可从没跟人说过,倒是你……是不是跟梁老三喝酒的时候说漏嘴了?” 宋延龄也跟着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都多久没见梁老三了,再说我没事儿跟他说这个干嘛。” 他说着便扭头冲梁书扬了扬下巴:“梁小子你给我老实说,你那是听谁说的?” 粱书的话一出口便自知失言,见两个宋老头一唱一和说的热闹,便知道此时再不能有所隐瞒,两个老家伙都是人精,要是再瞒下去那就是那人家当傻子耍了。一念及此,梁书索性便把武尽忠的事情合盘说了。 宋延寿一直坐镇后方,对前线的军士了解不多,倒是宋延龄,听过武尽忠的身世之后眼睛便是一亮:“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想不到周显竟一直都在京里,果真是造化弄人啊。” 宋延寿这才动了动眉头:“就是那个把吐司的婆娘给抢回来的周显?他不是死了吗?” “死的是他兄弟武阳,他成了残废,我看他可怜就放他卸甲回乡去了,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可惜了呀……” 宋延龄长长地叹了口气,言语之中的惋惜之意溢于言表:“你确定他一直在长庆坊卖汤饼吗?” 梁书轻轻点头:“武尽忠带我去过一次,不过我们没见到他义父,听说是带着他儿子的骨灰回乡下葬去了。” 宋延龄嘿然长叹:“想不到周尽孝竟然是周显的儿子……” 他越说越是唏嘘,梁书怕他收不回思绪便劝慰道:“武尽忠如今在云骑卫混的也算不错,伯父要是有心帮衬,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宋延寿也跟着点头:“别说你当时不知道他俩的关系,就算知道又能如何?我看这个武尽忠倒是不错,被革了禁军反倒成了云骑卫了,回头给下面放两句话,给他某个官职也就算对得起他们了。” 宋延龄重重的点头,算是认可了兄长的安排。梁书趁着话题未冷,赶忙说道:“当初听武尽忠说那鬼火如何的厉害,原来不过是磷火而已,想来也没他说的那般玄妙吧。” 宋延寿微微一笑:“你小子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来找我们套话的吧?” 梁书赶忙换上一副乖巧的模样陪笑道:“小侄纯粹是好奇而已,难道那鬼火真的那么厉害?” 两个宋老头相视一笑,宋延龄接口道:“那鬼火当真厉害,当时只是飞来一片火星被老夫用袍袖给挡了,谁想到那磷火竟如跗骨之蛆一般的往肉里钻,若非如此,老夫吃饱了撑的去削自己的皮肉?” 商孟林毕竟是文人,听宋延龄这么一说变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低呼,梁书却揉着下巴嘀咕道:“这东西虽然厉害可归根究底也不过是一种火箭而已,怎么也不至于厉害到能左右一场大战的战局吧?” 宋延龄闻言只是轻蔑一笑:“小子莫狂,那孟良制作的磷火之所以能被称为鬼火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见众人都是一副兴致勃勃凝神静听的态度,便肃容说道:“确实只是一种火箭,可这种箭射出之前并不需要点火,而是在撞破箭头所带的药包之后才会起火,药包里除了磷火之外还有混了糖霜的火油,这三样东西相辅相成,不仅燃烧的时间很长,而且不畏雨水,即便是天降大雨也绝难扑灭。” 商孟林又是一声惊呼:“这岂不是和之前的天火一样的吗?” 两个宋老头的脸上同时挂上一抹玩味的笑容。 梁书赶忙追问道:“我听说那个做鬼火的人很早就死了,您能不能说说?” “他叫孟良,之前是我营里的一个旗牌官,平时除了跑的快些也没见有什么出奇的地方,谁能想到他竟还有这种本领。” 宋延龄说着便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吁了口气后才缓缓说起了当年的往事。 当年的征西大军共分两路,宋延龄率秦凤路大军经兴庆府直插西凉,他这一路的战事十分顺利,抵达会合点的时间比约定早了半月,于是宋延龄便打起了青塘的主意。青塘草原水草丰美,十分适合作为西进的补给据点,而且青塘的三个部落各自为政常年征战,只要派出一路兵马各个击破,青塘便能收入囊中。 可没想到事机不密走漏了风声,三个部落竟联合起来与宋延龄对抗,青塘战马原本就比内地的战马彪悍,吐蕃的骑兵更是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几次接触竟都是西路大军吃了大亏。宋延龄这一路原本气势如虹,没想到竟在几个土人的手上吃了大亏,便也来了火气,加派兵马誓要拿下青塘不可,吐蕃那边也没闲着,眼见大军来攻也忙向当地的吐司求援。 两方投入的人马越来越多,宋延龄眼见占不到便宜便想撤军,此时的吐蕃人却不打算善了,他们想把这一路大军拖死在青塘,之后再趁势南下进逼西凉。 预定会合的日子眼看就到,可自己却深陷泥潭无法脱身。此时的宋延龄真是后悔莫及,暗骂自己不该贪功去踩这摊狗屎。 就在他准备写奏折请罪的时候,一向沉默寡言的孟良找到他,说他有办法能破吐蕃。 宋延龄自然不信。孟良是中军营里的旗牌官,平时跑腿传信倒是把好手,可论起弓马骑射却都是样样稀松,这样的人能破青塘骑兵?若是换在平时只怕早就把孟良打出去了,可此时的宋延龄也实在是无计可施,便打算听听这旗牌官能有什么办法。 他本以为孟良至多是找了一条不为人知的行军路线,却没想到,对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他能否接受无边的杀孽。 将门从来是踩着人头骨上位的,这话问得宋延龄哭笑不得,给了孟良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便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瓷瓶,二话不说便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铜盆里面。那是宋延龄平时洗脸用的铜盆,也不知道他把什么东倒了进去。宋延龄正想出言询问时,铜盆里面竟腾起了一股绿色的火焰! 帅帐中立时便弥漫起一股酸臭的气味。 宋延龄看得清楚,孟良的身上根本没有引火之物,那不祥的火焰绝对是自己燃起来的。只是火焰燃烧的时间很短,几息之后便慢慢暗了下去了,熄灭之后便只留下一缕白眼袅袅升起。 宋延龄叹了口气:“你这鬼火确实诡异,可燃烧的时间太短,根本上不得战场。” 孟良也不说话,默默取出来一包糖霜倒进了铜盆,又从油壶里倒了些灯油与糖霜混在一处,接着他又把瓷瓶里的粉末倒了进去。绿色的火焰腾然而起,直到铜盆烧的通红也没见熄灭。 宋延龄腾然而起,当即便向孟良施礼。孟良受了这一礼之后便告诉宋延龄,这是他们家祖传的磷火秘法,共有三十六种用法,如今这鬼火只是其中一种。若非是吐蕃蛮子欺人太甚他也不想拿出来用,只是这法子杀孽太重不能流传太广,可以由他带人暗中制备,等到战场上再一击而中。 宋延龄当即同意,于是便有了后来大缸煮尿的恶心典故。 十天之后宋延龄再次出战,五百弓弩手每人领到了三支箭头挂着布包的奇怪箭支,同时摆出雁翅阵型迎战。 对面的吐蕃骑兵全然不知可怕死神即将降临到他们头上,还以为西军统帅被马踩了脑袋,竟然打算用步兵迎战骑兵,于是先头精锐一股而动,嗷嗷怪叫着向着阵中冲杀而来。 轻甲步从缓缓挺进,在于吐蕃骑兵相距五百步时轰然站定。随着一声号令,五百弓弩手排布而出,片刻之后便有雨点般的箭支从天而降,竟齐刷刷先于骑兵落地。 吐蕃阵营哄然大笑,正在嘲笑西军昏聩时,箭支落地的位置却腾起了绿色的火焰。战马吃疼,翻滚着把骑士甩在身下,滚落的骑士身上便也燃起了烈焰。 前队一乱,后面的骑兵便也跟着乱了,着火的人和马被后面战马踩踏而死,后来的人马也跟着重蹈前队的覆辙。 焦愁的气味被和煦的暖风吹到吐司阵前。一众贵族这才醒悟,急忙招呼骑兵分散逃开,可此时的骑兵精锐早已损失大半。等他们拨转马头向后败退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两翼早有西军的骑兵围了过来。 又一轮齐射之后,吐蕃的八千精锐差不多便全都葬身火海。吐司眼见那绿色的火焰直把人马的血肉烧尽之后才缓缓熄灭,立时便怪叫着败退而去,当晚便派来信使来向不动明王的使者求和。 青塘大捷。 此时的孟良早成了宋延龄的宝贝,只求他多做一些鬼火箭支已被再战,可孟良却摇头拒绝。用他的话说,鬼火虽然厉害却极难操控,稍有不慎自身便会被其反噬,不到兵危战凶时不宜再用,而且此事有违天和也不宜外传,他本人更是不求名利,只求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宋延龄也不强求,索性便安心等着宋延寿的大军过来汇合,可军中的监军却不以为然,他以为鬼火箭是上天庇佑天朝的祥瑞,便将此事凑报给了代宗赵铮,赵铮大喜,下密旨要求孟良全力赶制鬼火箭。 君命难为,宋延龄也没有办法,只能劝说孟良不要抗旨,孟良无奈只好从命。 可就在第一批鬼火箭交付的当晚,将作营里却出了意外——可怕的绿火腾然而起,包括孟良在内的三十名工匠连同即将交付的箭支全都付之一炬。 一个传说就此黯然陨落。 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商孟林先开口道:“看来世事当真是过犹不及。” 宋延龄闻言,颌下的长须轻轻抖动了几下,接着便一掌拍在了桌上,暴怒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因果报应,他们全是被人割喉死的!我们也知道鬼火的可怕,工匠们都穿着火浣布做的衣服,所以他们的尸体并未被完全焚毁,老夫亲眼看见孟良的脖子被利器切开,他们的死根本就是阴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十 宋延龄言语激动,拍着桌子怒吼道:“三十多人全是被人割喉死的!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混蛋下的毒手,哪怕他们当中能有一个活口,征西之战起码可以提前两年结束!” 商孟林只皱了皱眉头并没说话,梁书却跟着宋延龄一道拍起了桌子:“同时杀死这么多人而不被人发觉,显然是西军里有内鬼所为,你们当时没做调查吗?” 宋延寿微微沉了沉脸色:“贤侄莫要激动,连你都能想到的事情,我们又怎会想不到呢。你也知道三十多人不在少数,想要无声无息的杀死这么多人,杀手的人数也必定不少,而且匠作营的守卫是都是你二伯亲自从亲军当中选出来的老兵宿将,要是一两个高手秘密潜入还有可能,可若是大批杀手肆意杀人,他们绝不可能没有察觉。” 宋延龄喟叹一声:“正是如此。当时我本要传令彻查的,可牟兰城却提醒我会不会是朝廷派了暗卫过来秘密处决了孟良他们。当时大军开拔在即,我也就没敢多想,只以意外失火报了上去。事后陛下果然没有追究。” 梁书揉着下巴不解道:“无论如何鬼火都是咱们的制胜法宝,孟良的死只对西域诸国有利,先帝怎么会作这种决定呢。” 两个宋老头默认无语。商孟林便随口搭道:“俗话说天意难测,先帝或许是忌惮这种可怕的武器落入旁人手里也说不定。” 西征之前代宗才刚刚稳固了朝局,国库充盈,军政大权又俱都在手,他确实没有必要为了一种自己无法完全掌控的力量去冒风险。与其让鬼火肆意流传,倒不如趁早熄灭在萌芽时期。 众人都觉得有理,纷纷点头。可一直安心听戏的江屿却忽然挠了挠鼻子:“要是先用迷香把匠作营里的人全部迷倒的话,即使只有一个杀手也能无声无息的把他们尽数割喉,而且杀手的人数越少才越难被人发觉。” 宋延龄的眼睛骤然一亮,可随即便又暗了下去:“即便杀手只有一个人,那有能说明什么呢?” 言下之意便是:你怎么知道暗卫不用迷香呢? 江屿不慌不忙的点了点头,继续问宋延龄:“大人可曾把匠作营中的情形向上奏报过吗?” “当然,陛下曾经要过一份匠作营的详细清单,人数分工、材料、用具一样俱全,若不是担心泄密,我们差点儿就让孟良把制作方法也给写上去了。你问这个是不是想说陛下既然有心利用鬼火,为什么又要杀人灭口?” 江屿赶忙摆手:“皇帝的心思我可不敢去猜,不过依在下看来,那个杀手只怕不是陛下派来的呢。” “此话怎讲!” 两个宋老头异口同声,梁书和商孟林也目光灼灼的看向江屿。 江屿不好意思的挠了挠鼻子:“您刚才不是说过,匠作营里的人都穿着火浣布做的衣裳吗,想必这一点在您的奏本上也该有所提及才对。既然如此那杀手也应该知道这点才对。如果杀手先用迷香把人迷倒,那之后岂不是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梁书以拳砸掌,惊呼道:“我明白了!割喉杀人和放火焚尸都是江湖杀手的常用伎俩,而且那个杀手不仅不知道火浣布的事情,只怕他连鬼火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要在迷晕所有人之后放一把火,失控的鬼火自然就能吞噬一切,而且才更像是一场意外!” 两个宋老头的拳头握得咯吱直响。江屿却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你这么说当然也有道理,可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也说不定。” 他见众人的目光又都看向自己,便揉着下巴说道:“酆都孟家有一口剑,名叫“过河”,是每一代孟家“领路人”的佩剑,领的是阴间路,过的是忘川河,每一代的领路人都是那一代家主的至亲,我听唐……啊……听一个朋友说过,领路人这一生只有两个任务,就是保护家主和清理叛徒,他们清理叛徒的方法便是一剑封喉,让他们来世也不能说话。说起来……那个孟良该不会碰巧也是蜀中的口音吧?” 江屿说完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笑眯眯的坐在椅子上喝茶,仿佛宋延龄铁青的脸色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似的。 粱书当然知道江屿说的全是自己的推测,可即便两个宋老头全都没有表态,可从他们铁青的脸色上便不难猜出那孟良定然正是蜀中口音,虽然口音并不是什么证据,可若是结合“领路人”的说法,却又能重合出这样一个故事: 假使孟良确实来自酆都孟家,那么从他掌握的三十六种磷火的应用之法来看,他起码也是个内门弟子,可能是因为避祸之类的原因才选择加入西军原理中原。或许是吐蕃人的狂妄激起了他江湖人的血性,这才决定使用鬼火秘法协助西军获胜。他本以为青塘不过是一场小胜,不想却被建军大人报给了朝廷,这才引来了孟家的追杀。 这番推测毫无实证,却恰恰是能把所有事件串联起来的最佳解释。 在柳世才被杀之前,梁书对酆都孟家可谓是一无所知,可在那之后他却发现,很多事情的背后经隐隐都有孟家的影子。孟良和他的鬼火早就成了无人问津的传说故事,而摆在梁书面前的却还有另一个问题。 如果鬼火是磷火的三十六种用法之一,那么,上个月的天火还有十五年前的无名大火是否也是三十六种用法之一?还有紫阳真人,他那些飘在空中忽然起火的符箓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想到这里,梁书便觉得背脊生出一阵恶寒——紫阳真人赵无极每天都在乾元殿与皇帝一起炼丹,如果这老道真是别有用心,只消随便在丹药上做些手脚便足可要了赵昀的性命。 丹药……手脚……崇宁的丹毒难道就是这么来的? 商孟林哪里知道梁书在想什么,看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竟连宋延龄跟他说话也没有反应,便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梁书便猛打了一个机灵。 商孟林见状便笑着说道:“退之可是也有了什么猜测,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一二?” 梁书见两个宋老头都在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便佯装感慨道:“小侄只是想到孟良和周显这样的能人竟然都是这种下场,边有感世事的无常罢了。” 宋延龄扬了扬眉毛:“说的什么屁话,你怎知周显回家卖汤饼不是好事儿?老子年轻时亲手调教出来的三百亲军,你知道后来活下来得才有几个?倒是他儿子真可惜了。当年我还见过他的,哪成想竟是故人之子……” 宋延龄越说越是愧疚,说到最后,声音中便多少加了些颤抖,一旁的宋延寿十分不满的敲了敲桌子:“当着年轻人的面也不知羞,怎么越老越没骨气了。明天我就找人带话回去,在御林军里给武尽忠安排个一个闲散校尉,让他早点儿娶妻生子,延续了周武两家的香火才是正事儿。” 商孟林也跟着点头:“安排个差事而已,这种小事儿何劳尚书大人亲为,不如就交由下官去处理好了。” 宋延寿牵了牵嘴角:“毕竟是私事儿,会不会给驸马添麻烦了?” 商孟林赶忙笑着摇头:“哪里的话,原本我也要去找林将军的,正要顺道便一起办了。” 两个宋老头对视一眼后便笑着应允。 几人一时没了话题,书房里便突然静了下来,恰在此时,外面响起了更鼓之声。 “咚!——咚!咚!” 众人这才惊觉,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二更。此时不走怕是坊门就要关了,三人便起身与两个宋老头告辞。 宋延寿也不虚礼,只是勉励了梁书要好好上进,莫要丢了将门的脸面。倒是宋延龄似有深意的说了一句:“京城水深,最好别去当那出头的椽子。聪明是好事儿,也千万别被自己的聪明所累。” 梁书和江屿对视一眼,都觉得宋延龄在用话点拨自己,便同时躬身施礼告辞而去。 梁书和江屿没有骑马,三人便都上了商孟林的马车往坊门而去。 梁书一直在担心紫阳真人会对公主不利,便对商孟林说道:“等公主的病情稳定些了,就别让紫阳真人过来看病了。” 商孟林毕竟是状元出身,心思电转之间便猜到他在担心紫阳真人的来路不正,可能会对公主不利,便宽慰他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等崇宁的病情再缓解些,我就去奏请圣上。不过陛下选人一向严谨,这紫阳真人既然能进得宫去,必定是经过了暗卫和云骑卫的调查的,我想退之你也不需要太过担心。” 粱书也知道仅凭猜测是没法令人信服的,闻言也只要苦笑着点头。江屿其实也跟粱书怀着同样的心思,可既然商孟林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再说以他白天的观察来看,公主体内虽然还有余毒却也不会致命。于是便问他打听起了莫问天的事情。 商孟林很意外江屿会问起莫问天,便问道:“先生身为医者,难道也对占星一道有所涉猎吗?” 江屿挠了挠头,灿然笑道:“我看异事录里写了不少他的事情,这才好奇想了解一下而已,他真的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吗?” 商孟林展颜一笑:“我听崇宁说过,那莫问天精擅天文数术,十分擅长推算国运,所以从甘露一朝开始便被尊为司天监的监正,只是这人的性格古怪,常常会说一些怪话,所以常受排挤,所以在他预测天将易主的时候,便被同僚参了一本,他也不做解释,顺水推舟似的便辞官回了龙虎山继续修行,直到隆庆十八时才又被代宗请了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十一 静谧的夜色之中,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无人的街上,透过车帘迎出来的光亮,隐约能看出车厢里面正有几人聊得热络。 马车里备有新鲜的水果,才下树的桃子虽然还有些酸,可胜在香味浓郁,一口咬下便是汁水四溢满口的果香。 商孟林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的汁水后,才又讲起了莫问天的故事:“说起来,这莫问天也真是个不世出的奇人,预测吉凶无有不准,要不是他太过狂妄,只怕如今的国师还轮不到紫阳真人。” 传说甘露二十年时,莫问天曾观测东北方向有大星坠落,当主贵人薨逝,次日正是早朝,他就奏请陛下派使臣往太原为晋王赵橦吊丧。 议论皇室已是大罪,更别说是在朝堂之上公然预测藩王的寿数,而且晋王和仁宗乃是一母所出,自然不满莫问天的不祥之言,当即便申斥了一番后,便罚他回去闭门思过。莫问天也不辩驳,躬身领旨之后便当真回司天监闭门不出。 朝中早就有人对他不满,参奏他的本章便如不要钱似的堆在了赵桓面前,赵桓正在犹豫是否真要下旨降罪时,礼部尚书刘梓航却呈了两份太原送来的奏折。第一份是晋王赵橦亲笔所写的陈情折子,大部分内容都是在缅怀与皇帝哥哥之间的兄弟情义只在最后恳请朝廷在他死后,将晋王的爵位传给世子赵文钰。 第二份奏折则是世子赵文钰写来的报丧文书——晋王赵橦已于六月初三薨逝于太原。 仁宗伤痛兄弟的同时也想到了莫问天,六月初三正是他预测晋王薨逝的日子,就连赵橦咽气的时辰都没算错。 从那以后,朝中便再没人说放肆胡言,可令人不解的是,皇帝赵桓却并没有重用于他,而是任由他继续留在司天监随意测算。 江屿听得认真,不解的问道:“既然莫问天这么厉害那为什么还会受人排挤呢,如果我是皇帝,肯定该重用他才对啊。” 商孟林正在措辞该如何给江屿解释时,一旁的梁书便已经开口说道:“你这人有时候就是不开窍,怎么就想不明白越厉害的人才越容易遭人忌惮的道理呢,皇帝最不喜欢别人猜透他们的心思,就喜欢所有人都觉得天威难测才好。谁会愿意身边有个比你自己活得还明白的活神仙呢。要我说,仁宗能忍住没杀莫问天就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 商孟林笑而不语,江屿便知道粱书所言不虚,便也不再追究莫问天的仕途如何多舛,而是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司天监不是负责观测星象和编写历书的吗,他去景陵做什么,又怎么会失踪了呢?” 商孟林看了看粱书,不无得意的说道:“江先生这次算是问对人了,不是我自夸,普天之下,知道这件事儿的人也不会超过十个,在下勉强算是其中之一。” 梁书狠狠咽下嘴里的桃子,催促道:“别卖关子,赶紧说啊!” 商孟林不慌不忙,温和一笑道:“司天监除了测算历法和观测天象之外,真正的职责其实是测算国运。” 隆庆十八年时的代宗早已年迈,经年的操劳掏空了他健硕的身体,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看着御书房里的千里江山图——那是他拼了命才换来的大好河山,他忽然很想知道国运如何,他死之后这片锦绣之地能否一直姓赵,于是便又把莫问天给请了回来。 没人知道莫问天面圣的具体过程,只是次日早朝时,皇帝便下旨任命莫问天为司天监的监正,并宣布次年年初改年号为广元。 四个月后,也就是广元元年二月,皇帝赵铮崩于宁寿宫,谥号代宗。 太子赵昀继位之后也曾找莫问天测算国运,可莫问天却说龙气溢散国运动荡,转眼便有大灾将至,想要测得国运少说还要等上十年。此后不久天下果然灾祸不断,莫问天便给赵昀选了一块做皇陵的风水宝地以作镇压。 赵昀这一等便是十年。 十年之后,恰在他的景陵竣工之前,莫问天忽然找到赵昀,说是夜观天象只是发现西北方向龙气大盛,正应在他的景陵所在,恳请陛下准他前去勘察龙气。赵昀当时才刚把乾元殿开辟出来专门炼丹,他一心想要长生,正愁自己的气运不足,便准许莫问天前往景陵。 与他同去的还有新任工部尚书周汝杰。 两人一为验收一位堪舆,虽然各有专长倒也说得上殊途同归,到达景陵之后,周汝杰便着意关注皇陵最后的收尾和防盗工作。而莫问天则托着罗盘到处溜达,每天的作息也不固定,有时候一整天都窝在房里,也有一两天都不回来的时候,一开始大家还会担心他的安危,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 直到景陵竣工,周汝杰验收完毕准备回京的时候,才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好久都没见到莫问天了。 景陵的规模说大不大,可若要藏下一个老头却也不是难事儿。为了找到莫问天,更为了确保皇陵不会被人盗用,周汝杰把能调动的人手全都派出去找,可不仅没有找到莫问天,就连找人的队伍也接连失踪,而且还有周汝杰请来的唐门高手也在其中。 商孟林讲到这里时马车正好停下,梁书掀开车帘,正看见自家的府门就在眼前。 江屿赶忙又问了一句:“也就是说,并没有人发现莫问天的尸体,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他已经死了是吗?” 商孟林点了点头:“据我所知是这样的,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罢了,各种真假也做不得考证的。” “他去景陵堪舆龙气也该算是个钦差吧,就这么无缘无故的没了,陛下就没什么表示吗?” “怎么可能。”商孟林似是在苦笑:“陛下得知之后大为震怒,下旨彻查,几百人把景陵翻了一遍也没找到半点儿踪迹,最后也只杀了几个倒霉的地方官了事。” 江屿的眉头紧蹙,再次问道:“以你所知,莫问天和宏恩观之间可有什么联系吗?” 商孟林扬了扬眉毛:“这倒是从没听说,我只听说他为人孤僻鲜少与人交往,不过这种事儿谁又说的准呢。” 商孟林回去还要整理换将的名单,说完之后便要告辞,梁书也没跟他虚礼,谢过他的送行之情后便拉着江屿下了马车。 两人本想悄悄回府,可就是最后那几句话的工夫便让梁书的母亲李氏得了消息,一脚踏进府门,迎面便李氏的贴身婢女正在等候,一见梁书便说夫人有请。江屿看了看粱书这一身纨绔装扮,便知道李夫人那里定然是有一份谆谆教诲在等待着他,略有几分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后便一溜烟儿的跑回客房休息去了。 回房之后,他又把那个黄铜龟壳找了出来,躺在床上,他一边把玩龟壳、感受其上厚重的包浆,一边思量莫问天的随身之物怎么会落到了赵烁的手上,没过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暖月寒星,月光下的武英侯府一片沉静,只偶尔响起几声虫鸣蛙叫。 江屿原本睡得深沉,隐约间却忽然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檀香味道。自己的房里没有熏香,能散发出味道的,除了背篓里的草药便也只剩下地上的一双发臭的鞋袜。 江屿猛然睁眼,果然见到自己的床前正有一个人影看着自己,见他睁眼便笑着说道:“一别数月,小友别来无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十二 阴影中传来的声音中气十足,莫名让江屿觉得有些熟悉,檀香的味道清净悠远,没有半点辛辣之气,绝非寻常寺庙所用的供香可比。 江屿动了动身子,见对方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慢慢坐了起来,就着绢窗上的盈盈月色,他悚然看清眼前的人赫然竟是赵烁。 此时的赵烁穿着一身墨色的夜行衣靠,遮挡面容的布巾松松散散的挂在脖子上,显然是为了方便江屿看清容貌才特意拉下来的。 尽管他已经想起了赵烁就是璧山遇到的宋铁嘴,可他还略显做作的捂住了自己张大的嘴巴,做出来一副惊吓过度不敢言语的样子。 赵烁笑着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指着自己的,轻声笑道:“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 见对方并无恶意,江屿便如恍然大悟一般,探手连连点指对方,仿佛话在嘴边却想不起来似的。 赵烁苦笑着摇了摇头,提醒道:“小友可还记得在璧山登瀛楼与你算命的废人吗?” 江屿啪的一拍手掌,脱口喊道:“你是宋铁嘴?!” 赵烁捋须点头笑着说道:“小友总还不算健忘,愚兄甚慰啊。” 对方自称‘愚兄’显见是有意和自己拉近关系,江屿便也如见到他乡故知似的惊喜道:“真的是你!诶,听你说话中气十足,敢是内伤全好了吗?” 宋铁嘴微微颔首:“还不是多亏了小友的点拨,这次便是来感谢你的。” 江屿噗嗤一笑,埋怨道:“天底下哪有你这样感谢人的,要不是我胆子够大只怕刚才就被你给吓死了,我还当是阳寿尽了,有鬼差过来索命的呢” 江屿起身披上外衣之后便请赵烁坐下说话:“这么晚了,我这儿也没有热水,你就将就吃个甜瓜吧” 他说着便要去点蜡烛,赵烁却摆了摆手:“我来这里也不久留,就着皎皎明月闲聊上几句也就是了。” 江屿料想他是不想惊动旁人,便坐到了赵烁对面,掰开甜瓜递给赵烁半个:“你快尝尝,这瓜可甜了呢。” 赵烁随手接过甜瓜却并没有吃,反而有些玩味的看着江屿:“你爱吃甜瓜?” 江屿晃了晃手里的甜瓜,像是在炫耀似的回答赵烁:“这可是侯府才能吃到的好东西呢,虽然冰镇之后会更好吃,不过……哎呀你就将就吃吧。” 江屿说完便咬了一口。赵烁似乎有些无奈,默默摇了摇头后忽然问道:“一别数月,小友怎么成了武英侯府的座上宾客?” 江屿抹了抹嘴,笑着说道:“宋兄是想要我把你引荐给武英侯爷吗?这个好说,我跟梁大人熟得很,跟他打声招呼也就是了。” 赵烁默了片刻,长长呼了口气后才正色道:“愚兄虽然不才,却也不太把这武英侯府看在眼里,而且……” 说到这里他略顿了顿后才继续道:“而且我不并不姓宋而是姓赵,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赵烁。” “赵烁?” 江屿没想到赵烁会挑明自己的身份,于是便略显做作的重复了一句,然后又很释然的自言自语:“行走江湖用个假名字也很正常,不过你告诉我这个干吗?诶,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赵烁把手里的甜瓜放在了桌上,捋须说道:“你对我有恩,我自然要对你坦诚相待,深夜来访也算是为了报恩,我看你的气色不对,头发也白了,可是行气出了岔子?” 江屿把沾着甜瓜汁液的手掌在桌面上蹭了几下之后便笑着说道:“别提了,我们这门功夫比较……比较变态,啊……倒不是说我们这一门的人都变态,只是我家的心法要求时刻保持心境平和,稍有不慎就会变成这样,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过些日子他自己还能调整过来的。” 赵烁挑了挑眉:“你这心法倒真是个鸡肋呢,不如跟我回去,让我运功帮你调养一番可好。” 江屿连连摆手:“真的没事儿,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早就习惯了呢。” “医者不自医,还是让我给你看看的好。” 赵烁不由分说,拉过江屿的手腕便开始诊脉,江屿拗他不过,便收起内力做出一副坦荡的样子任由对方探查,片刻之后赵烁沉声问道:“你这是足少阴肾经出了问题,看样子确实不止一两次了,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恢复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了?” 江屿默然点头。 赵烁便哼了一声:“要是不用我帮你的话,看样子少说也要一两个月才能恢复,而且……若是下次再出问题,只怕你这辈子也就是个废人了。” 江屿捋了捋额前的一缕白发,苦笑道:“你说的没错,可我也没有办法,师门心法就是如此,家师也一再告诫我不要涉世太深,可我这人的性子就是这样……也只能认命了吧。” 赵烁忽的起身,大手一挥拢着衣袖负手而立:“跟我走吧,我有把握治好你的内伤。” “你?”江屿不信对方能治好自己的内伤,摇头叹道:“连我师傅都做不到,你怎么可能。” 赵烁牵了牵嘴角:“半年之前我也不信,可见识过罗红霞的断续法之后,我对内力和经络有了新的认识。左右你也没别的法子,何不让我试一试呢。” “现在就走?” 江屿似乎有些动心,瞪着眼睛似是在询问赵烁:“那不成了不告而别了吗。” 他看了看左右,瞧见自己的药箱上面摆着笔墨,便释然道:“好歹给他们留封书信,不告而别总不太好……” 江屿说着便要起身,赵烁却探手按住了江屿的手腕:“大可不必。若是有缘,你们日后自然还有相见之日,你只随我走就是了。” 江屿挠着后脑勺似乎有些踌躇,过了一会儿才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跺了跺脚:“唉,算了算了,等以后再当面解释好了。” 江屿说完便去收拾行李。房里没有点灯,虽有月光勉强照亮,可收拾的时候也难免一阵手忙脚乱。赵烁等了片刻,见江屿来来回回啰嗦个没完,便不耐道:“只把你身边的贵重之物拿走便好,别的应用之物我那里都有。你再这么啰嗦下去怕是天都要亮了。” 江屿闻言腼腆一笑,也不再纠结手里的两件破袍子那件更好,只把药箱背在身上便跟着赵烁出了房门。 暖月寒星,一片月光把武英侯府照的通明。江屿迈步便往大门的方向走去,却被赵烁扯了回来。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之后便探手抓住了江屿的腰带,也不见他如何发力,江屿便觉得眼前一花脚下一空,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便已经站在了院墙头上。赵烁脚下再次发力,两条人影便如游鱼入水一般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次日天明,梁书正在床上伸着懒腰,忽然听见梁才在唤自己,便喊他进来说话。 “一大早就鬼鬼祟祟的,有屁快放。” 梁才闻声赶忙闪身进屋,咂了咂嘴后才干巴巴的说道:“少爷……江先生好像溜了!” “溜了?” 梁书赶忙翻身起床:“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梁才一边伺候梁书更衣一边解释:“客房那边儿传话说,早上看见江先生的房门没关,背篓和衣物都在,可是人和药箱都不见了。听说还在房里弄了一地的甜瓜瓤子,不知道是不是怕赔钱所以连夜跑路了呢。” “放屁!江屿那人的臭毛病最多,怎么会弄一次的甜瓜瓤子呢,再说以那家伙的脸皮,就算弄脏了客房也不至于跑路啊!赶紧跟我过去看看。” 梁书也顾不上洗漱,简单穿好衣服之后便随着梁才到了江屿的住处。进门一看,果然见到地上被甩了好多甜瓜瓤子,黏糊糊的沾在那里还没干透,显然没过多长时间。 他在房里转了一圈,只见地上的背篓还在,床铺之上还堆着几件旧衣服,像是临走之前还在准备行李,由此可见他确实是自己主动走的,只是不知他为何会不辞而别。 桌面之上也是一片狼藉,靠床的一边同样涂满了甜瓜的汁液,黏糊糊的不成样子,另一半虽然没有狼藉,却孤零零的摆着半个软踏踏的甜瓜。 梁书蹙了蹙眉,吩咐梁才道:“你去告诉魁叔一声,昨晚府上只怕是进了人了,让他在夜里加些人手,狗也多放几只。” 梁才一惊:“少爷,我怎么看不出这屋里进贼了呀?” 梁书白了梁才一眼,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甜瓜说道:“你什么时候见他剩过吃的?我看这八成是他留的记号,不过我想那人应该跟他认识,否则也不会由着他啰嗦。” 梁才听的有力,不由佩服道:“公子好推断啊!不过……既然是江先生的朋友,那还有什么必要通知奎叔吗?” “江屿虽然是主动跟着他走的,可依我看,他也并没有完全信任对方,不然也不用搞这么多事情出来。你赶紧去喊人过来把这里收拾收拾,再不收拾就要招苍蝇了。” 门外早有负责打扫的婢女等着招呼,梁才走后便赶忙进来收拾。梁书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翻着江屿的背篓,想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线索。 他正在翻动江屿的旧袜子时,身后的婢女忽然喊道:“公子,您看这里是不是有字呀?” 梁书一惊,赶忙过去查看。只见婢女正指着桌面上的一团污迹,紧张的说道:“您快看看这是不是有字?刚才被我擦了一块,也不知道要不要紧。” 梁书凑近一看,果然看见桌面上有一团用甜瓜瓤的黏液写下的字迹,其中一个字被擦掉了一半,只剩下一个肖字和下面的一横,旁边的字迹十分完整,一望便知是个烁字。 “肖烁?”梁书一边皱眉一边嘀咕,肖字下面还有一横,要是再加一个走之那便是个赵字,肖烁……赵烁……肖烁……肖乐…… 梁书的眼睛豁然一亮:“原来肖乐就是趙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十三 江屿原以为赵烁是以内功见长,却没想到他的轻身功夫也十分了得。即便是带着江屿一起飞檐走壁,每次落地时发出的声音也依旧几不可闻。 赵烁的脚步不停,在夜色之中接连换了几个方向,好几次都与巡夜官军擦身而过,看样子是十分熟悉官军巡夜的路线。江屿虽然也在京城待了几个月了,可却少有独自外出的机会,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粱书四处走动。所以在他们绕出明德坊后他便分辨不出自己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了。 赵烁带着他七拐八绕,江屿虽然不认识路,却对方向十分敏感,所以当他置身于皇宫内院时也并不觉得意外。 赵烁虽然一直都在绕路,可大方向上却始终是在向北而行,而且赵烁如今是紫阳真人的弟子,他自然也也该跟紫阳真人一起住在公里才是,只是他想不出赵烁会用什么理由把自己也留在宫里。 赵烁的答案十分简单,他丢了一身崭新的道袍给江屿,嘱咐道:“换上这身衣服,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师侄好了。” 江屿抖开道袍一看,竟是上好的绸缎面料,再看看自己这一身粗布衣裳,不由便有些踌躇:“这料子好像很贵的样子……会不会太破费了?” 赵烁牵了牵嘴角:“放心吧,他们都穿这样的衣服,你要是不穿才显得与众不同。” 江屿虽然咋舌却也不敢耽搁,换好衣服之后便随着赵烁出来认路。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咸福宫,毓庆宫一样,原本都是先皇嫔妃养老的地方,只是代宗常年操劳国事,以至于后宫的妃位常不足数,如今只剩一个祁太妃住在毓庆宫里颐养天年,这咸福宫自然就空了下来。 又因为咸福宫距离乾元殿很近,赵昀便把这里划给紫阳真人作为别院。里面住的全是紫阳真人的徒子徒孙,除了不能随意走动之外,别的倒与在道观出家差不太多。 赵烁一手负在身后,指着东边对江屿说道:“那边儿是乾元殿,是皇帝修行的地方,紫阳真人平时也在那里,咸福宫这边儿平时都是我说了算,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江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见过高高的宫墙还有宫墙上头刺眼的太阳,便笑着说道:“赵兄说话我当然放心。话说回来,之前我还纳闷你的内伤怎么好的这么快,原来是紫阳真人的弟子,想必老神仙的仙法也出力不少吧?” 赵烁牵了牵嘴角,正要说话时,便见迎面走来一大一小两个道士,说是紫阳真人在乾元殿与陛下商议丹成大典的事情,叫赵烁过去有事吩咐。 赵烁点了点头,便对小道士吩咐道:“清风,这位江屿道长是我的师侄,你要好生照顾,可明白了?” 两个道士同时看向江屿,年长的道士向着江屿躬身施礼,年幼的清风用稚嫩的童声应道:弟子领命!” 转而对江屿认真道:“福生无量天尊,师叔还没用过早饭吧,请随清风往这边儿走。” 清风说完便很懂礼数的冲江屿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本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子,一张肉脸很是喜人,可偏偏摆出一副小大人似的正经模样,倒更让人忍俊不禁。 江屿正要夸他懂事,年长些的道士却皱着眉头低声说道:“你可是吃过早饭了的,记得不要贪嘴!” 清风闻言起身,面向年长道士正色道:“师兄这话说的伤人,难道清风在您眼里就只知道吃吗?” 清风说话时气呼呼的,胖胖的脸蛋儿上的肥肉微颤,看得年长道士一阵气结。正要出言给小胖子一些教训时,赵烁却先开口申斥道:“办事不知轻重,还想让皇帝和真人等着你教训师弟不成?” 年长道士忙说不敢,狠狠瞪了清风一眼之后便随着赵烁走了。 小胖子皱着眉头转向江屿,奶声奶气的肃容道:“师叔请随我来。” 小胖子圆滚滚的走的倒是不慢,他一路走一路给江屿介绍经过建筑的名称和作用。 “那边儿几排耳房原本是给太监和宫女住的,我们现在就住那里,师叔要不要过去瞧瞧?“ 江屿暗自摇头——皇宫他又不是从没来过,别说是太监住的地方,便是娘娘的寝宫他也是进去过的,于是便拒绝道:“太监住的地方就不用去了,咱们还是先吃饭吧。” 小胖子点了点头:“不去也好,太监住的地方总是臭烘烘的,一到下雨天就能闻见骚臭味呢。那边儿一排是库房,皇帝炼丹用的天材地宝大部分都存在那里,师叔想不想过去见识见识?” 江屿只觉得腹中饥饿,便催促他快走:“炼丹的库房而已,难道还有什么奇珍异宝不成,咱们先去吃饭,剩下的事情回头再说。” 小胖子脚步不停:“师叔说的在理,咱们先去用饭,吃饱了再去库房参观。” 江屿噗嗤一笑,难怪那位师兄特意嘱咐他不要贪嘴,这才几步路的工夫就变成他们一起用饭了,看来他这一身的胖肉还真是凭本事吃出来的。 膳房之后,清风便把江屿安排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而他自己则跑去端饭。江屿也不戳破,索性就由着这小胖子放手施为。不多时,便见他端着一个乌漆的托盘走了回来。 托盘上除了两大碗粥和几碟小菜之外,还摆着满满当当的三盘精致的小馒头。他把米粥和小菜摆好之后便对江屿说道:“师叔且先慢用,不够的话后面还有。” 馒头飘着奶香,肉丝菜粥上泛着一层油花,江屿道了一声有劳之后便忙不迭的吃了起来。清风见他和气,便也默默端起了碗筷。米粥里面加了极细的肉丝,配着葱花的香气引得食客食指大开。 “小胖子,你……” “我叫清风!” 两人吃了一阵,江屿见四下无人便想和他攀谈几句,不想才开了个头便被清风顶了回来。看他那副气鼓鼓的模样,将于不禁莞尔,连忙改口:“清风!清风!行了吧?诶,你才多大,为什么要出家啊。” 清风像是怒意微笑似的蹙了蹙眉:“师叔此言差矣,难道您没听过身不由己这个词吗。” 江屿闻言一惊,险些把嘴里的粥喷出来:“怎么,难道是他们逼你出家的吗?” 清风摇头:“听说我是师傅捡回来的,他是道士,我自然也是道士。” 江屿气结,虽然心里松了口气,嘴上却不肯饶人,他指了指清风手里的馒头:“你师父在哪儿呢?要是让他知道你不听师兄的话,你猜他会不会打你的手板呀?” 本以为小胖子会低头求他保密,不想清风却十分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信,我师傅早就死了……就算我想让他打也不成了……” 师傅的话题似乎刺痛的清风的心,就俩手里的馒头也不香了,江屿见状连忙转换话题:“那你平时都做什么呀?” 清风指了指库房的方向,略显骄傲的说道:“我是负责看守库房的,您可别小瞧了这个差事,我当值以来,库房里可连一粒珍珠都没少过呢。” 江屿冲他挑了挑大指:“哦呦呦,想不到你这么厉害,来来来,奖你多吃一个馒头。” 清风十分满意江屿的夸赞,接过馒头便吃了下去。江屿看他开心便又问道:“我听你们说话的口音,好像不是从江西来的呀。” 清风挠了挠头,皱眉看向江屿:“您问这个干嘛,赵烁道长难道没跟您说过吗?” 江屿怕他疑心,便笑着解释:“你师叔我初来乍到,一个熟人也没见着,这不是想听听有没有熟人吗,怎么,不能说吗?” 清风挠了挠圆滚滚的脑袋,嘟着油光光的小嘴说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是从羊头山来的,怎么会江西口音呢。” “羊头山?” 这次换成江屿一脸的茫然,虽然听着耳熟,可搜肠刮肚想了一圈也没想起羊头山是哪里的名山。 清风摆出一副我猜你就不知道的表情,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羊头山在神农城背面,离京城很近的,不过那里的山路很不好走,所以平时很少有人过去的。” 江屿听他这么一说,立时来了兴趣:“紫阳真人不是在龙虎山修行的吗,怎么,难道你们不是紫阳真人的徒子徒孙?” 清风撇了撇嘴:“我们虽然在羊头山铜羊观出家,难道师父、师祖就不能是龙虎山的弟子吗?你连这些道理都不明白,怕不是个假道士吧?” 江屿一时心虚,干笑两声之后连忙再转话题:“你看不出来师叔是在考验你嘛……咳咳,我看你也吃饱了吧,不如带我参观一下你的库房?” “那是陛下的库房。” 清风冲江屿翻了个白眼,一边纠正江屿的话一边起身领路。江屿本以为库房真的是清风一个人看守,等到跟前才发现,原来每道门前都有两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把守,他们看见清风手里的令牌便默默闪身放行。 走进库房,果然看见地上堆满了天材地宝,几块钟乳石的后面便是一片五颜六色的石头。红色的赤阳石、蓝色的石胆石、黄色的盘龙石、绿色的草芯石,每一块都是难得一见的极品,如今却被十分随意的堆在地上,再往里走便是夜明珠、珍珠、珊瑚还有龙骨。 清风晃着圆滚滚的脑袋依次给江屿介绍之后说道:“这里存放的都是天材地宝,再往里面还有各种名贵的药材,光是千年的人参就有三棵,还有成形的首乌,您要不要进去看看?” 江屿本身是个郎中,自然对千年人参和成形的首乌很感兴趣,当即便要过去参观。清风带着他直往里走,直到倒数第二道门时才停了下来。正要推门进去看时,江屿却指着最里面的一道房门问道:“最里面是放什么的?怎么门上还挂着锁头?” 清风手已经摸到了门上,听见江屿问话便回身解释道:“最里面放的是咱们的东西,其中有几件法器威力极大,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这里毕竟是皇宫,真人怕出问题便叫人给锁上了。” 江屿扬了扬眉头毛,饶有兴味的走了过去:“法器?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 清风赶忙上前阻拦道:“先前看管库房的师兄就因为清点数量的时候误触了法器结果被活活烧死了呢,要不然也不至于被锁在这里,钥匙在孟道长那里,你要真想看的话,还是自己去跟赵道长说吧。” “孟道长?” 江屿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清风便点头道:“孟蛟孟道长,也是紫阳真人的弟子,怎么,师叔您不认识吗?” 江屿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心里却忽然想起昨晚在宣平侯府听过的关于鬼火的故事,想不到这么巧,这里竟也有一个姓孟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十四 赵烁回来的很快,大约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他就带着一卷厚厚的图册回了咸福宫。远远看见江屿也只微微点头示意,之后便与一众道士匆匆走了。 小胖子清风负手立在江屿身侧,故作老成的叹了口气:“想不到册封仪式竟然要准备这么多东西,真是难为赵道长了。” 江屿低头看了看还没自己裤腰带高的小胖子,诧异道:“诶?说的不是丹成大典吗,怎么又成册封大典了?” “丹成大典之后就是册封咱们紫阳真人为国师的册封仪式,两个仪式先后举行,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清风一边说话一边晃着圆滚滚的脑袋,奶声奶气的话语中满满尽是怒其不争。 江屿被他说的老脸一红,正想说两句笑话缓解尴尬,却忽然发觉自己好像一直在被这小胖子奚落,再看他那副小老头的做派更觉可恶,思及此处不禁恶由胆生,抬手便在他圆滚滚的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 “怎么跟师叔说话呢,还有没有规矩!” 清风猝然挨打还想抗议,可看江屿作势还要再打,便赶忙蹲在地上抱头求饶:“师叔莫怪!弟子知错了!” 眼见清风缩成一团的样子如此可爱,江屿不禁感叹以大欺小的感觉真好。得意片刻之后,他又觉得圆滚滚的清风有些可怜。这娃不过是嘴贱了些,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巴掌打得重不重。于是便放软了语气问道:“听说紫阳真人有不少神迹,要不要找个地方咱们边吃边聊?” 清风原本缩成了一团,听江屿说要边吃边聊,当即便恢复成一个灵活的胖子,也不知从哪里搜罗出来许多干鲜水果,领着江屿便到咸福宫前面的一处凉亭里坐了下来。 花园虽然久未修剪,可疯长的绿植却正好可以遮阳避暑。任他蝉鸣干哑,我自水果香茶。一大一小两个吃货便在这幽静的氛围当中聊起了八卦。 清风毕竟是孩子心性,先听江屿讲了几个江湖典故之后便忙不迭的开始吹嘘自家的紫阳真人是如何厉害。 “周肖的一剑封喉虽然厉害,可说到底还不是个江湖武夫,哪里比得上我们紫阳真人的三昧真火?还有那个洛红霞的什么断续之法,那怎么能跟真人的起死回生相提并论呢。我家真人可是活神仙,哪里是这些莽夫可比的。” 小胖子说完,十分骄傲的几粒花生丢进嘴里猛嚼。 江屿却不以为然的反问道:“赵烁道长之前身负内伤,怎么也没见紫阳真人出手救治呀,要不是人家洛红霞出手相助,只怕赵师伯如今还是废人呢。” 小胖子蹙眉噘嘴,强自解释:“道家讲的是顺应自然,师叔祖的内伤沉重,自然要靠唐门的邪法才能逆天改命。论起境界,自然还是我家真人更胜一筹!” 小胖子说话的时候脸上满是崇敬的神情,看得江屿好一阵心疼。有那么一瞬的时间,他竟真的希望紫阳真人既能口吐三昧真火,又能令人起死回生,只可惜这一切都不可能。 以他所知,所谓的三昧真火应该是磷火,起死回生更不必说,单看库房里满地的九死还魂草江屿便能确定紫阳真人绝对是个骗子,而且他的骗术还不算高明。 江屿正要结束这个话题时,清风却猛然拍了一下额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激动道:“对了,我家真人还有一项本领,说出来你怕是要尿裤子呢!” 江屿看他说的认真,便轻轻摇了摇头,装作很感兴趣似的问道:“哦?那还不快给我说说?” “说出来吓死你,我家真人能召唤天兵天将!” 小胖子说完便用孩童特有的挑衅眼神看着江屿,见对方果然是一脸的错愕便又来了精神:“怎么样怕了吧?我是亲眼见过真人从南天门召唤来的天兵的,御林军手里的金瓜在他手里就跟面条似的,而且还刀枪不入呢!” 江屿眯了眯眼,忽然想起在福宁宫一拳打碎宫墙的高大道士,便催促清风快说:“这么厉害?你快说说那天兵是不是真像传说中的那样穿着一身金盔金甲?” 清风当即摇头:“怎么可能,我家真人请来的咱们道家的护法使者,当然也是穿道袍的。” 江屿挑了挑眉:“那天兵长得吓不吓人,像不像城隍庙里的恶鬼,还是更像天师府里的散仙?” 清风再次摇头:“天兵的容貌哪里是说看就看的,听师兄说天神下凡的时候,为了不受人间的污秽侵扰所以都要带着面具的。” 江湖兴致索然的拿了个果子,在袍袖上蹭了两下便咬了下去:“戴着面具?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你的哪位师兄师伯假扮的呢?” 清风闻言便是一怔,讷讷半晌后才指着不远处的咸福宫说道:“你看那宫殿结不结实?我家天兵一拳就能打个窟窿呢,你说他是假的,那你也去打个窟窿出来瞧瞧!” 小胖子越说越气,粉白的胖脸涨的通红。看的江屿一阵莞尔,正要出言安抚时,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喊清风的名字。清风应了两声,赶忙跳下石墩掸扫身上的干果皮屑。 过不多时,便见清风的师兄急匆匆的走了过来。看见清风和石桌上的零食便欲发作,转眼瞧见江屿正对着自己微笑,便躬身说道:“师叔祖请您过去用餐,您这便随我走吧。” 清风闻言,便神情肃穆的站在那里一本正经的恭送两人,江屿从他身边经过时还顺手从他的胖脸上捏下来一块点心渣子,清风一怔,待两人走远之后便又坐回到石鼓上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江屿见到赵烁的时候,他正把卷好的卷轴装回布套,瞧见江屿进来便招呼他坐下。桌上已经摆了饭菜,四荤四素八个热菜之外还有一盆淋了香油的蛋花汤,说不上丰盛却很精致。 两人各自落座,赵烁当先开口:“出家人的饮食本该清淡些的,可惜这宫里的厨子从来就不会做清粥小菜,反正我吃不惯的,只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江屿闻言腼腆一笑:“托您的福,我这还是第一次吃御膳房的手艺呢。” 他说着便加了一只虾仁丢进了嘴里,别看那道清炒虾仁外形完美香气十足,可吃到嘴里的味道却是寡淡无味,细品起来倒真和皇家的做派十分相像。 赵烁见他脸上的表情一滞,便笑着说道:“怎么样,是不是觉得难吃?” 江屿连忙摆手:“其实还好,起码……起码……嗯……起码食材够鲜……” “呵呵呵,难吃就说难吃,又不是我做的菜,何必非要为难自己呢。” 赵烁说着也加了一粒虾仁,细细咀嚼之后才又说道:“太祖皇帝晚年时喜好奢华,盛华皇后眼见赵家儿孙日益铺张追求奢靡,便向太祖谏言‘保暖思**,饥寒起盗心’,若是赵氏子孙贪图安逸便没了居安思危的警觉,若是为了享乐一味压榨百姓,则难免激起民变。太祖恍然醒悟,当即立下十八条祖训,其中一条便是要宫中的御厨不得把饭菜做得好吃。” 江屿闻言赞了一声:“怪不得,原来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诶,现在再吃,好像也不觉得淡了呢。” 赵烁莞尔:“璧山一别,想不到咱们竟然会在京城相遇,这可真是缘分,不过,你是怎么跟武英侯的二公子混在一处的?” 江屿早就想好了该如何作答,便把自己从璧山到京城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只是调整了顺序,同时隐去了周汝杰和唐若曦的内容。 听在赵烁的耳朵里,便是江屿在璧山行医,自从偶遇了赵烁之后便开始奇遇不断,先是被李公甫抓去帮忙,后来又偶遇梁书,一同破解了刘从雨家的陈年旧案,然后便随着梁书一同进京。 “回想起来,好像我自从遇见你之后就一直倒霉,病人没看到几个,死人到见了不少,感觉我都快成仵作了。” 赵烁呵呵一笑,指着江屿额前的白发捋须问道:“不如聊聊你的头发?” 江屿闻言便叹了口气,捋着额前的白发苦笑道:“心魔而已,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我咎由自取,不谈也罢。” 赵烁却摇了摇头:“你是医家,肯定知道心病还需心药医的道理,再说你这内伤来的古怪,若是解不开心魔怕是神仙也难相救呢。” 这句话说得语重心长,竟让江屿生出了几分暖意,不由便把周万山的案子给赵烁讲了一遍。 听他讲到石大可用硝石制冰埋藏迷药时,赵烁不禁抚掌赞道:“想不到一个皮货贩子竟然也有这种手段,只怕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么精妙的法子竟然被你一个郎中给点破了。” 江屿牵了牵嘴角,默然半晌才又说道:“第二天一早我和梁大人就去了石大可家,可才一进门就发现石大可已经死了,死法和周万山一模一样,而且床头还放着周万山亲笔所写的一封告发书信,他说自己是被石大可所害,并且说明了对方的作案手法。” 赵烁的眼睛一亮,捋须思量了片刻之后,试探着问道:“死人绝不可能写信,莫非那周万山一直是由他的夫人代笔?是了,不然的话,他的夫人也不会从一开始就断言周万山不是自杀。那后来呢?” 江屿挑了挑眉,没想到赵烁的思维竟如此缜密,只听了自己的叙述便能做出正确的推断,于是便叹道:“要是我也能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也不至于傻乎乎的跑去问她。” “问她又能如何?”赵烁不解:“莫非她对你暗下毒手了不成?” 江屿默默摇头,垂目盯着桌上的虾仁,喃喃说起了不想干的事情:“师傅原本不想我下山的,他总说江湖险恶不适合我,像我这样心志不坚的人,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待在山上修行才好。可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医者,整日守着深山老林有什么意思,这才拿了师傅的药箱出来闯荡。” 赵烁闻言微微点头,只等他继续说下去。默了片刻,江屿才道:“我希望用自己的能力帮助别人,我希望每个人都好好的,都能回家跟亲人一起吃饭聊天,都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可是这次……” 赵烁叹了口气,似乎已经猜到了结局,于是便劝慰道:“小友这么想未免偏颇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这煌煌宇宙之中你我皆如尘埃,世间的因果也绝不会因外力改变,你怎么知道,没有你的话,李大仁会不会冤枉杜老实?你怎么知道,若是没遇到你,上官端云和徐远才就没有别的活路?你的出现只是他们人生中的偶然,而结局才是这世间因果早已注定了的。” 江屿抬头看着赵烁,嗫嚅道:“可是孙夫人的死确实和我有关啊,如果我不去找她挑明,她又怎么会寻短见呢,或许官府会以鬼魂索命来结案也说不定呢。” 赵烁闻言竟噗嗤一声笑了,笑声越来越大,竟似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似的:“你真以为大理寺的人会相信鬼魂索命?大理寺卿龚正一向注重物证,怎么可能会信什么亡魂索命?就算龚正真的傻了也没关系,后面还有刑部复核。这么多人层层筛查,你以为孙氏会逃得掉吗?醒醒吧,她的死是必然的,你的出现才是偶然。” 江屿的眼睛闪了两下,终于又黯淡了下去:“你说的没错,或许孙夫人早晚都会死,可我真的接受不了她死在我眼前的样子,她太可怜了……” “可怜?” 赵烁的目光渐渐冰冷,他盯视着江屿冷冷道:“孙氏有什么可怜,她能手刃仇人为亡夫报仇,又能死在挚爱的怀里,生同眠死同穴,这样的人生难道还不够完满?” 江屿哑然,莫名觉得赵烁说的竟很有道理。 赵烁看他还在迟疑,便淡然说道:“不如听我讲个故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十五 孝宗赵煜育有四子,仁宗赵桓排行第三。之所以会立赵桓为帝,原因无他,他的两位兄长英年早逝,于是这大好的皇位变顺理成章的落到了他的手里。 赵桓虽是皇子,可他的生母位份太低,而且前面还有两个哥哥,是以他从未接受过帝王心术的教育,反而满脑子都是儒家那套仁义孝悌。抱着这种思想治理国家难免束手束脚,赵桓索性便把权力下放中枢之后便任由国家机器自行运转,是以甘露一朝便得了个无为而治的美名,赵桓驾崩之后也得了仁宗的谥号。 赵桓的仁厚世人皆知。 朝堂上他从不责罚直言进谏之臣。对待百姓更不必说,甘露一朝二十八年,只在甘露十年时加过一次税,那还是户部尚书以死相逼才能成事,自此以后,即便国力日盛他也再未增加税。 曾经流传过这样的故事,仁宗吃饭的时候咬到了一粒沙子,即便牙齿硌得生疼,可他说的第一句话确实吩咐身边伺候的宫人此事不要外传,生怕那蒸饭的厨子会因此掉了脑袋。 虽然此事不知是真是假,可仁宗之仁由此也可见一斑。 可俗话说得好——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心地仁善的赵桓继位之后始终没有子嗣,后宫佳丽不少,也常听到贵人有喜的消息传出,可往往不到三个月便会滑胎。 御医换了又换,安胎的汤药也没少吃,可十八年中竟是一个成形的胎儿也没见到。赵桓郁闷的要死,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报应。 便再此时,有人向他举荐了莫问天。传说这位高人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尤其擅长以天象推测国运。皇嗣是否繁盛直接关乎国运昌隆,不如请他过来推断一二。 仁宗自幼接受的便是孔孟之学,根本不信命理玄学这套东西,可架不住一众老臣以死相逼,终于还是派人请来了莫问天。据说使者赶到龙虎山的时候,莫问天早就收拾好了行礼,只等使者一来便道出了对方此行的目的,而且毫不迟疑起身就走,倒让使者苦思一路的请词没了用处。 莫问天进京之后先在司天监的观星台上守了一旬,之后才带着厚厚的一摞图纸进宫面圣。那次会面被安排在景阳宫里,陪同赵桓一起的,就只有总管太监张寒一人。 彼时的莫问天还不到四十岁,只是他生的面目清瘦多少有些显老,可饶是如此也还是大出赵桓的意料。 莫问天开门见山,当即便把自己手上的一摞图稿扑在了地上。有的上面圈圈点点画了许多图形,还有一些,则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的术式。 赵桓坐在上首看不真切,便温言询问:“下面的图画可是星象图吗?” 莫问天躬身垂首:“正是。” 赵桓轻轻点了点头:“朕实在不通此道,若是有话还请先生明言。” 莫问天偷眼看了看赵桓,见皇帝不急不恼,反而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便朗声道:“贫道夜观天象,观得紫薇与太微相冲,天市暗淡,恐于我朝不利。” 张寒的脸色顿时一沉,只等皇帝开口便要痛下杀手了结了这口吐狂言的山野恶徒。赵桓脸的脸色也不好看,惯常挂在脸上的笑容悄然隐去,语气却依旧平和:“事关社稷,还望先生慎言。” 身后的张寒也跟着冷声斥责莫问天,要他有话直说。莫问天默了片刻,忽然直视着皇帝说道:“贫道斗胆询问一句,陛下继位以来是否一直没有子嗣?” 张寒大怒,当即便要出手杀人,赵桓倒是点了点头,想听听这干瘦道士到底想说什么:“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用不着夜观天象也能知道。” 莫问天闻言一笑,继而正色道:“自甘露二年起,贫道曾观得太微与紫薇共有二十六次相冲,每一次都是天微暗淡,这样的天象名为二星相冲,当主皇嗣无继。” 殿中忽然一阵沉默。 别人或许不知,可赵桓和张寒却再清楚不过,自从仁宗继位以来,后宫嫔妃确实共有二十六次小产的记录。 仁宗虽然没有说话,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毫无保留的告诉对方‘你说对了。’不等仁宗出言询问,莫问天便再次开口。 “紫薇与太微二星当主国运,如今陛下春秋鼎盛,紫微星之力自然远胜太微。二星相冲乃为国运,可依贫道推算来看陛下的命中却当有一子……” 仁宗的眼中精光爆射,不等莫问天说完便打断道:“你说朕的命中当有一子?!” 莫问天垂目颔首:“正是如此,贫道曾为陛下起过四卦,虽然卦象不尽相同,却都有有暗指陛下当有子嗣。” 赵桓往前欠了欠身,蹙眉问道:“既然二星相冲乃是国运,那朕与皇嗣之间岂不是……非要有个你死我活不成?” 莫问天再次颔首:“陛下所言不错,二星相冲确实就是如此,可陛下可知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唯留一线与人,所以一切天机皆有破法,这破法便是上天与人的一线生机。” 赵桓的嘴唇不住颤抖。 莫问天一甩拂尘继续说道:“太微主皇嗣、太子,若要躲过二星相冲其实也不为难,只要陛下在民间择一女子受孕,诞下的龙种也养在民间,待到十岁之后再接入宫便可。” 三人的密谈持续了很久,直到亥时才有宫人见到张寒亲自把莫问天送到了司天监,同时口传圣旨,认命他为司天监的监正。 当夜,皇帝便把心事和皇后说了。王皇后贤良淑德,皇嗣无继也是她的心中鲠骨,如今听说这二星相冲有法可破之后便建议皇帝试试,就当是出去游玩散心也好。 赵桓早就动了心思,早年他也常去山野之中踏青赏花,自从做了皇帝便鲜少有机会外出。于是他便称病不朝,由皇后和张寒二人在宫中掩护。赵桓自己则带了当时的暗卫统领宋青山微服出宫,根据莫问天给出的指印一路向南巡游而去。 时值春日正是百花盛放的好时节,沿途尽是大好春色,也有不少地方正在举行咏春诗会,赵桓便在神农城的诗会上偶然结识了当地一户沈姓富商的女儿。 赵桓十分喜爱沈小姐的才情,便化名肖桓向沈府提亲。沈家二老虽然觉得赵桓确实生的一表人才,出手又很阔绰,又听说他家在南方有着大片的产业,一番合计便动了心思。 赵桓便在神农城买了一片房产用来成亲,结果不到三个月沈氏便有了身孕,悉心陪伴了三个多月,眼见胎儿已经坐稳,为防二星相冲,赵桓便借口外出行商偷偷回了京城,只让宋青山留下一支暗卫妥善暗中照顾。 在这期间他们两人还时常通信,先还说些思念之情,可眼见自己的临盆将近夫君却仍未有归期,沈氏便开始催促赵桓赶紧回来,皇城中的赵桓也想见证自己的降生,可他实在畏惧二星相冲的诅咒会害了孩子,于是便编造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去安抚沈氏。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沈氏夫人果然诞下了一个男婴,只可惜红颜命薄死在了产床上,可怜的小皇子就这样过上了没爹没妈的童年生活。 沈氏死后赵桓便再没露过面,若不是他留下的几个下人一直留下赵桓留下的房子里,沈家的老两口子几乎便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花一样的女儿没了,谜一样的姑爷音信全无,只给老两口留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外孙。他们可怜女儿,便格外疼惜这个外孙,希望外孙能快快乐乐的长大成人,于是便给他取名肖乐。 肖家从不缺钱,沈家二老也宠爱肖乐,才到六岁便已经是神农城当地有名的顽劣少年,十里八乡的教书先生被他打了一个遍,直到八岁还大字不识。 肖乐的童年确实快乐,整日斗鸡走狗嬉笑作乐。可这种美好的幸福时光却随着两位老人的相继离世一去不返。 沈家二老死后,沈家的家业便由长子沈从兴继承,他既恨肖桓薄幸害了妹妹一生,又厌恶肖乐整日为非作歹不学无术,头七刚过便把肖乐赶了出去。 肖家的仆役本是暗卫,原想暗中做了沈从兴一家,可宋青山却担心坏了陛下的好事,命他们把肖乐带到宏恩观落脚,一来在京城有个安身之所,只等两年之后,十年之气一到便把皇子迎回皇宫,二来也要趁此机会磨一磨肖乐身上的纨绔之气——仁宗赵桓是个儒雅君子,总不能把江山交给一个大字不识的纨绔手里。 宏恩观的观主东梧道长既是正一派的传人又是饱学之士,教育一个小娃自然不在话下。一年不到便把肖乐教育的有模有样,再也不见半点儿顽劣之气。 冬去春来,十年之期将至,小道士肖乐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正在东梧准备向他告知实情的时候,提前回宫联络的暗卫一身是血的跑了回来——肃王赵铮猝然发动承天之变,皇帝被囚禁在福宁殿中不得外出,总管太监张寒失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十六 赵烁的故事讲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他似有深意的看着江屿,眼中满是悲凉。 江屿的心情其实比他还要复杂,赵烁的故事才一开头江屿就已经猜到对方是要讲说自己的身世。要是对方有意遮掩,把自己的身世说成是朋友的故事那还好些,只消哈哈一笑装作没有听懂便好。哪成想对方竟然如此坦诚,时间地点乃至人物身份这些要素全都不做掩饰,让他想装糊涂都做不到。 江屿的人生有三大爱好,治病、吃鸡,爱听八卦,同时也有一个原则——绝不窥探他人的秘密。他的师傅江水不止一次的告诫过他,八卦听多了能开胃,秘密听多了会早死。 面对赵烁高深莫测的笑容,江屿的心里却在盘算眼前的这桩秘密会让自己折寿几年。他的想法颇有几分做贼心虚,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不问政事的江湖郎中,那赵烁的故事倒也和坊间的传闻没什么区别。 所以,他看江屿那一副张口结舌的模样时也很意外,便问道:“贤弟这副模样,可是我讲的故事有什么不妥?” 江屿连忙摆手:“妥得很,妥得很……我只是没想到那莫问天占星卜卦的能耐这么厉害……” 赵烁肃容点头,正欲肯定时,江屿却挠着鼻子嘀咕了一句:“要是他把这本领用在赚钱上,岂不是早就发了?” 江屿说完,便见赵烁脸上的表情一滞,片刻之后,经爆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笑声持续了很久,仿佛要把他这半生的欢乐全补回来似的。 江屿被这笑声感染,也跟着没心没肺的笑了一阵,良久才听见赵烁轻轻叹了口气:“你说的对,他要是专心做个富家翁该有多好……” 江屿赶忙接口补充道:“龟壳一响,黄金万两!” 两人又笑了一阵,赵烁才似不经意似的问道:“说起来,当初留给你的龟壳可还在吗?” 江屿的心里咯噔一下,才想点头,却忽然想起龟壳的腹甲上刻着莫问天的名字,若是自己一直保留到现在,怎么也不会没有发现才对,所幸那龟壳被他留在了侯府客房的枕头下面没有带来,不如将错就错说个谎话…… “啊……你说那个龟壳啊……真是不好意思……我把它送到当铺换盘缠了……” 赵烁听后没有表态,江屿也没从他的脸色上也看出喜怒,便试探着说道:“那个……是不是很贵重啊?不如赔钱给你……?” 赵烁闻言只是轻轻一笑:“何止是贵重,说它是无价之宝也不为过。” 江屿也在心里表示同意——莫问天卜卦用的龟壳可不就是无价之宝吗?脸上却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猥琐模样,看得赵烁连连摇头。 “不过对我来说,那东西也只是个念想罢了,没了正好,省的我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话说回来,那东西你当了多少钱?” 听见赵烁问自己当了多少银子,江屿才放下一半的心马上又悬了起来,赶忙在心里盘算起那套卦具值多少钱,东西是黄铜的,约么有个半斤多重,一看就是个老物件,在他看来少说也值个三、四两银子,才想说出三两的数目,忽然又想起当铺总要压些价码,便又很机智的打了个对折。 “当铺老板心肠不错,给了我二两银子。” “二两?才给你二两银子?”赵烁的表情第一次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江屿:“那六枚卦钱可是金的,少说也值五十两银子!哪里是老板好心,分明是你上当了呀!” 他说完便哈哈大笑,江屿装作懊恼的样子也跟着干笑了起来。 铜龟壳的话题到此结束。赵烁忽然收住了笑声,正色道:“所以,人生一世,一切皆有命中注定,即便有莫问天这样的高人相助也无力回天。先帝和肖乐的二星相冲如是,你与孙夫人之间的那点瓜葛亦如是。既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你又何苦非要难为自己?” 江屿也回看向他,一边观察他神情上的变化一边说道:“肖乐确实很惨,可他跟我不一样啊,我爹又不是皇帝,我也没那个二星相冲的倒霉命格,我只想听师傅的话,安安稳稳的当个好人而已。” 赵烁明显不以为意:“你以为你们的出身不同、命运不同,所以他就活该倒霉吗?” “倒不是说他活该倒霉。” 江屿说着摊了摊手:“或者说,是他没法跟我比才对。你看,这世上有的是无亲无故的可怜人,被人夺去家产的倒霉蛋也有不少,在这一点上肖乐跟他们相比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所差的不过是肖乐丢掉的身份比他们尊贵,丢掉的家产是这片天下。” 赵烁想了片刻,点了点头:“这话也对,任你是王孙公子还是贩夫走卒,还不都是这煌煌宇宙中的一粒尘埃。贤弟的这番见解倒是很合禅道啊。” 江屿耸了耸肩膀,轻声叹道:“哪有什么禅意,我只是觉得肖乐和我、和天下人都一样,或许我的苦恼在他看来不值一提,可他的苦恼在旁人看来也是同样的遥不可及。” 赵烁闻言默了半晌,良久才轻轻吐了口气:“本想劝慰你几句的,被你说的反倒让我有些无言以对。不过这也无妨,心魔的事情放在一边儿,先让我瞧瞧你的内伤如何。” 哪个少年不曾有过一个快意恩仇的豪侠梦想?在人们羡慕那些高来高去仗剑江湖的武林高手时,却不知大侠们也有着自己不为人知的苦恼。 武林之中的各种门派鳞次栉比,修习的功法也有优劣,而且每门功法必然都有一个弱点。比如冯不二的玄武神功,论及内功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可这门功法练到极致却是要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再比如方怡白的残红逐月,可以压缩自己的内力,并根据需要随意收放,所以他的剑法迅捷狠辣而不损力道,可他后继不力的弱点也很明显。 江屿修习的武功与道家颇有渊源,十分注重心态上修行。若是能做到”道法自然“的平和心境,他便可采纳天地之气使内力源源不绝,可若是心态崩坏,也很容易走火入魔。 起于涌泉,终于俞府,途经龙渊、照海、大赫、商曲、神封,足少阴肾经共二十七个穴位,与足太阳膀胱经互为表里,主管呼吸、神志以及体液循环等功能,也是江屿采纳真气的门户。 江屿的照门就在这里。 赵烁本就道门中的内家高手,也不需江屿多说,他的内力运行至此便已明白了大半。 “你这人还真是有趣,为了偷懒不用修炼内力,竟然逆转了行气的路线!难怪这么容易会出岔子,难道你平时就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江屿收回手腕,嘿嘿干笑两声后,略显腼腆的说道:“我可没这么大的能耐,这都是师傅教的,平时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就是睡觉的时候比较容易打呼……” 赵烁闻言,捋须沉吟片刻之后才道:“你的行气路线自下而上,虽然是采天地之气,可毕竟有违人体根本,难得你的天分尚佳,一直以来都没出过什么大错,不然的话……” 话没说完,可言下之意却很明白——你小子能活蹦乱跳的活到现在实属不易,要想保命,不如自废武功来的彻底。 江屿正要说话时,门外忽然有人敲门,赵烁起身过去开门,与门外之人低语了两句之后那人便先走了。 赵烁回来,满脸歉意的对江屿说道:“身不由己,想与人畅谈一会儿都不得空,还是为了仪式的事情,愚兄要先告辞了。” 江屿赶忙起身告辞:“您的正事要紧,我这就去找清风,让他带我四处转转。” 赵烁把他送到门外,目送他走远之后,自己便往库房的方向去了。库房最里面的房门没有上锁,赵烁推门便走了进去,随即反手把门关上,又从里面上好门闩之后,这才对着一身道装的孟九娘说道:“不是让你去找太子的吗,怎么又回来了?” 孟九娘先向赵烁躬身施礼,之后才迟疑着说道:“刑部派人去了酆都,我听说……他们带了孟家的人回来帮手……” 赵烁蹙了蹙眉:“怕什么,你不是已经叫冯冲去羊头山截杀了吗,难道你怕他会失手?” 孟九娘低了低头,哑声道:“冯冲没下杀手,只把他们困在了羊头山上……” 赵烁的眼中忽的闪过一抹厉色,滔天的杀气腾然而起,斗室中的温度立时低了几分:“孟家怎么可能找到比冯冲更厉害的高手!” 孟九娘迟疑了片刻之后,便毫无征兆的跪了下去:“来的人是我弟弟……恳请主上放过他吧!” “你不是把你弟弟藏起来了吗,怎么会被刑部的人给找到!” “一定是家里的老头子们使坏,一定是他们把阿昶交给了刑部,请您看在属下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的份儿上放过他吧,他还是个孩子……” 孟九娘的声音明显是在颤抖,早已没了往日的杀伐果断。 赵烁默默看了一会儿软倒在地上的孟九娘,良久,才略显无力的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这件事儿就由你处置好了,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孟九娘闻言慌忙起身,忙不迭的叩谢赵烁开恩。 赵烁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吩咐孟九娘尽快处置好羊头山的事情,目光却定格在了斗室最里面的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身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京城卷 小暑 十七 楚天声半路失踪的消息终于传遍了刑部,不仅是李英杰和刘培中,就连更夫和厨子也都在为寻找楚大人献计献策。 厨子老孙说羊头山有很多饿狼,应该找当地的猎户问清狼穴所在,兴许还能找到楚大人的遗物。 更夫老李则说羊头山是穷山恶水道路不便,楚大人又是个球一样的胖子,十有八九是失足落到了山涧里面,应该顺着山脚沿途寻找,兴许能发现楚大人的尸骨残骸。 老孙对着看法很不以为然——羊头山上的狼又不是吃屎的,就算楚大人真摔死了,也难免会被野狼发现,然后叼回狼窝喂狼崽子,所以还是应该去找狼穴。 两人各说各话,都觉得自己的说法最有道理,不知不觉便吵了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生怕官爷们听了对方的意见耽误了搜查,以至于竟厮打了起来。 厨子和更夫打架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偏赶上李英杰正在心烦,一见之下登时大怒,二话不说便命人拉下去各打二十大板,打完板子还不算完,又让账房各扣一个月的饷银才算罢休。 梁书对舅舅的做法很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刑部走丢一两个胖子实在算不得大事儿,跟楚天声相比,梁书倒更在意江屿的下落。 自从开始调查紫阳真人开始,他们就知道赵无极有两个得意弟子——一为赵烁,二为孟蛟,师徒三人可说是形影不离。他们也在各种场合听闻过赵烁的名字,而江屿却从未透露他们原本是认识的。 以梁书对江屿的了解,即便他和赵烁真有故交,也绝不会在自己面前装傻才对,而他之所以会在最后一刻留下线索,大约也是在见面的时候才认出了对方。 而让梁书费解的是对方为什么要带走江屿。 如果是要灭口,随便一刀杀了便是,又何苦非要冒险带着一个累赘从武英侯府离开呢?还是说对方身患隐疾,需要找江屿治病? 梁书的思路越想越偏,赶忙摇头,把那些奇怪的年头远远甩开。 暂且不论他和江屿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只说他便是宏恩观的肖乐这一点,就足以断定这个人绝不简单,不管他跟张寒有什么关系,这样的人都是绝对不该留在宫里的,可他偏偏又是赵无极的高徒,现在又在准备丹成大典,可以说是圣眷正隆,这时候,无论是谁对他提出异议,无异于是在打皇帝的脸…… 梁书苦思了半晌也没个头绪,不由便念叨了出来:“我该找谁去提醒陛下当心丹成大典呢……” 说者无心,不想身边竟有人答话:“国师的册封仪式和陛下的丹成大典是先后举行的,负责册封大典的正是北堂春水,你要是有话想带进宫里,找他应该是再合适不过了。” 说话的人是王崇恩,他还以为梁书是在担心丹成大典筹备的不够细致,给他出完主意之后,还又补充了一句:“我看你也不用担心,即便那群道士有什么地方准备的不够周祥,这不是还有礼部的那帮马屁精跟着呢吗,出不了什么大乱子的。” 梁书有意不把王崇恩牵扯进来,也就顺势点了点头:“你说的也对,不过我正好要去一趟礼部,不如顺便见一见北堂大人,好歹弄些小道消息出来。” 王崇恩倒是也没多想,哦了一声之后,忽然问道:“诶,江先生哪儿去了,怎么没见他跟你一起啊?” 梁书起身迈步,闻言只挥了挥手便出了值房,头也不回的往外走了。 只留下王崇恩一个人负手而立,看着梁书的背影摇头叹道:“年轻人怕是又吵架了吧?” 梁书没理会王崇恩的叹息,出门之后便直奔礼部去了,正在门前准备通报时,却见一身墨竹长衫的北堂春水正摇着扇子走了出来,两人相视都是一怔,北堂春水转身要走,却被粱书闪身挡住了去路。 “诶!好巧啊北堂大人!” 北堂春水干笑两声,似有几分无奈地说道:“确实很巧……难得在下能偷溜回家,每次都被你给撞见。” 粱书没理会北堂春水的腹诽,兴冲冲的拉着北堂春水便往外走:“那正好,咱们边走边说!” 所幸北堂春水也是个性情洒脱的性格,虽然无奈,却并不讨厌梁书的无礼,便请粱书一同上了马车。 北堂春水才一上车便斜靠在软垫上,十分写意的询问梁书:“梁大人这么着急赶来,不是要查什么东西吗?” 粱书一路上都在琢磨该怎么劝说北堂春水注意赵烁,可准备开口的时候才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并没有证据,听见对方的问话,不由怔了一下。 北堂春水也不着急,一边喝着飘着碎冰的酸梅汤,一边等着粱书开口。 梁书措辞半晌,才终于开口说道:“听说国师的册封大典是您在筹备?” 北堂春水点头:“正是,怎么,你是想要我带你进宫参观吗?” 梁书赶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随便问问。” 北堂春水挑了挑眉毛:“随便问问?册封仪式有什么好问的,梁大人不会是拿我说笑的吧?” 梁书闻言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嘿嘿一笑:“我其实是想问丹成大典的事情,不知道大典都有什么活动,会不会很热闹啊?” 北堂春水舀了一勺酸梅汤后,不紧不慢的说道:“那个是紫阳真人他们筹备的,我也所知不多,大约是皇帝祭天之后打开丹炉,取出里面的金丹,先由预先选出的股肱之臣服用,然后陛下再行服食。” 梁书看得也有些口渴,不由咽了一口口水:“出炉的仙丹当时就吃?” 北堂春水抿嘴一笑:“当然是要晾凉了再吃的。哦……我说你来找我干嘛,莫不是想让我帮你颗仙丹尝尝吧?” 梁书满脸的黑线,赶忙解释:“我可不想长生不老,我只是想问问,这个仪式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北堂春水放下羹匙,蹙眉盯视着梁书正色问道:“你是不是发现有人要对陛下不利?还是……有人要抢长生金丹?” 梁书其实很想告诉北堂春水,要他当心那个叫赵烁的道士,可他跟北堂春水是在不熟,也不敢跟实话实说告诉对方,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测,于是便讪笑着说道:“毕竟这金丹是长生不老的宝物来的,难免会有坏人觊觎,你也知道陛下一向待我如子侄的嘛,我也是想尽一份心而已。您也不用大张旗鼓的去加强护卫,只求能保陛下万全就好了。” 梁书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不仅没有打消北堂春水的顾虑,反倒更添了几分狐疑。梁书也不等他再问,抱拳拱手之后便跳下了马车。 北堂春水‘诶呀’一声,赶忙掀开车帘去看梁书有没有受伤,却只见他正立在街上冲自己挥手告别,小麦色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唇角还有一颗虎牙若隐若现。 羊头山地处京南三百外的神农城管辖,因为山势险峻物资匮乏,自古便是飞鸟走兽的聚集之地,打仗的时候还有山民来这里避祸隐居,这几十年世道太平了,便也早都纷纷下山去了,只留下零星的几间破屋算是对当年的纪念。 羊头山上唯一的小路也是那时候的山民们留下来的,经年累月没人走过,慢慢便与荒草融在了一处。 这里的时间仿若静止,却忽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给打破了,险峻的山谷两侧顿时响起一片猿鸣鸟啼。惹得树林沙沙作响。 策马而来的是一个青衫道人。道人面白无须,生了一副柔柔弱弱的白净脸孔,可骑马的本领着实不差,竟能在这羊肠山道上策马如飞,显然不是外表所见的那般柔弱。 马蹄飞腾,在连续拐过几道急弯之后,道人的眼前竟突然没了路径。骏马嘶鸣一声便带着道人坠了下去。道人的心智十分了得,眼见坠崖已是无可避免,便赶忙脱去马镫探手去抓山石。接连几次石屑崩塌之后,忽然触手一片柔软,随之便有一道巨力拉扯住她的身体。 孟九娘的身子晃了两晃,抬头看时,竟是冯冲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怎么在这儿?阿昶他们呢?”孟九娘一边处理手上的擦伤一边询问冯冲。 冯冲却只淡淡的说了一句:“他和刑部的那个胖子昨天已经走了。” 孟九娘一怔:“走了?”进而怒道:“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走得脱这里的九曲连环阵?” 冯冲轻轻叹了口气:“他们当然不能,可星斗二老却是可以,我也没想到那两个老家伙回来这里,而且……” “而且什么!”孟九娘打断冯冲的话:“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们!” 冯冲苦笑一声,幽幽道:“我又打不过星斗二老,上去白白送死吗?” 孟九娘怒极:“那你不回去报信,留在这里干嘛?” 冯冲低着头给孟九娘冲洗伤口,轻声说道:“我在等你。” “等我干嘛!” “等你来了,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冯冲的话音未落,短剑过河的剑鞘便已出手,孟九娘猝不及防,饶是他连退了数步还是被冯冲点中了穴道,半边身子一麻,赶忙扶着旁边的大树稳住身形。 “冯冲!”孟九娘喊得撕心裂肺:“你疯了吗!我弟弟还在他们手上!” 冯冲仿佛冰雕木琢,冷冰冰的又出一招:“你为他,为孟家做的牺牲已经够多了,他是男人,就该走自己的路。” 孟九娘堪堪避过一击,再次喊道:“你以为我逃得掉吗?我根本没有退路,你为什么不肯帮我!” 冯冲的动作略顿了顿,可转身便又攻了过去:“我就是在帮你,只要有我一口气在,我就不会不会让你再做傻事!” 剑鞘带着风声再次点向孟九娘,孟九娘的内力自掌中喷涌而出,接着力道险险又避了开去,借着在地上翻滚的机会,她努力想解开被点中的穴道,可冯冲的内力远在他之上,试了几次竟都无果。 耳后风声凌厉,显见冯冲已经贴在了身后,孟九娘忽然转身面向冯冲,眼中水波流转,口中唤了一声:“冲哥!” 冯冲下意识的去收剑着,竟被自己的内力震得胸中气血翻腾,喉间一甜险些便要吐出血来:“九娘……你醒了?” 剑鞘距离孟九娘的身子只差分毫,孟九娘眼波流转轻轻拨开剑鞘,探手去摸冯冲的脸颊,冯冲的神情仿佛春风化冻,正要说话时,却突然觉得身子一麻,低头看时,却见孟九娘的手指正点在自己身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