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嫡女》 正文卷 楔子 齐国永平二十年,太子李庸谋反。 蜀王李晋领兵马三万,自蜀地长驱直入长安平乱,先擒了当时正躲在行宫密谋的太子李庸及郡王李容牧,后又一举拿下长安城内策应的左卫大将军元胄及太子麾下其余谋反东宫卫兵百余人,尽数压至太和殿问罪。 天子闻知震怒,下令东宫百余谋反乱臣皆诛,三族连坐。太子及其亲眷,除已在三月前嫁与谢玄的郡主李容与外,皆贬为庶人,流放岭南,遇赦不赦。 蜀王李晋平叛有功,帝感其在民间威望极盛,众望所归,当即下令册李晋为皇太子,入主东宫。 永平二十二年,帝崩。 皇太子李晋即位,改元永业,大赦天下,特准先太子李庸携亲眷回长安服孝。 然先太子李庸反心不死,明为回长安服孝,实则私下与兵部尚书柳垣、大理寺卿王宜暗通款曲,再度蓄意谋反。 此事为兵部左侍郎萧六所察,未及通禀,擅自作主将李庸及其儿子亲随等三十余人乱箭射杀于玄武门下。 新帝李晋闻兄长死讯,号恸崩摧于太和殿,大呼兄长绝无造反可能,当即下令诛杀萧六为李庸报仇。 群臣闻言,跪地纷纷,苦苦哀求皇帝息怒,莫因私诛杀忠臣,恐寒民心。 李晋无奈长叹一声,遂命御史台裴休协同刑部尚书严武,共同追查先太子李庸联合兵部尚书柳垣、大理寺卿王宜谋反一案。 不日结案。柳垣、王宜合族处斩,萧六护驾有功,封忠义公,官拜二品,为尚书左仆射。 帝感念昔年兄长爱护之情,痛心不已。不顾群臣反对,力排众议追封叛臣李庸为西城王,厚葬皇陵,其膝下唯一尚存于世的女儿李容与,加封安定公主,其夫谢玄封护国大将军,执掌十万御林军。 永业五年,天下大乱。 皇帝自登基后,大兴土木,耗费人力日夜不眠修建运河与行宫,加之连年征战不休,国库耗尽,百姓累死饿死者数以亿计。 举国皆反。 反叛者中,当以楚国公陈言声望、势力最盛。所到之处,民众皆主动开城迎接,老弱妇孺跪地痛哭,恳求楚国公为百姓谋。 永业八年二月,楚国公驱兵六十万进攻长安。帝李晋在护国大将军谢玄拥护之下,由安化门出逃,向江都去。 …… …… 几日不断的缠绵春雨,让本就匆促的出行变得愈发累人起来。 步入中年的皇帝早已习惯了宫中的锦衣玉食,这突如其来的逃亡折腾得他体力不支,现下正坐在临时搭建的篷帐里暂时歇脚整顿。 连日来的奔波给他的眼下添了一圈青黑,疲倦让他再顾不得什么龙袍上沾染的泥浆或者手边放了几日早已变得潮湿粘腻的糕点。李晋呆呆望着棚顶正向下滴落的连成了线的雨水,表情茫然,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 “皇上——” 李晋的思绪被一声带着哭腔的娇嗔打断,贵妃哭哭啼啼冒着雨跑进来跪在他脚边诉苦:她的马车坏了,护国大将军谢玄不准她与安定公主同乘一辆马车,非叫她一个堂堂贵妃去坐宫女的马车,那马车那么小,那么窄,又那么不舒服,以她的身份,怎能…… 李晋听着听着,只觉得原本婉转娇柔的声音逐渐变成了无意义的嗡鸣。 他努力撑起眼皮,贵妃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如同一个黑黝黝的洞在不断蚕食着狭窄篷帐里所剩无几的空气。 李晋喘了喘,捂着胸口叱道,“将军叫你如何你就如何,否则就给朕滚回长安去!” 贵妃面容一僵,瑟缩着脖子呜咽一声,很快起身嘤嘤哭着跑出了篷帐,娇小的身影如一只鸟儿般横冲直撞进绵绵厌人的春雨里。 李晋看着这苍白的雨幕叹了口气,顿了顿,问立在身侧寂静无声如一根木桩的老太监,“谢玄在做什么?” 僵立的老太监在篷帐几十名随从中如同突然解了冻的石头人,弯下腰轻声回禀,“将军去巡视军队了,咱们这一行人数太多,都是将军在照料着……” 李晋嗯了声,漫不经心,“萧六呢?” “说是给陛下打山泉水去了。” 李晋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这个萧六,一把年纪了,还像条臭鱼一样到处乱搅。 先前在长安也就算了,没想到如今逃亡也不老实。 听说前几日见到安定公主身边那个丫鬟生得俊俏,非要纳了人家做妾。被拒后恼羞成怒,竟吵嚷起安定公主是西城王之女,其心必异,最后闹得不成样子,逼得人家丫鬟一头撞死在了车梁上自证清白才算完。 李晋皱起眉头,面露不悦。 老太监扭扭身子,手指不经意碰到袖中一样沉甸甸的物体,想了想,又轻声开口,“日前安定公主曾来给陛下问安,似乎是打算回长安去为陛下说服陈言退兵呢。” 李晋哂笑一声,不以为意。 若是光靠说客就能说服陈言退兵,他现在还会坐在这里? 老太监将皇帝的不屑尽收眼底,似是不经意,垂下眼继续道,“陛下您忘了?那陈言造反打的旗号……” 旗号? 李晋眉毛挑了挑。 他记得陈言打的旗号好像是要为先太子李庸平冤昭雪,诛杀自己这个篡位改诏的小人。 这件事听来有些荒唐,但实际上父皇临死前确实曾召来随侍近臣更改了遗诏,要他们改立李庸为帝。 当年为瞒下此事,他先是杀了自己那个完全不知情的兄长,又杀了知情的柳垣和王宜全家。只是没想到竟还有漏网之鱼,且将此事传进陈言耳中。 不过那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无此事作为借口,他陈言难道就不反了吗? 李晋正思索,就听老太监再度开口,“陛下,这安定公主毕竟是西城王现存于世的唯一血脉,世界上还有谁能比她的话更有说服力呢?” “若是让安定公主出面,亲自昭告天下西城王的死与您无关,那陈言的谋反可就站不住脚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届时咱们再一鼓作气打回去……” 李晋沉吟不语,半晌,语气里带上一丝愁苦,“将军不会同意的。” 老太监躬身,“将军还在巡查,没有半个时辰回不来,而安定公主就在不远处,若她现在离开,其实完全可以避开谢玄。” 李晋想了想,刚要开口,就见萧六端着碗清水走进来,跪在地上,谄媚将碗捧上,“陛下,臣想着陛下行路这么久定是渴了,而随身带的水又不够新鲜,所以特意为陛下打来山泉水饮用。” 李晋嗯一声,“卿有心了。” 却没去接那碗水,扭头对老太监使了个眼色,吩咐他去了。 不多时,就见安定公主跟在老太监身后走进帐中。 七年不见,他这个侄女依旧是当年少女模样。李晋看着眼前人,心里不由得感叹上天对美人总是多几分偏心。 李容与垂头跪地,规规矩矩行礼问安。 见是她走进来,萧六神色一凛,登时端着碗上前一步,挡在皇帝和李容与中间,高声斥道,“你来做什么?不是有令让你不得与陛下同处一室吗!” 他这一吼似乎突然吵醒了帐中原本僵立在侧的另外几个石头人般的侍卫,他们纷纷转动头颅,将目光聚焦在李容与身上。 李晋被这吼声惊得回过神来,虽心下厌烦,却也同时收到提醒:李庸死在他手里。他与这女孩既有血亲,也有血仇。 当年他答应谢玄放过李容与的条件是终生不得放她出谢府,只不过如今世态变了,倒也不必墨守成规,现下只要牢牢看住她,别让她接近自己就好。 李晋随即整顿好情绪,端正了身形,方才严肃道,“你,因何事要见朕哪?” 李容与头微垂着,额间碎发遮挡住表情,声音干净清冷,“臣妇愿为陛下逆行长安,说服陈言收兵。” 此话既出,未待李晋答言,就听萧六先抢白道,“呸,小黄毛丫头一个,也敢大言不惭说要替陛下做说客?是当我大齐能人都死绝了吗?” 这话说的实在既不客气又不留余地,让原本要点头的李晋脸上一阵青白。 萧六仍端着那碗清水,同时跪在地上,“陛下,叛臣之女不可信啊。万一她和陈言沆瀣一气,回去后反咬您一口,证实当年确是您弑兄,那咱们的处境可就危急了啊!” 萧六所言不假,只是言辞过于犀利,所以在李晋听来更像是飞速朝他射来的一支支冷箭,强逼着他去回想曾经那段不够光明正大的往事。 “好了!”皇帝怒喝一声。 石头般的侍卫得到无声的命令,上前几步,堵住嘴,架起萧六往外走。 萧六手中的碗落地,好巧不巧正磕在地下一块凸起的石头之上,清脆的碎裂声响。 碗中的山泉水一路淌至皇帝脚边,在低洼处积起一个小小水坑。 李晋揉揉眉心,疲态尽显,“你要什么?” 自始至终未曾开口的李容与方道,“臣妇只要萧六的人头。” “萧六当年杀臣妇父兄,前几日又害死臣妇侍女,如今竟还来离间陛下与臣妇之间的叔侄之情,这等小人,实在可恨。” 她总算仰起脸看,原来早已泪痕满面。开口轻声唤,“叔父。” 无助惹人怜。 李晋一怔,旋即恍然。 他都快忘记了,李容与是在李庸被废为庶人流放岭南的前三个月嫁去谢府的。之后多年一直被谢玄软禁于府中,严加看管,不见外人。对于外界之事,谢玄向来不准旁人与她透露半分,甚至连当年李庸死,她都未曾出府为其守孝。 所以她只当是萧六杀了她父兄,却从未怀疑过自己…… 思及此,李晋眼神柔和下来,面上也是悲戚,“是朕无能,当年本要杀萧六,却被众臣拦下,无法杀之泄恨,朕,实在有愧于兄长……” 篷帐里又一个石头人解冻,篷帐外随即传来一声惨叫。 很快一颗圆滚滚的人头被丢在李容与脚边,双眼充血,写满绝望和不可置信。 李容与看着人头,瑟缩一下,起身提裙向李晋奔去,“叔父,容与怕。” 帐外响起马蹄嘚嘚,急促慌乱。 李晋的瞳孔忽的被一道白光照亮,篷帐中又几个石头人瞬间解冻。 身后利刃出鞘的声音瞬间划破空气—— 李容与举起的匕首永远停在了距离皇帝三公分处。 谢玄披着一身风尘,从泛着白的雨雾中匆匆奔进来。目光简单扫过,最后干脆利落跪在萧六那颗头颅旁边,抱拳对李晋,目不斜视,像完全没有看见地上人头以及不远处那个他曾朝夕相对过七年的身影一样。 “臣,救驾来迟。” 谢玄的话掷地有声。 李晋嗯一声。又叹息一声。 “收拾收拾,继续赶路吧。” 旋即起身。靴子踩过那滩污了的山泉水,溅起几点水花。 …… …… 永业八年三月,忠义公萧六、安定公主李容与,病逝于行路途中。 …… 永业九年十月,谢玄对外宣称皇帝李晋病逝于江都。 护国大将军谢玄扶持李晋八岁幼子李凉登基为帝,改元天宝。 又三年,楚国公陈言次子陈尧大破江都宫,谢玄兵败被杀。 次年二月,楚国公陈言于长安称帝。国号楚,改元:齐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一章 归来 一场绵绵春雨过后,被洗刷过的天空澄澈透明,一碧万里。 即使空气里仍夹杂着一股料峭冬风,依旧挡不住墙角房瓦逐渐被春意染绿的步伐。 马蹄嘚嘚,踏碎昨日那场雨留在路上的一汪浅浅水坑,飞溅起水花,阳光下熠熠生辉。 床上的李容与猛然坐起身,一身冷汗涔涔。 坐在一旁正手肘拄着桌子打盹儿的宝珠闻声忙睁开眼,急急站起身走至床畔,瞧着李容与苍白的脸色及茫然失焦的眼神,关切问,“郡主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李容与循着声音愣愣抬头,看着眼前红袄青裙的小丫头,一瞬间失神。 记忆汹涌而至,李容与目光扫视过房间,定了定神,终于试探着张口,嗓音沙哑,“宝珠?” 宝珠忙点头应是,边从怀中抽出手帕来,探身过去想替郡主拭汗,不料刚伸过去的手反被一把握住。 宝珠一愣,眼看着郡主忽然扑簌簌落下泪来,有些不知所措,试探着问,“可是伤口太疼了?” 李容与轻轻摇头,“宝珠,现在是哪一年?” 哪一年? “郡主您忘了?是永平六年呀。”宝珠心下开始焦虑起来,莫非郡主从马上摔下来伤得太重所以失忆了? 李容与不知宝珠所想,低头喃喃重复了几遍是永平六年,只觉头上阵阵痛感袭来,下意识抬手去摸,却先摸到裹在外的厚厚一层布。 永平六年! 她想起来了。 永平六年时她在马场练骑射时惊了马,导致从马背上被甩下去,磕到了头,卧床昏迷了半月方醒。 醒后才得知是马鞍出了问题,而就在她醒来之前不久,父王刚带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打造马鞍那家店,欲找店主算账。 不想父王去后一眼瞧上了店主家的女儿芸娘,最后不光店主没有如何,还反给她和哥哥领回来一个“后娘”。 李容与垂下眼去。 母妃病逝多年,父王贵为皇太子,按理说是该再册封一个太子妃的。只是先前皇祖母多次要为父王指妃,皆遭拒绝,理由是心中始终忘不了母妃,暂时无意再娶。 皇祖母原本对父王表现出来的专情极为赞誉,直到后来三皇子无意间将太子私藏芸娘之事捅出。 堂堂一国太子,在拒绝了诸多高门士族之女后竟瞒着所有人将一个手艺人的女儿偷偷纳进东宫,这自是触得一向恪守礼法的皇祖母大怒,当即下令太子杖刑二十,后又罚在长极殿跪了一整日方才在三皇子的劝说下恨恨罢休。 皇祖母始终对此事耿耿于怀,乃至于后来废太子之时,都不忘在宣读的诏书里加上一条,太子封手艺人之女为良娣,有损皇家血统高贵,倘日后诞下皇子,更是有伤国本,万不能行。 可是死去的皇祖母不知道,被萧六射杀的父王也不知道,从一开始,这就是三皇子李晋布下的一场局。 那店主便是萧六,明为手艺人,实则是三皇子门客。他自青楼寻来和她母妃眉眼相似的芸娘,继而才伪装成手艺人开店造马鞍,其最终目的正是父王。 而她那个不争气的父王最后果然中计将芸娘纳入东宫,萧六也因着父亲的关系,不再继续开店做生意,而是升官做了兵部左侍郎。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萧六是父王的人,觉得父王被贬后他再无望升迁之时,萧六却射杀了回来奔丧的父亲,以此昭告天下他与父亲一刀两断的决心。 之后李晋继位,萧六一路平步青云。因着射杀父亲有功,封为忠义公,官至二品尚书左仆射,权倾天下。 可即便如此,萧六还是一直不忘想要她死。 或许是觉得她死了,就再没有人提醒他曾做过的事。也或许是觉得只有她死了,李晋和他才能彻底解除警戒,不必再提心吊胆过活。 所以后来他们逃去晋阳的途中,萧六一直虎视眈眈。还趁机抓了宝珠威逼利诱,又施以酷刑,只为撬开宝珠的口,让她承认公主有反心。 就这样折磨了整整七天,最后当谢玄终于将人找到并带回来的时候,宝珠的手脚皆已被萧六砍断,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无损的皮肤,痛苦得只求一死。 而她却只能咽下满腔怒火和痛苦,任由谢玄将此事压下,只告诉皇帝是萧六看上了宝珠,想要纳妾,宝珠不允,一时想不开故才自杀了…… “郡主?”见李容与久不说话,一旁的宝珠有些担忧。 李容与回神,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压下,抬头问,“父王呢?” 宝珠叹了口气,“殿下适才带人出门了,似有怒意,说是要去替您出气呢……” 李容与哦一声。 她几乎能想象得出,父王在得知马鞍被人动了手脚以后,是如何满面怒容的跳起来,又是如何口中吼叫着立即带人冲出去的。 上一世她素来不喜父王身上这种从江湖游侠处学来的作派,所以听见了是去替她出气也权当没听见。不想后来父王竟会将芸娘带回东宫,她为此生了好大的气,气到整整一年没和他说一句话。 而父王当时那小心翼翼的态度她至今还记得。 既害怕出现在她面前会将事情搞砸,又忍不住想要讨好,最后只有每日遣哥哥来给她送京城里新出的各类饰品小物,新衣新靴,送了整整一年,到她终于不耐烦,主动开口叫他别再送为止。 父王始终将她视为珍宝,所以后来在察觉自己即将被废为庶人之前做的唯一一件事,不是力挽狂澜试图讨好皇祖父,而是将她立刻嫁去谢府…… 可她却自始至终都因为嫌弃他的无能平庸,没有给过他一次好脸色。 直到她终于开始后悔,开始追忆往事,开始想要找机会弥补的时候……父王死了。 死的那么草率,又那么仓促。 李容与将拳握紧。 好在如今上天让她重新回到这一年。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李容与掀起被子下床。 一旁宝珠见了急道,“郡主您才刚刚醒,不好立即出门见风,想去哪里不知能否找宫人代行?” 李容与摇头,“我去找父王,你快吩咐他们备马。” 宝珠犹豫片刻,虽忧心李容与伤势,可见自家郡主一脸凝重,心知应是有什么大事,故不再劝,当即利落吩咐宫人备马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章 仇家 为了省去繁琐的通报和前拥后簇的侍卫,李容与是戴上幂篱遮住了脸偷偷溜出去的。 一人一马打西门出,以最快的速度向萧六所在那家马鞍店飞驰而去。 一路上只听得耳边劲风呼啸,周边街景就如五彩斑斓的万花筒般不断轻盈跳转至她身后。李容与打马快速跃过几条繁华市集,向南一转,终于远远瞧见了前方某个巷口外围着的人头攒动的百姓。 李容与跳下马,穿过人群。 巷口此时正有十几个东宫禁军在外把守,为首者见她走来,不消多说,俯身便拜,显然是极为熟悉,即便隔着幂篱也能认出自家郡主身形。 李容与没来由鼻子一酸,忙快走几步将他扶起,“颜叔……” 颜协点头应诺,心里却忍不住打鼓。小郡主一向冷漠不与人亲近,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为何今日竟会主动扶他。 好在李容与很快将手松开,“请带我去见父亲。” 在颜协带领下,两人很快穿过外面把守禁军一路向里。 走不多时,尚未至萧六家门,便已听见了李庸中气十足的怒吼声从前方传过来,“你的女儿?啊?你的女儿!本王要你的女儿干什么?!!” 李容与忙快走几步。 打远透过院门便可见,父亲此时正站在院中,居高临下睥睨着地上跪着的萧六,身后还跟了元寿元仪两个近侍相护,院中只他四人在,不见芸娘身影。 怒气给李庸原本白净的面庞上添了几分不正常的红晕,一袭水蓝色锦袍和头顶束起的白玉冠衬得他身形格外高大挺拔,加之旁边还有一个跪在地上佝偻着背的萧六做对比,乍看上去少了很多李容与记忆中的纨绔之气,反倒多出几分正义凛然来。 李容与踏进门,开口唤道,“爹。” 院中几人齐向她看来。 元寿元仪颔首行礼,萧六眼神闪烁不定。 李庸则迷惑在刚才那声“爹”里,傻在原地,犹豫不敢认。 ……爹? 女儿自小性格清冷,与他不亲,见到了一向只称呼“父王”,从未有过“爹”这类亲密称呼,以至于这突如其来的亲切,着实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李容与并不在意一下子变得呆若木鸡的父亲,径自摘下幂篱递给颜协,自己则向前几步,俯视着匍匐在地的萧六,冷道,“谋害郡主,你胆子倒是不小。” 萧六只觉得忽然间芒刺在背,身上瞬时冷汗津津,忙不住磕头,“郡主息怒,您就是给小人一万个胆,小人也断然不敢谋害郡主您的啊!” “撒谎!我侍女分明亲眼看见你将长钉藏于鞍中,还敢狡辩。” 李容与盯着他,话语中夹带的恨意清楚分明,任谁都听得出来。 这让萧六愈发心惊了。 他知道那马鞍是被动了手脚,可那动手脚的人根本不是他,既不是他,那么所谓侍女亲眼所见自是无稽之谈…这郡主绝不是因为马鞍之事才如此恨他! 可若不是因为马鞍,他又实在想不出因何缘由才使得眼前这小郡主对他产生如此大的恨意。 李容与却没有给他继续思考下去的机会,回身干脆命道,“元寿,杀了他。” 元寿默默看了眼尚处于石化状态中没反应过来的李庸,应声是,走上前来拔剑就要照萧六脑袋砍下去。 萧六万没想到小郡主一来事情竟会变得如此急转直下,眼看着自己就要丧命,再顾不上其他,忙改跪为坐惊慌向后爬去,边爬边撕心裂肺高声吼叫,“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太子恃权杀人了!” 他知道现在的皇帝施行仁政,最见不得有王公贵族倚杖身份凌辱百姓之事发生。而萧六所在这条巷子又恰好是一处地窄屋多,充满烟火气的地方。 若是太子真在这里当众杀了他,传去皇帝耳中,定免不了受一番责罚。 萧六这一吼总算将李庸拉回过神来,见元寿此刻正提着剑一步步逼近萧六,眼看着一颗人头即将落地,忙喊住手,不解问道,“怎么回事?” 谁承想这一叫停不要紧,就在元寿一个停顿的功夫,萧六早已找准时机连滚带爬朝着院外奔去。 他知道院外有三皇子的人在暗中相护,只要他能逃出这个院子,那些人定能保他平安。 求生欲使萧六没命般向门口狂奔,速度奇快。 而恰恰就在他一只脚已迈出门槛,脸上初显起将要得救的喜悦之时,一柄利剑自背心整个贯穿了他心窝。 萧六脸上还挂着将明未明的笑意,人却已向前扑了过去,他的整张脸摔进雨后泥泞而柔软的土地里,发出“咚”一声闷响。 刺目的鲜血开始自他胸口下淌出,沿着地上坑洼泥土的痕迹肆意蔓延开来。 始终没有移动过地方的元寿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抬头看了看前方郡主那孱弱的、头上甚至还裹了一层厚厚纱布的娇小背影,有些呆呆不知所措。 太快了。 他甚至都没看清郡主适才究竟是如何夺的剑,又是如何杀的人…… 他知道郡主会武,可那武功是元仪教的,而元仪的功夫几斤几两,他最是清楚不过,怎么会…… 元寿机械的转头看了眼元仪。 就发现后者亦是一脸呆滞,明显有着和他相同的疑惑不解。 倒是旁观了全程的颜协最先反应过来,动身快速将扑在外的萧六的尸体拖回院中,随即关上院门,以隔绝外面其他住户探头探脑不断张望的视线。 李容与没有去看地上那个浑身沾满血和烂泥,显然已经死透了的萧六,只是慢慢回转过身,望着父亲,忽然一头扎进了李庸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父亲。 她最亲的人。 还活着…… 女儿伤心无比的哭声总算让李庸在一系列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低下头看着怀中正肩膀一颤一颤,哭得好不难过的女儿,胸膛里那颗慈父之心也随之变得炽热。 于是边手忙脚乱柔声安抚女儿别怕别怕,边转头严肃命元寿元仪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尸体处理了!没看郡主都被吓哭了吗?!” “……” “……” 元寿嘴角抽了抽,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未待开口,却听元仪先默默应了声是,扯过元寿衣袖,两人一起动手,就地挖坑,吭哧吭哧很快将尸体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章 棋子 哭过之后,情绪平复。李容与没有忘记她来此处的第二个目的。 芸娘。 其实芸娘的年纪并比她没大上太多,今年只才二十出头。 上一世她对芸娘所知不多,虽同在东宫里住着,也不过仅见过两面。 一次是芸娘嫁进东宫,一次则是她离开东宫嫁去谢府。 后来父亲一死,萧六便将芸娘带回了自己府中,没过半年又嫁给了被俘虏至长安的梁后主杨纂。 当年李晋登基之初,朝中政权交替,时局不稳。加上李晋前些年带兵平陈时曾下令杀掉南方百姓数以万计,所以听闻李晋做了皇帝,许多原来梁朝百姓纷纷到官衙前抗议示威,引得整个南方动荡不安。 萧六为安抚民心,便将主意打到了梁后主身上。他知道梁后主杨纂素来喜爱美人,于是投其所好,将芸娘送给杨纂做了小妾。 此举果然奏效,杨纂美人在怀,心花怒放,当即作诗一首,歌颂大齐河清海晏,新皇帝爱民如子。 拿到诗作,萧六随即命人将诗抄印万份,下散到原梁国各州郡县,供百姓观瞻。而后又以新皇帝的名义下达颁布了几项利民之策,施以小惠,这才逐渐将南方的动乱平复,使民心安定下来。 而芸娘则通过这一次再嫁又一次飞上枝头,一跃成为杨纂最疼宠的小妾,且直到他们逃离长安城时依旧盛宠加身。 所以如此来看,芸娘与萧六应该是合作互利的关系。 芸娘助萧六平乱,萧六助芸娘得宠。 但李容与却曾从谢玄口中得知,芸娘之所以尽心竭力为萧六做事,并非因为萧六当年救她脱离风尘,也并非因为萧六答应予她荣华富贵。 而是因为萧六在芸娘嫁入东宫后不久,帮她报了杀父之仇。这才是致使芸娘最后死心塌地忠于萧六,甘愿成为他安插在父亲身边眼线的真正原因。 谢玄当时还曾感叹,芸娘最开始的作用原本只是让父亲在皇祖母面前失宠,若是当年父亲将她纳入东宫后没有那么快喜新厌旧,芸娘后来也不至于彻底变成萧六的棋子,唯萧六马首是瞻。 谢玄是这样想的,萧六是这样想的,哪怕是她当时听过之后的第一想法,也是这样的。 毕竟父亲平素性情向来是放纵不羁,喜新厌旧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太过顺理成章。 可现在她却不这么认为了。 因为她知道,父亲身边的女人,除去已故的母亲,自始至终只有芸娘一个。 若父亲真是喜新厌旧之徒,怎会一生只两个女人。 所以,她需要先弄清楚芸娘身世的来龙去脉后再做打算。 既然芸娘先前是一颗不确定的棋子,那么从现在开始,这颗棋子正式为她所用了。 李容与心中有了打算,于是不再耽搁,先开口问李庸道,“爹,我适才在外面时听见你们似乎在说什么女儿不女儿的事情,是萧六要将女儿送给你做妾赔罪吗?” 没想过自家闺女会这么胆大寻问此事,李庸先是一愣,随即脸颊两侧开始泛起可疑的红,他咳咳两声,急急忙忙摆手解释,“不不,容与你千万别误会,他是说要将自己女儿嫁我,但我可没说要娶啊。” 李庸赶忙郑重向她保证,“我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四章 心思 听见碎裂声,李庸脸色一变,忙带人急急往里冲,冲到一半,却听李容与清清淡淡的声音很快传出来,“是女儿失手打碎了杯子,爹爹不必担心。” 李庸停住脚步,哦一声,眼睛却始终不离前方那扇门,时刻保持警惕。 而此刻屋中的实际景象却并不像李容与描述那般从容。 那个一向表现得娇媚动人风情万种的女子此刻正手攥着匕首,将其紧贴在李容与颈下。 听见她开口阻止想要闯进来的太子,眉梢轻佻,睨了眼面前少女,声音如黄莺出谷,吐出的话却是嘲讽,“我还以为,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定会立即惊惶失色跟你爹求救呢。” 李容与笑笑,云淡风轻,“他们几个的武功加起来也不及我一人高。” 芸娘气恼瞪她,“可你却躲不过我的匕首。” 李容与道,“因为我的武功是学来杀人的,而你不会伤我,所以我没有出手的必要。” 芸娘冷笑,将匕首又向前送了两分,“你怎知我不会伤你?” 李容与望向她的眼里写着悲悯与真诚,“因为我知道你还不想死。” 芸娘盯了她半晌,妥协收起先前的张牙舞爪,沉默着将匕首收回,“你还知道什么?” 李容与道,“我还知道你和萧六并非父女,他赎你出来,就是为了将你嫁进东宫。” “他虽与你有恩,但实则是出于想要利用你的目的,所以他的死虽令你惋惜,却还并不至让你杀掉我,对么?” 芸娘冷冷看着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萧六已死,他已无法再帮你对抗你的仇人了……” 李容与凝视着芸娘的眸子沉静如水,声音轻轻柔柔,“所以,为什么不换一个更有权力的人来帮你呢?” …… 美好的春日艳阳天总能叫人心情愉悦。 因为美好的不止天气,还有解冻的冰河,北归的候鸟,初绽的娇花,以及……明媚的少女。 厚重的木门被拉开,李庸看着自家闺女脸上带了七分悠闲三分笑意最先走出来。 看样子是一场还算愉悦的对话。 李庸也随之微笑起来,顺便好奇的探头向她身后瞧了瞧,想要看清那萧六的女儿是何模样。 紧跟在李容与身后的女子此刻羞怯的低垂着头,并不能看得真切。可光是露出来的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隐隐绰绰的眉眼,便足以让李庸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般,瞬间脸白如纸。 跟在李庸身后的颜协也是瞳孔急剧收缩,下意识将拳攥紧。 “阿奴……” 李容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将芸娘拉到身前,“爹,她是芸娘。” 芸娘忙跪地磕头行礼,再站起身时头已抬了起来,望着李庸,身体在轻轻发抖,似是怕极。 明明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孤女,可她眼底却始终抹不去丝丝入骨的媚意,这样的美丽着实勾魂又致命。 李庸却松了口气。 像。 但不是。 与阿奴的眼神相差太多了。 李庸慢慢收敛起心中痛苦,淡淡嗯了声,再无多话,很快带人先行走了出去。 他前脚刚离开,后脚芸娘便立即恢复了先前淡然,肩膀不再颤抖,眼中更是全无伤痛,她甚至平静弯下腰去,大不敬的抬手拍了拍适才下跪后裙裾上沾染的尘土。 李容与看着她,心情复杂。 经过适才和芸娘的谈话,她已得知了萧六的计划,也大致拼凑出了上一世父亲为何会将芸娘纳入东宫。 萧六早已算准,依着父亲性格,想要确保他一定将芸娘纳入东宫,绝对不能仅用一种方法。 所以他安排了芸娘先以身体诱惑,如若不行,再以这张脸去恳求。 他让芸娘如实说出自己出身风尘,直接透露想要谋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的愿望。 萧六相信且笃定,父亲最后一定会自己主动走入圈套,像收养只猫猫狗狗一般,将芸娘“捡”回宫中,给她想要的荣华富贵。 因为父亲身上那种江湖游侠般的气质使他为人不拘小节,仗义疏财,所以总是愿意分给别人力所能及的善意。 只可惜他不知,这个“别人”,有时接近他并不是为钱,而是为了他的命。 李容与默默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将回忆折叠,跟着抬脚迈步,“我们也走吧。” 芸娘哦一声,甩手跟在她身后。 待走至院中,芸娘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个新堆砌起的小土包,看了又看。 “真的是你杀了萧六?” 她好奇望着身边这个头上裹着绷带,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孩,再一次重复确认。 李容与点头。 芸娘又问,“你为何杀他?” 李容与反问,“他在马鞍中藏钉,企图加害于我,我不该杀他?” 芸娘不置可否,抿嘴不语。 过了会儿才又开口,“你说自己学武是为杀人,那么你已将那人杀掉了吗?” 李容与没有回答,凝视着前方沉默不语。 良久过后,就在芸娘以为她不会再回答自己了的时候,却听见那女孩的声音,“没有,但至少如今他也无法杀死我了。” …… “她真的将萧六杀了?” 严厉的声音穿过一层层厚厚的珠帘落入跪地回禀之人耳中,仿若地狱里的号角,使那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将头垂得更低。 “不对,不对。”那人连说两个不对,似乎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 手下小心翼翼问,“所以依殿下来看,太子不会杀萧六吗?” 帘后声音沉吟半晌,“他虽喜欢惹事,却绝非没有分寸滥杀无辜之人……萧六死前可还有谁曾进去过?” 手下应声是,“那来人带着幂篱,属下们并未看清正脸,不过依身形看似乎是个女孩,而且颜协对她态度恭顺,所以属下猜测可能是容与郡主。” “李容与?”帘后的人似乎有些惊讶和不解,皱眉思索。 跪在地上的人又道,“虽然失去了萧六,可属下们亲眼看见芸娘和李容与一起乘车进了东宫,殿下,您可要准备进宫?” 帘后的人却始终沉吟不语。 萧六的死多少还是让他产生了些顾虑。 虽然皇兄平素里散漫不经,可毕竟不是真的傻子。若是因为发现了萧六意图,所以故意将计就计引他上钩怎么办? 不行,他绝对不能这么莽撞的就跑去母后那里告状,这事还需再做打算才行。 厚重的珠帘被掀开,走出一个珠圆玉润的白净男人来。 现下的李晋虽年轻,可他的眼底却并没有青年人该有的朝气,反而透着一股尚未成型的凶狠和暴戾。 就像一只嗜血的狼,在暗中虎视眈眈。 他走到案前,对手下招了招手,“过来。本王现在口述一封信,你来写,然后给秦王送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五章 安排 李容与带着芸娘出去时,门外早已不见李庸身影,只颜协和几个东宫近卫守在那里,防止好事百姓凑近围观。 颜协已就近跟人买来了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见她们来,忙伸手打帘,“人多眼杂,郡主还是坐车回去吧。” 李容与颔首,和芸娘登上马车,“父王那里就麻烦你了。” 颜协应是,下意识向马车内的芸娘看了看,有些犹豫道,“郡主是要将她带回东宫?” 李容与嗯一声,“有什么问题吗?” 芸娘听见讨论自己,此时也别过头来,冲着颜协轻轻一笑,眸中波光流转,脉脉含情。 颜协忙尴尬移过眼,眉头却越锁越紧,声音几分僵硬,“没什么,郡主先回宫吧。” 李容与莞尔,应了声好。 颜协很快将车帘放下,催车夫打马上路。 车轱辘转动,发出经年失修后疲惫的呻吟。颜协安静立在原地凝望,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巷口尽头,才将目光收回,默默叹了口气。 那女子的脸确实与小姐有几分肖像。 这让他不由得开始对萧六接近太子的目的产生了怀疑。 不过,好在萧六已死,既然郡主决定带她回宫,想来是有自己的考虑在。家主的决定,他向来无权干涉。 他只是一个家臣,职责便是保护家主。之前他保护小姐,现在他保护小郡主和小郡王。 只要这个芸娘不做伤害郡主之事,其他的,都随郡主高兴便好。 “他是怕我呢。” 在另一边远去的马车里,芸娘边将腿脚舒展开试图寻一个安适的坐姿,边慵懒开口嘲笑。 李容与坐在她另一头,看着芸娘拄起手肘撑着头,一半身子倚靠座椅,又将一条腿勾起,另一条腿担上了马车间的一个隔栏之上,微笑承认,“他确实在怕你。” 芸娘眉梢挑了挑,“因为我美,他害怕自己会爱上我。哼,男人嘛。” 李容与点头,“你确实很美。” 芸娘更加得意洋洋了,“不过他可不要以为我会瞧上他一个小小侍卫,我只会嫁给达官显贵……” 想起这个,又有些嗔怨的瞪了李容与一眼,“都怪你,不然我一定能嫁进东宫。” 李容与问,“你很想嫁进东宫?” 芸娘不假思索,“那当然了。东宫太子可是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利的,身为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嫁进东宫更好的出路呢?” 李容与道,“既然你也说了太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自然是嫁给那个万人之上之人更好,不是么?” 芸娘手撑起身子抬高了头,瞪她一眼,“你要害我呀?谁不知道皇帝陛下后宫只容得下皇后一个女人?我去了岂不白白送死?” 她渴望的舔舔舌头,又道,“再说,皇帝都那么老了,嫁给他对我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嫁给你爹,风华正茂……” 芸娘忽然眼神一动,“我听说你还有个哥哥?” 李容与哈哈笑了,“我是有个哥哥,他叫李容牧,但我想你更熟悉他的一个别号:公子瑾。” 芸娘啊一声,失声高叫,“那个长安第一美人?” 她很快在李容与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答复。 整个人颓回座椅上,却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抱怨,“什么啊,我最讨厌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了。” “你也不必沮丧。” 李容与安抚她道,“梁国主杨纂,如今刚而立之年,既年轻于我爹,又是一国国君,且生性多情,喜爱美人。你觉得若是他来做你夫婿如何?” 芸娘瞬间眼前一亮。 又狐疑的盯着她,“你要什么?” 李容与不疾不徐,“我要梁国。” 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旧马车在芸娘的翻身坐起和张牙舞爪中持续发出沉重的叹息。 夹杂着芸娘气急败坏的吼声一起传出来,“那还让老娘嫁过去干什么!!” …… …… 从马车上下来后,李容与有些发怔的抬头看了看天。 碧空如洗,是属于雨过后的明亮澄净。 都是春季啊。 一个是十一年后的连绵细雨,一个是十一年前的雨过天晴。 不过相同的是:萧六死了。 李容与轻轻吐出一口气,飘散的思绪又很快被芸娘不耐烦的抱怨声拉回。 芸娘正在不客气的吩咐前来迎接的一众丫鬟里带头的宝珠快给她收拾出一套院落来,要自带厨房,院中有山有水,还要有至少十个仆妇伺候起居。 宝珠自打六岁进东宫跟了郡主,还从来不曾受过谁人这种颐指气使,此时满心委屈。 可又思及芸娘毕竟是郡主带回来的人,也不愿出言反驳,怕万一拂了郡主面子,只有一声不吭垂头不语。 李容与淡淡看了芸娘一眼。 风月场里摸爬打滚过的芸娘自有一套察言观色的保命本领在,在那眼神里读出警告,很快便闭了嘴,讪讪装乖。 李容与收回视线,迈步向寝殿走,“一会儿自有宫人来接你,有什么需求和那些人提,吃穿用度上全随你心意。” 芸娘这才再度展露笑容,忙跟在一旁连声应是。 李容与嗯一声,“过几天我会安排你进谢府。” 芸娘稍显迟疑,“那我们刚刚说的……” 李容与道,“放心吧,我从不食言。你的仇人一定会死在你去梁国以前。” 这下芸娘再无顾虑,朝她抛了个媚眼,愉悦道,“那就多谢啦。” 李容与点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谢清有一个长孙名谢玄,年十七,现任长安城西羽林中郎将,前途大好,且尚未婚配。” 芸娘神情微滞,旋即反应过来,“是你的心上人?” 她挤眉弄眼道,“放心吧,我不会动你男人的。” 李容与摇头,“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说,若你能引得谢玄钟情于你,倒也是不错。” 这下芸娘彻底愣住了,眨眨眼,“你…你改主意了?想要我嫁给谢玄?” 李容与又摇头,“他未必会娶你,不过,若你真能嫁他,我亦不会亏待于你。” 原来是多给了一种选择啊。 芸娘了然一笑,又啧啧两声,做出为难的模样,“十七岁的小少年总比三十岁的虚皇帝讨喜些,是么?” 她没有等到回答,很快便被赶来的宫人们带离了李容与身边。 宝珠朝她水蛇般扭动着离去的腰肢吐吐舌头,扭过头关切问,“郡主感觉好些了没有?头可还疼?”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宝珠最先关心的总是她的身体如何。 这种熟悉感让李容与不由得笑起来,“已不妨事了。” 宝珠顿时松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奴婢就放心了,适才还一直担心来着,生怕您骑马出去又会磕着碰着……” 李容与听着耳边传来的宝珠关切的碎碎念,没来由觉得心安。 而直到此刻,她一整天都萦绕于心的那种恍惚感方才逐渐退去了力量,彻底变成了真实的心跳,重新震动在了胸腔之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六章 秘密 在回寝殿的一路上,宝珠也没有闲着,简单和李容与说了遍这半天宫中发生的事。 “郡王从随州派回的人是未时到的,除了给您带了郡王新近做的两盒胭脂外,还捎了好些千年血参。” 宝珠笑道,“胭脂我已替您收在了妆奁里,血参也交给了小厨房的王嬷嬷,叫他们往后每日辰时送一盅参汤过来,刚好补一补郡主近来流失的气血。” 李容与嗯一声,对吃喝不甚在意,反倒是问起,“哥哥这回送的胭脂怎么样?” 宝珠听她问起胭脂,神情微有些惊讶,很快反应过来,“很好呢。送胭脂来的人说,其中一罐是郡王用海棠花瓣做的,颜色更浅淡些,也可用作腮颊;另有一罐则是配了花露蒸的,质地细腻轻薄,能同时润唇呢。” 李容与点点头,眼底含笑,似乎是为得到这两盒胭脂而感到欣喜。 宝珠也跟着笑道,“七个月不见,郡主想必是思念郡王了吧?” “是啊。”李容与感叹道,“如今只希望兄长能快点回长安来。” 其实又何止七月不见。 是已经七年没有见过了啊。 李容与只要轻轻闭上眼,前世的记忆便会如同一根鼓锤般咚咚咚敲下,敲在她心上,提醒她亲人最后的结局。 兄长和父亲都死于萧六的箭下。 当年谢玄曾借着领认尸体的机会前去查看,并偷偷为她带回来一样自兄长怀中摸出的遗物——一盒胭脂。 只是那一次的胭脂盒,材质比兄长之前用的要差上许多,盒子边缘还有一块箭矢射出的凹痕,底部沾着斑斑血迹,依稀可辨“容与”二字。 他应该是打算借着回长安奔丧的机会送给自己的。 李容与无法想象父兄当时被乱箭射穿的疼痛与绝望,也无法穿越阴阳阻隔再与他们对话。 当时依旧活着的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紧紧攥着那盒胭脂,咬牙不发出哭声,以免被外面李晋派来的暗卫听到。 死去的人痛苦一瞬而死去了,活着的人永远饱受悔恨折磨…… “……郡王说呀,等初夏的时候就能回来啦。” 宝珠此刻还在兴奋的说着,扭头却见李容与忽然落下泪来,赶紧手忙脚乱从怀中抽出帕子来替她擦。 宝珠心疼不已,语气也带了几分焦急,“郡主今日这是怎么了?好端端怎的一直哭呢?” 李容与吸吸鼻子,满是委屈,“宝珠,我在睡着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你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人。” 原来是梦魇了啊。 宝珠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有耐心的轻声哄她,“梦都是反的呀,郡主这梦,其实是代表咱们都会平平安安,长长久久呢。” 李容与湿漉漉的眸子定定望着她,“真的吗?” 宝珠使劲儿点点头。 她这才破涕为笑,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眼,将话题岔开,“父王呢?可回来了?” 宝珠应是,“不过换了身衣服就又走了。听元寿说好像是主动去皇宫请罪去了。” 李容与闷闷哦一声。 那今日大抵是回不来了。 毕竟人命的事和旁的不一样,虽然可以指控萧六在马鞍里藏钉,意图谋害郡主在先,可这事毕竟未经刑部,属于动用私刑。 父王这回怕是要受累在长极殿跪上一夜了。 李容与心中有些愧疚。 宝珠却还不知此事,以为只是太子的例行犯错罚跪,稀疏平常。 既然宫中事已报备完毕,她的关注点自然而然也转移回了适才与芸娘那番对话上,小心翼翼问,“郡主,您…是和谢玄有什么仇吗?” 宝珠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对未知事情的好奇。 谢玄的祖父谢清是当朝宰相,也是太子从小到大的先生,所以谢家和东宫里的人一向亲近,谢玄与郡主也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 虽然近些年随着二人年纪增长,有所避嫌,不时常见到,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怎么郡主会决定让芸娘去勾引谢玄呢? 宝珠在疑惑什么,李容与自然知晓。 可她总不能挑明自己在“梦”中曾嫁给谢玄做了妻子,两人相伴七年,却始终分居而睡,陌生到死吧? 谢相确实忠烈,永平二十年时为保太子甚至被皇帝罢了相,而且即便如此,还是不忘应下太子的恳求,逼迫谢玄娶她,好让她提前脱离东宫,日后免受牵连。 但谢玄可不一样。 在谢相刚被贬为庶民时,谢玄就立刻倒戈成了李晋一党,大婚后更是将她软禁谢府七年,甚至连谢相都不准许相见。 这样的人,她不下手杀他已是看在他曾帮过自己那几次的面子上。 可不杀他归不杀他,叫芸娘去毁他名声报复一下总不为过吧? 李容与郑重停下脚步,皱眉看着宝珠,忽然严肃起来,朝她勾了勾手指。 宝珠凑近,感觉心都在怦怦跳。 “宝珠啊,你觉得,等过两年我及笄以后,父王最可能选择与谁做儿女亲家?” 宝珠歪着头掰起手指头开始细数长安城里的适龄少年,数来数去似乎身份能配得上郡主的也就是信安侯裴钦之子、大都督梁睿之子以及谢清之孙谢玄了。 但这前两者中信安侯裴钦与太子关系素来交恶,梁睿之子又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纨绔……所以就只剩下…… 宝珠瞪大眼睛捂起嘴,仿佛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李容与沉痛点了点头,“不错,所以为了不嫁给谢玄,我也只有出此下策了。你能理解我吧?” 宝珠点头如捣蒜。 李容与拍拍她肩膀,嗯一声,继续向前走。 宝珠忙小碎步跟上,一副誓死将秘密守护到底的架势。 至于郡主为什么不愿嫁给谢玄……管他呢。 郡主不喜欢一个人还需要为什么吗? 宝珠攥紧拳头,大有从此和谢家势不两立的决绝。 “对了,明日叫元寿以父王的名义送一封信去谢府。”李容与的声音再度从前面传来,打断了宝珠内心中的宣誓。 她感觉身后忽然没了声音,忍不住回头看,就见宝珠正一脸呆滞。 想了想,只好补充,“嘱咐他一定要避开狡诈的谢玄。” 这回宝珠果然重又振奋起精神来,拍着胸脯道,“郡主放心吧,奴婢一定将事情办好!” 李容与点点头,展颜一笑。 现在她总算能稍稍将心放宽了。 她记得前一世李晋去皇后面前告状是在半个月以后……却不知这回,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七章 闯入 当今皇上的后宫中,有且仅有过一个女人,便是出自河东颜氏的长乐大皇后。 帝后二人伉俪情深,一起携手共度四十余载年华,始终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甚至连皇帝自己也曾骄傲的对大臣说起,他与皇后感情深厚,膝下五子三女,皆为皇后所出,所以齐国皇室永不存在嫡庶之分,更没有后宫祸乱相扰。 而且皇帝对皇后也并不仅仅是宠爱,与此同时还有尊重。 他不但愿为皇后摒弃世间所有女人,亦愿意同她共享权力,二人每日一起上朝,与文武百官共同商讨国事,并称二圣。 这是在历朝历代都不曾有过的先例。 所以因着皇后的缘故,齐国女子地位也一向较高,且上行下效,齐国的男人纳妾者甚少。 尤其朝中文武百官,大多只有妻子并无妾室,最多养一两个通房丫鬟。 毕竟众人皆知皇后痛恨家中纳妾者,一旦知道哪位大臣家中纳妾,虽面上不说,过后却往往找一个借口将其贬官,调离长安。 大臣们对此心知肚明,断然不敢拿自己前途命运开玩笑。所以即便家中真有妾室,也只敢当做外室养在单独宅院里,且还得时刻小心提防,别被皇后觉察。 不过,虽然长乐皇后的种种铁腕政策声名远扬,使人谈之色变,但毕竟还是针对外人而言。 对亲族中那些颇受宠幸的小辈来说,如今已年过六旬的皇后,更多时候仅仅是一个慈祥的老人,而非威严不可侵犯的国母。 辰时刚过。陪着皇祖母用过早膳后的李容与这会儿正跟在旁一起朝香街的方向走去。 皇后爱花,皇帝便单独在皇宫的重重楼宇之间为她造出一条香街,不远万里搜寻来各种奇花异草种在街道两侧,使一年四时皆有鲜花绽放。 祖孙二人走在街上,一路赏花观景,口中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皇后被李容与的笑话逗乐,眼角皱纹伴随着笑意愈发加深,看着眼前娇滴滴的小孙女,半是无奈半是宠溺,“你这嘴上功夫,可真是与当年的阿奴如出一辙。” 阿奴是李容与母妃颜瑶的小名,在所有颜氏子孙中最得皇后疼宠。五岁时便被指定成未来的太子妃,还被皇后接进宫中亲自抚养到了十岁。两人虽是姑侄,感情上却亲如母女。 这也是为什么前世皇后在得知太子擅自娶了芸娘以后异常盛怒的原因。 因为在她来看,颜瑶的地位即便总有一天要被人取代,也绝不该被像芸娘那般的女子取代,那对她来说是莫大的羞辱。 此时的李容与迎着祖母温情的目光,抿嘴一笑,“母妃少年聪慧,是因为在祖母身边长大的缘故。而容与也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与其说是随了母妃,倒不如说是随了祖母。” 这不动声色的讨巧使皇后眼底笑意逐渐漾开来,感叹道,“是了,在所有颜家小辈中,她最像我。” 说着,又忍不住再度讲起颜瑶当年被接进宫的经过。 “一个只有五岁的小娃娃,听说自己被指为太子妃,既没有惊恐,也没有哭闹,反而淡然的叫人备马,说她要亲自进宫瞧瞧自己未来夫君是何种样貌……” 皇后边说边笑,显然回忆起这个侄女让她的心情变得很好。 “她见到庸儿,你可知道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小小的眉头皱成一团,指着庸儿劈头盖脸就问:你就是我未来的夫君?我不满意,我要休了你。” 皇后模仿着侄女当年语气,仿佛那场景就发生在昨天。 直待到故事讲完,才恍然惊觉斯人已逝多年,不禁凭生出几分悲凉,叹气道,“我十七岁嫁给皇帝时,也曾在新婚当夜逼他立下字据,要他一生只娶我一人。就这行事风格来看,无论是我的女儿之中,还是颜氏子孙中,唯有阿奴一人性子最像我。” 李容与静静聆听,到此时也跟着叹了口气,感慨道,“是啊,容与也常听父王提起,说母妃的性子最像您。自母妃离逝,他时常哀叹是自己福薄,才留不住这样绝世的女子。” 皇后闻言,目光变得柔和几分。 她平素里听了太多太子到处惹事生非的消息,如今忽然听到他也很怀念自己给他选的妻子,心底里原本对李庸存在的坏印象不禁得到几分挽回。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状似不经意的问,“倒是有日子没听见太子的消息了。” 李容与笑道,“父王最近开始用功了,昨日里容与还听见谢相夸赞父王文章有所精进呢。” 皇后哑然,旋即笑开了。 她先前可从未在自己这个小孙女口中听见过关于太子哪怕半句好话,如今既然能得她夸赞,想来真的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长子开始顿悟上进了也未可知。 祖孙二人其乐融融讨论着太子近况,殊不知那个李容与口中正在东宫努力读书的父王,此时正骑着高头大马、身后带着元仪元寿大摇大摆穿过市集,一边狠狠的打了两个喷嚏。 好在李容与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所以并不多夸,见好就收,点到即止。 末了,不忘调皮的卖了个关子与祖母,“不过据容与所知,父王最近正在做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说是要送给您和皇祖父一个惊喜呢。” 皇后挑眉,却故意板起脸来,“那个不成器的能做出什么大事?” 可看着李容与信誓旦旦的模样,到底还是带上了几分好奇,放低声音悄悄问,“是什么大事?不能先偷偷告诉你皇祖母吗?” 李容与只好故作无可奈何的拱手道,“皇祖母想知道,容与自然不能隐瞒,只是事后还请祖母万要在父王面前保密,装出事先不知道的模样来。” 皇后哈哈一笑,刚要开口,却见此时一个宦臣匆匆跑来,一脸焦急跪地回禀,“陛下,秦王来了,现下正跪在晋阳宫里哭闹不止,请您快去看看吧。” 和谐欢愉的气氛被宦臣的闯入打破,皇后脸色一变,甩袖哼道,“他又闹什么乱子?” 地上的太监此刻早已抖如筛糠,出口的话语也是破碎凌乱,“秦王他…他是要告…要告太子殿下…擅自…擅自纳风尘女子为妾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八章 状告 此时的晋阳宫中,正鸡飞狗跳,闹哄哄乱成一团。 秦王李良跪在地上边将自己衣衫官帽撕扯凌乱,边推开试图劝阻的一众宫女太监,不住以头抢地,流泪高呼,“太子如此行径,是要置我皇家威严于何地!” 紧接着就开始当众大声讲起芸娘曾与一众嫖客的情色过往,登时吓得一众宫女宦官齐刷刷跪了一地,也跟着用力猛磕头,哭求秦王止言,饶过他们一命。 长乐皇后带人匆匆赶到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秦王义愤填膺,一人说得满嘴唾沫横飞。宫人们脸色苍白,吓得身体摇摇欲坠。 “荒唐!” 长乐皇后听着儿子满嘴污言秽语,怒气冲冲走上前去先扇了儿子一巴掌。 李良双眼瞪得溜圆,见是母亲来了,立即改干嚎为真哭,颓废跪坐在地高声道,“母后,荒唐的不是儿臣,是皇兄啊!” 他一边抹泪一边控诉,“儿臣得到消息,皇兄前些日子瞧上了个风尘女子,欲纳为妃,可是又怕父皇母后知道了会怪罪,便设计将她先送去谢府叫谢相认成养女,再娶进东宫……现如今那女子已进了谢府,都开始准备嫁衣了!” 李良呜呜哭嚎,“儿臣进宫这一路上就听街边百姓在谈论,说太子将要纳风尘女子为妃,日后我齐国的国母便是个妓……” 他察觉失言,急急住嘴,沉默着没敢将最后一个音发出。 然而已经够用了。 皇后脸上的血色顷刻间退了下去,变得铁青无比,袖中拳头也开始无意识攥起,直攥到指节泛白,甲尖掐进掌心中去。 “你,说,什,么?”她狠狠盯着李良,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一字一顿再度重复发问。 李良还是头一次见母亲如此动怒,饶是犯错的并非自己,也不免心下一阵惊慌失措,正游移不定不知是否还要开口重复之时,余光忽然瞥见正低眉顺目立在一侧的李容与。 李良心下一喜,忙指着李容与急急道,“母后倘若是不信,可以先问问容与,便知皇兄是不是真将一个名为芸娘的女人送进谢府了。” 皇后立即转过头去,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孙女,眼里闪动起最后的希冀,期待能得到一个否定。 而她的失望很快落空了。 她见到李容与直直跪下去,伏地叩首。 她听到李容与的声音传入耳中,说:“皇祖母,此事容与可以跟您解释的。” 长乐皇后只觉得青天白日里忽有一道惊雷劈在自己身上,正中胸口中央。 还要什么解释。 还打算如何解释? 皇后痛心疾首看着面前女孩,气得声音都在颤抖,“好,好啊!这难道就是你们要送给我的惊喜吗!” 她浓重的喘起粗气,抬手捂上胸口,身形摇摇晃晃。气急攻心之下,脚步也跟着虚浮不稳,不由得趔趄着倒退几步。 随侍太监忙躬身上前,欲将皇后扶住。 “滚,我还没死!不需要搀扶!” 皇后重重将他推开,眼中带恨。 李容与刚欲张口的解释便被这骇人的怒火生生打断了,只有继续安静跪着,垂头再不敢多言。 而盛怒之下的皇后自然也并不想听她辩解,只问手下人道,“李庸呢?立刻将那逆子给我叫来!” 宦臣们忙连连称诺,小碎步鱼贯向外跑。 皇后则扶着大殿上的几根龙柱,跌跌撞撞走至前方龙椅上坐下。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 皇后威压在上,跪地的人俱被吓得不敢抬头,更遑论起身,只有忍着膝盖的疼痛,默默希望太子快点到来。 气氛压抑,凝固了时间,就连空气也是静的。直到宦臣尖细的嗓音终于在沉寂的晋阳宫里响起,时间才好像忽然回过神来一般,再度拥有了呼吸。 来人并不是太子李庸,而是皇帝和蜀王李晋。 这会儿皇后的心情已得到了些许平复,铁青在她脸上慢慢消退,只是仍旧苍白。见皇帝走进来,起身将要行礼。 永平帝忙快走几步,将她扶住,无不心疼道,“何苦动怒至此。” 长乐皇后瞬时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颤声道,“家门不幸!” 皇帝拉她同坐,板起脸问,“太子呢?东宫走到这里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李晋忙跪地,“父王稍安勿躁。儿臣来时刚好遇见陈公公自东宫向谢府去了,想来皇兄正在谢相府上,此一来二去,时间难免有所耽搁。” 他这番话落下,殿内气压瞬间又下沉几分。 李晋佯装失言,将头垂得更低,也遮住了眼底得意:他的东风已经吹到,如今只需等着那把火燃起来了。 愤怒开始在沉默中缓慢的滋长发酵。 晋阳宫里的人们等得越久,情绪就越压抑。 李晋却在这压抑中品尝到了一丝计谋得逞的愉悦。 他甚至在某一瞬间开始期待起太子遇到些什么事故,再晚一些到来——待帝后的容忍度在等待中降到最低,或许干脆直接就将他废了也说不定。 而如他所愿的,另一边的太子也确实走得不快。 即便是跟在身后的传唤太监还有元寿元仪已经吓得开始打哆嗦了,他还是不紧不慢。 最后,终于站在了晋阳宫大门口的李庸在心底最后过了一遍台词,才昂起首挺起胸来,带着一股即将下山拦路抢劫的匪气,兴奋一挥手,“咱们走!” …… 随着李庸的迈步向前,殿中的人很快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应。 “父王!母后!儿臣冤啊——” 人未到,声已至。 李庸撕心裂肺的哭声瞬间响彻整座晋阳宫,其音铮铮,丝毫不亚于适才秦王李良宣传芸娘过往情色史时发出的动响。 甚至晋阳宫外的值守羽林军此时若是竖起耳朵细细听,也能辨别得出这声音里传达出的莫大冤屈,委实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所以坐在殿上的帝后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而跪在殿下的两位皇子也是双双虎躯一震。 没人比这殿上的几人更清楚:李庸自小顽劣乖张,不服礼教,为此曾挨过皇帝不少打骂,罚跪对他而言更是家常便饭。 可他总是自比江湖游侠,只流血不流泪,宁愿挨揍也绝不示弱。是以他们从来未曾见到懂事后的太子哭过哪怕一回。 难道这回真的有什么莫大冤屈不成? 这个想法几乎同时进入了所有人的脑海。 这一来,就连原本胜券在握的李良也开始有些膝盖发软,跪不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九章 窦庸 李庸一脚迈进殿中,眼眶红红,一看就是哭了很久的模样。 难道是从谢府一路哭过来的? 永平帝蹙眉将目光先投向适才去传旨的宦臣,想要问问怎么回事。 可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李庸“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嘶哑着声音伤心欲绝道,“父皇,儿臣有罪。” 永平帝一愣,觉得李庸似乎话中有话…于是摸摸鼻尖,干脆打消了问话念头,准备先静观其变再做决断。 “……皇祖父虽然心思灵敏,聪慧过人,但是聪明的人往往都有一个致命弱点:多疑。所以,面对陛下的怒火时,父王您须得先发制人,不要辩解,立即自认有罪,这是最快的使皇祖父冷静下来重新开始审视问题的办法…” 李庸此时的脑海中正飞快闪回他们先前在东宫排练时的场景,女儿的话早已被他牢记心中,一字一句,真实的如同此刻就响在耳畔。 看皇帝的反应,应该算顺利解决了。 李庸轻轻吐出一口气。 而此时的长乐皇后眉头却紧跟着越皱越紧。 她原本还因为心疼儿子的哭声所以脸色有所缓解,这会儿却听见李庸先认了罪,当下一股无名怒火又开始蹭蹭往上冒。 李庸见状忙砰砰砰磕下三个响头,磕得掷地有声,再抬起来时额头已红了一片。 他这回较先前放沉了声音,不再高亢,却斩钉截铁,“可是儿臣只是错在做事之前没有提前回禀,有损皇家尊严之事却万万没有做的。儿臣愿对天发誓,绝没有想要将一个风尘女子纳入东宫的打算,母后,儿臣冤枉啊——” “……皇祖母最重视门第身份,若想压下她的怒火,父王您必须得直接挑明与芸娘的关系,和她彻底划清界限,紧接着再以儿子的身份动之以情…” 李庸信誓旦旦,“母后,您先前对儿臣的教育儿臣始终放在心里,一刻不敢忘却,所以又怎会忤逆您做这种私自纳妃之事呢?母后,儿臣对您的孝心从来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啊!” “……一定要记住,世界上没有哪个母亲会怀疑自己儿子对自己的感情是在作秀。所以别管旁人如何,您一定要将孝心明白无误的传达给皇祖母…” 李庸悄悄抬眼偷瞄皇后,见她脸色有所和缓,随即委屈的小声呜咽起来。 李庸的容貌原本就是随了母亲多些,不似其他几个皇子生得一双凤眼,他的眼睛大且深邃,加上肤色白皙,此时哭得眼眶红红,非但不叫人觉得厌烦,反而自有一番我见犹怜。 “堂堂一国太子,哭成这样成何体统?还不快住嘴。”长乐皇后嗔怪的看着他,语气较刚刚多了一分和缓。 与其说是训斥,不如说像安抚。 李庸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最后打了几个哭嗝,很快将眼泪憋了回去。 而早已目瞪口呆的秦王李良这会儿才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李庸的眼神中愈发多了几分不屑。 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还在靠哭鼻子来博取父皇母后的同情,这行为与无赖何异? 李良嗤声,父皇母后吃这一套亲情牌,他可不吃。 他开口即是咄咄质问,“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没打算娶芸娘,那你为何只将她接入东宫不将别的女人接进去?” “又为何安排她认做谢家养女?” “为何她进了谢府后就开始准备嫁衣?” “你还说不想娶她?!” 李良目光灼灼盯着兄长,仿佛这样就能将他心底的黑算盘一眼看穿。 李庸斜眼睨他,这会儿早已没了先前的卑微,挺了挺胸,理直气壮,“我这么做自然不是为了娶她,我是出于国家社稷考虑。” 李良听罢,怒极反笑。 声调随之拔高几度,扯着嗓子哈哈冷笑几声,“真是厚颜无耻!天下谁人不知我大齐太子是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之辈,没想到如今竟会为了保下一个女人将国家社稷四字说出口,还真教臣弟刮目相看啊。” 李庸拱了拱手,羞涩笑笑,“四弟谬赞。” 李良瞪眼,咬牙切齿,“那你倒是说说,一个女子,她能有什么本事左右我大齐的国家社稷?” 他这话说出来,登时让殿上的长乐皇后心下一阵不悦。然而李良却还后知后觉,只顾着要将眼前胡言乱语的太子驳倒,完全没注意自己用词上的失言。 李庸翻了个白眼,不答反问,“四弟既然句句揪住国家社稷四字不放,那不若你先来说说,我大齐现在面临的最大难题是什么?” 李良哼一声,“自然是北边的突厥屡屡进犯……” 他顿了顿,眼珠很快一转,“你是想将那风尘女子送去突厥和亲?” 嗯?和亲? 永平帝竖起耳朵。 却见李庸很快摇头,“突厥兵强马壮,实力雄厚,如今更是气焰嚣张屡次侵犯我国边境,杀我大齐子民,掳我大齐妇孺。对付突厥,我们绝不能和亲示弱,只能打!” 永平帝下意识跟着点头,心中激动不已。 他可一直都是主战派。 只不过近几年来每每有此提议,皆遭群臣反对,理由无非是“劳民伤财”“兵力不足”一类的搪塞之语,而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那些人害怕罢了。 毕竟对方是突厥,是蒙古人,是十人能当百人用的强悍民族。 所以大臣们认为,仅为了区区几个边境子民征战突厥,不值得。 永平帝心里默默叹口气,很快正了正身形,继续专心听殿下两个儿子争吵。 在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对这场原本始于家庭内部的争吵产生微妙的兴趣了。 就听殿下李良很快嘲讽道,“不将那女子和亲给突厥,难道你打算让她领兵打仗吗?” 李庸不喜他语气,皱眉反驳,“女子怎么了?前朝也并非没有女子领兵的先例。” 随即又解释,“不过这一回我倒不是要她领兵,而是要将她嫁去江南的梁国。” 梁国? 永平帝先是一怔,继而捋了捋胡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蜀王李晋面无表情垂着头,心底却不免发出了一声失败后的叹息。 只有李良仍旧在大吼大叫,“梁国?!先不论梁国兵力只有我大齐一半,并不足为惧,且说那梁国国君,他可是出了名的昏庸无能,荒淫无度!我们做什么要与梁国和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章 形势 李良的怒吼声实在震耳欲聋,可见其愤怒之盛不可名状,只能通过拔高了声音来传达。 这让李庸不由得联想起某些眼前蒙上布以后便会不断转圈走的动物,他们和李良之间似乎有着相似的愤怒,以及相同的表达愤怒的方式。 人不与动物争声高。 李庸不急不恼静待他吼叫完,才开口继续道,“梁国不足为惧确实不假,可一旦我们北上去打突厥,南方边境势必会出现兵力空虚的状况。如若我们现在不与梁国交好,一旦到时候他们趁虚而入,就会和突厥形成两面夹击之势,那我国处境岂不危矣?” 李良一脸不满,“我自然知道。可是以齐国现在的兵力,想要吞并突厥很难,想要歼灭梁国却很容易。那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先与突厥交好,待灭了梁国后再去北伐突厥?那样岂非胜算更大?” 李庸摇头反对,“梁国与北齐自秦以后便是一体,只不过三百年前汉朝灭亡,形成了江南江北的势力割据,但说到底却还是有着同样的文化传承。” “而突厥那群蒙古人自古便是外邦,无论文化还是语言与我们皆不相同,怎可与梁国相提并论?” 李庸严肃的看着他,“现在梁国和突厥之间有我们作为屏障,所以他们能安于江南一隅。可倘若我们被突厥吞并,梁国必随之灭亡。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当然明白,所以若是我们与梁结盟攻打突厥,他们断然没有让我们腹背受敌的道理。” “可若是我们与突厥结盟,先攻打梁国,突厥人却一定会发兵攻我国北部边境。因为对突厥而言,这正是最好的攻入中原的机会。” 李庸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与适才靠嚎哭哗众取宠的行为判若两人,东宫太子的威压也随之扑面而来。 李良只觉得口焦舌燥,心下一阵惶恐,却还是心有不服,硬着头皮磕磕巴巴想要反驳,“可…可是,就算与梁和亲,你…你也大可自宗室中选,怎能随意找一个风尘女子来,岂非,岂非……” 李庸看傻子一样看他一眼,“原因很简单。梁国国主杨纂纵情声色,荒淫无度,素来瞧不上那些一板一眼的宗室女子。虽然和亲只是表面工夫,我们却还是要投其所好,若真送了端庄的宗室女子过去,说不定反而会触怒杨纂,适得其反。” “而芸娘出身风尘,深谙此道。将她送过去,既讨了杨纂开心,又能避免倘若宗室女子过去,在我们日后攻打梁国时可能会出现进退两难的场面,这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 这下李良被辩驳的彻底哑口无言了。只有颓然坐下身去,一声不吭。 “说得好!” 永平帝听过李庸这翻言论,心下大为惊喜,脸上也不由得浮起笑意来。 这样一番见地,虽算不上多么高深,可是却相当面面俱到,甚至连宗室女子嫁过去后会面临的处境都能有所考虑,可谓仁善之至。 能从李庸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言辞,绝对是永平帝万万没有想到的。 看起来自己这个长子也并非先前他所认为的一无是处,只是大器晚成啊。 而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太子有长进更让他愉快的呢? 永平帝捋捋胡须,“太子言之有理,朕也觉得这办法可行。不过具体和亲事宜还需留待上朝时与大臣们细谈后再做定夺。” 长乐皇后在旁亦是点头表示赞同。 她先前对太子的愤怒如今早已被丢去九霄云外,倒是现在再来看自己这个四儿子李良,愈发觉得不顺眼了,冷冷开口道,“如今上元灯节已过完很久了,我看秦王不如明日便启程回自己封地去吧。” 李良听罢,瞬间脸色惨白,只觉得头重脚轻,一阵天旋地转,连应一声“是”都无法做到。 好在长乐皇后的目光也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很快转向了李容与的方向。 这么半天过去了,自己这个小孙女却始终不发一语的默默跪在一旁,长乐皇后看着女孩单薄的身形,心下愈发感到愧疚难安。 是她武断了,怒极之下竟都没有给孙女一个解释的机会,累她无辜陪跪这么久。 于是理了理情绪,道,“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你们且起来吧,都别跪着了。” 又对李容与招手,“来,容与到祖母这儿来。” 李容与应声诺,起身走至皇后身边,半是委屈半是撒娇,贴近了与她小声咬耳朵,“祖母真是一点儿也不心疼容与。” 长乐皇后伸出手来拉过她,笑得慈祥,“今日留下来陪祖母用膳,想要什么补偿随你提。” 永平帝刚刷新了对长子的认知,此时再看孙女玲珑乖巧的模样,也觉得甚是舒心,捋着胡须连连点头,忽然开口问李庸道,“容与今年也十三岁了吧?” 李庸应是,看着自家闺女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柔软和欣慰。 永平帝若有所思,忽然又问,“谢清的那个孙子,叫什么来着?” 李容与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忙以袖掩面去扯长乐皇后衣袖,害羞道,“皇祖母……” 长乐皇后哈哈一笑,“女儿家脸皮薄,怎能当面谈亲事?再说,容与现在还小,我还想多留她两年,亲事不急这一时。” 永平帝了然点头,果然止住话题不再继续追问,摆手对殿下三个儿子道,“好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们几个都退下吧。” 殿下三人应是,行礼过后一同向宫外走去。 兄弟三人并肩而行,却是一路相顾无言。 李良因为被赶回封地的缘故,中途便打西门先行离去了,剩下李庸和李晋二人继续向北走。 待走到皇城门口,临近分别,李晋方才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恭维道,“皇兄今日一番见地,当真是叫臣弟刮目相看啊。” 李庸哈哈笑,早已没了先前在殿上时显露出的太子威严,反倒是摇头晃脑又得意洋洋,“那是因为我啊,最近新得了个谋臣。” 李晋忙拱手陪笑,“恭喜皇兄纳得贤士!” 李庸嗨了一声,忽然凑近了李晋压低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吧,其实今日之事啊,是有人想要陷害我!” 李晋大惊失色,“皇兄何出此言?” 李庸故作神秘,“此事说来话长,各种细节太过复杂,我不便与你细说。不过多亏我那个谋臣,才让我免遭人暗算,还给了他反手一击。” 他笑得一脸得意忘形,最后竟连皇室礼仪也忘了,像个地痞流氓似的以手肘戳了戳李晋,“你看,李良被我整得多惨。” 李晋皱眉,避开他的触碰,眼中一闪而过嫌恶,“皇兄是指,是四弟想要陷害你?” 李庸哼一声,忿忿道,“当然,除了他还能有谁!我早就知道他心怀不轨,你看看他今日殿上的态度……” 李庸话说一半,自觉失言,忙止住话头,又抬手想要去拍李晋肩膀,被对方闪身躲开了也不恼,“此事皇弟可得替我保密才是。” 李晋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李庸满意点头,两人又继续推心置腹一番,方才依依不舍的背过身,各自向马车方向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一章 谋臣 “查!快去给我查!” 李晋手上用力,扯断一把珠帘。上百个珍珠坠落,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 他身前跪的侍卫早已瑟瑟发抖,身后立着的几个石头人眼珠微动。 “三日内,我要知道李庸身边那个谋臣是谁,我要他死!”李晋低声怒吼。 侍卫颤声应是,就要退下,却听右后方忽然传来一个尖细如女人一般的声音,“王爷,依臣愚见,追查谋臣之事我们现在还急不得。” 李晋忙转头去看,脸色有所缓和,语气也带了几分恭敬,“裴大人。” 裴休赶忙拱手,“在殿下面前臣哪儿敢称大人,不过是奉家兄之命来给王爷送信的信使罢了。” 李晋笑笑,伸手虚抬了下裴休胳膊,“大人言轻了。倒不知大人适才因何认为本王不能追查东宫谋臣呢?” 裴休并不急于给出解释,而是反问,“不知殿下觉得太子为人如何?” 李晋负手而立,信口便道,“纨绔不可驯,空有妇人之仁,匹夫之勇,却无治国之能。” 裴休接着又问,“那殿下认为这回太子在晋阳宫中表现如何?” 对于这个问题,李晋明显多出几分犹豫,想了想方才勉强道,“与先前略有不同。” 裴休笑了,没有拆穿他的促狭,“太子此前殿上言行与平日里大相径庭,这足以说明他身后之人能力深厚,甚至连这样一个死局也能轻易化解,且丝毫不显得刻意生硬……” 李显面容阴沉下来,心有不悦。 他是请裴休出主意的,可不是来听他夸赞太子谋臣的。 于是颇为不耐烦道,“所以,有这样的谋臣在太子身边,本王难道不该快些将他杀了吗?” 裴休摇头,“王爷您想,这个人既然能有这样的谋略和见识,那么他怎会意识不到自己身处险境呢?为何还会纵容太子将自己存在的消息透露给您?” 李显语塞,一阵沉默。 “你是说,太子之所以告诉本王这件事,是想故意引本王上当?” 裴休不置可否,“王爷,秦王是何性格有何能力大家都心知肚明。试问若您是太子谋臣,会相信此次状告之事乃秦王一人所为吗?” 李显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若果真如他所言,那可确实是个大问题。 毕竟如今他们三个皇子皆有嫌疑,李庸未必就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可若是自己现在立刻动手去杀东宫那个所谓的太子谋臣,那可就是彻彻底底将这嫌疑坐实了。 再说如今那谋臣在暗,若真能杀掉也罢,就怕他们随便找个什么人假作谋臣,演一出金蝉脱壳,届时自己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想明白这其间种种利害,李晋顿时有些后怕,忙恭敬对裴休拱了拱手,“裴大人真知灼见,小王实在佩服。那依大人之见,我们现在该如何做才好?” 裴休施然笑道,“王爷不必心急,此时太子风头正足,并不是我们下手的好时机。但是……对于另两位皇子而言,那处境可就大大的不一样了。” “王爷既有野心,做事就不能只看眼前。臣以为,您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将另外两人一举铲除。这样一来,此后一旦太子失势被废,皇帝除了能将这天下传给您以外,又还能再传给谁呢?” 裴休说这番话的时候,唇畔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微笑,可细眯起的眼睛却如同千年寒潭,幽深而阴冷,教人看一眼便觉寒彻骨髓。 他身上的这种阴鹫原本时常令人感到不快,可却偏偏和李晋性格里的狠戾一拍即合。 阴沉晦暗的房间里,两人相视一笑。李晋亲热拉过他来与自己同坐,共同商讨接下来的打算。 …… …… 明媚耀眼的春光中,少女们白色的裙摆飞扬,如同散落在地的云,正飞快移动在浅绿色的草地间,不时带起一片欢愉悦耳的笑声。 李容与坐在亭中,安静看着宝珠几人在草地上撒欢儿放风筝,眉眼含笑。 李庸刚下朝便急匆匆带人赶了过来,见了李容与,等不及寒暄便道,“今日早朝敲定了和亲之事,陛下已遣了使者南下梁国,最快一个月便能得到答复。” 李容与点头,“恭喜父王了。” 李庸笑着摆手,撩起袍子随之坐下来,“都是闺女你的功劳啊。若没有你的计策,为父又如何能躲得过这一场构陷。” 他在听了芸娘说出关于萧六的计划后,当真是被吓出一身冷汗。 这圈套设计的天衣无缝,又步步为营,实在让人连回防的余地都没有。 真真是多亏了他有这么个冰雪聪明的女儿。 李庸暗自得意,又暗自发愁。 毕竟芸娘之事虽然得到了解决,可这幕后指使却还尚未浮出水面啊。 李庸忧心道,“我已将东宫谋臣之事散播了出去,不过据派出去的暗卫回来报,并未发现三个皇子出现什么异动。” 李容与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没有太多惊讶,只问,“蜀王最近在做什么?” 李庸道,“蜀王最近在准备启程回封地的事宜,并没什么异常举动。不过……他最近似乎与御史台的裴休走得有些近。” 裴休? 李容与自脑海中搜寻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 她前世虽然从未见过此人,可对他印象倒是很深刻。 裴休是信安侯裴钦的胞弟,无妻无子,据说是因为小时候打树上摔下来,直接摔成了宦臣的缘故。 此人性情阴晴不定,手段毒辣阴狠,素来为人所不齿。 但是在李晋即位以后,他却因着裴钦之故,被提拔做了御史中丞,专司针对朝中官员及齐国宗室子弟的检举之职。 在裴休任职那五年里,朝廷和宗室中因谋反而被裴休处死的官员宗亲就有五百户之多。 谢玄曾提起裴休,评价他是李晋的一条狗,只会制造各类冤案,替李晋铲除异己。而这样的人注定活不长久。 后来也确实如谢玄所预测的一样,裴休在天下刚刚开始动乱时便被李晋以滥用职权谋害忠良的罪名处死,用以安抚民心。 不过,李容与不解的是,她记得前世裴休是在李晋登基后才开始崭露头角的。 为何现在会出现在蜀王府上呢? 难道是萧六死了,所以蜀王的谋臣也随之变换了人选吗? 李容与又问,“那除此之外蜀王可还有什么别的举动?” 李庸仔细想了想,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他好像派人去了魏王封地。不过暗卫回说中途不小心跟丢了对方,只能通过看方向判断是去的魏王封地。” 魏王么…… 李容与心里忽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似乎前世发生过的一切事件都在随着萧六之死被提前搬上了台面。 前一世的魏王李凯,结局是谋反被人揭发,软禁太常寺四年后郁郁而终。而秦王李良则因为伙同爱妾杀害发妻被皇后贬为庶人。 可上一世这些都发生在李晋打败突厥,班师回朝之后。 而现在蜀王却早早派人去了魏王的封地…… 李庸见女儿脸色有异,忍不住问,“怎么?你怀疑要害我的人是蜀王?” 李容与回过神来,勉强笑笑,摇了摇头。 在没有抓到把柄之前,她还不能随意指控,只有略做提醒,“不过在此人被揪出来之前,父王万要继续在几位皇子面前装傻,不然他们要的可就不是查找谋臣,而是要您的命了。” 她意有所指,李庸也听得明白。 若想害他的人是其他两个皇子还好说,若是蜀王李晋,那他确实有生命危险。 毕竟李晋身边那几个人的力量太过可怖,绝非东宫侍卫所能抵挡的。若李晋发现太子原来并非无能之人,保不住直接要了他的命也未可知。 毕竟一个愚蠢的太子还有被拉下马的可能,但针对一个聪明的太子,就只能想其他办法了。 李庸哦一声,心底泛起一丝无奈。 其实他并无意皇位,若那人能好好来与他说,即便将太子之位让出去也不觉得可惜。 可惜就算他这样想,他们也并不会相信。 或者说,在这些弟弟眼中,活人总不如死人来得可信。 他们只想要自己争取,而不是被施舍和给予。 所以,若有一天自己真的失掉太子之位,只怕也是同样性命难保。 李庸默默看了眼女儿,心中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若有一天,他真的再无法保全自己,也一定要想办法保护好闺女才行。 至少为她寻一个能安稳无忧的将来吧。 思及此,李庸轻咳两声,试探开口,“容与啊……” 李容与看向父亲。 “你觉得……谢清的孙子,谢玄怎么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二章 劝说 听见这个问题,李容与不由得一愣。 如今就连这件事也提前了吗? 她微微蹙眉,压下心底不喜,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女儿觉得谢玄不怎么样。” 哦……原来没看上啊。 李庸默然。 先前在晋阳宫父皇问起谢相之孙时,他见女儿一脸害羞,还以为是对谢玄有意,没想到只是在婉拒。 他顿时喜忧参半。 喜的是女儿和自己想法一致——他也觉得谢玄那小子过于呆板,配不上自家闺女的聪慧可爱。 忧的是他实在想不出长安城里还有哪家子侄足够优秀,能在他失势后替他继续守护女儿平安的了。 李庸叹了口气。 李容与见父亲脸上表情反反复复变了又变,猜他应该是和前世一样在担心自己未来出路,反倒没了先前焦虑,微笑起来,“女儿以为,求人不如求己。” 李庸眼中有一刻的迷茫,一番思考过后,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是啊!既然找不到能够信赖与托付的人选,为什么不自己努努力,保护好妻子留下的这一对儿女呢? 不然将来下了九泉,他又该如何向阿奴交代。 保不住阿奴还要因此揍他,就像当年他贪新鲜去了赌场出来后那样狠揍…… 对于疼痛的回忆让李庸瞬间坚定了意志:曾经他懒得动,但是今日起,他要做一个上进的太子! 李庸向来胸无城府,何况此刻面对着家人,身心放松,更是将一番心理活动尽数写在了脸上。 所以不待他说,李容与便知道:至少短时间内,父王是不会再上街惹是生非或继续操心她的婚事了。 她也能放下心专注对付李晋接下来的动作了。 阳光下,有小丫鬟的惊呼声响起,打断父女间的谈话。 似乎是风筝掉落在了树上。 元仪飞快跑过去,三两下窜上树将风筝够了下来。 小丫鬟们立即拍手叫好,声音中充满喜悦与崇拜。 没能来得及出手的元寿抱起臂膀冷哼一声,似乎是不屑。 李庸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始终托腮拄着亭中桌角,看样子是在苦恼即将要开始的读书之事。 李容与此刻也放松下来,斜斜倚靠进柔软细腻的香毯中,懒洋洋眯起眼。 看起来,还是与前世有不同的啊。 前世的时候,父王是直到最后一刻才察觉已走到了穷途末路,于是不得已匆匆将她嫁出的。 而这一世他早早便察觉了,还有了想要反抗的意识。 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会有不同的结局了呢? …… …… 皇上遣使者南下的诏令一发,本作为养女呆在谢府中的芸娘便摇身一变成了公主,封号大义。 夸她深明大义呢。 芸娘躺在檐下放置的美人榻上,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拈起一粒葡萄送入口。 刚巧此时谢玄带小厮走进院中,见她这幅散漫模样,好看的剑眉顿时拧成一团乌云。 芸娘见到谢玄却是眼睛一亮,噗一声快速将籽吐到盂里,身体灵活跳下美人榻,趿起鞋便兴高采烈的朝他凑了过去。 “怎么?终于舍得来见人家了?” 芸娘的眼睛眨啊眨,好似能从中开出几朵桃花。 这下谢玄眉头皱得更紧了,见她靠近,忙向后一退,拱手道,“臣,参见大义公主。” 身边小厮也紧跟着上前,以身体拦截在两人中间。 芸娘只好被迫停下脚步,抱起臂膀撅起嘴气鼓鼓瞪小厮,以及瞪小厮身后的谢玄,“见得到吃不到,还不如见不到!” 瞧瞧,这哪里是正经女儿家该说出口的话? 小厮一脸的鄙夷,愈发将谢玄护得紧了。 芸娘瞧着他野猫护食般的眼神,忽然“噗嗤”一声笑,跟着摆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你家少爷是生得俊俏,可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姑娘,摸两下还能亏了不成?” 听她如此嘲讽,小厮愈发气恼,脸颊涨得通红,双眼像要喷出火来。 被调戏的谢玄倒并不恼,反而拨开身前小厮,平静道,“臣的脸面无所谓,可公主的名节却很重要。臣只是担心,万一此事不小心传出去,致使梁国要求更换和亲人选,最后损害的难道不是公主的利益么?” 芸娘轻哼一声,“你少来吓我。” 却还是将话题止住,倨傲冲他抬了抬下巴,“说正事,来干嘛?” “祖父让臣传话来,已给公主安排了新的宅院,请公主即日起便搬过去住。”谢玄也开门见山。 芸娘哦一声,兴致缺缺。显然是认为这消息太过无聊,甚至都不值得别人为此特意跑过来传话。 更何况传话的是还是……谢玄? 芸娘忽然反应过来不对,狐疑盯着谢玄,“这种事干嘛要你来传?” 谢玄道,“因为臣还另有些私事要对公主说。” 私事? 芸娘的兴致一下子被提了起来,兴冲冲道,“你先别说,让我猜猜。” “是知道我即将去和亲你却终于发现自己早已对我情根深种所以准备来带我私奔吗?” 一旁小厮翻了个白眼。 谢玄道,“很接近了。” 得到肯定答复,芸娘愈发兴奋了,捂着胸口一副快乐得就要晕厥的模样。 却听谢玄不疾不徐更正道,“是知道您要去和亲了,所以想来问问,需不需要臣替您去一趟东宫,请容与郡主过来一叙。” 这!哪!里!接!近!了! 芸娘气恼瞪他,咬牙切齿,“她又不是男人,我与她能有什么好叙?不见!” 谢玄哦一声,依旧面无表情,“可臣却觉得您非常有必要在离开前和容与郡主多见上几面。” 芸娘挑挑眉,又仔细想了想,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指着他,“哦,我知道了,你是想……” “非臣所想。” 谢玄正气凛然,“恕臣直言,如今您虽已贵为公主,可朝中大臣无不是在议论纷纷,且已经多次有人进言要求更换和亲人选,而这一切皆因您出身寒门,背后无势力可以依傍的缘故。” “若您想保住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被动摇,唯一的做法就是立即找一个靠山。您要知道,光靠一个谢府是远远不够的,除此之外您还需要获得真正皇室成员的认同才更为稳妥。” “而推荐您成为和亲之人的容与郡主,自然就是这靠山的不二人选。” “所以臣认为,您在离开之前,一定要经常找她,并时时找她,以此让长安城里的官员百姓都知道,东宫,就是您背后的靠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三章 脸红 听罢谢玄一番慷慨陈词,芸娘不由得一阵沉默。 听上去似乎每句话都说得有理有据,可怎么放在一起后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憋了半天,终于想出来了个合理措辞,“那你为什么帮我?” 谢玄道,“无论实际情况如何,至少名义上您还是我谢氏子女。您的地位稳固,对谢氏是一件好事,臣自然要尽心竭力。” 有理。 这回芸娘再想不出其他能够拒绝的话来了,只有妥协道,“好吧,那你便去东宫,就说我请郡主过府上一叙。” 谢玄拱手应是,再无多话,带着小厮转身向外走。 芸娘掐腰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没由来的有些恼,“喂,你就这么走了?” 谢玄没有回答,很快一个闪身,人便彻底消失在了那一方回廊的尽头。 总算远离了那个芸娘,小厮此时尚还残存着羞恼没有退去,半仰头就见自家公子依旧平静如往常,不禁好奇问,“少爷,适才那芸娘的调戏之语,您听了真的不生气吗?” 谢玄看他一眼,温声道,“阿墨,你要记得,即便是怒气,也要留在值得的地方使用。” “面对大义公主那样的性格,我若是发怒,反倒会如她所愿。” 谢墨乖乖哦一声,挠挠头,又有不解,“可是既然如此,咱们躲她远远的不是更好?您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前来呢?” 他话说一半,忽然一拍脑门,“啊…您是为了容与郡主吧?” 谢玄嗯一声,“自容与受伤后苏醒,到如今也过去一月有余了,可她却一直未曾来找我,我是担心……” 他止住话头,低头笑笑。 谢墨忙机灵接话,“这有什么好担心?长安城中除了您以外,又有谁还能有资格娶郡主呢?更况且阿墨自小跟着您,郡主对您存了什么心思,阿墨一看便知了。” 谢玄听过这番话,却没有谢墨想象中那般开心,反而微微皱起眉,“你看得出她钟情于我?” 谢墨使劲儿点头,“嗯嗯。” 谢玄却摇头叹息,“只可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谢墨不解,“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玄道,“近一个月朝中发生的大小事情你还没看明白么?这李庸的太子之位,坐得可并不稳啊。” 谢墨愣愣,“所以您是说……咱们现在与太子结亲,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谢玄抿嘴不语,并没有否定。 谢墨大为疑惑,“可您刚刚为何又要劝说大义公主派您去东宫接容与郡主呢?这难道不是在制造相处机会吗?” 谢玄沉默了一阵,方才叹道,“是啊。” “因为,连我都能看得懂的时局,祖父又怎会看不懂?谢家可并非只有我一人有资格娶郡主,如今,就看谁的态度更积极了……” “……不过一赌罢了。” 谢玄惆怅的声音散在空中。 …… …… 东宫。李容与正在批阅奏章,不忘顺便和颜协交代嘱咐东宫中的各项待办事情。 母妃病逝,如今东宫大小事宜无人主持,哥哥又出使随州督察,至少还需三个月才能回。 所以作为唯一的嫡女,打理东宫的职责自然而然便落在了李容与的肩上。 她此时正伏案审批那些东宫内官们呈上来的关于人事调动及财务收支的各项奏章,逐字逐句,细致而专注。 每批完一本,颜协便将一本呈递出去。 殿外此时正候立着一排隶属不同部门的太监,皆恭恭敬敬垂着头,耐心等待领取郡主批下来的折子。 殿外的日头越升越高,随着最后一个宦臣的离去,李容与终于放下了朱砂笔,疲倦的揉了揉眉心。 陪在旁的宝珠见到满是心疼,“郡主可是累了?要不要宝珠给您按按?” 李容与摇摇头,忽然想起来,“什么日子了?” 宝珠道,“四月初六了。” 四月初六么?没想到眨眼都过去一个月了。 若她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这几天了。 李容与问颜协道,“颜叔,最近高府可有什么异常?” 她早在半月前便已嘱咐了颜协,叫他派人时刻注意监察御史高阳的府邸响动,所以这会儿问起,颜协很快便答道,“并无什么异常。” 李容与点点头,没有再问。 她要颜协盯着的这个高阳便是芸娘的仇人。 据芸娘说,当年高阳作为监察史曾下到过一个叫平安郡的地方,后因为当地县令无法支付高昂贡银,便将其一纸奏书弹劾到了朝里,告他横征暴敛,鱼肉百姓。 彼时正好是皇帝拟定的新法律设立之初。 新律要求严防地方官员贪污受贿,以及官员和地方豪绅官民勾结欺压百姓之事,所以这小县令的弹劾诏书一呈上,自然而然就被当成了出头鸟,不日便给斩首示众了。 其家族中的男子皆被流放敦煌,女子则尽数被没入掖庭为婢。 芸娘对李容与说了这个故事,不过却并没说自己同这县令的关系,只请她一定替自己杀了高阳。 即使她不说,李容与也大概能猜到,或许是因为芸娘不愿意以一个风尘女子的身份和县令一家扯上关系的缘故。 所以她也并没有多问,只是派颜协去查了这个故事的真伪,并监督高府动向。 高阳出身于河南高氏,是当地世家大族,所以在长安城中的府邸也是人丁兴旺,门庭若市。 拥有这样的身份和地位,想要刺杀高阳自然不能选在人多的地方动手,这她知晓。 但偏偏有人不知晓。 她记得前世就是这个时候,有一个名为秦榔儿的江湖游侠,伪装成小贩蹲守在高府外不远处,待高阳下朝回府时故意制造马匹混乱,当街便将高阳斩杀了。 高府家仆众多,加上长安城又是天子脚下,十步即有羽林军巡查。 这样严密的布防之下,杀了人的秦榔儿自然是躲不过,当即被生擒了,关进了刑部大牢。 再其后没几天,便传来秦榔儿畏罪自戕于狱中的消息。 从被捕到死亡,听说刑部甚至连卷宗都没来得及立。 说起这件事,按理说李容与当时身处东宫,这类坊间奇谈本并不该传到她耳朵里。 可怎奈她有一个极度向往江湖,做梦都想成为游侠的爹。 听说有这样一个游侠以身行刺,最后死于非命,当即便上了一纸奏书,认为其中必有冤屈,要为其平反。 他当时本就因芸娘的事情正处于风口浪尖,帝后见堂堂太子,居然来为一个杀了朝廷重臣的江湖游侠喊冤,气急之下,干脆打了他十板子,扔回东宫,让他闭门思过,整整一个月才给放出去。 知道这样一番经过,这一世李容与当然不会再让秦榔儿死。 不光是为了父亲,她还想知道,上一世秦榔儿刺杀高阳之事,到底是萧六安排的,能一箭双雕的计谋,还是一场渔翁得利的巧合。 而答案就看这一世还会不会出现秦榔儿这个人,以及他还是不是要刺杀高阳了。 思及此,李容与又嘱咐颜协道,“近几日再多增派些人手过去,尤其要注意年轻的、大概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人。如果听见有少年打听高御史去向行程的,一概抓回东宫来。” “……” 颜协这一次没有快速应是,反而有些沉默。 年轻的,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颜协眼角跳了跳,思虑再三,还是委婉劝诫道,“郡主,养面首这件事,臣认为终有不妥。一来您年龄尚轻,二来,即便真要养,也该等郡主及笄以及出嫁之后再做考虑……” 颜协是颜氏家臣,因与李容与的母妃颜瑶年纪相仿,所以自小便作为保镖随侍左右。 也因此受了颜瑶的影响,对于世人眼中某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只当是稀疏平常。 可纵使如此,当他听见十三岁的小郡主从口中说出,要抓年轻男子回东宫来这种话时,多少还是有些心脏受不住。 而此时的李容与听过颜协这番言辞,也同样一愣。 继而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道,“颜叔您想太多了,我要找这个人,并非是要养他做面首。” 呃……不是做面首? 颜协面上一红。 李容与解释道,“这人名秦榔儿,是个江湖游侠。先前哥哥写信来说,秦榔儿是他的旧识,最近因为一些私人恩怨可能会去高府寻仇,便叫我帮忙注意一下。” 原来如此! 颜协明白过来,顿觉自己无礼,难掩脸上羞赧,急忙忙垂头拱手,“是臣失言了。” 李容与并不恼,又嘱咐几句,便叫他去了。 待颜协一走,宝珠才捂嘴嘻嘻笑道,“第一次看颜都尉脸红呢。” 李容与亦是微笑,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离去的颜协又折了回来,严肃禀道,“郡主,谢玄求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四章 决定 谢玄? 听见这个名字,李容与眼中笑意顿消,干脆利落道,“不见。” 颜协面露犹豫,“可是他说,此事…和芸娘有关。” …… …… 长安城的少年们之中,若论起美,那李容与的兄长、别号公子瑾的郡王李容牧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可若论起俊,却还得是谢家嫡长孙谢玄更胜一筹。 谢玄天生眼窝深邃,剑眉星目,鼻梁直而挺,唇薄而色淡。 就像一副山水画,画面整洁干净,颜色清淡俊雅,没有一笔是浓墨重彩,却教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这便是谢玄。 只是再俊朗的少年,经过七年冷漠的朝夕相对后,也足够让人对他的容貌熟视无睹了。 李容与也早就看惯了他喊过自己名字后发出的长久沉默。 只是这一次又略有不同。 因为此时的谢玄还很年轻,也还没有四年后那样的老成持重。 他眼神干净而柔和,语气带着轻快,“容与。” 谢玄的祖父是太子之师,所以她与谢玄自小相熟。是以谢玄在面对她时,时常没有身为属下的自觉,依旧还按着儿时的叫法,直接唤她名字。 可她却不愿意了。 李容与皱起眉,语气疏离而淡漠,“谢郎将找我有什么事?” 距离瞬间被拉远。 谢玄几分茫然不解。 不过他早已学会了不动声色的将情绪隐藏。见李容与对自己疏远,也随之调整了态度,垂头恭敬道,“是大义公主遣臣来请…您,有时间过府一叙。” 芸娘? 李容与一阵头疼,不知她又闹什么幺蛾子,却还是点头应下,“知道了,替我传话给大义公主,说我得了空就过去。” 谢玄抬眼看她,本欲再说些什么,可撞上了那一双冷漠的眼睛以后,顿时没了再说下去的想法,很快顺应着李容与的心意,行礼退下了。 他并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转变了态度。 但是他知道,现下,或者说在找出原因将误解解开之前,他都应该保持回避的状态,不然只会让两人的关系从此愈发恶化下去。 谢玄离开,颜协便也很快跟着退下做事去了。 宝珠积攒了半天的不满才终于得以发泄,“道貌岸然!” 自从上回郡主和她表明不想嫁给谢玄的想法以后,她现在看谢玄做什么都觉得是别有企图。 李容与并没有反驳她的说法,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宝珠此刻的愤怒,她一心都用在了思考谢玄的事情上。 看今天这样,想来芸娘不但没有成功勾引到谢玄,败坏他声名,还反过来被他利用成进东宫的借口了啊。 不过谢玄也确实该找她了。 毕竟前世这时候她对谢玄信任无比,常将他当作知己,隔天便去一趟谢府,找他倾吐自己对父王的各种不满。 想必自己这边突然没了音信,谢玄也在奇怪吧。 不过谢玄是个聪明人。而聪明的人大都骄傲。 这一次在自己这里吃了瘪,此后应该就不会再往自己跟前凑了。 只不过还有一件事…… 李容与突然站起身来。 一旁犹在心中不平的宝珠顿时打起精神,目光灼灼望着她。 “我们走。” 宝珠忙跟上,“郡主,咱们去哪里?” “高府。” 她现在改主意了,她要亲自去引可能出现的秦榔儿,然后杀了高阳,快点将这件事解决,让芸娘对自己死心塌地。 不然夜长梦多,若是最后芸娘被谢玄驯服,临阵倒戈,那她可就亏大了。 …… ……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车马的喧嚣声与人群的吵嚷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常。 而在这样嘈杂的闹市尽头,却坐落着一座森严府邸,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罩起,将平头百姓们的一切声音和情绪隔绝在外。 没有哪一个百姓或小贩敢走近它十丈之内。 甚至没有哪一个人敢抬头望一眼那紧闭的铁门或高耸的围墙。 百姓们就像看不见那座府邸一样照常进行着一天的生活与工作。 只有不时驶进去的官家马车,提醒着这座府邸的真实性,并非是繁华市集中的海市蜃楼。 那便是监察御史高阳的府宅。 监察御史这个官职,品阶虽然不高,但是职权很大。 再加上高阳出身于高门大族,平日里出手极为阔绰,且常在府中宴请宾客,所以在朝廷大臣间颇有一副好人缘。 但是在百姓间就并非如此了。 他因为讨厌尘世烟火气,慕羡“往来无白丁”的清净,便下令高府十丈以内不准任何百姓靠近,违令者便会遭到高府家丁的毒打,轻者卧床一月,重者甚至会落下终身残疾。 久而久之,百姓们便都长了记性,绝不越过那道无形的线,甚至到最后连提起那个颁布了规则的府邸也不敢了。 时间正值晌午,纵使再热闹的市集此刻也是偃旗息鼓,老实窝在静谧的春光里休养生息。 可却偏有些心急的人,非要企图更早打破这份安逸。 街道两旁略作休憩的商贩们只见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裤子、裸露着精壮上半身的,约莫二三十岁左右的壮年人,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正拖着腿一瘸一拐向高府门前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大声陈述,讲自己月前是如何不小心踩进了“线”里,又是如何被高府家丁活捉,并被残忍的打断了一条腿的。 青年人边喊边向高府走,眼看着就要再度越界,高府门前的侍卫也开始蓄势待发。 有看不过眼的长安城大娘忙走上去拉他,欲将他往回拽,“小伙子,别走了。再走下去就不是废一条腿,而是要赔上性命了。” 那人却将胳膊从大娘手中抽回,看着身后渐渐聚拢起的人群,几近热泪盈眶道,“高阳为官二十余载,做尽了欺压百姓,残害忠良之事,如今我已成废人,也不怕他们再废我一次。今日,就算是舍了这条命,我也要为民众伸张正义!” 百姓们纷纷摇头叹息,留停在原地,悲观的张望。 却无人敢再上前。 在人们目光的注视下,青年终于拖着残腿,一脚迈进了那道无形的线内。 而高府门前的家丁们也随即手持各类棍棒或农具,气势汹汹向他走了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五章 引蛇 腿有残疾的壮年人似乎此前并未学过武,打出的拳也毫无章法可言。 面对刚冲上来的前几个家丁尚且能坚持,可随着家丁人数的逐渐增多,也渐渐呈现出体力不支的状态来。 直到一个家丁的棍棒高高举起,趁他躲闪不及,直直落在他伤腿的膝盖上后,青年的身体也随着失去平衡而跪在了地上。 “干!”他攥紧拳头,抬头怒目而视。 元仪这个混蛋,说好的只是演一场戏呢?怎么这群人都一副凶神恶煞要杀了他的样子! 元寿快速出拳想要回击刚刚袭击了他的那个家丁,忽然想到此前颜协反复嘱咐的,绝不能暴露武功,又半道将拳打歪了半分。 结果他一击不中,却给了家丁机会,对方直接照他脸上来了一记拳,啐道,“敢打你爷爷?爷爷今日教你有去无回!狗崽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敢来高府门前撒野……” 家丁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又顺便给了已被打得无力还手的元寿飞起一脚。 元寿只能护住要害将自己缩成一团,并开始后悔一开始为了耍帅而脱下的衣服。 他错了,他真的不该脱衣服,而且他还应该穿厚点再来的。 可是关键这和之前商量好的流程不一样啊。 元仪可没和他说这群家丁是真打,而且来之前还反复保证救他的人一定会在他挨打的瞬间立刻出现。 可是人呢?人在哪里?! 元寿能感觉得到那些拳脚和棍棒正不断落在自己的背上和肩上,疼痛仿佛潜进了身体中,随着他血液的流动,蔓延到四肢百骸。 只是疼得多了也有些麻木,他的眼皮渐渐开始不断合拢,随着合眼的时间越来越长,人也愈发昏昏沉沉起来。 人群里传来百姓的骚动,元寿感觉到背上的痛感忽然轻减了不少。 目光越过层层家丁阻隔,他看到了一个少年。一个肤色黝黑,眼神像狼一般的少年。 少年手持一柄剑,却未出鞘,只当作木棍用来赶走那些围打他的高府家丁。 所以,这就是……郡主要找的那个少年? 这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因为元寿听见了太子的声音,也听见了元仪的声音,在说,“全都围起来,这里的人一个也不准放过。” 百姓们七嘴八舌,为太子喝彩叫好。 是元仪来了…… 元寿再一次热泪盈眶。昏过去前想:等老子醒了,一定跟你没完! …… …… 那少年的皮肤粗糙黝黑,瞳孔在日光下呈现琥珀色,长长的睫毛在他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几分野性的凶光。 少年身上被捆了绳子,又被颜协的人压着肩膀跪下,却也不挣扎,只沉默的盯着李容与,像极了一只无法被驯服的山狼。 “你叫什么名字?”李容与给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让他站起来回话。 少年起身,却没有去坐那些人搬来的椅子,以一种极其防备的姿态紧盯李容与,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侍卫顿时怒喝,“大胆!郡主名讳,岂是容你随便问的?” 李容与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再说话,温和对少年道,“我叫李容与。” 少年想了想,“秦榔儿。” 李容与笑了,“好,秦榔儿。” 又问,“你为何救高府门前那个青年人?” 秦榔儿警惕看着她,“你为何将我捆来此处?” 李容与道,“我只是将你请来此处,捆你是为了防止你离开,不得已而为之,望你能够见谅。” 秦榔儿道,“我救那人只是因为不想看他无辜惨死,并没什么别的原因。” 李容与似乎有些明白了秦榔儿的意思,应该是在与自己对等交换信息。 若自己想得到他的回答,就一定要先回答他的问题才行。 李容与想了想,决定干脆收回先前想问的其他问题,直接表明态度,“秦榔儿,我无意伤害你,不过目前因为一些缘由,也不能放你走,所以还要委屈你些时日,暂时住在这里。” 秦榔儿眉头微皱,他能听得出来眼前这个少女并不是在与他商量,而是在向他宣布结果,可他依旧想试着争取一下。 “给我三天时间。” 李容与摇摇头,“半天都不行。” 秦榔儿有些沮丧,又有些愤怒,“我答应了别人!” 李容与哦了一声,饶有兴致,“你答应了谁?” 秦榔儿抿唇不语。 李容与也不催,径自吩咐道,“颜叔,给他挑一方僻静些的院子,再派几个仆从左右照看着,莫怠慢了。” 秦榔儿拳头紧紧攥起,眼睛一刻不离她。 眼看着自己就要被带下去,终于忍不住开口讨价还价,“若我告诉了你,你可以放我离开?” 李容与走到他身前,像对待一只小野兽那样拍了拍他肩膀,笑眯眯道,“不可以,不过若你告诉我,我倒是可以考虑常去看看你,为你带些外面的消息。” 被拍了肩膀,秦榔儿脸上顿时飘起一片绯红,原本坚定的眼神也变得有些闪躲,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任由那些人将他带离了李容与所在的地方。 宝珠看着秦榔儿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感慨,“原来这就是江湖游侠啊。” 先前总听太子殿下称呼自己是江湖游侠,她还纳闷了好久,不知这江湖游侠到底是什么,竟能吸引得太子连皇位都不要继承了。 原来便是这样的人么? 李容与问,“你觉得他这种人如何?” 宝珠犹犹豫豫,“奴婢说不上来,似乎…是个很重信义的人呢。” 李容与点头,“是啊,这样的人,对于承诺往往看得比命更重要,不过也很容易落入圈套,为人所利用。” 宝珠笑道,“所以郡主您关他其实是在救他对么?” 李容与摇头,“救他也不全为了救他。” 又问,“父王在做什么?” 宝珠道,“据说带元寿去大牢找那些家丁去了,要为他出气呢。” 李容与道,“叫他们现在不要将人打死,以免落人口舌。待过几天大理寺审完高阳的案子,这些伥鬼自随他们收拾。” …… 刑部大牢中。 李庸已将监守狱卒遣散,只留了元寿元仪和几个近卫。 元寿腿上腰上皆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布,由几人合力抬着,看上去有些滑稽。 只见他从怀中抽出几根细长的银针来,冷笑着向已经被按住那几个家丁身体上扎去,带着刻骨的恨意,“敢打你爷爷?嗯?娘的,说!到底谁才是爷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六章 交易 李容与并不打算借用公案杀掉高阳。 毕竟利用公案的风险太大,极有可能朝廷不会要他性命,只是将他革职流放。 但公案也还是要利用的,因为只有先让高阳处于孤立无援的绝境下,才能确保她之后的计划能够顺利实施。 所以她现在先将高阳过往罪行一概报到大理寺,等大理寺卿王宜那边案子审得差不多了以后,她再继续放饵。 这一切如今都在按照计划顺利推进着。 大理寺的案子即将收尾,加上朝中李庸的排挤,高阳早已成了瓮中的鳖,只等着被捉。 然而李容与却还有一个难题,且迟迟未能找到解决办法: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能够放饵的人。 元寿元仪头脑都不大灵光,况且其中一个现在还成了重伤,并不是好的人选。 颜协虽然强过他们,可毕竟他身份摆在那里,派他去也是风险极大,很可能一不小心就会暴露,李容与也是同样放心不下。 目前来看,秦榔儿是最合适的人选,尤其此人江湖游侠的身份,更多了一层保护,无法让人将他和东宫扯上关系。 可是该如何劝服他呢? 李容与仔细思索,打算找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正在此时,恰好之前颜协派去看管秦榔儿的两个仆从来了,向她回禀秦榔儿近况。 回禀的内容和昨天以及前天差不多:秦榔儿不吃不喝,绝食的意志坚定。 想起那个少年狼一般的眼神,李容与忽然有了想法,于是叫上宝珠道,“走,我们去看看他。” …… …… 房间里没有看守,秦榔儿除了手与脚皆被绳索捆缚外,其余倒也还算自由。只要不出去门外,通过跳动在屋里做简单移动也无人管他。 李容与推门进来时秦榔儿正靠在窗棱上看着外面的东宫卫军发呆。感知到声音,头也没抬,“你可以不用捆我的。” “多一层防范也就多一分安全,你说是么?”李容与道,边抬了抬手,便有七八个太监端着几色菜品鱼贯而入。 “听说你三日水米未进,想来或许是不合胃口,我便叫人重做了些,来尝尝。” 秦榔儿却看也不看那些色泽鲜美的菜食一眼,只继续盯着外面那一队卫军看。 三日的断食让他整个人清减不少,只是眼底的锋芒犹盛,半分也没有被饥饿软化。 李容与见他沉默,干脆也不去理会秦榔儿如何,径自坐在了桌前,开始动筷吃饭。 秦榔儿没忍住目光斜眺她一眼,将唇抿得愈发紧了,沉默不语。 李容与夹起菜送入口,慢慢咀嚼吞咽后方才不紧不慢开口,“你知道驯兽人是如何驯服野兽的么?” 秦榔儿留给她的侧脸僵硬如一尊雕塑。 李容与也不在意,慢悠悠道,“他们会先将野兽饿至半死,直到他因饥饿而失去尊严。你要知道,即便再凶狠的野兽,一旦失去尊严,也总能温驯的如同家狗一般。” 秦榔儿启唇冷冷问,“你什么意思?” 李容与道,“我的意思很简单,我既然没有用驯兽的方式训你,你也不必非要用自身行为来纠正我的错误。” 秦榔儿瞪她。 李容与冲他笑笑,将声音放柔了几分哄劝,“来吃饭吧。即便逃跑也需要力气不是么?再则,若是你真的饿死,那你之前要做的事可就再没机会做了。” 秦榔儿哼一声,似是不屑,却没有继续与她争论,而是跳过去坐了下来,将手伸过去,“给我解开。”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络和自然,或许连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却让立在一旁的颜协瞬间眉头一皱。 见李容与放下筷子,就要伸手过去,颜协忙一步抢在前接过了解绳子的任务。 李容与好奇看了颜协一眼,没说什么,将手收回,继续吃菜。 秦榔儿终于得到解放,忙活动了一下手腕,顺便朝死盯着自己的颜协翻了个白眼,也抄起桌上筷子,大口吃起饭来。 几天水米未进,秦榔儿也确实饿急了,可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便也算了,他简直像和食物有仇一样,每一口都如同野兽在撕咬着仇敌,总是带着恨意在将那些鲜美的食物吞咽腹中。 李容与看着他吃东西的模样,颇为新奇,干脆放下筷子,手肘拄着桌边托着下巴看他吃。 秦榔儿有些恼怒,“你看我做什么?” 李容与笑眯眯道,“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 秦榔儿冷哼一声,对于她的调戏不予回答。 一旁颜协却愈发紧张了,一双眼死盯着秦榔儿,仿佛在一旦自己将视线移开,他就会立刻对小郡主做出什么登徒子的举动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很快他就听见李容与的吩咐,“颜叔,你带他们先出去吧,留宝珠在这里便可以了。” 颜协心下一惊,忙拱手道,“郡主,此人来历不明,不可不防,不如还是让臣代替宝珠留在这里吧。” 李容与摆摆手,“没关系,他不会伤害我。” 她却不知自己这句话反倒让颜协愈发忧心忡忡起来,却又不好违抗命令,只有不情愿道,“那属下就在门外等候。” 待颜协和屋内其余人等退下,秦榔儿也将饭吃得差不多了。 他的背脊始终挺得直直,警惕着左右。此刻颜协一走,他似乎比颜协的状态还要紧张几分。 而颜协眼中柔弱无害易受欺负的李容与此刻却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像安抚小动物一样轻声安抚他,“你不要害怕。” “……” 秦榔儿攥紧拳,防备盯着她,“你要干什么?” 李容与不回答,“我知道你是来杀高阳的。” 秦榔儿眼底忽然有了杀气,五根手指在桌下也弯成了勾状,似乎随时准备着跳起索她的命。 却听李容与又道,“我也是要杀高阳的。” 然而秦榔儿并没有因为她这句话就放松下来,只冷冷看着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容与眉眼弯弯,“这不要紧。” “秦榔儿。”她道,“我们做个交易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七章 驯服 听见她说做交易,秦榔儿也随之笑了。 这是他被捉以来第一次露出微笑,虽然带着嘲讽,却还是好看的,而且笑容放在秦榔儿这样严肃的人身上更显得弥足珍贵,这让李容与身后的宝珠看得眼睛有些直。 郡主享福,她享眼福。现在她开始觉得,似乎郡主在东宫养面首也不全是一件坏事了。 好在秦榔儿并不知道这对主仆此刻心中都在想些什么,很快收起了笑容,倨傲道,“我从不与人做交易。” 李容与摇头,“倘若就这样冒失去杀高阳,你是寻死。” 秦榔儿一凛,不屑道,“江湖游侠何惧生死!” “不惧生死并不代表轻视生死,为了值得的事赴死是大义,为了曲曲一个高阳赔上性命,那就是愚蠢。”李容与也是毫不客气反驳了回去。 秦榔儿不服气,“可你又凭什么说我一定会死?” 李容与不疾不徐分析,“首先,以你的为人,我相信你断然不屑做刺杀之事。” 秦榔儿哼一声,不置可否。 李容与又道,“既然不是刺杀,那么你能碰见高阳的机会,就只有在他回府的途中。” 秦榔儿继续哼一声。 李容与稍事思索了一会儿,推测道,“我猜你或许是打算要制造马匹的混乱,然后趁乱刺杀。” 秦榔儿这一次没有哼,眼中有惊疑闪过。 只听李容与又道,“可是高阳身边仆从无数,加上长安城戒备森严,羽林军遍布,一旦你刺杀了他,想要在这种环境下逃命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所以,你一定会被捉。” 秦榔儿不说话了。 李容与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继续道,“紧接着,你就会被羽林军送进刑部大牢。” “刑部尚书严武是一个极其狠戾之人,暴虐成性。他一定会对你施以酷刑,日日夜夜折磨你。” “最后将你活生生折磨至死,死的时候甚至身上没有一块完好无损的皮肤。” “而你的案子却将永远沉底,可能连案宗都没有留下,很快,江湖上就再不会有人记得你的存在了。” 李容与不疾不徐将一番话说完,才发现面前秦榔儿和身后宝珠都是一脸震惊看着她。 于是耸了耸肩,淡然道,“怎么?推测而已。” “……” “……” 秦榔儿默然。 并不全是被适才李容与那番言辞吓到,他仔细想过,这郡主的话虽然惊悚,却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又想了想,秦榔儿终于妥协,“好吧,你且将你的交易说来听听。” 李容与道,“很简单,我要你帮我送一封信给高阳,只要他读过,日后进了刑部,不出三天,必然丧命,因为……” 不待她将话说完,秦榔儿便怒道,“你要我构陷别人!” 他虽然憎恨高阳为人,却也不屑做构陷这种勾当。 李容与气恼看了他一眼,不由得叹了口气。 若不是她现在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才不会坐在这里浪费精力和一根木头讲话。 然而李容与此刻却只能继续耐着性子解释,“我只是要你送一封信给他,怎么是构陷呢?” 秦榔儿半信半疑,“那为什么他读了会死?” 李容与道,“因为这信的内容是另一个位高权重之人的把柄。” “高阳现在身陷囹圄,他势必要想办法自救。此时你将信送过去,他一定会利用信的内容去讨好那位高权重之人,试图以这个秘密恳求他救自己一命。” “然而据我对那人的了解,他是断然不会允许有能够威胁到自己的人活在世上的。” “所以,高阳接下来会有什么结果,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容与再一次重申,“所以这不叫构陷,这只是将杀他的刀递到他自己手里。” 然而秦榔儿还是不信,“他岂是那么愚笨之人?” 李容与摇头,“并非高阳愚笨。这件事倘若换成别人,或许真的会救他,只是若换成那个人,却一定会杀他。” “因为那人生性多疑,是决计不能容忍自己有把柄握在旁人手中的。” 李容与终于解释完,早已是口干舌燥,连喝了几盅茶。 她太难了。若是对上个聪明人,她本不必解释这么多的。 然而秦榔儿听完也依旧眉头紧皱,似乎还有不解,犹自挣扎纠结了良久,才勉强点了头,“那…好吧。” 随即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此事虽然说清楚了,可还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弄明白,你为什么选我?” 这问题比较好回答,李容与暗自松口气,也不打算瞒他,“第一,因为你不是长安城的人,送过信后对方能用的线索不多,无从追查。第二,我知你素来严谨,日后即便发生什么,也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秦榔儿哦了一声,有些呆呆,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夸自己,继续问,“所以那些人会来查我?” 李容与点头应是,“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自有万全的准备保证你不会被那些人查到。” 这回秦榔儿再无疑问,严肃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李容与又笑起来。 秦榔儿怀疑看着她,“你又笑什么?” 李容与直言,“笑你可爱。” 秦榔儿关心的事始终只在于是否光明磊落,全程没有半分好奇关于她说的位高权重之人是谁,这其中有什么利害关系,她又是如何得到的把柄,这样一根筋的人难道还不可爱吗? 李容与在秦榔儿的脸红中心情愉悦的带宝珠走了出去。 颜协正立在门口,时间过去有点久,他似乎有些僵硬。 见郡主平安走出来,充斥在颜协心里的焦虑感终于稍稍有所轻减。 然而李容与接下来的话却仿佛一个新的晴天霹雳,顿时劈得他外焦里嫩,体无完肤。 他听见郡主说,“颜叔,绳子我已替他解了,将看管的人撤去吧,他不会再跑了。” 不跑了……? 什么意思。 颜协茫然看了看李容与。 宝珠在一旁得意洋洋,“当然是因为那秦榔儿从了我们郡主了呗。” 颜协沉默良久,终于低着头沉痛应了一声“是”。 看着宝珠连蹦带跳跟在李容与身后离去的背影,他仿佛听见了自己心脏碎裂后又最终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八章 劝谏 高阳的家丁打了太子身边近侍,这件事很快传遍了长安,自然也传到了蜀王李晋的耳中。 昏暗不透光的房间中,裴休正在和李晋讲着最新得到的消息,“据说太子震怒不已,已搜集了高阳贪污的证据交到了大理寺,扬言要治他的罪呢。” 李晋皱了皱眉,“监察御史高阳?高阳为人一向严谨,怎会去招惹太子?” “可若是太子主动去招惹的高御史呢?” 裴休眉眼轻挑,柔声道,“臣倒是听见了一个有趣的坊间传闻,说其实是这元寿主动扮成了农民,去高府门前讨打的。” 他这样说,李晋却愈发不解了,“这可不像太子的行事风格,难不成也是那个谋臣的主意?” 裴休道,“殿下,无论他们为何要针对高阳,这都是殿下您拉拢高御史的机会啊。” “毕竟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雪中送炭,更能让一个人感恩戴德的呢?” 李晋负手沉思,犹豫不决,“高阳此人欺压百姓,恶名远扬,本王若救他,势必会丧失百姓好感,这于本王是弊大于利的事啊。” “况且此回又是大理寺卿王宜负责审案,他一向心向太子,本王亦担心会落下什么把柄……” 裴休却道,“殿下,高阳出身河南高氏,高氏先祖那可是当年跟随过太祖打天下的重臣,在当地的威望和势力绝不可小觑。” “此外臣还了解到,高阳幼年丧父,由长兄一手带大,兄弟二人感情极为深厚。而他长兄正是承袭了开国候、如今高氏的当家之主。” 裴休言真意切,“殿下,若您此回能救下高阳,得到的可不仅是他个人的势力,还有他背后整个高氏的支持啊。” 一番话,说得李晋心底几分动摇。 就在犹豫不决之时,却听有家仆的敲门声传来。 李晋向房间的最深处招了招手,原本隐在黑暗中不为人所注意的石头人忽然动了起来,无声无息走进微弱的光线下,门旋即“吱呀”一声被打开。 门外家仆忙递上一封信,又小声耳语几句。 裴休不动声色立在一旁,仔细观察。 他先前便听闻李晋身边有几名绝世高手相护,却是直到今天才得以真的见到。 裴休望着那个立在门边,正在听家仆讲话的“人”,心中没由得感到一阵恐慌。 他实在没想到,原来这些所谓“绝世高手”的身份,居然是和尚。 而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来他们竟一直都在屋子里。 裴休也是曾学过一些武功用以防身的,正因为这样他才更加吃惊。 这得是多么强大的力量,才可以在屋中完全敛去周身气息,全程保持寂静无声,不被任何人觉察。 他忽然庆幸自己不是李晋的敌人。 二皇子少年早夭,无论李庸是被废还是被杀,三皇子李晋都将是正统的下一任太子。 而且现在来看,李晋若想依靠杀死李庸来篡位也并非不可能。虽说东宫有上千禁卫军把手,但怕是也敌不过这样几个“高手”的行刺。 裴休实在想不到这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能阻止李晋成为太子的了。 胡思乱想这一阵儿,那名和尚已重新关上了门,托着信走到了李晋身边,将信递上,又以一种极度沙哑的嗓音道,“高御史遣人送来的。” 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有谁拿着尖锐的石头在地上反复摩擦才会产生的刺耳沙哑。 裴休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好在那和尚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又悄无声息的站回了黑暗里,全程就像没有见到裴休这个人一般。 李晋正将信件拆开来看。 原本脸色平缓,甚至还带着几分愉悦,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晋脸上的表情渐渐开始凝重起来,继而是巨大的愤怒。 他无意识攥紧了信纸的边缘,直攥得信纸边角全皱在一起还犹未察觉。 怒气在沉默中攀升,李晋的手微微颤抖,指节泛白,明显是在用力隐忍着才没有将这封信立即撕碎。 裴休心里一惊,迟疑着不敢开口询问信的内容。 “岂有此理!” 李晋发出一声怒喝,甚至都没有翻开第二页,便直接将信撕了个粉碎。 “高阳,本王要他死!要他立刻就死!” 裴休惊疑未定,不敢开口,脑袋里却先一步转了起来。 高阳如今得罪太子,在朝中已是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此时送信来蜀王府,只能是求助,断然没有再开罪蜀王的道理。 可是又为什么,王爷看了信会动怒至此呢? 裴休是个聪明人,想到这里,已差不多将缘由猜到了几分,于是壮起胆子问,“殿下,可是高御史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才致使您如此生气的?” 李晋气得声音都在颤抖,“他,他居然写信威胁本王!” 裴休的猜测被证实,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得意,面上不动声色,抬臂鞠躬就是一拜,“臣,恭喜殿下。” 这句话顿时成了浇火的油,李晋怒意一下子被烧得更旺,当即指着他劈头盖脸喝道,“恭喜?你是瞎了还是聋了?如今仅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就敢来威胁本王,你倒说说,本王何喜之有?!” 裴休赶忙跪地,连磕三个响头,这才解释道,“殿下您想,高御史为什么会给您写这封信?” 李晋冷道,“他想以手中掌握的本王的把柄做要挟,求本王救他。” 裴休忙道,“正是!” “殿下您再想,若是高阳没有得罪太子,或者高阳利用掌握的把柄去投靠别的王爷,那您的处境又会如何?” 李晋没有说话。 裴休知他是听进去了,忙继续道,“所以臣才来恭喜您啊。此次高阳明明可以害您,可他却反过来借此向您求助,这其实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使然,就是上天在保佑您啊!” 听过裴休这一番话,李晋的怒气果然有所消减,理智也稍许恢复,深呼吸几口气,放缓了语气问,“那依你之见,本王现在应该如何做啊?” 裴休抬头,目光灼灼,“臣以为,殿下应该承下高阳这个情,救他一命,并着手追查他得到这个消息的具体来源。” 李晋负手,断然拒绝,“高阳能用这个方法威胁本王一次,就能用这个方法威胁本王第二次,本王怎能容他?岂非养虎为患!” “正相反。” 裴休道,“殿下此次若救下高御史,其实也是同时握住了他的把柄,将他彻底拴在了您这一方。而高御史从此也一定会安心忠诚于您的。” 裴休继续劝道,“殿下,有时候将自己的把柄交到别人手中,也是取得信任的一种方法啊。” 李晋却听也不愿听,冷哼一声,干脆道,“此事休要再提!高阳,必须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十九章 生来 见李晋心意已决,裴休不由得默然。 论说谋略,蜀王多年忍辱负重,韬光养晦。表面看上去是众皇子中最不出风头的一个,其实却是最为能隐忍有野心的。 论说胆识,五年前朝廷东征高丽,蜀王统领十万大军,身先士卒,只用了三个月便打得高丽投降归顺为藩国,能创下此等斐然功绩,也绝不是平庸之辈。 可即便蜀王如此优秀,却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太过于专治,且无容人之度。 裴休在心底叹了口气,只好退而求其次,“殿下若执意要杀高阳,臣无异议,但是在那之前,还请殿下能准许臣去见高阳一面。” 李晋看他一眼,“你是要查他从何处得知的秘密?” 裴休道,“是。” “那你便去吧。”李晋摆了摆手。裴休既然主动提出要为自己做事,他自然没有拒绝之理。 裴休起身,拱手一礼,转身准备退下。 “等一等。”李晋此时却忽然改变主意,出言喊住了他。 …… …… 在李晋的身上,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关于童年还有总是站在他身后的那些和尚们的秘密。 李晋生于二月。 他下生那天,久病的二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年仅四岁。 人们都说二月生的孩子克父母亲人,不能留在身边。 所以李晋下生仅三天,便被当时还是太子的永平帝送去了国清寺,交由定光禅师抚养。 寺庙。和尚。 这两个词便也成了李晋生命最初对于世界的全部认知。 因为女人不能住在寺庙的缘故,所以只有白日里才有奶妈来给襁褓中的李晋喂奶。 若到了晚上,就只能由定光禅师喂些预备好的羊奶充饥了。 李晋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跌跌撞撞成长起来,开口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父王或母妃,而是“师父”。 因为他生日的特殊,并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真正身份。 人们相信,只有在孩子完全不知父母的情况下,才能真正保住父母性命不受孩子相克。 所以定光禅师对外称李晋是自己下山讲经时在路边捡到的野孩子,不知生身父母。 这个说法合理骗过了所有人,自然也骗过了年幼的李晋。 在他看来,寺庙中的清苦生活才是生命的本质,至于那些逢年过节就有“好心人”捐赠给他的绫罗绸缎和精美食点,只能算是他干涸人生中偶然洒落的水花,即便是在阳光下开出了熠熠彩虹,也不过是浮光掠影,转瞬即逝罢了。 李晋就这样在远离皇宫的地方如杂草般肆意生长着,和附近农民家的孩子玩到一处,每日穿梭在山野间,力竭而归,快乐不知忧愁。 然而毕竟龙子,即便生在池塘,也终究无法变成一条真正的鱼。 年幼时尚可隐藏,可随着李晋年纪的增长,不时冒出来的端倪到底还是让他对自己的身世起了疑心。 于是在十岁的这年上元节前,李晋多生了一份心思,事先躲在定光禅师房内衣柜里偷听,在定光与“香客”的谈话中总算将来龙去脉彻底弄了个一清二楚。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李晋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既喜又悲,仿佛忽然漂浮在了云端,却又被一道接一道劈下的天雷伤得体无完肤。 李晋躺在衣柜中一声不吭的流眼泪。 他恨这些“香客”,恨远在长安城中的皇帝皇后,更恨说他是孤儿的定光禅师。 他恨的只想现在就冲出去,将房中的人全部砍死,然后一个人远走高飞,去一个谁也找不见的地方了此余生。 李晋就在这样滔天的恨意和泪水中昏沉睡去了。 睡梦中他似乎听见定光禅师送走那些“香客”的声音,他嘱咐他们回去一定请多多劝说太子,尽快接已满了十岁的小郡王回长安。 正在梦中犹豫,李晋又感觉到衣柜的门似乎被拉开了。一双粗糙的大掌抚过他的额头叹息着说了句什么,而后便将他从衣柜里抱出,走了一段路,轻放在床榻上。又为他脱去鞋袜外杉,盖上了棉被。 第二日李晋醒来,世界又恢复了往常。 他表现得如同不曾躲在过衣柜偷听般稀疏平常,定光禅师也如同不知他曾躲在衣柜中偷听般一如既往。 可到底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比如他开始暴躁易怒,开始憎恨贫苦,开始猜忌所有人,也开始慕强。 他知道国清寺里有十二名绝世的武林高手,他们的皮肤像铜铁般坚硬,刀枪不入,当今世上极少有人可与其匹敌。 之前他不以为意,可现在他觉得,若这十二个人能来给自己做护卫,那么将来等他回到长安,便不需担心会有谁来陷害他了。 可惜,这十二人却只听命于定光禅师一人,而李晋不相信定光。他知道,即使他对师父表示希望他们日后能为自己所用,定光禅师也绝不会同意。 所以李晋便将这想法压下了没说,继续伪装着平静,等待时间匆匆流过。 转眼又是三年。 这一年李晋十三岁,老皇帝驾崩,新皇帝登基,改元永平,大赦天下。 定光禅师也再一次上奏,恳求皇帝召三皇子李晋回长安,给他身为一个皇子应有的权利和荣誉。 这一次,皇帝没有再拒绝。 宣旨的诏书很快便下达到了国清寺。大抵也是觉得心怀愧疚,在圣旨中,皇帝便宣布封年仅十三岁的李晋为蜀王,并命信安侯裴钦亲自率领万余人马来接蜀王回长安,排场绵延十里,一路排到国清寺所在山脚下。 可李晋并不满意,而且忧心忡忡。 他即将要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实在怕自己在新的环境里无力自保,受人欺负。 想到这里,李晋不由得又开始打起了国清寺里那十二个高手的主意。 可他却又不想和定光商讨,怕会遭到拒绝。 思来想去,李晋想出了一个计策,这计策后来也成了他此生犯下的最大错误。 他杀了定光禅师。 十三岁的少年杀人,说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熟练。 他第一刀捅下去时,定光并未毙命,而是捂着伤口向他走来,以慈悲的目光望着他,似乎有话要说。 李晋又急又怕,正预备要逃,却正撞上前来找他的裴钦。 裴钦一看便明白了缘由。他知定光禅师德高望重,在民间素有威望,若是此事传出,只怕对三皇子不利。 思及自己毕竟是此次奉命接三皇子回长安的统领,事关前途,裴钦当即决定帮助李晋杀掉定光,并将其伪装成一场刺杀,让众人以为是定光禅师替李晋挡刀,才死于非命。 有了裴钦的帮助,事情就顺利多了。 那沾了血的刀子这一次精准无误的捅进了定光的胸膛。 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裴钦只那么轻轻一推,老和尚便向后直直仰倒下去,跌入进了汩汩血泊之中。 那之后几天里裴钦忙着追查“凶手”,李晋则伪造了一份定光的“遗嘱”,命国清寺十二位武林高手跟他下山,相护左右,永不得背叛或离开。 一切终于得偿所愿。 ……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章 拿人 李晋交给裴休的任务很简单。 让他查过信息来源后传话给刑部尚书严武:无需等大理寺判决,直接进高府拿人,定罪名谋逆,连坐九族,务必保证高家的人全都死绝。 他没有说那封信的内容,可裴休大抵也猜到了七八——高阳的这个秘密,应该是结结实实触到了蜀王逆鳞。 于是他不再规劝,甚至还拱手抱拳,诚心诚意道了一句“王爷英明”。 裴休虽然没有担任过宦臣的职务,却有着天下宦臣皆少不了的玲珑心,生平最懂得察言观色和审时度势。 果不其然,他话一出口,李晋的脸色很快有了缓和,抬臂挥了挥袖,似乎是疲惫,消减了不少戾气,“退下吧。” 这一回他没有再叫住裴休嘱咐什么,只是负手站在昏暗的光线里望着裴休远去的背影,茕茕独立,形影相吊。 又忽然变得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般失魂落魄,黯然神伤。 “十六年了。” 他冲着黑暗中悄无声息的人自言自语。 …… …… 裴休脚刚踏进高府门前的那条线,人便一改先前面无表情,自然而然的带上了一个无比真诚的微笑。 忙有家丁脚底抹油,飞奔去向高阳报信。 裴休仍旧面带微笑的不紧不慢向里走,也没有站在外等通报,一脚便迈入了府中。 又走几步,很快见到了高阳从远处匆匆赶来的身影。 高阳本是个胖子,纵使近来几天因着得罪太子被弹劾的缘故略显消瘦,也仍还有二百斤之重。 他跑起来就像座移动的山,投下的影子里能装进三个裴休去。 可体格上的优势并没给高阳多增添几分气场,他面对着裴休,忙挤出一个谄媚的笑,迈着碎步小心翼翼凑过去,轻声询问,“裴大人,不知大人来此是为何事?” “高御史。”裴休恭敬一拜,眉眼含笑道,“来替王爷回个口信给您。” 见裴休这幅态度,高阳略放下心来,笑容满面抬手往里相迎,“裴大人,咱们进去说。” 裴休却摇了摇头,“恕下官失礼,王爷那边此时还在急等下官复命,今日实在耽搁不得。” 高阳尴尬扯扯嘴角,心底又开始紧张起来,“不知是为何事,竟如此着急……” 裴休忙安抚他,“大人别急,王爷对您此回的遭遇深表同情,已命了刑部尚书严武来与您商讨后续,一会儿便到。至于臣…不过是个跑腿的罢了,不值一提。” 裴休这番话总算让高阳再度放下心来,拍着胸脯长吁一口气,“怪不得世人都言王爷宅心仁厚,是最肖像陛下的皇子,如今来看果不其然。也辛苦裴大人了。” “哪里哪里。”裴休笑着摆手,将话切入正题,“不过,既然咱们现在都是一家人了,下官有什么话也就直说了。高大人应该知道您给王爷写那封信的分量和影响吧?” 高阳连连点头,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臣,惶恐。” 裴休道,“不过王爷也并没有怪您的意思,只是遣下官来问问,御史是否还曾将此事……” 他话说一半,意有所指。 高阳心领神会,忙道,“请王爷放心,此事绝无第二人知晓。” 裴休却笑了,“这话御史就说错了。” “这事既然没有第二个人知晓,那御史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总不能,是王爷亲自告诉您的吧?” 高阳只好尴尬陪笑,“只是机缘巧合罢了……具体如何,我,我也有些忘了。” “原来如此。”裴休哈哈笑起来,温和替他扫了扫肩膀落灰,又拍了拍以示安抚,“高大人忘记也没关系,不过闲谈罢了。” 春日的风夹杂着花香柔柔吹来,温度刚刚好。而高阳却在这阳春天里慢慢流下一股冷汗,不一会儿便打湿了衣襟。 汗水在他如圆盘一般的脸上流过,好似碎开的裂痕。 高阳脸上的笑再挂不住了,只有从怀中掏出帕子来,不断拭汗。 随着春风一道传来了小儿子的哭闹声,愈演愈烈,叫人心烦。 裴休没再说话,但不知为何,高阳在这诡异的沉默里愈发觉得有些不安。 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打算问些什么,可裴休却已在拱手说要告辞了。 “御史大人好福气,子孙满堂。” 裴休笑了笑。 高阳怔了怔,下意识开口,“不知裴大人可想要下官过继给您一个儿子,以传续香火……?” 裴休脸色一变,收敛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有些冷漠,“好东西御史大人还是自己留着吧。” 说罢,转身离开了。 独留高阳一人立在院中,他山一样的影子在渐渐矮下去,伴随着几声家丁的惊呼,那座山轰然塌陷,重重摔在了地上。 裴休没有理会身后吵闹,抬脚踏出高府大门。 严武正立在那里。 他很矮,很瘦,此时身后跟着数十个人高马大的刑部官兵,愈显得他羸弱。 裴休却不敢怠慢,忙行礼问安,凑近了严武低声道,“高阳不老实,大人捉人的时候可要清点好人数,莫错漏了哪个。” 严武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抬手一挥,刑部人马很快跟着他气势汹汹闯进了高府之中。 裴休很快便听见了美妙的尖叫声和求饶声,他享受的微眯起眼,一脸餍足。 那些嘈杂的吵闹声中还夹杂着适才那个哭泣的男童的声音,哭声愈发响亮了,似乎在喊着什么。 喊着什么呢? 裴休侧耳仔细辨认。 似乎是…爹爹? …… …… “爹爹。” 李容与带着几分欢喜走向刚下朝回宫的李庸。 听见女儿声音,太子脸上原本凝重的表情顷刻间有所松动,眼底的愤怒也渐渐转变成了慈父的柔和。 元仪忙上前行礼,“臣参见郡主。” 现下元寿还在养伤,如今太子身边只剩下他一个近侍,自然要更懂事些。 于是主动遣散了太子身后卫军,只留下几个心腹在旁。 见父亲神色不对,李容与问,“父王今日怎么了?似乎不大高兴?” 李庸道,“高阳被严武抄家了!” 声音带上了几分悲愤,“这还有没有王法可言了?王宜的审判结果还没下来,他严武怎敢现在就捉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争论 李庸随即将来龙去脉与女儿说了一遍,听过后,李容与也是颇有不解。 她知道李晋为人阴狠毒辣,最讨厌被人拿捏把柄,可此次的事竟会导致整个高府被严武抄家,甚至牵连到了远在河南的高氏族人也一并被下了狱,却是她万没有想到的。 不过是十六年前的一桩旧案,怎么会让李晋紧张至此呢? 莫非这案子里还隐藏着别的什么秘密不成? 那边李庸还在不满抱怨着,“高阳死了也就算了,可他家人何辜?不过小小的贪污受贿,何至于九族都被下了大牢啊。再说他兄长定国侯高宾素有乐善好施的美名,这样的人如今也因高阳一人之责而受牵连,实在是令人愤慨!” 李容与见父亲动怒,担心他可能会因此事上书打抱不平,忙劝道,“父王,此事恐怕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您万不能因一时仁慈就去为定国侯求情,恐生更大的祸端。” 被猜到心思又被否定,李庸只好干巴巴哦一声,多少有些气闷。 隔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抬眼瞧了瞧正若有所思的李容与,好奇问,“能有什么祸端?” 李容与解释,“严武此人手段向来以狠辣著称,他既抓了高阳全家,就绝不会只告他一个贪污,那样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女儿只怕他是打算将这案子变为……” 李容与止住猜想,无奈摇头,“高阳为官这么多年,因为交不起贡银而被他诬陷入狱最后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如今这状况,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李庸却不同意,争辩道,“他是他,他家人是他家人,可不能混为一谈。高阳做的错事,为何要家人陪同承担啊?” 李容与不答反问,“那高阳因害人得来的荣华富贵父王可能担保他家人从来不曾一同享受?” “这……”李庸一时语塞。 李容与面无表情,“高阳贪污,此事百姓们人尽皆知,女儿不信这么多年定国侯始终不晓得。吃人血馒头的时候既然都分了杯羹,就要有遭雷劈时会受到牵连的觉悟。” 李庸有些急,“可这样做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李容与皱眉看着他,“父王仁善,不忍见无辜者受累,女儿能够理解。但凡事也得量力而为才行。” 李容与跪在地上,仰头恳切的看着李庸,“诛高阳九族,并非女儿做这件事的初衷,父王您是知晓的。可事情既已走到了这一步,也只能说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人。所以女儿恳请父王,莫要再插手此事,以免朝中因您的行为再掀起什么更大的震荡。” 她形容坚定,大有太子不同意,她就不起身的意思。 李庸又如何忍心见女儿着单衣跪在这么硬的石板路上,忙弯腰将她扶起,连声道,“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 却不免还是垂头丧气。 虽然闺女已经尽量将话说得委婉了,可他又不傻,自然也听得懂女儿主要意思就是在告诫他不要瞎掺和,免得再遭有心人算计。 诚然女儿是现在唯一确定不会害他的人,所以他无法对她的劝说置之不理,可他就是没由来的郁闷,自己这个爹做得未免太窝囊了些。 自古便只听过父亲保护女儿的,何时听到过女儿保护父王的了? 而他却…… 李庸无精打采发出一声沮丧的叹息。 李容与看了看他,终是有些不忍,况且也心知并没有晚辈威胁长辈的道理,歉疚道,“请父王恕罪,女儿适才也是一时情急才失了分寸。” 李庸摇了摇头,望着她发出一声感叹,“你这性子,真是愈发随了阿奴了,若是……” 忆起昔日爱人,他露出一个苦笑,“罢了,你且回去吧,为父也累了。” 李容与低头应是,带着宝珠行礼后转身离开。 围观了全程的元仪立在一旁,心底实在五味杂陈。 自从太子妃仙逝,殿下没了人管束,这么多年便一直过着到处招猫逗狗的生活,看上去是肆意风流,潇洒快活。 哪儿成想好日子还没过两年,郡主就长大了呢? 殿下只怕又要回到被管束的日子了吧。 元仪望着李庸的眼神里充满怜悯。 然而此刻被他怜惜的那个“殿下”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可怜。 他正在努力冥思苦想,试图找出一个办法,好让女儿保护父亲这件事变得合理化一些。 李庸呆呆想了会儿,忽然一拍脑门,脸上沮丧一扫而空,还透着几分神采奕奕,“元仪!” 元仪忙应是。 李庸忽然没头没脑问,“你觉得…郡主怎么样?” “?” 元仪挠挠头,也只好一头雾水的回答,“臣以为,郡主很好。” 李庸点点头,摸着下巴点头赞同,“我也觉得她很好。那你觉得,若是这储君我不做了,由她来做,如何?” …… …… 李容与打了个喷嚏。 宝珠在身后捂嘴偷笑。 李容与无奈道,“是爹爹生我气呢。” 宝珠噘嘴,“这您可就错了,奴婢可不觉得殿下会生您的气。”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些兴奋,“不过郡主您适才的模样,还真是很有气势呢。” 李容与笑笑,“只希望父王能懂我的苦心便好了。” 她边走边向北转了个方向。 机灵的宝珠立即发现郡主选的这条路并非回寝殿最近的路,倒是离秦榔儿所在的院子更近些,于是忍不住捂嘴偷笑。 那个秦榔儿,长得很好看呀,给郡主做面首正合适…… 李容与瞧她一眼,伸出指尖点了点宝珠额头,“胡思乱想什么呢?” 宝珠吐吐舌头,也不说破,佯装不解,眼睛亮亮的问,“郡主咱们去哪里呀?” 李容与白了她一眼,“去见秦榔儿。高阳的事,还得要他帮忙才行。” 宝珠哦一声,又啊一声,“您不是说,高阳咎由自取,被株连九族也是天意使然吗?” 李容与叹口气,“我那样说,不过是防止父王做傻事,惹火上身罢了。可这事毕竟因我而起,高阳死不足惜,他的家人却万不该因此丧命。” 而且除此之外她也有一个疑惑想要解开。 为什么李晋会对当年杀了定光禅师一事如此风声鹤唳,甚至到了不惜诛高阳九族灭口的地步。 这件事原本是前世她在与谢玄闲谈时听他提起的,按理说既然能告诉谢玄,就不应该是什么非常重要的秘密才对。 况且此事到现在怎么说也过去了十六年,就算定光禅师当年在民间威望颇盛,经过这么多年的变迁,也早该淡忘在人们的回忆里了…… 想到这里,李容与忽然像是被什么砸中了一般,瞬间怔在原地。 那若是,还有人没忘记呢? 她记得,前世杀死自己和萧六的,好像是……一群和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厌胜 散发着腐蚀气味的刑部大牢里,此刻正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低低的呻吟声。 裴休手中拿着一把小又薄的匕首,正在一片一片的将高阳身上的肉片下。 他身旁不远处立着名狱卒,手中牵着两条狼狗。 裴休割下一块肉后便向两只狗丢过去,任由它们留着涎液狼吞虎咽,自顾自笑起来。 高阳在这样长时间失血后的寒冷和疼痛中几度昏厥又几度苏醒,最后只剩下了小声哼哼,眼睛里溢满绝望。 裴休随手将小匕首插进他肩膀中,眉慈目善,和煦如春,“御史大人准备说了么?” 高阳有气无力垂着头,干裂的嘴唇慢慢开合。 裴休侧耳去听,只听到破碎几个字,“你……要我……说什么……” 裴休温声道,“大人可以先说说那封信是谁给您的。若不然,下官也可以请严尚书过来,与大人谈谈谋反之事。” 听见严武的名字,高阳眼中明显闪过惊恐。 他宁愿被裴休割肉喂狗,也绝不愿再被严武羞辱折磨了。 泪水大滴大滴自他眼中盛满,掉落,高阳张了张口,努力解释,“我真的……没看到……信就在……书房……” 裴休边笑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依旧是人畜无害的模样,“看起来,御史大人还是不肯说实话啊。” 高阳吓得打了个哆嗦,五官全都皱巴巴拧在一起,“求你……” 裴休却根本不理会他的哀求,啧啧叹息两声,“大人您怎么不明白呢?现在您九族都被下了大牢,包括您最亲爱的哥哥定国侯也身在狱中,不会有人还能来救您了,倒不如早点招供,早点解脱。” 高阳使劲摇着头,痛苦不堪,“信……信……” 裴休叹了口气,终于没了耐心,对狱卒道,“叫严尚书来审吧。” 说罢,再不理会高阳的哭嚎,迈步走了出去。 …… …… 院外一片春光明媚,令人神清气爽。 秦榔儿正在院中练剑,身形动,风起,叶落。 脚步停下,却没有止住鬓角的碎发,发丝轻拂过脸颊,露出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 “你来了。” 秦榔儿收起剑,向刚迈步进院的李容与看过去。 虽说替高阳送完信他便可以离开了,不过近来也仍旧住在这里。 一来高阳未死,他终有不放心。 二来他并非长安人,对这座城市不熟悉,住在这里还有人解疑,也正方便。 李容与嗯了声,向他走过去,“有件事,还要请你帮忙。” 秦榔儿点头,“好。” 李容与笑笑,主动解释道,“我要救高氏族人,在高阳被定罪为谋反之前。” 秦榔儿并不懂她说的这些,甚至都不大懂谋反的意思,他只静静看着李容与,琥珀色的眼底透着清澈无暇,“好。” 李容与丝毫没有诧异他的干脆,或者说,对于这个反应,李容与已经习惯了。 经过几天的相处,她已大概摸清了秦榔儿的性子:只要他不问的,便是不在意。 在秦榔儿的世界里,做事只需看是否合乎道义即可,无需管缘由和手段。 所以,关于这件事,其实只需要告诉他救高氏族人这一点信息便够了。 而至于高阳是否真的犯了谋反,要用什么办法去救,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然而他不问,李容与却不能不说。她素来不喜将人蒙在鼓里做事,所以依旧颇为认真和他解释,“严武先斩后奏将人抓了,想必是有完全的把握高阳会认这谋反。而一旦他认下,只怕高氏一族上千口人都将性命难保。” “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一定要赶在高阳正式认罪前将此事解决。” 这一回身旁的宝珠却有些待不住了,秦榔儿不好奇可是她很好奇,“高阳既然知道认下罪名全家都会死,那为什么他还要认呢?” 李容与道,“原因有两个。一来严武折磨人的手段少有人能承受,尤其像高阳这种从小养尊处优的高门之后。” “二来高府家丁众多,人多嘴杂,即便高阳不认,也会有家丁为了保命而投靠严武指控他,与其等着被指控,我想高阳或许会主动认罪,试图揽下罪责以保家人一命。” “当然这些都只是推测,高阳若是聪明一点,就能意识到,以严武的性格,无论他认罪与否,都不会放过他的家人。”李容与最后补充。 秦榔儿道,“我可以去杀了高阳,一个死人是无法认罪的。” 李容与摇头,“刑部大牢岂是你说闯就能闯的?而且就算你杀掉高阳,他们也未见得就没有办法治高氏族人谋反之罪,大可以说他畏罪而死,所以杀掉高阳是最下策之举。” 秦榔儿又道,“严武要杀高氏族人,无非是认为他们也知道秘密。我可以再给严武送一封信,说明送信始末,那他不就会放了高氏族人了吗?” 李容与又摇头,“严武并非良善之辈,恰恰相反,他向来以折磨人使人痛苦为乐。况且仅凭你一封信的说明也并不足以使他相信此事高氏族人并不知晓,说不定反还会使他继续扩大牵连范围。” 宝珠一脸迷惑道,“那这么看来,岂不是无论我们怎么做也不能保下他们了吗?” 李容与嗯一声,“此事东宫不能介入,所以凭我们的力量,确实无法扭转这件事的结局,但我们还可以借力。” 借力? 借谁的力? 秦榔儿和宝珠看着李容与。 李容与指了指天,轻轻吐出几个字,“我们可以,厌胜。” 宝珠啊一声,忙将嘴捂住,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焦急道,“万万不可,这种禁术郡主您可使不得啊。” 按照齐国律法,凡是行厌胜之术的人,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贵族豪绅,一律处以死刑。 宝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郡主竟会想要通过厌胜来害人,即便对方是个坏人。 李容与抬手点她脑门,半是无奈半是好笑道,“想什么呢?并不是我打算厌胜别人啊。” 况且厌胜之术也并无用处。 不然前世的李晋早就死过几百回了。 宝珠听她这样说,才算放心拍了拍胸口,一副如获大赦的模样松了口气,“那郡主您要干什么呀?” 李容与道,“严武不是要给高阳安上个大罪名么?那我就来帮他一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孤本 都说春雨贵如油,可有时也会出其不意的下个没完,淅淅沥沥的总惹人烦忧。 长乐皇后静静坐在窗口,凝望着春雨自檐,在随州找到了当年外曾祖父主持修订的魏书原本,容与刚一得到,这便马不停蹄给您送来了。” 长乐皇后一听,顿时又喜又惊,整个人都跟着坐了起来,抓起李容与的手颤抖了声音,“你,你说得可是永昌三年你外曾祖父亲笔誊录的那本魏书?” “正是呢。” 李容与说着,向跟在皇后身边的老太监和气笑了笑,“颜协就候在殿外,劳烦陈公公将他手中的书卷拿来呈给皇祖母。” 老太监低眉顺目应一声是,碎步跑出。 长乐皇后听闻自己父亲当年亲笔誊录的书竟被寻回,此时早已坐不住了,干脆从美人榻上站起身来,探头向外望了望,翘首期盼。 不多时,老太监果然托着一个书卷样的物什再度走进来。 长乐皇后忙向前相迎几步,只一眼,便认出了这正是当年父亲做柱国时亲自誊录的那本书。 当年父亲为发展国家的藏书量,上表请先皇以二两银子的价格向民间借书,待交由秘书监修补增订后再还于百姓。 当时为此事朝堂之中争论不休,不少武将纷纷出言反对,他们认为二两银子的借书价钱实在太多,并不值得,而先皇听后也是颇有犹豫,所以迟迟不肯批下此谏。 父亲当即勃然大怒,甚至不顾皇帝颜面,当庭便厉声叱责了武将们不懂得书籍珍贵,其后更是自己出钱为朝廷向民间“借”了第一批书,并亲自修订誊录了第一本——便是眼前所呈这本书了。 思及此段往事,长乐皇后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当年父亲写这本书时,她还尚待字闺中,没想到几十年后再见,她已到了风烛残年。 长乐皇后颤抖伸出手,抚摸着书皮上遒劲有力的“魏书”两个大字。 她现在的年纪,可比父亲写这字时的年纪都要大上一轮了。 而父亲也早已不在人世。 长乐皇后轻翻开书页。 那是父亲的笔迹。 那又不止是父亲的笔迹。 一字一句,都使得这本书在两朝更迭的时间中变得不可名状。 长乐皇后忽然感觉脸上又痒又温热,抬手去摸,才发现原来早已经泪流满面。 房间内安静无声,只有窗外雨声滴滴答答,清脆滴在檐下的青石板路上。 长乐皇后以袖拭泪,勉强笑笑,方才挥手对宦臣道,“拿去书房吧。” 老太监应是,接过书躬身倒退着离去。 皇后回身拉过李容与,愈发放柔了语气,“容与真是有心了。” 李容与垂头,似乎有些羞赧,“容与不过偶然提了一嘴,找书什么的都是哥哥的功劳。” 皇后笑着点头,“牧儿也有心了,待他回来,我定要好好奖赏他。” 李容与笑着拉过祖母坐下,头轻轻倚靠在皇后肩头,“那孙女可要替哥哥好好记着,免得皇祖母忘记。” 皇后哈哈笑,“这书摆在我书房,日日看,便日日想起,祖母这回一定忘不了咯。” 李容与轻轻嗯一声,靠着祖母半天无话,只是望着窗外的雨愈发有些出神。 “祖母,你说这雨什么时候停呢?”李容与忽然问。 皇后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此刻心情放松极了,“春雨总下不了太久,或许明天吧。” 李容与轻叹一声,似有哀愁,“雨停了,就到了漫天飘柳絮的季节了吧。” 皇后点头,忍不住好奇,“为何谈起柳絮便叹气呢?” 李容与咬咬唇,语气有些难过,“只是想起了三皇叔。容与记得,往年每到飘柳絮的季节,三皇叔的身体就多少有些不大爽利,而容与前两天又听说,似乎三叔今年较往年状态更差几分……” 皇后听罢也是吃了一惊,“他病了?” 李容与轻轻点头,声若蚊蝇,“似乎是病得……连蜀地都回不去了。” 闻知儿子重病,长乐皇后眉头顿时紧皱成一团,“这么大的事,怎么晋儿都没来和我说呢?” “大抵是怕您担心……”李容与几分犹豫,咬咬牙,干脆站起身提裙跪地,冲着长乐皇后磕了一个头,眼底也含上了眼泪。 长乐皇后一惊,忙就要去扶她,“这是怎么了?” “祖母。” 李容与声音带了一丝哭腔,“恕孙女对三叔不敬,可孙女的确为此事夜夜忧心,如今已不得不开口告知于您了。” 长乐皇后惊讶看着她,“是什么事?” 李容与哭道,“在三叔病倒的前一天,孙女其实做了一个梦……” 她扑簌簌泪如雨下,“孙女梦见,长宁街左边第三棵柳树,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定罪 “放他娘的狗屁!” 书房里,那个李容与口中病入膏肓,就快要断气的李晋,此刻正在中气十足的大发雷霆。 “本王病了?她才病了!还有她爹她哥,她全家都病了!”李晋气到跳脚,将几案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扫落在地。 裴休默然,没有纠正李晋他也和容与郡主是一家人的事实,平静道,“毕竟王爷想要继续留在长安需要借口,可谁又能想到这借口却给了别人可乘之机呢?” 裴休垂着眼,没将心底剩余的赞叹说出口。 长宁街。真亏她想得出。 如果将长安城看作是一张卦图,长宁街的位置刚好是上离下坤的晋卦所在,而左数第三棵柳树,又正好与蜀王排行第三相衬应。 此话一出,再配以蜀王如今半真半假的称病,实在是天衣无缝,让人想不相信都难。 另一边的李晋经过一通摔打后,终于将怒气发泄完,这才气呼呼坐在了椅子上,问裴休,“可到底是什么人在针对本王?他做这件事目的又是什么?” 裴休问,“难道不是容与郡主吗?” 李晋摇头又摆手,一副不屑的样子,“别说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就是她爹,也断然想不出这种计谋来陷害本王。” 裴休道,“王爷,容与郡主年纪已经不小了。您忘记了?上个月萧六出事,当时也是郡主赶到后萧六便被杀了,臣怀疑这两件事或许和郡主都脱不开干系。” 听他这么说,似乎也有些道理。李晋沉思片刻,“可她这样做是为什么呢?” 他不懂。 李容与没有理由害自己啊。 而且别说李容与,连李庸都没有理由害自己。 李晋深信自己这么多年精心蛰伏,从未曾在人前显山露水。即便是因为芸娘之事李庸有了怀疑,也断然没有先怀疑他的道理。 李晋忽然站起身走到裴休身旁,朝他勾了勾手。 裴休忙侧耳过去。 “你可信厌胜之术真能奏效?” 裴休一惊,下意识就想将恭维之语说出口,可转头却见李晋一脸认真,似乎并不像是在担心自己身体会出问题的样子,于是改口如实道,“臣,不信。” 李晋点点头,负手在房中来回踱步,皱眉沉思。 “现在的情况是,李容与梦见柳树死了,皇后派人去查。而刚好就在树下挖出了刻有本王生辰八字的木偶,所以确定了是有人在对本王行厌胜之术。”他自言自语分析。 “可这行厌胜之术的人又是否相信它能奏效呢?”李晋问裴休。 裴休心领神会,“王爷的意思是,厌胜之人很可能目的并不是为了通过此术害您,而是另有他谋?” 李晋嗯一声,随即又大惑不解,“可本王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此人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裴休也同样有些为难。 毕竟蜀王自己都想不出仇人是谁有何目的,他区区一个谋臣又哪里能猜到究竟是谁和蜀王有仇呢? 李晋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对了,我记得你先前告诉我,高阳始终不肯说是从何处得来的本王的秘密,是不是?” 裴休应是,有些汗颜,“臣与严尚书用尽了办法,也未能撬开高阳的嘴。” “不对,不对。”李晋摇头,“那若是…高阳其实并没有撒谎呢?” 他定定看着裴休,“你说,有没有可能,做厌胜之术的人,和向高阳告密的,其实是同一人?” 李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他为何又以厌胜来害本王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严武将高阳捉了,所以他希望本王死?” “可关键是就算本王死了,高阳也活不了啊。” 李晋隐隐又开始压不住心头怒火,他生平最恨的便是事情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感觉。 “不行,本王现在就去天牢,亲自审一审高阳!” 裴休一惊,“王爷,万万使不得,您现在可还病着呢啊。” 李晋一拍脑门,骂了一句娘,他怎么将这事忘了。 于是指着裴休道,“你,你快去将严武叫来!” 未等裴休应是,就听门外太监的敲门声适时响起,“王爷,严尚书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李晋心下一喜,“快叫他进来。” 门被打开,从房中远远看过去,瘦小的严武就像一个偷穿了大人官袍的小孩。 然而走起路来却稳稳当当,目不斜视,自带一股气势。 严武大步流星快速走向李晋,没开口说话便先行跪了下去,“王爷,臣有罪。” 李晋一怔,不知为什么,竟有些不敢听他接下去的话。 然而严武还是说了,“大理寺卿王宜,半个时辰前拿着陛下手谕,将高阳提走了!” …… …… 不过关在刑部半月,高阳与之前判若两人。 李庸带人兴冲冲走进屋,原本是打算先兴师问罪好好折磨一番高阳,可见到他如今的模样后,顿时什么兴致都没了,只希望能早点审完案,早点给他一个解脱。 如今的高阳衣衫褴褛,近乎赤裸。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人挖去,徒留一个血窟窿。 身上的皮肤更是无一处完好无损,到处都结满了血痂,而更多的还是早已经化脓腐烂的伤口。 他浑身散发着死亡的味道。 曾经二百斤重骄奢淫逸的胖子,如今凄惨得在半个月内瘦成了皮包骨头。 李庸早已没了审问兴致,只觉得胸闷气短。高阳身上的味道让他喉咙里一阵阵反胃。 而身后被人用担架抬着进来,本打算揍人一顿出口恶气的元寿,此刻看到高阳模样,也是重重叹了口气。 王宜咳了两声,见太子怏怏不快,也不再耽搁,接过原本太子想要审讯的问话,肃声道,“高阳,有人揭发你大不敬,意图以厌胜之术谋害蜀王,可有此事?” 王宜的询问很快石沉大海。高阳仅剩下的一只眼中满是浑浊不堪,人也如同死去了一般了无生气。 于是王宜再一次拔高了些声音,“我知道厌胜之术需在完全保密的情况下方能够施展成功,高阳,如今你的家人都已受你牵累被下了监牢,你还不快些认罪,他们也好能尽快得到释放。” 按照齐国律法,意图加害皇族者皆株连三族,以防共犯。 然而行厌胜之术者却不在此列内。 因为厌胜属于巫术,需要与神灵进行沟通,若想厌胜成功,只能由一人独做,不可与旁人商议。 所以一般行厌胜之术的人,其家人虽会受到惩戒,却并不会因此丧命。 这样一来,便是既定了高阳重罪,使严武捉人行为合理,又顺利保全了高氏族人不受牵连。 果不其然,在听见了王宜一番言辞以后,高阳原本死寂的眼睛,终于微微开始产生了反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分析 他听懂了厌胜。 他看见王宜的嘴巴一张一合,多次提到了厌胜。 高阳麻木的脑袋总算再度有了转动的迹象。他知道,王宜这是在救他,或者说,在救他的家人。 而他熬到现在还坚持不肯认罪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家人。 高阳机械的点了点头,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王宜会意,忙拿来一张写好的文书摆在高阳面前,“你看一下吧,若是没问题,便在这里签上姓名。” 高阳低头读了几行字,浑浊的眼中开始不住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很快将文书的一角打湿。 他急迫的颤抖着手去抓桌上的笔,好在严武也是考虑到之后签文书的事情,此前并没有伤害高阳的手,使他依旧能执笔写字。 高阳死死攥着笔,拼尽生命里最后一丝气力,终于在文书的左下角签上了自己姓名。 厌胜。他认。 高阳签过名字又按了手印,这才抬起头,呆呆看了看李庸。 就在半月前,他还曾试图投靠蜀王对抗眼前这个救了自己家人的太子。 却没想最后作茧自缚,反断送了自己性命。 高阳痛苦张大了口,似乎是想大笑,又更像是在大哭。 只是他眼中的光线终究是渐渐消失了,环绕周身的情绪便也都随之消散了。 王宜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摇摇头,“断气了。” 好在临死前认了厌胜一案,总算让王宜松口气,他小心翼翼将文书收起,对李庸拱拱手,“殿下当真是仁善。” 他半句不提高阳和厌胜之事的种种疑点,只夸李庸仁善,想必也是猜到了几分内情,却又不敢确定。 李庸也没有拆穿,勉强扯了扯嘴角,寒暄几句,很快带着担架上的元寿匆匆离开了大理寺。 王宜这家伙,太贼,而且讲话还总是阴测测的,喜欢揣度别人的心思,他可不喜欢跟这种人呆在一处。 …… …… 东宫中,听完李庸对王宜的一番评价后,李容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似乎是碰上了什么极有趣的事。 李庸一头雾水的挠头,“你笑什么?” 李容与边笑边问,“父王既然不喜欢王卿,那父王不妨说说,喜欢朝中哪位大臣呢?” 李庸似乎此前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下被问住了。冥思苦想好一阵,方才吞吞吐吐道,“我觉得元胄还不错。” 元胄虽在朝中任左卫大将军,实际上却属于东宫的行政班底,与李庸一向渊源颇深。 他不光教李庸习武,就连如今跟在李庸身边的元仪元寿二人,也是当年元胄送给太子的手下。所以论起朝中武将,当属元胄最深得太子的心。 李容与点点头,“那其他人呢?父王可有什么喜欢的文臣?” 李庸又想了想,最先想到自己的老师谢清,随即摇了摇头。太凶。 又想到刑部尚书严武,打了个冷战,太残忍。 “裴钦似乎不错?”李庸道,“能文能武,武会带兵打仗,平日在朝堂上也是颇有见地。” 裴钦啊。 李容与不置可否,又问,“那父王觉得兵部尚书柳垣如何?” “柳垣?”李庸茫然,“没印象啊。” 李容与哦一声,止住笑,几分沉默。 区区几句对话,却让她彻底明白了上一世父王之所以那么轻易就被拉下太子之位,废为庶人的真正缘由。 身为东宫太子,下一任皇帝,若是连身边的人是忠臣还是反贼都分不清的话,那么也确实没能力走得长远。 即便没有李晋,也定会有其他皇子来试图争抢这个位子的。 李容与庆幸自己今日问了这个问题,还有机会在时局乱起来以前拨乱反正。 也同时心酸的意识到,前世的父王死得竟如此稀里糊涂。 柳垣、谢清、王宜。 此三者正是上一世父王出事后,真正维护了他的三个大臣。 最后甚至为此落得两个被合族斩首,一个被软禁到死的下场。 却没想到父王对他们竟是这样的看法。一个没印象,两个不喜欢。 而唯一得父王喜欢的元胄,前世还因为关系太过亲近早早就被捉了起来,连为父亲发声的机会都没有。 这还不算,她记得上一世李晋正是在信安侯裴钦的帮助下才不费一兵一卒,直接将正在行宫打猎的父亲和兄长活捉的。 没想到父王竟对裴钦赞赏有加。 李容与半天没有说话。 李庸也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劲,反问她,“那你对这几个人的看法如何?” 李容与回过神,想了想,道,“王宜很聪明,虽然这聪明常常使他看上去显得阴险狡诈,不够和善,但女儿认为此人极其忠君,值得信任,父王日后若有关于朝中权术之事,可多向他请教。” 李庸若有所思点点头,又问,“那柳垣呢?” 李容与道,“兵部尚书柳垣,他的个性虽不张扬,却是个忠厚老实之人。女儿认为,父王日后若有需要用人办事之处,除了元胄,也可以适当选择柳垣。” 女儿的分析有理有据,李庸听过后自是深信不疑,于是继续追问,“那裴钦呢?” “裴钦此人不可信。” 李容与神情严肃起来,“裴钦在朝中的地位仅在谢相之下,但他无论是家世还是能力都不输谢相,所以,按照裴钦的性格,他是绝不会甘心永远屈居人下的。” “正因如此,裴钦也一直将谢相视为劲敌,而谢相却又是父王您的老师。倘若日后是您来登基,谢相在朝中的位置只会更坚固而不会有所动摇…所以女儿认为,裴钦断然不会真心服从于您,只怕是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的心就要立刻被人蛊惑走了。” 她这样一番理论,倒是李庸先前从没想过也没听过的。 他承认,虽然自己口中说着不喜谢清,实际心里却是与谢清极为亲近的,甚至将他当作半个父亲来看。 若日后自己登基为帝,情况大概也会和女儿推测的一样,继续重用谢清,绝不会让他的地位因为自己登基而发生任何改变。 至于裴钦,虽然他内心对此人赞赏有加,可毕竟亲疏有别,他既不能也不会对裴钦重视多过谢清。 若是照这样分析来看,这裴钦还确实不是他能笼络的人啊。 李庸不由得啧啧称奇。 没想到自己闺女如此厉害,小小年纪,不光处理起事情来果敢决断,就连朝中大臣的心思性格也能分析得如此明白,甚至比他这个日日身处其中的人还透彻几分。 他真是自叹不如。 李庸望着女儿的眼中多出几分赞赏和激动。 若是媳妇在天有灵,见女儿如此出众,想必也会欣慰的吧。 李容与并不知李庸心里所想,不过见他似乎听进去了,却是真的感到了几分欣慰。 父亲虽然单纯,好在并不愚笨。只要他能听进去自己的话,就绝不至再落到上一世的下场。 父女俩皆怀着欣慰的心情望着对方,一时无话,不过这目光上的亲情交流很快就被冒冒失失跑进来的元仪打断了。 元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丧着脸惊惶未定,“殿殿殿、殿下,大大大、大义公主…闯、闯进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天道 听见大义公主的名字,李容与才猛然想起,似乎半月以前,谢玄曾来过一趟,传话说是芸娘请她过府一叙来着。 可惜她后来因为高阳和高氏族人一事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很快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想来应该是芸娘等不及,所以才自己主动找了上来。 李容与忙宽慰一脸惊恐的元仪,“不必担心,她是来找我的,我去看看。” 说罢,告别李庸,带着宝珠匆匆走了出去。 尚未到东宫门口,李容与便先听见了芸娘的吵闹声。 “我是公主!是公主!你们谁敢拦我?”她飞扬跋扈的声音尖又细,东宫的下人跪了一片,皆是战战兢兢磕头,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这位祖宗。 李容与有些无奈,快走了两步唤她,“芸娘。” 芸娘听见熟悉的声音,脸上神色一喜,赶忙冲她招了招手,指指跪了一地、以身体做路障的下人,“你快叫他们放我进去呀。” 李容与于是吩咐道,“这里有我,你们都去吧。” 得了命令的一众宫女太监这才如释重负的应了声是,起身纷纷退去了。 无人阻拦的芸娘忙向李容与快跑了几步,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嗔怪,“你怎么一直都没来看我呀?” 李容与没有回答,先将她带回了宫中,又嘱咐宝珠去请秦榔儿来,这才将房门关起,不疾不徐对芸娘道,“高阳死了。”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芸娘先是一楞。 她脸上原本佯装出来的羞恼和嗔怪在这一刻忽然全都不见了,眼底也没了往日里妩媚的风情,只剩下冰冷。 冷得如同一座万年不化的雪山。 “高阳死了。” 她也跟着重复了一遍,定定看着李容与,“怎么死的?” “被人挖了眼,剥了皮,生生折磨了半个月,力竭而死的。”李容与也没有保留,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 芸娘听罢,哈哈大笑。 可那眼神里却没有笑意,只剩荒凉。 像是熊熊燃烧后的火焰,所剩不过是一地灰烬。 她忽然跪在地上,双手捂起了脸。 泪水在她的指间溢出,又顺着玉白的手腕滑落,李容与看不见她表情,只能见到芸娘的肩膀轻轻颤抖。 她哭得不能自己,却仍旧不肯发出声响,不肯将自己的脆弱在人前显露。 李容与忽然有些心疼她,走过去搂着她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扶起,到椅子上坐下。 这样无声哭了良久,芸娘才总算渐渐止住眼泪。 将头从指缝间抬起,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眼眶还残留着一圈红。 “你帮了我,我无以为报,日后若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说,我定会尽我所能,偿还这份恩情。” 李容与笑了笑,“其实此次能杀高阳,还多亏了一个叫秦榔儿的人相助。我已遣宝珠去唤他了,一会儿便到。” “秦榔儿……”芸娘将这个名字在嘴边喃喃念叨了几遍。 “怎么?你认识他?”李容与问。 她其实一直很好奇秦榔儿为什么要杀高阳。 芸娘摇摇头,“我不认识。” 正说话间,就听门外宝珠的声音响起,“郡主,秦榔儿到了。” “请他进来吧。” 门被推开,将秦榔儿和阳光一起放进来。 芸娘微眯起眼,望着门口那逆光中的少年。 她果然不认识这个人。 芸娘摇摇头。 这个人的容貌和气质都太过扎眼,是看过便不会忘的,她可以肯定自己此前并没有见过他。 虽然芸娘一脸陌生,可一向不苟言笑的秦榔儿见到她却有些激动。 “你……”他冲到芸娘面前,反复看了又看,有些犹豫,“你和薛道运是什么关系?” 芸娘忽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看着他,“你认识家兄?” 秦榔儿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妹妹,我先前经常见他看你画像。” 他此话一出,泪水又开始在芸娘脸上肆意横行,很快便斑驳了来之前理好的精致妆发。 只是这一次的芸娘早已无心再管是否失态了,她伸手无意识将秦榔儿的衣袖攥紧,仿佛是怕他跑了一般,眼神半是恐惧半是渴望,“他…他怎么样了?” 秦榔儿一瞬间迟疑,琥珀色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薛兄他已……去世了。” 去世了。 三个字,仿佛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的重锤一下子砸在芸娘胸口。 砸得她头晕眼花。 秦榔儿忙反手将她扶稳,“你还好吧?” 芸娘的手此时还抓着他没有放开,如今更是将指甲嵌进衣袖中,指节攥到泛白。她死死盯住秦榔儿,一字一顿问,“为什么?” 秦榔儿道,“我是在流放途中遇见他的。当时押送我们的那一支队伍,不幸在过祁连山的时候遇到了山匪,薛兄他,为了保护我,没能躲开山匪砍下的刀。” 芸娘双目瞪圆,眼中没有了泪水,却开始有比悲伤更绝望的情绪在蔓延。 “为什么。” 她痴痴望着秦榔儿,仿佛要通过那双眼,看到兄长死去之前的模样。 “你知道吗?” 她缓缓开口,“我父亲是一个清官。” “我母亲是商贾之女。” “我兄长自小文武双全,“年仅二十五岁便中了进士。” “若没有高阳,我家原本不至落得如今这般。” 芸娘目光忽然狠戾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家都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天却偏要派人来害我们?” “父亲被斩首,哥哥在流放途中被杀,母亲为带我出掖庭被乱棍打死,我被卖到青楼为妓……你告诉我,这都是为什么?!” 芸娘目眦尽裂的瞪着他,更像是在瞪这个不公正的世道。 她在问秦榔儿话,却并不期待听见他的回答。 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屋内的人看着她的模样都是心底一惊,生怕芸娘无法度过这悲痛,就此追随家人而去。 秦榔儿垂下眼,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似乎也在极力隐忍着情绪,用尽量平和的声音道,“薛兄死前托给我两件事,第一件是杀了高阳,第二件事,是要我找到你。” 他克制着心底悲痛,慢慢道,“他要我转告你,生于乱世遭逢不幸是夙命,生于盛世遭逢不幸则是运气差。薛家的运气很差,才会逢此大劫,可他却不信薛家所有人的运气都会如此差……” 秦榔儿深呼吸一口气,“薛兄说,他死以后,全家人的运气便都给了你一人,他们一定会保佑你此生平平安安,顺遂无虞。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快乐的活下去,万莫要把自己困在过去的仇恨之中,那样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他一番话落,原本心如死灰歇斯底里的芸娘,神态竟慢慢由冷漠转变为了悲伤,人也有了一丝生气。 她松开抓着秦榔儿的手,忽然脚下一软,登时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亲卫 …… 终于送走哭到力竭的芸娘,李容与再次回到秦榔儿暂住的院落寻他。 这一次连宝珠也没有带,只自己一个人独自走了进去。 秦榔儿不在房间,也不在院中。李容与里外寻了一圈,也没能找到那个少年。 正纳闷,却听见头顶传来闷闷的一声“喂”。 李容与抬头,原来竟是跑去房顶坐着了。 于是也借力飞身上了房顶,落在他旁边。 秦榔儿微微有些诧异,“你会武功?” 李容与嗯了声,挨着他坐下来,漫不经心道,“三脚猫功夫罢了。” 秦榔儿皱眉,并没有附和她的话。 习武之人自然能看出些对方功力深浅,光凭她适才展露的轻功,他就能推断得出,眼前这个小郡主的武功绝非等闲之辈,只怕是太子身边那几个侍卫加起来也打不过她一人。 李容与对他怀疑的目光不甚在意,随口同他闲聊,“你当初学武的目的是什么?” 学武的目的么? 秦榔儿想了想,“没什么具体缘由,我爹是个小府吏,没事总喜欢钻研武艺,所以我自小便跟着他习武了。” 他如今已拿李容与当朋友,所以也不再像开始被捉时那样,必须要她以同等信息交换才肯回答了。 李容与好奇道,“那你为何后来会做了游侠?又是如何被流放的呢?” 秦榔儿耸耸肩,“我爹娘死得早,没人管我,我就凭着一身武艺做了游侠。后来在一个县里跟一个少爷起了些争执,不慎将他打伤,官兵将我捉住,就被判了流放。” 原来是这样的过去啊。 李容与哦一声,再想起前世的秦榔儿,忍不住感叹,“幸好。” 秦榔儿问,“什么幸好?” 李容与望着他,“你方才对芸娘说,生于乱世遭劫是夙命,生于盛世遭劫是运气差。幸好你没有那么运气差,在送死杀高阳前被我拦下了。” 秦榔儿哈哈大笑,“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我一个江湖游侠,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李容与摇头道,“你应该怕的。” “只有怕死,才能好好活着。” 秦榔儿挑挑眉,不接她的话,反将先前问题抛回给她,“所以你学武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好好活着?” 李容与眨眨眼,“我堂堂郡主,何须担忧不能好好活着?学武嘛,自然是为了好玩。” 秦榔儿哼一声,并不信她的说辞,却也懒得拆穿。 过了良久,他才忽然没头没脑吐出一句,“不过你倒是与我想象中的富家小姐不一样。” 李容与正色道,“因为我不是什么富家小姐。我是太子嫡女,我是郡主。” 想了想,又补充,“日后我还将是公主。” 秦榔儿不解,“郡主很厉害?” 李容与歪着头想了想,“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 秦榔儿嗤一声笑。 李容与认真道,“你可不要瞧不起表面上的荣耀。” 她掰着手指仔细与他理论,“当今皇帝膝下共三个公主,一个病逝,两个嫁人,如今都已不在长安城中。所以现在这长安城内的女子里,除了当朝皇后,只我的地位最尊贵。” 秦榔儿问,“地位尊贵有什么用?” 李容与干脆利落回答,“倒也没什么用。” 秦榔儿干巴巴哦一声。 李容与被他的反应逗笑,抱臂冲他抬了抬下巴,“且先不论用途,认识了大齐未出阁女子里地位最尊贵的一个,你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秦榔儿摊手,一脸无所谓,“或许你是不会像我一样,和人产生龃龉而被流放,可是你也有你的麻烦不是吗?” 他呆在东宫也有些时日了,有些事虽然大家心照不宣,但他又不是傻子,多少也有所觉察。 那个什么太子,分明就又没主见又喜欢咋咋呼呼。每天也不务正业,仅这半个月里就已经纠缠过他好几次,要听他讲一讲江湖上的故事了。 不是他瞧不起,可就凭这样的人,太子之位能坐稳才怪。 李容与自然知道秦榔儿的“麻烦”是指什么,却并不生气,而是认真更正他,“那不是麻烦。” “一个人若真的无牵无挂,不在乎生死,才是真的麻烦。” “所以你口中的麻烦,我其实更愿意将它看做一种幸福。” 太子性格什么样她心知肚明。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被人不屑和嘲讽的太子,却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甚至不惜用命去护她周全。 所以重来这一世,她别无所求,她只要至亲活着。 她要帮助父王登基,待他日后做了皇帝,她亦甘愿终生辅佐于父王,帮他把这个国家治理好,绝不会让齐国像上一世李晋统治时那样,到最后万民皆反。 她并不知道上一世自己死后齐国怎么样了,不过当时陈言已攻占了长安城,民心所向,只怕改朝换代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吧。 李容与摇摇头,收起这些思绪,看向还处在沉思中的秦榔儿,“不说这些,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秦榔儿此时还没有理解她说的“麻烦是一种幸福”是什么意思,听见问话,愣愣回答,“还没想好。” “那你,要不要考虑留下来?”李容与试探问,“做我的亲卫。” 亲……卫? “像颜协那样?” 秦榔儿一想起颜协就心情复杂。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像颜协那么有攻击性的家伙。 李容与以为他在问官职,一脸认真解释,“颜叔虽然平日里看上去有些无所事事,但他是我母妃亲封的东宫都尉,官拜正五品,官职并不低。而我如今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利,你若同意,我只能暂时封你一个郡主亲卫。” 秦榔儿并非这个意思,不过他的好奇心却被这句话勾了起来,“郡主亲卫是几品?” “从七品。” 秦榔儿哦一声,叹了口气。 李容与问,“为什么叹气?” 秦榔儿道,“只是想起了我爹。想起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做个亭长。” 而亭长只是一个连品阶都没有的流外小官。 他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个街头强行把他捉来的少女,开口就给了他自己父亲一辈子不敢肖想的地位。 李容与笑了,“所以你看,所谓运气论,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 秦榔儿想了想,点点头,“好吧,我答应做你的亲卫。” “不过话要提前说好,”他一本正经补充,“我不做违背道义之事,我也不会给你跪下。” 李容与应好,冲他笑起来,“那你知道,郡主的亲卫都要做什么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线索 李晋病了。 不知道是厌胜起了作用,还是近些日子来火气太旺,总之求仁得仁,实打实病倒在了床上。 裴休为此焦心不已,遍寻了宫中御医及长安城中名医无数,全部候在蜀王府等待问诊,却无一例外,皆是未接近李晋床榻就被赶了出去。 生了病,却不肯医治。 最后离开的老大夫捋了捋胡子,意味深长看了眼裴休,“心病还需心药医,老夫认为,大人不妨找个道士来试试。” 裴休冷笑,冲他摆了摆手呵斥赶紧走人。 蜀王身边可时刻跟着十二个和尚呢,真中了邪还用找道士吗? 裴休尖里尖气的哼了声,小碎步往里迈。 高阳的案子结束了。高阳畏罪伏诛,陛下降旨罚其子永不得入朝为官,另还有高阳的哥哥定国侯高宾被削去爵位,罚一年俸禄以示惩戒,除此之外,高氏一族再无人受到牵连。 那些做官的依旧做官,经商的依旧经商,即便因为此事牵连,有暂时的门庭冷落,但又能指望人们的记忆停在这里多久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永远只有无关痛痒的疤痕,没有持久流血的伤口。 而且还有更糟糕的:高氏一族彻底成了太子一党。 蜀王这一次,非但没能如愿让高氏一族伤及根基,还弄巧成拙的将他们一股脑全推去了敌对阵营,不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如今高氏族人上上下下皆把太子当恩人看待,尤其高阳兄长高宾,出狱后更是直接带几个直系族人跪在东宫门前叩首谢恩,足足磕了十八个响头才被匆匆赶来的太子请进东宫。 遭逢如此大的失利,蜀王气病一场也情有可原。 裴休理理衣襟,抬手敲门。 门内李晋的声音带着怒气传出来,“滚,本王没病!” 裴休轻声道,“殿下,是臣啊。” 门内一阵沉默,才传来李晋有气无力的声音,“进来吧。” 裴休忙拉开门走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他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阵才找见李晋的身影。 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靠在外屋堂前的太师椅中,手中拿了本书在看。 裴休拱手行礼,“殿下。” 李晋嗯了声,抬抬眼皮,“都打发走了?” 裴休应是,“却不知殿下因何不肯请太医诊治呢?” 李晋咳嗽几声,不紧不慢端起桌上的茶喝了口,“生病嘛,真真假假才有趣。太医来瞧了,吃两服药好了,那对本王又有什么好处?” 裴休垂眼,“殿下英明。” 李晋嗯了声,“交代你办的事如何了?” 裴休道,“已在那边安排了人手,线索也都布下了,如今只等着请君入瓮。” 李晋点点头,“那就别耽搁了,交代严武,趁着案子还没淡出皇上和太子视野,赶紧将证据呈上去,免得夜长梦多,再生事端。” 裴休应是,“那魏王那边……” “暂时不要打草惊蛇。那家伙机警得很,若是提前走漏风声,难保不会被他觉察有异。” “臣知道了。”裴休恭敬道。 李晋此时又开始咳嗽起来,额间也开始冒起虚汗,不得已只有放下书,整个人陷进椅背后铺的云锦团中闭目养神。 裴休见他神色疲倦,刚要开口告退,却听李晋再度开口,“容与郡主,最近在做什么?” 裴休忙答,“郡主自从进宫见过皇后便一直未再出过东宫,不过据东宫那边的人报,郡主似乎是在宫里……养了个面首。” 李晋睁开眼,提起几分兴趣,“说清楚。” 裴休应是,“臣探听到,那面首其实是郡主先前在街上偶然遇见,强行捉进东宫的。本来是个游侠,因为生得俊美,所以深得郡主喜爱……如今已被封为了亲卫,日日带在身边,片刻不离左右。” “游侠?”李晋忍不住嘲讽,“他们家是有什么毛病?老的小的都喜欢游侠。” 裴休憋住笑,继续禀报,“臣还听说郡主破格允许那个游侠不必跪拜,颜协为此事发了很大的火,揍了好几个手下出气呢。” “有趣,有趣。”李晋哈哈大笑,这一笑不免又牵动了肺止不住咳嗽起来,忙端起茶碗猛灌一口,将气息理顺,“继续盯紧她,本王要看看,接下来她还能做出什么教人刮目相看的事来。” 裴休垂眼应是。 “还有,尽快查清高阳收的那封信,到底来自何处。”李晋又补充一句。 裴休忙道,“说起这个,臣最近倒是有一个新发现。” “据高阳心腹招认,这信确实是忽然出现在书房中的,而高阳当时又恰好处于被王宜调查贪污的水深火热中,于是一接到信就如获至宝般立刻给您送了过来,丝毫没有耽搁。” “也是由于事情进展太快,所以知道这封信存在的人非常少,包括高宾也并不知情。” 李晋沉思半晌,“所以你觉得,送信之人一开始的目的,到底是要救高阳,还是要害高阳?” 裴休谨慎道,“那恐怕就要看这人和您是什么关系了。” 李晋抬眼看了看他,并没有怪他失礼,而是赞同道,“若是此人真的从一开始就猜到本王会杀高阳,那倒是有些棘手了。” 有这样一个手中握着他的把柄,还对他性情了如指掌的人活在世上,他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心安。 “倒也不尽然。”裴休笑道,“若此人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害高阳,那么他之后救高阳族人的行为就恰恰暴露了此人不够狠厉的弱点。有弱点的敌人,可不算是难对付的敌人呢。” 李晋点头赞同。 而若此人一开始目的是为了救高阳,那就更不足为惧了。因为这意味着判断失误,没有哪个聪明人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查,继续查。无论目的是什么,务必先将这个幕后操控的人给本王找到。”李晋命道。 裴休应是。 李晋挥挥手,疲倦道,“下去吧。” 裴休忙躬身退下,临走不忘细心将门关好。 他埋着头步履匆匆走出蜀王府,没有抬头乱看一眼。 其实适才裴休并没有将调查结果全部告诉李晋。 而他没说的,也恰恰是最重要的:送那封信的人,是被人看到了的。 当时高府前院忽然失火,所有人都赶去救火。却有一个家仆,因为夜间犯了路盲症,不小心将方向跑反,跑去了与前院相对的书房附近。 那家仆说,虽然在夜里见得并不真切,但对方身上的气质已足以使人印象深刻了。 据他描述,送信之人虽蒙着面,但光凭看那双眼睛就可以判断出,对方并不是长安城的人。 而最有趣的是,送信之人也注意到了有人发现自己,却并没有选择杀人灭口,只点了他的睡穴后匆匆离去。 这就很令人玩味了。 选择做这种事,却不愿牵累无辜之人性命。 这行为难道不是和操纵厌胜之术救高阳族人的行为如出一辙吗? 所以到底是此人太过良善呢,还是不屑留下线索? 裴休现在还没有答案。 不过他已经收了那个高府家丁做小厮,只要假以时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出这个送信之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买宅 如果说长安城本是一池静水,那么高阳事件的出现就如同投进静水里的一块石头。 石头投入湖中,激起的不光是水花,还同时激起了原本蛰伏湖底按兵不动的几条鲤鱼,纷纷露出了尾巴,暴露出身份的破绽。 这是李庸的看法。 他心目中那条鱼的人选是魏王李凯。 李凯是帝后最小的儿子,今年刚及弱冠,尚未婚配。 因为是幺儿,所以打小深得帝后疼宠。虽然十五岁便封了魏王,但却是一直留在宫中长到十八岁才正式搬去的封地居住。 距今刚好两年。 不过,或许是因为突然迁居水土不服,也或许是因为打小没经历过风浪,到了封地的李凯特别不适应在封地的日子,即便过去了,也总是隔三差五就擅自往长安跑。 这还不算,有一次因封地急报,李凯不得不离开长安,他甚至对皇后说出了“若是能像皇兄一样永远留在父母身边尽孝就好了”这样的话。 所以当严武在早朝上启奏,魏王才是真正幕后指使高阳行厌胜之术的人时,李庸当仁不让先将之前的事也一概怀疑到了李凯头上。 毕竟芸娘的事情刚出没多久,就立刻又出了高阳厌胜。他觉得若是真有个弟弟要做皇帝,那这个人针对的一定不止他一人,而是所有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除此之外,再有一点让他感到怀疑的是:芸娘之事发生时,唯一不在长安城的人,正是李凯。 他记得闺女曾说,行使计划者一般总会先将自己撇清,还会同时装出人畜无害的模样来赢取别人信任。 闺女还说,越是觉得不可能的人,往往越有嫌疑。 而这种种说法都和李凯如今的行为对得上,所以他觉得,闺女指的幕后黑手一定就是李凯! 李庸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不由得沾沾自喜,一下朝就忙不迭赶着回东宫,预备向女儿告知最新进展,顺便显露一下自己聪明绝,那家店的老板是个西域胡人,所以制作毕罗时会在其中加许多西域产的香草和奶酪。 这样做出的甜点因为味道独特,招揽了一众客人尝鲜,所以店前总是门庭若市,卖的毕罗也往往供不应求。 李容与此番就是要亲自去那家店瞧一瞧的。 一行三人在东市里边走边逛,一路走马观花。看见了什么有趣,便驻足一会儿,待看够玩够,再继续去寻那家由胡人开的店。 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按照前世谢玄所说找到了具体位置,李容与却惊讶发现那里并非什么胡人开的小食店,而是一家茶楼。 跑堂的小二眼尖,打远儿就见三人衣着不凡,早已主动跳出门来试图将人往里请。 “你这里可有什么小食?”李容与并没有急着进去,只立在门外问。 店小二眉开眼笑,“客官说笑了,既是茶楼,怎能没几样小食呢?我们这里的小食应有尽有。” “那可有鲜酪毕罗?” “这……”店小二有些为难。 毕罗他们倒是有,可鲜酪毕罗是什么?没听说过啊。 李容与摇摇头,大抵是她来的时间太早了吧。 于是对秦榔儿和宝珠道了声“走吧”,就要离开。 却在此时听到一个略带疑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容与?” 忽然听见这个她无比熟悉的声音,李容与身形一僵。本想直接无视,可想起宝珠并未戴幂篱,想必早就被对方认出来了,也只好不情愿的回过头去,“谢郎将。” 谢玄站在茶楼投下的阴凉里,与阳光中的李容与四目相对,唇畔弯起个浅浅弧度,望着她眸光柔和,“真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章 风起 李容与心底腹诽一句冤家路窄,口上敷衍,“是啊,真巧。” 谢玄望着她,几分欣喜藏不住,“你是来喝茶的么?” 李容与摇头,“并无此意,只是凑巧路过。” 说罢就要走。 “也可以进来坐坐。”谢玄却像是没听懂她语气里的不耐烦,又继续开口,顺便将身体一侧,向里让了让。 他摆出主人的姿态与李容与寒暄,一旁的店小二却始终噤声若寒蝉,似乎有些忌惮。 这态度让李容与多少感到些奇怪,“谢郎将与这家茶楼什么关系?” 谢玄笑道,“不才,在下正是这家茶楼的东家。” …… …… 雅间内,谢玄先是吩咐店小二上了几样精致茶点,随后又命谢墨守在门外,才不紧不慢坐在李容与对面,为她斟茶。 这间茶楼很大,由分成六面的小楼交错围起,中间是一个大园子,园中亭台水榭,是仿着江南园林做出的布局。 房间通透,左右共开了六扇大窗。一面对着园林,一面对着街道。 对着街道的那几扇窗全部被人用竹帘做了遮盖,使得屋内的人可以看到外面,而外面的人却不知内里景象。 秦榔儿和宝珠与李容与和谢玄隔了一个屏风,坐在房间的另一头。那里也被提前准备好了茶点,专供随侍们享用。 既可以保证能听见召唤,又适当回避了谈话内容,不至事无巨细全给侍从听见。 李容与感受着茶楼里一切细致服务,甚至有些怀疑起来,这么好的一家茶楼,怎么会没开几年就倒闭了呢?难道前世谢玄在骗她? 谢玄看着她皱眉沉思的模样,温声问,“怎么?是茶点不合胃口么?” “没有,只是想起了些往事。”李容与指尖转动着茶盏,漫不经心,“你今日过得怎么样?” 问完才惊觉自己言过了。 实在是因为眼前这场景太过熟悉,而她又心不在焉,以至于面对谢玄竟忘记了应该保持疏离,又拿出前世做夫妻时候的态度来。 前世每每谢玄下朝回府,她都总会这样问上一句。 你今日过得怎么样? 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他过得如何,只是作为一个妻子,见到丈夫后合理的寒暄。 但谢玄却总会在她问完这句话后,主动给她讲一些外面发生的新鲜事解闷。 诸如谁谁被罢免啦,谁和谁起了龃龉啦,又或者讲一讲近来长安城中发生了什么耸人听闻的案子,诸如此类。 他既喜欢讲,她也就百无聊赖听着,只当作是夫妻间心照不宣的在遮掩尴尬。 可是这样的话放在如今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亲密太过,且于理不合。 果然,当听见她的问话以后,即便是一向宠辱不惊进退有度的谢玄也不由得一怔。 回过神来的李容与颇有些尴尬,正打算随意找个借口敷衍过去,却听谢玄很快接话,闲聊家常的语气,“今日很幸运。上朝的时候陛下发了很大的火,将奏折尽数扫落,好在我品阶不高,不然丢奏折的时候就要被砸中了。” 谢玄以半开玩笑的调侃缓解了气氛,李容与也松口气,顺着他给的台阶随口问,“不知陛下因何缘由,竟发这么大的火?” “郡主先前可曾关注了高御史的案子?” 李容与嗯一声,“略有耳闻。” “这件事本来已被定了案,高御史也已畏罪而亡,可今日刑部尚书的一封奏折,却又将它重新转了性质。” 谢玄喝了口茶,“严尚书指控高阳厌胜是受了魏王的指使,所以如今这案子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臣子谋害王爷了,而变成了手足相残。这也是陛下动怒的原因。” 魏王? 听见这个消息,李容与的闲适瞬间一扫而空,皱起眉满是凝重。 谢玄倒并没有太过在意,毕竟蜀王和魏王都是她的是亲叔叔,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在得知自己两个至亲叔叔手足相残以后,又怎能不担忧和震惊呢? 而李容与的凝重却并非是出于震惊。 因为从芸娘之事刚一结束,父王告知她蜀王似乎派人去了魏王的封地开始,她就在怀疑蜀王可能要提前针对另外两个皇叔下手了。 如今来看,不过是将这猜想坐实罢了。 令她担忧的并非这件事的发生,是皇祖父的身体状况。 前世构陷魏王是在永平十八年,李晋打败突厥,班师回朝之后。 构陷的理由也和如今差不多,有御史举报魏王谋反,皇帝派严武追查。 其后严武先是在魏王府上发现了厌胜皇帝与太子之物,后又查到声讨太子昏庸,要求废长立幼的檄文。 最荒唐的是,严武查出这么多“证据”,最后给出唯一能够真实证明魏王谋反的,只是因为他养了上万匹马。 严武言之凿凿,坚定指控魏王若没有反心,断然不会养这么多匹马。 而当时气急攻心的永平帝也因为檄文之故,轻信了严武谗言,当即下令废掉李凯王位,贬为庶人,软禁于太常寺中。 那之后一直到四年后去世,李凯都没能再踏出过太常寺半步。 最喜欢的幺儿意图谋反,这件事带给永平帝的打击极大,致使他一夜之间白了头,身体也是可见的衰退了下去,最后连早朝也从每日改成了五日一上朝。 这还没完,再两年后,李晋又以几乎相同的办法炮制了李庸的谋反。 裴钦带人在东宫中搜出上百根木棍,说这是李庸打算夜间叛乱、用来点火的证据。 又抓了当时正在行宫打猎的太子及随行数百名侍卫,指控他们是在密谋带兵攻进长安。 然而纵使证据如此蹩脚,早已浑浑噩噩的永平帝却还是信了。 魏王谋反案早已使他的精神脆弱到不堪一击,再加上本就不待见太子,所以永平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迎合着李晋心意,很快以谋反罪废了李庸,改立战功赫赫的李晋为储。 再之后的事情她便不清楚了。 因为那时她已被叛变到了李晋阵营的谢玄软禁了起来,无法接触到一切外界信息。 只断断续续听说魏王死了。 永平帝驾崩。 李晋继位。 那时她还不懂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直到最后的最后,长安沦陷的那一刻,她才蓦然惊觉,原来这个国家,早在魏王被废的那一刻开始,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走向衰落了。 只不过当时的人们还都活在河清海晏的盛世之景下,从未能真正注意到这繁华背后正缓慢扩散的裂痕。 李容与眉宇间的凝重渐深。 她知道救下一个国家很难。 要比救下父王更难。 可是若不这么做,即便保全了父皇的太子之位又如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早已别无选择。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一章 大鱼 “容与,你还好吗?” 有谢玄温和的声音传来,打断李容与繁乱的思绪。 李容与嗯一声,“多谢郎将此事告知与我。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谢玄笑笑,“没什么,即便我不说太子殿下也会告知你的。不过还望你万莫因此太过忧心,这并不是你能左右的事情。” 李容与没有回应他的关心,只道了句“告辞”,临走前忽然又问,“谢郎将可吃过一种点心,名鲜酪毕罗?” 谢玄摇头,“未曾。” 李容与哦一声,再无他话,很快带着秦榔儿和宝珠离开了茶楼,回东宫去了。 谢玄没有相送,只遣了谢墨去为郡主备马,自己则继续留在屋中,坐在座位上,望着刚刚李容与用过的茶杯发怔。 谢墨送过人回来,见自家少爷始终一动未动,还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少爷,您不是说不喜欢容与郡主,只为了讨相爷开心吗?” 那今天怎么打窗口望见了郡主身影就急匆匆跑下去相见,见人家要走还厚着脸皮继续相邀,如今人刚离开就这般失魂落魄。 还说自己不喜欢! 谢玄直视他目光,矢口否认,“这并不是喜欢。” 谢墨翻了个白眼。 谢玄道,“如今朝中形势暗流涌动,我先前本以为以太子之能,注定是要被吞没在这波涛里的。可现在我却发现,太子似乎并不是愚笨,只是在通过表演愚蠢而掩饰聪明……” 答非所问! 谢墨气鼓鼓道,“所以您就喜欢上容与郡主了?” “这并不是喜欢。”谢玄不厌其烦又一次更正他。 “我只是认为,既然太子有能力坐稳这个位子,那么娶郡主对我来说就不光是讨好祖父那么简单了,而变成了一件真正有利可图的事。” 谢墨干巴巴呵呵两声。 他已不打算再听信少爷口中这些乱七八糟又漏洞百出的借口了。 不论别的,就说他谢家,难道他们真的需要娶郡主来谋利吗? 谢清在当今皇上还做太子时便是太子恃读,如今朝中官拜尚书令,又是东宫太师,还承袭了周国公之爵…… 说句大言不惭的,谢清几乎包揽了一个臣子能够拥有的全部殊荣。 而谢玄作为嫡长孙,只要他不做什么出格之事,如今谢家拥有的这一切,最终都将传给他。 能娶郡主,或许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却并非不可或缺。 况且就他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对谢玄的了解,谢玄从来不是在意这些虚名之人。 可谢墨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谢玄宁愿找这么烂的借口骗人骗己,也打死不肯承认自己喜欢郡主。 谢墨抱臂看着谢玄。 谢玄一脸镇静,不疾不徐端起桌上茶盏,喝了一口。 茶已凉透,微涩。 他微微皱眉,放下茶盏,起身,“走吧。” 谢墨哦一声,“回府?” “去看看大义公主。” …… …… 李容与回到东宫时,李庸正坐在门口的青石板阶上发呆。 见闺女回来,赶紧站起身,欢欣雀跃迎上去。 他适才本出门寻她来着,可遍寻了曲江池那边的三个里坊,也没能找到女儿身影。 无奈只好又巴巴跑了回来,选择了最笨也是能最快见到闺女的办法——枯坐在这里等。 “父王怎么等在这里?”李容与有些讶异,往日这个时间他不是应该在书房里批皇祖父给的奏折吗? 李庸兴冲冲道,“高阳的案子又有了新的反转,他背后那条大鱼被严武揪出来了,就是李凯!” 李容与皱起眉,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件事会让他这么开心。 李庸见女儿没懂,有些急,“要害我的人,一定就是要害李晋的人啊!如今他们找出李凯是厌胜之术的凶手,那不就代表也查出了要害我的凶手吗?” “……” 李容与沉默的看着他,“父王真认为五皇叔是要害您的凶手?” 李庸使劲点头,有理有据,“芸娘之事数他撇得最清,那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如今又查出厌胜李晋,除了他还能有谁?” 李容与揉了揉眉心,“厌胜是我干的。” 李庸的笑容僵在脸上,“……啥?” “厌胜之事,是我叫秦榔儿去做的。”李容与解释,“这是救高氏族人最好的办法。” “所、所以…”李庸有些磕巴,“李、李凯是……” “被人诬陷的。”李容与替他补全了接下来的话,“而诬陷五皇叔之人,才是要害您的人。” 李庸呆呆。 “您分析的不错,要害您的人绝不会只针对您一人,他此次假借高阳之案谋害五皇叔,恐怕不止是想要除掉五皇叔那么简单,应该也是试图转移您的注意,让您误解先前之事也是五皇叔做的。” 李庸这回总算反应过来,一拍脑门,“那我适才的想法岂不是正中对方下怀?” 李容与沉痛点头。 李庸跳脚骂了句娘,“此人竟如此歹毒!” “是啊。”李容与道,“好在因祸得福,至少如今三位皇叔中,父王已可以确定五皇叔是清白的了。” 李庸哦一声,挠挠头,“那你说,此人会是李晋和李良之中的谁呢?” “父王觉得会是谁?”李容与问。 李庸想了想,“我本来是坚定排除了李晋的,可厌胜之事既然不是他做的,我现在反倒有些怀疑他了。” 他解释道,“我一直未曾怀疑过李良。一来觉得他平日里太招摇,不像是能做大事的人,二来芸娘之事他也太过出风头了,更像是被人推上去演戏的。”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表面。我之所以怀疑李晋的原因还是因为之前暗卫来报,说他似乎派人去了老五的封地……如今想来,或许那时候他就在作准备了也未可知。” 他说的头头是道,其实最关键的那个原因一直压下没说:女儿为什么不厌胜其他皇子偏偏厌胜李晋?一定是因为女儿怀疑他啊! 李容与听父王一番见地说得还算中肯,且有理有据,颇感到几分宽慰,赞同道,“父王分析的很好,女儿也正是这样想的。” 李庸得了夸奖,几分得意,“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对付李晋呢?” 李容与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先是问,“父王如何看待五皇叔被陷害这件事?” 她适才看到父王提起魏王被举报一事如此开心,现在很想知道在父王心中,对这些手足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李庸听她提起李凯,不免为自己刚才的态度产生了一丝羞愧,“五弟刚及弱冠,年龄尚轻,恐怕应付不来这等诬陷,这件事,我会在朝中帮他说话的。” 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袖手旁观。 很好。 李容与总算放下心来,“父王也不用太过担心,平日里一切照旧,莫让人察觉端倪。此事我们还需好好商议,想出一个救五皇叔的万全之策才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人选 自芸娘搬出谢府至今也已过去半月有余,今日却还是谢玄第一次登门拜访。 谢墨没精打采跟在身后,一想到芸娘每每见到谢玄后那副眼放绿光、搔首弄姿的模样就浑身不自在。 大义公主府离谢府不远,同在一个坊,仅隔了两条街。 公主府的规模不大,并非是按照真公主该拥有的规格所建。毕竟芸娘先前连宗室都算不上,且马上就要和亲去南朝梁国,留在长安的时间屈指可数,所以朝廷也就散漫对待,只求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长安城中的贵族豪绅惯是会看眼色的,见朝廷不重视,自然也就不愿白费力气登门拜访。 所以谢玄到的时候,府门前清冷异常,说是门可罗雀也不为过。 仅两个守门的家丁松松垮垮靠在石墙上,手揣进袖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在互相攀谈些什么。 谢墨抬头挺胸走上前,拿出谢府名刺递过去,清了清嗓子,“劳烦通禀,羽林中郎将谢玄求见大义公主。” 谢玄求见。 这名字一报出,两个守门家丁纷纷一滞,赶忙端正了身形行礼问安,继而争先恐后的跑进府去,似乎生怕自己慢了半步谢玄就反悔离开了。 谢墨鼻子里发出一声嘲讽,趾高气昂的等着他们出来回话。 过不多时,两名家丁果然再度走了出来。 却是慢腾腾的,神色也与先前的迫切不同。 两人互相推搡着,似乎谁也不愿意再去与谢墨搭讪。 “怎么了?”谢墨看着他俩。 一个推了推另一个。 另一个扭扭搭搭走出来,矮了矮身,“公主请谢郎将回。” “什么?”谢墨心口顿时一股无名怒火蹭蹭往上冒。 借着谢家的光封了和亲公主,还真当自己是个公主了不成?也敢拒绝他们? 谢墨就要发火,却被谢玄拦下,将他挡在身后,彬彬有礼询问,“不知公主是否说了缘由?” 家丁想起大义公主那番说辞,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扭捏了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公主说,她素知谢郎将心意,她亦对郎将有情。只是如今和亲之事已成定局,凭你二人实在无力回天,这终归是段孽缘。所以,与其相见,倒不如彼此怀念……” 谢墨翻了个白眼,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这这这,这说的什么话! 谢玄的反应倒还算平静,只对着府门拱了拱手,“既然如此,那臣便不打扰了。” 会以这种方式遭到拒绝是谢玄意料之外的,好在他明白及时止损的道理,所以并不多犹豫,直接抓过试图继续与人争辩的谢墨转身上马,全程没有一分耽搁。 谢墨无精打采,一路上都未说一句话。 直到回了谢府,才闷闷不快问,“公子,你怎么能忍得了被人这样诋毁?” 他家公子,哪怕不论样貌只论文采,那也是长安八大才子之一。五岁能吟诗,九岁提笔即文章,虽然如今是武将,可论起琴棋书画来却也是无一不通,无一不晓。 他不懂,这样谪仙一般的谢玄,究竟是如何忍得能被一个风尘女子三番五次占便宜,却还不动怒的? 谢玄笑了,“我不生气,是因为我输给的是她。” 几分愉悦慢慢攀上谢玄眉眼之间,“虽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收买人心,不过这一棋,是我输了。” 谢墨不懂少爷口中的这么多“她”究竟指谁,却灵敏捕捉到了“输”这个字眼,不满发出一声轻哼,抬脚踢起地上一颗小石子。 少爷真是无可救药,输了还这么高兴。 谢玄也不解释,一副“说了你也不懂”的模样。 而就在主仆俩心情各异的沉默里,忽然有谢清的声音从旁传来,“阿玄回来了。” …… …… “什么?皇祖父要派谢玄去宣五皇叔回长安?”东宫的书房中,得知这个消息后的李容与有些讶然。 李庸点头,“准确来说,陛下的意思是派谢玄去暂时接任幽州总管,好让五弟能回来说明情况,给他一个与严武当堂对峙的机会。” 对于叫李凯回长安与严武对峙这件事,李容与没有意见,只是…… 将年不足弱冠,又没有任何军事经验的谢玄派去做幽州总管? 她不明白。 幽州那地方,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又以永济渠连通南北,是齐国面对北方的契丹和高丽最重要的军事重镇,说是整个北方的心脏也不足为过。 先前一直由魏王李凯出任幽州总管,虽魏王也年纪不大,可毕竟皇亲贵胄,身份上就自带了威慑之力。 再则魏王身边也是带足了一众股肱之臣前簇后拥的,个个皆是励精图治,尽心辅佐,全力以赴想要帮助他守好幽州。 而如今皇帝竟要改派谢玄前去换下魏王镇守幽州? 李容与真的看不懂这意图了。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前世,记得清清楚楚魏王是在两年后才出事被召回长安的,当时代替他作为幽州总管的人并不是什么谢玄,而是老将梁睿…… 李容与忙问,“梁睿呢?” 听见这个名字,李庸瞬间眼睛一亮,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闺女可真是神了,居然能够一针见血,直接问到最关键的人物。 他解释,“当时大臣们本也是举荐了梁睿的,可如今不是马上就要跟梁国和亲了嘛,陛下考虑到和亲之后要发兵突厥之事,觉得不好此时将梁睿遣离,所以就否决了这个提议。” 不派梁睿的理由倒是也说得过去。 不过就算梁睿不去,也还是轮不到谢玄啊。 李容与忙又问,“那元胄呢?” 李庸挠挠头,“本来也是要换元胄去的……不过被裴钦否决了。” 元胄是太子的人,裴钦自然不会同意他去镇守如此重要的地方。不然日后万一太子被废,元胄很有可能会在范阳直接起兵造反,利用永济渠之便南下直取东都洛阳。 这一点李容与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问题还是…… 李庸观她这幅纠结模样,虽不知女儿在愁什么,却颇觉好笑,边笑边解释,“这么和你说吧,谢玄是皇帝亲点的。” “当时谢相和裴钦各自提出了几名人选,互相之间争执不休。皇帝本就因为五弟的事处在气头上,见他们吵来吵去实在烦躁,于是干脆选了谢家谢玄任幽州总管,裴钦的儿子裴璟任副总管,俩人一起去幽州。” “……” 原因如此简单,倒是让李容与始料未及,一时心绪繁杂,就像是五味瓶打翻在了心里。 李庸瞧着她吃瘪的模样,愈发觉得闺女可爱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安抚拍了拍她肩膀,“不过你也不必担心。陛下说了,五弟身边那些辅佐大臣依旧留在幽州,并不随行回长安。再则,那边毕竟还有楚国公陈言坐镇,他在北地一向威望甚高,所以无论朝廷派谁去,问题都不大。” ……陈言。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的李容与却是彻底笑不出来,她只觉得这一秒忽然天昏地暗,前路渺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三章 调戏 从长安到范阳,若是轻减行装赶路,大概需要十五天左右可以到达。 但皇帝却要求三十天内一定要见到魏王李凯回到长安。 这便无形中给了谢玄和裴璟压力——他们必须在十天内赶到范阳,方才有可能让魏王按着皇上定的日子,如期赶回。 五月的长安已初显盛夏端倪,放眼望去,整座城池被绿色覆盖了大半。墙角和街边的草都在疯狂飞长着,几天不理便能长高到没过人脚踝。 干燥而温暖的风捎带来花的香气,沁人心脾。 谢玄及随行五十名精锐军,早在天刚朦朦亮时便已集结在了通化门外,只待裴璟到来,即可启程北上。 而裴璟却迟迟未至。 只是遣人传了话来,说家中小妾突发急症,等御医诊完便来。 无奈,谢玄只有令众人暂且原地待命,等裴璟来了再整军出发。 然而谢玄左等右等,等来的却不是裴璟,而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万万没有想到李容与会来给他送行。 不光来送行,还带了礼物。 三瓶金创药,几十瓶其他各类伤药和补药,另外还有一封信。 谢玄眼里有惊讶,也有感动,将药接过,沉吟了半晌,最终只颔首道了声“多谢”。 李容与嗯一声,“药是给你的,信是给五皇叔的。劳烦帮我把信转交给他。” “……” 谢玄心情忽然又有些复杂。 “另外,还有件事想麻烦你帮忙。”李容与抬头直视他眼睛。 谢玄平静道,“你说。” 李容与却并不急,“与我合作如何?” …… 裴璟姗姗迟来的时候,李容与已和谢玄达成了一致,刚准备离开。 裴璟先前从未见过李容与,并不知她就是东宫里的那位郡主,还当是谢玄的哪一房妹妹,瞬间眼前一亮。 他平生只一大爱好:美人。 他爱欣赏美人,也爱收集美人。 而经过这么些年,裴璟多多少少也见过了长安城中上至士族豪绅的名门之女,下至烟花柳巷的绝色花魁,却还从未见过今日这般出尘脱俗的女子,即便说是仙人也不为过。 看年岁,大抵只有十三四的样子,还是一朵娇花呢。裴璟仿佛见了什么绝世宝贝似的双眼放光。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样年轻又不谙世事的一朵小花,在声名还未传出之前就被他先给发现了。 裴璟忍不住又将眼前这朵小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越看越觉得眼前小美人虽然处处透着稚嫩,眉眼间却与那长安城第一美人“公子瑾”有几分惊人的神似。 不过公子瑾再美,到底是个男人,男人的美丽能有什么用?床榻之侧,当然还得是个美女才更赏心悦目。 再说眼前这个毕竟年纪尚轻,再长几年,未见得就比那公子瑾差。 裴璟一边想一边身随心动,脚下不经意向旁侧一滑,人便笑眯眯挡在了正要离去的李容与跟前。 论样貌,他裴璟虽比不上谢玄和公子瑾,但也是翩翩贵公子,风流倜傥。 论家世,那就更没得说了。放眼长安城,除了谢家,还有谁能比他裴家更尊贵? 裴璟带着十二分的自信向李容与拱手一拜,“在下信安侯府裴璟,见过姑娘。” 李容与面无表情嗯了声,绕过他继续走。 “姑娘。”裴璟退了几步又再度拦在了面前,温文尔雅的微笑,“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李容与皱了皱眉,“让开。” 说完,再一次绕过他要离开。 “姑娘请等一等。” 眼看着到手的猎物要跑,裴璟哪里肯善罢甘休,忙抬脚向前,又一次跟在了后面。 他这回动静闹得有些大,不光惊动了周围赶早出城的百姓聚集围观,也惊动了谢玄以及候在不远处等待的宝珠和秦榔儿,见此情况纷纷赶过来要替李容与解围。 裴璟并未注意旁边动向,或者说注意到了也不在乎,毕竟当街调戏女孩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经验十足。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渴望,就是要将眼前这朵花摘下来,收入自己囊中。 当下裴璟见李容与始终不为所动,情急之下竟色胆包天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姑娘,在下是信安侯之子裴……” 他话未说完,只觉得眼前景色忽然天旋地转,整个人随即凌空而起,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一股力量狠狠摔在了地面上。 周围瞬间一片惊呼声叫好声响起。 李容与的鹿皮粽靴踩在他脸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裴璟,眼底有杀气在聚集。 “请郡主手下留情。”匆匆赶来的谢玄脚步一滞,忙单膝跪地恳求道。 他本是来解围李容与的,没成想到了跟前,要被解围的那人却是裴璟。 裴璟死不足惜,可他若是现在死了,北上的行程势必会被耽搁,派出的人选也很可能遭到更换,那他们适才的交易,岂非就此付诸东流了? 李容与淡淡扫谢玄一眼,没有说话,却将脚收了回来,利落绕过二人,带着秦榔儿和宝珠穿过围观人群,很快消失在了街角。 惊魂未定的裴璟现下虽没了身上压迫,却依旧躺在地上,尚未从谢玄喊的那句“郡主”中回神。 周围的围观群众还没散去,谢玄碍于情面,只好把裴璟从地上拽起,没好气将他提上马,宣布整装出发。 裴璟半骑半趴在马上,脑袋还晕晕乎乎的不明状况,“适才那个……是郡主?” 谢玄薄唇紧抿,显然心情不悦。 裴璟却像没感觉到一般,继续追问,“她是谁家的郡主?” 谢玄夹紧了马腹,忽然纵马向前,一路飞驰去了队伍最前端开路,彻底远离裴璟的喋喋不休。 “郡主……郡主……?”裴璟茫茫然看着前方,嘴里嘀嘀咕咕半晌,忽然“啊”的一声大叫,当着所有人的面冲前方谢玄背影放声喊,“她,她难道就是东宫里那位郡主?!” …… …… 东宫里有位郡主。 若是将这句话说与长安城的百姓听,或许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先问一句“是吗?” 毕竟比起默默无闻的郡主,人们似乎更熟知的还是东宫里那位如花似玉又乖张顽劣的小郡王。 四处招摇的太子李庸和倾国倾城的郡王李容牧就是长安城中最引人注目的父子。 相较之下,几乎不出宫门又性格清冷的李容与自然也不易在父兄的“光环”下被人们注意到。 所以事隔经年,许多人甚至已经渐渐忘了东宫中还有这样一个郡主的存在。 不过很快,几乎是一夜之间,她就正式像她的父兄一般走入了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之中。 原因无他,只因为有个消息传出:东宫的小郡主,将信安侯裴钦的儿子裴璟,给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探望 李容与揍了裴璟之事之所以传到家喻户晓,让所有百姓津津乐道,原因有两个。 一来是沉寂多年,东宫忽然冒出个郡主,且年岁还不小了,实在让人们颇感诧异,甚至产生了某种时间断裂的感觉。 二来则是因为人们终于意识到:所谓龙生龙凤生凤的古语,并非没道理。 比如今日的小郡主,就用实际行动向所有人证明了,即便平日里看上去再温良纯和,但作为太子李庸的女儿,生来就是能揍人的。 当然,被郡主揍到人尽皆知这件事,离开了长安城的裴璟并不知晓。但这也不妨碍他为此事耿耿于怀,或者说,为李容与魂牵梦绕。 裴璟思念的快要发疯,恨不能不去幽州,现在立刻掉转马头回长安,带人上东宫提亲。 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那样做。 所以在他们行路一天,傍晚时分终于到达了第一家歇脚官驿后,裴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遣人即刻送一封信回长安给父亲裴钦。 时间匆忙,裴璟写的信内容很简单,只六个字:儿臣要娶郡主。 是的。他要娶郡主,只要能娶到郡主,什么正妻侧室小妾,他统统可以不要。 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了郡主那般仙人之姿以后,他又如何还能够再对家里那些庸脂俗粉提得起兴趣? 裴璟攥紧拳头暗自下定决心:他一定要快些想办法回到长安才行。 …… …… 裴璟的思念远在天边,而此刻长安城的皇宫中,李晋正拖着病躯,在宦臣的搀扶下艰难向永平帝的寝殿走去。 自从前些日听闻幺儿李凯对三子李晋行厌胜之术后,永平帝就因急火攻心而病倒了。 所以李晋此行正是打算去探望父皇的。 长乐皇后爱花,所以往日永平帝的寝殿里总是时刻鲜花盈满,一进门就能闻到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 而如今的寝宫中却没有了花香,只充斥着浓重的药草味,是点了两个香炉也无法遮盖的味道。 长乐皇后就坐在永平帝床榻一侧,手拿着毛巾细心替他拭去额角渗出的汗,关切寻问是否渴或者饿。 永平帝虚弱摇头,眼睛始终紧紧追随着皇后的一举一动,眸光中写满眷恋。 有宦臣走近,在皇后耳边耳语了几句什么。 长乐皇后点头,示意宦臣退下,自己跟着也站起身来。 永平帝以为她是要走,忙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来将她袖袍拉住,神色紧张。 年纪大了,生起病反倒愈发像个小孩子了。 长乐皇后安抚的拍了拍永平帝,轻声细语道,“是晋儿来看你了。” 听她提起李晋,永平帝眼中闪过一丝不快。 虽说都是儿子,可李晋到底不是在身边养大的,哪有李凯跟他来得亲近? 如今就因为李晋中了厌胜,还牵扯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被弹劾,即便永平帝知晓此事与李晋无关,可他还是恨屋及乌的有些反感这个儿子。 “朕看他是病得还不够重,不然怎么不好好呆在府中养病,还有力气跑到皇宫来?”永平帝哼一声,干脆闭眼装睡。 做了几十年夫妻,长乐皇后自然明白永平帝在气什么,不由得嗔怪看他一眼。 很快,就见李晋在两个宦臣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离上一次相见到如今已过去两月有余,李晋这两月里消瘦得厉害,衣袍甚至都已不再合身,穿在身上晃晃荡荡。他脸色呈病态的青黄,身体摇摇欲坠,一看就知病得不轻。 手心手背都是肉。长乐皇后没有永平帝那样的厚此薄彼,见儿子身体竟已虚弱至此,忙免了他的行礼问安,直接叫人赐座。看着李晋满是心疼,“何苦病着还来探望?” 李晋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笑了笑,“儿臣身体无碍,只是实在挂心父皇龙体,若不来探望,只怕会日日忧心,更对病情无益。” 长乐皇后叹息一声,“晋儿真是有心了。” 她说着,下意识看了眼还在装睡的永平帝。 “可惜你父皇刚才睡下,不然一定会开心的。” 李晋忙道,“母后不必为儿臣吵醒父皇,能这样呆在父皇身边儿臣已经很是心满意足了。” 长乐皇后只得点点头,满是无奈。 母子两人一时无话,又静坐了会儿,李晋忽然开始剧烈咳起来。边咳边喘,到最后脸颊甚至浮现起了一抹不正常的红晕,看样子痛苦至极,实在叫旁人也跟着难受得紧。 长乐皇后颇为担忧劝道,“你父皇的病只需静养即可,如今看也看过了,不若你就先回去吧,我看你这身体怕是也吃不消这样的折腾了。” 李晋望着长乐皇后,突然鼻子一酸,两行清泪随之落下,他边抬起袖口轻拭眼泪,边忍不住忏悔,“是儿臣罪有应得,这一切都是儿臣生病的错啊……” 李晋说着,身体就向前一扑,直接从椅子上滑下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李晋匍匐在长乐皇后脚边,头没有抬起,只哽咽着道,“都怪儿臣偏偏病在这时,才会连累五弟要赶回长安澄清事情真相。” 长乐皇后吓了一跳,忙弯腰想将他扶起,“乱说,这怎么是你的错呢?” 李晋却不肯起身,继续哭着,“母后,儿臣始终相信厌胜之事与五弟绝没有任何关系,求父皇母后万要网开一面,不要因此苛责五弟。” 长乐皇后哀叹一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考虑这个?且回府安心养病吧,这些事自有陛下定夺。” 李晋摇头,清泪满面,“儿臣此次来,就是想求父皇母后答应儿臣一个请求,若是母后不应,那儿臣就在这里永远跪下去。” 长乐皇后问,“你要我们应你什么请求?” 李晋再度郑重其事磕了两个响头,“儿臣恳求父皇母后,无论五弟回长安后的调查结果如何,还请父皇母后万要看在五弟年幼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放过他这一次……” “够了!” 床榻上的永平帝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怒喝。 李晋登时被吓得瑟缩了一下脖子,慌慌张张将未来得及说完的话憋了回去,苍白着脸忐忑看着皇帝。 永平帝在长乐皇后的帮助下坐起身,靠在床头,看了看跪在地上无比孱弱的李晋,下意识放缓了语气,“孰是孰非,待阿五回来后自有刑部和大理寺裁决,哪有身为皇子就偏袒的道理?此事往后休要再提,你且回去休养吧,病好之前,莫要再奔波操劳了。” 李晋怔怔,眼眶红通通,眼角犹挂着泪水,神情写满动容,“父王……” 永平帝挥了挥手,“好了,下去吧。” 李晋只好叩首应是,又在两个宦臣的搀扶之下一步一踉跄的慢慢退了出去。 房间里,永平帝良久沉吟不语。 半晌,终是开口,唤了随侍老太监来吩咐,“将宫中那些补气血的东西,挑些好的,今日送去蜀王府上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五章 路程 谢玄和裴璟带领的队伍越是向北行进,越能感觉到温度在一点点下降。 都说北地无春天。 已是五月,路旁的花草还是零零散散,随意的像是偶然散落在那里的一样。 好在冰河已经解冻,路途并没有想象中难熬,与其说再度迈入冬天,不若说更像是重新追赶一次大地的回暖。 裴璟此刻正歪歪斜斜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沮丧摆弄着父亲以及留在长安的手下给他传来的两封回信。 父亲那封信很简单:娶郡主,没问题。只要他好好做事,等李晋做太子之事尘埃落定以后,李容与自然可以当作战利品送给他。 然而当裴璟看过这封信后,先前坚定不移站在父亲那一边的立场却开始产生动摇了。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喜欢的人,只当做战利品娶回府有什么意思? 况且以容与郡主那个性格,若是知道自己也参与陷害了李庸,说不定一怒之下干脆舍身成仁,留给他一具尸体也未可知。 那他还图个什么? 裴璟心事重重的叹气。 他知道自己不算什么聪明人,可是却也明白,如今父亲吩咐他做的这一切,最终目的都是要废掉那个在他心中早已被当做了岳父的太子李庸。 左右都是爹,他这个儿子也很难做的啊。 裴璟又默默翻出属下传来那封回信。 这一封上面写了关于郡主的一些调查,但是并不够详细,也没有调查出郡主喜好,只说似乎和谢玄还有大义公主的关系不错。 说了就像没说一样。 裴璟哀嚎一声,干脆仰躺在石头上傻傻望天,任由自己被进退两难的苦涩滋味吞噬。 他在岸边自顾自灵魂出窍,一旁的随行士兵们此刻却个个沉迷在这北方粗犷的景色里流连忘返。 甚至有不怕冷的已经脱了鞋袜开始下到冰冷的河水中,打算捉几条北方鱼尝尝鲜。 士兵们的笑闹声回响在裴璟耳边,使他愈发烦躁不安了。最后不知谁喊了一声谢总管,裴璟的世界终于一下子寂静了。 谢玄路过裴璟身边,原本是打算去到河流上游一些的地方,好将水囊中的水灌满。 可神游天外的裴璟偶然听见谢总管三个字,却是瞬间精神一振。 既然无论如何他都无法两全父亲和岳父,为什么不换一种办法? 谢玄不是和容与郡主关系很好么?那他干脆就讨好谢玄,拜托他帮自己追求郡主嘛。 他家的门第与郡主本就算门当户对,等自己和容与两情相悦以后,再一起对父亲和岳父晓之以情动之以礼,说不定就半推半就的成了呢? 而等他们成了儿女亲家,父亲总不会再想要拉太子下马了吧? 这样一来,问题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吗? 裴璟顿时觉得自己真聪明,原本的沮丧情绪也瞬间一扫而空,急急忙忙跳下石头就谄媚的朝谢玄凑了过去,讨好问,“谢兄去打水啊?” 谢玄瞥了他一眼。 “这点小事怎么还劳烦谢兄亲力亲为呢?我来我来。”他伸手就要去抢谢玄手中的水囊,谢玄却不给面子的将手一抬,叫他扑了个空。 裴璟也不恼,继续厚着脸皮跟在身后,“谢兄冷不冷?” “谢兄饿不饿?” “谢兄累不累?” “谢兄……” 他还要再说,却被谢玄凌厉的眼神逼的不得不止住话头,讪讪笑笑。 谢玄不耐烦问,“你有什么事?” 裴璟一脸期待,“我听说你和容与郡主的关系很好,自小一起长大,如同亲兄妹一般,所以想找谢兄问问,知不知道容与郡主中意的都是怎样的男子啊?” 谢玄冷哼一声,嘲讽道,“谁告诉你我和她关系像兄妹的?” 他似笑非笑看着裴璟,“既然打听了就应该打听全面一些,裴兄难道没听说太子殿下有意促成我与容与成婚吗?” 裴璟诚恳摇头,“没听说。” 谢玄冷笑,“那现在你听说了。” 裴璟哦一声,却还是不死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谢兄……难道是在试探我对郡主的真心吗?” 谢玄冷冷看了他一眼,直接径直自他面前走了过去。 裴璟望着他的背影,脸上刚燃起的希望又迅速衰败了下去。他攥紧手中两封信,没有追上去。 他知道谢玄是认真的。 所以他的期待再次落空了。 而且不光如此,谢玄的话也彻底点醒了他:这世界上觊觎李容与的,并不止他一人。 或许就在他想着会不会被容与讨厌的时候,别人已经将她娶回家了。 裴璟忽然产生了浓重的危机感。 他不打算再挣扎了。 既然走正常途径他已经没了希望,那么为了得到心爱之人,他恐怕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正式站到和太子李庸的对立面上去了。 毕竟当作赏赐娶回家,也总比眼睁睁看着她嫁作他人妇却无能为力来的强啊。 …… …… 在裴璟为情伤感的此时此刻,范阳城里正乱作一团。 却始终找不出一个能出来主持大局的人。 李凯接到要召他回长安的密信是在三日前,而如今距离谢玄他们出发已过去了九日。 也就是说,明天,最迟后天,来接替他的人就要到了。 而李凯却还没能想出来个合理的应对之策。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没有做过厌胜,也不认识什么高阳,却总有种莫名其妙的心慌。 他隐隐觉得此去长安,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一些,他恐怕无力掌控的变故。 李凯忍不住再一次催身旁立着的年轻人道,“陈刺史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他问的刺史就是陈言。 年轻人抬了抬眼皮,虽知道说出来会让李凯恐慌,却仍是直言道,“殿下,陈总管怕是无法在三天内赶回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在告诉李凯,这件事他只能自求多福了。 毕竟陈言除了是幽州刺史外,还身兼云州总管以及代州刺史。 这三处分别被他托给了两个儿子和一个老臣做监察,自己则每隔三个月更换一次居住地点,使得每一处都能时时照料到。 而李凯适才提问的那位年轻人,便是陈言留在范阳的次子陈尧。 三天前李凯刚一收到消息他就即刻遣人去了云州通知父亲。 只是云州距离幽州并不近,即使快马加鞭也要至少六七天的路程,只怕在父亲赶回来之前,李凯就已出发去长安了。 再说,谢玄和裴璟如今已经出发,召他回长安之事早已成定局,即便父亲能够及时赶回来,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还要违抗皇命吗? 陈尧垂下眼,为今之计只有先稳住魏王了,“殿下大可不必太过焦虑,皇上一向最宠爱您,别说您是清白的,就算您真的犯了什么错,想来他也不会舍得重罚您的。” 李凯却丝毫没有被这番话安慰到,他与陈尧相同年纪,不同的是此时他的脸庞上一片阴云笼罩,“不,你不懂。此事牵扯到蜀王,只怕不是父王放不放过我那么简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六章 逃跑 李凯并不笨,所以才能够提前预知到危险的逼近。 但是也不够聪明,因为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危险。 所以,当时间来到第十天,也就是谢玄预定到达范阳的这一日清晨,魏王府里的太监们忽然发现一个天大的事情:魏王,跑了。 不知什么时候跑的,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太监们瞬间像一群找不到母鸡的鸡仔,一窝蜂全涌去了陈尧府邸门前,面容愁苦的聚在那里叽叽喳喳。 陈尧在府中便已听说魏王跑了的消息,此时也是匆忙披了件外衣就赶了出来,目光扫过眼前一群垂头丧脑的太监,有些无奈,“昨日不是已经嘱咐了叫你们看住魏王,怎么会连人跑了都不知道?” 太监们慌慌张张,哼唧着不说话。 嘱咐倒是嘱咐了,可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啊。 毕竟李凯又没罪,有什么可跑的? 这一跑不是反倒将罪名做实了吗? 所以他们预测李凯可能会害怕,可能会挣扎,可能会反抗,可他们就是完全没有预测到李凯会跑。 自然也就没听陈尧的话,好好盯着魏王。 陈尧揉了揉眉心,转身,回府。 他得先回去换身衣服,才好出城去追李凯。 陈尧不想在错误上过多浪费唇舌,而且他心里也明白,这件事并不能全怪太监们不听指挥。 毕竟他们不知道,旁人判断事情的危机性往往是看它的严重程度以及跟自己的关系远近,而李凯判断一件事情的危机性却是看人。 凡事只要涉及到李晋,李凯就一定会方寸大乱,慌不择路。 陈尧能够看清楚这一点,不过也仅限于此,他并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原因,只有李凯自己知道。 …… 从小李凯最怕的人就是李晋。 这事还要从十六年前,李晋被从国清寺接回长安说起。 那年李凯刚四岁,本是不太记事的年纪,却唯独对一件和李晋有关的事印象深刻。 当时他还不认识李晋,某一天突然在宫中碰见了,见他穿的朴素,还以为是新来的太监不懂着装,便随意开口唤他,要他陪自己玩,跪在地上给自己当马骑。 当时李晋身边没带任何随行下人,李凯身后却呼啦啦带了一众宦臣宫女,李晋看了李凯一眼,不知为何,没有开口解释自己身份,而是真的跪在地上给他做了一回“马”。 关于做马以后的事情李凯有些不大记得清了,只模糊记得不知怎么,俩人就玩到了太液池附近,又不知怎么,就一起摔进了太液池里。 不过这一切并不是最令人害怕的,最令人害怕的是,掉进去后,他在挣扎中分明感觉到当时有人在水下拽自己的脚,试图将自己向下拉。 那股力量非常大,且带着满满的恶意,年幼的李凯根本挣脱不开。 慌乱中他向下看,只看到一双可怖而冷漠的眼睛。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死亡的凝视和逼近。 好在当时立即就有许多太监随之跳下了池中,迅速将他救起,他最后一眼向下看时,脚下已是空无一人。 李凯上了岸后犹惊魂未定,好巧不巧的皇帝此时刚好也在太液池附近,听闻这边响动,很快就赶了过来。 他当时意识还算清醒,只是有些发抖,也没有注意到后被打捞上来的李晋正躺在地上,整个人因溺水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危在旦夕,命悬一线。 父皇在听说一切来龙去脉后瞬间变得怒不可遏,根本不疼惜他也差点溺水,直接不由分说将他重重打了一顿板子,罚他去长极殿与做不出文章的大哥一起跪祖先。 李凯哭闹着不肯信这结果。他既不肯相信李晋是自己的亲哥哥,也不肯相信李晋会溺水。 他分明记得那双水下的眼睛。那怎么可能是溺水之人能够表现出来的冷静。 这件事给李凯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很深的阴影,甚至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太液池附近,而且从那以后,他也再不敢直视李晋的眼睛。 李晋的眼睛给人的感觉实在太过阴鹫,光是眼神就足够叫人不寒而栗,总能让他想起水下看见过的那双眼睛。 虽然如今时隔久远,他早已不确定这件事究竟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李晋所为,可他却坚信一点:李晋,是他绝对不能接近的人。 …… …… 谢玄一行人到达范阳城是在傍晚十分。 范阳城内的一众太监大臣们早已乖乖排成两队等在城门口,见他们到达,纷纷若无其事躬身行礼,迎接谢玄和裴璟入内。 纵使如此,谢玄还是在这阵仗中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直接下马,从队伍中拎出来一个宦臣问,“魏王在哪里?” 倒霉的宦臣吓得哆哆嗦嗦,“打…打猎去了。” 谢玄拽着他领子,几乎是将他拖着走到一处能够避开众人耳目的地方,随即拔剑,剑刃抵在那宦臣脖颈,平静的又问了一遍,“魏王在哪里?” …… 二人回去的时候皆是一脸平常。 裴璟奇怪的看着谢玄,没等开口问询发生了什么,就听谢玄主动道,“赶路这么多天,想来大家都很疲倦了,你且带人先进城到下榻处休息吧,我去寻魏王。” 裴璟愈发感觉奇怪,“魏王去哪里了?” 站在谢玄身边的宦臣忙接话,“去打猎了。”说罢,不忘看了眼出来迎接的其他众臣。 众臣们赶紧附和点头,“是去打猎了。” 裴璟狐疑看着他们,总觉得有些怪怪,“魏王是去哪里打猎了?” 宦臣信口道,“猎场。” “废话。”裴璟翻了个白眼,“我不知道是猎场吗?我问你哪个猎场?”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需要去找。”谢玄打断裴璟,“带他们进城吧,此事交给我就好。” 裴璟不满撇嘴,本想提议一起去寻魏王,可又想到自己行路十天,风餐露宿,也实在疲惫,只好胡乱点头应允,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进城去了。 城门口很快走得只剩下谢玄和适才的宦臣两人。 谢玄看着他,“说吧,魏王丢了,那陈尧又去了哪里?” 他曾在陈言来长安觐见皇帝时见过陈尧,也知道他就是陈言留在范阳城镇守的人。 魏王跑了,他可不信陈尧也跑了。 宦臣讪讪笑,抬手恭维,“果然什么都逃不过总管法眼。实不相瞒,今晨刚一听说魏王不见,陈大人就赶着出去寻人了,这会儿还未见回来呢。” “所以让你们排成两队出来迎接也是他的主意?” 宦臣擦了擦额头的汗,“是啊,不过陈大人也说,此事或许能骗过裴副总管,却未必能骗得过您,因此嘱咐我们,若是您问起,就转告您北上去寻他。” 北上? 谢玄思索片刻,立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魏王其实是去找楚国公了吗?” “正是。” 谢玄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吧,我一人去即可。” 说着,径自飞跨上马,掉头直奔北方飞驰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七章 带坏 北地的谢玄那边兵荒马乱,远在长安的李庸此刻也是忙的脚不沾地。 倒不是因为李凯之事,而是因为永平帝的病。 自从永平帝病倒,朝中大臣们就针对魏王厌胜一案分成了两派。 一派坚信魏王有罪,并每日不断将弹劾魏王的奏折成车往宫里送,意在鞭挞皇帝万莫偏袒幼子。 另一派则坚信魏王是被冤枉的,不过他们目前并没什么证据能写进奏折里,只好成天乌压压挤在宫门外,以亲情感化之,哀求皇帝万莫武断,恐伤了儿子的心。 永平帝被这两波人马搞得头晕脑胀,怒急之下病情反倒愈发加重了,彻底倒在了床上,整日里只顾昏昏沉沉。 这样一来,国事的重担便全部压在了长乐皇后的肩上。 而她除了需要抽时间批阅奏折外,还要日日衣不解带的照顾永平帝,时间一久,也难免体力不支,分身乏术。 最后身心俱疲的长乐皇后终于挥手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从今往后,朝政一律交由太子李庸代为执掌,直到永平帝病愈。 于是,第一次成了代理皇帝的李庸很快便带人兴冲冲去到皇宫领了旨,还顺便将长乐皇后没批的一车奏折全部拉回了东宫,撸起袖子打算好好过一过指点江山的帝王瘾。 他满心欢喜,以为这回终于有机会能让自己在父皇母后面前展现一下实力了,结果刚翻开第一本奏折,就愕然发现,其内容不过是弹劾李凯残害手足这种子虚乌有的事。 李庸看了看,皱皱眉,直接将不知所云的折子随手向身后一丢,迫不及待又翻开来第二封奏折——这一封是弹劾李凯聚众赌博的。 李庸想也没想,赶紧将第二本也远远丢开。 虽然这一本内容较上一本更为丰富,不过就算编的再天花乱坠,写的东西也还是一派胡言。 他有些不耐烦的摸出第三本。 这一本总算不是弹劾李凯的了。 李庸松了口气。 打起精神继续向下看时,却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本折子里说有位皇子每日不务正业,在街上招摇过市,平素里总是恃强凌弱,偶尔还会与百姓打架斗殴…… 怎么,感觉,好像在说他啊? 李庸叹了口气,折子一丢,身体向后一仰,整个人往椅子上一瘫。 皇帝成天就干这个? 他有些绝望。 这种活白给他他都干不下去,怎么这世界上偏就有人宁愿残害兄弟也要当皇帝? 李庸摇摇头,有气无力问身边随侍宦臣,“元寿元仪呢?” 宦臣答,“殿下适才不是说要吃城东王记的糯米鸡吗?他们出宫给殿下买去了。” 出宫? 捕捉到关键词的李庸眼前一亮。 好主意。 下一秒余光却再度瞟见了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李庸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朝宦臣轻轻勾了勾。 宦臣附耳过去。 只听李庸小声道,“将这些,统统送去郡主那边。” …… …… 当芸娘大摇大摆在秦榔儿护送下走进李容与所在那处宫殿时,最先见到的并不是李容与,而是横亘在她们之间堆积如山的奏折。 李容与就坐在这一堆奏折后面,身旁还立着面无表情的颜协。 两人像平时批阅东宫内庭奏折时那样,一个负责批,一个负责整理,配合默契。 芸娘看着这堆积如山的奏折,吃惊的张大了嘴,“你你,你一个郡主,怎么感觉比皇帝都忙?” 她自从开始和李容与交往密切以后,长安城中各家贵族也是见风使舵,纷纷遣了自家女眷前来探望和拜访她。 芸娘想起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去到自己府中,张口闭口不离女红和妆发的莺莺燕燕们,又看了看眼前正专心致志批阅奏折的李容与,不禁陷入了沉思。 怎么她觉得,做郡主好像还不如做个高门里的小姐更自在呢? “自由要看针对什么而言。”李容与此时批完了手中奏折,总算将朱砂的小姐也搞不定,日后面对深宫中那群精于算计的妃嫔,只怕是要吃苦头的。” 芸娘嘟嘴,“我搞定她们做什么?她们又不是男人。” 李容与不赞同的摇头,“其实后宫和朝堂很像,只仗着皇帝宠爱的孤臣往往很难长久存活。你不应该对妃嫔们抱有敌意,你要做的也不该是打败她们,而是拉拢她们。” 李容与道,“与其将全部筹码都压在杨纂身上,倒不如将筹码压在结交的妃嫔们身上。至少这样一来,万一你日后失宠,还能给自己留有一线转机。” 芸娘似懂非懂,又云里雾里,“拉拢嫔妃?你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一些?” “很简单。”李容与耐着性子教导她,“第一,不要求专宠,更不要恃宠而骄。第二,多多拉拢有家世背景的妃嫔成为知心好友。第三,常给皇帝物色美人,塑造自己不争不抢,知书达理的形象。” “……”颜协忽然觉得好像不是大义公主在带坏郡主。 芸娘听得怔怔,不解问,“你是要我将皇帝的宠爱拱手让人?” 李容与笑笑,“人要不求近效而贵远虑。你现在这样做只是权宜之计,等我日后灭了梁国,杨纂自然归属你一人,届时又还有谁能继续与你争宠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