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天宝》 正文 上部 开元 第一章王府密谋 大唐西都长安,锦绣成堆,芳华遍野,阡陌相连,楼阁比肩,渭河汤汤洋洋,蜿蜒流过城北,浩瀚无边的黄土高原,横亘在天边,宛如一道天然的屏障,把大漠风沙与京城隔绝,西有太白山,昂藏藏刺破青天,像一个仗剑的武士,拱卫着这座八水绕城的帝都。经过隋唐两朝的打磨修造,到了中宗景龙年间,长安城欣欣向荣,富贵逼人,居民众多,成为了一座热闹繁华的大都市。 公元七一0年初夏的一个上午,阳光明晃晃的耀眼,把宫城、皇城和外郭无一例外地烤得火辣辣热烘烘。此时的长安城像一个慵懒的妇人,玉体横陈,睡卧在明媚的阳光之下,睡眼惺忪地看着太阳在当空慢悠悠地移动着脚步。 城南一座巨大的宅院,四周高墙壁立,隔绝了周遭的市声,两扇朱漆大门半掩半开,几个威严的武士守卫在大门内侧,虽然酷暑难耐,他们却身披铠甲,如同雕塑一般直挺挺地站立着,一任汗水滚珠一样地在额角面颊上流淌。一面高大的照壁,遮掩了通向内院的一条长长的甬道。阵阵蝉鸣,从甬道两旁的树木倾泻而下,响彻了庭园。甬道又长又深,仿佛没有止尽,一幢幢红墙碧瓦的建筑,掩映在浓密的绿荫之中,一座接着一座,次第地沿着那条宽直的甬道排列开去,高高翘起的飞檐,突出于树巅之上,显得格外的壮美、庄重。庭园里,有大大小小的奇石点缀其中,各色奇花异草争奇斗妍,一阵风过,带过来月季馥郁的香味。红柱绿瓦的长廊下,容貌俏丽的婢女们来来往往,随着她们的行动,身上佩戴的环佩发出了清丽的声响。她们一言不发,蹑手蹑脚,静悄悄地出入在楼宇之间,穿梭在花间树下,为这座森严的府邸带来了几分生气。 穿过了巍峨的楼群,后园里垂柳依依,围护着一个占地数十亩的平湖,湖中荷花正在盛开,娇美的花朵在日光映照下,更显艳丽妖娆,肥硕的荷叶铺满了水面,支支莲蓬,仰面朝天,惬意地享受着阳光的爱抚,几只红色蜻蜓,时高时低地悠游于荷花荷叶上下。吸引了坐在水边亭阁上的一个妇人的目光。她身材丰腴,颜面姣好,身穿一件薄如蝉翼轻若晨雾藕荷色的宽袖裙袍,里面套着银丝绣万字边的抹胸,如同莲藕一般圆润丰满的肢体在裙袍中若隐若现。看罢蜻蜓,她收回目光,把拿在手里的一块糕饼捏成碎渣,扔进水里,一群在荷叶下摇头摆尾的红色金鱼摇头摆尾地挤在一起,糕饼一入水,它们争先恐后地争抢,溅起一遍水花,引得妇人浅浅一笑,就手一丢,把更多的糕饼投了下去。两个幼年婢女,站在她的身后,轻摇团扇,为她扇着风凉。 亭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听出是谁来了,回过头去,看着来人一步步走近。她不发话,只是用探寻的目光看定了他、来人二十余岁,容貌与她有几分相似,也是广额重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却有意无意地藏着锋芒,远没有那位贵妇人那样地炯炯有神。他恭谨地站在距离她十步远的地方站下,垂手而立,轻声禀报道:“母亲,临淄王来了,孩儿请他在掬香楼等候。” “哦--------,”妇人把剩余的糕饼扔进水里,拍打着双手。一个婢女赶忙放下团扇,过去取过一方丝巾,双手呈上。妇人用丝巾擦了手,扔还给婢女,吩咐道:“你们下去吧,传我的话,没有许可,谁也不许过来。” 婢女答应着,后退着走了。妇人扬扬下巴,对站在面前的儿子薛崇简说:“崇简,你亲自去,请临淄王到这里来。” “是。”薛崇简把腰躬了一躬,转身走了。 水榭上独坐的这位妇人正是武周年间权倾朝野、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大圣则天皇帝的爱女太平公主。这些天,她思虑重重,总觉得身边危机四伏,不测之祸随时会降临在自己头上,食不甘味,寝不安眠.常常独自处身一处,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如何才能解危祛祸,解除一天天逼近来的危险。 亭外脚步急促,人还未到,先自听到了临淄王豪爽的笑声,太平公主心头蓦地一振,站起身来,迎到了水榭之外,倚着廊柱,朗声说道:“李家阿瞒,时至今日,你还笑得出来?!” 看见姑母,长身玉立浓眉大眼的临沂王李隆基站下,躬身给太平公主施礼请安:“姑母安好!多日不见,今天一看见侄儿,姑母为何开口就问侄儿笑不笑得出来呢?” 太平公主一笑:“为什么这么问你,姑母知道你肯定是心知肚明,不过嘴上不肯承认罢了。进来说。”她抬手止住了走在李隆基身侧的儿子薛崇简:“你就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靠近。” 薛崇简知道母亲要与表兄商量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默默地应诺,远远地站在亭子之外,背手而立,注意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李隆基随着太平公主进了水榭,手把栏杆,赞赏地看着无边无际迎风怒放的荷花:“人间仙境不过如此,姑母居此,将来必定得道成仙。” 临淄王李隆基是太平公主兄长相王李旦第三子,小名三郎。生得星眼剑眉,身材伟岸魁梧,兼着自小就胆气过人,因而深得大圣皇帝和太平公主的喜爱。听了他的夸赞,太平公主脸上浮出了一丝苦笑:“成仙不敢奢望,三郎啊,你我成为刀下冤魂的日子倒是不远了!” 李隆基眉毛一跳,双眼一闪:“姑母何出此言?哪个敢夺我二人性命,除非他是地下阎罗!” 太平公主站到了李隆基面前,仰起头来,直直地看定了他的眼睛:“你真的是眼失明耳失聪?还是在姑母面前装糊涂?临头的大难竟然不知不觉?我先问你,这两日怎么不见皇上临朝?” 唐中宗李显这几天突然不上朝理政,而且不在人前露面,宫掖中传言纷纭,李隆基也早有耳闻。他眨眨眼睛,语气轻松地说道:“天气暴热,皇上身体肥胖,不耐酷暑,可能是中了暑热,龙体欠安,故而不能上朝吧?” “这你也信?!” “那就请姑母告诉侄儿,其中有何内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平公主面色阴郁“三郎,你真的不知道?” “莫非是……?” “有人说,圣上已经崩驾!” “啊!”李隆基不由得大惊失色,瞪大了眼睛,盯着太平公主看:“姑母不是危言耸听吧?” “是真是假,过几日便知端的。” “那圣上究竟是怎么死的?” 太平公主阴冷地一笑:“怎么死的,哼哼,那母女二人定脱不了干系!” 李隆基知道太平公主口中的“母女二人”指的是何人。就是皇后韦氏和她的女儿安乐公主。这一对母女深受中宗喜爱,在内廷卖官鬻爵广结党羽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想学大圣则天皇帝,染指李家江山,过一把君临天下的瘾。这一点,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朝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时,李隆基对姑母突然召他过府的目的心中已是猜到了八九不离十。他没有急于开口,因为他深知,眼前站着的这个姑母,也绝非等闲之辈,玩弄权术混淆黑白的能耐,不输于朝中的任何一人。此番,她肯定是想假自己之手,除掉韦后和安乐公主,为什么这样做,以她的为人,大半不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也不是为了李家天下,她打的什么算盘,也只有头上神灵才能知道了。此时此刻,究竟该如何应付于她,一时间,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见李隆基沉吟不语,太平公主知道侄儿在动着心思,她也不催促他,只是绕着他踱着方步,嘴里说道;“三郎,千万不要小看这一对母女,她们觊觎的是帝位,觊觎的是李家江山,害死了圣上,她们必定不肯歇手,肯定要扫除所有异己,清理宫掖。下一个要下手的,必定是你父亲相王和你的姑母太平。” 李隆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太平公主的脚步:“此话侄儿实实不敢相信,姑母,你是大圣则天皇帝的爱女,如今千乘郡王又位列三公,哪个不知死的,敢打你的主意?至于我父王,朝中人人皆知,他生性淡泊,从来也不打算要跟谁争抢帝位,怎么也碍了她们的事了?”。 太平公主猛地站住,冷冷一笑:“自己的丈夫自己的慈父都敢于下手,天下又有哪一个能逃过她们的荼毒?在她们母女二人眼中,只要是李家人,个个都挡了她们的道。我这几日心惊肉跳,就是觉得刀已经架到自家的颈项上了!至于你,虽然现在她们还没有想到你的头上于,但日后你能不能逃脱她们的毒手,恐怕就不好说了!” “姑母,皇家子弟中皎皎者甚众,为什么她们单单就要夺侄儿的性命?” “因为,在她们眼中,你临淄王算得上是李家子弟中的一个英才,敢作敢为,英武豪爽,更兼着是相王之子,是她们觊觎天下一大障碍!” 李隆基一笑:“我有这么厉害?!” “按姑母的推断,杀了姑母和相王,紧接着就是你等王子王孙,一路杀下去,为了南面称孤,她们不惜天家血流成河尸骨堆山,凡是挡了她们路的,无一能够得以幸免,不信的话,临淄王你可以拭目以待!” 李隆基避开太平公主灼人的眼光,顾直走到栏杆旁,无言地看着在风中摇曳的荷花荷叶,似乎对姑母描述的可怕场景并不在意。太平公主有些急了,她一把拽过李隆基,正色质问道:“李家三郎,你还是从前的你么?” 李隆基转过身来,笑嘻嘻地发问:“姑母,从前侄儿怎样?如今侄儿又怎样?” “记得你七岁时,应招去觐见大圣皇帝,金吾将军武懿宗嫌你的护卫走路声响大了,大声呵斥,气焰嚣张。你丝毫也不惧怕他的威势,在大殿上亢声言道:这是我李家的朝堂,干你何事,竟敢如此训斥我家骑士护卫!那天姑母就在大圣皇帝身边,暗自为你捏了一把汗,谁知大圣皇帝一点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反而是十分赏识你,不但没有见责于你,反而在两年之后封你为临淄王。” 李隆基一笑:“确有其事。” “那么,姑母且来问你:护卫受屈你尚且敢于仗义执言,而今江山朝堂岌岌可危,早晚要落入外戚之手,你竟然不为所动,真的要甘心情愿引颈受戮么!” 此时,李隆基已经暗自拿定了主意,将计就计,联手太平公主,铲除韦氏一族,以图大业。他“哈哈”一笑,扶着太平公主坐下:“姑母,你不愧女中丈夫,众多皇族男儿或事不关己醉生梦死,或依附后党助纣为虐,唯有你心系祖宗基业,心系李家天下,三郎钦敬之至!”说着,他拱手深深一揖;“姑母,你若是举义扫除朝堂祸患,临淄王绝不作壁上观,一定跟随鞍前马后,誓死效命。” 太平公主这才放下心来,伸手虚扶了一下:“好,三郎,姑母没有错看你。你坐下,我们商议一下,日后如何相机行事,斩除内廷奸人,也好保得大唐江山无忧,保得自家性命无虞。” 李隆基拖过一张椅子,坐在太平公主身侧,正待开口说话,亭外站立的薛崇简进来了,小声向太平公主禀报道:“父王听说临淄王来了,要过来拜见。” 太平公主听了,嘴角一撇,不屑地说:“叫他一边候着,我们有要紧事,他来凑的什么热闹!” 李隆基看一眼太平公主,笑着说:“姑母,侄儿去跟千乘郡王说几句话,再回来商议大事吧。太阳这么毒,别把郡王晒病了。” 太平公主沉着脸道:“他皮厚肉实,晒十天十夜也并无大碍。” 薛崇简见母亲执意不许父王武攸暨过来,只好陪着笑脸说道:“我把父王带到荷香亭去等候罢。” 太平公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薛崇简转身走了。太平公主眼风一扫,说:“三郎,要举事必要心腹之人,我把崇简交给你,听你调配,也方便在你我之间互通来往,你意如何?” “那是再好不过了!姑母在朝中算得上众望所归,,到紧要之时,还需姑母亲自临阵,掌控局势。” “这个自然。”太平公主看着李隆基嫣然一笑;“三郎,我是看出来了,你并非懵懵懂懂,而是早有谋略在胸,只怕筹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姑母怕被人暗算,我也同样怕自家脑袋长不稳当,不早做计较,到时候悔之晚也!实话说罢,姑母不差人传唤,我也要来登门拜见。要铲除韦后一党,若非你我二人联手,定不谐也。” 太平公主微微点头:“唔,说下去。” “那韦后母女,虽然心比天高,要学大圣则天皇帝,把天下攫入掌中,可惜,大圣皇帝的雄才大略她们丝毫也无,以为凭着植党市恩,把韦家人安插进大内要冲之地、就能方便行事,不费吹灰之力把大唐江山收入她韦家囊中。真个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太平公主打断了李隆基的话:“圣上崩驾,江山不可一日无主,三郎你看,韦后会立谁人为新君?” 李隆基思忖一阵:“必定是立一个不能自立受制于她的,先搪人眼目,稳定人心,待羽翼丰满,一道懿旨就废了新君,她自己登上大统南面称孤。” “那一日,便是李氏子弟人头滚滚落地之时。” 李隆基嘿然。他站起身,眼光射向远方,斩钉切铁地说:“只要我临淄王一息尚存,就绝不能让她逞心如意!” “好!好!”太平公主伸手拉住了李隆基的一只手:“这才是我家阿瞒,当年曹孟德又何足道哉!” “姑母过奖了,我只不过是敬佩曹孟德乱世枭雄武功文治,才这样称呼自己,并不敢追比他的功业。” “你当得!”太平公主放开李隆基的手,也站起身来,大计已定,多日的愁闷烟消云散,她惬意地欠伸着身体,而后仰天宣告,似乎韦皇后正在云端中看下来:“韦皇后,你是何人,也敢算计到我太平头上,算计我李唐的江山社稷?!我们就来个图穷匕见,看一看到最后究竟鹿死谁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二章 昭容夜访 子夜时分,一匹驽马拉着一辆不起眼的黑布棚车,不紧不慢地走在东市路上。除了赶车的马夫和跟在车后的一个家丁一个侍女,再无多余的人跟随。马车在似水的月色下穿过了围墙夹道的宽阔大道,最后,停在了千乘王府门前。家丁上前轻轻叩打着虎头辅首下的门环。少顷,门开了,有人出来应门。家丁跟他耳语了许久,出来的人朝马车看看,转身进去了。过了好一阵,才有人出来,对着家丁低声说了几句。家丁转身下了石阶,恭敬地对着车帘后面说话。然后,侍女撩开了车帘,把一个用绢纱遮住了半边脸的妇人搀下车来,扶着她进了王府大门。 太平公主家常衣着,面无表情,慵懒地倚靠在软榻上的靠枕上。软榻两侧立着两个高大的凤形烛台,凤凰的喙上插着粗大的红烛,烛光闪烁,整个厅堂若明若暗,光影浮动。两个执着长柄团扇的侍儿一左一右,为太平公主轻轻地扇风。 踏着月色到了厅堂门前,那个妇人除去了遮脸的绢纱,缓缓地走了进去,在门槛前站定,低着头躬身施礼:“公主安好?” 太平公主欠身坐起:“昭容一向少见,还是这般的仪态万方。如仙,怎么不长眼,还不快请昭容坐下。” 侍儿如仙赶快端过一个绣墩,放在了那个妇人身后:“昭容请坐。” 那位被太平公主称为昭容的女人再施一礼,轻轻坐下,两手对握,置于双膝之上,依旧不敢仰视,低眉敛眼,似乎在想着怎样开口说话。太平公主也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看。厅堂里一遍静寂,只有蜡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和长柄团扇摇动时几乎听不见的“呼呼”风声。 太平公主把脚放下软榻,坐直身体,借着闪烁的烛光,更加仔细地打量着正襟危坐的妇人。只见她把乌黑浓密的头发随便地挽成了一个沉重的发髻,用一根银簪别在脑后,前额上一丝头发也没有,更显得她的额头光洁细腻,如同象牙雕刻出来的一般。长长的脖颈上仿佛玉石雕琢而成,脸上五官如同是描画出来的一般,长得都恰到好处,两眉入鬓,双目秀美,鼻梁高挺,口唇红润,虽然年逾四十,却依然腰肢窈窕,身材匀称。她名唤上官婉儿,是大唐王朝第一才女,自小就聪慧过人,曾是武周朝则天皇帝驾前红人。大圣皇帝在位时,须臾也离她不得,她协助大圣皇帝处理日常政务,起草诏书,因此人送雅号“巾帼宰相”。到了中宗继位,又被封为“昭容”,宠爱不减于当年,在内廷更加手眼通天,炙手可热。当年,为了争夺一个美男子绣花草包崔湜,她与太平公主反目成仇,投靠到了韦皇后阵营,与太平公主水火不容。今天,她一反常态微服来访,太平公主一时也猜不到她的来意。只有冷漠地等着她说话。可是,上官婉儿却没有要先开口的意思,不时抬眼看一眼太平公主,眼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敬畏。 等来等去,还是太平公主先开了口:“昭容夤夜至此,该不是忙里偷闲,来陪着太平消夏闲坐的吧?” 上官婉儿欠一欠身,低声道:“久疏问候,今天,先向公主赔礼。来得突兀,也请公主见谅。” “有话说话,不必如此。” 上官婉儿抖一抖衣袖,依旧语气恭谨地说道:“谢公主殿下不念婉儿旧恶。冒昧求见,确实是有一件大事要面禀殿下。” “你说罢。” 上官婉儿看看四周:“请公主屏退众人,可否?” 太平公主想了一想:“好罢,如仙,你们都退下去。” 侍儿们鱼贯地走出了厅堂。最后出去的如仙把厅堂的门关上了。厅内,只有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二人面对。 见众人退了出去,上官婉儿抬起头来,低声地说:“启禀公主殿下,婉儿初夜至此,是想告诉殿下,今天,韦皇后要婉儿以圣上的名义起草一份遗诏。” “哦——”,太平公主立时来了兴致,提着裙袍下了软榻,走到上官婉儿身边,拉过一个绣墩坐下:“遗诏?这么说,圣上果然已经殡天了?” 上官婉儿微微点头。 “既已龙驭上宾,为什么秘不发丧?” 上官婉儿轻轻地吐出了四个字:“后事未决。” “后事未决?” “然。” “这起草遗诏也是后事其中之一?” 上官婉儿又点了点头。 太平公主一双眼睛盯着上官婉儿,问道:“她怎么对你说的?” “叫婉儿按她的懿旨,拟出两条旨意。” “哪两条?” “其一、立温王李重茂为皇太子。其二、皇后知政事。” 太平公主冷冷一笑:“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知政事?她好当第二个大圣皇帝!”她又问上官婉儿:“昭容打算怎样写诏书呢?” 上官婉儿低头细语道:“社稷大事,婉儿岂敢自专,因此,冒昧前来拜见公主,请公主明示。” 太平公主再次凝目打量着上官婉儿。婉儿幼年入宫,身为罪臣之女,被发配到掖庭,依傍着寡母长大,幼年就遍尝了世态炎凉。亲身经历了武周朝和景龙年间的风云起伏变幻无穷。在各派政治势力间闪挪周旋,打熬出了一身非凡的功力,能够在皇家宫廷这个险恶的境地中数次化险为夷,面临死亡的边缘又得以全身而退,不但求得了存身立命,还深得两朝皇帝宠信。太平公主知道,婉儿虽然投靠了韦皇后一党,内心还是慑于自己在朝野的势力。此时,中宗突然不明不白地崩驾,朝局再一次面临难以预料的机变,婉儿此刻来访,必有她的打算和用意,依太平公主看来,她此时来访,无非是想用脚踏两只船的伎俩,为自己寻得一条退路。如果韦皇后机谋失算,她也好再次避开险境,化险为夷。 太平公主浅浅一笑:“昭容,不要问太平的示下,还是你先来说说,你自己打算怎样写呢?” 上官婉儿抬起眼睛,恭谨地看着太平公主:“上官已经禀过公主:社稷大事,不敢自专,特地来请公主赐教。” “敢不依照韦皇后的懿旨吗?” 上官婉儿垂下眼帘,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怎么办?照着她的意思写,明明是把大唐江山拱手送到她的手上。昭容恐怕也是心中有数,她想这一日,已非一朝一夕了!” “公主所言极是。” 太平公主站起身来,在厅堂里慢慢地踱步:“如若不按她的意思写,就分明是不能公开诏告于天下的。” 上官婉儿低声附和道:“公主言之有理。所以,此诏书必须不违拗她的意思,又能制约于她,即使她今后知政事垂帘听政,也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太平公主若有所思,绕着上官婉儿不停地踱步,上官婉儿的眼睛随着她的脚步转动着。大厅里除了太平公主缓缓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息。 蓦然,太平公主停下,昂首向天,一双眼睛灼灼生光:“可以按她的意思写,不过,必须再加上一条:相王李旦参谋国是!” 上官婉儿略一思忖,提出了疑虑:“只怕她不认可。” 太平公主双眉一扬,嘴角一撇:“她不认可,有理无理?!新君年幼,阅历尚浅,又是仓促继位,定然无力独掌朝政,须得一个得力之人辅佐!相王睿智机敏,厚德公正,正是不二人选!由他协力新君执掌江山,是黎民之福,社稷之幸!再者,先帝在位时,就亲封相王为‘皇太弟’,即是有意将江山社稷托付于他。天下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再说,这天下本来就是李家的天下,岂可让给他人做主,自家倒只有袖手旁观之理!这一条有理有据,太平看哪个有天大的胆子,敢说出半个‘不’字来!” 上官婉儿唯唯诺诺,哪里说得出来半句反驳的理由:“公主高见,令婉儿不胜感佩,那,婉儿就照公主殿下的意思拟旨。” “唔。” “公主,那婉儿即刻回府,连夜起草诏书,就此告辞了。”上官婉儿站起身来,躬身施礼,准备离去。 “慢!”太平公主抬手止住了上官婉儿:“时辰晚了,昭容回宫多有不便,不如就在这里动笔,把诏书打一个底稿出来,有什么不当之处,我们也好斟酌商议。” 上官婉儿不敢违拗,垂手而立,等着太平公主安排。太平公主唤来了侍儿如仙,要她即刻准备好纸笔墨砚,请上官婉儿上座。婉儿在宫中为大圣皇帝和中宗起草诏书不计其数,早已是驾轻就熟,待砚池中墨汁研就,握笔在手,饱蘸墨汁,略一思忖,落下笔去,如走龙蛇行风云,须臾之间,已把诏书写好,轻轻吹干墨迹,双手捧起,恭恭敬敬地送到太平公主手上:“请公主过目。” 借着烛光,太平公主仔细地把诏书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一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就递还给上官婉儿:“好,就这样吧。” 上官婉儿收起诏书,却不急着离开,频频注目太平公主,似有难言之语一时碍难出口。太平公主看了出来,开口说道:“昭容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上官婉儿轻轻地点了点头:“殿下,实不相瞒,婉儿有一事相求。” “你说吧,昭容,如今我们已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尽管说。” 上官婉儿先挤出了一个笑脸:“公主大德,婉儿没齿不忘。” 太平公主是个率性人,从来不喜欢说话吞一半吐一半的,她打断了上官婉儿还要准备继续说下去的颂圣之语:“天色晚了,昭容还要回宫草就诏书,有什么话就请直说了罢,这么着你累,我也累。” 上官婉儿敛起笑容,低声下气地说:“只有一事相求,日后倘有不测风云,万望公主看在大圣皇帝的面上,对婉儿施以援手。” “哦——”,太平公主伸手虚扶了弯腰低头的上官婉儿一下:“这个自然,你也不必担忧,到时候,太平一定保你无虞!” 得了太平公主的保证,上官婉儿放下心来,殷殷告辞出来,上了在王府门外等候多时的马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她的宅邸。 第二天一早,太平公主就命大儿子薛崇简去了临淄王的藩邸,请他过府议事。李隆基匆匆来到,刚一坐定,太平公主就把上官婉儿夤夜来访的事情细细地说给他听了。 临淄王沉吟一阵,慨然道:“立了新君,她知政事,看起来图穷匕首见的时候只在旦夕之间了。” 太平公主说:“姑母没有跟你商量,就把相王推出参政国是,这样,可以暂时制约于她,她行起事来,恐怕就没有那么便宜了吧。” 临淄王摇了摇头:“父王性情淡泊,不耐噪杂,一向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根本就不是韦氏一族的对手。而且,韦皇后也绝对不可能让父王参理朝政,不信,姑母且拭目待之。” 太平公主咬着细密的银牙,长吁一口气道:“情势紧迫,不容我们思前虑后。必须要早作安排,请相王知政事,是至关要紧的一步棋,兄长若为江山社稷想,就不能过分地推脱。” “就请姑母出面,亲自向父王阐明厉害。” “也只有姑母去了。”太平公主又说:“下一步棋也十分要紧,你我二人势单力孤,没有帮手,也难成事啊。” 临淄王十分赞同:“姑母在朝中心腹耳目众多,请即刻与他们联络,将来如若动起手来,少不了要从内廷开头。” 太平公主连连点头:“说得是,三郎,我们要周密策划,步步谨慎,你我联起手来,再来个玄武门之变,肃清域内,求得个海晏河清!” “姑母,还有一事不得不说,韦后把你和父王都盯得紧,你们一旦有所动作,她一定会先发制人,拿你们开刀。侄儿不起眼,是个无职无权赋闲的小王爷,他们一定暂时还虑不到小王的身上,不如诸事由小王出头露面,联络人事。姑母只管隐身在幕后,出谋划策,有什么事情,差遣小王去办理就是了。这样,才不至于打草惊蛇,使他们早有防范,我们急切之中反倒不好下手。” “好,有道理,就照你说的办,不愧是李家阿瞒,心计缜密,老谋深算,不输当日曹孟德。”太平公主由衷地夸奖了李隆基一句,接着说道:“朝中大臣皆不服韦后擅权,刘幽求堪与同谋,你可与他协力为之。” “谢谢姑母指点,我相机与他联络就是了。” 临淄王英姿勃发,成竹在胸,此时,太平公主天大的心事终于消解去了一大半。她走过去,踮起脚尖,使劲地拍了拍李隆基宽厚的肩膀:“要灭朝中奸党,唯有你李家阿瞒才当得此重任!” 李隆基豪迈地说:“好,姑母信得过侄子,侄子也就不推脱了。一定尽力而为之,不灭奸贼,誓不罢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三章 后党营私 中宗在太极宫神龙殿崩驾那一日,韦皇后封锁了消息,按住内廷,锁了神龙殿,派了禁军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她独坐甘露殿中,密召中书令宗楚客、宰相韦温、崔日用,尚书左仆射苏瑰等几位朝廷重臣前来议事。 韦皇后云鬓蓬松,星目半睁半闭,有气无力地斜靠在靠枕之上,神色淡漠,看不出她是忧是戚是悲是喜。看见近臣们一个接一个地进来,她抬了抬手,要他们在自家四周坐下。 宗楚客先在挨近韦后的地方坐了,献媚地说:“皇上不幸龙驭上宾,皇后请珍重贵体,切莫悲伤过度。天下不可一日无君,如今朝中一应事务还须皇后定夺,请皇后早做主张。” 韦皇后叹了口气,眼光把几位心腹扫了一遍:“事发突然,身为后宫之主,已是六神无主,目眩神摇,心里头如同乱箭穿心,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请你们来商议,定出个万全之策来,以防不测之变。” 崔日用一直心神不定,恍惚如同在做梦一般,那天早上上朝时,见到的中宗没有任何异常,面色红润,谈笑风生。过了正午,突然就听说了皇上在神龙殿驾崩,而后又听有人在暗地里议论,皇上是进了安乐公主亲手奉上的几个馅饼之后,不明不白地就咽了气。他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宗楚客似乎早有计较,目视韦皇后,低声地说:“内廷一定要稳住,稳住了内廷,大局才稳得住。” 韦皇后连连点头:“哀家也是这样想的。” 宗楚客继而进言道:“事不宜迟,皇后可借用先帝之名,把拱卫内廷的万骑军和飞龙军的头领都换成得用之人。” 韦皇后略微想了一想:“总领就交给韦温吧,左右飞龙军万骑军还有内外府兵由韦捷、韦灌、韦璇、韦播、高嵩分头统领。” 韦温是韦后的堂兄,是位高权重的七位辅宰之一。其他几个人有的是她的女婿,有的是她的外甥。换了这些人,府兵禁军就完全掌握在韦后手上,她也就可以在内廷高枕无忧为所欲为了。 宗楚客又说:“控制了内廷还不能保万无一失,京城驻有五万兵马,以臣下之见,要分兵驻防到可能出现乱子的几个地方,一旦有事,立即弹压!” 韦后点头,把称许的目光投注到宗楚客身上,好久都不移开。 苏瑰在一旁愣了许久,暗地里思忖:自己如若再不开口,风头都被宗楚客一个人抢完了。他站起身来,拱手对着韦后说道:“微臣有一言进上:西都诸事已议决,东都也要有所计谋,东安西定,方可保天下无忧!” 韦皇后点头称是,命宗楚客:“叔敖,你选两个干练之人去主政洛阳,防止那里突生变故。” 宗楚客不假思索,立刻回禀道:“就叫裴谈、张锡去吧。” 韦皇后没有反驳:“好,就是这两个人了,叫他们不得耽搁。即刻动身。” “是。” 韦皇后环视众人,缓缓地说:“还有一个人,也要加以防范,不能让他觉得有机可乘,借机作乱!” 在座的人立刻就想到了韦后说的那个人是谁,即是中宗之第二子李重福。他被贬去了均州,韦后一直对他心怀厌恨,恨不能置之于死地而后快,此刻,怕他借父皇死因不明兴问罪之师,起兵作乱,当然不能放过了他。 又是宗楚客揽了差事:“这个好办,微臣马上派心腹之人,率五百军马,驰援均州,对他严加看管,不准他有非分之想。” 韦后满意地舒展了眉头,大事皆以有了着落。剩下的,该是最后一个议题,就是议立新君了。唐中宗一共育有四子。老大李重润是韦后的亲生,本来是继位的第一人选,可惜,武周皇帝信了谗言,不分青红皂白,将李重润处死。韦后怀疑老二李重福在太子被诛杀这件事情上有小动作,因而对他恨之入骨,怂恿中宗将其贬到了均州。老三李重俊曾被立为太子,后死于神龙三年的玄武门之变。现在,只剩下温王李重茂这一个人选了。那一年他刚满十六岁,年齿尚幼,如果他继位大统,韦皇后干预朝政就有了正当的理由。 在座的人心照不宣,没等韦后开口,就有人提议:让一直为中宗代笔起草诏书的上官婉儿冒中宗之名写一份遗诏:告示天下:立李重茂为新君。韦后深以为然,马上吩咐上官婉儿拟旨。 心机缜密的上官婉儿当时奉了韦后懿旨,并没有立刻下笔,而是趁夜悄然去了太平公主府上,跟太平公主一番商议,最后,按照太平公主的意思,写好了诏书,第二天呈给了韦后。 韦后粗粗过目,见有相王“共同辅政”一说,心中甚是不悦,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又请来了宗楚客等人,对诏书内容进行探讨。 宗楚客一看,正颜厉色道:“真正岂有此理!子曰:叔嫂不通问。相互间话都不能通说,怎么可以共同辅佐幼帝?!这一条有悖礼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天家?!臣下绝不同意!不可不可,绝对不可!” 崔日用在一旁说道:“叔敖所言极是,若是皇太后辅政,一人即可胜任,哪里还用得着让相王来劳心费力呢!” 韦后一时没了主张,她说:“那怎么办呢?” 宗楚客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这一份作不得数,让上官昭容重新改写!” “遗诏怎可随意改动,使不得使不得!”苏瑰连连摇头。 韦温也说:“相王和太平在朝中并不是孤掌难鸣,明里和暗中附和的党羽不在少数,他们一旦鼓噪起来,太后要亲政,恐也难了。“ 韦后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宗楚客:“叔敖,还是你来想个办法吧,哀家的意思,万万不能让相王染指朝政!” 宗楚客绕殿踱步一阵,蓦然间眼睛一亮:“有何难哉!就由众位宰相联名改拟遗诏,哪个还敢多嘴!” 苏瑰却大不以为然:“此言差矣!先皇的遗诏岂是能随意改动的?若是传出去,天下岂不人心浮动?” 宗楚客大步跨到苏瑰面前,冷冷地逼视着他:“此话好不糊涂!圣上并非圣人,也难免有误判之时,如果旨意有碍于天下黎民江山社稷,难道也听之任之不成?!一策之失,可动摇国之根本!到时候,你来承担这天大的罪责?!” 想不到一句话,惹得大帽子铺天盖地而来。苏瑰哪里还敢反驳,偷眼看去,韦皇后目光阴冷,面色铁青,一脸不屑地把他看定。苏瑰浑身冷汗淋淋,不敢仰视,自觉如同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 不待众人再说,宗楚客大笔一挥,在改拟遗诏书上签上了他的大名。随后,一言不发地递到了苏瑰面前。苏瑰哪敢说半个不字,战战兢兢,抖抖索索地把名字写了上去。随后,几位重臣也一一签字画押。遗诏立即改拟:立李重茂为帝,韦皇后为辅政。而相王李旦则被封为了太子太师,虽然位列高位,官至极品,手中却没有任何实权,成功地被隔离到了权力中心之外。 一切就绪,韦后才命人打开神龙殿,把已经死了三天的皇帝移尸太极殿,然后昭告众臣,当今圣上已经驾鹤西游。 时值初夏,天气炎热,虽然天天以冰水维护,但中宗的尸体已经腹胀如鼓,面目狰狞。韦后在灵床前洒了几滴眼泪,命宗楚客和韦温主持为先帝发丧,朝臣和皇亲国戚都进宫守孝,上上下下很是忙乱了几天,把大行皇帝装殓入梓宫,停放在太极殿上,等待一旦陵寝完工,让中宗入土为安。 四天之后,新君行继位大典,李重茂着冕旒冕服,祭天拜地,登上了皇帝宝座,史称少帝,改年号为唐隆。文武百官排列阶下,山呼万岁。 登基礼毕,宗楚客出班启奏:陛下初涉朝政,国家政务繁冗浩大,一时恐不能胜任,须有得力辅佐之人,方能条理分明,政通人和。微臣为社稷计,请陛下恳请太后垂帘理政。 少帝哪敢说出半个“不”字,下位行至韦皇后座前,躬身道:“儿皇恭请皇太后辅弼朝政,请皇太后恩准。” 韦皇后心中狂喜不已,面上却故作矜持之色。宗楚客已是迫不及待,一把拂开少帝,伏地奏曰:“太后当以天下百姓为念,以大唐江山社稷为重,万万不可推辞不就,有太后辅佐,新君才能治理好祖上传下的基业,保障我大唐江山千秋万代,舍此别无他途!” 新君李重茂看看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的宗楚客,一时不知所措。早有韦温抢上来推他的后背,还把耳朵贴在少帝的脑后,吐着热气切切私语道:“圣上不得皇太后辅佐,龙椅坐不稳矣!还不快快跪请。” 糊里糊涂被推上了皇帝宝座的李重茂像是做梦一般,还没有醒过神来,心里头也全无主张。但有一点他是很明白的,自己的母亲在宫中地位卑微,父亲中宗在世时,从来也没有把他和母亲看在眼里,若不是韦后开恩,这个皇帝全然轮不到他来做。今后也只有依傍韦皇后,自己的帝位才能保得稳当。当朝几个权相又是威逼又是劝说,可见他们与韦后也是一心一德,今天若不跪请,明天一纸懿旨,就可能废了他这个新君。想到这里,李重茂由不得双膝一软,跪在了韦后座前,嗫嚅地说:“皇儿再三恳请皇太后辅理朝政,今后太后的旨意,皇儿绝不违拗,请太后一定不要驳回皇儿和诸位大臣的请求,为皇儿执掌江山社稷。” 韦后长吁一口气,拭一拭干燥的眼睛,缓缓地说:“先帝一去,母后也已是万念俱灰,不想再劳烦心神了。既然是皇儿一再地恳请,母后也不好过分地推脱,显得母后只顾自家清静安适而不顾天下黎民百姓。好罢,母后就依了你罢,若是固辞,只怕是先帝在九泉之下也要怪罪母后不以江山社稷为重了。” 她抬一抬手:“叔敖,韦温,你们把皇儿搀起来。” 宗楚客和韦温一边一个,把少帝搀扶到椅子上坐好。韦后一直用温和的眼神看着坐下后整理衣冠的李重茂,而后,又把目光移到站在文官队首的相王李旦身上:“相王与先帝手足情深,一向与先帝同心同德,神龙政变,相王居功至伟,皇儿不可忘怀。请皇儿即刻赐封相王李旦为太子太师,并赐相王长子李宪为王,以示恩宠。” 韦后垂帘听政,襄理政务,第一个旨意就是为李旦加官进爵。她生来工于心计,这么做当然有她的目的,一是为了收买人心,显得她宽宏大度,二是为了安抚李旦,让他不起异心。小皇帝唯唯诺诺,当即让人草诏,照韦皇后的意思,赐封相王李旦为太子太师,相王长子李宪进为宋王。 相王李旦面无表情,拱手谢恩。待登基大典礼成,随文武百官一起出了皇城,回自家的府邸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四章 母女沆瀣 神龙殿高大宽亮,傍午的阳光,从雕花窗格中投射进来,落在漫地的金砖上。中宗在世时,每日散朝之后,就到这里处理日常政务。他离去时日不久,宫内的陈设一如从前,黄袱包着的玉玺庄重地陈放在龙首案上,笔架上一排朱笔,上面还留着中宗批复奏折时留下的墨渍,砚台里,墨汁尚未完全干涸。他看过的一叠奏折,整齐地码放在西侧靠墙的一个朱漆大柜里,熏笼里,剩余的灰烬中散发出来一阵阵残存的幽幽的香气…….。整个宫殿里,浓烈地弥漫着逝去天子的气息,使从宫殿旁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收束了目光,生怕一眨眼间,会透过窗格,看见老皇上威严地坐在大殿之内。 安乐公主带着几个侍女,到安仁殿去见韦后,经过神龙殿前,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把几个侍女甩在了身后,脚步太过匆忙,一脚踩到了曳地的长裙,差点把自己绊了一跟斗。跟随的侍女紧跑几步,抢上来扶住了她。安乐公主站直身体,定定心神,发现自己正站在神龙殿丹墀下。她不敢再多看大殿一眼,拉着侍女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又走。直到绕到了神龙殿殿后,她才放慢了脚步,一手提着长裙,一手挽着侍儿,袅袅娜娜地向安仁殿走去。 安乐公主是中宗李显与韦皇后的第七个女儿。嗣圣元年,李显被母亲大圣则天皇帝贬黜房州,在出京城的路途上,韦氏生下了安乐。出生之时,行旅困顿,没有衣被包裹,李显便脱下自己身上的袍子,把新生的女儿包裹起来,因而安乐公主得名“李裹儿”。裹儿生得面如芙蓉沐雨,眉似远山含黛,身材窈窕,婀娜多姿,是大唐王朝中第一美女,兼之聪明伶俐,深得中宗和韦后欢心。当年,因为听信了谗言,大圣皇帝盛怒之下,杀了中宗的长子李重润和次女永泰公主。中宗与韦后嫡出的儿女就仅剩下了李裹儿和她的大姐长宁公主。夫妇俩更是把万般的宠爱给了爱女李裹儿。对她是百依百顺溺爱有加,把她娇宠得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甚而跟母亲韦皇后亦步亦趋,母女俩联起手来,插手朝政卖官鬻爵,闹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连一向宽容她们的中宗都难以容忍,决心要加以约束和制止。就在他着手此事时,却突然不明不白暴病而亡。引得朝廷上下疑心重重猜忌纷纷,却又拿不住真凭实据来,因而也找不出中宗横死之谜。 安乐公主粉汗淋淋,进了安仁殿殿门。韦后一见,忙命侍儿为她取来丝巾拭干汗水,端来汤汁饮用,安乐公主热不可耐,也不施礼也不问安,一屁股在韦后身边坐下,一口气把一盅冰镇过的梨汁一饮而尽,解开短襦的衣带,一叠声地说:“热死了,热死我了。” 韦后忙命两个侍女一左一右为安乐公主扇风,一面疼爱地把她看了又看,软语责备道:“太阳这么大,连风都是热的,你不好好儿地待在家里,跟武延秀找找乐子,消消暑热,汗淋淋地跑来做什么?” 安乐公主娇嗔地把头靠到了韦皇后的肩头上:“来看看垂帘听政日理万机母仪天下署理朝政的皇太后啊!” 韦后用食指指尖在安乐公主粉嫩的额头上轻轻一点:“真会讨好卖乖,你怕是有事来找母后的吧。” “您老人家知道就好。” “什么事,你说吧。” “什么事,母后难道忘了吗?!” “母后脑子里成天不知道装了多少的事,忙得昏天黑地,那都是家国天下的大事啊,一件都不能不过问。你的事情一时忘了也不奇怪呀。” 安乐公主一听,“腾”地跳了起来,站到韦后正对面,歪着脑袋把韦皇后看定,语气咄咄逼人:“母后能有今天,脑袋里能装家国天下大事,没有裹儿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头下手,恐怕不能够办得到吧?!” 韦皇后一愣,生怕安乐公主一张嘴没有遮拦,会说出更加露骨的话来,连忙制止了她:“裹儿,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能胡言乱语信口开河!” 安乐公主却不吃这一套:“母后过河拆桥,不是仁者所为!” “裹儿!”韦后又气又怒,一声断喝,声震屋瓦,把安乐公主吓得一惊,一旁垂手伺立的侍女们也被唬得一个个花容失色。安乐公主翻翻白眼,停止了嚷闹。昂首立在大殿正中,看样儿还是万分的不服气。 韦后站起身来,对着侍女们摆了摆手:“你们都退出去,快些!”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韦后下了木榻,走到安乐公主身边,双手抱住了她的肩膀:“裹儿,你今天是兴师问罪来了?” “不敢!安乐是心有不甘,如今母后遂了心愿,就把安乐丢在了一边,好像没有了安乐这个人一样。” “裹儿,你不可任性使气!我们母女生死同心,母后怎么可能把你丢在一边不管不问了呢!” “那母后你现在就必须答应裹儿一件事情,实话告诉母后,裹儿就是为这个来叩见母后的。” “答应你什么?” “立裹儿为‘皇太女’!母后如果不答应,安乐今天就不离开安仁殿!”安乐公主看一眼韦皇后,振振有词地说:“父皇在时,裹儿就向他说过,裹儿要当‘皇太女’,你也是知道的。“ “裹儿!”韦后又是气又是急,痛心疾首地说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现在朝局未稳,母后自己的地位都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哪里还敢把这件事情提出来叫大臣们朝议呢!” 安乐公主不服气地说:“母后,不要以为安乐不知道,七个宰相五个是你任命的,飞龙军万骑军的头头都是你们韦家的人,怎么还说你的地位不稳?哄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罢了,裹儿连半句也不信!” 对于这个任性霸道的女儿,韦皇后一时难以说服,她既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伸手把安乐公主拖到了一个绣墩前,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你坐着,听母后慢慢地跟你说,有些事情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安乐公主勉强落了座,翻着白眼看着韦后,等着她开口。韦后也拖过一张椅子,坐到了安乐公主对面,把手放在她的双膝上:“裹儿,大圣皇帝是怎么退的位,你记得不?” 安乐公主眨眨眼睛:“当然记得。” 神龙元年,安乐尚在稚龄,但她依稀地记得当年发生在大内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祖母武则天执掌朝政几十年,那一年她八十二岁,卧病在床,寝宫里只有莲花六郎张昌宗和他的弟弟陪护。早已对大圣皇帝擅政专权不满的宰相张柬之和几位朝廷命官暗地密谋,要逼迫武则天退位。那一天,张柬之亲率五百禁卫军,重重包围了大圣皇帝的寝宫,杀了张氏兄弟,逼迫大圣皇帝签下退位诏书。风烛残年的大圣皇帝只得俯首听命,下诏还政于儿子中宗。这便是轰动朝野的“神龙革命”。武周的江山彻底地归还了李唐。半年之后,雄才大略骄纵一生的武则天凄凉辞世,与高宗合葬于乾陵,墓前留下了一块无字碑。 韦皇后伸手理一理安乐公主额前的秀发,无限感慨地说:“裹儿啊,说到底,这大唐的天下是李家的天下,大圣皇帝雄韬伟奇,尚不能保全帝位,到后来被迫退位还政。何况你我母女,更不能为他们所容。母后是韦家的人,你先嫁武崇训,后从武延秀,也不是李家的人了。我们外姓旁人,势力看起来很大,但满朝文武有几个是真正肯俯首听命的?一旦有人出头,振臂一呼,我们可能就有如被洪水泡酥了的山岭一般,‘轰然’一声倒塌,再无了翻身的时候。” 李裹儿翻翻眼皮:“有这么可怕?” “母后没有危言耸听,裹儿,你难道不明白,这皇城内外,有多少双眼睛盯在我们母女身上?惟愿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 “哼——”,安乐公主似乎在对韦皇后的话半句都没有听进去:“哪个长了熊心豹胆,敢跟我们母女作对?!”, 韦皇后扳起指头来数:“为首的,就是太平公主,她的野心比大圣皇帝还大,无时不刻不在觊觎大内,岂肯眼睁睁看着我们母女得了天下?还有,就是你的叔王相王李旦,那天登基大典少帝恳请我襄理朝政,当时他就是一脸的忿忿不平,晋他太子太师,封他的长子为王,他连恩都没有谢,自顾自拂袖而去。” “不过区区二人而已!”安乐公主眼露凶光:“干脆,派人去把他们杀了,一了百了,看他们还敢跟我们争天下!” “杀了他们,还有诸多的王子王孙,心里头藏的甚样心思,我们哪里猜得透?!这些人若是合起手来,我们母女有几个脑袋给他们来砍?!” 安乐公主内心并不太相信韦皇后所描绘的可怕的场景,她满心记得的是当年祖母大圣皇帝君临天下的威风,梦寐以求也能像祖母一样,过一把王登九重的瘾。父皇在世时,她软缠硬磨,非要让中宗立她为“皇太女”,为了达到目的,她联手丈夫武崇训的父亲梁王武三思,屡屡在中宗面前告她的异母哥哥太子李重俊的刁状,目的也就是想让中宗废了太子,立她为继。欺凌侮辱之下,李重俊实在忍无可忍,于神龙三年发动了“玄武门之变”,杀了武三思和武崇训,安乐公主侥幸脱逃。后来,李重俊兵败,自戕而亡。安乐公主自觉机会来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父皇立她为嗣。中宗虽然爱她宠她,但也觉得她的要求太不合常理。因此,一直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安乐公主对父皇心怀不满,就与母亲勾起手来,暗中谋划,由她出头,亲手奉上了父皇最喜爱的馅饼。几个馅饼入口,中宗暴卒而亡。父皇尸骨未寒,停灵太极殿,她就不顾一切地跑来向母亲索要她心目中自以为应得的酬报了。 韦皇后见安乐公主不言不语,以为已经说得她动心,起身亲自为安乐公主端来一杯梨汁,送到她的手上:“裹儿,你的事母后是记得的,你就放心吧,到时候一定让你心满意足。” 安乐公主喝了梨汁,盯着韦后问:“母后,裹儿只问一句,这个‘到时候’是什么时候?不会让裹儿等到青丝变白发吧?” “究竟什么时候母后不能答复你,请裹儿稍安勿躁,容母后慢慢安排,丝毫不能性急,要看准了,踩稳了,一步一步地迈好步子。一步迈错,就可能满盘皆输,你该懂得的。” 安乐公主放下茶杯,回过身来又提了一个要求:“母后,裹儿听你的,少安毋躁就是。不过,裹儿还有一事要求母后应允。” “你说,还有什么事?” “裹儿若是当了‘皇太女’,那武延秀也不能再当什么太常卿了,就是一个摆设,只管祭天祭地,一点实权无有。你得把宰相位子留一个给他。” “这个自然。”韦皇后想了一想,拉着安乐公主的手说:“但是,裹儿,有一句话,说了你恐怕不爱听。” “母后你说吧。” “唔——,母后总觉着武延秀轻浮放浪,不如武崇训对你实心实意。” 安乐公主一笑:“何以见得?” “当年李重俊带兵攻入梁王府,指名点姓要杀你,不是武崇训舍身引开兵士,吾儿小命休矣!武崇训为了你可以舍去自家性命,武延秀他做得到吗?” 安乐公主不把韦后的话当一回事,付之一笑:“裹儿只爱他人生得好,胡旋舞跳得地道。至于他为不为裹儿去死,只有天知道了。” “那你还为他讨封!” “裹儿若是当了‘皇太女’,他的官职与裹儿相配不?母后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韦后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对着窗棂,凝目看着天上浮动的悠悠白云:“裹儿,万事悠悠,都在母后心头。你的事,母后都记着的。唉——,一桩一件地来吧。谁知面前时万丈深渊还是一路坦途,母后的忧思,裹儿你是想不到的。” 安乐公主倒是雄心勃勃:“母后,您不要顾忌太多!顾忌太多,难成大事!当断则断,不可迟疑!时机一到,你就废了李重茂,效仿则天大圣皇帝,登基称帝,你登基之日,就立安乐为‘皇太女’,看哪个敢说半个‘不’字。天下掌握在我们母女手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姓李的再不平,也只有在背地里发发怨气。哪个想要闹事,万骑军飞龙军都不是吃素的!” 韦后看着她这个豪气冲天的女儿:“裹儿,母后倒是这么想的,只怕到时候事不如愿,还落得个身败名裂。” “母后,裹儿只想跟你说一句话: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上天的赏赐,不伸手去取,必定会被上天罪责!韦后被安乐公主鼓动得眼睛里也发出炯炯的光彩来,监国不如掌国,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何妨再迈出去一大步,江山、社稷,多少英雄豪杰为之神魂颠倒日争夜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不论胜者败者,总免不了一个青史留名彪炳后世的结局。韦后越想越觉得女儿言之有理,她一把拉住了安乐公主的手,先给了她一个定心丸:“裹儿,你先不要着急,容母后再好生思量思量,看怎样行事方能一举成功。放心,等母后南面称孤时,第一件事就是立裹儿为‘皇太女’。” “好,母后,安乐等着那一天!” 韦后挽着安乐公主的手,把她送出了大殿。临别时,安乐公主附耳再三地说:“母后,听女儿一句忠告:下手越早,胜算越大,前怕狼后怕虎,瞻前顾后,就永远也没有成功的时候。” “母后知道了,母后自有安排,你就静候佳音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五章 波涌浪激 新君登基已届十日,每日对皇太后晨昏定省,谦恭有加。朝中大事少帝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想起安乐公主要当“皇太女”的急迫心情,韦皇后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不知道如何向爱女交代。 不曾料想的是,有人比韦后更是急不可耐,恨不能一举把她推向权力的巅峰,南面称孤道寡。那就是韦后最为倚重的宰相宗楚客。那一日,他和韦温、思农卿赵履温、太常卿武延秀在一起议论朝政,谈论一阵,有意无意间,宗楚客说到了韦后身上:“皇太后淑仪德厚,堪与大圣皇帝比肩而立。处理政务井井有条,理政虽不过才区区十数日,其才具能力已是朝野有目共睹的了。” 武延秀天天听安乐公主在耳边鼓噪,说母后一旦登基,就要立她为“皇太女”。妻子当了“皇太女”,那自己自然而然就是“皇太婿”了!威权绝非现在可比,夫以妻贵,丈母娘和老婆的天下,自己岂不是理所当然地也要占上一份!那时节,要风来风,要雨得雨,说不定丈母娘觉得自己比李裹儿靠得住,把帝位赏了他也未可知。他想入非非,已是痴迷若狂,巴不得明天韦皇后就行登基大典,他沾丈母娘的光,权倾天下无限风光。宗楚客话音刚落,他就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宗相言之有理,今上乳臭未干,庸庸无能,全无杀伐决断之力,不是皇太后倾力辅佐,不知朝政会乱到何种地步,天下百姓早已是苦不堪言了。” “先帝一家先后立了两个太子,两个都死于非命,到后来倒便宜了这个小子,真是天理不公啊!” “皇太后辅佐他,也是大大地便宜了他了!” 韦温为韦后大抱不平,他脸色阴沉,语气阴郁:“自己劳心劳力,倒成就了他人功业,这于太后来说,难免太无公道二字可言了!” 赵履温一直若有所思,沉吟不语,这时,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里踱步,也不看众人,转了两个圈之后,站定,还是谁也不看,语声不高不低地说出几句话来:“为他人做嫁衣裳,实为人间一大苦事、一大憾事,莫如取而代之,自己裁衣,自己着衣,岂不是变苦事憾事为一大幸事,一大快事哉!” 宗楚客拊掌大笑:“此话一语中的,当为至理明言!” 韦温也大为赞同:“是也是也!大唐既然已经出了一个武周皇帝,为何不能再出一个钗环君主,也是我朝的一大荣幸。” “皇太后应该效法则天皇帝,自立为帝。” 武延秀忍不住地手舞足蹈地说:“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怎能只属一家一姓所有,皇太后英明睿智,这个天下也该轮着她来坐了!” 一时间,屋里所有的人都眉开眼笑,喜上眉梢,争着抢着要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们各自抱着各自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打算,都想通过把韦皇后推上台去,自己借此分得一杯羹。 宗楚客抬手压住了众人的喧嚣:“好了好了,容下官先说几句罢!我等在这里鼓噪不已,却不知皇太后是什么心思。以她的为人,可能会思虑重重,迟疑不决。依下官之见,不如我们就此散了罢,各自回家去写上疏,阐明大义,表明拥戴之意,劝说皇太后尽快废少帝自立为君主。” 在场的人没有异议,于是乎分头散去。 是夜,宗楚客屏去随侍之人,在书房秉烛写密折。在平常与韦后的奏对中,他听出了韦后的心机,知道韦后心里早存有入主大位执掌天下的想头,只是畏惧物议,不敢贸然行事。此时,只有树立起她的信心,打消她的顾虑,她才敢放手去干,大胆地把李家的天下攫入手掌之中。 密奏开篇,宗楚客借用神灵说事:“......微臣早年曾游历于乐游原上,闻听数个小儿跳跃而歌:土中犁铧破,河边芦苇多,犁铧破难全,芦苇岁岁生。当时难解其意,今日一想,原来正是应在李唐与皇太后身上。那群小儿,想来定是上天神祗幻化而成,特来警喻微臣。使微臣能通解其中奥秘,而相机转告于皇太后。今细细思之:犁,李也,苇,韦也。土中,为葬身之地,河,活字之同音。犁铧破于土中,李家天下不保,芦苇岁岁生发,天下应属太后。今,少帝羽翼未丰,李唐无有出头举事之人,正是皇太后问鼎九重的大好时机,当年则天大圣皇帝也正是看准了机会,乘虚而入,方能一展才干,掌控国运数十年之久。今日,上天再降机遇于太后,天意不可违,天命不可背,李唐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韦氏一族正可取而代之,若失之交臂,则悔之晚也!微臣愿尽微薄之力,助太后一蹴而就…….!” 一口气写了一大段,尚觉意犹未尽。宗楚客把笔放在砚台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抬头仰望着天际璀璨的星河。万千思绪,在脑海里盘旋,竟然没有注意到有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垂手而立,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夜空:“相爷好兴致,看星汉算天机么?” 宗楚客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平日里最是信任也最是得用的一个清客立在面前,不疾不徐地摇动着一柄折扇,一双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宗楚客长出一口气,说:“来得正好,正有事要找你商量呢。来来来,看看本官写的这份上疏。” 宗楚客把清客拉进书房,挑亮灯芯,把写了一半的密折拿给他看。清客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持着密折,看了一遍,倒过头来,从头又看一遍。 宗楚客一直察言观色,想看出他的观感来,那位清客却不动声色,把奏折放到了案上:“相爷,依在下看来,当今皇太后并无经天纬地之才,实不及大周皇帝之纤毫,你为何要不遗余力千方百计推她南面称孤?” “不推她,更有何人?” “难道相爷就情愿屈居于人之下,只想做个宰辅,而不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想?” “呵呵,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陈胜吴广敢说: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村野匹夫尚如此,相爷堂堂国之栋梁,有鸿鹄之志自在情理之中,怎说非分之想?难道堂堂丈夫一生一世安于人下,为人所驱使,为人所劳役而无所抱憾吗?而驱使相爷的竟然还是一个眼高手低无德无才的女流之辈!” 寥寥数语,击破心机,宗楚客颓然坐下,叹息着说道:“先生窥透下官心思也,想当年未发达之时,梦寐以求想做到一朝宰相。及至坐到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却又心有不甘,实话告知先生,本官确有非分之想,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就是做一个垂拱九重的君主!哪怕是只让本官在太极殿的龙椅上坐上那么一天,本官也心甘情愿死不无憾了。”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相国何不藏精蓄锐待机而动,有朝一日,把这个非分之想变为铁打的事实?” 宗楚客摇摇头,摊开手:“想倒是想,但现在看起来实在是有些可望而不可及,也就是想想而已。” 清客低声道:“其实依在下看来,相爷今天推韦后上位,也是为将来埋了一个大大的伏笔。” “怎讲?” “今日韦后能废太子,异日相爷难道不能废韦后?!” “唔?” “在下连将来如何行事都为相国想好了。” 宗楚客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先推她为帝,等她兴头几天,而后就来个釜底抽薪,上墙抽梯。相爷可在朝野大肆张扬她昏庸无能,进而再设法去了她的左膀右臂,时机一到,率一彪禁军,以霹雳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大内,就像张柬之逼大圣皇帝退位一样,围宫逼宫,她再有能耐,众叛亲离,也只有俯首就范。刀斧之下,再命她写一纸诏书,把天下禅让于相国,不是就大功告成了吗!” 宗楚客沉吟不语,似有所思所想。想了一阵,仰头“哈哈”大笑:“好,先把这个梦做着,只当是娱情怡志罢!”他抬手拍拍清客的肩膀:“记着,日后下官当了皇帝,就提拔你当下官的首辅。” 清客拱手笑道:“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两人一阵狂笑。喷出去的气息差点把案上的两只蜡烛都吹灭了。而后,头挨头凑在一起,又把密折字斟句酌地改动了一番。 第二天上朝,宗楚客背着众臣的面,把密折呈给了韦太后。 散了朝,韦后命上官婉儿请宗楚客留步。上官婉儿把宗楚客带进了韦后的寝殿。韦后屏退众人,让宗楚客坐到近前。她手里拿着那份密折,脸上神情半是惊喜半是忧郁:“叔敖,这事行不行得?” “行得,行得,若是行不得,叔敖就不会递这一份密折了。” “他们也都递了折子,也跟你说的一样。” “好哇,那正说明皇太后众望所归,天下归心!” “只是出头反对的人恐也不在少数哦。” “这个叔敖也心中有数。” “就怕他们闹将起来,搅乱了朝纲,到时候,不好收拾局面。” 宗楚客胸有成竹地说:“皇太后不必过虑,据微臣看来,太后自立为帝,心有不满的人确实人数众多,但是,敢于出头闹事的人也就是那一个两个。” “太平?相王?” “太后明鉴。” 韦皇后忧心忡忡:“这两个都不是好惹的主儿,一旦他们发难,只怕文武百官都要跟着他们跑喽。” “太后可曾听说过这一句话么?” 韦后殷殷地看着宗楚客:“你说——。” “擒贼先擒王。” 韦后的眼睛渐渐地亮了起来:“叔敖是说,先把他二人收拾了?” “对,去了敢出头的,群龙无首,再闹也闹不起来,皇太后的帝位就坐得稳稳当当铁打一般了。” “叔敖,还是你有办法。你就安排一下,尽快地结果了二人,哀家才坐得稳江山。”韦后担着的心事瞬时间去了一大半,不由得由衷地夸赞起宗楚客来:“有了你,哀家万事无忧,你就是哀家的干城!” “谢皇太后夸奖。” 话如此说,韦后还是有些不放心:“叔敖,你说,怎么样才能擒住了太平和相王这两个贼王呢?” 宗楚客大喇喇地一笑:“这个,就不劳太后挂心了,由叔敖一人担当就是。” “你怎样安排?” “先派人马去把千乘王府和相王府看守起来,防止他们交接联络,暗里通谋。就说是新君继位,时局不稳,为保卫皇族安全,遣兵守卫。再派人相机下手,取了他二人的性命。” “还有大内呢?要不要再增添兵马?” 宗楚客笑道:“飞龙军万骑军现今都掌握在我们手上,有了这两支兵马,大内稳固,哪个翻得起浪来!太后只管高枕无忧,安心等候行登基大礼就是了。” “哀家若是登了帝位,叔敖你是头等功臣。” 宗楚客微微一笑:“那,太后你如何赏赐微臣我呢?” “你已位极人臣,世间的荣华富贵你都享尽了,哀家一时真的想不出来怎么赏赐你才好了。” “微臣不要赏赐,微臣只愿皇太后江山永固,千秋万年!” 韦皇后高兴得笑眯了眼睛:“这样,等哀家得了帝位,你自己代哀家拟一道旨,想要什么赏赐,你自己写上就是了。” 宗楚客心中暗道:微臣要的就是天下,你给还是不给?!如果到了那一天,你不肯给,恐怕也就由不得你了!此时此刻,这些话连半个字也不敢说出来。他起身下位,提着袍襟,走到韦后面前,恭恭敬敬地拜服在地:“微臣谢主隆恩,微臣恭祝圣上万寿无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六章 山雨欲来 一个溽热的夏夜悄然降临,临淄王袒着胸腹,和王妃王氏两个人在王府后院凉亭里纳凉。 王氏摇着扇子,为李隆基扇凉,她低声问道:“三郎,这几日也不见你说起,你跟姑母操办的那件事情如今究竟怎么样了?” “八字还不见一撇。” “那你还不紧着点办?到时候,让他们把脑袋砍了,就晚了!是不是差人手呢?妾身虽不能跟着你去,兄长倒是能助你一臂之力,让他跟着你去,需要时替你挡一挡刀剑时,他不会退后的。” “好,你不说,三郎也要打他的主意呢!”李隆基一把搂过王氏:“事情若是败露,就是满门抄斩,你怕不怕?” “妾身不怕,你要是做了刀下之鬼,妾身就到九泉之下陪你。” 正说着,一个家丁前来禀报,府门外有一个和尚求见。 “和尚?”李隆基掩上了衣襟,暗自疑惑,他向来少于跟和尚道士打交道,很少出入于广布于长安城内城外的那些寺庙道观,怎么会有一个和尚找上门来求见,而且是在这个时候来。此僧必定大有来头!他略一思忖,说:“引他到书房。” 一个青年僧人随着家丁来到了书房门前,一脚迈过门槛,站住,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说道:“贫僧见过临淄王。” “坐。” 僧人坐下,李隆基上下打量着他,猜度着他的来意。僧人并无畏葸之色。从容地面对着李隆基的目光,淡然一笑,说:“贫僧法名普润,在城外宝昌寺内住修。” “哦——。” 一时无话,普润清清喉咙,说道:“请临淄王但放宽心,贫僧夤夜登门,绝不是来请求临淄王破财布施的。” “敢问有何贵干。” 普润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个人名来:“是崔日用崔大人亲嘱贫僧登门拜见王爷。” 听到这个名字,临淄王颇为惊讶,这个崔日用原是武三思的亲信,一直效劳于武三思鞍前马后。武三思被李重俊杀死后,他又跟宗楚客走到了一起。宗楚客提拔他当了兵部侍郎。中宗驾崩后,他跟风宗楚客,力挺韦后临朝听政,在其中起了非同小可的作用。 普润看出了李隆基的疑虑,却又不急着说出下文来,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李隆基身侧站立的几个家丁。李隆基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必有天大的隐情,不等他开口,挥手命家丁们退出去。 普润感激地笑笑:“临淄王果然聪慧过人。” “现在,普润师傅可以直说了。” “崔大人让贫僧转告王爷,宫中阴人作祟,意欲废少帝自立为帝,为了扫清阻碍,不日将要兴起刀兵之乱,开刀杀戮的都是朝廷要人。” “要杀我父王?” 普润颔首:“还有太平公主殿下!” “什么时候动手?!” “就在近几日内!” 李隆基面色陡变,联想起薛崇简昨天过府来说起千乘王府外出现了众多兵丁,三五一群,仗剑荷戟,在王府围墙四周巡弋。而他父亲相王府外也有兵士驻防,虎视眈眈,盯紧了几个府门,似乎是在监视进出的人。于今看起来,崔日用所言不虚,韦后一党确实是要动手了。但是,李隆基仍然心存疑虑:崔日用为韦后死党,为何在这个时候上门来把消息透露给他呢?!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李隆基盯着普润的眼睛,冷冷地问道:“敢问师傅,崔相他为什么要让你来给小王透露风声呢?” “崔大人说,韦后性情怪戾,行事乖张,无雄才大略,却事事想效仿大圣皇帝,翻云覆雨,一手遮天,想要垂拱九重,实实是逆天行道。崔相料定韦氏一党必定不得好下场,他不愿意被他们牵扯进去,所以才命贫僧来面见临淄王。” 李隆基一时沉默无言,事起突然,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韦后谋逆虽然早有预见,可是,不曾料到她竟然如此急迫,先皇驾崩不到二十天,梓宫还停厝在太极殿上,她竟然就急于要动手了! 普润见他久久不语,欠一欠身,说:“情势险恶,事起紧迫,崔相请王爷一定要当机立断,夺取先机,否则,悔之无及!” “好,谢谢崔相肝胆相照不吝赐教。请转告崔相,今后请他暗中监视韦后一党的动向,一旦他们有异动,切望立即告知。 “好,贫僧一定把王爷的话禀知崔相!” 送走普润,李隆基立即命家人去请薛崇简:“就说事有火燃眉毛之急,请他立即过府来。” 薛崇简一身汗水地赶来了,李隆基把崔日用的话对他细述一遍,薛崇简也无比震惊:“来得好快!” “她咄咄逼人,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抢在她的前面。” “王爷打算怎么动作?“ “攻进内苑,扫除叛党,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薛崇简蹇眉看着李隆基:“攻进内苑少不了要大动干戈。现在,我们最大的障碍就是飞龙军和万骑军这两支禁军,兵多将广,而且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一旦跟他们厮杀起来,我们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 李隆基也知道目前手中掌握的力量难以韦后的势力匹敌。满打满算,他们能动用的力量只有万骑军的部分官兵,还有内廷几个官职卑微的官员。一旦举事,能有几分胜算,他毫无把握。可是,事到如今,即使是要退,身后也无路可退,唯有拼死一搏,方能求得一条生路!他先自给自己打足了气,然后,拍一拍忧心忡忡的薛崇简的肩膀:“不要如此丧气。依本王看,那韦氏一党在朝中横行无忌,早已犯了众怒。众臣心有不服,一旦我们举义兴师,他们绝不会袖手作壁上观的。至于那万骑军官兵,也不是个个都对韦氏一族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薛崇简眼睛一亮:“哦,对了,从前就听说王兄当卫尉少卿时,就与万骑军的几个果毅都尉葛福顺李仙凫陈玄礼交情不浅,与长上折冲麻嗣宗、京苑总监钟绍京也有过从。也算是未雨绸缪,如今,正是用得着这些人的时候了。” “此话不假!”李隆基不无得意地说:“你有所不知,韦播和高嵩掌管左右万骑军以后,为了树立威望,频频责罚部下,非骂即打,动辄军棍伺候,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搞得他们叫苦不迭。你想这能入万骑军的,有几个等闲之辈,韦播高嵩一去,他们挨打挨骂竟然成了家常便饭,受了如此奇耻大辱,那些人早就对这两个一无军功二无治军之方的宵小之徒切齿痛恨,恨不能食肉寝皮了!果毅都尉葛福顺和陈玄礼在我面前不止一次地咒骂过韦播和高嵩,看来早就装满了一肚子的火气了。” 薛崇简敬佩地看着他这个心机缜密的表兄:“王兄火上再浇几瓢油,不怕这把火点不起来!” 李隆基把长袍的大襟一甩:“事不宜迟,今天就请他们喝酒。然后,再给西内苑总管钟绍京和尚衣奉御王崇晔通通书信,探探他们作何打算。这几个人若是肯与吾等通谋,大事可成矣!” “全仗王兄之力了。” “回去告诉姑母,但放宽心,只管在千乘王府赏荷观柳,纳凉歇息,等着听好信吧。” 当晚,李隆基把葛福顺和陈玄礼请进了王府,在凉亭中摆了一桌酒席。三个人杯来盏望,喝得酣畅淋漓。 酒过三巡,李隆基把酒杯一顿,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那两个狗头这些时候该消停些了吧?” 陈玄礼有些醉了,大着舌头问道:“哪两个狗头?” “咦,是都尉当着小王的面这么称呼他们的,现在怎么忘了呢?” 葛福顺先回悟过来:“王爷说的是韦播和高嵩那两个畜生吧?” “正是。” “这两个鼠辈,连畜生都不如!”说起他们,陈玄礼的气不打一处来,他的眼睛血红血红的,面色紫胀,因为极度气愤,全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都冲到头顶上来了:“说起他们来就恨得牙痒,恨不得把这两个小子撕成几块,生吞了他们!” “怎么,又做了恶事了?” 陈玄礼右手捏拳,在桌上狠狠一锤,捶得杯盘都跳了起来。葛福顺见他有些失态,赶快劝解道:“玄礼,王爷面前,不可失礼呀!” 李隆基却说:“不妨不妨,我们弟兄之间,不必讲什么虚礼数。陈都尉一定是受了奇耻大辱,让他说,让他说。” 原来,就在昨天下午,陈玄礼手下一个亲信因为说话声音高了些,扰了高嵩高睡,高嵩说他犯了营规,竟然要把他斩首示众。陈玄礼与许多将官好说歹说,高嵩也不答应,绑在大旗之下,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为了救出随自己东讨西杀立下赫赫战功的亲随,万般无奈,陈玄礼只好领着诸多将官,在高嵩面下下跪求情,高嵩才免了他一死,改为当众责罚八十军棍。那个亲信被行刑的人打了个半死,此刻还瘫睡在营中动弹不得。陈玄礼一想起自己身为武功高强的朝廷战将,却不得已在那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面前下跪求情,就觉得愧疚难当,更是怒火中烧。 陈玄礼三言两语把事情的经过讲给李隆基听了,然后,一仰头,干尽了杯中的酒,把杯子重重一顿,沉着脸出粗气。 葛福顺也是一肚子的怒气难平,他恨声问道:“王爷,你说我们怎么办,难道就只有忍气吞声,让那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如此欺凌么!” 李隆基故意叹息着说:“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皇亲国戚,是当今皇太后倚重的人物,我们敢把他们怎么样?若是惹翻了韦后,只怕你我都没有好下场!就算小王是宗室,也不敢揭他们的逆鳞啊。” 陈玄礼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一口气灌下喉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人头落地而已!” 李隆基笑道:“都尉豪气可钦可敬。其实,说句不该说的话,那韦播和高嵩虽然把持万骑军,却是寸功也无,只是仰仗韦后的淫威,作威作福,万骑军的官兵都是跟随你们多年的,小王就不信他们会听从韦播高嵩的,而置你们于不顾。” 葛福顺说:“王爷明鉴。万骑军的官兵早已对这两个畜类恨之入骨,哪里还会乖乖儿地听从他们的调令。” 陈玄礼也说:“末将手下的弟兄个个对他们恨得牙齿痒,恨不得找个时机,活活地剥了他们的皮。” “这样看来,他们只不过是两个孤家寡人,根本就使唤不动万骑军的官兵,不知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陈玄礼和葛福顺异口同声地说:“就是就是,王爷你料事如神。” 李隆基慢悠悠地饮一口酒。吃一口菜,又不紧不慢地说:“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宵小之徒,有何惧哉,” 葛福顺和陈玄礼对看一眼,有话欲说,却都没有开口。李隆基给他们碗里布了几箸菜:“吃菜喝酒,不说那两个狗头了。” 陈玄礼没有拿起筷子,只把李隆基看了又看:“王爷,有些话不得不说。不知王爷听还是不听?” “你说你说。” “你是天家子弟,贵为王爷,难道就看着韦后一党祸乱朝纲谋逆篡位而置之于不理会么?” 李隆基眉毛蓦然一跳:“都尉你说呢?” 陈玄礼小心翼翼地说:“末将与王爷交游甚久,略知王爷为人,王爷绝不是委屈求存甘居人下之人!” 李隆基笑而不语,只管一口一口嘬着酒浆。 葛福顺忍不住了,开口便道:“王爷,只要你肯登高一呼,吾等必定跟随你身后,哪怕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好!”李隆基高声叫道,放下酒杯,张开两臂,一边一个,将葛福顺和陈玄礼揽入怀中:“李三郎其实早就等着你们这句话了!” 葛福顺和陈玄礼顿时也是眉开眼笑,就在李隆基臂弯里举起了酒杯:“早知王爷胸怀,我们就该早点把这句话说了才是!” “现在也不晚啊!” 陈玄礼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就动起手来:“王爷,你说,我们怎么干?何时干,你只要开口,我们绝无二话!” “二位稍安毋躁,如今虽说万事俱备,但还差着一阵东风。等东风来了,我们就乘风而动,一举成功!” “东风,甚么东风?” 李隆基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是一味地催着葛福顺和陈玄礼喝酒吃菜,三个人推杯换盏,又痛痛快快地喝了两巡,等到都有些醺醺然了,李隆基才叫家丁被二人送出了府门。 送走了客人,李隆基挑灯写了两封信,写完之后,亲自把信封密密封好。一封是写给西京苑总监钟绍京的,另一封是给尚衣奉御王崇晔。这两个人一个掌管内苑,对宫中道路宫殿了然在胸,另一位主管皇室服装车马,一旦皇室成员有何动向,他会第一个知晓。联络他们,自然是为日后的行动早做准备,也就是万事具备之后必不可少的那一阵东风。李隆基与他们交情不浅,自信他们一定会言而有信召之即来,加入自己的营垒,为兴盛李唐王朝尽心竭力。 叫来了两个亲信,李隆基吩咐他们连夜将信分别送到钟绍京和王崇晔的手上。他再三叮嘱二人:信送到之后,请两位大人立即当面拆阅,而且,要立等回音。等到二大人的口信,才能回府缴令。 亲信们分头去了,李隆基在厅堂里等候回音,他时而坐在灯下凝神思虑,时而站起,踱到屋外,仰头看着繁星点点,一直等到夜半时分,送信的人总算是回来了,他们都给李隆基带来了佳音:王崇晔和钟绍京都表示愿意响应临淄王的感召,等起事之日,为清扫内廷做接应。 李隆基兴奋不已,右手握拳,猛然击在左手掌中,他预感得到:胜券已然在握。韦氏一党难逃覆灭的命运。而更远大的一个抱负,那时也在他心中隐隐现现,如同一颗高远的星辰,在天际明明灭灭闪烁不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七章 波诡云谲 少帝登基大典礼成,之后的几天,韦后和太平公主为首的两个盘根错节的政治集团各自开展了紧锣密鼓的行动。韦后一党加快了篡夺皇位的步伐,而太平公主稳居千乘王府中,指挥若定,要反制韦后问鼎皇位的企图。几天之中,身负联络和传达之重任的薛崇简频繁地出入临淄王府和宰相崔日用的府邸,穿针引线,交换情报,曾当过朝邑县尉的刘幽求几乎天天与李隆基见面,几人反复磋商,反复商议,拟出了一套周密的行动计划,只等商定最后的起事日期,攻入大内,诛杀韦后一党。几天中,太平公主足不出户,日夜冥思苦想,汇总了各方的构想,最后定下了三项计划,命薛崇简送到了临淄王府。李隆基把这个计划反复地斟酌了一遍又一遍,他只怕百密难免一疏,如果其中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就可能是满盘皆输的结果。三项计划中的第一条即是控制大内要冲玄武门,这是关键的环节,须由他自己亲自出动。玄武门位于宫城的北面,驻守着拱卫大内的羽林军。唐朝几次大的喋血政变,都与玄武门有关联。而其中最为著名的一次,便是唐高祖李世民的“玄武门兵变”。根据计划,临淄王要率领一彪军马,先行控制了玄武门,然后,举事的兵马即由此进入大内,包围要冲城门,分头击杀韦后等人。第二条同样关乎于事变成败,就是要控制住万骑军,保证玄武门那边能顺利举事。按照计划,万骑营内,葛福顺、陈玄礼在约定的时间内一起动手,杀掉韦跨韦播高嵩三人,率领万骑军哗变。第三项即由举义后的葛福顺陈玄礼把兵力分为两路,一路赶往玄武门与临淄王的人马合二为一,一起杀进内廷,首要之事就是诛杀韦后。另一路则出宫去与崔日用汇合,由他带领赶往韦后死党的府邸,围而歼之,防止他们听到风声联手作乱,妨碍了内廷之中的行动步骤。几乎是一夜未眠,李隆基将每个细节都进行了预先设想,估计能确保万无一失。第二天一早,他对领了母命前来听回应的薛崇简说:“告诉姑母,计划可以定了。今天是六月二十日,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就干起来罢!”“如此最好。”那一日,内苑总监钟绍京在家中坐立不安,心神恍惚。他有些后悔,不该仓促答应了临淄王之请,参与意在推翻韦太后的兵变。现在看起来,两边的势力可以说是旗鼓相当不相上下,一旦起事,胜败属于哪一家完全没有定数。自己贸然应允了李隆基的托请,如果到最后是韦后一党占了上风,那自己逃不脱身败名裂人头落地的下场不说,还要牵连到家中父母妻儿。李唐王朝皇室几代争夺帝位斗争的惨烈严酷他了如指掌,那真的是六亲不认大开杀戒,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堆山。若是站错了队跟错了人,后果简直难以想象。他越想越觉得心惊胆寒,越想越是觉得后怕不已。下午,骄阳似火,蝉鸣阵阵。家人来报:临淄王身着便衣,带着几个人进了禁苑,要请他出见。钟绍京一听,顿时噤若寒蝉,知道临淄王这是来拉自己入伙行事了。他连连摆手,一叠声地说:“不见不见,你出去回禀临淄王,就说下官中了暑热,卧床不起,不能出迎,请他自便罢。”家人没有立刻离开,连看了他几眼,见他主意已定,不像再有改变的样子,便转身出门,去回禀在府邸外等候的临淄王。“且慢——”,屏风后突然传出来一个妇人的声音,钟绍京一回头,见是夫人许氏三步两步转出屏风,站到了堂上:“且慢,妾身有话要说。”“你,你要说什么?”钟绍京看着许氏,迎着她走过去,张开两臂,想要把她推回到内室中去。他也知道许氏要对他说什么。许氏是个女中丈夫,生来果决刚强,遇事从无畏葸退缩。钟绍京与临淄王合谋,并没有避开她,临淄王的那封来信也是与她共同拆看的,他决意参与临淄王的行动,是许氏在他身后推波助澜,使他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此刻出来,当然不会赞同他临阵退逃,拒绝出去与临淄王会面。许氏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坚定地说:“夫君,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你应该去见临淄王!”钟绍京反诘道:“倘有闪失,后果如何,夫人你想过没有?”“想过,不然,也不会催着你出去了。”“你又是如何想的?”许氏像是深思熟虑,一番侃侃而谈:“以自己身家性命报效国家黎民,上天神灵感你仁义忠勇,必倾力助之!岂可置你于不管不顾?再者说,你既然已经参与了临淄王的预谋,即使是临阵退出,不再参与兵变,日后韦氏一党知晓,你一样死罪难逃!事到今日,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与临淄王同进退共生死!事成,万代景仰青史留名,事败,杀头断项一死而已。君若赴死,妾绝不独自偷生,当与你共赴黄泉,你我夫妻泉下再续姻缘!”钟绍京感慨万千,把夫人看了又看,张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到后来却什么也没有说,一甩手,迈出了厅堂。李隆基一身素白袍服,腰间扎一条黑色腰带,看上去干净利落,身手矫捷。他与刘幽求等人在玄武门内一处幽静的房舍中等候。见钟绍京久久不至,以为情况有变,正在满腹狐疑焦虑不安,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与刘幽求二人对视一眼,顿时放下了心来。脚步声已经响到了门外,李隆基一跃而起,迎到了门边。那一刻,钟绍京也脚步匆匆踏进门槛,两个人差点撞了个满怀。李隆基一把把钟绍京抱住:“总监来得好快!”钟绍京心有愧怍,身不由己跪倒在地:“王爷,钟某迎候来迟,几乎误了王爷大事,请王爷降罪!”李隆基心里虽然也有些责怪钟绍京来得迟缓,但大战在即,临阵责罚大将是大忌。他拉着钟绍京的双手连声宽慰他:“不迟不迟,来得正是时候,总监何至于此!来来来,起来坐下,等人来齐了,我们一起共商大计。事关紧急,今夜就要动手,倚重总监的地方多多,请总监千万不避烦难!”“愿听王爷调遣,钟某万死不辞。”少顷,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也先后来到。随从关了房门,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听临淄王把举事计划细细地说了一遍。定了进攻路线,汇合地点,韦后等人由谁人分头去诛杀。李隆基目光炯炯,语声铿锵:“大家分头行事,随机应变,先除掉羽林军中韦氏亲信,再寻机诛杀韦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武延秀、宗楚客一干贼子,切记不留活口。韦氏一族男子及马鞭长者,一律格杀勿论!”钟绍京和几个万骑果毅默默地点头,李隆基环视一周,见他们个个神色肃穆,表情决绝,便一挥手道:“各自去吧,带了兵马,过来聚合!”众人起身,分头走出了那间房舍,各自去统领手下人马来玄武门聚齐,准备开始行动。李隆基最后走出廨舍,刘幽求跟在他的身后随行。走了几步,刘幽求突然问道:“王爷,今夜之事,可曾禀告过相王?”黑暗中,看不见李隆基脸上是什么表情,只听他低声地回答道:“没有,小王一直瞒着他的。”刘幽求甚是不解:“为何呢?此等大事,应该如实禀告相王才是,要是能请得动他,为我们出谋划策指挥定夺也好啊。”“父王生性淡泊,安于清宁,不喜明争暗斗,厮杀攻掠。因此,小王以为此事最好是不要让他知道了。”“事关社稷安危,淡泊清宁解不得国家危难。”“话不能如此说。”临淄王的语音里透出了几分固执己见的执拗:“今日之事,是小王为了拯救社稷之危艰,赴父王之急难而一人所为,事若有成,归于大唐的宗庙社稷,事若失败,则李隆基一人一己身死于忠孝。怎么可以把未能定出胜负成败的事情先让父王知道,使他终日担惊受怕,忧虑不安?!既然于事无补,又何必惊扰于他呢!”他抬头看着横过夜空的耿耿星河,侃侃地道出自己的心声:“如果告知父王,父王亲身参与,是使他身陷险恶的境地。而如果告知他,他若是阻止我们行事,那吾等费尽心思制定的计策岂不是就劳而无功废于半途了吗。”李隆基停下脚步,回身看着默默无语跟在他身后的刘幽求:“所以,思来想去,还是不告诉大王为好,你说呢?”“王爷所言极是。”谯楼上更鼓响起,击破了夜色的静谧。刘幽求抬头望望夜空,带着几分不安说道:“一更了,不知道他们都准备得如何了?”李隆基也是心事重重:“大唐兴衰只在今夜,但愿天上诸位先帝先皇佑于李隆基,此事能一举成功。”刘幽求听出来李隆基语气中带着忧虑,怕自己刚才的话折损了他的信心,急忙改了口:“公主殿下与王爷筹划得周密细致,万无一失,诸位将军急难用命,今夜定能一击而中,一战而胜!”二人在萧萧静夜中站立了一刻,等候着举事的队伍到这里来聚合。高大的玄武门就在眼前,孤傲地俯视着他们,宽厚的宫墙排列在玄武门两旁,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此刻,宫墙内一遍静寂,雄伟的宫殿一座座安然地耸立在夜色之中,黑色的轮廓更显威严庄重。韦后在寝宫中大概已经入了梦乡,她做梦也没有想得到,覆灭的命运就在玄武门外等候着她和她的党羽。暗夜中,李仙凫、葛福顺和陈玄礼带着各自的队伍悄然地来到了玄武门下,静静地排列在李隆基面前,兵将们手执刀斧剑戟,兵器在月光下闪着森森的光芒。大家静默待立,虽有数百人之众,却无交头接耳纷纷议论之声,偶有兵士改换姿势,致使手中兵器相击,声响锵然,但很快就又归于静寂。钟绍京也来了,他带来了他手下的二百名内苑工匠,手拿斧头铁锤长锯等工具,站到行列之中,听候李隆基分派。将近二更时分,天上突然如同冬夜飘雪一般,流星纷纷地划过夜空,坠落于西方。李隆基翘首西望,良久不动,心中在疑惑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流星雨到底是主吉主凶,它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是给他警示,叫他就此止步,还是让他一往无前地进入玄武门?!一旁,刘幽求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和缓地说道:“王爷,星坠西方,主韦氏一族今夜必定覆亡!天意如此,时不可失,请王爷立即号令起事!”一时间,李隆基周身的血浆激烈喷涌,直像是要从脑门上喷射而出一般。他一脚踏上门前石狮底座,拔出佩剑,望空一指,厉声大叫:众位将士,即刻攻进大内,诛杀奸贼,!一阵脚步纷沓,葛福顺率领一队勇不可挡的精兵先行进入了玄武门,直奔羽林军大营,去解决羽林军中韦氏死党。一场宫闱政变的大戏,就此拉开了先声夺人惊心动魄的序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八章 午夜宫变 葛福顺手执长剑,一马当先,一百多名精兵良将紧随其后,如同一股开闸的洪水,直冲禁军羽林营营寨而去。 天气炎热,韦跨、韦播、高嵩等人哪知死期将临。袒胸露腹,卧榻之上犹自齁齁酣睡。几个军士冲到床前,手起刀落,韦播高嵩连“哼哼”声都没有来得及发出,睡梦之中就被斩了首级。 羽林营军士中有惊醒者,涌出营寨欲行抵抗。葛福顺高声喊道:“诸位伙友,韦皇后毒死先帝,谋篡帝位,韦氏一族助纣为虐,谋逆作乱,危及社稷,已是人神共愤,今晚,临淄王带领吾等举义,要彻底清算他们的罪孽,韦家丁男高过马鞭者皆要处死,吾等拥立相王为帝,以安天下,以抚黎民,敢于心怀叵测助韦后逆党者,杀无赦!愿随末将讨逆除奸者,万勿迟疑,随吾等杀进内廷,取韦后首级!” 军士们对韦播高嵩等人依仗权势乱施淫威早已切齿痛恨,葛福顺一呼而百应,他们回身取了兵器,随同葛福顺的队伍一同杀出了羽林营。 葛福顺把斩下的三个首级送到了临淄王面前。临淄王命人取来火把,验明了三颗人头正是韦跨等人。临淄王大喜,立刻传令:葛福顺率左万骑进攻玄德门,李仙凫率右万骑攻白兽门,两军于凌烟阁前会师。 初战告捷,士气大振,个个奋勇争先,唯恐落在人后,两队人马踏着月色,势不可挡地向大内进发。守关的门将带兵阻拦,葛福顺和手下兵将手起刀落,斩将夺关,几处城门都被攻破,城门洞开,兵士们潮水一般地涌进去,齐声呐喊,喊声在空荡的皇城里回荡,激起了一阵阵回声,在夜空上盘旋飞扬。 三更时分,攻入玄武门的两路人马在凌烟阁前胜利汇合了。将士们振臂欢呼,声震九霄,。 谯楼上三更鼓起时,在禁苑南门外等候消息的临淄王听见大内欢声雷动,预料大局已定。一直站在李隆基身边的刘幽求这时说道:“王爷,是时候了!” 李隆基大声喊道:“将士们,随本王爷杀进大内,诛杀奸佞!” 呐喊声中,李隆基率领着钟绍京和他手下的工匠们快步进入玄武门,去与拿下玄德门和白兽门的队伍会师,以图进一步控制大内。队伍经过停放着中宗梓宫的太极殿时,守卫大行皇帝灵位的卫兵们纷纷出来观看动静,见是临淄王起兵剿逆,群情激奋,纷纷披起铠甲,加入到行进的行列之中,临淄王的队伍就如同滚雪球一般,越向前进发人数越是众多,簇拥着李隆基,在天街上威猛地挺进。 刘幽求一直默然无语,他边走边回望着灯火寥落的太极殿。他知道,即位才不过十五天的少帝此时就在那里,为逝去的中宗守灵。沉思一阵,他追上了大步迈进的临淄王,悄悄拉拉他的衣袖。李隆基知道他有话要说,就放慢了脚步,等他开口。刘幽求把嘴凑在李隆基耳边,低声地说:“今晚众人共约拥立相王,此刻,少帝就在太极殿,何不趁此机会,定下废立之举!” 临淄王略一思忖,断然拒绝道:“万不可行,内廷尚未肃清,诸韦还未剿杀,不能顾此而失彼,先自乱了阵脚!” 刘幽求也自觉话说得有些唐突,把想说的话又统统咽了回去,跟在临淄王身后,继续向着凌烟阁的方向急速行进。 寝宫里,韦皇后刚刚睡下,朦胧间,突然听见殿外远处似有人声呐喊,她心里一惊,披衣坐起,侧耳再听,呐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她急忙问近身伺候的宫女:“你们听,哪里在喊叫?” 宫女们纷纷涌到窗前,透过窗格,想看清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看了半天,只见宫外夜色如墨,下弦月如钩,斜挂在宫殿群之上,一切如常,并无异样。一个侍女过来禀报韦后道:“太后,无人敢在宫禁中喧嚣,想是你听错了,请安歇吧。” “不,是有人在大声喊叫,而且人数众多,你们怎么会听不见呢?!”韦后心神不宁,下了卧榻,也站到窗前去听动静。呐喊声此刻却沉寂了。夜色寂寥,笼盖着远近的宫殿。韦后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喃喃自语道:“难道是听错了,可是方才明明听见的呀!” “咚咚咚咚!”一阵擂门声猛然响起。吓得侍女们魂飞魄散,掌灯的几个失声尖叫,一起把灯甩了出去,寝殿中顿时一遍漆黑。擂门声还在继续,有人在门外喊着:“开门,开门,快快开门!” 一个胆儿大一点的宫女颤声问道:“你是谁人,半夜三更,惊扰太后,你犯了死罪,知也不知?!” 敲门的人气愤了,在外头骂道:“死到临头了,还知也不知!告诉你们,有人半夜谋反,已经杀进大内来了,要命的,赶紧逃吧!” “啊!”韦后惊得目瞪口呆,脑子里头一遍空白,半边身子都酥了,整个身体也冷了,冷得彻骨,冷得肉痛,一颗心更是如同落入了冰窟,无力地在一遍冰冷中挣扎搏动。宫女们一个个吓得魂不守舍,也顾不得韦后还光脚站在榻里,纷纷作鸟兽散,东奔西逃,各自逃命去了。 韦后醒过神来,呼唤身边侍女,却无一人应答。她战战兢兢,抖抖嗖嗖,想迈步出殿,双股战栗,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才使双腿听从自己使唤,穿着一身寝衣,拖拉着一双软鞋,趔趔趄趄地跑出了寝宫。 呐喊声从凌烟阁的方向传过来,韦后听得真真切切。她这才明白,自己的耳朵没有哄骗她,那呐喊声震天撼地,如惊雷一般,在皇城上空炸响。震得她胆裂心碎,几乎站立不稳。她知道,这些人敢于在宫禁中放声高喊,一定是已经得了手了,他们才能如此放肆如此张狂。是谁人敢于在午夜带兵杀进内廷,她心中浮出了两个人的身影: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她后悔,没有先于他们下手,晚了一步,迟了一夜,才使得这两个人占了先机。如今大势已去,能够逃得活命已是万幸!她顾不得许多,气喘吁吁,一路狂奔,避开了天街大道,从宫殿背后没有光亮的地方穿行,不知是什么时候,软鞋跑丢了一只,光脚被天街上粗糙的石砖硌得生痛,磨出了鲜血,她也全然不顾,只想着能快些跑到飞骑营,快些见到韦播高嵩。 呐喊声还在耳畔轰鸣,韦后连头也不敢转向那个方向,她一心一意地朝着羽林营的营寨飞奔,心里只有一个希望:韦跨韦播高嵩还在营中,他们手中还握有精兵,还有力量与叛军抗衡!他们能保护她逃过这场劫难,只要找到他们,她就百事无忧! 飞骑营的大门已遥遥在望,门里灯火闪烁,人影晃动,韦后似乎从中看到了韦播和高嵩健硕的身形,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头,她忘了周身疲软,忘了脚下创口,朝着营门快步飞奔过去,一路留下了斑斑血迹,嘴里连声喊着:韦播高嵩,韦播高嵩,快快出来护驾,快快出来救哀家! 千呼万唤,韦播和高嵩却一个也没有现身,更别说来护她的驾救她的命了。只见灯影晃动,从门里应声飞跑出来几个军士,把韦后团团围在了正中,其中一个把手里的灯笼高高举起,放肆地照在韦后脸上。韦后以手护脸,嘴里大声叱责:“大胆!放肆!胆敢如此对待哀家,快叫韦跨韦播高嵩出来见驾!” 几个军士一听,几乎同时拔刀在手:“哈哈,哈哈,原来是你,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就怪不得我们对你不客气了。”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韦后情知大事不妙,连连后退,退到了提灯笼的那个军士跟前,转身狠狠地将他一推,一个转身,冲出重围逃生。不想刚刚迈出了半步,就被一个兵士一把拉住了后领,其余的人一拥而上,几双大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臂,韦后拼命挣扎,却是徒劳无功,她只有嘶声叫喊:“放开,放开哀家,你们把手放开。” 一个大汉手提一把寒光四射的大刀,举到韦后眼前晃动:“好叫你死个明白,临淄王起兵扫清大内,我等弟兄都已经反戈跟随了他,韦跨韦播高嵩已经被吾等诛杀,想必他们在黄泉路上还没有走远,你跑得快的话,还能追得上他们,到了阴曹地府,他们也好护你的驾。” 韦后周身战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哭啼啼地跪下,哀声求饶:“军爷,军爷,你们饶过了哀家吧,饶哀家一条活命,你们要什么哀家都答应。” “饶你一命?实话跟你说,那是万万不行,就凭你鸩杀先帝这一条,死一千次一万次都算便宜了你!” 提灯笼的军士有些不耐烦了:“跟她啰嗦些什么,快些砍了,找临淄王领赏去才是要紧!” 他把右手上的灯笼一摔,把刀从左手换到了右手上,拉过韦后,一把扯起她的头发,韦后的头被他扯得后仰着,雪白的颈项完全暴露出来,嘴里还犹自哀哀求告:“没有,哀家没有杀先帝,是安乐她——,她——!” 话未说完,只见兵士把大刀一挥,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形,寒光一闪,韦后的头就被那个军士提在了手上,一股黑色的液体从脖颈中喷出一丈多高,韦后的身体晃了几晃,颓然倒在地上。军士们闹闹嚷嚷,嘻嘻哈哈,抬脚迈过她的尸身,提着头颅,找临淄王报功去了。 李隆基带着刘幽求、钟绍京和禁苑工匠们抵达了凌烟阁下。几个万骑军果毅向他禀报:已经斩杀了一批敢于抵抗的韦后死党,顺利地控制了大内。正在欣喜之时,几个兵士又把韦后的头颅献到了李隆基面前。李隆基大喜,传令立即关闭宫门及京城城门,在城内分头去搜捕、剿杀韦氏一党。军士们领命各自行事。刘幽求即刻以少帝之名起草了一道制诏,诛杀韦氏分布与各地的党羽,未雨绸缪,为即将迎来变革早做准备。 三更时分,还不见武延秀的身影。安乐公主不愿一人独眠,想等到武延秀归来后两人共枕共眠。她以手托腮,回想着与武延秀琴瑟和鸣的恩爱生活,脸上时不时浮现出一层怡然的笑靥。武周朝时,大圣皇帝因为听信了谗言,杀了自己的亲孙子太子李重润、亲孙女永泰公主和她的夫婿武延基。中宗即位后,思念冤死的儿子女儿以及爱婿,特意把武延基的弟弟武延秀从突厥迎还长安。武延秀抵京之时,中宗赐宴以示慰藉。在宴席上,武延秀身着胡服,腰系蹀躞带,跳起了“胡旋舞”。他生得面如傅粉,目似朗星,细腰宽肩,长腿长臂,随着节奏分明的弦鼓声声,在席间轻盈利落地飞旋,像一只雨后的燕子,翻飞着,腾挪着,在追逐着空中纷飞的虫豸。引得众人连声喝彩,击节称赞。安乐公主更是目眩神摇,一双眼睛定定地落在武延秀身上,须臾也不肯离开。后来的几天中,她面前无时不刻地闪现着武延秀清俊的面目,优美的舞姿,食不甘味寝不安眠。可是,那时她身为武三思之子高阳王武崇训的王妃,只有把这份爱慕之情深藏于心底,暗地里日夜思慕渴想俊美的武延秀。 天助有情人终成眷属。神龙三年,安乐公主的异母兄长太子李重俊发动了玄武门兵变,指名要杀安乐公主和武三思父子,率兵攻入了梁王府。为了保护安乐公主,武崇训引开了军士,让安乐公主得以逃入宫中去找父王求救,自己则死于乱刀之下。安乐公主丝毫也没有感念武崇训的救命之恩,武崇训尸骨未寒,她就迫不及待如愿以偿地与武延秀合卺成婚。 蜡烛快要燃尽,烛泪一条一条地悬挂在架上。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了精致的图案。困意阵阵来袭,但是,安乐公主还是不愿去睡,她喃喃自语道:这个天杀的,跑到哪里逍遥去了,等你回来,看安乐怎么罚你! 安乐公主不知道,那天夜里,大内之中突起“唐隆之变”,人头滚滚落地,鲜血漫漫横流。武延秀得了凶信,顾不得回家给安乐公主报信,独自一人,慌慌张张逃得无影无踪。而专程来取安乐公主人头的万骑军兵士,已经逼近了府门。 天色熹微,漫漫长夜将要逝去,一缕晨光,穿过雕花窗棂,投射在安乐公主的身上。她命侍女点亮了两只蜡烛,放在梳妆桌前,过去揽铜镜一照,觉得自己面色憔悴,头发蓬乱。这个样儿,绝不能让武延秀看见。她叫侍女端来温水,细细地洗了面庞,淡淡地施了脂粉,画了两道弯弯的新月眉,对着铜镜,正在涂抹口红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纷沓,急匆匆直扑内室而来,侍女们尖叫着四散逃亡,安乐公主回头一看,见是一队杀气腾腾的军士提着刀剑,正一步步向她逼近、 镇定心神,安乐公主傲然地站起身来,背靠着妆台,厉声喝问:你们是谁,擅闯王府,该当何罪! 军士们面容冷峻,个个不开言不答话,悄无声息地围上来,把安乐公主围在了核心。安乐公主自知难逃活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她感觉到一件冰冷的锐器进入了她的躯体,继而,一股烘热的液体涌出了她的胸膛,她嘴角渗出一缕血来,目光死死地盯着军士,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吐出了最后的几个字:你们,你们,你们好、好、好狠! 她两手紧紧地抓住梳妆台的案角,脑袋一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却不肯倒下,依着妆台站立着。一个军士飞起一脚,踢在了安乐公主的胸口上,她的身体晃了一晃,慢慢地倒下了,横躺在地上,一双眼睛还大大地睁着,无神地凝视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仿佛在愤恨而又绝望地质问着苍天:是谁杀了安乐?!谁敢杀我安乐?!父王母后,你们如今在哪里,为何不来救你们的爱女?! 在呼出最后一口气息之时,安乐公主眼前看见了慈爱的父皇,他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看着她捧着一盆馅饼,袅袅婷婷地走到他的面前。这是他最喜爱的食物,他不知道,娇宠的女儿亲手呈上馅饼,是要送他一命归西。而安乐公主此刻也才醒悟过来,正是因为没有了父皇的庇护,她才悲惨地死在了乱军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九章 婉儿之死 熟睡的上官婉儿被外面的人喊马嘶声惊醒,她坐起身来,凝神细听,很快心中便有了判定:太平公主抢占先机,已经杀进大内,肃清宫闱来了。韦后一党难逃杀戮,此时,天街上只怕是到处倒着无头尸身,血水横流。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就求得了太平公主的庇护,这场混乱厮杀,想来与自己已是没有多大干系了,她必定能像从前一样,从天家的杀戮纷争中全身而退。 她披上衣裳,起身下床,几个平日里近身服侍的侍女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一个个花容失色,说话语不成句:“不好了,不好了,外头杀人了!” 上官婉儿不慌不忙地说:“来,把觐见帝后时的朝服找出来。” “昭昭昭……容,外头,外头杀人了!”一个侍女以为她没有听清她们的话,结结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 “昭容知道。” “我们怎么办呢?”侍女们惊恐万状,全都把上官婉儿当成了主心骨,围在她纷纷发问:“我们跑不跑?” “不跑。”上官婉儿镇定自若地说。她起身站到了梳妆台前,把挽成发髻的头发打散,慢条斯理地梳理起来。 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侍女们战战兢兢,不出声息地围在上官婉儿身边,不解地看着她从容不迫的举动。几个人光顾了害怕,竟把自己的所施职事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上官婉儿不满地转过头来,看着每日里为她梳头的那两个侍女:“你们站着干什么,还要我自己动手么!” 侍女颤抖着手,为上官婉儿梳理好了头发,簪上了发饰。上官婉儿对着铜镜,仔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铜镜里的她,一如平日里一样雍容华贵,俏美动人。她抿抿鬓角,满意地对着镜中自己的影像笑了一笑。管理衣着的侍女捧来了她觐见帝后时穿着的朝服,捧在她面前,她一面穿戴起来,一面对那群六神无主的侍女们说:“你们也去打扮一下,一个个披头散发的,自己看看,像皇宫里的侍儿么,倒像是一群沿路乞讨的乞儿!” 见她如此从容淡定,侍女们料到外面发生的事情于她们定无大碍,一个个也稳定了心神,彼此间草草地梳理了头发,整理了衣着,排列成队,请上官婉儿过目:“昭容,这么着行了吧?” 上官婉儿环顾一周,点头道:“就这么样吧,你们把宫里的灯笼都点上,再点些蜡烛。” 不大一会儿工夫,侍女们把灯笼蜡烛都点亮了。此时,上官昭容也穿戴完毕,她从一个描金的妆奁盒里取出了一个锦囊,珍重地拿在手上。然后,轻移莲步,带着一群宫女走出宫门,站到了天街上。上官婉儿让宫女们站成两排,手里的灯笼蜡烛明晃晃地照着,在一遍漆黑的宫殿群中格外地打眼。上官婉儿站在她们中间,手上一直拿着那个锦囊,她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仿佛是把自己的性命捧在了手上,她静静地等待着,静静地迎候着。心中平静如水,只有丝丝微澜时而涌起。她深信不疑:凭着自己未雨绸缪的安排,这一番惊风急雨蓦然袭来,不论最后是哪一派占了上风,她都会平安无虞。手里拿的正是十几天前与太平公主一同草就的那一份遗诏,问罪之师一到,她便亮出这张王牌,不消说立时便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她希望,太平公主快些出现在天街的尽头,她一定不会忘了这份遗诏,也一定不会忘了那时她的许诺,保她平安,保她性命无虞。 等待的时间无比的漫长,好似永远也没有尽头。蓦地,凌烟阁那边响起了一遍欢呼之声,猛然之间听见,上官婉儿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不知怎么一回事,一种不祥的预感和那阵响彻云霄的喊声前后接踵而至,她眼前甚至看见了自己满身血污横尸于殿前的景象,十分清晰十分显眼。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想把那可怖的景象从眼中驱赶出去,可怕的景象渐渐地不见了,她心存一份侥幸,把那份遗诏更紧地贴着自己的胸口,一种安全感随之也贴近了身体。她感觉得到心脏在胸口那里激烈地跳跃。抬起头来,她默默地向上天祈祷着:此生不再贪图富贵荣华,不再贪图锦衣玉食,婉儿只求平安,只求余生能安然度过。满天的星斗闪避着她的注视,不知是否是在回应她那虔诚的祝告。 黑暗中,一队兵士从一座大殿前绕到了殿后。看见这边闪耀的灯光,他们放慢了步履,似乎不太相信眼前的情景。片刻之后,他们又脚步纷沓地走了过来、灯光映出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的身影。上官婉儿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正是临淄王最信得着的刘幽求。 上官婉儿抢前一步,恭恭敬敬地给刘幽求深施一礼:“刘大人,上官婉儿在此迎候多时了。” 刘幽求奉了临淄王之命,特地带领万骑军官兵赶来诛杀上官婉儿。看见上官婉儿率宫中侍女手执灯笼烛火列队迎接,他倒有些意外,呆在了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上官婉儿躬身说道:“欣闻太平公主顺应天意民心举义扫清大内,不胜欣喜,特率宫人前来表达归顺之意。请问刘大人,太平公主殿下现时在哪里?上官婉儿要亲自去迎接她进宫。” 刘幽求看着上官婉儿,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太平公主没有来。” 上官婉儿心中陡然一惊,语声有些战抖:“公主她没有来?那,敢问是哪位进宫来了?” “是临淄王。” “临淄王?” 临淄王老成持重,平日里好像并不多言多语,不似能干出如此惊天动地大事的人物。上官婉儿对他也没有多深的印象,远远地看见过他几次。只知道他人长得俊秀英挺,通晓些词赋音律,打马球是一把好手,在诸位皇子中并不是太出色的人物。太平公主没有现身,使她略略有些失望,但临淄王与太平公主是姑侄至亲,这番宫变肯定是有太平公主的谋划参与。她抱着莫大的希望,取出了锦囊中的遗诏,双手呈给刘幽求:“请刘大人费神一阅。” 刘幽求不伸手来接,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大人看了便知。” 一个宫女把灯笼高高挑起,刘幽求接过诏书,匆匆看了一遍,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先皇驾崩后,韦后着婉儿写一份遗诏,明令要写上她为监国。我知她妄图效仿大圣皇帝,自行称帝,于是,和太平公主殿下商量对策,共同拟定了这一份诏书,推相王参与理政,借以制衡野心勃勃的韦后,奈韦后不准。召集宗楚客等人,从诏书中删除了此条。” 刘幽求不看言之凿凿的上官婉儿,一直盯着那份诏书看:“这么说来,昭容你与太平公主早有通谋?” “正是。” 刘幽求看看手中诏书,迟疑了一阵,对上官婉儿说:“那,你就同下官一起去参见见临淄王吧。” “是。”上官婉儿躬身再施一礼:“恳请刘大人在临淄王面前多多美言,婉儿别无他求,唯乞平安耳。” 刘幽求也不知能否为上官婉儿求得这份人情,含混其词地答应了一声:“好吧,你随我来。” 刘幽求带着上官婉儿来到了李隆基坐镇的大殿。把上官婉儿留在殿外等候,他自己进去,呈上了上官婉儿交给他的那一份遗诏。李隆基看了,抬头看定了刘幽求:“这是上官婉儿交给你的?” “对,她说,她与太平公主殿下早有通谋。” “早有通谋?小王与姑母天天互通消息,为何半点也不知道?!” “有诏书为证,通谋可能也是有的。” 李隆基再把诏书看了一遍,看到“相王辅政”一条,心中甚是不了然,就手把诏书扔到了一边:“她让你为她求情?” “对,她也来了,就等在大殿外。” “你说此人可恕否?” 刘幽求略一迟疑,答道:“既然她并未死心塌地依附于韦后,还是应该免于一死,况且——。” 李隆基打断了刘幽求的话:“况且,此人堪称大唐旷世奇女,才华横溢,聪慧过人,两朝专美,人称‘巾帼宰相’,为大圣皇帝和先皇驾前举足轻重的人物,杀了有些可惜?” 从临淄王这一番话里,刘幽求听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只好打了两个含含糊糊地说:“临淄王所言极是。” “所言极是?!好,小王问你,刘大人,你可记得,神龙三年,太子李重俊是怎么死的?” “这个——” 对于神龙三年那一场腥风血雨的事变,刘幽求亦有耳闻。那一年,太子李重俊不堪武氏家族的轻蔑和安乐公主的排挤,联合左御林军大将军李多祚等人兴兵入宫讨伐,先杀了武三思、武崇训,又攻进了肃章门,指名要把上官婉儿拖出来杀死。上官婉儿逃到中宗殿中,添油加醋地对中宗挑唆道:太子是先要婉儿死,然后再依次弑杀皇上皇后,要我们都死在他的刀下,他好提前继承大统,掌理江山!中宗一听龙颜大怒,不肯交出婉儿,带着婉儿和韦氏匆匆登上了玄武门城楼。李重俊的部下把玄武门团团围住,一定要杀上官婉儿。又是婉儿请中宗对着城楼下围困他们的军士们高喊:你们都是朕的忠诚的卫士卫兵,怎么能跟着反叛朕的人作乱呢!快些杀了带领你们犯上的人,朕这里重重有赏!兵士们一听,利欲熏心,立刻动手杀了李重俊的心腹部下,归顺了中宗。李重俊兵败,逃到终南山,最终也被手下所害。 此刻,刘幽求不知道临淄王提起这段往事是何意思,但极有可能对上官婉儿有所不利。他嗫嚅一阵,吞吞吐吐地说:“临淄王,依我看来,上官婉儿那时也是被逼无奈吧?” “被逼无奈?”临淄王仰天一笑:“好个被逼无奈!李重俊堂堂太子,为什么兴兵作乱,那才是真正的被逼无奈!上官婉儿和武三思蝇营狗苟,早已是神投意合,依仗她有起草诏书之便,每每下旨,偏袒武家,而诋毁皇室。屡屡在先皇面前诽谤太子,意欲请先皇废之而另立储君。故太子眼看着权位不保,这才被逼起兵,而又败在这个奸妇的三寸不烂之舌之下!如此反复无常祸乱朝纲的贱人,岂有可恕之理?现在不杀,将来悔之无及!” 一番话,如同旱天惊雷,震得刘幽求神魂摇乱,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只见临淄王把那份放在桌上的诏书用手狠狠地一拂,冷眉恨声道:“相王为辅政!!!我父王本来就该是天子的名分,她一个妇人,于大唐有何德何能,竟然敢于安排皇家位列!凭这一点,断无可恕之情!” 刘幽求战战兢兢,不敢仰视盛怒的临淄王。眼见得那份诏书像一只白色的蝴蝶,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他的脚边。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退,仿佛那纸诏书就是殷殷地向他求情的上官婉儿,他不能面对她,只有愧怍地闪避三舍,让楚楚可怜的上官婉儿落到了视线之外。 “来人!”临淄王对着殿门大喝一声。 “小的在!”一个禁苑工匠应声而入,手上提了一把雪亮的板斧:“临淄王有何吩咐?” “把上官婉儿拖到旗下砍了。” “是!” 工匠一个转身,出了大殿。那时,心怀忐忑的上官婉儿正立在月下,等候着刘幽求给她带来消息。她眼巴巴的看着大殿的大门,巴望着仪范伟丽的临淄王心存恻隐,看在她拥戴李唐王朝的份上,放她一条活命。等了好久,也不见刘幽求出殿,耳中隐约地听见临淄王时而声高时而声低地在殿里说话。说了些什么,却一个字儿也听不出来。突然,临淄王高声大喊:来人!一个一直站在她身边手提一把利斧的禁苑工匠答应着进了殿,须臾工夫又出来了,而刘幽求却连影子也不见。那工匠直奔她而来,口中喊道:弟兄们,临淄王有令,把上官婉儿拖到旗下砍了! 上官婉儿恍若在梦中一般,被一班拿着利斧执着铁锯的工匠们拖着拽着,拉到了旗杆之下。几双粗粝的大手无情地把她抓着推着,她孤立援地站在一群粗鲁的工匠之中。这时,她已明白自己今夜难逃此劫必死无疑,挣扎无用,哀告无用,她只有静静地站着,对着举起的刀斧锤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那短暂的一瞬间,她回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从一个罪臣之后,到大唐王朝的权力中心,成为了两代帝王的左膀右臂,历史变迁的长河中有她泛起的几朵浪花。人生几何,有此际遇,虽死无憾了。“太平词藻盛,长愿纪鸿休。”从今以后,她只有到地下去陪着逝去的大圣皇帝和中宗吟诗作赋,抒发胸臆了。 刀斧落下,“咔嚓”作声。上官婉儿身首离断,倒在了血泊之中。一代才女,就此香消玉殒,魂魄悠悠出了躯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十章 横扫后党 寅时,大内突起变故的讯息已在皇城之内不胫而走,韦皇后的亲信们自知大难临头,纷纷作鸟兽散,各自逃亡以求活命。可是,精明的临淄王和刘幽求、崔日用在一夜之间已经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把偌大的皇城牢牢地网罩在其中,要逃出这张大网已是徒劳无功痴心妄想。 当夜,武延秀瞒过安乐公主,跟一个宫女在太极宫一个僻静的偏殿里鬼混,两人翻云覆雨,直闹到三更时分才互相搂抱着睡了。睡梦之中,猛然被殿外一阵马蹄声惊醒,武延秀侧耳一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喧闹之声。夜深人静之时大内竟然有人敢于大声喧哗,定是出了翻天覆地的事情。如果是韦皇后动手诛杀相王和太平公主,必定是在他们的府邸下手,那大内肯定就不会出现异动,只能一如往日一般静寂安宁。静夜中有如此震天动地的呐喊之声,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是有人杀进了大内,来对韦后动手了。武延秀惊出了一身冷汗,一个骨碌爬起来,也不管身边犹自呼呼酣睡的美貌宫女,抓过衣裳,三下两下套在身上,急匆匆拉开殿门,一头钻进如墨夜色,寻路逃命去了。 走到肃章门,迎面来了一群人,黑暗中也看不清是谁,武延秀一闪身,隐进了门楼的暗处,只听得那一队人七嘴八舌在议论,杀了韦后,杀了贺娄氏,杀了韦跨、韦播…….。武延秀惊出一身冷汗,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躲过了一场血光之灾。 待那一队人走远,他从藏身处躲躲闪闪地走出来,四顾无人,急急忙忙地朝着离得最近的一处宫门跑去,打算趁乱潜出大内,逃出京城,找个荒野之地躲过劫难,好歹捡得一条性命,日后再做道理。 人算不如天算,刚刚跑近宫门,冷不防背后又闪出一彪人马,武延秀欲想再次闪身躲进城墙暗处,却被人一把拉住了后襟:“什么人,哪里跑!” 等取来火把一照,笑声轰然而起:“哈哈,我等有幸,拿住了一条大鱼,险些儿让他跑了!” 武延秀一声“饶命”还没有出口,早有那性急的军爷等不及了,用长剑把他刺了个前胸透后背。武延秀在地上挣扎一阵,终于呼出了最后的一口气,一双眼睛大大睁着,哀怨地看着头上星空……。 韦后的堂兄,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子少保、宰相韦温得到大内有变的消息时,已是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了。东边的天空已经悄悄地现出了一线鱼肚白。他也来不及更衣换装,更顾不得阖家家小,惶惶如丧家之犬,带了几个从人,从后门逃出了府邸。掩掩藏藏到了大街上。此时,临淄王派出的人马长安城中正在肃清韦氏宗族,一座座高墙大院的宅邸都被团团围困,马嘶声,人喊声,还有四下里此起彼伏的擂门声,妇孺老幼的哭喊求饶声打破了长安东市的黎明。这个从来都是香风在街巷间萦绕,笙管丝弦轻歌缓曲在空中悠扬飘荡的王公重臣皇室贵族的聚居地,被一遍恐怖和萧杀的气氛笼罩着,和渐渐在天边黯淡下去的星月一起,给长安人留下了一个终身难忘的记忆。 韦温身体肥胖,跑出不过几百步,已经累得气喘如牛,上气不接下气,脚步也渐渐地挪不动了。两个随从只得架着他一路飞跑,像拖了一条死猪,跌跌撞撞地在街巷间穿行。整个东市遍布着临淄王的兵将,不时有马蹄声响过长街。韦温和两个随从躲避着军士,惶惶如丧家之犬,拼命奔逃。刚跑出一条永巷,迎面几乎就撞上一队匆匆而过的兵士,刀枪剑戟上染着血污,唬得韦温面色如纸,双腿如同陷进了沙堆里一样,拖都拖不动了,跟着他的几个从人个个累得苦不堪言,互相使着眼色:眼看韦氏一族大势已去,再跟他走在一起,免不了要陪着他同做刀下之鬼。一路走,一路背着他唧唧咕咕。走到一处还没有开门的店铺前,突然扔下了韦温,几个人拔腿就跑,须臾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韦温爬起来,四下一看,随从跑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只得挣扎起身,凄凄惨惨悲悲切切艰难地挪动着步子。走出十余丈远,放眼一看,已经来到了东市北面,两旁的商铺尚未开门,他踟蹰一阵,正想着从哪一条路逃出京城,亡命天涯。却不料冤家路窄,一彪人马突然出现在身后,他慌不择路,跑进了一条死路,那一队人马见他行踪诡异,放马追了过来。身边都是高墙,韦温闪避不及,只好缩到了墙下,脸对着墙壁,两手扒着砖缝,恨不能墙上崩开一条口子,容他钻进去躲避。只听得背后马蹄声得得,敲打着路上石砖声声铿锵,离他越来越近,在他背后停了下来,马上的人似乎正在仔细地辨认他的面目,一时无人言语。韦温情知死期临近,双膝一软,顺着墙壁滑到地上,跪倒在尘埃之中,把头俯在地上,一股黄浊的水流顺着他的裤裆流淌出来。他瑟瑟发抖,连声求饶:饶命,饶命,饶命……。 “哈哈,这不是韦相爷嘛!”一个眼尖的军士认出了他来:“你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了?” “正是正是,不是韦相爷更是何人!”兵士们纷纷跳下马来,把他围在了核心,刀戟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着刺目的寒光。 韦温魂飞魄散,转过身来,捣蒜一般地磕头作揖:“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军爷饶下官不死,下官府中财帛尽皆赠予你们。” “你那不义之财,我们分文也不敢收你的。” “你们要什么,要什么下官都给你们,都给……!” 带队的头领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一抬脚踢在了韦温的屁股上:“你也有今日!告诉你吧,你府中我们已是去过了,奉临淄王之命,将你家男丁杀了个一个不剩,只是少了你一个,遍搜你不见,不想却在这里遇到了你。也是你这条小命合该丧在我等之手,该着我等去领临淄王的赏!不要再悻悻做女人态,丢人得很,还是站起来吧,让你死得痛快些!” 韦温两股颤栗,哪里站得起来。他痛哭流涕,不停地磕头,额头在石砖上碰出了血,眼泪鼻涕和着鲜血糊了一脸,形同鬼魅一样,军士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几个人跳下马来,一起动手,乱刀齐下,把他砍翻在地,又砍下了韦温的头颅,血淋淋地拎在手上,翻身上马,去找临淄王报功去了。 各路诛杀奸党的人马纷纷到凌烟阁前来报捷,带来了一颗又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在地上堆了一堆,没有流尽的污血在铺设的方砖上形成了一道一道暗褐色的河流。韦后一党几乎没有一人逃脱。唯有去往宰相宗楚客府上的那一路军士空手而归。不知何时,狡黠的宗楚客带着他的同胞兄弟宗晋卿潜逃出了宰相府,遍搜也不见其踪影。 刘幽求说:“王爷,除恶务尽!韦后死党,一个也不能放过!尤其是这个宗楚客,他伙同韦后,作恶多端,罪不可赦,如成漏网之鱼,后患无穷。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一夜未眠,临淄王李隆基依旧精神抖擞神采奕奕。他对带队去宗楚客府上的陈玄礼下了一道命令:“城门多派人把守,全城挨家挨户搜捕,挖地三尺,也务必要找到宗楚客。” 几百人马一起出动,几乎把长安城翻了一个个儿,宗楚客却如同地遁了一般,踪影全无。得了陈玄礼回报,临淄王大怒,严令手下:京城各处城门严加防范,加紧盘查,一定不能放跑了这个误国奸相,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旦有人擒获,重重封赏! 曙色降临了长安城,东升的一轮红日不知人世间这一夜血腥的杀戮,依然冉冉地从东方的一抹云霞中探出头来,把光芒洒向广袤的大地。林间百鸟啁啾,渭河水在朝阳下闪现着粼粼金波,平平缓缓地在长安城外流淌。 城东通化门,沐浴在朝阳的金辉之下,高大雄伟,气象辉煌。一队看守城门的长安府军,奉了严查过往行人的命令,对每一个进城出城的人严加盘问,仔细地查看其面目,严防宗楚客伪装潜逃。 一阵蹄声“得得”,一头四蹄踏雪的黑色毛驴从远处蹒跚而来。骑在毛驴背上的是一个身着一袭黑衣的男子,头上半遮半掩地戴了一顶皂色帽子,用一条细细的荆条驱赶着毛驴,向着通化门急急忙忙行来。到了门前,他骗腿下了毛驴,恭恭敬敬地对围上来盘查的兵士们说:家中老人不幸弃世,匆匆赶往临潼奔丧,万望军爷们开恩放行。嘴上说着话,右手却有意无意地把头上的帽子向下拉了又拉,几乎把鼻子都遮得看不见了。 见他神色慌乱,举止诡异,说话吞吞吐吐,盘查的士兵起了疑心,把他围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查问。那人更是慌乱,前言不搭后语,连连后退。一个军士伸手要抓他的帽子:“把帽子摘了,让我们看看,你是不是宗楚客!” 宗楚客急忙用手护住了孝帽:“列位军爷难道不知,孝帽是万万不能摘下的,随便摘人孝帽,是对逝者大不敬,要遭天谴的!” 一个军士咋呼他道:“不摘孝帽也不打紧,本人已经认出你了,你就是当朝宰相宗楚客!” 宗楚客临危不乱,镇定心神,连声否认道:“军爷们看走了眼,我不是什么宗楚客,宗楚客是哪个小可也认不得。天下相像的人不计其数,你们不要错认了人,把小可扣下,而让真正的宗楚客逃之夭夭。小可只是西市一个开酒肆的商人。只因母亲昨日病逝,早晨刚刚得了消息,赶回家去奔丧的。” 几个军士又把他好一阵打量,其中有人过去曾经见过宗楚客,但都是远远地看见过一眼,不曾到近前去,相貌只是依稀记得,此时看来看去,似是而非,像又不像,一时不能拿定主意。宗楚客见状,越发装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来,洒几滴眼泪,揩一揩脸上汗水,拱手相求:“军爷,快放小可出城罢,家里还等小可回去见过老母,方好将她入殓。军爷,都是人之子,千万体恤体恤!” 府兵军士们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阵,觉得阻止孝子奔丧实为大逆不道,就让开了一条路来,准许宗楚客出城。宗楚客欣喜若狂,谢过军士,跨上青驴,在屁股后头狠加一鞭。青驴似乎懂得宗楚客的心情,尥开蹄子,一路飞奔,眨眼之间便跑出了通化门。 眼看着那头青驴驼着宗楚客,将要隐进一遍白杨林中了。府军一位果毅都尉巡查至此,问军士有无异常。军士们回禀说进出通化门的每一个人都一一仔细盘查,并没有发现有可疑之人。 果毅都尉用马鞭指着宗楚客的背影:“刚刚出城的是何人?” “哦,那是一个孝子,穿着孝衣戴着孝帽,骑一头青驴,说是老母病逝,要去临潼奔丧。 “戴着孝帽?” “对,戴一顶大大的孝帽。” “一直戴着?” “一直戴着。” “为什么不让他摘下来,看看他的眉眼?” “都尉难道不知?孝帽不能随便摘取,那样有渎逝者。” 果毅都尉一提马缰绳,厉声呵斥道:“跑了宗楚客,你等罪无可赦!快走,随我追这个孝子去!” 宗楚客只恨毛驴不能如同飞龙一般腾云驾雾风驰电掣,一条鞭子频频地抽在青驴的屁股上,嘴上使劲吆喝:驾、驾、驾……..。青驴奋力奔跑,回头看去,通远门的城楼渐渐远去。宗楚客抬手拭去满脸汗水,心中暗自庆幸:好险,好险!幸甚!幸甚!天不亡我也!天何以佑我?因我宗楚客绝不是等闲之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韦后妄自尊大,愚钝不堪,不足为谋,覆亡是早晚的事情。我宗楚客如有朝一日东山再起,绝不会再屈于人下,为他人所驱使,这个此时此刻正坐在驴背上被颠来簸去的屁股,敢说不会有坐到太极殿的龙椅上去的那一天?! 正胡思乱想,背后一阵马蹄惊风急雨般越来越近。宗楚客情知有变,鞭子抽得更急更重,催促青驴快跑。青驴竭尽全力,终于前蹄不支,摔了个狗啃泥,把宗楚客颠下地来。 马蹄声已经响到了面前,宗楚客爬起来要跑,却被一个捷足先登的府兵一把抓住了后衣领:“好一个孝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毛驴都要被你累瘫了,你不是奔丧是逃命的吧?” “不不不不不——”,宗楚客还待诡辩:“在下在下——在下真的是急着回家奔丧。” 果毅都尉驱马赶到,他一眼就认出了宗楚客,跳下马,大步过来,一把抓下了宗楚客的孝帽:“宗丞相,长安城掘地三尺,不见你的踪影,却被你跑到了这里,还打扮成这般模样。” 宗楚客唯有苦笑:“蝼蚁尚且贪生,况乎我辈!”抱着一线希望,他抬起头,恳切地说:“列位兄弟,若肯放宗某一条生路,宗某没齿不忘,日后倘有机会,一定重重报答!” “日后若有机会?!事到如今你还不死心?还想着谋逆篡政?!就凭你这句话,断然不能放过了你!” 都尉话音未落,手中利刃已刺进了宗楚客的胸膛,宗楚客再一次苦笑,用手死死把住了刀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涔涔地渗出来,他恨声说道:“害人乎?害己乎?想不到我宗楚客也有今日?!”说完,吐出了最后的一口气,抓着刀柄的双手颓然松开,身子一歪,倒在了血泊中。 那头卸去了重负的青驴又累又饿,在几步之外兀自啃着路边萋萋的芳草,不时踏着蹄子,“呼呼”地打着响鼻,摇头甩尾驱赶着蚊蝇,对惨死在刀刃之下的主人毫不关心。 果毅都尉把长剑在草上擦了擦,收入鞘中:“弟兄们,砍了他的头,送给临淄王看看,我等也好领赏!” “是,大人。” 一个时辰之后,宗楚客的胞弟,将作大匠宗晋卿也从藏身的地方被搜了出来,立时死于乱刀之下。 勾结韦后鸩杀中宗的马秦客、杨均被割下首级,枭首示众,韦后的尸身暴尸街市,过往行人皆唾骂不已。娶了韦后的乳母为妻的秘书监汴王邕和与韦氏亲属成亲的御史大夫窦从一闻听临淄王在大内得了手,为表心迹,当日即手刃其妻,割下人头,献到了李隆基面前。至此,太阳东起,煌煌普照万物,一场杀戮终近尾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正文 第十一章 西都曙色 巍峨的皇城被初起的朝阳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黄,一遍的金碧辉煌,一遍的壮丽崔嵬。一夜未眠的李隆基毫无倦意,出了春秋殿,翻身跃上一匹骏马,带了几个从人,直奔相王府而去。 相王李旦在府中已经得到消息:三子李隆基一夜之间肃清大内,扫平后党,震惊之余又欣慰不已。正在府中盼望等候音讯,家人进来禀报:临淄王来了。相王急忙出迎,父子俩在庭院里碰了面。眼见得儿子英姿勃勃、神采奕奕,披一身霞光,犹如天神降临,相王由不得眼眶湿润,抢上几步,把临淄王拥在了怀里,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两行老泪潸然而下。 李隆基退后一步,倒身下跪:“恳请父王见谅,儿子事前未曾如实禀报,儿子是怕倘若事有不谐,恐连累了父王,因此才瞒过了父王,请父王恕罪。” 相王老泪纵横,向前拉起了李隆基:“朝堂弥天的祸乱,有了你才得以平定,天下黎民百姓,因为你才得以享受安宁!吾儿何罪之有?!你是我大唐王朝第一功臣,必定青史留名!” 李隆基恭敬地谢过了父王夸赞,时间仓促,容不得与父亲细细述说昨晚的情形,李隆基直接说起了面见父亲的来意:“诸韦皆已诛杀,内廷如今人心慌乱,儿子欲请父王出面,昭告天下,平复人心。” “好!此为第一要务。”相王一口就答应了下来,稍作停顿,他问道:“不知圣上现在身处何地?” “我们没有惊动他,他还在太极殿。” 相王一面唤下人为他更衣,一面说:“他是当今天子,他说一句,比父王说一百句都有用,群臣及百姓定能信服,天下何愁不定。走,我们一同去太极殿见驾,请他出面晓谕天下。” 李隆基暗自佩服父王,不愧是经历了推倒武周王朝的神龙革命的过来人,心机缜密,循循有道。他答应一声,跟着父王,飞马进入大内,进了太极殿,把事情原委恭敬奏报了少帝。少帝夜里只听见外面人声鼎沸,杀声震天,吓得战战兢兢,躲在中宗巨大的梓宫后面,几乎一夜没有合眼。身边的卫兵和侍从也跑了不少,剩下的几个围在他身边,大眼望小眼,个个心惊胆战,个个丧魂失魄,连一个能帮小皇帝拿一拿主意的都没有。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亮,遣人出去打听风声,出去的人回来时脸色煞白,说是临淄王李隆基起兵讨逆,韦后和安乐公主都被杀了,还杀了好多的大臣、将军,大内遍地鲜血横流,死尸横陈。少帝一听,更是心惊胆怕,不知如何是好。看见相王父子一前一后走进殿来,以为死期已到,战栗着双股欲站起来向前恭迎,谁知双腿不听使唤,抖擞了好久,就是迈不出半步去。 相王知道少帝年少,未谙世事,一夜惊恐,已经吓破了胆,不由得心生怜悯,抢上前去双手扶住了他:“陛下不必如此,老臣与临淄王前来见驾,请陛下安坐,容老臣与临淄王叩拜。” 少帝一听,略略放宽了心:“你们也不必叩拜了,朕赐——赐——赐坐。” “未行跪拜之礼,老臣不敢在陛下面前坐下。” 少帝违拗不过,只好坐到龙椅上,受了相王父子三叩九拜之礼。平身之后,相王落座,临淄王侍立一旁。相王向少帝奏告了昨夜清扫宫闱之事,最后特地离座,再次下跪请罪:“因怕惊扰圣驾,故而未事前奏明,望圣上宽宥。” “叔王不必如此。”少帝下座,亲手搀起了相王:“叔王不避艰险,为朝廷扫除奸佞,朕不胜感激之至。叔王无罪有功,请起请起。” 相王指一指气昂昂立在身侧的李隆基:“老臣要奏明圣上,清除韦后一党是老臣三子李隆基亲力所为,不是他率先举义,韦后一党祸乱朝纲肆无忌惮,必有一日废圣上而自立。” 少帝瞥一眼昂藏七尺的临淄王:“王兄功在社稷天下,朕先谢过了。”说毕,给临淄王打了一躬。 李隆基忙不迭地跪下:“为陛下分忧,为社稷解难,小王责之所在。今日诸韦皆已伏法,朝野尚不知就里,大众心存惑疑,小王斗胆恳请圣上与父王一起,向众臣和百姓说明原由,以安天下。” 懵懂的少帝,见相王父子对自己恭谨有加,一口一个“陛下”,满心以为自己帝位无虞,踏踏实实地放了心。一听临淄王要自己出面去晓谕众臣和百姓,哪里有半点不愿意:“准奏,朕即刻就去。” 相王携着少帝,登上了安福门,惶惶不安的百姓见天子亲临,纷纷跪拜,山呼万岁。少帝站立在城楼正中,按着相王的口授,亲口宣喻道:“韦后图谋不轨,结党营私,觊觎大位,朕已密令相王,太平公主及临淄王李隆基相机剿除。天佑我朝,昨夜已将诸韦尽皆诛杀,百姓们万勿惊慌,自此朝野安定,四海清平,大唐江山永固!” 少帝话音一落,城楼下一遍欢腾。诸韦乱政,朝房内外早已是怨声载道,听说后党伏法,哪有不衷心拥戴之理。 少帝待众人欢呼声停息,又宣布了一项德政:京城百姓免除半年赋税。话音刚落,下面的人群又发出了一阵欣喜若狂的欢呼。 安福门下的人群正在欢呼雀跃,有一人突然挤到人群前面,倒身跪下,口中连声呼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继而站起身来,手舞足蹈,声震九霄:吾皇圣明,吾皇圣明,铲除妖孽,河清海晏! 相王一时眼花,没有认出那个举止怪异的人是谁,扯扯少帝的袍袖,指着那人问道:“那是何人? 少帝目视着尚自比手画脚的男子,低声地说:“是司农卿赵履温。” “是这个贼子呀!” 赵履温恶行累累,相王早就对其深恶痛绝。早年,为了讨好安乐公主,他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权,拿出国库的银两为安乐公主营造府第,穷尽天下奇珍异石,引渭河水为清池,伐终南山石筑高台,极尽奢华之能事。有一日,安乐公主出游,他竟然身穿紫衣,把缰绳套在自己的颈项上,拖着安乐公主乘坐的牛车取乐,一路学牛叫,学牛放屁,把安乐公主笑得死去活来。今天,得知了安乐公主横死,为了撇清自己,他不顾体面,竟然疯疯癫癫地跑到众人面前扬尘舞蹈,口呼万岁,丑态毕露,更引得相王咬牙憎恨。他招来了随侍在侧的万骑军果毅李仙凫,指着城楼下的赵履温,恨声道:“斩了他,免得官家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少帝未及言语,李仙凫一声怒喝震耳欲聋,把少帝吓了一哆嗦,差点坐到了地上。李仙凫也不理会他,厉声喝道:“把赵履温砍了!” 城楼下的军士一拥而上,三下两下把赵履温拖出了人群,拖拉死狗一般地拉到了一棵树下,赵履温口中犹自讷讷作语,可是,没有人听他说些什么。只见一把大刀凌空一挥,赵履温的人头应声滚落在地,一股黑血从离断的腔子中喷涌而出,一直喷到了树干上,又沿着树干沥沥滴落。在场的百姓们痛恨他从前频繁地让他们出徭役,征税款,见砍了他的人头,个个拍手称快。有那胆大的,争先恐后地把他身上的肉割下来,半个时辰不到,赵履温身上的肉就被割了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一副血淋淋的骷髅架子。 当日,少帝发诏文大赦天下:“逆贼魁首皆已诛杀,自此以后,韦氏余党以往皆不过问。” 其实,过不过问都不算一回事了。韦家、武家老少男丁没有几个逃脱了性命。崔日用带兵在杜曲一带剿杀韦氏一族,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有放过。经过这一场血洗,韦氏家族剩下的全都是些孤女寡母了! 临淄王李隆基居功至伟,少帝下诏立为平王,兼知内外闲厩,统领左右厢万骑,一夜之间飞黄腾达,成了朝廷重臣。而功臣们也各得封赏:薛崇简赐爵立为节王,先前曾游移不定的钟绍京进位银青光禄大夫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享三品,有这样的结果,他真应该好好他的那位精敏过人胆气过人的夫人。七品芝麻官前朝邑县尉刘幽求更是一步登天,出任中书舍人,参理中枢日常政务,成了内廷行走的一名大员。 太平公主进宫时,皇城中已是云消雾散,一派祥和安宁。她溜溜达达地到了太极殿,围着兄长的梓宫转了一圈。少帝毕恭毕敬地陪着她,亦步亦趋地地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察言观色,连大气也不敢出。 看罢了梓宫,太平公主坐下,问道:“陛下,有此变故,你有什么打算没有?可否告诉姑母。” 在太平公主面前,少帝不敢称孤道寡。嗫嚅一阵,吞吞吐吐地说:“侄儿没有什么打算,也不知道该有什么打算,不知姑母是什么意思?” 太平公主瞥了小皇帝一眼,伸手拂了拂座椅:“别人为你扫除了朝中奸贼,功大于天,你就不想想,应该要有所表示吗?” 少帝低眉顺眼地问:“有何表示,请姑母明示。” 太平公主又拂一拂屁股下坐着的龙椅:“大唐江山万千之重,你好生想一想,你担得起这个江山么,你坐得稳这把椅子么?!” 少帝垂首想了一想,老老实实地承认:“没有姑母和叔王辅佐,侄儿担不起这个江山,有姑母跟叔王辅佐,朕能应付得了。” 太平公主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应付得了?!社稷黎民,国之重器,是可以随便应付的吗?” “侄儿——,侄儿——,” 太平公主站起身,拍一拍少帝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带着随侍的侍女,优哉游哉地出殿走了。把小皇帝一个人丢在殿内,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低头走到父皇的梓宫旁,站立着,看着一条条张牙舞爪的飞龙出神。 出了宫,太平公主径直去了相王府,主客落座,寒暄几句之后,太平公主突然开口说道:“太平方才去了太极宫,见了少帝。他说,他要把皇位让给王兄。” 相王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说什么?” “少帝说,他年少德浅,无力担当江山之重,只能是应付了事。因此,他要把皇位让给王兄。他言辞恳切,再三地固请。太平看他不是戏言,更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当面夸了他识时务。王兄,你就应允了吧。” “不不不不不不不!”相王吃了一惊,又是摇手又是摆头:“此事非同小可,本王决不能应允,皇兄尸骨未寒,就抢了他家的江山,叫天下人如何看我李旦?!” 太平公主看着惊恐万状变脸失色的相王,心中暗自好笑:“是他自己要让的,怎么是你抢的呢?” “少帝即位无几,并无过错,他口说是让我,李旦若是应允了,同抢他的帝位又有何区别?” “我再三地跟你说过了,是他要让你,不是你去抢他的!” 相王性情随和,对于太平公主这个有主见的妹妹一向比较信服。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有他的主意,任凭太平公主说干了吐沫,他也不改初衷。太平公主见说服不了他,也懒得再跟她这位王兄理论,告辞离了相王府。 六月二十三日,太平公主自作主张,以少帝的名义发布了一纸诏文:禅让帝位于相王李旦, 诏文发了,李旦依然是固辞不从。他还放了狠话:哪个再胆敢劝说他即位,他就孤身一人离开皇城,从此浪迹天涯。 身任中书令的刘幽求眼见得朝廷刚刚经历了一场剧变,正是百废待兴,百事待举之时,相王却执意不肯入主大统。他忧心忡忡,找到李成器和平王李隆基,推心置腹地说道:“相王曾经贵为天子,在朝野之中可以说是众望所归。如今人心浮动,国是未安,他本应义不容辞,出面稳定朝政,平定民心。可是,他迫于种种顾虑,而不肯早日登基以安天下,王爷你难道就安之若素不闻不问吗?” 李隆基也是唉声叹气:“你是不知道父王。他天性淡泊清宁,不堪世事烦扰。当年,他就把帝位让给了先帝,自己好落得一身清闲。更何况当今皇上是他至亲的侄儿,他怎肯废他而自代?!” 刘幽求颇是不以为然:“王爷固然落了个清闲自在,颐养天年,可是,大唐的江山置于何处?难道就让它败在一个不谙世事懵懂不堪的少年天子手上?!这样一来,王爷恐也难保一世英名!” 李隆基深以为刘幽求言之有理,约了长兄左卫大将军李成器,两人一同去说服父亲相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