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游》 道随缘生 一、缘起 长空悬新月,落黛照郁枝。 一声初婴长啼,回响在浙东沿海林间。 “欣儿,你受苦了。”银华倾下,映出两人身影。男子手中抱着刚坠地的婴儿,轻声安抚眼前的白衣女子。两人周身伤痕无数,残破的衣衫间尽是血污,似是遭遇过一场恶战。 “离哥,让我抱抱孩子。”白衣女子分娩未久,气息甚是虚弱,长裙之下更是血流不止,转眼便将周遭草木染得鲜红。 言语间,一道人影匆忙而至,焦急道:“姐姐,姐夫,他们追来了!”来人一袭青衫,手握乌金软鞭,亦是伤痕累累。她不时回身观望,生怕对方乘虚偷袭。 “我伤势最轻,尚能抵挡片刻。姐夫,你快带姐姐和孩子走吧!” 男子摇首道:“你姐姐走不了了,我要陪着她。”他伸手梳理女子微乱的鬓发,眼中满是深情。白衣女子失血脱力,如何都抱不紧怀中的婴儿,只能勉力与之贴面,啜泣道:“我的好孩子,你定要好好活着。”她双手微抬,示意妹妹带走孩子。 青衫女子见此情景,悲愤交集。踯躅片刻,上前接过婴儿,俯身道:“姐姐放心,我...”她瞧着女子恋恋不舍的眼神,不由得泪如雨下,哽咽诀别道:“走了!” 男子当即抛出手中方盒,嘱咐道:“带着它和孩子远离中土,莫要回来,也别去报仇。”青衫女子应声接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茂林之中。 白衣女子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呢喃道:“孩子啊,娘亲多想再抱抱你...原谅爹娘没法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不知你将来会是什么模样...” 不多时,山林四周草叶摇动,一行四人疾疾奔来,转瞬而至。男子不为所动,目光不移面前女子,柔声道:“后悔么?” “与君生而相知,此生无悔。”白衣女子声息渐弱,右手微颤,缓缓伸向男子,指尖未及脸颊,蓦地垂落在地,已然气绝。 “与卿死居同穴,我夏离亦无憾。”他抱起女子,闭目低语,两行清泪倏然而下。 领头的男子抬眉扫视,侧首道:“海棠,你和阿洛去截住明月使,东西和孩子应是在她身上。”身后两人应声而动,却觉劲风扑面而来,吹得众人衣衫鼓荡。 “诸位,到此为止吧。”夏离缓缓起身,神情决然。 “教主,你多用一丝真气,身上的毒便加重一分。届时毒气攻心,我也救不了你。”海棠开口告诫道。 “我也没想活着离开此地。”夏离横档在前,傲视四人,面无惧色。 “你们一起上吧。” 十余年后。 甬东普陀西南一岸,斜林微露,阡陌小径。不远处,一名灰袍老者骑驴闲走,缓缓而来,不时拨弄着黑驴双耳,颇为惬意。来人一身宽袖得罗,长发如雪,微微泛黄,似是有耄耋之龄。然其面色红润,犹如血玉,神采奕奕,眼泛精光,仙风道骨,全然没有半点老态龙钟之象。 而他脚下那黑驴却是低首而行,两眼半睁半闭,没精打采得紧。那白发道人见了,左手挑起一个歪头拐棍,轻打黑驴后蹄,笑道:“好啦,老朋友,打精神来咯,再走几里路就应该能瞧见人烟了。” 谁知那黑驴仅是懒叫几声,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迈着小步,丝毫未有理睬之意。白发道人爽朗而笑,口中轻哼起一曲无名小调,声音虽小,却是余音不绝,久久回荡在途经的山林之间。 行了约莫三、四里,岸边已是稀稀落落地坐落了二、三十户人家。普陀岛民世代以海为生,此间又正值午后,家中年轻力壮的男女早已出海劳作,只留下老人小孩在屋外补网休憩,亦有些许孩童在海边玩水嬉戏,不知疲倦,甚是热闹。 唯独有一名少年,抱膝坐在山路石边,目不转睛地瞧着海边众人,眼中满是羡慕。 白发道人心生好奇,当下翻身落地,缓缓走上前去,作揖道:“无量天尊。” 那少年似是吓了一跳,慌忙起身,怯道:“老先生,你好.…” 白发道人问道:“怎么不下去和他们一起玩?” 少年小嘴一抿,神色黯然,低头道:“我身子一直不好,若是沾水受凉,娘亲又要担心了。 白发道人见这少年脸色青白,呼吸沉重,确是体弱气虚之象,便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魏玦,围魏救赵的魏,金寒玦离的玦。” 白发道人瞧这少年身穿粗布,学问却是不浅,嘴角微扬,赞道:“很好,很好。”说罢,牵着老驴作势便要离去。 魏玦看他沿路而行,开口道:“老先生,听村里人说,前面的紫竹林中似有巨蟒出没,您若是想去东岸,最好还是从别处绕行吧。”白发道人哈哈一笑,漫不经心道:“贫道骨多肉少,只怕人家还不愿下肚。”他忽地回首望来,缓缓道:“好孩子,想治好你身上的病么? 魏玦听得一怔,疑惑道:“先生你是大夫么?” 白发道人径直前行,悠悠道:“玦非完玉,亦可雕琢。明日此时,紫竹林见。贫道方雪鸢,多谢指路。” “这人好生奇怪。”魏玦见他全然不顾劝阻,心中嘀咕一番,但听得身后传来声响。 “玦哥,玦哥!” 魏玦当即回首,只见不远处一名素衣少女缓缓而来。她年纪与魏玦相仿,走起路来半跌半撞,显得颇为柔弱。 魏玦见此,脸色蓦地紧张起来,忙转身道:“老先生,我…”他放眼望去,山路上竟是空无一人,不由得心头一跳:“方才难道是撞邪了不成?” 此时少女已是走上前来,“玦哥,娘亲今日提早回来了,你快随我回去吧。”她言语间喘息不止,似乎甚是疲惫。 魏玦歉然道:“对不起瑶妹,哥哥不该让你这么奔波劳累的。” “平日里娘亲也叫阿瑶多出去活动身子,不碍事的。”素衣少女淡笑摇首,拉着魏玦缓缓下坡走去。 两人行至岸边,七八个同龄伙伴正在此间玩耍,有人抬头瞧见,便是招手唤道:“阿玦阿瑶,今天有好多望潮,你们快来抓呀。” “不行不行,要是阿玦回去得了风寒,慕婶又要上门跟我娘说事了。”说话的少年鼻直口方,浓眉大眼,极是不愿与魏玦兄妹玩耍。其他孩童中亦有几人与他遭遇相同,多是随声附和。 “阿东哥,等我哥哥身体好些了,再来跟你们玩好么?”阿瑶见魏玦神情失落,开口解围道。 “好呀。”先前招手的阿东面带憨笑,粗声喊道:“你们也别总是在家念书,多干些农活,身子才能壮实一些。”魏玦没有搭话,拉着阿瑶小手快步往村里走去。一入家门,只见一名青衫女子端坐厅中,似是等待多时。 “娘。”青衫女子四十未及的模样,面容清瘦,眉间带愁,听得两人叫唤,未有作声。 对视良久,她才缓缓道:“瑶儿,你进去帮哑娘做饭吧。”阿瑶望了眼魏玦,点头往内堂而去。 “今日功课做了么?” “嗯。” “适才又与别人去玩了?” “没有。” 青衫女子言语平淡,少有责怪之意,轻叹道:“为娘知道,如今你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娘每日令你在房中读书识字,又不让别家的孩子与你作伴,你心中总是有怨气的。但你要记得... “勤有功,戏无益。娘,玦儿知道的。” 青衫女子点了点头,她轻搓指尖,指腹间疤孔极多,道:“这海岛虽大,可终究是不能待一辈子的。他日出岛踏槐,考得些许功名,既能在世道立身,也能根治你身上的顽疾。” 说到此处,青衫女子望着魏玦,柔声道:“今日身体怎么样?” “玦儿听娘的话,没有乱跑乱动,也没有出去与人打闹。方才…方才玦儿只是觉得苦闷,在外面坐着看海罢了,以后玦儿再也不会了。” “好孩子,娘没有怪你。”青衫女子抚摸魏玦脸颊,神情甚是欣慰,“吃饭吧。” 不多时,一名老妪自内堂而出。此人满头灰发,半齐半散,斜挡住右侧面容,左半边脸则是奇丑无比,土黄色的面皮上凸起无数个血疙瘩,左眼似睁非睁,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嘴角斜裂而上,整个脸上都仿佛透出一丝怪笑,令人望而生畏。 “娘亲,玦哥,吃饭啦。”阿瑶紧随其后,忙着添碗置筷,动作甚是熟练。 当年魏玦母亲慕思卿带他来普陀岛避难时,恰逢一对母女同行逃荒。慕思卿见那女子身携幼婴,与自己遭遇颇为相似,不由得心生怜悯,便将她女儿收为义女,取名慕瑶。慕瑶生母逃难时,左脸和脖颈遭大火灼烧,容貌被毁,口不能言,被唤作哑娘,常年在家中打理,极少出门见人。她虽模样可怖,然为人耐心温柔,操持家务,从无半句怨言。魏玦自小也将她当作亲娘一般看待。 是夜,众人皆是睡下。魏玦迷糊间,渐觉下腹鼓胀,起身解手。回房之时,见得慕思卿门内灯火未灭,其中隐隐传来言语声。“哑娘,今日出岛寻医,大夫劝我不可再动针做工。最近这些天,我确是感觉眼神越来越差,开始瞧不清东西。”慕思卿语气忧虑,长叹道:“然我一介女流,除了女工刺绣,别的却是什么也不会,以后的日子不知该怎么过。” 她说得眼眶湿润,“可怜咱们玦儿瑶儿,这么多年跟着我吃苦受罪,尤其是玦儿,做娘的给了他那副受病的身子,一想到他没法和别人一样安稳度日,我的心就像针刺一般。”哑娘轻拍慕思卿手背,口中咿咿呀呀,似是在安感她莫要担心。 魏玦听得百感交集,可他心性坚忍,未有当即作声,只是回房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思绪纷乱。母亲出生书香门第,儒雅博学,可惜家中突遭变故,父亲又客死他乡。为躲避债主,与自己逃到这普陀岛上,靠做刺绣女工养大兄妹二人。多年来,母亲含辛茹苦,魏玦自然是知道的,奈何自己生来便是药罐子,光是为了替他寻医看病,家中已是花了大半积蓄。每每想到此事,魏玦也是颇为自责。 “好孩子,想治好你身上的病么?”忽然间,他脑中回想起今日方雪鸢临行之言,“明日此时,紫竹林见。” “紫竹林么…”他低声轻语,渐渐睡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道随缘生 二、冒险 翌日,慕思卿嘱咐兄妹二人温习功课后,便动身前往渡头置办货物。魏玦见约定之时将近,趁哑娘在房内打扫,对慕瑶道:“哥哥去见一个人,瑶妹你在家待着,不要乱跑。”未等慕瑶阻拦,魏玦已是快步出门而去。 紫竹林位普陀东岸山中,素有“梅岭四奇”之称,此间的山石花草,尽是紫红之色,映着午后阳光,熠熠生辉,美轮美奂。但凡到过此处的人,都会对这番奇景流连忘返。可魏玦眼下却是无心感叹,只盼能快些找到方雪鸢,尽早回家。 他行走林中,左右搜寻,动作甚是小心。半个月前,这林中突然出了一条紫黑巨蟒,夺食沿途赶路之人,在村中闹得沸沸扬扬。 “方老先生不会也被巨蟒给害了吧?”魏玦寻了半晌,不见什么人影,心中已是有些惊慌。他不敢再往树林深处走去,犹豫之际,忽见不远处的山坳下飘起阵阵青烟,当即快步上前。 “好孩子,是你么?”魏玦方走几步,听得那头有人唤道,此声正是出自方雪鸢。他斜倚在树边,面前堆着些许柴火,不知在煮什么东西。魏玦本想开口应和,却见方雪鸢身后横躺着一条数丈长的紫黑巨蟒,慌忙后撤几步,高喊道:“先生,那大蟒...大蟒在你身后。” “孩子莫慌,它伤不了你。”方雪鸢哈哈一笑,招手示意魏玦过去。 魏玦缓缓上前,仔细瞧看。那巨蟒肚皮向天,中腹皮肉翻卷,似是被利器切开,已然死去多时,不由得奇道:“老先生,这大蟒是你杀的么?” “贫道若不取它胆囊,如何给你治病?”他用柺棍轻敲面前砂罐,抚须道:“这恶物肚中存有不少骸骨,早些日子害人匪浅,眼下我用其胆汁救人,也算是替它做了件好事。” 他将汤汁倒入葫芦,伸手递到魏玦面前,“贫道已用温性草药除去生蛇胆中的毒性,喝下此药,气虚之症便可大有改观。” “老先生,你是神仙么?”魏玦接过葫芦,呆呆地望着方雪鸢。 方雪鸢哈哈一笑,道:“贫道要真是神仙下凡,只需大手一挥,你身上的病便可痊愈,何必费这番工夫。” 魏玦挠头不解道:“可这大蟒如此壮硕,前些时候村里诸多叔伯都奈何不了它,如今先生一人便是降服,恕晚辈患钝,实在是想不明白。” “天下之大,自是无奇不有。凡习武者,垂髫陡跃七尺,黄发可搏猛禽。贫道修行数十载,区区大蟒尚可应付。”方雪鸢缓缓起身,轻拍魏玦肩头,淡笑道:“喝药吧。” 魏玦虽是惊讶,但自己长居世外海岛,世间许多奇事自然是没见过的,当下也未多想,张嘴举起葫芦。那汤药入口咸腥,气味极大,冲得魏玦涕泪直流。 方雪鸢见他喝到一半,忽地停下,不禁问道:“怎么了?” “家中妹妹虽不及晚辈这般多病,但也是自小体弱,晚辈想将这剩下的药给她。”魏玦盖上葫芦,低首轻语道。 方雪鸢听得嘴角微扬,眼中满是赞许之色,他脑中灵光一现,开口道:“方才忘与你说了,贫道这里还有一套呼吸之法,配以蛇胆,每日修习三次,可令你身子好得更快一些。你随我盘腿坐下。”魏玦依他所言,原地盘坐,两掌置于双膝。但听方雪鸢悠悠道: “四掌一顶,五心向天。目不视物,心无他念。吐纳绵长,气聚丹田。周而复往,大道至简。” 魏玦常年体寒畏冷,如此盘坐呼吸,只觉周身暖意渐起,缓缓汇入腹下。惊奇间,却听身后传来少女叫喊。 “是瑶妹?!”他听出此人声音,蓦地起身跑去,可一动之下,只觉体内气血翻腾,当即摔倒在地,嘴角磕得鲜血直流。方雪鸢按住其后心,提醒道:“以后吐纳之时,切不能妄动,否则只会加重身上的病情。”魏玦头顶一热,胸口烦闷感顿时消退,正要爬起,已是被方雪莺围腰揽起,竟是飞出极远,眨眼便是到了来人之处。 但瞧慕瑶跌倒在树旁,双目紧闭,面色铁青,额头不断渗出冷汗,魏玦连唤几声,丝毫没有回应。 “她中了蛇毒。”方雪鸢俯下身来,两指微挑,慕瑶右腿裤衫登时崩裂,腿腹间露出一排细小牙印,透着些许黑血。近处传来“嘶嘶”声响,数条紫黑小蛇游曳草内,朝此间昂首吐信。方雪鸢皱眉挥袖,群蛇应声横断,残躯颠跳,血水散落一地。 他转头望来,见魏玦跪在慕瑶身边,张口吮吸其腿上蛇毒,忙喝道:“不可!” 魏玦奇道:“怎么了先生,这岛上糟了蛇咬的,都要赶紧把毒吸出来才行。” “这个我自然知道。只不过你方才嘴中有伤,如此一来,蛇毒也会进入你体内。”方雪鸢连点魏玦肩颈喉三处,右手按住其头顶。 “先生不用管我,先救我妹妹吧。”魏玦言语间,一股暖意已是流入体内,游窜周身。 “莫动,莫言。”方雪鸢伸出左手,在慕瑶足底一搭,似是被什么事物刺痛,神色忽变,暗道:“这女娃子怎么...”魏玦看他姿势古怪,虽不知此举何意,可身体确是感觉舒畅许多。他侧目瞧去,只见一股黑血不断从慕瑶腿间伤口流出,片刻已转鲜红,不由得思付起来:“这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不多时,方雪鸢撤掌起身,道:“好了,都没事了。”魏玦闻言,忙上前扶起慕瑶,腾挪间,一串黑色吊坠从她袖中掉落。 “这不是瑶妹的贴身之物么?”他未有多想,将吊坠先行揣进怀中,对方雪鸢道:“先生,眼下我能把蛇胆汤药喂给她么?” 方雪鸢颔首道:“也好,这药既能治蛇毒,也能缓解她身上的伤。” “伤?先生指的是方才被蛇咬的伤么?”魏玦听得不明就里,开口发问。 方雪鸢摇了摇头,沉吟道:“贫道也是有些奇怪...”他说到一半,来回踱步,却是皱眉思索起来。魏玦被他说得越发糊涂,然其心念慕瑶安危,一时间也不顾得其他,当即助她服下剩余的半壶汤药。 魏玦见慕瑶脸色渐转红润,心中欢喜,正想告知方雪鸢,却觉肩头被什么事物一撞,当即没了知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道随缘生 三、突变 待魏玦醒来时,发现自己已是身处无名山洞,周遭黝黑潮湿,不时响起水落溅地之声。 “我为何会突然昏倒,难道是蛇胆汤药的功效?” “适才我不是还在紫竹林么,如何到了此地?” “瑶妹和方先生他们又在哪儿?” 他心中满是疑惑,在洞中反复呼喊,然除了传来的回声,全然无人回应。穿行良久,终于到达洞外,魏玦抬头瞧见,只见满穹星月,眼下居然已是深夜。 “坏了,我和瑶妹许久没有回去,娘亲肯定到处找我们。”他心急如焚,连走带跑,一路狂奔出洞,却是不小心将怀中黑色吊坠甩出。 “此物万万不能丢了。”魏玦将之系于脖颈,环顾四周,原来这山洞离紫竹林不远,仅隔着一道通海长涧。他平复气息,涉水而行,岂料走到一半,浑身骤然发烫,头晕目眩,脚下更是绵软无力,不由得踉跄落水,随波而去,片刻已是冲入大海。 起落间,魏玦只觉咸腥海水不断涌入自己鼻口,身子也是如同一片孤叶,捣腾翻卷。长浪拍岸,急转而下,重重打在他胸口,震得眼冒金星。 不知过了多久,魏玦迷迷糊糊听到有人高喊:“静行师兄,静行师兄!你快过来帮忙救人!” “这少年似是中了毒物,赶快送到无念师叔祖住处。”他听到此处,只觉身如轻烟,飘飘荡荡,又觉喉头奇痒,不由得连呛数声,口中咸腥无比,眼前之景却是渐渐清晰起来。此时他平躺在屋中,周遭甚是安静。 “我又是到了哪里?”魏玦本想起身瞧看,突然发觉身子使不出一丝气力,手脚仿佛长在了别处,半寸也挪动不得。他急得满头大汗,开口大叫,竟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喊,噪音沙哑,犹如锯木。 “观自在菩萨,檀越刚刚脱险,切勿乱动。”此时房门缓缓而开,传入男子低语。来人声调平和,透着一股淡漠悲凉。魏玦转动眼珠,勉强瞥见说话男子。此人身着浅灰僧袍,背对而坐,在一张木案上捣捶着什么事物。 “贫僧知道檀越现在有许多话想说,但眼下请听贫僧之劝,不要顾及其他,安心调理才是最要紧的。”那名僧人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语言。 “檀越先前吃了虬蛟蛇胆,虽是用温性之药相抵,可终究是邪重正轻,再加之檀越体内气劲冲撞,寒热失窜,身子才会冷热交集,不受自制。”他言语间回转身来,走到床边。魏玦举目仰视,心头登时一惊。 这和尚右边脸上皮肉交错,满是伤疤,左脸冷峻消瘦,看起来近四十岁的相貌。他右手拿着一碗汤药,甚是淡然地瞧着魏玦,似乎对其讶异神情浑不在意。 “观自在菩萨。世间五蕴,皆是空相。贫僧这身臭皮囊确是丑陋不堪,檀越若觉不适,也是情理之中,不必自责。”他左手伸出两指,轻点魏玦肋下。魏玦只觉头顶一跳,竟是不自觉地张开了嘴。 残脸和尚将他小心扶起,喂予汤药,喃喃道:“没想到檀越年纪轻轻,身上竟会有如此精妙的玄门真气。若不是靠着这口真气护体强撑,即便换做正当壮年的男子,在这海中泡上一夜,也是活不成的。” “真气?什么真气?”魏玦听得一头雾水,然喝完药后,顿觉眼皮沉重,转眼又是昏睡过去。待睁开眼来,窗外已是斜阳微照,映得身侧墙面红亮刺目。残脸和尚则是在床边蒲团上盘腿而坐,闭目不言。 “我究竟昏迷了多久...”魏玦头疼欲裂,脑袋极是昏沉,本想伸手扶额,可一动之下,周身酸疼入骨,激得牙齿格格作响。残脸和尚睁开双眼,起身按住魏玦脑门,叹道:“檀越的身子还未痊愈,怎么这般心急?” “我…我离家已经数日,担心母亲担.担忧牵挂,还请大师让...让我回去吧。”魏玦口喘粗气,言语断断续续。 残脸和尚撤开手掌,道:“檀越有如此孝心,贫僧若是多番阻挠也是不该。也罢,就让贫僧送你回去吧。”他托起魏玦,负于背上,开门往外走去。 行至屋外,魏玦双眼刺痛,虽说此时红日垂落,可昏睡许久,远处的残阳也是令他有些难以忍受。他扫视瞧看,只见周遭众鸟飞尽,清雾孤云,所处之地竟是一座孤峰。 “原来这里是绝念崖。”绝念崖与紫竹林同属“梅岭四奇”魏玦自然是知晓的。“没成想我顺着海流,已是飘到了东北海岸。” 残脸和尚背着魏玦,快步奔下山去。这山侧石阶曲折环绕,也不知有几千级。魏玦只觉劲风扑面,耳旁呼呼作响,当即闭上双眼。未几,呼啸之声骤停,已是到了崖底。两人一路无言,走在一条山旁小路上,若不是魏玦依稀听见那和尚的呼吸声响,在他看来此人与木头无异,全然没什么情感。 ‘大师,您叫什么名字?”行路良久,魏玦不免有些无趣,开口问道。 残脸和尚没有回头,淡淡一句,“无念。” “无思无想,无念无情,这师傅的法号取得当真般配。”魏玦听他言语始终是平和淡漠,心中暗付,又问道:“无念大师,您是岛上西江寺的人么?” 无念道:“檀越所言不差,西江寺的无妄主持,正是贫僧的师兄。” “既是如此,大师为什么不在寺中居住,反而留在那绝念崖上?” “观自在菩萨。”无念口诵佛号,缓缓道:“世人皆有苦恼,但凡看不破的,想不通的,便是要断其根,绝其念。贫僧只因有段除不去的业障,所以便恳求主持师兄,让我独居绝念崖,面壁修行。” “业障?指的是什么疾病么?”魏玦听得云里雾里,口中喃喃道。他忽觉四周景色熟悉,举目望向前方,远处果然是自家村落的模样,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心,“不知瑶妹到家与否,娘亲可不要因我累坏了身子。”可他再次望去,却是发觉有些奇怪。 夜色已至,那本该亮起些许灯火的村子,此时竟是一片火海,将整个滩涂海面照得如血般殷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道随缘生 四、青教 “檀越莫慌。”此情此景,无念亦是瞧得分明,他足尖点地,猛然向前而去。未多时,两人已是赶到村边路口,奈何眼前火势极大,即便相距甚远,也是叫人面皮滚烫,口干舌燥。 “瑶妹!娘亲!哑娘!你们在哪儿?!”魏玦张口大喊,焦急不已。 无念放下魏玦,纵身跃入海中,将衣衫全数浸湿,转眼又是冲进火场,沉声道:“檀越待在原地,不要过来。”他腾挪移转,穿行于火焰、房舍之间,动作极快。 “无念大师,找到我家人了么?”魏玦见他回奔而来,忙开口问道。 无念抖落周身灰屑,摇首道:“里面空无一人。” 魏玦闻言,心中大石落地,却又疑惑道:“莫非是见村中起火,大家都去避难了么?” “全村屋内齐整,不少人家桌上置放碗筷,与其说逃难,更像是突然消失了。”无念瞧看四周,“否则如此大火,怎无一人来救?” “突然消失?”魏玦觉得不可思议,这村里数十人,怎么可能凭空失踪。 “嘿嘿,师怀镜这老狐狸猜得真准,果然还有漏网之鱼。”两人正说间,忽听身后传来男子笑声。来人佝偻低首,面色惨白,缓缓向此处靠近。 “观自在菩萨。”无念口诵佛语,沉声道:“看来阁下应是知晓此间之事,不如多积福报,好言告知。” 佝偻男子神色不屑,啐道:“秃驴叫唤,真是啰嗦。”话音未落,此人已是欺上前来,十指成爪,抓向无念门面。无念长叹一声,侧身,自从上一任教主失踪后,青教诸多高手似乎逐渐渗入中土武林,四处收揽教众,更有甚者到处作恶,挑拨各门派关系,不知所为何意。” “这些人那么坏,官府都治不了他们么?”魏玦愤愤道。 “江湖上的事,官府多是避之不及,哪里又能归他们左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缓缓朝绝念崖而去。 魏玦得无念精心照料数日,身子略有好转。这一日,无念采药而归,一入房门便见魏玦正收拾行李,不解道:“檀越这是要去往何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道随缘生 五、修行 “晚辈在这里叨扰许久,如今既已无恙,也不劳烦大师费心照顾。”魏玦停下手来,朝无念鞠躬示谢,“眼下晚辈只盼早日前往南海,尽快找回失散的家人。” “南海岛屿极多,檀越知道青教在何处么?” “即便寻到了青教,檀越将如何相救?” “倘若途中遇上山贼恶徒,檀越又该怎么应对?”无念未有规劝,仅是连发三问,便叫魏玦哑口无言。他甚是气馁地坐在床边,双手握拳,捏得十指微颤,低声不甘道:“纵然死在路上,也好过在这里独自偷生,无所作为。” 无念轻拍魏玦肩头,叹道:“孩子,这世间疾苦甚多,若皆能逢而化解,世人就不会眠浊不醒。” “知其不可而为之,此虽圣人之举,吾辈难道就不能效仿么?”魏玦忽地抬起头来,对无念正色道。 无念闻言一怔,瞧得魏玦神情决然,轻叹道:“孩子,你知道什么叫武功么?” “我曾听人说过,凡习武者,垂髫陡跃七尺,黄发可搏猛禽。”魏玦虽然听方雪鸢提及此言,可始终对之颇有疑惑。 “不错。”无念袖中微动,劲风蓦地鼓荡衣衫。魏玦听得身后异响,回首瞧看,发现那土墙间已是多出一排小洞,深有寸余。 “浩瀚武林,能人异士何止千万,贫僧这点微末本领也只不过是其中皮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终究是知易行难。若不量力而行,知难而进,只能是以卵击石,徒增烦恼。”无念缓缓摇首,幽幽道。 魏玦听得无言以对,脑中灵光忽闪,当即求道:“无念大师,你能不能教我武功?” “贫僧教了你武功,那又能如何?”无念瞧了他一眼,只是淡淡一句。 魏玦想也未想,脱口道:“当然是去找青教报仇了!” “若檀越杀了青教中的某个人,那他的儿女亲人会不会与你一样,来找你报仇?”无念却是反问道。 魏玦随口道:“那我...我便让他们拿走性命就是了。” “可你的家人知晓你被别人所害,那他们会不会再去找那些人报仇?”无念追问道。魏玦听了无念这番话,越想越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 “观自在菩萨。世人愚钝,皆是只知我意,不换他心。恩仇怨恨,若真是如檀越所言,以恶止恶,如何是个尽头?”无念口诵佛号,合十叹道。魏玦低头不语,神色黯然,虽是眼眶通红,可仍是强忍泪水。 “武学修为,应是以之止戈,并非仇恨之源。倘若因恨习武,便是心性纯良之人,也会走上歪路。”无念循循善诱,旨在引导魏玦不可动了复仇之念。可此时的魏玦,脑中空白,全然不知无念所言为何。 无念瞧他模样,心生怜悯:“这孩子年岁尚小,想来也是听不懂这些。他眼下这般神情,怕是会坠入极端。”他口诵佛号,缓缓道:“观自在菩萨。檀越若真想修习武艺,贫僧也可教授,只不过有个条件。” “当真?!”魏玦顿时喜出望外,连忙应道,“只要大师肯教我武功,便是十个条件,晚辈也答应!” 无念摇摇头,道:“无需十个,只要一个便可。那就是陪贫僧先参禅三年。” 魏玦颇为不解,问道:“参禅?什么是参禅?” “贫僧既然传予武学,那檀越便是西江寺的盖发弟子,自然是要学禅悟道,守诫养性的。参禅之道,无非就是诵经念佛、打坐辩法罢了。” “不就是念几句经文么,为了能救娘亲,念上三年又如何?”他求武心切,点头答应道:“大师,我陪您参禅便是了。” 无念闻言,淡然回道:“还叫大师么?” “是,师父!”魏玦也不愚笨之人,被他这般提醒,当即恍然,连忙叩首。 “观自在菩萨。还望佛祖能保佑此子,以无边佛法,渡去他心中恶因,斩断无妄恶果。善哉善哉。”无念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心中喃喃自言。 自此之后,魏玦便与无念一同居于绝念崖,每日挑水砍柴,打坐念经。此地高逾百丈,极少有人打扰,生活过得极是清净。久而久之,他倒也习惯了这般简单充实的日子,只是有时深夜入眠,还是会梦见往昔家人。而无念即便是收了魏玦为徒,平日里依然是不苟言笑,除了每日与他吟诵佛经,几乎从不开口。 崖间数千级石阶,曲折环绕,多有崎岖。起初挑水上崖,魏玦总是感觉气力不支,不由得回想起方雪鸢所教吐纳之法,便在崖下溪涧独自修习,再次上山之际,疲惫之感竟是消去大半。“方先生当真是没有骗我。”他心中暗喜,如获至宝,是故每日坚持,不敢怠慢。 魏玦心思聪颖,仅是月余便已熟记诸多佛经。无念见此,便让他上下山时口诵熟记,参悟其中佛法。可说来也奇怪,自无念吩咐起,每每默念佛经上山,他依稀觉得腹下坠胀。倘若闭口不言,他又发觉并无异样。 这一日清晨,魏玦打完两桶溪水,肩挑拾级,口中念念有词:“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他缓步慢行,走至山腰处,忽觉胸口一滞,说到嘴边的“若”字却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 “为什么每次走到此处,都会说不出话来?”魏玦遇此难事,暗暗较劲,当即深吸一口气,大声吼道:“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这一吼之下,魏玦顿时觉得气息通达,畅快无比,就连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得快了起来,竟是一跃三级,直冲而上。又行了数十级,忽听得身侧传来一阵异物哀嚎。魏玦心中疑惑,当即放下担子,上前瞧看。只见草丛深处,一只白狐横躺在地,闭目喘息,神情极为痛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道随缘生 六、画卷 那白狐神识尚是清醒,察觉有人近身,登时双目怒睁,露出两侧獠牙,低声嘶吼。魏玦见此止步,原地打量起这个小家伙。这白狐通体雪色,甚是漂亮,左腿露出几道伤口,皮毛渗血,印出殷红斑块。 “原来是受伤了,难怪躺在这儿一动不动。”魏玦心觉可怜,俯身伸手道:“小家伙别怕,我带你上山治伤。”白狐倒也是野性十足,张嘴便是咬来。所幸魏玦眼疾手快,一闪一扑,己是将它抱住。白狐受伤已久,挣扎片刻便没了力气,任由魏玦揣入怀中,带上了山去。 “师父,师父!”无念此时正在屋外闭目静坐,听得魏玦高声叫喊,缓缓睁开眼来。只见魏玦肩挑水桶,怀揣白狐,快步奔上前来。 “师父,这个小家伙受伤了,帮帮它吧。”魏玦放下扁担,将白狐送到无念面前。 无念见此物神色萎靡,呼吸急促,左腿上的血迹开始隐隐发黑,低声道:“里屋床下,有个木箱,把最里面的那三个铁盒拿来。” 魏玦应声而去,在床底翻出一个木制长箱。打开之际,箱顶内侧忽地跌落一幅画卷。 “这是什么东西?”他好奇展开,只见其上画着一位妙龄少女,满面笑靥,在七色花海中伴蝶而舞。卷上右角题有四句小诗: 清风不解相思铃,雨转千波般若心。 菩提本是无根生,明镜照台亦照卿。 “这女子又是谁?”魏玦正思付间,忽听屋外无念喊道:“玦儿,还没找到么?” “找到了,马上就来!”魏玦当即收起画卷,小跑而去,将手中铁盒放于身前石桌,颇为关切地瞧着白孤道:“师父,它还有救么?” “无妨,只是被天目蛛咬伤了。先把黑色的盒子打开。”无念淡然回道。 魏玦翻开那黑色铁盒,不禁吓得后退几步,里面赫然趴着一只碧眼蟾蜍,周身黑褐,两腮鼓动,居然还是个活物。 “打开青色盒子,用里面的银针去刺黑毒蟾的腮囊。” 魏玦惊魂未定,拿起青盒中的五寸银针,望着眼前的碧眼黑蟾,神色紧张,迟迟不敢下手。 “无需害怕,这黑毒蟾被我用紫罗叶泡过,不会动的。你刺出它腮中的毒汁,涂在白盒中靛蓝色的兰春草上,用青盒中的石臼和石杵捣碎便可。” 魏玦鼓起勇气,手中银针轻扎黑蟾两腮。此物嘴边果真是溢出些许黑色液体。魏玦忙拿起兰香草沾了少许,放在石臼中捣成药团,交到无念手中。 无念将草药敷在白狐伤口,以纱布相裹,道:“它伤得不重,过两日便好了。” “师父,没想到您还有这般高明的医术。”魏玦见他手法纯熟,不由得心生敬佩。 “这世间毒物虽多,只要心存善念,亦可化为善法。”无念闭上双目,低声嘱咐道:“好了,把这白狐放在屋外静养,你也进屋去做早课吧。” 魏玦见那白狐双眼微阖,神色已是不如先前那般痛苦,便是将它放在门边竹篓中,盖了些干草,回身进屋去了。 是夜,魏玦熟睡良久,又是依稀梦见那片熟悉的白沙滩,他张望四周,却是瞧不见半个人影。伤感间,忽觉小腹绞痛难当,登时转醒。他担心打扰无念休息,强忍剧痛,未有作声。不多时便觉周身微凉,一摸之下,竟全是冷汗。 疼痛难当之际,魏玦感觉体内似是有两道暖流在身上来回乱窜,由头至足,往而复返,最后汇聚到腹中,不仅睡意全无,更是越发精神。他百思不得其解,缓缓睁开眼来,却瞥见无念端坐窗前,手中捧着画卷,独自发呆。 “这么晚了,师父怎么还未入睡?”魏玦侧眼望去,只见窗外残月当空,夜色深沉,不免诧异。但瞧无念双手一抬,小心展开画卷。 “这不是今天瞧见的那幅画么?”映着昏暗的月色,魏玦隐约看到那画卷上的起舞少女。 无念端详画卷许久,长叹一声,寞然走出门去,口中喃喃道:“明镜照台亦照卿,明镜照台亦照卿...”他反复念着画中诗句,言语间满是悲凉叹息之情。 相处数月,魏玦从未见过无念有如此模样,还只当他是修禅极深,断了五蕴杂念。“原来师父心中也是有什么伤心事的。”他心中思忖,困意渐浓,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次日魏玦醒来之时,无念早已在木案前闭目捻珠,做起了早课。他当即下床收拾,拿起门后的扁担水桶,恭敬道:“师父,我出门去了。” 无念点头示意,神色平淡,与昨夜简直是判若两人。魏玦虽是心觉奇怪,但细细一想:“师父本就神秘莫测,我又何必多嘴发问,自寻烦恼。” 他迈步出门,却是发现白狐已是没了踪影,低声道:“这小家伙走得这么急,不知身上的伤好些了么?”他心里微有失落,挑起水桶,便小步下山去了。 如此又过了数月,魏玦爬山诵经越发顺畅,手脚也越来越灵活,即便在崖间负水狂奔,也是气力富余。可他越是如此,每日深夜腹中绞痛就越是厉害。亏得他心性坚忍,纵然痛得浑身打颤,也从不轻哼半句,是故无念也从未察觉。 春去秋来,冬离夏至。三年光景,犹如白驹过隙。曾经懵懂的海岛少年,已是身形修长,英眉俊目。 这一日,魏玦右手提着扁担,左手抓着四五个山间野果,大步飞奔上山。行了近百级石阶,忽听得身旁传来异响,转头瞧去,原来是数年前的白狐。它从草间探出雪白身子,静静地望着魏玦。 “原来是你呀,小家伙。”魏玦颇为惊喜,左手一甩,将两个野果扔到白狐面前,笑道:“给!请你吃的。” 白狐吓得后撤两步,甚是警惕地打量魏玦扔来之物。歪头瞧了片刻,忽地用嘴叼起眨眼便跑入草丛深处。 “还是这么怕生。”魏玦摇首笑道,当下架起水桶,继续赶路。行至崖顶,却是发现无念已坐在屋前的石桌旁,一言不发地望着此处,似是等候自己多时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道随缘生 七、辩法 “观自在菩萨。师父,您在等我?”魏玦上前合十,躬身问道。 无念颔首道:“坐吧,为师有些话想与你说。” “师父请讲。” “玦儿,你在这崖上待了多少时日?” 魏玦心中一算,道:“已是快三年了。” “三年了...”无念缓缓起身,背对魏玦,意味深长道:“这三年中你参悟到了什么,心境又是如何?” “徒儿心境平和,随师父参悟佛法,知其精奥,并无其他。” 无念转过身来,问道:“那你心中是否还有执念?” “万象入眼,万法入心。人非草木,诸般因果,自然逃不脱执与念二字。”听到此处,魏玦已是明白他言外之意。 无念复道:“那你以为,人心如何?” “人如空楼,心如明镜。心善则人善,心恶则人恶。是故人之善恶,皆有心生。” 无念闻言,摇首道:“还差一些,还是差一些...” “师父,徒儿所说都是由经所悟,何差之有?”魏玦皱眉疑惑道。 无念长叹道:“玦儿你久居海岛,少有入世,又岂知人心复杂。这世上心善之人虽多,然真正行而向善的却是凤毛麟角。” “徒儿不解,难道佛经上说的都是错的么?”魏玦合十发问。 “佛经无错,皆是心错。若世人皆是清醒,为何还需这经文来渡化世人?”无念此番话语,魏玦听得一时无言。 无念沉默片刻,忽然讲起一则故事: “一只野猪,本是平静地活在山林之中。有一天猎户来了,一箭射死了它。野猪气愤不已,到了西天极乐便对如来说,这猎户实在可恶,若换做是我,定不会为了果腹,就伤害任何生灵。” “如来没有回答,右手一挥,那野猪登时飞回凡间,变成了一个猎户。他高兴万分,谨记自己所言,只是在山林里游荡,未射过一箭。可过了三日,他食粮未进,饥饿万分,慢慢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靠在树边休息。他依然对自己说,就算我饿死,也不会伤了别的生灵。” “又过了一日,他实在饥渴难耐,忽然间一只野兔跑了过来,他竟然想也没想地扑了上去,张嘴要咬之际,却是被如来收回西天,从此再也没有多言。” 魏玦不禁反驳道:“那野猪之流,本就是劣性难改,岂能和人相比?” “百兽的心性,较之人心,何止简单百倍。真正丑陋的人心,比起那豺狼虎豹,又何上凶猛百倍。当年佛祖割肉喂鹰,投身喂虎,此等无量之举,换了世间真善之人,谁能为之?”无念之言犹如当头棒喝,叫魏玦心头一怔。他思索良久,竟是找不出可辩之理。 无念追问道:“倘若别人无故要割下你的一块肉,你会如何?” “以言止之,若是无法,以身避之。” 无念又道:“那如果他们伤害了你的亲人朋友,避无可避,你也会对他们去做同样的事么?” “如若无所作为,那何以对得起父母,何以对得起朋友?”魏玦回想起三年前那场大火,登时脱口道。 无念坐回石凳,叹道:“唉,你心中执念如此,为师若传你武功,他日难免行差踏错,偏入邪门。” 魏玦轻声嘀咕:“那师父心中何尝不是存有执念,若不然,为何时不时瞧看那幅画卷?”他心绪激荡,腹下忽地涌起两道暖流,倏然游走全身。 “你说什么?”无念听得微微皱眉。 魏玦此时也不知怎么,胸闷脑胀,烦躁至极,胡言乱语道:“徒...徒儿还听见师...师父你总是半夜独自低语,明镜照...照台亦...亦照卿...” “够了!”无念沉声大喝,重拍桌面,那石桌顿时震得裂痕四起,轰然散落。而魏玦双耳齐鸣,浑然听不见周遭异响,痛苦难当,不由得开口叫喊。其声响如洪钟,势比虎啸,刹那间山崖林中百鸟四散,余音不绝。 无念亦觉耳膜刺痛,讶异道:“玦儿何时有了这般内功?!”他瞧得魏玦双手捂耳,痛苦万分,当即右手一翻,去抓他左臂。岂料魏玦双目徒睁,满眼血丝,竟是反手抓住无念,猛然后拽。无念只觉他手上气力极大,身子不由得腾空而起,只得顺势翻身,消去那拖拽之力。 魏玦手舞足蹈,极是癫狂,挣扎间低头俯身,骤然向无念胸口顶去。 “瞧玦儿模样,难道是走火入魔?”无念侧身避开魏玦,见他面目狰狞,举止全然没有章法,心中暗付。他右臂运劲,挣开魏玦五指,袖袍横扫,打在其脖颈。魏玦登时身如陀螺,凌空翻滚,跌落在地。 未等他抬头起身,无念已是将其制住,两指疾点,谁知他指尖触碰之下,竟是被一股极强的真气弹开。魏玦斜趴在地,被无念以膝压制,不得动弹,只得胡乱挥打,捶得身侧石砖尽碎,口中“咿呀”地叫喊不停。 无念右手扣其腕间脉门,但觉魏玦脉象汹涌,跳动极强,暗叫不好,左手化掌,作势便要打下。 “观自在菩萨。”崖下忽地传来悠长佛号,一道人影忽焉而来,右手架住无念手臂,左手抵住魏玦后心。 “眼下此子真气外溢,师弟切不可贸然封堵,否则他诸穴经脉必定爆裂寸断。” “无妄师兄?”来人身形瘦小,样貌苍老,乃是现任西江寺主持,无妄。他今天偶经绝念崖,本想与无念论道辩法,行至崖底却听见魏玦长啸,心觉有异,便是急赶而来。 无妄催动内劲,强行在魏玦后心渡入一道气劲,游走奇经八脉,发觉魏玦体内居然有两股真气横冲直撞,互相缠斗。一股阴柔玄妙,一股刚猛淳厚。二者似是自有神识,竟是合力围堵外来真气。仅是片刻,无妄打入的气劲已是泥牛入海,消散无影。 “奇哉怪哉。”无妄微微皱眉,惊讶道:“这孩子身上怎么存有一阴一阳两道真气,倘若再是如此损耗,即便经脉撑得住,人终究也是会脱力暴毙的。” “无妄师兄,可有解救之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道随缘生 八、下山 “形势危急,只能兵行险招。”无妄当机立断,沉声道:“你我各走一脉,将他体内真气逼回气海,以大乘功法先行压制。”两人随即坐定,四掌分抵魏玦前胸后背。一时间,气劲四起,萦绕不绝,吹得众人衣衫鼓荡。 “师父,徒儿好难受...”此时魏玦神志稍未清醒,口中不断呢喃,“徒儿错了...是徒儿说错话了...”他体内四股真气交相碰撞,七窍崩实,百骸灼热,如堕阿鼻地狱,备受煎熬。 无念闻言,心中不忍,却听无妄低声道:“凝神静气,切莫分心。” 以气御气之法,本就耗神费力,两人既需压制魏玦体内中流窜的阴阳真气,又要拿捏分寸,不伤其周身经脉,可谓是摇舟穿针,如履薄冰,不多时已是汗如雨淋,僧袍尽湿。 所幸无妄、无念二人均是修为卓绝,约莫一炷香的光景,便将四散真气困于魏玦气海。 无妄长舒一口浊气,缓缓起身道:“大乘功所设禁制终究有限,即便这孩子此生不遇濒死求生之境,那禁锢也必然在半年内被其自身真气冲垮,还是得另想办法。” “当今世上能合阴阳、化乾坤的功法,唯有百年前碧游一门的‘善水诀’,可惜此派早已灭迹。若要保全性命,看来只能替玦儿毁了经脉...”无念轻叹惋惜。经脉若毁,即成废人,自然是不能习武练功。他想起当年所承之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对魏玦交代。 无妄忽道偈语:“万般皆有因,众相各有法。道既随缘生,果便自因起。” “师弟愚钝,还望师兄释法。”无念不明所以,合十问道。 “十余年前洞庭流云轩的谢门主来寺中做客时,曾对老衲说起,他手中是有善水诀的。此事极为隐秘,这世上也唯独老衲知晓。” “当真?”无念讶异未几,却是感慨道:“可谢门主仙逝已有数年,那善水诀亦绝非凡品。即便现任墨门主有此绝学,也未必愿意慷慨借阅。” 两人言语间,魏玦已是悠悠转醒,然此时他身体损耗极大,四肢绵软,却是动弹不得。 “师父,师伯,我这是怎么了?”魏玦自觉气虚无力,又见两人神情凝重,围坐在身旁。 无念将他小心扶起,正色道:“玦儿,你如实告诉为师,这几年是否偷学了什么武功?” “师父当日已是答应教授武功,徒儿又怎么如此?” 无妄轻搭魏玦肩头,缓缓道:“孩子,以前是不是有人教过你吐纳之法。这几年身子又是否有什么变化?” 魏玦闻言,便将方雪鸢授法,上山时念不出的经文,以及每晚腹中绞痛尽数说了出来。 无念登时恍然:“玦儿身上存有道玄真气我本是知晓的,没想到他日夜熟读佛经,居然在行路调息之时,暗中凝成了佛门真气。” “观自在菩萨。”无妄轻叹一声,摇首道:“雪鸢兄虽是一番好意,可道佛殊途,两家真气自然是难以契合,以至于相斗相冲,互为滋长。如今此二者强盛至此,这孩子又不会武学心法,所以才会这般失控。” 无念亦是颇为自责,惭愧道:“我本以为能用佛法渡化玦儿,没成想竟是会成了如此局面,莫非真是天意?” “徒儿是不是快死了…”魏玦见二人神色有异,还道是自己病入膏肓,不禁担忧起来。 “孩子别怕,你只是不识功法,气行有失,静养几日便会好的,莫要胡思乱想。”无妄面带慈祥,轻声安慰,他转头对无念道:“待玦儿身体无恙,老衲会托人带来亲笔手书,届时就让他前往洞庭君山,交予墨门主。” “师弟是否明白师兄之意?”他见无念沉吟不言,淡笑问道。 无念闭目叹道:“谨遵师兄旨意。” 魏玦目送无妄远去,颇为不解:“师父,师伯为何要我去那个地方?” “你身上真气失谐,需修习流云轩的一门武功。”无念将其搀扶入屋,漠然答道。 “师父不是说会亲自教我武功么?” “洞庭流云乃是当今武林翘楚,你若能在那儿习武,自然是比为师亲授要好得多。”无念转身而去,忽地神色黯然。“这几天安心休息。”言罢,便是出了房门。 “洞庭君山?不知是个什么地方…”魏玦望着房梁,低声自语。他头脑略感昏沉,转眼已是睡去。 余下几日,无念做完早课便留在房中,不仅照顾魏玦起居,更是教他甄别各类花草毒虫。魏玦知晓师父用心良苦,意在帮他防身有备,是故也学得极为刻苦。 七日后,无妄手书送至。魏玦拿捏在手,思绪良多。虽说自己多少次想象着外面的天地会是如何,可真当要走,心里却甚是不舍。 无念手拔佛珠,闭自缓缓道:“既对尘世存有疑虑,下山去体会一番,也算是身心兼修,就当是换个地方参禅吧。” “徒儿若是走了,怕是师父一个人在山上会寂寞。”魏玦将信封塞进包袱,低声轻语。 “为师本久居此地,何来什么孤寂之说。”无念神色淡漠,似对魏玦远行浑不在意,告诫道:“世人多有苦难,凡事莫与之纠葛,能避则避,切不可争强斗狠。你心中以为心善便能行善,这下山之行,你就自己去参透吧。想必你回来时,心中应是会有自己的答案。” “徒儿谨记师父之言。”魏玦俯身合十,背起包袱,缓缓道:“师父,徒儿走了,您多保重身体。” “去吧。”无念语气淡漠,双目未睁,即便临行在即,也是没有瞧看魏玦一眼。魏玦回首再望,便是大步下山去了。行至崖底溪涧,他驻足而立,朝着高耸的绝念崖合十而拜。 正感伤间,魏玦忽觉背上一沉,转头瞧去,却发现小白狐已是趴坐在身后包袱上,碧眼闪烁,歪头望着自己。 “小家伙,你也来送我么?”魏玦本是心情沉重,瞧见此物,不禁笑了出来。 小白狐低头舔了舔腿上的白毛,绕着魏玦脖颈一转,又是钻入他衣衫,神情懒散,阖目而憩。 “好吧,你我有缘,那我们就一起去看看岛外的世界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道随缘生 九、渡海 一人一狐行至码头,已是几近晌午。眼下正值晚夏初秋之交,岛上海风不歇,迎面吹来,令人倍觉清爽。 魏玦抱着白狐,走近码头靠泊的客船。其上船夫正忙着拉帆扯绳,瞧见此景,笑着调侃道:“哟呵,小官人带着小媳妇过海咯!” “观自在菩萨。”魏玦朝着那船夫合十作礼,谦逊道:“施主你好。” “原来是西江寺的小师父,失礼失礼。”那船夫挠头赔笑。他四十余岁的年纪,皮肤黝黑,体格健硕,两手拉着数指粗的缆绳,双臂虬筋暴突,甚是精壮。 “请问这船去往何处?”魏玦坐靠在船沿,开口问道。 船家朗声道:“天分四海,上船既友。地行八方,且去明州!”魏玦瞧他说话时,脸上的八字黑须上下抖动,显得格外有趣,心觉好笑。 “船家,何时能出发?”里舱传来女子轻语,声如银铃,甚是悦耳。 此时清风乍起,吹起内舱纱帘。魏玦回首望去,只见舱内倚着一名白衣女子,抚鬓观海,似有心事。但瞧她: 眼颦秋水,眉蹙春山,丹唇皓齿,玉鼻秀面,肩上青丝随风飘散,仿佛天庭仙子。 魏玦见她生得美貌,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风来了,马上开船!”那船夫高喊一声,双手解缆,斜撑长杆,口中吆喝道:“天高日大好风光,小官人儿娶新娘。轿行半路上了船咯,摇摇晃晃就入洞房!”他挑起白浪几朵,那客船犹如一片长叶,在浩海中随波飘荡,不多时便消失在海天尽头。 魏玦昏昏沉沉,一路随着海浪上下起伏,也不知睡了多久。翻身之际,已是转醒,朦胧地瞧见船头远处显出隐约轮廓,似乎已是离岸不远。 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沿岸之景越发清晰。即便当下黄昏日斜,可不远处的码头间,依然是人来船往,好不热闹。 “没想到这岛外的世界是这般繁华。就算我们全村每家每户都聚在一起,也比不上那码头上的人多。” 魏玦感慨间,客舟已是靠岸。白衣女子从舱内挑帘而出,手中多了柄玄青长剑。她瞧见魏玦怀中白狐,好奇淡笑,轻踏船面,纵身汇入人群。 此间人声嘈杂,小白狐忽地摇头转醒,瞧见眼前陆地,却是骤然蹦出魏玦怀中,跳上码头。 “哎,小家伙,等等我!”魏玦忙跟上前,将它抱住,嗔怪道:“这里可不比岛上,要是被别人抓了怎么办?”小白狐自然是不懂魏玦话语,它张嘴哈欠,睡眼惺忪,似乎颇为惬意。 眼下暮色已至,魏玦一时间也不知去向何处,寻了辆载满草料的马车,胡乱吃了些干粮,斜靠在草间,幽幽睡去。迷蒙间,他忽觉耳根奇痒,抬手抓挠,却是发觉手指湿润腻滑,只见小白狐正趴在他肩上,不断伸舌舔着自己的耳朵。 “小家伙别闹…”魏玦轻声喃喃,将它抱在怀里。听得耳边渐起车轮颠簸之声,心中讶异,起身瞧看,竟发现自己眼前石路缓缓向后退去,当即回首。马车那头坐着一名老汉,灰白粗衣,右手中提着马鞭,左手擒着缰绳,神情悠闲。 “糟糕,一时大意,竟是睡在了人家的货车上。”魏玦暗叫不好,忙开口唤道:“老伯!” 谁知那灰衣老汉听得惊呼一声,险些跌落马车,忙回头骂道:“哪家的小王八羔子,敢吓你罗三爷!?” 此时天色未亮,这罗三爷年老眼花,低头望去,只见草料从中赫然显现出一对碧青狐眼,邪光忽闪。 罗三爷见此,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连滚带爬,一路向后跑去,口中不断叫喊道:“狐...狐仙,是狐仙!狐仙害人啦!”他叫得声嘶力,一跌三撞,极是狼狈。魏玦本想开口解释,岂料那罗三爷看似老弱,可这逃起命来,腿脚竟是比年轻小伙还灵活。眨眼的功夫,路上便是没了他的踪影。 魏玦哭笑不得,他不熟此地道路,只得任由马车朝西而去。天色渐亮,照得四周山明水秀。清风徐来,两侧山林中不时传出阵阵鸟鸣声。 颠簸许久,眼前山路忽然一分为二,其间立有两块路碑。只见面朝西北的碑上,刻看“句章、余姚”四字,东南处的碑上,则是“奉化、宁海”四字。 “听师父说,洞庭湖好像是在中原西北。”魏玦心中暗付,扯着缰绳又是行了十余里,道路越发宽敞,隐约传来嘈杂人声。魏玦远远望去,但瞧得前方树荫下竖着一杆长布招牌,写着大大的“歇脚饮茶”四字。 那招牌白底黑字,随风轻摆,其下横七竖八地落着三五茶摊,茶博士领着茶童,穿梭在众人之间,谈笑有声。 魏玦行至茶摊旁,抱起肩头的白狐,下马上前,对着茶博士问道:“大叔,这里是哪儿呀?” 那茶博士闻声应和,快步而来。他面若刀削,颧骨高耸,头戴方边矮帽,肩搭灰白长巾,一对小眼上下打量魏玦手中的小白狐,笑道:“此地是大隐镇,小兄弟是在赶路么,何不在这儿歇歇脚,饮些茶水再走?” 魏玦坐了半日的马车,稍有倦意,口中也是略觉干涩,当下颔首入座,将背上包袱放于一侧的木凳上。 茶博士拎着晶亮的铜壶,捏着一对白瓷盖碗,放于魏玦面前,眼神却始终不离他怀里的小白狐,笑嘻嘻道:“敢问小兄弟是往何处做买卖呀?” “店家你误会了,我不是来这里做买卖的。”魏玦摆摆手。 茶博士“哟”的一声,奇道:“若是不做买卖,那为何你手里揣着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他言语间,伸手挑弄那白狐。岂料小白狐忽露獠牙,张口就咬。若不是茶博士躲得快,他那两指已是进了小白狐肚中。 茶博士吓得脸色煞白,一身冷汗,恶狠狠地瞪了白狐一眼。魏玦见此,不免抱紧白狐,忙道:“它是我朋友。朋友怎么能拿来买卖呢?” 他话音方落,听得身后有人赞道:“这位兄台说得极好。大眼张,他的茶钱我请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问奈何 十、邂逅 魏玦闻言回首,只见一名紫衣少年手提包袱,快步而来。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魏玦对面,毫不认生,扯嗓喝道:“大眼张,上茶!” “多谢兄台好意。”魏玦瞧他十五六岁的相貌,飞云鬓,柳叶眉,红绳翠玉印,白绸金边衣,生得秀白俊美,俨然一副富家子弟模样。“我与兄台素不相识,莫非是将我误认成别人了?” 紫衣少年见他面有疑色,爽朗笑道:“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兄弟只是听了足下方才之言,心中敬佩,便想结交你这位朋友。”此人双眸灵动,时不时观望四周,似乎是在提防什么。 “兄台过奖了。我叫魏玦,敢问兄台姓名?” 紫衣少年抱拳道:“魏兄弟客气了。在下许微,江南人士,现居余姚县低塘镇无忧小阁。” “我与他萍水相逢,这人倒是毫不忌讳。”魏玦正觉奇怪,忽听身后茶博士高声呵斥道:“你这臭要饭的,还不快些滚开,可别坏了老子此地的财气!” “不就是讨碗热茶喝么,气量小得雏儿似的。”近处一名黑须大汉站在茶摊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摇首笑道:“难怪一辈子只能做这小生意。” 茶博士将肩头长巾一挥,骂骂咧咧道:“去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给老子滚远点!” 那黑须大汉身形魁梧,较常人高出许多,若是动起手来,只怕三个茶博士都奈何不得。可他闻言却是不恼,转头便顺着官道走去。 此时道上忽得传来马蹄疾响,魏玦转头望去,只见三名蓝衣少年驾马狂奔,来势甚快。那黑须大汉行至路中,已是躲闪不及,哎哟一声,不自觉地抬起手来。 众茶客见状,皆是失声惊呼。谁知数匹快马竟是长嘶一声,仰天而起,将背上的三人尽数摔落。三名少年翻腾而跃,起伏间稳落在地,身法颇是轻盈。 “嘿,还是畜生通人性。”黑须大汉大难不死,长舒一口气。 其中一名少年听他话中带刺,不由得神色恼怒,正欲上前讨个说法。 “钱师弟,眼下还是追回手信要紧,无需和他计较。”年岁稍长的少年搭肩阻拦,摇首示意。 “裴师兄说的是。”钱师弟皱眉瞧去,那黑须大汉却是自顾自地横躺在道路一旁,翘腿枕臂,口中哼着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心中甚是不悦。 裴师兄环视四周,正色道:“此间就这么一条官道,山多林少,难以躲藏,我们沿途追赶二十余里,想必他应该就在附近。” 另一名少年皱眉思索,低声道:“那人对我等盘缠丝毫未动,却是直取掌门手信,莫非他是青...” “韩师弟,此事不可声张。”他后半句尚未说完,便是被裴师兄止住,“眼下四处看看,打探再说。”说罢,三人分头行事,询问起过往行人,是否见过一名白衣少年。 “无怪师父说江湖纷扰。出岛未及两日,便是遇上不少奇事。”魏玦心中暗叹,他回转头来,对桌的许微却已经不见踪影。 “难不成...”魏玦见他不告而别,隐约察觉有异。此时裴师兄已是走上前来,正要抱拳发问,路边忽地响起一阵马嘶。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原先在那路边歇息的三匹枣红马不知是受了什么惊吓,居然扯断了缰绳,飞也似的往先前来处奔去。 “哎呀呀,谁家的马儿回家啦!”黑须大汉见状,不由得大笑起来。 裴师兄瞧得眼中似是要冒出火来,低声暗骂道:“今天真是邪了门了,连这些畜生都跟我作对。”他大步一迈,当即与钱、韩二人奋力追去。官道上一时间烟尘四起,渐渐湮没三人身影。 那黑须大汉搓了搓黝黑的鼻尖,笑道:“连自家的马儿都看不好,还怪别人不长眼。”他言语间摇头晃脑,颇有一番幸灾乐祸之意。 “也不知此人为何这般落魄。”魏玦瞧了他一眼,心中感概。休息片刻,清风乍起,天边缓缓飘来数团黑云。有眼尖的茶客见了,忙开口喊道:“啊哟,要下大雨啦!” 这话方罢,空中便是传来阵阵雷鸣,果然是大雨将至之象。茶摊间的行人纷纷起身,走的走,散的散,转眼便是人去桌空。 “小兄弟,我知道附近有个避雨的山洞,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魏玦正犹豫往何处躲雨,忽听路边黑须大汉朝自己朗声喊道。 魏玦瞧那黑云越来越近,别无他法,当下拿起一旁的包袱,上前施礼道:“大叔,那就麻烦您带路了。” 黑须大汉后翻而起,拍拍魏玦肩头,笑道:“小兄弟年纪不大,礼数倒是不少。我最烦的就是这些繁文缛节,叫人听得耳朵难受。快些跟来,我可不想穿着湿衣服。”他说罢,便是大步向官道一侧的山路走去。 魏玦被他拍得右肩生疼,心道:“这人好大的力气。”那黑须大汉走得奇快,转念间,已是一去数丈,当下急忙跟了上去。 两人在山林间穿行,行了数百步,到了一处群岩陡坡。此时天雷乍起,震下倾盆大雨,激得山间渐渐飘起一阵薄雾。魏玦随着黑须大汉爬上坡去,连忙躲进东南口的山洞。此洞入口虽是狭长曲幽,里面却是极为宽敞。 “看来小兄弟以前从来没在江湖上跑动过呀。”黑须大汉升起一堆柴火,倚在石壁上,随口道。 “大叔为何这般说?”魏玦轻拍衣衫,一摸身后包袱,发觉湿了大半,当即卸下放于火堆近处,心道:“坏了,可别叫大雨弄坏了师伯的书信。” “咦?”映着火光,他忽然发现包袱有异,急忙打开,其中尽是些陌生衣物。“这不是我的东西。” “吶,我说什么来着。”黑须大汉似乎早就知道此事,在一旁笑道:“若是个行家老手,随身带的东西怎么会让人掉了包了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问奈何 十一、突变 魏玦急道:“大叔,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看你们俩聊得挺投机,还以为朋友相会,我怎么好意思插手管这破事?”黑须大汉双手一摊,显得有点无奈。 “什么朋友,那个许兄弟我也是今天才认识的。”魏玦面色忧愁,不解道:“唉,我包袱里没什么贵重事物,为何要拿走呢?” 黑须大汉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当今这世道,这种糟心事多是稀松平常。要说这人呐,也是天上没有,地上无双的东西。有些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做不到的。再说了,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兄弟你就想开些,就当是那小子给兄弟你上了一课吧。” “莫非...”魏玦皱眉思索,回想起在茶摊发生的种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双手在包袱里来回翻找。 “那些人找的果然是他。”魏玦从杂乱的衣衫间拿起一封纸信,低声自语。 黑须大汉瞧得此景,当即靠上前来,诧异道:“哟呵,找到什么宝贝了?” 两人围火细看,只见那信面上写着“墨门主亲启”,信底落款则是“段玉清”,字迹金钩铁划,苍劲有力。 魏玦不免皱眉道:“墨门主?难道是洞庭流云轩的门主墨成义么?” 黑须大汉瞧了一眼信封,耸肩道:“这天底下还有第二个姓墨的榆木脑袋么?” “这也真是巧了...”他心中暗想,又疑道:“那这个段玉清又是何人?” “明宗刚继位的掌门,只听说姓名,没见过真人。”黑须大汉轻抚下颌,道:“这两年似乎做了不少善事,江湖上倒是颇有名声。” “难怪他当时会跟我说起自己住所,原来是想借我之手,掩人耳目。”魏玦摇首轻叹。 黑须大汉笑道:“你小子虽说没什么江湖经验,脑袋倒还是挺灵光的。” “大叔,您就别取笑我了。”魏玦初行遇阻,却是没什么心情与他说笑。 黑须大汉听得眉头微皱,不满道:“哎呀,你这一口一个大叔叫唤的。我长得有这么老么?” 魏玦此时才发现自己还未询问他姓名,不由得尴尬道:“是晚辈失礼了,还未请教大.…前辈姓名。” 黑须大汉忙摆手道:“别别别,前辈这两字我更是受不起。什么请教不请教的,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我还尘就行了。” “小弟魏玦。”他抱拳施礼,当下便收拾好包袱,将手信放入怀中,“未免夜长梦多,等这雨停了,小弟便去趟低塘镇找那个姓许的兄弟。” 还尘斜眼一瞥,无意中见他脖颈间那条黑色吊坠,神色骤变,登时跳了起来,“这东西你从哪得来的?!” 魏玦被吓得身子一震,急忙后退道:“还尘大哥你说什么?” “哎呀,吊坠,你身上带的吊坠!” 魏玦奇道:“这是小弟家中之物,莫非还尘大哥你见过?” “你今年多大,父母叫什么,现在在哪儿?”还尘连发数问,听得魏玦莫名其妙。 魏玦不解道:“大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快说!”还尘神色甚是激动,厉声嘶吼,其声极大,震得洞中石壁微微抖动。 魏玦听得两耳生疼,皱眉道:“家父魏逍早逝。小弟今年十八,与家母慕思卿在普陀岛居住。还尘大哥你究竟是怎么了?” “魏逍,慕思卿?”还尘来回踱步,低头喃喃道:“名字倒是差了些。” “还尘大哥是认识我爹娘么,我怎么从来没听娘亲说起过?”魏玦隐隐感觉事有古怪,思忖道:“娘亲说当年是为了逃难才移居海岛,难道这人是仇家?”他暗中观察还尘举动,心底不由得盘算如何逃离此地。 此时还尘却是双手搭在魏玦肩头,低声道:“你知道你爹娘是怎么死的么?” “什么?!娘亲死了么?”魏玦听得大惊,急道:“怎么会呢,她虽是失踪了三年,可我从没听师父说起过这事呀?” “三年前失踪?”还尘神情诧异,追问道:“那你爹呢?” 魏玦道:“我爹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娘亲说爹爹是出门走货的时候,被山匪劫道害的。” “不对不对,小丫头当日跟我说,她是真真切切看到了大哥和大嫂两人的尸身,可这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个娘亲,沐...姓沐...” 还尘一拍脑袋,恍然道:“对呀,是明月使!”说着,忽地伸手摘下魏玦那吊坠,仔细端详,嘿嘿一笑:“人可以撒谎,东西是不会骗人的,是他没错了。” “还尘大哥,你快把东西还我。”魏玦见他转眼又是笑了起来,极为古怪,越看越不对劲。 “现在你已经不能叫我大哥了。你爹是我结拜大哥,论辈分,你应该叫我叔叔才是。”还尘平复心情,正色道:“听好了,你爹不叫魏逍,而是青教教主夏离,你娘也不是什么沐思卿,而是青教圣女沐卿!” “怎...怎么可能?!”魏玦听得不可思议,连连摇首:“还尘大哥,你肯定是搞错了。” 还尘拿起手中的黑色吊坠,道:“此物乃是本教秘宝,这世上绝不会有第二样,我怎么会弄错?” “这吊坠虽说是瑶妹所有,可终究是娘亲送给她的礼物,难道...哎?等等,他方才说本教?”魏玦想到此处,脱口道:“你...你也是青教的人?!” 还尘搓了搓鼻尖,颔首道:“猜得不错,五行散人‘凡土’就是你叔叔我。” “五行散人?”魏玦闻言,神情登时怒不可遏:“原来你跟那个叫枯木的坏人是一伙的,还哄骗我说什么教主圣女的,你们到底把我娘亲和瑶妹她们抓去哪儿了?!” 魏玦失亲多年,全因青教而起,心中自然恨之入骨。如今仇人当前,他心绪难平,周身血脉偾张,渐觉呼吸急促,腹下急剧发烫。 “大侄子先别激动,你听我说...”还尘不知其所言之意,瞧他两眼布满血丝,情绪激动,正想开口解释,却是被他握住双腕,抓得骨肉剧痛,登时大惊,“这小子哪来这么大的气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问奈何 十二、真假 石壁阴暗角落,小白狐双目微阖,正悠然熟睡,听得魏玦大喊,登时睁眼醒来。它歪头瞧着魏玦、还尘二人,不知他们在做些什么。 还尘两腕一旋,挣脱后撤。此时魏玦只觉全身滚烫,头颅似要炸开一般,双手挥舞,激得石洞内劲风四起。一时间,洞中碎石遇风而动,胡乱打在四周各处,转眼便是化为童粉。 “奇怪…”还尘瞧他周身气劲四溢,举止却是毫无章法,心道:“先稳住局势再说吧。” 他胸腹微隆,沉气提劲,当即张口长吼,其声犹如虎啸龙吟,排山倒海,顿时响彻整个山洞,一旁的小白狐更是毛发竖立,浑身打颤。 “别再喊了,我…我头疼!”魏玦被震得捂耳抱头,瘫软在地,神智稍见清醒。 还尘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急忙俯身扣住魏玦腕间脉门,发觉他气血汹涌,体内真气鼓荡,顺着经脉缠斗乱窜,不由得奇道:“大侄子,你练的是什么功法,师父是谁?” “西...西江寺...无...无念大师...”魏玦头晕目眩,言语极为吃力。 还尘浓眉一挑,疑道:“无念?西江寺中从来没听过谁有这个法号。” 他两指微抖,忽觉不对:“居然是修炼了两股相冲的真气。这哪是教人武功,分明是想置他于死地啊!” 还尘连忙将魏玦扶起,去点他肩胸穴道。岂料数道极强气劲自从其诸穴陡然冲出,刺得他指尖生疼。 还尘见封穴不成,双掌齐出,为其渡入真气。可一触及魏玦衣衫,亦是被重重弹开。魏玦此时胸口剧痛,猛地呕出血来,已是神情痛苦,面如死灰。 “他娘的,封穴也不成,渡气也不成!”还尘急得破口大骂,捶地泄愤,咬牙道:“若是大哥在这里,以他‘双全法”的修为,定能...”他想到此处,眼前一亮,“用那个法子,说不定能搏一搏!” 他将魏玦扶稳盘坐,叫唤道:“大侄子,你听得见我说话么?”魏玦口不能言,只能是勉力点头。 “我问你,人身上的奇经八脉和各处穴位你都知道么?” 当日在绝念崖上研习毒物时,无念曾传过他运转真气的方法,经脉穴道魏玦自然是熟记在心。 还尘见他又是点头,脸上稍有喜色,道:“如此甚好。你现在仔细听我说的每一句话,我说到哪儿,你就把真气运行到哪儿,千万不可分神。” “三焦不移,气聚前顶。意走承浆,诸行有阻。” 濒死之际,魏玦想不了别的,只能依他所言,将真气行至“前顶穴”,忽觉喉下刺痛,原本凝滞的气劲随之缓缓引入下颌“承浆穴”。 “周输百会,方入廉泉。莫问后顶,岂知天突...” 还尘每念一处穴位,便是忍着剧痛,强行以指力冲开该穴要口,将魏玦体内交错的真气导入任督两脉。片刻的功夫,他双手十指已是皮开肉绽。 魏玦只觉周身酸麻疼痒,百感齐聚。六识迷蒙间,他时而燥热难耐,犹如置身火炉,时而极寒刺骨,仿佛堕入玄冰。 “会阴不聚,百穴不存!”还尘沉喝一声,双掌齐出,重重打在魏玦前胸后心两处。刹那间,魏玦全身犹如万针齐入,刺痛无比,当即横躺在地。 还尘十指微颤,鲜血淋漓,只得用手背拭去脸上汗珠,俯身关切道:“大侄子你现在感觉如何?” “疼…全身都疼得厉害…”魏玦胸腹鼓胀,喉头腥甜,不由得轻咳几声。哪知一动之下,四肢肌骨均是剧痛无比。 还尘气尽脱力,跌坐在地,见魏玦脸上已是渐起血色,心底如释重负,喘息道:“那是自然,适才我破了你周身的数百个穴道,肯定是疼得要命。” “你说什么?”魏玦闻言大惊,恼怒道:”你这邪教歹人,居然用这么恶毒的方法对付我?” 还尘斜倚在身后的石壁间,神色萎靡,听他对自己仍是满怀敌意,亮出双手,叹气道:“唉呀,大侄子,我要是想害你,又怎么会挑这么吃力不讨好的手段,直接一掌把你怕死不就结了?” ”那你赶紧告诉我,你们究竟把我家人抓到哪儿去了?”魏功瞧他伤势不轻,并非做作,可心中还是将信将疑。 “不瞒你说,自从你爹出事后,叔叔就脱离了青教,实在是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事。”还尘也是颇为无奈,他缓缓道:“而且你亲生母亲是跟你爹一起过世的,这个我是绝不会骗你。” “你胡说!娘亲与我一起在岛上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十八年前就死了。难道还是我骗你不成?” 还尘平复气息,低声道:“据我猜测,你口中提到的娘亲,极有可能是她的李生胞妹沐可。她原本就是教中日月二使中的明月使,只不过在二十年前因情生变,突然失踪。” “出事的时候,你娘临盆在即。可当年他们只带回了你爹娘两人的尸体,当时我就在想,肯定是有人出手帮忙,救走了孩子,这人多半就是沐可。她修为极高,即便是仇老贼亲自出手,也不可能轻易抓得住。 “慕可,慕卿..….慕思卿…”魏玦听得真假难辨,他回想往事,如何都想象不到自己身世会是这样。 还尘轻叹道:“事情都过去了,你也不必想太多。现在最重要的是隐藏身份,绝对不能让那帮狗东西知道你是大哥的孩子,所以这‘天地坠’以后要收好,不能被外人看到。”说着,便是将那黑色吊坠递给魏玦。此时魏玦两眼出神,只是默默接过吊坠。 “好在老天有眼,要不是我曾听大哥说起过‘双全法”的修习法门,以我现在的功力,确实救不了你。”还尘擦干指间血迹,庆幸道:“不然我就要自行了断,下九泉去给大哥赔罪了。” 还尘见他沉默良久,问道:“你信我么?” “我不知道...”魏玦摇摇头,“感觉心里乱得紧。不知道父母到底是谁,身子也废了。师父让我去流云轩习武,也是去不成了..….” “若是换了别人,穴道封毁,这辈子铁定是没法练功了。”还尘说到此处,嘿嘿一笑,颇为得意道:“可你不一样,不但身体好得很,武学修为更是迈过了大坎,根本不用去学什么流云武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问奈何 十三、出发 魏玦听得诧异,“我从来没练过武功,哪来什么武学修为?” “净说瞎话,你身上真气错综复杂,玄妙霸道,刚才都险些要了你的小命,你还跟我遮遮掩掩的。”他还以为是魏玦疑虑未消,刻意隐瞒。 魏玦想起当日无妄、无念二人合力相救之景,还当是自己生了什么怪病。“师父那天说我是真气失谐,所以才让我去洞庭湖,拜入流云轩调理身子。” “流云上任门主谢老爷子的确是人中龙凤,可惜早几年突然病故,不然真想去打个照面。那墨成义武功倒是不差,可这人嘛…”还尘干笑几声,摆摆手:“不提也罢。你还不如跟叔叔我练武。就以你现在的身子,不出一年,就能得我七八成功力。” “你说的这般煞有其事,全然不把武林名门放在眼里,难道五行散人各个都是绝起,随口回应道。 这陈三哥敲着算盘,忽生感慨:“要说起这许公子啊,也是颇有本事。江湖上还有个花名,叫...叫什么玉玲珑来着。常来店中买酒的李大茶壶对他更是赞不绝口,说他轻功好,计谋妙。再过几年,兴许就能赶上他义父了。” “这许兄弟此番搅和流云、明宗两派之事,显然也是武林中人,就是不知此举何意。”魏玦正思忖间,听得里屋噼啪作响,那伙计阿苏抬着菜盘背身而出,已是快步跑来。 他身形瘦小,走得却是极快,手中饭菜碟盘随之上下抖动。魏玦本想劝他莫要着急,谁知阿苏脚下忽地一软,那盘中事物登时扑在魏玦门面衣衫,弄得他狼狈不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问奈何 十四、到访 魏玦怀中小白狐嘶叫一声,登时窜至木桌。那阿苏更是吓得手足失措,连忙拿起白布擦拭块衣衫。 “你这小兔崽子,都来了半个月了,还是这般毛手毛脚!’陈三哥皱眉上前,甩手给了阿苏两个耳光,低声呵斥:“要不是看在你死去的爹娘是同乡,老子早把你赶走了!” 他歉然俯身,“小伙计不懂事,公子还请多多包涵。您先上客房换身衣服,我马上再置备些酒菜给您赔罪。” “不碍事。”魏玦瞧见阿苏脸颊红肿,跪地收拾,虽是有些不快,可并没有出言斥责,随即与陈三来到客房稍做休息。 所幸怀中信件未被浸湿,魏玦便先行放于一旁,匆匆换下许微包袱中的衣物,忽地发觉此人衣衫香气扑鼻,心觉有趣:“想来富家子弟均是如此讲究。 “嘿,又挨骂了吧?”感慨间,魏玦听得楼下男子嘲笑,不由得透过木窗瞧去。 食店后院,一名虬须大汉肩扛硕大锅铲,在厨房门口张望,“都说了你小子做不了跑堂。待会儿我跟三哥说说,让你来我这里做个炒菜学徒。”阿苏站在院中,手捧碎碟残羹,只是低声啜泣,未有搭话。 “公子。”房外陈三扣门轻唤,“酒菜已是备好,眼下是否方便进来?” 魏玦应和一声,掌柜陈三当即推门而来。这客房门窗相对,通气之下,房中忽地荡起一阵穿堂风,将桌上手信杂物吹得四散落地。 “招待不周,招待不周。”陈三连连赔罪,匆忙放下酒菜,俯身收拾起来。“这接二连三的,真是怠慢公子了。” “无心之失,三哥不必如此自责。”魏玦出身穷苦,极少有人如此殷勤,颇觉别扭。陈三替他整理一番,又是赔笑几句,阖门而去。 待用完饭菜,魏玦便是动身下楼。行至楼前,忽被陈三叫住,“公子是要去无忧小阁么,眼下小人正要送批酒水过去,就让阿苏帮忙带路吧。” 那阿苏抱着两个酒坛,甚是吃力地架在门口一头黑瘦老驴的身后,朝着魏玦怯生低语:“公...公子,这边请。” 天色渐暗,两人往北行了数里,只见西北不远处,立着一间奇异楼阁,模样与镇上房屋大相径庭。魏玦走近细瞧,那宅门横着木匾,其上写着“无忧”二字。 “公子,这...这里就是了。”阿苏拴住黑驴,正要俯身搬酒,忽见地上有封书信,小声发问:“公...公子,这是您的东西么?” 魏玦这才发觉自己身后包袱不知何时松了个口子,不由得感激道:“还好阿苏兄弟提醒,不然就误事了,多谢!”阿苏听得挠头傻笑,自顾自地干起活来。 魏玦见此地大门敞开,当下便是拾阶走入。夜幕已至,可坊中灯烛高挂,显得极是通明。此时院中正有一名女子碎步腾挪,提着两柄短剑,曼妙而舞。 此人身着柳丝粉衫,双臂横格竖挡,左右互刺,点向身后红灯。腾挪间,四五盏灯笼芯火骤灭,颇为奇妙。 魏玦瞧得呆了,原地驻足,一时间竟忘了来意。那女子舞了片刻,收剑回腰,转首笑嗔:“小兄弟,你难道不知道这偷看别人练武可是大忌?” “在下并非有意为之,还望姐姐恕罪。”魏玦闻言晃神,当即致歉。那女子面容姣好,约莫三十的年纪,听得魏玦之言,不禁捂嘴莞尔:“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嘴巴倒是挺甜。” “如霜妹子,小赵这前脚刚出门,后脚你就在这儿调戏俊俏官人,莫非是想换换口味?”坊中偏阁传来男子笑声,一名五旬老汉手中提着炭炉,缓步而来。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如霜神色厌恶,轻抚腰际,手中短剑已是直冲老汉面门。 老汉徒手架开剑锋,小心放稳炭炉,皱眉不悦,“这五味斋才送来的小货,差点给你糟蹋了。”说着,便是伸手去抓那烧得火红的紫砂小壶,对嘴细品,甚是享受。 “这些人各怀绝技,看来此地果真是有些名堂。”魏玦瞧得心惊肉跳,暗自忖道。 正想间,忽听身后有人叫喊道:“如霜,如霜!今天寻到了好东西,你肯定喜欢!”话音未落,一名魁梧汉子快步进门,手中捧着两株三色花草,神色欣喜。 “咦,原来坊中来了客人。”来人见魏玦脸生,不免有些诧异。 “阿生哥,你回来啦。”如霜迎上前去,瞥见他手中奇异花卉,惊讶道:“呀,是三色牡丹!阿生哥,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她左瞧右看,爱不释手。 阿生哥憨笑道:“镇东的谭大娘今日去县里的时候带了四株回来,本是准备给她儿媳的,恰巧在回程的时候与我碰上。知道如霜你中意这些花草,便求她让了两株给我。” “阿生哥,你对我真好。”如霜笑靥如花,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如霜妹子,喜欢我送的花么...呀,阿生哥,你可真好,我高兴极啦!哈哈哈哈!”一旁的李大茶壶啜着壶嘴,阴阳怪气地学着二人语气,笑得不亦乐乎。 温如霜瞥了李大茶壶一眼,没好气道:“就会说这些没用的,懒得跟你斗嘴。” “小兄弟,你来这儿有什么事么?”阿生哥则是一脸淡笑,浑不在意,转首朝魏玦抱拳施礼。 “在下魏玦,来找一位名叫许微的兄弟。” 阿生哥笑道:“原来你是玉玲珑的朋友。我叫赵阿生,玉玲珑眼下就在坊中,请跟我来吧。” 两人方入正厅,堂内却是乍起阵阵阴风。魏玦只觉人影忽闪,眼前登时多了副惨白面孔,来人发白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吓得他急忙后退数步,背心发凉。 此人身着灰黑长袍,鬓角间残留些许乱发,眼窝极深,形容枯槁,浑然不见喜怒,宛如一具男尸。 “谁?”那人冷冷发问,嗓音沙哑。 “梁大哥,魏兄弟是玉玲珑的朋友。”他见魏玦惊魂未定,当即解释:“魏兄弟不必惊慌,这位是坊里的弟兄,梁英落梁大哥。” “魏玦发现此人面颊肌肉僵死,毫无生气,唯有双眼缓缓转动,冷冷打量自己,甚是诡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问奈何 十五、宴饮 “玉玲珑,你朋友来啦!”赵阿生在厅中高喊一声。未多时,一名白衣少年快步从偏厅而来,正是今早不辞而别的许微,“魏兄当真是聪慧机敏,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许兄弟,别来无恙。”魏玦心中仍是对移花接木之事有所芥蒂,当下也仅是抱拳施礼。 许微见他神色有异,自然知晓是何缘故,不由得吐舌嬉笑,“兄弟我之前事出有因,未能及时告知魏兄,多有得罪啦。” “信呢?”偏厅缓缓走出一名青衣男子,冷冷望着魏玦。 “坊主。”“义父。”赵、许两人见他现身,齐声问候,甚是恭敬。 “看来他就是陈三哥口中说的花坊主。”魏玦瞧此人年岁三十有余,青狄长衫蓝元巾,英眉似剑眼胜星,肤白如雪,面比寒冰,虽是生得气宇轩昂,却是比方才那鬼也似的梁英落还要冷上三分。 他发觉这人目光不善,神情漠然,心中微微有气,脱口道:“那我的东西呢?” “哼,小小年纪,居然敢在我花笑痴面前反客为主,倒是有些胆识。”青衣男子瞧不出喜怒,不知是在夸赞还是警告。 “魏兄弟,这位是我家坊主,也是玉玲珑的义父。”赵阿生当即打了个圆场,一旁的许微则是笑盈盈道:“义父,此事也是孩儿有错在先,怪不得魏兄。”说着,便是从偏厅拿来被调换的包袱,交予魏玦。 魏玦翻看一番,确认无误,当即从怀中去取那手信,却觉胸口一空,那本是在衣衫里熟睡的小白狐蓦地跃起落地,稍显慵懒地张望四周。 许微一脸惊喜,俯身便去抱那小家伙。魏玦见此,不免心头一跳,忙道:“许兄,不可...”谁知那小白狐纵身一跃,已是跳上许微肩头,甚是安逸地靠在他耳边。许微伸出两指,轻挠小白狐颈下雪白的皮毛,满脸欢喜。 “笔迹无错。”花笑痴接过信来,瞥了一眼。 “义父,我这招偷梁换柱用得如何?”许微言语间颇为得意。 “你若当初照我说的去做,也不至于将此事弄得如此麻烦。” 许微听罢,撅起小嘴道:“义父不是常说,依事行计,方可处惊不变。孩儿只是觉得,终有一天自己是要独当一面的,就想着用自己的法子咯。” “计谋还未学精,这嘴上功夫倒是越发长进。”花笑痴言语之时,神情少有变化。“也罢,义父也不能一辈子都教着你,今后多留心点便是了。” 他回身离去,漠然道:“阿生,这里交给你了。阿鬼,你跟我来。”两人转眼便走出厅堂。 魏玦心事已了,作势正要离去,却被赵阿生一把拉住,招呼坐下:“魏兄弟先别急着走。今夜月半,乃是坊中设宴之日。恰逢兄弟今日登门,还请留下来喝杯酒。” “对呀,今日魏兄有缘遇上,那是再好不过了。再说这小狐狸这般招人喜欢,我还想让它再陪陪我呢。”许微与那小白狐闹得亲热,甚是不舍,亦是出言挽留。 “适才我言语间多有得罪,想来花坊主应该不怎么欢迎我。”魏玦回想起花笑痴的神情,心说还是别自讨没趣。 “魏兄多虑了,义父不论对坊中的弟兄还是别人,从来都是那般模样,并非有意为之。”,许微闻言一笑,开口解释。 赵阿生见魏玦神色迟疑,爽声笑道:“魏兄弟若不开口,便是答应了。我这便吩咐人去准备,你且在此小坐,与玉玲珑说说话。” 魏玦瞧两人热情如此,不好推脱,当下便颔首答应。赵阿生满脸高兴,在魏玦肩上重重一拍,当即大步出厅而去。而许微则是只身坐下,自顾自地逗着小白狐。 “没成想这花坊主原来是许兄弟的义父。”魏玦久坐无趣,开口问道。 “是呀,我七岁那年机缘巧合遇上义父。他瞧我虽是柔弱,可心思聪慧,便收我做了义子,传我谋略之法。”许微眼神不离白狐,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不知许兄弟‘玉玲珑’的名号是如何而来?” “两年前,我与赵大哥、温姐姐三人日行百里,夜闯汴京的金贼王府,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镇关王爷的兵符,解了一场战事。此事在当时武林颇有名气,而见过我的人都说我生得俊秀,所以便唤我做玉玲珑。” 魏玦听得颔首,随口道:“起初听到许兄弟这花名,我竟以为是个女儿家。” 谁知许微闻言,脸色骤然阴沉,不悦道:“江湖上唤我作玉玲珑,并非是因为我相貌出众,而是我的计谋过人。难道我长得好看就有错么?即便我是女儿身又如何,就不能在这天下闯荡了么?” “许兄弟误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魏玦听他语气有异,不知自己如何失言,连忙解释。 “你们这些人都一个样,从来就只会在意自己想的,哼,不理你了!”许微说得气愤不已,甩袖转身,带着小白狐头也不回地往内堂去了。 “许兄弟这是怎么了?”魏玦不免一头雾水,思索良久仍是未能明白。 夜至酉时,正厅里渐渐喧闹起来。厅中圆桌间,围坐着赵阿生、李大茶壶、温如霜、魏玦、许微五人,其上摆着各色酒菜,甚是丰盛。 “赵大哥,花坊主和梁大哥呢?”魏玦不见二人现身,心觉奇怪,当下问起身旁的赵阿生。 “坊主不喜热闹,平日里都是不与我等同桌共食。至于梁大哥...” 未等他说完,对面的李大茶壶已是抢先开口:“那个梁鬼子阴得很,我在坊主身边这么多年,就从来都没见他吃过什么东西。要不是他还能时不时蹦出几个鸟字来,我真不觉得他是个活人。” “聚朋摆宴,本是众乐之时,何来说这么些无趣的事。来来来,魏兄弟,我敬你一杯!”温如霜见赵阿生听得眉头微皱,一转话锋,起身朝魏玦举杯。 “慢着。”许微沉默许久,忽地开口道。魏玦见他面色不悦,两眼盯着自己,心中之气似是还未消去,不由得避开其目光。 “哟,怎么了,难不成你是怪姐姐抢了你的辞么?”温如霜察觉两人神情, 许微右指在眼前杯口缓缓划圈,挑眉道:“温姐姐,莫非你是忘了坊里的主客规矩?” “来者是客,自罚三巡。这规矩姐姐我当然记得,只不过魏兄弟他...” 许微邪魅一笑,“难道这姓魏的就不是客人了么?”温如霜听得语塞,转眼瞧向赵阿生,暗使眼色。 “这规矩里的‘客’,本是指那登门求事之人,而魏兄弟一不求物,二不寻人,算不得算不得。”赵铁头点头会意,憨笑几声。“再说今日陈三哥送来的新酒烈得很,魏兄弟这般年纪,若是过那三巡,定是醉得不省人事。玉玲珑,今日只是品酒为乐,不必如此较真。” 却见李大茶壶摆摆手,反驳道:“哎,我倒觉得玉玲珑说的在理。这登门便是客,不论是求事还是拜访,都离不了‘客’这一字。所以嘛,魏兄弟这三巡是免不了啦!”他一脸坏笑地瞧着魏、许二人,摆出一副看热闹的神情。 魏玦见这四人各执一词,手上握着酒杯,心中忐忑至极,不免有些进退两难。 “怎么,怕了么?”许微冷笑讥讽,神色不屑地瞧着魏玦。 “许兄弟未免小瞧人了,区区这三巡酒水,又有何惧?”魏玦听得胸口一热,拿起面前盛酒的小壶,对众人道:“在下也不愿误了这良辰美景,眼下饮了这壶酒,应是足以抵各位三杯。”言罢,当即举壶痛饮,丝毫未有犹豫。 他勉力咽下口中酒水,一时间只觉热流从胸腹翻涌而上,直冲眼、口、鼻、喉各处,辛辣难忍,不由得微呛几声。 许微原本以为魏玦定会百般推脱,自己再伺机讥讽一番,解了心头之气。岂料他想也未想便饮下整壶烈酒,眼下也是瞧得呆了。 “魏兄弟如此豪爽,在下着实佩服,当浮一大白!”李大茶壶见此,拍桌叫好,举杯而饮。那赵、温二人亦是连连称赞,各自饮下杯中酒水,甚是畅快。 魏玦强忍酒劲,回身落座,对众人勉力一笑。不多时,便觉自己眼神游离,面皮发烫,几番想要打起精神,身子却总是不听使唤,只得斜靠在椅背上。他气息渐乱,抬头瞧去,眼前景象已是变得左摇右晃,耳旁传来的声响也越发朦胧。 待得神志清醒,却发觉自己已是到了别处陌生房间。此时魏玦脑袋隐隐作痛,只觉得口感舌燥,汗透衣衫,嘴里满是酒气,当下便是起身去拿桌上的茶壶,倒了些许茶水饮下。 “奇怪,我什么时候来了这个地方?”他瞧看四周,正疑惑间,忽听房门外传来声响。 “阿鬼,你在门口守着。若是有人来闯,无论是谁,杀了便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问奈何 十六、偷听 “我怎么迷迷糊糊到了此人住所?”魏玦认出是花笑痴的嗓音,听得此言,不禁后颈生凉,只得屏息静卧,不敢贸然动弹。 却听房顶传来男子笑声:“花坊主,莫非你连我也要杀么?” “我最烦别人无事嚼舌根。”门外的花笑痴言语漠然,推门道:“进屋详谈。” 只见红影忽闪,自房阁飞檐飘然而至,轻巧落于花笑痴眼前。梁英落瞧见来人,脚下腾挪,倏然间已将花笑痴护于身后,双眼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红衣男子。 “不碍事。”梁英落见花笑痴摆手,衣袂带风,转眼又是到了门前。 “无忧坊果然是高手云集,令人佩服。此等绝妙身法在这江湖之上,恐怕也是不多见的。”那红衣男子口中称赞,目光则是瞥向门外,暗自提防。 此人年岁与花笑痴相仿,赤焰袍,玄风带,长发披肩,笑面迎人,脖颈之侧刺着一尾青色凤凰,格外醒目。 “你们青教中人都喜欢这般明褒暗贬么,看来南海荒蛮之地也并非无人教化。”花笑痴缓缓落座,不动声色。 “花坊主谈笑间唇枪舌剑,嘴上功夫果然是不饶人半分吶。”红衣男子听他话中带刺,仅是一笑了之。 “洛笙烟,你在青教五行散人中也算是老辈人物,嘴巴还是如此不知收敛。”花笑痴端起身旁的茶杯,轻吹浮叶,说得慢条斯理,“倘若还是像以前那样废话连篇,到头来只怕又是英雄易气短,红颜多薄命。” 洛笙烟听得眉头一挑,眼神不善,脸上却仍是笑意未减:“知人过往,博古通今,不愧是鼎鼎大名的冷面诸葛。”他言语间,右手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开口问道:“那么,我要的东西呢?” “昔日《三都赋》出世,也不过如此。”花笑痴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封手信。 洛笙烟听出他话里嘲讽之意,轻笑道:“钱财即来即走,与我们而言只是身外物,不值一提。花坊主非本教中人,自然是不知道这封信有多重要。” “那也未必。”花笑痴两指弹抖,手信转眼飞向洛笙烟, 洛笙烟随意接过,眉头一挑,“看来花坊主是瞧过这封信了。” “哼,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流,岂是我辈所为?”花笑痴自命清高,听得神情不悦,“就凭这手信上的署名,便已是猜到七八成。” “哦?那在下便是洗耳恭听了。” “既然你想听,不妨先说些贵教往事。”花笑痴端茶而饮,缓缓道:“数百年前,‘夜都’上官霄参透五门玄机后隐居南海,传道授武,渐成青教一脉。因其早年为中原武林不容,是故立下教训,不许教众踏足武林。” “十八年前,贵教前任教主夏离突然失踪,由‘残阳使’仇天问代理教中事务,事情就发生了变化。仇代教主继位之后,野心勃勃,渐有染指中原武林之意。当时以碧仙宫为首的江湖各派几番阻挠,以至于互有损伤,贵教才按兵不动,韬光养晦数载。” 花笑痴见洛笙烟嘴角微扬,落座静听,话语不辍: “十年前,金兵围攻太行山,碧仙宫难挡数万铁甲,就此陨落。武林三绝亦是各自归隐。中原武林一时间群龙无首,难以凝成合力。贵教便是趁此时机,暗派五行散人潜入中原,神不知鬼不觉地瓦解了不少弱小门派。” “精彩,精彩!看来花坊主对本教也下了不少功夫。”洛笙烟听到此处,略感诧异,拍手称赞。 “只可惜时势多变,造化弄人。”花笑痴神色淡漠,全然没有理会其赞赏之言。“贵教本以为形势大好,可半路突然又杀出个谢歉。‘天剑’大器晚成,对门派更是苦心经营,虽说七年前病逝,可手下的流云轩已是成了武林翘楚。这几年联合‘蜀门’‘淮灵’‘明宗’等各路好手,着实让贵教仇教主费了不少心思。” 洛笙烟面带冷笑,右手轻搭木椅,指尖隐约飘起些许青烟,似乎是对花笑痴所言之事颇为介怀。 “如今青教派阁下来找我帮忙,打探流云、明宗两派通信之事,显然是想从中知晓他们如何抵御贵教之事。明宗新任门主段玉清,生性稳重,善言好客。江南各大门派都与之交情甚好。想必此信定是写予墨成义,知会议事时所。” “花坊主料事如神,在下佩服。”洛笙烟拆开信来,扫视一番,颔首赞许。他将手信塞入袖中,沉吟片刻,忽道:“其实仇教主吩咐我来此,还有一事相求。” “若是贵教想让我出手相助,我劝阁下还是回去告诉仇教主,劳烦他另请高明吧。” 洛笙烟见他已然猜到,便是起身抱拳:“仇教主爱才,若是能得花兄这般奇绝的谋士,统一武林指日可待。” “尔等所为,与我又有何干系?” 洛笙烟摇首道:“花兄此言差矣。仇教主神功盖世,麾下又有教徒万千,大业一统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若花兄能依附出谋,自然可以尽展才华,指点江山,岂不快哉?” “没兴趣。”花笑痴随口道:“江湖恩怨,于我而言,不过是些无聊游戏。我花笑痴生来就是博弈之人,便是不会做任何人的棋子。” “既是如此,我也不勉强。”洛笙烟见他说得果决,不免叹道:“不过请花兄记住,他日若是回心转意,我青教的大门当是永远为你而开。” 花笑痴冷眼旁观,瞧见洛笙烟作势离开,忽地开口道:“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想来你可能会感兴趣。” “还请花兄赐教。”洛笙烟回转身来,略有疑虑。 “我坊中的几名手下里有一个人,是琴师闻人客的女儿。” 洛笙烟闻言皱眉,转眼却是笑道:“此人与我青教素无瓜葛,知晓他女儿是谁又能如何?” “倘若她的母亲是贵教的明月使呢?”花笑痴望着洛笙烟,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脸色讶异的神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问奈何 十七、暗算 “恕在下愚钝。”洛笙烟沉思片刻,却是笑道:“花兄手下能叫得上名号的女子,无非就是‘袖里藏花’温如霜。我虽未与闻人客打过交道,可明月的年纪还是知晓的。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她岂不是在十岁时就得怀胎生产?” “话我便说到这。”花笑痴推开身旁的茶杯,缓缓起身,朝门外道:“送客。” 魏玦在里屋聆听半晌,心底思绪万千: “没想到花笑痴竟是这般心智卓绝、极具城府之人,三言两语已是道尽青教底细,看穿对方来意。” “如果还尘说得无错,那花笑痴口中提及之人应是我表姊妹。是温姐姐么…不对...连洛笙烟都不信,怎么可能是她...可花笑痴知会青教此事,到底是何用意?” 他回想今日还尘在山洞之言,皱眉沉吟:“明月使二十年前离开青教,若有儿女,也不过二十岁。如此说来也就许微年纪能对的上,难道他是女扮男装?” 魏玦凝神静听,屋内门外均是悄无声响,想来花、洛几人应是离去,当下起身坐于床边,整理思绪。 “不论娘亲是不是明月使,适才听到的那些必然要让许微知道。”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但若是等到明日,人多口杂,想来是没有机会。只可惜眼下不知许微他住在何处,无法当面询问。” “阿鬼,这偏厅的茶叶有些潮了。你去对面房中找微儿再拿些新的。”踯躅间,忽听房外传来花笑痴声响。梁英落低声答应。随即两人脚步渐远,许久都未有什么动静。魏玦喜出望外,当即从后窗翻出。 此时圆月西移,夜色已深,屋外草间隐约回荡飞虫碎鸣。坊中四遭无人,甚是安静,唯有飞檐上的火红灯笼随风摇曳,碰出些许轻响。 魏玦隐在墙后,借着院里的灯火,依稀瞧见梁英落从对门小阁里飘然而出,不由得暗付:“这人脚不沾地,形同鬼魅,真是邪气得很。”他耐住性子等了许久,才小步上前轻扣阁门,却是未听得有人答应。 “难道许微还末回房?”魏玦不免有些警惕起来。“在此久留也不是办法,不如到里面等他回来。”他缓步迈入,正想回身关门,却觉身后蓦地亮起灯火。 魏玦心头一跳,回首瞧看,但见正厅圆桌上的红烛焰火忽闪,映出一张冷峻侧脸,竟是花笑痴。 “哎呀,在下误闯坊主寝屋,还望恕罪。”他惊得冷汗直流,强作镇定。 “夜入三更,阁下不应该是在偏厅安睡么?”花笑痴目如刀剑,一字一句道:“老实交代来意,还能让你死得痛快些”。 “糟糕,中计了!”魏玦听到此处,登时恍然,当即转身往外奔去。谁知还没迈出房门,便觉眼前人影闪动,已是挡在自己面前。但见那人残发飘散,神色可怖,正是梁英落。 未等魏玦反应,梁英落左手五指已是扣住其手腕。此人指力极大,抓得魏玦疼痛难当。 “留他半条命我还有事问他。”梁英落闻言颔首,右手翻掌而出,打向其双膝关节。 魏玦求生心切,咬牙挣脱而避,侧身翻滚,退至阁中角落。虽说他方才举止笨拙不堪,却瞧得花、梁二人神色有变。 梁英落行如游魂,转眼又是欺到魏玦跟前,左掌拍向其肋腹。魏玦自知九死一生,避无可避,硬着头皮出掌相抵。两人掌心相碰之下,皆是周身震荡。 魏玦臂膀生疼,胸口闷堵,正觉透不过气来,忽觉全身暖流涌动,烦闷燥意当即被冲得烟消云散。 而梁英落后撤半步,身形略显虚浮,似乎有些耐不住魏玦掌力,口中“咦”的一声,颇为惊讶。 “好小子,居然深藏不露。”花笑痴瞧见此景,眉头微皱。 此时魏玦哪有心思理会,眼见梁英落双掌又至,慌忙举臂格挡。岂料对方乃是虚招,腾那间,已是化掌为拳,重重打在魏玦前胸。 魏玦登时破窗飞出,跌于院落正中。他勉力起身,却觉方才胸口寒意陡起,激得直打冷颤。奇怪的是,周身又是泛起一股暖意,骤然将之化解。 梁英落追击而至,瞧得魏玦面色无恙,行动自如,不由得疑道:“哪派高手?”他语调阴森,如厉鬼夜哭,极是疹人。 魏玦听得毛骨悚然,转首便逃。忽听身侧轻响,晃神间,便觉肘膝刺痛,四肢登时无力,瘫软倒地。 “说吧,谁派你来的。”花笑痴收起手中银针,自阁中缓缓走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魏玦斜躺在地,奋力挣扎,可手足关节已被银针制住,浑然使不出力道。 “年纪轻轻,不仅内力深厚,中了阿鬼的玄冥指和地藏拳,居然还能活动自如,若无高人指点,难道是自学自悟不成?”花笑痴轻哼一声,厉声道:“适才你在房中偷听,究竟有何目的?” “此事并非我有意所为,只是今晚喝醉了酒,醒来时就撞见你与那人会面。”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花笑痴转过身去,缓缓道:“看来先得让你吃些苦头。”梁英落闻言,当即举起右掌,猛地朝魏玦手足拍去。 但听半空异响忽起,不知从何处飞来什么事物,重重打在梁英落手背。他吃疼撤招,低头瞧去,发觉来物乃是一颗铁算珠。 “没成想花坊主一介斯文,手段竟是如此毒辣。”影随声至,忽焉而来,落于魏玦身前。 “陈三?”花笑痴似乎对来人身份有些意外。 此人面瘦颧突,八字胡须,正是先前魏玦遇上的食店掌柜。他手持算盘,抱拳道:“深夜登门,叨扰了。”未等花笑痴开口,梁英落已是纵身袭去。 “敌强我弱,这趟买卖可不划算。”陈三并不恋战,低声喃喃几句,却是抄起魏玦,向坊外跑去。 奈何梁英落身法极快,一个起落,便是抢到两人身后,十指成爪,迅疾而来 陈三挥舞算盘,勉力格挡,显然不是其对手,当即抬头喊道:“老四!都快蚀本了,还不现身!” 话音未落,一柄硕大锅铲从天而降,直直飞来。梁英落侧身挥臂,架开来物,但觉那锅铲上余劲不绝,不由得后撤卸力。 “三哥你放宽心。”一名壮硕大汉破门而入,接住锅铲,爽声笑道:“二打一,还有的赚。”魏玦侧目瞧去,认出此人是早些时候见到的后院厨子。 “此地还轮不到你们放肆。”花笑痴面带冷笑,朝梁英落摇首示意。但听梁英落口中忽起尖锐啸叫,顿时响彻整个坊间。 “师兄不必唤了。”坊门瓦间传来笑声,一名少年坐于飞檐斗角,甩腿道:“你手下那些人此时正与周公相会,帮不上忙的。” 花笑痴听得眉头微皱,疑道:“苏瑾?” 魏玦心觉此人嗓音耳熟,不由得转头瞧去。月华倾泻,照亮少年面庞。只见他麻脸粗衣,身形瘦小,居然是送酒来的阿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问奈何 十八、诡谋 “看来今夜之事,你已筹谋许久。”花笑痴冷眼瞧向魏玦,不屑道:“这姓魏的小子怕也是你的棋子吧。” 苏瑾摇首无奈,“无怪师父总说你戾气太盛,难道世人在师兄眼中都是非友即敌的傀儡么?” “少拿师父来压我。”花笑痴听得神情不悦,皱眉道:“你不在他老人家身边安心侍奉,来我无忧坊搅弄风云,有何企图?” “哎呀呀,师兄可不要冤枉人呐。“苏瑾面带笑意,轻巧翻下飞檐,拍去身上尘土。“师弟探望师兄,本就天经地义,哪能有什么坏心思。” 花笑痴神色厌恶,“哼,是师父让你来的吧。” “师兄既是猜到,那也就无需师弟多言了。江湖事自有江湖人去管,师兄你比我聪明百倍,为何就是参不透师父的忠告?” “师父他年老糊涂,如何能明白我心中大志。” “覆雨翻云,到头来只是执迷罢了。师兄...” “废话连篇。”花笑痴厉声打断,“同门一场,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 苏瑾听得嘴角微扬,忽地正色道:“倘若我此番偏要阻拦呢?” “我不杀你,是碍于本门规矩。”花笑痴眼神锐利,直刺苏瑾。“可假借别人之手,那就另当别论了。” 此言一出,身旁的梁英落登时飞身而来,抓向苏瑾咽喉。 “我说你个鬼东西,打架也得先找我们呀。”虬须大汉挥舞锅铲,已是挡下梁英落杀招。陈三拔去魏玦身上银针,亦是纵身跟上。三人身影交织,转眼便是拆挡缠斗。 “师父说的果然无错,最是人心难测。”魏玦见苏瑾言行举止与之前判若两人,今日又是接连被人设计,不由得暗自感叹,起身道:“我也在你计划之内么?” 苏瑾闻言回首,瞧得魏玦神情提防,不由得歉然道:“家师为防师兄误入歧途,派小弟前来周旋,蛰伏明州已是半年有余,原本就定在这几日破局。得知魏大哥携信到此,便顺水推舟,趁机行事,还望大哥莫怪。” “如此说来,你多半也知道了信中内容。”魏玦想起店内发生种种,发觉自己原来早已入局。 “之前小弟装傻充楞,多有得罪,确是不得而为。” 魏玦见他言语诚恳,适才又是出手相救,也就此作罢。 苏瑾旁观院中三人鏖战,难分胜负,低声道:“眼下局面未知,魏大哥还是先行离去为好。” “不行,我还要找人问些事情。” “是许微么?”苏瑾一语道破,令魏玦颇为震惊。“你怎么知道?” 苏瑾淡笑道:“因为我也有事找她。” 言语间,偏厅里侧跌跌撞撞走出一人,正是玉玲珑许微。他步履蹒跚,神情痛苦,皱眉叫喊:“义...义父,赵大哥、温姐姐他们他们怎么都叫不醒…”许微说得有气无力,手扶廊柱,勉强稳住身子,似是极为虚弱。 他举目望去,见坊院内数人酣战,而魏玦与花笑痴相对而立,势如分庭,不禁怒道:“好你个魏玦,原来是细作!” 苏瑾摇首轻叹:“连局势都看不明白,亏你还在师兄手下学了这么多年。” 许微瞧此人陋衫年幼,本是未放在心上,“你又是谁?” “乖师侄,师兄没教你长幼尊卑么?”苏谨嘴角上扬,笑得许微甚是不快。“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竟敢...”他气血上涌,话未说完,便觉头脑发胀,几乎昏厥。 “天资不差,就是心性莽撞了些。”苏瑾饶有兴趣道:“眼下师叔出一题,看师侄能否解得。你可知赵、温、李三人是如何中的毒?” “荒谬,坊里所有入口之物都由温姐姐经手,外人绝无可能下毒。”许微冷眼相视,神色轻蔑,“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 他转眼瞧向魏玦,愤愤道:“定是此人夜半下了迷药,才令他们昏迷不醒。” 苏瑾略感失望,缓缓摇首:“唉,我看你这玉玲珑叫的也是有些名过其实了。” “是香料。”魏玦想起宴饮之时,酒水带有异香,脱口道:“酒里加了地绝香。此物单无毒性,可混以天紫罗或凝芷草,就成了一等一的迷药。” 苏瑾没有想到竟是被魏玦看出破绽,不由得拍手称赞:“魏大哥机敏入微,博学多识,着实令小弟刮目相看。” “嘁,雕虫小技,如何比得上义父奇绝谋术?”他稍觉神志清爽,快步行至花笑痴身后。 苏瑾淡然一笑,忽地开口自语:“诸计以成一事,是以为谋。诸事以成一计,是以为诡。谋术断事,皆以智取。而诡道诛心,或以奇猎,或以险胜,或以生诱,或以死诈,或以勇镇,或以颓引。” 许微听得诧异,转首瞧向花笑痴。此时他见梁英落以一敌二,虽是不落下风,可神情凝重,不知思付何事。 “李大茶壶中意好茶,温如霜独爱奇花。只需在这几人喜好之物中略施手脚,初局已成。为保万一,我在魏大哥信封上也添了些天紫罗。” 许微不屑道:“那有如何?我玉玲珑不是还好好地站在这儿,什么狗屁诡道,听得倒是玄乎其玄,不过是一派胡言。” “乖师侄。”苏瑾嘿嘿一笑,打趣道:“你我好歹是同门叔侄,自然是不会对你下重手,否则怎么与你当面对质?” “微儿。”花笑痴沉默良久,听得苏瑾话语,眼神有变,当即低声道:“为父已有退敌之策,你先回房,莫要出来。” “师兄既然敢做,为何还怕人知道呢?” 许微听得满腹疑惑,不明两人所言之意,面色犹豫,驻足原地不知所措。 却见花笑痴面露杀机,沉声道:“苏瑾,看来你是真的不想活着离开这儿了。”他袖口微抖,手中已是多了支长条圆竹,朝天放出一道红黄烟火。 “我说你怎么这般气定神闲,原来后招是这个。”苏瑾见此,眉头上挑,当即朝院中喊道:“三哥四哥!计划有变,先抢下人再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往昔缥缈隐 十九、诛心 魏玦察觉局势突变,不明所以,“这烟火有何问题?” “是州府指挥营的玉麟烟。怪我大意,没料到明州厢军里还有师兄的势力。眼下最多只剩一炷香的功夫。” 但见陈三将铁算盘反手一挑,架住梁英落十指,“四弟,此处有我牵制,抓紧时间。” “得嘞。”虬须大汉应声脱出,直奔花、许二人而去,可梁英落双掌翻抖,转眼又是将其缠住,气得他破口大骂:“他娘的,这鬼东西还真是难缠。” “事已至此,也只能单刀直入了。”苏瑾轻抚鼻尖,深思片刻,朝许微朗声道:“今夜师兄密会青教五行散人之事,乖师侄应该还不知道吧?” 他见许微神情疑惑,续道:“这么说来,你也不晓得师兄为何要你去截明宗与流云的手信。” “义父吩咐我办事,自有用意,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许微知他意在离间挑拨,反驳道:“什么青教五行,与我又有何干系?” “这些跟许微自然没有瓜葛。”苏瑾神秘一笑,缓缓道:“若是换了闻人栩薇,那可就大有关系。” 此言一出,许微面有惊色,讶异道:“臭小子你胡说什么? “你也不必慌张。”苏瑾瞥向花笑痴,嘴角上扬:“在师兄眼中,武林三绝和青教明月使的女儿,算得上是定局破势的大好棋子,怎么可能放在身边这么多年都没有察觉?” 言语之际,苏瑾忽地后撤数步,身前地砖间骤然扎下十余根银针,微泛亮光。 “本派铁律,不戮同门。”苏瑾不怒反笑,意味深长道:“你觉得师兄此举又是什么用意?” 许微认出是花笑痴贴身暗器“定魂针”,心中己是有些动摇。但听花笑痴低声道:“此中缘由,我晚些再与你说。与敌斗智,切不可自乱阵脚,更不能受人挑拨,难道你都忘了么?” “这些年师兄对青教兴致颇高,明面接触,暗中调查,应是谋局已久。”未等许微细思,苏瑾又是追击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今夜来得应是‘离火’洛笙烟。此人武功虽高,可为人跳脱,极爱邀功。师兄只需将你身份之疑抛出,青教自然会主动上门,届时只怕你成了砧板鱼肉,还被蒙在鼓里。” 闻人栩薇一脸不信,“我与青教毫无关系,他们找我又有什么用?” “其一,你爹闻人客乃是武林三绝,以你相挟,青教便可多一强手。” “其二,你娘是当年救走青教前任教主夏离之人,身上带着诸多秘密。你若在手,必可引其现身相救。” “其三,师兄最是厌恶有求于人。他将你作为筹码,待对方咬饵上钩,便可伺机攻心,令青教为己所用。” “闭嘴!”闻人栩薇听得气急败坏,猛地冲上前来,拍掌打向苏瑾。魏玦眼见不妙,纵身而去,伸手擒住其臂膀,正色道:“闻人姑娘,此事千真万确。我就是无意中碰见你义父与洛笙烟密谈,才被他追杀至此。” “魏大哥小心!”苏瑾瞧得花笑痴袖口抖动,急忙高呼提醒。 魏玦当即揽住闻人栩薇,俯身低头,将其护在怀中。他耳旁异响忽起,肩背剧痛,周身已是中了数根银针。 “你这细作,别碰我!”闻人栩薇推开魏玦,神情恼怒。 “不知好歹。若不是魏大哥帮你挡了暗器,只怕你刚才已经没命了。”苏瑾上前扶起魏玦,轻哼道:“师兄这招玉石俱焚,倒是出人意料地果断。” 花笑痴面无喜怒,见闻人栩薇举止吃力,身上迷药似是未消,当下沉声道:“阿鬼,先夺回玉玲珑。” 却见苏瑾一把扣住闻人栩薇脉门,指点脖颈“气舍穴”,令其昏厥在地,朗声道:“三哥!四哥!事成速退!” 陈三听罢,从怀中取物掷地。刹那间,梁英落只觉强光四起,双眼刺痛,不由得闭眼后撤。两人趁机退至苏瑾身侧,各自架起倒地的闻人栩薇与魏玦。 花笑痴目光锐利,死死盯着苏瑾。“你我本是分道而行,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既生此节,他日相见,就别怪我赶尽杀绝。” “师弟恭候师兄大驾。”苏瑾邪魅一笑,作揖施礼,转眼便是离去。 众人一路向南奔波,不多时已是到了早先的食店院落。院外兵喧马嘶,声响渐近。魏玦环顾四周,发觉这院中除了横竖陈列的杂物,并无出口,不解道:“现在要如何脱身?” “诡谋既出,必留后路。”苏瑾掀起角落不起眼的破布,露出黝黑井口。身旁的陈三想也未想,当即已是纵身跳下。虬须大汉拍掌逼出魏玦体内银针,低声道:“魏兄弟,你与七弟先走,我来断后。” 魏玦略有迟疑,忽地身子一斜,竟是被苏瑾硬生生拉下井去。兔起鹃落间,他只觉下坠之势骤然缓停,眼前亮起两团火光,映出陈三与苏瑾二人。 借着微光,魏玦发现井底格局开阔,身侧小道不知通向何处。诧异之际,不出话来的。” “四哥,眼下已是到了姚江边上,追兵一付半会还赶不过来,不妨听听她想说什么。”苏瑾面带笑意,饶有兴趣地望着此人。 待林判解去哑穴,闻人栩薇却是一言不发。她扫视众人,忽地对魏玦柔声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闻人姑娘,你想说…?”魏玦略是惊奇,当下凑上前去。话音未落,他顿觉得左肩奇痛,回首望去,只见闻人栩微竟是死死咬住自己的肩头,眼神甚是恶毒。 “好你个小妮子,竟用这般阴招!”林四哥当即掐住其下颌,厉声阿斥。 “姓魏的卑鄙细作,若不是你,今晚也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闻人栩薇骂得声嘶力竭,神情略显癫狂,似乎觉得方才那一咬还不解她心头之恨。魏玦后撤半步,虽是痛得冷汗直流,却未叫喊半句。 “其实在师兄眼里,你终究只是个棋子罢了。”苏瑾见魏玦左肩殷红,齿印极深,皱眉道:“就算魏大哥和我没有出现,你也难逃被利用的下场。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为何师兄既要救你,又想害你?”闻人栩薇闭目落泪,紧咬下唇,未有搭话。 “他救你,是事成之前容不得你有半点闪失。他害你,是形势逆转,你将会成了反制他的障碍。你好歹也算学过谋略之术,难道就真的会看不透么?” “苏兄弟说得无错。花笑痴处心积虑算计你,你为何还是执迷不悟?” 闻人栩薇听得魏玦开口,恶狠狠道:“你知道什么是沦落街头,无家可归么?你明白受人欺凌,遭人冷眼的委屈么?他算计我又如何,起码这些年我在无忧坊过得很开心。人世浑浊,人心本恶,在我眼里,没人是不会去算计别人的!” “你说的不对,我就从来不会想着去害人。”魏块闻言,正色道。 闻人栩薇眼神不屑,讥讽道:“那是因为你是个傻子!你别以为这姓苏的小子是个好人。他若是想要算计别人,可比谁都厉害。你这个傻子把他当朋友,在他眼里,你不过也只是他对付我义父的一枚棋子罢了。” “闻人姑娘,你如何看待别人,我没法左右。但在我魏玦心里,若是别人相助于你,那便是自己的朋友。你说苏兄弟他们把我只是当棋子利用,那为何还要费尽周折救我出来?若是弃我于不顾,既是省去了麻烦,对他们而言又无损失,何乐而不为?” “下山前,师父虽对我说,人心之难测,野兽相较之还尚有不及。可来到岛外这么些天,见了不少人,遇上许多事,我开始觉得师父的话有些对,也有些不对。人的想法本是简单至极,非黑即白,可一旦开始互相揣慘,互相算计,就会变得复杂多变难以捉摸。” “慧能祖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人心便如同这畿子中所言的佛理,只要心境澄明,便是豁达无量。若心中存恶,整天想着算计人、害人,又如何会觉得别人是善的?”魏玦一番快语,竟是说得闻人栩薇哑口无言。 苏瑾听得拍手叫好:“魏大哥精通佛理,心性通达。着实令小弟佩服!” “魏兄弟真心待人,我辈又岂是那薄情寡义之徒?” “不错不错,这些话听着当真舒服。魏兄弟,你当我们是朋友,我们自然也敬你是兄弟!陈行止、林判二人闻言,均是心中凛然,暗暗称赞。 正说间,苏瑾忽地警觉:“诸位噤声,南边有人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往昔缥缈隐 二十、启程 “是追兵么?”林判紧握手中铁铲,皱眉道。 “南边来的,应该不是追兵。”苏瑾双目微阖,侧耳凝神,面带笑意:“看来是二哥到了。 不多时,远处奔来五匹枣红马。领头坐着一名青衣书生,神情好不悠然,但瞧他: 墨青衫衣洛方巾,紫玄蟒靴踏长云。腰别碧玉箫,面有潘安俊。 “二哥,你可是来晚了。” 那人闻言莞尔,下马道:“诸事皆是依七弟之言而为,二哥又何迟之有,定是尔等来早了。” 听得此人之言,陈行止笑而不语,林判则是嫌弃道:“二哥你整天说这些文绉绉的话,听得我浑身不自在。” “要说二哥这掉书袋的功夫,也算得上是天下一绝。”青衣书生心知苏瑾有意嘲笑,可嘴角微扬,却是颇为受用。“七弟,这位是?”他瞧了眼魏玦,挑眉发问。 “这位是魏玦魏大哥,是此行遇上的朋友。”他转首对魏玦介绍:“魏大哥,这是王二哥。” 青衣书生拂袖作揖:“在下王再临,魏兄弟请了。” “见过王二哥。” 苏瑾瞧了瞧身后的闻人栩薇,缓缓道:“至于这位兔爷嘛,便是早先与哥哥说起的人物,武林三绝闻人客之女,闻人栩薇。” “妙哉妙哉,原来你们寻的是闻人先生的千金。”王再临闻言惊讶,不禁拍掌称奇。“令尊大名,我王某人可是瞻仰许久。”闻人栩薇冷眼相向,极是鄙夷,对眼前众人均是没什么好脸色。 “七弟,时候不早了。”陈行止遥看天际浮白,出言提醒。苏瑾颔首应声,对魏玦道:“魏大哥,若是不嫌弃,与我等同行如何?” “我还有些私事要办,还是不打扰诸位了。”魏玦心系流云之行,摆手婉拒。 “既是如此,也不勉强。”苏瑾牵来一匹枣红马,从怀里取出半枚青锈铜钱,交到魏玦手中。“此番得魏大哥相助,兄弟感激不尽。这小玩意和马匹送予大哥,以念你我相识一场。” 林四哥颠了颠肩头的闻人栩薇,发问道:“七弟,这妮子要怎么处置,杀了么?” “这人活着比死了有用。况且局数已定,她己回不了师兄身边,自生自灭吧。” 苏瑾上马转身,对魏玦抱拳施礼,朗声道:“江湖儿女江湖见,就此别过!”言罢,四人便是扬鞭远去,只留下滚滚尘烟。 魏玦沉吟许久,回首见闻人栩薇斜倚在树旁,暗叫糟糕:“坏了,居然忘了帮闻人姑娘解穴。” “怎么,是在想到如何对付我了么?”闻人栩薇瞥见魏玦走来,神情厌恶。“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如今那些人走了,你便是要让我好看,对吧?” 魏玦闻言轻叹:“你对人诸多猜疑,别人又怎么会对你开心扉?” “废话,这天底下的人都是自私为己,就算是身边至亲的人也是如此。什么善,什么恶,都是狗屁。你不必在我面前做什么老好人,我不吃你这套。”魏玦无奈摇首,忽地伸出双臂,将她轻轻抱起。 “你想做什么?快放我下来!闻人栩薇花容失色,开口大叫。 “把你独自扔在这儿不管,未兔太过薄情。可我又不懂点穴解穴的法子,只能是带着你先赶路。等你穴道解了,就各走各路吧。” 闻人栩薇周身无力,只能任由魏玦抱上马背,怒骂道:“难道你就不懂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么?!” “情非得已,姑娘莫怪。”魏玦任由她叫喊谩骂,手拉缰绳,径直向西而行。 岂料还未走出几里,老天转眼间便降下大雨。雨水如注,不多时已将二人衣衫淋透。魏玦只得上马抱起闻人栩薇,甩缰奔驰。闻人栩薇被他搂在怀中,脸上渐起红晕,心底愤愤道:“死魏玦,臭魏玦!今后定要让你痛苦百倍!” 魏玦环顾四周,发现几里外的小湖边有座阁楼,当即驾马赶至楼前,翻身拍门:“主人家在么,外面雨下得厉害,可否让我们进去避一避?” 未及,大门应声而开,走出个黄衣少年,睡眼惺忪,抬头打量二人:“哟,二位客官,这么早酒癮就犯啦?” 魏玦听得一怔,举目瞧见阁门上横着““娴雅酒家”两字木匾,忖道:“原来是家酒楼”。 “我与闻人…我妹妹赶路回家,不想途中遇上大雨。请问店中可有置换的衣裳?”他将闻人栩薇抱下马来,背入店中。黄衣少年手指楼阁上层,朗声道:“北面的厢房里还有些旧衣服,客官您自便吧。” 魏玦开口道谢,正要迈步往阁楼走去,却听闻人栩薇低声骂道:“你个蠢材!我眼下这个样子怎么换衣服?” “是了,闻人姑娘的穴道还没解。”魏玦听得一怔,回身道:“我这妹妹今日身子有恙,手脚没什么力气。不知贵店可有女眷能帮个忙?” 黄衣少年赔笑道:“哎呀呀,您两位来得忒早了些,老板娘昨夜出去还没回来,如今这店里就剩小的孤家寡人一个,也没法帮您。” 他合上店门,哈欠连天:“再过些时辰就要开张了,小的还有些琐事要忙。若是有什么事,客官您尽管吆喝。小的姓张,唤我小张就行。”说完,转身便是进了里屋。 魏玦踯躅进房,将闻人栩薇倚在桌边,面有难色。他思索片刻,恍然道:“对了,闻人姑娘你会武功,不是能教我如何解穴么?” “白痴,我眼下是天溪、乳中两穴受制。本姑娘好歹也是个清白女子,怎能让你随便碰那里?!”闻人栩薇听得神色难堪,轻声骂道。 魏玦知晓那些穴道均在胸前,略显尴尬,无奈道:“你身上沾水已久,若不及时换去衣衫,只怕受寒伤身。”他在柜中寻得手巾和女子衣衫,见闻人栩薇发髻散乱,神色不禁有些犹豫。 “你看够了没有?!”闻人栩薇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微有怒意。 “抱歉,我无意冒犯。”魏玦忙背过身去,闭且歉然。 “你将我转过去,替我脱了湿衣服。”闻人栩薇心中虽是不愿,可想着如此僵持也无济于事,低声道:“要是你手脚有半点不干净,我就把你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喂狗。倘若你的眼睛敢乱瞧我的身子,我便先把你的招子扎瞎,再用刀子挖出来。” “姑娘放心,魏玦绝非登徒浪子,绝不会有非分之举。”他小心解开闻人栩薇肋下的衣扣,顺势褪去其衣衫。举止间,香肩玉臂,雪颈酥背,皆是一览无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往昔缥缈隐 二十一、纠葛 “观自在菩萨。”魏玦口诵佛语,暗定心神,简单拭去其肩背雨水,帮她披上衣衫,低声道:“你先在此休息片刻,我去寻处地方更衣。”他出门找了间空闲客房,换完衣衫便是折回。 只见闻人栩薇此时已是坐于床边,斜倚床榻,手撑床沿,颇为吃力,不禁奇道:“咦,你身上的穴道解开了么?” “什么都不懂,还有胆在这江湖行走。”闻人栩薇侧目瞧来,嗤之以鼻:“封住穴道的原本就是真气,自然是会散去的,只是颇费时间罢了。”她见魏玦驻足原地,忽地怒道:“还不过来帮我一把?!” “这女子脾性如此暴戾,还是换上男子装束更好些。”魏玦心中思付,行至床边。“不知姑娘要我做什么?” 闻人栩薇指了指身旁的梳妆台,没好气道:“自然是扶我去梳妆,我可不想用现在这副样子去见人。” 魏玦小心将她扶于铜镜前,本想落座歇息片刻,却听闻人栩薇开口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吧。”她语气随意,犹如使唤家仆。魏玦不愿与之纠葛太深,也不多言,当即退身阖门,下楼去了。 此时大堂内杂声渐起,已是陆续来了酒客。或锦衣华服,举止优雅;或佩剑带刀,一脸英气;或侃侃而谈,把酒言欢;或低首不语,闷声自饮。众人虽是各行其是,可双眼均是有意无意地瞧着门外,似是在等什么人出现。 “这几日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真是倒霉透顶了。”魏玦正觉奇怪,忽听得一名少年满腹怨气。 另一少年缓缓道:“钱师弟,你莫要动气。信件被盗之事,我已通知在外的师兄弟加紧追查,想必应马上就有回应了。” 魏玦发觉二人嗓音耳熟,循声望去,只见大堂的西北角坐着三名锦衣少年,相围而饮。他仔细打量方才说话的黄衫少年,不由得一惊,暗付道:“这不是昨日遇见的明宗弟子么?” 那钱师弟仍是满脸怒气:“哼,若不是上次那几头畜生无缘无故地跑了,现在定能将那杀千刀的小白脸抓到。想我明宗子弟在江湖也是有头有脸,何时受过这等鸟气!”他语气甚是不满,将手中酒壶捶向桌板,溅出些许酒水。 另一边的灰衣少年低头饮酒,轻声道:“裴师兄,钱师兄。我看那小子身手不差,说不定真是青教派来的细作。眼下我等回师门复命,此事也是应该向掌门禀报为好。” “万万不可。”裴师兄当即摇首:“韩师弟你要知道,我等此行送信到流云轩,本就是商议讨伐青教事宜。若是被掌门知道信件遗失是与青教有关,岂不是罪加一等?” “南平师兄说的无错。”钱师弟闻言,亦是赞同:“我们只需回报信件被盗之事即可,其他的就无需再提了。掌门最多罚我们三人面壁几日,并没有什么大碍。况且单凭这般推论,也无法断定那小子就是青教的人。” 悲南平压低嗓音,缓缓道:“若是贸然禀明其中细节,让他人知道本门还没与青教交上手,就被摆了一道。惹恼了掌门不说,今后你我还如何在本门立足?怀忠,有些事可不是那么简单的,要多番思量,才能保以不失。” “是师弟愚钝了,还是两位师兄想得周全。”韩怀忠听得恍然,颔首称是。 魏玦在旁桌假意休憩,见三人轻声细语,暂且没有离去的意思,心中忧虑:“若是闻人姑娘此时下来,难免曝露身份。她眼下手脚无力,届时交起手来,只怕敌不过他们。”思量间,正想离桌上房,找闻人栩薇商讨,却是突然被人拉住袖口。 魏玦蓦地一惊,回首望去,只见身后张小二手抓两壶热酒,满面笑容道:“哟,客官来得正好,小的刚刚热了青姜酒,来来来,先坐下来品品。”言罢,已是拉着魏玦落座。 “张兄弟,我...”那张小二未等他说完,甚是热情道:“您初次到访,是不知道本店的青姜酒呀,清淡顺口,驱寒生暖,在这方圆数十里都是有名得很嘞!”他口中滔滔不绝,说得眉飞色舞,着实令魏玦哭笑不得。 “嘿,客官您瞧,令妹也是来了。”魏玦闻言,暗叫不好,忙抬头瞧看。阁廊间,一名素衣女子纤手抚栏,缓步落梯。只见她: 芙蓉淡笑轻云碎,豆蔻含颦骤雨生。那双目宛如秋水,半喜半嗔,那唇齿凝若新荔,似张似合,那鼻儿腻如鹅脂,如雕似琢,那脸儿皎若白露,吹弹可破。碧玉为肌水作骨,轻吟小步弱凭栏,皆是多一分太深,少一分太浅。 闻人栩薇低首望去,瞧得魏玦神情惊讶,虽是怒目相迎,可心底不免有些得意。她环顾厅堂,忽地发现明宗裴南平那三人也是坐于店中,登时色变。 闻人栩薇见魏玦暗使眼神,点头示意,当即与他并肩坐下,皱眉道:“那三个家伙怎么跟来的?” “不晓得,想来是碰巧遇上了。” “真是冤家路窄。只可惜我手脚还是没什么力气,不然非得叫他们好看。”闻人栩薇余光留意身后三人,低声道:“我虽换了女子装扮,可不知昨日是否被他们瞧见了容貌,看来此地是不能久留了。”魏玦会意应声,伸手架起闻人栩薇左臂,作势便要离去。 “两位客官,这么快便是要走呀?”张小二见此,略感诧异。 闻人栩薇未有搭话,抬手入袖,正想付了酒钱。岂料手腕绵软,掌心跌出一件红绿事物,滚到身后明宗三人桌下。 裴南平见脚边滚来一枚红绳翠玉坠,当即捡起,抬首发问道:“是哪位兄台落了物件?” “东西给他便是,万不可搭话。” “不行,那坠子是娘亲留下的,丢不得!” “那你别回头,我去应付。”魏玦见闻人栩薇神色为难,回过身来,赔笑道:“哎呀,险些丢了这个要紧东西,有劳这位公子,在下感激不尽。” 裴南平虽觉魏玦有些眼熟,可一时间也是想不起来在哪里照过面,未有多想,便是将玉坠递上前去。 “等等!”却见钱仁俊一把抢下玉坠,皱眉道:“裴师兄,这个玉坠我好像在哪儿见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往昔缥缈隐 二十二、争锋 “是了是了,当日那个白衣小贼的身上,也是有这么个坠子!”钱仁俊思量片刻,脱口大叫。 “师弟,你确定?”裴南平仔细打量魏玦,又是望了一眼闻人栩薇,脸色已是有些阴沉。 “绝对错不了!”钱仁俊说得笃定,纵身上前,抓住闻人栩薇手腕。“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小贼,无怪这般难找!” 闻人栩薇只觉腕间隐隐作痛,当即叫出声来:“啊呀,玦哥,他们欺负我!”她喊得极响,惹得周遭酒客登时转首望来。 魏玦见此,心念急转,回身擒住钱仁俊臂膀,喝道:“光天化日,你们竟不知廉耻,调戏家妹?!” “这小子好大气力!”钱仁俊被他抓得左臂剧痛,正想出言呵斥,却听裴南平在耳旁低声道:“此地人多眼杂,先别引起骚乱。” 只见裴南平转眼笑道:“兄台莫急,在下仅是想请令妹喝一杯酒,并无恶意。” “原以为你是个拾物不昧的正人君子,没想到竟是这般强拉硬拽,毁我清白。”闻人栩薇说得双眼通红,声泪俱下,模样甚是委屈。 纠缠间,忽听邻桌男子缓缓道:“唉,我说明宗这么些年总是不成气候,原来收的尽是些无事生非的歪瓜裂枣。” 众人回首瞧去,只见那人身穿紫衣,披发黑面,浓眉大眼,眉宇间颇有英气。钱仁俊听他言语狂妄,怒气更盛。 而裴南平则是暗使眼色,抱拳恭敬道:“前辈,此乃我等与这两位的私人恩怨,还望明察。” “什么明察暗察,说话像懒羊拉屎,又臭又长。”紫衣刀客左手举杯而饮,右手轻拍桌上黑刀,满脸不屑:“我只瞧见你们对这娇滴滴的女娃动手动脚,可不曾看到别的。” 韩怀忠见他误会,忙解释道:“前辈有所不知,此人前些日子盗走本门要紧物件,颇有身手,可不是一般弱女子。” “非也非也。”东南角的华衣男子闻言,不禁摇首:“在下瞧这姑娘手脚纤弱,似不禁风,哪像有什么武功。你们习武之人就是不懂得怜香惜玉,还时不时地信口雌黄,真是枉为名门正派。”这男子眉清目秀,衣饰华贵,言语之际,双目却是斜瞥紫衣刀客。 “姓白的,只管喝你的马尿,少在这儿放屁逞能。”紫衣刀客听他指桑骂槐,回敬一句。 华衣男子打扇轻笑:“粗鄙野人,难登大雅之堂。”这两人虽是打抱不平,可话语夹枪带棒,互相讥讽,令在场众人颇觉奇怪。 “不知所谓。”钱仁俊听得一头雾水,愤愤道:“师兄,管这两人作甚,切不可错失良机!”说着,右手化指,朝闻人栩薇点去。 “住手!”魏玦瞧得分明,当即架开其攻势。钱仁俊破口大骂:“臭小子,少管闲事!”说着脱指为拳,转而打向魏玦面门。他见对方亦是出拳相对,暗自发笑:“无知狂徒,让你尝尝断筋裂骨的滋味!” 两拳相碰之下,钱仁俊却觉指骨奇痛,身形后仰,急忙运劲卸力,扶住身侧木桌。只听“砰”地一声,那小桌当即裂得七七八八,轰然落地。 钱仁俊疼得皱眉轻哼,见魏玦面不改色,心中大惊:“本门‘浩然真气”力有千钧,怎么可能挡不住这小子随手一拳。”裴、韩知晓他功力不弱,居然全无招架之力,亦是甚觉诧异。两人对视颔首,作势便要上前帮忙。 “哎呀,大清早的就在店里拆桌摔凳,看来是喝了不少呀?”店外缓缓走来一名素衣女子,口中埋怨道。 世间万物,总能寻得诸多辞藻来描述修饰。可魏玦瞧得那女子身形容貌,却想不出任何言语来形容。那眼眉鼻嘴,单看无异,可凑在一起却是浑然天成。那素色衣衫普通至极,着于其身,竟是显得秀丽非凡,堪称绝品。 裴南平三人皆是屏息注目,痴痴望着那女子,已是忘了方才在做些什么。就连闻人栩薇也是不忍移视,心中暗叹:“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绝色女子。” “秀娘,你来啦。”紫衣刀客、华衣男子见她小步而来,顿时神采飞扬,齐声出言。 那素衣女子从众人面前忽焉而过,步伐轻盈,脚尖似是不曾沾地。她斜倚柜台,莞尔道:“江大侠,白公子,今日又来得这么早呀?” “这几位面生官人,若是酒菜不合口味,只管与小张说道便是,又何须打烂秀娘的桌子出气呢?”她扫了魏玦几人一眼,语调嗔怪,可在众人听来却是娇怒参半,妙不可言。 白公子听罢,颇为得意地望着紫衣刀客,随即附和:“秀娘说的极是,你们这些练武之人成天打打杀杀,何来有半点风度?” “少在这儿话里带刺,又不是老子打坏的东西。”紫衣刀客黑脸一沉,反讽道:“白公子既是仗义,就该做些实事儿,别只挪嘴皮不动屁股。” 裴南平瞧得素衣女子目光警向此处,不禁赔笑道:“老板娘您误会了,我们师兄弟只是...” “奴家姓顾,不姓老。”未等他说完,素衣女子笑靥顿收,皱眉打断。 闻人栩薇趁势浇油,当即啼哭起来:“顾姐姐,这几个登徒浪子硬是要让小女子屈身陪酒。见我不从,还出手欺负我与哥哥。” 顾秀娘见她手腕已是被钱仁俊抓得通红,不悦道:“奴家生平最恨的就是欺侮女人的败类。” 此言一出,那江姓刀客蓦地起身,手中黑刀在裴、钱、韩三人身上横划竖挑,霍霍有声。 裴南平等人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周身噼啪作响,各自衣衫登时爆裂落地,吓得三人不知所措。 “此人竟能只破衣衫,不伤人体,修为好生了得。”闻人栩薇瞧他们浑身并无伤痕,不由得暗暗称奇。“看他刀法刚中带柔,姓顾的又唤他做江大侠,难道是上邪刀?” “还不快滚?”紫衣刀客还刀入鞘,落座饮酒,沉声喝道。 裴南平脸皮涨得通红,扫视众人,虽是神情恼怒,却是不敢发作,当即领着两名师弟,头也不回地奔出酒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往昔缥缈隐 二十三、追兵 魏玦长舒一口气,朝紫衣刀客和顾秀娘抱拳致意:“多谢顾姐姐和前辈相助。” “你小子内功不弱,原本就无需老子动手。”紫衣刀客摆了摆手,浑不在意道:“不过既然秀娘开口,就替你做个顺水人情。” “好啦好啦,别提那些不开心的。”顾秀娘上前安抚闻人栩薇:“妹子,手上还疼不疼?”却见闻人栩薇低声啜泣,转身便是奔上楼去。 魏玦瞧她甚是委屈,不禁诧异:“她何时变得这般多愁善感?” “哎呀,当哥哥的怎么还杵在这儿?”顾秀娘朝他皱眉嗔道,示意魏玦赶紧过去。 魏玦心觉无奈,只得拾级而上,轻敲厢房,低声道:“闻人姑娘,你还好么?”他见无人出声,便是推门而入,谁知房中并无闻人栩薇身影。 “奇怪,我明明见她进来的。”疑惑间,他忽觉后脑已是被尖锐之物抵住。 “我的好玦哥。”闻人栩薇从门后闪出,低声笑道:“你还真是怜香惜玉呀。”她手握青黄玉簪,点在魏玦脑后,眉宇间带着一丝邪气。魏玦正要回头,却觉她手中力道又是重了一分。 “劝你还是老实点。眼下我用簪子刺入你风府穴,若是轻举妄动,我可不敢保证你是生是死。” “你这是做什么?!”魏玦见她突然发难,沉声喝道。 闻人栩薇神情得意,轻哼道:“我说过,会让你比我痛苦百倍。” “诸事种种,皆非本意,又何苦迁怒于我?” “本小姐就是看不惯你这副自诩圣贤的嘴脸。”说着,闻人栩薇便是将玉簪猛地刺下。魏玦后脑吃疼,当即前倾低首,回身拍向她下盘,登时响起胫骨爆裂之声。 闻人栩薇右腿剧痛,骤然跌倒在地。她见魏玦伸手拔去发簪,行动无碍,不由得神色大变。“你….你怎么还能站起来?!” “幸好我穴道尽毁,否则定是被她害了。”魏玦捂着后颈,望着眼前这歹毒女子,心中虽是有气,可瞧她额间渗汗,难以站立,也是叫自己伤得不轻,不禁轻叹一声,转身便是离去。刚一出门,却听大堂人声嘈杂,似是来了许多酒客。 “哟呵,今天是财神进了门啦,这么多军爷光顾?”张小二从里屋探出头来瞧见堂内坐了几桌官兵,不禁挑眉咋舌。魏玦隐隐感觉不妙,当下退至另一处厢房,掀起窗角,静静瞧着。 大堂面门北口,一名长须男子静坐不语,皱眉环顾。此人头戴黑玄兜鍪,身穿铁锁短甲,真眉圆目,阔嘴鹰鼻,黝黑的脸上斜挂着两道伤疤,颇有煞气。身后分立两人,一胖一瘦,均是靛黑轻甲,灰皮莅子。瘦脸男子神色警觉,目光不时扫向堂内的紫衣刀客和华衣男子。而胖脸男子则是垂拱以待,似是在等他说些什么。 “都头,此番连夜奔波,想来那群小的也是累得够呛。如今外面的雨停了,不如让弟兄们稍作歇息。”瘦脸男子低首轻语,动作利落。长须男子摆手示意,没有搭话。瘦脸男子应喝一声,便转身出门。 “军爷,您的酒菜来啦!”此时张小二风火赶来,擦桌摆盘,笑得甚是殷勤。 长须男子瞥了他一眼,粗声道:“今日可有四五个生人打这儿经过,身边还带个女扮男装的妮子?” “哎哟,瞧您说的,我们这开门做生意的,自然是天天遇上生客。可要说那什么女扮男装,恕小人患钝眼拙,确是末曾见得。” “知道了,下去吧。” “好嘞,有事儿您招呼!”张小二白布搭肩,便是退到旁桌收拾。 魏玦听得眉头紧锁,仔细打量那几人服饰,心中思量:“看来这些是苏兄弟之前说的厢军。原以为赶走那几个明宗弟子已是万幸,没想到这些人又是追到此处。”他侧耳倾听,但觉店外人言马嘶,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当下只得倚窗注视,静观其变。 却见楼下长须男子自顾自地饮酒吃菜,并无异动。倒是那圆脸男子大方落座,斟了一小杯酒,颇有滋味地喝了起来。 “头儿,小的听营里的弟兄说,过几日您就要去北营了,可有此事?”圆脸男子抿了抿舌尖残酒,笑得颇为神秘。这人四十余岁的年纪,飞凤眼,细针眉,双颊浑圆,言语间唇上胡须来回抖动。 “哼,马富贵,你小子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长须男子斜眼一瞥,略感诧异。 马富贵恭维道:“小的这点微末本事,跟刘副指挥使相比,那便是土丘见泰山,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哎哎,先别着急改口。说不定就让你小子说黄了。”刘都头虽是低声呵斥,可脸上却流露出得意之色。 “那其他四都的都头应该还不知道有这档子事儿吧?” “废话。”刘都头轻哼道:“不然你还能跟我在这里安心地喝酒吹牛?” 马富贵笑得满脸肥肉颤动,竖起拇指:“看来这高升之事已是板上钉钉。” 刘都头当下没有说话,两指轻捏手边的空酒杯。马富贵眼尖手快,当即帮他满上酒水。刘都头一饮而尽,忽地低声耳语:“听说过临安府的白家么?” “您说的是临安白林甫白老爷?”他见刘都头没有回话,疑道:“这么说您是给白家的人添了谷子?” 刘都头依然没有搭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马富贵啧啧称奇:“都说‘富不敌吴家、权不压白家、黑不寻宋家’。若是有白家相助,别说是什么指挥使了,就是军都虞侯也是不在话下呀!”刘都头听得嘴角微扬,神色甚是得意。 “都头,眼下是往哪去?”此时门外那瘦脸男子快步赶来,躬身问道。 刘都头抹去嘴角油腥,将手中酒杯重重一放,朗声道:“传令下去,全体搜查这间酒家!”话音方落,数十名官兵登时冲入大堂,震得楼阁嗡嗡作响。 “啊哟喂,我的军爷大人,您老喝酒也不必这般兴师动众呀?”一旁的张小二见状,不由得叫喊起来。 未等那刘都头开口,马富贵已是上前甩了张小二几个耳光,厉声道:“娘的,你算什么东西,敢阻挠官爷捉拿要犯!“说着,大手一挥,喝道:“给我搜!” 大堂内的紫衣刀客手摸刀柄,冷眼观望。对首的华衣男子则是神色悠闲,饶有兴趣地盯着刘都头。 “哟,这刚赶走三个闹事的,又来了一帮拆店的。天下这般不太平,叫我们老百姓还怎么开门做生意?”顾秀娘自里屋缓缓而出,神情有些不快。 众人瞧见她绝色容貌,皆是目不移视,屏息驻足,有些士兵看得呆了,竟连手中兵刃也是跌落在地。 马富贵晃过神来,见刘都头两眼放光,心念陡转,当即笑道:“我等沿途捉拿人犯,这大小道路的酒家旅店没有不搜查的道理。不过我们刘都头是个善人,要是老板娘你能过来陪我们都头喝上几杯,自然也是不会为难你们的。”刘都头闻言挑眉,颇为赞赏地瞧了马富贵一眼。 “官爷若是想找饮酒陪笑的,几里外的怡香苑多得是。”顾秀娘低首拨弄算盘,淡然道:“我这儿只卖酒,不卖笑。” “呵,还是个倔脾气,有点意思。”刘都头轻哼一声,朝马富贵暗使眼色。马富贵颔首会意,正想伸手去拽顾秀娘的衣袖,忽觉身侧劲风乍起,吹得脸颊火辣,当即吓得后退数步。只见右脚靴袜已被利刃切下大半,露出一排脚趾。 “要不是怕脏了秀娘的地方,老子真想把你的蹄子剁下来。”紫衣刀客退刀入鞘,抹去嘴角酒渍。 刘都头见他出手不凡,警觉道:“朋友刀法出神入化,敢问是哪派的高手?” “我从不跟朝廷的狗腿子说话。” 马富贵在众人面前吃了暗亏,本就恼火至极,听得此言,不禁喝道:“混账东西,竟敢对都头无礼!” 只见紫衣刀客手腕翻抖,出招极快。马富贵还未瞧清他动作,便觉头顶毛发倏然落地,已是被剃了个光头。 “妙哉妙哉,果然是一出好戏!”对首的华衣男子见此,不由得大笑起来,拍手赞叹。 马富贵摸着发红的头皮,双手发颤,听得华衣男子言语讥讽,破口骂道:“直娘贼,你当爷爷们是戏子么?” 华衣男子手中转动酒杯,斜瞥而来,摇首道:“一个小小的厢军都头,连从九品的官级都沾不上边,却是在民间强使威风,无法无天,真是丢尽了我大宋的颜面。” “未请教?”刘都头瞧他衣饰华贵,不知他是何来路,当下虽是神色难看,却并未发作。 “在下姓白。”华衣男子嘴角上扬,从腰上取下粹白玉牌,在手中来回晃悠。 只见那玉牌瑜凝无暇,两侧雕一对龙凤,栩栩如生,正中刻着一朵兰花,其外镶有三颗血红宝石,美轮美奂。 刘都头定睛望去,登时脸色煞白,竟是吓得跪倒在地。他俯首战栗,结结巴巴道:“三...三公子,小的有...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在这儿喝酒。小的该死,小的该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往昔缥缈隐 二十四、情劫 “不错呀,你倒还能认出我是谁来。”华衣男子收起玉牌,轻笑两声。 刘都头听得华衣男子话里有话,慌乱不已,额头几乎是要贴在地上,赔笑道:“三公子您...您折煞小人了...” “头儿,这人究竟是谁啊?”马富贵瞧得一头雾水,对刘都头附耳道。 刘都头火冒三丈,连扇他三个嘴巴子,怒骂道:“蠢材!还不给白家三公子行礼?!” “他...他是...白阎罗,白若寒?”马富贵双眼瞪如铜铃,急忙跪倒在地,不敢动弹。 魏玦瞧见此番变化,低声诧异道:“这白若寒是什么人,竟能叫他们如此害怕?” “临安白家,权倾朝野,官场上哪个不知道?”房门应声而开,魏玦回首瞧去,只见闻人栩薇步履蹒跚,扶墙而来。 她斜倚在桌旁,随口道:“虽说白家家主白林甫从未有过一官半职,可这整个大宋朝,上至枢密、三衙,下至寺监、三司,其实凡是有些实权的官员,十有八九都是白家的人。这白若寒,就是白林甫的第三个儿子。” 闻人栩薇见魏玦神情淡漠,也不搭话,讥讽道:“哼,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什么都不懂。” “我久居海岛,自然是不晓得这些事,姑娘何必大惊小怪?” 闻人栩薇被他说得一时语塞,皱眉不悦,心中暗骂几句“死魏玦、臭魏玦”。 楼下堂内,白若寒扫视众人,打趣道:“刘大都头,您调教的兵可真是了不得呀。仅是个先锋都的老兵油子,就这般目中无人。倘若您要是高升做了军都虞侯,岂不是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刘都头以首抢地,磕得额间红肿,朝马富贵侧身猛踹,踢得他连翻带滚。马富贵面色惊恐,却是不敢叫喊半句。 紫衣刀客举杯轻哼,忽地开口道:“这狗腿子的蹄子差点就弄脏秀娘,姓白的,就这么踹个几脚便是完了?” “江兄这话说得在理。” 刘都头见他笑脸相迎,心头一寒,当即抽出腰间长刀:“三公子,我这就砍了他双手。” “要砍也给我滚去外边,别脏了我的店。”顾秀娘美目瞥来,语气冰冷。刘都头一时间没了主意,只得眼巴巴地望着白若寒。 “没听见秀娘的话么,还不快滚?” “是是是!那...那小的就滚...滚了。”刘都头如蒙大赦,俯身跪拜,转身骂道:“没听见三公子说的话么?愣着作甚?!”众官兵谁都不敢多言,当即作鸟兽散去。马富贵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被两名士兵架起,眼神空洞,脸上已是再也笑不出半分。 “江兄,这出戏如何?” “狗咬狗的好戏,我江眠倒是挺乐意眠的。” “阁下方才那招‘乞丐打狗’,也是深得我意。” 顾秀娘见二人又是拌起嘴来,轻叹道:“天下倾慕你二人的美人多得是,何必纠缠我这个女子?” 白若寒摇首道:“秀娘此言差矣。世间流水繁花,除了你,别入我都不会再瞧上第二眼。” “哼,尽是些花里胡哨的虚话。”江眠伸指掏耳,不屑道:“江某人没有别的话,就只想着和秀娘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好啦好啦,你们每日来这斗嘴,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顾秀娘无奈道:“二位美意,秀娘甚是感激。奈何小女子早就心有所属,如今也只想在这僻静小阁安度余生,两位官人还是另择佳偶吧。” “佳人易得,知己难求。纵使秀娘你拒我干遍万遍,置我于千里万里,我白若寒还是会坐在这里,心意不止,杯酒不停。” “屁话连篇。秀娘,我粗人一个,凡事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但自从我懂事起就明白,想要做成一件事,就需要付出力气。而想做成一件难事,除了力气,更需要的是恒心。我明白你心里还有别的念想,这些都无妨,我可以等。” 顾秀娘淡然一笑,不再搭话,回转头来,对猫在一旁的张小二道:“看把你吓得。快些收拾,一会儿客人进来看到这些,可就没什么心情喝酒了。” 阁楼厢房中,魏玦听得三人言语,不禁喃喃道:“这两人各怀本事,又这般情愫纠葛,倒也有趣得很。” “要说我,那姓顾的女人才是不简单。”闻人栩薇已是坐于床边,淡然道:“单凭她面对众多厢军,处惊不乱,显然是个见过场面的人物。”魏玦对她颇有芥蒂,此时并未出声。 “且不说白若寒了,那江眠你知道是谁么?”闻人栩薇白眼道:“上邪刀,江南第一刀客。” “你们两兄妹不好好在自己房中待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顾秀娘不知何时上阁入门,扫了二人一眼,发觉闻人栩薇右腿红肿,不免诧异道:“啊哟,妹妹你的腿又是怎么了?” 闻人栩薇心念陡转,娇嗔道:“都怪块哥刚才走路不小心,将我撞倒在地,才会把妹妹伤成这副模样。” 顾秀娘笑盈盈道:“姐姐还懂点微末医术,我来瞧瞧。”说着,一双玉手在闻人概薇小腿来回轻按,“疼么?” “还...还好,就是...”闻人栩薇话未说完,却见顾秀娘手腕翻转,将自己腿骨猛地一扣,当即疼得后脑发麻,失声痛叫。 “小丫头,痛就直说嘛,嘴还挺硬的。”顾秀娘撤开双手,莞尔道:“你这一摔可当真厉害,腿骨都险些断成两截。现在姐姐帮你接上了,一会儿再让小张送点伤药过来,敷上几日就好了。” 闻人栩薇面色煞白,已是疼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暗骂:“这婆娘好大的手劲!” “对了”顾秀娘起身出门,忽地回首道:“不知你兄妹赶往何处,明日姐姐正好出趟远门,若是顺路,还能捎你们一程。” 闻人栩薇勉力笑道:“妹妹现在行动不便,若是同行,岂不是又给姐姐添麻烦了?” “妹妹有所不知。”顾秀娘缓步移至窗边,掀起一角,低声道:“姐姐这店盖得偏僻,怕是有不少豺狼在野外游荡,等人自投罗网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