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 正文卷 第一章 凤翔宫宴饮论道 大洪山巧遇仙禽 正德十四年,三月,春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坐落于安陆州崇岵山下的兴王府,在一场绵绵烟雨过后,晨雾薄笼,草树愈发的葱茏氤氲。 就在凤翔宫王府花园之内,檀烟袅袅,茗香缭绕,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 “仲德,闲之一字,可作何解?” 兴献王朱佑杬,端坐花园月榭凉亭正中,抿一口香茗,淡然笑问道。 语落,月榭里站起一老者。 只见此人花甲之年,却神采矍铄;峨冠博带,一身素银燕居常服,颇有几分出尘之意。 这老者,正是兴王府长史袁宗皋。 此人字仲德,石首人,与其弟被雅称为荆南二凤。 弘治三年,中庚戌科进士,被选充为兴王府长史。 入了兴王府后,清廉谨慎,政事练达,数十年来极受朱佑杬器重。 只见袁宗皋淡笑道:“这闲字,倒是有几分禅意。” 言语间,捻须踱步。 目光穿破霁光,遥望远天,良久叹息一声:“竹楼数间依山临水,茂林修竹曲径通幽,怪石落落不拘位置,藏书万卷其中,长几软塌,一香一茗。” 说到“一香一茗”时,老者俯身端起茶盏,又笑道:“若是能有这建宁贡品为伴,便算是幸甚至哉了。” 言罢,老者小酌一口,只觉唇齿生香,似是回味无穷。 石案另一侧 朱厚熜也有样学样的饮了一口,却是品不出这绝品贡茶的个中三味。 说到贡茶,洪武二十四年,敕令天下产茶之地,岁贡茶叶,各有定额。 因福建建宁茶品为最上,所以宫内大多采用建宁贡茶。 这进贡的茶叶,均以“春”为名。如宋宣和以前有“玉液长春”、“龙苑报春”、“万春银叶”。 到了明代,这名称再不复赵宋之雅,以探春、先春、次春、紫笋为名。 朱厚熜对茶道不甚了解,也只是觉得茶是好茶,好在哪里却说不出来。 想道:先生若是喜欢,吩咐黄锦给送了去便是。 一念及此,正欲开口,便听得兴献王朱佑杬笑道:“这是又起了归乡之念了。自弘治七年,仲德随本王之国(之国:就国也)安陆,已过半个甲子,如今怎可弃本王而去?” 老者长叹一声。 良久,目视朱佑杬。 忽而又笑道:“王爷多虑了。方才说到长几软塌,一香一茗,若是再有同心良友闲日过从,坐卧谈笑随意所适,不营衣食,不问米盐,不叙寒暄,不言朝市,丘壑涯分,于斯极矣。如此之闲,王爷意下何如。” “妙,妙极。” 也不知是在赞叹那山水田园的隐逸恬淡,还是被那句同心良友所触动,满园氤氲芬芳里,朱佑杬抚掌大笑。 “同心良友,不叙寒暄,不言朝市。仲德这番高论,倒是让本王想起了唐时刘长卿的一首诗。” 俯首远眺,朱佑杬缓缓吟道: “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 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 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一首《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吟罢,只听得凉亭内众人连声赞叹。 这却叫朱厚熜觉得好生无趣。 这位年仅十二的兴王世子,正是飞扬跳脱的年纪,如何能体悟得了“寄情山水,闲云野鹤”的悠然淡泊? 当即便告退匆匆离去。 信步徐行,到了王府正丽门时,伴读太监黄锦、仪卫司骆安、陆炳,已经率领三十余骑在钟鼓楼前等候多时了。 见朱厚熜出来,黄锦牵着一匹明显小了一圈的小马驹,一路小跑过来。 只见此马通体乌黑发亮,毛色如缎,唯独四蹄白亮如雪。 自去岁供给王府之后,朱厚熜见此马虽然不到两岁,却似极了项王的“踢云乌骓”。 心驰神往之下,干脆起名踏雪乌骓,视为禁脔。 搀扶朱厚熜上了马,内官黄锦讪笑道:“世子爷总算是出来了,此去京山县猎场八十余里,再晚些便要误了行程。” 噗嗤—— 此言一出,骆安陆炳均不由轻笑起来,惹得朱厚熜一阵恼羞:“踏雪虽幼,却是千里良驹,区区八十余里不在话下。“ 说罢,策马扬鞭,一骑绝尘。 京山县,位于江汉平原北,大洪山南麓,距离安陆州不过区区八十余里。 快马加鞭,不过两个时辰,一行数十骑已进入了京山地界。 一路急趋四十余里,朱厚熜的踏雪乌骓体力不支,在长滩河畔放马歇脚后,速度缓了下来。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长滩河河水萦回,潺潺如练。两岸芳草遍地,氤氲蔚然。 如此美景,不禁叫人心旷神怡。 朱厚熜收了收缰绳,打马徐行,遥指前方笑道:“尔等可知京山由来否“ 也不等诸人回应,便接着笑道:“京山县春秋时属楚地,太史公在《史记》里言到秦昭襄王八年,秦使芈戎攻楚,取新市。直到隋初废郡,乃有京山之名。” “世子爷博学。” 黄锦取下水囊,递给朱厚熜,“奴婢还晓得,南传儒学宗师陈良,也是京山人士,据说颇受亚圣孟子赞誉哩。” 诸人里,唯独陆炳颇显稚气的小脸上,有恹恹之色浮露,蹙眉抱怨,“世子,这京山猎场只有些獐兔,无趣得紧。要我说,还是客店乡黄仙洞一带有趣,据说山猪虎狼应有尽有,那才是男儿仗马持弓展布之地。” 此言一出,笑声四起。 朱厚熜心情也愈发舒畅起来,满面揶揄,“我尚有踏雪乌骓,你却骑着一只小母驹。总角稚童,也敢称男儿乎?。” 。。。 一行人河畔徐行,偶有清风徐来,便也把言语欢笑声,吹散在风里。 到了猎场时,已经是申时时分。 蒋山蒋寿两兄弟,两日前早已抵达京山猎场。 待得朱厚熜一行人抵达时,行猎所需均以备齐。修整一番后,诸人策马朝着大洪山南麓的深山前进。 大洪山,居于湖广盆地和南阳盆地之间,西临江汉谷地,东接水河谷丘陵,南连江汉水网平原,东北与桐柏山遥相呼应。 若是用言语来形容,不过是万山重叠、群峰竞拔、沟壑纵横、林海茫茫而已。 随着诸人不断深入,周遭林木愈发的茂盛,放眼望去满目层林叠翠,古藤虬结。 短短一个时辰,诸人均有斩获。 咻咻—— 弓弦响动,骆安策马驰射,数丈开外一只野兔,瞬间毙命。 “陆炳贤侄所言不虚,这京山猎场却是无趣的紧。昔年秋猎,随陆典杖猎于客店,得野猪三只、獐兔无算。可惜,去时有仪卫司兄弟二十余人,归时,只余十九人。“ 言及此处,骆安神色一暗,将野兔拴在马策,似有深意的扫了陆炳一眼,“世子行猎,还是在京山稳妥些。” 此时仗马持弓,猎于野,一行数十人俱是兴致正浓。 陆炳闻言,也不羞恼。 搭弓欲射一只栖于树的雀儿,一箭射出,却是后劲不足,反倒惊起一片簌簌飞鸟声。 怅然若失之际,陡然发现数十丈外,一片白影翩若惊鸿,振翅远飞。 “世子,是黄嘴白鹭!” 朱厚熜遥望那一抹惊鸿白影,也不禁喜色更浓,当即笑道:“读后汉书时,常闻昭烈帝麾下、刚候黄忠善射,可百发百中。董卓壮年时,亦可左右驰射。” “骆安箭术冠绝王府,此番却要你率仪卫司诸人,生擒白鹤,献于父王,如何?” 骆安等众骑士轰然应诺,留下六人护卫在策,余等旋即纵马山林,疾趋白鹤之处。 。。。。 当是时,天下虽有阉宦奸邪,祸乱朝纲,圣人荒疏朝政,可煌煌大明仍算是歌舞升平,海晏河清。 荆楚之地,兴王与佐官论“闲”于内,舞勺之年的世子,信马大洪山,春蒐(春猎为蒐)于外。 可谓是少年贵胄,春风得意。 殊不知,一场缘起于白鹭的惊变,已悄然降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章 王莽洞内藏玄妙 惊雷夜里窥天机 荆楚之地,自古多雨,尤以春夏最甚。 极目远眺,但见天穹阴云如幕,犹似怒海惊涛。 倏忽之间,远天金蛇乍舞。 一道煌煌金雷,撕破重重乌云,在天际间肆意乱舞。 许久,“轰隆”雷鸣,震彻山林,继而倾盆大雨骤临。 京山猎场,王莽洞,篝火忽明忽暗。 黄锦将烤好的山鸡递给朱厚熜,眉宇之间似有忧色。 “世子爷,进点野味儿暖暖身子也好,哎。这若是着了风寒。。呸呸呸。” 语未尽,便慌忙“呸呸”的掌嘴。 朱厚熜接过烤好的山鸡,用短匕切了一块,放入口中,这才温声笑道:“不打紧,些许雨水罢了。” 就在言语之际,洞外天穹,狂雷频动。 雷电如若群蛇肆舞,雨水更似天河之水倾覆,山野间一片朦胧。 震天雷鸣声里,朱厚熜不由感叹道:“煌煌天威,竟一致如斯,着实令人惊怖,好在没走脱了这仙禽白鹭。” 循声望去,但见王莽洞深处,白日那黄嘴白鹭正拴在一根钟乳石柱上。 这仙禽也似极具灵性,雌伏于这煌煌天威之下,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却说朱厚熜这一行数十骑,白日在猎场山林间,对着白鹭群追不舍。奈何世子有命,要生擒活捉,纵然是箭矢如雨,却也奈何不得此禽。 待得骤雨将至,骆安只能孤注一掷,一箭射穿仙鹭羽翼,这才结束了林间奔波。随后一行人仓促间寻到了这一处山洞之内,以避骤雨。 话说黄锦自幼去势,入宫之后便进了内书堂。故此,不但精通书文,这十数年来,察言观色的本事,亦是娴熟。 听得朱厚熜之言,当即闻弦音而知雅意,宽慰道:“世子爷且宽心些,仪卫司的兄弟们看过了,白鹭只伤到左翼,好生将养些时日便可痊愈了。” 王府仪卫司诸人之中,素来与朱厚熜亲善的几人,也在篝火旁连声宽慰,一时间洞内气氛,倒也活络起来。 篝火旁,总角稚童陆炳,仰仗其父陆松陆典杖虎威,抢过一人的囊酒,牛饮一口,嬉笑道:“好教小爷知道,方才我随骆安在洞内探查了一番。此洞极深,真真是幽深莫测。极深处,隐隐有怪声萦回,好不吓人。” 陆炳,乃是朱厚熜乳母范氏幼子,自幼便常伴朱厚熜身侧,是为伴读,实为兄弟。 王府中人皆称朱厚熜为世子,亲善些的如黄锦,也不过是唤一声“世子爷”罢了。 唯独陆炳,只唤朱厚熜为“小爷”。 这份亲近,在整个安陆州兴王府内,也是独此一份。 昂首牛饮囊中酒,陆炳又迟疑着道:“母亲时常跟我讲,荒山野岭多鬼怪,专挑落单的客商行人下手,若一时不慎被迷了心智,便要一命呜呼了。” 篝火明灭不定,在骤雨残风里,摇曳不休,也将山洞内映照的一片斑驳。 随着陆炳刻意压低的嗓音,便连朱厚熜都觉得,山洞内陡增几分隐晦惊怖。 “你小子知道个啥,什么牛鬼蛇神敢在世子爷面前放肆,都避之不及呢。” 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腰刀在怀,说的中气十足。 奈何洞内氛围阴冷,又望了一眼洞外肆虐倾覆的雷雨阴风,到语落时,竟也不禁打了寒颤,身子下意识的往篝火处挪了挪。 这一番动作,落在诸人眼里,不禁笑声再起。 另一侧,蒋山蒋寿两兄弟,也跟着笑了起来。 却说这两兄弟,乃是朱厚熜舅父蒋轮之子,朱厚熜货真价实的表兄弟,故而也不怵陆炳。 蒋山笑着,劈手夺过陆斌手中的酒囊,侧身饮了一口,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接着莞尔道:“方才问过猎场的民夫了,此洞唤作王莽洞。据传在西汉末年,王莽佣重兵,诈称四十万,与刘秀等部战于昆阳,兵败后率残部逃亡至此,遂有了王莽洞之称。” 说着,蒋山也不再顾及体统,学着陆炳的模样牛饮一口烈酒,似是欲壮胆气。 “据那猎场山民所言,这王。。王莽洞。。邪乎得紧。每逢惊雷骤雨夜,远远望去,便有赤光扶摇其上。更有甚者,多次有人听得此洞内,有鬼哭狼嚎之声。” 嘶—— 此言一出,四周一连串倒抽冷气之声。 便连围坐在数丈之外的其余侍卫,也是一阵莫名惊惧。 朱厚熜下意识抓起身侧绣春刀,捧入怀中,又向着篝火处挪了挪身子,这才神色稍缓。 便在此时 骤然间怪声乍起,似吼若泣,自王莽洞极深处传来。 声浪沿着洞壁之间,萦绕回荡,听在一行人耳中,却尤胜天穹惊雷,惊得蒋山手中酒囊坠地,尤不自知。 冷汗瞬息间便从其额头,渗了出来。 “保护世子!” 下一瞬,蒋山硬着头皮窜起来,抽出腰带厉声呵斥。 片刻间,山洞内一片狼藉,众侍卫纷纷抽刀亮刃,明火执仗的将朱厚熜护卫在身后。 重重刀刃,在雷电火光映照下,锋寒刺目,惨白一片。 洞内诸人犹自惊魂未定,随着怪声临近,极深处隐隐有火光浮现,这倒叫众侍卫如临大敌。 黄锦将朱厚熜拦在身后,总角稚童陆炳却是提着一根火把,昂然越众而出,也挡在了朱厚熜身前。 也不知陆炳是从什么戏文里学了点,昂首吼道: “呔!何方妖孽,敢在此作祟!若欲伤小爷,且先从某身上过去!” 一片惊怖之中,骤闻童声作豪言壮语,令朱厚熜不禁心生暖意,惊怖也随之缓缓褪去。 许久,才见是一个侍卫提着火靶,自王莽洞深处极掠而来。先前的鬼哭狼嚎之声,正是出自此侍卫之口。 此人疾步诸人身前,喘着粗气拜道:“禀世子,我等随骆千户在洞内探查,在一处下垂一丈的洞底,发现、、发现了异常?” 这侍卫言到最后,犹疑许久,说出了异常二字。 “骆千户请世子移步洞底,亲自过目。” 。。。 一阵纷扰,蒋山令众侍卫留下数人,看顾马匹细软,随后一行人簇拥着朱厚熜行入王莽洞深处。 明晃晃的火光映射下,山间溶洞蜿蜒曲折,却极宽敞。 洞顶,有各色钟乳石倒悬,两侧则怪石嶙峋,鳞次栉比,色彩斑斓。 偶有水滴自洞顶钟乳石尖滴落,坠在洞底浅水里,清脆的声响犹若玉珠落盘,闻之叫人心醉。 石笋、石墁倒影在水中,火光下,如玉山耸拔,千姿百态,行于此,如坠梦中。 待到了骆安处,便见视野豁然开朗。 十余侍卫,正侍立在一处石坡之上。众侍卫身前,是一处垂直落差丈许的溶洞浅潭。 潭水清澈,波光潋滟。 潭水最靠近溶洞壁的方向,两根硕大的石笋矗立其间,王府仪卫副骆安,正负手立在石笋之间。 “世子,请近前一观。” 此间情形,朱厚熜虽然少,却是洞若观火。 骆安令侍卫远远待命,必然是此事不欲生张,隔了数十丈远,又再深邃幽暗的溶洞之底,便是目力极佳之人,也看不通透。 先前那侍卫犹疑许久,也不过是说了“异常”二字罢了。 “骆安行事,倒是稳妥的紧。” 一念及此,朱厚熜顺着搭好的扶梯,攀至洞底谭中。 黄锦、蒋山、陆炳诸人倒也聪明,没有跟着。 潭水幽幽,微凉却不凛冽,只没过脚踝。 举着火把,谭中漫步,颇有种人在水上行,景在水中立的奇妙感官。 到了骆安身前时,一块两尺见方,厚不过两寸之物,跃然入目。 此物恰巧落在一快突出的石台之上,两侧有巨大石笋遮挡,本不显眼。但偏生通体透着一泓淡淡的白光,这在幽深阴暗的溶洞之中,便尤为醒目了。 好在有石笋遮拦,骆安又负手立在石台之前、两根石笋之间,以身为墙,手持的火把也堪堪将那白光掩映,倒是极为隐秘。 朱厚熜此刻惊奇异常,俯身细细观之。 但见此物朝上的部位,似极了西洋琉璃,却泛着白光。底部则非金非石,触感却有些冰凉坚硬。 琉璃之上,则是一副震撼心神的画面! 倏忽之间,朱厚熜明白了,骆安要其只身观睹的原由。 细细观之,但见这琉璃之上,浮现着一副摄人心魄都画面:穹隆湛蓝如洗,远有青山,峰接青云,顶磨霄汉;近处,溪水萦回,飞瀑倒悬。 画面正中,赫然是一条五爪金龙,正横亘长空,腾云其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章 神物有灵龙献瑞 惊从心起疑窦生 篝火明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朱厚熜添了些薪柴,脸上神色,也犹若篝火火光,阴晴不定。 此时,这一片极开阔的溶洞里,其余诸人早早便被骆安支开,只余下他和骆安两人。 发现祥瑞时候的惊喜和兴奋,到了此时早已平息下来。 朱厚熜把脸,埋在火光映照不到的阴暗里,思绪纷乱。 忖道:倘若父王朱祐杬并非宪宗第四子,并非孝宗之弟,也非今上之叔,甚至他若是不姓朱,此番巧得祥瑞,必然是欣喜若狂。 哪怕是“妖妄眉上”,也会将祥瑞献出,以悦帝心。 偏生,他姓朱。 朱厚熜虽然年幼,但生余皇家,耳濡目染之下,多少对一些事情异常的敏感。 诸如:历朝历代,对于藩王都是防范至深,尤以本朝为最。 自太宗之后,本朝藩王,分封而不赐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任事,近乎于圈养。 兴王府本便是富贵以极,区区祥瑞不过锦上添花,反而那神物里的五爪金龙,本是帝王象征,颇犯忌讳。 如今奸邪当道,朝局纷乱,一个处理不好,献祥瑞之功,怕是顷刻间,便会成为泼天祸事。 便如归善王,就是前车之鉴。。 一念及此,朱厚熜眼角余光扫向骆安,胸中不禁涌起一股难言的戒惧! 良久,朱厚熜问道。 “骆安,你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置?” 篝火旁,骆安一阵沉默。 火光映照下,骆安神色安之若泰,可心绪却也是极为复杂。 “禀世子,我初时惊喜,欲连夜飞马报知王爷。有此等神瑞献上,今上必然龙颜大悦。“ 话音一顿,骆安望了一眼朱厚熜身侧、用麻布包裹着的神物,神色多了几分踌躇,“如今,思来想去却觉的此举不妥。” 听得骆安此言,朱厚熜反而来了兴致,淡笑问道:“哦?有何不妥?” 骆安直起身,正襟危坐,肃然道:“禀世子,其一,献与不献,当由王爷定夺,下臣本不便置喙。其二所谓机事不密则害成矣,此时于王府而言,牵扯甚大。 故而眼下应当秘而不宣,待回王府之后,由王爷一言而决。倘若是走漏了风声,我只会托词寻到了一块明珠美玉,以掩人耳目。” 言罢,骆安暗暗长叹。 他话说的含蓄,却也不指望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年人,能领会他的言外之意,只盼这位世子殿下不会节外生枝便好。 “献与不献?” 朱厚熜轻笑一声,向后挪了挪身子,靠在洞壁上,换了个略微舒缓的姿势。 看来他想到的,这位王府仪卫副骆安也想到了。 如此行事,倒也算是守了属臣本份。 如此想着,先前的戒惧之心,倒是淡了几分。 转念又忖道:正所谓人心难测,骆安行事虽沉稳达练,却不防再敲打一番。 思及此,朱厚熜忽而轻笑起来,道:“去岁父王曾与我言及一件旧事。骆安,你可知是何事?” 正俯身添薪的骆安,闻言一阵错愕。 正谈着祥瑞之事,这位世子忽而又故左右而言他,着实令他疑惑。 不及回话,便听朱厚熜说道:“去岁重阳时,父王说了件正德九年的旧事。当是时,吏部主事梁谷,告高乾、赵岩诸人谋反。而归善王朱当沍与赵岩亲善。 鲁王府长史马魁,又素与归善王有怨,便以此做局,诬陷归善王朱当沍与高乾、赵岩等辈为叛党主谋。” 讲到此处,朱厚熜长叹一声,“不久,真相水落石出,谋反实乃子虚乌有。归善王,却以违祖制私藏兵器之罪,夺去爵位,贬为庶民,囚于凤阳高墙,最后含冤撞墙而亡。” “当时,父王便叹圣人垂拱于上,奸邪弄权于庙堂,以至于宗室因莫须有而亡。” 说罢,朱厚熜忽然对骆安笑道:“鲁王府长史马魁,亦是可恨的紧。” 。。。 此后两日,朱厚熜一行人,若无其事照常纵马山林。 对于祥瑞之事,朱厚熜与骆安两人绝口不提,随行数十人虽偶有疑惑,却也没当回事。 唯独骆安,在区区两日间,对于自家少年世子的感官,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日王莽洞内,世子言外之意、话外之音,他真真是洞若观火。 其一,五爪金龙不比其他,颇犯忌讳; 其二,安陆州兴王府,作为今上宗室近枝,不缺祥瑞之圣眷,献上祥瑞反而会横生枝节,平添变数; 其三,鲁王府长史马魁,因私怨背主,以至于宗室藩王含冤而死。世子提及归善王之事,实则是在敲打自家。 虽然如此行事,未免令人寒心,手段也稍显稚嫩,却将这位少年世子的胸中沟壑,展露无遗。 而自发现祥瑞之后,也不知世子对蒋山、蒋寿吩咐了什么,平素里任事不理的两兄弟,行事蓦然沉稳周全起来。 随行的仪卫司兄弟里,他和自家的几个心腹,均被二人有意无意盯的死死的。纵马山林、追鹰逐兔时,两人也远远吊在最后面,丝毫未曾松懈。 这种隐晦的变化,以及提防的感觉,着实令骆安着恼。 羞恼之余,却对少年世子,更添了几分畏服。 三日后,一行人春蒐归来。 方进王府,朱厚熜便挥退诸人,急不可耐的直趋中正斋而去。 进门时,朱厚熜扫了一眼中正斋外当值的众多仆婢内官,挥手召黄锦进前,吩咐道:“让外面的人散了,闲杂人等斥退,只留你和骆安外面候着。” 言罢,径直步入中正斋内。 如今距离发现神物,已有数日。 此刻,朱厚熜胸中的惊奇,早已是按捺不住。 打开严丝合缝的包裹,一抹柔和白光,跃然而出。 朱厚熜轻捧着神物,端坐软塌之上,怀着极复杂的心情,俯身细细观之。 前番在王莽洞内,火光明灭晦暗,看不真切。此时再观,朱厚熜陡然发现了诸多异常之处。 只见琉璃中的画面,仍然是龙翔于山水之景,只是有一片片图案各异的小方块,均匀的分布画面之上。 诸多小方块下方,则赫然是许多怪异的文字。 “这。。。字体似乎是雕版常见的方体,行书笔画却粗陋怪异,似是而非。” 沉吟着,朱厚熜略一琢磨,却大致能识得这些文字,可组合在一起,却是一头雾水。 “网络,这是何意?” 话音方落,琉璃之上一道白光,乍然而起。 旋即,便见画面正中,出现一泓犹若涟漪般的光影,最后汇集成一个方圆寸许的光圈。 下一刻,一道呆板却怪异的女声,陡然出于其上。 “你好,主人。网络,是由若干节点和连接这些节点的链路构成,表示诸多对象及其相互联系。” 怪异的女声,突兀的在中正斋内回荡。 朱厚熜一个激灵,顿觉通体生寒。 惊慌之下,手中神物跌落软塌之上,也来不及擦拭额头浸出的冷汗,抽出腰间短匕,色厉内荏的喝道。 “汝,是何方妖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章 天机显世子惊魂 端倪现王府降厄 “汝,是何方妖孽!” 声音色厉内荏,隐隐有些颤抖。 守在中正斋外的黄锦、骆安二人,听得中正斋内喝斥之声,慌忙间破门而入。 却见正中斋内,神物跌落于软塌,世子朱厚熜满面惊骇,远远站在软塌数步开外。 两人破门而入,朱厚熜又是一惊。待见到是此二人,这才惊骇稍缓。 “世子爷。。。” 此时黄锦面色颇为有趣,三分惊慌,七分错愕。 惊慌,是因那句“何方妖孽”,错愕却是中正斋内并无旁人。 只是转瞬,错愕之色便僵在脸上。 “你好,主人。妖孽是指物类反常的现象,古人以为是不祥之兆。或指妖魔鬼怪之类。也比喻邪恶的事或人。比喻女色,也比喻男色。“ 僵硬呆板的声音出于冥冥,凭空出现在中正斋内,骆安大惊失色,疾步朱厚熜身前,“锵”得一声抽出腰刀。 黄锦同样是大惊失色,通体如坠冰窟。 一时间,偌大的中正斋内,气氛凝滞,落针可闻。 少顷,洞开的门外,恰有春风徐来,将飞檐下的宫灯,吹得摇曳不休,发出声声悦耳响动。 门内,凝滞静谧,四下无言。 许久,朱厚熜胸中终于生气几分胆气,遥想这突兀而来的言语,数次提及“主人”二字,忽而心念一动,对着软塌处道。 “你叫我主人?你是何人?” 一言既出,朱厚熜不由轻笑出声。 这里分明没有旁人,哪里是“何人”,当问汝乃何方神圣才是。 “主人,我是智脑小赛。” 随着诡异女声,诸人终于发现,这声音却是源于软塌之上、神物之中。 “智脑?” 喃喃低语,朱厚熜心中疑窦丛生。 沉吟片刻,忽然踱步软塌之前,望着琉璃光影,又问道:“智脑是何物?你又是何方神圣?” “人工智能(artificialintelligence),英文缩写为ai。它是研究、开发用于模拟和扩展人的智能的理论、方法、技术及应用系统的一门新的技术科学。我是多功能光伏智脑的人工智能小赛。” 话音一顿,呆板女声又道:“智脑剩余电量,百分之三十二,预计可用三十七小时,请及时充电。另外提醒主人,你的论文《清代盐政改革及票盐法的形成》就要到提交日了,请主人抓紧哦。” “多功能光伏智脑是何物?论清代盐政改革及票盐法的形成?清代又是何朝代?” 随着女声的叙述,朱厚熜等人,浑然没有茅塞顿开之感,反而是愈发的疑惑。 余音犹在,朱厚熜便见琉璃之上画面一转,出现一篇以清代盐政为题的文章。 细细观之,但见此文文体怪异,行文不成章法。 朱厚熜俯身轻吟道:“清代两淮盐务,在其财政收入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素有两淮岁课,当天下租庸之半的说法。 清代两淮盐政体质,经历了从清初的纲盐制,到道光年间的票盐制,继而发展成循环转运制的历程。本文通过道光、咸丰年间的两次盐法改革,以研究票盐法的形成过程。。。。。” “清代?” 朱厚熜与黄锦、骆安两人面面相觑。 短短数语,这个所谓人工智能,却多次提及清代。 朱厚熜虽算不上学富五车,可泱泱华夏的历朝历代,他还是知晓的。 纵观史册,上至三代,下至秦汉以降,哪里有什么清代? “世子爷,奴婢觉着道光、咸丰,像是年号。” 黄锦摸了一把额头细汗,便见骆安凝眉沉吟着:“本朝开中盐法,始于太祖洪武年间,弘治四年又有了折色法,这纲盐制和票盐法,真真是闻所未闻。” 骆安虽如此说着,可相较于盐法,几人对于反倒更好奇这“清代”一词。 他隐隐有种预感,软塌上的神物,即将揭露些惊天动地之事。 果然,朱厚熜直起身子,惊疑不定,“清代是何朝代?” “清代,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共传十二帝,统治者为满洲爱新觉罗氏。 清太祖努尔哈赤,在明朝万历四十四年,建立后金。明崇祯九年,皇太极改国号为清。 崇祯十七年,崇祯帝朱由检,自缢于煤山,明朝灭亡。清康熙二十二年,清军攻入台湾,全国统一。” “由于小赛无法连接到网络,关于清代的详情,主人可以查阅《二十六史》修订版。” 琉璃之上,画面再转,《二十六史》徐徐展开。 呆板女声最后的言语,朱厚熜三人没有再听。 一声“崇祯帝朱由检自缢于煤山,明朝灭亡”,犹胜惊雷,在诸人耳畔炸开。 许久,黄锦、骆安二人,此刻真真是体会到了,什么是通体发寒,如坠冰窟。 当即齐齐推金山倒玉柱,拜服于朱厚熜身前,以头抢地不止。 “明朝灭亡。。明朝灭亡。。” 无暇理会雌伏于地的二人,朱厚熜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踉跄跌坐软塌之上。 一时间,偌大的中正斋,陷入了沉凝之中。 。。。。。 中正斋外,凉亭之中。 黄锦、骆安二人,对坐于石案之旁,相对无言。 此时正值三月,王府内百草丰茂、绿树成荫,又时有清风送爽,也算的上是清凉。 可凉亭之中二人,却是汗出如浆! 黄锦从怀中掏出锦帕,拭去额头汗渍,拽着锦帕的手,剧烈颤抖着。 又因攥得太过用力,以至于整个手背青筋毕露。 沉默了约莫半个时辰,黄锦剧烈颤抖的手臂,舒缓下来。扫了一眼骆安,压着嗓子,沉声问道。 “时泰兄,那便是得自王莽洞之物吧。” 声音有些发颤,沉吟片刻,黄锦又道:“本以为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却不料竟是。。。竟是泼天祸事,哎。” 石案另一侧 骆安腰杆挺的笔直,以至于身形略显僵硬。 虎目之中,满布阴霾。 双掌置于石案之上,不停摩挲揉搓,凝眉不语。 很显然,这位王府仪卫司的仪卫副,内心很不平静。 黄锦瞧在眼里,心中不禁嗤笑,继而又自嘲起来。 他一个自幼去势之人,更是早早便被发配到了安陆兴王府,可谓是落魄。 他自问也非泰山压顶而心不惊的人物,故而在听得“明朝灭亡”时,不免在心里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黄锦甚至不敢想,倘若这句“明朝灭亡”,但有只言片语流传于外,不知会有多少人,人头落地。 最起码,少不了他黄锦的! 一念及此,阴翳的眸子里,戾气乍起,话音便也不免带了几分森寒。 “时泰兄,杂家算过了,那日除了留守洞口、看顾马屁细软的四人,抛开陆炳、蒋山蒋寿三人,你仪卫司有二十七人在场。” 话音一顿,黄锦压低嗓子,寒声道:“有一个算一个,见了血,方才稳妥些。” 一语落,黄锦阴翳的眸子,湛湛然如利刃,直直逼视骆安。 良久,见骆安仍旧沉凝不语,黄锦暗暗跺脚,语气重了几分。 “时泰兄。。骆安!你需知,此事但有风言风语流出,顷刻便是泼了天的大祸。” 随着黄锦的言语,骆安身躯佝偻下来。 呼吸逐渐便的粗重,继而也跟着寒声笑了起来。 “黄公公身为世子伴读,倒是有颗赤胆忠心,这很好。可此事,区区你我二人,兜不住!“ 不等黄锦开口,骆安颤声又道:“便是王爷千岁,也兜不住!遑论仪卫司,也非我骆安能只手遮天。你当朱辰、王佐和陆典杖是泥胎木塑?” 言及此,骆安深深望了一眼黄锦,嘶哑的声音,愈发低沉。 “此间乱了方寸,尚情有可原。可黄公公,你也需晓得,袁长史远没有老眼昏花,你黄公公上头,还有奉承正张佐张公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五章 谶纬妖言疑心起 红铅秋石地元丹 中正斋内,朱厚熜斜躺在软塌之上,心绪纷乱难言。 一句明朝灭亡,骇的黄锦、骆安两人魂不附体。 同样,他自家也是乱了方寸。 这让他下意识的,想将此事,禀报父王朱祐杬知晓。毕竟此等大事,非他一个舞勺少年所能承受。 他晓得,“饮醇酒,近妇人”的宗室,方才是好宗室。 而他身为安陆兴王府世子,鲜衣怒马,追鹰逐兔才是正办! 可这所谓的“光伏智脑”,却似魔障般,盘踞他心里,挥之不去。 譬如清代、譬如人工智能,譬如那集浩瀚文海于方寸之间的神妙,让他不由的想要细细深究一番。 如此想着,朱厚熜不由自嘲一笑。 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身侧的智脑,翻飞的心绪瞬息便又阴沉下来。 “好一个明朝灭亡,嘿!可若是谶纬妖言,似乎又没有诸如萤火守心的言语。” 如若是他自家,欲以谶纬而陷兴王府,必定会有一句“正德某某年,王世子春蒐于京山,荧惑守心。是年,有坠星下荆楚,至地为石云云。” 但这智脑里所记载的,却颇为详实。 在黄锦两人出去后,朱厚熜大略的翻了一番《二十六史》修订版,内中人物传记、年号实录、国朝大策,虽多为春秋笔法,却不似有人凭空捏造编撰。 遑论,当今天下,又有何人,能造出这巧夺天工之物? 虽如此想着,转念却又忖道:既有明朝灭亡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却需谨慎些! 如今知晓此事的,只有三人。 此物始出于骆安之手,借他泼天般的胆子,也不敢外泄半句。而黄锦身为王府奉承司内官,一旦事发,必无法幸免。 他料定了,此二人会守口如瓶,毕竟事关身家性命。 唯一可虑者,便是有人欲以此,来谋算兴王府了。 一念及此,朱厚熜鱼跃而起,唤门外黄锦、骆安进来,不等二人开口,便对着骆安沉声道。 “此事非同小可,你二人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言。骆安,仪卫司诸人有蒋山蒋寿二人盯着,你连夜走一趟京山。猎场所属,连同山民在内,先暗访,再拿问,细审之。” 犹疑片刻,朱厚熜忽然轻笑起来,只是笑声里多了几分戾气。 “此物在手,毁之只需顷刻,也不怕打草惊蛇。一旦事有不协,可推说王府世子京山遇刺,宁错杀,不放过。” 一语出,中正斋内,寒意乍然而起。 骆安猛地一惊,背脊生寒。 他只思虑,此事是否禀报王爷千岁。以及如何禀报,方能令世子不心生芥蒂,却没想到,此事可能是有人蓄意构陷。 旋即忖道,此事始于他手,若果真有人构陷,后果不堪设想。倘若果真是有人欲以他骆安做笺子。。。 狞笑一笑,骆安轰然领命。 临出门前,朱厚熜又慎重嘱咐道:“先暗查,若有掣肘,再明审。” “喏!” 待得骆安出门,黄锦讪讪笑道:“奴婢和骆大人便没想到这一层,世子爷深谋远虑。” 挥手止住黄锦话头,朱厚熜肃然道:“京山春蒐之事,奉承司和纪善所均有参与,你也需内紧外松,给盯紧了!” 吩咐妥当,朱厚熜捧着智脑到了偏殿暖阁,埋头苦读《二十六史》,直至酉时方才停下。 晚膳时,有内官来报,说是玄妙观元贞道人来访,王爷千岁命世子作陪。 说到元贞,便不得不提起此人之师,弘一道人。 在安陆州利涉桥附近,有道观,名玄妙观。 “玄妙”语出《道德经》,取自“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元末毁于兵乱。 洪武三年,安陆侯吴复为指挥使,方才重建三清殿。 玄妙观真正的香火鼎盛,正是始于弘一道人。 据父王朱祐杬回忆,这位弘一道长,妙法参玄,两人时常手谈对弈,参玄说道,极为相得。 弘一坐化之后,其弟子元贞,也习得其师七分真传,时常来王府走动,也被引为上宾。 一路无话,穿过卿云宫,待得朱厚熜到了纯一殿时,殿内已经是觥筹交错。 玄妙观道长三人,落座兴王朱祐杬下首,背后侍立着两个唇红齿白的道童。 席间有王府长史袁宗皋作陪,另有一峨冠博带的老者,羽扇经纶,谈笑不止。 朱厚熜告了声罪,入了席,便见今日晚膳,不复烹龙炮凤,满宴珍馐。 许是有玄门高人之故,桌上肴不过五品。 只有些花头鸳鸯饭,金花菜之类的素食。醇酒,也只摆了两坛御赐的寒潭春。 朱祐杬饮了一口寒潭春,对着那羽扇经纶的老者笑道:“孤昔年闻大道,弘一真人曾言,欲成人元金丹,需悟《金丹真传》、《醒道雅言》、《玄要篇》、《敲交歌》。阴阳交泰,则道成矣。” 老者羽扇轻摇,含笑不语。 朱厚熜看向元贞道人,只见此人不惑之年,面容清癯,一身素白阴阳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元贞稽首,淡然道:“王爷此言谬矣。” 言语间,这道人轻捋长须,叹道:“先师人元之言,自是圭臬。不过王爷可知天元、地元乎?” 朱祐杬举杯遥敬,笑道:“敢请道长不吝赐教。” 待得那羽扇经纶的老者落座,这元贞道人方才施施然道:“常闻人元金丹者,不知复有天元、地元之旨归。更有崇向人元者,尊为金液,藐视天元而为玉液,是不知人元为接命之初乘,天元为了性之上乘,地元为服食之中乘。” 一片煌煌大论,听的朱厚熜云里雾里。 却见父王朱祐杬,眉宇间有喜意升腾,听得是畅然大笑。 一番觥筹交错,元真道人又道:“《道德经》、《阴符经》乃是三元皆修,惜乎自秦汉之后,再无成道者。 先师弘一真人,《悟真篇》、《参同契》三元皆修,实则重人元也。贫道却喜《龙虎经》、《石函记》,擒砂制贡,走的是地元外丹大道。” 一番生僻晦涩的言语,直叫朱厚熜头昏脑涨。 待听得“擒砂制贡”,朱厚熜方才幡然醒悟。 这些年来,自家父王崇信道教,喜的便是坐忘参玄。 自与这元贞道人交往甚密之后,王府纯一殿便多了几座鎏金九耳丹炉,时常开炉炼丹。 每逢时节,玄妙观也有所谓“仙丹”献上。 那些仙丹,龙眼大小,色泽绚丽而檀香潆洄。父王每每服用,便被硕大的丹丸,嗫得面色青紫。 如此想着,朱厚熜不由心中轻笑,便听得元贞笑道:“王爷可知红铅否?” “愿闻其详。” 此言一出,朱厚熜也来了兴致,侧耳听元贞神秘一笑,言到:“室女之初潮,月事之初下,谓之红铅也。 地元大丹,绵绵密密,常定常照而温,辅之以红铅、秋石、蟠桃酒、紫河车,动应静蓄,是为炼丹之神机。” “如此成丹,昼夜而进,十月可反乾元面目,固有真我之位,名曰地仙者也。” 此言一出,众生百态皆露。 元贞道人,泰然若素,捻须轻笑不止; 不知名的峨冠博带老者,恍恍然似有所悟; 兴王朱祐杬,面泛红光,喜从心来。 而王府长史袁宗皋,听得“紫河车、红铅”之言,勃然而色变! 许久,袁宗皋长长叹息一声,神色更添几分寂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六章 龙飞殿前诉因果 纯一殿内话乾坤 晚膳过后,朱厚熜去卿云宫,给母妃蒋氏请过安,拉着手说了些杂事,便告辞退了出来。 王府的傍晚,暗香浮动,夜微凉。 朱厚熜信步王府,身后黄锦、陆炳领着几个内官,远远的跟在后面。 踏着满园芬芳,绕过后花园,行过绣闼雕甍的曲折回廊,待得诸人经过龙飞殿时,恰见王府长史袁宗皋,负手立于一株水杉树下。 晚风拂过,袁宗皋美髯长须随风浮动,淡薄的燕居常服下,身子有些佝偻,显得愈发的落寞。 在朱厚熜印象里,这位有“荆南二凤”雅称的美髯公,虽花甲之年,却精神矍铄。平素里给自家说文讲经时,更是庄重肃穆,兼之神采飞扬。 如此人物,何曾有过这般落寞的姿态? 远远的躬身施礼后,朱厚熜想起晚膳时的情形,心生怅然。 挥手召来黄锦,问道。 “黄伴伴,元贞老道说红铅乃是室女之初潮,月事之初下。秋石、蟠桃酒,与紫车河又是何物?” 黄锦闻言,一阵错愕。 扭捏了许久,这才悻悻得说到:“禀世子爷,秋石。。。秋石乃是童子尿。蟠桃酒,是强行榨取的母乳。至于紫河车。。” 黄锦欲言又止,似有颇多迟疑。 如此作态,惹得朱厚熜颇为不快,当即不耐的沉声道:“接着说!” 黄锦一咬牙,索性竹筒倒豆子般,压低声音道。 “紫车河,据说是十月怀胎后的稚儿胎衣。时下,崇道之风盛行,不少勋贵,都取用此四物炼丹。 诸如红铅难得,缙绅勋贵便大肆蓄养幼女,待得十五岁时,或服用催经汤药,或用生取梅子法,接取红铅。” 朱厚熜听得剑眉紧蹙,“何为生取梅子法?” “回禀世子爷,此法颇为凶残,乃是以手探入幼女户内,生取红铅。红铅性热,故而又需母乳解之。” 言到此处,黄锦眺目忘了一眼、水杉树下那一抹落寞的背影,咬着牙道。 “紫车河量少,却是极贵重的丹材。是以,有人专蓄妇人,交合以受孕,又常有怀胎不足十月,便堕胎生取紫车河者。” 语未落,朱厚熜目眦欲裂,怒声呵道。 “混账!简直混账!” 来回恼怒的走了几遭,又怒声骂到:“此等恶徒,人人得而之!” 说罢,一甩衣袖,大步而去。 行了片刻,朱厚熜忽然停下步子,猛然回头,厉声喝问道:“我兴王府内,可有此等恶事“ “这——” 朱厚熜猛然回身,身后黄锦停之不及,差点撞了个满怀。 忽闻朱厚熜喝问,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言语。 “这有什么好瞒的,嘿!” 轻嘲着,一脸稚气的陆炳,两布上前,“小爷,我听仪卫司相熟的兄弟说过,紫车河咱王府没有。可咱王府城外的庄子里,有的是红铅,嘿!” 陆炳年少跳脱,性躁嘴疾,黄锦拉之不及,待得陆炳说完,便见朱厚熜脸色沉了下来,漫步阴翳。 一把甩开黄锦,调头含怒,疾步纯一殿方向而去。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诸人以至纯一殿之前。 纯一殿,在王府飞龙殿之东,前后有五殿,左右有厢房十二间,乃是兴王朱祐杬的斋居之所。 整座纯一殿,白玉堆砌,龙柱雕栏。 飞檐斗拱之下,吻兽则系以镀金铜索,檐钉则贯以镀金铜帽,端的是富丽堂皇。 兴王朱祐杬在内,随行诸人止步殿前,不敢造次。 朱厚熜却管不了这许多,当即迈步而入。 穿过纯一殿正殿,进了左偏殿,但见偌大的殿内灯火通明,两侧宫灯恍若白昼。 大殿正中,兴王朱祐杬与那玄妙观元贞道人,盘膝蒲团之上,跪坐九耳鎏金丹炉之前。 身侧有奉承司内官太监焚香执扇,可谓是仙烟缭绕,恍若梦中。 见得朱厚熜含怒而来,朱祐杬顾自盘膝于蒲团,张开双目笑道:“我儿何事?” 朱厚熜,深深呼了口浊气,又想到袁宗皋那落寞的背影,以及黄锦所言种种。 当即含怒施礼,随后侧过脸去,颇为倔强的不去理会父王朱祐杬,却也不肯言语。 “这是何事,惹得我儿如此不快?” 朱祐杬仍旧盘膝蒲团,也不起身,回首对身侧元贞道人,笑道:“我儿无状,真人见笑了。请真人在我兴府住下,翌日再行论道。” 元贞道人施施然站起,打了个稽首,遥遥对着朱厚熜微微颔首,便径自飘然而去。 待得老道走远,朱厚熜这才虎着脸,梗着脖子,执拗的闷声质问道。 “敢问父王,我兴王府内,可有紫车河?可有那红铅、秋石、蟠桃酒“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焚香执扇的内官齐齐停下手中事,惊慌不知所措。 下一刻,便见世子爷疾步丹鼎之前,吼道:“我问过了,秋石、蟠桃酒便罢了。不拘是那红铅,还是紫河车,具是丧尽天良之恶事。敢问父王,如何忍心为之?” 声若惊雷,话如利刃。 此言一出,骇得殿内诸人纷纷跪地,叩首不止。 “放肆!” 砰—— 朱祐杬一掌拍在香案之上,震得檀香香灰簌簌而落,也震得跪地诸内官,浑身猛颤。 四目相对,僵持了许久。 朱祐杬终于长叹一声,怒容少敛。 扶着香案缓缓直起身子,好似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身形有些摇晃,也有些颤抖。 挥手间,诸内官如蒙大赦,纷纷躬身疾形而退。 待得纯一殿偏殿再无旁人,朱祐杬长吁一口气。 “时下世风浮躁,蓄养童女以取红铅者,操切些的,或用药,或生取梅子。所蓄女童,也多有仗势不法豪夺。咱兴府,也却有红铅。不过,蓄养女童皆由张佐亲自过手,俱是弃儿。” 行至黄花梨八仙桌前,招手示意朱厚熜近前,声音有些低沉,“庄子里的女童,衣食无忧,自幼便有王府奉养。也无需药石催生,更无生取梅子之虑。到了待字闺中的年纪,或入了我兴府,或嫁与庄户。” “咱兴府的红铅,如何丧尽天良!” 言语到最后,兴王朱祐杬,直视朱厚熜。 虎目里,有溺爱,有欣慰,独独再无半分怒意。 到了此时,朱厚熜看着年迈的老父,心中陡然多了几分不忍,声音缓和下来。 “可诸多女童囚于庄内,委实是残忍了些。。。” 闻得此言,朱祐杬摇头轻笑起来。 “我儿自幼养于王府深宫,不识这人间烟火气,一只脚还踩在云彩里。” 抬手轻抚朱厚熜脸颊,兴王满眸慈溺,笑道: “于这些女童而言,身在王府,却是他们的幸事。这世道,是要吃人的。” 几句肺腑之言,把朱厚熜浑身的怒意剥尽,方才勃发的气势便也弱了下来。 朱厚熜讪讪笑了笑,“我才十二,纵然是不食人间烟火,脚踩在云彩里,那也好过早早把脸埋进泥里才对吧?” “可父王,那老道言说什么乾元面向、陆地真仙,自古求仙者众,便连秦皇也不外如是。可又有谁,真能白日羽化登仙呢?” 朱祐杬放下轻抚朱厚熜脸颊的手臂,认真看着朱厚熜,忽而畅然大笑起来。 “我儿可知,这红尘万事,离不脱一个道字!便如儒门士子,为求科名,货与帝王家,所谓何者行道也。” 朱祐杬长身而起,一指殿外辽阔天地,笑道:“士之仕,行道也。士之道,上有益乎君,下有益乎民。” 朱厚熜闻言颔首,便见父王有指向自己,问道:“我儿可知,宗亲藩王之道?” 朱厚熜嘴角上扬,张口欲言,就听纯一殿内,笑声更烈! 只是这笑声里,却多了几许与生俱来的无奈。 “我朱姓宗亲,受万民奉养,权势富贵一概不缺,诗书礼仪,亦有名师教诲。诸多宗亲,无人杰乎?” 朱厚熜又复默然颔首。 他晓得,天下不知多少士子,求名师而不得。而他朱厚熜,自幼师从湖广提学副使、大宗师张邦奇。 每日里,有袁宗皋进士之身,言传身教。 如此得天独厚,岂能是无知稚童? 士之道,佐郡王,匡社稷。 宗亲之道,又是什么? 朱祐杬踱步丹鼎之前,“诸宗室里,聪慧如初代宁王朱权,靖难之后,醉心于戏曲诗文,方得善终。 次之者,饮醇酒,近妇人,远权柄,而享富贵。 最劣者,广结权贵以丰羽翼,贤德之名,遍及朝野。这些人多数下场惨淡,或囚于凤阳高墙,或废为庶人,永不翻身。” 良久,朱祐杬负手立于纯一殿门前,极目远天,淡然而笑。 “我儿需知,宗亲之道,终归不过一个隐字罢了!” 临近亥时,朱厚熜出了纯一殿,一路缓行,神色若有所思。 “我安陆州兴府一脉,本便是今上最近的一枝,可谓至亲,也是幸事。可偏生今上无嗣,这便是我兴府之大不幸!为父不修仙求道,难不成要自囚于凤阳高墙?” 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父王的言语,朱厚熜心绪难平。 也是在那一瞬间,他恍然发现,父王仿佛苍老了许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七章 水榭日讲臧僖伯,谶纬直言嗣帝位 谷雨如丝复似尘,煮瓶浮蜡正尝新。 牡丹破萼樱桃熟,未许飞花减却春。 一场雨过后,花木如洗,万物清新。 早膳之后,袁宗皋筵讲的是《左氏春秋》隐公五年。 当讲到“公矢鱼与棠,非礼也”时,不拘是袁宗皋,还是他朱厚熜,俱是感慨良多。 或许在袁长史看来,鲁隐公“如裳观鱼”,乃是乱政,不合礼法;同样的,兴王朱祐杬,崇道而蓄红铅以炼丹,同样是非礼也。 此篇隐公五年里,臧僖伯称病不从,而袁宗皋则是依树怅然。 朱厚熜觉得,袁师傅自比臧僖伯,无可厚非。 倘若没有昨日纯一殿中的一番言语,他定然也会觉得父王朱祐杬取红铅、秋石以炼丹,乃是“非礼“之行。 而如今,他虽一只脚踩在云彩里,可也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端倪——士之道,或可佐君之道,却与宗室之道,有着本质上的矛盾。 王府长史袁宗皋的行道,和父王朱祐杬的道,本便无对错之分。反倒是一句“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激起了朱厚熜的兴致。 袁宗皋如是讲到:“蒐、苗、狝、狩,乃是春夏秋冬四季狩猎之名。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 此言,令朱厚熜不禁回想起,数日之前的京山之行,转而又联想到了自称“小赛”的人工智能。 这几日,他对智脑倒是颇下了几分功夫。 发现这所谓的“光伏智脑”里,光怪陆离,可谓是包罗万象。 有会动的画面光影,内中建筑逼仄又高耸,可入云端;有远超马速的铁盒子,谓之为“车”;有翱翔天际的铁鸟,谓之为“飞机”;画中人,衣着简约怪异,全无汉服之华美。 更多的,则是浩瀚若海般的“史料”。。 斜依软榻之上,朱厚熜极惬意的捻起桂花糕,送入口中。 “黄锦,读到哪里了?” “回禀世子,读到《明史》卷十六,本纪第十六,武宗。。。” 黄锦侍立软榻之侧,手捧着小赛,说到“武宗”时,尾音有些颤抖。 朱厚熜不以为意,笑骂道:“更大逆不道的,黄锦你都听过了。此间左右不过你我二人,怕甚!” 黄锦心下惴惴,讪讪的陪着笑,“世子爷,奴婢怕有诽谤君上之言,那可是大不敬,要要掉脑袋的。” “嘿,也是。卷十五,讲的是孝宗皇帝,这卷十六,便当是今上了。” 黄锦也不答话,忽而又满脸谄媚,笑道:“奴婢的命,是世子爷的。异日,世子爷若要奴婢尽忠,不过是自戕以谢恩罢了,奴婢绝无二话。” 说罢,捧起小赛,轻声读了起来。 “武宗承天达道英肃睿哲昭德显功弘文思孝毅皇帝,讳厚照,孝宗长子也。母孝康敬皇后。 弘治五年,立为皇太子。性聪颖,好骑射。 十八年五月,孝宗崩。千寅,即皇帝位。以明年为正德元年,大赦天下,除弘治十六年以前逋赋。“ “毅皇帝?” 听了片刻,朱厚熜嘿嘿的笑了起来。 “今上垂拱,长居豹房,任用八虎、钱宁、江彬为祸,流毒天下。一个毅字,倒也是妥帖。” 黄锦闻言愕然。 如今皇爷仍在,他却读着皇爷的“庙号”,满心错乱之外,心底却是惶恐至极,是以言语也有些发颤。 “世子爷,《论语》曰:毅强而能决断也。《左传》曰:杀敌为果,致果为毅。这可是美谥。。。” 朱厚熜嗤然而笑,“昔年袁师傅讲过,《说文解字》里,毅者,妄怒也。善用威者,不轻怒;善用恩者,不妄施。” “其意虽佳,实则是一无可取。” 如此说着,朱厚熜对于这些外臣的“士之道”,更多了几分体悟:真真是不能偏听,亦不可偏信呢,嘿! 一个庙号,似褒实贬,着实令他心惊。 小小插曲过后,黄锦继续颤声读着。 “十四年夏四月甲子,免南畿被灾税粮。戊寅,杖黄巩等三十九人于阙下,先后死者十一人。” “十四年五月己亥,诏山东、山西、陕西、河南、湖广流民归业者,官给廪食、庐舍、牛种,复五年。” 待得黄锦读到正德十四年之事时,朱厚熜也来了兴致。 毕竟如今正是正德十四年,四月上旬! 自软塌之上,长身而起,朱厚熜踱步书案之前,“黄锦,这黄巩是何人,身居何职?” 黄锦迟疑片刻,时下有名有姓的朝廷大员里,他略知一二,却不知有此人。 犹疑之际,忽听得正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黄锦当即面色沉了下来。 此时中正斋内之言,他担了天大的干系,但有片语流出,便是大祸。 是以,最近几日,他已经吩咐了王府诸内官,无召不得入内。 沉着脸,黄锦正欲藏好手中之物,便见蒋山一脸风尘,疾步而入。 施过礼,蒋山不顾风尘,疾步朱厚熜身前,耳语几句,便匆匆告退离去。 小插曲过后,黄锦关上偏殿房门,苦笑道道:“世子爷为难奴婢了,奴婢日日随着世子,伴读于咱兴府。京师和咱安陆,隔了万重山水,奴婢如何能识得黄巩呢?” 朱厚熜一阵失望,也没当回事儿。 转念,便又想道:他身为宗王世子,虽远权柄,却自由许多。如今龙椅上的那位,虽为天下至尊,却掣肘于“礼”、“制”二字,几多身不由己。 帝王之尊,欲南巡而不得,竟是引的诸官跪谏,惹的天下骚动,物议沸然。 亲自给黄锦斟了茶,朱厚熜抬手示意黄锦继续。 黄锦受宠若惊,接过茶盏,却不敢失礼享用,讪讪的读道:“六月丙子,宁王宸濠反,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孙燧、南昌兵备副使许逵死之。秋七月甲辰,帝自将讨宸濠,安边伯朱泰为威武副将军。” “六月丙子,宁王朱宸濠反?“ 偏殿内,两人俱是一惊。 朱厚熜惊忖道:昨日,方听得父王言及初代宁王,说初代宁王朱权靖难之后,醉心戏曲诗文,以得善终,乃是诸宗室里绝顶聪慧之辈。 这不过区区几日,便又听到此代宁王朱宸濠作乱。 呵,也算是一种缘分了。 “宁王结交刘谨、钱宁等辈,谋复宁府三卫,又常闻此人劫掠商贾,弄权于封国,也算的上是屡有反意。” 喃喃自语一番,朱厚熜却忖道:这谶纬妖言,也当不得真。何况南昌距离安陆一千余里,山高水远的,哪怕真会谋反作乱,也与他安陆兴王府无关。 此时,黄锦已然是,汗如雨下。 这一篇卷十六,直叫他惊骇欲绝! 且不提诸多诽谤君上之言,如今又涉及藩王谋乱,不拘是哪一件事,都叫他目颤心惊。 颤抖着,黄锦擦拭了一番额前汗珠,身子一软,摊倒在书案之前。 见状,朱厚熜嗤笑一声,劈手夺过“小赛”,自顾自的读了起来。 “丁巳,守仁败宸濠于樵舍,擒之。” 十二月辛酉,帝临扬州。乙酉,渡江。丙戌,至南京。 是岁,淮、扬饥,人相食。 。。。 。。。 十五年,秋七月,小王子犯大同、宣府。 十六年三月丙寅,帝崩于豹房。 遗诏,召兴献王长子嗣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八章 蒋山言兴府云诡 世子溯祥瑞由来 安陆兴王府龙飞殿正北,重明门。 蒋山牵着马,走在前头,蒋寿则亦步亦趋,紧紧跟着。 穿过重明门,绕过丹壁,一座规模略小的殿宇出现在二人眼前。这一片殿宇,燕尾天花、碾玉点金,青碧橼桷,丹漆柱栋。 五开间、单檐歇山式的大殿正中,挂着一幅鎏金牌匾,其上雕着“仪卫司”三个大字。 两人行至殿前,自有当值的侍卫牵过马,两人径直入了大殿之内。 “大兄,京山行猎回来,世子便吩咐你我盯紧了骆千户。这才没几日功夫,骆千户却领着你我,连夜去京山走了一遭,又是私审,又是拿人。这恐怕是出了大事!” 蒋山眉宇微蹙,瞪了一眼自家包弟,嗓音压的极低,斥道:“天大的事,与你我兄弟何干?给我记好了,谨言慎行!” 训斥了几句,蒋山脚下步子微微放缓,又轻声道:“你也不想想,此次星夜兼程直奔京山,骆安有心腹不用,为何只点了你我二人? 再者说,咱仪卫司一亩三分地,有什么风吹草动,能瞒得住朱宸朱千户?可这几日,朱千户对于骆安行事,不闻不问,你便不觉得怪?” 蒋寿本便是个伶俐的人儿,对于这些时日的种种怪异,身在局中一时迷了眼。 此刻被自家大兄点拨了几句,心里顿时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当日京山行猎的随行侍卫,有他兄弟二人的心腹,有骆安骆千户的心腹,同样也少不了仪卫正朱宸的眼线! 以他们兄弟二人的道行,盯梢之事,瞒不过骆安,同样也瞒不过朱宸。 而此番,堂堂王府仪卫正朱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闻不问,骆安又抛开心腹,只点了他二人随行。 此事,绝非同僚间的默契。 实则,这几位大人,分明是都揣测出了世子的意图! 一念及此,蒋寿倒抽了一口冷气。 “朱千户素来仅尊王爷之命,余下之人一概不理。在他那个位子,如此行事,方才是本分。可此番,竟是暗中向世子爷示好?嘶——” 蒋山听了自家幼弟之言,没有回应,却回首给了一个极其严厉的眼神。 许久,轻叹一声。 “蒋寿,这些时日,骆安之父、群牧所骆胜老爷子,去蒋妃那里走动的愈发频繁了。去岁以来,袁长史,也几度请辞求去。” 说着,蒋山停下脚步,回身直直的盯着蒋寿,神色严厉至极。 “王府这一潭死水,怕是要变天了。越是云谲波诡之时,你我越要谨言慎行!” 一路再无言语。 绕过正殿,不多时两人便到了一处阴暗潮湿的值房外。旋即,便有一个刺鼻的腥味儿,袭面而来。 隐隐约约,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吼叫,从紧闭的木门内传出。 阴暗、逼仄、腥臭、嘶吼声,再加上摇曳的烛光,狭窄的空间里,平添几分森寒! 蒋山对此视若无睹,忽而笑道:“你说骆千户可审出了什么结果?” 笑言,在森然逼仄里回荡,拉出极长的尾音。 许是方才大兄的点拨,太过于震撼心神,蒋寿有些神不守舍。 闻言,一个激灵,回道。 “骆千户素来是菩萨心肠,屠夫手段,嘿!再硬的骨头,落到骆千户手里,也得服服帖帖的盘着。” 滋啦—— 话音落时,撕心裂肺的吼声,戛然而止。 木门滋啦一声打开,便见骆安风轻云淡的擦拭着手上血迹,随后对着二人微微颔首,径直而去。 。。。。。。。。。 半个时辰后,兴王府,中正斋偏殿。 “兴献王长子嗣位” 偌大的中正斋偏殿,突兀的安静下来。 书案之前,瘫倒在地的黄锦,瞪着死鱼眼,这一瞬,竟忘记了呼吸。 另一侧,骆安堪堪禀报而入,云淡风轻而来。 听闻此言,瞬息间,泰然之色乍去,身子也猛然抖了起来。 而朱厚熜,只觉耳畔有惊雷炸响,惊愕之下,一个踉跄。 “兴献王长子?” 朱厚熜脑海里,瞬息间闪过诸多宗室藩王。 可纵观今之天下,整个皇明两京十三省,封号为“兴献王”的,除了他父王朱祐杬,再无旁人! 这般想着,朱厚熜忖道:据他所知,自家有一兄长,岳怀王朱厚熙,乃是母妃蒋氏所出,生于弘治十三年六月,五日而殇。 除了自幼夭折的岳怀王朱厚熙,整座兴府只余两女。 兴献王长子,莫非说的便是他朱厚熜? 三分惊愕,在心底升腾,转瞬便被无边恐惧所吞没。 且不论此谶纬妖言的真与假,倘若是真的,他当如何处之? 平素里鲜衣怒马、追鹰逐兔的少年人,区区王府一隅之地,都拿捏不住。猛然间,要御极而登大宝,又如何做得了这天下至尊、社稷之主? 遑论,正德皇帝,戎马善射,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这句“兴献王长子嗣位”来的太过巧合了! 一瞬间,朱厚熜想了许多。 斋内踱步徘徊,自语道:“袁师傅讲,不拘是何谋算,总脱不开一个利字!若有人欲以谶纬,而构陷我兴王府,于何人有利?” 升斗小民、地方小吏,断然是不敢招惹王府分毫的。 遑论是以谶纬做笺子! 踱步又忖道:“湖广巡抚秦金,素来廉政自持,但有这“自持”之风评,便当极珍惜羽翼。镇守湖广太监李镇,乃是今岁二月初调安陆,根基尚且不稳,也不会无端行此大事。” 排除了湖广巡抚和镇守中官等大员,转念便又思及安陆州,朱厚熜当即问道:“黄锦,安陆州知州王槐,和王府关系如何?” 黄锦挣扎着直起身子,惴惴道:“王府台、同知从贞等,素来以王府亲善,平日里也多有走动。奴婢也着实想不到,会有何人对咱兴府,图谋不轨。” 闻言,朱厚熜眸子里也渐渐浮起阴翳戾色,也不管瘫软在地的黄锦,目光直直逼视骆安。 “此事诸般可疑之处,如今这句兴献王长子嗣位,更是其心可诛!今上正值春秋鼎盛,嗣什么位?骆安,此去京山,可有收获?” 言到最后,声音里不免多了几分厉色。 书案之策,骆安魂飞胆裂,手止不住的颤抖。 可世子当面,却不能失了方寸,道。 “禀世子,当日卑职领了命,便连夜飞马京山。猎场所属三十余户、山民十二户,俱一一暗访过。正德十四年来,并无生面孔去过猎场。” “王莽洞呢?”朱厚熜眯着眼,“那日山民有言,王莽洞每逢雷雨云便有赤光扶摇其上,此妖言起于何时?” 骆安脸色有些发白,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世子手中之物。 思及当日暗访情形,正色道:“分别问过猎场山民,王莽洞异像,有说起于祖上洪武年间,有说起于成祖永乐年间。弘治年间,有数山民在王莽洞失踪,是以猎场山民,均以为此地不祥,轻易不会靠近。“ 言语间,见朱厚熜剑眉紧蹙,沉吟不语。 骆安当即便又拱手道:“当日王莽洞底,漆黑晦暗,此物藏于溶洞石缝之内,极为隐蔽。若非卑职见那两根**石,见猎心喜,断然无法发现。” 朱厚熜闻言,眉头紧蹙,喃喃自语。 “此物巧夺天工,非常人可造。内中谶纬,极详实,需大量人手去编纂。倘若王莽洞内,骆安你未曾察觉此物,一应算计,俱要付之东流。” 说罢,踱步骆安身前,朱厚熜道:“如此说来,此事并非算计?” 骆安一阵迟疑。 据他所查所审,此事背后并无人指使。 可方才《明史》卷十六里,那句”兴献王长子嗣位”,委实是太过巧合了。 事到如今,便连他也犹疑起来,便回禀道:“是否为人所算,卑职不知。不过卑职请了猎场管事回来,已经细细问过了,并无可疑之处。” 诸多迹象表明,此非谋算,朱厚熜稍稍松口气,却仍不放心。 取过小赛,捧在手里。 打开《明史》卷十七,白光闪动,便见“世宗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讳厚熜”字样,跃然入目。 世宗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 旋即琉璃之上,白光怪异的闪烁,名唤“小赛”的人工智能,忽然出声道:“您好主人,本光伏智脑电量不足,即将自动关机,请主人及时充电。” 下一刻,诸般光影,戛然消散。 手捧着智脑,朱厚熜一阵愕然。 翻来覆去以手触碰,数次尝试呼唤人工智能“小赛”,手中之物却再无半分动静。 良久,朱厚熜长叹一声,心生怅然若失之感。 继而,横亘心底的重重阴云,却倏忽之间,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朱厚熜,怅然叹息道:“如此也好,没了这祸首,自此便也算是高枕无忧了。骆安,带回来的人,首尾处理干净了。” 语落,中正斋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然而,朱厚熜并不晓得,就在明史卷十七开篇、“世宗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之后,尚还有一句话。 赫然是—— 父兴献王祐杬,之国安陆,正德十四年六月,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九章 闲时忽闻九太岁 玄妙观里有玄机 夏四月,天气逐渐燥热。 不知何时起,王府内开始有了丝丝缕缕的蝉鸣声。 朱厚熜的早课筵经,也从中正斋,换到了卿云宫后的花苑。 进过早膳,朱厚熜和伴读内官黄锦,早早的便等在花苑月榭里。 随侍的小太监斟好茶,摆上两盘糕点,便四散退了开去。 晨光熹微,斜刺里洒下一片斑驳。 卿云宫后的花苑,草木蓊蔼,却满园花香。 月榭里,朱厚熜捻起糕点,送入口中,却有些神思不属。 自从光伏电脑没了动静,他的生活倒是回归了平静,可心底却总有几分怪异的念头,也有几许失落。 说到底,少年人,自有一股锐意进取的朝气。 又有谁,放着江山权柄不要,反而喜欢“饮醇酒,近妇人”的混日子呢? 在小赛的言语里,他是世宗肃皇帝;可在兴府,他只是游离于权色之外的舞勺稚童。 这个落差,不可谓不大。 饮了口茶,朱厚熜瞧见,四下里无人,便轻声问道:“黄锦,你说充电,当如何为之?” 这些日子,他遍翻典籍,用尽了诸般手段,对于“充电”二字,却是毫无所得。 “奴婢愚钝,哪里晓得怎生充电。” 黄锦讪笑着,给朱厚熜斟满茶,便听世子笑骂道:“你可不愚钝,那日中正斋外,你和骆安的言语,我瞧见了,也听见了。” 黄锦一惊,面上却神色不显,瞧见世子爷没有恼意,谄笑道:“哎呦,我的世子爷,非礼勿闻,非礼勿闻。” 朱厚熜也跟着笑了起来,却笑得有些深沉。 “我不喜骆安,却欣赏骆安。黄伴伴与我朝夕相处,我却不欣赏黄伴伴。你可知为何?” 黄锦陪着笑,“奴婢不知,谨洗耳恭听。” 清风徐来,暗香浮动。 朱厚熜又复饮了口茶,道:“前些日,父王与我讲了士之道。后来我便想,人有高低贵贱,志亦有高远鄙薄之分。譬如父王时常咏读的《道德经》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 又道:“高士之道,或许是佐郡王,匡社稷。那便有下士之道,揣测人心,趋利避害,博高位而固权色。” 黄锦闻言,心念一动,笑道:“世子爷英明,奴婢权且猜上一猜。” 沉吟片刻,黄锦一抚掌,“有了,高士,如仁宗皇帝时的阁臣三杨;下士,则似宪宗时的纸糊三阁老。” “不错。” 朱厚熜话锋一转,淡笑道:“我不喜骆安,是因他太过自持,太守本分,事事循规蹈矩,以王府、父王为先。 在他心里,父王是父王,世子便是世子,分的太清。可欣赏他,也是源于此。骆安可为纯臣、孤臣,可为中士。” 言罢,看向黄锦,正色道:“黄锦,你事事以我为先,眼里却没有张佐,没有奉承司,心里更少了对规矩二字的敬畏,是佞臣,也是下士。” 听得此言,黄锦胸中一凉。 眼角余光,恰见薄如蝉翼的晨光,打在朱厚熜脸上,原本颇显稚气的面容,陡然间,平添了几分英锐。 心惊之余,黄锦不禁自嘲:这位世子爷,虽然年少,却是个胸中有沟壑的。 只可惜生在了藩王之家,此生无有展布之地。 胡乱想着,却忽觉小腿吃痛。 抬起头,便看到朱厚熜忽然轻笑了起来。 “黄伴伴,我虽不欣赏你,却与你亲近。佞臣,若是用好了,可是尤胜纯臣呢!” 智脑一句“世宗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仿佛是魔障般,在朱厚熜心底,肆意生长蔓延。 这也使得,他胸中那种怪异的期盼,愈发的浓重。 “钦天履道?嘿!” 当茶换了两通时,长史袁宗皋姗姗来迟。 今日一见,袁宗皋身上,多了几分暮气,这令朱厚熜颇感唏嘘。 袁师傅的暮气,盖因那元贞道人之故,红铅、秋石、蟠桃酒、紫河车便是罪魁祸首。 朱厚熜如是想到。 不禁便对那“钦天履道”的庙号,愈发不满,也对求道炼丹更添几分厌恶。 早课日讲,袁宗皋讲的还是《左传》,中间穿插了些《皇明祖训》的训诫。 只是,人有了暮气,胸中那股劲气便少了。 袁宗皋讲的平铺直叙、毫无波澜,再不复之前的博古论今、旁征博引,深入浅出。 朱厚熜,则满心想着“钦天履道”的庙号,神思不属。 午膳后,朱厚熜捧着智脑鼓捣了半晌,依然是毫无所得。 索性把小赛置于软塌,整个人枕着手臂,躺了下来,心忖:几日没听到小赛的声音,倒是颇有几分想念了。 便在此时,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须臾,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踩着小碎步进了偏殿。 “禀世子,未时后,王妃娘娘欲往玄妙观还愿,遣奴婢来请世子随行。“ 这小太监,是母妃卿云宫的人。晓得这位小爷,对于还愿这等杂事没甚兴致,素来是不去的。 便懦懦得谄笑道:“时辰不早了,世子若是不去,奴婢这便去回禀王妃娘娘。” “玄妙观,还愿?” 朱厚熜毕竟少年心性,自软塌之上一蹦而起。 “去,去!为何不去哼!” “钦天履道”之庙号,尚且念念不忘,愤懑难平。又想到早些时候,长史袁宗皋的暮气深沉。 如今既然是去玄妙观,他怎能不去? “既是钦天履道,何妨便去履一履那元贞妖人的地元大道!” 冷笑一声,朱厚熜吩咐小太监,去唤仪卫司骆安前来候命。 午后,艳阳高照。 安陆州城里,也添了几分暑气。 荆楚之地,虽多豪杰之士,可民风却极慵懒。 一路信马徐行,经过府衙、穿过西市,到了利涉桥,一路所见,行人寥寥。 都说玄妙观,香火鼎盛。 可在这炎炎烈日之下,观前门可罗雀,两个道童躲在树荫里,拂尘胡乱放在身侧,无精打采,打着瞌睡。 利涉桥下、茶摊之内,坐着两对善男信女,神色恹恹得。 摊主是一老叟,穿着粗布短衣,裹着头巾。斟茶倒水间,颤颤巍巍,声音却中气十足,异常洪亮。 朱厚熜一行人,隔着老远,便听老叟抱怨道:“观里的老神仙说了,今日兴王府贵人要来焚香还愿,早早便驱散了许多香客。“ 老叟摸了一把头巾,斟了茶,笑道:“几位客官,且饮些茶水,赶紧走吧,若冲撞了贵人,反而不美。” 两对香客闻言,神色仍旧有些恹恹的,拿起茶碗,默不作声的牛饮起来。 朱厚熜见状,忽而也觉得口渴难耐。 一行人打马茶摊前,下马拴好马绳,一拥而入。 老叟上前,帮着栓了马,招呼诸人落座,见这一行人俱是锦衣华服,便也不多言,斟茶倒水忙了许久,笑道:“诸位客官慢用。” 诸人也不答话,自顾自牛饮其这粗茶淡水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利涉桥斜刺里,走来一个干瘦的汉子。这人腰间鼓鼓囊囊,袒露的膀子上,纹着刺青。 一路信步徐行,经过茶摊时,干瘦汉子瞥了一眼诸人,便轻车熟路的步入玄妙观内。 砰—— 待得那干瘦汉子不见了身影,原先茶摊里的两对香客,其中一人将茶碗猛地砸在桌上,愤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等不得其门而入,那汉子倒好,大刺刺便进去了。” 见状,朱厚熜也来了兴致。 招手唤老叟过来,温声问道:“店家,方才我听说,玄妙观今日不待客,为何却对那人,大开方便之门呢“ 老叟闻言,面色微变,压着嗓子,道:“这位客官慎言。” 未说完,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轻笑。 老叟恍然大悟,这一行人锦衣华服,气度不凡,必定是富贵人家,倒也不会怕了些许青皮刺虎。 老叟当即告了声罪,讪笑道:“好教诸位客官晓得,那汉子,名唤狗儿,乃是利涉桥这一片有名的刺虎,平素里无事生非,欺压良善,难缠的紧。” 正说着,老叟作神秘状,一指玄妙观,道:“咱安陆府一亩三分地上,上有王府清贵,中有青天老父母,下则有郎头铁脸九太岁!近些年,狗儿跟着九太岁,可是威风的紧。” 九太岁之言一出,原先两对香客,也不再多言。 似是畏惧这九太岁虎威,须臾便沉默下来,埋头饮了几口茶,扔下几枚铜钱,径直匆匆离去。 朱厚熜见状,不禁笑了起来。 “什么九太岁,好大的威风!” 他生于王府,真真是不食人间烟火气。 于朱厚熜而言,上至湖广巡抚、镇守中官,下至安陆知州,也未曾见过此等威风。 朱厚熜也不甚在意,权当是涨了些见识。 饮了口粗茶,朱厚熜忽然似想到了什么,肃然问道:“店家,此等泼皮刺虎,因何会来这道家清净之地?看此人作态,也不像是来焚香祈愿的。” 言罢,朱厚熜转念忖道:这玄妙观,难不成是藏污纳垢之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章 太清殿前仙乐奏 梅花易数断吉凶 朱厚熜对着骆安耳语吩咐片刻,一行人离了茶摊,径直涌入玄妙观之中。 进了观中,诸人视野豁然开朗。 放眼望去,整座玄妙观重重殿宇,鳞次栉比。所见之处,红墙黛瓦,额嵌砖雕。 正前方,是灵官殿,牌楼式殿宇,三门洞开。 殿内正中,供奉着王灵官像,两侧则供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护法。 朱厚熜一马当先,踱步灵官殿前。 但见中门两侧挂着一幅谶语,上书“三眼能观天下事,一鞭惊醒世间人。” 此语,说的正是尊神王灵官。 据传,王灵官全称:先天首将赤心护道三五火车王天君威灵显化天尊。 这位显化天尊,赤面髯须,身披金甲红袍,三目怒视。额上火眼金睛,能辨识真伪,察看善恶。 踱步殿中,自阵阵仙乐,自殿宇深处传来。 侧耳听了半晌,朱厚熜笑道:“早闻安陆城里,有一段乡间俚语,说的是‘玄妙观中仙乐奏,仙人扶顶授长生。’仙乐的确是名不虚传,恢弘大气,如聆纶音。这长生仙人,说得莫不是那元贞老道“ 朱厚熜言罢,忽听得一阵笑声传来。 “世子言重了。” 人未至,笑先闻。 须臾,一丰神俊逸的年轻道人,带着几个道童,自灵官殿后鱼贯而出。 行至朱厚熜一行人身前,道人稽首一礼,“贫道元亨,见过世子。” 行过礼,元亨道人轻捋拂尘,言到:“玄妙观众仙乐奏,仙人扶顶授长生,此确是乡间俚语也。安陆州城,有三台十八景,故而有诗云: 龙山松柏翠光浮,利涉桥边水倒流。 玄妙观中仙乐奏,石城高压汉江楼。 阳春曲调人难和,白雪楼前月一钩。 姨娘井阙流泉滴,龟鹤池清去复留。 古墓叔嗷云绕绕,兰台境步漫悠悠。 烟锁莫愁村外草,丹横涮马伴眠鸥。 朱门谁识廖天月,樠木山头守节候。 鞭尸滩际鸳鸯戏,恸父含冤子报仇。 梅福炼丹升仙去,青泥池旁仙子游。 云雨未来因宋玉,楚王余恨几千秋。 这玄妙观中仙乐奏,石城高压汉江楼,说的便是我玄妙观。” 洋洋洒洒吟了许久,待得元亨说罢,忽听得一道阴恻恻的声音,自朱厚熜身后传来。 正是出自伴读内官黄锦之口。 这些时日,世子爷口中时常念叨“钦天履道”,言行种种,似对道家有了些排斥厌恶。 黄锦察言观色,言辞揣摩之下,当即便阴恻恻的笑道:“你这道士,有趣得紧。杂家恰也听过一首打油诗,云:汉江紧贴石城流,石城高压汉江楼。石城湖上美人居,桃花片片咏莫愁。” 一首诗咏罢,黄锦面带讥讽,“咱安陆石城和莫愁湖,何时成了玄妙观之地,这倒是新奇有趣,啧啧。” 讥讽笑声四起,丰神俊逸的道人却不尴尬,仍旧是满面含笑,如沐春风,笑道:“这位公公博闻,元亨受教了。” 稽首再礼,元亨又笑道:“旁的且不去说他,玄妙观众仙乐奏却不是自夸之语。观中仙乐,出自《玉音法事》中的《步虚词》,此乐成于赵宋,毁于蒙元,如今乐谱残本,正是在我玄妙观中。” 对于这仙乐《步虚词》,朱厚熜没甚兴趣。 反而对刺虎泼皮与玄妙观的关系,更为上心。 焚香拜过灵官神像,一行数十人,在元亨道人带领下,浩浩然穿过灵官殿。 元亨走在前头,介绍道:“过了凌霄殿,便是太清殿了,内中供奉着道祖太上老君。“ 随着元亨所指,但见这太清殿,更是恢弘庄肃。 重檐歇山,宝瓶压脊,翘角舒翼,雕梁彩绘,端得是宝相庄严。 太清殿前,一尊三耳鎏金香鼎,矗立其间。香鼎之上,香烟缭绕,直上云天。 诸人焚香再拜。 拜过太清道祖,一行人进了正殿,朱厚熜忽然问道:“敢问道长,不知元贞真人何在?“ 年轻道人微一颔首,捻须笑道:“师兄听闻王妃要来还愿,恰逢黄道吉日,喜不自胜,如今正在七真殿后淬炼仙丹,以献王爷千岁。” “哦?原来如此,贵观有心了。” 话虽如此,朱厚熜却愈发狐疑起来。 这妖道驱散香客,闭门炼丹,却有刺虎泼皮寻上门来。先前玄妙观外惊鸿一瞥,那名唤“狗儿”的泼皮腰间鼓鼓囊囊。 莫非是送来了红铅、秋石、蟠桃酒,这些丹材? 思及此,朱厚熜笑道:“不知这七真殿,在何处?元贞真人地元大道,如雷贯耳,我等可有幸一观?” 年轻道人闻言,神色有些为难,苦笑一声,解释道:“世子有所不知,吾辈炼丹,许致虚极而守静笃,以神御丹火,旁人轻易不可打扰。” 眼见朱厚熜跃跃欲试的神色,元亨又苦笑道:“世子勿恼,算算时辰,左右再过一个时辰,仙丹也该出炉了。” 说到此处,朱厚熜也再不便多言。 索性便在太清殿内踱步观览起来,元亨亦步亦趋作陪,紧随身后。 “世子请看,道祖左侧,供奉的是文始先生,右奉南华真人。” “文始先生是何人?” 朱厚熜问的云淡风轻,实则却有些神思不属。 方才,进玄妙观前,他已经令骆安,遣人跟着那名唤狗儿的泼皮了。 以王府仪卫司的手段,如今也该有消息了。 “好教世子晓得,道祖左奉的文始先生,姓宓名喜,字公文,天水人,得道于周成王时。道典云:文始先生尝为函关令,一日忽见有紫气东来,夜观天理星西行,乃知圣人将至。后老君至函关,拜为弟子,得闻大道。” 元亨道人讲了半晌,却见朱厚熜意兴阑珊,随意附和着。 绕过太清殿正殿,一处颇为清凉的小偏厢映入眼帘。门头上蒙着一块红布,下方摆着一条长案。 案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全,砚台之侧,则是摆着一副签筒。 朱厚熜见猎心喜,倏忽之间想到了得自王莽洞的智脑。 那篇《明史》卷十六里,言:正德十六年三月丙寅,帝崩于豹房。遗诏,召兴献王长子嗣位。卷十七又言:世宗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讳厚熜。 一时间,朱厚熜竟是心痒难耐。 踱步长案前,施施然坐下,便笑问道:“敢问道长,是何人在此处占卦?” 那元亨道人也不答话,轻笑着落座于长案之前。 见状,朱厚熜恍然,又笑道:“道长可是精通《周易》?” 年轻道人飒然一笑,轻笑道:“不瞒世子,若是旁人问起时,贫道自然精通易学。不过既然是世子问及,贫道便也坦言相告了。” “先师通《易经》,善卜算。贫道只得了三分真传,一身道行全在《梅花易数》里,不善解千,却精于相面。” 元亨道人所言,正中朱厚熜下怀。 朱厚熜嘴角一扬,当即便笑道:“那烦请道长,与我相上一相。” 言罢,道人沉吟片刻,细细端详朱厚熜良久,忽然一甩拂尘,笑道:“世子出身王府,面相自然极贵。不过我观世子面含煞气,心惊之下,便给我玄妙观卜了一卦,卦象却是坎上震下、二爻之卦。” 听元亨道人说自家是含煞而来,朱厚熜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言语不善的问道。 “哦,不知此卦何解?” 年轻道人浑然不惧朱厚熜越发阴沉的脸色,捋着拂尘,淡然开口:“此卦诗曰:风刮乱丝不见头,颠三倒四犯忧愁。慢行缓来头有序,急促反惹不自由。” 一首卦诗词言罢,目光直视朱厚熜,“是以,我玄妙观,虽无大劫,却有小恙。” 话音落下,便见一王府侍卫喘着粗气,疾步而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一章古槐树下藏污秽 侍卫殒命武穆祠 王府侍卫一路小跑,到了太清殿偏殿,行过礼,踱步骆安身侧,轻轻耳语片刻,便退了出去。 长案之前,元亨道人忽然长身而起,提笔挥毫在宣纸上写了片刻。 随后,拂袖吹干墨迹,轻轻折起,递到朱厚熜手中,淡然道:“贫道所书,权当我玄妙观渡厄之资。世子既然有事,贫道先行告退。” 说罢,便飘然而去。 另一侧,朱厚熜沉着脸,有些不快。 元贞妖道的地元丹道,炼丹之材污秽不堪,有伤天和,是以朱厚熜对此颇感厌恶。 他自问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进了玄妙观后,却也没有把厌恶不快摆在脸上,这牛鼻子道士却言他“面含煞气”。 究竟是《梅花易数》玄妙,还是此人善于揣度人心,朱厚熜不得而知。 但被旁人说中了心事,却着实令他有些羞恼。 手中捏着那片宣纸,有心打开看看,奈何如今人多眼杂,多有不便,只能回王府之后再看了。 “骆安,如何了?” “回世子,东西找到了。那泼皮颇为形迹可疑,进了玄妙观四处闲逛,掩人耳目,随后到了到了玄妙观后院,把东西藏在了槐树之下,便从后门出去了。” “掩人耳目?” 朱厚熜嗤笑一声,道:“如今除了玄妙观众道士道童,观中只余我王府之人,如何掩人耳目” 骆安面无表情正色道:“这便是可疑之处。此人在灵官殿里换了套道袍,所过之处,观中道士均唤此人一声师弟。东西放置后院榕树下,不多时,元贞真人便鬼鬼祟祟的取了些。” 言语间,便有两个仪卫司的侍卫走上前来,递来一个麻布包裹。 朱厚熜接过包袱打开,只见其内包着七只瓷瓶。取出一只瓷瓶打开,便有一股腥味扑鼻而来。 朱厚熜眉头紧蹙,看到手中木塞子上,隐隐有些鲜红的血迹,不禁蹙眉道:“这便是红铅?” 骆安面色肃然,沉声禀道:“下面的人看过了,此瓶中并非红铅,而是人血!包裹之中一瓶蟠桃酒、一瓶红铅,一瓶秋石,余下这四只红瓶里,俱是人血!” 朱厚熜闻言,手掌一僵,面色愈得发不自然。 “或许是鸡鸭家禽之血,也未可知?” 骆安一拱手,肃然道:“禀世子,方才卑职也尝过了,确是人血无疑。” 待得骆安说完,朱厚熜一惊,手中红瓶顿时跌落在地,洒下一片殷红。 旋即便有一股怒意,自胸中升腾而起。 良久,脸色铁青的朱厚熜,咬着牙冷声笑道:“污秽之物便也罢了,这妖道竟拿人血炼丹,进献父王。好,好得狠!” 言罢,朱厚熜回身直视骆安,“那泼皮何在?” 偏厢门口,骆安捡起地上红瓶,将包袱重新包裹好,道:“那泼皮出了玄妙观,便径直朝着城南方向去了。卑职已经吩咐了,有咱王府侍卫盯着,顷刻便可将此人拿下。” “盯着便好。” 朱厚熜面上怒色愈浓,冷笑道:“咱不拿人,免得打草惊蛇。观外茶摊时,那店家不说什么九太岁么?咱就跟着,也好见识见识这太岁的威风!” 说着,召黄锦上前,吩咐道:“黄锦你挑些人留在此地,拿了丹就回王府,不要给了母妃,此事我自有主张。“ 语落,朱厚熜一行人也不等王妃蒋氏,出了玄妙观,便一路朝着安陆城南而去。 。。。。 武穆祠,位于安陆州城南,正是安陆石城中“三台十八景“之一。 酉时过后,武穆祠周遭的商贾小贩多了起来,各色琳琅满目的货物摆在地摊上,须臾便有吆喝声响起。 没多久,整个武穆祠附近便显得格外热闹。 陈狗儿,本名唤作陈玉,自幼失怙,吃百家饭长大,是以邻里皆唤他一声“狗儿”。 又因少了调教、失了管束,及冠之后性子愈发的跳脱乖张,欺行霸市,斗殴伤人,屡犯不止。 也算是因缘巧合,在正德九年,他因蓄意伤人,跑到了城北九华山下躲风头,拜在了九太岁门下。 不想区区三五年光景,竟是凭着骨子里的那股狠劲,硬生生的闯出了些许名头,游走在市井间的泼皮们,人人皆唤他一声“狗爷”。 陈狗儿出了玄妙观,便一路信步徐行。 没多久,便发现身后多了几个尾巴。 虽也好奇,在安陆石城的一亩三分地上,有谁会和他过去。不过仗着身后有九爷庇护,也就没往心里去。 经过武穆祠庙集时,在各色摊位上闲逛了许久,狗儿随后便施施然进了一间酒楼,找了个邻窗的位子坐下歇脚。 未几,便有伙计过来招呼。 和酒楼伙计寒暄片刻,陈狗儿忽然打了个眼色,遥指酒楼外一个胭脂摊前,低声道:“狗爷我出门没看黄历,給太岁爷办完事,就被人盯上了。” 青衣小帽的伙计,仍然殷勤笑着,不动声色的撇了胭脂摊一眼,疑道:“整个石城,谁人不知狗爷您是太岁的得力臂膀,连狗爷都敢撩拨,真真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嘿嘿。” 调笑归调笑,太岁九爷吩咐的事儿,他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当即便正色道:“狗爷我一路试探过了,点子来历不清,很扎手。不过九爷正等着我回复,不便多坐。稍后我从后门走,你带人,把这两个尾巴拿了,问问是何来路。” 临出门前,狗儿忽而想到:尾巴是从元贞牛鼻子那里跟上的。 据几个相熟的道童说,今日有兴王府贵人烧香还愿,莫非这两人是兴王府的人? 可左右瞧这这两人的衣着,布衣短褂,却不是王府的行头。 犹疑了片刻,又低声嘱咐道:“尾巴来历不清,便不要伤了性命,以免节外生枝。” 言罢,狗儿一溜烟的自酒楼后门出去了。 一柱香后,王府盯梢的侍卫,追着进了武穆祠南面的死胡同里。 来不及反应,便被沙土,劈头盖脸的迷了眼。 紧接着从胡同口围上来五人,一王府侍卫捂着眼,忽觉脑后生风,一阵剧痛后便瘫倒在地。 另一侍卫见状,强忍着双眼的酸涩,背后挨了几棒子,一跃翻过矮墙,夺路仓皇而逃。 武穆祠左近,一阵鸡飞狗跳后,又恢复了初时的喧嚣。 半个时辰后 酒楼伙计带着两人,簇拥一干瘦汉子,匆匆而至。 这汉子面色阴沉如水,狠狠刮了一眼在场诸人,旋即神色不善的对着一魁梧汉子,怒道:“岳老三,你干的好事!” 地上,王府侍卫直挺挺的躺着,身下渗出一片血污。 汉子满脸阴翳,剑指探出,俯身在侍卫脖颈间按了片刻。 猛然直起身子,一巴掌抡圆了,抽在岳老三的脸上。 啪—— 岳老三来不及捂脸,便听那人压着嗓子厉声斥道:“岳老三,你也算道上的行家里手了,怎地把人弄死了!” 怒斥着,汉子揪住岳老三衣领,“你须知,这里是安陆石城,不是你那穷乡僻壤的山寨子,闹出人命,便也要拿人命来填的!” 这一巴掌,势大力沉。 待得语落,名唤岳老三的汉子脸上,依然高高肿起一块。 虽受了辱,岳老三却躬身哈腰谄笑着,笑的脸上横肉频频抖动,望之反而平添几分狰狞。 “兄弟们初来安陆州城,人生地不熟的,一时不慎,下手失了分寸,三爷饶恕则个。” 言语牵动了脸上的肿块,汉子扯扯嘴角,抽了口冷气,笑的愈发谄媚。 “此事过后,咱从随州过来的几十号兄弟,风里来雨里去,但凭三爷吩咐!” 被唤作三爷的汉子闻言,面色陡然由阴转晴。 他要的,便是这句话! 武穆祠地乱人杂,又靠近城南,乃是出了名的乱!私赌、斗殴、人牙子应有尽有,哪天不失踪一两个人? 不过区区一条人命罢了,待得夜深人静,埋到后山,又有谁人能知? 方才一通发作,不过是敲打这一伙随州来的悍匪罢了。 松开攥着衣领的手,淡淡开口:“罢了,罢了,左右不过一条人命。岳老三,你须得把首尾处理干净了。” 言罢,带着诸人拂袖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二章 长空万里彤云作,不食人间烟火情 安陆州的孟夏傍晚,暖风熏人。 倘若是在平日里,约上几个相熟的仪卫司同僚,在兰台附近的醉仙楼里。 温香软玉在怀,小酌几杯纯酿,真真是快活似神仙般的日子。 可如今,王瑄只觉得冷,浑身冰冷。 武穆祠死胡同里,一时不慎遭了暗算,身上不知挨了几棒子,浑身骨头似要散架了一般。 最要命的是额头那一棒子,以至于血流了一脸。又流到眼里,与沙土混着,这令他整个双目血红,视野内却是一片朦胧模糊。 王瑄翻墙仓皇而逃,一路跌跌撞撞,待得逃到兰台时,已经是浑身冰冷,精疲力尽。 眼角余光恰瞧见几个王府侍卫,自背面打马而来。 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旋即便觉得一阵天昏地暗,昏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王瑄自昏迷中醒来时,便觉浑身剧痛,铺天盖地般袭来,身子止不住的发寒。 想要睁开双目,却发现眼睛上蒙着纱布,朦朦胧胧中,便听到有人在身侧言语。 “世子,人醒了。” 声音轻柔中正,似骨子里便有一股洒脱之意。 王瑄心头一喜,他听得出来,这正是王府良医所、良医副周文采的声音。 转念时,便觉手腕被人拽住,一双剑指搭住脉搏。 约莫半盏茶功夫,周文采松了手,长身而起,对着朱厚熜恭敬道:“王侍卫脉象沉实有力,并无大碍。双目已经用清水洗过,三五日光景,也就恢复如常了。只是额头伤口,终究是亏了些元气,须得好生养些时日。” 说罢,周文采躬身一礼,告辞而去。 待得周文采走远,偌大的仪卫司值房里,肃然安静下来。 值房里,烛火摇曳。 偶有晚风自门外吹来,便觉通体多了几分凉意。 朱厚熜端坐太师椅上,满目阴翳,面沉如水。 今日之事,委实是一波三折。 他朱厚熜,不过是因人工智能小赛一句“钦天履道”而动念,想要去亲自看看玄妙观元贞道人的“地元大道”。 去了玄妙观,先是发现有泼皮刺虎进出观内,形迹可疑。继而又发现妖道炼丹,竟是用的人血! 如今,派去盯梢的侍卫,一个满身带血晕厥在路上,另一个侍卫不知所踪,如何能令他不怒? 这般想着,朱厚熜怒意愈甚。 骇得黄锦小心侍立在侧,不敢言语。 值房里仪卫司诸人,更是不敢造次,俱是眼观鼻、鼻观心,埋头肃立。 卧榻之上,王瑄有了周文采的宽慰,终究是缓过神来。 用尽全身气力,挣扎着直起身子,直欲下床,便听得有脚步声,疾趋床前。 朱厚熜沉着脸,按住直欲起身的王瑄,强压着胸中怒意,温声宽慰道:“周良医既是说了要静养,便无需多礼了。” 王瑄心中一暖,紧接着有一股子羞愧之感,油然而起。 也不等朱厚熜询问,王瑄禀报道:“那泼皮出了玄妙观,卑职等便一路跟着。跟到武穆祠南面的太古里,眼见他窜进一条巷子里。未曾想那巷子,竟是个死胡同,一时不慎便着了道,被五个汉子堵在了那里。” 刺啦—— 言语间,仪卫司值房门被朝外拉开。 王佐一脸怒容进了值房,给朱厚熜行过礼,见王瑄没甚大碍,张口便斥责骂到:“咱仪卫司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废物!区区几个泼皮,能让你灰头土脸的躺着回来?另一个兄弟呢“ 话音虽刻薄,却是有关怀流露。 王瑄一僵,却是不敢辩解。 双臂撑着,直起身子,苦涩道。 “叔父,我等未料到,那几个泼皮不发一言,便劈头盖脸撒了一通沙土,随后一阵子棍棒下来,下手狠辣的紧。张容被一棒子敲翻在地,侄儿拼了命这才跑回来报信。” “放肆!” 仪卫副王佐闻言,厉喝一声,对着朱厚熜告了声罪,又怒容道:“世子当面,咱仪卫司值房里,没有叔侄,只有尊卑!” 此时,王瑄额头双目,缠着白布。 白布之上,赫然有血迹渗出,面色苍白憔悴,颇为凄惨。 朱厚熜于心不忍,挥手止住王佐话头,耐着性子,温声又道:“堵住你等的几个泼皮,面貌可曾看清了?” “回禀世子,当时沙土迷了眼,看不清彼辈面貌。不过这些人行事老道,手段狠辣,不似寻常泼皮刺虎。” 王佐闻言,心下生疑,问道:“不过是尾随盯梢,怎会好端端的中了埋伏。一路上,那泼皮可曾和旁人接触过?” “这。。” 王瑄一阵迟疑,回思许久,这才喃喃的道:“自玄妙观出来,那泼皮一路上并未与旁人接触。在武穆祠闲逛许久,又在一间酒楼里座了一阵子,便出来了。” 电光火石间,王瑄顿时恍然大悟,脱口道:“定然是那名唤鹤鸣居的酒楼出了问题!” 。。。。。。。 戌时三刻,夜幕深沉,玉兔东升。 一行人出了仪卫司值房,朱厚熜胸中怒意难忍,砰得一声把手中茶盏,砸了个粉碎。 “光天化日之下,在安陆城里,我王府侍卫一个重伤昏厥,一个生死不知,果然是威风的紧!” 无需多想,此事必然和那名唤“狗儿”的泼皮脱不开干系。 这无异于一巴掌,狠狠的抽在了王府、和他朱厚熜的脸上! 朱厚熜寒声笑着,语气生硬。 “王佐,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王佐眯着眼,面色同样冷的可怕。 沉吟片刻,王佐禀道:“出了这等事情,恐怕瞒不住。骆安如今被朱宸朱千户叫进值房里,此事由朱千户禀报王爷千岁处置,才稳妥些。” 朱厚熜不可置否,心底有些失望。 同样是“禀报王爷”,骆安此人,是骨子里的尊礼守制;同为仪卫司副、且资历更老的王佐,却是刻薄事故,兼之油滑,没甚担当。 心里给王佐打上了“不堪造就”的标签,朱厚熜转而又寒声问道:“黄伴伴,你又觉得该如何处置?” 黄锦身为伴读内官,对自家这少年世子的心性,却是更加了解。 胸有沟壑,聪慧绝顶,却免不了有些少年意气。 眼里看的通透,黄锦也不犹豫,故作义愤填膺状,愤然道:“伤了咱兴府脸面,就要狠狠的抽回去。去找元贞妖道问清泼皮来历,径直打上门去,拿了人,再细细处置,方可解心头之恨。” 阴恻恻的声音,在夜风里回荡,显得分外的森寒。 王佐眉头一皱,正色道:“不妥,不妥。往日间,暗中拿人便也罢了。正所谓民不举而官不究,不拘是咱安陆州附郭长寿县,还是知州衙门,碍于王府脸面,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如今王瑄重伤昏厥,侍卫张荣生死不知,此等大事岂能儿戏? 黄公公需知,咱皇明诸藩王,素来是列爵而不临民的!” 此言一出,黄锦不禁暗暗发笑,忖道:无怪乎骆安、陈寅二人,能后来居上,压他王佐一头。这揣度人心的能耐,果然是差了许多。 虽如此想,黄锦却仍旧笑道:“王千户言之有理。世子爷,奴婢去长寿县衙走一遭便是,世子爷何须受这闲气?咱安陆石城里,什么泼皮、太岁也抵不过王府脸面。” 夜风袭来,吹得重名门左近草木飒飒作响,把黄锦阴恻恻的笑声拉的极长。 朱厚熜也顺着风声,冷声大笑起来。 “黄伴伴,长寿县衙不去也罢,你持名帖走一趟知州衙门。” 。。。。。。。。。。。。。。 凤翔宫前,荷花池畔 兴王朱祐杬负手信步池畔,奉承司内官在前头掌着灯。 王府长史袁宗皋、仪卫正朱宸,亦步亦趋,跟在朱祐杬身后。 晚风徐来,吹起涟漪片片。 荷花在风中摇曳,在池水里投下几抹妩媚。 行至卿云桥前时,仪卫正朱宸躬身拱手道:“千岁,城北之人伤了王府两名侍卫,恼了世子爷,此事当如何处置?” 袁宗皋捻着须,清癯的脸颊上,浮起几许淡笑,道:“究竟是年轻了些,少了许多思量,行事也操切了些。王爷可要知会一声知州王槐?” 朱祐杬信步徐行,却不接话。 过了片刻,嘴角擒着笑意,遥指荷花池,笑道:“譬如这满池荷花,若不经受些风雨打磨,如何开得出花来?我儿此行吃些亏,碰些壁也好。” 恍然间,朱祐杬又想到了前些时日,父子二人在纯一殿的那一番对话,不禁便摇头失笑道。 “我儿身于宗室藩王之家,虽不食人间烟火。可不溅得一身泥泞,又如何能担得起我兴府的家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三章 喜雨斋黄锦碰壁 太平坊吏匪交结 暮云缭绕,夜色深沉。 安陆州知州衙署里,除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四周一片漆黑寂静。 黄锦到了州衙附近时,安陆州同知从贞,已经在影壁前等待多时了。 从贞身后站着两个皂吏,举着灯,把偌大的影壁周遭,映照的亮堂堂一片。 影壁上,雕凿着玉笔亲书的官戒四句十六字: 尔奉尔禄,民脂民膏。 小民易虐,上天难欺。 太祖朱元璋,或许也想不到,皇明在他身后短短一百五十年后,已然是小民可虐,天亦可欺! 轿子停在了仪门前,黄锦由小内官搀扶着下了轿,原本沉静的脸上,立时换上笑脸。 黄锦疾步安陆州同知从贞身前,躬身一礼,笑道:“深夜造访,竟是劳驾二府大人亲自出迎,罪过罪过。” 在明代官制里,一府之地,设知府、同知、通判和推官为正官。知府为正印官,有统领而总督之责,同知、判官和推官,则是知府的佐贰官。 按照品秩排序,同知则尊称为二府。 从贞脸上,全然没有被人从温香软玉中叫起的恼怒,轻笑着还礼,顺势拉住黄锦的手,笑道:“公公星夜来访,必有要事,本官岂能怠慢。” 言罢,两人在诸人簇拥下,穿过仪门,径直入了州衙三堂西面的“喜雨斋”里。 行至此处,黄锦瞧了一眼喜雨斋的牌子,顿时心生疑惑,忖道:州衙三堂之前,乃是办公之所,过了三堂才是知州王槐的内宅。这位州衙二府,为何会引他到了此处? 当即便笑问道:“敢问二府,不知王府台何在?” 从贞笑着,歉然道:“公公来的不巧,藩宪有事相召,前些时日去了武昌府布政使司衙署,至今未归。公公有何事,何妨说予本官一听?” 藩宪,乃是布政使的别称,又称藩台。 黄锦闻言,疑从心起,却仍旧不动声色的笑道:“原来如此,既然府台不在,那便也只能劳烦二府了。” 如此说着,黄锦心情却沉了下来。 眼角余光透过三堂外的拱门,在衙署内宅里,分明隐隐有火光闪烁。 知州王槐去了武昌布政使司衙门,旁人又岂敢在夜宿内宅? 俱他所知,王槐在安陆州可是没有女眷的! 两人入了喜雨斋,皂吏上了茶,便退到了门外。 如今王府仪卫司一人重伤一人不知所踪,兹事体大,黄锦也不敢怠慢,便开门见山诉道:“好教二府晓得,今日王妃去玄妙观还愿,王府仪卫司发现,贼人潜藏观内欲图不轨。” 一语出,开门见山,先声夺人。 倘若是照实说了,说有泼皮往玄妙观送丹材,如此芝麻绿豆的事情,堂堂一州佐贰岂能上心? 且不说如今的世道,权贵崇尚丹石,区区红铅不足道也。 果然,待得黄锦话音落下,从贞悚然一惊,身子直直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下午时,就有人禀报,有人浑身浴血晕厥在地,被兴王府的人抬走了。 本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却未曾想,竟然是涉及到了王府女眷! 倘若是寻常的宗室便也罢了,可兴王朱祐杬却是孝宗之二弟,今上之王叔! 兴献王之国安陆后,赐田四万五千亩。 昔年之国之前,孝宗皇帝更是拉着朱祐杬的手,作诗赠道: 殷勤步送出宫门,骨肉情深不忍分, 别后相思何日会,燕山荆树隔重云。 倘若真是兴王女眷出了事情,这便是捅破了天的大事! 冷汗霎时间便浸了出来,从贞疾问道:“蒋王妃可安好?这狗胆包天的泼贼何在?” 黄锦轻笑一声,压了压手,“且稍安勿躁,王妃娘娘自然安好。不过王府侍卫追拿贼人时,武穆祠鹤鸣居酒楼出来五六个汉子,我兴府侍卫一人重伤逃回,一人生死不知。” 言罢,黄锦便不再发一言,短期茶盏,悠悠然饮了起来。 另一侧,从贞闻言,长吁一口气,惊骇稍换,心神一松,跌坐椅子上也沉默起来。 似他们这种地方官吏,对于王府的态度,惯例是“敬而不近”。 王府之事,素来是不闻不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良久,州同知从贞直起身子,端茶呷了一口。 待得心神少缓,忖道:王妃无事,便万般都好。这安陆州一州之地的刑名,却是在崔子介手上。 如此想着,从贞干笑一声,道:“王妃无事便好,无事便好。不过黄公公也晓得,本官虽为一州同知,分管本职却是清勾军户,管督州粮。这巡捕清剿,一州之刑名,却是推官崔子介专掌。 我虽为同知,却也不好越俎代庖,何妨将子介兄唤来一叙。” 一番言语机锋之后,便有皂吏领命去请安陆州推官崔辛,黄锦从贞二人便在喜雨斋饮茶闲谈起来。 他二人却不晓得,州衙里,同样有一人趁着夜色自州衙侧门出了去。 。。。。。。。。。。。。。 却说此人出了州衙,上了马,便策马疾趋安陆州城南武穆祠方向。 约莫一炷香,此人绕过武穆祠后,下了马,轻车熟路行至一座偏僻的茅草屋前。 到了此处,这人颇为警惕的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尾巴,便径直入了茅草屋内。 屋内陈设同样简陋,一张烂木床,一桌一案,一口破旧水缸。 桌前,一民夫打扮的干瘦汉子趴再桌上,呼呼得睡着。 听得响动,此人骤然一惊,抬头瞧见来人面貌,顷刻换上笑脸,起身行礼,谄笑道:“小人见过马爷。这是什么风,把马爷您给吹来了?” 许是一路奔波,唤作马爷之人,却没笑。冷着脸道:“速带我去见刘三,有天大的要紧事!” 此言一出,干瘦汉子再无睡意,躬身掀开床板,便有一个黑漆漆的暗道出现在茅屋之中。 汉子也不再言语,挑灯率先进了甬道,一路下行。 走了约莫百步,转了个弯,狭窄逼仄的空间,视野骤然开朗。 放眼望去,但见一处约莫方圆十余丈的地下石室,出现在二人眼前。 石室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喧嚣不止。 此地,赫然正是一处规模巨大的地下赌坊!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爷今儿开了利市,大小通吃——” 喧嚣声,吆喝声,狂然大笑声,在偌大的空间里四处回荡。 行至此处,汉子笑道:“三爷就在里面,马爷请。” 说罢,汉子却不再带路,反而举灯照着原路转身而回。 马爷对此见怪不怪,轻车熟路穿过石室,径直入了一处耳房里。 方一进门,便见满屋七八人围坐桌前,桌上海味珍馐无算,正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见得有人不告而入,耳房里霎时间静了下来。 而伫立门口的马爷,同样是一惊! 这太平赌坊,虽然隐蔽,但对于安陆州的有心人而言,却是名声显赫,如雷贯耳。 他马铭远,作为州衙理刑馆的积年老吏,这些年也没少和太平赌坊的刘三打交道。刘三手下一帮泼皮,他都有映像,可这屋内之人,却俱是生面孔! 在理刑馆当值,马铭远一双眼可谓毒辣的很。 眼前这些人,各个膘肥体壮,肌肉虬结。腰间挂着刀,裸露的膀子上遍布狰狞的刺青和伤口,可谓是匪气凛然。 “这些人绝非一般泼皮刺虎,也绝非是安陆城里的人!” 强压着胸中惊疑,马铭远呵呵的笑道:“马某贸然来访,扰了诸位兴致,失礼了,失礼了。” 踱步桌前,寻了个位置,又笑道:“自罚三杯如何?” 也不理会诸人错愕的神色,马铭远自斟自饮,三杯过后,面色一沉,“酒也罚了,却不知在座诸位好汉是?” 烛光摇曳,珍馐琼浆在前,此时刘三却是满心困惑。 押了扣酒,也施施然笑道:“马爷大驾光临,这是咱太平赌坊的福分才是。这几位兄弟,乃是从武昌府过来的。” “武昌府?” 马铭远一惊。 安陆州小,藏不住事。 城北九华山九太岁是做什么营生,背后又站着哪些大佛,他心里明镜似的。 “莫非是镇守府?” 刘三心中暗笑,什么镇守府,不过随口一言搪塞而已,不过这位州衙理刑馆的马爷误会了,不如将错就错。 一念及此,刘三也不言语,只是轻笑着颔首道:“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不知马爷星夜来访,有何贵干?” 桌案另一侧,马铭远具备遥敬了一圈,一饮而尽,面色肃然道:“三当家的,武穆祠的事,事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四章 潜藏自有光明日 守耐无如待辛巳 “武穆祠?” 刘三放下酒杯,面色不改,心里猛地一突。 嘴上却仍旧擒着笑,嘿嘿的笑道:“马爷您可别吓我,在安陆石城一亩三分地上,谁人不知我刘三乃是奉公守法的良善,武穆祠出了什么事儿,与某何干“ 言语着,刘三给马铭远满上酒,又道:“马爷您在州衙理刑馆,倘若真出了什么事儿,马爷您也该去寻崔四府才是。” 闻得此言,马铭远暗暗冷笑一声。 他与刘三相交多年,刘三什么脾性,他岂能不知?不过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罢了。 如此想着,马铭远长身而起,笑道:“今日武穆祠附近,有兴王府侍卫遇袭,一人重伤一人下落不明。” 举杯小酌,眼角余光扫视这几张陌生面孔,果不其然,便见那几人面色有异,当下心中便有了几分猜度。 无外乎武昌府来的人,伤了兴王府侍卫,托庇于刘三罢了。 且不论此事因由如何,城北那位和兴王府,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州衙皂吏能管的,天塌了自有上头的人顶着,好处拿到手,才是正办。 “好教三爷晓得,如今兴王府的人,正在州衙之内。” 刘三不动声色,心底却猛地一惊。 为陈狗儿扫清尾巴,不过是顺手为之。不曾想岳老三这伙人下手不知轻重,竟然是把人弄死了。 本来在武穆祠这种鱼龙混杂之地,失踪个把人,乃是常事,却不料死的竟是兴王府的人! 一时间,刘三心绪纷乱,竟是僵在了当场。 另一侧,马铭远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权当没瞧着刘三的失态,长身而起,接着道:“你我相交多年,旁的便也不说了。州衙里风声紧,马某便先失陪了。” 待得马铭远出了耳房,满席觥筹交错的气氛骤然凝滞下来。 这一夜,刘三诸人彻夜难眠,一行人星夜出了安陆城,径直往城北九峰山方向去了。 。。。。。。。。。。。。。 兴王府中正斋内,朱厚熜手执元亨道人的批语,踱步徘徊。 签纸上赫然写着:“潜藏自有光明日,守耐无如待辛巳;” 字面意思看,此签说的是潜藏已待天时,可他乃是兴王世子,饮醇酒、近妇人,方才是他的道,有何天时可待? 不过转念又想到智脑上《明史卷十六》所书的“世宗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庙号,心底不禁便升起了几分怪异的期许。 翌日,早课日讲后,朱厚熜把这签语交给袁宗皋。 “先生,此签乃是玄妙观元亨真人所赠,还请先生解惑。” 袁宗皋忽闻“玄妙观”三字,便是眉头一蹙,长叹一声,道:“黄老之言不足凭,世子切不可沉溺其中,更不可轻信之。” 低头看时,陡然蹙眉惊疑道:“潜藏自有光明日,守耐无如待辛巳。。。辛巳?此签谬矣。” 递回签纸,袁宗皋轻捋长须,温声言到:“世子可曾听闻吕祖灵签?吕祖灵签第二云:潜藏自有光明日,守耐无如待丙丁。 潜藏者,隐匿也。变者,通也。盖言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朱厚熜愕然,笑问:“先生之意,此签将吕祖灵签第二的丙丁改为了辛巳?” “不错。”袁宗皋踱步水榭畔,笑道:“丙丁者,月日时之遇也。而辛巳却是干支纪年法也。再过两年,便是辛巳年了。”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朱厚熜听闻“两年之后便是辛巳年”之语,骤然大惊! 智脑在《明史卷十六》云:十六年三月丙寅,帝崩于豹房。遗诏,召兴献王长子嗣位! 算算时日,不正是两年之后么? 大惊之际,便听长史袁宗皋肃然沉声道:“此潜龙之签,若用之于旁人,便也罢了,可用于世子,实则包藏祸心,其心可诛!” 此时朱厚熜满心想着“辛巳”二字,耳中再听不进其他言语。 怀着患得患失的心境,许久方才平息下来。 转念便忖道:本季卷十六写着六月丙子,宁王宸濠反,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孙燧、南昌兵备副使许逵死之。 智脑上的东西,是否可信,左右不过两个月光景,便可见分晓了。 倘若朱宸濠果然在六月丙子反,便是邀天之幸事了。 一念及此,朱厚熜挥退水榭中伺候的内官,待得亭中只余他和袁宗皋两人,突然开口问道:“不知先生如何看待宁王朱宸濠?“ “宁王?” 袁宗皋轻咦一声,他见朱厚熜斥退内官,本以为是要请教昨日仪卫司侍卫遇袭之事,不料却猝然提起宁王。 心中虽疑惑,却也是正中下怀。 兴王喜炼丹求道,经年服丹,眼看着身体每况愈下,他身为王府长史却无法规劝。 先前日讲之后,世子又提起吕祖灵签,心中本便有了许多忧虑。 如今猝然提及宁王,袁宗皋当即便笑道:“宁王朱宸濠,太祖五世孙,乃是朱权后裔。初封上高王,弘治十二年,袭封宁王。这一位交结刘瑾、钱宁等辈于庙堂,劫掠商贾、欺压良善于封国。谋复宁府三卫,颇多不法,不一而足。” 朱厚熜闻言愕然,又问道:“父王有言,诸宗室里,最劣者,方才广结权贵以丰羽翼,贤德之名,遍及朝野,这些人多数下场惨淡,或囚于凤阳高墙,或废为庶人。 宁王有广结权贵之举,却无邀名养望之行,甚至不如诸宗室最劣者?” 袁宗皋一年长须,深邃的眸子里平添几分欣慰,笑道:“世子有此言语,当浮一大白。不过世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长身而起,袁宗皋负手信步水榭之中,“确如世子所言,诸宗室里,结纳权贵、邀名养望之辈,多下场惨淡。宁王反其道而行之,却正是其高明之处。” 朱厚熜错愕不已,疑道:“如何高明?愿闻其详。” 袁宗皋回身笑道:“世子可知宁王朱宸濠,为何谋复宁府三卫?” 为何谋复王府三卫? 朱厚熜思虑片刻,犹豫道:“是为谋反?” 话音方落,袁宗皋负手大笑,道:“王府三卫哪怕在洪武年间,也不过少则三千,多则万九千人,何以谋逆?” 踱步朱厚熜身侧,径自填茶,小酌一口,又笑道:“若欲谋逆,三卫不足凭,乃取死而已。宁王所求,无外乎以己子入嗣今上罢了。今上春秋鼎盛而无嗣,宁王所欲,人尽皆知。” “这岂非欲以小宗而继大宗?” 言出,朱厚熜顿觉不妥,思及成祖皇帝的靖难之役,当即便闭口不言。 袁宗皋恍若未闻,仍然温声笑道:“宁王之欲本便难以如愿,倘若此人与封国内邀名养望,便是绝了那最后一份期翼。” 话虽只说了三分,言外之意,聪慧如朱厚熜顿时了然于胸。 胸中疑惑也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旋即便问道:“先生之意,宁王不会反?” “非也。” 袁宗皋捻须轻笑道:“正德九年,江西副使胡世宁上疏宁王反状,曰:宁府威日张,不逞之徒群聚而导以非法,上下诸司承奉太过,数假火灾夺民田地,采办惊扰旁郡,蹂籍遍穷乡。臣下畏祸,多怀二心,礼乐刑政渐不自朝廷出矣。” “盖因己之所欲,交权贵,媚于上,又自污于封地,是以求而不得时,便譬如箭矢之于弦上,不得不发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五章 骆安藏否九太岁 诸官推诿起雄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袁宗皋对于宁王的看法,委实是精辟。 然而这箭因何而发,又发在何时,便连袁先生也不得而知了。 在朱厚熜看来,智脑中明史有言,宁王反于六月丙子,是真是假,两个月后自见分晓。 如此想着,朱厚熜心底那份怪异的期盼,愈发的浓烈了。 回到中正斋时,已近午时。 行至寝宫前院,便见仪卫副骆安早已恭候多时。 骆安亦步亦趋跟着进了中正斋,躬身禀道:“禀世子,玄妙观元贞道人,卑职已使人星夜请回王府,如今正在纯一殿。” 朱厚熜眉头一蹙,“是请,而非拿?” “此人究竟是王爷千岁的座上宾,须得留几分体面。”言及此,骆安声线压的极低,“元贞也是个识大体的,事无巨细,皆言于卑职,料来此人也不敢有半分欺瞒。” 不等朱厚熜询问,骆安从袖中掏出一张宣纸。 纸上洒洒洋洋千余字,亦有押红指印,印于其上。 “据元贞所言,那日混入玄妙观的泼皮,名唤陈玉,市井间皆称其狗爷,相识于三载之前。忽一日,此人寻上玄妙观,言说能长期供应蟠桃酒、紫河车等秽物,恰巧元贞所谓地元大丹炼制,亦许蟠桃酒、紫河车等物,二人一拍即合。 又因此等秽物终究有伤天和,是以令陈玉拜入玄妙观以掩人耳目。” 朱厚熜默然不语,手指关节敲击着桌面,回想起那干瘦汉子的身影,不禁便又想到兴府侍卫浑身浴血的惨状,心底顿时怫然不悦。 “那些人血呢?” 心中不悦,言语也带上了几分冷意。 骆安眼角余光瞧见世子神色,不动声色禀道:“元贞言说,人血乃是至阳之物,尤以心头血为最,此事王爷千岁亦知之。至于泼皮陈玉手中人血,由何而来,便非元贞所能知晓了。” 朱厚熜嘴角一抽,胸中怒意升腾,不禁拍案骂道:“好一个妖道,好一个妖道!以为三言两语,就能置身事外么?” 来回踱步,随后一指宣纸,“陈狗儿居于太平里,骆安你派人盯着,一旦发现此人行踪,可拿问于我兴府。” 闻得此言,骆安一阵凝眉。 踌躇片刻,道:“卑职昨日从朱大人值房出来,听闻世子已遣黄锦去了州衙。如此一来,必然打草惊蛇,再要拿人,怕是已经晚了。” 朱厚熜剑眉一挑,“黄伴伴去的是州衙,如何能打草惊蛇?” 骆安犹疑着,心道世子还是涉世不深。 倘若直言,唯恐惹的世子愈发不快,思忖片刻,暗暗组织了一番言语,沉声道:“世子有所不知,陈狗儿混迹市井之间平安无事,必然与官府之皂吏有所勾连。黄锦星夜去了州衙,消息瞒不住的。” 朱厚熜嗤笑一声,“自古倡优皂吏,贱辈也。此辈勾连匪类实属寻常,不过陈狗儿一小小泼皮,顶了天也只够得着附郭长寿县的门儿吧?黄锦去的,却是安陆州衙。” 骆安再一躬身,言到:“好教世子晓得,陈狗儿固然区区一泼皮刺虎,背后的东家却是城北九峰山的那位太岁。” 抬眼瞧着朱厚熜略显怒意的面颊,骆安又沉声补了一句:“世子需晓得,此辈盘踞九峰山经年,为非作歹却屹立不倒,水深的很。” 言语间,中正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 未几,黄锦喘着粗气迈入中正斋内。 黄锦与骆安见过礼,擦去额头细汗,将夜访州衙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说罢,旋即满脸委屈的骂道:“州衙之人,委实可恼可恨!三堂之后、王槐内宅灯火通明,同知从贞却推说王槐不在安陆,去了武昌府。从贞顺水推舟,言说推官崔辛崔子介掌一州之刑名,不好越俎代庖。” 言及此,黄锦话音一顿,结果茶盏润了润喉,“奴婢与从贞在喜雨斋等了一个时辰,便有皂吏来报,说客店乡发了大案,崔辛两日前已经去了客店乡,至今未归。” 随着黄锦言语,朱厚熜脸色阴沉下来,待说到推官崔辛避而不见,便连骆安面色,也有了几分铁青。 黄锦见此情景,便又急道:“彼辈猖狂,全然不把我兴王府放在眼里。奴婢使人查过了,府台大人并未外出,崔大人亦安座催府之内。” 朱厚熜沉着脸,吕祖灵签第二“辛巳”年带来的憧憬幸喜之情,此时早已荡然无存。 前一刻,袁先生挥斥方遒,豪言宁王欲反,乃是箭在弦上;下一刻,满耳全是皂吏结交匪类,知州、推官相互推诿。 果然一坠红尘,便是满脚泥泞,令人作呕! “既然如此,黄伴伴为何如今才回来?” 黄锦脸上委屈之色一收,当即伏地肃然道:“知州衙门不把咱兴王府放在眼里,奴婢却唯恐伤了世子脸面,待得天光放亮,奴婢硬拉着从贞,带人走了一趟武穆祠。。。” 朱厚熜盯着黄锦,眼见黄伴伴拉着脸,当即冷笑道:“可是武穆祠鹤鸣居早已人去楼空?” 黄锦讪笑着,“世子爷英明。。。” 砰—— 盏茶置地,应声而碎。 朱厚熜脸色阴沉似水,:“英明,好一个英明!匪类先人血以炼丹,进献父王。我兴府侍卫又遭算计,重伤垂死。州衙诸官视而不见,果然英明的紧!” 蓦然回首,朱厚熜目视骆安,眸子里有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寒意,沉声问道:“倘若昨日去的不是黄伴伴,而是奉承正张佐张公公,倘若所持名帖乃是父王的,此时又当如何?” 语出,朱厚熜只觉胸中憋闷。 瞧见骆安呐呐不言的模样,陡然间生出一个念头:嘿!果然男儿不可一日无权! 也在这一瞬,朱厚熜对于两月后的六月丙子,愈发的期待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六章 负气纵马九峰山 凉亭对坐诉因果 九华山,又名九峰山,坐落于安陆州之北。 时值四月孟夏,阳光和煦,暖风熏人。 放眼望去,远山层峦叠翠,交相掩映;近处则桃红柳绿,燕舞莺啼。 如此美景,仿若置身于画中。 倘若是换了他时,如此撩人美景之下,必然是身心陶醉。然而此刻,朱厚熜却沉着脸,胸中似积蓄着一股莫名的戾气,挥之不去。 想他堂堂兴府世子,宗室近枝,身份已算的上贵极。 生而贵重,兴府上下极尽奉承。 恰也是年少青春、意气风发的年纪,朱厚熜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被州衙皂吏弄于股掌之间,知州、同知、推官冷落推诿,这一切,令他恼怒以极。 如此想着,朱厚熜脸上冷意愈浓。 一行四十余骑,出了安陆城,纵马疾趋九华山而去。 不过未时,诸人已过了张集镇地界,九华山赫然是遥遥在望。 此时正是农闲之时,放眼望去道路两侧阡陌纵横,满目氤氲绿意,却少有人烟。 山脚下极远处,一座凉亭,隐隐约约映入眼帘。 此时已纵马驰骋一个时辰,朱厚熜只觉唇齿干涩,疲倦以极,当即令诸人直奔山脚凉亭歇脚。 待得接近凉亭,忽闻亭内笑谈不绝。 诸人下了马,黄锦往亭内望了片刻,踩着碎步踱步朱厚熜身前,轻声道:“世子爷,亭内有一人奴婢识得,乃是咱安陆判官余珊余德辉。” 顺着黄锦所指望去,但见亭内三人,两人对坐谈笑,一人侍立凉亭飞檐斗拱之下。 对坐两人,一人高冠博带,精神矍铄;另一人却是竹杖芒鞋,蓑衣素服。 黄锦遥遥所指,正是那蓑衣素服之人。 “余珊?” 朱厚熜眉头一蹙,依稀有点映像。 忽而想起父王昔日与袁宗皋,藏否安陆人物,余珊便在其列。 他犹记得父王言:余竹城,为人落落,多见闻、有风节,不避权贵、遇事敢言,方毅严明,直臣也。 偌大的安陆州,能入父王与袁先生之眼的,便也只有通判余珊和前户部尚书孙交二人而已。 至于为何区区一通判,能与前户部尚书相提并论,朱厚熜至今仍旧疑惑不解。 好在黄锦素来善明上意,思及前番在知州衙门的遭遇,黄锦暗恨着冷笑,当即凑到朱厚熜身侧,轻声耳语道:“世子爷有所不知,竹城先生与知州王槐等尸位素餐之辈不同。 竹城先生,字德辉,乃是正德三年进士,擢御史,曾授北直隶山东巡按。后因巡盐于长芦,揭中官之不法,谮之下而锦衣狱,杖几毙,谪判安陆州。是以人皆称其律己清严,性方毅。” 谮而下诏狱? 忽闻此语,朱厚熜顿时肃然起敬,当即令诸侍卫亭外候着,领着黄锦疾步凉亭之中。 山风拂面,未入凉亭,便听得笑谈声不绝。 “昔年竹城先生谪安陆,顾学士作诗云: 郢客歌阳春,希声入寥泬。 和者不数人,千秋竟消歇。 君今郢中去,感我生素发。 冰霜只自许,白日谁担揭。 恐先生由此失声,朝野扼腕。未曾想先生悠游林下,笃志不失,真幸事也。” 高冠博带之人飒然轻笑,语态温和,闻之如沐春风。却好似也把余珊的思绪,拉回到了那段峥嵘岁月里。 遥想当年种种,历历在目。 有蟾宫折桂的意气风发,有同知良友的志趣相投,旋即又回想起与阉宦的斗智斗勇,以及诏狱之中的种种凄惨。 一时间,种种思绪缱绻,最后化作一声喟然长叹,“不怕尚谦笑话,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之奈何?” 一声叹息,内里有着道不尽的落寞。 高冠博带男子再欲复言,忽而闻得亭外远处一阵喧嚣,当即笑而不语,闭口不言。 片刻之后,朱厚熜带着黄锦迈入山脚凉亭之中,躬身一礼,笑道:“见过竹城先生。” 复又拜向那高冠博带男子,见过礼,正犹豫不知如何称呼,便听见余珊捻须淡笑道:“原来是兴府世子当面。” 侧过身,一指高冠博带男子,“薛侃薛尚谦,师从王伯安,丁丑科进士第也。” “王伯安?” 朱厚熜神色一动,口称:“见过先生。” 旋即施施然落座,拱手道:“竹城先生所言王伯安,可是王守仁,阳明先生?” 一声轻咦,薛侃笑了。 其实对于这位兴府世子,薛侃初见时感官不佳。 盖因朱厚熜这一行数十骑,鲜衣怒马,疾驰于官道。 此处虽少有人烟,铁蹄践踏之下,却是尽显跋扈之态。 方才回头一望之间,只见朱厚熜虽面貌稚嫩,却含着一股戾气。薛侃下意识的将之归为了纨绔一流。 在他想来,区区一十三四的纨绔,正是飞鹰逐兔的年纪,如何能知王守仁之名? 当下面也来了兴致,笑问道:“哦?世子也知吾师耶?” 朱厚熜笑意微顿,下意识的便要脱口而出“如何不知”,旋即便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得闻王守仁之名,乃是因智脑。 智脑上明史有书:丁巳,守仁败宸濠于樵舍,擒之。 宁王谋逆兴兵,起于六月丙子,七月丁巳时,不到两月,便被王守仁平定,一网成擒。 当时朱厚熜便有种荒诞、却惊为天人之感。 荒诞是因一场筹谋经年的叛乱,哪怕是袁先生所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区区两月时日便被平定,岂不荒唐? 而王守仁一介书生文士,竟能克敌定乱于旬月之间,如何能不惊为天人? 如此,他焉能不知王守仁之名? 只是智脑此物,犯了天大的忌讳,难与人言。 略一犹豫,朱厚熜索性将黄锦那日所言,抛了出去,“南赣之地贼盗蜂起,十数年不能治,乃至于巡抚文森托病去职。 阳明先生一至,便止戈定乱。如此大贤,岂能不知。” 一语出,亭内两人愕然,旋即眸泛异彩,心下大奇。 余珊谪安陆数载,亦数次拜见兴王朱祐杬,却从未听闻兴王世子有何出彩之处。 如今一见,实则令他颇感惊讶,抚须笑道:“总角之年,能有这番见地,着实不易。不愧是常甫兄的高足。” “常莆?莫非是湖广提学副使张邦奇?”薛侃听闻余珊所言,不禁问道。 见余珊轻笑颔首,心下讶然。 当即便对这少年世子,愈发好奇起来,“我观世子来时,面含怒气,却不知所为何事?” 随着薛侃一问,凉亭内安静下来。 薛侃饶有兴致的盯着朱厚熜,朱厚熜同样如是。 亭外一瞥,只觉此人高冠博带,风采绝伦。 此时相对而坐,但见这位王守仁弟子,丰神俊秀,眉目慈和,颇有几分出尘之意。唯独一双眸子极亮,似能摄人心神般。 这让朱厚熜不禁联想到了王府的袁先生,继而脑海里蹦出了一个词——君子儒士。 鬼使神差之下,便将如何发现蟠桃酒、紫河车,如何撞破泼皮献人血以炼丹,王府侍卫遇袭等,细细说了一番。 言到最后,便连一直擒着轻笑的余珊,也变了脸色,神情倏忽之间便阴沉起来。 拍怒道:“贼辈猖狂!常闻丹石之道靡费,取材有伤天和,不料竟真有人以心头血做引子,殊为可恨!” 待得怒意稍缓,余珊冷声道:“倘若真是心头血,便非是有伤天和了,实乃草菅人命。昨日在衙署听闻有王府侍卫武穆祠遇袭,本以为是寻常腌臜事,却不料原委竟是如此。” 言语间,余珊已然是将此事前后,以及个中关碍之处,想了个通透,继而胸中怒意不减,反倒是剑眉紧蹙沉思起来。 薛侃见状,心底也有了几分猜度,也不点破,反倒笑着接过话头,道:“那泼皮寻而不得,世子所言酒楼亦是人去楼空,如今我却好奇,世子欲如何行事?” 如何行事? 朱厚熜嘴角一抽,那九太岁,料来没有官身,也无功名在身,有何可惧? 在安陆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这种地头蛇是龙也得盘着,直接寻上们去,搜捕拿人便是。 “不瞒先生,我兴府尚有一侍卫不知所踪,黄伴伴已经去过州衙,如今正欲寻上门去。” 薛侃负手轻笑,眼眸里竟是有了几分考校之意,“哦?如此寻上门去,既无人证,又无物证为佐,贼辈一句莫须有,世子如之奈何?” 莫须有,如之奈何? 朱厚熜沉思片刻,忖道:堂堂兴府,要拿捏个把人,岂非是手到擒来? 莫说是使些腌臜手段,便是公然去破门搜捕,料来也不会有人多做置喙吧。 思及此,朱厚熜正色道:“不拘是以追拿逃奴为名,亦或是索要贼人,当不是什么难事。” 薛侃闻言,捻须一笑,便不再言语。 山风袭过,暖风把薛侃余珊二人须发吹的迎风乱舞,林间草木瑟瑟作响。 猛然间,朱厚熜想起骆安所言:九太岁盘踞安陆经年不倒,水深的很。 旋即看向沉默不语的竹城先生,果然发现余珊一脸肃容,似有关碍掣肘。 朱厚熜心念一动,忽然起身一礼,道:“许是我想左了,应有些关碍未曾思量周全?敢请竹城先生教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七章 投石问路起争执 西宾怒犯兴王府 凉亭拜别后,许是为薛侃和余珊二人的风采所折服,朱厚熜阴翳的心情一扫而空,几欲宣泄的怒意,也消散了大半。 只余为王府侍卫讨个公道的念头。 行在九华山上,山路蜿蜒曲折,两旁怪石嶙峋,骑行颇为不便。 朱厚熜牵着马走在前头,心里思忖着凉亭内的对谈。 “投石问路?” 请教竹城先生时,竹城先生只给了一句投石问路,却似扔有未尽之言。 在朱厚熜想来,先报之于州衙,乃是打草惊蛇。打草惊蛇的结果,则是鹤鸣居人去楼空。如今欲要投石问路,该当如何投呢? 凝眉沉吟着,朱厚熜下意识唤骆安过来,旋即不禁哑然失笑。 临行前,随行侍卫禀报,骆安被朱宸遣去公干了。 哑然失笑之余,朱厚熜暗叹:果然还是没有得用的人手,此时候骆安若在身侧,以他仪卫司多年的经验,处理这等小事,当不在话下。 叹息一声,唤黄锦到身前,朱厚熜将心中所思,细细说了一番。 黄锦躬身笑道:“世子爷,此事情关碍之处,只在陈狗儿一人。不拘是在陈狗儿住处安排人手,还是等州府下发海捕文书,若擒之不住,便是死无对证。” 沉吟着少顷,“奴婢使人查过了,鹤鸣居跑掉的那一伙人,乃是城南太平赌坊的东家,料来于九太岁脱不开干系。欲要投石问路,却需走一趟九太岁庄子了。” 朱厚熜疑道:“我兴府侍卫只说,那陈狗儿去过鹤鸣居罢了,伤人贼辈面貌也未曾看清,贼人推说不知便可,为何要跑?” 黄锦谄笑道:“事涉王府,哪怕诸官推诿,也需有个交代的。三木之下,求何不得? 倘若那九太岁果真神通广大,州衙巴不得就此把一切罪过,推于那一伙人,一了百了,图个清静哩。” 朱厚熜闻之,若有所思。 黄锦直言到:“凉亭内时,奴婢也思虑过了,奴婢去州衙正在昨日子时,州衙与武穆祠相距甚远,贼辈得知消息也当在子时以后。倘若陈狗儿和太平赌坊的东家,去的都是九峰山,如今不过区区半日光景,一干贼辈则必然托庇于九太岁府中,投石问路,正当其时。” 。。。 一番言语之后,随行四十余侍卫星散开来,直奔九峰山各处要道,以期守株待兔。 只留下十余人跟在朱厚熜身侧。 一路山间急行,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座规模宏大的庄园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庄子规模宏大,依山临崖。 正东方向,有一泓鱼塘,水波潋滟;两侧则是田耕阡陌连绵,鸡犬相闻。 黄锦扶着朱厚熜下了马,遥指极远处一片隐约可见的庙宇高塔,“世子爷,那去处唤作云峰禅寺,香火极旺,乃是这方圆数十里内一等一的寺院。奴婢听闻这处庄子的主人,却也是善男信女哩。” 朱厚熜顺着黄锦所指,遥遥观望片刻。 再听黄锦言外之意,不禁笑骂道:“你倒是个知机周全的。” 说着,一指云峰禅寺,“既然来了这九华山,焉能过云峰禅寺而不入?你再遣两人,去云峰禅寺走一遭。” 此时,庄子前的动静不小,门内探出来一个脑袋,看了一会儿便又缩了回去。 未几,便有四五个佃户打扮的汉子,簇拥着一驼背老叟自,迎向朱厚熜一行人。 近了身,老叟一拱手,目光在这十余人身上扫了一圈,“老朽填为庄子管事,不知诸位是?” 黄锦嘴角一咧,阴恻恻的道:“这年月,还有人不识得我兴王府的装束,啧啧。” 再看这些佃户打扮的汉子,各个膘肥体壮,肌肉虬结,有股彪悍之气,这哪里是什么佃户? 老叟作恍然状,惊道:“原来是兴王府来人,失敬失敬了。不知诸位官人所来何事?” 此时朱厚熜早已不耐。 休说出来的这些人,气质绝非普通佃户。便是此老叟乍然见到兴府十余人上门,惊色多是作态,惧色却是半分也无。 区区一管事,朱厚熜也懒得跟此人言语,率众径直迈入庄园之内。 身后一阵纷乱,诸人推开阻拦几人,紧随着朱厚熜迈步前行,老叟见阻挡不得,声音拉的极长,惊呼着:“诸位官人,诸位官人且慢。。。” 对此朱厚熜视若无睹。 一行人进了庄子,绕过影壁,便有一排二进门楼映入眼帘。 许是外面动静不小,此时前院不少仆婢都放下手头活计,偷偷打量不告而入的这一行人,低声交头接耳。 片刻,庄子深处传来一阵喧嚣,一儒雅男子从二进楼门走了出来。 细细观之,但见此人穿着盘青衫,头戴方巾,儒生打扮。 此人现身之后,庄子前院的喧嚣,戛然而止。 老叟喘着粗气紧随其后,挪到此人身侧,耳语半晌后,匆匆退了开了去。 “不才许贡,草字敬言,添为庄府西宾。远来便是客,还请诸位入内一叙。” 方巾儒生拱手笑着,眼里却全是阴翳之色。 一行人在此人带领下,穿过二进楼门。 一入内院,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硕大的园子,满目葱茏,奇花山石隐于草树之间,鸟兽蜂蝶嬉于氤氲之上。 一条游廊横穿花苑,直通内宅之前。 穿过游廊,许贡领着诸人入了花厅,待得仆婢上了茶,瞧着兴王府诸人乃是以那锦衣少年为首,心里有了几分猜测。 “不知这位公子是?”许贡拱手笑道。 花厅内,朱厚熜状若未闻,心里实则反感至极。 看着名唤许贡之人,头戴四方巾,当有功名在身。 在他接触的士人里,儒雅弘毅如袁宗皋,清雅谦恭如甬川先生(张邦奇,号甬川),哪怕是之前山脚凉亭遇到的薛侃和余珊二人,亦是风采绝伦,气度不凡。 眼前此人,苦读圣贤之书,却以功名之身,委身于贼。 如今坐于花厅侃侃而谈,委实是有辱斯文,少廉寡耻。 两相对比之下,简直是云泥之别。 朱厚熜心下愈发厌恶,也不理会此人言语,径直起身迈步花厅门外。 不多时,花厅内言语,陡然激烈起来。 只听得花厅内,“贵府主人不在,与我何干?我等追拿贼人至此,你焉能不知?” 许贡不动声色,抿一口茶,“且不说没见到什么贼人,缉拿贼盗之事,乃长寿县和安陆州府之事,贵王府岂可越俎代庖?” 话音一落,黄锦冷笑道:“王妃还愿于玄妙观,贼人潜藏观内,意图不轨,我王府如何缉拿不得?若非瞧着你有功名在身,哪里会与你好言相劝” 。。。 花厅外,朱厚熜负手而立。 满园芬芳、怡人景致使得他厌恶之感稍缓,如今九华山各处要道关碍,俱有了王府侍卫盯着,以期守株待兔。 打草惊蛇、投石问路,该做的也都做了,至于能否擒住陈狗儿一干人等,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正思忖间,“砰”得一声响动,花厅内茶盏应声碎了一地,许贡拂袖迈出花厅,一脸怒容。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贵府如此行径,与强闯民宅何异?” 黄锦亦步亦趋,跟着出了花厅,经过许贡身前时,黄锦忽然冷笑道:“不让搜拿也可以,只是贵府在安陆石城的一应营生,便也都弃之不顾了么?” 名唤许贡的儒生,此刻已然怒极。 全然不理黄锦,径自疾步朱厚熜身前,“这位想必是兴王世子了,安陆之人皆言兴王乐善好施,守度慈和。世子真要行这欺压良善之事?” 良善? 朱厚熜冷笑。 花厅之外,王府诸人无动于衷。 许贡拉着脸,“区区不才,乃是长寿县廪生,亦有功名在身。贵府若欲行此不法,在下必然要诉之于老父母,斥之于公堂。光天化日之下,你兴王府便真能目无王法,只手遮天?” 到底是少年心性,许贡言及兴王时,已经是勾起了朱厚熜心底火气。 待得听得许贡最后一言,朱厚熜只觉胸中怒意升腾肆虐,眸子里的神色也骤然冷了下来。 “读圣贤书,却委身于贼,行龃龉事。倘若大宗师晓得,长寿县廪生里,有你这等人物,又该如何!” 听闻“大宗师”,许贡满眼愤恨,目光如刀般直视朱厚熜。 僵持片刻,许贡冷笑道:“兴王府真真是好大的威风。既然如此,诸位请便!” 言罢,拂袖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八章 贤良倚栏听风雨,席前对谈吐玄机 九峰山上,朱厚熜在慨叹薛侃、余珊二人风度不凡时,九华山下张集镇的孙府之中,薛侃、余珊,也同样在笑谈着这位少年世子。 却说在安陆九峰山下,隐着一位大贤,姓孙名交,字志同,号九峰,乃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进士,名列二甲第十一名。 中进士后,孙交初授南京兵部车驾主事,因为办事干练,为南京兵部尚书王恕所重。 弘治十四年迁太常少卿,提督四夷馆。弘治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宣府、大同一带有边警,他奉命经略黄花镇诸边隘,孝宗皇帝亲赐金绮为他壮行。 其时,被称为“弘治四杰“的边贡有诗日: 宝剑青骢马,秋高出塞行。 田公受新律,武子旧传兵。 鼓角边云惨,旌旗海日明。 穹庐莫南徙,中国有长城。 正德元年,孙交擢升光禄卿。又三年,孙交进升户部右侍郎,但不久又改任吏部。 当时吏部尚书为张彩,此人能言善辩,左右逢源,深得专权谋叛的刘瑾信重。孙交数度规劝无果,调往南京。 正德五年八月,刘瑾擅权被诛,孙交由南京吏部右侍郎,进南京吏部尚书。 正德六年正月,杨一清任吏部尚书,孙交官至户部尚书。 正德八年五,年近六十的孙交致仕而归乡。 其后数载,这位孙尚书隐于乡梓,悠游林下。闲时约一二至交好友煮酒论道,倦时闭门苦读圣贤之书。 而孙府,正是在这九峰山下。 时值孟夏傍晚,暗香浮动。 孙府竹楼前,薛侃、余珊与一精神矍铄的老者围坐竹案之前。 案上摆着一尊龙泉双耳檀香炉,袅袅青烟随着熏人暖风,升腾缱绻,如梦似幻。 檀香炉周围摆着一些瓜果时蔬,一香一茗,正是相得益彰。 此时的薛侃,不复再凉亭时高冠博带的装束,一身天青色燕居常服,眉宇间多了几分洒脱之意。 “不瞒大司农,学生今日与竹城先生恰也遇到了一桩趣事。” 谈笑间,薛侃将山脚凉亭所见所闻,细细的说了一番。 原本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龃龉之事,从薛侃嘴中娓娓道出,反倒是平添了几分生动色彩。 孙交听罢,抿了一口香茗,闭目回味着舌尖味蕾的回甘轻甜,淡笑道:“此茶名紫笋,乃是老夫平生所爱。每逢年节,兴王总会遣人送来些。” 说着,孙交颇有深意的瞧向薛侃,“尚谦对于此事,是如何看待的?” 此言一出,考校之意,溢于言表。 薛侃这位年轻进士,面对朝中宿老、昔日的二品大员也不怯场。 施施然淡笑道:“此必是兴府对那位世子,存了历练之心也。其一,兴府侍卫遇袭,此事可大可小,再不济安陆州衙也不会如此推诿。其二,居那位世子所言,前去州衙的乃是世子伴读,出面的是兴府仪卫副,诸如兴府长史等人却从未露面,安之若素。 不过学生在凉亭时,看竹城先生凝眉不语,当有些难言之隐才是?” 竹案另一侧,余珊微微颔首,“尚谦所言不错,此事关碍有二。一则在于那九太岁,二则在于推官崔子介。” 长身而起,余珊松了松筋骨,依着竹栏,极目远眺,笑道:“尚谦有所不知,名唤九太岁之辈,爪牙尔,不足为虑。可虑者,乃是湖广镇守李镇李公公。” 言及权宦,余珊清癯的脸上,浮起几抹厌色。 薛侃直起身子,蹙眉道:“湖广镇守?竹城先生此言何解?” 余珊抚须轻笑,“尚谦可知何为进俸?” “学生不知。” 薛侃心中疑惑,他虽登丁丑科进士第,授行人司行人,却因为母丁忧,辞官长居中离山,终日里只是讲学不辍。 虽也晓得本朝宦官贪赃不法,但对于余珊所言的“进奉”却是从未听闻过。 另一侧,余珊依栏冷笑道:“二年三月(正德二年),陛下有诏曰:敕各镇守太监预刑名政事。由此,各地镇守威权日重,可比各地督抚中丞。” 一语毕,余珊对孙交一拱手。 孙交苦笑一声,道:“镇守官中饱私囊,鱼肉百姓乃是寻常。本朝惯例,各地镇守每岁俱有进奉之责,且是各有定额。譬如南京守备,每岁十五万两;两广岁十三万,分到湖广,亦有十一万两之巨。” 薛侃终日讲学,何曾听闻这般辛秘,如今骤闻此语,不禁勃然色变,良久沉声道:“是以,诸镇守上行下效,将进俸岁额,分摊各州各府?故而竹城先生所言,九太岁等贼辈,实乃爪牙尔?” 眼见余珊、孙交二人颔首不语,薛侃脸上恬淡之意尽去,眉头拧成川字,“敢问竹城先生,安陆推官崔子介又是因何?” 语未尽,心中想着关于各地镇守之事,猛然间又想到了推官,当即凝眉道:“竹城先生之意,可是指推知行取?” 一念及此,薛侃胸中疑惑,犹若拨云见日。 却说,明代推官为正七品,在仕途升迁格局里,要跻身清要之职,难如登天,亦需要人脉资历。 而推知行取,便正是推官最重的一条坦途! 在明英宗正统四年,颁布的《宪纲》云:凡督察院各道监察御史并首领官、按察司官并首领官,自今务得公明廉重老成历练之人,奏请除授,不许以新进初仕及知印、承差、吏典出身人员充用。 需知,明代六科给事中和督察院各道监察御史,合成科道官。科道官虽品级不高,却承监督百官之重责,实乃清要之职。 由此,地方知县、推官,若经行取,则可一跃而入清流矣。 思及此,薛侃放下手中茶盏,凝眉道:“学生依稀记得,推知行取乃是国家定制,必选部寺之英,郡县之良,老成练达、力有担当者,始授。 而推官行取,却需巡抚、巡按,布政司和按察司推荐。” 晚风袭来,熏人暖意在竹楼见徜徉。 孙交抚掌笑道:“尚谦确是才思敏捷,窥一叶而知秋矣。” 赞叹一声,孙交亲自给薛侃添上茶,笑到:“镇守中官权威日重,乖张跋扈者,可鞭笞一府之尊。地方刑名政事,镇守中官俱可干预。 倘若恶了湖广镇守李公公,三司掌印官的推知名单上,岂能再有他崔子介的名字?崔子介的仕途,便止于推官了。” 竹楼前,余珊沉着脸,接过话头,冷笑道:“尚谦可知,凡行取选授,需得年岁在三十到五十之间,崔辛如今已四十有七,岂肯自毁前途?到底是趋炎附势之辈罢了!” 笑谈间,言及权宦为祸地方,地方官吏却趋炎附势。 薛侃胸中多了几分怒意,更多的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黯然。 沉默良久,薛侃苦笑道:“学生初来乍到,便能思虑到的事情,想必兴王府诸官,定然也该洞若观火才是。如此说来,不闻不问,便并非存了历练之心了,乃是有磨砺之意了。” 说着,薛侃疑道:“既然竹城先生,明知此事极难,为何还要那位少年世子一头撞上去,此非君子之道也。” 话音方落,余珊一改先前愤然,目光锐利如刀,抚须大笑:“尚谦可知,少年意气不可折。何况谋事者在于人,而成事却在于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九章 林中抚琴曲婉转 惊鸿一瞥情愫生 九峰山 正如诸人所料,王府侍卫在九太岁庄园搜寻许久,终究是一无所获。 不过这也在朱厚熜预料之中,狡兔尚且三窝,何况是盘踞安陆州经年的地头蛇? 意料之外的是,本以为在安陆州地界上,以兴王府的威势,哪怕九太岁这等地头蛇,也当是俯首帖耳才对。 却不料区区一西席,竟敢诋毁兴府,当面直斥“兴王府目无王法,只手遮天。” 好一个贼胆泼天的鼠辈! 朱厚熜带着余怒,一行人离了庄子,策马往山下张集镇而去。 行至山脚凉亭时,忽而想起薛侃、余珊二人。当时薛侃言,他此番乃是行经安陆,欲拜见九峰先生。 念之所及,朱厚熜拽着缰绳放慢马速,对黄锦吩咐道:“父王与九峰先生乃是至交,过门而不入,便是失了礼数,且随我去拜见九峰先生。” 朱厚熜虽未曾去过孙府,然而兴王却与孙交多有往来。 一行人纵马穿过张集,待得远天暮色渐浓时,一片竹林映入诸人眼帘。 沉沉暮色之中,远天飞彩红霞渐消,近处灯火逐渐多了起来。星星点点的光亮里,竹林深邃只余若隐若现的轮廓,曲径通幽。 朱厚熜下了马,在侍卫带领下径直入了竹林。 不多时,极远处便有火光依稀可辨。又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忽而一阵悠远空灵的琴声,自竹林深处传来。 夜风徐徐,暗香浮动。 信步竹林之间,忽闻妙音自远方来,朱厚熜不禁驻步,闭目侧耳倾听。 那琴声空灵婉转,曲调悠扬流畅。 琴声到了绵延出,似流风之与回雪,闻之畅然;到了曲终之时,恢弘之意乍然而起,恰似鸿雁回翔之瞻顾,云程万里。 仙音缭绕,在竹林四下里蔓延婉转,侧耳倾听许久,朱厚熜只觉连日来,胸中积蓄的怒气,竟也凭空消散了大半。 “世子爷,此曲乃《落雁平沙》......” 黄锦凑到朱厚熜身前,话说了一半,便给朱厚熜挥手止住,继而又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也不再理会身后诸人,鬼使神差之下,侧身迈出林间小径,径直朝着琴声,信步而去。 不多时,丰茂竹林中,逼仄的视野豁然开朗,一泓清潭映入眼帘。 潭水之畔、青石之上,一抹倩影依稀可辨,跃然入目。 只见那抹倩影端坐青石之上,虽天色渐晚,看不清形貌,但莲臂轻摆,便有婉转琴声,若夏花般绽开。 此情,此景,朱厚熜只觉美的不可方物,一时间,竟是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得朱厚熜回过神来时,天色以彻底暗了下来。 潭水畔青石上,琴声以消,那抹倩影,也只余一片朦胧。 怅然若失之际,听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回首看时,黄锦唯唯诺诺的凑近身,谄笑着轻声耳语道:“若奴婢没瞧错的话,方才林中抚琴小姐,乃是孙家幼女。” 朱厚熜默不作声,脑海里先前的那抹倩影,却如魔怔似的,再也挥之不去。 一路恍恍惚惚,一行人穿过竹林到达孙府时,已有一人立在府宅之前等候多时了。 众王府侍卫留在孙府之外候着,朱厚熜领着黄锦,迈步走向守候之人。 待走进了,方才发现,立在门前的却是一年约十五六的少年。 借着门前烛火灯光,但见这少年一张国字脸,算不上眉清目秀,却实乃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有福之相。 少年怯生生看着来人,眼见一众披坚执锐的侍卫停在了原地,似壮胆般挺了挺胸,行至朱厚熜身前,俯身拜道:“孙京见过兴王世子。” 幻神复又向黄锦施礼,抬眼瞧时,却见这位兴府世子,也不过十三四的年纪,正是同龄人。 稚嫩却稍显英锐的脸上,也没有跋扈乖张之态,全然没有自家想象中,那天家贵胄的姿态。 如此想着,少年心底的紧张稍缓。 此时,朱厚熜也来了兴致,心道:方才黄伴伴说林中抚琴的伊人,乃是九峰先生的女公子。眼前这少年,自称孙交,也当是九峰先生之后。 许是至今仍对那抹倩影念念不忘,朱厚熜对这年纪相仿的少年,竟也莫名的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拱手回礼,朱厚熜上前一步,攥住少年手臂,展颜笑道:“敢问孙兄与九峰先生如何称呼?” 孙交如今已是花甲之年,黄伴伴说那女子是孙家幼女,在这年月,晚来得子,实属寻常。可若是有孙年约十五六,却也是说的通的。 孙京手臂骤然被这位世子攥住,本能的一惊,眼瞧着世子脸上颇有善意,虽心中疑惑,却笑着答道:“世子所说九峰先生,正是家严。先前府中门子禀报说有王府贵人来访,父亲令我在门外候着,吩咐我领着世子,去后院竹楼一叙。” 听得少年确是九峰先生之子,朱厚熜兴致愈发浓烈了。 攥着孙京手臂,两人并驾齐驱入了孙府,行走间,朱厚熜轻笑道:“不知孙兄是何年生人?” “禀世子,算来当是弘治十八年三月生人,家中尚有一兄,一幼妹。” 这名唤孙京的少年,许是见了同龄人,又见世子颇为亲善,生疏之意尽去,谈兴也浓了起来。 “家兄孙元,前些年中了甲戌科进士,如今任扬州府如皋知县。” 说到兄长孙元时,这少年明显多了几分艳羡。 朱厚熜却有些暗暗着急,孙京谈了其兄,却偏偏为言及其幼妹,便没了下文,于是强笑道:“九峰先生与我父王乃是至交,孙兄既然年长,今后便唤孙兄一声世兄,可好。” 不等孙京开口,朱厚熜又笑道:“世兄方才说还有一幼妹,却不知。。” 到底是尚书公子,虽然长居于乡梓,却也有几分书香世家的底气,孙京此时与朱厚熜把臂言欢,已经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怯意。 听闻兴府世子之言,不疑有他,直言笑道:“幼妹小我三岁,名静香,真待字闺中也。” 孙家公子谈笑着,朱厚熜却是心绪纷飞。 静香? 孙静香?好生柔美的名字。 心中暗暗感叹,心底不禁变又浮起林中抚琴女子的倩影。 一路谈笑,行至竹楼前时,朱厚熜才回过神。抬眼一瞥,只见竹楼前正有三人围坐,笑谈不止。 隔着数丈,便听到薛侃那洒脱笑声。 “学生行经南昌府时,曾拜谒孙中丞。临别之际,故而中丞有手书一封,令学生转交于大司农。” 且不提竹楼前孙交、余珊二人反应如何,堪堪进入竹楼别苑的朱厚熜却是猛地一僵,直把孙家公子的手臂拽的生疼。 “南昌府?孙中丞?” 朱厚熜剑眉一蹙,回身直视黄锦,问道:“尚谦先生所言孙中丞,可是右幅都御史、巡抚江西孙燧?” 黄锦本便是玲珑心思,听闻世子爷发问,同样是一惊,猛然间想起那智脑在《明史》中所言:六月丙子,宁王宸濠反,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孙燧、南昌兵备副使许逵死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章 丰亨豫大太平景 云诡波谲南昌惊 孙京似乎是畏惧其父,带朱厚熜三人入了孙府别苑竹楼,便匆匆告罪离开了。 朱厚熜虽是初次登门拜访,好在这位前户部尚书孙交,乃是王府常客,也不显得生疏。 行至竹楼前时,薛侃郑重的自怀中掏出一封手书,双手奉给孙交。 见此情景,朱厚熜也不好喧哗,与在座三人施过礼,便默不作声的坐下了孙交下首处。 烛光摇曳,灯火缱绻。 孙交俯身凑近烛火,把薛侃递来的书信看了一遍。随着纸业的翻动,孙交脸上笑意收敛,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一时间,竹楼四周安静下来,只余烛火闪动,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竹案上首,孙交凝眉不语,余珊自顾自的斟茶自饮,薛侃正襟危坐,目不转睛的盯着孙交。 朱厚熜,同样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当初在智脑上读到六月丙子宸濠之乱时,也令黄锦在智脑《明实录》《继事纪闻》等书中细细查过。 袁先生所说的“箭在弦上”固然没错,然而促使宁王叛乱的诱因,却远在庙堂之高远。 在朱厚熜看来,说到底不过是一系列权臣、佞臣争权的结果罢了。 御史熊兰,江西南昌人,其父为宁王朱宸濠所拘,故而深恨之。又听闻宁王欲遣南昌儒生颂其孝行,递呈巡抚、巡按官,以达天听,降敕褒奖。 熊兰愤恨之下,与在东厂当差的同乡人谢仪密谋,求提督东厂太监张锐为内助,言说:宁王必反,将累公,何不早附张忠、江彬,禁治宁王为自全计也。 恰逢内阁阁臣杨廷和,意欲再次革除宁王府护卫,顺水推舟之下,授意御史萧淮,上疏宁王诸多不轨之行。 又欲仿效宣宗当年告诫赵王朱高燧的旧例,派遣亲近大臣带前往告诫,并收回其卫队。 丙辰,朝廷果然遣太监赖义、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颐寿,往江西宣谕宁王。 最终使得宁王在丙子日生辰宴上,猝然举起反旗。 这其中,钱宁、江彬二人争权,乃是其一。内阁首辅杨廷和与兵部尚书王琼之隙,乃是其二,不足为外人道哉。 当日,朱厚熜读到“介夫欲援宣德故事,遣使往谕,促使为变”之语时,不禁暗暗发笑。 在朱厚熜想来,屈居安陆兴王府长史的袁先生,尚且晓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道理;身为内阁首辅的杨廷和,却欲效宣德故事,何其可笑? 他却不知,就在不远的将来,正是这位少师、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杨廷和,力排众议,与张太后合力将他推上了至尊帝位。 如此胡思乱想着,孙交已然阅完手书。 长吁一口气,押一口茶,润了润喉,孙交这才问道:“尚谦你可知此信之中,所言何事“ 薛侃正襟危坐,陷入沉思。 当日拜别恩师,途径南昌时,拜谒了孙中丞。 最初几日,孙中丞只是谴门下西宾,带他领略南昌风物,临别时却托幕宾之名,赠送了一卷手抄版的《郁洲集》。当时候他便万分疑惑,途中翻阅时,却在这一卷《郁洲集》中发现了孙燧亲笔手书。 如此种种,却是似极了后汉的衣带诏之事。 在他想来,孙中丞以一省巡抚之尊,假托自家之手,行了后汉衣带诏旧事,此事必然是关系重大,不可怠慢。 沉吟片刻,薛侃凝眉将取得手书的前后原委,细细说了一遍。 言罢之后,不止是朱厚熜蹙眉不已,便连自斟自饮的余珊,竟也变了脸色,惊道:“不曾想,江西竟已是到了这般田地?” “岂止如此,我素与德成兄(孙燧,字德成)相交甚厚,昔年京师时,时常坐而论道,引为知己。 德成兄在信中言,去岁江西大水,宁王爪牙凌十一、吴十三等辈流扰潘阳湖,德成兄围捕不成,被贼辈潜入宁王祖陵而遁。” 言语着,孙交郑重的将手书收入袖中,“此后德成兄一连密疏七封,言宁王必反,均石沉大海。” 一言出,诸人皆是陷入沉默之中。 此时,朱厚熜心绪同样是波澜乍起。 他自幼生活在安陆兴府之中,所见是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所闻是歌舞升平,丰亨豫大。 何曾想过,便是在这盛世之中,江西一省之地,竟是云诡波谲,言路阻断,已然是一片法外之地。 作为饮醇酒近妇人的藩王世子,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在经历了智脑之事后,他的心态在悄无声息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恰似春雨润物而无声,如今朱厚熜只觉满心沉重,难以言表。 许久,余珊长叹一声,颇为苦涩道:“常闻宁王有逆心,结中官幸臣,日夜诇中朝事。孙中丞到任之前,江西巡抚王哲暴死,董杰代之,仅八月亦死。如今看来,孙中丞,以是危如累卵了,南昌局势,依然糜烂败坏如斯。” 余珊长叹,朱厚熜想起孙交所问,又思及先前薛侃所言《郁洲集》。 据薛侃所言,此《郁洲集》乃是光禄大夫、左柱国梁阁老所著。电光火石间,朱厚熜回忆起了智脑《明实录》上的一句话:正德四年丁酉,加掌詹事府事、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梁储太子少保,改南京吏部尚书。 而据他所知,孙交在正德五年,恶了吏部尚书张彩之后,亦曾调任南京吏部右侍郎。 方才,朱厚熜还在疑惑,身处险境且危如累卵的堂堂巡抚,为何会写手书于致仕的前户部尚书?如今想到了此节,一切疑虑茅塞顿开。 竹楼前,暮色浮动,暖风徐徐。 朱厚熜清朗略带稚气的话音,打破了四周的沉寂。 “晚辈斗胆猜测,孙中丞拖《郁洲集》之名,意在指梁阁老。手书于九峰先生,却是因昔年九峰先生为南京吏部右侍郎,而梁阁老乃南京吏部尚书,当有几分香火情意可对。” 随着朱厚熜言语,竹楼中包括孙交在内,三人神色陡然间精彩起来。 少顷,孙交上下打量了一番朱厚熜,奇道:“世子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 朱厚熜一礼,也笑道:“敢请九峰先生不吝赐教。” 孙交一抚长须,“世子可知许逵此人?” “许逵?” 朱厚熜心念一动,许逵不正是那位殉死的南昌兵备副使么? 思忖间,孙交肃然道:“许逵,字汝登,河南固始县人也。正德三年进士,如今乃是江西按察使,兼兵备副使。正德三年会试,正是由厚斋公主持(梁储,字叔厚,号后斋),是为许逵座主也。” 言语微顿,孙交笑看向余珊,道:“德成兄在信中,言:与许逵联袂上疏七封未果。又言许汝登时常叹曰:仰愧于座师云云。“ 语落,身侧余珊略做凝眉,俄而恍然大悟,面色铁青,沉声道:“孙中丞与许臬宪,一省封疆大员,假托《郁洲集》,书于至交孙京,足以见事态之严重了。” 。。。 过了亥时,年过六旬的孙交,已经有了倦意,诸人这才散去。 一夜无话,守在九峰山各处的侍卫,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而这一夜,朱厚熜却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真真是魔怔了一般,脑海里全是孙家幼女林中抚琴的模样,无论如何,竟也是挥之不去。 这令朱厚熜不禁想到了《关雎》中的那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如昨夜那般,自家这也算是寤寐思服了吧? 可惜天不遂人愿,翌日,朱厚熜起的极早,匆匆洗漱罢,便去给九峰先生问了安。直到早膳时,也没见着那位心心念念的孙家女公子。 用过早膳,孙交遣其子孙京,带着薛侃、朱厚熜一行人领略九峰山风貌。 出了孙府,朱厚熜终究是年少心性,沉不住气,拽着孙京问道:“敢问世兄,为何方不见令妹出来。” 此言一出,不仅是这位大司农的二公子,便连走在前头的薛侃也不禁回头看了过来。 孙京目瞪口呆,不知如何言语,只能呐呐得道:“世子此言,这也太过唐突了,非礼也,非礼也。” 好半晌,孙京猛地一拍脑袋,直直盯着朱厚熜,面露古怪之色。 “我道世子昨日,为何那般的殷勤亲近,原来如此。如今一想,世子昨日来的方向也不对。” 孙京手中撑开的折扇一盒,轻轻拍打在手掌心,孙京面色愈发古怪起来,“昨日就该想到了,那条竹林小径,直通忘忧潭。那去处,乃是舍妹平素练琴之地。” 随着其言语,朱厚熜略显稚嫩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的绯红一片。 朱厚熜干咳一声,只觉是尴尬不已。 好在两人都是少年人,昨日机缘巧合之下,惊鸿一瞥,却也没有觉得如何失了礼数。 “世兄莫怪,世兄莫怪。“ 朱厚熜连连拱手作揖,强作苦笑状,辩解道:“昨日前来拜谒九峰先生,在贵府之外,有仙音自远方来,闻之着实令人心醉,不胜向往之。。。” 话未说完,便见这位孙府二公子,忽然之间捧腹大笑,全然没有了在孙府时的拘谨。 大笑许久,孙京一指朱厚熜,莞尔调笑道:“嘿,果然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说着,悄悄回头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孙府。 在朱厚熜目瞪口呆中,孙京手臂顺势搭在了朱厚熜肩膀上,挤眉弄眼的嘿嘿笑道。 “《论语颜渊》有云,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世子既然唤我一声世兄,我却也不能平白占了世子便宜。好教世子晓得,早些时候,舍妹随家母去山上云峰禅寺祈福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一日览尽九峰山 向日峰前解牵缠 孟夏时节,荆楚之地已经有了几分炎热。 九峰山下,朱厚熜一行人牵马执缰,在山间信步徐行。许是天色尚早,清晨的九峰山,有些轻微的凉意。 前番上山时,朱厚熜心有余怒,也不曾去细细阅览山川风色。 如今陪着薛侃在山间徐行,满目俱是氤氲蔚然之景,颇有几分山川如画的意境。 却说孙京自出了孙府,整个人面貌一新,怯懦刻板之态尽去,活脱脱一富家纨绔公子的模样。 不过与寻常纨绔不同的是,这位孙府二公子,自幼随孙交奔波。见过南京“十里秦淮”的旖旎风光,也见过川陕之地衣不蔽体、筚路蓝缕的民间疾苦。 在说到京师顺天府的盛世风流时,竟是流露出了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怀念之色。 此子,虽然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却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 对此,朱厚熜不禁暗暗称奇。 而薛侃,不愧是进士出身,一路上指点江山,意气飞扬。 论及当今局势,博古论今,引经据典之风采,不禁令诸人心生钦佩。 众人在山间歇脚时,薛侃把九太岁背后湖广镇守太监的关碍,以及安陆推官崔子介的立场,事无巨细的和朱厚熜说了一遍。 言辞之间,似极了尊尊教诲的长辈,话风却又令人如沐春风,闻之畅然。 随着薛侃把镇守太监的进奉,以及推知行取讲了一遍,朱厚熜心情也逐渐阴沉下来。 他从未料到,在皇明盛世风流的面纱之下,竟有着这许多的腌臜龌龊。 这一切,恰有好似一张巨大而紧密的网,将芸芸众生都束缚其内,挣扎不得。 那安陆推官倒也罢了,无非是为了仕途不愿开罪镇守府。料来,此人也不敢恶了自家兴王府。 可镇守中官,却是位高权重,不可等闲视之。 据他所知,此等去势不全之辈,心里扭曲,已非常人。一旦得势,威福自专,何恶不敢为? 心念及此,朱厚熜只觉九峰山之行,怕是难以成事了。 可想到前日里九太岁庄内,区区一西宾,竟敢当面直斥于自家兴府,丝毫不留情面,言语更是冒犯了自家父王。 再想到那句“光天化日之下,兴王府岂能只手遮天”,朱厚熜便觉怒火中烧,难以释怀。 倘若真是要不了了之,他如何能甘心? 一路打马徐行,穿过群峰环抱的向日峰,又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间小径,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山势略缓的云祖峰,已是尽在眼前。 到了此地,浓密的松柏渐渐稀疏,视野豁然开朗。 诸人寻了一块开阔的岩地,架起篝火。 朱厚熜自爱马“踏雪乌骓”背后,取出一些糕点,凑到薛侃身前,“尚谦先生,这几日我也细细想了许久九太岁的事情。其中有几处,无论如何也难以释怀。” 糕点是王府典膳所备下的桂花糕、枣仁蜜饯,精致自不必说,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潆洄。 薛侃接过桂花糕,咬了一小口,看着山下如涛林海,淡笑问道:“世子有何事,难以释怀?” 朱厚熜近前两步,与薛侃并立山崖前,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怅然道:“袁先生说丹石之道,不足取。我也问过王府良医所周文采,诸如蟠桃酒等秽物为材,辅之以朱砂、丹汞,实乃剧毒之物,久服必伤其身。这道理,父王必然是知晓的,却甘之如饴,这是其一。” 薛侃沉默不语,身侧的孙京同样无言,只是默默的递上两角山泉水。 “那泼皮之事,说到底是我恼怒妖道献丹,损及父王,故而迁怒之。可如今王府侍卫尚有一人,下落不明。身为兴府世子,终究是要讨个公道的,这是其二。” 说罢,朱厚熜认真的看着薛侃,“尚谦先生与竹城先生所言不差,父王的确是存了磨砺的心思。那日父王说,我久居王府,不食人间烟火气,不知世间诸般牵缠险恶,担不起王府的家,非要在外头碰碰壁,才能有所长进。 可我追查泼皮陈狗儿,乃是出于对父王的仁孝之心;为王府侍卫讨个公道,乃是出于公心。 在我想来,不论是孝心还是公心,都是善。诸如镇守太监每岁进奉,却搜刮欺压于下;一州推官因推知行取的前程,媚于上、尸位素餐见恶行却视而不见,乃是恶。” 说着,朱厚熜躬身一礼,“敢请教先生,此事若因种种关碍,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岂非是善屈从于恶?倘若真要摒善而从恶,方才是有所长进,才是有所磨砺,此善,要之有何用?这所谓磨砺,又有何益?” 一语出,言辞如刀,直刺薛侃。 薛侃心中一叹,极目眺视,遥望远天,心中不禁回想起了他二十八岁前屡试不第的坎坷岁月。 这一瞬,身前的这位少年世子,眼眸里有一股莫名的倔强,竟似极了昔年的自己。 薛侃负手踱步篝火前,寻了块赶紧的地方坐下,又示意朱厚熜、孙京二人近前,这才洒然笑道:“何为善?” 不等二人言语,薛侃一直自家胸口,“善者,心也,性也。” 眼见两个少年郎,面露疑惑不解之色,薛侃抚须笑道:“《孟子·告子上》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 话音一顿,薛侃目视二人,“是以,人之情者,皆有此四端之心也。何也?仁义礼智也。” 朱厚熜眉头一蹙,心生疑惑。 这“情”和“善”,又有何关联? 当即俯身问道:“敢问先生,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又当作何解?” 薛侃去过山泉,饮了一口,略作润喉,温声道:“朱子在《孟子集注·告子上》乃若其情一章云:情者,性之动也。是故,人之情者,有四端之心,存仁义礼智之性,若顺此情者,则可为善矣。” 言语间,薛侃一指朱厚熜,“世子对兴王的仁孝之心,乃恭敬之心,礼也,可为善。为王府侍卫讨回公道,乃是非之心,智也,亦可为善。如今顺己之情,可谓善。” “顺己之情?”朱厚熜不由喃喃自语。 薛侃颔首,“顺情,即顺性,随心也。是以,先前我与世子说,善者,心也,性也。” 朱厚熜闻言,凝眉沉思片刻,颔首道:“既为善,便可从心,而行之,可对?” 薛侃抚掌大笑,越发觉得这位少年世子,端的是聪慧过人,当即正色道:“送世子二三言,其一,心即理也,故我有之,不必外求。其二,致良知外,别无知。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也。此乃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 言到此处,薛侃似是回到了求学于王幼安时,心潮乍然澎湃,长身而起,负手笑道:“其三,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也。如此,知行合一,方为大善!” 一通大言,固然是畅快淋漓,却听得诸人云里雾里。 朱厚熜似有所悟,却有觉得宛若雾里看花般,看不通透。沉默半晌,“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 旋即话锋一转,“竹城先生思虑到了推官崔辛的难处,也思虑到了湖广镇守太监的关碍,乃是料定了此事难成。献上引蛇出洞之策,是因常年供应心头血炼丹,必然涉及伤人性命之恶行,虽不能自源头上除恶务尽,却可对九太岁彼辈爪牙,惩戒一二,可对?” 此时,对于朱厚熜来九峰山的原委,孙京也了然于胸了。 听完朱厚熜言语,孙京眉头一蹙,问道:“推官崔辛便也罢了,倘若世子此行,恶了湖广镇守太监,又当如何?” 这一瞬,薛侃忽然间放声长笑,旋即目视篝火前诸人。 “兴王府欲令世子经历些挫折磨砺,竹城先生也料定了此事难成,世子也觉得此事艰难么?” 清朗的声音,陡然高昂。 “余看来,此事却大有可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薛侃清谈贵州事 张玖庄园龃龉生 “今岁二月壬辰,太监李英传旨,调镇守湖广太监杜甫于福建,调镇守贵州太监李镇于湖广。” 篝火旁,随行王府侍卫将猎来的野味,架在火上烤着,阵阵肉香扑鼻而来。 薛侃取下一块烤好的肉串,探在鼻尖闻了闻,笑道:“竹城先生久居安陆,消息难免闭塞。湖广镇守固然因进奉之责,与这所谓九太岁有所瓜葛,可其中关联,也非是牢不可破。” 谈笑间,薛侃看向朱厚熜,“世子可知杜甫其人?” 朱厚熜愕然。 黄锦闻弦音而知雅意,也从木架上取下一块山鸡的后腿,递给朱厚熜,顺势凑在其耳畔,耳语了片刻。 便听薛侃又笑道:“这位杜公公,与唐时诗圣杜甫同名,乃是保定涞水人。成化十八年入宫,为孝宗皇帝侍从。弘治十八年升御马监左监丞,正德二年升为尚衣监掌印太监,并掌显武营军务。四年前,转调御马监太监,钦差总镇湖广。” 这番言语,与黄锦方才耳语,相差仿佛。 朱厚熜听了半晌,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 正疑惑间,薛侃开口道:“此人历经成化、弘治、正德三朝,宫中沉浮二十余载,是以养成了老沉持重却有谨小慎微的脾性。似他这般地位的中官,多是子孙成群,(明代宦官好养假子)此人则孑然一身。余问过竹城先生,此人镇守湖广的数年来,除了几个亲近小太监,再无旁人伺候在侧。“ 一边感慨着“肉食者鄙”,薛侃将手中烤肉啃食了个干净,颇为洒脱的把残枝扔入熊熊篝火之中。 “说完杜甫此人,再来说说这位两月前刚调任湖广镇守的李镇李公公。这位李公公原先在宫中不得志,久镇贵州。世子可知贵州,是何等样的地方?” 贵州是何等样的地方 此言一出,不止朱厚熜,便连随行诸王府侍卫,也陷入错愕之中。 皇明两京十三省之中,贵州地处西南,地域面积狭小,多崇山峻岭。 大大小小土司蛮夷无数,真真是实打实的蛮荒之地。 孙京犹豫片刻,沉吟着试言道:“贵州自古为蛮荒之地,唐宋元诸朝均以土司羁縻,未置郡县。本朝太祖洪武年间,据说有安、宋田、扬四大土司内附,乃沿用前朝旧历,封了宣慰使,令其自领其土,自管其民。” 身侧,朱厚熜轻咦一声。 原先只觉得这位孙府二公子,仅仅是有些见识罢了。如今看其昂首侃侃而谈,不禁令他侧目。 孙京捋了捋下颚,却惊觉年少无须,尴尬一笑,接着说道:“永乐年间,贵州所属的思州和思南两宣慰使,因丹砂矿起了冲突,朝廷遂采纳夏元吉之策,黔地划为八府,设贵州三司。” “既设了三司,王化百载有余,虽蛮荒之地穷困了些,比不得东南富庶,比之西北,也当不外如是了吧“ 另一侧,薛侃哈哈大笑。 少顷,调笑道:“我听九峰先生言,少卿(孙京,字少卿)自幼顽劣,不喜文事。如今所见,此言谬矣。” 这位孙府小郎君,脸上难得的泛起一片嫣红。 薛侃见状,不禁莞尔,施施然笑道:“方今士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苦读圣贤之书不缀,以至于士林多是皓首穷经之辈,惜乎!” 感慨一番,薛侃目视朱厚熜,正色道:“昔年,汉武开西南夷,多羁縻治之。故宋太祖有:惟而贵州,远在要荒之语。永乐年间虽设了三司,却多名不副实,令不出州府。盖因此地汉人少,夷狄众也。黔东南之地,更是所谓生苗之地,几未开化。 是以朝中有言,贵州之地,民居其一,苗居其九,一线之外,四顾皆夷也。” “何为一线之外?”朱厚熜疑道。 这次,不等薛侃言语,孙京便嘿嘿的笑道:“家父曾言西南局势,言说贵州四面皆夷,中路一线,实乃滇南出入之门户也。故而永乐以来,朝廷对于贵州,多有固守一线之地的策略。 此言,大概是说贵州中路一线,多驿站。四面都是土司夷狄不能治,则只守滇南出入门户的这一条驿道。” 两人三言两语之间,便把贵州的情况,分说的一清二楚。这使得在座诸人,对于孙京愈发惊奇,颇有几分刮目相看之意。 薛侃捻须轻笑不已,“少卿所言不虚,贵州苗多民少,地广人稀,数百土司混杂,犬牙交错。洪武朝以来,土司作乱不休,平又复叛,旋踵不绝。生杀大权,尚且握于土司之手,实法外之地也。李公公镇守此等险地,必仰朝廷之威,以武力自持,方能行镇守之实。” 说到此处,薛侃昂首遥望西南,目露追忆之色,“昔年吾师谪贵州龙场,回南京后常言:李镇守麾下十一假子,与土司苗夷周旋经年,俱是虎狼之辈也。” 听到此处,薛侃的意思,已经有了些大致的轮廓。 朱厚熜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少顷,犹疑道:“先生之意,原湖广镇守杜甫,以本地爪牙取进奉岁额,如今骤然调任福建,则彼辈爪牙失其主乎?” “何止如此?” 薛侃冷笑一声,“这位新任镇守官,到任两月有余,却安座武昌府,可谓是不动如山。如此一来,余料定了诸如九太岁等辈,对于这位新任镇守官,必然是献尽殷勤。然则,彼辈终非李镇守亲信,岂能令其安心?似九太岁等贼辈不去,李镇守麾下十一假子,又有何用武之地?只是。。” 薛侃语未尽,便止住了话头。 丰神俊逸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怅然,“世子所言,彼辈失其主,固然不错。只是湖广十六府之地,个中关系,盘根错节,李镇守又是初至,徐徐图之方才是上策。敢问世子,若是易地而处,世子当如何为之“ 语落,四周沉静下来。 易地而处,当如何为之? 朱厚熜定定的望着身前篝火,想道:还能如何为之?初来湖广,且不说人生地不熟,可谓是根基全无。他若为湖广镇守,想要平稳接过前任留下的根基爪牙,何妨派遣麾下得用之辈,虚与委蛇一番,以待时机成熟? 换而言之,此番可能无法令恶首伏法,只能是断其羽翼,小惩一番了。 这般想着,朱厚熜不禁心生憋闷。 薛侃见朱厚熜神色,温声宽慰道:“不论是徐徐图之,还是烈火亨油,彼辈爪牙难得善终,世子无需介怀。少卿先前所言,恐恶了镇守,却大可不必在意。世子放手施为,若能小惩一番,怕是正中镇守李公公下怀。” ...... 一日览尽九峰山,诸人回到孙府时,天色已晚了。 用晚膳时,孙府幼女孙静香没有露面,用孙京的话来说,有外客在,故而避席于内院了。 没有见到孙府女公子,多少令朱厚熜有些意兴阑珊之感。 吃过晚膳,朱厚熜陪孙京余珊、薛侃三人笑谈了少顷,便匆匆告退了。 白天的时候,薛尚谦先生说,人有四端之心,不必外求,故而从心可也。 朱厚熜理解的对与不对,暂且不说。 如今他心心念念的,却是那位竹林抚琴的孙府女公子。 既然要从心,何妨再去孙府前竹林走一遭? 可惜事与愿违,许是府中有客留宿,孙静香并未去林中练琴,反倒是几个小婢,在忘忧潭前闲谈嬉戏。 远远看着朱厚熜几人过来,便私下里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并伴随着一阵阵银铃般的轻笑生。 孙京远远瞧了片刻,嘿然笑道:“这些小婢们,定然是瞧着世子俊秀,思春了,嘿嘿。” 一番调笑,朱厚熜却无动于衷。 没有见着孙府幼女,他心里委实是有几分失望。 这一夜,少年世子,又在寤寐思服和辗转反侧中,失眠了。 这一夜,彻夜无眠的不止朱厚熜,同样还有十余里外九峰山上的刘三一伙人。 九太岁庄子的花厅里,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许贡穿着一件天青色的燕居常服,四平八稳的坐在太师椅上,一口一口的斟茶自饮。 在他对面,刘三一脸郁郁,全然没有悠闲品茗的性质。 更远的花厅外,人影幢幢。 岳老三一伙人站在门外游廊里。这些肌肉虬结的大汉,神色间都有些慌张,更多的却是一股难言的戾气。 许贡放下茶盏,手捻着长髯,不动声色的笑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刘三你又不是不知道,东家去了武昌府也有些日子了。有何事,不能等东家回来再说?” 刘三苦着脸,“先生,这都火烧眉毛了,如何能等?” 说着刘三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花厅门外诸人,嘴角抽了抽,干脆踱步许贡身侧坐下,附耳道:“先生,我刘三能在庄子里避避风头,躲躲清闲,自然是求之不得。可这伙随州过来的泼才,却不甚安分呐。再者说了,也就是这位兴王府世,子少不经事,太嫩了。但凡是有点道行的,寻九峰山山民细细问问,岳老三他们十数张生面孔,如何能瞒得住?” 许贡皮笑肉不笑,冷冷盯着刘三,沉声道:“你刘三也是跟着东家的老人了,祸事既然做了,那又如何?找几个人顶了罪便是,如何能失了方寸?又怎敢带着他们直接来了庄子里?” 听得此言,刘三面皮一阵涨红。 当日州衙理刑馆马铭远报信之后,他与岳老三一伙人一听死的是兴王府之人,便如惊弓之鸟。当即便让岳老三诸人领着,去了埋尸之地。 哪知到了地方,却见尸体竟然是不翼而飞了! 这一惊,直叫诸人亡魂大冒,心惊胆裂。 旁人只道兴王府在安陆州,乐善好施,又是修桥,又是修学,乃是一等一的贤王。 可他刘三经营太平赌坊多年,兴王府是何等样的存在,他岂能不知? 想那位兴献王之国安陆时,田地不过四万余亩,如今不过短短二十余年,兴府良田十万亩绰绰有余! 如此多的田地,哪里来的? 这些年里,暗地里巧取豪夺,放印子钱,与州府官吏两相勾结,何事没做过? 在他们这等泼皮地头蛇里,可是流传着一句话——宁惹官府,莫惹兴府。 兴王府侍卫,耳目遍及安陆,多少响当当的汉子,竖着进去,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要说地头蛇,在安陆一亩三分地上,哪怕是九爷,能大的过兴王府么? 这般想着,刘三心底愈发恐慌,讪讪的赔笑道:“许先生,许爷爷!当日我瞧见兴府侍卫尸体不翼而飞,当下乱了方寸,猪油蒙了心,这才冒然跑来庄子里。” 狭长的眸子里,戾色乍然而起,“过两日,等兴府的人离了九峰山,兄弟们自然是能出去避避风头,哪怕是此生再不回安陆,也就是九爷的一句话!可陈狗上有老母,他便也能一辈子不回来?” 末了,刘三嘿嘿的笑道:“出了这档子事,兄弟们也是受了无妄之灾。没了赌坊,出去躲风头,手头没些银钱使唤,如何能安了岳老三那伙人的心?此事,必不让许先生难做,只需等九爷回来,美言一二便可。况且陈狗儿这些年可是捞了不少,许先生便不动心么” 倘若是朱厚熜在此,必然是要惊愕难言的。 王府侍卫的尸身,竟是不翼而飞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古刹空山少尘客 云峰孤起喋血时 云峰禅寺,乃是建于唐文宗大和年间。 是以,位于方丈院后方的廊院,采用的是唐时盛行的周廊样式。整座院子四周,各有一条游廊相连。 寺内僧人、居士所住的地方,叫做群房。 而群房,则矗立四周游廊环抱之中。 游廊之上,雕梁绘彩,端得是绣闼雕甍。 群房之间,草木葱茏,放眼望去,鸟语花香。 恰逢金乌西坠、玉兔未升时,漫天霞光舒卷,自穹窿而下,也为这片廊院,披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彩衣。 鸟鸣蝉声里,兴王府仪卫司蒋山、蒋寿两兄弟打过牙祭,出了所居禅房,信步游廊之中。 才走了少顷,便听得一阵畅然笑谈声,自方丈院的方向传来。 未几,几个头戴方巾的书生,谈笑着信步而来。 为首的儒生迈着四方步,吟道:“古刹空山少尘客。” 余下诸儒生轰然叫好,便听那人遥指远天红霞,“云峰孤起迎晚霞。” 吟罢,身后一人赞道:“古刹空山,云峰孤起,好诗,好诗!” 游廊另一端,蒋寿嘴角一抽,啐了一口,骂了一声“穷酸”。 抬眼一扫,只见那附和之人,身形消瘦,面带倦色,眉宇之间全然没有书香之气,反倒是流露出几分阴翳。 那人摇头晃脑把诗又吟了一遍,笑道:“古刹空山少尘客,词句清灵隽永,出尘之意乍然而起。后一句云峰孤起,正是应了这云峰禅寺之名,德祐兄大才!” 蒋山、蒋寿两兄弟不通文墨,自然对着酸腐之言也觉得腻歪,全然没有了欣赏古刹晚霞的心思,便联袂回了禅房。 约莫半个时辰,廊院外的喧嚣归于沉静。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正当两兄弟酌酒谈笑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蒋寿顿时一惊。 他二人在云峰禅寺落脚,乃是奉了王府仪卫正朱宸之命。此事隐秘,二人自问行踪也藏的极好。 如此一来,敲门的又是何人? 蒋寿惊疑不定时,蒋山却施施然行至门前,开了禅房木门,那张阴翳的脸孔,出现在二人眼前。 此人视线在禅房内扫视一圈,自顾自关上门。 踱步桌前,自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令牌,在蒋山两兄弟眼前晃了晃,便施施然落座。 “敢问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蒋山一脸肃容,行至桌前,拱手一礼,问道。 方才此人出示的令牌,自家胞弟或许不知,可他却听父亲说起过。那令牌乃是张佐张公公授意,朱宸暗中打造,共计一十八枚。 令牌正面雕着日月青天,用篆体刻着一个“令”字,背后雕的则是“马上封侯”。 执掌令牌之人,虽然鲜少在露面,身份隐秘,却无一不是王府心腹。 阴翳男子打眼瞧着二人,却也不敢怠慢。 这两兄弟,虽然品秩不显,却是王妃至亲。他脸上的倨傲之色,不过是想试一试两兄弟的深浅罢了。 就在他说话的功夫,蒋山已经迈步桌前,距离他不过五步之遥,右手也同样按在刀柄。 但有异动,血溅五步便在顷刻之间。 而蒋寿,在其兄言语时,先是开门看了看外面,便回身守在了禅房门前,纹丝不动。 阴翳男子暗叹一声,心道:不愧是王府后起之秀,心思倒也算是缜密。 思及此,男子也不再遮遮掩掩,沉声问道:“上面吩咐的事情,可曾打探清楚了?” “回先生,查清楚了。伤了王府侍卫性命的那伙人,乃是随州大洪山石林寨的山匪。为首之人,匪号岳老三,为石林寨大当家。” 蒋山眉头一簇,话音顿了顿,“不过房县石林寨上下百余人,岳老三身为匪首,却仅带了十来人,来了安陆,殊为可疑。于是卑职遣人走了一趟随州,却发现石林寨真正的当家,名唤张琪,实为张玖从子。” 蒋山所言张玖,正是九太岁! 阴翳男子脸色一沉,“也就是说,石林寨,实为这位九太岁所有?” “正是!据查,两月之前,镇守杜公公前脚刚走,张玖便把家小迁往随州。这几日,此人府中西宾均已离了安陆,只留许贡一人。” 阴翳男子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哦?如此看来,这位九太岁倒也知机,做了壮士断腕的准备了。武昌府那边,此人施以重金,李镇守已经允其所求。李公公第七子、王宪,不日便至。” 又复冷笑一声,“他以为重金之下,一番斡旋,便能再归镇守门下,实乃与虎谋皮也。” 说罢,阴翳男子看向蒋山,正色道:“你等需在王宪抵达安陆之前,寻到这位九太岁的藏银之地,至于岳老三等匪类,不必再盯着了。” 蒋山蹙眉道:“可世子仍在九峰山,又当如何?” 阴翳男子哂笑,“终究是少年郎,在许贡那里碰了壁,再散散心,料来也该回王府了。” 此言一出,伫立禅房门口的蒋寿,眼里闪过一丝不悦。 此人言语之中,对于世子的轻视之意,委实令他不快。 “若世子不肯善罢甘休,逗留九峰山与那王宪起了冲突,又当如何?”蒋寿也是冷笑一声。 “王爷的意思是,任凭世子施为。” 阴翳男子目光直视蒋寿,倏忽间笑了起来,“留在九峰山也好,散散心回了王府也罢,受些委屈,碰碰壁,才能有所进益。至于惹到王宪头上,捅破了天,也自有王爷兜着。” 。。。 云峰寺禅房内,三人密语不断。 三人却不知,就在不久前,一个少年郎自游廊转角处走了出来。 这少年郎目光深深的看了一眼蒋山、蒋寿兄弟二人的房门,又静静伫立良久,这才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藏匿于九太岁庄子里的陈狗儿,已经是命悬一线。 却说自从兴府世子带人来庄子里走了一遭后,陈狗儿暗地里将诸事原委打探了一遍。 他不曾想到,一次寻常的丹材买卖,竟然是惹出这般大祸。 究竟是常年混迹市井的浪荡子,陈狗儿发现祸事后,便也多留了个心眼儿,对于岳老三这十数人也愈发的上心了。 于是某次趁着这伙人醉酒,他趴在门外偷听许久,隐隐约约听到了“宰了陈狗儿灭口”,“众兄弟把银子分了”之类的言语,顿时是惊恐万分。 一连数日,陈狗儿只敢白天里稍作休息,一到晚上便悄悄躲在房外的马厩里,唯恐造了这货来历不明的贼人毒手。 这一日,陈狗照例给被子下塞入枕头,自己披了一间冬衣,瞧着外面无人,便蹑手蹑脚的钻入马厩里。 不多时,忽然听着外面一阵响动,陈狗儿脑袋探出马厩查看。隐约间,只见五六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的潜入了他自家的侧院里。 经过院门时,明灭不定的灯火,将这些人手里的刀刃,映的惨白一片,也骇得陈狗儿面无血色。 见此,陈狗儿困意尽去,浑身颤抖。 这货匪贼杀心已露,此地绝不可再留。 电光火石间,陈狗儿无暇多想,片刻不敢耽搁,趁着夜色自马厩里迁出一匹良驹,飞也似的纵马逃出了庄子。 少顷,九太岁庄子里喧嚣喝骂声四起,旋即又有十余骑纵马而去。 这一夜,马嘶人吼,划破了长夜的宁静,九华山火光不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调虎离山刘三殒 螳螂捕蝉雀在后 九太岁庄园花厅里,岳老三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身后三条魁梧汉子,扶刀侍立。 许贡负手踱步徘徊。 除了灯火偶尔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响动,诺达的花厅里,静谧无声,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岳老三阴冷的话语,打破了花厅的沉静。 “许先生,如此大动干戈,太扎眼了。哪怕最后事成了,九爷回来,这庄子也没法待了。” 许贡脚下步子一滞,“岳首领有所不知,你当东家的根基,乃是这庄子?非也!” 许是踱步累了,许贡踱步桌前落座,沉声道:“东家一应根基,全在于武昌镇守太监身上。若为镇守太监门下时,安陆石城里,不拘是车行、脚行、牙行,还是酒楼赌坊,全在东家掌握之中。可若失了这层身份,不知多少人会扑将上来,把这些营生分食殆尽。”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岳老三听得频频点头。 不过他自家乃是做的刀口舔血的营生,肚子里也没有那许多的弯弯绕,直言问道:“既然如此,九爷为何要把银子都转移走?留在这山上,岂不方便?” 许贡失声一笑,手中折扇遥指岳老三,“你呀!狡兔尚且三窟,何况人乎?君不见,李公公调任湖广不过月余,黄州府的扬二郎便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么?如今各府的当家,哪个不是如履薄冰?于东家而言,银子保住了,便也有了与那边斡旋交结的资本,数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撒下去,是头狼也能喂饱了。” 言语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许贡折扇再遥指花厅之外,笑道:“东家不过去了武昌府月余,兴王府便盯上了咱这块肥肉,那兴府世子虚晃一枪,欲盖弥彰,着实令人发笑。在这九峰山上,什么风吹草动,能瞒得住我等?” 说话之际,两道身影自花亭外疾步而来。 一人青衣小帽的仆从打扮,另一人则是岳老三手下的刺青汉子。 进了花厅,小厮拱手道:“先生,兴王府在九峰山各处的人手,都动了。” 许贡正色沉声便问,“藏匿于云峰禅寺十余日的那伙人呢?” “回先生,那一行十三人,一个不少,全寻着岳老大手下的踪迹,往东面去了。” “好!” 许贡抚掌大笑,正欲言语。 就在此时,忽然花亭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 声音不大,但在这漫漫长夜里,显得极其刺耳,花厅内瞬时陷入了沉静之中。 花厅外,刘三整个身子一僵,呆在了当场。 方才庄子里一片纷乱,按照他与岳老三的约定,应当是对陈狗儿下手了。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交于岳老三这些人,才是正办。 待得庄子四周马蹄声渐元远,他这才施施然寻到了花厅。然而入目的情景,却叫他如坠冰窟! 岳老三这伙随州来的匪类,何曾与许先生如此熟稔了? 这一伙匪类,不是走投无路,才托庇于他刘三麾下? 可花厅内传出来的声音里,什么“九爷”、“东家”、“藏银”,真真切切的传入了刘三耳中,更如重锤,一锤锤的砸在了他的心脏之上。 刘三猛然间发现,他仿佛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里,而在这阴谋里,自诩九爷心腹臂膀的他,却是扮演了一个毫不知情的,走卒的角色? 惊恐愈浓,冷汗顺着脖颈而下,下一刻,便听身后传来一阵嘿嘿的冷笑,旋即剧痛袭来,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在刘三瘫倒之初,一彪悍的汉子冷笑不止。 “呸”得一声,一口浓痰吐在刘三尸体上,嘿嘿的骂到:“什么腌臜货色,也敢称三爷。在酒楼里抽了岳老大一巴掌,爽快固然是爽快了,哼哼。” 抬步迈过刘三尸体,汉子径自入了花厅,扶着腰刀拱手到,“后山的路探过了,没有尾巴。先生调虎离山之计,端的是高明!” 一炷香后,一行十余人,自庄子后靠近山壁的一处密道,悄无声息的出了庄子,趁着夜色直奔后山而去。 这些人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走后不久,十数丈外的一颗歪脖子树上,跳下来一人。 此人也不见有何动作,只是昂首发出一阵突兀的鸟鸣,便转身迈入了沉沉夜色之中。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孙府前院西厢客房里,陆炳一脸怒意,站在朱厚熜身侧。 “小爷,咱被人当猴耍了。” 陆炳拉着脸,给朱厚熜斟满茶水。 “当日咱初上九峰山时,我就觉着不对劲,隐隐约约在山民里瞧见了几张熟面孔。后来便想,蒋山、蒋寿俩憨货,也有些日子没见着了。” 朱厚熜木无表情的站着,也不接陆炳递过来的茶盏。 陆炳索性自己端起来,牛饮了一口,“心里有许多疑惑,故而那日遣人去云峰禅寺时,我便寻了个机会,悄悄跟了去。小爷可知,昨日我在寺里瞧见了何人?” 朱厚熜转过身,脸上仍旧没有丝毫异色流露,双手则紧攥着,以至于青筋毕露。 山民里瞧见了熟面孔? 陆炳自幼随乳母在兴府里,作为伴读随从,鲜少出安陆城。在这九峰山上,哪里有什么熟人? 与他相熟的,不外乎王府诸侍卫罢了。 “何人?” “我在云峰禅寺廊院里,瞧见了蒋山、蒋寿那俩憨货。半个时辰前,他二人带着几个兄弟出了云峰禅寺,我和小六子悄悄跟着,倒是看了一场好戏。” 陆炳又牛饮一通,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小爷你是不知道,张玖庄子里出来十余骑,似乎是在追人,天色太暗,看不清面貌。在这些人身后,则全是咱王府侍卫。我都不知道,这许多人,是何时来的九峰山哩!” 砰—— 听闻此言,朱厚熜终于没能忍住,含怒拂袖,将桌上茶壶杯盏摔了一地。 挥手令陆炳退出厢房,朱厚熜木然坐于卧榻,胸中翻涌着恼怒。 蒋山、蒋寿两兄弟便也罢,陆炳不知那许多侍卫,是何时上的九峰山,他朱厚熜也同样不知! 但他知道,不论王府在九峰山到底有何谋算,那日闯九太岁庄子,在这些人眼里,全然就是一个笑话,可谓颜面尽失! 这许多侍卫,难不成还是来暗中护他周全的?哼! 这其中,必有蹊跷! 冷笑一声,朱厚熜又忖道。 他和陆炳不知道的事情,身为王府仪卫副的骆安,又岂能不知? 智脑之事,经过骆安的手。 智脑之上,诸如“崇祯十七年,崇祯帝自缢于煤山,明朝灭亡”,诸如“十六年三月丙辰,帝崩于豹房”,这些犯了天大忌讳的言语,骆安是亲眼过目的。 有了共同的,且是事关生死的秘密,他能够视此人为心腹的。 巧合的是,此行大张旗鼓的来九峰山,身为自家心腹的骆安,却恰也被朱宸派出去公干了? 这世间,又哪里有这许多的巧合? 恼怒许久,朱厚熜却又不禁苦笑起来。 身为堂堂兴府世子,竟是连区区仪卫司,都拿捏不住! 还期待什么六月丙子? 还期待什么“兴献王长子嗣位”? 徒惹人笑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 疑窦丛生赴云峰 夜幕深沉,暗香浮动。 九峰山山道上,马蹄飞溅,发出一连串噔噔的响声,随着山风传的极远。 十数骑执缰纵马,人手举着火靶,火光将骑士手中长刀,映照的寒光闪烁,惨白一片。 在这些人前方不远处,一骑绝尘,依稀可见。 前面的人,正是泼皮陈狗儿。 而在这十余骑后面,又有约莫二三十人,明火执仗的策马狂追。这些人俱是安陆兴王府装束,甲胄在身。 三拨人一前一后,在九峰山山间追逐驰骋。 远远望去,星星点点的火光,连成一片,仿似一条山间乱舞的长龙。 驾—— 马鞭在空中挥舞出一道长影,猛然落在战马臀部,胯下之马吃痛,长嘶一声,速度愈发迅疾。 “老大,怎么办?” 一干瘦汉子,侧身吼道。 许是马速太疾,山风呼啸而来,灌入口中,也吼出来的言语,吹散在风里。 被唤作老大的疤脸汉子,顺声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兴王府众骑,狭长的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马鞭再扬,汉子厉声笑道:“能引出这许多尾巴,事情便算成了!” 语落,四周沉寂下来。 沉默少顷,火光里露出一张约莫二十上下的脸,脸上带着几分稚嫩,更多的则是恐惧。 他们随着岳老三来安陆时,便已经是抱了视死如归的决心。 可如今事到临头,心底的恐惧却犹若山洪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身后的马蹄声,愈发的近了。 他晓得,他们这一行人,距离亡命,也不远了。 这般想着,略显稚嫩的汉子,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待得嘶吼停下时,言语里也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哀伤,最后只化作四个字。 “老大,我怕!” “怕甚?尔等需知道,今日过后,诸位兄弟在寨子里的妻小,从此便衣食无忧了。大老爷和岳老三都承诺了,诸位的妻小俱会妥善安置,十亩良田,纹银百两。有了这些,还怕个甚!” 夜色火光里,身后又一汉子策马越众而出,与疤脸汉子并行,“老大,兄弟们都是做的刀头舔血的营生,怕个囊求!可咱死了,大老爷反悔翻脸不认,又该如何?” 言语时,前方山路急转直下,眼瞧着陈狗儿的身影,便要消失在视野里。 疤脸汉子狞笑一声,笑声牵动脸上肌肉,使得其贯穿前额的刀疤,愈发的狰狞可怖。 驰骋之间,汉子一把抓起马鞍上的硬弓,扬手自绑在腿上的箭筒里,取出一只铁箭。 张弓,搭箭,一气呵成。 旋即箭矢破空而去,直射即将转弯的陈狗儿而去。 做完这一切,疤脸汉子双腿再夹马腹,扬鞭大笑道:“大老爷哪里还有反悔的余地?寨子里百十号兄弟,看着呢!” 下一刻,十余人便被淹没在紧追不舍的王府侍卫之中。 山路前方 陈狗忽觉背后恶风袭来,紧接着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自大腿上传来。 低头看时,一只箭矢已经深深插入了大腿外侧,鲜血飞溅中,箭羽摇曳不休。 剧痛之下,干瘦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霎时间豆大的冷汗,自额头顺流而下,又被呼啸而来的山风吹进眼里。 陈狗儿忍着剧痛,回身瞥了身后一眼。 只见庄子里的那伙人,已经与王府侍卫厮杀做了一团。刀光剑影,嘶声吼声交杂成一片乱景。顷刻间,已有几人被掀落马下,血光里抽搐着便不动了。 电光火之间,他忖道:前面转过弯,过了向日峰,便是一处悬崖绝壁。若是顺着此路逃遁,断然是没有生路的。 思及此,陈狗儿骨子那股子戾气翻涌,咬着牙一把折断大腿上的箭枝,翻身坠马滚落在路边的一片草丛里。 好在经过山弯时,已经放缓了马速,又因孟夏时节,草木丰茂。 这一摔,只是觉得浑身疼痛,却也没有伤筋动骨。 趴在草丛里,重重的喘着粗气,待得疼痛稍缓,陈狗儿片刻不敢耽搁,沿着山前缓坡滑落了十余丈,便一瘸一拐的反身折向九峰山下张集镇而去。 。。。 。。。 约莫子时,陆炳带着朱厚熜,一行十数骑出了孙府,趁着夜色径直朝九峰山而去。 路过九太岁庄子时,远远望去,但见庄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吆喝声不绝,隐约间,似有火光扶摇。 不多时,陆炳打马而回,驱至朱厚熜身前,“小爷,我去瞧了,张玖庄子似是走水了。” 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朱厚熜又回想起,那日长寿县廪生许贡的疏狂之态。 暗恼之余,不禁思及陆炳所言山上许多暗藏的王府侍卫。 此时再细细琢磨,可疑之处颇多。 “陆炳,咱兴府侍卫的行迹没能瞒过你,你说能瞒过这起子贼人么?” 陆炳扯着嘴角,直言道:“好歹是盘踞此地经年的地头蛇,既然瞒不过我,又如何能瞒得过他们。” 朱厚熜收回目光,不再多言,只是眼眸里全是冷意。 既然瞒不过,为何又会上演一出追杀的戏码?被追的又是什么人? 少顷,一骑自云峰禅寺方向疾驰而来,来人正是与陆炳亲近的侍卫。一番言语后,陆炳回转朱厚熜身前。 “小爷,人找着了,在后山。” “可曾看清了?”剑眉一蹙,朱厚熜脱口问道。 如今,他心里是有诸般疑惑。 尚谦先生说,王府是存了磨砺的心思。 可倘若果真是磨砺,九峰山上的潜藏的侍卫算什么? 蒋山蒋寿两兄弟,自幼聪慧过人,在仪卫司里历练了这许多年,行事做派、手段,或许不及骆安朱宸等辈,但比之陆炳,则是云泥之别。 若是果真要潜藏,又岂能是陆炳这小娃所能探知的? 诸般疑云,令他迫切的想知道,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隐藏着什么。 “回小爷,看清了,是蒋山他们没错。小六子一路跟着下了云峰,停在一处山坳子里了。” 朱厚熜不再多言,至于胸中疑惑,待会儿一看便知。 一路无话,诸人默不作声,直奔云峰之下的山坳子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向日峰下藏银窟 流贼怒斥山林悚 九华山,云峰 张玖庄子背靠山崖的一侧,有一条直通山下的小径。 这条小径,山腰之上的部分,蜿蜒曲折,到了宽处,丈许有余,窄处仅仅能容两人并行。过了云峰和向日峰的交界,小径余下部分,乍然平坦开阔起来。 一路坦途,勉强可通车马。 驱驰直下,便是距离张集五里外的一处林子。 当初张玖庄子的选址,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在于这条极其隐秘的山道,倚为退路。 夜色正浓,月明星稀。 岳老三一行十余人,摸黑走在这条蜿蜒的山道上。 一行人里,有他子山寨带来的心腹手下,也有张玖庄子里的心腹家生子。 这家生子身形干瘦,面貌忠厚。 但几日接触下来,岳老三却发现此人算是个精明内敛的,更是个练家子。 这干瘦汉子,明显是存了监督之念,带着几人一路尾随在最后,神色宁肃,颇有几分防备之意。 一路行来,岳老三羞恼之余,却也明白,此举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对于自家这等刀口舔血的山匪流民,再怎么防备,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这些年来,寨中上下妇孺全赖张爷,方能苟活性命。 有了这般恩情,他再是混账,又岂能做出背弃之事? 狭窄山道上摸黑而行,月光下,山路只能依稀瞧个大概。一行人俱是默不作声,只有偶尔踩踏的碎石,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响动。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转过几道疾弯后,众人视野豁然开朗。 到了此处,距离九峰山,在武穆祠失踪的侍卫,便是你下的死手,先杀人,再埋尸。” 岳老三一口血沫子吐向朱厚熜,被侍卫挡住,捆绑的身子又剧烈扭动起来,“那狗贼便是某杀的,又如何!” 扫了一眼山坪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山寨兄弟尸身,“到了如今,某只求一死!” 说罢,别过脸去。 “狗贼?被你杀人埋尸的侍卫,唤作张荣,年不过及冠,前岁成的婚,上有老母,下有不满两岁的幼子。” 朱厚熜强自镇定,目光直视岳老三。 语音仍有些颤抖,面色仍旧是白的吓人,“张荣与你,应是萍水相逢,怎生就成了你口中的贼?方才我兴府侍卫说,尔等皆是随州六冲塆石林寨的流贼,啸聚深山,劫掠商旅,恶事做尽,是死不足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引颈戕长歌当哭 帝力于我何有载! “死不足惜?” 汉子惨然一笑,便听朱厚熜叹息道:“如今天下承平,海晏河清,虽谈不上盛世,却也是不出口。 汉子埋下头,“这些年,六冲湾的乡里,入了贱籍的,多的数不过来。活不下去的,只能窜入山林,搏一条生路。 人既然走了,地也没了,便也罢了。可留下来的,本就度日艰难,却还要陪纳,纳了自己的那份粮,还要纳远走流民的那份。 若是再遇着坏年景,转眼便又是卖儿卖女的局面。 你道我石林寨的老幼,都是怎么来的?尔等眼里的十恶不赦之贼,俱是世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小民!” 言到此处,汉子抬起头,眼眸里朦胧又浑浊,分不清是什么神色。只是言语又陡然高昂起来,带着几分戾气。 “我本良善,祖传田业为豪奴所夺,老父去讨公道一去不回,好好的家,一朝之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败落了。一怒之下手刃恶奴,远走山林,又何罪之有!” 是啊,家破人亡无处申冤,眼瞧着没了活路,怒而杀人,远遁山林,何罪之有? 朱厚熜怔在当场,便连左近的兴府侍卫,也都沉默下来。 恍惚间,汉子惨笑连连,带血的喉咙里传出一阵豪放又哀婉的声调。 一首淳朴,却又求之难得的民谣。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载。” 下一瞬,汉子挺身而前,脖颈撞在兴府侍卫刀刃之上,气绝而亡。 山坪之上,晚风徐徐,夜莺哀鸣。 山风吹的山林草木簌簌,如泣如诉,好似也在哀唱着那首民谣。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有何载。。。。 。。。 。。。 一首民谣,哀婉惨绝。 整个山坪银窟前,肃然沉静。 朱厚熜望着长歌当哭之后,自缪于刀下的汉子,耳畔全是那句“初日而坐,日入而息”。 脑海里却忍不住的浮出一幕幕卖儿卖女,田耕荒芜的凄惨景象。 他不敢想象,朱家的江山,何曾有了这般的凄惨? 他不敢想象,所谓“湖广熟,天下足”,湖广尚且如此,西南、山陕之地,又当是何等景象? 无怪乎前朝蒙元的张养浩,诗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一刻,朱厚熜只觉胸中郁结难忍,直欲放声长啸。 喉咙里、胸腔里,却全是酸涩苦意。 长歌当哭。 不知过了多久,黄锦行至朱厚熜身前,脸色仍是难看至极。 这汉子的言语,于朱厚熜而言,是极致的触动,可于他而言,却是体悟至深! 他自幼被净身去势,入了宫中。 虽然如今活的算是自在,可倘若真是有条活路,家里嚼用不缺,谁能忍心将子嗣净了身,送入宫中? 需知,一入宫门,便真真是生离而死别了! 每年,不知有多少小太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黄锦沉着脸,看不出心里在思虑什么,俯身朱厚熜耳侧,“世子爷,奴婢问过了,还活着的这人,乃是咱安陆城东的牙行管事。人人都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话音微顿,黄锦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的岳老三,忽而一咬牙,道:“既然众流贼都去了,不若让此人,也跟着去了吧!” 朱厚熜意兴阑珊,看着跪伏地上、哭号哀求不止的干瘦汉子,又看了一眼血泊里的岳老三。 两人之对照,可谓是云泥之别,高下立判。 厌恶的瞥了眼干瘦汉子,朱厚熜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片刻之后,一声闷哼,周遭再度恢复了宁静。 正值孟夏、仲夏相交之时节,天亮的极早。 待得尸身掩埋完,首尾处理干净之时,远天已经升起了鱼肚白。 一夜奔波,心绪又经历了诸般煎熬,此时朱厚熜只觉是浑身酸软疲惫。 诸事已毕,朱厚熜强忍着疲惫,沉静的看向蒋山。 “表兄,便没有话与我说吗?” 晨风微凉,便连言语里,也带上积分凉意。 蒋山俯首侍立在朱厚熜身侧,闻言一个激灵,旋即便苦笑起来。 此间种种,瞒着世子,是朱辰的意思,便也是王爷的意思。从骆安被调离世子身边,可见一斑。 只是近年来,王爷身子骨每况愈下,府内可谓是云诡波谲。 世子和陆炳两个少年郎,姿势天真烂漫,对此一无所知。 可他们兄弟二人又岂能不知? 正所谓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他二人唤兴献王朱祐杬一声姑父,又身在仪卫司,自是有许多消息传入耳中。 诸如王府长史袁宗皋的退隐之意,诸如王爷的磨砺和放权,又诸如。。。 俱他所知,王府群牧所骆胜老爷子、仪卫司陆松陆典杖,仪卫司朱宸,曾与王府良医所周文采密会。 自那之后,骆安到了世子身侧;朱宸有意无意的暗中示好。 王府诸官尚且如此,他二人又岂能没有些准备? 不过在蒋山想来,世子终究年少,稚嫩的紧,朱宸的一番示好,只怕多半是对瞎子抛媚眼,白费功夫了。 胡思乱想一通,蒋山收回思绪,俯身笑道:“自然是有许多话要说的,世子稍安勿躁。” 说罢,蒋山回身指着陆炳,眼瞧着陆炳小脸上,仍旧是惊魂未定的模样,失声笑道:“世子,就这小子的斤两,那点小聪明岂能瞒得住我?在云峰禅寺时,故意买了个破绽罢了。” 说着,蒋山遥望山道通向九峰山顶的方向,“算算时辰,蒋寿那小子也该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天网恢恢泼皮现 古槐树下藏尸骸 蒋山遥指九峰山巅时,蒋寿恰也领着几个侍卫,自山道上牵马而来。 到了近处,众人这才发觉,在马后,遥遥捆着一人,极为狼狈的蹒跚在后。 此人,正是在武穆祠走脱的泼皮陈狗儿。 借着天色,远远望去,此时陈狗儿满身狼藉,血污混杂着泥土,呈现一种暗黑色,满布大腿之上。 大腿根部,被人草草包扎过,尚有折断的箭矢,留在伤口处。 被拽在马后,此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艰难蹒跚着,每行数步,便有丝丝缕缕的鲜血,自伤口侵出来。 蒋寿一行人走的欢快,在山道上哼着小调。 转过弯,瞧见山坪上诸人时,忽觉气氛沉凝,顿时收敛歌喉,老老实实的带人行至朱厚熜身前。 行过礼,一侧的蒋山拱手道:“世子,此番世子入山,一切皆因此贼而起。我令蒋寿早早埋伏在山口,料来是能逮着的。” 说着,一把拽过陈狗儿,提至朱厚熜身前,一脚揣在腿弯处,后着砰得一声,跪在了地上。 蒋寿接过话头,俯身对陈狗儿厉声道:“囊求的,如今到了世子爷面前,你需将先前交代的,细细说与世子,但有半分遗漏,哼哼。” 说罢,一把抓起陈狗儿头发,使得其人抬脸看向朱厚熜。 同样的,朱厚熜此刻,目光也直值的盯着陈狗儿。 先前在安陆城里、玄妙观外,他与陈狗儿,匆匆之间有一面之缘。 当是时,只觉此人贼眉鼠目,谨小慎微,却也算是干练。 如今再观之,但见此人面色惨白,双目无神,浑身佝偻,似极了行将就木的老叟,可谓是狼狈。 原本,因这泼皮之故,折了一名王府侍卫,朱厚熜是极恼怒的。 只是后来安陆州衙的推诿,推官崔子介的袖手,更令他着恼。 再到了如今,他心里全是朱家盛世江山背后的凄惨,以及王府对于此事谋算的隐瞒。 如今再看到陈狗儿这始作俑者时,恼怒倒是少了许多,却更增了许多厌恶之感。 若是可以,朱厚熜他更想与薛侃、余珊这般人物相处,品性高洁不说,相处起来却是立意高远,又如沐春风。 陈狗儿这等腌臜辈,只令他觉得肮脏下作,令人作呕。 “给玄妙观的人血,可是心头血?这血又是哪儿来的?” 一语出,陈狗儿似时抓住了救命稻草,涣散无神双目里,陡然间生出了几分色彩。 也顾不得大腿上如刀割般的刺痛,陈狗儿头用力磕在山石上,染的一片猩红,带着哭腔颤声问道:“世子爷饶命,世子爷饶命。” “小人只是寻常给九爷跑跑腿,办一些杂事。。。” 砰—— 腰刀刀背抽在脸上,陈狗儿脸上霎时间高高隆起,血丝顺着嘴角滑落。 蒋寿虽也算办事稳当,但究竟是年轻气盛,有几分火气。 “呸,好一个泼才。世子爷当面,说什么九爷?” 陈狗儿捂着脸,对着蒋寿又是一阵叩首,“是,是,是,小人在张玖手下讨生活,只是为了讨口饭吃。张玖在城内的车行、脚行、牙行、赌坊、酒楼各类营生,都是上面的头领们亲手操持的,与小人真真是没有半分相干。” 这泼才倒也精明,开口便将九太岁诸般不法事,撇了个干净。 抬眼瞧着身前的少年贵胄,一脸不耐之色,当即捣头如蒜,哭嚎着,“不敢欺瞒贵人,卖给玄妙观妖道的人血,并非全然是心头血。有。。有张玖的牙行,自城西人市弄来的人,放出来的生人血,若是。。。若是将死时,心头血也是取的。” 闻得此言,朱厚熜眉目一凝,握着的拳头上青筋毕露。 在他这个年纪,可没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城府,便也更没有天塌而心不惊的养气功夫。 少年人,正是跳脱飞扬,喜怒分明的年纪。 “元贞妖道的供词上写着,你供应人血有些时日了,若仅仅牙行弄来的一二人,如何够用?” 此时,陈狗儿看着山坪上、满地未干的血迹,亡魂大冒,哪里敢有半分隐瞒。 “好教世子爷晓得,张玖庄子上的心头血,多数是得自婴孩的。” 语出惊人,山坪上诸人,顿时安静下来。 婴孩? “用婴孩,取心头血?好一个畜生!” 片刻,蒋寿闻言大怒,飞起一脚,窝心踹在陈狗儿胸口。 后者却半分不敢挣扎,连滚带爬的爬起来,以头抢地不止,连声哭道:“贵人生于宫阁高墙,自然是不知小民疾苦的。莫说是咱安陆州,便是富贵如武昌府,在乡县里,也多有小民生养不起,嚼用没有着落。若是生了男丁还好,穷困人家倘若生了女娃,多半是要溺毙,弃于荒野山沟的。。。。” “混账!” 怒喝出声,吓的陈狗儿一个激灵。 片刻不敢耽搁,陈狗儿连忙哭丧着道:“张玖使唤庄户,在各地搜买弃婴,半数养。。养在庄子里,半数。。。” 后面的话,陈狗儿没敢再说出口。 半数养在庄子里,养着作甚?至于余下的半数,不问可知! 。。。 周遭气氛,陡然间更冷了几分。 蒋山遣人留下扫清尾巴,又留了一队人马搬运银子,余下之人沿着蜿蜒山道,直趋张玖庄子而去。 一路无话,朱厚熜浑浑噩噩,跟着诸人到了九太岁庄子。 自有侍卫虎狼仆入,砸开庄门,但有不服的,全数打翻在地。 陈狗儿一瘸一拐的,引路在前,诸人护着朱厚熜跟在后面。 再度进了庄子二进牌楼后的园子,这满园的葱茏芬芳,到了朱厚熜眼里,再不复先前的美感。 有的,只剩下满目的血腥。 穿过抄手游廊,行至后院时,一排错落有致的屋舍,映入诸人眼帘。 后院正中,一个三人合抱的千年古槐,立在院子正中。 槐树之上,披红挂彩,树下的香炉里,正有香烟缭绕萦回。 庄子的管家老叟,此时被五花大绑的押在诸人身前,瞧着陈狗儿一瘸一拐的行至槐树之前,老叟呼呼的喘了两口,便昏厥在地。 “禀贵人,张玖听云峰禅寺的高僧说,槐者,木下之鬼也,可以镇压邪祟,故而从深山弄来一株古槐,种在了此地。这些年庄子里冤死的尸骨,和婴孩,全都埋在下面。” 说罢,陈狗儿推金山倒玉柱,又复跪下,膝行朱厚熜身前,叩首哭道:“小人真真只是混口饭吃,绝然没有参与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求贵人明鉴。” 黄锦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把楠木靠椅,朱厚熜浑浑噩噩的坐下,也不理会哭饶不止的陈狗儿,挥手令诸人去古槐之下,挖掘起来。 片刻之后,诸侍卫破开三尺厚的土层,便陆续有尸身发掘出来。 许是埋在浅层的,俱是新近冤死之人,埋的很浅。少顷,发掘出的尸身白骨,便逐渐多了起来。 有成年之人的,更多的则是婴孩白骨! 此时,王府诸侍卫强闯庄子,早惹得九峰山上诸多山民,议论纷纷。 待得挖出这许多尸骨时,整个后院子,已经是人声鼎沸,喝骂不绝。 午时一刻 随着安陆州附郭长寿县的县令到来,偌大的后院,已然是沦为了一片尸骨之海。 一具具或大或小的尸骨,齐齐整整的摆在古槐之下,伴着香炉内缭绕的青烟,诡异之极。 便连围在后院的山民,也逐渐安静下来,四起的喝骂之声,戛然而止。 朱厚熜本便一夜未眠,心神俱疲。 惊怒之下,倒头昏厥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巡按臬宪临安陆 黄锦细说御史威 时光荏苒,若白驹过隙。 距离九峰山古槐掘尸之事,已经过去了足足十余日。 当日,朱厚熜昏厥后,免不得一阵鸡飞狗跳,被送到了王府在张集的庄子里。 王府良医所的周文采,星夜兼程飞马而来。 在周文采的精心调理下,直到两三日后,朱厚熜方才逐渐好转。 这些时日,蒋王妃因朱厚熜昏厥,日日以泪洗面。 几番按捺不住,欲要来张集的庄子里,王府诸官好生规劝,这才安分下来。 却说九峰山事发,附郭长寿县大尹亲至现场。 判官余珊素来刚正不阿,当日便出了孙府,直驱九峰山。 当是时,此事在整个安陆城,已经是闹得沸沸扬扬,无法遮掩。 等到三日后,巡按湖广监察御史王相、湖广按察使聂贤联袂而来,安陆州衙诸官,在难坐视。 当日王府侍卫遇袭之事,黄锦已经去过州衙一趟。 待得湖广巡按监察御史和一省臬台(明代按察使的别称)亲临,王府奉承正张佐张公公,连夜将王府侍卫张荣的棺椁抬至州衙。 言说:张玖等辈地头蛇,勾结流贼,为祸乡梓。王府侍卫遇袭,顺藤摸瓜,这才牵扯出了此等大案。 一番斡旋之下,将兴王府摘了个干干净净。 然而兴府在此事里,终究是有所谋划的。 理亏之下,在这等烈火亨油的时候,自然需要愈发的老实本分,谨守宗藩之道。 朱厚熜身子骨好转的当日,便在黄锦诸人护送下,匆匆回了安陆兴王府,称病闭门不出。 以此为由,来跳出风暴中心,置身事外。 中正斋 仲夏时节,暖风愈发熏人。 朱厚熜斜倚在卧榻上,不言不语。 古槐掘尸之事,虽已过去了十余日,但岳老三放歌自缪的场面、古槐下尸骸累累的场面,仍旧是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也将他心中,太平盛世的观念,彻底的粉碎都一干二净。 以至于,朱厚熜一向飞扬跳脱的性子,短短几日间,便陡然间沉静内敛下来。 九峰山之事的见闻,对于朱厚熜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可以说,兴献王朱祐杬对他磨砺目的,已然是达到了。 正所谓知耻而后勇,勇自然是谈不上,不过如今朱厚熜已经能正视自己。 昔日,他自诩早慧过人。 前些时日,看到智脑上“世宗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讳厚熜”时的欣喜,如今早已荡然无存。 都说是修身、齐家、治国而平天下。 修身而言,他尚且是不谙世事的少年郎,虽有名师教诲,却也算的上是“不学无术”,心性手腕更是谈不上。 当日的昏厥,便可见一斑。 至于齐家,休说区区安陆兴王府一隅之地,便连王府仪卫司诸人,都能弄他与股掌之间。 修身齐家尚且如此,更遑论治国而平天下了。 如今,清醒的认知自身后,原本那诸般不切实际的念想,现在看来,全都是好高骛远,不知天高地厚。 斜倚着软塌,朱厚熜胡思乱想着,心里默默的复盘整件事情中的利弊得失。 黄锦侍立在侧,眼眸里全是忧虑之色。 这几日间,世子情绪低落,日渐沉默下来。 他虽着急,却也无计可施。 休说是世子了,陆炳那小子回来,也是病了一场。 而他自家,同样是直到如今,方才缓了过来。 轻手轻脚,端起一盘瓜果糕点,踱步朱厚熜身前,递了一块桂花糕过去。 “世子爷,进些糕点吧。周文采嘱咐过,世子爷需好生将养些时日才好。不吃不喝的,若是让王爷王妃知晓了,又该恼怒了。” 朱厚熜接过糕点,咬了一小口,意兴阑珊,提不起半分胃口。 “黄伴伴,如今城里风声如何了?” 风声? 黄锦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世子所问何事。 不外乎是九峰之事的首尾罢了。 迟疑片刻,黄锦还是事无巨细的禀道:“好教世子爷晓得,自巡按湖广督察御史王相和臬宪聂贤到了咱安陆城,上至知州王槐,下至六司皂吏,可谓是一日三惊。 事涉一应人等,包括在武昌府的张玖,系数拿问下狱。如今安陆城里,谁人不赞一声,世子爷嫉恶如仇,急公好义哩。” 黄锦言语着,朱厚熜不可置否。 倘若换作以往,听了这般奉承,朱厚熜定然是欢喜的。 可经历了九峰山之事后,再听这些奉承,他只能报以苦笑自嘲。 黄锦素来善于察言观色,瞧着世子神色不对,当即话风一转,“聂贤,性情刚直峻整,官风廉正,是个顶顶好的官儿。来了安陆的几日,除了公事,等闲不与人私下相交。” 话未说完,朱厚熜便轻咦一声,打断了黄锦的言语。 听闻这位湖广臬宪,不与人私下相交,朱厚熜大奇。 如今安陆城里,发了这般大案,上至知州,下至长寿县,俱是要吃挂落的。一个处理不好,丢官弃职都是轻的。 越是这等时候,安陆州诸官定然是竭力奉承。而此人能洁身自好,不与州官私下相交,却叫朱厚熜来了兴致。 “哦?聂贤?黄伴伴且细细说来。” 黄锦放下瓜果糕点盘,笑道:“聂臬宪,单名贤,字承之,号凤山,湖广上下都称其一声凤山公。据说凤山公乃是弘治三年进士,历官武昌知县,山西道监察御史,云南按察副使。 正德九年,调任咱湖广按察司副使,前岁升了按察使。 究竟是风宪官出身,在咱湖广任职五年以来,刚正不阿,为官清廉,官声极佳。” 朱厚熜颔首,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旋即便听黄锦话风再转,嗤笑道:“凤山公这几日深居简出,咱湖广巡按监察御史王相,却是长袖善舞,下榻之处门庭若市哩。” 朱厚熜眉宇一蹙,“巡按御史不过区区七品,何以与凤山公并称?又何以门庭若市?” “世子爷有所不知,巡按御史虽不过区区七品,实则是位卑而权重。” “哦?愿闻其详。” 与薛侃、余珊等人,有过一段相交后,朱厚熜对于这等官制之事,愈发的感兴趣了。 他虽晓得风宪官位卑权重,却不晓得,区区巡按,何曾能与一省臬台相提并论了? 黄锦也在笑着,心念转动间,忽而生出一个念头,暗忖:此时,何妨给张佐上上眼药,顺手为之,何乐而不为呢? 一念及此,黄锦笑的愈发谄媚,道:“御史巡按制度,乃是起于太祖洪武年间,大成于太宗永乐年间,有遣御史分巡天下,以为定制的说法。 早些年,巡按御史,虽也是代天子巡狩,位卑而清贵。然而其职,一则乃举廉黜贪,戢暴锄强。是以,故吏部尚书王恕曾言:天下贪官污吏强军豪民、所忌惮者,唯御史尔。 二则,咨访民疾,上达下情。 三则,释疑平冤,整饬法度。 倘若仅限于此,也不过是位卑而清贵罢了。 然而弘治朝之后,朝廷定制,命巡按考察举劾布、按(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二司官。如此一来,除了巡抚之外,巡按御史亦有了对布、按二司的举荐之权。 是以,时下人称:巡抚主拊循(拊循,安抚、抚慰、调度的意思),巡按主纠察。” 朱厚熜在软榻上坐起,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如今巡按御史,委实是位卑权重了。” 黄锦嘿嘿笑着,眼眸里异色一闪而逝,笑道:“何止如此,世子可知,如今咱皇明十三省,凡御史按临,不分州府县正佐官,皆跪迎道旁。若遇风雨时,即知府,亦要陷膝于淤泥之中。 各府推官,也不复理本府之刑名,专门随侍左右,少拂其意。 世子爷,王相下榻之处,门庭若市,前两日咱兴府的张公公,还曾代王爷千岁,登过门呢。” 眼药上了,黄锦深知点到为止之理,当即略过“张佐”不提,又补了一句:“咱安陆城的推官崔辛,这几日,便随侍在王巡按左右,如臂指使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章 臣不密则失其身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中正斋 黄锦说完,打眼瞧着朱厚熜,眼见着气氛沉了下来。 前些时日,许是诸多不顺,但有涉及州官推诿、王府侍卫欺瞒的言语,朱厚熜总会怒不可遏。 黄锦为世子伴读,虽也觉得世子胸中是有沟壑的,可终究是年少。 喜怒摆在脸上,城府便也无从谈起了。 此番提及安陆推官崔辛,本以为世子爷又会发作一通,却不料朱厚熜目光直直的射了过来。 “崔辛如何,与我兴府何干?” 直到瞧的黄锦心头发毛,朱厚熜这才淡淡的开口:“这些日子,我也反复思虑几次。崔辛也好,王槐也罢,哪怕是你口中长袖善舞、门庭若市的王相,这些人与我兴府何干?” 站起身,朱厚熜踱步门外,瞧着远天白云舒卷,天穹湛然,长舒一口气。 语气仍旧淡淡,不带烟火气息。 “知晓了这世道,要逼得小民卖儿卖女;知晓了这世道,要使的困苦百姓,弃婴孩于野;镇守中官麾下爪牙,仅为了区区进奉,这些贼辈便敢做下如此天理难容、人神共愤之事。 几个地方庸官,与这些世间大恶相交,疥癞之患而已!“ 方才听闻黄锦言及张佐,朱厚熜心底早便是洞若观火了。 自家这位伴读,在耍些小手段罢了,无外乎是提醒他,此番王府在九峰山的谋算,将他戏弄于掌心的谋主,便有张佐此人。 然而处在张佐那个位置上,为父王谋,方才是本分。 朱厚熜也不与黄锦计较,却需好生敲打一番。 一念及此,朱厚熜目光湛湛然逼视黄锦,“黄伴伴,我若只作一世贤王,安陆州诸官也好,那位巡按御史也罢,我兴府能奈其何?哪怕心里存了怨恨,有些阴私手段,也不过是四处树敌,徒惹人笑罢了。 可若果真有御极寰宇的那一日,这等贪婪鄙薄之辈,自然是决不轻饶。 话说回来,若智脑所言果真是应验了,你黄伴伴又当如何自处?” 末了,朱厚熜不理怔在当场的黄锦,补了一句:“你也需晓得,君不密而失其臣,事不密则害成。” 中正斋里,黄锦怔怔的僵在门前,神色几度变换。 带听得“黄伴伴,你又当如何自处”时,心底猛然生起无边寒意,如坠冰窟。 在他心底,有一事,从不敢述之于口。 常言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然后这件埋藏在他心底的秘事,起因却是听者无心,读者有意! 当是时,正是四月上旬,黄锦正是在中正斋内,捧着智脑,给世子读?《明史》卷十六篇。 这一篇里,有云:十四年夏四月戊寅,杖黄巩等三十九人于阙下,先后死者十一人。 当时,世子还问黄巩是何人? 也就是这一问,令他生出无边野望! 那时,他思忖着,京山春蒐(春季狩猎,为春蒐)时,不过是春三月而已,而这智脑正是得自春蒐之时。 他见智脑此物巧夺天工,绝非凡人能有。 浩瀚若海的文书,竟能归于方寸之间,更遑论那些能动的小人,美奂绝伦的画面了。 他是真真以为,此乃天降祥瑞也。 当时,他便动了心思——智脑乃是得自三月,而其上所言黄巩等人杖责于阙下,却是四月戊寅。 若遣一小内官奔赴京师,倘若到了戊寅日,果真有智脑所言之事,一切便自见分晓了! 那一日,黄锦悄悄寻了一个小内官,对其细细交代了一番,便令其星夜兼程,直趋京师。 前些日子,那小内官悄悄回了王府,带来的消息,却令黄锦欣喜若狂! 果真在四月戊寅日,诸官伏阙,皇爷震怒。 阙下,兵部郎中黄巩、员外郎陆震、吏部员外郎夏良胜、礼部主事万潮、太常寺博士陈九川、大理寺寺正周叙、工部主事林大辂,并行人司司副余廷瓒等人,各杖五十。 黄巩、陆震、夏良胜、万潮、陈九川,罢黜为民; 大理寺周叙、工部主事大辂、行人司廷瓒,官降三级,其余部寺等官、连名具疏者,共计三十人,各杖四十,降二级。 旬日之间,陆震、余廷瓒、及工部主事何遵、大理寺评事林公黼、刘概、李绍贤、李惠等,相继死者十有一人。 真真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正是杖毙者,十一人! 换而言之,智脑《明史》所言,果然是真的! 得到准确消息的那几日,黄锦可谓是欣喜若狂,夜不能寐。 本以为,他这一生,自被发至安陆兴王府后,只能困局安陆一隅之地,终老于湖广,埋骨他乡。 却不料,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倘若自家世子爷,果真有一日御极而登大宝,他黄锦,岂不正是潜邸从龙之臣? 若有那一天,他黄锦又该享有,何等样的权势? 岂不闻,一朝天子一朝臣乎? 这些年权倾天下的“八虎”,不正是皇爷在东宫潜邸时的随侍太监么? 这些时日,他将心中野望,藏于心底,不敢述之于口。 平素里行事间,更多了许多思量。 诸如:如今兴府诸多内官里,若论权势,自然以奉承司张佐为最。哪怕是两个奉承副,也非他黄锦能比。 然而,随侍世子爷的伴读太监,仅他黄锦一人。 若论与世子爷的亲善,他黄锦是当仁不让! 兴府两位奉承副,已经是垂垂老矣,唯一令黄锦忌惮的,也只有张佐张公公一人了。 于是,也便有了今日上眼药之事。 他固然晓得,世子非无知稚童,不可轻易离间。 然则,只需要在世子爷心里,埋下一根刺,他的目的变也算是达到了。 而今,世子的一句如何自处,恰似一盆冷水,劈头盖脸的浇在了他身上,将他那日益火热躁动的心,也浇的一片冰凉。 自古帝王,多孤家寡人,岂能是戏言? 倘若到了六月丙子日,远在江西的宁王朱宸濠,果真反了。倘若有朝一日世子爷果真御极,他知晓了世子爷最大的秘密,哪里还有活路? 怔怔然良久,黄锦面色煞白,思绪纷乱。 双目失神的念叨着、朱厚熜出门前的那句话——君不密则失其臣,事不密则害成。 不知过了多久,待得天色渐黑,一阵暖风袭面而来。 黄锦猛然间直起身子,福至心灵。 他自幼被送入宫中后,可是在宫中内书堂苦读过的。 世子之言,乃是出自《易经》。 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世子爷只说了君不密则失臣,机事不密则害成,独独漏掉了臣不密则失身。” 这一刻,黄锦忽而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莫非世子爷,是在敲打他? 臣不密。。。 来回踱步徘徊许久,黄锦陡然间暗暗下了决心。 从此之后,只当是忘了那智脑之事,烂在肚子里。 今后行事,少说,多做,步步为营才是!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一章 闲时落子南昌府 裙拖江水思伊人 风暖蝉鸣夏日长,亭台楼影映池塘。 远岫阴霞微波起,满园蔷薇阵阵香。 进入仲夏时节后,天气也愈发炎热了。 哪怕是初晨时分,阁宇寝宫里,也满是燥意。 正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到了这种时节,朱厚熜更喜欢坐在后花园的水榭亭台里。 再往亭台石案上,摆上冰鉴。冰鉴四周放些瓜果时蔬,煮一壶茶。 兴致浓时,倚栏读书。 若读的倦了,饮一口茶,凭栏洒下一把饵料,静看池塘内群鲤争食。 若是再有清风送爽,那便真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这些时日,因朱厚熜身体不适,母妃蒋氏停了每天清晨的日讲,于是每日清晨的大好时光里,朱厚熜倒也愈发的清闲了。 这一日,朱厚熜手捧黄庭,闲暇之余,忽而想起当日孙府竹楼前对谈之事。 江西巡抚孙燧拖《郁洲集》之名,隐书于至交九峰先生。 他虽不知九峰先生如何行事的,但智脑在明史里写的是,孙燧、许逵死之。 智脑《明实录》里,记载的更详细些,日:宸濠之举逆也,适镇巡三司及公差官,入府谢宴,濠既杀都御史孙燧。 转念,朱厚熜又思及余珊言语,说江西几任巡抚暴死,孙燧临危不惧,慷慨赴任。 “如此人物,若死于宵小之手,实在可惜,不若救上一救。倘若宁王果真在诸官谢宴时反了,也算是救得忠良一命,若智脑中诸事为虚言,假托九峰先生之名,搪塞过去便是。” 一念及此,朱厚熜遣内官唤来蒋山,心道:自家这位表兄精明干练,夹带里能行此事之人,也唯有蒋山了。 少顷,蒋山匆匆而至。 朱厚熜假托孙交之名,将当日孙府竹楼前的事情,细细说了一番。 吩咐道:“九峰公言,江西宁王旬月间必反。烦请表兄走一趟江西,不拘是用什么手段,定要在宁王生辰之前,使江西巡抚孙中丞暂离南昌府。” 蒋山眉宇一蹙,沉思良久,轰然领命而去。 临别前,朱厚熜思及江西危如累卵的局面,又叮嘱道:“此行极险,若事不可为时,表兄要及早抽身而退。” 。。。 送走蒋山,朱厚熜彻底闲暇下来。 一连数日,手捧黄庭,读书以解闲。 许是,被岳老三当日的言语所触动,闲暇之余,朱厚熜便使人寻来许多州志县志文案查阅。 遇到疑难困惑处,便去寻袁先生解惑。 几天功夫下来,倒也是颇有所得,颇有所悟。 这一日,进过早膳,朱厚熜捧了一卷书册,在水榭里苦读不缀。待得日头西斜时,朱厚熜放下手中书卷。 招手唤来黄锦,问道。 “黄伴伴,近来我每每思及自戕的岳老三,心中便有诸般不忍。” 听闻岳老三这个名字,黄锦面色不免又是一白。 那尸骸累累的场面,不禁地浮现在眼前。 朱厚熜放下茶盏,往冰鉴里填了些冰。 顺手抄起一把饵料,信步水榭雕栏之前,挥袖一撒,“那日岳老三言,穷苦百姓遇着坏年景,迫于生计借些子母钱,最后被逼的卖儿卖女。这几日我使人问过了,也请教了王府诸位先生。 子母钱,古来皆有,上可追溯至春秋汉唐,到了赵宋时已极为鼎盛。 袁先生说,百姓困苦,即便是好年景里,若遇官府征敛峻急、米价翔贵之时,小民亦要以青苗田亩,借钱典银纳粮。 收成好时,虽潦倒困顿些,总是能糊口的。可便如岳老三所说,若借了子母钱,再遇着灾荒,卖儿卖女乃是常事。“ 回过身,朱厚熜目视黄锦:“袁先生是道德君子,大抵是咱兴府里有些人,以为君子可欺之以方,我也不好与袁先生细说。如今我且问你,咱兴府的庄子里,可有人在做这等下作的营生?” 黄锦闻言错愕,旋即一阵迟疑,面上却神色不显。 兴府是否有人放子母钱?庄子里,是否有人以青苗借贷而行田地兼并之事? 这自然是有的! 光他知道的,昔年王爷千岁赠与九峰公(孙交,号九峰)的田地,多半便是巧取豪夺所得。 只是这些话,岂是他一个伴读内官所能说的,又岂敢说与世子爷听? 想到此处,正欲含糊其辞,糊弄过去时,猛然间想起昔日世子的言语。 恍惚间,黄锦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日,也在这卿云宫后花园水榭里。 世子爷清谈上士、中士、下士之道。曾言骆安稳重自持,却谨守本分。世子爷虽不喜,却需用他。 又说他黄锦,眼里没有规矩,对诸般规矩少了敬畏,实为奸佞,然事事以世子爷为先,故而亲近些。 转念又忖道:智脑所言黄巩等人之事,已经确证无疑了。世子爷大抵是有九五命格的。 虽说日后行事,当少说多做。 可正如世子爷所言,对于自家这等去势之人,素来是君用之以忠,而非用之以才。 若论及才能,外庭学富五车之士,车载斗量,哪里还有宫内那些太监大裆的用武之地? 既然如此,何妨顺了世子之意,事事以世子爷为先,侍之以忠便是! 思虑良多,实则不过瞬息。 黄锦胸中有了定计,先是给世子爷添上茶,双手敬上,故作迟疑道:“这。。。奴婢不过区区伴读,鲜少府外走动,耳目闭塞。” 眼角余光中,眼见朱厚熜面露失望,心道:如今姿态也做足了,于王府的规矩,也算是敬畏过了。 当即一咬牙,压低声线道:“不过据奴婢所知,王爷之国(之国:就藩的意思)安陆时,先皇赐田四万余亩,如今咱兴府之田,十万亩只多不少。” 十万亩? 接过茶盏的手,略微一僵。 十万亩有多少? 据朱厚熜所查,北方旱田亩产一石有余,南方水田亩产略高,也不到三石。寻常家口,有良田三五亩,便足以过活了。 十万亩。。。 父王弘治七年之国安陆,距今算来不过二十五年有余,哪怕期间宫中屡有赏赐,再算上父王几番奏讨所得,十万亩也太多了! 这其中,又有多少乃是巧取豪夺? 经过磨砺,朱厚熜终究是有所进益,胸中虽恼怒万分,面上却半分不显。 接过茶盏饮了一口,长声叹息,“无怪乎便连岳老三那等流贼,都能说出豪右之家,巧取豪夺,以至于堂宇连出,楼阁冲霭之语。倾足以供养万户之田,奉我兴府一家,委实是。。” 一时间,朱厚熜竟不知如何言语。 黄锦亦步亦趋,随侍在侧。 他料想自家世子爷有了此番感悟,许是会生出清理王府田庄不法的念想。 果然,不过少顷,朱厚熜正色,肃然道:“这些日子母妃令袁先生停了日讲,索性闲来无事,也不须伴读,黄伴伴你去咱兴府各处庄子走一遭,把那等下作不法之辈,全清理出去。父王那边,自有我去分说。” 另一侧,黄锦负手而立。 先前世子爷问及王府田产时,他姿态已经做足。 他晓得,凡事都讲究个过而不及,如若再做姿态,反而不美。 且,他心中是有所计较的——智脑明史有言,正德十六年三月丙寅,帝崩于豹房。遗诏,召兴献王长子嗣位。 屈指算来,也不过两年光景罢了。 若想日后有所作为,能尽早在宫内十二监占有一席之地,光有忠心如何能够? 黄锦暗忖道:此番借着清理田庄之事,办的漂漂亮亮,也好在世子爷前显露一番能为。 况且此事,难就难在是断人财路,势必要得罪许多人的,以他在兴府的地位,免不了要吃些苦头。 倘若是没有这些预料之中的苦,又如何能显现出自家的忠心呢? “还请世子爷宽心,奴婢定然是竭尽全力,也要把爷吩咐的事情给办妥了。” 言罢,黄锦跪而告退。 。。。 日头逐渐西斜,夕霞舒卷,飞彩凝辉。 朱厚熜埋头读着春秋,兴致正浓,忽听的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 抬头瞧去,只见龙飞殿方向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正是自家幼妹永淳。 定睛看时,但见永淳披着青质丝纱罗铺翠袄,身着素色织金长裙,姗姗而来。 远远望去,色如月华,飘扬绚烂。 乍看之下,竟已是有了几分“裙拖六幅湘江水”的风姿。 恍然间,朱厚熜不禁失笑。 再过几年,自家幼妹也该到了婚配的年纪了。 这一瞬,他倏忽之间,又想起了孙府那位林中抚琴的婉约女子。 当日只是匆匆而至,惊魂一瞥,那抹影子便深刻心底,再也挥之不去。 孙静香么? 喃喃自语,脸上不觉间,绽开几许柔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存心殿后梨园乐 珍馐满席斥士风 晚风徐来,池水微波荡漾。 永淳莲步轻挪,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两个小内官,在后面是四名女官。 待靠近水榭时,永淳身后诸人俱止步不前。 没了束缚,十来岁的小丫头方才活泼起来。 小跑着进了水榭,月华般的素纱,在晚风里飞扬,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世子哥哥,今儿晚上有大戏看呢。母妃也说,世子哥哥身子骨大好了,去看看大戏也好。” 朱厚熜闻言,为之愕然。 却说明代的梨园生活,是相当丰富多彩的,乃是士大夫、勋戚消闲的好去处。在诸多宗室里,喜好美色戏曲的更是大有人在。 诸如:宁王朱权,便醉心戏文,著有《太和正音谱》。 周宪王朱有燉,更是戏曲上的集大成者,其《诚斋传奇》,打破了元杂剧一本四折,一人主唱,全用北曲的桎梏。《牡丹园》《神仙会》更是脍炙人口。 然而据他所知,自家父王朱祐杬,偏偏不喜此道,终日里只喜欢读书作诗,对弈清谈。 王府内,虽也养着几个戏班子,却多时闲置,也只每逢佳节时,才会拿出来应应景罢了。 永淳轻笑着,捻起些饵料,抛入水中。 霎时间成群锦鲤越水而出,竞相争食,在晚照夕阳之下,波光淋漓,灿然夺目。 不理朱厚熜的愕然,永淳看罢池鱼,回身拉着朱厚熜手臂,轻轻摇着,眸中满是期待。 “妹妹央求了母妃好久,这才答应叫府里的戏班子,先演孔明七擒七纵的皮影戏的,世子哥哥也去吧。” 噗嗤—— 朱厚熜失笑出声,探指刮了刮永淳的小鼻子,笑道:“我道永淳是何时迷上那酸不可言的戏文了,原来是想看皮影戏了。” 笑语间,朱厚熜心情,仿若被永淳的青春烂漫感染,连日来积蓄于胸中的郁气,竟也在顷刻间,消散了大半。 放下手中书卷,朱厚熜畅然大笑道:“喜欢看皮影儿戏,又何须去央求母妃?哈哈。日后永淳若想看时,与我说一声便是。” 说罢,牵着永淳小手,联袂而去。 王府的戏台子,是在存心殿后。 穿过卿云宫,诸人在满园葱茏里,绕过了影壁,存心殿后的廊院便映入眼帘。 存心殿后的廊院里,四周花团锦簇,靠近承运门的方向,一尊假山矗立草木之中。 细细观之,奇峰迭起于方寸之间,尽显巧夺天工之美。 朱厚熜领着永淳到了地方时,整座廊院里已是热闹非凡了。 戏台子上,皮影戏班子已经准备停当,就等着永淳了。 戏台子一侧,王府戏班子诸人则躬身侍立,周围一群内官女婢来回穿梭,琼浆玉液,瓜果时蔬,流水般呈献给戏台前的桌子上 席按间,兴献王朱祐杬,端坐正中。 下首处是长史袁宗皋,紧随其后的是兴府内的众多幕宾。 朱厚熜定睛细看,不禁眉头紧蹙——那玄妙观的妖道元贞,赫然在列。 移开视线,戏台正对着的存心殿后殿里,烛火通明,宫灯幽幽。 王府女眷俱在其间。 一行人绕过假山,朱厚熜携着永淳入内,给王妃问过安,永淳依依不舍地坐在了姐姐永福身侧。 出了存心殿,朱厚熜寻了位置坐下,台子上皮影戏已然开场了。 不拘是皮影戏,还是后面压轴的大戏,朱厚熜对于此,可谓是毫无兴致。反倒是琳琅满目的珍馐美味,更令他食指大动。 由于当日昏厥,这些时日周文采反复叮嘱,不可进荤腥之物,如若斋戒般过了十余日,再见满桌珍馐,如何能忍得住。 另一侧,一番觥筹交错。 席间一人抚须笑道:“《兰亭集序》里云: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今日眼见着满席山珍海味,珍馐无算,倒也称得上是俯察品类之盛了。” 此人饮过酒时,永淳心心念念的皮影戏已经演完了,戏台子旁侍立的大班,纷纷登上台子。 便见席间一人举杯道:“岂止,岂止。仆听闻王爷府中大班优伶,俱是吴中子。(吴中,泛指苏杭周边地区)吴中梨园可谓是冠绝寰宇。常闻吴中才士,更是好作小令,视柔情为吾辈佳事也。” 语出,私下里轰然叫好。 王府的大班,可是名震安陆。 也只有年节时,才能有幸欣赏,等闲是见不得的。 如今珍馐在前,梨园佳剧作引,席面之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不知何时起,戏台子上也传来咿咿呀呀的戏文。 婉转的戏文调子与廊院里笑谈,交织缱绻,声声入耳,传入朱厚熜耳中。 恍惚间,他眼前又浮起九峰山巅那许多弃婴的骸骨。一瞬间,两种极端的莫名情愫,在他心底翻涌盘绕。 如今这般,不正是诗文里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么? 初得智脑,令黄锦读智脑明史卷十六时,他依稀记得,在正德十四年,写有:是岁,淮、扬饥,人相食。 溺女之恶俗,于书史之中,不过区区二字。 可在朱厚熜亲眼所见之下,却是如此的不可承受之重。 更遑论“人相食“? 他不敢想,若果真今岁淮扬大饥,委实有了“人相食”,那又该是何等凄惨残酷的场面? 思绪纷飞间,时光飞逝。 不知不觉,戏剧落幕,宾客尽散,只余廊院假山畔,袁宗皋一人对月清饮。 朱厚熜长身而起,行至袁宗皋席前,瞧着这位王府长史两鬓的斑白,躬身一礼道:“人已散尽,先生何故独饮于此。” 袁先生满目深邃怅然,声音清冷又模糊。 “府内诸幕宾,只知吴中梨园冠绝寰宇,却不知世风日下,士风亦然。” 朱厚熜坐定,亲自给袁宗皋斟满酒,“愿闻其详。” 许是饮多了,袁宗皋也不管眼前少年世子,能否听得懂,只是喃喃的道:“昨日故友来信,戏言曰:时下士子风流放诞,提学来时,十字街头无秀才;提学去时,满城才子皆沉醉。 世子可知,今日豪饮笑谈吴中梨园的两幕宾,亦有举人功名。” 朱厚熜面露不解,袁宗皋怅然叹道:“此辈入幕兴府中,焚笔砚,阁经史(阁:束之高阁),游戏谑啸,群而趋之,非蛊于声色,则诱于珍玩,惜乎!” 醉眼逐渐朦胧,袁宗皋失意之情,溢于言表,朱厚熜不禁恻隐之心暗生。 脱口宽慰道:“素来是曲高而和寡的,先生切莫心灰,且待来日,便未尝没有先生展布之时。” 。。。 。。。 不知何时,尚未出府的黄锦,悄悄穿过诸多随侍内官婢女,挪布朱厚熜身前。 “世子爷,骆安回王府了,如今正在中正斋中候着。” 轻声耳语,打断了朱厚熜的纷乱思绪。 “骆安回来了?” 眉宇一蹙,朱厚熜暗生恼意。 九峰山之行,全程被仪卫司诸人,弄于鼓掌。 这起子人,不知在背后,如何看他笑话呢。 陆炳年幼,仪卫司里没有根基便也罢了。蒋山蒋寿二人,尚且知道暗中提点帮衬一二。 而骆安与他之间,有了智脑上诸多大逆不道且耸人听闻的共同秘密,他是将此人引为心腹的。 然而令他极失望的是,哪怕不在安陆,便无法遣人暗中告知么?整件九峰山之事,此人竟是一语不发。 强压下胸中不满和怒意,朱厚熜告了声罪,悄悄带着黄锦出了廊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三章 善用威者不轻怒 善用恩者不妄施 宫灯如豆,忽明忽暗。 黄锦亦步亦趋更在朱厚熜身后,明灭不定的灯火,将两人影子拉的极长。 方才他言说骆安时,世子爷蹙眉的神态,恰被他看在眼里。 以他随侍世子爷多年的经验来看,世子心里必然是恼怒以极。 若是在往日,世子爷怒意定然是毫不遮掩的。可自从经历了九峰山之事,自家这位少年世子爷,愈发的进益了。 黄锦欣慰之余,心中也暗暗警醒——世子爷,再不是那个胸无城府、率性而为的少年了。 旋即,黄锦又对骆安的处境,担忧起来。 自京山行猎后,智脑之事便只有世子、他自家,以及骆安三人知晓。不论是何种因由,骆安能守口如瓶,没有报之于王爷千岁知晓,便算是初步的获取到了、世子爷有保留的信任。 在黄锦看来,这便是自己人了。 然而此番九峰山之行后,世子爷恼怒王府侍卫的欺瞒,骆安这位“自己人”却毫无作为,恐怕已是伤了世子爷之心了。 黄锦悄悄抬头,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朱厚熜的侧脸。 果然,他在朱厚熜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 “果真是恼了。” 暗笑着,黄锦忽而由忖道:兴许骆安至今,仍旧只以为智脑乃是谶纬妖物,却不知我已遣人求证过了。既然已知智脑所言非虚,那便要尽早的做些筹谋了。 需知,潜邸从龙之臣,也是分亲疏远近的! 在此事之上,以他这些年来日夜随侍的情份,若论世子爷的心腹,当以自家为首。 而他终究是去势之人,今后的根基,当在宫内。 骆安再是如何被世子重用,自然也就威胁不到他黄锦了。况且,骆安之父,乃是王府群牧所千户,今后也必是世子夹带里的人物。 既然如此,何妨提早示好一番? 这般想着,黄锦脚下步子一乱,一头撞在了朱厚熜身上。 “黄伴伴,你这是撞客了?” 黄锦当即收敛心神,做苦笑状,“不怕世子爷笑话,奴婢方才在胡思乱想些事情,一时不慎,这才冲撞了世子爷。” “哦?胡思乱想?且说来听听。” 黄锦舔了舔唇,忖道:这敲边鼓,也是有讲究的。 若是直来直去,恐惹恼了世子,反而不美。 何不先说自家也恼怒骆安袖手,引得世子爷共鸣,再言说些难处,如此这般方才稳妥些。 心中有了思量,黄锦也不犹豫,张口笑道:“前些时日,奴婢对骆安也有些恼火。分明在仪卫司里有些根基,却不为世子爷排忧解难,反而袖手旁观了。” 说罢,借着昏暗的宫灯光火,偷偷瞧了朱厚熜一眼,见其面上没有怒色,便又轻声说:“今日瞧见骆安刚回王府,也不去朱宸那里述职,也不去见王爷千岁,反倒是径直跑到了中正斋,可见他心里,是有世子爷的。” 朱厚熜心中一动,眉宇不经意间蹙起,又舒展开来。 听了黄锦这番言语,对于骆安的恼怒,悄然淡了几分,调笑道:“黄伴伴所言,有些道理。不过黄伴伴你何时与骆安,这般亲近了?” 黄锦心里没来由的一突,暗道自家的心思,莫非被世子爷瞧破了? 当即讪讪的笑道:“奴婢哪里是与骆安亲近,只是觉得骆安也有他的难处。王府里,有袁长史和张公公盯着;仪卫司里,上有朱千户(朱宸)管束,又有陆典杖、王佐这些人掣肘,不像奴婢,事事以世子爷为马首是瞻。” 眼瞧着朱厚熜眉宇逐渐舒展,黄锦暗松一口气,正色道:“我瞧着世子爷也恼怒于骆安,不过他终究是咱兴府的仪卫副,哪怕看在骆胜老爷子的面上,也许留给他几分体面的。” 朱厚熜停下脚步,若有所思,猛然间想起袁先生的教诲。 善用威者,不轻怒; 善用恩者,不妄施。 此番若是由着性子,对骆安发作一通,没来由的失了身份,也坏了骆安的体面,非智者所为。 既然用威而不可轻怒,何妨晾上他几天? 如此一来,骆安只能明白他的心意,彼此之间又有了缓冲之余地。 虽如此想,朱厚熜仍是不动声色的笑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黄锦眼见自家目的达到了,强压胸中自得之意,“不若由奴婢去中正斋,与他说连日奔波辛劳,且先去洗洗风尘,缓两日再来拜见世子爷?” 此言,正合了朱厚熜心意,不疑有他,便挥挥袖,笑骂道:“你这泼才,倒是周全的紧,去吧。” 边鼓也敲了,若不能让骆安领会了他的善意,岂非是对瞎子抛媚眼,白费功夫 轰然唱喏,黄锦领命去了。 朱厚熜浑然不知,自家这伴读内官,悄然间把他心思摸了通透,自然也不晓得黄锦心中的一番谋算。 骆安尚在中正斋,如今不好回去,于是索性折回存心殿后的廊院,陪着袁宗皋。 翌日 朱厚熜给兴献王朱祐杬问过安,把清理兴府庄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朱祐杬笑着应了,笑颜里颇有几分老怀大慰的意思,指着朱厚熜,对袁宗皋笑道:“我儿愈发的能折腾了,可见是长大了。” 笑意收敛,朱祐杬换上肃容,“今后凡兴府之事,俱可由着你的性子来。清理庄子也好,插手庶务也罢,我儿只需谨记一条,谨守宗藩本份,不可逾越。” 说着,转向袁宗皋,抚须叹道:“雏鸟欲飞,翅膀却委实嫩了些。仲德何妨指点一二?” 言罢,笑着挥了挥手,径自捧起一卷书,悠然品读起来。 出了纯一斋,袁宗皋在殿宇楼阁间信步徐行,不多时停在了一处抄手游廊之中。 “先生。” 朱厚熜躬身一礼,被袁宗皋虚扶起来。 不及言语,便听袁宗皋捻须轻笑道:“这些时日,九峰山大案传的沸沸扬扬,世子且说说看。” 仲夏暖风里,这位雅号“荆南二凤”之一的君子儒士,神色恬淡,长髯飘摇。 独独两鬓的斑白,如刀般刺入朱厚熜眼中,令他心生黯然。 朱厚熜扶着袁宗皋坐下,“些许时日没见,先生清减了。” 说着,将九峰山之行,细细说了一番。 言语里,提到了薛尚谦的落落温儒,提到了余珊直言进奉之弊。说到岳老三这个积年流贼自戕时,朱厚熜不禁怅然,再言到古槐之下的尸骨,朱厚熜最终沉默下来。 期间,袁宗皋一如慈和长者,安静的侧耳倾听着。 待得朱厚熜说完,温声笑道:“德辉兄(余珊,字德辉)昔年巡盐长芦,不畏权贵。如今久谪安陆,仍不改其刚直性情,倒也是难能可贵了。至于薛侃,尚少了些历练打磨。” 袁宗皋摇头轻笑。 朱厚熜晓得,袁先生素来不喜背后藏否(品评)人物,许是未见的尚谦先生风采之故。 思虑间,袁宗皋笑道:“却如其人所言,用事之间,从心可也。 然则,需德在首,心次之。无德而从心,乱事也。 世子可知,何为德?” 朱厚熜正色,“敢请先生不吝赐教。” “士人读书所谓何者?有曰向善,有曰行道,可终归绕不过明经二字。明经者,知行而晓大义也。所谓经者,常也。 《春秋》仁,《尚书》义,《礼》礼,又有读《易》开智,学《诗》明信,故习五经者,明仁义礼智信之五常也,始有五常,方成其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周秦之变礼乐坏 兴府世子起仁心 究竟是自幼得名师教诲,这些“三达”、“四端”,“五常”,朱厚熜是知晓的。 只是他素来以为,这些形而上的东西,虚无缥缈。 且,他身为兴府世子,本便与科举经制之道无缘,故而未作深研。 此时听闻袁宗皋之言,心中略有所悟,不禁微微颔首。 袁宗皋见此,不再提及薛侃,话锋一转,“我所言德为首,方能从心,便譬如流民之事,譬如溺女之弊。此二弊,何也?” 这些时日,朱厚熜的心结,便在流民与溺女之上。 忽然听闻袁宗皋提及此二事,不由得正襟危坐,洗耳恭听起来。 “流民之患,古而有之;溺女之恶,历朝历代,屡禁不绝。流民之患,盖因富者不仁、权贵贪私,做圈地之行,行田地兼并之实,此无德也。 本朝自太祖以降,多次下诏:流民归业者,官给廪食、庐舍、牛种。令出于上,为何流民之患不止?” 语落,朱厚熜陷入沉思。 善政出于上,安置流民归业,而此患仍旧不绝,其中必有官员贪渎之责。 便如那位巡按湖广监察御史王相,代天子巡狩一方,是否做到了体察民疾,上达下情,朱厚熜并不晓得。但此人长袖善舞,门庭若市,朱厚熜却是看在眼里的。 有此等奸官,纵然有善政,又如何能成事? “必然是肉食者鄙,为官者尸位素餐,贪污不法之故。” 袁宗皋闻言,清癯的脸上,浮起一抹慰然,颔首道:“流民之患,根子在田土兼并之上。是以,行流民归业,指标而不治本,此其一也。 庸才奸吏,孜孜于刀笔之间,把圣人微言大义抛之脑后,行贪污之举,行欺压小民之实,无仁心,忘大义,甘为下流,才是根源。” “便是这些无德之辈,从心之恶,方有诸如流民之患,方逼的小民卖儿溺女。” 一时间,抄手游廊之内,两人俱都沉默下来。 袁宗皋沉默,乃是有苦难言。 世子终究年少,有些言语,他也不好明言。 且他之所思,也违了圣人教诲。 周秦之变以降,礼崩乐坏,乃有了韩法(法家,韩非子)之盛极一时。 而自前汉以来,历朝以儒治国,却行阳儒阴法之实。 礼崩乐坏,固然是有人心丧乱之故,然而随着年岁增长,所见愈多,袁宗皋愈发觉得: 人心,本便是恶的! 只是这些大逆之语,如何能说与世子听? 另一边,朱厚熜的沉默,却是因满心的无力之感。 前些时日所见所闻,在袁先生三言两句之下,便直指根本。 朱厚熜豁然开朗之余,胸腔里,却满是无力。 纵观史书,吏治具是历朝历代的重中之重,贪官污吏可谓是杀之不绝。 纵然有所谓盛世、一二明君,有众正盈朝、吏治清明之时。可每每在一两代后,为官者必然故态复萌,屡禁不绝。 不论是土地兼并也好,吏治清明与否也罢,这都是国家大政,岂是他一个区区藩王世子,能置喙的? 蹙眉思虑间,袁宗皋神态慈祥的望着眼前少年。 良久,轻笑一声,袁宗皋似看出了朱厚熜心中所思所想,温声宽慰道:“正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譬如吏治、流民,原也非世子该忧虑的。既然如此,独善其身便是。世子起了清理田庄之念,也算是有了一颗仁德之心了。”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一瞬间,朱厚熜胸中豁然开朗。 是啊,天下太多不平事,有流民,有田土兼并,甚至有“人相食”,这些事情,都非是他一个小小兴献王世子,能管的。 既然力不从心,何妨独善其身呢? 且不管外面如何,在自家兴府一亩三分地上,做到身怀四端五常之心,俯仰无愧于天地便是! 一朝郁气尽去,朱厚熜心绪蓦然间畅达起来。 放眼望去,便连四周的风色,也愈发的明媚了。 长身而起,朱厚熜深施一礼,发自肺腑的恭敬道:“多谢先生教诲。” 随后请教清理田庄之事,袁宗皋却抚须笑而不言。 后来,许是被朱厚熜央求的烦了,方才说:“世子既然有了一颗仁德之心,自然是从心而为便可。” 又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若不亲历些事情,如何能有长进?与其请教该如何用事,不如秉承仁德之心,从心而为一番。” 朱厚熜若有所悟,欣然告辞而去。 接下来几天,朱厚熜又晾了骆安一阵子。 待得几日后,在中正斋召见此人时,朱厚熜对于骆安的不满,已经彻底淡了。 这段时间,他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清理王府庄田之事上。 开始时,他只觉的这事情想来简单,真正做起来时,却是千头万绪,竟是令他有种无处下手的感觉。 沉思了两日,方才寻来管理田庄的内官垂询,对庄子有了个大概了解。 然而接下来再欲询问具体细务时,便陷入了两难之中。 一难,乃是内官是个油滑之辈,阳奉阴违。 虽将王府庄子,田地几何,入粮几许,说的清清楚楚,但每问及各处庄子具体由何人管事,便推说鲜少出府,搪塞过去。 二难,也正是这管事内官,经年随侍父王,又是张佐之族侄,需留几分体面,不好苛责。 如此种种,让他不禁感叹夹带里的人少,无人可用。 如今骆安的到来,到也算是解开了朱厚熜的燃眉之急。 骆安再仪卫副的位置上,也有些年头了,在仪卫司里的根基不缺,心腹亦是不少。 有了这些人手,何愁清理庄子之事不成? 兴府的老人,阳奉阴违,且父王尚在,需留几分体面,下不得重手。然则骆安身为仪卫副,用起自家心腹来,定然是如臂指使的。 中正斋里 骆安负手站着,朱厚熜斟满茶,亲手递过去,直言道:“往日之事,便不再多言了。你也该晓得,晾了你几日,是因何之故。“ 这几日见,朱厚熜也反复思虑过。 骆安此人用事严谨持重,性子沉稳又刚直,素来不喜弯弯绕绕、蝇营狗苟。 此番,与其心照不宣的敲打,不如将心中所想直说了。 果然,言语一出,骆安躬身一礼,肃容道:“世子视卑职如心腹,卑职也绝不会辜负了世子这份信重。” 话锋一转,骆安目视朱厚熜,直言又道:“九峰山行事,王爷与朱千户直言,乃是给世子的考验,令卑职不得插手。况且此事,于世子而言,的确是百利而无一害。” “哦?既是考验,后山银窟又怎么说?” 骆安一拱手,沉声道:“张玖等贼,假托镇守之名,在城里经营牙行赌坊等营生,多有不法事。这等不义之财,取之非道,最后多数都要落在州官和阉竖之手。 兴府内诸人的意思是,民脂民膏与其落于阉宦之手,不若趁着镇守中官调换,取用于我兴府。 其时,世子适逢其会,恰有侍卫遇袭,查知凶手乃是流贼,自随州而来。朱千户定计,正可以流贼袭扰王府侍卫为由,行九峰山取银之事。” 剑眉一宣,朱厚熜凝声问道:“藏银为我兴府所取,所缺额的银子,势必又落在了小民身上,于心何忍?” 骆安一拱手,分毫不为所动,“这便非卑职所能管了。于此事上,卑职对世子,无愧于心。” 朱厚熜不怒反笑,心道:这果然是骆安的言语行事风格,令人不喜,却又很是放心。 不过既然决定要独善其身了,朱厚熜便也不再提及过往旧事。 沉声吩咐道:“有两事需你去办,其一遣心腹手下,暗查王府田庄,事无巨细。其二,遣人暗中瞧着黄锦在王府的庄子里,是如何用事的,若果真遇着难处了,不妨出手襄助一二。” “敢问世子,清理庄子,可疾可缓,同样可轻可重,尺度又该如何拿捏?” 闻得此言,朱厚熜不禁感叹一声,暗忖道:骆安不愧是沉稳严谨的性子。 黄锦领命时,只知道一头莽上去,对于清理的力度,丝毫没有过问。 骆安却能当面直问,轻重缓急。 不过,黄锦出身于宫内内书房,手段也当是有的,当即笑道:“既然吩咐黄伴伴去做这事,如何用事,先全凭黄伴伴做主。你我且看着,瞧瞧他有几分魄力。 倘若是个没担当,没能为的,再换人也不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五章 西宾常咏《归田赋》 闲日过从故人来 时近六月,风和气清。 一场暴雨之后,兴王府里,长杨映沼,竹木蓊蔼。 这一场暴雨,犹似天河之水倾覆。犁庭扫穴般,将暑气一扫而尽。 王府长史袁宗皋,在骤热乍寒之下,染了风寒,卧床将养。 于是,给朱厚熜日讲的先生,咱换成了兴府幕宾张宣。 此人本是余姚人,博取举人功名后,屡试不第,心灰意冷之下入了王府。 又因自诩才高不遇,自视甚高,却无半分庶务上的能为,也只有妙手偶得佳文时,博朱祐杬一笑。 这一日,用过早膳,朱厚熜照例来了王府西府草湖。 一过游廊,入目的便是一泓湖水,波光淋漓;湖水之下,游鳞瀺灂。 湖中一座小岛,其上白岩累叠,草木繁盛,乍然望去,恍若堆云叠翠。 湖畔,一人头戴蓑笠,垂钓于湖前。 令随侍内官在游廊前候着,朱厚熜径直信步拱桥之上。 到了此处,已经有悠扬顿挫的调子,自前方小岛传来。 “仰飞纤缴,俯钓长流。 触矢而毙,贪饵吞钩。 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魦鰡。“ 再走近些,便见张宣坐着小帽椅,鱼竿搭在腿上,双目似假寐般闭着,摇头晃脑的赋以娱情。 还仰飞纤缴,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 朱厚熜暗暗腹诽,面上却带着三分笑意,下了拱桥,踱步张宣身前,作揖道:“请先生安。” 行过礼,朱厚熜忽而笑了出来:“先生吟赋垂钓,池里的鱼,全被先生吓跑了。” 张宣充耳未闻,仍旧自顾自摇头晃脑,吟啸间,竟是愈发声情并茂。 “于时曜灵俄景,系以望舒。 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 吟道极致时,张宣竟是咿咿呀呀的,唱起了梨园调子。 如此场面,直叫朱厚熜肚子里酸水直冒,腹诽不已。 朱厚熜连忙偏过头去,拉过一把小帽椅,坐下。 再回身时,歌声以停,恰见张宣正一脸严肃的盯着自家。 朱厚熜嘴角一抽,轻声唤道:“先生?” “世子可是觉得,仆很是荒唐?” 言语间,面上肃然尽去,反倒是带上了几分揶揄。 “岂敢,岂敢。”朱厚熜嘴角再抽,忖道:果真是个自视甚高,却觉才高不遇的酸儒。 闲时垂钓所吟,是张子平的《归田赋》。 张衡,字子平,后汉南阳人。 汉顺帝永和三年,于河间相任上乞骸骨时,由于深感阉竖当道,朝政日非,豪强肆虐。 而他自己既俟河清乎未期(等不到海晏河清的世道来临),又无明略以佐时(没有韬略可以辅佐君王),于是才有了名传千世的《归田赋》。 只是以张衡之才具,尚要谦称“无明略以佐时”,区区一落魄举人,竟也后颜以自比张衡,真真是叫朱厚熜无言以对。 张宣一捋长须,闭目晃首,“君子当养浩然之正气,世子年岁尚浅,浩然正气自然是酝养不得。闲日时,垂钓于湖,方可养些静气也好。” “先生,可学生已经养了足足数日静气了。” 起初,朱厚熜尚以为这位张先生,乃是虚应故事,孩视于他。 然而令骆安打听了一番,才晓得这位张宣,本便是极疲懒的人儿,如之奈何? 张宣直起身子,坐下小椅发出一阵响动,抬手遥遥指着湖面,“欲养静气,须得沉下心来,日久自建其功也,世子岂可操之过急?世子当知,致虚极,方能守静笃。” 朱厚熜一脸不可置否,张宣也不恼,笑道:“若论经制文章,仆不如袁长史,也不好越俎代庖,班门以弄斧。 不过今后的日月,还长着呢,世子不养些静气,闲日过从,难不成要皓首穷经,科举应试么?” 一语出,朱厚熜不禁愕然。 。。。 一连数日,朱厚熜便在将养静气中度过了。 正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 本是垂钓以养静气,可随着六月丙子临近,朱厚熜静气没有养出几分,反而是愈发的焦躁不安,患得患失。 盖因,智脑《明史》中云:六月丙子,宁王宸濠反,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孙燧、南昌兵备副使许逵死之。 屈指算来,如今距离六月丙子,也不过区区数日功夫了! 患得,乃是因这些时日的见闻,将他”皇明盛世“的美梦,撕扯的粉碎。 小到乡间恶习,流民、大到田地兼并,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令他心中生畏。 他不敢想,煌煌大明两京十三省,这般幅员辽阔的土地上,还有多少他闻所未闻的丑恶。 以他的能为,又能否肩挑起亿万黎庶的重担? 与此同时,他心底又有种隐隐的期盼,“患失”便在于此了。 男儿岂可一日无权? 无权时,区区一镇守中官的爪牙,便要令他心生忌惮; 无权时,区区七品巡按监察御史,自家兴府尚要送去金银细软; 更令朱厚熜患失的是,倘若无权,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黎庶凄惨下去。 自己能做的,只是一句“穷则独善其身。” 倘若智脑此物,也如史书上诸如:禾生双穗、地出甘泉,这般莫须有的东西,他大可一笑了之。 然则,智脑的诸般神妙,又岂是那些所谓“祥瑞”所能媲美? 患得患失中,又是几日一晃而过,六月到了! 到了这一日,朱厚熜内心,反倒是平静下来。 大清早,天光放亮,骆安便抛下庶务,早早来了中正斋。 移步斋内,但见世子伫立在倭金彩绘灵璧石屏风前,手捧黄庭,低声咏读。 打眼瞧去,其面上全然没有半分焦躁之色。 见此,骆安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 智脑上,六月丙子,宁王朱宸濠反,他是知晓得。 与朱厚熜的患得患失不同,他骆安对于此事,更为看重。 丙子日之事,若是假的时,他这一生不外乎侍奉于兴府一隅之地,待得父亲百年之后,承袭了王府群牧所千户的位置,虚度一生。 可倘若是真的,便真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了。 是以,这些时日,他派遣了大量人手出府,直赴江西。沿途,在武昌府、黄石、九江府,洒下了大把人马。 随着六月丙子的临近,性子素来沉稳如他自家,尚且变得心绪不宁,日夜辗转难眠。 而世子如今,竟能手捧黄庭,心无旁骛,端的是好心性! 心中不免对自家这位少年世子,更高看一眼,出口的言语,便也多了三分敬意。 “世子,人手已经安排妥当了。“ 从怀中取出一份舆图,骆安行至花梨书桌前,将舆图铺开。 朱厚熜放下手中书卷,亦踱步桌前。 骆安一指安陆,剑指移向江西南昌府,道:“自汉江水顺流而下,经武昌府入长江,到江西九江府这一段,六百里水程。九江府至南昌府,又两百余里。 我遣侍卫,沿江每百里,驻留人马静候。一旦有变,三两日间便能传至府中。“ 朱厚熜俯身舆图前,埋头细看。良久,直起身子,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罢了。“ 正在此时,中正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骆安俯身收起舆图时,一小内官躬身而入,禀道:“禀世子,张集孙府二公子在府外求见。” 孙京? 闻言,朱厚熜霎时间来了精神。 六月丙子日之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矣。 枯坐兴府之中,不过是徒增烦恼,何妨走一遭张集? 倏忽间,朱厚熜又想起那位孙府的女公子,终究还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一时间竟是心头火热,难以自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六章 九霄环佩赠佳人 纵酒狂歌笑东风 孙京府外求见,朱厚熜心底存了醉翁之意,本欲来一出扫榻相迎的戏码,奈何临出门前,忽想起一事。 正德九年时,父王朱祐杬生辰,京师赏赐颇丰,其中似乎正有一把名琴,存于母妃所居凤翔宫。 惜乎阖府上下,并无人好此道,使得明珠暗投,名琴蒙尘。 念头一起,朱厚熜对骆安吩咐道:“我走一趟母妃处,骆安你且去迎接孙京,带来中正斋里好生款待。” 言罢风风火火的朝着凤翔宫方向去了。 一路无话,带着两个小内官穿过重名门,绕过承运门,凤翔宫便不远了。 卿云宫,在龙飞殿之北,为王府前寝宫。 宫前为卿云门三间,左右又各有值房无算。东西两边,各有一门,东面,名唤“日升门”,则为“月恒门”。 入了卿云宫,绕过穿殿,便是凤翔宫了。 到了此处,两名随时女官袅娜着迎了上来,屈膝一福。朱厚熜微微颔首,算是见过礼,径直迈了进去。 凤翔宫里,雕梁画栋,彩绣辉煌自是不提。 满墙绛紫纱绡,自穹顶垂落。 纱随风动,恍若梦中。 母妃蒋氏,正在女官帮衬下做着女红,瞧见朱厚熜风风火火的进来,停下手中活计,唤朱厚熜近前,笑道:“我儿不随着张先生读书,怎生跑到这里来了?” 眼见朱厚熜额头隐隐有些细汗,蒋王妃令随侍女官捧上冰鉴,又添了些茶水。 朱厚熜径直坐下,饮了一口茶,略作润喉,便苦笑道:”张先生才高,这些时日只教我垂钓于草湖,说是能养些静气。“ 一语出,满殿笑声四起。 瞧着母妃忍俊不禁,朱厚熜灵机一动,又道:“好教母妃晓得,垂钓便也罢了,张先生垂钓时,时常咏颂张衡的《归田赋》,惊的池鱼远遁,往往是枯坐半日,却毫无所得。” 话音落下时,母妃蒋氏噗嗤一声笑出声,便连侯在蒋妃身侧的几个女官,也不禁掩唇轻笑起来。 “你素来是个顽猴儿,静心垂钓料来是不肯的,定是把张先生气的不轻了。”掩唇轻笑少顷,蒋妃忽而正色道:“袁长史这些时日,身子骨也大有起色,再将养些时日,便叫袁先生去给我儿讲书吧。” 朱厚熜颔首应诺,旋即目光在凤翔宫暖阁里,四下打量。片刻目光停在了一把通体髹紫的古琴上。 常言:知子莫若母。 朱厚熜小动作,蒋氏瞧在眼里,轻笑道:“可是看上这把九霄环佩了?” “九霄环佩?好名字!“ 朱厚熜赞叹一声,起身踱步古琴前。 但见此琴,浑厚古朴,梧桐作面,梓木为底,通体髹紫漆,线条温和圆润,一看便非凡品。 端起琴细看,琴背池上方,用篆书刻着“九霄环佩”四字。 背池下,左边刻有“超迹苍霄,逍遥太极”;右侧,则书有“泠然希太古,诗梦斋珍藏”。 蒋妃在女官搀扶下站起,移步琴前。 “琴足上,刻有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 “这是苏东坡所提。“ 循声望向九霄环佩琴足,果见一行小篆,刻于琴足之上。 朱厚熜手指在琴身摩挲,越看心内越是喜欢,奈何腹中羞涩,无以言表,只好赞道:“果真好琴,好琴。” 心里畅想着:常言道红粉赠佳人,宝剑配烈士;如此名琴,合该配于静香姑娘。 一时间,朱厚熜竟是笑的痴了。 斜刺里,兴献王妃蒋氏,把朱厚熜神色看了个通透,心底没有半分恼怒,反倒是愈发的欢喜。 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家麟儿,应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朱厚熜抱着九霄环佩,临出凤翔宫时,蒋妃轻笑道:“此琴名唤九霄环佩,乃是盛唐开元年间,由四川制琴圣手雷威所制,传到如今也不过区区几把,切莫儿戏,坏了此琴。” 朱厚熜哈哈一笑,“母妃且宽心,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如此名琴,孩儿精心呵护,还来不及呢。” 。。。 半个时辰后,中正斋内 骆安、孙京对坐书案之间,见得朱厚熜抱琴而归,双双侧目。 见过礼,朱厚熜兴冲冲入了西侧暖阁,少顷便有提着笔墨纸砚,踱步正殿中。 随侍内官会意,在书桌上铺就上好白棉纸,压上纸镇,研好墨,朱厚熜在二人愕然的神色中,提笔酝酿起来。 遥思当日林中旧事,历历在目。 林中抚琴曲婉转,不似人间凡俗音。 惜乎当时天色渐晚,看不真切。否则若再有惊魂一瞥,回眸一笑。。。 胸中酝酿着情愫,朱厚熜搜肠刮肚,挥毫写下: 远岫追云弄柳, 明月挥满西楼, 今夕试灯华, 且伴鹊桥行走, 回首, 回首, 林中佳人知否 一首半吊子《如梦令》书写完毕,朱厚熜捧起白棉纸,细细打量一番,便听孙京一阵惨嚎。 “不当人子,真真是不当人子!” 究竟是故大司农家出来的公子,孙京此时一身锦衣,眉目清俊,端得是仪表堂堂。 此时不在孙府,失了管束,本性毕露。 遥指朱厚熜所写小令,作义愤填膺状:“九峰山时,世子便对我家幼妹起了邪念,如今又做此下流之词,岂有此理!” “如何下流了?”朱厚熜笑意僵在脸上,一脸愕然。 “远岫追风弄柳!一个弄字,轻薄且跳脱,与世子贵重身份不符。” 不说还好,孙京之言落下,朱厚熜也恍然大悟,不禁联想到:常言寻花弄柳,”弄“字,却是是轻贱,的确有些唐突佳人的意思。 思忖间,忽觉不妥,回身一指孙京,笑骂道:“好你个孙京!我即兴作词,与令妹有何关系。” 孙京笑着推开朱厚熜剑指,嘿嘿的调笑道:“又是般琴,又是作词,莫非世子也精善丝竹之道?” 一阵笑闹,朱厚熜又俯身书桌前,逐字逐句推敲半晌,将弄字,换成了“拂“字,又将”挥“字,换作”斟“字,于是一首平仄怪异,的小令,便横空出世了。 远岫追云拂柳, 明月斟满西楼, 今夕试灯华, 且伴鹊桥行走, 回首, 回首, 林中佳人知否 细细看了一番,朱厚熜回身暖阁,把九霄环佩抱出,使人唤来兴府工匠,将这首《如梦令》刻在了琴头之上,落款只写了一个“熜”字。 。。。 晚膳,是在后花园水榭亭台里用的。 山珍海味,琼浆玉液自不必提。 席间有陆炳、骆安作陪,又唤来蒋寿助兴,一番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倒也是热闹的紧。 酒过三巡,朱厚熜笑道:“孙世兄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不知此番来访,所为何事?” 孙京本便为人落落,不拘小节。 闻言也不遮掩,道:“前些时日,听闻世子昏厥于九峰山,早便要过府探望一番。奈何家严不允,说出了此等大案,巡按、臬台按临安陆,非等闲之时,闭门读书为上。” 灌了一口寒潭春,孙京接着又道:“昨日府中下人来报,巡按湖广监察御史王相、和按察使聂贤已经出了安陆,这才匆匆跑来瞧瞧世子。” 闻言,朱厚熜胸中一阵感动莫名。 需知九峰先生虽已致仕,归于乡梓数年。 可究竟是官至户部尚书的二品大员,不敢说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可资历和人脉摆在那里。 宦海浮沉,起起落落,谁又能说的准呢? 孙京身为孙府嫡子,实在是没有必要,来巴结他一个区区藩王世子。 也正因此,这份心意,更显的难能可贵了。 “世兄有心了。” 朱厚熜暗暗感慨,举杯遥敬。 孙京仰着脖子一饮而尽,良久,自怀中掏出一封手书,递给朱厚熜,”前几日,尚谦先生辞别了家严,往南京去了。临行前,留有手书一封,拖我转交于世子。与我说,虽与世子萍水相逢,却觉世子聪慧过人,乃忘年之交也。“ “尚谦先生走了?” 朱厚熜笑意尽去,沉默下来。 薛侃本是潮州府的人,与湖广并无瓜葛。此番来安陆,也不过是受孙中丞之托罢了。 如今既去,便真是江湖路远,再见无期了。 心中回想着尚谦先生的风采,朱厚熜黯然打开手书,细细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朱厚熜长长叹息一声,收起书信,放入怀中。 尚谦先生在信中,写了一片荀子的《劝学》。 手书末尾,又复言:世子聪慧,乃天授也。不可因宗藩之身,便焚笔砚,而阁经史。 尊尊教诲之意,流露于字里行间,令朱厚熜读之,感慨良多。 沉默许久,朱厚熜举杯长身而起,要要对着南京方向,口中喃喃道:“遥敬尚谦先生,也愿先生鹏程万里,也好来日为先生贺!” 寒潭春本便性烈,许是饮得醉了,孙京也起身举杯,遥敬薛侃。 这一日,风和气清。 夕阳下,晚照里 一二少年郎,纵酒狂歌,笑倚东风残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七章 蔽江东下赴江西 潘阳湖里寻匪迹 朱厚熜在安陆州患得患失之际,奉命远行江西的蒋山诸人,也陷入了困境之中。 当日领命之后,蒋山心中便喟叹不已,被自家这少年世子的乱命,烦恼以极。 想他区区一个藩王府亲卫,如何能劳动一省巡抚之尊? 单单是如何取信于孙中丞,便是一个难题。 思前想后,蒋山陡然想起世子之言,似乎是孙中丞假托《郁洲集》书于九峰公。 如此一来,知道此事之人,必然极少。 若是再有九峰公的亲笔手书,当可取信于孙中丞。 于是,蒋山亲自去央求自家姑姑、王妃蒋氏,得了数封九峰公与王爷的书信,寻人模仿笔迹,伪作书信一封,方才出了兴府。 之后,一行十数人乘小船,自汉水顺江而下,不到两三日光景,便过了江西九江府地界。 。。。 这一日,月黑风疾,江面上狂风呼嚎。 不多时暴雨倾盆而下。 天河之水倾覆,霎时间江面波澜乍起。 “这囊求的天气。” 蒋山暗骂一句,披上蓑衣,摇摇晃晃得出了船舱。 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的袭来,打在脸上,隐隐生疼。 瞬时间,蒋山视野一片朦胧。 待得缓过劲来,只见拴在水桩之上的小船,随着江水起伏而剧烈晃动飘摇,仿似会随时倾覆一般。 再远些的江面上,暗流急涌,波涛跌宕,笼罩于重重雨幕之中。 在视野尽头、隔江之处,隐隐有灯火悬于雨幕之内。 “水龙王发威,今日走不得了。” 随行侍卫身披蓑衣,趟着水,把船在桩子上牢牢绑了一番。 其中一人越众而出,踩着泥泞行至蒋山身前,”先前去寻庄户人家问过了,此处名唤滩头乡,往东南顺流十余里,便是潘阳湖了。“ 声音散在暴雨里,到了蒋山耳中,已是隐约可闻。 蒋山微微颔首,心里算计道:一入潘阳湖,行舟南下南昌府,便不过旬日之间罢了。如今距离世子所言六月丙子,尚有些时日,倒也不急。 思忖着,遥指极远处笼罩在雨幕之中的灯火,问道:”可问了那灯火处,乃是何地“ 诸人训着蒋山所指,遥遥望去,先前开口之人道:“隔江之处,正是江州镇,据此三里之遥。” 言语间,雨势愈发滂沱,狂风呼啸。 一行人趟过泥泞,蹒跚着行向滩头上一间农舍酒家而去。 此时距离出了兴府,已经足足三日光景。 这几日,饿时只以干粮充饥,虽也能钓些江鱼食用,却是少滋寡味,嘴里早便淡出鸟了。 热腾腾的肉菜米饭上来,自是狼吞虎咽不提。 待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诸人一身寒气尽去。 在酒家临窗的位置,正是觥筹交错兴致浓时,忽然喧声四起。 屋内几桌食客纷纷起身,行至屋檐下。 “江州镇方向走水了,好大的火势!” “兄台莫非在说笑?暴雨瓢泊,如何能走水?” 喧嚣中,店家老叟颤颤巍巍行至窗前,推开窗前竹帘子,长叹一声:“这世道,真真是愈发的乱了,世风日下呐。” 蒋山心念一动,举杯遥敬老叟,笑道:“店家,阁岸走水了,如何说是世风日下哩?” 老叟放下竹帘,打眼瞧着蒋山一行人,“诸位想必鲜少在江面儿上走动,便如那位客官所言,暴雨瓢泼的,如何能走水呢?” 言语着,老叟对着屋内众食客一拱手,“江州那边,必是遭了潘阳水贼。江州距离咱滩头,不过二三里水程,那伙子水贼若要来时,只需顷刻之间。诸位早早动身,且去九江城躲躲吧。“ 语落,屋内一阵喧嚣喝骂。 常年行走江面儿的食客,纷纷披上蓑衣,疾步而出。 也有食客抱怨道:“此处距离九江城二十余里,这大雨天儿的,如何走得?” 老叟此刻,也不理满屋的残羹狼藉,自柜上取出包裹细软,又披了一件蓑衣雨服,唉声叹息:“早早离了此地,受些雨水,也好过平白丢了性命。” 望着满屋狼藉,蒋山诸人醉意全消,穿戴好出了门,忽而拽住店家手臂,问道:“敢问老丈,这潘阳水贼是何来头,敢在九江府左近作恶?九江卫近在咫尺,兵备大员却也不理会么?“ 老叟停下步子,站在暴雨里,遥望对岸火光,忽而长叹道:“料来是横行潘阳湖的凌十一了。据说官府数次围剿,却徒劳无功。 似今日这般天气,九江府里的诸位老爷,岂会出来冒雨剿贼?我瞧着诸位,也非寻常人,趁早离了去,休要误了性命。“ 言罢,老叟牵出马厩里的驴子,一脚深一脚浅的,身形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凌十一?” 滂沱暴雨里,蒋山遥望隔岸火光,若有所思。 当日朱厚熜言及江西之事时,便说江西巡抚孙中丞,与兵备副使,曾数度围剿宁王爪牙凌十一,吴十三等辈。 惜乎此辈水贼,有宁王庇护,逃遁而去。 猛然间,蒋山心底升起一个念头——或许,此番能否事成,便要落在这些潘阳湖水贼身上了! 想他自幼生长在湖广、这等水网密布之地,水性自然是极好的。虽不敢说,能胜过江面儿上讨生活的贼匪,却也未必逊色几分。 而此番随行的侍卫,无一不是他精心挑选的水性尚佳之辈。 最为关键的是,江面上,夜晚行舟乃是大忌,遑论如今暴雨倾盆? 一干贼匪堂皇而来,势必有大船随行,小舟掠阵,岂能没有灯火探路? 一叶扁舟,远远摸黑跟着,大有可为。 心中有了定计,蒋山诸人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趁着夜色泛舟直趋江州方向而去。 此时江面水浪汹涌,小舟行于其上,状若蹒跚。 诸人拿出绳索,系于腰间,牢牢绑在船檐上,防止颠簸坠入江中。随后分站船头船尾,执桨而动。 艰难的划了约莫半个时辰,江州便已经是遥遥在望了。 到了此处,诸人将船停在一片芦苇之中。 蒋山立在船头,借着江州方向火光,手搭凉棚,极目远眺。 但见视野尽头,一片火海。 而在这片芦苇荡的前方、约莫数里开外,一群黑压压的船影,在火光里若隐若现。 船影最前头,一艘三桅楼船,赫然入目! 遥遥望去,那庞大的身影,隐于雨幕之中,仿若狰狞的巨兽。船桅之上,灯火长明,如灯塔般,在夜色雨幕里,显得尤为刺目。 灯火映照下,一展硕大的锦旗,在风雨中飘摇飞舞,其上笔走龙蛇秀着巨大的“凌”字。 收回视线,蒋山留下两人监视那船团东向,余下诸人纷纷钻入舱内避雨歇脚。 约莫丑时,船舱外侍卫闯入禀报,江州外的贼船动了。 这一夜,一叶扁舟,夜行于江。 小船隐藏在夜色雨幕之中,尾随潘阳湖水贼凌十一,横穿江面,绕过江州,顺流拐入潘阳湖后,纷纷潜入一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之中。 芦苇荡极深处,一座小岛屿隐匿其间。 岛屿四周水岗木坝遍布,周遭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船舶;岛上,塔楼哨所无算,正中处,赫然是一座规模宏大的水寨。 是夜,江水滔滔,雨急风骤! 。。。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八章 孙许挥师出南昌 丙子宁王举兵乱 远远窥伺水寨一番,蒋山等人,骇的肝胆俱裂。 放眼望去,艨艟虽少,却小舸成群,洒洒洋洋间,满布小岛四周。 粗略一下,舟师数目,竟不下百余。 兴府诸人虽居安陆汉水之畔,又何曾见过如此场面? 休说是百舸争流了,便是这潘阳湖,也直叫诸人感慨万千。 安陆城里,有莫愁湖。 常有文人骚客流连忘返,留下许多诸如“襄哥远去行踪无,一叶飘零莫愁湖。古渡千年空守望,相思梦断恨东吴”的诗句。 蒋山亦曾感叹,莫愁湖之烟波浩渺。 然而直到如今,他方才晓得,不至潘阳湖,不知湖之大也。 目之所及,水色连天,云波浩渺,一眼竟是望不到尽头。 如此一来,诸如凌十一、吴十三等水贼,在浩瀚巨湖之中,寻一隐蔽处,江西各卫所舟师,再是人多,也不过是大海捞针罢了。 也难怪潘阳水贼,屡剿不绝。 。。。 是夜,兴府诸人不敢多留,暗暗记住水寨方位,连夜划周船靠岸,弃船而走。 待到了南昌府时,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南昌府,地处长江以南,形势险要,水路发达。 汉时,称豫章,隋唐时,易名洪都,自古便有“襟三江而带五湖”的美称。 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亦在《滕王阁序》中言,南昌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 然而一路行来,兴府诸人所见,俱是阡陌荒芜,杳无人烟。 沿途之上,更是关卡林立,查问极严。 近了南昌府城,周遭气氛顿时大变,城外卫所兵丁往来不绝;城门处,出入之人面有菜色,摩肩接踵的直直排到了百丈开外。 蒋山令随行侍卫寻地安顿下来,自领了两人,径直排队入了城。 待得天色渐晚,左右无人,这才手持伪作的九峰公名刺,入了巡抚衙门。 翌日,江西巡抚孙燧、并江西按察副使兼兵备副使许逵,亲率周师,兵出南昌。 朱厚熜因智脑之事,远在千里之外的安陆,挥了挥翅膀,原本应在丙子日殉死的孙、许二人,却得以幸免于难。 而在距离江西巡抚衙门数里外的宁王府,亦到了艰难抉择之时! 。。。 。。。 南昌府,宁王府 穹隆玉兔高悬,天街点万盏灯华。 偌大的宁王府里,红纱照道,宝烛争辉。 满府彩绣辉煌里,王府门前车马粼粼,仪仗塞路,可谓是香车接踵,侍从如云。 一个宁王朱宸濠的生辰宴,整个南昌府上下,举府同庆! 江西布政使胡濂、参知政事陈杲、刘棐,佥事赖凤,指挥许金、巡按江西监察御史御史王金,主事马思聪、金山,参议黄宏、许效廉。。。 林林总总,江西一省,上至布政使藩台,下至指挥参议,齐齐汇集宁府之中。 许是宾客太众,宴席摆在了承运门前,贵重如布政使胡濂、巡按江西监察御史王金等,自然是殿内令设席位。 满园里,内官女婢往来穿梭如云,珍馐美酒流水般奉于席上。 靠近承运门前的高台上,享誉整个南昌府的宁府戏班子,吟唱之声绕梁。 席间,海味珍馐无算,琼浆玉液盈杯。 觥筹交错间,气氛却诡异的一分为二。 诸如江西布政使胡濂、御史王金等人,虽面含笑意,眼眸里却隐含忧意;又诸如按察使杨璋,按察副使唐锦等辈,则推杯换盏,兴致高昂。 酒过三巡,宁王朱宸濠言说不胜酒力,与诸官告罪一声,带着李士实、刘养正二人,退席而去。 只留宁王士子,带宁府诸人与宴相陪。 宁府寝宫暖阁 待得朱宸濠与李、刘二人抵达时,参政王伦、江西按察使杨璋、副使唐锦等人,已恭候多时。 诸人见过礼,朱宸濠面沉似水,沉声问道:“孤本欲行请君入瓮之谋,孙燧与兵备许逵,为何猝然带兵出城了?” 按察副使唐锦俯身一礼,言到:“前日得报,潘阳水贼掠九江,许是因为此事。” “许是?” 朱宸濠冷笑一声,目光如刀,略过唐锦,直视按察使杨璋,“汝为按察正使,便连区区佐贰,都管束之不住么?“ 眼见堂堂一省臬宪,呐呐不言,朱宸濠又复冷笑一声,旋即目视李士实。 后者会意,踱步诸官身前,稽首道:“京中飞马来报,杨阁老欲效昔年宣宗故事,遣太监赖义、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颐寿,往南昌府而来。如今事急从权,不可不为也。“ 略一沉吟,李士实蹙眉又道:“我等定策,明日诘旦(清晨),诸官入谢时,左右伏刀兵,顺之则臣,逆者下狱。然则,如今缺了孙中丞和许兵宪二人,唯恐节外生枝。“ 刘养正闻言,抚须踱步,笑道道:“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里管得了许多。 凌、吴诸将蓄势以待发,明日檄文飞缴郡县,兵出南昌,王爷亲率周师,蔽江东下。凌吴等将,围九江。 只待九江一下,出江西,兵锋直指南京,则大事成矣。” 四下里陡然一寂。 良久,江西按察使杨璋沉吟道:“凌吴诸将兵围九江,九江府兵寡粮匮,破九江自是不难。若九江府破,与我南昌府遥相呼应,南康府不战自溃。” 沉吟着,杨璋一捋长须,对宁王一拱手,旋即转目扫向刘养正,“孙中丞与许兵宪,若果真挥师北上,直趋九江。则凌吴所部腹背受敌,又当如何?” 暖阁内诸官俱都沉默下来。 却说刘养正刘养正原系举人出身,读书知兵,颇有凌云之志。 此人巧言令色,善于曲意逢迎,深受朱宸濠的青睐,延为府中幕僚。 当时赣南一带匪盗猖獗,宁王偏好结交鸡鸣狗盗之徒,常与各方匪首往来,并招纳府中充当护卫。刘养正巧言献媚,称宁王为“拨乱真人”,又常以宋太祖陈桥兵变为引,蛊惑宁王。 宁王这位谋主,胸中锦绣谋略暂且不说,单单是此人出身,便为堂内诸官所轻。 区区落第举人,何以能与他们同堂? 果然,不过片刻,刘养正踱步杨璋身侧,抚须大笑道:“杨臬宪多虑了,九江兵备与安庆守备之龃龉,由来已久。孙燧数次上疏,欲赠九江兵备之权,俱为王爷暗中所阻。 如今大王举兵,九江兵备所辖,饶州、抚州二府与九江府路途断绝,单凭九江数千兵丁,据城而守尚且不足,如何去与孙、许二人前后夹击?” 杨璋冷笑一声,当即沉声道:“敢问先生,先生可知孙、许二人,带走了多少兵丁?” 不等刘养正言语,杨璋回身对上首处宁王,禀道:“适才王爷责问,为何连区区佐贰都管束不住。王爷当知,许逵座主,乃是梁阁老,又有一省巡抚回护,我虽为按察正使,又能奈其何?” 说着,杨璋长身而起,目光直直逼视刘养正,“先生需知,孙中丞提督军务,与许逵带走了南昌卫和南昌前卫兵丁近六千余人,不可不防!” 眼见暖阁内杨璋与刘养正针锋相对,李士实暗暗苦笑,温声道:“杨臬宪所言不错,的确是不可不防。然则如今,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过了明日,如何能再聚诸官于宁府?在仆看来,孙、许二人,皮癣之患尔!” 言语着,李士实踱步二人中间,回身搀扶杨璋落座,笑道:“王爷明日举兵,南昌顷刻可定。如此一来,也算是断了孙、许二人归路。数千兵卒漂泊水上,一无粮草补给,又断其归路,不足为虑也。” 说罢挥手令随侍内官取出一卷檄文,铺于书桌之上,朗声读道: “盖闻书曰:不见是图。 又曰:视远惟明。 夫智者恒虑患於未萌,明者能烛情於至隐。自古圣哲之君,功业著于当时,声明传于后世者,未有不由于斯也。今事机之明,非若不见,而乃不加察,请得以献其愚焉。 本藩乃先皇帝第八子也,蒙先皇、太后爱怜,衣带遗诏,入承大统。 讵意正德违诏自立,日肆荒淫,生民涂炭,士林愤痛,民怨弥重。佞臣钱、江等辈,祸乱朝纲,侵官暴国。以至于下陵上替,海内寒心。 天下者,高皇帝之天下也。 建文昏弱,太宗有靖难之兵;正统失位,景帝有监国之典。今朝廷无道,过于建文,惧再见正统失位之祸也。 本藩威德,同符成祖,敢追修景帝监国之仪。 。。。 一夫奋臂,举州同声,爰统雄师,以清君侧。 凡尔官司有守士之职者,宜速望风影附,佐集大勋,裂土封侯,懋膺爵赏。 毋观望徘徊,致干天讨,须至檄者。” 。。。 。。。 六月,丙子,宜祭祀,余事勿取。 清晨,宁王府宝烛焚尽,香风拂地,只留满院狼藉。 辰时,昨日与宴诸官,联袂入谢,旋即伏兵四出,环而围之。 朱宸濠矫诏,称奉太后密纸,起兵入朝。 参政王纶、季斅,佥事潘鹏、师夔,按察使杨璋,副使唐锦,跪地高呼“万岁“,余下诸官系数下狱。 这一日,宁王朱宸濠以李士实、刘养正为左、右丞相,以王纶为兵部尚书,聚兵号称十万,并发檄各地,指斥朝廷。 一夕之间,各卫兵丁四出,整个南昌府,城头变幻大王旗。 六月丙子,宁王朱宸濠反!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九章 兵分两路迷人眼 舟师拂晓破水寨 悠悠赣江水,滔滔两岸潮。 一夜暴雨,犁庭扫穴,将南昌扬子洲的暑气,一扫而尽。 浩瀚江面儿上,暖风徐徐,水雾朦胧。 许是暑气尽去,江面儿上舟船也愈发多了起来。 极目远眺,遥见渔船撒网江中,画舫泛舟水上。 泠泠水光里,悠扬小调萦洄江中,与两岸歌声掩映,好不逍遥。 戊时过后,一股恶客,忽然间自远方来,打破了江面上的恬静。 远远望去,一艘艘南昌卫哨船,出现在视野尽头。 少顷,数十哨船,甫近了扬子洲水面儿,便四散开来。船头伫立的兵丁四下里游走,将江面儿上的闲杂舟船,尽数驱离。 未几,数十艨艟护卫之下,一艘旌旗招展的福船,自南昌方向缓缓行来。 福船之上,兵丁林立,披坚执锐得列队甲板之上。 顶部,一副绘织有“孙”字的锦旗,迎风招展,尽显飞扬。 “孙中丞的座船,出南昌了?” 赣江西岸,闲杂人群在兵丁趋使下,零星四散。 人群里,几个汉子遥遥望着那艘巡抚座船,经过扬子洲,缓缓驶入了东面的赣江支流里。 几人互望一眼,径直向南昌府方向飞马而去。 偌大的赣江扬子洲左近,闲杂人船,骤然为之一空。 半个时辰后,沉沉夜色里,庞大的船队陡然一分为二。 以巡抚座船为首,半数艨艟、连同数十哨船、苍山船,明火执仗、大张旗鼓得自扬子洲之东,顺江而下。 另一边,无数子母船,拱卫着十余艨艟,趁着夜色,纷纷朝着扬子洲西面的水道,疾驰而去。 艨艟船舱里,烛火如豆 孙燧俯身江西水文舆图前,沉吟不语。 在其身后,江西兵备副使许逵,带着几个心腹手下,垂手立着。 “汝登(许逵,自汝登),你且说说,如此兵分两路,能瞒住南昌府那边多久?” 俯身观看水文舆图许久,孙燧回首问道。 闻言,许逵略一沉吟,凝眉道:“扬子洲距府城不过区区二十里,然则两路舟师,一虚一实。中丞座船,大张旗鼓,自扬子洲东而去,距离潘阳南湖八十余里,宁王麾下爪牙若欲窥的虚实,也当在一日之后了。” 踱步向前,许逵剑指探出,点在了舆图上,昌邑、吴城方向,正色道:“扬子洲之东,顺江而下,便是潘阳南湖。南下可直抵洪都府进贤县。此路虚兵,足以乱人耳目。 我等则弃了福船斗舰,轻装简行。一路自扬子洲东,顺江北上,今夜子时之后,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自吴城入潘阳北湖。据湖广安陆来人所指,凌十一水寨据此不过区区八十里水路。“ 虎目一眯,许逵剑指重重点在九江府左近的水域上,“拂晓,正是人困马乏之时,麾下子母舟围而焚之,艨艟游曳于外,遥相呼应,一战可破之!下官忧虑的是。。“ 烛光昏暗,舟船颠簸。 孙燧一缕长髯,笑道:“汝登可是忧虑那十余湖广安陆州来人?” “不错!潘阳湖水面辽阔,行舟其上,浩渺若海。便是水域狭长的北湖,窄处亦有十余里,宽处却可达二三十里。这些年来,屡次围剿潘阳水贼,而不能尽全功,盖因潘阳之广也。 湖广来人,不过区区十余,能在茫茫湖中寻得凌十一水寨位置,委实是难以置信。“ 孙燧沉默半晌,视线落在舆图之上,“手书九峰兄之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若是旁人之谋,引你我于潘阳北湖,能有何用?“ 言罢,孙燧踱步艨艟舱室窗沿前,手搭凉棚,遥望江安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凌十一等贼,托庇宁王羽翼之下,肆虐潘阳经年,屡剿不绝。异日若是南昌有变,此等贼匪实为肘腋之患,不可不防。” 许逵会意,也亦步亦趋,行至船舱窗前,展演笑道:“中丞所言甚是,若湖广来人所言为虚时,不过是劳师数日,走一趟九江府罢了。况且这十余人皆在船上,身家性命操于我手。 可若所言为真时,一战可剪宁王羽翼,剿贼于水寨之中。“ 。。。 孙、许所乘坐艨艟之上,两人言及蒋山诸人时,蒋山与随行兴府侍卫,也默默的坐于一艘子母舟的船头。 这子母舟,长三丈有五。 两侧船舷中,满载柴火猛油、火药引线。母舟船尾部内侧,有一小舟,以绳索与母船相绑。 但有战时,操船抵近敌船,引燃母船后,人可乘坐子船而遁。 船头,十余人靠着船舷坐着。 清爽的江风席面,将几人发丝吹的迎风乱舞。 偶有水浪越过船舷,打在身上,丝丝缕缕的清凉,令诸人困意全消。 蒋山抹了一把脸,揉了揉干涩的嘴角,忽而在月下、船前,咧着嘴,笑道:“众兄弟,莫非是怕了?” 语出,母船内一片沉默。 蒋山也不恼怒,笑道:“看来诸位兄弟,是怨我擅自请命于孙中丞当面,陷诸位兄弟于危难之中?” 一声哂笑,蒋山面色肃然,沉声道:“你我自湖广远来,位卑而言轻,如何取信堂堂一省巡抚、兵备?虽谋敌于先,然则胜负尚是两可之间。不自请为先锋,届时拘我等于艨艟之上,胜则罢了,一旦大败,身处南昌卫兵丁之间,如何逃遁?” 话音落下,船内沉凝气氛稍稍松缓。 一人迟疑着苦笑道:“蒋百户,我等自请为先锋,坐于这子母船中,一旦战起,哪里还有逃遁的余地?“ “糊涂!” 蒋山轻斥一声,道:“那水寨隐于重重芦苇之内,一旦有变,弃船操子舟,一头钻入芦苇荡里,旁人能奈我何?” 言语间,蒋山话锋一转,“此番星夜而来,若击其不备,胜算颇多。再不济,艨艟游曳芦苇荡外,哨船、子母舟围了寨子,一把火点了芦苇荡,那些潘阳水贼,还能长了翅膀飞出来不成?” 母船之内,又是一阵沉默。 “寨子处于重重芦苇之中,一旦被火攻,便是死地。这些潘阳水贼,常年混迹水面儿上,岂能没有防备?若是被游曳的水贼哨船撞见,少不得一番苦战。” 议论声中,蒋山也沉默来下。 仁宣以来,兵备废弛,卫所败坏,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兵备虽废,这些常年劫掠潘阳湖的水贼,却也是乌合之众。 这几日与南昌卫的兵卒相交,闲谈之中也了解到,水匪与南昌宁府勾结。 官军但有风吹草动,便会落入贼辈耳目之中。 是以屡剿不绝,至今逍遥于潘阳湖上。 许是安逸惯了,前番他们兴府诸人,一夜尾随,后又轻舟逃遁,竟是连一艘哨船都没碰到。 贼匪大意至此,焉能有不亡之理! 此番,舟师于扬子洲兵分两路,一虚一实。又是星夜而至,凌十一等辈措不及防之下,破之不难。 思忖着,心底不禁便火热起来,对船内诸人道:“诸位兄弟随我远走江西,俱是心腹兄弟,我焉能带着诸位兄弟往死路上走?若事有不协时,诸位但可弃舟而遁。可若一切顺利,建功便在今夜!” 拂晓,天色未亮。 船队以悄然行至那片芦苇荡之前,一路行来,果然入蒋山所料,水寨中贼匪,竟果真是大意到连哨船也无。 浩浩荡荡的船队,竟是一路悄无声息的围到了芦苇荡之外。 随着船团中央令旗舞动,密密麻麻的子母舟、哨船四散开来,向着预定的方位划去。 两艘哨船在夜色里,化作两条微不可查的影子,划入了芦苇荡深处。 盏茶功夫,两艘入内探查的哨船,回归艨艟之前。 须臾,孙、许二人座船上令旗舞动,子母舟先锋顺着水波,纷纷冲入了芦苇荡之中。 靠近芦苇荡水道口的一侧,蒋山手搭凉棚,遥遥望见灯火中隐约可见的旗语,当即与诸人执桨,冲入水道之中。 转过弯,不多时,那艘巨大的三桅楼船,已经引入眼帘。 行船间,随行侍卫将母舟后的船板掀开,沉入湖中,留下一人手执腰刀,死死拽着捆绑母舟的绳索。 余下诸人纷纷执桨而动,船身快若飞梭,划过百余米,轰然撞在了那艘硕大的三桅楼船之上。 巨响传来,船身摇晃,也如同信号一般,四下里火光乍然而起,呼喝之声陡然间此起彼伏。 蒋山诸人浑身一震,在船身剧烈摇晃之中,纷纷搀扶着跳入子舟之中,留守侍卫一刀斩断绳索,船桨顶着前方母船船身,缓缓后退。 待退到数丈开外,手中火靶纷纷抛入母船之中。 轰—— 下一刻,火光四起,继而一道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自母舟之上传来,烈火须臾便借着风势,烧到了楼船之上。 到了此时,整个湖中岛屿四周,无数船只已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岛上水寨之中,无数灯火亮起,呼嚎之声不绝于耳。 蒋山诸人不敢怠慢,木浆飞动,子舟如梭般,沿着水道向芦苇荡外,破水而去。 来时,所乘子母舟满载柴火猛油;去时,一叶长舟飘然水上,船速更快。 不过须臾,冲天火光里,一条条子舟哨船,借着风势冲出芦苇荡。 旋即,在艨艟策应之下,火靶、火箭如雨,密密麻麻的射向芦苇丛之中。 这一夜,九江府左近的潘阳湖上,火光冲天,喧沸盈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章 聚兵九江扼咽喉 巡抚行辕论原委 九江府,巡抚行辕 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孙燧,稳坐书案之前。 自出了南昌府,连日舟师劳顿,又经历了一场大战,年近六旬的孙中丞,此刻看上去,面容极憔悴,可谓是满鬓风霜。 然而行辕内诸人,包括许逵在内,都不敢有分毫轻视之意。 远远瞧去,单单是老人身上,那份渊渟岳峙的气度,望之便令人心生畏服。 埋首案牍良久,待得兵卒换过三通茶水,孙燧方才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里,全是倦意。 宁王俄而举逆,连同他在内,俱是猝不及防。 如今,兵卒飞马来报,曰:宸濠兵陷南康府,知府陈霖等先遁,士民逃窜,城中为空。 南康府,位于九江府之南。两府府治,相距不过百余里。 宁王如若攻占南康府,兵锋便要直指九江府了。 如此危若累卵的局面,摆在诸人面前的困局却是——无兵可用! 此番出南昌,许逵所率南昌卫兵丁,不过六千人余。自扬子洲兵分两路,又有近两千余人入了潘阳南湖。 实则北路所率舟师,不过三千罢了。 潘阳湖之役,虽俘获一千余水贼,但此等贼辈本便是宁王爪牙,若遇战时,不仅不能倚为臂助,反而是掣肘之患。 区区数千人,任何抵挡宁王兵锋? 千头万绪中,孙燧暗暗长叹,面上却分毫不显,沉声道:“宁王俄而反,占据南昌以为根基,兵陷南康府。如今南康知府陈霖等辈,弃城而走,城中为空。失了南康府之屏障,九江府是什么局面,列位当心中有数才是。“ 行辕里鸦雀无声,诸官面色愁苦。 九江知府汪頴暗暗苦笑,心忖:若非孙中丞率兵按临,恐怕弃城而走的,便有他九江府诸人。 中丞提及南康知府陈霖,便未尝没有敲打九江诸官的意思! 可是,如今江西是个什么局面,九江府又是什么局面,他岂能不知? 旁的便不多说,单单是兵丁,他九江府便是无兵可用的局面。 南康府与九江府是一样的情况,宁王朱宸濠举兵十万而来,拿什么来守? 府中皂吏衙役?还是城中黎庶青壮? 心里暗暗苦笑,唇齿间便也多了几分苦涩之意,道:“中丞且宽心,下官身为九江知府,有守土之责,事若不协时,唯死而已!“ 一语出,心中愈发苦涩。 行辕上首,孙燧微微颔首,旋即目视九江兵备曹雷,肃然道:“宁府叛兵四出,南康以南,已非王化。抚州、广信、饶州等府,路途断绝,便不复多言了。然而九江府,乃三江之口,江西门户,实为天下眉目之地。 九江若陷,则安庆首当其冲,蔽江东下,便是南京。 若果真到了那等局面,顷刻便是举国动荡。届时身死是小,列位与我,皆要背负留千古骂名、一身罪业!“ 言语到末尾,语调陡然慷慨激烈,行辕内诸官无不凛然。 待得说完,孙燧语调舒缓下来,又复目视曹雷,“曹兵宪且来说说九江局面。” 兵备道,官名。 明制,于各省重要地方,设整饬兵备的道员,置于各省重要地区。 明洪武年间始置,本为遣布政司参政或按察副使,至总兵处整理文书,参与机要之临时性差遣。 弘治年间,始于各省军事要冲,遍置整饬兵备之“道员”,称为兵备道。 又称兵备副使,别称兵宪。 巡抚行辕内下首,九江兵备曹雷面色也愈发难看。 若说汪府台内心是苦涩居多,他曹雷,却真真是无奈已极。 当即拱手道:“下官曾听闻,十二年九月,中丞曾上疏,奏称宜重九江兵备之权,惜湖为佞幸所阻。如此,中丞当知下官虽为九江兵备道员,实则无多少兵马可用。“ 言语间,语气带了三分愤然,七分无奈,“江西四卫,十余千户所,多在南昌府之南,鞭长莫及,也非我所管。 我九江兵备道,专理九江府、安庆、抚州、池州、饶州、建阳等府卫地方,整饬兵备。然则安庆等地,皆为南直隶所属,素来受九江守备辖制。正德六年,兵部下令,移九江守备都指挥使司,至安庆,乃有了安庆守备。 而我九江兵备下辖仅余九江、抚州、饶州等地,如今宁王举逆,南昌府失陷,则饶州抚州交通断绝。只余九江一府,既无卫所,又无千户所。 如此一来,哪里有兵可用?如今九江城里,能战之兵不过两千之数,中丞明鉴。“ 一语落,行辕内气氛,愈发冷凝。 到了如今,便连持刀侍立孙燧身侧的蒋山,也明白了如今九江的困局。 江西卫所军,多驻江西之南。 九江守备都指挥,于正德六年,逐渐脱离九江兵备道,为安庆守备。 造成的结果是,九江隶属江西,而安庆则隶属南直隶,两司(九江兵备和安庆守备)在管制上有所重叠,又无统属之分,相互掣肘,以至于无兵可用。 如今,宁王朱宸濠反,举兵号称十万之众。旬日之间,南康府陷落,兵锋直指九江。 而九江府城之中,可用之兵,不过五六千,如何守得住? 正惶恐时,行辕上首处,渊渟岳峙的老者忽而大笑起来,诸官侧目。 循声望去,便见孙燧昂然而起,一指舆图,烈声笑道:“汪府台、曹兵宪无需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叛王朱宸濠虽号称聚兵十万,彼辈又哪里有这许多兵马?如今南昌卫精锐,为许兵宪所统,俱在九江也!” 说着,孙燧一指舆图上南康府等地,“俱前方兵卒侦知,参政王纶,发檄文,欲招纳姚源洞贼;宁府仪宾(仪宾:宗室亲王、郡王之女婿)李番,李世英等,入瑞州募兵;娄伯、王春等辈,入进贤、广信等地募兵。 故而,足见宁王虽诈称十万,实则外强中干也。” 却说何为姚源洞贼? 正德三年,江西姚源洞汪澄二、王浩八、殷勇十、洪瑞七等起义,聚众数万人,屡败明兵。 七年,左都御史陈金率广西“狼兵”数万人,分营于姚源周围的余干、安仁、贵溪、鄱阳、乐平,围剿,义军被俘斩五千余人,殷勇十、洪瑞七战死。 王浩八突围后一度降明,次年又聚集一万余人,在浙江开化重举义旗,为明军所败,转围江西德兴,并据贵溪裴源山,连营十里。后为右副都御史俞冻所镇压。 义军被俘斩数千人,王浩八被俘,余部则重返姚源洞。 巡抚行辕里 回过身,孙燧昂然而立,目视行辕诸官,挥斥方遒,豪言道:“宁王有三败:一者,纵贼掠民,残杀无辜。二者,所用之人皆鄙薄之辈,如落第举人刘养正、王春。三者兵少将寡,多为贼寇; 而今我则有三胜:当今之世,海晏河清,天时也;坚守九江,扼江西之门户,此地利也;如今传檄州郡,四方必然云动,可困贼于潘阳,此人和也。 有此三胜,诸位当砥砺同心,共勉之!“ 。。。 。。。 行辕内,诸官商定军务后,分遣诸人修缮器械,召士民入城。 为死守计,滋命兵推官等佐贰,收拢民壮,聚巨石而垒九州四门。。。 诸事安排妥当,九州官吏告退出了行辕,一时间偌大的行辕内,只余孙燧、许逵,与蒋山三人。 没了外人,孙燧瞬时间萎靡下来,老态、疲态毕露,身子靠在椅上,苦笑道:”老夫与汝登(许逵,字汝登)数次上疏宁王反状,昔年也多次围剿宁王爪牙闵念四等辈,宁王恨不能生啖我二人。“ 许逵亦苦笑一声,附和道:“昔年江西副使胡永清(胡世宁,字永清,号静庵,正德七年为江西兵备副使,后因上疏宁王反状,被诬下锦衣卫诏狱)之事,殷鉴不远矣。 此番,若非子厚之功,我与孙中丞,必无法幸免。又全赖子厚,觅得宁王爪牙凌十一水寨,方有潘阳湖之大捷,也免了我与中丞失土之责。“ 许逵长身而起,竟以兵宪之尊,对蒋山躬身一礼,道:“大恩不言谢,谨以礼代之。” 陡然起身一礼,蒋山措不及防,连道“愧不敢当”,匆匆躬身还礼,又将许逵搀扶起来。 忽而行辕上首主位上,孙燧捻须笑道:“这两日,我细细看了九峰兄的手书,却发现诸多可疑之处。书信里写着,料定宁王必反,要我早做筹谋。如今仔细品之,此非九峰兄之语也。” 闻言,蒋山笑意僵在脸上,一时间不知所措,旋即便背生冷汗,通体发寒。 伪作书信,诈一省巡抚、兵备出南昌。 若非他寻得潘阳水贼踪迹,单单是诱使孙、许二人失土之责,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念动之际,便听孙燧又温声笑道:“确如许兵宪之言,此番能苟全性命,且破宁王爪牙于潘阳,全赖子厚之功,子厚无需恐。” 心绪稍安,蒋山只觉后怕不已。 暗忖:如今中丞既然起疑,又身在巡抚行辕之内,纵然有千般算计,也是无计可施了。 如此想着,蒋山索性闭口不言,只深深施了一礼。 “我令许兵宪查问过,子厚随行那十余人了。“语未毕,见蒋山眼底有怒意升腾,孙燧当即又笑道:”子厚也不必怪罪随行侍卫,此番许兵宪挟大胜水贼之威,随行诸侍卫如何敢有所欺瞒? 只是未曾料到,子厚竟是出身湖广安陆兴王府。“ 听闻“兴王府”之语,蒋山眼角余光瞧向孙燧,但见这位御史中丞脸上,没有半分责备怒意。 心底暗暗权衡许久,这才颇为陈恳的开口,道:“中丞与许兵宪明鉴,世子在九峰公府中,听闻宁王必反,唯恐中丞坏于奸邪宵小之手,这才命卑职远赴江西,便宜行事。” 此言一出,巡抚江西右幅都御史孙燧,与兵备副使许逵,俱是为之一愕。 “世子?此番尔等远赴江西,竟非是兴王之钧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一章 连雨不知春归去 避暑张集话隐情 湖广,安陆 连日暴雨之后,不过区区几日光景,夏雨带来的清凉便尽数散尽。 炎炎烈日当头,如置身火炉之中。 安陆城北的官道上,数十骑护卫两架香车,行于烈日之下。 许是太过炎热之故,这一行数十骑士俱是无精打采的模样,便连胯下骏马,也频频打着响鼻,喘着粗气。 一行人最前头,一轩昂俊逸的少年郎,一手执缰,一手握着一把黄花梨月柄扇。纵然是有扇子举在额前,仍有恹恹暑气袭面而来。 行于官道,车马颠簸,不觉间失手,扇子坠落马下,霎时间炽烈的日头洒在脸上,少年郎“哎呦”得惨嚎一声,翻身下马。 待得捡起黄花梨扇子时,已经是摔得坏了。 无奈叹息一声,少年郎仰面看向天穹烈日,叹道:“哎,真真是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呢。可怜我这黄花扇,竟也随春而去了,呜呼哀哉——“ 少年郎口出“惊人”之语,随行诸人轰然笑了起来。 朱厚熜也轻笑着,笑骂道:“不料孙二公子,竟也有这般诗才,啧啧。果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一番调笑,诸人欢笑之余,烈日照烤下的烦躁,悄然间也淡了几分。 调笑罢,孙京翻身上马,目光时不时的扫向诸人护翼中的香车。 如此作态,惹得朱厚熜嘴角直抽,不禁又笑骂道:“你这孬货,瞧甚!” 孙府二公子,极罕见的小脸一红,嗫喏着:“你我坐于马上,有山风吹拂,尚觉得暑气难当。两位郡主坐于香车之内,想必更是热极了。不若。。。“ “打住!车内自有冰鉴纳凉,也有清泉解渴,你这孬货莫非又起了什么坏心思?” 言语间,张集已经是遥遥在望了。 却说当日,朱厚熜抱琴作词、宴饮残醉之后,本欲在翌日便去九峰山消暑。 奈何天公不作美,之后竟是连日暴雨,直至昨日,方才云收雨歇。 这几日间,孙二公子可谓是进尽谗言,言说似孙府那般书香之家,待字闺中的女子,是鲜少在人前露面的。 若是就这般去了张集,定然是乘兴而至,败兴而归,若连“林中佳人“的面儿都见不着,岂不可惜? 此言一出,朱厚熜深以为然! 于是乎,孙府二公子,复又再进“谗言”,言道:”如今暑气愈发难捱,不若带上两位郡主,去兴府在张集的庄子里,避避暑气也好。“ 如此,正中朱厚熜下怀。 是日,朱厚熜厚着面皮,寻永淳和永福,央求了一番,又复在凤翔宫禀报央求了母妃蒋氏,这才得允。 就是这般,王妃蒋氏,仍旧是打发了几个身前随侍的女官,一路随行,以应周全。 临出兴府时,永福掀起香车纱帘,与朱厚熜言语时,不料竟被这位孙府二公子瞧了个正着。 惊魂一瞥,自是惊为天人,连魂儿都被勾走了。 于是,少年郎的一番懵懂情动,惹得朱厚熜嗤笑不已。 “就你这孬货,也想做我兴府仪宾?” 如此调笑着,一行人已到了九峰山下、张集镇中。 车马粼粼,诸人穿过张集,不多时便到了那一片竹林之前。 一到此处,孙京一改先前飞扬轻佻之态,整个人气质霎时间为之一变,又变回了原本那唯唯诺诺的模样。 朱厚熜瞧在眼里,心中笑骂不绝。 待得孙京抱着“九霄环佩”入了府,约莫盏茶功夫,一小婢踩着碎步行至竹林之前。 随后,诸人入了竹林,车马行至孙府前时,孙交之母孙王氏,已经侯在孙府门前了。 随行诸人回避,几个女官搀扶永淳、永福下了车马,与王氏见过礼,直趋内宅而去。 少顷,孙京自府内踱步而出,温声笑道:“世子来的正是时候,竹城先生恰也在府中,正与家严对坐清谈哩,世子请。” “哦?竹城先生,也在贵府?” 孙交上前两步,使了个眼色,作揖道:“家严与竹城先生,听闻世子来访,甚是高兴,令我来迎世子入内。” 见孙京这幅故作儒雅的模样,朱厚熜暗暗笑骂一声“孬货”,随着孙京入了府内。 信步徐行见,朱厚熜忽而轻声问道:“如何了?” “还能如何?呸——“ 孙京啐了一口,压低声音耳语道:“我抱着你那九霄环佩,去了静香那里,言说兴府世子当日林中匆匆一晤,为琴声所感。是以回府之后,特意寻了一把传世名琴相赠。” 言语着,孙府二公子的面色,陡然精彩起来。 朱厚熜一愕,便听其言道:“我还刻意将世子的那首《如梦令》指给静香看了,调笑了一番,还把小令咏读了一番。便在那时,家慈不告而入。 回首,回首,林中佳人知否,全被家慈听了去。” 脚下步子一乱,朱厚熜心中一突,笑意僵在脸上,心底竟是破天荒的生出了几许、羞于见人的怯懦。 下意识的讪笑的,“唐突了,唐突了。“ 旋即话风一转,恶狠狠的低声骂到:“好你个孙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若是让令堂以为我生性轻佻,便不美了。” 孙京不置可否,徐行间笑道:“此言差矣,世子多虑了。” 朱厚熜沉着脸,生怕孙京之母、孙王氏以为他浮躁轻佻,忽闻孙京之言,急切之下一把拽住孙京胳膊,“快与我细细说来。” “不怕世子笑话,若换做家严时,一个轻佻的批语,是少不了的。可若是家慈,心中欢喜或许更多些。“ 事关朱厚熜心中伊人,朱厚熜索性停下脚步。 身后随侍侍卫,并孙府仆婢,见二人止步不前,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 朱厚熜哪里管得了这许多,直视孙京,“为何令堂会欢喜居多?愿闻其详。” 许是瞧见这少年世子,果真急了。孙京见好就收,不在调笑,正色道:“世子可识的边贡此人?” 见朱厚熜摇头,孙京道:“边贡,字庭实,乃是山东历城人。弘治九年,丙辰科进士。当是时,此人年仅二十,可谓是少年登科,名动朝野。 家严与此人相交甚厚,这些年虽致仕归乡梓,亦时常有书信往来。” 沉吟片刻,朱厚熜蓦然抬头,“可是令尊有意,与此人结秦晋之好?” “非也。”孙京摇头,转而苦笑道:“九年,边贡升河南提学副使,又三年,其母病死任所,乃扶榇(同扶柩)归乡。前年边贡来信,举丧守制之后,欲与我家结秦晋之好,家严颇为意动。” “令堂可是觉得,山东距离咱安陆,山高水远,令妹一旦出阁,恐再无相会之期?” “正是!“ 满园秀色里,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恍然间,朱厚熜回想起,孙京暗地里的百般撮合,两人互视一眼,均瞧见彼此眼眸里的不甘之色。 良久,朱厚熜长吁一口浊气,语音低沉的问道:“是以,世兄百般撮合,亦是不愿令妹远嫁可对?” 孙京闻之,心生黯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虽为嫡子,又如之奈何? 末了,孙京全然没有了怯懦的模样,神态深沉,黯然道:“身为兄长,谁愿自家妹子,去那隔了万重山水的地方。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二章 凭栏倚楼话锦绣 张集,孙府 竹楼前,孙交盘膝而坐,余珊负手倚栏。 朱厚熜执晚辈礼,盏茶递水一番,便听孙交笑道:“我观德辉,面含怒色,却不知所为何事?” “盖因巡按湖广监察御史王相。” 冷哼一声,余珊痛饮一番山泉,愤而道:“时下吏治败坏,朝臣不知纪纲为何物,廉耻德薄,实心痛之。” “王相?” 孙交抚须一笑,朱厚熜则轻咦一声。 给二人斟满茶盏,朱厚熜沉吟道:“兴府之中,亦多有人藏否此人。此人身为巡按御史,乃代天子巡狩一方,合该清正廉明。于上,等查贪除暴,于下,亦当体察民疾。 此人在武昌府时,是何等做派尚且不知,单说此番按临安陆,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委实是少廉寡耻之徒。” 余珊又复冷笑,“岂止是少廉寡耻?可谓之吃相难看。九峰公当有所不知,此贼来时两手空空,去时车马粼粼。州衙上下,笑称破财去灾也。” 孙交、朱厚熜闻言愕然,抬头时,余珊怒意愈盛,斥道:“聂凤山,身为湖广按察使,本有巡查各道,纠核吏治之责。然则聂臬台,与王相联袂而来,于王相之事,视而不见。 我因是而问之,聂臬台直言一团和气为上,若不欲和光同尘,何妨独善其身,出淤泥而不染乎。” 此言一出,朱厚熜瞠目结舌。 据他所知,臬台、巡按,按临安陆的那些时日,上至知州,下至小吏,无不惴惴。 王槐知州之尊,鞍前马后;崔推官掌一州之刑名,却恍如仆婢,随侍左右,极尽奉承之态。 如此之时,臬台当面,余珊敢犯言直谏,不愧其“不避权贵,遇事敢言”之名。 心中感慨钦佩,朱厚熜不禁出声赞道:“常闻竹城先生,昔年亦曾巡按山东。后巡盐长芦时,因揭权贵之不法,而谪安陆。先生刚正不阿,不避权贵,王相此辈与先生比,实云与泥也。” 便正如朱厚熜所言,得知巡按湖广监察御史的做派后,朱厚熜对于余珊,是愈发的钦佩了。 且不论此人才具如何,单单是这份风骨,便令人折服。 却说有了前番相处的情谊,如今朱厚熜在二人面前,执晚辈弟子礼,言语时再不复当初的拘谨矜持。 竹楼前,孙交抚须不语,余珊苦笑一声,言到:“世子言重了。” 语未落,话锋陡然急转,“谪安陆判官多年,终究是磨去了许多棱角。此番若是年轻时,必然是与王相针锋相对的局面。” 语虽意兴阑珊,心中则怒意勃发。 余珊踱步席前,放下茶盏,取了一壶烈酒,一杯一杯的自斟自饮起来。 不多时,便隐现醉意。 “九峰公,我谪安陆数年,烈性难改。也不怕九峰公笑话,如今虽为州衙末吏,然则位卑却不敢忘国恩。 这些年,积郁二三言语,藏于腹中。如今则,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顷刻,余珊双目微红,眼眸里的神光,则愈发坚毅。 这一刻,朱厚熜直起身子,恭敬的侧耳倾听。便连孙交,亦是正色。 余珊长身而起,仰头饮一口烈酒,怒声道:“自逆瑾以来,阉宦专权,假子乱政,不知纪纲为何物。政多苟简,名实乖谬,宫府异同,纷拏泄沓,此纪纲之颓也。” 开篇先声夺人,言语锋利如刃,一言以蔽正德朝之乱象。 朱厚熜不禁喝彩一声。 王府与袁宗皋座谈时,袁先生只讲些经制文章,圣贤之言,何曾听闻这般慷慨陈词? 心绪激荡之下,竟也饮了一口席案之上的烈酒,寻来一张白纸,提笔挥毫,将余珊之语,尽数书于其上。 笔落,便听余珊愤而踱步,长声道:”士大夫寡廉鲜耻,趋附权门。重富贵薄名检者,列之有位。以至于谀佞成风,廉耻道薄,甚者侯伯专纠弹,罢吏议礼乐。市门复开,贾贩仍旧。此风俗之坏也。” 再饮,余珊言辞愈发犀利,“自逆瑾以来,国柄下移,王灵不振,是以有安化之变。 权奸以苞苴(苞苴:贿赂)易将帅,故边防尽坏,积弊已久。 今朵颜盘踞于辽海,羌戎跳梁于西川,北狄蹂躏于沙漠。寇势方张,而满朝朱紫不能早见预料,亟求制驭之方,乃假镇静之虚名,掩无能之实迹。 甚且诈饰捷功,滥邀赏赐,虚张劳伐,峻取官阶,而塞上多事日甚,此外裔之强也。” 言到此处,稳坐如泰山的孙交,也不禁起而奋色。 孙交素来通兵事,弘治年间宣府、大同有边患,孙交数次奉命经略边隘,屡有功勋。 如今听闻余珊论及边情,不禁是抚掌击节赞叹。 朱厚熜奋笔疾书,同样只觉酣畅淋漓。 书写之余,心中暗忖:如今余珊之言,竟已是将正德之弊政,一言以蔽之! 若智脑之事为虚时,得闻此大论,亦是酣畅。 可若为真时,竹城先生谦称的“二三”言语,实乃圭臬,价逾万金! 另一侧,余珊一番抒发,只觉胸中郁结,竟是去了大半。 再复饮一口烈酒,昂然道:“自逆瑾以来,尽天下之脂膏,输入权贵之室。 黄纸蠲放,白纸催征;额外之敛,下及鸡豚;织造之需,自为商贾。 豪右并田,衮、豫盗贼横行,川、陕、湖、贵疲于供饷。阡陌荒废,小民流离,此邦本之摇也。” 言辞如刀,振聋发聩! 朱厚熜奋笔疾书,心绪激荡; 孙交击节而起,朗声赞道:“好一个黄纸蠲放,白纸催征。额外之敛,下及鸡豚。今日能闻此言,便当浮一大白!” 言语着,竟取过案上醇酒,饮了一口,放生笑道:“宋时范文穆有诗云:黄纸蠲租白纸催,皂衣旁午下乡来。长官头脑冬烘甚,乞汝青钱买酒回。 可与德辉之言相较,竟也是落了下乘。” 一番赞叹,朱厚熜掷笔于案,俯身吹干墨迹,不禁反复细细看了许久,继而将纸折起,珍重收入袖中。 抬头时,余珊已然是沉默下来。 许是饮的醉了,余珊面目潮红,身形却有些萧索落寞。 “纵然胸中有千言万语,又能如何自瑾逆以来,钱、江弄权,奸邪迭进,忠谏不闻。纵有一二忠直之士,又为权奸排挤,如之奈何?” 孙交亦是沉默下来,良久,苦笑一声:“确如德辉之言,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斜刺里,朱厚熜默然,眼见两位长者落寞叹息,心里所想,却全是先前竹城先生之言。 之前,九峰山古槐之事,尚且历历在目。之后又见了湖广巡按之威,如今再闻这振聋发聩之语,心绪也愈发沉重起来。 他无法想象,仁宣之治后,不过三代,朱家江山,在士大夫眼里,竟已到了这般田地。 纪纲颓废,吏治昏暗,边防尽坏,土地兼并日重,邦本动摇! 。。。 竹楼前、沉默之中,忽然孙府前院一阵喧哗。 未几,许久不见的黄锦,与骆安,不顾仪容,联袂而来。匆匆疾步竹楼前,两人告了声罪,移步朱厚熜身前。 骆安一俯身,言语有些颤抖,眼眸里却全是惊喜之色。 “见过九峰公,见过竹城先生。” 旋即目光一转,沉声道:“禀世子,江西宁王朱宸濠,在六月丙子日,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三章 失而复得风云动 “宁王果真反了?” 朱厚熜脑海里一片空白。 须臾,便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惊喜,在胸中升腾,转瞬又被朱厚熜强压下来。 “咱兴府侍卫,飞马传信,言宁王以生辰宴为由,聚南昌诸官于宁府。翌日诸官入谢时,伏以刀兵,诈称奉太后衣带密诏。顺之者称臣,逆之者下狱。” 言语发颤,沉稳如骆安,心底的惊喜,也几乎压抑不住。 听闻手下侍卫禀报后,骆安整个人便陷入了震惊之中,至今仍觉恍若置身梦中。 偏厅上首,朱厚熜面色平静,举着茶盏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随着骆安说完,盏中香茗在颤抖中洒出,烫的朱厚熜一个激灵。 “恭喜世子爷,贺喜世子爷!” 微妙的气氛里,黄锦“噗通”一声跪伏余地,欣喜道:“原道世子爷胸中锦绣,却困于安陆一隅之地,着实委屈。竟不料,果真被那智脑神物言中,一语成谶。 奴婢为世子爷贺!” 不知过了多久,朱厚熜内心的激荡,终于稍稍平缓。 听闻黄锦提及“智脑”,蓦然间心念一动,当即问道:”巡抚江西右幅都御史孙燧,和兵备副使许逵呢?” 骆安从地上站起,神态愈发恭敬,“禀世子,我安排的人手,前脚刚到王府,蒋山便也遣人来报信了。 六月初,蒋山寻得潘阳水贼凌十一的水寨,密报于孙中丞和许兵宪。遂在宁王举兵之前,于九江大破潘阳贼,如今屯兵九江,于宁王针锋相对。” “哦?孙、许二人未死?” 旋即抚掌道了一声“好”! 便听黄锦自地上爬起,挪布朱厚熜身侧,谄笑道:“孙抚台与许兵宪大难未死,全赖世子爷之英明哩。若非世子爷早早遣蒋山诸人,走了一遭江西,如今那两位,怕是已经被宁王削首祭旗了。” 谈笑间,黄锦重新给朱厚熜斟了一杯茶,谄笑着递过去,又道:“原道蒋子厚精明是精明了些,却少了磨砺,不堪大用。没料到此番竟是立下如此奇功。” 黄锦的言语,朱厚熜充耳未闻。 知晓了六月丙子,宁王朱宸濠反,知晓了自家前些时日,闲时落子,果真让孙、许二人逃过一劫。 知晓了,在两年之后,也就是正德十六年三月丙寅,今上会崩于豹房,而他也极有可能会御极寰宇,坐上那个令人遐想连篇的位置。 如今,朱厚熜只想飞奔兴府,将智脑此物拿在手里,方才能安心些! 半个时辰后,三人出了偏厅。 此时,竹楼前 听闻骆安禀报,本便落寞怅然的余珊,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脸上再添几许忧愁。 先前的慷慨激昂,与如今的意兴萧索,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朱厚熜望之,心生不忍。 轻抚怀中那一片煌煌大论,暗暗道:待得来日,竹城先生胸中锦绣,必有展布之地! 好生宽慰了一番,这才带着骆安、黄锦匆匆离去。 许是先前的喧嚣惊动了内宅。 临出孙府时,内宅方向,一婉约女子,正倚门看向这边。 黄锦见之,轻声耳语道:“世子爷,那便是孙府女公子了。” 朱厚熜闻言,回眸一瞥。 但见女子,云鬟雾鬓,峨眉扫月,亭亭玉立于宅门之前。 虽不施粉黛,却有几分说不出的美感。 然而如今,朱厚熜胸中满是谶纬成真的复杂情绪,哪里有心儿女情长? 只恨不能顷刻飞回王府,取出智脑,细细探究。 远远的惊鸿一瞥,朱厚熜对着女子微微颔首,温柔一笑。 旋即纵身上马,直趋安陆兴府而去。 来时,因有永淳、永福车架,诸人时一路信马徐行。回去时候纵马狂奔,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兴府。 。。。 半个时辰后, 兴府,中正斋。 朱厚熜负手踱步徘徊,不言不语,黄锦、骆安蹙眉坐于黄花梨桌前。 徘徊许久,朱厚熜踱步桌前,提起智脑,眼前智脑琉璃之上,仍旧是一面漆黑,毫无动静。 朱厚熜眉头簇成一团。 忖道:宁王之事,既已应验,这智脑对他而言,便是至关重要之物了。 虽知日后可登大宝,然而正如竹城先生所言,当今之天下,纪纲颓废,吏治昏暗,边防尽坏。流民、田土之弊,在士大夫眼里,更是到了邦本动摇的地步。 若无智脑时,哪怕是两岁之后,他也只是一区区少年郎。 骤然间,以小宗而继大宗,名位不稳,根基全无,如何肩挑天下之重? 可若是有智脑时,上可“以史为鉴”,洞悉皇明日后会面临的诸多困局,有备无患。 再不济,照本宣科便是! 料来,一个“世宗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的庙号,当不在话下。 遑论,他本便非昏聩无能之辈。 智脑一句“孙燧、许逵死之“,他闲时落子,权当尽人事,便活了二人性命。 若是事事能洞若观火,筹谋在前,何事不成? 这般想着,朱厚熜愈发焦躁起来。 “充电,充电,这电当如何充?” 明窗净几,锦帐文茵。 黄锦沉吟着,迟疑道:“世子爷,充电二字,既有个电字,莫非要雷雨天时,引雷电而用之?” 言罢,便连他自家,也觉荒谬。 朱厚熜嗤笑一声,“引雷电为用?黄伴伴莫非识的雷公电母乎“ 黄锦讪讪一笑,言到:“适才,奴婢想若论电字,为雷电也。可若论充字,则尚有些头绪。” “充字?” 此言一出,朱厚熜若有所思,黄锦又道:“奴婢在内书堂读《左传》时,尚且记得在《谷梁传·庄公二十五年》里有言:六月辛未朔,日有食之。言日言朔,食正朔也。天子救日,置五麾,陈五兵、五鼓,诸侯置三麾,陈三鼓、三兵;大夫击门,士击柝。言充其阳也。 是以,若论充字,实乃取有益,而补不足也。 奴婢依稀记得,当初此神物,名唤做光伏智脑。既然光伏二字在前,充字之取有益,莫非便是这光字?” 便在此时,恰有炎炎日光,穿过暖阁窗檐,挥洒而入。 朱厚熜陡然间想起,玄妙观元亨道人的灵签,那签语之上,不正是有“光明日”之语么! 转念,忖道:当日,以此批语询问袁先生。袁先生言,此签乃是吕祖灵签第二,潜龙变化。独独是将灵签中的丙丁二字,写为了辛巳。 如今潜龙之语,已然应验,辛巳年,便正是智脑所书正德十六年! “潜藏自有光明日,潜藏自有光明日。。” 喃喃自语着,朱厚熜蓦然间端起智脑,疾步出了西暖阁,踱步中正斋外。俯身便将智脑放在了炎炎烈日之下。 如此一来,也算是将潜藏的智脑,重见光明天日了吧? 做完这一切,朱厚熜负手伫立于朱栏玉砌、峻宇雕墙之前,视线死死盯着掷于地面的智脑。 少顷,恰在黄锦、骆安跟着出了中正斋时,地上的智脑,蓦然间微光闪烁,旋即华光大作。 须臾,那道久违的声音,自智脑所在之处传来。 “您好,主人。智脑充电中,目前电量百分之一。“ 这一瞬,原本听来略显刻板的声音,落在三人耳中,竟恍若是天来纶音般。 朱厚熜浑身一震,不顾仪容,疾奔智脑之前;黄锦、骆安二人,以是乍然狂喜,疾步而至。 “委实是天佑世子爷!” 狂喜中,朱厚熜俯身端起智脑,但见蔼蔼华光之中,水幕流转。 待得光华恢复如常时,画面猛然定格在《明史》卷十七之上。 ——世宗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讳厚熜,宪宗孙也。 ——父兴献王祐杬,国安陆,正德十四年六月,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四章 阖府缟素风波起 正德十四年六月 烈日高悬,穹隆万里无云。 安陆州,兴王府重明门前 啪—— 啪—— 脆响此起彼伏,伴随着阵阵惨叫,浓重的血腥味儿,袭面而来。 戴忠远远站在重明门外,浑身战战兢兢。 六月天,虽已热极。 然而如今,他只觉通体发寒! 三日之前,兴府骤然丧钟长鸣,兴献王朱祐杬,猝然而薨。 一夕之间,偌大的王府,一片缟素。 当日,王妃蒋氏伤心过度,昏厥于当庭。 王世子朱厚熜,将自己关在了纯一殿中,整整一日一夜。 永淳、永福两位郡主,连夜自张集而归。 整座兴府,上至奉承正张佐,下至内官女婢,在阖府缟素里,恸哭震天。 第二日,卧病在床的王府长史袁宗皋,拖着病体,招呼前来祭拜的州衙诸官。 后半日,入了蒋妃寝宫觐见。 第三日,随侍在纯一殿的众多内官,被如狼似虎的王府侍卫,一个个拖至重明门前。 一时间,阖府缟素里、震天恸哭中,杖落如雨。 啪—— 啪—— 不知何时,闷响停了下来,重明门前惨嚎之声,戛然而止。 戴栓浑身一个激灵,恍若坠入冰窟之中。 在他身后,一小内官同样是面无血色,浑身颤抖。 “小戴公公,小的听闻,王爷千岁乃是服丹暴死的,不知。。。” 啪—— 语未落,便被一巴掌抽在了嘴上。 霎时间,血迹自说话的小内官嘴角流淌而下。 “胡咧咧个甚!不要命了?” 这一巴掌,势大力沉。 戴栓甩了甩生疼的手腕,骤然回首,狭长的眼眸里全是厉色! 眼见身后小内官面露惶恐之色,戴栓遥指重明门前的狼藉血腥,忽而冷笑一声。 “府内风言风语,必是出自纯一殿。可如今,管不住嘴的,全都成了一滩烂肉。你若欲殉死时,只需往重明门前一躺便是,却莫连累了杂家!” 隐隐有些颤抖的冷笑声,传入小内官耳中,却冷的胜过寒冬里的冰。 小内官寻声瞧了一眼重明门内的狼藉,一个踉跄,跌坐于地。 就在此时,龙飞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须臾,便有一队内官自转角处行来。 为首的,正是王府奉承正张佐张公公。 在其身后,八名随时内官俯首疾行,如众星捧月般。 “张公公自凤翔宫出来了。” 戴栓狭长的眸子一眯。 一把拽起跌坐于地的小内官,向后退了两步,躲在了重名门前的墙角里。 片刻后,一道身影自仪卫司廊院方向行了出来。人影疾奔张佐身前,匆匆耳语片刻,消失在了龙飞殿转角处。 “可曾看清了?” 戴栓满目阴翳,面色阴沉如水。 随着王爷的暴毙,平素里恍若一潭死水般的奉承司,也暗流汹涌起来。 千岁爷在时,张公公稳若泰山;如今千岁爷去了,自家叔父戴永,岂肯甘居张佐之下? 需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不拘是放在何处,皆为至理! “回小戴公公,小的看清了,是仪卫副王佐王千户。” “好!” 一个“好”字,冷若寒霜。 阴翳的笑容,在戴栓修长的脸上绽开。 戴永压着嗓音,沉声道:“你且去仪卫司里,暗中将此事告知陈寅陈千户。” 挥挥手,待的得小内官匆匆离去,戴栓又复冷笑一声。 盏茶功夫,龙飞殿前张佐诸人,消失在视野之中,戴栓这才自墙角出来,径直朝着中正斋方向去了。 行止间,他暗暗冷笑忖道:张佐视世子爷为无知稚童,欲奉迎王妃,以固权位。 自家叔父,却已然是雌伏于世子爷身前了! 。。。 一路缓步徐行,郁郁绿树、森森修竹,在阖府缟素里,显得愈发清冷凄然。 所过之处,内官婢女俱是身着素服,行色匆匆。 这使得本便一片缟素的兴府里,更添几分哀婉死寂。 绕过龙飞殿,步入中正斋时,斋外值守的随侍内官,都换成了仪卫司的人。 戴栓偷偷打眼一瞧,这些侍卫,俱是平素里与世子爷亲善之辈。 斋外的凉亭里,奉承副戴永,正与蒋寿对坐凉亭之中。 “子远(蒋寿,字子远),杂家瞧着世子爷愈发清减了。不过区区几日光景,竟成了这般模样。” 戴永黯然叹息。 石案另一侧,蒋寿神色一暗,声音有些低沉。 “世子幼承庭训,承欢膝下。如今王爷去了,如何能不哀,不痛?” 言语时,忽见戴永之侄自中正斋外行来,在外面躬身候着。 姜山心知,小戴公公定然是有事禀报戴永,却不方便说与他听。当即止住话头,略一拱手,起身径直入了中正斋之中。 中正斋,暖阁 良医所周文采躬身站着,两个良医所当值的内官,战战兢兢跪伏余地。 偌大的中正斋里,气氛沉凝,冷若寒霜。 “自元贞妖道成了兴府座上宾,千岁擒砂制汞已有多年。所谓地元丹道,炼制多用铅汞等剧毒之物,辅之以诸多污秽之材,服丹固然能提振精神,实则丹毒入体矣。” 禀报时,周文采抬头看向朱厚熜。 但见区区几日光景,原本丰神如玉的少年郎,已然是颧骨突出,满面灰白。 原先英锐明亮的眸子里,满布血丝,更添几抹哀然。 唯一不同的是,原先跳脱飞扬的性子,旬日之间沉稳下来,多了几分持重的气度。 “世子再非天真烂漫的少年郎了。” 此念,在心底方一浮现,周文采浑身一震,陡然间生出几许敬畏,言语也愈发谨慎了。 “下官曾将铅汞之害,禀报于王爷千岁。奈何千岁为妖道迷惑,不为所动。去岁以降,千岁面皮发暗,食欲锐减,已经有了夜不能寐的症状。 王爷千岁令下官开了些祛毒清火的方子,并再三告诫,此事不可为外人知,便连蒋王妃,也要瞒着。” 听闻“蒋王妃“之语,朱厚熜沉寂黯然的眸子,微微一动,有了些许生机。 回身看向侍立身后的周文采,出口的声音,却冷的令人发寒。 “果真是因铅汞之毒?” 周文采连忙埋下头,不敢再看世子那双哀婉以极的眸子。 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于朱厚熜身前,周文采沉声道:“此册之中,乃是这些年,王爷所服之方,细细标注了用药、剂量,王爷的症状。 去岁时,王爷身上起了毒疮。盖因毒入骨髓,已非药石之力能解。到了今岁时,毒疮已从手臂,蔓延到了胸腹。毒破化作脓水,下官已然是回天乏术了。” 语落,中正斋中气氛为之一滞。 跪在地上的内官,齐齐带着哭腔,以头抢地不止。 听得这般王府秘闻,他们哪里还有活路? 果然,沉默良久,朱厚熜取过册子,藏于怀中,语调颤抖着,寒声道:“周良医,尔需谨记,为身后之名计,父王平素是无疾的。 今岁安陆连日暴雨,乃是染了风寒。至于府中铅汞之妖言,自有人来处置。” 听闻“处置”二字,周文采面色一白,地上两名内官,也齐齐软瘫下来。 。。。 送走周文采,朱厚熜去了凤翔宫,与永淳、永福二人,陪了王妃蒋氏半日,随后便枯坐纯一殿棺柩之前。 戊时三刻,黄锦身着素白丧服,入了纯一殿,禀道:“禀世子爷,奴婢查清了。纯一殿侍奉千岁的内官里,有一人乃是正德三年,经由戴永之手,入的王府。 昨日,此人在府中嚼舌根子,被杖毙于重明门前。” “戴永?” 朱厚熜枯坐不动,声音里沉寂无波澜。 黄锦不动声色,又谄道:“好教世子爷晓得,张公公前脚刚去了凤翔宫,戴公公便已经在中正斋外了。” 上了一番眼药,纯一殿再度陷入了沉寂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锦正觉膝盖酸痛难忍之际,耳畔忽而传来一道冰寒的冷笑声。 “蝇营狗苟,上不得台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五章 驱虎吞狼纷争显 弦月如钩,哀风怒号。 晚风清冷,吹过钟鼓楼穹顶的兽角,化作一阵阵哀婉森冷。 噔噔噔—— 原本轻微的脚步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升不禁放缓脚步,借着明灭不定的宫灯火光,在钟楼前四下打量了片刻,眼见四周无人,方才稍稍心安。 绕过钟鼓楼,蹚着夜色,不多时便到了一处低矮的廊房前。 房屋低矮陈旧,屋外没有奇花草木,只摆着一尊硕大的水缸。借着隐约的灯火,张升能看到岁月在屋门上留下的斑驳。 此地虽俭素颓败,张升或者说整个兴府上下,却绝无人会生出轻视之心。 盖因此处,正是兴府奉承正张佐的宅院! 轻咳一声,张升弓着身子,悄悄推开屋门,霎时间便有一股浓重的药味儿,扑鼻而来。 下意识的蹙了蹙眉,张升旋即换强忍不适,换上一副亲近却不显谄媚的笑脸,踱步入了西厢之中。 厢房里,一桌一椅一塌。 桌前昏暗的灯火里,张佐佝偻着身子,老态毕露。 “事情办妥帖了?” 伴随着一阵咳嗽,苍老的声音在昏暗的厢房里传来。 张升弓着身子,飞快的抬眼扫了一眼老人,旋即又垂眉敛目,恭敬道:“仲父英明,委实是料事如神。纯一殿风言风语的源头,的确是出自戴永的手笔。” 自古,便有伯、仲、叔、季的排行次序,分别称为“伯父”、“仲父”、“叔父”、“季父”。 张佐乃族中嫡出次子,故而张升唤一声“仲父”。 言语时,张升不着痕迹的又复打量了一眼眼前老人。 这一位,自幼净身去势,入了宫中。后来随着兴王之国安陆,苦熬了十余载,方才到了奉承正这个位置上。 偌大的兴府,若论贵重,自有兴府长史司; 若论权重,自然是仪卫司、群牧所。 可若论亲善,奉承司可是当仁不让的! 这十数年下来,自家仲父在奉承司里如磐石般屹立不倒,手段岂是寻常? 区区戴永,也敢撩拨自家仲父? 心中暗暗冷笑,张升脸上神色愈发恭敬,道:“戴永安插的几个心腹,这些年能在咱兴府外,吃的脑满肠肥,全凭仲父照拂。九年湖广大旱,千岁遣人赈灾,那几人从中得利近千两,早便是身不由己了。” 老叟咳嗽许久,眼里全是浑浊,抬手令张升落座,斟满茶。 张升双手接过茶盏,“昨儿,侄儿暗中寻了在纯一殿随侍的杨六儿。据他所言,自被戴永撺掇着传出风言风语后,昔日纯一殿随侍的小内官已经十去其七,杖毙重明门外。 事到如今他也怕了,如何行事全凭仲父吩咐,只求能活命便好。” 昏暗火光里,张佐沉默不语。 佝偻的身子靠在椅背上,许久,方才淡淡问道:“你又是如何处置的?” 张升抿一口茶,润了润喉,“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戴公公太过珍惜羽翼,持身太正,然则他手下心腹,又其肯清汤寡水的过活? 戴永族侄、小戴公公,瞒着戴永,暗中上下其手。入府不过五载,便在安陆左近置办了三处宅子。” “侄儿寻思着,若令杨六儿其直接攀咬戴永,痕迹太重,反而不美,便令其攀扯到小戴公公身上。” 咳咳—— 听闻张升言语,张佐眉头一蹙,浑浊的眸子里精光乍现,旋即又消散开来,手指轻轻敲击在桌面上,眉宇间浮起几许失望。 他这侄儿,聪慧倒是聪慧了,行事却难免浮躁,心机城府上,尚欠缺几分火候。 好在是胜在年轻,尚有打磨的机会,待得他自己百年之后,未尝不能撑起张家的门楣。 暗暗感叹着,张佐靠在椅背上,沉声道:“行事用谋,一则讲究的是纵观全局,因势导利。二则,讲究的是举重若轻,你需谨记于心才好。” 张升闻言一愕,方才心底暗暗升起的自得,啥时间消散无踪。 抬眼瞧时,自家仲父眼眸里的失望之色,恰被他瞧了个正着。当即长身而起,躬身道:“还请仲父不吝赐教。” 张作抬手虚扶,令张升落座,道:“何为纵观全局?在兴府一亩三分地上,不拘是长史司,还是奉承司,甚至是仪卫司,赏罚任用,全凭王爷千岁一言而决,是以,兴府内,王爷便是天。” 饮茶润喉,张佐一改先前老态,道:“千岁自幼长于深宫,承欢宪庙膝下,谋略诡道见的多了,自然是深谙御下之道、分权制衡之妙的。群牧所骆胜为尊,下有蒋家之人掣肘;仪卫司朱宸被千岁倚为心腹,亦有陈寅、骆安、王佐诸人窥视;奉承司里,杂家殚精竭虑数十载,府中阴私皆经杂家和朱千户之手,却依然有戴永因洁身自好而受用。” 灯火缱绻,染下斑驳。 张升动了动身子,沉吟道:“仲父的意思是,各司需维持分权平衡,哪怕戴永率先出手,在大局上,也仍需他与仲父互相制衡?是以,此番欲以流言牵扯戴永,终究是徒劳无功?” 语落,张佐脸上浮露出继续笑意,摇头道:“非也,此一时彼一时也。千岁升遐,世子冲龄,兴府的大局,便要落在王妃和袁长史身上了。” 长身而起,张佐踱步厢房窗前,回身目视自家族侄,道:“御下之道,莫过于分权制衡。然则何为因势导利 其一,王妃与袁长史,为千岁身后名计,纯一殿流出的风言风语,委实是犯了大忌。其二,戴永视世子为冲龄少年,却不知世子纯孝,对千岁儒慕之情,至深至纯。 世子虽少不更事,行事跳脱操切些,然则父子亲情却做不得假。戴永以千岁身后之名做笺子,以有取死之道。” 言罢,张佐目视族侄,“你且说说,如此大势之下,如何因势导利?” “这。。。”张升蹙眉道:“仲父既然有言赐教于侄儿,那么以流言牵扯戴公公,自然是不妥的。既教诲侄儿行事要举重若轻,则侄儿自作主张,欲牵扯小戴公公,也当是不妥的。” 沉吟片刻,张升亦蹙眉道:“便如仲父所言,世子冲龄,正是少不更事的年纪。千岁升遐未几,戴永便往中正斋走动的愈发勤快了。此行落在王妃与袁长史眼里,自然是心中不喜的。 犯忌讳在先,谄媚世子在后,这岂非是除去戴永的大好时机么?” 厢房里,张佐微微颔首,笑道:“能想到这一层,也算是有所精益了。这因势导利,脱不开驱虎吞狼四字。正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世子虽幼,三年孝满后是要袭爵的。 黄锦身为世子随侍伴读,岂能甘居人下?杂家虽为奉承正,却还有几年好活戴永虽为奉承副,然则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戴永不去,他黄锦如何上位?” 言罢,张佐叹道:“何为举重若轻?你需晓得,袁长史虽为道德君子,却非可欺之辈。你欲以流言牵扯戴栓,瞒不过兴府的有心人,也瞒不过袁长史。此事上,你我只需暗中对黄锦提点一二,点到为止即可。余下之事,不闻,不问方才是上策。” 一时间,张升的神色,俄而精彩起来。 。。。 半个时辰后,待得张升出了宅子,在张佐厢房屏风后,转出一道人影。 那人也不客套,施施然落座,自斟自饮半晌,方才对着假寐的张佐笑道:“好一个驱虎吞狼,好一个举重若轻。不过既有着驱虎之策,张公公也觉得黄锦小小伴读,已有了为虎为狼的资格?” 张佐睁开浑浊的双目,半张脸隐藏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 只听他嗤笑道:“困局安陆一隅之地,只能在兴府一亩三分地上蝇营狗苟,如何为虎?世子尚不满十五,仍是懵懂少年郎,纵然早慧,纵然有王妃、袁长史以及你我辅佐,也不过一太平安乐王爷。 贤兄筹谋这许多年,劳心费神,却终会徒劳无功,何苦来哉?” 张佐对面,那人冷笑一声,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尔等视世子为懵懂稚童,却不知世子立意之高远。” 冷笑罢,此人话锋突转,正色道:“张公公行驱虎吞狼之策时,替我带给黄锦一句话——何妨学一学八虎中的张永!” 。。。 。。。 这一夜,风卷云舒,吹落星如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六章 重而不显明算计 灯火明灭,夜风徐徐。 张佐睡意全无,起身披上素服,踱步廊院之外。 眺目远望,远天月明星稀,玉兔高悬。 四下里一片缟素,静寂无声。 许是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廊院内的随侍内官,不多时,便有两个小内官提着宫灯,匆匆疾步而来。 张佐恍若未觉,嘴里轻轻呢喃着:张永? 身为中官,他张佐同样是自幼去势,入得宫中。 对于张永这位权势熏天的大太监,他自然熟悉无比。 这一位,成化十一年入宫,在乾清宫服侍宪宗皇帝。成化二十年,年仅二十一的张勇,已经做到了内宫监的右监丞,官居正五品。 需知内宫监,在十二监中的地位,仅次于司礼监和御马监。 倘若在内宫监右监丞的位置上,再熬上几年,十二监中的一个掌印太监是手到擒来。 如此际遇,昔年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然则天有不测风云,时隔两年之后,宪宗驾崩,孝宗皇帝御极。一代新人换旧人,张永被遣往茂陵司香(守陵),这一去便是整整十年。 于他们这等太监中官而言,最上等的去处,莫过于宫内十二监;次之,则外放地方;而一旦被遣去司香,便多老死任上,再难有复起之机。 正当无数宫中旧人为之扼腕之时,弘治九年,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举荐张永入东宫服侍太子。 由此张永十年磨砺,一朝冲天。 短短二十余载,爬到了御用监掌印太监,兼督京营事物的位置上。 当时潜邸八虎,刘瑾入了司礼监,丘聚入了东厂,谷大用入了西昌,独独张永总督十二团营和神机营,这份信重,不可谓不重。 只是,让黄锦学一学张永? 学什么? 黄锦不过区区王世子伴读,张永却是昔年可与刘瑾分庭抗礼的人物。 区区黄锦,便是将张永的心机手腕学了十成,又能如何? 难不成还能如张永般,十年雪藏,一朝冲天? 嗤笑一声,张佐将那人欲令黄锦学一学张永的言语,抛之脑后。 旋即冷笑着,转念忖道:戴永之事,犯了大忌。 此人这几日,虽频繁去中正斋走动,世子年幼,纵然为其所惑,王妃和袁宗皋也饶不过他。 真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只是戴永一去,黄锦虽限于资历,仍需磨砺些时日,但因随侍世子之故,日后必然是要上位的。 一代新人换旧人,说起来轻松,却令他不禁生出无限感慨。 二十余年弹指一挥间,往事历历在目。 如今一夕之间,千岁升遐,他也已经是垂垂老矣。 辛苦操持十数载的兴府,竟也到了新老交替的时节了么? 喟然长叹,张佐回身踱步房中,身形不禁也多了几分怅然落寞。 。。。 无独有偶 张佐喟然长叹之时,身处中正斋偏殿的黄锦,也同样陷入了沉思之中。 半个时辰前,隶属奉承司的小内官匆匆而来,言说在纯一殿当值、随侍王爷千岁的杨六儿自缢了。 杨六是何许人也? 以他黄锦和骆安的关系,早便是洞若观火了。 此人正是在正德三年,由戴永亲自引入王府的。昨日给张戴二人上眼药时,他便已将此事说与世子爷知晓了。 本想着上上眼药便好,他乃世子爷伴读,平素只需谨言慎行,自然少不了日后的前程。 没成想那杨六儿竟然是自缢了! “自缢的时机,委实是妙。” 脸上浮起一抹冷笑,黄锦踩着月下婆娑的树影,心忖: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张佐执掌奉承司经年,纯一殿内随侍内官,俱由其调配。 千岁升遐未几,戴永以纯一殿内的心腹,传出流言。此举虽犯忌讳,哪怕其得偿所愿了,闹到王妃面前,顶破天也就是一个御下不严罢了,伤不得张佐根本。 在他看来,此番出手,戴永仍是以试探为主,手段不过尔尔。 然则张佐的回击,便令他心中发寒了。 遣内官来报信,示好只是其一。 实则是料定了他黄锦,不会放过打击戴永的机会。 张佐在兴府兢兢业业十数年,乃是王爷的心腹。他黄锦也晓得自己的斤两,千岁升遐未几,这等王府宿老,是动不得的。 戴永之谋,错便错在了以千岁身后名做笺子。 世子聪慧纯孝,不会放过戴永;王妃、长史司亦不会轻易放过; 如今张佐又猝然发难,此等良机,若非是知晓了智脑天机,他黄锦岂能放过?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杨六之自缢,恰似一个钉子,将戴永狠狠钉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试探性的出手,俄而,变成了生死相搏。 博弈的敌手,却悄然由张佐,换成了世子、王妃、袁长史、以及一干心系旧主的众人。 这等举重若轻的手段,委实是令他心中发寒! 月影婆娑,暖风熏人。 徘徊踱步间,黄锦脚下步子一顿,眉头蹙起。 “戴永便也罢了,以为众矢之的,不足为虑。可那小内官所言的学一学张永,又是何意“ 亲自领教了张佐的老谋深算,他如今对于张佐的话,不敢有任何轻视。 心里暗暗想着有关于张永这位太监大裆的事迹,黄锦则愈发困惑了。 “智脑天机,张佐是不知晓的。在他眼里,世子爷除服之后,方能袭封。即便如此,我一世子伴读内官,能在张永身上学到什么?” 胡思乱想着,黄锦思绪开始发散。 昔年刘瑾的权倾天下,在他看来,是皇爷刻意纵容、推出来以内制外的帝王心术。 那些年,刘瑾虽权势熏天,但烈火亨油之下,终究是不得善终。 张永虽未入司礼监,却掌管了京营事物。能手握兵权,实则深受皇爷信重。 刘瑾烈火亨油之时,张永却反倒隐到了暗处。 “重而不显么?” 一念及此,黄锦将全然抛开张佐那“学一学张永”的言语,反倒果真从张永身上,品出了几分味道。 刘瑾固然得势,却要与外臣斡旋,乃是皇爷手中之刃。 张永固然低调,却贵在重而不显,乃是皇爷皇权之屏障。 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异日,世子爷践祚之时,以小宗而继大宗,自然是少不了一番风波的。 且不说他自家的心性手腕,也不足以在司礼监立足。但退一万步讲,自家便果真肯和刘瑾那般,做世子爷手中之刃,落个不得善终的下场么? “张永,以忠而受用,重而不显。如此,学一学张永,又有何妨?” 只是,既要学一学张永,又晓得智脑天机,那区区兴府奉承副的位置,便也不放在眼里了。 张佐欲叫他火上浇油,端的是好算计。 自家何妨隔岸观火? 一时间,黄锦的目光,陡然间深邃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七章 辗转难眠思肱骨 正所谓:金炉不动千秋火,玉盏长明万盏灯。 兴府纯一殿里,灯火通明,白烛幽幽。 平素里满殿的紫绡红纱,已然是换成了一片缟素。 在明灭灯火下,素色泠泠,寒气逼人。 许是为王爷身后名计,殿内正中的那尊九耳鎏金丹炉,已经清理出了纯一殿,丹炉之前的八仙桌也被侍卫抬入了库房封存。 殿内凡与擒砂制贡有关的一应物什,皆是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尊棺柩。 按照明代丧制,升遐之日,当沐浴容颜、梳发,更换寿衣,陈设祭奠之物。 遗体,则停在生前居住之所,意为“寿终正寝”。 是以大殓之后,兴王的棺椁,便停在了纯一殿之中。 棺椁之前,数十内官跪坐,恸哭之声不绝。 晚间,遣人将憔悴至极的母妃,永淳、永福送回寝宫,朱厚熜回转纯一殿,俯身跪下。 膝行灵前,重新上了香,给长明灯里添了些香油。 这才起身踱步袁宗皋身前,道:“先生,时辰也不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袁宗皋面色灰白,默然不语,一双深邃的眸子里,全是晦暗死寂之色。 烛火明灭,缟素飞扬。 许久,袁宗皋在隐隐约约的恸哭声里,语音低沉,叹道:“随王爷之国安陆,二十余载弹指而过,不曾想,如今王爷竟是走在了前头。” 晦暗深邃的眸子里,泪光浮动,在烛火映照下,灿然夺目。 朱厚熜脱下氅衣,俯身披在袁长史身上,“逝者已逝,先生也需保重身体才是。” 袁宗皋恍若未闻,顾自叹道:“二十余载弹指一挥间,往事历历在目。这些年,于王府上下,虽自问是俯仰无愧,却独独愧对于王爷。 身为长史,于公,不能清除王爷身侧奸小;于私,没能规劝王爷善待己身,也终究是没能全了这数十年朝夕相处的情谊。” 言到最后,一时间老泪纵横。 朱厚熜见状不忍,强忍心中哀痛,好生宽慰良久。 这才招来随侍内官,搀扶起袁宗皋。 带着哭腔,安慰道:“如今父王升遐,母妃哀痛难以理事,只余我一冲龄少年郎。阖府上下,处处离不得先生。” 说着,朱厚熜脸颊上,两行清泪滑落。 俯身一礼,哀道:“万望先生保重身体。” 礼罢,朱厚熜亲自将袁宗皋送出了纯一殿。 临出殿门前,袁宗皋哀伤稍缓,擒着朱厚熜的手,言到:“宗亲升遐,惯例是小殓之后,报于京中,议定追封谥号,宫内遣人来主持丧礼。京中来人,不拘是走陆路,还是水路,快则五七日,慢则旬月。 这些时日,世子也需保重身体才是。” 。。。 送了袁宗皋,朱厚熜在父王灵前跪了许久,直到接近子时,方才回了中正斋之中。 入了暖阁,朱厚熜斜躺软塌之上,辗转反则,难以入眠。 心中所思所念,俱是父王的音容笑貌和尊尊教诲,一时间悲从心来,不觉间已是泪流不止。 到了后半夜,索性起身端了智脑,斜倚软塌查看起来。 “十六年三月辛酉,未除服,特命袭封。” “丙寅,武宗崩,无嗣,慈寿皇太后与大学士杨廷和定策,遣太监谷大用、韦彬、张锦,大学士梁储,定国公徐光祚,驸马都尉崔元,礼部尚书毛澄,以遗诏迎王于兴邸。” 夏四月癸未,发安陆。癸卯,至京师,止于郊外。 “礼官具仪,请如皇太子即位礼。” 宫灯摇曳,月华斜照。 朱厚熜直起身子,口中喃喃“皇太子继位礼?” 霎时间,困意全消。 胸中哀伤顷刻化作汹涌怒意。 父王升遐,尚未入土为安,自家却要以皇子礼继位? 既然本季十七中言:以皇子礼继位。 那必然是要自己过继给孝宗皇帝的,如此一来,父王岂非是绝嗣了? 此非为人子者所为! 胸中含着怒意,朱厚熜一目三行,须臾便把本季卷十七看完。 到了此时,朱厚熜反倒是怒意稍缓,冷静下来。 “大礼议之争?又是杨廷和?” 此番江西之乱,正是这位杨阁老,效仿宣德故事,促使宁王反叛的。 如今本季十七中,此人又与毛澄等武宗旧臣们,在“皇考”以及父王尊号的皇统问题上,发生了长达三年半的大礼议之争。 冷笑着,朱厚熜对于杨廷和的观感,已是恶劣到了极致! 正德十六年三月,他年不过十五,以冲龄践祚,主少国疑乃是必然。 纵观史册,冲龄践祚之君,或有大行皇帝留下的心腹之臣辅佐,或有后宫的大行皇帝后妃臂助,可谓根基不缺,臂助良多。 诸如汉昭帝继位时,年不过八岁,然则霍光、金日磾、桑弘羊等辅政,乃有了“百姓充实,四夷宾服”。 然而他朱厚熜又有什么? 望眼望去,煌煌大明两京十三省,满朝朱紫之中,有谁能倚为心腹? 所谓潜邸旧臣,除了袁先生胸有锦绣,余者如张佐、戴永等辈,全是不堪重用之人! 父王升遐才没几日,这戴永与张佐,在奉承司里,便龃龉暗生。 如此鼠目寸光之辈,如何能堪大用? 两年之后,本便是以宗藩之身,小宗而祧大宗。 根基全无,主少国疑,可谓是举步维艰。 而礼绝百僚的阁老之尊,却欲要携百官之势,与他为难。 那般孤立无援的场面,朱厚熜只是想想便觉心生寒意。 起身踱步斋中,徘徊良久,转念忖道:正所谓未雨绸缪,以防微杜渐。 他有智脑在手,事事可料之于先。 如今又有了两年时间,用以未雨绸缪。倘若如此,还要落到本季十七卷那般孤立无援的田地,那便是他无能了! 踱步徘徊,心念电转,沉吟道。 “细细数来,如今兴府诸人,可堪用者不过袁先生一人尔。 这两年里,需在好生观察,且看看府内诸人,是否有堪用之人。两年之后,这些潜邸旧臣,又该如何去用才好? 兴府之外,九峰先生在大司农位置上致仕,胸中锦绣自然是有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九峰先生昔年数次经略边隘,可谓是出则为儒帅,入则为良臣。若能引以为援,可谓肱股之臣也。“ 沉吟着,目光落在书案那卷煌煌大论之上,不禁思及当日孙府竹楼前,余珊那一番慷慨陈词。 “竹城先生清正持重,刚直不阿,虽谪安陆经年,然则昔年巡按河南、巡盐长芦,资历上够的。难得竹城先生,亦是胸有沟壑之士,也可倚为心腹重臣。 薛侃为人落落,其风采令人心折,能中进士,才干也当是有的。可惜的是,尚谦先生蟾宫折桂后,便回乡侍奉老母,以资历而论,尚且欠缺了些,需打熬磨砺一番。” 此番宁王谋逆,南昌府诸官,或从逆,或身陷囹圄。 蒋山因缘巧合之下,救了孙燧、许逵二人性命;因大破宁王爪牙于潘阳湖上,传檄各地坚守于九江,免了二人失土之责。 有了这一份情意在,此二人亦可为用。 思绪纷飞,暖阁里灯火缱绻。 念及江西之事时,恰有一阵熏人暖风拂过。 朱厚熜一个激灵,猛然间想起了一个人的名字——费宏。 他犹记得,初得智脑时,查看明实录关于宸濠之乱的记载时,他偶尔读到过此人之名讳。 依稀间记得,这位健斋公(费宏,号健斋),在正德三年入阁,与李东阳、杨廷和、梁储,同心辅政,官声极佳。 五年,因钱宁构陷,致仕归乡。 其乡梓,正在江西广德府。 倘若两年之后,践祚之时,能有此人为助,当有中流砥柱之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八章 中正斋里论战局 “费宏,字子充,号健斋,晚年自号湖东野老,江西广德府铅山人。 宏自幼聪慧好学,十三岁于童子试为文元,十六岁于乡试中解元,二十岁中殿试状元,成为有明以来最为年轻的状元,名动京师,满朝侧目。 初授翰林修撰。 武宗皇帝继位后,升任礼部右侍郎,为经筵日讲官,不惑之年,已为帝王师。 正德三年,受文渊阁大学士,入阁。 此后,江西宁王欲谋复宁府三卫,重金遍结朝廷显贵,满朝朱紫,唯独费宏与王琼坚辞不受。 五年,遭钱宁构陷,致仕归于乡梓。 明世宗时两次入阁,担任首辅,加至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 嘉靖十四年去世,年六十八。 获赠太保,谥号文宪。” 泼墨挥毫,掷笔于书案。 朱厚熜捧起文墨吹干,又细细看了一遍,饶是他年少见识浅薄,也被费宏这份履历,惊为天人! 前二十年,弱冠之龄,便蟾宫折桂,名满京华。 后二十年宦海沉浮,一朝入阁,天下皆颂。 心中暗赞,朱厚熜不禁忖道:健斋公昔年的风采,令人神往。满朝朱紫皆附权门,独独此公于与王琼能洁身自好。 单单这份品性风骨,便可倚为肱骨。 原本,似费宏这般人物,他一区区王世子,是说不上话的。 然而,昔日初得智脑时,朱厚熜读智脑《明实录》,云:宏与其弟编修采,遂罢归,朝野皆惜其无罪而去,既而宸濠必欲置之死地,假手于贼,焚其舟,劫其家,掘其先人坟墓。 据他所查,十年,费宏族弟费三六,与江西铅山李镇等互争祭肉,暗生龃龉。 去岁九月,也就是正德十三年,李镇受宁王唆使作乱,以至于费宏举族迁入县城避乱。 宁王未反时,尚且如此猖獗。 如今举兵十万,肆虐江西,如南康府等地,守土官放风而逃,凶威正是显赫之时。 想必此时,费宏的处境,当极为窘迫! 宁王谋逆,旬月败于王守仁,如今知此事者,不过他与黄锦骆安三人罢了。 若能趁机救费宏于水火之中,便足以留下几分香火情意。 心中有了定计,朱厚熜又遍翻《明史》、《明实录》,将宁王猝反,旋踵被平的经过,细细查看了一番。 挑灯苦读筹谋,通宵达旦,一夜倏忽而过。 。。。 按照明代丧葬礼仪: “越三日成服,朝哺哭临,至葬乃止。“ 成服,说的是大殓次日,五服之内的众多亲属,按照远近关系,穿上丧服,乃成服之礼。 成服之后,需在每天日出日落时分,分别进行祭奠仪式,直至出葬。 这日,远天堪堪泛起鱼肚白,朱厚熜在众随侍内官带领下,与王妃蒋氏、并诸多亲族,在纯一殿行过祭奠礼,便令黄锦领了骆安,在中正斋候着。 临近午时,朱厚熜忙完杂事,入了中正斋。 “拜见世子。“ 骆安跪伏于地行过礼,神态恭敬起身,侍立于朱厚熜身前。 却说自六月宁王朱宸濠反了之后,骆安在兴府内行事,仍是干练持重。 唯独对于少年世子的态度,却悄无声息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他心里,如今眼前的少年郎,虽为宗藩世子之身,未来却极有可能践祚九五的。 心中有了敬畏,在世子面前,便也多了几分拘谨。 朱厚熜颔首,令骆安起身,径直入暖阁取出舆图,铺展于书案之上,问道:“骆安,你祖上便因军功起家,令尊昔年被选为王府侍卫时,亦曾为羽林卫千户。如此,家学渊源,也该是知兵的。” 骆安也不言语,只是郑重稽首。 朱厚熜见状,不禁暗暗颔首,忖道:知晓了宁王六月反,知晓了智脑之言,骆安仍旧是这幅持重的性子,行事也愈发周谨了,颇有大将之风。 于是,剑指舆图上江西南昌府,问道:“且来说说江西之事。” 骆安颔首,躬身踱步书案之前,蹙眉道:“这些时日卑职也与家严细细论过,宁王起势于南昌府。若欲事成时,唯有一条路可走。” 说着俯身手指南康府、九江一代,道:“九江乃江西咽喉之地,若欲得江西,则必破南康府,据九江咽喉之地,以东望。” 手指划过九江,向东指向安庆、南京,肃然又道:“据九江,扼江西之咽喉,方可挥师东进,略安庆,以图南京。“ “南京?” 朱厚熜顺着骆安所指,视线移动向南京,蹙眉道:“南京若下,则可划江而治?” 骆安沉默不语,手指猝然向北,重重的点在了一处地方,“世子请看,若是得了南京,的确便有了划江而治的资本,然则若是以南京为根基,攻占镇江府。。” 随着骆安一指,朱厚熜俯身细细看了片刻,悚然一惊! 镇江,赫然横亘南北漕运之上! 骆安见状,沉声道:“湖广熟,天下足,唐宋之后,漕运乃历朝之命脉也。镇江地处冲要,为南北漕运之枢纽。镇江府若失,顷刻间便是泥沙俱下,天下国本动摇!” 语落,朱厚熜陷入沉思之中。 自成祖迁都北京,远离了天下粮仓、富庶的江南地区,漕运于国而言,愈发重要。 难以想象,果真镇江丢了,那会是何等的局面。 心中暗暗记下镇江府、漕运之事,便听骆安话风一转,道:“于战略上,宁王必图南京以北望。然而宁王举兵,虽号称十万,卑职与家严所算,多不过五万之数。 仁宣以来,兵备废弛,卫所败坏。 江西四卫、十余千户所,如今为宁王所制者,不过南昌卫和南昌前卫罢了。据蒋山来报,孙中丞北击潘阳贼,与许兵宪帅师五千余,是以南昌卫与南昌前卫,余下之卒,五千便算是顶了天。宁府三卫少则万五,多则万九。 即便有历年暗中招募的江西贼匪,宁王之兵也不会超过五万。” 因与骆安所言,俱是机密,此刻中正斋内随侍内官,早早退了出去,只余朱厚熜与骆安两人。 朱厚熜亲自斟茶,递给骆安,道:“不足五万之中,诈称十万,其中多为乌合之众。若如此,九江可能受得住?“ 骆安闻言,心念一动,忖道:当初智脑言,宁王谋反,旬月乃为王守仁所平。具体是如何定乱于江西的,他不晓得。 然则王守仁乃是巡抚南赣汀漳、左佥都御史,身处南昌府之南,若欲破贼,则定然是宁王受挫于南京途中。 否则由南赣入江,衔尾而击,旷日持久,绝非旬月之间能平。 一念及此,骆安沉吟道:“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然则蒋山来报,九江府中有卒五千,民壮无算。若欲据城而坚守,足以挡宁王之兵峰。届时各路勤王之兵纷至,可一战而定之!” 斜刺里,朱厚熜暗暗颔首。 自知晓六月宁王反后,智脑便被他藏于兴府深宫密室之中,不拘是黄锦还是骆安,也再不敢多看智脑一眼。 昔日初得智脑时,骆安只晓得宁王旋反即败,为王守仁所平。具体如何定乱于旬月之间,骆安是不知的。 如今骆安的分析,虽不中亦不远矣。 智脑之上言,宁王受挫于安庆,王守仁聚兵破南昌。 宁王回返救援时,于南昌府东三十里外的黄家渡大败。两日后王守仁部,以火攻再败宁王,将士焚溺而亡者过万。 有了骆安这番言语,朱厚熜方才放心下来。心忖:有了这份谋略眼光,计定之谋算,也可放心托于此人之手了。 思及此,朱厚熜正色吩咐道:“昔年我听父王曾言,弘治时有边患,父王曾遣李荣献银数千两,以助买马。前些年,四川民乱,亦遣典仗刘海,献银军前。此番,你从府库取银五千两,走一趟九江。“ 骆安拱手领命,便听朱厚熜沉声吩咐道:“此去除了献银,你需走一趟广德府,庇护费宏费阁老于乱局之中。“ 言语着,朱厚熜迟疑片刻,思及《明实录》曾言,宁王败,弃船而走,不慎被擒。 如今孙、许二人未死,屯兵九江,以巡抚之尊,抵御宁王。此后的江西局势已经与智脑上有所不同。 宁王是否会兵败南昌于南昌,便非他所能知了。 不过有备无患也好! 沉吟少顷,朱厚熜又嘱咐道:“若王、孙与宁王决战于南昌时,可提前搜买周船于南昌左近,若能有幸擒住宁王,便是大功一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十九章 和光同尘几人清 骆安出了中正斋,便见黄锦笑盈盈的立在辕门下。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心照不宣。 绕过辕门,寻了处凉亭,黄锦挥退随侍小内官,笑道:“骆千户,敢问世子爷可是有所吩咐?” 自那日世子爷问“今后该如何自处”之后,他便定下了谨言慎行之策。凡事关于智脑之事,除非世子爷亲自问起,否则只当是烂在肚子里。 世子爷召见旁人时,若非必要,他也绝不参合其中。 然则如此作为,虽为上策,却终究是与世子爷隔了一层,消息难免闭塞。 “世子令我走一趟江西。” 骆安拱手答道。 在他看来,献银之事,是瞒不住的。 此事需经纪善所、奉承司的手,最后由他这仪卫副操持。王府里的有心人太多,是瞒不住的。 不过江西大乱,依照兴府一贯的传统,献银赠粮乃是题中应有之义,旁人便是知晓了,也只会以为世子爷在效仿升遐的兴王故事罢了。 然责世子吩咐的另一件事,却实在是太突兀了。 护持费宏于乱局之中? 世子践祚之期,应在两年之后。 届时御极寰宇,君临天下。有了这一份大义在,自然是满朝朱紫雌伏,又何须早早的结好于一致仕大学士? 此举颇显轻佻,不似世子脾性。 需知,自九峰山之事后,自家这位少年世子已经是沉稳了许多。王爷千岁升遐的这些时日,性子是愈发的沉稳持重了,已经有了几分人主的气度。 心中思忖着,便见黄锦先是轻咦,旋即脸上浮起几许艳羡之色。 “听闻蒋山在江西不负世子爷所托,立下大功。杂家本便寻思着,有时泰兄在,如何能让蒋山专美于前?” 笑着,黄锦身子前倾,凑近骆安,“这不,时泰兄的机会来了!” 此言一出,两人俱是心照不宣。 世子有智脑在手,一应天机俱在掌中。遣骆安远走江西,岂能没有谋算? 世子言:若王、孙与宁王决战于南昌,可搜买舟船于南昌左近。。。 言外之意,不外乎宁王举兵,蔽江东下,却在某处受挫。而其心腹之地南昌被破。 若要决战于南昌府,则必然是叛军回首驰援,王、孙以逸待劳。 只是知晓了日后的大势,若没有擒住宁王便罢了,可若擒住宁王,立下奇功,上面封赏一下,将他调离兴府,又该如何是好? 踌躇着,骆安深深扫了黄锦一眼,将心中疑虑细细说了一番。 斜刺里,黄锦闻言沉默良久,忽而笑了起来。 “时泰兄以为,世子爷是看重擒拿宁王之功,还是施恩于健斋公?” 骆安心念一动,不及开口,便见黄锦踱步凉亭,负手又笑道:“世子爷如今仍乃宗藩之身,处嫌疑之地,擒拿宁王之功,于世子爷而言,是祸非福,此其一也。 日后世子爷践祚之时,实为以藩王之身,小宗而继大宗,这如何能够?纵观史册,能以小宗祧大宗者,或以兵威勤王,或过继于大宗一脉。” 言语时,黄锦尚有一语,没敢说透。 太宗皇帝,是如何靖难得位的? 眼见骆安面露沉思之色,黄锦压低声线,沉声道:“宁王尚有三卫万数兵丁,世子爷有什么?” 这一刻,骆安胸中诸般疑惑,霎时间入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当即脱口,“世子践祚之时,必然要行过继之礼,以正法统。然则以世子的脾性,岂能负了王爷千岁厚爱?” 黄锦抚掌颔首,正色道:“然也!届时必然是群臣沸反的局面,杂家料来,若果真到了那一步,世子爷根基全无,孤立无援,当是举步维艰。 如此一来,令时泰兄施恩于健斋公,便能说得通了。只是,哎。。。” 叹息一声,黄锦心里苦笑。 似费宏这般昔日礼绝百僚的阁老,心中之道,当是坚如铁石!又岂是区区恩义能左右的? 转念,便又想到,若果真如自家所料,世子爷来日要面临的局面,当是何等艰难? 主少国疑,令不出宫宇;群臣沸反,君失其道。 一个处理不好,便连那般不忍言之事,亦有可能发生。 若他身处世子爷的位置,以宗藩之身,列爵而不临民,既不可明目张胆结交朝臣官吏,又无法在兴府之外培植羽翼。 安陆一隅,却恰似一只牢笼。 牢笼之外虽大,却处处掣肘,毫无展布之地。 如此,世子爷也只能急病乱投医,暗中结好如费宏这般,在野的重臣了吧? 一念及此,黄锦苦笑一声,道:“既然世子爷令时泰兄远走江西,实为施恩。时泰兄何妨将擒拿宁王之事,托于蒋山之手? 大战一起,人如草芥。万军之中,想要擒拿逆首,谈何容易!所谋不成,于兴府而言无关痛痒,若果真成事了,蒋山必感念于时泰兄厚恩。 蒋山若邀天之幸,有了这番资历,世子爷的潜邸旧臣里,也算是多了一个可大用之材。” 末了,临出凉亭前,骆安投桃报李,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送入黄锦手中,轻声道:“听闻黄公公受命清理兴府田庄,不论尺度如何拿捏,也当在王爷入土为安之后。这些时日我仪卫司所暗查账册,已经抄了一份,黄公公且收好。” 言罢,骆安飘然而去。 。。。 。。。 中正斋 满殿素白,随风飘动。 朱厚熜端坐暖阁书案之前,虽有冰鉴散发的阵阵清凉,他胸中却是怒火汹汹,心底更有一种无力之感。 “张佐在安陆,有宅三处,水田一千亩。” “故王府长史张景明,任职期间,褫夺民田七百亩。” “黄英族侄,以兴府名义,强纳良善为妾,有田六百亩。” “刁永、马俊唆使泼皮匪类,以青苗借贷,逼死客店三户十五口,兼田百余亩。。。” “七年,汉江水溢,漂溺人口。承奉正张佐言购人驾舟,拯救灾民,又出资粮,命官筑堤四十余里,水患乃绝。 而军民濒水之田,半数为兴府贾友、陈宣,并赵山,李清,王伫,孙端等众褫夺。安陆知州王槐得田千余亩,同知、推官等上下佐官各有所得。” “九年,湖广常德府、岳州府、安陆州大旱。兴府奉钧命,帑银籴米,赈济。 引礼舍人张升,与其弟仪卫司副千户张忠,伙同兴府工正所上下诸官,挪用公帑放贷,兼田两千余千亩。” “蒋家安陆有田三千七百亩,屋舍连绵,阡陌纵横。九年,王爷又赐田八百,宅内藏银无算。” “仪卫司千户朱宸、王佐、陈寅各有田近千亩,肆意役使仪卫司军户丁口如奴仆,于京山、客店等地,广建宅宇,侵夺寺庙,至使仪卫司军户流失逃亡者百余。” 砰—— 手中茶盏应声而碎,朱厚熜胸中怒意愈浓。 这本账册所载,落于笔墨,平铺直叙,他却能闻到一股股血腥气味,简直触目惊心! 侵夺寺庙的不算,单单是这万余亩的田地,又要逼得多少小民卖儿卖女? 更为可恨、可恼、可怕的是,每逢灾厄,偌大的兴府,上至长史司,下至工正所,朱厚熜记得姓名之人,有一个算一个,俱都化身敲骨吸髓的蠢虫恶贼,吃相难看。 这就是他未来的潜邸从龙之臣? 虽晓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然则来日若用此辈,以巩固根基。 那么他所谓的根基,从根子里就是烂的! 可若不用此辈,他朱厚熜又有何人可用? 一念及此,胸中无力之感愈浓。 视线落在账册末尾,但见“仪卫副骆安,并田千三百亩,藏银五千。” 却独独不见骆安之父、兴府群牧所千户骆胜的名字。 “为尊者讳么?” 冷笑一声,朱厚熜合上账本。 就骆安这些时日所查,自家兴府阖府上下,俱是贪婪之辈。便连兴府几位幕宾,也多以功名之身,受“投献之事”,名下田亩更不在少数。 独独奉承司戴永、那位整日以《归田赋》自娱的张宣,以及袁先生寥寥数人,能洁身自好,谨守本分罢了。 “戴永?” 心里默念着此人的名讳,朱厚熜暗忖剑眉倒竖,蓦的多出几分思量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五十章 夜读史明礼仪变 凤翔宫,西暖阁 满殿缟素,随风拂动,似也将浓重的暑气,挥扫一空,偌大的殿宇里平添几分清冷。 袁宗皋见过礼,便负手立在珠帘丈许开外。 珠帘内,王妃蒋氏端坐书案之前,沉吟不语。 两个年轻女官侍立在侧,手中团扇轻摇。不多时自暖阁外进来两个小太监,扶着帽椅,送到袁宗皋身前。屈膝一礼后,便悄悄退出了暖阁。 蒋氏隔着珠帘,令女官给袁宗皋赐座,唉声道:“这些时日,有劳袁先生了。” 声音清冷哀婉,夹杂着些许颤音。 袁宗皋听在耳里,也是悲从心来。 许久,强压悲痛,转过话题禀道:“京师来人,乃是武安侯郑刚,行人司王瑄。我已遣人在武昌府等候了,料来再有三五日光景,便当抵临安陆。” “府中诸事,全仰仗袁先生了。这些许杂事,先生定夺便是。” 幽幽长叹一声,言语里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人闻之哀然的情愫。 隔了许久,蒋氏道:“昨日朱宸来我这里问安,言说纯一殿随侍大王的内官里,有人自缢了。经查,此人乃是昔年由戴永引入兴府的。先生怎么看?” 语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拉的极长,暖阁里气氛骤然沉凝下来。 于蒋氏而言,兴王在时,兴王便是天。 如今兴王升遐,今后的指望,便要系数落在朱厚熜身上了。 大王在时,自家幼子,跳脱顽劣些,倒也无妨。被身侧之人撺掇着飞鹰走狗,在宗室里也实属寻常。 然则如今,大王升遐,先有戴永以大王身后名做笺子,以阴私谋算,如今又陡然间常常往中正斋走动。 这,已然是触及了蒋氏的底线。 自家幼子,可以庸碌,可以昏聩,但其身侧,决不可有居心叵测之徒! 身为兴府王妃,宗室里的龃龉阴私,她见的多了,听得多了,便也晓得宗藩之身,不得善终者,多近小人之故也。 珠帘外,袁宗皋也倏忽之间沉默下来。 府中风波,身为兴府长史,他自然是知晓的。 这其中涉及了仪卫司、群牧所、以及奉承司诸多旧人,哪怕是他,也不好贸然参合其中。 戴永此人,也绝非旁人想的那般简单! 沉吟片刻,袁宗皋沉声道:“王妃可知戴永是何时入府的?” 不等蒋氏言语,袁宗皋叹道:“戴公公乃是二年(正德二年)入府,被千岁闲置三年。直到五年,放奏请升为奉承副。” 深邃的目光穿透珠帘,穿过满殿的缟素,又仿似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十数年前那段跌宕的岁月。 随着袁宗皋言语,蒋氏也沉默下来。 “二年?五年?” 一时间,蒋氏也似乎想到了什么。 斜刺里,袁宗皋抚须一叹,道:“王妃需知,水至清则无鱼,若非和光同尘,路子只会越走越窄,此乃常情也。阖府上下,我能坚守本心,乃是为全千岁恩遇。张兄高才,也不好贸然藏否。 然则戴永去势之辈,不求名,不求利,所求者何也?” 团扇摇摆,阵阵凉风袭来,吹得珠帘晃动。 隔着珠帘,看不清蒋氏神色。 “既然如此,令戴永去为大王守陵司香罢。” 。。。 中正宅 灯火通明,暗夜浮香。 朱厚熜端坐书案之前,眉头紧蹙,沉凝不语。 失怙之痛,实乃他不可承受之重,几乎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也唯有夜深人静时,捧着智脑埋首苦读,方能稍稍平缓胸中郁气。 如今智脑诸事,均以应验,则摆在他面前最大的坎儿,便是两年之后的“大礼议之争”了。 据智脑记载,十六年三月,他尚未除服,正德皇帝特旨令其袭封。 仅仅五天之后,皇帝驾崩,皇太后张氏与杨廷和摄理国政,并以《皇明祖训》中兄终弟及、伦序当立之由,拟定《明武宗遗诏》。 其中有“兴献王长子,伦序当立,尊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嗣皇帝位,奉嗣宗庙。” 于三月十五日,派定国公徐光祚、寿宁侯张鹤龄、驸马都尉崔元、大学士梁储、礼部尚书毛澄、太监谷大用等前往安陆迎驾。 四月底,随驾诸人抵达京师郊外,礼部尚书毛澄与杨廷和定议,由东华门入宫,暂居文华殿。 由此,大礼议之争,徐徐拉开大幕。 当日在智脑上读到此处时,朱厚熜便疑惑不已——由东华门入宫,和由大明门入宫,有何区别? 后来问过黄锦,方才晓得:东华门上八排门钉,靠近太子东宫,乃是专供太子出入的。 而文华殿,则是皇太子观政之所。 是以,依礼部尚书毛澄以及杨廷和之意,乃是欲令他以皇太子之礼登基嗣位。 委实是可忍孰不可忍! 智脑记载,那一日,兴府长史袁宗皋驳道:“遗诏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 僵持之下,乃有了“会皇太后趣群臣上笺劝进”。 是日日中,自大明门入,遣官告宗庙社稷,谒大行皇帝几筵,朝皇太后,出御奉天殿,继皇帝位。 至此,持续三年之久的大礼议之争中,他朱厚熜与群臣的第一次争锋,落下帷幕。 同时,也为不久之后的暗中角力,埋下了伏笔。 夜深人静,蝉鸣悠悠。 朱厚熜伏案挥毫,心中却想着不足两年之后,待得他驻足京师郊外时,又该如何自处? 在大礼仪之争的第一回争锋里,早便知晓历史脉络的自家,又该如何破局? 这几日,经过反复思量揣摩,心忖:智脑历史上,当是以袁先生为首的心腹,根据当是的情况,抓住了以张太后和杨廷和等人的两处破绽。 其一,当时,自家堂兄朱厚照病危无子,孝庙朱佑樘这一脉绝嗣。 因此内阁首辅杨廷和,说服了张太后,为病重不起的明武宗代写了遗诏,根据《皇明祖训》兄终弟及之训,让他来继承皇位。 该遗诏布告天下,人人皆知,犹若覆水之难收也。 第二处破绽,乃是《明武宗遗诏》,乃是“继统”,而非“继嗣”。 然而,即便早早晓得这其中关碍,又能如何? 处在他这个位置,欲以小宗而继大宗,在理学盛行的当下,“继统”与“继嗣”之争,是一条解不开的死结。 要他摒弃父母之养育深恩,违心称呼孝宗皇帝为“皇考”,称张太后为“母后”,他自问,是万万不肯的。 既然不肯“继嗣”,于“继统”之上,思来想去,似乎也只好走智脑《明史》上的路数了,除此之外,朱厚熜实在想不出,还有何良法! 中正斋里,踱步徘徊。 夜风透过轩窗,拂在脸上,凉意夹杂着温热,袭上心头。 朱厚熜胸中莫名的浮起一抹怒意,瞬息间便根深蒂固,挥之不去。 在竹城先生口中,皇明盛世的遮羞布之下,权宦勾结、田土兼并、流民四起、边防尽坏,国本动摇。 而居庙堂之高远,满朝朱紫却醉心于统嗣、宗法、理法之争,视天家一家之私为国本。对皇明两京十三省的风雨飘摇视而不见,一争便是三年! 人生苦短,于黎庶小民而言,又有几个三年? 可耻,可恶,可恨! 究竟是少年郎,哪怕是经历了许多,胸中那一股子锐气,却始终不失。 良久,剑眉一宣,朱厚熜唤黄锦进殿,冷声道:“暗中走一趟西府廊院,唤戴永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五十一章 夜话戴永曲中求 玉兔高悬,夜幕深沉。 枋梁斗科、青碧橼桷的宫阁殿宇,在沉沉暮色之中,只余依稀可见的轮廓。 满府的素白,更添几分森寒。 摸黑走在路上,黄锦只觉脖颈间,依稀有阵阵凉意。 世子爷要他遣人暗中走一趟西府,既有“暗中”二字,他便闻弦音而知雅意,支开中正斋随侍的小内官,只身亲自趟着夜色,往西府而去。 西府廊院,位于中正斋后面的兴府六所之侧。 六所,指的便是王府所谓的“六局”,分别是审理、典膳、奉祠、典宝、良医、工正六所。 原本在中正斋后有一小门,穿门而过,在绕过六所,盏茶功夫便可至西府廊院了。 奈何六所人多眼杂,是兴府有心人最多的去处。 如今千岁升遐,世子爷除服之后袭封,是板上定钉的事情,更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盯着中正斋的风吹草动。 “蛆了心的狗才!” 暗暗啐了一口,黄锦摸黑绕过六所,身形掩在高墙的阴暗里,足足半个时辰,方才悄然绕道了西府之内。 穿过游廊,绕过影壁,入目的却是一副泾渭分明的景致。 西府之东、张佐的的宅子前,灯火通明,十余小内官侍奉门外。此景,令黄锦不禁有些艳羡。 张佐之余兴府,犹似张锐之于司礼监。 在兴府众多内官里,张佐真真是老祖宗般的存在,哪怕是夜深人静之时,门外仍旧有十数人陪侍。 稍稍艳羡,黄锦不禁又嗤笑起来。 有了为世子爷伴读十余年的情谊,区区奉承司,已然不放在他眼里了。 张佐诸人的心思,全在兴府一亩三分地上;而他黄锦,却早便是“心怀天下”了! 嘿嘿的冷笑一声,黄锦站在游廊角落的阴影里,目光又转向西府最西面。 那里,正是奉承副戴永的居所。 就在短短两日之前,戴永居所之外,虽不如张佐,却也相去不远。 如今望去,则是一片萧索。 借着明灭的灯火,但见门前积累了一层厚厚的草木落叶,原本灯火通明的照壁上,如今只点着一盏油灯。 昔日侍奉门外的内官,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自凤翔宫传出“守陵司香”的只言片语,不过短短两日,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便在这小小的西府廊院内,体现的淋漓尽致! “蛆了心的狗才!” 又一声暗啐,黄锦不禁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感慨来。 避过旁人耳目,摸黑悄然行至戴永屋门前,便有一声声悠然的调子,自屋内传来。 “云收雨过波添, 楼高水冷瓜甜, 绿树阴垂画檐。 纱厨藤簟, 玉人罗扇轻缣。” 曲调悠扬,没有北曲之豪放,却多南风之婉转。 驻足倾听片刻,黄锦眉头一蹙! 这些时日,戴永在张佐举重若轻的反击下,已入绝地。一旦司香,在兴府之内,再无复起之机。 这对于发配置安陆藩府的内官而言,实乃绝地。 身处如此境地,戴永竟仍有闲心,对月高歌? 且这调子里,没有丝毫“无处话凄凉”的凄惨,反倒是颇有几分随适恬淡? 此,殊为可疑! 疑心一起,黄锦四下打量片刻,猛然想道:他们这等去势之辈,最是善于见风使舵。昔日奉承戴永的小太监们,在凤翔宫传出“戴永司香”之后,避之不及实属寻常。 然则戴栓身为戴永族侄,血脉亲情,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哩,岂有他避嫌的道理? 如今戴栓何在? 怀中疑虑,黄锦满腹猜度,悄然转入屋内。 。。。 半个时辰之后,中正斋 “奴婢请世子爷安。” 戴永一身白服,跪在朱厚熜身前。 三步开外,朱厚熜负手而立,面色无悲无喜。 借着斋内灯火,目光触及戴永时,朱厚熜心中一动。 他原想,戴永在张佐诸人一连串打击之下,前途暗淡,今后余生要与青灯古佛为伴,怕是要一夜白头了。 如今一见,仍旧是先前精神矍铄的模样,全然没有半分颓意。 心中愕然,朱厚熜不禁失笑道:“原道兴府里俱是蝇营狗苟之辈,不曾想竟有戴公公这般人物,处变不惊,气度沉稳。” 虽笑着,朱厚熜脸色却逐渐沉了下来。 也不叫戴永起身,缓缓踱步戴永身前,朱厚熜居高临下,又道:“身临大变,你能处变不惊,胸中城府想来也是有的。这才几日光景,你便敢以父王之身后名,行阴私谋算?” 语落,戴永身子伏的更低了,额头磕在冰冷的石砖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待得血污在地上绽开,映射出一片猩红。 戴永方才嘶哑着嗓子,道:“不敢欺瞒世子爷,奴婢承蒙千岁提携,入府三年,便坐到了奉承副的位子上。千岁爷于奴婢,恩深如海,便是猪油蒙了心,也万万不敢污了千岁的身后之名。” 言语着,戴永挣扎着抬起头,眸子里满目哀然。 “下面儿的人自作主张,做下此等大逆之事,待得奴婢知晓时,木已成舟,如之奈何。“ 哼—— 冷哼之声盈耳,朱厚熜转过身,不愿再看戴永面目。 “木已成舟?于是你戴公公便顺水推舟,将错就错?” 中正斋内气氛骤然沉凝,戴永跪伏的身子一颤,便听一声怒喝,径直灌入耳中。 “你当我兴府时何等样的地方?你戴永,又有几颗脑袋?” 砰砰—— 书案之前,戴永以头抢地。 半晌,颤声道:“奴婢万死,奴婢万死。大错已经铸成,如今奴婢惟愿常伴千岁左右。。。” 话未说完,一页纸张缓缓飘落身前,落在石砖的血迹上,染开一片斑驳。 雌伏于地的戴永,心中愕然。 下意识的瞟向纸页,忽而听到朱厚熜那暗藏怒意的声音。 “此来中正斋,仅黄伴伴与你我三人知晓。待会儿去时,也自有黄伴伴送你。同样的,过些时日,戴永你去陵前司香,风声一过,去替我办一桩事。” 惊愕中,戴永抬头,但见朱厚熜目光如刀,直视自家。 “不拘用何手段,纸上之人在乡梓的一应不法事,事无巨细,替我查的清清楚楚。给你一年时间,事情若办成了,兴府里少不了你戴永的前程。 可若办砸了,州衙里便会有一份海捕文书——兴府之奴,心生怨怼,携私潜逃。” 言罢,朱厚熜拂袖而去。 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戴永方才直起身子,捡起纸页,借着灯火望去。 但见纸上,密密麻麻一片人名。 为首的,赫然是内阁首辅杨廷和、吏部尚书毛澄,礼部尚书汪俊。 紧随其后的,有工部尚书杨守、工科给事中傅良弼、右副都御史吴廷、礼科都给事中张翀等。 霎时间,戴永惊的满头冷汗,胸中更是激起惊涛骇浪。 世子爷,这是要做什么? 那一个个名讳,放在直面上,不过寥寥几笔。 可这其中不拘是哪一位,都是名震京师之辈,都是旁人需高山仰止之人! 莫非? 念动,猛然间斜刺里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冷笑。 不及思索,便见黄锦踱步而来,“戴公公还是先把名单记在心里才是,这页纸,是出不得中正斋的。” 临出门前,黄锦忽而又阴恻恻的笑了起来,“戴公公需知,逃奴诬主,乃是大罪。” 。。。 斋外凉亭 满天星斗璀璨,盈盈月华直冲斗牛。 朱厚熜斜仰在依栏前,昂首遥望远天星光,目光哀伤又深邃。 不知何时,黄锦躬身轻挪朱厚熜身前,“世子爷,奴婢瞧着戴公公不简单呢,唯恐世子爷所托非人。” 另一侧,朱厚熜目光深邃,似乎是没有听到黄锦言语,只是喃喃得道:“处嫌疑之地,既不可直中取,又何妨曲中求?”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五十二章 坚壁清野待乱军 仲夏一过,安陆城的雨水,也愈发频繁了。 蒙蒙细雨,打在宫阁高宇上,撒在阖府缟素里,偌大的兴王府,更添几分哀婉。攫欝攫 昔日喧嚣的王府,乍然沉静,府中之人,不论是否真心,也愈发的哀然了。 这些时日,朱厚熜感触颇多。 父王在时,善待佐官,优容府中旧臣,以至于区区数十年,便养出了一帮无法无天、贪婪鄙薄的蠢虫。 据陆炳暗报,这才区区数日,府中已经有人暗中饮酒作乐了。 一朝升遐而去,阖府上下真心为父王哀痛的,恐怕也只有母妃、永淳、永福姊妹和他寥寥数人了吧? 一念及此,朱厚熜胸中,不禁生起无边凄苦孤寒。 偌大的王府 与他同悲者,不过数人。 与他同心者,更是寥寥。 放眼望去,可为心腹者,不过黄锦、骆安、陆炳、蒋山蒋寿几人; 可为肱骨者,独独袁宗皋一人尔。 余下之人,哪怕是仪卫正朱宸,虽行事严禁,可堪大用,却非心腹。 戴永、张忠、马俊等辈,只能以爪牙而视之。 也直到如今,朱厚熜方知,何为孤家寡人! 放眼四顾,满府诸人,无同心之辈,无体己之人。有的,全是在红尘名利里打滚的俗人,尽是些欲吸附于兴府之上,欲敲骨吸髓的蠢虫。 “呵,这便是称孤道寡的代价么?” 唏嘘冷笑着,少年世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身边之人,有了别类之分。 胸怀锦绣,腹藏乾坤,可为肱骨。 侍之以忠,达练自持,乃是心腹。 效之以命,堪为驱策,则尽是爪牙! 。。。 。。。 十四年,岁丰太和。 偌大的明王朝,在太平盛世的遮羞布下,海晏河清,歌舞升平。 正德皇帝御极十数载,帝王心术愈发炉火纯青。 居庙堂之高远,安座于豹房,以宦官制文臣,亲边将而巩位。 歌舞升平的遮羞布下 远在京师千里之外的江西,兵灾四起,水深火热。 湖广安陆兴王之薨,在庙堂之上,也不过钦天监一句“一夕有大星陨于西北,盖哲人之萎,不偶然也,讣闻上宸悼辍朝三日”罢了。 恰如石子坠湖,波澜不惊。 七月壬辰朔享,武安侯郑刚、行人司行人王瑄,自京师姗姗来迟。 随着二人的抵临,湖广风云变幻。 督察院右幅都御史、巡抚湖广秦金,湖广新任镇守太监李镇、湖广左布政使潘珍、右布政使聂贤、湖广按察使胡世宁、按察副使房嬴、湖广按察司佥事顾英、湖广都指挥同知史春,纷纷抵临。 一夕之间,湖广镇巡官、三司要员,齐聚于安陆一隅。 安陆州衙诸官,平素里与王府有旧者如孙交,俱都入府祭拜。 武安侯郑刚主祭奠,行人司王瑄主丧礼。 灵前,梵音阵阵,香火萦绕。 朱厚熜双目赤红,强忍哀痛,搀扶着母妃蒋氏,跪伏灵柩之前。诸官跪拜祭奠后,行人司主礼官王瑄手捧祭文,肃声读道。 “王讳祐杬,以成化丙申七月初二日生,资禀异,神采秀,宪庙甚钟爱之。 授以诗书日,千百言朗诵不遗,丁未册封为兴王。厺厽 LOL小说网 lolxsw.com 厺厽 是年,宪庙上宾,王年甫十二,哀痛执礼如老成人。巘戅lol戅 甲寅之国安陆,孝庙笃友于之爱,以王好学特赐中秘书若干卷,他所锡予若车服宝器、土田、湖池之类皆甲他藩。 王荷旷恩,因谢疏五事,曰存省事天,曰豫教太子,曰时谕藩王,曰久任老成,曰严修武备。 孝庙皆嘉纳之。 。。。 焚香安坐,手不释卷,随寓览胜,辄有吟咏。 其器度弘达,亦非凡人。 可及至安陆,首谒孔子庙,诣明伦堂,听学官讲易,赐宝楮及于诸生,葺礼殿饰庙门,于儒道拳拳崇重,是后日必视朝朝退,即御便殿进长史、伴读等官。 更番讲经史,旁及治体民情。 每讲毕还,宫听政有暇,又必取所讲书静坐潜思,务欲义理明白,有所疑,次日必反复问难,不以为劳至于作字赋诗鼓琴,每日亦有常数, 在位二十余年,未常废故,其持身甚严,不甘旨酒不迩声色,不殖货利,不耽玩珍奇,不谈术数,不狎倡优,不崇尚仙佛。 言笑必谨衣冠,必正虽燕居,未尝惰慢。 临位端拱,凛若神明,宫居雍睦,家政整齐,有关睢麟趾遗意,其于伦理甚笃。” 灵前,诸官沉哀。 袅袅祭声,散在满府缟素里,随着哀乐漫漫而远,漫漫而淡。 蒋氏终是哀痛之下,昏厥当庭。 这些时日,也叫朱厚熜领略了一番,何为官威。 几日接触下来,湖广上下诸官,把“敬而不近”体现的是淋漓尽致。 秦金公身为湖广巡抚,仅在丧礼当日露了一面,好生宽慰了一番朱厚熜等人,便托词离去。 如潘珍、聂贤这等人倒也算是宽厚长者,风度不凡。虽然礼数周全,却实则与藩府泾渭分明。 余下诸官,则视朱厚熜为无知少年郎,视他为无物。 这令他心中恼怒之余,更添几许郁气。 唯一令朱厚熜稍稍慰藉的是,自己名义上的师傅,湖广提学副使张邦奇,丧礼之后在兴府盘亘两日。 尊尊教诲之意,溢于言表。 冗长的丧礼结束时,已是七日之后。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兴府丧礼结束之时,千里之外的九江府,也同样陷入了危若累卵的境地之中。 随着南康府诸官弃城而逃,九江之南的局势,已经是糜烂败坏至极。 为避战乱,南康城中为之一空。 官宦豪富之家,早早离了江西乱地。黎庶小民或躲入山林,或抛家舍业,北上九江府避乱。 随着宁府仪宾李世英北上南康府募兵,所过之处收编壮丁无算,敢有违逆者,尽数诛绝。攫欝攫 一时间,偌大的南康府,流民四起,蜂拥向九江府而来。 九江府,在巡抚江西右幅都御史孙燧统筹下,一面由江西兵备许逵分遣精锐南下探查,一面由九江知府汪颍带着诸佐贰官,在城下收拢流民入城。 战争的阴影,随着时间推移,愈发近了。 这一日,远天堪堪浮起一抹鱼肚白,便有十数骑策马而来,划破了四野的凝寂。 纵马扬鞭,铁蹄飞溅,为首之人目泛忧愁。 初至九江时,府城之外阡陌纵横,鸡犬相闻。哪怕辰时,也早有农户劳作于田间了。 如今不过区区旬月之间,府城之外已然是坚壁清野,一片萧索。厺厽 宝来小说网 baolaishiye.com 厺厽 默然叹息,诸人胯下战马飞驰,不过盏茶功夫,已经到了黄乡地界。 到了此处,九江城便遥遥在望了。 诸人翻身下马歇脚,进了村落,刚过黄乡牌楼,入目之景,又与一路所见大相径庭。 与之前的杳无人烟不同,黄乡里如今则是人影幢幢。 百余九江兵卒与民壮,就地开山取石。一车车大石汇入黄乡滩头,又络绎不绝的运往府城之中。 原本府城外的山林,数日之间,以被砍伐一空。 牌楼后的空地上,无数工匠汗落如雨,一排崭新的守城器械,岿然伫立在空地之上。 蒋山这些时日在府城与江州之间,来回奔波,人困马乏时便常常在黄乡歇脚,早与此地管,厮混的娴熟。 轻车熟路的在灶房里取了些茶水,便听得一阵豪爽的大笑自远方传来。 “此番蒋兄倒是来的讨巧。” 语未落,便见一魁梧汉子,带着十余兵卒阔步而至。 说来也巧,此人乃是南昌前卫百户,姓徐,因家中排行老七,故而诸人都唤一声徐七。 旬月之间,于潘阳湖上大破凌十一时,兴府诸人正是与此人并肩作战,也算有了几分袍泽之仪。 蒋山远远的拱了拱手,便听徐七笑道:“昨儿,某带兄弟们砍树取木,恰巧猎了一只山鹿,蒋兄有口福了。” 蒋山舔了舔嘴角,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嘿嘿一笑,也不言语。 行过那些守城器械时,忽而指着一架高达两丈的器械,疑道:“敢问徐兄,这是?” 徐七嘿嘿一笑,旋即正色道:“前几日中丞行辕来了手书,令工匠就地打造抛车和望楼。蒋兄所指,便是望楼了。” 循声望去,只见此器械高约两丈,下面是巨木钉成的车装,前后装有四排木轮。车上,四根一人合抱的巨木横亘其上,巨木之间,悬一小楼,包以牛皮。 蒋山观之愕然,“此物于守城有何用?“ 徐七遥指望楼,昂首道:“那日我听许兵宪言,里有高悬望楼,如鸟之巢也。后汉末官渡之战时,袁绍广设望楼,以逼曹营。楼内居高临下,弓弩齐下,飞矢如蝗。” 徐七一拍蒋山肩膀,“文人咬文爵字,某听得是酸不可闻。甚么望楼,不过是巢车罢了。”巘戅宝来戅 说着,徐七面色逐渐凝重起来,长叹道:“九江府这些时日,哨骑四出,眼瞅着大战将至了。蒋兄并非我江西之兵,又何苦趟这一遭浑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五十三章 若欲凌霄拦日月 为何要趟这一趟浑水? 这些时日,蒋山亦曾多次在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彻夜思量。 原本若无此番江西之行,他与胞弟蒋寿二人,只能混迹于兴府一隅,待得老夫百年之后,在兴府内承袭一官半职,终老此生。 然而此番,有救一省巡抚、兵宪之功,破潘阳贼之劳,兼之家学渊源,短短月余,俨然为孙中丞之心腹矣。 有了这般机遇,他又岂肯甘心原本那平淡无奇的命运? 次日,一入九江,便有人通知,安陆兴府有人押银而来。 时隔月余之后再见,昔日的老上司,俨然对他自家多了几分敬重,再非昔日看待后生晚辈的态度。 这,更令蒋山坚定了胸中的思量。 唯独可虑的是,九江城真的能守住么? 这些时日以来,因孙中丞坐镇,原本该士民逃散的九江府,可谓是上下一心。收拢流民,广积粮草,大肆营造守城器械,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出乎他意料的是,平贼檄文飞马传檄四方,却应者寥寥。 巡抚行辕 巡抚江西右幅都御史孙燧,端坐上首,不怒自威。 细细看去,却见这位中丞眉宇间有三分疲态,七分忧愁。 许久,九江知府汪颍打破了行辕中的沉凝气氛,愁眉不展道:“宁王于丙子反,算算时日,如今已过半月,想必朝中当有决断才是?” 此言一出,不仅是行辕中诸人,便连出言的汪颍也不禁苦笑起来。 天子终日行乐于豹房,固然是文臣良士乐见的“圣人垂拱”,然则这一位虽“垂拱于豹房”,却非是可欺之君! 以内制外,近武抑文,诸般手段、帝王心术,可谓是炉火纯青。 自瑾逆(刘瑾)以来,先有权宦权倾天下,以至于满朝朱紫雌伏。 后有钱、江二人弄权于庙堂,兵事上,虽边防尽怀,京营却与边军调换,硬生生从兵部撕下了好大一片血肉。 如此这般,倘若是中枢内阁元辅,能百折不挠,也堪堪能维持局面。 可杨庭和胸中,却多了许多绕指之柔,分明是要婉转委蛇,以猝观钱江之败。 坐看他起朱楼,看他宴宾客,再观其楼塌了。 或许在其看来,刘瑾等辈如是,钱、江二人亦会如是! 可如今,二人未败,宁王先反。 偏生杨廷和又欲效仿宣德故事。 如此思量着,便听许逵冷笑一声,“决断?中枢诸君俱是老成持重之辈,岂能猝然决断?何况杨阁老所遣的使者,刚过安庆,尚在途中。” 许逵冷笑着,口中“老成持重”四字咬的极重。 言语之中,对当朝元辅的怨愤之意流于言表。 然则许逵乃内阁梁公弟子,可有怨怼之言,汪颍区区九江知府,有岂敢接这话头,只能讪讪的咽回胸中未尽之言。 冷笑罢,许逵夺步而出,蹙眉道:“哨骑探知王伯安(王守仁自伯安,号阳明)在吉安,广传兵部咨文,令江浙、湖广、福建、两广、南直隶各省出兵勤王。福建两广山高水,是远鞭长莫及,却不知安庆府可有移文?” “兵部咨文?” 孙燧抚须一笑,对那位南赣巡抚王阳明,生出几分钦佩,笑道:“伯安兄果非常人,那一份兵部咨文实乃妙手也。” 此言一出,行辕诸人先是一惊,旋即若有所思。 蒋山亦蹙眉暗忖:莫非这所谓咨文,乃是伪造?旋即又恍然忖道:吉安远在江西西南边陲,兵部若有咨文,岂会舍近求远,绕过孙中丞,绕过九江? 可倘若是假,江西之乱,只怕是要旷日持久了。 一念及此,胸中不免多了几分沉重。 思虑之间,只听孙燧抚须叹到:“大司马(兵部尚书别称)王琼对伯安兄有知遇提携之恩,二人亦师亦友,相交莫逆。值此时节,也唯有伯安方能行此非常之事。” 眉宇间愁色不减,孙燧叹道:“安庆府张文景、杨瑞二人,以南直隶乃国朝重地,不可轻失为由,拒不出兵,如之奈何?” 末了,也不理会行辕中诸人面若考妣的神色,叹道:“只盼伯安兄在吉安能有所作为,牵制逆宁一二,给我等多拖延些时日了。” 。。。。。。 远在九江的孙燧诸人,言及宁王之时,宁府之中,同样是风声鹤唳。 半月时间,宁府之人四出,募兵四万有余。 因南康府诸官逃遁,单单在南康府,便强征壮丁万余。 然而紧接着,在距离南昌府之南九十里的进贤县,小小县令斩杀宁府使者,坚守不出。以至于南昌之南的募兵之事,一再受阻。 旋即,有原南赣巡抚王伯安以兵部咨文,传檄各地,令诸省出兵勤王,号称二十万。 一时间南昌府,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宁府荣禧堂 刘养正、李士实诸人,沉凝不语。 新封的右丞相、原江西参政王纶抚须踱步,沉声道:“我等皆知,王伯安兵部檄文是假,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即便是虚张声势,城内也已经是人心惶惶了。俗言攻心为上,此乃阳谋也。” 刘养正言罢,李士实心中虽举棋不定,仍是故作泰然道:“人心丧乱,乃取祸之本。南昌乃是大王根基之地,岂容有失?何妨费些时日,安抚人心,稳固根基,再做他谋?” 听得李士实言语,王纶冷笑一声,嗤道:“兵贵神速,岂能自缚手脚于南昌一隅,贻误战机。” 言辞之间,对刘李二人的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果真是落地举人,不堪重用! 荣禧堂内诸人争执之时,朱宸濠对于诸人争执,充耳未闻。悄然长身而起,径自入了东侧耳房之中。 犹豫片刻,自檀木书架的暗格里,取出一一本尘封已久的手书折子。 旋即端坐书案之前,陷入了回忆之中。 弘治三年,尚且只是上高郡王的他,一次诗会之中,结识一人。 此人年未及冠,一介秀才之身,却在南昌这等人文荟萃的诗会上,一鸣惊人。 朱宸濠犹记得,那时正值初秋,满园落英如雨。 那人便是在这落英之下,群儒之间,谈笑自若,一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诗惊四座。 那一年,朱宸濠年值十六。 那场诗会之后,两人相交莫逆,那人竟也在名声鹊起之时,悍然投身宁府,在诸多惋惜声中,从此弃笔于科道。 弘治十年,袭封宁王之后,阿谀攀附之人愈多,两人却仍旧是亦师亦友。 正德三年,一场春雨之后,那人撒手人寰,其子扶灵归乡之后不知所踪。 临终前,那人死死拽着朱宸濠的手,留下一封厚达二十余页的手书折子,言说:早知天命亦枉然,手足情深不忍分。若欲凌霄拦日月,何妨效仿楚熊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五十四章 挥师南下镇江西 若欲凌霄拦日月,何妨效仿楚熊渠。 后来,朱宸濠宴请大儒,遍翻史书,终知“效仿楚熊渠”,乃是何意。 楚熊渠,芈姓,熊氏,名渠,楚雄杨之子,西周时期诸侯国楚国第六任国君。 当时,正值周夷王在位,周王室衰微,在周王朝统治下的诸侯国不再朝贡,或者相互攻伐。 在楚熊渠治理下,楚国蒸蒸日上,很得江汉之间百姓的拥护,于是有开疆拓土之心。熊渠为此制定正确的战略规划,避开东面与周朝同姓的姬姓诸侯国,西进伐庸(庸国),以解后顾之忧。 之后,熊渠挥师沿汉江南下驱赶杨越(古时百越族的一支,在今湖北中部)进入江汉平原,并一直向东追击,鲸吞整个江汉平原。 最终趁周天子征伐鄂国(今湖北鄂州、武汉一带)之机,进军至鄂地,将武汉江南地区纳入楚国版图。 效仿楚熊渠,言外之意,不外乎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至于还有何种玄机,遍也不足为外人道了。 宁府荣禧堂,东殿 沉香袅袅,腾起一片朦胧。 手捧着落满浮尘的手书,宁王朱宸濠不禁失笑出声,口中喃喃道:“敬之兄啊,敬之兄,身后十年之事,竟也被你一语成谶!若欲凌霄拦日月,如今若有你在本王左右出谋划策,南昌局势又何至于此?” 朱宸濠犹记得。 昔年在清风亭内的一次煮酒赏雪,张敬之执樽仰天,口出大逆之语,臧否道:“当今天子冲龄享国,不能亲贤良而远小人,乃有宦官之擅权。奸邪当道,众正隐于野,如此日久,必定嗜酒而荒其志,又因好勇,则必轻其身,非明主也。“ 也正是这一番大逆之语,令他胸中起了凌霄拦日月的心思。 在此之后,不拘是诸多阿谀献媚之辈,还是那直言自家有“天子气”的妖道,不过是锦上添花,令他胸中异志,愈发坚定罢了。 之后数年,在张敬之辅佐之下,他斥金巨万,遍贿朝臣; 庇护南赣等地贼匪,丰满羽翼; 结交广西土官,稳固后方。 刘养正、李士实之辈,区区落地举人,不过是一郡之才,不堪重用。 此二人不知的是,早在十余年之前,他已在敬之兄的谋划下,暗助张祐一路青云,最终拿下了广西总兵之职。 于是,王伯安以兵部咨文,传檄各地,令各省出兵勤王时,广西总兵张祐奏兵部曰:广西贫弱,粮饷匮乏,以至于广西土兵承调,多不依期,故奏请发饷五万两。 十年谋划,只待东风。 广西总兵之奏传至南昌,朱宸濠晓得,他翘首以盼、等待许久的东风,终于来了! 这一日,广西总兵密使,星夜兼程,奔波七百里,直驱南昌宁府。 次日,宁王朱宸濠力排众议,在满府谋士、佐官不解的目光里,悍然出兵。 此番出兵,宁军一改昔日懒散,可谓是兵锋如火! 当日,朱宸濠亲率舟师巨万,东出扬子洲,进入潘阳南湖。旋即顺水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孙燧留在潘阳南湖的数千南昌卫军舟师,堵在了军山湖之中。 是日,两个时辰酣战,南昌前卫副指挥落水阵亡,余部举旗献降。 随后数日,宁军悍然登陆,一战而定进贤县,继而裹挟大胜之势,兵陷抚州府。 此时,江西诸府一日三惊,一盘散沙。 宁军驻留抚州,赏军三日,俄而兵分两路。 朱宸濠亲率以宁府护卫为主的西路军,昼夜极行,闪袭临江府,围城三日,临江府陷落。 东路军以右丞相王纶统帅,李士实督军,直趋建昌府而去。 建昌府知府曾少岷,讳玙,字东石,曾子第六十一代裔孙。 正德二年,赴成都省试取得第五名,第二年深得主考、吏部尚书梁储所赏识,登进士榜。被朝廷授予户部江西司主事之职。 此公与南昌兵备许逵一般,坐师乃是当朝阁老梁储,因与孙燧许逵相交莫逆,被宁王视为眼中之钉,于正德十一年被外放到江西建昌府任知府(府治在今南城县)。 在四年的建昌任上,曾东石秉公执法,严格执行政策,照顾下属,体察民情,官声极佳。 此番,在曾东石带领下,建昌府坚壁清野,据城而守。奈何兵少将寡,宁军围攻七日破城,建昌诸官或降或死。 这位曾子的六十一代嫡孙,当日便被枭首传檄江西各府,整个江西震动。 七月上旬,东西两路军合流,兵峰直指袁州府、瑞州府。 两府地处江西之西,到了此时,已在南昌府和临江府包夹之中,宁军兵锋所指,两州不战而降。 短短十余日,江西烽火狼烟席卷千里,江西泰半落入宁王手中,乱局猝然间急转直下,满朝皆惊! 。。。 江西广信府 随着建昌府陷落、曾府台殉死,一箭之隔的广信府,随之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原本历史轨迹上,宁王谋乱,虽兵陷南康、九江两府,中军却龟缩南昌月余,贻误战机。以至于最后在安庆城下碰壁,南昌根基之地,被王伯安趁机攻破,最终兵败回援途中。 也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致仕阁老费宏,坐镇广信,间道为王伯安、伍文定等人出谋划策。 如今,抚州、建昌陷落,广信、饶州两府孤悬广西,孤立无援。 待得曾少屿首级传至广信府,偌大的广信府,一府五县上下诸官逃遁一空,匪祸流民四起。 去往饶州府的官道上,流民老弱盈野,满目疮痍。 流民潮中,数十披坚执锐的护卫,拱卫着三辆大车,沿着官道蹒跚前行,在诸多流民老弱之中,显得尤为醒目。 午时一过,日头愈发毒辣。 流民三五成群的挤在官道树荫下歇脚,不多时一连串铁骑践踏之声由远及近。 片刻功夫,一骑绝尘。 骆安纵马停在诸多护卫拱卫着的马车前,旋即深施一礼,侧身钻入了车厢之中。 车厢里,致仕阁老费宏一脸憔悴,倚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骆安入了车厢,躬身一礼,沉声道:“好教费公晓得,逆宁兵陷建昌后,广信府诸官逃遁,城中士民为之一空。宁府仪宾李番,会同贼首熊十四,兵不血刃拿下了广信府城。” 语落时,费宏陡然睁开双目,却是满目凄然。 “广信府,终究是没保住,哎。” 一声叹息,混杂了诸般复杂情绪,有惋惜、有哀痛,更多的却是道不尽的忧愁。 骆安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拱手道:“广信府城破时,卑下已遣人将阁老族人,尽数救出。算算时日,如今想必已在都昌恭候阁老多时了。” 暖风裹挟着暑气,自车窗席卷而入,吹得费宏两鬓银丝飞扬。 费宏恍若未闻,目光透过车窗,遥望西南远天,喃喃道:“半月之前,伯安与曾东石来信,俱言宁贼猝然反叛,能成事之谋,唯有蔽江东下,略九江,破安庆,直取南京。 老夫粗通兵事,亦觉宁贼除了此策,再别无良谋。不曾想,短短时日,已是物是人非,哎——” 车厢里,骆安心念微动,思及临行前世子之令,又思及黄锦暗中的点拨。 忖道:宁王若是兵峰疾破九江,染指南京,顷刻便是举国动荡。 如今却挥师南下,意图先安内再攘外,稳固后方,却是错失良机了。 世子之令,本是要他将费宏接至安陆。待得他赶赴广信府时,此公坐镇府城,不肯轻离。如今幸得宁王兵陷广信府,却正是裹挟费公北上的良机。 一念及此,骆安不动声色的开口道:“费公所言甚是,宁贼此番挥师南下,虽连破四府之地,震动江西,却也劳师费饷,徒延战机。待得四方云动,勤王之兵共聚九江。王师拒九江,扼江西咽喉之地,宁贼不过瓮中之鳖罢了。” 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对面的费宏,骆安话锋一转,又道:“听闻饶州知府素来与宁逆亲善,江西之北已非善地。费公何妨趁着饶州府尚未陷落,取道都昌,与孙中丞齐聚九江,再谋破贼?” 语落时,车厢中沉寂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费宏喟然长叹一声,“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好在宁逆虽出人意料,鲸吞江西泰半之疆,却也是无根浮萍。烈火亨油之下,困居九江之南,败亡不远矣。” 斜刺里,骆安不动声色的眯了眯狭长的眼眸,心底暗暗冷笑,道:由都昌一入潘阳湖,届时是去九江,还是安陆,便再也由不得费公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