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吟》 胡笳催夜雨 第一章 吕恂 荆山脚下,一水隔天。 江风透甲刺骨,初夏时节,入夜依旧风寒露冷。 岚江对岸星火点点,那是吴国枕戈待旦伺机而动的大军。 一年多以前,韬光养晦偏安一隅多年的吴国突然开始在岚江东岸集结重兵,此举一时令周国朝野上下一片哗然——然后锐不可当的吴军很快连胜数阵,兵锋直指弋阳。 事出突然,朝廷上各方势力争执不下,只得权且先从北疆调了个能征惯战又毫无根基的可怜虫来整顿防务。 诸事完备之后,自然是官高爵显的世家子弟前来耀武扬威——比如抚远侯加征南将军吕恂。 “将军,今晚的口令是?”亲兵入帐,按规矩询问夜间号令——这些人已随他征战多年,信任和忠诚都早已刻入彼此的血脉,既不必通传也不需等候。 “......斩将,刈旗。”吕恂目不转睛地望着江对岸的火光,但是相比之下他眼中的火光却更为炽烈。 “是,属下告退。”吕恂的亲卫深施一礼后转身退出。 “征南将军有令,今夜口令斩将,回令刈旗!” “是!” “是!” ...... 吕恂对于他的亲卫颇为自负,论战力,他们恐怕仅次于拱卫京师的四灵卫——孟章、执明、监兵、陵光四卫,总数不过区区两万,但在大周建国数百年的历史上最差的战绩,也是以一敌五,歼敌逾万。 他兄长吕奕将这支由他亲手打造的精兵命名为“先登”,与那四支天下骁锐一样以五千人为限,自军中百户选拔补充——虽然比不上四灵卫千户为兵的精锐,但这十年间在并州和冀州也打出了战无不胜的赫赫威名。 想起兄长,吕恂难掩满怀的愁绪,眼中炽热的火焰也随之黯淡了几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兄长那杆游龙惊风枪是他的目标和梦想。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却渐渐变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放弃平京的高官厚禄惬意奢靡前往冀州边境,又辗转千里来到这弋阳要冲,目的仅仅是不想继续生活在这阴影之下。 “将军,骁骑将军求见。” “快!有请!” 慕流云,在他之前临危受命的那个人。 此人略长他几岁,人生境遇却天差地别——区区一个五品的宣武郎,给了个杂号将军就从凶险的北疆扔到这更凶险的弋阳来,命运之多舛令人唏嘘。 可他却出乎意料地仅用了短短数月时间,就将一座岌岌可危的边城变成了吴人不敢轻易下口的硬骨头。 于是对扬州这块肥肉垂涎已久的吕家认为时机已到,他们略施手段便轻易地把这即将到手功劳抢了过来,然后硬生生塞到了吕恂的手里——朝廷恩旨,只要赢下一仗夺回江防,他便是扬州刺史。 所以他觉得自己亏欠眼前之人良多。 因此倨傲如他也刻意地降阶相迎,即便这举动会让对方尴尬非常。 “......侯爷,末将奉命于荆山北麓虚张营寨,诸事已毕,特来交令。” “将军辛苦,快起来,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是,末将遵命。” “......将军快坐——来人,上茶!” “这个,其实末将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说话间,刚刚坐下的身子又要跪倒。 “......将军有话请讲。” “末将还是觉得......此战之要,不在此地而在于山南......所以......末将以为侯爷还是于南麓伏兵压阵更为妥当......”对方似乎是担心这一席话会伤害到他的自尊,所以区区几个字说得并不那么流利。 “......慕将军,”吕恂突然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对方,良久才继续说道,“我知道,满朝文武都认定我是来窃取功名的......你不必急着否认,其实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所以我一直想向你,和苦守弋阳的将士们说一声抱歉......”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眼中的神色也充满了孤寂。 “末将不敢!也从未这么想过......” “呵呵......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本将多谢——但是这次,我必须冲锋在前一马当先,诚然我改变不了朝廷的决定,也左右不了家父的意见......但是,如果让我坐视你等在此浴血厮杀,然后轻而易举地拿走战功......我此后一生都会如鲠在喉!”吕恂的笑容很苦涩,眼神却很坚定。 不容再议的,是他做人的底线。 “是,末将遵命......” “陪我喝完这壶茶吧......味道不错——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陪我喝茶了......” 一壶茶当然喝不了多久,而且两人除了公事也实在没什么投契之处——慕流云很快起身告辞,事已至此,军令如山,他唯有尊奉将令。 帐中又只剩吕恂一人,他早已经无所谓旁人如何看他,世人皆以为在冀州的连战连捷是因为先登营,而他不过是个站在父兄肩膀上的纨绔子——只有少数随他出生入死的老兵知道,抚远侯的爵禄是真真切切拿命去拼回来的。 前军三千,驻扎荆溪口水势稍缓之处以遏制吴国进军路线,后军三千占据荆山南麓以防对手迂回包抄。 战事一起,百里荆山便是吴人吞不下也吐不出的一根毒刺——但慕流云扼守的山南同样也是他唯一的生门,如其所言,生门一失,此间三千人马定然俱成齑粉。。 风静悄悄的掠过河滩,其中隐隐带着一丝腥气。 “将军!吴军渡河了!” “呜~~~!!!” 时至三更,一声号角惊醒夜幕——吴军动了,如他所料岚江东岸密密麻麻的火光只是疑兵,真正的主力果然早已迂回到荆溪口以南的密林里蛰伏待机。 吕恂并不意外于吴军战术的幼稚,因为棋局初开,双方的第一手总是会谦让三分的。 “传我将令,待其半渡,以信炮为号全军掩杀!” “遵命!” 尔虞我诈的对决这才刚刚开始。 吴军衔枚着草,循着浅浅的河滩溅起潺潺的水声——周人的前军大营只剩几点灯火和三两守卫,一如轻忽懈怠的香饵,静待大鱼上钩。 对岸幽暗的密林中一眼望去便是杀机四伏,滩涂上很快便密密麻麻掩上了千余人,不甚宽广的河道此时显得极度拥挤,眼前的这一幕让潜伏于暗处的吕恂微微皱眉,对方的兵力显然比自己估计的要多得多。 “杀!”敌军前部数百人摸进了营门,敌军主力尚在半渡,夜幕之中的一声令下如同洞开了地狱之门,片刻之后,喊杀声震天彻地。 “杀~!!!” “杀~!!!” ...... 声声金鼓催断肠,阵型散乱的吴军似乎是没有想到对方会先发制人,立时陷入了混乱。 吕恂手下的八百先登混在普通军士中如虎入羊群,猝不及防之下的吴军如衰草之遇秋风,片刻之间已经进退失据。 周军得势不饶人,吕恂一马当先率领着亲卫悍不畏死地冲入吴军阵中,月光之下刀锋舔着血影,哀嚎响彻云天。 对方的悍不畏死激怒了吴人,片刻的惊惶之后他们终于想起自己也是无畏的敢战之士,于是密林之中源源不绝的咆哮裹挟着着杀意奔涌而出,如同潮水漫布滩涂。 “杀~!!” “杀光周人!复我河山!!” “杀光周人!复我河山!!” 兵法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取胜之道其实很简单,让对方按照你的思路去走他自己的每一步。 “发信炮!”混战之中吕恂一声令下,随即一枚信炮尖啸着窜入云霄。 片刻之前还一往无前的周军忽然就停住了攻势,然后在占尽了优势的情况下毫不犹豫的后撤了。 遮天蔽月的箭雨毫无征兆地如彤云压顶而来,不明所以的吴军被源源不绝拥上来的自己人堵在了河道内成了活生生的箭靶——那里根本毫无遮蔽,皎洁的月光更是将之涂抹成漆黑中一片仅有的耀眼,于是自然箭无虚发死伤枕籍。 侥幸冲上对岸的吴军却发现自己的处境比之河道里的同袍更为悲惨——早已磨刀霍霍的周军士卒祭出了林立的长枪,只待他们自己冲上来寻死。 吴军的第一阵彻底以失败告终,代价便是数百人就此命丧黄泉。 他们很快意识到周军是在瓮中捉鳖,于是不再盲目冲锋转而向南岸收缩——而箭雨也随之稍停,以现在两军之间的距离,想要精准杀伤已不可能。 “再发信号!举盾!火起!”这次是一枚红色的烟花炸响,周军长枪纷纷掷地,再起举起刀盾冲入河道。 经历了刚才的一次失利,吴人不敢再轻易短兵相接,但他们忽略了对方的手里已然高举着盾牌,即便弓箭的数量远超刚才也无法对他们造成太大的损伤。 但是这枚信炮显然不是再次冲阵的指令,这一次,周军的箭队把仅剩的羽箭一股脑射向了对岸的密林——两边距离至少三四百步,甚至茂密的枝杈都足以遮挡住无力的羽箭。 所以吴国人再次败了,因为周人这次射来的箭簇上绑着泡透了桐油的火绒——这一次冲锋,目的就是把吴军压回密林;这一波箭雨,目的不在伤人,而是在纵火! “啊~~~!!!” “快~灭火~快!!” “夺回河道,出去!快!” “箭被挡下了,冲上去~!!” 唯一的生路被周军的刀盾死死扼制,而干燥的天气和油润的蔓桃林很快便让他们身后烧成了燎原之势,吴军无奈,只能选择再次冲入地阵选择殊死一搏。 毫无章法的盲目冲击和自相践踏让周军根本不需要做太多的防御,吴军好像惊恐的乌鱼群一样冲进周人用利刃编制的罗网,然后用自己的热血浸染着遍布砾石的河滩。 眼见突围无望,一心求生的吴军残部只好顺着河岸迂回向东,似乎是希望汇合岚江东岸的主力再行反扑。 吕恂的计谋环环相扣,几乎毫无伤亡便令南岸的吴军先头部队一败涂地,但是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要的是请君入瓮聚而歼之,而不是一场无关痛痒的胜利。 他要的,是吴军主将的人头。 “先登营随我追击!其他人固守营寨!” 八百人在吕恂的带领下追杀而去——密林之中尽是蔓桃和烤肉的诱人气味,令人心悸的醇香和散发着醇香的火光隔开了吴军的前锋和大队,当首尾不能相顾的时候,一万人和一百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士气溃散的吴军如同羔羊,乘胜追击的吕恂则如饿狼——他们理应必须赶在溃兵与主力合流前彻底打垮对方,否则一旦陷入对方主力的重围,即便这八百精锐个个死战他们也将毫无胜算。 所以,要让对方相信他轻敌冒进,以致本阵毫无防备,就必须要追到自己也陷入首尾不能相顾的窘境。 一切都在按照吕恂的计划进行,就看对方是否上钩了。 “将军,看,营寨起火了。” “好!传令后队变前锋,回去瓮中捉鳖!” 第三招,看起来对方再次坠入了他的圈套——他故意孤军深入,露出本阵的破绽,为的便是吸引对方的伏兵趁虚而入。 密林之中虽然从一开始便充盈着肃杀,但吕恂早就注意到西侧有一片区域既没有曈曈人影更没有粼粼刀光,甚至连飞鸟都没有一只。 恰恰是因为这样,他断定吴军的精锐必然埋伏在那里——只有久经沙场的精兵才可以做到杀气内敛,但却瞒不过比人更灵敏的生灵。 所以他纵火时也刻意避开了那个区域——果然,溃逃的吴军跑向了另一个方向,故意吸引他率主力追击。 八百先登在他手中如臂使指,一声呼哨之后转眼便阵型逆转,以几乎毫无迟滞的迅猛之势反扑周军营寨。 紧接着又是一道信号烟花,随即荆山南麓的林中摇曳起阵阵异动,那里本应该是慕流云的伏兵所在。 一边是形同困兽,进退失据;另一边是占尽地利,以逸待劳,结果显而易见——战马上的吕恂嘴角一扬,甚是得意。 连战连捷的段归,原来也不过如此。 “段归何在?出来答话!”吕恂昂然朗声道——但出人意料的是被包围的吴军丝毫不见慌乱,训练有素之状与之前那些诱饵差天共地。 他话音一落,四周便恢复了寂静,静的令人心慌意乱。 那些被包围的吴军士兵只是冷冷地看着吕恂等人,看得他不免有些犹疑——吴人并没有悍不畏死的传统,相传他们只要确定胜利无望,不管之前多么勇猛的战士,为了活命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投降。 可这些人眼里的寒意,却绝非是绝望,而是一种令他心悸的淡然...... 荆山之顶已经被朝阳涂抹成金色,一夜的激战让众人都疲惫不堪以至于疏忽了时光飞逝——两边就这么静静地对峙着,只等哪一方先按捺不住。 刹那,此时像是一场永恒。 江上吹来的风掠过山谷,发出呜咽一般的呼啸。 “......杀!”吕恂大手一挥便如同宣判了这些人的死刑——段归似乎不在这儿,而这些人也是吴人中少见的死士,出于尊重,他不愿意用劝降去侮辱对方。 “杀~!!!” “杀~!!!” “杀~!!!” 周军步步紧逼,吴军渐渐撤后,很快,困兽被逼入了囚笼——惨烈的白刃战一触即发,无论周人还是吴人都无法避免死伤,双方都在不断地倒下,流出的鲜血混在一处,分不出谁是谁的殷红。 吴军的精锐似乎是打算鱼死网破,其悍勇足以令那些与之对敌的周军士兵骇然,相比之下反而是周军的士兵有些逡巡——但狭路相逢勇者胜,锐气一失,生气也会随之而失。 因此双方人数上的差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侯爷,有些不对劲,骁骑将军怎么还没到?”吕恂身边的亲兵开始疑虑——夜色已经退去,眼下局势一望即知,吴军和周军在人数上已然势均力敌。 “将军,山上!”顺着手指的方向,吕恂看到摇曳的林木,期盼已久的伏兵终于动了。 “后退!退出营帐!封死河滩!断他们归路!”吕恂亲自挥起了令旗,声音之高亢恐怕连吴人也听的一清二楚。 周军如蒙大赦一般撤出营寨,而吴军却一反常态地尾随而至——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战争的胜负除了实力以外更多的是士气。 吕恂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安,眼前的混乱根本不像是有计划的撤退,而更像是溃败,兵败如山倒的溃败。 “将军,情况好像不对!” “将军!河滩!河滩上有吴军!” 之前被区区八百人追得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吴军,此刻却又折回来堵住了河道——不仅如此,源源不绝的吴军从东岸迂回而来,整个荆溪口已成层层困局。 他们发现自己和对方好像都成了敌阵之中的孤军。 吕恂咬咬牙,决心回师冲击北面的吴军精锐——此刻他与对方应该都想要撕开彼此的阵型,无论谁只要能和对方身后的己方援军汇合,他们就是这场战斗最后的赢家。 “冲!冲过去!援军就敌人身后!”眼看着山腰的大军已经越来越近,烟尘弥漫之下似乎已经在和滞留营寨的吴军精锐交手。 “咚咚咚~~~~!!!” “呜~呜~呜~~~~!!!” 阵阵鼓角声震天彻地,山腰冲下的大军行伍严整——但竖起的旗号却是个大大的段字! 段归的段! “吕将军,在下段归......奉大吴天子明诏,特来送你归西!”吴军的精锐在吕恂他们的惊惶之中闪开一条通路,一人一骑缓缓走来。 来人年不过四十,线条刚毅的脸上勾勒着一圈短短的络腮胡须,血色的衣甲在晨曦之下分外耀眼,映衬着微微麦色的皮肤显得更为暗沉,他手中的一对六尺短枪,锋刃之上隐隐红芒浮现。 其人虽然面露笑意,但周身弥漫的凶煞之气却几乎可堪目睹,他的身份昭然若揭——号称吴国当世第一名将的段归。 “奇怪么?你自以为看破了我的疑兵之计,虚张营寨以安我心,无非是诱我主力攻你的荆溪口吧?”说到这里段归的脸上却浮现了一丝怪异的微笑,有嘲弄,甚至还有轻蔑。 “临死前再提点你一下——趁你与我的副将激战之时,我本应该先收拾了你的伏兵再合围阁下......按理说此时我应该正在与他们胶着,可为什么我来的这么快呢?” “很简单啊,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遇到你布置的伏兵!” “岚江西岸是空营,荆山南麓同样是空的......你,被自己人给卖了......” 吕恂惊呆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段归,又望向荆山——山自巍巍,水自潺潺。 他摇摇头,再看向身边的亲兵时,已是一心赴死的淡然。 “不过,我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世人皆言你吕家的游龙惊风胜过我手中的百劫残生,若你赢了我,我便放你和你的部下一条生路......给你个机会重整兵马,我们弋阳城下再决生死。”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数百名视死如归的先登自然毫不在意,可是劫后余生的一千多普通士卒,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吕恂勒马驱前——他们中大多只是匆忙间招募的乡勇,不临阵脱逃,已经算是勇气可嘉了。 斗将,千百年来的战场习俗,但这种不合时宜的武德早已经渐渐被人摒弃——大争之世,讲的是权谋,用的是诡计。 两人各自骑马缓缓步出本阵,彼此相聚二十丈,这个距离在考验马术的同时也足以将一名武将毕生所学融汇进必杀的一击之中。 “驾!” 一声叱咤入耳,各自驱策向前。 两边的将士用嘶吼为自己的将军助威,声如雷震。 马蹄如影攒动,吕恂单手提枪风驰电掣。他自信马术不输于任何人,即便是自己那百战百胜的大哥;论及枪法,他更是自幼浸淫其中,六岁起便每天舞弄着一只白蜡杆,至今已整整二十二年。无论是呼啸关外的娄然人还是横行关内的马贼,死于他枪下的已不知凡几。 马是冀州良驹,虽无千里之能但足以夜行八百;枪重二十四斤,杆是桑柘木,刃是镔铁精,一条银色游龙口吐锋锐昂首盘旋——与他家传的游龙惊风别无二致。 人,更是傲视八方的俊杰,勇冠三军的骁将! 二马一错镫,吕恂看准那区区一瞬间的机会,双手平举挺枪便刺出一记平杆。看似普普通通的招式,好像练枪的人都会,但吕恂这一击无论力道还是手法都几近无懈可击,无数次的锤炼让这一枪朴实无华中隐隐带着风雷之势,如飓风席卷又似惊雷暴岳——大巧不工,开阖霸道,凌厉刚猛,正是吕家枪法的精髓! 须臾之后,段归的喉头便应该被一枪洞穿! 可是明明应该喷溅而出的颈血却偏偏并没有出现! 再出现于吕恂眼前的段归好像在摇头叹息,紧接着两条血色的影子如同两条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盘旋而来,吕恂想举枪横档,但是这两条毒蛇却柔弱无骨一般缠绕而上...... 随即他双手一麻长枪便被挑飞,吕恂甚至来不及惊惶,就觉得背门有一阵排山倒海的巨力袭来,天旋地转之后,他就被一股狂飙席卷着飞离了自己的坐鞍。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败得如此彻底,近三十年的苦练和生死之间的搏杀,却连一个回合都没有撑过。 腰腹、前胸、两臂、双腿,他数不清自己中了多少枪,只觉得刀一样锐利的风从周身各个方向吹进他的五脏六腑——好在疼痛随着“嘭~”的一声而终止,他的身躯重重得跌落尘埃,脊骨已然断裂寸碎。 隐约间有声音自深渊而来,响彻耳边, “饶命啊!” “快!救下将军!” “斩尽杀绝!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下!” 最后一句,是段归的声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二章 沈稷 无形万物之始,阴霾之外更无一物。大地与天空像被一层浓厚的雾气阻隔,哪里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沈稷仰卧在被血污濡湿的泥泞中,眼睛能感受到的就只有这样的灰暗。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开始隐约听到风在哭,还夹杂着令人不安的鸟鸣,那沙哑的嗓音一定是乌鸦——它们很聪明,凡是死亡降临的地方,他们就会尾随而至。 这么多的尸体,对于乌鸦来说,就是一场盛宴。 沈稷很绝望,因为他开始听到鸣叫声离他越来越近,似乎就在他头顶盘旋,沈稷猜它们是在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努力地回忆过去——他记得村里老人说过,人之将死,回忆应该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地清晰浮现于眼前,而回忆里的幸福会让人死得更安详。但是他越努力,就越沮丧,记忆中没有任何能让他含笑九泉的东西,相反幼年的贫穷留给他的只有饥饿和痛苦。 九岁父母双亡的他就开始四处流浪,做过小偷,也当过强盗——不过显然不是很成功的那种,因为一想到那段日子,那些深埋于记忆中的剧痛就会从心底喷薄而出。 十五岁,他第一次有了吃饱的感觉,虽然食物是很粗糙的粟饼,还有割喉的糠皮,但那一顿他把自己吃到呕吐,老兵们都在看着他哈哈大笑。后来他成了老兵,也看着那些把自己喂到呕吐的新兵,随着众人一起哈哈大笑。 记忆中最后的疼痛是一把长矛刺进了左肋,力道不重,堪堪刺破皮肉而已——因为对手刚刚被沈稷一刀劈倒,右肩延伸到左下腹的伤口像一张大嘴,正在把血肉用力地呕出来。 对手刺完生命中的最后一击,沈稷也跟着颓然倒地,他全身大概七处伤口,约三处深可见骨,最后这一刺甚至可以算是最轻的,汩汩流出的鲜血裹挟着他的生命流向黄泉。 沈稷很后悔,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注意一下对方的长相——而现在,他到了阴曹地府都说不清谁是冤家哪个是对头。 其实他没看清任何一个敌人的长相,在战场上留着精力做这种事的,往往会死得比敌人更快。 沈稷很困,厚重的天幕缓缓地压下来,像儿时带着母亲体温的棉被,柔软,温暖,但却让人不寒而栗。 郊原徒然青春色,几处山川掩血痕。 他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但此刻,他竟然害怕自己会过不了下个月的生辰——虽然他从来没有庆祝过任何一个生辰,但一念及下个月才及冠的自己还没有过女人,甚至没吃过一餐正经的饭菜,他就委屈得想哭。 一只乌鸦终于按捺不住落到了沈稷的胸口,这一只比其他同类大很多,它第一个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正在笼罩这具躯体。 乌鸦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不过饥饿却催促着它一点一点的靠近沈稷的头——乌鸦总是喜欢先从眼眶开始啄食。 沈稷想赶走它,但是四肢完全不听他的指挥,就像开战之前就无故撤退的后军——这导致他们陷入了数倍之众的重围,轻易便沦为了任由敌人撕咬吞噬的羊群。 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沈稷无名火起,愤怒给了他莫名的力量。 他屏住微弱的呼吸,极力聚焦着模糊不清的视线,聚集着来之不易的力量——四寸,三寸,两寸,乌鸦一点点的靠近。 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它第一口就啄向沈稷的右眼,电光火石之间沈稷猝然发难,使尽所有的力气将头偏了半分,然后猛地抬头张口死死咬住乌鸦的脖颈! 乌鸦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甚至来不及哀鸣,仅仅扇两下翅膀象征性地挣扎了一番然后就没了气息。 食腐动物的血液更加苦涩腥臭,但此时沈稷却贪婪得宛如啜饮琼浆玉液——活下去,他此时只有这个念头。 随着乌鸦的生命力注入沈稷的肌体,他的气力开始恢复,先是手指、手腕、四肢开始感到麻木,接着疼痛如潮汹涌。 乌鸦的鸣叫声越来越远,勾魂的鬼差失望得离开了。但要活下去,仅仅这样还不够——在和远古时代茹毛饮血的祖先们一样啃干净了乌鸦的最后一根骨头后,他挣扎着坐起身,饥饿感依旧那么强烈。 然后,他无意中扫了一眼那个被他杀死的吴国士兵。 沈稷艰难地爬向体温尚未散尽的尸体,仔细的端详着他的脸——他很年轻,比沈稷更年轻。此时却双目圆睁,瞪视苍穹,灰暗的瞳孔里只剩下残存的不甘,怨恨以及思念。 吴军死伤有限,他也许怀揣着伟大的理想而来,可惜他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个,他的梦想在稚嫩的年纪戛然而止,生命随之烟消云散。 “大恩不言谢......”沈稷喃喃道,他鼓足了勇气对着喉管咬下去之后,温热的血浆随即迸流而出。 人之将死何以言善? 环顾四周,如潮的吴军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满地的悲伤和痛苦。 夕阳仅剩一线余晖涂抹着地平线,乌鸦们在大快朵颐,丝毫不顾忌这里有一个沈稷在旁观他的同类被啄食——沈稷其实对乌鸦们的飨宴毫无兴趣,他用半截断矛支撑着步履艰难的身体,漫无目的地向着一个方向前进。 当兵无非杀人,这于他而言仅仅是一门混饭吃的手艺,唯一的区别是相比于其他人,这门手艺他学的早,更学的好——那年他十四岁,一向对娈童情有独钟的师傅在一个酩酊大醉的午夜,闯进了他这个学徒工睡觉的柴房,于是沈稷咬掉了他杵在自己脸上的物件儿,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常年贴身暗藏的剔骨尖刀,给了这个恶贯满盈的人渣一个极度不痛快的了结。 第一次,他用从桐州城最有名的屠夫薛一刀那里偷来的杀猪技巧,杀了一个人。 薛一刀断气之后很久,他才发现杀人和杀猪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沈稷回过神儿的时候吕字大旗已然近在咫尺,恍惚中他本能地追随着中军大纛,仅仅是习惯而已。 他撕下一片破损的军旗草草地包扎了自己的伤口,然后随手捡起一把还算完整的朴刀准备离开,刚迈开一步,却发现另一只脚被什么死死勾住动弹不得,低头看去才发现是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脚踝。 “帮......帮…...帮我~”一个声音气若游丝。 一个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用一只手死死攥着他的裤脚。 沈稷犹豫了一下后扶他坐起来。这个人发髻散乱,而且目光涣散,扶他的时候沈稷就发现他全身的关节都已经寸碎,软软地就像他扛过的死猪。 “你没救了,你的伤至少有七处是要命的......”沈稷略一扫视,说着就要离开。 “不…等一下…我知道我时间…咳…不多了,”那只手又攥紧了沈稷的衣角。 “我怀里…有方印…带…去…京城…告…告知家父…弋…弋阳…”说完,手松开了,死不瞑目。 沈稷伸手去摸,是一个三寸见方的铜印,印钮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飞虎,身为老兵总会认得将军印绶的——眼前这个刚刚咽气的人应该是征南将军吕恂。 沈稷伸手阖上了尸体的双眼,他有点可怜吕恂,因为如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他的死士亲兵,或者某个还没有被生死磨灭了意气的少年,说不定就会怀着家国天下的梦去京城一往无前。 可他沈稷不会,他只是这个乱世中挣扎求存的小人物,所以,他知道哪里有危险就避开哪里——他这条命以前,以后,都不属于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沈稷没有回头,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走远,天色渐行渐暗。 荆溪口位于荆山东南,溪水绕山而过在此汇入岚江故而得名。 这里本是一处屯兵险要所在,周吴交界千里岚江,唯有此地水势稍缓,但是由于荆山的存在,又成了天然的要塞,历朝历代都不乏欲从此处强渡偷袭的战策,可惜每每败于荆山脚下那一只以逸待劳的精兵。 然而这次,功败垂成的是以逸待劳的周人。 沈稷此时一片茫然,自从离开桐州,这五年多一直戎马不断,他已经习惯了上命所差盖不由己——军中日月乏味至极,但胜在不用去想几时起床,几时吃饭,几时睡觉,明天该干什么。如今骤然恢复自由身,他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秋日的江风已然刺骨,他只想远离这里,然后去一个没有尸体没有血腥的地方安心得睡一觉,吃顿饭,接着继续浮萍漂泊本无根的生活。 他隐约记得翻过这道山梁,山脚下应该有个不大的村子,那里应该能暂时落脚,一念及此,沈稷仿佛已经闻到了麦饭的香味,食欲让他有了目标。 江风裹着山岚,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湿沉,林木随着深入变得越来越茂密,天空从一片辽远变成散乱的碎块,又变成一线肉眼可见的光穿过叶片的间隙洒在地面的落叶上。 林间悉悉索索的声响,不知是什么动物被沈稷这个外来者惊动了。 今晚是要在山里过夜了,拖着一条伤腿,怎么都不可能在天亮之前翻过荆山。沈稷四下张望,可惜周围的树要么太高,要么太小,太高的他爬不上去,而太小,树枝又不足以支撑整个身躯,他只能继续向前走。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沈稷暗道不对,有东西在跟着他。虽然听声音体型并不大,但是山野密林之中的动物大多怕人,往往闻到人的气味就远远的逃了,可这东西从刚才就一直尾随在他身后,显然是被他身上的血腥味引来的野兽,而且和他一样饥饿。 沈稷稍停脚步,响声消失了,再走两步,声音又尾随而至,细微但是却刺耳,沈稷停停走走,声音也时断时续。 这声音似乎就在身后,又好像来自四面八方,像在地下匍匐前行又像在树上攀援飞跃,沈稷确定不了这东西在哪,甚至于是什么。 而天色越来越暗,夜幕越来越沉,他知道一旦入夜危机必将来临——这东西显然不怀好意。 绝对不能慌乱,沈稷暗暗告诫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心神——在山林之中独自面对野兽本就没有任何优势,何况此时他伤疲交加,如果再因为慌乱盲目行动,那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开始觉得背后有一道森冷的目光盯着他,这道目光近乎实质,像一只箭刺得他肌肤生疼。四下张望后沈稷发现不远处有一棵二人合抱的大树,他暗暗松了一口,至少不用担心背后了。 声音又再次响起,刷刷刷得开始急躁起来,很显然这东西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它似乎远远地围着树转了几圈。 沈稷的后背紧紧贴着树干,手里的刀越攥越紧,很快周围又归于平京,他静静的等了一会,依旧一切如常,他又试探性地有意漏出一点破绽,依旧是死一般得静谧。 沈稷松了一口气,险些瘫软在地,他第一个想法就是那东西许是感觉到没有可趁之机,于是灰溜溜的走开了。 但是四周的空气却意外得凝重,附近竟然连一声鸟叫都没有,一个不好的预感涌上他心头,不对,那东西没有走开!不但没有走开,而且自己已经深入了它布下的圈套!从一开始,它就在一步一步得驱赶沈稷到这棵树下! 此时沈稷再看四周随处可见的灌木杂草,他周身的血液一瞬间变得冰凉——自己,被引入了包围圈!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遇到了什么,狼!只有狼会用这种方法捕猎! 而狼,是群居的。 沈稷不知道周围已经有多少只狼在静静的埋伏,他甚至感觉每一个草窠里,每一块石头后面都又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盯着他,此时他浑身发软,双脚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无论他多用力,都握不住手里的刀,那把刀似有千斤之重,一直不断地向下滑。 “妈的!出来!!滚出来!!!”沈稷开始声嘶力竭的叫喊,他需要这样宣泄自己的恐惧,一天之内,先是差点成了乌鸦的晚餐,此刻又被狼群当成了猎物,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有点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死在战场上。 可既然从鬼门关爬回来了,就没人愿意再回去。 片刻的宣泄让沈稷心中翻腾的恐惧稍加平复,于是他挺了挺身形,依然维持着背靠大树的姿势持刀矗立。 扫视一圈之后,他发觉西北方大约二十步外的巨石旁,似乎有点异样——日落月升,山风呜咽,可那里的灌木草丛,居然动也不动。 细看之下,贴地的杂草向不同的方向支棱着,隐约围成一个轮廓,这轮廓后面依稀可以看到两只硕大的爪子,和一个瞪视着自己的狼头! 沈稷不敢轻举妄动,狼的狡诈他刚刚见识过,这个破绽难保不是勾引他上前的伎俩——他几乎可以肯定只要他贸然出击,马上就会有一张血盆大口从后面或者旁边扑出来咬断他的脖子! 狼畏惧他的刀,刀锋上森冷的寒光也许比狼的眼睛还要阴冷几分,这把刀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必须紧紧抓住这个希望。 他不动,狼也不动,他只发现了一头狼,而他,确确实实只有孤身一人。自从被引到这棵树下,他已经成了瓮中鳖笼中鸟,狼在等,等他体力耗尽或者露出破绽,他必须在自己崩溃之前打破僵局,才有一线生机。 刀慢慢的垂下去,似乎沈稷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他的手指一根根得松开,然后“铛~”的一声长刀落地。 转眼沈稷整个人就像泄了气一样瘪下去,顺着树干一点点得向下滑,最后扑通一声瘫软在地,勉强维持了一个踞坐的姿势。 他连呼吸都尽量保持缓慢,双手似是无力得垂在身体两侧,但右手却堪堪能够碰到刀柄,头部低垂,双眼透过额前散乱的长发紧紧盯着狼的位置,狼和他一样动也不动。 周遭一片寂静,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沙沙声又再次响起,狼动了,还是只有那一只,其他的依然在埋伏。一旦识破,这些畜生的计谋也就不过如此了,来来回回就只会诱敌这一招。 沈稷暗暗得意,只要这畜生靠近三步之内,他就有把握将其一刀毙命。 他嘱咐自己要保持耐心,既然主动权回到了他的手上,那么无论如何只要杀掉一只,就能让狼群惊慌失措,他就有一线生机。 果然片刻之后,在大概七八步外的地方,一只三尺多长的灰狼毫无征兆的出现了,沈稷选择继续等待——这个距离太微妙了,那畜生好像洞悉了他的心思一样堪堪游走在他最远攻击范围的几步之外,明暗交替间那张血盆大口仿佛还带着些许嘲笑。 沈稷几乎可以肯定它在戏弄自己,一阵无名火直冲灵台,几乎烧的沈稷理智尽失——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应有的尊重,可他也断然不允许一只四条腿的畜类蔑视自己!毕竟他是人,这是他最后仅守的底线。可就在他打算抄刀暴起一搏的几乎同时,狼突然前腿一躬,趴下了! 这个动作让沈稷一个激灵随即清醒过来——激将法,自己差点就被一只畜生激怒了...... 他险些前功尽弃,但畜生毕竟是畜生,这种过犹不及的挑衅反而让沈稷冷静了下来——他好像支撑不住一样,慢慢的向右侧倒下,一只手顺势按上了刀柄。 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猛的起来后退了两步发现沈稷没有再动,于是又警惕的向前走了两步,这时沈稷才发现这只狼似乎有点跛。 狼一边嗅一边靠近,逐渐逼近了沈稷,沈稽听着狼爪踏地的声音,哒~哒哒~哒~哒,沈稷猛地反手抄刀,另一只手略撑起身形,电光火石间一脚踹向身后的树干,整个人借力飞了出去! 刷~”的一刀劈出,破空之声响起的同时,在刀光的映照之下,沈稷分明看到了狼的脸上闪出一丝狞笑! 跛狼就在他出刀的同时,竟然像预见到了一般向着他刀势的缺口就那么猛地一蹿,沈稷这一刀堪堪劈空。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随着一声嗥叫,一团黑影果然从隐蔽处窜出,紧接着一阵钻心的疼痛爬上了肩膀,随着他“砰”的一声摔在地面,一只爪子重重按住了他的后背,一张血盆大口直奔后颈而来,腥风逼人。 沈稷还是上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三章 狼,狈 生死一线间,沈稷右肘猛击。 “嗷!”的一声,受伤的野兽吃痛飞退,趁着空隙沈稷欲举刀反击,跛狼却已经扑了上来,匆忙之际他只得伸手抵挡,却正好把小臂送进了狼口。 饿狼撕扯着沈稷的血肉,剧痛之下沈稷挥拳乱砸——他虽然不算壮硕但好歹从军数年颇有膂力,但可惜的是从这个角度他只能打中狼头。 狼这种动物,号称铜头铁骨豆腐腰,顾名思义其头骨极硬,全身上下只有腰部是软肋。 沈稷砸了不知道多少下却毫不奏效,痛怒交加让之下,他三指弯曲恶狠狠地扣向了跛狼的眼睛,随即那畜生一声惨嚎松口逃开,沈稷手里鲜血淋漓——他竟生生挖出了狼的眼珠。 一击得手,沈稷顾不得其他,慌忙持刀在手站起身来。 这时他才看清两头伏击他的畜生——跛狼体型较小,而偷袭他的那一只则整整大了一圈。这头毛色发白的大狼体型精壮,牙齿犹如一把把闪亮的小刀,可此时它却似乎有点茫然无措,四周嗅了嗅,嗷嗷叫了几声,一旁的跛狼听到后似乎是安抚一般回应了一声。 这头大狼的眼睛里没有那种野兽特有的精光,它竟然是瞎的。 难怪跛狼要通过嚎叫示意它何时攻击!难怪它这么大的体型只能在这里埋伏着等待猎物! 沈稷此时才完全确定这里只有这两个畜生——因为这个瞎眼的老狼很可能是一只被狼群赶出来的孤狼!而那只看起来有点跛的,则根本不是狼,而是一只狈! 以前他曾经听一个猎户讲过,狼群之中偶尔会有一只前肢短小的畸形怪胎出生,而这只畸形的就叫做狈,他虽然行动不便身体孱弱,可是却比其他的狼更狡猾残忍,所以往往会充当狼群的“军师”。 一个有狈的狼群,会比其他的狼群可怕十倍,普通的狼群进村不过是咬死些牲畜,而如果狼群里有狈,那往往是人畜都不能幸免。 有了狼王的悍勇和狈的狡诈,狼群进退有据攻防得当,很难被彻底绞杀,往往会为祸很久。 俗话说的狼狈为奸,指的就是这种合作关系。 但是天生万物必有其弊,狈虽然倚仗狼王之勇可以逞凶一时——可狼王一旦年老力衰,狼群中就会不断有青壮向它发起挑战,直到把它击败并赶出族群,绝不会有一丝怜悯。 而老狼王身边的狈,往往不知是出于报答“知遇之恩“,又或者身残力弱而被狼群排挤,总之它往往会和老狼一起远走他方,相依为命。 眼前的老狼明显是一只被人打瞎了双眼,又被狼群赶出,只能和狈相依为命的狼王。 而这只狈也当真如传说的一样阴险毒辣。 转瞬之间,一狼一狈已对沈稷形成夹击之势,老狼在面前蠢蠢欲动,狈绕到他身后时不时的发出呜咽一样的声音——这两只畜生是打算和他搏命了。 但是这反而让沈稷多了几分信心——对手必然只有这一狼一狈,因为如果是狼群,那身残体弱的狈绝不会亲自上阵参与捕猎。 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想到两匹狼只有一只眼,决定利用两个畜生的弱点来做文章。 打定主意之后沈稷毫不迟疑,持刀直扑老狼。 老狼虽然目不能视,但听着风声凛凛便知道沈稷冲它而来,果不其然一刀落空,沈稷刀势不停欺身再上,老狼凶性大发寻机撕咬,一人一狼霎时间缠斗一处。 狈在一旁紧紧盯着他们,时不时发出声音提醒老狼,虽然沈稷根本无暇顾及它,但刚刚失了一目的狈尚未适应也不敢轻举妄动。 沈稷越战越勇,却有意无意的带着老狼靠近狈的位置,狈也十分警觉地闪转腾挪,一直保持在沈稷的背后伺机而动。 僵持不下之际,沈稷的脚步却好像被什么绊住了一样,整个人一下向后仰了过去。 一旁的狈见此情景“呜呜”两声,弓身如箭一般扑了过来,直奔沈稷的后颈。 老狼乍听狈的叫声也猛一拧身,高高跃起双爪直扑沈稷前胸。 看到这一幕,沈稷知道自己成功了——这当然是个圈套,不卖个破绽哪里能骗得伺机而动的狈以身犯险? 就在狈扑过来的几乎同时,沈稷以刀撑地止住身形,用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姿势向左矮身横移半步闪出了一个空档——狼和狈就这么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哀嚎声惊得林中飞鸟四起。 阴谋得逞之后沈稷略定身形,使劲全身的力气对着狈狠狠地便是一刀——刚被老狼撞的七荤八素加上沈稷刻意利用它左眼的盲区,猝不及防之下它就此被砍中了脖颈。 “啊呜~~~”霎时间血就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知道自己命不长久的狈用尽最后的力气仰天长嗥,声音悲切地竟然让沈稷都听得出是叫老狼快逃。 骤然闻到同类血腥,耳边听得狈临死前的哀鸣,得知同伴惨死的老狼骤然发狂,一双瞎眼里竟然淌下两条血痕。 它不但没有逃,反而嘶吼着扑向沈稷,带起一阵中人欲呕的腥风。 但双目失明又没了狈从旁协助的它怎么可能是沈稷的对手?对方不断地闪转腾挪,制造着各种扰乱他听觉的响动,老狼已经完全丢失了目标。 仅仅可以依靠耳朵的老狼不断地扑杀又落空,愤怒和暴躁让它本就衰竭的体力更快地流逝——很快老狼开始大口的喘息,带着血的涎液从口鼻里流淌而出,四条粗壮的腿开始不住地颤抖,眼见得连站立也开始力不从心。 沈稷知道机会来了,他故意发出一声长啸飞身扑上,老狼挣扎着用尽最后的气力向着他的方向一跃而起——它当然看不到沈稷突然屈膝躺身举刀过道。 “恩公?”沈稷不明所以。 “哦,那两张狼皮是?”汉子一愣,反问道。 “昨晚杀的。”沈稷大概猜到了缘由。 “果然少年英雄!我就说肯定是恩公没错,恩公先歇息,我去给恩公热饭~”说话间汉子就往外跑。 沈稷起身下地,发现自己身上已经被仔细包扎过,狼皮和朴刀不知道被放去哪了,残破的军服也被换过,身旁摆着一套粗麻布衣,想来也是给自己准备的。 推开木门,一阵饭菜肉混合的香味就扑鼻而来——这是个不大的农家院,三间草房都挺破旧。 “恩公怎么起来了,快回屋歇着,快回屋歇着~”那汉子说着就从厨房紧走几步过来要扶。 “我想透透气。”沈稷也不客气。 “哦,那恩公就这里坐着稍等,饭马上就好。”汉子看沈稷不肯回房也不强求,指了指院里唯一的一张破桌子后就继续自顾自地忙活去了。 不一会儿,汉子端着两盘青菜和一盆鸡放在桌子上,接着又端出来两大碗麦饭——说是碗,却比盛着山鸡的盆也小不了多少。 “菜是山里采的,鸡也是山里打的,俺们这穷乡僻壤的靠山吃山,恩公别嫌弃。”汉子搓搓手,憨厚的笑道。 “我叫沈稷。” “俺姓蔡,俺们村都姓蔡,我排行老大,恩公叫我蔡大就行。”蔡大也不谦让,端起碗先吃了起来。 “我是说,别叫我恩公,我有名字。”沈稷有点无奈,蔡大似乎憨厚得有点过分。 “那不成,小哥你帮我们村除了这俩祸害,咋的也不能直呼其名,要不俺就叫你沈兄弟。”转眼间饭已经下去半碗,而且丝毫不耽误他说话。 “随便,我的东西呢?”沈稷边吃边问。 “哦,你醒之前,蔡胥把你那口崩口的刀拿去修了;狼皮让蔡离拿走了,他说剥成这个熊样儿,卖是卖不掉了,凑活给你缝个坎肩。你那身衣服实在是太破——哎,我记得刚才就扔那了,算了......嗯嗯,对了这个给你,俺给你换衣服的时候掉出来的。”整个村子都以打猎为生,蔡大口中的二人便是村里的铁匠和皮匠,而蔡大递过来的,正是吕恂的将军印。 “多谢。”沈稷接过揣在怀里,乡野山民,不认识这个丝毫不奇怪。 “沈兄弟,你当兵多久了,那两只畜生被从深山里赶出来五六年了,我们围剿了几次都抓不住,兄弟你一个人伤成这样还能宰了它们,好身手啊!”蔡大眼里闪出一丝崇拜,显然他没少吃一狼一狈的亏。 “五年了。”五年前,老狼被逐出狼群;五年前,沈稷因缘投军,此地相逢却一死一生。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恩公吃完了就回去歇着,村长他们叮嘱了恩公一醒就通知他们,我去知会一声。”蔡大擦了擦嘴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然后就听他扯着破锣嗓子大喊恩公醒了,声音一路往东越来越远。 一炷香都不到,一大群人就簇拥着一个老者进了门,蔡大在一旁搀扶着老者依然走得颤颤巍巍。 “恩公啊,恩公在哪呢?老朽来迟了~恩公恕罪啊~”老者身形伛偻,满脸的皱纹和老人斑已经让他看不出年纪,可当他看见房里的沈稷时,甩开蔡大的手快步跑来的样子简直可以用虎虎生风来形容。 老者三步并两步快步上前一把攥住沈稷的手,双膝一曲眼看就要下跪。 “老丈,您这......快起快起,不必如此。”沈稷看着他白发苍苍的模样,赶忙伸手相搀。 “哎,小恩公有所不知啊,那老狼本是此地狼群的首领,几年前一次恶战中我等废了它一双招子,它也就此被狼群遗弃......谁知它和那狈怀恨在心,竟然硬是在这儿落地生了根——几年间以吃了本村四个小娃了......我等也曾组织围猎,可我们一有动作它们就往山里跑,我们一撤它们就又回来......哎~~~”老者言语之中痛惜之情溢于言表,说着说着不住地老泪纵横,再看其他村民,也是面有戚然之色,大部分都在跟着簌簌落泪。 沈稷早就快忘记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但是此情此景他却不由得触景生情——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会有人为了我而落泪么? 他心里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那在村民看来,却是恩公为了殒命的孩童感到悲切,一时不住的劝慰。 “罢了,既然恩公有伤在身,我等也不应过多地打扰,恩公就此歇息,我等先告辞了。一应需要吩咐蔡大转告我等便是——此地虽偏僻却也丰饶,恩公只管安心调养。”寒暄了一阵之后,眼看着天色已晚,蔡村长起身告辞,沈稷起身送客之后便和蔡大各自睡去。 次日天明,蔡大硬是要扶着沈稷各处的转转,半天的功夫,就逛遍了这个仅有不到三十户人家的小村落。 午时未到,前日往深山行猎的几个青年回村,不止带回了一只黄獐和几只兔子野鸡,还扛回了老狼和狈的尸首——村人要按当地习俗火化它俩。 “这主仆也是这山林原野的豪杰,按我们的规矩,要让他们火化升天......”蔡大一边架柴堆一边向沈稷解释道。 大火不多时便吞没了两具尸体,沈稷想起了荆溪口那些无人收敛的同袍,他们又何尝不是英雄? 柴堆渐熄,村人从余烬中却发现了老狼如刀锋一般的尖牙——本应化成灰烬的利齿却不知为何无法被炼化。 “沈兄弟,好兆头,这老狼已经通了灵,故此才有这水火不侵的狼牙,等着,我给你做条链子!” 常年行猎的人都知道,这样的链子可以辟邪禳凶。 ...... 村口一条小路可通官道,每个月都会有货商沿着这条路来村里收皮货。 虽然距离弋阳尚有数百里,但官道平坦且沿途多有村落——可是沈稷表达出想要孤身上路的意思时,却被村人一口回绝,其一是他伤势未愈,其二便是因为重他那把破的不像样的刀,英雄是不可以赤手空拳行走江湖的。 村长说再有十来天便有货商来收货,到时沈稷可随商队回去——言外之意似乎还要帮补些盘缠,而这种要求沈稷当然没有必要拒绝。 “沈大哥好~~”几个村中小童从他身边跑过,其中一个正披着沈稷那件破军衣,近几日村里的孩子间流行起了一个新的游戏——选一个扮人沈稷,再选两个人扮狼,而那件破衣服变得比过年的新衣都金贵,让孩子们抢破了头。 多好的地方啊,就在此地做个猎户了却了余生又有何不可? 因缘际会之下他以刀谋生,但是若可以选择,谁有会乐意过刀头舔血的日子? 青山如枕梦中去,丰年沽酒不羡仙。 看着几个孩子一路跑出村口,他有点羡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四章 蔡大 “嘿~沈兄弟体格子真棒!” 蔡大惊叹于沈稷过人的体质,才几天功夫他便已行动自如——要知道当时抬他回来的时候,郎中可是连连摇头一脸的苦相。 当然这跟他蔡大的悉心照料是分不开的——其实只有他自己这么觉得,所谓悉心无非是一日两餐铺床叠被而已。 蔡大本就是个粗人,自己的起居饮食每每得过且过,奈何村中就他一户没有女眷,所以愿意容留沈稷这个外人的,也就只有他这个光棍。 两人同吃同住许多日子,也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得闲聊,可总是蔡大说的多,对方往往只是“嗯”一声就算回答,能用三个字绝不用四个字——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蔡大从没在别人身上感到过,就像这个人总是罩着一层雾,很浓很厚的那种,让你永远没办法真正认识他。 他比沈稷大了十几岁,可言谈之中他却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晚辈,而且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让他明明对这个年轻人心存感激,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亲近之感。 “沈兄弟,我去收猎物了!” “嗯... ...” 仔细算算时日,沈稷已经来了六天了,每日好吃好喝全亏了蔡大的手艺——前两天蔡大在村子周围又下了几个套子,他打算去看看收获如何。 胡乱扒了几口昨晚的剩饭,他急匆匆地出了门,蔡胥说今天就可以取刀,他打算先去看看这个自负的家伙做的怎么样——若是有一点不好,那就有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铁匠铺里面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蔡胥看到他来了也不招呼,只是伸手示意他坐,就转身又去忙自己的事了——蔡大却不听他的,自顾自到处找了起来。 果然,一旁的架子上放着刚淬完火的朴刀,崩缺的刀口已然平整如初。 “放着,还没好呢,等下凉透了还要再回火... ...”蔡胥看他伸手就要拿急忙喝止,他最在乎自己家传的手艺。 “哦,那我先去村外看看套子,下半晌再来取。”没等蔡胥回答,蔡大已经一溜烟得没了踪影。 那把刀显然下了不少功夫,这让蔡大颇为沮丧。 村子不大,路也不宽,蔡大更是一路如同脚下生风,刚转过村长家门口,迎头便和人撞了个满怀。 “蔡大!你瞎啦!!”蔡离的脚步似乎比他还急——蔡大平日里最烦这厮,此人口舌招尤不说,还总是仗着自己有手艺揩乡亲们的油水。 “你他娘的再说一遍!”他一把薅住蔡离正欲发作,却有一只手横在了两人之间——这只手比蔡大的还粗犷几分,粗大的骨节好像随时都在劈啪作响。 蔡大扭头去看时着实有点惊讶,这人比他还高了几寸,四方大脸络腮胡穿着打扮一看就是个收货的客商——只是这双手没练过十几年的拳脚断不可能长成这样,但他身后那个蜡黄脸的青年,却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这位兄弟别生气,是我俩找这位大哥带路,走得急了,还望见谅。”大个子言语恭顺至极,一脸虬髯笑得根根颤动。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十成火气也让这一句话浇灭了五分,冲着笑盈盈的大个子,他也只能没好气地推开了蔡离。 “若不是看在这位客官的面子上,今天我打扁了你!”蔡大本也不愿与他浪费功夫,丢下一句话便要抽身而去。 蔡离嘴里不干不净地还在说着什么,这让他本已熄灭的怒火再次滕然而起,可那个病恹恹的青年眸子里无边的阴郁却让他不由得遍体生寒——他再也顾不得蔡离的唠叨,当下本能得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丰盛的收获让他很快忘记了刚才的小插曲,几个套子里几乎都有猎物——自从沈稷杀了两头为祸一方的恶兽,周遭的小动物明显多了起来,蔡大下的套子一共抓了五只兔子,有一个套子明显套住了什么却被挣脱了,着实有点可惜。 不过兔子倒是异常肥大,最大的一只足足有十三四斤。 蔡大一直是这村里最好的猎手,若不是屡次在一狼一狈那里吃亏,蔡离这厮也不敢对他不敬——想到蔡离,他又想起了那两个陌生人,出村时见到了两匹好马,那马身高体壮毛色油亮,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哪个客商有这么好的坐骑。 回到村子里已过了申时,远远地就看见几个孩子聚在村口,似乎在争吵着什么, “都怪你,不让你当不让你当,这下你敢去要回来么?”二牛气哼哼得数落着一个正在抽泣的孩子,小孩哭的满脸鼻涕眼泪,脸上还沾了不少泥土,蔡大认得出是徐寡妇家的狗子。 “你们干啥,为啥欺负狗子!”蔡大想上去教训两声,娃娃打架的事每天都有,大人见了也多半是这样喝止一下。 “又不怪我,说好的今天我扮沈大哥,谁知道癞痢来了硬要抢走,我哪里抢得过他~哇~呜呜呜~”狗子说着说着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们没欺负狗子,是癞痢,他把沈大哥的战袍抢走了,还把狗子推倒了... ...”孩子们鸡一嘴鸭一嘴的,让蔡大听了个梗概——蔡离抢了孩子们用来扮沈稷的那件破军装,还打了狗子。 这可把蔡大气的不轻,和大人不讲究也就算了,如今连孩子都欺负还了得? “放心,我去收拾他,他在哪?”蔡大说着就撸起了袖子,那蒲扇一样的大巴掌和粗壮的胳膊仿佛已经按捺不住了。 “癞痢在村长家,我们看见他抢了战袍进去的!”孩子们用手指着村长家的方向,一个个小嘴撅的老高,蔡大让孩子们帮忙把兔子送回家,捏着拳头就直奔村长家而去。 “蔡离你给我滚出来!”蔡大推开村长家的柴门还没进屋就一声暴喝,正房门开了,开门的却是蔡胥。 “进来说话。”蔡胥脸色阴沉,招呼蔡大进屋。 蔡大觉得今天他似乎有点怪,进门后才发现屋子里除了村长,蔡胥和面露得意之色的蔡离,刚才那两个陌生客商也在。 “你他妈连娃娃的破衣服都抢,老子今天非抽你不可!”蔡大也不管其他人,直冲蔡离而去。 “不得无礼,客人面前你还有没有点规矩~!”村长一声喝骂,蔡大浑身一激灵,立时垂手而立,什么火气都没了。 “咳,这二位...这二位是弋阳来的客商,今年的货二位全都要了,价钱比往年还高了一成,这是些订金我正准备叫各家来分分——你来了就先把你那份拿走。”年年都有客商订货,故此各家分多少基本都心里有数,蔡大接过村长递过来的锞子一掂量,只多不少。 “哎,谢谢二位客官,那我回去把存的皮子先拿来。”既然付了订金,那上半年的存货自当让人家带走,这是规矩。 卖货是村里的大事,这种场合蔡大倒也不会那么不懂规矩,狠狠剜了蔡离一眼,他转身就要走。 “不急,客商来得急未曾备车,说是下次来了一总拉走... ...”村长说得明白,两个陌生客商也不吭声,自顾自的喝着茶。 显然在蔡大进来之前,他们已经和村长聊了很久。 “对了,我跟客商换了些刀伤药,给你一包,回去给恩公用。”村长又递过来一个小纸包,不大,纸包上还沾着些黄白的粉末。 “拿回去用温酒调匀服下,这是我等行走各地备用的秘方,活血散瘀去腐生肌。”蜡黄脸放下茶,似是无意地叮嘱了一句。 “唔,多谢二位。”蔡大道过谢,本打算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打从一进门他就觉得奇怪,蔡离那一脸的得意之色且不说,蔡胥和村长看起来脸色都有点不正常,蔡胥更是一直回避蔡大的目光,低着头一直往墙角里溜——村里就数他和蔡大块头大,往日他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从不会不这样胆怯。 而那两个客商也让他觉得有点稀奇,来往的行商小贩蔡大见过不少,可这俩的言谈举止... ... 蔡大觉得这屋里所有人都透着不正常,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他本来就擅长动脑子,只好揣着一肚子的疑问,转身往家里走。 一路心不在焉的蔡大到家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不对劲,进屋时沈稷正坐在炕上擦拭着朴刀,应该是蔡胥去村长家之前顺路送来的——重锻的锋刃寒光四射,刀柄也重新缠上了牛皮手绳,一眼望去似乎正在铮铮作响。 “饭在笼屉里,你自己去端。”沈稷这几天偶尔也会帮着他料理点家务。 “又让恩公你动手,这这这,哦对了,药~”蔡大回过神来,不知道说什么好,猛然想到了刀伤药的事。 猎户家里酒总是不缺的,尤其蔡大还是个单身汉,他抱了一坛烧酒端了两只大碗,进屋直接摆在了炕桌上,“吨~吨~吨”地倒了两碗,他从怀里摸出那个纸包打开倒进了沈稷那只碗里。 “这是村长从客商那里讨来的伤药,我陪你喝了。”他觉得既然药要兑酒,那喝药便是喝酒,既是喝酒,哪有一个人另喝一个人看的道理。 沈稷端过碗,看了看这少说半斤烧酒还有那个装不了三钱药面的小纸包,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端起硕大的海碗,眉头皱了皱又放下了。 “药是村长给的?”沈稷直视蔡大,伸手拿过纸包又闻了闻,药味刺得他不由自主皱了皱鼻子。 “嗯,是村长问两个进村收货的客商讨的,哎,忘了要用温酒,你等等~”蔡大转身要去烧水,却被沈稷拦住。 “怎么,这个季节就来山里收货?什么样的客商?”沈稷又拿起朴刀擦拭起来。 “每年都有这样的,不稀奇——俩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比我还高几分,四方大脸络腮胡子,眼睛挺大,是个练家子;矮的那个像是有痨病,精神头倒还不错,刀条脸没个笑模样,挺渗人的... ...俩人穿着都差不多,嗯,青灰色的袍子,质地倒是挺不错。”蔡大去端了饭进来,有鸡蛋和猪油炒的蕨菜,他也不跟沈稷谦让,一屁股坐到桌前自己边吃边喝边回答道。 蔡大也不管沈稷听的懂听不懂,絮絮叨叨得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一旁的沈稷听得若有所思。 “沈兄弟,你怎么不喝?”蔡大抬头一看沈稷那一口没动,有点不乐意的问道。 “哦,我去热热,别人叮嘱了要温酒送服——你吃你的。”沈稷端着酒起身出去,灶头那边传来了噼噼啪啪烧火的动静。 过了好一会也不见沈稷回来,蔡大端着碗打算出去看看,一进厨房的门,正看见沈稷端着碗往嘴里灌,一旁灶上还在烧着水,锅里架着篦子显然酒碗刚从里面拿出来。 蔡大打从心眼里服气,这是真海量。 “你盯着火吧... ...我有点头晕... ...先去睡了。”沈稷边说边捂着额头往屋里走,蔡大心说你能不晕么,似他这样嗜酒如命的都不敢这么喝。 沈稷沉沉睡去,百无聊赖的蔡大独坐窗前,一边咂摸着那碗酒,脑子里还琢磨着白天的事——他总是觉得那俩人不对劲儿,可哪里不对劲儿他又说不上来。 天渐渐的擦黑,村子里也早早安静下去,院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蔡大~~蔡大~~出来一下~~”声音不大,应该是蔡离,蔡大碗一放,心说你自己送上门可怪不得我无事生非。 酒气上冲的蔡大三步并两步的出了院门,一看就看到了门外站着的蔡离——他手里拿着一件皮坎肩,弓着腰探着头一脸媚笑,那德行说不出得那么鬼祟。 “你来干嘛!”蔡大没好气,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捏紧的拳头这会也松了一半。 “那个... ...我来给恩公送坎肩——喏,就这个~”蔡离抖了抖手里的坎肩,看着那尺寸,蔡大心说老狼那张皮肯定是归了他了。 “进来吧,恩公吃完药睡了,你放炕头就行。”蔡大也不让他自己转身先回了屋。 蔡离跟在后面蹑手蹑脚的进来,看了看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的沈稷。 “恩公吃过药了?”他有点关切的问。 “啊,吃了,我看着喝下去的——咋的,不放心我啊?”蔡大巴不得他跟自己顶两句好借机揍他一顿。 “啊,那就好——来,你跟我来,村长叫你。”蔡离神情一转,瞬间又恢复了下午趾高气扬的德行,说完一推房门,顺势背着手大步迈了出去。 “我艹... ...”蔡大压下去的火又被拱了起来——行,我跟你出去,出了门我整死你,敢跑我家装犊子! 蔡离却毫无顾忌的一步三摇着,那八字步迈的蔡大更是火冒三丈,太阳穴腾腾的跳。 前脚刚一出门,蔡大的拳头已经举了起来,他一手提起了蔡离的后脖领子,紧接着就把他拽了个趔趄,蔡离整个人转了半圈,迷迷糊糊就感觉一阵罡风迎面而来。 “嘭~”的一声,蔡离整个人飞出去得有三尺。 “救命啊,贼人同伙杀人拉~”蔡大一拳直接就砸折了他的鼻梁,门牙也跟着掉了一颗——这会儿他说话不光囊鼻还漏风,再加上那扯圆了的公鸭嗓,简直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蔡大欲挥拳再打,却被人从后拉住了手腕,挣了几下竟然纹丝不动,回头一看正是笑盈盈的大个子客商。 “阿大住手~!”村长一声喊,蔡大愣住,原来附近藏着不少人,除了村长,蔡胥还有几个青壮,此时他们亮起火把,蔡大借着火光看到了他们手里的绳子、兵器。 “村长,这是要上山?”蔡大不明就里,一边说一边放下了拳头,大个子客商退后一步拱了拱手,示意抱歉。 “村长,让我来说吧~”那个蜡黄脸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蔡大身后,蔡大一惊,多年捕猎,他的警觉性自问不输野兽,可这个人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我俩不是什么客商——不过你放心,钱,该给的一分不少。你不必问我们是谁,你只需要知道,屋里的逃兵犯了官司,我们要带他回弋阳。如有反抗格杀勿论,胆敢包庇祸及满门!”说着蜡黄脸就要进去,却被蔡大壮硕的身躯拦住了去路。 “不行,我不管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沈兄弟说了,荆溪口大败,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逃兵,你们血口喷人!”蔡大恼了,蜡黄脸的话在他看来简直是无中生有——他看向村长,村长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大个子和蜡黄脸对视了一眼,大个子的眼神似乎在询问什么,蜡黄脸不说话,表情凝重地点点头,忽然大个子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笑得说不出的诡异。 “他对你说了什么?”蜡黄脸的神色稍缓,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啊,说了,说是后军不战先退,导致他们孤军作战什么的,我也不懂... ...总之恩公不是逃兵!你们不能抓他!”蔡大双手一拦,挡在门口。 “阿大你让开,你想害死全村人么!”村长用拐杖使劲敲着地,示意一旁的小伙子拉开蔡大。 “你们!沈兄弟杀了两只畜生!给我们报了仇!你们就为了点钱就... ...!!沈兄弟快跑!!”蔡大情急之下大声呼喊,双臂死死抓着门框,双腿较劲身形下沉,任凭几个青年怎么用力竟然拉不动分毫。 “阿大你让开!走了姓沈的全村都要受株连的~!!”村长急了,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蔡大你给我滚开!!”蔡离突然一脚正中蔡大裆部,这小子一脸的狰狞,恨不得这一脚就能要了蔡大的命。 “我他妈跟你拼了!你个吃里扒外的畜生!”蔡大想到两个客商最早是蔡离引进村里的,一定是这腌臜货诬陷恩公,不由得他怒火中烧血灌瞳仁,一个箭步直扑蔡离。 可他往前走了半步就感觉浑身乏力,突然间就天旋地转了起来,然后整个世界都旋转了起来,眼前起了一片红雾,雾越来越浓,他觉得自己摔在了地上,突然间他很困很想睡觉,恍惚之间他看见了自己的身子,挺立在蜡黄脸的面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五章 祁玦,祁环 祁玦形同病患,却不是真的病入膏肓。 只见他右手一翻,那要命的寒光便隐没于掌中——谁都没看到他怎么越过蔡大进的门,众人发觉时,挡在他面前的蔡大像是突然被施了魔法一样定住,一道血线刷的从颈部闪过,紧接着脑袋轱辘一下就滚到了地上,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蔡离吓的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巧的是蔡大的脑袋不偏不倚正滚到他脚下。蔡离嗷的一声,连滚带爬的想要跑,但他哪里还站的起来?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就就这么嚎叫着湿了裤子。 “阿大!”村长骤见蔡大身亡,也不知是出于痛心还是恐惧,声音里透着暴跳如雷。可他只喊出了这两个字——因为他身边黑铁塔一般的的祁环几乎同一时间横掌为刀,以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招直取他的喉咙。 村长不仅再发不出声音,而且也再无法呼吸,一瞬间的功夫一张老脸就憋得通红发紫,倒在地上吐着白沫只剩下了抽搐。 祁环第二招是冲着蔡胥去的,他故意用一个指节探出紧握的拳头,以一记凤眼锤正中对方太阳穴,蔡离一头栽倒之前,巨大的力量就已经搅碎了他的脑浆。 很快,他一双眼睛就涨的通红,七窍流血的惨状吓得周围几个青年转身就要跑——可他们发现自己迈不动步,准确的说,是找不到自己的腿! 一根若隐若现的细丝拦腰而过,一头连在对面的墙上,而另一头,正在祁玦的手里。 剩下的三人眼看逃不掉,挥动着猎叉钢刀咆哮着上来拼命——蔡离的惊叫和他们的嘶吼先后响彻村落,引得点点灯火通明。 可惜村长早就叮嘱过,今夜无论发生什么,除了他挑的这些好手,任何人都不许出门。 祁环笑的很开心,钢髯中的一口白牙在火光映照下分外地扎眼。 他九尺高的身躯突然就被风吹了起来,再落地时,地上分别多了一个被挖出了眼珠的瞎子,一个被扭断了颈椎的瘫子和一个被踢碎了外肾的二尾子——偏偏他们都还活着,惨嚎着,足见行凶的手法、力度都妙到巅毫。 “去吧,尽量利索点......”祁环用请示的目光看着祁玦,祁玦看着这个弟弟无奈得挥挥手。话音未落,祁环就开心得迈着大步走开了。 经过村长身边时,他蹲下来不好意思得摊了摊手。 “抱歉啊村长,谁叫你们这位兄弟多事呢?”他指了指蔡大,然后饶有兴致得看着村长,看着他瞪着眼张着嘴徒劳得抓挠了一会,似乎是觉得无趣,他站起来瘪瘪嘴就走开了。 祁玦慢慢走向瘫软在地的蔡离,眼睛却不停地扫视着其他人,村长就在刚刚终于窒息了,老脸涨的好像一块新鲜的猪肝——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会是这些人中死的最痛苦的一个。 “求求你~~求求~~你,饶我一命,我...我还有老婆孩子,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蔡离想要爬起来,他想要跪下磕头,可他此时抖得像筛糠,软得像烂泥。 “我叫祁玦,我弟弟叫祁环,我们骗了你,我们不是官差,是刺客。我有病,很严重治不好的病... ...而我弟弟,他......有点特殊的癖好。”祁玦看也不看蔡离,自顾自的说话,像是说给蔡离,又像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 “爷!爷您放过我!小人绝对不敢透漏半个字~~~他们,他们都得杀了!他们嘴不严!求求您了大爷~~放过我吧......”蔡离站不起来,只能弯曲着身子尽量朝着祁玦的方向磕头如鸡奔碎米。 “很好,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回答我两个问题,答对,你可以走,或者,等我弟弟回来。”祁玦指了指祁环的方向,又看了看地上的众人,一开始的哀嚎已经变成了呻吟,和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您问~您问~”一线生机之下,蔡离眼中又有了光泽,身上像是平添了几分力气一样稍稍挺直了一些。 “你觉得,他该死么?”祁玦指着蔡大的尸首。 “该!该!他敢坏二位爷的事,死有余辜,千刀万剐死不足惜!”蔡离求生心切,一边说着一边还恨恨得把蔡大的头颅往一旁踢了过去。 “... ...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尚且死不足惜... ...那一个忘恩负义之辈又当如何?”祁玦再问道,说着转过头直盯着蔡离的双眼,这句话像一把刀一样砍断了蔡离求生的希望——与祁玦对视的一刹那,他眼底的虚空彻底摧毁了蔡离的神志。 “啊~!啊~!”蔡离疯了,大叫着哭了起来,便溺再次一涌而出。祁玦厌恶的皱皱眉,轻轻一扬手,一枚钩钉就领着一根几不可见的细丝绕上了蔡离的脖子。 “你比你的妻儿幸运的多。”稍一用力,人头即时落地。祁玦又看了看祁环的方向,村中只有一条路,祁环正在从村头一家一户的杀回来。 他这个弟弟做这种事情向来很慢,所以他决定先进屋解决了沈稷。 推开半掩的柴门,祁玦迈步进了院子,正房的门没关,透过油灯的光可以清楚得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应该就是导致这场劫难的灾星——他们两兄弟的任务地点是蔡家坳,指令是如有荆溪口生还者经过则格杀勿论,但如非必要万勿节外生枝。 可惜沈稷的多话,害了全村的性命。 大概是因为自幼多病,久历疾苦的祁玦不喜欢滥杀,所以他苦练百转情丝——这是一种用金丝和钢丝绞缠,并在其上辅以金刚石粉的暗器,一如人间的情爱,时而柔肠百转,时而无坚不摧。 祁环却喜欢用拳头,他更喜欢骨断筋折的触感,对他来说那是任何兵器都无法取代的美妙感受。 祁玦走进屋,床上的人还在沉睡,显然药性还未散去,他实在提不起兴致亲自动手杀一个昏迷的人,杀人是刺客的工作,他们可以杀老人,女人,甚至小孩,但是大多数刺客都不会喜欢杀一个不会动的人,这是刺客和屠夫的区别,尤其是他这样自负的刺客。 他本来是打算离开村子下手的——如果他老实一点,那就由自己给他个痛快;如果他反抗,那就交给祁环处理。 他真希望此时此刻沈稷突然睁开眼,一把抽出放在一旁的朴刀当头劈下......可惜事与愿违,这个小子就这么一动不动的躺着。 祁玦做了一个决定——放火,烧了这屋子和这个人,既不用自己动手,又可以毁尸灭迹。 尸体没有丝毫的力气,所以人死后会变得极重,仅仅把蔡大从门口搬进院里祁玦就几乎虚脱——他觉得蔡大是个好汉,不应该和那些宵小曝尸在一处。 他本来是想把沈稷搬到蔡大身边的,他觉得至少应该让他们在黄泉路上可以做个伴儿,可无奈的是他一个不小心,沈稷就直接从床上翻到了地上,这下祁玦无论如何也扛不起来了——自幼患病的他原本就比沈稷还要羸弱。 沮丧的祁玦迈步正要出门,脚底却被什么硌了一下——是一方印信,上面的飞虎印钮显示着主人的品级绝对不低,他不可思议地看看地上的沈稷,没想到这还是个金主。 对于祁玦来说,沈稷是谁不重要,什么身份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雇主愿意为了这个东西付更多的钱。 他把印揣好,出门搬了些干柴,又把屋里剩的半坛酒洒了——蒸过的烧酒比油易燃,火把扔上去的一瞬间,火苗就忽的一下窜起来二尺多高,不一会,整个房子也烧了起来,祁玦飞快得离开了,他实在闻不惯这种味道。 片刻之后,远处的房子也起火了,祁环看到大哥那边起火的一瞬间,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他认为绝妙的主意——事后官府发现,近一半的村民,无论老幼,大部分都被打断了双腿后活活烧死在自家的房子里。 祁玦尽可能迅速得杀人、灭口;祁环则挨家挨户的放火、施暴。 人们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开始逃跑,开始呼喊,哀告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运气好的遇到祁玦得了个痛快——那些运气不好的,则在祁环的笑声里被折磨,被焚烧。 整个村子一时火光冲天,反复确定了再无活口之后,二人这才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蔡家坳是弋阳郡治下最偏远的村镇之一,但即便如此,四天的时间也足够他们再次回来弋阳城下。 作为周国南疆第一城,弋阳本地人对来往的吴国人已经司空见惯,平日里商贸往来的就不在少数,战事一起,大发其财的当然更多——只不过例行检查却是必须的,虽然更多的是为了课税。 “喂!你俩!下马接受检查!” “我们?” “废话,这除了你们还有人骑马么?” 祁玦左右回顾,确实,兄弟俩的高头大马引来了不少目光。再加上祁环一身横练的筋骨,想不被注意实在太难了。 “好的... ...” “喂,你是要检查我们哥俩?”祁环一脸的傲慢,他的手伸向怀中,慢慢的掏出一个牌子递过去。 看到那个牌子,门吏立刻变了脸色,那上面的印记他们很熟悉。 “对不起,二位请进~!!” “头儿?”一旁的守城兵不解递过来一个不解的神色。 “闭嘴,那俩是朝廷的人!” ... ... “喂,你们,跟那么紧干嘛!不是一起的别往一起凑!看着就贼头贼脑的... ...二十文检查费,不然别想进去!!” 世上极少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尤其是在权力陷入瘫痪的时候,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会变得很多。 “... ...你再惹麻烦,咱们就各走各的,我还有大事要办,没工夫陪你玩!”祁玦微微有些愠怒。 “那上面又没名字,区区门吏敢查廷尉的人?反了他们了!”公然用朝廷命官的腰牌来唬人,而且还是自己亲手所杀,在常人看来无异于自寻死路,但是祁环就是这样一个喜欢刺激多过于性命的人——不过只要哥哥一瞪眼,他便不敢再放肆,这是从小相依为命养成的习惯,“好好好,我再不轻易拿出来玩了不行么... ...” 两人一前一后,直奔城里的一线牵——那是个遍布天下的组织,它可以是茶楼,可以是酒肆,也可以是妓院,或者路边一个算命的瞎子。 但无论是什么样,它都只做同一种生意——找人,帮你找到你想找的人,仅此而已。无论是最厉害的刺客,或最好的贼,最销魂的女人又或者最巧妙的工匠,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它都能找到。 一线牵的生意大多都涉及到一些不合法的事,朝廷不是没有想过取缔,但它实在太庞大,更重要的是,朝廷大员们见不得光的人和事要比普通人多得多,而这些都与一线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玄字七十五号,蔡家坳,交付。”祁玦祁环对这里的规矩早已烂熟于胸,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里几乎就是家。 此处是一间酒楼,还是整个弋阳最出名的望月楼,很难想象一间酒楼可以在时刻有战火袭扰之虞的边城做到如此得金碧辉煌——它更像是一座被园林包围的三层宫殿,即便是在平京也可以算得上数一数二。 廊柱选择的是上等的椆木,地面是从北方运来的青石,雅间有名家的字画,娱宾的是弋阳当红的清吟小班,最出名的菜式是酒糟翅,南乳酿烧鹅和樱桃肉。若适逢金秋,再配上一壶当地产的桂花醴,和着江南女子的软糯细语和淡淡体香,便是风月无边。 然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里的掌柜正是一线牵的猎头,毕竟一线牵的主顾,并不是大多数人。祁玦接的这一单给他们兄弟俩一人挣了五十两银票,不多不少,可以是平民百姓一年的花销,或者平京“欢喜天”里花魁娘子的一夜风流。 “掌柜的慢走,这件东西想必雇主会更感兴趣。”祁玦拿到钱转手就给了弟弟,祁环很开心的跑下楼去,呼喝的声音大得震耳欲聋。区区一百两的小生意让老板提不起太大的兴致,正要起身告辞却被意外地叫住,这让他微微有些不快。 可当他看到祁玦手中露出的那方铜印时,覃老板楞了,见多识广如他不可能不认得这是什么。 “这个是哪来的?”覃老板拿过印绶,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绝对没错,征南将军印。 “死人送的。”祁玦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从他的角度一扭头就可以看到楼下,祁环还在点菜,一只脚搭在桌子上,另一只脚踩着旁边的椅子,就那么大大咧咧的倚靠着,一边晃动着一根手指,一边吐沫星子横飞的冲着知客大声嚷嚷——可他选的位置却正好不偏不倚得贴着一楼的后门,而又可以不动声色得观察到周围包括正门在内的每一处,这是祁环一直以来的习惯。 “你肯定知道这是什么,兹事体大,多余的话想来我不必说了吧?”他本是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而此刻昏黄慵懒的双眼突然精光爆射,祁玦本能得感到后背一凉,转过身时,覃老板却依然低头玩弄着那方印绶,再抬起头时,脸上满是笑意。 “当然。”祁玦起身准备告辞,覃老板的脸色告诉他随后必然有一笔丰厚的赏赐——干这一行,话不多也是优点。 “吩咐下去,请二位上三楼,今日食宿全免。”覃老板站起身对祁玦施了一礼,转身对身后的仆役吩咐一番后,径自下楼离去。 三楼是专为贵宾准备的厢房,这一层不仅有最好的酒最好的菜,而且与一楼大堂和二楼雅间不同的是,这里还提供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是比女人更美艳的男子,所以这里的花销也绝非一二层可比。 祁玦不近女色,却并不妨碍祁环左拥右抱,姑娘们身上比烟还要薄三分的轻纱,使得她们胸前那鲜艳的桃红抹胸更加妩媚,纤纤玉足只堪一握,明眸善睐,秋波多情——其中一个姑娘正笑吟吟得缩在祁环怀中,等着祁环吞下她喂到嘴边的佳肴。 华灯初上,望月楼里随着酒过三巡也渐渐得热闹起来,酒酣耳热之际,难免就会无所顾忌——很快,楼下就有了借酒行衅的喧闹,喝骂声伴随着杯盘狼藉的动静,其中甚至还隐隐有女人的哭声。 祁玦不以为意,而祁环在美人和美酒的双重刺激下,自然更愿意去惹是生非——他笑着抱起怀中女子,轻轻的放在一旁,禄山之爪自上而下轻浮一番,引来一阵羞怯后,满意地转身打开厢房走了出去。 骚乱似乎来自于于二楼的雅间,祁环背着双手一步三摇得走到近前,里面一个二十上下的瘦高男子正骂的兴起,拧眉瞪眼依然掩盖不了七分俊俏中的三分刁毒,衣着打扮一看便是世家子弟,但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一股市井无赖的做派。 男子手上还不断的抄起酒壶杯盘砸向地面,眼瞅着雅间里能摔的所剩无几,气急败坏的他一脚踢向了邻座的椅子, “小爷今天来光顾你们是给你们脸,竟敢把爷我安排到二楼?在这弋阳城里,谁敢坐老子的头上?!”说着抄起杯子朝一边不住赔笑脸的小二扔了过去。 “爷,我们真不是故意的,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三楼没到酉时就坐满了,爷您别生气了,小的把姑娘们叫下来也是一样的~”小二显然之前挨了打,嘴角和脸上都有伤,但吃的是这碗饭他又能如何。 “放屁,爷是谁,爷为的是你们这那些个残花败柳?爷就不能在别人下面!”男子看见周围人越聚越多,脾气更是越来越大,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这人谁啊,这么横?”祁环身边另一个看热闹的客人问同伴。 “他?嘿,他叫钱牙,此地人士,自幼父母双亡,后被南城唱昆腔的项晟项老板收了徒,调教了一身本事,那几年也算是个角儿。谁知被致仕的蒋老公看中收了螟蛉后,却逼得师傅远走他乡,啧啧啧,真真的是这个,”答话的显然是本地——他一边说着,还用右手比了个乌龟。 “欺师灭祖倒也罢了,偏偏他还到处跟人说他师傅当年收了他大笔的束脩,却怕他夺了风头藏私打压,害他连温饱都成问题,为此他才要出这口怨气——这王八蛋,也亏他说的出口,弋阳城里谁不知道他乞丐出身,哪里来的束脩给项老板?而说到捧他,人家可是连亲儿子都拿来给他跑了龙套!”人心自有公论,两人越说越气,朝着雅间里啐了一口转身离去。 也许是二人谈论之声稍大,又或者啐那一口引起了他的主意,正骂的吐沫横飞的钱牙耳朵一动转过头来,正好看到祁环那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 “是你在骂小爷?”钱牙眼睛瞪圆了问道,祁环本就是个江湖人,衣着普通形容粗鄙,见惯了高门贵胄的钱牙自然不放在眼里。 “小兔崽子,你是跟我说话呢?”祁环还是笑嘻嘻的,说着还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瓜子嗑了起来,瓜子皮有意无意的往钱牙那个方向吐。 “好你个贱坯子,好啊,今日你们是逼得小爷开杀戒,小的们,上,打死了爷兜着。”随着一声令下,身边簇拥着的几个无赖立时如得了圣旨一样扑了上来——可就一眨眼的功夫,随着几声惨叫就都倒在了地上捂着脸打滚。 祁环依然笑嘻嘻地吐着瓜子皮,几个无赖的眼睛却已经瞎了。 “兔崽子,给你个机会——我数到二十,你跑得出望月楼我就放过你。”祁环伸手扫了一下胡子上的瓜子壳,说话时看都没看钱牙一眼。 “你......你......我......”钱牙已经吓呆了,哆嗦着往后退,脚下想快却快不起来。 “一...二...三...四...呸五...”是瓜子就难免有瘪仁儿,那味道一准儿是酸中带苦。 “好啦,祁兄弟可否给我一个面子,就此打住,我这还要做生意呀~”人未至声先至,缓缓迈步进门的,正是双眼昏黄的覃老板。 “钱相公也请给个面子,这二位,现在必须跟我走。”语气容不得半分犹疑,钱牙早就吓傻了,一直怔在原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给他台阶下。 “二位请吧,轿子已经在外面候着了。”覃老板天生长的和善仁厚,胖胖的一张脸上眉梢眼角无处不在的善意让人恨不得立刻请他痛饮三天——可这一缕声音,却是带着不容拒绝的冷冽只传入了祁玦二人的耳中。 传音入密,非高手不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六章 慕流云 小小一块铜,掺上几成水锡,铸成个形状,然后便有了决策千百人乃至千万人生死存亡的能力。 权力很小也很大,小到可以信手把玩,大到让陷入其中者无法脱身。 慕流云便是其中一个,少年时他以文章诗赋音律丹青名动一方,怀抱着经国济世的梦想,他踏上了功名路。 二十三岁时终于凭借一篇《五蠹论》名满平京,却不想因一句“曩者,臣凌于宫室,妾嬖于内廷”被辅政的国舅大司马淳于彦褫夺了功名。 也罢,文章不成便以武略济世,于是这仗就又打了十年,从塞北的阴郁到南疆的炽烈,再到扬州的波云诡谲——昔日跨马游街的探花郎,如今只得一句物是人非。 直到三十三岁才得了个有名无实的骁骑将军,实封不过区区五品宣武郎——若非此役给了他选择了未战先退,恐怕至今还在他人帐下听用而已。 “大人,他们到了。”慕清平比慕流云年长一岁,自幼便是他的伴读,成年又做了他的副将,几十年来二人一文一武转战南北,名虽主仆情同兄弟,早已不分彼此。 慕流云点点头,他很少书房见客,但今天却不同。 说是书房,其实不过是府衙中一间小室,虽不大却极为雅致——条案之上摆着一个古朴的黄铜香炉,旁边两只白玉杯中尚有残茶。右垂手的墨砚色泽乌青,质地柔润似有雾气缭绕,显然绝非俗物。墙上的几幅字画颇具名家风范,自是慕流云的手笔。 乍看之下很难将这里与传统印象中的武夫联系起来,即便慕流云一向有儒将之名,也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二位,请~”慕清平引入二人,让了座便出去了。祁玦和祁环二人倒是没那么不识大体,只是垂手站着而已。 “这个,是怎么得来的?”慕流云拿起征南将军印,他只想听到一个答案。 “禀大人,我兄弟二人受命前往蔡家坳,当地村民确实收容了一名伤兵,这印正是那伤兵之物。”祁玦刻意隐去沈稷姓名,无论死的是不是征南将军本人,他当然不愿也不敢知道的过于详细。 “那他人呢?”慕流云不动声色,任谁都想得到,东西被两个职业刺客得到,那人自然不可能还活着,但他想听到这句话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来。 “这个... ...还请大人恕罪,我二人本不欲多生事端,奈何村人横生枝节,所以... ...都烧了。”祁玦明是请罪,实则邀功——不光你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而且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解决。 “很好,下去领赏吧。”慕流云很满意,捻着颌下的短须很得意地笑了——他常自诩天生异相,有意无意地总是向人炫耀额前的白发一击颌下的一抹白须。 从进来到出去,不过区区一盏茶的功夫,祁环已不知避讳地盯着慕流云看了好久,儿祁玦却是都连头没有抬一下——因为他很清楚,即是用轿子抬进来的,看得多了,保不齐便出不去了。 出门后慕清平很快递给了他们几张银票——小小一枚铜印,换了足足一千两,这让祁环乐的合不拢嘴,喜笑颜开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孩子。 “这两人身手不凡,蔡家坳那边,应该不会有差错了。”打发了两人,慕清平方才走进书斋,替慕流云斟满一杯茶。 “明天一早,你点齐人马,依计而行。”慕流云盯着窗外若有所思,神色寥落,想到吕恂曝尸荒野,同为武将的他难免有狐悲之感。 “大人还在犹豫什么?”慕清平点头称是,但慕流云的一反常态却让他甚为挂怀。 “没什么,陪我手谈一局如何?”世事如棋局局新,棋手又何尝不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香烟袅袅,二人不在说话,你来我往之间,招式俱都狠辣非常。 慕流云很庆幸自己有慕清平这样可以生死相依的兄弟,在外人面前他或许只是个唯唯诺诺的跟班,但慕流云却很清楚得知道他是自己不可或缺的臂膀——神州自古文武并重,若没有武艺非凡的慕清平,也就没有如今的慕流云。 窗外传来几声夜莺的啼叫,似有规律可循,二人棋局正值要紧之处,慕清平却好像乱了方寸,一招棋错,大好河山失了半壁。 “派去的人失手了... ...那俩兄弟跑了... ...”慕清平眉头紧锁。 “难道不是你意料中事?”慕流云淡然问道。 “也是你意料中事吧——否则你何必刻意留住我?能从锋镝手中脱身,果然好身手!”环顾棋局,慕清平无奈得发现大势已去,只得自嘲式的笑笑之后投子认输——不枉他们费尽心机,十二人中终于出现了两个可堪一用之人。 东方渐白,弋阳城里的人们早早便起来开始一天的生活。 这里本是鱼米之乡,只是因为吴国一度占据荆山南北,屡屡纵兵袭扰以致不少田地农庄都已荒芜——不过随着慕流云的到来,原本风声鹤唳的弋阳有了另一番景象。 自他到任以来,一改以往结营固守的策略,改为以小队沿江袭扰吴人边防,其手下锋镝营来去倏忽而且行踪不定,反而令对方步步为营的漫长战线成了他嘴边的肥肉,随时想咬随时咬。 无奈之下吴人只得被迫后撤百余里,退回岚江以东固防。 这一举动无意之间倒成就了一片休兵罢战的缓冲区,边民甚至偶尔还会在江上以舟船互市——在慕流云的斡旋之下,双方的军队倒是都会非常默契的对此视而不见。 当然,这与双方心照不宣的情报互换也不无关系。 随着慕清平带领精挑细选的精锐前往荆溪口,慕流云则孤身去拜访计划中的另一个关键人物。 此人现而今居住在富户云集的城北,但却是地地道道的弋阳城南出身。 城南十余里外便是荆山绝壁,即无良田也无河港,因此居住的多是穷人。 城北既有码头,又有官道,经商的居多渐渐地也就成了富人区,而田家便是城北富人中的翘楚。 五十年前的田家不过是城南破落户,田老爷的爹本是个三餐无以为继的泼皮,在饿跑了媳妇之后,当爹的一狠心便把唯一的儿子带到刀子匠那里换了二两多的碎银——没过几天,就被乡亲们发现醉死在了东门外的芦苇荡里。 也许是泼皮的血脉使然,净身入宫后的他凭借能阿谀会办事还能唱个曲儿,最终成了先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 几十年的风雨飘摇,他从小田变成了田大人,悉心伺候的小主如今也成了母仪天下的太后。 几年前他致事归乡,却依然是官宦人家的气派,丝毫不在乎逾制,扬州各级官吏碍于太后,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烦请禀报田公,骁骑将军慕流云求见。”差役恭敬地递上名帖,不想门子拿眼皮翻了一下,冷哼一声,动也不动。 “大人到此,小的本应通报,奈何太后恩旨我家老爷见官大一级,还请这位... ...慕大人下轿恭候。”门子眼白外露,显然并不把区区的五品官放在眼里。差役一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愣在原地,慕流云却已经掀开轿帘迈步走了下来,对着门子微微点头笑了笑。 “末将慕流云,拜见田公。”一句话如绽春雷,门子愣了,恍惚了一阵才风似的跑进去通传。 不多时就见田府的总管田同忙不迭得跑了出来,一见慕流云便是满脸堆笑拱手行礼,神态中倒是带着十分的歉意。 “新来的下人不懂事,大人快请,老爷恭候多时了。”说着伸手把慕流云让了进去,转过影壁墙,之前那个门子正从两丈开外捂着脸走过来,一见田同,下意识的转身要走。 “过来,狗东西还不给大人赔罪!”话音未落门子就觉得后脖领子被人一把薅住,整个人滴溜溜打了个转,田同仅一个起落就出现在了他身后,轻功显然不弱。 “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尊驾,望乞恕罪~”门子一边说一边下意识的又揉了揉脸,脸颊上那个已经红肿的巴掌印,很显然是拜田同所赐。 “罢了,大人岂会和你个狗东西计较,快滚!”不待慕流云开口,门子已经被田同一脚踢了个跟头,起身千恩万谢得退下去了。田同转过脸,依然只是赔笑。 门外已是气势恢宏,门后则是一座青石影壁,绕过影壁穿过垂花门,即是贯穿整座宅院的日字形彩绘画廊,第一进院的当中砌着几块江南贩来的奇石,假山下花石铺成的步道两旁是尽是花卉玉竹,沿着画廊一路向左是一座花池,一座白玉十字桥一横一纵将花池一裁为四。 直走入正堂则更显富丽堂皇,莫说寻常高门富户,便是官宦之家也绝难望其项背,任何人第一眼都不可能不去看那面巨大的屏风,边框似木似石色泽乌黑,不用靠近便觉异香扑鼻,正是传说中的海沉香;玉色如雨后天青,质地剔透如水,除了南诏六国再无这样质地的翡翠,如此硕大完整的更是难得一见。 更令人咋舌的,是八扇屏风上沈质的《西山晴雨图》,周冲的《岚江夜钓图》,赵霖的《快雪酌梅图》等八副传世之作,竟是将真迹脱骨成极薄的一层夹在了两块翡翠之中。 抬头向上看去,一块硕大的楠木牌匾上是御赐的题字“公忠体国”。 “慕将军每次来都要对着它沉吟许久,若不是太后所赐不得转赠,老夫倒是乐于成人之美。”田乾在两名女子搀扶之下仍是走的一步三摇,他虽然年幼净身,但自三十五岁起,却几乎每三年都要迎娶一房妙龄少女——人往往如此,越是缺少什么,便越要炫耀什么。 如今这两个,是田同几日前才刚从淮阳精挑细选的瘦马,除了纤腰媚骨,更是眼波流转顾盼含情,饶是慕流云也不由得眼光一滞。 “田公说笑了,下官只是每次看这八扇屏都有不同感触,故此失态,见谅见谅。”拱手微微一笑,慕流云主动上前伸手相搀,田乾也不拒绝,似乎是自然之事。 “好啦,坐下吧,田同啊,去把太后赏的碧落天沏上一壶来,让慕将军尝尝。”田乾落座后示意慕流云坐下。碧落天产自东莱镜湖湖心,与寻常茗茶不同的是,它本是生于湖心水底的一种植物,叶片似茶却无脉,肉质肥厚色泽殷红。 制作需于清明前夜入水采下叶片,在天亮之前以山铜锅铲炒足两个时辰,待其红色褪去渐成明黄方成。 此茶以滚水冲泡后汤色似雨过天青,入口甘冽清凉仿佛兰桂,因采摘炒制不易,年景好时也不过十多斤的产量,所谓金瓯玉盏羞低贱,只为壶中碧落天。 “长者赐,不敢辞,慕流云愧领田公厚赐。”说着撩袍跪倒,纳头便拜,十足十一个死心塌地的走狗模样。 “哎~大人是朝廷命官,如此折煞老夫了——不过,此役大人虽守城有功,不过主将殒命,到底难辞其咎啊~”田乾话锋一转,虽然神色如常得搂着红纱下曲线玲珑的腰肢,却无意得将她一只柔荑捏的变了形。即便如此,女子却依旧巧笑嫣然毫无异色,无怪乎扬州瘦马天下驰名。 “不过... ...罢拉~只要弋阳确保不失,其他的老夫替你担待着~”说着又是一笑,示意另一名着翠绿纱衣的女子将慕流云搀扶起来,慕流云险些被她弯下腰来时不经意露出的一抹风情勾去了魂魄,惹的女子掩口一笑,暗地里轻轻地掐了他一下。 “谢田公。这个,是南蛮巫炼制的丹药,滋阴固阳,敬请笑纳。”递上的是一个朱红色的漆盒,一拿出来便是一股香气悠然,显然是檀香木所造。大家显然都听懂了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老太监眉开眼笑得捏了一把眼前的丰腴,女子似是娇羞的微微拧身躲避,以一个田乾看不到的角度,对着慕流云秋波暗送之后便捧着东西出去了。 “吕家世代公侯,想不到这个小畜生,哼,丢尽了祖宗的脸——不过太后说了,毕竟是功臣之后,找到了就递解进京,临阵逃脱之事就不要外传了... ...老夫多嘴说一句,将军若是为此与吕家结怨,今后这弋阳可就无人可以仰仗了。”田乾一边有意无意地玩着自己的扳指,一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慕流云,意思再明显不过——慕清平率队出城他知道,去做什么他也很明白,但他不打算追究,只不过吕恂必须死不见尸。 “是,下官已经遣人往荆溪口一带查探,如有寻获当即刻回报朝廷。”慕流云表现出了一个心怀鬼胎的下属应有的紧张和不安。 他当然也明白田乾话里的另一重涵义——纨绔子弟纸上谈兵临阵怯战,弃众逃亡以致兵败如山倒,副将临危受命整军拒敌。 此时淳于家需要有一个人能上疏参奏吕氏父子,最好的人选就是他慕流云无疑。 暗示也好明示也罢,总之该说的都已经说完,田乾的眼神又黯淡下来,他用一只枯槁的手端起茶杯,慕流云见此也很知趣地起身后退。 “爹,我听说慕... ...”慕流云正待告辞时,一个眉清目秀的瘦高男子一脸愠色地从门外直冲进来,正是前日被祁环吓得魂不附体的钱牙。 那日离开后他就一直愤愤不平,但他根本不知道祁环是谁,唯一的知情人覃老板,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百般无奈之下便日日央求田乾为他做主,要田乾责令慕流云全城缉拿那个敢藐视于他的贼人。 他的突然闯入让慕流云和田乾都为之一怔——钱牙的身份,早被弋阳人传的五花八门,最为人信服的说法称,他是田乾的男宠,据说田家的仆役曾在半夜亲眼看见他与田乾共卧一塌,老头腰间佩戴着一柄木制的器具,而他堂堂七尺身躯正如娇妻美妾一般在其身下婉转承欢,场面不堪入目。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风言风语传的多了,难免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起初他也四处搜捕,但毕竟难掩悠悠众口,于是他一气之下想了个绝妙的主意,便是日日流连烟花之地自证清白... ... “慕大人,正好正好,今天你在这,小爷我求你做主了!”说话间却是看都不看慕流云,只是冲他的方向拱了拱手,一步不停得直奔上首位就坐了下去。一个求字让他说得极是硬气。 “你还有没有点规矩!咳~咳~咳咳咳”田乾也是动了真怒,五品也是朝廷命官,怎能容许一个白身如此放肆,到了他这个份上,规矩礼数是决不能含糊的。钱牙一愣,盯了半晌一贯对自己宠爱有加的义父,神情复杂地扫了几眼义父身边荡漾着一脸娇媚盯着慕流云的小娘,再看看负手而立满脸笑意的慕流云,紧接着一张粉白的脸开始泛起怒色,憋得由白转红。 “滚滚滚~”眼看钱牙还是坐着不动,一张脸还变颜变色的,老头知道再不拦着他指不定又要做出什么丢人散德行的事来。 钱牙平时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不过他大概也明白过来自己有失体统,这才不情不愿慢腾腾地站起身,对着他老义父行了大礼,低着头灰溜溜得迈着小碎步走了——经过慕流云身边时,却没忘了剜了他一眼,嘴里咕哝了些什么却是没让别人听清。 “大人勿怪——对了,这个不成才的倒是提醒了我,近日这弋阳不太平,大人务须多多费心。”老太监此时一改之前的和蔼慈祥,不光语气生硬音调也陡然拔高。 慕流云点头称是,田乾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之前雇来收拾残局的那批人,也要灭口以防不测。 慕流云自然明白,只不过他却另有安排罢了。再次躬身行礼之后,他不再多言即时告辞。 出了田府大门,慕流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门子以为在看他,吓得连忙低头躲去了一边。 迈步上轿吩咐一声回府,轿厢就随着轿夫的脚步有规律得颠簸起来。他的心神也随着轿子的颠簸起彼伏难以平复——如此媚骨天生的尤物,连田乾这种废人都拜倒于石榴裙下,又何况他一个血性男儿。 更让他在意的是一张握在他手心里的纸条,一张仍然带着女儿香的纸条。 权欲,名利,绝色,普天之下莫不是痴迷其中难以自拔,人性如此,历史更是一部由欲望驱使的战车,车上诸人,谁又能免俗? “明日巳时,金铺”仅仅七个字,字体清秀隽永,且带着浓郁的脂粉气,让人不禁迷醉。 金铺不大,实实在在是一间金铺,招牌也就只有这两个字,然而却是城里为数不多与田家无关的买卖——最出名一处自然是望月楼,覃老板的身份虽然隐秘,但官绅豪强却鲜有不知者,因此田家自然不敢打他的主意。 金铺不同,老板是本地有名的金匠世家,上溯八代都是扬州有名的首饰匠人,靠着日积月累渐渐地攒下了一份家业。 可这颜家人脾气很怪,不收徒弟不请工人,所有首饰从选料到打造必须是自家人亲手为之,若是哪一件出了半点的瑕疵,宁可回炉重造也绝不出售——故此虽然名声在外,却只能蜗居在城东光棍斜街的一处小宅院里,前店后家得维持着经营。 田家不是没有动过金铺的脑筋,几年前田乾就曾巧取豪夺美其名曰入股合营,目的无非是借颜家的名声牟取暴利——谁知这位颜老板愣是把个买卖做的赔了个底掉,不光把存货都赔给了田家还搭上了城外祖传的十亩肥田。 田老爷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这是个实心的脑袋,也只得收了赔偿悻悻然作罢。 佳人有约,可惜时值破日,凶神当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七章 汐瑗 天高云淡,清风徐徐,每一寸天地都浸润着山的色,水的声。 一乘青缎小轿穿街过巷引得众人侧目——随处可见的二人抬,再寻常不过的青缎轿衣,只是微风掀起轿帘时,那不经意流露出的半边云鬓和三寸娇艳实在是过于夺目。 如果一个女人从男人身边擦肩而过就可以招致另一个女人的白眼,那她绝对是漂亮的;如果仅仅是擦肩而过就价值一整天的冷落和妒恨,那足可以称之为美艳——而这条街已经有整整七对男女当场打成了一团。 即便所过之处一片狼藉,依然难掩轿内方寸天地的风情。 青丝夺烟柳,桃李画春风。 金铺的门脸看起来更像是个二层的杂货店,可当今太后的首饰盒里也至少有三件出自这个不起眼的小门面。 老板颜崇慵懒得半躺在门口的竹椅上,一手摇着蒲扇,另一只手缓缓拍打着活像身怀六甲的肚皮,听到来人的声音,他把扇子搭在额头上眯着双眼看了看,又闭起眼睛转过头去,用力挥了挥手里的扇子似是想要赶走什么。 “今天不开业,明天请早~”声音不大不小,说完就转过身只留给轿中人一个背影。 “颜老板,我要的货可找到卖家了么?”轿中女子的声音犹如一根羽毛,搔得颜崇不由得一激灵,而这句话也让颜崇猛地睁开了眼,身子一僵却没动弹——颜家从不卖别人打的首饰。 “东羌的嘎巴拉?”语气一扫之前的慵懒,一板一眼中透着一丝兴奋。 “不错,珠子上的要刻着西戎的海东青。”话音未落,搭起的轿帘下一个曼妙的身姿款款而来,脸上的翠纱遮得住点绛朱唇却遮不住目如朗星。 “姑娘要的世上难寻,不如先进店看看别的。”颜崇起身将女子让进店内,他肥硕的腰身费力地弯成弓形,整个人谦卑得好像一条狗一样,跟着她进了自己的店。 “姑娘请上楼待茶,小人这就叫家人一件件送上去给您挑选。”目送着女子款动金莲上了楼梯,颜崇这才转身对老婆吩咐了几句,之后又去门口躺下闭目养神去了。 巳时刚过,斜街尽头又出现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其人皂色对襟鹤氅下是素白的直裰,白衣上画的是山,皂袍上绣的是河,腰间一领青绸带上镶着一块紫红的玛瑙。 黑白相间的除了他身上穿着,还有他颌下那一抹短须和顶上的额发——慕流云就是一个让人过目难忘的人,尤其令人难忘的是他一双眼,七分笑意中带着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孤独。 脚下快靴头上纶巾,一绺白发自前额垂到眉间,他实在太像一个来幽会有夫之妇的登徒子了。 一方翠嫩的纱巾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正好罩在了慕流云的头顶。他取下纱巾凑近闻了闻,正是那张纸条上的香味,而这香味让他此刻笑得活像一个色中饿鬼。 颜老板定睛注视了半天才发现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人竟然是目前城里最大的官,他马上一改刚才似睡非睡的怠惰模样三步并两步近前恭迎。 “大人,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小的可没听过大人您有妻房,今天来是?”颜崇满脸堆笑搓着一双手,活脱脱一个不务正业的市井泼皮——但仔细观察则会发现他那双手修剪得极为干净,看着有力的筋骨却找不出一点粗糙的老茧。 “哦,颜老板,没事,本官是来... ...随便看看。”慕流云依然是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他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一个喜欢笑脸相迎的人,总是会让人生出亲近之感的——而说道来意之时,他似乎有心隐晦着似有还无的得意。 “哦,没相干没相干,以大人一表人才,早晚有用得上的地方,有道是闲了置忙了用,快请快请~”话不多说,颜崇掀帘把慕流云让进店铺——这次不用他说,客人就直奔二楼。 等着慕流云的当然就是田乾的如夫人汐瑗,一见慕流云上来她似是欣喜不已,但却还要强装矜持得起身见了一礼,料想中会去搀扶她的双手却并没有出现,汐瑗扭头俏面含嗔得看去,慕流云却径自坐在了窗旁的朱漆凳上,眼带笑意地从腰间摸出一把折扇,一边摇一边看着她。 “慕大人,干嘛这么看着我?”眉如远山之黛,眼若林间幽泉——胸前一抹桃红上嬉戏的水鸟,腰下嫩绿轻纱中的修长紧实,裙脚若隐若现的嫩白,还有微微翘起的红唇边些许的嗔怪,无一不让人浮想联翩。 “我在想,我该不该假装不知道姑娘是百花羞的人,该不该辜负了这良辰美景~“他的笑容里多了一份轻佻,脸上显出了三分孟浪——可惜他的眼睛却折射出一颗古井不波的心,一个见惯风月的女子怎么会看不透这一点。 “大人何意,小女子怎么听不懂呢?”汐瑗缓步走到慕流云对面坐下,之前的轻浮妖艳都一扫而空,此刻的她即便是收起了那一身的媚态,在这一瞬间成就了另一种清丽出尘的典雅。 “天下间多有女子喜好花绣之道,可只有吴越女子有在胸口纹绣的习俗... ...只不过我却发现姑娘的这朵花是玫瑰茎、雏菊叶、海棠瓣、牡丹蕊——这种花我恰好见过不止一次。”说话间他的表情简直犹如色中饿鬼,可眼神却渐渐的收敛,忽然间就由散漫转而凌厉至极。 “想不到糖糖慕大人竟也这般下流~~~昨日人家好心扶你一把,你却借机盯着人家的胸口看得这么仔细~~~”宛如突然换了个人一样,那一副千娇百媚的神情又霎时间从她每一个毛孔流淌出来。 这朵百花羞代表的是一个直属于吴王的组织——其中成员有男有女,行迹无孔不入。 天下皆知他们的存在,却无人知晓他们的真容——因为见过他们的人要么已经不存于世,要么则对此讳莫如深。 天下间也鲜有他们得不到的情报,或杀不掉的人——只因他们的武器是最古老也最有效的人间绝色。 “你不奇怪我怎么会认得么?”慕流云没有见到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反倒是他显得异常惊讶。 “慕流云,未婚,承平十一年生于雍州上涰,父,慕忠,曾任莒县县尉,因病早逝。母孙氏,逝于隆武十三年。隆武十五年... ...”汐瑗莞尔一笑,接着开始一字不差得背诵起他的履历,说到紧要处,突然换了一种哀愁道,“自大人到任起,已有两个姐妹奉命接近大人,可惜一个香消玉殒,另一个就下落不明——可怜啊,正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话音未落,她的神情又变作了一个深闺寂寞的怨妇。 “既然彼此都知之甚详,不如开门见山如何?”无谓继续试探,其实双方都没有必要再继续掩饰什么——只是慕流云想不通,习惯于隐于幕后的百花羞为何要冒险主动联络他,但经验告诉他,需要承担的风险越大,则所求必然越多。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颜崇的妻子上来奉茶,慕流云当然不会担心茶水被做了手脚——既然可以不露声色地潜伏在权阉身边,那要杀他一个宣武郎则根本不必大费周章。 “大人不怕我下了毒?”汐瑗看他率先端起茶杯喝下一大口,不禁好奇这个男人究竟是勇敢还是愚蠢。 “... ...策动吴国出兵,吕家许诺的恐怕就是这弋阳吧?弋阳一失则扬州危急,朝廷无人可用之际,吕恂便可借机收缴扬州兵权——朝廷岁赋半出于扬州十二郡,届时吕氏集河朔之兵与扬州之利,何止权倾朝野?可你们却背信弃义将吕恂置于死地... ...可见贵国也并非全是贪图蝇头小利的蠢材... ...所以你们定然明白,杀了我,又靠谁来向吕家证明,害死吕恂的是国贼而非外寇?”几千人的生死,在当朝者眼中只不过是博弈的筹码,慕流云语气平静至极,汐瑗却从他捏着茶杯的手上看出了另一种情绪——那是人性还未完全泯灭的挣扎。 “精彩!精彩!我主果然慧眼识珠!实不相瞒,按照原定计划,孤军奋战以致殉国的该是大人您,吕将军则是不得不奉命于危难的那个英雄... ...淳于彦和吕放同时于扬州集结重兵实在让我主寝食难安,若是他们一致先攘外而后安内,那我吴国便危矣!所以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移祸他人的权宜之计... ...如将军所说,无论吕家还是淳于,独大则是我吴国大患——所以我主之意是,让一个志存高远的局外人主政扬州!”汐瑗说的和缓,言下之意却是几十年内的朝堂倾轧,尔虞我诈和几十年后的此消彼长,流血漂橹。 汐瑗在桌面上有意无意的画着圈,水葱般的食指似是有意撩拨着慕流云,“今日之事,罪在田乾——他为求邀功,假传太后懿旨胁迫大人回防,弋阳虽然未失... ...可惜吕恂将军力战不屈终于殉国。”她的语气顿了顿,一双美目瞟向对面正在沉思的慕流云,”只要大人愿意与我们合作,几天后田乾必将阖家南逃... ...大人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时该如何做的... ...”汐瑗说的言辞恳切,一张如花笑颜让人难以质疑. 说完这些她一手托腮充满了期待的看着慕流云,犹如怀春少女的眼神看不出丝毫阴谋的污秽。 “可我又能得到什么?况且我不惜委身大司马才有今天小小的成就,为何要自毁前程?”慕流云合起扇子,若有所思得盯着汐瑗——谈判最重要的是条件,只有当双方都满意时,之前的见招拆招才有意义,慕流云要的就是一个让他满意的条件。 “一个文武兼备,为求闻达不惜卖身投仇,却官卑职小又前途渺茫的人中俊彦,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比他更值得下注,”汐瑗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 ...十年之内,弋阳无战事。这是我们主上所说,并非奴婢妄言。” “贵上对慕某的评价倒是颇为刻薄... ...”慕流云苦笑,恍惚间他竟然有了面对慕清平时的知己之感,“在下明日即上疏兵部,十日后驿马可到平京。” “十日内,田乾必然从这弋阳消失,届时弋阳将再无掣肘大人之人,能否一展宏图,便是大人自己的事了。而今后二十年内我国只会整兵束甲休养生息,二十年后的事,自有二十年后的人去做。”汐瑗非常暧昧得将右手伸向慕流云,接着说道“还有一份礼物,大人日后自然明白,现在奴家却是不便多言。”说话间,指尖有意无意的划过了了慕流云的手背。 “这份礼物若是姑娘,那慕某此时便受用也未尝不可。”慕流云的手一把抓住了想要缩回去的芊芊玉指,顺势将打算起身离去的汐瑗一把拉到了怀里。 “大人若是有意,事成之后奴家留在大人身边便是,何必急于一时~”说着却又欲拒还迎地靠在慕流云胸口,用食指隔着薄薄的衣衫在他胸膛划了个圈,之后娇嗔含羞道,“能与当年名震平京的慕探花朝夕与共,汐瑗此生无憾。”说完双手轻轻推开慕流云,羞得满面娇红拧身下楼而去。 慕流云目送着楼下的青缎小轿离去,独坐楼中默默得喝完了那壶并不惊艳的茶水后才离开——出门时慕流云有意扭头看了一眼正在店内洒扫的颜崇,后者也像有默契一般抬头看了看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带着一脸暧昧的笑容鞠了个躬,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 小轿穿街过巷一如来时,只不过天色渐晚日薄西山,大街上已经行人渐稀。 汐瑗无意的拨弄着轿帘的一角,男人她见得太多了,文采风流的,武功卓绝的,富甲一方又或者权倾朝野的——有的一见她就如饥似渴;有的提上裤子则嗤之以鼻;更有横眉立目拒之千里,却偷偷在无人处浇自己一身冷水的真君子。 但是慕流云却让她很好奇,她看不透这个男人真正的想法,似乎自己无论如何撩拨,对方的内心都毫无波澜,那种装腔作势的垂涎欲滴简直就像是害怕她看不出这是做戏一样。 汐瑗第一次被这样敷衍——对于一个她这样的女人,这种敷衍几近于侮辱。 又转过一个路口,眼前便是田府的大门。 四周高耸的院墙足有一丈,透过上面的花窗依稀可见满园的山石,挺拔的玉竹高出墙头许多,竹影摇曳之中偶尔会传出几声清脆的鸟鸣。朱红的正门上镶七路门钉,只不过此时只开了便门。 正在门口泼街的门子远远看见轿子到了,便忙不迭得迎上去,却一不小心被自己刚泼的水滑倒,再站起来时已经满脸满身的泥污,表情尴尬得怔在原地进退不得。 汐瑗听见动静掀开帘子看去,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灰头土脸的泥菩萨,她噗嗤一笑,然后挥挥手示意门子下去,对方立刻一溜烟跑回了门房。 汐瑗分明看到了门子因为尴尬羞红的脸——在美人的面前,即便再卑微的男人也会颇具自尊。 可一阵炸了窝似的吵嚷很快就打断了她的洋洋得意。 “夫人快救命啊,少爷他发疯了!”“少爷~少爷拿着刀,要砍人!”丫鬟一脸惊恐得往门外飞跑,猛然看见汐瑗就像得了救星一般岔了音得喊道。 汐瑗眉头一拧,又是这个无赖,虽然她对田府的人没什么感情,但讨厌这个钱牙却是发自肺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浓眉大眼鼻高口阔的青年就是有一身让人望而生厌的气质,由此她又莫名其妙得想到了一个人。 慕流云,一个同样令她生厌的人。 “为何不去禀告老爷,难道老爷任由他这么胡闹?”汐瑗娇滴滴的声音严厉起来别有一番韵味,田府的规矩很简单,谁最得宠,谁就说了算,所以现在她的话,谁也不敢不听——除了那个螟蛉少爷,当然他连田乾的话也不是句句都听。 小丫头的表情既慌张又委屈,眼眶里晶莹闪烁,显然是被吓着了,好一会才颤巍巍的说道:“老爷正在书房见客,说是谁都不许进去打扰...少爷正是因为总管拦着他才冲我们撒气的...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尖叫,正是钱牙举着刀追着几个丫鬟一路往这边来。 “住手!你还有没有点规矩!”娇咤声起。 “一个婊子,也管起爷的事来了?”钱牙一愣,转而上下打量了一番汐瑗,露出一丝轻蔑道。 “呦,到底是个干干净净的大少爷,这话说的真不像个欺师灭祖的下三滥~”风尘女子固然妩媚娇柔,但要是真格的耍嘴皮子,久历风雨见惯江湖的她们也未必会输给任何人——汐瑗一边说还一边竖起两根纤纤玉指,巧笑嫣然地比了一只顽皮可爱的小兔子。 “你~!!”钱牙最听不得这些,登时涨红了脸手里那把刀也是越攥越紧,两眼瞪圆了足有一倍。 “乖~娘这就要去见你爹,要么你自个儿回屋呆着,要么就跟着来,当着你爹的面拿你那把破玩意劈了这没生你也没养你的小妈!”说完一甩手如若无人一般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步态一如往常得婀娜多姿。 钱牙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得目送着她离开,最终“当啷”一声,钢刀落地,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瘫在了地上大口的喘着。 一旁看热闹的丫鬟仆役渐渐的散了,忽然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钱牙没好气的一把挡开,那只手又再一次伸了过来,是满脸堆笑的田同。 “少爷,起来吧,地上凉。”田同很喜欢笑,对主子对下人都是如此,因此他在府里也深得人心,即便是这无法无天的少爷平素也会给他几分薄面。 “少爷...少爷个屁!我他妈在你们眼里就是个攀高枝的臭戏子!比婊子还不如的死兔子!我他妈只不过不想给别人当碎催!我只不过不想一辈子寄人篱下!我只不过是想出人头地!可我现在得到了什么?!”说完钱牙愤怒的甩开田同,发疯一样的跑了出去。 “你有个家... ...”田同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得喃喃自语道。 书房的门紧闭着,显然是不欲人打扰。 汐瑗只得在门外暗自屏息凝神,百花羞的人自幼首先要练习的,便是如何窥伺——训练的方法也很简单,把孩子们塞着耳朵丢在一个漆黑一片的房子里,然后由教头往地上丢绣花针,能答对丢了几根的才有饭吃。过一段时间后,再以噪声和强光强化训练,最后两两一组置于地下暗室,活着出来的,才可以进入下阶段的训练。汐瑗自问听力在百花羞人中也是翘楚,可此时却听不到任何的动静,屋里静的像没人一样,疑惑间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夫人,老爷正在会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八章 田同 田同毫无声息得出现在汐瑗的背后,她从未想过任何人能在自己毫不察觉的情况下欺身到如此距离,如此高明的轻功在她认识的人里足以排进前三。 “总管,这是... ... ?”她抬手指向紧闭的房门,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慌张,而田同脸上还是挂着和蔼的微笑。 也许田同不是第一次展示他过人的武艺,只不过因为这近似于献媚的笑容,让即便见识过的人也会下意识得轻视他——人们总是习惯性的认为高手是临风而立衣袂飘飘的绝世姿容,可惜事实很多时候都事与愿违。 汐瑗努力装出一副见门窗紧闭进退维谷的样子,可田同弥漫着笑意的双眼却让她无比紧张——那是一种不该出现在他这种人身上的气势,如危机四伏的浓雾一般散发出来笼罩了她全身。 强烈的危机感她几乎克制不住先发制人的冲动,颤抖的右手扣紧了暗藏在衣袖中的“黄蜂刺”,舌根下的“青蛇信”也蓄势待发——可直觉又在警告她,如果现在动手,自己必然命丧当场。 “老爷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打扰,夫人请回去稍后,等一下小的替您通报。”就在她即将崩溃的时候,一直笑脸相迎的田同却突然开口了——笑容可掬,语气恭顺,周身的压迫感随着这句话骤然消散。 “哦,不必了。”汐瑗几乎是在逃离——回过神时,人已回到闺房之内,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田同就站在书房门外,七尺身躯渊渟岳峙,稍显宽大的青布长衫随风轻摆——他很注意自己的外形,尤其是双手修剪得十分整洁,虽然年逾四十,但他只是眼角和两鬓略有风霜,整个人保养得极为仔细。 三绺长髯配合慈眉善目的面孔, 他简直像个学富五车的先生。每一个经过的仆役丫鬟都会对他报以善意的微笑,因为他总是先把笑脸送到对方的眼前。 “田同,进来。”田老爷尖锐刺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田同警觉地确定了四下无人后,这才转身进门,而且没有忘记第一时间反手将门带上。 来客田同见过何止千百次,这小哥面白无须而且并无喉结,虽然一身便装但任谁也能看出来是宫里的宦官。 此时他正垂手站立一旁,模样甚是恭敬,田乾则坐在书案后慢悠悠得品着茶。 见田同进来这才缓缓放下茶杯,随手拿过一张信笺在上面刷刷点点之后递了过来,田同接过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杀慕流云”。 田同少见的收起了笑容,目光严峻地又扫了一眼后即刻将信笺撕碎丢尽了香炉,田乾接着向站在对面的小太监挥了挥手,对方下跪行了大礼,起身跟着田同走了。 “大总管,奴婢知道这有点不合规矩——可是这来得匆忙,您能不能... ...”小太监关好书房,三步并两步地跑到田同身边,搓着手媚笑着小心翼翼地问道。 其实哪次来也不曾亏待,只是这次田乾似有心事忘了嘱咐。 田同停下脚步,转过身笑迎来人,彼此不是第一次见面,小太监不拘谨他也自然没必要假客套。 “就知道你小子会追来问,去账房领吧——宫里那么多徒子徒孙,老爷最疼的还不是你小丘子?别人哪有机会隔三差五得出来享受这花花世界?”言语之间并没有将丘禾当做外人而是如同府中家人一般——小太监不住地道谢,却也是嬉皮笑脸得不像一般的下人那么拘谨。 送走了丘禾,田同回到自己的屋子,那是整个田府最后一进的小院,前一进便是田乾的卧房和几位夫人的秀楼——这并不是田乾苛待它,而是他自己选择了这个位置,因为他这间房除了紧挨着后门更是暗藏了整个府邸唯一条直通城外的密道。 这最后的生路,他必须亲自看守才会放心。 田同的忠诚毋庸置疑,二十年前田乾救他一命, 二十年来他竭尽所能为恩人鞍前马后,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不问因由做了很多——有时即便知道所作所为十恶不赦,他也义无反顾。 保全这个其实并不属于他的家,似乎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房门紧闭,他一人独坐房中等待着夜幕降临,一身夜行衣靠早已装扮停当,手边是两把锋刃似倦鸟投林又如旗鱼逐浪的怪异短刀,它们此时正静静得躺在桌面上,一尺左右的刀刃悠悠泛着蓝光。 百无聊赖之余,他习惯性的细细擦拭着几支三四寸的钢针,这是他另一样引以为傲的本事——这套极为精巧的弩机可以在他抬手的一瞬间无声无息地洞穿七尺之内任何物体,速度之快如风过隙,他给这套暗器起名叫“清风”。 “笃笃~哐~哐”戌时,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西边的地平线处隐约还有一线红光。他需要再等两个时辰。 子时,那正是沉入梦乡之际。 田同是个仔细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要确保万无一失——他的机会不多,几天内慕清平将回到慕流云的身边,那将再无如此良机。 金风缠霓裳,月桂掩红妆,本是才子佳人旖旎缠绵的好时节,空气中却尽是肃杀之气。 弋阳府衙内一片寂静,一个身影辗转来到后宅最大的屋顶,他肯定志得意满的慕流云自然必定会选择这间本应该属于太守的房间。 掀开一道瓦,屋内隐约可见一张雕花大床,床前的一双爬山虎说明有人正在帐内酣睡。 田同翻身下了屋脊,毫无声息得落于门前,两三下挑开了门闩之后蹑足潜踪直至床边,帐内隐隐传来呓语,却听不清在说什么——他举起暗藏弩机的手臂,随着绷簧咯嘣一声,十几枚钢针鱼贯而出! 按照以往的经验,任何人从这个距离上被打中,即使是全身最硬的骨头也会被洞穿。 片刻之后仍然动静全无,田同挑开帘笼,帐中人背上的血痕借着重云间洒出的一抹月光清晰可见,谨慎起见,他又伸双指搭上对方的脖颈,果然还有隐隐的脉搏,一不做二不休,抽刀出鞘反手一勾,温暖而又粘稠的血液随即从那人咽喉处喷薄而出。 床上之人渐渐僵冷,很快连微弱的脉搏都彻底停止了。 府衙内静谧如前,偶尔的人声也不过是睡觉时的坏习惯,无人知道此时一个身影来去倏忽,一人就此命丧黄泉。 “天寒地冻~”门外大街上传来梆点锣声,跟着一声吆喝,转眼已时至四更。 风有些冷,带着湿润泥土的气味,清晨的空气总是沁人心脾。 熬过一夜的紧张,田同此时心情愉悦得站在水榭里独自看着旭日初升——血衣已经烧成灰烬,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和善谦恭的大总管。 日头渐渐升高,虫鸣鸟啼叫醒了沉睡中的人们,院子里渐渐忙碌起来,来往的人等不住地对他点头示意——大家都喜欢这个平易近人,笑容可掬的管事。 这让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而这一切的代价就是他无法彻底逃离过去的自己。 沿着画廊一路徐行,从后宅到前院每天都必须巡视一遍是他的习惯,今天也一如往常。 再走十五步,转过那块十九孔的花石就可以看到那面刻着积善有余的影壁,在那之后就是朱漆的广亮大门——田同闲庭信步一般检查了府院内每一个角落,不动声色地盘查了遇见的每一个人,直到他来到大门口之前,一切都和他希望的一样正常。 本应该打开的大门紧闭着,本该懒洋洋得半倚着门框躲懒的小六子却不见踪影。 田同了解府里的每一个下人——小六虽然懒且油滑势利,但胆子小,绝不敢日上三竿还在睡懒觉,毕竟他是府里为数不多领教过大总管耳光的倒霉鬼之一。 病了?也不可能,昨天见他是还龙精虎猛得和桃红眉来眼去——田同带着疑惑小心翼翼地走进门房,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迎面而来,小六正坐在墙角的懒凳上,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踩着凳子,一边早就熄灭的火炉上还放着吃剩一半的两碟小菜和一壶老酒,只是酒盅已经摔得粉碎。 他的头,就滚落在摔碎的酒盅旁边,竟还带着惬意的迷醉。 田同从没见过这么快的刀,切口平滑得不可思议,他自信可以在对方毫无察觉之下一刀封喉,但是一刀斩断颈骨,就不仅仅需要一把好刀那么简单——他来不及细想,整个人几乎是从门房径直飞向后院,下人们惊异地看着平素温文尔雅的大总管从身边疾掠而过。 田同不敢稍有怠慢,他害怕,害怕再看到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他整个人是直接破门而入的,二十年来,田乾从没有见过他慌张成这个样子,一时间主仆二人都愣在原地。 “出什么事了?”半晌,田乾才开口问道。 “有刺客。”田同来不及细说,只是含糊地回了一句,就护着田乾进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密室。 之后是井井有条地吩咐调度,片刻之间,田府哗然。 前府后院的家丁仆役用上了所有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包括扁担和水瓢,发了疯一样得搜寻着每一个有可能躲藏的空间,盘问着每一个有可能行凶的人,甚至连茅房都被检查了至少三遍,可是仍然一无所获。 田同实在不明白,一个身手如此厉害的刺客,为什么要深夜入府杀掉一个门子?就在他如坠云雾的时候,有人慌慌张张得禀报,又有人死了。 而且死的是少爷钱牙。 刚才府里乱作一团,完全没人想到报案,等到有个精细之人想起来的时候,他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少爷的脚——钱牙以一种极不自然的状态挂在田府的门楣上,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要长了不少,一张脸白里泛着青,眼睛嘴巴都闭着,卸下了往日的骄横张狂,这会儿看上去倒是顺眼了许多。 消息传到田乾的耳朵里,老太监连声都没出一丝就当场昏厥。 去衙门报案的人也很快回来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府衙的长史,他带来一个让众人更加不安的消息——慕流云今天一早也被发现死于府衙后堂,而一筹莫展的长史大人则被推举来请德高望重的田老爷主持大局。 一夜之间三起命案,一个粗使下人,一个纨绔子弟,一个朝廷命官。 用不了半天,人心惶惶的将不仅仅是田府。 田同安排众人把两具尸体暂时安放到后院,在家人们忙着布置灵堂的时候,他则独自去检查钱牙和小六子的死状。 小六子的尸首没有多余的伤痕,除了伤口过于齐整平滑并无异状。 而钱牙则不同,其实早在家人把他搭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不对,任何人的尸体都该是僵硬的,可他的尸体却显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柔软——就像孩子们喜欢看的木偶戏里的木偶,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打晃。 田同伸手去捏钱牙的关节,捏得非常仔细,一处接一处从头到脚,果然不出所料,他全身的骨节无一例外,全部被人重手打碎了! 难怪他看起来比平常高了至少五寸! 越是检查田同的神色越是凝重,凶手残忍得让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觉得脊背发凉,他不仅打断了钱牙全身关节,还捏碎了他的颌骨,刺瞎了他的双眼,挑断了他的舌筋——田同甚至可以想象到钱牙临终前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连哭嚎都办不到的惨状! 他有很多仇家,但多是和他一样的地痞纨绔,绝不至于下手如此狠毒,况且弋阳城里能做到伤而不杀,力道手法都妙到巅毫的,除了自己更无他人... ... 不!望月楼里那个出手歹毒,一言不合就伤了好几个人的大个子!田同倒吸一口凉气,若是与一线牵有关,那针对的就绝不会仅仅是钱牙和小六子! 正当他觉得真相大白之际,一道明显的伤口让田同如坠冰窟——长约三寸,深约五分的刀口像一张裂开的嘴一样横在钱牙的咽喉,这个伤口的形状他太熟悉了! 田同的冷汗已经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颤巍巍地解开尸身的衣服,几个皮肉外翻的小孔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就此昏厥!他肯定每一个血痕里都有一枚螺纹状的钢针牢牢地钻在骨头上,这正是他自己的成名暗器——清风。 他如同着魔了一样夺门而出直奔府衙,一路上来往的百姓全都诧异地看着这个平时四平八稳的大总管——弋阳人都对他颇为熟悉,即便是没有交情,也多少听过田总管与人为善,和蔼可亲的好名声,更别提与他相识的那些头面人物。 今天骤见田同脸色煞白神情慌张都以为出了什么事,有好事者上前正欲询问,却被田同撞得当街打了好几个滚。 府衙众人见是田同自然也不敢阻拦——毕竟田乾虽无官职在身却有皇命恩赏,眼下这种情况谁的大腿也不如田家的粗。 田同完全不理会那些谄媚的笑脸,他的目的是府衙里刚刚搭好的灵堂,如果昨晚死这里的是钱牙,此刻他就必须去向慕流云讨还这笔血债,再杀他一次! 然而现实让他如坠云雾,灵堂很朴素,只不过是用素白的布匹装饰了一下后衙的偏房,棺材也是就近买的便宜货——一个刚过三十正值壮年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早早就给自己预备下寿材的。 铜盆里略有些纸灰和香烛元宝的残烬,显然合署官员并没有太把这个摄府事的区区五品宣武郎太放在眼里,此时只有一个平日里端茶递水的小厮在这里守灵——说是守灵倒更像是在打盹,他哈欠连天的模样更让这里显得无比凄凉。 “你家大人,怎么死的?”田同一直走到近前才惊醒了睡得不省人事的小厮,他揉着眼睛看着田同,似乎还有一肚子的牢骚。 “这... ...昨晚大人在书房理事,他一向都是如此,不到三更天绝不休息的。而且总是吩咐请早一定要到门口去叫醒儿,别误了公事,嘴上这么说可哪次也没痛快起来过,一般卯时去叫总要等到辰时才能见到人,可今天我去叫,却怎么都叫不醒... ...”小厮缠七夹八说了许多,却迟迟步入正题,田同脸色渐渐变得冷峻。 “我问你怎么死的!”一把掐住小厮的脖子,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 “咳咳咳~中~中毒,爷您自己去看,咳咳~”田同一把甩开小厮,想来这孩子昨晚也只顾睡觉,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毒性之猛烈让田同都为之胆寒,棺材里的人面色紫黑,肌理已经开始肿胀渗液,原来英风锐气的模样如今只剩下三四分,唯有前额的一绺白发和颌下标志性的黑白相间山羊胡,还昭示着他的身份。 再三确认之后,田同更加迷惑,是谁把钱牙打伤后扔在了慕流云的床上,又是谁毒杀了本该死在他手里的慕流云?带着种种的疑问,他如离魂的行尸一样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回到了田府,刚进门,就有人来报——老爷醒了,要问话。 这一路往常也不过片刻的功夫,田同却像是走了大半天,喊了声“回事”,进门就看见半躺着的田乾。 看着那张老脸上掩饰不了的悲切,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外人以讹传讹,他焉能不知田乾对这个义子宠溺有加?或许是惺惺相惜,也可能是蛇鼠一窝,总之相似的童年经历和对际遇的愤懑让这一老一少彼此同情,虽然即便在田同看来二人也算不上善良之辈,但谁说坏人就没有七情六欲? “牙儿他... ...他是怎么死的?”田乾沉默了半晌后似是挣扎着开口,也不等田同回答,他却转而自言自语地说到,“我本来打算这几天就给他定一门亲事,好让他收收心,省的老往外跑... ...兔崽子,平日里见了那几个骚货就发愣... ...当我不知道么... ...兔崽子... ...”说着说着不由得老泪纵横. 缘分这种东西颇为奇妙,有人一见倾心,也有人恨之莫名。 田同心中五味杂陈,几年中老少二人种种过往尽在他眼底,田乾诸多妻妾中并非没有深闺寂寞的出墙红杏,光是被他这个大总管亲手送上黄泉路的就有三个——可偏偏这个贪花好色的无赖却连绯闻都没传过,足见其人虽不堪也并非一无是处。 “老爷,我... ...我检查了少爷的尸体,少爷他... ...伤势沉重,但致命的... ...是我的清风箭... ...”田同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你... ...你说什么?”田乾当即一愣,半晌,才带着一脸的惊怒交加追问道。 田同以头抢地,只是叩首一句话也不说,“咚咚咚~”的声音让他和田乾都气血激荡,再抬起头时,他已经满脸的血迹。 “我不知道少爷为什么会在慕流云的房间,我... ...”话没说话,田乾便急急招手示意他过来,田同不敢怠慢,就那么跪着膝行上前。 “啪~!”田乾使劲平生的力气,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田同脸上,田同不动不摇,心甘情愿地等着下一记耳光——可田乾再举起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二人四目相对过了不知多久,那只枯瘦的手才一把按住了田同的肩头——用绝不像一个年过六十的老者所该有的力量。 田同看见了从那双干枯的眼窝里流出的泪水,老人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无比得清晰—— “找出来,不管是谁,我要他给牙儿陪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九章 覃百川 覃老板是个生意人,而作为一个生意人,待人接物八面玲珑是必修的功课。 尤其一线牵这种生意,往往是前脚千恩万谢地送了主顾出门,后脚这主顾就成了标价的待沽之货,若是稍有不慎,不光砸了买卖更可能丢了性命——好在覃百川和大多数一线牵的掌柜都一样,置身事外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准则。 不过今天事情有点棘手,站在对面的是个惹不起的人,田家的人,这个人一进来就要他交代蔡家坳惨案的内情。 “唔... ...田爷,咱这儿的规矩是只问成败不问是非,绝不透漏任何信息给雇主以外的人... ...您说慕大人是受老太爷之命来下的悬红,这话我权当没听见!一句话,你死无对证,我一无所知——若是告诉你接这笔买卖的人是谁,以后那些吃刀口饭的还敢不敢来我这儿暂且不提,小人这六斤半吃饭的家伙恐怕也保不住,您也知道那些更夫的手段... ...” 更夫,当然不是指夜晚报时的打更人——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一线牵的更夫,是专门负责处决一线牵内部绝顶杀手的杀手。 更夫一到,意味着时辰也就到了。 更夫不多,据说只有七个,他们也从不接任何悬红,因此无论手段还是身份都极为神秘——流传最广的一个传说,据说是二十五年前兖州的一线牵总舵主将一宗牵扯皇室秘闻的交易内情出卖给了朝廷,而报酬则是封官晋爵入职中枢。 为了维护声誉,盛怒之下的一线牵一次性派出了两名更夫——不久这位险些入阁拜相的大人物很快就在重重护卫之下被人发现莫名其妙地自缢家中。 更奇怪的是事后朝廷和一线牵都对此讳莫如深,以至于这件事竟渐渐地有了神话色彩。 覃百川当然不想惹上这些活阎王。 “覃老板,事关我家少爷,而慕流云又离奇暴毙,否则老爷断不会惹祸上身自认雇主,此事传出去是祸灭九族的大罪... ...不是万不得已,我岂会来找阁下求证?”田同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眉宇之间尽是剑拔弩张的肃杀。 慕流云死得不明不白,田同看到尸体的时候差一点当场就吐了出来——那张脸肿胀紫黑,仅仅过了一夜而已却已经散溢出难闻的腥臭。 仅剩的知情者慕清平,至今音信全无... .. 一切的变故都来的太巧妙也太突然,由不得这尊慈眉善目的菩萨如今方寸大乱,俨然已经变了横眉怒目的金刚。 对面而坐的覃百川更是一筹莫展,他既不能曝露祁环的身份,又不能激怒眼前这个煞星,他很明白下一句话如果说不好,这位爷可能就会猝然发难——他的身手固然不弱,可正是因为身手不弱,才能看得出眼前这位一旦认真起来,自己未必能全身而退。 覃老板毕竟是个老板,老板总是不愿意以身犯险的,因为他们有太多值得眷恋的东西。 他想到了逃,可偏偏所有的可以逃跑的方位都被这位大总管封死了。 “真动手我未必会输给你,田爷,切莫逼虎跳墙!”覃老板一张白白胖胖的脸此时涨的像一块猪肝,咬牙切齿地盯着田同看了半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话一出口覃百川就后悔了。 田同整个人像消失了一样,他还没来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一阵风带着一个声音从背后悠悠地飘进他耳朵里—— “跳一个我看看。” 紧接着,覃百川感到脖子一凉,一把造型诡异的双刃短刀闪着幽蓝的寒光毫无征兆地缠上了他的喉头。 “田爷,您要不就给我一个痛快得了,真说出来我比死您手上惨!”惊讶,恐惧,似乎是绝望了的覃老板几乎带着哭腔。 话虽说的软,出手却是极硬——覃老板那张如丧考妣的脸猛地往后一仰,就地一个后空翻双脚直踢对手面门! 田同猝不及防之下回手格挡,覃百川却猛地收势就地一滚,接着以手代足反向运劲,二百斤的身子就像个皮球一样弹到了足足六尺开外。 “田爷,田爷,您高抬贵手,有什么话咱好好说行么?别动不动就亮青子!”拉开距离后覃百川一脸得惊恐,生怕田同不依不饶似的冲着他一再摆手。 田同微微一怔,旋即又微笑着收起短刀大模大样地坐了下去。 “以您覃老板这身功夫,在下想不好好说话也难哪~”说完,伸手示意对方也坐下,颇有些鹊巢鸠占的霸道。 “田爷说笑了,我这点微末道行在您面前哪敢造次——只不过鄙人胆子小,见不得利器,勿怪勿怪~”覃百川却不赶近前,远远地陪着笑脸,前腿弓后腿蹬,一副随时打算逃跑的架势。猛然间,覃老板眼睛一亮,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一双鹣鲽断生死,两袖清风惊鬼神,名不虚传。”一边说一边还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田同的袖子。 田同脸色骤变,刹那间一双眼睛恶狠狠地散发着杀意,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旁人认不出倒也算了,若是一线牵的掌柜也不认识二十年前名噪一时的“鹣鲽刀”和“清风箭”,那才真是怪事。 往事已矣,这二十年来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年的“比翼独飞”,更没人知道他为何在声名鹊起之时突然心灰意冷匿迹江湖,这一点就连覃百川和他背后的一线牵都毫无头绪。 但那对带着幽蓝色泽的怪异锋刃,其形状在一线牵的《武道鉴》中却记载得清清楚楚——奇门暗器第十三名,杀二百二十三人,比翼独飞。 田同不置可否,只是定定地看着覃百川,两人都那么一言不发地对视着——覃百川从头到脚都透着谄媚,而田同连发梢都是绵密的杀机。 空气好像开始渐渐凝固,无形的沉重压得覃百川不由自主地两股战战,冷汗直流。 突然,田同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说道:“覃老板,还好你没有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我只是田同,田府大总管,认错人的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覃百川当然听得懂,再多提一个字,拼了和一线牵翻脸也要他身首异处。 “当然当然,弋阳谁不认识田大总管,在下怎么可能认错,嗯,可是田爷... ...”覃百川搓着手显得很尴尬。 但没等他话说完,田同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也不想和你覃老板乃至一线牵为敌,这样,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一边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张银票,“这里是一千两,我要找两个人——其中一个要轻功极高且长于追迹跟踪,并善使一种柔韧利器;另一个要身高八尺有余,络腮胡子,拳脚功夫一流而且善于刑讯之术,明日此时此地就能见到的,有么?”田同脸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戏谑。 覃百川立时会意,一张胖脸上笑出的褶皱可以挤死好几只苍蝇,名单不可以泄露,但人是可以找来的,一线牵本就是做的找人的生意。 “田爷您早这么说,小的不就了然了,您这条件委实开的怪异,时间也确实太紧,不过巧了,偏偏弋阳就有这么两个人,跟您的要求分毫不差,您稍等。”说完急忙转身去了隔壁小间,一会儿工夫就又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两本薄薄的册子,脸上挂着无比得放松。 “百病缠身无处避,一息残存死难求——祁玦和祁环两兄弟自五年前初现江湖,至今联手接悬红二百零三桩,无一失手。如今这二人已经是天下闻名的刺客,这成名之快,直逼当年的比翼独飞啊... ...”覃百川一面将两本名册递给田同,一面似是无意地感叹。 不过这次田同并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并没有听见覃百川说了什么一样,接过名册直接翻了起来。 名册上记载甚为详尽,甚至样貌绘图都栩栩如生——祁玦轻功蹑踪之术卓绝,一旦被他盯上则如跗骨之蛆唯有一死;而成为祁环的猎物虽然有机会免于一死,但是其中大多数最终都只求一死。 最重要的是,祁玦久病成医,而善于岐黄之术的人,自然也必定深谙用毒之道。 “唔,很好,是他们。”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沓银票随手一扔,看起来都是一千两的面值,覃百川倒吸一口凉气,以他的经验一望便知,绝少不过五万两。 “这里是十万两,”田同看着覃老板难以置信的表情,用两根手指捏起其中一张晃了晃,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全部悬赏这两人,任何人只要杀了他们就可以得到这笔钱!不过如果我家老爷有什么意外,那这笔悬赏随即作废。”田同好像变了一个人,此时他的笑容里充满了歹毒和狡狯,说完这些他起身告辞。 人毫无疑问还是那个人,可在覃百川眼中,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却与昔日和善的田府总管大相径庭... ... 消息传得很快,仅仅一天,弋阳城里就突然多出了很多陌生的面孔,他们操着各种口音,演绎着各式各样的江湖——而这些人进城后无一例外地直奔覃百川的望月楼。 十万两的悬红足以令天下所有的江湖人都闻风而动——覃百川放出信鸽的时候就好像已经看到了弋阳城里无休止的厮杀争斗,而有人出十万两买祁玦和祁环人头的消息则当天晚上就传遍了扬州。 田家的十万两,让祁玦和祁环成了众矢之的——他们可以选择在高手云集之前逃离弋阳,但往后余生都要与无尽地追杀纠缠不休;而孤注一掷,选择在闻风而来的高手环伺之下釜底抽薪,几乎是等于自投罗网。 更何况田乾身边还有一个寸步不离,守株待兔的田同。 一天而已,田府周围已经多了很多双警惕而又贪婪的眼睛,而每一双眼睛里都像有钩子一样,恨不得从人群里直接钓出两条大鱼。 但让覃百川不解的是,自从田同来过之后,祁玦和祁环那边就再也没有了消息——他动用了一线牵在弋阳的所有眼线也查不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祁玦和祁环就就像黎明后的晨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田府的朱漆大门从那天后就一直紧闭,而田府上下也再没人出来过。 府衙不过象征性地派了四个人在门口略作戒备——因为实在分派不出其他的人手,而这四个差役也仅仅在田府门前游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不见了踪影。 满城都在传说田乾串谋吴人先害死了吕恂和两千将士,又谋杀了查知内情的慕大人,现在冤魂讨债以致田府成了厉鬼盘踞的凶宅,而田家的人都会和钱牙、小六子一样死于非命... ... 暮色西沉之后是华灯初上,弋阳城又在毫无波澜的流言蜚语之中度过了两天。 前两天的紧张气氛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也渐渐地消弭,望月楼里又有了莺歌燕舞,又有了纸醉金迷——江湖人也是人,过度的紧张之后往往也需要适当的放纵来缓解压力。 覃百川打量着周遭的喧嚣和觥筹交错,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于这种奢靡的生活,珍馐美味、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和国色天香,这些常常会让他恍惚间忘记自己其实还是个刀头舔血的江湖人。 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真的仅仅是这家酒楼的老板而已。 每当心绪不宁的时候,他就喜欢独自待在在三楼的毓华轩,因为这个房间只属于他自己,名字是他起的,位置是他选的,透过花窗看到一楼的大厅,侧门外有一条直通后园的悬梯——后园有高床软枕的客房,有一掷千金的宝局,更重要的是有足够多可供逃生的退路。 覃百川拍打着手边的几案上放着的厚厚一摞名单,这都是标名挂号惦记着那十万两的人,区区几天已经有近千人涌入了弋阳,虽然其中大部分人的身手连三流都算不上,但是他丝毫不怀疑很快就会有一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进入他的视线。 一个多月前,他惊讶于声名鹊起的百病缠身和一息残存居然来到小小的弋阳接受了一个区区玄字级别的悬赏;而三天前他惊讶于销声匿迹二十年的“比翼独飞”和他对坐长谈。 覃百川揉揉了额头,从十三年前调任弋阳至今,他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本以为这里是个风花雪月的清静之地,谁料想突然之间,风云突变波诡云谲。 他紧张的神经很快就得到了放松,因为门外传来一阵慌慌张张得脚步声,这个声音带给他一个消息——田府起火了,就在刚才,大门紧闭的宅院里突然间火光冲天。 覃百川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掩饰不住内心的窃喜,仰面朝天地躺倒在他那张价值不菲的花梨木胡床上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丝毫不在乎整张床都在颤抖——按照约定,如果田乾死了这笔悬红他自然要原数奉还... ...但如果田同甚至田家的人都死光了,那么按照一线牵的规矩这笔无主巨款就自然落入了他们的口袋。 而他作为经手人可以得到其中的三成,足足三万两! 白花花的三万两让覃百川顾不得安排望月楼的生意,匆匆换了一身便装就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城北。 情况比他想象的更混乱,因为田府后院的火光隔着两条街都能看得见。 越糟糕他就越开心,以致圆润油亮的脸上少有得沟壑纵横。 整座府邸人声鼎沸,仆役们犹如慌乱的蚁群一般四处奔忙,火头此起彼伏,以致府里所有能用来盛装的器皿此刻都被拿了应急——而整个弋阳城也都在闻风而动,利欲熏心者很快就把这座大宅围得水泄不通。 覃百川直接选择了从东跨院跳墙而入,这里本是整个庄园林木最为茂盛之处,除了竹木参天一无所有自然更不会安排值守,而这么大的火势也断不会有人还存着来这里夜游的雅兴。 东跨院的正中是一座形如鹰嘴的假山,其上的一座八角亭正好可以俯瞰整座宅院。 覃百川早已是个出门必要人抬着的肥胖富商——胖子怕热,富豪怕累,所以他选择暂时先在这里静观其变。 仆役之中已经混入了很多乔装的江湖客,他们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撞,似乎指望着迎头撞上祁玦祁环兄弟,然后轻而易举地拿到十万两的赏银。 覃百川轻蔑地看着那些如同游魂一般的身影,心知他们只不过是这场戏里最微不足道的龙套,而真正的高手应该已经潜伏在那间灯火通明的大屋四周——那里明明没有任何人把守,偏偏田府来往的仆役都像是有意避开一样和这座屋子保持着距离。 那间屋子门窗紧闭,而且实在距离太远,只是从窗户纸上似乎依稀可以分辨出几个摇曳的影子——覃百川甚至不敢肯定那影影绰绰的晃动是幻觉还是真实,但他几乎可以肯定,田同正在那间屋子里保护着田乾。 而祁玦和祁环至少有一个也肯定就埋伏在周围,和他一样死死盯着等待一个机会。 围观者们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蜂拥而入,紧接着后院的下人房和前院的花厅也窜起了火头——纵火者很明显就隐藏在来往的人潮之中,他就是想要借着乱局以找出那个岿然不动的幕后指挥者。 但随着闯入者越来越多,空气中开始出现一丝令人不安的味道。 这些散漫惯了的江湖人在绕着假山、画廊、花池游荡了许久之后,终于开始把目光聚焦到那些雕梁画栋的豪宅之上——田乾辛苦搜集来的名人字画、珍奇古玩和那些楚楚可怜的国色天香们,无时无刻不在撩动着他们内心苦苦压抑的贪婪。 一声凄厉的尖叫过后,以搜救开始的骚乱正式转化成一场彻头彻尾的劫掠。 能拿到悬赏的只有一个人,但是田家的财富却可以见者有份。 乌合之众们很快地达成了共识,首先遭殃的是西跨院那些荣宠不在的女眷,覃百川可以清楚得听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嘶吼、淫笑和哀嚎,这也是纵火者的目的——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历来如此。 但覃百川不是落魄江湖的游侠刺客。 所以他只关注那间大屋,里面依旧毫无动静,好像外面发生的一切与屋里的人都没有关系,越来越多的人在向那里靠近,他知道好戏即将开锣——而作为主角的他也必须登场了。 有蝉饮于露,螳螂蹑其后而不知有黄雀欲啄之。 覃百川没忘记在脸上抹很多的烟灰,按一线牵的规矩他做这种事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三万两足以让他铤而走险——毕竟绝大多数人毕生都没有见过三万两。 他为此如坐针毡地等待了三天,那些三脚猫不足为虑,但是由他们引起的骚乱正是阴谋和暗杀最好的掩护。 他需要做的仅仅是从精致的镂空花窗之外用见血封喉的暗器把毫无防备的田同送入黄泉。 此刻他敏捷得就像一只狸猫,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马上就是真正的覃老板而不是一个虚有其表的掮客。 一念及此他的脚步更加得轻松,转瞬之间已经和那间屋子近在咫尺,他几乎已经听到了破门而入的嘈杂和田乾不可一世地呵斥! “轰~”的一声,一团火从房间里绽开,窗外的覃百川猝不及防之下被火球吞没,然后像一片叶子一样被抛上了半空——他轻轻推开窗的同时,一个气急败坏的闯入者正一刀砍向人偶的头颅,屋子里并没有大家期待中价值连城的传世珍宝,更没有任何一个姓田的人,只有几个人偶簇拥着灵床上的钱牙。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机关被无意间触发,整间屋子炸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一朵烟花。 片刻之后覃百川便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这场绚烂的谢幕演出是他和很多人生命中最后的璀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十章 佟林 漆黑的地道里,空气即潮湿又阴冷,还散发着阵阵霉烂的气味儿。 巷道勉强足够三个人并排,田同提着灯笼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身后是在两个人搀扶下仍然步履蹒跚的田乾。 “轰隆隆~”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即便身处地下依然震耳欲聋,整条地道跟着阵阵地颤抖,泥土随之不断从他们头顶簌簌落下。 田乾已经年过花甲,矜贵如他不时地去拂拭落在锦袍上的泥土,小指上三寸长的金甲套被灯笼照得在阴影中熠熠生辉。 “咳~咳咳~田同,信送出去了么?”地道里面通风不佳,让田乾止不住地咳嗽。 “老爷放心,我两天前就已经安排小晦和金玉出城了,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两天应该就到广昌了。”广昌为扬州核心,据中央而扼诸郡,太守淳于孚是太后的远房堂侄。 弋阳变乱,广昌太守率兵弹压,这本就是田乾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可惜了老夫的产业,都被这些下贱坯子糟蹋了~”人都是越老越爱钱,更何况他是贪得无厌的田乾,毕生积蓄毁于一旦让他忍不住得咒骂。 “老爷放心,珍奇细软我都已经藏入密室,只是可惜了... ...”田同欲言又止,他尽力用地道里的黑暗掩饰自己对这个家的眷恋。 田府初建之时便收藏了大量的雷火弹,它们既可以成为攻城的利器,也可以在必要时玉石俱焚——而最终它们被用来炸死两个复仇的刺客和一群趁火打劫的匪徒,那些给钱牙守灵的人偶每一个都连着机关,一旦触及整个灵堂将片瓦无存。 失火自然也是田同所为,田乾要他用一场大火请君入瓮,再以一场爆炸斩草除根,最后广昌来的大军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管弋阳——即便他不愿,可田乾的命令他绝不会不从。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杂种,既然他们要寻死,那就留给牙儿陪葬!”田乾恨声说道——此刻他看上去已经被仇恨烧毁了理智。 搀扶着田乾的两人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其中一个正是前些日子来到弋阳的丘禾。 他当然不仅仅是个往来传信的小黄门,同时也是一头“宫獒”——他们大多数时间都是阴柔羸弱的阉人,只不过一旦有需要,他们会比最凶猛的猎犬更加危险。 田乾为这些小太监花费了二十多年的心血,更是不惜干犯死罪救出田同来做他们的教头。 深宫内廷即是权倾天下的殿堂也是危机四伏的险境,皇室可信任者唯有朝夕与共的宦官,讽刺的是,宦官可仰赖者也唯有残害了他们的皇权。 “老爷,前面就是出口了。”灯光所及的尽头,一道阶梯蜿蜒上行,出口设在城外不远处的密林边,与丘禾一同来弋阳的其余八人正在那里等着护送田乾一行前往广昌。 这几日他寝食难安,甚至怀疑下落不明的慕清平此时正在弋阳东大营里谋划着他的复仇大计——这些人随慕流云戍守弋阳多年,他要举兵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二十几级台阶让田乾走得犹如十里长亭,田同侧身提着灯笼,光线把他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墙壁上,他的腰随着低矮的空间渐渐伛偻,让他整个人更显衰老。 也许是因为靠近地面,外面的空气让这里的气味干净了许多——田同已经可以闻到泥土的湿润和花草的芬芳,经历了地道里的异味之后,这种朴素的清新简直如兰似麝。 阶梯尽头是一个仅供一人容身的密闭空间,田同伸手摸向一边的墙壁,那里有一个猎犬模样的石雕,他轻轻扭动之后,头顶处满布青苔的青石板随着一阵“咔拉咔拉~”的声响缓缓打开。 青衣残灯,月光如尘。 田乾踩着趴在阶梯上的丘禾,被田同拉上了地面,他顾不得什么仪态直接瘫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空气里那淡淡的幽香愈发浓烈,仔细去闻时又难觅其踪。 “嗖~啪!”田同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指向天空,接着一声厉啸破风而去,然后立刻在天空中绽放出夺目的金色。 “老爷,稍等一下,接应的车马应该很快就到了。”田同扶起自己年迈的主人,刚刚从地道里爬上来的丘禾则很识趣地再次趴下。 沉默,除了沉默似乎无以昭示他们的尊卑,只是他们的目光却都被弋阳城里那一片冲天而起的火光所吸引——田府此时应该大半烧成了白地,来不及藏匿的财物应该已被洗劫一空,不知内情的奴仆和女眷也多半凶多吉少。 田府遭劫,府衙群龙无首,可是源源不绝的江湖人还在赶来,吴国也在枕戈待旦——此时出兵名正言顺,即便吕家不愿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弋阳落入淳于家的掌控之中。 淳于孚虽无陷阵之才,不过领兵弹压骚乱这种小事,也并不需要战无不胜。 城里的火光渐渐黯淡,骚乱之声也渐渐平稀,烟尘的味道此时随着风向渐转飘向了这片密林,原本清冽的空气变得有些呛人,那股似有似无的馨香也被掩盖得一丝不剩——田乾又咳了起来,似乎是受不了夜晚的风寒,田同连忙脱下自己的披风给他。 信号发出了已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接应的人却依旧毫无踪影。 就在田同疑惑之际,一驾马车渐渐由远及近,车上舆轸具备,銮铃随着颠簸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赶车人身着黑衣,甚至斗笠上都挂着黑纱,他只是随意地揽着缰绳,就那么懒洋洋地放任马儿肆意漫步——拉车的是一匹尚算健硕的黄鬃马,说它是在快走都似乎有些其实难副。 好像是因为看到了田同手里的灯笼,马儿不忿似的地打了个响鼻,然后依旧慢吞吞的往田同一行人这里挪动。 “夤夜驱车,客官怎知前程?”田同高声呼喊并逆时针晃了晃手里的灯笼,这是与接应者约定好的暗号。 对方却并没有回答,车夫随着马车的颠簸在晃动,缰绳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脱手——可他的身躯却坐得有些过分笔直。 田同再次晃了晃灯笼,对面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马车好像很重,林间的泥泞里留下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马车距离他们只有四五步的距离了,田同突然闻到了一阵让他惊恐的味道——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轰~”的一声,马车爆开,那匹不知所措的可怜马儿来不及出声就被炸的四分五裂。 好在意识到不对的田同及时把田乾扑到了一边。 丘禾很幸运,田同的奋力一扑把甘为坐具的他和他背上的田乾都撞飞了出去——而另一个小太监则没有那么幸运,突如其来的轰鸣让他茫然失措呆若木鸡,马车里随着爆炸喷薄而出的铁砂立刻把他打成了筛子,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快带老爷走!”田同甫一倒地当即飞身而起——他挡在二人身前,手中鹣鲽刀蓄势待发。 “往北边去!快走!”他指着远处的官道,张开双臂护着他们主仆二人。 不问而知,接应的人已经永远不会出现了,先机一失唯有殊死一搏。 “大总管莫非觉得可以凭一己之力拦下我们?”密林中不知何时闪出了两个人影,斑驳的火光下勉强可以看到两人的脸——矮个子形容憔悴满脸病容,似乎与生俱来带着几分惆怅;另一个虬髯大汉看起来颇为忠厚可那双笑盈盈的眼睛却杀机四伏。 赫然是本该死在田府的“百病缠身”祁玦和“一息残存”祁环。 “二位不妨一试。”一时间空气静谧得令人不寒而栗,只剩下风掠过树叶时幽咽的哭诉,马车的残骸在一边哔哔啵啵得暴裂。 三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田同凝神戒备,祁玦和祁环显然也在一左一右伺机而动,可惜无论他俩如何试探,田同总能及时地封死他们进攻的角度。 僵持不下之际,田乾在丘禾护卫下已经渐渐远离,并很快隐没于夜幕之中。 一道闪电划破了寂静,天空发出一声沉闷而狂躁的嘶吼,惊起林中寥寥的飞鸟。一滴,一丝,然后如瓢泼倾盆一发不可收拾。很快,燃烧的残骸就被熄灭,三个人的衣服很快也被沁得冰冷濡湿。 单打独斗田同自问强于二人不止一筹,可是一敌二,尤其是联手对敌极为默契的祁氏兄弟,贸然出手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可一旦让对方形成连绵不绝的攻势,那胜算便又低了几分。 机会来的很快,籍着又一声奔雷呼啸,田同猛然抬手将蓄势待发的清风箭射向两人,闪电和雷声将本就无声无息得暗器隐入虚空,两点寒星穿破雨幕倏忽而去。 两人骤见田同的动作当即下意识地本能闪避,而这一闪,却正中田同下怀! 因为他出手的方向本就不是他们原本站着的位置! 片刻的观察已经让田同抓住了二人的一点点小癖好——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得有一些小小的癖好,不过高手对决,这小小的癖好,往往也是致命的死穴。 祁玦和祁环闪身之后猛然看到一点寒星直扑面门而来,就像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幽灵,电光火石之间祁玦拧腰后躺好歹避过。 而祁环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高大壮硕的他远不如哥哥那么灵活,所以他只能横臂硬挡,而代价则是清风箭伴着剧痛直没入骨。 “啊~~!”受创反而激发了祁环的凶性,一瞬间他便完全蜕化成了那个暴戾成性的嗜杀狂人——透骨而入的暗器被他用手指硬生生从肌肉里剜了出来,钻心的剧痛令凶暴如他也禁不住仰天嘶吼。 田同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如此凶悍的对手,他不由为之一怔。 就在他诧异的瞬间,一枚钩钉带着破空之声甩出一个美妙的弧线直奔田同——百转情丝如鬼差的勾魂锁链一般绕向了他的脖颈。 本可以轻松避过的田同却自觉气息一滞,到底上岁月不饶人——但他知道稍有怠慢便是身首异处,情急之下他举刀撩拨,情丝缠绕之势遇阻,余力却令它绕了一个弯射向了田同的后背。 眼见一击得手,祁玦毫不犹豫地欺身上前——另一边的祁环也如猛虎出闸而来,杀气似有实质一般,扑面犹如刀割。 田同毕竟已经不复当年,这一下中招让他自己也始料不及。 但他没有任何迟疑,拧身势如破空之箭直奔祁环而去,这一举动让祁玦和祁环都吃了一惊! 困兽犹斗,田同的样子怎么都是打算临死前拉祁环垫背。 情急之下,祁玦猛收情丝——与此同时刚才明明冲向祁环的田同突然像一个舞者一样原地打了一个旋。 然后又疾速朝着祁玦的反方向冲去! “噗!”的一声,钩钉在双方拉扯之下撕下田同的一块皮肉——祁玦和祁环再次上当,眼睁睁地看着田同如飞燕投林而去。 姜,终究还是老的辣。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你来我往之后双方虽各有损伤——但伤势较重的田同此刻却形如困兽,二人分明已经看到了他背后狂喷而出的鲜血,兄弟俩眼神一对,决定不给他喘息之机,紧随其后径直扑入密林。 夜色深沉暴雨如幕,林间更是暗如密室,只有偶尔的闪电可以带来刹那的光明,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嘈杂更是连听觉都彻底地剥夺。 二人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地蹑足潜踪,此时此地大家都如同瞎子和聋子,只不过祁玦和祁环这边,是两个。 林地的落叶枯枝以及土石被大雨泡成泥泞,脚踩在上面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一开始的血腥味很快就消散无踪,两人走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即便是紧随其后,他们也没找到任何田同的蛛丝马迹。 一种不安袭来,四周绵密的杀气让兄弟俩惊觉一个事实——田同不是逃跑,密林成了他的帮手,现在攻守异势,转眼间敌暗我明。 呼啸之声之声骤然响起,显然并没有清风箭一样的隐蔽——那是一对短刀,刀柄相扣,刀刃相左盘旋飞舞而至。 祁环侧身避过后正腰扑向它飞来的方向,正欲反击却忽然间感觉脑后一凉,紧接着他被祁玦一把推倒在地——那把怪异的飞刀绕了一个圈又从后面飞了回来,险些削掉了他的天灵。 “叮~”的一声,一点火星爆开在不远处。 飞刀以一个不可思议得角度猛然急转返回,划过祁玦眼前时,他才看清正是之前田同手中的一对鹣鲽刀。 刀刃掠过之后眼前突然一亮——同样身为暗器行家的他自然对这种叶底藏针的手法不陌生,无奈清风箭实在太快,他慌忙间只能伸手挡在了眼前,一阵剧痛过后,清风箭已然钻透掌心,堪堪穿破眼睑。 鹣鲽比翼,暗送清风——以击打鹣鲽刀改变其飞行轨迹,在对手猝不及防之下再施暗算,这才是“比翼独飞”真正的绝杀。 祁玦首次领教便险些付出一只眼睛的代价。 祁玦还来不及拔下掌心的清风箭, 金铁交击之声又再次响起,鹣鲽刀又一次出现,这次的目标是祁环,锋利的刀刃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之后又再次消失。 “叮~叮~”之声不断地响起,刺激着两人的耳膜的同时也折磨着他们的神经,鹣鲽刀在撞击之下越飞越快,角度也越发得刁钻诡异。 祁玦和祁环意识到自己完全陷入了田同的圈套,猎人彻底变成了猎物——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经伤痕累累,血流如注。 “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走,我不追。”田同的声音在树林间激荡往复,根本分不清从哪里传来,祁玦和祁环各自捂着最重的伤口,不住地四下张望——果不其然,如鬼魅一般的鹣鲽刀不见了。 “大总管果然好手段,比翼独飞名不虚传,我们哥儿俩认栽了。”祁环喘着粗气说道,二人随便冲着一个方向拱手抱拳挥了挥,他们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不过,大总管不奇怪我们怎么会知道这里么?”祁玦停下脚步,忽然头也不回得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他从牙缝里得挤出一句让田同崩溃的话,“有人借刀,阁下保重~”然后就和祁环互相搀扶着,渐行渐远。 一语惊醒梦中人,田同恨不得立即回到田乾身边,可他不知道祁玦是不是在引蛇出洞,焦急的等待让他五内如焚——直到确定两人没了踪影,他才从树上一跃而下,精疲力尽让他落地时险些摔倒,若是十年前,何至于狼狈如此? 田同顾不得伤势顺着自己留下的记号一路狂奔,背后撕裂的伤口已经麻木,但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涌,他觉得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他并非不想杀掉祁环给钱牙报仇,只是鹣鲽比翼的刀术极为依赖肩臂之力,加之林中古木参天施展更为困难,而他的伤势和体力已不允许他继续周旋。 雨终于渐渐停了下来,田同不记得自己在湿滑的林地里摔倒了几次,他觉得自己像是狂奔了一生——昨天之前,他还是田府里尊贵的大总管,一夜之间,他再次一无所有,一如二十年前。 他不甘心,不甘心跑了一生的结果是跑出了一个可笑的圈。 终于,天空中炸出一颗烟火,应该是丘禾的信号。 狂奔而至的他果然看见了田乾,只是他宁愿自己看不见——田乾已经是一具倒卧在泥淖里的尸体,丘禾则踪影全无。 尸体已经彻底冰冷,脖子上两个明显的指印说明是被人捏碎了喉骨和气管,他脸上的惊讶和恐惧并没有被大雨冲走。 “哈~哈~哈~~~”田同仰天大笑,笑得无比凄苦,自以为是的他终究还是落入别人的圈套——原来祁玦和祁环的追击根本就是为了给丘禾争取时间,但此刻醒觉已经迟了。 很快,他就浑身无力地瘫倒在泥泞里。 二十年前,他年少轻狂自命侠义,相约几个志同道合之士入宫行刺祸国的权臣,却因为被同伙出卖身陷囹圄,是眼前这个死人用了一半的身家从天牢把他赎了出来,他当然知道对方只不过是看中他爪牙可任,但他看透了所谓的英雄侠义——振臂高呼者,往往是要拿别人的命来买他自己的富贵荣华。 从此他成了田同,一个不算坏,却对主人唯命是从的鹰犬。 二十年里他渐渐得习惯了平静安逸的生活,除了需要偶尔制造一些死于非命的意外,他已经几乎忘记甚至厌倦了刀头舔血的江湖生活。 习惯于安逸的他,从今天开始即便再割舍不下静好的岁月,也不得不重新变回那个朝不保夕的“比翼独飞”——佟林。 愤怒,不甘和沮丧一发涌上他心头,喉头一甜,接着便是一口鲜血直冲而出,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感到浑身的经脉如同在被千万虫蚁啃食,激动的情绪让早已暗藏于体内的毒素如潮肆虐。 昏迷前他想起了之前在地道里闻到的异香——那不是幻觉,是一种不伤性命,对普通人毫无作用,却能缓缓蚕食经脉的剧毒。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般尤尚可,最毒妇人心。 百花羞的“妇人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十一章 慕清平 田家突如其来的劫难很快就让整个弋阳流言四起,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到处传说渡江而来的吴军已经攻破了北门。 府衙的功曹和掾史们终于在彻底无可倚仗之下一哄而散,而惶惶不安的百姓则只能留在家里,等待着那些意犹未尽的兽性和随之而来的残酷蹂躏。 而身为田家如夫人的汐瑗却并无丝毫的惶恐,她此刻正悠然自得地坐在金铺的二楼雅间里品着香茗,无比惬意地看着街上百姓如狼奔豕突的景象——即便外面乱成一团,依然难以影响她的仪态万方。 “田家去报信的人解决了么?”汐瑗回眸一瞥,轻声问道——她身后站立的自然是老板颜崇。 “小姐放心,如您所料那两个人果然是分头出城... ...属下安排沿途截杀的人已经传回消息,万无一失。”颜崇恭敬回禀,完全没有平日惫懒怠惰的样子。 “城东大营务必小心,兵符印信至今下落不明... ...不管是不是在慕清平手里,在段将军大队人马抵达之前,决不能让他有机会节外生枝!”城东大营中多为百战之士,只要有人振臂一呼,不必多久便可以平定弋阳的乱局——而她收到的密报中,段归的先头精锐已于数日前分批乔装成江湖人士入城,她必须要争取最少三天的时间,只要段归大军一到,弋阳便是囊中之物。 “大营附近早已安排人日夜值守,一有异动即刻花炮传信——东门内外也布置了暗哨,一旦姓慕的出现,即刻不惜代价格杀!”城东临江,任何人要进入军营则必须先入城,而颜崇一早就在城门附近安排了眼线——他们可能是贩夫走卒,也可能是渔樵耕读,只不过对于慕清平而言,就是杀人的刀。 “那个叫... ...哦~丘禾的,有消息了么?”汐瑗潜伏田府经年,其目的本来就是田乾,无奈田同始终滴水不漏,而一次偶然的机会让她知道了密道的存在——密道一旦被修建,那就总会用来给主人逃命,所以当密道被启用的时候,一定就是他身边护卫最薄弱的时候。 她本来绝对没有机会在密道里完成他的任务,因为一个阉人逃命的时候最不可能带上的就是他假凤虚凰的女人。 可惜的是,作为智囊的田同却不仅止于百密一疏——他既没有料到所有的蜡烛里都被早早地下了“妇人心”,一旦烧过一半就会释放出毒烟;更没有料到自幼跟随田乾的丘禾会主动联络上了吴人,成了最危险的一把刀;而最可笑的事是,汐瑗自始至终都没能打探到密道的入口,却通过丘禾轻易地知道了出口的所在。 “之前传来的消息说是已经得手了... ...这老狗到底是被自己养的狗崽子给咬死了!现在这小狗还在咱们的监视之下,要不要... ...?”田乾富可敌国,所以他相信手下的逐利之辈绝不会背叛他的财富——可惜他从没有想过,既然忠诚可以被明码标价,那么背叛也就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丘禾显然卖了一个好价钱,而且还附送一个叫田同的替罪羊。 “不必,主上说过,这些宵小之辈充斥朝堂,于我大吴有益无害,我等隔岸观火即可——只是... ...想不到恶贯满盈的田乾也会为了别人方寸大乱... ...情之为物,果然是害人不浅... ...”汐瑗自顾自地说着,既像是说给身边的颜崇,又像是说给自己。 “若不是这老狗一心只想着私仇,全忘了强敌环伺,我们又怎么有机会把他们连根拔起... ...!”每每提及田乾,颜崇都难掩满腔的怒火。 他与田家颇有嫌隙——多年前,田乾为谋夺金铺,就曾经巧立名目地将颜老板收监迫害,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恐怕他早已一命呜呼。 也是从那时起,他成了吴国在弋阳城中的暗探,任谁也想不到世代居于此地的颜家人会是通番卖国的内贼——祁玦和祁环自然也是在他的庇护之下才得以隐身于弋阳,同样也是他把密道出口的位置透漏给了前去引开田同的两人。 就在不久前,慕流云派去灭口的杀手恰如其分地让二人逃出生天,就在他们身负重伤走投无路之时,颜崇很适时地出现了,而在他们面前他彻底是个备受田家欺压的手艺人。 在他的帮助下,复仇心切的祁玦和祁环洞悉了田乾指使慕流云买凶,继而杀人灭口的真相——之后的几天里祁玦一直潜伏在田府周围伺机报复,可惜田同的存在让兄弟俩苦无机会。 直到有一天钱牙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直奔望月楼把自己灌了个烂醉。 那天钱牙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眠花宿柳,可偏偏就是因为这一次的洁身自好断送了他的性命——没人知道那一晚如刀刻骨的寒风是否让他稍稍清醒了些,但他肯定没有注意到自从出了望月楼之后,就一直有个人影尾随在他身后。 祁环的折磨,和众人的轻蔑相比,究竟哪一种让他更痛苦已经成了永远的秘密——奄奄一息之际,他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扔到了后衙最大的那张床上,而本来正在此熟睡的那个人也早就在祁玦秘制的笑忘川里长睡不醒,两人本来打算把现场布置得犹如人们传言中的一样不堪,但是田同的意外出现让祁环萌生了更有趣的想法... ... 田同离开之后,藏在床下的两人把另一具尸体搬到床上,然后又趁着夜色把钱牙挂到了田府的门口——而倒霉的小六子,不过是因为夜半思春,酩酊大醉后不经意听到了外面的响动而成了无头的冤魂。 “兄弟们,这有家有家银号~!!” “走走走,发财了~发财了~!!” “哎~老板娘,别走啊!哥几个!拦着她!” 但出乎汐瑗意料的是,局势突然开始失控,本应抢劫过后就一哄而散的江湖匪类却不知为什么聚集起来让混乱开始波及全城。 在金钱和暴力的刺激下,奔逃的百姓很快变成了全副武装的暴民,当那些平日对天道正义心怀敬畏的小人物们意识到衙门已经形同虚设之后,整座城在最短的时间里陷入了罪恶的狂欢。 首当其冲受到波及的是银号,接着是当铺,然后是妓院,酒楼,客栈,茶肆... ...当汐瑗和颜崇发现金铺也被团团围住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机会离开了——当抢红了眼杀红了眼的暴徒发现这里不仅仅有黄金白银玛瑙玉石,而且还藏着一个国色天香的娇艳娘子时,那种泯灭人性的眼神让见惯江湖的她也感到了恐惧。 “哎呦,金!铺!” “走!进去拿金子!” “哎~哎~哎~这个小娘子~哦呦呦呦!这小模样儿!” “来来来,陪大爷们乐乐~” “呦呵,练过?!正好,爷们儿教你点绝活儿~哈哈哈~” 前店被抢掠一空后,意犹未尽的匪徒果然并没有就此离去。 颜崇拼尽全力护着汐瑗躲进了后院,她明显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背影在遏制不住地颤抖——这个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实人,此刻为了保护她爆发出了生平仅有的勇气。 但匪徒们也看到了颜崇的胆怯,所以很快有了第一个试图冲进后院的人,而他也很快得一命呜呼——汐瑗的身手非但不弱甚至可以说是高强,无论是手中精妙绝伦的黄蜂刺或者口中防不胜防的青蛇信都足以让哪怕佟林那样的高手三思而行。 但是面对一群受到血腥味刺激以致狂性大发的野兽,妙到巅毫的优雅远远不如刚猛霸道的凶悍更有震慑力。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眼看冲击无果的愤怒兽群开始沮丧,沮丧的兽群开始渐渐冷静,的野兽逐渐恢复成人,人终于想起他们是会使用火的——通往后院的门很快被上了锁,然后不断扔进来的火把很快让整个院子开始噼噼啪啪燃烧。 抛弃了火的人再次退化成野兽,它们注视着冲天而起的熊熊火光,开始兴奋地咆哮。 汐瑗可以独自突出重围,但是她身边还有丝毫不会武功的颜崇一家,骚乱开始的时候他们是为了保护她才落得这步田地,她实在无法抛下他们一走了之。 火势越来越大,颜崇两夫妇已经瑟缩着抱成一团,颜琪突然走过来拉住汐瑗的衣角,怯生生地问道:“姐姐,我们要死了么?” 绝望中,一朵红色的花炸响在弋阳上空——玫瑰茎,雏菊叶,海棠瓣,牡丹蕊,其名百花羞。 汐瑗终于还是打响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的信号,这信号当然是发给那些乔装混进弋阳的吴国人——很快,纷乱拥挤的人群中开始有三三两两的身影向金铺的方向集合。 “大人,他们动了。”弋阳有一处人尽皆知的名胜,名为折桂楼——此处本是城里的钟楼,当年名臣许赜未得志之时与至交好友在此饮酒行歌,席间曾豪言他日若能蟾宫折桂,必要重修此楼以这一城美景酬谢上苍,日后果应前言。 此时此刻这楼里是整个弋阳最安静的地方,临风而立的中年人凝视着金铺的方向,人流裹挟着点点火光越聚越密,从这个角度看,那里无疑是弋阳此时最耀眼的所在。 “吩咐下去,准备收网。”为首之人竹笠,快靴,皂袍,弯弓在手,朴刀在腰。身后还有三人,衣着打扮迥异,只是各人背后的一张弓,无论形制材质均是一般无二。 吴国人的行动很迅速,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信号的出现,代表内应有了危险。 围攻金铺的暴徒们很快就因为不明原因起了冲突,先是不堪入耳的叫骂,然后是兵器碰撞摩擦的声音刺激着她的耳膜——她知道段归的人到了,但是事出仓促,对方是谁,长什么样她都一概不知。 外面的骚动并没有丝毫休止的迹象,哔哔啵啵得爆裂声和嘈杂的叫嚷令人极为不安。 “哗啦~”一声过后,西屋的横梁终于被烧断了,与此同时后门也被一脚踢开——出现的是一张线条硬朗的四方脸,一道从眉心延伸至下颚的疤痕让他绝对称不上英俊,但却可以让他令人望而生畏。 “烁烁金戈陈四野,”这张脸极为陌生,但一开口就是极为纯正的吴越口音。 “萧萧战马早还乡。”简单的两句话,却是吴人难以释怀的乡愁。 恶斗依然在继续,连后街的小巷也充满了火药味——而金铺,无论前店还是后院,都已是一片火光中的断瓦残垣。 暴怒的野兽们很快围了过来,街道的两头很快堵得水泄不通——此时奋力抵挡着的不过区区几十人,他们要面对的却是不断涌来的人潮。 “妈的,你想吃独食,老子先劈了你!” “还敢动手?并肩子上啊,剁了这几个王八蛋抓住那个小娘皮!” “呦,还他妈有个小的,钱老子没拿到,让你爹拿你赔给我!”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其中不乏正派的弟子,成名的侠客——当律法荡然无存之时,很少有人可以按捺住心里的恶念,也许一开始只有少数穷凶极恶之徒在肆意放纵,可当这极少数越来越春风得意的时候,剩下的犹豫和踌躇也会很快地变成懊悔和嫉妒,进而引发报复式的疯狂。 一行人且战且退来到了大街上,近百名训练有素的死士把汐瑗等人牢牢地护在阵中,而围攻他们的则是几百乌合之众,其中甚至不乏弋阳本地的无赖。 前者进退有据配合默契,而后者源源不断人多势众——蜂拥而来的人潮让想走的走不了,想退的退不出,械斗很快便成了穷极无聊的骂阵。 乌合之众们个个明哲保身,而直面他们的吴人在人数上实在相形见绌。 “谁,谁在放箭?!” “妈的给老子出来!!” 忽然间,剑拔弩张的队列开始松懈,跃跃欲试的人群开始惴惴不安。 “嗖~”的一声,又一个举着火把的人倒下。 之前还对汐瑗等人同仇敌忾刀剑相向的凶徒们很快得分崩离析,一击毙命例不虚发的冷箭从阴暗的角落飞向人群。 吴国的武士们开始惊讶于例不虚发,很快他们就回过神加入了战团,开始砍杀那些片刻之前还是豺狼的羔羊。 疤脸的武器是柄一把硕大的眉尖刀,普通的江湖人断不会携带这么笨重而又显眼的兵器——但是现在这把刀上下翻飞如卷残云,往往一刀过后非死即残,刀势带着开山之势雷霆之威,刀招却偏偏极为刁钻,这是只有战场上才能练就的格杀之术,比起那些江湖名门的高明手段,虽然失之于粗陋,但是却简单有效。 暗处的箭手不但每一箭都稳准狠,而且这批人常年必定一同行动,否则断然不会有一箭先发数箭后至的默契。 屋檐墙角偶尔会有一条人影一闪而过,人影所过之处则必定会有一发追魂的利箭呼啸而出,自始至终,这些人就像影子一样捉摸不定。 战场之中瞬息万变,说时迟那时快,一双弯刀直扑疤脸,疤脸刀势稍稍一滞庇护不及,堪堪命悬一线——两把刀一者直取咽喉,而另一刀藏在前者的阴影里直奔小腹,疤脸几乎看到了对方嗜血的狞笑,感到了刀锋划过皮肤的冰凉。 生死一线间一箭如飞行逐月,先是弹开了咽喉的一刀,紧接着借反弹之力“噗~”的一声直没对方咽喉,中箭者倒地而亡——疤脸距离被开膛破腹,仅仅差了一分。 恰好目睹了这一幕的汐瑗此时却有些担心,因为她并不记得吴军中有一支箭术如此精湛的劲旅。 须臾之间已是遍地尸骸,那些鬼魅一般的箭手自始至终也未现身,幽深的夜幕和扰攘纷乱的环境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暴徒并不是亡命徒,他们喜欢女人和钱,有满腔的兽性亟待宣泄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愿意不明不白得送掉性命——在近距离看到那些妄图对汐瑗不利的倒霉鬼或眉心或心口被洞穿之后,大部分冷静下来的明智之士选择了退却。 一个人退却可以裹挟十个人,十个人可以裹挟一百个,所谓兵败如山倒大抵如此——很快,宽可四车并驾的街道上只剩下几十个男人和三个女人。 “诸位侠士,多谢仗义相救,可否现身一见?”对方身份不明,所以那个疤脸汉子只得率先开口。 无人回应,喧嚣声已经在很远的地方,偶有不明前因的浑水摸鱼之徒远远看见这里恶战之后的惨状也会很识趣得马上调转方向去其他地方寻觅可以发的横财。 众人警惕得观察了许久,四周却仿佛无人一般寂静。 疤脸汉子示意从人扶起颜崇一家,他们需要尽快离开这里然后在弋阳潜伏下来,等待三天后段归率大军卷土重来之时,于城内里应外合。 “嗖~”又是一箭,这次射的却是地面,箭头紧贴着疤脸汉子刚刚迈出的右脚尖直没如地面。紧接着又是十几声飞羽破空的鸣响,每一支箭都如出一辙得钉在前排几个人的鞋子前面。 “朋友,这是什么意思?”对方还在,而且来者不善,疤脸立刻示意手下人戒备。 此时没了那些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箭势来路明显了许多——他们被包围了,四周隐蔽处不会超过二十人,但以这些人的控弦术之强,即便他们可以突围代价也将极为惨重。 对方依然没有回答,突然一支鸣镝拖着一条尾迹直奔汐瑗而来,这一箭显然是有意示警——羽箭恰好落在汐瑗身边,小颜琪本就好奇这带着风声飞来的是什么新奇玩意儿,此时在火光照耀之下,被母亲紧紧抱着的她兴奋地喊了出来:“姐姐,纱巾~”。 箭身上系着的正是当日被慕流云拾去的纱巾,翠绿在火光映照之下微微泛着金黄,那是雪蚕丝里混着的金线。 “慕大人,是你么?”汐瑗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期盼,慕流云的尸体她是暗中去观察过的,天知道那个丧心病狂的祁玦到底是用什么配制的笑忘川,至今想起尸体的尊容她仍然一阵阵得犯恶心。 虽然那面目已经肿胀难辨,但体貌确是慕流云无疑,尤其那一抹黑白相间山羊胡,当时看起来简直有些恶心。 随着喧嚣声越来越远,四周简直静得可怕,埋伏在阴影处的箭手没有丝毫的松懈——经过刚才的鏖战,原本的近百吴人仅折损了十之一二,而且谁都看得出这些人是一等一的好手。 箭手们似乎仅仅是想困住他们,而不是玉石俱焚。 汐瑗一行坐困愁城,时间越来越紧迫,此刻再不脱身,一旦天光大亮时再想走就更是痴人说梦。 那只要在此殊死一搏将其与这些该死的箭手一网打尽,那么几天之后弋阳依旧是吴国囊中之物——而且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个该死的慕流云就隐藏在这群箭手之中,脸上还带着那该死的笑容。 汐瑗暗暗示意众人准备动手。 一抹鱼肚白擦亮了天空,初升的旭日不动声色地让潜藏的箭手漏了行迹。 猛然间一声娇叱,接着几十个吴国武士随即飞身而起,未几中箭者十之七八。 但让箭手们猝不及防的事发生了,隐蔽在那几十人身后的真正威胁——二十把长于近身缠斗的快刀就在这片刻之间顺利欺身近前,短兵相接的死斗只在片刻。 “姑娘,弋阳已尽在我手,现在束手就擒,本将可以保证礼送姑娘与诸位离城。”马蹄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纷至沓来,转眼间街头巷尾已被披坚执锐的兵卒围得严丝合缝,为首者白马银鞍锦袍玉带,笑意中带着三分讥屑,正是看起来无比该死的慕流云。 他自然绝不会死在后衙正房,因为他从来都只睡在小小的耳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十二章 颜崇 “你... ...你!你不是死了么?!”首先失声惊呼的是颜老板,他本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 如果不是因为世居弋阳又颇有名声,任谁都实在没有道理策反懦弱怕事又固执刻薄的颜崇来做间人——但是最适合做间人的却又正是这种顶着偌大名头的小人物,其祖传的声誉,就是最好的伪装。 大队人马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当然不包括慕清平等人,趁着吴国武士一恍神的功夫,二十个人如他们的快箭一样疾射而出,一瞬间已经离开战圈回到慕流云阵中。 “很多人都认为大人物一定要住大房子,不过我是例外,而且,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大人物。”坐下的雪蹄乌骓不耐烦似的不住打着喷鼻儿,慕流云紧了紧缰绳才将它稍稍安抚住——说这句话时他似是带着歉意,但脸上更多的是尔等尽入我彀中的得意。 “他长得和我很像吧——既然百花羞舍得用三个闭月羞花的美人儿来引诱我,我想我必定有配得上这份执着的身价。”慕流云一点都不在意汐瑗此时的脸色继续得意地说道,她那含羞带怒的模样换了旁人怕是早就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哪里还会舍得去揭这疮疤。 “还有,这个... ...”他伸手摸向下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一抹白色的胡须撕了下来,“天生异相的不是我,而是他,所以无论你们怎么查,都会断定那个面目全非的尸体必是慕流云无疑~” “黑发要漂白不易,但要将白发染黑却不难——所以我要他白天以黑发黑须示人,晚上清洗干净替我睡在那间大房子里,”一边说着,他顺手把粘在额前的那绺白发也摘下来晃了晃,然后简直就像是在嘲笑一般随手抛弃,“那么任何晚上来意图不轨的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已经得手了。” 所以,众人眼中的慕流云才会有赖床的毛病——因为每天早上染头发确实要浪费一点时间的。 而且就算有人看到一个亲随从大人的卧房里出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慕流云简单的挥挥手,身后燕别翅排开的刀牌兵立时如泄地水银一样把在场众人团团围住。 面对二十人的箭队也许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即便对方是精锐中的精锐——但是二百多的刀盾,加上一百多的箭阵,则除了缴械之外绝无生路。 “好手段,好一招金蝉脱壳,诈死引得我和田乾鹬蚌相争,又顺理成章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了清平兄身上... ...大人您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弋阳城里所有异己势力一并铲除,又顺理成章独掌大权——不出所料的话,大人您遇刺的第二天就已经身在城东大营了吧?不知小女子现在投诚可还来得及么?”汐瑗说话间竟直接向慕流云走近了几步,莞尔一笑后又恢复了千娇百媚的姿态,非但丝毫没有即将沦为阶下囚的窘迫,倒像是个接受了心上人表白的少女。 “姑娘的美意,在下心领了,不过,既然本将已肃清了城内作乱的田氏及其余党,这田家的如夫人,还是就此一走了之下落不明得好。”慕流云翻身下马,两人的距离贴近到几乎可以感到对方的鼻息。 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而他的眼神则是不容拒绝得决绝。 同时手上折扇似是无意的搭在汐瑗肩头,但任谁都看得出,再往右一寸就是致命所在,“姑娘最好不要妄动,即便我失手,清平的箭却绝对不会失手。”一瞬间,汐瑗同归于尽的念头被彻底打消。 “其实还要多谢田乾,如果不是他这么大的手笔,我们又哪有浑水摸鱼的机会?”慕流云继续志得意满地喋喋不休,“只要乌合之众足够多,煽动他们闹事其实很容易。” 慕清平只带了二十人在此狙击汐瑗,那么剩下的近百人不问而知自然是混迹于流寇之中。 在场的吴国武士看到汐瑗和慕流云二人耳鬓厮磨,手中的武器都不自觉地握得更紧,百花羞的人望即便在吴国都可以用声名狼藉来形容——这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出了名的,即便今天为求自保把他们这近百人全都当货物卖了也丝毫不奇怪。 他们死死地盯着慕流云的方向,稍有异动,即是一场鱼死网破。 反倒是颜崇,刚才还一脸惊恐之色的他此刻却渐渐趋于平静——妻子和女儿都瑟缩在他怀里,他必须要让她们安心。 他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颜家祖传九代的祖业和天下闻名的“颜”字花押,这些对于他远比生命更有价值,但他不忍心用妻女的性命去偿还那份恩情。 “再说一遍,叫你的人放下武器,本将决不食言。”慕流云的话语里没有了调侃,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威压。 “诸位,放下武器吧,慕将军若要杀我们,早就动手了。”汐瑗说的没错,以目前悬殊的实力对比,如果慕流云意在逞凶那他们早就已经是一地的尸骸。 疤脸首先松开了武器——吴人历来如此,他们绝不会做无谓的牺牲,在他们看来无意义的舍生与忠义毫无联系。 “当啷~”,眉尖刀落地之声如同回响似的带起了一片清脆的撞击,吴人都很自然地投降了。 周国士兵都甚为鄙夷地看着他们大咧咧席地而坐的样子,在大多数周人眼里,士可杀不可辱,而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投降,对于战士都是最严重的一种侮辱。 “很好,你们都可以走了... ...不过,颜老板一家得留下。”慕流云故意提高了声音,让周围所有人能听到,他抬手指向颜崇的同时几名士兵就围了过去。 “清平... ...姑娘,我好像还没问过你的芳名?”慕流云本是对着慕清平说话,突然转头一问让汐瑗一愣,接着一张俏脸迅速涨得通红,洁白的贝齿紧咬着下唇,两眼里的怒火恨不得能把慕流云烧成灰。 除了慕清平,周围的人,包括吴人都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汐!瑗!”她何曾被人如此侮辱过——第一次是在金铺时他几乎明火执仗的虚与委蛇。 汐瑗自从懂事起便周旋于风月之间,太多的男人因为她一颦一笑而神魂颠倒——虽然卖弄风情是她的武器而并非她的爱好,但是天下哪有女子会不喜欢众星捧月似的献媚? 她几乎是夺过一匹马骑了上去,她不敢再看慕流云哪怕一眼,她怕自己豁出去拼个玉石俱焚。 “清平,替我送送各位——务必保证安全离境。”慕流云说的是礼送吴人出境,安排慕清平去自然是有监视看押的意思在内。 “等等,我,有话说。”颜崇鼓起勇气开口,妻子担心地拉着他的袍袖,他回头看着自己患难与共的发妻,微笑着把手覆盖在妻子那双早已不在柔嫩,甚至于略显粗糙的手上拍了拍——好像在说,没事,放心。 妻子恋恋不舍地松开手,看着自己的丈夫一步一步走进慕流云。 “颜老板,你毕竟是我大周子民,所以,还是留下来好好做你的生意吧。”慕流云颇玩味地看着隐隐有点颤抖的颜崇,他并不打算秋后算账,而颜崇好像也确实并没有过多的罪责——刻意留下他完全是因为他颜家的这块金字招牌不可拱手让人而已。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留下我,我颜家九代几百年的传承绝不可以成为他国的生财之道——是这样吧,慕大人?”颜崇强行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定定的看着慕流云,像是惊恐又像是愤怒。 “颜家先祖,讳习,本来不过是不起眼的学徒,跟着师傅走街串巷地给人打个戒指化个镯子,生活过得去... ...但他喜欢琢磨手艺,觉得手艺是这个世上最金贵的东西,他几乎用了一辈子去钻研学习各种技法... ...晚年他总算攒下了这间小小的铺子,也是我们颜家第一间铺子。”颜崇回头望向已经烧成灰烬的金铺,说话间已经明显哽咽起来。 “三世祖讳倥,天生会做买卖,从小就懂得用成色稍差的新首饰去换别人成色十足的旧货——我们颜家在他手里生意越做越大,那时候据说分店遍及全国,嘿嘿~我要是生在那时候,也不会傻傻得在作坊里对着炉火当一个金匠... ...之后,颜家一度富可敌国,可名声却渐渐地不复当年... ...第四代,第五代,我们一蹶不振,颜家的子孙成了纨绔子弟,他们成天的眠花宿柳狂饮滥赌!终于,我们又只剩这一间铺子... ...”众目睽睽之下,颜崇红着眼眶将家史娓娓道来,几个字一句话便是几十年的兴衰沉浮。 “后来,我太爷爷那一代,他老人家立志重整家业——他用毕生遍寻各地,搜集被先人遗失的图谱,以一个金匠的身份把险些失传的颜家工艺整理重建... ...他临终前定下规矩,颜家从此以后只为工匠不为商贾,为的便是让这份手艺不至于再次泯然于世!从那以后,我家就守着这间小铺子,再也没动过富甲一方的心思... ...可你说奇怪不奇怪,买卖变小了,名声却是越来越大,到了我爹那一辈,铺子还是这间小铺,可神州大地上又有了颜家这块招牌,连当今太后都指名要我家的凤冠... ...我爹说,这就是我们颜家的道!”他越说越激动,泪水终于还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到了我这一辈,论天资,我比不了先祖,但我得守着它,守住了,后人才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 ...可是田乾!他为了一己私利,他逼我交出金铺,让我做他的傀儡,他要收别人的货打上颜家的花押!他给了我很多钱,可我不能同意!然后... ...哼哼~他就说我销售贼赃!”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精光爆射,血丝爬上了眼珠,瞳孔里满是愤恨,猛然间,他撕掉了自己的上衣,臃肿的身躯上竟然全是触目惊心的疤痕。 “八个月!他关了我八个月!也折磨了我八个月!那八个月我尝尽了你们能想到的所有酷刑,这个,是他用泡了毒水的鞭子打的——打的时候还好,可伤口溃烂不能愈合痛痒难当;这个,是用带着倒刺的荆条抽的,每一下都会刮下来一层皮肉;这个,是把石蜡烧融然后泼上去,凉了以后整片地撕下来;还有这个... ...”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都已经不忍直视。 慕流云也只是静静地听着毫无表情,但慕清平看到了他的食指不断敲击着扇骨,那是他极度愤怒之下才会有的小动作。 “后来,是汐瑗姑娘救了我——我又不傻,当然清楚她也只不过是在利用我颜家的名声罢了!可她保住了颜家的产业!替我守住了颜家的道!她没有让颜家毁在我的手里!那么我!就替·她·卖·命!”颜崇是个固执的人,但固执的人往往也是单纯的人,这样的人很简单,你对他好,他就舍命相报。 “我不在乎她是不是吴国人——大周给了我什么?一身每逢阴天下雨就疼痛难忍的旧伤?还是每时每刻都在不断颤抖的手?我试过让朝廷替我做主,可朝廷哪里会管我的死活?我爹穿着当年给太后制作凤冠有功赏下来的九品匠做官服去告御状,结果只领回来两匹烂在御库里不知道多少年的云锦!老头临死前让我把那身官服烧了,烧了好!烧了干净!”多年的胸中郁结一吐而尽,颜崇此时笑得无比畅快。 “我对自己发过誓,我此生绝不再做周国贵胄皇亲治下的顺民——慕大人,你要我留下,好,我留下!!”毫无征兆地,颜崇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刀! 众人反应过来时,刀子已经没进了他的心口,颜崇的笑容凄厉又悲怆,他使尽最后的力气拔出小刀,鲜血瞬间地涌黄泉,喷洒了一天一地的殷红。 “他爹~!”颜崇的妻子乍逢巨变,惊叫一声当场昏了过去——小颜琪呆若木鸡,许久之后,悲声震天彻地。 慕流云也呆了,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颜老板竟然宁可死都不愿重归故国——人都说故土难离乡音难觅,可对他来说,故土乡音竟比刀刃更伤人。 “雨露避亲疏,高门尽恶徒,山川多厉色,碧血溢江湖... ...”慕流云神色颇为黯然,似是欲言又止一般,沉吟半晌之后喃喃出了这四句。 “逝者已矣,打起精神... ...让这世间少一些宁死不屈的颜崇。”久未开口的慕清平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颜崇所作所为任谁看都是世所不容的大逆——但若是政令明达海晏河清,又哪里会有蠢材愿意叛国投敌? 汐瑗默默走到颜崇的尸体旁,替他合上了双眼,接着走过去抱起还在嚎啕的颜琪,一面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额头,一面转头盯着慕流云——忽然间,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自嘲般地一笑,自顾自地安抚起可怜的颜琪。 “你带她们走吧,也带上颜老板... ...我想他肯定也不愿意埋在这里,”慕流云走上前对汐瑗说道,接着他伸手想去抚摸颜琪,手举到一半又缓缓地放下,“孩子,记着,这里不会一直恶人当道,我会让你看到那一天的。”说完对着大队人马挥了挥手,难掩悲色的众人很快让开了一条路,几个吴国武士走过来抬起颜崇的尸体。 汐瑗在马上抱着颜琪,疤脸背着颜夫人,一行人在慕清平的押解之下渐行渐远——城北的码头那里,慕流云早已给他们准备好了船只。 诸事完毕,慕流云立刻想到了故地重游。 田府失去了往日的恢弘,现而今只显得破落,整座府邸里里能抢的东西都已经被抢走,来不及逃走的女眷们,除了汐瑗,大部分已经遭遇不幸。 不久之前,这里莺歌燕舞欢声笑语,现在却活脱脱像一所阴森的凶宅。 正堂里那尊价值连城的八扇屏已经被砸成了齑粉,大块的翡翠被抢走,而里面收藏的前朝真迹,却被像废纸布头儿一样撕了一地。 慕流云来这里显然不是搜罗这些零碎的洋落儿,他深知田乾绝不可能把所有的财产拿来做诱饵。 悬赏祁氏兄弟本是一箭双雕的计策,其一是逼迫两人主动现身行刺,其二则可以借口弋阳变乱出兵弹压——老谋深算的田乾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曝尸荒郊,所以田府的密室中一定有大量的财富藏匿其中。 他当然没有打算过把这笔钱交上去,既然如此这种事就绝不可能让太多人知道——所以他第一时间以调查凶案为名封了整个宅邸,并巧妙地调开了所有的兵丁。 前堂陈设铺张华丽必然会成为劫匪的首选目标,简直刻意地毫不掩饰,那么衙役们就可以去这里搜寻幸存者。 东院和西院有水有树,地下必然坚实,所以也可以去那里调查贼人是如何潜入又如何逃脱。 不过有一个地方——这里,钱牙的灵堂,没人会到死人的身子底下去寻晦气,所以这里只有慕流云一个人。 覃百川的尸体已经爬满了苍蝇,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横财居然就近在咫尺,机关就在钱牙的灵床下。 此时整间屋子都已经成了一地的狼藉,威力巨大的雷火弹直接掀掉了屋顶和房梁,墙壁也崩塌成了一地的碎砖——原本被灵床遮住的青石板里最中间的一块敲起来是空的,慕流云没费多大劲就把它撬了下来,下面露出来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坑道,里面黑暗幽深。 坑道底部准备了很多松明火把,火把保存得很好,看来经常更换,慕流云随便取了一支很轻松地点燃后顺着地道继续前进。 大概一炷香之后,地道开始渐渐变宽,很快他来到了一个房间——其实这里也不过就是个地窖,但是堆放的却绝对不是一般地窖里的萝卜白菜,而是真金白银。 田乾七成的财产都在这里,墙角的几具尸体,显然是被田同灭了口的杂役——尸体应该是在同一时间被一击毙命,出手的人显然不愿意他们受太多痛苦,而他们脸上也确实没有什么惊惧之色。 随手抓一把就是很多人一生的积蓄,他的脸在火光映照下也泛着淡淡的金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十三章 丘禾 “嗯~哀家想起来了,当年确实有这么个蟊贼行刺过那姓吕的,可他不是早就死在天牢诏狱里了么?!”仅仅是声音便已经足够令人迷醉,这声音来自罗帷之中——幔帐是上等蚕丝织成的绉纱,通透之中隐约带着一点草芽的脆嫩,微风习习之下犹如碧波荡漾,其后是一张沉香木雕漆的卧榻,靠背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而四只脚则俱是雕成虬蛟盘旋之状,俨然有化龙之势。 两旁打着孔雀翎掌扇的侍女眉眼之间似是有一泓清泉令人流连忘返,玲珑曲线上遮着薄薄的鹅黄罗襦,呼之欲出的玫红裹胸恰逢一条水蓝的披帛,娇媚之余不失端庄。 可惜再娇嫩的绿叶也终究只是绿叶,再明亮的萤火也无法与皓月争辉——所以相比于卧榻之上的美人,她们只能黯然失色。 淳于瑾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岁月却遮掩不住她眉梢眼角千般的颜色万种的风情,她的肌肤依然充满弹性,腰腹依然纤细紧实,雍容包裹下的玉体塌上横陈,天地亦为此颠倒神魂。 “回禀太后,奴婢有罪,求圣人念在督主也是出于一片忠心... ...“适度地表现出对犯了错的前任上司适度的忠诚是作为奴才最基本的素养——主子喜欢的,永远不会是野心勃勃,时刻想要取而代之的奴隶。 “奴婢也是最近偶然得知... ...当年佟林罪不容诛,但督主觉得此人爪牙可任,于是就李代桃僵... ...收于门下... ...督主说,这是为了圣人养鹰犬... ...”丘禾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跪在幔帐之外整个人瑟缩成一团。 “你少替他遮掩,他是什么人哀家比你清楚... ...传旨廷尉府彻查,凡与当年参与纵放佟林者,无论尊卑一律法办... ...你,一会自己去领十记廷仗。”虽然刺杀的是政敌,但江湖人士这种快意恩仇,肆意妄为却是朝廷大忌——纵放死囚更是对于皇权的挑衅,这时功勋卓著又如何?权力是绝不允许任何人僭越的,胆敢越雷池者,必死无疑! 彻查,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平京城里不知又是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家破人亡。 “谢圣人恩裳!圣人千秋万福!”这时似乎只有把头磕破才能表达丘禾的感激涕零,这也是对方此时此刻最希望看到的一幕——宫墙之内殿陛之间,无非是你演仁君我演忠臣罢了。 “那佟林为何又要背叛他,按你说的,田老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 ...”太后语带愠怒,这也难怪,田乾死了,即便罪及满门也就只剩了几个下落不明的姬妾,想要惩处都不知道从何下手。 但终究是几十年的相濡以沫,片刻之后,淳于瑾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难得染上了一抹哀伤。 “回禀太后,这... ...奴婢不敢妄断... ...奴婢只记得当日我们一起收藏好细软,佟林说他要去办点事可一去就是半天... ...后来我们护着督主刚出密道就遭到了刺客截杀,可惜当时奴婢未能明察,反而将督主托付给了那贼子... ...后来... ...小喜子就... ...奴婢击退二人后赶去时,督主也已经... ...已经遇害了... ...”丘禾很聪明,他说的几乎都是实话,只不过调换了自己和佟林的身份,他更懂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故意给一点线索让对方自己去推断出的答案,才会让人深信不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如此不足为奇... ...你师傅剩下的事,以后你就接着办吧——别再让哀家失望~”也许是因为些许的悲伤又或者昨晚的秋蝉实在太过吵闹,淳于瑾柳眉微蹙略显疲态。 不需要她过多示意什么,久居深宫的丘禾已经很适时地叩头告退——这是多年练就的本事,若是时机错了,很可能就是杀身之祸,而淳于瑾只是动了动水葱似的手指,意思就是说,下去吧。 初回平京,丘禾便第一时间禀报了田乾的死讯。 这个年近古稀的老家伙虽然名义上已经是个草民,但包括丘禾在内的很多人都依然生活下他的阴影之下。 他的致事容归原本就是为了掌控弋阳的一步棋而已,只是这步棋被吕家轻易破解,这才有了荆溪口一战。 田乾不死,他丘禾就永远只能是其手下最忠诚的的“宫獒”,狗的待遇再好也始终是狗,他要做的是人,人上人。 既得了全权处理田乾被害一事的恩旨,丘禾想自己迁升的诏命自然也快到了,一念及此,他不由得脚下生风,两步路走得无论神韵还是气度都活脱脱是二十年前的田乾了。 南苑是宫里宦官们的居所,他们大多数无分年岁老幼、品级高低一律居住在这里。 因此这里可以说是整个大周皇宫中最不堪的地方,说他不堪并不是因为这里不够奢华,相反,比起很多繁华州郡的里巷来说,这里依然算得上美轮美奂,只不过这里居住的是一群永无出头之日的奴隶——他们甚至连繁衍的权力都被剥夺,扭曲的人性让这里成为一处藏污纳垢的沼泽也丝毫并不出奇。 “黄门令丘禾接诏~”高声传诏的不问便知是黄门仆射陈弛,他的嗓音浑厚沙哑完全不像一个宦官。 一切如丘禾所料,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天子,或者说太后的旨意就已经到了。 丘禾不慌不忙的略略整理了一下冠带袍袖,推开门,大步迈向来人,稽首下拜。 “奴婢黄门令丘禾,奉诏!”他之前几步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健步如飞。 十记廷仗既可以立毙当场,也可以几乎毫发无伤——结果如何完全取决于主子是不是真的想惩罚你,是要你的命还是让你长长记性。 宫廷很大,但是消息却可以传的很快——丘禾领刑的同时,司礼监随堂已经在对他卑躬屈膝谄颜媚笑了,所以十记廷仗之后,浸染了他裤子的红色就当然不会是血迹,而是一些榉树汁和别的什么染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侍丘禾品性贞良,行止端庄,知进退,体圣心,温良恭俭,忠勇谦逊,着即赐同四品冠带,任御马监掌印,钦此~~~!!”周国祖制,宦官以四品为限,御马监掌印虽然品级比督管太监低了半级,但也无限接近他此生的巅峰了。 此刻他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心潮澎湃。 “奴婢... ...臣,御马监掌印丘禾,谢吾皇洪恩,吾皇功业千秋!”御马监当然不是为皇帝饲养御马的机构——他们的职责是替皇帝保管兵符印信并有监军之责,而自从田乾组建“宫獒”,御马监更是直接统领其中的下三司。 宫中宦官可与之分庭抗礼的,唯有统领上三司的司礼监。 “恭喜丘爷荣升,今晚小的们做东,丘爷您务必赏光~”诏书合上,传召的黄门那份俾睨天下的傲气也随之无影无踪——他们必须如此,因为嘴是没有权力决定该用什么语气说话的。 “陈爷您这就见外了,太客气了~”场面话自然是必须要说的,至少要说给旁边的人听,“我懂我懂,今日我高升一步,跑不了你的口福,晚上咱们四个聚聚~”他私下凑近陈驰的耳朵,说的话明显比之前亲密许多,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至交。 丘禾之所以可以平步青云,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懂得如何在这龙潭虎穴的深宫之中游刃有余,见人矮三分是他安身立命的法宝——若一个人无论面对谁都永远躬身低首,那他即便有仇人也绝不会太多。 所谓聚聚,无非是吃喝,因为依照宫规,宦官们一律都要住在南苑。 而他们是是不能随意出宫的,但只要是人,就依然有大把的欲望需要宣泄——所以每到夜晚,宫门封闭之后,这里就会一改它白天的庄严肃穆,变成一个纸醉金迷的销金库。 任何人只要有督管太监的锦札,都可以在羽林卫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如果喜欢赌钱,这里有司礼监开设的赌坊;想一饱口福,不远处西三所的厨房就是尚膳监经营的酒楼;还有直殿监开设的珠宝古玩市场,卖的都是皇家珍品;甚至有些面容姣好的小太监愿意凭着年轻俊俏赚一些外快——当然宫女是绝不可能也不敢如此的,因为她们在满二十八岁出宫前都只能属于皇帝。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阴影之中悄悄的进行,天一亮,一切如常。 这里恐怕是全天下最奢华的酒楼,但却也是全天下最简陋的酒楼——这里有御酒,但不许喧哗;有御膳却只能摆在一张破旧的桌子上放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这里甚至不许点灯,每桌只提供一只暗淡的蜡烛。 更没人伺候,吃完遍走,犹如路边小店。 饶是如此每逢入夜都会有数不尽的富豪宁愿一掷千金来这里偷偷摸摸地吃一顿饭,一顿皇城里御厨烹饪出的,真正的皇家御宴。 南苑最近很冷清,尤其今天更是没有外人。 田乾死了,市面上的锦札早已断货——其实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督主签发的锦札,那不过是一张有花押的信札,但据说外面已经叫价十万两,而且进来后其他的费用另算。 丘禾此时和陈弛,聂羽襄还有乌瀚思四人一桌边吃边谈,推杯换盏之间声音依然压得很低,但这已经算是莫大的特权。 “丘爷,恭喜您入主御马监,小的们以后都靠您提携了——来,我们敬丘爷一杯~”语气动作豪情万丈,可陈弛的声线却低地只有他们四个人才能勉强听见,让整个场面可笑之中透着诡异。 “哥儿几个,咱们是同年入宫的吧?”丘禾端起杯,扫视了三人一眼——论地位,陈弛是仅次于他的,而另外两个则没那么好的运气。 聂羽襄天性孤芳自赏,除了对宫里的主子之外不会向任何人假以辞色,哪怕是当年的田乾;而乌瀚思那张一望可知的西戎面孔为他招致了许多的嫉恨——所以他们多年都在都知监得不到提拔。 三人回想了一下,转而点头,他们都是同年入宫,但命运迥异却让四人一时间有些语塞。 “哥儿几个... ...咱们都是奴才,断子绝了孙的奴才——虽然我和陈爷的日子稍微好过点,可我俩也是从你们那种日子熬过来的... ...”丘禾端起一杯酒怅然说道,其余三人也随之举杯。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今天是你高兴的日子,不提这些... ...”乌瀚思因为他的西戎人身份,自幼便在宫中饱受欺凌、如履薄冰,个中酸楚谁又能比他更清楚。 “不,你让我说完... ...咱们都是苦命人,爹妈都不要咱,拿咱当牲口一样的卖了,我记得田老说过,他是家里独子,卖了二两多... ...田爷说我... ...好像是一两三钱... ...你们大概也差不多吧?”也许是酒气上冲,丘禾面色泛红的同时语气也渐渐的不再卑微。 “所以,我自打进宫的那天,就是孤身一人了,田老,田老就是我唯一的家人,是他老人家提拔我,关照我,可田老他... ...我对不起他老人家... ...我死有余辜... ...”他声泪俱下情真意切,其余三人也被感动得眼眶泛红,不住地劝慰丘禾。 酒过三巡之后人总是会比平常亢奋一些,如果不能意气风发,那往往就只好涕泣横流。 一顿饭就在丘禾不住的自责和内疚中结束,陈弛将丘禾送回住所的时候,他已经彻底人事不省毫无知觉,甚至连有人搜遍了他的整间屋子也未曾动一动。 陈弛虽然和他相交甚厚,但却是是司礼监的下属,司礼监的人当然要听命于司礼监掌印。 而现在的司礼监掌印罗恒,本以为督管太监的位置非他莫属——这个位置在田乾致事之后一直悬空,本来他这个唯一的同四品是顺理成章的继任者。 可是丘禾的意外荣升让这个职位的归属再次扑朔迷离。 “罗爷,昨晚他喝得烂醉,小的从他身上到他房间每一处里都细细地搜过了,小的可以确定,那东西不在他手里。”陈驰一身青衣玄冠垂手肃立,以他的品级只能服黑,坐在他对面的事一身赤红袍带的罗恒,此刻他正悠哉悠哉地逗弄着他新得来的八哥。 “督主~督主~”八哥叫得清脆响亮,罗恒听得喜笑颜开。 “罢啦,既然东西不在他身上就算了——行了,你下去吧,以后盯好他,有什么异状随时报与我知。”罗恒头也不回,始终盯着他的八哥说道。 丘禾独自躺在屋里,其实他早已醒了,只是不睡到日上三竿又如何显得他宿醉未消——昨晚他并没有喝醉,陈驰的一举一动也尽在他的眼中,很显然是罗恒让他来找东西的。 自己这里唯一有可能吸引罗恒的,就是能调动扬州兵马的征南将军印——罗恒以为东西被田乾得到了,所以自然而然觉得应该又落到了他手中,可惜事与愿违,连丘禾都不知道它在哪。 不过经过昨晚,丘禾至少知道了一点,就是罗恒并不知道征南将军印在何处,罗恒不知道,自然他背后的吕家也不知道,那么这东西就有八九成还在弋阳。 “丘爷,丘爷,您起来了么?”御马监平日琐事不多,但作为掌印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度过显然不成体统。 “啊~~~来了,门外侯着。”丘禾假装大梦初醒。 “丘爷,您最好快着点,那个... ...”门外的小太监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丘禾也很纳闷,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事发生。 “大司马和太后召您过去... ...”能让淳于彦和淳于瑾从长计议的事情不多,而这个小太监的语气显然充满了惊惶。 ... ... “仔细想想!怎么替你师傅善后!!”刚一进门,大司马淳于彦便直接将一封奏疏甩到了丘禾脸上,甚至都没有等他下跪请安——其恼怒可想而知。 臣宣武郎骁骑将军慕流云谨奏: 前者,有督太监田乾乞骸骨于弋阳,其人得蒙天恩,本应念吾皇圣德以终天年,然此贼不思旧恩,反怀篡逆。 前者矫诏于军前,使我首尾不能相应以致荆溪惨败;后者通敌于城内,援引吴人犯境祸延弋阳军民。 幸有前征南将军吕恂明察秋毫之末,临终继臣以印绶。方可整兵于崩溃之际,救亡于危难之间。 今逆贼殒命,敌寇束手,谨拜请朝廷遣智能之士接掌弋阳以安军民之心。 下臣慕流云叩首再拜。 慕流云!本应该已经死了的慕流云还活着,那么汐瑗和颜崇肯定已经凶多吉少。 丘禾希望如此,但他此时最担心的却是慕流云并未痛下杀手,而是已经从他们口中得到了某些对他不利的证供。 通番卖国害死田乾,间接导致弋阳易主,仅这个理由就足够他死一百次! 他越看心惊,但又不得不仔仔细细地逐句看下去——好在从头至尾,没有一个字提及到他。 “哼,好一个慕流云——真想交出兵权为何不直接把征南将军印送来?遣人接管?遣谁的人?吕家的?我们的?此时我两家已成均势,他却可趁机做大!好手段!好手段!!到底还是小看了他!!!”淳于彦与淳于瑾年齿相当,相貌也颇为相似,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此时剑眉倒竖,而语气却是颇为赞许。 “兄长,如今我们怎么办?”淳于瑾神色如常,一双美目充满期许得盯着自己的哥哥。 “为今之计... ...明日朝会我会提议加封慕流云为弋阳太守,征南将军——小丘子,之后由你多带几个人去弋阳宣旨,然后务必千方百计取得印信交给淳于孚,记住,这次别再办砸了。”淳于彦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扳指,言语之间显得非常镇定。 “表奏慕流云... ...如果老贼不同意呢?”以淳于瑾对吕家的了解,对方断不会同意这种提议,吕恂之死他难逃干系,说不定吕家人早就认定慕流云已经投靠淳于家门下。 “不同意?那又如何,那段归近日频频异动,弋阳无人主事则正好可以叫淳于孚代为主持大局——无论如何,扬州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他对着自己的妹妹微微一笑,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涉世未深,懵懂无知的小女孩。 “不过我料定,吕家绝不会阻止,因为他们现在的想法,恐怕和我一样... ...” 二虎逐鹿,此时的慕流云,就是那只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十四章 乌瀚思 “哥儿几个,扬眉吐气的机会来了,明天我们启程去弋阳!这件差事若是办好了,你我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丘禾兴致勃勃地凝视着对面的三人,目光之中灼烧着毫不掩饰的欲望之火。 “丘爷,他们俩好说,调用都知监的人不过是您一句话的事儿,谅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可我毕竟是司礼监的,罗恒那边怕不好交代吧?”陈驰看了一眼聂羽襄和乌瀚思,目光中尽是艳羡之色——但他的欲擒故纵实在过于明显,以至于丘禾不得不强忍笑意陪他演这出戏。 罗恒早已严令这次他必须随行,伺机拿回印信是第一,如果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丘禾则是大功一件。 “是啊,而且我俩只不过是普通的杂役,带着我们不合规矩吧... ...”乌瀚思始终介意自己的身份,因为他迥异于神州的样貌,他甚至连和丘禾他们一起师从佟林的机会都没有——为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生活在南苑的最底层。 “规矩是人定的,况且你们的本事别人不清楚,我会不知道?!如今御马监在你我兄弟手里,从今天起,你们俩就是我的典簿——至于驰哥你的事,我亲自去找罗恒,他怎么也会卖我这个面子的... ...不过,还要劳烦哥哥暂且屈居他手下,有机会小弟一定请奏太后调哥哥来御马监,在此之前你就先忍些时日。”典簿并无品级,身为掌印的丘禾自然可以随意任命,这对于负责洒扫和夜间巡视的聂羽襄和乌瀚思来说这简直算是平步青云。 但黄门仆射不同,这个级别上的人员调派即便是督管太监也无权擅自决断。 陈驰自然满口应承。 从他的面相来看,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本分的老实人——四方脸上一张不大不小的嘴,中规中矩的眉眼,高低适中的鼻梁,无一处不凸显着他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人。 相比于丘禾带几分邪异的英俊,乌瀚思充斥着野性的伟岸挺拔,以及聂羽襄异乎常人的柔媚秀丽,他给人的观感实在逊色太多。 但是他却能做到黄门仆射,而那两个相貌更佳的却只能与笤帚簸箕为伍,意味着其左右逢源之能即便是丘禾也望尘莫及... ... 由丘禾领着,自然办什么都事半功倍。 乌瀚思和聂羽襄很快领到了新装,顺滑的质料令乌瀚思双手颤抖着摩挲了许久——苦熬了多年,他终于得以摆脱那身属于底层杂役的灰绸长袍,换上了黑色暗花锦缎。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天,他今年二十三岁,入宫十六年,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和尘土落叶为伍,永无出头之日。 崭新柔顺的质感令他不由自主地迷朦了双眼——终于,他终究还是踏出了此生中最艰难的第一步。 次日朝堂之上一反常态地和睦,丧子之痛让年迈的丞相吕放显得更加憔悴,文武官员之中有不少有意无意地在身上服玄着黑,似乎是在为捐躯赴国难的青年才俊戴孝致哀,一场朝会也因此凄风苦雨,以至于有些肃穆过甚。 唯独天子瘫在龙椅里,举手投足无不充斥着厌烦。 出人意料的是,没有等到淳于彦开口,吕放却率先声泪俱下地表奏慕流云为弋阳太守,并言辞恳切得推荐其继任征南将军之位,在他口中吕恂和慕流云俨然已经成了一见如故的生死之交... ... 一切顺理成章,接着便是丘禾奉命南下宣召。 平京南门,一行四人策马驱弛飞土扬尘——居中的丘禾已是一身赤红云纹交领深衣,聂羽襄和乌瀚思一袭黑绸暗花直裰分列左右,殿后的则是一袭青衣的陈驰。 精挑细选的一百宫獒已经乔装改扮各自前往扬州——宣旨褒奖功臣这种事本是不需要兴师动众的,但是多带几个人的意思丘禾心照不宣。 秋日最后的炎炎炽热往往比夏季来得更焦灼,丘禾一行人在官道上犹入无人之境,四匹马撕风掣电却带不走乌瀚思的百感交集。 这是十六年来他第一次出宫,上一次看到山水林泉还是幼年的事情——那一年他跟着马队入关,一伙马贼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杀害了所有人之后把劫后余生的孩子卖给了当地的刀子匠。 西戎的男孩子向来以长相俊朗著称,因此在中原可以卖到一个很不错的价钱——很多因战乱潦倒不堪的西戎人甚至主动带着孩子入关只求一餐饱饭。 正午的烈日灼肤生痛,焦渴让人马都困乏不已,甚至连习惯了大漠风霜的南疆马都开始剧烈地喘息。 好在官道附近行人络绎不绝引来不少引车贩浆的买卖人,四下张望之后几人下马走到官道左近,选了一处简陋的茶棚稍作歇息。 “小二,四碗茶,八个包子,要肉的。”丘禾常年往来于弋阳和平京,而其他三人甚至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好嘞,四位官爷八个肉包儿四碗茶~!”小二显然也是见惯了宫里的皇差,见怪不怪。 北方的天气闷热潮湿,即便是在茶棚的阴凉下也丝毫感觉不到凉爽——茶寮很简陋,不过几张木桌几条长凳,上头搭了一个不到三层茅的草棚。 旁边垒一口灶眼,“嘶~嘶”地烧着开水蒸着笼屉,不远处有一张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案板,几张打湿的冷布下面是揉好的面团。 “吱丫~吱丫~”的虫鸣让本来就因酷暑而郁结的一行人更加烦躁。 陈驰忍不住脱下来外面的直裰,摘掉了头上的纱冠,只露着已经被汗水塌透的白布裋褐。他焦躁地扇着根本不存在的风,丝毫缓解不了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出渗。 其他三人见状也都脱了袍冠,乌瀚思甚至一只脚踩在了凳子上,这个动作倒是为他又平添几分阳刚。 “这他妈什么鬼天气,在宫里怎么没觉得这么热!”陈驰开始抱怨,他比聂羽襄和乌瀚思的见识广,但也仅限于平京城内的繁花似锦,哪里经历过民间的寒暑往来。 “宫里引水为池,移木为林,九街十八巷都有穿堂通风的作用... ...别的不说,单是御苑的玄武湖,一入盛夏便水汽蒸腾弥盖宫城,自然而然便会起到降温消暑的作用。”聂羽襄幼时家境不错,父母曾给他请过西席,后遭逢巨变获罪入宫,任职都知监后更机缘巧合接手了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观书库洒扫——在别人看来这是一座庞大古旧费时费力的地狱,而在他看来却如获至宝。 十几年下来,论学识,他已是四人中最为渊博者,谈及宫城建造时的避暑防寒之术自是不在话下。 “小聂要是去参与科举的话,一定足以名列三甲... ...”乌瀚思对他是由衷的敬佩,入宫之初他貌似只会简单的中原话,是聂羽襄一点一点教会了他读书识字。 “... ...”聂羽襄神色蓦地暗淡了下去,他何尝没有梦见过跨马游街金榜题名,可惜一朝身为宦官,此生无望。 “消停点儿吧你!这么大包子堵不住你的嘴,咱们是什么人你心里没点儿数么?!”丘禾一见赶忙掐了一把乌瀚思,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的冲动。 四人自幼相识,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过话——宫门之内言行举止必须循规蹈矩,来到宫墙之外后他们更像是挣断了某些隐形的枷锁,无意中释放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人性。 一入宫门深似海,在那个地方,自然的天性也是一种奢侈。 “几位爷,刚蒸得的包子,有点烫——茶倒是凉好的,这么热的天儿,先喝口凉的先顺顺气~”老板很会做生意,这个天气若是上一碗滚烫的热茶,客人怕是要掀了桌子。 “小二!来四屉包子,好酒尽管上!”来者也是四人,为首者一个秃头铮明瓦亮,顶门还纹着两把交叉的开山斧。四个人都身带兵器目露凶光,即便是最瘦的那个也是一身的腱子肉,看着就不像良善之辈。 紧随其后的马匹大汗淋漓,车上面的两个大木箱显然不轻。 “客爷,对不住了您,小店只有茶水没有酒,要不您先来碗茶解解暑?”小二弓着腰搓着手一脸的歉意,笑嘻嘻地看着为首的壮汉。 “娘的,怎么要什么没什么,还他妈平京呢,什么破地方~!!”听口音便知道这他们不是本地人,言语之间甚至还对这天下繁华之地甚为不屑。 开店做生意的最怕的便是这种江湖客,一言不合大闹一番你都没处找他去——老板赶忙拿出十二分的殷勤,忙不迭地给布置了一桌子的饮食,还送了一碟子拌好的青瓜。 “叮铃~叮铃~”清脆的铜铃声来自一辆载着两只木桶的独轮车,车头竹竿上挑着一个白布幌子,上面写个酒字。 车辙很深,一个二十多岁的瘦弱年轻人正推着它健步如飞——他消瘦枯干的身上是常见的粗布短褡,脖子上一条又黄又黑的手巾略微还有些印渍,也不知是汗还是水。 “镖头,卖酒的来了... ...”三个趟子手都用殷切的眼神望着为首的镖师,其中一个年岁大的显然跟他走南闯北多年,毫不避忌地直接用手肘怼了过去。 “喂,卖酒的,过来!”镖头也是糙汉子,喝茶哪里能解得了焦渴。 “哎~来了~来了!客爷,小的这是自家酿的,好米好水好曲子,昨夜起就一直在井水里镇着,您摸摸还是冰凉的——不二价,只要三百钱一斗。”推车的小贩口若悬河,一边说一边掀开盖儿,香甜甘醇的酒气蒸腾而起,着实醉人。 “嗯~酒倒是不错,便宜点,便宜点爷就要两斗。”没等小贩说话,一旁的瘦高个儿趟子手一把抢过端子舀起满满地一提,不容分说就往嘴里送。 “哎,这位爷!... ...您尝您尝,怎么样地道吧——咱家酿酒,水,是咱从深山里泉眼打的;米是自家种的糯稻,酒曲子更是传了十几辈!不是小的夸口,平京城里欢喜天知道吧,都用我的酒~”本来想制止的小贩一看已经来不及,加上被对方目露凶光的眼睛一瞪,登时就没了脾气,但说起自家的酒,又不自觉地把下巴往上挑了挑。 “呸!呸~呸~呸,兑水了!妈的,兑了水的酒!二百钱,二百钱,就这么着了!老板,拿几只大碗来!”瘦高个儿戏做的极差,一边喊着兑水,一边还不舍得咂摸着滋味。 “哎~爷!这不行~爷!真不行~爷!”小贩急了,这是他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营生,这里一斗少卖一百钱,今天这一车就算是白干了。 乌瀚思一行人本来饮着凉茶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的热闹,旁观是非总是让人心情舒畅的,但悠悠的酒香顺着血脉直透四肢百骸,反而让他们的嘴唇更加干燥,身体愈发炙热。 乌瀚思忍不住了,他把手里的衣服往冠带上一扔,穿着裋褐径直走向贩酒的小车。 瘦高个儿愣了,前一刻还在自己手里的端子莫名其妙地就跑到了面前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小白脸手里,这人身高七尺面白无须,剑眉星目薄唇隆鼻,俊朗得他都不好意思发怒。 “... ...小子,干什么呢?”火气一旦熄了,想要再为同一件事烧起来是难上加难,瘦高个儿虽然拧着眉瞪着眼,可底气不足令这一声喝问连他自己都心虚。 乌瀚思根本不理他,甚至连眼角都没向他那儿挑一下,他舀了一提酒,先闻了闻然后一饮而尽,微凉的酒顺喉而下,果然烈醇香醺四品皆全。 放下端子,如同对面四个糙汉不存在一般,他拍了拍小贩的肩膀,向对方竖起了大拇指。 “兄弟,好酒!给我们来一斗,四百钱。”说完他才充满鄙夷地捩了瘦高个儿一眼。 “妈的!兔崽子找事儿是吧!!”瘦高个儿还没反应,坐在一旁的秃头却先发难了,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掌拍下,桌面上立时多了五个指印。 “哼~”乌瀚思微微转头侧目,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一旁的陈驰见状假装无意地拿起自己的青色长袍抖了抖,又刻意露出下面纱冠上的雉鸡翎,果然,秃头身边的矮胖子似乎看出了名堂,偷偷在秃子耳边嘀咕了几句,但表情却是笑嘻嘻的。 秃头本来一直低着头衣服凶神恶煞的模样,矮胖子耳语了几句之后,他突然一脸惊讶地抬头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乌瀚思,又盯着丘禾他们看了好一会,渐渐地,一种猥琐的笑容在他脸上蔓延开来,直到泛滥成灾。 “哈哈哈哈~,我还当是遇到了城里的相公,原来~原来是几个~这辈子都长不出毛的阉驴呀~哈哈哈哈~公公~奴家这厢有礼了~”秃头一边戏谑地狂笑,一边比出兰花指站起身,捏着嗓子扭捏作态地向他们道了个万福。 聂羽襄若有所思地看着丘禾——在乌瀚思走过去的同时,他就看见这位新上任的掌印太监悄悄得把自己那身殷红的官服掖到了自己的黑袍底下,同四品的帽正被巧妙地转到了一个对方看不到的方向。 布置好这一切,他就换了一张谄媚的面孔笑吟吟地望着秃头一行,眼神却是令人心悸的阴冷。 “呦呦呦~哎这个这个~这个小公公长得还真不赖呢,哎呀你们早说还用买什么酒啊?过来和哥哥们一起喝,这大热的天儿,热坏了哥哥们可心疼呢~”说话间矮胖子站起身伸手就要拉聂羽襄的衣袖,他好像完全没看见他的厌弃和乌瀚思的愤怒。 “大胆!尔等冒犯皇差,可知是死罪!”陈驰见气氛越来越凝重,慌忙穿戴整齐站起来想要抖一抖官威。 他们是见识过乌瀚思这种表情的,很久以前他露出过这种表情——那一次的结果是他挨了二十廷仗险些丧命, 那个叫他是胡人杂种的小太监却被打瞎了一只眼,过了没多久便被遗忘在了宫中不知哪一个角落,而他自己也被认定桀骜难驯暴虐成性,从而无缘宫獒。 秃头一伙第一时间被震慑住了,但不到片刻他们再次哄笑起来——因为陈驰慌忙之中戴反了纱冠。 “哎,瞅你那张铺天盖地的大脸,你这长相在南苑那地方能有生意么?老子们没进去过,哎,听说你们也做那个,正好你帮哥哥们问问,这三位多少钱哪?”瘦高个儿也挤眉弄眼地调笑起来,南苑的名声早已不是一般得污秽,唯一不知道的怕就只有久居深宫的那些皇亲国戚。 殿陛楼台入九重,无缘俗世晚来风。 乌瀚思面无表情地看着丘禾,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丘禾换上一副近乎下贱的笑脸微微点了点头。 随即一阵风声如狂飙过隙,但只有矮胖子听见了风声,风声奏响了一曲悠扬的旋律,带着他的三魂七魄飘飘渺渺,然后他就看到了乌瀚思,和本应站在自己背后的瘦高个儿。 瘦高个儿和秃头吓傻了,他们根本没看清眼前这个身材颀长的死太监是怎么动的手,可怜的矮胖子就已经被扭断了脖子,那张丑陋的大饼脸被硬生生地扭到了他自己的背后——很快矮胖子一双不瞑目的死鱼眼开始充血,直勾勾的眼神盯得瘦高个儿和秃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炎炎夏日中,他们却如坠冰窟。 等他们反应过来打算抄起家伙硬拼的时候,又是一阵如泣如诉的幽咽拂过耳畔,他们突然就发现自己的也能看到背后的风景了。 “啊~!有鬼~!!有鬼~!!!”一直没说话,只是坐在一旁喝茶吃包子的小跟班吓得跌坐咋了地上,乌瀚思走过去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别担心,不关你的事。 他还是个孩子,嘴唇边刚有些稚嫩的绒毛,此刻他的三魂七魄至少有一半已经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躲了起来——面前这个人是鬼!大白天就敢出来行凶的恶鬼!他心里一百个确信。 “老板,有水么,洗洗手。”乌瀚思冲着老板笑笑,他笑的时候嘴角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原本闪烁的眸子会眯成一条线,加上微微抖动的长睫毛,充满了令人倾倒的异域风情。 四个活人在三个活人的注视下,对着三具尸体有说有笑地吃完包子喝干了茶——其实只有丘禾在与乌瀚思说笑,陈驰则一脸不可思议得不断打量着乌瀚思,而聂羽襄却略显尴尬地摆弄着手里的筷子。 “吃好了,喝好了,各位,走吧~?”丘禾笑吟吟地起身穿好官服,从怀里摸出两小块碎银,一块放在桌上,另一块丢给了貌似已经失神的小贩。 “利刃当头,活该你死于非命啊~”路过秃头的尸体旁,他当然绝不会忘记一脸轻蔑地讥笑他两句,再将其一脚踢飞好几尺。 然后四匹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绝尘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十五章 小碗儿 “你醒啦?等一等就可以吃东西了~” 小碗儿这些天的运气着实不错,今天又有人赏了她一大笸箩剩饭菜,南市的张大婶收拢了一些卖不掉的菜叶还有一块掉在地上却还算完整的豆腐,都一并都给了她。 这让小碗儿很开心,种善因得善果这句话果然不假——自己不过是想偷点值钱的东西变卖,然后顺手把那个还没断气的人抬回了窝棚,竟然就真的可以连着吃了好几天的饱饭。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半个破砂锅,然后是一个破衣罗娑的背影,那件勉强算是衣服的东西上好像长满了疙瘩,仔细看才发觉那是用线绳扎起来的破洞。 他不知道小叫花子在锅里熬煮的是什么,但确实是那股刺鼻的味道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妇人心虽然只损经脉不伤性命,但如果适逢心火焚于内再加之寒邪侵于外,那便是再硬的筋骨也难策万全——就像一件刚锻打完还泛着炽红的铁器,马上就丢进冰水里的话,断然不可能完好无损。 佟林试着抬起手,然后一阵麻痒酸痛迫使他不得不选择继续像个死人一样静静地躺着。 举目四望,他庆幸于这地方还有一个满是窟窿的顶棚,但也不过是那么斜斜地耷拉着而已,房屋的四个角却只剩三根立柱摇摇欲坠地勉强支撑着,四面墙壁中也仅剩东面的那一堵还勉强可以挡住外面的风雨。 说这里是一间房子实在是抬举了——稍微殷实一点的人家可能都不会允许自己的猪圈坍破成这个样子。 小碗儿很快从破砂锅里盛了一瓢不知道什么煮成的粥,这个味道他不算陌生,至少前几天已经闭着眼吃过很多次了,但是首次直视这碗东西却让他抑制不住一阵阵的恶心——说是粥是因为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有米粒,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已经腐烂到黑黄的菜叶和一点一点黑色的神秘渣滓,他猜应该是碳灰。 但真正让他反胃的不是这些,是几只已经被煮熟了,僵硬白嫩,漂浮在米汤上的蛆! 佟林立刻联想到了前几天那些入口弹牙,充满了颗粒感的碎肉——如果有力气的话,他可能会把苦胆也吐出来。 “哦,有点烫,稍等我给你吹吹~”小碗儿开始很认真地吹着碗里滚烫的东西,时不时地还咽几下口水,仿佛捧着的是一碗珍馐美味——常年不洗的油腻把她的头发黏成一团打着结的蓬松,一个圆圆的脑袋被包裹其中,脏兮兮的脸上只有人中挂着两条明显的白色痕迹。 她这种表情加上这幅尊容,足以让佟林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拿走...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在嘶吼,当然这只是他自己心中的想法——其实相比于窝棚里肆意横行的苍蝇,他这两个字倒是温柔得多。 “你不饿?那我先吃了,你这人也真奇怪,今天有白菜豆腐都不吃。”白菜豆腐,佟林几天前还觉得如果餐餐都是白菜豆腐,那简直无异于虐待——他早就忘了自己曾经也是餐餐白菜豆腐食不果腹的。 “哦对了,你的药,等等啊~”小碗儿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没有给这个人煎药。 她三口两口地把一大碗粥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把火上的半个砂锅拿下来放在了一边,接着她去一边的草垛下翻出来一个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又撕开一边的一个纸包,一股药香扑鼻而来。 “今天!最后!一副药!白大夫!医术真棒!说四天醒!就四天,醒!”她好像很费力似的抓着一把草药往容器里塞,试了好半天她决定放弃,咔吧一声把最长的那根像树皮一样的东西折断了。 “记着,你的救命恩人叫小碗儿——我娘起的,说碗里有粮心里不慌,吉利!”门旮旯里是个木桶,她过去打水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顶门的树杈,门外的夜风呼啸着灌进来,而火塘里的火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就继续噼噼啪啪地燃烧了,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到处都漏着风的地方。 她拎着那个装满水的容器走回来的时候,佟林才看清那是什么——一个崩了嘴儿的虎子,俗称叫夜壶。 “你一个大总管,就算是逃难,身上也不该一个子儿都不带吧?还有你那对儿刀,看着花里胡哨的结果就值几副药和一个肘子,喝了这顿你要是还好不了... ...我也就该给你挖坑了,到了那边别忘了跟阎王说点我的好话~”小碗儿从地上随便捡了一根树枝,这也许是前几天用过的筷子又或者很久以前随手抛弃的厕筹。 她不在乎,而她的出身和境遇也决定了她没资格在乎,所以她把这根东西放在胳肢窝里擦了几下就直接用来搅起了药汤。 可是佟林在乎,他不光吃了三天那种可怕的粥,喝了三天夜壶煮的药,连视同生命的鹣鲽刀也不见了——这么多得打击让他眼前一黑,世界再次变回那个静谧悠远的深渊... ... 再次醒来后,佟林想到了故主。 田乾的尸体就停在义庄,据说被人发现的时候依然死不瞑目,他贴身藏在怀里的那个雕金嵌玉的金丝楠木盒被收尸的里正拿去换了一口薄皮棺材,据说竟然一文钱都没有剩下。 小碗儿并不知道那个漂亮的木头盒子有多值钱,如果知道她绝对不会就那么随手丢掉——识货的里正拿回去以后很快就有了五亩地,而且是荆山脚下上好的水田,只不过盒子里被田乾珍之重之的宝贝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 佟林也只能在这种月黑风高的时候偷偷地来看一眼自己的主子,即便他现在和一个乞丐别无二致,却也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来——弋阳城里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而最近贴的到处都是的画影图形则说他是勾结流寇劫掠行凶的主犯,悬赏五千两,不论死活。 小碗儿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她自诩唯一的知情者——她始终觉得佟林是为了保护田乾而身受重伤,因为她发现佟林的时候,他依然张开手臂紧紧地护着那具早已经冰了的尸体。 不过她偶尔也会偷偷地想,如果海捕公文早那么几天下发,也许她就是个身价五千两的名媛了——狠心出卖一个昏迷的人很容易,但换成一个清醒的人则很难,尤其是当你知道他只不过是个代罪羔羊的时候。 义庄已经破败了多年,看守的人好像也在这场变乱之中不知所踪,门口的两个白纸灯笼已经破的只剩几根篾骨挂着丝丝缕缕的纸屑,在漆黑的夜里晃荡着,就像义庄里无主的孤魂。 近些日子以来的骚乱让弋阳多了很多的无主孤魂,有的只是用芦席一卷就随意地扔在角落,几乎所有的尸体都是简单地撒了一层石灰,这并不能阻止尸体的内脏不断地腐烂变质,于是当这些淤积过度的腐败之气找到出口宣泄而出的时候,听起来就好像很多死尸在一边打嗝一边放屁。 “走吧。”佟林只是在田乾的尸体前默默地站着,既没有哭也没有对着天地发什么毒誓——官府说凶手尚未缉拿,案件不能具结,所以田乾也就不能入土。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尸体一天天腐败,因为他就是官府要缉拿的那个凶手。 “我说田大总管,您死乞白赖地非要到这来合着就是为了跟死人大眼瞪小眼是么?” “他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恩人。” “死了就是死人~” “... ...” 小碗儿说的没错,不管什么人,死了就是死人,但活着的人不可以仅仅是活人,活着的人必须有一个身份,一个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佟林的身份是复仇者,他的理由是丘禾。 休息了很多天,佟林绝望得发现妇人心对他的经脉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这就是这种毒药最可怕的地方,它会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废人,然后在凄凉潦倒之中过完残生——也许是他运气好,大量失血让毒素排出了不少,但如今的他功力只剩六七成,而且还在继续流逝。 时不我待。 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命中注定,他很快就发现丘禾回到了弋阳,来宣旨加封平乱有功的慕流云。 一个卖主求荣的卑鄙小人,居然高官得做骏马得骑,锦衣华服前呼后拥,而他现在只是一个瑟缩在角落里行乞为生的叫花子——佟林想起他前些日子还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只觉得无比得讽刺。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从长计议或者静待时机,一旦丘禾回宫,他可能此生再无机会,只能像今天一样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看着仇人平静安稳,锦衣玉食地享受完这一生。 而他独自一人行事,则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他想到了田府密室里堆积如山的金银,很少有问题不能用钱解决,而去一线牵找几个刺客显然不在此列。 “哎~还去哪?家在那边!”小碗儿把那个窝棚叫做家。 “进城,田府。”佟林停下来,似乎是在等小碗儿追过来。 “你这个人是不是伤了脑子,好好地非要赶夜路来义庄,现在又要去鬼宅!” “鬼宅?”佟林从小碗儿的口中已经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但他从不相信鬼神之说。 “自从田家被灭门,那里就开始闹鬼,城里人都这么说,还有人亲眼见过呢!”小碗儿言之凿凿,好像亲眼目睹厉鬼的就是她。 “我在那藏了些钱。”佟林说完就自顾自继续往前走了。 “你等会儿我~!!”小碗儿紧追两步,一把攥住了佟林的手,生怕他跑掉。 不久之前还恢弘大气的田家府宅几乎已经烧成了一片白地,原本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广亮大门威风不在,一扇门板已经在地上被人践踏了不知道多少次。 迎门墙上的浮雕松鹤图已经斑驳,上面刀砍斧剁的痕迹证明这里曾有过一场惨烈的打斗,不久前还随处可见的尸体有的被官府收敛到城外义庄,而那些已经零碎的则在城西乱葬岗挖坑埋掉了事。 昔日碧波清澈的荷花池,几天没人打理已经浑浊秽臭,水面上散落着一条纱巾和一件襦裙,它们静静诉说着主人遭遇的屈辱。 随处可见残骸和碎片,以及斑驳的血迹都在陈述着那一晚的贪婪和暴力。 佟林甚至觉得,刚才的密道里风声的呼啸似乎就是那天冤魂的哀嚎,那些哭诉简直就是响彻耳边挥之不去的怨恨。 小碗儿一路都紧紧得抓着佟林,小手因为恐惧变得冰凉,幽深的密道已经足够令她恐惧了,更何况出来以后的衰败和凄凉。 她把脸埋在佟林的衣袖里,只用眼角偷偷地往外瞄,好像生怕眼前钻出个什么东西——风从四面八方钻进墙壁和屋顶的破洞,然后又从别的地方钻出来,发出呜呜哭泣的声音。 小碗儿已经吓破了胆,她不敢放声大哭的原因是害怕真的引来鬼怪——想走但已经来不及了,虽然地道不长,但她打死也不敢自己走回去。 “咱~咱们回去行不?钱我不要了~行不?我求你了~~”小碗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央求,佟林发现这个孩子原来也有不那么惹人嫌的时候。 “跟紧我,没事的。”他伸手抚摸着小碗儿的头,希望这样能让她稍稍镇定一点。 “咔拉咔拉~”“哇呜~”响动伴随着一声啼哭骤然划破寂静,小碗儿彻底失控了,哇的一声几乎是攀爬着窜进佟林怀里然后就开始放声痛哭——佟林的鼻尖几乎贴着她的头顶,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让他险些昏倒。 这个声音佟林很熟悉,每年春秋季都会搅扰得整个田府不得安宁。 “娃娃,出来,啧啧啧~”佟林逗弄了没一会,就从旁边的房间里跑出来一只异常肥硕的大狸猫,那种像哭一样的声音正是它发出来的。 “小碗儿,别怕——你看,是猫,是猫的声音~”佟林一边安慰一边想要放她下来,但是小碗儿死死地抓着佟林就是不放手,无意中看见地上那只一边打滚一边继续哇呜哇呜的大黄猫之后,才相信了他的话。 “它叫娃娃,是... ...这里的猫。”太监最忌讳猫,因为每到特定的时节它们就会非常守时得开始叫春,不光声音极富穿透力让你堵着耳朵都不得不听,而且那悠扬婉转的声调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去联想到情情爱爱,你侬我侬。 娃娃本来是一只野猫,也许是因为田家的伙食太好,无意中游荡到此的它竟然赖着不走了——田乾曾为了它而大动肝火,但它神出鬼没机敏狡猾让所有人都对其无可奈何,几番交锋之后它也很识趣得远离了田乾的居所,把家安在了东跨院的园林中。 除了田乾,大家都知道府里还有这么一位秘密的住客,久而久之,它也就成了这府邸里的一员——从它来了之后,府里的老鼠日益减少,可喂它的人却越来越多,于是它开始发福,最后胖得连叫声都茬了音儿。 小碗儿很费力得抱起娃娃,后者很配合地用脑袋磨蹭着她的手,小碗儿不是没有听到过猫的叫声,只是这一只的声音实在太特别——刚才因为阴森森的环境让她惊恐不已,但是听习惯了反而会觉得很滑稽,像是在叫它自己的名字,又好像在喊“老吴”。 “真是的,你怎么这么肥?其实你是头长了毛毛的小猪吧?”小碗儿笑呵呵地摩挲着娃娃的肚皮,而娃娃则眯着眼睛很享受得发出呼噜声,它的脸要远比一般的猫来得更平,就像是被什么拍扁了一样,再配上他圆滚滚的身材,倒是真像一头生下来不久的乳猪。 “... ...”佟林看了看小碗儿,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其实就在刚才抱着她的那一瞬间,他发现这个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小乞丐,居然分量重到让他手臂到现在都还发麻。 说到胖,小碗儿可以说跟娃娃难分伯仲。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娃娃竟然在田府遭逢剧变之后选择了入主会客厅。 一只被打翻的木箱成了它的窝,原本散落在房里的字画和绢帛碎片被它叼进窝里充当了被褥,它此刻正一脸得意地看着佟林,好像是在奚落他这个曾经的大总管。 “呜~”的一阵狂风从窗口灌进来,他们本来随手关上的门豁然洞开,满屋雕花镂空的门窗开始一起哐哐作响——或许是收到了惊吓,又或许是被小碗儿抱得太紧,娃娃呜嗷一声挣脱了她的手,一溜烟没了踪影。 “娃娃~别跑!”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能让小孩子忘掉恐惧——小动物,或者美味佳肴。 小碗儿撒腿就追了出去,佟林来不及阻止,只能也跟着追了出去。 娃娃像一个贴地疾飞的毛球,闪转腾挪之间就不见了踪迹。 紧随其后的小碗儿跑得气喘吁吁,发现自己已经追丢了目标之后,她先是沮丧地弯下腰扶着膝盖,然后很不甘心似的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正在气头上的小碗儿将其一把打开,但那只手很不识趣的又搭了上来,小碗儿的嘴一瞬间撇到了耳朵根,她气哼哼得甩动肩膀想要避开那只讨厌的大手,可那只不识趣的手却紧紧抓着她。 不仅如此,另一边肩膀上也出现了一只手,两只手的力量越来越大,已经死死地箍着她的双肩,好像马上就会掐住她的脖子。 她本能的感到恐惧,她使劲抓住对方的手指想要掰开,但接触到那只手的一瞬间,她更害怕了——那不仅不是佟林的手,更加不像是一个人的手,这只手粗糙、肿胀,满是疤痕,似乎还有些不属于活物的湿润。 “妈呀!救命啊!”这一嗓子高亢嘹亮,怪手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猛然一松。 脱身的小碗儿惊恐万分,她的腿已经软到站不起来——她确定自己遇到了僵尸一类的鬼怪,因为活人的手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佟林赶上小碗儿的时候,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正从背后抓向她的肩膀,小碗儿尖叫的前一刻,佟林飞身而起一脚直奔人影的后心。 如果是以前, 这一脚断然不会落空,但伤病和毒患让佟林这一击带出了呼啸之声——人影显然听到了,他松开了小碗儿,轻易侧身避过。 突然收势变招让佟林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只能使尽全力以空中旋转的方式卸掉这一踢之力,否则中招的会是挣扎着站起身的小碗儿。 那人影见他跌倒立即欺身近前,风吹散他额前的乱发露出了他的真容,一瞬间佟林险些以为自己真的见了鬼! 那张脸上有一半是暗红的瘢痕,皮肤和肌肉黏着在一起不分彼此,然后像融化的蜜蜡一样覆盖着骨骼,这让他看起来像个被大火烤花了的糖人——而另外半张脸某种意义上更为恐怖,因为算得上眉清目秀的面容却犹如木雕泥塑,只能看到冷漠,看不到丝毫的人性! 这人功夫平平,却几乎没有多余的套路,一招一式都带着凛冽的杀气——在那虎虎生风的一拳被佟林就势一滚堪堪避过之后,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飞起一脚直接踹向了佟林的丹田。 佟林已经避无可避,而对方这一脚必然用尽全力。 可他蓄势待发的一脚却迟迟没有踢出。 因为他的腿突然间变得很沉重,沉重得好像上面栓了一个区区十来岁,却足足九十斤的小胖妞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十六章 婉儿 “所以,你就是人们说的... ...厉鬼?”小碗儿坐在火堆旁搓着手,她还是不太敢直面这个怪人,他的脸实在太可怕了。 “... ...大概是吧~”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几天前一个闯空门的贼无意中撞到他正在杀偷来的鸡,自此弋阳人便对田宅闹鬼更加深信不疑。 早在他入住这里之前,凶宅的流言就已经在弋阳传得沸沸扬扬。 因为害怕这副相貌为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便选择落脚在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可他的神出鬼没无意中又让这个传说有了更多的佐证。 “以前当过兵?”佟林注意到了他脚上的那双短靴,那是军营里的制式。 “... ...嗯,十四岁从军。”沈稷还活着,只是,那场大火毁了他的脸。 沈稷根本没喝那碗药。 本来他是打算将计就计守株待兔的,可当祁玦轻飘飘地斩落蔡大人头的瞬间,他的理智就告诉他,自己在对方手下绝对过不了三招——所以他只有继续躺着假装昏迷不醒,以期对方露出破绽可以让他有一线生机。 幸运的是,祁玦对于自己的医术和毒术都很自信——而且他不像他的弟弟,对于死亡的味道那么痴迷。 因此沈稷得以强忍着灼痛苟全了性命,之后带着一身烧伤辗转流落到弋阳行乞为生。 “多谢你手下留情。”沈稷没有抬头,但是毫无疑问是对佟林说的。 “不必谢我,如果你刚才伤了这个孩子,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佟林即便只剩五成功力也足以对付沈稷,他没有学过武艺,练就的不过是战场生死相搏的经验,如果不是因为顾忌小碗儿,刚才他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 “我只是想吓走她而已。”沈稷已经把这里当成了避难营,一个形似鬼魅的人住在远近闻名的凶宅里,自然是最安全不过的了。 “还好你没把我怎么样,刚才你要敢打我,他饶不了你——你知道他是谁么?是这里以前的大管家!而且,是我救了他!”小碗儿刚才情急之下死死抱住了沈稷的腿,沈稷本能地举起了拳头,但想起她不过是个孩子,举起来的拳头便又缓缓落了下去。 但就是因为这瞬息之间的迟疑,佟林便一招制住了他。 小碗还在喋喋不休的诉说他是如何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无意中拯救了奄奄一息的佟林,又夸耀佟林的武功如何得匪夷所思,还有那对儿被她卖给恒源当的弯刀,差一点就被她吹成了天下无双的神兵——可惜她忘记了,那对神兵,她只为了五两银子就兴高采烈地抵给了当铺。 她更加没有注意到沈稷的变化,刚才还盯着窗外发愣的他听见佟林是田府的人,神色凛然一变继而满脸都是怨毒,这些天城里传言四起——田乾于荆溪口勾结吴人出卖大军在先,又于弋阳买凶行刺在后,若非慕流云将军早着先机诈死诱敌,城池早就拱手让人了。 “你是田家的人?”言语之中杀机四伏,沈稷一双手蓄势待发,不等佟林回话,他就一跃而起,再次扑向了正在铺垫柴草的佟林。 而这次佟林早有防备——看着沈稷一身的烧伤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成,而小碗儿喋喋不休时对方目光中翻腾的怒火更让他确信,这个年轻人,就是荆溪口的生还者。 他轻描淡写地一侧身,沈稷突如其来的一拳即告挥空——力尽而势不尽,沈稷整个人向前栽倒,眼看就要以头抢地。 然而下坠之势却停止了,是佟林一把拽住了沈稷的后领,打量了他一番神色惋惜地摇摇头。 “根骨还凑活,可惜只会用蛮力。”说完一撒手,沈稽最终还是趴在了地上。 “不错,我是田府的大总管,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恨田家人,主人所做的一切我不想也不必解释... ...但你应该知道,他已经死了,人死债消,你我之间,再无仇怨。”佟林走到柴堆旁边坐下,折腾了一宿,他也确实累了。 沈稷颓然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田乾的死是轰动朝野的大事,早就传的街知巷闻,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他只是在本能地迁怒于触手可及的人罢了——佟林说的对,田乾这个罪魁祸首都已经死了,还要找谁报仇? “想明白了,就过来烤烤火,吃点东西。”佟林从怀里拿出几个早已经硬邦邦的东西,放在灶火上开始烤——厨房里能吃的东西已经都不见了,明火执仗的匪徒们把财物洗劫一空之后,照例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来搜刮浮财,所以他们只好在偌大宅邸的厨房里吃白天讨来的馒头。 没一会儿,谷物的焦香味就溢满了整个房间,小碗儿迫不及待地拿过一个最大的,直接就放进嘴里咬起来,烫的她直咋舌——沈稷站起身,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回来坐下。 佟林对正在大快朵颐的小碗儿使了个眼色,小碗儿假装扭过头去没看见,咀嚼声大得像一头在拱槽的小猪。 佟林无奈,只能自己动手挑了一个品相还算完整的扔给沈稷,讨来的剩饭难免有被人咬过的痕迹,可沈稷并不在乎。 “谢谢。”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 ...” “... ...我知道这里藏着很多钱,我可以分你一份——但是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 ...你说~”沈稷只能小口地吃,而不能像小碗儿那样大口大口地往下吞,他的脸有一半是僵硬的。 “... ...我是通缉犯,她... ...还太小,所以很多事需要你出面。”佟林苦笑道,他已经被通缉在案难以露面,而一个孩子拿着金珠玛瑙去变卖,即便官府不怀疑也会招惹到歹人——沈稷却不一样,即便样貌再骇人,总不至于会出太大的麻烦。 请君入瓮的计划其实很周密,按照田乾的设想,恼羞成怒的贼人会将一无所获的愤怒宣泄在人偶身上,然后他们就会被炸成齑粉,这样灵床上的钱牙也算是亲手报了大仇。 但他想不到的是,他的计谋从一开始就已经泄露了,轰成粉碎的只有这间屋子和钱牙的遗体。 物是人非,这里已经没有了丝毫当初的痕迹。不过佟林还是很快找到了地窖的暗门,然而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发现地窖的暗门被人打开过,青石板很随意地仍在一边。 小碗儿看着空空如也的地窖,沮丧地撅着嘴,那些油滋滋的冰糖肘子和烤羊腿都离她远去了。 而沈稷则还是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挨个拍打着空空如也的箱子。 “就是这些?”他看着佟林,好像一本正经地在问这些花梨木的箱子他可以分到几个。 这里收藏的珍玩宝器和金银至少价值二百万两,是田乾几乎一辈子的积蓄,然而现在只剩几个空空如也的箱子,佟林第一反应是怒不可遏地看向沈稷,而对方毫不避讳的迎向他怒火中烧的双眼,那意思很简单——不是我。 “哇!哎~大管家,真的哎!你看这粒珠子,这么大这么圆这么亮一定值很多钱!”小碗儿从角落里找到一颗硕大的珍珠,区区一颗漏网之鱼已经足够让她兴奋得大叫,因为这一颗珠子让那些美味的烧鹅和腊肉又在慢慢得向她走回来。 佟林完全绝望了,他根本没有办法在重重护卫之下孤身手刃丘禾——那种一剑能挡百万兵的传奇只是戏台上的故事而已。 仇人将继续锦衣玉食得过完下半生,而他注定只能和这两个人一起相依为命下去,他好像看见了丘禾充满嘲笑的脸和田乾失望的眼神,然后在小碗儿和沈稷的注视之下,他的世界再一次斑斓飞旋起来。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正午,不问而知他所在的一定是钱牙的卧房——阖府只有他这个主子无论如何都睡不惯雕花的木床,而非要和下人们一样在房里盘了偌大的一张土炕。 小碗儿不在,应该是上街去找吃的了。 沈稷在窗户根靠着廊柱抱着肩膀晒太阳,虽然这里现在已经称得上破败不堪,但是恍惚间,佟林却觉得这种破败似乎比之前的唐璜更为温馨。 “我回来了~!!你们知道那珠子卖了多少钱么?”小碗儿的声音显得很兴奋,她进门后佟林才发现她还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的刀柄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他的鹣鲽。 “你醒啦!喏~你的刀——哦~还有你的,这个药膏擦在患处每天... ...哦!两次!还有这个,一天一副熬了喝。”她应该是有点愧疚,所以不大好意思看佟林,毕竟当初未经允许就当了他的刀——而面对沈稷则是一副气哼哼的表情,好像还在生他的气。 “你没从大门进来吧?”佟林有点担心她冒冒失失得暴露行踪。 “我又不傻!不过你说的那个狗洞太小了,害得我折腾了半天... ...晚上得去把它开大一点。”显然她已经打算在这常住了,这里比那个窝棚简直好太多了——屋上有顶,雨天不漏;院里有井,水质清甜。 骤然看到鹣鲽,佟林迫不及待飞身而出。 矗立、屏息、凝神,然后他轻舒猿臂,随手划了一条完美的弧线之后鹣鲽飞旋而出! 可惜飞舞了不过三丈而已回旋之势已现穷竭,接下双刀的一刹那他明显感觉到了疲态——这样的刀,别说杀人,恐怕连用于杂耍都堪忧。 “你这刀法,势在回旋二字,以你出刀的手法来看威力绝不仅限于此,你受伤了?”佟林心神专注,完全没感觉到沈稷的到来,而沈稷的一句话,更是让他惊讶。 “你学过刀?”还没人能一语道破他刀法的玄机——始于意,发于心,出于臂,囿于环,圆通自如,来去往复。 可他十分肯定,眼前这个年轻人,分明并不会武功。 “你试试出刀之前先转几个圈,以身体带动手臂,再以手臂... ...”沈稷没有回答,要说学刀,那刀法的用途仅仅是切肉而非杀人,他总不能告诉佟林自己学过屠刀——刚才 ,他不过是根据战场上生死搏杀的经验,和自己与生俱来的敏锐脱口而出罢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佟林的人已飞旋而起! 一念斩长空,贯日刀如虹,六丈外碗口粗的玉竹应声而断,片刻后鹣鲽盘旋而回,依然势若奔雷! 佟林甚为诧异,自己浸淫刀术半生,竟然被一个毫无根基的人点破迷津,过了好久他才缓过神来——眼前这个年轻人天分之高世所罕见,若得悉心调教他日成就必不在自己之下。 “你想学刀么?” “... ...想。” “我教你,但,有条件。” “说。” “学成之后,替我杀一个人。” “好。” “你不问是谁?” “不必... ...就算是束脩好了。” ... ... 为了安抚生气的小碗儿,佟林只能暂时把已经不剩几支弩箭的清风送给她,要不然她每次见到沈稷练刀都会气哼哼地把嘴撅上天。 她一点都不喜欢打打杀杀,但是她觉得佟林的好东西怎么都应该先给她这个恩人而不是一个刚认识的外人。 沈稷的天分确实惊人,或许过早的沙场生涯令他对各种兵器足够得心应手,短短几天,他对鹣鲽的操控已经初窥门径——虽然做不到收放自如,但已经足够令佟林满意,当年他学会熟练使用这对奇怪的兵器,用了整整一年。 “喂,你是不是一定不教我?”看着那两把短刀飞出去又自己飞回来,小碗儿的嘴又撅起来了。 “... ...小碗儿,你的手是干净的,可以的话,最好一辈子都别碰这些东西。”佟林蹲下拍拍小碗儿的头,小碗儿已经不是几天前脏兮兮的模样,田府虽然被洗劫一空,但水总是不缺的——擦洗干净的她看起来确实白白胖胖得不像个朝不保夕的小乞丐。 沈稷本来就狰狞可怖的脸上满布愁云显得更加骇人,他一声不吭地把玩着鹣鲽刀,翻来覆去得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仅仅是飞旋往复,即便力道再足,招式也很会轻易被人看破,虽然可以在出招的瞬间通过手腕的扭转和力道的变化略微控制刀势去向,但如果遇到经验丰富的高手,根据出刀的轨迹判断后势根本易如反掌... ... “想到怎么解决了?”许久,沉吟的沈稷都没有发觉一直有个人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佟林微笑着打量着他,看来他已经发现了那个问题,当真孺子可教。 “没有,但应该和你送给小碗儿的那套暗器有关。”刀身之上细微的擦痕当然瞒不过沈稷的眼睛。 “不过,你用错方式了,而且你有没有发现... ...鹣鲽越来越难控制了?”他依然低头凝视着鹣鲽,丝毫没有发现对方的眼神烁烁放光。 “你为了让清风可以施加足够的力道,所以将机簧扣得很紧;而为了兼顾锋锐又用了很坚硬的材质去打造弩箭... ...我看过,好像是百锻的大食钢吧?虽然鹣鲽材质更佳,但经年累月的碰撞已经不可避免得让刀身出现细微的形变,近些年你的武功再难寸进恐怕也与此有关。”沈稷一口气娓娓道来,一边说一边摩挲着鹣鲽的刀身,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佟林彻底被惊呆了,他好像看到一块璞玉上的砂皮正在一点一点地剥落,内里华光四射璀璨夺目。 “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可以找到解决的方法... ...”沈稷完全沉浸在对刀的执着里,他完全看不到佟林的惊讶,因为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手里的锋刃——或者说,从头至尾,他根本就是在和刀交流... ... 小碗儿这几天很郁闷,她觉得生活的重担过早得压在了她这个孩子的身上。 过去自己一个人浪迹天涯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有两个不要脸的大人整天什么都不干就指望着她一个娇嫩的少女养活——老的那个被贴了满城的通缉令,小的那个成天抱着两把刀在那儿入定... ... 她从戏文里听来两句词,颇有知音之感——却道是韶华豆蔻随流水,哪管它桃李春风扣柴扉。 “哎~苦啊~”越想越生气的小碗儿不自觉地学起了戏园子里的旦角儿们那些伤春悲秋的哀怨,兴起时,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斗芳、掩袖、双运指忙得不亦乐乎,霎时间小小的厨房好像成了她一个人大大的舞台——玩得兴起还踏着台步走起了圆场,全忘了因为烧火而沾了一脸的黑灰。 “你... ...干什么呢?”佟林挑了一担水回来,进门就看见一个黑脸儿的小胖子满屋子转圈还面露得意之色,一时间见多识广的他也有些不知所措。 “哎~我的烧火棍呢?刚刚还在呢~哪去了... ...”小碗儿正陶醉间猛听得有人,愣了半晌之后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边找东西边往门口走,越走越快,最后几步简直可以说是风驰电掣。 佟林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他知道今晚要靠自己做饭了。 他的手艺其实还不错,简单的蔬菜和米饭在他手里变得异常诱人,更遑论那一碟让人食指大动的红烧鱼。 三个人这几天把整个田府搜罗了一遍之后,竟然出乎意料得找到了不少可以变卖的东西,虽然不过是些旧衣服破帽子之类,但毕竟也是大户人家的东西——其中最值钱的是掉在墙缝里的一根簪子,掌柜的是看小碗儿可怜才给足了三两银子。 小碗儿拿到银票的时候几乎高兴地要飞起来了,她这短短的十三年人生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加上之前卖珠子剩下的,足足有二十六两之多,省吃俭用的话足够三人过一年。 “喏~这个给你,戴上这个明天我们去找点活干。”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半遮面的面具,材质是上好的牛皮,可手工显然不算上乘——不光造型难看,连针脚都长短不一,粗糙地简直就像是一只猴子的杰作。 沈稷看着手上的东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先是看看有点羞赧的小碗儿,又看看强忍笑意的佟林,一时间竟然决定不了是不是要把这东西趁小碗儿不备给丢了。 “拿来吧,我看看。”佟林笑笑拿过面具,那做工实在不堪入目,眼睛的地方硬生生用刀子刻了一条深浅不一的缝,打算从这条缝隙里视物根本是痴心妄想——更不用说整体造型凹凸不平,根本无法贴合面部了。 “那个~是不是有点难看啊... ...”小碗儿自己也显得颇为不好意思,因为她大功告成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死也不会自己去戴这东西... ...奈何实在手艺有限无能为力,前思后想也只好就这么给了沈稷。 “没事的,我稍微改一下就行,婉儿已经做得很好了。”佟林笑着揣了起来,这么多年缝缝补补都是他自己的事,他自信至少不会比现在的样子更差。 “婉儿是谁?”小碗儿吃东西的样子会让看到的人都觉得饿。 “你的名字啊,你娘起的不能改,但这样会好听一点。”佟林说着用手指蘸着水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我不认识字... ...” “明天起我教你。” “婉儿... ...婉儿... ...还行,那我姓什么?” “你不知道?” “是啊,我又没有爹,我娘活着的时候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既然你给我取了官名,那不就只能便宜你了?” “我姓佟,单名一个林字,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姓佟~” “铜婉儿... ...也不错!挺结实!明天,先教我写名字!” “你呢?想一起学么?”佟林不禁莞尔,然后他转头看了看似乎心不在焉的沈稷——十四岁入伍,恐怕也是没什么机会读书识字的。 “... ...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十七章 陈驰 弋阳的太阳比之平京更加灼人,陈驰简直受够了这个穷乡僻壤的蛮荒之地,白天骄阳似火,入夜却寒风刺骨——自从来到这儿,他就没睡过一个像样的觉,也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城里简直比经历了一场大战更萧条,整个弋阳唯一声名远扬的望月楼大门紧闭,有人说老板被流寇所杀,也有人说老板就是匪首早已远遁他乡,总之就是不得不关门大吉... ... 最可恨的是,慕流云以保护为名,每日里安排着二三十名衙役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简直让人不自在到了极点! “丘爷?!聂爷?!乌~大~爷?!不是咱们就这么一天天得呆着么?哎这眼瞅着就第几天了?咱横不能就这么耗下去吧?十五日之内再不启程返京,咱哥儿几个都算是逾期不返滞留外藩——咔嚓!”陈驰一边说一边比了个砍头的手势。 他很焦急,征南将军印的事毫无头绪,就这么回去他一定没有好下场——所以此时此刻的燥热不仅仅是因为似火的骄阳,更是因为惊惶。 他不停抖落这敞开的襟怀,汗珠依然止不住地顺着脖子往下淌。拿起手边的茶壶想要喝一口解解焦渴,却被刚沏的开水烫了指头,接着啪的一声,茶壶被摔了个粉粉碎。 聂羽襄用眼角斜了一下陈驰,唇边微微显出一丝轻蔑,继而摇摇头失望地叹口气——他正捧着一本弋阳府志看得入神,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聒噪扰了清净。 几人之中他和陈驰最为疏远,原因恰恰就是陈驰的无知和粗鲁。 乌瀚思则闭目凝神正坐一旁,其他三人都只穿着裋褐,只有他依然单衣在身,偏偏他所在的方位像是有一层雾气迷离不散,让人望而生寒。 “我的陈爷,消消气儿~~这不是还没到日子么?这不还有几天时间呢~放宽心~”丘禾最喜欢鸣虫,弋阳这地方恰好是以此闻名——这会儿他一条腿搭在塌上,肩膀上搭着条透了井水的湿手帕,一手摇着蒲扇一手举着块西瓜,对着面前个蛐蛐罐浑然忘我。 “丘爷,不是我说你,那姓慕的让咱们成天就这么呆着你就真听话啊?我们是跟着你出来办差的,差事交不了,我们哥儿仨顶多打几板子送直殿监扫一辈子地——印拿不回去,您脖子上那六斤半可未必保得住啊!我的哥哥~!” “收声!”陈驰旁若无人,一张大嘴险些把他们来此的目的说了出来——丘禾因此猛然变了一张脸,压低了的嗓门却如旱天霹雳一般震慑着陈驰。 其余两人也都神情凛然,三人本来只是佯装淡然而已——逢场作戏本来是他们宫里讨生活的必修课。 意识到自己失口,陈驰立时觉得后背一凉,一时间倒也不觉得闷热了。 “等着吧,我估计也就这几天,有人应该快忍不住了。”丘禾恢复了那副无赖的模样,又开始逗他的蛐蛐。 “谁?除了咱们,还有别人在打他的主意?”陈驰有些紧张,心里的鬼让他惴惴不安得捏紧了拳头,其实他早就发现了异状,只是他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吕家的人。 “你没有发现这一路上都有人跟着咱们么?”乌瀚思是最早发现异状的人,屋子里唯有他此刻挺身正坐如岳临渊——论修为,不仅三人中以他为尊,即便放眼宫中能与他比肩者也寥寥无几。 “是那个贩酒的小贩?”聂羽襄终于也开口了,其余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四人中他最不好武,而他居然也看出了端倪。 “他演的很像,言行举止都很到位,但是他忽略了一点——那两只桶,一只少说也能装两石有余,如果像他那样几近满溢的话.. ...瀚思,你说说?”聂羽襄头都没抬,把问题丢给了乌瀚思——而他自己却仍旧斜靠着桌子,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捧着那本府志目不转睛,在他看来读书的目的不重要,过程和结果更重要。 “我?绝不可能像他一样健步如飞... ...”乌瀚思沉吟片刻之后回答。 “什么?!你的意思是那人比你更难对付?!”陈驰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装作惊慌,可他完全没注意到丘禾眼里的一丝难以察觉的嘲笑。 “... ...我不知道,但如果仅是较力,我稍逊一筹。”对于武道,乌瀚思极为自信,这也是他多年来对于落选宫獒一直耿耿于怀的原因——可他此刻表情凝重,一张脸如弱水之渊阴沉难测。 “那如果是慕流云的探子呢?不行!我们还是尽早启程回去算了。”陈驰并不是个傻子,此时他有这种怀疑和担忧才是合理的。 “不可能,据我所知姓慕的在朝堂并无倚仗,所以这帮人没理由从京城一路跟来;一路跟着又不动手,显然目的不是你我... ...没猜错的话,他们是在等我们鹬蚌相争,然后渔翁得利。”聂羽襄的推断与罗恒的安排竟然不谋而合,陈驰这时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丘禾的目的——主动被慕流云软禁起来,那么渔翁要有所收获就不得不从暗处现身。 “你的意思是?” “当然是吕家的人。” 陈驰表面上的豁然开朗并不能安抚他实际上的忐忑不安,罗恒自以为周密的计划三两下就被这几人轻易破解,此时他可以选择看着那批人跳进丘禾挖好的坑里——可一旦他们按捺不住提前动手,螳螂和黄雀的地位就将彻底调转。 他们杀掉慕流云取得征南将军印的同时,那些一直被丘禾安排在城外待命的宫獒肯定会马上出现。 或者孤注一掷去通风报信?可此时那些人如果已经被盯上了,自己贸然行事很可能就此暴露身份——他发现自己好像也成了丘禾局中的一子,不管想不想,只能选择静观其变。 “各位上差,慕大人有请。” “知道了,转告太守大人,我等马上就到。” 慕流云已经名正言顺地穿上了两千石的官服,他不必再屈居于偏院小小的书房,不过书房的陈设倒是一样不落得搬到了这待客的后堂。与他对面而坐的人,同样的紫纱单衣武弁貂尾,其余三人看到这场面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而丘禾却有些难以置信,因为这个眼神清明,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是广昌太守淳于孚。 “呦,丘公公来了,我和慕大人正说起你呢。”他与丘禾并不陌生,一眼认出他后便微笑着起身拱手。 “淳于大人... ...您怎么?”丘禾不明就里,为何他不镇守广昌却跑来弋阳。 “哦,朝廷旨意,说弋阳兵力不足,令我从广昌调拨三千兵马协防,这不,我马不停蹄就赶来了。” “有劳淳于大人一路奔波辛苦,今晚我在府衙做东,算是给淳于兄洗尘,几位务必作陪——淳于大人切勿推辞,何况这三千人马登记造册也不是一两天能办完的事,先权且休息几日,不妨事的。”慕流云放下手里的敕书,满面春风。 不知是虚情还是假意,总之他一脸的逢迎,似乎全然不明白淳于孚此来的用意——不过陈驰明白,变数来了,所谓调兵协防,不过是让淳于孚领兵前来的借口。 望月楼已经关门大吉,弋阳城里再没有那么恢弘的酒楼。 有的人吃饭是为了吃饱,而有的人吃的是意境和风雅。所以宴席只能办在了折桂楼——厨子是原来望月楼顶尖的大师傅,如今却也只能跑大棚为生。 中秋已过,月亮已经不大可能再展现它的圆润,而淡黄色的光却依然明亮,今天没有乌云蔽日,只有清风送爽,遥远的江面上繁星点点宛如银河倒垂。 “果然不愧是扬州十景之一,在此倚栏眺望,倒真是让人有江山尽入胸怀之感。”淳于孚手扶栏杆极目远眺,出身高贵的他眼中自然没有脚下的满目疮痍,只有远处的江山如画。 “淳于大人年少有为满怀壮志,不如就此赋诗一首,以助酒兴如何?”慕流云的话中颇有讥讽之意,脸上却是十分的敬仰之色。 “哎,慕大人面前,下官哪里敢班门弄斧,十几年前... ...”淳于孚倒是真的仰慕有加,毕竟二十几岁的探花自古至今也寥寥无几,可惜,这是慕流云最不愿意提起的往事,尤其不愿被淳于家的人提起。 “呃,淳于大人,不要扫了大家的雅兴——既然慕大人提议,那我们就客随主便可好?”丘禾拦住话头,他心中颇为不屑这个官宦子弟——若非出身显赫,他哪有能力做到今天的地位? “嗯~那我就抛砖引玉,慕大人,您多指正... ...清风荡洗五十州,一水岚江万里游,掣引千帆争破浪,南天纵马... ...带吴钩!”诗文一般至极,可神态倒是摆足了风流千古的样子。 “好诗!好诗!当浮一大白!来淳于兄,为此诗,为你戡乱定国的豪情,你我今日只论才情,不论名爵,干!”慕流云端起两只雕金牙尊,一只递给淳于孚,然后自己端起另一只颇为豪气地一饮而尽。 陈驰感觉非常尴尬,不是因为淳于孚半通不通的诗文,而是因为慕流云拙劣的演技——自幼长于深宫的他对于逢迎拍马自然是得心应手,奉承自然要投其所好,但过犹不及,如此明显的溢美之词,这位慕大人的表现实在难堪上乘。 但淳于孚似乎颇有知音之感,端起酒樽一脸得相见恨晚,接着也是如岚江倒灌一般点滴不剩——众人不禁叹息,这世家子虽身处官场多年,却依然是带着一身酸腐气。 酒过三巡,淳于孚的拘谨彻底被杯中酒冲进了岚江。 他今年二十三岁,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可世家子弟的出身让他少历风霜——此时此刻的他在陈驰看来,简直就像是一只虎狼群里的小羊,最可笑的是这只羊竟然还撒着欢地和环伺的虎狼们推杯换盏。 “慕兄,不瞒你说,小弟... ...对你之前... ...之前诈死... ...定弋阳简直佩服得,五体,五体投地,田乾那个阉... ...啊,对不住对不住,忘了... ...几位公公在~嗝~,自罚一杯... ...自罚... ...一杯。”他已经彻底开始语无伦次,再次端起一尊酒,却有一半都倒进了领口,然后整个人便趴下昏昏睡去。 毫无疑问,他喝醉了。 “这... ...哎,几位别介意,没想到这淳于大人如此不胜酒力,要不今天先到此为止,下官先送淳于大人回去驿馆?”慕流云面露尴尬之色,忙掺起淳于孚起身准备离去。 “大人不必介怀,这淳于大人么,下官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正好天色已晚,一起回去吧。”丘禾走上前去架起了另一只胳膊,两人一起抬起了烂醉如泥的淳于孚。 陈驰三人紧随其后,他紧紧盯着慕流云的背影,目光笼罩他周身的要害——机会难得,他觉得此时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只要慕流云再往前走三步,那个拐角将是最好的狙杀地点——靠前半个身位的丘禾可以封死下楼的退路,而他们三个分别攻向对方的肋下和腰眼,即便慕流云身手再矫捷也避无可避。 至于淳于孚,即便被抓做人质,也只能挡住丘禾或者他们的其中一方——更何况他的死活并不在陈驰的考虑范围之内。 还有一步。 陈驰凝神蓄势,右手屈指成爪,左手立掌如刀,只要慕流云再往前两尺,便誓要他血溅五步。 可就在他动手的一刹那,本应该在他身后的乌瀚思却突然挡在了他和慕流云之间,聂羽襄跟上来,像是酒醉立足未稳一样忽然打了个趔趄,顺势靠在他耳边轻声道, “别乱来,你现在动手,我们都得死在这!”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但无比清晰,不容违逆。 一言惊醒梦中人,陈驰立刻收敛杀机——也许是因为酒气和急躁,他此时屏息凝神才发现似乎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始终围绕着他们,那股气息好像来自他们的后方,那个从刚才开始就站在慕流云身边一言不发的人。 慕清平。 “怕什么!他只有一个人... ...我们有四个!“陈驰还是不死心,恨声对聂羽襄道。 “... ...你再仔细看看,这楼上楼上下,包括刚才上菜倒酒的小厮杂役... ...”乌瀚思没有回头,但话显然是说给陈驰听的。 顺着乌瀚思指示的方向扫视了一圈,陈驰这才发现那些仆役看似凌乱随意的站位实则井然有序——如果配上一把强弓,每一点都是避无可避的绝杀。 本来这些下人都很恭敬得目送着他们离开,但经乌瀚思提点,陈驰却骤然感觉他们每一个的眼中都迸射着凶光——不久之前还其乐融融的折桂楼,瞬间变得杀机四伏。 “大概八年前,北疆漠赫人犯边,慕流云当时驻守摩云关,据说他只带了数十人就逼退了漠赫两千骑兵——那些人不光骑术箭法出神入化,行踪更是诡秘难寻,上报的表章里只有一个名字,锋镝营。”东观书库不光藏有古籍,更是史官著书立传之地,久居于此的聂羽襄堪称博古通今。 “这位小公公谬赞了,那都是市井传言当不得真的,锋镝共有百人,只是二十人为一组罢了——其实当年也不过是以疑兵之计吓退了那些漠赫人而已。”慕清平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聂羽襄身后,吓得聂羽襄当时就一激灵。 “这位大人,还没请教?”聂羽襄恭施一礼问道。 “大人不敢当,小人并无功名在身,仅是慕大人的参赞,承蒙大人抬爱愧受锋镝营统领一职。”慕清平永远是一副谦和恭顺之态,配合他那张憨厚质朴的脸,总会让人没来由得放下戒备。 但此刻聂羽襄和陈驰,乌瀚思三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自我介绍,尤其是陈驰,他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 回到了驿馆后,丘禾和慕流云像是有意攀比一般得大献殷勤,争抢着去安顿烂醉如泥的淳于孚。 聂羽襄和乌瀚思则各自回房休息——本来陈驰想找人聊聊纾解一下刚才的惊惧,现在却只能一个人闷坐房中。 一路上慕清平一直领着二十人的马队尾随着他们的车马,原来刚才侍候在一旁的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他不敢想象如果刚才酒宴之上慕流云一声令下会是什么结果,一念及此他就不自觉得冷汗直冒。 “叩叩叩~” “谁?” “大人,小的来给您添点儿热水。” “进来吧。” 陈驰并不避讳驿卒,对方提着水壶进门之后他仍然躺在床上翘着脚思考着该怎么打破眼前的死局,奇怪的是,许久之后,房间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倒水怎么可能没有声音? 陈驰有点茫然地转头去看时,驿卒却正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同样望着他,刹那的恼怒之后是惊讶,看清了对方的相貌之后——陈驰无论如何都抖不起来一丝一毫的威风了,他面前的这个人颇为眼熟,竟然正是那个推车卖酒的小贩! “陈公公,别紧张,小人是奉命而来。” “奉命?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公公果然机警... ...您请过目。”递过来的确是吕家的腰牌,双头蛇的印记绝无差错。 “你来做什么?” “公公今晚是和淳于孚一起饮宴?”显然对方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有话快说吧,这里人多眼杂... ...” “那小人长话短说,今晚我们要动手。” “现在?你可知道丘禾等的就是你们跳出来?” “这个我等自有分寸,不劳公公费心。” “... ...” “只是... ...” “快说!” “只是需要公公受点委屈... ...” “... ...明白了,你动手吧” 话音未落,驿卒——或者说小贩从背后拿出一支通体漆黑的羽箭,对着陈驰晃了晃,然后狠狠扎进了陈驰的肩头。 “公公辛苦了,您是被人从窗外暗箭所伤,告辞。” 陈驰剧痛难当,箭头有倒钩锯齿,入肉之后随着肌肉颤抖痛入骨髓。对方躬身抱拳,退出屋外,接着是几声猫儿叫,这应该就是动手的信号。 陈驰狠狠心,猛地后脑磕向床沿,就在他昏迷前,窗外忽然间火光大作。 “妈的,为什么不说要放火...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十八章 聂羽襄 火势熊熊,很快方圆五里的住户都被这弥天的烟炎惊醒,开始观赏这难得的夜景,而驿站里刚刚歇息的众人却因此惊慌失措。 丘禾、乌瀚思只一身亵衣便急忙跳窗而出,紧随其后的是因挑灯夜读幸免狼狈的聂羽襄——明明片刻之前还一切太平,突然之间就浓烟滚滚火光大作,若不是有人蓄意而为,断不会烧地如此迅猛。 离开不久的慕流云一行也去而复返,驿馆在他面前烧成了一座火山,梁柱斗拱每一处都在哔哔啪啪得爆响,火光映照下他的一张脸煞白如纸,来不及多想便抢过一桶水浇在自己身上冲进了火场,身后二十骑锋镝如影随形。 就在整栋驿馆轰然倒塌的前一刻,他们从熊熊烈火里抢出来两个人——更准确的说,是一个人和一具尸体。 淳于孚的胸口插着一支和陈驰一模一样的黑箭,前进后出透心而过,是锋镝营的墨羽箭。 脸色惨白的还有丘禾,他和慕流云面面相觑,两个人瘫坐在地,不顾一身烟尘的狼狈,面对着一具已经有些焦黑的尸体怔怔地发呆... ... 天色依然阴沉,但是月亮已经不再高挂中天,一夜未眠的众人都疲惫不堪地瘫坐在府衙后堂——淳于孚的尸体已经检验完毕,除了一击毙命的箭伤浑身毫无伤痕;陈驰还没醒,但除了箭伤之外后脑似乎还受过重击。 “慕大人,这墨羽箭... ...”该来的终究要来,聂羽襄环顾着面如死灰的众人,不得已先开了口。 “聂公公,此箭是我锋镝营之物,此事却绝非我锋镝营所为——说句不该说的话, 如果是,陈公公此刻应该也是个死人!”慕流云还没开口,一旁肃立的慕清平却抢过话头。 “不不不,慕... ...慕先生误会了,昨晚淳于大人回房时已烂醉如泥,杀之何须用箭?而且若是有心对我等不利,在折桂楼上岂不是更方便——若我当时没看错,昨晚侍候的人,都是锋镝营的好手吧?” “奴婢的意思是,这墨羽箭的事该如何上报... ...如果就这么直接呈报州府,恐怕慕大人会被立时递解进京... ...”淳于孚遇刺,慕流云获罪,那么得利的必然是吕家——在场诸人都在微微点头,此时此刻,无论他们愿不愿意,都必须同气连枝。 “我... ...奴婢斗胆说一句,如此大事耽搁不得,但事关伤势和凶器却不必说的太细予人口实... ...瞒自然是瞒不住的,但却可以在朝廷有旨意之前争取时间... ...另外,这批人暗杀在先,嫁祸于后,再纵火制造乱局,种种迹象表明,其人数绝不会太多——还请大人即刻封城,勿使刺客化整为零金蝉脱壳... ...各位觉得如何?”面对盲目头绪的众人侃侃而谈,似乎让聂羽襄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但他很快就改了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忧郁,令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怔,只因华色含光,我见犹怜。 明明娇柔逊女子,偏偏韬略胜须眉。 “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本官即刻上表——清平,马上传令,今日起严查出入人等,锋镝营一至四组每日分两班值守四门,你亲自带五组日夜巡查城中!”丑时七刻,还没有到开城的时间,任何人也不可能在此之前出城。 “聂公公,那你认为该从何处入手呢?” “这个... ...奴婢一介内侍,岂敢妄言政务。” “公公不必如此,这里现在就我们几个一损俱损之人,不妨畅所欲言。” “嗯... ...如此奴婢僭越了,昨夜大火突起,显然蓄谋已久,既有预谋驿馆内部就必然有内应,而这批人十有八九便是一路尾随我等的吕家人,所以,从新进招收的驿卒查起。” “吕家人?尾随你们?” “大人... ...此事说来话长,奴婢虽并无实据但其事断然非虚... ...此次淳于大人突然前来,他们正好顺水推舟嫁祸于人也未可知。” 聂羽襄忽然发现慕流云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似乎在烁烁放光,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得太多了,于是拱手施了一礼,垂首碎步退到了丘禾身后。 “那事不宜迟,大人您上表奏报朝廷,只是... ...我等必须如实报知太后和大司马,望大人见谅。”丘禾的言外之意,便是此事如果没有淳于家在朝廷上的回护,恐怕还是难以万全。 这层意思,慕流云自然心知肚明——此时除了淳于家这棵大树,也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为他遮挡这场风雨。 “还望丘大人向太后澄清,此事绝非下官所为——事发于弋阳,缉凶之事本官责无旁贷,万望太后、国舅恩准,以期稍抵罪责。”慕流云神情异常紧张,像是在一瞬间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一样,激动得连双肩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他看起来真的像是怕了——也难怪,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忽然间有了梦寐以求的权力和地位,而这些他毕生渴求的东西又即将在顷刻间烟消云散,这种折磨绝非一般人可以承受。 “大人放心,吕氏狼子野心朝野共知,如今更胆敢刺杀朝廷命官,太后和大司马必然不会坐视。” 丘禾自己都觉得他说的话好笑——狼子野心?淳于家、慕流云、或者丘禾自己,他们又何尝不是? 驿馆一夜之间便烧成了白地,纵火行凶之人为了让火势更猛,在几乎每一处火头上都泼了桐油——于是官府只能从最靠近府衙的西大街上看起来最像样的客栈里征用了两间上房。 房里只剩聂羽襄守在陈驰身旁——他的伤势不重,据郎中诊断,昏迷不醒的原因可能是头部受创所致。 可整整两天两夜,他却依然未见醒转,聂羽襄也只得整整两个日夜不眠不休守候在侧——作为唯一的活口甚至是唯一的目击者,他适时清醒对于整件事很重要。 乌瀚思只身赶赴平京报信,因为沿途必然会遭遇劫杀,聂羽襄几近手无缚鸡之力子安难以胜任;丘禾则需要整日和慕流云一起查访刺客——暗藏于驿站的正是一路尾随他们而来的那个小贩,此人比他们提前三日进入弋阳,顶替了原本负责后厨洒扫的驿卒董公,以其堂弟董卿的身份一直环伺在侧。 而他现在已经不知所踪。 “聂... ...聂~爷~” “你终于醒了!” “我怎么了?!” “没事,没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水,我想喝水~” “好,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倒。” 水就放在桌子上,是一个紫砂茶壶里温热的茶,聂羽襄拿过茶壶倒满一杯,透过茶杯可以感到茶水的温度刚刚适口,他捧着杯子刚刚做坐到床边,陈驰便急不可待得抢过来一饮而尽。 “... ...聂爷... ...丘爷呢?”陈驰喝完茶第一个问的便是丘禾。 “这几天都忙着和慕大人查访凶手,已经有了一点头绪。”聂羽襄又去给他倒了一杯茶,对此他早有准备——他曾经看过一本古书上讲,人在昏迷之时会不自觉地张口喘气,故而水汽会从口鼻加倍地散溢,因此久睡之后比清醒之时更易干渴。 “姓慕的?!快去告诉丘爷,要杀我的很可能就是他!” “... ...你怎么这么肯定?” “昨晚我回来后睡不着,打开窗想透透气,谁知道刚开窗就从外面飞进来一支箭,喏,就是那个屋顶的方向,我隐约看见好像有个人影,然后就是一箭,接着我就跌倒了... ...”他似乎完全没注意聂羽襄说了什么,他说得很着急,就像害怕自己如果说得再慢一点就会忘记了其中的细节。 “不可能的... ...如果是慕流云,为何不在折桂楼动手?那里我们简直是插翅难飞... ...而且,遇刺的只有你和淳于大人——他被一箭穿心,你却仅仅是肩头中箭... ...且不说他们为何只针对你们两人,同一批人... ...难道身手会差这么多?” “这... ...这我怎么会知道,也许是因为他离我太远... ...但是行凶之人确实是从窗外放的冷箭!你不是说过,那个什么锋镝营?!” “你确定?” “当然,绝无差错。” “既然如此,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陈爷,喝了这一杯,好好歇息吧... ...”聂羽襄语带惆怅面露哀戚,再递过茶杯时稍稍偏了偏自己的脸,以免陈驰看到他泪光隐隐的眼眸,但他却藏不住微微颤抖的指尖。 “聂爷,你什么意思?”陈驰感到聂羽襄有些不对劲——但他实在是太渴了,接过那杯茶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聂羽襄不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陈驰,看着他眼耳口鼻嘴都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他的眼珠先是呈一种不自然的粉色,然后越来越深。 片刻之后,他手中茶杯就当啷一声摔在地上砸的粉碎,此刻他的眼睛已经赤红一片几欲暴突——他想喊聂羽襄,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只能咯咯咯得抓挠着喉咙,任由血沫不断从嘴里涌出,他的一张脸很快憋得紫黑,片刻之后,便只剩抽搐。 “要怪就怪你投靠吕家,不会择木的庸禽,注定命不长久... ...” “来人呐!快,快叫郎中!” 唯一的活口也死了——郎中赶到时陈驰已经连抽搐都停止了,可能是因为不敢相信聂羽襄会杀了自己,他一双眼中血泪不干,死不瞑目。 丘禾慌忙赶到驿馆时,看到的是坐在一旁魂游天外泪湿两腮的聂羽襄,和早就已经僵硬了的陈驰。 “是宫里的炼赤心?”此毒为执刑司秘制,中者血脉暴裂五脏如焚,死状恐怖一如眼前的陈驰——丘禾以此送走的人多不胜数。 “绝对不会错... ...” “他醒来以后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一口咬定是锋镝营所为... ...” “哼,我就知道... ...以你的聪明,想必也猜到了吧?”丘禾突然反问聂羽襄。 “... ...是,他的伤实在太轻了,简直像是故意留的活口... ...一个证明刺客是来自外面的活口... ...”聂羽襄自然早就识破玄机,只是有些话只能在合适的时机说,有些事只能在合适的时机做。 “所以,是你下的手?”丘禾不再兜圈子,而是直接刺破了聂羽襄本想极力掩饰的秘密,可是他的眼睛里除了质疑和指责,好像还有点别的东西。 “...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他太大意了... ...哪有人刚醒来就思路如此清晰的?我本来不敢确定... ...但是... ...可能他觉得我是咱们之中最无能的吧... ...他必定投靠了吕家,小丘,我... ...”聂羽襄惨然一笑后随即坦诚真相,他一直以来就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那上面好像有血,聂羽襄似乎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 ...我知道,在平京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不告诉你们只是时机不到。而且他对我... ...另有用处,不过算了... ...你做的没错,可是你必须记住,他是被你揭破身份畏罪自尽的——他,就是刺杀淳于孚的元凶!记住了么?”丘禾双手扶着聂羽襄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瞪着对方充满狐疑和难以置信的双眼,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别难过了,他自寻死与人无尤,我已在瀚思带回去的信中向圣人举荐你们——此事了结之后,我为督管,你们分掌两监!” 丘禾志得意满,陈驰的死对他而言不过是青云路上微不足道的插曲。 慕流云看到尸体时也为一愣,丘禾告诉他,陈驰就是行刺淳于孚的真凶。慕流云的表情里写满了难以置信——只不过他很明白,无论如何,有一个凶手也总比没有得好。 尸检的时候,他们从陈驰的衣袖中发现了一张纸,上面绘制着弋阳的街道图,而在东南角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上面画了一个交缠的双头蛇标记——那是吕家的印记,双头即是双口。 “我的人去看过了,那里只是一处普通的民宅,院子不大,大半个月前就被人租下来了,我已经让锋镝在那里盯着了。”慕流云捏着那张地图,询问似的看着丘禾和聂羽襄——这几天,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和这两人共事。 “确定是那伙人么?”丘禾的手指不断叩击这桌面,显得很不安。 “不太确定,唯一露过面的人是那个所谓的董卿,但是眼线并没有发现他出入过。”慕流云眉头紧蹙,显然也很犹豫。 “人是什么时候入住的?”聂羽襄这次是坐在丘禾下垂手的位置上,他倒是依然很镇定。 “这院子虽然是二十天前租出去的,可奇怪的是却一直空着,直到九天前,才有人搬进去。” “那就没错了,二十天前,大人您的奏折已到相府... ...”剩下的话聂羽襄不必多说了,时间上已经吻合,如果说一个巧合不够,那什么人会租了一个偌大的院子空置近十天,又恰好在他们入城前搬进去呢? “慕大人,那我们事不宜迟即刻出发。劳烦您马上调集人手,下官也去准备准备,今晚三更,听候调遣!”丘禾的语气依然恭敬,他站起身恭敬地施礼,然后恭敬地倒退着出了厅堂,留下慕流云甚至来不及离开自己的座位,无奈把嘴边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 聂羽襄紧随其后,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田乾——丘禾不愧是他最得意的徒弟,言谈举止把他的细微之处模仿地纤毫毕现。 前后不到一个月,丘禾竟然好像脱胎换骨一样,虽然他很多时候依然弓着腰,可在聂羽襄眼里,他的身子却是站得一天比一天直。 “小聂,你拿着这个,马上出城集合宫獒,今晚,我们一箭双雕!”丘禾塞给聂羽襄的是一支竹筒,上面还有火漆的田字花押,与田乾死的那一晚佟林的信炮一模一样。 “出城?现在四门都是慕流云的人,怎么出去?” “田府后院,东边第二间房,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 一种暧昧而又充满了危险的笑容爬上丘禾的嘴角,他伸手拍拍聂羽襄的肩膀,聂羽襄觉得那只手似乎是因为智珠在握而稳健有力——这些都在他计划之中,让武功出众的乌瀚思去报信,只留下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聂羽襄。 那么即便今晚他留在驿馆之内,慕流云也丝毫不会起疑。 今晚,慕流云将和吕家的刺客一起被剿杀,而罪责只需要都推给吕家就好。 天色渐暗,店铺开始挨家挨户地关门上板,卖夜宵的小贩推着小车开始在大街两侧支起他们的摊子,客栈楼下卖混沌的摊子幌子已经挂起来了,老板正在从推车上搬下条凳。 丘禾早已前往慕流云处会和,客栈里只剩聂羽襄一人,他突然觉得有点饿,可是客栈的炉灶已经封了火,一阵阵馄饨的香味顺着窗户直往他的鼻孔里钻。 “老板,下碗馄饨。”下楼出门,左手边就是老板的摊子——馄饨个儿足够大,皮白,通透里隐隐泛着红润,显然馅料十足,两只火炉一左一右摆放,一只大锅里面是微微冒着热气的白汤;另一只砂锅里汤色黄亮还飘着厚厚的油花,汤底除了一只肥硕的老母鸡,还有海米和冬笋。 “好... ...您稍等。”老板手脚麻利,十二只馄饨很快得在鸡汤里滚熟,捞出,盛到撒了一把葱花和两勺酱油的粗瓷大碗里,浇上一勺白汤再点上几滴香油,一大碗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馄饨就端到了聂羽襄面前。 “老板,你这油鸡腿给我来一只吧?” “好嘞,来啦~~~”这次答话的却是老板身边的小姑娘。 鸡汤馄饨配上一只卤水油鸡腿,这一餐聂羽襄吃得非常满足,点头哈腰得收下他给的二十个钱,转身点亮了摊子上挂着的四个白纸灯笼,灯笼很亮,照得上面四个红色大字格外耀眼——沈记馄饨。 “老板,你知道田府怎么走么?” “... ...您说的是哪个田府?” “就是之前出事的那个田府啊,这弋阳还有第二个天赋不成田府?”聂羽襄一笑,身边又是不少人流连驻足。 “官爷,那儿... ...可不太平啊... ...” “哦?怎么讲?” “那里据说闹鬼!而且不止一个... ...” “是么... ...” “我劝您还是别去了... ...” “告诉我在哪就行,其他的,不用你管。” “... ...从这往西,过两个路口再顺着大路一直往北,走到头儿,就是了。” 聂羽襄走了,老板才抬起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他年纪不大,只是不知为什么带着一张半遮面的牛皮面具,把线条分明的脸挡住了一半。 “婉儿你在这儿盯着,我跟去看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十九章 沈稷 从门庭若市到人迹罕至,有时仅仅是白驹过隙。 聂羽襄这一路走得很慢,似乎是对满园的凄凉情境颇有感触——当初田乾的不可一世他历历在目,如今的破败荒芜他也有幸亲临。 许久没人打扫的庭院已然杂草丛生,昔日碧波清澈的荷花池,现已几乎被枯败的落叶遮蔽——其下浑浊的泥潭倒是成了蚊虫的瑶池胜境,秽臭的腐质也在孕育着新的生命。 时移世易,春去秋来。 一岭烟云两路殊,千秋瀚海替江湖。山河总待春归去,龙凤蜉蝣尽阮途。 聂羽襄完全没有发现身后小心翼翼的沈稷,他提着灯笼走得很慢,羸弱的背影看似比女儿身还要娇弱。 近几日以来,佟林要的那颗人头和他几乎形影不离,那是个看起来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而眼前这个便毫无疑问是他的亲信。 沈稷好奇的是,丘禾为什么要派遣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人来这个人所共知的废弃凶宅——最近田府凶宅之说甚嚣尘上,背后推波助澜的,自然是每天晚上出来摆摊买宵夜的沈老板和他那个胖乎乎的妹妹婉儿。 当然他更担心佟林藏匿于此的事情会被眼前这个人看出端倪。 “... ...宫里的人?丘禾派他来的?”佟林无声无息得出现沈稷的身后,全神贯注盯着聂羽襄的沈稷一惊之下险些直接出手,但胳膊还没来得及抬起就已经被对方按住——佟林的武艺虽然在不断地退步,而自己则在他的指点下一日千里,但是沈稷仍然有临渊望岳之感。 “我也不知道,今天下午就不见丘禾的踪影了,只剩他一个人在客栈里,刚才向我打听田府的事,我就跟来看看。”沈稷轻声回答,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前方的背影。 聂羽襄自幼身娇体弱,若不是因面容姣好,且柔弱之中自有一段风流的仪态,恐怕连东观洒扫都没他的份儿,身为田乾手下武功教头的佟林自然不认识他。 但是他却可以轻易看出其人步履沉重,气息紊乱。 丘禾的武功是他亲手调教的,对于其人的自负佟林也深有体会——而他选择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同行,其重视的程度可想而知。 那么他独自前来田府,要做的事自然也非比寻常。 聂羽襄一路谨慎小心地往后院走,微微颤动的烛火宣示着他极力压抑着的恐惧,佟林几乎就在其背后仅仅二十步开外,而他竟然毫无察觉——若不是因为沈稷步履过于沉重,也许他还敢贴得更近。 转过一重假山,拱形垂花门之后就是佟林居住了多年的地方,四间房屋如今只剩烧焦的梁柱框架。 看到聂羽襄直奔自己曾经的房间,佟林伸手示意沈稷暂时停下,他已经明白了聂羽襄来这里做什么——他要借用那条密道,这必是丘禾授意无疑。 “我们不跟了?” “不,他应该是要找密道出城,不急,等他先走再说。” 时近一更,夜凉如水,本应如银盘高悬的明月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弥漫星河的浓云,星光月华从云层间隙洒下一星半点,让本就漆黑的夜显得更加黯淡。 聂羽襄在遍布焦痕的房内寻觅了片刻,很快就发现那张青砖大炕下的蹊跷——本应该坚固的砖体被一根垮塌的横梁压着,坍掉的一角露出了里面晦暗的空间,他随手拾起一块已经半碳化的木屑点燃扔了下去,一点光亮疏忽明灭,其下无疑是一条幽深的地道。 在把一张粉白的脸挣得通红之后,聂羽襄在两人的暗中注视下钻进了地道——房梁早已断成了两截,烧过之后更是比实木疏松,但饶是如此其咬牙切齿的吃力之状和扶风摆柳的柔弱之态,依旧险些让沈稷忍不住冲上去助他一臂之力。 “喀啦啦啦~”沈稷迫不及待得跟上前去,一块碎瓦被他无意中踢下了地道,佟林慌忙将他一把拉回来。 “... ...抱歉。” “... ...嘘,如果他要跑,记得留活口。”沈稷点头,两人退到墙后屏息静听,坑道里突然变得很寂静,隔了许久,才继续传出缓慢的脚步声,沈稷松了一口气,看来对方认定那声音不过是刚才搬动横梁导致的崩落。 “你别动,我去看看。”佟林走到地道口,他并没有探头去看下面的情况,而是略微靠近洞口侧耳倾听,然后他席地而坐,又对着沈稷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出口只有一个,不必跟太近,先等一等。”他示意沈稷也坐下,别太紧张。 “对了,我一直没问过你,你怎么会投靠了田乾?”沈稷自然也听过他的名号,近二十年的江湖如果有传奇,那无疑就是佟林。 “... ...告诉你也无妨,你知道二十年前刺吕一案么?” “听老兵讲过——二十年前,你和两个结义兄弟联手攻进丞相吕放的府邸,那一日吕放正值大寿之期,又适逢吕奕即将出征,所以吕府内外刀枪林立兵多将广,可你们硬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硬是杀进了内堂... ...” “然后险些取了老贼的狗头,可惜败于吕奕的一杆长枪?乐慎为了掩护我们自愿赴死?然后我们侥幸生还,心灰意冷飘然而去?哼... ...” “那... ...是怎么回事?” “这事的真相,恐怕如今也只有我还知道了——当年,刺吕的人不是三个,而是一个,只有我一个... ...” “只有你一个?!” “乐慎当天不知所踪,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早就被成劫害死了,而成劫,就是出卖我的人... ...” “... ...” “很奇怪是么?当年我们西凉三枭誓同生死义结金兰,其中成劫最年长,他是大哥,乐慎最小... ...江湖上都说,西凉三枭化一鹏,乐慎为其首,我居双翼,成劫便是爪牙... ...” “乐慎风流英俊武功绝顶,所以很早就有了如花美眷,可惜他心性不定,成了亲却依然浪迹江湖——可家总是要照顾的,身为大哥的成劫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替他捎些东西回去,久而久之,就和他久旷深闺的妻子勾搭成奸... ...” “有一次,我阴差阳错地撞破奸情,他害怕声名受损,更害怕乐慎的那口箱子,跪下求我不要告诉乐慎,还保证绝不再犯,我一时心软,答应了... ...谁知后来,他为了除掉我们这两个碍事的人,竟然一面怂恿我们刺杀吕放,一面早早便去吕家报了信... ...” “箱子?”沈稷颇为好奇,一口箱子有什么可怕的? “那口箱子当年名震天下,名为极道战鉴,内有八十一种精巧部件,临阵之际可以万千变化克敌制胜,但使用者非得有一双巧手和一颗七窍玲珑心不可... ...”佟林不由得慨叹,自公输翟制出此物,前后百年唯有乐慎以之成名,可如此惊才绝艳之人却死于宵小的一杯毒酒,何其可悲。 “然后呢?”沈稷惊讶不已,原来忠孝勇武和侠义可钦的背后,竟是如此不堪。 “行动当天,吕家大宴宾客,我们等了很久还不见乐慎,于是我们两人决定不等了,那天吕家真的是戒备森严,吕奕也确是不世才俊... ...正在我进退维谷之际,成劫一剑刺向了我,结果我被抓了... ...他和那个贱人拿了赏钱改名换姓远遁江湖... ...而我,被关进了廷尉府的天牢诏狱... ...” “... ...后来田乾说可以救我出去,条件是以后做他的鹰犬爪牙,我说好,只要帮我给乐慎报仇,我答应... ...” “... ...可当我手刃了成劫和那个贱人之后,我才发现他们竟然还有一个孩子,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亲眼看着我砍下了他父母的头... ...” “... ...那个孩子呢?” “... ...不知道,我拜托主人给他找了一户好人家——我不是怕他报仇,只是,我不想他知道他父母是为何而死,更不想他像我一样余生都不得安宁... ...” “... ...好了,走吧——记着,人心险恶,世道艰难。” 佟林的眼中满是黯然之色,一个曾经纵马江湖的少年侠客,却被最亲近的人出卖,自此终生与孤独为伴,他眷恋的并不是田府或者任何人,而是久违的温暖,哪怕只是一点点他自以为是的幻觉。 沈稷默默地跟随着佟林——地道很长,由于黑暗和静谧显得好像没有尽头,而当出口处盘旋而上的甬道尽头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透过头顶石门的缝隙,一缕金光正从天际泼洒而下。 佟林和沈稷并不打算出去,石门下仅能容纳一人的甬道成了最好的埋伏窥窃之所——头顶的暗门外不断有脚步声和话语声响起,越来越多且伴随着渐渐清晰的喧哗。 从脚步声判断他们武功不弱,但语气却无一例外得阴鸷娇柔,这些人显然也都是宦官——原来丘禾并非孤身而来,他还带了如此众多的手下。 “聂爷?您怎么出来的?这些天我们都急疯了——看门的说淳于大人遇刺,之后突然封城许进不许出,我们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这一带等着丘大人的信儿。” “丘大人得到准确线报,刺杀淳于太守的贼人潜伏于城内某处院落,他已先行一步调度部署,等一下你们随我从地道入城,”聂羽襄的声音很大,似乎是为了压抑心中的不安和惶恐——沈稷甚至可以从里面听出声嘶力竭的颤抖。 “... ...今晚三更一到,全力缉拿刺客——丘大人特别吩咐,在场之人无论是谁一律格杀,听明白了么?” “遵命!”一众宫獒基本都是丘禾从辩机司带出来的,自然听得懂弦外之音——六司之中,辩机以追踪探听为长,非八面玲珑者不可。 但他们却不知道就在他们脚下三尺,有两个人已经先他们一步悄悄返回。 丘禾一直盯着西北的天空,片刻之前的一朵金色烟花让他放下了悬着的心。 他几乎不喝酒,偶尔为之也是逢场作戏;也不耽于口腹之欲,更不像有的宦官那样醉心于丹汞金石又或者鹿鞭海马。他每天保证二更睡五更起,除了习武和做事,他几乎不在任何事情上浪费一丝一毫的精力。 他认为自己具备一个男人所应拥有的所有优秀品质,而他健硕的躯体里也充斥了与一个优秀男人相匹配的欲望,可惜的是,他偏偏却不是个男人。 所以这个世界上只剩一种东西可以满足他——权力。 “大人,五组二十人已经封死了前后左右所有的退路,四十名衙役随时待命,一至四组各领两百兵卒把守四门,保证任何人插翅难飞。”慕清平不愧是他的左膀右臂,调度安排井井有条,三更三刻,整个弋阳已水泄不通。 “嗯,院子里一共多少人?” “经常露面的有四个,分别负责采买打探,而根据他们每日购置食蔬的数量推算,绝不超过十人。” “丘大人,如何?” “全凭慕大人吩咐。” “吩咐下去,看我举火为号!” “是!” 三更六刻,一只火把骤然照亮了深沉的夜幕,然后是很多只白亮的灯笼被撕下了遮罩的黑色幕布,持刀在手的四十名衙役踹开院门鱼贯涌入,一时间杀声如雷。 “冲!” “慕大人有令,降者不杀!” “妈的!兄弟们起来!鹰爪孙上门了!” 院子里的人显然也不是泛泛之辈,片刻的不知所措后就开始井井有条地反击,八个人——六把短刀一前两后分为两组,分别圈住了两杆长枪。 “各位,弃械投降,本官留你们一命。”慕流云骑在自己的踏雪乌骓上,目光所及的方向却并不是这些刺客而是隐于层云之中的一线月光——对方没有回复,只有辱骂声如期而至。 从那些辱骂中找不到丝毫新意的慕流云似乎有点失望,他缓缓抬起右手,然后猛地一挥,手中折扇如令旗直指对方——令出如山,衙役兵丁如虎狼出闸。 慕流云悠然勒马转身,火光映衬之中,他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兄弟们!横竖是一死,你们怎么选?!” “大哥!我包五个!” “七个... ...”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好,兄弟们,冲阵!决死!” 一声呼号,八人同时跃起冲向阵型散乱的众衙役——六把短刀如轮碾过这些武艺平平的马前卒,一瞬间最前排就被砍倒了大半,长枪在刀轮的缝隙中如同一条灵活的毒蛇,每击必中,一击即回。 人群开始散乱,他们本来就是仗着人多势众而已,前排在退,后排也在退,终于有人退出了院外。 “嗖~”的一声锐利破空,退出院门的衙役来不及喊叫就被利箭穿心,紧接着“嗖嗖~”两声,又有两人应声倒地——不这次过倒下的是刺客,而在短刀的护持之下也并未致命。 “慕大人有令,进者赏,退者斩!”声音来自傲立于最高处的慕清平,紧接着一轮箭雨,这次却没能突破对方的刀阵枪林,两个中箭的伤者被护在了阵中。 “妈的,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 “兄弟们,突围!” 正面的衙役显然顶不住奋勇一搏的几名好手,眼看人墙就要被冲散,几个胆小的开始且战且退——但他们的怯懦却没能逃过慕清平的法眼,战场督战这种事,他轻车熟路。 衙役们崩溃了,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不如拼死博个赏赐。 悍不畏死的凶性一旦被激发,普通人也会变成难以抵挡的凶兽,野兽是斗不过人的——可这是三十多头凶兽,辅以锋镝那令人心悸的利箭,八个人被迫退进一间屋子,做了瓮中之鳖。 衙役们围得水泄不通,锋镝们则各自箭指门窗,包围圈缩得很小,慕流云在战圈最外围,他身边是丘禾。 胜负已定,那些人的生死似乎只在慕流云一念之间。 但是危机总是会出现在最安全的时候。 异变陡生,一阵劲风掠过慕流云耳畔,接着一股巨力排山倒海一般直击他肋下,慕流云只感觉到胸口一窒,整个人就摔下马去——丘禾也不好过,对方另一只拳头击中的正是他。 丘禾诧异,他自认武功尚佳,可是他却完全没看到这个人是怎样冲到了他们身边——他飞出去的瞬间看见对方伸手捏住了一支箭,一支直刺眉心却仅仅擦破皮肉就戛然而止,属于慕清平的墨羽箭。 “久违了,丘公公!!”对方头也不回地转向慕流云,声音正是那个推车卖酒的小贩。 “兄弟们,得手了,冲出来!!” 他们早已发现有人暗中窥伺,所以武功最好的杀手锏一早就潜伏于外等待着一个能够一击必中的机会——将计就计,釜底抽薪,他就是那只捕蝉的螳螂。 丘禾本能得想要反击,却一步都没跨出去就跪倒在地,这一拳的力道之大,似乎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 铁拳带着风雷之势直袭慕流云,他当然不会束手待毙,于是就地一个侧翻让本来应该正中面门的拳头落空——但这一拳力量之大,竟让夯实的地面也凹出了一个坑。 但是慕流云毕竟武艺平平,一拳不中再补一脚他便避无可避。 慕流云飞出去足有一丈,一口鲜血喷出后就瘫在地上没了动静。 对方显然并不关心丘禾,而丘禾屈膝跪地,好像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流云~!!” 远处屋顶上慕清平嗔目欲裂,脚下急急如行云踏风——抽箭、搭弦、拉弓,此刻他已经无暇去做其他的事,刹那之间,便几乎已经射空了箭壶。 然而对方宁可拼着身中三箭,也绝不停下前进的脚步——丘禾暗喜,五步之后,不必自己动手,慕流云的死便成定局。 “记着,我叫苏克信,许城恶虎苏克信!”一拳挥下,尘土飞扬,慕清平却放慢了脚步,弯弓搭箭全力一击——因为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慕流云动了,就在对方的拳头马上就要落下的瞬间,他忽然动了,然后手中的折扇直指对方面门。 两点寒光迸射,之后一支利箭穿喉。 “许城恶虎?!叫这种罔顾国法的绰号,岂非死有余辜!”慕流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定定地看着双眼已盲的苏克信胡乱挥拳,厉声惨叫——剧毒随着他奔流的血脉疾速侵入五脏,转瞬之间,人已七窍流血当场暴毙。 更令人惊骇的是,他人还没彻底咽气,身体已经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化水。 “丘大人见笑了,下官武艺平平,不得不借助这些小玩意儿~”慕流云显然伤势也不轻,口鼻之处还有丝丝血迹渗出。 丘禾目瞪口呆,他从没见过如此猛烈的剧毒,竟然能将一个人瞬间溶解。 “慕大人,你这扇子... ...?” “哦,公输翟大师所造,劲力不亚于两石的硬弓——可惜只能装两发钢针,每次用完都必须花一个多时辰去装填。” 慕流云说的轻描淡写,不时地甩一甩手中的扇子,颇为惋惜。 “行了,首恶伏诛!里面的,再问你们一遍,降,还是不降?!”姓苏的已经彻底无影无踪,就像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过这个人——慕流云一边高喊一边伸手向慕清平要了支箭。 果然残留的衣衫里露出一个腰牌,其上隐约可见交缠的双头蛇。 拿到了证据,院里的人降与不降已经不再重要,他拍拍慕清平的肩膀,指了指院子的中央——随着慕清平一声令下,二十张三石强弓疾射而出。 兵卒与刺客都已经伤疲交加,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三四处箭伤,失血带来的晕眩和以寡敌众的过度透支——但失去首领的绝望,让他们在的绞杀中很快落败,然后是一场惨无人道的泄愤。 “什么人?!呃~!!”一个身影如鬼魅一般从暗处飞出,黑影一闪即逝,接着一具尸体软软地跌落尘埃,一名锋镝已然被扭断了脖子。 那个影子又从另一个角落飞出来,留下一具冰冷的尸体后再次飘忽而去。 “保护大人,有伏兵,小心!!” 这个身姿,这个手法,丘禾都无比熟悉,这和他自幼所学同出一脉——这是个信号,机不可失,瞬息之间已经足以扭转乾坤! 丘禾很欣慰,万幸,那个姓苏的倒霉鬼消耗了慕流云唯一的杀手锏。 慕流云此刻离他已经不到二尺。 丘禾的双手犹如勾魂鬼爪一般直奔他的咽喉,如同扼杀田乾一样出其不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章 佟林 劲风破空,杀气绵密,弥漫如雾笼罩三尺之内。 慕流云愕然呆立,突如其来的刺杀让他措手不及。 “丘禾!!你!!”惊逢剧变,慕清平一声断喝之后,人已经下意识地挡在了慕流云身前。 丘禾冷笑,爪势没有半分犹疑,他料定眼前之人能够及时抵挡已经是极限,不可能还有余力反击——果不其然,如钩利爪一击即中,慕清平的肩头立时被穿了三个窟窿。 “慕先生,你太碍事了!”说话间,丘禾双腕同时一拧,立时便要断了慕清平的锁骨——锁骨一断,慕清平此生再难开弓! “谁!!”千钧一发之际,丘禾却毫无来由地缩手后退——胜券在握的他忽然变招,选择了一脚踢飞眼前的对手,这个举动让大难得脱的慕清平也不由得为之一愣。 而丘禾一双手此刻正不住地颤抖,一眨眼的功夫虎口已经乌青——就在即将得手之际,有人暗算了他! “所有人凝神戒备!这里,交给我!!”恼怒的慕清平似乎变成了一只龇着獠牙的饿狼,他慢慢站起身,恶狠狠得瞪着丘禾。 丘禾捂着自己的右手,警惕地看着四周,他突然发现四周寂静得可怕,寂静得,好像根本没有人发起过突袭。 “宫獒何在?!”丘禾意识到不对,他怒吼,可是无人回应。 慕流云和慕清平面面相觑,他们显然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是隐于阴暗之处的沈稷明白,刚才正是他的飞石狠狠打中了丘禾的手,而来去倏忽袭击锋镝的鬼影,当然就是佟林。 “什么人?!什么人?!你们到底是谁?!出来!!”丘禾发狂般地嘶吼,他成了一个作茧自缚的小丑,此时此刻,他因为自己的自负而命悬一线。 “别喊了,不管是谁,他们要的是你的命... ...”慕清平也明白了有人在借刀杀人,不过,他此刻很乐意成人之美。 “所有人听令,全力戒备刺客余党,近前者,杀无赦!” “你还有什么遗言么?丘~禾~!”慕清平的左臂软软地垂吊在那里摇晃着——刚才丘禾一击虽然没有来得及折断他的骨头,但是却来得及令他脱臼。 但他并不打算以众欺寡,因为他此刻已经对这个两面三刀突施暗算的小人怒不可遏。 唯有亲手结果了他,方能平息他的怒火。 相交多年的慕流云自然懂得他的心思,他先是用手中的折扇拍了拍慕清平的肩头,以示自己绝对的信心。 接着,像看一个将死之人一样,他用带着悲悯的目光打量了一番惊疑不定的丘禾,这才转身拂袖而去,没入了人群之中。 对血腥意犹未尽的士卒们很快围成了一个囚笼,丘禾已成笼中之鸟。 丘禾咬咬牙,他明白此时再说什么都是枉然,现在只剩拼命一个选择——但就这么冲上去逞匹夫之勇,且不说那些锋镝会不会真的只做壁上观,光是眼前这个势如疯虎的慕清平,已经足够让他发自内心得恐惧。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婢知罪了... ...这~这~这~小人也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啊~~~”众目睽睽之下,丘禾竟然就那么噗通一下跪倒尘埃,接着磕头如鸡奔碎米,一面求饶,一面涕泣横流起来。 慕清平愣住了,在场的众多衙役和锋镝营好手也愣住了,毕竟,大多数人毕生都没有见过如此寡廉鲜耻的人——如果一个人会因羞臊而死,那此时换做任何人在丘禾那个位置,恐怕都会因为这么多轻蔑的目光而当场暴毙。 但丘禾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些,宫中中尔虞我诈的残酷早已教会他,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拥有尊严。 “大人~饶我一命吧~我回去... ...我回去一定在太后面前为您多多美言... ...还有,还有这个... ...”丘禾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些能让他保命的紧要事情——他慌慌张张地在怀里摸索着,然后掏出一个红漆木盒,盒子不大,但做工极为精致。 “慕先生~慕大人,这个... ...这个是田乾... ...田乾留下的... ...请您过目~!!!”他快步膝行直至慕清平脚下,用两只手搞搞捧起那个盒子,胳膊伸得笔直——慕清平看着这个不多时之前还颐指气使的上差大员,眉目之间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清平当心~!!”就在他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慕流云的时候,一丝不安同时从慕流云的心底升起,他立刻高声示警。 可惜为时已晚。 丘禾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一声脆响之后木盒骤然弹射而起! 紧接着在空中爆成一团浓密刺鼻的烟雾,气味熏人欲呕——而丘禾则趁势双掌成爪直抓向慕清平的肋下,这一次,他又是避无可避。 丘禾狞笑,这一次他双爪运足了十分的气力,这一招便足以折断慕清平的四根肋骨,而他甚至来不及感受这锥心之痛,就立刻又挨了一记扫堂腿——其他人还在浓烟之中慌乱,而一击得手的丘禾已经借势遁走,闪转腾挪间便到了两三丈之外。 这突如其来的一系列变故不过片刻,但实在是让在场众人难以预料。 “咳~咳~贼子!小人!!”极度的愤怒令慕清平失去了冷静,他恶狠狠地用右手强行将已经肿胀的左臂咔嚓一声拧回肩胛,骨膜的摩擦和骨节的挤压造成的疼痛难以想象,可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接着,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之中,一把三石强弓开如满月,随即刺耳的铮鸣如鹰啸划破长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已经奋力逃出十丈开外的丘禾被硬生生射穿了肩头。 但丘禾却也硬是连趔趄都没打一下,就这么带着箭继续狂奔,几个起落就消失于夜幕之中。 “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慕流云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扶起虚脱的慕清平,后者已经脸色煞白,刚才的一箭已经耗尽他所有的气力。 而受了这一箭的人当然更不好受。 丘禾感觉自己的半个身子都被刚才的一箭撕裂了,担他知道绝对不能让自己倒下,一旦倒下了就再也爬不起来——他只能往前跑,只要能与宫獒们汇合,就还有一线生机。 慕流云应该不知道出城的密道,否则他早该派人把守那里,聂羽襄也就不可能打出那个信号。 按时间推算,聂羽襄不过刚刚进城... ...太大意了,为什么会忘记了有约在先?为什么会想当然得以为动手的是自己人? 只要自己能撑到田府,凭着那一百宫獒,别说是绝境逢生,即便反败为胜也并非不可能——但他决定还是先脱身,一次疏忽就让他如此狼狈,作为一个很善于吸取教训的人,他断然不会允许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 即便在如此危机之中,丘禾依旧很机警,他并没有直奔田府,而是先往西狂奔引开了尾随其后的追兵——在兜了一个大圈,确定甩掉了紧追不放的锋镝之后,这才钻进了田府洞开的后门。 这里已经和一个月前差天共地,如果可能的话,他真的不想踏足田府半步——这些日子以来每当他闭眼,田乾那对即惊恐又怀疑的眼睛就会在他梦中的某个角落幽幽得盯着他,直到他一身冷汗得从梦中惊醒。 进门不多远就是那片外人看起来破败不堪,却在他眼中生机盎然的断壁残垣。 他清楚地记得佟林的那间屋子是从东边数第二间,或者是第三间,总之就是在那附近,只要掀开那张青砖大炕上面的一道隔板,下面就是他大难不死后的富贵荣华。 丘禾数了半天,他惊异地发现,少了一间房,原本应该是第二间的位置,如今被一片碎砖断木彻底掩埋,再也找不到他梦寐以求的生路。 “小丘,你在找什么?”这个声音他熟悉务必,阴影处走出来的,正是佟林——鹣鲽刀一左一右握在手中,杀气从他的双眸漫上刀身,再顺着丘禾的视线游弋到他心底,更加的凌厉,寒气逼人。 “大... ...大... ...总管?!”祁玦和祁环竟然连一个身中剧毒的佟林都干不掉,丘禾此时唯一想的就是无论花多少钱,都要买这两个蠢材的命。 “来,我送你去见老爷,你自己去请罪吧!”佟林话音一落,整个人就凭空消失在了丘禾眼前——他的余光只能扫到一个残影,他随之本能得想要出手。 但是丘禾却发现自己找不到拳头,诧异地举起右臂时,他才发现右手已经齐腕而断——鹣鲽还在滴血,他的血。 “啊~~!!”半晌,丘禾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因剧痛而惨叫。 又是一道光影划过眼前,丘禾感觉嘴里好像灌进了一股寒风,接着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佟林的刀尖上,忽然多了一个滴血的东西,隐隐还在抽搐,丘禾看清后几乎直接晕了过去,那是半截舌头。 他的舌头。 “唔~呜呜呜,啊~!!”丘禾已经说不出话,他只能嘶吼,他惊恐地看着矗立于月下的佟林,那一身凶煞之气让他几乎肝胆俱裂。 佟林负手而立,一双鹣鲽交于背后。 不知何时,从彤云中突围而出的银钩已经高挂中天,月光映衬下的刀身上恍惚出现了两双充满了惊骇的眼睛,好像在直勾勾得瞪着他,丘禾以为那是被鹣鲽所杀的冤魂——佟林没有看他,但是仅仅一个背影就让他从头到脚每一根毛发都不寒而栗。 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抽搐,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发自内心深处,只存在于童年噩梦之中的最深沉的恐惧。 丘禾不断地尝试着要站起来,可两条腿只是在地面上不断地磨蹭——就像一个被猛虎震慑的羔羊,他完全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力气去反抗,甚至连这种想法都不会产生。 佟林终于回头了,仅仅是一瞥,却比刀刃更加锋利——丘禾感觉自己在被对方用目光凌迟,只要再过片刻,他就会被剐成一具白骨。 “嗯~嗯~嗯~呜呜呃~!!!”他开始跪地叩头,似乎只要磕得足够卖力对方就会放他一条生路——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丘禾的眼泪开始不由自主地从眼窝里滚落,他开始哭泣,哭的像个孩子。 “你,看着我。”佟林发话,丘禾不敢不听——他抬起自己本来还算英俊,现在却被眼泪、血污和恐惧扭曲得面目全非,只剩狰狞丑陋的一张脸,惊惧地望着对方。 “你自幼入宫,是谁对你青睐有加?” “你天性顽劣,是谁对你百般回护?” “你资质平庸,是谁对你悉心调教?” “给你二十息的时间,若能找出一件老爷对不住你的事情来,我饶了你!” 佟林面无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跪伏颤抖的丘禾,作为宫獒的教头,他清楚这个人耗费了田乾多少的心血,田乾何止十次百次地嘱咐他要对这个孩子多多照拂——以至于有时佟林也分不清那个慈爱的田乾和自己熟知的辣手权阉,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他。 丘禾脑中拼命的想,想如何苟且偷生。 “过眼云烟”已经没有了,那东西制造费时费力,即便在黑市都是令人望而生畏得昂贵——他刚才用于逃命的那一个,还是当年田乾赏给他保命之物。 无计可施的绝望让他开始他怨恨天道不公,为何他自幼被净身?为何他受尽欺凌?为何他要屈膝于满朝的庸碌,而那些蠢货甚至连谄媚逢迎都差他一筹?他不服! 他不再害怕,绝望到极点就是万夫莫敌,恐惧到极限便是恨意滔天——他冷笑着站起身,恶狠狠地一双眼睛剜向佟林手中的刀和他项上的人头,两人用同一种眼神对视着。 良久,佟林叹息一声,接着刀如惊鸿人如雾,月下的一袭素衣成了丘禾眼中最后的风景。 “哈~哈哈哈~啊~~~~~!!”丘禾仰天长笑,两行血泪自眼窝涌出,衬得笑声更加诡异。 明明洪亮如钟鼓,却偏偏听起来凄切如泣诉。 佟林的刀丝毫没有因为这凄苦的笑声有所动摇——片刻之后,瘫软的丘禾再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佟林的刀剑刺破了他的耳膜;而他也再感觉不到疼痛,因为那把刀已经先一步斩断了他的颈椎。 直至四肢尽断,丘禾仍然活着,他将在黑暗和孤寂中静静等待着勾魂的无常。 这是所有刑罚中最残酷的一种,历来只用之于大奸大恶——其名,斩五衰。 瘫软如泥的丘禾渐渐没了声息,他已经精疲力尽,鲜血从四肢的断口处汩汩地流淌,生命也随之逝去,干燥的土壤已经被他的血污濡湿——四道血迹如同四片触目惊心的花瓣,让他整个人盛开成一朵来自阴曹三途川的彼岸花。 佟林终究还是不忍心,心慈手软是他一生苦难的开始,但人总是很难学会吸取教训。 他走近丘禾,对方的脸已经被怨恨和不甘扭曲得面目全非——御马监掌印太监,离他心目中的权力顶峰仅仅一步之遥,可惜就此梦碎云霄,仅仅是因为一个漏网之鱼的雕虫小技,他应该是不甘心的,满脸的怨毒之色中毫无悔疚之意。 即便如此,佟林依然决定给他一个痛快,干净利落的一刀封喉——丘禾的脑袋依然留在原地,只是已经和四肢一样断离开来。 “... ...你知罪么?”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回了答,但佟林依然这么问,似乎是在完成一个仪式。 丘禾临死前用已经齐腕而断的双手护摸向胸前,是本能的徒劳反抗还是打算临死之时显得更体面一些,再也不得而知。 佟林坐下了,就在丘禾的尸体旁,静静地坐着,十指紧扣于胸前,垂首默然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尸体——甚至沈稷的脚步声都没能惊动他的迷思,他此刻就像一尊雕像。 沈稷不明白,所谓的大仇得报为何会是这样一个结果,眼前这个人的失落和迷茫竟然比之前还要严重——沈稷走过去拍拍他的后背,对方抬起头,沈稷吓了一跳,那双眼睛黯淡无神。 “... ...你... ...没事吧?” “... ...没事。” “... ...需要我帮忙么?” “... ...麻烦你,我... ...有点累了。” 沈稷搀着佟林的胳膊将他扶起来,刚才丘禾的喊声随时会引来官差——佟林仍然是通缉的人犯,而现在他又添了一条人命。 虽然连杀两个皇宫内官并不影响他依然背着二十年前的死罪在逃的事实,但无论逃亡生涯有多艰辛也好过再被抓进诏狱——那地方凶名在外,而且据说被执刑司接手之后,凶残更甚。 “... ...死了也不让人省心。”扶着一个人本来就难以保持平衡,何况沈稷本就比佟林要矮小瘦弱——丘禾的尸体绊住了他的脚,如果不是他身手还算敏捷,此时已经是一身的血污,不过佟林却是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尸体上。 “... ...这是什么?临死惦记护着... ...”丘禾襟怀里露出一个吊坠,质地剔透如水,恰似一泓清泉——美玉被雕成一只奇怪的飞禽,因为细看之下,这只振翅欲飞的鸟儿竟然只有一只翅膀。 本来目光呆滞的佟林瞥见玉坠的一瞬间瞳孔骤然紧缩,接着他如遭雷击一样抓过那个玉坠,颤颤巍巍地捧在手里仔细地端详。 沈稷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如此惊恐——佟林颤抖的身体像是随时要崩塌一样,顾不得污秽,他拼命爬过去用手不断擦拭着丘禾的脸,可那张脸上除了怨毒就只有痛苦。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 ...不可能!!”佟林咆哮着,这个吊坠他怎么可能不认识?这是他亲自订制的——也许是不忍无辜的孩子一生都不明真相,也许是为自己保留一个恕罪的机会,他把这个吊坠放在襁褓里交给了田乾,然后由田乾亲自将那个孩子托付给了一户殷实的人家。 原来一切都是谎言,难怪田乾如此在意丘禾,因为丘禾才是挟制他的杀手锏。 但虎狼喂养出的又怎么会是羔羊?所以有人养虎遗患,而有人恨错难返。 “田乾!!田乾!!!” 佟林既恨且悔五内如焚,仰天怒吼之后喷出一蓬血雾,就此人事不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一章 淳于瑾 九月,平京,一领清波东逝去,廊前乳燕再归来。 聂羽襄和乌瀚思跪在阶下,战战兢兢汗出如浆,窝在龙椅上的小皇帝似是无所事事一般对那颗西戎进贡的夜明珠爱不释手,天子身后的珠帘内,则是风华绝代、仪态万千的太后淳于瑾。 正值壮年的淳于彦肃立中阶,眼观鼻,鼻观心,渊渟岳峙。 他对面则是因老迈虚弱而获恩旨赐座的吕放——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满朝文武之中仅此二人。 “说说吧,丘禾到底是怎么回事?”声音来自珠帘之后,而本应代表至高皇权的天子,则对眼前乏味的朝会则表现出了十足地厌弃——那张纯金熔铸的五龙捧圣帝王御座,就像一张长满了荆棘的瘸腿椅子一样令他如坐针毡。 “回禀太后,皇上,慕大人奏疏所言,奴婢等实不知情... ...丘大人当夜密调我等入城,只说是刺客潜伏城南,要我等协助缉凶——言外之意... ...似是有抢功邀宠之意... ...可奴婢等回城之时却发现密道已被人堵死... ...次日天明才知... ...才知丘大人行刺失败,已遭同伙灭口... ...”在慕流云的奏疏里,当夜丘禾连同刺客设局狙杀朝廷命官,事败之后丘禾不知所踪,直到次日天明,徘徊城外的聂羽襄及一众宫獒进城禀明内情,他这才在田府找到了已经被分尸的丘禾,而随奏疏上呈的,还有一块属于吕家的双头蛇腰牌。 “丞相,这个,您怎么解释?”淳于彦拿起那块腰牌晃了晃,然后放在小太监高举的漆盘里,很快这块让满朝文武后背发凉的东西就被递到了吕放的面前。 吕满头的白发配合一身素衣颇具仙风道骨之感,可惜,手中的龙头沉香杖却隐隐泛着俗世的权势熏天——那是先帝所赐之物,此杖所至如君亲临,也正是凭借此物,他才能在这外戚擅权的十余年中依然隐隐压制淳于家一筹。 吕放老迈,却不老朽,他根本没有睁眼去看那个盘子里的东西,这种时候承认或者否认都无济于事,都只会落入别人编好的圈套之中——要险中求胜,唯一的方式是把圈套本身砸碎。 “大司马要我说什么?这些人是老夫派去的不假,可老夫派他们去,是为了暗中调查我儿之死的真相!倒是大司马您,不妨先当着满朝文武诸位大人,讲清楚丘禾带着那一百宫獒意欲何为吧!” “ ... ...丘禾前去传旨是朝廷法度,本官需要说清什么?不瞒丞相,本官也怀疑这弋阳城内依然还有南吴余党潜伏,所以才嘱咐他要多带些人手。” “可他却买通了我吕家的内贼接连刺杀朝廷重臣,做下这欺君罔上之事!” “丞相,究竟是谁买通了谁,不好就此轻率定论吧?” “那淳于孚矫诏调兵又作何解释?” “相爷这话是在指责本官?您也说了淳于孚是矫诏,调令又并非出自我大司马府——况且慕大人所呈物证中,确有一道诏命,其中龙阁鸾台印识宛然,这总不是下官可以伪造的吧?相爷莫非是怀疑... ...” “老臣不敢... ...太后,老臣绝无此意,只是这伪诏之上既有陛下的御玺,又有太后的凤印,用的黄绢角轴也确是宫中之物,这... ...” “这事简单,叫符宝郎上殿一问便知... ...臣请陛下宣召符宝郎上殿待询!”淳于彦用一种志在必得的目光看着吕放,意思好像是在说,今天你在劫难逃——矫诏传旨淳于孚的当然不是他,他没有那么蠢。 那么有能力这么做,同时在此事上可以得利的人自然只剩吕放。 “好好好,传符宝郎!”天子急促地挥着手,好像是打算赶走一只并不存在,却无比惹人讨厌的苍蝇,他满脸的漠不关心和烦躁不安令阶下一众文武都不由暗自摇头——煌煌庙堂,君无君威,臣无臣节。 当然,淳于彦和吕放不在此列。 “陛下有旨~传符宝郎觐见~~” 小太监奉旨而去,朝会的气氛立时更加凝重压抑,满朝文武垂首肃立,一模一样的举止之下却各怀心思——没有任何一个敢侧目他人,生怕一个眼神自己就会被牵扯进一桩塌天大祸。 天子仍然百无聊赖地瘫在龙椅上,疲乏不堪的他干脆双手抱胸眯着眼睛打起了盹——他当然有理由觉得压抑无趣,因为他只有区区十九岁,若在寻常人家正是飞鹰走狗的年纪,而生于皇室却要被迫坐在这鸦雀无声的大殿上,看着一班老朽装聋作哑。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飞一样跑出去的小太监又飞一样地跑了回来,与其说是跑,倒不如说是撞,他先是撞进了大殿的门槛,接着一头撞在了御阶之前——他如果敢于冒大不韪仰面视君的话,那么殿上之人都会看见一张惨白如死灰的脸。 “回~回回陛~陛陛陛~陛陛下,符~符符符宝郎他他他,他上吊了~!!”符宝郎,名义上隶属司礼监,却因负责收纳皇室重宝而隐隐超然于其外——甚至其居所都并非位于南苑,而是在乾元殿左侧的符宝阁。 与皇帝的龙椅近在咫尺的地方,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一个人,而且任谁都能想到是杀人灭口——大殿之上开始窃窃私语,因为此时朝臣们都必须表现出惊诧和愤慨。 “把司礼监掌印叫来!!这皇宫之内,是要变天了么!!”珠帘微颤,帘后之人的怒、惊、惧溢于言表——深宫内苑,重重戍卫之下既然可以杀掉一个符宝郎,那说不定哪天皇帝或者太后睡觉的时候可能也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挂到房梁上! 殿上的太监们突然面面相觑,一个个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良久,他们一起齐刷刷地跪倒,却无一敢回话。 “怎么,都要抗旨么?” 聂羽襄看看左右,这种情况总要有人说话,他决定做第一个。 “回禀圣人,并非奴婢等抗旨,只是... ...司礼监掌印太监罗恒自昨日午后便已踪影皆无。” “什么?!好好好,这皇宫大内都快成了坊市酒肆了!一个个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太后怒不可遏,吕放和淳于彦都在用一种捉奸在床的眼神看着对方,那目光好像是在说同一句话——你大势已去。 “这... ...奴婢知罪... ...”先是聂羽襄和乌瀚思齐齐叩头认罪,接着是宦官们战战兢兢地效仿,然后文武百官也开始随波逐流——虽然此事罪责在谁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答案,但此时此刻好像是大家都是那个难辞其咎的人,正齐心合力地把朝堂变成三司会审的公堂。 “... ...你们两个... ...带人马上去给我查抄他的住处,有什么发现迅速回报,本宫就在这儿等着,快去!” “奴婢领旨~~” 聂羽襄和乌瀚思互相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瞳孔深处,他们同时看到了自己的不安和期待。 丘禾曾不止一次地在淳于瑾面前提及他们俩——如今无人可用之际,名字和脸比较熟的,自然就更占便宜,机会此时刚刚好砸到了他们的头上。 罗恒的住所是南苑最北的一处院落,三间房中正北的最大,稍小的两间分列东西——北房自然是他的住所,而常年随侍东西厢房里的两个亲信,此刻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 “聂爷,乌爷,这我们是真不知道罗爷~~~不不不!罗恒去哪了呀~~~”两人哭诉哀告,而聂羽襄和乌瀚思则一脸冷漠毫不理会,继续翻查着已经凌乱狼藉的房间。 “聂爷,乌爷,你们看这个!”终于,有人不负众望地从地脚的墙砖空隙里找到一本簿子,随行者递给聂羽襄——这本表面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账簿,却令聂羽襄只翻看第一页就当即面色大变! 他立刻合上不敢再看,因为上面记载的,是罗恒收买宫中诸人的桩桩件件——首当其冲,便是丘禾,而丘禾名字下面的时间,竟然是写的是隆武七年六月十三! 吴国的年号! “老相爷,这就是你当年给太后和陛下推荐的忠直可靠之人!你自己看看吧!”淳于彦的恼怒之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嘲弄,一本薄薄的簿子被淳于瑾和他翻阅了良久,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当这簿子被递给吕放时,明眼人都看到了淳于彦呼之欲出的得意。 吕放有些紧张了,簿子上的笔迹确实罗恒亲笔无疑,关键是其中牵扯的有些人和事也是出于他的授意——可这吴国的年号,他却不知情... ... 一旦坐实了罗恒的身份坐实,那弋阳发生的一切就变成了吴国细作投靠他吕放,再潜伏宫中伺机乱中取利——当然,收买丘禾及他吕家的下属刺杀朝廷命官的事也就顺理成章。 那他就是个被利用的蠢材——或者,一个幕后指使的国贼。 “老臣知罪~~!!老臣糊涂~~!!太后~~陛下~~~,老臣!!老臣罪不可赦!!老臣... ...”两害相权取其轻,吕放自然明白此刻当蠢货好过做奸贼,于是顷刻间他浑身上下包括低垂的眉梢都在颤抖,嘴唇煞白如同被渐渐抽干了浑身的血液。 然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昏厥。 “老相爷!!”举朝哗然。 “快,快!快传太医!!”天子万分紧张,一则是因为吕放曾是帝师,二则是他不想节外生枝影响午后的赛马。 淳于彦对珠帘之后的淳于瑾悄悄地摆了摆手,现在还不到彻底拔掉吕家的时候——并州的吕奕那里,还有二十万陈兵束甲的虎狼。 拔掉罗恒,彻底拿回内宫的控制权,便已经算是赢了一阵——淳于彦很清楚,贪心不足,往往是取祸之道。 三名御医推拿针灸了好一阵,随着一声沉闷的叹息,吕放总算是清醒过来,龙椅上的天子擦擦额头,而淳于彦也总算是放下了一颗心。 其实提心吊胆的又何止两人,包括阶下的一众文臣武将片刻之前也是忧心忡忡,这里又有哪个人不明白其中的厉害——一旦吕放有个好歹,搞不好便是一场兵连祸结。 “老臣... ...有负社稷~愧对先帝啊~!!”吕放手中的龙头杖重重地敲击着大殿的金砖,声音铿锵作响,震慑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神。 “老相爷~老相爷~快别如此!哎... ...都怪本官口不择言——其实这么简单的离间之计,本官怎么会如此愚钝,相爷!!望乞恕罪!!”淳于彦快步上前一躬倒地,似乎是尚嫌不足,他竟然作势屈膝——眼看就要跪下的一瞬间,一双苍老枯槁的手拖住了他的双臂,有力而坚定。 “大司马切莫如此,如此折煞老朽了!!这些年... ...那罗恒... ...嗨!老朽糊涂!老朽糊涂啊!!”好一出将相礼敬的千古绝唱。 “二位爱卿既然摒弃前嫌,那也就不必拘礼了,眼下的事... ...二位拿个主意吧?” 淳于彦和吕放互相看着对方,目光中满是谦逊与礼让,与片刻之前的暗箭明枪大相径庭。 “启禀太后,微臣以为,第一,要根据此账簿严查牵涉其中之人,若是有通敌卖国者,自当严惩... ...至于不知内情且牵涉不深者... ...不妨网开一面;其二,着令廷尉和卫尉缉拿罗恒及其余党;第三,传旨弋阳慕流云,授予临机专断之权,以防吴人大举犯境——老相爷,您以为如何?” “大司马所言甚是,老臣附议!!” “臣等附议!!” 适才还静寂无声的大殿突然间一片山呼海啸,朝堂之上,其实大多数人是没有资格发表意见的——但是他们有选择正确答案的义务,毫无疑问,今天的这个问题只有唯一的选择。 “那就这样吧... ...哀家也乏了,退朝吧~”抬手的瞬间,聂羽襄和乌瀚思快步迎上,一人扶住了一边。 “嗯~聂羽襄、乌瀚思,哀家刚才看过了,那名簿上并无你二人的名字,而且你二人速来不为罗恒所喜,哀家也是看在眼里的... ...此次乌瀚思不远千里只身报信,聂羽襄临机独断没有率领宫獒襄助逆党,这都很好——从今天开始,乌瀚思你负责御马监,小聂么,就掌管司礼监吧~” “奴婢谢圣人隆恩~!!”二人跪倒叩首不止,淳于瑾颇为自得地看了一眼兄长,对方点点头——自今日起,皇城之内,再无吕家的耳目。 而吕放似乎完全不在意这小小的变动,极力恢复着那副超然物外的形象——他依旧是那副毕恭毕敬却不失威严的形象,微微颔首目送着天子和太后走下御阶,离开朝堂。 一番风雨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该发生的确实已经发生了。 御苑的风景秀美自然天下无双,虽已时近深秋,花团锦簇早换了红叶纷飞,可是却并不妨碍淳于瑾欣赏奇石、秋水、锦鲤和这一派缤纷落叶的雅兴。 这些落叶在她眼里似乎就是日薄西山的吕家——她从没见过吕放如此窘迫,这一仗几乎大获全胜,简直让她痛快到了极点。 “你们俩,做得很好。” “圣人吩咐,奴婢等自当竭尽全力~” 那本簿子自然是假的,却并非凭空捏造,只是在确有其事的账簿中锦上添花而已——只有把所有的事情都栽给罗恒,才能逼迫吕放让步。 “小乌的伤好些了么?” “回圣人,奴婢那点小伤早就好了,吕家那些狗崽子,爪子不够硬。”从弋阳回平京的路上,吕家的刺客一直沿途追杀,以致乌瀚思回到京城已经是遍体鳞伤。 “小聂,若不是你在弋阳看出淳于孚所授诏书有异,加上小乌舍生忘死进京密报,恐怕今天朝上,就不是这般光景了。” “圣人洪福齐天,罗恒私盗御印矫诏欺君,他这一步昏招实乃天助。” “只是可惜了小丘,死了也要背上个逆贼的污名... ...” “圣人不必介怀,奴婢三人同气连枝,早已立誓为圣人和陛下肝脑涂地——若他知道自己一死可以助圣人重掌内廷,必然也是含笑九泉的... ...” 说到丘禾,乌瀚思和聂羽襄齐齐露出黯然之色,感怀伤痛之下两双眼一时间都朦胧起哀戚,看得淳于瑾也为之动容。 “哎,想不到你们如此有情有义——罢了,哀家许你们在京东绝峦岭天王庙给他立个牌位,省的他成了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不能投胎... ...” “奴婢等谢过圣人!!!奴婢替小丘... ...叩谢隆恩!!!”二人齐齐跪下,一下,两下,三下... ...直至额头渗出血迹,也不见停息。 “行了行了,哎,难得,难得... ...还看着,快把你们师傅扶起来啊~~~”一声令下,身边的小太监慌忙上前,二人才哽咽着起身,原来早已痛哭流涕。 “此生能为圣人这样的主子效命,奴婢等死而无怨~!!” “死而无怨!!” 淳于瑾很得意,区区手段便可以换来肝脑涂地的忠心,这让她颇有成就感。 “你们俩呀,以后也别再自称奴婢了,如今也是同四品的冠带了,得称臣~” “奴婢等在圣人面前永远是奴婢,若一日为臣,岂不是没机会早晚侍候... ...” “小乌啊,你说这小聂的一张嘴,是抹了蜜么~” “回圣人,小聂所言,出于一片衷诚,奴婢宁可不做这四品官,也要一生一世侍奉左右!!” 两人一刚一柔,却都是满脸的诚挚。 “禀太后,大司马到了。”回事的小太监打断了淳于瑾的欣然,这让让她微微有些不快。 不仅是因为忠犬的邀宠被打断,更是因为淳于彦的到来,所为者无非是他们眼下最大的心结——慕流云。 有的事可宣之于庙堂,而有的事却只适合僻静无人处——比如玄武湖心的这座八角亭。 凉亭上题有“吟风”二字,位于御苑正中的峰峦之上,脚下是波光粼粼的玄武湖,金水桥和玉带桥将御苑东西与此连接——东为悬圃,植奇花异草;西唤板桐,有竹木参天,各方圆五里。 另有一桥名曰桂勾,自玄武峰直通向奉安殿以北的龙门轩,那是皇家夏日避暑垂钓之所。 “兄长,今日为何要放过姓吕的?”淳于瑾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中的花钿,除了聂羽襄和乌瀚思一左一右侍立亭外,其余的宫娥太监已经被屏退。 “你觉得今天有可能扳倒老贼么?且不说他那个手握重兵的儿子,就是满朝文武,也未必会乐见他就此倒台... ...而且继续纠缠下去,就真的不会牵扯到你我么——别忘了,杀死丘禾的是谁... ...与其闹得两败俱伤,不如见好就收。” “那弋阳呢?就这么白白得便宜了那个叫慕... ...慕流云的?!” “哼,这姓慕的倒也知机识趣,奏疏里隐隐把丘禾的行动与吕家的刺杀联系起来... ...皇上快要冠礼,按规矩他是要入朝的——若是真的有心报效,不妨就给他个机会... ...” “哎,对了,当年那个姓慕的名满京华,才情自不必说... ...长得么,也算是一表人才,而今也不过是而立之年——妹妹要是不嫌弃,不妨趁机收他做个入幕之宾... ...啊?哈哈哈哈!” “呸~堂堂大司马,一背过人就没个正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二章 司徒靖 “相爷,下官实在不明白,前几日在朝堂上您为何一再忍让?” “呵呵~不然呢?难道要老夫当着文武百官天子驾前,大打出手血溅御阶?啊?呵呵呵~”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就任由淳于家把持后宫?这司礼监相爷您花了多少心思,就这样简单地拱手于他人?况且这... ...恕学生斗胆!这挟天子令诸侯的事... ...” “挟天子?凭区区几个阉人?哈哈哈哈~我说司徒啊,你多虑啦~” “那也不能... ...” “虽然宫中少了个罗恒,可扬州也少了个淳于孚啊... ...” “... ...”听到这句话,司徒靖低垂的双眼为之一亮——他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无论罗恒是否吴国内应,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宫中权柄易手已成定局... ...但是这广昌太守的位子么... ...我看慎之就很合适~” “学生明白!回去后,立刻就与诸位大人联名上奏折——但大司马那边若是不允?为之奈何?” “他?我猜绝无可能,他在拉拢慕流云的同时,又何尝不忌惮此人?由老夫的人去掣肘,即全了他用人不疑的贤名,又免了他养虎遗患的忧虑,他怎么会反对?” “相爷高见!” “那这慕流云... ...” “这小子倒是一个异数,几番打压下,不仅未见颓势反而日益壮大... ...也好,且随他去——此人断不是久居人下之辈,有道是养蛊不当反噬自身,这下淳于小子要寝食难安喽~” 高卧榻上的吕放,惬意地抽着他那杆视若珍宝的旱烟袋——放下了龙头杖,做吞云吐雾之状令他更有飘飘欲仙之态。 堂下站立者,身材颀长却不纤弱,白皙的脸上一双眼睛光华内敛,一望而知有不俗的武功——一身素白,束髻冠只插着一支碧玉簪,腰里一条白丝绦上嵌着一块硕大的祖母绿,虽然只是常服,却自有一番风流的气度。 他叫司徒靖,是吕放的无数门生之一——年纪轻轻便官居黄门侍郎,为天下士人艳羡。 明明出身于吕放的门下,但他却是为数不多可以得到淳于彦赏识的人才,多年来在残酷党争中如弄潮一般左右逢源——据说除了因为他文采武功过人之外,还和他俊逸的外表不无关系。 淳于孚所受矫诏之所以能铁案如山,他的证言至关重要,因为所有的诏令都必经黄门侍郎之手——依周国祖制,禁宫之内天子身边,只有这个职位不可以任用宦官。 “相爷,学生斗胆问一句... ...您真的相信罗恒是吴国细作?” “哈哈哈~司徒啊~司徒... ...你是想问,老夫究竟?啊?哈哈哈~” “学生不敢!学生不敢!”司徒靖慌忙跪倒,因为这笑声他听过太多次了,每一次之后,都会有人头跟着落地。 “... ...记着,永远别再问这么愚蠢的问题!老夫虽然与那淳于小子势不两立,但生为周人!死为周魂!誓不做通敌卖国之贼——我知道,你们对我之前掌控扬州的谋划一直颇有微词... ...但你记着!老夫扔掉的... ...老夫自然能亲手再拿回来!!”提到扬州之事,吕放不可抑制的想起了吕恂——老来得子,本是寄予厚望,可惜天妒英才。 想着想着,泪水又不觉湿了眼眶——那一瞬间的怒不可遏,究竟是因为轻忽大意导致的丧子之痛,还是出于扬州失利的羞愤难当,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 “相爷恕罪!相爷恕罪!!”司徒靖真的怕了,他从来没见过吕放发怒,这个老人在他眼里一直好像不波的古井,又或者暗涌的海汪洋——也许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凡人,可随着几十年的风雨飘摇,他早已超然。 但是今天,或许是因为吕恂,他沉寂许久的心中再起波澜。 “去吧... ...万事小心... ...还有,留意一下罗恒的下落,若是有了他的下落,务必记得通报老夫一声。”吕放显得很疲倦,他这个年纪,任何情绪上的波动都不啻于一场辛劳——他放下烟袋,转身躺好,仅仅对着司徒靖挥了挥手便再不吭声。 “遵命,学生告退,相爷保重。” 退出花厅之后半晌,司徒靖仍然心有余悸,自己一时不慎竟然将心里话脱口而出,险些便是杀身大祸——初秋依旧闷热,可他现在却只想温一壶热酒,吃两斤焖得酥烂的好羊肉驱驱寒。 吕家出身并州苦寒之地,为当地累世豪族,不仅广有田产,更兼蓄养私兵,便是当年为吴国治下时,也俨然是一方霸主。 周太祖自幽州起兵,吕家先祖看准时机投诚效力,从龙驰骋的数十年中,先后占了冀州、凉州等地,终成基业。 四十年前,周武帝兵出剑门,吕放挥师萧关,靠着两面夹击的战术一举攻克平京定鼎神州,把自命天朝上国的吴人赶到了南疆暑旱之地——吕家终于在他这一代权倾朝野,成为天下景仰的名门。 吕府的气派很难形容,寻常人可能一生都无法理解这种循规蹈矩之中随时随地彰显着的贵气逼人——皇宫也许代表了人世间最金碧辉煌的存在,但是吕家的府邸,在其稍显朴实的院墙之内,却处处昭示着权力的甘甜。 皇宫中有的,这里也可以有——比如玄武湖,板桐和悬圃,吕家可以复制一个稍微小一点儿的放在后园;皇宫里没有的,这里却未必没有,比如父子情深和夫妻恩爱。 难怪世人说,季与吕,共天下。 司徒靖不是第一次来相府,但却是第一次如同逃命一样急急不敢稍停,相府诸人显然也已经习惯这种场面,只是好像茫然未曾看见他的窘迫。 “主公,恕我直言,此人向来首鼠两端——近年更是在后宫频繁出入... ...您为何要把广昌的谋划告知于他?”花厅内,本来只有吕放在小憩,可突然间却响起了第二个声音。 “物尽其用,这司徒靖能八面玲珑游刃有余也是他的能耐... ...况且,二虎之间若无一狐周旋,岂不只剩生死搏杀——好像他今日此来,就难保不是受淳于彦指使,就内廷之事讨个价码... ...政争之道历来如此,若天天都刀兵相见,那这权柄要来又有何意义?”吕放像是在和空气对话,房间虽然足够大,但一览无余,除了榻上的老者,确实再无半个人影。 “那他最后那一句是?” “哼,故弄玄虚罢了——想要老夫相信罗恒的失踪与他淳于彦无关,继而放松警惕... ...” “那属下?” “一切照旧,一旦发现罗恒现身即刻动手,决不能让淳于小子有机会利用他构陷老夫... ...老夫若是估计的不错,这做完了买卖,差不多就该捅刀子了... ...” “是!” 一阵风似乎吹开了花窗,几片红叶从窗外飘进来,空气中立刻染上了枫树特有的香甜。 深秋时节,平京的特色小吃枫糖开始在大街小巷叫卖——枫树的树汁富含糖分,稍加熬煮就成了这带有独特香味的浓稠美味,再配合用薄荷叶蒸制而成,在井水里镇了一夜的糯米糕,那份香甜软糯沁人心脾,正好可以抵挡这一年中最难熬的闷热。 “老板,再来块儿凉糕,多来点糖浆~”司徒靖逃出相府后就被突如其来的热浪拍到了就近的小吃摊子上,他先是喝了一大碗冰醪糟,意犹未尽之下又要了一块凉糕大快朵颐起来。 “呦,这不是司徒大人么?” “嗯呃~咳咳咳——哎呀,王大人,差点憋死我,您这是?”一大口沾着粘稠糖浆的米糕差一点就送他见了阎王,好在一口冰醪糟救回了他的性命。 王筠,廷尉府右平,也算是吕放的门生。 “嗨,还不是为了那点儿公事~” “我刚从相府出来,他老人家正在休息,您等会儿再去吧,这会儿去了也是干等着。” “得,谢您了,那我跟这儿也喝一碗儿~” “老板再来一碗儿,算我的!” “好嘞~” “哎呦,这话儿怎么说的,那我就得着了,司徒大人?” “不客气,不客气~” 一番寒暄客套之后,事情总是要回归正题的。 “王大人,怎么好像满怀心事啊?” “... ...一言难尽啊——丞相这边连日催促我们查访罗恒,整个廷尉府已经是为此鸡犬不宁了,可是祸不单行啊~”王筠擦擦嘴说道,“这不,昨儿晚上,欢喜天又死了一个小娘子... ...嗝~”他神态自若得继续喝醪糟,打嗝的声音惹得旁边的客人连连侧目。 “又是那个红袖招?”司徒靖眉头一皱,此贼已在平京为祸多时,凶名赫赫。 其人专以女子为目标,尤其是钟情于着轻纱长裙的美貌佳人——每次行凶时,他必然要挑断受害人四肢的筋脉,再趁其一息尚存割断脉搏挂于高处,任其迎风摆荡血尽而亡,故此得名。 “除了他还有谁,简直丧心病狂... ...得了,我先走了,省的误了公事,回头见啊司徒大人!”王筠擦擦嘴,急急忙忙地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司徒靖从怀里掏出来三十文扔在了桌子上,听到红袖招的名字让他彻底没了胃口。 王筠的唠叨让他不得不想起了自己也需要为了罗恒的下落而奔波,为此紧锁的眉头一时间引得姑娘们频频侧目——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这一点甚至他自己也很自负。 而在这个方面比较自负的男人通常都会鄙视那些用暴力强迫女人就范的禽兽。 尤其是这个混蛋甚至根本就不是为了享用温柔——每一个受害者都干净整洁得好像要出嫁的新娘,甚至还被很仔细得画了一点淡妆。 女人如花,他怜惜尚且不及,而世上竟有如此暴殄天物,以残杀为乐的凶徒。 “呃,司徒兄?怎么一脸愁容啊?”迎面走来一人,司徒靖满心焦虑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 “啊,蹇兄啊,见谅见谅... ...”他抬头一看,来人是羽林郎蹇衷,“今天不当班儿?”黄门侍郎负责为天子拟旨传诏,而羽林卫则是宫廷禁军,彼此之间都颇为熟悉,甚至可以算是知交好友。 “今天不该我当值,有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准备去喝两口——正好,相请不如偶遇,咱哥俩一起~走走走~”话音未落蹇衷就一把拽住了司徒靖的衣袖,而他的提议也好像正中司徒靖的下怀。 心里郁结难舒的时候,借酒浇愁往往是个办法。 “司徒兄,来来来,我敬你一杯,”蹇衷端起酒杯说道,“难得这日子口儿,咱们兄弟俩还能凑一块儿!” “蹇兄客气了,走一杯,”司徒靖举杯一饮而尽,“哎,也是,谁让咱们当的这差事呢... ...” “对了,刚才看你满面愁容心不在焉,莫非又是为了哪家的小姐魂牵梦萦?”蹇衷深知司徒靖为人,能让他愁眉紧锁的事情不多,女人是其中一样。 “蹇兄不要玩笑,兄弟我这次是真的为了公事... ...”一想到罗恒,司徒靖的胃口便没了一大半,刚刚拿起的筷子缓缓放下,换了一杯酒又再举起来。 “哦,还有能让司徒兄忧心的公事?”蹇衷满脸的不解,他先用银刀拆下一块羊腿肉递到对方的碟子里,然后不经意地问道。 “还不是为了那个姓罗的,娘的——当初他掌管司礼监时就没少折腾你我兄弟,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要折腾你我... ...”司徒靖恨声道,罗恒与他的矛盾颇深,至于嫌隙因何而起,却众说纷纭。 “谁说不是呢,就说前两天,我们愣是彻夜不休地把宫里犁了一遍,直到今天天光大亮才得稍稍休息... ...”圣旨一下,廷尉全城搜捕,羽林卫则在宫内戒严,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却连罗恒的影子都找不到。 “你们还好,只需应付淳于大人一个,我却是被两头挤压,再找不到罗恒的下落——哎,怕是相爷和大司马都饶不了我... ...” “司徒兄你往日左右逢源好不惬意,如今反而成了风箱里的老鼠——可见凡事有利必有弊啊,啊?哈哈哈哈~” “哎,兄弟这都快烦死了,蹇兄还有心说笑~” “不过说到罗恒,兄弟这儿倒是有点线索。”蹇衷放下酒杯,欲言又止的表情十分暧昧。 “哦!!哎呀~~蹇兄!!你就别卖关子了,快救救小弟吧~~!!”司徒靖忽然站起身一躬到地,反而让蹇衷被吓了一跳。 “哎,兄弟,兄弟,这是何必?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线索——这半年来罗恒总是夜半三更出宫,天亮前才回来,不知道去干什么了。”羽林卫负责宫廷禁卫,出入自然瞒不过他们。 “哦?深夜出宫?去哪了?”司徒靖好奇心被激起。 “这我哪会知道?!就这么点消息而已... ...”蹇衷神色沮丧地摇摇头道。 “深夜出宫... ...天明即回... ...小弟记得,他没有外宅啊... ...”宦官私自出宫本是大忌,但管事的太监多有外宅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这个可不好说,那帮货的怪癖咱们哪懂啊... ...记得有一次正好是我当值,这半娘们夤夜回宫正撞我手里——那身浓浓的脂粉味,差点让老子晕过去~~~” “哦?脂粉味?... ...蹇兄!你可记得遇到他是哪一日?!”司徒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紧紧抓着蹇衷的衣袖,弄得他好不尴尬。 “那天... ...我想想,你先放开... ...上个月... ...十二,对,上月十二!” “确定?!” “当然,那不男不女的东西,就因为我多问了他两句,为此找了我好久的麻烦!” “好!好!!好!!!蹇兄——别吃了别吃了!!快,跟我去廷尉府!罗恒,有眉目了!” 廷尉府,司职缉捕刑讯,大门斗拱上雕着的两个狴犴令人不寒而栗,一如两侧的楹联: 铁门之内,无情无义绝私念 天地之间,有罪有冤待昭彰 “司徒兄,来这儿干什么?他们哪有线索啊?这几天他们被那红袖招闹得,比咱们还焦头烂额——这鬼地方,一进大门就觉得冷飕飕的~~~” “跟着来就是了——说不定,你我的前程都在这廷尉府了!” 司徒靖健步如飞,看得来往的廷尉府一众官吏都莫名其妙——进了他们这个衙门的外人,要么是惊恐万状,要么是心痛不已,可眼前这位,却是一脸的兴奋和喜悦之色。 “呦,司徒大人!嗬,蹇大人!今天二位怎么想起来我们这冷衙门了?” “李大人,您当值就好了,快,快帮我调一下红袖招的案卷!” “红袖招... ...您二位... ...我的天!这天杀的不是把案子犯到宫里了吧!!您等着!您等着!!我这就给您拿!!!”黄门侍郎和羽林郎俱是天子近臣,任谁看到这二位一起来,都免不了一身冷汗。 “没有,跟红袖招没关系!不是... ...哎,一句两句说不清!你快找!” “嗯嗯嗯,有了,这就是... ...最近这贼子闹得凶,案卷老是被调用,所以放的浅——喏,您看!” 司徒靖几乎是一把抢过案卷,直接就飞快得翻起来——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上月十二,红袖招犯案于西大街紫石胡同,受害者是怡春院的姑娘。 “蹇兄,你可记得罗恒每次出宫的日子么?” “每一次?我怎么可能记得?我又没有你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不是,你拿着红袖招的案卷问这个干什么?!” “走,去卫尉司!李大人,告辞!”司徒靖拉着蹇衷飞一般地走了。 卫尉官居九卿之一,官署却不过是南苑外的一所偏殿,只供当值的官吏兵将交接办公之用——说其位高权重不假,但这官署却只怕是朝廷最小的衙门。 因为他需要在皇宫之内处理公务,但依律却绝不能留宿其中。 “快点,找你们的门禁记录!” “你开什么玩笑,宦官私自出宫能记在上面么?” “少废话!南苑里的买卖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肯定有暗账,拿出来!” “... ...从什么时候开始啊?” “六个月,从六个月前开始!”司徒靖有过目不忘之能,红袖招第一次犯案正是此时! “... ...六个月,六个月,哦,在这... ...给!这里的,全部都是!”蹇衷拿下足足十几本簿册,那上面每日从宫门进出的人等、时间,都记录得一清二楚——这些记录,一旦外泄很多都是斩立决的罪过,但是羽林卫的人,却每一个都因为这些记录拿过好处。 “... ...查潘九,为防万一,这里用的都是化名。”他似乎是有点犹豫该不该给司徒靖——可对方一把拿过来,根本不和他客气。 司徒靖一页一页飞速地翻看,越看,他脸上的笑容越明显,一切如他所料! 最近几个月,罗恒每一次出宫,红袖招就会在同一天犯案,而他没有出宫的日子,天下太平! 他对红袖招其人早有怀疑,哪有须眉男子会忍心对如花似玉的姑娘如此残忍,又如此不屑一顾!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男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三章 司徒靖 司徒靖越看越兴奋,欣然狂喜直若疯癫。 “我说司徒,你到底在笑什么?” “你!你自己看!!哈哈哈哈~!!!” “我看不明白!你直接说,别兜圈子了行么!” “哎~你啊~武夫~!武夫啊~~!!”半晌之后,司徒靖像是笑够了,这才终于从地上坐起来,抄起一本簿子翻开,指着其中的记录说道,“罗恒的出入记录与红袖招犯案的时间如出一辙,所以简单来说,这红袖招就是罗恒,而他肯定还藏匿于平京——因为昨晚,又发了一起案子!” “罗恒就是红袖招?你等等,他一个司礼监掌印为什么要频繁跑出宫去虐杀妙龄女子?他疯了?” “对!他就是疯了!而且疯得无药可救!你也是男人,总该明白得不到温柔慰藉的漫漫长夜有多难熬,而他需要熬一辈子,岂会不疯?!”司徒靖大笑着勾起了蹇衷的肩膀。 “你少来!别拿我跟他比... ...”蹇衷一脸嫌弃地推开了司徒靖——他们和宫里的宦官交往密切,自然对这些人阉人的怪癖见多不怪,并由此产生了更甚的厌恶。 “之前我就奇怪,这红袖招为什么对受害人秋毫无犯,却偏偏执着于辣手摧花——嘿嘿,如今再看就很简单了,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他只能通过残杀才能发泄心中的积郁和愤懑!” “那即便罗恒就是红袖招,那你也只能证明他还在平京而已啊?” “只要他还在平京,一切就好办了!走!回去找廷尉大人!” 即便两人都身手不凡,即便他们都轻功卓绝,可毕竟已经几乎脚不沾地地来回跑了整整大半天,所以回到廷尉府时已经是暮云压城。 司徒靖却不管廷尉府已经闭门掌灯,直接拿起鼓锤对着冤鼓一通猛砸, “咚咚咚~!” 很快被鼓声惊动的衙役兵丁就蜂拥而出,按住了一脸笑意的击鼓人。 依照大周律例,廷尉府前的冤鼓为重大冤情所设,无论何时一旦鼓响,身为九卿之一的廷尉都必须亲自升堂问案并奏报天子——故此为了防止无聊的人为了等闲之事惊动冤鼓,任何人只要击鼓,无论冤情属实与否都要先杖责二十。 “快快快!赶紧打,打完了好说正事!”司徒靖有过目不忘之能,律令刑法自然是倒背如流。 众衙役面面相觑,廷尉府的苍黄杖虽然不比宫里的廷仗一样是用刚木包覆铜皮,但也是硬木所制,杖下冤魂也是只多不少——如今竟然闯来一个上门讨打的,一脸喜笑颜开怎么看也不像有冤,而且还是朝廷命官,一时间所有人都诧异地不知如何是好,谁也不敢先动这个手。 “谁?!谁胆敢击鼓?!”听声音就知道是廷尉张慷,平京里也许有人官做得比他大,但是很少有人嗓门比他大。 “张大人!张大人!是我!快快快~~~下官有急事禀告——请快行刑!”说话间司徒靖已经自己趴在了中庭,伸手招呼着两旁张口结舌的衙役。 “这... ...司徒大人!这是廷尉府!您请自重!”眼见司徒靖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经旁若无人一般自顾自地脱起了裤子,向来铁面的张慷也不禁有些尴尬。 “张大人!下官真的有要事!求您快些行刑吧~”司徒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同朝为官多年张慷也没见过这位黄门侍郎如此失态。 张慷递过一个眼色,左右立刻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几个人很快围过来三下五除二地打了一个声势骇人,只不过虽然声势震天,可受刑的司徒靖却偏是一脸轻松惬意。 公门之内呆个三五年的人都明白,受刑人的死活全在行刑者的手上,个中高手可以用二十斤的苍黄杖打得一块水豆腐劈啪作响却不变形;也可以用同一把刑杖毫无声息地把一块包着棉被的顽石砸成齑粉。 张慷显然是有意放了他一马。 “说说吧,司徒大人,您这是闹得哪一出?”张慷冷着脸,眉梢眼角挂着十分的不满,他不过稍长司徒靖几岁,可二者共处一室却是显得格格不入。 若说司徒靖仅凭一张脸就足以整个平京的女子魂牵梦萦的话,那张慷那副尊容本身就酷似一桩红杏出墙的不幸婚姻。 “张大人,请从即日起在平京四门加派人手严查来往人等,并张榜缉拿采花盗红袖招,言语间不仅要点明受害者惨遭凌辱,”司徒靖抱拳拱手深施一礼后,突然面带着一种诡秘的笑容继续道,“更要重点申明,受害者中还有个男人!” “司徒大人这是何意?”张慷不解,整个平京的人都知道,这个红袖招只害性命不损清白,更不可能去招惹男人。 司徒靖细细地又解释了一遍他的发现,张慷这才恍然大悟。 “这样不会打草惊蛇么?这榜文一出恐怕他更加不会露面了吧?” “当然不仅如此——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红袖招!”司徒靖微微一笑,此刻那俊朗笑颜之中却满是诡诈奸险。 朗月高悬,秋风送爽。 平京的的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都随着渐渐沉寂的夜色而消散——而天地之间万物之中,往往一件事物的外表越鲜艳,其下隐藏的危险也就越骇人。 街上已经空无一人,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店铺也早早就上了门板,不知道几条街外隐隐有梆点声—— “铿铿~哐~”锣声清脆。 “夜入四更,天寒地冻~!”人声嘹亮。 蹇衷换了一身颇为风骚的衣着——那是一袭只有勾栏院里的相公才会穿着的水蓝色青衿,外形上虽然与寻常深衣并无不同,只是所用纱绢薄得惊人,隐隐可以透漏出他胸口的粉嫩围兜。 司徒靖一再坚持要他穿成这幅样子,脸上还要薄施粉黛。他当然不愿,百般抗拒无果之后维持了一条遮面的大红纱巾,此时活脱脱一个矫揉造作的艳俗男伶——如果不是夜阑人静,那一定会有人注意到他两腮因气愤而抖动的胡须下隐藏的羞愤。 “娘的,让老子穿成这样... ...”蹇衷的步履还要学着那些梨园的倡优一步三摇——他本出身羽林军,体型颇为健硕,而配合这一身的行止装扮,说不出得怪异。 “嗯?噗~!!” “看什么看!找打啊!滚!” 打更的也是命里该有此劫,好巧不巧得他就转进了蹇衷所在的这条街,两人正好走了个照面,初时他还不觉得有异,只当是某个夜归的优伶或者相公。 可当他走近了再一看,那口气却差一点就续不上来,险些憋死过去。 这个只会出现在一般人噩梦中的形象大概要折磨他很多个夜晚了。 “呦,这位小相公,粗粗壮壮得挺结实啊,这么晚了,要不要哥哥送你回去啊?”声音里充满了轻佻和放浪,还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说话的人自然是坐在房檐上一身夜行衣的司徒靖。 “啊~!你是谁!救命啊!”蹇衷的声音很大,以至于惊醒了临街的几盏灯火。 “在下么?平京城里的人,都叫我红袖招。” “啊~你!救命啊,红袖招杀人了!!” ... ... “哎,你听说了么,红袖招又犯案了,这回是在珠玉街那儿盯上了一个傻大姐!” “嗨,什么傻大姐,是个老爷们儿,打更的刘大爷亲眼得见,那胡子跟扫把似的,却穿了一身的花红柳绿,估计是个疯子~” “欸哎,据说那红袖招还想非礼来着!” “我也听说了,好像非礼不遂,还被那个哥们一通好打~!!” “哈哈哈哈~活该!” 闲言碎语总是传地很快,尤其是这种奇闻异事——仅仅一天的工夫,平京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红袖招添了新的癖好。 本是个人人闻风色变的诡异凶犯,顷刻间就因为一桩言之凿凿的丑闻而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而那他手下的几十条冤魂和一件件泯灭人性的罪案似乎都随着哄堂大笑烟消云散了一般——人们的记性都很差,除非这件事与他自己息息相关。 “我说蹇兄,你今晚能不能下手轻一点?”司徒靖揉了揉淤青的嘴角,他只是告诉蹇衷要尽量做的逼真,不曾想他却是真的毫不留力。 “今晚还来?!你饶了我吧!那身打扮我自己都做噩梦你知道么!”蹇衷瞪大了眼睛连连后退,拼命想要挣脱司徒靖那只拽着他衣袖的手。 “不不不,今晚,你扮红袖招。” ... ... 隔日,平京的百姓又添了一桩闲话——据说红袖招像上瘾了一般又去调戏某个俊秀青年时又闹了笑话——这次他不仅被对方饱以老拳,最后还被一脚踢进了茅坑弄得一身臭秽。 “蹇兄!蹇兄!都是小弟的不是,小弟今晚做东,给您赔罪——您老兄大人有大量,饶恕小弟一次可好?”司徒靖点头哈腰地追在身后,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让旁人看了都忍俊不禁。 “... ...你老实说,你还有什么幺蛾子?”蹇衷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语气神色之中显然还在为昨晚的事情抑郁——他被迫在那个满溢着臭秽的坑里和蛆虫嬉戏挣扎了近半个时辰,为的不过是吸引周围紧闭的门窗里亮起多一些的灯火。 所以从清晨开始到现在,他整整一天都泡在香水行里听闲人们诉说着昨晚的尴尬——即便如此,他还是隐隐闻得到那种刺鼻的味道。 “不不不~真的不会了,小弟指天发誓,如若再坑害蹇兄... ...皇天不佑!” “不过,还是要麻烦蹇兄这几天晚上跟着点小弟——剩下的事,小弟自己去做即可。” ... ...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已经过了八天。在这八天里,红袖招彻底从一个凶名赫赫的杀人狂徒变成整个平京城家喻户晓的笑话——几天里他一共骚扰了十名男子,其中有三个是镖局的镖师;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走了某个男浴池里所有的亵衣亵裤... ... 现在整个平京城的人都已经相信,红袖招已经彻底失心疯了。 而红袖招是宦官的传闻也在宫中不胫而走。 “侍郎大人~这几天都在忙什么啊?说来也让哀家听听啊~”淳于瑾还是一副慵懒的模样横卧在那张鸾凤朝阳紫檀眉梢榻上,薄薄的纱帘掩不住千般的妩媚万种的风情,更不加掩饰的是她此时的嗔怒。 “太后赎罪!微臣这几天若非是为了替您挖出那个罗恒,也不敢忘了来寿安宫向您请安这天大的事情啊~!”帘外垂首站立的人正是司徒靖,此刻他虽然不敢仰视,低垂的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淳于瑾的一双盈盈可握的纤纤玉足。 “好啊,那你进来,好好给哀家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撤帘~”宫女缓缓挑开翠色帘笼,只一瞬间,帘中人满身的珠翠霞光便裹挟美艳扑面而来,让司徒靖不由得状若痴迷。 “愣着干嘛?过来给哀家捶捶腿——你们出去候着吧~”淳于瑾挥挥手,侍女们则很默契地退下,而司徒靖便立刻迫不及待地上前献起了殷勤。 “太后可听说过闹得满城风雨的红袖招?” “就是那个残杀妙龄女子的采花贼?他和罗恒有什么关系?” “太后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红袖招残杀女子不假,采花却是不然,被他所杀者俱是清白之身,”司徒靖顿了顿,暧昧的十指流连于淳于瑾莹润的足踝,看到后者嫣然一笑后才又缓缓说道,“您就不奇怪是为什么?” “哦~为什么?”淳于瑾的好奇心似被勾起,略微探身,已是春光无限。 “天下男子哪有不好色的,面对宝山空手而回的不是呆子就是有病,”说完他瞟了一眼淳于瑾,手下的劲力也稍稍重了两分,而对方似乎是没注意到这犯上之举,“红袖招其人机敏狡诈,自然不是呆子——所以微臣一直怀疑,他有病,那里有病~” “天下男子也不是都像你这般不堪吧?”淳于瑾最大的魅力,就是可以雍容华贵地风情万种。 “太后... ...” “小滑头~人都走光了,还拘着?” “掌嘴,掌嘴,看我这记性——瑾姐~” “哼~!接着说呀?” “前几天,我无意中发现罗恒有伪造懿旨偷出禁宫的行径,而最近的一次恰恰适逢红袖招犯案,于是我就把他出宫的时间和案发的时间一一对比,结果发现分毫不差!也就是说,罗恒,就是红袖招!” “什么?!宫里竟然出了这么个凶徒!” “谁说不是呢,想想我都后怕——瑾姐如此国色天香,还好有宫獒日夜护卫,否则... ...” “啐~没正经,那现在进展如何?” “十日之内,必有佳音——看在我这些日子如此辛劳的份上... ...?” “哼~谁知道你是为了我,还是听命于吕放那老匹夫... ...” “冤枉啊~那老匹夫我一向是阳奉阴违——这些天为了替瑾姐你探听虚实,险些连性命都丢了,姐姐就不打算好好补偿补偿我?” “呸~贫嘴——凭你还抓采花贼?你便是这天下头一号的采花贼!” “嘿嘿~谢太后赏赐微臣天下第一采花贼——今日便是死,臣也必当奉命~” “啊~呵呵,讨厌~!!” ... ... 春风搅扰翠绡纱,窃步狸奴戏锦霞。婉转莺声羞燕语,相思雨落溅桃花。 司徒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秘密,即便是梦中。 大多数人对于他以色侍人的调侃仅仅是私下里带着几分嫉妒的奚落,他也经常对此一笑而过——越是表现得毫不在意,便越是没人信以为真,但是假象之中包裹的却往往是真实。 “司徒兄... ...这几日你扰得平京男子人人自危,可是那红袖招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蹇衷面带焦急之色,毕竟这几日搅闹京师他也有份参与——若然抓不到罗恒,那他也要牵连其中,论罪非轻。 “蹇兄稍安勿躁,我估计这几日他就会有所行动——今夜,我们继续玩蠢贼倒采花~”司徒靖的笑脸上春风洋溢,可在蹇衷眼里简直比哭还难看。 又是一个如水凉夜,司徒靖继续打扮成他心目中风骚的采花贼在屋檐之上飞驰——蹇衷则抱着自己的朴刀隐蔽在暗处伺机而动,司徒靖的身影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 这出闹剧已经持续了十多天,司徒靖说这几天晚上行动时,他明显感到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总是萦绕四周——他可以肯定,那是某个恼羞成怒的凶徒所散发出的杀气。 “嘿嘿,小哥~陪大爷我玩玩啊~”司徒靖又找上了一个目标,最近平京城里红袖招失心疯的传言甚嚣尘上,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但是其嗜好男风的事已经传得绘声绘色——谣言,往往就是开始于一点点的真相,然后在口口相传之中与出发点彻底背道而驰。 这一次却很奇怪,这个一身青衣的汉子却并未如之前一般狼狈逃窜——他仿佛没有听到司徒靖的轻薄一般继续往前走,丝毫不见慌乱。 司徒靖知道,目标终于按捺不住了。 因为没有在宫廷之中生活过十几年的人,绝对不可能有如此规矩的步伐。 “哎~小哥,别急着走啊~”他伸手搭上对方的肩膀,这个险必须冒,此时若是过于谨慎则会惊动对方,以至功亏一篑。 司徒靖的左手搭上去的一瞬间,对方却后发先至——先是右手如疾电扣住了他的脉门,然后左手向后反抓上臂! 这人转过头时,司徒靖发现他还带了一张面具,果然是谨慎入微——但这武功的出处却无法掩饰,正是宫獒们那擅于分筋错骨的利爪。 司徒靖并非庸手,左臂被制本来就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当即一个鹞子翻身,凌空疾转之势逼得对方不得不松开了手。 “好小子!敢跟我红袖招动手!看我把你就地正法!”近乎于嚎叫的一嗓子显然是说给蹇衷的,司徒靖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他宁可拖延时间以众欺寡也绝不冒险恃强凌弱。 对方显然有所怀疑,但四下环顾一圈并无异样之后,还是以挟风掣电之势扑了上来。 司徒靖从没体验过的压迫感如潮涌来,他甚至好像从对方的面具下看到了一抹狞笑。 “自作聪明,枉送性命!” 声音娇柔阴鸷,确是阉人独有。 注:香水行,民间对于浴堂或开设浴堂者的旧称,最早见于我国宋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四章 红袖招 红袖招的一双手不知摧残过多少性命,沾染过多少血腥。 霎时间让司徒靖只觉得凛凛杀气卷着腥风血雾扑面而来——他毕竟不是刀头舔血的江湖客,所以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拔腿就逃。 红袖招愣了,完全被对方的绝尘而去弄得不知所措——他逢敌对阵中不是没有遇到过一触即溃的对手,但是在交手之前就逃得这么干脆的,司徒靖却是第一个。 “有种你来追我啊~!”司徒靖一边狂奔一边回头高喊道。 “哦,在下忘了,公公本就是个没种的~失言失言!抱歉抱歉!!哈哈哈~!!!”他嘴上的伶牙俐齿全不似脚下的动如脱兔。 “竖子!看我将你碎尸万段!!”被揭破了最隐秘的伤痛,红袖招恼羞成怒杀意如狂,飞身疾走之际也如风驰电掣。 可不知为什么,却偏偏追不上眼前这个猴子一样闪转腾挪的人。 只因司徒靖的步伐看似凌乱,却乱中有序。 如果此时此地有一个稍懂奇门的人在旁观,那便会发现他的每一步都以自身为中宫踏出,通过不断变换朝向配合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于是飞檐走壁之间,四方万物皆成了他布下的迷阵。 是以寻常人看来毫无章法且冗余繁杂的步法之中,蕴含的是正是术数的精髓,像红袖招这样不明就里的人,又怎么可能追得上? 不懂归不懂,但红袖招却很快醒悟这是一门高深的轻功步法,于是像被激起了争胜之心似的,反而追得更加起劲。 二人如猫鼠竞逐一般在大街两侧蹿房跃脊而过,屋顶的瓦片被踩的叮当作响,一时间不知又惊醒了多少的春梦。 “大半夜的,你们要打就打,上什么房啊!”终于有人气不过破口大骂起来,继而是更加不堪的言语传来。 “哎~会不会是红袖招?” “嗯~搞不好还真是,这飞檐走壁的!” “哎~又追哪家的公子呢?!” “哈哈哈~” “你小点声!引过来来倒霉的是你,你忘了他最近喜欢上老爷们了?” “呸呸呸~倒霉?爷先让你个小浪蹄子倒倒霉~” “讨厌~啊~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联想到近日来的滑稽罪案,很快临街的灯火点点亮起——毕竟有热闹可看的时候,谁还顾得上睡觉。 一声声的嘲笑和不堪入耳的奚落,令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面具遮住了红袖招的怒不可遏,只是司徒靖却明明白白地感到背后渐渐凝重的压迫——那股压力犹如万千毒蛇蔓延缠绕而来,司徒靖觉得自己渐渐被紧紧地裹缚其中,跑得越快,这种感觉就越明显。 差距越拉越短,红袖招并没有变快,论轻功这已经是他的极限——所以只能是司徒靖变慢了,而且他已经开始气喘吁吁,脚下的步法也远不如片刻之前灵动。 司徒靖觉得不仅是双腿,简直全身被灌了铅一样,以至于每往前一寸都举步维艰。 “能逼我用上这招,你死得不冤!”最后半尺的距离触手可及,红袖招一跃而起,然后右手成刀直切司徒靖的后颈。 一阵剧痛袭来,红袖招眼中满是诧异之色地看着自己的胸膛——面前的司徒靖骤然消失,刹那间像鬼魅一样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而他心口却被一枚钢锥击中,钢锥之后是一根绕过他身躯的软索,另一头则牢牢地连接着司徒靖右手那个非金非银的怪异护腕。 “九宫飞星,遁甲神行,袖里乾坤,截脉摧心——罗公公,你死得也不冤吧?”司徒靖的嘴角画出一个得意至极的弧度,眼神中满是嘲讽和戏谑。 他当然早就察觉到红袖招外放真炁捆缚其身,这一招虽然笨,却很有效,所以他将计就计反客为主。 “... ...你我无冤无仇,这些天你处心积虑得逼我现身,是为了姓吕的?还是为了姓淳于的?”心脉受创,伤势之重似乎让他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有区别么?吕放要灭你的口,淳于要借你的命... ...无论谁都不会让你活下去——不如让我拿你的人头,换一份功名!”司徒靖所言非虚,即便是投靠淳于彦,对方在利用之后也绝不会留下罗恒的活口。 “把我交给淳于彦吧——你可以得到重赏,我也可以多活几天... ...”他似乎在和司徒靖讨价还价,为自己争取多一点活命的时间。 “大司马么... ...把你活着交给他?岂非是在告诉他我已经对你们之间的勾当一清二楚?他又岂会让我留一口气有机会给丞相报信?不过无所谓了——只要送你的尸体去,他那边我可以搪塞过去,吕放那边自然也少不了我的好处!”说完他右手一挥,袖里乾坤立时绕颈而上,这兵器本可以更加锋利,但司徒靖不是弑杀之人,对于血光自是能免则免。 但今天他自觉杀意难平,只因为对手是败花却不采花的红袖招。 “好算计!难怪你有如此实力却故意调开蹇衷!”一语惊人,既然红袖招一直都知道蹇衷隐伏在侧,那么他出手就绝不是因为一时的冲动! 果然,袖里乾坤软弱无力得坠了下去,红袖招像是完全没受伤一样凌空跃起足有三丈,本来空空如也的双手中赫然多了一对一尺长的双刃拳刺,冷森森夺人二目的细刃直奔司徒靖咽喉而来。 “屡教不改,可悲可叹... ...都告诉你了是袖里乾坤,怎么会只有一个呢?”钢锥携分金断石之力再袭红袖招的胸口,与刚才的伤处分毫不差。 这一次,红袖招一口血雾喷了司徒靖一头一脸。 红袖招毕竟是高手,重伤垂危之际却依旧冷静——趁司徒靖目不能视之际,他一对拳刃直插他肩井穴,猝不及防的司徒靖不及躲避,登时血如泉涌。 一个回合各有胜负,只不过红袖招的伤势似乎更重——因此他双腿连环踢中司徒靖胸口后,立即借力抽身而逃。 “姓罗的!今日你若能逃出生天,我从此以后跟你姓!”两次被重击心脉让红袖招那两脚绵软无力,根本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而司徒靖虽双肩受创,可是他对自己的袖里乾坤深信不疑——他笃定红袖招胸骨已碎,因为他只需一击便足以令儿臂粗细的树木应声而断。 于是红袖招跑得踉踉跄跄,司徒靖追得步履蹒跚。 两人虽然易地而处,可局势却和之前几乎一模一样——追击者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前面那个看似并不快的逃遁者。 追逐之间他们渐渐远离了繁华的明溪坊,兔起鹘落之后已是身处城南的匠做场。 平京依颖水而建,河道自北向南纵贯全城,流出南城之后转东穿过绝峦岭,再汇入岚江——百多年前这条天然河道在一代水利名家卫浜主持设计下,加建了围绕平京兼具护城和供水之用的常安渠,并修筑了宫城以北用以观赏并蓄水备旱的玄武湖。 自此原本萧条的西南角因水渠之利成了各行业工场聚集的所在。 白天这里人声鼎沸百业兴旺,无论是染房、瓷窑或者酒坊都是名震一方的精工良作——但每到黄昏,待坊市鸣钲三百闭门之后,这里就是几乎连个人影也见不到的僻静之所。 红袖招仓皇之间一头钻进了裕盛染坊——几十丈的场地里挂着上千匹的绢帛绸缎以及各种布料,有的还是洁白的原色,有的已经染上了斑斓的色彩正待晾晒。 司徒靖也跟着一头撞进来,之后便发现对方踪迹全无,但四周飘飘荡荡的布帛让他没来由得感觉到危机四伏。 天色渐明,有了光一切黑暗都将无所遁形。 飘飘荡荡的布幕之后开始有人影闪过,司徒靖肩头的伤口已经凝血,双手也渐渐地恢复了几分力气——可是红袖招的内伤却不可能这么快恢复,虽然袖里乾坤没有凌厉的锋芒,但所造成的内伤却绝不会比任何兵器轻。 总之,时间拖得越久,对司徒靖而言就越有利。 更何况在这种环境里,他手中可远可近的袖里乾坤比红袖招只堪贴身的拳刺更有优势。 双方都在隐藏自己的行迹等待对方露出破绽,重重布幕之下杀机四伏,随风摆动的影子里每一处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一点寒芒从司徒靖的眼角一闪而过,间不容发之际手中的袖里乾坤已经激射而出,一左一右化作两道弧光直逼对手。 人影后退,司徒靖不待钢锥收回便以开山劈石之力再度挥出,一时间人如轮转势如飓风——袖里乾坤既有暗器之诡秘又兼具锤棍之刚猛,近身缠斗之时机巧百出,而一旦拉开距离又会如此时一般大开大阖。 狂风怒涛所过之处尽成狼藉,红袖招不得已之下只能腾空而起,可这一举动正中司徒靖下怀——就在他跃起的瞬间,司徒靖借疾步旋转之机暗暗收回左手的乾锥再携雷霆万钧之势脱手而出,直飞向他避无可避之处! “嘭~”得一声闷响之后,一条人影跌落尘埃,接着司徒靖也跪地喘息起来——这一轮攻势不仅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撕裂了刚刚凝血的伤口,鲜血再次汩汩地涌出,顺着手臂流淌而下。 片刻之后,对方依旧毫无动静——谨慎的司徒靖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首先看到的,是对方脚上的一双官靴。 一双官靴平平无奇,但不知为何却让他心中生出一丝不安——罗恒本来就是宫中司礼监掌印,穿着官靴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然而司徒靖接下来看到的东西却让他如遭雷击,怔怔得呆立当场久久不能动弹。 出现在尸体上的是一张他非常熟悉的脸——蹇衷的脸! 如今已经被他左手的乾锥打碎了天灵! 脑浆混合着血迹涂了他满脸!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蹇衷!蹇衷你醒醒!” “出来!你在哪!罗恒!出来!” 彻底失去理智的司徒靖状若癫狂,双手的袖里乾坤再如飓风骤起,支离破碎的一地狼藉被狂飙席卷而起,瞬息间便成齑粉。 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是身负重伤的红袖招,还是唾手可得的功名,转眼就成了惨死的好友和莫测的诡谲。 “声音在这儿!” “快!支援蹇大人!” “包围染坊!别走脱了红袖招!” “蹇大人!你在哪?!” 一阵嘈杂的人声之后是凌乱的脚步和火光,蹇衷的援兵到了。 司徒靖下意识地准备大喊,但是转瞬之间他就惊觉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让他把要喊出来的声音硬憋了回去——眼下他身上是一袭贼人标准的夜行衣,身旁的尸体是追捕红袖招的蹇衷,蹇衷身上的致命伤与他手中的兵器不谋而合!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就是无论他承认与否,这个场景足以证明他就是谋杀朝廷官吏的凶徒红袖招! 他想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布下的如此精妙之局,但结果是令他如今百口莫辩——不论他愿不愿意,他都成了那个片刻之前还在他的追捕之下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红袖招! 一念及此他再不多想,现在他必须要逃!绝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被当场缉拿!就在他拔腿奔逃的片刻之后,一片火光围住了蹇衷的尸体,照的本就即将褪色的夜幕犹如白昼。 “贼人在这!” “蹇大人!蹇大人!” “快!追上去!” “你们,快送蹇大人就医!” 一众差役随着司徒靖逃遁的方向紧追不舍,连续剧烈的奔跑让他的伤口撕裂更甚,滴滴答答的血珠顺着指尖落向地面,成了追兵们最好的指向标。 卯时刚过,目力所及的苍穹已经一片鱼肚白——疲惫和失血让司徒靖头晕目眩难以持久,他的速度越来越慢可追兵却如同把他当做了登天的青云梯一般越追越紧。 如此下去即便不被抓住,也必将要死于血尽力竭。 前无去路,因为一条又宽又深的排污沟横亘在了司徒靖的面前,这不仅仅是匠做场的排污口,更连着整个平京的地下水渠,从这里汹涌而出的污水会顺着常安渠一路直入岚江——每年三四月份通渠的时候,渠底那恶臭的气味能弥漫整个南城。 司徒靖咬咬牙,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之中纵身一跃,跳进了排污口。 这里虽然秽臭难闻,但是也总好过不明不白地被抓起来当成杀人犯——况且这条通向城外的水道是他眼下唯一的生路。 ... ... 天光大亮,平京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倒夜香的铜铃和早点的吆喝几乎同时响遍大街小巷。 伙计开始下板开门净水泼街,妻子开始张罗一家人的早饭,丈夫带着惺忪的睡眼不得不放弃自己尚未做完的好梦,孩子们沉浸于虫鸣鸟啼的恬静安逸。 没有人知道死了一个羽林郎蹇衷,更没人关心司徒靖的含冤莫白,人们在乎的是昨晚的喧嚣之中会不会有一出可以就着饭菜下咽的好戏。 客栈房中,二人对坐。 “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 ...还不是那个司徒靖——那小子的心机我望尘莫及,武功也着实不简单... ...”红袖招有气无力的声音昭示着他的伤势之重。 “他人呢?” “... ....跑了。” “无所谓,只要他再回不了内廷,此事就算是成了。” “... ...幸亏主上料事如神,他果然深藏不露——如果不是这件金丝软甲,恐怕我命休矣... ...” “主上的心思,当世无人可以望其项背,何况他区区司徒靖?想在主上面前藏拙,哼,不自量力!” “嗯——我没事了,回去吧。” “嗯。”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出离客栈,不多时就隐没于人潮之中。 ... ... “你的意思是司徒靖杀了蹇衷?!荒唐!”淳于瑾端坐帘后,一脸的惊诧莫名之中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羞惭——前面一如既往心不在焉的少年天子依旧百无聊赖。 “这个... ...臣不敢妄断——但是臣所言句句属实,蹇大人遇害之时,身旁除了司徒靖再无他人... ...”张慷肃立阶下,他也是诱捕红袖招计划目前唯一的知情者,他的头低的不能再低,简直要勾到胸前一样——只因为太后曾经明确表示过,他的长相有碍观瞻。 “回禀太后,这罗恒的尸体被发现于染缸之中,衣着打扮还于逃跑的司徒靖别无二致——这显然是打算李代桃僵鱼目混珠啊~” “那他就更没理由杀害蹇衷了!杀了唯一的目击者,谁来证明犯案的是罗恒而不是他?” “而且和他缠斗的人又是谁?你之前说过,蹇衷去求援时曾说司徒靖正与贼人缠斗... ...”淳于瑾的一张如花粉面此刻变颜变色,她还是想要找到一个相信司徒靖的理由,因为她毕竟是个女人。 “这... ...依老臣愚意猜度,有没有可能是这样——司徒靖纠结同伙演了一出戏意欲李代桃僵,然而却没想到蹇大人不等援兵集合就只身前来襄助,却正好正遇上他在布置现场,于是乎慌乱之际杀人灭口... ...但具体如何,还请太后、陛下明断... ...” “吕大人所言有理——为今之计,应速速张榜缉拿司徒靖,此人恐怕与之前盗用御玺之事,符宝郎被杀之事都有莫大干系!” “臣附议!如今看来恐怕这司徒靖才是元凶首恶!” “臣等附议!” 言辞恳切之中不乏他往日交好之人,而如今不仅无一个出言为司徒靖申辩,甚至落井下石尤恐落于人后。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尤以这金殿御阶之间为甚。 “这... ...”满朝文武的山呼海啸无法惊醒淳于瑾的茫然无措——若司徒靖真是吴国细作,那他这一路平步青云做到四品要职,并且还和当朝皇太后暧昧不清,便可谓是天大的讽刺。 “咳咳~太后,陛下,请速速下旨缉拿——此贼身居机要且久历禁宫,一旦逃归敌国,后果不堪设想!”淳于彦见妹妹迟迟没有反应,不得不冒犯上之嫌出言提醒。 “... ...好吧就依诸位爱卿... ...哀家乏了... ...散朝吧... ...” “恭送圣母皇太后!” “恭送吾皇!” “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堂之中,殿陛之上,若是众口一词,数十张嘴里喊出同一个声音,那这个声音就是天意。 即便尊贵如淳于瑾,在这个声音面前也依旧软弱无力——想到与司徒靖的往日种种,一层红霞掩上如花娇颜,秋水剪瞳之中隐现波光粼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五章 汤老三 “这些天又招募了一千多,算起来我们已经有近两万人了... ...” “有多少可以编入锋镝营?” “锋镝?一个够格的都没有... ...”慕清平苦笑着摇摇头,随即便是一脸怅然若失。 “锋镝选才宁缺毋滥——这是我们的命脉所在,决不能有任何差池... ...记住,忠心和实力,缺一不可。”慕流云却像是并不意外一般,反而还继续叮嘱道。 “嗯,你放心,但有一个问题——算下来,目前锋镝已达两千余人,你不过一郡太守,本部不过区区五百,就这么大张旗鼓地逾制扩编,我担心... ...” “... ...让兄弟们每人带二十个新兵前往荆山一带,以猎户山民的身份各自寻找沟深林密之处扎营,即可伏兵,又便于日常训练... ...你就带着剩下的新兵在城外三十里扎个大营——也省的那些想看热闹的人找不到戏台子,再另生事端。” “我也正有此意。” “还有,行事仔细些,新任的广昌太守已经到了——搞不好弋阳还有他的耳目。” “... ...那又如何,如今你有征南假节钺,连刺史大人也要给你三分薄面,何况他柳慎之?” “呵呵,我那个征南有多少斤两你我都清楚——我敢断定,吕家把他扔到扬州来,所图必定不小... ... 相信我,此人不简单... ...” “哦?怎么讲?” “他当年本是武科场夺魁的状元,之后却不知为何弃武从文入东观做起了博士... ...之后有一次前往并州公干时受到了那位吕家大公子的赏识,这才一步步有了今天... ...而且据说,先登也是由他一手调教... ...” “那岂不是... ...” “对啊——倒是和我的经历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 江水汹涌奔流,卷起如云朵一般雪白的泡沫拍向岸边的礁石——可惜飞沫始终是飞沫,在撞击的一瞬间就四散崩碎,而礁石还是礁石。 “对了,那个佟林有消息了么?”慕流云似乎这才想起了那个给他带来无数麻烦的人。 “简直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不愧是武道鉴排名前二十的高手。”慕清平苦笑,想靠一纸榜文就缉拿佟林,简直是痴人说梦。 “哦?那以你的身手,排到第几名?” “我?你别说笑了... ...一线牵的武道鉴传承数百年,其中所记录者不知凡几,排名更是不论生死——以我的现在的水准,进入百名之内已经是极限。” “言下之意,还有精进的可能?” “... ...嗯,如果从即日起披发入山,自此专心于箭道,那么十年之后,当可晋级至二十名之内... ...” “他有这么厉害?” “你真的想要对付他?你有眉目了?” “... ...暂时没有,不过,我觉得他应该已经不在弋阳城里了——这段时间你将眼线都分散到城外,尤其是港口一带。” “可是此人似乎... ...” “我知道,他并非十恶不赦之徒——抓是一回事,抓不抓得到,则是另一回事... ...”慕流云诡秘得一笑,一瞬间那张脸简直堪比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责令捉拿佟林是朝廷的诏命,这件事若办不好,随时可以成为慕流云罢官削爵的口实——尤其是近在咫尺的广昌府,此时多了一个深浅难测的柳慎之。 佟林确实不在城内,也确实在港口的窝棚寨里落脚——只是,他已经疯了。 自从那一晚沈稷把他背出田府,佟林就像丢了魂一样,婉儿认定是他是中了邪以至于失心疯。 而他身上发生的种种,沈稷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一个涉世未深小女孩——那一切实在太过于残忍。 城里住不下去了,他们落脚的那座府苑在丘禾死后当天就被官府上了封条,好在他们有个馄饨摊,勉强可以在弋阳港口租一间窝棚遮风挡雨。 弋阳港口水浅湾急,但是却占了和吴国仅仅一江之隔的便宜,所以这里也聚集了不少来往于神州各地的商贾船家——有商贸自然就有钱赚,更多想从中讨一口饭吃的贫苦人,诸如小贩、脚夫、船家渔民等等便趋之若鹜。 他们自然是住不起青砖瓦房的,于是港口的窝棚越搭越多,竟渐渐形成了一个高低错落居民众多的小镇甸——窝棚寨。 沈稷的馄饨在这里很受欢迎,因为既便宜又管饱,十分符合这里的需求——他索性也就不再去城里摆摊,而是就近做起了街坊生意。 “鬼脸儿,这次的药也不行啊... ...” “耐心点儿吧,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说道胖子,沈稷不由自主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婉儿,然后很快地移开。 “你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婉儿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因为她早就明令禁止这个家里出现诸如胖、圆、肥、敦实等等的词汇。 “... ...那个,我先去出摊了,你喂师父喝了药,再来帮忙。” “知道了知道了~罗里吧嗦的... ...好像哪天不帮你似的——记得给孙二爷留两个鸭头下酒,他昨天嘱咐过的。” “... ...嗯,知道了——孙二爷,心宽却不见体胖... ...” “你给我站住!” 有钱人追求口味和精致,而劳碌人更在乎的是填饱肚子。 所以把摊子摆到窝棚寨的沈稷不再只卖馄饨鸡腿,也卖更压饿的烧饼面条。 他的厨艺几乎可以说是无师自通,但街坊邻居都对他赞不绝口,以至于每天都有人一早就徘徊在他摆摊的地点,专门等着大快朵颐。 港口的作息和城里是不大一样的,因为装货卸货的商船一般都是入夜才进港——晚上风大浪急,弋阳这一段更是暗涌遍布,所以即便是吃水再深的航船,也多半不会冒着风险在半夜逆水行舟。 “小沈!怎么才来啊?现在每天不在你这吃一顿,老子都没力气干活!” “... ...抱歉。”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那张嘴跟上了锁似的——你妹妹呢?还在家照顾你爹?” “嗯... ...” “快点快点,来来来我帮你~饿死我了~” “张大哥... ...你现在是彻底不开火了么... ...” “废话,我光棍一条,平时自己开火还不够费事的,你这儿便宜又管饱,我何苦遭那罪——哎,要不我在你这儿包月得了?” “哎~对对对,我们也包月——小沈,怎么样?考虑考虑?” “... ...这事,你们等一下问婉儿吧——吃什么,我给你们煮... ...” “馄饨!大碗儿的!” “猪油拌面!” “鸡丝面!” “大碗儿馄饨,再加一盘儿鸡屁股!” “哎,我要俩鸡腿儿——给我留个位置啊,我去老李那儿打二两!” 刚点起炉火,小小的摊子前就坐满了人,他们大多是敞心露怀的打扮,衣服上补丁摞补丁的情况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而境况稍好一点的无非是脚上有一双崭新的粗布鞋。 他们流尽一天的汗水所图的不过是这区区的口腹之欲——而那些商贾以些许小钱买来的血汗,转手却可换来百倍千倍的利润。 人世间的不公,又何止于此。 “哥,我来了,咱爹喝完药睡下了。”婉儿从远处颠颠儿地跑过来,窝棚寨的人都很喜欢这个胖乎乎的孩子。 “呦,我们小胖子来啦~” “小胖子,来,跟你说啊,叔儿昨晚卸的船是从那边来的哦——你看,这是只有瀚海大漠才有的奶疙瘩~” “谢谢五叔!” 小孩子都是贪嘴的,特别是那些看起来圆滚滚的小孩子。 “吃什么吃!长这么胖还他妈吃!”仅凭声音就可以断定来人是个专横、粗鲁、目中无人的恶霸。 “你!”婉儿立时瞪圆了一双小眼睛,回过头去时,眼前那一脸的横肉却让她噤若寒蝉。 “你什么!总算逮住你们了——兄弟们!给我砸!” 本来其乐融融的小摊子,眼看就要变成一片狼藉。 汤老三,本来也是个和大家一样从船上找食的苦力,因为入行早又肯出力渐渐地有了些名气,之后更是获得货场老板的青睐得以招赘了女婿,再后来,老岳父过世,媳妇跟人私奔,只剩他独自挑起了货场的重担。 至少他对外人都是这么说的。 但他小人得志的张狂和内里的卑劣龌龊却是这里每一个人都亲身经历的——不仅没有丝毫邻里之谊,欺负起过去的兄弟时,简直比外人还要狠上三分。 “哎~汤三爷,您看,这俩孩子也不容易...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小沈,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还不快给汤三爷来碗热乎的~” “... ...哦。” 几名年纪稍长的街坊过来打着圆场,而沈稷也听话得扔了十几只馄饨进锅里,小心翼翼地烹煮起来。 “哼... ...今天爷过来,没别的事,就是通知你一下——打今儿起,你就是我们货场的兄弟了!这摊子也算是货场的买卖了——以后谁再敢闹事,就报我的名号!”汤老三撇着大嘴环顾一圈,然后大咧咧地坐在凳子上,似乎今天他是来行侠仗义的一般。 “那,钱呢?”沈稷手下没停,依然在煮他的馄饨。 “钱?我发现你小子给脸不要脸是吧?告诉你!从你在这摆摊开始,你和你这个破摊子就都是我们货场的了!这么长时间,你给货场交过一分钱么?你问问他们!哪个不按月交钱?哪个敢不交?”他故意撩动着黑色的衣襟,露出里面明晃晃的匕首。 “哎~三爷,这俩孩子不懂事,而且家里还有个失魂症的老爹,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小沈,赶紧求求三爷啊~” “... ...”沈稷还是不抬头,似乎锅里那几只翻滚的馄饨里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呦呵?给脸不要啊——马五!你的面子我给了,这小子他不给我面子,可就怪不得我了!” 婉儿对这种阵势早就习以为常,她不断扯着沈稷的衣襟,意思是让他服个软,可惜沈稷却好像完全不解其意。 “三爷,您先吃一碗消消气,我哥他脑子有病,您等我跟他说~”婉儿端上一碗热腾腾刚出锅的馄饨,用一种怯生生的语气讨好着对方。 “去你娘的!滚!谁稀罕你这破馄饨!”汤老三猝不及防地一脚踢翻了桌子,滚烫的汤汁毫无征兆地洒了婉儿一身——鸡汤刚从小火煨着的砂锅里盛出来,上面还飘着厚厚的一层油花。 猝不及防的婉儿当即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你!” “... ...” 除去一个表达了愤慨的“你”字,现场寂然一片,倒不是因为汤老三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他攥着大家的饭碗——人总是要吃饭的,若是肚子饿着,哪还有力气说多余的话。 更何况他背后还有一家分号遍及神州,几近富可敌国的跃信商号——坊间传说,这买卖幕后的大老板便是位列三公之尊,却偏偏更喜欢赚钱而非谋权的太尉邓彻。 “小杂种,哭什么哭!... ...还有你!带着那破玩意吓唬鬼呢?告诉你,今天只是个见面礼,往后爷每天来收钱!一天二百钱,敢少一个子儿!老子烧了你们的狗窝!走!”汤老三环顾四下见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胆气自然又豪横了几分——几个一把年纪的老东西忙不迭地擦拭着那个小孩儿身上的汤汁,而那个当哥哥的,则吓得不敢抬头,一双手不住地颤抖。 “你再说一遍... ...”沈稷语带颤音,在汤老三看来,定然是吓得失了魂。 “呵呵,那就看在街坊们的面子上,一天三百——别再让爷多说一个字,爷的脾气不好!”说完汤老三头也不回得在两个走狗的阿谀奉承里扬长而去。 “鬼脸儿,我没事... ...”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婉儿抽泣着走过来,扯了扯沈稷颤抖的衣袖,悄悄地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谢谢大叔大爷们,你们坐... ...我哥这就给你们做。”婉儿一边擦着脸上的痕迹一边挤出天真爽朗的笑容——穷人,是没有资格伤感的,包括在场诸人,也不得不按下心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哎~”一声叹息,不知是为了这个过早懂事的孩子,还是为了只能选择视而不见的自己。 ... ... 卯时刚过,码头上的人迹已经渐渐稀疏。最后一个顾客孙四哥吃完抹了抹嘴,很满意地放下十个钱转身离去——这应该是今天最后一笔买卖了,男人们该回去养精蓄锐以备接下来的辛劳,而女人们则开始出没于街头巷尾,准备开始白日的营生。 弋阳码头只有每天黎明前寅时到正午才得以清闲——汹涌的潮水只会在一天中的这段时间褪去,而这时那片遍布暗礁的浅湾根本容纳不了稍大一点的船只。 潮水虽然已经开始褪去,好在港口的几艘船只吃水都很浅,经过一夜的忙碌货物都已经搬进了各家的货仓,只待天明时分由车夫运往城里的商行。 “鬼脸儿,回去吧?”婉儿就着清冽的江水清洗着碗碟,夜晚的江水冰冷刺骨,一双小手冻得通红。 “... ...嗯,好。”沈稷麻利得收拾着桌椅,其实不过是两张桌面和十条板凳而已,很快就捆在了搭着炉灶的推车上。 “这是昨晚的钱,四百二十文,除去给老头儿买药的钱和本钱,还能剩一百... ...”婉儿拿着钱袋数了一遍又一遍,眉头越皱越紧——她还在想汤老三的事。 “... ...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今晚,我们再换个地方。” “... ...嗯。” 港口是整个窝棚寨的中心,因为这里依河岸而建——看起来破败不堪的这一边是苦力们生活觅食的地方,而另一边却热闹繁华得多。 往常沈稷都会选择靠近货场的这一边摆摊,因为这里是脚夫们来往必经之处。但是今天他们却鼓起勇气走到了另一边——虽然这里相较于破败不堪的对面富丽堂皇了许多,但若非逼不得已,他俩绝不愿主动靠近半步。 窝棚寨的人管这里叫红灯巷,虽然比不上城里,却是这破落贫困的穷人堆儿里唯一看得到灯红酒绿的地方——故名思言,这里木屋上十家有九家一入夜就挂起一盏红灯,这代表一种古老的营生。 即便是简单的木屋在窝棚寨也算得上稀有,而木屋对面的港湾里,则是一艘艘富丽堂皇的画舫。 与木屋只做脚夫,小商贩和水手的生意不同,这些画舫里无一不是非富即贵——但只要是人,总归得吃东西。 “呦~这不是沈小哥儿嘛,怎么着?想姐姐们了?” “早就让你来这边做生意,姐姐们又不会吃了你~” “三碗馄饨... ...姐姐可是照顾你的生意了——什么时候,也来光顾姐姐的生意啊?” 沈稷这次是真的不敢抬头,夜色深沉却也捂不住莺莺燕燕的轻薄罗衫下若隐若现的白嫩丰满——旁边的婉儿嘴撅的老高,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里的姐姐们一个个都是那么苗条纤瘦。 “哼~花枝招展,俗不可耐... ...”婉儿的声音就像蚊子叫,大概是她自己也觉得这话言不由衷。 “婉儿妹妹,你可真不能再吃了,瞅瞅你那小脸儿,以后可没有男孩子喜欢了~” “咱们小婉儿啊~虽然胖了些——可你们看看这眉眼,可标致着呢~” 大约是因为看到了婉儿撅起的小嘴,两个姑娘一唱一和得不出几句,便终于逗出了她脸颊上的那一点点笑意。 姑娘们几乎是不会坐在摊子上吃的,他们大多都是拿着自己的食盒来装了拿回去,她们爱笑,偶尔也比男人们挑剔,更喜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稷逗趣,但是她们总会在买了宵夜之后多给几个钱。 坐在摊子上大快朵颐的单身汉却不会吝惜钱财,毕竟寻花问柳也是体力活儿——而那些和他们一样在这里讨生活的杂役小厮,还有特意寻来的苦力脚夫们则往往锱铢必较。 饶是如此在这里的收入也几乎是货场那边的两倍,婉儿盯着叮叮当当落入钱罐的声音,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娘的,你们他娘的又跑这来了!”熟悉的声音,像是一个响屁吹进了一个歪嘴喇叭——汤老三。 看样子他刚从货场那边过来,因为没抓到沈稷和婉儿攒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刚刚一步三晃地游荡到红灯巷那面大牌楼下面,却发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滚!都给老子滚!吃吃吃!吃饱了好投胎啊?!”汤老三一边喝骂一边拳脚相加地赶走了摊子上的客人,得意地看着沈稷。 “呦~三爷~什么事这么大火气啊?这俩个小王八蛋哪得罪您了?”声音婉转柔媚,她是红灯巷里目前资历最老的姑娘,如今韶华虽已不再,但这里的人都尊称她一声红姐。 “惜红啊... ...这事跟你没关系,这俩个小兔崽子四只手今天必须留下一双!”这个女人的出现让汤老三眉头紧蹙,慌乱之中有些尴尬甚至是羞愧——似乎是为了掩饰,他恶狠狠地从腰间抽出匕首剁在了桌面上。 “这... ...你们两个小王八蛋,还不快给三爷陪个罪!”红姐拼命地给沈稷使眼色,可他低头不语,默默地切着刚才红姐点的半只鸡。 “三... ...三爷,我们,我们实在没有那么多钱... ...”婉儿怯生生得躲在沈稷背后,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没钱?那容易啊... ...你们俩,现在就去他们家,一把火给他点了!” “得嘞!三爷!” “别别别!我爹他还在家里!他不能动!这里,这里的钱您先拿着!”婉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抓起钱罐飞一样得跑过去,哗啦一声倒了满满一桌又滚落了一地,婉儿见状急忙弯腰去捡。 “就这些?老子昨天说的,好像是四百钱吧?” “三,三爷... ...不是三百么?”婉儿不敢抬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蹲在一边,紧紧攥着刚刚拾起来的二十几文。 “哦,那是爷记错了,五百!“稍稍停顿了一下,他继续恶狠狠地沉声道,”或者你们从今天起替老子打工——管吃管喝,其他的,都给老子交出来!” “你!你!王八蛋!”婉儿紧紧把手里的二十几文护在胸口,眼泪扑簌簌得从眼眶涌出来。 “小兔崽子!你他妈找死!”汤老三抓起匕首向着婉儿扑过去,眼看那把明晃晃的刀刃就要扎下去。 “啊啊啊~!!!” 可是惨叫的却是汤老三。 嗓音之凄厉如同一连串的响屁终于崩漏了那个歪嘴喇叭。 就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一大勺滚烫的汤水像一匹白练一样汹涌而至,泼了他一头一脸。 在众人的惊愕之下,沈稷攥着硕大的铸铁汤勺,阴沉着脸向躺倒在地不住哀嚎的汤老三步步逼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六章 惜红 “哐!砰!咣... ...” “啊!啊~啊啊!啊!” “求求你别打了!爷,我错了!不敢了!饶了我吧~” 沈稷面沉似水无动于衷,只是不断地抡起、砸下,如同是在锻打一块生铁一样反复地挥舞着那把大勺——他好像完全看不到汤老三前额崩裂的伤口,也完全听不见他痛苦失声的哀告,更感觉不到飞溅而出的鲜血正一点点沾上他的手,脸和衣襟。 “小、小沈... ...停手吧... ...再打、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是啊,沈小哥,这厮虽然可恶,没必要为了他惹上官司啊... ...” “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是啊~饶了他这一次吧~” “小沈...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毕竟也算是跃信商号的人... ...那势力咱们惹不起的... ...” 不断地有人为汤老三求情,而且几乎每一个都受过他的欺凌——这其中有多少是不忍目睹的慈悲,又有多少是苟安避祸的胆怯,还有多少是雪中送炭的谄媚,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哥,别惹事了... ...咱们还要照顾爹... ...”婉儿走过来,一句话就让沈稷高高举起的右手停在了半空——家里还有个每日只知道吃喝拉撒的佟林,是的,他们要生活,因此没有资格快意恩仇。 “滚!”沈稷只说了一个字,语气如同一把尖刀刺人心房——两个战战兢兢湿了裤子的跟班搀起已经脱了人形的汤老三,急不可待地转身欲走。 “站住!” “沈爷... ...您... ...还有什么吩咐?”搭腔的是跟班,汤老三已经说不出话,一口牙被敲碎了一半,满脸已经找不出一块没有伤的地方——他现在和死人唯一的区别也许就是依然吊着的一口气。 “我的钱!” “哦哦哦~都在这,都在这,沈爷您收好... ...您收好。”一瞬间两个跟班就掏光了汤老三身上的口袋,却没从自己兜里拿出哪怕一文钱。 沈稷数了数,拿回了自己的三百多钱,把剩下的扔回给三个无赖后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转头回去继续煮他的馄饨。 三个人如蒙大赦,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小沈啊~你这祸,闯大了... ...”红姐蹙眉说道。 “... ...” “这几天你们凡事都小心点——这姓汤的的手段,可不那么干净... ...” “知道了,谢谢红姐。” “谢什么,都是街坊,理当的——对了,你剩下多少,红姐包圆了,今晚我请姑娘们宵夜!” “哇~谢谢红姐!”婉儿泪迹未干,一张小圆脸上便再次绽出了笑容。 他和沈稷当然明白,红姐的破费只不过是想他们能够早点儿回家,免得节外生枝。 ... ... 佟林依旧呆滞地坐在墙角,似乎从他们走就没有动过分毫。婉儿走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小手,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神采,昏黄黯淡如同外面随处可见的死鱼。 “那个,小沈在么?”是房东赵婶的声音,有点怯懦还透着担忧。 “在呢在呢——大婶,快请进~”婉儿掀开门帘,赵婶却在门口不断搓着手,一脸尴尬地动也不动。 “那个... ...小沈啊,婶知道这话不该说——可是,你们不该得罪那个姓汤的... ...那可是吃生米赌死咒的主儿... ...那个,你们也替婶想想... ...哦,这是你之前给的房钱!你们... ...你们明天再寻个住处吧~那什么~婶先走了啊~你们休息,你们休息... ...” 赵婶一口气说完这些在脑海里纠结了无数遍的话,然后就头也不回得走了,只留婉儿和沈稷面面相觑——明天,他们要去哪落脚呢? “鬼脸儿,怎么办啊?” “先睡觉吧...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 婉儿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但沈稷却不然,他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床铺,躺下没一会就鼾声如雷。 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外人? 换做他,恐怕也会这么做。 ... ... 噼噼啪啪像是什么东西剥落的声音伴随着一股焦糊味冲进了沈稷的梦境,接着就是嘈杂的叫嚷。 “着火了!快!打水!着火了!都快出来救火啊!” “快快快!桶!盆!快点!” “都醒醒啊!着火啦!” 火光驱散了那个折磨了他许久的噩梦——浓烟却让他从一片火海中醒来,坠入了另一片火海。 小窝棚外面亮如白昼,木质的四壁都在暴裂中散发着焦糊的气味,火势汹汹,一望即知不是意外。 “婉儿!快起来!” “师父!师父!” “婉儿!快!帮我扶着他!” “鬼脸儿!着火了!着火了!”他发疯似的摇醒了婉儿,那双小小的眼睛甫一睁开就乍放着恐惧。 沈稷用怒吼声强迫自己和婉儿稳定心神,但是最大的问题是佟林——他虽然醒着,却一动不动,那双瞳孔里如一潭死水一般毫无波澜,在翻腾的火苗映衬之下泛出一种让人心悸的死灰色。 “你醒醒!” “啪~!” 窝棚本身就是几根柱子凑了几块板子搭建而成,房顶和四壁在火苗的舔舐之下已经开始崩裂塌陷。 沈稷没有时间犹豫,他想凭一己之力拉他起来,可惜力有不逮;他想用一巴掌唤醒佟林,然而他失败了——佟林的嘴角虽已溢出鲜血,可依旧望着同一个方向怔怔然毫无神采。 “妈的!我背着他!婉儿,你跟好我!” 时不我待,情急之下沈稷只能背起一动不动的佟林,用一只手牵着婉儿往外冲。 鳞次栉比的窝棚已经燃起了一大片,高低错落之间的火光俨然一座熊熊燃烧的小山——大人的喧闹,小孩的哭喊,恶毒的咒骂和悲切的祈祷与肆虐的烈火一起绘成一幅人间炼狱图。 “哗啦~”一声,窝棚终于塌了,掉落的残垣险些砸到婉儿,幸亏沈稷伸手敏捷一把将她揽到身前。 “鬼脸儿!你看!”顺着婉儿手指的方向,沈稷看到了已经塌毁的阶梯——那本来就是由几块破烂不堪的木板攒就的,一遇明火,当即烧成炭灰。 不远处的几条楼梯都是相似的状况,脚下的木板吱嘎作响已经难以为继——这里随时可能轰然倒塌。 “小沈!快!快跳下来!”街坊们看到他拖大带小一副进退维谷的模样也是焦急万分。 差不多两丈高的距离,如果只有沈稷自己当然不在话下,可是痴痴呆呆的佟林和年幼的婉儿却难以做到。 “婉儿,你稍等一下——我先背着他跳下去,等一下我喊你你就跳,我在下面接着你!”沈稷咬咬牙,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如此。 “鬼脸儿~我~我害怕~我不敢!”婉儿吓得痛哭流涕,她用力地摇着头,两只手还死死抓着沈稷的衣角。 “废话!不敢!不敢我们都得死在这!听我的!松开!”沈稷甩开婉儿飞身一跃。 “接着他!”离地还有五尺,他将背上的佟林甩给下面的众人,自己重重跌落在地滚了三圈才堪堪止住身形。 “婉儿~快跳!” “我~我不敢!” “我接着你!快!” “我~我~我真的不敢!” 眼看火势越来越大,沈稷别无选择,他只能冒险再次冲进火海,踏上一触即溃的残垣。 “鬼脸儿~救命~救救我!” “婉儿~你在哪!说话!你别动!我就来!” 灼目生痛的火光和浓厚刺鼻的烟尘让身处其中的人有眼如盲,虽然在外面看不过是杂乱无章堆叠而起的区区几间板房,但身处其中很快就会发现这里根本已经是危机四伏的迷宫——沈稷只能尽力大声呼喊,以求婉儿千万不要因为恐惧而四处乱跑。 “哗啦~~~!!!” “婉儿~!” 脆弱的支柱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沈稷拼尽全力躲开纷纷落下的残骸,紧接着外面传来了众人的尖叫——婉儿所在的那一层终于还是垮了。 ... ... “还好... ...还好... ...她没大碍... ...”孙二爷年逾六旬,常自吹是祖传三代的医家,却最终落魄沦落至此摇铃为生——他细细地诊过婉儿的脉象后,捻着几根胡子故作深沉道,“只是刚才跌下来的时候可能伤了筋骨,休息几天就好了。” “倒是你爹,他还没有起色么?”前几服药都是他开的,如今他面露尴尬之色,明显是想从沈稷这里得到一个好消息。 “... ...”沈稷的沉默说明了一切,这使得孙二爷尴尬之色更甚。 “哎~苦了你了... ...” “麻烦各位,帮我照顾爹和妹妹,我去办点事... ...” “那个... ...小沈啊,你也看到了,这事恐怕就是冲你来的,我们... ...我们实在爱莫能助... ...” “就是啊!赶紧滚!老娘好好的房子啊~!!” “败家娘们!怎么说话呢——小沈你别怪你嫂子,她这张破嘴... ...不过... ...你也替我们想想... ...” “哎~” “哎~” 一声一声的叹息夹杂哭闹和抱怨——幸而窝棚寨临江靠水,火势很快就得以遏止,即便如此也烧掉了十几家的板房。 大部分人只是叹息和懊恼,可从街坊们的颓丧中沈稷看得出,大家都是希望他们尽快离开的。 “... ...抱歉了,能不能借我一辆推车。” “哦~这,用我的,给你准备好了... ...” “小沈,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啊?” “小沈,不是我们不仗义,实在是... ...哎~!” “... ...抱歉,各位保重。” 在众人赧然的目光中,沈稷用略显瘦弱的肩膀担起车架,推着昏迷的婉儿和痴呆的佟林,渐行渐远。 沈稷一点都不怪他们,毕竟如果是他应该也会这么做。 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就是如此,任何东西和自己的安危祸福比起来,都没那么重要——不论是往日肝胆相照的朋友又或者如胶似漆的恋人,这就是人们心中最隐秘的龌龊。 他反而更诧异自己的所为,为什么自己会舍命护着这两个累赘?自从遇到他们,自己的行为越来越不正常——比如痛打汤老三这种事,放在以前他绝不会做。 他只会杀人。 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因为那一刻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保护身边的人。 “沈小哥儿~去哪啊?”红姐的声音先撩拨了他的耳膜,随之而来的是她的妖娆媚态。 “那边,不能住了... ...” “我看到你们那边起火,就过来看看——哎~我就说你一时意气会招来祸事... ...” “... ...” “跟我走吧,我那里有地方~” “这... ...” “怎么?嫌弃?你可以流离失所,这一老一小难道也跟着你风餐露宿么?” “...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男女... ...那,多谢红姐!” “呵呵,那地方若是讲究男女有别,姑娘们早就饿死了——走吧~” 沈稷一路跟着红姐,那个窈窕的背影扰得他心神不宁——他也是个热血青年,被那珠圆玉润的曲线一撩拨自然是血气上涌难以自持。 所以他只能低着头尽量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诱人的丰满和纤细,红姐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微微侧过头瞟了他一眼,掩嘴轻笑之际让他更是心神荡漾。 越靠近红灯巷,空气里的甜香越是沁人心脾。 “呦~红姐,怎么?终于把我们小沈捡回来了?” “别看小沈老是带着个面具,可那眉眼倒是挺俊俏的~” “你看,你看,脸红了——沈哥儿,不会还是童男子吧?” “那红姐可赚了——哎~红姐,你可得给沈哥儿封个大红包啊~~” “呵呵呵~” “去你们的~你们帮小浪蹄子是闲了是吧~去那边喊去啊~那边有的是精壮的汉子~~” 附近的姑娘们和红姐有一搭没一搭的调笑,可眼神却如丝绒一般搔向沈稷心中最不堪的幻想。 她们掩袖嬉笑时不断飞来的千娇百媚,其中的风情像是驱之不散的薄雾,在浸透了他每一寸的衣衫后再轻抚着他最隐秘的肌肤——他感到自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裸体一样,承受着从没有过的紧张、兴奋和羞涩。 “进来吧~”红灯巷的房子比南边的板棚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至少这里见得到砖瓦——红姐住的更是为数不多的独门小院。从外面看这里好像一个客栈,只不过除了垣式门两侧的红灯笼,门楣上还大大地挂着颇引人遐想的风月二字。 “谢谢红姐... ...” “你呀,心思忒重了,老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先把这老的小的都安顿到偏房,然后来我屋里~” “哦~”沈稷把二人抱进厢房——里面很干净,被褥枕席一应俱全,显然红姐经常打扫。 安顿佟林和婉儿的时候他一直努力驱散自己的想入非非——红姐当然不可能是真像姑娘们说笑的那样对他有意,绝对不是。 “叩叩叩~” “红... ...红姐... ...” “进来吧~” 红姐房门半掩,沈稷伸手去推时落力不稳以致一头撞进了房内,引的红姐噗嗤一笑。 “猴急的什么,怕姐姐跑了么~” “不,不是... ...门,门没关... ...” “那你替我关上吧~” “哦~” “进了女孩子的闺房就急着插门,可见你也不是那么老实呢~” “没没没,没有,红姐我... ...” 红姐一身轻薄的红绫,连胸口的鸳鸯戏水都是红艳艳的夺目。在一身殷红的映衬下那隐隐约约的桃李妖娆更是撩人心弦。 “怎么?看傻了?站过来点儿,近点儿,看得仔细~”红姐依旧在调笑,全不在意沈稷的脸已经比她的肚兜还要红两分。 “红姐,其实,我还有点事想拜托你... ...”沈稷拼命收拾起满心的绮思和遐想,尽可能地摆出一副疾言厉色的肃杀。 “哦?你说... ...”饶是红姐久历江湖也被这气势吓了一跳,不得不正经起来。 “我想请红姐帮我照顾爹和妹妹,我... ...要去办一件事... ...”沈稷切齿,他要去杀汤老三,为了昏迷不醒的婉儿,更重要的是为了堪堪废命的自己——至少他在心里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 ...你爹?你妹妹?田府的大总管田同何时成了你爹,而他又为何有个流落街头的乞丐女儿小碗儿?”红姐眼神中的迷离骤然消失,让沈稷也是一愣。 “红姐... ...你... ...” “别紧张,干我们这一行的,这察言观色听声识人也是吃饭的本事——想不到,田家的大总管也会落魄至斯...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多问,但你放心,我不会透露半个字。” “多谢... ...” “至于照顾他们,我责无旁贷——因为,我也想做你要做的事!” “红姐,你?” “你要你帮我杀汤老三!” 此话一出,红姐之前的媚态和风情全部都消失不见了,哀伤和怨毒爬满了她的眉梢眼角,妩媚之中更显致命的魅力。 “我是本地人,小字惜红,现在的跃信货场原来就是我们家的,我爹这辈子只我一个女儿,一心想找个女婿养老送终... ...后来,汤老三来了,他能干,嘴也甜,我那时年少无知,便把身子给了他... ...更说服我爹招他做了女婿——谁知道,这混蛋!这个畜生!”惜红顿了顿,含泪继续道,“... ...我爹把我嫁给他的第二年,他老人家就死得不明不白... ...后来我才知道是他和城里的跃信商号勾结,为谋夺我家的货场,竟然... ...我去府衙告状伸冤!结果却被他伙同贼人卖到了冀州... ...” “禽兽不如... ...” “我苦苦熬了十年,攒了些钱自赎自身回到这窝棚寨... ...我本想寻机报仇,可他如今已经是跃信货场的工头,在这一带呼风唤雨,而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 ...” “红姐,不必说了,此事沈稷愿一力承担!” “好,姐姐信你,你能如此照顾他们,必是信义之人——但是你凭一腔血勇难以成事不说,难道事后就亡命天涯丢下这一老一小么?” “这... ...我没有想过... ...” “你若是相信姐姐,那就听我的——暂且安心住下,那畜生已经立了威,不会再纠缠;而且他对我有愧每次到了这里都绕着走,咱们静待时机,从长计议。” “好... ...那,那我告辞了... ...”对方眼里的婉转流波让沈稷心绪难平,正转身要走,却被一只柔荑一把攥住。 “姐姐知道这是掉脑袋的事情,也知道一线牵的叫价有多高,可我实在没有那么多的钱,所以... ...” “红姐... ...” 蓦然间,软玉温香贴上了他的后背,檀口香舌在耳边呵气如兰,沈稷再也按捺不住——他转身抱住对方,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施为,只是呆呆得站着,喘着。 “到底是个孩子呢~”惜红巧笑嫣然,百媚千娇——她伸手抚向沈稷的脸颊,而沈稷已经彻底呆若木鸡,全忘了阻拦。 “啊~!!”惜红倒退一步,一声轻柔的惊叫惊醒了呆愣愣的沈稷,他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摸向鬓边和脸颊——面具已经被摘掉,那张如同鬼魅的脸再次显露人前。 “对,对不起,我,我走了~” 沈稷慌忙拾起面具,草率地扣在脸上,然后像是逃命一般想要远离这馧旎绮丽的闺房。 但是惜红的手臂却像是挣之不脱的遐思一样再次缠紧了他,绕过他结实的腰背,抚摸着他炽热的丹田。 “没事的,我只是... ...转过来,姐姐不在意~” “... ...姐,我... ...你早点休息吧... ...” 沈稷用尽毕生之力才挣脱了温柔乡,惶惶如丧家之犬一样窜了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七章 长孙惧 从来花红柳绿处,必是藏污纳垢所,但红粉阵里也一向都是安乐窝。 时间可以平息很多问题,包括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窝棚寨里一切如常,似乎那场大火烧掉的仅仅是一个叫沈什么的名字。 街坊们一开始还哀叹于沈家的遭遇,久而久之便只剩茶余饭后的闲谈——慈悲者说他们已经远遁,势利人则赌咒他们死于非命,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在江中看到了一家三口的浮尸。 但是很快连这最后的涟漪也消失不见,就好像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家人。 汤老三依旧每日横行街市,经过那一场大火之后,他反而更加地盛气凌人——该跋扈的依旧跋扈,该屈辱的依旧屈辱。 自古多行不义者,何曾自毙? “呦~这不是三爷么~这才刚过正午,怎么就跑我们这儿来了?好大的火气啊~” “滚滚滚~爷今天来是有正事的,没工夫跟你扯淡!” “哼~!” 姑娘貌似是因为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转身气哼哼地拂袖而去,汤老三嘴上虽不耐烦,却没忘了在擦肩而过时顺势大张禄山之爪。 “呸~死鬼~!” “嘿嘿~滚回去洗干净了等着爷,正事完了一定去好好整治你!” “嘁~就凭你~还不知道谁整治谁呢~”姑娘对着他肩膀一撞,接着水葱一样的玉指便有意无意地拂过了汤老三的小腹,然后顺势在那方寸之间撩拨起了无限风情。 “三爷!这小娘皮敢小看您,不如现在就~嗯~哈哈哈~” “少废话!先办正事要紧!” 渐渐远去的笑声之中满是浪荡轻浮,姑娘轻蔑地对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扭着杨柳细腰正欲走开,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转了个方向往风月轩急急而去。 惜红的风月轩坐落在红灯巷并不起眼的一个角落,正对大门的厨房,与一栋二层小楼和沈稷他们暂居的厢房一起围成了一个紧凑的小院。 惜红惊讶于沈稷的沉稳,他甚至连一次略带催促的询问都不曾有过,每天除了打扫就是练功,偶尔会独坐在廊檐下发呆。 就像那头曾在荆山伏击他的老狼一样,静静地等待一个可以万无一失的机会。 婉儿自从醒过来就一直吵着要走,沈稷拿她毫无办法,可偏偏惜红一句耳语便让她再也不曾吵闹。 唯一的不便是惜红有生意上门的时候,他们便只能躲在厢房里无奈地听着正房里不休的莺声燕语——此时婉儿好奇的目光每每会让沈稷尴尬到无地自容。 “红姐~红姐在么?” “来了~” 沈稷和婉儿知趣得躲进了厢房——其实几乎整个红灯巷都知道他们躲在这儿,只不过姑娘们偶尔会带来一些生面孔,而这些人就未必会像姑娘们一样守口如瓶。 “萱萱?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到我这儿来了?快进来~” “红姐,我刚才看见汤老三了,他火上房似的往画舫那边去了——您不是要姐妹们帮你盯着他么?所以我特地来告知一声,还有,姐姐如果有什么需要姐妹们帮忙的... ...别人我不敢说,小妹万死不辞!”萱萱眼神之中的意思很明白,即便是杀头的罪过,她也绝不推搪。 “妹妹,多谢了——姐姐知你的情,可这件事,你千千万万别插手... ...” “姐姐您别这么说!要不是姐姐你,我早就在江里喂了鱼鳖了... ...” “好妹妹,过去的事儿,不想它了... ...” 惜红的遭遇,在弋阳几乎无人不知——几乎人人都骂汤老三忘恩负义禽兽不如,可汤老三却依旧日日膏粱厚味,夜夜眠花宿柳,活得好不滋润。 送走了萱萱,沈稷和红姐都是满腹狐疑,那场大火之后没多久,汤老三就像着了魔一样每天往弋阳城里跑,而且从那以后几乎再也没有在这里出现过,简直和之前那个日日流连红灯巷的色中饿鬼判若两人。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是那种喜欢风流韵味的文人雅士——画舫上面的姑娘不仅需要粗通文墨,更要有一技之长,且她们一般只接长客,或三五日或半个月,其时骚客们泛舟江上美人在怀,珍馐佳酿风月无边。 当然,期间的花费也足以令寻常人咋舌惊叹。 汤老三在窝棚寨算是个有钱的,但哪怕放到弋阳城里也不过是个混的还不错的地痞无赖而已,即便是有心尝鲜,也断然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来糟蹋。 “小沈,我去探听一下虚实,说不定今晚就有机会。” “... ...红姐,你万事小心。” “怎么?担心我了?”惜红回首嫣然一笑,裸露的肩头与螓首立刻画出一幅令人跃跃欲试的妩媚。 “不是不是!没有,是,不... ...”沈稷又语无伦次起来,惜红似乎是他的克星,即便面对生死他也从没这么窘迫过。 “小傻瓜~逗你呢!姐走了——药已经煮好了,一会你记得给他们盛。” “... ...知道了——姐,你,千万仔细些。” “嗯~” ... ... 画舫没生意的时候就停泊于江岸水势缓和之处,宽大的跳板连接着堤岸和船头,船只有大有小,大的如酒肆瓦舍可容数桌酒宴;小的则一仓四座仅在船尾置有炉灶——那些小的俗称花船,往往是自家经营且船娘不仅美貌动人更烧得一手好河鲜。 “嗯~他是来过,说是今晚要在船上宴请城里跃信商号的厉掌柜... ...” “可是那厉开?” “对对对,就是这么个倒霉名字,听着就像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汤老三说跃信商号最近要擢升一个掌柜,他宴请姓厉的好像就是为此事。” 惜红听到厉开的名字,一点朱唇几乎恨地咬出血来——因为当年唆使汤老三作恶的便是此人,为了霸占展家货场,他指使汤老三毒死了惜红的父亲。 “多谢了妹妹,那姐姐先回去了... ...” “红姐?你没事吧?”此刻惜红失魂落魄的样子任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我没事... ...妹子,可否帮姐姐一个忙?”昨日种种浮上心头,令她一时间竟然忘了所来为何。 “姐姐您说,小妹绝不推辞!” “今晚,只在船头挂一对红灯... ...” 复仇的契机到了,点点珠泪滚落香腮,其中还裹着惜红森冷的笑意——父亲的仇,自己的恨,全在今晚一并了结! 她暗下决心,事如不成,她便是拼上性命也要保全沈稷。 ... ... 沈稷和惜红对面而坐,他刻意留下婉儿在厢房照料佟林,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即将要去做的事。 “红姐,他们俩... ...” “你不必担心他们,有我在绝不会让他们受了委屈——倒是你,那个姓汤的颇会些拳脚,那天你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今晚... ...” 也许是因为自幼食不果腹,沈稷的身形一直显得很纤瘦。红姐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却不是怀疑,满满的都是担忧。 “姐,你跟我来... ...”沈稷推开房门,惜红好奇地跟他一起来到院里。 秋风瑟瑟,彤云深锁,暑热不再,寒意袭人。 一声铮鸣,沈稷鹣鲽在手,上下翻飞如浮光掠影,惊得惜红一阵错愕。 “小沈,你!”她显然没有想到一个卖馄饨的小贩会有如此身手。 沈稷并不说话,手中双刀一并,左右扭转之后便成比翼之形。 接着他身如轮转,鹣鲽随之势如疾风状如满月——须臾之间,便已是一个来回,三丈之外一段小臂粗细的枝杈已经应声断开。 “... ...红姐,你放心。” “我信,我信,只是... ...” “怎么了?” “小沈... ...姐姐不能让你就这么为我拼命,可我真的无以为报... ...你是不是... ...嫌我... ...不干净?”惜红款动玉足上前拦腰抱住沈稷,螓首轻轻埋在沈稷胸前——她不知道该怎么去报答,而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丰姿冶丽和缱绻缠绵。 她自愿继续沦落风尘,其实无非是为了凑够一线牵的猎头之资,可惜即便卖掉整个院子和她自己,也不足半数。 “姐,我没有... ...真的!”沈稷少有得慌张。 “那你为何... ...不愿要我?”女子抬头已是满目的春水涟漪,红唇翕张之际满是如兰似麝的幽香,沈稷居高临下,眼前丁香半露,粉面如花,“时间还早... ...” “我只是... ...”沈稷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顿了顿继续说道,“红姐你是好人... ...从小到大,只有师父、婉儿、蔡大和你对我好,我要是... ...我做不到。” 沈稷自幼的经历让他从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惜红从他的语气里听得出真挚和亲切,短短一句话,已经足够让她泪眼涟涟。 “傻瓜... ...真是个傻瓜... ...”惜红一边笑着一边抹去眼角的几滴泪珠,已经太久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把她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件货物了。 “... ...红姐,对不起,我不会说话... ...” “傻瓜,没事的,姐姐明白,姐姐都明白——你记着,过了今晚,你活着,姐姐天涯海角陪着你;你死了,姐姐替你照顾他们,有我在,就有他们在!”面对一个即将为了自己去杀人的男人,既然对方不愿意享用温柔,那她唯一可以报答的便只有家的温暖。 “... ...惜红,姐!”沈稷语带哽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激动地泪流满面。 “呀!我可啥都没看见... ...”婉儿不知何时推开了们,面前的两人执手相望双泪垂,一时间让她不得不联想到了戏台上的夜半无人私语时。 “小东西~人小鬼大~”惜红拂去泪水噗嗤一乐,快步上前一把搂住了那个捂着脸的小胖妞。 “以后啊,有红姐一口饭吃,就有我们婉儿一口饭吃~” “不,以后我和鬼脸儿赚钱,姐你知道的,鬼脸儿的手艺能养活你!”婉儿虽然不懂,但是本能告诉她,惜红她们赚的是滴滴血泪——而且她很肯定自己看到的一定是一出江湖儿女私定终身的好戏,“只不过我爹他... ...” “婉儿不担心,咱们三个人一起想办法,佟先生总会好起来的——等他好了,咱们就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 ...婉儿,父子兄妹只是权宜之计,不作数的... ...” “哼~!” “不吵了~不吵了,你就由着婉儿吧~” “... ...” 浮云掩蔽一江波,纵酒吟歌意若何,玉盏金瓯催宿醉,冰肌雪骨任蹉跎。 江面上画舫何其之多,点点灯火闪烁之下如银河倒挂,船上莺声燕语红袖招摇更是不亚于瑶池胜境。 众多船只中只有一艘与众不同——花船为引人注目都恨不得挂满花灯,偏偏这一艘只有船头点着一对大红灯笼。 “嗯~不错——小汤啊,难得你这么用心,找到这么雅致的销魂乡~啊~哈哈哈哈” “厉爷您觉得好就算小人没白折腾,来来来,快给厉爷满上~” “小汤啊~你的事,我确实说了不算——你知道,能不能让你当上掌柜的,可不是我一人可以说了算的... ...”厉掌柜仰头喝干一双玉臂递过来的酒杯,眼角瞟着汤老三不动声色地继续道,“还是要打点上面~”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只是小人不识得总号的大人物,所以这事儿,还得您多费心~”说话间汤老三一脸谄媚地递上了一口袋银锞子,少说也有百两,引得一旁的姑娘眼中光华四射。 “哎~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还用你交代?行了!包在我身上,啊~哈哈哈——不过,近些日子总号那边要压低所有苦力的工钱,你上点心,无论威逼还是哄骗,无比让他们不要生事!”满脸得意之色的厉掌柜一把揽过姑娘,上下其手不堪入目,“想要么?把爷伺候舒服了,少不了你的~” “厉大爷~您看那船,好像是一艘渔船呢~”姑娘目光透过舷窗,隐隐可见月光与碧波之间缓缓驶来一架小舟,似乎是江上的渔民。 “厉爷,人说这江上盛产鲈鲟,却只能在夜间捕于江心水势湍急处,不如叫他过来问问,如何?” “那就让小汤你破费了?” “哎~不叫事不叫事——撑船的,叫他过来!” “好嘞——打鱼的,过来说话,有你的买卖!” 渔船紧撑几篙顺水而来,片刻间就已经与画舫并舷。 “打鱼的,有鲈鲟么?”夜幕深沉加上醉眼朦胧,又有美人在怀,汤老三的目光哪有余力去照顾一个打鱼的。 “... ...今日没有鲈鲟,只不过,小人倒是有一对鹣鲽... ...” “哦?这鱼的名字倒是稀奇,拿来看看!”饶是见多识广的厉开也没听过这名字,不禁起了好奇之心。 “好... ...” “嚓~!” “啊~~~!杀人啦!!” 厉掌柜的人头带着一脸的兴致勃勃滚落在地,血如涌泉直喷顶棚,船舱里死寂了片刻之后便是惊叫连连。 “你~你是谁?” “要你命的人!” 沈稷头戴斗笠脸罩黑纱,只露出一双杀气四溢的眼睛,看得汤老三心惊肉跳。 但他到底是学过几天武艺的,神志虽慌乱身体已经本能地一跃而起,撞向了船舱之外的岚江。 水面近在眼前,只要入水便可绝境逢生逃得大难。 “噗通~”一声之后冰冷濡湿的江水便直灌口鼻,但水中却隐隐泛着驱之不散的血腥之气,刺骨的阴寒如同一条恶蛟拽着他不断下沉。 汤老三想要泅水而去,四肢却不听使唤——恍惚间,眼前似乎飘过一物,也在阴冷的江水之中沉沉没落。 看模样似曾相识,好像是他的身躯。 鹣鲽的轨迹一如天上残月,刀光绚烂之后,便是勾魂摄魄。 “我只杀此二人,与他人无涉,一个时辰后,你等即可上岸报官!” 在场诸人中恐怕只有撑船的船夫不明所以——仓里的两位姑娘虽做惊恐之状眼神却是淡定清明,显然也猜的七七八八。 只是此等恶贯满盈之人,欲杀之者又何止一个惜红? 次日天明,窝棚寨人人面露喜色。 “哎,听说了么?昨晚汤老三那个狗日的被人砍了!” “怎么没听说——据说是被一个侠士一刀斩首,嚓得一下,嘿嘿,痛快!” “这事我最清楚——昨晚撑船的耿老二是我婆娘的娘家哥哥的二表舅的三姨夫的亲姐夫!” “快说快说,怎么回事,别卖关子!” “话说昨晚,汤王八和厉貔貅正在嫣绫的船上寻欢作乐好不自在... ...忽然间!一道人影登萍渡水而来,那真是身高八尺臂阔三停,面如冠玉目如朗星... ...”正说得口沫横飞,却突然停了下来,四下环顾一圈忽然砸着嘴道,“哎呀,我这口好干那~” “噢,噢噢噢!来来来,上酒上酒!算我账上!” “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啊?哈哈哈——话说那岚江多宽你们是知道啊,那人竟然从岸边踏水直入江心,噔噔噔几步便已距船不到三丈,然后只见此人高举右手,掌心刷地祭出一道霞光,嘿!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霞光啊,围着船舱绕了三圈,等船里的人反应过来四下张望时,汤王八和厉貔貅已经身首异处了!” “那侠客呢?” “那谁知道啊~此人来无影去无踪,啧啧啧,真是绝世的大侠啊... ...” “真侠士啊... ...” “哎~可惜不知其名啊... ...” 世事往往如此,一个其实并不神奇的真相,被各式各样的人基于各自的目的一再修改,随着时光荏苒,等到人尽皆知时,真相早已面目全非,成了神乎其神的传奇。 ... ... 没了汤老三的飞扬跋扈,这几日的窝棚寨显出一派欣然气象。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过年一样的喜庆,腰背也都微微挺直了几分,仿佛诛杀恶霸的便是他们其中之一。 “小沈... ...谢谢你... ...” “姐姐客气了... ...” “你放心,嫣绫那边绝不会透漏半分,她也是对汤老三那个畜生恨之入骨的——你是不知道这几天外面都传成了什么样子,被她一顿添油加醋,你简直都快成了世外的剑仙... ...不过,你还需再躲一段时日,若是姓汤的刚死你就露面,难免遭人怀疑。” “是,我明白。” “等过了风头,姐姐就关了这皮肉生意,正经得做个私厨小馆... ...那时候你... ...可愿意留下... ...帮我么?” “我,求之不得,可我... ...可我只会包馄饨... ...”沈稷神色赧然,惜红却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忽然间她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笑起来。 “怎么了?”沈稷摸摸自己的脸颊,他以为面具又掉了。 “你这个东西,既不好看又不方便——你等着,过两天给你个惊喜!” “哼~!!姐姐欺负人!!”婉儿突然就出现在了门口,她有个奇特的本事——明明是个小胖子却总能无声无息地窜出来吓你一跳。 “这该不会是... ...” “嗯,她的杰作... ...” “呀~对不起对不起,婉儿不生气,姐姐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嗯~好吧!姐姐最好了!不像某些人!”话音未落,一双水灵灵的小眼睛已经在沈稷身上兜了几个圈。 沈稷尴尬地无地自容。 刹那间,沈稷忽然发现原来他之前羡慕不已的生活已经近在咫尺了——原来佟林一直贪恋的就是这种感觉。 “叩叩叩~” “谁呀?” “我,孙二啊,红姐不做生意了嘛?” “孙二爷呀,来了来了~” 孙二爷对于佟林的病情似乎有一种执念,或者说他对于自己的医术过度自信——他是窝棚寨顶尖的大夫,但这却并不是因为他有多高明,而是因为其他几位多以烧艾和祁禳之法疗疾,他则是唯一一个能开的出囫囵药方的。 而他常自诩弋阳无双的医术,却在佟林身上半点作用都没有。 “孙二爷~今天是良心发现来救人呢?还是色心大起来风流呢?”惜红又换上了万种风情,举手投足之间媚态横生,眉梢眼角全是最勾魂的妖娆——也是男人最无法抵抗的美艳。 “呵呵~老夫此来,确实是为了问诊... ...”孙二爷捻着几根稀稀拉拉的白胡子,却莫名的有了一丝林泉松鹤之感。 “沈小弟,佟爷这几天好点了么?” “哦,身体倒是康健只是还是... ...你说什么?!” “我说,比翼独飞佟林,可否安泰?”看着一脸惊讶的沈稷,孙大爷依旧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悠然道,“别摸你的刀,你若动手,此地不会有活口!”霎时间,从这个猥琐老头儿的身上涌出的气势让沈稷不由得浑身一抖。 “自我介绍一下,老夫长孙惧——不过是个打更的,来弋阳特为查明一线牵覃掌柜之死的真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八章 沈稷 “什么覃掌柜?我不认识... ...”沈稷暗定心神,全神戒备。 “莫急~莫急,老夫知道和你们无关~”长孙惧的一张老脸上沟壑纵横,一笑则更甚,“但是与他有关!”他手指的方向是厢房,当然说的是佟林。 “你要怎样?”刀在手,却握不稳,临阵对敌些许的颤抖都会差之千里,何况是面对一个高深莫测的更夫。 “年轻人,总是慌慌张张的... ...老夫若是年轻个十岁,也许还有心气儿和你过过招... ...不过眼下么,老了,没那雅兴了——我此来并无恶意,因为我已查明,覃百川之死实为咎由自取。” 长孙惧换上了一脸的和蔼,虽毫无杀气,却仍让沈稷片刻不敢懈怠。 “你若是再不放开手里的鹣鲽... ...万一要是勾起了老夫的杀意,这一院的老老小小可都要陪你殉葬了~”话音一落,长孙惧原本昏黄的瞳仁霎时间精芒爆射,如一箭直穿沈稷心房彻底击碎了他的信心——这一眼就让沈稷明白,即便殊死一搏他也毫无胜算,而对方恐怕连衣服都不会弄皱半点。 “那老人家今日前来... ...莫不是老怀寂寞?”倒是惜红镇定自若,仪态风度一如往常,说话间已经袅袅娜娜来到了长孙惧身边。 “覃百川之死虽与这厮无关,但若不是他主仆暗设毒计也不会意外殒命——所以我这段时间给他用了些独门秘方,让他时刻清醒着却连眼皮都不能眨一下,浑身更有如千虫万蚁噬咬... ...嘿嘿~”老头儿笑呵呵地伸手想去占便宜,却被惜红轻松避过——老头的这一举动让她安下心来,因为惜红从沈稷额角的冷汗就感觉得出,这老家伙若是愿意,不用手脚也能将她抽丝剥茧。 “你!” “别急别急,今天他刑罚已满——喏,这个给他服下!”长孙惧扬手丢过来一个小瓶子,沈稷一把接过来,却捏在手里进退维谷。 “我若是要杀他,何须用毒?”就在沈稷恍惚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惊骇之下却发现长孙惧已经不在面前,而是出现在了他身后。 “... ...按他说的做吧,小沈~”惜红点点头,刚才的试探已经让她十分肯定这老者并无恶意。 “好... ...” “老夫选择今天前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你——你小子,天赋异禀,我实在不忍心你就此断送掉... ...”长孙惧说的自然是沈稷,可一席话却说得他不明所以。 “哎~斩杀汤老三这种匪类,何须用上鹣鲽?到底是年轻人啊... ...做事轻虑浅谋,锋芒毕露——这姓佟的功夫一般,名头却是响亮,朝廷早已将他通缉在案,如今你又用他的刀去杀人,哎... ...怕是已经惹祸上身喽!” “那又如何?”沈稷不服,这段时间虽然练习时间有限,但一理通百理明,自从学会了以圆融之劲操刀,进步之快倒是真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如何?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 ...以你现在这点微末道行,就自以为可以横行天下了?若是当年的佟林或有资格这么说,至于你么... ...再过二十年吧!”长孙惧像是在看一个笨蛋一样,摇摇头才继续说道,“赶紧逃吧,离开弋阳城!” 言下之意,即便是现在的佟林,继续逗留于此也难保周全。 “多谢孙大爷指点~那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啊?”惜红起身道个万福,言语间半是调笑半是试探。 “嘿嘿,姑娘放心,老夫要是想找你们,你们想逃也是枉然——不过此间之事已毕,山长水远,日后有缘再见了... ...”说完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沈稷,先是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小子,跟着他好好学,他还能教你不少——有一天老夫要是闷了,说不定会来找你!” “告辞!”老头儿身形飘动在沈稷眼前一闪即逝,紧接着就如云烟随风一样不见了踪迹。 天上飘下来几页纸张,婉儿捡起来看时眼睛都瞪圆了! “哥!姐!银票!好多!” “一线牵做的是买卖,绝不拖欠半分——覃家该有五万做安家之用,这五万是还那姓佟的!”长孙惧的声音在沈稷耳中响起,片刻之后他浑身忽然为之一轻,几日来得紧张和束缚感随之不见。 沈稷不由得不由得冷汗淋漓——原来自己这些日子竟然一直在这老头的监视之下。 “婉儿,收好,这是师父的... ...” “我的天!爹这么有钱!” “小沈... ...现在怎么办?” “他说得有理... ...可是师父的身体... ...” 沈稷沉吟片刻,仍是左右为难。 另一边佟林却陡然有了异样——小瓶子里的液体色泽黝黑,质地粘稠,还散发着让人难以忍耐的异味,婉儿拧开瓶子瞬间就面露难色,在得到沈稷肯定之后才捏着鼻子硬着心肠给佟林灌了下去。 “啊~~呕~~咳咳咳~~谁都好!杀了我!快!杀了我!!”药甫一入口,片刻之后他眼中神采就为之一变,接着浑身都开始剧烈得颤抖,不多时便猛地一跃而起,然后一滩色泽黝黑的污秽就顺着口鼻汹涌而出。 不多久之前的佟林还是个连指甲缝里的一点点污垢都不能容忍的人,可现在他却如同蛆虫一样在肮脏的地面上蠕动、哀嚎,全然一副生不如死之状。 “爹~爹~你别怕,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近两个月的时间,佟林的神志被关在名为躯体的牢笼之中,除了痕痒的折磨还有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桎梏——寻常人恐怕早已经疯了。 ... ... 时至黄昏,道道炊烟随风西去直上云霄。风月轩大门紧闭,门口挂着的桃花符阴面朝上,意思便是今日不便待客。 时近暮秋,小院之内却是一片融融春色,沈稷和惜红在厨房忙碌不已,婉儿则赖在佟林身边不肯走开,小眼睛总是是不是地瞄一下他的袖口——那里放着足足五万两的银票。 “好了好了,开饭了~” “爹~您尝尝姐姐的手艺,比某些人强多了!”婉儿并没有改口的意思,而佟林则是一脸的喜色,显然极为受用。 “... ...” “好了好了,不要欺负小沈了~” 惜红的厨艺之精湛冠绝窝棚寨,一桌子四凉四热还有一道闻着便令人食指大动的鲜鱼汤。 最早迫不及待扑上去的就是婉儿——自从几人住在风月轩之后,她是越发得圆润了。 “... ...佟先生,请用饭。”惜红略微有些拘束,既怕唐突又怕冲撞,而她更在意的是自己不堪的身份。 “姐姐应该也叫一声师父吧?” “婉儿... ...别胡说... ...” 婉儿始终认为他那天看到的是一出生离死别之际的虐恋,并言之凿凿地对佟林讲了一下午那天的所见所闻——当然,其中大段大段的描写基本都是出于她妙笔生花的想象力。 “都是一家人了,你以后也叫我师父吧。”佟林微笑以对,反而让惜红更加羞怯。 “师,师父... ...”沈稷一时为之语塞,他想解释,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始乱之,终弃之,我佟林没有这样的徒弟!”佟林一反常态,凌厉的眼神直冲沈稷而来。 “爹,你别骂他,他不会——鬼脸儿,赶紧说话啊!”婉儿看到佟林的眼神也不由得心悸,她赶忙做起了和事佬,却懵然不知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 “... ...沈稷,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红姑娘待你如何?”佟林生平最恨的便是无情无义之人,这个个误会似乎触动了他心中多年的宿怨。 “这... ...师父,不是... ...”沈稷无言以对,因为对面完全是一副逼婚的架势。 无奈之下看了一眼惜红,却发现对方脸上羞红了一片,正在偷眼望着他——这场景让他更加窘迫难当。 “佟先生,您误会了,不是您想的那样... ...”眼见沈稷手足无措的可怜模样,惜红噗嗤一笑收起了那副娇羞之态,转而一本正经地对佟林一五一十得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明白。 不消片刻,一场误会便雪化冰消,但饭菜早就凉透了,不过入口却仍然温暖。 “咳咳,既然你们都没有那个意思,那我也不能勉强——不过稷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要记得,红姑娘于你我有再造之恩,日后若是... ...万不可辜负于她!”佟林其实早已看到了惜红眼中隐藏的那一丝期盼,但时机未到,他也不便强求罢了。 “红姐你别担心,有句话叫日久生情,我帮你对付这个死木头!”婉儿偷偷拉过惜红的衣角,凑近了她的耳朵说道。 沈稷以为惜红的以身相许只为报答他的舍命相助,可即便婉儿都看得到惜红面对他时眼里越来越炽热的光彩。 “那个老先生说的对,鹣鲽重现,我们行藏已露,应该尽快离开弋阳——红姑娘,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佟林的语气不是在邀请反而略为强硬,因为他看得出,惜红心里虽然一百个愿意,却依然纠结于自己不堪的出身。 “嗯,我听佟先生的... ...”果然,她听到这句话之后当即喜形于色。 “若你愿意,可以和婉儿一样,叫我一声义父。” “小女惜红,拜见义父!”惊异之后是惊喜——惜红飘飘下拜,起身时已经泪湿两腮。 “... ...恭喜师父。” “恭喜我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佟林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两人都瞬间满脸飞红。 “... ...对了,你的刀练得如何了?”一共只有四个人,如果其中两人尴尬地无言以对,那么这一屋子都会陷入沉默——为了打破这僵局,佟林只得岔开话题。 话音未落,佟林潇洒地随手一挥,两只筷子在众人面前疾射而出,分别命中两根立柱——立柱上的筷子一高一低一左一右,方向位置迥然相异,可竟然就偏偏各自钉住了一只飞蛾的翅膀。 “师父,你的毒... ...” “你是说妇人心?那个无药可解的... ...这个,并不是我功力有多强,不过是听声辨位较之前更准确罢了——这些日子虽然痛苦难当,但五觉却比之前更为灵敏,也算收之东隅吧,”佟林苦笑着摇摇头,一番话让沈稷神色黯然,看着对方依旧不明所以,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招式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意志和感觉,这不是朝夕之功——对了,操控鹣鲽的方法,你想到了么?” “嗯,已经有头绪了,其实很简单——既然硬物会伤到刀身,那么换成不那么硬的就行了,比如... ...”一颗石子从沈稷的掌心脱手而出,直奔立柱上被佟林的筷子插着的飞蛾,不过他显然不止稍逊一筹,石子偏离了足有两寸。 沈稷很是失望,面露赧然之色。 “好!好!好!吃饭,吃饭!”佟林看到这一幕却异常兴奋,自己多年未曾参透的奥秘竟然如此简单——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追求面面俱到的结果反而是处处平庸,刀,就是刀,清风也好石子也罢,都该只是点缀。 沈稷,果真孺子可教! 一屋子其乐融融,全不似外面的凄风冷雨深沉夜。 ... ... 弋阳府内,还是那间小书屋里,多年间他寄人篱下之处。 慕流云更喜欢这里,虽然他的一应用具早就搬到了后堂,但是他却宁愿将这里闲置,因为本该住在这间房里的宣武郎继任者是慕清平。 而这里就顺理成章变成了他俩对坐博弈的棋房,而慕清平不在军营的时候便如同小时候一样和他同宿一室。 “你确定佟林躲在窝棚寨?”慕流云双手抱胸倚于窗前,一杯绿蚁新酒在手上的玉杯中轻轻荡漾——身旁慕清平负手而立,神色凝重。 “错不了,锋镝营中的精锐在那里明察暗访了数日,佟林与一个青年、一个小姑娘躲在风月轩——那个小子身手不错,前些天江上的凶案便是他所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似有不忍。 “哦,多大年纪?” “这个不确定,回来的人说大概二十岁上下,脸上似乎有伤,姓沈。” “真是个烫手的山芋... ...”慕流云轻轻叹息,佟林竟然还在弋阳。 “看来是一定要动手了?”慕清平苦笑,他也知道此事根本别无选择。 “如此英雄人物,可惜了... ...” “你说过得,该牺牲的总要牺牲,”慕清平强压下心中的不忍,继续苦笑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若是因为一个佟林要全部付诸东流... ...” “若是我们倾力追捕,千里追凶,却依然不慎被其逃脱呢?” “... ...你是说——放他们离开弋阳?!” “... ...那是当然,若是在你我手下没了踪影,便是玩忽懈怠;若是我们追到他人的辖区么,那就是恪尽职守了~” “你不怕... ...” “怕什么?那可是名震一时的刺客佟林!又不是丘禾那种小角色... ...风月轩... ...马上四门张榜,务必人尽皆知,就说凶犯佟林再现,弋阳自今日起再度戒严——只不过港口那边么,人手不足,实在是有心无力呀... ...”他抿了一口杯中清冽甘甜的新酒,味道醇厚令他不禁迷醉,想再来一杯时,却发现一整壶都被慕清平拿在手里。 未及张口,已被他一饮而尽。 ... ... 风月轩已经有五天没有营业了,不少对惜红念念不忘的恩客已经开始故意路过门口并翘首以盼地张望了——有的是为了她的妩媚妖娆,而有的则是为了她的美味佳肴。 每当她的身影出现之时总会有很多双眼睛目送着她出门,再目送着她回家——如果一个举手投足间都勾魂摄魄的女子突然间变了拒人于千里,那么她身边的狂蜂浪蝶不仅不会减少,反而会与日俱增。 “小沈,你看——”惜红从门外回来时手里抱着一个锦盒,脸上写满了兴奋。 “姐,这是?”不等沈稷反应过来,姐姐已经从盒子里拿出了一件银光闪闪的物件。 那是一个仅仅能遮住一侧脸颊的面具,似乎是金银混合铸成,看起来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鹰隼——夸张的喙和锋利的爪尖围成了眼眶,宽且长的尾羽沿脸颊至下颌正好贴合了面部,而两只翅膀则斜飞入鬓——做工之精巧,不光是沈稷,连一边的婉儿都看直了眼睛... ... “嗯~是比我之前做的要好一点儿~”婉儿妆模作样地揉着自己浑圆的下巴赞叹道。 “... ...何止一点。” “你说什么!” “没什么... ...” “红姐,这个... ...很贵吧?”沈稷拿过来颠了颠,分量不轻,加上这纤毫毕现的精致手工定然是价值不菲。 “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快,戴上试试——还有这身衣服,也试试~”惜红很高兴——因为沈稷眼中的光芒告诉她,她这么多年的积蓄,花得物超所值。 著称这只面具的,是她二十年的皮肉生涯和血泪斑斑。 沈稷小心翼翼地把面具扣在脸上,恐怖的伤痕立刻变了英伟不凡,再配上那一身黑色绸缎,那个推车卖宵夜的沈老板,转眼之间就变成了风度翩翩的沈少侠。 “嗯,你别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还真是那么回事~” “听见没有,我们婉儿都夸你了~” “... ...谢谢红姐。”沈稷平生第一次感到脸在发烫,四肢好像摆在哪都不合适。 “呦~脸红了!”婉儿在调侃他这件事情上永远不遗余力——但不可否认,沈稷的纵容也在默默助长她的气焰。 “爹!快来看鬼脸儿!” 佟林从屋里一出来就看见了像鹌鹑一样羞赧的沈稷,还有围着他笑得不可开交的姐妹俩——不可否认,沈稷的容貌配合这个造型精巧的面具可谓相得益彰。 他的相貌本就不算平庸,只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永远写着生人勿进,而毁容之后,更是令人毛发悚然。 “嗯,不错,到底是红儿细心——稷儿,你的手法练得如何了?” “听声辨位倒是练的差不多了,但要兼顾力道就... ...”沈稷拾起一颗石子,略一思索之后挥手扔出准确打中了树上的鸣蝉,令人烦躁的鸣叫骤然而止,不过那只秋蝉却在众人的注目之下振翅飞走了。 沈稷懊恼地摇摇头,这种力度别说操控鹣鲽,恐怕临敌对阵之时用出来会让对方笑死。 “呵呵呵,你这就叫力不从心,暗器之道,腕力指力缺一不可,但最重要的却是心神,”佟林随手捡起一颗石子继续道,“力发于臂,谓之蛮力;出于心神,方为劲力——看着!” “嗖~啪!”同样大小的石子在他手中与沈稷有天渊之别,随手之间,已经牢牢嵌在了砖墙之内。 “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练——今晚我们就走,你们快去收拾收拾吧~” “师父您的身体?” “早就不碍事了,多余的不用带——有这五万两,足够咱们一家生活了。” “嗯嗯嗯,爹,婉儿要一张自己的床,行不行?” “哈哈哈~等咱们到地方落了脚,给你一间单独的房子!” “... ...还是不要了,我还是喜欢和姐姐睡一间房。” “你是怕黑吧... ...” “要你多嘴~哼!” “就是就是,我们婉儿是女儿家,怕黑是天经地义的——爹,咱们去哪呢?” “我已经想好了——先走水路去山阴郡,然后转陆路往广昌,再北上平京... ...一路游山玩水,最后咱们去北疆天党郡,买一所房子开个小客栈如何?” “哦~可以出去玩喽!这段时间都快憋死我了~”婉儿闻言雀跃不已——让一个孩子憋在一座小院子里近半个月,也确实有些惨无人道。 “好,一切都听您的。” “嗯... ...” “那我们就今晚闭城之前上路——红儿,你去码头找一艘船,天一黑咱们就上路。” ... ... 一只灰色的鸽子扑腾了几下后落在了食盘边上,它急不可待地啄食起盘子里的粟米。鸽奴解下鸽子脚上的细竹筒,放在一个银盘中恭恭敬敬地拖着递给了塌上半卧着的男子。 他看起来已有三十出头,却把自己的脸刮得像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披散的长发,微微上挑的眼角和单薄的嘴唇构成一种极为陶醉的表情——那种表情与他脸上微微的潮红息息相关,他嗜好此道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是风靡周国士族之间的雅趣,自诩名士风流的他自然不可以落于人后。 他伸手接过竹筒,轻轻得用小指上锋锐的指甲挑开了封口,取出里面的绢帛略略一看就丢进了一旁的香炉。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还在弋阳... ...”声音慵懒之至,似乎像是永远都睡不醒一样。 “大人,那毕竟是姓慕的地盘儿,相爷不是吩咐过我们盯着就好,不到万不得已切勿打草惊蛇么?”亲信将一小勺黑红色的粉末放在一盏特质的灯火上略略烘烤,粉末很快融化成了银色的液体,趁着余温递给了男子后,对方贪婪地将蒸腾而上的青烟吸进体内。 “如今他行踪已现,只要不是傻子就绝不会继续呆在那里等着官府来抓... ...”再次吸进一缕青烟,他脸上潮红之色更甚,一旁伺候的亲信适时地递过一碗汤汁,其色碧绿其浊如泥,男子接过后一饮而尽,随即脸上潮红渐退,额上却青筋暴起,猛然睁眼竟是一片血红。 “呃啊~~~到底是仿制的次品,若不是带来的‘泉台氤氲’用完了... ...”稍稍缓和了一下,他眼中血色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内敛的光华,“派人盯紧水路和陆路,只要他离开弋阳即刻回报——别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 “遵命,那小的告退?” “去吧,这点小事别让我劳心——把门带上,我乏了... ...”男子再次闭上双眼,片刻之间已经微微有了鼾声。 一旁的鸽奴将写好的密令封入竹筒,带着竹筒的鸽子随着他用力一抛直上九霄,随后他拉上竹帘,弯腰低首毕恭毕敬地倒退而出。 柳慎之是个很在意细节的人,伺候这种人往往需要倍加仔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九章 沈稷 山阴郡,因坐落于横亘神州的蓬莱山脉之阴而得名。 数百年前不过是个靠山临江,除了嶙峋怪石便是粗砺荒滩的偏僻荒村——这里的村人曾经逼不得已而出卖自己,甚至出卖儿女,也曾经被那些天生就占有着良田、矿藏、猎场的人鄙薄为永世不能翻身的贱民。 而随着漠赫、娄然、东羌、西戎和最终取吴而代之的周人先后崛起于朔方,位于神州中央的江川绝岭渐渐地从少人踏足变成了过往客商的必经之路。 起先,无以为生的村人为求吸引客商留宿以糊口,硬是靠着双手在山里开出了一条马道,于是小村子渐渐地成了镇甸,而后行商们开始在此设立货栈,再之后货栈引来了银号,山腰的镇甸随之扩建到山脚,很快湍急的回湾也被开凿成了和缓的港口——历经数百年的耕耘,神州第一商邑由此而生。 数百年之前那些耕种着肥沃土地,享用着矿藏珍禽的富庶村寨如今依旧以耕种渔猎采伐为生,而他们的农获矿产今日今日却要搭配着笑脸去求告掌控着方圆千里财路的山阴人开恩买下。 兴于忧患,困于安乐,艰难险阻不坠青云之志,而一安乐窝便足矣。 “呕~~~”婉儿一路都吐得很厉害,她从没坐过船,更遑论在逆流而上的颠簸之中度过一天一夜。 “婉儿,好点了么~”惜红心疼得拍打着她的脊背,焦急和怜惜溢于言表。 “呕~呕~没,没事了... ...呕~”一路之上她罕见地什么都没有吃,此刻吐得都是苦水,一张小脸儿已经是蜡渣一样黄。 港口的呕吐声足足持续乐有一炷香,引得不少同样刚刚上岸的旅人也跟着犯起了恶心,很快吐得此起彼伏——可大家都开始不适的时候,婉儿反倒是一身轻松地直起了腰。 “啊~好多了——走吧,我们去吃东西,我饿了~”婉儿拉起惜红的衣袖,一蹦一跳地走了,留下身后的一地狼藉。 沈稷面无表情地紧跟其后,佟林只能尴尬地忍受着众人眼里的谴责。 整座郡城依山而建层次分明,山城最高之处是半山的一片楼阁,即便是从山脚下的港口望去也是富丽堂皇,颇有耸入云霄之意——那里住的是祖祖辈辈便居于此地的山阴人。 港口之大足足五倍于弋阳,港湾之内停泊的船只大大小小有上百之多,而每天陆续往来的人数则何止成百上千,因此港口之外酒楼茶肆客栈商号鳞次栉比无所不有,其中更以经营饮馔居多。 长途跋涉之后必然饥渴难耐,于是珍馐美味就呈现在你触手可及之处,这也是山阴人的智慧。 “客官,吃饭里边请,小店的鱼羮闻名山阴~” “贵客两位~楼上雅间伺候着~” “尝尝山阴特色,正宗江鲺冻笋锅了~” 港口的花岗石排放之外便是一条宽阔大街,其宽足堪四乘马车并排驱弛,两旁店铺之中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门口的小二更是各显本事鼓足了底气往店里招揽着主顾。 婉儿很饿,也很累,可是她决定不了去哪一家——因为每一个门口里飘出来的香味都令她垂涎欲滴。 “四位,头一回来山阴吧?尝尝小店的手艺如何?” “你们家有什么好吃的呀?”婉儿假装出一副常年行走在外的模样,可惜却止不住肚皮咕噜噜地悲鸣。 “呦~二位小姐一看就是吃过见过的,小店的招牌菜可多了,”小二顿了顿,像是表演一般一气呵成脱口而出,“冻笋江鲺自不必说,那是我们山阴的名菜——以惊蛰前后的嫩笋捣成泥,加上等羊肉和猪皮炖煮,撇去渣滓后冷凝即成冻,将这笋冻辅以几十种香料封缸腌制一年,再用它去煨新鲜的江鲺鱼,啧啧啧,那滋味~” “还有虾黄炒饭,蟹黄各位吃的多了,可虾黄却不见得——只有每年寒露前后十天,江里的龙须虾才有黄,每只虾子不过才有小指尖那么一点儿,一碗饭要去上百只虾和山里新鲜的松茸,岩耳... ...最最重要的是离此五百里的峡口镇特产黄米酿制的头道酱油和本地特产的珍珠米,如此大火快炒出来,那真是山珍江鲜汇于一盘那~” “得了得了~闭嘴!赶紧上菜!除了你刚才说的,再安排上几个那手的!本来就饿,你还勾我馋虫!”婉儿已经急不可待地冲了进去,本来就一天一夜没吃,又翻江倒海得吐了一阵,哪里经得住小二这么折磨。 “好嘞~楼上四位,雅间伺候着!”小二高声招呼着把婉儿拦上了二楼,然后一脸媚笑地招呼哭笑不得的惜红——两个人执意不换新装,有道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他们显然被小二当成了一老一小的仆役和护院。 “义父,要不你们俩还是换上新的吧... ...”到底是见惯了场面的惜红,一眼就看出小二狗眼看人低。 “嗯~吃完饭吧,不急。”佟林并不在意,沈稷自然更不在意。 “还不上菜... ...快一点~快一点~”婉儿趴在桌子上敲着指头不断地轻声念叨着,看得惜红掩口轻笑。 冻笋江鲺甫一上桌,揭开盖子的一瞬间便满室鲜香四溢——可奇怪的是如此精到的厨艺和这么醒目的位置,这家来仪轩却生意冷淡,只有他们一桌。 婉儿很乖巧地夹了一大块鱼肉给佟林,然后又夹了一块给惜红,最后她看了看沈稷,起身站在椅子上把她最爱吃的鱼腩放到了他的碗里。 “喏~给你... ...”其实婉儿早就不介怀当时沈稷吓她的事情了,只是她本来就是这样跳脱的性子,吵架拌嘴也是她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当然,更是因为沈稷对她的包容,所为恃宠而骄,便是如此。 “婉儿真乖~” “婉儿懂事了。” “嗯... ...” 宴间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全不似毫无血缘的异姓旁人。 待他们酒足饭饱时,小二则非常适时地出现在了门口。 “四位对小店的手艺还满意么?” “嗯,不错,结账吧。” “盛惠二两三钱——几位不必急着走,可在此欣赏一下窗外的江景,小店还有茶点和果盘相赠~” “这么贵!”婉儿看看惜红,后者点点头,她这才不情不愿地从自己怀里摸出三两碎银递给了小二,手伸过去了,握着银子的拳头却迟迟不张开——她这辈子第一次吃这么贵的一顿饭。 “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哦~给你给你!又不会欠着你的~”婉儿把自己的小拳头放在对方手心却迟迟不松开,半晌才把指头一根一根地抬起来。 “几位稍等~小的去给找零——二楼雅间~四点心四鲜果茶水预备着!” 小二所言非虚,也许是因为饥饿,刚才谁都没注意到窗外即是来时的港口——从这里看过去碧波荡漾的港湾如一柄张开的折扇般托着湛蓝的天幕,江天一线之处,一轮红日好似渐渐沉入水中。 “什么!二楼的雅间被人占了?格老子~好不容易想起来到你这儿将就一顿,就他妈遇上让老子不顺心的!走,我倒要看看他们长了几只眼!” “孙少,请慎言!这是我的店!” “你的店?要不是看咱们两家世交,我... ...” “别别别... ...孙大少您委屈稍等~我这就去跟他们商量~我这就去!” “噔噔噔噔~”一阵急促得脚步声之后,出现在四个人面前的是一脸尴尬的小二。 “几位客官... ...能不能稍移玉步... ...有位熟客指定要这间包厢,小店也是没有办法... ...”哪里都会有仗势欺人的恶人,既然是开店,自然不敢得罪。 “没关系的,我们正好也要走了。”一旁的婉儿一副不忿的样子——她还在为那些银子心疼,佟林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没让她开口。 “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对了,你知道哪家客栈好一点么?” “哦,原来几位还没找到地方投宿——这个简单,四位跟我来。” 楼下大堂正中坐着一个撇着大嘴的男子,年纪约莫三十上下,一身赘肉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斤——从沈稷等人下来后,他一双贼眉鼠眼便贪婪地扫视着惜红周身,再也挪不开视线。 小二和掌柜的的耳语了几句,掌柜的点点头,走向惜红抱拳施礼——一行人之中她穿着最为讲究,但只认绫罗不认人的又何止开门做买卖的生意人? “这位小姐,听闻几位还没找到宿头,这个容易——沿这街道东去三个街口转北,一直走再过四个街口,那里有家来仪客栈,和小店是同号,各位若是愿意,今晚歇宿的一应所需全由小店敬奉。”掌柜的拿出一个刻着来仪二字的木牌递给惜红,“把此牌交给拙荆便是,她见到此物自然不会再收各位分毫。” “既如此多谢掌柜的了。” “哎~各位远来是客,恕小店招呼不周。” 惜红转身正要离去,却发觉袖口被人拉住——她以为是婉儿,反手去牵时却发现这手肥大粗糙,分明是个男人。 “呦!姑娘这手真滑呀,留下~咱们聊会儿~”不等惜红反应,两只咸猪手便握住了柔荑,来回抚摸起来。 “这位公子,请自重!”惜红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当即挣脱,久居风尘地的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去拒绝一个登徒子。 沈稷怒目而向,正要发作,一旁的小二却急忙拦了上来。 “几位慢走,几位慢走,我引路——掌柜的,几位人生地不熟,我带他们去~” 小二拥着一行四人出了来仪轩,像是不放心似的回头看了看,见无人追出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几位,千万别生事,那人你们可惹不起... ...”小二一边说目光一边不住地瞟向沈稷,他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这个带着面具的是个狠角色——至于佟林,其深沉内敛已经不是普通人能明辨的了。 “怎么讲?”惜红问道。 “此人姓孙,本地豪族孙家的大公子,即便是太守大人都得看他爹的脸色!”小二看几人还是一副不解的模样,忽然一拍脑袋,继续娓娓道来,“我们这山阴郡本是一个百人小村,经数百年耕耘才有了今天的繁盛,当初那些村人的后裔,如今大多已经成了巨富——喏,山腰上的那些豪宅庄园便是他们的居所... ...只是,这人有了钱, 也就慢慢地变了,当初的憨厚朴实,早就随着岚江没影儿喽~” “自古财帛污人心,不足为奇... ...”佟林捻着胡须感慨道。 “嗨... ...若只是贪财好利也就罢了,只是这些个家族十几代经营下来,如今已经掌控了山阴的方方面面,欺男霸女只是小可... ...若是一个不如意,杀人灭口也是等闲啊... ...” “官府不管么?”婉儿气愤道。 “官府?太守上任也要拜会以孙家为首的几大家族,不然的话,嘿嘿,今天上任的明天就得罢官!” “... ...那,我们岂不是给贵店惹了麻烦?”惜红自然深知此等下作之人得不到满足会是什么样。 “这倒无妨,实不相瞒,鄙店的掌柜范猗便是这山阴四大族中范氏之后——只是相对地落魄了些... ...不过俗话说倒驴不倒架,这面子么,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各位无须有心。”小二说到此面露得意之色,山阴范氏这个身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似乎颇为尊贵。 一路上小二滔滔不绝,将山阴的掌故几乎讲解了一遍——山阴郡传承上百年的族裔中,尤以孙、解、祁、范四家历史最为悠久,其中孙、解两家近百年间靠着通商之利大肆行贿卖放,与各国朝廷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密。 有财便会有势,更何况,连名满神州的跃信商号中也有这两家不少的股份,于是乎他们不仅在山阴翻手为云覆手雨,更是影响着此地的官员任免,比如山阴太守的人选,实际上便是由这两家予取予求——而且,据传周吴两国之间私贩盐铁兵器的买卖也与他们有关,也就是说,不止周国,吴国境内也有他们的势力。 祁家二十年前曾显赫一时,比之今日的孙、解两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在如日中天之际遭流寇灭门,全家三百余口无一生还——至今祁家祖宅的废墟还堂而皇之得留在半山腰,时刻提醒着山阴人要居安思危。 而范家虽然历史悠久却似乎无意竞逐,这几代的传人更是迂腐固执,尤其当代传人范猗,为人木讷像个腐儒多过商贾,所以其势力非但不见扩大,反而渐趋式微。 “各位,就是这了,随我来。” “老板娘!老板娘!” “来了来了~叫魂哪!”人未到声先至,明明是如黄莺鸣柳的嗓音却带着炸裂之声。 随即从账房里走出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论长相,她可能稍逊惜红一线,可一身的气势却是恨不得撕天撼地的豪迈——身上鲜红襦裙的袖子挽到了手肘,腰间也不是一般女子的绸带而是武人多用的锦缎腰封,更令人咋舌的是那双足有一尺的大脚上竟然是双牛皮底的爬山虎! “老板娘,掌柜的让我带来的客人... ...”小二把来仪轩里的事情说了一遍,老板娘听得脸色渐变。 “王八羔子!又跑去惹事生非!崔庚,你带几位客官上去,老娘去扒了他的皮就回来!” “老板娘!姑奶奶!您消停会吧~反正事情都解决了,您再去不是惹事么?” “几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老板娘——也是这城里解家的三小姐... ...只不过因为执意嫁给我们掌柜的... ...” “因为执意嫁给范猗,已经被解家除名了!”看着崔庚欲言又止的模样,老板娘索性自己说了出来。 “姐姐,这个姐姐好彪悍... ...不过也好漂亮啊~”婉儿眼睛里闪着光,竟然是用一种崇拜的目光看着老板娘。 “哈哈~小妹妹真有眼光——老娘如今姓范,你们叫我红莲也行,叫我范三娘也行!”红莲向众人抱拳施礼,眼睛却一直盯着沈稷。 “这位兄弟... ...似是个练家子,可愿意后院过过招啊?” “这... ...这位大姐,小弟只是个... ...练把式的... ...” “对对对,姐姐,他不会武功的。” “哦?是么... ...我看走眼了?”范红莲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沈稷,“也是,就你这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就算练武也是花架子——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脸上带着那么个东西,唱戏呢?”说完还指了指沈稷脸上的面具,而这句话却似乎触到了沈稽的逆鳞。 刹那之间,他又变回了荆山之上徒手搏狼的凶兽,如水银泻地一般的杀气令佟林也不禁有些动容。 “沈稷!”一声断喝平复了他的心神——佟林弱不出声,恐怕下一刻就要有人血溅当场。 “姑奶奶~你快别说话了,您得罪的客人已经很多了~” “怕什么!老娘这是心直口快,又没有恶意——兄弟~别在意啊,住我这你放一百个心,有人闹事就报我的名字!”红莲似乎感觉不到沈稷的异状,她觉得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不快,却全然不知险些是血光之灾。 “好,好的... ...”沈稷竟然有些脸红,因为自己竟为了这姑娘的一句话而动了杀机——原来,有些东西在他心里,比他自以为的要重许多... ... “坐,到这儿就和自己家一样!” ... ... 四人被红莲火一样的热情烧得进退维谷——直到坐在大堂里喝干了两壶茶,范红莲这才想起他们是客人而不是故交,意犹未尽似的把他们请进了二楼的两间上房。 不得不说,房间不仅干净,而且雅致,全不似范红莲的莽撞粗鲁,反而处处透着温馨。 “各位,要热水的话就拉一下这个铃铛,楼下的小二就会送上来。” “知道了,谢谢红莲姐!” “哎~客气什么——妹子你那股劲儿可真勾人,能教教我不!”自打上楼红莲就一直盯着惜红的背影,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额,姐姐客气了... ...” “对了,你怎么称呼?” “哦~家父姓沈,闺名惜红,今年二十有五。这是我弟弟妹妹——沈稷,沈婉儿。” “你有二十五!我的天!姐姐我今年二十三!你怎么看着这么... ...水灵!” “姐姐... ...姐姐你也挺水灵的... ...” “彼此彼此,哇哈哈哈~” 红莲仰天大笑推门而去,婉儿终于再也憋不住,一头埋进被子里笑得不能自已。 来仪轩的范掌柜无论怎么看都像个文弱书生,言语之间甚至有些迂腐,谁知竟然取了个如此泼辣直率的妻子——男女之间的事情,大多数时候实在没有道理可讲。 隔壁的来仪轩冷冷清清,鲤跃居里却处处人声鼎沸,对比之下更显出其生意的惨淡——华灯初上之时,本来正该是这条街热闹的时候。 “几位客爷,可是要用饭?小店有下午才出水的鱼虾!” “给我们找一张桌子,随便安排几个拿手的菜... ...” “得嘞~三位里边请!大堂伺候着!” “小哥,你们店里可来过两男两女一行四人?” “客官,您也看见了,小店这人来人往得多得要命——您好歹给说个高矮胖瘦不是?” “嗯,男的一老一少,老的四五十,少的二十左右——女的么... ...一个二十多,一个七八岁。”缓步进店的三人均是一身灰色绸袍,斗笠上罩着黑纱,腰间的长刀虽制式普通但从他们捉刀的动作便可猜出这三人不是来自官府就是出身军中。 “嗯~容我想想啊... ...两男两女... ...四五十... ...对不住了,客官,实在没印象。” “那,隔壁呢?”来人指了指身后一墙之隔相对冷清的来仪轩。 “那边?哼,那老板是个书呆子,要不是出身名门,恐怕早就饿死了——谁会去他那儿~” “还有一事,请问本地的孙承祖孙老爷住在哪?” “各位真是问着了,本店便是孙老爷的产业——各位一看就是来此公干的官爷,山阴地面的事,没有我家老爷不能管的,只要找我家老爷,便是事半功倍!” “那?” “哦,您听我给您细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章 孙大福 孙大福觉得很窝囊,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什么不是唾手可得的——除了这家门可罗雀的来仪轩,和来仪轩的老板娘红莲。 从几年前开始,他就动了把来仪轩弄到手的念头——只要打通侧墙,再收了后巷那两间已经行将就木的南货店,立刻就可以建成整个山阴最大的酒楼。 “妈的,到现在竟然还有人来这家破店吃饭!”孙大福在来仪轩最好的雅间点了四个菜一壶酒就坐了足足一个下午,而他手下的走狗则把所有走进来的人都赶了出去。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少爷,你说这姓范的开买卖又不挣钱,自己耗着家底撑着到底图什么?” “他贱骨头!哼,看他范家能撑多久——田地,码头,当铺都没了,还在死撑!... ...识趣的话,老子留个客栈给他... ...不识趣,哼!让他们一家喝西北风!” “干脆直接砸了他的店,再抢过来!何必一天天的费这劲?” “砸?!好!就今晚!你来砸!说话一点儿他妈不动脑子——范家到底是山阴的名门,倒驴不倒架没听过啊?我动手?!先不说解家,我爹那个老古板会答应?!老子要是能用强... ...会让红莲嫁给他... ...” “少爷,今天下午那几个人,我怎么感觉好像在哪见过... ...” “见你个大头鬼,几个穷酸而已——那个小娘子倒是风骚,可惜了... ...妈的,去芙蓉阁说一声!老子今晚要去过夜!”说着说着,孙大福的口水已经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小的这就去——还是玉婵姑娘?”随行的走狗一脸猥琐,这么多年来他对孙大福的喜好了如指掌。 “嗯~不,今天换换口味——让燕姨找个新鲜的货色,本地的外地都行!” “嘿嘿嘿~小的明白!” 这个世界永远如此,有的人可以穷奢极欲,有的人却出卖一切只求温饱,而后者往往是前者眼中可以肆意践踏的玩物——但讽刺的是,若一朝乾坤倒转,饱受欺凌者的后世子孙却往往也成为欺凌他人之辈。 ... ... 来仪客栈因为生意萧条所以格外安静,沈稷一觉睡到了五鼓天明,直到第一缕阳光刺入眼帘他才醒来。 对面的床铺上已经没了人影,被褥叠的很整齐,看起来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沈稷穿好衣服下楼,佟林和惜红已经早就坐在大堂里,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吃着早餐——不过是清粥小菜配上几只随处可见的牛肉包子,却闻起来异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沈兄弟,来尝尝,这是老娘家里祖传的手艺... ...”提到自己的家,红莲脸上爽朗的笑容为之一滞,却仅仅片刻之后就如风吹云散。 “你们怎么不叫我的... ...”婉儿揉着眼睛从楼上一步一步地挪下来,不知道是被饭菜的香味还是红莲的嗓门叫醒的。 “叫醒你,罪过可大了... ...”沈稷深有感触,因为他曾不幸经历过一次,事后足足买了三天麦芽糖才换来一个笑脸儿。 “好了好了,吃饭,婉儿来尝尝姐姐的手艺——吃完饭你们收拾一下,可以去逛逛濂溪大街,那是我们这最繁华的所在,沿着鲤跃门的阶梯一路往上就是,远是远了点,不过沿途店铺林立,好玩的也不少。”看到婉儿那张小嘴儿蠢蠢欲动,红莲赶紧岔开了话题——她很清楚一旦婉儿打开了话匣子,那便是喋喋不休,因为她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 “啧啧啧~红莲你说你... ...好好的解家小姐不当,孙家少奶奶也不当,非要跟着那姓范的... ...”声音沉闷,虚弱,还带着三分宿醉未醒的疲惫,挑开门帘走进来的胖子正是一夜风流疲惫不堪的孙大福。 “你来干嘛!滚!” “我说红莲,咱们好歹也是世交,你我曾经还有婚约,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能不能给我个好脸?” “你?你要脸有用么?” “解红莲,我们家少爷给你脸了是吧?!”孙大福身后的一名亲随显然想要邀功,可惜话音未落就重重被踢了一脚。 “妈了个巴子的!有你说话的份儿么?闭嘴!”孙大福一脚飞出,身边的其他人都强忍笑意——跟他时间久的人都知道,红莲是他的一块心病,自小就被欺负的他对这个女人有一种本能的敬畏。 “要教你的狗崽子出去教!我这儿要做生意——还有,再去我家的酒楼,老娘拿你那身肥肉熬油拌馅!”红莲杏目圆睁,两手叉腰,仿佛对方再多呆一刻她就要去后厨拿菜刀伺候。 “行行行~我走,我走还不行么?”孙大福自讨没趣,又不敢惹红莲,只得悻悻然而去,临出门,眼睛却没忘了往惜红这边上下左右仔细地打量。 “还不滚!老娘... ...” “滚~滚~滚,我马上滚~” 眼见着红莲直奔后厨而去,孙大福不敢怠慢分毫,带着几个亲随如逃难一样夺门而出——从他们的脸色看,应该不止一次领教过红莲的菜刀。 “告诉你记清楚!这位妹妹是老娘的朋友,敢打歪主意,照样掀你龟儿子的王八盖子!” 四人面面相觑,连沈稷在内都不禁莞尔——看来便是这女子普遍泼辣的山阴郡中,红莲也数一数二的悍妇。 “看清楚了么?”慌忙逃出店外的孙大福跑了没多远就站住了,一双眼睛忽然间凶光毕露,他恶狠狠地盯着来仪客栈,问话时也是牙关紧咬。 “看清了,没错,一定是通缉令上那个人!” “好!拿着——解红莲,老子这次要你主动到爷的床上来!”他随手掏出一张银票扔给了亲随,“走,回府!” ... ... 孙家富甲一方又源远流长,府邸也自然选在了当年通行不便的半山顶,意在示先人创业之艰难——然而山阴郡依山为城,放眼望去整座府邸居高临下,甚至连府衙都不得不甘居其下。 “爹~爹,快,快给我调兵,我要去抓逃犯~!!” “放肆!调什么兵!咱家一介商贾哪有兵给你调!你个混账又去哪喝成这样!” 孙大福进门才发现客厅里除了父亲还有三个陌生人,三个人都只不过是一身随处可见的黄绸长衫,脸被罩着黑纱的斗笠遮得死死的无法看清。 孙承祖面色尴尬地看着三人,似乎颇为忌惮孙大福刚才所说私兵之事。 “孙老板放心,我等此来本是求助,该听见的我们听得见,不该听见的... ...充耳不闻!”为首一人抱拳施礼,举手投足间隐隐带着军旅的豪迈。 “咳咳咳~嗨,没什么不该听见的... ...这是小儿大福,喝多了胡言... ...莫在意——快点滚下去!你要气死老子啊!”孙承祖一张脸涨的通红,拍着桌子恨不得直接当庭教子。 蓄养私兵虽然在周国权贵之中屡见不鲜,但他区区商贾既无功名更无爵禄,如此行径便是大逆——他当然不愿因为这一句话过不了今年的五十整寿。 “慢,刚才公子所言追逃,不知是何人?我等乃是吕相门下,若有需要,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太好了,我正愁抓不住这厮呢,你们身手如何?那可是个硬点子!” “哦?公子不妨说说?” “三位千万别听小儿胡说——他哪有本事抓什么逃犯,八成又是和人打架,见笑见笑~” “爹~这次是真的!佟林!当年刺杀吕相,前些日子又刺杀田公的佟林!” “公子所说确实?!” “我带人去仔细看过,错不了!就在来仪客栈!” “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去盯着。你,马上飞鸽报知柳大人——孙老板,孙公子,此事若成,功在二位!” “嗯~三位一路劳苦,不如就在舍下休息如何?” “不必了,孙老板,近日可能可否借阁下的护院一用?”为首的一句话便将他蓄养私兵之事消弭于无形,令孙承祖对他好感大增。 “当然~当然,大人尽管用便是... ...” “如此,孙老板等我消息——在下还要去知会太守大人,告辞!” 一行人告辞离去,孙承祖才放下心头大石。 虽然他背靠邓彻这棵大树,但是整个周国都知道这位太尉大人手中没有一兵一卒——自古以来,攥着钱袋子的永远斗不过攥着刀把子的。 “福儿,从今天起,片刻不离跟着他们,抓捕佟林之时你一定要在场——孙家能不能由富而贵,就看这次你能不能博个功名了!” “爹~要什么功名啊?咱们太守大人倒是有功名... ...可是朝廷的人来了,不也是先来拜会您么?”孙大福撇着大嘴一脸的自豪和不屑,倒是颇有点功名与我如浮云的架势。 “嗯~那倒也是... ...混账!你啊你~你让我说什么好!没有功名在身,咱家永远低人一头——就说咱这太守李节,他不就是个百无一用的穷酸腐儒?!可你爹我凡事还要借重于他,是因为他的本事?还不是因为他头上的纱冠!还有姓解的... ...”孙承祖一想起身无功名就愤恨难平,片刻之前还悠然和善的脸忽然间就变得狰狞扭曲——他最恨的其实是解家,明明几十年前还被他稳稳踩在脚下,如今凭着区区一个长史的职位却已然和他平起平坐。 “知~知道了... ...”孙大福懦然缩首,在孙承祖的威吓之下犹如一只受惊的鹌鹑。 “那还不滚——给我跟紧了!” “是是是... ...” 孙大福平生只怕两个人,一个是红莲,另一个就是他爹——孙承祖的妻子溺爱甚重,而他却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夫妻俩一个用骄纵,一个用暴力,生生地把孙大福养成了如今这个仗势欺人却又胆小如鼠的纨绔子弟。 ... ... 孙家虽然在山阴只手遮天,但不得不说也着实将山阴城经营得井井有条,尤其是濂溪街,虽然比不上平京城里的巍峨恢弘,却胜在百物丰饶——你能从这里买到任何你想象得到的东西,从西域的珠宝到北疆的香料,甚至还有南疆的销魂美人和东岛的回春灵丹。 如果对这些不感兴趣,那稷墨学宫的各种机巧玩意儿一定能引起你的注意——而将这些斥为奇技淫巧的人,则大多会被那些精美的画作和金银玉器吸引。 “爹,你看这个簪子,姐姐带一定好看!” “这把小刀好精致!” “哇~这个小人会自己动!” 自从那一天见识了这条街的繁华之后,婉儿这几天不断地惊叹于她从没见过的各种精美和奇妙——今天更是一大早就直奔这里,还不到申时,沈稷身上的大小包袱已经快把他的人遮起来了,远远看去好像一座行走的货架。 “婉儿... ...咱们别买了吧,你看看你沈哥——爹,您别这么惯着她,这两天已经花了快五百两了!”惜红一边拦着婉儿,一边规劝着笑盈盈的佟林,父女两却好像完全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我行我素。 “小稷,累么,要不咱们歇歇?”惜红拿出一方汗巾细细擦着沈稷的额头,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没,没事,不碍的... ...”沈稷额头上密布汗珠,这个时节已然不再酷暑难耐,但他此时却止不住大汗淋漓。 “义父,婉儿,休息一会儿吧... ...” “哦,婉儿累么?” “嗯!” “好~那咱就歇歇~” 看着一老一小如此,惜红能做的也只有笑着摇摇头,然后从沈稷手里抢过一个包裹。 山阴人的精明随处可见,这里除了南北奇珍,最多的便是茶寮——这里的茶寮没有八仙桌子配着太师椅,更没有大堂雅座提笼架鸟;山阴的茶室大多精致小巧,最多是一张桌子和几条板凳,除了茶水更有各种点心。 “几位,喝点什么?” “给我们一壶雪里针!两笼牛肉烧麦!”婉儿走到哪都能用最短的时间了解到当地什么东西最好吃。 沈稷其实并不累,他只是想要找个地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从那天孙大福鬼鬼祟祟地刺探过之后,似乎酒总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们。 这些人一直守在来仪客栈之外,只要他们一出门便如跗骨之蛆一般,沈稷料定与姓孙的脱不了干系,因为那天他看着惜红的眼神。 而且今天濂溪街的游人简直少得不像话——这一点也证实了沈稷的推断,有这种能力的,整个山城也只有孙家。 “师父... ...” “别慌... ...先送她们回去再说,对方应该暂时不会动手... ...”佟林显然也发现了异样——有几条身影从一大早就跟在他们身后,其中两个现在还在对街的首饰店里装模作样地挑选。 佟林当然只是在佯装不知,他比沈稷更早发觉有人在暗处盯梢,而且从三天前开始就换成了明目张胆的跟踪——他很清楚对方已经张开了罗网,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暂时还没动手。 “婉儿,红儿,咱们回去吧,为父也累了... ...”粗略一算,四周潜伏的暗探竟然足足有数十之众,一旦动手他和沈稷足以自保,但却无暇照顾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和孩子。 “这么早啊~”婉儿老大不乐意地撅着嘴。 “听话~义父和沈哥累了~”惜红柔声劝慰之下婉儿便不再吭声——她虽然贪玩,却并非不懂事。 盯着他们的眼睛像是无形无质的影子,佟林和沈稷都知道已经不可能有金蝉脱壳的机会了,所以他们就像真的逛街游玩一样,直到再次走进来仪客栈。 红莲很惊讶他们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却并未注意到沈稷和佟林进门后一瞬间的如释重负。 “婉儿,听姐姐话不要淘气——惜红,照顾好婉儿,我和稷儿... ...要去办点事。” “哦,什么事啊?”不谙武学的惜红自然感觉不到一路上的危机四伏。 “没什么大事——对了,你收拾一下行礼,我们也该离开这了。” “... ...那,你们记得早去早回。”聪明如她,从佟林的神情之中察觉出了一丝异常,这让她没来由得感到了不安。 沈稷的脸色一如既往地冷漠——佟林虽然笑盈盈得,但她看得出那笑容比起往日却略显生硬。 红莲也有些狐疑,因为他们近些天都是天明出门入夜才回,今天却一反常态。 “老板娘,今晚没什么事就早点关门吧——帮我们照顾一下她们... ...” “哦,好,你们这是?” “没事,会几个朋友而已。” 红莲这几日也感觉到有些不自在,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女人的直觉通常很准,她笃定最近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稷儿,走吧!” 沈稷点点头,随佟林大步迈出客栈,两个人一言不发的直奔港口。 那里西南有一片毫无遮蔽的河滩地,正好厮杀。 街上行人依然稠密,暗哨就隐藏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沈稷和佟林对视一笑,忽然间就分成了两个方向,像两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一样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反客为主,现在他们也成了隐藏在大海里的一滴水。 很快,人群中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尾随者开始慌乱,这些人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急不可待地四下张望,要在人群里盯着一家人很容易,但是找两个身手敏捷的高手却是万难——这就是佟林和沈稷想要看到的结果。 就在这些人茫然无措的时候,沈稷却又出现了,像是急于摆脱追捕的逃犯一样在人群中穿梭飞奔,引起一阵阵骚乱。 一群人从各个方向尾随了上去,足有二三十人——而佟林不知何时已经反客为主,紧紧地钉住了他们的尾巴,只不过他做的远比那些人更高明。 须臾之间,沈稷成了鱼饵,他则成了渔夫。 而愚蠢的鱼群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一样,盲目地追溯着鱼饵往陷阱里撞进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一章 佟林 潮水褪去,江滩上露出了一大片粗砺嶙峋的礁石。 双方都已经不必再隐藏行迹,因为江滩上除了沈稷和佟林以外,只有几十个看起来有些慌乱的赳赳武夫。 慌乱,是因为他们被区区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包围”了。 “各位,是先说说来意呢?还是直接动手呢?”佟林鹣鲽在手冷冷地问道。 “老子不晓得你在说啥子!”答话之人一口山阴腔调——他从佟林身上感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所以四下张望了一番后才梗着脖子回了他一句,不过声音虽然硬气,措辞却是心虚。 “哦?那既然素不相识,就请吧?” “... ...老子走不走,关你啥子事?” “懦夫... ...”沈稷不屑道,声音不大,却引来众人侧目。 “妈的!龟儿子!我们人多怕啥子?兄弟伙,上!”人群之中一声吼,粗犷嘹亮如旱地惊雷。 最后一个“上”字还在唇边,喉头已经被疏忽而至的人影捅了个对穿,这个人最后的呐喊变成了喉咙里“咯咯”的呜咽——沈稷站在尸体旁甩了甩短刀上的血迹,他抬头环视了一圈,眼神冰冷得让每一个与之接触的人都心悸不已。 一时间,人心惶惶。 “格老子的!给老子砍他们!”领头的怒了,明明己方人多势众,却竟然被当做了待宰羔羊一般,若是传扬出去,让他们以后如何在山阴耀武扬威。 “杀!” “杀!” “杀!” 山阴人虽然崇尚和气生财,对外却不失彪悍,沈稷的贸然出手不仅没能震慑对方,反而让自己陷入了围攻。 眼前的几十个虎狼之徒气势汹汹,即便是绝世高手也需要付出惨痛代价。 沈稷和佟林顷刻间便陷入了重围,这些人显然是乌合之众,因为他们完全只凭一身蛮力和手中长短不一的兵器。 但也正因为这样,令这些人的攻势丝毫无迹可寻,势均力敌的时候这也许是破绽,但人多势众的时候,反而让佟林和沈稷有些茫然无措——虽然乌合之众中不断有人负伤甚至倒下,可凌乱的锋锐也不断地在对手身上留下伤痕。 一杆长矛从刀丛中斜斜地刺向沈稷的腰部,幸亏佟林眼疾手快一刀格开,否则沈稷必然血溅当场——沈稷和佟林都发现了奇怪之处,这些人的攻击几乎都是针对沈稷而来,而对于佟林则是以被动防守居多。 他们竟然妄想生擒活捉。 想明白了这一层,沈稷一跃而起冲入阵中,对手愕然中招之际,佟林手中鹣鲽再次合二为一,刀势如风中飞沙席卷而出,瞬息间血光乍现,或残肢,或断头。 “妈的!你们的护板呢?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么?” “老大!没用啊,被砍裂了!” “格老子的!” 起先两人还以为是遇到了刀剑难伤的外家高手,不过很快就发现只不过是一群连招式都粗陋无比的普通人——只不过早有人提醒过他们在要害处带上了铁板,还内衬了熟牛皮。 “稷儿,准备!” “... ...明白!” 佟林右手扬起一阵罡风,一粒弹丸呼啸着穿过人群,众人以为是什么夺命的暗器,惊慌之下纷纷避让。 “啪~”得一声,弹丸打在飞旋的鹣鲽刀上,紧接着就碎成了一蓬烟雾和碎屑。 “格老子!佟林!你他娘也算个高手!竟然用石灰!” 沈稷想到的这一招如此有效——用随处可见的黄泥加入一些丝麻破布之类,搓成鹌鹑蛋大小的泥丸之后,晾晒干透便成了可以随时取用的暗器,不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绝不会伤及刀身。 而作出改进的则是婉儿,她执意把生石灰像包元宵一样揉进泥丸里,说是这样不仅可以控刀,更可以呛人的烟雾伤敌。 佟林和沈稷对此颇为抵触,但拗不过婉儿的沮丧也只好随身带着——如今以寡敌众不得已而用之,没想到竟然颇有奇效。 沈稷和佟林或南北相望,或各据东西,二人联手令鹣鲽倍添迅猛,且不仅力道不见衰减,角度也随他们发力的些许差别而更为刁钻——加上石灰丸的扰敌之效,一时间人群惶然,尽为鱼肉。 滩涂转眼间已染了一片红艳艳的血痕,江风裹挟着凄厉的呼号呼啸而去,这些人断然没有想到高手也会如此卑劣——不仅撒石灰,而且每一刀都尽走偏锋,指向或是髀阳,或是脚踝,甚至后臀、下阴,不求杀,只求伤。 “格老子!让我会会你!”眼看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领头的汉子有些慌了,他挥舞着双锤一声大喝,从人群之中脱颖而出。 “等的就是你!”沈稷挥舞着一双除了造型不同,重量和长度都与鹣鲽相差无几的短刀迎了上去。 汉子膂力惊人,双锤势大力沉挥舞之间铮铮作响——沈稷凭借灵活的身法闪转腾挪,巧妙地避开了对方的每一下攻击。 “小子!别只会像个娘们一样躲躲闪闪的,有种接我一锤!”汉子一脸的怒不可遏,像是已经恼羞成怒。 “... ...好!” 汉子嘴角挑出一个歹毒的弧度,同时高举铜锤以裂地撼天之力砸向沈稷——他之前每一击都留力三分,为的就是此刻让对手大意轻敌! 凭借这一招,不知道有多少轻敌托大的笨蛋被他砸得骨断筋折。 “小子,下黄泉去吧!” 势若奔雷的一锤距离沈稷的天灵只有一寸不到,汉子兴奋得几近癫狂,他好像已经看到了对方飞溅而出的脑浆,那种温暖和湿润令他如痴如醉。 可沈稷却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不见了! 汉子正诧异之际,忽然感觉好像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腕,之前毫不留力的一击加上这轻轻一按让他顿时向前栽倒,紧接着沈稷的膝盖就重重顶上了他的下颌! 汉子整个人腾空而起,未落地便以人事不知... ... 佟林一边轻松地应付着那些喽啰,一边欣慰的关注着沈稷这边发生的一切——迴风扶摇身法,这才是鹣鲽刀飘忽不定的真正精髓所在! “还有谁?” 众人面面相觑,身手最好的一个连对方一招都没有接下,他们这些只懂三招两式大路货的更不用说。 人群开始后退,溃逃随时都可能发生。 “滚吧,无论你们的主子是谁,告诉他,此事可一不可再!” “是是是~多谢二位大爷!” 众人如蒙大赦一样抬着伤者落荒而逃,夕阳已经有一半隐没于山巅之后,江滩上红的不止是血,更有夕阳余韵。 “哎~一群废物... ...”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三个一身黄衣头戴竹笠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前。 “三,三位大人... ...”为首的汉子好不容易醒过来,听到奚落本想发作的他看到是这三个人,登时就像被抽了筋骨的黄鳝一样又软了下去。 “滚吧... ...剩下的,交给我们!” 三人缓缓走向沈稷,他们步履沉稳,但滩涂上却只留下浅浅的印痕,只有高手才能如此控制自己的力道和气息。 “稷儿,这三个不简单,当心。” “知道了... ...” 十步之内刀光如水银乍泄,三条身影如蟒出林,其势如破竹,几欲一招之内便令二人伏尸。 沈稷双刀交于胸前,凝神戒备只等对方攻入他三尺之内——短刀虽不能像鹣鲽一样飞舞,但近身搏杀毫不逊色。 “躲开!”话音未落沈稷已经被佟林一脚踢开,紧接着三道刀芒陡然长出了三尺,刹那间如毒蛇一样游弋而至。 于是佟林的身上又多了一道血痕。 沈稷愕然,刚猛凌厉的锋刃在那一瞬间好像活了过来,然后又如同被施了法术一样疾速回缩,复原成了一把修长的仪刀。 “那是虺蝮斩... ...可软可硬,可长可短,锋锐如刀,柔韧如鞭——务必小心... ...”佟林毕竟见多识广,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吕家先登营中的精锐才有资格佩戴的兵器。 就算之前的对手是庸碌之辈,可毕竟人多势众,他们其实已然势穷力竭,而面前的三人却比之前的几十人更难对付。 “先登死士... ...佟某好大的面子!” “佟先生慧眼——既然识得,那束手就擒如何?”三人势如疾风再次挥刀攻上,就在刀刃刺出的瞬间,刀柄的机关被轻轻按下,笔直的刀身就断裂成了一条锋利的毒蛇狰狞地飞扑过来。 沈稷粗重的呼吸和颤抖的双手可以瞒得住那些俗人,又如何瞒得住吕家的先登死士? “叮叮叮~”鹣鲽盘旋而至击退了三条毒蛇,却也只能争取片刻的契机。 “贴上去!”随着佟林一声断喝,沈稷一马当先扑进对方三尺之内——进入这个距离,短一寸,险一分! 迴风扶摇,其实并非是真的身化清风,只不过是利用人的习惯反其道而行之罢了。 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得凭借对方细微的肢体动作去判断其下一步的行动,而目光则会自然而然地随之汇聚于那一点,但若对方此时的行动与他之前的细微动作截然相反——那么在这人眼中,对手便是如鬼魅化身一般来去倏忽。 说到底,和江湖上手艺人变的戏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稷现在就是这样,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昭示着俯身欺近三人下盘的打算,可偏偏他们的虺蝮斩贴着地面蜿蜒而来的时候,沈稷却陡然出现在了他们头上三尺的空中——柔韧的肌肉和与之相应的力量,也是施展这种诡异身法的关键。 为首的一人武功最高,他感到脑后有一丝寒意袭来的同时急转身形,拼着失衡倒地的危险把势尽力衰的虺蝮斩又挥出了一个骇人的圆弧。 这一击沈稷避无可避,一击不中的他在空中无可借力,而一尺多的双刀又无法彻底格挡那诡异扭曲的锋刃,所以他的双臂当即被划出了长及手肘的血痕。 其余两人见有机可乘,来不及站稳身形就急忙挥刀袭来,此举正中沈稷下怀! 两把短刀脱手而出,一左一右破风而去,劲风厉啸之后虺蝮斩坠地有声,二人一个肩头中招,另一个则心口受创。 紧接着沈稷凌空一脚踏中面前毫无防备的胸膛,为首者整个人倒落尘埃——沈稷得势不饶人,再以一记重击攻其胸腹,立时有断骨之声清晰可闻。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内,顷刻间,大意轻敌者已然优势不再。 沈稷飘然而退,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却换了三个高手一死两伤——之前力敌数十人,他俩已经是强弩之末,若不趁对方摸不清虚实的时候全力一击,恐怕他两只能是落个力竭而亡的下场。 “咳咳咳~小子,不赖啊~” “现在走,我绝不偷袭... ...”沈稷看着伤势颇重的两人淡然道。 “别跟他们纠缠,走!”佟林毕竟老谋深算,他料定这两个人必有后招。 “走?你们以为你们还走得了么?哈哈哈~”两人忽然狂笑起来,笑声如刀挫骨让人浑身发毛。 沈稷和佟林一时间被笑的有些茫然,但就这一错神的功夫,对方手上已经多了一个白色的小瓶子。 “不好!”鹣鲽出手之际已经晚了一分。 “呃啊~~~!!!”两个人不知服下了什么,顷刻间屈膝倒地,似乎痛苦难当。 “快上!”佟林来不及解释已经飞身扑上,沈稷紧随而至。 可惜为时已晚。 两人再抬起头时,额上青筋已如古树缠枝,两眼血灌瞳仁全无神采,满口的唾液则顺着紧咬的牙关流淌而出——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们身上已经彻底没有了人的气息,沈稷恍惚间看到了荆山上的那两只饿狼。 “稷儿,躲开!”领头的一刀斜挑,势若撕天——片刻之前他还因为肋骨折断而气息奄奄,此时却好像伤痛全消一般,不仅出手悍猛,刀风甚至比之前更加凌厉。 “师父~!!”沈稷被佟林撞开的同时眼见对方再受重创。 “杀~!杀~!杀~!”两名死士已经毫无人性,只剩杀戮的本能,佟林和沈稷招招致命的进逼竟不能让他们后退半步——他们的攻势越凌厉,野兽反而越兴奋,几乎像是在迎着刀锋试图同归于尽。 野兽似乎根本感受不到痛楚,更不惧怕死亡,但沈稷和佟林是人,他们会。 所以他们开始步步退让暂避其锋。 “你快走!他们吃了生死竭,这东西会让人力大无穷且不惧伤疲... ...只不过代价是神志全失血脉枯竭,一旦服下便是不死不休!”佟林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转眼已经面如金纸——虺蝮斩刀刃带有细小的锯齿,造成的伤口不仅难以凝血,更易外感毒邪。 “... ...要走一起走!”沈稷似乎犹豫了半天,终于从牙缝挤出了一句话。 沈稷从小到大从没感受过任何关心和体贴,于是他用冷漠筑起了一道保护自己的墙,隔绝了外界的所有——但是佟林,婉儿和惜红以及这段时间的种种经历,渐渐融化了他心里那块坚冰。 “二位,束手就擒吧,否则本少爷可就不敢保证他们的安全了!”这个声音无比令人厌恶,那种被酒色掏空了的沙哑混合着洋洋得意,简直令人作呕。 “爹!”婉儿的嚎啕声撕心裂肺。 “孙大福,你这个畜生!”红莲恨声怒骂,似乎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呵呵,红莲,别生气,别生气,你不是嫌我不务正业么?今天就让你亲眼看着我怎么擒获朝廷要犯!”孙大福却语带笑意。 孙大福一脸的骄傲和自信,他早早便已经埋伏在了堤岸另一面。 因为有人质在手,所以他隐忍不发,只为一个渔翁得利的机会——可等来等去,却发现螳螂越战越勇,蝉却渐渐式微。 他害怕再不动手,他这只黄雀便要与功劳擦肩而过了。 “姓佟的,束手就擒,本少爷不会再说第二遍!”孙大福得意至极,如今螳螂和蝉都遍体鳞伤,而他这边是三十多蓄势待发的黄雀。 “惜红呢?!婉儿!你姐姐呢?!”佟林看不到惜红,却能看见孙大福满脸的轻佻和得意,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说道惜红,啜泣不止的婉儿再次嚎啕起来。 “沈先生,这个畜生他... ...!”红莲面露惭色,一双杏眼含泪瞪视着孙大福,几乎每一个字带着切齿的愤恨。 “还是本公子亲自告诉你吧——简单来说呢,那娘们已经死了,不过,嘿嘿嘿,还真是水润柔滑不可方物啊~” “你们一走,他就闯了进来... ...然后强拉惜红进了客房... ...后来... ...后来惜红她就从楼上跳下来了!”红莲满面怒恨,语带悲声。 自古节妇再嫁,不如娼妓从良。 “什么!”惊闻噩耗,佟林胸中不由血气翻涌,一时间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千算万算,没想到对方竟会如此下贱! 惜红的一颦一笑还历历在目,可居然已经香魂渺渺。 “嘿嘿嘿,老子想要的,还从来没有得不到过。”孙大福一脸淫笑地看着红莲,似乎在说你便是下一个。 “师父!小心!”一道寒光惊得沈稷魂飞魄散,他按下悲恸一个箭步飞身上前——可惜为时已晚。 惊闻噩耗让佟林不由得神志恍惚,但片刻的恍惚便足以致命——虺蝮斩抓住这瞬息的机会缠上了他的胳膊,紧接着在众人眼前洒下一片血雨,飞起一条断臂。 “抓住他们!”孙大福害怕功劳被抢走,一声令下,三十多人蜂拥扔上。 “嗖~!”一声箭响,冲在最前面的一人直挺挺得倒下,接着又是四支箭飞来,各自洞穿一条咽喉。 “佟林乃朝廷钦犯,助之者,杀无赦!”箭镞来自江上翩翩而至的一叶小舟。 慕清平的突然出现让双方都如坠云雾,沈稷不明白朝廷的人为何箭指孙大福;而孙大福也显然不明白自己的人为什么会中箭倒地。 “这位大人,我们不是... ...” “佟林!还不束手就擒!”孙大福话音未落,慕清平已经领几人围住了佟林。 看到骤然出现的箭手向佟林和沈稷围过去,又听到领头的这么说,孙大福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五个也是朝廷的人,他们以为自己是佟林的同伙。 神志已失的先登死士却不像孙大福这么冷静,狂攻佟林和沈稷的他们感到有人靠近回身便是一刀,对着毫无防备的慕清平当头劈了下来。 锋镝营众人似乎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先登死士的目标,借此良机,佟林也在沈稷的搀扶下得以抽身战圈。 至于有心还是无意,那便只有慕清平等人自己心里清楚。 “少爷... ...他们怎么自己打起来了?” “我他娘哪知道——官爷们!自己人!误会了!” “自己人?!自己人还不过来帮忙?!”慕清平毫无防备之下被一刀划破胸口,鲜血很快渗透了衣甲。 “哦哦哦~娘的!上——别伤了两位官爷!” 孙大福的人也冲进了战圈,整个场面彻底乱成一团。 “还不走?那两个人撑不了多久的!往北!”慕清平退出战圈凑到佟林身边,一拳击出却绵软无力——他的目的本来就是制造混乱,让佟林两人有机会金蝉脱壳。 “滚开!”佟林脚不停步,挥刀便是倾尽全力的一击,也许他根本没有听到慕清平的耳语——此时他眼里只有挟持着婉儿的孙大福。 面对如疯似狂的佟林,慕清平只能选择避让。 佟林飞身而去的同时,沈稷也循着人群的空隙,如游鱼一般直奔婉儿和红莲——他此刻想的只有救人。 慕清平于是又拦在了他的面前,二人一错身的功夫已经各自中了一掌——慕清平的招式依然无力。 “想活命就往北跑,崖下有船!” 死士凶猛暴戾,丝毫不在乎砍杀的是谁,不过慕清平的锋镝们尚有余力顾忌一点同袍之谊——可惜孙大福手下的乌合之众却管不了什么朝廷什么吕家,他们恨不得立刻杀了这两个疯子! “少爷小心!”鹣鲽弧光再现,孙大福抱头惊叫,而挟持婉儿和红莲的两个家奴却当即身首异处,颈血喷涌如雨落点点,湿了孙大福一头一脸。 “快走!婉儿快走!”佟林强忍断臂之痛换得她一线生机,婉儿却只顾在那里嚎啕。 “住手!再动我宰了他!”沈稷如同一个影子一样从斜刺里杀出,看准机会挟制了瘫软的孙大福。 “师父!走!” “稷儿,把他交给我,你带着婉儿快走!” “师父!” “走!” 沈稷咬咬牙,一把扯过婉儿背在背上,飞奔向北。 “师父,等着我,我就回来!”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时,只见残阳如血,白衣如昨,刀仍比翼,人,却已是残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二章 柳慎之 如同两只精疲力尽的凶兽一样,他们在倒地之后依然向对手龇着獠牙。 整整两个时辰不休止的厮杀耗尽了他们所有的生机,遍布周身的创伤也终于流干了他们身上最后的一滴血——倒毙在地的两人已然油尽灯枯,其脸色枯槁如木,整个人似乎都萎缩了一圈。 死士,本来就是以死报主,以死建功,死得其所便是壮烈。 “姓佟的... ...你只要放了本少爷... ...本少爷答应绝不追究!还有,那个女人,我、我给你钱... ...多少钱你说!”孙大福看不到佟林的脸,自然也没本事感受到他平静之下的杀气凛凛。 “再等片刻,我就送你回去... ...”佟林似乎毫无波澜,但旁人都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令人不安的凶戾——只有孙大福一人面露得意之色,好像在说,名动一时的佟林,一样要在本少爷面前认栽。 “红莲,你回去吧,此间之事,与你无关了... ...”早已脱困的红莲半晌之后仍然面带惊慌之色,站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她从没有真正经历过危险,在鲜血飞溅上她云鬓花颜的同时就已经吓得六神无主。 “佟先生,我,我... ...我能帮你... ...”话音未落,红莲就感觉到后颈被重重一击,“佟... ...先... ...生”眼前一黑,紧接着她就沉沉睡去。 “慕先生,麻烦帮在下看顾这个姑娘——她是城中解家的人,与此事无关!” “这个自然,末将接到的命令,只是擒拿阁下一人——在下吃的朝廷俸禄,若有人敢当面鱼肉无辜,在下绝不袖手!”慕清平说完环顾了一圈,接着又把目光投向了孙大福,目光中同样地杀机四伏。 “... ...果然,恭喜慕将军高升,也恭喜慕大人得偿所愿——慕将军,我信你!你过来扶她走!其他人敢上前半步,这个小子就人头落地!” 慕清平把雕弓和箭囊都交给同袍,平伸双手缓步走向佟林——他想为佟林争取机会,可对方却好像完全不明白。 “佟先生,放开这个... ...末将保证绝不追赶!”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慕清平一边大声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一边厌恶地看着孙大福——若不是为了保住佟林,他会第一个动手杀掉这个禽兽不如的贱坯。 “放了他?可以... ...不过,要等一等!” “佟先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作何打算——你若杀了他,便插翅难飞了!”慕清平的声音放得很低,他满眼疑惑地看着佟林,因为他从对方的眼神里找不到一丝求生的意志。 “慕将军多心了,在下只想无关之人可以平安——至于区区残命,早就该当做没了的... ...可惜如今害人害己,悔之晚矣... ...”佟林惨然一笑,虽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但却难掩言不由衷。 慕清平架起昏迷的红莲走回去,三步一回头地张望着佟林的方向——他希望下一次回头,佟林已经飘然不见踪影。 “砰!” 声如雷鸣,惊飞了归巢的倦鸟,也吓呆了孙大福手下的庸人,甚至佟林都颇感心悸,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危险的声音,似乎其本身就是某种催命的魔咒。 但慕清平和一众锋镝却太熟悉这种声音了。 这是一种问世不久,仅少量配給于北疆戍边将士的兵器——其形似棍而中空,以精铁铸造,点燃尾部引信以膛管内装的火药推动铁丸,射程和杀伤力连最硬的神机弩都望尘莫及,可造价却仅仅是其一半,唯一的缺点是装填缓慢,难以连射。 公输翟一脉自创出此物后便引以为当世最高杰作,因其激发时火光四射,故名——耀世莲华。 众人醒过神的时候,孙大福的胸口赫然已多了一个血色的窟窿,他死不瞑目地瞪视着南边——那里不知何时现出了一片井然有序的影子。 “锋镝营... ...哼,想不到竟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区区一个纨绔子弟就让你们束手束脚!”一匹通体漆黑的长鬃骏马分开人群,马上之人披头散发任其于风中摇曳,一身黑绸襜褕微敞着襟怀自有一番出尘的风度,桀骜不驯的下颌凸出着他的洒脱,棱角分明的脸上剑眉高挑,双眼却满是疲惫倦怠——如此放浪形骸之人整个周国朝堂只有一个,柳慎之。 “佟先生!束手就擒吧,我保你无事——有我在此,阁下绝无逃脱的可能!”他如同一个玩世不恭的浮浪子弟一般单手勒缰催马上前,那杆还隐隐冒着青烟的耀世莲华被随手扔在了地上。 荒丘之后又竖起几杆大旗,转眼之间攒动的人影已足有数百,其铁甲金戈尽是先登营的装扮。 “慕将军,多谢援手,在下定然如实上报绝不独自居功——您可以休息了,接下来的事,柳某愿一力承担!” “本官柳慎之,奉天子明诏——今有山阴孙承祖阴养死士挟持官民意图谋反,着令广昌太守领兵剿灭,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先登营围住了在场所有人,包括慕清平一行,柳慎之颇为得以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你已经救不了佟林。 “佟先生,你投靠孙承祖的事情,朝廷已经洞悉... ...如肯束手将相爷想要知道的事桩桩件件都和盘托出,不仅性命得保,下半生荣华富贵也并非遥不可及——但若是执意与相爷作对... ...”意思很明确,他要的是佟林的口供而不是性命。 柳慎之很得意,他得知佟林逃离弋阳往山阴而去的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此一石二鸟之计,抓一个佟林事小,借机将山阴纳入掌控,这才是大事。 眼见佟林凝神不语,柳慎之带着一脸的无奈从雕鞍上腾空而起——翩然落地之时,不见一丝扬尘。 身边一众惊慌失措的孙家私兵本能地以武器指向了他,人也是动物,也会对危险产生本能的反应。 柳慎之的白皙近乎于病态,那是“泉台氤氲”的副作用。 “怎么?尔等打算负隅顽抗?”修长的手指拂过腰际,三尺锋芒过后一道剑气如虹,寒光闪过,便足以丧胆追魂。 一语惊醒梦中人,乌合之众们随即弃械抛戈,叮叮当当的响动中偶有膝盖与地面的撞击之声,紧接着便是哀嚎求告不绝于耳。 “啊~!!!” “大人~!!!” “饶... ...!!!” 即便是慕清平和佟林也被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幕震惊得目瞪口呆。 柳慎之如鲲鹏振翼而起,又如饿虎扑落羊群,刹那之间,已然血花如飞絮随风舞红尘——众人眼中只见剑如游龙人如鸿,起落腾跃之际罡风如泣,翻覆流转之间寒芒如诉。 “白马佩戎装,雕弓挽敌强。 借问谁家子,琼林探花郎。 生身憾黔首,功名难抵偿。 胆略徙边郡,文韬隐庙堂。 燕雀鸣丹陛,鸿鹄困寒窗。 四海尊朽木,九州弃栋梁。 卸甲就东观,披发远朝纲。 昼夜昏残卷,春秋祭椒墙。 蛮夷纵战火,狼烟漫朔方。 铁蹄彻鄙野,鼓角惙金汤。 社稷蒙泥淖,神器匿九芒。 捐躯赴磨难,舍身宴国殇。 锐健出河朔,锋芒下弋阳。 云垂振虎翼,风起腾龙翔。 烽烟靖千里,剑戟辖三江。 六军惧武勇,四海怯威强。 酋虏朝天子,可汗乞归降。 清平付黎庶,功勋典华章。 锦绣昭青史,酒剑尽疏狂。” 一句一剑,一剑一人,一人,便是一具尸骸和一缕孤魂。 一炷香的功夫,一阙《白马吟》,满地无名尸——柳慎之吟出最后一句时,似是不太满意的皱了皱眉,然后手中利剑抖下几朵血花,然后便没入了腰间乌黑的剑鞘。 那剑鞘竟也仿佛是鲜血所染,隐隐似有凶光。 “好剑... ...”佟林不得不由衷赞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此时此刻绝无逃脱的希望。 “剑法?我倒更希望先生称赞的是晚生的诗文... ...”他与佟林对视片刻,似乎在等对方说什么,看到佟林迟迟不开口,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先生还不打算束手就擒?” “柳大人以为佟某是个贪生之人?” “不不不,晚生绝无此意——晚生,只是单纯地想要生擒阁下!” “呵呵,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佟林惨然一笑,挺身而上——可无力飞舞的鹣鲽又如何能有作为? 柳慎之双手负于身后,只是一脸笑意地堪堪躲避着刀锋,他断定佟林撑不了太久。 “先登营,听我号令,莲华上膛!只伤,不杀!”似乎是觉得佟林不值得自己出手,于是他吩咐先登营的士卒射击对方。 “拔剑!”佟林怒喝,有道是蛟龙难免浅滩丧,猛虎终须林泉亡,可他不愿死于庸人之手。 “哦?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柳慎之好像一只在玩弄耗子的猫,脸上满是轻蔑、戏谑和兴奋。 佟林何曾受过此等侮辱!他拼尽全力最后一次踏出迴风扶摇,就在柳慎之诧异的瞬间,鹣鲽划过了他的脸颊,留下一道醒目的血痕——这已经是佟林的极限。 “敬酒不吃吃罚酒!”柳慎之摸了一手的血迹,继而那双慵懒的眼睛里寒芒迸射,一只手终于如佟林所愿摸上了剑柄,“找死!!!” 剑芒如丝弦划过佟林的手腕,鹣鲽随之铿锵落地——手筋一断,他已是个废人。 一招得手,柳慎之分心便刺,可一朵血花蓦然绽放于佟林胸前,他充满感激地看着慕清平,随即欣然倒落尘埃。 “慕清平!你!”柳慎之像变了个人一样狰狞可怖,他本想废了佟林四肢再行处置,可耳边那一声九霄凤鸣带着墨羽箭破空而来,直接洞穿了佟林的心房——即便是他也无力阻止慕清平拼尽全力的一箭。 “佟林拒捕,为免伤及大人,末将必须出手——望大人见谅... ...”慕清平面沉似水,但眼中尽是哀愁。 士可杀不可辱,纵然不忍,也必须动手——再迟疑片刻,佟林便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师父!”沈稷去而复返,正好目睹佟林血溅三尺。 “柳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末将先行告退!”沈稷排开众人扑倒在了佟林胸前,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一样看着柳慎之——而慕清平好像无意又似乎有心,恰好挡在了他和柳慎之中间,对着柳慎之抱拳施礼。 “... ...多谢慕将军相救,在下铭感五内!”柳慎之转瞬即恢复了洒脱悠然的模样,似乎片刻之前那个凶神恶煞的人并不存在——在他看来这个无名小子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无谓为此和慕流云的人起冲突。 况且他现在最在意的事,是拿下山阴。 “入城!”柳慎之翻身上马,绝尘而去,身后一众兵士从他们身边经过,全无窒碍。 “师父... ...”沈稷强忍着悲恸,努力抑止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照顾好... ...婉儿... ...我下去... ...替你... ...道歉... ...走了... ...好自珍重... ...”佟林好像在笑,可血迹却不断从嘴角涌出,无论沈稷怎么擦都擦不净,终于,他的手缓缓垂下,可双眼却凝视着慕清平久久不能闭上。 “你放心,我和慕大人会照拂他们。”好像佟林就是在等这句话一样,闻言便即瞑目长辞。 “师父~~~!!!”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有些东西从他心中肆虐至每一条血脉,如刀绞,如沸汤,眼前除了奄奄一息的佟林,还有笑靥如花的惜红,甚至还有那些死在荆溪口的同袍,还有蔡大——他们都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 “你没有冲上去,很好... ...” “... ...” “你随时可以找我报仇... ...” “... ...” “... ...跟我走,你将来或许有机会还他一个公道——还是听他的话,带着那孩子,从此平凡度日... ...”慕清平希望沈稷能听佟林的话,可是他从沈稷的悲伤里只得到了一个答案,”你,自己选吧... ...” “平凡度日?他一直都想平凡度日... ...”沈稷虽然没有抬头,但言语间听得出满脸的泪痕,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透着无比的心酸。 慕清平叹口气——是啊,他们何尝不是普通人,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 远处又有一哨人马扬尘而来,打的是山阴旗号,却不知是敌是友。 “小子,来人了,走吧... ...” 夕阳下,沈稷放开佟林的尸体,这一刻他终于有了人生的目标。 山阴人惊慌不已,号称易守难攻的山阴城竟然转眼就破了——固若金汤的后山忽然涌出了一队兵马,令本来打算坚守港口的孙家私兵一哄而散,随即屠杀开始,挡者无赦。 “柳大人,下官恭候多时。” “解长史,此次平定山阴叛乱,你当记首功——李节虽然与谋逆无关,但罢官削职是免不了的... ...相爷的意思,山阴郡,以后就劳烦大人了。” 柳慎之颇为懊恼,他自问算无遗策,因为他一开始就搭上了解少禽这个内应,拜访孙承祖不过是为令其放下戒备而已——却不想山阴虽尽在掌握,佟林这里却到底棋差一招。 “多谢相爷抬举,解家上下感佩明德!” “记着,千万不要像孙家人那样首鼠两端——相爷要的不是二主之人!” 孙家向来以左右逢源自居,但可惜的是孙承祖并不是那种可以游刃有余的聪明人。 “解大人,随本官一起去捉拿首恶如何?” “遵命!” 孙家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孙承祖带着仅剩的一百多人龟缩在宅院之中,承受着懊悔和不甘的折磨。 听说广昌太守柳慎之领兵前来,前一刻他还在庆幸自己见机得当,但很快他就发现,对方的目的似乎不仅仅是区区一个佟林。 抓一个逃犯何须近千人马?但他以为自己树大根深人多势众,即便柳慎之有心犯境,他也足堪一战——再不济也能据城守个一年半载。 谁知长史解少禽里应外合开了后山的城防,他倚仗的数千私兵霎时间便做了鸟兽散。 此刻他连投降的机会也错失了,外面说他的儿子聚众作乱,已被前来平叛的官军剿杀... ...他总是自命山阴赌神,这次却把一切都输了进去。 “里面的人听着,孙承祖谋逆,顺服者免死,助逆者格杀!” “老爷... ...要不然,我们还是投降吧?” “啪~!!” “你说什么!!他们杀了我儿子!!你让老子投降!!你以为投降了你们能活!!老子就是因为信了他们... ...他们... ...大福啊~呜呜呜!!”孙承祖一个耳光抡过去,对方脸上却连个巴掌印都没留下——想起惨死的儿子,他又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老爷... ...这,我们就一百多人,可外面少说已经四五百官军了!” “怕什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子平时的钱粮都是白给你们的?!”孙承祖恨火冲昏了头脑,似乎完全看不到在场诸人脸上的胆怯和怨毒。 “... ...是。” 众人各自退下,大堂里只留下满脸泪痕的孙承祖一人茫然地瘫软在躺椅上,昨天还是山阴一霸,转眼之间众叛亲离。 果然,权力面前,钱就是狗屁! “孙大爷?您这是怎么了?”一个似乎有些戏谑的声音响起,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一高一矮。 “滚... ...”孙承祖有气无力地呵斥道。 “呵呵~我兄弟二人不辞劳苦特来相助,您就这么对待我们?” “相助... ...哼... ...老子儿子都死了!还助个屁!” “儿子死了,满门尚在啊——我兄弟特来... ...助你早登极乐!” “你们到底是谁?你们要干什么!”孙承祖猛然惊醒——他从没听过这两个声音,而且那声音里满满地都是憎恨。 “下黄泉去问阎罗王吧~!!!” “来... ...” 他想喊人,却已经晚了。 人头落地之时他才看清两个人的相貌,一个病恹恹的好像个肺痨鬼,另一个却一脸的期待似乎即将迎来一场欢乐的盛宴。 “去吧,今天不用留手,无论男女老幼,斩尽杀绝!” ... ... 柳慎之百无聊赖地抚弄着马鬃,他很疑惑,为何迟迟不见孙家人打开府门,把捆成粽子一样的孙承祖扔到他面前——那些乌合之众只是混口饭吃,怎么可能会尽忠职守? 院子里隐隐传来呼喝之声,好像还有呼救和哀嚎。 “大人,里面好像出事了。” “哦?”他带着疑惑的眼神望向身边的解少禽。 “啧~莫非是孙家多行不义,遭了天谴?”解少禽开始一脸茫然,接着又好像顿悟一般抚掌咋舌道。 “... ...解大人,既然不想说就不必说了,只是,此事断不可再有——来人!封死孙府前后,任何人都不许出入!” “遵命!” 解少禽似乎毫不担心,年仅二十余岁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该真的笃信天命,但他好像真的确定眼前的一切都是因为孙家恶贯满盈。 “大人,有两人从后山墙跑了!”官兵可以拦得住孙家的乌合之众,却拦不住祁玦和祁环这样的高手。 “... ...解大人,私仇已报,回府衙如何?” “多谢大人成全!” “记得,你们,欠相爷一个人情!” ... ... 来仪轩里今天更是冷清,满城的人都忙着去看热闹,哪里还顾得上吃饭。 范猗独坐大堂,似乎满心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他的两根手指不断地叩击着桌面,“哒哒哒~”的声音让一旁伺候的崔庚很是心烦。 “少爷~您能别敲了么... ...” “... ...怎么还不回来?” “怎么,才一会儿不见,老范就这么思念我们哥儿俩?”门外进来的两个人一高一矮,一个好像随时会暴毙当场,而另一个则好像笑的满脸的胡须都在震颤。 祁玦和祁环是二十年前祁家惨案中仅存的活口,而当年为了独霸山阴假做流寇灭了祁家满门的,正是孙承祖! “你们回来就好,行李和盘缠已经准备好了,过江的船也备好了——等几个月,风头过了你们再回来,以后这山阴就是我们兄弟的!” 祁玦和祁环对视一眼,脸上的玩世不恭和刁毒残酷通通消失不见,然后两人齐刷刷地屈膝跪倒。 “老范,若不是你家和解家的老爷子当年忍辱负重,我兄弟二人活不到今日... ...若不是你们资助,我兄弟也学不成这一身的本事,如今又助我等报得大仇... ...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用我兄弟之处,万死不辞!” “咱们从小一起长大,说这些干什么——拿着东西快走吧,老解说你们的通缉榜文免不了的... ...” “还有,我妹妹的下落,拜托你们继续费心了... ...” “嗯,放心吧,一有消息我就立刻飞鸽传书告诉你们... ...” 夜色之中,二人渐行渐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三章 邓彻,段归 “咳咳咳~~~孙承祖~~~!!!愚不可及~~~!!!”邓彻怒不可遏,辛苦经营多年的山阴商路,就因为他的不自量力而付诸东流。 “太尉大人保重... ...不过区区一个山阴而已,咱们跃信商号遍布神州,一城一地的得失不必过分在意... ...”堂下站立之人五短身材,獐头鼠目,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看着便是一副奸商嘴脸。 “一城一地?!你莫非不知道山阴是沟通南北的要冲?!现在山阴易手,今后每一笔过路的买卖都要多半成的税!”邓彻怒气难平,他恨不得生吞了柳慎之,“算了,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 “咱们不是还有岚江的水路么,大不了给那边儿多分上些——总好过便宜了姓吕的!” “那边儿?那边儿如果知道山阴丢了,立马就会坐地起价——你看着吧,消息这两天估计就快到了... ...” “那?” “走一步看一步吧... ...哼,姓吕的如今占尽优势,咱们不妨就往国舅那边靠一靠... ...” “太尉大人,高见啊!” “哎~无奈之举罢了——你去安排一下,这几天选个日子跟我们的大司马沟通沟通。” “是,小的一定办好。” 邓彻的身家,若说富可敌国可能言过其实,但却无愧于富埒王侯。 他手中没有兵权,更不像淳于彦一般可以随意地封官赐爵,他所依仗的,不过是那些黄白之物——金银虽然俗气,但这世间却鲜有不见之则起意的人。 邓彻靠金银位居三公,也是靠金银汇通天下,最终还是靠金银得以屹立不倒。 不过他很清楚,有些事情不该是他一个当朝一品去干的,所以他需要一个对外的身份,比如这个颇为识趣的杨若飞。 对外他是遍布神州的跃信商号大老板,而进了太尉府,他就会很乖巧地变成一条狗。 “老爷,昭阳茶庄的赵掌柜求见。” “让他进来吧。”邓彻捋了捋早已花白的一口美髯,来者终归是吴国人,官威还是要摆足的。 “相爷,神机妙算哪!”杨若飞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如何吹捧——那边儿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小人赵复,参见太尉大人!”来人三十岁左右,毫无波澜的一张脸怎么看也不像个锱铢必较的商贾,尤其旁边站着一个满脸市侩的杨若飞时。 “不必多礼了赵掌柜,坐吧。”邓彻指了指与杨若飞相对的座位——赵复与他们往来多年,双方早就知根知底。 “赵掌柜此来,不是为了打太尉大人的秋风吧?” “杨老板,许久不见还是这么刻薄... ...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跑来太尉府撒野啊~”赵复听到杨若飞的口音就想笑——他明明是南越人,一口软糯的越音也颇为悦耳,可偏偏要强迫自己学一口平京口音,反倒不伦不类有学步之感。 “哦?那赵掌柜此来何为呀?” “有一桩买卖,实在需要大人抬举在下... ...” “居然还有你赵掌柜做不成的买卖?”杨若飞依旧尖酸地打趣着对方。 “嗯?说来听听?”一听对方不是来要钱而是要送钱,邓彻黯淡的目光略微亮了起来。 “小人不敢跟大人兜圈子——听说山阴易主,在下特来找大人求这水路航运的关照是其一,这第二么... ...”赵复笑嘻嘻地递上了一封书信,信封上却干干净净得一个字都没有,只是封口处的赤红火漆上凸印着一对交叉的短枪。 邓彻屏退左右,这才展信细读起来——本来充满疑虑的脸渐渐地越来越明朗,读到最后一脸的阴云已经一扫而空。 “若飞,你自己看吧... ...”到底是邓彻,喜形于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波澜不惊。 “什么!每年两百万斤铁矿!连续三年?!”杨若飞没有邓彻那么深的城府,这个数字着实让他大吃一惊。 “是,两百万斤!而且比市价高出一成半!”赵复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商人应有的奸狡。 整个神州的铁矿不过两百余座,产量不过四百余万斤,而这其中南方占了四成,北方占了五成,另有一成散落于塞外。 两百万斤的铁矿几乎是整个周国一年之内日夜不停的产量! 而铁是周朝明令官卖之物,利润一向不高,即便是手眼通天如邓彻,也只是用以在北疆换些香料药材,金珠玛瑙之类的再贩回中原获利。 而这次不一样,这两百万斤铁矿的利润足以令任何人铤而走险,何况近些年这生铁管制形同虚设,本来就毫无风险可言! “我家老板说了,货款预付两成,之后一到一结绝不拖欠,”赵复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至于水路的买卖,未来三年之内,我们愿意让出半成利奉送跃信商号!” 邓彻和杨若飞面面相觑——他不仅不是来打劫的,简直是来送钱的! “本官可否问一句,贵宝号的段老板重金购置铁矿,意欲何为?”邓彻眯着眼睛捻着胡须,他毕竟老谋深算,深谙商贾之道的他更加明白什么是无利不起早。 但是他更明白有的钱,赚得到手却未必有命花。 “大人多虑了,我家老板特意嘱咐在下,务必向大人说明他绝无北上之意——只不过弋阳的那位慕将军实在过于咄咄逼人... ...现在又加上这位柳大人,若是不制备点家当怕是难以过上平稳日子,况且,南边太安静了,大人您在朝廷的日子怕也不好过吧?” “咳咳~老夫食朝廷俸禄,自当殚精竭虑以报国恩!与你等暗中通商,所求者无非互通有无利国利民而已... ...其中绝无结党营私又或者打压异己之意!”话音未落他却皱起了眉头,“所以这铁矿... ...库存倒是不缺,但一来时间太紧;二来么,于国大不祥啊~” “是是是,我家老板也深以为然,每每与在下谈及都将大人引为知己——世间慕虚名者众,而真心为民生利害而冒大不韪者又有几人?”为商者,溜须拍马是必修的学问——因为即便最无耻的人,也总是希望别人能夸他两句的。 “至于这期限么... ...我家老板确实有难言之隐,不过他倒是也替大人着想了——从官库调拨如此巨额的生铁自然不稳妥,但杨老板大可以商号的名义从民间收购啊?” “民间收购?!说的轻巧,民间的生铁多为铸器,价格比起矿石至少贵了三倍不止!” “若是铸成的铁器,我们便以市价两倍收购——另外,我家老板说事成之后另有重酬,毕竟世人皆知跃信商号的宗旨是以诚挚输南北之货,”说到这儿赵复微微一笑,因为下半句着实不雅,“忘羞耻取天下之财~” “赵掌柜,你要是开玩笑,大可以换个地方!”杨若飞对这句市井传言深恶痛绝,他认为商人就该是如蝇逐臭,什么回馈百姓行业道义都是自欺欺人——但是毕竟他还是要脸的,总不能直接说自己就是唯利是图的下三滥。 “呵呵?重酬?段老板还能有什么更优厚的条件?”邓彻却无所谓,跃信的经营全权交由杨若飞,虽然他才是幕后老板,但是这骂名自然有人替他担着。 本来他已经对这些条件相当满意了,听到还有额外的红利,浮肿的眼泡不由得挤成了一对元宝。 “段老板许诺,如若大人愿意促成此事,三年之后,便是跃信商号进驻江东之时!” “好!那此事就这么定了!”邓彻闻言喜出望外,多年来他最痛心的便是南下的买卖总要经手他人,白花花的银子平白就让别人赚了去。 “大人痛快,小人这就回去修书回报——三日之内,便将今年的两成尽数交于杨老板!” “嗯,若飞,剩下的事情,你全权处理吧... ...”邓彻端起茶杯,却刮了两下之后又放回桌上。 “是,大人。” 赵复和杨若飞同时起身施礼,只不过他的眼角却一直瞥着邓彻的脸色——那张圆润的老脸此刻似乎泛着一层金光,好像他并不觉得这桩交易有什么不对。 而邓彻却像是根本注意不到赵复的无礼,此时他在心里盘算着的,是指日可待的富可敌国。 只不过在两人出门之前,邓彻和杨若飞对视了一眼,就是这眼神一错,已经足够让杨若飞内心了然——邓彻依旧不是太放心,如此巨量的铁矿,绝不是陈兵御守所需那么简单。 “赵掌柜,虽然此事已经确定,但在下还是要提醒一句——叮嘱段老板切勿有非分之想,跃信在江东虽无分号,眼线却还是有几条的!况且,我大周府库充盈兵甲足备,段老板若是想以此釜底抽薪,恐怕是白日做梦!”杨若飞虽然只是个区区商贾,常常以太尉门生自居——他怀疑段归此举是为兴兵北伐做准备,他觉得他有资格也有必要去担心一下。 “杨老板多虑了,实话对您说了吧——我家段老板确实有意兴兵!” “什么!你!我要即可禀报太尉!此事就此作罢!” “别急别急,动兵是动兵,只不过不是剑指江北,而是马踏东南... ...”赵复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紧接着一语惊醒梦中人,杨若飞满意地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状——难怪要从周国买而不是从本国调用,原来这小子是要造反! “鄙国储君昏庸,老板有意另择明主... ...” “既如此,若段老板有需要,我跃信商号义不容辞——只要不害我大周百姓,不犯我大周边境,不扰我大周清平,我等大周子民愿与贵国携手共存!”杨若飞一副仗义相助的口吻,却就差直接说只要不耽误他继续赚白花花的银子,他便什么都不管。 赵复在心里暗笑,才区区几十年,昔日强悍尚武的周人便已经堕落至斯。 一如当年纸醉金迷、贪图逸乐,终于导致江山易主的吴人。 赵复扔下一个暧昧的笑容之后就扬长而去,有人还在等着他的消息。 昭阳茶庄不算大,茶叶品种却是整个平京最为齐全的——除了御用的碧落天,这里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邓彻那个老匹夫上钩了么?”此刻坐在上首位的却不是老板赵复。 而是一个颇为健硕,一脸连鬓络腮胡子的伙计——他虽然一身粗衣还用一只脚踩着座椅几近于街边的无赖,但神采奕奕的双眼和微微上挑的眉梢却显示着这个人的不凡。 他身上流露出的是一种如同江河奔流一般的豪迈,是汹涌着无限生命力的阳刚。 “当然,起先他们可能还有怀疑,不过我按照您教的,说了将军欲行废立的计划之后,那个姓杨的便不再怀疑了。”向来对人倨傲的赵掌柜在这个人面前却很恭顺——甚至面对邓彻时也没有如现在一般的敬畏。 “呵呵,老匹夫虽然贪婪,但是不笨,当然不会想不到这么大批量的铁矿是用于军队... ...” “将军,末将仍有一事不明... ...” “以我现在手中的兵力,举事易如反掌,为何要费尽周章从周国买这么多的铁矿?” “... ...” “其一,我若是将全部主力都调回建康,则难保弋阳的慕流云和广昌的柳慎之不会兴兵来犯——这两位,可都是醉心功名的好战之人,”段归站起身,伸直双手舒活了一下筋骨继续说道,“再者,今日我出重金买下周国三年的铁矿,民间铁价自然飞升——而铁质的农具和炊具又被跃信商号高价收购... ...” “三五年内,江北的铁器价格势必水涨船高!而以邓彻和杨若飞的为人,必然会进一步囤积居奇抬高价格以牟取暴利... ...无铁则无炊、无锄,如此便民心动荡!将军妙计!” “呵呵,小赵,你还是只见其表不见其里——盐铁五谷乃民生所在,其价增一文则百货腾贵,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驱,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届时商贾货卖之利,必定倍于百业!” “靠输货便可锦衣玉食,又有何人会甘于寒窗十载,躬耕春秋?届时,什么民以食为天,士以知为先,都通通会被抛诸脑后!” “先诱之以利,利厚则奢靡之风日盛... ...如果再适时地将我大吴那些令人眼花缭乱垂涎三尺的胭脂香粉、丝绸锦缎、香茗醇醴源源不断地贩运而来,那收购铁矿的区区投入又算得了什么?”他旁若无人地把小指伸进鼻孔里惬意地挖了几下,又用同一根手指去挠了挠耳朵,“更何况,这羊毛总要出在羊身上,嘿嘿~” “稻麦荒芜便以五谷济之,桑麻稀疏则以布帛衣之,长此以往,周国很快就会民厌耕锄,士鄙诗书,库乏余粮,兵弃刀枪——待周人沉溺于我等带来的珠光宝气和安逸闲适之际,便是老子挥军北上,重整河山之时!” 赵复本就是段归麾下,之所以选他以茶商身份卧底平京,正是因为他洞察入微心思缜密——他自问对于段归其人甚为了解,但今天,在沉浮多年久经风浪之后,他惊觉眼前这个看似粗俗鄙陋的武夫、落魄潦倒的宗亲依旧深不可测。 “将军高妙,属下望尘莫及!” “即日起,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把建康城里那些王八蛋们身上穷奢极欲的臭毛病给我点滴不剩地搬进这平京城里来!尤其是要教会这些女人!”说到此处,段归不由得神色黯然了几分——对于吴国贵胄的种种恶习,没人比他更加了解,也没人比他更加痛恨,“男人未必舍得给自己花钱,但是给女人花起钱来却绝对不会吝啬,只要教会了那些小姐夫人,便是教会了所有的周人!” “记住,不计得失!只论成败!” “遵命!” 段归说道最后又换上了那副放浪不羁的无赖相,甚至脱下了一只鞋子搓起了脚趾,饶是如此,赵复也不得不承认,只要稍稍注意一下言行举止和衣着打扮,眼前这个无赖便足以迷死半个平京的女人。 有的男人就是天生有一种让人折服的魅力,无关长相和举止。 “将军,你当真要随我国使臣入宫朝贺?” “那是当然!我来平京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这大周的文武百官和... ...嘿嘿嘿,艳名动天下的太后淳于瑾~”说道淳于瑾,段归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似乎干燥难耐的嘴唇。 赵复终于忍不住莞尔——这位段将军从以前就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时候便气势摄人,但若是无赖起来,则活脱脱是个市井泼皮。 可就是这个市井泼皮,居然可以将吕放和淳于彦这些大人物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先忙吧,我去街上转转!”段归从椅子上跳起来,抓了一把瓜子花生就往外走。 “将军... ...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 ...” “这平京没几个人认识我的,放心吧~”他回过头用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期盼地盯着赵复,半晌之后才又嗫嚅道,“你真的不打算请我这个旧日上司去欢喜天逛逛么?” “... ...”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真后悔当年选你这么个榆木脑袋来平京——这么多年你就不能抽空学点儿吃喝嫖赌逢迎拍马之类的坏毛病么?”见赵复仍然一声不吭低头恭送,背过身去的段归小声嘀咕了几句。 “... ...” “... ...老子久居军中百般无聊,好不容易来一次这繁华胜境... ...哎~~~竟然连一个愿意请我一醉方休的兄弟都没有,话说这多年不见啊... ...”段归几乎是用鞋底蹭着地面一点儿一点儿地在往外挪动着身体,“哎~~~果然这人一走啊~~~茶就凉啊!” “... ...将军,属下今晚在欢喜天设宴,恳请将军拨冗赏光... ...” “得嘞~~~那咱们晚上见,天擦黑我就来找你——那什么,百里大人那边儿就别叨扰了... ...你俩凑一对儿那我就什么兴致都没了... ...”赵复话音未落,段归忙不迭地顺坡下驴——他几乎是脚下腾云,蹦着高离开的昭阳茶庄。 吴国派遣恭贺周国皇帝亲政的主使礼部尚书百里涉,名扬天下的博学鸿儒,却也是段归最头疼的那种人。 用他的话说,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木偶。 没有一点人味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四章 慕流云 沈稷回到了他这辈子最熟悉的地方。 军营与军营其实没有什么差别——除了人数和粮饷的多少会有些不同,抛开那些随时可能阴阳两隔的面孔,其实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枯燥、单调和重复。 “放心吧,婉儿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只是... ...” “她怎么了?!”本来呆坐着一言不发的沈稷,听到婉儿有恙立即起身一把薅住了慕清平的领口——他不敢再失去任何一人,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如今又只剩他们两个。 “没什么,她没事,只是依旧一言不发,每日只是盯着两个牌位发呆... ...”慕清平挡开他的手,很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回城里去,带着婉儿过完余生——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快就会和佟林一样横死暴亡!” “闭嘴!如果不是你们!如果不是你们争名逐利!不是你们勾心斗角!”沈稷一拳打过来,却被轻松躲过。 “尘世如局,生民如棋,从来只分胜负不问黑白——想要改变这个不公的世道,就要努力地爬上去!做那个执子的棋手!”连连闪过沈稷的毫无章法的攻击后,慕清平只是一记耳光就很轻松地就把他掀翻在地。 面具随之飞脱一旁,沈稷不顾伤痛飞身扑上,顺势把涌出的泪水埋进大地。 他一直向往的都是平静的生活,即便是当兵也并没有什么功成名就的大志——为的不过是吃饱穿暖而已。 佟林也是,他只求平平淡淡地过完残生;婉儿有了父亲,她的话变得更多,以前弋阳城里那个刻薄、肮脏、惹人厌的小乞丐变成了每天都笑嘻嘻的普通孩子;惜红有幸脱离苦海,一心憧憬着那家边塞小镇里属于他们自己的客栈,希冀着每天迎来送往之后,扫地抹桌的片刻宁静和一家人围炉夜话的温馨。 想起惜红,沈稷鼻尖便又隐隐飘过了那淡淡的幽香,香味渐远,随之而去的还有她的一颦一笑,何那些被他拒之千里的百般温柔... ... “逝者已矣,人一辈子总会有两件追悔莫及的事——慕大人,我,还有这些锋镝营的兄弟们,我们都和你们一样,都只不过想要有尊严地活着,可是这个世道不允许... ...”慕清平拍拍他的背,然后坐在他身边接着说道,“我们没有资格去希望什么,因为我们从一出生起就注定是披枷带镣的奴隶,我们可以就此庸碌一生,苟且过活——或者穷尽余生去砸碎这些枷锁,那么至少,那些和婉儿一样的孩子们还可以拥有希望!” “... ...这些话,谁说的?”沈稷带好面具,用力紧了紧系绳——慕清平是个少言寡语的武夫,能说出这一席话的自然另有其人。 “我家主公,也是我兄弟——征南将军,弋阳太守慕流云。” “... ...临阵逃脱,害得我们数千人葬身荆溪口的那位?” “你果然就是蔡家坳那个漏网之鱼——我们事后搜查过那里,烧焦的尸体有翻动过的痕迹,现场应该有一个生还者... ...” “一饮一啄,缘起缘灭——小时候有个一起要犯的和尚,他总说这些... ...” “因为我们都是别人局中的棋子... ...” “慕流云想要做棋手,他有这能力么?”沈稷坐起身,叼着一根杂草心不在焉地思考着什么。 “想听真话?哼~~其实我也不知道... ...只不过我这个傻瓜愿意陪他赌一把... ...”慕清平拍了拍他的肩膀,紧接着丢下了一句话之后转身离去,“回去看看婉儿吧——当然,你也可以不必回来,没人会怪你... ...” “我自己会... ...我这种人,还是不要再害人害己得好... ...” 慕清平进了营帐,而沈稷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他认定没资格憧憬安逸的生活,他的手上不仅沾着血,而且以后还会更多。 婉儿和府衙掌厨的崔婶一起住在后衙的佣人房,她这么大的孩子如果放任独自谋生只会回到以前——于是慕流云只安排她做一点简单的洒扫,并且除了管吃管住之外,每个月还给点例钱。 这足够她生活了。 崔婶是个寡妇,过门没几个月多病的丈夫就一命归西,婆家本意是想买她来给病入膏肓的儿子冲喜,事与愿违之下,便一怒将她扫地出门——而没有休书,她便不能改嫁,于是几十年来除了朝廷发的一块贞节牌坊,她一无所有。 慕流云怜她年老,于是给了一份闲差养在府衙——第一次见到楚楚可怜的婉儿,这个女人便热泪盈眶,自此便把这个比她更孤苦的孩子视若己出。 “婉儿,吃饭了!”慕流云总是习惯屏退左右自己一个人在书房用餐——除了慕清平,所以崔婶只是把饭菜端过去便回房。 “... ...”她还是呆呆地看着佟林和沈惜红的牌位,眼泪已经流不出了,可是天真爽朗的笑容却始终回不来。 “婉儿... ...”熟悉的声音响起,婉儿猛然回过头,接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向了沈稷。 “鬼脸儿~~~!!!爹没了,姐也没了,我... ...我... ...”一旁的崔婶看得鼻子发酸,她从旁人嘴里大概听过他们的经历,此刻在她看来,这两个孩子就像一对在大雨里依偎着取暖的小野猫。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 “你就是婉儿的哥哥吧?你看看,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等着!婶儿去再加个菜——很快就好,你们聊~你们聊~”崔婶眼眶子浅,最见不得生离死别。 “多谢大娘... ...” “没事没事,你叫我崔婶就行——你放心,婉儿我会照顾好的。” 崔婶摸着眼泪出去了,屋子里婉儿的哭声渐渐变成啜泣。 “婉儿,我要去办一件大事... ...可能会离开很久... ...” “又是去杀人么... ...可不可以不去... ...” “师父,死得冤枉... ...” “爹... ...”想起佟林,她的眼眶又开始泛红——她觉得佟林是她见过最好的人,可也是死得最惨的人。 “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等我做完了该做的事,我们再一起支摊子卖馄饨... ...我下厨,你给我打帮手... ...”沈稷轻轻抚摸着婉儿的头,自命心如铁石的他再一次强忍了饮泣的冲动。 “我们拉钩,你要回来,我等着你~~~” “嗯,拉钩!” “来来来,吃饭吃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哭,不哭——真是的,我怎么也这样... ...没事,烟熏得~~~烟熏得~~~”崔婶一边劝慰着两个孩子一边偷偷擦拭着眼角。 ... ... 慕流云喜欢一个人吃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进食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当一个人的注意力全部被食物吸引的时候,他自然而然是一只手拿着筷子而另一只手端着碗,并且还要用最懈怠的姿势去大快朵颐,这种时候即便是高手也全身充满破绽。 何况他并不算高手。 而今天还有一个原因让他需要独自冷静地思考,月底将至,不日就要启程北上,而他不在就意味着慕清平必须留守——吴国的威胁如芒在背,弋阳绝不可以没有主事之人。 他需要独自去面对计谋百出的柳慎之,老奸巨猾的吕放和残酷狡诈的淳于彦。 “哎~~~”他叹了口气,开始幻想着面前都是挥之不去的烦恼,然后然后大口大口地把它们都吞下肚子之后消化殆尽。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而这个时间崔婶不会来收碗碟的,还太早。 “谁?”慕流云的手已经按在了折扇上,平日里他总是扇不离身,当然不仅仅是附庸风雅,更因为这把扇子是他保命的绝招。 “慕大人... ...在下沈稷。” “进来吧。”慕流云放下戒备,毫不在意地继续进餐——沈稷如果心怀杀意,慕清平是绝不会允许他活着离开的。 “你吃饭了么?崔婶的手艺不错。” “吃过了——崔婶的手艺不错。” “嗯,是不错,婉儿呢?怎么不跟她多呆一会儿?” “有些事,我必须要来亲自确认一下——否则我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 “抉择什么?” “该不该杀了你!” 鹣鲽骤然架上了慕流云的脖子,如果慕清平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大吃一惊——沈稷此时满身的杀气如怒涛席卷,一如在山阴之时盯着柳慎之背影的那般凶戾。 “如果你想聊,那就坐下;如果你想杀人,那就直接动手——用刀威胁别人的人,往往自己死得比较快。”慕流云连躲都懒得躲一下,他两只筷子夹起一块鱼腩,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可以尝尝——上好的鲈鲟,这个季节不多见了。” “放心,我不会杀你——至少现在不会,我想问你,荆溪口撤兵,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田乾?” “重要么?真相便是,即是他的授意,也是我的本心——淳于家想要扬州,吕家人也要,姓田的要我出卖姓吕的... ...可我也一样可以卖了姓田的,说不定吕家的价码更高,不是么?” “... ...那你为何要听田乾的话?” “哼哼哼~~~你啊... ...拽着明白装糊涂——吕恂不死,我始终只会是他麾下的一条猎狗,何况他头上还有吕放,吕奕,我何时才能独掌大权一展抱负?要知道,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时不我待... ...”慕流云为自己和沈稷各盛了一碗鱼汤,“这个回答,你满意么?” “田家的财帛呢?” “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佟林对你说了不少... ...不错,确实是被我拿了,除了用于修缮弋阳城,大部分用于募兵扩营——不过我得提醒你,以后千万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说起这事儿,否则除了我,会有很多人想要你的命!” “你不想?” “我要那些钱,为的是收买人心,杀你便是诛心——人心死了,我买来何用?” “媚上凌下,中饱私囊,贪权好利——我实在看不出你的所为与他们何异!”刀刃重了三分,慕流云的颈边流下一抹血痕。 “如今这世事便如泥潭,不置身其中便妄想清污去秽,可能么?”他却依然毫不在意地继续吃喝,顺手递了一碗汤给沈稷,“趁热喝,凉了会腥。” 沈稷忽然间收刀,接着转身与慕流云对面而坐,端起那碗汤一饮而尽。 “不怕我下毒?” “毒发之前,足够杀你... ...” 两人相视沉默片刻,慕流云笑笑继续吃他的饭,沈稷端起碗为自己添了一勺汤——鲈鲟的滋味,果然妙不可言。 慕流云吃得很仔细,就像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一样。一炷香之后他扫光了碗里最后一粒米,抹了抹嘴很满意地收拾起碗筷。 “你还要么?”他指了指那盆已经没有温度的鱼汤。 “不必了——你不叫崔婶来收么?” “收拾好放在那边,一会儿方便崔婶来直接拿走——不过别误会,我只是不喜欢一个人享受这难得的夜色之时,旁边一直有一个喋喋不休的大婶。”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刚才有一点点推诿抵赖,又或者摸向那把扇子,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知道那把扇子?果然那一晚让丘禾露出马脚的就是你们俩——所以我不必感激你,因为我之所以不死,是因为我不该死。” “行了... ...我要问的已经都知道了,告辞!”沈稷有些慌张,一句扇子就已经被他猜出了自己曾经和佟林假扮宫獒诱使丘禾露出马脚。 “过几天我需要去一趟平京,你陪我一起去——这几日你可以留在府里,多陪陪婉儿,清平那边我会去说的。” “... ...军令如山,我只请了两天的假,明日申时,必须回去点卯。” “嗯?好像我才是主将不是么?” “大人统领弋阳节制扬州——但锋镝的统领是清平将军,军中严禁越级行事,大人,谨言慎行。” 沈稷一本正经的背影恍惚间和慕清平的身形渐渐重合,慕流云的嘴角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个小子,虽然和慕清平有点像,但其实比那个武疯子要有趣得多。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这期间沈稷一直呆在城东大营没有离开——锋镝的绝技是百步穿杨的控弦之术,而对于沈稷来说,这几乎是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第一场考试,他就以三箭全部脱靶的成绩遭到慕清平的严厉惩罚——整整三天被迫双手各绑着一块二十斤的石头练习单调的开弓。 “记住,箭的力道只取决于弓有多硬,换言之,就是取决于你的臂力——你之所以射不准,就是因为你只能倾尽全力才能勉强拉开,如此你哪还有余力去控制箭的去向?” “还有你那对鹣鲽... ...虽然极具巧思,但是别忘了,一力降十会,力道欠缺再精妙的招式也如同隔靴搔痒!” “如果你真的想要报仇,想要有朝一日可以与柳慎之一较高下,那么从今天开始,除了这把三石弓,你绝不能取巧使用任何暗器——特别是鹣鲽!” 慕清平对他的格外照顾引来了不少羡慕的目光,锋镝之中可以得到慕清平如此倾力教导的人凤毛麟角,至今也不过只有五名千户和沈稷而已。 “将军,慕大人来了。” “知道了——你继续练,保持这个姿势一个时辰!你,替我盯着他!”慕清平转身而去,而千户蒋五眼中闪烁着让沈稷浑身发毛的热忱,就好像恨不得立刻换下他,自己去站在那里拉弓如满月一样。 ... ... “什么?带他去平京,你疯了?!你和他,到底谁保护谁?”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为今之计,你需要留守... ...” “那你可以带冯一,陈二,楚三,魏四,或者蒋五,带沈稷去?!”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担心,这次入京我思前想后,最多是有惊无险... ...” “怎么讲?” “吕放虽然巴不得我死,不过他断然不会授人以柄;淳于彦么,我已有投效之意,此时对我动手有弊无利...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柳慎之了——他竟然会利用追捕佟林的契机以长驱虎豹兵发山阴,恐怕吕放都没想到有此一招... ...” “嗯,这人无论剑法还是心机都可称得上当世翘楚...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真的不想与他为敌... ...” “可是我觉得他似乎也不会对我有太大的威胁... ...毕竟,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没了我,吕放又怎么可能继续重用这样一个人?” “还是小心为上... ...” “那是当然,所以我不能带走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你们在这里,弋阳就稳如泰山,我在平京就安然无恙,”慕流云从怀里摸出一方铜印,上面的飞鹰印钮栩栩如生,“从今天开始,你全权摄弋阳郡事,印信留给你——必要之时,可取我而代之!” “这绝对不行!”慕清平激动之下猛然站起,面前的曲柳案几被他硬生生拍出了一双掌印。 慕流云哪里是自信会平安无事,这分明是在交托后事! “将令如山,你要抗命么!” “我... ...末将不敢!” “记住,你我的命,都不是自己的!” “... ...好了,我走了,明日启程之后,府衙的政务就劳你多费心了——别摆出这种表情,他们可以处理好的,你只需要隔几天去看看,别让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堆积如山的公文就好~~~” “流云,你记得小时候么?” “嗯?怎么了?” “有一次我们被县令大人家的公子欺负,他放狗咬了我,然后你半夜跑去县衙放火烧了狗窝,被抓住毒打了一顿... ...” “啊,我记得,到现在你屁股上还有个疤对吧?哈哈哈~~~” “咳咳咳... ...我的意思是,那次你出门之前,就是现在这种表情... ...”慕清平略显尴尬地咳嗽了几声,然后用双手紧紧按住了慕流云的肩膀道,“万事小心!” “放心吧!替我守好弋阳!弋阳在,我便安然无事!”慕流云掀开营帐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对着慕清平晃了晃他的扇子。 不用看都知道,此时此刻夕阳之下,他的那一抹山羊胡和轻佻的嘴角该是多么自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五章 段归 流民营,一大片与平京仅一墙之隔的贫民窟,如同疥癣一样让城里的达官显贵们坐立不安。 原本只是排污口附近聚居了一些乞丐流民——因为平京城里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事物顺着常安渠流到了城外,随之而来的还会有些或廉价或昂贵的意外之喜,虽然这些多是伴随着活不见人又或者死不见尸。 渐渐地,越来越多无以为生之人开始在这里讨生活,有的是荒年逃难的饿殍,有的是离乡避祸的贼寇——每一座城市都有一个类似的地方,如同光耀之处必生阴影,越是繁荣昌盛之地,其下隐藏的幽深污浊也越是深不可测。 为了维护城里的煌煌盛世,那些罪恶都像被倒垃圾一样扔进了流民营,于是这个浊臭不堪的贫民窟自然就成了平京咫尺之遥的无法之地。 但越是腐坏的泥土中越是生机盎然——很多城里无法宣之于外的东西,都堂而皇之得流连于这里的街头巷尾。 段归此时就漫步于这样一个充满着惊险和刺激的地方。 “来来来~~~看看关外的上好金石仙草——保你三魂渺渺,乐而忘忧!!!” “兄弟,里边有刚到的姑娘——保证是雏儿,来试试么?” “南来的北往的,有钱没钱捧场儿的——进来看看稀罕物儿了!罐里长的姑娘、会说话的熊孩儿,应有尽有了您呐~~~!!!” “嗨~!!!”“啪~!!!” 一声沉闷如牛喘一般的声音之后,像是什么东西拍打在身上的动静随之响起,吓了段归一跳——这是此地乞丐讨饭的一种手段,他们赤裸上身跪伏余地,见有人走过便大声呼呵并以青砖猛击自己胸口,一旦你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便要给钱。 段归不仅看了,而且拿着一把花生颇有兴致地驻足了好一会儿。 “大爷啊~!行行好吧~!”乞丐见他完全没有给钱的意思,突然间就伸手去抱他的腿。 “哦,哦哦哦~!!!”段归轻描淡写地一撤身便躲开了乞丐的双手,对方一愣的同时只见一把铜钱洒了下来。 “二子,把合住了——我去通风,这个火点是个荒子!”如果乞丐不光以乞讨为生,还聚众纠结做一些抢劫偷盗,绑票勒索之类的勾当,那便是另一种行当——俗称大锅伙。 段归遇到的,就是大锅伙中的一员。 这地方讲究财不露白,在他大大咧咧地扔下了一把钱的同时,无数双眼睛已经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他虽然一身布衣,脚上的靴子却是缎子面牛皮底,手上那个翡翠大扳指更是明晃晃地耀眼夺目。 流民营的人虽然穷,但久历江湖见多识广,他这身打扮不问而知,一定是个微服便装来这儿找刺激的富家公子。 这里全然没有规矩方圆可言,即便最像样的街道也曲折蜿蜒如同深埋地下的植物根系,头顶上起伏错落的棚板破屋更是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些许的光线从那些破衣烂衫中迤逦而下,更显得此地阴暗诡秘。 最深沉的黑暗并非不见五指,而是夜幕中一缕犹如孤军的亮光。 段归似乎是没有发觉身后不怀好意的影子,他们隐伏于人群之中,一个个都暗藏凶器,眼前这个傻乎乎的阔少不是被他们抢劫的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哎~哥们儿!” “我?”一只手搭上了段归的肩膀,回过头时,他看见的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叫花子——声音听着不到二十岁,一张脸却糊满了污垢。 “哥们儿~我知道有个地儿,你一定感兴趣——货场!” “货场?货场有什么意思!不去!” “一看你就外地来的吧?嘿嘿,这个货场可跟你说的货场不一样——我们这儿的货场是这平京城最大的黑市,跟那儿比起来,这外边卖的都他妈是破烂儿~” “哦?” “别逗了~你来不就是找这个的么——你这样的公子哥儿我见得多了,走吧~” “行,到了地方,少不了你的好处,带路!” 小乞丐转过身,挤眉弄眼地对着人群里的同伙使着眼色——肥羊上钩了。 段归全无察觉地跟着他越走越是偏僻,巷道越来越窄,人影也越发得稀疏,知道进入了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胡同。 “什么意思?”段归看着一脸狞笑的小乞丐,神情似乎有些慌张。 “并肩子~迎客了”一声呼哨过后,小巷唯一的出入口瞬间便被十多个狰狞凶狠的乞丐堵得水泄不通。 “嘿嘿嘿~小子,乖乖地把身上的黄货都交出来,兄弟们可以留你一命,不然... ...” “哦?看样子我是被打劫了是吧?” “嗯~~~不不不,我们老大交代过,羊牯的态度要是好,那这就是江湖救急——不然的话,这就叫杀人越货!” “求财不害命?那你们手里的刀是要抹脖子的么?少他娘的废话,一起上吧!”段归招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叫花子们先是一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从没有人敢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张狂,接着,他们就挥舞着长短不一的利刃着扑了上来——人如果穷到这个他们这个份儿上,都是不会在乎命的,虽然首领交代过得饶人处且饶人,但他们几个已经不是第一回谋财害命了。 小巷子里瞬间乒乒乓乓地打成一团。 很快叫花子们就血流一地。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大个子居然比他们还不要命,一把菜刀砍上他肩头上的时候,这人硬是暗运劲力用肌肉和骨头把它夺了下来。 从自己的肩上拔下菜刀的同时,鲜血直接从伤口喷涌而出,而这个人好像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受伤一样对着眼前人兜头便是一刀——罡风过后,半个脑袋怦然落地,适才的凶残和狂妄此刻只剩下了触目惊心,然后一坨像豆腐脑儿一样洁白,又粉嫩如三春桃花瓣的东西就在地上溅成了一滩。 叫花子们悍不畏死,而同伴的惨死更是刺激得他们凶性大发——所以很快又多了五具尸体,都是一刀毙命绝不拖延。 段归扔到已经崩了口的菜刀,冷眼看着一群已经有点畏缩的乞丐——人也是动物,面对比自己强大太多的天敌时,也会有慑于那与生俱来的本能。 “带我去找你们头儿... ...”段归擦拭着手上的鲜血和脑浆,瞥了一眼剩下的几个人之后,猛然怒喝道,“带路!” “是是是~~~”彻底被慑服的人,会马上变得如同狗一样顺从。 日头渐斜,大锅伙的巢穴越来越近,狗的影子也慢慢从卑躬屈膝的花子们身上消散,渐渐地又开始重聚成人的模样。 他们的老窝儿毗邻着颖水和常安渠的汇流之处,不过是由一座荒废的土地庙延伸出的一大片低矮棚户。 “通禀老大,有硬点子拜门... ...” “等着... ...” 一个乞丐着急忙慌地跑进去,多时也不见出来,门外的人焦急万分,忽然一棒铜锣声起,紧接着是吱呀呀门开两扇,然后一群手持着竹竿木棒的乞丐踏着凌乱的步伐滑稽地分列左右。 “带空子~~~!!!”如同宣召传声一般的叫嚷连连响起,可惜却毫无抑扬顿挫只觉纷乱。 段归颇为好奇地往里面走,终于有点儿让他觉得有趣的东西出现了。 “陆路来还是水路来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高坐堂上,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都没有往段归这边看一眼。 破败的棚屋仿照着公堂的摆设,乞丐们模仿着衙役的做派——不过这些都还不足以让段归惊讶,真正让他惊讶的是一个女人。 万种风情地依偎在彪形大汉怀里的那个女人。 无论穿着打扮还是那张精雕细琢却又浑然天成的脸,都好像有一种吸引着所有人目光一般的魔力。有她在,这里仿佛真的成了金碧辉煌的宫殿,而周围这些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也莫名得白净了几分。 “我... ...走路来!” “... ...坐船头还是船尾!” “正当中!” “船上几块板,板上几根钉,堂前几炷香?” “船... ...我他娘的哪知道去!” 一番答对让大汉怀里的女人噗嗤一乐,其实不仅仅是她,几乎所有的花子都在偷笑——看起来他完全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生荒子,没有一句话答在点儿上。 “拖下去!切了!”大汉似乎想要维护一下厅堂里的气氛,故作愤怒之状吼道。 “慢着!”段归却吼得比他更响亮,满堂的人都为之一愣。 “哦,好... ...”段归出乎意料的一声大喝,让那汉子下意识的应承了一句,场面一时间尴尬地无以复加。 “咳嗯~你拜俺们的山门,所为何事?” “说!说!说!” “说!说!说!” “说!说!说!” 颇有些梆点升堂的味道,但是这里是乞丐窝,诡异的气氛惹得段归哑然失笑。 “这位老大,我是来找你的,总让个傻大个子戳在前边儿——你是当我傻么?”段归猛然收起笑容,双目如电直射地大汉一激灵。 “呵呵~这位公子好眼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刚才还千娇百媚的女子神色陡然一变,忽然间就如同一头雌狮一样霸气十足,“废物,滚下去!” “其实吧,你也没必要骂他,如果不是他对你敬重有加,我也看不出来——这么个尤物在怀,他那双手竟然还老老实实得摆在膝盖上,换做我,一定是一上一下... ...”段归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腿,一脸坏笑地说道。 “你!” “别急,别急——在下来确实是有一笔买卖要和诸位商量!” “老大,他杀了我们六个兄弟!”刚才领路前来的几个乞丐中胆子最大的那个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在自己的老窝里。 “什么?!给我弄死他!”话音刚落,众乞丐就一哄而上,然后顷刻间就倒飞出去了好几个。 “王八蛋!老娘来会会你!”一声娇叱,人影晃动之后一条玉腿如风中劲草横空劈下,可她却莫名其妙地钻进了段归的怀里。 “姑娘,急什么,我可不是那随便的人~”段归软玉温香在抱,却一反常态地无心温柔乡,他双手一送——女子转眼间又坐在了堂上。 “... ...住手!”眼见老大莫名吃亏,众人正要上去拼命,却被女子喝止。 “你们,退下... ...” “老大!”众人不服,一个个还要舍命相拼。 “没事,下去吧!” “... ...是。” 堂上只余下一男一女,二人对视良久,却一言不发。 “在下是杀了你们六个兄弟,但怪就怪他们不光想要钱,还想要我的命,而且我也挂了彩,算扯平了如何——还有,姑娘你若是再这么盯着我,我就要喊人了!”段归忽然后退一步,作出悚然之色大喊。 “你!... ...找我们丐帮到底什么事!”一抹红霞烧上桃腮,半是因为羞臊半是因为气恼。 “我来此想让阁下帮我找一个人——一个重伤垂死的朝廷要犯,红袖招!”段归说着话又露出了那标志性的慵懒神态,大咧咧地往墙角依靠继续道,“出来吧,司徒靖大人!” 话音刚落,一条人影便从阴暗的角落里缓缓地走了出来——一身破衣罗娑,却难掩他脸上的绝代风华。 时隔数月,平京城里依然遍布着他的通缉榜文,从出入禁宫风流倜傥的侍郎大人到如今只能徘徊于城外流民街的过街老鼠——直到今天他还是恍如做了一场梦。 跳进沟渠之后他险些被那刺鼻的气味熏得晕了过去,好在伤口的剧痛让他保持了清醒,否则他就会是另一具再普通不过的浮尸。 细细回想那几天里发生的一切,他似乎捉住了某些蛛丝马迹——他被设计了,在那个人的大局里,要死的不止符宝郎、罗恒,也包括他这个人畜无害的闲散之徒。 原来左右逢源也并不能保证一个人平安无事。 好在他这种人无论在在哪都可以如鱼得水的生存,没过多久,流民营的大锅伙里就多了一个智计百出的白纸扇。 自从这个神秘人物出现,大锅伙在几个月之内就成了这里的第一势力——佛爷门、拐子帮、菜刀门,或被扫灭,或被收服。 “阁下知道的似乎很多... ...”阴影里走出来的正是司徒靖,鹑衣百结依旧难掩他出尘脱俗的俊逸,那种飘然于尘世之外的潇洒气质令一旁的花容月貌都不免黯然失色。 “司徒大人,不是就想这么混完下半辈子吧?” “... ...有什么不好?有吃有喝,美人在侧——我不想问你是谁,我也没兴趣,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此事背后牵连太广,我怕了... ...” “哦?如果当初害你的人目的并不在于你,而是在那个女人呢?” “... ...” “今晚戌时,欢喜天,不见不散!”说完,段归大踏步地往外就走,走到一半忽然回过头,悠悠说道,“你不去也无所谓——现在这个既年轻,又漂亮... ...往事么,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都是男人,我理解~” 司徒靖一言不发,目送着段归充满嘲讽的背影,忽然就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瘫坐在地,怅然若失。 “你的事,我从来不问,但从第一眼看见你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 “不告诉你,是不想给你们找麻烦... ...” “可是现在麻烦找上门了——说说吧?” “... ...我就是城里通缉在逃的黄门侍郎司徒靖——或者说,采花贼红袖招。” “你?哼~别逗了,你若是采花贼,我这双招子就是瞎的!” “你不信?” “当然!你这张脸还需要去采花?门口写张告示,怕不是每天都有姑娘提着花红酒礼上门吧?” “那你肯定是每天头一个上门的... ...” “滚~说正经的呢!” “... ....我至今也想不通是谁要布这么大的一个局去陷害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越是这样,我就觉得这背后的暗流越是汹涌... ...” “她... ...对你重要么?”她走过来,缓缓坐到他的腿上,两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她?她是最有可能陷害我的那个人... ...可是,刚才这个人所说,也不无道理——如果不是,那她的处境恐怕比我当日更危险... ...那些年,也多亏了她的恩荫庇护... ...”司徒靖的手很自然地摆上了她的腰。 “那我呢?” “你不一样,从你把我捞起来的那天起,我就是你的了。” “行,冲你没编瞎话糊弄我——今晚老娘陪你去,管他龙潭虎穴,老娘陪你一起闯!” “... ...你不问问她是谁么?” “谁?总不至于是当朝的太后娘娘吧?” “... ...” “... ...真是啊?!嘶~可以啊!行!不愧是我褚竞雄看上的爷们儿~!!嘶~不过她那个岁数你这个年纪... ...” “商量个事儿... ...咱能改个名字么,弄得我这一身一身的鸡皮疙瘩... ...令尊到底怎么想的... ...” “滚!!” 司徒靖深情款款地拥着怀里的女人,多情之人不一定是登徒浪子,只不过是情深无归处,只得遍相思罢了。 ... ... 每到夜幕降临,欢喜天就会开始灯火通明——白天这里甚是萧条,每到了晚上便浓妆艳抹换上一幅风情万种的婀娜。 “呦~赵大爷,你可有日子没来了!” “呦~赵大爷,你跟我说的可是从来没来过~” “咳咳,老板... ...自重... ...” “重什么重,到这儿来没有重的,都轻得很——轻浮得很~”段归一手搭上姑娘裸露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听说你们这新来了几位东岛佳丽,给我们安排一下吧?” “放心放心,二位爷里边请~”本来她对不修边幅的段归是一脸的厌弃,但无意中看到他怀里露出来的一叠银票之后立马换了一副嘴脸。 “走吧?赵大爷~”段归左拥右抱地自顾自往里走,突然回头装腔作势地对着赵复抛了个媚眼。 段归的声音很大,吸引了大门口几乎所有的目光——而赵复羞惭地无以复加,低着头溜着边儿就像一条黄花鱼。 即便是在这风花雪月之地,也没见过他这么寡廉鲜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六章 段归 赵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仅仅是因为此刻段归比街面上最下三滥的无赖还要放浪形骸。 更因为和段归携手而行的那位神秘客人——司徒靖把自己包裹成了一个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石秦人,高耸的头巾简直就像一朵雨后初绽的蘑菇。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问题,直到艳压群芳的褚竞雄紧随其后,一身劲装夺目生辉。 她身姿绰约,凹凸有致,多年习武更是让一双腿紧致修长,这些都足以令人艳羡——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自己带着鱼翅下饭馆,所以现在大家看着司徒靖的眼神,就好像看着一个粽子扛着一条活生生的虎鲨。 更匪夷所思的是“虎鲨”落座之后竟然也很自然地选了一条鱼,一伸手更是软玉温香抱满怀,其凶猛令三个男子也不禁失色。 赵复此刻的神色和褚竞雄怀里那位姑娘一样,尴尬得无以复加。 “姑娘~好兴致啊——就凭你不让须眉的豪气,来来来,我先和你喝一杯!”段归举起杯,双手敬上之后一饮而尽。 “哼~家父为我取名竞雄,并非是因我生为女子而沮丧,恰恰相反,家父一生行事不拘于陈规,为我取这个名字,是要我记住——女子并非天生柔弱,男人能做的我也可以,而且可以更出色!”说话间她一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另一只纤纤玉手竟也对着怀里的姑娘大肆地不规矩起来。 “好!好!好!令尊果然是妙人,在下再敬令尊一杯!” “奉陪!” “咳咳咳~老板,咱们是不是说点正经事?”赵复见到来人已经明白了八九分,本以为段归选择这里是为了掩人耳目,却不想他自打抱住那个姑娘,那双手就再也没有撒开的打算。 “哎~醇酒在侧,美人在怀,风花雪月尽享温柔,这不都是眼下最正经的事儿?” “咳咳,赵掌柜~不介绍一下您身边这位老板么?”司徒靖自然认识赵复,不过对方却没有认出他来——他的眼神一直锁着段归,可对方却毫无自陈身份的意思,只是一脸垂涎欲滴的样子只顾调笑着怀里的国色天香。 四人之中,三个都明白此行不是来喝花酒的,偏偏最重要的那个仿佛懵然不知。 “那个... ...帮主、二爷,失礼了——这位,是我们吴国昭阳总号的段老板。”赵复何许人也,当然不会不认得褚竞雄,而由此自然就能猜出粽子是谁,但是鉴于外人在场不便点破,只好佯装不识。 江湖之中,帮主称瓢把子、大当家,而军师则谓之白纸扇或二爷。 “这位... ...段老板,大费周章得请我们来,不会只是为了饮酒作乐吧?若真如此,我们这位臭二爷可就恕不奉陪了。”她想起那天捞起司徒靖时他身上的那股子邪味儿,灵机一动便给他取了个诨名——褚竞雄嫣然一笑,明艳足以令群芳失色,而她怀里的那位姑娘则越发尴尬,自忖无论如何作态都比不上这位“客爷”的千娇百媚,她便索性摆出了一幅生死由命的凄然。 “臭... ...”惊闻名满平京的风流才子司徒靖居然得了这么一个雅号,赵复一时为之哑然。 “哦,这位果真便是段老板?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兼资文武,久仰久仰~”司徒靖对着对面放浪不堪的段归拱了拱手,言语间就差直呼其名了。 “... ...行了,你们退下吧,真是扫兴... ...”段归面露不悦之色,似乎意犹未尽一样屏退了四个姑娘,“紧拦着都挡不住你们把话题往这些破事儿上引... ...” 段归似乎意犹未尽,但话已入正题,他百般不愿却也不得不屏退了怀里的如花似玉。 “不错,在下就是吴国段归!” “大人!” “无妨无妨~司徒大人有过目不忘之能,更兼才思敏捷,恐怕早就猜到了,对吧?司徒二爷?”能让吴国昭阳茶庄的赵掌柜奉若上宾者,当世恐怕并不多——跃信和昭阳之间的买卖,虽说不上人尽皆知,但也绝非密不透风。 哪有人会在陌生人面前,一鼓脑儿就把自己老底儿全揭了的?但他段归就是这样的人! “司徒大人见谅——之前红袖招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在下一时好奇... ...”司徒靖的下落和身份自然瞒不过赵复的耳目,他自以为可以就此逍遥度日,却忘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赵掌柜说笑了... ...”红袖招一事疑点重重,司徒靖无论如何都不信身为吴国耳目的赵复会仅仅是出于好奇。 “段... ...此地人多眼杂,在下还是称呼您段老板吧——你下午所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爷以为,你为何被人陷害?又是被何人陷害?” “这... ...实不相瞒,在下这些日子来也是如坠云雾——鄙人自命与人无尤,既然段老板有眉目,还望不吝赐教... ...” “不敢当,在下得知此事也源出偶然——当然,全靠我们这位赵掌柜,他的身份么,贵国显贵基本心知肚明在下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以后还望二位多多照拂,”段归略作停顿,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脸上阴晴不定的赵复,“这事吧,开始我也没往心里去,但细细琢磨之后,却发现其中很是蹊跷!” “段老板,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褚竞雄半踞塌上,急切地问道。 “红袖招犯案数月,偏偏踪迹渺茫;阁下查访罗恒之时毫无头绪,怎么偏偏就和此案挂了钩?最重要的是,对方似乎对你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二爷,此前官居何职?所司何事?”段归忽然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紧盯着司徒靖问道。 “在下黄门侍郎,职责自然是奏章诏书的上传下达... ...”话未说完,他已经明白了段归那诡秘微笑的涵义,一个念头让他惊魂难定,“你是说有人要夺宫!” “正是,阁下与当朝太后那点儿事,旁人不知,淳于彦和吕放则未必不知——无论是谁要作乱,黄门侍郎这个位置上必须是完全放心的自己人,而不是阁下这样的多情种子... ...”段归言之凿凿,而赵复则颇为惊讶地看着有些出神的他——司徒靖与淳于瑾的秘事,自己都不得而知,千里之外的段归如何知晓? “大司马... ...丞相... ...”司徒靖一点即通,有可疑的只有此二人。 “而且,据可靠线报,近日宫中羽林卫调动异常频繁,这也与我的推论不谋而合... ...如我所料不错,半个月之后贵国天子冠礼大典之上,必然有一场腥风血雨... ...” “段老板神通广大啊——竟然连我大周羽林卫的调动都了如指掌... ...” “二爷见笑了——我大吴的一举一动又何尝瞒得过贵国的耳目?心照不宣罢了... ...” “所以... ...” “哎~说出来多没意思,来来来,我们用这碟蜜豆冰赌一局——你我各取一粒,认为是姓吕的么,就放一粒绿豆在掌心,否则就用红豆,如何?” “好... ...” 片刻之后,两人齐齐摊开掌心,却竟然都是红的。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段老板如何判断是他?” “吕家所倚仗者,无非是吕奕的并州铁骑和柳慎之带去广昌的精兵,可据我国眼线传来的消息,柳慎之已经孤身入京,而吕奕那边也未见异动——他要夺宫,凭什么?”段归端起一杯酒,神色一反常态的严肃。 “... ...反倒是大司马,卫尉的两千羽林军受他节制,只要宫中内外不通,凭这两千人便足以改天换地!”司徒靖眉头微蹙,即便没有羽林军调动之事,他对淳于彦的怀疑也早已有之——当初假扮红袖招诱他入局的人是宫中宦官无疑,而能调动这些宦官的,除了淳于瑾,想来想去也只有他。 “只要太后和陛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非命,这罪名自然而然就会栽到吕放的头上,之后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封闭宫门诛杀反贼... ...接着他便另立新君总揽朝政——远在并州的吕奕如果臣服最好,万一起兵对抗,他以大司马和国舅之尊调动四灵卫和天下兵马与之争锋也有九成胜算。”褚竞雄到底也算是江湖豪雄,一经点拨马上洞悉关键,但是她却并没有注意到段归的神色——提到吕奕,他脸上立刻漫上一层阴云。 “好毒辣的手段... ...”赵复感慨不已,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瞥向了段归——同室操戈骨肉相煎,又何止只在眼下的平京? “段老板为何要助我大周?若我国纷乱再起,不正是你兴兵北伐的好时机?” “若是在下有这能力当然不会坐失良机,只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所以我才会选择和淳于彦合作,为了让他能够和吕放继续胶着,我甚至把唾手可得的弋阳也吐了出来... ...可惜这姓吕的如有神助,逼得淳于彦不得不铤而走险——不过,我断定淳于彦绝不是吕奕的对手,那小子现在偏安隐忍,无非是身上还捆着他爹和天子这两条枷锁而已... ...一旦枷锁卸除,他便是归山之虎入海之蛟,那时候鄙国搞不好便要面对这个一心开疆拓土以扬威的朝堂新贵,啧啧啧,不划算~不划算啊” “我记得你和吕奕并未有过沙场相逢,而且此人已经沉寂多年,阁下为何对他如此推崇?”褚竞雄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道。 “... ...这位姑娘,你身为周人,当知吕奕镇守并州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中,原本窥伺中原的东羌人莫名其妙地分裂为大大小小十七个部落,娄然和漠赫也都像商量好了一样远遁他乡... ...如今并州幅员千里已经是他一家独大,又何来的大战?”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世人眼中的平淡之下,往往是谈笑间翻云覆雨的霸道,“况且,你听过他有败绩么,一个从无败绩之人,难道还不够可怕么?” “好了,言归正传,你是想让我做什么?”司徒靖伸手制止了褚竞雄的追问,他觉得自己亏负淳于瑾,所以只想尽力保她平安。 “去见淳于瑾,将这些对她和盘托出,她若是信你,事情还有转机——别忘了,陵光卫只听命于后宫。”段归笑道。 “我?你是不是忘了,我是通缉在逃的要犯?况且我空口无凭,就算我进了皇宫,她凭什么信我?” “我们可以带你入宫,以使团随员的身份——至于如何说服她,就是你的事了... ...能促成此事的,纵观周国也只有你一人,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断打扰二位神仙眷侣。” “我凭什么信你?” “我孤身千里入平京,即便搅动这方寸风云,难道还能立刻坐上龙庭不成?”段归顿了顿,似乎怕司徒靖还有疑虑似的又补充道,“我要的是贵国朝局纷乱,若是有一战定乾坤之力,我何苦废这些心思?” “... ...看起来这事我好像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过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你可以不答应,即便不答应我也会跟你进宫... ...但你若是言而无信,天涯海角我也必取你性命!” “好!想不到这汹汹朝堂还有你这样的性情中人——你不必再说,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内我和我手下的人保她平安无事... ...但你也只有两个时辰,若是不能按时带兵返回,那我等就爱莫能助了... ...”段归顿了顿,逼视着司徒靖道,“毕竟,我只是希望有人可以制衡吕家,并没有为了季氏舍生忘死的必要!” “两个时辰,我必定回来!” “两个时辰,我必定死守!” 司徒靖和褚竞雄起身告辞,赵复也想走,却被一脸无赖相的段归一把拽住了。 “嘿嘿嘿~正事谈完了,咱们谈点儿不正经的再走呗?”赵复本有些懊悔自责,片刻之前他还在想,段归其实只不过是偶尔放浪而已,但眼下他这副德行让赵复摇摇头释然了——自己想的其实没有错,这人毫无疑问就是个偶尔有点正经的无赖。 “是... ...” “那,就叫两个东岛佳丽来吧?” 赵复叹息着迈出房间,很快地又回到座位。 “大人,很快就到,稍等。” “你就不能别老是这么绷着么?” “大人,你不怕司徒靖会... ...” “他?关心则乱,断无可能——此人无论智计还是武功都属上乘... ...可惜为人太多杂念,尤其于情之为物沉溺过甚... ...若不断离,终难成大器~” “将军,你这么说别人的时候,真的是一点儿都不脸红啊... ...”赵复终于忍不住出言调侃。 段归也不在乎赵复的调侃,大咧咧地踞坐塌上,两手后撑仰面朝天地神游物外起来。 “二位老板,东岛佳丽到了,这位是汐瑗,这位是箐蓉——二位尽兴,尽兴!” “来来来,汐瑗姑娘,快来快来~”段归的庄严肃穆没有持续片刻便又换上了那副熟悉的无赖嘴脸。 “段将军~我还是去陪陪赵大人吧——跟你靠的那么近你又要没正经了呢~” “那我去陪将军~人家就喜欢这样野性十足的汉子呢~” 赵复惊讶不已,这三人竟然像是早就已经认识。 “怎么?喂喂喂~这两位可都是咱大吴百花羞的绝世佳丽!汐瑗姑娘可是连田乾那个阉竖都食指大动的尤物,如今主动投怀送抱你就这副表情?”段归伸手在早已愣住的赵复眼前晃了晃,继而拥着箐蓉哈哈大笑。 “嗯~人家不依么~汐瑗姐姐都不要你,你还那么偏袒她!哼~”箐蓉的娇声让赵复浑身一机灵,只是这声音就已经足以销魂蚀骨——他自然知道百花羞,却不想他们早已渗入平京。 “怎么?没想到?你以为我怎么会对平京内的事情了如指掌?你不会真的以为靠一个昭阳茶庄就足够了吧?” 赵复恍然大悟,难怪段归刚才言之凿凿,原来情报来源并不止自己一家。 “将军,可百花羞不是直属皇室... ...”赵复话未说完,对方脸上的笑意已经肯定了他的猜测——那是一抹胜券在握的得意。 “当年破宫之时,先帝殉难储君年幼,是以群臣不得已才推举淮南王登基,其时他曾与太皇太后及满朝文武约法三章,誓言登基之后继嗣、立储、还位,”说到这里,汐瑗和言悦色的妖娆妩媚忽然消失不见,和箐蓉齐齐换了一脸的怨毒,“没想到僭君不仅言而无信改立庶子,还以历练为由将殿下远放边疆... ...殿下才是我大吴嫡长!主上与我等岂能甘心为虎作伥!”汐瑗和箐蓉的目光盯着赵复,好像在说——你如何选择? “我这次来平京,一是好奇这里到底会发生什么,如有必要就帮他们再烧一把火;第二,就是为了你们,以后平京就靠你们了,记住,协力齐心勿起嫌隙!”段归起身负手而立,背对着三人冷声正色——汐瑗和赵复都感受到了那股如排山倒海而来的压迫力,冷汗不由自主地淋漓而下。 “是,属下遵命!” “是,属下遵命!” “是,属下遵命!” 三人如身不由己一般屈膝稽首,三跪九叩之后才起身,俨然已经是君臣之礼。 “像不像?像不像?哎~有没有一点儿叔皇的做派风度?啊?哈哈哈哈~”瞬息之间他又变回了那个众人熟悉的惫赖顽童,一把抱起箐蓉贴了上去。 汐瑗和赵复对视一眼,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段归他们无从知晓,但他们从对方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一句不能宣之于口的话——别好奇,不知道也许并不是坏事。 又进来一个姑娘,但她欲言又止地看看一屋子的陌生人,终于还是媚笑着打了招呼之后把汐瑗叫了出去。 “殿下,并州那边的消息——吕奕以入京朝贺之名南下了... ...” “随行多少人?” “不到两千,押送二十车各种战利品和珍玩,还有异域美女,都是进贡的贺礼。” “这么少?那他引以为傲的八百死士怕是倾巢而出了——再有消息随时报知,真是头疼啊,吕家人怎么也这么不冷静~~~”段归揉着自己的眉心苦笑道。 “殿下,还是... ...” “不不不,我现在更不能走了——有意思,这场戏我必须要看下去!”段归老实了片刻终于又按捺不住开始把那张嘴往箐蓉脸上凑去,“这回算是歪打正着,陵光卫、先登营加上羽林卫,嘿嘿嘿~平京热闹喽~” “讨厌~” 赵复和汐瑗相视一笑,知趣地退下。 一时间房里如旖旎缠绵之声大作,似乎还隐隐夹杂着撕扯布帛的碎裂声——从门口路过的人,无论男女都会意地掩口窃笑起来。 ... ... 从欢喜天出来,司徒靖和褚竞雄一言不发,好几次他想去拉她的手,都被嫌弃地一把甩开——褚竞雄毕竟是女人,没有当场拂袖而去已经难能可贵。 司徒靖就这么一路怯生生地尾随着妒火中烧的褚竞雄回到了大锅伙。 “对不起... ...” “你真的打算进宫去见她!” “不得不去... ...” “那你打算如何说服她?!”那个“说”字她故意加重了语调。 “... ...” “我看你就是打算去鸳梦重温的!” “此事与你无关... ...”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置身其中... ...” “我看你就是想背着我去梅开二度!”褚竞雄几乎暴跳如雷,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挥了起来。 “啪!”一声脆响,司徒靖不动不摇,但脸上立刻就浮现了五个纤细的指印。 “你!傻啊你?怎么不躲?”她眼看着血渍从他嘴角渗出,却忽然又冲上来止不住地泪眼婆娑。 “相信我——我不会和她再有任何关系,我欠她的这一次还清,从此以后两不相干!”司徒靖抓起她的手,眼神之中尽是款款深情。 “少跟老娘扯淡... ...”虽是斥责,却螓首低垂语声柔顺,一双玉手丝毫没有抽回去的意思。 “我现在说的,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 ...以往为青云直上,我多有违心之举,尤其是对她亏负良多——但有道是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既然身入朝堂便理应急流勇进,所以我也不觉有何不妥... ...但自从认识你我才知道人世间并非只有名利二字,既已无心仕途,那欠的债就该去偿... ...也算是还了我十年寒窗的愿。” “然后呢?” “贫寒也好,富贵也罢,与你共此余生!”司徒靖真挚的眼神又很快蒙上了一层犹疑,片刻之后话锋一转道,“可此行生死难料... ...我实在不想你身陷其中... ...” “呸!想以退为进单独去见老相好儿?门儿也没有!老娘去定了——从今以后,你欠老娘一辈子!” “人生天地之间,得一知己即可死生与共,又堪暖帐春宵,夫复何求... ...” “呸,贫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七章 吕奕 相府之内,正堂之上,吕放高坐如渊渟岳峙,可紧蹙的眉心却显出少有的焦躁和紧张。 “他回来干什么?!我不是叫他随便找个借口留在并州么!” “这... ...或许公子别有良图?” “图什么图!快!差人快马传信!把他拦回去——供奉让底下人继续押送即可,他自己... ...就说东羌异动,给我即刻返回!” “可是这似乎有点... ...” “如今管不了这么多了,近期羽林军调动频繁,连城门戍卫都换了淳于彦的心腹——他此时回来不是自投罗网么!”吕放此时显得忧心如焚,往日飘然出尘之气已点滴不存。 如果吕奕不入京,淳于彦可能还心存忌惮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如果他贸然返京,哪怕淳于彦此前无意斩草也不会坐失良机。 “以防万一,快,给慎之也传个信——就说我说的,让他速回广昌!” “这不妥吧... ...广昌并非边城,柳大人若是不入朝,那是欺君之罪啊!” “欺君之罪老夫也可以保得住他!可若是没有心腹之人统兵外藩,淳于彦小儿恐怕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还不快去!”一柄檀木龙头杖磕得地面铿锵作响,他少见地横眉立目起来。 这头垂暮雄狮似乎感到了危机在渐渐逼近,而这久违的感觉令他方寸大乱。 “相爷,柳大人在门外求见... ...”门子在门口无意间听到了吕放的嘶吼,徘徊了许久才硬着头皮入内禀报。 “快请!”吕放自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对任何人用过一个请字? 柳慎之却一改往日的孟浪疏狂,此刻正冠深衣束带矜庄,俨然是一派风仪严峻的官宦气度——只是那张脸因为常年吸食泉台氤氲,惨然的白皙之中已如行尸一般再无半点血色。 “末将慎之,参见相爷!”柳慎之虽然出身行伍,然而入东观之后早已身为文臣,此时自称末将并行军中屈膝横臂之礼,言下之意无非是说他从没忘记自己是吕家门生,并以吕家家将自居罢了。 “慎之来得好快啊,老夫刚才还说派人去给你送信,既然你来了,那便直接跟你说吧——今晚,你火速离京回返广昌!” “... ...相爷莫非是为了近日羽林军异动之事?”柳慎之似乎欲言又止。 “哎~果然还是你通透——奕儿那边我千叮万嘱要他称病不朝,谁知道他竟然擅自离开并州,如今若是来不及将他挡回去,恐怕... ...”吕放揪心如焚,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柳慎之的异样。 “相爷,慎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 “哎~慎之啊——这年青一辈中除了弈儿,老夫最倚重者便是你... ...如今情势危如累卵,你就有话直说吧~”吕放依旧一副六神无主颇为紧张的样子,但神情之中却似乎等着柳慎之接下来的话。 “相爷,淳于彦早有不臣之心,如今昭然若揭,依我看... ...不如将计就计,待他露出马脚,直接... ...” “胡闹!若行此事,岂非篡逆?那老夫和那淳于贼子有什么区别!此事休要再提!”闻听此言,吕放勃然大怒,举起手中龙头杖猛地顿地一砸,坚固的青砖也为之碎裂扬尘。 “相爷息怒!并非公子欲行不臣,实在是淳于彦图谋篡逆在先!如今皇廷内外不通,即便上疏奏报那奏折也会被人拦下,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所以弈公子斗胆率兵入京靖难,特命慎之... ...特命慎之来对相爷禀明!”说话间柳慎之除下头上进贤冠,卸下腰间的佩剑“螣蛟”,当即跪伏于地叩首震声道,“相爷若要治罪,请缚慎之一人,万勿牵连奕公子!” “你们!你们!好啊... ...好啊... ...你们早就知道!你们早就在谋划!好好好~老夫现在就去举发!有胆子,你就拿起你的剑,从背后杀了老夫——老夫宁死不为此不臣之举!”吕放当然听得懂,吕奕和柳慎之并非不知淳于彦所为,而是早就洞悉先机!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拄着御赐龙头杖一步三摇地往门外蹒跚——可是他走得太慢了,根本摆脱不了匍匐在地紧随其后的柳慎之。 他死死地抓住了吕放的衣襟,吕放几次迈步挣脱却几次都不见松动,恼怒之下龙头杖高高举起,眼看就要砸下去。 “相爷!慎之死不足惜,只望我一死可以换来相爷拨云见日!换来公子定乱安国!”柳慎之不躲不闪,反而用后脑迎了上去。 还有两寸就要血溅当场,那双苍老而枯干的手停下了,手中的龙头杖抖动了好久,蓦然脱手落地。 “哎~~~慎之啊,你这是... ...”吕放苍老的脸上热泪盈眶,似乎是被柳慎之死谏的决心感动,他颤抖着的双手按上了对方的肩膀。 “相爷!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稍有迟疑,玉石俱焚啊相爷~~~”柳慎之依旧跪伏在地,叩头不止。 “起来吧,起来吧... ...罢了,我老了,迂腐了,也是时候放手了,你们去做吧——但是记住,只除国贼,不可起半点欺君篡逆之心,否则,老夫依旧要你们的项上人头!” “相爷放心!大公子此举只为护国锄奸,如有异心,天厌之!” “这次你们带来了多少兵马?” “这... ...不敢欺瞒相爷,并州那边的西戎人颇有蚕食东羌以坐大之意,扬州那边不仅慕流云频频扩军,段归更是不安分... ...所以此次大公子只带了八百死士和两百骁锐而已... ...” “胡闹!区区千人就想... ...这个,你拿去交给奕儿——监兵卫统制镇西将军安敬思见到这个扳指,自当奉命... ...” “遵命——此次有相爷老成谋国,加上大公子用兵如神,定然能将淳于逆党尽数铲除!廓清寰宇!重整朝纲!” “别废话了,快去吧~” 柳慎之走了,吕放独坐客厅之内,紧张的皱纹随着眉头一同慢慢舒展开,一丝无人察觉的微笑慢慢爬上他的嘴角——人一旦年纪大了,演这种戏实在是有点力不从心。 神州有一种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君王的位置不是世袭而是禅让,而接受禅让的人,必须要礼貌地拒绝三次,以显示王者无私——即便皇宫之外已经陈兵束甲,这出戏也要演出来的。 ... ... 吕奕走了快一个月,这一路上几乎马不停蹄,如果不是因为人马不堪重负,他几乎要日夜兼程——马车之上的箱子里尽是东羌十七部献上的珠宝美器,做工之精致,用料之考究比起中原不遑多让,而其中与中原迥异的塞外风韵更是令天下文人雅士趋之若鹜。 西羌人源出中土,先祖上古时曾凭一己之力跨有九州之四,但盛极必衰乃是定理无人可以免俗,他们最终被中原部盟联军于涿野一战击溃,自此流亡塞外,其族人不敢南窥近千载。 起初的数百年对于他们是永远难以磨灭的伤痛——塞外游牧民族不断地排斥驱逐,让西羌不得已向更北方的冻土荒原迁徙,而那里严酷的霜刀雪剑让久居中原习惯了和风细雨的西羌人几近灭族。 但是东羌的坚韧最终让他们屹立于塞外,而上千年的风霜洗礼却让本来就好战的东羌人渐渐发展出了更为彪悍的民风。 时光荏苒,客居异域的他们先后征服了漠赫,娄然,甚至彻底灭亡了在皑皑雪山之间纵横驰骋的阳狄古国。 终于,经受住了岁月无情洗礼的东羌人卷土重来,神州自命坚不可摧的关隘一个个被攻破,城市一座座被焚烧——直到吴人用大笔的岁赋换得了短暂的和平。 但天下岁赋无非出于升斗黎庶,每年大笔的岁供终于压垮了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腐败王朝——于是江山易主,气象更新。 吕奕出镇并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雷霆手段宣示了他的态度。 那几年中他几乎是以不死不休的态势在猛攻——或以散兵袭击临近的东羌村落,或以重兵屠杀坚固的东羌牧场,逼得早已习惯了逐水草而居的东羌人不得不后撤回到荒原。 盛怒之下的东羌一代雄主北宫文侯倾举国之兵而来,却因为漠赫和娄然的踟蹰不前以致孤军深入,最终功败垂成于西戎的反复无常。 战争的失利让东羌人开始了十几年的内乱——北宫文侯死后,三个儿子各自称王,不久又被野心勃勃的亲信取而代之,短短数年之间曾经雄霸漠北的东羌分裂成十几支部族,不仅再无对抗中原之力,更是争先恐后地贿赂吕奕希望取得他的支持。 或是为了吞并曾经的同胞,或是为了取代曾经的主子。 而这一切都源于他这二十多年的谋划——以羌治羌,攻敌于萧墙之内。 “大公子,咱们就这么走了,并州真的没事么?”随行者腰间的虺蝮斩昭示着他的身份——先登死士。 “东羌十七部彼此内斗不休,哪还有余力南下叩关——况且二十万大军各守紧要,即便他们集合力量卷土再来,也足堪御敌!” “可是海西城那边似乎... ...” “西戎么... ...这些贱奴倒是有些能耐,不过无妨,且让他们吃掉东羌几个部族——两害相权取其轻,先让他们得意一时吧... ...反正以后,他们怎么吃得,就要怎么给我吐出来... ...” “... ...” “你是不是还想问我爹那边怎么交代?有慎之去说服他足够了——想必父亲已经将他骂的狗血淋头了... ...” “可是老相爷当初千叮万嘱,要将军谨慎守好并州,无他的手令万勿擅离,如今我们这... ...” “那也要看什么情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父命... ...昭明,你记住,你是我的属下,不是我爹安排在我身边的耳目——所以,不要再让我觉得你更像是我爹的属下!”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 ...” “不必解释了——传令下去,今夜不停,争取明日抵达平京城!” “是!” 陆昭明丝毫不敢怠慢,他知道自己已经很不得这位大公子的欢心了——吕放把他安排在吕奕的身边正是因为看重他的沉稳持重,以及事无巨细都要通禀奏报的谨慎。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大公子似乎对于他事无巨细谨慎小心的处事风格开始不满。 或者说,是对吕放事无巨细的干预感到不满。 而柳慎之则不同,两人几乎是同时拜在吕家门下,可即便相隔千里,这位大公子提及他的次数也远比自己多。 “将军,前方有一骑直冲我们来了!” “你们戒备,我去看看!” 吕奕催马上前顶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一身银白色的银叶连环铠熠熠生辉,头上的照夜狮子盔威风凛凛——但是更夺目的是他手里那一杆天下闻名的游龙惊风枪,吕家先祖以此名扬天下,吕奕少年时以它名震平京。 “来者何人?”吕奕勒缰立马,平端着长枪的左手慵懒却稳健,看似好像散漫而不经意下垂的枪尖却锋芒毕露,足以在对方近身之前先发制人。 “... ...”对方沉默不语,这种沉默往往预示着不怀好意。 吕奕很诧异,神州大地之上居然还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拦截他的队伍?而且是只身前来! 对方依旧默默前行——斗笠上遮面的黑纱,黑色的夜行衣,还有胯下那匹高大踏雪乌骓无一不昭示着剪径贼人的身份。 当然还有手里那把明晃晃的斩马横刀。 “全神戒备——这个人... ...交给我!驾!”吕奕微微一笑纵马冲前,既然对方摆明了是要单打独斗,那他自然乐意奉陪。 已经有多久没人主动向他挑战了,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锵——!!!”二马一错,横刀长枪金铁交击之声骤起,锋刃交缠之下火星四射飞溅,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之声。 吕奕异常兴奋,这些年来很少有人可以接他一招——虽然北疆战火渐熄,但潜伏狙杀的刺客却与日俱增。 “好!再来!”转身一记回马枪,平淡无奇的招式在他手中却有惊天撼地之威——长枪上游龙如同活了一般飞腾而至,就在枪尖马上就要触及刀身之时,刺,却变成了挑。 “当啷~~~!!!”蒙面人横刀脱手,吕奕长枪瞬息之间再度变招横扫而至。 “不打了!不打了!”就在腰间即将被重击时,柳慎之终于脱口而出。 “无趣... ...”游龙惊风硬生生停下,枪刃只是轻轻地拍了一下柳慎之的腰眼就轻描淡写地撤回。 似乎刚才势如奔雷的一击根本不曾用力。 “你若是出剑,胜负又当如何?”吕奕与他相识十数载,始终看不透柳慎之腰间的螣蛟。 “螣蛟嗜血,出则必伤人——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见面都惦记着它?”柳慎之摘下斗笠,脸上全然没有面对吕放之时的拘谨。 “你知道的,我一直对你的剑情有独钟,我怕我哪天万一真的忍不住... ...”吕奕咬着牙笑嘻嘻地勾住了柳慎之的肩膀。 “真到了那一天,你可未必能全身而退... ...”柳慎之则笑的优雅而诡秘,眯起来的眼睛上挑的嘴角怎么看都让人不寒而栗。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放肆地大笑起来——身后的随行者都是吕奕的亲信,当然不会不认识这位吕家大公子最赏识的人。 “你怎么来了?以我对家父他老人家的了解,他绝不会拒绝才是啊?”两人在夜色中并驾齐驱,身后是庞大的车队。 “我对相爷说了你的计划,他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凭这个扳指可以调动监兵卫,看来你我还是小看了相爷~~~”柳慎之把墨玉扳指递给吕奕,对方拿起来对着月光看了看,然后就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难怪这个玩意儿质地如此粗糙父相却片刻不曾离手,原来竟有如此玄机——这么多年对我只字不提,怕是想要留给恂弟的吧... ...” “还有,吴国派遣恭贺天子冠礼的使团,已经在十天前抵达平京了... ...” “哦?他们有多少人?” “据说金玉玛瑙书画漆瓷不计其数,装了足足有二十车... ...另有南疆大漠的绝色佳丽数十,庭前献艺的歌姬、舞伎,优伶鼓乐更是数以百计... ...” “这么多人,声势如此浩大... ...若不是有图谋就是要议和啊... ...” “所以不光要防着淳于彦,还要提防着点这些吴人,哎~麻烦... ...” “放心吧,我打赌没人想得到,这场戏会有多精彩!” 陆昭明紧随二人身后,可偏偏这二十尺的距离让他什么也听不到——他看着柳慎之的背影,眼神之中是无比的嫉恨。 为什么自己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为吕家殚精竭虑的结果只是遭人厌恶而已? 凭什么他柳慎之就可以平步青云甚至一跃而成封疆大吏? 所以,吕家给不了他的,他就要从别人身上找回来——比如,淳于彦! ... ... “回禀大人,吕奕那边最新的消息——其人日夜行军,至发信之时,据平京已不到三百里。” “区区千把人,不足为虑... ...没有其他的了?”淳于彦端着茶杯,静静看着清澈茶汤里悬浮着的一片茶叶,微微皱了皱眉头——清晨看到这一幕也许预示着一天的幸运,但是傍晚的寓意则正好相反。 “有,前天晚上,柳慎之突然孤身去和吕奕汇合,但是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能说什么?无非是老匹夫的后招罢了... ...”犹豫了很久,淳于彦终于还是泼掉了这杯价值不菲的映三春,重新倒了一杯给自己后接着说,“如今老匹夫能动用的,想来想去也只有四灵卫而已,只要想想会是谁就好了... ...” “陵光卫自然不必说,她们世代直属于后宫;孟章卫直属于天子,如今太后垂帘,即便不相助也断不至于为敌;值得怀疑的只有执明和监兵... ...”淳于彦陷入了沉吟。 “莫非是镇北将军司马敖?他也出身并州,早年还曾是吕家部属... ...” “当然不是!你呀,用用脑子——这几天给我盯住监兵,一有异动立刻回报... ...” “监兵?为什么?”卫尉余镇同,淳于彦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如今执掌两千羽林军,可谓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可惜其人忠诚干练有余,却稍显愚鲁。 “司马敖年近六旬,几乎与吕放同龄,他如果是吕家的人,先帝怎么会以他统领执明——反而安敬思,昔日一把破浪刀杀敌无数何等英雄,当年却在校场上一招就败给了初出茅庐的吕奕... ...” “他以自己的名声成就吕奕?没这个必要吧?那吕奕绝非泛泛之辈,何须他以半生的名望来成全... ...” “普天之下才能卓绝者不知凡几,可惜能功成名就的大多是那些世家子弟,你知道为什么?”淳于彦苦涩地笑了笑,似乎想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因为普通人根本没资格和他们同台竞技!” “即便我当年状元之才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靠太后的福荫?” “所谓科举,也不过是为这些世家大族招募鹰犬罢了,不舍身其中,何来的利禄功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八章 慕流云 沈稷一路上都是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因为他们要去见的是当朝大司马淳于彦——那个曾经谈笑间就险些让他们身首异处的人。 “怎么了?紧张?”慕流云掀开轿帘,盯着一脸凝重的沈稷笑道。 “... ...你我两人,荆溪口的漏网之鱼和田乾之死的唯一得利者——你确定我们不是去自投罗网?”沈稷的声音很低,永远像是木雕泥塑一样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疑虑之色。 “这些都不重要——记着,如果你忘掉了自己的秘密,那就没人能够再知道。” “为什么只带了我们几个来平京?”包括慕流云自己在内,一行不过区区七人,五名锋镝虽然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但是沈稽自问自保尚需竭尽全力,而这位一直乐天知命的慕大人,则几乎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除了他那把要命的扇子。 “一个来历神秘的高手,五个一流的控弦之士,不够么?”慕流云拿出他那把扇子,笑嘻嘻地抖了个扇花。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的是个疯子... ...” “易地而处,如果你是淳于彦或者吕放,而我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奔赴平京,你会怎么想?” “此人态度暧昧不明,率众而来或有它图,需严加提防... ...” “所以,人带的多了未必安全——像我们这种孤身弄潮的小人物,越低调越好,羊有羊的本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让虎狼注意到你。” “受教了... ...” “好了~别那么紧张——我们只是去展现卖身投靠的诚意而已,需要带着的不过是一副奴才的嘴脸。” 慕流云放下轿帘,一骑一轿继续缓缓向前——轿子是普通的二人抬,五名锋镝踪影皆无。 淳于彦的府邸坐落于城北最为僻静之所,之所以僻静是因为与皇宫仅仅一墙之隔——除了王府,再无任何人有此殊荣。 而周国自太祖之时便杀马盟誓,不封王,不裂土。 “大人,征南将军慕流云求见。” “他带了多少东西来啊?”淳于彦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因为他正纠结于下一子应该落在何处——淳于瑾的步步紧逼让他有些招架不住,弈棋之道,他从小便稍逊一筹。 “怎么,兄长何时变得如此贪财了?”当朝太后一袭便装,雪白的小腿上纤细的足踝在轻纱之中若隐若现,减了几分雍容的同时却平添了一段勾魂摄魄的娇媚——没有多少女人可以在四十岁的时候依然保持二十岁的紧致的弹润,更不可能只凭借身材就让男人如痴如醉,但淳于瑾是个例外。 “我跟你打个赌,他必定是两手空空而来。” “我不信——赤手空拳拜访当朝国舅,他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不信?你输定了~”他微微一笑把手里的黑子落于中腹,霎时间原本七零八落的局势竟然起死回生。 “回太后,回大人——这姓慕的确实身无长物,且只带了一个随从... ...还有、还有他那顶二人抬... ...上面还打着南市鸿途轿码头的字号... ...” “什么什么?!二人抬?!还是雇来的?!他好歹也是一郡太守!他不要脸,国舅还要脸呢——把他轰走,省得在这府门外丢人现眼!”淳于瑾不仅容颜如少艾,心性也颇为娇憨,眼看着大好局势付诸东流,心中不由得烦躁起来,于是便借题发挥到了访客的身上——不过也确如她所言,这淳于府的大门外最次也是四人抬的轿子,何曾出现过如此寒酸的光景。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先让他等等——来来来~走棋,哥提醒你一句,还有机会~” “讨厌~我自己看!” 你来我往又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淳于彦终于还是敌不过淳于瑾哀怨的眼神,无奈地摇摇头投子认输。 “叫他进来吧~咳咳~”淳于彦轻轻咳了几声,接着用眼神示意妹妹注意自己的仪态——此时此刻她正侧卧塌上,一双玉腿交叠横陈,风光迤逦引人遐思。 淳于瑾抿嘴一笑,缓缓起身转入了后堂的轻纱幔帐之中。 “下官慕流云,参见国舅大司马!”当朝一品的客厅并不是谁都有资格进的,所以沈稷能在外恭候。 “免礼了~慕大人... ...久违了!”淳于彦一语双关,即是指当年褫夺功名,也不无暗示弋阳变故之意。 “多谢大人当年的棒喝,亦多谢大人今日的提携!”慕流云双膝跪地,纳头便拜,言语之恭顺完全看不出是当年那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意气书生。 “哦?怎么讲?” “下官少年狂悖,若不是得国舅指点,恐怕今日还是那个不谙世事,幼稚愚顽的固执书生;近日若非大人一力提携,下官不过区区宣武郎,哪有入朝面圣的机会?所以,下官感恩不尽!” “好,浑金璞玉终成美器——你现在明白当年错在何处了么?” “下官错在以为臣子揽权便是欺君,然则朝堂之上尽是人中俊彦,且各怀心思,无权何以制之?天下之事仅凭一人之力断无可为,欲借力则需施惠,无权柄在手何以为之——所以,是下官肤浅了!” “对,你肤浅了,但你的肤浅远不止于此——社稷虽属天子,然则天子一人何以眼观八荒?所以自古以来,天子治官,官治民,这天下万民才是真正接触到社稷的人... ...所以为官之道,首在愚民,民无怨方天下安;其次不可得咎于同僚,独行于朝堂者焉可成事;而最重要的,是为天子树威仪,天子蒙尘,则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你当年所做《五蠹论》我也曾读过,不过么... ...首先,指斥弊政之言辞虽慷慨激昂,却无半点革除之法;其次,妄言罪由百官,可惜无制衡之策;第三,言必谈归政天子,可若是事必躬亲,天子便是三头六臂又能治多大的疆土?一州?一郡?还是一县?”淳于彦条分理析,只把一篇名扬天下的奇文贬得一文不值。 “下官今日才知当年何其狂妄愚昧... ...” “罢了,本官今日所言尽是肺腑,本来当年就想对你说,可那时你满腔怨愤如何听得进去——好在十余年的艰难磨砺终有所成,你已非当年黄口孺子,有了几分国之栋梁的样子,很好,很好~” “多谢大司马栽培,下官感激不尽,余生往后必当倾力报效不负深恩!” “起来吧——看座!” 淳于彦的客厅中除了他的卧榻一张椅子都没有,不是因为节省,是因为没有必要——除了可以和他同榻而坐的淳于瑾,有资格坐下的便是从不踏足他府邸的吕放和久困深宫的天子。 “听说你此来什么都没带?” “是,大司马富有四海,下官若是以寻常俗物进献,岂不是太不知深浅?” “哦,你言下之意,这满朝文武大多都不知深浅了?” “既然大人问了,那下官就再张狂一回——是!而且不知深浅得厉害!” “哈哈哈哈~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知深浅的人要用什么来让我满意——说说吧?” “大司马神机妙算,下官确实有一物献上——大人请看!” 慕流云恭敬地将一件东西捧在掌中,递上淳于彦,而后者看到这东西时几乎从塌上飞身而起! “征南将军印!” “是!” “如今朝廷已经授了你征南之职,这印,为何要... ...” “大人,征南之职责任重大,之前在下为了防止吕放势力渗入才不得已愧领此印——虽然对不起战死的吕恂... ...但此物还是交由大人为好!”四征将军虽然品级不高,但由于身负开疆拓土之责,故而往往有假节之权——即便是一州刺史,临战之时也要受其节制。 “... ...流云,很好,你能把它交出来,本官甚慰——不过,你持此物有朝廷诏令,岂可以公器私相授受?收好吧... ...从此以后,朝廷上有我为你做主,大可放心地去建你的功业!”淳于彦接过印绶放在手中摩挲一番,仅仅片刻之后便郑重其事地交还了慕流云。 “... ...谢大司马!”他双手捧过小小的一方印信,单膝跪倒一如受君命一般。 趾高气昂的淳于彦和俯首谦恭的慕流云,自然都看不到对方脸上那一闪即逝的得意之色。 “明天陪我去赴宴。”淳于彦单手搀起慕流云道。 “是!” “不问问是何人设宴?” “若是危局那便最好——那样,岂不是下官立功受赏的好机会?”慕流云对于谄媚和矜持的尺度把握得很好,这份练达让淳于彦都暗自惊讶。 “呵呵呵~~~好了,不必巧言令色了,明日我派人去驿馆接你——听说你坐的二人小轿,那怎么行?好歹也是一郡太守... ...” “这... ...下官实在囊中羞涩... ...”慕流云一脸赧然之色——以他擢升之快,迎来送往自然入不敷出,潦倒才是正常的。 “来人!”淳于彦对着门外呼唤一声,很快就有家仆应召而来。 “把我的绿呢轿抬到门口去,这几天就让他们四个伺候慕大人——来我府邸之人唯恐进献得少,流云啊,你还是第一个从我这里拿走东西的人。” “谢大人恩裳!” “罢了,下去吧。” “下官告退!” 慕流云简直就像一只被驯服了的狗,直到他倒退着出了厅堂,淳于彦也没有看出任何不妥,但他还是在慕流云转过身后对着他的背影微微地蹙了蹙眉——他根本说不出哪里不对,也许是因为这份让他满意至极的恭顺,实在与当年那个张扬的学子过于格格不入。 “兄长,这... ...是当年那个慕流云?”淳于瑾一直在幔帐之后静静地观察着两人的一言一行,连他兄长都常说这位当年的探花郎如何风流倜傥,可如今简直就是个谄谗阿谀的小人。 “怎么?如此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尤其那身姿气度——既有文人的儒雅更兼武者的雄伟,这都不满意?” “你说的都对,只不过,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好像一条狗... ...” “那也至少比你身边那几条强,至少,他没被骟过~哈哈哈哈~” “讨厌~不过,说的也是... ...如今这宫里天天只剩下一帮唯唯诺诺的奴才,连个可以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若不是这样,谁愿意偷偷摸摸地来你这儿~~~” “是~是~是~委屈妹妹了~~~所以呀,哥这不就给你找了个能说话的人?” “他?!再说吧——那副样子,比宫里的狗还媚三分... ...” “... ...对了,羽林卫的事情,陛下没有问你什么吧?” “陛下?他有点时间也是去和小乌练把式,要不就和小聂在东观找一帮腐儒吟诗纵酒,哪里会关心这些事情... ...” “这二人一文一武,倒是甚得陛下的欢心啊?” “那是自然,否则我怎么会提拔他们?陛下的心思若是都用在朝政上,哥哥你不就该怪我了?” “... ...妹妹,你记着,哥是大周臣子,你是大周国母,此话出了这个门,切忌再讲——你呀,这么多年了,总是这么任性妄为~” “好了好了,知道啦——哥,你真的有这么大的把握?我可听说吕奕回来了... ...” “回来岂不正好?若是他不回来,我还有些投鼠忌器——如今么,呵呵,正好一网打尽!”看着淳于瑾脸上难掩的担忧疑虑,淳于彦知道自己必须要作出十二分的镇定,否则很可能让自己这个妹妹失去信心——而她的信心至关重要,历来外戚政变大多成也后宫,败也后宫。 “当今陛下... ...一定要废么?”虽非亲生,但孤儿寡母朝夕相对多年,淳于瑾毕竟也是女人,面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总是难以狠下心肠。 “你何必担心这个?无论谁继位,你都依然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只不过那时,就再无吕放这等老朽碍你我的眼了!” “... ...可是炀明那孩子对我颇为孝顺,而且他无心朝政,换一个未必就比他更听兄长的话,能不能... ...” “... ...妹妹是忘了当年之事么?先帝弥留之际,属意的本是邓贵妃所生的鲁王——此事若成,妹妹你此时该是冷宫孤寂,而我也不会有今天... ...不得已之下,我们只得接受了吕放的建议,以他二十万并州军为后盾,先是合谋毒杀了邓贵妃母子,继而矫诏另立了在朝堂毫无背景的当今陛下... ...这桩桩件件,可俱非人臣之道!” “这些我都记得... ...我只是... ...” “我明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毕竟这孩子也叫了我这么多年的舅父——但是若要罢黜吕放,此事是他唯一的死穴,可此事一旦揭破,如今的陛下如何再坐稳龙椅?”淳于彦说到这里突然仅仅攥住了淳于瑾的手,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缓缓说道,“更何况此事即是他的死穴,同样也是你我的命门... ...你我手里藏着先帝遗诏,你敢保证他手里就一无所有么?若是他率先以此发难,你敢保证他会和我一样留当今陛下一命么?两害相权取其轻... ...妹妹啊,切勿妇人之仁!” “... ...我知道了,一切,听凭兄长做主... ...” “放心,陛下那边,我绝不会伤他分毫——做个平安王爷,对他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 “哥哥,就当是为我们自己积福,千万别再害无辜之人了——这些年,我们手上沾的血已经太多了... ...” “放心吧,这些牺牲一定是值得的——哥所为,皆为当年兴邦利民的宏愿,否则,便死无... ...” “别胡说~~~”淳于瑾一根春葱般的手指按上了哥哥的嘴唇,一双明眸如秋水深潭一般倒映着淳于彦坚毅的脸庞,倒映着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 与忧心忡忡的淳于彦相反,慕流云从出府便是轻松惬意。 他脸上挂着近乎于炫耀的春风得意,在一众府外侯见的官员眼中,他大摇大摆地钻进了淳于彦赏赐的官轿——这显然刺激到了在外面苦等近半个时辰的沈稷。 “你怎么... ...空着手也就算了,还顺出来一顶轿子... ...” “佩服么?”慕流云高昂的头颅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卑怯。 “刚才我等在门口的时候,看到有五拨人肩扛手抬地搬进去了少说十四五只大箱子,而他们连上堂一见的资格都没有... ...”沈稷说的自然是那些和他一样苦等在门口,神色中充满了嫉妒的访客——有的至少已经在这门前等了三天,连门子都给了不下三十两的银子,可是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空着手的慕流云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又志得意满地走出来。 “接着!”慕流云扔过来一样东西,沈稷一把接过之后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 “... ...征南将军印?”沈稷看向他的眼神充满疑惑,他不明白之前这个让那么多人为之丧命的东西,慕流云为何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带上身上。 “这个东西,就是我献给淳于彦的礼物!” “你就不怕拿不回来?” “当然,过去这个东西重要是因为我手中无兵,如今弋阳兵强马壮且有清平坐镇,印在不在我手根本无关大局——而且弋阳所征之兵多为本地人,我在朝廷的军饷之外还自己出钱给了一份,这个印在弋阳恐怕还没有太守的官印有用,”慕流云伸手示意沈稷坐下,却被对方谢绝,他只得起身把茶杯递给了站得笔挺的沈稷,“他不还给我,难道等我带着这些兵投效吕放么?” “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还给他... ...” “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不过这倒是让我看出了点问题... ...” “什么问题?” “征南印有假节之权,他如此大方就意味着缓慢的实力扩张对他已经没有了吸引力——恐怕他是要动手了... ...” “吕放?” “行啊,小子——如果是清平,他一定会觉得是要针对我,哈哈哈哈~” “那我们?” “走一步看一步吧——对了,明晚我要陪淳于彦去赴宴,你们几个潜伏左右随时待命!” 沈稷点点头,正当两人准备各自回房休息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大人,并州刺史吕奕大人来访...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九章 吕奕 “慕大人,在下不请自来,还望海涵!”驿卒话音未落,一个听起来颇为傲慢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 “吕大人既然来了,就快请进吧... ...”慕流云一边站起身笑容可掬地客套着,一边对着沈稷微微点头示意,意思很明显——对方来者不善,快去叫人。 “... ...那,属下告退了。” “不必不必,我们二人前来拜访,若是只留慕兄一人在房里,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担待不起~”柳慎之紧随吕奕身后,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那你就留下吧... ...二位,请坐。”其实不等慕流云发话,柳慎之已经瘫在了一旁的卧榻上,懒撒放旷之态完全没有一点朝廷命官的样子——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就用那副慵懒的姿态刚刚好封住了沈稷出门的路径。 “... ...在~下~哈哈哈欠!柳慎之,你我同属扬州却缘悭一面——慕大人,初次见面,请恕在下无礼,实在是... ...” “行了行了,你安心躺着吧——管事的,麻烦给我们这位爷来点儿... ...那个... ...”吕奕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柳慎之从进门起就不住地哈欠连天,此刻更是好像滩烂泥一样委顿在躺椅上似是气息奄奄,其形状简直比街头的饿殍还不如,更遑论封疆大吏。 “哦~哦哦!小的这就去办!”京中雅士多好丹鼎金石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朝廷官吏之中更不乏沉迷此道者,所以馆驿中也大多存着此物以备不时之需。 “柳兄,此物对人有害无益,还是尽早... ...”慕流云看着他愈发青白的嘴唇和强忍着颤抖的双手,知道他此刻定然痛苦难当,所以忍不住出言提醒。 “百载如朝露, 春秋怠梦乡,生平多坎坷,一枕忘苍茫——在下本以为慕兄是个风雅之士,岂料也如此无趣... ...” “慕大人,不必理他,这厮一向如此放浪形骸,已是沉疴难治了——其实在下此来,是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吕奕的脸上似乎有些尴尬,但柳慎之却毫不在意——他索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百无聊赖地欣赏起了房檐上的蜘蛛结网。 “吕大人有话请讲。” “在下实在不明白的事——阁下何以如此执着于淳于一门,为此宁可拼着与我吕家结下血海深仇?” “这话从何说起?” “杀我弟者,淳于虽为主谋,阁下却是帮凶!”吕奕一直正襟危坐,但此话一出口,慕流云恍惚间觉得自己面前是一座山。 而那边一直怠惰如同病入膏肓一般的柳慎之,突然间也像漫上了一层捉摸不透的迷雾一般,犹如暗潮汹涌的无边深潭一样横亘在沈稷和出口之间。 “最好别乱动... ...我现在很难受,所以心情也很糟糕!”柳慎之的语气一扫之前的悠然,凌厉的杀机如同他遍布血丝的瞳孔一般狰狞。 “... ...吕大人是来兴师问罪的?” “是,也可以不是——回答!” “沈稷!冷静点!看不出来他在诱你动手么——如果我说当时令弟是自愿充当前锋的,你信么?”慕流云一声断喝惊醒了沈稷,他的手已经差一寸就摸到了背后的三石弓——柳慎之逼人的杀气和遍布全身的破绽已经让他六神无主,而慕流云断定这区区一寸的距离一定会让沈稷血溅当场。 “你是说他一心求死?哼~” “当然不是,不过令弟立功心切,一心想要证明他并非是只凭借父兄余荫的纨绔子罢了——我劝过他,也给了他选择,可是他执意自投罗网... ...”慕流云微笑着说出这番话之后,神情忽然便的无比严肃,“他用自己的命证明了他的勇气,我敬佩他!” “就是说,你承认参与谋害他!”吕奕的眼神已经像是看着一个死人一样冷漠。 “不,你误会了,真正谋害了他的,是令尊大人——若不是令尊与虎谋皮,苦心孤诣地要成就令弟的功名,又怎么会被段归利用弄巧成拙?你自己想想,若不是有人泄露战机,段归又怎么会对他的布置了如指掌?”一席话说的吕奕哑口无言,他何尝不知道吕放的布置? “更何况,当时令尊要牺牲的本就是我,临机应变自保求存,在下何罪只有?” “你要怪,只能怪令尊,怪淳于彦... ...” “可你是淳于彦的人!”吕奕沉吟许久之后再次厉声打断了慕流云。 “呵呵,何必呢... ...” “什么意思?” “下官只有一句奉告——在下亦知天命攸归,柳兄于山阴所做的之白马篇,言犹在耳!” “哈哈哈哈~好,好,好,慕流云果然是慕流云,通透!告辞!” “哎!就这么走啊,我的泉台氤氲还... ...” “再忍一下吧... ...呆的久了,我怕这位小兄弟忍不住真要动手了——他对你可是恨之入骨啊~”吕奕站起身,用眼角瞥了一下沈稷继续道,“小兄弟,你想杀他,再苦练十年吧。” “多谢,他叫沈稷——这个名字以后可能会是你的催命符,柳大人务必记好了~” “哦?那我等着!不过你要小心,千万别让他死太早——果子熟透了,我会亲自尝尝的~”柳慎之勉强起身,一双眸子已经变得漆黑一片,颤抖的颌骨敲出这句话的同时,他伸出惨白的手指对着沈稷摆了摆,“这次他俩救了你,下一次,动手之前别再让我感受到你的杀气... ...” 吕奕和柳慎之出门扬长而去,呆滞的沈稷惊觉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接着一阵晕眩感袭来,令他瘫软在地。 “如何?这么近的距离?” “... ...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十年,我等不了。” “知道为何我和清平一同学艺,他的进境却远胜于我么?” “因为你杂念太多,不能一心贯彻于箭道。” “既然你知道,就该明白——仇恨在你复仇的过程中是最无用的东西。” “... ...多谢提点。” 沈稷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柳慎之身上,可是他沮丧地发现,即便是虚弱如病痨的柳慎之,依然散发着让他不敢逼视的威压——这种感觉他在另一个人身上也感到过,长孙惧,一线牵的七更夫之一。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回味着那种如同实质的杀气和慕流云对他说的话, 他知道慕流云说的很对,仇恨将是他武学进境最大的阻碍,但是若忘记了仇恨,武学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沈稷,走了。”慕流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一日一夜。 淳于彦的下人已经等在了驿馆外,为首的正是国舅府的大管家,他此刻显得颇不耐烦——他从来只是传召,何曾如此恭请过任何人? “哼~走吧!”他看到慕流云出来,既没有上前迎接,更没有替这位慕大人掀开轿帘,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便自顾自驱马向前。 一路穿街越巷,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轿子停在了一个甚为喧闹的地方。 沈稷穿的像个随行的仆役,可脸上的鹰隼面具和浑身的肃杀气质却实在与那身衣服格格不入,引得四周行人不住地侧目——不过好在他只需要在外面候着,否则一定会被当成乔装的刺客。 “大人,请吧。”淳于彦的管家象征性地伸手招呼了一下他,却依然背负双手大摇大摆地走在他前面,留给慕流云一个无比挺拔的背影。 汇元楼,平京首屈一指的酒楼,据说连宫里的皇帝都要时不常得从他们这定了食盒送进去,普普通通的一桌酒席放在这里也三五十两银子。 “下官慕流云,见过大司马。” “哦,来了,坐吧。”淳于彦指了指自己下垂手的位置笑道。 “这位就是慕征南?果然一表人才——鄙人杨若飞,区区不才有一间小号,名唤跃信。”尖嘴猴腮两撇鼠须的杨若飞忙起身见礼,本来就已经颇为奸诈的面相笑起来更是狡狯。 “原来是名震神州的跃信商号杨老板,久仰久仰~”杨若飞不是官,但是钦赐五品冠带的商贾,普天之下确实只有他一个罢了。 一个商人可以做到同朝廷官员仪制,这其中除了财雄势大,更需要在朝中手眼通天——他背后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只是都不说破而已。 “都坐吧,今天只是私宴,朝廷上那套就免了吧~”淳于彦高坐于主位,二人恭敬地立于两旁揖手称是。 “杨老板,今天又准备了什么让我开开眼哪?” “国舅爷说笑了,这普天之下的稀罕物哪一样不是先往皇宫里头送,之后马上就进您大司马的府邸... ...在下眼皮子浅的很,所以只能绞尽脑汁选了几样还看得过去的小菜,国舅爷不嫌弃就好——上菜!” 杨若飞拍了拍手,候在门外伙计们顷刻间便迈着一致的步伐鱼贯而入,杯盘尊爵很快便摆了一桌子。 “国舅爷,慕大人——碧落天,请~”侍茶的女子从汤桶里提出温热的澄沙壶,用里面碧蓝色的茶汤烫了杯之后竟然毫不犹豫地倒进了汤桶,趁着茶杯余温尚在又倒了八分满的一杯后才恭敬地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 ...”慕流云举着杯子神情怅然——这是他平生第二次饮用碧落天,上一次已经令他极为震惊,而这次杨若飞的奢侈比之田乾有过之而无不及。 “慕大人,怎么了?”杨若飞好奇地看着一动不动好像被定了神的慕流云问道。 “... ...哦,没什么,此香茗下官久有耳闻,没想到竟然有幸得见,一时失态,抱歉,抱歉~” “嗨~大人哪里话——此物一年就产那么几斤,今天若不是沾了国舅爷的光,小人也无福消受啊!”杨若飞不愧为商场巨擘,一席话不仅化解了尴尬更是不露声色地献媚了淳于彦。 “杨老板,破费了,破费了~”淳于彦自然也听得出他邀功逢迎之意。 “国舅大人何等身份,除了此香茗小的实在不知以何敬奉了——慕大人,趁热,此茗必须得热水,热杯,热汤,如此喝下后沁凉之感方得尽入脾胃。” “哦,哦,多谢提醒。”慕流云端起一饮而尽,比起之前在田乾府中喝得,无论香气口感都不可同日而语。 “嗯,好茶,香气比之太后所赐更为清冽!”淳于彦由衷赞叹道。 “实不相瞒,这汇元楼中的碧落天本是不足供奉的次品... ...” “哦,那为何?” “大人请看那汤桶——此处老板也曾苦于香茗的质地稍逊一筹,寻常人喝一口已经是天大的福缘,如何还会质疑?可国舅爷这样尊贵的客人岂非一闻之下就漏了马脚?于是老板另辟蹊径,每一壶碧落天只用两泡,尚存余韵的残茶便煮沸成热水用以温壶,如此茶香倍增,比之贡物反而更为醇厚~” “妙妙妙~此地老板真是聪慧过人,有缘相见必定要与之对饮,一醉方休!” “呵呵,流云说的也对也不对——此地老板确实聪慧过人,不过这缘分么,已经到了,因为此间老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哦,竟然是杨老板!在下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哎~慕大人谬赞了,不过这以茶代酒可不行——上酒!” 一声上酒,门外又款款走来三名薄施粉黛的妙龄少女,手中各提着一把银壶——她们正是二八豆蔻青春少艾,一颦一笑间的媚态与清纯却是相得益彰。 “慕大人,请选一只杯子吧?”杨若飞的笑容神秘中带着得意。 “杯子?” “哦,点选心仪的姑娘即可!” “嗯~这... ...三位都明艳动人,在下实在难以抉择... ...”慕流云一脸茫然,难道酒楼里也会有春色无边? “呵呵,那小人就越俎代庖了——你,替我敬大人一杯。” 杨若飞点指之下,中间一名曲线毕露最为丰腴的少女缓缓而来,人未至一阵幽香已经让慕流云目眩神迷,心神为之一荡。 少女坐在慕流云怀里,螓首缓缓凑到慕流云面前,不待他反应过来,两片朱唇已经印上了他的嘴——接着一股清冽醇香伴着似麝如兰的香气直入喉头。 “国舅爷,您也请赏光试试这新创的桃李春风——这些姑娘都是精挑细选的处子,每日除了精米鲜果便只食用些牛羊乳汁和鲜花,她们手中酒壶里是用瀛洲龙桃陈酿十年的三春醴,如此以檀口代杯,酒香与女儿香相得益彰,才是真正的色香味俱全!”杨若飞看着惊讶不已的慕流云,顿了顿继续道,“一位姑娘此生只伺候一桌宴席,而这一席,便要她们从六岁起准备足足十年!” “... ...”慕流云依旧沉浸于酒香和美人香,但惊讶之色早就溢于言表——主菜还没上,仅仅这茶这酒,所花费何止钜万! “嗯~美人如桃李,醇酒如甘露,妙!”即便是淳于彦,也从未体验过如此的奢靡。 “不愧是跃信商号,如此奢华,恐怕当今陛下亦无缘一见——下官谢过国舅爷!” “哈哈哈~慕大人说的不错,这桌宴席若非是为了接待国舅爷,说实话... ...小人也不敢轻易地如此铺张啊~” 接下来的菜式依旧极尽奢华,即便是有了之前的香茗美酒,依旧令慕流云连连咋舌。 酒过三巡,经过了虚伪的客套和毫无意义的吹捧谄媚之后,甚为满意的淳于彦终于松开了身边的“酒杯”。 “杨老板,有话不妨就直说吧——阁下向来是抱紧太尉大人的粗腿不放,今天找我不会仅仅是为了炫耀夸富吧?啊?哈哈哈~” “哎呀~国舅啊~小人怎么敢在您面前炫耀,实在是出于一片赤诚之心这才如此铺张——下去下去,都下去吧!”挥手赶走了侍酒和侍茶的女子,杨若飞忽然撩袍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国舅大人,给小人做主啊~” “这,杨老板起来说话,这是为何啊?” “国舅爷,小人实在有一桩天大的冤枉——小人与那山阴孙承祖一起经营南北货运,多年来一直克己奉公不敢稍有逾越,谁知道那柳慎之居然勾结山阴解家硬是带兵... ...可怜那孙家上下两百余口,无一生还,小人等经营多年的店铺商号也都被姓柳的霸占了... ...” “此事,我倒也有所耳闻,不过我可是听说那姓孙的蓄养私兵,山阴无人不知啊——慕大人,听说柳大人平叛之时,你的人也在山阴?” “回禀国舅,正是,下官副将青平当时正在追捕在逃人犯佟林——柳大人所说蓄养私兵之事,属实无误。”慕流云此时才豁然开朗,淳于彦请他陪宴,原来并非心血来潮。 “这... ...孙承祖所为,我跃信商号实是不知啊——这姓柳的却把我跃信的铺子也尽数查封,这南北商路一断,小人的买卖可就没法做了... ...” “不能吧,据我所知,你们跃信陆路贸易必走山阴,可水路却可以走弋阳啊?”淳于彦说完,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慕流云,二人眼神交错便知对方已心领神会。 “国舅爷,弋阳港确不失为备选良方,但毕竟水浅港小,而且最近吴国人又不安分,这航路几乎是等于断了... ...” “哦?慕大人,杨老板所言可实?” “下官不敢欺瞒国舅,弋阳航路所承载的货运量确实有限,不过么... ...” “不过什么?” “弋阳港虽年久失修,但胜在临江靠滩且河道平直,如果朝廷能拨一笔修治银子,下官担保,一年内,港口容纳船只的能力便可直追山阴!” “... ...慕大人此话当真?”杨若飞脸上一抹笑意一闪即逝,转而便是惊愕之色看着身边的慕流云。 “杨老板,国舅面前,下官怎么敢有所欺瞒?” “那吴国人那边... ...”杨若飞知道,这笔买卖已然成了。 “下官担保,我在任一日,吴人就无力越岚江一步!”慕流云冲着淳于彦深施一礼,然后慷慨陈词。 “好!既然如此,修治港口的银子也不必麻烦朝廷了,我跃信商号愿一力承担——不过么,还有一事,需要国舅爷赏光答应?” “说来听听... ...不过若是有损朝廷之事,那就请免开尊口了~” “不敢,不敢,小人只是想让国舅爷入股弋阳商号——有您这棵大树,这生意才能做得踏实,您放心,自港口通商之日起,您什么都不必管,每年的利润有您一成,”说完,他又转过头对着慕流云点头哈腰继续道,“慕大人您也有半成,如何?” “流云需要为了你这生意劳心劳力,得点红利么... ...也是应该... ...但不必考虑我,给你挂个名这种小事,银子就不必了——那一成也给流云吧,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流云啊,这笔钱就算我为弋阳百姓做点事吧,不要让我失望... ...” “下官明白,下官代弋阳百姓谢过国舅天恩!” 慕流云当然明白这一成并不是真的要给他,给他的只不过是这中饱私囊的名声罢了。 “呵呵,来来来,我们,接着喝!” “好,为国舅爷公忠体国的无私,干一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章 祝汲 天边刚有一抹鱼肚白,吕放已然一袭正红的华服,独自危坐于正堂之上,眼观鼻,鼻观心。 那柄先皇御赐的龙头檀木杖正横于膝上,一双苍老枯干的手不断地摩挲着早已乌黑油亮的包浆——虽然神色如常,但他的指尖却说不清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而在微微地颤抖。 “父亲,时辰到了。” “好,走吧。” 吕奕也换上了御赐的金甲,这是一副雕饰精美的两档鱼鳞铠,肩铠和头盔成双龙斗宝之形,裙甲和战靴如二虎出林之势——可惜形制虽然极尽华美,但若是实战,却远比上吕奕自己的那一套坚韧轻便。 “父亲,一定要穿这一套么?穿着这浮夸虚华的玩意儿,今日殿前演武的时候难以尽力施为啊... ...” “殿前演武?现在你还有闲心在乎这个?” “身为武人,能与天下英雄同场较技,难道不值得在乎?” “你... ...哎~~~你呀,从小便是如此任意妄为不分轻重——该安排的事,都妥当了么?” “父亲放心,今日一过,咱吕家便可只手遮天,再也无须忌惮任何人!” “住口!咱们吕家是为了匡君辅国,又不是要篡位夺权!这种欺君罔上的话能乱说么!” “是,孩儿失言!” “... ...知错就好,走吧,别误了时辰。” 一乘八台的大轿,整个大周朝也只有吕放有资格在京城之内乘坐。 一匹雄壮的凉州战马,鬃毛如流云飞瀑,通体乌黑油亮,唯独双眼之间一点白毛好像生了三只眼一般——若是在北疆,光是这匹马就足以让人闻风丧胆。 一轿,一骑,却仿佛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夜幕虽然深沉,但赶着入宫的官轿却不在少数,可无论多大的排场气势一旦遇到吕家的车马,都无一例外乖乖地避让。 羽林卫彻夜不眠,宫门前看似风平浪静实在早已戒备得水泄不通。 “相爷贵安~” “嗯... ...小心值守,万勿懈怠。” “是,下官遵命!” 轿子穿过宫门时,身负禁卫之责的卫尉余镇同依旧极为恭敬地揖手请安,身子似乎比往日躬得更低,而吕放也好像对羽林卫连日来的异常全无察觉一般和颜悦色。 时辰未到,臣子们均需恭候于朝房,因为天子必须要待吉时才可以登殿——当今天子是先帝第六子,生母为宫人殷氏,一次先皇酒后临幸了这名即将满二十八岁行将出宫的女子后,她意外得怀上了龙种,自此一步登天由奴婢成了贵人。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命薄无福,殷贵人生产之时因血崩而过世,产下的男婴也因此甚不得宠,甚至于避而远之形同陌路——倒不是因为先皇对这个殷氏有多深的感情,而是他觉得这个孩子克死生母,不吉利而已。 日久年深,先帝恐怕都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季炀明对于他很可能仅仅是宗室名册上的一个名字而已,而他对于自己的父皇印象也是颇为模糊——其实他一直到十六岁也仅仅见过这位父亲区区三十二面,分别是每年的端午和除夕,而且是远在众皇子之中最不起眼的角落。 可俗话说天欲与之,必先取之,就在他度过了人生中看似尊贵实则无比孤寂的十几个春秋之后,突然间,他就成了遗诏中皇位的继承人——先帝宠爱的晋王生母邓贵妃是太尉邓彻的亲妹妹,而邓氏一族行商天下富可敌国,无论大权在握的吕放还是苦于无所出的淳于瑾都不会允许晋王登基,于是皇冠就莫名其妙地落在了这个“自幼丧母,由淳于贵妃抚养长大”的六皇子身上。 而他继位之前甚至连郡王都不是——自古以来,皇子不得宠至此者,恐怕也是屈指可数。 朝阳初升,随之而来的融融暖意令久候在朝房的一众公卿不少已经摇摇欲坠呵欠连天,而在座唯一苍髯鹤发的吕放却不见丝毫倦怠——他神态肃穆,双目似睁似闭,手上的龙头杖如同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 “诸位大人,时辰快到了,赶紧准备一下,一会儿就要喊朝了~”小太监满脸堆笑地快步走进来,连步伐都透着谦恭。 “相爷,咱们走吧?”从一众官员面前谄媚而过之后,他的手臂最终很合时宜地伸到了吕放的身前。 “嗯~~~”吕放的手顺势搭在了小太监的腕子上,忽然好想想起了什么一样转头对着淳于彦道,“国舅,老朽先走一步?” “相爷慢走,本官随后就到。”淳于彦微笑着拱手道。 “国舅千万小心,没个人在身边边,这天黑路滑的别摔了跟头~” “相爷不必担心,本官年纪尚轻,即便摔了,爬起来就是——倒是相爷,千万别一失足成千古恨~” “告辞~” “慢走~” 两人一来一往,看得四周的围观者俱是不寒而栗——虽然表面上都是一副春风和煦的样子,但只要不是傻子都听得出话里的凛冽杀机。 吕放为首,淳于彦紧随其后,之后是廷尉张慷为首的九卿,再然后是一众三品以上的朝廷栋梁鱼贯而出。 殿陛之前很快朱紫林立,朝晖给红墙绿瓦都抹上了一层金粉,偌大的宫廷此刻鸦雀无声,因为所有可能发出异动的鸟雀猫鼠都早在几天前就被扑杀驱赶。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片沉寂之中春雷爆绽——九声鞭响却邪惊煞,为的是宣示天子威仪,昭示其鬼神辟易的尊贵。 “皇天鸿仁,佑我大周!厚土明德,庇我圣皇!天子及冠,执掌八荒!生灵有幸,社稷嘉祥!” “敬天礼地~!赐吾人王~!” 聂羽襄的声音虽然依旧阴柔,却没有了往日的软糯,取而代之的是中气十足的洪亮。 有资格进入大殿面君的都是正二品以上的国之柱石,而乾元殿之外的丹陛下,山呼海啸的也至少是四品以上的封疆大吏。 礼制包括祭天,祭祖,每一个步骤都少不了三跪九叩的繁文缛节,最后,天子则需要坐在龙椅上再接受一次朝堂内外文武百官的大礼参拜。 “天子明鉴,百官恭迎!” 即便是三跪九叩也不过片刻,于是一身华服的皇帝便又在聂羽襄和乌瀚思的搀扶下从龙椅上起身,缓缓走下御阶之后,再从跪伏两旁的臣子中间以非凡的威仪步出乾元殿——殿外的黄罗伞盖下早已布置好了另一张雕金坐塌。 “我大周立国以武,修政以德,及至朕躬,万不可有所偏废。故今日承祖上遗制论武扬威,诸卿与麾下人等当恪尽勇力,昭我大周勇略!”以往总是懒洋洋的季炀明一甩袍袖,冠冕之下的一双眸子少见地光芒熠熠。 “臣等遵旨!” “殿前演武——开始!”随着皇帝的一个手势,乌瀚思适时地高声宣布道。 狼烟万里觅封侯,剑戟刀兵竞未休。 欲使宏图凌远汉,江湖饮马仗吴钩。 男人的功名路,从来只有两条——其一文章惊俗世,再者武略冠六军。 但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天下习武者又有谁真心膺服过任何人? “慎之,你真的不打算上去玩玩?”吕奕技痒难耐,撺掇着一旁哈欠连天根本无心观战的柳慎之。 “玩玩?你看我现在这样子,还狼狈得不够明显么?为了今天能站足这八个时辰不用中途去回魂儿,我一早就封了自己的泉中、夹脊、四神聪——为避免藏神失治,我还得用金针护住足阳明、手厥阴和足太阴... ...现在别说比武,一个孩子那把火筷子恐怕都能要我的命~”柳慎之一脸的疲惫之态,原来是因为他现在不光功力尽失,连气血都运行不畅。 “早就叫你不要沉迷于那玩意儿,现而今你这就是自作自受~”吕奕看着柳慎之苍白黯淡的脸色不住地出言调侃,但环顾四周却发现好几双眼睛在窃笑,于是便凑近了才低声说道,“小点声,怕人听不见么?你忘了君前邀阵?” 君前邀阵,殿前演武时连胜十人者,可指名在场文官武将中任意一人,被指名者必须上台应擂,胜者可对败者提出任意要求,败者不可拒绝。 但自从周立国以来,也只有一人达成邀阵的条件——吕奕,十余岁时便连胜羽林军十名羽林郎,之后更是一枪挑翻了其时已经威名赫赫的安敬思。 而吕奕当时的要求却是要他和自己立下生死状再比一场,这一次双方再无保留,而结果却是游龙惊风又是一枪便震飞了破浪刀。 吕奕自此名动天下。 “谁?就这些庸庸碌碌之辈?呵呵呵~”柳慎之出言不逊,身边那些因他狼狈之态而窃笑的目光很快就变成了不满,然而不满也是无可奈何,因为有吕奕在,在场之人谁也达不到十连胜。 “启奏陛下,不知外臣可否上台一试?”柳慎之话音刚落,十几丈之外的观礼台上便立刻有一人昂然起身, 吕奕一时也为之错愕,不过他看清那个人时便立刻又放下心来——不过是个使团中随行的武官而已,且那一脸不可一世的傲慢显然只会属于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 “... ...即是吴国贵使有兴趣,我大周武士自然理应奉陪——不过诸卿切记点到为止,我周吴两国几十年来首开通使之例,莫要伤了远来的贵客才好。”季炀明的眼神似乎下意识地看向了淳于彦,得到对方的首肯后这才出言许诺。 这么多年的唯唯诺诺,早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而这也是淳于氏所乐见,而吕氏所不容的关键。 “吴国副使云骑尉祝汲,望周国诸君不吝赐教!”不等吕奕缓过神来,那个人已经跳上了擂台。 “祝汲?没听说过,放心,陛下有旨,我不会伤你!”上一场的胜者是羽林郎苏绽,如今羽林卫一百二十八羽林郎中的一等好手,自然不会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放在眼里。 他的兵器是对一长一短的刀剑,刀名“扰红尘”长三尺三寸,细如叶,弯如眉;剑名“断乾坤”脊厚刃宽长近等身,一眼看去便重逾百斤——世人皆以为刀重刚猛,剑走轻灵,偏偏在他手里却刚好反了过来。 一刀一剑互为表里,阴阳相济,却因为雌雄颠倒而令人措手不及,是以之前他已连胜了四场。 “陛下,外臣既然上得台来,便是诚心领教贵国勇士的绝艺,若是强令留手恐怕难见真章——请陛下赐诸位全力施为,在下若败,死而无憾!” “放肆!点到为止是陛下给你留着面子!怎么?以为座下的济济英才会怕了你不成——陛下,外臣治下不严,恳请赎罪!” “无妨无妨~既然这位... ...这位祝都尉兴致勃勃,好,今日朕特许开血光之禁——只要不伤性命,不致残疾,场中之人尽可全力以赴!”龙椅上的皇帝季炀明再次露出了兴致盎然的轻佻模样,原来之前的恢弘气度不过都是装出来的而已,他还是那个玩世不恭心无城府的浪荡子罢了。 “吾皇圣明!”山呼万岁之后一道道带着愤恨和轻蔑的眼神射向了吴国的使团和场中的祝汲——那些眼神之中写的都只有六个字“让你有来无回!” “祝将军,选兵器吧!”苏绽指了指陈列于场地四周琳琅满目的刀剑兵器说道——吴国使团中诸人早已按规矩卸下了武装轻身入宫,故此祝汲上场之时两手空空在他看来也并无不妥。 “不必了,苏将军,请吧。”祝汲竟然只平伸右臂对着苏绽招了招手,另一只手却傲然负于背后。 “小子!找死!”苏绽怒了,他何曾被人如此轻蔑过,低声切齿挤出了这四个字之后,“断乾坤”已经如惊涛席卷而至。 而“扰红尘”就如同惊涛之下的暗涌,隐藏在狂暴的剑势之中。 左手挥剑挑右臂,右手持刀刺膻中——即便躲得了残废,也注定要武功尽失成为废人。 偏偏这连最雄壮的战马都会被一刀两断的剑势却被对方的右手掌背轻描淡写地顺势拍飞,接着苏绽就感到左手寸关尺一阵剧痛袭来,“扰红尘”也脱手而去直入云霄——仅仅一掌一脚,苏绽不仅武器尽失,而且还断了一腕。 “苏将军,承让!”苏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惊愕甚至于让他忘了手腕的疼痛和从空中落下直插他天灵的“扰红尘”——只不过这把刀早已经被两只手指稳稳地夹住,在离他头顶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在下... ...认输... ...”苏绽悻悻然退场,片刻之后场上依旧一片死寂,刚才的喧嚣和热血忽然就冷静了下来,吕奕饶有兴味地看着场中发生的一切,眼神之中尽是贪婪和狂热。 “这个人,不简单~” “怎么?想上去试试?” “不急,再看看,他还没出全力。” 吕奕和柳慎之故意提高了声音,把话说给身旁不远处的另一人——早已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昭武校尉焦同。 “老子会会你!”轻蔑地看了一眼好似犹豫不决的吕奕和柳慎之后,他果然提着自己的“万刃山”排开众人直上演武场。 焦同是东羌入侵时的遗孤,他的母亲曾经做过东羌人的“膏羊”——东羌惨无人道,所过之处不仅淫辱妇女,更以之充军粮。 他的东羌血统曾一度让他的童年饱受欺凌,但慢慢地他发现自己比同龄人更高大、更强壮,于是渐渐没有人再敢欺负他和他母亲。 十四岁参军,十六岁便斩敌过百,二十二岁便获封昭武校尉,所凭借的便是强健的体魄和惊人的蛮力。 “万刃山”是他随身的兵器,外形像两面硕大的圆盾,最薄弱之处也至少有两寸厚,但与盾不同的是,其边缘布满了长约半尺的锯齿状利刃——所以这东西即是可以抵御刀枪箭矢的防具,也是可以开山劈石的利器。 一看即知,这兵器走的是刚猛霸道、攻守兼备的路子——只不过若非身高逾丈的焦同,寻常人光是举起来恐怕都难如登天。 “昭武校尉焦同——小子,受死!”他略一拱手,之后毫不客气地暴喝一声如猛虎下山之势直奔祝汲而去。 一对“万刃山”交叠护在身前,猛然间双臂一挥,仅仅是带起的风压就折断了不远处竖立的几杆马槊。 可本来已经避无可避的祝汲却如乘风而起的孤鹜般直上云霄。 “好力道!”一声轻语从身后传来,焦同却毫不惊讶,他暗暗扣动了藏于内侧的机关,接着左臂排山倒海地顺势挥出,“万刃山”带着铁链的铿锵呼啸而出,犹如飞旋的巨斧,带起无俦的杀气。 祝汲很显然没有想到这个莽汉的兵器上竟然会有如此歹毒的变化,眼看着就要被拦腰斩成两节! 场外众人中有的已经不忍直视接下来的血雨腥风。 焦同回过头时,祝汲已经倒下,他得意地一抖连在挽手上的食指粗的铁链,咔啦啦的一阵暴响之后,“万刃山”又倒卷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倒地的祝汲,原本一张粗鲁率直的脸上此刻满是狰狞狡诈——谁说大个子就一定只会逞匹夫之勇?若不是心机与武功同等杰出之人,怎么有资格二十余岁便官秩比两千石? 三步,两步,一步,他一脚踢向祝汲的同时,倒地的“尸身”却突然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本应该被斩成两截的尸体依旧完好,倒是被这诡异的起身惊呆的焦同猝不及防之下被祝汲双拳直击两肋,一口鲜血喷了足有三尺,壮硕的身躯飞出了少说两丈,立时倒地不起。 “承让~”祝汲对着四周抱拳拱手,脸上的笑出恰如其分的谦恭友善。 “... ...”柳慎之神色凝重地看向吕奕。 “以巧破巧,以力破力,这小子是在挑衅啊~”吕奕倒是一脸的轻松,只不过眼神中的狂热之火又盛了几分。 “在下骑都尉殷文焕,请了!”说罢长枪一抖,人如惊鸿而去。 “祝汲... ...要是被他徒手破了殷文焕的‘雾雨飞花’,咱们周国的面子可就丢大了... ...”柳慎之苦笑着揉着额头,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不适还是对于战局的担心。 “... ...吴国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无名高手?” “... ...此人年过三旬,这种身手竟然没有扬名天下,真是奇哉怪也~” 正在二人正疑惑之间,殷文焕也被一脚踢飞,连人带枪跌出了演武场——相比前两人,他在祝汲手下撑了足足十七招,只不过,对方依旧是徒手。 接着又上去了三人,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交手的时间越来越长,祝汲似乎似乎也越发难以招架,可他依然坚持徒手对敌。 “奴婢御马监掌印乌瀚思,特来请教!”淳于彦早已羞愤难当,但见吕放丝毫没有动静,他终于忍不住对乌瀚思使了个眼色。 “宦官?”不带任何语气的轻轻两个字,声音不大却直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毫无疑问,他这是有意在嘲讽周国无人。 “请!”乌瀚思不气不恼,只是一副恭顺的模样揖手躬身。 “好,承让!”祝汲身形飘忽,话音未落人已如箭离弦。 两人俱是徒手,拳掌对拼之下,空气却传来铿锵之声。 “灭生六道?”祝汲似乎很是惊讶。 “阁下见多识广~”乌瀚思笑得灿然,俊秀的脸上却是冷气森森阴寒逼人。 “想不到竟能在此重见我吴国大内的不传之秘!好!再来!”祝汲也有些兴奋,这世上虽不是每一个人都如同吕奕一般嗜武如狂,但身为武者惊逢绝学又如何能不跃跃欲试? 雀跃归雀跃,只是在场诸人都看得出,此刻祝汲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轻松。 “若不想死,现在认输。”乌瀚思的话音似乎都带上了某种勾魂摄魄的魔力,令人心惊胆战。 电光火石间乌瀚思攻势简直如阴风蚀骨,锋锐的十指甚至撕裂了祝汲身上坚韧的文犀铠,并在他身上留下了道道血迹——而他自己却衣袂飘飘纤尘不染,一时间高下立判。 灭生六道,据说是源出化外异教的武道秘籍,顾名思义共分六层,分别是红尘道、鸷兽道、无餍道、幽冥道、修罗道和天人道——传说成就天人道者,便可如创功的玄机上师一般白日飞升。 当然那只可能是个传说。 “浑身的阴寒之气凝聚不散... ...年纪轻轻便可以堪破生死达至幽冥道,不简单~不简单!” 换音刚落,祝汲周身上下猛然间杀机汹涌。眼中神光也一改之前的随意散漫,瞬息之间暴烈澎湃战意如狂。 “修罗道,请指教!” 凶威摄人,脸上却笑意如初,修为显然更在乌瀚思之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一章 吕奕,段归 乌瀚思骇然。 “修罗道?你怎么?!不可能!”灭生六道已埋没于东观书库经年,师父交给他的时候便已是焦黄脆朽,他抄录之后不仅秘不示人,更是将原本付之一炬。 可如今片刻的功夫便攻守异势,之前还处处占优的乌瀚思瞬间就落了下风,明明奇诡多变的招式此时却处处受制,显然对方和自己所学系出同源。 “昔日平京城破,宫中秘籍散落尘埃,其中就包括这灭生六道——不过这东西传数百年,有几份抄本拓片也不足为奇吧?”祝汲拳如疾风骤雨,招势竟与乌瀚思有了八九分的相似,“这个世上,很少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同样的迅疾凌厉,却不是乌瀚思的那般阴毒,而是一种不死不休的霸道。 两个人拳爪纷飞如乱花,身形飘忽似鬼魅,人影穿梭之际血花飞溅,演武场上肃杀之气如雾弥漫——不仅场边的一众文官武将,连远坐殿陛之上的皇帝季炀明都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自己的龙袍。 “中!”终于,乌瀚思在惊骇之下一招不慎,一蓬血花漫天之中整个人被一拳轰上了半空,前胸后背的衣衫在众目睽睽之下尽数爆碎——等他再起身时,肋下已经凹出了一个明显的拳印。 “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认输吧... ...”祝汲起了惜才之心,身形一闪,一瞬间三根手指就紧紧扣住了乌瀚思的咽喉——他年近四十才练至修罗道,而且若不自宫断欲,将终身无望天人道。 “休想!”要害被制反而令乌瀚思凶性毕露,一身的气势竟变得和祝汲有几分相似。 “嗯?”祝汲微微有些惊讶,生死之间,这小子不仅没有丝毫惊惧和慌乱,一丝气息竟然隐隐有迈进之势。 灭生六道修习之难,除了艰深的苦修,玄机还在于需要人的某一种情绪作为进阶突破的契机——修习红尘道需至情,或亲,或友,或男欢女爱皆可;但要突破至鸷兽道则需要一丝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悲悯仁心而生的哀恸。 无餍道需要对于某一事物极度的渴求,再由此引发求之不得后极度的愤怒与不甘。 能否踏入幽冥道才是平庸之辈与高手之间真正的分水岭——其最凶险之处在于修炼者必须经历生关死劫,非得身入黄泉之后的绝望才能引动体内真炁达至功成圆满。 而修罗道所需要的,刚刚好就是他断灭生死一心争胜的执着。 而天人道自古至今除了创出这门武功的玄机上师外再也没人功成圆满过,那些敢于尝试者也都几乎无一例外地经脉逆行、邪火焚心而死。 可越是这样,灭生六道的威名越是有增无减——人们总是觉得别人练不成是因为资质平庸,而自己才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天纵奇才。 谜底的揭开源于一个偶然——昔年的绿林侠盗单横行,因缘际会之下得到灭生六道,短时间内便凭着过人的天赋突破至修罗道大成,并以之独步江湖。 可天有不测风云,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一次被仇家伏击以致下身重伤不幸沦为阉人后,他为雪耻孤注一掷冒死修炼天人道,不想却几乎达至功成圆满的境界。 说几乎,是因为不久之后江湖上多了一个行止颠三倒四,浑身污秽不堪,逢人便问自己的仇人在哪的疯子——而这个疯子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武林盟主的寿宴之上,那一夜,三十多位当时顶尖的高手全部毙命当场。 修习天人道必须去势净身的秘密也由此而大白于天下。 只不过随着这个秘密被揭开,这部秘籍也渐渐地被江湖遗忘,最终囿于深宫成了宦官们的专属——毕竟世人争名逐利,所为者大多无非是醇酒美人而已。 乌瀚思脖子上的青筋渐渐暴起,本来衰弱无力的手此刻紧紧扣住了祝汲的脉门——那只手上传来的力量越来越大,而祝汲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兴奋。 “喝!”一声怒吼之后,乌瀚思周身爆发出一阵汹涌的气浪,终于震开了紧扣着他咽喉的祝汲。 “杀!”不待回气,双瞳盈血的乌瀚思整个人飞身扑上。 爪势如疯似狂,气息澎湃如潮——可惜他眼中毫无一丝神智,紧要关头,他还是未能成功破除迷障。 “可惜了,只差一线... ...”祝汲轻叹一声,他肯定乌瀚思心中还是存有杂念,所以才乱了心神以致功败垂成——灭生六道与其说是练武倒不如说是炼心,任何人在生死关头都难免心神纷乱,尤其他仅仅二十多岁。 虽然破关失败,但此刻大失常性的乌瀚思却成了摆在祝汲面前的一道难题——失去了人性,他的攻势变得更加凌厉,而且完全没了章法,只剩玉石俱焚的疯狂。 在这种不知进退,不惧生死的攻势之下,祝汲开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杀!杀!杀!”乌瀚思身上残存的那点衣衫也因为经不起他剧烈的动作而破碎,此时他披头散发胸膛裸露,鲜血淋漓的痕迹如同遍布周身的血色纹绣一般,让他整个人即骇人又夺目。 紧实的肌肉带动着凶猛的双爪,地面的青砖条石此刻似乎都成了豆腐一般一触即碎,乌瀚思的双眼和耳鼻口都开始渗出血迹,再过片刻,过度的透支必然会伤及经脉,即便不死,后半生也会成为一个废人。 祝汲此时只能堪堪躲避着他疯狂的进攻,虽然在旁人眼中乌瀚思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可他很清楚自己只需要等待最多一炷香,对手就会不战自溃,力竭倒地。 但是他在意的并不是胜负,而是这个年轻人的性命——妒贤的必是庸才,若是英雄遇人杰,只会惜之重之。 顷刻间祝汲已经退无可退,身后林立着刀枪的兵器架已经是擂台的尽头。 周国文武都在等着他被乌瀚思的双爪撕成碎片——他们才不在意乌瀚思的血流如注,更不会在乎一个宦官的死活,只要能保住周国的颜面,死一个太监算的了什么? “嘭!”一声闷响,众人都眼不错珠地盯着演武场,却没几个人看清乌瀚思为何突然间就飞上了半空,然后又重重地摔到了地面。 而祝汲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对虬龙棍,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地上昏迷的乌瀚思长抒了一口气。 “抬他下去吧,没有大碍,将养数日即可~”祝汲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场外唯有聂羽襄面露焦灼之色——其他的目光中除了功败垂成的不甘,余下的就只有惊讶而已。 “并州刺史吕奕,请阁下不吝赐教!”他的声音震慑了整个演武场,片刻之前的喧哗在他短短一句话之后立刻鸦雀无声。 吕奕不知何时已经站上了演武场,看着祝汲的眼神之中满是期待和狂热。 “将军,选兵器吧,你应该更擅长双枪的,对吧?”那两道目光如同刀锋一般杀机毕露,简直好像要剜进祝汲的肉里一般,可话音却比刚才压低了许多——看到猎物的饿狼,是不会允许别人与自己分食的。 “阁下好眼力,在下曾在段将军麾下,蒙将军不弃,教了几招枪法。”祝汲——或者说段归眼见自己的身份被识破,却丝毫不见慌乱,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矢口否认。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今天就要你给舍弟偿命!”吕奕忽然转向面对皇帝撩袍跪倒,接着叩首道,“请陛下恩准,赐臣与祝将军一决生死!” 全场哗然,天子冠礼御前演武虽然是祖制,但如此庆典之上以性命相搏,实在有违礼仪也大不祥——况且上一次继位大典上,也是他吕奕提出要生死相搏。 凡事可一不可再,连吕放都皱起了眉头。 “这... ...”季炀明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左顾右盼地看看自己上垂手端坐的淳于瑾,又瞅瞅下垂手的吕放和淳于彦。 “启禀陛下,外臣也恳请陛下恩准吕将军所请!”段归一跪,众人更为惊讶,场下已经是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淳于瑾的心思完全不在场中,从刚才聂羽襄对她耳语了几句之后她就一直心不在焉——吕放则依旧闭目养神一言不发,而淳于彦则更是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中的茶碗。 “陛下,哀家忽然有些不适... ...”淳于瑾捂着额头,柳眉微蹙轻轻咬着下唇,似乎真的是头痛欲裂。 “羽襄!还不快扶母后下去——记得传太医令!”季炀明急忙起身伸手要搀,却被她一只青葱般的玉手拦住。 “陛下,哀家没有大碍... ...典礼未完,莫误了大事。” “也好,恭送母后~” “臣等恭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淳于彦终于放下了手里那个摩挲了许久的茶碗——按照之前的约定,淳于瑾推脱不适离场的时候,就是聂羽襄出宫调兵的时候。 “启奏陛下,臣以为,二位将军都是当世绝顶的高手,双方以武证道,若是诸多限制会让他们束手束脚,不得酣畅... ...不如就应了他们所请,再让太医在场外随时候命——我想以二位的能耐,断不至于失手误杀... ...”淳于彦的眼神从吕奕的身上扫到了段归的身上,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接着对他们说道,“对么?二位将军?” 一直泰然自若的百里涉闻听此言,神色不由为之一变,心道淳于彦不愧为一代权臣,轻描淡写之间已经给两人布下了一个必死之局——只要他们答应,那么这一场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其一死于非命,剩下的那个即便活下来也难逃欺君。 “回禀陛下,外臣等久慕吕将军威名,今日有幸得见当然渴望一睹风采... ...但若是吕将军神兵在手,祝将军又必然难撄其锋,”百里涉先是起身叩首,铺垫了一番之后才又接着说道,“不若让双方都各持寻常兵器比试,如何?” 百里涉谦卑之态依旧,但是轻描淡写之间又让周国陷入了两难——段归此时化名寂寂无名的祝汲,本就令周人有恃强凌弱之感,而他的身手有目共睹,答应的话对吕奕不利,不答应的话,赢了面目无光,输了却有辱国体。 “陛下,无妨,又不是沙场拼生死——奕儿,你就从场中选一杆长枪吧。”吕放终于开口,声音洪亮震耳欲聋。 “好,那就... ...场边选武器任选,生死各安天命!”季炀明兴致勃勃,兴奋地如同一个孩子看见了两只心仪的斗虫,急不可耐地想要令其一较高低。 “臣遵旨!” “谢陛下!” 段归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一对虬龙棍,终于还是决定换成了另一边架子上的一双梨花枪,此举令在场诸人一片惊呼——观战者终于有人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得了那个段归的真传,难怪如此强横。 当然这也是段归来此的目的之一,他以微末之名先慑敌胆,之后此役无论胜败,段归之名都将威震江北。 前提自然是他能活下去。 与此同时,他趁着挑选短枪的契机对使团的方向做了一个事先约定好的动作,片刻之后,两个随员就不见了踪影。 “不用游龙惊风,一样可以取你性命!”吕奕的长枪上红缨一抖,须臾之前还相聚数丈的两人已经几乎是面对面地兵器交错,枪刃摩擦之下引得火星迸现。 “就这点本事?真遇上百劫残生的话,你的下场也不会比你弟弟好太多!”段归言语之间面带三分讥笑,可手底下却丝毫不敢大意,双枪一翻一搅之下吕奕的兵器险些脱手。 “想不到名声赫赫的段归也会用这等小孩子的无赖把戏——这种小孩子的激将法就想乱我心神?白日做梦!”瞬息之间,几近飞脱的长枪顺着吕奕手腕的摆动不可思议地拦腰转了一圈,真的就宛如游龙一般从他左肋下隐没,又从右肋下刺出,如蛟龙出海一般直噬段归的心口。 “嗯,倒是比你弟弟强一点——据说他当时一招就被段将军挑飞,还没落地就被刺了几十个窟窿~”段归完全不把吕奕的话当一回事,扎心的话络绎不绝。 “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吕家的人可不会为了这个耿耿于怀——倒是你,九泉之下不要怨恨我才好!” 一长两短三条枪却舞得如同群龙混战一般,在场的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几乎每个人都不敢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祝汲”居然可以和他们心目中的战神吕奕打得不分高下。 如此精彩的对阵对于每个人也许都是生平仅见,是可以吹嘘一辈子的经历,所以更没人注意到又有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病恹恹的柳慎之,不知何时已经踪影皆无。 “锵~~~!!!”两人兵器硬撼,爆出一声清脆的鸣响,而激起的气浪好像刀锋一样把两人上身的衣物扯得七零八落。 同样挺拔刚毅的身材,同样遍布胸前的创痕,以及同样光洁健硕的后背。 所不同的是,吕奕挺拔如松柏,半散的发髻随风飞扬,剑眉星目之中战意如狂,嘴角笑意更是森然如刀;而段归却是一头短发连鬓的短须,身姿虽如岳临渊,偏偏一脸的玩世不恭却从眉梢眼角蔓延而出。 片刻的宁静之后是狂风骤雨一般的攻势,吕奕和段归赤裸着上身却好像都感受不到对方的枪刃在划过自己的皮肤,光影流转之间两人都已是伤痕累累血迹飞溅,但依旧不守、不退,只是以攻击化解着对方的攻击,用自己的血换对方流更多的血! 一寸长一寸强,需要的是合适的距离,而这种几乎贴身的缠斗中理应一寸短一寸险。 吕奕身上的血痕越来越多,可脸上的森然笑意也越来越张扬,微笑渐渐从嘴角到眉梢,随即变成跋扈的欣喜若狂。 再狂暴的风雨也有落幕之时,这一局,率先落幕的是段归——他看起来远没有浑身如浴血一般的吕奕那么骇人,但长枪造成的每一个伤口都深可见骨。 如果说段归的枪是攻守兼备凌厉迅猛的异兽率然,那吕奕的枪便是一条翻腾翱翔一往无前的巨龙。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痛快!!!”终于吕奕开始放声狂笑,眼中的杀意和战意彻底地沦为癫狂——那是一种在极度的理智支配下,充斥着凶狠、狡诈、毒辣,以摧毁和杀戮为乐的疯癫。 “他妈的!他妈的!疯了!疯了!”段归显然并不是个疯子,所以他怒不可遏地切齿骂道——他一对短枪如影零乱,在吕奕的周身不断绽开着血花,尤其肩头那个前进后出的伤口已然血如泉涌,可偏偏那杆长枪却越来越快,越来越狠! “怎么?怕了?”眼见段归转攻为首,吕奕似乎有些不屑。 “怕?老子是懒得再费功夫——痛快点,一招决生死吧!” “好,给你个机会,下一招,送你归西!” “哼~好啊,下一招,送你兄弟团聚!” 吕奕忽然后撤跳开,二人的距离刚刚好维持在了六尺左右。 “陛下,臣请赐酒!” “... ...哦~好,好好——上酒!”包括季炀明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经被两人的血战惊得魂不附体。 很快,两坛御酒摆了上来,而送酒的小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演武场。 “喝吧,别说我大周亏待一个将死之人!” “给自己也准备了?看来你也并不是那么自信啊?” “若是不小心杀了你,那个靠着裙带上台的窝囊废岂能不趁机发难?运气不好得好,一会去下面接着比过!” “好!痛快!来吧!” “砰~!!”酒坛应声爆碎,两人重新拿起武器,却并没有马上发动攻势。 两个人一般无二的姿势——挺身如崖上孤松。 一模一样的神气——生死置之于度外。 源出一脉的兵器——昂然如九天游龙,狂戾如覆海双蛟。 “策马争先振角弓!” “策马争先振角弓!”场上无声,二人不动——忽然间高声响彻云霄时,两个声音竟然一字不差。 “狭路决!”场外一声惊呼,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一时间举座皆惊。 “残躯断臂赚豪雄!” “残躯断臂赚豪雄!” “快!快!快阻止他们!”吕放慌了,他从座椅上站起来高声喊叫着,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场半步。 狭路决,诗词源于一段传奇,更代表着一种最惨烈的决斗方式。 双方在一击必中的距离上各自直指要害,四句之后全力以赴,以杀止杀,以命搏命,怯者必死,勇者却也未必得生——但若是任何人想要强行打断这个过程,那等待他的将是双方的协力诛杀。 “歧途有幸同生死!” “歧途有幸同生死!”两个人的嘴角同时挂起了一丝笑意,饱含着最纯粹的兴奋和惺惺相惜的敬重。 “二位~你们不必如此!好了!停下!吕将军!!我们认输了!”百里涉也慌了,他看得出段归也是认真的。 “陛下!!!”吕放不顾君臣之礼,跌跌撞撞三两步跑到季炀明身边踉跄跪倒,颤抖着一把揪住了皇帝的龙袍——他觉得此时只有皇帝的圣旨可以阻止接下来的惨剧,可是皇帝却一言不发瞠目结舌,似乎已经被震慑到魂飞天外。 “陌路无非各靖忠!” “陌路无非各靖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二章 褚竞雄 “小乌呢?没有大碍吧?” 淳于瑾本是在聂羽襄的搀扶下才堪跼步,可一避过众人的视线,那熬人的头痛便即时痊愈。 “圣人放心,太医说他只是岔了真炁并无大碍,此刻服了药已在耳房睡下了... ...幸好那个姓祝的打晕了他,否则再那么疯下去,就真的... ...”聂羽襄是适才场边唯一一个颇为关切的人,此刻谈及依旧满面焦虑,甚至眼含泪光泣若梨花。 “... ...那就好,你啊,重情重义,难得~难得~”淳于瑾每每见到聂羽襄哀戚之态都难忍垂怜,可她却总是觉得眼前这个仪态静闲风骨如画的人,透着一股令人难以启齿的矫揉。 “... ...奴婢不敢,只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同伴,如今就只剩下了小乌... ...奴婢没本事,帮不上圣人丝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拼命... ...”其实她更不喜欢的恐怕就是聂羽襄这副我见犹怜的媚骨——即便是阉人也总是男儿身,可他却偏偏是体任风流娇生两靥,一双眼睛总是似泣非泣得满是伤春之色。 女人总是比较心软,恰好聂羽襄的幽怨足以令任何人都难免矜恤。 她于是做出一副心痛不已的样子一面吩咐好生看顾乌瀚思,一面自顾自地叫住聂羽襄——对方马上很知趣地跪倒在地,将她修长莹润的小腿架在肩上缓缓地捶打按摩。 “禀圣人,外面有两个吴国的使臣说有要事禀报!”小太监急忙忙跑进来禀报,宽大的袍袖里隐约露出一张银票——聂羽襄微微皱了皱眉,他不介意手下人赚点体己钱,但此时此刻实在不该节外生枝。 “胡闹,今日陛下亲政,哪有还往我这里跑的道理!” “可他们说,此事非得面见太后不可... ...” “哎,麻烦,让他们进来吧~” 小太监的背影流露着贪婪和喜悦,事情办成了自然还会有一份额外的谢礼。 两个身着吴国宽袍大袖的人影头上都扣着面纱,这是吴人打的习俗,但那个高个子刚一进来就让淳于瑾觉得颇为眼熟。 “什么事,说吧~”她懒洋洋地斜靠在炕几上,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 ...”两人三跪九叩之后,垂首伏地却不言语。 “怎么?你们闹着要见哀家,这会儿哑巴了?”微微有些恼怒的淳于瑾伸出右手五指,细细查看着自己修长手指上的纯金指套,似乎想从里面找出些瑕疵。 “回禀太后,事关机密,请太后屏退从人~”一个女生传来,是那个矮个子,吴国官制之中并无男女之妨,这一点与周国的习俗迥异。 “大胆!藏头露尾形迹可疑,还想要太后孤身接见,莫不是要行刺——来人,叉下去!”聂羽襄当然知道规矩,这个时候他应该也必须出言呵斥。 “罢了~他是我心腹之人,无妨,讲吧~” “请太后屏退从人!”这次说话的是却是个男子。 淳于瑾和聂羽襄听到这个声音之后都为之一愣,随即聂羽襄知趣地起身离去,而淳于瑾则一双杏眼直勾勾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男人,目光之中隐隐泛起婆娑。 “谢太后!”那个男声再次响起,淳于瑾的手开始有点颤抖。 门关上了,殿内除了淳于瑾和司徒靖、褚竞雄,就只剩一个在耳房昏迷不醒的乌瀚思。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淳于瑾顾不得旁边的那个陌生人,一个箭步就缠上了司徒靖的腰,螓首埋在对方胸口,转眼便是珠泪涟涟。 “劳太后牵挂了... ...”司徒靖一时不知所措,双手习惯性得想要抱住眼前人,却又缓缓放下。 “咳嗯~”褚竞雄眼见两个人抱在了一起,难掩的醋意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 “... ...你叫我什么?”淳于瑾抬起头,梨花带雨之中包含着嗔怪。 “... ...”司徒靖恨不得把头埋进砖缝里——褚竞雄那两道妒火中烧的目光让他简直无地自容。 “咳咳,太后!我等是有要事禀报!”褚竞雄终于还是忍不住,硬是出言打断了两人的旖旎缠绵。 “放肆!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出去!” “老子先把你扔出去!” 褚竞雄一触即发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鲁莽且粗俗不堪的顶撞让淳于瑾难免一愣——片刻之后,她就从司徒靖那张尴尬的脸上看出了某些端倪。 “靖郎,这位女侠是?”淳于瑾上下打量了一番褚竞雄,平心而论,眼前这个女子无论身姿样貌皆稍逊自己一筹,但一身勃发的英气和逼人的青春则胜过自己半分——她刻意挽紧了司徒靖的手臂,有意无意地让他不知所措的手背不经意间滑过自己平坦的小腹,微微抬起的一张檀口呵气如兰,却与这男人斜侧的下颌保持着极度暧昧的分寸。 “靖郎,还不快跟太后她老人家说清楚!”褚竞雄虽然有些男子的粗鲁,但是却不傻——所谓女侠,无非便是不着痕迹地讥笑她言语粗鄙,满身江湖气罢了。 所以一句老人家也正适于她对淳于瑾徐娘半老却卖弄风情的评价。 “你!” “你!” “咳咳~嗯~”司徒靖尴尬到只能以轻咳掩饰自己的慌乱——眼见两女针锋相对,他这个始作俑者却不敢说半个字,生怕一言错漏便是潸然泪下雨润桃花。 “闭嘴!” “闭嘴!” 可惜醋海生波之时,即便呼吸也是一行大罪,于是两双杏眼都齐齐瞪了过来。 “国舅要夺宫... ...”两边火气十足,既然无法劝阻便只有单刀直入切入主题。 “你在说什么?哀家听不明白... ...”淳于瑾娇躯一凛,随即恢复了正常,她放开了男人的手臂,转身回到塌上,强装镇定宛如海棠春睡一般侧卧横陈。 “今日大典,国舅打算以羽林卫夺宫——以红袖招之事嫁祸与我,也是为了在黄门侍郎这个位置上安排自己的心腹,以便在关键时刻使内外不通... ...”司徒靖很少这么严肃,甚至淳于瑾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铁青的面孔。 不过此时她看着司徒靖少了几分谄媚和轻佻,多了几分刚毅的脸,忍不住一颗春心又又为之怦然心动。 “他... ...害你?!” “假扮红袖招引我入局者是宫中宦官,当时罗恒已死,能调动六司宫獒的人还能有谁?不是他,难道会是你?” “怎么会... ...他从没有提过半个字... ...我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同意的!”淳于瑾一改她慵懒的优雅,如同一只被吓坏的小猫一样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 ...不过,你们一母同胞,你我又是... ...又是这样的关系,他为什么一意要除掉我... ...” “... ...为什么?”淳于瑾语带疑惑,但一张粉面却密布惶恐和不甘——她还不至于笨到想不通这么简单的问题。 “这都不明白?对你的野男人都不放心,不就是想连你一起铲除喽!”褚竞雄满是轻蔑的眼角只是向淳于瑾瞥了一下,丢过一个白眼之后便扭过头气哼哼地不在说话。 “你若是信我,就把你的凤符给我,我现在就出宫去调集陵光卫——如果你不信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听我一句,快走... ...” “我,我,我... ...”淳于瑾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雍容和淡定,一双玉手因为紧张不断地颤抖。 “... ...现在走,还来得及,即便是大司马并无此心,事后你再回来又有何不可?”司徒靖转身坐在了褚竞雄身边,想要去握那纤纤十指,却被一把甩开。 “哼!是啊~他舍生忘死地进这龙潭虎穴,为的不就是你这个日思夜想的老情人!” 褚竞雄阴阳怪气的话反倒提醒了淳于瑾,她上下打量了许久这个近在咫尺却恍如隔世的男人,沉吟片刻之后,颤抖的银牙几乎把朱唇咬出血来。 “好,我信你!”她从腰间解下一块雕成凤凰展翅状的玛瑙,犹豫再三终于塞进了司徒靖的掌心,“把这个拿给陵光卫的镇南将军梁玉嫣,他就会听你调遣。” “嗯,放心——竞雄,我回来之前,她就拜托你了!” “哼!没名没分的,我凭什么管你的闲事!” “... ...太后,拙荆会留下保护你,一切请务必听她的安排... ...” “呸!谁嫁给你了,不要脸——去吧,当心点儿... ...” 淳于瑾根本无心于两人之间的情意绵绵,此时她苍白的嘴唇和失神的瞳孔都昭示着让她几近崩溃的惊惶。 “... ...她是你的?”良久,淳于瑾才反应过来已经离去多时的司徒靖说了什么。 “对,他是我的男人!”褚竞雄头也不回地甩过来一句,淳于瑾这才如梦初醒——原来房间里此时只剩下了三个人,包括昏迷的乌瀚思。 “你是... ...吴国人?” “我就是南城外大锅伙的头儿,他从臭水沟里飘出来,我碰巧把他捞起来,就这么简单!” “糟了!”淳于瑾猛然惊醒,整个人几乎是从塌上弹了起来——耽误了这么久,也许淳于彦已经起事,而羽林卫封闭宫门不过是举手之劳,若真如此,皇宫便已成囚牢,司徒靖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你快去拦住... ...他... ...宫门怕是已经封了,他出不去的!”一朝太后毕竟是母仪天下的,经历了短暂的意气任性之后,她也意识到自己与一个江湖女子争风吃醋确实大大的不妥。 “哼... ...太后~您老人家放宽心~就羽林卫那些废物,呵呵... ...以他的身手趁乱偷偷溜出去不在话下的~”褚竞雄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不屑溢于言表——她说的没错,如果皇宫真的像淳于瑾想象中那么戒备森严,便不会有南苑的藏污纳垢。 “... ...” “放心吧——他可是当朝太后的野男人... ...更是我褚竞雄的金龟婿,就算对他没信心,你也该对自己有点信心吧?”褚竞雄看出了淳于瑾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之中溢于言表的真诚,她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拍了拍当朝太后的肩膀,然后肆无忌惮地坐在了淳于瑾的身边。 “你... ...” “真别说,姐姐您还真是要样儿有样儿,要个儿有个儿,要说您已经这个岁数了,怎么还能怎么媚气的?” “... ...” “哎~您怎么保养的?这小脸儿嫩的真像能掐出水儿来一样!” “... ...” “还有这腰身儿,啧啧啧,连我看了都想入非非~” “... ...” “呦呦呦~这含羞带臊的小模样儿!姐姐,你教教我呗——你看我这样儿,长的比您是差点儿,可扔大街上那也是又勾勾又丢丢,怎么就老觉得不是味儿呢?” “... ...” “其实我也知道,这一么是天生,二么... ...我从小在大锅伙长大,身边儿都是些糙老爷们,但分有个姐姐你这样如花似玉的杵在那儿,我也不至于学得跟绿林响马似的... ...” “噗~”淳于瑾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久居深宫见惯了尔虞我诈,这样的岁月令她早已经淡忘了何谓赤子之心,偶然得见如褚竞雄这般的率真,令她不禁莞尔。 “靖哥说过,你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 ...”褚竞雄一时竟然因那嫣然一笑恍如魂飞九霄——难怪司徒靖刚才一直不敢直视她,原来她真的有这种让人神魂颠倒的魅力。 “他... ...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我... ...”从一开始她就看出了司徒靖眼神里有别于往日的温柔,那是从没在她面前展露过的牵挂。 “... ...”两人之间的气氛稍稍缓和,褚竞雄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高不可攀的情敌。 “其实我也知道,他这次冒死进宫恐怕是出于愧疚更多——感情这种东西,在这皇城里面实在是太奢侈了... ...”淳于瑾说完,似乎是如释重负一般长舒了一口气。 也许两个人的缘分本身就是一场闹剧,她是因为春闺寂寞,而他不过是为了不择手段地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可惜两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自欺欺人,当真情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滋长的时候,内心的惭愧也顺理成章地如野草蔓延。 “... ...”褚竞雄无话可说,看着淳于瑾黯然神伤的样子,她只能沉默以对——同样的话,司徒靖曾经也用这种表情说过不止一次。 “和我说说你们... ...流民营的事儿吧... ...”对与淳于瑾而言,这个四溢着贫穷气息的地名她几乎是第一次听说——也许以前有过耳闻但早已忘却,虽然同属于平京,但那里恐怕是神州大地上和她相距最远的地方。 “我们那儿啊,可比不了平京城里——不过,平京城里再大的官儿,也不敢轻易去我们那儿~”褚竞雄颇为自豪,仿佛眼前之人只是个不谙世事的朋友一般,毫不掩饰地讲起了那些贫民窟里的趣闻轶事。 “你别误会,不是因为那儿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你们这些贵人不愿踏足贱地罢了——我们那可不像平京城里都是青砖条石的宽阔大道,最宽的路也不过二人并排,而且满地都是污水泥泞.. ...” “最重要的是,我们那儿可不管什么王法律令,只要能赚钱,什么买卖都敢做,从买卖人口到悬红暗杀,没有不敢接的生意——而且每天都有人为了争地盘儿械斗杀人,所有的路面都是暗红色的,知道为什么?”褚竞雄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停了片刻才继续道,“因为是被死人的血染的!” “每天晚上,小巷里都会传说乒乒乓乓的声音和哀嚎,据说是那些死于非命的亡魂不得转生,所以每到夜晚都只能在他们死去的地方重复着死去的过程... ...” 褚竞雄的脸色渐渐阴沉,瞳孔也好像因为惊惧而收缩,偏殿里的空气并没有随着时过正午而闷热,反而因为她的诉说而令人遍体生寒。 “哈哈哈~你当我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么?吓唬你的啦!我们这些草民蝼蚁,若不用些手段,恐怕早就成了你们这些衣冠名流的口中食、刀下鬼了——住在那儿的不过是些衣食无着或者山穷水尽的可怜人,小偷小摸啊,倒卖个金石丹药啊,不过是为了糊口... ...偶尔拿青子吓唬几个不长眼的纨绔子弟捞些油水也是常事... ...不过那些骇人听闻的惊悚故事,多半都是我们为了让外人不敢小觑而编出来的,杀人的事哪里都有,不过我敢肯定,你们城里干得更多... ...” 看着淳于瑾因为害怕而紧咬下唇的模样,褚竞雄忽然间大笑了起来,前仰后合的样子让淳于瑾为之一怔,然后也随之笑得花枝乱颤。 “仔细想想,那地方虽然又穷又破,但其实比你们这金碧辉煌的宫院里有人味儿多了,街坊邻居之间虽然也吵架拌嘴甚至大打出手,可一旦有个三差两错的互相之间都会帮衬着熬过去——可你们这儿... ...之前靖郎说我还不信,按说不缺吃不缺喝的,怎么就就非要斗得跟乌眼儿鸡似的呢... ...” “... ...”淳于瑾何尝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她没有答案——她只知道在这个地方,不争不斗的人已经没机会去想任何问题了。 “太后,你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我有点饿了... ...” “哦,那你先... ...” “哦~哦哦哦,行行行~”褚竞雄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瘫倒在炕几旁边了,一只脚还踩着卧榻的边沿。 “小聂~”褚竞雄用自己印象里最端庄的姿势坐到了下垂手,之后淳于瑾才开口呼唤。 往常她话音刚落聂羽襄就会忙不迭地一溜烟跑进来,可今天却迟迟不见人影。 “小聂?”事出蹊跷,淳于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太后不必喊了,小聂另有要事,这里就交给奴婢吧——来人!”一个不该出现的声音响起,本应该重伤昏迷的乌瀚思从耳房走了出来。 “回事~乌大人有何吩咐?”门没有开,但显然一直有人在等候。 “太后饿了,备膳。” “是~” 乌瀚思换上了一身全新的官服,恭恭敬敬的站在堂下,正好堵住了偏殿的大门。 “请圣人和贵使稍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三章 淳于瑾 “小乌,你... ...没事了?”乍闻其声见其人,淳于瑾难免惊疑不定,因为乌瀚思毫无半点点身受重伤的样子,和之前被抬下场之时的奄奄一息简直判若两人。 “托圣人的洪福,奴婢只是一时岔了真炁,并无大碍... ...” “那就好,哀家也舒服多了,你扶我回去吧,别让陛下牵挂。” “... ...恕奴婢不能奉诏——外面风雨飘摇,圣人还是在这儿暂避一时吧~”乌瀚思低着头,双手交叠稳稳地放在袖口里,一如往常的恭顺。 “你还看不出来?!他是你哥哥的人!刚才那是顺水推舟演的一出戏吧!” “小乌... ...你说... ...到底怎么回事?”淳于瑾依旧难以置信,她自问对身边的宠物都极尽宠爱——可此时此刻,这些狗竟然要帮着哥哥来咬她。 “圣人恕罪... ...” “哥哥他,他、他怎么能... ...他为什么... ...?!”直到眼前这条獒犬亲口承认后,淳于瑾才真正相信了司徒靖所说的一切——沮丧、悲伤、无助,万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又从眼底泛成涟漪。 “... ...”乌瀚思像是有愧于心一般垂头不语。 “卖主求荣的狗奴才!老子跟你拼了!”褚竞雄刚见识过乌瀚思的身手,她知道若不先发制人恐怕难以取胜——说是拼命,却在她飞身扑上之前,一把薄如蝉翼的飞刀已经直抵乌瀚思的咽喉。 “叮~”褚竞雄还来不及欺身近前,飞刀就发出了一声脆响——乌瀚思一直隐藏在袖筒里的双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对长逾二尺、细如柳叶的锋锐拳刃,只是随手一挥便打落了她信心十足的一击。 “姑娘,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以姑娘你的本事,在我手下过不了三招——圣人请安心静坐,奴婢保证,这屋子里的人都绝对安全... ...包括刚才离开的司徒大人!” “放你娘的屁!”片刻的慌乱之后,褚竞雄随即暴怒——她杏眼圆睁,一把扯掉了身上碍事的长袍,露出了劲装包裹下曼妙的曲线,接着一双修长紧实的纤纤玉腿忽然就绽放成了一朵无论看起来和实际上都很要命的白莲。 “... ...腿功不错,可惜,华而不实!”乌瀚思轻叹一声,人影一闪便已如箭飞出,硬拼一招之后他飘然落地。 褚竞雄则重重地摔在了一边。 “花拳绣腿,难堪大用!”乌瀚思说完头也不回地退回了门口,挺拔得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 “哀家想要见见国舅... ...” “... ...” “怎么?他不敢见我?还是大事将成,已不屑见我?” “圣人放心,主上千叮万嘱要护您周全,否则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演这一出戏。”与段归的一战确是意料之外的事,但却正好给了他佯装经脉逆行以致失心狂乱,然后理所当然隐遁于人前的机会。 “妈的,老子偏不信邪!” “竞雄!”淳于瑾眼见褚竞雄挣扎着要再次冲上去,心知这一次乌瀚思绝不会手下留情,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太后的威仪拦在了她的面前。 “你别拦着我——靖郎说过,那个冒充红袖招引他入局,差点要了他命的人,用的就是他手里的那玩意儿!” “... ...” “小乌?”淳于瑾惊讶地转头看向乌瀚思手中闪着寒光的锋刃,后背不由自主地发凉。 “圣人请安坐,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今天的布局而已——不过这位姑娘最好从现在开始一个字都不要再说,我不想再多杀一个无辜的人... ...” “放... ...!”褚竞雄话未出口,嘴已经被一只冰凉且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捂住。 “别再说了... ...”淳于瑾轻轻咬着颤抖的下唇,用尽了全身力气使劲地对着褚竞雄摇摇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听他的吧,别忘了司徒也... ...” 褚竞雄本来还想挣扎,可她看到淳于瑾眼里的恐惧时也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慢慢放下了指向乌瀚思的手。 “叩~叩叩叩~”门外轻轻地敲了几下,乌瀚思打开门后一众太监端着银盘鱼贯而入,这些人步履轻快,手上的银盘却连微微的颤动都没有,足见是宫中的一流好手。 “你们出去吧,这里我来伺候——没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来!”放下了那些菜肴之后乌瀚思挥挥手,那些宫獒又训练有素地列队而出——不光站位和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甚至连走到门口的步数都和之前分毫不差。 “圣人,姑娘,请用吧。”乌瀚思主动拿起一双银筷,每样菜都夹了一点放进嘴里——片刻之后,让她们确定自己无恙,这才把那双筷子放下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哼!”褚竞雄白眼一瞟,正要大咧咧地做到桌前,却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刺骨的阴寒——随着弥漫而至的寒气而来的,还有乌瀚思的凌厉目光。 “... ...太后,您先请~”她伸手去搀淳于瑾的一瞬间,那种寒冷阴郁的压力立即消弭于无形。 “好狗是不会咬主人的,既然咬了就不是好狗,再摇尾巴也没有用!”褚竞雄很快酒足饭饱,身上有了力气无处施展,那些力气便开始化作闲话从她嘴里滔滔不绝而出。 “好狗只会做对主人有利的事,而不是去做让主人高兴的事。”乌瀚思丝毫不理会褚竞雄的挑衅,昂然振声道。 “比如帮着贼人囚禁主子?” “... ...”乌瀚思知道继续纠缠下去将没完没了,索性不再说话——这让褚竞雄很失望,因为她从乌瀚思脸上看不到半分愧疚之色,显然她的激将法也彻底失败了。 “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哥哥他想要陵光卫的凤徽,只要开口我就会给他的... ...”淳于瑾神色黯然,自始至终她也从没有想过自己也是淳于彦政变的目标之一。 “... ...圣人多虑了,主上手里的筹码,已经足够!” “是啊... ...闻风、识色、辩机、司制、执刑、靖难——六司宫獒尽在其手,加上羽林卫和陵光卫,哥哥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 “... ...” 乌瀚思闭口不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在淳于瑾和褚竞雄看来,他这成竹在胸的模样显然意味着司徒靖已经落入了陷阱。 “喂!你哑巴了?”乌瀚思的缄默让屋子里的另外两人也为之沉吟,许久,终于忍不住怒火的褚竞雄出言挑衅——既然拳脚上不是对手,便只能尽量地疾言厉色以发泄。 可惜她遇到的是可以一个月不开口和任何人说话的乌瀚思——甚至直到他接任御马监掌印的时候,还有人笃信他是一个哑巴。 所以她独自骂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却没有得到哪怕一个眼神的回应。 “事到如今,哀家只有一事相求——放过司徒靖和这位姑娘,他们不过是一念之仁而已,而且对他而言无关大局... ...” “圣人请宽心——奴婢保证只要您安居此地,大家都会安然无恙。” “你一条阉狗凭什么替你主子保证?!”褚竞雄拍案而起,因为这个阉人对她的无视昭然若揭——但她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呆立原地不敢再动哪怕一丝一毫。 因为就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乌瀚思的拳刃已经点上了她的眉心。 “姑娘,切勿再试图惹怒我... ...我与你素昧平生,无恩,亦无仇,杀了!便杀了!”乌瀚思跳动的眉梢好像他心中沸腾的怒火一般,但也不过是转瞬即逝——阴森的杀气随着寒光四射的拳刃一起隐没,他又变回了那个无欲无情的石头人。 “靖郎说所有的太监都特别介意别人说他是阉人,果然不错!”乌瀚思眉头一皱,他知道自己上当了——可为时已晚,褚竞雄开口的瞬间,暗藏在口中的迷烟已经喷了出来。 “你... ...!!!”一阵微微的茉莉香之后,就是无法抵挡的倦意袭来,他甚至来不及说完一句话,就已经沉沉睡去。 武功如何是一回事,江湖经验是另一会事——褚竞雄出身乞丐大锅伙,她这种绑票拍花儿的手段,一个久居深宫的宦官怎么会晓得? “快,从这儿走!”褚竞雄指了指后窗。 宫院外传来阵阵金铁交击的喧闹,其中还夹杂着死者的哀嚎和生者的挣扎,可想而知到处都是因厮杀飞溅起的鲜血,地狱一如人间——而她们眼前的景象也不比外面好多少,说不上尸横遍野,却也惨不忍睹,包括刚才上膳的几名宫獒在内横七竖八倒了少说十几具尸体。 “呦,自己出来了?早知道你们有这能耐,何苦我在这儿带着一身伤玩命啊~”出声的是个太监,却长着扎眼的络腮胡子,他手里提着一把还在滴血的柳叶长刀,脸上虽然挂着玩世不恭的戏谑,但脸色却是难以掩饰的苍白,尤其那两片嘴唇,几无半点血色。 “段... ...祝汲?”褚竞雄听到他独特的口音险些就将他的名字脱口而出,因为她也没想到段归竟然还真的就会出现。 “愣着干嘛?换上这个!跟我们走!”段归示意手下扔过来两套服饰——无论是褚竞雄那身吴使的装扮还是淳于瑾那身太后的雍容都实在太过于招摇。 “竞雄?”淳于瑾的疑虑几乎写在脸上,她显然不信任眼前这个人——抛开动机和身份,这人现在看来简直是一脸无罪也该杀的下作样。 “太后娘娘果然风华绝代,远观之时仪态万方... ...这近看么,风情万种我见犹怜~真不愧号称天下第一美人!”褚竞雄还没出声,段归就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 “滚一边去!再往前凑咱们就各走各的——太后别担心,这人... ...是我和靖郎的朋友,暂时信得过... ...”褚竞雄当然知道该怎么对待这样的登徒子,一句话就让段归悻悻然转身而去。 淳于瑾似乎还是不放心,一直揽着褚竞雄的胳膊藏在她的身侧——美女对于浪子只会有两种反应,对于自己喜欢的会表现出娇羞,而对于自己不感兴趣的就会表现得像她现在这样。 段归不停地回头张望,久历风流阵的他很清楚淳于瑾现在的样子意味着什么,他是浪子不是淫贼,所以也只能摇头叹息。 “我们这是去哪?”淳于瑾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去找你们的心上人啊——可怜我拖着一身伤,还要送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到别的男人那儿,苍天待我何其不公啊!”段归的伤势似乎真的很重,身边两个随从架着他仍旧走地有些蹒跚,脸色还是那么苍白,而且那只捂着小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可偏偏那张嘴却还是闲不下来。 “他没事?” “放心吧,刚才我的人亲眼看着他离宫的... ...”说到这里,段归眉头一皱欲言又止——他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可是哪不对又一时说不上来。 “多谢... ...祝将军!”淳于瑾的声音不大,但是就这五个字却让段归的背脊挺直了许多,步伐似乎也轻快了起来。 “不用谢我,我答应了替他看护你们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内你们就绝不会有闪失。” 绕了一个大圈之后,他们耳边的嘈杂声越来越近,血迹尸骸渐渐开始充塞道旁,直到其中出现了不止一个身着绯红衣甲的女兵,淳于瑾心头的大石才随之落地——四灵卫中陵光服赤,而且俱为巾帼豪杰。 毫无疑问,司徒靖已经带着陵光卫回来了。 淳于彦此刻依旧茫然无措,片刻之前他还洋洋得意地准备直入乾元殿在惊慌失措的众文武面前历数吕氏父子的罪状,然后再强逼天子下诏斩了这两个心头大患。 但让他始料未及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陵光卫直入光华门,余镇同本来还想在梁玉嫣面前抖一下威风,可刚露面行了个礼就被一枪扎了个对穿,像一幅画一样钉上了宫墙。 显然,陵光卫并不是来帮他谋朝篡位的。 长枪如林,衣甲如血。 士气如虹,斩敌如草。 羽林卫的士兵在凤喙枪面前只如鱼鳖,除了羽林郎尚有一战之力,其余那些久疏战阵而耽于逸乐的公侯冢子们有的甚至已经开始战栗哭嚎。 红艳艳的枪缨和红艳艳的衣甲如同浴血一般,主阵与两翼交替冲击,犹如一只展翅的火凤焚烧着遍地的蝼蚁——余镇同一死,羽林卫顿失调度,只能一盘散沙般勉强支拙着陵光的锋芒。 万余须眉居然就被区区几千女娇娥杀得丢盔弃甲狼奔豕突,他们想逃命,可枪林如同天罗一样密不透风,即便是仗着武艺高强得以孤身陷阵者,也难免陷于阵中,然后被井然有序似乎绵绵不尽的攻势刺杀。 战事越久,陵光的衣甲就越发殷红,那是敌寇之血染成的娇艳。 “镇南将军梁玉嫣,奉太后懿旨平叛!尔等无谓抵抗,速速投降可免一死!”她和陵光卫的其他人一样用一张狰狞的面具遮住了脸孔——据说是因为担心满目的如花似玉会降低她们在沙场上的气势。 “大司马,放了太后,束手就擒吧!”司徒靖高声道,他不在乎这场政变的胜负,他只为两个女人的生死忧心如焚。 “司徒!”淳于瑾远远地看到了司徒靖,当即抛开了褚竞雄飞奔而去。 “谨... ...太后!”司徒靖回头,那个熟悉的身影让他终于不再揪心。 “司徒~大人,在下~幸不辱命。”段归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没跑几步就扶着双膝喘息不止。 “靖郎!”眼见淳于瑾扑过去,褚竞雄自然不甘其后,她可不像当朝太后那么仪态万方,整个人像离弦之箭一样几步之后就后发先至冲进了司徒靖的怀里。 “臣... ...司徒靖,参加太后!” “臣镇南将军梁玉嫣,参见太后!” “参见太后!” 司徒靖拉着褚竞雄跪倒在地,这一跪不仅止住了淳于瑾的冲动,更引起了陵光卫的注意,梁玉嫣看清了来人是谁后也慌忙下马见礼参拜——而她一跪,周围的士卒也跟着跪倒了一片。 “诸位平身吧——梁将军、司徒爱卿,陪哀家过去,哀家要和国舅说几句话... ...” 她看着司徒靖的眼神好像颇为哀怨,可四周的尸山血海实在与痴男怨女的情意绵绵大不相干,所以她只是缓缓伸出手,而司徒靖也很谨慎地过去伸手相搀,却保持了一个绝不逾越礼制的距离。 “兄长,投降吧... ...” “太后?你?这是为何?“ “兄长,事到如今还要演戏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住口!哀家是国母,是君!你是大司马,是臣!自古只有臣反君,何来的君叛臣!” “你!你... ...好好好,我不问原因,你现在让他们退下,哥不怪你!”淳于彦一张脸因愤怒而扭曲,他实在不明白为何纰漏会出在最不该出纰漏的人身上。 “兄长,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无知少女么?还会任由你... ...呼来喝去颐指气使么!”淳于瑾似乎是因为想起了什么不快的往事,被勾起的陈年旧怨涌上心头的同时也夺眶而出。 “好好好,我就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怪我——可若没有我送你进宫,你焉能贵为一国太后?你,你.... ...” “你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富贵!你想过我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么!” “住口!你、你哪里还有一点国母的样子!” “哼!现在想起哀家是国母了——陵光卫!给哀家攻上去,生擒逆贼!” “遵旨!陵光卫听令——生擒逆贼,挡者无赦!”梁玉嫣抱拳拱手,令出如山的同时已经一马当先冲入敌阵。 “杀~!” “杀~!” “杀~!” 娇咤之声中杀机凛凛,枪阵如同锋锐的囚笼将仅存的羽林卫和错愕的淳于彦一同逼上了丹陛。 淳于彦身后即是乾元殿——四面受敌,退无可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四章 淳于彦 杀戮的欲望顷刻间便如瘟疫蔓延,似乎不待生灵尽丧就永无休止。 羽林卫简直如同待宰的羔羊,而陵光卫则好像龇着獠牙步步紧逼的雌狼——仅仅一炷香左右的功夫,战况就彻底变成了各种意义上的恃强凌弱,一百二十八羽林郎十去六七,好在还有苏绽、殷文焕等人领着些还算精干的士卒勉力支撑。 想要乌纱冠,羽林跨雕鞍,膏粱厚味醺醴酪,日日高眠上三竿——这童谣早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否则淳于彦也不会允许田乾组建六司宫獒。 饶是如此,天子近卫的不堪一击也着实让司徒靖难堪,更令段归咋舌。 更令人无奈的是仅仅一墙之隔,这边胜负未分,而墙外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传来了树倒猢狲散的嘈杂。 “快跑啊~大司马造反了!” “妈的!好日子不好过,没事儿净折腾我们这些当奴才的!” “呸~最好都死光了——哎,你怎么敢拿... ...” “嗨~里面都乱成一锅粥了... ...现在不拿,什么时候拿?” “这地方,简直令人作呕... ...”司徒靖背靠宫墙席地而坐,听着外面如蚁群一样熙攘的人流,听着那些平日逢迎阿谀的嘴里喋喋不休的咒骂——每一副奴颜婢膝面孔的背后都隐藏着自私,此时大厦将倾,往日信誓旦旦的忠诚顷刻间冰消雪融。 “哼~你不会是想说,你是第一天知道这儿有多脏吧——话说回来,你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么?”段归本来想悄然身退,不过既然没人点破他的身份,他也就乐得在大周太后的身边偷一会儿清闲。 一来因为他的伤势实在不轻,二来那凤辇上勾魂摄魄的背影实在令他着迷。 “段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司徒靖看着段归一脸的凝重,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他何尝没有这种感觉,只是和段归一样说不清罢了。 “... ...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事儿感觉有些不合常理——淳于彦起事之后,我趁乱带着人潜入了含凉殿,那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正被人软禁呢,你猜是谁?” “谁?” “就是你们那个挺能打的小公公... ...哦,乌瀚思... ...妈的,装得真像,连我也被他骗了——可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他既然早有准备,那为何单单要放你出宫... ...” “说不定是凑巧呢... ...” “凑巧?凑巧他被我所伤,凑巧被送进含凉殿,凑巧你离开他就醒了,然后凑巧大美人儿刚好就在那儿?这也太凑巧了吧?” “若不是凑巧还能因为什么?若是按你说的,他故意放我走... ...不好!”二人眼神一错,从对方眼里都看到了一丝惊恐。 “快阻止他们!” “他娘的!被耍了!”司徒靖和段归好像同时被人烧了尾巴似的一跃而起——乌瀚思坐视他搬救兵的理由只有一个,他,或者他背后的人有意渔翁得利。 吕放!一定是他! “怎么了?!”淳于瑾被两人吓了一跳,原本好不容易才强压恐惧摆出来的雍容淡定又烟消云散了。 “快,阻止他们!”司徒靖和段归再次异口同声,手也不约而同指向了混战中的乾元殿。 淳于瑾丝毫没听到两人在远处的谈话,可她却能看到两个人脸上一般无二的焦虑和不安。 所以她也顾不得仪态,匆匆下了凤辇紧随褚竞雄追了上去。 然后只见司徒靖和段归奋不顾身地挤进枪林刀丛,几乎同时声嘶力竭地喊道,“都住手,上当了!” 两声断喝如出一人之口,令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愣。 “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淳于彦不可思议地看着司徒靖,同样的目光也来自镇南将军梁玉嫣。 “来不及解释了,快走,撤!”司徒靖焦急万分,可梁玉嫣和淳于彦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失心的疯子。 他的预感没有错,因为宫墙外除了人声,更渐渐传来了铠甲和兵器的摩擦之声。 神武门中很快便如潮水一样涌入了大批的武士,他们胸覆铁铠裙甲过膝,遍体的银白甲叶在夕阳之下恍如金身,铠甲镜面反射出来斑斑点点的红霞,正犹如此时殿陛之间满布的血迹。 重甲加身令每一名士兵都仿佛是一座移动的铁丘,而背后三尺长宽的圆盾更昭示着他们的坚不可摧。 而手里那一把把五尺长的雁翎刀,则足以令对手人马俱碎——这一身装束乍看便不止百斤,可这些士兵却昂首阔步仿佛轻装上阵一般。 “监兵卫,镇西将军安敬思,奉命靖难!”声音高亢嘹亮,响彻了整个宫院,他一路缓缓打马而来,身后士兵铿锵有力的步伐仿佛就是他不可一世的力量源泉。 柳慎之则落后他一个马头,还是那副疲惫不堪,简直随时可能跌下马昏死过去的模样。 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这个瘾君子早在吕奕上擂台时便已偷偷离开——即便有人看到,也不过以为他是抵受不住痛苦去忘忧消愁了,所以他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流出了皇宫,然后带着吕放的信物直奔监兵卫大营。 他算准了时间才从西门攻入了皇城,羽林卫实在不堪一击,在陵光卫的冲击之下更是已经分崩离析,所以此时他的出现恰到好处。 “妈的,完了... ...”段归举目环顾了一下四周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因为他发现自己这一时冲动和好奇的代价似乎有点大——蓄谋已久的监兵卫已经守住了所有的退路,乾元殿多了一层包围更是水泄不通。 现在只剩穿宫而过,走北边玄武湖这一条路,可即便他能游得过去,却也还是会一头扎进驻守在岸边的执明卫大营。 “大司马,您可知闯宫劫驾是什么罪过?此时即便倒戈卸甲束手就擒,相爷恐怕也无力保大人您周全了... ...”柳慎之这一句虽然有气无力却偏偏穿云裂石,他的言下之意,淳于瑾不过是个被挟持的人质,这也就意味着,即便当朝太后死于非命,也是他淳于彦所为。 “柳~!慎~!之~!”淳于彦厉声切齿,虽然相距足够远,但他甚至不用想象都能猜得出出对方脸上的嘲讽。 “... ...这里面,还有什么人?”司徒靖沉吟片刻后指着乾元殿问道,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手里还有可用的筹码,比如吕放或者吕奕。 “吕放、吕奕,还有陛下,还有... ...”话说了一半,淳于彦忽然停住了,片刻之后他脸色惨白地看着司徒靖,几乎是嗫嚅着说道,“聂,聂羽襄带着三十几个宫獒在里面... ...”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段归在一旁捂着脸摇头,而司徒靖则彻底绝望一般仰天长叹。 “你们还愣着干嘛!进去把所有人都带出来!快!快去!”淳于彦咆哮,他当然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不可挽回的错误,但他希望这个错误还没有发生。 然而大门之内空空如也的殿堂已经说明了一切——聂羽襄果然偷走了他所有的筹码,早已经不知所踪。 至少他们现在有一座空空如也的乾元殿可供容身了。 又一阵嘈杂自南向北而来,是蹄铁叩击着砖石的清脆。 步履声紧随其后,像是天边乌云里隐隐的雷鸣,却丝毫不敢抢走马蹄声半分的风头。 “国舅,好大的怒气啊,是在找老夫么?”红衣、鹤发、龙头杖,马上之人无疑正是吕放,他策马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中不可一世地傲立丹陛之下,洋溢着不该属于一个耄耋老人的骄狂。 接着六司宫獒八百之众也终于现身,为首的乌瀚思和聂羽襄正缓缓自北向南而来,他们身后的步辇上似乎还躺着一个人,他敞着襟怀,漏出里面渗着血迹的绷带。 “吕放!老贼!” “说到老,老夫愧领,毕竟老而弥坚老当益壮——可说到贼,这泱泱大国非你淳于彦莫属!”吕放,龙头杖墩地铿锵,并不昏花的一双老眼之中精光直射丹陛之上的淳于彦,“国舅你贵为当年殿试头名,笔下洋洋洒洒万语千言何曾出过一条治国的良策?靠一条裙带才得以跻身朝堂,说你文不能安邦不为过吧?今日坐拥羽林卫和陵光卫却因区区小计而功败垂成,阁下这武不能定国,可有不妥?” “老贼!你!”淳于彦剑指吕放,嗔目欲裂。 “阁下若仅仅是于国无益还则罢了,可这么多年以来,你为了培植亲信与老夫争权,任用了多少无用的庸碌之辈?淳于孚那种腐儒竟然被你任命为一郡太守,余镇同这种匹夫竟然也能身居要职?你看看你面前这羽林卫,哪里还像天子的御仪?” “我,我,我... ...” “你若是还有一星半点身为周人的尊严,此刻就该用你手中的剑自尽以谢天下——放心,你死之后,我可以考虑放过你的家人... ...” “... ...太后,事已至此,你速带陵光卫突围,千万别心存侥幸,吕放他不会... ...”愤怒和懊悔过后只剩绝望,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只剩拼死断后尽量保全淳于瑾而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出去了又如何?做一辈子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犬么?罢了,要死,就一起吧!”淳于瑾一改往日的柔顺,一身刚毅英风简直与之前的妩媚娇柔判若两人,她的余光扫过司徒靖的时候满是哀怨,然后转而停在了段归的身上,“祝将军,可否助哀家一臂之力?” “... ...太后若肯调拨些兵马,在下愿意一试。”段归从她的哀怨里已经读出了她的心思,为求自保他当然满口应承,因为仅凭他手下这十余人,要从这铜墙铁壁之中杀出一条生路简直是天方夜谭。 “... ...梁将军,拨些人马供这位祝先生调遣。” “遵命!”梁玉嫣没有丝毫的犹豫——她们的职责便是尽忠于后宫,不问缘由不计生死。 司徒靖和褚竞雄不明所以,但光华门的喧嚣没有给他们问清缘由的机会——从甬道长驱直入的是一面吕字旗,人数不多,但带起的腥风却能让整座皇宫都弥漫起恐怖的杀气。 先登死士,精锐之中的精锐,先登营之中最令人不安的存在,与其说他们是士兵,倒不如说他们本身就是武器,没有生命只知杀戮的武器。 “二位,别愣着了!趁还来得及,我们去杀出一条生路!”段归指了指东边,那是太和门方向,现在暂时还只有寥寥的人影,只要抢下宫门,这里的人就都还有一线生机。 “... ...太后,保重。” “别磨蹭了!这边有梁将军——还是说你想要在这一起玉石俱焚?!”段归说完就带人直奔太和门而去。 监兵卫堵死了神武门,那里不会有任何的机会。 光华门的吕字旗让人望而生畏,先登死士的阵营之中明显还有个久经沙场的宿将,在他指挥调度之下其阵型进退有据攻防得当,令人毫不怀疑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敢于绞杀阻挡在面前的一切,即便是这座巍峨的乾元殿。 吕放本来就垂垂老矣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他盯着东去的散兵游勇和殿前的败将残兵,又露出了当年叱咤沙场之时那种恶毒的笑容,然后枯瘦却精干的手轻轻一挥,示意安敬思无需再客气。 “监兵卫听令!” “在!” “护驾!诛贼!” “杀!” 叱咤如雷声隐隐,按捺已久的刀剑不堪寂寞再起铮鸣,兵戈寥落的修罗场瞬间又是血影彤彤。 绯红的长枪刺不穿银色的坚盾,可五尺长的雁翎刀却足以劈开柔韧的皮甲——四灵卫相生相克,或许本就存着互相制衡的意味。 陵光枪阵锋锐却不敌监兵刀盾坚实,执明的神机弩弦声一起便是箭如飞蝗,三百步内足以洞穿任何甲胄,但面对孟章的快马陌刀再强的弩箭也只有挨砍的份儿,然而再快的马遇上陵光的长枪也不过是被捅个对穿罢了。 陵光忠于后宫,孟章效命天子,执明非敌寇兵临京都不得擅动,监兵则不见三公联名可拒不出征。 帝王心术,首要的便是以人制人,强皇权而弱臣属者必是昏君——正确的做法,是不使一家独强,使文武掣肘制衡环环相扣,如此方是明君圣主,而先君武帝无疑就是这样的明主。 只可惜吕放这一步暗棋部署了几十年,安敬思根本就是他的门生,因此所谓的平衡一开始便被打破了。 兵戈渐趋寥落,因为陵光卫节节败退,羽林卫早溃不成军。 好在太和门方向些许的宫獒战力有限,区区两百多人在段归的指挥下也足以杀出一条血路。 但很快合围而来的监兵和先登便堵住了他们拼死冲开的缺口,以致段归和司徒靖、褚竞雄一行就此成了有进无退的孤军。 终于,仅剩不多的残兵和淳于彦这个败将都被堵进了乾元殿——淳于瑾在梁玉嫣的护卫之下一路东去,但被阻截之后便四处冲杀屡屡碰壁,很快也失散于阵中踪迹皆无。 “国舅,还不打算投降么?” “... ...好好好,今日本官一败涂地,不过,本官不是败给你吕放,而是败给了这两个奴才!”说着话他手中长剑一指吕放身后的聂羽襄和乌瀚思,苦笑一下仰天长叹道,“没想到你们两个奴才,竟也能掀起这滔天巨浪,我是小看你们了,可你们也该知道兔死狗烹之理吧?” “这就不劳国舅爷费心了,主上待我们恩高义重,即便是要烹,奴才们也是甘之如饴呢~”聂羽襄举手投足依旧谨慎保持着应有的恭敬,只不过他唇边的哂笑却因为玉面低垂而避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羽林卫听着!此事只问首恶,尔等受人蛊惑罪不至死,若肯弃械归降老夫保证既往不咎——安将军,去送大司马上路吧,敢拦阻者,杀无赦!”话音未落,羽林卫在最后的殷文焕的带领下全部放下了兵器退到一旁。 淳于彦一如往日矗立于御阶之上,只不过此时他披头散发一身潦倒早就没了之前意气风发的华贵。 “大司马,这个跟头摔得这么重,你要怎么爬起来呢?”吕放依然记得今早朝房里的机锋,此时此刻的这一句让他酣畅淋漓,几十年的积郁也为之一扫而空——他仿佛回到了挥斥方遒的壮年,伛偻的身姿忽然就变了挺拔一般。 “丞相,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人群之中闪出一个让吕放意外的身影,这个人拍打着手中的折扇似乎颇为苦恼。 “慕流云?”吕放很惊讶他为什么会从先登死士的队列中出现,更惊讶于步辇上的吕奕对他微微点头致意,好像早就知道他会出现一样。 想不到指挥吕家先登死士破门者,竟然会是间接害死了吕恂的慕流云。 “正是下官,相爷不必那么看着我,先登的兵符是令郎交给下官的,下官自己可说服不了你们吕家的兵听我号令——下官自然也不可能是来孤身救主的,一来国舅从不是下官的主子,二来么,下官也确实没那个本事,”他摊了摊手,嘴角满是自嘲地撇了一个笑容出来后,上前几步继续说道,“下官只是觉得,大司马即便其罪当诛,可相爷您也是臣子,不经奏报便要诛杀三公,这于法不合吧?” “放肆!天子万金之尊岂可轻易涉此险地?况且事急从权相爷便宜行事,岂容你一个小小太守插嘴?左右,叉出去!” 按理说此时应该是就近的宫獒或者先登死士上前按住慕流云后直接把他扔出乾元殿,可偏偏这一幕没有发生——乌瀚思和聂羽襄充耳不闻,他们手下的宫獒也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而慕流云身后的吕家嫡系也像是听不到他安敬思的命令一样毫无反应。 安敬思怒了,因为他才是吕放真正的心腹! 他说的话怎么可以就这么被所有人置若罔闻?!若是如此,他这个戡乱定国的大功臣还哪有脸面可言——于是他对着身后点点头,监兵卫之中便走出两个大胆的。 两人横着膀子往前冲,三步,仅仅走了三步就被乌瀚思拦住了去路。 “慕大人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丞相尚未说话,将军您便要越俎代庖么?”聂羽襄缓缓上前,深施一礼后半是劝慰半是挑衅。 “你算什么东西!滚下去!” “我?大周天子驾下同四品司礼监掌印太监聂羽襄!” “啊呸!区区一个阉狗... ...你?”安敬思的话悬在了嘴边,同样悬在嘴边的还有一丝血迹。 他难以置信地瞪圆了一双牛眼,其状一如殿上五龙捧圣御座中龙爪里的斗宝珠,安敬思应该是还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刚张开嘴殷红的血便汩汩涌出。 因为他的心房已经四分五裂被撕裂成了一团碎肉,鲜血正裹挟着他的生命挣扎着从眼耳口鼻之中逃窜而出。 他紧了紧手里的破浪刀,可终于还是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乌瀚思抽回深深没入对方胸口的右手,用力甩了甩上面的血渍,然后很嫌弃地把那些甩不掉的黏稠使劲儿擦到了安敬思死不瞑目的脸上。 安敬思的尸身这才死不瞑目地倒落尘埃。 “你!你!慎之!给我杀了他!”吕放即惊又怒,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应该咆哮的。 “相爷,慎之无能,此时,此事... ...有心无力啊~”柳慎之两手一摊缩着脖子退到了吕奕的步辇旁。 “监兵卫听令!给老夫杀了这些奴才!” “安敬思图谋不轨,已被御马监掌印奉诏诛杀,敢妄动者,同罪!”慕流云的折扇啪的一声绽开,身后的先登死士随即虺蝮出鞘,大殿内的五个监兵卫千户面面相觑之后,一起抛下了兵器。 “你们!要造反么?!” “父亲,稍安勿躁,我们吕家是臣子,他们也是。”吕奕起身,苍白的脸色显然受创非轻,可是他眼神之中却露出令吕放心悸的雀跃。 “哈哈哈~吕放啊吕放,想不到!想不到!好看!真好看!” 几家欢喜几家愁,此一时彼一时,淳于彦索性坐在了御阶上,横剑于膝前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虽然输了,可吕放好像也并不是赢家,这已经足够了。 “弈儿,你?为什么?” “父亲息怒,儿说过了,我们都是臣子,臣子该有臣子的样子... ...您老了,以后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做就好!” “吕爱卿所言极是,老丞相啊,你也实在是该歇歇了!” 门外一人阔步而来,眉宇间尽是意气风发。 “吾皇万岁千秋!” 随着他的出现,大殿之内气氛为之肃然——只剩淳于彦呆坐着注视天子直上殿陛,吕放难以置信地颓然于阶下。 而其他人,则无一例外地屈膝稽首,以示臣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五章 季炀明 “父亲,君臣有别。”吕奕屈膝于地,暗自伸手扯了扯父亲的衣角有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 吕放从昏愕中被惊醒,继而怒不可遏,他用尽全力一振衣襟甩开了那只手,然后带着他的骄傲和不可一世,拄着那把视若性命一般的龙头杖,迈出平生最稳健的步伐,直奔御阶而去——他是先皇御赐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丞相吕放,他的位置应该离龙椅只有五尺。 那个空着的座位是属于他的,只能属于他! 季炀明笑了,额前的冕旒随之微微晃动,他伸手指向那个座位,对着吕放微微地颔首示意。 区区十二阶,在凡人眼中却如高山仰止,可他是吕放,他不是凡人! 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丞相自重,陛下有旨,自今日起,百官阶下面君。” “滚开!”吕放重重地用龙头杖砸了过去,却被对方单手擒住。 “瀚思,不可对丞相无礼——不过既然丞相嫌这东西碍事,那就给朕拿回来吧!”季炀明坐回龙椅之上,之前笑盈盈的眉宇间突然就变了肃杀,那张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尽是莫名的阴霾。 依旧是斜飞入鬓的剑眉和消瘦的脸颊,还是单薄的嘴唇和如刀似叶的双眸,明明昨日还写满了不堪重任和耽于逸乐,此时却是一派说不出的威重。 之前还在嘲笑吕放的淳于彦仅仅被扫视一眼,便不由自主地双膝跪倒,以头抢地。 “遵旨!”乌瀚思右手一扯一推,须臾之间龙头杖易主,吕放也飘然回到了他刚才站着的地方。 “吕爱卿,老丞相年迈难以理政,从今以后,你这个做儿子的要多多分忧国事了。”季炀明又是微微一笑,同时对着吕奕点点头,看着他身上的绷带却又皱皱眉道,“御医呢?宣上殿来为吕爱卿诊治!” “谢陛下,臣遵旨!”吕奕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吕放,贴近他的耳朵小声说道,“父亲,回去吧,你已经败了... ...不过,吕家的棋局才刚开始。” 吕放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侧目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不解,但很快便是一片释然——雏鹰羽翼丰满,哪会有不想飞的道理? “来人,送老相爷回府。”他向着身后的先登死士下令道。 有人来搀扶吕放,他一把推开来人,径自昂首向殿外走了出去,可恍惚间分明一步三回顾的背影却是说不出的落寞。 “国舅,你跪在这里,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么?”季炀明转过头,用从没有过的亲切语气问道,却特意把“这里”两个字加重了几分。 “国舅,下去吧,这里以后没有臣子的位置了。”聂羽襄作势伸手相搀,脸上的明媚如三春煦风,但手上却是轻描淡写地一推——战战栗栗的淳于彦险些就站立不稳直接从御阶上滚了下去。 “臣,臣知罪,臣知罪~” “哎,国舅言重了,你结党营私图谋废立,矫诏欺君诛戮大臣,你这哪里是有罪啊——你是死~有~余~辜~!”季炀明一拍龙书案陡然战起身厉声喝道,“羽襄,把他伪造的遗诏拿出来!” “陛下,求你看在哀家的面上,饶国舅一命吧!”殿外一声近乎于哀告的呼喊传来。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陛下,此事与太后无关,都是罪臣一人之过,求陛下速速降罪,罪臣死而无怨!” 生路已断,梁玉嫣即便肋生双翅也无法背着淳于瑾逃离飞出耸立的宫墙,一边是士气高昂,一边是江河日下,所以他们很快便成了俘虏——但是淳于瑾并没有像她预想的一样被当成阶下囚,而是被很礼貌地请进了乾元殿。 “陛下,矫诏篡逆之事罪臣认了,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一见到众宫獒簇拥之下进殿而来的淳于瑾,他最后的傲气也随之烟消云散——淳于彦以头抢地磕头如捣蒜一般,他似乎忘了大殿里的金砖都是古法蒸制而成,其坚硬刀剑难伤,所以很快那方寸之间就已经血迹斑斑。 “这... ...国舅既然有悔悟之心,朕看就不必为难太后大义灭亲了——瀚思,送太后回寝宫歇息吧,”季炀明脸上闪过了一丝不屑,不知是因为淳于彦的卑微还是淳于瑾的恍惚,但仅仅一瞬间他就换上了一副关切的神色继续说道,“近日暑热,记得给太后宫中多备些冰盘。” 淳于瑾面如死灰,她挣扎嗫嚅着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乌瀚思两根手指点中腰间,就此昏睡过去。 “诸位爱卿,国舅今日干犯国法,依律罪无可恕... ...但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更何况是朕的至亲——所以此事到底如何了结,还请诸位爱卿畅所欲言,朕有言在先,今日言者无罪!”季炀明袍袖一甩微微侧身坐回龙椅,一只手拄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看着阶下不知所措的众臣。 “臣启陛下,今日国舅所犯之罪共有大不敬,篡逆,欺君,矫诏,乱命等十数宗,桩桩尽皆死罪,臣建议,应按我大周律令,判以凌迟!”第一个发言的人是黄门侍郎葛一敖。 “哦,葛爱卿?朕没记错的话,当初司徒靖犯案之后,你是由国舅举荐才得以任黄门侍郎之职的吧?” “臣为陛下之臣,绝不敢因私非公!” “哦?那不久之前四处奔波向羽林卫下达封闭宫门的指令,也是一心为公喽?” “陛下,陛下,臣,我,陛下... ...” “羽襄啊,朕现在就下旨废了你们这六司宫獒,即日起,你们便是典刑司,授予监查密奏之权,平日就替朕监察天下,战时,代朕提督六军——你和瀚思便是这典刑司第一任的正副提督,授三品冠带,你主内务,瀚思就负责外勤,至于你们的第一桩公事么... ...现在立刻把这个反复小人给朕剐了!“ “奴婢聂羽襄谢陛下恩典~” “臣,乌瀚思领旨!” “陛下,陛下,陛下我错了,陛下饶命啊,陛下~~~!!!” 乌瀚思跪下之后久久没有起身,他此刻和聂羽襄一样止不住眼中涌动的泪意——从今天起他们终于不再是狗,而是堂堂正正的人。 片刻之后,他挺身而起,冲左右挥了挥手,那些同样激动的太监便迫不及待地把葛一敖叉了出去——这段时日以来,他走路仿佛脚下腾空一般飘逸,而现在他却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欠奉,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聂羽襄步态妖娆地走来,更清楚地听到他小声地嘱咐了两句,“陛下有旨,千刀万剐,少于一千片你们就拿自己的肉凑吧~” “启禀陛下,古人有刑不加于尊之例。国舅大逆不道,但确是陛下至亲,若是妄动锋锐既有辱国体,也不免令陛下颜面受损——所以微臣斗胆建议,还是依循古例,赐其三尺白绫为好~”紧接着出列的是制司周任,他不是淳于彦的党羽,而是吕家的门生。 “周制司所言也不无道理,果然不愧是我大周栋梁之才——吕爱卿,月前你是不是上过一道奏疏,说你们并州上党郡治下有一个县叫... ...哦,陈武县,因东羌贼劫掠折了一名县令,可有此事?” “回陛下,确有此事——今年并州大旱,东羌十七部的牧场和田地都干涸歉收,所以臣早已明令治下各县严加防范,可那陈武知县阳奉阴违... ...” “行了~行了,朕又没打算治你的罪——朕的意思是,周制司这样的国之栋梁,朕本来是舍不得的... ...不过么,并州是我大周北疆门户,一县一郡都是重中之重,所以朕愿意忍痛割爱,将周制司交给吕爱卿你,爱卿意下如何?” “臣谢主隆恩!有陛下这样的明君圣主,有周制司... ...哦不,周县令这样的德才兼备之人,并州百姓,无忧矣!” “周爱卿,不要辜负朕的期望——朕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三十有五,待你致事容归之日,朕当于平京城外亲率百官百里相迎!” “陛,陛下... ...是,臣遵旨!”周任想分辩,想以如簧的巧舌继续弄潮于惊涛之中,虽然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可高高在上的天子仅仅一个眼神丢过来,就好像用一把无形的锋刃削掉了他的舌头般让他只能喏喏称是,再不敢有哪怕半个多余的字。 “诸位爱卿,还有什么真知灼见?”季炀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画出了一叶舟——他微微起身双手扶着龙书案环顾了一圈,大殿内众文武鸦雀无声,一个个都低着头好像生怕自己引起他的注意。 “张爱卿,你身为廷尉,这本该是你的职业所在,那就你来说说吧?”他冲着廷尉张慷笑盈盈地点点头,后者似乎一直期待着这一刻似的慌忙出班跪倒,三拜九叩之后才起身。 “臣以为,陛下之英明神武千古无二,此事如何决断,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不必因循律令?” “律令为鞭笞四海之敲扑,为恩泽万方之法度!是以臣愚意度之,天子之言,即为律令!” “不需顾念亲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生息莫非臣属,天子据中央而制万方,寰宇之内只有君臣之分,何来亲疏之别?” “... ...你们觉得张卿所言,如何?”随着张慷的振振有词,季炀明原本洋溢着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怒自威和天心难测,他凌厉的眼神扫过吕奕,扫过柳慎之,最后停留在了慕流云的身上。 三人没有半点的迟疑,如同张慷一样齐齐跪倒,用几乎一模一样的恭敬俯首高声道,“臣等附议!” “嗯,好,那么,诸位呢?”他的目光好像看这所有人,又好像特意盯着某一个人,甚至在场每个不小心与他四目相对的人都感觉到那目光在顺着自己的眼睛直入灵魂,然后把自己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最后的尊严一起撕得支离破碎。 “陛下圣明,臣等附议!” 山呼海啸的声音冲击着金砖玉柱红墙绿瓦,也冲击着潮来难左右,逝去如水流的人心。 “陛下!陛下可无恙否,陛下,老臣来了,淳于彦!逆贼!老夫,老夫和你拼了!”邓彻穿着一身凌乱不堪的甲胄在几名士兵的簇拥之下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他一手持刀,怒目圆睁地冲入大殿后看见御阶上的皇帝和阶下跪伏的群臣似乎有些迷茫,继而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跪倒在地,面南叩头不住地念叨着,“谢天谢地!祖宗保佑!圣上洪福!万民之幸!” 他的声音不大,远没有之前季炀明那样洪亮;但也不小,足以让御阶上的天子听得一清二楚。 “老太尉不是抱恙府中么?怎么这身打扮?”季炀明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但一闪即逝,而且须臾间便被十二道冕旒化于无形。 “老臣近几日抱恙不假,可听人说淳于彦这贼子竟然趁陛下冠礼举兵作乱,老臣这把骨头虽然糟朽,可一颗忠君报国的拳拳之心却没有衰败,随意老朽便翻出这副旧甲胄打算入宫和陛下同生共死——谁料陛下早着先机,覆手之间已经弭平乱局,实在是社稷之福,生民之幸!”他起身向阶下跑去,却被几名急于表忠心的监兵卫千户拦住——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手持利刃,紧接着他像被刀柄烫伤了一样把它扔出老远,这才又紧走几步扑到在御阶前,“陛下恕罪,老臣一时忘形... ...” “哎,邓老爱卿忧国忧民舍生忘死,何谈一个罪字——来人,赐座!”龙椅旁那个原本属于吕放的座位被搬到了阶下,放在了群臣之中最前排的位置。 季炀明快步走下御阶,几乎是语带哽咽地作势双手相搀,殷勤之中还带着些许的感动。 邓彻却不起身,依旧以额贴地,“陛下,天子面前岂有臣工的座位,老臣求陛下收回成命!” “老爱卿不必如此,朕的朝堂之上,永远有太尉您的座位,”忽然间季炀明脸上的感动和殷勤一扫而空,那种如同难测之渊一样的幽冷又掩盖了所有的情绪,他凑近邓彻的耳边低声笑道,“还是说,太尉您嫌朕给您安排的这把椅子,不舒服?” 邓彻猛然间觉得好像有一把利刃从耳朵直插灵台,然后那冰冷的刀锋一下便将他冻僵的灵魂劈成了两半——其中一半恨不得马上爬起来坐到那张椅子上去,另一半则想要立刻转身远远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避开这个诡谲之人。 “臣,老臣不敢... ...” “羽襄,扶太尉入座。” “遵旨!” 这一次他几乎是自己挣扎着爬起来的,聂羽襄的手刚刚碰到他的胳膊,这个片刻之前还颤巍巍病恹恹的老人就一跃而起。 “既然太尉来了,不妨也替朕筹谋一下朕该如何处置国舅?” “陛下自有定夺,老臣唯命是从!” “... ...呵呵,看起来诸位爱卿是商量好了要朕一人背负这弑杀至亲的恶名了?” “臣等万死!” 众臣一片惶恐,他们不知道这位天子的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从刚才开始他每一个举动都出人预料,每一句话的杀机四伏,此时这些人才发现自己原来从来不认识这个侍奉了十年的少年天子。 “国舅,你自己说,朕,该如何处置你呢?”季炀明坐回龙椅上,手肘拄着御座的扶手,然后把刀削一般挺拔的下颌轻轻靠在自己微微握着的拳头上,神情似乎颇为惆怅。 “陛下,陛下如何处置罪臣,都,都,都是陛下的恩典... ...”淳于彦已经被彻底征服,他和其他人一样不敢再有丝毫的僭越。 “朕想听听你的意见——毕竟这谋逆之人,朕生平仅仅见过你一个而已,大胆地说,朕恕你无罪~”季炀明笑的很灿烂,让人不由得如沐春风,而后遍体生寒。 “谋,谋逆,乃,乃是大不敬,按律,按律当诛九族... ...” “放心,朕初亲政,不愿刑杀太过,绝不会伤太后分毫,几日若非太后调动陵光,恐怕国舅你已经坐在朕这里了... ...所以,朕就网开一面,只诛你一族,如何?” “臣谢主隆恩,臣谢主隆恩!” “既然国舅答应了——慕爱卿,带上些人送国舅回府一家团聚吧... ...”说到团聚二字的时候,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好像既兴奋又期待,接着他用小指勾走眼角流出的滴泪,轻轻弹向阶下,像是在驱散某些不能言说的遗憾。 “臣遵旨!” 慕流云走向淳于彦,身后的两名卫士架起瘫软在地战栗不已的那个男人,慕流云似乎是觉得淳于彦的邋遢实在有碍观瞻,于是他凑上前伸双手整了整对方的领口和衣襟,然后微笑着凑近淳于彦的耳边轻声说道,“妾嬖于内廷,臣凌于宫室——昔年五蠹,已除其一。” 淳于彦散乱的目光忽然一凛,似乎是有些意外,继而便哈哈大笑起来,原本孱弱瘫软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身躯陡然间就挺得笔直,他撩开自己散乱的额发上下打量了一番慕流云,然后一透袍袖负手而去。 “意气峥嵘蔑九州,文章锦绣觅封侯。一朝了却凌云志,莫忘前尘效楚囚——好自为之!”这几步淳于彦又走出了当年跨马游街的风度翩翩和权倾朝野的不可一世,他边走边笑,笑的令人心悸胆颤。 迈步出殿门的一瞬间,他似有不舍一般带着满眼的凄凉笑意回头看了看殿上的君王和殿下的臣子。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众人错愕之间,转身一头撞向了不远处的殿柱。 离得近的,被溅了一身的血花,转眼间,在一片惊呼之中红的忠和白的奸从他破碎的头颅里淌了一地。 慕流云哑然,吕奕轻蔑,柳慎之悲怆。 唯有天子只是定定地看着,脸上毫无波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六章 季炀明 血迹玷污过的乾元殿,恍惚间却比之前添了庄严肃穆,多了金碧辉煌。 “诸位爱卿,琐事已了,现在不妨议议正事吧,眼下三公之位空缺其二,如大厦失其栋梁,朕以为此事断不可迁延——老太尉,您德高望重,不妨试言?” 邓彻闻听此言,忽然间就觉得自己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变成了一丛荆棘,刺得他不得不索性站了起来,前思后想之后后,他战战兢兢地说道,“这,老臣以为... ...哦,廷尉大人公忠体国铁面无私,陛下圣意如何?” “嗯,张慷... ...张爱卿,你自己觉得呢?”季炀明很满意邓彻的回答,微笑着对老人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坐回去了——因为张慷很久以前就是他这个傀儡皇帝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一,他因丑陋受淳于瑾嫌恶,因不懂逢迎得咎于吕放,身为廷尉难免涉及公卿权贵作奸犯科,本可以此卖放贪赃的他又偏偏长了一张铁面少了一颗私心。 虽然身为九卿,但张慷却可谓是离权力核心最远的人,若不是朝廷需要这样一个黑面神去背各种各样的黑锅,去树立清正廉明的形象,恐怕他也早就被放逐僻远赶出平京了。 于是自然而然地,那个满心壮志却不得施展,只能终日以愚痴示人的傀儡天子与之一拍即合,张慷非凡的才具很快就让他成了天子身边除聂羽襄、乌瀚思之外最受信重之人。 “回禀陛下,臣不懂军机,亦不会识人用人,所长无非是律人律己而已,执掌法度臣当仁不让!可若是执政掌兵... ...臣实在难堪重任... ...” “好!很好!张爱卿谦而不伪,实乃百官楷模——其实朕早有个想法,我大周自立国之始便官制混乱,朝廷一味重武轻文以致掌兵者无所事事,理政者又疲惫不堪... ...比如老太尉,您多久没去过军营了?还有那淳于彦,羽林卫战力之疲弱,真是令朕大开眼界!” “这这,这,老臣知罪... ...”邓彻屁股还没坐稳就不得不再次起身跪下。 “哎~老太尉不必如此,朕不是怪你,你这些年备受欺压朕何尝不知?非你不愿,实不能耳,实在也是辛苦你了——张爱卿,你可有真知灼见?不妨讲来!” 二人一唱一和浑然忘我,满朝文武也只得佯装不知继续看他们君臣二人的表演——大多数人其实都在偷眼观看吕奕的反应,可他却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今日之事他不仅居功至伟,更是轻描淡写就将吕放的不臣之举化于无形,如今看天子的意思这三公之位他稳居其一——他若无异议,其他人何必多此一举? “回禀陛下,关于朝廷官制繁冗之弊,微臣确有一点浅见——今时今日蛮夷窥于北,虎狼枕于侧,武备固然不可废,但也断不可如此轻忽文治,有道是马上可得天下,却不可治天下,如今国家之弊有二且全在文治,其一官制繁冗多有雷同,其二便是赏罚不明以致吏民懈怠... ...” “有鉴于此,臣建议,改三公为丞相执政、太尉掌兵并新设御史大夫一职专司各级官吏任免考核。其下,司寇执掌臣民刑狱,廷尉副之;改大司马为司马,执掌宫廷禁卫,郎中令副之;司徒执掌谷货民生,治粟内史副之;司空掌山泽水利,工部副之;卫尉执掌京城禁卫,少府执掌纳捐课税,鸿胪负责外邦朝贡归义蛮夷,奉常负责朝廷礼制、选才育人,宗正专司皇室中之典刑,此为九卿,”张慷越说越激动,若不是一口气憋着上不来,他可能都不会停顿,“九卿之中司徒、司空、鸿胪受命于相府,司马、卫尉、少府需直属于陛下,御史大夫则下辖奉常、司寇和宗正,另外太尉之下设骠骑将军、车骑将军,执掌天下兵马调度作训,余者皆因循现制... ...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朝堂上众人面面相觑,只有高高在上的天子面露欣慰之色。 张慷本人则昂然翘首,满脸都是一吐块垒之后的酣畅。 这些话,他曾打算说给淳于彦,可对方推脱再三根本无意垂顾;他转而求助于相府,可刚开了头就被吕放以“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八字评语打了回封,只有当今天子曾经承诺过会让他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将这些宣之于朝堂——人生得一明主,夫复何求? “嗯...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张大人才思敏捷,条条切中要害,如此我等臣工各司其职各尽其能,更兼陛下英名神武运筹帷幄,当可使我大周气象唯一焕然一新!臣附议!”众人侧目,在场大多数都不由得暗自惊讶——没想到率先响应的竟然是很可能因此大权旁落的吕奕。 “臣等附议!”大局已定,大多数人的作用便只剩下随声附和。 “好!既然我们君臣一心,此事便就此议定!张慷,即日起你便是我大周首任御史大夫,官制沿革之事由你一力操办——朕要你三日内代朕拟定命书昭告天下,办得到么?”季炀明目光灼灼地盯着张慷。 “臣必不辱命!”张慷眼中的炽烈比天子更盛几分。 “好!老太尉果然慧眼识人,不愧是两朝元老——不过,前朝老臣如今硕果仅存的仅剩卿家一位... ...” “老臣,老臣... ...” “朕知道强人所难了,可眼下朕方亲政,朝中还需老爱卿这样的栋梁勉力支持——这相邦辅国的重担,老卿家万勿推辞!”季炀明说话间缓缓沿着御阶而下,跪伏在地张口结舌慌乱不已的邓彻很快感到一只稳健而有力的手按上了自己肩头,他抬起头,老眼昏花里满是不可思议——本以为自己会被逼着告老还乡,为此他甚至已经在琢磨要如何利用跃信商号东山再起了。 “老臣,老臣谢主隆恩!” “老爱卿,平身,平身~”天子伸双手相搀,邓彻必须表现出恭敬,感动和适度的惭愧。 “那这空缺的太尉一职,吕爱卿,今后看你的了。” “臣领旨谢恩!”兵权还是他的兵权,所以吕奕跪地谢恩的事后,低垂的脸上是任何人都看不到的春风得意。 “至于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么... ...朕以为,柳爱卿和慕爱卿此役劳苦功高... ...” “陛下,臣以为不妥!”张慷这次出言反对倒也不出人意料,大殿之内举目所及之人都是玲珑七窍的人中俊杰,自然明白这不过又是一出提前排练好的戏码。 “哦?说说看。”季炀明需要表现天子的威仪,更要表露出纳谏的胸怀——恩威并施,赏罚并重方为明君之道。 “慕、柳二位大人固然劳苦功高,可惜临阵经验不足,军中威望欠奉... ...骠骑、车骑之职干系重大,必得老成持重之人方可——臣举荐,镇东将军古争流和镇北将军司马敖!” “臣以为,张大人所言甚是!”慕流云少有得一脸严肃。 “回陛下,微臣自知难堪重任,张大人之言如臣之名——望陛下慎之。”柳慎之虽然也是伏地稽首,但言语间却一如既往地放浪不羁。 “呵呵呵,想不到这同一品的冠带,竟然会有人拒之千里——好!张爱卿知人者智,二位爱卿自知者明,好好好!人中君子!”季炀明抚掌大笑,俄而一抖袍袖负手而立,继续道,“拟旨,加封镇东将军古争流为骠骑将军,镇北将军司马敖为车骑将军,至于孟章、执明二卫,仍由两位老将军节制!” “陛下圣明!” “吕爱卿入朝,则并州如失擎天之柱,此地不可无人节制,却又非他人可以节制——柳爱卿,你出身并州,更为吕爱卿练出了攻无不克的先登营,这并州刺史一职,非你莫属!” “谢陛下隆恩!臣自当殚精竭虑尽忠报国!” “至于慕爱卿你... ...替朕守好扬州,南疆的安危,朕就交给你了!” “臣誓死不让吴人越岚江半步!” 天子的两只手,一左一右伸向跪在身边的慕流云和柳慎之,拍了拍两人的肩头后平伸向他们的面前,“两位爱卿,平身!” 这个动作不由得不让人联想到视若股肱,简直就是直接在向满朝文武宣告,自此以后这两人便是朕的左右手——至少一直注视着他们的邓彻是这么认为的。 “大事已了,却还有一件小事——诸位知道流民营么?张爱卿?” “臣略有所知——流民营位于平京西南,与城南匠做场区区一墙之隔,其中包娼庇赌藏污纳垢,更有数股帮派势力盘踞其中,势力隐隐渗透平京城内,多年来已成痼疾。” “诸位,可都知道?” “臣等... ...知罪... ...” “朕欲治此顽疾,诸位可有良策?老丞相,您先说说吧?”季炀明转身看向了邓彻,老头儿紧张地欠身起来却不知道是该跪还是站着。 “... ...陛下,老臣以为,治沉疴需用猛药,这流民营之事最后恐怕还是要落在一个剿字上... ...但话说回来,流民营虽多年来如芒在背却是疥癣之疾,若妄动刀兵臣恐怕反而激起民变危及京城,实在两难啊... ...”邓彻弄潮多年靠的便是这左右逢源之术,像是说了很多,却又等于什么也没说。 “老丞相所言面面俱到,不无道理——诸位爱卿,可有破此僵局之法?” “回禀陛下,臣以为,流民营之祸不在其内,而是在于城中。”慕流云说完还回头看了看那些无动于衷的面孔,自嘲地摇了摇头。 “哦?说!”季炀明很感兴趣似的干脆坐在了御阶上倾听起来。 “臣治下的弋阳,也有一个类似的地方,叫做窝棚寨,那里的居民也与流民营无二均是好勇斗狠无恶不作之辈——但臣曾置身其中,发现这些所谓刁民不过衣食无着的苦人,即便是三餐堪堪温饱也绝不至于作奸犯科... ...恕臣斗胆,这些人之所以为祸一方,无非是受权贵欺压,以致求生无路才不得已铤而走险罢了... ...” “大胆慕流云,竟敢毁谤圣朝!”终于有人抓住了机会来表现一下自己的忠诚,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是稳赚不赔的。 “你,闭嘴!慕刺史,继续... ...”季炀明目不斜视,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向声音的方向一点,面庞之上随之而起的严霜立刻便让包括那个声音在内的所有阿谀都噤若寒蝉。 “所以臣斗胆直言,治理流民营务在以宽济之——臣有三策,愿献于陛下!”慕流云撩袍跪倒,从怀中摸出一道奏疏朗声读道, “其一以工代赈——以平京为例,顽疾有二,一为流民营,二便是常安渠。后者每年都要耗费巨资以疏浚。臣以为,朝廷可于常安渠两侧以五十丈为限广建屋舍分予流民,并勒令住户定期疏浚门前渠道。” “其二以征代伐——如今羽林卫十去七八正需补充,而包括弋阳在内的边军也大多兵员紧缺,似流民营这种法外之地中,悍不畏死者不在少数,与其耗费朝廷捉襟见肘的兵力去围剿,何如将之收编为我所用?” “其三以耕代戍——幽并冀凉扬等边地饱经战乱,不仅人口凋敝,更有大量田地抛荒。若朝廷将那些无主之地按多寡肥瘦分类并资以相应的安家盘缠,则彼等落魄无依之人必有欣然愿往者,如此即可垦荒,又可蕃息人口。” “有此三策,三年,不,两年内,不仅各州郡再无流民之患,边军再无兵源之忧,且原本需要朝廷赈济的荒原鄙野亦可自足,”说到这里,慕流云稍稍停顿,环顾了一下四周若有所思的众人继续说道,“唯有一点——若有人从中取利鱼肉百姓,朝廷需施以极刑,否则恐怕适得其反!” “哈哈哈!想不到!想不到!朕亲政第一天便惊喜不断,以工代赈,省下的大笔疏浚费用盖两间房子算什么?以兵剿民本就不合君王之道,更何况能化贼为兵以保社稷;至于垦荒,初期花费有限,日后收获无穷... ...精彩!精彩!” “慕爱卿,朕命你协助老丞相议定详策,先于流民营试行一月——朕现在当着诸位只说一句,此三策乃为国取利,敢中饱私囊者,国法无情!”言下之意,此事今后无论是功是过都是铁定要邓彻一肩承担了。 “... ...若是施行奏效,朕便即颁行天下,届时不妨再加两条——今后各州边军所获财物朝廷只征五成,俘获奴隶牲畜编名造册由朝廷官卖,所得款项朝廷分文不取,更以多寡记功赐爵!” “功名也好,富贵也罢,想要便自己去敌国取来!朕,要我大周再无健儿落草为寇,要我中原健儿尽为啃食异邦敌寇的豺虎!”慕流云一番陈词令他不由自主地注视着殿上高挂的金匾,太祖皇帝所书天地无私四个大字令他心潮澎湃。 沉吟许久,背对群臣的天子方才声震云霄,猛然转身之际他双臂舒张如翼,微微挑起的下颌甚是倨傲,一脸惬意欣然仿佛锦绣河山已经尽在怀中。 季炀明眼中分明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火焰从他的眼中一直烧到满朝文武的心里,霎时间大殿之中满是憧憬之色,他们似乎都看到了边疆的战火和异族的尸骸,当然还有堆积如山的财富和勾魂摄魄的美貌——只有聂羽襄露出了一丝落寞,他想到了乌瀚思,那个自幼被卖入宫中的异族。 “是,老臣定不辱命!”邓彻低垂的老脸上忍不住喜形于色,不仅是因为唾手可得的不世之功,更因为依稀跃然于眼前的跃信马队和航船,他们日夜无休地往四方九州贩运着东羌的矿藏和西戎的绝色,漠赫的牛羊以及娄然的珠玉。 “诸位爱卿还有什么本章要奏?如果没有的话,就散朝吧。” “启奏陛下,臣东观博士东方胜有本!” “东方胜... ...朕记得你,当年慕爱卿被褫夺功名之时,只有你一人为其仗义执言,好像还受了廷仗——好!讲!” “臣闻仁君不绝人之嗣,淳于彦虽有不赦之罪,然而稚子何辜?更何况陛下今日之圣明,何尝不是其当日鼎力拥戴之功?” “东方胜!大胆!还不退下!”邓彻三尸神暴跳,不仅因为此事会牵扯出他曾有夺嫡之意,更因为他害怕神色瞬间为之一变的天子再开杀戒。 “东方胜... ...你不怕死么?”季炀明负手而立,饶有兴味地看着阶下的这个诤臣,脸上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臣所言,不为淳于彦,只为陛下——今日陛下诛其满门,来日史笔必著骂名!” “哼,呵呵呵,好,今日果然是黄道吉日——东方胜听旨,即日起朕封你为鸿胪,日后务必如今日一般尽进忠言... ...不过,淳于彦一家朕依旧要杀!”季炀明的笑声如同钢刀一般凌迟着东方胜,他两股战战却依然毫不避讳地盯着天子,可身边人明显看到他额前的冷汗淋漓而下,“朕若不杀他满门,何以儆效尤?切记,骂名也好,英名也罢,不在一人之生死,而在万民之兴衰——退朝!” “吾皇圣明!” 随着各怀心思的衣冠们三五成群渐渐退去,十二级御阶下只剩三人分列左右面面相觑,慕流云微笑一如往常,令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感;柳慎之虽然扶着满身伤痕的吕奕,可他自己好像比对方还衰弱三分,片刻后三人一起大笑起来,然后三张嘴里说出的同一句话“山长水远,请多指教!” 季炀明的背影如沐春风,聂羽襄走在他身后两步之外,保持着亲密而又卑微的距离。 乌瀚思匆匆迎面而来,身后是十二名一看就身手不凡的太监。 “陛下,那几个人已经出宫了... ...可奴婢不明白,如此心腹大患为何不趁机除掉?”他匆匆而来愁眉深锁,显然是对季炀明的安排有所疑虑,但他还是选择了直言不讳——天下间敢于在季炀明面前如此说话的恐怕除了聂羽襄就只有他而已。 “朕就知道你一回来肯定会忍不住开口问的——羽襄,你来告诉他,说对了朕就让御膳房做你最爱吃的安釐鱼羮。”季炀明刻意放慢了两步,凑近聂羽襄的耳边用旖旎的气息撩拨着他的耳鬓,继而在他两腮染上浅浅的红云。 看着聂羽襄拧身躲避的姿态,季炀明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抹暖意。 “陛下,痒... ...小乌你呀,永远就像块木头——陛下这是有意纵虎以其制约扬州呢,但... ...奴婢担心此举是否弊大于利?” “呵呵,还是羽襄通透,不过你还是漏了一点——不错,朕欲以慕流云和邓彻制衡吕奕、柳慎之,就必须要让慕流云有可与之分庭抗礼的实力,但任其坐大也绝非社稷之福,所以,朕必须要段归这根绳子来牵着他... ...” “不过更重要的是,若不放他回江东去,那边儿就是死水一潭难起波澜,如此这一统天下之大业便遥遥无期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来日方长... ...”说话间他的脸上黯然阴云密布,两片薄唇也随之微微紧绷,眼角的凌厉杀气转瞬之间便令风云变色。 但仅仅片刻之后嘴角便又微微挑出由衷的欢喜,他实在不愿为了这白璧微瑕而坏了今日的春风得意。 “羽襄,你去吩咐御膳房做一道安釐鱼羮,等一下给朕送到御书房来~” 他再次凑近聂羽襄的耳边,这一次贴得更近,笑意更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七章 段归 赵复一脸的焦急,因为眼前的郎中正捻着他颌下一绺长髯中的几根白须满脸惆怅。 “病患重伤,又耽误了救治,这眼下么... ...”老郎中也是平京城里有名的坐馆医家,一向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负——以他多年悬壶的经历来看,其人也确实有自负的资格,只不过往往他这样的成名妙手都喜欢故弄玄虚,好像非如此不足以彰显他的医术高明。 “大夫,求您别卖关子了,人究竟怎么样?” “哎,气血瘀滞,神明失主,脉滑而沉... ...”老头索性闭着眼开始摇头晃脑,他终于放下了手里几乎要被捻断的胡须,转而用一根枯瘦的食指敲起了自己的膝盖。 “先生,无论如何您一定要设法救回他,钱不是问题!”赵复使了个眼色,下人便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哎~老夫又没有说他有性命之虞——此人身体之健硕老夫生平仅见,此时昏迷不醒无非是伤重以致神昏罢了,老夫开上两副生肌活血、补中益气的药,将养几天就没事了。”老者缓缓睁开眼,之前踌躇片刻间就变了胸有成竹的轻松,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气得赵复暗暗捏了捏拳头。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先生这边请!”郎中一番声情并茂让赵复心头火冒三丈,但还不至于为了这种事节外生枝——他强忍着怒火挤出了一脸的感恩戴德把郎中恭敬地送出门外,可藏在身后的拳头却被捏的咯咯作响。 大夫出门,一旁的司徒靖和褚竞雄终于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二位,大恩不言谢!”赵复回来后反手关上房门,随即双膝一跪让两人惊得齐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赵掌柜... ...没这个必要!快起来!快起来!”司徒靖和褚竞雄两人伸手相搀,可赵复竟然微丝不动,他们这才发觉眼前这位赵老板的身手也绝不简单。 “不,二位上座,在下这一拜非为我个人的前程又或者段将军这条命,实乃是为了我吴国千万黎民——二位有所不知,段氏皇族自败退江东之后不仅不思进取,反而奢靡之风日盛... ...公卿贵胄皆妄图倚仗岚江天堑偏安于一隅,更有甚者为了些许小利结党营私彼此倾轧!僭君更是坐视朝纲败坏而不思整饬... ...若不是还有殿下和百里大人等忠臣良将勉力支撑.. ...恐怕不等周兵南下,江东便已自生内乱... ...”赵复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他盯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段归痴痴看了好久,才有转头对二人说道,“在下实在是谢二位解民于倒悬,区区一跪何足道!” 司徒靖久久不语,自己何尝不是怀抱着赵复这样的一腔热血踏上仕途,可不知何时,这一腔血便已经凉到了只剩下钻营苟安... ...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适时,生不逢时又或者不得其主何尝不是最大的悲剧。 他也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放浪不羁的粗鲁武夫原来也有兴复救亡的大志,更想不到这无赖的身边居然还有赵复这样赤胆忠心的贞良。 “赵掌柜言重了——大丈夫一诺千金,他重义轻生甘冒奇险,我又如何能弃之不顾?” “不管怎么说,二位日后若有吩咐,只要不涉家国大义,不违背殿下旨命,昭阳号上下包括赵某在内,必定万死不辞!” “...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褚竞雄一直面带忧虑之色,她所担心的自然是那些不明就里的兄弟——而今司徒靖的身份恐怕已经曝光,万一有个不知轻重的多嘴,百十号人便要跟着受池鱼之殃。 “此事恐怕还需从长计议... ...不是对二位不放心,只是现在外面搜捕甚严,二位在我这里更安全些,当然,殿下也就更安全些。” “好吧,不过麻烦你帮我们捎个信给大锅伙的兄弟——把这个交给洪六,告诉他我俩没事,让他这些日子带着兄弟们避避风头不要惹是生非,我担心司徒的身份... ...”褚竞雄拿过一张纸刷刷点点随意画了几笔,一只插着五炷香的大碗便跃然纸上——大碗代表乞食天下,五炷香敬的是天地君亲师。 江湖规矩,龙头可烧五炷香,辈分低一等,敬香便加一炷。 “嗯,你们放心休养,外面的事,我会安排——哦,二位的房间就在隔壁,我住那边,有事随时叫我就好。”两间厢房一东一西,赵复把东厢让给了他们,自己则屈居西厢以便日夜照料。 “有劳赵掌柜。” “不必客气。” 岁月是最善忘的,五天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可平京城里搜捕乱党的喧嚣已经渐渐归于平静。 小院里树影摇曳微风徐徐,本该安逸逍遥的氛围下却是两个人各自阴沉着脸。 司徒靖完全没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其实根本不用赵复的人去打听,朝廷已经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的都写在了告示上——逆臣淳于彦、安敬思挟持帝后意图谋反,所幸太后深明大义临危授命吕奕、慕流云和柳慎之三人率众平叛,这才免了社稷之危。 老丞相吕放因亲冒矢石以致旧疾复发,不得已辞官致事;逆臣安敬思授首,夷三族;逆臣淳于彦因昔年拥立之功赐自尽,满门抄斩。 太后撤帘归政,天子改元建章,大赦天下。 文告之中既没有提到他也没有提到段归,天子只是对吴国一众使臣参与护驾大加赞赏并赏赐了至少五倍于吴国贺礼的财物,仿佛两国不是敌国而是友邦一般。 而越是这样,段归则越不安。 他依旧很虚弱,吕奕那一枪说重不重,但也绝对不轻,而且紧随其后的死里逃生更令伤势加重,死里逃生之后他便昏迷了整整三天,而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何人主政,当知道新君振威,吕放辞官,吕奕官拜太尉之时,他笑得伤口险些再次崩裂。 “这个疯子,不光是自己的命,连亲老子都豁出去了!”或许是笑了许久终于牵动了伤口,他龇牙咧嘴地说了这么一句后很是沉默了一阵。 司徒靖则似乎很是松了一口气,好像是庆幸某些会让他左右为难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他沉吟了许久之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便再也没有提过淳于瑾半个字。 倒是褚竞雄很不忿淳于瑾的遭遇,她觉得一个人若是失去了自由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幸福,但是段归却告诉她,人在萧墙之内,能活着还能锦衣玉食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神色黯淡,似有所指。 更令她愤怒的事情发生在流民营,新任丞相邓彻一纸文告就让她的大锅伙少了一半人。 “一群唯利是图的小人!别让老子逮住他们!”褚竞雄飞起一脚踢向木人桩,碗口那么粗的桩臂应声而断。 “你也不必这么激动,说句老实话,换做是我,我也不愿意继续当乞丐花子... ...”司徒靖站在她身后三尺外,有些胆怯地说道。 “你!”果不其然,他话音未落便是连环三脚势如骤雨狂风而至。 “别别别,娘子息怒,我错了还不行么——但是话说回来,不过就是疏浚一下门前的沟渠,朝廷就送房子还按月发口粮,换做你,你不去?”司徒靖倒不是打不过褚竞雄,只是刻意容让罢了——她家传的十三式飞燕回翔腿法虽然别具一格,不过司徒靖的袖里乾坤却是其天生的克星,只要缠上她便只能乖乖地被司徒靖擒到怀里。 “你有本事别用你这娘们唧唧的东西——你说你一个大男人,不用刀不用枪偏偏摆弄这两根软趴趴的破玩意儿,还要在上面挂两个这东西,你恶不恶心!” “... ...你可不要小看它,我是不喜欢血腥所以才改成这个样子,你若是见识了我那师弟的手段... ...” “嘁,吹吧你就!” “想看看?” “不稀罕!” “最好没有那一天,说实话,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个人,尤其是他弟弟... ...” 司徒靖一提及自己的师弟,立刻少有得露出骇然之色。 “对了,我教你袖里乾坤如何?你下盘功夫不弱,只是你这功夫只适合贴身缠斗,这袖里乾坤正好可以取长补短。” “哼,愿意教你就教呗~” “那你就别生气了,平心而论,你是希望弟兄们生生世世都窝在流民营那种地方做个见不得光的鬼,还是在太阳底下的平京城里堂堂正正地当个人?天子锐意革新,这是利民的好事~” “我... ...”褚竞雄无话可说,谁不想堂堂正正的过太平日子,如今有了机会,她有什么理由去阻止呢? “行了,随他去吧,这政令若是能得以贯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依我看用不了一年,流民营这地方恐怕就会不复存在了... ...”新政里的要害当然瞒不过司徒靖,几乎一摸一样的奏章他在初入仕途之时就曾经上呈了不知道多少回,可惜都如泥牛入海。 而其中以征代伐的举措更是令他拍案叫绝,老实说,他从未想到过还能化贼为兵——所以他更加不相信这三条会是出自邓彻那个老貔貅的手笔。 “流民营没了... ...那我们去哪?”褚竞雄倾听着他的心跳,春葱一样的手指在他胸口微微颤抖,总是春风洋溢的脸上少见地染上了一抹哀怨。 “到时候再说吧... ...若是海晏河清,这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司徒靖看着头顶湛蓝的苍穹,轻抚着怀中柔顺的秀发——新君的隐忍和深谋远虑令他折服,而火速颁行的新政忽然间就让他有了长天壮阔之感,几乎按捺不住立刻与怀中佳人携手天涯的冲动。 “滚你大爷的!老子堂堂丐帮龙头,自打认识你就没遇上一件好事!现在更好!混到连窝儿都快没了!你还想老子跟你浪迹九州喝西北风啊!”褚竞雄忽然抬手就是一巴掌,司徒靖不闪不躲,啪的一声过后脸上便肿起五个指印。 “手疼了吧?别生气,别生气,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我司徒靖发誓有生之年保证你三餐不断有瓦遮头... ...实在落魄无依了,大不了干回咱们的老本行,我讨饭养你呗~”他轻轻抓起那只玉手揉着已经有些肿痛的面颊,直视着对方好像还隐隐冒着火光的柳眉杏眼,满脸都是还欠一巴掌的下贱样。 “我... ...行,算我上辈子欠你的——来世,你得变个娘们,换老子好好心疼心疼你!”褚竞雄话说的咬牙切齿,身子却是又往司徒靖的臂弯里挤了挤。 “好好好,你说了算。” 二人正缱绻情深之际,忽然一阵掌声响起,司徒靖回过头就看到上身缠满了绷带的段归正倚着门框笑嘻嘻地看着两人不住地拍手。 “段某也算是久历风流阵的花丛宿将,可真是从没见过像二位这么缠绵的,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啊~”段归挤眉弄眼地不住用眼神羞臊着司徒靖,缠绵二字一语双关,显然是在调侃他挨的那一巴掌。 “有话快说,没事就滚回去躺着!”褚竞雄头都懒得回,但一声断喝愣是让段归也不由得一哆嗦。 “其实段某也是无意中听到二位在院子里的... ...款款情话,既然你们无处安身,有没有兴趣跟我往江东一游?” “跟你走?” “二位不必急着回答,段某确有借重二位,尤其是司徒兄之意。不过么,段某也深知这贤才如美人,强求不得——所以二位若是愿意跟在下回去,愿意为段某出谋划策段某感激不尽,若是不愿,段某也会待以上宾之礼。” “你现在说的好听,到了你的地头,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褚竞雄鲁莽,但却不是傻子,非但不是傻子,甚至可以说很聪明。 “姑娘,多虑了,我若是要用强,眼下这昭阳茶庄里,与我的大营又有何区别!”段归神色一冷,随即双手拍出了清脆的两声,紧接着墙上门外屋顶就涌出了十几条人影,各个手持利器。 司徒靖毫不意外,甚至连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他环顾四周之后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继续定定地看着段归,既不开口,也不动手。 段归一笑,大手一挥那些人又瞬间没了踪影。 “何况我即便能强留二位,难道还能强迫二位由衷襄助?若有这个本事,段某又何苦舍生忘死的为了个半老徐娘拼命... ...” “你们随时可以走,绝对没人敢横加阻拦,这些人是我的护卫而已——司徒兄,恕我直言,你有才能却绝非惊世骇俗,我看中的是你有一颗济世之心,更有信心可以让你不再明珠蒙尘... ...但你如果选择与佳人携手江湖,那段某也绝不是那么不解风情的俗人,江湖路远,你我有缘再见。”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因为司徒靖目光冷峻神色骇人,似乎随时都可能发难。 段归伫立片刻,好像是想要看到发生某些变化,但对方凌厉的眼神传达给他的只有失望,终于他长叹一声黯然转身,沮丧地抬起左手挥别身后的两人。 “谁说我们要走了?”司徒靖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笑了,之前紧绷的脸谱立刻伴随着令人如沐三春的笑容雪化冰消,他似乎对段归的失落和沮丧意犹未尽,“不过你别误会,我夫妻二人只是久慕南疆的天高云秀,打算去冶游一番而已,或许数月,有可能经年,一生一世也未可知,只是绝无卖身投靠之意。” “段某说绝不强求便绝不强求,假如你们愿意的话,一间房子几亩薄田段某绝不至于吝啬,随时想走段某必定十里长亭把酒相送!”段归瞬间喜上眉梢,明明刚才还落寞不堪的背影一刹那就愉悦得像个孩子,“今晚我做东,咱们欢喜天去一醉方休!” “殿下,自重,您的伤... ...”赵复好巧不巧地就在他得意忘形的同时推门而入,他错过三个人之前的所有正色庄容,却正巧看到了段归的手舞足蹈和猥琐庸俗。 “要不... ...你今晚自便?”段归这些日子以来似乎对赵复有了一种类似于畏惧的情绪,只因为他每次想要纵情声色的时候都会适时的看到赵复那张黑的像锅底一样的脸。 “不行,您如果执意如此,属下必须寸步不离!” “... ...对了,百里大人那边怎么说?”段归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他几乎是满脸委屈地瞥了瞥一脸正色的赵复,然后像是个被大人当场抓获的淘气包一样有意岔开了话题。 “回殿下... ...” “你能不能换个称呼?”段归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在自己身边安排这样一个刚直不阿的家伙——虽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从善如流是一回事,欣然与否则是另一回事。 “尊卑有别... ...” “得得得!你说,你说... ...”一看到赵复抱拳拱手昂然振声,段归立刻自觉地选择了收回前言——因为那个动作之后往往便是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段归依稀记得当年的赵复是个谨慎沉默的人,这也是他入选潜伏平京的一个重要原因,可一别经年,再见之时他却蓦然发现这个行伍出身的亲信竟然学了一肚子他最头痛的人伦纲常。 “百里大人说休战合约一事已经基本议定,剩下的便是正式递交国书,他还问殿下的伤势怎样,何日可以启程返吴——我按殿下交代的一字不差转告了他,此时他应该已经去递交离境的照会了。” “嗯,好,那我们就趁剩下的这几天好好领略一下这平京的风光吧——下次再来,说不定就风光不再喽~”段归语带惆怅,神色中似乎满是对于此间珍馐美馔和醇酒佳人的依依不舍,“哎,罢了,既然分别在即,那今晚的送行酒我们不好越俎代庖了,还是让我们赵大爷慷慨解囊吧~” 段归向赵复眨了眨眼,半倚着门框比着兰花指对他挥了挥手,矫揉造作的样子实在像极了那些沉沦于三等下处的柳绿花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八章 沈稷 慕流云驻足于光华门前,远方楼阁隐连霄汉,眼前斗拱似接云桥,巍巍红墙耸然天地之间,直欲上穷碧落下饮黄泉。 几天前这里还是尸横遍地的炼狱杀场,如今污秽不见,俨然又是雄浑壮美、威严典雅的天上玉京。 天子再次召他入宫,并明旨要他带同名声赫赫的锋镝一起面圣,这份恩宠令他内心窃喜之中浮起一丝忧虑——吕奕以先登死士戡乱的行为虽然表明了自己忠心可昭日月,但只知有吕而不知有季的虎狼之师越是精锐,天子便越是寝食难安。 四灵卫互相制衡,这是祖制亦是国法,更是帝王、后宫和臣子都不可逾越的雷池,朝廷各方势力亦因此得以维持均势。 但是先登营的崛起令这均势荡然无存,宫变之时,区区不足千人便足以威慑禁廷的骁勇令满朝文武无不悚然。 想要组建一支可与之匹敌的骁锐少则二十年,多则三十载,更需连年的征战以资磨砺,而如今除了江东的吴国,哪里还有可堪匹敌的对手?更何况再等二三十年,无人制衡的吕家会膨胀到何种地步谁也无法断言。 天子需要一只可以抗衡吕氏又没有根基的力量,所以他慕流云是最好的选择,之前如此,现在也如此——但是慕流云也很明白,成为天子座下鹰犬固然意味着飞黄腾达,但同时也意味着再难以隐于波涛之下,从此以后他便是天子用以征伐四方的钩戟长铩,不仅要面对敌人的明枪暗箭,更需提防主人的鸟尽弓藏。 “你在担心什么?”沈稷紧跟在侧,慕流云满面的阴霾他自然尽收于眼底。 “呵呵,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慕流云苦笑一声后迈步上前,递了请安折后自陈身份,守门的羽林军得知是炙手可热的扬州刺史后都点头哈腰地极尽谄媚。 羽林卫随淳于彦谋反一事虽未公诸于天下,但近些日子新任的卫尉将几名余镇同手下的亲信远调的远调,罢免的罢免,典刑司更是借故杖杀了数十人,无一不是当初淳于彦的亲支近派。 风波虽已平息,但羽林卫中人人自危,无不想找棵大树遮遮风雨。 羽林军拿了折子便急急前去通禀——即便是皇帝召见,奉诏而来的时候也要上折请安,这也是新添的规矩。 不多时他便和另一人匆匆而回,沈稷很熟悉那个有些矫揉的步态,在弋阳之时他曾经尾随其后好久。 聂羽襄荣升典刑司提督太监,品级堪比九卿之一的卫尉,可论实权显然更在其之上——典刑司数百旗官均可自由出入平京各个衙门以及京师驻军,名义是替天子安抚臣工实则是监视督查,天子驾前的卫尉和羽林卫更是早已被其纳入掌控。 即便已权倾朝野,可他的神态步履却一如往昔,尽显不输于女儿身的妩媚——宦官之中阴阳颠倒者比比皆是,却往往令人作呕,如他一般风华明艳者堪称绝无仅有。 只因聂羽襄本来就长得秀气,柳眉杏眼粉面桃腮,即便是比之后宫佳丽也不遑多让,而不知从何时起他竟也学着薄施粉黛描眉画鬓,更浅浅地搽了一抹胭脂在唇边,纱冠之下三尺云鬟轻轻摇曳如飞雾流烟,其下莹白如玉的脖颈衬以一身殷红的直裰,更显得转侧绮靡,顾盼娇妍。 明明是男子的装扮却偏偏一身女儿的妩媚,混杂而成的是迥异于殊俗的妖娆冶艳,更透着令人心悸的诡异。 “慕大人,陛下等你多时,请随奴婢来。”聂羽襄略一揖手便转身引路,回眸一笑的背影,当即令那几个宫门守卫魂飞天外如醉如痴。 慕流云紧随其后却毫不见异色,毕竟汐瑗那样天姿国色都吸引不了他,更何况眼前这个非男非女的异类。 沈稷的眼中却全然没有聂羽襄的影子,那一袭红衣恍惚间由官服变了寻常的女装,那妖娆的步态令他不由想起一个熟悉的身影,和一缕永远无法释怀的遗憾。 惜红对于他而言就像一根没入心房的刺,看起来好像已是过眼云烟,但只需一缕微风牵动便是一阵痛入骨髓。 三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一路前行,宽广的汉白玉步道上若是仔细看的话其实还是能发现一些已经干涸的血痕。 沈稷的冷峻令人望而生畏,他脸上的飞鹰更让他多了一层莫测的神秘,四周经过的宫娥太监不住地侧目,继而三五成群地望着他窃窃私语。 聂羽襄也对这个看起来比他还小几岁的人产生了好奇,忍不住频频地回顾——初入皇宫的人要么不住地四下环顾,即便知道这会罪犯欺君也难以自控。 要么便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哪怕面前是高墙假山也懵然不知。 他不知道沈稷天性如此,事不关己便置若罔闻。 一路穿宫过院走了许久,一条仅供两人并排的廊桥悄然映入眼帘,如同一条素绦般连接着他们身后的龙门轩和远处的湖心礁岛。 粼粼碧波勾玉带,熠熠金水绕青螺。 “慕爱卿来了,坐吧,嗯,吴人进献的异邦葡萄酒,比起神州的佳酿别有一番滋味,尝尝~”季炀明左手举着一樽酒色鲜艳如血的水晶杯,右手伸出一指点向自己身旁空置已久的座位——只不过慕流云的到来并没有打断他注目于摇曳波光的雅兴,沉醉其中的目光并未因此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臣扬州刺史慕流云叩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慕流云屈膝于一旁,他当然不敢真的就此坐下,不光如此,此时即便是擅自起身都是死罪。 “这里并非前朝,你我虽分属君臣... ...不过在这玄武湖上却不必拘礼,朕赐你坐,坐就是了~”天子挥挥手,意思是允许他起身,随后再次指了指身旁的座位。 慕流云只能小心翼翼地侧身坐了一点点凳子的边沿——这一次若再不奉命便形同抗旨,他自然明白谦卑也该适度的道理。 “这位,便是你手下的锋镝?” “回陛下,他叫沈稷,正是微臣月前才招募于麾下的新兵。”沈稷一直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低着头如同一尊雕塑。 “新兵?区区一个新兵就能从两千多人之中脱颖而出得你垂青,想必定是有过人之处吧?”季炀明浅酌一口杯中酒,缓缓说出了一句令沈稷惊讶不已的话——弋阳锋镝之数连当地人都难已知悉,千里之外的天子居然了如指掌。 “臣知罪,求陛下降罪!”慕流云再次跪倒伏地叩首,惊慌和恐惧都恰到好处。 “罢了,朕若是有心治罪,你以为你还有机会来这里么?平身吧~”天子微微一笑,终于侧目看了看跪着的两人,饶有兴趣地盯着沈稷脸上的金鹰端详了好一阵才继续说道,“你知道朕今天为何叫你来,朕也知道你心中所想——妾嬖于内廷,臣凌于宫室,宵小贼于内,寇仇窥于边,谄谗阿谀之辈充塞于殿陛,是以万民倒悬社稷累卵... ...好一篇《五蠹论》,时至今日,朕每每想起依旧不寒而栗。” “陛下... ...”慕流云难掩惊讶之色——他此文做于十年之前,而当年天子应该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没错,当年爱卿初做此文时,朕便将之默记于心... ...朕曾发过誓,终有一日要让你这样的俊才得以一展抱负——若朝野皆是淳于孚或者余镇同那样的庸才,这社稷何止危如累卵!” “陛下... ...圣明!”慕流云再次屈膝叩拜,而这一次他似乎是真的有些感动以至于肩头不住地颤抖。 “坐吧,过犹不及,再如此便显得假了——言归正传,朕要你扩充锋镝以制衡先登,需要多久?” “一年募齐,三年成军!” “朕一共只能给你两年——两年之后,朕要看到一支逐风掣电战无不胜的轻骑!” “臣必不辱命!” “很好,朕相信你言出必行——不过,朕还需要考教一下他们的实力,毕竟那些先登可是个个以一当十。” “你是叫沈稷对吧?看到下面那个人了么?他叫乌瀚思,是宫中的第一高手,这亭子距离他大概两百多步,虽然稍显远了些,不过你占了居高临下之利——朕要你就在这里开弓,若是射中他,朕便下旨授予锋镝营征募之权... ...若你一箭不中,那么他便会回敬一招,届时你若挡得住便一切如旧,若是挡不住... ...” “草民沈稷遵旨!” “白身?好!射中了,朕立即授你官职!”季炀明一笑,伸手指了指一旁忧心忡忡的慕流云。 沈稷双手接过聂羽襄递过来的雕弓羽箭——弓身非铁非木,色泽黝黑发亮,质地却如金玉一般触手生寒;弓弦也如墨染一般暗沉,但细看之下却如有点点星光布洒其中,摸起来柔韧的动物筋腱之中隐隐裹挟着丝丝缕缕金属的锋芒,沈稷暗运臂力,一拉之下立时惊觉此弓之硬远胜于锋镝营常用的三石。 “弓臂乃是海外灵犀角所制,再以鹿筋绞缠乌金线做成弓弦,不多不少正好五石——两百步的射程,它足以胜任。”聂羽襄的一颦一笑令人难以置信他也曾是男儿身——沈稷无意中碰到了其修长莹润的指尖,他便急忙抽回双手,那样子像极了一个初识风月的窈窕闺秀。 “沈稷,还不向陛下谢罪——陛下,锋镝所用之弓皆为三石,而且他初入锋镝连开三石弓都勉强,这把九霄云霆实在是... ...”久经沙场的慕流云怎么会不知道九霄云霆弓的威名——它曾是震慑幽并冀凉四州的神兵,昔日单骑夺臧城的名将李沉渊便是因持此弓走马城下一箭射死了守将而名扬天下。 “怎么,慕爱卿怕折了面子?”季炀明微微一笑,将手中水晶樽递给侍候在侧的聂羽襄,起身从眉头紧蹙的沈稷手中接过九霄云霆弓,接着脸色陡然一变,“开!” 霎时间,弓开如满月。 “朕自问只能开弓却无能中的——俗话说神兵予烈士,宝马配英雄,你若是能射中亭下之人,这神兵便归你了!”他缓缓放松弓弦,然后随手扔给了沈稷,又从聂羽襄手中接过水晶樽将仅剩的美酒一饮而尽,“朕决不食言!” “谢主隆恩!” 沈稷这次不再犹豫,他缓缓拉开了弓又缓缓合上,亭中包括慕流云在内无不咋舌——若要以爆发力来开五石弓,对于任何一个武夫来说或许都不是那么不可思议,但要以缓劲开弓,却非常人力所能及。 “请陛下赐箭。” “沈稷!不得无礼!”慕流云厉声呵斥道,不是因为怕他失手以致扩军之事成为泡影,而是担心他若真的冒犯天威射出这一箭,他的小命也就到头了——毕竟假山下的乌瀚思是天子最倚重的近臣之一。 “无妨无妨,慕爱卿多虑了,朕有言在先,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论罪——羽襄,赐箭!” 令旗一挥,再无转圜的余地,此刻起生死由命。 山下,乌瀚思负手立于桥上,两眼毫不避讳地紧盯着亭中的箭手;山上,沈稷弓如满月,三棱箭簇直指乌瀚思的肩井穴,两人相距数十丈,互相之间本应难以辨认分毫——偏偏在二人眼中对方都是纤毫毕现,犹如近在咫尺。 沈稷缓缓闭上双眼,即便是五石弓,要在这个距离上保持精准也实非易事,更何况他前一次开弓已经几乎耗尽了气力。 他强行稳住自己已经开始颤抖的手,呼吸吐纳之间调整着两臂的每一分肌肉,虽然目不能视,但心却通明——漆黑的灵台之中先是射出一线曙光,接着刹那间混沌便化作浩瀚星河,流离无依的阴影渐渐汇聚于他面前,缓缓地凝聚成一个人形峨冠博带负手而立,不是乌瀚思又是谁? 再睁开眼的同时,劲风夹杂着宛如哭嚎的鸣啸破空而去。 箭势如蛟出海又似虬翻江,席卷着暴烈的风云弥漫着无边的血腥直奔乌瀚思右肩——那里曾在几天前被段归重伤。 近百丈之远却不过区区一息之间,转眼箭簇便已刺破乌瀚思的衣衫直抵肌肤——只是再难寸进。 因为势如奔雷的一箭已经被乌瀚思两根手指稳稳地夹住,紧接着他整个人腾空而起,忽然间就如扑食的怪蟒一样游弋而来。 八尺有余的身躯飘逸着一身袍带,循着嶙峋突兀的山石自下而上——踏足一步便飞身数尺,腾跃两步就欺近三丈。 就在沈稷错愕之间,他已经飞进了足以一击毙命的范围之内。 一点寒芒从他手中疾射而出——那是被乌瀚思折断的三棱箭簇,以他的武功从这个距离掷出足以分金断玉。 沈稷兀自岿然不动,好像已经被乌瀚思卓绝的轻功吓得魂不附体——几天前在擂台下旁观他与段归生死相搏时更多的是惊愕,而此时直面其人则是惊惧。 如同麋鹿之遇猛虎时出于本能的战栗。 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生死之间沈稷本能地摸向了后腰,双刀一并,鹣鲽立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划出一弯凄凉如九幽黄泉的月光。 乌瀚思若是侧身躲避,便可能失足跌下假山——上下高低近二十丈,一步踏错非死即残。 所以他只有迎着鹣鲽的刀锋跃进凉亭。 刀锋与箭簇同时命中,沈稷仰倒在地,肩头已被洞穿。 乌瀚思落地之后便捂着自己的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汩汩涌出鲜血。 不知是手下留情还是闪避及时,总之两人伤势都不致命。 “精彩!精彩!瀚思,如何?”季炀明先是抚掌大笑,紧接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似乎眼前的血腥是最好的酒肴。 “天资过人,勇猛果敢,疏于修炼,妇人之仁。”乌瀚思十二个字就将沈稷剖析地淋漓尽致。 “我习武尚不足一年... ...三载之后... ...未必输给你!”沈稷倒在地上血流如注,面色转眼便是苍白如纸,可颤抖的唇齿间却依然铁骨铮铮,“更何况刚才若是以命相拼,你早已身首异处!” “好好好!锋镝果然名不虚传,朕言出必行,即日起锋镝营授予征募之权,一应仪制比照先登——这把九霄云霆也归你了,瀚思,带上他去太医院吧。” “微臣属下不知轻重,求陛下赎罪... ...” “呵呵,爱卿言重了——军人就该有一腔血勇,何罪之有?” 沈稷终于忍耐到了有人来搀扶他,直起身形的一瞬间他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嗯,伤势不重,老夫给他上点金疮药,一会就该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把他从鬼门关叫了回来,声音很慈祥,但却饱含不容置喙的威严。 恍惚间沈稷回到了弋阳窝棚寨,板房里婉儿正煮着粥,佟林面前是慈眉善目的孙二爷在装模作样地替他诊脉——婉儿的嘴撅的老高,因为孙二爷开了快十副药都治不好师父的病。 不对,师父已经死了,婉儿在弋阳,这里是平京的皇宫。 可是孙二爷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醒了?小子,多日不见大有长进啊!敢跟小乌动手了?”是孙二爷,也是一线牵的更夫长孙劫,此刻他正捻着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坐在沈稷身边,一脸的幸灾乐祸。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一个名满天下的杀手居然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皇宫里,而且一身官服。 “老夫本就是悬壶济世的大夫,不过是年轻时行差踏错走了邪路,年纪大了再回来治病救人有什么不对——在弋阳时我可从没骗过你们,老夫真的是赫赫有名的大国手,更是这大内太医院的吏目。”提及自己的身份他似乎极为自豪,吏目一职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不像个区区九品的小医官。 长孙劫像是看着到手的猎物一样兴冲冲地上下打量着沈稷,进而得寸进尺地捏起了他全身的骨节——沈稷想挣扎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显然已经着了长孙劫的道。 “不错,不错,骨骼精奇犹在小乌之上,老夫没看走眼!”老人喜笑颜开,一脸堆叠的褶子恐怕挤得死十几只苍蝇。 “小子,佟林那小子的事情我知道了,你现在有两条路,”长孙劫忽然就笑容不再一脸的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一样锋利,直刺沈稷的心房,“第一是拜我为师... ...第二么,老夫身份已露,只好在这儿送你归西了~” “放心,你不会有任何痛苦——老夫一生行医,总还是有几分慈悲心肠的。”说话间他又是一脸的和蔼,慈眉善目的模样完全不像一个正在以死要挟对方的冷血屠夫。 沈稽无言以对,确实,最好的伪装便是在最热闹的地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最普通的过客——谁能想到谈笑间便尸横遍野的一线牵更夫,竟然会终身屈就大内太医院做个区区的吏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九章 慕流云 “这个老... ...人家,你是从哪招来的?” 次日天明,长孙惧突然一身便装不请自来,直言要替昨天受伤的那位大人诊脉,他的一双三角眼始终流连在沈稷的身上,周身上下呼之欲出的猥琐令第一次见到他的慕流云忍不住悄悄问道。 “他是... ...太医院吏目孙大人,他老人家不放心我的伤势,约好今日来复诊... ...”两人本来正在对坐长谈,话刚开了个头长孙惧便一头撞进房内,沈稷尴尬地一双眼睛无处安置不断地四下游走——长孙惧的威逼利诱很有效,他很清楚用恐吓的方式未必会奏效,所以他选择了另辟蹊径。 他笑嘻嘻地将柳慎之剑道精髓之所在,原原本本对沈稷和盘托出。 螣蛟,剑长三尺六寸,由三十六片剑甲以乌金索缀连而成,暗合天罡之数——平时与寻常利剑无二,临敌对阵之时若按动机簧,则剑身便立刻寸寸分离化为蛇形,不仅长度会陡然增加一倍,轻灵飘忽的剑势更会因此而变得凶险歹毒。 此剑也是公输翟一脉的得意之作,柳慎之机缘巧合之下有幸成为兵主,并以之为蓝本粗略仿制成虺蝮斩——这才有了八百先登死士战无不胜的赫赫威名。 而他的剑法更是来历成谜,神通广大如一线牵也只知道其剑招共七十二路,名称不详,其势以凌厉迅猛见长,兼收东岛快剑和娄然蛇鞭的狠辣诡变,与中原剑法追求的轻灵守正大相径庭。 “你想报仇雪恨,若没有老夫的指点,再过二十年也万难成事!”仅仅这一句话,就让之前梗着脖子誓死不从的沈稷不得不选择了屈膝受教。 不过长孙惧却没有强迫他在外人面前自陈身份,毕竟他对外的身份也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蹩脚郎中而已——即便是供职于杏林魁首的太医院,但熬到了他这个年纪依然只是区区吏目也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哦,这,有劳孙大人了。” “哎~哪里哪里,慕大人客气了,小的在您面前哪敢自称大人,您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孙二就行~”长孙惧微微躬身探头,两只手像是无处安放一样来回不断地搓着,眉宇间昭然若揭的谄媚讨好甚至掩盖了他生硬的笑意。 “孙... ...孙儿?”慕流云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自己是理解错了。 “哎哎哎,大人您怎么叫都成~”不过对面这个看起来比他爹还要大几岁的老头却显然是甘之如饴,甚至完全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尴尬。 “嗯~咳咳... ...那个,孙先生,有劳了... ...”沈稷倒是对他这副嘴脸颇为熟悉,当初在窝棚寨的时候,那孙二爷每每流连于红灯巷之时的龌龊,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 ...辛苦孙先生。”慕流云伸手让了座,然后一转眼就没了踪影——长孙惧看着沈稷时炽烈的眼神简直就像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在渴望着心仪的姑娘,那种从心底迸发,自双眸而出的火热令他几乎断定自己继续留在这儿会坏了一对璧人的好事。 所以慕流云一脸嫌恶地急欲抽身。 当然,他出门前没有忘记充满关切地回顾沈稷,眼神之中满是悲悯和惋惜。 “师傅,您这是?” “没什么,只是无聊了,过来看看你而已。”慕流云一走,长孙惧便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好像他才是这间屋子里的主人,“哦,还有一件小事儿,师傅我昨晚给一个泄泻不止的小太监开方子的时候好像下错了一味大黄,估计这几天就要从太医院卷铺盖走人了,想来想去我也无处安身,干脆就跟你回弋阳吧~” 沈稷一时间有些呆滞,因为他的理由实在足够荒唐,即便是丝毫不懂药理的人都知道大黄是泻药,而长孙惧此时一脸的笑意更足以证明他根本就是刻意而为。 “看你的面色,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在休息个三四天就能上路了——老夫先走了,你好好歇着吧~”长孙惧起身就往门外走去,忽然有转过头郑重地说道,“那把弓,你最好搁着,那不是你现在能驾驭的东西,擅用有害无益。” 然后他就像一个普通的糟老头子一样一步三晃地蹒跚而去了。 “那个老不羞有没有对你... ...?”慕流云进来的时候一脸的隐晦诡秘,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堂堂一州刺史刚才根本不曾离开,而是一直偷偷摸摸的瑟缩在门外的墙角里。 “... ...你进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沈稷低着头,正用一块麂皮细细地擦着鹣鲽,刀刃上幽蓝的寒气笼罩着他脸上的鹰隼,闻听此言他似乎陡然摇身一变成了那只目光如炬的猛禽——仅仅一个眼神,就足以让整间屋子奇寒彻骨,与一窗之隔的晴空万里格格不入。 “你一点都不好奇之后陛下说了些什么?”慕流云悄然坐下扯开了话题——周人对于这种调侃习以为常,可他并不知道沈稷幼年时曾经历过的那些不堪。 “与我何干?我只是听命行事的下属,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杀气散去,他依旧细细地擦拭着刀锋,再次想起季炀明和他的刻薄寡恩让沈稷略微有些不快——他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只是替居功至伟的乌瀚思不值。 这些天整个平京的人都在额手相庆,皆言天降圣君,尤其是南城一带的贫民和流民营迁入的那些破落户,简直恨不得为其肝脑涂地。 但是沈稽看到了他对身受重伤的乌瀚思不闻不问,更可以子民的热血佐酒畅饮,甚至可以拿亲近之人的生死当做游戏,其人之冷血和刻毒简直令人发指。 “你绝对想不到陛下的布局有多深远——从田乾之死到丘禾殒命,平京的红袖招惨案,扬州的淳于孚矫诏,再到柳慎之走马定山阴... ...桩桩件件的背后都是陛下在一手操控,可笑我还以为自己如有神助,却原来到今天都是别人手中的傀儡... ...”慕流云笑得十分悲切,笑得无比失落。 “这样说来,我师父的死,他也应该负上责任?”沈稷手一滑,鹣鲽便在掌心擦出了一道血痕,接着温润的血浆便如同他眼中的泪光一般决堤。 “这种话万勿再说,即便是对我——陛下将这些如实相告,第一是告诉你我,我们的生死荣辱都在他一念之间... ...第二么,恐怕也是告诫你我,他清楚你我的一举一动,你的张扬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 ...”慕流云沉默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和盘托出,“他对你的评价很高,说你如天外陨铁,隐英华于残秽,但七情内敛以致外刚而内柔,若要玉成神兵必经仇山万仞恨海扬波,荡尽烦恼心中再无牵挂方可... ...” 沈稽闻言惊心,他明白,天子此话之深意全在于婉儿,她是他现而今唯一的牵挂。 “陛下还说,佟林迷途知返,斩杀丘禾并孙大福等逆贼有功,要在弋阳给他建一座祠堂... ...”身为天子对于沈稷这样一个小人物能如此礼贤下士,寻常人应该早就感动地痛哭流涕了——但是慕流云只看到了沈稷满面的严霜。 “他对我一介草民如此看重,是因为你在进尽忠言?”沈稷擦擦手中的血迹,可鹣鲽造成的伤口却一时难以凝结,还在兀自涌出鲜血。 “是,也不是——陛下问及你的时候,我只说你有大将之才但尚需磨砺... ...但陛下似乎对你的了解颇深,他甚至知道你师从佟林,而且似乎对你的鹣鲽刀很有兴趣... ...” “这便是天威难测... ...好一个天威难测... ...”沈稷垂头不语,半晌之后才感慨道。 “不过,也幸好你当时下意识的出刀,足可证明你并无异心——否则以陛下的决绝,你现在恐怕已经是个死人了... ...” “你倒是很了解他,我想问,如果易地而处,你又如何?” “我?不知道... ...恐怕也会防患于未然吧。” 二人相视一笑,人与人只要以诚相待,所有的误会便都可抛诸于脑后,任其雪化冰消。 “还有,陛下命我率三百羽林卫沿途礼送吴国使团返回江东,三天后启程——而且特别嘱咐,务必对那个祝汲多加照料... ...这事才是真正的麻烦... ...” “你莫非真以为那人叫祝汲?我曾经在荆溪口亲眼见识过那对短枪... ...什么得蒙指点,能和吕奕打得难分难解,那人必是段归无疑... ...” “这就是我头痛的地方——陛下所谓以礼相待恐怕另有玄机,”慕流云苦笑着摇摇头,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才继续道,“而且此事还不能劳动羽林卫那些大爷,试你身手的另一层用意也在于此,所以,我们真正能指望的,只有我们自己而已。” “你不会是想说,陛下的意思是要我们仅凭这七个人,就堂而皇之地去行刺护卫重重的段归吧——我该觉得你太乐观,还是该觉得你太愚蠢?”这次轮到沈稷苦笑了,这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天子要么是要他们的命,要么就是另有深意。 一念及此,沈稷眉头一皱,若是另有深意... ... “你想到什么了?”慕流云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终于欣然一笑——其中关节他早已通透,这自然又是一次不动声色的考校。 “你又在考我——陛下先是大张旗鼓地宣扬吴国使团仗义相助,之后再重加赏赐,目的无非是告诉吴人,使团之中有见利忘义的宵小,这个人当然就是大出风头的段归。” “陛下要你对他多加照拂,意思无非是要你沿途再烧一把火,坐实他通敌叛国——而最好的情况便是你杀了主使百里涉,然后把这口黑锅扣到段归的头上,如此一来他必定会招来朝野非议,而你自然也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此后必定是势如水火... ...至于不明说,用意就是要你擅作主张,以便在关键时刻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错,果然聪明,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凭我们几个人似乎做不到... ...”慕流云真正担心的恰恰就是如何在段归和一众护卫的眼皮子地下完成这不可能的任务。 “这件事,我好像还真的可以帮上忙——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什么都别问,我也什么都不会说,需要用钱的时候,我要多少你给多少,如何?”沈稷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长孙惧,和他背后的一线牵。 “你的意思是要找一线牵?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我们只剩三天,即便是他们恐怕也来不及筹集人手吧... ...” “这你尽可放心,我要找的人绝对可靠... ...”他当然有足够的把握,实在不行,可以请求长孙惧亲自出手,说不定还可以借机甩掉这个缠人的包袱。 “好,你一诺千金,我挂起不问,但我有两个要求——第一,人我可以不见,但任何行动必须向我汇报经我同意;第二,无论成败绝不能被抓到活口,至于钱,不是问题。”谈及紧要之事,慕流云转眼间又换上了一脸冷峻。 沈稷讨厌这样的神情,因为这神情令他想起那个刻薄寡恩打的季炀明。 “大人,跃信商号的杨老板递了帖子,邀你今晚闲远堂一聚。”亲兵通禀之后便转身而去,似乎片刻都不愿逗留。 也许是因为慕清平性格沉闷循规蹈矩,因此锋镝之中似乎也都是些沈默寡言的冷酷之人——或许这就是慕流云面对沈稷时格外多话的原因。 沈稷曾几何时也是如此,只不过佟林的惜红的血已经化了他心里的冰。 “杨若飞,不,邓太尉果然是生意人里的翘楚,如今得知扬州尽在我手就马上趁势加注,他怕是想要山阴弋阳两手抓啊~”慕流云一听是他邀约便已经把对方的用意猜了七七八八,他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茶杯,心不在焉地盯着杯里一片漂浮的茶叶出神。 “山阴如今在吕奕手里,他不点头,你这个扬州刺史只怕说了也不算吧?”沈稷也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擦拭着鹣鲽,这个习惯已经成了他的癖好——他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错觉,每当拿出鹣鲽之时,佟林和惜红就会偷偷地走到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满脸都是温柔的呵护。 “这一点他杨若飞绝不会想不到... ...所以我在想,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慕流云放下手里的茶杯,抬起头看着沈稷继续说道,“管他呢,晚上咱们七个人一起去,此等奸商的秋风不打白不打——忘了告诉你,陛下昨日已经加封你为昭武校尉,从今天开始你也是从六品的朝廷命官了。” 窗外晴空万里,兼有徐徐清风,正是难得的好天气。 而对于平京城里的人来说,天子亲政后的这几天,天气一直都很不错——平日里横行霸道的羽林卫突然就变得循规蹈矩,各大衙门里也都是人心惶惶,他们慌,百姓就不会慌。 自古以来乱世需用重典,并非是治世之中没有贪赃枉法和率兽食人,只不过丰衣足食的太平年景,百姓们身上的油水还经得起一榨罢了——而一旦盛明不再,朝不保夕的百姓若再被盘剥则难免激起民变。 明君之明并非禁鱼以清源,而是明白何时该宰两条鱼保证水不会变成泥潭。 毫无疑问,季炀明就是这样的明君。 新政之中将愿意迁居常安渠旁的居民称之为渠工,朝廷并没有出资兴建房屋,而是提供砖石土木及口粮,并限制工期由他们自己兴建——如此一来又省下了大笔的开销,而那些本来就为了三餐而发愁的流民,当然为之欣喜若狂。 街道上的行人短短几天之内就多了许多,其中自然又衣衫褴褛却面露喜色的流民,但也不乏看准了商机来此兜售各种所需的货郎。 一业兴,百业旺,只因商贾之道重在流通,所以很多时候二十两银子在人群中兜一个圈便可以创造出二百两的价值。 杨若飞就是因为深谙这一点才可以有今日的局面。 他一身朴实无华的靛蓝长衫,抬眼望去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纹绣,但细看之下根根丝线的经纬之间竟还隐隐泛着金光——以金丝织云锦,其奢华足以比肩帝王。 脚下那双靴子也并不出彩,黑色的闪缎面缝合厚实的犀牛皮底,唯一的亮点不过是在后跟偏上不显眼的位置各镶嵌了一块鸽子蛋大小水润剔透的翡翠。 至于他右手的那个扳指简直就是寒酸,色泽黄中透着黑,些许黑色的絮状纹理像是缭绕于其间的云雾——这东西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石,只不过是来自一只活了少说千年的玳瑁龟。 “慕大人,这几位一定是沈校尉和诸位锋镝营的健将了,快请快请!几位一同大驾光临,杨某真是蓬荜生辉啊!”六个人簇拥着慕流云缓缓而来,杨若飞一脸真挚的喜形于色和受宠若惊,诚恳的让人完全感觉不到虚伪。 “莫非这闲远堂?” “正是,区区一个香水行而已——几位不日即将离京,请几位来泡个澡放松放松,缓解一下连日的疲乏也好轻装上路,各位,请进!” 门帘掀开的一瞬间,一股水汽裹着香风扑面而来。 花香,檀香,酒香,美馔香,女儿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章 段归 “我们为什么不跟使团一起回去?还有,我们要在这个狐狸窝子里待到几时?” 段归没有随使团一起走,而是安心住在欢喜天里当起了花花太岁,但是褚竞雄却对他的安排嗤之以鼻,原因无他,因为她毕竟是个女人,而她的男人此时此刻正沉浸在脂粉堆里。 “司徒,既然是你家娘子有此一问,那就理应由你答疑解惑——嗯~来让我再香一个,香一个,就一个~”箐蓉在段归怀中笑的花枝乱颤,而司徒靖则在对面不得不看得手足无措。 “咳咳咳~这个么,首先周天子断然不会放任使团就这么安然无恙一帆风顺的回去... ...陛下在文告中对吴国使团参与救驾一事大加褒奖,其目的就是要让吴国人知道,段归助周,必有异心——之后,可能是送行的慕流云又或者别的随便什么人,必会沿途行刺吴使,至于有无实据、结果如何亦不重要,最终的目的只是坐实我们眼前这位殿下勾结周人意图灭口同僚,继而令吴主与他嫌隙更深,吴国朝堂不合便无力北上,这道理,再简单不过... ...” “也许他猜不到你会乔装入京,但是你站在擂台上自称祝汲的那一刻,恐怕就已经成了他计划中的一环——祝汲,助季,一语成谶,你想以此名调侃周人,却想不到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哈哈哈~” 司徒靖笑得前仰后合,因为当他说道段归遭人利用的时候,明显看到对方的身子僵了一下,刹那后才又恢复了色中饿鬼花里魔王的下作,抱着怀中扭捏作态的花容月貌继续乐不可支——那个似乎总是智珠在握的段归,这些日子已经被他戏耍了不止一次,这让他很开心。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这一次,我扳回一城——我和我的人根本不在使团里,那千里之外的使团则无论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百里涉不是那帮逢迎溜须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的小人,除非他死了,否则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会第一个站出来力主我与此事无关。”段归像是不服气一般稍稍用一只手撑起上半身,撇了撇嘴后终于坦诚直言他选择与使团兵分两路的原因。 “但是你有木有想过,周天子可能会有后招——如果我是他,你若是选择分头行动,那我就在平京城送你归天,以免日后养虎遗患!”司徒靖的轻松和惬意片刻之间就化为了乌有,沉重的气氛一时间让满室的春色也变了秋风肃杀。 “所以说你书生意气,你想的是江山社稷,可身为君王更要考虑他的龙椅坐不坐得稳——我这条虎一旦被除了,慕流云那条狗就没了制约,到时万一成了第二个吕奕,甚至犹有过之,他有几只手按的住两头恶犬?况且他现在如今兵权和朝政在手,下一个目标应该是钱袋子才对吧?” 司徒靖闻言便陷入了沉默,一脸的愁云惨雾甚至于比刚才更甚——段归说的不错,如果季炀明有心斩草除根防患于未然,他们又哪有机会在这里花天酒地? 初登大宝便除谄臣修仁政,为生民请命,短短几天仁君之名已经如雷贯耳;可天下未定,君臣之间便互相猜忌,甚至不惜以外敌制衡肱骨。 大周有季炀明这样的皇帝,究竟是福是祸,谁也难以断言。 好在段归似乎不是这样的人——司徒靖看了看此时正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菁蓉一双柔嫩玉足上,几近于垂涎三尺的段归,不由暗暗为江东百姓松了一口气。 君王之疾,不在声色犬马,不在好大喜功,只在不以生民为念,不以忠言为诫——允文允武,智略无双,但若凉薄而寡恩则无异率兽而食人。 无欲者往往无情,而耽于逸乐恰恰也是人性。 “喂!我问的是什么时候走!”褚竞雄看到这两人顾左右而言他似乎毫无抽身离开之意,更是不免醋海生波,段归闻言耸了耸肩,却把目光投向了不明就里一脸茫然的司徒靖,好像他才是那个流连忘返乐不思蜀的人。 “你说,走,还是不走!”褚竞雄的视线跟着段归也转向了司徒靖,这让他无比惆怅,因为褚竞雄的秋水剪瞳似乎已经沸腾,并且爆出了点点火星。 “... ...嘿嘿嘿,不急不急,你男人之前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等一下我们试过之后就离开平京——以后再想来,恐怕就是不知道是多少个春秋寒暑之后,也不知这如花似玉的美人还是否依旧喽~”他恋恋不舍地摩挲着手边赛雪欺霜的柔嫩,一双眼睛却闪烁着奸计得逞的笑意在司徒靖身边不住地徘徊,似乎在等褚竞雄按捺不住再次上演一出五指山的好戏。 “司徒靖!你不走是吧?!你打算跟他在这儿风流快活是吧——好,我走!但老子有言在先,我出了这个门,进哪个屋你可就管不着了!”话音刚落,褚竞雄便啪一声推开了门,随即伸手扯下自己的衣袖露出了洁白莹润的肩臂,立时变作了桃李争艳一般的风流妩媚如春风摆柳一般摇曳而去——三步之后,已经有几个男人嘴角挂着口水开始一脸谄媚地靠过来了。 “娘子!我的祖宗!你穿上点儿... ...天多冷啊!我跟他说的事不是那种事!”段归紧随司徒靖之后大笑而出,看着他本来就白皙的脸紧张到泛出了青色,他简直比溜进了广寒仙子的闺房还要开心。 “走吧走吧,咱们去拜会一下新任的太尉大人——他把我伤成那个样子,总该给点汤药费的。”他叼着一只牙签,两只手抱在胸前任由空荡荡的袍袖随着他的一步三晃飘来荡去——这副尊荣,即便说他是这条街上最腌臜的泼皮也绝不会有人怀疑。 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一路晃到了吕家门前,一路上司徒靖和褚竞雄都只敢远远地跟着,生怕来个好事的侠客看见他这副尊荣忍不住出手为民除害的时候误伤到他们。 段归笑嘻嘻的站在门口,抱着肩膀抖着眉毛不住地抖着腿,而三步之外吕家的门子愣在那里进退维谷——堂堂吕府何曾来过这样的人,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喂,去通报你们老爷,就说那天被他打伤的祝汲来要汤药费了!” “哦,您——他娘的!你哪来的泼皮,滚滚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敢来这撒野!” 段归忽然间换了一副倨傲凶悍的神态,唬得门子下意识地卑躬屈膝起来,然而仅仅片刻之后他就想起了自己是吕家的走狗,然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该做的是用顶门杠好好招呼一下这位不速之客。 吕家的朱漆广亮大门虽比不上皇宫,但若是说仪同亲王却丝毫不为过,所以平日用于锁门闭户的顶门杠也要比寻常人家长得多更粗的多。 足足五尺有余的木棒在手,门子平添了几分胆气,本来面对眼前这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壮硕无赖他是有些害怕的,但想起身后四世三公权倾朝野的主人,再看看手里碗口粗细的凶器,陡然间便挺直了腰杆,兜头一棍便对着段归砸了下来。 紧接着他就倒飞了出去,一屁股撞进大门足有六七尺,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半天都爬不起来。 “有喘气的没有!姓祝的来讨债了!” 一声暴喝如虎啸荒丘,震得司徒靖和褚静雄两耳嗡嗡作响。 “你等着!你等着!”门子终于顺过了那口气,挣扎着爬起来和院子里的一众奴仆往同一个方向逃窜而去。 司徒靖认得那个方向应该是吕家的正堂。 吕奕垂首肃立于堂下,头顶八尺之外便是吕放那双充盈着怒火的眼睛。 “父亲... ...”这是许多天以来父子二人第一次面对面的对话——之前只要远远看到吕奕,老头便就立即拂袖而去,甚至于连背影都不愿意留给他。 今天事出突然,吕放正在大厅之中望着那个曾经摆放着龙头杖的支架怔怔然发呆的时候,吕奕突然闯进来并且关上了大门。 “哼,老夫一介草民,焉敢恬居堂堂太尉大人之父?”吕放沉默半晌,终于还是满怀怨怼地回了一句,不过却始终不愿看他一眼。 “父亲言重了,儿不敢... ...”吕奕也不敢抬头,但是低垂的脸上却只是苦笑而并无一丝愧疚——他当然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何不妥。 “不敢?!大人可是敢作敢为的很那!老夫经营数十年的监兵,让你区区小计就化为了泡影!”想起伴随自己多年的那支龙头杖,他又不自觉的望向了那个花重金打造的降香黄檀支架,目光拂过吕奕的身影时,愤怒之中却隐隐带着点别的涵义。 “父亲,儿知道错了——事先不通报您老人家实在是怕这出戏演的不够逼真,父亲您手握着陛下的死穴,更兼掌控着二十万并州铁骑,若是由您击败淳于彦独霸朝堂,陛下焉能放心?” “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儿并非没有想过扶助爹再行废立,届时主弱臣强,吕家的宏图或许在我甚至您手中便可成就——但这不是下棋更不是赌博,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且不说孟章和执明态度不明... ...父亲您不是不知道,并州盐铁铜无一不缺,军械、粮秣、兵源都捉襟见肘,名义上的二十万大军,可用之兵连五万都不到,余者不是老弱病残就是武备奇缺... ...当日若强行施为,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更何况若无陛下支持,我们真的有绝对把握击败淳于彦么?父亲焉知孟章的岿然不动,不是陛下暗中授意?” “更何况那个段归行事无迹可寻,此次他孤身而来确是儿始料未及,但以其人的行事来看,没有安排后招断不会如此冒险... ...” “现在则不同,儿给了陛下机会除掉安敬思,便是自断臂膀将京城的兵权尽数交还,如今更置身于陛下掌控之中,自此他将再无忧虑——并州,却还是我们吕氏的并州... ...如此君臣互为掣肘,方可保我吕氏安泰。” “父亲,天下未定,还不到祸起萧墙之时——儿若非断定您已经按捺不住,又如何会让慎之来试探?您若非已急不可待,又怎么会轻易地将监兵的印信交于他?此事若非儿从中作梗,此时吕家是如何一番光景,您可敢想象?” “更重要的是,陛下需要我吕家,我们吕家更需要陛下... ...如今时不在我,势不与我,何妨静观其变?儿看这新政成算颇大,已命慎之在并州广为推行,如此再生聚十年,届时我吕氏一门甲兵齐备粮秣不缺,上京抑或南下,不都在我一念之间么?” 吕奕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但一番话却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吕放从一开始负气不愿看他,到最后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亲生骨肉,脸上的皱纹随着心中怒气的缓和愈加明显——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衰老,而衰老让他在害怕时日无多的同时不再沉稳。 “你忘了说最重要的一点——你羽翼已丰,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作吕家的当家人!”吕放忽然一扫颓态,逼视着吕奕振声道。 “是!而且只有在我手里,吕家才能前程似锦,更上层楼!”吕奕抬起头,目光灼灼地回应着自己的父亲。 良久,吕放起身,吕奕快步上前伸双手相搀。 “你,以后有事可直接向大公子禀报了。” “父亲?”吕奕莫名,房间里明明就只有他们父子两人而已。 “是!”一个声音几乎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吕奕惊恐地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影子。 “臭小子,你爹还没彻底老糊涂!”吕放伸手拍了拍他的头,继而随意对着一个方向说道,“现身相见吧,从今天开始,大公子就是你们的主子了!” 一个通体笼罩着漆黑的人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两人身后,若不是对方故意弄出声响吕奕甚至发现不了咫尺之间竟然多了一个人,“属下幽影,见过吕氏新任族长!” 吕奕正愕然之间,幽影忽然起身疾退两步与身后的墙壁融成了一体,然后大门哐当一声洞开,一名鼻青脸肿的护院跌了进来。 “老老老爷,公公子,有人打上门来要账了!” 吕放看着自己的儿子怒不可遏,吕奕则看着自己的父亲羞愧难当——父亲刚才欣慰地将所有的权力交托于自己,转眼之间,吕府就成了连市井泼皮都可以肆意横行的菜市口。 “我不管是多少人,什么人,总之他不死,就是你们死!” “不不不,公子饶... ...”命字还没出口,吕奕就已经拧断了他的脖子——吕奕对于抗命者,历来都是绝不姑息。 “父亲,儿出去看看... ...” “弄清虚实,切勿鲁莽——敢进吕府撒野绝非泛泛之辈... ...你动手之前该先问问的... ...算了,去吧!” 吕奕深施一礼,再转过身便已是满脸的杀气——光天化日之下被打上门“要账”?吕家近百年以来都没有这么丢人过! “呦,吕太尉!”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插着腰踩着一名护院一脸喜色地看着他。 吕奕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就立即转身离去——可是来不及了,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来一把就拽住了他的袍袖,险些把他最喜欢的这件益州锦襕衫的袖子给扯下来。 “你!”他怒视对方,却发现对方依旧是笑嘻嘻的一副无赖相。 “吕太尉,你把我打得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几天,总不至于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算了吧?” “... ...有事进来说!”吕奕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几个字——段归没有跟使团一起离京,反而大摇大摆地跑来了吕府,那么在任何人眼里,他吕家都会变成段归在周国最亲密的“朋友”。 若有人不这么想才真是见了鬼! “老爷子!身子骨儿还硬朗啊?”段归这句话只换来一个白眼,吕放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便拂袖而去。 雕梁画栋的大厅里同样只有一个座位,这里是吕家的客厅,除了主家任何人也没有落座的资格——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和淳于彦比拼,这里甚至连足够两人对饮的胡床卧榻也没摆设一张,只是在屋子的正北摆了一把仿制品,和乾元殿上御赐给吕放的那张座椅一模一样别无二致,甚至连选才都来自同一棵树。 “你不怕我杀了你?”吕奕逼视着段归,而后者一脸轻浮简直好像是来讨打的。 司徒靖和褚竞雄无所事事一般欣赏着堂内的陈设,那悠然之态似乎也笃定了此行绝无风险。 “嗯... ...反正满大街的人都看到我进来了,还有这二位作陪,若是不能全须全尾的出去,那必定就是你吕大人做贼心虚喽——还有,最好叫您那位墙上的朋友安静点,他的心跳声吓到我了,我这个人,一害怕就想大声喊~” “段归!你!”忽然间他转头看着司徒靖,强自压抑着怒火说道,“司徒大人,你是我大周栋梁,朝廷也待你不薄,怎么会和这个... ...搅在一起!”吕奕怒不可遏却无计可施,只因他进退两难——段归此行无异于在天子面前指证他暗通敌国,偏偏杀人灭口又等同于做贼心虚。 早知道是他来,就是外面都被一把火烧成白地吕奕也绝不会露面。 “太尉大人见谅,草民早不是什么大人了,而今么,只是这个无赖的朋友罢了,”说话间司徒靖收敛起笑意,转而看着段归继续说道,“不过我猜,这个无赖并非是来无事生非的——对吧,无赖?” “严格来说,我说的每一个字都绝无虚言,汤药费你是必定要给的,不过么,治的却是你吕大人的心病。”段归的放浪之相也顷刻无踪,立时变得一本正经。 “怎么讲?” “废话不多数了,并州粮秣军械无不匮乏,而我手里正好有大量铁矿可解你燃眉之急——不二价,每斤九十文,如何?” 足足比市价高了一倍还多! 可偏偏从半个多月前开始,向来少人问津的铁矿突然就成了有价无市的俏货!连带着铁器价格都水涨船高一路飙升! 司徒靖微微侧过身,背对着吕奕铁青的脸和发光的眼强忍着笑意——他估计吕奕能接受的最高价格是每斤六十文,而且一再告诫段归此中厉害不在牟利。 可他万没想到段归除了是个无赖,还是逮着蛤蟆攥团粉的贪得无厌之徒。 吕奕一脸愠怒,可怒气之下却隐隐有期待之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一章 解少禽 解少禽这几天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不是因为山阴的事务有多繁杂,实际上几百年来的约定俗成已经深入了这座城的方方面面,无论谁当这个太守甚至有没有人来当这个太守,一切也都会有条不紊地进行。 问题说到底还是出在了钱上。 就在半个多月前,吴国人的江防忽然间就后撤了近百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顷刻之间荡然无存,随即跃信商号高调宣布迁址,将原本位于山阴的扬州总号搬去了据说马上要扩建港口以利航运的弋阳。 明眼人都看得出,一旦弋阳港建成,山阴这湾浅水急的航路便如形同虚设。 所以短短十几天内,已经有大量的常驻商户跑去抱了弋阳的大腿,甚至于整个扬州都在跃跃欲试——还有一个原因,是新任太守慕清平宣布即日起减税三成,于是山阴这个曾经炙手可热的聚宝盆,顷刻间就被大家抛诸脑后。 但仅仅这些也并不足以伤筋动骨,原本山阴的税赋即便砍一半也足以支应所需,水路虽然被朝廷分给了弋阳,但陆路却任谁也无能撼动分毫——真正令他忧心忡忡的是柳慎之突然决定,今后三年吕家的冰敬和炭敬要加三成。 税负减半,孝敬却要再加三成,意味着今后三年之内山阴不仅颗粒无收,甚至于连部分开销都要动用府库中的存项。 这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简直是塌天大祸。 解少禽几乎已经看到多年以后那个惨淡萧条的山阴城,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老范,你想到主意了没有?做生意这方面你比我强,眼下这局面若是任其发展,山阴不出五年就会被掏空——姓柳的嘴上说只预支三年后的孝敬,哼,三年后他不再加我就谢天谢地了!” “... ...这就不是生意上的事,这是朝局,你抽身躲懒却要我绞尽脑汁...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陛下为表休战诚意此次特意邀吴国使团沿陆路南下一路游历之后,再经弋阳返回江东,同行送使之人正是慕流云... ...不如我们趁此机会与这位新任的刺史大人联络一下... ...” “你的意思是... ...改换门庭?!你疯了么?!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姓柳的手段有多狠,孙承祖手握两千私兵,硬是连一天都没撑过去就闹了个家破人亡满门尽灭... ...”想起柳慎之,解少禽眼前立刻出现了那张慵懒倦怠却充斥着乖戾的脸——他好像永远在笑,又似乎总是若有所思,一双如鹰狼一样的凶悍眼眸似乎时刻盯着你的死穴,可偏偏那一身崤山崩于前而我自纵酒歌于侧的放浪,却每每让人不由自主地对其掉以轻心。 这是一个连外表都要算计别人的狡诈之徒。 解少禽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窗外的寒蝉尚在鸣泣,经历的几天的秋雨连绵后,今日本是个难得的晴天,可屋子的气氛却让他觉得心里有一块冰,由此蔓延而出的寒气正在冻结他整个人。 而且似乎在他看来,孙家的惨剧只是柳慎之一人所为,与他毫无干系。 “你多虑了,我就算再不谙朝堂之事,也断不会蠢到有这种想法——你我都是别人手指缝里讨食吃的小鱼虾而已,当年惹不起邓彻,如今更惹不起如日中天的吕奕,但你我毕竟身处扬州,刺史大人这边,该应付的还需应付,更何况我们今时今日恐怕还需要人家赏饭... ...”范猗起身,提起茶壶为自己和解少禽各添了半杯,忽然间,茶壶圆润的曲线似乎勾起了他的某些兴趣一样,令他把那只平凡至极的白瓷壶端在手里注目了良久,终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急切的拍了拍一脸愁云的解少禽,“你说陛下令慕流云沿陆路护送,会否另有深意?” “嗯,你这么一说,这次这送使的行程确是颇为怪诞... ...”解少禽绝不是笨人,否则也难以在孙家和邓彻的眼皮子地下偷天换日,最终坐上了太守的位置。 “陛下诏令天下,吴国使团在逆彦之乱中仗义相助,表面上看确实理所应当,但要知道两国不久之前还在荆溪口血战一场,弋阳那次暴乱,背后似乎也有吴人推波助澜... ...如今内乱方息,陛下却让重臣领着敌国的大队人马穿州过郡招摇过市,且据传日行不过五十里... ...就算现在是友邦,这也未免有些太疏忽了吧?” “言之有理,当今陛下乃是雄略之主,如此行事确实有悖于常理——莫非陛下是要... ...!” “嗯... ...不不不,此举若是为了麻痹吴国,陛下就该密令慕流云先行返回扬州整军备战,再另选一个身份足够却无碍大局之人陪同护送,现今这安排,说明在陛下还不打算兵戎相见... ...” “陛下既无立时开战之意,那对百里涉一众异邦外臣如此恩高义重... ...莫非是离间之计?” “虽不中亦不远矣... ...不管怎么说,等这位刺史大人到达山阴之时,你我只要小心应付竭力襄助,这个人情便到手了,到时不光慕流云,陛下那里你我也可小小记上一功——届时所得恐怕百倍于今日之失,而且姓吕的也说不出什么!” “就这么定了——走,喝酒去!” “...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咱们得去法源寺替大祁、小祁给他们全家上香。” “对对对,你看看我,被这些琐事弄得险些有负他们重托——走吧,顺便给那些因孙家之事而死的无辜者也上炷香... ...” “哎,应该的... ...” 距离山阴还有不足百里,慕流云一路都走得很不自在,按理说这河山明媚风光无限本来是应该令人心旷神怡的,可惜队伍里偏偏有个寸步不离的老不羞在大煞风景——准确的说是沈稷在他左右寸步不离,而那个老不羞在沈稷左右如影随形。 那一日沈稷出去了多半天,回来后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而随他一起回来的就是眼前这个自称孙二的猥琐老头,初时慕流云还以为他就是沈稷忙碌了一天的成果,好在沈稷说明这只是个因为所谓的“救命之恩”就黏上来意图打秋风的老无赖,慕流云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更可惜的是,那笔白花花的银子很可能打了水漂——按照一线牵的规矩,如果是因为它们自己的纰漏以致出了差池,那无论成败一文钱也不能收;但人如果找了,主家却临时反悔,那这单活儿干与不干,钱都一文也不能少。 可问题恰恰就出在慕流云这边,因为段归偏偏不在使团里,按照百里涉的说法,那个“祝汲”伤势过重,只能在平京继续静养。 百里涉痛惜于“祝汲”的伤势,在他口中这个吴国不世出的将才此后都再难驰骋沙场了,说到动情处甚至略带尴尬地擦了擦干涩的眼角。 而平京传来的消息却是,在他们走后第七天,段归就带着两名亲随大摇大摆地进了吕府的门,之后便去向不明。 显然双方已有默契。 段归既然不在,那这一路上无论发生了什么都绝不会跟他有一星半点儿的关系,使团有任何闪失,都只会是他慕流云居心叵测,破坏两国邦交,蓄意再燃战火。 甚至背后有他人主使。 他只能把一切飞鸽传书报与天子,回信却只得四个字——“顺其自然”。 路边的界碑上隐约可见山阴二字,前方不远处的竹影摇曳之下,一座八角亭中已经挤满了人。 这些人好像看见了大队人马的旗帜,于是立刻就像蜂群一样涌了过来——若非隔着老远就能看见他们一身不俗的锦衣,慕流云几乎就要下令戒备了。 “山阴太守解少禽,携本郡士绅恭迎刺史大人及友邦贵使!”解少禽很聪明,他的一礼微妙地错开了百里涉的所在,几乎是正对着白马之上的慕流云施过一礼,之后才微微侧了一下身,让吴国的正使大人恰好避免了难堪。 “解少禽,解大人... ...本官记得你,孙氏作乱之时你还是长史,因献城有功授太守一职——据说,你和孙家还是姻亲?”慕流云逼视着对方,用几乎赤裸裸的挑衅语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揭了解少禽的疮疤。 “回大人,孙氏作乱,公也;通家之好,私也——下官绝不敢因私而废公!”解少禽直视着慕流云凌厉的目光,不闪不避,不卑不亢。 “好!大人果然是公私分明的忠良,难怪太尉大人对阁下赞赏有加,每与本官提及都由衷赞叹——今日之神州,以术取富贵、秉权势者,勿如大人之巧... ...” “大人谬赞,愧不敢当!”如此折辱解少禽依旧欣然接受,丝毫不见一星半点的迟疑。 “那就请大人带路吧?”慕流云高坐鞍上,只是随手递过马鞭,言下之意便是——你,牵马坠蹬! “是,大人请随下官来!”依旧是恭敬地双手接过,然后一只手揽住了缰绳——众山阴士绅之中已经有人怒形于色,余者也大多面露不悦,唯独解少禽,几乎是喜形于色,好像很乐于接受这份差使。 但他没有注意慕流云身后,一个身着六品武官服制的年轻人,正在怒视着他的后颈,一双手遏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佟林之死,与他解少禽也难脱干系。 一条大路从山脚盘旋而上,其宽阔足够两辆牛车并驾齐驱,厚重的青石镶嵌出平坦的路面,在曈曈竹影中浑然有如天成,行走其间偶尔可闻林泉叮咚、鸟兽啼鸣,便是将之列为一景也毫不为过。 路至山腰处隐去了端倪,原来是绕道双峰之间的峡谷,再往前山转折而去——如此走势只需数百人扼制谷口,便是千万人也断难攻入。 山阴人以过人的智慧和不懈的耕耘,真正将坦荡通天路和鸿鹄不越关合二为一。 “大人,再往前走便是银屏关,过去便是法源寺,过了寺庙再走二三里便入城了——山阴郡数百年间不曾经历兵连祸结,全赖这前水后关。” “上一次柳大人的大队人马就是从这里进的城?” “正是,不瞒大人说——此关不开,仅凭柳大人区区两百兵马想从渡口破城势比登天。” “哦?那本官倒是要仔细看看这固若金汤的要塞了。” 慕流云翻身下马旁若无人似的迈步前驱,直接将堂堂秩两千石的太守变成了身后牵马坠蹬的杂役。 解少禽身后的其他人,包括百里涉在内也不得不选择了下马,两百余人就这么步行着缓缓前进,眼前不远处已经是耸入云霄的一对绝峰。 “解大人,适才得罪了——关上可有布置?”慕流云和解少禽不知不觉间已经悄然和后队拉开了距离,在其他人眼中他的背影还是一副不屑和轻蔑的样子,但语气却和刚才迥然不同。 “大人多虑了,下官如果连这个都不明白,如何做这一郡之守?”解少禽当然明白慕流云甫一见面就主动生事的玄机——无非是提醒他来者不善而已。 “关内的守军我已经减半,沿路的明堡暗哨也基本都撤了,还有一些城防器械也早就藏了起来,他们即便是把这座银屏关都画下来,也是白费功夫。”解少禽微微一笑,心道这位刺史大人真的是把他当成了只堪随风摇摆的墙头草。 “你刚才说,关后是一座寺院?” “回大人,是法源寺,位于山阴东门和银屏关之间,平日是这一带百姓祈福降香之所,战时么... ...足可屯军千人——今夜就委屈大人和吴国使团下榻于此了。” “安排得好,百里涉等人我会寸步不离,至于寺外还需要大人多多费心,安排些暗哨。” “下官明白。” 法源寺同神州大多数寺庙一样,供奉的是源于海外心荼国的绝悔道圣雄摩竭,这个教派有别于世上大多数的宗教,他们相信世界是自然恒存而非由神所创造的,他们主张的修行是“致信、求知、谨行”,而在修行的过程中则需要“戒妄杀、戒诳语、戒偷盗、戒纵欲、戒贪财”,以此追求精神上的圆满和超脱。 或者说,他们的信仰,即是自己的本心。 这理念与神州传承千年的稷墨学宫几乎如出一辙——不信鬼神之说,对于世界本源的探索有着难以理解的执着,所不同的是稷墨学宫注重的是外在的物质探索,而绝悔道更在乎对内在心灵的磨砺。 而随着百年前稷墨学宫的不世天才公输翟用木头造出了飞鸟,一举奠定了求知派在朝野的地位之后,那些传统的鬼神之说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绝悔道所取代,如今大多数只存在于百姓口口相传的敬畏之中。 世上有没有鬼神没人知道,但是人心中一定有,所以有人的地方,便有鬼神。 沈稷的心里现在就有一只恶鬼在蠢蠢欲动——复仇的恶鬼。 斜阳西垂之后,由解少禽和范猗做东,请来了山阴城顶尖酒楼来仪轩最负盛名的庖厨在法源寺内大排筵宴,主宾自然是慕流云和百里涉,沈稷区区一个昭武校尉本来是没资格上座的,但他是慕流云的亲信,待遇自然不同。 锦绣屏川垂日暮,笙箫宴乐羡凡殊。 罗襦半掩丁香玉,醴酪微醺金玉奴。 酒宴之中不仅有醇酒,更缺不了的便是美人,霓裳鸣鸾宴歌舞的酣畅让这里完全没了寺庙应有的法相庄严,浑如俗世浊尘中最冶艳的所在。 扑面而来的脂粉气和靡靡之音让比丘们有意退避三舍,然后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通往花花世界的大门。 所以沈稷看着这些所谓的官吏豪强愈发的不顺眼,清净之地尚且如此,红尘俗世可想而知。 他死死盯着对面已经酒酣耳热的解少禽,一只手始终按着后腰上鹣鲽的刀柄——慕清平要他三年不可动用鹣鲽,他一直谨遵教诲,上一次在宫中是下意识地出手,但是今天,若要杀这个人,他必须破一次例。 解少禽再次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向了沈稷这边,一杯酒在他颤抖的手中洒了足足有多一半,他满脸堆笑,显示着不恰当的谄媚——论品级他比沈稷更高,按理说应该沈稷去敬他的。 “沈校尉... ...本官~呃~本官~本官一定要跟你喝一个!”解少禽一只手按上了沈稷的肩头,硬生生把那只杯子怼到了他的嘴边。 “解大人,我不会喝酒!”沈稷险些抽出鹣鲽,但是他还是攥紧了拳头强忍下了这种冲动。 “不会喝酒?慕大人麾下的锋镝竟然不会喝酒?横行沙场的骁锐竟然不会喝酒?就这一杯!喝完这一杯~我~我告诉你个秘密!”解少禽不依不饶地继续劝着,看样子他是喝多了,整个人几乎贴在了沈稷的耳边,就那么瘫在他肩膀上对着他的脸喷着酒气。 沈稷的怒火几乎烧毁了他的理智,偏偏这个时候慕流云也过来了。 “沈稷啊,不要驳了大人的面子,如此良辰美景,别扫了大家的兴致。”他拍了拍沈稷的另一只肩膀,像是看出了沈稷几近失控的杀意一般话里有话的说道。 “我说了不会喝!就是不会喝!”沈稷突然甩开了解少禽,在众人的错愕之下就此拂袖而去。 “沈稷!沈稷——解大人,你没事吧,行伍中人,直性子,大人别见怪别见怪,来来来,我敬大人一杯!”慕流云搀起重重摔在地上的解少禽,陪着笑脸递上了一杯酒。 解少禽被这一摔,似乎酒也醒了不少,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所以他双手接过那杯酒满脸笑意地一饮而尽。 四周隐隐有了些嘲笑声——一郡太守又如何?还不是要在刺史大人面前卑躬屈膝。 只不过他们看不到解少禽略微回首时的目光,原本迷醉的双眼里忽然有了些一言难尽的感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二章 叶浚卿 法源寺经阁倚绝壁而建,在崖下的沈稷眼中几近耸入云霄。 他渴望快意恩仇,却不得不按捺怒火和杀意,因为此刻此地既非其时,亦非其地——所以他只能选择抽身而去,至少眼不见,心不乱。 区区一扇小门,内外便是两个世界,这里几乎完全听不到前面的喧嚣和扰攘,只有几间禅房里隐隐的吟唱,其余便是蝉鸣,以及晚风拂过树梢的沙沙作响。 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在沈稷耳中逐渐变得清晰,不知不觉间已如响彻天际的滚雷一样轰鸣于灵台方寸之间,阵阵的咆哮中似乎还夹杂着丝丝缕缕令人不安的低语,像是诱惑又像是怂恿一般令人焦躁不安。 一开始,那低语只如涓涓细流渗入他四肢百骸,很快便如怒涛开始冲击他的灵识,不多久灵台清明就变了杀意如潮血海滔滔。 鹣鲽出鞘,在月光下化作一对獠牙,随沈稷肆意撕咬着深沉的夜幕。 它如同癫狂的困兽,很快便不满足于劈砍那些竹木山石,没有血肉飞溅和残肢断臂根本不足以慰籍他的渴望,满腔无法宣泄的杀气最终指向了头顶的苍穹,鹣鲽画出一道道蜿蜒的寒芒,似与皓月争辉。 “佟林那小子... ...也不教你点守心摄神的法门,才听了几句就变成这个样子,哎~”长孙惧看他负气离席而去,且直奔后园,便恋恋不舍地放开怀里媚态横生的舞姬一路尾随而来——果然被他不幸料中,沈稷根本不知绝悔道经文的凶险,更不懂守心的法门。 绝悔道的心经类似一种心灵上的苦行,吟诵的目的并非是为了静心反而是为了激发七情六欲,再以自身强大的意志力去抗衡——绝悔道的比丘们认为如此方能磨练心智、锻炼灵识,而那些以避世为要旨的教义他们都嗤之以鼻,认为那不是在历练而是在回避。 当然,这也是需要循序渐进的——初时,他们可能会选择把自己捆绑起来再行吟诵,谓之缚法;而此道大成的比丘,则可悲喜由心,爱恶不滞,人世间的情感或存或亡,皆由己意。 逃避问题的人,永远无法解决问题,不入红尘焉能出尘?可惜大多数人都不明此理,究其一生都在自欺欺人罢了。 所以这些比丘们刻意回避莺歌燕舞也并非是因为见不得纸醉金迷,而是害怕这些心智不坚的俗人被他们的诵经声乱了心智而陷入癫狂。 就如同现在的沈稷一样。 长孙惧毫不避讳,径自度步而来,可沈稷却偏偏好像完全看到不到他一样,依旧疯狂地对着天空和周围的一切运刀如风,凛冽的刀锋撕扯着任何敢于靠近的物体,却偏偏碰不到老头的一片衣角——他的双眼好像已经被鲜血灌满,此时已完全看不出哪里是瞳仁哪里是眼白,从双手到面颊,暴起的青筋如同某种充斥着邪异魔力的纹绘,描述着他此刻的凶险可怖。 片刻后两人便相距不到十步,老头随手捡起一颗石子丢向沈稷,被惊动的野兽像是嗅到了血腥味一样猛扑过来,掀起的阵阵腥风与山林之中的虎狼别无二致。 人未至刀先至,鹣鲽已全然没了往日的轻灵飘逸,但凌厉却如择人而噬的毒蛇猛禽,充斥着霸道和刚猛——只不过这样鲁莽的刀,显然不可能伤得了长孙惧分毫。 老头枯槁的身躯俨然如败絮一般在风中飘来荡去,任由利刃擦过却难伤分毫——就在他得意于自己老而弥坚之时,沈稷的一双手已经猝不及防地擒住了他的双臂,接着这个人便如饿狼一般龇着獠牙咬向了他的咽喉。 “娘的,你小子的心里到底藏着个什么玩意儿?”长孙惧惊讶于沈稷的凶戾,他发现原来这个看似古井不波的年轻人心中七情六欲一样不少,而且都比普通人来得更强烈。 “哎~还好有老夫在... ...不然你可就废喽~”他任由这头野兽扑上并非因为他来不及闪避,而是因为他懒得再多走那几步罢了。 仅仅是几寸的距离,沈稷却根本来不及触碰到长孙惧的哪怕一根汗毛——老头仅仅一抖便足以挣开沈稷的束缚,接着运指如风,瞬息之间便封了他神藏、鹰窗等十几处穴道,沈稷身形一滞,随即一口鲜血喷出,就此昏厥。 “来人呐!杀人啦!”沈稷人前扑之势未尽便昏了过去,于是身体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向了长孙惧,把这个身高不满七尺,年过花甲的老头直接压在了身下。 惊闻呼号,叶浚卿慌忙开门,但呈现在眼前的场景却是一个面容猥琐的老头面露欣然,而一个年轻人则趴在他身上状若昏迷,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上前看看。 沈稷醒来的时候,眼前除了长孙惧挂着一脸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还有一个清秀的年轻人,神情之中似乎带着些许的鄙夷。 “哎~终于醒了,老夫又救了你一次,你可是欠了老夫两条命了~”长孙惧摇头晃脑地捋着颌下为数不多的几根胡须,一脸洋洋得意的表情。 “既然人醒了,那就劳驾二位请吧。”叶浚卿转身打开了门,若不是因为人命关天,他可能早就把这两人赶了出去。 他一开始就觉得两人不正常,而在帮着老头把年轻人抬进屋之后他更确定了这一点——老头自始至终一直笑吟吟地守在年轻人身边,枯瘦犹如干柴的手在对方周身不断地摩挲,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关切和周身散发的猥琐让他觉得这两人之间必有苟且。 看着眼前两人对视的样子,叶浚卿恨不得立刻把那床被褥拿出去烧了。 “多谢... ...这位兄台,怎么称呼?”沈稷只记得恍惚间回到了荆溪口,他又看到了身边那些熟悉的面孔,可段归的大军终于还是举起了屠刀,他们再次一个个地倒下,而这一次,沈稷有鹣鲽在手! 可是无论他杀了多少人,吴军依旧源源不断地扑上来,终于他看见了段归,之后百劫残生如狂风骤雨袭来,将他和吕恂一样抛上了半空。 “在下姓叶,双名浚卿,二位没事的话,请走!不送!”叶浚卿皱了皱眉,再次送客。 “这位小哥,近些日子以来你自颈以上,耳目口鼻之间是否常有麻痹不仁,间或头重头晕,且有头皮顽厚之感?白日口舌不仁,不知食味,而每到子夜都会耳鸣目痛?鼻闻香极香,闻臭极臭,可对?”长孙惧起身作势欲外出,却一边走一边兀自喋喋不休。 沈稷自然不明所以,但叶浚卿却了然于心——这老不正经的竟然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症结! “哼,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既然症状全中,那么就不可能是信口开河,叶浚卿先是眼睛一亮,须臾之间便又恢复了一脸的不屑——他知道对付这种喜欢装神弄鬼的人,你越是急切求他,恐怕越难如愿。 “呵呵,老夫是看在你帮了我们一把的面子上随口一说,你既然不当回事,那老夫走就是了——沈稷,扯呼~”长孙惧开口招呼沈稷,沈稷本能地翻身下床却惊觉身轻体健全不似有内伤淤积之状。 “淤血一早就排出了体外了,加上老夫适才以掌力揉捻你周身大穴助你行炁疗伤,现在你不仅没事,功力也该小有长进。”长孙惧一边说一边斜眼瞥着叶浚卿,脚下却丝毫不见放慢,转眼左脚已经迈出了房门。 “老先生留步!”叶浚卿终于按捺不住出言挽留,紧接着他突然撩袍跪倒,直接叩首行了个大礼,倒是让长孙惧和沈稷都为之错愕,“求老人家指点迷津,在下本是广昌府的举子,约好与友人一同赶考本次恩科,可是行至山阴却身染怪疾... ...所有症状正如老先生所说分毫不差,先生既识此病,自然也可手到病除——求先生垂怜!” 叶浚卿这病颇为怪诞,多少郎中看了都不见起色,最初几天他头痛欲裂几乎无法下床,甚至一度昏迷不醒,客栈老板也为此慌了神,生怕他死在自己的店里便贴钱把他送到了法源寺的客房暂居——说来也怪,旁人闻之非颠即狂的经咒却可以压抑他的症状,于是他索性便搬进了比丘们居住的精舍。 可是朝廷不会把考场安排到山阴,更不可能安排一个比丘随侍在侧给他念经,于是朋友不得已只能动身启程,留他一人在此每日嗟叹。 “呵呵,怎么这么快就屈膝了?不过老夫我还就欣赏你这种能屈能伸的人物,过来!我给你把脉!” 长孙惧的二指一搭上叶浚卿的寸关尺,老头的脸色便是一凛,随即一改刚才的轻松转而正色问道,“你吃过什么药?!” 叶浚卿看老头脸色乍变,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苦思良久他实在茫无头绪,只好怯生生地回答,“没、没吃过什么药啊... ...就是刚开始以为是偶感风寒喝了两剂柴胡汤... ...先生,您看我这,还有救么?” “有~救~吗?!”长孙惧吹着胡子瞪着眼,仿佛随时准备拍案而起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直指叶浚卿的脸,“为什么不继续喝!” “你发病之前是不是喝酒了?之后还醉卧街头湿了一身的露水?第二天就开始涕泪不止?” “你体质阴寒,最忌寒露,可偏偏风邪入体,加上饮酒之后血气上冲引寒邪入脑,中了风悸!”长孙惧摇摇头,然后颇为惋惜地说道,“本来柴胡汤也算对症,坚持喝上些日子就算治不好也不至于搞成今天这样... ...可你为了镇痛,是不是用了那东西?” 叶浚卿闻言一惊,自己不欲人知的秘密被揭穿,这令他羞愧难当,确实,为了镇痛他用了“泉台氤氲”,开始效果拔群,可渐渐地三五天之后就完全没有任何作用了,好在他悬崖勒马并未成瘾,但自此头痛却是越演越烈。 光看他的表情,沈稷便猜出了八九分,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子还真的是个医道圣手。 “那东西只能麻痹人的五觉,实则是在加重你的病情,如今风涎入脑,恐怕要伴你终生喽... ...不过至少你在这个庙里呆着便不会太痛苦,至于原因么,老夫也不大清楚,这大概就是法缘吧——大不了就剃度出家,在此悟法修道,了却残生呗~” “终生... ...终生... ...不行,不行,我不能在庙里过一辈子!我还要去科考!我还要取功名!我还要如阁拜相!我,我不能留在这做个比丘!”闻听自己终生无缘功名,心如死灰的叶浚卿随即状若癫狂地咆哮起来,十年寒窗却因为一时贪杯最终只能青灯残卷了此一生,他怎么可能甘心?怎么可能情愿? “年轻人有抱负是好事,可你眼下... ...哎~罢了,你这病也并非全无办法——晋凡,五味子,天冬各半两,半夏四十九粒,南星一枚,大术人参各一分... ...三碗水煎成一碗,以红姜为引,每日子时、午时各一剂,两天之内疼痛便可缓解,但若停药便会反复... ...”长孙惧又捋起了胡子,他这副模样不仅没有半分高深莫测的感觉,反而让人一眼望去就觉得他是在行骗,“不过最重要的是,你风邪入脑过甚,要拔除已不可能,所以你此生不可再沾血腥,否则杀机引动风邪,你这小命便休矣... ...” “是是是,多谢老先生打救,在下从即日起戒绝荤腥,只要可以求取功名,终身茹素又何妨?谢谢先生,谢谢先生!”叶浚卿听到有转圜的余地便慌忙拿过了纸和笔,之后一字不落地将长孙惧所述药方几下,一边记一边泪如泉涌。 “明日你先去抓几副药——喝过有效,再谢不迟~” 二人说完便扬长而去,沈稷一路看着长孙惧的背影,越看越觉得蹊跷,因为长孙惧的双肩微微耸动,似乎是在强忍笑意。 “你在骗他?” “嘿嘿嘿,果然瞒不过你,那小子当局者迷,你却是旁观者清——其实也不能算是骗,那小子却有风悸之症,不过我给他的方子喝个半年也就痊愈了。” “那你为什么... ...?” “那小子生得天中饱满丰额隆准,红唇方口齿白龈齐,一看就是大贵之相——但其印堂青白,眼白多瞳孔细,步履又似虎狼之行,其人虽一时俊彦,却杀伐过盛于民不仁,我以言语相试... ...果然功名权欲之心炽烈,所以我才告诫他终生不可染指血腥,也算是为自己积点阴德吧~” “你还会看相?” “哼,老夫会的还多着呢——这里的诵经之声可以令其病痛减缓,那是因为他权欲之火本就炽盛,再以经文激发自然势如燎原,那风涎不过是寻常露寒,哪里经得住如此炙烤?至于他为何不会像你一样狂性大发,是因为人的七情六欲之中只有一种会使你愈加理智冷静,而这个小子,似乎就是那种心无旁骛专注于此的人... ...” “但愿他听得懂老夫的话... ...” 长孙惧像是欲言又止一样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沈稷,许久才低声自言自语道,“可惜,明明是龙凤之姿,哎~” 叶浚卿在二人走后即可拿过纸笔刷刷点点写下了药方,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后不住地赞叹,忽然,又露出一丝嘲笑喃喃道,“哼,老神棍,装神弄鬼,当我不知道这诵经声的功效么... ...要不是为了哄你开药方,何苦跟你演这出戏... ...” 一夜的笙箫宴乐过后,山门之内再无清净雅致可言,有身份的大人们各自回了客舍,没地位的下属就只好屈就于临时搭建的营帐。 比丘们起得很早,三三两两自发地拿着工具出来,打扫着这些大人物们昨夜留下的满地狼藉。 沈稷昨夜滴酒未沾,所以客舍这么多人里,他起来的最早,当然这与长孙惧也不无关系——沈稷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但自己昨夜入睡之后便沉沉不知所以,今早起来更是四肢百骸无不舒畅,随意试了试拳脚确如这老头所说小有进步。 “沈校尉,起得好早啊~”这个声音让沈稷眉头一皱,他不用看都知道来者必是解少禽无疑——不过那种几乎压抑不住的杀意却并未再次涌动,昨日他还是翻腾着细浪的溪流,今日已然有了波涛暗涌之相。 “解大人?末将记得你昨夜喝得酩酊大醉,这么早就起了?”沈稷没有回头,只是语带讥讽得回了一句便继续默然运刀如风,少顷,他像是有意提醒一般又丢过去一句,“解太守请勿靠的太近,当心伤了你。” 可是他的刀锋却是离解少禽越来越近。 解少禽不谙武艺,更像是感觉不到潜在的危险一样带着一脸媚笑缓缓靠近,“大人为何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晨练?如果大人不嫌弃,本官倒是有一个人迹罕至的好地方。”他明明品阶高出沈稷许多,言语间却将自己败在了卑位,其讨好结交之意昭然若揭。 沈稷收刀,脸上少有得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哦,那就劳烦大人带路了~” 有道是因果自取,与人无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三章 叶浚卿 解少禽在前优哉游哉,沈稷随后面露森然。 头前引路的隔三差五便会一脸谄媚地回头看看后者,而后者则面无表情地筹谋着应该在何时何处下手结果了前人。 二人一路延栈道直上绝壁,不多时,眼前已是高低错落的经阁和庄严古朴的灵骨堂。 “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果真如解少禽所言人迹罕至,除了偶尔两三声雀鸟的鸣叫,便只剩下寂然——可栈道狭窄,两人并排都尚嫌不足,所以解少禽带他来此绝非是晨练那么简单。 “大人不是想杀我么?本官当然要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免得大人惹祸上身啊~”解少禽转头一笑,继续径自迈着方步往前走,丝毫不惧身后沈稷已经出鞘的双刀。 “不过大人最好先跟我来看一件东西,到时候若还想动手的话,本官悉听尊便就是。” 沈稷的刀锋停在了解少禽背门不足三寸的地方,踌躇了片刻之后他还是选择了收刀入鞘,此刻从背后结果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何其容易,但若是佟林,又会否如此卑劣呢? 解少禽像是早就看出了沈稷不会动手,不紧不慢地维持在足够被他一击毙命的距离上。 又走了不远,他推开了左手边的一扇门,“沈校尉,请~”解少禽颔首一笑,继而自己迈步先进了屋内。 沈稷向门内看去,发现这不过是一间凿山壁而成的灵骨堂,区区三丈见方一眼便可望尽,三面墙上都是一尺长宽的格档,里面摆满了一模一样的灵骨坛。 房间里面很干净,显然经常会有人来打扫,每一个灵骨坛前面都摆着一个小小的牌位,上面写着的是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 “好地方,适合你... ...”沈稷的手按上了刀柄,随时都可以将解少禽的脖子一刀两断。 “沈校尉误会了,本官还年轻,并没有打算寻死,”解少禽不知道从何处找来了一块棉布,然后竟像毫不在意身后的催命判官一样,转身挨个儿擦拭起了灵骨坛,“大人可知道这里供奉的都是什么人?” “这里供奉的,都是孙氏叛乱之时,死难的山阴百姓... ...”不等沈稷开腔,他便抢过话头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起来,“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绝悔道的比丘不信生死轮回之说却偏偏对遗骸奉若神明?” “因为他们觉得,遗骸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最真实的证明——他的话可以被篡改,他的事迹可以被淹没,但唯独他的骨殖,即便是四散飞扬,也永存与天地,所以,对生命最大的敬畏,便是尊重每一个死者的遗骸。”有的灵骨坛实在太低,以至于解少禽只能蹲下身子低着头去擦拭,可他擦拭得非常仔细,仿佛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玩。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显示你的悲悯之心?如果是,那我可以因为你的表现让你死得痛快一些。”沈稷冷笑,鹣鲽稍稍抽出寸许便是寒光乍泄。 “这些也不都是我山阴的百姓,兵祸一起,那些刀枪岂会识人索命?那场祸乱之中有不少都是不明所以的外地客商,只是因为与孙家有瓜葛便被当做逆党处死,更有甚者,如客居孙家的亲属,也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送了命... ...”解少禽语气越来越低沉,言辞中满怀感伤。 “可这些人都是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和吕放的贪心不足才丢了性命,而且,你忘了我师父和... ...她... ...”念及惜红,沈稷只觉得鼻子微微发酸,除了悲恸,更多的是愧疚和悔恨。 “你如果还记得他们,为什么不过去看看?”解少禽伸手指了指自己背后的那面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沈稷很快找到了两个牌位,一个写着林,一个写着红——既不是名字,更不是姓氏。 “火化入殓的时候,佟林还是朝廷钦犯,若是写上名字便要挫骨扬灰——他是义士,不该有此下场... ...所以他和那位姑娘都只能如此。”说着,解少禽又从怀里摸出一块棉布扔给了沈稷。 “我记得你的面具,当时你和他们在一起,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谁,而且你面对我时四溢的杀气也证明我猜的没错,本来昨夜就想告诉你的,可惜我喝多了,哎~贪杯误事啊~”解少禽自嘲般地笑了笑,手下却依然不断地擦拭着,额角已经隐隐渗出了汗水。 “这里,一直都是你在打扫?” “不过是我,还有老范——哦,就是昨晚那个来仪轩的老板范猗。” “... ...多谢。” “怎么?不想杀我了?” “好好做你的官,记得你今日的性命,是这些百姓保下来的。” “呵呵~沈校尉,你真的太不适合官场了,因为我若是你,绝不会跟来,这里上不临天下不接地,若有埋伏,三五人便可以取你性命;也不会就此轻易罢手,你怎知我不是在逢场作戏又或别有用心?”解少禽转过头,却发现沈稷正仔细的擦拭着两个灵骨坛全然不理会他的一席话——他几乎贴在了墙上,伸双手护着两个坛子,擦两下这个又擦两下另一个,肩背手臂都止不住微微的颤抖。 “你能把他们照看好,就值得我饶你一命... ...” 叶浚卿一直在门外听着两人的对话,他从精舍一路跟到了这里,因为他发现为昨晚那个年轻人引路的,居然是堂堂山阴太守,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也许便是他飞黄腾达的契机。 “沈兄?” “叶公子?” 一者实为有心,一者确是偶遇。 “二位认识?”解少禽转过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年轻人,他的脸几乎和他身上的素白袍一样的白,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白得让两颊的凹陷显出了青黑的阴影,一对深陷的眼眶更突显高挺的鼻梁,加上两片单薄的嘴唇,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去搀他一把。 可是那双眸子里绽放的精光却绝非一个虚弱之人该有的样子。 “这不是解大人么——晚生叶浚卿,叩见太守大人!”叶浚卿撩袍跪倒,弄得沈稷一时有些尴尬,论名爵他比白身强不了多少,可是若要他对解少禽屈膝,尤其是在佟林和沈惜红的灵位前,那是万难。 “起来吧,这里没什么大人小人的,不过是三个别有怀抱之人罢了~”解少禽很聪明,一句话就化解沈稷的尴尬。 “叶公子,来这里做什么?”对方毕竟帮过自己一把,所以沈稷觉得不该表现得过于冷淡——殊不知这正是叶浚卿要的效果。 “哦,多亏沈兄和那位先生的仙方,适才拜托寺里的比丘去替我煎了一副,喝完大有起色,憋在精舍许久,所以四处转转,不想就遇到了二位。”叶浚卿微微一笑,毫不避讳地迈步走进灵骨堂,对着解少禽深施一礼后向沈稷略一拱手——他要解少禽知道,他与眼前这个他不敢怠慢的人关系非比寻常。 “哦,那药管用就好,昨天多亏叶公子仗义相助... ...” “哎~沈兄这话就远了,疏难扶危本是君子之责,何必多一个谢字?况且我与沈兄一见如故,更不必如此客套了!”忽然间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专注地盯着沈稷手边的两个灵骨坛看了许久,良久之后犹疑道,“沈兄,这二位是?” “恩师和... ...家姊... ...”沈稷不知该如何说,沈惜红在他心里的位置他很清楚,可是伊人尚在的时候他都不敢宣之于口,香魂渺渺之后便更难诉诸于外。 可叹情花生孽海,良缘锦绣化劫灰。 “原来是... ...难怪,节哀顺变... ...”叶浚卿适时地换上了一副合情合理不失分寸的哀戚,对着两个灵位各鞠了一躬。 不管昨夜长孙惧说过些什么,但此时此刻,沈稷对面前这个人好感大增。 而这也正是叶浚卿心中所愿,当然,他还另有所图,自从进门之后便旁若无人一般于沈稷寒暄,似乎全然不在意解少禽的存在,这便是刻意营造他不为权贵折腰的风骨。 他很明白,居高位者往往轻贤慢士,若不适当表现一点倨傲以吸引其关注,便会沦为其眼中毫无价值的走狗——况且,若不演一出良禽择木的戏,又怎么衬托出上人的慧眼识珠? “沈兄,今日有缘再见,不如叫上先生找个地方小酌一杯如何?今日一别,何年何月能再见... ...”叶浚卿露出一丝苦笑,配上适度的沮丧和自嘲,任何人看到也会好奇心顿起的。 “叶兄准备启程?可是你的病... ...”沈稷困惑,因为长孙惧说过,他病势沉重,只服了一剂断然不能药到病除。 “不,在下要返乡了... ...先生虽然妙手成春,但在下这病要见起色少说也需十天半月,恩科在即时不我待,与其滞留他乡,倒不如趁早回去,待三年后再一展所长吧... ...”叶浚卿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颇为洒脱,但是洒脱之中又不免遗憾,换做任何人也断难无动于衷。 “既然如此,相请不如偶遇,那就叫上慕大人,本官做东,我们一同小酌一杯如何?”解少禽非常及时地提出了一个大家都无法拒绝的提议——只是他想错了一点,叶浚卿口中的先生并非慕流云而是长孙惧,但他昨夜酩酊大醉,又怎么会知道沈稷走后发生了什么? “慕大人?莫非是新任扬州刺史,慕流云慕大人?沈兄你?”叶浚卿喜出望外却又不得不强忍着欢喜——本以为沈稷是哪个世家的纨绔子弟,没想到却与当今万岁身边第一红人关系匪浅。 叶浚卿人虽在山门之内,心却在殿陛之间,朝堂的形势对于别人或许错综复杂,但于他而言却只需凭几张文告抽丝剥茧,便可轻易寻得端倪。 天子有驱虎吞狼之意,慕流云眼下虽不过区区刺史,日后则必定与吕奕鼎足庙堂。 “在下蒙天恩赐昭武校尉,现于刺史大人帐下听用。”这几句官话,沈稷如今说来倒也像模像样。 “看沈兄年不过弱冠,竟能官居校尉,必定身手了得!” “呵呵~叶公子听说过锋镝么?沈校尉便是其中翘楚。” “锋镝之名,如雷贯耳!且不说当年百骑赚千军声威一时无两,就说前不久平定弋阳乱局之时,无数民众曾目睹其箭术之精妙,如今已经成了口口相传的美谈了,想不到,想不到,在下竟有缘结识锋镝英豪,今天这顿酒,便是喝死也值得!”说罢,叶浚卿一把拉住沈稷的袍袖,拽起他便往外走去。 解少禽紧随其后,他是商人出身,自然善觅商机,但更擅长的便是察觉异状——眼前这个叶浚卿,让他隐隐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但是他却说不清这其中有什么异样。 六人围坐,上首自然是慕流云,次席却并非身为太守的解少禽而是一脸猥琐之相的白身老者孙二爷。 据沈稷说,他是宫里太医院致事的吏目,艺术精湛且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甚至叶浚卿也对其医术赞不绝口,以致其余三人都满腹狐疑,既然医术高超,为何看起来年仅六旬还依然是个吏目而已。 此时解少禽有些追悔莫及,此刻他和范猗完全成了侍酒的小厮,而慕流云也不得不沦为了陪衬,五个人中有四位都尴尬地听着那位“孙二爷”长孙惧侃侃而谈。 “老夫当年在太医院,曾经遇到过一例奇症——话说大概是十年前的夏天,当今万岁突然有一天就粒米不进,滴水不沾,只是昏迷嗜睡,宫中一众医官都无计可施,最后还是老夫一味药便治好了!” “哦?老先生如何治愈的?”唯独叶浚卿,适度的赞叹和旺盛的好奇心让长孙惧一张老脸笑出了平日三倍有余的皱纹。 “嗨~陛下不过是中暑,那帮子老王八蛋都知道怎么医治,不过都不敢轻易下药罢了,老夫救人心切,就说可用针灸秘术一试,但不可有人在侧旁观,起初他们也不敢答应,但是看陛下气息脉象都渐渐羸弱,不得已只好同意让我在耳房替陛下医治。” “然后呢,老先生用了几针?” “用个屁的针!当时陛下那症状明显是暑热攻心,只需寒凉泻火之物祛邪催吐即可,其中最对症的一味便是人中黄,可他们哪敢给陛下用那个... ...于是老夫只好避开众人,自制了一点新鲜的给陛下灌下去,自然药到病除!” 长孙惧把一件如此龌龊的事说得大义凛然,在场众人一时都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人中黄是以甘草末置于竹筒内,埋在粪坑里沤制一年而成的奇药,非必要时寻常百姓尚不愿尝试,更何况万圣之尊? 而他口中“自制了一点新鲜的”,毫无疑问便是喂了当今天子一嘴热乎的。 “老先生果然是妙人,哈哈哈~当今陛下~若非先生~力挽狂澜,凭那些庸医恐怕~好!好!好!”叶浚卿抚掌大笑,这一次他似乎是由衷得开心,开心几乎忘记了这是欺君之罪,也忽略了一旁慕流云铁青的脸色。 “叶公子!本官与解大人尚在此,阁下如此唐突放浪,莫非是藐视朝廷么?”慕流云啪得一声把手里的筷子拍了一个惊心动魄,转而疾言厉色道。 “慕大人,您认为,龙体安泰与诊疗手段,孰重孰轻?” “天子乃万圣之尊,自然与别不同,岂可沾染那等污秽?” “大人此言差矣——天子名虽万圣,却也是母血父精、先天一炁降化的肉身凡胎;医药虽源出各异,却无贵贱高低!金玉虽贵,难恕必死之障;甘草价廉,可愈对症之疾。那人中黄虽污秽,用之于暑热当却可保命存身,反之,此疾若以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相济,却无异于抱薪救火... ...若是真如此,呵呵,大人,今日朝堂之上天子为谁,公可知否?” “医药如是,朝政亦如是,高门贵胄未必俊彦,寒门庶子却不乏鸿鹄。可如今朝堂之上,放眼放去尽是公侯冢子,吕家不是随太祖皇帝龙兴的功臣之后?淳于氏更不过以裙带入庙堂的狐媚之臣!更有邓彻那般无所作为却忝居高位的尸位素餐之辈,吊民伐罪无他,整束河山无他,偏偏亏空国库中饱私囊他当仁不让... ...像大人这样的英杰,却至今不得入阁中枢... ...朝廷虽有科举之制,可历届科举中,魁首何曾花落黎庶?累世公卿,虽政局稳如磐石,却也沉如死水,不思进取者窃居高位饱食终日,经纶济世者却望洋兴叹有志难纾... ...若是一朝如逆彦等贼子得势,更是满朝噤若寒蝉!” “我朝定鼎不过数十年,如今朝政却已成暮秋之衰,如此下去,不仅平吴无日,有朝一日乾坤倒转,平京再次易主也未可知!” 叶浚卿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连慕流云都呆坐着不知如何是好。 说到最后,他对着在座的两位朝廷命官稽首后顺势正襟跪坐,看着二人笑道,“在下深知,今日所言实乃大不敬,今愿以人头奉上,二位大人,请!”说罢,他闭目昂首,似是全然不惧。 好头颅,谁当取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四章 叶浚卿 慕流云铁青着脸,缓缓摇晃着手中的酒杯,虽双目如刀直逼叶浚卿,却迟迟未见有所表示。 只因他依稀看到了当年初入平京之时,那个风华正茂踌躇满志的自己。 “大人既开恩暂寄叶某头颅于颈上,那在下就斗胆多说两句——如今庙堂如死水,欲廓清则需先使其流动,然满朝文武或为功臣,或是勋旧,可谓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如大人这等毫无根基之人... ...若非得陛下垂青,恐怕也难成就今日镇抚一方的封疆大吏吧?”叶浚卿依旧跪坐于地,可沈稷却有一种他昂藏立于自己面前的错觉。 慕流云虽面沉似水,心中却难免有些触动——自己身处漩涡之内尚不知幕后有人推波助澜,虽说不免是当局者迷,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身在千里之外,仅凭道听途说便可将背后的玄机猜个八九不离十,其心机城府倒也难得。 “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只用区区一年不到,便将大人从五品宣武郎一路擢升至州刺史,其中深意,大人必定明了——除了要大人制衡勋旧之外,”提到吕家,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望向了一旁若无其事的解少禽和范猗,见两人佯装不明所以,便又一笑接着说道,“其中也不乏要大人自成清流,搅乱这潭浑水之意。” “但大人若要成就一方势力,庙堂之中恐怕已无可为... ...可仰仗者,一为掌征伐之权,二为取士子之心,这兵权么... ...大人当然是智珠在握,以在下愚见,这泱泱神州可制衡先登者唯有四灵卫与大人的锋镝... ...四灵卫互为掣肘,牵一发而动全局,擅动不仅于事无补,且均势一旦打破则如火上浇油... ...那么不出意外,大人此次离京必然怀揣扩编锋镝的诏命,在下可有猜错?”叶浚卿凝视着慕流云,似乎在等一个回答,然而对方依旧只是沉默。 “至于士子之心,这才是重中之重——陛下要的,是以天下寒门去对抗元勋,大人治下的扬州更是名臣辈出之地,前朝时,这里便号称是天下文章锦绣之地,可惜近些年来重武轻文以致学政荒废... ...以在下所见,大人上任之初,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兴学!” 说到兴学,慕流云的陡然为之一振,双眼精光一闪,不偏不倚正与叶浚卿的目光交汇。 “看来大人心中早有此意,如此在下便放心了——在下不才,死前愿以只言片语相遗,若能有助于大人兴学倡教,便死而无憾!” “第一,兴私塾。公学虽是学政支柱,但欲振兴不仅耗费靡穷更是迁延日月,究其原因,无非牵扯众多且重其表而轻其实耳... ...故在下以为,私塾方为育才之本,其虽鄙陋,却遍布城镇乡野,若用之得当,一人教七八子,百人便可授千余徒,且无须朝廷耗费人力财力——是以在下建议,官府可将私学一并纳入管制,且定期对开塾授业者予以评定考核,合格者任教期间免除徭役赋税,不合格者则不予发放学引禁止办学,如此所废不过区区几两税款,然日后所得则何止千万英才?” “第二,征学税。无分城乡各家各户以人头为限,每人每月或三五十文,或一两斗米,家无学子者征税,家有生徒则免除——如此即可逼迫一些殷实的短视之家送子就学,更可将所得用于资助贫寒学子,一举两得。” “第三,定束脩。兴学之要害在私塾,私塾之弊重莫过于束脩,束脩高昂则贫者难入其门。今官府既免其税赋,便可定其薪资,今后可根据开塾授馆者的考核成绩给予等级评定,并据其等级核准薪资,上等者不妨高昂,下等者不妨廉价——这样一来可以督促为师者自省自强;二来么,也可使贫家有书可读,其中天资聪颖者,更不至终身埋没。” “第四,匿姓名。以上三策皆在开源,但选才之要害却是应试,而应试之弊,莫过于在厚亲贵而薄寒门,考官多以家世取卷而非以才学争先... ..故此寒门士子若非惊才绝艳便难登龙门,高门纨绔却可以平庸鄙陋跻身榜首... ...窃以为今后之试可行匿名制——考前由监考将座位分别编号,考生入场前统一着装覆面,同时领取对应号牌自行妥善保管。试毕,考生留卷于座上自行离场,再由监考将试卷按考生所属序号标注,之后交由专人誊写。誊写完毕有标注原卷即刻封存,只将无标注誊写卷交由主考统一评判,”他说道这里的时候,慕流云也几乎忍不住为其击节赞叹,即便他强忍着激动装做一脸淡然,可他不断敲击桌面的食指也瞒不过叶浚卿的眼睛,他继续道,“如此,主考不知卷出谁手,监考不知座上何人,誊写可知试卷优劣却无机可趁,待放榜之日,考生全凭手中号牌认领答卷... ...由此,除非考生自愿,否则舞弊者断无可趁之机!” 叶浚卿言若滔滔,话音未落便已面红耳赤,他从未举杯,却胜似酒酣耳热——一来因为身体虚弱,二来也未必不是心潮澎湃。 “叶浚卿... ...有此四策,百年之后,天下士子皆当尊你为师!”慕流云沉吟许久后忽然间拍案而起,疾步走到叶浚卿身边伸双手相搀。 “大人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叶浚卿顺势起身,一时间两个人就那么站着执手相望,似有万语千言却偏偏寂然无声。 “可惜啊可惜,如此人才,哎... ...”一旁喝得有些醺醺然的长孙劫却突然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老先生是说我的病?”叶浚卿笑道,一脸泰然之色似乎已经无所谓恩科之事。 “嘿,算是吧,表症老夫尤可为,隐疾老夫实无力啊~”长孙劫端着酒杯往嘴里抖落着几滴残酒,扫向叶浚卿的余光却全然没有话语的惺忪之态。 “谢老先生牵挂,错过恩科,下科再考就是——既然今日慕大人不打算要我这条命,等三年又有何妨?”说罢粲然一笑,接着与慕流云伸手互请,然后各自落座。 “如今距离恩科开试尚有近三月,山阴距离平京不过月余,何来错过一说?”范猗不解地问道。 “这位是城中来仪轩的范先生吧,久仰久仰——哎~阁下有所不知,在下因贪杯以致醉卧街头得了风悸之症,每日头痛欲裂不思饮食,只有在这法源寺内方可稍缓,如今幸得这位孙老先生妙手,可也得修养月余方可安然上路,到时即便走得到平京,怕是贡院也已经闭门了... ...”谈及此事,他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适才的意气风发顷刻间便换了意兴阑珊。 “慕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解少禽看看黯然的叶浚卿,又笑盈盈地转向慕流云询问道。 “可是要联名作保,助叶公子一臂之力?”慕流云笑道,二人眼神一错,似乎很多话便以尽在不言中。 关于科举误考,朝廷曾有明令,若杰出士子因缘错过会考之期,若得州郡官员保荐便可直入贡院,哪怕考试已经结束,只要有州府的荐书也可单独补考——当然,这现在也成了科举舞弊的破绽之一。 “哎~老夫年纪大了,不行了,喝不动了,沈稷啊,陪老夫出去转转,醒醒酒~”长孙劫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外就走,经过沈稷身边时却暗自伸手将他一掌托了起来,沈稷不明就里地站起身后面对众人不解的目光,不得已只能搀扶着老头儿向外走去。 屋外已是夜幕低垂,沈稷甫一出屋便感觉手中一轻,老头当即健步如飞起来。 “长孙先生,你?” “哼!我只是看不下去那个小王八蛋装腔作势!” “装腔作势?” “丢人啊~可悲啊... ...一个刺史一个太守,竟然让一个白身士子玩弄于鼓掌之间... ...老夫实在看不下去了,其蠢如猪,愚不可及——那小子由始至终便是要慕流云和解少禽联名保举他!” 回头看了看沈稷的一脸茫然,长孙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也不愿再多说,当下气鼓鼓地一把甩开了沈稷拂袖而去,一边走一边甩下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沈稷愣在原地,看着长孙劫摇头叹息而去的背影,仔细回想着叶浚卿的言谈举止,却依旧茫无头绪全然不明所以。 “沈校尉?为何孤身在此?”声音来自身后,任谁听到这枯燥乏味的语气都会猜得出来者必定是一个无趣至极的人。 百里涉,吴国礼部尚书,同样也是使团正使,为人谦逊守礼以君子之名流誉四方,据说连逛窑子的时候都要先对着姑娘们鞠一躬。 “是百里大人啊——没什么,出来透透气... ...”沈稷深施一礼,他与其他人不同,对百里涉颇为尊重。 可能是其人过于呆板,一路之上那张嘴里除了礼制便是法度,令人难免想起幼时那些板着脸打手心的先生,所以即便是慕流云等周人也在短时间内学会了敬而远之。 可沈稷却似乎很愿意和这位吴国人待在一起,连吴人都对此甚为不解。 “请问慕大人呢?本官遍寻各处寻不到慕大人,沈校尉可知他去哪了?” “哦,慕大人正在那边屋中与解太守和范、叶二位公子共饮,大人随我来。”沈稷自愿引路,百里涉欣然相随。 屋内推杯换盏酒兴正酣,沈稷不知自己走后他们说了什么,只是看到叶浚卿满面红光,喜不自胜。 “沈兄回来了!老先生呢?这位是?”看到沈稷推门进来,他即刻起身相迎,看到百里涉的时候,却好像是摄于他一身浩然正气一般滞了半步。 “慕大人,百里大人求见。”沈稷知道,百里涉来必定是为公事,所以他依足礼数施礼禀报不敢怠慢。 “百里大人来了?快请进,我等闲来无事小酌几杯——本来打算邀您共饮,但见您公事繁忙便不敢打扰,既然大人有此雅兴,来来来,请上座!”慕流云起身走向伫立门外踌躇不前的百里涉,丝毫不顾及他的犹豫是否因为满屋的酒气又或者他是否另有要事。 “啊~不不不,本官前来,实在是有正事要与大人协商,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扫人雅兴一向是百里涉的特长,对此甚至慕流云一行也已见怪不怪。 百里涉一脸凝重,本就索然无味的脸此刻沉如弱水之渊,更加令人不愿直视,他步履沉重的样子似乎心事重重,说是有要事商谈却撇下慕流云独自对着漫天的乌云长吁短叹起来。 “百里大人,您这是?”对方既不开口,慕流云便只好主动搭话,否则两人于月下沉吟不语,一者若犹疑不定,一者如静候回音,这场景实在过于尴尬。 “慕大人,本官必须尽速归吴,请大人尽快安排船只!”百里涉的措辞虽有些强硬,但语气却似乎是在恳求。 “百里大人,这... ...” “慕大人,你我之间也不必虚与委蛇了,此次你随行护送的目的,不过是意图在我吴国君臣之间挑拨生事,若是段将军在使团之中,本官恐怕早已身首异处——然而段将军洞悉先机并未随行,故此贵国图谋不攻自破,本官可有说错?”百里涉明明应该是一副堪破玄机的得意,却偏偏仍旧是眉头紧锁一脸愁云。 “... ...大人既然看破,慕某也不必再掩饰——是,不过,大人着急回去的原因本官大概也可猜到一二... ...莫不是大人收到线报,有人唆摆贵上要对段将军不利?” “大人明鉴,确是如此,”百里涉承认之爽快令慕流云为之一愣,反而他自己却毫不在意的继续说道,“鄙国之中,对于段将军兵权在握不满者大有人在,今日段将军欲行叛乱之说更是甚嚣尘上... ...实不相瞒,今日传来的邸报中,段将军已被罢了兵权... ...” “百里大人将这天大的喜讯告知于本官,不怕本官现在就尽起扬州之兵过江去么?”慕流云闻言一怔,继而眼底凶光乍现,但仅仅是一瞬间便湮灭于无形——时机未到,鸟尽弓藏之事,断不可为。 “大人别开玩笑了,这兔死狗烹的故事,大人怎会不知... ...数日前我收到段将军的密信,他已自平京启程走水路归吴,此刻该已到了三江口,本官若不能先其一步回到建康劝服陛下,那段将军便性命危矣,”他忽然注视着慕流云,略带羞惭地继续说道,“段将军若身死,对于大人意味着什么不用本官多言——所以请大人务必施以援手,切莫隔岸观火!” 慕流云沉默,因为他很清楚百里涉所言非虚,兔死狗烹之事在政局之中屡见不鲜,什么君臣相知从来只是史书上属于成年人的荒唐故事,而真相则往往是比这残酷许多的杀戮和背叛——他可以任由吴人内讧,但失去了段归的制约,天子是否还会对他予取予求,他不知道;没了江东的威胁,吕奕会否立刻把他置于砧板之上,他也不知道。 或者也可以对百里涉归国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后数年中他可以暗自积蓄实力,季炀明的支持和边防重镇的地位将给予他和柳慎之一般无二地权力,如此十年之内,他或可在扬州成就一方诸侯——可此举无异于通敌叛国,即便是为了再崇高的理想,如此作为也与国贼无异。 “百里大人若要走,自行离去便是,何必刻意来为难本官?”慕流云苦笑,此刻他知悉对方谋划,想要佯装不知也不可能了。 “之所以对大人和盘托出,是因为有些事非大人不可——使团之中,有人不想本官活着回去... ...” “大人这就强人所难了... ...你这是逼着在下里通外国啊... ...”慕流云思索片刻,无奈地发现自己已经骑虎难下——百里涉死在扬州便是他失职,而段归一死吴国则如铁板一块,周国朝堂此时却依旧各怀鬼胎,若是因百里涉而再起刀兵,那时为了平息吴人的怒火,他必定会是那个替罪羊,至于制衡吕家的人选,也未必不能换成邓彻。 可若是施以援手,那简直无异于通敌叛国,要知道此举要救的可是那个令周人如芒在背的段归,一旦东窗事发,即便是有心放纵的季炀明恐怕也会对他心存芥蒂。 有些事天子可以做,臣子却绝不能——比如一日纵敌,百世遗患。 “大人如今这骂名是担也得担,不担也得担,贵上算计了在下,那在下也必定要回敬一番,有道是君王有事臣子服其劳,这孽债便报应在大人身上好了——大人别误会,这些话... ...是段将军要在下转述的,他说大人犹疑不定时可照此直言,之后大人必定欣然相助... ...” 慕流云愕然,段归其人他只是皇城校场上远远见过一面,而此时此刻,那个衣冠不整一脸浮浪之相的轻佻放荡之人好像就站在对面,正挖着鼻孔笑呵呵地看着自己,那一脸的得意和戏谑,让人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掐死他。 可就是这样一个无赖,却偏偏允文允武,且他已经算到了周天子有意纵放,而慕流云也终会选择鼎力相助。 “... ...明日城中摆宴,日落之后,港口有船接应。” “多谢大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五章 百里涉 比起冷清的法源寺,山阴城内实在称得上乐境。 虽然个别外地商户关张大吉搬去了更有潜力的弋阳,不过山阴人不会抛下自己的家,而说到底他们才是山阴的根基所在——比如来仪轩,此刻正是高朋满座人声鼎沸。 自柳慎之率兵入城后,孙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财富顷刻间就全部成了需要充公的逆产,于是解少禽和范猗为此组织了一场盛大的拍卖,之后全山阴的百姓将之前不敢染指的一切在这场狂欢盛宴之中瓜分一空,所得被分成了三份——国库五成,吕家三成,邓彻也有两成。 于是天下太平,无人再提及那个不久之前还呼风唤雨的家族,孙家和祁家一样,没过几日便也成了山阴人茶余饭后的闲谈。 不过,曾经属于他们的酒楼生意倒是在范猗的手中大放异彩,来仪轩几乎买下了孙家所有的酒楼客栈,由此一跃成为了山阴乃至整个扬州的饮馔翘楚。 而所用钱款正源于当初范猗一点点出售给孙家的产业,如今他赎回来何止三五倍。 只不过解红莲从那之后就再也不愿理睬自己的丈夫和兄长,只是默默经营着那家位于偏僻角落的来仪客栈,闲暇时,她便坐在二楼客房面对着窗外发愣,手托香腮杏眼含悲。 范猗很自责,他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谋划不周以致爱妻要亲眼目睹如此凄厉的一幕悲剧,他绞尽脑汁地尝试去弥补,然而除了一如既往的沉默和与日俱增的鄙薄,他一无所获。 他当然明白那鄙薄是因为什么,但是他觉得区区几条人命可换得范、解两家崛起,联手掌控山阴,这牺牲物超所值。 比如现在满座皆是显贵的来仪轩,放在以前,他想也不敢想。 “来来来,各位请举杯,本官建议,为了吴国使臣不辱使命,为了两国永罢刀兵,我们再敬百里大人一杯!”解少禽很兴奋,他光芒四射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双手无不昭示着这一点——慕流云已经答应由范解两家以商户身份入股弋阳港,条件是由慕清平亲率千人驻防江岸,且一应所需皆由山阴郡供给。 解少禽当即欣然应允,一来如今满城的驻军皆是吕氏亲信,令解家和范家颇有鱼肉之感;二来,慕流云许诺只是沿江驻扎而不入城,况且区区千余人也绝不可能有改天换地的手段。 即便这千人都是骁勇善战的锋镝也一样。 解少禽只想在二虎相争之中游刃有余,他可不想阴蓄甲士闹成孙家那般惨况。 “大人客气了,此乃我等为人臣者应尽之责,何需客气?百多年来,你我两国兵连祸结,以致生灵涂炭,于吴于周皆无半点助益,却徒使边陲戎狄海外岛夷坐大,甚至于胆敢窥伺我神州重器!周、吴本为兄弟,何必阋于墙内而招外患?”百里涉很客气地举杯遥敬在场的所有人,可言下之意却是把外患归咎于内忧,暗暗指责了一番周人。 “百里大人此言差矣,”叶浚卿敬陪末席,但听闻百里涉所言他却是第一个站起来提出异议的,“昔日吴国一统之时,北有漠赫之患,南有黎越之忧,东羌时有犯境,娄然屡次叩关,九州之内苛捐重税民不聊生,皇城之外贪腐弄权弊案不断,是时,生民百不存一,边郡十室九空,然达官显贵却依旧奢靡浮华宴乐终日,我太祖武皇帝累世栋梁,不忍见社稷沦丧,不得已倡义兵诛暴逆,方解民于倒悬——如今漠赫远遁,娄然束手,东羌各部彼此倾轧再难为患... ...反而是当年坐困南疆的黎越,却在贵国一众公卿贵戚连绵的党争内斗之中不断壮大,如今已隐然有北上之意,不知百里大人认为,这究竟周之过,还是吴之失?” “叶公子说的好,可惜你忘却了一点——君为本,臣附之;国为本,家附之,君若亡,臣何以存?国之不存,家又何在?其时虽有奸佞蒙蔽圣听,然忠良者应据理直谏,守臣节,行臣道,于浊乱之中尽绵薄之力,若只是一味针砭时弊却无半点建树,实乃哗众取宠沽名钓誉,更遑论行举兵聚义... ...恕本官直言,这解民于倒悬,岂是臣子应为?” “这... ...百里大人,慎言... ...”慕流云脸色已经颇为尴尬,因为百里涉话里话外已经是在指责周太祖欺君篡逆了。 “大人缪矣,天下非一人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有明君圣主,行仁政昭德行,教化万民流誉千载,此谓之圣朝圣君,然其后相传百载,则难免暴虐残民不肖之子僭越大宝,此时则断不可以其先祖之功业而论之!若有仁人志士拯黎庶于水火,扶社稷于将倾,便又何来的这个篡字?以吴为例,贵上一脉岂是自天地初开之时便正位人君的?若在下所记不错,四百年前取虞唐末帝而代之者,正是贵国高皇帝吧?”叶浚卿举杯一笑,双手碰到嘴边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底亮出,片刻后又接着道,“大人所谓国,实乃邦之谬误——国者,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悠悠诗文昭昭青史,此之谓也;而邦之为物,一人之权柄,数家之兴旺耳!人生于世必依存于国,但却未必附会一邦,君不见匹夫临朝宵小影从,残民以逞无异率兽食人,其宗庙一朝焚毁则神州万姓重生,如此丧邦而兴国,乃天道循环之正理,又何来的一个逆字?” “你!这... ...”百里涉初时有些恼怒,然而当他想反驳时,却发现对方句句切中要害——天下何来不散之筵?又怎么会有不灭之邦? 天道循环,更替的只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不变的,是民心向背和社稷根本。 “家国天下,家国天下,今日我方知此中深意... ...叶公子,请受百里涉一拜!”当世鸿儒毕竟不同于一般,他当即躬身深施一礼。 叶浚卿一时为之错愕——他出言反驳半为扬名半为阿谀,所言虽然出于己意,但目的却并非是单纯的为国扬威。 稍有阅历的人都会看出,他这一番话更多地是在显示他是何其的忠诚,又是何其的勇敢。 他本以为会是一场唇枪舌战,却没想仅仅一个回合对手便轻易卸甲抛戈——可他却丝毫没有往日舌辨夺魁的那种酣畅,他从没有见过百里涉这样的谦谦君子,他已经被对方一躬到地的风度所折服,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因为不知所措,所以他看不到慕流云和解少禽眼中些许的失望,他更没有注意到他一番慷慨陈词并没有博得满堂青睐,反而令因为他疏忽了周国也终有一日会被人所取代,他在振声颂扬周人取吴而代之的同时,却也不自觉地吹捧了一番日后将取周而代之的那些乱臣贼子。 所以包括慕流云在内的多数官员都在暗暗叹息——此人才学出众,可惜尚欠火候,毕竟政治并不需要是非和道理,有的只是强弱和胜败而已。 “叶浚卿!放肆!”吴国堂堂礼部尚书,天下鸿儒百里涉在其面前一躬到地,然而叶浚卿毫无表示,就那么一脸茫然的站着,仿佛魂游天外一般,慕流云知道知道如果再不惊醒他,那么折辱使臣目无尊长这个名声便足以让他前途尽毁——他缺少的是磨炼,而不是窒碍,慕流云很清楚叶浚卿这样的人一旦锋芒受挫,那么余生将再无建树。 “... ...哦,哦~百里大人快快免礼,折煞晚辈了!”一声提点让他回了神,眼前保持着躬身之态的百里涉和举座之人复杂的眼神让他不由自主地快步上前伸双手相搀扶。 但不知是因为惶恐还是可以,叶浚卿的手刚刚搭上百里涉的小臂,他忽然间就双膝一软,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直挺挺地跪倒尘埃——叶浚卿在须臾之间便立即改为伏地叩首之姿,因为除了他没人会知道这一跪是因为有两颗花生米打中了他的阴陵泉,不管这人是谁,显然实在提醒他礼数不够。 于是他顺势磕了三个头,再恭恭敬敬地起身搀扶百里涉,众人的眼神缓和了许多,至少让他的脊背不在发凉。 “叶公子,礼重了~礼重了~”完全不懂武功的百里涉自然察觉不到适才片刻之间,就在他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但叶浚卿突如其来的三叩首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然后他当即感动地有些颤抖。 高贤举目皆君子,牧竖交游尽小人。 满座之中,只有和沈稷坐在一起的长孙惧看向二人的眼神之中透着轻蔑和不屑,轻蔑的是叶浚卿的虚伪,不屑的是百里涉的迂腐——刚才用花生米迫使叶浚卿下跪的人当然就是他,不过他只是有心想让这个心口不一的小子出出丑,却万没想到歪打正着反而帮他渡了一关。 “要不是今天这菜还不错,老子说什么也不在这儿呆了... ...你说说这帮蠢材,一个个怎么都被这小子唬的一愣一愣的... ...”老头一边往嘴里塞着各种珍馐美味,一边对身边的沈稷有一句没一句地甩着闲话。 “... ...其实我一直想问您,为何对叶公子如此敌视,即便他执着于功名,只要利社稷安黎庶,何必纠结于他如何上位呢?” “你小子啊,少不经事也难怪会如此天真... ...老夫活了这么久,见的人经的事都比你要多,可我告诉你,我平生所遇之中,以诡诈之术行正道者,连半个都没有... ...或许他们一开始都是怀抱一颗赤子之心,可慢慢地亏心事做的多了,那颗心也就黑了... ...”说着说着,长孙惧便渐渐地黯然神伤,满脸都写着伤心人别有怀抱。 沈稷也随之沉默,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此刻正满面春风,忙着与百里涉及一众吴国使臣推杯换盏的慕流云。 彤云密布山巅,其中隐隐的一点嫣红便染得漫天胭脂色,眨眼之间东方便是深沉的暮色。 再有一炷香,天色就会完全暗下来,而届时酒过三巡,有点什么意外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慕流云对着沈稷点点头,那意思便是依计而行。 沈稷咬咬牙,拿起自己面前的酒壶连连灌下好几杯,然后起身借着酒气端着一杯酒佯装着步履蹒跚向百里涉走了过去。 “百里大人,末将敬你一杯!”沈稷几个踉跄撞到了百里涉面前,然后却在说话这句话之后哆哆嗦嗦地把酒泼了对方一身。 好在他从不喝酒,几杯下肚便是一身酒气醉眼迷离,反而令人觉得他是真的不胜酒力。 “抱歉~抱歉~实在对不住,大人您随我来~”他想伸手去擦,去发现根本找不到一块干净的手帕,于是乎只好请他往僻静处更衣。 百里涉这种君子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大动肝火,所以他是略微皱了皱眉,甚至不待旁人察觉便一笑了之了。 就这样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席而去。 江边波涛翻涌,入夜之后的风浪之湍急是白天无法比拟的,此刻港内数十只大小船只中大多数都落了锚拴了锁舱内漆黑一片,说明船家早已离船上岸,而天边乌云席卷雷声隐隐,显然是暴雨将至的征兆。 “百里大人,末将就送到这里,请速登船——之后我们会借口大人失踪扣押使团三天,剩下的,就全靠您自己了。”沈稷抱拳鞠了一躬,转身便要离去。 “大人且慢... ...”说话的船夫披蓑戴笠立于船头,沈稷看不到他的脸,却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何事?”沈稷停下脚步,右手暗暗按上了刀柄,因为这个声音让他莫名地有些不安。 “大人若是就此回去,而百里大人又踪迹皆无,若是被有心人栽赃大人行凶,为之奈何?”船夫语气平和之中带着些许的关切,似乎颇为紧张沈稷。 “只要百里大人平安归国,谣言便不攻自破,何须担心?”沈稷语气轻松至极,手却丝毫没有偏离鹣鲽半分,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他自信绝对可以在其谨慎之前拔刀出鞘。 “如此大人恐怕难免牢狱皮肉之苦,在下有一计,可免大人此劫... ...” “哦?” “不过么... ...委屈大人睡一会吧!”话音刚落,斗笠已经卷着劲风向沈稷扑面而来。 斗笠是普通的竹篾所制,带起的风声却与利刃破空无二,但沈稷绝对相信这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把戏,真正的杀招应该是隐藏在斗笠阴影之后的船夫自己,和他那柄不知道会何时刺出的利刃。 沈稷暗笑,他早已笃定此人不怀好意,但那又如何?他已不是当初蔡家坳之时那个任人鱼肉的少年——食指划过刀柄的一瞬间,鹣鲽如有灵性一般随着他的手指滑出刀鞘,接着刀柄围绕他的手腕画出一道弧线,堪堪落入掌中。 待他扬手上挑之时,寒光凛然一线,斗笠应声两分。 但是船夫却不见了踪迹。 沈稷再拧身,左手的鹣鲽雌刀如长虹惊天铮鸣再起,却依然只将夜幕划开了一道转瞬即逝的伤痕。 “小子,看这儿!”声音来自头顶,人影如殃云天降直扑沈稷。 沈稷本能地循着声音来向抬头去看时,人影却恰好飘然落于他背后——顷刻之间他便感觉后颈一痛,然后人事不知。 “这小子,还不赖——你们几个,把他送回来仪轩门口!”船夫对着从仓中鱼贯而出的三人吩咐一声,然后转向一直盯着他的百里涉嘿嘿一笑,“百里兄,别来无恙?” 月光下除去了斗笠的面目终于清晰可辨,那张脸上鼻如悬胆眉如剑,两鬓到颌下短短的络腮胡围着两片此刻正在洋洋得意的嘴唇,其浑身上下挥之不去的浮浪轻佻当可称得上天下无双。 段归,他竟然就在山阴。 “段将军,你怎么会在这?”百里涉听到他说话的同时便猜出了他的身份,故而一直沉默不语,因为他知道无论段归为什么来山阴,又为何会伪装成慕流云安排的船夫,至少此时此刻,他和自己已经在一条船上。 “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呢... ...段某现在孑然一身,若不依靠大人官威庇佑,恐怕踏上江东寸土便会遭人碎尸万段——其实我出离平京便一路直奔山阴而来,这些天一直就在港口这儿静候大驾,今日大人若再不出现,那我便从此在这岚江上做个散漫的渔翁,再不回去那是非之地了~”段归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卖了片刻的惨,很快便换上那副无赖嘴脸又耍起了青皮。 “慕流云的人呢?”百里涉有些担心对方另有所图。 “放心吧,他并无异心,安排的只不过就是几个船工罢了,只不过我需要这出戏演得更逼真一点,所以就把他们扔到江里喂了鱼... ...至于那个小子,聪明的话自然知道该怎么说——周国官吏莫名遇袭,大人您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一伙凶徒绑架,那这使团之中任何人想要脱身都难免被怀疑,而我们,就大摇大摆地过江回家!” 段归笑嘻嘻地拉着百里涉进了船舱,原来里面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颇为亲昵。 很快,船身轻轻一晃,接着便随波浪起伏开始了摇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六章 段宣忱 建康,本名康城,吴人败退江东之后建都于此,取再建社稷之意而得名。 其势如崖角孤松,形似鲲鹏振翼,沿岚江南岸绝壁俯视崖下江水滔滔,城只一门,一条大道纵贯其中,外联弛道内通街巷。 出南门不远便有歧路蜿蜒而下至江边水寨,十里外一座皇都镇,一样遍布着辛勤劳碌只求温饱的穷人。 只要崖上城门紧闭,皇都便可立时化做天堑为池、绝壁为城的金汤要塞,崖下水寨攻守兼备,一旦有失也只需断绝入城通路,敌军一样非肋生双翅绝难攻上。 而由陆路攻南门,更需绕道下游八百里外的荆溪口,再转北上沿途攻城拔寨,且不说于路关隘险阻兵凶战危,更不用提转战千里补给之难,单单是荆溪口南岸的百里蔓桃林,便只需一把火就足以葬送十万大军。 所以建康城内的贵胄高门自得其乐,似乎浑然忘记吴国早非当年的圣朝,而是已沦为了偏安一隅的下邦。 这里的奢靡享乐之风比平京更甚,只因这里的公卿贵胄们在这方面的家学渊源比平京城里的周人更为深远。 百里涉出现在朝堂上的时候,不少朝臣都是一脸的阴晴不定,而他一番慷慨陈词之后这些人更是哑口无言,只能任由此事就此作罢——而当段归堂而皇之地迈步进殿时,那些人的眼神简直就像恨不得生吞了他。 段归年过而立终于得以封王建府,可惜代价却是辛苦经营近十年的兵权终于旁落他人,如今他彻底成了健康城里随处可见的闲散王爷。 虽然权势不在,但富贵却远胜从前,过去除了戎装便再无余服的他如今也锦衣华服玉带缠身,鸽子蛋大小的翡翠镶上了靴子,龙眼一般的宝石也带上了十指——只是因为新府邸在建,他便受人之邀,顺理成章住进了一个谁都不敢贸然造次的地方。 “小皇叔~小皇叔~快快快,跟我走!”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一脸稚气未脱的样子兴冲冲地冲着段归飞奔而来。 他和段归相貌有些许相似,一般的高鼻深目丰额隆准,不过却不同于段归的天然野性,他一张脸反如锥凿锉雕一般精致。 一身放浪不羁的气质隐然有几分段归的风范,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尊贵,更与旁人不同的是,他左眼之中似乎并排生了一对瞳孔。 目生重瞳,人杰之相。 “宣忱啊~你又惹了什么祸了?”段归仰天长叹,一脸愁苦之相,比见到了百里涉和赵复站在一起对他疾言厉色更甚——普天之下可以让他如此束手无策的人,除了眼前的段宣忱之外再无第二个。 段宣忱是当今皇帝的第十四子,因天生异相又聪慧过人本来颇受段耀青睐,一度也曾有立储之意,可惜一来其为庶出且生母仅为宫人,二来因其母产后血崩早逝,以致他自幼疏于管教,不知不觉间竟学了一身颇似段归的顽劣,有鉴于此,段耀也渐渐绝了立嗣的念头,但出于宠爱,仍旧将他年纪轻轻便封为了亲王。 战功赫赫的段归也不过才刚刚受封郡王,所以他正好借口教授武艺赖在晋王府,倒也没人敢上门寻衅。 “不是不是,小皇叔,今天琅嬛阁里据说来了新鲜东西,满建康的人都在往那里拥——你只要陪我去,今天一应花费都算我的!”段宣忱满眼期待地拽起段归的衣袖就往外跑,丝毫不顾及刚才还瘫在塌上享受着的琅琊王根本来不及穿鞋。 “你等等!我的靴子!” 琅嬛阁可以说是整个神州最寒酸也最富有的商号,寒酸是因为它就只有建康城里这区区一间别无分号;富有是因为它不仅传承数百年底蕴深厚,更是有一些旁人无法企及的途径去获取各种奇珍异宝以牟利——而且,它是稷墨学宫唯一的掮客,那些巧夺天工又诡秘莫测的锋锐或者精妙绝伦且独具匠心的巧思,除此以外便再无他处可以觅得。 琅嬛阁不问出身不论贵贱,任何人只要交得起一万两的保金都可以入场,而这些钱可以抵扣货款却概不退还,也就是说,无论你进去买不买东西,这一万两都已经花了。 但他们还有个规矩,就是不接待单身前来且年不及冠的孩子,以免他私自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为商号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纨绔子弟的背后,往往都是纨绔且霸道的父母。 所以段宣忱只好拉上段归一起,虽然他自认是个大人,可略显水嫩的脸唇边幼细的绒毛显然掩饰不了他的年龄。 两人甚至等不及套车备轿,堂堂一位亲王就那么仪容不整地拉着一位郡王,散发赤足扬尘舞蹈往珠玉市方向狂奔。 褚竞雄连日来眼花缭乱,每日都拽着司徒靖陪她流连于瓦舍酒肆和货栈布庄,前所未见的繁华豪奢终于令她心中女性的那一部分得以甦醒——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一切的花费都是出自段归的口袋而非他们自己的腰包,于是乎在平京时连看看都颇觉奢侈的那些金珠玛瑙翡翠碧玺,连日来已经买了不知多少。 “晋王?琅琊王?你们这是?”司徒靖揉揉自己被撞得生疼的胸口,抬眼才发现被自己撞到在地的人竟然是段宣忱。 褚竞雄见此狼狈之状不由掩嘴嫣然一笑,霎时柳眉星眼粉面桃腮说不出地妖娆——来到建康没几日,见识过了那些大家闺秀豪门贵妇的行止,她终于渐渐有了点女人该有的样子。 她和司徒靖虽然已经和段归结识了有些日子,在晋王府里也住了已近月余,但对于这叔侄俩颠三倒四的做派依旧咋舌不已——然而建康的百姓对这二位的孟浪无状早已见怪不怪,过路行人看清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的小公子是段宣忱时,均是一脸漠然随即各行其是,好像这已是每日生活的一部分。 当年段归还在建康之时便有“花花太岁”的恶名,而段宣忱不知何时也得了个“小太岁”的雅号。 “司徒先生?褚姑娘?正好,你们也一起来!快!快!”说话间小太岁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待说清楚去哪就一溜烟儿地没了踪影。 段归苦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跟段耀的儿子如此投缘,按理说文宗皇帝违背诺言,把本该属于他的皇位传给了自己那个沉稳有余却略显仁弱的儿子段耀,而段宣忱又是段耀最为宠爱的幼子,即便不恨之入骨也断不该如此亲近才是。 可世事无常,段宣忱除了相貌与段耀小时候几乎如出一辙外,脾气秉性却活脱脱是当年顽劣不堪的段归——也许是因为都经历过缺乏母爱的童年,也同样被那些有志于大位者视如钉刺,这些经历让这两叔侄多年来俨然已成忘年之交。 好在琅嬛阁已离得不远,三个人没几步就追上了前面不知何时已经跑丢了束发冠,披散了一头长发的段宣忱。 “你们不知道孤是谁么!别说孤带了人来,就算是孤要自己进,你们这规矩能奈我何?!”段宣忱几乎是在咆哮,只不过散乱的发髻和凌乱的衣冠实在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晋王殿下,您恕罪,本号的规矩,没有保金免进,年不及冠免进,如今您这... ...”门卫显然认识他,但规矩不可为一人而破,否则以后再无规矩可言。 “小皇叔!小皇叔!这儿呢——看见了么,那是琅琊王,看你们敢不敢拦挡!”说罢他快步迎上段归,伸了一只手到他面前急道,“皇叔~快借我一万两!回去就还你!出来得急,忘带钱了... ...”段宣忱虽然顽劣,但是也和当年的段归一样绝不行仗势欺人之事,甚至时常有为百姓出头打抱不平的举动,所以这位放浪乖张的小王爷虽然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在建康城内却薄有侠名。 “你看,我是被你从卧榻上拽下来的,你没带钱,我又怎么会有?”他转头看了一眼司徒靖,不等对方出声就拗回了目光将那个想法抛诸于脑后,“至于他们俩,吃我的,花我的,兜里能找出二两银子都算我有眼无珠!”说罢摊了摊手,缩着脖子摇了摇头,一脸的苦涩,“走吧,回家取钱~” “晋王?琅琊王?”段归寻声转身,愁眉当即展开成了笑脸——更开心的是段宣忱,他眼中烁烁放光简直好像看到了一座被四人抬着的金山,对方一步刚刚迈出,他就一步抢到了轿厢面前平伸双手鞠了一躬。 “侍郎大人~行行好吧~快借我一万两——两个王爷出门身上连一万两都凑不出,传出去有辱国体啊!”狐梦岩岩看着眼前不住躬身作揖与乞丐一般无二的段宣忱,一时有些茫然无措,他不知道是该先打赏还是该先行君臣之礼。 出身名门,身居户部侍郎的他绝对可以算得上富庶,而且他平生只爱两样东西,一是美酒二是书画,今日来此所为的便是当年张頫手书的《雪松狂吟帖》。 “这... ...臣户部侍郎狐梦岩叩见晋王殿下!”他终于反应过来君臣之礼不可废,于是急忙跪倒叩首。 “免了免了,平身吧——狐侍郎,快快快~钱~钱~”段宣忱急不可待地抖落着双手。 “参见琅琊王殿下。”狐梦岩起身之后又对段归躬身揖手施过一礼,却见这堂堂郡王也是搓着两只手一脸的期待。 “... ...呃,二位殿下,下官就只带了五万的银票... ...您看这不是——哎,琅琊王殿下!”拿出银票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因为那张银票一眨眼就飞到了段归的手里。 “侍郎大人,劳您驾去孤府上提二十万的银票,您六我四,孤就和皇叔先进去了~”段归把其中四张递给门卫,换了四个质如凝脂、白若无暇、菁华内蕴的腰牌,其上隐约可见不同的编号,表面却既无刻痕更不见孔隙,非得仔细观察才会发现这些字号竟是直接雕刻在小小的玉牌内部——段宣忱想要拿出个信物,然而在周身摸索半天却一无所获,于是他当街解下了自己的腰带,扔给了哭笑不得的狐梦岩后衣衫不整翩然而去。 只是跑跑腿便有七万两进账,饶是狐梦岩也难免露出喜色。 琅嬛阁这个名字其实有些名不副实,从外面看它像极了一座上下两层二十丈见方的酒楼,不过只有走进去才会发现,大门里正对着的是一道宽足一丈的阶梯,两旁花灯锦簇一路延伸通向地下——楼上那些房间,不过是供临时休息饮茶的客房罢了。 沿着阶梯一路回转向下,约两三百步后便是真正的琅嬛阁,一块近两丈高的黢黑巨石上书洞天二字耸立在门前,其后便是三十丈方圆四周遍布着百余个雅间的唱卖场。 入场宾客虽匿名却依然隐约可见贫富贵贱,有人身入雅间,也有人屈居散座,但无论散座雅间都放着一本记载着货物明细的名录。 “这不就是个唱卖之所?和我们流民营的货场也差不多么... ...”褚竞雄靠在司徒靖的怀里随手翻着目录,不一会就对此嗤之以鼻——目录上每一件都堪称价值连城,但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趣,因为其中大多都是男人感兴趣的珍玩古器神兵宝甲之类。 “呵呵,入门便要一万两的地方,怎么会只卖这些?真正的好东西,是最后出场的奇货,全场之中,只有台上的司仪才知道是什么,那些东西有的看一眼都是毕生的福分,也有些不过是鱼目混珠巧夺天工的赝品,在场的人中不少只是冲着奇货而来,却只有到了最后,才知道自己这一万两花得是否值得。” “这不是明抢么!” “嘿嘿,说是抢也不错,不过大多数人都是自愿被抢的,你知道琅嬛阁卖出过什么的话,就不会再说这种话了——小皇叔,你来告诉她?” 段归闻言一笑,伸手摸了摸段宣忱的脑袋,啐出了嘴里的瓜子皮后幽幽说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学的灭生六道残本就是从这里买的,还有那位吕太尉的家传神兵,也是当年从这里出去的——哦,还有,周国现在已经逐步列装边军的耀世莲华,也曾是这里的卖品... ...” 司徒靖闻言一惊,原来这里卖的不仅仅是权贵们的声色犬马,还有沙场征伐、血染河山。 “诸位,在下是本间雅间的侍应,现在为四位讲解一下琅嬛阁的唱卖规则——小号共设有一百零八个雅间,每个雅间算作一个名额,每个名额对这本名录上记载的货物都有五次出价权,每一件货品竞拍五轮之后,若还有出价相同者,则由司仪抽签选出中标的贵宾,而名录上的这些货品,我琅嬛阁担保必定是真品无疑,如有作假造赝,琅嬛阁十倍赔偿。” 进来的男子身上脸上都笼罩着黑纱,声音中气十足显然有着不弱的武功。 “而目录上没有的奇货,待司仪介绍完毕之后,诸位则可以任意竞价,不过奇货自然有奇货的规矩——货品无底价,价值几何全凭诸位自愿,而且我琅嬛阁也不保证那东西的真伪优劣,若是无人出价的货物,我们会将其中的珍品载入下一期唱卖的目录,诸位还有什么不明白么?” “行了,又不是第一次来,每次都要说一遍,烦死了~” “那好,诸位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报价,报价完毕请拉一下这个铃铛招呼在下即可,各位,请~”黑衣人躬身倒退而出,不一会便有少女端着茶点鲜果鱼贯而入——茶是上等的赴云霄,各色点心甚至比之皇宫大内也不遑多让,果品更是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异数又或者海外异国的珍奇,仅这一桌饮馔,在外面随便一家酒楼也绝不会少于一百两。 “宣忱,你说的稀罕物,究竟是什么?” “是啊,在下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晋王殿下你如此看重?” “这个... ...孤也不知道,只是街面儿上的朋友说这一场有尖儿货... ...” “哎!靖郎,你看这个东西,怎么和你的袖里乾坤这么像?”百无聊赖的褚竞雄再次拿起目录翻了起来,最后几页中有一件东西令她眼前一亮——图谱显然是丹青圣手所为,点点笔墨勾勒之下纤毫毕现的是一个和袖里乾坤形制几乎一般无二的精巧暗器,只不过小指粗的柔索换成了极锋锐的钢丝,前端的乾坤锥也被换成了长近三寸,且带有精巧机簧倒钩的钢钉。 “百转情丝... ...”司徒靖看着目录上注释喃喃自语道。 “哦?我记得这东西应该是那个百病缠身祁玦的兵器吧?”祁玦和祁环的凶名在不到一年内便响彻江东,除了因为他们从不失手的佳绩,更因为他们来到江东后不久,就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取了江东双璧中随风舞屈璟的脑袋和撼金汤屈瑜的四肢。 同为血脉骨肉,皆是至亲同胞,两对兄弟本是南北齐名,可有道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所谓江东双璧在祁家哥俩儿的手下连三招都没有撑过。 而现在,祁玦的兵器被人拍卖,意味着他失手被擒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七章 段怀璋 司徒靖盯着百转情丝沉吟不语,因为这兵器和袖里乾坤本就源出一脉——祁玦和祁环与他师出同门,行事作风却是迥然不同。 祁氏兄弟简直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祁玦尚且还有几分人性,出手利落一击毙命从不拖拉——可那个祁环,每次都把对手折磨得生不如死,其惨状比之诏狱天牢里的死囚亦不遑多让,据说有好几次,情境之凄惨令祁玦也不忍目睹。 “靖郎?” “哦... ...你想要这个?” “咦~我才不要呢~这东西看着就让人毛骨悚然的...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和你的袖里乾坤那么像?”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有两个师弟么... ...算了不提也罢,这两个人,最好此生不复相见... ...”想起这两人司徒靖罕有的有些语塞,似乎其中有些不欲为人所知的内情。 褚竞雄见他愁眉深锁、脸色铁青,便贴心地不再多问,毕竟从她认识司徒靖开始,他从没有流露过如眼前这样的不安。 “什么什么?司徒先生竟然和当今声名赫赫的刺客师出同门?!”可惜段宣忱却像是被勾起了好奇心的猫一样直接搬了把椅子过来,一副非侧耳倾听不可之状。 “... ...是,不过我们之间的交情只是泛泛而已,他们比我晚入门五年,而且我实在不喜欢这两兄弟的为人——不过他们天分极高,在我下山之前已经尽得师父真传,不过他们两兄弟最可怕的不是武功,而是他们泯灭人性的那颗心... ...”司徒靖无奈,只得语多保留,含混的说了个大概。 段宣忱很失望,从司徒靖的表情他猜测这必然会是一段荡气回肠的江湖异闻,却没想到只不过如此平淡无趣的琐事。 “对了,司徒先生,你和小皇叔若是全力一战,胜负如何?”段宣忱尤不死心,双手端着下巴一脸期待之色又问。 “二十招之内若不能胜,我必死无疑... ...”段归正兴致勃勃地打算口若悬河一番,却被司徒靖一句话就把满肚子的妙语连珠都堵了回去,只得颇为扫兴地拿起一串白如羊脂的玉葡萄开始一颗颗地往嘴里丢。 “司徒先生过谦了吧?”段宣忱不信,因为他从司徒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和段归相似的气质。 “非但没有,如果琅琊王当日有所保留的话,恐怕我连二十招都撑不到... ...” “那是你不愿意痛下杀手罢了... ...依我之见,那百转情丝才是你袖里乾坤的真相吧?祁玦凭一只便足以名动江湖,而你却有左右开弓之能,我说的对么?司徒?”段归不停地吐着葡萄皮,似乎是想要把这一万两都吃回来。 “嗯~好了!我不懂这些玩意儿值不值钱,不过么,好玩儿好看的我都标了价——晋王殿下,老段,你们看看还缺什么~”褚竞雄好像点菜一般随手勾画,半晌之后才把目录递给司徒靖,司徒靖又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段宣忱,而对方摆摆手,他只好直接扔给了段归。 段归本来很惬意,可是随着上面那一笔笔的数额映入眼帘,他一脸的洒脱也随之逐渐凝重,片刻之后几乎已经忍不住嚎啕大哭,“司徒啊,管管你家的女人吧,这这这~五万两已经所剩无几了!” 可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涂改,因为褚竞雄已经拉响了铜铃——门外的黑衣侍者闻声而入,直接就站到了段归的身后,平伸着双手已在向他讨要目录了。 段归虽然无赖,但毕竟还知道羞耻,段耀虽罢了他的兵权,可俸禄及恩赏之丰厚却令人叹为观止——所以在钱财方面耍赖不认账的事,他暂时还不好意思当着外人的面去做。 “二位殿下,有位姓狐的先生在外求见。”琅嬛阁的规矩,除了同一雅间的宾客和专属的黑衣侍者外,其他任何人再行入内都须经通传允准,否则无论身份高低都难入半步。 而且至今好像也并没有过硬闯成功的例子。 “快快快~让他进来~!”段归喜不自胜,因为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被花掉的银子又自己走了回来。 “叩见晋王殿下。”又是一丝不苟的稽首大礼,起身后随即伸双手递过了二十万两的银票——他当然不会蠢到真的只拿回八万两,而把其余的都理所当然地装进荷包。 “多谢了狐大人——喏,光棍儿不耍江湖,这是你的~”段宣忱言而有信,当即数了十二万银票递回去。 “谢晋王殿下赏赐!”接过银票当然是要叩首谢恩的,所幸狐梦岩抬头的一瞬间,正巧瞥见了段归满脸的贪婪和诡诈,于是他急急把银票揣在怀里,“二位殿下尽兴,微臣告辞!”说完就急急躬身而退,生怕晚一步就会被留下。 “嗯,去吧~”段宣忱随意挥挥手,算是允准,丝毫不在意对方早已退到了门外。 段归则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一句“且慢”生生地憋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把一张脸憋得好像猪肝一般红的发紫。 “算啦~小皇叔家财万贯,何必总是打他们的秋风?再说了,这不还有我呢么!老规矩,九出十三归,嘿嘿!”门关上后,段宣忱才伸手在段归面前晃了晃,脸上如阴谋得逞一般的窃笑简直与他那位小皇叔一般无二。 饶是精明如段归,也难免被这小太岁算计。 “诸位,时辰已到,唱卖开始!” “甲字一号卖品,东海色变珊瑚一尊,高五尺三寸——天字十一号、十三号,地字七号、九号、十号、十二号,玄字一号、五号、六号、十一号、十三号,黄字二号、三号、四号、六号,宇字六号,宙字十三号,洪字七号、十一号,荒字四号,出局!” “他们每个字头似乎只有十三个号码,那还剩四个呢?”司徒靖很快发现了端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每个字头十三个号码一共是一百零四,所以,还少四个号码。 “剩下的四个四个分别是青龙、朱雀、玄武和咱们所在的白虎,这四个房间比之其他只有一点不同,就是可以赊账——当然,这四间房花得钱也要更多一点,不过对于皇叔来说,九牛一毛而已。”段宣忱一脸坏笑地说道,褚竞雄闻言眼睛一亮,满是期待地摇晃着司徒靖的胳膊,而后者苦笑着摇摇头——那意思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段归此时看着司徒靖的眼神简直写满了感激涕零,之后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 “宣忱,我记得你不是说过今天的一应花费都算你的么?” “嗯?我说过么?小皇叔你怕不是幻听了吧?” 目录上的卖品一件一件地减少,其中大部分都是些珍玩,而大多落入了那些不敢奢求特别卖品的小豪绅手中。 “在场诸位期待已久的特别唱卖环节即将到来,本期唱卖会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特卖货品是往期的五件,而是十件,诸位中不乏琅嬛阁的老主顾,自然懂得特别卖品的价值,那么今日这十件究竟会花落谁家,让我们拭目以待!”司仪话音一落,黑衣侍者便将十口硕大的箱子摆上了场地中央。 “第一件,其价值也许不是最高的,但在下相信一定会是最抢手的,因为在场诸位一定都会对它趋之若鹜,不知各位可否听说过当年的东楼生?这件货品,就是东楼生当年得以倾倒天下女子的秘诀——红鸾绡,诸位,竞价开始!” 司仪打开第一口箱子的瞬间已经是满场哗然,因为东楼生是一百多年前恶名昭彰的采花贼,而他的受害者都对其念念不忘甚至有的还不惜倾家荡产以求再度春风,据说原因,便是这块可令人欢喜无限的红鸾绡。 “诸位请看,此物便是名震一时的红鸾绡,诸位别看它好像只是一块二尺见方的丝帕,可它却是用当今早已绝迹的血蚕丝所制,这血蚕饲育之法已失传多年,只知道以多种壮气血凝精元的药材喂养雪山冰蚕三代,之后才会产下通体赤红的血蚕,血蚕春生夏亡长不盈寸,死前会以如血之丝结茧,茧成则死,故此有三年成寸缕之说,以此织就的风流帕可令女子情难自已,男子气力不绝——此物若是珍品,那便是万金难求,诸位自行斟酌!” 一席话说的褚竞雄俏脸绯红,她自然早就与司徒靖春风数度,此时听着如此赤裸裸的介绍,难免娇羞。 而司徒靖也有些难为情,因为从刚才开始那两叔侄就一直盯着他们俩这边掩口窃窃私语,若不是蟒袍在身,看那表情便说是两个街头的地痞也无人不信。 “司徒,要不要我替你买下来?算是你们新婚的贺礼?”段归笑得俨然如同身处于花烛夜洞房外的窗户根下,以至于司徒靖心中有些忐忑,怀疑他是不是早已干过了这种事情。 然后他无意中又看到段宣忱的神色,几乎立刻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果说窗户根儿底下确实蹲着人,那便不止段归一个,还有段宣忱。 一张写着报价的信笺被递给了黑衣侍者,然后门又再次被关上。 “不必了——在下有一言奉告,二位好歹都是王爷,可否稍稍自重一点?” “司徒,你这就不地道了吧?平常打我秋风的时候可从来没把当过王爷... ...看来宣忱说的没错,你惦记的,不过是我的银子罢了... ...” “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啊~茫茫红尘,却连一个知己良朋都寻不到啊~”段宣忱忽然嚎啕起来,声嘶力竭却不见泪痕。 “皇侄~” “小皇叔~” 两叔侄眨眼间便拥抱着哭成了一团,尤其段归此时看着司徒靖的眼神之哀怨,令他不由自主地后背阵阵发毛。 “哎,那是什么?”褚竞雄对他们的闹剧丝毫不感兴趣,注意力一直放在场中的展台,此时第一件已经名花有主,第二个箱子打开,里面却是红丝绒上面放着一条黑漆漆的东西。 “离的太远了,看不清,好像... ...是把伞?”到底是年轻人耳聪目明,四人中只有段宣忱隐约看出了那物件的形状。 “诸位,这第二件奇货更是来历不凡——不知道诸位可曾听说过一线牵的武道鉴?那是一本记录了自一线牵成立至今,武林中所有高手的名谱,有资格名列其中者虽然不少,但也绝不算多... ...数百年来,武林之中英才辈出,武道鉴中的排名也大多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可近百年来,榜首却只属于一个名字,听雨君!” “万骨仇?!”不知道哪个房间里传出一声惊呼,打破了卖场的沉寂。 “这位客官好眼力,这第二件奇货,正是听雨君赖以成名的兵器——万骨仇!” 箱子里的伞通体漆黑,伞面不同于一般的油纸,散发着皮革一般的光泽,却令人莫名的心悸。 “传说,那听雨君出身名门正宗,其人天纵英才当世无双,却阴差阳错地恋上了师父的妾侍,但他始终以礼相待不曾越雷池半步,可那女子春闺寂寞竟与他人有染以致珠胎暗结,东窗事发之日,女子诬他恃强行暴,他师父不问情由便废了他一身武功逐出门墙... ...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世人只知他再出现时便已是生人勿进的听雨君,那个门派一夜之间死伤殆尽,而凶器正是这把伞,后来他更是央求公输翟大师将伞骨和伞面换成了那女子的遗骸,以期常伴左右... ...” “此伞看似平常,却刀剑难伤,伞柄内藏利刃可分金断玉,伞尖暗蕴毒针如秋风细雨,四十九根伞骨尖端锋锐无双,一旦张开,飞旋之际无坚不摧,更重要的是,据说这八八六十四根骨殖中,藏着听雨君武功大成的秘密,只不过百年来都无人参透——诸位,废话不多说,竞价开始!” ... ... 每一件货物的背后都是一段或可歌可泣,或令人唏嘘,抑或让人切齿痛恨的故事,之所以称这些东西为奇货,大概也是因为其背后独一无二的传奇。 可段宣忱似乎对这些都不感兴趣,转眼已经轮到了第八件货物,而这次的东西却让司徒靖大敢意外,因为,这次箱子里的东西是活的——百病缠身,祁玦。 “诸位,这件货物相信大家都觉得很匪夷所思,但在下若是说出他的名字,各位必然慷慨解囊,因为这个人,就是当今声名鹊起的刺客,一个月之前于闹市长街斩杀江东双璧的‘百病缠身’祁玦!” 片刻之间满场哗然,百余个房间里的窃窃私语,此时汇聚起来便恍若云中隐雷。 祁玦恍若失魂一般从箱子里爬出,起身之际,双目呆滞无神,宛如行尸。 “诸位不必担心,卖家已经用五鬼落魂针封了他的神志,他只会听命于拥有这个铃铛的人——用这个,捅自己大腿,”司仪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一个八角铜铃,随即祁玦就接过他手里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腿,“诸位看到了,绝不反抗,而且丝毫绝不影响他的武艺,现在开始竞价!” “靖郎?他不就是?” “自作自受... ...与人无尤... ...”司徒靖神色黯淡,咬着牙思虑片刻之后随即倒在了躺椅上,再不看展台一眼。 “诸位,请稍等!”声音很怪异,如锉刮骨令人寒毛直竖,循声望去,来源正是与白虎涧遥遥相望的青龙渊。 “这件货品我家主人志在必得,若诸位赏光玉成此事,我家主人愿意退还在场诸公每人一万两的入场费,若是诸位不愿... ...我家主人也不强求,诸位好自为之便是。” “妈的,你算什么东西!区区一万两,老子掏得起!你装什么大个儿的!”只有一个听起来有些江北口音的人大胆骂出了声,而其他人则大多沉默,因为很多人都寻声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青龙渊,而且那个非男非女的声音也引起了很多人的警觉。 “那个声音有点耳熟啊?小皇叔?” “哼~嗓音沙哑之中略带尖细,必是宦官无疑... ...而且敢在这种场合如此招摇的,除了你那二哥还能有谁... ...” 段归又抄起一串玉葡萄,或许是因为稍嫌滋味寡淡,于是索性用另一只手抓起酒壶灌了两口,然后十分满意地又吃了起来。 如同段归叔侄一样,能够身居四圣者必为权贵,且公然带着宦官出行,并且放言志在必得,整个吴国只有一人敢于如此——当朝太子,段怀璋。 “他要这刺客干什么... ...小皇叔,不会是冲你来的吧?” “我?我现在一无兵二无权,闲云野鹤一个,无非就浪费一点国库的俸禄——我倒是觉得可能是冲你来的,我的小皇侄~” 两个人好像全不在意似的调笑,但一边的司徒靖却皱起了眉头,因为太子此举显然不可能是因为一时兴起。 罢黜段归的兵权,其背后的始作俑者,正是这位太子殿下。 “天字十一号,一万两!”果然青龙渊还未出声,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抢先开价。 “地字九号,三万!” “玄字十一号,五万!” 聪明人显然并不少,既然有人已经开口志在必得,那么这竹杠也自然敲得心安理得——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青龙渊陷入了沉默,司仪没有再继续唱价,来此的人大多对于活人尤其是男人没有太大的兴趣,之前出三十万两的那位此刻已经懊悔不迭,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可能要偷鸡不着蚀把米。 “十万!”青龙渊似乎有意扬威,不等司仪开腔便自己把报价唱了出来,他声音不算大,却偏偏入心入耳让人毛骨悚然。 “咳咳~嗯~!二~十~万!” 就在满场鸦雀无声之际,段宣忱清了清嗓子用略显稚嫩的嗓音喊道。 沉默被打破,窃窃之声此起彼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八章 段怀璋 “殿下,听声音... ...好像是晋王... ...” “是又如何?本宫说过势在必得,便势在必得!”段怀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恨声道。 声线锐利如同一把钢刀过骨,可他那张脸却与这略显刻毒的声音大相径庭——那张脸上丰颊圆润兼之浓眉阔口大耳垂肩,两只眼睛似乎总是笑盈盈得满布仁爱,而近八尺的身姿令他略胖的体型却并不显臃肿,唇上一抹八字须更添贵气逼人。 满面的仁厚一身的雍容,举手投足尽是仁和谦恭,只可惜那双眼睛却难免锋芒隐现。 蟒袍上虽绣的也是四爪的蛟龙,但却是帝王御用的明黄,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配饰,但仅凭这颜色,便足以令世人卑躬屈膝。 再昂贵的珠玉,又怎么比得上储君的威仪? “是~”身边的宦官再不说话,随手拿过一张素笺写上价格便递给了黑衣侍者。 “青龙渊出价,三十万!”司仪高声朗读着手里的素笺,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今天还就不惯你这毛病!”那个江北的口音再次响起,很快,展台上的司仪开口报了一个足以买下一座宏大庄园的天价——五十万两。 段怀璋皱了皱眉,他虽然确定对方是不是猜出了他的身份而故意挑衅,但他可以肯定对面白虎涧里的段宣忱一定是在为此窃喜,而他身边陪伴的必然便是段归。 段归曾是他心中最大的隐忧,一则因为他兵权在握,二来先帝与孝恭太后虽只有口盟,但无奈见证者众,是以他父皇的正统地位时刻都在受到威胁,而段耀的正统地位存疑,他的储君之位也随之风雨飘摇,于是他为了自己能够顺利继承大位用了整整五年时间才一点点拔掉了段归的羽翼。 在他眼里,父皇过于仁弱,而对这个同宗兄弟也实在太过骄纵放任。 而他绝不会这么放纵段宣忱,段怀璋深知父皇对这个目生重瞳的幼弟宠爱有加,他也深信,若不是那小子天性浮浪且在朝堂之上毫无根基,这东宫储君之位花落谁家也是未知之数。 而今这叔侄两人关系日益密切,段归更是公然入住晋王府,这令他感到了巨大的威胁。 偏偏就在几日前,祁玦和祁环联手行刺,二人事败脱逃,可奇怪的是没几天祁环又遍体鳞伤地孤身回到了段怀璋的面前,说他愿意供出幕后主使,但有两个条件,其一是自此托庇太子门下,其二便是要救回他的哥哥祁玦。 百病缠身和一息残存的名声他自然知道,他也自命是个求贤若渴的明主,所以当即欣然答允。 他花了五万两打听到琅嬛阁会在今天出手祁玦的百转情丝,又花了十万两将其买下,如今他一句势在必得,即是告诉在场诸人,更是为了让祁环听到。 他看了看身边那个满脸虬髯的汉子——世人皆知祁环凶残乖戾嗜杀成性,却不想原来也有一丝人性的情愫,此刻这个满手血腥的魔王正看着展台上状若痴呆的祁玦潸然泪下。 段怀璋笑而不语,有感情的人就必定有弱点,这是亘古不变之铁律。 只要能顺利买到眼前的奇货,那么祁氏兄弟背后的主使者就可以是任何人,比如段宣忱。 “放心,今日无论如何,必定让你兄弟团聚,本宫也会设法解除令兄的五鬼落魂——不过你要记得你的话,切勿食言,否则,本宫会让你们比现在凄凉百倍。”段怀璋心不在焉地揉捻着手中的玉扣,他的语气既不强硬更不张扬,犹如平平淡淡的家常理短,却是实实在在的杀机四伏。 “小人明白,殿下只要救出家兄,小人当即便将幕后主使之人和盘托出——至于家兄的伤势... ...无论结果如何,此生我兄弟二人都将唯殿下马首是瞻!”祁环稽首之后伏地不起,这个情境让段怀璋很满意。 “白虎涧,六十万!”白虎涧第二次出价,这个价格已经超过了今天的任何一件货品。 “青龙渊,七十万!”紧接着便是青龙渊的报价尾随而至。 在场其他人已经大多作壁上观,所有人都知道现在上演的一场龙虎斗已经进入高潮,双方都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一者志在必得,而另一者显然是在趁火打劫——不管对方是谁,都必定富甲天下权倾朝野! 连那个愚蠢的江北豪强都已经猜到了青龙渊主人的身份绝不简单,那么白虎涧的那位屡屡挑衅自然也绝非凡俗,听其声音尚带着孩童的稚嫩,最多不过十七八而已,而这个年纪便如此张扬狂妄且豪奢的,放眼神州也绝不会太多。 所有人都在等一出好戏。 “玄武池,八十万!” “朱雀台,九十万!” 满场哗然,一直不曾出手的另外两家权贵忽然间就将价格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即便是祁环此刻都不仅愕然,他呆滞的神情显然是在说,他和哥哥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多钱。 最后一口价,如果不能中标便再无机会,祁环似乎很紧张,颌下的钢髯有些颤抖,紧握的双拳竟然渗出丝丝血迹。 “白虎涧,一百万!” “玄武池,一百三十万!” “朱雀台,一百五十万!” “玄武池,一百八十万!” “朱雀台,两百一十万!” 段怀璋满面怒火,之前的慈眉善目和悠然自得已经荡然无存,他不知道玄武和朱雀是什么人,但显然他们也是有意哄抬价格。 “青龙渊,两百... ...二十万!”最后一口价花落青龙,满场都在窃窃私语,其中还不时传出几声略带嘲讽的轻笑——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位是被人算计了。 “恭喜青龙渊!竞得‘百病缠身’祁玦!” “玄武和朱雀的二位,我家主人感谢二位仗义出手,不知可否现身一叙?” 气氛渐渐变得肃杀,这已经不是唱卖而是斗气了。 “根据琅嬛阁的规矩,二位有权拒不现身!”司仪看了一眼青龙渊,忽然扔掉了传声筒仅凭一张嘴振声道——明明离了传声工具,却依旧震得全场都在嗡嗡作响,甚至比刚才更加嘹亮高亢。 若是没有二三十年的内炁苦修,断然达不到这样的水准。 “不必了,小弟都已经出了声,我怎么好继续藏着?” “嘻嘻~二哥,小妹管你要几个脂粉钱,你不会生人家气的哦~” 琅嬛阁的规矩之一,奇货唱卖所得,除给付卖家事先约定之数外,超出部分由本次唱卖参与者平分,这也是琅嬛阁门庭若市的原因之一。 毕竟这里不光能花钱,运气好了也能以一博十。 段怀璋的脸色越发得难看了,只凭声音他就能听得出这两人是谁——玄武池的是皇九子段之泓,而朱雀阁那位,必是是段耀膝下唯一的女儿,景阳公主段歆柔无疑。 九皇子胸无大志却每每与自己针锋相对,其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而那位景阳公主,则是一家人的心头肉,虽为人纯孝却难免任性刁蛮。 无论是出于宣扬孝悌还是讨好父皇又或者向朝野昭示其胸怀,总之,这几人都动不得,至少现在动不得。 段怀璋只能强压着满腔的怨怒,告诫自己来日方长。 “六妹,九弟说笑了,别说是在这琅嬛阁,便是你们直接问我要,难道我还能拒绝不成,区区几两银子算不得什么,若是不够,再跟二哥说就是!”段怀璋到底不愧为储君,言语间除了关爱和仁厚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责怪和怨怒,满场的宾客此时看着青龙渊的眼神已与之前大不一样——鄙薄已经荡然无存,更多的是敬服。 “二哥偏心,为何只说六姐,九哥,却不提小弟?”段宣忱似乎使起了性子的顽童一样大声委屈道,“我不管,我不依!” “呃,二哥一时忘记了,十四弟见谅... ...等下你来二哥家,看上什么尽管拿去,如何?”眼见四座来宾大多好像已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不得不咬着牙继续演出着一幕兄友弟恭的好戏。 距离所限,在场之人只能听到段怀璋谦和慈爱的嗓音,却完全看不到他冷冽刻毒的眼神——那目光好像是在说,你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诸位,下一件奇货对于所有人都可以说是价值连城!”司仪打开第九口箱子,里面似乎是一个原色的小木匣,做工看起来也并不精细,木匣里潦草地塞着一团红色绸缎,其中隐约可见一颗白色的蜡丸——全场都不明所以,因为相比之前的货物,这一件实在有些寒酸。 “在下明白诸位此时的感受,因为鄙人初见此物之时也是如此的心态,只是当我知道它是什么以后,呵呵,在下都险些忍不住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就此携之潜逃呢~”司仪从安静的气氛中听出了疑虑重重和嗤之以鼻,于是他伸手拿起那个盒子,双手捧着亮出其底部的花押后接着道,“诸位请看,碧海青天的印记,这一颗,可能便是当世仅存的百辟回生丹!” 满场鸦雀无声,即便是最见多识广的人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碧海青天院,曾是神州最负盛名的医道宗门,有岐黄源流之称,其存在的数百年间救人无数,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无人几乎无人不曾受其恩惠。 而就是这样一个源远流长济世为怀艺术精湛的宗门,居然因为其门人对于医道的理解不同以至于分崩离析——其中外门子弟认为前人留下的经验固然宝贵,可是后人只知亦步亦趋不究其原理,始终会沦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巢窠,所以他们主张对前人留下的典籍分门别类以验证归纳,从中去芜存菁,以期更上层楼。 而内门,也就是那些世代相传的宗族子弟们不知是因为担心自己权威不再,又或者是真的认为经典不可篡改、先贤不容诋毁,总之他们为此开始了严厉的内部肃清。 起初不过是逐出师门了之,后来随着外门蒸蒸日上渐趋势大,内门便开始以刑罚相加,也因此双方渐趋势同水火。 而当所有人都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党争和内耗上的时候,其衰亡也就指日可待了——契机不过是朝廷选拔医官的一次寻常考试,却最终牵连出了毒害储君的阴谋,可惜始作俑者自己恐怕也没想到,朝堂的残酷远超自己的想象。 于是数百年的宗门付之一炬,自此销声匿迹。 而他们那些生死人肉白骨的妙药和仙方也就从此埋没于简牍之中,渐成绝响。 百辟回生丹就是其中之一,它不治病,但可以治命,无论身患何疾所受何伤中了什么毒,只要在命悬一线之际只要将其服下,必能回生续命逆转乾坤,不过此物已近百年不曾现世,此刻这一颗若是真品,便无异于一条额外的性命。 “地字五号,一百万两!” “娘的,好在钱没花出去,前面的都是什么玩意,诸位,承让了!”声音中透漏着不可一世的骄狂,言语之间是恨不得尽人皆知的豪奢。 “白虎涧,二百万两!” “那位兄台,抱歉了,这东西若是让你买走,我吴人颜面何存?”段宣忱正色了没有片刻,便又换了一副无赖嘴脸对着青龙渊的方向喊道,“对吧!太子二哥!” “是啊,我等兄弟同心合力将此物奉与父皇,必定龙颜大悦啊,届时太子殿下当居首功!”段之泓也欣然跟着煽风点火,言语之间几乎已经可以听到喜笑颜开。 “... ...多谢二位皇弟提醒,本宫心里有数,此事,当仁不让。”段怀璋咬着牙,几近一字一顿,用温和至极的口吻说道。 当仁不让的除了这件货物,当然还有父皇恩宠和储君之位。 “几位莫怪,这件东西,小人也是志在必得!” “地字五号,三百万两!” 满场鸦雀无声,寂静地几乎令人有耳鸣之感。 “青龙渊,四百万两!” “二哥好气魄,小弟助你一臂之力!”段之泓拍案而起,举手投足之间兴奋之状几欲起舞。 “玄武池... ...五百万两!”今日的拍卖令司仪也有些惊愕,若非猜到竞价的是当今太子,除了执掌吏部更有狐氏和中行氏在背后鼎力支持,他几乎就认为是有人刻意捣乱了。 世人皆知,吴国真正的天子不坐龙庭,太子得以晋位东宫,很大程度上便因为狐纯是他的舅父,而中行赜是他的岳丈。 加上赵氏沉寂多年不足为虑,段怀璋的地位其实已然坚如磐石。 “青龙渊,六百万两!” 这一刻,举座皆惊,因为今天所有的货品加起来,恐怕也没有这一件卖的多。 也有人在暗自窃喜,这一趟来得简直太划算了,区区一万两便博了近十万两的彩头——这也是有些人倾家荡产也要凑钱进琅嬛阁的原因,而这种情况,并非仅此一例。 琅嬛阁的精明之处就在于将唱卖与博戏合二为一,有人为了珍宝而来,有人为了谋利而至。 总之,座无虚席。 段怀璋凭栏四望,他已经不再掩饰自己脸上的怒意,他想找到那个操着江北口音的混蛋,可偏偏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出现。 “恭喜青龙渊竞得至宝——百辟回生丹!” “恭贺吾皇千秋!恭喜太子殿下!”段宣忱和段归忽然间引吭高声,引得全场侧目。 “恭贺吾皇千秋!恭喜太子竞得至宝!”段之泓立刻明白了这叔侄俩要做什么——挑明段怀璋的身份,造出声势令他骑虎难下,即便他有心将之私藏或转卖,如今也不得不将这价值连城的丹药献上御前。 段怀璋此刻如鲠在喉,却又无计可施。 “吾皇圣明,太子仁孝,天佑大吴!” 山呼海啸之声顷刻间响彻洞窟,可在段怀璋听来,其中却隐隐有些嗤笑,而且近在耳畔。 “... ...诸位... ...平身吧,此地只论买卖无分君臣,勿需多礼!”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语气中的尴尬和颓丧。 他坐回躺椅上之后即刻又是一脸的刻毒,享受着名位带来的酣畅,却也不得不承担与之相应的束缚——若他不是太子,此刻定然已经下令死士埋伏在门口随时待命! 司仪这时也走向了最后一口箱子,与其他九个不同,那口箱子竖立于台上简直就像一架大柜,上面还遮覆着一大块猩红的丝绒。 “这最后一件,也是一个人!”司仪一句话就勾起了在场诸人的好奇——祁玦都要窝在狭小的木箱里被抬上来,这大柜之中会是什么人? “而且,是一个自卖自身的女人!”司仪故作神秘地继续道。 “在下亦无缘一睹芳容,更不可将这丝绒掀开,但在下可以性命担保诸位绝对不会失望——原因无他,只因为... ...” “先生,个中因由,可否容妾身自陈~” 婉转莺飞六月天 春江潋滟雨丝弦 青云碧水留香盏 锦瑟笙箫绕沈烟 那声音清脆之中颇显妩媚,却毫无风尘之艳俗,只在清丽出尘之间撩人心弦。 如六月莺飞,似雨打春水,好比其薄如纸的青瓷茶碗中倾入一线香茗,又宛如丝竹声起之下被惊扰的缕缕沉香。 仅闻其声,便知美艳不可方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九章 陆宁缃 “妾身非为奴婢,亦不染风尘,自卖自身实出窘迫,故此非有缘之人妾身绝不相见,各中因由亦非有缘人不可尽知... ...在座之中若有君子不弃,妾身虽蒲柳,愿托乔木~” 饶是段归也因这瑶池天籁而沉醉,他呆滞地盯着展台,简直好像要凭那炯炯的目光当场掀了丝绒拆了大柜,然后当场掠走其中的佳人一般。 “小皇叔?” “嗯~怎、怎么了?” “没事,擦擦你的口水... ...” 段宣忱似乎毫无反应,段归看着他似乎全不在意的样子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容——他到底是个孩子,不知软玉温香红粉阵里的快活。 “那个,宣忱,你说今天一应花费全算你的?” “小皇叔,你不会真的闻仙音而起歹意吧?这姑娘的嗓音确令人有绕梁之感,可你就不怕掀了丝绒,其下是个身高八尺膀阔三停的药叉?”段宣忱嘻嘻笑着打趣道。 “什么话!这样声如天籁的姑娘怎么会是什么药叉?不对,谁起歹意了!” “好好好,是我,是小侄童心未尽,色心又起,光是听人家说了两句话,便淌了一地的口水... ...钱么,不是问题,但咱们不妨打个赌——若是真被我不幸言中,皇叔你也要将其纳为王妃,否则这钱便十倍还我,如何?” “打赌就打赌!你皇叔我见惯人间绝色,我笃定这姑娘必定美艳不可方物!” “哈哈哈~十四弟果然是天下唯一治得了小皇叔的人,妙极~妙极~”一人大笑着推门而入,丝毫不在乎琅嬛阁的规矩,黑衣侍者想要拦阻,却不想刚伸出手,上面就被开了个前进后出的透明窟窿。 “拿开你的狗爪子!滚!”刚才还一脸笑意如三春煦风般沁人心脾的男人,霎时间尖刀眉倒竖,丹凤眼含霜,消瘦的脸上一团杀气。 明明还是深秋,这人却裹着一身的裘皮,脸色冷得好像置身于冰窟的病患,而他手里那把尚在滴血的匕首,寒光更甚。 “别拦别拦,这是我九哥... ...那个,抱歉啊,我九哥脾气不好... ...”段宣忱似乎有些愧疚地冲着黑衣侍者点点头,“这是五千两,拿去治伤~拿去治伤~”说着递过去五千两的银票。 “慢着!宣忱你什么意思!你晋王殿下再豪气,我这区区的横山郡王也不稀罕你施舍——拿去,把他的钱退了!”一张银票从段之泓的两指之间飞出,直接钉在了雅间的门框上。 黑衣侍者错愕,银票为丝绢混合石棉所制,柔韧非常不惧水火却绵软至极,能用两指将之嵌入木门,武功至少不再自己之下。 “好了好了,听我九哥的,你下去吧——九哥,我错了还不行么?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回,大不了,我府里那些父皇赐的书画诗集,你随便挑,算我赔罪,行不行?”屏退了黑衣侍者,段宣忱连忙赔起了笑脸。 “当真?” “反悔是小狗!” “好!等一下我就去!”段之泓瞬间有喜笑颜开,一把揽过了段宣忱的肩膀,和他嘻嘻哈哈地玩闹起来。 那张消瘦的脸颊上略微凹陷的双腮也因此有了点血色。 段之泓的朋友可以称得上凤毛麟角,只因他性情乖张,更兼一身不弱的武功,以至于无论家人或臣属大多对其敬而远之。 所以除了段宣忱和段归,他几乎独来独往。 “对了,九哥,你怎么过来了?” “没事,过来看看你们——真痛快,今天让老二出了血还现了眼,真是酣畅淋漓!”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段怀璋在孝悌忠信这些方面至少还是看得过去的,可段之泓却对其敌意颇深,若是他有夺嫡之心还算顺理成章,可其人偏偏是个纵情酒色沉迷书画的风流雅士,对于权位名利视若粪土——而且吴人之中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说他根本不是当今皇帝亲生而是其母和某个权臣的野种,吴皇迫于权臣之威和皇室之尊才不得已忍气吞声,根本就对其厌恶已极,至于传位更是痴人说梦。 且其人性情乖张,更兼喜怒无常,之所以还没有被送进宗正府圈禁,倒是多亏了那位整日琢磨着如何邀买人心的太子屡屡从中斡旋,若是别人恐怕早就倾心投效了,可他偏偏更加变本加厉,于是渐渐地段怀璋心灰意懒,也无意再与之纠缠,索性便对他这无关大局之人视而不见了。 “之泓啊,得意不可再往,他毕竟是太子,这么多年来你与他有何宿怨我们一无所知,但如今陛下抱恙... ...” “怎么,堂堂的段大将军也有怕的时候?”段之泓自顾自地找了个位置坐下,不以为然地调侃着段归。 “还有你宣忱,胡闹也该有个度,毕竟他是储君,你们终归是臣子... ...”段归生怕说得多了又招他耍起性子,只好把话题扯到了段宣忱的身上。 “是是是~不过小皇叔,你还是关心一下你的天籁之音吧,似乎已经有人出价了呢~”段宣忱一脸贼笑,指了指展台,红灯已经亮起了五盏,若是十盏都亮起,那便回天乏术。 好在报价不过区区三千两。 “娘的,说到底不还是个卖身的婊子?老子就是要看看你什么样!即便是蓬头挛耳、旁行踽偻如登徒丑妻,老子也认了——反正这小声儿倒是甜的腻人,大不了关了灯,不看就是了,哈哈哈~” “是高老爷吧?小心开了灯吓死你!哈哈哈~” “嘿嘿,那我便送到你家去,让你也好好练练胆,哈哈哈~” “白虎涧,三百万两!” “妈的,谁家的兔崽子,为了个面都见不着的娘们花这么多,疯了吧!” “嘘~那是太子殿下的十四弟,不就是当今的晋王殿下,你不要命了!” 段宣忱机灵诡变,从来只有他戏弄别人的份,可现在他脸色如同被逼吃了一只死老鼠一样难看,因为段归没跟他商量便偷偷地把写着三百万俩的素笺递了出去。 现在他是继太子段怀璋之后,本场的第二大羊牯了。 没人继续出价,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就肯花几百万两的人一定是个疯子,段归恰恰就是这种疯子。 所以普天之下,四海八荒,一个段归便足矣。 “多谢晋王殿下垂怜,不过,妾身尚有一点条件,若殿下做不到... ...” “姑娘不必多言了,孤还是个孩子,做不到——这买卖就此作罢,姑娘请再寻良缘便是!”段宣忱急不可待地想要讨回自己的三百万两,此刻他也顾不得段归拍案而起伸手捏他的耳朵了。 “殿下忘了琅嬛阁的规矩么?殿下自己反悔,这钱是退不得的... ...”黑衣侍者看出了段宣忱心中所想,于是不得不出言提醒——他手上缠绕的绷带还在渗着血,因为这一屋子人中至少有三个让他恨恨地捏紧了拳头。 “... ...姑娘,孤的意思是,出价的是孤的皇叔琅琊王,有任何条件,不妨对他说~”耳根子被别人捏在了手里,段宣忱只好硬生生地把话头拗了回来——好在还有一线机会,就是段归无法达成那姑娘的条件。 “琅琊王?莫非荆溪口大败吕恂,平京城枪挑吕奕的段归,段将军?”段归自回江东便以此二事名声大噪,他自己尤其对皇宫一战颇为得意,而此刻这女子说来竟也颇有钦慕之意。 天籁之音如有形一般搔到了段归的痒处。 “姑娘谬赞,正是区区在下。”段归说话之前甚至起身整了整衣冠,虽然双方谁也看不见对方。 “既如此妾身便再无赘言,今生有幸得遇英雄,便是萍水恩情,也足慰残生了~” 段宣忱很失望,哭丧着一张脸转身签了账单——这三百万两看起来铁定是要不回来了。 “恭喜琅琊王殿下~噗~”褚竞雄本想调侃一下段宣忱,却没想到他竟然背过身红了眼眶,嘴角也微微地有些抽搐,还偷偷在用衣袖擦拭着眼角。 “哎呦~小太岁也有哭鼻子的一日,难得难得,早知便该叫个宫廷画师来的~”段之泓抚掌大笑,起身过去搂住了他的肩膀,笑了半晌后继续道,“放心,这三百万,九哥替你出一半,至于另一半么... ...” “哈哈哈~就冲这几滴眼泪,也值足了一百五十万,罢了,还你就是!”段归大笑道。 “多谢九哥~多谢小皇叔~”段宣忱的忧愁苦闷一扫而空,只不过两只眼睛却依旧红彤彤的,可满脸的奸猾之中全是窃喜,说话间他拿出了半个橘子,对着几人晃了晃道,“兵不厌诈,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几滴橘汁就换回三百万两,更值~” 段之泓意识到自己又被作弄,当即铁青着脸从怀里拿出几张银票,随手一扔便扬长而去,段宣忱豪不介意的紧随其后,一张张地捡起来揣在怀里,接着紧跑几步到他身侧剥了一瓣橘子递过去,段之泓看都不看就拿过来直接丢进了嘴里,片刻之间两人又勾肩搭背地搂做了一团。 “这位横山王真是个妙人——他人看来或许喜怒无常,不过在下眼中倒真算得上是不滞好恶爱憎由心,洒脱!佩服!” “怎么,这么快就见异思迁了?” “... ...你们吴国皇室之中,还真是千姿百态多有奇葩啊~” “那是自... ...等会儿,你这话是在夸我么?” “想不到名满天下的琅琊王,竟然是如此妙语连珠的落拓不羁之人,真是令妾身大开眼界呢~”一缕轻音缥缈如何,段归的身子便先径自酥了一半,另一边的司徒靖也不由得转头往门口看去,却被褚竞雄伸手硬把脑袋扭了过来。 “怎么着?光听不够还想看?别看你装的人五人六,老娘清楚的很!你那点花花肠子不比他少,给老娘消停点!”这句话是褚竞雄揪着司徒靖的耳朵直接灌进他心里的,虽然没人听见,但只看动作和神情也足以猜出个七八分。 话音未落,两名黑衣侍者已经并排而入,其后隐约可见一白衣女子,素纱罩身浅露遮脸,连水葱似的十指都带着一双银丝织成的手套,如云遮仙境,让人更起一窥究竟之心。 女子削肩素腰身形袅娜,步履之间摇曳生姿,翩然如鸿飞优柔若鱼游,饶是身为女子的褚竞雄也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段归便急急上前双手相搀,可惜即便凑到眼前也看不清这女子的容貌。 “殿下何必急于片刻?且容寸缕光阴,回府之后,妾身自当红妆相见~”女子掩口一笑,虽然不得一睹芳容,但仅此一笑便令段归顿时如朝霞炫目,褚竞雄在一旁模仿着女子的一颦一笑,毫不在意司徒靖盯着那双银丝罩裹的手若有所思。 “是是是,恕在下唐突... ...只是,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殿下客气了~妾此身既已托于尊驾,怎敢再言请教二字?妾身姓陆,贱名上宁下缃,殿下今后唤我宁缃即可~” “宁缃... ...陆宁缃... ...好名字,好名字!回府!回府!”段归大笑着迈步欲出,却又退了回来,走到司徒靖身边以手掩口悄悄说道,“有银子么?先借我点... ...总不见得让姑娘跟咱们一样走回去吧?” 司徒靖摸遍了全身,钱也只够雇一辆勉强足够四个人挤进去的驴车。 一路上段归都寄望于频繁的颠簸可以让他窥见哪怕一丝丝的芳华,但可惜事与愿违,他沮丧地发现那顶黑纱浅露之下竟然还有一层面纱掩着檀口——别说得见芳容,便是半寸肌肤都难目睹。 下车的时候段归已然是一脸心如死灰的惆怅,等在门口的段宣忱很是好奇,为何只是片刻不见,小皇叔就如同丢了三魂七魄一般。 而赶车的则好奇堂堂王爷怎么会穷酸到如此地步... ... “姑娘,我这小皇叔的王府目前还在建,只能委屈你和他一起暂居后园后园荔景苑了~”说罢他对着段归眨了一下眼,而那边马上心领神会地暗暗挑起了大拇指。 “一会儿楼台摆宴,庆贺小皇叔抱得美人归!” “宣忱,讲究!” “那是自然,今儿是瓢把子把合尖斗儿的裉节儿,招子不亮蚕子不明,以后怎么在街面上儿刨食儿啊?” “哈哈哈~”褚竞雄闻言大小,她出身江湖草莽自然明白段宣忱这一套切口——今天是老大勾搭姑娘的关键时刻,眼不亮心不明以后江湖上混不下去。 司徒靖顿时一脸哭笑不得的窘态,这哪里像是王府,分明就是贼寇的黑窝。 晋王府的规模显然称不上豪奢,甚至比起平京城里的吕府都稍显不如,十进十出的一所庄园后临云崖,五丈楼台依山势悬空而立,上接天幕下垂江浦——此刻五人正围坐其上,欣赏着江天一线的美景,品尝着无可挑剔的佳肴。 “小皇叔,你那位姑娘怎么许久都不见出来,莫不是真的相貌骇人,不敢露面把?”段宣忱笑呵呵地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段归说道。 段归此刻脸色也颇为紧张,频频回顾着荔景苑的方向,生怕看漏一眼便错过了佳人的倩影。 “来了~”段之泓举杯对着涛涛江水若有所思,明明只有他心不在此,却偏偏他话音刚落便是莲步履声迟,然后一阵幽馨如兰似麝,人未至,香已近。 “妾身来迟,劳诸位久侯,望乞恕罪~”婉转悠扬之声盈耳,之后一袭黑绸流彩暗花云锦裙飘然而至,步履轻盈若拂雪,体态妖娆似柳风。 美目顾盼而生辉,巧笑嫣然并淑仪,颈项延秀,芳泽朗鲜,偏偏一身如秋麦似蜜浆的褐色肌肤,更显齿如编贝赛雪欺霜。 十八九的年纪,正是令人见而忘忧的韶华。 “你... ...是黎越人?”段归惊讶地问道——在场诸人之中,只有司徒靖没有惊讶之色,因为在琅嬛阁之时他便已经认出了那双银丝手套,那不是漆成银色的织物,而是实实在在的银丝,是黎越族特有的花丝技法所制。 “实不相瞒,妾身便是黎越六部的宁缃郡主... ...” “嚯~想不到,想不到,小皇叔你三百万便把黎越六部的郡主买了回来,这笔钱花得值!”段之泓闻言转过身抚掌而笑。 “陆宁缃,六部宁缃,有趣,有趣!” “可惜,如今却也只能沦落到自卖自身的境地... ...” “好了,无谓故弄玄虚了——郡主自卖自身绝非为了匹配良缘,之前在琅嬛阁,郡主得知出价三百万两的人乃琅琊王时,便已语带欣然... ...莫非是六部出了什么变故?”司徒靖冷冷地盯着宁缃公主,见对方默然不语似有隐衷,便又转而对段归微微点了点头。 段归虽然被宁缃郡主的婉转柔音勾了三魂,但好在气魄尚存,加上司徒靖的一语惊魂便也恢复了八九分的神志。 “郡主该知这二十年来黎越抗拒王化,与我大吴早已是敌非友,郡主孤身入建康,莫非视我吴国吴人么?!”段归沉声,之前的垂涎三尺立刻一扫而空,换了凛然正色。 “殿下莫怪,妾身此来实出无奈,我父王从无背反天朝之意,多年来都是大司祭米邱专擅弄权冒犯天威... ...如今他篡逆自立,我父王和母妃... ...已然殉国了——此行一为报知朝廷米邱篡逆之举,二来,是为筹措粮饷以期复国... ...不想因缘际会得遇琅琊王,求殿下垂怜~”宁缃言语之间依旧以臣子自居,哀戚之声如妻女祈盼夫郎。 “借兵平乱?” “殿下英明,妾身不敢欺瞒,正有此意~” “郡主,那段某真是爱莫能助了... ...”段归苦着脸摊手道,“我已被罢了兵权,便是有心,也着实无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章 段归,段怀璋 “殿下... ...不是才晋了郡王?” “明升暗降,以虚衔夺实权,这等伎俩自古以来屡见不鲜,况且我本来就只是代行前将军事,就更不必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了——况且两国如今休兵罢战,陛下有心太子有意,满朝公卿皆以我为心腹之患... ...若非百里大人独伸大义,此刻我还有没有命在,恐怕都是未知之数~”段归一声叹息,然而瞳孔深处却并无忧愁之意,反见窃喜之色。 在座之中,恐怕只有司徒靖看得出他此刻的兴奋。 还未离开平京时,司徒靖已然从他的坦然和赵复的焦急之中大致猜出了他孤身犯陷的另一重深意,他是有意露出破绽诱使其对手展现爪牙,而他归国后日日与段宣忱胡作非为闹得满城风雨也不过是为了造势——如此不出数月,天下将尽知天子和朝廷鸟尽弓藏,负了他这舍生忘死的忠臣良将。 无巧不成书,眼下宁缃郡主正好送来了他东山再起的契机。 “既如此... ...妾身也不便强求... ...”宁缃的眼神由期待变得落寞,凄然神色我见犹怜。 “不过,此事倒也不是全无转机——司徒,你从刚才起就一副胸有成竹的欠揍德行,说说吧,别卖关子了~” “难得殿下美人在侧时还有空把眼珠子往我这里稍移片刻,在下不胜感激——其实要成事也不难,首要的,就是先把黎越内乱的消息弄得满城风雨。”司徒靖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北边内乱方息,吕奕的注意力全在西戎和东羌,而扬州慕流云的心思都用在了扩充实力与之一争长短上——不得不说,此时正是吴国平定黎越之患的千载良机。” “按郡主所言内乱已过月余,可兵部这边却毫无动静,那答案就只有一个,便是边关的奏报被人拦了下来... ...”他手指叩了叩桌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这就怪了,兵部尚书狐纯是二哥的亲舅舅,按理说正可借此让二哥掌握兵权,为何要压下消息呢?”段宣忱的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一样,而段归和段之泓却意味深长地不住点头,若有所思。 “太子名义上不掌兵权,可吴国公卿之中,以狐氏和中行氏兵权最重,现而今这两家唯他马首是瞻,他又何必再多此一举?事发于数月之前,正是他罢黜琅琊王的关键时刻,此时若是走漏消息,岂非是自认飞鸟不尽先藏良弓?如此作为,他仁义之名必然受损,届时这体恤宗亲就变成了因私废公,如此得不偿失的事,他怎么可能去做?”司徒靖摇晃着手里的空杯,嘴角不自觉地挑出一丝笑意。 朝堂之争历来如此,即便是胜券在握也必须要一个大义的名分,否则若九五之尊只是兵强马壮者为之,那天下便永无安定之日。 “嗯,有道理,司徒先生,您继续~”段宣忱点头称是。 “现而今有了那颗百辟回生丹,他便更离不开建康,试想若是陛下... ...诸位王爷恕罪,若是有个好歹,而他又恰巧远在千里之外,那这究竟是药不灵还是子不孝就全在别人怎么说了... ...可南征时机稍纵即逝,他断不会去背负这一日纵敌百世遗患的骂名——所以,消息一旦走漏,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派一个既不放心又可以安心的人去顶缸!”司徒靖扫视了一圈在座的诸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段之泓的身上。 “既不放心又安心?先生话中的意思我明白,可满朝文武中除了小皇叔,还有谁有资格叫他不放心... ...”段之泓依然背靠着廊柱斜望江天,不过他也说出了段归等人的疑惑——现而今却是无人可以制衡段怀璋。 “横山王忘了自己么?”司徒靖闻言一笑,拿起酒壶起身走到他身边又为他斟满一杯。 “我?满朝皆知我是个无用之人,而且... ...”忽然间他神色一变,怒目瞪视着司徒靖,然后一把挡开了对方手里的酒壶,随即当啷一声,酒杯也掷地有声砸的粉碎,“你什么意思!” “殿下恕罪... ...近些年来赵氏渐趋式微,除了人才凋零之外,与陛下的刻意打压也不无关系,那传言... ...” “你找死!”段之泓暴起,手中不知何时就多了一柄镶金嵌玉的匕首,不待司徒靖有所反应,刀锋已近咽喉。 “殿下息怒!请容片刻,若听完之后殿下还是愤恨难平,在下甘心就戮!”千钧一发之际司徒靖身影往左横移三尺,堪堪避开了致命的一击,饶是如此,咽喉也不免挂上了一条血痕。 “你!好... ...说!”段之泓再想动手,却发现手腕已经被一条柔索紧紧捆住,对方若有意他的手腕应该已经脱臼。 “传言虽不可信,但太子身居其位却断不会一笑置之,在他眼里,任何有可能的威胁都必须准备相应的对策,所以此时最好的选择,便是将横山王远调他乡,犹如当年对琅琊王所为一般~” “若你所说,我在建康他尚且不放心,若是远调啸月城去和... ...那岂不是如虎添翼?” “殿下若是无意,在建康或在边疆并无区别;殿下若是有心,一旦起事就是造反谋逆... ...到时以有名伐不义,即便琅琊王,恐怕也是无力回天... ...” “好,你不必说了... ...如果朝廷有旨意要我领兵,我必当奉诏,其他的事,你们自便——但有一点,先攘外,后安内,否则我恕难从命!”段之泓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后说道。 即便是段归和段宣忱,也不明白他为何对太子有如此刻骨的敌意,算起来一众兄弟里,他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本该最近——段之泓的生母淑妃在他四岁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之后他便一直由东宫抚养,而当今皇后太子的生母甚至一度保举他为亲王,无论如何,势同水火的都不该是他们两人。 其中缘由,段之泓从不对任何人提及,段怀璋更是讳莫如深,以至于天长日久竟也成了朝野的一桩悬案谈资。 “最后,还要请一人力荐太子殿下亲征,否则他万一真的对横山王不存戒心,那就前功尽弃了... ...人选么,百里大人最好,毕竟他老成持重一心为国,由他推荐,方才显得顺理成章——但是,却要劳烦晋王去将消息走漏给百里大人。”司徒靖的笑透着十分诡谲,段宣忱当即会意。 百里涉是仁人君子不假,但段怀璋若是知道有人在他背后煽风点火,那就难免要怀疑其动机。 “... ...即便真如司徒先生所言,太子调派的也必定是狐氏或中行氏的亲支近派... ...”段之泓当然清楚段归想要做什么,只不过他实在不喜欢朝堂上的尔虞我诈。 “琅琊王自然不需要靠那些蝼蚁成事,横山王所言先攘外后安内确实金玉良言——因为琅琊王的根基,全在宁缃郡主!”司徒靖看向宁缃郡主的眼神冷酷而犀利,如同穿心之箭直指要害。 “先生妙算,宁缃不敢欺瞒——不错,而今我手中尚有舍龙一部忠贞不渝,但连番变故之后已是强弩之末,如今更遭其他五部团团围困危在旦夕... ...不瞒诸位,此次货卖自身,便是想借此筹措粮饷说动平浪部反水助我舍龙部脱困,所以这助拳之事,并非不愿,实在是无能为力。”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待郡主彻底平定黎越之后,再倾举国之兵襄助殿下——郡主也该明白,身为执宰,离心异己者须当借刀除之这个道理吧?” “先生不必言语试探,妾身此来,本只为舍龙子民求一个安身立命而已,若是侥幸得报父母血仇,更是此生无憾,至于权位,妾乃女子,本无恋栈之心——若殿下可助我黎越重生,给我黎越方寸之地以蕃息,便是六部尽归殿下驱策又如何?”原本柔弱娇媚的语气忽然变得高亢激昂,众人正诧异间,宁缃郡主手中忽然多了一柄比匕首长不了几寸的弯刀,然后刀光一闪,鲜血便如丝缕倾入酒杯,“今日宁缃对天立誓,只要琅琊王殿下可助我报仇雪恨解民倒悬,我便永生为奴为婢决不食言,殿下,请!” 血誓,黎越族的至高礼节,立誓双方各以鲜血倾入酒杯后各饮一半,以示从此血脉相连——也有人说是因为黎越人血中养蛊,背誓者必遭反噬。 “好!段归今日对天立誓,若不能收服黎越善待子民... ...还有,此生若是有负宁缃郡主... ...五雷诛戮形神灭,黄沙盖脸尸不全!”段归接刀在手,径直划向了手腕,登时血如泉涌顷刻就盈满一杯,他顾不得自己还在淌血的伤口,举杯一仰便是半尊入喉,然后将剩下半尊又递还宁缃。 宁缃双手接过啜饮一口,不知是因酒力还是段归放浪的言辞,不知不觉她已俏脸含春,即便是麦色的肌肤也清晰可见羞涩的红晕,段归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柳娇花媚,恍如魂游太虚。 “哈哈哈~宁缃郡主,我小皇叔可是头一次发这么重的毒誓... ...你、你可别让他失望了~哈哈哈~”段宣忱看着段归如痴如醉又束手束脚的窘态,一时间笑得前仰后合泪流满面,最后甚至自顾自趴在桌面上,埋头狂笑不止。 “有什么好笑的... ...你年满二十即有国家法度来操这份心,我可没人管,如今三十多尚孑然一身,得遇如花美眷,孟浪些又何妨?” “好好好!不愧是我大吴出了名的浪子段归,为皇叔的真情实性,侄儿敬你一杯!”段之泓举杯满饮,点滴不剩。 “好!干!” 段归放下酒杯时惊觉一阵香馨扑鼻而来,接着冰凉的触感缠上了手腕,一个令他迷醉如痴的声音道,“这汗巾是雪绒所制,止血有奇效的~” 段归的脸也红了,是醇酒遮面还是英雄意气,又或者春心萌动,他自己也说不清。 ... ... 不同于晋王府此时的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东宫却是一片愁云惨雾,祁环凄凉的嚎啕让所有人都如刀刮骨,不寒而栗。 段怀璋面沉似水,左手抵着下颌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眼前那汉子撕心裂肺的嚎啕让他几乎忍不住想要站起来踹他一脚。 “大哥~!!大哥~!!你醒醒啊~!!他们把你怎么了~!!你说话呀~!!”祁环声泪俱下,涕泣横流,哭到伤心断肠处时不住摇晃着眼前痴痴呆呆的祁玦。 “咳咳~令兄的遭遇,本宫深表痛惜,但你一味在此痛哭又能有何助益?不如先告诉本宫,是谁派你们来行刺,本宫只有知道了行刺者是何人,才能设法救治啊?”段怀璋走上前拍了拍祁环的肩膀,努力装出十二分的悲悯说道。 “殿下,不是草民不说,实在是... ...实在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祁环抹了抹眼泪,嗫嚅着说道。 “怎么讲?” “一线牵的规矩,买卖双方除非买方自愿,否则互不相见,所以我们只是接到指令行事而已... ...” “那你告诉我,是谁给你们发的指令,建康城内的一线牵,该早被铲除了才是!”段怀璋惊诧莫名,也许周国境内一线牵势力庞大,但在吴国却是另一番景象——吴国的公卿们各自兵权在握,即便是党同伐异也大多默契地选择诉诸于庙堂而非武力。 当大家的手里都刀剑在握的时候,互相之间自然会彬彬有礼起来。 于权贵而言百无一用,又时刻如芒在背,这样的组织不被肃清才是怪事。 “那天我们失手之后,想来想去只能回一线牵复命,可我们到了那里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然后就突然出现了几十名杀手,我哥为了替我断后,以至失手被擒——现在想来,那些人无论成败都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祁环拿出了一张带着花押的信笺,膝行双手捧到段怀璋面前接着说道,“殿下请过目,这花押是一线牵的无疑,至于地址,一线牵本无定规,我兄弟二人当然也未深究... ...” “慢着,你们怎么知道那里是一线牵的?”段怀璋敏锐地发觉了祁环话中的破绽——兄弟俩人生地不熟,建康城内的一线牵又早已被剿灭,他们如何接到的指令。 除非,是有人故意找到了他们! “进城之后,我们想找个落脚点赚点盘缠,一个曾经共事的同行带我们去的... ...” “是谁?” “我!”声音沉稳浑厚,一听便是江北人士。 一声大喝和如雨而下的瓦砾之后,是一柄从天而降的巨锤带起一阵罡风呼啸而至——一条人影从近两丈的屋顶上一跃而下,锤如陨石人如流星,直贯段怀璋所在。 祁环急急闪身,避之唯恐不及。 “刺客!护驾!”两旁侍卫见状大惊,不及细想便纷纷上前,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有人赶得及扑在了太子的身上。 一锤之威直欲裂地,扑在段怀璋身上的三个人当即一口鲜血喷出,然后气息奄奄。 一击不中,来人再起抡起大锤横扫而至——近看这大锤更显凶悍,锤柄长近三尺足堪双手持握,缸口粗的锤头细看之下竟是由三十六瓣形如山梁的锋刃绕锤柄而成,一击之下切削砸砍四式齐备,锤头伸出一尺多长的尖锥,形如枪刃足堪透甲。 可挥舞着如此庞然大物的人,却是个身长五尺,枯槁瘦弱的侏儒。 “太子殿下!还记得我么!”这一声令段怀璋如梦初醒,之前便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此刻他才发现这正是琅嬛阁里与他争执不下的那个江北豪客。 “是你!”话音未落,大锤已再次扫中了另一名侍卫的胸口,断骨之声清晰可闻,中招之人当场殒命。 侏儒再次高举大锤,八名侍卫已去其半,剩余四人中并没有一个能在他这一击落下之前赶到段怀璋身边。 可是他们眼中却全然没有护卫不力即将被抄家灭族的绝望。 因为挟雷霆之威呼啸而至的大锤被一只手擎住,再难动分毫。 段怀璋的手。 “你们这些江湖匪类啊... ...是不是都觉得天潢贵胄就理应是尸位素餐一事无成的废物?”阴影中的段怀璋,适才还略带惊恐的脸上此刻充满了猫捉老鼠的快意,原本的慈眉善目也已化作了狰狞暴虐。 “吴国能打的,可不止一个段归!”四具尸体中一条人影激射而出,略显臃肿的身躯却无比灵活。 侏儒惊诧之际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接着就被一脚踢中了心口,随即飞出去六尺,手里的大锤也被段怀璋趁势夺下。 “这么好的兵器,你用,可惜了... ...”说完他把锤子随手一扔,看似轻描淡写却仿佛千钧之重,大锤落地之际铿然作响,把地面砸出了一个两尺见方的大坑。 “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若是还这么不争气,本宫可就不留手了... ...”说完他眼神瞥向了祁环,叹口气继续道,“别等了,你等的机会根本就不存在... ...” 段怀璋一直都知道这是个骗局,他只是好奇谁才是幕后主使。 “祁老二,既然已经被人家看穿了,动手吧?” “上!” 祁环一笑,片刻之前的怯懦和卑微一扫而空,那个嗜血好杀的怪物再次出现,他脸上满是对于厮杀的憧憬和见到鲜血的兴奋,那种由衷的愉悦欣然简直令人作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一章 陆昭明 仅存的四名侍卫在段怀璋的授意之下逃之夭夭,片刻之后,整个东宫即将水泄不通。 祁环赖以成名的绝不仅仅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丧心病狂,更是那一双无坚不摧的铁拳——此刻那拳风便好似惊马脱缰一般无可阻拦,携雷霆万钧之势直袭段怀璋。 侏儒捡回自己的大锤,使劲全身的力气抡出满月之势,从段怀璋的另一侧激起阵阵的嗡鸣。 段怀璋似乎避无可避,左右尽是罡风杀气,所以他只能选择高高跃起。 他略显臃肿的身躯原来颇为灵巧,纵身一跃居然跳起了足有一丈,祁环的拳头眼看就要落空,而侏儒呼啸而至的大锤也眼看就要因为收势不住而命中他的胸膛。 段怀璋在空中窃笑,他几乎已经看到了祁环骨断筋折的惨状。 但这一幕并没有发生,反倒是他自己的脚踝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条细不可察的钢丝,丝线的另一端在一个本该昏迷不醒的活死人手里。 “太子殿下,得罪了!”祁玦语带笑意,右手顺势一牵,段怀璋就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接着一锤势如山岳直撼背脊,段怀璋一口鲜血喷出,堪堪废命。 “你不是被五鬼落魂封了神识么?”一足受制,他逃生无望,若是强行挣脱,锋利的百转情丝足以把他的足踝齐齐切断。 “是啊,不然怎么能瞒得过你?不过我哥提前嘱咐了,只要把这根定魂针拔出来便一切如常,现在你死得瞑目了吧?”祁环笑嘻嘻地蹲在他身边,手里捏着一根五寸左右细如发丝的银针,这是他刚才伏在祁玦肩头哭泣之时,趁人不备从他后脑拔出来的。 “原来如此,三位真是煞费苦心了... ...可即便本宫死了,三位有把握能全身而退么?” “这个就不劳殿下操心了——老三,送殿下上路吧!”祁玦对祁环的称呼竟然是老三,原来刚才侏儒的那一声祁老二叫的是他而非他弟弟。 “好嘞~殿下,一路走好!”祁环举起钵盂大的拳头直奔段怀璋的脸砸了下去,这不是他砸碎的第一颗头颅,也不会是最后一颗。 拳风刚猛霸道,尚未落下便已经在段怀璋颇有些富态的脸颊上印出了凹痕——但祁环没有察觉到那张侧脸上全无一丝一毫的愁苦惊惧又或者愤恨,反而是一种释然的解脱。 更没人注意到段怀璋的的手悄悄伸进怀中,拉动了某些事物。 “轰!”惊变骤起,段怀璋的身体突然炸成了一团火光,武德殿内烟尘暴起狼藉一团,一瞬间侏儒、祁玦、祁环都被汹涌的气浪掀上了半空,然后砰然坠地。 祁玦离得最远,受伤也最轻,而祁环饶是身体壮实得好像一头牤牛,也难免口吐鲜血屈膝跪伏着难以动弹,那个侏儒则若不是因为大锤在手,恐怕已经被掀出了花窗。 “怎么样?雷火弹的滋味如何?”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脸,甚至一模一样的服饰——另一个段怀璋从屏风之后,大踏步地转了出来。 “那还用说,自然是受用非常,对吧,三位?”还是段怀璋,不过这个“他”是从门口大步流星而来,紧随其后鱼贯而入的还有数十名侍卫。 “告诉本宫,幕后主使是谁,本宫依然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第三个段怀璋从另一侧的暖阁悠然迈步而来,他的语气更为和蔼,但目光却如鹰狼。 “你们!你们!”祁环惊骇莫名,刚才雷火弹的轰鸣也比不上眼前景象的诡异,三个人无论动作、神态、步伐都一模一样,其中一个在迈出左脚的同时,另外两个绝不会迈出右脚。 “本宫身为储君,有两个影侍应该是意料中事吧?”这句话同时出自三个段怀璋的口中,分毫不差,一字不乱。 “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其一,猜中本宫是谁,” “然后殊死一搏,但本宫可以保证,你们一定会死,” “或者束手就擒,将本宫要知道的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各说出一句,却气韵语调宛如出自一人之口。 祁玦和祁环面面相觑,他们根本无法分辨出谁是真正的段怀璋,又或者,三人之中根本没有真正的段怀璋! “咳咳~他们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侏儒突然开口,然后他抡起大锤猛地砸向了一旁的墙壁,一声巨响之后尘土飞扬,墙壁赫然洞开。 所幸这里是东宫,东华门外便是生路。 “你们俩,走!”他随即冲着祁玦和祁环大喊。 三人似乎早有默契,在侏儒举锤轰向墙壁的一瞬间,祁玦和祁环便已经飞身而去。 “我挡着他们,你们快走!”侏儒此刻满脸是血,一双我这大锤的手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稳健,他舍身堵在了那个墙洞之前,一众侍卫摄于大锤之危再难寸进。 “你们这些蠢货!还不去追!”三个太子同时横眉立目呵斥道。 侍卫们只好硬着头皮面对那个五尺侏儒手里虎虎生风的巨锤,即便是他们手中的钢刀长矛也不堪大锤一击,更别说他们的血肉之躯了。 “追?呵呵?休想!”侏儒拄着大锤大口的喘息着,似乎已经筋疲力尽。 “那就本宫亲自送你上路!”三个段怀璋同时面带狰狞飞身扑上,拳掌腿各尽其妙,分别锁定侏儒的头颈和心口。 “等的就是你们——祁家的哥俩,记得告诉老大,蒋廷再不欠他了!”侏儒眼中戾色乍现,手上锤柄左右一拧,接着便是一阵机簧被触动的鸣响,侏儒歹毒的笑脸另一众人不寒而栗,随即原本紧束的锤头好像雨后的蘑菇一样撑起了伞盖。 仅仅一刹那,巨锤仿佛变成了一把由刀锋编制而成的大伞,侏儒的笑容一瞬间变得惨然,似乎是用尽了前世今生和来世的所有力气一般,那把大伞被他挥舞着转了一个圈。 锤头的三十六片锋刃忽然间就像是被一阵罡风席卷的蒲公英一样四散,弹射而出的片刻,一阵撕风裂帛一般的鸣啸先声夺人,刀刃激射的力道之猛仿若无坚不摧,为首的段怀璋猝不及防直接被斩首,紧随其后的那个惨遭腰斩,致死都疑惑地看着侏儒。 只有距离较远的那个堪堪避过,幸运地只在左臂上留下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痕。 侏儒,或者说巨灵神蒋廷同样被三片刀锋分尸,死状比之对手更加惨烈。 巨锤真正的名字叫做搜魂幡,扣动机关之后顺势挥出,刀刃便会在机簧和自身力量的作用下四散飞舞往复回环,一经施放,十丈之内绝无活口,包括兵主本人也必定死无全尸,如同蒋廷一般。 良久之后房间之中四下乱飞的锋刃才渐渐显出颓势,足见其机簧力道之强,世人多惧怕如祁环之类的恶人,却不知稷墨学宫门下公输翟一脉的造物要远比人可怕的多。 “区区三个刺客,居然就让本宫的影侍四去其三... ...你,马上去安排人全城缉拿,若是抓不到人,你也就不用回来了!”此时门外又再走进来一个段怀璋,而被伤了手臂的那个见到他便慌忙下拜稽首,显然这个才是太子本尊。 “又要重新找影侍了,哎~”段怀璋看看满地的狼藉,喃喃自语道。 祁玦和祁环趁着蒋廷孤注一掷以命相搏的机会抽身而去,但祁环毕竟被雷火弹伤的不轻,一路之上血迹斑斑难掩行踪。 “老三,撑着,马山就到了!” “哥,你快走... ...带着我,咱们谁都逃不掉... ...” “妈的,别说这种话,现在世上就只剩你我兄弟了,你要是也...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咱还有小妹,你忘了么?为了她,咱俩也得有一个继续活着... ...” 祁环用力推开了祁玦,然后立刻就瘫软在地,他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冲着自己的哥哥吼出一个字,“走!” “你们,谁也走不了!”影侍段怀璋的左臂上缠着绷带,疼痛和怒火令他对眼前的两人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齿。 片刻间身后的七八个武士已经将祁玦和祁环围在了中央——东宫的人手有限,而建康又实在太大,他能带着的也只有这点人而已。 好在他幸运地走对了方向,做影侍恐怕是天底下最舒服的差事,每日锦衣玉食,夜夜高床软枕,除了东宫的女人不能碰,其他一切都与真正的段怀璋别无二致——可这一切差点就要毁在眼前的两个贼子手中。 他如何能不恨之入骨。 “本宫何等尊贵,竟然伤在你们这些宵小手下... ...给我上!生死不论!”段怀璋恶狠狠地一声令下,武士们霎时间如饿虎扑羊。 雷火弹的威力非同小可,虽然大部分威力被影侍段怀璋的身体挡住以致他四分五裂,但祁玦和祁环也难免骨断筋折,此刻能勉强支撑着蹒跚而行已是极限,想要在这么多人的围攻之下逃生,显然是痴人说梦。 “妈的,你个西贝货!正主见不到,老子就拉上你垫背!”祁环鼓起最后的一丝气力冲向影子段怀璋,悍不畏死如困兽离笼。 一身衣袂猎猎生风,一双铁拳所向披靡,祁环一双铜铃一般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他要告诉眼前那个装腔作势的假太子,即便是伤痕累累,祁环依旧是那个凶名赫赫的祁环! “叮~!” “咔嚓~!” “咣~!” 锋利的钢刀和厚实的衣甲都挡不住他誓死一搏的凶悍,刀来刀便断,枪来枪便折,挡者即死,一往无前——祁环脸上渐渐浮现出那一抹标志性的笑容,残酷,嗜血,癫狂。 一众武士虽俱为精锐,到底也不过只是寻常士卒,若是成百上千结阵对敌自然如臂使指攻无不克,但以区区数人面对怀抱玉碎之心的江湖高手,他们也只能在片刻之间就一败涂地。 而祁环也几近于油尽灯枯,他那张黑灿灿的脸上依旧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可身子却已经匍匐于地再爬不起来,饶是钢筋铁骨在刀枪阵里也难免伤损,何况他只是肉体凡身,此刻更是已然伤痕累累,只是他嘴里依旧不停的嘟哝着什么——或许是叫祁玦快走,又或许是在谩骂,总之声音已经细不可闻。 祁玦紧扣着手里的百转情丝,仅剩的体力只能勉强支撑他保持站姿而已。 雷火弹爆炸之时虽然他距离最远,却因为羸弱的身躯导致其伤势比祁环更为严重——他的肋骨折了两根,此刻即便兵器在手,也难有任何作为。 “不错不错,果然好身手,那么... ...就由本宫亲自送你们一程吧!”影子段怀璋狞笑着缓缓逼近,一身浓烈的杀气几乎有如实质。 “哼~本宫个屁!你不过就是个鱼目混珠的傀儡,怎么,装的日子长了真把自己当太子了?”祁玦冷笑道,他自然知道眼前的冒牌货居心何在——片刻之前他如果助阵便足以制住祁环,可他却偏偏要等这些武士死伤殆尽才出手,其意无非是要借刀杀人以灭口,掩盖他抗命不遵的事实罢了。 “贱种!本宫先废了你这张嘴!”影侍段怀璋怒不可遏,也许是被祁玦揭破了隐秘以致恼羞成怒,或者是他真的已经沉浸于东宫太子的身份中不可自拔,总之这一句话已经令他失去了理性,原本尊贵典雅的气度已荡然无存。 “一个西贝货,凭什么耀武扬威!”一声轻蔑的调侃带着三分嘲笑飘进他的耳朵,紧接着一条利刃蛇行而至,顷刻间就将影子段怀璋的手腕绞缠。 “总算来了... ...”祁玦说完这句便颓然倒下,一如身旁的祁环。 “你是谁!”影子段怀璋惊讶于对方竟然能让自己毫无察觉,毕竟他在易容成太子之前也算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 “一个连自己都迷失了的废物,不配问我的名字!”柔韧的刀锋冰凉刺骨,在来人随手拉扯之下便立刻卷起一蓬血雾。 刀锋划过肌肉的尖锐沿着骨骼直入脑海,比用耳朵听得更加清晰,清晰地几乎可以感受到血流如注和撕心裂肺。 “啊~!”影子段怀璋终于感受到那感觉并非虚妄,因为他的手已经被齐腕斩断。 “本宫~本宫是大吴太子!你不能杀我!你、你要什么本宫都可以给你... ...”鞭刃再次蛇行而至,这一次绕上了他的咽喉。 “... ...但愿你到了阴曹,能想起来自己是谁!”语带忧伤,似乎充满了怜悯,不过此人低垂的脸上却不见丝毫迟疑。 只见那人影袍袖一挥,鞭刃顷刻间又像是巨蟒还巢般倒卷而回,立时又化作了一柄修长的柳叶刀——虺蝮斩,这兵器已经足以说明来人的身份。 人头高高飞起,颈血洒上半空,尸身倒落尘埃,既无哀恸也不见恐惧。 “扶着他们俩,快走。”一声招呼之后身后又献出几条人影,架起祁玦和祁环很快没入了夜幕。 ... ... 陆昭明当然不情愿孤身奔赴千里之外的江东。 但自从淳于彦事败,他总觉得吕奕时时刻刻在用一种充满怀疑和调侃的目光盯着他,与此同时又表现出一种得意忘形中不乏虚与委蛇的推心置腹——这让他充满了不安。 不久之前,柳慎之献策,选得力精干之人过江,不择手段暗中离间吴国朝堂——江东的威胁不可以没有,否则慕流云便可以安然积粮扩军;但吴国若是此时便上下一心和衷共济,那扬州也会立刻成为炙手可热的要冲,届时举国财力物力汇聚于此,那慕流云的势力扩张必定更是一日千里。 最好的情况便是吴国朝堂暗流汹涌,岚江一线却陈兵束甲,双方摩擦不断,却都无力大举入侵——如此吕奕便可腾出手来对付邓彻,而柳慎之也可放心大胆地兵指东羌。 权臣自古生乱世,半由天意半是人谋。 于是陆昭明自然而然选择了挺身而出,一则可以远离吕奕那种令他如芒在背的目光;二来,天子明诏事成之后封官三品,节度一方。 他早受够了柳慎之升任并州刺史后那种不可一世的张狂,明明自己才是吕奕麾下的第一战将,偏偏却要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外人抢了风头,而想来想去,他的贡献也无非就是手里的这把兵器而已。 但不得不说,这东西的杀伤力确实无与伦比,所以他此刻牙关紧咬目露凶光,却也不得不细细地擦拭着手中的虺蝮斩。 “老大,他们醒了。”说话的人是他花钱收买的亡命之徒,如同蒋廷和祁氏兄弟一样。 过江执行刺杀计划的人只有他一个,但朝廷给了他足够的银两,并将建康城内的细作尽数交付他统领。 连他也没想到,周国在吴国都城的暗探居然会有这么多。 他精心策划了一次闹市大街上的狙杀,却最终因为敌众我寡而以失败告终,但这只是计谋的开始,之后祁玦以五鬼落魂自封神志并通过内线辗转将他送进琅嬛阁售卖,再安排祁环诈降,继而由身材矮小的蒋廷潜入东宫伺机而动,终于成就了三人联手近身的杀局。 但他万万没想到段怀璋居然还有后手,折损了巨灵神蒋廷不说,连这两个顶尖的杀手也险些搭进去——如果祁玦和祁环也死了,那剩下的这些三流杀手就更没有成事的希望了。 “知道了,好生伺候着,我等一下就过去。” 陆昭明很苦恼,下一步是继续许以重利让这两个蠢货去卖命,还是直接杀了他们提头去邀功,再演一出公子献头的戏。 段怀璋——谁说他只是个窝囊的储君?传出这种谣言的人真该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二章 陆昭明 “二位,好些了么?” 房间不大,却干净整洁,里面两张青砖炕是江南地区常见的款式,祁玦和祁环一左一右躺着,俱是缠了一身的绷带其状甚惨,祁环见陆昭明进来,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无能为力。 “不必起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还有你们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那个影侍你见到了吧... ...”祁环毕竟身强体健,伤势较重却先清醒了过来。 “那个冒牌货?已经被我杀了... ...不至于吧?那厮虽然有些功夫,但要以一条胳膊的代价你们兄弟二人重伤,再逼得蒋廷使出那玉石俱焚的一招,以我看,他还不够格... ...”祁玦祁环已经昏迷了数日,蒋廷的残躯也早被高挂于城外崖边任由鹰鹫啄食——行刺东宫非同小可,期间发生了什么他从尸骸和榜文中也能猜出个大概,只不过影侍的存在当然是只字不提。 即便如此,他从那个影侍段怀璋的步履和身形也能看出他的深浅——其人虽然伸手不弱,但要以一敌三已是万难,更遑论逼得他们一死两重伤。 “... ...当然不止他一个,是四个,其中一个在身上埋了雷火弹,临死前阴了我们一把... ...”一念及此,祁环满含关切地看了看另一边依旧沉睡不醒的祁玦。 “放心,他没事... ...所以,当朝太子段怀璋一直以来都是以影侍示人?” “恐怕是的,而且,到底还有几个,我们也不知道... ...” “... ...” 陆昭明蹙着眉头陷入沉思,祁环沉吟不语,屋子里立刻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劝你别想着拿我们哥俩的性命去玩什么公子献头的把戏,即便让你得手了,恐怕也不过是多损失一个影侍而已。”祁环率先打破了沉默幽幽说道。 陆昭明心中一凛,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多年首鼠两端的生活让他早就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他只是惊讶于这个看似鲁莽嗜杀的武夫,居然可以猜到自己现在的心思。 “祁兄弟,你在说什么?”他故作懵然不知,言语之间三分责难七分疑惑拿捏得恰到好处,语气之挚诚连他都险些要相信自己绝无此意了。 只不过他的身体却借着递过一碗水的契机侧过了些许,在祁环目力所不及之处,另一只手依然按上了虺蝮斩的刀柄。 “哼~你有此意也好,无此意也罢,我只想告诉你,没用的,通过这次失利你也该能看得出,那个太子,可绝非世人口中那般懦弱无用。”祁环毫不在意地端起那碗水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余光却一直窥视着陆昭明。 “你就没有想过借刀杀人?”灌下了那碗水,祁环像是经了春雨的禾苗又有了些生气,“你一个周人,在这建康城里仅凭着大把的银两就想谋刺太子,我是该说你勇气可嘉呢,还是该骂你愚不可及呢?” “别急别急,我们哥俩曾经在弋阳做过一单买卖,那单买卖的主顾自己花了钱,结果却便宜了替他传话跑腿的,最后更是间接死在了我们哥俩手里,现在想想,那个中间人当真是厉害的很哪~”祁环想起了慕流云,有道是当局者迷,但若是事后再想不通田乾之死是何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那他就真的是一个莽夫了。 “你的意思是,借刀杀人?” “当然!” “借谁的刀?” “你这个问题不该问我,我只不过是个刺客,又不是谋士... ...”说完这话,祁环便倒头睡去——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危险了。 陆昭明一张消瘦的脸此刻更显阴郁,他本来就生了一副阴气森森的冷面孔,现而今为了掩饰身份于是将发髻散开扮做了寻常的江湖客,可脱离了衣冠楚楚之后,他这副青衫散发吊眼凹腮的样子,更令人望而生畏。 好在他习惯了随时都低着头,谦卑之态很好地掩饰了他的刁毒和阴狠。 吴国朝堂之上能与太子段怀璋一争长短者,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个段归,可他如今兵权尽失,已是一个人畜无害的闲散王爷,陆昭明实在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用处。 猛然间,陆昭明想到了腰间那把看似刚猛实则诡变的虺蝮斩——既然无刀可借,何不藏锋? 段怀璋的心腹之患除了段归之外,还有一个行事颠三倒四的横山王段怀璋,而且据说这两人关系匪浅,若能把两番行刺栽到他们的身上,那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隐于幕后,比起现在随时可能暴露于人前,隐于暗处无疑是更明智的选择。 窗户纸一旦捅破,眼前便是一片豁然开朗,陆昭明回过头凝视着身后的小屋,右手两指抵着下颌若有所思——虽然有些不舍,但到底还是要着落在这两个人身上。 冬日将进,从北方吹来的江风已格外地寒凉,子时已过,饶是建康也已经人影稀疏。 “不好了,着火了!”一声呼叫惊醒了房里沉睡着的祁环,自从蔡家坳那次之后,他对火就格外地敏感——那一次的酣畅是之前或者之后都不曾再有过的。 焦灼的源头似乎就在窗外,飞腾的火苗已经在舔舐窗棂,烟尘顺着缝隙涌入,很快连昏迷的祁玦也被呛醒了。 “哥!起来,快走!”祁环一看这火头就知道绝非意外,因为他对纵火这件事刻骨铭心。 祁玦体弱,勉强清醒过来却只能勉强挣扎着坐起身,祁环一咬牙扯过兄长背起来就跳窗而出。 院子里除了炽燃的火头,还有一地的尸首,祁环认得其中一个穿着白天陆昭明的那身衣服,而他的脑袋已经不知所踪。 “妈的,窝里反... ...我就说这些下三滥靠不住,都他妈是废物!”祁环恶狠狠地冲着地上的尸体啐了一口,背着祁玦冲出了火场。 陆昭明当然没有死,死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罢了,他先是杀尽了这满院的杀手,当然也包括那个经营这家小客栈的密探,然后在每个房间都点了一把火,随后带着自己的兵器换上了那个倒霉鬼的衣服悠然而去。 下一步,便是去段怀璋那里投诚。 “你说的都是真的?”武德殿内已经整修一新,丝毫看不出数日前这里曾经被炸得遍地瓦砾。 “小人不敢妄言,这是小人从那姓吕的身上找到的腰牌——小人不过是个混饭吃的江湖人,若早知道这帮逆贼有心行刺,打死小人也不敢同流合污啊~”陆昭明谎称自己不过是受雇的杀手,称是吕奕家将偕同祁玦祁环等周人潜入建康行刺,因两次都功败垂成且险些丧命,祁氏兄弟便打算就此收手,吕奕家将不允于是双方火并,最终祁氏兄弟将所有人杀害并劫掠一空后逃脱,而他自己则诈死逃过一劫。 为此他甚至不惜在自己左胸口不深不浅地了一刀,因为他天生脏器与常人相左,心脏生在了右边,如此更能坐实他死里逃生的侥幸。 所以段怀璋看到他的伤势便已经信了七八分。 而接过那个腰牌,看到上面的双头蛇标记时,他更加确定眼前这个低眉顺目的人所言不虚。 “你之前说,你见过那个与刺客同谋的吴国人?” “是!姓吕的有一次与那人见面时,小人就在一旁伺候,看得真真儿的!” “长相如何?多大年纪?” “长相么,那人带着黑纱实在看不清,不过那双眼睛我认得,如鹰似狼跟野兽一样总是凶巴巴的,身材... ...大概八尺多高,挺瘦的... ...哦~跟小人差不多... ...对了!他手里总是摆弄着一把匕首,那镶金雕玉的,看着就价值不菲!” “当真!” “绝对没错,他坐在那儿的时候,手里一直就拿着那把匕首翻来覆去地折腾,看得小人眼都晕了!”吴国诸皇子的外貌喜好并不难得知,难的是如何用似是而非的线索让段怀璋认定他口中说的就是段之泓。 从段怀璋愤恨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已经成功了、 “之~泓!段~之~泓!本宫一再容让,你却变本加厉,那就别怪本宫不念兄弟情谊了——你做的很好,本宫不会亏待有功之人,下去吧,从今以后,你就在我东宫任五品侍卫。” “小人谢太子恩典,太子万岁万万岁!” “胡闹!储君只能称千岁... ...记住,不可再犯!” “是,小人记下了~” “下去吧~”段怀璋语带斥责,不过脸上却露出一丝喜色。 陆昭明一副受宠若惊之态稽首下拜,随即躬身退出。 他庆幸自己提前得知了影侍的存在,否则他也许就会忽略武德殿里那几乎细不可闻的气息。 看似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偌大宫殿,隐隐还藏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呼吸声,他不知道椅子上的那位是真是假,但他肯定若是贸然出手,结局必然不会比祁玦他们好太多。 他更庆幸段怀璋真的是存了斩草除根的心思,否则真的去宗正府对簿公堂,后果不堪设想。 来日方长,既然段怀璋已经相信了自己,那么接下来无论是要刺杀或者离间,都要容易得多——这些事情他轻车熟路,毕竟多年来他一直游走于吕家和淳于家之间。 一场大火之后的小客栈已经只剩断壁残垣,官府很快就将那里封闭戒严,此处曾经潜藏着周国刺客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令人意外的是,遇刺事件反而令段怀璋的声望水涨船高,百姓们无不交口称赞起这位贤明的储君,甚至往日颇受诟病的仁弱都成了大仁大义的美德。 老百姓的思维很简单,凡是敌寇恨之入骨的,必然就是于国于民有利的。 祁玦和祁环只能四处躲藏,缉捕文告已经贴的随处可见——首恶死于火并,他们是仅存的元凶,各自悬赏白银五千两,无论生死。 再笨的人也能想到自己又被陆昭明算计了,因为官府从火场里起获了已经断成寸碎的虺蝮斩,世人皆知吕家先登死士是刀在人在的,所以这把兵器的残骸足以证明死者的身份。 可是文告上的首领是个叫吕承的人,而祁玦和祁环清楚记得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家伙,明明是姓陆。 “你们两个明目张胆地在这里游荡,不怕被官府抓么?”一阵阴恻恻的笑意打断了兄弟俩的遐思,转过身去看时,却发现竟然是那个姓陆的,而他此刻竟然一身侍卫的官服。 “你!” “嘘~跟我走,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放心,我要是想害你们,那天你们也出不了火场,”陆昭明笑笑,贴近两个人的耳朵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来不来随便你们,不过么... ...” “最好快点决定,因为么,那边那几位已经盯了你们好久了~”陆昭明一边说一边指了指看榜的兵丁,那四个人确实盯着他们的方向目不转睛,也不知是好奇骨瘦如柴的东宫侍卫还是好奇那两个形迹可疑的江湖客。 说完陆昭明便转身离去,眼看着那边四名兵丁愈发好奇,甚至已经有了要过来盘问的冲动,祁玦和祁环不得已只能紧随其后离去——至少东宫侍卫的身边总是安全的。 转过七八条街巷,绕了十多个弯之后,陆昭明终于停了下来。 “说吧,你又打算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老大死了,你们是仅存的元凶首恶,太子殿下已不需要你们的口供,因为他已经从另一个死里逃生的小人物陆昭明口中得知了一切,如今二位已是过街老鼠,而且是有伤在身的老鼠,不过,栖身之处倒不是没有... ...记得那天在琅嬛阁与太子殿下针锋相对的横山王段之泓么,建康城里,也只有他可以保得住你们的性命。”陆昭明背着手,一边,似乎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他需要这两兄弟想段怀璋证明,段之泓就是他们的主使,而且以段之泓乖张的性情,必然会全力庇护这二人。 “阁下要挑动吴国内乱何必牵扯我们兄弟俩?说实话我真是悔不当初,为了阁下那点银子弄得如今命悬一线!”祁玦还有些虚弱的嗓音里透着些许的愤恨和惆怅——他之所以选择做刺客而不是投身于某个权贵就是因为他不愿屈居鹰犬,可偏偏从弋阳那单买卖之后,好像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摆布着他们。 “这得感谢令弟,若非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在下还想不到这金蝉脱壳推波助澜的妙计——二位如今若是不按我说的做也可以,不过你们想逃离这建康城已是千难万险,若是再加上被江北那边通缉在案,你们也就只有北地蛮荒或者南疆瀚海可以容身了... ...不过我还要提醒二位,背着朝廷的通缉令千里逃亡,无论在周或是在吴,都非易事~”陆昭明又笑了,那笑容无比阴森,即便是凶残如祁玦此时也不寒而栗。 “好,我们答应... ...不过有言在先,之前答应的酬劳,一文都不能少,现在就结清,若是横山王不肯接纳,我们也会自己设法离开——但若是我们被抓,那我们第一个招供的,必然是阁下!” “一言为定,银票在下已经带来了,而且是之前议定的两倍——二位放心,据我所知这位横山王对太子殿下恨之入骨,绝不会对二位拒之门外... ...不过二位万勿提到我,只说是受蒋廷之托即可。” “放心,我们知道如何答对... ...” “还有,二位万勿想着去告发我,我随时可以一走了之,而你们会因此少一个可以暗中照拂的朋友,多一个棘手的敌人。” 陆昭明扔下银票,对着两兄弟各自拱拱手,便转身而去。 “哥,真的要听他的?” “不然呢?咳咳~我们现在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么?我敢打赌,除了官府,建康城的周人细作也在到处找我们,我们已是众矢之的了... ...”祁玦重伤未愈,轻咳几声,嘴角又有了血迹。 “哥,你没事吧?”祁环关切地问道。 “咳咳咳~没事,没事... ...走吧,眼下也只有横山郡王府可以存身了——记得,一口咬定,行刺之事是蒋廷主使,其余你我一概不知~” 段之泓的郡王府简直寒酸到有辱皇家体面,七进的院子广亮的大门,若不看门楣上的郡王府字样,任谁都会以为这里不过是哪个权贵或者富豪的外宅。 若不是朝廷礼制要他必须在门楣上挂一个王府的匾额,恐怕他会直接写个段宅在上面。 段之泓依旧把玩着他那把雕金嵌玉的匕首,堂下跪着的两人中,那个满脸病容的正是之前琅嬛阁中被他和段宣忱联手炒至天价的祁玦。 “我不管你们说的是真是假,总之你们既然去行刺了段怀璋,那我这里就有你们片瓦遮头,放心住着吧,我虽然没有太子的淫威,可保住一两个人,也还不在话下。” “谢横山王殿下!谢横山王殿下!” “不必谢我,这忙我帮了,你们是不是也该帮本宫做点事?”段之泓眼皮都不抬,似乎根本不在意对方但应于否。 “殿下请吩咐,小人等万死不辞!” “别跟我说这种糊弄鬼的话,你们此来绝非只是寻个庇护这么简单,不过我既然容留了你们这两个刺王杀驾的钦犯,那也不好白白担了这弑兄夺嫡的俗名——若是有机会,你们可愿替本宫,再杀一次段怀璋!”段之泓说道杀段怀璋之时牙齿间立时摩擦出令人闻之即悚然的尖锐,神色中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眉梢嘴角却是畅快的笑意。 两兄弟面面相觑,他们肯定,眼前这个横山郡王一定是个疯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三章 百里涉 百里家不仅只是吴国的名门,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神州的世家。 其世系甚至可以追溯到千年之前那个战火不熄的大争之世,名声最为显赫者,莫过于辅佐秦王一统六合的名相百里奚。 但天下无不朽之基业,更无不衰之宗族,千年的家风传承到了百里涉这一代,也无非只是世人眼中皓首穷经寻章摘句的腐儒罢了。 不过百里涉自己倒是乐天知命,他觉得整日与文章为伴总好过与虎狼谋皮,是以他虽官拜尚书,却从不与朝堂之上的任何派系有所牵连,逍遥自在明哲保身倒也成了他安身立命的法宝,因为总会有人需要借用清正贤德之名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最重要的是,身为帝王者,更喜欢这种才学兼备却势单力孤的臣子。 所以他才有幸成了教导宫中诸皇子的太傅,这职位虽无实权,但无论今后谁登基为帝,百里涉都将是当之无愧的帝师,由此他的朝野声望地位一时更加超然。 然而比起家喻户晓的名望,他的府邸却略显寒酸,一所三进的宅子便是他这正二品大员的居所,即便是比起有些乡绅尚且不如,只是这座宅邸在百里涉眼中却是万金难求,只因它毗邻皇家设立的藏书之所,华林苑。 “久浸诗书之墨香,虽不堪羽化,亦不失谪仙——此宅当传与后人,万世不易!”解释得再多,世俗中依旧多有嘲讽此地寒酸者,百里涉便索性挂了块比王府还气派的匾额,上书“谪仙福地”四字,以此陶然自得。 今天散朝之后,他一如既往地换了便装正要去华林苑,却不想刚出门口就被他最头痛的学生之一给堵了回来。 段宣忱一大早便哭丧着脸守在了门口。 昨晚段之泓传话来,说行刺太子的人此刻就在他府上,段宣忱和段归闻言都是一惊——不问而知,行刺若是真,那么就是有人要嫁祸段之泓;行刺若是假,便是太子要算计他。 无论真假,包庇刺客都是自寻烦恼,可偏偏他是与太子水火不容,且性情乖张的段之泓——你要抓,我就偏要救,于是打定主意要护这两人周全。 筹谋再三,他们决定改变计划立刻说服百里涉出面上疏,以防段怀璋借机生变,可谁去与这个博学鸿儒交涉却成了难题——司徒靖现在不足以服人,他不过是琅琊王的客卿,还是白身;而段归和段宣忱一想到要去见这位百里大人都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一样。 其中原因不言自明,无非是一大一小两个无赖见不得真君子,即便是共处一室也会令二人如坐针毡。 最终他们决定听天由命,赌约便是当晚司徒靖和褚竞雄是否春风一度。 结果段宣忱又输了——两人往窗外泼了一盆洗脚水后,双双和衣而睡直至五鼓鸡鸣。 “见过师傅~”段宣忱在百里涉面前倒是颇为规矩,不仅丝毫不敢放浪,简直堪称知书达礼——不知道为什么,百里涉往那里一坐便会令他不自觉地想要收束其平日的散漫,即便对方只是和颜悦色而已。 百里涉其实也不大愿意见到这个晋王殿下,当年段归的恶名他只是略有所闻,不想入职宫中教席之后却遇上了这位与其当年之顽劣只在伯仲之间的“小太岁”。 开始只是逃学,继而发展为在学堂上与其他皇子大打出手,最后竟然发展为纵火烧书院,百里涉一怒之下便请了荆杖,言道教不严师之惰,先是打了他,然后又当着皇帝和众皇子之面把自请受罚,甘心被打了一个血肉模糊堪堪废命。 说也奇怪,自此之后这小太岁便收敛了许多,甚至对百里涉有了些许敬畏。 “晋王殿下不必拘礼,今日此来何事?”百里涉很清楚他这个学生不在乎名位也无心向学,更是出了名的只爱庸俗无心风雅,所以段宣忱今日主动到访确实令他颇为意外。 “学生此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 “哦?晋王,若是哪里欠了赌债,可去寻陛下或太子,下官身无分文... ...” “师傅不要取笑我了,学生此来非为私事,而是国事——想必这些日子以来黎越的消息您也有所耳闻... ...嗨,直说了吧,那天有人往我府里投了一封书信,其中内容,与近日城中关于黎越的传闻不谋而合... ...” “那人现在何处?!书信又在哪里?!”百里涉闻言一惊,传言未必是真,但有人持书报信则是另一回事——黎越六部与吴国断绝来往已久,若是黎越王遣人入建康求援,那必定是黎越六部之间已然势成水火。 段宣忱递上书信,之后将事情经过掐头去尾稍加润色了一番,但要害却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了百里涉——黎越内乱,机不可失。 “荒唐!这么大的事为何不直接告知陛下!等等,下官这就准备表章,殿下稍等,你我一同入宫面圣!” “不不不不~师傅,还是您自己去吧——小皇叔说,这些投书报信的人必然不会只寻了我一家,而其他人都置若罔闻,包括兵部也对如此大事毫无动静,背后一定是有人压下了消息,能有这本事的... ...师傅您明白,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别提我和小皇叔,否则适得其反,告辞~”段宣忱一股脑把事先背下来的词竹筒倒豆子一样倾泻而出后,便如蒙大赦一般匆匆而去,就像是多呆一息都会罹患瘟疫一样。 书信自然是真的,因为是出自宁缃郡主模仿其父的亲笔,印记也是真的,因为黎越王的金印本来就在她身上。 所以当百里涉把书信呈上的时候,段耀根本不疑有他,只是因为久病不愈,以致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表现去应有的惊讶和兴奋。 “百里涉,这书信,你是从何得来的?咳咳~”段耀面色黄暗,眼眶凹陷隐隐泛着青黑,曾经威风八面的帝王如今几乎瘦成了一副皮包骨,一旁侍候的公主段歆柔不断地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门,依旧无法舒缓他不适。 “回禀陛下,此书信是有人夤夜投至臣家中的,至于是谁... ...臣也不得而知~”百里涉自命仁人君子,欺君这等大逆之事放在平时他是绝对不肯的,但此时此刻如实回禀,难保皇帝不会对段归的动机起疑,虽然百里涉并不认为段耀是个昏君,但在无上的权力面前,任何人都难免会因一点点私心而做出有悖常理的选择。 而千古悠悠,多少事都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个险绝不能冒——他是忠直的君子,却不是愚直的傻子。 “... ...这样啊,你以为此信真伪如何?” “回禀陛下,臣接到此信时,其上封识宛然,那火漆确是黎越特有的虫香,而其中的玺印和笔迹臣也特意去华林苑比对过,定是真迹无疑——臣请陛下降旨,由太子率军亲征,趁此良机一举平定黎越!”百里涉到底是个老实人,当面撒谎这种事难免会让他有些异样,过度的紧张让他的三绺长髯不住地颤动——好在他一直极为恭顺地垂首跪伏于地,否则尽是他这一脸的慌乱便足以令段耀起疑。 “咳咳~嗯,朕知道了,你去同内阁和太子商量着办吧... ...朕的病,咳咳... ...实在是有心无力... ...去吧... ...歆柔,你也跟着去,跟太子说,朕说的,务以收服黎越为要,咳咳咳~”区区数十个字段耀说了许久,话音未落边不住地剧烈咳喘起来,段歆柔紧张地拿过定喘的丹药和一尊温水,眼看着段耀服下后稍稍平缓,赛雪欺霜的粉面上才稍显泰然。 “父皇,您歇着吧,好好保重龙体,国事有二哥,您不必忧虑~”段歆柔的美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妖娆,光洁如玉的肌肤若是再白一分则惨然,丰腴窈窕的腰肢若是再润一点则放荡,云鬓蛾眉或浓或淡都难以如现在这般绮丽,她就像是从每一个男人午夜幽梦中走出的仙子一般,虽生花妙笔却难画分毫,一颦一笑足以令任何人一见钟情。 “你们仔细照顾陛下,半个时辰后记得把药给陛下喂了——百里大人,请吧?”段歆柔走到百里涉面前,对着躬身垂首的他略点了一下头,仅仅是朱唇边的一丝丝笑意,便立刻让百里涉也如坠云雾。 景阳公主的背影婀娜多姿如风拂柳,即便是百里涉这样的正人君子也不敢多看哪怕一看,生怕罪犯欺君,更怕污了佳人的清丽出尘。 紫宸殿与议政的文渊阁相距甚远,中间不仅隔着含凉殿还要绕过未央宫,之后再由西向东穿过太液池,然而百里涉却觉得这一路行来简直如弹指一挥般短暂。 吴国几乎是把平京的皇宫照搬进了建康,除了实在没有条件去修建一个一模一样的玄武湖以外,几乎与平京皇城别无二致。 而段耀曾经很自豪地说过,周人虽侥幸得了玄武湖,可大吴却依旧可以因千里岚江为池,孰为正朔天意昭然。 而百里涉就曾因指斥这话意在据天堑而守愁城,乃不思进取之状而被罚了半年的俸禄,理由却是他日日流连华林苑,误了不少礼部的公事。 “狐大人,中行大人,正好你们都在... ...”两人虽分属同盟却也会为了谁才是未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生嫌隙,所以除了公事紧要之时,很少能见到二人同坐一室。 “参加景阳公主——正好,我等正有要事要去奏报陛下!”狐纯和中行赜一见段歆柔立刻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快步近前,手里似乎还拿着两道奏疏。 “陛下此刻应该刚吃了药睡下,二位大人何时如此慌张?”段歆柔有些惊讶,因为能让他们如此紧张的事情不多。 “翼州急报,黎越六部日前移动频繁,平浪部与邪龙部、河曼部兵马聚合一处动机不明,哀牢、归义两部纠结舍龙部似乎有北上啸月城之意,州府请朝廷增派兵马以备不时。” “越州急报,近日来秋雨连绵,岚江水位疯涨,玉河、荆河、漅河等多条河道都有溃堤的风险,州府请求朝廷尽速拨款修缮河堤!”越州位于岚江下游,因地势低洼是以水患频发,近年来黎越频频寇边,更是令捉襟见肘的财赋不得不用于边防而非河务,是以遍布越州的河网已多年未曾疏浚。 “二位大人,先看看这个... ...”段歆柔说话间便从百里涉手中接过那封书信递给了狐纯和中行赜。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二人脸色越发地暗沉——这封信的内容与荆州奏报相印证之下真伪已经不言而喻。 事实就是黎越内乱,过程如何不重要,结果是唯一能制约这千里瀚海间巨兽的枷锁已被砸碎,它的爪牙随时可能扑向江南四州。 “二位大人,速去请太子殿下来主持大局吧... ...” “六妹找我何事啊?”段怀璋一步刚刚跨进门口,就听见了段歆柔忧心忡忡的的低语。 “参见太子殿下~”四人见太子驾到便齐齐跪倒,即便是其中身份最为超然尊贵的景阳公主也必须以君臣之礼参拜。 “免了免了,出了什么事,能让六妹亲自来文渊阁传召?”段耀自染病以来都是段歆柔从旁照料,此刻她出现在文渊阁,当然是带着皇帝的口谕。 “二哥,你先看看这些吧... ...”段歆柔递过书信和奏章,很快段怀璋的脸色便如同这四人一般凝重。 “父皇什么意思?” “父皇吩咐,务必以黎越之事为重。” 段怀璋在那一瞬间有些不悦,但旋即便恢复了一脸的钦敬之色道,“不愧是父皇,到底高瞻远瞩,此时此刻正是一举收服黎越的千载良机,只是... ...这越州水患... ...” “我该传达的都传到了,其他的事情就不是人家这女儿家家该操心的了——我回去照顾父皇了,余下的事,就烦你们四位在此劳心啦~”说完段歆柔深施一礼便即转身,风姿绰约令四人难免一时恍神。 “咳咳咳~太子殿下,请您拿个主意吧... ...”百里涉首先醒悟过来,然后用几声咳嗽唤醒了神游物外的其余三人。 “父皇口谕以黎越为要,狐大人,兵部可供调遣之军有多少?” “回太子殿下,兵部可堪调用之军除岚江大营的守军和屯田军之外,尚有荆州,越州和滁州的戍军,其中荆州五万、越州三万、滁州两万余,除必备的守军外有半数可供调遣,但荆州和越州路途遥远且多险阻... ...真正可于短期内调用的不过是滁州的万人而已... ...” “另外,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仅仅这万余人的调动所需便数以百万计... ...” “狐大人,别忘了越州的水患,我户部现在可供度支的银子,只有区区八千万两了,治河所需、赈灾储备粗略算来至少需要五六千万,大军调动的几百万倒是拿得出来,但是后续的军饷和补给,实在就捉襟见肘了... ...” 段怀璋闻言也是眉头紧蹙,似乎全忘了之前在琅嬛阁他一掷千万的豪奢。 “太子殿下,狐大人,中行大人,下官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百里涉看着三人愁眉深锁之状,面色渐渐由白转红,继而像是不吐不快一般冲口而出。 “百里大人但说无妨。” “府库无银,但亲贵有财啊?至此国难当头之际,何不号召满朝亲贵踊跃捐资以渡难关?” “百里大人妙计,既然国库空虚而民有浮财,何不向民间募捐?不妥不妥,募捐未必奏效,强征又易激起民变,如此... ...嘶~何不再开捐官之例?以资充盈国库?”中行赜和狐纯相视一笑,那笑容优雅端正,但在百里涉看来却无比得恶心。 “什么!中行大人!下官说的是官捐!并非捐官!”百里涉怒不可遏,捐官之例始于百余年前——朝廷以功名换取民间浮财,本是充盈国库的不得已之举,却每每变成权贵们敛财中饱私囊的盛宴,以致每次开行,都是弊大于利。 “百里大人言之有理,值此多事之秋,事宜从权,捐官之例当可再行!”狐纯闻弦音而知雅意,两人难得一拍即合。 “狐大人!你!” “好!不愧是百里大人,果然是梁辅之才!辎重既已无忧,那么接下来,诸位以为何人统兵为上?” “太子殿下... ...”百里涉百口莫辩,如今这再开捐官的骂名,必然又要落在他这“无知腐儒”的头上了。 “即是要一劳永逸平定黎越,那统兵者便应是皇室中人,如此方可扬威瀚海... ...”段怀璋打断了百里涉的话头,自顾自地沉吟道。 “臣举荐琅琊王段归——琅琊王久经战阵,素有不败之誉,若由他统兵,即便是区区万人也足以震慑黎越!”百里涉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再次挺身谏言道。 “琅琊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琅琊王为我大吴鞠躬尽瘁,不惜孤身远赴平京弄得遍体鳞伤,如今伤势未愈就将其远调南疆,岂非天下骂万岁不恤忠良么?再者,强令殿下带伤出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毁了殿下一世英名?不妥不妥!”中行赜把头摇的好像拨浪鼓一般,嘴角却带着些许的嘲弄。 “那... ...便唯有殿下亲征,六军尽出,以雷霆之势扫灭黎越再火速班师一途了... ...”百里涉无奈,只好出此下策——他岂不知天子龙体违和,若是朝中再没了太子监国一旦生变非同小可,但除了段归,即通兵事又出身皇族的也只剩段怀璋一人。 “胡闹!陛下如今龙体违和不能理政,若是太子再率军远征,朝政交付何人?且若是啸月城那边迁延日久,周人见有机可乘再撕毁合约举众而来,岂不进退失据?臣以为,黎越蕞尔下邦,杀鸡何须用牛刀?殿下觉得... ...横山王如何?”狐纯所言全是事实,百里涉无从反驳,看他一时语塞之后,狐纯才又故作犹疑地提起了段之泓。 段怀璋眉头一皱,显出十二分的犹疑和不悦。 百里涉当然看不出这是他和狐纯一唱一和的好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四章 段之泓 君子和而不同,群而不党;小人同而不和,党而不群。 意即君子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更愿意尊重他人思想之独立,乐于交流互进却不屑于结党营私;小人则恰恰相反,他们更喜欢为了利益纠集,即便各自心怀鬼胎,表面上也会装做形如莫逆,所为的不过是可以随时随地见机行事,或逢迎阿谀,或落井下石。 百里涉因为这句话对那个少言寡语的段之泓刮目相看。 那一年尚书房之中,段之泓与五皇子段延恺大打出手,他险些用一方墨砚酿成血案,好在百里涉即是制止了他,否则还有没有今日的横山郡王都是未知之数。 起因是太子的一番慷慨陈词,其中既有君臣之道,也不乏兄弟之谊和父子之恩,连百里涉都暗自赞叹其行文流畅、立意高远,可偏偏段之泓却对这种冠冕文章嗤之以鼻,隐隐面露不屑之色。 段延恺无意间发现了他神色之中的轻蔑,于是一向以太子亲卫自居的他便立刻飞奔过去狠狠扇了段之泓一个耳光。 段怀璋自然会阻止,不过也仅仅是口头上而已——眼见段延恺那一巴掌挥出,他却只是坐在那里,用余光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于是一场械斗就此开始,瘦弱的段之泓用了几乎所有可以顺手拿到的东西作为武器,对人高马大却只会虚张声势,从未真正与人打过架的段延恺进行了单方面的殴打。 场面几近失控,偌大的尚书房里有人哭有人叫,甚至还有段宣忱这样的好事者站在桌子上加油助威... ...打人的愈加凶狠,挨打的几乎血流满面,直到最后段之泓抄起那块墨砚眼看就要砸下去的时候,惊慌失措的百里涉才慌忙前去阻止。 之后段之泓被责打十廷仗,过程中他既不求饶更不喊痛,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高喊着那句话。 君子和而不同!群而不党! 小人同而不和!党而不群! 监刑的百里涉苦劝无果,他甚至请旨代段之泓受刑,然而段耀不允,他貌似心有不甘地铁青着脸,好像恨不得自己去亲手行刑。 百里涉事后对人感慨,此子若非庶出,当可为栋梁;若非皇族,亦可为鸿儒,可惜生于皇室却不得欢心,身负才学却困于萧墙,加上为人偏执乖戾,又当众顶撞了皇帝和储君,可怜此生再难有作为了。 果然,不久之后他便被封了个横山郡王的头衔被变相逐出了宫廷,而如今的横山郡已在周国治下,所谓食邑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那一年,段之泓十二岁,段宣忱六岁,段怀璋十七岁。 往事如烟,如今的段之泓已非当年那个孩童,百里涉也早就两鬓染霜。 “师傅今日何事前来?”段之泓双手端上一盏香茗,然后恭恭敬敬地垂首肃立一旁问道——天下芸芸众生他皆不放在眼里,唯独这个当日曾为他受刑之事苦谏以致磕破了额头的恩师,他从来不敢怠慢。 别说太子,便是段耀他的父皇,也从没有得他亲手奉茶的荣幸。 “殿下,下官今日此来,是替朝廷宣旨... ...但是,恕臣直言,殿下最好称病推脱... ...”百里涉哪有心情喝茶,他手里攥着那道圣旨,不想拿出来却又不得不拿出来,左右为难。 “师傅今天怎么了?您不是一直教导学生要公忠体国么?怎么今日反倒要学生称病抗旨了呢?”段之泓轻松的一笑,随即撩袍跪倒道,“臣,横山郡王段之泓,恭聆圣训!” “你!哎~罢了... ...横山郡王段之泓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上承天恩统率兆民,四海八荒皆我赤子,自继位以来,无论黔首功勋无不以宽仁相济,苟非凶恶断不加诛。” “然黎越不幸罹生祸端,首恶米邱窃据瀚海屡开战衅,以致南疆锋镝交加、君臣逋亡、人民离散、畜牧荒疏,故有六部郡主宁缃驰章告急,请兵往援。” “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朕念其先王累世恭顺,适遭困厄,岂宜坐视?若使弱者不扶,谁其怀德?强者逃罚,谁其畏威?今敕命横山郡王段之泓为抚远大将军,稍以偏师第加薄伐,使天下咸知我国家仁恩浩荡,谦敬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制书如右,旨到奉行!” “臣,横山郡王段之泓,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哎... ...之泓啊,你这是何必呢?你难道不知这是太子有意加害?你不谙兵事,又仅有万余老弱可供调遣,那啸月城外万里瀚海黄沙莽莽,不熟地理者不需敌军来攻,便会自困荒原坐而待毙... ...更不必说后续援兵辎重到得了到不了全在太子一念之间... ...这哪里是去打仗,这是要你去送死啊!”说着说着,百里涉已经激动地抓住了段之泓的袍袖几欲潸然泪下,紧张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师傅不必忧心,人生百载不过弹指一挥,若是因为忌惮宵小的鬼蜮伎俩不敢建功立业,那生就这昂藏七尺的男儿身又有何用?更何况,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他有阴谋诡计,我又何尝不可将计就计?”段之泓却轻描淡写地一笑,反手又将老师搀扶到一旁坐下。 “哎~我岂不知你与宣忱交好,更与琅琊王关系匪浅... ...此事虽然不假,但琅琊王未必没有借机重掌兵权之意... ...我猜得不错吧?但黎越不比周人,瀚海更是不比岚江,琅琊王虽勇不可当,却未必能驰骋于沙漠,再说了,此次出征的两员副将狐康和中行尧明显就是居心叵测,即便他有通天之能,遭人掣肘又能为之奈何?”百里涉一心为国,他本就不支持罢黜段归的兵权,此时段归有机会东山再起他自然乐见其成。 世人皆以为他是个书呆子,可又有几人真的明白他拳拳报国之心——不远万里干冒奇险赴平京议和的是他,孤身渡江为忠臣良将鸣冤叫屈的是他,如今暗助国之栋梁重掌兵权也是他。 他要的只不过是国泰民安,无关皇权也不牵涉党争,所以他永远是世人眼里那个一根筋的傻子。 所以他才是段之泓心中那个唯一值得尊敬的先生。 “师傅,如果我们根本没打算用那些老弱残兵呢?” “荒唐,莫不是你们两人去孤身行刺么... ...嘶!莫非?”百里涉看着段之泓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像是想通了关节似的眼睛为之一亮,紧蹙的眉头也骤然舒展。 “师傅您已然想明白了,学生便不多口了——太子无德,社稷不幸!这就是学生拉他下来的第一步!” “住口!此事与我无关!也休要再说出来污我视听!你等千里赴戎机若为的是以身许国剿除边患,那下官这把老骨头便甘愿为你们牵马坠蹬——但你们若是存了不臣之心,我今天便把这话放在这儿,”说着百里涉起身怒目圆睁地盯着段之泓,两袖一甩振衣作响,“你们若是要祸乱朝纲,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与你们势不两立!” “师傅,您这是... ...您常教育学生天道无常唯归有德,学生也每每以兹砥砺奋进,如今您为何... ...”段之泓异常激动,更少见地面露赧然之色——若是他人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怕是那把匕首早已经插进了对方的咽喉,断不会像现在这般谦恭。 “横山王请勿复言!好自珍重!下官告辞!”说罢,百里涉便拂袖而去。 段之泓望着百里涉离去的背影,眼神之中流露的满是敬佩——百里涉无论才学品德家世,样样都堪称上品,可近年自段怀璋监国摄政以来,他屡遭排挤,不久前更是为了空出个肥缺而把他从吏部侍郎明升暗降为礼部尚书这样一个闲职。 克己奉公说来容易,可能做到者,千古以来又有几人?至少在段之泓眼中,百里涉无愧于这四字。 “看吧,我就说他一定会跟你翻脸的,拿钱!”段归笑嘻嘻地从屏风之后转出,搓着两手一脸的市侩。 “哈哈哈哈~无妨!有这样的师傅,些许阿堵物算得什么!走,喝酒去!我请!”段之泓仰天长笑,拉起段归的衣袖大步便走。 段归则是一脸的苦闷——段之泓好酒世人皆知,可他却不喜花酒,往往是几坛子陈年佳酿,两三个应时小菜,配上高天皓月便能酣畅一宿,段归可不是这种雅士。 对于段归来说,美酒若是不配合美女,那就是在糟蹋东西。 “九哥,小皇叔,我刚才看到师傅走了——怎么样?肯定是皇叔赢了吧!”段宣忱鬼鬼祟祟地从街角转了出来,一脸的惊魂未定显然是刚才差点撞见百里涉。 “走!一醉方休!”段之泓喜形于色的样子实在不像一个刚刚输了一万两银子的人。 段宣忱狐疑地看了看段归,后者回以一个苦涩的微笑,意思好像在说,他若不是输了,怎么可能这么开心? “小二,先来三坛云雨青,一尾七星鲥醋烧了下酒,再烧个鹿筋,炒个芦笋... ...哦,对了,鱼不能小于四斤,不许刮鳞,开膛破肚收拾干净了先用滚油炸过再用红醋烹;鹿筋得是跟腱处的蹄筋,膝窝肩颈的我可不要;芦笋最多不能超过三寸,再长就老了,入不得口... ...嗯~有好羊肉的话,就拿沙葱大火爆个七寸来,其他的凉菜果馔你看着安排,快去!” “得嘞~九爷您放心,您的这几样老规矩我们何曾怠慢过?至于羊肉,您今儿算来着了,刚到的滩羊,不多,就十只,都是刚断了奶还没吃过草的羔子~” “行了行了~拿去!快着点的!”段之泓说话间甩出一块纹银,少说四五两,头也不回地直接扔到了小二奉茶的托盘里。 “谢谢九爷~谢谢九爷~”小二千恩万谢的下去了。 “九哥,什么叫云雨青啊?” “你连云雨青都不知道?还号称街面儿千岁呢... ...哎~我告诉你吧,这云雨青啊,原产自瀚海,当地人惯用一种色泽湛蓝的小浆果酿酒,其色就如浆果一般呈现碧蓝,所以那酒又叫蓝酒。” “蓝酒我知道!不就是青莓酿的酒么?叫什么云雨青啊,故弄玄虚... ...” “若是普通的蓝酒,也就配不上这云雨青的名字了——所谓云雨青,关键在于酿酒的青莓上... ...大漠昼夜温差巨大,是以所产的果品都甘甜非常,但最可口的却是每年入冬前最后一茬经了严霜的,这青莓也如此,而且青莓还有一种怪病,每年经了霜的果子里,每百株之中便有一株会变得焦黄枯槁又瘦又弱,但其果实之甜美却也比其余的强上百倍,以之与三九腊梅和暮秋金菊同酿,不仅滋味甘甜如蜜,兼具冬梅秋菊之恬雅,而其色更淡薄如青天雨过破云处,故此得名。”说道美酒饮馔,段之泓立时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九哥,按说你也... ...”段宣忱话说一半就被段归暗地踹了一脚,段归自然猜得出他下半句会说什么——段之泓并无食邑,仅靠那每年七八千两的俸禄,怎么想也支持不了如此豪奢的花销。 段归好酒,此时听得口水都快流了出来,怎么会允许段宣忱一句话激怒了眼前的东主再翻了桌子。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急,很快你就知道了~”可这一次段之泓罕见地并没有丝毫怒意,反而脸上满是神秘的微笑,只不过他脸型消瘦且眼角细长,这么一笑令人颇有些惊悚。 不多时,三坛酒便搬了过来,紧接着四个凉菜也摆上了桌面,段归迫不及待地拍开了泥封,一阵清冽的幽香立刻扑鼻而来。 “好酒!果然是好酒!”段归贪婪地嗅了半晌依旧舍不得动口,即便如此已是一副陶然微醺之状。 “嗯... ...不对!这不是云雨青的味道!小二!怎么回事?!”段之泓一闻之下却惊觉有异,愠怒之色立刻挂上眉梢。 “嗯~哈~!真是好酒!”只有段宣忱自顾自地倒了一盏,已然落肚为安。 “九爷,您是行家,又是小店的老主顾,我们哪敢跟您这儿抖这个机灵啊?不瞒您说,今年他们改了方子——除了以往的梅、菊之外,还改了用玉竹做酿具,更在青莓外面包了一层荷叶,所以,今年这酒,梅莲竹菊四君子齐聚,比往年更是醇厚,不信您尝尝~” 段之泓面带不悦地伸手往坛子里蘸了一滴,用舌尖舔掉的一瞬间脸上的恼怒之色当即一扫而空,然后端起坛子便灌了几大口下去。 “嗯,好酒!果然比以往更香醇甘冽!给,赏你的!”说着他有往怀里摸,却好像什么也没摸到,索性眉头一皱从袖口里扯了一张银票丢了过去。 “谢谢九爷~谢谢九爷——楼上楼下的~九爷赏下了~!”小二接过银票一看便当即喜形于色——足足一千两,足够他们半个月的进项。 “谢九爷~” “谢九爷~” “谢九爷~” 瞬间整座登瀛楼山呼海啸地吵嚷成了一片。 “九哥,好大的面子啊!”段宣忱不由地赞叹道。 “不是我的面子大,是它的面子大~”段之泓笑着晃了晃自己的袍袖,里面隐隐还有不少的银票。 “借光借光~九爷~您的鱼来喽~”一个七寸的椭圆大盘上一尾七星鲥鱼栩栩如生,细看之下鱼嘴竟然还在开合翕张。 “九爷~新厨子新做法——耍的是刀快手更快,鱼上桌之后还有一口气,您看见了么?还是活的!您给品品~” 段之泓看了看鱼,又看了看满脸媚笑的小二,忽然间抄起盘子就砸了过去! “滚!给我重新做!” 滚烫的汤汁泼了小二一身,他还来不及惊恐,就看见段之泓满脸愠怒地拔出了那把明晃晃的匕首径直走来,一时间吓得连连后退——可段之泓却并没有打算对他如何,只是走到那条半死不活的鱼面前,对准鱼头一刀便扎了下去。 “天生万物以养人,此为天理,当顺之——但万物亦与人有生养之恩,我等可食,可杀,却不可施虐取乐!下去重做!这条鱼,给我葬了,一样算钱给你... ...” “九、九、九爷... ...怎、怎么葬?”段之泓手握尖刀,一脸的凶戾之中还着几分哀戚,小二看在眼里难免心中恐慌,口中则更加语无伦次——这位爷的脾气之古怪他早就领教过,却不想今天想拍个马屁却险些招来杀身之祸。 “吃了也好,埋了也罢,只要得其所哉便是葬了——这道菜,不许再做,若是废话,送你们都下去陪它!滚!”段之泓坐回位上,举起坛子又一仰脖灌了几大口。 “是是是是... ...”小二捡起那条七星鲥,如蒙大赦一般急忙逃了。 “卿游水底我临渊,我醉洪波汝戏莲。 忍把青锋施阁下,君登极乐我随缘。” “鱼兄~走好!”段之泓自己喝下一盏,又倒了一盏泼在地上。 段归和段宣忱面面相觑,饶是他们已经习惯了段之泓的偏执乖张,也绝想不到他竟然会为了一条鱼而如此神伤。 “九爷不愧是高士,妙!妙!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五章 百里视 “外面大街上就听见九爷又赏下了,本想先讨个赏,不想进来便听见九爷祭鱼绝句,便是没个千八百的赏银,也不虚此行了~” 来人大笑着拾级而上,却只闻笑意而听不出一丝的步履错落。 他一身天青色的鹤氅,发髻上扎着一条书生的纶巾,一步三摇间尽是水墨的风流文章的气度,可那张黄如蜡渣的脸上却是燕颔虎须豹头环眼,颌下一副扎里扎沙的黑钢髯,那身鹤氅包括的九尺的身躯上更是贲张着棱角分明的肌肉,直欲破衣而出。 满天下也再找不出第二个百里视这样粗犷,且一身横练筋骨的书生。 “赏?来晚了,不罚你已经是九爷我开恩了——小二!再来两坛云雨青!”段之泓很少待人如此热情,一见百里视出现当即起身把他拉到了身边并肩而坐。 百里视也毫不客气,坐下后便随手提过了段之泓身边的酒坛,正举起来打算斟一盏给自己的时候却好像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直接一个怀中抱月式,如江河倒灌一般豪饮鲸吞。 “... ...哈~好酒!好酒!不愧是一年区区数百坛的云雨青,而且今年的酒比往年更有滋味... ...嗯,青莲玉竹相得益彰,妙极~妙极~”喝完一抹嘴,再放下时原本还剩四斤多的坛子里俨然已经空了一半。 “哎~牛嚼牡丹,煞风景... ...暴殄天物... ...”段之泓掂了掂已然轻了许多的酒坛,似乎颇为痛惜。 “哎~惨了,早知道之泓约了你,说什么我也不来的... ...”段归看见百里视之后脸色突然间就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一旁的段宣忱还捂着嘴不住地窃笑。 上回四个人在一起喝酒还是几年前段归回京述职之时,那一次段归和百里视打赌去城里的相思馆偷姑娘们的肚兜,自己偷几件对方便要喝几碗——那一回段归足足喝了三十八碗据说能醉死骆驼的瀚海马奶酒,第二天愣是被人塞进辎重车抬出了建康。 而百里视则因为行为不端被父亲从衙门揪回家后施以家法,据说一天里足足打断了八根荆条,可过后却是百里涉累得告了三天的病。 倒是挨打的,第二天就没事人一样又跟着段宣忱和段之泓到处游荡了。 “呦,琅琊王也有怕的时候?与有荣焉~与有荣焉~”百里视拱拱手,一脸得意的笑容顺势又要去拿段归的酒坛,却被段归抢先一步抱起来藏到了身后。 “慌什么,今日有九爷销账,酒足够喝的~”百里视撇撇嘴,又想伸手去拿段宣忱的,却发现他早已把坛子摆到了窗边自己根本够不到的地方。 “那你也喝你自己的~啧啧啧,好香好甜~”段宣忱笑嘻嘻地给自己斟了一盏,放到嘴边悠悠地咂摸着滋味。 “怎么,今天是特意来送之泓出征的?” “算是吧... ...本来我还奇怪你们仨最近怎么一直窝在府里不出门,想不到咱九爷竟然不声不响地就得了个抚远大将军,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小二这时正好抱了两坛酒上来,百里视立刻抢过来拍碎了泥封,几口之后又是半斤落肚。 “喜从何来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之泓不谙战阵,我又被投闲置散,那狐康和中行尧明显就是去拆台的,这一次啊,凶多吉少喽~”段归故意装得愁眉深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怎么,连我也想瞒?琅嬛阁里那位声如天籁的黎越姑娘,现今何在?”百里视放下摊子,似笑非笑地扫视着段宣忱和段归,“你们叔侄俩究竟谁‘通’了番,老实交待吧?” “哎~这可不关我的事儿——咳咳~孤虽蒙圣恩早早获封亲王,可毕竟还是个孩子,能干出这事儿的,必定是那些多年戎马的老光棍儿啊~”段宣忱一边说一边朝段归努着嘴。 百里视很惊讶,连一向面如霜覆的段之泓也有些忍俊不禁,因为段归的一张老脸居然在微微泛起羞赧的红晕。 “咦~太恶心了~琅琊王,你都什么岁数了,自重~自重~”段宣忱顺着两人惊讶的目光看去,身边那个人此刻竟然宛如一只怀春的老鹌鹑,这副景象令他颇为嫌弃地侧了侧身子。 “咳咳~你怎么知道... ...”段归尴尬地岔开了话题。 “那天我正好也在琅嬛阁,你们可别忘了我的绰号——曲视郎,她那几句话里旁人听不出,我却明明白白地听到了瀚海黎越的口音,”然后他忽然转向了段宣忱,“当年你不是也跟着陛下去啸月城接见过黎越六部的首领么?那次好像在那儿呆了足足三个多月,你也没听出来?” “别逗了,那年我才七岁!而且我又不是你,天生是个六只耳朵的怪胎... ...”段宣忱颇不以为意地把脸撇到了一边。 百里视闻言不仅不生气,反而面露得意之色——他虽生于书香门第,却偏偏长了个九尺高的武夫身板且力大无穷,自幼虽也在百里涉的逼迫之下不得已熟读诗书却不求甚解,比起文墨,他反而更爱刀枪,更一度险些跟着段归去了边军。 唯一与风雅沾边儿的,就是他那双连鬓胡子后面的耳朵,与常人迥异的是,他的耳窝前后生来便带着两瓣小小的副耳,直如传说中的六耳猕猴一般。 不知是不是于此有关,随着年岁增加他于音律一道也颇有天赋,五岁他便已经能从宫内国手的嘈嘈杂弹中听出其叠涓时少抹了一个音,由此得了个“曲视郎”的雅号。 而他那双蒲扇似的大手却注定了他在音律一道难成大器,百里涉常常为此叹息不已——家门不幸,犬子唯一与文人沾边之处,却是只会听不会奏。 “黎越姑娘落入你的魔掌不久,晋王就鬼鬼祟祟地去了趟我们家,紧接着家父入宫面圣,立刻便有旨意命九爷领兵出征,这里面若是没有勾连,我就倒立着把这坛子酒喝光!” “嘘~你非得嚷嚷着全建康的人都知道么?” “所以我断定,琅琊王你必定不会滞留在建康,此次恐怕早打定了随行的主意吧?还有那个黎越女子,也绝非凡俗!”百里视端起酒坛又灌了两口,然后轻描淡写地说道,“至于狐康和中行尧,就是我今天来的第二个目的——我也陪你们去,这两个兔崽子,交给我对付!” “令尊允许你从军了?!”段之泓瞪大了眼睛看着百里视,段归和段宣忱也是一脸愕然。 “同不同意的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就是跟着你们夤夜私奔呗~” “别~是他们俩,我再说一遍,孤还是个孩子... ...” “什么话!什么叫我们俩!我私奔我也不找他啊!你瞅瞅他这样子,除了穿的像个人,从头到脚整个儿就是一活夜叉!”段归一通抢白顺带着揶揄了百里视两句。 “在下这叫文武兼备——你琅琊王威名赫赫,可惜一辈子只能与行伍结缘,我百里涉自幼饱读诗书,虽然写不好但架不住我背得多啊?打架我差你半筹,可论诗词歌赋音律,你哪一样能比得过我?”百里视一脸骄傲的说道。 百里涉家教颇严,他虽然自幼不喜文墨却也被调教出了一身的文人气质,无论穿戴喜好无一不是书生意气,故此才得以与段之泓这样的乖张之人意气相投。 “得得得,我说不过你,喝酒!喝酒!” “这还差不多——九爷,就这么定了啊~” 酒过三巡,楼下渐渐人声如沸,初时还听不清在说什么,直到一个大嗓门突然间吼了一句,“这回怎么也该轮到我了吧,我可是足足等了有大半年了!” 百里视哈哈大笑,拍了拍段之泓的肩膀道,“九爷,你的买卖又来了!” 段归和段宣忱则不明所以,四人中他俩与段之泓最为亲密却也最为疏远,除了饮酒作乐,段之泓与二人总是若即若离,原因无他,只是不想被当做泼皮无赖而已。 “买卖?什么买卖?”段宣忱按捺不住好奇出口问道。 “一会你就明白了——小二!叫刚才那个嗓门儿最大的上来!”百里视也故弄玄虚般地似笑非笑,继而毫不避讳地替段之泓做了主,后者倒也不在意,索性踞坐塌上抱膝举盏,侧脸望着窗外的车辚辚马萧萧一言不发。 “九爷~九爷~哎呀,小人可算是等到了,大半年啊,为了您我可是在这建康住了足足大半年,光这盘缠就花了少说四五千两啊~”咚咚咚地沉重步伐显示来人必然敦实壮硕,果不其然楼梯上出现的是个少说二百来斤的大胖子。 其人一身锦绣满手的珠玉,光是笼冠上那颗水润剔透翠绿之中不带一丝杂质的金珰翡翠蝉便足以价值巨万。 可胖子一见这四个人却露了难色,他也没见过那位名动一方的九爷,可眼前这四人中,却只有一个勉强看起来像个文人。 那个一身湛青绸衫的大胡子。 “九... ...九、九爷?”他小心翼翼地凑到百里视旁边,躬身垂手试探着问道。 “对,这位就是九爷~”不待百里视解释,段之泓便头也不回地用大拇指点了点身边面露慌乱的汉子,背向一边的脸上强忍着笑意,以至于端着瓷盏的手也在不住的颤抖。 “对对对,有什么事,直接对九爷说~”段归和段宣忱也嬉笑着起哄。 “嗨~找九爷还能有什么事啊?九爷,这是润笔,您先收着~”说着话,胖子从袖筒里拿出足有一寸厚的一叠银票,张张都是一千两,恭恭敬敬地放到了百里视身边。 “既然来找九爷,那就必然懂得九爷的规矩吧?”段之泓小酌一口,依旧是背着身幽幽说道。 百里涉无可奈何,只得装出一副悠然之态缄口不言。 “当然~当然,小的在那边儿就打听好了——润笔费用一文不少,整整十万两;您只要肯动笔,无论作品是什么,哪怕只有一个墨点咱也认投... ...嗯~好像没有其他的了吧?”胖子仔细想了想之后轻声细语地问道。 “嗯,不错 ,懂事,我替九爷问问你,为什么肯花十万两求手迹啊?” “嗨~说到这事,小的还真是一肚子的苦水——小人出身翼州,自幼家贫,十岁不到,一场大水就卷走了家里的破屋子和小人的爹娘,没办法啊,只能自己出门讨生活,要了几年的饭,终于十二岁那年时来运转进了棺材铺做个散工,老掌柜看我机灵勤谨就收我做了个徒弟,二十岁上小人已经学会了他所有的手艺,”说到手艺,胖子佝偻的身躯似乎直了些,继而带着一脸的得意继续说道,“不是小人吹,咱的用料和工艺,驰名整个翼州,那棺材做出来,埋下去四五十年也不带糟朽的,赶明儿几位爷有需要,小的分文不取!” “噗~多谢老板,多谢老板~”他这话让段宣忱忍俊不禁,就连段之泓都险些笑出声来。 若非那一身黑氅和领口袖边的黑色鸦羽,段之泓这一笑险些就让人觉得他不是那个性情乖张、生人勿进的横山王了。 “小人说到哪了... ...哦,棺材铺,后来师傅老了,干不动了,铺子就交给了我,咱手艺实在心也实在,于是渐渐地就赚了些钱,后来有开了几家木器行,当铺,酒楼什么的,这钱是越赚越多——可唯有一样,老是有人叫小的土财主,小的是没读过书,可那怨不了小人啊?即便这样小的也无所谓,谁叫咱就是大字不识呢,可小儿在学堂里也被人看不起,说他是棺材铺里的小杠头... ...好几次,我看他半夜偷偷地哭... ...”说到这儿,胖子似乎有些哽咽,眼圈也微微有些红。 “小的这辈子就这样了,没啥大出息了... ...可小儿不一样,他该有大好的前程,他不该因为我这当爹的出身鄙陋而被人瞧不起... ...再说了,小人的钱,敢说每一分都来得堂堂正正,凭什么要连带着我儿也被人轻慢!” “所以小人卖了家里十个铺子,等了大半年只为从闻名当世的九爷这儿给小儿一副墨宝以资勉励!咱不心疼钱,钱没了可以再赚,再说赚钱不就是为了让儿孙出人头地,不再遭人白眼么?”话未说完,胖子已然泣不成声。 “去下面等着,顺便叫小二送笔墨上来... ...”不知为何,段之泓顷刻间黯然神伤,眉宇间满是消沉之色。 “哎哎哎~小的这就去!”胖子喜出望外,再次咚咚咚地跑下楼去。 “十万润笔,随心所欲,还要以言语试对方诚意,否则不光点墨不落还分文不退... ...嘶~这倒霉规矩怎么好像在哪听过呢... ...萧九!书画双绝,丹青圣手萧九!”段宣忱思考良久,终于恍然大悟,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脸风轻云淡的段之泓。 “不错,段之泓便是萧九,萧九便是段之泓。”依旧是那副悠然之态,却更添了几分当世无双的气度。 萧九,书画并称当世第一,周吴两国的文人雅士无不以得其一副真迹而引以为傲,但其人行踪成谜,除了偶尔可在琅嬛阁中觅得佳作之外,便只有每月十七可在登瀛楼求得手迹——只不过世人口中的萧九,偶尔是大胡子,偶尔是小白脸,甚至是枯瘦老者,更因这份诡秘莫测,其作品价值更加水涨船高。 今天正好是本月十七。 “我还以为你九爷长,九爷短的是说他行九呢,原来是这么回事... ...”段归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手中的酒,对着楼梯口大喊道,“小二!我们的菜呢?” “武夫就是武夫,喝酒要菜那是俗人之举,这还有个名堂你可知道?” “什么名堂?” “高人雅士佐酒,或对山河,或吟风月,故而把那些无菜不饮酒的俗物,取了个雅号”段宣忱说完便埋头桌上不住地狂笑起来,半晌后才吐出三个字,“菜~饱~驴~” “人生在世,无非是立身、致知、建功业、安天下这四件事而已,有道是酗酒伤身,附庸风雅却喝坏了脾胃,便是满腹经纶也只堪做那泉台的鬼,是以我边吃边喝,为的是留这有用之身生民请命,尔这等无学之辈,焉能明白... ...” “哈哈哈~说得好,小皇叔,有见地,之泓受教——小二!上菜!” “来啦~九爷,这是笔墨——老规矩,召城的纸和河阳的笔,您先尽兴挥毫,菜马上就来!” 小二把纸笔墨砚摆上一旁的书案便面带喜色恭敬而退,他知道今天又有不少赏钱可以落袋了。 “这就是九哥的财路?难怪他从不缺钱花钱比我还痛快,原来他自己就能画银子!” “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的钱大半还是周济了穷人,剩下的才放在银号里吃些红利——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又没有食邑... ...” “也是... ...哎~对了,九哥为什么要化名萧九啊?” “你小子是不是蠢?之泓生母是谁?” “萧淑妃啊?... ...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六章 段之泓 点将台上,一侧的狐康愁眉苦脸,另一侧的中行尧苦脸愁眉。 他们二人算不上莫逆,甚至彼此之间还曾有些过节,但如今两人看对方都无比的亲切,只因这些天来他们已经不止一次患难与共。 第一次是奉命搜查横山郡王府,有人举报行刺太子的要犯祁玦和祁环躲进了段之泓的府邸,他们身为京兆尹麾下南北部尉自然责无旁贷,于是各自带了一百士卒雄赳赳气昂昂地上门搜查刺客。 在这之前,两家的族长都模棱两可地暗示了此行必定会有所斩获,也都恰如其分地向他们传达了太子殿下有意借机除掉横山郡王,所以他们压根就没想过结局会是尴尬地扑了个空。 两人胆气十足地将横山郡王的府邸翻了一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恰在此时晋王段宣忱又来造访,身后还跟着整个吴国恐怕最能打的琅琊王段归。 好在三位王爷不计前嫌,不过琅琊王却执意要和他俩切磋切磋——于是那天狐康被段之泓的匕首刺了少说十个透明窟窿,而中行尧则被段归失手打断了一根肋骨。 这事过了没多久,太子为了让冒犯皇裔的他们俩能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于是加二人为征虏将军和讨虏将军,随抚远大将军段之泓远征瀚海,随即那个一心沙场建功的百里视又找上门来,直言要讨教一二。 不问而知,接下来的校场竞技中,两个人又被打得遍体鳞伤,直到今天都未痊愈。 狐康和中行尧勉强支撑着伤疲交加的身子,站在段之泓两侧默默地对视着,他们看得到对方眼底的悲苦,更懂得彼此的心声——建康城里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做得风生水起,怎么就被搅进这潭浑水里,成了任人毒打的沙包? 更可悲的是这一万人马都是狐家即将裁减的老弱残兵,带这样的兵去打仗,无异于送死。 “禀大将军,人员名册,物资清单已核对无误,请大将军过目!”段之泓的亲兵捧过来几本册子,那上面记录的无非是些粮秣军械的数字。 狐康和中行尧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些册子上——吸引他们目光的是那个身高九尺满脸虬髯的亲兵,他那方步迈地实在不像一个行伍出身的军人,反倒是像个酸溜溜的文人。 百里视! 两个人几乎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他们从百里视戏谑的目光中似乎已经看到了接下来的磨难,此时此刻他们真想回家对着祖宗牌位发誓再也当什么鸟官了——原来背靠大树也未必好乘凉,有的时候还会因为树太大而被雷劈。 “二位将军看看,若无问题,你们这就随我回去交旨复命如何?”段之泓将名册详单递过去时,眼见他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当即忍不住欣欣然有喜色。 “大将军既然看过无误,我等就不必多此一举了,大将军请~”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眼力见儿和机灵便儿是他们多年来安身立命的法宝。 虽然他们出身望族,却并非嫡系而是旁支,否则这危机四伏的劳什子差事也不会落到他们的头上。 他们更不是只晓得吃喝玩乐的蠢货,他们当然知道太子把自己安排在段之泓身边的深意——偶尔挨顿打尚可,毕竟年轻身子骨壮,可这差事若是有个三差两错,脑袋掉了可不会再长出来。 两人一路忧心忡忡,从南大营到城中不过区区十五里的路程,快马加鞭依然难免生出三秋之旷。 “臣,抚远大将军段之泓启奏陛下,兵马军械粮秣业已清点完毕,其中刀盾六千,弓弩两千,轻骑两千,辎重后勤八百,共计马步军一万八百人,另有粮六万石,草料六百车随军听用——臣请克日出师,平定瀚海!” “圣贤有言:兵者,国之重器,杀伐用张,圣人不得已而为之——而今有黎越叛匪米邱弑主背恩裹挟军民明犯我大吴,罪流于四海,恶播于黎庶,是以朕... ...咳咳咳~朕命抚远大将军暨横山郡王段之泓兴兵讨逆,三日之后挥师南下,务必歼敌酋于瀚海,拯边民于水火,勿~咳咳~勿负朕望... ...”段耀面色晦暗,即便是侧卧着也显得疲惫不堪,几句话便已经是咳喘不止,若不是有段歆柔在一旁扶持,险些便要从龙椅上栽下去。 “臣,抚远大将军,横山郡王段之泓接旨!”段之泓一身戎装,金盔金甲上二龙斗宝朱缨飘洒,腰间狮蛮带,脚下虎头靴,一袭猩红的织金彩纬绒大氅自肩头垂摆身后,领上点缀黑鹄羽,腰间佩戴赤金刀,即便是跪着也依旧威风凛凛如天人降世。 段耀的眼中却看不到丝毫的欣喜,他看着阶下这个儿子的神色颇为复杂,有几分欣赏,又带着点忧虑,昏黄的眸子深处甚至还有些许的愁苦——只是,这绝不是一个父亲看着即将远行的儿子该有的眼神。 “平身吧~记着,勿负朕望!咳咳咳~”稍稍提高了些声音,便又是连串的咳嗽。 段歆柔轻轻拍打着父皇的后背,从一旁宫娥的手里接过温热的汤药,放在嘴边吹了吹,这才用汤匙舀着喂到了父亲的嘴里。 “臣,遵旨!”段之泓的语气也绝非一个即将远去的孩子面对父亲时那样眷恋,反而冰冷地有些残酷——皇子对父可称儿臣,亦可称儿或臣,但他从来只称臣。 段歆柔轻叹一声,粉面桃腮上尽显无奈,即便是九死一生的离别,也无法释然这父子俩心中的怨怼。 “太子~咳咳咳,三日后,你... ...替朕犒师壮行!”段耀对自己的病情已经不抱希望了,他此刻看着太子段怀璋的眼神,似乎已经充满了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期许。 “儿臣必不负父皇厚望!请父皇保重龙体!”比起段之泓的冷漠和决绝,段怀璋却几乎因为父皇的衰弱而忍不住热泪盈眶——纯孝,也是储君必备的品质。 “咳咳咳~退朝,退朝吧... ...” “陛下有旨,散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有人会不合时宜地在此时奏本,因为大家都能看到皇帝的衰弱,其实段耀已经有一年多没有看过任何奏章了,相比于周国君主的事必躬亲,吴国的帝王们,似乎因为内阁的存在而轻松了不少。 朝会就在这种病入膏肓和冷若冰霜的诡异气氛里结束了,而段歆柔却没有立刻随父亲离开,她觉得至少应该有人代表家族去关心一下即将远行的弟弟——毕竟,父亲和二哥似乎都不打算这么做。 “九弟... ...留步~” “参见景阳公主... ...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九弟,你... ...一定要这么说话么?”段歆柔的语气有些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姐姐对弟弟的关怀。 “朝堂之上,尊卑有别,臣觉得并无不妥... ...”段之泓却依旧冷若冰霜。 “姐知道,这些年.... ...委屈你了,可是父皇他老了,眼看着病情不见好转... ...你就不能别再记恨他?”段歆柔对当年萧淑妃之死和段之泓备受冷落一事显然知之甚详——段之泓当然不是什么私生子,只不过他的母亲却是地地道道的周国内奸。 萧淑妃是战利品,准确的说是赵复的父亲,当年赵氏的族长赵牧从江北得来的战利品——赵牧是在段归之前最为响亮的名字,却最终因为一个女人身败名裂。 这个女人天生媚骨足以令所有男人怦然心动,但赵牧却还是把她献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段耀,果然,她一入东宫就被封为了侧妃,之后没几个月便身怀六甲。 而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开始渐渐变得诡谲,先皇毫无征兆地暴毙,段耀顺理成章继承大位,而一向聪慧仁厚的皇长子却在一次酩酊大醉之后,对萧淑妃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庶母起了非分之想,暴行又恰如其分地被段耀制止,于是太子废为庶人,之后没几天就被发现酒后失足,溺死于江边。 紧接着便是段之泓生身之父的谣言甚嚣尘上,段耀气急败坏却又查无实据,于是一气之下将赵牧及赵氏一族远放啸月城戍边。萧淑妃却因诞生皇子,加之端静娴淑而被封了皇贵妃——但自此之后段耀再未踏进过她寝宫半步。 半年后赵牧郁郁而终,赵氏也由此盛极而衰。 一切真相的揭开,竟然是因为年幼的段之泓偷了母妃饲养的鸽子玩耍,于是萧淑妃与江北一直书信来往不绝的秘密被揭破,而事关皇家颜面,所以此事的真相除了几个当事人便逐渐尘封。 母亲的死让他甚为愧疚,而失去了母亲的痛苦尚未平复,他便惊觉自己也同样失去了父亲——那个之前对他关怀备至的人顷刻间对他弃如敝履,很多年里,那个曾经的父亲每次看到他时投来的目光中除了愤恨和厌恶再无其他。 “臣不敢,圣贤云,先君臣而后父子,臣只是谨遵圣贤教诲罢了——公主是否还有其他的事,没有的话,臣尚有些琐事亟待处理。” “... ...哎~你,罢了,怪不得你,姐只是想对你说,此行务必小心谨慎... ...危机不在瀚海,而在萧墙之内... ...” “谢公主关心... ...谢谢,六姐... ...”说完,段之泓右手一抖大氅,左手手按着腰间刀柄,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 段歆柔听到这个称呼竟然有些感动,可当她望着那个孤寂的背影毅然决然而去的时候,一双秋波又不免黯然神伤,檀口中一声悠悠的叹息,似有无限的惆怅。 随着人烟散尽,恢弘的大殿之内满眼尽是幽静,冷清。 相比之下,晋王府内却是一片笙箫宴乐,段之泓并不在意独坐书斋对月沉吟,只是段宣忱更希望用一场宿醉来了却离愁。 “九哥!小皇叔!司徒先生!褚姐!祝你们此行,马到成功!”少年举起金樽,双手捧在面前对着段之泓恭敬地一礼,然后一饮而尽,再将金樽倾倒时,已点滴不剩。 他虽然纨绔,却并非是不知世道险恶的愚痴之人,这一行人前途未卜生死难料,此后能否再聚,在座之中谁也不敢言之凿凿。 “哈哈哈~又不是生离死别,何苦弄出一副悲悲切切的女儿态?喝酒!喝酒!”段之泓抱膝踞坐一旁,大笑着拍了拍似欲饮泣的幼弟,随即也单手举起一杯酒如倾江海尽入喉。 “说实话,我倒真希望此行一去不复返,我早就想离开这无趣的建康,轻装瘦马行天下,何其快哉!”说话间他挥动手臂,带起一袍风,荡起额前的刘海。 “横山王若是真有那一日,不嫌弃的话,带上我们夫妇如何?”司徒靖也是抱膝而坐,此刻他微微前倾身子,好像恨不得马上就随之而去。 “我可不敢,小皇叔千辛万苦把你从平京带回了,我若是拐跑了,他不找我拼命才怪~”段之泓仰面躺倒,一手横在面前,嘴角笑意宛然。 “哎,我一直没问过,小皇叔,你为何单单看上了司徒先生?论武功他恐怕不及你万一,论文采么... ...我看和九哥也就在伯仲之间,长相倒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莫非你也在平京染上了那周人断袖分桃的嗜好... ...”段宣忱一双贼兮兮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滑过褚竞雄,可和对方已现愠怒的目光一撞,立时便有些惊恐地缩了缩脖子,赶紧收声闭嘴。 “宣忱,这司徒兄可是未遇的蛟龙,只可惜周国那些蠢材们无识人之明白白令明珠蒙尘——司徒兄别急着自谦, 你还记得那红袖招的案子吗?”段归饶有兴致地讲起了往事,一脸得意之色让司徒靖有些赧然。 “殿下别取笑我了,那件事,彻头彻尾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惭愧~惭愧得很~”司徒靖以为他是在取笑自己,当即直言也不避讳,相处多时,他知道段归其人打蛇随棍上,你越是掩饰他便越是无休无止。 “我可没有分毫取笑你的意思!那件事,布局至少在半年以上,牵扯到的人更是数以百计,最后,你那至交好友更不惜以性命做饵钓你这条大鱼... ...你再想想,你是如何对红袖招一案起了怀疑?又是如何猜测到罗恒与红袖招的牵连的?卫尉、廷尉、大内禁宫环环相扣,甚至还利用了你过目不忘之能,其中线索之繁杂隐秘,若不是智谋过人者绝难入局,如此若是还坑不了你,那你便不是人,而是活神仙了!”段归言辞恳切,全无一丝戏谑作伪。 “季炀明,知人用人之能,心机城府之深,骇人听闻... ...”段宣忱咬着嘴唇嗫嚅道,却不想宁缃郡主也脱口而出一模一样的话,更是同样的焦虑和不安溢于言表。 “当然,连我都落入了他的圈套之中,险些成了他的刀枪... ...现在回想起来,恐怕逃出生天也是其网开一面... ...”段归也不是蠢人,他们有幸做得了漏网之鱼,可偏偏淳于瑾在重兵护卫之下却依旧被困瓮中,这当然绝不是运气。 “我从赵复那里得知此案因由之后便对司徒兄的智谋佩服得五体投地,平心而论,若是我处在那种情况之下,也未必能比你做的更加出色,只不过你当局者迷,而我是旁观者清罢了~” “而且此次之泓得以掌握兵权,全靠司徒兄谋划得力,这借花献佛的伎俩,用的可不比他季炀明逊色啊~”段归话锋一转笑着拍了拍司徒靖的肩,好像是打算宽慰一下这个已经面带尴尬的男人。 “兵权?你是没去大营检阅啊,我虽不谙兵法,可那一万老弱残兵,任谁都看得出难堪大用~”段之泓依然躺着,可说到那些士兵,嘴角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 “横山王不必担心,我舍龙部尚有近两万健儿可堪一战,归义、哀牢两部不过是些贪得无厌的逐利之徒,依我看只要先锉其锐气,再许以重利,便不无倒戈相向的可能... ...至于平浪部和河曼部,如今看来他们按兵不动,恐怕也是有意明哲保身,坐观成败——所以我们真正需要担心的,也不过就是邪龙部的三万精兵而已。” “三万?还而已?郡主真是乐观,孤望尘莫及啊~”段宣忱的冷嘲热讽招来的却是段归的白眼,于是他索性不再说话,也顺势一躺和段之泓一起望起了中天皓月。 “郡主说的极是,你放心,有我段归在,保你大仇得报冤仇得血... ...只不过... ...嘿嘿,郡主答应过的事情,可莫要食言~”段归的豪情壮志持续了仅仅片刻便又变成了那个见色起意的无赖。 “哦!什么事?什么事?莫非郡主答应便宜你了?”段宣忱一听见有风话便立刻来了精神。 “殿下放心,我们黎越人首重信诺,而且你我盟了血誓,谁若有违必会万虫噬心——殿下若是还不放心,今晚我们便圆房,如何?”宁缃毫不避讳,直视段归的眼神之中似乎有些恼怒。 “不不不,那倒不必,那倒不必... ...免得人说我趁人之危... ...”倒是段归一张老脸臊得通红,立刻举起酒杯猛灌了几口想要遮遮羞怯。 “呦呦呦,难得难得,老色坯也有害羞的一天,靖郎,你看这还是那个成天流连烟花地,半夜无事扒墙头儿的下三滥么?宁缃妹妹,这种人,就得你这样的巾帼英豪才制得住!” 司徒靖乐不可支,宁缃也为之莞尔,段宣忱更是笑得蒙住脸,不住拍打着竹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七章 陆昭明 “太子殿下可是在为黎越之事忧心?” 陆昭明少年时便忠心耿耿地侍奉吕放,之后又勤勤恳恳地侍奉吕奕,二十五岁那一年,他开始游走于淳于家和吕家之间。 而现在,他侍奉的主子是眼前这个有些忧愁之色的段怀璋。 但是自始至终,他只是忠诚于自己罢了。 此刻他心中不免尽是嘲笑和揶揄,不过脸上却丝毫不见哪怕一星半点的不敬,相反尽是恭顺,以及恰如其分的关心。 “怎么?你知道本宫在担心什么?”段怀璋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似乎永远低着头的侍卫——这个人与别不同,一身不弱的武功却丝毫不见那些江湖侠客身上的桀骜不驯,他就像一柄无比趁手的利刃,让人忍不住想要以之斩尽寇仇。 所以他很快就成了段怀璋为数不多的贴身侍卫之一。 “卑职以愚意度之,殿下该是担心仅凭狐康和中行尧难以成事吧?”陆昭明递上一盏茶,然后垂着头小心地用眼角窥视着对方的神色,见太子并无不悦后才又大胆地说道,“且不说那个自作聪明偷偷跟去的段归,单是段之泓也绝非那两个废物可以应付的,更何况还有祁玦兄弟和那个段归从江北带回来的高手,若是仅凭他俩就可以解决了这些人,那殿下也就不必为他们花这么多心思了... ...” “哦?你倒真是让本宫惊喜不断,继续,还看出什么了?” “殿下故意让他们以为困兽离笼、蛟龙入海,目的是想借南疆之乱,将他们一网打尽吧?” 闻听此言,段怀璋一直朦胧的眼神猛然间精光四射,整个人好像从一只慵懒的狮子,瞬间变成了一匹机警的饿狼。 陆昭明见状慌忙屈膝跪倒,趴在段怀璋脚前不住地叩头谢罪,本就有些瘦弱的身子更抖得好像筛糠一样。 可他几乎贴在地上的那张脸,却并无半分惧意反而尽是不屑。 段怀璋当然不知道琅嬛阁中的女人是宁缃郡主,可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南疆的军情——正如司徒靖猜测的一样,暗中扣下兵部奏折,将黎越内乱的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的人,正是段怀璋。 但他此举却绝非轻忽误国,反而是深思熟虑之后所为——啸月城常年驻扎一万精兵,粮秣军械有求必应,兼由赵家年青一辈中颇具才干的赵俨统领,攻敌虽不足,守御则颇有余。即便是黎越六部倾力北上,以啸月城池之坚固,粮秣之充足,将士之悍勇,坚守个一年半载当不在话下。 更何况黎越内乱方息,自顾尚且不暇,一年半载之内绝无北上之力,他更加没必要为此亲冒矢石,慕虚名而招实祸——段归虽然兵权不再,可吴国毕竟还有个可敌万军的百花羞,而且段怀璋至今都不知道当代花主是何许人也。 历代花主的身份都秘而不宣,除当朝天子之外无人知晓,吴国高皇帝更有遗命,“一朝为花主,永世不立储,一日为君,谢尽百花,有违此誓,无论贤愚,天下共诛”。 如此一为君王监察朝野,二来也防后世子孙不肖,若一朝大权在握无人掣肘,便致隳宗庙焚社稷。但正因如此,百花羞暗中扶持新君的事情,也屡有发生。 段怀璋是个谨慎至极的人,天子病重,虽有百辟回生丹可断生死劫,可一旦他这储君离京,却无良药可以治得了不臣之心。 陆昭明当然也很清楚这些,否则也不会费尽心机地找机会演这出戏。 “昭明,你入东宫多久了?”段怀璋笑吟吟地问道。 “回殿下,两个月了!” “两个月... ...多少人两年都未必能见到本宫一面,你可知你为何两个月就能成为贴身的侍卫?” “全靠殿下栽培!”陆昭明知道,接下来就要进入正题了,他必须表现出对于知遇之恩的感动。 “本宫栽培,也得你自己有本事才行,像那些庸庸碌碌寸功未有的废物,本宫也懒得去搭理... ...”段怀璋可以加重了“寸功未有”几个字,似乎是在等候陆昭明的回复。 “谢殿下器重,殿下若有差遣,卑职万死不辞!” “呵呵呵~好,聪明,本宫就喜欢懂得听话的人——现在正有件事让本宫寝食难安,如你所说,仅凭狐康和中行尧怕是难以成事,所以本宫还需要一个得力之人深入瀚海... ...你可愿意替本宫走一趟?” “卑职定不辱命!” “呵呵~好,那就下去准备吧,一应所需尽管开口,何时启程也由你——此行如若成功,日后你便是股肱之臣... ...” “谢殿下隆恩!” 他忽然觉得,就此在吴国平步青云也不错,至少他现在的日子,过得比在吕奕身边滋润多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好的时候自然应该喝两杯,而独酌未免无趣,所以他想到了两个老朋友。 “陆大人邀请我们两个朝廷钦犯,不怕丢了戴帽子的家伙么?”祁环戏谑着说道,那一脸的虬髯之中满是对眼前人的不屑。 “这里是咱们自己的地方,二位不必担心~”陆昭明刀条似的脸上努力维持着他自认为亲切的笑意,但这表情在祁玦看来实在不啻于威胁。 “咱们?哼~大人别客气,您与我们从前不是朋友,今后更非同僚,而我兄弟今日前来,为的只是跟您说清楚——我们要离开建康了!”祁玦伸手挡回了陆昭明端过来的酒杯,眼看着对方脸上挂出一抹阴沉便随即扣紧了手中的百转情丝。 “我说了,这里是咱们的地方,二位还是放下兵器安心喝酒的好... ...”陆昭明的眼神环顾左右,虽然嘴角那丝笑意还在,可眼神之中却尽显萧杀。 祁玦和祁环这才发现四周的投来的眼神同样极不友善,这些人虽然并非什么高手,但显然也并非易于之辈。 “别误会,二位这样的刺客,我一人足矣——他们,或是替我作证的良民,或是举发钦犯的义士,全在二位一念之间~” “我们也可以告发你是周人的奸细!”祁环拍案而起,四周人随之起身,陆昭明挥挥手,那些人立刻又都坐了回去。 “这个我倒是没想过... ...不过,且不说二位有没有机会活着去说这些,试想二位若是这么举发太子的贴身侍卫,太子会作何反应?我保证,我有足够的能力金蝉脱壳,但你们不出意外的话,必定会被段怀璋杀人灭口吧?”陆昭明再次倒了两杯酒递给二人道,“所以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如何?” “你打算做什么,直说吧!” “嗯,其实也没什么,在下只是希望二位暂缓远游的打算,帮在下一个忙——陪那个段之泓去一趟瀚海。”陆昭明几乎笑出了阴谋得逞的贼子所该有的一切特征。 “你要我们潜伏在段之泓身边伺机刺杀?你是不是疯了?不要说你不知道随行的人中有段归,还有那个丧心病狂的红袖招!”祁玦和祁环不知道平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但是缉捕司徒靖的榜文却是传遍了天下。 “不不不,我不需要二位以身犯险——其实我也会前往瀚海,我去做什么二位不必理会,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寸步不离段之泓,然后随时向我报告他们的部署。” “而且,二位如果答应的话,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建康,等到了瀚海你们再借机溜之大吉,不是比在此地就和我翻脸更安全么?”陆昭明立时换了一脸的诚恳,完全就是诚心实意在为两人筹划的样子。 “... ...好,但是你记住,此事一了,再见便是生死!”祁玦神情有些紧张,因为他刚才确实想到了先虚与委蛇,等到了瀚海再寻机脱身。 可陆昭明诚挚的语气却一瞬间就彻底打消了他这个念头——戏法一旦被方家揭破,那再变下去只会是自取其辱。 “多谢贤昆仲鼎力相助——二位放心,这绝对是最后一次劳烦你们,毕竟,俗话说事不过三么~”陆昭明微微一笑,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钱呢?” “小二!上菜!”陆昭明一声呼唤,小二便捧来了一只大盘,丝绒下隐隐可见三叠三寸厚的银票。 “这是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到时候海阔天空你们爱去哪就去哪~” “告辞!” “不吃点再走?”陆昭明举起筷子伸向面前的那条鳜鱼,丝毫不理会已经起身离去的祁玦和祁环,自顾自地夹起一块肥美的鱼腩放进嘴里,随着咀嚼悠然吐出了一句毫无诚意的挽留。 “不必了... ...”祁玦目不斜视地回敬了一句,步伐丝毫不见停滞。 陆昭明对这条鱼的味道很满意,刚刚出水的鲜甜和妙到巅毫的刀功,配合恰到好处的火候和调味,简直令人欲罢不能。 当然其中最好的调味料就是将他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成就感,自从离开了吕奕,这种味道渐渐地开始让陆昭明难舍难离。 一壶好酒,一条鲜鱼,一江风月,他只有疯了,才会愿意去和两个下贱的刺客分享这一切。 这一餐他吃的很认真,所以回到东宫之时难免已经是月上中天。 “喂!什么人!”宫门守卫的一只大手拦住了陆昭明的去路。 “在下,东宫六品侍卫陆昭明,这是我的腰牌。” “娘的,这么晚才回来,不知道宫里的规矩么!”这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眼睛还不住地打量着陆昭明,目光之中满是轻蔑。 “奉太子谕令,出宫办差... ...”陆昭明有些不悦,眉头也随之微蹙,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呵斥过了——眼前这个大个子很眼熟,但陆昭明却想不起来他的姓名,显然这是个不懂为人处世的莽夫。 东宫里稍有地位的人,如今至少也是陆昭明的酒肉朋友。 “你那是什么表情?说你还说错了不成——嗯?你还喝酒了?好大的狗胆!你小子才来了几天,就敢如此张狂!”守门的侍卫见他面色不悦便把腰牌随手扔到了陆昭明胸前,然后一掌推向了他的胸口。 陆昭明肯定这个莽夫是在故意找茬——他们这些侍卫居住的地方只是皇宫外城和内城之间的侍卫所,所以外城守卫平常只需看一眼腰牌便即放行。 可今天这个家伙却刻意小题大做,而且只针对陆昭明一人——因为就在刚才,有俩个勾肩搭背的侍卫只是点了点头,就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而那两个人身上的酒气之重,简直好像是在酒缸里泡了三天一样。 守卫身高近九尺,他一向自命是宫内侍卫中的翘楚,可眼前这个只会谄媚阿谀的小个子才来了没几天就被提拔成了贴身侍卫,他当然不服,所以看到这个一脸奴才相的家伙姗姗来迟之时,他决定给他点教训。 看到陆昭明不闪不避,守卫心中窃喜——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可他在说话的时候已经提聚真炁运了暗劲,即便是一抱粗的巨木,至少也该裂一道缝,换成是人,少不得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 “砰~!” 这一声并不大,却由他的手臂直刺脑海,让守卫恍惚间觉得自己真的是拍上了一块生铁,直到手掌的剧痛传来,他才惊觉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我可以进去了么?”陆昭明的声音尖锐、冷冽,好像一把锉刀,而这把锉刀此刻好像正在刮着守卫的颅骨。 刺骨的寒意似乎冻住了守卫的身躯,令他就那么伸着手一动不能动。 “妈的!你小子敢还手!”恍惚了半晌,守卫终于清醒过来,继而因暴怒挥出开山裂石的一拳——因为他发现眼前这个人不仅没有还手,甚至还倒背着双手。 陆昭明身形一闪,这一拳当即把地面砸出了一个大坑。 “喂~新来的!小心他的拳头!那家伙一身蛮力,能打得死牤牛!” 和大个子搭档的那个守卫饶有兴致地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甚至还意犹未尽地提醒了陆昭明一句。 这一声很快有吸引了几个人凑过来,他们聚在一起不断扫着大打出手的两个人病不住地窃窃私语,然后他们开始从身上掏银子,并不断地往那个开口的守卫手里塞。 “谢晨夕!等老子打扁了他,下一个就是你!” “你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熊瞎子~” “老子,他妈的叫夏~子~雄!” 双拳齐出如二龙争珠,带起风声赫赫杀意涛涛。 陆昭明不闪不避,低垂的脸上笑意森然,锋锐如刀——但是夏子雄却看不到,他只知道如果对方再这么站着,脑袋就会被锤爆。 他只是想扬威震慑一下这个新来的小子,至于弑杀东宫侍卫的罪名,他可担不起。 夏子雄一时间竟然有些慌张,但双拳已经收势不住。 夏子雄身高九尺,足足高了陆昭明两头,而这两只巨拳加起来也足有对方的脑袋大了,虎虎的拳风中,那粗大的指节很快就离陆昭明的前额不足半寸。 “熊瞎子~你疯了!”那边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惊呼,东宫侍卫中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可还从没有过杀人的先例。 夏子雄的拳头已经触碰到了陆昭明的前额,他清楚地感到了对方皮肤和其下硬质的骨骼,可是接下来的感觉很奇怪,排山倒海之力宛如打中了棉花一样四散无踪。 对方只是足尖轻轻点地,整个人便随即如风摇叶向后飘去,夏子雄的拳头紧贴着他的前额,却因为无迹可寻而带着他硕大的身躯向前栽倒。 而陆昭明的双手却依然负于背后。 拳势已老步履失衡,夏子雄唯一的选择便是踏前一步稳住身形,但这一步,却让陆昭明刚好可以借他的膝盖凌空跃起,接着一记膝撞硬撼夏子雄宽厚的下颌,紧接着几记穿心腿后借势一个空翻,随即飘然落地。 同一时间,夏子雄只觉得自己的下巴撞上了一座山,接着那山居然猛地往上窜了三尺,直接把他顶上了天。 而在旁观者眼中,则是背着手的陆昭明一记膝撞之后连环三踢,夏子雄当即被踢飞半空然后砰然坠地昏迷不醒。 谢晨夕面露喜色,其他人则悻悻然甩手而去。 “新来的,可以啊~这厮向来喜欢挑衅斗殴,今天是第一回栽得这么惨!”谢晨夕笑嘻嘻地一边说,一边分出一半的银子塞到陆昭明的手里,“见面分一半,别说兄弟不讲究~” “我可以进去了么?”陆昭明笑着把那些银子踹到怀里,依然很谦和地低着头问道。 “没问题~没问题,回去吧——哦,这家伙一会就好,你那两下,还踢不死他~”谢晨夕只顾着点算手里的银子,看陆昭明半天不进去这才踢了踢身边的夏子雄,见他还能喘息呻吟,便又低头数起了银子。 “多谢~” “还有,嘴巴严一点,东宫侍卫之间比武竞技是太子殿下默许的,但若是传扬出去引来朝野非议,便是和东宫为敌!”谢晨夕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紧接着便又一小块硬物向着陆昭明飞来。 陆昭明一惊,因为这东西的速度实在太快,而且竟然还隐隐带着嗡鸣之声,直到距离他瞳孔三寸多的地方他才看清,那是一块碎银。 他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了,好在有什么东西撞上了那块银子,在千钧一发之际改变了它的轨迹。 “叮~”的一声,两块碎银各奔东西,分别嵌入了坚硬的宫墙。 三十步外,谢晨夕一脸窃笑,掂量着手中的几块碎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八章 段怀璋 “你想要他们俩随行?”陆昭明的请求让段之泓有些意外。 夏子雄蛮横暴虐,谢晨夕贪得无厌,如果说东宫里要找出人缘最差的三个人,他们俩一定名列其中。 而陆昭明不同,他一向对谁都恭敬谦和,一个永远低着头且礼数周到的人,绝对不会缺少朋友。 所以他虽然只是个六品的区区侍卫,却几乎已经是东宫里所有臣属仆役的朋友。 “是,请殿下恩准~”陆昭明的头依旧垂得很低,语气也一如既往地恭顺。 “夏子雄,谢晨夕,你们俩今后就归陆昭明调遣,先下去吧~” “唔~” “遵命~” 夏子雄依旧口不能言,陆昭明那一下虽然留了力,却依旧让他崩了几颗牙齿,颌骨也险些断裂,太医用夹板和绷带把他的脑袋包得比原来大了足足一圈,并叮嘱他半个月不可咀嚼或者说话。 所以他此时看着陆昭明的眼神之中满是愤恨,几乎毫不掩饰他打算在半路上就宰了这个小子,然后亡命天涯的企图。 谢晨夕在一旁看着他几乎瞪出血丝的双眼,强忍着笑意把一张脸憋得通红——他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夏子雄的窘态,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吐出了一口血沫,里面混着七八颗牙。 “知道本宫为何要让他俩先出去么?”段怀璋看着两个人离去,脸上似乎有一丝释然——若不是这两个人还有些本事和名声,他早就把他们赶出东宫了。 一个聚众赌博屡教不改,另一个四处招摇多生事端,他这东宫太子纵奴为祸的恶名有一半是来自夏子雄和谢晨夕。 可偏偏他必须求贤若渴,礼敬贤能,所以即便是不悦,也只能花银子养着这二位。 “卑职不知,忘殿下明示!”陆昭明屈膝叩首,他知道接下来该是封官许愿的环节了。 “说说看,本宫命你去瀚海,是做什么?”有一个太子从屏风后走出,这是段怀璋最后一个影侍,当然,也有可能坐着的那个才是。 “这... ...殿、殿下这是?”陆昭明装出一副惊愕的样子左顾右盼,好像是真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一样。 “本宫,在问你话!”两个段怀璋同时疾言厉色。 “... ...殿下要卑职去,是监视段归等人可有异心异动... ...并随时回报,再无其他!” “好,既然明白,就该用心办理,但切记不可坏了朝廷征伐黎越的大计,办得好,你便是东宫的侍卫统领,日后国之栋梁——不过,万勿自作聪明,若是通番卖国泄露军机以致战事受挫、皇嗣折损... ...本宫第一个不饶你!”太子神色一凛话锋急转,片刻之前还君贤臣忠的气氛瞬间就冷到了极点,陆昭明的身躯此时有些颤抖,而这恰到好处的颤抖让段怀璋非常受用。 “卑职不敢,卑职、卑职一定谨守本分!”陆昭明刻意表现出惊惧与欣喜交加的慌乱,于是凝重的气氛荡然无存。 “勿负本宫厚望,下去吧~” “遵命!” 两个段怀璋用一般无二,略带笑意的诡异神色看着陆昭明离去,良久之后忽然看着对方齐声道,“利器良驹,可惜吕氏不能擅用啊~” “才干、武功样样卓绝,为人却锋芒内敛,更兼贪如狼狠如羊,这种人倒也真的不像甘居人下之辈~” “若是甘心为本宫鹰犬,那就养着... ...若是不听话,那就宰了便是!” 两个段怀璋一唱一和,竟仿佛自言自语一样。 陆昭明的身份早已曝露,若不是段怀璋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将段归和段宣忱、段之泓一网打尽,也许连第二次失败的行刺都不会发生。 第一次当街行刺之后,陆昭明等人的行迹就已经败露,之后祁环假意投诚,段怀璋便将计就计,有意引蛇出洞从而弄清这伙人的虚实。 谁知道对方不仅武功卓绝,而且还精通昔年碧海青天院的五鬼落魂针,这一次疏忽害他折损了四名影侍,不过也正因为这招引蛇出洞逼得陆昭明不得不出手,他才得以从尸体上发现了蛛丝马迹,进而追查到刺客的身份。 当他知道刺客竟然是先登死士的时候,一切就都一目了然了,随即一个歹毒的布局立刻跃然于其脑海——段归虽已经是笼中之鸟,但一日不死他就寝食难安,于是他便有意将行刺之事嫁祸于段归,当然,最好是能将段之泓和段宣忱也牵扯进去。 可就在他动手的前一夜,刺客的巢穴却被一场大火焚成了焦土,三名主凶中一个被烧成了焦炭,两个逃之夭夭,而后一个自称陆昭明的喽啰前来自首,并声称行刺的主使正是段之泓。 这一切实在太过于巧合,而段怀璋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的偶然,所谓的幸运,背后大多都是别人设计好的陷阱。 于是他一面令人在江北打探,另一边暗中观察和试探,果然,这个叫陆昭明的人不仅武功卓绝,心机城府更是深不可测——他谦慎恭顺又不乏能力,任何人都会乐意拥有这么一个得力的手下。 江北查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先登营戒备森严,更遑论其中的精锐死士。 可建康城里却有发现——祁玦和祁环藏匿到了横山郡王府,而在这之前曾与陆昭明有过联系。 这个陆昭明必定就是吕家派来的刺客主谋——他只算漏了一点,祁玦和祁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段怀璋的视线。 之后的事情基本都在段怀璋的预料之中,只是他想不到这个陆昭明竟然愿意亲赴瀚海,看样子先登死士也并非想传言中那么忠心不二,至少这个不是。 这样的人才居然被派来行刺,简直是有眼如盲。 段怀璋从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的绝对忠诚,臣子忠心与否,其关键在于主君的能力高低。 以牛羊驱虎豹,若是真有至死不渝的忠诚,那才是怪事。 而眼前的段之泓在他眼里就是这样一只羊,段归就是那只虎,这个同盟早晚会有自相残杀的一天——假以兵权远放边疆,此战败,只需对黎越人许以小利,便足以让他们都葬身瀚海;而此战胜,则段归也必会加害段之泓,夺取兵权继而据地自守,他更可名正言顺兴兵讨逆。 况且有狐康和中行尧从旁掣肘,又有陆昭明通敌,这仗打得赢才是怪事! 此时的段怀璋面对万余将士,只能强装出肃穆萧杀,强忍着心里的窃喜和得意。 “先祖筚路蓝缕,自龙兴中原至今已远有千载,其间历五百八十四帝,虽经祸乱不断幸而皇统不绝,此即是我君臣一心,更赖尔士民用命!如今,宵小贼寇无端再聚蝼蚁,又欲犯我疆域,吾皇不得已兴兵戡乱于未然... ...但本宫以为,国之重器,不在疆界而在民心,民心若存,虽无立锥亦可东山再起,民心既丧,便有四海难免家国沦亡... ...是以社稷兴废虽在此一战,然比之将士生死黎民乐业,皇权富贵、江山谁属实无足轻重!故,本宫惟愿诸君此行不负父老,不负妻儿,尽兴而为!凯旋而归!” 段之泓一席话令全场鸦雀无声,眼窝子浅的人已经开始牙关战战眼泛泪光,片刻之后,人群之中果然响起一声带着哭腔的怒吼,“舍身护国,誓死效忠!” “舍身护国,誓死效忠!”一声未落,校场内外便已声如雷鸣。 “本宫谨此樽血酒,敬祝诸公——武运昌隆!”段怀璋在最合适的时机举起手中的酒樽,在众目睽睽下磕破中指将指尖血滴入樽中,之后双手举着饮下一口,再将其余洒于黄土。 “太子殿下!永寿千秋!”本是老弱残兵,此刻却因段怀璋一席壮行的话语而士气如虹。 “三军听令!开拔,兵发啸月城!”段之泓看着段怀璋,莫名地感到一丝寒意——因为他从段怀璋的眼中,看到的不是颓然和失落,而是胜利者的洋洋自得。 班声动,北风起,剑气冲,南斗平。 以此靖功当无不成,以此克敌定无不胜。 马佩金鞍人带铁甲,段怀璋一身戎装在正午的艳阳之下熠熠生辉,他今天刻意束甲前来,为的就是告知这些即将远行的将士,他,国之储君当朝太子,虽不能亲冒矢石与他们并肩浴血,却依旧心系边关与他们誓同生死。 老百姓从来都很容易满足,只要统治者表现出些许的同心戮力,他们便真的可以为之视性命如草芥。 而段怀璋一席民贵君轻的慷慨陈词,更足以令这些人笃定自己即便是马革裹尸,也会有一位贤明的太子为之黯然落泪。 所以他段怀璋才成了众多臣属拥戴的目标,更得以在立储之争中击败更受段耀宠爱的段宣忱——因为稍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和段宣忱一般坐着轿辇任人抬到这校场上来,或许是因为昨日又再通宵狂饮,所以直至现在段宣忱依然睡眼惺忪昏昏然似未醒转,一如马车里随着辎重军需一同启程的段归。 “恭喜太子,如今建康城中尽是您的天下了~” “住口!国有天子,家有君父,天下二字岂是本宫所应觊觎!”段怀璋勒住缰绳,回过头逼视着身后的内侍,一身戎装的他此刻多了几分肃杀之气,更显得英明神武天威莫犯。 “是、是是,殿下,奴婢该死!”内侍惊恐不已,因为段怀璋极少发怒,而这一次他的眼神之中,凶光已如实质。 “殿下,如今建康城里只剩下一颗钉子,是否?”狐纯虽身为国舅,却颇懂得屈身守分,每每称臣而从不以长辈自居,此刻他有意落后段怀璋半个马身,有意无意地已经是在宣示君臣之分。 “舅父,你也糊涂了么?那颗钉子如今没了饿虎在旁护持,且一无兵权二无人脉,已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对本宫还有何威胁?”段怀璋催马前行,狐纯却勒缰驻足,原本险些并驾齐驱的两匹马再次拉开了距离。 “若他是当代花主... ...”狐纯似乎有些担心,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替段怀璋调查百花羞,可从上到下几乎所有的人都查了个遍,却对当代花主的身份一无所获,几名暗中投效的花魁甚至也称从未见过花主,即便召见也是隔着层层幔帐——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年纪并不大,因为他不止一次召幸过属下,虽然每一次被召幸的女子都蒙眼束手,但她们无一例外地感觉到那是一个精力旺盛而且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我伺候过他,他绝不超过二十岁——只有毛头小伙子,才会那么猴儿急~那么粗鲁~那么,让人如痴如醉~”这是一个暗中投靠狐纯的花魁亲口所说。 段耀已然年近六旬,而且人过中年时便已江河日下未老先衰,是以皇室中二十岁以下的青年除段宣忱之外,就只剩几个旁支的宗亲。 “绝不可能... ...”段怀璋的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俨然是对此结论极为自信,半晌之后,他看着狐纯疑虑重重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着解释道,“舅父可还记得,琅嬛阁开市前夜曾有人向本宫投书,密报祁环投诚的阴谋,而那封投书的署名,正是‘花主’... ...他若是段宣忱,有什么理由帮我?” “这... ...殿下言之有理... ...” “本宫记得,黎越人精通驱蛇下蛊用毒,这些日子务必要小心谨慎,万勿让黎越的刺客,有机会害我皇室宗亲... ...”前方似乎已经隐约可见建康高耸的城墙,刺眼的眼光让段怀璋不由自主地伸手挡在了眼前,一掌宽的阴影之下,往日的慈眉善目已经荡然无存,一双眸子里此刻满是四伏的杀机。 “是,遵命,臣必定严加防范... ...只是,近日由于盘查行刺太子的刺客以致人手不足... ...是否?”狐纯当即会意,却做出一副愁容,只不过和段怀璋一样,两只眼睛里毫无仁义之色,尽是禽兽的凶残。 “尽力而为吧,官吏们日夜不息也是辛苦,父皇常叮嘱我等,吏民之力不可用尽,否则不生乱,便生弊啊~” “是,吾皇圣明,太子高见!” 马蹄声有节奏地敲打着路面的青石,眼前已经是建康城高大的城门,段怀璋看着城门两侧屈膝跪伏的吏民百姓,他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表现出一些平易近人。 所以他决定翻身下马,然后亲自牵着缰绳走近几步,准备展现自己的仁爱之心。 “诸位,平... ...” “大胆刁民,竟敢仰视东宫,你是要刺王杀驾不成!”四周的百姓本就垂着头如鹌鹑一样乖巧,加上段怀璋翻身下马,身后诸多臣工自然也不敢高坐鞍上,于是人停步马驻足,接着一片寂静中,一声暴喝打断了段怀璋的发言,惊得他身后马匹顷刻间暴跳不止。 “大胆,护驾!” “护驾!” 不等段怀璋反应过来,一种侍卫已经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了中间,跪伏着的吏民不明所以,几个没见过世面的起身就要逃窜,可堪堪直起腰就被眼尖的侍卫发现,继而几步赶上前一枪刺死当街。 临死前他也不明白,为何只是进城私会久未谋面的表姐,就莫名招来了杀身之祸。 人群在鲜血的刺激下乱作一团,那个侍卫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妥,因为他那一枪还未拔出,所有人已开始惶惶不安。 “啊~杀人啦~!”中年妇女的哭嚎终于摧垮了所有人的神经,然后人群蜂拥溃逃。 “不要乱!不要乱!” “保护太子殿下!” 尘土飞扬之中只有一人笑得前仰后合,而段怀璋此刻正恨恨地看着他——他肯定那个引起骚乱的人一定是段宣忱,只有他会如此不知轻重,而他此时此刻还能笑得出来,更足以证明其人不识大体。 只是他却不得不承担管束不严,任由手下侍卫不明就里便肆意杀戮百姓的恶名。 “住手!都给本宫住手!”就在侍卫挥刀再砍一人的同时,段怀璋终于怒不可遏地上前一把抓住侍卫的手腕,在对方的错愕之中夺下刀来,然后反手一个耳光甩到了他脸上。 “刺客... ...往那边跑了!追!”段怀璋咬牙切齿,指着段宣忱步辇的方向,而之前那里确实刚刚跑过去几个身影。 他不能承认行刺子虚乌有,那边等于承认东宫侍卫视人命如草芥,所以他必须告诉那些慌乱之中不知所以的愚民——就在刚才,有人刺杀当朝太子。 “太子殿下小心!” “你闹够了... ...没有?” 段怀璋正欲发作,因为段宣忱又站起身装出一脸惊慌指着他的身后,凡事可一不可再,他今天辛辛苦苦建立的仁君形象已经被他一句戏言化为乌有,再引起动荡,他便难逃滥杀无辜的骂名。 但他的怒火刹那间就随着生命烟消云散,一把尖刀穿胸而过刺穿了他的心房,刀头上血迹点点低落,心口的鲜血汩汩涌出。 随后刺客抽刀,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犹豫地抹了自己的脖子,倒地之后那张黝黑的脸上依然得意洋洋。 众皆愕然,包括段宣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九章 狐纯 “功亏一篑,作茧自缚... ...怎么?!关键时刻,你们都哑巴了?!” 怒火彻底扭曲了段怀璋的面容,往日的慈善谦和彻底被煅烧成了狰狞凶恶——如今他彻底英名丧尽,因为满城百姓都知道了他居然在誓师之际还以影侍上阵,所有处心积虑的慷慨激昂和热血沸腾,此刻都成了三冬里的雪水。 不问而知,这几天建康城里的愚民们一定都在背地里对他极尽中伤诋毁,或骂他是个言行不一的小人,或更加大逆不道地指责他德不配位。 偏偏他当时必须立刻站出来想所有人坦诚死者只是个替身,因为他若稍有迟缓,段之泓随时都可能回军勤王。 可偏偏刺客是个黑皮肤的黎越人,而段之泓的大军恰好又是去南征瀚海,所以无论怎么想,这起行刺都是黎越为延缓吴军征讨,争取喘息之机的计谋。 百里涉一个人这么认为不要紧,但如果满朝文武都随声附和,那他即便是太子也无话可说。 但这口气压在心里却实在令他郁结难舒,所以他只能对着狐纯和中行赜大发雷霆。 “这... ...” “这什么这?!如今本宫的五个影侍已经死尽,你知道本宫在他们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和钱财?!”段怀璋势如奔雷的一掌拍下,眼前那张花梨木条案立刻碎裂两段——原来他真的不止是个绣花枕头而已。 看着眼前之人因恼怒而扭曲的面孔,狐纯一时间竟然产生了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想法——如果眼前这个段怀璋,也只是一个彻底迷失了自己的影侍呢? 但旋即他就用力地摇了摇头,好像这样便能将这不切实际的幻想逐出脑海。 “舅父,有话不妨直言?”段怀璋发泄过后怒火稍息,见狐纯不住地摇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而面露些许愧色。 “哦,臣只是在想,此时会不会真如百里涉推断的那样,与段归等人毫无联系?”狐纯从行刺发生之时起便一直在思考其中的关节——毫无疑问,段怀璋一死,得利者当然该是段之泓,可这么明显的弑兄夺位难掩悠悠众口,况且只凭一万老弱就想谋朝篡位,此事在周人那里或许可行,可在江东,必然招致几大世家门阀的合力围剿以致功败垂成。 这也是他和中行赜异口同声路途遥远而拒不交出精锐的原因——荆州和越州离啸月城虽远,可是与地处滁州的建康都城却是近在咫尺。 “舅父所言,本宫何尝不知——大军到手就刺杀本宫回师篡位,段归不会这么蠢,至于之泓... ...他虽然对父皇心存芥蒂,更处处与本宫为敌,但值此内忧外患之际,他分得清孰轻孰重... ...但到底是不是黎越人,也是未知之数... ...”段怀璋看着面前断成两截的书案若有所思,一根指头不住敲打着座椅的扶手,悠然自若之中显然隐藏着深深地焦虑。 “殿下是怀疑... ...陆昭明?”狐纯眼明心亮,若不是七窍玲珑之辈也绝难立足于朝堂——既然排除了段归和黎越人,值得怀疑的也只剩陆昭明及其党羽了。 “他?不会不会——本宫一死,我大吴必生内乱,如此周人便有机可趁,若换做其他人倒是有可能,可这陆昭明么... ...其人看似忠顺谦和,实则利欲熏心,试想,他若是一心为周,为何要提醒本宫只靠狐康和中行尧难以成事?助本宫除掉劲敌,对周国有何益处?”段怀璋一句话点破玄机,似乎是因为得益于自己的识人之明,那张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纹。 “臣还是觉得,殿下留这等虎狼之徒在身边,实非明智之举,不如趁此机会除掉他,免了这肘腋之患... ...”中行赜行事谨小慎微,这一点与喜欢博弈走险的狐纯正好相反,因此两人一阴一阳刚柔并济,每每为一件事争得天翻地覆却正好可以令段怀璋时刻保持冷静。 “中行兄此言差矣,将此人留在身边,则周人的耳目尽在掌控,若是将之拔除,万一行事不秘打草惊蛇,岂不是正好给了宵小再隐于波涛之下的机会?况且殿下身边如今乏人可用,这陆昭明武功心计皆属上乘,正所谓鹰犬之才爪牙可任啊~”狐纯不等中行赜说完便昂首捋须开始了反驳,狐纯自弱冠之时便常以形容俊伟而自傲,虽如今已近知天命之年,却更显逸群绝伦,其士林楷模的称号也于此大有关联。 只不过中行赜相比之下便逊色许多,而他能做到今日的位置,在以衣冠门第相貌为重的吴国,难度显然要比狐纯大得多。 “狐大人,岂不闻养虎一时,遗患百世?” “中行大人,可知朽木为炭良材做栋,天生万物无分贵贱,圣人择其适者而用之?” “你!” “呵呵~” 眼看中行赜梗起了脖子,狐纯则一脸鄙薄,一个攥拳挺身青筋毕露,一个负手捋须侧脸摇头,好像说话间两人便要大打出手的样子。 “好了!二位都是国之重臣,如此争执成何体统!不过么... ...二位大人所言倒是都有几分道理,狡兔未亡,烹狗为时尚早... ...但岳丈所言也不无道理,所以本宫觉得,狗不妨留下,爪牙么,倒也不妨剪一剪~”段怀璋冷冷一笑,然后好像终于看够了眼前的狼藉似的,踢散了面前的书案残骸,接着一拍座椅的扶手,起身正色道,“狐大人,传本宫谕令,就说黎越逆臣勾结叛匪谋刺东宫残害百姓,即日起建康全城戒严搜捕乱党——那些周人的细作,一个不留!” “是,臣遵命!” “至于这次行刺的元凶么,很快就会见分晓... ...” 狐纯和中行赜两人施礼退出,分手前中行赜丢给了他一个怒不可遏的眼神,狐纯知道他什么意思——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中行家的人可以屹立于朝堂数百年,靠的便是这谨小慎微的立身之道,可争衡天下无功即是有过,仅靠谨小慎微是远远不够的。 他狐纯就是因为当年押对了宝,选择和赵氏分道扬镳,才得以一飞冲天取而代之。 若不是他当年从段怀璋和段之泓心爱的白鸽上发现了端倪,进而不动声色地先传出赵牧与淑妃有染的谣言,赵氏如何会被举族远放——奸妃与权臣有染,意图谋朝篡位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谁也想不到其中会有什么不妥,而之后东窗事发,一切更是随着萧淑妃之死石沉大海。 每每想起此事,狐纯都难掩得意的神色,而他虽然仪表堂堂,却自幼有个让他抱憾终身的毛病,就是每到兴奋得意之时,左眼皮便会不停地跳动且连带着嘴角也不住地抽搐,那副尊容让他整个人显得下作又卑鄙。 而一想到马上又可以借着清剿乱党之机铲除异己中饱私囊,他这副神情又不由自由地流露了出来。 “大人今天何事这么高兴啊?”狐纯怀中的女子娇笑着伸手抚摸他抽搐的眼角,可一双柔荑越是抚摸,那里就跳动得越是厉害。 “本官难以自持的可不仅仅是这里而已~”狐纯抓起女子的手不住地亲吻,然后意犹未尽地抚摸着横在膝上的丰腴。 “大人~何时才要接我回府么~这鬼地方,奴家可是一天都不想呆了呢~”女子伸出另一只手,用一根玉箸似的手指绕着狐纯已经微带霜色的鬓发,娇躯更是柔弱无骨一般有意地往他怀里倒了过去。 “不急,不急,只要这件事做完,别说回府,本官把这花月夜给你买下来,以后,你来当这里的老板可好?” “人家才不要呢~我啊~要做明媒正娶的如夫人~好不好么~大人~” “想当我狐家的如夫人?好啊,那就要看你是不是个合格的狐媚子了~” “讨厌~” 狐纯好色,这在建康尽人皆知,因为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爱好并将其标榜为名士风流,所以要从他口中探听些消息,自然也是极为容易的。 这一点狐纯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当他想要散播一点消息给百花羞的时候,通常只需要去一夜风流即可。 昨晚和他数度春风的女子早已拿着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她并没有忘记在落下轿帘之前给狐纯留下一个依依不舍含情脉脉的媚眼,身为花月夜的花魁,当然知道该怎么让男人对自己恋恋不舍——狐纯知道她是谁,更知道她现在会去把即将开始全城搜捕刺客余党的消息泄露给谁。 他一直怀疑段宣忱就是百花羞的幕后主使,更有可能是这次刺杀的幕后主使,所以他故意对这女子透漏出即日便要搜捕刺客余党并戒严全城的计划,为的便是迫使段宣忱不得不露出马脚。 所以今晚,此刻,他的亲信正领着大队人马埋伏在晋王府四周,只等有可疑之人露面,便冲进去人脏并获拿个正着。 本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良辰美景,但狐纯此刻在亭中对月独酌,背影看似悠闲,可举杯停箸之际一副愁眉不展之态,显然心有旁骛。 “大人... ...”管家小心翼翼地挪到一个既可以交流又不至于失礼的距离,保持着主人高坐亭内,而自己肃立于外。 “说。”狐纯索性放下了点滴未少的酒杯,他自黄昏至今水米未进,此时难免有些饥饿,但举起筷子点了点满桌子的佳肴却又放了下去。 “狐婴回来了,晋王府内莺歌燕舞,晋王招了一群... ...知交好友在府里饮宴高歌,刚才散场时他已经派人逐个跟踪排查过了,有的是落拓书生,有的是绿林豪侠,还有梨园优伶,总之尽是建康城里的五行八作... ...” “有没有人出城?”狐纯有些失望地叹口气,但心中的大石也随之落地,继而自斟自饮吃喝起来。 “连住在南城的都没有,更没有人往城门方向去。” “晋王如何?” “府里的眼线回报,晋王殿下已经歇息了。” “好了,下去吧。” “是。” 狐纯心中笃定段宣忱绝非眼见的纨绔子弟,没有原因,只是一种赌徒特有的直觉。 外人皆以为他这个狐家的掌舵人如外表一般超然逸群,偶尔风流也不失为雅趣,但他自己却对这次不知所谓的阿谀都嗤之以鼻——他真正爱的,是三等下处里骰子和粗瓷大碗的碰撞,还有那些庸俗不堪的脂粉。 只可惜他身为这一代的当家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像段宣忱一样放浪形骸,他必须是一个脱俗的高士。 然而过度压抑的欲望就必须有一个宣泄的途径,这次搜捕乱党的行动对于他来说就是如此的良机。 “大大大、大人,我们犯了什么罪?!” “把这些乱党就地正法!一个不留!” “大大大、大人,冤冤枉啊,冤枉啊~!” 他亲自带人查抄的,都是些又不少油水可捞的门面,比如银楼,比如当铺,或者风月场。 实际上这一路搜捕下来,他们根本连一个黑皮肤的黎越人都没有见到,杀的也大多都是那些因为陆昭明的自以为是而暴露的周国细作。 “大人,共搜出乱党七名,已尽皆处死,这是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大人请过目!”小校递过来几块腰牌,上面几乎看不出任何多余的纹饰,只不过正对艳阳才可见背面有龙虎交缠的隐纹。 那是黎越民族的信仰,他们认为自己是龙虎结合的后代。 “诸位,切勿惊慌,你们看,这,就是黎越内奸的信物!本官今日搜捕的,皆是与黎越叛匪勾结的刁民国贼,与尔等良民无涉,诸位尽可回去安居家中,朝廷绝不会枉杀忠良!”唯恐那些围观的百姓不信,狐纯还命人拿着那几块早准备好的腰牌一一传阅众人,其中有人更像模像样的对着正午阳光验看起来,继而对着周围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点头称是。 百姓的口口相传比官府贴出千百张告示更有说服力,狐纯洋洋得意地看着四散的人潮,很快他们就会将故事演绎地绘声绘色——黎越人买通了一些见利忘义之辈暗中混入建康刺杀太子,造成了三天前城门的惨案,幸好太子早着先机李代桃僵,否则刺客一经得手更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百姓们当然编不出太严谨的故事,所以一定要有一些知道故事走向的人去推波助澜。 狐纯的计划很简单,第一步,将突如其来的行刺变成蓄谋已久的诱敌,一举挽回段怀璋的声誉;第二,按太子说的将陆昭明的党羽一网打尽,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孤立无援,只能安心地做他的东宫鹰犬;第三,将黎越刺客已经大规模混入建康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只有这样,接下来那些皇族宗室子弟频遭毒手才会顺理成章。 一箭三雕,若不是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他几乎忍不住为自己的智谋击节赞叹。 “大人,所得财物初步点算大概一百二十万两,这是清单。” “区区一间当铺如此富有?岂不是显得我大吴都城百姓都穷到了典当度日的窘境?” “... ...大人,我看错了,是六十万两,那六十万是寄存在此的财货,做不得数的。” “寄存的财货就按目录物归原主,查抄的逆产就上缴国库吧,至于其中那些无主之货,尔等就费心操劳一下~”狐纯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拍了拍亲卫的肩,意思很明确,再不懂的人一定是个傻子。 “是!多谢大人!”亲卫喜上眉梢,兴冲冲地便跑去向同袍们告知这个好消息——老规矩,所得财物他们可以任选其一。 狐纯不会武功,甚至可以说不学无术,但他天生精明干练又生了一副好皮囊,加上身世显赫自然平步青云,而深谙市井之道的他很清楚,要笼络人心,就必须适当地让利。 所以很快人们就忘记了那个成名比段归还早的纨绔子弟,而渐渐记住了名士风流而又事必躬亲的狐尚书。 下一间,应该是一家宝局。 宝局没有招牌,只是在门口挂了个近三尺长的葫芦形门牌,正面雕着元宝和铜钱,背面刻着的却是一只貔貅。 “军爷,咱这儿可从不敢拖欠孝敬,今儿这是?”宝局的老板看见官兵进门自然不敢怠慢,赶忙陪着笑脸上前打圆场。 “你是耿三儿?”为首的兵丁看了看手里的名称,没好气的说道。 “正是小人,正是小人~”耿三儿感到不妙,他暗暗对身边人比了个手势,意思是情况不妙,能跑就跑。 “那就对了——奉天子诏,诛杀乱党!”不等耿三儿反应过来,兵丁手里的单刀就削断了他的脖子。 这里是为数不多的周人据点之一,老板伙计无论尊卑都是周国的细作,异变陡生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加上之前耿三儿的手势,在场的人旋即四散逃窜。 “你们逃不掉的,这里已经被团团围住——不过,首恶伏诛,你们只要把不属于你们的钱拿出来,本官可以网开一面。”狐纯这时才慢悠悠地度进屋内,看着一脸慌张的众人笑道。 “大人当真?” “绝无虚言!” “好,大人请随我来。” “跟他去。” 很快兵丁就一脸喜色地跑了回来,对着狐纯的耳朵耳语了一番之后,喜色渐渐从兵丁脸上洋溢到狐纯的眉梢。 “不错,很好,本官言出必行... ...我们走!” “多谢大人!”小二打扮的人喜出望外,其他也都颇为感激地看着他——好在他机灵,用那笔钱换了大家的命。 笑容未散,屋外一声箭响便穿过门帘射穿了他的心口,小二带着一脸错愕立时毙命。 “本官是说网开一面... ...你们若是有造化逃出生天,本官绝不追赶就是——放!箭!” 顷刻间,箭如飞蝗,矢如火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章 赵俨 两狼山,绵延千里高耸入云,隔开黄沙莽莽与绿水青山。 山脉历经千万年的风霜雕刻而成,不仅山势绵长横亘东西,其百丈绝壁之陡峭更是绝难攀越,其间只有五十里啸月峡可通南北,于是早在数百年之前,虞唐便在此建了一座固若金汤的要塞以扼守紧要,便是如今的啸月城。 城郭南北五十里东西六百丈,东西城墙依山而建,南北城门扼守峡谷,所用砖石尽是从中原运来的磐岩,历千年而不朽。 城分上下——上层凿东西绝壁为营,可容纳万余将士,宽近丈余的甬道穿行于其中,足堪人马驰骋,上可居高御敌,下可出城进击。 下层为庶民居所,货栈、坊市、酒楼、茶肆及烟花柳巷无所不包,常住的人口也从不少于两万。 城门自下城区拔地而起,高约十丈,每门各有两条机关栈道蜿蜒而上,直通上城,可一旦上城将机关启动,则片刻之内就隐没无踪,上下城的联系即可断绝。 更兼有摧山弩立于上城四方,一发数十箭,百尺之内开山破石,因此即便下城有失,也不过是鱼鳖入瓮,任由屠戮。 自城建之日起,历时千载却屹立不倒,黎越六部即便是最为强大之时也难越雷池分毫——最好的战绩不过是攻入下城区,而后覆灭于上城遮天蔽日的箭雨而已。 赵俨带大队人马出城三十里相应,他很不明白朝廷为什么要派一个不谙兵事又身骄肉贵的王爷前来,若是段归领兵,他倒是有几分期待,毕竟那位琅琊王号称不败,他一直很想与之一较高下,可眼下这位除了给他添乱,大概百无一用。 “末将右将军、啸月城太守赵俨,参见横山郡王、抚远大将军!” “参见抚远大将军!” 数百士卒随赵俨一同单膝跪下臂横前胸,动作分毫不差,训练有素可见一斑。 “将军平身,此地应该据啸月城尚有些距离吧?”段之泓一脸肃然,一边问一边手搭凉棚往前方望去。 “回殿下,三十里外便是啸月城!”赵俨闻听段之泓的询问心中更加不屑,低垂的脸上也随之闪现一丝揶揄——果然,这不过是个连地理都没弄明白的膏粱纨袴。 “既然如此... ...若是此刻啸月城有变,你将为之奈何?只是倚仗坚城,在此地坐观成败么?!”段之泓依旧面无表情,径自打马从赵俨身边经过时看他毫无反应,随即厉声喝道,“还不快起来!随本将快马赶回去,驾!” 一鞭之后马奋四蹄,须臾之间段之泓已然一骑绝尘。 赵俨愣在原地半晌,片刻后起身四顾那些和他一样面露尴尬的步卒,半晌才如梦初醒,自己确实好像犯了主将擅离的兵家大忌。 “快,跟上大将军,回城!”翻身上马的同时,他非但丝毫没有不悦,反而有些欣喜——看来这个横山王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似乎与建康城中那些沉湎酒色的碌碌宗亲有些不同。 段之泓一马当先,身后大军翕张风尘,以致啸月城上下的守军都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往日来的达官显贵也不少,却从未见过这样轻骑独行的孟浪子。 段之泓在城下盘桓许久,却并未进城,守城的士卒慑于他那副生人勿进的气势,也不敢上前询问,只得悄然静候。 “将军,来得好快啊~”段之泓扬起手中马鞭,指向已被他们远远落在身后的烟尘,赵俨一路纵马狂奔,也仅仅勉强跟上段之泓而已。 “殿下骑术精湛,末将敬服。”赵俨对他稍有了些好感,这句话说得倒是发自内心——他和他父亲赵牧一样,是个标准的赳赳武夫,一张方面阔口的大脸上几进几出,虽然略显粗糙却不失刚毅。 “我久居建康,少有机会信马由缰,将军若是连我这无用之人也追不上,如何驰骋沙场斩敌争先?”段之泓却丝毫不给赵俨留情面,一句话噎得他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尴尬不已。 果然,世人传言这横山王乖张孤僻喜怒无常并非虚言。 “殿下说的是,末将知罪。”赵俨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却不敢有丝毫的不敬,他很清楚父亲是为何被远放啸月城,赵家又是如何从第一门阀跌落尘埃,他可不愿再重蹈覆辙让人抓到任何把柄。 之后两人再无任何交流,就在马上静静盯着远来的烟尘,直至他们近在咫尺。 “三军听令,中军戍卫人等随我入城,余者就地扎营——赵将军,你是此地主将,理应先我而入城,请!”段之泓还是那副无悲无喜的冰冷面孔,抬手用马鞭指向城门方向,便不再开口。 “是,如此末将僭越了——啸月城守军,恭迎抚远大将军入城!” “恭迎抚远大将军!” “恭迎抚远大将军!” “恭迎抚远大将军!” 旌旗猎猎,战鼓震震,兵戈熠熠,呼号声中隐然风雷之暴烈,段之泓神色为之一凛——不愧是赵家的精锐,吴国昔日引以为傲的百战之师,龙骧武卒。 “哇~没想到这啸月城这么大,我还以为不过是个边陲小镇呢,这城墙,这规模,就算是比平京城也差不离了!”褚竞雄只是掀开一角轩窗,立刻就被窗外的雄浑壮丽所折服。 “你又错了,不是不遑多让,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啸月城堪称神州第一城,上下城区加起来,规模早已远超平京了,而且整座城都是由稷墨学宫主持设计的,城内暗道机关遍布,守城之兵足堪以一当千,堪称神州机关术的大成之作。”司徒靖见又有了卖弄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三言两语便将啸月城的关键说得明明白白。 “切~前些天才说稷墨学宫的的大成之作是那个什么... ...兵器谱么?”褚竞雄故意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调侃道——司徒靖博闻强记,却也颇爱卖弄,而褚竞雄自幼从未离开过流民营,所以难免眼界狭窄,因为这被他调笑得多了,后来也就渐渐学会了吹毛求疵,尝尝反将一军弄得司徒靖尴尬不已,一如此刻。 “这... ...你那时问的是兵器,又不是城池... ...” “可机关术都是一脉相承的——你错了没!” “是是是,错了,错了... ...” 段归和百里视在一旁窃笑不止,因为司徒靖这副样子实在像极了一只被河东狮吼怕了的猫。 “你们俩!笑什么!” “没没没,没什么... ...没什么... ...姑娘教训得对,司徒兄这人哪都好,就是总爱信口雌黄,这毛病褚姑娘说你多少次了,怎么就屡教不改呢?” “你们!” “你们什么你们!听听你这些狐朋狗友满嘴喷得都是些什么粪?与其跟这样的朋友天天的花天酒地,有那闲工夫不如多陪陪老子!”褚竞雄却并未因为段归和百里视异口同声地教训司徒靖而开心,反而因为他们数落自己的男人而有些不悦之色,顷刻间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再次叉着腰数落起了自己的男人。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贤诚不我欺... ...”百里视自幼耳濡目染,虽然不如司徒靖学识渊博,但也远强于褚竞雄。 “你说什么呢!有种大点声!”褚竞雄一时没听清,更听不懂,但看其神色就知道绝非好话。 “没没没,我说,我说姑娘家教严... ...” “你们这俩货,就欠管教——对了靖郎,你那俩师弟,这一路上怎么好像对你不理不睬的?”司徒靖和祁玦祁环简直形同陌路,可越是如此褚竞雄越是好奇。 “最好以后都是如此... ...早知道他们会跟来,我就留在建康了... ...”司徒靖本是谈笑风生,乍想起这两人就在不远处跨马徐行,脸色骤然为之阴沉。 “别呀!司徒你留在建康,我有事找谁商量,这个假斯文的莽夫么?”段归似乎怕他跑了似的一把拽住司徒靖的袍袖,继而一脸嫌弃地看着百里视道。 “琅琊王,此言大谬,晚生的斯文可绝非虚伪!” 也许之前的谈笑风生没有引起赵俨的注意,但百里涉一声琅琊王,却让不远处的高头大马为之驻足。 赵俨喜出望外,他早就想与段归一分高下,没想到竟然真能得偿所愿。 “赵将军,黎越六部这几日的情况如何?”段之泓明白大军一路远来迁延时日,两军对垒战机瞬息万变,现而今的情势与他身在建康时已截然不同。 “回殿下,探马日前回报,黎越近两万兵马已抵达啸月城二百里外,其中包括哀牢、归义及舍龙部... ...”赵俨欲言又止,隔了半晌又说道,“但末将亲身去查探,却发现一些怪异之处,其中军营寨以舍龙部人马最多,却多为老弱,而且兵民混杂,看起来不像是兴兵来犯,倒像是逃难的... ...” 赵俨说完就斜眼暗暗观察起了段之泓的脸色,他已经不敢继续小看眼前这个主帅,至少他背后的人,是那个段归。 “难得赵将军亲身赴险... ...你猜的不错,舍龙部那些人确是逃难至此,其后的哀牢、归义兵马,应是奉命追击而来——宁缃郡主,请进来吧~”段之泓对着门外一声呼唤,包括宁缃在内的一行人鱼贯而入。 为首一人令赵俨喜不自胜,其人昂藏八尺筋骨虬奇,一脸不屑于世俗的疏狂放浪之中隐然带着兵戈杀伐的酷烈,而之后的两人一个过于清秀,另一个虽五大三粗像个武夫却一身的书卷气。 段归进门后看到赵俨炽热的眼神难免为之一怔,因为这汉子实在长得过于粗犷,此时此刻瞪视他的模样实在像极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宁缃郡主紧随其后,但赵俨所有的心思此刻都无暇顾及这个黎越六部仅存的王室血脉。 “怎么?赵将军与皇叔相识?”段之泓见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段归,便索性直言不讳。 “素未谋面,久仰大名,有幸相逢,愿分高下!”十六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咳咳咳~赵将军有此雅兴,段某理当奉陪,不过不是此时——郡主,你来说吧~”段归看着赵俨跃跃欲试的样子,未免现在就直接被他拉去校场只好岔开话题。 “啊~是是是,末将唐突了,这位是?”赵俨回神望去,这才发现大堂里此时站着一个肤色如蜜的黎越女人。 “... ...这位是黎越六部的宁缃郡主,正是郡主孤身入建康,我等才可以得知黎越内乱的详情。”段之泓微微一笑,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段归,这才又像赵俨解释道。 “郡主巾帼不让须眉,末将敬佩!”赵俨随即深施一礼以示敬重,朝廷的邸报早以送到,黎越内乱他也早就知情,不过他没想到千里求援的竟是个娇弱的女子。 “将军客气了,阁下久镇啸月城,当知我黎越六部中舍龙一部为王族所属,此次大司祭叛乱,其余五部或坐视不理或落井下石,唯有舍龙部子民殊死抵抗以致死伤枕籍... ...我离开瀚海之前,已命心腹带领子民突围北上,所以,将军看到的不是我舍龙一部率众来攻,而是我黎越的良民被叛匪围困.. ...”说不多时,宁缃郡主已经语带哀戚珠泪垂,可即便是幽咽,她天籁般的声线也只是更添了几分柔美,反而更令在场众人心有戚戚。 “殿下,求您即克发兵救援,宁缃愿为先锋!”宁缃拭去眼角珠泪,霎时间便是一身英风锐气,语声忽然间多了几分血勇豪情,令众人为之一振。 “上阵杀敌是男儿之事——请大将军与我三千兵马,三日之内我定解舍龙部军民困厄!” 宁缃和段归双双屈膝请战,可段之泓却不置可否。 “皇叔,你并无军职在身,如何赋予兵马——赵俨听令!” “末将在!” “命你率兵五千,前往解救舍龙部军民,至于琅琊王... ...暂代监军一职。”如此一来,即不违背军法,也全了他在宁缃面前一展雄风的夙愿。 “遵命!” “遵命!” “请殿下恩准妾身随行!”宁缃却依旧跪地不起,完全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郡主切莫儿戏,可知军中不可携带家眷!”段之泓有些恼怒,他虽不习战阵,但律令军法却并非一窍不通,此刻是在点兵,断无妻儿随行之理。 “殿下误会了,宁缃并非是... ...而是要亲身上阵,救我黎越子民于水火!”宁缃听到家眷二字微微有些羞赧之态,但随即便又一脸刚毅。 “郡主也习武?” “殿下如有疑虑,宁缃愿意献丑——琅琊王,可赐教否?”宁缃想也不想,便直接挑了在场诸人之中声名最盛的段归。 “这,郡主... ...”段归面露难色,只得求救般望着段之泓。 “琅琊王,请!”宁缃看他犹豫,索性径自出门到了院中,昂然之状不亚男儿。 “皇叔,你若不应战,怕是就难掳获芳心了。”段之泓随即起身出去,一副期待之状。 段归无奈,只好悻悻地往外走,不多时人已站在院中——官署位于下城区,格局大小与郡城官署相当,不同的是四角的望楼各有一条索道连接上城,即可传递消息,也可载人运物。 院中满铺青石板,宁缃和段归对面而站,两人相距六七丈,宁缃间段归不知所措束手束脚的样子,不禁莞尔一笑。 “琅琊王不必多虑,宁缃可未必会输给你!”话音落,人影动。 一直包裹着宁缃身躯的硕大斗篷忽然间如殃云天降,段归大惊,因为他从那猎猎风声中,听出了凛凛杀机。 段归刚刚后退几步避过袭来的斗篷,眼前却又赫然出现两条择人而噬的巨蟒。 蛇头带着锋利的毒牙直奔段归双肩,令他只能侧身闪躲,但毒蛇却像是早已料到他的行动一般紧紧缠绕而至,令他两条手臂瞬间便被紧缚,再想挣脱已不可能。 “琅琊王,你若再存心退让,便是蔑视与我!”宁缃看出了段归有心承让,一双如杏眼瞪得犹如明珠,她收了双鞭,咬着下唇一脸怒容。 段归却还是呆呆地站着不动,他第一次看到宁缃身着黎越装束——胸前束一抹皮革,腰间缠一条过膝的皮裙,一侧开叉足堪腾跃,其余部分再无半点遮掩,看得段归如醉如痴。 这是迥异于中原女子婉约的野性之美,加上她紧致健硕的肌肉,说不出的魅惑妖娆。 “你... ...看招!”宁缃终于生气了,她发现段归的目光不住地在自己身上游移,而且嘴边渐渐浮现一抹笑意,接着一缕口水在众目睽睽之下滴落。 滴答。 宁缃的一双蛇鞭再次席卷而至——鞭子并非寻常的皮制,而是她自己的秀发混以乌金丝,再包覆一条巨蜥的筋腱织成,不仅柔韧,而且刀剑难伤。 尖端还暗藏两根锋锐的毒蜥尾刺,见血封喉。 鞭声呼啸而至,段归懵然不觉,依旧不断打量着宁缃的紧致和丰腴。 “啪!” “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一章 宁缃,赵俨 “噗~” 宁缃的余光无意中扫到段归那张脸时,再次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的脸上好像挂了两条腊肠,那一日宁缃的长鞭虽然及时收势,可鞭梢依旧扫到了段归的那张垂涎欲滴的嘴,顺带着还捎走了他一颗牙。 “郡主,莫要再取笑我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宁缃却更是笑地花枝乱颤,乐不可支——因为时间紧急,他只能在嘴里镶了一颗闪亮的金牙,一张嘴,便正在瀚海沙漠的骄阳之下熠熠生辉。 “琅琊王,你不觉得归义和哀牢两部的举动有些不合常理么?”赵俨话里有话,显然是又几分试探的涵义在内。 “赵将军也看出来了?”段归想用诡秘的笑容表达一下自己的高深莫测,可嘴角刚刚咧开就转而耷拉了下去,他忘了自己的嘴此时此刻肿得比鼻尖还要高,一笑便会钻心得痛。 “嘶~啊... ...据你所说,归义、哀牢共有兵马近万,如此人数已经与舍龙部相差无几,而一边是兵民混合,另一边尽是虎狼精锐,如此围而不攻,显然是在香饵钓金龟啊~”段归捂着嘴面露痛苦之色,半晌之后才说道。 “末将也由此想法,是以之前迟迟没有出兵,以来是担心黎越内乱之事有诈,而来便是担心大军轻出,这帮贼人再偷袭啸月城使我首尾不能相顾。”赵俨出身将门,其父赵牧当年曾一度兵指弋阳城,若不是受萧淑妃一案牵连,此时扬州谁属尚未可知。 赵俨自幼家学渊源,更兼天生神力,赵牧死后他年不及弱冠便统领啸月城万余兵马,使黎越在此后十余年间不敢北向,已足证其能。 黎越内乱与他父子也不无关系,早些年的啸月城守备松弛,黎越六部有北进中原的希望所以尚能团结一致——可自从赵牧、赵俨戍守此地之后,黎越的攻势屡屡受挫,这才令大司祭米邱不得不动了先取而代之,再徐图北进的心思。 “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打他个措手不及... ...”段归又露出了他酝酿阴谋时特有的诡异微笑,只是因为此刻他怪异的面容而只显得滑稽。 赵俨不明所以,宁缃郡主却只顾看着他的表情发笑,段归无奈,只好揉揉鼻子解释道,“我们分兵两路,赵将军、郡主,你们各带两千兵马分别袭击哀牢和归义的营寨,其他的,交给我就是... ...” “怎么,不怀疑我能否上阵了?”宁缃在马上挺了挺胸,似乎得到段归的肯定令她倍感欣喜,娇俏的侧脸明显带着骄傲。 “不敢、不敢,在下服了,心服口服... ...”段归揉了揉自己的脸,似乎那一鞭子直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 ...怎么?还疼么?”宁缃似是有些不忍,关切之中还带着些许愧疚,还有几分欲言又止的羞涩。 “没事没事,能得郡主你挂怀,被打死也值了!”段归转而又是一脸欠抽的神情,伤疤还未好,已然忘了疼。 “殿下,我们就从这里兵分两路如何?”赵俨深吸一口气,果然,前方吹来的风中已经带了绿洲的湿润和战马身上特有的狂野。 “... ...也好,明天夜半子时举火为号,宁缃郡主攻哀牢,赵将军你攻归义,举火为号,切记不可延误!” “是,遵命!” “遵... ...琅琊王,好像我才是主将!” “是是是,我不跟你抢,末将得令,行了吧?”段归语带放肆,礼数却一点不缺,点头施礼间,俨然是下级对上级的恭敬。 随着人马行进渐远,此地已经见不到哪怕一丝绿意,瀚海沙漠,已经将他们完全包围。 而瀚海之中作战,黎越人倚仗的便是对风沙地势的熟稔和无所不在的斥候,此时一名斥候正趴在远处的沙丘之上,身覆黄沙只露出双眼,静静地看着段归与大队人马分道扬镳。 段归领着一千人马很快就消失在了斥候的视线中,而赵俨和宁缃的人马则缓缓往他们早就张开的网里行进... ... 不知是不是因为气候干燥以致天上无云,瀚海之中的北天极星异常明亮,清楚地给段归指示着方向。 亥时刚过,算来赵俨和宁缃应该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准备发兵了,段归静静看着天边的繁星,等待着斥候的回报。 “监军,那边好像有火光了!” “报——监军,赵将军与宁缃郡主已经冲入敌营了!”斥候单骑驰回,其实他不过是在一里地之外的沙丘上观察远处的黎越营寨,而连绵的沙丘已经让他隐没于段归等人的视线之中——瀚海之中走失的事时有发生,原因便是在于这看似广袤却起伏曲折的地形。 几句话的功夫,北风之中已带着阵阵的血腥气。 “全军听令,拔营出发!” 段归翻身上马,千余人紧随其后,如虎豹随狮,云雨从龙。 ... ... “杀!” 马蹄声急,喊杀声密。 赵俨的的兵马直扑归义中军,沿途简直好似砍瓜切菜一般,虽然他早已知道归义部在黎越六部中最不善战,可确实不曾想到他们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手中横刀一挥,眼前便是身首异处的惨烈,中军大帐近在眼前,四面的守军已经捉襟见肘,战火之中尽是他听不懂的凄厉惨叫,眼前一个黎越武士疯狂地挥舞着双手的短刀,像是在恐吓他胯下的战马。 赵俨觉得可笑,横刀高举,自上而下力贯金石,他分明看见那个中年人眼里的恐惧和惊慌。 一刀过后尸分两段,鲜血泼红了他坐下的黑鬃马的前胸,马儿像是不忿般高昂前蹄踏过了那具残骸,然后满意地打了个响鼻扬长而去。 “蛮子听着,本将知道你们之中有人会中原话——哀牢部已被攻破,尔等援兵尽失,趁早投降可免一死!” 可敌兵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样哇啦哇啦地叫嚷着如狼奔豕突,简直就像一群被人驱赶的野狗,只会对着挡住去路的人呲牙——赵俨不免对此嗤之以鼻,当年悍不畏死的黎越六部,如今看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即便是五六年前的黎越人也不至于窝囊成如今这副模样。 而眼看着自己的士卒死在这些窝囊废的手里,更加让他怒不可遏。 纵马直入中军帐,里面却空无一人,赵俨此时才感到有些不妙,可这绝不是空营——外面的厮杀仍在继续,他的两千人折损恐怕不到两成,而归义大营内已然血流成河。 “住手!住手!别打了!”宁缃一骑绝尘,呼喊如哀鸿般凄厉,言语间尽是焦急与哀恸。 她身后尘烟莽莽,显然人多势众,却旗号散漫行伍纷乱犹如溃兵流寇。 “赵将军,中计了!让你的人停手!” “什么?怎么了?” “这些、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舍龙部的子民!” 赵俨一愣,难怪这些人穿着戎装却毫无军人的气势,他猛然想起刚才那个冲到他马前的中年人,接着疯了一样跳下马找到了那具几乎被他的坐骑踏碎的尸骸——那双短刀,是被三寸长的钢钉钉在掌中,然后用小指粗细的铁条固定在手腕上的。 他骇然,他想要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例外,然而翻看了七八具尸体后他发现只有两具是自己攥着刀柄,死都没有放开。 “停!停!都给老子停下来!” 赵俨对着自己的士兵大吼,宁缃也用黎语冲那些惊慌失措的黎越人大吼着,声音中彻底没了往日的甜美和悠然。 嘈杂的大营随即静谧如初,举起的刀剑缓缓落下,眼中的杀意却不见消散。 “别看了,我那边也是一样,他们大概只派了千余人在这里看守这些平民,而且,恐怕是我们进攻之后才放开了他们。” “难怪... ...难怪越往后,越... ...越... ...”赵俨不敢相信,黎越人向来团结,他不敢相信他们竟会用如此恶毒的计策。 “来不及了,你带着平民先逃,我带人在这里断后!” “不行!临阵指挥你不如我,我来断后!”说着赵俨翻身上马,冲着他的士兵大吼,“龙骧武卒,随我来!” “如此,将军保重!”宁缃也不迟疑,她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将军多虑了,你们已经四面被围,你和郡主,谁也逃不掉!”营帐之外传来一声略带哂笑的高喊,在静谧空旷的沙海之中如幽灵一般四处游荡,入耳动心。 “晁申?” “郡主,怎么勾搭上了中原人,连黎越话都不说了?” “少废话!父王待你不薄,不想你竟然与米邱共行篡逆!” “哼,我归义部当年统率黎越时,你舍龙不过尔尔,不想你等勾结吴人夺了部盟权杖,老子早就看不惯你们摇尾乞怜的奴才相了!” “如今你投效米邱背反作乱,你又是什么!” “米邱?米邱他出身邪龙,好歹是我黎越同胞,而且他承诺过,一定领着我们攻克中原!” “吼!” “吼!” “吼!” 晁申一声咆哮过后,身后四面八方的沙丘上举起无数大旗,紧接着潮水般的黎越兵冲杀而来。 黎越人着皮甲、持弯刀、挽短弓,以沙驼为坐骑,虽快不及马,却耐力惊人且无陷足之患,攻城拔寨他们或许有所不足,但在这儿,瀚海沙漠之中,他们就是风驰电掣来去无踪的强兵,是无往不胜的雄师。 “龙骧武卒!变阵御敌!”赵俨临危不乱,急挥旗号令手下士卒迎敌——舍龙军民留驻于内,龙骧武卒布防于外,凭借着营寨鹿砦御敌。 “郡主,在坚持一下,琅琊王的奇兵一到,我们就里应外合冲出去!”赵俨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段归能及时赶到。 可是他从宁缃近乎绝望的眼神中发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件事,归义人在这里伏击他们,那些哀牢武士又在哪,伏击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二章 晁申 人吼马嘶,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龙骧武卒不愧是天下骁锐,归义兵马久攻不下死伤枕籍,宁缃目睹战况之惨烈,饶是敌对也难免动容。 毕竟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骸,都是她的黎越同胞。 黎越人的弯刀在中原横刀的面前不免有些吃亏,因为瀚海最缺的就是好铁,因此他们打不出足够坚硬柔韧的长刀,虽然在他们别具一格的刀术加持下弯刀也颇为灵巧多变,但战场厮杀讲究的是一力降十会,每个人都并非绝顶高手的时候,兵器往往才是决定胜败的关键。 赵俨的横刀这一夜不知饮了多少人的血,天色渐亮,他这才发现手里的伙伴又一次崩了口,刀刃上锯齿般的崩口间还卡着些碎骨残肉,他不免苦笑,心想这一次若是回得去,又免不了要耗费十几斤好铁重新锻打。 龙骧武卒即便是骁锐也终究是人,经历了一夜的厮杀之后也渐渐显露疲态,四千人马,如今也只剩半数。 归义兵的死伤则更为惨烈,龙骧武卒的横刀长近三停,柄倍于刃,一挥之下即便是着铠的骑士也难免人马俱碎,更何况眼前这些轻甲的步兵。 一方如困兽犹斗,一边似乎意在以逸待劳,一夜的腥风血雨之后,瀚海终于迎来片刻的安宁。 “那个什么晁申!有种的出来跟爷爷单挑,别躲在自家弟兄的身后装龟孙子!” “匹夫!大将之责是行兵布阵,这好像是你们中原人的祖宗说的,你这不肖子孙怎么忘了?”接着是一阵哇啦哇啦的黎越话,片刻之后,嘲笑声就此起彼伏。 “哈哈哈~你们在等你们那支奇兵,对么?等他突袭了舍龙的大营再回来救你们,对么?可是你们别忘了,郡主那边儿,刚才可没安排伏兵!”赵俨几乎可以从晁申的狞笑中听出他扭曲的面容,狂笑之后,他恶狠狠地继续吼道,“老子在这里把你们聚而歼之,那边儿,肖豹正等着他呢!” 赵俨望向舍龙营寨的方向,可那是徒劳,在瀚海之中,十里黄沙足以淹没任何痕迹。 “吴狗!老子看你还算一条好汉,现在投降,老子保证不伤你和你手下分毫——若是再负隅顽抗,等一下哀牢部的那些沙匪来了,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 ...郡主,末将率兵杀出一条生路,你带人速逃回啸月城报信,记得叮嘱横山王整兵备战万勿轻出——我和琅琊王不在,仅靠狐康和中行尧那两个蠢材能守住已是万幸... ...”赵俨面沉似水,一张脸上满是毅然决然的赴死之心。 他一身铠甲已尽染血色,肩臂上的箭簇尚来不及拔出,只是削断了箭杆稍加包扎而已。 他座下的黑鬃马依旧矫健壮硕,但即便神骏如它也难免披创十余处,箭创还在涌着鲜血,刀口中泛着殷红的血肉,其间隐隐露出森然白骨和肌腱,血污涂满了它周身的毛发,让原本纤尘不染的雪白仅剩斑驳,那些污渍中有些是敌人的鲜血,有些则属于它自己,或它的主人。 赵俨翻身上马,挥舞了几下早已崩缺的横刀,原本应该凌厉的清啸现而今因为崩缺的锯刃而仅剩猎猎的风声。 “兄弟,没吃饱吧?放心,那些只是点心,大菜马上就来... ...”赵俨对着刀锋喃喃自语,刀锋回以一个丑陋的笑容,几出几入的大脸上挤满了笑纹,颌下近尺的须髯根根耸立。 “将军,别冲动,我相信琅琊王!”一只手拉住了赵俨的缰绳,那只手线条柔美却不失健硕,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信心十足。 “郡主!再不突围,这里的人就都... ...”营寨外的归义士兵发起了又一次的冲锋,龙骧武卒已经疲惫不堪,营寨内平民们开始惶惶不安,看着宁缃和赵俨的眼神之中已然开始出现一丝丝的怨怼。 赵俨和宁缃都很熟悉这种眼神,这是哗变的前兆。 终于一个稍显年迈的男人站了起来,指着宁缃用黎越语咆哮着,赵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他听得出话里的恶毒和怨恨。 宁缃镇定自若的走过,依旧笑靥如花,她站在男人的面前,伸出右手轻轻叩击自己的左胸,那下面是她蓬勃的心脏,然后她指着那个男人大吼了一句不知什么的话,四周的黎越人随即沸腾。 “吼~!” “吼~!” “吼~!” 黎越人几乎同时起身,高举右臂对着长空咆哮起来,赵俨不明所以,但暗自攥紧了手中的横刀,他自信一旦有个闪失,至少能护得宁缃周全。 三声咆哮之后鸦雀无声,那个男人愣住了,随即怒不可遏,只见他拔出了自己随身的匕首猛然刺向宁缃——两三步的距离,即便是不懂武功的普通人也绝无失手的可能。 宁缃唯一能做的就是闪身,让本该刺入心口的刀扎进了肩头,男人愣住,拔出匕首意欲再刺,可宁缃手里的长鞭已经卷上了他的喉头,一连串清脆的断骨声过后,男人倒地,气息全无。 “郡主!”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赵俨见状,忙抖缰绳催马上前,而此刻宁缃已然屈膝跪地,肩头的伤口血如泉涌。 “将军退下!这是我黎越的规矩!与外人无关!”宁缃屈膝跪地捂着自己的伤口,用中原话对赵俨喊道。 片刻之后,她强撑着站起身,用黎越语高喊了一通,随即黎越人再次开始吼叫,但这一次赵俨看到了他们脸上的喜色,他断定这是欢呼。 “郡主,这是?” “那哥家伙指责我出卖同胞,打算聚众哗变投敌... ...我就跟所有百姓说,他是米邱派来的奸细,至于我俩谁说的是真,按规矩交给黄天决定——三步之内一人一招,生死由命,活下来的就是问心无愧的天选之子... ...现在,他们都愿意死战到底了... ...”宁缃的嘴唇已经不见血色,她伛偻而来的时候,身后的黎越子民都以右手抚左胸,单膝下跪垂头不语。 “郡主,你这是何苦... ...”赵俨明白,她在争取时间,甚至不惜牺牲舍龙部最后的精锐。 “我相信琅琊王... ...我一个异邦外族都相信他,你也该相信他——我的人会跟在你的兵后面,你的人死完了,我的人上!”宁缃惨然一笑,赵俨这才知道,花容月貌丝毫不影响气壮河山。 “吴狗,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下去和你朋友会面吧!”晁申一声大喝,随后吹响了刺耳的号角,这一次他们不再挥舞着弯刀冲上来以命相搏,而是弯弓搭箭,箭镞上绑了浸油的蓬草,火光指向的是营寨内的帐篷、鹿砦和粮车。 “不好!他们要纵火!”赵俨不敢怠慢,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黑鬃马唏律律一声嘶鸣,随即如离弦之箭直冲营外。 “龙骧武卒!随我冲阵!”令出如山,龙骧武卒紧随其后,不等宁缃反应过来,已经冲出了营寨。 “吼~!” “吼~!” “吼~!” 箭雨漫天,火雨漫天,瀚海沙漠之中一把大火足以让营寨之中的人马物资都尽为焦炭。 赵俨率众冲杀无非是想拼一条生路,可惜敌众我寡,之前的那次李代桃僵的诡计让他们折损的不仅仅是人马,更重要的是折损了本应如虹的士气。 归义士卒见敌人冲出营寨,立刻像嗜血的饿狼一样围了上来,两股浪潮对撞在一处,翻腾成了血海刀山。 “吴狗,现在投降,领我们攻下啸月城,老子依旧饶你一命!”晁申的弯刀高近等身,双手挥舞起来势如狂飙。 “妄想!老子今天就算是死,也要拉你陪葬!”赵俨此刻已经顾不上黑鬃马的缰绳,任由它信步奔窜于敌阵之中,而他自己只是一味地用两手挥舞着他的三停横刀,大开大阖如同奔雷肆虐。 “当~!”弯刀和横刀硬碰硬地激起一声巨响,震得众人耳鸣心悸。 “哈哈哈!吴狗,看我擒你!”眼看赵俨的横刀断成两截,晁申不免心花怒放,他手里的弯刀,宽厚的刀背直接硬撼赵俨的腰肋。 赵俨早已是强弩之末,手中横刀也早就伤痕累累,终于,凡铁打造的三停横刀在和晁申手里的神兵利器一碰之下即刻断碎,而晁申的刀背一击便打断了他两根肋骨,让他翻身落马。 晁申大笑,欣喜若狂,牵着驼缰举着弯刀兴奋地大声嚎叫,四周的归义兵卒耳听他兴奋的嘶吼,也随即士气大振。 狼群见血,如痴如狂。 宁缃眼看着归义的群狼嘶吼着冲进营寨,耳听得晁申用破锣一样的嗓音高喊“吴狗败了”,她心知大势已去,于是也不管有几个舍龙人愿意舍命相随便迎着潮水般的敌人冲上前去——既然横竖是一死,她希望至少可以死在冲锋的路上。 “郡主!你若投降,我不杀这吴狗,我看出来了,这是你的姘头吧?可惜可惜~这么多黎越好男儿你不要,偏偏选了这么个窝囊废!哈哈哈哈~”晁申骄狂不可一世,不止言语间开始语多放肆,一双眼也不老实地流连着宁缃身上的凹凸有致。 “放你娘的屁!” 一人,一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自沙丘之后疾驰而来。 晁申惊闻身后一声怒喝,似是裹挟着腥风血雨,慌乱之中立刻勒马转身,手上的弯刀当即挥出一道弧线。 “叮~!”地一声后,弯刀便飞出足有三丈。 晁申当即虎口撕裂,而眼前是一张怒不可遏的脸,他张嘴正要惊呼,一柄血色短枪就像毒蛇一样窜进了他的大嘴,接着心口一阵剧痛,天地昏然。 “老子才是她的姘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三章 肖豹 归义营寨的火光将天边染出一线血色, 这是晁申已经围歼了赵俨和宁缃的信号。 肖豹不免洋洋得意,这一次他哀牢部又不费一兵一卒便坐享其成,来日回到龙城,自然免不了厚封重赏。 可奇怪的是那支奇兵却迟迟未见动静,哀牢斥候的消息绝不会有错,因为大漠里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瞒得过沙狼的耳目,那千余人迂回到舍龙驻地西南三里外,便不再有任何动静,为防打草惊蛇肖豹没有再派斥候去刺探——他相信风会给他带来敌人的气息,继而告诉他敌人的动向。 该死的吴人散发出的恶臭依旧那么浓烈,可是眼看归义部的方向兵戈渐稀,他们却依然不为所动,肖豹绝对不相信这么天衣无缝的计划会被识破,那唯一的解释就是胆小的吴人再一次因为他们的怯懦无能而逡巡不前。 肖豹看着那支奇兵埋伏的方向,轻蔑地笑笑,吴人在历史上曾有不止一次的机会剿灭黎越六部,可问题永远出在他们自己的内部,或是自己人给自己人下套使绊子,或是为了保存实力而对军令阳奉阴违。 这一次应该也一样,肖豹肯定,若是赵俨和宁缃攻来,那么那支奇兵必定会适时地出现。 但那是不可能的。 肖豹索性坐在了沙地上,抓起一把沙子任由它们从指缝中流下,在他眼中这些沙子就是那些吴人的性命,他看着沙子缓缓下落,在落地前就被瀚海的风吹成倾斜的线,然后飘落在地上,和无边的沙砾混合到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哀牢部的信仰就是人死如沙,敌人也好,亲人也罢,最终都会成为这瀚海的一部分,所以人活着的时候只需要尽兴而生,任何束缚天性的说辞都是别有用心的异端。 这也是哀牢部四处劫掠商旅,即便是六部会盟之后的数百年也不曾彻底禁绝的原因,也是让黎越同胞都对他们嗤之以鼻的根源。 而最看不起哀牢人的,就是那些归义人——想到归义人,肖豹又难免想到了晁申那张臃肿邋遢的脸,这蠢货总是自命黎越正统,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近千年前,当黎越还是一个部族的时候,他的祖先曾经向虞唐人称臣,从而得了这个在肖豹看来充满了屈辱的名号。 偏偏这些不知羞耻的贱种还以此为荣。 这一次,又是他从哀牢健儿的手中抢走了手刃啸月城守将的机会,若不是酋长千叮万嘱要他大局为重,他真的想立刻动身,趁乱结果了这个死胖子。 百无聊赖之际,忽然就有人马的嘈杂从身后渐行渐近,很快他就看到了滚滚的风尘,其中还隐约可见归义人那支固执保留着虞唐色彩的旗帜。 “都司,好像是晁申的人马~” “废话,老子不瞎... ...他妈的,又让他们抢了功劳,他妈的!”肖豹愤恨难平,索性一脚踢倒了多嘴的亲随,扬起马鞭狠狠地抽打起来。 “都司,您看,好像、好像不对劲... ...”另一个亲随似乎看出了异样,像是害怕自己也遭受毒打一样嗫嚅道。 肖豹不耐烦地停下了手里的鞭子,几步攀上沙丘抬眼望去,果然,那不像是凯旋而归的样子,队伍的先头已经抵近,烟尘之中隐约人影攒动,更可见旗帜迤逦歪斜,行伍凌乱无序,比起行军更像是在逃窜。 “妈的,这帮蠢货败了!快,整兵出击!”肖豹一眼就看出了不对,慌忙滑下沙丘,先是冲着自己的传令兵大喊,继而转身对亲信吼道,“你,去看看那边!”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段归之前埋伏的沙坳。 “呜~”号角声起,喊杀声急。 “妈的!你们这帮废物!晁申呢?”肖豹拦在溃兵面前声嘶力竭地大吼。 “晁都司、晁都司他被吴狗给砍了!”慌忙逃窜的归义士卒边跑边喊,好像身后有沙暴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肖豹一愣,晁申的武艺在黎越六部之中也算翘楚,吴人之中即便是那个啸月城的守将也不过比他稍强一筹。 看来大司祭预言中的那条恶龙,好像真的并非只是耸人听闻。 “所有人听着,晁申无能以致败阵殒身,现在本都司带你们回去截杀吴狗,谁再敢溃退,哀牢勇士们,就用你们手里的刀砍了他的头!” “呜~哦哦哦~” “呜~哦哦哦~” “呜~哦哦哦~” “都司,那边、那边已经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些破衣烂衫和马鞍辔头,还有几匹老马... ...”前去探查的斥候很快就回来了,神情即惊且惧,惊的是千余人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无踪,怕的是这个坏消息会招致肖豹的皮鞭。 “妈的,果然!”肖豹恨地咬牙切齿——他自信太过,以为在这瀚海之中仅凭着气息就可以令敌人无所遁形,却不想反而被对方利用这一点,来了个金蝉脱壳。 肖豹不用亲眼去看都能猜道那只奇兵又迂回到了十里外的归义驻地,前后夹击杀了晁申一个措手不及,否则凭那些已经和舍龙贱种自相残杀了半宿的残兵败将,怎么可能挡得住晁申出其不意的冲杀。 本想分兵守株待兔,没想到却让人将计就计。 但大司祭不愧是大司祭,他说的一点都没错,言语不通是最好的武器,所以只要把舍龙人打扮成哀牢人和归义人,一旦吴人对他们举起屠刀,他们为了自保也必定会报之以血腥。 只不过他没有算到宁缃郡主会亲自率兵劫营。 所以自相残杀并没有想象中的惨烈,也远没有达到足以让舍龙部死伤殆尽的地步——吴人显然刚退走不久,营地里的焦尸还散发着温暖和像烤肉一样的味道,彻夜的饥饿被这味道一激,让他忍不住一阵阵地恶心。 晁申的尸体被挂数丈的高杆上,好像一面宣示胜利的旗帜似的随风摆荡。 “妈的... ...把这个蠢货解下来,就地葬了!”肖豹很不喜欢晁申,因为他总是居高临下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可他毕竟也是黎越的勇士,不该遭受如此的屈辱。 “继续追!舍龙的老弱残兵不足为虑,吴狗也是严冬里的飞蝗,杀光他们,给归义弟兄报仇!”肖豹举起弯刀,对着身后声嘶力竭地大吼,随即哀牢士卒和那些被收拢的归义士卒也报之以同样激昂的咆哮。 “吼!” “吼!” “吼!” 如果说黎越人擅长瀚海之中游击作战,那哀牢人便是其中的翘楚——他们虽然也配备弯刀却绝少使用,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凭借的都是可以在风驰电掣之际飞矢中的的控弦之术。 南北弓马各尽其妙,当肖豹听说北方有一支锋镝精兵的时候,他当即嗤之以鼻——哀牢强弓才是天下第一,这是肖豹自祖辈那里传承的自信。 凭借这份自信,他飞沙走尘一骑当先,丝毫不在乎大队已经与他相距近百丈,他听说过中原“飞骑射城”的传奇,他今天要改写这个传奇,他要亲手射杀啸月城的守将,再夺了这号称千年不落的铁壁金汤。 眼前已经隐约可见吴人扬起的尘烟,于是他解下腰间的号角,放到嘴边吹出无边的杀意。 很快,他的大队就会跟上来,而现在他要冲上去先射他几个“草谷”。 一箭射出,如鹰啸长空般凄厉——哀牢人擅于鸣镝骑射,领箭者箭簇三棱中空,内嵌一枚空心的钢球,一经射出,钢球受风力激荡立时便声震长空,后队无须寻找目标,只需寻声放箭即可百发百中。 因此哀牢弓骑于战阵之中往往马不停蹄——敌军如羊,而他们自己就如同是四面伏击的狼群。 只是此时肖豹的鸣镝意不在领箭,而是在示威,他要告诉那些仓皇逃窜的鼠辈,狼群已至,他们已经无路可逃。 三箭过后,已经有三具尸体倒卧尘埃,看打扮应该是吴人的龙骧武卒——肖豹心中不免暗自鄙夷这所谓的天下骁锐,并揣测那些与之齐名的所谓强兵,会不会也是不过尔尔。 第四箭,直指前方烟尘之中那一杆象征着军威的大纛,尽管身后依然不闻蹄声,肖豹却全然没有勒缰之意,他此刻只想一箭摧垮吴人仅剩的那些许士气。 士气一丧,便只有死路一条的道理,不止中原人懂。 然而这一箭却只闻其声,大纛晃了晃,恰好与他的利箭擦肩而过。 肖豹恼了,哪怕只是一阵风,也绝不能让他的箭落空——恼怒的他再次弯弓搭箭,胯下的卷毛驼依旧风驰电掣,这一次似乎比刚才离目标更近,他的弓也拉得比刚才更圆。 然而这一箭还是落空,大纛再次左右摇晃了几下,这一次更是直接把他的箭打落在地。 此时肖豹才看清大纛之下的单人独骑,那人一身戎装英姿飒飒,两鬓至颌下连成一片的短须令他看起来颇为精悍,只是那张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个市井无赖。 他右手擎着大纛,左手扣着两杆四尺的短枪,枪身殷红如血,枪刃形似毒蛇吐信。 肖豹好像听过吴国有一个什么王爷是使双枪的,他很兴奋,眼前这个人若是那个什么王爷,那此时就是他一战成名的机会! 那人对着他说了一句什么,肖豹听不懂,却能看到他把大纛用力插进了沙中,然后双枪一分,催马便来。 肖豹也是黎越六部的嚄唶宿将,既然对方寻死那他自然乐意成全——凛然一笑之后,肖豹把长弓收在身后,挥舞着一双弯刀迎上前去。 六部之中能于坐骑上挥舞双刀的人不多于十个,能像他一样仅凭双腿便可驱使沙驼游刃有余的更是寥寥可数。 而论刀法,能超过他的也不过区区几人。 双刀在他手中疾转如轮,像是传说中瀚海沙虫那满是尖牙利齿的血盆大口,想要绞碎眼前的双枪。 刀枪一错,肖豹眼前却是自己胯下卷毛驼绝尘而去的身影——短枪前进后出把他捅了个对穿,那人举着奄奄一息的他,纵马迎向滚滚而来尘烟。 尘烟之中既有吴人也有哀牢人,只是吴人或骑马或步行,一副凯旋而归的喜悦之色。 而他麾下的哀牢健儿,无一例外只剩头颅,和他一样高挂在对手的兵器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四章 祁玦,祁环 啸月城里喜气洋洋张灯结彩。 中秋已过,新年尚早,欢喜只是因为一场不大不小的胜利——赵俨将军率五千武卒解救舍龙部百姓近万,斩杀贼首晁申、肖豹。 二人凶名赫赫,不止啸月城,甚至瀚海之中的黎越人也闻之色变,不过他们的威风却不是因为他们善于摧城拔寨,而是因为瀚海和啸月城之间本就为数不多的商旅之中,有近五成都惨遭他们的劫掠。 其中甚至不乏他们以行商为业的平浪同胞。 哀牢部以“沙狼”为图腾,自然也像成群的沙狼一样遵循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同时对在瀚海之中挣扎求存的生命报以敬畏之心。因此,他们虽然在四处劫掠之时秉承着公平的原则并不会对同胞们格外开恩,但只要猎物肯乖乖地就范,也同样会一视同仁地放他们一条生路——当然,是在拿走了他们几乎所有的粮食和水之后,但只要他们的手上没有沾到的血,六部长老会就必须尊重哀牢人亘古以来的传统。 归义部的晁申则没有那么仁慈,他率众劫掠之后往往不会留下任何的活口,更喜欢把受害人都挂在尖桩上任其死于大漠的酷热和飞沙,美其名曰是对黄天不敬的惩罚——然而瀚海的规矩是眼见方为信,口说不足凭,所以即便所有人都知道晁申总是会在那些惨无人道的劫案发生之后很是富裕逍遥一阵子,但他依旧可以逍遥法外。 所以也只有晁申和肖豹这样的人,才会适合这样一个需要残害甚至牺牲数千同胞,才有可能功成身退的任务。 现在他们的尸身高挂在啸月城头,无论是刚刚逃出生天的舍龙人还是此前担惊受怕的吴人,均为之额手相庆。 祁玦和祁环是为数不多愁眉苦脸的人,因为他们刚刚接到了陆昭明的密令,除了一些虚与委蛇的客套和或明或暗的威胁之外,还给他们下达了一个简单却又危险的任务——陆昭明要城外舍龙人死于非命,是谁无所谓,什么时候也不要紧,重要的是,要让人一看就看出来是吴人所为。 他们早前来到这里就发现自己又上当了,啸月城哪里是能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赵俨的管制之严格简直匪夷所思,任何人入城都要登记造册,出城则必须他亲自签发的手令,否则一律以通敌论处。 而那十余丈高的城墙和东西两侧的绝壁,即便轻功卓绝的祁玦也只能徒叹奈何。 他们有些后悔,其实从恳请随军出征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后悔了,因为祁玦明显看到了段之泓眼底的不信任。而之后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许真的如段之泓所说,仅仅是因为他们曾舍命刺杀段怀璋,总之他们被允许一路跟随来到了这遍地黄沙,连娘们儿的被窝儿里都满是沙子的鬼地方。 即便啸月城只是瀚海的边缘,可这儿的民风依旧彪悍得令他们咋舌。 比如那些倚门卖笑的姑娘,居然就那么坦然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唱那些粗俗到连祁环都难以启齿的歌谣,然后只要看到敢与之四目相对的行人,便不管对方是否愿意,都先拉进屋子里再说。 那些客人或是带着羞愤夺门而出,或是许久之后才一脸满足地扬长而去。 随后,姑娘们便会扭动着紧实的腰肢回到大门口,一边继续唱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歌谣,一边旁若无人地整理她们鲜红的肚兜和臃肿的花袄,并有意无意地对来往行人馈赠些白嫩和丰腴。 祁环经历了一次之后,就不敢再用撩骚的目光去挑逗那些唱歌的姑娘了,祁玦为此很是好奇了一阵子,三番五次的追问之后,祁环才嗫嚅着对哥哥说,那些姑娘简直像是饿绿了眼睛的母狼。 那一次,祁玦笑得差的背过气去。 他倒是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地方,祁环似乎也很享受这里的粗犷和洒脱,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无论是因为陆昭明那一叠叠的银票还是别的原因,他们此刻都只能按他说的做。 明月高悬,大多人都在温暖的火炕上惬意地入眠,而祁玦只能在凄凉的风中瑟缩着身体寻找那些落单的黎越人,为此他们还必须小心翼翼地躲过那些守卫,之后在祁环的帮助下顺着十余丈的城墙上下。 夜行衣挡不住大漠寒风呛进他脆弱的肺叶,他只好强忍着不去咳嗽,在这里丁点的声音都可能引来舍龙部的巡夜人,那一句黎越话都不会说的他必定就会引起骚乱——黎越和吴人的矛盾并非一朝一夕,贸然混居一处必然引发骚乱,所以赵俨和宁缃商议之后决定让他们城外扎营,白天双方均可以报备出入,宵禁前则必须各自回到居所,否则一经发现立刻缉拿。 祁玦此刻就是羊群里的那条狼。 好在黎越人嗜酒如命,多有酩酊大醉者等不及回到自己的营房便随处一趟,沉沉睡去。 祁玦在阴影里守候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一个汉子一摇三晃地走来,嘴里还荒腔走板地高唱着黎越的小曲,他显然已经醉得不成样子,因为他手里那个少说五斤装的羊皮酒壶已经瘪了下去,饶是如此他还在不断试图从里面倒出一星半点。 巡夜的舍龙士卒从他身边经过时停下来说了几句什么,那大汉一边点着头一边含混地回答着,说着说着还想伸手去搭巡夜士卒的肩膀,终于他惹恼了对方,被一脚踹到在地,挨了两刀柄之后像是睡着了一样在没有起来。 祁玦蹑足潜踪上前查探,发现这醉汉果然是已经沉沉入梦,于是他扯出百转情丝,正打算绕上对方的脖子却犹豫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直接伸手扣住了对方的咽喉,大汉被惊醒,却发现自己既不能呼吸更不能呼叫——祁玦直视着对方惊恐中掺杂着愤怒的双眼,继而拧过对方的脸,然后慢慢举起右手,一拳猛地挥下,中指指节分毫不差地击中对方太阳穴。 黑大汉浑身猛然一抖,随即挣扎的力道便彻底消失,血迹开始从他的眼耳口鼻之中渗出——祁玦这一击用了暗劲,外表也许毫发无伤,但颅脑内已经彻底被搅碎形如泥浆。 他倒不是害怕百转情丝那过于平滑的切口会暴露他的身份,只是他不愿让自己的成名利器沾染到一个异族醉鬼死前呕出的污秽。 回到城墙下,绳索还在,说明上面放哨的祁环没有被发现,于是他拽了拽下垂的绳子头,上面很快便回以相同的动静。 祁玦挽紧了绳子后拖拽之力随即传来,只一个翻身他便借力登城而上,如履平地。 啸月城外侧的城墙刀剑难伤又垂直耸立,仅凭一人绝难攀爬,但若是两人合力,那对于祁玦这样轻功卓绝者倒也并非难事。 片刻的功夫,祁玦已经上了城头,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皱起了眉头——祁环身边多了一具尸体,龙骧武卒。 “他巡查到这里,差点发现我,没办法我只能下手了... ...”祁环面露愧色,却掩饰不住眼神里的兴奋。 “... ...行了,正好,把他扔下去,就当成是黎越人干的。” ... ... 边民彪悍,黎越人更是眼里不揉沙子,于是天刚蒙蒙亮,一声尖叫就引发了双方对峙,黎越人各执刀枪抬着一具大汉的尸体要城里的吴人给个说法——在黎越人的传统中,杀死一个酩酊大醉的人和屠戮妇孺一样罪无可恕,而死者身上不见伤口,却面色乌青、双眼暴突、口鼻溢血,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中原人惯用的“妖术”所至。 守城的兵将则个个咬牙切齿地克制着自己,因为昨晚同样有一名士卒死于非命,虽然死状像是失足坠城,但龙骧武卒军纪严明训练有素,酗酒之事断无可能,失足更是无稽之谈,而传言中黎越人那些巫蛊之术,就成了此时此刻唯一合理的解释。 “郡主,快点去看看吧,舍龙人和守城的武卒起冲突了!”赵俨接报,慌忙赶去了现场弹压,而司徒靖则第一时间想到了宁缃郡主。 “怎么会这样?” “快,边走边说吧!” 司徒靖一路上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宁缃,其实他知道的也并不是很详细,但他从蛛丝马迹之中已经明显地感到有人在蓄意挑起事端。 “郡主来了!郡主,你要给我们做主啊!让吴人偿命!”被拦在城外的舍龙人看见宁缃的身影,一时间群情激昂,高举着双手要宁缃替他们主持公道。 死者也算是舍龙部中一个名气不大不小的铁匠,年轻时修得一手好铁器,但因为酗酒导致年不过五旬就得了颤病,一双手抖得根本拿不稳锤子,所以渐渐地乏人问津。 但是他的死却让这里的舍龙兵民想起了他对部族的贡献,甚至很多原本不属于他的事迹都被附会到了他的身上,一时间这个自暴自弃的老铁匠,俨然成了众人眼中的英雄。 “舍龙子民们,我理解你们的愤怒,但如果你们相信宁缃,就让我来替你们交涉,把尸体交给我,我保证还你们一个公道!” “我知道你们伤心,你们悲恸,可你们眼前的吴人,都是我们的朋友!” “你们忘了是谁舍生忘死,把你们从那些饿狼的獠牙之下解救出来了么?赵将军和殿下相信我,更相信你们不会是忘恩负义残杀龙骧武卒的凶徒,我们为什么要轻易地怀疑把我们从生死边缘救回来的朋友?” “我们的兄弟惨遭杀害,可我们也有一个朋友死于非命,这显然是敌人要离间我们的阴谋!相信我,相信我们的朋友,一定会抓到凶手,告慰他们的亡灵!” 宁缃一席话切中要害,舍龙人更多是因为同胞的死而不安,但如果吴人想要害他们,只需要任由他们死在瀚海之中即可,又何必劳心费神地救他们回来? 人群沉默半晌之后,便三三两两地散去,只留下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五章 段之泓 “死者被人以暗劲贯入太阳穴,以致颅脑尽碎,这等认穴贯劲的功夫,确实是中原手法无疑!”段归和赵俨看过尸体后,得出了相同的答案。 “可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实在太多,在场的人之中,除了我和赵将军、司徒先生,恐怕褚姑娘都可以轻松做到,更不必说大将军身后那二位了~”段归眼神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负手立于段之泓身后的祁玦和祁环身上。 目光如刀,盯得祁玦脊背发凉。 “可是能悄无声息越过城墙,出去行凶再返回的人却寥寥无几……”不等祁玦分辨,司徒靖抢先开口道。 “这二位不就正好有这能耐么?”段归依旧不依不饶,因为他从那个死去的武卒尸体上看到了一丝虐杀的痕迹——死者被拧断了颈骨,明明只要再偏个三分便会立时毙命,可不知什么原因,凶手却偏偏没有这么做,恰到好处的留力,结果是让那个武卒死于漫长的窒息。 “殿下是怀疑我们兄弟?”祁玦强忍着心中的不安,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语气中适当地带了些百口莫辩的冤屈。 “不是怀疑,而是几乎肯定——‘百病缠身’轻功卓绝,再加上天生神力的‘一息残存’,联手上下十几丈的城墙简直易如反掌,而且,你们一路尾随而来,动机实在成谜,若仅仅是为了求一个安稳而托庇于横山王门下,离开建康后何不一走了之?” “人言横山王礼贤下士求才若渴,且在建康时曾容留我兄弟于危难,是以我等才倾心投效……如今既然琅琊王见疑,求殿下赐我兄弟一纸文书!我们这就离开便是!”祁玦和祁环二人走到堂下抱拳拱手单膝跪倒,祁环一双铜铃样的大眼捩向段归,好像真的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二位义士何必如此激动?小皇叔他只是一时情急罢了,起来起来~”段之泓走下来搀扶两人,祁玦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他正想借此得到一纸关防飘然离去,好逍遥过完他的下半生。 “大师兄,怎么?不打算落井下石么?”祁环目光灼灼地盯着司徒靖,语带讥讽道。 “... ...琅琊王,依我之见,此事未必与他们有关——祁环,你没必要阴阳怪气的,当年你兄弟二人因何受师傅责罚,你心知肚明,”司徒靖从入帐就沉吟不语,似乎不愿面对二人,但此刻祁环出言挑衅,他也不得不开口,“琅琊王,他们若有歹意,早该直接对横山王下手,千里万里地随行到这啸月城,只为残杀几个平民士卒,如此行径实在太过愚蠢,除非... ...他们是打算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把这残害黎越百姓的污名嫁祸给横山王~” 司徒靖的余光扫过祁玦和祁环,言语间像是在为他们开脱,但似乎又像是在语带双关地提示着什么。 祁玦强装一副古井不波之态,心中却是茅塞顿开——这才是陆昭明的真实目的,挑起争端只是开始,最终当他们罪有应得之日,就是这近万黎越人和啸月城彻底反目之时。 或是真心不知,或是佯装不晓,总之此刻他们绝不能是凶手。 “死去的武卒断不会是黎越人所杀,什么巫蛊之术都是无稽之谈,所以依我之见,重点还要放在和他一起巡夜的人身上;至于舍龙人遇害的事,郡主,就劳烦你详加询问了。” “嗯,我明白,此事一日不了结,啸月城就一日不得安宁,人心不稳则无力出击瀚海... ...此事,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眼神交汇之时,司徒靖略一点头,宁缃当即会意。 众人就此分头探查,宁缃带着褚竞雄往城外舍龙营寨,司徒靖陪同赵俨询问当晚值夜的士卒,段之泓和段归两人研究如何排兵布阵。 百无聊赖的人,只剩祁玦祁环,和自从离开建康就和一行人若即若离的狐康,中行尧。 “哥,今晚继续么?”祁环神神秘秘的四下环顾一圈,确定连个活物都没有,才带着一脸期待问道。 “继续?你没听出白天他们话里有话么?我觉得,不,我肯定咱们的大师兄已经盯上咱们了... ...不过他说得对,嫁祸才是那个陆昭明真正的目的——妈的,这些人肚子里都是九转十八弯的,咱们兄弟不是对手,还是静观其变吧... ...”祁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三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 一脸进退维谷的苦涩。 都是心怀鬼胎,但相比于愁眉不展的祁玦,狐康和中行尧倒是颇为惬意。 自从离开建康,他们就一直和中军保持着距离,抵达啸月城之后,段之泓更是连城都不让进,直接安排他们在北门外扎营。 不过此举倒是正和二人的心意,毕竟他们很清楚,离段之泓越远,就是离麻烦越远。 最好永远没有可乘之机,那就必定不需要险中求胜,至少狐康是这样想的。 “二位将军,好兴致啊~”段之泓进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两人对坐饮酒,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语气难免生硬。 “这... ...大将军来为何不提前说一声... ...末将、末将等也好出寨迎候啊~”中行尧并不把段之泓放在眼里,他真正担心的是他身后那个一脸笑意直接走过来切了一只羊腿自顾自吃起来的段归。 中行氏接管了段归的岚江大营,所以他比狐康更清楚段归的手段有多厉害——五万将士,分别来自越州、滁州、荆州和翼州,区区不到十年,便几乎忘了自己出身于何地何家,只记得自己是段归麾下的骄兵悍将。 如此御下之术,让中行赜常在他们这些子侄辈面前感叹自愧不如。 狐康却对段归表现出了狐氏一脉相承的不屑一顾,好在包括中行尧在内的人大多都习以为常——狐家的人,除了皇帝和太子,从来都很少看得起任何人。 即便是之前已经挨了段之泓几顿好打,如今依旧可以由内而外散发着不服不忿的气势,仅就骨气这一点来说,倒也颇为难得。 “哦,大将军来了,请上座~”狐康颇有些不舍地放下酒杯起身,拍了拍自己手上的肉渣,伸手示意段之泓坐下。 “不必了... ...二位每日就是这么处理军务的?”段之泓的脸色愈发凝重,不觉话里已经带了刺。 “哎~大将军少历军旅有所不知,我当年在岚江大营,每日里也多是如此——军营之中当劳逸结合,只要不犯七禁五十四斩,闲暇时饮酒消遣也无伤大雅,来来来~大将军上座,上座~”段之泓一句话令狐康和中行尧面露尴尬之色,倒是段归一手抓着羊腿,另一只手直接扯上了段之泓的袍袖,生生把他按到了坐北朝南的位子上。 “小皇叔~你~!” “现在又不是点卯升帐,不碍事~不碍事~” “是是是~琅琊王说的对,连日想请殿下入营一聚都不得空闲,今日正好,相请不如偶遇,请请请~” 段之泓勉为其难地坐下,狐康和中行尧见状互相递了一个眼色,各自举起酒樽向段之泓走来。 “大将军~不不不,殿下万金之躯连日劳苦,我等早该为殿下设酒洗尘却苦无良机,今日以此薄酒略表寸心,望殿下不弃~”两人说完就一饮而尽,继而翻过酒樽以示点滴不剩。 段之泓却忽然间把稍稍舒缓的脸色又冷了下去,瞥了二人一眼道,“怎么?二位言下之意是说,本将百无一用,对军中之事不闻不问?” 狐康和中行尧面面相觑,果然这个段之泓如传言一样性情乖张,明明是好话,却偏偏被他曲解成语带讥讽的调侃。 “不不不,我等只是说殿下久居富庶之地没受过这罪...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说殿下和我们这些粗人不同,殿下就该是锦衣玉食,出则马,入则榻... ...也不是,殿下恕罪~”中行尧说得越多,段之泓的脸色就越是难看,他就越是紧张,最后索性跪地不起,战战栗栗不再吭声。 狐康也不得不跟着跪下,低垂的脸上却是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他正在心中摔杯为号,幻想着一众刀斧手冲进营中将这叔侄俩砍为肉泥的场景。 这一幕他梦了许多天,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就被鸡鸣惊醒。 “大将军,你看看这... ...哎~这酒还怎么喝?起来吧,起来吧,其实我和大将军此来是有事找二位商议。”段归一脸地委屈,边说边掣过一把酒壶往嘴里倒。 “大将军有事尽请吩咐!”狐康极会顺坡下驴,一则是暂时翻不得脸,而来恐怕也是摄于段之泓手里那把寒光凛凛的匕首。 “今日前来,只为一事——百里,进来吧~”段之泓招呼了一声之后,帐外就走进来一个满脸胡子的书生,百里视。 “晚生百里视,参见二位将军!”百里视依旧是一身儒生打扮,可简简单单地屈膝一跪就腾起了阵阵烟尘,狐康和中行尧面面相觑——即使是老相识,每次看到百里视依然有一种莫名的违和感,如今他们一身戎装,可眼前这个白衣如雪的汉子倒比他们更像是个耍大刀的。 “这位是百里涉大人的独子百里视,这次瞒着他父亲出来,便是想在军中搏个功名,可赵大人那边一口咬死了要从兵卒干起... ...所以么... ...”段归两手一摊,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白。 “殿下放心,这事包在我们身上,何况百里公子的武艺在建康也是小有名气的——百里公子,暂时屈就偏将如何?”二人对视一眼,心道原来不过是这等小事。 建康城里谁不知道这百里视和段之泓情同莫逆,段之泓此举,无非是想安排个眼线在自己身边而已。 狐康并不在意段之泓假公济私,这种事在他看来简直太理所当然了,但若是对方另有所图,那他就不得不有所行动了,因为离开建康时,狐纯就曾对他说过十八个字—— 成事可不足,败事需有余。 人欲犯我,先发制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六章 狐康,中行尧 百里视换了一身戎装,果然这才是最适合他的样子。 只不过他那一摇三晃的君子步却一时半刻难以更改,所以他伫立不动的时候倒也一身的英风锐气,一旦迈步而行却显得有些滑稽。 这些天他几乎什么也没干,每天除了日常作训,干的最多的事就是陪狐康和中行尧喝酒。 “百里兄弟,你这酒量不行啊?论武艺我们哥俩甘拜下风,可是论酒量么... ...啧啧啧~”中行尧举着酒壶面露嘲讽之色,一边说一边往百里视的酒樽里倒。 “你... ...你少来这套,我、我知道你使的是激将法... ...但是、但是我不怕,我实话跟你说... ...我、我没醉,而且、而且我很清醒!”百里视已经趴在桌子连头都抬不起来,勉强举着的那只手里摇摇欲坠地捏着一只酒樽,看着随时都有翻倒的可能。 “是是是,百里兄海量,不过咱们得先歇一会儿,你还有量,可你得体谅一下我们老哥儿俩不是?这上了年纪,喝不动急酒,缓一缓,聊聊天儿?行不?”狐康从他手中拿走那只酒樽,又伸手在百里视面前晃了晃,百里视不耐烦地挡开了狐康的手,呓语了半天,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狐康对中行尧点点头,两人合力架起他九尺的身躯,扶到一边的胡床上躺下。 “嗯~你们两个废物... ...喝酒也不行... ...武艺也不行... ...打仗更不行... ...”百里视烂醉如泥却并非不省人事,依旧还在有一句没一句的叨叨着。 有的人喝多了哭,有的人喝多了笑,有人喝多了语无伦次,百里视应该就属于第三种。 “是是是,我们哥俩不过是在兵部衙门混口饭吃,哪比得上百里兄你少年英雄,别看我们哥俩岁数比你大,可这本事就... ...惭愧!惭愧得很哪~” “那是那是,百里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来我们这老弱之军,真是屈才了~” 两人对视一眼后略一点头,继而一唱一和,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起了百里视的话。 这些天以来百里视无所事事,既没有四下打探也不见窥视来往信笺,甚至来中军帐都很少进入,除了每日点卯之时会出现,其他时间不是在和士卒比武较技就是一个人在校场上挥舞着刀枪。 可越是这样狐康和中行尧越是不安,段之泓绝不可能真的仅仅为了让这个知交好友捞个功名而把他安排进来,以这个傻大个儿的身手,赵俨不要他才是怪事。 对弈这种事,敌暗我明是必败之局,总要知道对方想干什么,自己才好见招拆招。 “是!我、我也这么觉得,我说我要去赵俨麾下!可横山王不让,他说有任务交给我,非要、非要我到这儿来... ...一群老弱残兵,都是别人裁减下来不要的破烂儿... ...嗝~还是两个窝囊废领兵,能、能立个屁的功... ...”百里视一席话说的狐康和中行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谁说不是呢... ...话说,横山王让你来,是有什么重要任务交托?”狐康凑近了问道,生怕接下来的回答他听不清。 “那不能说... ...横山王说过,跟谁也不能说... ...”百里视翻了个身,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似的声音越发地低沉。 “跟谁不能说,我们哥俩又不是谁,喝酒聊天儿么,说说不碍的,啊~说说~说说~”中行尧怕他就此昏睡过去,那再想套出半个字都难了,情急之下他抓着百里视的肩膀使劲摇了几下,对方长出一口气又翻身转了过来。 然后忽然坐起身,对着中行尧就呕了出来。 “你他妈!”若不是被狐康死死抱住,中行尧的刀恐怕已经砍上了百里涉的脖子,好在他吐完后又悠悠躺了回去,中行尧扯过百里视的衣襟擦了擦胸口的污渍,强忍着恶心又坐了下来。 “到底是什么紧要任务,非得你百里公子不可?”狐康掩着鼻子问道。 “我、我只跟你说... ...舍龙部那边最近不太平,赵、赵将军的人要移屯城外防备黎越人... ...城里空虚... ...嗝~横山王怕狐康和中行尧趁机夺城... ...他俩是太子的人... ...横山王说他们没安好心... ...” “所以让你来盯着?”中行尧眼睛一亮,贴近又问。 “嗯~嗯... ...”随后百里视便鼾声如雷,沉沉入了梦乡。 两人相视一笑——难怪前些日子起,段之泓就以戒严为名施行了宵禁,一入夜便城门紧闭,原来是为了防备他们趁机偷城。 二人无话,中行尧一脸莫名所以地看着狐康,而狐康却低着头蹙眉沉思。 “狐兄,接下来怎么办?”中行家的人喜欢动手胜于动脑,他自然也是一脉相承的秉性。 “你先别问这么多... ...你,想不想出人头地?”狐康生性谨慎本不愿多事,但良机难得,况且他一直想要向狐纯证明,他不止败事有余,成事更是有余。 “... ...妈的,老子早就被他们压够了,说吧!怎么干”中行尧是个莽夫,但不代表他傻,看着狐康阴郁刁毒的神色,他立刻就明白了七八分,更何况他对段归的毒打一直怀恨在心,片刻不曾忘怀。 “好,那你我兄弟今日便歃血为盟,从今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生不同生,死必同死!” 二人各自割破中指,随即抱拳拱手三拜九叩,再起身时俱是一脸的三生有幸,仿佛那一起挨过毒打的区区缘分,真的成了同生死共患难的情义。 “大哥,怎么干,你说吧!” “兄弟,依我之见,他们既然派了这个没脑子的蠢货来做眼线,那就说明对咱们还不放心,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掉以轻心——接下来,咱们每天就带着这个蠢货去逍遥快活!”狐康一边说一边搓着自己的两撇八字胡,一双好像永远睁不开的小眼睛里此刻凶光毕露。 百里视躺在一旁喃喃自语且手舞足蹈,似乎是在梦乡里又和人切磋了起来。 “呦~三位大爷真是好体格儿啊,这都连着来了七天了,俺们这儿最精壮的汉子都不敢这么勤快地播种儿~要是哪天您三位不好使喽~可别赖暗门的姑娘们啊~”老鸨子一脸的谄媚,身后姑娘们立刻拥上来揽住了三人的胳膊。 这些姑娘们虽说也是花容月貌万种的风情,可那一身远胜于中原女子的力气却让百里视都有些招架不住。 “哎~老规矩!今儿你们谁要是能让百里乖乖地跟你们上了床缴了械,看见么,这一袋子,五十两!就是谁的!”狐康拿出一袋银子,随手扔在了桌上,引得其中最风流的姑娘直接坐上了百里视的大腿,搂着他的脖子不住晃动着柔弱无骨的丰满娇躯。 “狐将军,这... ...” “百里兄莫非想临阵逃脱?须知这风流阵有时也如同修罗场,若是不愿与我等一往无前,那又谈何生死与共——之前几次你不是喝醉就是尿遁,这一次你要是故技重施,那就请另谋高就吧!” “狐兄所言极是!这一次百里你若还是借故逃避,那就是看不起我们哥俩——不过我们也不逼你,你只要能任由这些姑娘们即兴施为一夜,若是还能坐怀不乱,那便算你过关,从此我们便是至亲骨肉一般!” 二人说完各自搂着心仪的姑娘上楼,临走还不望丢给姑娘们一个充满了鼓励的目光说道,“一直没跟你们说,这位,是堂堂太傅百里涉大人的公子,若能和百里家的独子春风一度,那日后姑娘们可就有了吹嘘的资本了!” 百里涉是坐怀不乱的君子也好,是逛窑子也不忘克己复礼的腐儒也罢,总之他在世人眼里是个比常人更有自制力的人,而他的儿子自然也该有乃父之风。 而能把他拉进风流帐的,则必然是样貌、身材、学识乃至于取悦男人的功夫样样都顶尖的花魁娘子。 顶着这样的名号,身价也会跟着倍增。 所以狐康和中行尧甫一离开,姑娘们就急不可待地簇拥着百里视进了房间。 而这一幕自然也是狐康盘算好的,百里视的家风,注定了他最大的弱点就是这烟花巷里的莺莺燕燕。 “好了,你们下去吧... ...” “是~” 狐康给足了银子,姑娘们自然知趣地退下,房间里只剩他和中行尧后,对方才目光灼灼地说道,“大哥,依照你的安排,咱们最后一批人今天也都乔装入城了,只等今夜子时一到,即可行动!” “确定段归今晚和赵俨等人留宿城外?”狐康微微有些紧张,这从他略有颤抖的手就能看得出,但那双眼睛里更多的是希冀——他的目光穿过中行尧,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封侯拜将的风光。 “万无一失,咱们的人一直盯着府衙呢,段归白天出了城再没回来过,里面应该只剩段之泓和那个小白脸~” “好!今晚,咱们就来个瓮中捉鳖!等下你我分头行事,你带五百人去南门埋伏,子时一到依计夺门,切记事成之后绝不可放任何人入城——大势未定之时,任何人都能掉以轻心... ...” “大哥你放心,今晚甭管是谁,都得乖乖地在外边儿呆着——实话实说,这啸月城建的真他妈结实,那城门吊索一放,五六百人只要粮秣充足,守它个成千上万都不在话下!” “接下来,只要宰了段之泓再拿出这个,赵俨也就无力回天,只能乖乖地听咱们号令了... ...” 狐康说话间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捏在手中——那是一卷缠在黑色犀角轴上的黄绢。 圣旨诏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七章 狐康 子时初刻刚过,一队人马就悄悄摸向了北门。 守城的士卒此刻大多已在上城的营房中酣然入睡,从夜间值守的区区百余人手中夺下北门,在狐康看来简直犹如探囊取物。 城门下宽上窄,远远看去就像一把拔地而起的黑色石山。 大门两侧的岗亭和鹿砦本应各有十人,但现在都蜷缩在门洞里围着篝火避风,左右蜿蜒而上的阶梯上每隔三十步就有一名士卒,也无一例外地抱着兵器紧靠着身边的松明火把,试图以此驱赶刺骨的寒意。 藏身于阴影中的狐康同样忍不住牙关战战,瀚海的夜风何止刺骨,简直蚀魂。 终于,换岗的锣声响起,阶梯和城头上的兵卒立刻如蒙大赦一般,忙不迭地往上层营房跑——他们必须在刺骨的寒风里站满两个时辰,而守门的那些不仅有避风处更有篝火堆,所以很不幸地必须值守一整夜。 上城区等待换岗的兵卒们同一时间揉着惺忪睡眼缓缓步出营房——这区区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是狐康唯一的机会。 “上!”狐康一声令下,身后数十人随即手持劲弩蹑足潜踪靠了过去,那些需要忍受整夜风霜摧残的倒霉鬼依旧在围着篝火抱怨,突然,飞蝗般的弩箭就从他们身后倾泻而出。 他们大多来不及惊惧,有的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弩箭射穿了心房,当场一命呜呼。 狐康再出现时已是一身龙骧武卒的打扮,半数人马隐伏在门洞里等候,另外一半则在他的指示下兵分两路,各自背倚城墙,沿着两侧的阶梯缓步潜行,摸到了第一个岗哨的时候,来换岗的士卒和被换下的士卒刚刚好在城头上碰面。 两人互相打了个招呼,但没人听得清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更不会知道与对方身影交错之后,便是生离死别。 狐康很谨慎,他带着亲信悄悄拾级而上,挨个处理掉换岗的士卒,留下一具具曾经即同袍的尸体。 子时三刻,只剩城墙上来回巡视的两个小队和看守着铜钲的四个士卒。 “什么人!”一声呼喝惊动了巡逻的小队,他们寻声而下,正好撞进狐康早已张开的圈套里。 前面的人刚冲下来就被捂住嘴割了喉,而后面的人伸头去看时,却被绳圈套住脖子直接扔下了十丈高的城墙。 异响引来了铜钲下士兵的目光,他们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敲响身边唯一的预警器械。 “怎么回事!”寂静无声的夜里,稍微大一点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刺耳。 “没事,那个哈怂,他妈的眼花了... ...”刚才急急而去的小队长,话音未落又扶着头盔又从阴影处转了出来,身后的兵卒稍显衣衫不整,但在夜幕的遮掩下倒也看不出太多的异状。 “下面的!别他妈一惊一乍的!” “吼你妈呢!老子这是给你提提神!” “你狗日的!” 口角眼看就要发展成斗殴,小队长对自己身后的士卒使个颜色,赶忙上前拦住守钲的同袍,不动声色地围住了这四个人。 “别别别,不至于不至于,不至于~下面的,闭嘴!”一声闭嘴便是暗号,巡逻小队猛然间抽刀在手,被他们团团围住士卒一惊,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就命丧黄泉。 另一边的灯笼晃了晃,显然他们也得手了。 小队长摘下头盔,露出狐康的脸,他对自己的谋划简直满意地无以复加——什么龙骧武卒,自己不过区区五百人就足以偷城夺寨。 “开城,发信号!”话音未落,绞盘即被搬动,咔拉啦的响动中,城门外侧的铁闸缓缓被拉起,发出嘎吱吱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随后一道闪亮的烟花窜上天际,只见其形,不闻其声。 夜空之中,即便只是这一点白芒,也足以让另一侧的中行尧看得清清楚楚。 “好!狐将军那边也得手了!回信号!” “是!” 一切情形与北门发生的几乎如出一辙,不过当中行尧站上城头之时,他却并没有打开城门,而是将那硕大的绞盘直接砸了个粉碎。 “妈的!这回神仙也休想进来!”中行尧一张大脸上满是洋洋得意,狂笑之际,他两腮茂密的胡须和那一根毛都不长的肥硕双下巴一起颤颤巍巍地抖动着。 北门外的大军陆续入城,虽然只是些老弱,但也毕竟是上万人,更何况,再老弱的兵也是兵,是兵就会杀人,而老的总是比新的更有经验。 “城内守军暗通黎越,本将奉命缉拿,三营五营即刻随我前往府衙捉拿元凶,余者速速占领上城兵营,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是!” 大批的士卒如潮水般涌入上城营区,梦乡中的守军短暂慌乱之后很快就列阵阻击,龙骧武卒如同傲立潮头的礁岩般将汹涌而来的叛军撞成零落的浪花,继而在只堪三两人并排的栈道上,开始了短兵相接的火并。 狐康率最先入城的两营千余人马直奔府衙,他策马狂奔之际依然不忘回顾北门——城外的大军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时间不多,一旦上城的领兵者发现寡不敌众进而关闭机关,那再想攻占便是万难。 但是他却不得不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亲手解决段之泓——蛇无头不行,只要斩了头,上城即便据险而守也是徒劳。 府衙里寂然无声,赵俨兼任此地太守,这里本是他的住所,然而他大多数时间都在上城区兵营中和士卒同吃同住,段之泓入城后,这里空置的后衙就顺理成章做了他的临时官邸。 狐康等了很多天才等到这个机会——段归终于忍不住宵禁的寂寞,出城去找赵俨一醉方休,或者说失去纠缠驻守黎越大营的宁缃,而段之泓和司徒靖在他眼里不过是纨绔和淫贼,根本不足为虑。 同时他们也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就是把自己和上城仅剩的守军分开。 “冲进去,缉拿叛贼!”三营和五营是狐纯刻意安排进老弱里的精兵,为的就是以备不时之需。 冲锋在前的士卒本来打算撞开大门,却意外地发现大门根本没有上闩,于是紧随其后的人群争先恐后地冲进去,无非都想要博个首功——城外的龙骧武卒根本进不了城,城内的少数守军自保尚且是问题,胜负已经不言而喻,这个时候还不懂得见风使舵的人必定是傻子。 狐康立马府外,气势已如得胜一般,区区几句话便安排士卒将府衙团团围得水泄不通,随后他坐在鞍鞯上不断变换着姿势,反复斟酌着下颌扬起的角度,想要摆出一个最威风的形象,以便好好地羞辱被押解而出的那个横山郡王段之泓。 狐家的人都很记仇,但是他们也都明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 狐康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高人才会具备的“隐忍”。 半晌后里面依旧乱哄哄的,却不见任何人出来,狐康对左右挥挥手,那意思是让他们进去帮忙。 他丝毫不怀疑段之泓的身手,毕竟他亲身体验过,而那个司徒靖和他身边的女人看起来也不是庸碌之辈,要活捉确实需要费一番功夫。 终于,有人跑了出来,神色却有些异样。 “大大大大、大人,里面,里面是空的!”狐康认得这个士卒,是他的亲随,绝不会骗他。 “都搜过了?”狐康感到一丝不妙,中行尧说有人盯着万无一失,可偏偏人就没了。 “四下都查了!遍寻不到... ...而且索道、索道上的吊篮也都被撤了... ...”狐家的兵和狐家的人一样精明,叛贼两个字已经不敢轻易出口了。 “快!跟我去南门!”狐康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随后直奔南门的方向一骑绝尘。 事出蹊跷,但只要段之泓还在城里,就逃不出他的五指山,现在最不能出问题的地方,就是南门。 鞭鞭打马一路狂奔,当他跑到南门时才长抒了一口气——南门紧闭,城上城下毫无异状。 “来者何人?” “狐康!” 士卒一听是狐康,随后便又两盏灯照了过来,看清了来人之后,两盏灯由对着城上晃了晃,那些隐隐约约的弓弩这才收了回去。 “你的人怎么查探的?府衙里根本没人!”狐康上城之后当即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两撇八字胡都气得翘了起来。 “我的人... ...这些不都是你狐家的兵... ...”中行尧有些委屈,这些滁州军虽两家各占其半,但其中暗藏的精锐却几乎都是狐氏的人。 “你!” “好好好,我错了——大哥,现在怎么办?”中行尧知道此时不是争执小节的时候,所以主动服了软。 “北门那里已经堵得水泄不通,要出奇制胜,唯有迂回袭其后... ...这是怎么回事?”狐康看着被损坏的铁闸绞盘问道。 “哦,我给砸了,这样即便有人冒死冲上来,也无可奈何~”中行尧嘿嘿一笑,似乎颇为得意。 “你... ...那你想过没有,事成之后城外的赵俨和那些黎越贱民怎么办?”狐康无奈,语带调侃地问道。 “赵俨?管他呢... ...要么去和米邱拼命,要么就等着饿死呗,哈哈哈哈~”中行尧挥挥手,似乎在讲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 “... ...你!” “好好好,小弟失言——大哥,那还等什么,走吧?” “... ...如此也好,此地就不必留人驻守了。” 狐康自信计划万无一失,段之泓和司徒靖等人应该是藏匿于城中,但这无关大局,因为中行尧的鲁莽,现在南门已经彻底闭锁。 “众将士随我来,拿下机关房控制了摧山弩,啸月城便是我们的掌中之物,到时尔等皆可封侯赐爵!”狐康大手一挥,嘴里说着要身先士卒,脚下却一动不动。 中行尧倒是很兴奋,一马当先攀上了悬梯,百余名兵卒紧随其后。 许久之后,狐康见无异状,这才放心地踏上栈道。 狐家的人和他们的姓氏一样,奸狡诡诈而且谨小慎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八章 褚竞雄,宁缃 褚竞雄藏身于阴影之中,紧盯着那边的动静。 很快,一个略显臃肿的肥胖身影出现了,虽然稍有些远,褚竞雄也认得出他臃肿的身材,他绝对就是那个一路上总是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和宁缃的人——讨虏将军中行尧。 大约一炷香之后,狐康也出现了,举止依旧像个鼠窃狗偷之辈,伸头缩脑的样子看上去简直就是个盗窃的惯犯,而非朝廷赐封的征虏将军。 既然鱼已尽数入网,那便是时候收网。 又是一发烟火窜上云霄,片刻之后石墙内隐隐传出一阵机扩的轰鸣,远处狐康和中行尧的大队人马很快便乱作了一团,继而都望着脚下消失不见的栈道阶梯怔怔然发呆——退路一断,他们只能就此滞留在上城。 与此同时,褚竞雄已经带同数十人沿另一侧阶梯返回,一上一下之间,城头变幻大王旗——可当她看到已经四分五裂的巨大绞盘时,神色也难免慌张了起来。 “妈的,狗东西倒挺鸡贼!”褚竞雄紧咬银牙,朱唇一启又是久违的污言秽语——自从来了江东,她已经很久没有骂过人了。 “姑娘,现在怎么办?铁闸拉不上来,咱们开了门也是无济于事啊?” “不管了!你留在这儿灯火传信,其他人先跟我下去撤了城门闩.. ...”无计可施之下,她只能先把这情况通报给城外的赵俨和段归。 随后她回望北门,眉宇之间尽是忧心忡忡的焦虑——司徒靖说过,两个时辰是他们可以坚守的极限,时间一到若是赵俨和段归还不入城,他们就只能封锁栈道退守上城区,否则一旦被前后夹击,必定是死路一条。 狐康的人马被封入上城,他此刻一定马不停蹄地率众往北门而去,段之泓和司徒靖已危在旦夕。 “... ...兄弟们!想走的,老娘不怪你们,要是有不怕死的,就跟我去北门!”褚竞雄虽是女流却悍勇非常,眼下左右不过是个死,坐以待毙倒不如舍命一搏。 “夫人太小瞧俺们龙骧武卒了,既然应了差使,这条命早就压在将军的虎帐里了,拿不拿得回来,就不是俺们该操心的事——对吧,哥几个?” “没错!兄弟们别怂,别让建康来的娘们小瞧了咱龙骧武卒!” 褚竞雄凝视面前几十张悍不畏死的笑脸,愕然半晌之后页朗声笑道,“好!果然悍将手下无弱兵,老娘保证,要死一定死在你们前头——杀!” “杀!” “杀!” “杀!” 区区几十人,硬生生吼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声威之壮,即便是上城的狐康和中行尧也为之动容。 埋伏在上城宁缃自然也能听得到,她的职责是在上下城区通路被断绝的时候切断索道,并倚仗地利尽可能为段之泓和司徒靖争取时间。 褚竞雄和士卒们的咆哮不仅是在为自己助威,同时也是再告诉她,情况有变,准备迎敌。 宁缃缓缓起身,她身后的部属也握紧了手中的弯刀,摆出临战的姿态,这些人不是龙骧武卒,而是近百名精挑细选的舍龙精锐——龙骧武卒和黎越人的仇恨绝非一纸诏命可以化解,所以即使是赵俨也不可能命令任何一名士卒听命于宁缃。 “我说过,今晚就把残害我们同胞的凶手交给你们——他们已经发动了叛乱,挑拨我们和吴人朋友的不合毫无疑问就是他们的阴谋!现在到了你们倾泻怒火的时候了,舍龙的勇士们,用你们手里的武器,让这些豺狼血债血偿!”声音仍是曼妙有如天籁,语气却一扫往日的悠然婉转,取而代之的是是气壮河山的果敢豪迈。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依旧是一身紧紧贴合着曼妙曲线的劲装包裹着宁缃的娇躯,但她和身后的舍龙武士脸上布满的暗红色花纹却尽显凶悍,那颜色看起来好像是干透的血迹——这是黎越人复仇时的惯例。 甬路的顶壁开始有规律的震颤,那是近千人的步伐,在坚固的石壁上踏出的赫赫凶威。 中行尧一马当先,圆润肥硕的脸上杀气腾腾,一双本来臃肿无神的肿眼泡迸射着前所未见的凶暴——他从知道自己落入圈套的那一刻起,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无奈之下只好将之化为滔天的怒恨。 “妈的,千算万算,算不到竟然是你们这些黎越人搞得鬼!兄弟们,跟我上!剁了他们!”中行尧看到眼前身姿曼妙的宁缃,竟然没有如往常一般垂涎欲滴,而是挥舞着手里的一对金瓜锤像凶神恶煞一般,脸上写满了不死不休。 宁缃却丝毫不为所动。 即便是面对着比自己高了足足两个头的大汉,她也没有表现去丝毫的畏惧,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中行尧手里的那对兵器实在太过缺乏威慑力。 那对金瓜锤柄长四尺,锤头一尺有余形如一个稍大的香瓜,表面六棱浮凸上满布两寸的尖刺,顶端圆润,全然不见一般锤类兵器上常有的尖锥。 这样一对东西,固然一眼望去便知其有不俗的杀伤力,尤其是对身着甲胄的目标,可拿在中行尧这样身材肥硕腰扩六尺的壮汉手里,却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去死吧!” 中行尧一声暴喝,右手金瓜锤猛然挟着贯耳生痛的风声砸向宁缃的头颅,没有半分的犹疑,更没有半点的怜香惜玉。 “难怪这把年纪只能混个北部尉的官职~”宁缃轻蔑地一笑,双足点地之后娇躯后掠三尺,轻松避过了这一锤。 “臭娘们~再试试这个!”中行尧恼羞成怒,左手如法炮制,金瓜锤再次袭来。 宁缃依旧面带着醉人的微笑,而那一双玉臂抱在胸前更凸显着傲人的身姿,就在金瓜锤砸下前,她整个身子再次向后飞掠三尺,又一次避过致命的一击。 不过这一次她疾退之后却并未就此停住而是如舞姬胡璇一样顺势扭转身形,然后那个六棱锤头就从她眼前飞掠而过。 “你、你怎么会知道?!”中行尧惊诧莫名,他兵器上的这般变化从不在人前显露,即便是被段归打得半死那一次也并没有按动机关变为链锤形态。 这一次是他平生第三次按动机关,而前两个有幸见识这一幕的人都已经被砸碎了脑袋。 “蠢货果然都自以为是,你一锤挥空还面露欣喜之色,第二锤出手的力道和姿态却又与之前迥然不同,若是连这都看不出,我岂不是和你一样是个废物?”宁缃说话间便腾空而起,刹那间鞭梢如灵蛇吐信一般缠上了中行尧的脖颈。 中行尧来不及挣脱便感到一股排上倒海之力从长鞭传来,紧接着自己二百多斤的身躯就被扯得飞了起来。 正在他惊诧之际,眼前猛然间已是宁缃紧致的玉腿,然后那让他朝思暮想的光滑细腻就狠狠撞上了他的面门。 中行尧只觉天地间炸响了一声霹雳,然后眼前便是五彩斑斓天旋地转,世界仿佛被无上的神力搅动成一片混沌,正在他懵然不知所以时,剧痛将他拉回了现实——鼻梁、颌骨、还有断齿飞出时撕裂的牙龈都在传递着危险的信号,这时他才相信,宁缃能打伤段归真的不是仅凭美色而已。 “臭娘们,你找死!”狐康见状大惊,他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个声音让人浑身麻酥酥的小娘子居然手底下的功夫这么硬。 但是他不是中行尧,所以他第一时间选择了缩入人群,然后对着身边的士卒恶狠狠地下令道,“剁了他们!” 士卒们随即挥舞着手里的长刀,嗷嗷叫着蜂拥而上。 不足百人对阵近千,以十敌一,结局可想而知。 但这里是凿山而成的甬道。 其宽不过丈余,并排四人已是极限,所以在这种地形上,几十人和几百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黎越俗语有云,越密的草越好割。 现在狐康的手下就是那些浓密的杂草。 黎越人的弯刀本来就擅于近身缠斗,这种狭窄的地形对他们更加有利——反观狐康的手下,大开大合的招式难免伤及自己人,而畏首畏尾又无异于自寻死路。 两难之下,他们开始畏缩不前。 而宁缃这边凭借区区数十人也确实无力击溃狐康的部众,一时间双方僵持不下,刀光暂隐,铮鸣渐息。 “冲!冲上去!谁敢后退,妻儿老小一并处死!”狐康怒了,如果他的精锐连区区几十人都拿不下,那指望那些老弱残兵战胜北门的千人精锐更是痴人说梦。 一句话仿佛让这些士卒发了疯一样,他们的妻儿老小都在滁州,而狐家既然给了他们田地屋舍,自然也就对他们家住哪里人口几何了如指掌。 畏战者族诛,这种事狐家也不是第一次干。 “杀!”士卒们突然就开始以死相拼。 这让舍龙武士始料未及,他们大多不通中原语言,只知道那个领头的喊了一句什么,这些当兵的就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悍不畏死。 在他们眼里,这一定是妖术! 略一踌躇的功夫,前排已经倒下了七八人。 “舍龙的汉子,冲上去!帮我砍出一条路来,我去宰那只头羊!”宁缃一声大吼,让略显慌乱的舍龙武士稍定心神,郡主要冲锋陷阵,他们又怎么甘心只做畏缩于后的羔羊。 狼群与狼群,此时才真正开始撕咬、搏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九章 段之泓,司徒靖 “尔等宵小!不怕死的,再来!” 栈道之上,段之泓披坚执锐面沉似水。 他的一身铠甲此时已尽染血色,一夜的厮杀中他竟无片刻退缩于人后,此刻一柄仪刀寒光烁烁、神威凛凛直指阶下,一声断喝,振英风,丧敌胆。 栈道狭窄,敌军却源源不绝似无止境,如今城下已是尸积如山,而城上的龙骧武卒,也只剩区区不足半数。 段之泓身先士卒,司徒靖紧随其后,他们死战只因身后已无路可退,狐家的叛军用尸体一步一步推进至此,眼前已经依稀可见的机关房更是让他们疯狂,因为冲上去,就有富贵荣华。 “横山王,再不落下机关,就要失守了!” 亲兵出言提醒本是好意,谁知段之泓手里的长刀猛然一个变向,就直奔其喉头而来,段之泓的语气也如刀锋一般冷冽,“扰乱军心,论罪当诛!” “殿下不可!”司徒靖伸手拦住了段之泓致命的一刀,几乎对着他的脸大吼道,“敌众我寡,夺回北门根本就是痴心妄想!赵俨的大军此刻还不见动静... ...此时正该落下机关据守上城,岂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 “你!”段之泓到底是没经历过生关死劫的,此刻一双眼中满布血丝——血腥虽激起他一腔悍勇,却也让他大失常性。 司徒靖深知他现在只是为了杀戮而杀戮,冷静和战局胜负早就备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也是段归要他陪同段之泓的原因,他早就看出这个每每疾言厉色的横山王,恐怕从没杀过人。 而首次经历生死就要面对这种局面,没有惊慌失措已经是大不易。 “冷静下来!你是主帅!这是沙场!谁都可以乱,你不行!”不止段之泓自己,连身边的士卒,甚至近在咫尺的狐家叛军都为之愕然——因为司徒靖这一声大喝,还伴随着一记恰到好处的老拳。 两人四目相对,段之泓眼里的愤恨和恼怒逐渐散去,目光渐渐清明,随即他对司徒靖点点头,从容地往队列之后退去。 “龙骧武卒听令,全军撤回上城!不得恋战!”段之泓一声令下,士卒开始井然有序步步后撤,即便是退,也依旧令面前的叛军无机可乘。 一退一进之间,机关房已在段之泓身后不远处。 很快栈道上的叛军就开始自相践踏,上面的人拼命地往回跑,下面的人不明就里却还在往上拥。 随着越来越剧烈的异响和震颤,机关栈道很快彻底关闭,不久前还在血战的那条通道彻底消失,叛军的面前,只剩下高耸入云的城墙和山壁。 更倒霉的是那些来不及回撤,不得不硬着头皮冲入上城区的士卒——现在他们不得不面对虎视眈眈的龙骧武卒,而此时形势却与之前恰好相反,孤立无援的人变成了他们。 “大将军、大将军饶命!我们都是被逼的,狐康说有人暗通黎越,我们也是受他蒙蔽... ...”为首的一个老卒冲出人群磕头如捣蒜,他已经须发斑白,本应再过半年就可以回到家乡耕锄为乐,却因为大人物之间的争斗,以致如今命悬一线。 段之泓看着眼前抖如筛糠的老兵,横眉立目却久久无言以对——若说他不知道狐康和中行尧所为是哗变叛逆,那也是太低估他这么多年戎马生涯死里求生所得来的经验了,但知道又如何,他除了能把荣华富贵的梦压在主将身上,哪里还有其他的选择? “起来吧... ...我不杀你们,但你们得知道,狐康、中行尧谋逆,罪在不赦,你们从贼作乱已是死罪,但现在我给你们一条生路——现在,我们去缉拿元凶,你们可以跟来,也可以留下... ...现在也不怕告诉你们,所有的布局都是为了让那两个逆贼自露马脚,如今赵将军即将入城,何去何从,你们自行决断。”说完,段之泓收刀入鞘,带领身后的数百龙骧武卒大步离去。 “如果我是你们,就在这里一边歇着,一边坐山观虎斗——若一会儿来得是狐康和中行尧,各位几步就可以冲进机关房里打开栈道,然后恭迎大军;若是等一下我们侥幸胜出,各位坐观成败,倒也不失为弃暗投明~”司徒靖退回两步,走到依旧屈伏在地的老卒身旁蹲下,对着他和其后不知所措的叛军笑道。 随后他拍了拍老卒的肩,伸手将他搀起,然后飞一样径自追赶段之泓和大队去了。 一众叛军面面相觑,终于老卒率先扔掉了自己手里的长枪,然后席地而坐背靠着墙壁打起盹来,紧接着一阵阵兵器坠地有声,黑暗中不知谁嘟哝了一句,“是啊,反正打生打死,到头来分到咱们手里不过是几顿酒钱~” 段之泓急不可待地往南门方向一路疾驰,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下城渐渐亮起的灯火,下城区的近万叛军此刻还没有任何异常,但是失去了将领的约束,兵和匪的转换,往往就在一瞬间。 数万百姓随时可能陷入一片战火,若是真的殃及无辜,段之泓这一生恐怕都无法原谅自己。 而司徒靖更担心的是滞留于下城区的褚竞雄。 按理说赵俨和段归应该早已入城,原定的计划是他们只需坚守一个时辰以麻痹狐康和中行尧,在他们被诓入上城区的同时,段归和赵俨的大军就该入城收拾残局,而他们要做的就是拖延住两人阻止他们和大队汇合。 但是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大半夜。 刀剑碰撞的铿锵渐渐清晰可闻,远处一条倩影在火把映照之下显得那么狼狈,若不是他身边还剩几名武士勉力支撑,恐怕已经被黑压压的狼群吞噬。 明明之前占尽上风的宁缃,此刻却是浑身浴血虚弱不堪。 “郡主莫慌——尔等祸国之贼!受死!”段之泓一声咆哮如旱天怒雷,他的愤怒来自于伤痕累累的宁缃,和地上那些舍龙勇士的尸骸——为敌多年的黎越人此时正为了啸月城奋不顾身,而制造乱象的却恰恰是眼前一脸得意之色的国之重臣! “杭邯黄(横山王)!吼回饿(久违了)!”之前倒地不起的中行尧拦在了他面前——他臃肿的脸上已满是血迹,鼻梁歪歪斜斜地扭向一旁,显然已经折断,鲜血正不住地从朝天的鼻孔里流淌而下,一张大嘴里好几颗牙齿踪影皆无,不止说话漏风,更是血迹斑斑如食人恶鬼一般。 明明是惨不忍睹的尊容,却不知为何流露着胜利者才应该有的张狂。 段之泓在电光火石之际横刀格挡,因为那柄金瓜锤已经兜头砸下。 当! 声音清脆,尖利,刺耳,顺着颤抖的刀柄和撕裂的虎口传入段之泓的筋骨,再沿血脉直上灵台。 段之泓的仪刀当即被砸成了扭曲的废铁,若不是刀身以赤金混合玄铁打造坚韧远胜寻常兵器,恐怕这一锤已经砸上了他的天灵。 但仅一震之威,也足以让段之泓当场吐血。 第二锤以叠浪之势再度袭来,砸的是招式已老的锤头,要的却是其下寸步难移之人的性命。 “横山王小心!”司徒靖袖里乾坤激射而出,在中行尧的第二锤堪堪逼近之时缠上了段之泓的腰,随即他用尽全力一拉,免了段之泓破脑碎颅之危。 “咳咳咳~多谢司徒先生~”段之泓到底是经验欠奉,眼看那一尺的锤头不算大便轻敌大意——却不知那锤头是罕见的奇金,虽小但是奇重无比,若是像中行尧这样力大无穷的莽夫使来,便是绝世高手也不敢硬接。 “横山王歇着吧,这厮交给我~”司徒靖暗运真炁拍了拍他的背,随即段之泓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再看已是面如金纸。 “好孩俺(小白脸)!养使,袄是横玄倚(想死,老子成全你)!”狰狞的面孔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口舌,混合成一种莫名的滑稽之状。 司徒靖缓步上前,笑容可掬,但眉眼间却满是轻蔑,那副信心十足的样子让中行尧不觉为之一愣。 一路之上,他和狐康反复观察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小白脸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家伙,真正的高手是他身边那个美艳动人却有些粗鲁的漂亮妞。 “来吧,别浪费时间了... ...”司徒靖两手平摊,任由袖里乾坤自手中垂落,看着中行尧一脸的迷茫,眉宇间的不屑一顾更加明显。 “哈!”中行尧怒不可遏,一个小白脸居然敢轻视于他,即便他自认并非什么绝世高手,但被这么一个像男伶一样的家伙轻视,那是他不能容忍的。 这一锤他几乎用上了吃奶的力气,此刻看着司徒靖手中那软绵绵的兵器,他实在想不出对方可以如何死里逃生。 更何况,他还有杀招。 锤风犀利扑面而来,司徒靖却不慌不忙,不躲不闪。 只是在在不断旋转着那一对袖里乾坤,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 中行尧大锤落下,司徒靖身影随之飘忽,仿佛刚才站在那里的本就是一团幻象,中行尧顿时失去平衡向前倾倒,而袖里乾坤此时从他侧面毫无征兆地飞出,如流星乍现般直击他的太阳穴。 中行尧自知闪避不过,一狠心便索性不再闪避,却举起了另一只锤子直指司徒靖,模样甚是奇怪。 “司徒大人小心!他的锤子... ...” 宁缃瞥见中行尧举锤指向司徒靖的一瞬间就大惊失色,因为之前她也是一时大意着了这样的暗算。 可惜为时已晚,锤头六瓣如花绽放,内里钢针似雨瓢泼。 声如泣诉,幽咽婉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八十章 段归 天终于亮了。 两狼山巅,啸月城上,朝阳似被城墙托起,然后两狼如争食之而不得,只能无奈地举目苍穹,望着那团火渐上中天。 中行尧壮硕的身躯轰然倒地之前便已气绝——袖里乾坤暗合阴阳,柔索刀剑难伤,钢锥却无坚不摧,一击之下就在其额侧留下了一个骇人的凹坑,中行尧随即七孔流血,斗大的脑袋也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 而本该是胜者的司徒靖也匍匐于地上,颤抖地像是一只被放了血的公鸡——背上十余个前进后出的针孔往外渗着丝丝的血迹,正把他的衣衫染成一片殷红。 他离得实在太近,区区不到十步,即便是身负九宫飞星这样的绝学,也绝无全身而退的可能。 那一对金瓜锤自然也是稷墨学宫公输翟一脉的杰作,即可近战破甲,又可远攻制敌,必要之时更是要命的暗器。 既不唐璜,又不雅观,粗鲁之中尽显歹毒,却偏偏有一个颇为文雅的名字—— 凝霜流萤。 夜露凝霜重,流萤落扇轻。凄风殇血雨,点点诉狰狞。 “保护司徒先生和郡主!”段之泓眼看着司徒靖身受重伤,一双眼几乎瞪出血来,可拼尽全力起身大喊一声后,当即又气血翻涌屈膝倒地。 随即龙骧武卒一拥而上,宁缃和仅存的几个舍龙武士扶起司徒靖撤回人群中。 缠斗暂时中止,敌我泾渭分明。 “横山王,还有这位... ...哦,宁缃郡主,二位伤疲交加,就此束手如何?”狐康从人群之后现身,双手负于背后一步三摇伸头缩脑地嘲笑着面前的两撇八字胡微微上挑,一双贼眉鼠眼中尽是张扬跋扈之色。 司徒靖在他眼中已经与死人无异。 狐康的自信来源于敌寡我众,更源于面如金纸的段之泓和血迹斑斑的宁缃。 “二位,好算计,此刻你们的人应该是去南门开城了吧?不过你们不好奇为什么到现在赵俨和琅琊王都不见踪影么?”狐康伸出手中的三棱锏,指着地上中行尧的尸体说道,“多亏了这个蠢货,他把机关给砸了,若我没记错的话,城门铁闸的机关只有城头一处... ...不会有援军的,二位继续拖延,莫非是等那些群龙无首的兵卒在下城大开杀戒么?” 狐康的最后一句话刺中了段之泓的软肋,溃兵不如寇,流卒即为贼,下城那近万无人统率的士卒,只需有人振臂一呼便会立刻成为焚尽城里百姓的野火。 “别... ...别听他的... ...情见势竭,必将、必将有变... ...”司徒靖在两个人搀扶下依旧显得绵软无力,半晌过去他胸口仍然在不断渗出血迹,虚弱不堪的他只能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几个字,随后就人事不省。 “司徒先生,放心,我知道了... ...”段之泓看看身后仅存的三百多人,脸上浮现出从来没有过的疑虑。 狐康见状不免面露喜色,在他心中段之泓再是武艺高强也不足为惧,因为他从未真正经历过生死搏杀和风云诡谲。 说到底,不过是个养在花房里一身刺的仙人球罢了。 “殿下速做决断,您看下边... ...再过片刻,恐怕我也无力阻拦了——您放心,末将保证,只要二位弃械投降,在下绝不会伤及无辜~”狐康又指了指下城,从这里勉强可以看到北门的烟尘已开始渐渐扩散,毫无疑问,待其席卷全城之时,便是炼狱降临之际。 “所谓的无辜,自然不包括我和小皇叔吧?”段之泓轻蔑地一笑,继而似乎是怒气引动了内伤,不免又是一阵剧痛。 “殿下聪慧,末将无话可说... ...不过以你们二人的性命,换这满城数万百姓,殿下... ...如何抉择?”狐康的笑容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加可憎。 “那城外的赵俨将军又如何?”段之泓丢掉已经弯折的赤金刀,从怀中摸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抽刀出鞘,扯过血染的大氅,细细擦拭起了幽蓝的刀锋。 “赵将军?不不不,殿下你误会了,赵将军乃国之重臣,这南疆的防务非他莫属,而且太子殿下也无意过问这边陲荒蛮之地,他要的,只是您和琅琊王!这么说,足够清楚明白了么?”狐康神色一凛,似乎也懒得再费唇舌,手中三棱锏直指段之泓道,“横山郡王并琅琊王联结黎越意图谋反,本将奉诏平叛,从之者,杀无赦!” “联结黎越?!不知你说的可是那位娇滴滴的宁缃郡主?!若是,那这勾连之名老子倒是当仁不让,不过这谋反的人,恐怕不是我等,而是你狐康!” 一声暴喝如旱天霹雳,声音自南向北掀起阵阵寒意,狐康转身去看时,登时面色愁苦如遭雷击。 段归一马当先,赤甲红枪如烈火过枯木,身后如黄沙漫卷一样紧随而至的,是士气如虹的龙骧武卒,甬路上宛如有一条传说的瀚海狂蟒盘旋着要吞掉眼前的一切,段归,便如那猩红的蛇信一般。 “龙骧武卒!援军已到,我等当如何?!”段之泓听到段归的声音大喜过望,立刻对着身后士卒振臂高呼。 “杀!” “杀!” “杀!” 一边是士气大振,另一边是惊慌失措——狐康的手下虽称精兵,也不过是针对那些老弱而言,面对人数比自己要少的龙骧武卒尚且胜算不大,更何况如今形势逆转。 根本不需要多惨烈的厮杀,片刻之后狐康已成笼中鸟网中鱼,而身处这半空之中的山壁甬道,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别慌!我们还有一万大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狐康说话间从怀中摸出一只信炮,对着段之泓喊道,“让开!否则老子一声令下,下城的万余百姓,便要给我陪葬!” 这也是他事先预备的后手,他的亲信只要看到这个信号射上半空,就会招呼身边的同袍开始烧杀抢掠,制造乱局以便浑水摸鱼。 “你敢!”段之泓怒喝。 “那最好不过,你快点发了这信炮,否则还真坐不实你暗通黎越挑动不合,意图献城的罪名——顺便把那道伪造的圣旨也拿出来如何?矫诏欺君之罪,也早给你准备好了!”段归索性把双枪插回背后,抱着双臂饶有兴味地等着。 “小皇叔,你!”段之泓闻言怒不可遏,正要发作却见狐康缓缓放下了那只握着信炮的手。 “哼~呵呵~好!不愧是段归,到底还是小看你了,你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我还真以为你和那个愣头青一样——横山王,我劝你还是多加小心,你这位皇叔,和你可真的不是一路人啊~”狐康回头对着段之泓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忽然又转过身,对着段归大吼道,“段归,此事与这些将士无关,你我一决生死如何!” 段归闻言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似乎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一样,笑到咳得直不起腰,良久之后他才止住了笑意,抽出双枪神色一变恶狠狠地说道,“向我挑战!好!就冲你这份勇气,其余人等一概免死!” 说完,他掌中双枪低垂缓步上前,看着狐康有些紧张的脸又补充了一句,“让你三招,三招之内我不还手,第四招你若不死... ...我饶你性命!” “哈哈哈~好!一言为定,各位,麻烦让出个场子来,狐某今日,便要一锉不败战神的锐气!” 人群闻言后退,狐家的士卒眼见主帅都已无心恋战,更是纷纷抛下兵器甘心就俘。 “第一招,看好了!”狐康腾空而起,双锏兜头便砸——毫无花俏的动作,只是单纯以力破敌的寻常招式,这种招式往往会取一个诸如“什么山压顶”或者“什么雷轰顶”之类的名字。 所以段归根本没必要刻意去接招,只是举枪一横,狐康便被自己震得后退三步,踉跄倒地。 周围的士卒哈哈大笑,甚至包括刚刚才投诚的狐家精锐——这等武艺叫阵段归,简直自取其辱。 “好,我有点佩服你了,想不到你也会怜恤麾下,以一死换这些宵小的生路,你倒不愧为一军将帅!”段归看着狼狈不堪的狐康,点点头之后双枪一横,那意思是,再来。 “少他妈废话,老子是他们的头儿,这是本分!”狐康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站起身双锏一横又道,“第二招,接好了!” 这一次他脚下如生风,跑了几步后侧身跃起,之后人如轮转,双锏交替循环砸向段归。 三棱锏和段归的百劫残生枪连续地碰撞,铿锵之声不见延缓却反而越来越细密——直到段归似乎厌烦了这样无趣的游戏,双枪一错,狐康的金锏即告脱手,随即他后退了几步,便捂着自己被撕裂的虎口恶狠狠瞪视着段归。 “最后一招了,放心,我绝对让你死得体面,死得痛快!”段归又恢复了双枪拖垂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殿下请勿食言,这些将士若有个万一,狐康定咒你于九泉!”他强自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拾起掉落在一边的三棱锏,拼尽全力握紧了它,丝毫不在乎虎口处淋漓的鲜血。 “狐将军!”追随他的士卒中不少已经潸然泪下,他们之中不少人为狐家征战半生,却从未想到会有如此感动的一天。 “老子死就死了,你们记着,该干什么干什么,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自由之身了!” “将军!”一人忽然跑出拦在了狐康身前,双臂一伸直视着段归道,“要杀狐将军,先杀我!” 接着一众降卒像是疯了一样冲过去将狐康围在了阵中,他们手无寸铁却显示出了别之前披坚执锐之时更悍勇的神情。 “多谢... ...你们这些蠢货!小心上面!”狐康脸上慷慨和坦然一瞬间就变了歹毒和阴险。 他一声大喝引得众人无不仰视。 接着他手中的双锏飞上了半空,然后,一团白光毫无征兆地出现,令众人眼前一黑。 双锏名叫烈日骄阳,看似以坚硬无比的奇金打造,但真正的厉害之处却并非是因为它硬——其柄中的机关一旦被开启,破封而出的绿矾油便会烧蚀内部截然不同的金属产生高温,继而引燃外壳的奇金,锏虽毁,却会绽放出炫目的光华。 此刻啸月城中人人侧目,因为上城甬道那里,好像升起了另一个太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八十一章 赵俨 “将军你看!东营那边... ...那是什么!” 赵俨的亲随有些惊慌失措,勉强伸出颤抖的手指向东北方向的绝壁,赵俨当然也看到了那一团炫目的闪光,这样的光芒,也许只有夏日正午的太阳方可比拟。 “那是段将军的信号——给我扯着嗓子喊... ...天降神罚佑我大吴,首恶伏诛降者不杀!”赵俨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宿将,立刻就想到了如何利用眼前的异相去摧垮敌方的军心。 其实那些散兵游勇已经毫无士气可言,只要拿着兵器对他们吼出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就足以让他们肝胆俱裂跪地求饶。 他们也许曾经悍勇,但即将退伍还乡可以守着几亩薄田就此尽享天伦的希冀让他们胆怯而懦弱,甚至连预想中的烧杀抢掠都没有发生,有的只是趁乱鸡鸣狗盗和伺机遁逃。 一万多人就像无主的羊群一样,在那道闪耀的光芒亮起时就跑得四散,之后又被赵俨和他麾下的虎狼驱赶着,瑟缩成一团。 机关栈道早已放下,赵俨率众拾级而上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名笑容谄媚的老卒,身着狐家的衣甲,破烂而又邋遢。 “赵将军你来了就好,老朽和这些同袍蒙横山王不弃得以弃暗投明,并受命在此守卫机关房,专候琅琊王和将军您入城——哦~横山王之前带着人过去那边儿了,然后不多久就是那神光... ...” “好!继续守着,少不了你们的功劳——你们几个也留在这儿协助老人家,记住,擅入机关房者杀无赦!其他人跟着我!”赵俨显然并没有因为老卒几句话就对其彻底放下戒心,只是那些降兵们都对老卒投来了钦佩的目光。 “张大爷,您真神了,怎么就知道赵将军进城了?” “张大爷,你那是先天神课,还是周天易数啊?” “课个屁,数个屁,你们啊,就是太嫩,来来来,都过来,老爷子今天给你们上一课——你们聊天打屁的功夫,老爷子我可一直都没闲着,始终盯着下面呢~”老头儿捋着花白的胡子,面露得意之色。 “下边儿?下边儿最多能看到菜市口——哎~张大爷,莫非您有天眼通?”一边儿好奇的小卒看着不过十四五岁,一脸稚气的他却已经少了一只手掌——也许这就是他年纪轻轻便也遭到裁减的原因。 “通你个头,是,咱是看不见南门,可是咱看得见大堆的人往南跑,也看得见大堆的人乌泱乌泱地折了回来——你们想想,若是姓狐的胜了,那该有人来咱们这开机关放栈道啊?可下面的兄弟都跑得跟放养的羊似的,那不是段将军进了城,又是什么?”老头说破天机,众人随即一哄而散,似乎不满意玄机原来只是这么简单,可老头儿却撇了撇嘴说道,“所谓见风使舵,没个三五十年的经验可不成,你们,哼~且有得学呢!” 老卒又抱着长矛席地而坐打起了盹,其余的降兵也躺地七扭八歪,那些龙骧武卒却像是生了根的树一样,一个个地站得笔直。 ... ... 赵俨率兵赶到时,眼前的景象着实让他吓了一跳——所有人,无论兵将无一例外,要么捂着双眼哀嚎不已,要么闭着眼如同盲人一般摸索着。 “小心!”赵俨眼见着一名龙骧武卒有眼如盲般径直走向扶栏,继而失足坠下绝壁。 “都听好了!本将赵俨,尔等切勿移动,全部就地坐下!本将保证降者不杀!”赵俨发现,眼前这成百上千的士兵几乎都成了瞎子一般,其中不少因为慌乱而挥刀漫无目的地狂砍身边的同袍。 “琅琊王!横山王!二位王爷何在!”赵俨的呼喊根本没有用,混乱依旧,他只能亲眼看着自己亲手带出来的精兵强将乱做一团。 “赵将军!是赵将军么!”一名武卒摸索向赵俨的方向,一把抓住了他的衣甲,明明圆睁双眼,瞳仁里却无一丝的神采。 “是我!你们这是怎么了!”赵俨攥着对方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大吼,几乎把唾沫都喷到了对方的脸上。 “妖术!狐康的妖术!我们上当了,一团光!然后、然后就瞎了,我们都瞎了!” “琅琊王和横山王在哪!” “不、不知道,他们离得更近,将军,救救我,我不想当瞎子!” “好好好,别慌,别慌,你,扶着他回去——你们几个跟着我去找两位王爷,其他人,把他们都安全送回营房... ...传我将令,把全城的郎中都给我找来,务必医好他们!”赵俨好言劝慰这啜泣不已的兵卒——赵俨对龙骧武卒的要求历来严苛,龙骧武卒也多骄矜自傲,别说哭,连受伤了喊疼都被认为是可耻的,然而眼前这个竟然哭得像个孩子,可想而知,刚才那耀眼的光芒对他的震撼有多强烈。 “我是赵俨!所有人听着,城里已经被咱们控制了,现在都别乱动,放下兵器,一会儿有人会带你们回营房!” “啊~” “将军,将军在哪?将军救救我们!” 赵俨带着几十个人一边喊一边从人群的缝隙中挤进去,并不断地制服那些已经陷入癫狂,只会盲目挥舞着手里兵器的士卒。 “赵... ...将军...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在这嘈杂之中几乎细不可闻。 好在有一只手拉住了赵俨的衣襟,这才引得他低头看去。 “司徒先生!你怎么!快,送先生去医治!” “横山王... ...琅琊王... ...都在那边... ...狐康... ...狐康... ...”司徒靖气息奄奄,而一直垂头闭目的他也因此逃过一劫,他看向不远处的混乱,跟着喉头一阵颤抖,却再一次昏了过去,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赵俨!” “琅琊王!”赵俨看着人群中那一身鲜红的衣甲大喜过望,可走近时才发现段归双眼紧闭做侧耳倾听状。 段归身边是同样目不能视的段之泓和宁缃,两人各伸一只手扶着段归的肩膀,不住地转动着脖颈,听着不同方向的动静。 “横山王,琅琊王,郡主,这到底是怎么了?” “狐康的兵器有诈,不过应该只是暂时性的暴盲不会有大碍——司徒呢,快带他去疗伤!他的伤最重!”段归想到奄奄一息的司徒靖,话语声中已经带上了焦躁。 “放心,司徒先生已经找到了,我已差人送他回去了——快,送将军回去诊治!”赵俨急急排开众人来到段归身边,伸手就要去抓段归的手腕。 “宁缃和之泓伤得重,先送他们去,还有周围这些士卒也都伤得不轻,我不碍事——狐康还在附近,我听得出他的脚步声,我在这儿,他不敢跑... ...”段归却纹丝不动,在将段之泓和宁缃交到赵俨手中后,又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他就在附近十五尺内,记住这些人,严加看管。” “所有人听着,都给老子原地蹲下,我数到三谁再站着,杀无赦!”赵俨一听狐康还在,登时怒不可遏,对着还在混乱的人群一声狂吼,震得甬道之内回声阵阵。 “一!” “二!” “三!” “龙骧武卒,杀!” 杀伐决断,军人本色,若是一味妇人之仁,又如何能统领万马千军,于是赵俨终于用他的雷霆震怒,震慑住了那些惊慌失措的兵卒。 片刻之前还都是一脸关切之色的同袍,一声令下后就对那些无法自控的士卒举起了屠刀——这一幕看得狐康心惊肉跳。 好在他已经趁乱换上了一身狐家士卒的衣甲,乖乖跪地之后即刻被当做降兵送回了营房,但接下来的问题才更要命——很快郎中就会发现他的眼睛并没有问题,那他的身份就会立刻暴露。 “有人么?我想出恭... ...”狐康计上心来,尿遁永远是最有效的。 “虎子就在你脚边儿,这一屋子现在都是瞎子,想看也看不见,尿吧!”赵俨吩咐过为防意外,每个营房外面都留两个人值守,此刻留下值守的人显然被屋子里的哀怨之声弄得有些烦躁。 “我、我是出大恭... ...” “他妈的,真麻烦,等着!”房门吱呀一声洞开,接着一个中年人一脸不耐烦地走了进来,狐康急忙转过身去,因为来人竟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装束。 “妈的,跟着姓狐的折腾了一夜,好不容易落个清闲还要来看着你们这帮贱骨头... ...” 来人越走越近,狐康一咬牙一狠心心,索性从炕上翻身而起,然后装站立不稳似的摔了一个狗啃泥。 顺势磕破了鼻子摔断了门牙,然后借着爬起来的功夫捂着脸,糊了自己一个满脸花。 “该!让你逞能!等等,老子去给你叫郎中!”毕竟分属同袍,话虽说的不客气,行动却还显得出几分情谊。 “不、不必了,擦破点皮不碍事的,老哥,先带我去茅房吧... ...我、我憋不住了~” “娘的,我说你这么着急呢!忍着点,一会就到了!” 中年士卒搀扶着狐康,快步往茅房走去,似乎生怕他忍不住就在自己身边解决。 狐康心中暗自盘算着,只要到了无人处就干掉眼前这个碎嘴的混蛋,然后逃之夭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八十二章 狐康 “大哥,麻烦慢一点,我看不见... ...” “废话,你看得见还用老子扶着你?得得得,慢着点~慢着点~真麻烦... ...” 中年兵卒略略靠前,一只手抓着兵器扛在肩上另一只手则拽着狐康的手腕,而狐康两眼无神地盯着正前方,好像真的是个盲人一样紧随其后蹒跚而行。 “喏~往前迈两步就行了,你是自己进去啊,还是我陪你进去啊?”中年人带着明显的揶揄,他当然不吝于在一个瞎子面前露出十分的嘲笑和调侃。 “... ...劳驾老哥您扶我进去一下,实在不好意思~”狐康面带赧然,摸索了几下,似乎真的连门都找不到。 “真他妈麻烦... ...” “老哥,怎么称呼啊,咱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老子姓常,单名一个安字——嘶~你别说,咱看你还真有点儿眼熟... ...哎~你叫个啥?” “哦——在下啊,狐!康!” 随着狐康眼皮一挑,片刻之前毫无神采的双瞳立时精光四射,常安一时为之错愕,正要惊呼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口鼻再难发出半点声音,刹那间又一只手牢牢箍紧了他的额头,常安只能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任由摆布,当了这么多年的兵,他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嘘~别动~别动... ...别紧张~别紧张... ...很快~很快~很快就!好!”狐康两臂猛地用力反向一错,咔嚓一声之后,常安的脸诡异地扭转到了身后,随即便瘫软如同一滩烂泥似的倒在了茅房里,就此气息全无。 “下辈子,记得嘴别这么碎!”狐康整了整衣衫迈步而出,任由常安在满地的便溺之中渐渐冰冷。 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那间营房里少了一个人,而门外的哨兵也不知所踪,那是整个上城区都会封锁,所以他眼下只有一条路。 “来人啊!来人啊!狐康!狐康跑了!”狐康咬咬牙用刺鼻的污水把脸抹得更脏,再拿过常安的腰刀要紧牙关刺向自己的左臂,鲜血迸流后他立刻坐在地上大声地呼救——贼还捉贼,搅浑一池水,才好从中摸鱼。 “狐康?!去哪了?!”果然,四周围巡逻的站岗都被吸引过来,而狐康此时低着头,手臂上的伤口汩汩地流着鲜血,加上身边常安的尸体,任谁都会觉得刚才确实有个人行凶之后逃之夭夭。 “那边,往那边... ...往那边去了!”狐康的伤势恰到好处,表现出的虚弱更是妙到巅毫——多一分则会有人送他去疗伤;少一分,就难免要跟着众人前往追捕。 “你没事吧?”为首的龙骧武卒本来伸手要去扶他,却因为他身上那股子异味而不得不捂着鼻子退避三舍。 “我没事,你们快去追,我这就去报信——千万别让这小娘养的跑了,我们跟着他水里来火里去,可他下起黑手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常安他、常安他... ...”能够说出死者的名字,自然更足以取信于眼前的这些士卒,再适当挤出几滴泪水,就更显其怨忿与不甘。 “好!那你快去,几位将军此刻都在府衙——那个谁,你陪着他!其他人跟我追!”说话的应该是个龙骧武卒的什长,随手指派了一名手下,便带人急急往南而去。 “走吧!” “哎!” 对方捏着鼻子对狐康敬而远之,而狐康乐得紧随其后避人耳目——眼下发生的一切都和他预想的一般无二,接下来只需要一路离开上城区,之后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站住!口令!” “整兵!回令!” “严阵——火急火燎地,干什么去?” “狐康露面了,喏~多亏了这位兄弟,快备马,耽误了大事,小心赵将军的刑杖!”龙骧武卒所说的自然不会有假,即是同袍更加不会多做拦阻,更何况,他们根本不认识狐康。 眼看就要大难得脱,狐康虽喜上心头却依旧是满脸的愁苦之相,还有几分哀戚与愤怒。 可一个身影的出现却立时让狐康如坠冰窟——不远处,百里视正一脸忿忿不平地往这边走来。 叛乱当夜,他自称被几个姑娘缠住以致分身乏术,至于究竟有没有沦陷红粉阵,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他只是段之泓用以麻痹狐康和中行尧的诱饵,正因如此,得知真相的他事后更是倍感失落。 所以他执意请命率众巡查上城区,誓言要亲手抓住狐康一雪前耻。 “什么事?”作为当值的巡逻队长,他照例应该问一问岗哨前两人离营的缘由。 “哦!百里公子,狐康现身了,我们正打算去报信!”百里视总是与段之泓、段归形影不离,认识他的士卒不少,陪同狐康的也是其中之一。 “什么!在哪?”听到狐康两个字,百里视的胡子眉毛一并都竖了起来,他一把抓住了士卒的双肩,兴奋地几乎就要把对方高举过顶。 “... ...东区丙字第五号营区的茅厕里,杀一人伤一人之后逃之夭夭——哦~受伤的就是他。”武卒用尽全身力气才挣脱了百里视的双臂——他惊讶于对方的蛮力如此惊人,自己近九尺高一百八十斤的身子在对方手里竟然好像一只小猫小狗。 “好!这次看你往哪跑——你们俩快去报信,其他人跟我走!”百里视迈开大步提起长矛往上就冲,风风火火的已经看不出半点书生意气。 “是!驾!” “驾!” 死里逃生,狐康大喜过望,他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鞍然后扬鞭催马。 “慢着!”百里视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一声怒喝,接着长矛一指阶下,“抓住他!他就是狐康!”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狐康本人也位置错愕——方才大喜过望立刻又如坠冰窟,饶是机敏诡诈的他,也难免不知所措。 “驾驾驾!”半晌他才想起自己胯下马掌中刀,随即抬手砍翻一路跟随的龙骧武卒,一夹马腹突围而出。 “跑?!我看你往哪跑!”百里视不慌不忙地往掌心吐了口唾沫,然后搓了搓两只蒲扇似的手掌,随手抄起一支长矛,左手拇指和食指比成八字形对准狐康,随即他脸上浮现一丝狞笑,接着大喝一声,“中!” 右手长矛激射而出——矛长一丈六,刃便足有两尺,重逾十五斤,可在百里视手中却如离弦之箭破空而去,声如鬼哭,势如罡雷。 狐康本以为上天眷顾,自己再一次得以死里逃生,片刻却耳听得一阵风声如高天鸣鸿,接着便觉得自己一只无形的手扯下鞍鞯,倒落尘埃。 他想要支撑着自己起身再跑,却发现力不从心——右臂,已抛在了一边,远处一杆丈余的长矛,正钉在一面墙上,血迹斑斑地震颤不已。 众人目瞪口呆,他们眼看着长矛穿肩而过,带起的罡风直接撕下了狐康的臂膀,推倒了奔驰的骏马。 “啊!”一声惨嚎,直冲霄汉。 百里视缓缓上前扛起狐康,对着身后的士卒道,“再给老子弄匹马来!” ... ... 狐康气息奄奄,简单的包扎和敷药足矣,反正,他还是要死的。 “叛贼狐康,暗通贼匪拥兵作乱,戕害黎庶、祸延兵民,贪残酷烈、神人共疾,所幸天佑我大吴,众将士迷途知返与其分道扬镳,助顺讨逆克成大功,今日贼匪就擒,本将段之泓,特于兵民将士之前,将之亲手问刑,以正国法!”段之泓手提一把厚背开山刀,对着面前或黑或白的面孔高声宣告。 在狐康之前,已有两人被斩首,分别是那一晚巡逻的舍龙兵卒和某个据说同样被狐康收买的龙骧武卒。 顷刻之后,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响起——满城兵民无不对弑杀舍龙铁匠和龙骧武卒的真凶恨地咬牙切齿,更何况他胆大包天地意图谋反献城,要毁灭他们得来不易的安稳日子。 此时此刻的啸月城,皆大欢喜,万众一心,同仇敌忾。 “宰了他!” “横山王,砍了他!” “妈的!弄死这个畜生!” “还有什么遗言么?”段之泓走到狐康身边,屈膝蹲下,将一碗酒递到他的嘴边,神色中既有痛恨,还带着几分惋惜。 此人计谋百出,可说奸狡,也可说是聪慧,可惜心术不正,否则倒是一员将才。 “我不服... ...”狐康撇过头,即便是已经奄奄一息,依旧梗着脖子。 “有何不服?” “我的计划万无一失,百里视一介莽夫,如何能认出我... ...”想到百里视,狐康恨得咬牙切齿,青黄的面色因为血气上涌而泛起一丝红润。 “... ...你久居建康,莫非不知‘曲视郎’之名?你若是不出声,此刻恐怕已经逃出生天了。” “就因为催马时,喊了一声‘驾’?” “是... ...” “好、好、好!这且不论,你们又是如何进的城?机关已被中行尧毁了,即便是有人暗中上了城楼,也该无计可施!” “这就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北门夜夜落下铁闸,为的就是让你们觉得南门同样如此,可南门铁闸自始至终从未落下过... ...从一开始,所有的安排都不过是为了将你二人困入上城聚而歼之... ...你若是心中有半点仁义,能想到城外还有近万的舍龙民众,想想他们看到铁闸落下会作何感想,恐怕也不会如此轻易就中计...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命使然,果然是半点不由人... ...横山王,动手吧!狐康死而无怨了!” 段之泓起身,举刀过顶,正午的阳光映照刀锋,熠熠生辉。 “来世,在下倒是想投效在你横山王麾下,也许结局会大有不同!”狐康凄然一笑,随即挺直了腰背,昂首闭目一派慨然赴死之状。 “咔嚓!” 刀锋过颈项,人头滚道旁。 段之泓没有犹豫,更不会手下留情——狐康最后所言是发自肺腑又或者依旧在巧舌如簧,已无从知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八十三章 百里视 “快看,那边儿,那位就是百里将军!” 这几天,百里视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每每听到这句充满了赞叹的惊呼,笑纹儿就会从他的心里一直泛到眼角眉梢。 如今,他已经是啸月城里无人不知的悍将,名气甚至比段归还要响——段归,可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投枪断肢的神勇。 力擒狐康令他声名大噪,更得以因功受封偏将,隶属于段之泓麾下,但狐康和中行尧伏法之后,堂堂的抚远大将军麾下如今包括他,也只剩十员偏将而已,其中更不乏伏枥的老骥,百里视俨然已是段之泓帐下的头名。 所以每到升帐之时,百里视都显得得意洋洋,但是那一摇三晃的君子步却依旧会引来段归的取笑。 “内忧已除,接下来,是时候扫清外患了——郡主,请你把这些日子从舍龙部得来的消息,对大家说说吧~”段之泓对着宁缃略一点头,经历过狐康和中行尧的叛乱,他倒是成熟了不少,虽然依旧儒雅,却多了些将帅的形表。 “回禀大将军,之前咱们出兵救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和赵将军已经发现其中多是老弱妇孺,只有少数的青壮,那时我就觉得奇怪,我舍龙部虽然在米邱叛乱之时折损颇多,但昔日的第一部族也远不该衰败至斯才对... ...这些日子我几乎问遍了营中兵民,才知道早在咱们大军抵达啸月城之前,他们在瀚海深处已经遭其余五部围困了近月,后来适逢一场沙暴,舍龙的兵将才得以趁机突围而出,百姓们只得做了俘虏... ...”宁缃说起弃民突围之事,脸上并无一丝一毫的异样,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一般,因为在黎越人的风俗中,一旦放下刀枪,那么之前再勇猛的战士也只是平民,而杀戮平民是要受黄天厌弃的。 但绝少有战士会为了求生而这么做,因为一旦如此,整个部族都会视他为耻辱并将之放逐,他的余生将不得不独自面对瀚海的黄沙。 “没错,一个多月前,瀚海中确实有过一场沙暴,持续了整整两天。”赵俨附和道。 “那些将士去哪了?”段归的视力也已经恢复,不过自从能看得见之后,他那双眼睛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宁缃,似乎连日来的黑暗更让他沉迷于眼前不可多得的美色。 “不知道... ...那场沙暴实在太可怕,也许... ...也许他们已经成了瀚海的一部分... ...”宁缃突然神色黯然——万余将士很可能就此葬身沙海,即便是旁人也无法泰然处之,何况她是舍龙的首领,黎越的郡主。 “... ...依我看倒未必,按你的说法,近两万人突围而出,即便是埋于黄沙也该有些痕迹,可是这么久以来,派出去的斥候可有任何发现么?” “嗯~琅琊王说的不错,斥候们并无任何发现,而且咱们的斥候也是久居瀚海的,一去少则数天,多则近月,若是他们都一无所获,那证明他们还活着的几率很大!” “对!而且你们黎越人久居瀚海,对于水脉绿洲的熟悉程度远胜我等,万余人在沙海中撑个数月不是常事么?”段归想趁机走过去坐在宁缃身边好生劝慰一番,却被段之泓的眼神一瞪,又缩回了自己的座位小声嘀咕道,“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要是在我的边军之中... ...” 声音不大,不过一脸不服不忿却又不得不唯命是从的样子立时让对面的宁缃莞尔一笑。 “琅琊王和右将军言之有理,本将也有意派遣一只精悍小队深入瀚海搜寻其踪迹——若得这些舍龙精兵襄助,胜算便能大得多,只是... ...”段之泓有些犹疑,因为遍观营中,能担当此任的只有宁缃而已。 “回将军,宁缃愿往!” “回将军,末将也愿同去!”宁缃请命,段归自然紧随其后。 “晚生... ...末将也愿同去!”百里视早就想深入瀚海去瞧瞧,现在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是他没看到段归嫌弃的眼神,只顾着自己兴致勃勃。 “不妥,宁缃郡主精熟地理,琅琊王能征惯战,百里将军你... ...恕我直言,你虽勇猛过人,但实在是少经阵仗... ...以将军之悍勇,此刻更应留在城中助我守御。”赵俨对百里视颇为欣赏,可能是因为两人看起来都属于那种熊虎之将,而听闻了百里视那惊天动地地一枪擒敌之后,他更是发自内心地钦佩——若不是因为百里视和段之泓私交甚笃,赵俨恐怕早就拉拢他加入自己麾下了。 “赵将军言之有理,百里,你还是留下吧——如今司徒先生重伤未愈,城中实在是良将难求。”段之泓一手扶案,对着百里视点头微笑,明明是再和缓不过的语气,入耳却是有些不容质疑的威严。 “悍勇~嗯~良将,嘿嘿,行!”百里视倒是全然不计较赵俨之前婉转地说他经验不足,只听了悍勇良将的评价,就面露欣然之色又坐了回去。 “郡主,此次你为主将,皇叔你从旁协助——赵将军,烦你调拨一百熟识瀚海地理的军士随行。” “末将遵命!”赵俨见他调度有方,暗露赞赏之色。 经此一役,段之泓身上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在军人看来那是经历了生死之后才会有的淡定和泰然,而在段归眼中,那隐隐是一种凛然的王者气度。 “大将军,宁缃请选拔数十名舍龙子民随行。” “当然,瀚海大漠之中,没人比你们黎越更驾轻就熟,有人愿意随行的,赏百金,城内赐宅。”段之泓微笑着当即应允,随即起身对在场诸人说道,“以前如何本将不得而知,但之后无论吴人还是黎越人,只要忠于朝廷,便是一视同仁的骨肉子民。” “谢横山王!黎越六部,永感恩德!”宁缃屈膝跪倒,双手交叉抚于胸口,已是参拜帝王之时的礼仪。 “郡主不可!快请起... ...我不过是个郡王,郡主如此大礼是乱了君臣之分,段之泓绝不敢受!”段之泓慌忙降阶作势搀扶,脚步虽不见慌乱却有些急切,神色之中除了惶恐,还有些许黯然。 “大将军恕罪,宁缃一时失态忘了礼制,请见谅!”宁缃也不推脱,立刻起身致歉,垂首躬身之际一瞟身旁的段归,若有所思。 段归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宁缃一瞬间的异样,他此时想的是临行前去看看司徒靖——他已经足足昏迷了三天。 散帐之后,段归在前,段之泓紧随其后,二人急急往后衙而去。 “司徒如何,醒了么?”府衙后专门给司徒靖和褚竞雄腾出了一间房,这几天尽管又丫鬟小厮轮番地伺候,可褚竞雄依旧不眠不休地守候在侧,整日整夜以泪洗面,已然憔悴地让段归不敢直视。 “郎中说了,他心、肺受创,那些钢针这几天虽然陆陆续续都取出来了,但那上面都是三棱状的血槽,伤口难以愈合且失血量又大,有十几根还透体而过... ...”虽然话没说完,但段归从褚竞雄渐渐泛红的眼眶和泣不成声的语调中已经听出了她想说的一切,只是这些,对她太过残忍,她说不出口。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不管多少钱,多珍贵的药,让他们用!钱咱们有的是,我加上之泓和宣忱,难不成还有我们买不到的?!”段归也有些慌了,司徒靖已然成了他最为倚重的朋友——此次借狐康和中行尧的异心引蛇出洞,借机收归兵权,再以他们的项上人头弥平两族心结的计策,也是出自司徒靖的谋划。 恐怕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这运筹帷幄之人居然成了所有人之中伤势最严重的一个。 “郎中说,他们才疏学浅 ,除非,除非有当年碧海青天院的灵丹妙药,否则... ...” “碧海青天院... ...碧海青天院... ...”段归听到这五个字当即就泄了气,他牙关紧咬思虑再三,能想到的也只有太子进献宫中的那一颗百辟回生丹,可即便皇帝大发慈悲肯为了一介庶民割爱,来回近三个月打的行程,司徒靖也早就入土了。 “小皇叔,你记得当日在琅嬛阁,祁玦所中的五鬼落魂针么?那也是当年碧海青天院内门用以惩处逆徒的手段,若祁玦当日是行的苦肉计,那... ...”段之泓思索片刻,总觉得脑海里与碧海青天院相关的并不止那颗丹药,忽然间,他就想到了闹得满城风雨的东宫刺杀案。 “走,去找他们!” “不必了... ...在下早就恭候多时了,纠正一下,我兄弟二人,还有大师兄,并非师承碧海青天院,毕竟,那宗门在我们出生前百余年就毁于一旦了——不过我们的师傅,倒真的是当年碧海青天院外门子弟的后人,懂得一些医道的秘术,不过更多的是下毒解毒的法门,在下是唯一愿意学这些的弟子,所以... ...”祁玦似乎一直在附近徘徊,此刻从门后现身,却不见形影不离的祁环。 “快,进去给司徒诊脉!”段归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扯到了司徒靖的床边,忽然又拦在了他的身前,沉声问道,“我能信你么?” 祁玦摇头苦笑,然后抬头目光灼灼地扫视着段归,褚竞雄和段之泓说,“你们,还有别的选择么?” “好!不过你记着,医不好我不怪你... ...但若是心怀不轨,我保证,你,还有你弟弟,都会无比凄惨——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八十四章 老板 万里瀚海,除却黄沙莽莽唯有烈日骄阳。 一眼望去,远处是沙丘,脚下是沙地,而上下四方包裹着身体的,也依旧是带着沙土气味的干燥和酷热。 商队由百余人和三十匹沙驼组成,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老一少,紧随其后的一男一女似乎颇为暧昧——男子三十几岁的年纪,总是殷勤地跟在那妙龄女子的身边,递清水送干粮无微不至,那黎越女子虽有些羞涩一再地婉拒,态度却也不甚坚决,因为她偶尔也会接过男子的水袋,任由自己的朱唇紧贴着袋口之后再毫不在意地递还回去。 而当那男子面露窃喜,把刚刚到手的水袋再放到嘴边时,女子也只是视而不见。 “吴人,这里是大漠,不是你们的岚江边,照你的喝法,过两天吗你就得喝尿了~”老板的脑后似乎长着眼睛,将身后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老板并不是商队的老板,实际上这只商队真正的老板是那一男一女——段归和宁缃。 他的名字已经没人知道,甚至连他自己可能都快忘了,只是因为他在这片莽莽的黄沙之中做了大半辈子的向导,来往的驼队无论是吴人、周人或者黎越人甚至是千里之外来寻宝探秘的西戎、东羌,只要踏入这片天地就会想方设法寻求他的帮助——沙驼就是他的伙计,需要他引路的人就是活生生的货物,他做的是瀚海之中最危险却也最稳当的生意,所以渐渐地,他开始被人叫做老板。 瀚海里做生意不能没老板,这已经是这里的一句俗谚。 这一次他却没有收一文钱,因为委托他的人是宁缃,是把他从归义豺狼手中救出来的郡主——当知道宁缃和他的吴国朋友要深入瀚海去寻找那支突围的队伍之后,老板第一个自告奋勇,并贡献出了自己仅存的几头沙驼。 因为他唯一的儿子,就在那支队伍里。 “老板,有什么发现么?”段归顾左右而言他,即便是隔着厚重的围巾,也依旧能看出他眼中的羞愧。 “哼~”老板并不回答,因为这个吴人一路上对英勇而美丽的郡主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尊敬,相反, 他盯着郡主的眼神简直就像是发了情的公沙驼一样,更可恶的是他竟然和郡主共饮一个水袋,即便他不明白黎越的风俗,不知道这是两情相悦的表示,老板依旧认为这是一种亵渎。 想匹配黑珍珠一样美丽的郡主,自然必须是壮硕英武如岩犀一样的黎越勇士,而不是这个像羊油一样白嫩的吴人。 “老板,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看着老板气哼哼的样子,宁缃的双眸不由得微微地弯成一牙皓月,随后她强忍着笑意出言问道。 “黄天保佑,那边吹过来的风里,有弯刀的血腥和沙驼的狂野,那不是那些叛徒们的方向,但是离我们太远了,大概有个四五百里,而且还在移动,今晚咱们先去前面宿营,顺便补些水,那个吴人,太浪费了~” “前面,前面哪里有可以宿营补给的地方?”段归极力远眺,可眼中依旧是漫漫的黄沙,所以他不解地问道。 “哎~你们吴人嘛~嘿,睁眼的瞎子!”老板不屑地冷哼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催促着胯下的沙驼往前急奔。 “宁缃,我哪里得罪他了么?”段归有些茫然,他和老板素不相识,可是从啸月城一路走到这里,老板几乎没给过他半点好脸色。 “噗~呵呵,没有~没有,他大概是觉得,你太白了~哈哈哈”宁缃爽朗地笑声在这广阔天地之中如清泉一般令人振奋,紧接着也一催胯下的沙驼,疾驰而去。 “驾~喝~噜~噜噜噜噜... ...哎~”段归想追上去,却不管怎么招呼,沙驼都喷着响鼻只是慢悠悠地往前磨蹭,片刻之后,已经只能看见宁缃的背影。 祁环看着眼前这个像白痴一样的男人,怎么都无法相信这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战神段归,更是无法理解哥哥为什么要为了找那个什么龙血竭跟来这个危机四伏的人间炼狱。 “哥,咱跟着到这地方来遭这个罪干什么?为那个司徒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度了?”祁环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真以为我是为了他来找什么虚无缥缈的龙血竭?”祁玦摇头苦笑,似有隐衷却欲言又止。 “不然呢,我是不想相信,当初他把你害的那么惨... ...可我们来干什么?”祁环更加不解,既然不是为了司徒靖,那就更没有必要来趟这浑水了。 “今晚你就知道了... ...”祁玦不自觉地回头看向队伍的末尾,转回头眼中却尽是无奈。 “喂~后面的快上些,今晚咱们就在那个沙丘背面扎营!”老板折返回来,指着前方不远的沙丘对着队伍大声地呼喊着。 将信将疑的段归狠狠地踢了踢沙驼的腹部,受到刺激的沙驼猛然间长嘶一声发了疯一样地向前跑去,剧烈的颠簸让段归霎时间狼狈不堪,当然更引来老板的一阵阵嘲笑。 沙驼冲上沙丘顶的一瞬间忽然一个急停,将背上的段归直接甩了下去,眼看着他大叫着滚下沙丘,老板简直开心地想要原地跳一支舞。 “天边的月儿呦,是圆的嘛~” “瀚海的沙子呦,是热的嘛~” “姑娘的真心呦,是甜的嘛~” “恶人的头颅嘛,滚远了呦~” 老板用黎越话引吭高歌,身后的几个黎越向导也跟着高歌起来,段归虽然听不懂,但是见宁缃笑得花枝乱颤波涛起伏,也知道这老家伙一定是在嘲笑自己的窘态。 “起来吧,别生气,我们黎越人就是这样,没那么多长幼尊卑的规矩——毕竟这里是对万物都一视同仁的瀚海啊~”宁缃把一只手伸向段归,望着天边渐沉的夕阳说道。 “一视同仁... ...真好,难怪这里会生出你这样美丽的姑娘~”段归伸手握住宁缃的五指,却不起身而是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大嘴凑过去就要亲吻她的脸颊。 “你说过的,相敬如宾~”宁缃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神色之间似有些嗔怪,胸口却不断地起伏着,檀口微张,急促的呼息扑面而来,让段归如醉如痴。 一时间两人就这么保持着暧昧的姿势,面对面贴在一起侧躺在灼热的沙地上一言不发。 “哎~你个发了情的公驼子,快点放开郡主!不然嘛老汉跟你拼了!”老板在沙丘顶上看到这一幕,急忙翻身下了鞍鞯,抽出弯刀就从沙丘顶上滑下来。 段归眉头一皱,急忙推开了宁缃,接着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后左手擒住老板挥刀的右腕,右手顺着他早已不再粗壮却依然结实的臂膀直插腋窝,然后顺势拧身,双臂鼓起千钧之力那么一甩。 老板先是弯刀脱手,接着整个人就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掉了个个儿,然后整个人就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沙地上。 “老小子,你记着,段某绝不会强迫郡主做她不喜欢的事,你可以不喜欢段某,但别再用你三脚猫的功夫去挥刀,伤了郡主,我第一个不饶你——总有一天,老子会让你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让你觉得这天地间除了我,没人配得上你们黎越的宁缃郡主!”段归拾起掉落在地的弯刀,递给一脸愕然的老板,然后大踏步得朝着宁缃走去。 如果老板看得见,他一定会再次皱眉,因为段归此刻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无赖模样,只不过他现在只能看到这个男人的背影,同时怔怔地发呆。 “这地方也没有水啊?”段归大咧咧地坐到宁缃身边,看老板在盯着他若有所思,想个斗气的孩子一样又使劲往宁缃的方向挤了挤,然后问道。 “... ...哦,这个嘛,沙海里的水,都是在下面的,你等哈~”老板本来有些港爱,听他一问才翻身爬起来,得意地对着自己的沙驼一个呼哨。 沙驼听到后飞一样的跑了下来,然后原地转了几个圈,忽然就低头在沙子里四处地嗅了起来。 沙驼一边嗅一边有规律地转着圈像是在寻觅着什么,随着它寻觅的范围越来越小,四蹄也开始不住地刨起了沙土。 最终,沙驼停在了一个地方,嗅了许久之后长嘶一声然后两只前蹄不住地猛刨——开始刨出的是干沙,随后沙子的颜色渐深,不多时已是泥浆一样的湿润。 随着老板的又一声呼哨,沙驼乖乖地停下了动作卧在那个泥坑旁边,老板赶忙从它的背上寻出一把小铲子和一个长近三尺底尖口阔、底部还遍布细密小孔的陶罐,随着他在坑里挖了几下之后,一股浑浊的泥水从沙子里涌出,惊得段归目瞪口呆。 老板得意地把铲子往边上一扔,之后把那个陶罐放在了刚挖出来的坑里,然后又用沙土将四周埋得严严实实,很快,陶罐底部就有了浑浊的水迹,不多时,已经是满得好像要溢出来似的,水也澄清了许多。 “老板!你这变的什么法术?!能教教我不?”段归惊讶了半晌之后,起身走到老板身边,搂着他的肩膀问道,好像刚才大打出手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这叫水眼子,是我们黎越人的宝贝,只有最好的把式才会用,你嘛,学不会的~” 老板的老脸上除了轻蔑更多的是自豪,一张大嘴几乎撇到了耳朵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八十五章 陆昭明 夜色深沉,燃烧的梭梭飘逸着瀚海的风情,其上的大锅已经沸腾,老板在干粮和干肉里洒了些不知名的粉末,顷刻便煮出了诱人的异香。 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老板就在附近挖出了四五口泉眼,埋下的水眼子每一个都盈满了清泉,随后而来的众人很自然地远远避开了这些水源搭起了帐篷,随着暮色深沉,吃饱喝足的人群之中开始传出优扬的歌声。 “是你?你来干什么?”祁环惊觉眼前之人是陆昭明的时候,原本因这异域风情而陶然忘忧的心境瞬间冻成了三冬的冰川。 祁玦和祁环对于眼前这个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身为刺客他们很明白眼前这个人有多危险,但一方面想要远远躲开他的同时,却又有些期待他的出现,毕竟每一次他出现,都会带来比上一次更多的钱。 再可怕的危险,也有一个价格,一旦可能的收益超过这个价格,危险就叫做机遇。 陆昭明极其善于把握这个尺度,更重要的是他从不彻底摧毁希望,利益的诱惑和近在咫尺的希望加起来,就是“干完这一票就可以逍遥下半辈子”的信心。 “奉太子之命,监视段之泓等人是否有异心——你们最好别乱动,那边的那个傻大个儿,也是东宫出来的侍卫,引起他的注意,对你我都没有好处。”陆昭明连眼皮都不抬,在其他人看来只不过是凑巧这堆篝火旁有个位置,所以他刚好可以坐下来就着暖意再喝一碗热汤。 “那你就最好离我们远一点,东宫的人大概都知道我们兄弟俩是什么人,你凑过来不怕被怀疑么?”祁玦同样端着一只碗,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平视着前方,说话的声音也只有火堆旁的他们三人勉强听得见。 “放心,我对他们说,你们长得像那两个刺客,我来摸摸底~”陆昭明的一句话让祁玦祁环不由得眉头一皱,他们实在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 “你又想做什么?让我们干掉他?这很简单,但是价钱么... ...”祁环捏的指节咔咔作响,虽然躺在沙地上仰望着星空,但周身的杀气却是始终锁定着陆昭明。 “不不不,这里打起来对咱们都没有好处,那个傻大个儿我还有用,不劳二位大驾——我想说的是,那姓段的早就对你们心存芥蒂,带着你们来一是为了搜寻医治司徒靖的良药,二也是借故让你们俩离开啸月城,若是这期间啸月城里再无凶案,那就坐实了你们俩就是真凶,到时候... ...不用我说了吧?” 祁玦闻言却并不慌乱,连喝汤的动作都没见有一丝的停顿。 “果然,你们根本没打算回去,想在这瀚海沙漠之中一走了之,对么?”即便隔着厚实的围巾和斗笠上的罩纱,祁玦仿佛依旧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狞笑。 “我劝你们别做此想,第一你们不熟悉这瀚海的地理,一走了之容易,可你们去哪儿呢?又如何在这莽莽黄沙之中活下来?更何况,还有那些对吴人恨之入骨的黎越人出没,离了大队,你们就是死路一条啊~” “啊~我忘了,你们有很多的钱,可银票恐怕是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了,而且你觉得那些黎越沙匪是愿意和你们交易,还是把你们两个杀了之后,直接把那些银票抢走呢?” “我倒有一个好的办法,你们只需要听我的指令行事即可,我保证你们可以全身而退,价钱么,老规矩——城里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人去解决了,没人再会怀疑你们两个。” 说完陆昭明就站起身,像是意犹未尽般又去锅里盛了一碗粘稠的浓汤,这一次,却直接坐回了夏子雄的身边。 “你看清楚了么?”夏子雄一边问,一边还紧张兮兮地不断瞟向祁玦和祁环的方向,好像生怕对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别看了!没错,是他们,你再看就露馅了!”陆昭明暗自好笑,这夏子雄简直就是个白痴,所以他选择了让谢晨夕留在城内便宜行事,而带着夏子雄随行。 这两人即是帮手,也难保不是段怀璋的眼线,既然总归会有人监视自己,那自己挑总好过别人选。 此前陆昭明很是惶恐了一段日子,因为月前收到的密信中说,整个建康的暗探组织几乎被连根拔起,他当时握着那张字条的手抖得像筛糠一样,几乎忍不住直接先发制人,将夏子雄和谢晨夕都杀了然后逃之夭夭。 好在之后段怀璋的一封信让他按下了心头的惶恐,那封信中,段怀璋说建康的周人勾结黎越人刺杀皇室成员和朝廷重臣,意图制造恐慌,目的在于延缓朝廷征剿叛贼的筹划,幸而他们行事不密,已被狐纯肃清,首恶耿三儿伏诛,余者或降或杀,更有人供述其背后主使者是段之泓,却苦无证据——信的最后,段怀璋嘱咐陆昭明用心行事万勿大意,尽量找到段之泓与周人和黎越勾结的证据。 陆昭明心头的大石这才落了地,不管段怀璋是否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至少现在还不打算将他也一并除掉,否则如今势单力孤还真是不好应对。 “接下来怎么办?通报琅琊王?不对啊,琅琊王和横山王是一伙儿的... ...可凭你我二人要擒住他们倒是不难,难得是怎么回去建康向太子复命... ...”夏子雄愁眉不展,一个人在那儿小声地嘀咕着。 “你我的职责又不是抓人... ...”陆昭明将打开自己的皮袋,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夏子雄。 “不是来抓人,我们来干嘛?”夏子雄接过皮袋一闻,当即喜形于色几口就喝了个半空。 “我们的任务,是搜集横山王指使这两个刺客行刺的证据,最好能证明横山王勾结黎越意图谋反... ...此行之所以跟来,是因为我觉得这一趟说不定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总之你记得太子的话,切勿大意,一切按我说的做!”陆昭明一席话说的夏子雄更加如坠云雾,他那副几乎要就此昏厥的模样令陆昭明觉得好笑又可悲。 “哦~那,我听你的——可这不代表咱俩是一伙的!回了建康,老子一样要找你拼命!”夏子雄话说的狠,但从出了建康就一直像是个跟班一样,此刻更拿着陆昭明皮袋的手愣是不见松开,那里面是临行前陆昭明高价买来的好酒。 “随你便,记着,万勿轻举妄动——等回了建康他们就是瓮中之鳖,到时候太子自有决断,如果你此时打草惊蛇惊动了他们,咱们三个都没好果子吃!”陆昭明知道这个傻大个子也许不会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但若是太子的话,他却必定会听。 陆昭明打从心底蔑视这个蠢货,因为在他心中,夏子雄具备了一个不得好死的官场垫脚石所应该具备的一切优秀品质——愚蠢、直率、能力强悍,以及毫无意义的忠诚。 夏子雄很快喝光了陆昭明的酒沉沉睡去,篝火旁的歌声也渐渐沉寂,夜凉如水,倦意袭人。 而陆昭明在往篝火里添了最后一把梭梭的干枝后,也钻进帐篷里进入了梦乡。 次日天明,众人整装待发,老板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水眼子都取出来放回沙驼的背上,然后像祈祷一般恭敬地把沙土填回那些坑洞,口中还不时地或高声吟唱,或念念有词。 他身边那几个好像他徒弟模样的舍龙人也随之跪地叩拜,并不时地将手伸向天空,又抱于胸前。 “大清早的,这帮炭头又在抽什么风... ...”夏子雄打着哈欠起身,瀚海冷冽如刀的夜风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看他起身那些黎越人也不由得侧目,那眼神好像在怀疑这个愚蠢到露宿帐外的大个子为何没有被冻死在沙地上。 “好像是在祈祷吧... ...毕竟这地方水就是命,他们把水当做神的恩赐也丝毫不奇怪。”陆昭明见多识广——北疆的浩瀚雪原之中,多有拜火的习俗,南疆瀚海拜水也丝毫不足为怪。 “我可听说,这世上没有神,所谓神,不过是人对未知的恐惧罢了... ...”夏子雄嘟哝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哲言,但看样子他自己也未必明白是什么意思。 “收声吧你,从哪听得这些乱七八糟的异端邪说,江北是这么说,这边儿可从来没有否定过神的存在... ...小心拿你当周人奸细抓了!”陆昭明急忙用手肘怼了他一下,也许是做贼心虚,所以他对周吴之别格外的敏感。 老板带着一群舍龙人叩拜完毕,起身对着沙驼呼喝着,而那些乖乖趴了一夜的沙驼们仿佛是听见了圣旨一样立刻起身朝老板奔了过去,任由老板和帮手把一件件沉重的物资放到他们的背上。 接着老板又对着天空吼了一句什么,陆昭明听不懂,可队伍里除了舍龙人,很多龙骧武卒也跟着吼了起来。 更让陆昭明惊讶地是,夏子雄也跟着吼了起来。 “你懂黎越话?”陆昭明的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难得的珍宝一般。 “我没告诉过你么?我老子以前也是龙骧武卒,救驾有功赏了宫中侍卫,我家本来世居此地,我娘好像还有黎越的血统... ...当年天子驾幸啸月城,我还见过皇帝的銮驾呢——哦,还有那个郡主,那会儿据说差点和晋王就定了娃娃亲,后来黎越人行刺,这事儿就黄了... ...” “你懂黎越语?” “你这不是废话么?” “能教我么?” “那有啥不行的——哎,你那鬼一样的轻功,也教教我呗?” “... ...呵呵,好啊~” 夏子雄资质平庸,在陆昭明看来,即便是倾囊相授也难成大器。 教你又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八十六章 段归 果然,只有在漫天黄沙之中,宁缃才是真正美到了极点。 段归越看越是着迷,那迥异于中原人的肤色在建康时看起来似乎有些别扭,在啸月城中看起来就显得相得益彰,如今在这大漠之中,简直浑然天成如瀚海明珠一样美艳不可方物。 看着看着,段归又感到口干舌燥,举起水袋却发现已经空空如也。 宁缃噗嗤一笑,原来段归的痴痴凝望始终都没有逃过她的视线——女人对于这种充满了侵略性的目光都是很敏感的,假装毫无察觉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她不想理你罢了。 段归接过宁缃递过来的水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阵阵幽香,按理说黎越的女人是不用脂粉之类的,可偏偏宁缃的身上却总是缠绕这一丝若有若无的芳馨。 “好水,好水,即便是宫廷御酒也不过如此,不对,即便是天宫琼浆也比之逊色不少才对!”段归一边细细地咂摸着寡淡的清水,一边发自内心地赞叹着——当然不是因为水有什么不同 ,而是因为壶嘴曾经和宁缃的半点朱唇亲密接触,其间的旖旎暧昧不足为外人道。 “哎~你这个发了情的公驼子!不过也难怪,郡主嘛是这瀚海里最标致的女子,你们吴人见识短,肯定着不住嘛,我还记得当年... ...嗯~十年前,你们的大皇帝来啸月城和我们缔盟,那会儿,你们那个小王子,看见郡主就拉着她再不松手了~哈哈哈哈~”老板如数家珍似的说起当年的轶事,段归闻言顿时提起了兴致似的眼睛一亮。 “怎么,当年郡主和宣忱还有这么一段两小无猜呢?”语气之中酸味十足,宁缃不由得为之莞尔。 “怎么?大男人说话也会这么酸腐的么?那都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那时邪龙部被赵牧将军打得狼狈不堪,我父王趁机一举将之镇压,并与贵上签订了和约——那一次父王带着我去啸月城,我依稀记得好像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儿总是淌着鼻涕跟着我,那个便是晋王?”宁缃努力地回想着当初的情景,也难怪,十年前的事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会又太清晰的印象,能记得一鳞半爪已经难能可贵。 “哼~十年之后依旧记忆犹新,看来宣忱这小子给郡主留下的印象颇深啊?”段归话语间依旧酸味十足,一张大嘴几乎撇到了耳朵根子后面,全然是一副拈酸吃醋的小女儿姿态。 宁缃这才看出他又在故意耍宝,一时间又羞又气,索性不再理他,催着坐下的沙驼紧走了几步,却不想段归又厚着脸皮嬉笑着紧跟而来。 “郡主,前面有个人!”老板说有人那就一定不会错,在沙漠里他的眼睛鼻子耳朵随便拿出一样都足以当成地图用,为了公事,段归只好狠狠心放弃了继续黏着宁缃,转而跟着老板过去一探究竟。 他一路上不止一次惊讶于老板那近乎神术异能般的本事,以至于眼前从沙土里刨出个把人在他看来已经毫不稀奇了。 这人少说已经死了有七八天,已经被黄沙埋了近五尺,饶是如此仍然逃不过老板的法眼,隔着几十丈远就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一行人将他挖出来的时候已经几乎半脱水像一具干尸,不过身上的服饰依旧完好,一看便知,正是他们要寻找的舍龙士卒。 走了许多天终于发现了目标的踪迹,段归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死去的士卒是被一支狼牙箭射穿了胸膛,而这显然就是他的致命伤。 “这里也有!”很快附近又挖出了十几具尸体,有的已经被沙狼啃噬过残缺不全,但仍可以看出每一个都死于来自同胞的暗算。 段归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断,他们苦苦追寻的那支舍龙军队在这里遭遇过伏击,对方人数不多,应该只是是小股的斥候,但显然他们已经无力再战,否则不会抛下十几具尸体就匆匆离去。 “老板,你能从这些尸体上看出什么?”段归看着老板不断翻动着尸体若有所思,神色也越来越凝重,他知道老板从中看到了某些他看不到的东西。 “这些人嘛中毒了... ...不是什么致命的毒物,但是会让人拉稀、脱水... ...他们不会浪费兵力追击这些人了,没有必要了... ...” “没有必要了,你的意思是?” “这是河曼的那些毒蝎子们干的——少数人跟着大队走,不打不杀,就像狼崽子撵野驼子一样远远地跟着,在对方找到水脉的同时,他们从上游下毒,喝了那水不会死,但是会像他们一样脱水,一天两天的没关系,十天八天也还能挨着,拖得再久些身子就会垮掉... ...这个时候那些毒蝎子就会偷偷猎杀那些体力耗尽的人取乐,再等着所有人都死光... ...”老板神色黯然,几滴老泪从眼眶滚落,掉在沙土里立即就没了踪影。 “把他们都埋了吧... ...我们继续追,既然他们死在这儿,证明我们的方向没错!”段归拍了拍老板的肩膀起身离开,他知道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去劝慰,比如舐犊情深。 “老板说,是河曼人的斥候干的... ...”段归对宁缃说道。 “我知道... ...”宁缃望着远处,双眸中尽是凄凉和哀怨。 “走了!”老板擦拭着自己眼眶中的湿润,急急跨上沙驼对着身后的众人大喊,声音里全是焦躁和不安。 走不多远又见几支残破的旗帜,上面是舍龙的徽号,又走了四五里的样子,时近傍晚,终于见到了宿营的痕迹,看着零落的痕迹,人数之众绝非几个斥候而已。 “看这样子,应该是今早离开的,按他们的脚程来算应该就在前面不远了!”老板很兴奋,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儿子也在其中,希望,让他的老脸上霎时间焕发出了二十岁小伙子一样的光彩。 “老板,你检查一下这里有没有问题,没有的话就近取水补给——你们几个,跟着我往前去探探情况!”段归点了几个身手矫健且对瀚海地理比较熟悉的武卒跟着自己,顺着沙地上的痕迹一路往东南而去。 沿途连一具所谓河曼人的尸体都见不到,段归不禁有些奇怪,即便是舍龙人再不堪一战,但垂死的老狼也绝不至于让猎狗全身而退。 “咳咳咳~” “谁?”听到有细微的咳嗽声,段归立刻掣出双枪凝神戒备,但等了许久也未见有异常。 “咳咳~” “将军!这个还活着!” “快,带回去!” 回到之前的驻扎地,老板已经挖好了水眼,看到段归抬回来一个舍龙士兵,他第一个冲了上来,继而一脸的失望中又带着些许的庆幸。 “快,给他点水,你去拿点金疮药来,你们俩别闲着,点火啊!”段归一边招呼着众人,一边挥刀砍断伤兵背上的箭杆,接着用刀划开他的衣服,露出里面已经肿胀溃烂的伤口。 “怎么办,伤成这样,怕是... ....”宁缃看着那令人发指的伤口,不禁悲从中来——他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带着稚嫩,现在却奄奄一息行将就木。 “祁玦!过来!”段归之所以带着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医术足以应付大多数情况。 “还有救——给我酒,烈酒!越烈越好!”祁玦上前搭脉之后略一皱眉,接着就把手伸向了段归。 “你... ...省着点,这是... ...我留着壮胆的... ...”段归犹豫了半天走回自己的坐骑边,拿下一只皮袋递给了祁玦后支支吾吾地说道。 “壮胆子?你?这个世上嘛还有你不敢干的事情?”老板终于抓到了机会,在一边放肆的取笑道。 “少废话... ...”段归看了看宁缃,继而老脸一红——当然,旁人决计看不出来任何变化,因为他一张脸早就又红又黑看不出本色了。 “刀,匕首也行,小一点的!”祁玦拿过一把匕首用烈酒浇透然后放在火上烧了许久后伸向了伤兵脓肿的创口。 划开皮肉的一瞬间,腥臭味扑鼻而至,引得众人不由自主捂住了口鼻,接着一股混合着脓液的污血从伤口滋出,喷了祁玦一脸。 祁玦却毫不在意似的继续用刀往深处一挑,一枚带着倒钩的箭簇随即被挖了出来掉落在地。 接着他把烈酒持续浇在伤口上,而另一只手上下翻飞不断地挑出腐肉,片刻之后清理干净,他这才又将刀子伸到火上烧成赤红,再用它去燎那伤口。 伤兵因剧痛而挣扎了一下之后随即昏迷过去,祁玦两指搭上他的颈部,随即释然,又擦了擦脸上的污血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丢给段归道,“没事了... ...金疮药,一半外敷一半内服。” “还有这个,用酒送服,能解他所中之毒... ...”宁缃从腰间摸出一粒赤红色的丹丸递给段归,神色却有些异样地转身离去。 “郡主,你... ...”段归不解她为何会有解药,正想要拉住宁缃追问一番,却被老板伸手捂住了嘴巴。 “嘘~你嘛撒都不知道也敢打郡主的主意——她的母族就是以蛊毒闻名的河曼,这次邪龙部叛乱之所以那么顺利,据说就是拉拢了他舅舅出手,毒杀了王和王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八十七章 宁缃 “他们... ..他们杀... ...被包围了,到处都是... ...快,咳咳咳!” 伤兵昏睡了一天一夜,宁缃就抬了他一天一夜,段归想要去替她却遭到坚拒,于是他就跟着宁缃走了一天一夜。 士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呼喊,满脸都是紧张、惶恐和焦虑,些许的喜悦已经被这些冲淡几不可见。段归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只看他那双眼睛,就能从中捕捉到无助和乞求。 “别慌,他们怎么了?” “河曼人!到处都是河曼人!我们一直跑... ...他们就一直追... ...没日没夜无休无止... ...水里有毒不能喝,到处都找不到他们,偶尔看到了也追不上,可他们就在后面!到处都是冷箭、蛊毒... ...恶鬼,索命的恶鬼... ...” “好了~好了~不用怕了,你安全了... ...”宁缃用一张毡子裹住不住颤抖的伤兵——让他战栗的自然不是大漠的风霜,而是那些日夜纠缠着他的恐惧,那些恐惧萦绕不散,渐渐将他的身体和心灵冻结。 宁缃明知道是徒劳,但仍然希望这个小小的举动可以令他稍感温暖。 强风卷起沙尘呜呜地拂过头顶,老板的鼻孔对着上风的方向耸动了两下,紧接着就皱起了眉头。 “快点嘛把帐篷都搭起来,瞎瞎风就快要来了~” 瞎瞎风,或者叫黑沙暴,是瀚海里最可怕的灾难,狂风裹挟着成堆的沙土肆虐于天地之间,就像一座移动的监牢,将其中的生灵囚禁,之后掩埋于无处可逃的幽深之下——风是黄的,可风里的一切都是黑的,因为光照不进地狱。 好在此刻他们左右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沙丘,勉强可以保证他们不会被封杀掩埋。 “哎~你们这些嘛憨货,靠着下风的那个沙丘迎风面扎营!你们把帐篷打到平地上是要等活埋嘛!” “哎~你动我的驼子干撒呢?让他们在那里趴着是为了挡住风呢!” “啊呀~啊呀!你个瓜怂,你不会赶紧组织人把水满上!这风要刮多久谁知道呢嘛!” 老板毕竟是老板,片刻间队伍已俨然成了他的队伍,而那些士卒在见识过了这个黎越老汉出神入化的本领之后,心中对他只剩敬佩和服从,初见时的轻蔑早已荡然无存。 “老板,黑沙暴的会持续多久你也不知道?”段归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地问道。 “哎~老汉又不是神仙,而且这瀚海的瞎瞎风连神仙也管不了——那是地狱里偷跑出来的风魔,神仙也只能等他耍累了自己回去呢... ...”老板的声音几乎像是在段归耳畔嗫嚅一般,那样子简直像是生怕又半个字被风吹走从而惹怒了不存在的魔王,说完之后,他闭着眼一脸的虔诚,双手紧握在胸前,微微地不住颤栗。 “郡主... ...想没想过... ...”段归转身去问宁缃,神色一改往日的无赖,眉宇间尽是坚毅、果敢、英武。 “不行!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行!我不能让你拿命去冒险!”宁缃不等段归说完就一口回绝,即便是渐趋暴怒的风,也没能压抑住她这一声断喝。 “郡主,你看看他的样子... ...若是无人去救,恐怕我们就只能等风结束之后去沙子里挖那数千人的尸骨了... ...”段归指着奄奄一息的伤兵,他眼中依旧满是恐惧,风声一起便是一阵颤抖。 “可我们这儿一共才百十来人,就是全跟你去,杯水车薪又能如何?若是再有个差错,我怎么跟横山王交代!” “郡主嘛... ...这个闹了春的... ...监军不怕死的话,我嘛可以陪他去,再带上十来个好把式,应该能... ...”老板动了心,立刻表示愿意随行,因为危在旦夕的那些人中,有他的儿子。 “胡闹!”宁缃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抻出鞭子就要动手。 “啪!” 鞭子如闪电挥过,却是打在了段归的胸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啊,郡主你这鞭子真给劲儿——你想过没有,这场沙暴也是我们唯一可以接近舍龙大营而不被那些河曼斥候发现的机会,一旦错过,他们能剩下多少暂且不说,那时敌暗我明,但凭我们万一被伏击,胜算有多少?”段归揉着自己的胸口,咧着嘴缓缓说道。 这些日子一路小心翼翼地蹑行在后,老板也确实发现了些河曼人的蛛丝马迹,虽然据此推断出只是小股的斥候,因此无论从人数还是在沙漠作战的经验来说,他们都不占优势。 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还是螳螂身后的黄雀,河曼人暂时还没有察觉而已。 “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给我留个念想,那样我怕就舍不得死了~”段归嘿嘿一声后,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无赖模样,说话间手就要往宁缃的腰上攀。 “... ...你若是能活着回来,我,就嫁给你!”宁缃不闪不躲,反而抱住段归的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吻情深。 反而是段归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直到宁缃转身离去,他仍是在原地怔怔地发愣,好像失魂落魄似的一动不动。 “... ...给你,出来得急没时间准备那么多药,不过这些化在水里给他们喝了,也该足以救一时之急了——这个,是我的生辰玉,不管现在领兵的是谁,看见这个如我亲临。”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宁缃无事一般从沙驼北上解下两只口袋,然后从胸口摸出一只羊脂般莹润的平安扣递了过去,片刻之后,倒是被一言惊醒的段归面露羞赧。 老板两只眼睛注视着风去的方向,满脸都是牵肠挂肚的忧虑。 “... ...那个,除了老板,祁玦祁环,还有你们几个,都跟我走,一人一匹沙驼,把这些都装好!”段归缓过神当即点了十五人随行。 巧合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埋锅造饭扎营建帐的手法实在太过于利落,陆昭明恰好也被点中加入了队列之中。 “我走了,记得等我回来... ...要是我一不小心食言了,你就回建康,找宣忱,就说我说的,便宜他了!”段归跨上雕鞍,回头去看时,却发现宁缃伸手往眼角抹了一下,于是他又把头扭了回来对着宁缃挥挥手,言语间惫赖无度。 “好!我在这儿等你!你不回来,我就自己杀回龙城,给你报仇!”宁缃知道他故意在逗自己,当即破涕为笑,言语间却无半点玩笑的轻率。 风越来越急,人影渐远,驼铃声息。 “你是老板的徒弟吧?别愣着,多挖几个水眼,接下来的日子,这都是你的活儿!”宁缃走到初次独立,明显有些慌张的小伙子身边,拍拍他的肩头,半是鼓励半是鞭策。 “是!郡主!”小伙子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是眼下这几十人中仅剩的向导——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坚定,因为他听懂了宁缃的言外之意,师父留下他,正是出于莫大的信任。 天空渐渐地暗沉,风势越来越急,掠过耳边时已是尖锐的呼啸,宁缃指挥着士卒们把固定桩又打深了些,她知道在疏松的沙地中一尺和三尺的区别其实并不大,但是这样却可以安定人心。 尤其是此刻有些慌张的伤兵。 “来了~来了~”再次醒来,也许是耳边的呜咽让他产生了错觉,或者是恐怖的梦境还在折磨着他,总之他不住地喃喃自语,并在毡子里缩成一团。 “什么来了?”宁缃走过他身边,看着他呆滞的眼神不免有些好奇——过去了这么久,恐惧丝毫不见消逝,她很好奇河曼的斥候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可以让一个黎越的战士几近崩溃。 她所熟知的那些伎俩都断不至于如此。 “来了~来了~又来了~呜呜呜呜~”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伤兵也越发地紧张,他颤抖地让那条毡子不住地滑落,牙关战战的声音,即便是一尺外也清晰可闻。 宁缃有些慌,但她转身四顾,周围却一切如常——沙驼静静趴在营帐四周,将身体连成一道阻挡风沙的墙,其余人都裹着毡子在帐篷里席地而坐,等待着风暴降临。 “小掌柜,周围有什么动静么?”现在如果有人可以感觉到异样,那一定是老板的徒弟无异——宁缃半开玩笑半是鼓励地叫他小掌柜,令他甘之如饴颇为受用。 “动静?除了风的动静,还有撒动静?”小老板不明所以,他离得太远,听不到伤兵的呢喃。 “到底是什么来了?别慌,慢慢说?”小老板的话应该不会出错,但他毕竟不是老板,于是宁缃再次靠近了惊恐的伤兵,用尽量温柔的语气询问道。 “来了~他们来了,我能感觉到... ...你!就是你!杀了你!”伤兵忽然暴起,像是疯了一样伸手掐住了宁缃的脖子,转眼之间,他瞳孔已经缩成了一条线,从脖子延伸到额头的一道道青筋如同在皮下扭动的小蛇一样,狰狞,恐怖。 “喂!你疯了么!” “咳咳咳~你!”宁缃用力去掰他的双手,却惊觉这伤兵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力大无穷,旁边几个第一时间就赶上来帮忙的龙骧武卒居然也奈何不得他。 伤兵的脸越来越扭曲,紧要的牙关中清晰可见丝丝血迹,宁缃不得已抽出了靴筒中的匕首,一刀穿心,拔出时锋不沾血。 片刻之后,鲜血汩汩涌出,伤兵双手的力道渐渐衰弱,可他眼神中的凶悍却丝毫不减,即便死后,都是一副要择人而噬的暴戾。 “... ...他们不光用了‘水长流’,还下了‘兽心蛊’!竟然对自己人,用这么歹毒的手段!”宁缃用匕首挑开伤兵的眼睑,刀尖下探那颗眼珠子随即滚落,血红色的眼眶之中藏着一坨白色的虫子,细如发丝纠结缠绕,兀自蠕动不已。 蛊,便是以虫做毒,或控心神或毁灵智或取性命,隐蔽歹毒,大多需要特殊的条件才会触发,比之寻常毒物更难防范。 或是连绵的阴雨,或者婉转的笛萧,也可能是肆意酣畅的金樽斗酒,也可能只是出门时,哪一条腿先迈过门槛。 而眼下这种蛊的触发,需要的恰恰不过是日薄西山后的暮色深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八十八章 祁玦,祁环 耳畔呜咽的风声令祁环烦躁不已。 虽然好像是有人在啜泣不止,可这哭声中毫无恐惧和绝望,甚至听不出任何的情绪,这让祁环每每听到这种声音时的兴奋和快感都像是被吹散了似的点滴不剩,只有没来由地愤怒充斥于心中。 祁玦不时地回过头去看他,虽然隔着罩纱和比罩纱更浓密的风尘根本看不清祁环的脸,但是他很熟悉祁环此时通体散发着的不祥气息,旁人也许察觉不到,但是祁玦对这气息再熟悉不过——弟弟每次大开杀戒之前,周身上下都会笼罩着这样令人不安的迷雾。 “哥,不对劲... ...”祁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前隐约可见的这座营寨毫无疑问就属于他们要找的舍龙人。 可是营寨里似乎有些不正常。 “不关我们的事,见势不妙,咱们就扯呼。”祁玦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身后,然后用两根手指比划过颈部。 “就等你这句话了,哥!”祁玦当即会意。 “别冲动,见机行事!”祁环周身凝聚不散的杀气让他有些担心——他觉得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这性情实在不适合当一个刺客。 刺客杀人,该是只为钱才对,换句话中,既然是谋生的职业,那就不该是出于兴趣使然。 “二位,在商量什么?不会是打算宰了我然后溜之大吉吧?”陆昭明忽然间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他不光步行的时候无声无息,连骑着沙驼也是如此。 “我们在打赌,你会不会趁着天昏地暗,要我们下手做事~”祁玦瞥了一眼前方,目光犀利如刀,显然指的是段归。 “聪明!既然知道,不用我多说了?见~机~行~事~”陆昭明在笑,即便是看不清他的脸,祁玦也肯定他绝对是在笑。 “所有人都过来!老板,你留在这儿,有什么意外自保为上——其他人跟我走!”段归当然也看出了古怪之处——他们已经近在咫尺,可依旧连半个明岗暗哨都见不到。 刀枪在手,一行人翻身下鞍,蹑手蹑脚地潜入舍龙营寨。 “帐篷里没有人... ...” “这里也是!” “继续往前... ...” 几座帐篷都是空空如也,可熄灭的篝火上还吊着锅,余烬和热水仍然触手生温。 再往前走,祁玦很快就从空气中嗅出了熟悉的味道,段归也随之停下,伸手示意所有人小心。 随着他们渐渐深入,沙丘已经隐然凌驾于众人的头顶,风声更急,迎面而来简直像是要把众人都赶走似的嘶吼咆哮不已。 暴风裹挟着沙砾遮蔽着视野,以至于连老板都没有发觉,舍龙人的营寨位于一处不算大的盆地中,而他们刚刚看到的不过是谷口而已。错落有致的营帐自狭窄的入口处延伸向盆底,风之所以愈发狂暴,是因为他们已经身处于半坡。 “前面有动静,而且血腥味很重... ...”祁玦的嗅觉异常灵敏,他从没闻到过如此浓重的血腥味,他是刺客不是战士,这股味道对于他而言简直就像面前就是地狱里的血海。 风渐渐和缓,说明他们已经离底部不远,预想中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并没有出现,但四周的尸体已经足够让他们惊讶。 舍龙人在自相残杀。 手无寸铁的战士们被砍杀,即便已经死去多时似乎依旧满腔的愤恨与不甘,但是奇怪的是那些手持兵器的刽子手死状却更加恐怖——他们的伤口全然不像是寻常的刀剑造成,反而好像是被野兽啃食而成,以至于尸体冰冷之后,脸上依旧凝固着恐惧和绝望。 不过才刚刚过了未时,头顶上的天空已经彻底犹如墨染一般再见不到一丝亮光,但正好可以让段归等人在黑暗的遮蔽下继续靠近。 前方的嘶吼声越来越大,像是野兽在咆哮,但咆哮声中却明明是人的语言。 “我去!你们看,他们自己人砍自己人,好热闹!”祁环一脸的兴奋,好像看到了世界上最精彩的一出戏。 谷底的风势不算大,但弥漫的沙尘却丝毫不比他们头顶已渐渐成形的黑风暴温和多少,尘土飞扬之中,弯刀砍断骨头的声音在祁环听来无比的悦耳,眼前的混战简直像是个最有趣的游戏一样,不断诱惑着他,几乎忍不住参与其中的冲动。 耳畔挥之不去的如泣如诉让他心火焦灼口干舌燥而且冷汗淋漓,每到这种时候,血就是他最好的祛病良方。 “如果你敢轻举妄动,我保证你比他们死得更快!”段归看出祁环的跃跃欲试,虽然这两兄弟的恶名早已几乎无人不知,不过段归还是眼前这个兴奋之中带着雀跃和期待,以至于声音都在颤抖的人感到由衷的厌恶。 “好啊~好啊,要不然,咱们现在试试?”祁环似乎已经陷入疯狂,搓着大手蹲到段归身旁,从头到脚每一寸无不充斥着期待。 段归愤怒,仅仅是出于一个人对丧心病狂的怪物发自肺腑的反感。 “老三!咳咳咳咳~”祁玦沉声厉喝,随即被风沙呛地一阵干咳。 “好好好~长兄如父... ...我哥发话~不玩喽~”祁环起身,像是刚才仅仅是个玩笑一般走回祁玦的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 “管着点自己!现在是闹的时候么?”祁玦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却严厉至极。 “是是是... ...”祁环一边继续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一边唯唯诺诺的应对着,全然没了刚才的凶残暴戾。 段归不再关注他们,转而继续盯紧眼前的混乱,似乎想要从中寻觅出什么端倪。 从服饰来看他们无一不是舍龙的部众,但出手之狠辣决绝却丝毫不像是同胞手足,那些赤手空拳的士卒在他们的同胞围剿之下一个个地倒毙,而每每有机会反击时,也毫不吝惜使用自己的指爪甚至牙齿——片刻之间,他们已经看到了不止一人被活生生撕开咽喉。 老板口中的瞎瞎风终于彻底挣脱了束缚开始肆无忌惮地横行于天地之间,一瞬间所有人都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而舍龙人的厮杀还在继续,但祁玦明显听出了其中野兽一般的嘶吼渐渐寥落。 “换上他们的衣服,我们混进去——情况不明,先不要暴露身份。”段归指了指随处可见的尸首道。 密密麻麻的人群终于将那些手无寸铁的士卒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可那些士卒却毫无俱意,仍然乍着膀子毫无畏惧地冲着四周的刀林嘶吼。 火把渐渐亮起,照出那些舍龙人狰狞的面孔。 “他们在说什么?”段归压低声音悄悄的问道。 “只是在不断地重复‘杀了你们’... ...这些人有问题... ...”回答他的是身边一名通晓黎越语的龙骧武卒。 远处一个看起来像将领模样的舍龙人一声呼啸,藏匿在刀丛之后的箭雨随即将那些被围在阵中的同胞当成箭靶一样射成了刺猬。 “那个人是他们的都司,他说这些人被邪灵附体,已经不是人,必须全部杀光。” “妈的,本来就不剩多少人,还他妈自相残杀!”段归忍不住恨声骂道。 但这一声却引起了身边舍龙人的侧目,对方转过头对他呼号着他听不懂的黎越话,很快,杀红眼的舍龙人围了过来。 “监军,怎么办?”身处几千人的围困之中,即便是龙骧武卒,也不得不惊慌失措。 “还能怎么办?投降!”段归把双枪往地上一插,随即双手抱在脑后蹲了下去。 黎越人不杀俘,这一点他是从赵俨那儿听来的。 祁玦和祁环正准备殊死一搏,却眼见他如此痛快就缴了械,当即面面相觑,祁环更是懊丧地猛锤地上的沙土。 “说,你们是什么人?”舍龙都司威严不减,只是那份虚弱不堪却难以掩饰。 “告诉他,我们是郡主特使,有信物为凭!”段归进了帐反倒昂然而立,换了一身宁死不屈般的桀骜。 都司一听这话,先是惊讶,继而便是愤怒,猛地一拍大腿,那样子是想站起来大声呵斥,却又因一阵眩晕倒坐了回去。 “松开我,东西在我怀里。” 都司将信将疑地松开了他的双手,而看到他从怀里掏出的那个平安扣时,当即挣扎着蹒跚到他面前,屈膝跪倒一边大喊一边哭诉。 “他在嚎什么?” “他说,请郡马爷救命,只有郡主能救他们于水火!” “嗯?郡马?这小子倒是挺有眼光... ...” 很快嚎啕声就响彻了营地,不多时就变成了祈祷和赞美——不得不说,宁缃的药很有用,很快那些孱弱的士卒眼中就有了生气,段归开心地大嘴一直裂到了耳朵根,不过与妙手回春无关,只是因为他从都司嘴里得知了黎越女人的生辰玉只会送给心上人。 然而接下来的问题就让他很难继续沉浸在两情相悦的欣喜之中了——谷地没有水,而他们虚弱不堪的身体已经不起消耗。 他们一路被河曼的斥候袭扰是真,那些斥候不过三四百人,却兵分四路徘徊于他们大军一里之外,无论他们从何处取水饮用都难保完全,虚弱不堪之际,都司孤注一掷打算诱敌深入利用地势与敌人同归于尽,却不想黑沙暴毫无征兆地来临。 而困扰他们多时的疯病再一次袭来,让本就损失近半的他们雪上加霜。 “老板,这沙暴还会持续多久?” “哎~这个嘛我也不知道,这瞎瞎风来得不清楚去得不明白,老汉也看不出来... ...” “... ...这样最好,所有人就地修整,然后让他选些身强力壮能征善战的跟着我,黑风暴一停就突围——老板,等我们走远,你立刻带着他们回去找郡主,告诉郡主别等我,立刻回啸月城!” “这... ...” “这什么这!不引开那些河曼斥候,我们一个都回不去!” “对了,帮我跟他说——脱衣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八十九章 陆昭明 黎越人的皮质甲胄轻便又柔韧,只是沁入其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和汗臭让陆昭明几欲作呕。 黑风暴的性格简直和瀚海中的黎越人一模一样,来时汹涌澎湃,去时洒脱无痕——片刻之前还是昏天黑地令人不辨东西,令人犹如置身于开天之前的混沌,紧接着一缕温馨撕开厚重的黑暗,再如悬剑般自天际直插沙海,顷刻之后阴霾尽散,光明又再次重临大地。 昏天黑地之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昭明只知道这一觉睡得还算踏实——他必须要养精蓄锐,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实在太过于繁重,不仅要防备那些神出鬼没的河曼人,还要趁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解决眼前这个最大的麻烦。 他早已打定了主意,与其做朝不保夕的奴仆,倒不如游走于各势力之间做个逍遥自在只为自己而活的旁观者,周人在建康经营多年的谍网被铲除,因此一定会急于重建,而统领的最好人选无疑就是他陆昭明。 至于段怀璋,无论是否已经起疑,段归的人头也多少可以表一表忠心和能力——段怀璋这种人,心高气傲自命不凡,最喜欢的便是驯服那些常人驯服不了的烈马,此刻说不准自己在他心中已是这样一个角色。 包括他在内的吴军都换上了舍龙甲胄混入了三百舍龙精锐之中,段归本人更是佯装成舍龙都司的样子,在黑沙暴刚结束的时候就一马当先率众逃离了营寨——陆昭明能感觉到四方紧追不放的影子,可放眼望去时又全然不见踪迹,即便是他也不得不佩服河曼人的匿踪功夫,在这一望无垠的瀚海沙漠之中,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隐身幻形一般。 他之所以能感觉得到危险,其实全是凭借经验,北方雪原的漠赫人也会潜身在雪地里仿若浑然天成的石头,直到你靠近,再发动必杀的一击,而被漠赫人埋伏时的那种蚀骨阴寒,就和现在萦绕不散的感觉如出一辙。 “小子,问问他,附近有水源么?”段归轻声问道,生怕声音大了露出马脚——他带着一行人狂奔了整整一天,早已远离了舍龙的营寨,此刻太阳已渐渐西斜,再继续逃窜反倒会露出马脚。 身边的兵卒把他的话用黎越语又对身后的舍龙向导复述了一遍,对方立刻下了沙驼,就地挖出一个二尺多的坑,从底下挖出一捧沙子嗅了嗅,然后伸手指向远处,对着兵卒一边说一边点着头。 “他说,那边应该有一条暗河,但是苦水,虽然没有毒但是不好喝。” “能活着就不错了,还管什么甜水苦水的,走,前方扎营——声音稍微大一点,让大家都听清楚点。” 段归一声令下,兵卒随即对着后队呼喝,声音不算大,但也足够让有心人听得明明白白。 “祁玦,你看看这水如何?”水眼子打出来,段归第一时间告诫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同时把祁玦叫到了身边。 “... ...一样,应该是把红信石之类的埋在水脉上游,毒性降低但依然足以让人水泻不止。”祁玦先是银针探水,看到银针变黑之后用手沾了一点放在舌尖,随即面带鄙夷的摇摇头。 “你不怕那些蛊毒?!”段归在见识过那些疯狂的舍龙人之后,对那些白色的丝状蠕虫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 ...红信石有剧毒却能驱虫,我虽然不懂他们的蛊术,不过药理总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下红信石是为了让人脱水,之后偶尔改成蛊毒,则会让那些失水多日的舍龙人大量感染,以此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把这万余人杀个干净——确实好手段,值得借鉴。”祁玦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点头,说到最后几乎是一脸的赞叹。 “告诉所有人,水里要下了药才能喝——别忘了有事没事叫唤两声,还有,该拉稀照样拉稀,别让那些河曼人看出破绽。”段归用锅底灰把脸涂得漆黑,看起来比黎越人还像黎越人。 “监军,叫唤好说,可是这... ...” “废物,不会弄点水搅和匀了?拉不出来... ...管别人借!大家伙匀匀,弄个腹泻不止的场面还不容易?” 士卒无语,而那些黎越人听到指令后更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他们从没想过打仗可以打得这么恶心。 陆昭明第一时间就猜到了段归的目的,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印证了他的想法。 第二天,他们的行进速度明显慢了许多,而宿营时段归却要求众人可以喝水但不得煮食,目的无非是告诉河曼人他们怕了。 第三天,河曼人依旧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而段归干脆选择了一个没有水源补给的地方歇宿,而他们前一天就偷偷补足了淡水。 到了第四天,众人之中有些已经干渴难耐,但段归却只允许他们偷偷喝极少的水,以至于几乎所有人的水袋都还剩下大半。 第五天,陆昭明知道时机已到,因为段归终于下令寻水扎营。 这一次挖出了水眼子之后,祁玦给了段归一个肯定的眼神——银针入水毫无反应,而一些红色粉末入水之后,澄清的水却瞬间变了乳浊。 “通知所有人,取水,煮粥——告诉他们水里有蛊不能食用,今晚只吃自己 的干粮和剩下的存水,午夜时分,听我号令假做失心之状... ...” 大漠里的月亮本应格外皎洁,但不知是否天公作美,今夜却彤云密布,几近伸手不见五指。 段归一声凄厉刺耳的嚎叫惊动了所有人,包括陆昭明,这一声实在太让人反感,如同用指甲去划过铜镜,于是很快所有人都开始三三两两地像野兽似的呼号并捉对撕咬,只有陆昭明第一时间割破了自己的手掌涂了满脸的鲜血然后倒在地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着眼前拙劣却声势浩大的表演。 他看到祁玦和祁环两兄弟抱在一起,与其说是厮杀倒不如说是舞蹈,他甚至看到了祁环脸上强忍着的笑意,两人象征性地撕扯了一阵之后,或许是怕周围的人受到影响,继而把一场惨烈的自相残杀变成滑稽的舞会,他们俩终于决定就此打住,倒地不起。 半个多时辰之后,闹剧渐渐落幕,段归也终于筋疲力尽,“死”在了别人的嘴下,每个人身上的咬痕都不重,但是配合刻意制造的血迹和暗沉打的夜色,和之前舍龙营地中的那一幕区别倒也不大。 陆昭明简直恨不得把这群拙劣的戏子都给砍了,这么烂的演技简直是他生平仅见。 静谧,以致仅有有耳朵里令人躁动的嗡嗡声,但是陆昭明感觉得到危险在渐渐靠近,很快,他就看到了异象——沙丘在异动,不是随处可见的大沙丘,而是密密麻麻比狗大不了多少的沙丘,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们包围。 小沙丘越靠越近,片刻之间已抵近他们不到十丈,陆昭明不敢再动,终于沙丘里开始钻出一个个衣着怪异的武士。 河曼的斥候原来一直都潜伏于黄沙之下,在一定距离之外包围着他们,就像一个会随着他们移动的陷阱,难怪用肉眼无法发现任何踪迹。 河曼人无一佩刀携弓,随身的武器就是右手紧握的一把一尺多长的匕首和左手中像是笛萧似的吹箭,配合他们紧贴着皮肤包裹着全身的服饰,一望即知他们更善于隐秘刺杀而不擅长正面搏斗。 河曼人逐渐深入,三人一组互相背靠着背,警惕地扫视着满地的“尸体”,生怕其中会有一具暴起伤人。 而这种危险当然不会发生,满地的“尸体”其实都在侧耳倾听,随时等着复仇的号令。 而河曼人除了遵循不侮辱尸体的传统之外,更多的大概是对自己蛊毒的自信。 为首者一声令下,几乎所有人都围向了段归,陆昭明的姿势刚好可以保证他看到那边的情形——他甚至希望此时此刻那个河曼首领直接下令将段归乱刀分尸,也省了自己的麻烦。 “呜哩哇啦哦吼吼啊哈哈哈哈~!”河曼人翻过段归的身子,却发现眼前是一个满脸漆黑的人瞪大了眼睛在对自己笑,于是吓得倒退几步连连地惊呼,紧接着段归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扑向那个首领,然后号丧一样的嗓音响彻天地。 没人听得懂他在吼些什么,因为本来就是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目的就是为了让敌人为之错愕的同时招呼自己人动手,但段归的声音实在太有特点,因此早就躺得不耐烦的士卒们纷纷暴起,有的甚至学着段归的样子嚎叫着扑向对手。 但这一次不是佯装,而是真正的持刀在手斩敌寇。 霎时间血花飞溅,河曼人一时也慌了神,但很快就发现这不过是一个圈套,因为对手的行为招式完全不像是被蛊毒控制的样子。 “斩草除根一个都不能留,漏一个,你们的同胞就可能死一群!”段归的双枪来去倏忽,不多时已经让河曼人望之色变。 懂得黎越话的吴人很快就把他的话翻译给了舍龙人,随即他们大吼着段归听不懂的词汇,挥砍之际全然不在乎剧毒的吹箭和要命的匕首,同归于尽似的战法简直比护子的恶虎更加凶猛,耳听着兵器的铿锵和疯狂的嘶吼,陆昭明居然有了些热血沸腾的冲动。 他的血已经凉了很久,甚至他自己也忘了从何时开始他心中只剩权力和欲望,不过眼前的这一幕,倒真是让他有些感动。 不过感动归感动,他却并不像祁环那样就此加入肆意狂欢,他知道必须消耗段归的实力,然后争取一击必杀。 河曼人的首领很快就发现了形势对己方不利,这些敌人不仅没有中蛊,甚至个个都健壮地像野驼子一样——河曼从来就不是逞匹夫之勇的部族,他们是智者,是谋士,自然不太善于正面交锋,眼见着劣势渐现,他于是把心一横直奔那个手持双枪,一脸漆黑的家伙。 擒贼先擒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九十章 段归 河曼首领的匕首冷如冰静如夜,一如沙狼的獠牙。 段归的双枪毫无察觉之际,那獠牙已经瞄准他的咽喉,倏忽而至。 “好轻功!”段归惊觉这一击时已迫在眉睫,无奈之下他只好后仰倒地,以一记铁板桥堪堪避过。 一见对手身形顿失,河曼首领立即变招追袭,那把匕首划了一个半圆后高高举起,狠狠落下,再次直奔段归而来,不过这一刀的落点却有些尴尬,不偏不斜恰好是他的会阴。 此处中招虽然未必是死路一条,但对于大多数男人而言,却比死更可怕。 段归虽称不上江湖人,却也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所以他脸上的惊惧之色也与大多数人一般无二。 “操!老子还没娶妻生子,你就要拆老子祠堂!”惊惧随后就是愤怒,但此刻最紧要的就是如何避过这一刀——段归咬咬牙,双枪一杵借力后退半尺,那一刀随即不偏不倚扎在了他的大腿上。 刀锋刻骨,酸痛立刻沿着骨骼行便四肢百骸,疼痛如同火上浇油一般让他怒气更盛,段归索性绷紧了肌肉,霎时间令刀锋再难动弹分毫。 “小子,这一刀,老子让你拿命还!”匕首既拔不出又插不进,宛如被牢牢钉进了木桩,段归强忍这疼痛一枪横扫对方胫骨,另一枪点向对方咽喉。 一般人要闪过咽喉的一枪就必须以双腿为支点或腾跃或旋转,但如此免不了膝窝要挨上重重的一击,反之必定一命呜呼。 但河曼首领居然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然后以匕首为支点一个前空翻就破解了段归的招式,更借势又将那匕首插进去几分,几乎前进后出地在段归腿上穿出个透明窟窿。 这一招几乎让痛入骨髓的段归都忍不住叫好。 只不过他想要拿回那把匕首却是不可能了,落地的瞬间,他已是赤手空拳。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段归一脸狰狞的笑意,腿上的匕首直没至柄由不得他不痛,稍稍一动血就顺着伤口加倍地涌出以至于靠着双枪他才能勉强站起来。 河曼人的首领眼中尽是阴狠的嘲讽,继而段归就感到了一阵阵地眩晕,伤口的麻痒之感也渐渐地愈发明显——毫无疑问,匕首有毒。 几个呼吸之后段归就已摇摇欲坠,若不是双枪还能撑着身体,他恐怕已经到底不起,呼吸越来越沉重,眼前越来越模糊,伤腿开始麻木,双手开始颤抖。 “你... ...真的不错... ...”河曼首领用蹩脚的中原话说出了三个字,然后随手拾起身边的一柄弯刀,缓缓向着段归走来。 八步,七步,六步。 河曼首领踏出第五步的同时,段归将右手的短枪猛然掷出,力道很足,直奔他的心口,但此刻段归似乎已经不堪毒药的折磨,重于力的同时疏忽了巧,于是这一枪被河曼首领略一侧身,便轻松避过。 而河曼首领再转过脸时,段归已经一脸凶悍地出现在了他眼前——四目相对之际,段归一只手已经勾住了他的后颈,而一把匕首随即扎进了他的肩头。 段归趁着投枪的瞬间引开河曼首领的视线,在那一瞬间强忍伤痛将腿上的匕首拔出,那撕裂肌肉的剧痛给他带来了瞬间的清醒,借着一瞬间的清醒他用深埋沙土之中的短枪把自己弹向了对方。 可惜瞬间的清醒甚至等不及让他刺中对方的心口就急急逝去,令这一刀最终还是错失要害。 “还... ...你... ...的... ...”段归笑了笑,就此昏厥。 河曼首领推开已经瘫软的对手,随即踉跄几步退出了战圈,仅仅片刻他便已经站立不稳,他从没想过这把“影龙牙”终有用于自身的一日,所以他怒不可遏,但再想杀死眼前毫无反抗之力的段归已是妄想——和对手纠缠的这一会儿功夫,手下就已几乎死伤殆尽,更何况毒素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河曼人本来就不擅长正面作战,更何况面对的是舍龙部的精锐与啸月城里一等一的高手。 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响起,仅存的河曼人立刻抽身与那首领汇合一处,紧随其后的舍龙人已经杀红了眼,很快就将他们包围得水泄不通。 河曼人的阵型紧缩,包围圈也随之越来越小,只有陆昭明和祁玦等少数人看出了不寻常的端倪继而停下了脚步。 “嘭~!” 一声巨响之后是连续不断的爆鸣,紧接着白色的烟雾喷涌如同一朵朵白色的菌菇,刹那间就笼罩了所有人。 “咳咳咳咳~快退!掩住口鼻!”祁玦刚吸入一丝便查觉有异,他本能地高喊示警,所为的自然是杀红了眼一马当先的祁环。 烟雾轻盈,但是浓密粘稠,身处其中的人很快就觉得一股倦意袭来继而昏昏欲睡,片刻之后他们的眼耳口鼻之中很快开始渗出丝丝血迹,然后面带微笑,永远沉浸在了自己的美梦之中。 得益于祁玦的呼喊,包括祁环和陆昭明在内的少数人得以及时抽身而退,可即便是极少的毒烟也足以让他们头重脚轻神志昏然,一个接一个地倒卧尘埃。 ... ... 段归醒来时已时近正午,他想要挣扎着起身却只能让自己勉强翻身仰视着瀚海毒辣的太阳,匕首的毒素仍然在他体内肆虐,而四周全是尸体——有舍龙人,也有河曼人,还有屈指可数的吴人,虽然大多数脸上都露出幸福的微笑,可是七窍之中渗出的殷红血迹,让那表情说不出地惊悚可怖。 干渴袭来,疼痛也紧随而至,看来河曼首领的匕首上只是极强的麻药而不是致命的剧毒,段归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而这个样子他恐怕等不到恢复体力就会先被晒成干尸。 “你竟然还活着... ...不得不说,你的命是真硬啊~”陆昭明的脸出现了,就在他头顶正上方——段归不太熟悉这张脸,因为几乎从来没有人这样清楚地看到过陆昭明的脸。 因为他好像总是低着头,谦恭而卑微。 段归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气流不受任何阻拦似的从他的肺直冲而出,在他自己听来,也不过只是“哈哈”的呼吸罢了,而这个声音好像很滑稽,以至于让陆昭明露出了笑容。 “别浪费力气了,河曼人的毒烟很厉害,我只是吸入了一点点就昏迷了整整一夜——你看他们,喏~全都死了,你离得这么近竟然还能活着,真是个奇迹~”陆昭明站起身,从腰间解下水袋灌了几口,点滴不剩之后便很失望似的随手扔向一旁。 然后他四下环顾,继而走到一个龙骧武卒身边,解下水袋之后顺手一刀扎进了对方的心口,然后又回到段归身边坐下。 “自我介绍一下,先登营副将陆昭明,现任吴国东宫六品侍卫。”他用只有段归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段归慢慢闭上了双眼,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无论对方现在是在用什么身份在和自己说话,这种语气都表示他大限已至。 “喂~别露出这种表情啊,你好歹也是吴人心中声名赫赫的‘战神’,这样我会很没有成就感的,拜托你给我一个愤怒或者不甘的眼神,死在我这样一个无名之辈的手中,你难道真的能这么坦然?”陆昭明盯着段归半晌,然后很无奈地叹口气,因为对方只是冷笑,全无半点他期待的惧怕。 “或者,我还有一个办法,将你颈下的第六节椎骨稍微往外拧个一寸,这样你就会终身成为一个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废人,不过吃吃饭看看景听听曲儿倒是可以的——云雨之事你就别想了,因为你不会有半点感觉,简单来说吧,废人,懂了么?”陆昭明将段归反过来,又变成俯卧的姿势,然后一只手顺着他的颈项慢慢地向下摸索着,他似乎从指尖感觉到了段归尽力隐藏的恐惧,那只手移动地越来越慢,然后用几乎一样慢的语速继续说道,“然后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成为救回段归的英雄,至于太子那边么,我也是替他出去心腹大患的功臣——之后,我会在众人的瞩目下屡屡献计大破黎越,再受朝廷恩命取代死于非命的赵俨统领啸月城,随后便扶助宁缃郡主登上王位,继而掳获芳心,再然后么... ...在万分悲痛之中,我将接替死于吴人毒手的宁缃统领六部的蠢货,之后联周攻吴,先取翼州再夺扬州,便可三分天下!” 段归此时真的害怕了,他感到陆昭明颤抖不已的指尖正在他的背上兴奋地雀跃着——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个疯子,可偏偏疯的有理有据令人叹服。 “那么,再见!”陆昭明三指用力,而此时段归能做的只有收紧背脊而已。 “慢着!把他留给我,就当是你欠我们哥俩的报酬,今后各走各的互不相干!”这声音听起来比陆昭明更亢奋,除了祁环之外,没人会如此丧心病狂。 陆昭明的凶残是理智的,而祁环的凶残仅仅因为他是个野兽。 “好,你来... ...”陆昭明微微一笑,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即让开。 祁环兴奋地好像一个孩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段归身边蹲下,用手指戳着段归的脸咧嘴大笑。 “有趣~好玩!吴国段归啊,这么响亮的名头你居然只想到把他做成个不会动的泥偶,简直暴殄天物!嗯,我要先把他阉了,再施以斩五衰,然后让我哥把他救活,再像花一样养在坛子里... ...对了,每天给你梳洗打扮,像小姑娘一样,嘿嘿嘿,一定很有趣!”祁环绝不是开玩笑,因为他已经扯掉了段归的裙甲,撕开了他的裤子。 “别愣着啊,给我一把刀!”祁环把段归又翻过来,兴致勃勃地把手伸向身后的陆昭明。 “好... ...给!” 一刀透胸而过,祁环当即毙命,倒地之时,仍旧一脸的期待。 “我陆昭明要做什么,轮不到你来置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九十一章 祁玦 “老三!” 随着陆昭明的刀从祁环后心缓缓抽出,黄沙之上随即斑斑点点血洒如雨。 祁玦一声凄厉的呼喊,丝毫不能挽留祁环渐趋消逝的生机。 他还在颤抖,满脸的欣喜雀跃却在渐渐凝固,陆昭明这一刀无论角度还是力道都恰到好处,刀刃垂直插入先将心脏劈成两瓣,然后在体内略一扭转,便剜出一个必死无救的窟窿。 沙漠贪婪地吸吮着祁环的血液,令他眼中很快就失去了光泽,紧接着身体好像也随之干瘪,待指尖轻轻抖了几下之后,便再无动静。 “咳咳咳...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弟弟惨死当场让祁玦几近崩溃,他再一次目睹了亲人在面前逝去,可这一次好像依旧无能为力——他只能目嗔欲裂,嘶吼着如同一头困兽,但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分毫。 毒烟对于他这样的肺痨病人好像效果更加明显,他不止四肢绵软无力,而且在嘶吼一声之后就开始不断地咳嗽,直到咳得满嘴血迹也停不下来。 “哼... ...祁玦啊祁玦,你若是假装尚在昏迷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日后也许还有替令弟报仇的机会——可现在,你说说,何苦呢?”陆昭明叹口气,带着满脸的轻蔑嘲讽提着还在滴血的弯刀慢慢走向祁玦。 “陆昭明... ...陆昭明... ...”祁玦说不上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而失语,他两只手徒劳地用力攥紧着黄沙,却只能任由它们从指缝溜走。 “别慌~别慌~别看我就好了,放心,我出手很利索,不信你看令弟,现在都还是一脸的陶醉不是么... ...来,想点高兴的事儿~”陆昭明走到祁玦身边单膝跪倒,一只手按着祁玦的头颅,另一只手将弯刀高高举起,像是在寻找一个最合适的角度一样反复观察了许久,却似乎都不甚满意。 “本来还想多留你们一时的,可惜啊,贤昆仲偏偏要自寻死路——猫怎么能让老鼠们抓到他的把柄呢?所以,下去以后好好管教一下令弟,下辈子别这么不知好歹,啊~”陆昭明还在喋喋不休,祁玦恍惚间觉得眼前这个人和祁环慢慢重叠——原来自己的弟弟在那些死人眼里是这样一幅可憎的面孔。 刀光一闪,结果当然是落空。 倒地不起是假的,虚弱不堪也是装的,咳出的鲜血当然是咬破自己的舌尖所致——他见识过陆昭明的身手,即便对方因为毒烟的影响而略显疲惫,但以他自己的身手,即便是十足的状态也难保必胜。 所以他之能按下心头怒火,先偷偷服了解毒丹,待自己恢复了行动能力之后,再以歇斯底里和不堪一击作为诱饵引陆昭明上钩。 陆昭明的弯刀骤然没入沙地,眼前的身影则突然消失不见,一刹那的惊愕之后他随即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轻敌大意的结果很简单,血溅五步而已。 “可惜啊~不是这只手杀了我弟弟!”祁玦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陆昭明心中一凛的同时惊觉持刀的左腕已经缠上了一圈冰冷的钢丝。 “嚓~” 百转情丝划出一个整齐的断面,接着血如泉涌,陆昭明眼看着自己的左手坠入沙土,惊骇、愤怒、恐惧、懊悔,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成一声惨叫声如九天。 祁玦一击得手欺身再上,这一次百转情丝直奔陆昭明的右腕而去——他必须要肢解了对方,方能泄恨。 但这次他失算了,陆昭明在一瞬间放开了刀柄,就在百转情丝缠上弯刀的同时,陆昭明的右手摸向了自己腰间。 一刀破空,凌厉而柔韧,这是陆昭明的杀手锏——只有他有资格佩戴的第二把虺蝮斩。 祁玦再想收回情丝已不可能,因为陆昭明牢牢踩住了那把弯刀;而紧抓不放却只会让他像紧咬鱼钩的鱼一样受制于人,瞬间的犹豫便招来血光之灾,陆昭明一刀险些将他开膛破肚,祁玦知道下一刀他一定没这么好运。 百转情丝脱手,虺蝮斩第二击落空。 祁玦捂着腹部伤口后退一丈气喘吁吁,另一边陆昭明的左腕血流如注,似乎也无力追击。 两个人也可能都是在演戏,期待对手再一次因为大意落入自己的陷阱。 “就此作罢,如何?”陆昭明知道继续拖下去只会对自己不利,而且不断流血的左腕也不允许他继续拖延,所以他只能虚与委蛇。 “休!想!你可以逃,但只要你敢转身,就是你的死期!”祁玦断然拒绝,作为一个刺客,他在这方面的经验远比陆昭明丰富——他现在只需要等,等着段归或者其他人恢复,又或者陆昭明自己血尽而亡。 因为知道对手性格多疑而又自负,而他不清楚自己是否还藏着什么要命的暗器,所以祁玦只要表现地足够自信,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陆昭明开始步步后退,却不敢稍稍看一眼身后,因为眼前不仅祁玦步步紧逼,段归也正挣扎着爬起身,对他怒目相向。 “呃... ...呵!”段归似乎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但是这两声任谁也听得出怒不可遏。 “放心,他走不了,把这个吃了~”祁玦又摸出一粒药丸随手丢了过去,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陆昭明一丝一毫都不曾移开。 陆昭明开始慌了,祁玦的双眼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冷地好像一个死人,而段归已经捡起那颗药丸吃了下去,几口水下肚之后,他眼中的萎靡已渐渐开始消散。 四周其他人也渐渐开始苏醒,虽然大多还在恍惚,但群起而攻之只是时间问题——草草止血的伤口依旧在流淌着他的生命,此消彼长,结局已经很明显。 “既然如此... ...那就带你们俩一起走吧!”陆昭明见逃生无望,索性把心一横直奔祁玦而来,要做困兽之斗。 “段归!剩下的交给你了!”祁玦见状面露喜色,他自知杀不了陆昭明,但要以一死缠住对方令其破绽百出却并非难事。 两人像是两头发情的雄性奔羚一样冲向对方,眼中全是不死不休的悍然。 六尺,陆昭明按动机簧,虺蝮斩重新变为鞭刃。 祁玦神情坦然毫无惧色,凌乱的散发之下是少有的欣然之色,此刻他只想和对手同归于尽。 忽然间风沙大作,平坦的沙地上突然鼓起了一座小丘,接着一条包裹在赭黄色劲装之下的人影从沙地里倏地窜出,直奔陆昭明而来。 “不想死... ...跟着我... ...”他的口音很蹩脚,显然不是中原人。 陆昭明绝处逢生当即收刀转身,毫不犹豫地拔腿就逃。 祁玦眼看仇人要溜之大吉,当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阻拦,可一枚弹丸立即打在他脚下沙地之上,随后一阵绯红色的浓烟升腾而起——不同于之前白烟的甜香,这红烟不仅闻起来刺鼻,而且辣眼。 祁玦本能地后退闪身避开,但须臾之后他就发觉自己上当了——烟虽气势汹汹却无毒无害,作用好像仅是障目阻敌而已,果然待浓烟散去,陆昭明和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段归跑过来恨恨地咬牙切齿,随后他拍拍祁玦的肩膀,又指了指身后祁环的尸体,意思是,两不相欠。 “... ...你的裤子。”祁玦瞥了一眼段归迎风摆荡的小伙计,随即走向了自己已经毫无生气的弟弟。 祁玦伸手阖上祁环的双眼,却抹不去他量上个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个弟弟也许真的是个死有余辜的恶魔,杀人或者被杀,好像都会给他带来难以言喻的乐趣,不过这后一种乐趣他一生也只能领略这么一次而已。 “你呀... ...这么个死法,好像还真是便宜你了... ...也罢,这辈子哥教不好你,下辈子记得离哥远点,投生个大富之家,找个会教你的兄长~”祁玦一边念叨着一边将祁环拖入刚刚挖出浅坑,然后亲手将一捧又一捧的沙子盖在那具笑盈盈的尸体上。 祁玦本性并不坏,苦心孤诣地练就一身杀人伎俩也只是为了报仇雪恨,可渐渐地他发现弟弟在自己的影响下竟变得视人命如草芥。直到有一天,祁环失手杀死了一个拜山门的江湖客后,事情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拜门虽有挑衅的意味,但按照江湖规矩却可伤不可杀,一次两次失手可以说是意外,但每一个前来讨教的都难免丧命就必定招致江湖同道的围攻——于是那一日山门之内群情激奋,大师兄挺身而出却无力回天,最终为保师门他也只能坦诚所见,于山门之外拦截来人的正是自己的两个师弟。 祁玦自然挺身而出替弟弟扛了所有罪名,惩罚也很简单,接每人一招,活下来既往不咎,死了就算抵偿孽债,可那一天围攻师门的足足有几百人——祁玦最终保住了性命,却伤了手太阴肺经和任督二脉,不仅终身武功再难寸进,而且得了一个每逢阴雨天寒就咳喘不止的顽疾。 曾经的他是天纵奇才,令人嫉妒,最终却只能泯然众人渐渐地连祁环也比不上,但他从没有后悔过,如果在给他一次机会,他也会选择这么做,因为那是他的兄弟,至亲骨肉。 沙坑很快就被填平,和四周的沙地别无二致难分彼此。 然后他起身,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悄悄抹去眼角的一滴泪水——虽然早知弟弟会有此下场,也一遍遍在梦境中见到过弟弟死无全尸,他却还是忍不住鼻子有些酸。 “斯人已逝,恩怨两消——你替我杀陆昭明,我帮你救司徒靖... ...”祁玦走到段归身边,坐下,笑中带泪仰望苍穹。 祁玦和陆昭明之间的关系傻子也能猜个大概,于是段归点了点头,祁玦二指随即搭上他的寸关尺。 “咳咳咳~埋首黄沙,毒素吸入不多,咽喉麻痹但不碍事,多、多喝水,过、过几天就,好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九十二章 窦都 窦都是河曼部族最好的斥候,论蹑行追踪之术无人可出其右。 他那把匕首更是诡异神奇,其整体都是由瀚海深处的潜龙石磨制——潜龙石,据说是由千万年前的坠龙骨骼变化而成,其质地坚硬如铁,而且水火不侵,不仅数量稀少,而且大多不过三四寸而已。 这当然只是一个神话,真相如何已经无人知晓,黎越人只知道这东西是世界上最强的蒙汗药,刮下一点点粉末就足以让最强壮的沙驼睡个三天三夜。 所以两尺的潜龙石用金刚砂一点点打磨成匕首之后,不仅锋利程度远胜凡铁,其与生俱来的麻醉效力更是只需割破一点点皮肤就足以令人登时昏迷不醒。 窦都万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神兵竟然会有反噬的一天,情急之下只好命令部下拼着一死释放了“一梦幽”,然后自己则趁机藏在黄沙之下屏息聚气静待药效消散。 本以为第二天醒来就可以看到满目凄凉,却不想目睹的是偏偏是同室操戈——那个身手不凡的吴人显然居心叵测,若非一时大意恐怕那闻名天下的双枪将已遭不测,窦都当然听说过他的威名,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他决定救那断手之人一命。 陆昭明得以侥幸保住了一条命,但齐根而断的左腕虽已经简单的包扎处理,却仍不免丝丝缕缕的血迹点点洒落黄沙。 “我、我不行了... ...到底、还要走、走多远... ...”失血令他脸色青白,甚至只能靠窦都架着才能维持步履踉跄,脱身之际的那一阵狂奔已经彻底耗尽了他的体力,此刻两个人只能走三步歇两歇,顶着赤日炎炎在漫漫黄沙中伛偻而行。 “红烟,有危险,他们看到就会来,快了,有气味。”窦都会的中原话极其有限,他的意思是红色的烟除了阻敌之外还有示警之用,前来接应的人很快就到,他已经可以闻到随风而来的气味。 然后不多时陆昭明就看到了自天边而来的烟尘,希望令他悬着的一颗心安然落定,于是他眼前一黑,就此昏迷。 “快看,都司!” “都司在那儿!” 来的人正是窦都之前安排的哨探,一行五人,各自骑着沙驼向窦都飞奔而来。 “嗨~我在这儿呢~”窦都索性把陆昭明抛在一旁,对着来人的方向猛挥了几下双臂,然后也躺倒在沙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 “都司,其他兄弟呢?” “都没了... ...我上当了,那些人是诱饵,大队人马趁机跑了。”窦都接过属下扔来的水袋,大口大口地灌了半天之后抹了抹嘴,这才悠悠地说道。 “那... ...咱们怎么和族长交代?” “这用不着你们操心——对了,你们谁带了‘聚魂蛊’,赶紧给这小子匀一只,他快不行了。”窦都指了指身边的陆昭明,几个属下看他一身舍龙人的打扮就觉得奇怪,翻过身发现居然还是个白脸的中原人,当下更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都司,不是吧,他是吴人,‘聚魂蛊’每人每年才领一只,那可是咱们兄弟保命的玩意啊... ...”五人中有两个闻言面面相觑,显然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窦都所说的东西,但都舍不得拿出来罢了。 聚魂蛊,顾名思义也是蛊虫之类,不过毒药同源,用之得法,蛊也可以是救命的灵丹,但比起害人的蛊毒显然这救命的蛊炼制更加不易,所以即便是河曼部之内,也只有那些精锐有资格享用。 “少废话,这个人来头不小,对我们有大用,回去我再炼制了还你们。”窦都发话并且答应归还,其中一人犹豫再三终于咬咬牙几步上前掏出了匕首。 只见他解开衣襟露出胸膛,心口处竟赫然是一块拳头大小状若人脸却微微蠕动着的肿块,随着匕首将皮肤割破,一只莹白如玉却满布血丝的肥大蠕虫露了出来,那人随即用刀尖将之挑了出来,一瞬间那虫子就吱吱惨叫着翻滚扭动起来,那人犹豫了片刻,虫子终于还是被丢进了陆昭明的嘴里,遇到唾液的瞬间就爆开成了满口的粘浊,浆液顺着喉咙落肚之后陆昭明的身躯猛然一震,脸上立刻多了几分血色。 以自身之血养蛊,关键时刻再取出续命,倒也算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只是陆昭明若是知道自己几乎是吃了他人的血肉换回一条命,不知道作何感想。 但是可以肯定这东西确实比任何中原的灵丹妙药都有效,原本几乎血尽而亡的陆昭明不仅脸色渐渐红润,气息也渐渐和缓,甚至连断腕的血迹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 五人中的又一个倒霉蛋不得不让出自己的沙驼给窦都,不过现在和别人共乘的报酬是回到部落之后可以得到别人求之不得的妙药灵蛊——窦都不仅是河曼最好的斥候,也是河曼最好的蛊师。 之后一行人在正午艳阳之下绝尘而去,任由沙驼在瀚海里挥洒着汗水。 回到河曼部落时已经是傍晚,营地里已经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篝火,窦都似乎已经看到了姑娘们忘情的热舞,听到了她们婉转的歌喉。 黎越人在瀚海之中并没有固定的居所,各部族逐水草而居,平日只通过传信互相联系,只有遇到大事各部族长才会前往龙城会盟商议——所谓龙城,也是一样追寻着绿洲不断变换方位的移动城寨,虽不如中原坚城一般极尽繁华,却也应有尽有更兼来去自如,所以吴人难以将黎越人一网打尽,可黎越人却总是可以集结重兵威胁啸月城。 黎越人就像他们的家乡随处可见的沙子一样,聚时如山千钧重,散时如尘无处寻。 “喂~窦都!”说话的小伙子脸上涂满了白色的颜料,却因为他黝黑的皮肤而显得有些滑稽。 “嗯~”窦都随意回应了一声,随即解下头巾面罩,露出一张几乎和中原人别无二致的脸。 别无二致仅仅指的是五官眉眼,他没有黎越人丰满的嘴唇和高耸的颧骨,除了黝黑的肤色和一头标志性的卷发以外,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中原的男子——因为他本来就是母亲和某个不知名的吴人所生的混血儿。 二十年前,黎越和吴国的关系还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来往商队更是络绎不绝,偶尔会有两族的男女共浴爱河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极少又共结连理的佳偶,多数都成了始乱终弃的闲谈。 窦都和其他的野种们一样因为自己的血统而饱受歧视,最终他凭借出类拔萃的天赋和不懈的努力成为了部族首屈一指的蛊师,而从那时开始,侮辱也渐渐变成了赞扬。 “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其他人呢?” “都死了... ...”窦都不大喜欢说话,可能是童年的阴影所致,他对部族里大多数人都没有太多的亲近之感。 “什么?!喂!喂!”见窦都不理自己,那小伙子便悻悻然离去,走向了湖水旁最奢华的那一顶帐篷——河曼人对生死看得极淡,但不代表他们可以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很快,族长的血卫就找上了门。 “你说你遇到的... ...是段归?”河曼的族长形容枯瘦,看起来不过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可头上已经见不到半根毛发,光亮地几乎可以照出人影——但从两鬓延伸到下颌的胡须却浓密地像是雨季绿洲里的蓬草。 “是,绝对不会错,我不止一次听说过那两杆枪,我的人,有两成都是死在了他的枪下... ...” “是他... ...看来这次吴人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啊——对了,你带回来的那个吴人是?” “我也不知道,但是他似乎和那些吴人并非同道... ...这人身手不错,若不是一时大意,恐怕此刻段归已经是他刀下亡魂了。”窦都其实只看到了陆昭明砍伤祁玦的一刀,那刀在陆昭明眼中绝算不上精妙,但窦都自问若是自己被斩断左腕,则断不可能在那一瞬间反客为主。 “等他醒了,带他来见我。” “是,义父。” “你的伤... ...”族长语带关切,如果说河曼部有人能让窦都生出亲近之感,那无疑就是这位族长。 “没事,小伤,养几天就好了。”窦都笑笑,随即转动了一下肩膀以示无恙,却因为疼痛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呀~从小就爱逞强!回去好好养着,河曼的未来,没有你可不行啊~”族长起身走过来,搭眼一看他肩头的伤势就不由得皱了皱眉——段归那一刀直没至柄,伤势显然不轻。 老族长似乎有些生气,转身却自己的柜子里翻了许久,然后将一大堆坛坛罐罐装在口袋里塞给了窦都,然后很严肃地说道,“我再说一遍,不管你听不听得进去——河曼人不做别人的鹰犬,除了骨肉血亲,任何人也不值得我们为了他去拼命!” “知道了,谢谢族长~”窦都一边应承着一边躬身退出帐篷,可他心中却十分不以为然——他尊敬族长,更事之如生父,他曾觉得这个人会带领河曼登上前人不敢企及的高峰,可随着他年岁越来越大,表现出的怯懦也让他渐渐有些失望。 现而今黎越人之中唯一令他无限崇敬的人便只剩大司祭,他相信杀伐决断的大司祭会带着黎越人赢得前所未有的荣耀,即便那荣耀并不是他的归宿。 他的归宿是仇恨,是报复那些吴人,报复他们留给自己的苦难童年,只有用吴人的血,才能洗清那肮脏血脉带给他的耻辱。 任何人只要能实现他这个愿望,他就可以为之肝脑涂地,而任何人能够对此有所助益他都会欣然与之为伍。 即便对方是沙海底下的魔鬼也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九十三章 宁缃 “哎~是郡主他们!后面的,你们快着些!” 老板意气风发,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统帅千军万马——因为段归的一句话,都司莫成天将他一介平民奉为了上宾甚至是上司,他何尝受过如此礼遇,于是非常受用。 更让他老怀安慰的是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所以这一路行来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始终挂着笑纹儿,少了几颗牙的嘴里不断飘着小曲儿,让久久压抑于惶惶不安中的舍龙兵将们也轻松了许多。 宁缃和其他人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九十四章 苏伦特 “郡主,有什么事么?”苏伦特离得老远就发现宁缃一个人在怔怔地发呆,于是立刻停下手里的活儿走上前询问。 在他看来,既然爹把向导的责任交给了他,那他毫无疑问也得像爹一样,事无巨细地都得留点儿神。 “哦!没事... ...苏伦特,你觉不觉得这片绿洲... ...有点不一样?”宁缃希望是自己想得太多,毕竟那些食人绿洲的传说无非是黎越人为了防止自己的孩子到处乱跑而编出来吓唬他们的故事罢了——当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九十五章 段归 段归架着祁玦蹒跚在前,身后七个龙骧武卒各自搀扶着伛偻于后。 击退了陆昭明之后祁玦便每况愈下,毒烟和刀伤令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不堪重负,加上缺水少药,他渐渐开始咳血,没多久竟然就发展到了不依靠他人便举步维艰的地步。 一行人之中虽然不乏对瀚海地理了如指掌的老兵,可善于寻找水脉的把式却一个都没有,所以他们虽然可以找到回去的方向,却不得不忍受着似火骄阳带来的口干舌燥,靠着意志和运气在干旱之中跋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九十六章 蒋不降 两具尸体轰然倒地,随即扬起一阵尘烟。 两个墙头草眼看着尤安毙命顿时就慌张起来,他们一脸惊惧地盯着两具尸体发了半晌的呆,继而又看看喘息不止的段归,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尤安虽然声名不显,但毕竟同袍多年二人对他的凶残早就了然于心——每每轮到他带队出城深入瀚海时,总会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黎越流寇撞上他的小队,然后首级变成他的军功,而这所谓的流寇之中,五成不过是讨生活的平民罢了。 泯灭人性的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九十七章 段归 “哎~老汉就这么几天不在,你看看你都恓惶成个撒怂样子了嘛~”这是段归醒来后老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见到段归的第一眼,老板差一点当场哭了出来——几天前那个雄赳赳气昂昂八尺高的汉子现在已经彻底脱了像,不光胡子拉碴一脸的憔悴倦容,周身还缭绕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异味,当日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已经彻底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起来比老板自己还要不堪的半老汉。 即便已经落魄成了这副模样,他居然还用双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九十八章 谢晨夕 陆昭明死了,夏子雄也死了,虽然他们被列入了阵亡名单,可谢晨夕不是傻子,他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些不能公之于众的隐秘。 他们必然是失手被杀——他偷偷去看过老板的伤势,那无疑是夏子雄的拳头造成的,而段归那一身令人望而生畏的新伤旧患也自然是拜这两个人所赐。 谢晨夕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否已经暴露,所以自段归等人回城之时起他就惶惶不可终日,可几天过去,熟识的同袍依旧与他谈笑风生,更没有可疑的人影徘徊在周围,他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九十九章 段之泓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东宫六品侍卫谢晨夕... ...” 段之泓听从了司徒靖的建议,正襟危坐于堂上尽可能凶神恶煞一般,试图让这个略显胆怯的赌徒望而生畏。可却没想到第一句话出口,对方就自己先撂了底,而且那神色颇有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思,这让一旁聆审的司徒靖都颇感意外。 “... ...日前城中三名龙骧武卒被杀,是否你所为?” “正是卑职,但实非出于本意,全因上命所差盖不由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章 邵夏棉 “横山王好威风啊~咱家若不是手里还拿着份圣旨,是不是还要一路牵马坠蹬,膝行入城啊?!哼!” “军法如此,本将初来之时也不敢居赵将军之先,请公公见谅——对了,还不知道公公如何称呼?” “哼!咱家的名字不值一提,不过横山王既然垂问了——小德子!” “公公姓邵,双名夏棉——这可是太子赐的名讳,乃是夸我们公公热诚如夏,心细如棉~” “邵... ...夏棉?” “哼!正是咱家~” 段之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零一章 段之泓 “这... ...实不相瞒,那两人已在日前的救援行动中,壮烈殉国了... ...” “什么?!这... ...完了完了,这咱家可怎么向太子交代——横山王,不会是你... ...”邵夏棉挽着袖子上前正要再来一刀,听到二人已死的消息当即愣在原地,半晌之后缓缓转向段之泓,言语间一脸的意味深长。 “邵二蛋!如今你身在军营却屡次出言冒犯大将军虎威,是想尝尝军法与宫规的滋味有何区别么!” 一直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零二章 司徒靖 邵夏棉几乎每天一睁眼就去向段之泓辞行,而对方却总是依依不舍地再三挽留——终于,直到他在惶惶不安中煎熬了四五天之后,段之泓貌似无奈地允准了他离去,出城之时,邵夏棉简直如蒙大赦一般。 他不知道当然也不在乎自己离去之后,这些天一直和他寸步不离的谢晨夕就立刻被段之泓和司徒靖等人召见,几人端坐大堂之上目光灼灼,似乎要将堂下的谢大人刺穿。 “... ...大将军所料不错,邵夏棉确实并不知道更多内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零三章 陆昭明 “你学得很快... ...” “多谢,这还要得益于你教的好。” 窦都惊讶于陆昭明的语言天赋之高,才区区十几天就已经可以简单的交流——而他自己从母亲那里学的中原话到今天仍然磕磕绊绊说得像个孩子。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外传来,好像慌不择路的样子。 “窦都,族长找你!” “知道了,我立刻去。” 其实根本不用去窦都也知道是什么事,因为邪龙部特使今天一早就已经带着大司祭的令旗一路招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零四章 窦都 族长的大帐里唯一称得上耀眼夺目的,估计只有他那颗照得出人影的大秃头。 迦隗的脸色似乎更黑了几分,原因大概就是那个坐在主宾位置上,撇着大嘴一脸不屑一顾的所谓特使,片刻之前,他提出了一个让所有河曼人都无法接受的建议——在五部会盟之时,支持平浪部接掌王位。 平浪人在这次政变中几乎毫无贡献,更可以说是毫发无伤,而现在米邱居然要损失最为惨重的河曼支持那个女人做盟主,这不仅是对河曼的不尊重,更是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零五章 陆昭明 龙城,驼鞍上的王都,可如今这座城中已然群龙无首。 但所幸的是,还有一个不世枭雄。 金帐位于绿洲之巅,俯瞰其下绿意盎然之中数以千计的营帐和万数的黎民,奢华虽不及中原王城,但气势之恢弘却未必输给那些城墙高耸的宫院。 过去数百年,这个位置一直属于舍龙人,属于吴人恩赏的黎越王,但从现在起,他将属于真正的黎越王,一个不再卑躬屈膝不再故步自封不思进取的黎越王。 米邱抚摸着金账之中那尊属于王的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零六章 翡翠 陆昭明半卧在一乘轿辇之中,身边佳人相伴,由八个人抬着堂而皇之地进入了龙城,这是中原人树百年来以来的第一次——即便是当年的段耀,也无此荣幸。 他的脚底已经被烫得几近溃烂,而作为历史上堪称前无古人的异族登天者,他享受到的自然也是无可比拟的荣耀——龙城之中最妖冶的女子相伴左右任君采撷,龙城之中最珍奇的宝物近在眼前予取予求,耳畔尽是欢呼喝彩,眼前这座粗犷的沙中之城简直就像一座耀眼的宝库,让陆昭明欲罢不能。 这片庞大的绿洲之中孕育着无限的生机,远远望去这里只是漫无边际的绿意中如雨后春笋般凸起的帐篷,还有高耸的丘陵之下那一片如宝石镜面似的湖泊,可深入其中的陆昭明才真正感受到了不同于中原的繁华——与此相比,啸月城简直就像一座压抑的牢笼,那些黎越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属于那些天生自由不羁的灵魂,而陆昭明恍惚间觉得那份率真只能仰望却不敢企及。 “喂~看,是那个过了行天渡的吴狗!” “闭嘴!过了行天渡的人就是黄天之子,什么吴狗吴狗的!” 宗教有一个好处,它在让人不理智的同时也会让人更单纯,中原就曾有一位不世出的枭雄说过——天下治乱务在残民之智,民智开则多思,多思必乱;民智塞则少谋,少谋则安;是故大道者,非为明民,将以愚之。 瀚海的宗教,江东的奢靡,还有江北的劳碌其实殊途同归,为的不过是让这芸芸众生沉浸在某一种习惯之中难以自拔,而当他们因为习惯放弃思考时,自然国泰民安。 “欢迎欢迎,在下是天道正宗主祭,代大司祭在此恭候各位河曼贵使!各位,请!”主祭话音刚落,前一刻还让陆昭明流连忘返的温柔乡便起身离去,随后轿辇换成了二人抬,那些甜美的葡萄、醇厚的美酒和出手生温的细腻丰润都荡然无存,陆昭明有些失落——至少他需要装出一定程度的失落,这才符合一个人下人一步登天之后该有的样子。 金帐属于黎越王,按理说米邱作为大司祭只能住在小丘之下,但如今王位悬空,作为黎越五部共同且仅剩的领袖,他当然必须站在那里。 “窦都,你来了。”那个吴人传说中邪法通天的大司祭米邱居然不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这让陆昭明很意外——他眼前是一个比河曼族长更为年迈,却比陆昭明自己还强壮许多的老人。 纯白的斗篷之下隐约可见斑白的卷发垂于前额,一寸左右的胡须修剪得和他十指一样干净整洁,黝黑的脸全然不像陆昭明想象中的那样充满了阴谋和欲望,而是如同他声音一样的宁静圣洁不沾一丝俗世的烟火。 这样一个人,会发动政变自立为王,会为了一己的私欲不惜将黎民百姓卷入战火之中? “参见大司祭!”窦都很激动,陆昭明从他颤抖的语气之中就可以听得出他对眼前老者发自肺腑的敬仰。 “你,就是通过了行天渡的中原人?”当那双眼睛看向陆昭明的时候,他忽然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想要跪拜的冲动——那眸子里是怎样的一种纯粹,简直就像俯瞰人世的神一样充满了悲悯和慈爱。 “... ...在下陆昭明。”最终他还是选择挣扎着站起身,压下心中莫名的悸动行了一个面对年迈长者时恰如其分的礼节。 “以其昭昭使人明明,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好名字... ...” “大司祭博学,昭明愧不敢当。”一语点破陆昭明三个字的寓意,这在中原或许并不稀奇,但在这里,却对足以令他对这老人最后的一点轻忽也随之荡然无存,眼前这个老者显然对中原文化知之甚深。 “坐下罢,不必拘礼,既然你过得了行天渡,便是黄天之子,自此与我黎越子民无异——迦隗呢,他怎么没来?”言语之中毫无责怪之意,但窦都却有一次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回大司祭,之前龙城之战中义父受伤非轻,如今天气转凉他不堪跋涉,故遣我代他恭聆大司祭教诲。”特意提及龙城之战,显然是弦外有音,已在提醒米邱对他河曼不公。 “嗯~此役之中河曼劳苦功高,迦隗与我年纪相仿却不惜亲冒矢石克定祸乱,我甚为敬佩——窦都,这个给你,带回去给你义父,告诉他,我和黎越子民,永感明德!”米邱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一串珠链塞到窦都手中,惊得窦都连连摆手。 那是每一位侍奉黄天的神使都必定视若生命的功德珠,红色的代表一件足以令别人感佩终生的善举,而黑色的代表十件——米邱这一串,足足一百零八颗,颗颗黝黑锃亮,这凝聚的是他毕生的功德和福报,寻常人被允许摸一下已经是莫大的福报,据说可保死后不坠黑狱,而现在他竟然要送给迦隗,送给河曼。 “这... ...大司祭!” “拿着,他代表了我诚挚的祝福,可以保佑你义父早日康复。”米邱笑着双手搀起窦都,那笑容让一旁看着的陆昭明都如沐春风。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和如此厚重的礼赠已经说明了一切——陆昭明的猜测是对的,米邱对河曼的回答很满意。 “大司祭好大手笔啊!如此珍贵的本名功德珠说送人就送人~人家可是嫉妒的很呢~”帐外传来一个矫揉造作的女声,黎越人特有的的沉浑辅以中原女子特有的妖娆,绘出一道风韵犹存的靓丽风景。 那女人一头的发辫比男人更加狂野,两道剑眉更是英气逼人,但玲珑浮突的曲线却无疑昭示着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然而那凹凸有致的曲线之中又隐然是不逊于男人的健硕,比如,那高耸的抹胸之下棱角分明的八块腹肌。 而更令人费解的是,她怀中居然搂着个小鸟依人的女子——与她的健硕不同,那女子明眸善睐秋波含情,整个人乖巧地依偎在这壮硕女人的臂弯里,纤弱地简直像个江南的小家碧玉,唯有火辣的装束和黝黑的肤色在证明她是个地地道道的黎越人。 “翡翠,老夫还以为你会姗姗来迟呢~”米邱的眼神依旧慈祥,可翡翠的眼中却尽是倨傲。 “看您说的,我哪敢呐——柚木,还不见过大司祭~”话到礼不到,翡翠放肆地轻浮着怀中女子的娇臀,继而一改片刻之前的妩媚,转而放肆的狂笑。 “大、大祭司好~”柚木怯生生地对米邱施了个礼,然后往翡翠怀里扎得更深。 与其他五部不同,平浪部的族长之位并不拒绝女人,但是却很少真正有女人可以登上那个位置,这一代的族长翡翠做到了,虽然她喜欢的恰好也同样是女人,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比历届的族长更加优秀——她早早看出了邪龙部米邱的图谋,所以政变之前一边阳奉阴违地答应舍龙的暗中求援,一面令五万大军驻扎于龙城三百里之外,并派斥候监视着龙城内的风吹草动,在舍龙和河曼两败俱伤,而邪龙也被破网而出的困兽咬得元气大伤之后,她就成了六部之中最强大的一股势力。 更何况她手下那些娇艳欲滴的沙漠瑰宝,无一不让六部的男人们垂涎欲滴。 “这位,就是通过了行天渡的中原小哥?”翡翠搂着柚木上前放肆地打量着陆昭明,两人围着他前前后后神色暧昧地转了好几圈之后突然凑近陆昭明的后颈,“小哥喜欢黎越女人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不介意一起陪你~” 柚木羞涩地把脸埋进了翡翠的臂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偷偷注视着陆昭明,似乎想从他低垂的脸上看出某些期待和欣喜。 可陆昭明却无动于衷,面对所有黎越男人梦寐以求的飞来艳福无动于衷,他的头依旧垂得很低,就在翡翠的手尝试着要爬上他的大腿时,他却出现在了翡翠的身后。 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情境,只是换成他凑近翡翠的后颈悄然说道,“两只母狼一起来,是要把在下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么?” 柚木满面的娇羞眨眼间就变了不死不休的狰狞和功亏一篑的怨毒——陆昭明死死抓着她的手腕,而她手里恰好是一根三棱透骨锥。 陆昭明略一用力,柚木的表情当即扭曲成了痛苦,然后透骨锥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地,寒光逼人。 “翡翠,这里是龙城,他是通过了行天渡试炼的黄天之子,你太放肆了!”威严如同黄天,排山倒海的压力随着米邱的一句话令众人顿感肩头压上了千钧的重担。 “大司祭何必动怒呢~人家只不过是想试试小哥的斤两——小哥,这区区一根透骨锥,你不会放在心上的,对不对?再说,这么细这么短,就算得手也伤不了你,若你还气不顺,打不了让你换个更粗更长的捅回来,这一次,我说的绝对是真~心~话~”说话间她和柚木分开,一左一右双双缠上了陆昭明的手臂,然后将自己紧紧地贴了上去。 陆昭明神色如常,对着米邱略一点头后恭敬地说道,“大司祭,在下如果动手,可否会被认为对黎越不敬?” “动手?在这儿?人家倒是不在乎,只怕大司祭他老人家受不了呢~”柚木的娇羞霎时间又变了妖冶,媚眼如丝直勾想米邱的魂魄。 “放肆!”米邱手里的权杖猛地顿地,一声闷响之后气浪如潮直接将翡翠和柚木振飞三尺,却依旧保持着站姿毫发无伤。 “多、多谢大司祭... ...” “翡翠,去你的位置上坐好,再生事端,莫怪老夫不讲情面!” “是、是... ...” 翡翠牵着柚木的手坐到了窦都和陆昭明的对面,霎时间一如初见之时般你侬我侬,旖旎缠绵。 只是雌狼们的目光中,已然是锋芒毕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零七章 米邱 “诸位,来,让我们举起杯,敬那些为了黎越崛起而战死的英灵!” “敬英灵!” “敬英灵!” “敬英灵!” 除了河曼部由年青一代的窦都出席,哀牢派出的竟也是族中新一代的翘楚——被其族人称之为白狼的魏兵。 其实魏兵一点也不白,他的肤色比一般的黎越人更黑,黑的发亮。可是他却偏偏生了一头灰白的卷发,连胡须都白得像是被火燎过的蓬草,但这个绰号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沙狼是群居的动物,但族群之中也偶尔会出现一只无论亲疏远近,将只要威胁到它地位或染指到它食物的同类都统统咬死的异类,这只冷血凉薄的恶兽,哀牢人称之为白眼狼。 只不过他们不敢在魏兵的面前完整说出这三个字,便只好隐去了其中之一。 魏兵的师父曾是哀牢部有名的沙匪头目,只因为一次酒后对本属于他这徒弟的姑娘言语间孟浪了几句,就被一刀剁了脑袋扔在了瀚海里。 从此魏兵一发不可收拾——逆我者死,貌合神离的顺我者,同样也是死。 他不仅贪婪毒辣,更兼狡诈勇猛,他亲手杀掉的敌人恐怕比哀牢部的任何人都多,而每一次出征,他都必定身先士卒第一个冲入地阵,因此年轻一代很快就大批聚集在他的麾下,那是一种动物与生俱来对于强权的崇拜——而老迈的族长对此也无能为力,况且若不是他,哀牢可能早已被归义吞并。 魏兵进帐后也不拘礼,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几乎是瘫坐在了驼绒毡上,随后一手举起酒囊,对着大司祭米邱略微晃了两下便算是敬意,紧接着就把酒递到了怀里搂着的姑娘嘴边,然后放肆地大笑起来。 “魏兵!你太放肆了!”归义部的族长鲍居义愤填膺地呵斥道——他已年过花甲,早就与健硕和威猛没有任何关系,偏偏部族之中最令人畏惧的悍将晁申也死在了段归的枪下,所以此刻即便声色俱厉也摆不出丝毫的威严,反而只能惹来魏兵的哂笑。 “鲍居,这里是大司祭说了算,他老人家都没发话,你算是那个裤裆里的蛋!呸!”魏兵丝毫不客气,啐了一口之后,用眼角捩过去一道轻蔑的目光,然后转过头贪婪地盯着翡翠怀里的柚木,贪婪地舔了舔嘴唇。 “魏兵,你如果再用这种眼神看着她,老娘就把你的眼珠子剜出来!”翡翠话音未落一把割肉的银刀已经剁在了魏兵的案头,区区四寸且质地柔软的小刀居然直没至柄,足见翡翠腕力之强。 “老子又没看你,哦~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老子没看你,所以你妒火中烧了对?好啊,你要是把你怀里的小美人儿给我,我倒是也不介意伺候一下你这老娘们~哈哈哈哈~” “魏兵,今日我们齐聚一堂为的是商讨黎越的大计,并不是为了饮酒作乐——至于两位,黄天在上,能否先忍一时之气,听老夫说几句?”米邱微笑沉声,满脸的慈祥圣洁,却比鲍居和翡翠的暴怒加起来都更令人感到震撼。 “大司祭宽宏,老夫敬佩!” “哼!若不是大司祭,老娘... ...” “嘿嘿,好,您是头儿,您说了算~” 三个人的表现各有不同,但无一不是摄于米邱的威严。 “多谢诸位,那就言归正传——吴人只派了区区万人增兵啸月城,日前似乎还生了内乱,若老夫所料不错短期内不可能再有援兵,而领军之人据说是建康城中一个只懂得诗酒书画的风流王爷,此刻正是一举夺下坚城为我黎越进兵中原打开门户的良机... ...老夫以为,当务之急是选一位众望所归之人接任王位,之后方可合五族之力竟不世之功,各位以为如何?” “老夫深表赞同,如今五族之中年高德劭的长者首推大司祭您,可这邪龙祖制... ...”鲍居蹙眉做沉思状,手里似是无意地晃动着纯金酒海和五指上灿然生辉的戒指,一双被肥肉挤成缝隙般的小眼睛却滴溜溜地不住打转,窥视着其余诸人的反应。 “鲍居,你少在那儿假么三道地装犊子,你不就是想说,除了大司祭就属你有这个资格么?!年纪老不代表本事大,黎越交给你这老饭桶,嘿嘿,且不说我哀牢部同意不同意,你问问大司祭,他放心么?”魏兵一番话连消带打不仅羞辱了鲍居,还把米邱摆在前面当了挡箭牌。 原来这看似莽夫的家伙也不是易与之辈,此刻一帐之中区区数人,各怀鬼胎之状比之中原竟不遑多让,果然有人的地方永远少不了纷争。 “老的倒是真不中用,可小的也未必顶得起来呦?不信,你们问问那姑娘——慕容,你说他中用么?!”翡翠盯着魏兵怀里的女子,霎时间柳眉倒竖杏眼如刀,恨不得将那姑娘生吞活剥。 这女孩原是翡翠的禁脔,一次魏兵路过平浪部歇宿之后便拐了她私奔,而翡翠和他之间的恩怨据说也是因此而起。 “都司、都司救我... ...”叫慕容的女子眼神和翡翠一对当即吓得缩进了瞳孔,继而死命地往魏兵怀里钻。 “不怕不怕——翡翠,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满足不了人家,还非要霸占着人家如花似玉的身子——怎么?占着茅坑不拉屎啊?” “你!” “够了!”米邱怒不可遏,一声怒喝之后即刻鸦雀无声。 “我们黎越本就地处边荒物资匮乏,更兼这莽莽沙海之中生存不易人丁稀少,六部若是再彼此倾轧我们将永无踏足中原之日!你们愿意自己的子民和后裔永远看不到青翠的山,碧蓝的水,永生永世在这瀚海黄沙之中挣扎求存么?现在还在为了一点私欲和恩怨争执不休,老夫,痛彻心扉!”米邱猛砸了几下胸口,随后眼角竟然泛出了泪花。 “大司祭... ...保重!”窦都激动地险些抑制不住也一同泣不成声,语塞了良久后他只挤出了两个字,却发自肺腑饱含真诚。 “不碍事,不碍事... ...既然诸位各执己见一时难以统一,老夫倒是有一人选——翡翠族长,心思缜密兵强马壮,由她继位统合我等五部,如何?” “什么?她?!不行,她是个女人!她怎么能... ...” “谁说黎越王只能是男人?”米邱不等鲍居说完就伸手制止了他,然后盯着瞠目结舌的翡翠笑得如同一位慈祥的老父。 窦都闻言攥紧了拳头,他只有死命地克制自己才能按压住自己的愤怒——不久之前他还觉得这一切真如陆昭明所说是米邱的计谋,可现在米邱首先支持翡翠接任王位,简直无异于直接宣布了那尊空王座的归属。 “我归义部坚决反对!” “我哀牢部也反对!” 鲍居和魏兵几乎是异口同声须臾不差,两人对视一眼之后瞬间便达成了同盟。 “我代表义父,代表河曼部... ...支持大司祭的决定... ...”窦都看了一眼身边默然不语的陆昭明——他的头依旧低得像是断了脖子,可是嘴角却挂上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只见他伸二指轻轻点了几下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的窦都也只能咬紧牙关表示赞成。 “窦都!你他妈是不是疯了,我们黎越千百年以来哪有过女王?!你小子喜欢老娘们我哀牢也有的是,我把跟你妈一个岁数的全送给你!只求你闭上嘴别他妈在这儿瞎掺和行么?!”魏兵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指着窦都的鼻子就像只疯狗似的大骂不止。 “魏兵!道歉... ...” “操!你他妈说什么!” “我说,道!歉!” 话音未落窦都已经踢翻了桌子整个人如箭离弦而去,他的目标是对面口沫横飞的魏兵,他将满腔的怨愤都化作了怒火,恨不得将魏兵烧成灰烬。 魏兵是沙匪出身,比他高,更比他壮,眼见窦都冲过来他轻蔑地笑笑,抬腿就是一脚直接踢向了窦都的胸口。 窦都双掌交叠,就势下压按向了足以踢死牛的一脚,随后借力一个空翻落在魏兵身后,紧接着一记膝撞顶上了他的腰眼,然后刹那之间便双臂如枷绞上了他的咽喉。 “道歉,否则我立刻要你的命!” “就凭你这两下子?!” 窦都以为一击得手,却不想话音刚落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魏兵伸出只铁钳似的大手紧紧抓住了窦都的手腕,撤了半步之后猛地一躬身将窦都整个人甩飞了起来,窦都再想挣脱已不可能,再过片刻他的后脑就会撞上魏兵的膝盖,然后像个西瓜似的碎裂一地。 陆昭明想要出手却无能为力,因为他双脚的伤势非轻;鲍居自然不会出手他巴不得窦都死于非命;米邱却端着杯子一脸肃穆,全然不看两个人,似乎眼前的殴斗只是幻象。 所以救了窦都一命的当然就是翡翠。 那女人像一阵黑旋风似的席卷而至,先是一肘直奔魏兵咽喉逼得他不得不松开了窦都转而去防护要害,之后左脚一记恰到好处的侧踹踢中了他的膝窝。 魏兵一个踉跄险些倒地,止住身形再想反击却发现翡翠已经飘然而去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多谢... ...” “你是我这边的,我当然不能见死不救——魏兵,如果不服,咱们外面较量如何?”翡翠微微一笑,咽下柚木塞进她嘴里的葡萄后冲着魏兵笑颜如花。 “你个老... ...” “好了... ...你们反对,无非因为她是个女人,可你们刚才看见了,这女人比你们还要厉害几分?黎越古训,强者为尊,你们莫非是忘了不成?”米邱又是一句话终结了无休止的争执,而至前他无动于衷显然就是想让翡翠一展雌威。 “诸位息怒,息怒——大司祭,你看大家都是赶了好多天的路,已经疲惫不堪了,遴选新王如此大事怎么能仓促决定,不如暂且歇息一晚上给大家点考虑的时间,明日再议如何?”鲍居也笑吟吟地打着圆场,一张胖脸叠出了层层的褶皱。 “... ...也好,各位且各自回营帐歇息,也消消一路来的燥郁,冷静下来后再考虑老夫的提议不迟——就在刚才,黄天已经有了意旨,今晚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明日议事时如果谁再妄动干戈,必遭天谴!”米邱语气和缓神色泰然,毫无杀气地娓娓道来却让陆昭明浑身冷汗淋漓。 他毫不怀疑如果明天有人闹事的话,那个人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零八章 魏兵 “我的翡翠姐,白天你那一下,你可险些要了老弟的命啊~” “呦,白天那么豪横的魏都司,这会儿怎么就诉起委屈了?” 营帐之外五十步内连只多余的苍蝇都没有——翡翠的亲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遍布周围,任何想要靠近的陌生人都会被他们赶走。 天色已晚,龙城之内点点灯火掩映之下尽是欢歌热舞,不同于中原地区的婉约风雅,这里的没有那么多令人必须枯肠才可以描绘出的风月盛景,有的只是热情,令人周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火辣辣的热情。 这里最多的是帐篷,顶了天也不过是在内外装饰些兽骨、纱幔或者绒毯,比起极尽奢华的中原,龙城给人感觉只有简陋二字可堪形容,然而简陋的环境更衬托出黎越人的能歌善舞,尤其那些姑娘们身上和龙城风格相得益彰,简单到极致的衣着,还有衣着之下紧致弹润的肌肤和灵动妖娆的肌骨,都足以令人口干舌燥。 翡翠和她手下的亲随们把营帐扎在了远离人声鼎沸的荒僻之处——当然龙城的男女老幼也乐得如此,因为他们早就听说这个平浪的女族长不仅癖好古怪,而且为了永葆青春还以邪法炼制孩童心肝入药,加上平浪部自古以来就善于驱使瀚海里的毒蛇猛兽令人多有畏惧之心,所以他们愿意主动远离自己,对于百姓们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 当然这更是为了方便某些人避开别人的眼目偷偷溜进来幽会。 大帐里气氛馧旎绮丽,翡翠抱着怀里的柚木如鸳鸯交颈自不必说,可另外两人居然是白天与她水火不容险些以死相拼的魏兵和他臂弯里的慕容。 四个人分两对儿,双双半躺在驼绒的毡毯上,倚靠着凭几对酒畅谈,魏兵一手环抱慕容,另一只手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拂过翡翠的小臂,她不仅丝毫不见恼怒,反而还隐隐露出一丝女人特有的娇嗔。 那副欲拒还迎的模样让柚木媚眼含嗔地满是醋意,可她自己一双修长的玉腿却也不住地撩拨着魏兵,任谁看到这场面,都不难想象到几人之间的关系究竟又多么亲密。 “若不演得像些,米邱和鲍居那两个老家伙怎么会相信我是他们那边的?为此弟弟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姐姐要怎么补偿我?” “哼~敢说翠儿姐打你是委屈,依我看就冲这话,便是打得你轻了呢~”慕容适时拿过酒壶往魏兵嘴里塞了进去,然后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酸麻痒痛的感觉被烈酒一激,立刻就变成勃发的兽性让魏兵难以自持。 “米邱把所有人都当傻子,以为我猜不出他的那点心思——想要借我替他除去那些老顽固,好啊,老娘就陪他演这出戏!”翡翠往柚木嘴里丢了一个葡萄,不等她咽下就凑过去用双唇封住了檀口,缠绵旖旎之际各自媚眼如丝。 “翡翠姐高见,要不是你提醒,老弟我现在还蒙在鼓里,说不定就真傻傻地同意了——米邱这一手够狠,险些就被他钓了出来,不过话说姐你什么时候和河曼那小子搭上的,也不跟我说一声... ...”魏兵语带调笑手上更是放肆,可伸出去不过三寸就被一巴掌拍了回去。 “怎么?吃醋了?不过这次你可真是冤枉姐姐我了,那小子和我毫无瓜葛——他恐怕是真以为米邱打算立我为王,你没见他气得那样子?哼哼哼,河曼这次可真是倒霉,丢了后族的尊荣,打光可自己的家底儿,末了只能混个打碎牙齿和血吞的结局,哎~可怜~可怜~” “那我们要不要趁机拉拢一下他们?河曼虽然那一仗打伤了筋骨,但那些毒蝎子的手段,可跟人多人少没多大关系啊?”凡是黎越人无不忌惮河曼的蛊毒,魏兵自然也不例外——不光是因为那些光怪陆离的传奇,更因为在不久前的龙城政变中,他们以区区五千人的代价就歼灭了舍龙两万大军,那一役的凄凉惨状似乎至今仍缭绕于龙城之内。 “若是迦隗那老东西我倒有心试试,可窦都这个愣头青怕是米邱的死忠... ...暂且不管他,静观其变就好,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恐怕是鲍居,那个老窝囊废敢那么气势汹汹地直接反对,绝不是因为猜到了你会和他站在一边那么简单,他的背后,恐怕就是长老会... ...” “明日升帐议事,小弟一定坚定地站在鲍居的那边,届时三对二米邱占优,隐于幕后的三大长老会就不得不跳出来,到时候他们和米邱两败俱伤,姐姐你就趁机奠定胜局——不过小弟听您的此来只带了二十多个亲卫,一旦动起手来... ...” “放心,姐姐的大军早就驻扎在一百五十里外了,只要鲍居和元老会干掉了米邱,姐姐我就立刻让大军收拾残局... ...到时弟弟你白天就做我的镇国渠帅,到了晚上么,这金帐里的黎越王,姐就让给你来当~” “嘿嘿,那小弟可得先好好表现一番了,今晚就来个以一敌三,报答我王洪恩,哈哈哈~” “想跟姐过招儿?哼~先胜了柚木和慕容再说~” “唉~有道是射人先射马,小弟我此刻还就是想直捣中军~” 大帐之内霎时间人影交缠,任谁也想不到平素对男人不假辞色的翡翠竟然早就和魏兵暗中勾连。 一夜风流之后魏兵趁天色未明便悄悄潜回了自己的营帐,包括他的亲卫也不知道他昨晚去了哪里,只是从他的步伐判断他昨晚必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大战。 直到号角声想起,魏兵依然觉得腰酸背痛,他的四肢像是被齐齐砍掉了一样软绵绵地毫无存在感,他有些后悔昨晚那么卖力——但若是重来一次,他可能会比昨晚更卖力,毕竟这三个女人各尽其妙,足以让任何男人欲罢不能。 他最后一个走进金帐,强打精神装出的神采奕奕任何人都能够一眼便看穿,他怀里的慕容却仿佛玫瑰恰逢一场春雨似的娇艳,鲍居嘿嘿地窃笑,米邱微微地摇头,显然都猜出了他为何会如此萎靡不振。 “诸位,都休息地如何?” “老夫看大家都还行,就是魏都司你... ...” “少废话,说正事... ...” 魏兵有气无力地回应着鲍居的调侃,随后坐在对面的翡翠鄙夷地撇撇嘴,似乎是在嘲讽。 “老夫还是和昨日一样,提名翡翠继任。” “老夫反对。” “我也反对。” “我支持... ...” “至于我,似乎没理由反对大司祭的意见。” “三票对两票,既然如此,按照我们黎越的规矩... ...” “慢着,大司祭忘了我们这些老朽么?” 终于,该来的人来了,三名老者被六个壮硕的汉子抬进了金帐,其中一个甚至已经目不能视,而另外两个也枯槁地似乎随时都可能毙命一般。 “三位长老何事?”米邱故作不解,魏兵若是不知道其中的关键恐怕也会觉得他真的对此感到惊讶。 “何事?咳咳咳~我们再不来,你这大、大司祭,怕就是要把黎越的祖制都废光了!”大长老金仗重重地顿地,随后昏花的老眼几乎瞪出火来。 “哎~~~你要废了谄媚吴人的舍龙部,我们可以不管,可你要立一个女人做黎越王,我们就不能不管!”二长老语气之中更多的是惋惜哀叹,似乎是真的哀民生之多艰。 “大司祭啊大司祭... ...我们几个老家伙满心以为把天道正宗交给你,把黎越六部交给你,就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到它重焕生机,可以看到你带着它北进中原,可你这样肆意妄为,是要把它毁了么?!”三长老痛心疾首,更多的好像是在慨叹所托非人,一双灰蒙蒙的瞎眼之中不多时已经老泪纵横。 “三位长老,为何我接任王位,在三位眼里就是黎越之不幸——那依三位来看,什么人接任才可以造福黎越呢?”翡翠的话里仍然带着三分的恭敬,换来的却是大长老和二长老轻蔑的眼神。 “祖宗的规矩不能破,你会不会造成黎越不幸我们不知道,但祖宗说过女人不可以僭越王权!所以你就不行!至于人选么... ...大司祭,我们三人考虑了许久,还是觉得鲍居族长德才兼备,可正王位!”三长老虽然最为枯槁,但中气十足地全然不像个古稀老者。 米邱闻言做沉思之状点了点头,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志得意满的鲍居,忽然又摇摇头,却不置可否。 “大司祭,不妨出去看看,龙城的子民中不少已经聚集在山下,他们拥戴的,不是这个女人而是我!”鲍居见他摇头,一腔的怒意油然而生,居然一反常态地拍案而起指着帐外不可一世道。 “不必看了,你归义部的兵马应该已经控制了龙城的各条要道,若我没猜错,该是足有千人?早在一个月前,这些人就趁乱潜伏于龙城,只等今日猝然发难,对么?” “三位长老,邪龙部的三万兵马在城外五十里布防,城里剩下的两千人尽是你们的亲信,我能调动的只剩身边这几个护卫,可是如此?” “大司祭既然已经猜到了,那何必要撕破脸皮呢?只要你承认鲍居的王位,并且从此以后安心当你的大司祭不再插手政事,老夫替鲍居族长保证,你往后的尊荣和富贵只会比今日更甚,但你若是执迷不悔... ...” 米邱淡然,大长老狞笑,两人四目相对竟都是胸有成竹之状。 “执迷不悔又如何?” 米邱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仍是那么圣洁,却没来由地让大长老退了半步,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米邱!大长老给你留着脸,你莫非打算和那舍龙王一样,被砍成肉酱么!”鲍居怒喝,紧走进步上前,似乎已经迫不及待要坐上王位。 “呵呵~老夫当然不想,所以我眼下似乎就只剩束手就擒这一条路了,对么?三位长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零九章 米邱 “大司祭,快走!我在这儿拦着他们——陆昭明!还不过来帮忙!” 窦都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大步流星走过去挺身拦在米邱身前,一副与三位长老势不两立的样子。 陆昭明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一如扶膝跌坐在对面,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的翡翠。 “翡翠族长,你不会也想学窦都司一般公然违背黄天意旨?” “这个,就要看三位长老打算如何了,大司祭既然推举我接任,若是大家有异议那我无话可说... ...可要是有人打算趁火打劫伤害大司祭,我要是置若罔闻隔岸观火岂不是惹人笑话?那以后谁还敢和我翡翠为伍?”似乎是逼不得已一般,翡翠只能挂着一脸无奈起身走了过去,站在了窦都的身边。 “在下倒是不介意静观其变,毕竟在下并非黎越子民,贸然插手你们族内事宜于理不合... ...不知我说的对么?大司祭?”陆昭明却是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原处,只是兀自低着头似乎正在权衡利弊——他的伤势本来就没多重,一夜调养之后已经基本恢复如常,如果他愿意,现在出手拿下三个长老也并非全无可能。 “那是当然... ...让陆先生见笑了,族中出了些小麻烦,不过不碍事,先生请安坐稍待,我想不会耽误太久了——三位长老,这陆先生通过了行天渡,又无意插手我们之间的纷争,可否网开一面?” “大司祭居然替一个吴狗求情?也罢,既然通过了行天渡,按祖宗的规矩他就如同我们自己人一样——不过陆先生,大司祭说的对,你乖乖地坐着就好,这里的事情完结之前你若是胡乱走动,对双脚的伤势可是大大不利!”大长老的眼神凶戾乖张,语气中也毫不掩饰赤裸裸地威胁。 陆昭明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实在太像一个被抽了筋骨的奴才了,以至于大长老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嫌弃地挪开了目光。 “陆昭明!狗贼!老子看错你了!”窦都声色俱厉地呵斥着他,若不是生怕米邱会遭遇不测,恐怕立刻就会扑上来和陆昭明拼个你死我活。 “别他妈废话了!大司祭,事已至此,出去在黎越子民的面前宣布我继任王位,并且你不再担当大司祭,我保证这帐里的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否则的话... ...嘿嘿嘿,除了那两个骚娘们儿,老子把你们都剁成馅儿烤成包子!”鲍居毫不掩饰自己的张狂,一双昏黄的老眼此刻神采奕奕地反复打量着翡翠和柚木,而后者似乎有意挑衅似的将胸膛用力地挺了挺,然后以一个轻蔑的眼神直刺鲍居的胯下。 “好... ...那,三位长老,还有鲍族长,请?”米邱神色如常,起身离席之前伸手拍了拍窦都的肩膀,仍是一脸慈祥地对他笑道,“没事的,别慌——身为瀚海的子民,心胸一定要和这瀚海一样宽广,要盛得下山,装得下海,知道么?” “大司祭... ...” “别说了,走~” “大司祭啊,你若是这么豁达的话,那我可就明哲保身不趟这浑水了啊?”翡翠笑盈盈地往一边撤了半步,虽然是在询问,但显然已经表明了态度。 “中原人说树倒猢狲散,大概就是眼前这副景象?大司祭请先出帐,毕竟此刻,你还是我黎越六部之中身份最为尊崇之人~”三大长老让出了一条路,随即把以往伛偻的腰身挺得笔直,三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此刻都泛着红光,每个人都像年轻了十岁似的——似乎只要米邱跨出了营帐,他们就可以立刻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 二十年前重用这个小子是为了和舍龙部争权,却没想到养虎遗患,终被他架空成了每日只能念经祈福的老废物,而眼下他们终于机会可以一雪前耻——区区一个米邱,终是昙花一现而已。 长老会才是永远的天。 帐外烈日炎炎,金帐之下黑压压一片都是身着黑袍全副武装的天道正宗信徒,这数千人是三大长老最后的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只会是龙城之内的普通人。 “吼~” “吼~” “吼~” 米邱出现的一瞬间震天的吼声便随即响起,声音来自那些身着黑袍的狂热信徒,在他们的眼里,大司祭曾经是个虔诚的信徒,然而权力和欲望迷惑了他的双眼,当初那个一心侍奉黄天护佑黎民的大司祭已经变成了俗世里利欲熏心的权贵,他一心想要彻底摧毁亘古相传的祖制,摧毁那些制约着他的枷锁,将天道正宗变成他自己的工具,将黎越子民变成顺从于他的奴隶。 “大司祭,看到了么?那些信徒眼中的怒火?你再犹豫下去,我们也不敢保证他们会做出些什么!” “嗯,确实是神采奕奕,三位长老这些年为了把他们隐藏在龙城里着实费了不少心思,任老夫千般手段也找不到蛛丝马迹,今日可否先一解疑惑呢?”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他们一直就隐藏在你身边,贩夫走卒小偷强盗甚至舞女娼妓无所不包,平日里他们都是将你奉若神明的虔诚百姓,也正是因为虔诚,所以他们对你践踏祖制的行为深恶痛绝,之后自然就会来寻求我们这些终日诵经祈福的老家伙求解脱... ...” “明白了,所以你们利用他们的信仰,煽动他们拯救我这个罪人... ...” “黄天的意旨谁也不可以违背,你我都一样... ...” “多谢三位长老指点~” 米邱笑了,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全然不像一个已经日薄西山任人宰割的失败者。 一行人沿着并不陡峭的缓坡漫步而下,如果仅仅只是因为米邱挺拔的背影,窦都恐怕已经拼着一死出手了——真正令他按捺着心中怒火的是陆昭明,他被三大长老的亲信囚禁在了金帐里,而他们离开的时候,窦都看见他破天荒地抬起头,对自己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黎越的子民们!五部首领的协商已经有了结果,现在有请我们的大司祭,宣布黄天的意旨,公布下一任,也是千年以来第一任由黎越人选出的黎越王!” 欢呼声此起彼伏,黑袍武士们的眼睛比他们的刀锋更亮更凌厉,他们雀跃欢欣并不是因为谁来继承那个王位又或者此刻谁才是最后的赢家,他们只在乎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带领他们席卷瀚海,北向以争天下——北边的花花世界,曾是他们祖祖辈辈千百年以来的奢求。 “黄天在上,瀚海无边,我等秉承天意,共尊黎越的英雄,伟大的平浪部女族长翡翠接任王位!” 米邱这句话出口之后所有人都为之一愣,因为他无疑是在向三大长老和鲍居宣战,而他此刻并无一兵一卒。 “大司祭!你是不是记错了!”大长老使了一个眼色,八个精挑细选出来的亲卫顿时上前围住了米邱等人。 “嗯?翡翠接任,没有错,对,窦都?翡翠?”那八人显然身手不弱,每一个都比魏兵更健壮更悍勇,十六条胳膊上贲张的肌肉和青筋显示着刀剑难侵的刚猛外功。 “你们居然用信徒炼制护法金刚?!” “现在知道已经晚了!” 米邱愤怒,因为护法金刚是他早就明令禁止的邪术——利用巫蛊和针砭之术将普通人毁去灵智和情感后,即可制造出的不惧伤痛、不知疲倦更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忠诚怪物,而中原有个词叫做残民以逞,大概说的便是这种丧尽天良的恶行。 魏兵神色紧张,他现在应该是鲍居一党,但翡翠生死一线,作为暗桩的他实在有些进退维谷。 “上!” “黎越的子民们!祖训有云,牝鸡司旦大难必至——米邱无视祖训一意孤行,尔等该如何?!” “杀!” “杀!” “杀!” 鲍居话音刚落,就感到后心处有一道冰凉如风雪的触感穿胸而过,接着他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不受控制地往喉头奔涌,一股难以形容的腥天扑鼻而来,随后就是蔓延至四肢百骸的剧痛。 魏兵还是忍不住出手了,眼见鲍居血溅五步命丧当场,三大长老却似乎并不在意——本来这个废物就是他们树立的傀儡,死了大不了再换一个。 “窦都!别让三个老家伙跑了!” “用不着你废话!” 三大长老在亲卫掩护之下迅速被如潮的黑袍武士淹没,随即汹涌而来黑潮立刻便将米邱等人团团围住,胜负似乎已成定局。 “米邱!你、你一意孤行,非要造成眼下这种乱局,最后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你... ...哎!你何苦呢!”三长老痛心疾首地老泪纵横,周遭的武士无不为他悲天悯人的情怀所感动,也偷偷地抹起了眼泪。 “三位长老,迷途知返尤为晚,老夫已经给了你们两次机会,第一次是在帐中,第二次是刚才出帐之后,现在我再给三位一次机会如何?”米邱微笑着,慈祥而圣洁。 “给我们机会?米邱你是不是吓傻了!上!剁了他们!”二长老气势汹汹地呵斥着,但身子却还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两步——多年来交锋的经验告诉他,米邱的这种表情,意味着危险。 “不好了!不好了!城里百姓暴乱了!” 一条人影飞一样扑到大长老脚边,一边气喘不止一边惊慌失措地喊道。 三大长老居高临下望去时,只见城里烟尘四起,大批明火执仗的暴民似乎正在朝他们而来。 “怎么回事!” “不、不不...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人在城中四处散布鲍族长和、和三位长老要兵谏大司祭,而且... ...而且还要害大司祭的性命,城里的百姓知道后全都疯了,鲍族长的人马已经被百姓们杀光了,现在,现在他们正在往这边儿来——三位长老,快跑!” “这是谁散布的消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一十章 三大长老 一晃神的功夫,包围圈中烟雾暴起,身处其中只觉双眼刺痒,鼻酸涕泣不止。 三大长老面面相觑,六只眼睛里有两对尽是骇然——烟雾稠密但飘散极快,片刻之间已经笼罩了十丈的范围,待其散尽,米邱等人已踪影皆无。 “妈的!他们人呢!”大长老完全是在咆哮,区区十几步的距离,米邱那几个人居然就这么眼睁睁的没了! “他们走不远,快!四处搜捕!一有踪迹马上示警!你们,抬着鲍居跟我走... ...”二长老倒是很冷静,思索片刻便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武士们很快三人一组四散去各个方向,仅剩百余人跟着三大长老迎接气势汹汹的百姓。 “安静!都安静!黄天的子民们!归义部鲍居联合河曼部窦都谋逆,想要逼迫天道正宗,逼迫大司祭承认他是黎越王,大司祭誓死不从,暗中命我们三个老家伙领兵暗中驻防以备不测——我们是受大祭司之命,并非传言中的从贼作乱... ...可惜,窦都的蛊毒无孔不入,大司祭还是被他们掳劫了... ...我们拜托诸位,如果看到窦都一行人,请即刻通知你们身边的护法武士,除了大司祭,平浪和爱老的族长也身受蛊毒之害,他们是无罪的... ...求你们,求你们为了黎越的未来,相信我们!”三长老在人群面前慷慨激昂的同时没有忘记展示适度的仁慈,随后,群情激奋的目标很快就变成了协助鲍居叛乱的窦都以及他所属的河曼部。 三长老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米邱也是从他身上学会的如何用语言和情绪去操纵人心。 “放屁!”一个声音振聋发聩响彻云霄,令三大长老和正准备转身离去的百姓都为之一愣。 “想要作乱的根本不是鲍居更不是窦都,而是你们!你们为了自己的名位,不惜再次将黎越引入纷争!你们,才是黎越的罪人!”那声音年轻而且冲动,每一个字都喷薄着愤怒。 “大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把这个蛊惑人心的妖邪抓起来!” 大长老怒不可遏,因为声音来自他的身后,隶属于天道正宗长老会的黑袍武士,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们三大长老顶嘴,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且慢!我有一点疑惑希望三位长老可以释疑——你们觉得,大司祭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司祭?大司祭是我们黎越的不世人杰!” “不是叛贼?” “住口!不许你污蔑大司祭!” “所以大司祭说的话... ...” “就是黄天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 这个字明显来自另一个人的口中,紧接着他漆黑的斗篷被拉下来,随即露出一头花白的卷曲发辫和一张慈眉善目的笑脸。 “大司祭!” “是大司祭!” “大司祭没事... ...那么说的话... ...”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 ...” 人群之中的窃窃私语很快变成了高声的呼喊,狐疑的目光也很快转化成了仇视——米邱担任大司祭以来将龙城内的权贵和恶霸一扫而空,百姓得利自然念其恩德,反对他的人要么是执着于旧俗的狂信徒,要么就是像三大长老这样因为改革而遭受损失的旧日贵胄。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三位长老异口同声,此时众目睽睽他们纵使想杀人灭口也不可能了。 “窦都!翡翠!魏兵!出来,别藏着了~”米邱招呼了一声之后三个人便同时摘下了斗篷,之后齐齐对着他躬身行礼——礼毕的刹那间三人就出现在了长老们的身后,紧接着三大长老就感觉腰间顶上了一件硬物,那种尖锐阴冷的触感让他们再也难动分毫。 “若不露出些致命的破绽,三位怎么可能拿出自己所有的家底赌这一把?老夫虽然不知道三位长老的奇兵在何处,但三位动手的时候必定会让他们全副武装,而你们既然以传统作为攻讦我的口实,想来手下的忠实信徒们也必定是身着我宗护法武士的黑袍,所以,你看,我们只需要提前准备好这身袍子... ...”米邱一把扯掉了自己身上黑袍,下面的白袍顿时如同撕裂黑夜的光芒般令人目眩。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打算混进护教武士之中,伺机而动?”三大长老此刻才明白他一直以来那高深莫测的笑容是因为什么,“可你别忘了,我们还有三千武士!” 一支响箭发出令人耳膜生痛的尖锐鸣啸,之后号角声沉闷而悠扬,四面八方的黑袍武士蜂拥而至,很快又将方圆十丈围得水泄不通。 不同的是这一次三位长老成了他们手中的人质。 “你们现在投降还来得及!”大长老话音刚落,翡翠的袖剑已经搁在了他的喉头。 “大长老,省省力气,有你们三位在手,我们要是投降岂不成了天大的傻子?”窦都二指一顶二长老的咽喉,随后他把一颗不知什么药丸塞进了二长老的嘴,接着一托他的下颌,那药丸便咕噜一下滚落下肚。 “嗯~你给我吃的什么!”二长老惊呼。 “河曼的药丸,你说还能是什么?”窦都笑得无比灿烂,一口白牙好像是在闪光一般——不久之前他还在焦虑,直到扔出烟弹后看到米邱抛来的黑袍,他当即豁然开朗。 窦都话音刚落双手便再闪电般地一抖,大长老和三长老当即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直接打中了喉舌,然后本能地将它咽了下去。 “噬心蛊,没有我的解药,一时三刻之内就会孵化成细如发丝的血色蠕虫,它们会在你们的肌肉里游走,在你们肝肾中产卵,再顺着血液游入你们的骨髓之中大快朵颐,那时候,你们会觉得痛痒难当,相信我,那滋味绝对不比死好受~” “你... ...你... ...你!”三大长老无言以对,满脸都是恐惧——河曼人的蛊毒在瀚海之中简直比黑狱的传说更加可怕,毕竟没人见过黑狱里的恶鬼,但很多人都见过身中蛊毒者是如何的生不如死。 “三位长老,对黎越的子民们谢罪!立刻!”翡翠杏眼一瞪便是杀机四伏,窦都也难免因为这一声叱咤而胆寒。 “休!想!”三长老咬牙切齿地沉声喝道,三人中他最衰弱,但此刻也是他最坚定。 他的一双眼睛因为年轻时受过伤而早早地盲了,他对吴人的恨意丝毫不比窦都这样的人少,但不同于窦都这些少壮对于米邱近乎于疯狂的崇拜,他对此人的仇恨也许比对吴人更甚。 他是三人中最固执的一个,因此对于将他排挤出权力核心的米邱,他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固执和自私往往会使人堕落,再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旦沾染了这两样也会迅速蜕变成无所不用其极的迟暮老朽。 “老三!形势比人强,我们... ...败了... ...” “是啊老三,这时候认怂不丢人——米邱,我们愿意投降,但是前提,你得保证事后我们不会受到清算!” “三位长老,你们在想什么?再拖片刻,你们毒发身亡之后,大司祭一样可以重掌大权!”窦都的冷笑当然是因为这三个老朽至今还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竟然还做着保留实力东山再起的春秋大梦。 “可以,老夫答应留你们的性命,但从此以后你们就在无天狱里终老——不必担心,保你们衣食无忧应有尽有... ...”米邱面露哀戚之色,似乎是不忍眼看三个垂暮老人伺候终生不见天日。 所谓无天狱,美其名曰不见五色以正己心,其实就是不见天日的牢房罢了,身入其中者便等于是被关押终生,虽然衣食无忧且无刑罚之苦,但大部分挨不到三个月便会自尽身亡,因为看守不会让你见到除他以外的任何人,也不会让你听到除了自己呼吸声之外任何的声音,更看不到一丝光亮。 “... ...真的要这么绝?”二长老面露惊恐之色,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问道。 “三位在一起,总比那些独居其中的人要幸运得多,至少你们可以为了今日的失败互相埋怨指责——实在烦了还以打一架不是么?”魏兵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他拍了拍二长老枯瘦的肩头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对方。 “呸!你们两个窝囊废,与其那么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米邱!老夫先走一步,在黑狱里等着你!”三长老说完就转身撞向了窦都手中的匕首,在众人的骇然之中当场气绝。 “为三长老报仇!” “杀了他们,杀了这些异端!” 黑袍武士们愤怒了,三长老的血刺痛了他们早就绷紧的神经,不用任何人下令,他们已经冲向了米丘等人。 “放肆!” “都给我住手!” 米邱微微一笑,现在大长老和二长老的反应都在他预料之中——两人齐声喝止了蜂拥而来的护教武士,不仅让黑袍之下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更是令在场的黎越百姓也充满了鄙夷。 “三长老... ...勾结鲍居图谋叛乱,我等受其蒙蔽实在愧对大司祭... ...愧对黎越百姓,我俩自愿身入无天狱,从此清心寡欲,不再涉足尘世——好了!快!给我们解药!”大长老一字一顿的说完后,声嘶力竭地乞求着窦都给他们一条生路,而他话音未落之时,护教武士中已经有人弃械瘫倒,默默饮泣。 “你们看到了!这就是满口传统满口祖训的元老会!这样的沉渣可以不扫清么?!这样的痈疽可以不剪除么?!我,大司祭米邱,也许我今天所做的改变未必正确,但改变本身一定是正确的!黎越的改变就从尊奉一个女王开始——拿下啸月城之日,便是翡翠女王登基之时!” “我!平浪部族长翡翠在此承诺... ...若不带领我黎越子民攻克啸月城,永不染指王位!黎越万岁!” “... ...大司祭,万岁!” “大司祭万岁!” “大司祭万岁!” 黑袍武士之中终于有人因为绝望而改变,而随后的山呼海啸证明了民心所向——米邱没有登上王位,但毫无疑问他比黎越王更加尊贵,更加超然。 从今以后他真正成为了无人可以制衡的领袖,他,就是黎越的精神支柱。 窦都虔诚地跪下,施以面对先祖陵寝又或者黄天神位时的最高礼节,接着跪倒五体投地的是他身后的百姓,然后是黑袍武士。 最后,是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如此的翡翠、魏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一十一章 米邱,陆昭明 金帐里的气氛此刻有些微妙。 窦都看着陆昭明的眼神中尽是愠怒,而后者仍然是一副谦恭的模样,默默承受着犹如刀锋般的锋利目光。 翡翠显然对结果还算满意,虽然暂时坐不上那张王座,但是米邱毕竟已经当着那么多百姓宣布了她是黎越王的继任者,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条件就是攻克啸月城。 魏兵倒是有些不满,不过他现在已不用再伪装成与翡翠水火不容的敌人,反而像是拥趸般对米邱一脸的不满,似乎与王位咫尺之遥而不得的就是他自己一样——只不过他一边用眼神表现着自己的不满,另一边却不忘肆无忌惮地轻薄着身边的三位佳人,猥琐之状简直像是恨自己少生了三只手。 “陆先生,你是怎么猜到的?”米邱对陆昭明的淡然颇有兴趣,他相信自己的计划不会有任何疏漏,这张连三大长老都没有发现任何破绽的网,却被眼前这个人轻易地识破了。 “大司祭的谋划天衣无缝,即便今日没有机会生擒三大长老,你也会就此隐身于城内静待百里之外的大军回师平叛,我说的没错?其实说来惭愧,在下根本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只是觉得大司祭你太过于淡定——您想必也知道了我的身份,见惯了吕家父子的行事作风,要我相信您这样的人在面对背叛时只能任人鱼肉毫无还手之力... ...呵呵,那我这半辈子恐怕也是白过了... ...” “就这么简单?” “当然,在您的面前,陆昭明知无不言。” “陆先生果然是人才!不过,老夫还有一点疑问,陆先生本是周人,来到江东先是行刺吴国太子,后又助太子铲除异己,现在又和我黎越合作,如此作为,您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呢?” “大司祭这话就愧煞在下了,实不相瞒,在下谁的人也不是——吕奕要我过江,无非是因为对我不再信任罢了。行刺也好襄助也罢,为的不过是令吴国朝堂不合以削弱其实力而已,如今与黎越合作,三分也是为此... ...剩下的七分,就是那句老话,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可碌碌久居人下?若要说我是谁的人... ...就算是个满腔抱负的周人~”陆昭明坦言自己心中所想并无半点隐瞒,因为他知道米邱和自己是一类人,一番虚与委蛇的说辞是肯定瞒不过他的。 “哦?那若是有朝一日我黎越陷入了危局,先生会否因为有利可图暗地里也出卖我们?” “未可知也~” “好!好!好!” “大司祭,让我杀了此人以绝后患!”窦都起身怒目相向,面前几案上的美酒佳肴也因为他的冲动而狼藉一片。 “窦都,不得放肆!先生赤诚一片没有半点作伪,不正是我们黎越人推崇的诚挚么?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先生可以诚挚相待已经不易,若真有那一天,也是我们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 “大司祭果然心胸非比常人,陆昭明敬佩——在下可以保证一点,只要段归不死,陆昭明便永远是黎越的朋友... ...在下这只手,还要借诸位之力向他讨回来!” “快人快语,好气魄,不过我们也有一事相烦... ...” “大司祭不必多言,陆某明白——啸月城的军情我必定知无不言!”陆昭明诚恳至极,先是对着窦都深鞠一躬似乎是在道歉,之后又对着米邱一躬到地全然是在感恩。 “那,就多谢陆先生——哦,还有吴国太子殿下和你啸月城里的朋友~”米邱心中暗笑,知无不言的意思,就是若一无所知的话便可以三缄其口。 陆昭明有些吃惊,猜到他会利用段怀璋这一点他毫不奇怪,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做的天衣无缝,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在啸月城里还留有一个暗桩谢晨夕,没想到却被米邱一语点破——但少顷他随即释然,因为米邱的眼神告诉他,他也没有真凭实据,只是因为觉得眼前之人和自己一样,绝不会不留后手。 两人虽一者躬身于帐下,一者正襟于座上,但偏偏两人都觉得对方的目光灼灼,正在和自己对视。 “如今内患已除,该是我们并力北进的时候了——联军魁帅之位,自然非翡翠族长莫属,而中军渠帅由魏都司出任我想也是众望所归;窦都,你统领轻骑斥候侦察敌情兼押运辎重最为合适;至于老夫么,久疏战阵之人最好还是身居大帐陪在统帅身边做个军师为好——另外,老夫提议这位陆先生担任监军一职,和老夫一同留在中军出谋划策,各位以为如何?” 米邱一席话令所有人都为之震惊,这一番提议几乎就是把自己的羽翼拔光插到了翡翠的肩膀上,而他居然还主动要求滞留中军,这更加无异于把自己变成了人质,如此邪龙部那些忠心耿耿的兵将想要违背翡翠也不可能了,至于唯一的外族亲信窦都,更是被指派成了远离中军的斥候统领,等于彻底断了自己夺权的希望。 翡翠和魏兵面面相觑,如果按照米邱的提议,那么兵权将尽数归于他们手中,如此除了一心为公之外确实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但米邱若是个一心为公的人,又怎么会兴兵作乱将黎越再次引入战火? “一切听凭大司祭安排!”窦都在众人还目瞪口呆的时候率先站了出来。 “好!承蒙大司祭信任,翡翠必定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绝不辜负黎越万民!” “放心大司祭,有我魏兵冲锋陷阵攻城拔寨,那些吴狗只有受死的份!” “既然如此,请魁帅上座!”米邱起身深施一礼,随后伸手指向了帐中那尊空空如也的王座。 “这... ...为时尚早?”翡翠不明其意,以为对方在试探自己所以难免面露疑虑之色。 “魁帅不上座,如何调兵遣将?王座说到底也只是一把椅子而已,只要心中记得你我之间的约定,现在坐坐倒也不妨~”米邱微微一笑,一脸的真诚丝毫不像虚伪的客套或者试探。 “如此... ...翡翠僭越了——传我将令,十日之内五部合军于龙城外五十里,兵发啸月城!” “魁帅升帐!十日内联军兵发啸月城!” “魁帅升帐!十日内联军兵发啸月城!” “魁帅升帐!十日内联军兵发啸月城!” 卫士们一声接一声将消息自帐中传递而出,不到半个时辰,龙城之中已经无人不知即将到来的大战,彪悍的黎越百姓脸上无不涌现着期待与渴望,似乎只要五部联盟兵发啸月城,席卷中原便易如反掌。 包括米邱在内,所有人齐齐跪拜行了大礼,魏兵面露贪婪之色似乎他才是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而慕容和柚木则是一脸的崇拜,之中不乏炽热的爱意;首位的米邱虔诚而恭敬,全然不似有什么图谋;他身后的陆昭明一如既往的垂着头,任谁也只能从他身上看出恭顺——只有窦都,一双眼睛始终疑惑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大司祭,好像试图从那个背影里找出自己满心疑惑的答案。 散帐之后,满心疑虑的窦都第一时间找到了米邱。 “大司祭,为何要把兵权拱手让出?我河曼部的得失事小,如今大司祭你兵权尽失,万一翡翠和魏兵有一天要... ...” “窦都啊,你该多跟那个叫陆昭明的学学中原的文化,他们有一句俗语‘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这意思好像是,有人本身没有罪过,但因为他怀里有一块玉所以他就有了罪过... ...” “呵呵,虽不中亦不远,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说,一个人可能遇到的所有问题,都和他拥有的一切息息相关,好比你有一块美玉,那必然引起贼人的觊觎继而为自己招来麻烦,但你如果什么都没有呢?” “... ...我明白了,大司祭您的意思是,您现在将所有的权力都拱手于人,才是最安全的!可是... ...” “眼下黎越内乱方息,我若不放弃些许的权力,那么翡翠和我彼此掣肘,五部联军就仅止于一句空话;其二,我将兵权交出,再把自己置身于其掌控之下,她即便有心害我也不得不有所顾忌,毕竟杀害一个对她的权位毫无威胁的长者必定会招致黎越万民的反对,如此得不偿失的事情,又何必去做呢?” “可是您就甘心为他人做嫁衣,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自私自利的女人登上王位么?我不服!义父对王位也许有想法... ...但我相信如果您愿意座上那个位置,他老人家一定也会由衷赞成的!” “怎么?你觉得我除掉元老会是想要政教合一?”米邱抬起头,一道冰冷的目光刺得窦都瞬间遍体生寒。 “不、不是!是陆... ...窦都不该胡乱猜测,请大司祭恕罪!”惊慌失措之下,他险些脱口而出陆昭明这三个字,但出于黎越人的自尊,他终于还是自己承担了所有。 “呵呵呵~他说的没错啊~我就是打算建立一个不再分裂不再内讧的黎越王国!”米邱忽然间又笑了出来,一脸的融融暖意和言语之间的森然杀机令窦都只觉得天旋地转。 “大、大司祭恕罪... ...” “你很好,能直接将心中的疑惑说出来,说明你坦荡无私... ...至于陆昭明,这个人智谋出众,对我们有大用,所以暂时不要对他怎么样——你只需要记着,现在还不是时候,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不仅会给你们河曼应有的荣耀,更会实现你们渴望的一切!”一身白袍纯净圣洁的大司祭陡然变了一个如归墟之渊一般深不见底的枭雄,他负手而立时犹如擎天架海的金玉柱一般伟岸,而他的手伸向窦都时,窦都恍惚间甚至以为那就是黄天的召唤。 “去,孩子,去追逐你自己的荣耀,我只是一棵供你们振翅的老树,你们,才是黎越真正的雄鹰,才是黎越的希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一十二章 段之泓 谢晨夕肃立于堂下,垂首躬身不敢稍动,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今天一早,一只比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鹅还大了足有一倍的隼在他头顶盘旋了许久,之后猛然如扑食般从天而降,当场便将他掀翻在地。他正打算教训一下这个不知死活的畜生,却发现那大隼只是直勾勾地歪头看着他,好像并无恶意的样子,就在他一晃神的功夫,那大隼却一摇一晃地靠近了他的脸,然后转身露出自己肥硕的屁股,随后谢晨夕亲眼看到那一圈绒毛抖动了几下之后突然绷紧竖立,接着一股黑白相间的污秽从中迫不及待地喷涌而出,淋了他一头一脸。 若不是因为其中还有一个明显藏着什么东西的竹筒,这只该死的扁毛畜生早就成了他锅里的晚餐。 谢晨夕强忍着恶心打开竹筒取出了其中的书信——其实不过是一张纸条上的几个字,“啸月城驻防图,速回,陆。” 他丝毫不敢怠慢,立刻持书来见段之泓,似乎生怕晚来半步会遭遇什么不测。 堂上正襟危坐的段之泓喜形于色,司徒靖说的果然没错,陆昭明尚在人世,而且必定是投靠了黎越人——这条消息表面上什么也没说,但实际上已经泄露了重要的情报。 五部联军不日即将攻打啸月城。 “很好,本将稍时便令人抄录一份城内驻防图给你,然后立刻给他回信!” “卑职不敢……” “呵呵,有什么不敢的,城内驻防图尽管给他,至于城外么……你一无所知,懂么?” “是,卑职明白!”谢晨夕立刻明白了段之泓的用意,城内如铁通一般,敌人断然进不来,因此驻防图得之无用。 城外的大营才是关键所在,若是懵然不知进而轻率攻城,必定会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 今日艳阳正好,谢晨夕的这个消息更是令他心情舒畅——城外大营早已准备就绪,驻扎的地点位于啸月城西八十里外绝壁下的一个沙坳之中,而黎越五部联军必是自东南而来,所以若没有内应,断难发觉这一支致命的伏兵。 偏偏唯一的内应谢晨夕早已经和他达成了协议。 “大将军,末将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百里视蹙眉沉声,满脸都写着疑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如果这个谢晨夕偷偷将咱们分兵的计划告知陆昭明怎么办?即便知道又如何?司徒的阳谋无懈可击,他们只有三个选择——其一,孤注一掷猛攻啸月城,但不免被前后夹击;其二,集中优势兵力先拔了城外的大营,但你别忘了,他们若是朕这么做,必定要把自己的尾巴露给啸月城,结局还是首尾难顾... ...而且,想要不动声色的绕过啸月城偷袭西大营,除非他们的大军都会遁地;第三,如果他们兵分两路,那西大营的两万人马便有机会突围而出,先歼敌于啸月城下,再据险而守断其归路... ...总之,只要我们不主动出击,便立于不败之地!”片刻之前还满面春风的段之泓忽然间神色一冷,接着换上了一脸凝重蹙眉道,“除非,有人假公济私断我们的粮秣供应... ...” “你是说,段怀璋?”百里视也立刻意识到了最大的敌人并非黎越,而是远在建康的国之储君。 “但愿陛下还能多撑些日子... ...让尊敬的太子殿下在我们平定黎越之前,不得不继续做他的贤明储君... ...”段之泓生平第一次担心起了那个曾经被他称作父亲的人,而原因竟然是因为只有他一息尚存,自己那个凉薄歹毒的哥哥才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背负祸国之名为代价,将自己置于死地。 自古天家无父子,当然更无兄弟。 “你们在商量什么,怎么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司徒靖最近很悠闲,上一次来府衙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这些日子他每日只是陪着褚竞雄城里城外地四处游玩,恨得那个不得不驻守西大营的琅琊王段归每次见到他都咯吱吱地咬牙切齿。 “司徒,你来的正好,刚才谢晨夕送来了陆昭明的密信,他投靠了黎越人,黎越即将大举进攻... ...” “书信何在?” “在这儿,你看~”段之泓将那张三寸见方的莎草纸递了过去,司徒靖一脸兴奋地接过看了半天,神色却黯淡了下来。 “可惜... ...这姓陆的真是机关算尽... ...” “什么意思?” “我本来想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只要能证明这通敌书信的来源是太子府的旧臣便可以反将太子一军,可惜这小子滴水不漏,署名只有一个陆字——哼哼,这算个六啊~”司徒靖随手将那书信放回了段之泓的案头,摇摇头走回堂下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上去。 “凭着一封书信想要扳倒太子,恐怕也是过于草率了?”段之泓苦笑道。 “扳倒段怀璋固然是不可能,但若是将这封书信公之于众,他为了自证清白就不得不鼎力支持我们收复黎越,到时要粮有粮,要兵有兵——最不济也好过日日担心他背后掣肘,甚至再弄来个狐康或者中行尧?”司徒靖又举起他的羊皮口袋猛灌了一气,祁玦调配的药茶已经成了他的嗜好,一日不喝都会浑身不自在——而因为这东西的缘故,他几乎每天都要往祁玦的住处跑,而祁玦也从一开始的闭门不纳变成了每天到了那个时候主动打开门等他来取药,虽然两人依旧只是沉默以对,但早已不是水火不容。 “妙啊!司徒,你怎么总是能在这么出其不意的地方找到机会?”百里视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肩膀,咧着大嘴由衷地赞叹道。 “多思多想,少动手~”司徒靖被拍得险些从椅子上跌了下来,随即一把挡开了还想再来第二下的百里视,丢过去一个嫌弃的眼神略带讥讽地说道。 “我发现你跟琅琊王学坏了,以前你温文尔雅,现在怎么... ...”百里视面露鄙夷之色,用十二分嫌弃的语气回敬道。 “越来越像个流氓了对?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关我屁事... ...”然而不等司徒靖开口反驳,门口另一个声音便将他想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全部怼了回去。 段归笑嘻嘻地从外面迈步进来,几乎和他并肩而行的当然是一身劲装英姿飒爽的宁缃。 “皇叔不在大营里整兵备战,回城做什么?”段之泓面带笑意,可任谁都听得出语气之中有些许的责怪。 “来接一个人,同时也解你的后顾之忧~”唯独段归似乎全不在意,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径直走到了段之泓的身边。 “我的后顾之忧?”段之泓不解地问道。 “西大营的存在虽然万无一失,但毕竟既无地利也不占人数优势,一旦暴露,若对方佯攻以诱使啸月城出兵再奇袭,难保不会万中生一,所以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我把老板带走,大军自即日起每隔七日便易地驻扎,只需保持在啸月城百里之内足以守望相助即可,这样即便黎越人得知我们的存在,也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嘴... ...”段归神秘兮兮地斜眼望天,似乎等着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 “老板对于瀚海地理了如指掌,当然可以从水脉位置推断出敌军大营所在,你连日移营的同时还可以轻骑出击随时进行袭扰,如此两万人马足以营造出十万大军的氛围,黎越人只要前来,比如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可终日,对么?我的监军大人?”司徒靖瞥了他一眼,嘴角随即挂上了一抹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 “... ...你这个人,实在太没劲了,我现在真的有点儿后悔从江北把你千里迢迢地弄来了... ...”段归本想卖弄一下,却被司徒靖将后半句生生噎了回去。 “现在后悔?晚了!如今在下已经割舍不下这边塞风月,当然,还有这滋味别具一格的药茶~”司徒靖晃了晃手里那个羊皮口袋,继而从里面传出哗啦啦的水声,随后又是一阵不歇气的狂饮。 “诸位,本将一直有些话想说——私下我们可以不分彼此,但升帐议事之时,可不可以有些规矩?” “呦~怎么?这是想要摆~官~威~了么?”段归好像没看到段之泓已经冷冽渗人的表情,依旧勾肩搭背地打着哈哈,一边说一边还伸手按住了段之泓的肩头前后左右地晃悠着,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琅琊王!大将军说得有理,请你自重!”司徒靖忽然间起身抱拳拱手,行了一个让段归不禁为之一愣的大礼——他看到了段之泓跳动的食指和中指,这个细微的动作意味着他要拔出自己的匕首,那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如果那把匕首一旦出鞘,那么他和段归的裂隙便再难弥合。 他早已感觉到了段之泓的变化,他更是由衷为之感到欣喜——这个随心所欲毫无城府的乖张王爷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为了一个懂得克制,成熟的帅才。 但是段归依旧肆无忌惮的孟浪和段之泓迫切想要立威服众的希冀,这两者终有一天会激化为不可调和的矛盾,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段归愣了,随即他注意到段之泓毫无表情的那张脸,加上司徒靖焦虑不已地神情,他的神色也随之黯然,之后他松开了段之泓的肩膀,一步似有千钧似的缓缓走到堂下抱拳拱手一躬到地,“大将军恕罪... ...” “小皇叔倒不必如此,以后私下我们依旧叔侄相称,但是这军帐之中,皇叔你还是稍微收敛一点,圣贤有云,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望皇叔体谅~”段之泓起身回礼,一模一样的礼数在他这里却显得挺拔了许多。 “是... ...末将遵命... ...” “那就这样,皇叔,劳烦你将这份布防图送去给谢晨夕,辛苦了~” “末将遵命!” 段归的神色之中并不见愠怒,深邃之中之间些许落寞。 宁缃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而这个男人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没事... ...” 三个字,满是苦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赵俨 旌旗猎猎,沙尘滚滚,先是一人一骑自天边探出头,沙驼似乎还不住喷着响鼻——随后便是黑压压的人马如乌云涌现。 五部联军以平浪的五万人为主力,两翼分别是归义部与哀牢部各两万精骑,邪龙部两万精锐充任先锋,甚至河曼部仅存的万余青壮也倾巢而出,十数万大军浩浩荡荡自龙城开拔时旗号可谓遮天蔽日,一如席卷瀚海的黑沙暴。 鲍居死后,翡翠在米邱的默许下火速接管了他的残余势力并将之调拨到了柚木的麾下,尽管他们之间并非一团和气,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黎越的兴衰在此一战,没有人藏私,五部无一不是主力尽出,只为毕其功于一役。 赵俨看着天边黑压压的人影,眉宇之间难免露出一缕担忧。 啸月城的士兵全部加起来不过三万余人,战事一起便是以一敌五——后援大可不必惦记了,之前的谕旨根本对此只字不提,想来不断粮饷就已是最好的情况了,如今他们唯一可以倚仗的,就仅剩下城池坚固易守难攻而已。 “回营!”赵俨对着身后的四人挥挥手,然后转身双手一撑就顺着松散的沙砾从坡上滑了下来,沙子很细,加上他壮硕的身躯自然滑落地更快,二十多尺的距离不过一眨眼而已,沙丘底下的卷毛黑鬃马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不住地喷着响鼻还用前蹄刨着沙土。 五匹快马绝尘而去,风沙很快就将他们的痕迹淹没无踪。 段归在营中显然等得心急如焚,一开始他坚决反对赵俨以主将之尊以身犯险,可对方坚持如此,他也只好作罢。 帐外一声声马嘶传来,那声音绝非寻常战马所有,放眼整个啸月城里也只有赵俨的卷毛黑鬃马能发出这样的嘶鸣——段归大喜过望,三步并做两步出了营帐,眼前正是一脸忧虑之色的赵俨。 “如何?” “进去说... ...” 仅这一句,段归便猜到了接下来会听到什么样的消息 ,继而也挂上了满面愁容。 南风掣起中军大纛,哗啦啦地犹如马蹄声急,又像是战鼓阵阵——冬至已过,瀚海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按照舍龙人的说法,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天就会冷得让你晚上出去撒尿都不得不备上一根棍儿了。 “中军打得是平浪的旗帜,而且这一次米邱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说动了五部,令他们几乎是倾巢而出,据我估计,少说十万有余... ...”赵俨进帐之后先猛灌了几口水,也不知是因为干渴还是紧张。 “平浪部在之前叛乱中一兵一卒都未损失,可供调用的人马应该最多... ...真想不到,米邱居然会将大权拱手交给翡翠... ...若真如赵将军所说的倾巢而出,那说明长老会的势力也被他铲除了,归义部落入他手也就顺理成章了... ...”宁缃对于五部之间的龌龊再清楚不过,也深知要将这些人聚集起来有多不容易。 “哀牢人从来见利忘义,尤其那个魏兵,不过能让他把老本都拿出来,这还真是奇事... ...翡翠为主将... ...妈的,他们俩不会... ...!”老板略一思索就堪破了其中玄机——有些男人做不到的事,女人做起来往往会轻松很多。 “河曼的迦隗... ...行事一向诡谲莫测,做出什么我都不奇怪... ...”说起河曼,宁缃神色复杂,她直到今天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小时候那么疼爱自己的舅舅,居然会狠毒到不惜牺牲整个河曼也要与她的父王斗个两败俱伤。 “郡主,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一切已成定局,剩下的只是阵前决死而已... ...”段归不知道宁缃的黯然因由何在,但是他知道令她黯然的敌人绝不会有同样的心境,否则她绝不至于父母双亡。 “我明白,放心,战场上我绝不会心慈手软——赵将军,今夜我想率轻骑探营,请将军恩准!” “我陪你去。”段归想要表现适度的温柔,七情上脸后却是一张大嘴咧地像个开了口的石榴。 不过这四个字,一句话,却明明白白是生死相依休戚与共的承诺。 “好,有琅琊王和郡主你一起,定可万无一失——老板,你的伤... ...” “哎呀~不用问那么多!老汉早就好了——你看,这腱子肉,比以前还结实... ...今晚我陪他们两个去,保证完好无缺地给你带回来!”老板不是兵卒,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军中饮酒,那股浓烈的味道馋得段归不住地往下吞着口水。 “我再拨二十名精骑随你们同行,一切小心,切记,只是探营,切勿轻举妄动。” “安心~我的赵将军,我段归再自负,也不至于凭二十人就去劫十几万大军的营寨。”面对赵俨他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正当他打算走上去和赵俨勾肩搭背的时候,却没来由地神色黯然,继而一脸轻松变了凝重,随即抱拳施礼,出帐而去。 赵俨知道是为了什么,段之泓的变化他也看在眼里,作为臣工他庆幸有这样的上司而非一个饱食终日的酒囊饭袋——但无论出于同袍之谊还是刚刚建立不久的患难之情,他都不愿见到血脉相连意气相投的两叔侄渐行渐远。 所以他只有在心里默默希望当一切都结束之时,段之泓会放下那些令他不得不铁面无私的责任,重新变回初到之时那个心思纯良,天性率直的横山郡王。 夜晚来得很快,因为入冬后的瀚海昼短夜长,而日渐懒惰的太阳从毒辣逐步变得温和,最终连响晴白日它都会隐蔽于昏黄的天幕之后——沙子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既不保温也不隔热,夏日炎炎之时的焦灼炼狱因此没几天就变了寒冷刺骨的死亡冰窟。 这个时节中原人或许只需要在绸衫外加一件坎肩,但身居瀚海之中的人已经不得不在白天也裹着皮裘或者棉衣御寒了。 入夜之后几乎滴水成冰,赵俨的毛毡大帐里一样需要点起炭火盆才能令他不至于冻得手脚发麻,但燃起炭火便需开窗透气,阵阵的寒风如刀割骨,小小一个火盆实在只能暖暖手脚而已——而焦急令他实在无法安坐,于是他索性扎紧了自己的大氅,步出帐外希望可以借着活动筋骨抵挡酷寒。 “赵将军?这么冷的天站在外面干什么?”谢晨夕出现在大营毫不奇怪,往来押运物资本来就是他的责任,当然这也是司徒靖的安排,若不如此,他那里会有机会接触到要紧的军情。 “没事,里面太浊气,出来溜溜~”炭火取暖虽然有限,但即便是开着窗也散不尽那些辣眼的烟火气——人世间如此可笑的东西其实并不止这一种,权力也好金钱也罢其实无一例外都和炭火盆一样,利有限而弊无穷。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 ...过两招?”谢晨夕一脸的无所谓,他确实也不在乎这里发生的任何事——这些日子以来他表面上对谁都恭敬有加,但实际上跟谁都若即若离,宛如一个局外人般保持着适度的陌生。 “好啊!我求之不得!” 赵俨大氅一甩宛如密云天降般直接兜头罩向谢晨夕,接着对方视线被遮的一瞬间他飞身而起隐于大氅之后。 刀锋隐于背后,无声无息更无形,只等对方破开眼前迷雾之际便奉上必杀的一击。 谢晨夕却并未进击而是选择了后退,只见他双脚连蹬几步如蛇游沙一般向后倒飞六尺,接着两手一挥,十指间早已紧扣的石子激射而出,分别打向赵俨前胸八处大穴。 而且,这八颗石子瞄准的无一不是赵俨一招落空之后的后路,无论他如何应对都必中其一,若是实战,他似乎已经必死无疑。 但赵俨毕竟是赵俨,啸月城第一高手也绝非浪得虚名,谢晨夕石子出手的瞬间便觉得一阵凛冽气势自赵俨的身上传来,一眨眼的功夫,赵俨浑身的衣衫似乎缩小了似的鼓胀欲裂,接着偏偏爆裂成了一地的碎帛,而赵俨则好像凭空大了一圈,整个人陡然高出了三寸——赵家独门的天罡不灭身,虽然杀伤力有限,但功成之日一身横练的筋骨几近坚不可摧。 自从被晁申重创之后赵俨日夜苦练,终于在近日达成了第八层,寻常刀剑已难伤分毫。 “叮~叮叮~叮叮叮~”赵俨双臂一横硬生生接下了八颗石子中的六枚——石头打在皮肤上,竟然是金铁交击之声。 “谢大人,小心了!”赵俨灿然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随后一刀横扫而来,势若奔雷避无可避。 “认输认输~我认输~”谢晨夕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但只是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就轻易化解了赵俨毫无破绽的一刀。 “没劲!真没劲!”赵俨的刀停留在他颈侧半寸,刀风如刃,仍是削掉了他一缕头发。 “铜头铁臂磐石身,你这功夫没到家啊~” “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天罡不灭身未臻化境,不错,要不,换你的独门暗器再来?”赵俨当然看得出谢晨夕未尽全力,当即意犹未尽似的挑衅道。 “不不不,免了免了,我即便换上独门暗器也做不到一击毙命,你临死前的时间足够把我斩成十七八块,既然已经知道结局,又何必去拿命验证?”谢晨夕一笑,随即席地而坐,在身上摸了半天后问道,“喂,有酒么?” “军令如山,严禁营中酗酒... ...”赵俨面露难色,其实他也早就被冷风勾起了酒虫,好不容易压制下去,却又被谢晨夕一句话挑起。 “没劲!真没劲!”谢晨夕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俄而便因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欢欣不已。 可话音未落,一团黑影便又如彤云袭来,谢晨夕以为赵俨心有不甘想以突袭的方式逼他出手,随即就地身入游鱼后退,可他却发现赵俨正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一脸茫然。 随后他就感到头脸上一阵粘稠湿滑还带着暖意,然后一声清啸撕裂夜幕。 隼王又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一十四章 谢晨夕 “妈的!我早晚炖了你!” “这就是那只传信的鸟?” 赵俨的“鸟”字刚出口,隼王就立刻回过头用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瞪了过来,那张明明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却明显可以令人感觉到愤怒的情绪,随后它扯着嗓子嚎了几声似乎是在进一步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个畜生跟我前世有冤,每次来他妈的都弄我一身!” “哈哈哈哈~行了行了,先别管这个,走,进去看看信上说什么!” 赵俨倒是不在乎谢晨夕一身的污秽拉着他就进了自己的营帐,而隼王却好像并不打算就此离去,而是在他们身后迈开了两条小短腿一摇一晃地跟了进去——隼王四尺多高的身躯展翼时或许威猛,但站立时却颇为圆润,配上那滑稽的姿势,简直就像一个身披羽袍蹒跚而行的侏儒。 “信上说什么?”赵俨第一时间去打开了窗洞,炭火燃起的青烟让帐篷里的空气入口已经有了丝丝呛人的酸涩,天底下因为这种味道而一睡不醒魂归黄泉的人,绝不在少数。 “陆昭明问,舍龙人都去哪了——看来黎越的哨探也已经来过啸月城了。”谢晨夕把字条递给赵俨,果然上面比不过区区几个字。 “他既然有此疑问,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主意... ...已经去了三个时辰,琅琊王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 “怎么?想我了?”人未到声先至,粗狂豪迈不拘一格,除了段归再无他人——一步迈进来之后他直奔帐中的火盆,盘膝坐在旁边伸出手一边烤不住地搓着自己的脸,“宁缃,老板,快你们也来烤烤... ...怎么这么冷!” “嘿嘿嘿~这还不到腊月,还算是好的,腊月里再下上几场雪,恐怕你娃娃要直接被冻哭呢~”老板一路上都调侃着段归那张冻成通红的脸,此刻见他这副模样当然更加不会嘴下留情。 “琅琊王,情况如何?” “五部的叛军就扎营于一百二十里外,兵马总计十四五万——他们以五千人为一营十营为一寨,三座大寨之间相距约三五里,两寨在南一寨向北成锋矢之形,粮草屯于三处大寨包围之下的中心点,一旦有事三面来援,实在是固若金汤... ...” “三才阵?” “果然不愧是赵家的人,一点就透——确实,正是北边周人惯用的三才阵,看来那个陆昭明颇受重用啊... ...” “你再看看这个... ...”赵俨将陆昭明的书信递了过去,一起递过去的还有一口袋清水。 “你怎么想?”段归扫了一眼后嘴角就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后他将纸条递了回去,继而十指交叉托着下巴问道。 “陆昭明这么问,显然黎越的斥候已经发现了舍龙部众去向不明,不如将计就计,骗他舍龙众已经移屯北门外,以此诱使五部攻城我们再按之前商议好的前后夹击... ...”赵俨说道。 “那岂不是一开战就将我们这颗钉子暴露了?”段归看了看谢晨夕,眉宇紧锁着摇了摇头又说道,“现在我们没有把握毕其功于一役,谢大人这步棋... ...还不到时候——这样,回信就说舍龙民众已经移屯城北,但舍龙兵卒屯驻在外,反正我们也要移营驻扎了,不如就留下些蛛丝马迹卖个破绽,一来让他们不敢轻易来攻,而来也可以进一步取信于他们。” “监军说的是,眼下还不到决战之时,谢大人这步后手现在暴露确实有些可惜... ...” “记住,切勿提及屯驻地点,只说城外五十里之内,他们自然可以推断出咱们的位置——传令大军开拔!”段归似乎又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岚江大营,直接越俎代庖下达了命令。 传令的士卒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脸无辜地看着赵俨。 “... ...还不快去传令!”空气中的沉默逼得赵俨不得已只能开口呵斥起了传令兵——段归也因为凝重的气氛登时醒觉他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监军而已,随即颓然坐下缄默不语,若有所思。 “是!”这一次传令兵跑得很快,片刻都不敢耽搁。 帐篷里一时间寂静地有些尴尬,耳边厢只有炭火的噼啪作响和从窗洞里灌进来呜呜泣诉的夜风,半晌之后谢晨夕实在受不了周遭这令人衙役的肃静,于是起身打算找个借口离去,“那... ...卑职回去通报大将军,各位,告辞。” 见他起身离去,原本一直半蹲在炭火边好像趴窝母鸡似的隼王也跟着站起来,一扭一扭地走了出去,一只爪子迈出帐篷后它竟然还把头扭向了背后,似有些不舍地注视了那盆炭火良久。 “你他妈的都快成精了!”谢晨夕小声嘀咕了一句后将装有回信的竹筒扔了过去,隼王一口将之吞落肚中后却好像听懂了似的,当即呼扇着一对六尺长的巨翼朝他怪叫着扑来,猝不及防的谢晨夕当场就被扇了个跟头。 然后隼王一声清啸冲天而起,却在谢晨夕头顶盘旋不去,还不断发出好像嘲笑般的叫声。 “妈的!有种你下来!”谢晨夕指天叫骂,却无可奈何。 “嘎~!啊~!”这两声啸叫,任谁听来都好像是在说——傻,瓜。 谢晨夕愤怒地抓起一把沙子抛上天空,却除了洒自己一头一脸以外起不到任何的作用,沮丧至极的他也只好悻悻然地起身离去。 辎重队的人本以为今夜歇宿营中已经都上了床,却不想温暖的好梦被一个浑身沙土和鸟粪的人惊醒,还不得不跟着他深更半夜地赶回啸月城。 他们无一不在心里痛骂这姓谢的是个白痴。 可这一行满心愤懑却不敢宣之于口的人所能做的也只有遵命,然后不得不赶着成群的沙驼在茫茫夜色和凛凛寒风中艰苦跋涉——谢晨夕照例走在队伍的中间,座下的双峰驼步履轻快之余更是四平八稳,那肥硕宽大的蹄子一步步在沙地上踩出月牙状的印记,但随后就被风吹散无痕。 鞍座微微的起伏像童年时母亲怀里的摇晃般令人昏昏欲睡,饶是谢晨夕也抵挡不住这份倦意而不住地点着头——万里无云万里天,玉桂高悬没了云层的遮蔽更是显得格外皎洁,月光之下,不光是沙子泛着银光,连远处的两狼山也宛如换了身白色被毛一般。 山脉渐高,月轮渐沉,直至在他们眼中形成两狼拱月之势,眼前已经依稀可见啸月城的轮廓。 “咻~” “啊!” “警戒!有埋伏!” 一声尖锐的鸣啸破空而来,随后几声惨叫后三五人从鞍鞯上摔下来倒地不起,谢晨夕一惊,随即一招镫里藏身隐伏在沙驼身侧静观其变。 沙地里蓦然鼓起了几个小丘,随后其中便跳出了十几个身着赭黄紧身衣的人,他们手持匕首吹箭,三下五除二就射倒了半数的士卒。 谢晨夕想到了段归口中那些神出鬼没的河曼斥候。 “咻~” “咻~” “咻~” 三枚骨针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却射中了一旁正准备抽刀拼杀的士卒——骨针入体的瞬间他就两眼鼓掌七孔流血,随即满口白沫当场气绝。 先下手为强,谢晨夕打定了主意便立刻翻身下了鞍鞯,趁着适才的三人重新装填骨针的功夫飞身而起,三道寒光立刻脱手而出。 这一次他用的不是石子,而是独门的飞刀——长五寸,宽七分,双面开刃形如游鱼,飞出之时寂然无声,却无坚不摧。 三枚飞刀分别插进了三名河曼斥候的咽喉要害,他们甚至来不及示警便一命呜呼,其他的河曼人见此立刻将目标换成了谢晨夕,霎时间六七枚骨针从各个方向袭来,其中随便有一枚击中都会令他当场毙命。 河曼人的蛊毒有多可怕他已经从段归等人嘴里停了不止一次。 前后左右每一个方向都避无可避,除非他背生双翅可以直入云霄。 正在他绝望时,一蓬黑影从天而降,在距他头顶不足三尺的地方猛然停住然后巨翼猛扇,一阵罡风卷起黄沙的同时也吹乱了那几枚避无可避的骨针。 随后那团黑影再次之上云霄,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妈的,竟然被你救了一命... ...喂!多谢了!”谢晨夕嘴上道谢手下丝毫不敢迟疑,双手一挥见八支飞刀各自打向不同的方向,正是他得意的暗器手法——八面来风。 “呃!” “啊!” 八只飞刀各自命中,依旧是咽喉要害一点红,立时气绝。 “好功夫!”赞叹之后是一枚吹箭急袭而来,谢晨夕飞身躲开却发现放箭的人已经近在咫尺。 吹箭只是诱敌,真正的杀招是他手里的匕首,潜龙石精心打磨而成的匕首,天下独一无二的匕首——龙牙。 谢晨夕近身搏斗的功夫简直可以用糟糕来形容,所以他只能就地侧身一滚,用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堪堪避开。 窦都有些惊讶,一个暗器如此高明的人居然轻功这么差劲,比起那个神出鬼没的陆昭明,眼前之人简直不值得一提。于是他挥刀再上,匕首上下翻飞如蝶舞乱花令人目不暇接,而谢晨夕躲避的身姿之猥琐更是可以用连滚带爬来形容。 “你!还有没有一点武者的尊严!” “尊严?!死人可没有资格谈什么尊严!”谢晨夕完全不理他这一条依旧四肢并用地左闪右避。 窦都看准机会一刀直刺向谢晨夕的下腹,而此时对方几乎是平躺在地上。 刀锋刺入肉体的触感传来,窦都随即一阵狞笑——可凝神一看却变了脸色,随即便有一根细若发丝的银针激射而来。 谢晨夕在关键时刻手脚并用向后退了三尺,必杀的一刀变成大腿上的重伤,随后他发出了保命的暗器——暗藏于舌底的一根针。 “啊!”窦都来不及闪避,瞬间只觉得世界变了一片血红,随后一阵剧痛令他忍不住仰天狂呼。 “想要我的命,老子先废了你的招子——你们还愣着干嘛!过来剁了他!” “好~!你记着,我叫窦都!” “你不必记得老子,老子对你没兴趣。” 谢晨夕说完就感到昏昏欲睡,而窦都捂着血流如注的左眼丢出一颗烟弹后即刻逃之夭夭。 看着烟雾升起谢晨夕颇觉自豪——窦都,那个险些就要了段归一条命的河曼人,在自己的手里却要赔上一只眼睛,这已经足够他吹嘘一辈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一十五章 米邱 “大司祭!再给我一哨人马,我要亲手,嘶~~~亲手剁了那兔崽子!”窦都躺在床上满脸都是狰狞,一道血泪自绷带后空空如也的眼眶中流淌而出,直至颌下,然后滴落——他的愤怒半是因为疼痛半是因为不甘,区区一个押送粮草的运粮官,居然让他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 “窦都,别激动,你的伤口还没愈合,激动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好好休息... ...你的眼睛,黎越一定会替你讨回来!不过不是区区的一只辎重队,更不是一个运粮官... ...”米邱安抚着激动的窦都,脸上除了惋惜之外并没有更多的情绪。 窦都回来时几乎满脸都是鲜血,见到米邱一言未发就昏死了过去,再醒来时,他先给自己配了一副药,接着就要米邱摘掉他已经彻底坏死的眼球。 “放心,有大司祭在,你好好养伤就是。”陆昭明伸手将药碗递给窦都,现而今他们二人俨然已经是米邱的左膀右臂,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那只大鸟... ...像是我们黎越的信隼... ...”窦都接过碗一饮而尽,随后便昏昏欲睡。 药方里无一不是药性猛烈之物,除了快速凝血生肌更有镇痛催眠的效果,否则眼球被切除后的剧痛足以令任何人陷入疯狂——谢晨夕的银针并无淬毒,但是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倒刺,一日一夜之后已经彻底和眼球黏在了一起,强行拉出不仅于事无补更会令他头痛欲裂,所以他只能狠心选择将已经坏死的眼球舍弃,然后在脸上留下一个恐怖狰狞的窟窿。 眼见窦都沉沉睡去,米邱便对陆昭明使了个眼色,两人这才一前一后出帐而去。 “陆先生,重伤窦都的是你朋友?”米邱一语道破陆昭明的隐秘,浑身上下却依旧是一团和气。 “不敢欺瞒大司祭,啸月城里能将暗器使到这个程度的,只有一人,正是在下的那个朋友。”陆昭明毫无隐瞒的意思,因为那只隼王的出现,已经令他无法抵赖,更何况他根本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那想来,你也已经知道啸月城外的伏兵所在了?”米邱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显然是对陆昭明的行踪了如指掌。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司祭您的法眼——窦都回来的那天在下就已经去河曼营地问过了,以隼王来回的时间结合窦都与辎重队遭遇的地点判断,舍龙人的伏兵应该就在啸月城西南五十里之内。”陆昭明知无不言,态度一如既往得恭敬有加。 “那是不是应该及时上报魁帅?” “在下正有此意... ...之前传回的消息中可以确定那里应该就是舍龙人的营寨所在,若是能将之一举拔除,无异于断了啸月城的臂膀,而且舍龙对我等知之甚详,留下确是祸患... ...”陆昭明沉声回应,言语间尽是绵绵的杀机。 “那还等什么?走~”米邱依旧是那么洒脱淡然,全然不像是在策划一个阴谋。 他们进帐之后正好撞见翡翠和魏兵在匆匆忙忙地整理衣衫,空气里暧昧的气味尚未散尽,显然之前这一男一女又在忘情地欢好——自从魏兵坦诚了自己与翡翠的关系之后两人更加肆无忌惮,几乎到了无分时间不论地点的地步,而这座中军大帐也成了非传召不得入内的禁地,只不过这规矩拦得住别人却拦不住米邱。 “大司祭... ...那个,窦都他,怎么样了?”米邱脸上意味深长的笑意令翡翠罕见地露出一抹羞怯,随后马上主动开口岔开了话题。 “回禀魁帅,窦都司已经无碍了,而且陆先生已经推测出了舍龙营地的位置,老夫建议,今晚便出兵奇袭。” “大司祭所言不错,既然窦都司也伤了那个运粮官,那啸月城必然会察觉到我们的斥候已经近在咫尺,若是他们移营他处... ...那我们就错失良机了。”陆昭明适时地又补充了一句,显然也是意在催促翡翠进兵。 但是翡翠神色凝重——她从米邱和陆昭明的笑意里察觉到了一丝歹毒。 借刀杀人,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计谋,用好了却可以令敌人进退维谷不得不自堕彀中——窦都伤重不能出战,邪龙部的坚甲步兵是攻打啸月城不可或缺的主力,偷营劫寨却是有些乏力,所以眼下可以出击的无非是魏兵的哀牢和她自己的平浪。可对方若是以逸待劳,轻兵出击的结果就很可能无回;可倾巢而出第一容会引起对方的警觉以致功亏一篑... ...更令她不安的是,若对方等的就是她倾巢而出,又当如何? “魁帅,事不宜迟,请速决断!”陆昭明又提醒了一句,言语间此事已是势在必行。 “... ...魏渠帅,你意下如何?”翡翠难以决断之下只好把问题抛给了魏兵。 “魁帅,我建议,找两个能征惯战的带上些人马立刻出发,天明之前便可杀那些舍龙人一个片甲不留!”魏兵好像没有领会翡翠眼神中的涵义,当即赞同了米邱和陆昭明的提议,可随后他又露出了标志性的狞笑,龇着一口白牙道,“归义部的晁张和鲍堃早就想建功立业洗刷污名,不如,给他们一个立功的机会?” 魏兵的笑容好像一头嗅到了血腥的恶狼,翡翠只是看他那张脸就足以明白他想要作什么——依旧是借刀杀人,不过是借舍龙人的刀,杀那些不听话的人。 “老夫也同意渠帅的建议,夜袭劫营,兵贵精不贵多,归义的骑兵仅次于哀牢,而且擅于突袭伏击再合适不过——之前设局诱杀吴人失败,晁申不幸殒命,晁张一直怀恨在心。而鲍堃虽然是鲍居的亲侄子,可此次魁帅不仅没有株连还将族长之位还给他,故此他也早有一腔报效之心,所以此战由他二人出战最为合适。” 米邱所说,在任何一个黎越人看来都是千真万确——只是鲍堃和晁张二人连同一气隐然有自成一派之势的这点,他却是只字不提。 “好!立刻传令晁张、鲍堃,今夜申时造饭酉时出兵,引本部精兵突袭舍龙大营!” 军令如山,大帐之内的四个人好像都很满意这个结果,只不过翡翠和魏兵更甚。 今夜的风声格外骇人,好像整个瀚海都在粗重地喘息着,为即将吞噬生灵而兴奋不已。 鲍堃和晁张领兵五千,马不停蹄直扑向陆昭明口中的舍龙大营,为首的鲍堃一脸的忿忿不平之色,显然是在埋怨着这个不得不遵从的命令。 “族长,这一仗未必不是个机会,只要我们拿下了舍龙,你在百姓中的声望必定会大大提高,到时翡翠再想对咱们呼来喝去的,就得掂量掂量了... ...”晁张几乎和他并驾齐驱,见族长一脸的忧闷便随口宽慰道。 不同于他的弟弟晁申,晁张如果出生在中原一定会是个典型的幕僚,他没有弟弟那样彪悍的体格,甚至和普通的黎越百姓比都略显瘦弱矮小,只是作为三人中的智囊,倒是也运筹帷幄打了不少漂亮的胜仗——鲍堃虽然地位最为尊崇,但实际上在之前所谓归义三杰中,晁张才是头颅,晁申和鲍堃只不过是言听计从的双拳。 “你看不出来他们是在那我们当炮灰么?!”鲍堃没好气地呵斥道。 “当然,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那我也就不配当你这归义族长的幕僚了,不过这一仗打不打在他们,拼不拼却在我们——我们先驻军十里之外,派几个斥候去探探动静。若是有诈,立刻回去,就说舍龙人已经移营了... ...”晁张的笑容充满了诡诈奸险的味道,一如他的为人。 归义三杰中,晁申最狠,鲍堃最勇,而晁张最奸。 他总能从绝境之中找到生机,一如当年鲍居篡位,若不是他的谋划,鲍堃绝不会交出仅剩的兵权并杀光了自己的五个老婆以示并无夺位之心,结果是鲍居相信了自己的侄子,留他在身边做了一条可以随时放出去咬人的恶犬——而没有这十多年的隐忍,鲍堃也没有机会向米邱告密,换来今天重掌大权。 “我怎么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办法?” “因为你是冲锋的鲍堃,不是苟且的晁张~” 两人相视一笑,随即挥手示意大队停部——远处的沙坳里已经可见点点营火,舍龙的大营已经近在眼前。一声令下之后十骑斥候立即绝尘而去,片刻间已经不见了踪影,今夜风高云密,正是偷袭劫营最好的时机。 斥候转眼即回,信誓旦旦地声称里面一切如常绝无可以。 “我领两千人佯装劫营,将他们的主力从营中引走,你看到他们主力离营后再率兵去烧了他们的粮草。火起之后我便会甩开追兵撤退,你切记到时不可恋战。”以弱胜强当然需要些谋略,晁张立刻就想到了这条打草惊蛇再釜底抽薪的妙计。 “放心,你说的话我哪一次没有听,放心去!” 鲍堃眼看着晁张领兵而去,捏着长戈的手忍不住阵阵的颤抖。 晁张走不多时,沙坳的方向就乱做了一团,铮鸣鼓角一时间响彻天际,而原本稀稀拉拉的营火也像燎原一般燃成了一片,火光中可见晁张领着两千骑左右迂回却就是裹足不前,始终攻不进舍龙人的大营后便作势欲逃。而舍龙人发现了这股骑兵不过只有区区数千之后,营中的火头便顷刻间几乎倾巢而出,争先恐后地去追击这些胆大包天的敌兵。 “所有人准备火把!跟我上!”鲍堃一挥手里的长戈,一马当先从沙丘顶上冲下,直奔远处火光摇曳的营盘。 三千匹沙驼在他身后腾起漫天的沙尘,强风一刮更是遮天蔽日,沙尘之中他们犹如黑狱里的鬼魅般迅捷和凶悍,抵近十丈后,火光骤起,然后他们竟如入无人之境般冲进了营寨。 营门已经无人值守,鲍堃几乎是摧枯拉朽一般在舍龙大营里很冲直撞,却完全没有得到一颗可以满足他杀戮的欲望的头颅,遇到的兵卒五部丢盔弃甲跑得比兔子还要快,这让他觉得很无趣。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了堆积如山的粮秣辎重,无从发泄的杀戮欲望转眼便成了熊熊之火将那些粮囤和草料堆一一吞噬——可奇怪的是,本该干燥的粮草,此刻却像是沾了露水似的散发出阵阵的青烟,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诡异刺鼻的酸涩。 鲍堃再拿过一支火把想要扔过去,却发现粮草车上窜其一道青色的火苗随后分裂成十余道火光分别流向四周的营帐。 “轰!” 一声爆炸之后是连绵不断的火光冲天而起,紧接着他们身边就炸成了他生平见过最震撼的烟火。 霎时间浓烟滚滚火势汹汹,鲍堃已经分不清前后左右,只能任凭沙驼在爆炸声中肆意狂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一十六章 段归 这当然不是一座疏于防备的空营,而更像是堆满了硝石硫磺的炸药库。 那些看起来堆积如山的粮草不仅浸满了火油洒满了硫磺,其下隐藏着的柴炭和硝石更是遇火即炸,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爆发成炫目的火球——四周看似无人的营帐里也早就布置好了同样的机关,通过浅埋沙土之下的油毡连成一气,一处火起,则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整座营寨都会化为炼狱。 留在寨中的仅是疑兵,追出去的却是主力,只不过真正要诱杀的却是来劫营的伏兵。 鲍堃费尽了力气好不容易安抚住惊慌失措的沙驼,稳住心神后又凭着风向找到了一条出路,突围而出之后他沮丧地发现身后灰头土脸的部属只剩下不足半数,而火海之中依旧哀嚎惨叫不断——走散的兵马在火海里乱做了一团,其中有的一步踏错当场就被炸成了断肢残躯,有的即便一息尚存也已经迷失火海涛涛中再难生还。 “妈的!快,去找晁张汇合!中计了!”鲍堃的嘶吼几近声嘶力竭,他的愤怒之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他害怕随时会冒出一员大将横刀立马对着他大喊恭候多时。 不过这种故事里的情节并没有发生,一行人越跑越快,越跑越急,越是没有追兵,愈加强烈的求生欲和希望就让他们越是焦躁。 像是跑了足足一生之后,他们似乎已经追上了晁张等人的脚步——沙丘上已经渐渐可见纷乱的蹄印,那些印迹错落交叠,显然是前后两支人马在追逐时留下的。 兵器的碰撞的铿锵之声已经隐隐可闻,前方最多百丈之外便是双方交战的所在。 “快,吹号!通知他们东南撤!我们先去那里埋伏——妈的今晚老子有仇报仇,杀你们个片甲不留!”鲍堃恨声厉色,手中长戈猛挥两下,发出呜呜的鸣泣。 号角声雄浑高亢直入云霄,晁张闻听当即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之前舍龙营地里的火光和爆炸声令他感到了不安,加上这些舍龙人不死不休的追杀,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落入了陷阱,而鲍堃已经殒命。 “全力突围!往东南方撤!”双方人数相差无几,若不是因为他担心鲍堃的安危而有了那么一点犹豫,也许此刻已经逃之夭夭了。 舍龙兵的战斗力在六部之中只属中规中矩,而归义无疑是仅次于哀牢的强兵,一番缠斗后晁张虽然人数不占优却也没吃太大的亏,如今他执意突围,舍龙人当然更是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绝尘而去。 晁张统率的两千人马几乎毫发无伤,号角声已经告诉了他鲍堃打算做什么,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身后这些蠢货引入早已布置好的包围圈——临阵对敌果然还是那个莽夫更为擅长,如果刚才换了是他引开追兵,也许此刻他已经大获全胜了也说不定,他在心里这么想着。 一阵狂飙袭来,卷起的沙尘甚至惊了晁张胯下的坐骑,紧接着肃杀之气犹如实质般开始切割他的皮肤。 “晁张!”一声大喝,这声音他很熟悉,是鲍堃。 不知为何他又冲了回来,身后却仅剩下数百骑。 三丈之外的鲍堃忽然挥动手中的长戈直接砍向了晁张的脖颈,这猝不及防的一击令晁张如坠云雾——他本就武艺欠佳,若不是鲍堃这一下出手太早,恐怕他现在就不是翻身落下鞍鞯而是身首异处了。 “你疯了么!我是晁张!”晁张一边连滚带爬地逃开,一边指着鲍堃怒骂。 “呸!少装蒜了,砍得就是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受死!”长戈再挥,却依旧因为愤怒而失去准头,只带起一蓬沙尘。 “我装什么了我!不是你的号角让我来这儿汇合的么!” “可我没让你把吴人给引来!” 第三招几乎是擦着晁张的头皮划过,随后便是他更激动的叫骂,“我他妈引你妈来了!你疯了是!” “确实不是他!”话音刚落,寂静空旷的四周突然竖起了一杆杆旗帜,上面段字旗号飘扬,迎风猎猎作响。 大队的骑兵从沙丘之后钻出来,四面将他们团团围住,随后是一阵箭雨,落地之后直接将晁张和鲍堃围在当中,好像是画地为牢一般。 “我家监军已经猜到你们会来劫营,故此留下一座疑营给你们看烟花,至于这包围圈么,早就在你们的归路上布置好了,专等你的军号一响就收网——要怪,就怪你自作聪明,没有这声号响,我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你们跑掉!”苏伦特就在段归的身边,将段归的布置逐字逐句地翻译给两人听。 “妈的,你们这些吴人的走狗,我先要你的狗命!”鲍堃催马挥戈直奔段归而来,眼中今日愤恨不甘。 弓弩手正要放箭,却被段归伸手拦下,随后他转动双枪催马上前,那意思明显是要和鲍堃单挑。 “监军说,你若肯降,饶你一命!” “放你娘的屁!” 长戈绕身,左进右出直刺段归肋下,更兼势大力沉不偏不倚,换做寻常人定然闪躲不及——但段归岂是寻常人?左手一拨后右手短枪横劈,电光火石之间就挑飞了鲍堃打的长戈。 “监军说了,现在降,一样饶你不死!”苏伦特满脸的洋洋得意,因为别人口中那个战无不胜的段归早已成了他的偶像,而偶像一招就败了归义部那个不可一世的家伙,他当然也会生出与有荣焉之感。 “放屁!老子宁死不降!”鲍堃梗着脖子一脸的不忿。 段归微微一笑,指着他咽喉的双枪随即后撤,然后他调转马头后退了十丈之后伸手一指地上的长戈,意思很明显,再来。 鲍堃气得七窍生烟,黎越人中都没人敢这么轻慢于他,输了不丢人,被对手轻视却是一个黎越人必须以死相拼的侮辱——他恶狠狠地走过去拾起长戈,然后指了指段归,再指指地面,意思是,下马一战! 段归应允,当即翻身下马。 长戈横于胸前之后,鲍堃向对面那使双枪的将领招了招手,这一次,他让段归先攻——倒不是因为他托大,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输在兵器长,贸然进攻欺近正好便宜了使短枪的对手,所以易地而处后发制人,他便有了近三尺的先机。 段归当然看出了他心中的打算,但却无所谓似的旋转着双枪缓步上前。 五丈... ...三丈... ...一丈... ...八尺,横戈斜挥,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弧光,段归又是单枪一挡随后一步抢上前去,身法之快如追风掣电。 沙尘散去,之间他右手短枪再次直指对方咽喉。 可是没等鲍堃大义凛然地宁死不屈,段归便立刻收招后退,不多不少刚好回到八尺之外,短枪又再一次指向了鲍堃。 围观的归义兵将已经目瞪口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吴人居然可以如此戏耍在五部之中罕逢敌手的族长,先前的跃跃欲试此刻已经变成了噤若寒蝉,只见他们一个个恐先争后,生怕靠的近了会受池鱼之殃。 “族长... ...不如... ...不如... ...”终于有人忍不住,冒着一死嗫嚅道。 “你再说一遍... ...” “不如... ...” “嚓~” 话未出口,人头落地,死掉的是鲍堃的亲信,平日里大事小事颇受信重,却不想因为两个字就送了性命。 “再言降者,杀无赦——老子先和这吴狗决一死战,我死了之后,你们爱怎么样是你们的事... ...”鲍堃深知人心易变的道理,他并非要这些兵卒和他一起去送死,只是不想在自己死前看到归义有屈膝投降的懦夫。 “你个混蛋,差点弄死老子,不过老子不计前嫌,陪你走这最后一程!”晁张拍拍身上的沙土,虽然依旧显得狼狈,却颇多了几分英气。 段归对着苏伦特耳语了几句之后,苏伦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监军有令,你们两个一起上... ...赢了,你们所有人一起走!” “一言为定!” “上了!” 晁张不谙武艺,却不代表他毫无威胁——吹箭是黎越小孩子都会的玩意儿,可是在河曼人的手里却是锁魂追命的杀器,而晁张的吹箭,用得比河曼人更精熟。 他的每一箭都提前射向段归即将迈步而去的方向又或者他下一招的破绽,他过人的判断力就是他独步瀚海的武功,再配合鲍堃凌厉迅猛的攻势,一时间竟让段归有了些疲于招架的感觉——归义三杰已损其一,若是此刻有大开大阖的晁申在场,三人围攻之下段归能否全身而退恐怕真的是未知之数。 “好,不错,小看你们了——接下来,我要动真格的了!”段归在挡下了鲍堃的又一击之后终于开始反击,双枪忽然就像两条活灵活现的毒蛇一样开始择人而噬。 鲍堃的长戈只一击便又被绞飞,坠地只是寂然无声,只是溅起点点尘烟,晁张眼看着段归手中的两条红蛇咬向鲍堃的咽喉,急忙嗖嗖嗖三只骨针射出,想要将其逼退。 一针被挑开,第二针被挡下,第三针却直接扎进了段归的肩头——与此同时,枪刃已经贴上了鲍堃的咽喉。 “我输了,你们走!”这句话即是不翻译,任谁也能从他撤枪转身的潇洒里看出他的言出必行。 “... ...多谢!”这一句,晁张用的是中原话,随后他丢个段归一个小瓶子——不问而知,里面是吹箭的解药。 他看得出段归是故意放了他们一条生路,恩将仇报是黎越人最不齿的行径,即便是以奸诈文明的晁张,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监军让你们走,下一次,他绝不会手下留情!”苏伦特高声喊道。 死里逃生的归义将士们立刻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起来,声音直上云端,惊醒了沉睡于两狼山巅的朝阳。 “段监军,我还是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放了他们?”归义人走远之后,苏伦特这才充满好奇地问道。 “这种几乎摆明是送死的行动,能被派来的肯定都是些不得重用的弃子,既然别人拿我们当刀想要借此铲除异己,那杀了他们岂不是正中其下怀?杀人不过诛心,如今他们心里已经牢牢种下了对于我军的恐惧,放他们回去一传十十传百,军心必乱!” “监军高见,不过您说错了一点——不是对我军的恐惧,是对您,对段归的恐惧和敬仰!琅琊王万岁!” “琅琊王万岁!” “琅琊王万岁!” “琅琊王万岁!” “嘘~这种话不要再说,永远别再提... ...” 霎时间,段归神色黯然,大概是因为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得不想起了那一日士卒对着段之泓山呼万岁时,段之泓脸上那一闪即逝的欣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一十七章 鲍堃,晁张 两人悻悻然无语,一路之上只是沉默和沮丧,似乎更羞于面对惨败的事实——段归的强悍与气度,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们的自信。 侥幸逃生的残兵败将们在沙海之中伛偻成行,来时飘扬的旌旗此刻也斜斜低落一如他们的垂头丧气的模样——归义人从没想过自己会在瀚海里败得如此彻底,他们一向认为自己是沙漠里的雄师,但是今天,几乎都还没有和对手正面交锋就已经一败涂地。 “别他妈垂头丧气的,都给我停止了腰杆,下次见面,再和那个姓段的一较高下!”鲍堃实在看不再下去眼前这一派有气无力迤逦歪斜的阵容,他驱策这胯下的卷毛白驼重蹈队伍的前方,挥舞着长戈试图振奋早已衰败不堪的士气。 “哦... ...” “哦... ...” “哦... ...” 士卒们无精打采的回应让鲍堃愤怒不已,他挥动着鞭子冲进人群,果然一阵噼啪作响之后,队伍立刻变得严整了许多。 “族长... ...你拿他们发泄有什么用?最多下一次遇到我们再接再厉,一雪前耻... ...”晁张想要劝慰一下怒不可遏的鲍堃,开口却发现自己早已词穷,于是几句话说的毫无底气,却不想歪打正着浇灭了鲍堃的怒火。 “雪耻?那什么雪耻?比计谋你比不过,比武艺我比不过... ...妈的,从前只听说吴国有个段归擅使双枪又万夫不当之勇,更兼善于统兵陷阵攻无不克,老子一直觉得只是吹牛皮,没想到还真他娘的够难缠的... ...”鲍堃挥舞着鞭子悻悻然嘟哝着,满脸的不忿和无可奈何。 “不过这混蛋倒真是条汉子,他要是手底下狠一点,咱们今天就都交代了... ...” “若不是两国交战各自为敌,我倒真想和他好好喝一杯... ...” “这话回了大营就别再说了,咱们俩这一仗损兵折将,翡翠那个骚娘们一定不会给咱们好脸色,小心别让人逮着把柄... ...” “老子会怕她!大不了,老子带兵回去,也省的受那娘们和米邱的夹板气!” “嘘~你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你永远都是这样,小心谨慎地像一只趴窝的沙鹭,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沙子里!” “... ...” 鲍堃找了个由头,终于把一肚子闷气全都发泄在了晁张的身上,晁张却也不跟他争执,只是默默地承受着怒火——归义三杰中若是没有他这个和事佬,鲍堃和晁申这两个火药桶恐怕早就刀剑相向血溅五步了。 太阳此刻已经升到了他们的头顶,阳光很快就驱散了恼人的酷寒,沙子随着他们的每一步都在变得更加温暖,加上毫无遮蔽的夺目光辉,直令人不由得昏昏欲睡。 “族长,你看前面,那些是不是哀牢部的人马?” “娘的!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拦在这儿,是来看笑话的?” “... ...要是看笑话的还好,我就怕,这是借刀杀人不成,再行暗算... ...” “有理——所有人注意!加强戒备,要是他们心怀不轨,就跟他们拼了!”鲍堃一声令下,身后的士兵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毕竟刚刚逃出生天,谁都不愿意立刻又死得不明不白。 双方人马缓缓靠近,哀牢的骑兵从天边的一条线渐渐变成覆盖着瀚海的一片黑云,又变成了魏兵身后龇着獠牙的狼群。 “鲍族长,别来无恙啊,这一仗,想必是大胜而归?”魏兵一脸的嘲讽之色令鲍堃恨不得立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但晁张从一旁拉住了他并轻轻地尧摇了摇头。 粗略一看,哀牢骑兵绝不下五千,这个规模显然不是来迎接他们这么简单,现在魏兵明显是在用激将法,一旦起了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魏都司,啊不,渠帅想笑尽管笑... ...我们确实是中了吴人的奸计,损兵折将险些丧命带着些残兵逃回来的... ...”晁张先开口将自己贬低了一番,这一下倒弄得魏兵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了。 “... ...魁帅料定此战不易,诸位首次和那段归交锋未必能大获全胜,所以命我在此迎候诸位——两位先请,我在此为你们断后。”魏兵咧嘴一笑,回身命令手下骑兵闪开了一条通路,随后伸手请鲍堃和晁张前行。 “多谢魏都司,啊不,渠帅不必担心,根本就没有什么追兵,我等虽然惨败,不过那段归也并不好过,此刻应该无力追杀我等,渠帅请先行,我们跟着就是了。”晁张却不上当,将后背露给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这种蠢事只有傻子才会做。 “... ...二位是一定要老子明着翻脸么?”魏兵现在没有耐性在玩什么阴谋阳谋的游戏,索性直接抽刀在手斜着眼死死盯着鲍堃。 “就知道你他妈不安好心,来!驾!”对方已经不再隐藏自己的杀气,鲍堃自然不寄望于可以通过交流和平解决眼下的问题,所以他催动坐下的沙驼挥舞手中长戈,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欺近到了魏兵身前五尺。 长戈一挥,势大力沉之中还暗含着至少三种变化——这一劈若是被对方横刀抵挡,那么他顺势一拽拉开对方护着前胸的刀锋再顺势前刺,那么这长戈的小枝就可以刺穿魏兵的心房;如果对方侧身闪过再挥刀斜削他的手腕,那么他只需要左手一撤右手转过长戈再以横刃挥砍魏兵的腰间,那么也足以将他一分为二;但魏兵要是挥刀硬撼他的长戈,那么就会比较麻烦,他需要拼着伤损一臂的代价,顺势调转长戈用柄去刺对方的小腹,争取一击能把他打下坐骑。 因为鲍堃知道,这一招如果落空,他将没有机会再出第二招。 可魏兵的弯刀既没有格挡,也没有斜削,更没有硬撼——魏兵飞身翻下坐骑任由长戈砍掉了座下沙驼的脑袋,然后将弯刀脱手而出像扔回旋镖似的丢向了鲍堃。 然后鲍堃就像被他斩了首的沙驼一样,脑袋和腔子瞬间就分了家,还没来得及喷出漫天的血花就已经倒落尘埃。 “咻!” 一根骨箭在电光火石之际射向了魏兵,鲍堃的尸身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而倒落尘埃的一瞬间,又正好让出了一个足以让魏兵命丧当场的空隙。 “就凭这?”魏兵轻蔑地一笑,与此同时一脚踢向尚未倒地的坐骑然后借力闪过了那支追魂索命的吹箭。 然而紧接着他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因为第一支吹箭只是诱敌之计,当他作出最合理的闪避反应之后在已经提前奔向那一点的第二支吹箭才是真真正正的杀招! 第一支吹箭他躲得过,但现在他身处半空之中既无可以借力之处更加是手无寸铁。 于是那第二支吹箭自然而然地直奔他咽喉而去。 晁张料想中的血花并没有出现,魏兵只是略一低头,仅用一颗门牙的代价就叼住了本该致命的一击。 “呸!操,还他妈挺厉害——小的们,给我盯好这些窝囊废,谁敢跑,杀无赦!”魏兵落地就势一滚就躲开了晁张目瞪口呆之下射出的第三支吹箭,然后他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嘴,恶狠狠地对身后饥渴难耐的狼群下了命令。 群狼兴奋地呼喊起来,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发出野兽一般的呜嗷吼叫,兴奋地围住了面前如同兔子一样只剩下战栗的归义人。 哀牢人巴不得眼前的羊群会奋起一搏,那样他们嗜血的欲望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被满足——可是战栗的归义人好像并不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纷纷卸甲抛戈,没人打算逃,更没人打算反抗。 “妈的!跟我冲上去!跟这帮狼崽子拼了!”晁张虽然喊得激昂慷慨,坐下的沙驼却是纹丝未动,士卒们愣愣地看着他,其中有些人又拿起了兵器,可见到晁张寸步不动,手里的兵器便再度放下。 “驾!”出人意料的,晁张一抖缰绳催动坐骑疾驰而去,但不是迎向敌军,而是丢下部属往啸月城方向狂奔——既然家回不去了,那就去投靠吴人,一来有机会报仇,最重要的是可以保住这条性命。 “懦夫!留下自己的子民送死,自己却逃命去了,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统领一部——归义的崽子们,看看你们的所谓归义三杰,土匪,莽夫和胆小鬼,都是些什么东西!”魏兵忽然间变得很愤怒,指着远远逃走的晁张大骂不止,哀牢士兵也同样露出轻蔑和同情的神色,而归义人的脸上,只剩下了惭愧和愤怒。 他们的愤怒并非源于面前的哀牢人,而是因为那个抛下自己,已经只剩一缕沙尘的领袖——他们看向哀牢人的眼神中满是羡慕,至少他们有个身先士卒的魏兵。 “老子替你们去杀了他,你们愿意回家的老子不拦着——愿意跟着我的,以后哀牢人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魏兵说完就提起硕大的弯刀翻身上了坐骑,单人独骑绝尘而去。 “杀了他,杀了这个懦夫!” “我们跟着你!只要你杀了他!” “归义部以后愿奉哀牢号令,至死不渝!” 残存的归义兵将中不乏部族中的大人物或者他们的子孙,他们愿意效忠,那么哀牢吞并归义便易如反掌。 魏兵阴狠的笑容忍不住从心里溢出到嘴角,坐下的沙坨也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兴奋似的加快了脚步——晁张的坐骑奔波了一夜本就是强弩之末,哪里比得上以逸待劳的魏兵?所以没多久,两人的距离便拉近到了部族十丈。 “咻~” “咻~” “咻~” 惊魂未定的晁张又转身接连发出三支吹箭,不过眼下他心慌意乱,目的已经不是杀敌而是想稍稍延缓身后凶神追杀的脚步,所以这既不用心又不用技的三箭自然而然地全部射空。 “他妈的!给老子倒!”魏兵回屋了两圈弯刀再次脱手而出,这一次直接拦腰将晁张砍成了两段。 晁张连哀嚎都来不及便再也感觉不到痛苦,颤抖着死在了灼热的沙地上。 “都司威武!” “都司威武!” “都司威武!” 山呼海啸的赞颂让魏兵非常满意,尤其半数来自归义兵卒的口中。 “走!老子带你们回家——这两个懦夫临阵失惊,被吴人斩了!懂么!” “若非魏都司来救,我等难保完全!” “聪明...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一十八章 翡翠,魏兵 辕门内外尽是翘首以盼的目光,可他们盼来的却不是歼敌无算的凯旋之师。 出兵第一仗便大败而归,这对士气无疑是沉重的打击——行伍之中,不仅见不到一颗被斩下的敌首,甚至身着归义甲胄的士卒也少了整整七成,而自始至终不见露面的鲍堃和晁张,不用问都知道一定是血染黄沙再也回不来了。 翡翠双手叉着腰,面露如三春桃李般的笑意站在营门外,亲自迎侯着归来的将士——凹凸有致的身躯在徐徐微风的拂拭下简直堪称瀚海里最亮丽的风景,然而从旁经过的无论是哀牢人还是归义人都不敢稍有不恭,因为他们知道这副娇媚的身躯只属于他们身后的那个人,走在队伍最中间的魏兵。 “辛苦魏都司,我想,这些有幸生还的同胞们应该都对你怀着无比的感激,对么?”魏兵距翡翠三丈之时便翻身下了坐骑,然后快步走到那个女人的身前,单膝跪下后捧起对方的一只手放在了唇边——然而他胡须摩擦的痕痒,却让翡翠想要尽量庄重的交谈难免带上了些许的轻佻。 “尊敬的魁帅,未来的黎越女王,如您所愿,那两个懦夫果然已经弃众逃亡不知所踪,而我只能带领这些幸存的同胞回归家园... ...”魏兵站起身,片刻之前盯着翡翠玉腿时满脸的放荡顷刻间就变了悲恸和哀戚,而且那副因愤怒而捏紧了拳头的模样完全不像是一个阴谋家或者屠夫。 “能救回一个是一个... ...至于那两个家伙,黄天会惩罚他们的!”翡翠煞有介事地走上前拍了拍魏兵的肩膀,另一只手却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轻柔地拧了一把,登时令魏兵痛快不已——即痛,又快活。 “恭喜魏都司立下大功,若不是你,恐怕这些归义的精锐都要折在那两个懦夫手里了——今后归义和哀牢两部都要赖你一人之力,实在是辛苦了~”米邱满怀敬意地对他鞠了一躬,瞬间四周的兵卒都投之以敬佩的目光——大司祭不贪恋权力的美德如今已经无人不知,一个人能坐上王座也许并不值得夸耀,但能从王座上下来并邀请更合适的人坐上去,自古至今也不过区区数人。 “归义部自此重回正轨,可喜可贺~”陆昭明一躬到地,本就低垂的头让他此刻简直像是一只出水的活虾,不过恭敬的语气和礼节却掩盖不了言辞中的调侃,对于翡翠和魏兵借刀杀人铲除异己他自然心知肚明——阴谋,本就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随后翡翠便转身往中军大帐走去,魏兵紧随其后——还有一个人等着他们的捷报,而那个人很明显不愿意看到他们志得意满的表演。 “窦都司重伤初愈,实在没有必要这么尽心尽力~”看见帐中独坐生闷气的窦都,魏兵语带调侃地坐到了他身边说道。 “多谢关心,我不碍事——要是托病不来,魏都司去我河曼营中问罪时我可没地方逃命!”窦都自然也知道这一次又让翡翠和魏兵着了先机,下一个他们要吞并的,若不是米邱的邪龙就一定是他的河曼。 他甚至看到魏兵眼中的贪婪和歹毒,所以他愤怒——大战方起,刀子先捅的却是自己人。 “这要多亏大司祭提点,否则我们焉能想到所谓归义三杰居然会临敌鼠窜?”翡翠对着米邱深施一礼,媚眼如丝。 “大司祭悲天悯人,确是可敬可佩!”窦都语气中尽是鄙夷。 翡翠那一句话显然是想在窦都面前将铲除异己的恶名栽给米邱,可窦都并非不谙世事的顽童,焉能不知他们蓄谋已久——若不是米邱从中斡旋,这些归义人恐怕要尽数被诛。 “...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下一步,我们怎么办?”翡翠的脸似乎微微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羞愤还是恼怒。 “陆先生,如今啸月城兵分两路互为犄角,据归义斥候回报,城外翼营已经去向不明,可有妙计破敌?”米邱转过脸看着陆昭明,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悠然。 “在下若是猜得不错,以舍龙对地理的熟悉,他们该是每隔几天便会移营他处,我们若是先行探营再筹谋对策便始终落后一步... ...依我之见,不如兵分三路——大队人马北进作势攻城,偏师迂回向西以作伏兵,再暗置一军居中策应。如此,舍龙人见有机可乘,必定袭击我攻城主力的后方以期断我归路,届时只要三军及时合围,想要作螳螂的舍龙人便插翅难逃... ...” “说的简单... ...城头的摧山弩炮一发百余箭,分金断石不在话下,若是舍龙人迟迟不来,我们岂不是要在箭雨里等死?而且围歼舍龙人于啸月城下?生路近在咫尺,他们会乖乖在原地任人宰割?” “所以我们未必要全军尽出,更不必全力攻城,只需让他们知道伏兵正张网以待,而我大营已然空虚——窦都司,若有人来劫营,可否撑个一晚?”陆昭明微微抬起头,一双眼睛杀机四伏简直就像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 ...高,实在是高!你的意思是佯装攻城诱敌出击,然后故意泄露伏兵踪迹骗舍龙人来劫营,再撤兵围杀——妙计,果然只有你们中原人才能想到这样的连环毒计!” “不过此计牺牲必不可少,不如就由在下领归义兵马作势主攻... ...” “不妥,归义刚经历战败之痛,若再令他们冲锋在前恐怕会冷了人心... ...再者,若是陆先生领兵出战,万一有个闪失我黎越便再无您这样对啸月城知之甚详的助力——这样好了,陆先生和窦都率归义部留守营地,我亲率一万邪龙兵马与魁帅、渠帅前去攻城,如何?”米邱沉吟半晌,终于拿出了一个让翡翠的魏兵喜出望外,却令窦都有些不明就里的方案。 窦都一面羞愧于自己竟然也有了借敌人之手削弱自己人实力的龌龊想法另一面更惊叹于如此良机,米邱居然恍如不知般放过了这个机会,还将自己再次至于险地。 “万万不可,大司祭决不可亲冒矢石,若您有个损伤,黎越百姓怎么办?我替您去!”窦都起身请缨,可没说几句话就捂着剧痛难当的左眼蹲了下去。 “你留下帮陆先生守好营寨,老夫虽然年迈,不过骑得了沙驼,挥得动大刀~”米邱微笑着挽起袖子,对在座的众人展示了一下他尚且结实的手臂,随后走过去扶起窦都慈祥地对他点了点头。 “好,既然这么定了,那我们明日便升帐点将,五天后三万兵马兵分三路,直奔啸月城!”翡翠和魏兵几乎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窃喜——混战之中死一个半老汉简直再正常不过了,而只要这老家伙归天,黎越便真真正正是她的天下。 翡翠和魏兵迟迟不打算出帐各归营寨,显然又是打算在大帐里小别胜新婚。米邱等三人虽然知趣地退了出来,但却是三种不同的心境。 米邱依旧云淡风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陆昭明紧随其后亦步亦趋,虽然依旧低着头脚步却比平时轻快了几分;窦都一脸愁容,不仅仅是因为伤口隐隐作痛,更因为他担心邪龙和河曼两部的未来。 米邱亲自带兵出征,策应的友军还偏偏是一直恨不得将他置于死地的翡翠和魏兵,即便他们不亲自下毒手,只要撤军时稍稍用点心思,也足够让米邱有个三长两短。 “陆先生,你怎么也不阻止一下大司祭,你看不出来那对奸夫淫妇不怀好意?” “我的窦大都司啊,你总说大司祭是黎越不世出的英雄豪杰,可你却每每质疑他的决定,你莫不是把他老人家当成了一个老糊涂?”陆昭明摇摇头,似乎对窦都颇为失望。 “呵呵呵~陆先生言重了,窦都只是牵挂我的安危,也是出于一片赤诚——可是窦都,我若是坐镇中军,你觉得他们俩还会答应出兵攻城么?”米邱的笑容顿时收敛,一脸意味深长的严肃之中还带着几分遗憾,他拍了拍窦都的肩膀后又说道,“这两人虽然势力已经为五部之最,但到底还是对其他人不放心,之前对归义是如此,现在对老夫也是一样,若我不将自己至于他们的掌控之下,翡翠是断然不会答应出兵的——她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冲锋陷阵,到头来让老夫捡了便宜... ...” “... ...尔虞我诈,这个样子还北进,就算攻得下啸月城,也出不了翼州!”怒气引发他眉梢暴跳,牵扯着创口又是一阵剧痛。 “这话,跟我说说即可... ...窦都,你得记住,一国也好一家也罢,最难得便是同心协力,身为其中的一员,若是为了一统心之所想而把异己者尽数除掉,那就无异于自灭满门——一个好的当家人,需要的是在大家三心二意之时去异求同,尽量整合不同的力量,明白了么?”米邱语重心长地说着治国之道,而窦都茫然的点着头,很显然是一头雾水。 “去异求同... ...” “对,去异求同!就像归义部这件事,我并不赞成他们诛除异己... ...但若是不杀鲍堃和晁张,以他们的作风则随时可能哗变,若是两军对峙之际,则足以令我们万劫不复——眼下只需要铲除首恶,却可保留归义部的精兵强将,对于整个黎越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米邱的眼中露出一抹哀戚,显然也是为了两个有些枉死的冤魂。 “我明白了... ...只要对大局有利,个人私利可以暂时先抛开——可是大司祭,你这么想,他们可未必这么想啊?” “别人怎么想怎么做,和我们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关系么?我等所做所为皆出于一片公心而非私利,他人如何,且由他去... ...” “不管怎么样,大司祭你带上些蛊毒和解毒药,必要的时候,以防不测。” “好好好~难得你一番心意,老夫却之不恭了~” “大司祭,言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一十九章 百里视 城外风烟滚滚,却不是因为沙尘的咆哮——实际上最近这几天,都是瀚海冬季里难得的好天气。 弥漫的沙尘来自于不安份的沙驼和跃跃欲试的战士,啸月城上的百里视已经可以看见远方密密麻麻的人群,他甚至不用派出斥候,只需望一眼便知敌军绝不会少于两万。 黎越叛军在玩腻了互相试探小把戏之后,终于想要正面来一次硬碰硬的对垒了。 敌军初至之际,他便一心想要出城搦战,但是却被司徒靖阻止了,按那个小白脸的说法,现在敌强我弱利在坚守,断不可轻易出战。可百里视心里却不这么认为——打仗,当然是冲锋陷阵枪林剑戟来得痛快,蹲在城里守着,即便赢了也是憋屈。 可段之泓一再告诫他说,再不痛快的胜利也好过兵败如山,所以百里视也只能耐着性子遵奉将令。 叛军的两部人马已经抵近到了城外不足十里,段归和宁缃已经彻底被隔绝在外。 “将军!他们似乎准备攻城了!”顺着小校手指的方向,他果然看到敌军阵营之中涌起滚滚烟尘,里面是杀气腾腾的一哨人马。 很快,尘土飞扬中便隐约可见强弓劲弩和闪亮的弯刀,紧接着箭矢裹着黑烟如蝗群般飞舞而来,直扑城头,仿佛想要将高耸的城墙啃噬殆尽。 箭矢落下后瞬间便绽放成一朵闪耀的火花,火花孵化成火蛇,火蛇蜿蜒成网,随后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就汹涌成了一片火海。 “竖起藤牌!灭火!摧山弩炮听我号令——三,二,一,放!” 就像是预演了无数遍的戏剧终于揭幕一样,双方开始了你来我往的见招拆招。 所谓战争,其实就是一个双方争夺先机,然后按照彼此都早已烂熟于心的套路去应对,并在进退之间寻找对方的纰漏或制造对方的失误,以求一击将敌人置于死地的猜谜游戏。 只不过这个游戏的赌注,动辄便是千万人的生死。 摧山弩炮以火药为动力,点燃之后在几乎封闭的空腔里制造出巨大的爆炸,再以之推动那些锋利无比的三棱铁矢——不仅射程远超一般弓弩,更兼短小精悍因此速度飞快,可以说是无坚不摧。 唯一的缺点便是弩炮本身体积庞大移动不便,只能用于守御而完全无法用于进攻。 铁矢如雨——是真的如同绵密秋雨般斜斜而下,黎越人柔韧的皮甲在弩炮面前直若无物,随着“嗤嗤”声不绝于耳,片刻之前还生龙活虎的黎越战士们被逐一洞穿,然后像被穿破的麻袋一般萎顿,接着跌下坐骑,必死无救。 “啊~” “撤!快撤!” “冲到城下!那里才是弩炮的死角,别后退!” 三千人马,不消片刻便像是被镰刀割过的麦茬一样齐刷刷地矮了一截——运气好的还能保住一条性命,运气不好的,早就已经连人带坐骑一起活生生地被铁雨撕成了血花和残肢。 少数几个聪明人带着伤顶着铁雨冲到高耸的城墙下,但即便是这样也只能是延缓死神的脚步,这几十人根本不敢离开这个死角,因为哪怕露出一点点都会立刻就会被城上的乱箭射成刺猬——对付这区区几个残兵根本用不到摧山弩炮,弓箭就足以让他们瑟缩在这个死角里活活饿死。 “一队退,准备装填——二队上前!”一丈多长八尺多宽近一人高的摧山弩炮几乎全部为精钢打造,只能依靠城头的滑轨缓慢异动,而且每次都要近百人合力推动轮盘方可。 眼见摧山弩炮退后,魏兵知道这一轮攻势的间歇期到了——城头这重逾数千斤的恐怖武器虽然令人胆寒,却也费时费力,现在,他们有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可以不必面对那恐怖的铁雨。 黎越人再一次发动了冲锋,城下的几十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想要趁机冲回己方的阵营——可随着魏兵鄙夷的神色和毫不留情挥动的手臂,他们立刻被擦身而过的自己人砍掉了脑袋。 翡翠当然不会真的蠢到让米邱亲自冲锋陷阵,若是真的这么干了,那这一仗无论输赢她这个魁帅也就算是当到头了——如此明目张胆的清除异己,致一个人所共敬的贤德长者于险地,无异于告诉所有百姓她是个惺惺作态的奸诈小人。 所以魏兵领着两万人出生入死,而翡翠则借故将米邱留在了自己身边,以逸待劳地等着邪龙部的士兵死光又或者河曼的狼烟信号冲上云端。 啸月城下,黎越人的第二波攻势开始。 龙蜥是一种提倡近两丈的沙漠巨兽,他布满角质鳞甲的外皮既坚韧又轻薄,经过特殊的硝制之后便刻做成上好的甲胄和护盾,寻常的刀剑砍上去甚至只会摩擦出点点的火花,连个白印都不会留下——而制作加工这种皮革的手艺则是邪龙部的不传之秘,因此他们才能成为六部之中人人望而生畏的不败之兵。 此时顶着箭雨冲到城下的就是身着这样甲胄的五千邪龙兵卒,他们身后是刚好退缩在吴人射程之外的长弓手,一人高的弓臂在这个距离上足以把四尺长的狼牙箭送上城头。 箭头依旧裹着火绒在城头上蔓延。 而啸月城自命刀插不进的城墙砖缝却挡不住登城的黎越人挂在胸前的小小一瓶液体,那不是什么神奇的东西,不过是瀚海中陆龟的尿而已,但黎越的俗语常说龟尿里渗,无论多么坚固的砖石只要碰到它便会立刻软的像豆腐渣——身披坚甲的邪龙武士用钩爪沾着龟尿一步一边沿着城墙往上爬,而城上的弓箭拿他们毫无办法。 “快!水呢!没水不会用衣甲去扑啊!你们几个,金汁烧好了没有,快点顺着城墙倒!”百里视在城头指挥地井井有条,不得不说他却是很有领兵打仗的天分,士卒们大多已经忘记了这是个第一次上阵的愣头青。 城墙下宽上窄,为的就是便于从城头倾倒这些滚烫的液体以阻止登城——金汁无疑是这些液体中最为歹毒的一种,开水滚油沥青不过是灼烧烫伤致死,而金汁不仅会慢慢折磨敌人,甚至可能大面积的瘟疫。 好听的名字掩盖不了它恶臭的气味,所谓金汁,不过就是烧得滚烫的粪尿水而已——被灼伤者即便侥幸保住一条性命,也会慢慢死于无法避免的伤口腐烂。 更可怕的是它的恶臭还会引来各种危险的食腐动物,而这些动物无论体型大小往往都携带着足以致死的毒疫——实际上合曼的蛊毒里,至少有一半是来自这些动物。 “啊~” “嗷~啊啊” “啊~嗷啊啊啊啊~” 随着滚烫的金汁顺着城墙泼向登城的士卒,惨叫声立刻开始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恶臭混杂了肉类的焦香和皮革燃烧的异味,随风飘扬很快就笼罩了整个战场,承受能力不佳的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 好不容易爬到一半的邪龙兵卒被迫退回,虽然折损并不多,但一时间对于这座坚城也是一筹莫展,而城上的摧山弩炮已经再次瞄准了城下的长弓手部队。 所以他们当然要退,疯狂却井然有序地撤退,眼前摧山弩炮的牺牲品还没有彻底冰冷,没有人希望自己变成那个样子——比如,被洞穿了颅脑后再被掀掉半个头盖骨,然后流出一地红白相间的粘稠将疏松的黄沙凝结成一坨凄凉恐怖之状。 “二队听令,弩炮上扬一尺半,放!”百里视一声令下之后随即笑得胡须阵阵颤抖——黎越人对摧山弩炮的构造知之不祥,并不知道这些可怕的蜂巢状铁箱除了直射,还能抛射。 “咻咻咻咻~” “咻咻咻咻~” “咻咻咻咻~” 铁矢如暴躁的蜂群从巢穴中奔涌而出,霎时间几乎遮天蔽日像是一片不祥的乌云扑向了目瞪口呆的长弓手部队,随即又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刺激着所有人的耳膜——差几步就可以逃出生天的长弓手们十去七八,有的就死在了同袍眼前,鲜血飞溅染了对方一脸。 “二队退回,一队上前!”百里视惊讶于这东西可怕的杀伤力,两组十二门弩炮周而复始几近无休无止,难怪黎越人不敢轻易犯境。 弩炮再次装填的间隙,黎越人的第三波攻势开始,这一次他们背上了钩绳,而脚上特殊的钩爪可以使他们仅凭一只手,就稳稳地攀附在城墙之上。 头五丈的距离比之前快了许多,因为城墙已经被陆龟尿泡的不再坚逾金铁,六丈,七丈,八丈,不断有人从城墙上摔下,也不断有人更进一步。 终于,一只钩爪翻过了城头的垛口,随后黎越人像疯狂的洪水一样开始冲击这细小的缺口——百里视的长枪可以扎得下一个人,但扎不下千百颗赴死的心。 绳索坠下,城头的黎越人越聚越多,眼看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发信号!发信号给赵将军他们!”百里视高声大喊,生怕嘈杂的厮杀盖过自己——因为源源不绝拥上来的黎越兵卒已经夺取了一门摧山弩炮。 城下的其他黎越人看到这一幕简直像是已经夺取了啸月城一样兴奋,魏兵挥舞着手中的月轮状弯刀嘶吼着,随后大批的兵卒从他身后冲向城墙。 “咻~啪!” “咻~啪!” “咻~啪!” 三只信炮窜上云霄,响声清晰可闻,令城头的厮杀都为之一顿,但片刻之后便一切如旧。 城下的魏兵手搭凉棚举目望向天空,随后又看了看身后的方向,继而挥动了手中的令旗——而城上的百里视则惊讶地发现,好不容易占据了优势的黎越人居然开始后退。 那些攻上了城头的邪龙兵卒也难以置信地看着城下缓缓后撤的同胞——他们毫无疑问被舍弃了,在即将攻下城墙的时候。 城上的黎越人开始咆哮,一边咆哮一边将兵器扔向渐渐后撤的自己人,而百里视当然不会因为眼前的诡异状况而有所动摇,令出如山之后便是一场惨烈的屠杀。 他甚至可以从这些邪龙人的脸上看出不甘和悲怆,还有愤怒。 魏兵却是一脸冷血的狞笑,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如计划一般毫无差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二十章 翡翠 “大司祭,真的如你所说,啸月城发信号了呢~” “意料中事,魁帅,下令发兵——魏兵此刻应该也已经后撤,只等舍龙人上钩了。” 米邱的笑容依旧慈祥温暖,但是言辞之间却隐然凛凛寒风,听得翡翠不寒而栗。 “柚木,传令拔营!” “是!” 号角声让一直隐藏着獠牙的狼群兴奋不已,平浪的士卒没有坚甲更没有利刀,他们的武器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短矛,但真正让他们的同胞都觉得不寒而栗的,却不时他们的矛而是胸前那支不起眼的陶笛。 瀚海多有毒蛇,其中一种名为隐龙,其毒性之酷烈即便是河曼人都对其无可奈何,被咬伤后除非能在二十息之内挖出蛇胆吞服,否则便只会遍体渗血死得苦不堪言。而这种蛇最可怕的地方是它几乎不在地面上游走,而是终日潜伏于沙土之下,待遇到猎物后利用尾部经年累月遗留的旧鳞陈蜕将身体骤然弹起,便如同一支从沙子里射出的暗箭。 平浪人的陶笛就是操控隐龙蛇的特殊武器,在黎越人的眼里,这小小一只乐器却远比他们手中的矛更加可怕。 平浪大军拔营北进,魏兵缓缓南归,啸月城此刻不明就里——可翡翠深信,当那些蠢货明白城下的黎越人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舍龙人肯定早已成了被屠宰的羔羊。 翡翠看着西北方向,虽然她不可能看到五十里之外会有怎样的景象,但是她肯定现在赶去刚好可以截断舍龙人的退路。 “魁帅,前面,前面... ...”探路的斥候几乎是摔下沙驼然后手脚并用的爬到了翡翠的面前。 “慌什么!慢点说!”翡翠虽是个女人,却最见不得这样惊慌失措的模样。 “前面,有,有舍龙人!” “有就有呗!我们来不就是为了宰他们的么?!”翡翠尴尬地看了看身边一脸泰然的米邱——自己千挑万选的精锐竟然如此丢脸,这简直让她颜面扫地。 “不是、不是,好多人,已经、已经不足十里了!” 翡翠一愣,原本的计划是他们遭遇舍龙斥候,然后原本打算偷袭魏兵的舍龙大队人马改道直扑黎越大营,最终,在他们劫营失败之后被早已守株待兔的魏兵和她围而歼之。 但是现在的剧本似乎和预想的有点不一样。 “多少人?三千?五千?他们哪来的这么多兵力,啸月城不要的了?”翡翠略一思索又有些轻蔑地笑道,既然啸月城已经发出了求援信号,那舍龙人应该正马不停蹄地往城下增援,而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一、一眼,望不到边!”紧张的斥候终于把话一口气说了出来,而这话立刻让翡翠大惊失色。 “胡说什么!扰乱军心,信不信我先宰了你!” “您、您自己看,真的!”斥候指了指西南边的地平线,那里已经隐隐约约竖起了旌旗。 随后地平线的一点黑色迅速扩散为一线,然后黑色的线像火一样蔓延开来,直到将翡翠的大军包围。 舍龙大营没有去增援啸月城,而是出现在了这儿,而且,其中好像还混杂着吴人。 “大司祭!这!这怎么回事!” “魁帅你都不知道,老夫怎么会知道?”米邱仍旧淡然,微微上扬的嘴角丝毫看不出惊慌。 翡翠看着米邱安然自得的样子,心中恨得牙根直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半晌之后她恶狠狠地对着身后的柚木吼道,“传令!列阵迎敌!” 平浪兵将迅速以她和米邱为中心首尾相接,转眼结成了一个圆阵。 紧接着一阵阵笛声悠扬婉转,传入耳中却令人毛骨悚然,随后平浪人腰间的红柳罐一阵抖动,一条条少则两尺多则四尺,和沙子一样泛着金黄的怪蛇从里面徐徐爬出,然后隐没于沙地之下踪影皆无——这就是平浪人引以为傲的隐龙,不过它的鼻子微微上翘凸起一个尖头,不像龙倒是有些像猪。 “魁帅,老夫建议尽快突围去与渠帅汇合,眼下这个局面若是缠斗,恐怕于我方不利... ...”米邱和翡翠脚下是个不大不小的沙丘,站在这里去看越缩越小的包围圈自然更能体会那种敌众我寡的压迫感。 “大司祭是在小看我平浪么?区区这点人,还用不着别人来插手——传令,蛇阵退敌!”随着翡翠一声令下,悠扬的笛声忽然间变得急促。 包围他们的大军停下了脚步,舍龙人显然知道这个急促的笛声意味着什么,而龙骧武卒多少也听到过平浪人驱使毒蛇的传说。 敌军的阵营里很快就有了动静,先是微弱地骚动,而后立刻就像沸腾的粥锅一样乱了起来。 “蛇!” 惨叫声不绝于耳,翡翠站在沙丘上极目远眺,几乎可以清楚地看见敌阵中那些惊骇的脸庞,他们捂着渗血的咽喉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很快前排就已经所剩无几,而后排的即便迅速补上空档,也是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只会恐惧地防备着那些不知会从何处窜出来的毒蛇。 “大司祭,看到了么?这就是我平浪的战力,我一万士卒,足够干掉三万的吴兵!”看着一边倒的局势,翡翠不免得意洋洋起来。 “老夫还是劝魁帅尽速突围,平浪的驱蛇之术固然厉害,但行军布阵靠的可不是这些雕虫小技... ...”米邱直视敌阵,言语毫不客气,神色也随之严肃了起来。 翡翠闻听此言柳眉倒竖当即就要发作,然而恶狠狠地盯着米邱看了半天之后忽然又换上了如花笑靥,“是,大司祭高瞻远瞩,只是如今敌军阵型严整,还是稍待片刻等他们露出破绽如何?” “一切全凭魁帅定夺。”米邱侧过头微微一笑,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在翡翠看来简直是神憎鬼厌。 笛声稍息,之后忽然又奏起一道尖锐的高音,包围圈中忽然间就乱做了一团,翡翠几乎可以看到从沙地中疾射而出的毒蛇在敌军咽喉上咬出的血痕。 这一次毒蛇集中在了西北方向,那里迅速被撕开了一个缺口,两边的吴军略一迟疑便很快将那道缺口弥合——翡翠看到了突围的希望,她的内心当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因为蛇阵最多还能发起两次进攻。 毒蛇的毒液是有限的,这是捕蛇人都知道的常识,算不得什么秘密——隐龙的毒液虽然比一般的蛇更毒,却依然不是无穷无尽。 翡翠不想让米邱知道隐龙可以支撑多久,因为在她的心里,这个老头随时会变成一个危险的敌人。 “传令,西北方向突围,冲入地阵后再召唤蛇群进攻!” 那里已经倒下了一大片的尸体,而补位的士卒看到平浪人手持短矛冲上来明显有些慌乱,前排甚至略微地后退了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足以证明他们已经士气尽丧。 翡翠不是冲锋在前的武将,即便她身手在整个黎越也可以说得上数一数二,但身为女人的她,天生就有坐镇于后方的特权。 平浪人的阵型从一面圆盾变成了一柄锋利的尖刀,在它刺向包围圈的那一刻,敌军阵型便成齑粉。 “蛇!又是蛇!” “妖法!平浪人的妖法!” “啊~!” 追魂索命的笛声再次悠悠扬扬地传来,平浪人居然可以一边挥舞短矛一便吹出抑扬顿挫的音调,刹那之间令人心悸的蛇群再次从地下窜出来,缺口随即便被豁开成了一道通途。 “突围!” 翡翠高喊一声突围,平浪大军立刻如潮水决堤般从豁口涌出——他们留下的尸体屈指可数,可七窍流血死于蛇毒的敌军却是数以千计。 “蛇阵断后!所有人往东撤,与渠帅部汇合!”蛇群只能发起最后一次攻击, 随后它们就会因为毒液耗尽而主动钻回平浪人的红柳罐里等着主人给他食物和那些让它成瘾的水。 如果这一次拦不住追击的舍龙人和吴人,那么平浪部的秘密就会人所共知。 四轮进攻就是隐龙的极限。 “呜~呜呜~呜呜呜~” 远方的地平线一阵号角声令翡翠喜出望外,这个声音表示魏兵的部队已经近在咫尺,“快,吹号!”翡翠喜形于色道。 果然不多时天边一骑裹挟着沙尘而来,紧随其后的正是哀牢的骑兵和邪龙的步卒。 “魏兵!救我!”翡翠催动坐骑疾驰而去,身后是同样急不可待的柚木。 米邱跟在两个女人的身后,坐骑不紧不慢悠然自得,却也足以甩开身后的大部队。 魏兵已经距离他们不足百丈,他肃杀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笑意——沙驼上的男人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迎面而来的女人,而那女人也似乎急于投入他坚实的臂弯。 不到十尺,女人忽然发现了些异样,男人笑容里没有猥琐和贪婪,反而有一丝释然,正在她疑惑之间,男人从背后拽出一件东西扔了过来,力道不重却也绝对不轻,女人顺手接过却感觉触手有一丝温热和粘稠。 紧接着血腥味扑鼻而来,令她骇然。 二人擦身之际,一弯刀光已经从翡翠平坦紧实的腰腹横穿而过,翡翠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栽下了坐骑——准确的说,是上半身栽下了坐骑,而惊慌失措的沙驼却带着她的下半身狂奔向远放。 翡翠这才看清魏兵扔过来的,竟然是慕容的人头——花容月貌,死不瞑目。 柚木大惊失色,可是当她转身想逃时却正好撞上米邱那双慈祥的眼睛,然后那双强有力的大手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庞,她就听到咔嚓一声,清脆异常,随即她就看到了上下颠倒的魏兵和整个世界,而这一切都在她眼中慢慢变成暗沉。 “奉大司祭之命诛杀异端,只问首恶降者不杀!”魏兵在米邱身边停下,举起血淋淋的弯刀凝视着早已目瞪口呆的平浪人,雄浑之声惊天动地——平浪人面面相觑,随即都打算放下武器。 “拿起你们的武器,敌人在我们的身后,我们还没有安全,跟我回去,从今天开始,我,米邱,就是你们唯一的王!”说罢他勒缰转身缓缓南行。 魏兵和他的哀牢骑兵横亘在米邱和平浪人之间,双方似乎在对峙,少顷魏兵也转身,对着身边的骑兵吹了个口哨,然后哀牢人兵分两路让开了一条豁口。 “你们愿意在这里等死,还是愿意跟大司祭回去,自己决定!” 片刻之后平浪人又纷纷拾起武器,终于有一个人咬咬牙紧随米邱而去,魏兵微微一笑不做阻挡,剩下的人立刻便跟了过去——此刻他们就像羊群,米邱就好像一只统帅他们的雄狮。 “跟着大司祭回去,老子在这替你们挡住追兵!” 魏兵一点都不担心米邱的安全,因为平浪人的眼中只剩下臣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二十一章 米邱 “恭喜大司祭... ...不,恭贺我王戡乱定国,终成功业!” “吾王... ...万岁!” “恭贺黎越王承继大统!” 米邱依旧是那一身白袍,一脸不食人间烟火之状地端坐于大帐之中,似乎一切都没有因为集政教大权于一身而有所改变,依旧神圣、仁慈、高不可攀。 魏兵,窦都和陆昭明三人跪于帐下,魏兵面露喜色得意之至,窦都则是热泪盈眶眉宇之间除了激动和憧憬再无其他——陆昭明一如既往地垂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是通过语调可以听出由衷的敬意。 然而这种敬意他之前对很多人都表露过,孰真孰假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 “魏兵,这次能够将黎越统合,你功不可没... ...从今以后,你就是黎越六部的魁帅!统领归义、哀牢兵马!” “谢王上!” “窦都,你的忠诚令我深为感动,以后渠帅之职就要你负责了,河曼和平浪两部,靠你了~” “大... ...王上,窦都此战无有寸功,实在不敢担当重任,我只求在您麾下做一名马前卒,跟着您挥师北进便余愿足矣!” “窦都,你就别客气了,王上看中的就是你忠心不二,整个黎越除了你没人配得上这个职位——大战在即,我们可没有时间婆妈。”魏兵拍拍他的肩膀,咧着大嘴笑道。 窦都知道魏兵居然和他一样早就是米邱的人时,惊讶地几乎合不拢嘴巴,继而他郑重其事地像魏兵再三道歉,而对方只是一笑了之,魏兵看他窘迫的样子只是微笑着说了一句“我不过是去风流快活,又不是去受皮肉之苦,被你骂几句能换来大司祭执掌大权,划算!”便恩怨两消就此作罢。 “是啊,交给别人,你觉得王上会放心么?”陆昭明扭头看着窦都,然后向二人深施一礼道,“见过二位大帅,从今往后,在下就要仰仗你们了~” “陆先生,你虽是异族,但若不是你献策在先,通报啸月城在后,翡翠也未必会坠入彀中,此次一举成功,你也功不可没——老夫年迈,以后还要多多仰赖先生~”米邱的笑容永远让人如沐春风,但如今他坐在那尊王座上,和蔼之中却平添了几分威严。 “在下定不辱命,必尽心尽力辅佐王上!”陆昭明丝毫没有谦让推辞之意,因为他知道米邱所谓的仰赖,应该只是位高权不重而已——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他要的是借力打力,他的目标,不在瀚海。 “这一仗折损不多,却一举两得,既将黎越归于一统,同时也试出了啸月城的防守薄弱所在——十日之后,大军拔营全力攻城!” “谨遵王命!” “谨遵王命!” “陆先生,你的朋友,可能提供什么帮助么?” “回王上,在下确实有消息要禀报——啸月城内兵源粮草短缺,朝廷增援又迟迟不见踪影,所以段之泓命人散布此地出产龙血竭的消息,一方面吸引贩售粮食的客商,另一方面也吸引青壮以补充兵源。”陆昭明知无不言,他想要攻下啸月城的急切心态绝不亚于狂热的窦都。 “哦?城内一应所需果然已经捉襟见肘,看来吴国的朝廷是真的想借咱们的手除掉段归和段之泓叔侄... ...窦都,河曼的蛊毒可否覆盖到稍远一些的地方?” “回禀王上,这个臣没有试过,不过蛊毒不像中原人的金石草木之毒中者必死,倒是可以借人或动物一传十再传百,不过那些宿主可以存活多久... ...臣实在没有把握... ...”窦都闻言一愣,转念一想便明白了米邱在谋划什么——他要在啸月城散布蛊毒。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蛊毒不需要太致命,只需令人失去一战之力即可,至于宿主... ...去试试鹰隼和蛇,平浪擅于控蛇,河曼部的那个小家伙擅于使唤鹰隼,只要可以用这两种动物传播蛊毒,令啸月城内疫病横行,则破城易如反掌!” “王上高见!”窦都这才明白米邱的用意——伤一人比杀一人更有意义,重病之人不仅会消耗更多的物资,而且对于战事毫无帮助,此消彼长之下,确实更加划算。 “魏兵,你和窦都最近多在平浪费点心,若是有翡翠的余党,斩尽杀绝!”米邱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的狰狞,但也转瞬即逝——最后一战,他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 “谨遵王命!” “下去——陆先生留步,有些话,本王要单独和你说。” 窦都和魏兵迟疑了片刻还是躬身退出了帐外——陆昭明到底是异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光是中原人的偏见。 “王上有什么吩咐?”陆昭明谨慎地问道。 “呵呵,坐,你我并非君臣,你是我黎越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就不必拘礼——本王想要知道,先生的朋友是否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夺取啸月城?”米邱指了指上垂手的位置,那里原本属于魏兵。 “回禀王上,依在下之见,这种事别说太子不敢,即便他登基做了皇帝,也一样不敢去做的——更何况,王上你的目的是北进中原,首要的大敌就是吴人,这一点彼此心知肚明,我想段怀璋绝不会这么蠢。”陆昭明知无不言,他很奇怪米邱为什么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本王说的不是段怀璋,而是季炀明,是吕奕。”米邱两眼猛然精光四射直逼陆昭明,那目光似乎可以直接穿透他的心灵。 “这个... ...实不相瞒,在下与江北的联系早已中断,北周在建康的谍报网似乎已经被段怀璋连根拔起,除非我现在千里迢迢回去江北... ...”陆昭明不慌不忙,自己来自江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不过米邱能知道自己直属于周国朝廷,倒也是真的让他小小吃了一惊。 “我有办法让你和江北联系!” 米邱的笑陡然之间变得诡秘莫测,陆昭明只觉得浑身一凉,然后一个可怕的想法窜上了他的脑海——米邱与吴国多抗多年,以黎越六部十数万人对抗吴人百万之众,即便是吴国内部党争不断,也断不至于会拿他毫无办法。 除非一直有人在默默地支持米邱。 “别误会,我和贵上的合作仅止于情报的交换而已——我在建康也有自己的谍报网,虽然没有贵国那么庞大,却要隐秘得多,不过,将一封信送到江北,我想不成问题。” “好,那就劳烦王上替我传信告诉吕大人和陛下,陆昭明没有片刻忘记自己的责任。眼下当务之急是重建建康的谍报网,另外,让扬州刺史慕流云陈兵于荆溪口,吸引吴人的兵力——哦,这个,信的末尾只有盖上这个印记,那边才会有回应。”陆昭明笑得很真诚,言辞更是恳切,而且拿出腰间的双蛇腰牌时,丝毫都没有犹豫。 “陆先生痛快,本王若是再诸多隐瞒,就显得不仗义了——先生写好书信交给王隼即可,他,也是本王的忠实追随者。” “王上的神通,陆昭明实在望尘莫及——可不知王上志向如何?实不相瞒,陆某也是胸怀大志之人,卖主之事不妨做,这卖国之名,在下却不敢当。”陆昭明依旧谦恭,可言语间竟是宁死不屈的峥嵘。 “陆先生,本王若说志不在江北就显得假了... ...但本王更明白以黎越之力别说江北,就是南吴也未必能吞的下,所以本王的志向,目前仅止于翼州一地,若是天命在我,十年生聚之后当可取越州泰半... ...再之后,就不是本王的事了——整束河山待后生,你们中原圣贤可是这么说的?” “王上痛快,在下必定如实禀报主公——三十年之内,周人和黎越,互不相负!” “互不相负!” 两人相识而笑,在对方眼中都是那么诚恳,毫无虚与委蛇之态。 入夜,瀚海再一次变得冰冷,凄厉的风呼啸着黄沙,像是死者的哀嚎。 米邱独自坐在大帐的王座之上,他从散帐之后一直坐到了现在,闭目凝神,若有所思。 过去这把椅子在他看来简直莫名其妙,既不美观更不大气,如今置身于其上,更感觉到了那种冰冷和不适,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人人趋之若鹜?他始终想不明白——而更令他紧张的,是他此刻居然不想离开这张椅子了。 这东西竟然像是有魔力一般牢牢吸引着他。 米邱挣扎着起身,注视着王座沉吟半晌后抽出一旁兵器架上的弯刀后力聚两臂猛然劈了下去,柔软的黄金立刻被锋利的刀刃中分两断,王座就此坍塌,崩溃成了毫无象征意义的金块。 “来人!” “王上,有什么吩咐——这... ...”进帐的卫兵看到眼前一幕简直惊掉了下巴。 “把这个拉下去,熔成金锭——还有,给本王重新准备一把椅子,要宽,要大,要舒服... ...”米邱说完这些忽然间如释重负一般,片刻之前的纠结和烦躁一扫而空。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但如果懂得知足常乐这个道理,就不会有太多烦恼——就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开始担心自己的王位没有继承人,这个念头简直令他不寒而栗。 而现在被瀚海的寒风一吹,他近乎失控的理智又重新冷静了下来,他是米邱,一心为了黎越崛起而付出的米邱,什么黎越王,只不过是实现这个目标的手段而已——黎越王可以是任何人,但此时此刻,这个位置选择了他,黎越百姓选择了他,仅此而已。 一念及此,他对着星空中的朗月哈哈大笑起来,引来四周的卫士不住地侧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二十二章 段归 虽然力挫了黎越人偷袭的计划,但同时也暴露了己方兵力不足的事实,段归于是只好收缩阵型,在啸月城外据险而守。 他从陆昭明的信中察觉到了平浪部的伏兵计划,不管这个消息是有意透露还是无心之失,对于他来说都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他却功亏一篑放走了黎越未来的女王,更让黎越匪首米邱侥幸逃生。随后这女人被发现曝尸荒野,不问而知这又是陆昭明设下的圈套,他因此甚是沮丧——好在佳人在侧,每日温言软语不停地抚慰,才让他又打起了六分的精神。 即便此刻升帐议事,他依旧神情落寞,好像一个失落的孩子。 “黎越十二万大军已经逼近到了城外三十里,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再次攻城,这一次恐怕就是决战... ...” “大将军不必忧虑,先让我出城挑他几员战将再说!”百里视大踏步地起身走过来请战,不过却依旧带着几分方步的神髓,说不出的怪异。 “百里,此时敌众我寡,他们才不会傻到和你阵前单挑——赢了毫无益处,输了徒耗士气,你就别做那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美梦了~”段归无精打采,因为身边没有宁缃——大战在即,即便升帐议事也必须保证阵前有主事之人。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这么等着?”百里视反问道。 “毫无新意的老法子,劫营!”这次段归没有吭声,倒是他身边的司徒靖笑着回应道,“对方大军方至立足未稳,不趁此良机星夜劫营纵火,怎么对得起这冬日里的天干物燥?” “好!司徒先生所言正合我意!但不知谁可担此重任?”段之泓抚掌大笑,询问之际,眼神却在段归和百里视二人之间游移不定。 “末将愿往!”百里视急不可待地抢先回答道。 “... ...请大将军下令,末将也愿同去。”段归起身,走到段之泓面前抱拳拱手,丝毫没有了从前的孟浪无状。 “好!皇叔、百里将军,今夜就劳你们二人领兵八千... ...不,一万出城劫营——司徒先生,接下来就全凭你调度了,请!” “大将军客气了,这是在下分内之事——黎越营寨,依旧沿用三才阵法,但如今统兵大将三去其一,阵法已经有了破绽... ...今夜二更,两位先各领五千兵马出城迂回至叛军大营的东南待命。三更时分,我与内子领兵八千正面佯攻,届时敌军大部必定往北营门集中,此时百里将军你率兵从东南杀入自西南杀出,敌军必定分兵回师往西南营门阻截;琅琊王你备足引火之物以信炮为号,待百里将军引开东南的守军,放出信号之后再从那里杀入,直奔中营放火,此刻我和突围而出的百里将军会在北营门外接应,你可一路沿途烧杀而出。敌军粮囤失火必然先以救援中营为要,如此行事,我等当可全身而退。”司徒靖成竹在胸,将每一步都计划地井井有条。 “好,妙,痛快!司徒你这才叫读书人,我果然还是适合冲锋陷阵!”百里视挠挠头憨笑道——他也许从来没有以读书人自居过,以往种种只是父亲想要让他活成的样子罢了,而现在这个披甲执锐的悍将,才是真正的百里视。 “百里将军谬赞,在下愧不敢当!”司徒靖微微一笑,学着百里视过去的样子深鞠一躬。 “好,本将和赵将军在城头领兵备战,你们只管撤回城下,叛军若是敢追来,必教他们有来无回!诸位都各自回去准备,散帐!”段之泓面露喜色拍案而起,似乎已经看到了叛军大营里冲天的火光。 散帐之后,司徒靖急急去找在后厨做饭忙得不亦乐乎的褚竞雄——最近她迷上了烹饪,虽然手艺差强人意,热情倒是日渐高涨。 “什么?!你要去劫营!你疯了么?!你自己现在什么德行心里没点数么?!”褚竞雄闻言当即就一腔怒火冲天而起,抡起菜刀只一下就把案板剁成了两块劈柴——厨娘和杂役吓得一溜烟都没了踪影,这位姑奶奶的脾气,如今啸月城里几乎无人不知。 市井传言,建康城里来了一位漂亮姑娘,是大官的老婆,一身本事那是当世翘楚,兴起时恨不得擒龙伏虎拔树摇山,来到啸月城没有半年,打过的人已经比过去百年间最恶的混混还要多。 “这... ...城中实在乏人,再说,我是武功进境无望,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况且不是还有娘子你么~你哪舍得让我有个三长两短... ...”司徒靖从段归那里学了一身哄女人的本事,褚竞雄明知实在耍无赖,却偏偏受用非常。 “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少跟那个姓段的学这些油腔滑调,老娘可不是郡主,吃你们这套——何时出发?”嘴上说不吃这一套,脸上却已是幸福的羞涩。 “别跟哪个姓段学什么啊?”能这么扯着嗓门大咧咧直接进来的,除了段归这啸月城里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 “哪个姓段的,你自己心里没数么?!”缠绵情愫被生生打断,褚竞雄当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随后径自走了出去。 “琅琊王,您看这菜里的葱花,是不是特别眼熟?”司徒靖冷着脸看了他半天,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 “嗯?什么意思?”段归不解其意。 “这道菜也有,那道菜也是——哪儿都有他!” “哦!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对了,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今夜袭营,你千万替我拦住宁缃,我不想让他跟我涉险。”说着他从锅里捞起一块羊肉就搁到了嘴里,一边喊烫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 “我明白... ...敌军毕竟是十余万,身陷其中难测万全——你放心,我一定说服她谨守营寨寸步不离。” “多谢,除了你这张嘴,我还真不知道谁能干的成这事,现在就跟我走~” “哎哎~我还没吃饭呢~” “走走走~出城我请你吃烤羊腿~” ... ... 转眼已是二更,夜风凄厉。 段归和百里视隐伏在沙丘之后静待司徒靖发起攻击,随着一声嘹亮的号角撕开静谧,百里视立刻兴奋地从地上窜起来翻身上马,对着身后的兵将大喊“杀敌立功的机会来了,兄弟们,走着!” 身后兵将嗷嗷喊叫着如同出闸的虎狼,百里视虽然不善于用谋,但论勇,恐怕啸月城里无人能出其右,连段归自己也每每望尘莫及——他天生有种悍不畏死的气势,这种气势段归生平仅仅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平京城中,那个人叫吕奕。 “琅琊王,比比看谁杀敌更多?” “好,怕你不成!谁输了,所有将士的酒肉全算他的!” “兄弟们听见了么?琅琊王要给咱们买酒肉!” “哦哦哦~” “哦哦哦~” “哦哦哦~” “琅琊王,先走一步,驾!” 百里视长枪一横,策马狂奔而去转眼便只剩一队烟尘。 段归默默擦拭着自己的双枪,他忽然觉得有些舍不得这场仗打完,自从荆溪口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了,庙堂之上尔虞我诈和阴谋诡计,实在是令他不厌其烦又难以脱身。 “嗖~啪!”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响箭打断了段归的沉思——百里视已经围着中营杀了一圈引开了守军,该他上场了。 “小子们!跟着我,老子带你们赚酒肉去!”他把双枪往鞍鞯旁一插,随即山呼海啸之声如雷贯耳。 东南营门果然已经不剩几个人,仅存的守军见又来了一哨人马也是大惊失色,慌忙之间想要鸣钲示警,却已经被一箭穿了咽喉。 “杀!” “杀!” “杀!” 喊杀声震天动地,随后铁蹄踏过柔软的沙土,卷起无边的尘埃。 段归一路高歌猛进,遇到的抵抗简直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一路之上逢营纵火遇帐焚烧,不消片刻东营已经是火海一片,中营的守军被这阵势吓得惊慌失措,开始像蚂蚁似的四散奔逃。 中营之内守军本就有限,经过司徒靖和百里视两次调虎离山如今已经几近是空营——除了如山的粮囤之外,还有大批的牛羊,这些活物也是黎越人的军粮。 段归思索片刻计上心头,指着牛羊喊道,“全体听好了!将松明火油都泼在这些牛羊的身上!” 随着他一声令下,牛羊圈里瞬间就成了一片火海,随后他掣起双枪挑断了牛羊圈的门闩,受了惊的牲口们立即变成了奔腾的火球。 “拆篱笆!快!”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但五千人一起,只需要几刀就可以把篱笆砍成寸断。 瞬息之间,烟炎弥天,整片天空已经染成了血红。 “跟着我,回去吃肉!”段归大喜过望,眼下的状况比之前预想地还要好,奔跑的牛羊把火势引向了其他的营盘,这一战不仅烧掉了粮草,十几万大军若是指挥不当,怕是也要死伤不少。 “哦!” “哦!” “哦!” 紧随其后的兵将一个个欣喜若狂,大胜仗本身笔任何奖励都更能刺激当兵的情绪。 段归一路听着哀嚎声不断,噼啪声不绝,眼前的火头按下一个又冒起两个,而黎越大军大军忙于扑救根本无暇他顾——所以他简直就像一根刺进了布袋的锥子,直欲脱颖而出。 北方营门近在眼前,依旧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脚步。 百里视和司徒靖的旗号已经隐约可见,忽然间背后却是一阵罡风袭来。 一柄弯刀斜斜劈下,险些要了他的命。 “琅琊王小心!”司徒靖本能纵马上前,褚竞雄慌忙跟上。 持刀者眼见来了个文弱书生,当即撇下段归冲上前去兜头便是一刀。 结果反而是他大刀脱手虎口发麻。 “动老娘的男人!老娘宰了你!”褚竞雄一双杏眼瞪得滚圆,堪比手里那对本来属于中行尧的锤子。 凝霜流萤,司徒靖说这兵器最适合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二十三章 魏兵 面前的女人身姿曼妙面容姣好,手中一双铜锤却是杀气腾腾令人望而生畏。 女人对着身后的两个男人大喊,可段归和那个小白脸居然像是听不到一样只是定定地看着——无能的中原男人,居然放任这么一个娇弱的女子置身于险地而不顾。 他满脸鄙夷之色,却是完全忘记了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曾亲手残杀了三位与他暧昧不清的姑娘。 女人举起铜锤指向魏兵,然后轻蔑地挥出一阵呼啸之声,魏兵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女人是要那两个一脸无奈的家伙别插手——他为之暴怒,这是对他这个哀牢第一勇士的侮辱!连翡翠那么彪悍的女子也不敢这么轻视它,何况这个白白嫩嫩的小丫头! 于是他暴喝一声催动坐骑迎上前去,五尺长的弯刀反手扣在腰后,双方错蹬的一瞬间,只见他右手顺势横推之后左手攥住刀柄借力一挥——弯刀先如残月倒挂般自后向前划出一道弧光,紧接着便携雷霆万钧之力直取对方腰腹。 女人的马术却令他大吃一惊,锋刃只差三寸将之一刀两断,可那具曼妙的躯体居然就像一阵云烟似的隐没无踪,当魏兵惊觉马鞍底下藏着的那个身影时,铜锤已经如携开山之力轰向了他的后腰。 他避无可避,只能暗自运劲硬扛——好在他身强力壮腰肉结识,否则这一下说不准便要骨断筋折。 “砰~”,一声闷响之后女人面露得意之色,接着两匹坐骑渐行渐远。 一击得手,令女人的气势随之高涨,胯下白马跑出十丈之后立刻调转了身躯再次直奔魏兵而来,这一次女子双锤在手,胯下马只凭结识的双腿操控,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之状冷人恍惚间觉得眼前并非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娘,而是一员如雷火般暴烈的悍将。 魏兵不敢怠慢,拨马迎上前去的同时以弯刀护在身前,两人相距不足三丈之际,一丝狞笑忽然浮上了魏兵的嘴角——他当然不会认为刀背可以挡得住一双铜锤,而随着弯刀忽然间微微一侧,皎洁的月光便顺着刀身反射到了女人的眼中。 一刹那的目眩,已足够他的刀锋抹过那嫩白的颈项。 远处那个容貌俊郎的男人紧张地大喊,魏兵听不懂,但他知道自己这一次肯定是得手了。 血光闪过,他的洋洋得意还没来得及涌上眉梢,就让来自背心处的重重一击砸得烟消云散——腥甜味随之从喉头喷涌而出,而他回过头去看是,身后那一脸怒容的女人正挥舞着血流如注的手臂恶狠狠再度杀来。 女人身材娇小,远不如黎越女子般高大,可骑在马上却并不那么明显,更兼夜黑风高,于是他忽略了这区区几寸的差距,以致功败垂成。 那道伤口深可见骨,鲜血虽如泉涌般顺着玉臂流淌而下,但绝不足以致命——但是魏兵自己很清楚后心挨得这一下绝对不轻,论伤势,自己恐怕还在那女人之上。 身后大火熊熊愈发的骇人,纠缠下去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回去整合部属反击而不是逞匹夫之勇。 一念及此他当即反手虚晃一刀,接着拨转坐骑一骑绝尘摆脱了这个凶悍的女人,直奔黎越大营而去——女人紧追不放,因为那一刀,她决意不死不休。 马跑起来撕风掣电,只要不超过一里地的距离,速度就远胜更长于耐力和负重的沙驼。因此女人很快就追上了魏兵,并驾齐驱之际,女人对着他吼出了三个字——魏兵听不懂,但随之呼啸而来的大锤却昭示着那几个字的涵义。 “他妈的~”魏兵自言自语地骂道,这女人好像是他命里的克星一般,纠缠不清令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老子还打算饶你一命,这是你自找的!”弯刀刀背拦在了褚竞雄的腰间,随着他坐下沙驼急停,褚竞雄勒马不及当场坠蹬。 紧接着足堪双手持握的弯刀就像劈山的利斧般迎头砍下,眼前一幕让远处的司徒靖魂飞魄散。 即便他知道褚竞雄绝不会有事——因为那双锤子并不仅仅是钝器。 锤头再一次如莲瓣张开,接着牛毛似的钢针如暴雨般瓢泼而来,魏兵高举弯刀的姿势正好暴露了他全身的要害,随着一篷血雨在他身后炸开,他也翻身坠蹬倒落尘埃。 “快!快救渠帅!”这是魏兵最后听到的声音,而他最后看到的是那女人起身施施然离去的背影。 ... ... 这一仗黎越败得极惨,斩首的敌兵比起巨大的损耗来说根本不值得一提,营中的储备无论如何也挨不过这个寒冬了,风雪一来,若不撤回龙城便只好都冻死在啸月城下。 大营之中一片狼藉,虽然死伤不多但人人脸上都挂着些许的失落——几仗下来不仅寸功未建,以众敌寡反倒折了大半粮草。 最令人不安的是魏兵,他伤势之中连窦都也不免为之黯然——全身七十二处针孔透体而过,简直是把他射成了一个筛子。 “渠帅,怎么样,好些了么?”陆昭明的声音让魏兵悠悠醒转,睁眼看到第一个人居然是这个永远阴恻恻的家伙,这让魏兵不禁皱了皱眉。 “你怎么在这?王上呢?窦都呢?”魏兵问道。 “王上和渠帅正在商议今晚放蛊毒入城... ...”陆昭明递给他一碗水,微微冒着热气,刚刚好适口。 “今晚?是不是太仓促了?我记得隐龙蛇在蛊毒的影响下只能活两个时辰,鹰隼也差不多,这根本... ...” “根本不能保证散布全城——但大司祭想了个办法,我已经把城里的水井方位图交给了窦都,只要他能让鹰隼和隐龙蛇死在离我们最近水井里,就可以将蛊毒传播到全城水脉。”陆昭明还是一如既往的垂着头,即便是躺在床上的魏兵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好!好好!咳咳咳...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那你呢?为、为什么没有跟王上在一起。” “王上让我留在这里照应,不过魁帅你既然醒了,在下就该去复命了~”陆昭明起身正准备告辞,忽然间感到手腕被人紧紧拉住。 “咳咳咳~陆昭明,我不管你在想什么,我也不管你的真实目的究竟何在——离王上远一点,我,不喜欢你!”魏兵气若游丝,凝霜流萤不少针穿透了他的双肺,强撑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引动伤口,令他觉得其痒难当。 而越是咳嗽,伤口就越是会被撕裂,继而引发更多的痕痒。 “魁帅多虑了,在下说过,此时还是黎越的盟友。”陆昭明回过头微微一笑,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笑,而他那张消瘦的脸也确实不适合摆出这个表情——不仅不会让人觉得亲切,反而会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咳咳咳~你入龙城... ...适逢长老会和鲍居叛乱,咳咳咳~事后你便形如上宾;诛杀翡翠之后你更是直接参与了商议军政,咳咳咳~;这一次你三言两语便说动王上与吴人决战... ...如今粮草被烧,我又重伤... ...咳咳咳,此后你怕是权势更重了,对、对么?”魏兵直视的陆昭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昭明站起来的缘故,此刻他居然可以看到那张消瘦脸庞上的每一个细节。 “魁帅... ...陆某说过,段归死之前,我与黎越只会是朋友,可我要帮助黎越成就功业,总要有些权力的——那么对于拦路的石头,你说,我该怎么办?陆某本不想让彼此难堪,魁帅这又是何必呢?”陆昭明又笑了,随即甩开了魏兵的手转身王门口而去。 “你!你!你...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魏兵似乎是气血上涌以至于话不成句,剧烈的咳嗽让他的口鼻开始不断渗出血渍,胸前的绷带上也开始绽放点点的鲜红。 “既如此... ...告诉你也无妨了,你还有大概... ...一个时辰的时间,刚才你喝的水里没有下毒,只不过我在你周围洒了些瀚海剑麻的绒毛,你只要吸入一点点就会觉得呼吸不畅继而用嘴大口地喘息,随后它就会让你觉得咽喉痒不可当只想把肺咳出来洗洗干净,接着你的肺就会被你自己扯碎,就像现在这样——所以,即便是窦都也检查不出个所以然,但未免别人起疑,我现在还是要去替你叫个药师,再见~”陆昭明似乎是在怜悯即将死不瞑目的魏兵似的,又转身走了回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来人!快点来人!魁帅不行了!”在黎越人看起来,急急冲出营帐的陆昭明声音中充满了焦急和不安——而在药师眼中,他们进帐诊断之时魏兵分明还活着,不过正徒劳地伸出两手死死抓挠着咽喉,并不断地咳出鲜红的血沫而已——片刻之后,渐渐爆鼓的眼球充血变成一片令人心悸的红色,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比凄凉地窒息而亡。 陆昭明第一时间跑去向米邱和窦都禀报,而当他们三个一起赶到魏兵的营帐时,魏兵已经彻底没了气息——胸前的绷带殷红一片,想来双肺已经被他咳地粉碎。 “吴狗!今夜就让你们血债血偿!”窦都悲愤地仰天长啸,然而魏兵已经听不见了。 “陆先生,以后... ...这哀牢和归义的兵马,就烦你多多费心了... ...”米邱颤抖着伸出手,却怎么也阖不上魏兵的双眼。 他的背影像是忽然间老了十岁一样憔悴,沉吟许久,头也不回地说出了这句陆昭明一直期盼的话。 “这... ...王上请另择贤能,在下毕竟是个外族.... ...” “即日起,窦都为我黎越魁帅,陆先生暂代渠帅之位,敢有异议者,杀无赦!” “谨遵王命!” “谨遵王命!” “谨遵王命!” “谢王上洪恩!”陆昭明屈膝跪地,行的是君臣大礼,言语间尽是知恩图报的感激。 “陆先生,黎越之事,劳烦你了!” 米邱伸手扶起他,一双眼中已毫无波澜,但不知为何总令人觉得无尽凄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二十四章 老板 “不行... ...这里的水也有毒”老板眉头紧皱,看着瓢里刹那间变成如血殷红的井水失望地摇摇头。 从那次黎越人报复性地进攻之后,城里突然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生病的人时而燥热难耐时而寒冷难忍,而他们无一例外都喝过那些漂浮着死蛇和死隼的井水。 这时大家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一次不是进攻而是下毒,河曼的蛊毒。 老板已经围着全城跑了好几天,所有的水源都已经被污染——清澈的井水里一旦放入红信石粉,就会立刻变成一瓢浑浊的血水。 其实城里只有三条水脉,而且彼此之间还通过十几丈深的地下水道相连——其实根本不用一口井一口井地试,想也知道如今城里已经没有一滴干净的水了。 因为河曼的蛊毒是活的,那些毒素不仅不会随时间消散,反会随着中毒人数的增多而愈加浓烈,它们通过水和尸体繁衍,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直到感染城里的每一个人。 连祁玦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遏制蛊毒的扩散,在水中加入大量的红信石固然可以解除蛊毒,但红信石同样也能毒死人——所以他只能建议城里的人饮水前都将其烧开滚沸。 别说远在瀚海边缘的啸月城,即便是中原也没有顿顿都喝滚水的习惯,毕竟那要消耗大量的柴炭,平添不必要的花费。 于是疫病还是在传播,但蔓延速度确实大大减缓。 “今天又收了不少粮食,价倒是不高,他们说,宁可赔本也好过赔上命... ...”老板说话间眉头拧得更紧,已经成了一个川字型——那些商人是把粮食卖给了他们,但是他们如果将这里有瘟疫的事情泄露,那不仅不会再有粮食,更不会再有兵源。 朝廷没有旨意传来,也就是说后援也不会有了。 无论对于黎越还是啸月城,此刻都到了孤注一掷殊死一搏的时候。 “大将军,再拖下去,城里的病患日增消耗加剧,咱们可就未必耗得过黎越人了... ...”赵俨同样面露难色。 “祁玦,还没有找到治愈蛊毒的方法么?”段之泓的语气有些严厉。 “... ...若是不知道蛊毒的配方还有炼制过程,我无能为力... ...但我倒是有一个方法——壮士断腕,斩草除根!”祁玦杀机毕露,毕竟他杀人无算双手早已满是血腥,那些血污多少也已经蒙蔽了他的心。 “闭嘴!你让我把这五千多人都... ...把病患集中隔离到城外,这是我的底线!刚才的话,休要再提!”段之泓闻言当即大怒,随即沉吟了半晌之后又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就只剩一个办法了... ...”司徒靖欲言又止,纠结的模样让段之泓有些意外。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祸水南渐... ...挖通城外和城内的水道... ...”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好!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请先生带一队士卒即可开始挖掘!”段之泓这次没有犹豫更没有拒绝,而是当即欣然答允。 “城内不难,只需顺着任意一口井掘出城外即可——但要联通敌营的水道... ...需要一支小队绕营掘堑,又不能距离敌营太远... ...这事实在过于凶险... ...” “好了好了,不用旁敲侧击的,老汉又没说不跟你们去——离了我,你们去哪找敌营的水脉?这点小事还吓不倒我老汉~”老板一拍胸口站了出来。 “老先生,在下绝无此意,只是此行实在... ...”司徒靖面带犹疑,他当然不是故作姿态。 “除了我,你们还能找到更合适的人嘛?没有事的~又不是去打仗,挖几个坑坑引一下暗河的小事情... ...”老板嘿嘿一笑,老脸上瞬间又是纵横的沟壑起伏。 “好!赵将军,老先生,那今夜就劳你们带队出城了。” “遵命!” ... ... 夤夜,一对人马趁着月黑风高偷偷出了城。 一行不过千人,既不顶盔也不掼甲,除了快马轻衣之外,所带之物也尽是长钎短锄和柴草麻绳之类,只在腰间挂了一把三尺半的短刀——他们需要先摸到黎越叛军的大营百丈之内,只有这样老板才能准确找出敌军水脉所在。 “老板,怎么样了?这里离他们太近,咱们不能停留太久。” “快了快了,不要催!这是个细致活... ...” 老板在附近不断地下铲然后起土,放在鼻子下面认真地嗅闻之后又随手抛在一边——足足半个时辰的功夫之后,他举起右手拇指先是对准天上的北极星,随后又比划着南边的某个方向,脸上渐渐堆起笑容。 “就在那边!” “走!” 月上中天之际,黎越大营十里外赵俨等人整挥锹抡镐干得汗流浃背——果然,沿着老板指示的方向他们很轻松就挖到了水源,可这里是瀚海不是中原,简单地在沙土上挖出沟渠只会让水流渗漏无踪。 但老板毕竟是老板,他自然有的是办法——深挖之后在渠道里埋上早已准备好的柴草麻绳,之后再将之填埋起来,如此只要保证渠道走势即可将水流顺着干草引向黎越人的水源之中,虽然不能维持太久,但足以将城里的水引入黎越叛军的水源。 哪怕一天也足够他们趁机突袭。 从这里迂回到啸月城下,足足二十里,他们需要在三个时辰内干完。 一千龙骧武卒可以保证干完这些活,也可以保证在被敌军斥候发现的第一时间追上去干掉对方再全身而退,但是要兼顾这两件事,却断无可能。 好在运气似乎站在了赵俨他们一边,整整两个时辰黎越人的斥候踪影皆无,他们得以用最快的速度挖掘着水渠——距啸月城只剩下不足五里,月色西斜,晨风清冷,两狼山的轮廓也已经渐渐清晰。 “都注意点,按照我说的深度一点都不能差,差一点谁就会流到别的地方去,这一晚上就都白忙活了!” “哦!” “是!” “知道了!” 眼看胜利在望,士卒们不免热情高涨,似乎每向前推进一尺都是令人振奋的胜利。 城内的水道隐藏在舍龙大营中,与蜿蜒而来的暗渠合龙之后,原本干枯的蓬草立刻变得湿润,随后水流像是被什么吸引着一样汩汩涌出。 “神了!”赵俨除了这两个字再也无话可说。 “这是我们先辈从绿洲里引水灌溉的法子,现在这鬼地方越来越旱,连绿洲里夜早就种不活庄稼了,这法子再过几年就没人记得喽——赵将军,你先带人回去,老汉我再去看看暗渠的那一头。”老板能够成为瀚海最好的引路人,很大程度上也源于他的勤勉和认真。 “不行!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我陪你——你们几个跟着我,其他人回城!”赵俨大手一挥,即刻带着几个精干的手下围住了老板。 老板嘿嘿一笑,似乎是调侃赵俨小题大做,又似乎是在感谢这些不拿自己当异族的吴人。 十人马不停蹄地回到黎越人大营西南时,天空中的北极星还有淡淡的痕迹,凭着它老板很快找到了昨夜挖开的水口,可当他再次挖出一把沙子时,连赵俨都愣住了。 沙子是干的。 “老板,这?” “别急,去那边看看。” 五六丈之外挖出的一捧沙子里终于微微泛出了湿润的水迹。老板神色凝重,当即二话不说就扒起了沙土,然后一边挖一边对身后人低声吼道,“暗河改道了... ...快,跟着我挖,把剩下的蓬草都搬过来!” 赵俨也明白瀚海里的暗河有多么无迹可寻,有时候一条暗河可以停留某地存在数年之久,同时它也可能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就此踪迹全无,自此改道去了几里地之外——好在这条暗河只是略微横移了几丈而已。 但这一次他们的运气也恰好用光了,几匹沙驼的影子从目之所及的沙丘上出现,然后渐行渐近。 “你们三个跟着老板干活,你们两个跟着我上。”赵俨明白决不能放这些斥候活着回去,更不能让他们发现正在挖掘的老板,于是他决定,在对方还没发现的时候率先冲了出去打算引开这些斥候。 斥候小队显然也发现了赵俨一行,确定了他们不过区区三人的时候,十匹沙驼肆无忌惮地狂奔了过来。 赵俨纵马急奔,三停横刀如飓风扫秋叶一个照面就砍了两个人的脑袋——黎越斥候大惊失色,他们万没想到在此偶遇的居然是个硬茬。 既然打不过赵俨,那么先断其羽翼就成了最好的选择,仅存的八个斥候互相之间眼神一错就扑向了赵俨身后的亲随——沙尘拂过,人头落地,还来不及反应的两个士卒同样身首异处。 八个人围攻一个,黎越斥候们脸上无一不是狰狞可怖的凶狠。 一声呼啸之后,沙驼训练有素地左右穿插来回奔驰——斥候们不敢与赵俨缠斗,于是选择拉开距离将他包围,然后一个接一个反复冲锋无休无止,对于他们来说只需避开交错之时的一击,而对于赵俨来说则是一波又一波无休无止不知会来自哪个方向的攻势。 黎越人称这种战法为捡羊,专门以众凌寡。 “喂!好了!”随着老板的一声呼喊,斥候们这才惊觉原来还有吴人潜伏在侧。 黎越人转头巡视,刹那间三道冰冷的刀锋瞬间迎面而来,接着又是三颗脑袋被猝不及防地劈成了两半。 “不能让他们跑了——米邱和那个哀牢的魏兵都鬼得很,猜出咱们想干什么就扯淡了!” “放心,他们跑不了!”赵俨只晃了晃脖子便是一阵骨骼的咔咔作响——他只是在示弱拖延时间,怕的是大开杀戒会惊走了这些斥候,而现在以四敌五,对方想逃也没那么容易。 另外三骑抄到五名斥候的身后截断了他们回营的归途,只等赵俨一声令下。 “先砍了他们的坐骑!” 又一次冲锋,三匹沙驼的侧腹被短刀撕开,赵俨的横刀也砍断了两对健硕的前蹄——黎越斥候们纷纷坠马,眼神里开始泛着恐惧。 老板就在不远处,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即将发生的杀戮。 “哎~让我劝劝他们,先、先别... ...”看着那些和自己儿子差不多的脸庞,老板最终还是狠不下心肠催马上前。 “投降,老汉一定保你们一命。”老板翻身下了坐骑,走上前去伸手想去拉其中一个起来。 赵俨想阻拦已经来不及。 “狗贼!投降中原人的黎越之耻!” “唔... ...” “老板!” 那人起身的瞬间猛然挥刀,随着一道红线绽开于老板的喉头,血很快涌了出来。 老板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年轻人满脸的愤恨,之后颓然倒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二十五章 段归 “难过就哭出来... ...” 凶手和他的同伙在老板倒下后即刻被狂怒的赵俨乱刀分尸,而老板则被他亲自背回了营中——黎越人的规矩,人死之后必须要由家人亲手火化方能升天,否则便会被沙海之下的黑狱吞噬永世不得超生。而对于这些游牧于瀚海的人来说,亲人所在便是桑梓,人死归乡,一如中原。 “阿大跟我说... ...瀚海男儿,宁流血,不流泪!”苏伦特的声音在哽咽,嘴角在抽搐,眼睛憋得通红却一滴泪水都不见流下。 “既然不想流泪,那就亲手去送你爹最后一程,然后跟我去流血。”段归拍了拍苏伦特的肩膀,递给他一只火把之后又指了指柴垛上老板的遗体,随后倒退两步和众人一起低头默哀。 苏伦特咬着牙一步一步走上前,在一片寂然之中垂首矗立着——良久,似乎是把所有的哀恸都倾诉殆尽之后,火把从他手中飞出立刻点燃了浸透火油的柴堆,随即腾起一片耀眼的炽烈。 火光之下,苏伦特双膝跪倒,两手交叉握在胸前,低头吟唱起了旁人无法听清的悠扬曲调——那些受过老板恩惠的士卒和平民也都纷纷不约而同地开始祈祷,据说,这声音便是通往天堂的阶梯,可以指引灵魂回归乐土。 瀚海似乎也在怜悯这个老人,它哽咽着吹动烈火,将残躯化为土灰,让灵魂随风扶摇。 “这名勇士的灵魂将被黄天接纳,而他的意志将由我们继承,他将永远与黎越同在!” “黎越永存,英灵不灭!” “黎越永存,英灵不灭!” “黎越永存,英灵不灭!” 宁缃作为舍龙的领袖,当英烈的遗体尽化飞灰之后必定要由她上前与逝者的亲人一起将还烫手的骨灰撒向风中。 “郡主,我们何时去剿灭那些叛贼?” “不急,只要咱们的斥候传回消息,我保证一定带着你,亲手为你阿大报仇!” “我要用米邱的血,告慰我阿大的灵魂!” “放心,一定有会有机会的,我保证!” 上天不负苦心人,宁缃的承诺很快就得到了兑现——不多时之后飞马来报,叛军大营里终于有了异样的动静。 “确定没有看错?”段归的眼神瞬间变得炽烈。 “绝对没错!我们距离大营不过二十几丈,而且还带着... ...带着老板的‘千里眼’... ...叛贼的大营里已经乱做了一团,河曼药师进进出出地好像一群苍蝇,一定是营里爆发了疫症——我亲眼看见有人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地就昏倒在地开始打摆子,症状和咱们这儿一模一样。”斥候口中的千里眼是老板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那是一个扣在铜制圆筒里的水晶球,凭借它任何人都可以看到平时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 “河曼人既然能制蛊就解毒... ...事不宜迟,今夜一更造饭二更出发,全军尽出直捣敌营!” “监军,大将军和司徒先生来了!” “快!随我出迎!” 段之泓已在营门之外驻足良久,却似乎是被大漠的落日余晖勾走了神思一般只顾着极目远眺——直到段归率众列队相迎,他才在司徒靖的提醒之下地大踏步走进辕门,恰好抢先在段归跪倒之前伸出双手牢牢搀住了他。 “皇叔何必行此大礼!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谢大将军... ...”段归一愣,继而挤出一丝笑意,强装出和往日无二的洒脱。 “琅琊王是否打算今夜出击,一举克敌?”司徒靖问道。 “正是,斥候刚刚回报,叛军已现中毒之兆——可敌军必有医治之法,所以事不宜迟,应趁他们尚未痊愈之时尽快行动,否则良机一失悔之晚矣。” “不瞒琅琊王,我和大将军此来正是为此事——今晚一更,你率万人前往夜袭,但可败不可胜... ...” 司徒靖凑近段归的耳边轻声说了许久,段归的脸色随着司徒靖的耳语愈发阴沉——他一声不吭,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一边不明所以的宁缃,满脸都写着犹疑不定。 “琅琊王,此战若要一举成功,只有此计可行——城里的事情横山王已命赵将军加紧部署,剩下的就全看你的了!”司徒靖的神色也颇为古怪,似是有些许的不忍。 “... ...遵命!”片刻的纠结之后,段归终于下定决心,抱拳拱手似乎万般无奈地答允了下来。 “好,那本王在此接替皇叔你领军,皇叔请去准备——此事干系重大,断不可... ...” “大将军不必多说了,我明白... ...” 段归说话间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人,刹那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对其甚为陌生——不过才区区几个月而已,建康城中那个乖张但是率真的横山郡王,终于真的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皇室血脉。 段归转身,轻轻叹息之后颓然远去。 “段郎,司徒大人和横山王找你何事?” “司徒想到一条妙计,但现在说出来就不灵了——你等下带领伤残士卒随之泓撤回城内... ...” “回城?又让你去做诱饵?!横山王他到底... ...”宁缃眉头一皱,立刻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别说了!按我说的做!!”段归忽然怒吼,声嘶力竭之中既有愤怒更有失望,片刻之后他微微一笑,抚摸着宁缃有些怨气的脸颊柔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军中以我和赵将军最为通晓兵事,可眼下赵将军身为守城大将若是有个三差两错军心则必乱,所以能担当重任又不至于动摇根本的人,只有我而已... ...”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去了反而会令我分心——相信我,你的男人不是个短命的,他是段归,只身入龙潭都可以全身而退的段归。”段归忽然抱着宁缃的脸猛地亲了上去,良久之后二人分开却依然恋恋不舍,宁缃早已是俏面含羞。 “平安回来,我就真真正正做你的女人... ...” “听见了么!平平安安得回来——做我的男人,我给你生孩子!”宁缃大喊,引来四周兵卒的侧目。 “哈哈哈哈~好!你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多久了么!上一次我就不该装什么正人君子!去他的君子之风!我告诉你,我现在他妈的肠子都悔青了!”段归也随之仰天大笑,少顷,舍龙人嫉妒而又钦佩的复杂目光中,他抱起宁缃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宁缃丝毫不拒绝他的轻薄,反而主动揽住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脖颈,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上了一个香吻。 段归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即便就这么死了,也足慰平生。 所以,他是带着一种释然和洒脱出发的——而号角吹响的那一刻,他几乎是像支箭一样射进了黎越的大营。 “敌袭!” “吴军偷袭!” “快起来!” 黎越大营早已没了之前的严整,段归冲进去之后才发现迎接他的不是刀枪而是惶恐,五部联军的病状比他想象地更加严重——即便是那些还能勉强支撑着行动的士兵,也都在拄着兵器打晃。 紧随其后的一万两千人是精挑细选的健儿——万幸的是,舍龙大营的水源与城中不同,而他们恐怕也是啸月城仅剩可堪一战的精兵。 铁蹄铮铮,旌旗猎猎,夜风冷,刀锋更冷。 人吼马嘶打破了夜晚的静谧,段归一马当先如入无人之境,双枪如灵蛇吞吐之际简直如同传说里地狱的修罗一般泼洒着漫天的血花,枪是红色,甲是红色,马同样也是血一般的赤红——黎越人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煞星,但每一次他出现都会带来腥风血雨和尸横遍野,如今这身赤红已经俨然已经成了五部决口不愿提及的禁忌。 “当!”刀枪磕碰发出令人牙酸的铮鸣。 “陆昭明!” “久违了!琅琊王——一见面就刀枪相向,阁下莫非忘了当日我曾从祁环手下救你一命?”能接下段归一枪的人屈指可数,陆昭明无疑是其中之一。 “天不绝我,与你何干?话说回来,只剩一只手,还习惯么?”段归再次一枪刺过去的同时也没有忘了出言讥讽,攻心之术,他也并不比陆昭明差。 “哎~既然话不投机,那就手底下见真章!” 道来枪往,转眼就是十个回合,双方谁也占不到对方的便宜——段归有些吃惊,之前那一次他只道是陆昭明趁机偷袭,却原来眼前这个总是一副奴颜婢膝之态的家伙,居然真的是个绝顶高手。 尤其那把可远可近,可软可硬的长刀,初见之时还不觉得,真正对垒之际他才发觉这东西简直就是骑兵的克星。 “没工夫理你,给我滚!”段归不愿多做纠缠,双枪疾刺宛如狂风骤雨,就在对方勉力支撑的空档,他突然变招横扫对方腰间,陆昭明随之坠马。 一击得手段归不再纠缠,此刻他的心思全在那挂着邪龙旗号的中军帅帐,而他身后的大军也不过是在百丈之外,很快就可以将陆昭明踏为肉泥。 陆昭明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就在段归疾驰而去的瞬间他的虺蝮斩已经蜿蜒缠上了段归的腰间——刀锋虽不足以破开他那身血色的鳞甲,但却足以将他拖下马鞍。 马战变成了步战,短枪卡住了鞭刃状的虺蝮斩,而柔韧的刀链却也绞死了段归的攻势——两人就这么互相较力,直到兵器发出令人不安的咔咔声。 这声音来自虺蝮斩,它毕竟是凡铁锻造,怎么比得上稷墨学宫以陨铁锻打的百劫残生? 那声音像是提醒了段归,随着他按动机簧,枪刃在陆昭明的骇然之中疾射而出,一中右腿,一中左肩——陆昭明当即兵器脱手颓然到底。 “想不到段归也会使这等龌龊的暗器!” “这个,得分人——对付英雄好汉在下绝不擅用,用于对付你么,,, ,,,刚好!” “确实刚好——阁下不妨四处看看,你和你那万余人,已成笼中之鸟了!” 陆昭明毕竟是陆昭明,他又怎么会是一个逞匹夫之勇的武夫?随着他一声断喝,段归忽然就觉得心中被灌入了一缕冰水,霎时间令他觉得奇寒刺骨。 沙驼的蹄声和马蹄声迥然不同,现在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显然是沙驼。 “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可不是只有你段归才会!” 段归被包围了,窦都和米邱各领万人迂回包抄,而陆昭明挺身而出,当然是为了争取时间将他留在这里。 黎越人中毒是真,无力应战却是假——窦都属下的药师将军中所有能找到的药草挥霍一空,即便如此能救治三万余人也已是他们的极限,他们也已经没有哪怕一棵解毒的药草了。 所以陆昭明才献策将计就计,围杀前来夜袭的段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二十六章 段之泓 “监军!” 苏伦特浑身都在颤抖,他从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沙场峥嵘,眼前的尸山血海令他不自觉地战栗,但是眼见段归被围,他却不知道自己是被哪里来的勇气支配了神志,回过神时已经深入敌阵之中。 “监军别慌,我来了!”苏伦特的武艺只属一般,一把弯刀在他手中其实拙劣无比——可两军对阵拼的不是武艺而是士气,苏伦特不顾一切的冲锋,带来的恰恰是士气如虹。 骑兵如入无人之境,步卒紧随其后,斗志昂扬的吴军终于还是撕开了黎越人的包围圈,虽然折损颇多但好在打开了一条生路,即便这条生路随时都会被一拥而上的敌军阻断。 “琅琊王,现在束手就擒,我可以放过你的这些部属... ...你们回不去了,我等倾尽所有只为毕其功于一役——现在围困你的是三万黎越精锐,你若是能突围,陆某这些年的仗也就算是百打了!” “你在城里有内应?” “聪明。” “有人出卖我?” “也许。” “哈哈哈哈... ...那我更要留着这条命,回去替自己要个说法!”段归仰天长啸之后一声唿哨,汗血宝马好像一团红云似的席卷而回,马和人一样浑身浴血,也和人一样悍勇无敌。 无论中原人还是黎越人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马——它冲进人群之中抬起伸蹄踢腿宛如一个拳脚的行家,更可怕的是作为一匹马,它居然会张口撕咬自己的同类,那凶悍的眼神根本不想一只食草的动物,而像是食肉的虎狼。 可偏偏他冲到段归身前之时就变得异常乖巧垂头肃立的模样神似此刻伫立在不远处的陆昭明。 “这马,好像更适合我。”陆昭明将片刻之间发生的种种尽收眼底,转身没入人群之前他感叹道。 “他是真的忠义,而你,只不过是一条低着头的毒蛇——你,不,配!”段归抚摸着坐骑的鬃毛,充满鄙夷地说完这局之后翻身上了坐鞍,汗血马随之唏律律暴叫,声震云霄。 “兄弟们,随我突围!” 双枪一分,人马如同一体直奔营门外而去——他仍然冲在队伍的最前方,第一个没入了陆昭明安排的重重帷幕之中。 “杀!” “杀!” “杀!” 冬季的瀚海之中本应只有白的雪,可此时却飘起了色泽殷红的点点飞花,狂风肆虐将那点点落花吹向半空,再任由其如细雨飘落,寒气只需一刹那就可以将血花冻结成雪花,血花飘落在人的脸上、身上,被生人的气息再融化成难凉的热血——沙场的风真的会是腥的。 血雨腥风绣落霞,金戈铁马奏悲笳,征尘苦旅催人老,古道荒丘葬晔华。 段归已经记不起自己杀了多少人,他眼前依旧只有如林的刀枪和狰狞的面孔,战场之上的人大多都无心无关注敌人的脸和身躯,因为看得多了,你便会不忍去杀戮这些和自己一样懂得喜怒哀乐的同类。 苏伦特显然从没有杀过人,他只是被动地格挡着那些打算要他性命的兵器,段归仅凭那胆怯的磕碰声就知道他必死无疑,所以他只能一味地往前冲杀,却不敢稍稍回头看哪怕一眼——军旅之中从来不缺他这样的少年,他们怀揣着梦想而来,然后就永远地留在了沙场。 一支长矛刺中了苏伦特的坐骑,他终于倒落尘埃。他的呼喊求救之中似乎满是失望,可那点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疯狂的嘶吼淹没,段归根本不敢去看苏伦特的惨状,但仅仅是那若有若无的哀嚎也令他心如刀割一般——可是他不能去救,因为一旦回头身后的近万人将再次被围的水泄不通,然后就会有更多的人和苏伦特一样被马踏为泥。 面前最后一条人影倒下,段归两枪便扎透了那人的咽喉,刺穿了那人的心口——随后他像是发泄似的将尸体高举过顶,继而暴喝一声双枪两分,尸体洒下一蓬热血之后立时断成两截。 段归一身血迹如同恶鬼般狰狞,拨马转身之际连身后的龙骧武卒都不由自主地面露骇然之色——他此时终于可以转身,却为时已晚,只能任由如潮的人马从他身旁汹涌而过,然后独自迎向那些面露惊恐之色的虎狼。 他将敌人分尸的举动确实起到了作用,黎越的追兵已被这满身血污的恶鬼吓到三魂渺渺七魄茫茫——是人便会有恐惧之心,而恐惧令他们即便刀枪在手也不敢上前分毫。 “我,吴国琅琊王段归!谁来一决生死!”段归立马万军丛中,一声大喝动地惊天。 双枪在手,生死当前,段归却反而是一脸地轻松惬意毫无惧色,他那标志性疏狂笑脸此刻在血色和月光的交相掩映之下分外的狰狞可怖——汗血马似乎也在垂涎于鲜血的甘甜,它的前蹄不住地翻卷着沙土,鼻孔里不断的冒着白气好像是以此在宣泄着愤怒。 “尔等匹夫,谁敢来战!”段归再次振声大喝,抬枪四顾之际,嘈杂之声亦不见,只剩下战战兢兢地沉默。 “尔等既然不敢过来,好!我过去!”段归再喝一声,随着胯下马奋起前蹄,胆寒的黎越人终于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而此时,段归却拨马转身,在众人的惶恐之中就此绝尘而去! “妈的!又被他骗了!追!快追!”陆昭明气急败坏,他完全没想到那个一脸决死之状的段归,居然会这样逃了,而且逃地无比干脆。 反观段归得脱大难,可脸上却见不到任何一丝喜色只有凄然——苏伦特的死是个意外,但是同样令他自责,而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则会令他更加自责。 “段监军回来了!快开城门!”城头的守卫远远就看见了遮天蔽日的烟尘,在他一声呼喊后,城上的铁闸也随即吱呀呀地洞开。 大军入城并非一时三刻可以,但后面紧随而至的追兵已经清晰可辨——米邱、窦都和陆昭明各自领兵万余掩杀过来,距离啸月城已经近在咫尺。 可是此时此刻,城外还有有泰半的龙骧武卒尚未入城,放下铁闸可保啸月城不失,但无疑是让这些兵卒去死。 “大将军,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您的号令!” “... ...摧山弩炮准备,掩护琅琊王入城!” 似乎是出于万般无奈,段之泓犹疑许久只能命弩炮直指城下,专等黎越人近前。 “放!”段之泓一声令下,铁矢如雨激发,一时间又是尸横遍野血流如注,城下惨叫之声中,竟然隐隐有吴语在内——黎越追兵悍不畏死,眼见摧山弩炮探出头来却不退反进,眨眼的功夫,前部先锋已和来不及入城的龙骧武卒混成了一团。 顷刻间,黎越叛军便已经入了城,喊杀声震得整座城门都在簌簌地震颤——这不是啸月城第一次被黎越人攻破,但上一次也早已是百余年前的传说了。 黎越人兴奋地狂吼,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他们追逐着奔逃北去的百姓,闯入他们能看见的任何地方,大肆地杀戮劫掠着——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们进入这座千年古城,而只要彻底占据了这里,今后也将不会有人可以阻止他们进入有水有树有山有海的那个世界。 潮水涌进城之后迅速蔓延开来,随即女人尖利的叫喊声令人心碎,男人愤怒的嘶吼充斥着无可奈何,眼见肆意的屠杀和疯狂的劫掠即将开始,令人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那些代表了毁灭和破坏的痕迹很快又都开始湮灭,渐渐无踪。 司徒靖又料中了,米邱绝不会允许屠城的恶性发生——因为他要的不是一片残垣焦土,而是北向以征天下的要塞。 “司徒先生果然神机妙算。” “谢大将军谬赞,我们走... ...” 如今他们所能做的似乎只有退守上城区,然后凭借地利与入侵的黎越人僵持——摧山弩炮短时间内无法撤回用于防守,所以只能毁掉,同时被毁掉的还有刚刚落下城门铁闸的绞盘。 随着叛军几乎全部入城,一声巨大的响动立刻吸引了黎越人的目光,而当他们发现城门铁闸轰然坠下时,不好的预感随之涌上了每一个人的心头——奋力拆除了鹿砦的黎越武士发现通向城头的阶梯也被损毁,而当他们终于攻上城头的时候,也只能目送着连接上城的悬梯缓缓收回。 城墙之上根本只有三百多人,通往下城的所有路径都被提前毁去,段之泓和这些孤军原本就没有打算做任何有效的防守。 既然出不去,黎越人便只剩下向北进攻一条路,可就在他们兴奋地攻入府衙时,府衙之后的两条大街已经被鹿砦彻底堵死,驻守那里的分别是赵俨,和去而复返的段归。 一切都只是司徒靖的计谋。 段归诈败引黎越人追击,到了城下若是毫无阻拦必定瞒不过米邱和陆昭明,所以他们必须要发动一轮摧山弩炮,哪怕射死的人中不少是好不容易得脱大难的同袍。之后,黎越大军进城,司徒靖和段之泓则领数千人退守上城向北进发,而之前早就占据了要道的段归和赵俨则必须在半个时辰之内牢牢把守住两条大街。 “轰!”又一声巨响炸裂,府衙的屋顶在众目睽睽之下飞上了半空,随即一团火球自黑烟之下升腾而起,落地之后化作条条火蛇窜向四面八方,却唯独避开了段归和赵俨驻守的北方。 瓮中捉鳖,引火焚城。 司徒靖在城中挖掘的不仅仅是水道,更是可以将整个南城付之一炬的机关——谢晨夕受命将祸水南渐的谋划通报给了陆昭明,而陆昭明绝不会放过这个将计就计的机会,所以他必然会劝米邱集中精锐以逸待劳,随后紧跟败兵一举攻下啸月城南门,如此就正好堕入司徒靖早已准备好的陷阱之中。 所谓计谋其实很简单——第一步,是让对方知道你的下一步;之后是要对方猜到你的每一步;最后,在对方已经彻底进入你的节奏时,反客为主一击必杀! 最好的骗子,从来都是用真话令你上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二十七章 陆昭明 “陆昭明!给我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否则,我现在就宰了你!” 冷声怒喝之际,窦都已勒缰拦住了陆昭明的去路,深藏在眼底的失望和愤怒让他那只眼睛刹那间凶悍异常,而那凶光立时将他的面容扭曲成了一张狰狞的脸谱,除了杀机再无其他。 米邱少见地露出了一丝忧虑的神色但旋即无踪,他凝视着火药味十足的窦都默然不语,眉眼之间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直到窦都从腰后拔出了匕首,而陆昭明的手按上了刀柄。 “够了!都给我住手!”米邱终于还是开口制止了即将发生的火并——窦都的匕首缓缓下垂,而陆昭明也将手放回了身侧,霎时间又是一如既往地恭敬谦卑。 “王上!此事必是他故意而为,他和吴人... ...”窦都忍不住激动地嘶吼着。 “不会的,陆先生这样的大才,怎么会致自己于险地——不过陆先生,眼下这危局到底是你一时失察所至,可否出一言相救?”米邱的语气虽然和缓,但却不容辩驳。 “王上,为今之计只有攻陷北门方有一线生机... ...”陆昭明这种心思细腻的人当然不会看透眼下的局势,很显然他又中计了——谢晨夕背叛了他,一步步将他引入了早就布置好的陷阱之中。 “北门?!你是瞎了还是怎么的!这城里就这两条路——我们飞过去么?!” “别吵了... ...陆先生说得对,那就有劳先生独自领军走西路——窦都,你我合力攻东侧!无论哪一方先破敌,都不必驰援对方,速速拿下北门为要!”不待陆昭明回话,米邱已经转头招呼起了麾下的兵将。 “遵命!”窦都恶狠狠地瞪了陆昭明一眼,紧随其后而去。 火势眨眼之间已经吞没了整个南城,府衙也已成了一片火海,陆昭明立马长街看着尘烟远去,面露一丝恶毒的笑意——即便攻下了北门,胜负也是未知之数,况且即便米邱侥幸获胜得了啸月城,看这架势也是兔死狗烹的结局,既然如此不如自寻生路。 “都听见了么?!王上命我等强攻西路,你们身后是熊熊大火,面前是那些懦夫手里的刀枪,我们已经没有选择... ...除非,你们想做被黄天厌弃的懦夫!如果是那样的话,走过去把你们的武器交给那些吴人——老子只求一点,别挡在我这个异族人冲锋的路上!”陆昭明的一句话就令身后惶恐不安的兵卒重燃了求生的希望,随后它们便像是出闸的困兽般冲向严阵以待的赵俨所部。 “杀!” “杀!” “杀!” 叱咤之声令人耳膜生疼,可陆昭明却并没有如他所说那样一往无前——在人潮相撞的那一刻,他已远远落在了队伍的后面,既不远也不近,正好避开了守军的锋芒。 巷战远比沙场对决来得更加惨烈,再宽阔的街道在堆积了几具尸体之后都会显得逼仄,更何况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这条街道就像一条恶毒的巨龙般吞噬了千百条生命。 黎越人和吴人都在倾泻着自古以来代代相传的仇恨——杀戮如果伴随着偏见和固执,那么一旦开始就会像疫病般传染给每一个人,直到让所有的生命都消逝殆尽。 肆虐于南城的烈火出人意料地蔓延进了街口——这源于陆昭明的灵机一动,他命令手下的兵卒引火焚烧那些碍事的鹿砦,既然吴人想要用纵火的方式将他们一网打尽,那他们为何不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利用这把火与吴人同归于尽? 战事一起,只要有任何一方抱定了必死的决心,那么接下来发生的就必然是惨烈到极致的以血还血——陆昭明用几句话就断绝了黎越人的生路,逼得他们不得不用自己的性命去证明他们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而他自己却心安理得地坐镇后方,惬意地隔岸观火。 赵俨节节败退——因为吴人求的只是胜,而黎越人求的却是生。 “将士们,敌军已经丧胆,随我冲上去,杀出一条生路!”胜机一现,陆昭明忽然间就适时地出现在了人潮之中,手中的虺蝮斩如同毒蛇一般择人而噬,随着一条条性命被它屠戮,淡青的刀锋此刻已经被染成了血色。 黎越人的士气更盛,决死的悲壮顷刻间又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最后的十里长街,赵俨横刀立于街头。 “狗贼!来!与我一决生死!”三停横刀直指一马当先的陆昭明。 “匹夫,我就来送你一程!”陆昭明负手持刀,即便是慷慨激昂之际,也依旧垂着头令人看不清他的脸。 “受死!” 赵俨一声大吼之后飞身而上,高大壮硕的身躯顷刻间像座山一样耸立在了陆昭明的面前,弥漫的沙尘中大刀带起了猎猎风声,直斩陆昭明的头颅。 陆昭明没有闪避,以往的他应该会轻松避开这一刀然后寻机将对手置于死地,可是这一刻他选择了举刀硬挡。 赵俨露出轻蔑的笑容,因为他的横刀肩宽背厚重逾七十斤,即便是不开锋也足以砸死一头牛,可陆昭明那把刀虽然机巧百变,却不过区区四尺多长重不过五斤——所谓一力降十会,陆昭明想赢只有以巧克强,硬拼,结果只会有一个。 刀毁人亡。 然而陆昭明的刀依旧寒光冽冽,陆昭明的人仍然生机勃勃——虺蝮斩竖立,一只手握紧刀柄,令一只假手按着着刀身横向迎战对方沉重的锋刃。 两刀相碰,火化四溅,然而陆昭明的虺蝮斩刀身却连个印子都没能留下——赵俨撤刀欲二次再砍,横刀举过头顶之际却发现面前之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陆昭明人已在半空!恰好就在赵俨的头顶上方四尺之处! 虺蝮斩如锁链般缠着赵俨的刀锋,陆昭明正好借着他变招的一挥之力顺势一跃而起,宛如一条被钓出水面的大鱼——人影闪动之间,鞭刃已如毒蛇缠上了赵俨的颈项。 毫无疑问,当陆昭明飘然落于赵俨背后之际,随之落地的必定还会有一颗项上人头。 然而刀锋过处却未见血痕,甚至发出了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尖锐之声——赵俨的脖子没有断,他转过身时横刀已经先一步劈下,势如奔雷声如鬼哭。 “老子的天罡不灭身已近化境,寻常刀剑难伤分毫!”赵俨自负,因为他有自负的本钱——吴国兵士们开始欣喜若狂地高喊着万岁,在常人的眼中,利刃加身而不死,不是神仙又是什么? “已近?那就是还有罩门可破喽?”陆昭明不慌不忙闪身避开,刀锋贴着他的左臂而下,在地上劈开一道深近两尺的裂缝,带起的刀风更是撕裂了他的衣甲,撕开了他的血肉之躯。 伤口不深,却足以令吴人振奋,令黎越人惊骇,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到——赵俨的刀锋距离他的手臂明明还有三寸。 继不死之身后,赵俨有一次展现了伤人于无形的神迹。 “神威天将军!” “神威天将军!” “神威天将军!” 吴人开始狂欢,与之相对的黎越人则个个噤若寒蝉,陆昭明费尽心机鼓舞起的士气瞬间尽丧——除非他手刃了赵俨,否则军心涣散只是迟早而已。 “再来!”陆昭明像是被逼入穷巷的恶犬,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一开始,那只胳膊只是在缓缓的摆动,一声奇怪的异响之后那条臂膀居然变得好像章鱼的腕足般柔韧,继而在急速的挥动之间竟然发出阵阵的呜咽之声,很快,旁观者眼中的那只手就变成了三条甚至更多,虺蝮斩则好像是他手臂的延伸一般在地面上划出纷纷扰扰的刀痕——这是陆昭明自创的招式,只为了虺蝮斩这件兵器而生,他从未在人前显露但是今天却不得不再众目睽睽之下用出。 这一招配合虺蝮斩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而且纯粹以肌肉发力挥动手臂的方式使得刀招更加无迹可寻,因刀势如水而取名“争流”,取“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唯其不争,故莫能与之争”之意。 但这一招却有个缺陷,这也是他创招近十年却从来不用之于实战的原因——这一招除了需要练就极为柔韧有力的肌肉外,关键在于发招之际要将上臂从肩窝处脱臼,只以肌腱驱动整只手臂。短时间内尚可,若是旦夕之间难分胜负,疼痛难忍还是其次,发力过度更可能对肩臂造成无法痊愈的损伤。 这是毫无疑问的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但是其威力却是无可匹敌——片刻之间,赵俨的一身衣甲已经被削成寸碎,虺蝮斩在陆昭明的手中简直好像变成了一阵足以断石分金的狂风。 赵俨避无可避,只能运气天罡不灭身硬扛,随着陆昭明的刀锋不断在他身上划过,清脆之声渐渐沉闷,终于他坚不可摧的身躯上有了第一道血痕。 虽然也只是浅浅的一道印痕,甚至血还没来得及流出便以干涸,但这足以佐证陆昭明的想法——赵俨的所谓不灭金身,并非真的牢不可破。 久守必失,这个道理但凡习武之人都会明白,可陆昭明的争流刀势实在迅猛霸道,而他一脸细密的汗珠也任谁都看得出绝难持久——赵俨也是一样,他的天罡不灭身还未达到万全之境,全力运功之际不可妄动分毫,若要攻敌则只能用出五成的功力而已。 双方僵持不下,拼斗的已经不是招式奥妙或是功力高低,而是谁先支撑不住收招——谁收招,谁先死。 先撑不住的是陆昭明。 虺蝮斩最后一刀划过赵俨的心口,留下了一个渗出丝丝血迹的浅伤之后立时停滞,陆昭明知道对手也已经到了极限,立刻用残缺的左手扶住右臂硬生生将胳膊拧回了原位,接着虺蝮斩由鞭化刀,随着他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直刺赵俨的心口。 赵俨见机也猛然挥刀,拧腰旋踵之际刀光浑然划出一道形如弯月的圆弧,刀势之中的猎猎风声此刻已然不见,众人耳中只剩一声锐利如哨声般的嗡鸣。 两寸,刀锋距离陆昭明的咽喉只有两寸之时却颓然坠地。 同样坠地的还有赵俨的右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二十八章 谢晨夕 “将军!” 一声惊呼之后,赵俨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齐腕而断,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陆昭明体会到了何谓悍勇——赵俨没有呼嚎,没有后退,却是用仅剩的左手抡起横刀再次劈了过来。 这一刀他当然可以轻松避过,只是他矮身避过之后才发现赵俨的左手已经像个铁钳似的等在了他的面前,就在他猝不及防的瞬间,那只手已经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然后那条鲜血淋漓的右臂居然就像一柄铁锤似的砸向了他身体的每一处,断裂的骨茬随着赵俨疯狂地重击刺入陆昭明的胸口、肋下甚至是脸颊,转眼间已经在他身上戳了十几个窟窿。 “生身中土,里通外番,该杀!” “戕害骨肉同胞,该杀!” “背义忘恩,反复无常,该杀!” “该杀!该杀!!该杀!!!” 众皆骇然,从没有人见过这么疯狂的打法,更没有人见过这么惨烈的战况——赵俨恶狠狠地咬牙切齿不断挥动着断臂,而不慎被擒的陆昭明仅仅片刻就已经是血迹斑斑。 “他、他妈的... ...你这个疯子... ...”陆昭明的咽喉被死死地掐住,整个人就像一只被高高吊起来的沙包,他奄奄一息地咒骂着,右手却片刻不曾放松自己的虺蝮斩。 “疯子?哈哈哈~老子清醒得很!能为家国社稷除掉你这祸患,区区一只手又如何!这买卖划得来——你是条汉子,能自己卸了一只胳膊,忍着那种痛苦只为了寻出我的破绽,可越是如此便越见你为人刻毒阴狠,所以老子就更不能放过你... ...一只手算什么?哪怕两只都没了,靠胳膊一样可以掐死你!因为你这反复小人,该杀!”赵俨此时凶神恶煞般的面孔有一半是因为陆昭明身为中原人却襄助异邦外族,另一半才是因为钻心地疼,和失去一只手的痛苦。 赵俨天罡不灭身的罩门,正是在他看似无坚不摧的两只手上——陆昭明很快就发现对手虽然浑身都刚硬如铁,但偏偏却两只手上却丝毫伤痕不见,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的手腕比身体更结实,而是因为他通过细微的动作让兵器和身体挡住了那些本该划伤手腕的攻击。 所以陆昭明才会假装同归于尽伺机斩断了他的右手。 也因此赵俨才能擒住陆昭明,让他再难动弹分毫。 血腥的厮杀此时也好像是一桩买卖,一次以小换大的博弈。 最后一击,赵俨好像终于发泄够了似的对准陆昭明的头颅砸了下去,眼看陆昭明就要脑浆迸裂一命呜呼,然而他再一次不见了——赵俨右臂挥空,左腕紧接着又是一阵钻心的刺痛。 陆昭明跪伏在地,虺蝮斩猛然横挥,毒蛇般的鞭刃再一次缠住了赵俨的腰。 刹那间,一道人影从他疾退,血花迸现之后,赵俨感到自己似乎站立不稳,接着整个世界都开始疾速地盘旋飞升,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暗沉,继而沉重的天幕压下来,令他倍感温暖,昏昏欲睡。 “蠢钝愚忠,口舌招尤... ...更该杀!” “咯,咯,咯... ...”赵俨已经讲不出任何一个字,他只能用上半身艰难地爬向六尺之外的陆昭明,眼中血泪斑斑似乎是不甘心未能诛除此獠。 一步,两步,三步,残躯拖着血迹在地上刻画着何为忠义,然后即刻被风沙淹没无痕。 陆昭明狞笑,开心到浑身都在颤抖,他左腕的假手早已不见,里面冷森森的利刃还在滴着血迹——从一开始他就算定了一切,先砍断赵俨的右手,令那柄让人不寒而栗的三停横刀无法施为,随后卖个破绽假装受制,在对方自以为胜券在握之际,再趁机用暗藏左腕的利刃将另一只手也斩下,双手被废足以令任何人都心神大乱,而就这一瞬间的情绪起伏便足以令他的天罡不灭身出现破绽,借此便可将其一刀腰斩。 眼前赵俨两分的尸体令陆昭明得意忘形,无论心机智谋武功他样样优于常人,所以他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不能出人头地? “敌将已死!黎越的狼崽子们,看到那些白嫩嫩的肥羊了么?去,去咬死他们!”陆昭明指着对面已经惊慌失措的吴国兵卒用最后的力气大声嘶吼着,恶狠狠的语气中似乎充满了饥饿和贪婪。 “黄天庇佑,黎越必胜,杀!” “黄天庇佑,黎越必胜,杀!” “黄天庇佑,黎越必胜,杀!” 此消彼长之下黎越人士气如虹,刹那之间便真如狼群般直冲敌阵,最后的防线终于被彻底撕碎。 黎越人像潮水一样从吴国兵卒构建的堤坝中涌出,裹挟着尸山血海的腥风和凛凛如霜的杀机——失去了首领的吴国兵将一眨眼就成了毫无反抗之力的弱者,在他们眼中赵俨是不败的,他早已不单单是他们的统帅,而是已经变成了某种信仰,而当这信仰崩塌之时,一往无前的激昂慷慨很快就会变成风声鹤唳的兵败如山。 “黎越人杀过来了!” “赵将军死了!” “快跑啊!” 吴国兵卒此刻已经毫无士气战心可言,简直就像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一般任由黎越人追逐砍杀,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临死前拼尽全力的哀嚎。 凄厉之声在陆昭明听来是如此的悦耳,如果他此刻还有余力,一定也会跟上去如割草般砍他个痛快,然而他现在之所以还没有倒下,只是因为双手撑着那把虺蝮斩——赵俨那一阵暴风疾雨似的乱捶不仅在他身上开了十几个窟窿,更打断了他的两根肋骨,好在断骨并未刺进肺脏,否则他此刻怕是已经去黄泉之下和赵俨接着生死相搏了。 黎越兵本就散漫,如今群龙无首更加是肆无忌惮的狼奔豕突,杀戮的热情渐冷之后他们才又想起东大街上还有自己的同胞在苦战,而此刻既然已经冲除了一条生路,便是时候前后夹击反客为主了。 所以北门之下,一阵疾风呜咽后便是死伤枕籍。 段之泓和司徒靖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赵俨和段归的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任何一方败了,或者两边都败了的情况下,那些自以为必胜无疑的黎越人必定毫不犹豫地冲到北门,然后死在摧山弩炮射出的疾风骤雨之下。 司徒靖一直注视着段之泓的神情,索性他脸上没有任何的失落或者惋惜,有的只是紧张和不安而已。 “谢大人,领兵的是那个陆昭明,既然赵将军已经罹难... ...恐怕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劳你大驾,去结果了他如何?”段之泓好像是在和他打着商量,可眼睛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往谢晨夕那里稍移,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东面的硝烟战火而已。 “... ...遵命!”谢晨夕知道自己根本无力拒绝,于是便一口应承下来——其实他的心底也希望能亲眼看到陆昭明的尸体,他若是真的死了,自己也许还有机会回去东宫过那每天赌钱喝酒的逍遥日子。 五百人留在城上控制着摧山弩炮,剩下仅有的几千人马在段之泓和司徒靖的带领下又将黎越的散兵游勇们堵了回去,而谢晨夕则一马当先领着那些败兵冲锋在前。 陆昭明有些诧异,他不明白为何一往无前的黎越兵将又退了回来,但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个一马当先的熟悉面孔——谢晨夕的刀法杂乱无章,步伐更是凌乱不堪,在陆昭明的眼中他简直和那些四散溃逃的士卒别无二致,但这个人,足以要了自己的命。 “谢晨夕,别来无恙... ...” “陆昭明,你怎么还没死... ...” 谢晨夕眉头紧皱,他不愿自己动手去杀曾经的同袍,虽然和陆昭明没什么情谊,但毕竟曾同殿称臣——谢晨夕常说,人世间有三碗面最难吃,体面、情面和场面。 “... ...你的人在赵将军手下折损过半,刚才摧山弩炮之下又十去七八,你已经无力回天了... ...自尽,总好过死在这些兵卒的手中。”谢晨夕指了指陆昭明手中的虺蝮斩,不再说话。 “我,若有力气,早已、早已冲了上去,怎、怎么会留在此地?实不相瞒,我此刻松开手就会立即像滩泥似的倒地不起——我也不想死在这些无名之辈的手中,用你的暗器送我一程... ...就当你还了欠我的银子... ...”不过几句话而已,暗红的淤血却从陆昭明的嘴角涌出喷溅一地,随后他低垂的头颅便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按得更低。 “... ...好,看在银子的份上。”谢晨夕随手扔掉了那把本来就用不惯的短刀,垂首肃立,闭目凝神。 “一路走好!” 双目暴睁的同时右手急挥,一点寒芒转瞬即逝,再出现时已经嵌在了陆昭明的心口上。 “多... ...谢... ...”陆昭明的头垂得更低,紧接着手中虺蝮斩入地三寸,人虽屹立不倒,气息却以断绝。 谢晨夕走上前,拔出自己的飞刀后血迹瞬间就染红了尸体的前胸,可他既掰不开陆昭明的手,更阖不上陆昭明的眼,于是他只能将死不瞑目的尸身抬至一边,找了半领草席盖上便匆匆离去。 “谢大人有情有义,佩服。” 身后的声音三分揶揄些许调侃隐隐还带着些哀戚,是段之泓。 “大将军,我可以走了么... ...”谢晨夕对于身后两人的突然出现似乎毫不意外——如果自己没有发出那一刀,也许现在那领草席下面躺着的就是两个人。 “最后帮我们一个忙,我们现在要去解决最后的祸患,需要谢大人,哦不,谢先生助一臂之力。”司徒靖淡然一笑,那意思很明显,你已经不是东宫的侍卫谢晨夕,日后天南地北哪里都去得,但若是敢回建康便是死路一条。 “我好像不能拒绝是么?” “对,不能。” 段之泓神色冷冽,简单三个字之后便纵马而行——司徒靖紧随其后,待坐骑走出三丈之后他忽然勒缰转身对谢晨夕招了招手。 “妈的,殿陛之间尽虎狼,古人诚不我欺... ...” 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之后,谢晨夕怒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二十九章 窦都 “王上,姓段的交给我,你快带人突围!” “... ...窦都,如果老夫不在了,你无论如何要活下去——黎越的未来,决不能靠别人的施舍,懂么!” “... ...王上,你若罹难,窦都宁愿随你再战九泉之下,绝不偷生!” “呵呵呵~好,英雄出少年,好... ...也罢,你我协力先破了眼前的困局,再做计较!” 河曼和平浪的几次冲锋都被段归轻松化解,于是窦都想到了玉石俱焚——在如此狭小的战场上释放毒烟固然事半功倍,但自己人也必然被牵涉其中,杀敌一万,自损何止八千。 邪龙的坚甲步兵随着米邱令旗一挥立刻列阵迎上,河曼与平浪的兵卒顺着人潮的缝隙褪去转眼无踪——段归指挥下的龙骧武卒瞬间如狗咬刺猬无从下口,邪龙的皮质甲胄刀枪难入,唯一的弱点就是火。 可此时城南已是一片火海,阻止火势蔓延尚且不及,若再于城北点一把火,即便此役获胜,那这纵火之人也必成焚毁啸月城的千古罪人——所以米邱淡定自若,而从他脸上,窦都至少可以看出五成的胜机。 呜咽的笛声响起,段归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随着邪龙的盾阵步步紧逼,那些猪鼻尖头的怪蛇开始成群地暴起伤人,城中的沙地虽然夯实容不得这些畜生潜伏伤人,但窄小的街道巷战之中哪有人可以分心照顾自己的脚下?于是死伤比之瀚海之中更甚,而无论邪龙步兵还是那些隐龙蛇,却几乎都是毫发无伤。 “王上,后面!我们被包围了!” “怎么回事?陆昭明败了?!”米邱惊诧莫名——以一万归义精兵对阵赵俨的万余老弱,陆昭明怎么可能会败? “陆先生力战赵俨伤重难行,已经被吴人给... ...啸月城北门的守军已经从那边迂回过来了,王上,快想办法!”报信的小兵捂着一条伤腿满脸痛苦之色,他因伤无缘见识北门下的惨烈,却有幸见到了陆昭明兵败身死,顾不得伤痛的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狂奔而来只为报信让米邱早做准备。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段之泓和司徒靖的人马说话间已经隐约可见——二十里的长街变成了一个笼子,前后都是刀枪围成的铁壁,中间是一群张牙舞爪的困兽。 “窦都,带人去挡住他们,我对付这个姓段的——记住,只求阻拦一时片刻切勿弄险,我这边号角声一起,无论胜败立刻撤兵与我汇合!”米邱拉住了窦都的手,言语间是不容反驳的坚决,眼睛里是忧心忡忡地关切。 “明白... ...王上,保重!”窦都只是抱拳深施一礼,抬起头时却是满脸的笑意,同样的坚决。 “河曼人,跟我走!”一声令下,人群之中那些黑纱覆面的河曼兵卒紧随其后,同样没有半分的犹疑。 河曼人虽非强兵却从来悍不畏死,即便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足五千,但气势却足以令万军动容。 窦都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只不过他希望能以一己之力为米邱,为黎越拼掉尽可能多的敌人。 “你们... ...什么人?黎越的刀,不砍弱者。”眼见对面来的是两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窦都难免有了几分鄙夷——想来啸月城里也是无人可用了,居然派了两个小白脸上阵。 “这位是吴国横山郡王,抚远大将军段之泓,此战的主帅——黎越人,现在下马受降,大将军或会网开一面。”司徒靖的模样甚为恭敬。 段之泓随即微笑道,“黎越之乱罪在米邱,尔等只是受其裹挟罪不至死,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何必与他陪葬呢?” “呸!”窦都闻言目嗔欲裂,一口带着血的吐沫飞出足有三尺远。 “黎越只有断头的好汉,哪有投降的懦夫?河曼人!你们降么?!” “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 河曼人的体质在六部之中最为羸弱,河曼的人丁在六部中也最为单薄,可他们的意志在六部之中却最为刚强,诡谲毒辣的性情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悍勇,这也是其余五部对河曼总是心怀着深深恐惧的原因——这是一个敢以五千余人血洗龙城弑君政变的可怕部族,谁都猜不到当他们怀抱必死之志的时候,能给敌人带来多大的灾难。 “好!那就跟我冲上去,宰了他们!杀!” 杀字出口,山河变色,窦都一马当先驱策着胯下的沙驼直冲敌阵,满脸视死如归的笑意令段之泓和司徒靖都为之一怔,段之泓从未见过这样的气势,可司徒靖却早已见识过——平京城内,皇宫之中,御前演武时那个将段归逼入绝境的疯子,也是这种神情! 司徒靖一怔之后却旋即神色如常,随后竟开始欣赏起了身后火光冲天。 城南的火光渐现颓势,大概是因为风助火势,汹涌的烈焰不需太久便足以将那里的店铺民居都尽化焦土——若不是府衙四周尚有一片近百丈见方的空地,恐怕此刻城北也已经被熊熊的烈火吞没。 可滚滚的热浪却在这山间峡谷中蒸腾,而随着热气上升,肆虐的南风渐渐被压制,本就无力的火势更显衰竭之态。司徒靖注目凝望着身后的景象难免喜形于色,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原来博闻强志并不仅仅可以用来炫耀卖弄——这条来自于《南疆风物志》中关于峡谷地形风的记载,就助他一举将米邱和窦都逼入了绝境。 啸月城中常年南风肆虐,故而火起之后必声势骇人,然而热气轻冷气重,大火之后不消片刻上升的气流便会将助纣为虐的南风散于无形,之后火势便会立时被扼制——弃守南墙,毁坏弩炮,封城闭门甚至将上下城区隔绝,将百姓驱入北城都是为了让米邱等人认为生路在北而已。 其实在他们北进的那一刻,此仗胜负已分。 窦都随着司徒靖的目光看去,顿见火势减弱,一脸的慷慨悲壮之中顷刻间便露出了喜色。 “小子!看哪呢!”一声断喝,随即一柄飞刀寂然无声却裹着杀气从窦都的耳边擦过,随即一道血痕在他脸颊上绽开——他毫不怀疑对方若是有心偷袭,他的咽喉已被洞穿。 “是你?!受死!”对面吴军之中闪出的人影简直令窦都朝思暮想——朝思暮想地要将其碎尸万段,这也是司徒靖要谢晨夕来助拳的原因,他似乎料定了只要他出现,无论面前是怎样的阳关大道,窦都也只会选择和这个人狭路相逢。 果然,窦都一见谢晨夕便立时血灌瞳仁,随即那只空洞的眼窝便又再度隐隐作痛,随着一阵三尸神暴跳,早已弥合的伤口又开始血泪迸流。 谢晨夕看到面对的人是窦都时便立刻明白了司徒靖的用意,随即一柄飞刀出手先激起了对方的怒火——他和窦都都非斗力之人,而他们这样的武者,谁的心神先乱,便离死不远。 窦都飞身离了坐鞍直扑谢晨夕,手中龙牙匕首丝毫不在乎锋芒毕露便如他的獠牙一般刺了过去,紧接着一阵狂风暴雨般地攻势,竟逼得对手无暇释放暗器。 谢晨夕最忌拼命,他的大好年华还要用来掷豹子搓牌九,哪里会用来和这莽夫拼命,之前一击是为了令其发怒不再冷静,而眼下左闪右避是为了消耗对方的体力以便一击必杀——只不过他缺一个契机,一个会让对手分分神的契机。 很快,契机来了,谢晨夕暗道自己心想事成,却不是用来通杀而是用来搏杀——一蓬黑影从天而降直扑窦都,那声诡异沙哑的鸣啸除了隼王再无其他。 “畜生!连你也敢背叛王上!”窦都怒不可遏,他不明白为何黎越的信隼会与这个吴人如此交好,但在他眼中隼王无疑是黎越的叛徒。 龙牙恶狠狠地举起,就在隼王的一双利爪即将撕开他胸膛的前一刻狠狠落下——血光飞溅,隼王一声哀嚎之后猛地挥动双翼将眼前的窦都掀翻在地,随即窜起两丈之后又无力的摔落。 龙牙的毒素对任何生灵都很公平,隼王的很快就开始抽搐,继而眼神涣散浑身僵直——动物与人不同,它们被麻醉的时候只会眼睁睁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有人才会本能沉入梦乡,也许因为人,本就是种天生懦弱的动物。 窦都恶狠狠地起身,一个箭步就扑上去按住了隼王的脖子,右手龙牙眼看就要将其开膛破肚——在他眼里,相比那个毁了他一目的吴人,眼前这只卖主的畜生无疑更该死。 “当!” 龙牙落下,却是清脆之声,窦都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被飞刀洞穿的右手,又看看身后气喘吁吁的谢晨夕,满脸的不明所以——这个人明明有机会从背后杀了他,却为了救一只鸟错失良机。 “... ...为什么?” “为什么?可能因为这畜生第一次来的时候想抢我羊腿,结果阴差阳错差点被骨头噎死... ...又或者他之后每次来都把老子当成马桶大出其恭... ...也可能是因为他救了我两次,都是从你手里!” “你,有灵魂... ...”窦都指了指心口,黎越人认为灵魂就住在那里。 “你想说,我是个好人?呵呵,一招分生死——看看是你的匕首先剜出我的心脏,还是我的飞刀先穿了你胸膛。” “好!” 一声好之后窦都面前猛地炸起漫漫的沙尘,紧接着沙尘之中三颗弹丸激射而出,力道准头都足以令谢晨夕惊叹——只不过却并不足以威胁他这个暗器高手,他仅用了两个动作就堪堪避过,随后飞刀在手,凝神蓄势。 弹丸落地的瞬间谢晨夕就发现自己上当了——三道黄白相间的烟雾喷薄而出,随即被热浪裹挟着窜成三道龙卷然后将他笼罩在内。 刺鼻,辣眼,令人昏昏欲睡,谢晨夕知道如果九息之内不能找到对手一击致命,自己就会死在睡梦中。 人影乍现,窦都忽然间就出现在了他面前三尺——谢晨夕闪身疾退,瞬间便将间隔拉开到了飞刀必中而匕首难及的距离。 一声铮鸣如童年时家乡的柳哨低语,随后一朵血花绽开。 在谢晨夕的心口,而窦都的匕首已经胞饮了他的鲜血。 “我的刀... ...不会落空... ...”鲜血涌出,谢晨夕依旧迷茫。 “你的刀,准,我,撒谎。”窦都解开衣襟,胸前的护心镜已经赫然碎裂。 “妈的... ...你们这些王八蛋... ...” “是... ...王八蛋... ...” 谢晨夕惨然一笑,骂了一句后便合上了双眼——断气之后他却笑得越发灿烂,似乎刚到那个世界,就掷了一把豹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三十章 司徒靖 谢晨夕倒下的同时,司徒靖已然出手。 袖里乾坤激射而出,左打气海右奔膻中,两条柔索势如长蛇盘旋而至——看似直奔要害的一击,可当窦都匆忙间抽身而退时,,飞旋流转的一对钢锥却猛然改变方向绕到了窦都的身后,接着两条长蛇互相缠绕,片刻之间便将窦都捆了个结实。 “黎越人,你身手不错,就这么送命着实可惜——我们是来平叛的,只要你发誓再不背反朝廷,便留你一命!” “绝,不!”窦都沉声厉喝,一脸决绝。 随着两颗小小的弹丸从他的袖口滚落手心,窦都的决绝变成了狰狞——他的手臂和身体虽然被绑住,但手腕和双腿却还能动弹,于是司徒靖惊讶地发现这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居然直冲自己疾步而来,一愣神的功夫已经近在咫尺。 九宫飞星步本能地运转,司徒靖刹那间便绕到了窦都的侧面,可窦都却并未如想象般以命相搏,而只是停在了他面前三尺便再无动作,只是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和狰狞的笑意却绝不像是一个临死之前做困兽之斗的凶徒——他看着司徒靖的眼神,似乎是在看一个死人。 痕痒,先是如微风拂面,继而像是情人的手扫过指尖,正当心绪不宁之际它就变成了初生之时包裹着肌肤的那条毛毯。很快,温柔不再,美妙蜕变成了千虫万蚁在啃咬着骨髓的恶毒——司徒靖经历这一切只用了不到十息的功夫,他不得不扔掉手中的袖里乾坤,然后开始拼命地抓挠着全身。 片刻之后,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已经满是血痕,血痕之下一颗颗水疱正以眼见的速度剧增。 “司徒先生!”段之泓顾不得其他,身如惊鸿之后医生剑气长吟,赤劫已经逼近窦都三尺之内。 “半个时辰,马钱子,朱砂,风滚草,外敷... ...晚了,等死!” 窦都前冲当然不是为彰显悍不畏死那么简单,贴近司徒靖的瞬间,他已经用拇指将那个小小的弹丸射到了司徒靖的身上——那是河曼蛊毒之中最为恶毒的一种,常用于刑讯逼供,虽不致命但其痒难当。中者往往被折磨十二个时辰之后才会咽气,却是死于外伤,因为他们无一例外会将自己的皮肤抓得稀烂。 “祁玦!祁玦!”段之泓对着人群喊道。 “放心,有我在,他死不了... ...毒不致命,只要忍得住痕痒,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司徒靖!听见了么!别抓!”祁玦只是一只手搭上了司徒靖的脉门,随后用银针挑破水疱放到鼻下闻了闻,紧张的神情顷刻间便舒缓——也许他解不了毒,但问诊断症却不在话下。 “说... ...说得轻巧... ...”司徒靖强忍着抓挠的冲动,但浑身都在抽搐。 “司徒先生,你先走,这里交给我!”窦都抓住机会挣脱了束缚,转瞬之间左匕首右吹箭,竟和段之泓斗的旗鼓相当。 “这小子... ...不简单,一起,一起上!”捡回自己的袖里乾坤,司徒靖强忍着不适和段之泓一前一后围住了窦都。 河曼兵卒虽少,可战法诡异歹毒更长于近身肉搏,加上吹箭和层出不穷的毒物,不多时已经隐隐占了上风——窦都丛然无暇他顾,但从四周渐渐高亢的喊杀声中也听得出胜利在望。 “我也助你们一臂之力——司徒靖,你最好把那上面的劳什子都拆了,师傅教给你的是杀人技,不是用来表演的花活。” “我,我不像你... ...能不见血,就不见血——横山王,你,先攻,我二人,我二人策应!”司徒靖断断续续的话语是因为痕痒已经令他几乎崩溃,可他知道自己哪怕再抓一下都会一发不可收拾,结局必定是活活把自己抓成一具剥了皮的血尸。 “来,速战,速决!”窦都的吹箭直射司徒靖——以点破面,三人之中属身中蛊毒的他最容易得手,所以窦都放弃了与段之泓纠缠,转而又将目标对准了司徒靖。 一点寒芒擦身而过,司徒靖立时反击,可一双袖里乾坤却已不再如片刻之前凌厉迅猛,无精打采地好像青楼舞姬手中的彩绫——但彩绫恰好拂过窦都的眼前,就在他目不能视的瞬间,身后段之泓的剑已直抵背心。 更要命的是藏在剑势中那把光芒四射的匕首,它早已和段之泓融为一体,就像狮子和他的尖牙利爪。 不过窦都毕竟是河曼最好的斥候,耳听身后隐隐风声袭来,刹那间便将身体侧了几寸,堪堪避过了致命的刀锋——龙牙随后反手刺向袭来的段之泓,如果对方收招不及,就必定血溅当场。 临机应变,也是一个好斥候的安身立命之本。 段之泓不是斥候,甚至算不上一个沙场宿将,所以他即便已经不会在面对杀戮之时惊慌失措,但依旧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棋差一招——如果不是司徒靖猛然伸手抓住了龙牙的刀刃,他已经被开膛破腹。 司徒靖的手掌转眼就血流如注,龙牙的麻痹作用和恼人的痕痒相互抵消,反倒让他纷乱的思绪有了片刻的清明——祁玦看准时机掷出百转情丝,力道恰好将钢锥送到了司徒靖的手中。 两人合力将百转情丝缠上了窦都的臂膀,一声铮鸣之后,钢线之上立现点点血珠。 手臂怦然坠地,随之掉落的还有一颗弹丸,须臾之间惨白的烟雾就从司徒靖和段之泓的脚下升腾而起,将窦都和他们一起包裹在内——他的笑脸无比恶毒,因为他早就做了一死的准备,弹丸里是他精心调制的毒素,即便是他自己也还来不及调配解药。 “一起,死!哈哈哈哈~”窦都在毒烟中狂笑,虽然结局和他设想地不大相同,但是目的却是完美达成了——他用自己,换了吴人的智囊和统帅。 “抱歉... ...让你失望了,他们还不能死!”祁玦飞身上前,屏息凝神将段之泓和司徒靖拽出了烟雾的范围,可当他看见两人的脸却惊恐万状——只是置身其中片刻,就足以让他们满面青紫双眼赤红,口鼻之中也已经是血迹斑斑。 “不!不!不!”窦都嘶吼,他不甘心自己拼了性命制造的杀局被人破坏,可仅剩的眼睛也已经被血雾迷蒙——凭借最后一丝形影,他强令手中的龙牙呼啸而出,带着他最后的执着刺向那个身影的后腰。 随后,他颓然倒下,虽然挣扎着想亲眼看到段之泓毙命,可眼前终究只剩下一片无边的黑暗。 窦都死了,司徒靖和段之泓生死难料——而黎越人真的就像群狼一样,一旦头狼死去,剩下便立刻四散逃亡。 “快!先、先救大将军,我、我不碍事!”司徒靖居然还能说话,这让祁玦始料未及——可他二指搭上对方寸关尺的刹那间,原本的一脸惊喜就立刻变了阴云密布。 “好,知道了... ...”祁玦从腰间摸出一个瓷瓶,从里面倒了些黑色的粉末出来,送进了段之泓的嘴里——然后他定定地看着司徒靖,眼中隐现哀戚。 “我... ...是不是已经没救了?”司徒靖席地而坐,与祁玦四目相对直接却是一脸的泰然,嘴角的笑意与往常别无二致,依旧令人如沐春风。 “蛊毒,刀毒和毒烟,三者之中只有毒烟致命,你和大将军吸入不多本该无恙... ...可是你所中的蛊毒居然将两者融合,变成了一种我也看不出所以的东西,它会压制你的内伤,但也会加速损害你的心脉五脏——好消息是你会在几天内恢复如初,坏消息,你最多可以再活一年... ...”祁玦将黑色的龙血竭倒在司徒靖的掌心,却依旧愁眉不展。 “回光返照,我就知道... ...吸入那烟之后我顿时感到痕痒渐消,连头脑也忽然间清醒了... ...呵呵~天底下哪有这么幸运的事?果然不过是临死前的幻觉罢了——答应我,别告诉任何人,就说你为我配了一副药不日即可痊愈... ...我从没求过人,这一次,算我求你... ...” “好... ...”祁玦沉吟片刻之后艰难地一口答允,因为他绞尽脑汁也无计可施。 “大将军如何?”司徒靖忽然问道。 祁玦抬起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眼前的这个师兄——他已经等于是个死人,可不仅没有半点哀伤恐惧,居然有闲心去关心别人的死活。 “... ...他没事,和你一样只吸入了少许毒烟而已。还好我带了龙血竭,这东西可以暂时缓解毒性,等城里的事情结束了,我再配些药,不出一月他应该就可以痊愈。”祁玦索性将整平龙血竭都给了司徒靖——这本来是他自己配置打算用以保命的灵丹。 “这东西,对我恐怕没什么用了?”司徒靖一把接住抛过来的瓶子,然后带着一脸笑意凝视着祁玦,似乎接下来听到不是关于自己的噩耗。 “从今天起一天三次,早午晚服用... ...我并非专精于医道,说不定... ...”祁玦顾左右而言他,但满脸的凄凉无疑已经告诉了对方答案。 “多谢。” 司徒靖毫不客气,他微笑着抛动着手里的瓷瓶,几个起落之后直接将其揣进了腰间,随后他扶着墙壁起身,这才发现片刻之前的所有不适都已经荡然无存,而与他截然相反的是已经昏迷不醒的段之泓。 “你带他去找个安全的地方,我还有事要去做。” “... ...值得么?” “什么?” “为了别人舍生忘死,值得么?” “为了别人?不不不!你太高看我了,我才不是为了别人——我和你一样,活着只是为了自己罢了~不过我毕生所为只求让自己入睡后能做一个好梦;而你和大多数人一样,为的却是让自己在好梦里长眠不醒,仅此而已。” “记得,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可不想最后的日子里,终日都要面对凄凄切切的惨景~”司徒靖拍拍祁玦的肩膀,一笑而过。 他一手牵过坐骑的缰绳,又背对着身后木然的祁玦摆摆手,翻身上马之后便风驰电掣地又荡起一阵烟尘。 “龙骧武卒听着!敌军将领已被大将军斩杀,尔等速跟我肃清叛贼余党,支援琅琊王!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三十一章 米邱 米邱心中升起了一丝忐忑,却依旧习惯性地摆出一脸镇定泰然。 他忽然发现,自己早就已经忘了该如何去表达情绪——庄严肃穆是他仅剩的气质,仁慈圣洁是他仅存的表情,如今难得感到了一点点久违的不安,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竟怎么也忆不起那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窦都那边的厮杀声渐渐平息,耸立着的河曼的旗号也已经所剩无几,显然,窦都败了,很快,吴军就会掩杀过来——他更相信窦都绝不会偷生,即便是死,他也一定会拉上两个吴人的头领垫背。 南城直冲天际的火光已经化为了阵阵的青烟,这让米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这场火就是为了让他们直奔这条长街而设计的一出戏剧,而现在戏剧到了该落幕的时候。 隐龙蛇四轮突击之后便像被抽干了似的瘫软在地,面对这些片刻之前还恶狠狠夺人性命的毒物,现在有了机会报仇雪恨的龙骧武卒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城里夯实的土地即便是头硬似铁的隐龙蛇也无可奈何,逃跑不及的它们很快就被愤怒的刀锋砍成寸断。 泄了恨的龙骧武卒再抬头时却发现满面凶煞的邪龙兵已经压到了面前——他们几乎已经被逼出了长街口,仅剩的两千多兵卒组成的三里人墙就已经是最后的防线。 “邪龙勇士们!黄天的试炼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我已经看到了自天堂降下的神旨——我们同胞正在城外浴血奋战,他们很快就会夺下南城,而你们只需要跟我冲上去,将这些世代欺压我们的恶人斩尽杀绝!夺下啸月城!黄天在上,生者永浴富贵!死者恩荫子孙!”米邱适时地高喊口号,而他话音未落,那些笃信天道正宗的邪龙兵将就像是看不到眼前的刀枪般嘶吼着冲进了敌阵。 城外确实还有近十万的黎越人,可他们群龙无首而且各个身染重疾,别说攻城,连撤兵逃回龙城都已经是奢望——但邪龙人相信黄天,相信天道正宗,更相信这个上天赐下的不世明主,既然他说黄天已经治愈了他们的同胞,那么啸月城就肯定会被黎越攻破。 身为天道正宗的大司祭,米邱当然善于蛊惑人心,但非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这么做,否则自己和那些愚弄民众的神棍又有什么区别?但眼下他必须击败面前的这些人,尤其是那个手持双枪的家伙,他的身份不言而喻——拿下他,就可以摧垮吴人的军心士气,就还有一线胜机。 “杀!” 一声断喝之后是人吼马嘶,接着从长街的另一头涌出数千兵卒——为首一人满脸的血痕却丝毫不让人觉得狰狞,看得出他应该曾是个英俊的少年郎。 那人明明一副文生打扮,却一马当先冲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一身凛凛的杀气直冲九霄,引动着身后几千人马士气如虹。 前无去路,后有堵截,米邱知道再不突围就只有死路一条——身随心动,人如鹰隼般从坐鞍上腾跃而起,一身圣洁的白袍在半空之中飘荡,一道人影已经冲入了段归的阵中。 米邱的白袍之下是依旧健硕的身躯——他须发早已斑白,更兼常年以白袍遮身,很多人都忘记了他曾经也是邪龙部的第一勇士。 此刻邪龙人和吴人才发现这个满脸圣洁的老者,居然会在胸口纹着两条独角的恶龙!而米邱脱掉了长袍之后似乎也解除了某些桎梏,随着双手渐染血腥,笼罩他周身的圣洁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煞气和满面凶光。 米邱不用任何兵器,因为他那双手似乎无坚不摧,龙骧武卒的刀在他手里简直就像用木头削成的玩具,随意地二指一夹轻轻一抖便断成几截。 而他一身横练的筋骨更是令人目瞪口呆,即便在刀来枪往之间依旧维持着金刚不坏一般的强悍——龙骧武卒的刀都是精钢打造,寻常刀剑根本不是一合之敌,可砍在这老人的肉身之上,竟然是毫发无伤的铿锵作响。 “王上万岁!” 不知是谁因为眼前的奇景而不由之主地出口赞叹,在普通人看来这简直就是黄天的奇迹——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即便在中原人的眼中也属于神迹,而这一切现在正发生在他们眼前。 赵俨的天罡不灭身也只能做到在凝神聚气的时候身如钢铁,可眼前这老人居然可以在刀枪不入的同时无坚不摧! 很多人已经相信了这不是武功而是仙术或者妖法。 两点寒芒从阵中飞起,直射米邱的胸口,而米邱却气定神闲地挺胸迎上,既不闪也不躲——果然,双枪锋刃触及他身躯的瞬间便发出了一铮鸣之声,接着枪身就扭成了两道圆弧。 “老小子,果然又两下子!” “有趣,有趣... ...你就是段归... ...步如乘风枪出腾龙,你,不错!” 两人就这样僵持半晌,四周的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厮杀只顾对着两人的决斗目瞪口呆,忽然米邱伸双手握住了段归的双枪——段归再想撤回兵器已经不可能,因为他眼前这老者似乎不仅刀枪不入,而且力大无穷。 “琅琊王段归,不外如是!”米邱有意大喝一声,接着两膀运劲立刻将段归整个人举过了头顶,然后用力一甩就扔出了三丈有余——落地时一阵凄厉的呼叫,那是被压断骨头的龙骧武卒发出的哀嚎。 “老夫,黎越王米邱!邪龙之主,六部之王,瀚海的统治者,黄天的圣使——想活命的,放下兵器弃械投降!”立威之后就应该趁机震慑敌胆,随着他一声运足了气力的呼啸,在场所有人都被震地双耳嗡嗡作响,脑袋一阵针刺般的剧痛。 “叛贼米邱!果然不简单,老子便是吴国琅琊王段归,奉抚远大将军将令,专为擒你而来!”段归眼见士气尽丧,知道此时可进不可退,于是强自忍着气血的激荡,掣起双枪飞身再攻。 凡是硬功,无论行炁法门如何变化,无一例外都会在身上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罩门,比如赵俨就是在双手的手腕——而传说中那些练至顶峰就可以毫无破绽的神功,则自古以来无一例外没人参透过玄机。 所以段归深信米邱也是如此。 双枪如雨暴刺米邱周身大穴,这一次他不再和米邱硬拼较力,一击不中便即刻变招——米邱似乎并不善于应付这种狂风骤雨般的快攻,霎时间竟有些茫然。 不过茫然也只是片刻而已,他发现段归只是攻势加快,却依旧无法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于是他一双拳头也像雨点般砸了过去,立时逼得段归不得不闪转腾挪避开那些致命的攻击——米邱只需一拳,便足以将全副甲胄的龙骧武卒从胸口到脊背轰了一个对穿。 “小子,不敢接?若是连老夫一拳都不敢接,这一战,你赢不了!”米邱一笑之中尽是鄙夷,他的中原话说的简直比啸月城里的有些吴人还要流利。 段归自然听得懂他是什么意思——这一拳就是黎越的豪气,黎越的锋芒,若是他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只敢狼狈逃窜不敢硬拼,那士气尽丧还谈何胜利? “老人家,不急,所谓斗智不斗力,段某等一下定叫你心服口服!”激将法被段归三言两语轻易化解,久经沙场的他除了取胜这一个念头之外,其他的早已被抛诸脑后——沙场决死,为的不是痛快,而是战则必胜。 既然米邱诱他硬拼,那就说明他没有猜错——对手确有罩门存在,而且必定致命。 双枪如乱花纷飞,越舞越快,开始还有些形影,不多时就只见他像是生出了八条臂膀似的,唯一让米邱清晰可辨的,就只剩下耳畔尖锐的风声。 他眼前忽然一亮,双手急忙去挡,接着掌心爆出一点血珠,看似不破的金身终于还是见了血迹。 “好小子,果然不是浪得虚名!”米邱赞叹,因为从没有人可以逼得他不得不收招自卫。 “老人家过奖,适才一百单八枪已经试便了你周身的要害,如今我唯一能想到了,便只有老人家这双招子了。”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取走他了... ...嗯?!”米邱一愣,因为他此时才感觉到手心一点微微的刺痛,低头看去只是竟发现掌心多了两个殷红的创口,就像两点朱砂。 朱砂化成一团火引燃了他内心潜藏已久的凶性,他早已经记不清这样的感觉了,此时此刻他才忽然想起来,这感觉叫做愤怒。吴人再一次让他感受到了刺痛,如同幼年时在瀚海里遭遇的那次一样——他当时被残忍地钉在一块门板上丢在沙漠里等死,手心的旧伤就是那场噩梦留下的烙印。 “杀、杀了,你... ...杀~了~你... ...杀了你!”愤怒一发不可收拾,米邱似乎顷刻间就变了一头疯狂的野兽,双拳也变了一对无坚不摧的钢爪似的,恨不得擒住段归将他撕成粉碎。 段归的攻势瞬间便被压制,光是躲避米邱的攻击已经很是困难——他那双手上的指甲简直比刀剑更锋利,只是微微擦到了段归的铠甲,就已经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通透的裂痕。 “老贼,休得猖狂!”司徒靖终于赶到,袖里乾坤随着一声断喝缠上了米邱的双臂。 司徒靖力有不逮,于是他只能 夹紧了马腹借坐骑之力与这个骇人的老者想抗衡——可坐下的战马也被扯得几乎跪伏在地。 “段归,快!”时机稍纵即逝,司徒靖情急之下直接喊出了段归的名字。 段归来不及回答,双枪不由分说直接刺向米邱喷薄着怒火的双眼。 千钧一发,功归一篑,段归的枪尖里米邱的瞳孔还剩三寸,老者凝聚全身气力竟然将司徒靖从马上硬生生拽了下来,随后便将他当做流星锤一样抡向了段归。 机簧声响起,被击飞的瞬间,段归按动绷簧弹出了枪刃。 米邱的世界瞬间血光迸现,天地都被染成了一片赤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三十二章 段归 “小子... ...老夫倒是小瞧你了... ...” 枪尖虽然只是划过,但那毕竟是人体最脆弱之处,米邱一只眼睛断然是保不住了——奇怪的是他语气之中竟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怒恨之意,却更像是某种赞扬,这反倒让自忖胜之不武的段归感到有些赧然。 “呵呵呵,战场上只有胜负生死没有高尚卑劣,你不必感到羞愧~” 一只眼睛的惨痛代价倒是让米邱冷静了下来,片刻之前那歇斯底里的疯狂再度被压抑,他又变回了那个睿智冷静,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老人家,你这一身本事确实厉害,段某佩服——可段某有一事不解,黎越王十年前向我大吴递交国书称臣纳贡,我大吴天子更是体恤黎越民生艰难,相约称臣而不纳贡。数百年的战乱本可就此弥平,阁下为何又要陷生民于战火之中?”眼见司徒靖的援兵已经将米邱的后路断绝,段归忍不住想要和眼前这个老人多说两句。 “段归,你无论武功心计都算得上一时人杰... ...不过,可惜啊!你太过妇人之仁,好不容易重伤老夫居然不趁机痛下杀手,白白放过这唯一的机会?呵呵呵~也罢,老夫就陪你聊聊,否则,等你死到临头之时岂不是要怨恨老夫?”米邱身影一闪而逝,须臾间又出现在了段归的身后,后者惊觉之际再想反击却为时已晚——米邱双手已经捏上段归的肩头,咔咔两声之后,段归双枪脱手,一双臂膀当即软软地脱垂在身体两侧。 “琅琊王!”司徒靖一步抢到近前,正要出手却见段归的枪尖已经指向了他自己的咽喉——枪未落地已被米邱抢在手中,虽然锋刃离着段归尚有七寸,但司徒靖却不敢妄动。 “站住!再上前一步,他就是个死人!”米邱抬手只是一记平杆,浑身上下并无一丝杀气——但任谁都不会怀疑他如果愿意,立刻就可以洞穿段归的咽喉。 “段归,你可知道老夫是什么人?”米邱沉吟半晌,突然问出一句令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话。 “你?叛贼米邱,黎越的罪人,装神弄鬼的国贼...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呵呵呵~老夫啊,其实还是半个吴人... ...惊讶么?其实黎越人中有不少和老夫一样,只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却不知道自己的生父何在,你们这些中原人,在黎越的帐篷里一夕风流之后就不知所踪,留下的不过是一点散碎银两,和一个渐渐遮掩不住的丑闻——瀚海里寸草不生,谋生的手段本就少得可怜,困苦的生活令那些女人自愿如此,包括我的母亲... ...不过她们更愿意陪伴中原人,因为你们中原人会给更多的钱,这些钱能让她们快活一时,可如果不幸有了我,或者窦都那样的拖油瓶,则会收获一世的羞辱~” “老夫从记事起,就不知道何谓天伦,我好像就是一个... ...报应——我的母亲啊,不可谓不美丽,她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了... ...可她却因为生了我而饱受族人的白眼。不知从何时起,她爱上了酒,每每喝得酩酊大醉就会痛打我出气,而清醒过来的时候又会对我关怀备至,她总是会一边流泪,一边替我擦拭那些她亲手造成的伤痕... ...呵呵~后来族里实在容不下我们母子了,于是母亲说,我们去啸月城,找你父亲,我说,好... ...” 说到这里,米邱的眼眶忽然微微有些泛红。 “我们母子俩带了三口袋... ...不!四口袋水,就趁着夜黑风高离开了部族营地,一路就那么走啊,走啊... ...走了好几天,可依旧看不到啸月城的影子,我就问我娘,还要走多久啊?爹是个什么样子啊?他为什么这些年都不管我们啊?我娘不说话,只是沉默... ...” “后来,有一天晚上,也可能是早上,我醒来就找不见我娘了... ...我那年才七岁还是八岁来着,天黑着,四周救我一个人,远处只有沙狼的嚎叫,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么?我哭了很久,越哭越害怕,越怕就越哭... ...可害怕久了也就无所谓了,突然我就开始担心起了我娘,我怕他出事,于是就去找她... ...” “我走了很久,可能也没有很久,因为天还没有亮我就找到了她,可是她看见我就跑,好像是在躲避黑狱里的恶鬼一样——我时至今日都会在梦里被她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吓醒... ...就在这时,有一支路过的吴国商队发现了我们,我娘请求他们帮她解决我这个麻烦,于是... ...喏,他们就这样把我钉在了一块木板上,然后带着我娘走了。”米邱说着向前尽力伸出了自己的另一只手,对着段归晃了晃,似乎生怕对方看不清掌心那个星形的伤痕。 “我差点就死了,幸好经过的邪龙族长救了我,他领着我找到了那队吴国商旅... ...和我娘,又给了我一把刀,他告诉我,我的冤孽,只能我自己才能了断!”说道这里,米邱眼中凶光毕露,段归听得出接下来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而他话音刚落,眼中的凶光却已经变成了哀伤。 “我恨我娘,可我不能怪她抛弃我,因为我的命本来就是她给的... ...于是我恨我自己,我想是我给娘带来了那么多的苦难,可我也是这一切的受害者!我为什么要自责?结果,我只能去恨那个素未谋面的生父,恨他为了片刻的欢愉,造就了这些苦难和悲剧... ...” “可不是所有的吴人都是这样!也不是所有的母亲都会... ...”段归,乃至于四周的所有人都听得毛骨悚然——米邱说的平淡,可这个故事在任何人看来都堪称毛骨悚然。 “呵呵~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沉浸于这小小的私怨——因为老族长让我明白,真正该恨的,是压迫!是欺凌!是奴役!若是没有这些,我的母亲该会嫁给一个他心仪的黎越汉子,我也可能不会出生... ...而只要这些存在,即便易地而处,这样的悲剧依旧会发生——有所不同的,只是黎越的杂种米邱,可能会换成一个可怜的中原孩子,并会死在某个没人发现的角落... ...” “我要打破的,是这不公平的世界!为何黎越人只能在瀚海挣扎求存?因为我们是异族?为何吴人,周人可以肆意践踏我们的尊严?可以占据大好的河山?因为你们生来就比我们高贵?不!这不公平!黎越人进驻中原只是第一步而已,我真正要的,是无论黎越人、吴人、周人、西戎人、东羌人,甚至远在漠北的漠赫人和娄然人,我们都可以平等、有尊严的活着!没有人需要为了活着而抛弃什么,没有人会因为自己活着而感到羞愧!”米邱眼中精光四射,沉默片刻之后,他环顾着周围那些激动的脸庞,继而吼出了山摇地动之声,“因为人,生而平等!” “生而平等!吾王万岁!” “生而平等!吾王万岁!” “生而平等!吾王万岁!” 黎越人疯狂了,米邱的豪言壮语让他们瞬间热血沸腾,他们把手中的弯刀高高举起,任其在艳阳之下熠熠生辉——只有被欺凌者才会理解平等二字有多辉煌,而生于阳光之下的吴人,显然并没有黎越人那样深刻的理解。 “你的理想,已经害死了你数万的子民,他们越是狂热,就离死亡越近——你只是在为了你自己的理想而牺牲他们!”段归怒喝道。 “你们中原先贤说过,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自古成就功业者,哪个手上没有无辜者的血?至于功罪,后人自有论断!”米邱一双凌厉的目光直射段归,继而悠悠问道,“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段归无言,是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手下牺牲的无辜者,恐怕并不比米邱来得少。 “你现在明白我为何要反了?” “明白,并且... ...感同身受... ...” “那好,你是愿意和我一起砸碎这个不公的世道——还是现在就死在这儿?” “和你一起?哈哈哈哈~和你一起祸害生民么?米邱!你自以为你在为生民请命,可是你看看,你看看你黎越的健儿还剩几个?你身边的那些精兵悍将,都是因为你的所谓大业而丧命,即便让你成就了理想,那也只是你一个人大业——他们,却永远也见不到了!” “老子虽然和你一样满手血腥,可老子没有拿别人的命去垫过自己的脚!你说的对,这个不公的世道是所有不幸的根源,老子也早就看它不顺眼了,可老子和你不一样!老子不会拿别人的血去洗涤这个世道!” “老子永远身先士卒,因为老子知道一点——段归的理想,如果需要付出血的代价,那就该段归先去流!” “可你,永远躲在这些将士们的身后,只会用花言巧语去哄他们为你出生入死,你若是得了势... ...老子断定你绝不可能还记得起这些将你奉若神明的百姓!” “你,只会是另一个压迫者而已!” 段归的目光比米邱更为凌厉,几句话竟然说得米邱呆愣愣不知如何是好——黎越人满心期待地注视着米邱,等着他将面前的段归处死,可米邱此刻看着这些兵将的眼神,却莫名地感到一阵惶恐。 确实,上一次身先士卒,对于他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接着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窦都的脸,那张脸似乎有些失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司徒靖 “哈哈哈哈~好!不愧是段归,死到临头还能如此慷慨陈词,非常好!” “一死何足道哉?无非是天命不在我而已,倒是省了老子后半生劳心劳力地苦熬——总强过某些人,奔波半生却注定终无所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每个字出口都像刀锋一样铮铮作响——唇枪舌剑之后便是沉默,两人三道目光激烈碰撞了许久,继而两人同时爆发出痛快淋漓的笑声。 “哈哈哈~” “哈哈哈!” 段归似乎早已笃定了米邱断不会就此将自己一枪刺死,所以他笑得比米邱更加豪爽,更加酣畅——忽然间,他那张扬的笑声为之一滞,米邱再次身影一闪到了他的身后,接着两手托住他双臂稍一用力,便将脱臼的上臂拧回了肩头。 “小子,既然你我都无法证明对方是错的,那就交给黄天来裁决——生死定是非,老夫给你个公平较量的机会。”米邱说话间又回到了段归的面前,手里的短枪已经不知何时插在了段归脚前一寸的地面上,枪刃深入砖石,却不见丝毫裂痕蔓延。 “拳怕少壮,棍怕老郎,阁下这把年纪还要托大轻敌,等会儿到了下面,可别跟阎王告段某的黑状!”段归活动了一下扔在酸痛的臂膀,片刻后便拾起双枪直指米邱,一脸自信张狂似乎已经忘了片刻之前一招受制的窘态。 “琅琊王此言差矣,老先生虽已过知天命之年,然而筋骨壮硕毫无垂老之态,更兼修为深厚已入化境——恕我直言,殿下恐怕需要再苦练三载方可稍胜半筹,至于眼下么... ...以弱敌强,似乎过于藐视黎越的英雄了。”司徒靖话里话外简直是明着在指责米邱,言下之意无非是他仗着早生了几年就欺凌后辈——而且还是一个用不了多久就能轻松超越他的后辈。 “呵呵呵,你这小子,有趣——好!你们俩一起来,不过老夫有言在先,一会别指望可以靠着巧舌如簧逃得一命,出手!” 米邱随手从腰间扯下一条白布绑住伤口,继而对两人招了招手。 “好!”一个好字才出口,司徒靖双手一挥,袖里乾坤已经急袭而出。 两只钢锥疾速飞旋搅动着风声和杀意,柔索瞬间被缠得笔直如同两条白蜡杆一般,原本柔软的暗器稍做变化就成了一对无坚不摧的长枪。 段归的两条短枪却如毒蛇游弋而至,明明是坚不可摧的百劫残生此刻却婉转曲折直如舞娘的腰肢。 至柔者阳刚,至刚者阴柔,阴阳相济乾坤倒转,两人联手的第一击,立刻就令米邱露出了惊异之色。 司徒靖攻前,段归袭后,两对兵器锁死了米邱前后左右所有的退路,但米邱根本没打算退避——他依旧负手而立任由枪刃和钢锥刺上自己的躯体,他眼眶中的血痕渗透了白布长流而下,却丝毫不影响他此刻由内而外流露出的自信。 那道血痕简直就像是悲悯的血泪,只为眼前两个即将丧命的青年才俊而流。 “叮当~” “当当~” 袖里乾坤和百劫残生同时击中米邱的肉身,却发出了一阵好像磕在石头上一样的脆响,然后同一时间,米邱动了——先是右手擒住司徒靖的袖里乾坤,然后一把就将惊愕不定的他扯到了自己的身前,随即重拳一挥就轰向了对方胸腹。 这一拳直接将司徒靖重重摔到了七尺开外,令他半天都难以起身,只能趴在那里连连作呕痛不欲生。 接着他扭身旋步,瞬间便从段归的面前移动到了他的身侧两尺,然后背对着还来不及收招防身的对手猛地挥出了左臂。 段归顿觉自己的脑袋被一柄硕大的锤子重重砸了个结实——先是一声炸雷在他脑海中想起,劈出一片惨白耀眼的世界,随后五颜六色的花朵开始在他的世界里飞舞,宛如上天降下的祥瑞;片刻的绚烂之后,眼前骤然变了一片漆黑,紧接着漆黑之中传出阵阵的血腥,然后一个人影从血腥味中涌现,是负手而立的米邱,像一座山似的矗立在他的面前。 “小子们,用点心~下一招若是还这么不堪一击,你们就没有第三次机会了~”失去一只眼睛的米邱变得更加可怕,伤痕,让他周身的气度发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化——过去的他圣洁高不可攀,宛如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神;可现在,他变回了一个人,一个无限接近于神的人。 人只会尊敬神却不会畏惧神,人们畏惧的永远只是神的代言人,因为他们的刀可以随时砍下异端的脑袋。 第二招,与之前一样,段归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司徒靖却是刚好相反。 米邱脸上的神色有些愠怒,那神色却像是一个师父在责怪两个冥顽不灵的徒弟,然后他将背负身后的双手举到了胸前,十指如爪张开,微微前倾的身体好像一只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猛虎。 袖里乾坤本来势如闪电,可就在距米邱胸口一尺时却猛地左右一分,继而又如藤蔓一般缠上了米邱的双腕——段归粲然一笑,就在米邱受制的片刻从他一跃而起,像只燕子似的掠过了对方的头顶。 米邱感到眼前忽然暗了下去,接着就见到一条黑影从天而降,黑影伸出了两颗獠牙,咬向了他仅存的那一只眼睛——他想伸手去挡,却发现双手难以动弹分毫。 司徒靖的背几乎已经贴着地面,双腿绷得笔直,将自己变成了钉在长街砖石里的一根楔子——于是米邱只剩后仰倒地一个选择,更因此将司徒靖高高地甩上了半空。 “枪!”司徒靖一声大喊,米邱莫名所以,段归却是心有灵犀。 只见他反手攥紧了双枪向下猛刺,耳凌空落下的司徒靖双脚正好踩上百劫残生的枪攥——二人合力如山峦压顶的一击,加上百劫残生坚固的质地,便是将城砖刺个对穿也不在话下。 米邱果然中招,双腿各中一枪,鲜血立刻汩汩地用了出来——段归一击得手立刻收招后退,而司徒靖则早借势再次跃起飞身到了三丈之外。 “不错,小子们,有点意思了。”米邱躺在地上一如既往地平静,说完之后他坐起身,看了看自己膝盖上方一尺处两个渗着血迹的伤痕,好像赞赏似的发出了一声感叹。 接着他竟然慢慢地站了起来,好像那两个伤口不存在一般,段归和司徒靖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因为那两个伤口分明只有三寸深而已——司徒靖不可思议地看着米邱的伤口,而段归则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枪。 “能刺伤我,你们已经是二十年来绝不仅有的两个了,足以自豪——现在,轮到老夫了!”话音未落,米邱已经处在在了段归面前三尺处。 然后双拳如暴雨一般轰向他的胸前。 “嘭~嘭~嘭~”的声音如战鼓不绝于耳,段归的口鼻很快就渗出了血迹,然后那些血迹顺着脖子缓缓流到前襟,将甲胄白色的里衬也染成殷红。 仅仅片刻,段归的眼神便已涣散,气息也变得微弱,不断喷出的鲜血正一点一滴地带走他的生命力,司徒靖知道绝不可以再犹豫了。 随着钢锥疾转,袖里乾坤外面包覆的金丝和皮革被绞地粉粹,露出了里面细若游丝的两条钢线——司徒靖终于逼不得已展现了手中兵器的真相,杀人饮血的百转情丝。 如同祁玦所说,左右开弓挥舞起来威力何止成倍,闪亮的钢线瞬间在司徒靖的身边构筑起一道几不可见的锋锐刀网——然后刀网跟他一起扑向了米邱。 米邱听得身后丝丝异响,本能地挥拳打了过去,但一只手刚刚触及到锋锐的情丝,就立刻被割出了一道血痕。 “知道为什么这东西叫百转情丝么?除了因为它纠缠不清,令人无法摆脱之外,更因为天下最伤人最锋利的,莫过于一个情字!”司徒靖一笑,继而钢锥出手,没了以往的凌厉,却更显阴柔吊诡。 两枚钢锥划着诡异的弧线再一次缠上了米邱的手腕,这一次只要司徒靖稍稍用力,米邱便会立刻失去他的双手。 “这兵器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你竟然没有发现?”说罢,米邱便直冲着司徒靖冲了过来。 司徒靖当然知道百转情丝的缺陷——作为暗器,它最怕的便是被人近身,即便是他这样能够左右开弓的决定高手,也难免在被对手贴身之后显得手足无措。 没有距离,就无法发力。 米邱似乎是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似的,转眼便欺身到了司徒靖三尺之内。 一人退,一人追,退的人每一刻都在试图拉紧捆绑着对手双腕的钢丝——而追的人总能在最合适的时机让对手的努力化为乌有,丝线总是在他手腕上维持着不松不紧的状态,而他挥出的每一拳都隐带风声,但由于手腕上的丝线,他也不敢每一拳都出尽全力。 力尽则势老,一旦收力不及,司徒靖随时可以令他的双手离开胳膊。 可在旁人眼中,司徒靖居然可以和米邱斗个旗鼓相当,不光是黎越人,连那些龙骧武卒都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毕竟那个和司徒靖势均力敌的人,不仅刀枪不入,更是不过一招就重伤了号称不败的段归。 “小子,你很聪明,可惜你的功夫... ...还不到家!”司徒靖终于避无可避之下退到了墙边的死角,米邱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于是一拳毫不留力直奔司徒靖的心口而去。 他似乎没有任何的机会反击,因为百转情丝长近三尺,而此时米邱和墙之间不过两尺,司徒靖正好被夹在中间。 “百转情丝不行... ...这个如何?”司徒靖的笑脸让米邱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陆昭明,他不知为何立刻想到了这个人。 米邱这一拳当然没有挥空,不过只是将墙壁砸了一个窟窿而已,他的整只手臂都被卡在墙洞里一时抽不出来——而百转情丝则松懈脱垂,因为司徒靖正矮着身子,双手紧紧攥着一把匕首。 断石分金的锋刃已经分毫不差地刺进了米邱腿上的伤口中。 米邱凝神细看,发现那把匕首似曾相识,好像是窦都那柄足以令任何动物都昏迷不醒的龙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三十四章 米邱 “老人家,认得这把匕首?河曼人似乎叫它龙牙,要说这功效么,您大概比我更清楚~” 司徒靖得手之后片刻不敢耽搁,当下急运九宫飞星步,刹那便已飞身到了三丈之外,而他手里更是只紧紧攥着那把匕首,慌乱间连百转情丝都来不及捡回——随着远离米邱,那种如山压顶般的危机感也随之消弭于无形,随后他晃了晃那把匕首,满脸都是计谋得逞后的酣畅淋漓。 从一开始,司徒靖的目标就不是米邱的眼睛,因为他知道,同样的手段对米邱这样的高手绝难奏效第二次。段归和他联手攻击无非是欲盖弥彰的障眼法,令其将注意力全部放在自己的眼睛上而忽略其他——而他们真正的目的,却是造成一处既可以传播龙牙的毒素,又不至于让米邱太过介怀的伤口。 “... ...窦都他?” “这把匕首的主人先杀我一员大将,后以一敌三又重伤我两人——他是个英雄,我等佩服。” “窦都啊... ...一路走好!” “咳咳咳~老匹夫,别感怀伤逝了——束手就擒,你也算是个不世的豪杰,我给你留个全尸... ...” 段归拄着自己的百劫残生伛偻而来,一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血色双枪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被当做了拐杖来用,可见其伤势非轻。 “... ...好!好!小子,你心机谋略过人一筹,竟然让老夫也中了你的套,你,不错!”米邱全不理会段归的挑衅,却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司徒靖后露出了十二分的欣赏。 “琅琊王当心,这老匹夫不对劲——匕首的毒性早该发作了才对... ...”司徒靖敏锐地发觉出了异样。 那一刀刺入肌肉的触感绝对不会有错,加之龙牙上的森然血迹,司徒靖顷刻间就否定了自己失手的猜测——可面前的米邱不动不摇,片刻的黯然神伤之后又是一脸如常的笑意。 只是因为那仅剩的独目中凄然之色犹存,所以这笑容难免令司徒靖和段归都感到不寒而栗。 “怎么?你们还不上来结果了老夫的性命?”米邱笑道。 “... ...为什么?为什么龙牙对你没有用?”司徒靖不解。 “若是没用,你刚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夫只能告诉你们,眼下这一时半刻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否则一炷香之后,你们必死无疑——信与不信,悉听尊便。”米邱依旧泰然自若,他用手指沾了些伤口的血迹放在鼻尖闻了闻,随后又面色如常地笑道。 段归和司徒靖面面相觑进退维谷,真正陷入了进退维谷的两难之局——若米邱真的已经中毒,那他眼下一动不动就是在运功压制毒性发作,这样来说现在就当真是难得的良机;但若是他以绝强的修为早早化解了毒性,那么此刻他就是在以逸待劳,贸然动手的话,等待他们的必定是个有死无生的结局。 “他若是有反击之力,何必跟你们扯这么多?你们不上,老娘上!”一柄铜锤伴随着一声娇咤从天而降,直指米邱的头顶百会。 “... ...小姑娘,偷袭,是否有些太不君子了?”米邱轻易侧身闪开,见是个娇滴滴的女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时间竟有些语塞。 “呸!老娘是女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老匹夫,受死!”褚竞雄手中铜锤再挥,风声呜咽之间罡风割面生疼。 “小心!” 米邱只用了一只手,便将左右夹击而来的两柄铜锤挡开,“当当”两声入耳,震得司徒靖和褚竞雄一阵眩晕——司徒靖见这个心爱的傻姑娘不知轻重地贸然攻上,当即飞身一个箭步冲了过去,随后拉着褚竞雄疾退三丈。 米邱却没有追击二人,只是站在原地冷冷逼视着眼前的男女。 “小子,让你的女人退下,她若是再动手,老夫便要她血溅当场——习武之人修为不济德行不立,理当严惩!” “老匹夫你说谁呢!” “老先生不必再装了,你至少耗费了五成的功力用以压制毒性发作,此刻根本不敢贸然进攻,对么?”司徒靖一把拉住了又要上前的褚竞雄,继而揉着鼻子笑嘻嘻对米邱说道。 话音未落,只见米邱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小子,那你为何还不过来?” “先生的武功神妙莫测,不仅刀枪不入而且无坚不摧——可是刚才先生一避一挡已经暴露了你力有不逮。否则,硬扛内子一击再出手取她性命,对于阁下岂非易如反掌?” 米邱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忽然变得很难看,但仅仅一刹那便恢复如常——司徒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变化,随即眼中精光四射逼视着对方,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女人,也是你安排的?用自己的女人试探老夫的虚实... ...” “放屁!他是让老娘和郡主留驻北门,我们看这里僵持不下才来助一臂之力,谁知一来就见你这老匹夫装神弄鬼... ...” “如此说来,你们擅离职守,北门已无守将?哈哈哈哈!好——黎越将士们,全力攻打北门!此地... ...老夫一人足矣!” “以一己之力挡我万千大军?米邱,你也太自负了!” “众将士,杀了这老匹夫!” 段归和司徒靖霎时间乱了阵脚,褚竞雄也立刻意识到自己上了米邱的当,当即俏脸绯红恨不得银牙咬碎。 段归一声令下之后龙骧武卒再不观望立刻蜂拥而至,他们既得知这个恍若天神般的人物已经身中剧毒,心中的惧怕自然当即去了六七成——霎时间,刀如山,枪如林,杀声嘈如急雨,人潮密如彤云。 米邱傲立于前,以一己之身面对万千之众却毫无惧色,随着他缓缓闭目凝神,周身竟渐渐散发出一阵令段归无比熟悉的气势。 “天道轮回,世事沧桑,不为予存,不为汝亡,历千百劫数,斩亿万情丝,舍身六道之外,忘心红尘之中——谓之,天人!”喃喃自语之后米邱的独眼缓缓睁开,眼瞳之中竟是一片金色的光芒。 大军从他身边掠过,竟像是触不到他一般;刀枪刺中他的身体,竟然像是朽木一般断成寸碎。 “天人道!你!” “当年老夫费尽心力得到灭生六道,神功大成之后又抄录了前五篇交付与琅嬛阁售卖——本以为你会为了夺取帝位铤而走险,届时吴国大乱老夫便可趁机起事!可惜,到底还是小看了你,当年那个满心怨怒的皇室弃儿居然时至今日还能隐忍不发,难得... ...也罢,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天人道的威力!” 米邱缓缓走向段归,每一步竟都分化出一个残影般的分身,段归想要抢攻,却发现自己被那恐怖的气势压制着难动分毫——恐惧激起他冲天的杀意,刹那间连他身边的司徒靖和褚竞雄都顿感战意如狂。 修罗道,运起巅峰功力的段归终于勉强挣脱了那无形的枷锁。 “杀!” 百劫残生如奔雷席卷而至,无声无息却隐含撕天裂地之威,可一枪直刺米邱前胸后,却是金铁交击的铿锵。 “灭生六道源出上古典籍,而其中所谓天人,本是指不死不灭,风霜不浸,水火不侵的天外神族——你虽已达至修罗道大成,只差一步便可得窥天人之境... ...可你要知道,传说中天人与修罗的实力差距却并非只是那一步之遥,而是天渊之别!” 米邱只是简简单单地右手一挥,段归便被一阵莫名的狂风卷起,然后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被吹飞数丈后狼狈落地。 “明白了么?此刻我凌驾于众生之上,已是超脱于六道之外的异数,你却只是无边苦海里的众生。”米邱好像在笑,又似乎很严肃,独眼之中分明还有些许的悲悯,凡此种种在旁人眼中却是深不见底的恐惧。 举手投足之间便是身首异处,轻描淡写之际竟成血海尸山,他不需要兵器,因为他本以是天地间最强的兵器——米邱说得没有错,他此刻已经不是人,而这个世界中以人为灵长,所以他只能是唯一的神。 数千人,竟难越雷池半步,龙骧武卒开始后退,他们发现这个老者是真正的怪物——凡是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身首异处,而且毫无感觉的躯体还会接着向前狂奔,不明就里的脑袋甚至会看着身体面露惊讶。 “琅琊王,你我必须设法杀之,否则军心尽丧战局逆转... ...之前的部署就全都白费了。” “杀?一个刀枪不入的怪物?老子甚至怀疑他会不会死... ...” “依我看却未必... ...若是真如他所说,为何一开始不直接催动天人道?” 司徒靖和段归看着眼前信手拈来便是翻云覆雨的杀戮,不由得皆是面露苦涩。 “两个大男人,瞻前顾后胆小如鼠,你们不上,我上——司徒靖,段归,当日只身便敢闯平京皇城的两个汉子,是早已死在那儿了么?!”褚竞雄瞪了她们一眼,提起凝霜流萤就再次扑向了米邱。 司徒靖一愣,是,当日只为一人却敢独闯龙潭虎穴,如今嘴上说为了天下苍生,却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理想,会不会只是他自欺欺人的一个笑话? “竞雄!”司徒靖反应过来的时候褚竞雄已冲到了米邱面前三尺——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一腔无畏之血,她竟是在场唯一不会被米邱气势所震慑的人。 “小姑娘,老夫收回刚才的话,你,巾帼不让须眉,好!”米邱说话间一指点中了她的眉心,只是轻轻一触,褚竞雄便软软瘫倒。 “老贼,纳命来!”司徒靖刹那间冷静全失——段归本已是个浑身散发着凶戾之气的野兽,而司徒靖的凶煞之气此刻竟犹有过之。 九宫飞星步连连施为,司徒靖转眼已成一蓬云烟,似乎残存于世间的不过是淡淡的行迹,转眼即逝——有道是风从虎,云从龙,是以云烟之中龙牙隐现,恶狠狠直扑米邱咽喉。 他似乎已经忘了米邱刀枪不入。 段归挺枪再上,却似乎为时已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三十五章 司徒靖,段归 九宫飞星步脱胎于术数一脉,本就以诡秘莫测见长。而司徒靖关心则乱,极度的愤怒令他阴差阳错地似入无我之境,步伐因此更加飘逸灵动,一时间竟然连米邱也找不出破绽所在。 可即便一只手揽着个昏迷不醒的人,也丝毫不影响米邱闲庭信步般闪躲着司徒靖的匕首,与此同时他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司徒靖的每一个动作——片刻之后,他脚下的步伐开始变得缓慢,每一步都像是瞻前顾后思虑再三一般缓缓试探着踏出。 然而奇怪的是,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被他所感染一样变得凝沉厚重,甚至连风都渐趋慵懒——终于他的步伐竟变得像是历经了千万年般漫长,而司徒靖原本迅如疾风的身影居然也随之变得迟滞,眼看着无踪无影已变得有形有质。 米邱微微一笑,接着缓缓伸出左手食指,轻描淡写地似乎随意指点间,却恰好落在了司徒靖的咽喉要害一寸之外——司徒靖为之一怔,随即身形急转再攻对手的身后,却不想再一次迎头撞上了那根手指,依旧是直指他的咽喉要害! 再动,亦如是! 老者的每一指,似乎都如守株待兔般提前那么一点点守候在了那里,不多不少令他和黄泉路只差区区一寸的距离,司徒靖很快便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米邱已经彻底领悟了他的九宫飞星步,并且在用术数推演的方式预测他的行动。 “小子,你的功夫很特别... ...老夫一时好奇,不知不觉便窥得了门径——不过老夫绝不亏欠任何人,刚才十招算是无意间学了你武功的回礼,若再不束手就擒,老夫便要开杀戒了。” 司徒靖却丝毫不理会米邱的威胁,依旧只是不断寻找着机会疯狂地进攻,即便每一招都更像是在致自己于死地——米邱嘴上说是只让他十招,实则已经过了何止二十招,可他却依然留手不杀,每每出手指向对方要害之际,都手下留情任其生还。 这场景就好像一只恼人的蚊子在围着一头骏马飞舞,骏马只需一尾巴就能将其置于死地却偏偏没有那么做。 “老贼受死!”司徒靖忽然间抽身远离,随着他手中一扯,米邱周身竟然隐现无数细密如同蛛网的丝线——司徒靖不知何时已经将百转情丝捡了回来,而就在他围着米邱不断寻找破绽的时候,一个致命的陷阱已经在米邱的身边悄然张开。 钢丝骤然收紧,巧妙绕过米邱左臂揽着的褚竞雄后,将他从脖颈到四肢捆了个捆了个结实,接下来只要司徒靖双手发力,比刀锋还要锐利的丝线就会立刻将被捆住的人寸磔分尸——当然,这只是针对普通人,而米邱并不在此列。 于是司徒靖用尽全力却发现丝线难动分毫,似乎让捆住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根精钢打造的立柱,咯吱咯吱地声音令人牙酸头胀,这代表着钢丝即将崩断,可米邱竟然连半点油皮都没有破碎,半丝鲜血都不见流出。 司徒靖咬紧牙关,绝望般地用劲全力将钢丝拉紧绷直,终于,米邱那身健硕的肌肉上显出了浅浅的凹痕。 “段归!就是现在!”司徒靖一声断喝让米邱为之色变——这竟然又是他的阴谋。 两点寒芒迎面而来,米邱竭力弓身低头躲过了第一枪,接着略一侧身又避开了第二道锋锐,可还来不及庆幸就发现另一柄要命的兵器自下而上直奔他的眼瞳——龙牙。 段归在听到司徒靖大喊的瞬间先将手中百劫残生奋力掷出,随后俯身如燕子掠翼般欺近对手,捡起司徒靖早抛在那里的龙牙,随后如升龙般剜向米邱仅剩的那只眼睛。 “噗!”三分刀锋剜入眼眶,接着挑出一寸鲜红——米邱的另一只眼睛终于也被废了,剧痛难当让他爆发出了惊人的巨力,“崩~崩~”几声后,缠绕他周身的钢丝被挣断,唰唰唰地在空中顷刻间犹如乱刃纷飞。 近在咫尺的段归一身猩红战铠旋即被削成了残鳞败甲,血花飞溅之际米邱再以重拳闪电般连连硬撼其胸口——早已伤痕累累的段归当即被击飞数丈后又凌空喷出一蓬血雾,干涩的南风霎时间腥甜到令人作呕。 司徒靖骤然被弹飞数尺,起身之后也是一点鲜红溢出了嘴角。 “很好... ...略施小计便取了老夫两只眼睛,你们,不错——放心,老夫不会杀女人,这姑娘没事~”说话间米邱一手便将褚竞雄抛回了司徒靖身边,随后伸手解下了绑在左眼上的绷带——刹那间血水便淌到了颌下,可那恐怖的血泪双流之状,竟让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恸涌上了所有目睹之人的心头。 双目失明的老人默然无语,只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高昂着头颅。 “轰~!”一道闪电之后是怒雷嘶吼,冬雷乍起,随即雪花飘飘。 米邱伸出双手,好像在享受着从天而降那点点冰冷的纯净,少顷,他拍了拍手说道,“嗯~今年冬雪来得早,明年,瀚海该是不会太旱了~”话音一落,他便用那绷带又蒙住了双眼,随后身影晃动,如箭疾行。 一支箭射入一片麦地之中会如何?大概应该是隐没无踪再也找不到的,可眼下却有一支箭正在收割一整片的麦田——米邱冲入吴军阵型之内后便从一支箭变成一柄镰刀,而且一柄只有刃没有柄的镰刀,他的浑身上下都充斥着致命的危险,连吴军的刀枪也为之相形见绌。 他收割的是吴人的头颅,举手便可断头,投足即能开膛——头上雪白的发须可能是因为其上渐渐暗沉的血迹而现出丝丝缕缕的黑色,转眼之间,竟然变了满头的乌黑卷发,紧接着满脸的皱纹被抚平后一身的老态尽化云烟。 他竟然变回了三十余岁时的青壮之态。 “返、返老还童!” “神仙!神仙!” “乱说什么!那是妖怪!” 龙骧武卒也难免惊慌失措,只因生老病死天道轮回,谁又见过这种违逆天道的异类? “胡说!此乃妖术邪法,不过损寿还阳罢了!老贼,纳命来!”一声娇叱之后是两条鞭影袭来——宁缃终于也按捺不住,赶来助拳。 段之泓和司徒靖千叮万嘱宁缃和褚竞雄留守北门,但褚竞雄眼看着此地战况胶着难免忧心忡忡,而她见米邱的人马已经被团团围困,一时心软便和褚竞雄一道赶来助阵——却不想一来便看到了段归被打得重伤吐血,堪堪废命。 国仇家恨,或许还有眼见心上人命悬一线的哀恸,令她变成了一匹嗜杀的雌狼。 双鞭连抖,清脆的噼啪声不绝于耳,本来应该触之便皮开肉绽的皮鞭打在米邱身上居然毫发无伤,甚至连个印痕都留不下——米邱转过身,侧耳倾听着鞭梢带起的阵阵呼啸,忽然双手一伸,宁缃便再难动分毫。 “郡主,别来无恙。” “老贼!你杀我父母害我黎民,何必装腔作势!”宁缃使尽全力依旧难动分毫,可她自己却被米邱拉着缓缓前移,形势极其不妙。 “呵呵呵~杀你父母的并非老夫,而是你那舅父——若非你父王执意相逼,勒令他将河曼部尽调龙城交出兵权,又怎么会逼反了至亲的王后一族?!若是他稍加防备,你舅父又怎么可能仅以区区数千士卒就毒杀了你舍龙数万兵马?!你那父亲,好大喜功却力不胜任,一心想借吴人之力一统六部,却不知循序渐进各个击破之理... ...哼,一出手就逼反了原本最大的助力,还自以为是秉公忘私无愧天地!这样的蠢货,如何统领黎越!”米邱不仅外貌神态有所变化,似乎连心性也有了些许改变,之前的悠然淡定,竟不自觉地多了些张扬——只见他用力一扯,宁缃便当即像他手里的风筝一般腾空而起,眼看就要难逃毒手。 “宁缃!”段归奋力挣扎着起身,他手中只有龙牙在握,却顾不得一身伤患挺身扑向了背对着他的米邱。 他此刻已经顾不得什么招式更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一腔凛然慷慨赴死之心,只为了自己心仪的女人——匕首直插米邱的后腰,却如金铁交击,刹那间竟成寸碎。 “省点力气,普天之下,已无物可伤老夫分毫——段归,你天赋根骨奇佳,老夫实在舍不得杀你... ...现在归降助老夫成就大业,老夫即可封你一字并肩王,传你天人道要诀,老夫死后,你便是一国之主!”转眼之间宁缃已经落入米邱的掌中,段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手紧紧掐着自己女人的喉咙,却无可奈何。 “呸!吴国虽然对不起我,但老子生是吴人死是吴鬼,岂能投敌卖国?!宁缃,我先走一步!”段归话音未落便突然暴起,只见他如市井流氓一般跳上了米邱的后背,紧着两手恶狠狠抠进了对方的眼眶。 “啊~!”米邱即便是天人也难以忍受这如针刺脑一般的剧痛,当即发狂如同受惊的野兽。 “放开!放开!放开!”暴怒的恶魔当即放开了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转而将运气全身的气力以双肘猛击身后的困兽,那一声声沉闷中的清脆代表着段归一根根断裂的骨骼——可他却越抓越紧,恨不得直接把十指插进米邱的颅脑之中。 “给我~滚开!!!”杀心大起的米邱双手抓住段归的手腕,咔咔两声便将他一双手生生掰断,随后硬是将其从自己身上扯下,甩飞了五丈有余。 “竖子!不识抬举!找死!”米邱的愤怒和脸上两个血迹斑斑的窟窿构成了一张狰狞可怖的脸,恶狠狠地扑向了奄奄一息的段归。 “老贼!咳咳咳~来!”段归强撑着起身,捡回自己的双枪勉强拿在手中维持着武将的傲岸——与他站在一处的,还有同样血迹斑斑的司徒靖。 米邱如同一阵黑色的浓雾,冲到段归面前时率先撞飞了冲上来拦挡的司徒靖,接着他一掌轰向段归的前胸,又是一声脆响,当即便将段归的胸骨击成寸断。 “噗~!!”段归已经无血可吐,再次被轰飞之际,脱手的双枪已被米邱抄在手中。 “百劫残生?!老夫今日就让你灰飞烟灭!”一声怒喝之后他高举双枪对碰,铿锵之声骤起,枪杆已现裂痕。 “当!当!当!”三声过后,眼看着百劫残生已经扭曲变形。 “轰!” 一道狂雷突如其来,恰似白龙降世般坠下九天,须臾之间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击百劫残生,暴起一团惊世骇俗的闪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宁缃,褚竞雄 “天谴!” “果然是妖邪!黄天降下神罚了!” “黎越人,你们被骗了!只有邪祟才会招来这样的恶报!” 一声雷鸣惊爆了整个啸月城,巨响和腾起的烟尘散尽之后,空气中隐约泛起一股异样的焦糊味道,酸涩之中夹杂着毛料被烧灼之后的恶臭,只是比那浓烈千百倍,让人一嗅之下便难免五内翻腾。 司徒靖见机而动,在众人燕雀无声之际,大声疾呼这是“天谴”降临,众人不明所以却纷纷跟着附和——很快连那些邪龙兵将也中止了与龙骧武卒之间的生死纠缠,也呆愣愣地注视起了那具已如焦炭般缭绕着青烟,却仍旧屹立不倒的身躯,并随之露出一脸的惊骇与失落。 会被黄天厌弃的当然不是神的代言人,更不可能是临凡的天神。 “咳咳咳~宁缃,你快摸摸我,看看我还活着么... ...”段归躺在地上,好像连手指都不能动弹分毫,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朝自己走来,凭着直觉和嗅觉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宁缃。 “啐... ...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贫嘴... ...”宁缃伸手抹去他脸上的血污时,段归感到有几点微微带着温度的湿润落下,那是宁缃的泪水——雷鸣之时宁缃想也不想就冲向了段归,可远远发现他一口气憋着好像已经没了呼吸时,她又犹豫着不敢上前,随着几声咳嗽之后传来一句几乎细不可闻的呓语,她这才扑上去喜笑颜开,却忍不住泪水滑落。 “老子,老子要娶媳妇... ...” “这... ...等你好了,我什么都依你... ...”宁缃没想到他第二句话居然是这个,才破涕为笑的脸瞬间羞得通红。 “现在.... ...咳咳咳~立刻,都听着,老子,琅琊王段归,要娶黎越郡主宁缃为妻——在场的,活着的死了的,都给老子做个见证!咳咳咳~” “琅琊王万岁!王妃万岁!” “琅琊王万岁!王妃万岁!” “琅琊王万岁!王妃万岁!” 段归仰面朝天地躺着,鼓足了力气把本该私密的情话喊出了惊天动地之声,一阵鸦雀无声的沉默后,欢呼声随之雷动——阵前招亲本该是死罪,然而此时却成了对士气莫大的鼓舞。 反观黎越兵士,却是一个个面如死灰,随着一声不知从哪里传出的轻叹,他们竟都渐渐地放下了手中的兵器,随即颓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黎越勇士们,米邱悖逆作乱人神共嫉,尔等不过受其妖言蛊惑一时行差踏错罢了,若肯倒戈受降,本郡主愿以性命担保你们无恙!”宁缃几步窜上一旁的房顶,对着那些已经失去了斗志的黎越人喊道。 “本王... ...本王替郡主作保,朝廷若是事后清算一个黎越百姓,本王便... ...咳咳咳咳~乏嗣无后,一辈子生不出儿子来!”段归虽然依旧只能躺着,可言语间却又有了几分生气——既然还有闲情逸致耍无赖,那便暂时死不了。 “琅琊王,你可真是... ...山崩色不变,鹿走目不移的豪杰... ...”司徒靖憋了半天只想出了这么个意思差不多的词来。 “直接说是混不吝的滚刀肉不就完了,拽什么文言词儿... ...”褚竞雄悠悠醒转之后也立刻跑去搀起了自己的心上人——她和宁缃都是毫发未伤,米邱出手看似重逾千钧,实际却是势大力不沉,对比伤痕累累的段归和司徒靖,显然手下留了情。 宁缃的一句话彻底打消了黎越人的疑虑,于是她苦笑着走回段归身边,伸出一指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接着将龙血竭制成的丹药塞进了段归的嘴里——那药入喉有如刀割,既苦且辛辣却对内外伤势有奇效,可段归一脸笑意却好像吃的是蜜糖一般。 药甫一入口,剧痛当即稍减,正要伸手去抓佳人的柔荑,宁缃却笑吟吟地闪身走向了褚竞雄和司徒靖,随后又递过去两粒同样的丹丸。 “快、快看!他... ...好像在动!”一声惊呼从身后传来,四人顺着声音看去,一时间都惊得冷汗淋漓。 那具焦黑的躯体,竟然在微微地颤动! 黑色的碎片从上面偏偏剥离,露出下面鲜红的血肉,血肉在众人眼前蠕动着,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成皮肤,而随着那一块块的焦炭剥落殆尽,里面露出的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而他们费心心血才弄瞎的一双眼眸此刻竟如无底深潭般漆黑,左顾右盼间似是已彻底复原。 “妈的... ...这东西,还是人么?!”褚竞雄狠狠地咒骂着,米邱究竟是什么东西现在谁也说不清,但连天雷都劈不死的,绝对不会是人! “人?是人又怎样?不是又如何?我就是我,独一无二的米邱!”他微微一笑,晃了晃自己的脖颈,动了动新生的双臂,随后人影一闪,原地便只剩一抹尘烟。 四人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站在了他们身边,不足三丈,杀机毕露。 米邱出拳,平平无奇的一拳,既不花俏也无骇人的声势,可是四人中竟没人看清他这一拳是如何打出又如何收回的——只是一拳之后,空气中那犹如爆鸣般的巨响和砖墙上那两个巨大的窟窿,已足够昭示这一击的威力。 打碎一面墙可能并不难,可击穿一间房就是另一回事了。 雪依旧在下,风也愈发地如刀刺骨,可浓密的乌云之中雷声隐隐,如此异象即便是在瀚海住了一辈子的人都难免惊魂不定——米邱抬起头,看着天空中时隐时现的雷光电影,沉吟片刻继而放声狂笑,而此时众人才看清他嘴里,竟是如刀般锋利的尖牙利齿! “哈哈哈哈哈~黄天?!你既不佑我,那就一样是我的敌人!!”说罢,他将依然扣在手里的百劫残生朝天一掷,众人只能听到一声呼啸,再看天空中时,已经只剩两点微弱的光芒,和云层中巨大的空洞。 “魔、魔鬼... ...魔鬼!跑!”无论黎越人还是吴人,虽然各自乡音有别,但此刻那一张张嘴里无非都是差不多的意思而已——恐惧、惊讶还有对于异类本能的厌恶,汇聚而成的只能是这一句话。 然后所有人都开始像受惊的羊群一样四散,只有为数不多的精锐老兵,才敢紧握着刀枪战战兢兢地躲在段归和司徒靖的身后。 “司徒... ...怎么办?”段归少见地茫然无措——任何人面对这样的怪物时,若还信心十足那只能说明他是天下最大的傻子。 “怎么办?我哪知道怎么办... ...你们快走,我和琅琊王,能撑多久撑多久。” “走个屁!少看不起人——陪你出生入死也不是第一回了,别跟这儿假模三道的!” “你为我黎越抛头颅洒热血,我要是此刻撇下你,岂不是个无情无义之徒?怎么,轻视我这六部的郡主么?” “岂敢,岂敢... ...掌嘴,掌嘴~”司徒靖和段归相识一笑,异口同声之后各自执起心上人的手打算吃个耳刮子了事,宁缃只伸手轻轻掌掴段归的侧脸后随即娇嗔一笑,他正得意时却忽听耳边一声脆响——只见司徒靖一副苦相,眼看着半边脸颊就肿起老高。 “死到临头还有心打情骂俏——果然,黄天无眼!”米邱双目暴睁,恶狠狠龇着满口獠牙冲向众人——他一身的皮肤隐隐化生鳞甲,双手竟也渐成利爪,一头卷发迎风便长,转眼间已和后脊上生出的长毛连成了一片直如黑鬃一般。 这个样子,实在已经根本不能算是个人。 双爪挥舞间罡风四溢,几丈外的砖石都难免被撕出裂痕,四人未及近身已是血痕累累,深可见骨的伤口顷刻间比比皆是,而在场之人无分种族,已尽成这头怪兽的猎物。 米邱嘶吼着,尖牙利爪直指段归,也许是因为不甘也许是因为嫉妒,他似乎对这个总是惫赖无状的人特别在意,此刻常性大失,更是将满腔杀意都倾注在了这个人的身上。 六尺之外,米邱三指如钩直刺段归的胸口,似乎想要将他生生开膛摘心,罡风触及皮肤的刹那便已血如泉涌——段归瞪视着眼前的怪物,不闪不避,他的身体已经无力反抗,但精神却依旧百折不挠。 然而就在此时两点寒芒从天而降,身后各自引着一道青蓝的闪电! “轰~!!”双枪不偏不倚直堕米邱的头顶,引动九天怒雷狂轰其天灵。 不成人形的米邱刹那间成了一团青色的火球,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嘶吼——众人目瞪口呆,因为他们不敢相信这个世上竟然会有东西在挨了三道天雷之后还能活着! 而随着他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四人终于明白了何谓真正的绝望——火焰下显出一头长尾利爪狼头蛇鳞的怪物! 米邱竟然还活着! 虽然浑身已被烧得焦黑,但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此刻明明生出了一线狭长的金色瞳孔,其中充斥着对世间一切生灵的憎恨,毫无疑问他已经彻底变成了某种非人的异类。 这头曾经叫做米邱的怪物再度席卷着罡风和杀气扑了过来——四人惨然一笑,只能静静等着无可避免的悲剧降临。 怪物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面前,四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双利爪已经划过了他们的胸膛。 然而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也没有开膛破腹的血腥,有的只是一阵风,带着焦糊的恶臭,吹散了眼前恐怖的狰狞。 米邱,或者说曾经的米邱,仅仅被一阵南来的寒风就吹散成了漫天的扬尘,连嘶吼都来不及便消散地无影无踪。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 “他... ...死了?”段归怔怔然呆立许久后问道。 “... ...应该是,刚才,你们看到了什么?”司徒靖茫然看着脚下残存的灰烬,摇摇头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 “和你看到的大概一样... ...”段归伸手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后捂着脸道。 “爹,娘,你们的大仇,终于报了... ...”宁缃双膝跪倒,脸上说不清是喜是悲,段归正要劝慰却见她擦了擦两腮的泪水后兀自起身,迎向渐渐围过来的吴军和黎越人。 “黄天庇佑,宁缃上承天意诛杀妖孽米邱——今奉父王遗命统领六部,有违逆者,杀无赦!”声音中虽不免女儿家的柔情,却凛然是王者的气度。 “女王万岁!” “女王万岁!” “女王万岁!” 黎越自古强者为尊,众人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至少知道怪物已死,而眼前四个得到上天眷顾的人还活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三十七章 百里视 “众将士听令!叛军已败于大将军之手,尔等速随我出城肃清余党!” 百里视按捺着百爪挠心般的焦躁独守上城,和手下的四千兵卒一起耐心等待着城北的信号,片刻之前那诡异的电闪雷鸣让他满心焦虑——好在两声炸雷之后,期待已久的红光终于窜上了天空,百里视跟着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这一战已经毫无悬念了。 司徒靖献计以半座城为代价换取胜利,段之泓和百里视都深表赞同——首先让段归诈败诱敌入城,之后再纵火封其退路,将黎越大军逼往严阵以待的城北,那里有赵俨和段归近两万人把守,即便有失还有城头上的十门摧山弩炮,它们经过调整无一例外地对准了城里,只等敌军冲上来送死。 若事不济,纵使北门失守,百里视也会在看到蓝色信炮的同时点燃深埋的炸药,随后整个下城区将会和米邱一起玉石俱焚。可他断不希望这一刻到来,他更希望是现在这种情形——米邱被击败,而他便可以率兵出城直奔叛军大营,杀他个天翻地覆。 铁闸拉起,人马如潮。 百里视不大喜欢这个任务,因为他将要面对的不过是些身中蛊毒不堪一战的老弱残兵,而他更想去迎战那个大名如雷贯耳的黎越枭雄——若是他此刻知道自己错过的是一件多么骇人听闻的事,那他一定会更加沮丧。 沮丧化为了愤怒,随时准备倾泻向拒不投降的叛军。 可叛军的大营之外甚至连个哨兵都没有,看起来所有还能战斗的人都已经跟随米邱冲进了啸月城,百里视高喊着降者不杀的口号冲进辕门之后却发现根本没人响应自己,少数还能挣扎着站起身的黎越人手握兵器颤巍巍地挡在他面前,似乎多说一个字都当场昏厥倒地一般,强撑身躯等着他的屠刀落下。 “米邱已死!尔等速速投降可免生灵涂炭!”百里视鼓足气势再次大吼一声,霎时间声如雷鸣令他自己的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即便不经过身边人的转述,仅凭其气势大概也能将这意思猜个八九不离十。 “... ...吴狗,废话、废话少说... ...黎越... ...黎越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没有投降的懦夫~”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被人搀着依旧步履艰难,他脸色虽然黝黑看不出病状,但已成青紫的嘴唇和气息奄奄的声音显然说明他已经只剩半口气而已。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还哆哆嗦嗦地举着手里的弯刀,用好像垂头丧气般的刀锋指向了百里视——眼睛,浑身上下只有那双眼睛里精芒内敛,孕育着生机。 “米邱裹挟尔等作乱,你黎越六部正统的郡主尚在城中,为何要为一个居心叵测的反贼做到如此地步!”百里视一声怒喝,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警醒眼前这些不堪一击却又众志成城的哀兵。 “你们这些吴狗... ...就因为我们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就把我们驱赶到这个连水都是奢侈品的地狱里... ...还要逼迫我们缴纳重税,为此我们不得不去抓蝎子和毒蛇,去被诅咒的黑琉璃山采集宝石,哼哼哼... ...你问问他们!谁的家里没有被你们的朝廷逼死过人命!”百里视身边的小校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在他眼神威逼之下将眼前黎越武士的原话一字不差翻译了出来。 “就是!... ...就因为你们这些吴狗喜欢九彩夜明珠,我们就得去黑琉璃山... ...那地方看着遍地都是美丽的珠玉,可去过的人最多三个月就会全身溃烂死得惨不忍睹!可你们的朝廷才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苛捐重税,逼得我们不得不用命去给你们换那些珍宝,每一家,每一代都会有一个人因为这个死于非命... ...” “即便如此,你们那些奸商来收购的时候还要趁机压价,我们为了能多卖些粮食,甚至不得不让自己的姐妹妻女去... ...!王上告诉我们,我们这样,根本不叫活着,更称不上是人!” “没错!你们根本就没把我们当过人!你们眼里,我们只不过是畜生,我爹,替你们吴人做了一辈子向导,不止一次救过东家的命——可他居然因为丢了区区三钱银子,就剥了我爹和我娘的皮!后来他在自己的坐鞍缝隙里找到了那块碎银,你猜他怎么说?他把那碎银子丢给才六岁的我,然后让我埋了爹娘以后接着替他卖命!” ... ... 几乎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段悲惨的往事,几乎每个人都有不得不仇恨吴人的理由,那些炽烈而怨毒的眼神令百里视心神不宁——开始他还敢在马背上与那一道道愤怒的目光针锋相对,可不消片刻,他就渐渐低下了头,继而恨不得再地上找一条裂缝钻进去。 人的恶毒,往往在他们残害同类的时候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百里视的前半辈子没有听到过哪怕一个这么令人发指的故事,而今天他听到的每一个都足以令他辗转反侧几天几夜难以入眠。 “可,你们的黎越王,还有宁缃郡主她,总不会也... ...”百里视已经没了之前的气势,支支吾吾地语无伦次。 “舍龙王?我呸!舍龙王只想借你们吴人的刀杀光不服从他的人!他才不在乎死多少黎越人才能实现他一统六部的大梦,嘴上说什么要团结对外,实际上就是害怕别人威胁到他的王位——宁缃郡主是个好人... ...龙城里的百姓大多受过她的恩惠,可那又如何,她不过是个女人!即便当上了王,难道她能领我们走出茫茫的沙海,让我们有喝不完的水和吃不完的粮么!” “多说无益!吴狗,来!” 黎越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恨声诉说之后便是群情激奋,连原本那些面露惧怕之色的人也变得决绝——人群开始渐渐向前挪动,迎着百里视的人马缓缓而来。 百里视在犹豫,他当然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但他实在不愿对这些几乎毫无反抗之力的人举起屠刀——若是那样做,他和他们口中的“吴狗”,还有什么区别? “跟我冲,往中军大营冲,沿途给我大声地喊——降者不杀!”纠结了半晌他终于想到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主意,疲弱的黎越兵将自然追不上健硕的快马,但是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里是战场。 是战场就会死人,降者不杀的意思,当然是若不归降便杀无赦。 于是屠刀挥舞,落下,再举起时已是血迹斑斑。 百里视不敢回头去看那惨烈的景象,他害怕一旦回头就会忍不住去制止这一边倒的杀戮——他甚至听不到身后那本该凄厉的哀嚎,因为黎越人根本连说话的力气都欠奉,更何况是反抗。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梗着脖子以表现自己的勇气,并且在对方的刀锋落下之时尽可能让自己死的更痛快一点。 这哪里是在征战,这分明是在收割,用上天赋予人类灵巧的双手,收割着同样由上天赋予的生命——而百里视从身后的叫喊声中竟明明白白听出了兴奋和暴戾,这令他他突然产生了远远逃离的冲动,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就是黎越人那些悲惨故事里逞凶肆虐的恶徒。 “米邱已败,降者不杀!” “米邱已败,降者不杀!” “米邱已败,降者不杀!” 百里视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号,他希望风声可以掩盖身后的喧闹,希望沙尘可以遮蔽眼前的疯狂——然而不知道到从哪一刻开始,他手中的长枪竟也开始血迹斑斑,可他只能寄望于黎越人会因为恐惧而投降。 只要他表现出哪怕丝毫的软弱和怯懦,都会对军心士气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甚至于令这些群龙无首的黎越人再起反心,从而招致无休无止的动荡,一如从前每一次的轮回往复。 可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选择,又是否是在重复着过去的错误,人会因为恐惧而选择臣服,但恐惧可以令人忘记仇恨么?百里视不想问,更不想答。 他只能肆意狂奔任由自己的身躯挥霍着本能,用一张杀气腾腾的脸去乞求遇到的每一个黎越人,放弃反抗器械投降。 一夜的厮杀过后,叛军大营之中尸横遍野,血浆浸透了那些松散的沙子再把它们凝聚成团,到处都散发着腥甜的味道,百里视独自驻足于最高的一处沙丘之上,眼看着叛军营寨中随处可见的血迹和尸骸,他终于忍不住五脏六腑中翻涌着的罪恶感,开始剧烈的呕吐起来。 半晌之后,随着太阳升起,温暖的阳光驱散了令他遍体生寒的阴冷,百里视这才起身又上了坐骑,又朝着营中疾驰而去——黎越人终于举起了白旗,在屠杀了近两成几乎无力反抗的病弱之后,余者终于因为求生的欲望而选择了妥协。 “禀将军,从贼作乱者已尽皆处死,余者已令其自守营房不得外出!”昨夜杀得最痛快的就是眼前这个武卒,百里视凝视着他,可无论怎么看这都分明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禽兽。 尸体堆得像一座山,遮天蔽日令人望而生畏,按照黎越人的习俗,这个尸体拉回他们各自的部落去火化,可是眼下根本没有那个时间,百里视还有另一间是要去做。 “传我将令,一至四营紧守营门,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五营到八营就地修整,等宁缃郡主一到,我们立刻开拔。” “是,将军——开拔?” “还有五部的营地以及龙城需要弹压,那里应该只有些老弱妇孺,但非郡主亲自前往不可... ...” “遵命... ...” 这龙骧武卒满脸从雀跃到失落的转变让百里视由衷厌恶,可转念一想,当兵的驰骋沙场,若是每一个都像他自己一样心存不忍,那这仗不用打就先输了一般——此时他才想起自己老爹的话,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果然还是老头子练达。 他是武将,便只管冲锋陷阵,至于安抚民心,本就是老爷子那种文官该作的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宁缃 “迦隗!你,可知罪!” “哈哈哈,老夫何罪之有?我对你父忠心耿耿,可他却要收我兵权吞我部族,我反,全是受他逼迫!有罪的该是你那个爹!” “... ...父王只是想要统合六部,令我黎越此后再无纷争内乱,这有何不好?几百年以来我们备受那些贪官污吏的欺凌,不正是因为内部一盘散沙,这才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哼,那为何不是你父王交出兵权和部族,让我来做这个王?!说到底,还不是私心作祟?!要杀就杀,别废话了!”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宁缃选择了沉默,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无法让这个固执的老人明白何谓兄弟阋墙必遭外侮——世代相传的六部制度早已深入人心,而当人们觉得任何一件事是天经地义不容更改的时候,任何改变都必然招致最激烈的反对。 貌合神离的六部分治俨然已经是黎越人身上最沉重的枷锁,只要这六个族长的位置存在一天,黎越就会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彼此内斗不休,也许她的父亲和米邱都存有私心,但谁又敢说中原的帝王纵横捭阖是一心只为天下万民,毫无利己之意? 失败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不合时宜,她父亲的理想过于崇高,甚至崇高到要求别人和他一样为了这个理想不惜一切,但这显然会令所有人都不满意——而米邱,学尽了中原帝王的手段,却忽略了瀚海之中小小的黎越并非广袤的中原,他用欲望去刺激黎越人的斗志,而这些与实力相比过于不切实际的欲望,最终会将黎越和他自己都吞噬殆尽。 宁缃很冷静,而且有着不逊于男人的城府心计,她很清楚现在的黎越依旧只能在别人的阴影之下生活,她只想让黎越的百姓活得更轻松,更幸福。 “押下去,和米邱其他的余党关在一起... ...三日之后,公开行刑。”段之泓虽已醒转但虚弱不堪,城内的事务暂由段归和司徒靖处置,而她需要做的,就是尽快将五部统合——让愿意归降的人尽快得到安定的生活,让顽固不化的人永远不能再蛊惑人心。 城外的大军在缴械之后也得到了妥善安置,而她和百里视仅仅用了不到十天就将五部的亲贵全部带回了啸月城,可之后的审讯核查却用了整整二十天——百姓们其实很简单,只要有吃有喝不受欺凌就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反倒是那些饱食终日的权贵,他们永远不会安于一日三餐和温暖的帐篷。 五部权贵中愿意归降的仅有七成,而这其中不乏一眼看去便是在虚与委蛇的见风使舵之辈,所以此刻表面的平静,无非是面和心不合的假象罢了。 帐外一阵缓慢而凌乱的脚步声传来,那种急躁和期待混杂而成的节奏除了段归再无他人,宁缃抿嘴一笑——她很清楚段归为什么抽空就往城外的黎越大营跑,才不是因为他嘴上说的心忧社稷那么冠冕堂皇。 “宁缃,我... ...我来看看你审得如何... ...”段归进帐之后反而隐隐有些羞赧,不仅逗笑了宁缃,连她身边的侍女也忍俊不禁。 “不愿归顺的米邱余党已经全部审明收押,口供也已具结,琅琊王可要亲自过目?”宁缃故作一脸严肃状,边说边叫身边的侍女将厚厚一沓供词拿到了段归的面前。 “这... ...你既已审结,我何必再看,我只是... ...”段归的屁股刚刚坐下就立刻有了一种针刺般的不适——宁缃一脸冷淡的样子让他顷刻间不知所以。 “琅琊王,城内诸事繁冗,核算伤亡,催发粮饷以及向朝廷报捷这些哪件离得了人?可殿下这些日子不断往我寨中跑,莫非是担心宁缃徇私卖放,轻纵了反贼不成?”宁缃有意冷下面孔,把话题引向了风马牛不相及之处。 “不!不不不不不!我怎么会是这个意思,我来... ...我来是因为... ...”段归更加慌张,忙乱之际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左臂还吊着绷带,不知不觉用力连连的摆手后才剧痛钻心似的捂着伤处一脸痛苦之状。 “你怎么了!”宁缃见状当即无心继续玩笑,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了段归面前一脸关切的问道。 “啊,疼疼疼疼!” “哪,哪疼?” “胳膊,胸口,腿... ...对对对,就是那儿~” “你... ...你又欺负我!” 宁缃满面娇羞,而段归则一脸坏笑地握紧了她的手,他刚想凑上去略施轻薄,却又因为腰部和胸口的一阵剧痛只得作罢——段归的伤势简直骇人听闻,饶是祁玦也花了三天三夜才把他浑身的骨头接好,随后又过了十多天他才能勉强下地行走,而直到现在,他依旧离不开绷带和拐杖。 宁缃却主动偎依到了段归的怀里,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呢喃道,“有些事,你不主动提,总不是要我一个女儿家先出口~” 段归闻言喜形于色,适才的疼痛像是一阵风般立刻飞去了九霄云外,随后他迫不及待地在宁缃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这才咧开大嘴笑道,“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准备,明天,明天我就抬着三书六礼来提亲!” 话音刚落,兴奋不已的段归抬腿就要往外走,身边的宁缃随即噗嗤一乐,然后只听她的侍女用稍显生疏的中原话略带责难道,“郡主就猜到你要来,一大早就亲自下厨弄了好大一桌酒菜,你要辜负郡主的心意么?” “不敢不敢~那就有劳姑娘赶紧去为我热一热——酒就免了,大战方息,城里城外家家悲声户户哀愁,饮酒作乐实在不妥。” “我以为你会早些来的,准备得急了——要不,让厨子另备一桌新鲜的,那些就留给他们吃算了... ...” “那可不行!娘子的手艺怎能便宜了外人!别说是凉了,就是臭了,也只能我段归一人受用!” “啐~谁是你娘子,不知羞~” 几个侍女见此情景都不免掩嘴偷笑,叽叽喳喳地窃窃私语了一阵之后,终于在其中某一个的暗示下都知趣地退出了营帐,而她们出去之前好像用黎越语问了一句什么,却招来了宁缃同样的笑骂——段归看看嬉笑而去的侍女,又看看满面娇羞的宁缃,思来想去仍是一头雾水。 “你们在说什么?” “... ...嗯~没什么,她们问我出嫁前的感觉如何,呸,一群小浪蹄子——对了,还没问你,州府和朝廷那边有回信了么?眼看着瀚海里已经起了霜... ...粮草再不到,不光黎越人,城里恐怕也撑不下去了... ...”宁缃未免话题继续往令她面红耳赤的方向去,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其实那些侍女问的是,上菜需要用多久——按照黎越人的习俗,男女两情相悦才不用管什么伦理教化,相好就是,因此她们难免认为郡主和这位准郡马早已鱼水情欢。 说到粮草,段归当即便是眉头一皱,宁缃一看这情形就猜到绝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朝廷那边虽然命翼州刺史尽速备办粮草支援啸月城,却未限定时日... ...至于国库调拨更是只用了一句‘克日解赴军前’打发我们... ...而且因为之前的问题,民间的粮商也都对啸月城避之不及——眼下除了等,我和司徒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 “那,城里的粮草还剩多少?” “城里的粮库之前虽然补给了不少,但这一个月来要供给近二十万人,已经所剩无几了... ...半个月,最多再撑半个月——早知道就不用烧粮草的计策了,现在真是搬石砸脚,哎~” “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当时若不烧了米邱的粮草牛羊,今日胜负也未可知啊... ...司徒先生有什么办法么——眼下五部初降人心未稳,又适逢寒冬,粮草不济很可能引发哗变,到时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 “没有用的... ...段怀璋这是打定主意要坑我们,搞不好现在翼州兵马已经在暗中调动了,就等黎越人哗变,然后就借机将我们一网打尽... ...” “你们这位太子爷,还真是好算计!” “没办法,从小就是这副刁钻歹毒的性子——不过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能被立储,之泓那样的仁人君子可坐不稳那张龙椅... ...” “... ...你觉不觉得,横山王变了——当初在建康,他是何等的洒脱率真,可现在... ...” “他只是忧心国事罢了——我了解他,品性率真纯良,就是有那么一点偏激而已,等战事结束... ...就好了... ...”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宁缃看到段归凝重的神情便将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其实想问——段之泓和段宣忱,你更看好谁。 “报!营外司徒先生求见,说有重要的事求见琅琊王!他问... ...他问现在进来合适不合适... ...” “让他滚进来!”段归一听这话就立刻联想到了司徒靖满脸的戏谑,果然,进帐之后他的表情和段归心中所想一般无二。 “说,什么事... ...”段归没好气的问道。 “呦?这是打扰你们好事了?抱歉抱歉,真有事——而且是天大的好事!” “怎么讲?”段归闻言来了兴致。 “郡主,哦不——王妃,不赏杯水喝么?” “呸,贫嘴,你们俩真是越来越像了——说,到底什么事?” 宁缃走过去亲自给他倒了一碗水,司徒靖大口大口地灌了半晌后才一抹嘴长出了一口气。 “嗯啊~痛快... ...确实是喜事——建康来了一支商队,足足两百多车粮食物资,足够我们撑一阵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三十九章 段归 段归兴致勃勃地拉着宁缃一同回城后,正碰上那只商队正在粮仓前热火朝天地卸车。 “这位就是琅琊王殿下,现在啸月城的一切事宜暂由殿下主持。”司徒靖走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而对方显然已经见过了他,当即深施一礼迎了上来。 “参见琅琊王殿下,老朽是建康云记商号的主事,听闻啸月城缺粮,所以... ...嘿嘿嘿~特来解殿下的燃眉之急,还请殿下多多照拂~”老者抬起头一脸的媚笑,搭配着唇边几根稀稀落落的花白胡子和一双贼光内敛的三角眼,一身猥琐的气质令段归不由得望而生厌。 段归看着老者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老头一看便是无利不起早的奸商,能在此时雪中送炭,所求必定不菲。 “老先生客气了,不知老先生打算怎么做这笔生意?”段归单刀直入主题,他很清楚和这样的人说话越直接越好。 “一切听凭殿下做主~” “什么?!” “老朽的意思是,殿下您打算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我云记千里迢迢不辞辛劳不惧瘟疫,为社稷为殿下解困分忧,殿下自然绝对不会亏待我们的,是不是?”老头说完适时地递上了几只锦盒后谄媚地笑道,“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望殿下和郡主笑纳——听闻横山王重伤未愈,老朽不便打扰,不过这些伤药是老朽特意从琅嬛阁高价买来的,劳烦殿下转交~” “老先生还是有话直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 “殿下不必客气,老朽姓孙,家中行二,殿下叫我孙二便可~” “孙、孙儿?” “是,正是老朽~” 段归顿觉这老者猥琐之中还带着些许的谄媚,他却不知道面前的老人来自天下闻名的刺客组织一线牵,更是名列七大更夫之一的长孙惧。 “孙... ...孙二爷,这样,远来是客,有什么话,我们去驿站说,请!”司徒靖强忍着笑意,伸手指向了货栈外面——离了货栈再转过三个接口,就是啸月城的馆驿所在,因为府衙毁于大火,只好暂时将这里充作了官署。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除了两把椅子一张方桌之外,就只有一张床和几只圆凳。本来这贫瘠的啸月城里就鲜有大人物来访,最后一次翻新扩建,还是因为十多年前皇帝驾临,这才才不得不将府衙翻修一新,暂时当做行在。 而这座馆驿里,更是几乎从来没有接待过信使以外的任何朝廷官吏。 “孙二爷,直说,你大费周章到啸月城来,所为何事?”段归坐下之后先是灌了一大碗凉茶,随后才慢悠悠地开口问道。 “实不相瞒,这一来么,是听说啸月城有大量的龙血竭,老朽只愿以这五百车粮食,换取啸月城所有的龙血竭;其二,老朽希望能在啸月城里设立一个分号,专营瀚海一带的物资。”长孙惧简直是个天生的奸商,他站在那里的样子低眉顺目之中透着一股令人厌恶得诡诈,就像一只老得掉了毛的狐狸。 “五百车... ...那就是五十万斤,换所有的龙血竭倒是不成问题——你知道我们手里有多少龙血竭?”段归眉头一皱,这事是机密中的机密,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这龙血竭的来历和数量,否则瀚海之中必然再生动荡——那可怕的怪物,足以令任何人胆寒。 “实不相瞒,小人早就打听了,具体的数量虽然不甚了然,不过大概也就是六十斤以内——殿下别想歪了,在下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把手伸到军营里,不过商有商道,从你们每钱龙血竭的定价和啸月城的粮食需求稍加推演,不难得知~”长孙惧话说的滴水不漏,加上那眉宇间藏不住的贪婪,令段归立刻放弃了怀疑。 “孙二爷果然是滴水不漏,佩服佩服——不过,这建立分号算什么条件?此举对啸月城有利无弊,而且一应所需都要靠你云记自行筹集,怎么看都是赔本买卖?”倒是宁缃敏感地抓住了长孙惧话语里的关键,继而微笑着问道。 “这位就是宁缃郡主,如今建康到处都在传言黎越出了个声如九天仙音一般的郡主,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老朽要是年轻个十岁,都难免要骨头发软了~哈哈哈... ...不错,建立分号不算什么,不过这专营二字,却是老朽一点私心——今后凡涉及啸月城和黎越人的买卖,只由老朽云记一家经手,其他人不可染指,这,算不算条件?” 段归,司徒靖和宁缃闻听此言都难免瞪大了眼睛,黎越的买卖除了龙血竭之外还有九彩夜明珠和沙蜥皮革,红蜡等等的奇珍,而这些如果交给任何一家商号独自经营,都将是令人垂涎的暴利。 “孙二爷好算计啊?区区几十万斤粮食,就要拿走这条瀚海商路?” “呵呵呵~司徒大人,老朽何时说过,就只有这一百万?几位如果答应老朽的提议,粮食,要多少有多少!价格方面,老朽一分不赚,如何?”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好!只要我段归在此一日,啸月城决计不会有其他的商贾——不过,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自古多有,我走之后,剩下的就靠您自己了... ...” “呵呵呵~这就不劳琅琊王费心了,商人么,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低买高卖寻机行事?” 长孙惧低头拱手一笑,然后识趣的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段归三人,适才轻松的气氛忽然间变得紧张起来,三人面面相觑,段归看得出另外两人心中有和他一样的疑问——这个老者,究竟是什么背景? “琅琊王,你听说过这个云记商号么?”司徒靖即便博闻强识,却对江东的风土人物不甚了解,所以他只能去问久居此地的段归。 “倒是有些印象,好像是翼州本地的粮商,不过只属二流商号——说句不好听的,恐怕连建康城都进不去。”段归苦扫灵台许久,终于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这个不起眼的名字。 “可是看这架势,恐怕不是个二流商户?”司徒靖说的没错——且不说其他的,一次就能筹集几十万斤的粮食浩浩荡荡运来啸月城,这等财力和人脉就绝非一般商号。 “我也觉得奇怪... ...可咱们在这一呆就是小半年,北边的事情我也是两眼一抹黑——先不管他!走一步看一步~”段归喝干了面前自己手边的茶壶,起身边往外走边问司徒靖,“对了,之泓怎么样了?” 段归这些日子其实比宁缃更加忙碌——城内的龙骧武卒折损过半,从建康带来的吴军也所剩无几,光是自己人的伤亡名单核算已经足够他忙了,更何况还要将黎越的阵亡人数一并核实,因为这些数字即是军功,更是一个个需要抚恤的家庭。 所以一个月过去了,段归总共也没去看过段之泓几次,为此他甚为愧疚。 “横山王恢复得还不错,这几天他还经常问起你... ...不得不说我那个师弟还真的有些手段,以前我觉得他只会杀人,想不到医术也这么高明~”司徒靖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随即立刻岔开了话题——段之泓问起段归时的神情令他至今想起来都有些胆寒,其中已不单纯是叔侄或朋友之间的关切,却隐隐藏着一种司徒靖早已司空见惯的东西。 “... ...走!跟我一起去看看他去~”段归似乎对司徒靖的异样毫无察觉,脸上当即挂上了欣喜的笑容,其中还饱含着对于某些事物的期待。 三人一前两后直奔段之泓的房间,不过是二三十尺的距离,司徒靖和宁缃却是各怀心事,将这段路走得似乎无比漫长。 “之泓!怎么样了!我来看你了——你看,据说这是琅嬛阁买来的疗伤极品,祁先生,麻烦你帮着看看是否合用。” 段归推门而入后见到祁玦也在房中诊脉,当即就把长孙惧奉上的锦盒递了过去。 “琅嬛阁的药?建康来人了?”段之泓半靠在床上,依旧面如金纸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可眼中的光芒去依然凌厉如昔。 “粮商,来趁火打劫的而已——祁先生,怎么样?”段归有些急切的问道,不知不觉甚至对祁玦也换了称呼。 祁玦将锦盒里的瓶子挨个打开闻了个便,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半晌之后才从中挑出两三个瓷瓶,然后将其余都递还给了段归后道,“就这三瓶可以祛毒,其他都是治疗外伤的,不对症。” 段之泓的武艺虽然比不上他这个皇叔,但也算得上一流,真正令他久久不能痊愈的就是窦都那些要命的毒烟——祁玦看了看司徒靖,后者似乎若无其事一般倒了碗茶水递给段之泓,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早已药石无灵。 “建康的粮商?老二怎么会允许建康的粮商来啸月城扶危济困,他怕是正厉兵秣马等着我们这边断粮哗变?”段之泓森然一笑,目光之中的寒气令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感到毛骨悚然——宁缃在门口悄悄注视着段之泓一言不发,神色比之前审讯迦隗时还要凝重。 “之泓... ...战事已了,你又何必忧心这些呢——好好养伤,至于这些琐事,交给我就好。”段归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满脸关切的说道。 “多谢皇叔关心,可我毕竟是抚远大将军,朝廷一日未罢我的兵权,我都是这啸月城里的主事之人——这些日子以来劳皇叔你费心了,待我好转,定必厚报!”段之泓也是点头微笑着说道,但话里话外却似乎有几分对段归之言的不悦在内。 段归闻言,原本欣喜的神色忽然为之黯淡,片刻之后又是喜上眉梢。 “那,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祁先生,此间之事就拜托你了。” “琅琊王客气了,分内之事而已。” “祁玦,替我送送皇叔。” 段归出门之后脸上的笑意随即消失无踪,来之前的欣喜和期待变作了失望和哀愁——段之泓已经与他渐行渐远,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段郎,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我在想朝廷如果诏我们回去,该当如何... ...” “你想的怕不是在庙堂之内,而是在这啸月城里?” “不要再说了... ...” “你心怀大志,可是,你已经控制不了他了,因为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 ...” “别说了!” 段归怒喝,而这一次他没有转身,而是大踏步地甩开了宁缃和司徒靖,牵过一匹战马绝尘而去。 “让他自己静静... ...”司徒靖上前劝慰宁缃到,继而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时也,势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四十章 宁缃 婚房中此刻只有宁缃,虽然她早按中原的风俗将自己裹在了凤冠霞帔之下,可那无处安放的双手却不免充斥着紧张和羞涩。 五天前,段归抬着三书六礼带着鼓乐笙箫,浩浩荡荡从啸月城进了黎越的驻地,目睹这一幕的吴人和黎越人都猜得出他所为何来——他和宁缃之间的郎情妾意早已经算不上是秘密。 这是大战之后城里城外首次驱散了愁云惨雾,因为对于黎越人和吴人来说,这都是值得由衷欢喜的好事——宗室子弟与黎越郡主联姻,预示着终于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所以瀚海的百姓无不为此欢欣雀跃。 饱受战火折磨的人们总算可以过几天真正太平的日子了。 出于对黎越习俗的尊重,他们在德高望重的长者面前约为婚姻之后便又不得不暂时分开,直到按照中原的习俗合了八字问了吉时,这才敲锣打鼓地在城里正式迎娶新人。 对于任何女人来说,新婚之夜都是羞涩而激动的,即便是瀚海里的风此刻都吹动着温婉缠绵的旖旎,房里摇曳的红烛仿佛宁缃的心情一样悄悄跳动着炽烈的激情。 白天的婚礼除了繁缛的仪式之外,还有整整持续到现在依旧人声鼎沸的宴席,整个啸月城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来贺喜然后坐下来大吃一顿,这对于饱受烽烟煎熬的吴人和黎越人来说无疑是很有诱惑力的。 更重要的是欢天喜地的气氛至少能暂时消弭彼此的隔阂。 不过宁缃仍难免有些抱怨,这些不识趣的家伙为何还要缠着自己的新郎——她已偷偷掀开盖头的一角观察过好几次,窗外的天明明早就已经彻底黑透了,可还是有人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甚至空着手来赴宴,以至于婚宴依旧嘈杂地像是个热闹的集市一般。 她甚至暗暗责怪起了司徒靖,说什么在大火烧出来的空旷地上宴开三晚,以此稳定人心——这可是她出阁嫁人的日子!居然就这样被生生地搅合成了带着浓浓官场气味的迎来送往和邀买人心,最重要的是,新郎居然迟迟不出现! “吱吖~” 这个声音让宁缃紧张得浑身没来由的冒出一阵冷汗,接着她所有的胆气和豪情都顺着毛孔逃离了她的身体,只一瞬间,她就变成了一个浑身骨头都酥软了的小女人。 “娘子?” “嗯~” 三个字,便是你侬我侬,便是春风拂柳,便是情意绵绵,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人间至乐之事。 段归掀开了盖头,下面是峨眉淡扫,花容月貌的一张俏脸——虽然肌肤是好像小麦一般的异域风情,但却无比适合中原的妆容令人一见倾心。 随着那张脸羞涩的嫣然一笑,段归顿时觉得像是有一阵六月里的江风从头顶直接灌进了胸口,在心窝里打了个转之后又从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顺手带走了他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只留下那些会让人百爪挠心的期待,以及不知从何而起的麻痒和忐忑。 段归并非初哥,甚至可以说是风流阵里的老先锋,可此时他张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伸着手也不知道要摆在哪里,浑身的骨头节像是齐齐断了似的站不稳身形——额头上的汗珠,简直就像在九月艳阳天里裹着裘皮似的如雨而下。 “我... ...不会中原的妆容,是找城里最擅妆容的姑娘替我描画的... ...不好看么?”宁缃看他张口结舌的样子不由得又把螓首低下了几分,娇羞之中带着三分媚态,令人目眩神迷。 段归一见更是魂飞天外,也许是酒气又或者是血气,总之什么东西从心里涌出来直冲灵台,随后他两眼一花,竟然就那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宁缃被他突然跌倒吓得花容失色,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伸手正要搀扶,却冷不防让段归一把搂在了怀里。 “美色当前,难免急火攻心~”段归说着就要施以轻薄,却被宁缃推到了一边——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就此放弃,翻身再一次扑上去之后,终于得偿所愿。 段归热情如火,宁缃更报以火一般的热情,缠绵许久后好像胶结在一起的双唇才缓缓分开。 “那个蜡烛... ...有些晃眼... ...”宁缃指着床前一对龙凤烛柔声细语道。 “龙凤烛?洞房花烛哪能不点龙凤烛?这要是在王府里,何止这几只?那得把整间屋子都照得亮堂堂的才算——就是... ...委屈你了,堂堂郡主如今嫁做王妃,却只能跟我在这馆驿里成婚... ...” “呸~木头~!” “嗯?” “你去看看门关好了没有... ...” “进来的时候就插上了——再说,虽然这里是馆驿,我就不信还有人敢听我段归的洞房!”段归这一声似乎有所指,果然,窗外站起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哼,这会儿摆起架子了,可不是自己趴人家窗户根的时候了~”这是个娇滴滴的女人声音,语气却比男人还要豪横几分。 “谁说不是呢~走娘子,咱们可不是打扰别人好事的无赖之徒~啧啧啧”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不用问都知道是一直找不到报复机会的司徒靖——整个啸月城,恐怕也只有他和褚竞雄有胆子闹段归的洞房花烛夜。 “... ...好好好,我错了,行了~”段归对着窗外高声叫嚷,却明显底气不足似的每一个字的音调都在往低走——直到听见了司徒靖和褚竞雄渐渐远去的笑声,他长长舒一口气似的转过身。 刚转过身他又愣住了。 眼前试衣服香艳至极的画面,烟纱半笼之间丰腴若隐若现——宁缃虽然低着头,却不时地偷眼看向段归,四目相对之际,两人都顿觉诺大的天地间刹那寂然无声,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和呼吸在撩拨着暧昧的夜色。 烛影摇红青玉案, 巫山一段画堂春。 高山流水声声慢, 阮郎归来点绛唇。 一夜的暴风骤雨直至五鼓天明方才停歇,早不堪采摘的宁缃依偎在这已和她无分彼此的男人怀种,偷眼看向那张沉沉睡去的脸——那张脸上此刻满是幸福的疲惫和满足,而宁缃此刻才发觉,他那坚实的臂弯原来竟是那么地可靠。 越是如此,她就越不能让这个男人陷入危险,于是她打定了主意,要去做一件绝不该在新婚之夜做的事。 段归依然沉睡不醒,宁缃却偷偷起身装扮停当——一身劲装越发凸显了身姿的曼妙,不知是否因为初为人妇,举手投足间更是多了几分成熟的魅力。 窗外夜色深沉,空气中仍是暗香浮动撩人心弦。 她走到段归身边,伸手轻轻摇晃了他两下,却见夫君只是嘟哝了一句什么便翻身睡去,宁缃终于不再犹豫——她从窗子一跃而出,直奔段之泓的卧室。 段之泓昨晚只是露了一面就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因为无论是身为抚远大将军还是段归的皇侄他都必须要做足礼数,只是任谁都看的出来他眉宇间的凝重,并不是因为渐渐痊愈的毒伤,而是一种忧虑——对于段归和黎越联姻的忧虑。 他有能力,够聪明,而且礼贤下士,正因如此他才绝不会是一个甘心受人摆布的傀儡,而这些优点此刻都已经变成了威胁——宁缃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段之泓心里潜藏着的敌意,他正渐渐变成另一个段怀璋。 更何况,段之泓在一日,段归就永远只能是个有名无实的监军而已。 那个房间已经尽在眼前,宁缃难免有些犹豫,她并不讨厌这个横山郡王,身处建康之时那个文采风流洒脱率真的段之泓也曾一度令她为之折服,可惜权力面前既无亲情更无友谊——她刚刚做了段之泓的婶子,转眼就要去要他的命。 房门被薄如蝉翼的刀尖轻轻挑开,随后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床前,紧接着二尺青锋高高举起,闪着熠熠的寒光眼看就要饮血食人。 但是刀锋却迟迟落不下去,因为一只手死死钳住了她腕子,令他难动分毫——段归,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那张脸上有不忍,有怜惜,有指责也有哀愁和纠结。 宁缃很沮丧,段归终究还是舍不得对段之泓举起屠刀。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段归知道答案,可是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想到替你... ...你觉得,如今的段之泓,是你能控制的么?”宁缃的神色同样复杂,她回房之后便一言不发,眼神之中除了功亏一篑的不甘,还有一点对段归的埋怨。 “我知道,之泓现在已经对权力上了瘾,但是还没有泥足深陷,我还能叫得醒他... ...他和宣忱是我看着长大的,也只有他们把我这个皇叔当回事——而且他颇有治国之才,我不能... ...” “段郎... ...你在自欺欺人,你明明知道,横山王虽然秉性纯良,但生就一副铁石心肠!他品尝过了权力的甘甜,如今已经对你这个皇叔颇有芥蒂了——我承认相比于晋王他也许更适合做一国之君,但以他的性子,兔死狗烹只是早晚而已!”说着说着,宁缃便有些激动。 “若他是个贤君明主,我便成全他又如何... ...” “你自己心中早已了然,他绝不会是你心目中的仁王英主——如今大局未定,内有段怀璋环伺在侧,外有北周虎视眈眈,而他却已经在提防你这个盟友,其刻薄寡恩可见一斑... ...这种人一朝大权在握,只会变成个暴君!” 宁缃说完便陷入了沉默,只是以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凝视着自己的丈夫,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只要段归愿意,她甚至可以直接调黎越大军入城——她相信自己的眼光,所以她也相信段归。 “琅琊王!琅琊王!琅琊王,不好了!” 沉默的空气被一阵急促的呼叫声打破,门外先是急急的脚步传来,然后就是急躁地扣门声响起。 “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不好了... ...大将军他,他遇刺了!” 段归一愣,随即看向宁缃,可从那张俏丽的脸上看到的同样只有惊讶和不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四十一章 段归 段之泓静静地躺在床上,修剪整齐的双手贴在身侧,似乎仍在睡梦之中——只是此刻他不仅气息全无,更没有了头颅。 胸口处的衣襟上依旧渗着殷红的血迹,像是在纯白的绸缎上绣了一朵鲜艳的花,这朵花抽干了他所有的生命,并以之滋养出诡异的妖艳。 毫无疑问,段之泓是在睡梦之中被人所杀,凶手一刀毙命甚至令他无暇感到痛苦便已经魂归九泉,段归这才想起刚才宁缃和他潜入房中时的一丝怪异之处——以段之泓的身手,即便是在睡梦中也绝不至于对即将落下的刀锋毫无察觉,而他当时居然睡得像个婴儿。 凶手当时就在附近窥伺着发生的一切,甚至他当时也潜藏在房里! “之泓!” 想到这里段归如遭雷击,他雾蒙蒙的眼前竟然恍惚浮现出了那个杀手——他先将迷烟吹进窗内随后潜入房中,正要下手却听到了门外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随后他隐身于房间的角落,目睹宁缃进了房间,然后又看着段归将她拉走,直到脚步声渐远,他才又从黑暗中现身,然后将段之泓一刀毙命。 得手之后,他竟然还残忍地割走了段之泓的人头! 这个人会是谁?段归想到的第一个名字,便是司徒靖,紧接着他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司徒靖有理由刺杀段之泓,但绝没有理由,更不可能忍心再去毁伤他的尸体。 他和司徒靖一见如故,正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虽然置身于兽群之中,却依然保留着人性的人。 “司徒,你看出什么了?”段归的手始终没有放开段之泓的手,哪怕那只手早已冰冷僵硬。 “之前我不确定,但现在我想到了一个人——陆昭明......” “陆昭明?!他不是死了么?你和之泓不是亲眼看见他死在谢晨夕的手里了么?!” “那一刀我们确实看到了,分毫不差正中心口,但事后却出了点蹊跷......那条街莫名其妙地失了火,陆昭明的尸体找到的时候已经几乎烧成了焦炭——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可当时我们和谢晨夕相距不过几丈,眼看着他毙命倒地,所以就没有深究......” “嘭~”段归猛地起身,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司徒靖的脸上,他的眼底尽是怒火,却颤抖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太清楚司徒靖了,所以他断不相信司徒靖会对这么重要的事等闲视之。 也许司徒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心底深处在期待那个叫陆昭明的凶徒会有朝一日突然出现,取了段之泓的性命为段归扫清障碍。 一拳挥出之后,段归满心压抑的情绪似乎得到了释放,他看着司徒靖嘴角流出的血迹,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这么愤怒——也许在他的心里,也隐隐存着这样一个念头,希望可以既不弄脏自己的手,又可以解决这个令他进退两难的麻烦。 一念及此,他又猛地挥起一拳,而这一次是打在了自己的脸上,刹那间又是鲜血迸流,连拳头也立刻泛出了青紫色——他真正责怪的也许正是自己,他觉得是自己纵容了眼前这一切的发生。 忽然间,一只温柔的手抚上了他的面颊,带着丝丝的温暖,让段归冰冷的内心得到了些许的慰籍。 “夫君......” “你放心,我没事的——司徒,抱歉,我只是......”段归抱拳作揖,但立刻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想要弯下去的腰也再难动分毫。 “琅琊王,说这些干什么,其实我很高兴你会这样,因为这证明你的确和那些人不一样——不过眼下需要全城戒严,陆昭明必须要抓到!至少......也要让横山王留个全尸......”司徒靖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床上那具冰冷的尸体让他觉得此刻哪怕露出任何一点点的喜悦,都是十恶不赦的罪行。 “下令!全城封闭,通缉刺客陆昭明!” 段之泓遭人刺杀的事情很快就闹得满城风雨,尤其是那些见识过米邱赫赫凶威的兵将,很快就将刺杀和那个怎么都杀不死的恶魔联系了起来——满城都在传说,两道天雷也只劈碎了米邱的肉身,元神不灭的厉鬼复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取了抚远大将军的人头,接下来便要向每一个害了他的人索命。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黎越人之中甚至也起了米邱会再次归来的谣言,为此宁缃杀了足有几十人——若不是因为段归娶了她,恐怕相信这谣言的人会更多。 光阴如梭,一晃又过去了十多天,城里丝毫没有陆昭明的踪迹,而期间也再没有一起凶案发生,于是众人也就慢慢地淡忘了那些不久前沸沸扬扬的传言,一切又重归于平静。 黎越人也是一样,那些嘶吼着北进中原的声音终于渐渐湮灭无声。同时,随着云记商号开始以比往常高出近五成的价格收购各种瀚海里的特产,兵也好民也罢,都迫不及待地扔下了刀枪,恨不得将瀚海里所有的珍奇都一股脑地搬进云记的货栈。 而他们卖的东西更是物美价廉,甚至只要签一纸文书就可以先拿回去用,还不起钱时只要以等价的牛羊或者随便什么财产抵债即可。 有饭吃有衣穿还有崭新的帐篷住,傻子才会为了几句空话再举反旗——说到底,拼了命得造反,为的也无非就是一天三顿饭和春秋两身衣。 “司徒,之泓的首级......有消息了么......”段归每次提到这件事都感到心里一阵刺痛,但他不得不逼迫自己追问下去,否则他总是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瞪视着他,让他时刻如芒在背。 “音信全无......大街小巷到处张贴了画影图形,而且城里无分兵民都自愿自发地日夜巡查不断——所有人都在说,要把害了横山王的凶手千刀万剐......可是这么多天,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司徒靖摇摇头,一张永远悠然的脸上少见地挂满了严霜。 “......城里搜查过了么?” “已经仔仔细细搜查了三遍——兵士们甚至连城里的乞丐窝都翻了个底朝天......” “可恶!这陆昭明难道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段归恨恨地一拍桌面,水曲柳的材质上当即就是五个分明的指印。 “换成米邱我倒是相信他可能又这个能耐——我有种感觉,和那个云记商号有关......”司徒靖提到这个字号,不由得面露一丝疑虑。 段归闻言一愣,他从没想到过这一点,但现在看来,这个云记商号确实不止背景神秘,而且出现的时机也非常可疑。 “他们?确是过于巧合......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恐怕不益轻举妄动......”段归眉头紧皱,似乎有所顾忌。 “我明白,毕竟他们现在是啸月城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我并没有让人大张旗鼓地调查...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派了眼线日夜监视——但我猜测他们应该和段怀璋无关,否则只需坐视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先救急再行凶?所以我怀疑,他们恐怕和江北有关......” “江北?周人?!”段归一经提醒,才想起这个陆昭明不仅是段怀璋的心腹,更是吕家先登营的暗探。 “对,除了周人,谁敢逆当朝太子的意?除了他们,谁有能力在短短几个月内将一个二流商号抬举到如此规模?而且也只有他们,有能力也有理由去保陆昭明。” “......有理,可是既然已经搜查过而且没有任何结果——总不能把他们都扣留下来?” “不!我的意思是,放他们走!”司徒靖拿起自己腰间的水袋猛灌起来——这是他在狐康内乱之后新添的习惯,水袋里是祁玦专门为他配制的药茶。他似乎对这个味道十分着迷,以至于每次心情舒畅的时候都要来一大口,否则便不尽兴。 “你的意思是,引蛇出洞?”段归当即了然,他是个聪明人,和司徒靖也愈发默契,自然很快就能明白他的用以所在。 段归没有做任何的解释,似乎是厌倦了将人力和物力付诸流水一般毫无征兆地撤销了戒严,啸月城终于不再被紧张的情绪所笼罩,而无论多么爱民如子恩泽一方的父母官,死后也会很快被百姓遗忘,更何况段之泓不过是舍生忘死浴血奋战平定了黎越的边患而已。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古皆然。 北门不再戒严,满载的商队终于可以将这些日子以来收购的物资运回建康,白花花的银子足以令他们迫不及待——而长孙惧表现出的迫不及待,完全和一个锱铢必较的奸商别无二致。 “孙二先生,何必走得这么急呢?”司徒靖故作惊讶地问道。 “小号收了不少的物产,许是因为商路断绝了一年多,那些黎越人把存货都一股脑卖给了小号——实不相瞒,再不回去,小号的这点钱粮可就不够了~哈哈哈哈~”长孙惧说得好像很无奈似的,可满脸的褶子里都嵌着兴高采烈。 “恭喜先生,那先生何时回来?”段归似乎有些担忧的问道。 “不不不~琅琊王误会了,老朽不走,开设分号的事情还需要老朽料理,这次只是底下人回去而已——殿下放心,既然商路已通,下一批粮食物资一个半月之内就能运抵啸月城。”长孙惧连连摆手,似乎生怕对方认为自己是见好就收,打算拍屁股走人。 “既如此,事不宜迟,这是关文,请老先生速速回去安排~” “多谢殿下,多谢司徒先生。” 手拿官文的长孙惧腰弯得好像一只煮熟的虾米,随后他躬身踏着小碎步不徐不疾地退出屋外,然后顺手关上了房门。 “琅琊王,这老头子不简单啊~” “怎么讲?” “前一次见的时候未曾注意,刚才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老者呼吸沉稳步履轻健,眼中精芒内敛显然是有不俗的内功修为——而且你注意到了没有?他刚才退出去走的那几步,若不是在皇宫里待了至少十年,决然练不出这等的规矩。”话音刚落,司徒靖又开始大口大口的灌药茶,段归现在也看出来了,这个举动说明他很得意。 “明天一早,我们瓮中捉鳖——之泓,我亲手给你报仇!”段归咬牙切齿,似乎只有把罪责归咎于陆昭明和周人,才能稍减他心中的负罪感。 “琅琊王,还有一句话我必须要说——事已至此,只问首恶即可......毕竟这生意,我们暂时还得跟他们做下去......” “......放心,我明白。” 司徒靖很清楚,眼下段归必须严惩一个凶手,因为若不这么做,怀疑的矛头便会很快指向段归——而作为势单力孤的一方,他又决不能拒绝来自江北的“帮助”。 段归当然也明白,即便他依旧愤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四十二章 沈稷 “陆昭明,你恐怕还要再待些日子。” 说话的年轻人背对着陆昭明,他的声音冷冽而沉静,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泉——陆昭明则独自坐在一边的方桌前喝着闷酒,闻听此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已经在这个破地窖里呆了快半个月了,你们究竟还要我待到几时?!”他早受够了这个不见天日的老鼠洞——啸月城的货仓已经许久无人问津,甚至连管仓的小吏似乎都不知道某一间仓房里居然还别有洞天,于是云记的人便理所当然租下了这里并把陆昭明藏了进去。 他确实还活着,只是好像也只剩下半条命而已——胸口厚厚的绷带上虽然不见血迹,但金纸一样的脸色和愈发凹陷的双颊无一不昭示着他曾经伤重垂危。 那天,他看到来人是谢晨夕的时候简直欣喜若狂,以他对这个人的了解,自己如果出言相求他必定会给自己一个痛快,而且绝不会毁伤他的“尸体”。所以他在和谢晨夕虚与委蛇的时候,已运起全身的真炁护住了心脉——谢晨夕的飞刀固然凌厉,可他只需要看准时机再稍稍侧个两分,凭借肋骨、肌肉和汇聚于一点的毕生功力,足以让刀锋避开致命的要害。 可他还是小看了谢晨夕——即便那把飞刀不足以致命,但却足以令他血流如注。他就那么一直忍耐着,等到所有人都远去之后,大量的失血已经令他虚弱到几乎爬不起来。 幸好这时候有一个同样身受重伤的倒霉鬼从旁边经过,于是这个倒霉鬼就成了陆昭明的替死鬼——陆昭明在他的心口作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伤痕之后并没有忘了将街道两侧的房舍都付之一炬,待眼前已是一片火海之时,他才艰难地蹒跚而去。 之后的几天他先是找了个当地的土郎中为自己诊治,稍有好转便也将那救命恩人送进了黄泉。他本来打算就此出城逃回建康,可一来担心功败垂成回去也是兔死狗烹,二来确实伤势未愈难以远行,所以便一直躲在乞丐窝里打探消息。 直到有一天,他正准备抢劫一个满脸猥琐的老奸商,正要动手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打了闷棍,再醒来时便已经身处于一个满是霉烂气味的地窖。 面前这个年轻人声称是收到了米邱的消息从江北而来,可惜啸月城大事已定他们也只能救他一命而已——这个年轻人浑身带着一种令陆昭明极不舒服的气息,尤其他脸上那张好像金银熔铸的飞鹰面具,令他整个人说不出的诡异。 受命前往江东辅助陆昭明重建谍网的,正是扬州刺史慕流云麾下的昭武校尉沈稷。 但因为他实在过于显眼,所以抛头露面的事,都由那个死乞白赖一定要跟来的长孙惧去做,甚至商队之中知道沈稷身份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区区两年,他已经是慕流云最器重的下属之一——他依稀记得当时慕流云接到朝廷诏命时愁眉不展的样子,慕清平和锋镝营一众将领谁都不适合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想来想去,这担子也就只有落在了他的肩上。 “段之泓和司徒靖解除了城内的戒严,你若是想寻死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安排人送你去自投罗网——这么昭然若揭的欲擒故纵,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沈稷已经不再是那个青涩的毛头小子,两年的光阴让他成长了许多,除了身形更加健硕挺拔之外,言谈举止间竟也有了隐隐的杀伐之气。 “若不是你肆意妄为,我何必要躲在这儿!!”陆昭明忽然将酒碗摔得粉碎,借此发泄着内心的愤懑。 他伤势未愈,当然不可能在重重护卫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段之泓——真正取了吴国抚远大将军首级的,正是他面前这个叫沈稷的人。 陆昭明清楚地记得那一晚这年轻人提着段之泓的人头回来时,眼神之中凌厉的杀意和周身浓郁的血腥,他只说了一句话,“这个,当做给段怀璋的见面礼,他会再重用你的。” 锋镝营,上一次听到这三个字时它还名不见经传,现而今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陆昭明感到了一种强大的威胁——因为这个年轻人身上流露出的气势,竟是丝毫不亚于他所熟悉的那支强兵。 “肆意妄为?若不是你无能,建康的谍网何至于被连根拔起?!说什么借用黎越除掉段归... ...现在黎越叛乱平息,段归更是和六部郡主联姻执并掌啸月城,你若不拿出点功绩,段怀璋岂会容你!”沈稷丝毫不理会陆昭明的咆哮,冷冷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之前丢下了四个不容置喙的字,“好好呆着!” 目送着沈稷离去的背影,陆昭明心中翻来覆去地只有一句话——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那小子急了?” “... ...嗯,急不可待。” 长孙惧和沈稷一老一少相视一笑,沈稷眉宇间竟然多了几分长孙惧脸上的那种奸猾。 “呵呵呵~如此正好,狗急跳墙了,老夫才好卖弄手艺~”长孙惧的笑容里尽是诡异和阴险,这种笑容沈稷见过不止一次,而每一次他露出这种表情时,都会有人遭殃。 老头儿就这样挂着一脸的笑容,一摇三晃地出了货栈,作为主事的人,他总得隔三差五地去关注一下云记分号的筹备状况。 而这一去就是整整一天一夜——因为云记商号的马队不出意外地被司徒靖查扣,为此他涨红了老脸几乎是撒泼打滚连哭带闹地演了一场苦情大戏,若不是段归亲自出面道歉,恐怕他此刻还和商队待在一起不肯离开。 长孙惧几乎是被人抬回来的,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好像一只气鼓鼓的老蛤蟆,司徒靖显得很尴尬,安顿好他之后立刻就夺门而逃,似乎多呆哪怕一会儿都会被这老头儿给气死。 “果然,一直有人盯着我们的商队,而且要出城就只有那一条路... ...你想走,恐怕有些难啊~”长孙惧回到地窖里对着陆昭明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那怎么办?!我就一直呆在这个洞里?!一辈子都不出去了?!”陆昭明拍案而起,声嘶力竭的怒吼着,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希望他的声音可以惊动外面的巡逻兵士,可惜一切都是徒劳——这地方以前存放的东西必然见不得光,否则这地窖绝不会挖得这么深,这么隐蔽。 在赵牧接掌这里之前,啸月城的走私一直屡禁不绝,不仅仅是粮食和珠宝,甚至包括兵器铠甲——这里,应该就是那些蠹虫们曾经的巢窠。 “要么你会飞... ...要么你会隐身法... ...”老头儿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在说笑一般。 “隐身法... ...”陆昭明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低头沉吟。 “可惜这城里没有一线牵的买卖,不然给你弄张脸,易容出城倒是易如反掌... ...” “易容!”陆昭明终于捉到了脑海中的那丝脉络,继而整个灵台为之清明起来,“孙老先生,你会易容?” “老夫久在太医院任事,这等雕虫小技不在话下... ...不过没有脸皮,那一旦换了可就... ...不行不行,太危险了——而且也没个画像塑形什么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 “先生稍等,我这就给你画!”陆昭明的声音激动地有些颤抖,一张脸转眼也因为兴奋而潮红。 取过笔墨纸砚,陆昭明刷刷点点便在纸上画出了一张人像——段怀璋,吴国的东宫太子段怀璋! “吴国太子段怀璋!你疯了?!荒唐!荒唐!你易容成这样,那不是更加显眼... ...沈大人你看这... ...”长孙惧的惊讶简直就像发自内心一样,连一旁的沈稷都险些信以为真。 “陆昭明,你是在说笑么?这一点都不有趣!”沈稷故意冷着脸,面具之下的那只眼睛真如鹰眼般犀利。 “先生见过吴国太子?那就更好了——在下曾任吴国东宫侍卫之职,知道那个太子身边有不少影侍,那些人言行举止和他如出一辙,大概也是通过易容和训练培养的... ...我现在走投无路,而他早有招揽之心,不如就此去做他的影侍!岂不更接近这个储君?”陆昭明对沈稷有一种莫名的敌意,所以他像是没听见似的不为所动——随后他对长孙惧挤出一丝笑容并拱手作揖,眼神之中竟然满是期盼。 沈稷当然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即逝的欲望——长孙惧说的没错,这个人野心勃勃,只要洒下这点饵料,他必定会自己咬钩。 “事不宜迟,先生请速速替我易容,趁着伤势未愈让我随商队出城——就说是本地雇的脚夫,大战中毁了容!” “陆大人高啊!如今城里受伤的兵民数以千计,正好借此瞒天过海——不过陆大人,这是要用刀子雕刻皮肉,过程不仅痛苦非常,而且此生再无法变回自己了... ...” “无妨!” 沈稷在一旁静静看着长孙惧精湛的表演,他简直忍不住要为之击节赞叹——这个老头儿根本不应该做刺客,他凭着精湛的表演随便找个戏班子都能混成一代名角。 “... ...你确定要这么做?一旦如此,世间再无陆昭明,只是多了一个段怀璋的影子... ...”沈稷需要最后为他的决心添一把火。 “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会后悔成为段怀璋?还是担心我会因为锦衣玉食背叛先登营?陆昭明永远是陆昭明,无论他长着谁的脸——别废话了,快去准备... ...还有,替我找一面镜子来。”陆昭明毕竟是人,即将永远变成另一个人难免会心中五味杂陈,他似乎想在施术之前最后看看自己。 沈稷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他和长孙惧便去各自准备一应所需——地窖里又只剩陆昭明一个人,而此刻他才敢于露出潜藏在心底的笑意。 真作假时假亦真,他陆昭明文武全才,为何不能身入东宫也过一把国之储君的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四十三章 段怀璋 腊月的寒风和满满一匣石灰足以让段之泓的脸栩栩如生,段怀璋面对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过无数种再见面的方式,也无数次梦到自己手刃这个弟弟的情形,可骤然见到他的首级摆在自己的面前,他心中却依旧有些酸楚。 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兄弟,直到他们日渐成熟,各自有了自己的心事——仇恨,嫉妒,贪婪和恐惧渐渐吞噬了友情和亲情,不知何时,他们已成不共戴天的仇敌。 此刻偏殿里只剩他们两人,而没有段怀璋的命令,侍卫绝不会允许任何人靠近大殿半步——所以,他可以放心地准备一桌上等酒菜,和两坛窖藏了十年的云雨青。 “之泓啊,你看,七星鲥、鹿筋、冬笋、熊掌、瑶柱... ...都是你爱吃的... ...还有这个,十年的云雨青啊,整个建康就这么两坛,今天咱们兄弟俩,一醉方休!” 段怀璋举起酒坛,他并没有准备哪些镶金嵌玉或是犀角制成的华贵器物,而是选择直接端起那个粗瓷的坛子豪饮起来,因为段之泓一向喜欢这么喝酒——随后他将坛子里的酒又洒在了地上,那碧蓝的酒浆瞬时就沿着青砖的缝隙渗入黄土,点滴不剩。 “你记不记得那一年,我说羡慕天上的大雁,还说如果我能长出两只翅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出这皇城,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 ...于是你从你母妃那里偷了一只白色的鸽子出来,说哥你把名字写在纸条上,然后装在这个竹筒里,让它带着你飞遍大江南北——你说这是你娘说的,她总会用这个办法去看那个千里之外的家... ...” “后来,你母妃死了,你就开始怨恨我... ...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我真的做过这件事,只是我出于羞耻强迫自己把它给忘了... ...可我思来想去也没有半分的印象——之泓,不管你信不信,害死你母妃的,不是二哥,而是另有其人~”段怀璋的脸涨得通红,似乎是酒气又似乎是愤慨。 “二哥本来以为,你会是我最好的臂助,你会帮着二哥肃清朝堂的权贵,整顿天下的吏治... ...你文武双全颇有才干,就是性子太放旷老是惹得父皇动怒,我屡次劝谏,因为我知道一切都是误会,你是不可多得的才俊,绝不该被投闲置散终日与那些伶人歌伎为伍!可你!为什么就不解我的苦心?” 三口酒入愁肠,继而便是潸然泪下,也许只有面对段之泓的人头时,段怀璋才会如此坦诚相对——他是国之储君,是绝对不可以脆弱,不可以妇人之仁的东宫之主。 “吃菜,吃菜,来,尝尝这个,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杏仁豆腐——二哥一直在查当年是谁出卖了萧淑妃,最近刚有了点眉目,我本来打算把这些告诉你... ...可二哥知道你不会相信的,你已经恨我入骨... ...加上父皇对你的不公,这些账当然一笔笔都算在了二哥我的头上,所以你才会和段归走在一起,才会把我和父皇视若仇敌。” 说道段归,段怀璋仍红着的眼眶里又浮现了一抹狠厉之色——他是真的由衷憎恨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皇叔,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才是他登基路上最大的绊脚石,而备受宠爱的段宣忱,也不过是个胸无大志饱食终日的浮浪子弟。 又或许正因为他是个胸无大志饱食终日的浮浪子弟,他的父皇才会对他恩宠有加——天家无父子,除非有一个傻儿子,否则天伦之乐,大多只是妄想。 “我本想等除掉了那个人,再将事情的原委对你和盘托出...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和段归搅合在一起,他可是咱们兄弟最大的麻烦啊... ...皇爷爷当年承继大位,虽说是满朝文武举荐,却也未必不是因为他位高权重... ...朝臣们一则是为了避免同室操戈,而来也不乏献媚之意——段归那时虽然年幼,可如今却正值壮年,皇权旁落他岂会就此甘心?宣忱那小子不懂事,你难道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你就为了那查无实据的仇怨,甘愿将父祖辛苦得来的江山拱手他人?!你... ...实在太幼稚了!” 段怀璋将盘中的珍馐美味不断地驾到段之泓面前的碟子里,自己却只顾着喋喋不休,偶尔端起酒坛大口大口地啜饮。 “... ...二哥未尝没想过杀你,因为我是太子!我不能允许任何人威胁到我的江山社稷!可二哥也不想杀你,因为我们是骨肉兄弟... ...段归不在建康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少机会可以除掉你和宣忱?其实我都数不过来... ...可每一次我都为自己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去放弃,所有人都说我沽名钓誉优柔寡断... ...呵呵呵~你怕是也这么想过?” “今天二哥告诉你,不是,不是!你们屡屡和我作对,每每帮着那段归令我难堪,可二哥从未真的想过要你们的性命!今天我就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人,即便宣忱他在段归的怂恿之下举起反旗,我也绝不会杀他——二哥的屠刀,绝不会砍向自己的骨肉兄弟!” “可这些话过了今天,除了这个门,我都绝不会再说,因为若我表现出一丝一毫地怯懦,外面那些虎狼就敢扑上来把我们父子兄弟撕得粉碎!狐家,中行家,韩家,赵家和魏家... ...他们名虽臣子,可哪一个不是挟权自重的国贼?!父皇病重之际,这朝野上下的乱局和黎越的边患他们全然不放在心上!每日只顾着聚敛财赋,鱼肉百姓,你当我愿意和他们同流合污?若不是有段归这个绊脚石,二哥早就对他们下手了!” “可有段归在,我若是动手,他们便会像当年支持皇爷爷一样转而把段归扶上皇位,我甚至怀疑他们当年留下段归为的就有朝一日可以故技重施——讽刺么?臣子居然干预天子家事,还居然可以令皇家投鼠忌器!可这就是我吴国现今的境况... ...要保住咱家的江山,我就不得不先依靠他们... ...段归一日不死,我就一日只能坐视他们祸乱朝纲!你以为我每日奢靡无度好不自在?错了!身处其中不得不虚与委蛇的二哥我,比置身事外的你们痛苦千万倍!” 段怀璋终于忍不住开始啜泣,此刻上不见天,下不至地,方圆五十丈更无一人——他终于可以一吐胸中块垒,将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诉与眼前的这颗头颅。 “你放心,你这条命,二哥一定会善加利用,我会大加褒奖段归平乱之功,将本该属于你的尊荣都尽归于他一人... ...随后,那些质疑者的口诛笔伐就会令他措手不及,你的死,会成为我击溃他最后一箭——二哥诛灭段归一党之后,便如你所愿整肃朝纲重振家邦,待我挥师北上一统中原之日,必将你厚葬于我大吴的故园... ...不说了,喝酒!” 段怀璋想要一醉解千愁,但他不敢醉更不能醉,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和理智,否则家要亡,国要丧,无数的生民更要重陷战图,尽为鱼肉。 也许是因为那半坛酒的酣畅,又或者是因为一吐胸中块垒的释然,段怀璋竟然不觉得熏熏然有醉意,反而是头脑清明满腔热血,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兵发啸月城,随后再砍了那些中饱私囊的贼子——但他只能坐在这里发出一声哂笑,笑自己居然也会像段之泓一样生出这等不切实际的幻想。 “之泓,今后可能很久不能来看你了... ...保重!”段怀璋合上了那个他命人日夜赶工打造出的金匮,随着那上面的机扩被他扭动了三圈,盒子里当即发出一阵咔拉啦的声响,从此以后这世间除了他便再无人能将其开启——盒子由纯金打造严丝合缝入水不浸,内壁镶嵌着金丝楠的板材,再往里则是用冰蚕丝织就,并填充了石灰和各种防腐药材的衬垫,即便是皇帝的梓宫也未见得如此奢华。 金匮被放进了暗格,随着一阵哗啦啦的铁链抖动,它便就此沉入了地下几十丈深的秘窟之中,那里存放着很多对段怀璋来说至关重要的物件。 “来人!” “在!” “把这些撤了——请狐纯、中行赜大人来,就说本宫有要事相商。” “是!” 过不多久,两个身影并驾齐驱,在侍卫的引领下迈着方步走进了这间专属于东宫太子的书房。 “参加太子殿下~” “臣狐纯,参加太子殿下~” 狐纯开口便称臣,中行赜却并未如此,显然二人在溜须拍马这方面的功夫差天共地——太子虽为储君,但到底还不是君,和臣工们虽有君臣之分,然而历来都尽量避免以君臣相称,无非是因为瓜田李下,免得落人口实。 可是此间并无外人,若再守这个本分便有点生疏且令人不悦了,于是中行赜埋怨地瞪了狐纯一眼,似乎责怪他抢出风头;段怀璋则恰如其分地皱了皱眉旋即一笑,表现出了恰如其分的野心和欲望。 “二位大人即是本宫长辈又是本宫臂助,不必拘礼,坐!” 这一次中行赜学乖了,见狐纯不动便也不动,于是段怀璋只得站起身拉住两人的手将他们分别按在了座位上笑道,“这里不是朝堂,二位再拘着就是责怪本宫了~” “臣不敢~” “臣不敢~” 中行赜看着狐纯挑衅般地一笑,那意思好像是,别以为只有你会溜须拍马。 “言归正传... ...黎越贼首米邱已死,啸月城大事已定——可如今横山郡王身首异处,段归大权独揽... ...眼下,该如何应对?”段怀璋其实心中早有答案,但这个问题他却必须要问。 “启禀殿下,臣以为叛乱既然已平,直接命段归扶灵回京即可,莫非他还敢抗命不成?” “中行大人此言差矣,此刻召其回京,正给了他领兵而还的机会,届时若是他一声令下举兵攻城,为之奈何?” “他不过区区一万余人,老夫的兵马近在咫尺,怕他作甚?” “哎... ...近在咫尺却不可无诏入京,如今京城之内守备不过数千,他手中光朝廷兵马便已经过万,若是再加上黎越的兵马——你别忘了,他和那黎越郡主已然成婚,黎越十万之众已尽归其麾下... ...” “那你说怎么办!吹毛求疵谁不会!”中行赜终于怒了,一张老脸黑里透红,嘴唇也气得不住颤抖——他本是武将出身,论舌辨之术自是不及狐纯万一。 “呵呵呵~既然本官敢出言不逊,那必定是胸有成竹——段归与段之泓本是郡王,今有此大功若不晋亲王则难以服众,不如就此做个顺水人情... ...” “什么?!狐纯你,你这不是为虎添翼么!” “哎~别急别急,按祖制,亲王大婚必须要在都城内由陛下亲自主持,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地宣他回朝——至于啸月城么,大乱方息不可无人主事,他那个心腹司徒靖和百里涉的儿子... ...哦,叫百里视的,就暂时留在啸月城。司徒靖任太守,百里视么,暂代赵俨统兵... ...” 段怀璋闻言面带笑意地点点头,狐纯所言,正和他心中所想一般——段归若不回来,便是刺杀段之泓拥兵自重意图谋反;回来,便是孤身入龙潭,到时要他性命易如反掌。 “哼~” 中行赜冷哼一声,却无言以对,因为他自己都觉狐纯的办法比他高明许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四十四章 陆昭明 久违的繁华盛景,久违的人声鼎沸,但让陆昭明兴奋的却并非是建康城里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纸醉金迷。 他的头脸掩盖在层层叠叠的绷带之下,头上的斗笠还挂着黑纱,这怪异的着装令过往的行人都颇感好奇,而那黑纱被风撩起时,绷带上隐隐约约的血迹更是引来不少的窃窃私语——只是陆昭明的头仍旧垂得很低,所以任谁也看不清那双眼睛里的熠熠生辉。 伤口依然在隐隐作痛,还有些麻痒,陆昭明知道那是伤口正在愈合——他几乎是顶着一脸惨不忍睹的伤痕就启程离开了啸月城,彼时那些守城的兵卒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一个遮遮掩掩形迹可疑的人,可当他掀开绷带一角露出下面的血肉模糊时,有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当场就吐了出来。 一路上他一直按照长孙惧的嘱咐不断换药,每次都避开众人,大家以为他只是不想令人看到自己的丑陋所以也未加深究,只有他自己能够享受到这种如蝶破茧般的神奇——每一次揭开绷带,他都感到自己和那个高高在上的段怀璋更加相像,虽然那张脸臃肿而虚伪,可是却代表着一种崭新的生活。 陆昭明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设沈稷和长孙惧都不在人世了,那自己以后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做吴国的太子,甚至是皇帝——即便之是太子或者皇帝的影子,也比做一条朝不保夕的走狗强。 “陆先生,孙二爷吩咐了,到了建康咱们就各走各的,您的事不许我们过问也不让我们插手。”云记商号的伙计大多看起来一身豪横的江湖气,不过对长孙惧倒是十分恭敬,一来是因为钱给的足够,二来大概也是因为他常有意无意地显露几分足以令人咋舌的手段。 “多谢各位,陆某告辞。”离城不过只剩四五里,陆昭明当即对那些一路护送着他的伙计们抱拳拱手,随后便像素不相识一般独自往城里走去。 “站住!鬼鬼祟祟的,什么人!”守城士兵自然会拦住他,因为他的样子实在过于扎眼。 “进城... ...做点小生意,这个,二位拿去喝茶。”既然被盯上就免不了破财,这规矩无非南北。 “就这点儿... ...看你这样子就不像好人!过来接受盘查!”陆昭明从怀里摸索半天才掏出来二两碎银,可这反而引起了两个守城兵卒的兴趣——他想破财免灾,却不该一出手就是二两银子,加上他略显朴素的着装和身后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任谁一看都会觉得这是个有油水可榨的大羊牯。 “... ...二位官爷,小人真真切切是良民,之前在南边做生意... ...这不,弄了点那边的货,想要进京卖个好价钱~”陆昭明打开了自己的包袱,而里面确实只有些皮货药材之类的玩意儿,这些东西在啸月城算不得值钱,但在这千里之外的建康,则足够小门小户的人家吃喝一年。 “良民?良民蒙着脸干什么?!我看你就是从啸月城来的黎越奸细!把脸上那些玩意儿拆了,老子倒要看看你的脸是黑是白!”守城兵卒看见包袱里的各种瀚海特产时当即眼睛一亮,见多识广的他自然认得那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一大笔竹杠他怎么可能放过。 陆昭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的脸已经可以看出明显的样貌轮廓,而建康城里见过太子段怀璋的人不在少数,当众拆下绷带,必定会引起骚动。 “这... ...二位大哥相比也知道南边不太平,小人就是因此才受了伤,这脸见不得人... ...您看,咱这手可是正经的中原肤色,咋可能是黎越的奸细么?二位,通融通融~”他说着话又塞了一点碎银过去,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搪,他也只能委曲求全希望可以就此了事——虽然他脸上蒙着厚厚的绷带还隔着一层黑纱,可任谁都看得出他举手投足间的低三下四。 “少他妈废话!就算不是奸细八成也是个逃兵?!别人在前线浴血奋战,你他妈跑回后方发国难财?少废话,把脸上的东西解下来!”另一人的刀,说话间已经架在了陆昭明的脖子上——冰凉的触感令他不得不将手摸到了腰间。 “什么事~什么事~吵吵闹闹的,干嘛呢!”城门监似乎被他们吵醒了好梦,颇不耐烦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摇摇晃晃地走来。 “回爷的话,您看,这小子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身上还带着不少瀚海的东西... ...我们怀疑他是个奸细!”刚才还满脸豪横的兵卒一见来人立马老实地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官大一级压死人,即便来人不过是个连“大人”二字都不配拥有的小小九品城门监。 “就是他?”城监抬起一双肿眼泡瞥了一眼陆昭明,随后忽然就抬手赏了那兵卒一个大耳帖子,“混账王八蛋!老子当是多大一只肥羊呢,就这么个穷鬼,还他妈人不人鬼不鬼的,不怕晚上做噩梦啊!” “是是是,爷您说得对——你,还不赶紧滚!”那兵卒甚至懒得等陆昭明自己走开,直接一脚就把他踹到了一边。 “... ...多谢大人,多谢二位老爷~”陆昭明的一声大人让那城门监的脸上顿时喜笑颜开,大概是因为这辈子也没几个人用这俩字儿称呼过他,他不免要走上前拍拍这个乡下人的肩膀并嘱咐几句。 “小子,懂事,记住这里是建康可不是你们乡下,小心说话小心做事——尤其是见着我们这些吃朝廷俸禄的大人,你得会来事儿~”最后一个字拖着长音儿,另一只手还有意无意地搓动着两根手指,似乎上面沾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陆昭明想笑,可是绷带牢牢禁锢着他脸上每一寸的肌肉令他无法做出任何表情,于是他只能点头哈腰地摸遍全身之后,终于又找出了三两多塞进了城门监的手里——他实在不愿意再和这个“大人”继续纠缠,这种人放在平时,连祭他的刀恐怕都不配。 片刻的喧闹很快就被狭小城门前簇拥着的扰攘所吞没,陆昭明不是第一个被拦住的“乡下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建康城里如他初来之时一般地熙熙攘攘,并没有因为他的谍网被彻底铲除而变得更好或是更糟,挂着葫芦木牌的宝局里依旧人声鼎沸,而那些欠了大笔赌债的赌徒仍会被打得死去活来。 唯一的区别可能是狐纯的府邸变得更加豪奢,而城里大多数的买卖都挂上了狐家的徽记——这代表他们的老板是权倾朝野的国舅爷。 皇城以东,储君的居所,和他离开当日也是别无二致,只是守卫不再是嗑着瓜子百无聊赖的谢晨夕,和那个嫉妒他蹿升之快而蓄意找茬的夏子雄。 自此再往东十里,长街以北最大的那处院落便是狐纯的府邸。 “劳驾通禀一下狐大人,就说南下之人,回京向大人复命。”这一次他递上了东宫侍卫的腰牌,那牌子后面刻着每个人的编号——陆昭明等三名东宫侍卫的记录已经被抹去,所以这东西若是在城门处拿出来则无异于惹祸上身。 当然更不能直接拿着这个去皇宫,那里人多眼杂,更是等于将这不可告人的秘密公之于众。 狐纯是最好的选择,他的门子绝对不会去核查腰牌的真伪,而且也只有他在看到了这个之后,会立刻明白来人是谁。 所以很快,他就站在了狐纯的面前。 “陆昭明,你好大的胆子!”狐纯屏退了下人,转而便是一脸声色俱厉的呵斥道。 “不知大人说的是何事?” “谋刺皇室,罪同谋逆!还敢问老夫何事?” “狐大人,这不正是在下此去啸月城的目的么?在下一心报效太子,何罪之有?”陆昭明的声音里尽是不解,十足一个尽忠职守的死士。 “胡闹!太子何时让你做过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是是是,陆昭明失言,此事乃是陆昭明一人所为,与任何人都不相干。” “老夫也不瞒你,你的来历我们已经调查的一清二楚,你在建康城里的那些党羽也都全部伏诛——太子仁厚念你曾侍奉左右故而有意放你一马,又回来作甚?” “在下正是感念太子殿下恩德,故此才倾心报效,而且,陆昭明已经死了... ...”说话间他拆开下颌处的绷带,展露出里面如同条条蜈蚣般的伤痕——这是他左思右想得出的妙计,仅这一点看不出他已经变了样貌,但足以令自诩风流的狐纯厌恶。 果然,对方刚看了一眼便侧过头去露出一脸的嫌弃。 “... ...你的脸?” “说来话长,在下为逃出啸月城不得不自毁面容,当初的陆昭明早已成了啸月城里的一具焦尸,您面前的,只是个一心报效太子的落魄江湖人而已。” “... ...丧家之犬,何堪重用?”狐纯的鄙夷与戏谑溢于言表。 “大人,丧家之犬一没主子二没窝,正好收为己用啊~”陆昭明却是一副谦恭卑贱之态,意思无非是说他现在走投无路,正是给口吃食便可以为之卖命的窘迫关头。 “呵呵呵~好,很好!适才不过出言相戏,你不必挂怀——太子曾对老夫说过,你若是有心回来报效,便看你如何作为,若直闯东宫便就地格杀!若是来找老夫么... ...呵呵,说明你小子还算聪明,那就先安顿你好好休息两日,再入宫述职。”狐纯捋着胡子,忽然就换上了一脸的亲善和求贤若渴——他断定眼前之人不过是个唯利是图的鼠辈,别说眼下正山穷水尽,便是平时也不难收买。 “谢太子殿下洪恩!谢狐大人栽培!”陆昭明赶忙跪地叩首,卑微之态十足十一个死心塌地的走狗。 只不过他的眼神里却尽是狠厉狰狞,但因为他几乎是贴在狐纯脚边的地上,那个洋洋得意的大人物无论如何也看不见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司徒靖 “恭喜魏王,贺喜魏王,魏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司徒靖一进门就嬉皮笑脸地拱手作揖,随即尚嫌不足似的弓下腰去作势要拜,可段归瞥了他一眼却丝毫不加拦阻,于是他只能自己颇为尴尬地又直起身,坐回了一旁。 “怎么,不打算给孤磕一个了?”段归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显然不是冲司徒靖,而是建康城里居心叵测的段怀璋。 “我就怕我这个头磕了,会折你的寿啊~”司徒靖依旧满脸的笑意,好像根本看不出段归一脸的愁苦。 “... ...段归这条命早已扔在沙场,寿元折了就折了——眼下我唯一担忧的,是宁缃... ...”区区小计显然瞒不过段归,但他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去应对——段怀璋设计的是一个无懈可击的阳谋,令他进退维谷。 “不得不说,这一计倒真是可圈可点——你不回去便栽你个谋害皇子意图谋反,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从此以后名声尽毁,到时候出兵讨伐名正言顺... ...你要是回去,呵呵,鸟入笼鱼入瓮,到时候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句话... ...精彩!漂亮!”司徒靖又拿起了他腰间的皮口袋,一边赞叹一边狂饮。 “你还有心夸他?!别废话,赶紧给我拿个主意,怎么办?”段归一见他这个举动,立刻就明白了八九分——司徒靖已然成竹在胸,否则他只会拧着眉头不断用食指去叩击桌面,绝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 “为今之计,先找出那个杀害横山王——哦不,翼王的凶手。”司徒靖的笑容随着这句话消失不见,那张脸也渐渐挂起了一层严霜——他的脸已经基本痊愈,只是眉心和左颊难免留下了几道伤痕,而这些伤痕非但没有令他破相毁容,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段之泓被晋封为翼王,封地正是他为之浴血的翼州——可惜他已经溘然长逝,更无子嗣可以袭爵,是以晋封之日,亦是除国之时。 “那姓陆的踪影皆无,恐怕早就跑了,你要我上哪去找一个凶手来?”段归轻叹一声,似乎对此深为遗憾。 “... ...凶手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充分的动机行刺,而这个动机足以令所有人相信此事必定是他所为。” “你的意思是... ...‘找’一个凶手?” “正是,所谓鱼目混珠,公子献头... ...但要做到令人深信不疑,那只有狂信徒替米邱复仇这个理由最为无懈可击... ...然而凶手归案却不能就地问斩,必须解赴建康经三堂会审之后方能明正典刑,如此才可以真正洗脱殿下的嫌疑——此事难就难在这期间必然少不了严刑加身,若非勇士难免露出破绽... ...所以,还需和王妃商议... ...” “... ...这,恐怕不妥?”只凭司徒靖只言片语,段归已经可以想象到刑房里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惨痛情状。 “成大事者不惜小费,我这就去安排——舍龙部中不乏对夫君你心怀感激的忠勇之人,找个愿意慷慨赴死的不难。”宁缃正在此时迈步进了房间——她已换了一身中原贵妇的装束,虽然比起王府的礼制还有不小的差距,更算不得雍容华贵,倒也别有一番风韵。 段归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感激,他虽然并不赞同宁缃当夜欲刺杀段之泓的行为,但换做任何人也不可能不为之感动——他走过去伸双手握住了那一双险些为他染上血腥的柔荑,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愧疚。 “先不急,听听司徒接下来怎么安排——娘子放心,愿意承担此事的人,我必定善待他的家眷,养妻活儿敬老送终以后皆由我一力承担。” “夫君,只要你记得黎越人和你同心共命即可,不管出了任何事,黎越六部都会站在你的身后——你替我黎越出生入死,如今又做了黎越的女婿... ...黎越人绝不会对你的劫难袖手旁观。” 两人一口一个夫君娘子,全然不顾礼制只是像寻常夫妻一般称呼,朴实无华间却尽显深情——似乎谈论的不过是寻常的男欢女爱,而不是一个无关之人的生死。 “咳咳~新婚燕尔,缱绻情深也要适可而止——这儿还有我这个外人呢... ...”段归以前没少调侃他,如今逮着机会司徒靖自然不肯放过。 “姐姐进来,要不某些人可就该飞出去找你了呢~”宁缃掩嘴一笑,随后褚竞雄便迈进了房来,可步履相比平时却有些不一样,多了几分扭捏。 “娘子,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他们刚才... ...”司徒靖说话间便起身张开双臂要去拥抱,却被对方闪身避开。 “大庭广众的,像什么样子... ...”褚竞雄少见地现出一抹娇羞,两颊霎时间飞上了红晕。 宁缃噗嗤一乐,正要开口却被她暗暗摆手阻止,司徒靖看得莫名所以,也只好作罢。 “司徒,下面怎么办,快拿出个主意来——说得好,等下给你个天大的惊喜~”宁缃笑靥如花,接着悄悄在段归耳边低估了几句后,笑意顿时便顺着轻声细语爬上了段归的眉宇。 “妹妹别闹——靖郎,眼下生死迫在眉睫,你怎可不发一言而相救?快说~”褚竞雄看到宁缃和段归脸上的笑容后,两颊的绯红更甚,更像是为遮掩般有意转移了话题。 “是,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洗脱了殿下弑杀皇子的嫌疑后,段怀璋自然就没有借口以国法加害,如此他必然会指使刺客暗中谋害... ...所以这第二步,还要着落在翼王身上,”司徒靖好像是略有些不忍,但片刻之后又硬下心肠说道,“朝廷礼制,亲王成婚须天子致训词,所以他们以此为借口调你回京实在无懈可击... ...可殿下别忘了,未及婚配的亲王若是薨陨,按规矩也要在宗庙停灵九日方可入葬!之后还需守丧十八个月,这期间殿下可大张旗鼓地为翼王守灵,最好弄到满城风雨,如此即便是有心加害,为了民望他也要顾忌再三... ...” “以之泓做挡箭牌?若是太子一党不像你所想的一般投鼠忌器,岂非是害他死无全尸?” “所以,还需要再加一个人,手中无兵无权却颇受陛下宠爱的人。” “你是说,宣忱?!” “如此方可保殿下无恙——之前黎越叛乱北周那边已有异动... ...而且不瞒殿下,我近日已在和云记商号那些人接触,以我观察他们的来意也并不简单... ...半年,殿下最多忍耐半年,我保证说动江北起兵南下!届时国中无人可为大将,太子再是不愿,也只能举荐殿下去领兵御敌... ...之后在下便会集结黎越十万之众起兵靖难,一举攻克建康!”司徒靖一脸凝重深沉之色出人意料地骇人,连身边的褚竞雄也因为他冷厉的眼神而感到浑身发毛。 “靖郎... ...”褚竞雄忍不住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司徒... ...为何要行此与虎谋皮的险招,难道不可徐徐图之?” “夫君,我倒觉得司徒所言甚是——司徒,之前我已按你所说将六部的亲贵尽数处死,现而今的统领者都是我舍龙的将帅,即日起你便替我节制他们,拿着这个,见此物如我亲临!”宁缃从腰间摸出了那方黎越王的金印,郑重其事地交到了司徒靖的手中。 “王妃放心,司徒靖定不辱命... ...” 司徒靖结果金印之后如释重负,他担心的不仅仅是慕流云会拒绝出兵,更担心宁缃不肯将黎越的兵权交给他——说到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看得出宁缃并非一个柔弱需要人呵护的女子,甚至某些时候比段归更像一个冷酷无情的枭雄,他不敢保证宁缃一定会信任他这个外人。 “司徒... ...这不像你的作风,到底出什么事了?”段归感觉到了司徒靖的急躁,放在以往他只会云淡风轻地将眼前危局化于无形,而现在,他却要掀起滔天的血浪。 “呵呵呵~哪有什么事,无非是时不我待罢了~”司徒靖的脸上再次泛起那标志性的笑意,然后举起了那只从不离身的水囊。 “对了,什么惊喜,现在可以说了么?”他敏感地发现了褚竞雄和段归眼神中的异样,所以放下水囊之后立刻顾左右而言他。 “还是让竞雄自己和你说~”宁缃噗嗤一乐,用一种羡慕的眼神让褚竞雄的脸又羞红了几分。 褚竞雄咬着朱唇沉吟许久,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对司徒靖耳语了几句——司徒靖的表情先是一愣,之后便是从未有过的狂喜涌上眉梢。 “真的?你真的有了?哈哈哈哈~段归,我司徒靖有儿子了!” 说话间他疯了似的抱起比自己低不了几寸的褚竞雄,高兴地恨不得把这个女人举上天。 “什么就儿子,还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呢——你放我下来,别动了胎气... ...”褚竞雄的脸从未像现在这么烫过,两颊上像是贴了深秋的枫叶般,红得鲜艳,红得夺目。 “娘子,你看,司徒都有儿子了...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生一个!不,生一对龙凤胎!争取后发先至,抢在他前面!”段归哈哈大笑着拉起宁缃就要往外走,却惹来宁缃在他腰间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这是她跟褚竞雄学来的法子,又痒又痛,酸麻难当,整治男人再好不过。 “呸~没个正经,我倒是觉得,不如我们就此结个婚姻之约——今后若我们两家是一儿一女,便让他们结成夫妻,如何?” “这... ...不妥不妥——我必定要生他七八个小段归才行,可司徒这文质彬彬的样子,最多也就三年抱两... ...到时你我剩下的儿子岂不是要打光棍?” “那还不简单,你生他七八个小郡主,倒是我让我儿子一并都娶了,省得你闹心——对不对,小司徒~” 司徒靖把脸贴在褚竞雄尚纤细的腰肢上,眉宇间尽是慈爱和怜惜——他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上天多给他些时日,让他可以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平安降生。 一念及此,他眼中忽然涌起了一片雾蒙蒙的水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四十六章 段怀璋 “扬州刺史慕流云屯兵弋阳?” “是... ...臣的线报应该无误——北周皇帝授予其专征专断之权,如今他将扬州五万兵马尽数调往荆溪口驻防,恐怕来者不善啊~”狐纯眉头紧蹙,似乎颇为担忧。 “五万?区区五万兵马有何可为!你狐纯大人一家的私兵便有五万之众?况且他区区一介书生,若敢犯我疆界老夫叫他有来无回!”中行赜撇着大嘴不屑一顾道。 “中行大人,莫非忘了不久之前这个文弱书生轻兵定弋阳的雷霆手段?其时我大吴的上将段归谋划许久,却因他而功败垂成,这样一个人哪会如你所想的那般好对付... ...” “狐大人,朝堂之上口若悬河我不如你,可这行军打仗的事你就别瞎掺和了?段归?黄口孺子而已——还有,若不是你自作聪明,何来今时今日这乱局... ...”中行赜一直对啸月城虎视眈眈,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继任太守的人选,可如今却不得不将那个位置拱手与段归的麾下,只为了要剪除这只雄鹰的羽翼。 “中行大人,当日力荐翼王挂帅的可不止我一人——况且今日段归已成笼中之兽,何来什么乱局?”狐纯却不以为然,他总是觉得自己算无遗策,而且眼下的局势他并未觉得有丝毫不妥。 在他的眼里,司徒靖不过是个会点花拳绣腿,只擅寻章摘句的穷酸腐儒。百里视则没有继承他父亲的聪慧而只继承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愚鲁——这样两个人离开了段归,守一城尚可,而要成就大事则万万不能。 他始终将段归认定为毕生大敌,并且将自己当做吴国的另一道架海金梁——他甚至常常满怀忧愤地暗暗责怪上天,何以要他们彼此争执不休。 他觉得英雄,本该相惜才对。 “可现在我们却对他无可奈何!那个段归,大婚的第二天居然就和段宣忱一起搬去了太庙!说什么为翼王守灵!为此太子殿下还不得不一早一晚去和他们虚与委蛇,而他们只需要每日里呆在那儿吃吃素睡睡觉!”中行赜怒不可遏地一拳砸在了椅子的扶手上,金丝楠木的扶手当即被砸出了浅浅的凹痕。 “国丈息怒,本宫虽贵为储君,可也没有那么多金丝楠的座椅给您糟蹋啊~”段怀璋无可奈何地苦笑着,他这个岳丈可以算得上吴国仅次于段归的将才,可惜为人暴躁鲁莽,虽然这某种意义上也可以代表勇猛,并在很久以前为他带来了极高的威望,但这也注定了他只能屈居于他人之下,永远难成独当一面的帅才。 一字之差,天渊之别。 “殿下恕罪,老臣失态了... ...”中行赜起身略一揖手,随后傲然地瞥了狐纯一眼后随即坐下,那举止摆足了国丈的架子——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段怀璋最坚强的支柱,因为他有十万之众和遍布军中的故旧门生。而狐纯如果不是因为他姐姐的关系,根本就只是一个专门摇唇鼓舌的阿谀小人而已。 “殿下,臣倒是有个主意——既然黎越人可以杀了翼王,为何不能进京刺杀魏王呢?”狐纯的一双眼睛此刻真的如同狡诈的狐狸一样闪着阴险歹毒的寒光。 “你是说... ...昭明?” “正是,陆统领精通黎越语,这容貌又恰好... ...,所以若是他在建康城里拿着魏王的人头振臂一呼,任何人都会认为这是米邱的余党所为~” 狐纯和段怀璋都没在意过那张裹在厚厚绷带下面的脸,他们只是赏赐了些许金银和稀有的药材就将此事一笔带过,毕竟在他们眼里,一个下人不管因为什么毁容成这个鬼样子,都并不值得因此付出哪怕片刻的好胃口。 “... ...陆昭明,你听懂了么?”段怀璋对着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金甲武士说道。 陆昭明一身金闪闪的大叶连环甲,腰间三尺剑脚下云头靴,面罩更是由细密的金丝织就——这身打扮只属于太子的贴身亲卫,整个东宫加上他在内也不过区区三十六人,而陆昭明已是这三十六人的统领。 “卑职明白... ...可太庙四周尽是空旷之地,而且任何人进出都必经宫中五凤楼,那里的守卫又都是直属于陛下的亲军——卑职倒不是怕别的,只是担心人多眼杂万一有个闪失,会坏了殿下的事... ...” “嗯... ...言之有理,那你有什么办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成这件事么?别说你不行,本宫可不信先登营的副统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段怀璋的脸笑盈盈地令人一见便觉得如沐春风,但偏偏和他四目相对的陆昭明却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卑职万死!”陆昭明慌忙跪倒,这种时候他必须表现得惶恐不安。 “起来~起来~本宫又没有责怪你,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本宫求贤若渴,只要忠心尽力,你过得就只会比以前好,而且好得多!” “是,卑职定当竭力尽忠,以报殿下!” “那就说说你有什么计划~” 陆昭明站起身,依旧低着头可嘴角却微微的上挑着——面具似乎给了他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他忽然觉得藏在这个东西下面他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才能肆无忌惮嘲笑面前这些蠢货。 “回禀殿下,卑职以为此事还需殿下出面... ...后天即是翼王停灵期满之日,按理殿下需要去守灵一夜,待次日天明再扶灵往皇陵安葬... ...依卑职愚见,殿下明日便该率我等亲卫前往太庙——夜半时分,进鲜殿或许会意外走水,届时殿下理应率众人前往扑救,而此时或许就会有刺客潜伏于正殿之内,趁段归不备将其格杀枭首... ...殿下和我们远在进鲜殿,自然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您的头上... ...随后这刺客或许就会混在闻讯前来的宫娥太监之中就此离去也未可知... ...”陆昭明藏在面前之下的脸此刻满是狰狞狠厉,他是由衷地想要杀了段归,因为每一次想到这个名字,他的左腕都会隐隐作痛。 “你一个人,有把握杀得了段归?”段怀璋有些不相信,他知道陆昭明的身手,但是更清楚段归的本事,前者显然要稍逊半筹。 “殿下放心,卑职从黎越得了不少好东西,其中就包括河曼人特制的迷烟——这小小一颗爆开足以令近百人昏睡不醒,在那个几近封闭的空间里,必定万无一失。”陆昭明将一颗小小的弹丸捧着递到了段怀璋的面前,对方细细观察了半晌又放回了他的手心里。 “... ...明日一早,你们三十六人便随我往太庙祭奠翼王。” “卑职遵命!” 狐纯和中行赜对视一眼,随后目光都刺向了陆昭明的后背——这条走狗文武皆不亚于他们二人,好在容貌不堪,否则有朝一日平步青云,必然是他们的心腹大患。 段怀璋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如果日后要制衡狐纯与中行赜,这陆昭明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只可惜他那张脸狰狞恐怖,仕途已然就此无望了。 ... ... 次日天明,段怀璋在三十六名亲卫的簇拥下穿过五凤楼直入太庙,段归和段宣忱叔侄倒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感到惊讶。 “太子殿下到~”侍卫声如洪钟,可停灵的前殿偏偏许久才开门。 “臣段归,参加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臣,晋王段宣忱,参加太子殿下,愿殿下千秋万岁!”语带讥讽,面露怨怒,段宣忱到底不如段归老练沉稳。 按理他们只需穿着素服即可,但两人都是一身纯白的绸缎,跟披麻戴孝也差不了许多——两人和前几日一样,只是略一揖手便分开两旁再不说话,令段怀璋再度感到十分不快。 段归一脸哀戚之色,而段宣忱的眉宇间更多的却是愤怒——他的目光好似两道寒锋直刺向段怀璋,恨不得将其凌迟活剐。 “皇叔,十四弟,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太子殿下劳心劳力,比我们可辛苦百倍——九哥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念太子恩德!”段宣忱言语之间显然已经不将他视作同胞兄弟,而是害死段之泓的仇人。 “说那些干什么... ...我等兄弟乃是至亲骨肉,若非国事缠身,我该来和你们一起陪着之泓的... ...”说话间段怀璋居然眼圈渐犯了红润,不知是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你们去歇歇,今天我来守着,明日我们一起送之泓上路... ...” “不必了!太子去歇息就好,您能屈尊垂顾已经对得起我们兄弟的情分了!”段归一直用眼神劝阻却全然无用,段宣忱到底年纪尚小,面对着连自己兄弟都能痛下杀手的段怀璋他怎么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若非没有实据,或许他早就和眼前之人拼命了也说不定。 “太子殿下请~”段归并不多说什么,在他看来段之泓的死与这个人脱不了关系,但与自己又何尝无关?所以他只能伸手请段怀璋更衣祭奠,却做不到像段宣忱一样厉色疾言。 随后三人再无只言片语,段宣忱不想和段怀璋说哪怕半个字,故而只是一个人坐在蒲团上不停地往火盆里扔着元宝蜡烛;段归心情复杂,除了自责和悲恸之外,他更是暗中警惕着段怀璋的一举一动;而段怀璋却和段宣忱一样只顾祭奠,却是坐在另一边的蒲团上低头背对着两人,不知是怎样一副表情。 从旭日初升到晓月如钩,整整一天的光阴就在寂然无声之中流逝,即便是宫人传膳,也不过是简单的一个请字之后便再无其他。 时近三更,殿内灯火通明,殿外只剩风声啜泣,忽然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门外传来一个惊魂未定的声音,“启禀太子殿下,进鲜殿走水了!” “皇叔,十四弟,你们守好之泓,别惊了他——外面一切有我!”段怀璋闻听此言急急起身往门外就走。 “太子殿下请便,我等在此静候佳音~”段宣忱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顾往火盆里撒着祭品。 段怀璋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戏谑。 出得前殿,他不禁面露异色——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百四十章 陆昭明 一道耀眼的火光,自太庙的东北角直冲天际,将暗沉沉的天幕也烧成了一片赤红。 太庙分成前中后三大殿,所谓进鲜殿其实不过是位于后殿角落里的一间小厨房——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每月初一十五的时候,御膳房的厨子们会在这里将时令生鲜清洗干净并烹饪完毕,然后再奉献给正殿里的列祖列宗。 厨房失火,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而且今天恰好是十五,刚巧有一批新到的冬笋正好可以搭配出水的鲜鱼。 虽然声势骇人,但情况却似乎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不过是小小院落四角堆放着的柴炭在哔哔剥剥地燃烧,而进鲜殿内虽火光摇曳还有浓烟涌出窗棂,可火头却连房顶的屋瓦都难以触及。 “你们几个去五凤楼下守住门禁,任何人无本宫诏令不得擅自出入——剩下的人,立刻去打水救火!” “遵命!” 宫中虽然没有多少水井,不过却随处可见四人合抱的太平缸——这东西本来就是用于储水,以备不时之需。 很快太庙走水的消息就传遍了内廷,因为这里实在过于空旷,以致于异样的光辉在几里地之外都一览无余——宫娥太监们争先恐后地奔走相告,紧接着便或手提、或肩抗、或二人担着水桶从五凤楼涌入,却被太子的亲卫挡在了外面。 理由很简单,贼人纵火有意浑水摸鱼,为防其逃脱不得不如此,况且火势不大,二三十人已经足以应付。 喧闹的人群渐渐平息,而此刻最为安静的,恐怕就是那座依旧亮着灯火,停放着段之泓棺椁的前殿。 段怀璋负手而立,而身边的亲卫们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他是储君,当然不可以涉险,所以他只需要在这里遥望着段之泓的灵堂,并耐心等待着一切尘埃落定即可。 陆昭明来得比想象中更早,可是浑身干净地简直就像皇帝出行扈从的虎贲,全然没有经历了一场生死相搏的狼狈。 “你失手了?”段怀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后,满脸不解地问道。 “... ...殿下,事情有些复杂,请您随卑职往前殿一行。”陆昭明欲言又止,随后便径自转身往前殿走去,步履颇有些急躁,更令段怀璋不明就里。 陆昭明若是失手,那现在应该已经潜逃出宫;而得手的话,又何必叫他去多此一举?段怀璋满心的疑虑,却下意识地跟着陆昭明急急前行。 前殿之中鸦雀无声,只剩火盆里的木炭在劈啪作响,段归和段宣忱各自仰倒在座椅上,隐隐竟有鼾声从口鼻中传出。 “他们?” “已经中了卑职的迷烟... ...” “那你叫本宫来干什么!胡闹!”段怀璋转身就要往外走,他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刚到门口他却又停下了脚步,侧过脸对着身后的陆昭明嘱咐道,“记住,目的只是段归一人,莫要令人起疑。” “卑职明白,不过眼下确实有一件疑难... ...” “疑难?” “眼下还少一个人... ...” “谁?” “你!” 你字出口,雁翎短刀已经到了段怀璋的面前,他大惊失色连忙侧身闪避,猝不及防之下却正好被陆昭明一脚踹回了大殿之内——陆昭明横刀拦在了殿门之前,眼中凶光赫赫,用意不言而喻。 “陆昭明,你投靠了段归?” “没有~” “那是要替江北的主子杀我?” “非也~” “莫非本宫对你有所亏负?” “谈不上~” “那你这是?” “等一下,你自然会知道!” 话音未落,陆昭明已经挥动短刀再度攻上——段怀璋也并非易与之辈,眼见刀锋袭来便立刻抽身后退,略显臃肿的身躯竟没有半分的迟滞。 短刀脱手而出,带着凛凛杀气直奔段怀璋的心窝而去,随后陆昭明再次抽出了腰间的虺蝮斩,如毒蛇般的利刃曲折游弋,顷刻间便缠上了段怀璋的腰。 “你这兵器!不是丢在啸月城了么——建康城里还有北周的余党?!” “太子殿下果然聪慧——拜您所赐,新的谍网已基本就绪,只是... ...却要交由别人统领!” 虺蝮斩拦腰疾转,刀刃相互摩擦爆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尖啸——但是奇怪的是随着段怀璋的蟒袍玉带被撕裂,里面竟然没有一星半点的血迹。 蟒袍之下漏出的居然是一件和陆昭明相差无几的铠甲,只是没了裙甲和肩甲,看起来轻便了许多。 这也是段怀璋看起来颇有些臃肿的原因——除了五个影侍之外,他更是常年穿着这件金丝软甲,即便是炎炎夏日也从不离身。 虺蝮斩难耐软甲分毫,可陆昭明一愣神的功夫,段怀璋已经扑了上来——他虽然赤手空拳,可一身武艺却是由当年赵俨的父亲悉心指导,而论天分,他更比赵俨强了不止一筹。 “天罡不灭身?想不到太子殿下这么心机深沉的人,居然会学这粗鲁莽汉的功夫~”陆昭明一边躲避着段怀璋的拳头,一边出言讥笑道。 “武功和用人一样,只有得当与否,并无高下之分——这功夫在赵俨用来确是无异于蠢钝的野兽,于本宫却未必!”拳风越来越快,越来越刚劲,渐渐地每一拳带起的风压都令陆昭明感到着肤生痛。 虺蝮斩化柔为刚,左挡右格支拙着那一对虎虎生风的拳头,然而居于劣势的陆昭明却似乎全然没有任何的不安,举手投足间竟好像隐隐有些悠然惬意之态。 段怀璋由此感到了一丝不安,他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只是觉得眼前之人似乎未竟全力——于是他的双拳更猛更快,霎时间一双臂膀好似衍生出了三对幻象般卷起了猎猎的狂风。 罡风席卷整个大殿,不断摇曳着殿内的烛光和纱幔,甚至连地上祭祀盆里的火苗都为之荡漾,青烟从舞动着的火焰顶端窜出来,渐渐充斥了整个房间。 元宝香烛的刺鼻里还带着淡淡的幽香,像是檀香,却又好像是龙涎香或者麝香——段怀璋并没有往心里去,因为皇室所用的祭祀用品里添加这些奢侈的香料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渐渐地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袭来,令他昏昏欲睡四肢乏力,此刻他才惊觉那气味的诡异,但再想离开却为时已晚——最后一拳挥出之际他整个人已经近乎于虚脱,而陆昭明则不闪不避,任由这一击触碰到他的胸膛。 段怀璋终于瘫软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昭明一步一步迈向自己,并有意无意地挥舞着右手冷森森的刀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迷烟的碎屑就藏在那两个火盆里,随着祭品燃烧缓缓释放,并不足以立刻让人昏迷,不过吸得多了就会像你现在这样——从你进来的时候开始,你就已经不知不觉地中毒了,至于我么... ...你看,”陆昭明一把扯下自己的衣甲,他的胸口竟赫然遍布着大大小小十几道深浅不一的刀痕,“我往这些伤口上洒了些盐,虽然有些疼,不过足以令我清醒。” 段怀璋张这嘴却哑口无言,他全力运功的同时也让气血为之翻涌,并带着毒素遍布全身,此刻他只能任人鱼肉。 “还有你最关心的,我为什么要杀你~”陆昭明缓缓取下了脸上的金丝面具,露出了那张令段怀璋惊恐不已的脸——那张脸几乎和他一模一样,只是那脸上的笑容阴狠歹毒,那双眼睛里的凶光更是充斥着欲望和贪婪。 “从今以后,我会替你执掌天下,你做不到的事,我来替你做,你不忍杀的人,我来替你杀,我陆昭明... ...不,段怀璋!从此便是吴国的东宫太子,不久的将来,更会是吴国的皇帝!哈哈哈哈!”陆昭明仰天狂笑,全然不担心猖狂的笑声会节外生枝,因为段怀璋早就告诫过手下,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前殿。 陆昭明一步步走向满眼恐惧的太子,他猜段怀璋现在一定很后悔。 一刀,一刀闪过段怀璋的颈项后,他的脑袋便带着不甘和怨恨脱离了躯体,随后陆昭明卸下自己的铠甲套上了段怀璋的尸体,而自己则换上了那身已经有些破烂的金甲和蟒袍。 换做任何人,此刻冲进来也只会认为是太子段怀璋杀了一个图谋不轨的亲卫——除了两个人那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陆昭明的心思何等细密,于是他用掌中刀仔细地雕琢起了段怀璋的首级,直至其伤痕累累面目全非,这才好像祭品一样丢进了灵前的火盆。 随后他拆下自己左腕的假肢,狠心用虺蝮斩削下早已愈合的皮肉——霎时间血流如注,那旧伤便立刻变成了刚刚形成的创口。 陆昭明跌跌撞撞地挣扎而出,大殿的门打开的一瞬间,呼啸的寒风便让里面肆虐的火苗汹涌起来——他将里面所有可以点燃的东西都烧了个便,包括段之泓的棺椁。 “快来人~快来人~救火~救火~”他一路踉跄着奔向五凤楼,而前殿的火光也早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快... ...快去救魏王和晋王,有刺客,要、要烧死他们... ...”刺骨的夜风已经令他清醒了许多,但他仍旧昏了过去——刺客以迷烟行凶,他及时屏息才免于当场昏迷,然而拼尽全力击败了刺客之后却无力阻止其纵火焚烧前殿,只好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地跑出来求援。 如此这般,段归和段宣忱的死也就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那刺客应该是个脸缠绷带的黎越人,混进城本来就是为了行刺段归,他和段宣忱都是无意中被裹挟的池鱼,至于如何向天下解释刺客为何变成了东宫的侍卫,那该是狐纯去操心的事,而他需要的做的只是大发雷霆,把轻信陆昭明导致太子身受重伤的罪责都推到那位大人的身上即可。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东宫的大床温暖而舒适,而太子的榻上躺着的,自然一定是太子无疑。 “太子爷醒了!太子爷醒了!快,去传太医!”侍女一边兴奋地大喊,一边断过一盏玫瑰露来给他漱口。 “魏王和晋王... ...怎么样了?”整个计划中唯一并非完全的就是他不能亲眼看着这两个人死掉,否则很容易被人怀疑这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 “魏王和晋王并无大碍,好在太子爷您及时让奴婢们进去救人——稍晚一点,二位殿下就悬了呢~”侍女袅袅婷婷地走到他床边坐下,几乎是偎在他胸口将那碗带着淡淡幽香的玫瑰露送到了陆昭明的嘴边。 “只是殿下您的手... ...”纤纤玉指抚摸着依然在渗血的伤口,而那双如丝媚眼中竟已饱含热泪。 陆昭明却无心与眼前的暧昧景象,更不在乎手腕的阵阵刺痛,他咬牙切齿只因为上天竟真的如此眷顾这个段归——他居然又一次大难不死。 好在山高路远,来日方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一章 叶浚卿 “五十文都掏不出来?呸!穷鬼!滚滚滚滚~” “老先生,求你通融一二,过了江我一定将渡船钱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不,加倍!” “滚!再不滚老子把你踹江里了啊... ...破衣罗梭的一副穷酸样,还加倍... ...告诉你,你这种废物,在江北都混不下去,过了江更没指望!滚!”老艄公一个滚字出口,随后便挥动船桨将那个颇为清瘦的年轻人扫下了船头,看着他跌进河滩泥污地的窘态,满船的人随之哈哈大笑起来。 “各位客官请坐好,收锚起帆喽~”老艄公极其不屑地瞥了一眼满身狼狈的年轻人,然后转身换上了一脸的谄媚相对着船上的乘客嘱咐道。 自周吴两国订立盟约休战罢兵之后,两岸的来往渐趋频繁,岚江之上不再是陈兵束甲的肃杀,取而代之的是熙熙攘攘的商旅和满载着两岸特产的趸船。 年轻人站起身徒劳地拍打着身上的泥污,却发现只会将那件早已不再洁白的直裰更污秽而已,这件衣服已经是他身为一个士子最后的尊严——而就在他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只大脚猛地踹向了他的后背,再一次将他踢倒在泥污中。 “滚开点!臭穷酸!”扛货的脚夫完全可以避开他,但是他懒得多走那两步,所以选择了踢开挡在前面的穷书生。 这一次,那年轻人却没有马上爬起来,似乎黏稠的河泥将他牢牢粘在了滩涂上,片刻之后,他抱着投的双手紧紧攥住了拳头,似乎这样就不会被这个充满恶意的世间注意到——他彻底崩溃了,此刻唯有埋首于污浊之内,才不会被人发现他偷偷流下的眼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年轻人站起身,在一片哄笑声中整了整衣冠,随后面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迈步往江中缓缓而去。 “听好了!我叫叶浚卿!苍天为证,今日我若不死,他朝必带甲百万故地重游!”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沉稳,腰背更是挺得笔直,随着他朗声对着身后那些嘲笑的眼神说出了这句话,四周忽然就沉寂下来。 然后立刻,人们爆发出了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的疯狂。 “哈哈哈~” “这小子疯了~” “哎~可怜呐~” “哎~得罪谁不好,得罪丞相... ...” 没有一个人上前拉他一把,似乎大家都已经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了一般。 水面很快就漫过了他的足踝,深冬时节,仅江风已是冰冷刺骨,此刻寒气更像是刀锋般顺着叶浚卿的血脉游走,自下而上直入脑海,刹那间就让他感到了剧烈的头痛——可是疼痛却依旧无法阻止他继续前进,一步,两步,三步,很快江面便已经涨到了他的腰间。 “哎!臭小子!再走你就真的死定了!” “管他干什么,这年头儿这样的废物太多了,多死几个也好省些粮食~” “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还一天天人五人六地大言不惭——客官您是不知道,他已经在咱们这山阴城呆了快两个月了,一开始每天往府衙跑,说是和太守大人还有刺史大人有一面之缘。谁知道大人根本就不见他,后来被他弄得烦了,直接赏了一顿水火棍~” “你听他吹,他还说自己名列三甲呢——哼~我看就是吹牛皮,历届三甲哪一个不是跨马游街封官赐爵,偏偏他弄了个衣食无着流落到咱山阴?” “估计就是个骗子,别理他!你一管他准就是声泪俱下的哭诉,你呀~保不齐就得破财——哎~赶紧的我说,要死就快着点儿,爷们看完还要去吃花酒呢!” “客官有所不知,这小子是入京赴考的时候得罪了丞相大人——跃信商号的人都发了话,哪怕帮他一粥一饭,都是和丞相过不去... ...” 岸边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根本没有传到叶浚卿的耳朵里——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胸口,他那张脸已经尽是青白见不到一丝血色,乌青的嘴唇也不断地颤抖着,可紧咬的牙关却没有一丝放松。 他嘴角的笑意许是因为寒气也渐渐变得阴冷,不知是笑曾经那个得意忘形的自己还是笑身后这些无知愚昧的看客。 终于将他被彻底淹没,人群鸦雀无声,很多人跃跃欲试却又最终踌躇不前——这个滴水成冰的季节里,多一个人跳下去也不过是多一个献给龙王爷的祭品,况且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落魄书生,实在也有些不值得。 “啊!”叶浚卿被梦里撕裂着他五脏六腑的深渊所惊醒,睁开眼时他大口呼吸着有些湿冷的空气,而身边小炭炉里丝丝的暖意和耳边滔滔的水声提醒着他,这里绝不是阴曹更不是龙宫。 “你醒啦!年轻人有什么想不开的,十冬腊月的非要往江里跳~咳咳咳”船头的声音算不上老迈却饱经沧桑,加上那伛偻的背影,十足一个在江上讨了半辈子生活,早已寒气入体肺痨难愈的老渔夫。 “多谢老丈相救,日后必有重谢!” “重谢?老头子已经摸遍了你全身,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你拿什么谢我?算啦算啦~撞上老头子的网,算你小子命不该绝,一会靠了岸,你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敢问老丈,您这船是往哪里去?” “武陵,咳咳咳~想回江北你自便,老头子可不伺候——被你一搅和本来就没打上多少鱼,再耽误了功夫死上几条,今天就得喝风拉屁了~” “不,不敢劳烦老丈,多谢... ...” 叶浚卿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却又忍耐着不肯露出分毫,于是欢欣化作嘴角的笑意和温热的泪水一起涌现在脸上——江东,他即将塌上江东的土地,上苍果然没有放弃他,只要找到当日和他在山阴舌辨的百里涉,他的青云路便近在咫尺。 “既然醒了就别光躺着,老爷子救你起来已经废了好大的力气——吃两口干粮就过来帮我摇橹!”老渔夫指了指炭炉上的两个窝头,没好气的呵斥道。 “好好好~老人家您歇着,我来,我来!”叶浚卿毕竟忍不住喜形于色,所以那老渔夫还以为他兴高采烈是在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故而上下打量着他忍不住撇了撇嘴。 “老头子就说这世上没有不怕死的... ...哼~让你再有事没事就寻死觅活的,蠢驴!憨包!” “是,老丈说的对,大蠢驴,大憨包... ...哈哈哈哈!”叶浚卿终于按捺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脑子进水了你!吓老头子一跳——歇个屁,老头子要去划桨!能早回去半个时辰,那鱼兴许还能多卖几个钱~”老渔夫一脸的不屑,自顾自穿过船篷。 两人合力,小船却并不见乘风破浪,而江面上不断回荡着老者的喝骂声——显然叶浚卿不但没帮上忙好像还给他添了不大不小的麻烦。 小船靠岸时已时近正午,老渔夫显然有些不悦,他连吼带骂地催促着叶浚卿帮他把鱼抬到了集市,随后丢了十个铜板给他,便匆忙去做起了自己的生意。 叶浚卿微笑着拾起铜板,对着老者深鞠一躬后便转身离去。 “劳驾,请问去建康怎么走?” “建康?出北门沿着官道走,先往东再往南,走上半个月就能看见建康城了——或者坐船,三十个铜板,明天中午就能到!” 船家上下打量了叶浚卿一番,随后便转过脸不再看他,而他湿漉漉的衣裳和凌乱的发髻显然也不像一个拿得出三十铜板的人。 “船家... ...打个商量,十个... ...” “滚!” 果不其然,船夫连头都没有回,不等他说完就一口拒绝了他。 叶浚卿的一张脸冻得青紫,港口刺骨的寒风他无意再与船夫纠缠,而且手里的十文铜钱此刻也拽着他往城里的澡堂跑——十文钱,正好可以洗个热水澡再买两个哨兵,顺带着把湿淋淋的衣服在炭炉上烘干。 澡堂并不大,更算不得豪华,因为本就是针对码头的苦力和小商贩,所以唯一的服务项目仅有搓背,甚至连修脚的师傅也请不起一名——但滚烫的热水足以令他忘记小二轻蔑的眼神和水池里漂浮着的泥灰。 “二爷,听说了么,朝廷似乎要调韩扒皮回京委以重任,老百姓的日子又要难过喽~” “要我说你这脑子就是不灵,咱那太子是不辨忠奸的人?记得之前啸月城里战功赫赫的魏王段归么,他为什么被调回京城?” “那不就是为了夺他的兵权么?” “所以啊,咱这太子爷是要对几大家族下手了!韩家只是第一个——等着,咱的好日子快来了~” “听说来咱武陵宣旨的是那个有名的书呆子百里涉?” “除了他谁敢来宣这道旨意... ...这得罪人的事,可不就得书呆子来干么~啊?哈哈哈哈哈~” 叶浚卿本有些沮丧,他甚至已经打算洗完澡之后,立刻穿着干透的衣服去找些零散活儿挣点路费,而身边两个粗的汉子你一言我一语地立刻引起了他的兴致。 “二位大哥,请问你们说的百里涉,可是那位出使江北的百里大人?” “除了他还有谁——要说我们这位百里大人倒真真是个好官,可惜为人太过木讷,以至于位高权却不重,这十来年一直干的都是替皇室或者权臣擦屁股的活,哎~也着实可怜哪... ...” “谁说不是呢,这位小兄弟,你不是本地人?咱这武陵郡虽然不大,却是连接两岸的重要港口,城里从来都是吴国五大家族之一的韩氏做主,太守韩羡更是韩氏当家的嫡长子,如今要朝廷要从韩羡手里抢走这个金饭碗,你猜他会答应么?”汉子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搓着自己身上泥灰,可叶浚卿却顾不得恶心反而往前凑了凑。 “那,这百里大人什么岂不是很危险?” “危险?简直九死一生!韩氏当年那也是骁将辈出的名门,虽然如今没落了,可在自己地头儿杀个把人却不比喘口气难多少。” “那,这位百里大人现在何处?” “今天早上刚进城,这会儿估计正在馆驿歇着呢——你问这干什么?”被叫做二哥的汉子上下打量着叶浚卿,旋即便摇了摇头用一抹哂笑掩饰了自己的警惕。 百里涉官声不错,百姓之中威望也高,但难免有那见财起意的歹徒会为了韩氏的赏银而暗地下黑手——不过眼前这个年轻人显然不是,他那一身皮囊下的嶙峋瘦骨,恐怕连条壮实点的狗都打不过。 “多谢二位!” 就在二人一错神的功夫,叶浚卿已经赤条条从水里一跃而出。 就像一条光溜溜的鲶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二章 百里涉 武陵的驿站极为豪奢,三栋三层的高楼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即便与建康城里久负盛名的青云阁相比也不遑多让。 百里涉所在的天字一号房,床榻、坐具甚至窗棂门框无一不是硬木造就,连所用香烛都非同一般——其名香腮泪,原料是只会生长在瀚海仙人掌上的红蜡虫和北疆海西城特产的木槿花,一经点燃香气缭绕,更兼具凝神静气之功效。 然而此刻这房子里的住客却丝毫不敢放松,因为那个韩羡推故公事繁忙连面都没有露,反而是派了百余人把馆驿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些兵丁一个个悬刀束甲杀气腾腾,哪怕是无关之人都看得出来者不善。 不,此刻这武陵城里,他百里涉才是那个来者。 早在京城建康之时他和大多数同僚就已经料到了今日的局面——韩氏虽衰,但武陵等五郡为其根基,断不会轻易拱手于人。有人劝他此行如羊入虎口九死一生,不如称病躲了这场灾劫,让那些有心排除异己的人自己去蹚这浑水。 但是百里涉一口拒绝,他只说了一句话——国事当前,不敢因一己残躯而畏天降大任。 吴国公卿彼此倾轧拥兵自重,皇室大权旁落以至于不得不通过联姻去结好臣子,段耀如是,如今代天子监国的段怀璋亦如是——如今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朝廷终于痛定思痛,决定着手整治这祸国乱政的五大家族,若平日每每直言抨击其弊的百里涉都不敢去捋虎须,那今后还有何人敢应承此事? 百里涉何尝不怕,此刻他就怕得要死——他怕自己一死之后,再无人敢缨五大家族之锋。 “放开!我是来讨债的,百里涉他欠我钱!” “滚滚滚!哪来的无赖!百里大人官居尚书,会欠你这破落户的银子!呸!你也配!” “你们官官相护,你们互相偏袒——百里涉,百里涉!出来给老子还钱!” “你再不滚,爷就使刀跟你说话了啊~” 兵卒疾言厉色,手却是按在刀柄上迟迟不动——他们都是韩羡的亲信,不少更是韩氏门生甚至本族子弟,自然巴不得看着百里涉出丑。 百里涉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隙,偷眼观瞧着馆驿之外的喧嚣——他担心这是韩羡设下的圈套,担心一旦露头,就会有一支不知道哪里射来的冷箭会取了他的性命,然后韩羡便可以缉凶之名继续坐拥武陵。 院外的兵卒似乎围着一个乞丐,一边呵斥一边还偷瞄着百里涉的窗口窃笑,他们言语之间虽然强硬却迟迟不见动手,反而将这乞丐团团围住,似乎生怕他就此离去让这出戏过早地结束。 “去告诉他们,本官不认识这个人,速速将他赶走!”百里涉摇摇头,转身回到房中——那乞丐要么是韩羡的刺客,要么就是刻意找来羞辱他的无赖。 无论真相如何,只要他发话,那这戏也就唱不下去了。 “尚书大人说了,快点赶走,他不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放屁!他当初在建康和我一起吃酒,行令输了还当着小沈、老慕和老解的面给我鞠躬呢!他敢说不认识我?百里涉,你欠叶大爷的银子打算就这么赖了么?!” 乞丐这一声叫嚷令百里涉想到一段久违的往事,他这辈子给人鞠躬的次数并不多,除去天地君亲师之外,倒是有一次记忆犹新,而对方恰好正是姓叶! “大人说了,叫他进来!” “我的老天爷!这百里涉还真得欠这乞丐的钱?!还被一路追到咱武陵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知道他们这些高居庙堂的大人物背后都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走,去报告大人。” 百里涉听不到楼下那些兵卒的议论,事实上他对这些鹰犬爪牙会说些什么也并没有任何的兴致,他只是想知道那个乞丐,是否是自己想的那个人——如果是,他倒是不介意和他在此地促膝长谈一番。 当日山阴城中,他就曾心中暗自感叹叶浚卿惊才绝艳,可惜不是吴人,否则日后可继他之志者,非此人莫属。 “晚生叶浚卿,参见百里大人!”叶浚卿进门便跪地稽首自报姓名,言语间已经全然没有了方才的不恭。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起来!快起来——叶公子,你不是去得扬州慕刺史保荐赴京应试了么?怎么... ...”百里涉先是喜出望外,接着便因为叶浚卿一身寒酸落魄而欲言又止。 “大人,各种因由实在 一言难尽,前者得扬州慕大人之助确已有幸名列三甲,可惜... ...可惜本次主考之人却是那邓貔貅,除了御笔钦点的魁元,其他的都已经明码实价地卖了出去——我因有慕刺史引荐幸而过关,他以为我使了不少好处便想落个人情再打些秋风,得知我分文未有且与慕刺史交情仅只泛泛之后,便从我文章中摘出一句‘长此以往,朝堂鄙野皆重锱铢,必将君堕其威,臣丧其志,民折其节’指斥我毁谤圣朝... ...呵呵呵~若天下都是邓彻那种人,这罪名我倒是不冤!”叶浚卿的笑声之中满是辛酸和无可奈何。 “难道,慕大人也不管?”百里涉虽然与慕流云只数面之缘,却对此人颇有好感——至少,他和那些只知中饱私囊的昏庸之辈有所不同。 “慕刺史?一言难尽... ...当日在平京城,我因一时气愤便在邓彻的府邸门前贴了篇文章后拂袖而去,把那老貔貅气得火冒三丈据说还险些闭气——后来他便指使其手下的跃信商号传知各地,言道敢用我叶浚卿者,便是与他这当朝宰辅为敌... ...在下本打算先去山阴找解大人帮忙,谁知... ...拜高踩低见风使舵,自古皆然,罢了,不提了... ...”叶浚卿洒脱一笑,可眼神中却有些怨毒一闪而逝,百里涉却似毫无察觉。 “实不相瞒,晚生过江,正是为了寻大人谋一场功名!” “... ...恕我直言,周吴本属敌对,早晚将有一战——你可想过若真的在我大吴谋得了一份功名,日后说不定便要和举荐你的慕刺史为敌?” “大争之世,只问胜败不分亲疏,昔日琅琊郡葛氏一门三杰分侍诸侯,彼时天下逐鹿,莫非兵锋所指还要顾念兄弟情谊不成?日后叶某若有幸北还得与慕大人沙场相遇,大不了便让他三阵,便算是报了他的厚恩!”叶浚卿微微一笑,对着北边深鞠一躬后便不再多说什么。 “好!你有这等决心魄力,老夫便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你入朝为官!” “此事不急,晚生此来其实并非只为了一己功名——大人,事不宜迟,大人速速换上我这身衣服,即刻离开武陵城!” “离开?你可知道本官来此是因为何事?” “当然知道——不仅知道,晚生还猜到韩羡定会对大人不利... ...想必大人一定是觉得天家有整肃朝纲之心,为臣子者万不该逡巡畏进,否则朝野寒心此事必将胎死腹中。然而大人想想,若是你就此殒命,对罢黜韩氏、重振皇权又能有何益处?” “... ...这,老夫没有想过。”百里涉再次被叶浚卿一言点醒,他这才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原是为了让韩羡入朝收回武陵的兵权,而不是用一腔热血去激励何人。 “大人诚挚君子之风,晚生佩服地五体投地——然而身居庙堂岂能凡事只问对错不问成败?大人若是想促成此事,就听晚生一言,依计行事... ...” 两个人就在房间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不知不觉已是日暮西山——守在外面的兵卒此刻都不免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好奇为何当朝二品的尚书大人会和一个落魄的乞丐如此投契。 而当某人面露着暧昧笑容有意无意地说起那个乞丐虽然衣衫不整发髻纷乱却挺白净时,一众武夫当即爆发出了哄然的狂笑之声。 “难怪,难怪这百里涉从不见眠花宿柳... ...闹了半天,原来是,原来是好、好这个~哈哈哈哈~” 然而他们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个小乞丐就慌慌张张地从楼上跑了下来,百里涉甚至还从窗户里扔了一锭银子下来,和那个透着恼怒的“滚!”字一起,砸在院里的青砖上铿锵作响。 “呦~大人的内眷这是打算走啊?”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乞丐在众人的耻笑声中低着头夺路而逃,而那踉跄的步伐则引发了更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房间里一身官服的人当然是叶浚卿,他此刻正顺着窗缝望着百里涉快步远去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于长街尽头,他这才坐下来端过茶杯,悠然自得地品起了香茗——茶水尚温,只是香气已不如之前滚烫时那么沁人心脾,可如今衣冠在身,叶浚卿的心却是滚烫的,所以三杯下肚,脸竟是比酒后还红了几分。 一壶茶细细地品完,叶浚卿算算时辰该差不多了,于是拉动了门边的丝绳——片刻之后,便是一阵脚步声自下而上,顺着楼梯急急而来。 “老爷有什么吩咐?” “咳咳咳~添茶,再准备点宵夜~”叶浚卿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后粗着嗓子说道。 驿卒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之后就进屋去端那空空如也的茶壶和早已凉透了的汤桶。 就在此时叶浚卿从袖中扯出一把压衣小刀,四寸的锋刃寒光凛凛,说时迟那时快便捅进了驿卒的后心——驿卒猛然间先被一只手捂住了口鼻,紧接着便惊觉一阵冰凉刺痛从后背直入心窝,随后他就像一条将死的鱼一样徒劳挣扎了几下,转眼便气息全无。 叶浚卿将刀子拔出来,那上面的血珠自刀头点点滴落,残留的血迹被他擦在了官服上,随后铮亮的刀子便收进了靴筒。 不知过了多久,早已熄灯的房里毫无征兆地腾起了烈焰,火蛇很快从窗户里窜出来开始舔舐房檐,片刻之后连周遭的几间房里也跟着冒起了黑烟。 馆驿里只住了百里涉一个,所以除了驿丞以外只留了一个驿卒和一个厨子伺候——驿丞天黑之前就已经不知所踪,而驿卒正惊慌失措地夺路而逃。 “火!火!起火了!”那个穿着驿卒服饰的人跌跌撞撞跑到了门口,灰头土脸地对着一众兵卒拼命呼救,可那些守卫的兵卒却似乎失了魂一样懒洋洋地不为所动——这本来也是韩羡的谋划,入夜便用一场大火让百里涉和圣旨一起死无全尸,可是他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火起得有些早。 叶浚卿喊破了喉咙也不见有人动一动,前院后门近百人就那么看着熊熊大火吞噬了馆驿——直到呼救之声渐远,而三楼那间房终于烧得只剩下乌黑的框架时,他们好像才猛然想起来院里就有井,井边就有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三章 陆昭明 “殿下,韩羡果然动手了。” “无识匹夫,何其愚也... ...” 陆昭明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段怀璋的模样,可他的嗓音却完全不是,而不是的理由也很简单,将这沙哑的声音归罪与陆昭明和他带来的河曼毒烟即可——为此他甚至不惜偷偷地吞炭毁声,以至于现在每一个字都像用钝锯剌朽木一样粗糙不堪入耳。 “那就劳烦舅父以钦差身份跑一趟了,多带些人马以防生变,至于韩羡么... ...卫恽老了,翼州刺史这个位置也该韩家人坐坐了——不过,武陵的长史参军也不能总是韩氏一门独大,舅父看着安排~” “还有,立刻给啸月城报丧,让百里视回京守孝!”陆昭明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意,他很得意,此举一兵不损,既可以查案的名义将手伸进韩氏的腹地武陵郡,同时也可以用亲信取代百里视,进一步瓦解段归在啸月城的势力。 一箭双雕,简直妙绝。 “是,臣明白,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真是越来越有人君之风了~”狐纯的赞颂倒是有几分出自真心,过往他总觉得段怀璋和他隔着些什么似的不大贴心,可自从太庙事件后,这个太子爷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明显更倾向于自己这一边了。 比如他提议打压韩氏,目的无非是贪图武陵郡的税赋,放在以前段怀璋绝不会任由他为一己私利去招惹其他四大公卿,可这次段怀璋居然同意了,还将计就计想到了以此召回了百里视——如此一来,连那个一直对他狐氏坐大有所不满的中行赜立时也无话可说。 “禀,禀告太子,百里大人回来了!” “谁?”陆昭明一愣,据他所知吴国朝廷里姓百里的只有那父子二人,不过此刻他倒是期待听到第三个名字。 “百里涉,百里涉大人回来了!”内侍也是一脸的惶恐,好像刚刚见了鬼一样。 陆昭明和狐纯面面相觑,好像都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个子丑寅卯。 “百里大人现在何处?”陆昭明又问。 “百里大人正在文渊阁侯见,而且好像... ...还没来得及回家... ...”内侍面露难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走舅父,一起去看看我们这位劫后余生的尚书大人~”陆昭明站起身,挺胸昂首龙行虎步,微微上挑的下巴虽有些圆润但却不失威严——他忽然间觉得有些讽刺,过去他的脸一直低垂在阴影里,如今虽然得见天日却要裹在别人的皮囊下。 或许陆昭明只是一个荒唐的梦,可能他生来便是天潢贵胄段怀璋。 狐纯紧随其后,他从眼前这位太子的身上看出了某些不同于以往的东西——也许是平生第一次亲身与人生死相搏,那背影如今少了些张扬,多了些内敛。 两人前后步入文渊阁,眼前的百里涉虽早就换了那身乞丐似的破衣烂衫,不过一身粗布也着实让陆昭明和狐纯吃了一惊,加上那一脸的沧桑和刚刚长出来不过三寸的胡须,让他整个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刚从乡下来的流民而非朝廷命官。 “臣,百里涉,参见太子殿下——见过狐大人。”百里涉先想陆昭明稽首叩拜,随后起身对着狐纯深鞠一躬。 “免了,免了,百里大人,你怎么会?韩羡大人说馆驿失火,你已经... ...”陆昭明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韩羡失手了,不管是谁从中作梗,总之百里涉大难得脱,而且一路乔装改扮回了建康。 “太子殿下,臣... ...哎~一言难尽——那馆驿哪里是失火,分明就是纵火!” “哦!什么人如此大胆,敢谋害朝廷命官!”陆昭明猛地一拍几案,那副装出来的怒不可遏几可乱真,冷不防让一旁的狐纯都吓了一跳。 “回禀殿下,臣怀疑,正是武陵太守韩羡——那一日臣初到武陵,韩羡推脱府衙还有要紧的事务难以脱身,于是只遣人将臣迎至馆驿还说是稍待片刻即来相见,可足足等了大半日缺不见他的人影,整个馆驿反而被他的百余亲兵为了个水泄不通。臣心下生疑,便去询问驿卒,谁知那驿卒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臣对其晓以大义,他这才说出有人阴谋三更纵火烧死本官,以便韩氏一门继续执掌五郡... ...为一己私利罔顾国法,简直丧心病狂!” “... ...那驿卒呢?” “回殿下,那驿卒颇为忠义,已替臣死在馆驿之内了... ...” “忠臣义士,可惜... ...” “臣请再往武陵,问罪韩羡明正典刑!” “百里大人,此事还要从长计议——韩氏一族盘踞武陵、灵陵、归阳、常沙及江阴五郡数十年,其势力在当地根深蒂固,如今南疆战火方息,北周又陈兵弋阳虎视眈眈,朝廷的兵马实在捉襟见肘,可若再令你孤身前去,又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 “国事为重,臣愿献出我狐氏私兵,为朝廷分忧!”陆浩明稍一犹疑,狐纯马上就明白了他的用意——终于到自己趁火打劫的时候了。 “这... ...只好如此了,那此事就拜托狐大人了——韩羡归案之时,百里涉愿与其当庭对质。”百里涉拧着眉,好像已经看出了狐纯的打算。 无非是想借国事之便扩充狐氏的领地而已——可即便驱恶虎赶走了豺狼,谁又能来赶走这只恶虎? “欸~百里大人,本官可万万不敢如此,若是我亲自领兵去抓人,世人岂不疑我因私害公——况且纵火之事大人您最清楚,还是您拨冗一行~”狐纯表现出十二分的诚恳,上前紧紧握着百里涉的双手,一脸的大公无私。 “可下官不习战阵... ...殿下,臣不懂军事,领兵,这... ...”百里涉一时间急得张口结舌,对着面前的太子和狐纯当即语无伦次起来。 “哈哈哈~百里大人别紧张,韩氏一门还没有胆量明刀明枪地反叛朝廷。何况此事也有可能是韩氏族人肆意妄为... ...若韩羡果真与此无关,朝廷依然是要拜他为文渊阁大学士的——大人不是还有个能征惯战的儿子么?”陆昭明先说了些宽心的话,随后便话锋一转暗示百里涉要将他儿子调回京城,分他分忧。 “这... ...犬子经验尚浅,恐怕不足以立事,请殿下另... ...”百里涉似乎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选择了拒绝。 “百里大人不必过谦,你那儿子在瀚海一战中可是威名赫赫啊——投枪斩将,四千破十万,十日之间便打得五部尽皆归降,如今在咱们大吴,他也算是第一流的将才了~”未等百里涉说完,狐纯便先用一顿溢美之词堵住了他的嘴。 “国舅说的是,难得令郎天纵之才,正是需要磨砺的时候——莫非百里大人舍不得他征战沙场?若是如此,那本宫倒要考虑考虑了... ...毕竟,百里大人只此一子,舐犊情深也是人之常情~”陆昭明作出一副犹疑之状,右手食指不断叩击着几案,似乎是正在考虑其他人选。 “殿下说哪里话?百里一门绝无履大义而惜身之辈——请殿下即刻召犬子回京,我父子共赴国难!”百里涉瞬间涨红了脸,三寸的胡须也随着胸膛起伏不断抖动起来。 “大人言重了,言重了,哪有什么国难——大人切记,带兵前往意在震慑韩氏,不是去平叛更不是去抄家灭族... ...希望大人国事为重,万勿因一己私怨引致生灵涂炭。”陆昭明语重心长地说道。 他当然不愿再起干戈,因为他要做的是段怀璋没有做成的丰功伟绩——他要皇权独尊,而第一步就是要驱虎吞狼,待五家对狐氏都生出怨愤之后,再策动群狼噬虎。 先放任狐纯侵吞韩氏的商路,接着他恐怕就会去掠夺卫氏的田产,而赵氏唯一的继承人赵复远在江北,接掌啸月城兵权的也必定是狐氏子弟——这种情况下中行赜若还不联同其他三家发难,那他真就白白当了这个一族之长。 唯有如此才能将五家尽数削弱,所以眼下他还留着段归这只笼中鸟,而且更不能让任何一家轻易被狐氏彻底吞并——君王之道重在制衡,他自命这一点绝不比真正的段怀璋逊色。 百里涉当然也明白现在不是讨伐韩氏的时机,不过他想的却是江北——慕流云枕戈待旦,一旦江东起了内乱他随时可能挥师南下。 “臣谨记太子教诲,须臾不敢或忘。” “大人一路辛苦,先回府歇息数日,待令郎入京即刻启程——不过,为防韩羡有所准备,大人尚在人世的消息暂不可公之于众,切记对令郎也需保密。”陆昭明起身搀扶着百里涉往外走,他感觉到那双臂膀在微微地颤动,应该是出于感动。 他猜百里涉的激动应该是因为段怀璋终于有了些人君的样子,而不再是一个终日和狐纯、中行赜密谋鱼肉百姓祸国殃民的纨绔储君。 狐纯似乎也有些诧异,他从未见过段怀璋有如此礼遇臣下的举动——即便是对自己,也只不过是语气软三分而已。 而他们的神色都逃不过陆昭明的法眼,他可不是被人从小捧到大的天之骄子,而是个早习惯了察言观色的鄙贱之人。 他随即转身对着狐纯微微一笑,那神情似乎看穿了对方的疑惑一般,意在申明百里涉不过是个棋子,狐纯才算是心腹。 而狐纯从那个笑容里更看到了一人之下的尊荣,从今往后他将是太子段怀璋唯一的亲信——至于那个倚仗女儿和手中兵权屡屡表现出轻慢不敬的中行赜,已经彻底绝了太子的欢心,很快就要做砧板上的鱼肉了。 于是他对着自己心中的段怀璋,或者说眼前的陆昭明一躬到地,浑身上下都是表现着竭尽忠诚的感动。 “太子做得好啊,拉拢百里涉,利用他的名望去惩治那四家公卿,天下万民也会称赞您圣明烛照的。”狐纯见陆昭明回来,立刻上前深鞠一躬拍起了马屁。 “舅父觉不觉得,今天百里大人有些不同?”有道是当局者迷,送走了百里涉之后,陆昭明细细回想起刚才的情况,这才发觉了有些怪异,“今日他口若悬河,全然不像平日那么拙于辞令... ...” “太子过虑了,依臣看,百里大人与往常并无二致,倒是太子您有所不同... ...” “哦?” “殿下,更像陛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四章 百里视 “爹,你怎么?!” “臭小子,觉得你老子没被你气死很意外么?” “朝廷的公文不是说武陵驿站失火,你... ...” “老夫得以生还,全靠叶公子的谋划——这位就是设计救我出大难的恩人,叶浚卿公子!” “多谢公子救家父于危难,大恩大德,百里视粉身难报——从今以后,叶公子但有差遣,百里视水里火里在所不辞!” 百里视毫无征兆地猛然跪倒,继而把头在青砖地上磕地咚咚作响,再起身时不光额头上挂着血迹,连地上的青砖都现出了裂痕。 “胡闹!这... ...成何体统!犬子一向如此浮躁,叶公子见笑了... ...”百里涉嘴上虽然在责怪自己的儿子,不过眼神之中的慈爱和欣慰却是昭然可见。 “大人说哪里话,百里兄不仅孝心可嘉,真情实性毫不作伪也实在叫人钦佩~”叶浚卿一抖袍袖当即对百里视也作了个揖算是还礼。 百里视咧着大嘴笑嘻嘻地看着叶浚卿躬身施礼,对眼前这个颇识礼数的文弱书生倒是多了几分好感——啸月城里多是粗野的厮杀汉和更加没有规矩的边民,加上他在内仅有四个读过书的,却一对儿半都是不拘小节的浪荡子弟,尤其段归和司徒靖两人,简直就是孟浪二字的活注解。 他到底打从心里认为自己是个读书人,所以难免对他们不拘礼节的行径嗤之以鼻,虽然几乎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笑他一身戎装却规行矩步的样子,可他自己却对此悠然自得——有道是君子择善固执,他认为只要自己做的是对的,又何必管别人怎么看呢? 不过在那种环境里他到底有些寂寞,所以骤然见到这个满身书卷气的叶浚卿,他简直可以说是喜出望外。 “叶公子请坐!”百里视傻笑了半天才想起来身为主人应该让坐,于是赶忙伸手相搀。 “说正事——叶公子,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行事?” “不知大人是要行何事?” “当然是武陵之事。” “武陵之事何其简单,我等一路偃旗息鼓乔装改扮直奔武陵,待兵临城下之后再亮出朝廷的旨意... ...如此韩羡措手不及必然束手就擒——不过如此便是替他人做嫁衣,到头来得利的并非朝廷而是狐纯。”叶浚卿慢悠悠地说着,让一旁竖耳倾听的百里视好不焦急。 “对了父亲,这次那老狐狸给咱多少兵马?”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八千,粮秣辎重一应俱全。”百里涉想起这些便难免皱眉,这五千人日后定会扎在武陵难动分毫了。 “他奶奶的,真下本儿啊~”百里视一时间改不了军中陋习,竟当着百里涉的面爆起了粗口。 “视儿!哎... ...罢了~”一想到这儿子如今已是武勋再恨,百里涉也只好把君子慎言什么的劝诫强自压了下去。 “若大人想要一箭双雕,也不是没有办法——太子和狐纯给的这点人马不足以彻底收复五郡,不过大人忘了翼州五郡地处越州和荆州交界么?” “你的意思是... ...利用中行赜?” “不错,按大人所说,中行氏对五郡的存在如芒在背常欲除之而后快——但这块肥肉他自己吞得,若是被狐纯吃了则大大不妙,不仅会让双方的领地范围接壤,他两家的势力更将乾坤倒转攻守异势... ...所以晚生觉得,只要有人自称韩氏门人去向越州中行氏求援,他们必会派兵相助!” “届时狐氏和中行氏对峙,韩氏若献武陵于任何一方就会得罪另一家,而双方谁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所以,最后的结局就必定是武陵一郡收归朝廷管制,三家各自罢兵——韩氏没了武陵的税赋便成无翼之鸟,过个两三年朝廷若再要兴师问罪,他哪里还有余力抗衡?” 叶浚卿站在厅堂正中,如同一个挥斥方遒的将帅,手中的茶杯仿佛是令旗,而眼前早已不是这满脸惊疑不定的两父子,而是任其如臂使指的千军万马——百里视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神采,如果他再看仔细一些的话,甚至会从里面发现剑戟争鸣和铁马金戈,以及名标青史的酣畅淋漓。 而这种神采他在司徒靖的眼中也看到过,所不同的是那双眼里似乎只有万民乐业社稷兴旺的和乐与繁华。 不过这隐藏于眼底深处的细微差别百里视是分辨不出来的,他只是越发觉得和眼前之人投缘。 “只是那个段怀璋... ...”百里视脱口而出的瞬间就感到了来自一旁的威压——他的父亲是标准的文弱书生,但却总是带着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威严。 “住口!殿下名讳岂是臣子该宣之于口的!” “父亲息怒,儿知错了——太子... ...殿下他不是站在狐纯一边么,他这个储君不在乎列土分疆... ...我们拼死拼活地就算争来武陵,他转手就送给自己的舅舅,有个... ...什么用?”百里视提到段怀璋就是一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模样,段归告诉他段之泓死于刺客陆昭明之手,而那个陆昭明正是这太子殿下的亲信。 “你!哎... ...太子殿下之前与狐纯和中行赜都走得颇近,那时为父还担心太子受其蒙蔽,可这次见到太子和狐纯日益亲密,为父反倒安心了... ...” “爹?您老是... ...哪儿不舒服么?” “混账!你是说老夫糊涂了么!” “父亲息怒,儿不敢... ...” 叶浚卿看到身高九尺膀大腰圆的百里视在身不满七尺消瘦沧桑的父亲面前瑟缩地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难免忍俊不禁。 “叶公子见笑了... ...劳烦叶公子也犬子解释一下,老夫得喝口水缓一缓... ...”百里涉说着作出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端起茶杯,眼睛的余光却始终注视着叶浚卿——这显然是一次试炼。 “百里公子,令尊的意思是,太子若有心倚仗五大公卿,那就势必如以前一样令他们相互制衡——如今有意使狐氏一家独大,无非是为了驱虎吞狼而已~”叶浚卿身不在庙堂,仅从百里涉的只言片语就能猜出个七八成,已属难得。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看来太子殿下还不算太傻... ...”百里视恍然大悟般一拍手,却不经意间让心里话脱口而出。 “咳咳咳咳... ...视儿!以后不许再说这种无父无君的话,听见了么!”百里涉当即气得一口茶喷了满地,抬起头来时一张老脸气得直欲七窍生烟,若不是看叶浚卿在场,恐怕已经冲上去施以家法了。 “儿知错~儿知错~”百里视自小到大从棍棒底下学会的唯一一点,就是知错必认但未必悔改。 “明日我就进宫禀明此事讨来诏书,三天之后我们启程——叶公子,不知你... ...” “大人不必说了,既然有心报效,那便该有进身之礼才是——晚生愿以武陵,贺大吴千秋万岁!” “少年英雄,意气风发——视儿,多跟叶公子学学,别总是跟魏王殿下... ...胡闹!” 提到段归,百里涉就不免想到那个和他如出一辙的晋王段宣忱,如今两人整日呆在晋王府,虽说老实了许多但也着实让人揪心——国之功臣良将,居然要日日躲在别人家里苟安避祸,实在令人唏嘘。 百里视毕竟和段归分属好友更一同沙场征战,所以这次他只是答应了一声就躬身退下了——他自问此事连认错都不可以,否则对不起那些涂炭的生灵还有死于非命的段之泓。 叶浚卿也施礼告退,回了自己的客房。 百里涉忽然面露忧愁之色——他当然注意到了叶浚卿适才谈及杀伐之时的兴奋,那绝不是为国为民的壮志凌云,而是野心。 有一种人,生平唯一的宏愿就是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他们求得不过是有朝一日名垂青史让世人都记得他曾鞭笞天下,至于利国利民,只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的手段而已。 他们和真正的仁人志士一样不贪财不好色更是舍生忘死,但区别在于百里涉会在乎亿兆黎民的性命,而叶浚卿这种人则不会。 他有些犹豫,将这样一个人引入朝堂究竟是福是祸——很快他就想到了慕流云,他对叶浚卿的事不闻不问,是否也是因为对此人心怀疑虑,甚至是忌惮? 窗外起了风,很快开始裹挟着白雪搅得天地间一片茫茫。 ... ... “乔装入城?大人您还不与大队同行?” “是,从建康到武陵不到三十天的路程,若不如此恐怕韩羡会有防备——太子殿下只需给臣一道诏书,狐大人可秘选五千甲士令他们分批前往建康即可。” “... ...嗯,这倒也是个办法——百里大人,这是我狐家的印信,你拿着它进城找有相同标记的地方,或者把标记留在显眼处,倒是家将自然会找到您。”狐纯递给百里涉一方小印,上面雕的正是一只含尾蜷卧的狐狸。 “多谢狐大人——事不宜迟,请太子立刻下诏。” 陆昭明却好像有些犹豫,眼下这位百里大人实在是和平时大相径庭,一个只懂寻章摘句的儒生怎么会想出这种计策? “此计,是令郎想出来的?” “不瞒太子殿下,正是犬子百里视献计——还有,他说有人问起就说他扶灵返乡,免得露出破绽。” “好,年少有为,我国再添栋梁,可喜可贺——此番武陵之事一了,本宫亲自上表为百里将军请封!” “多谢太子殿下。” 百里涉心中暗暗送了一口气,可陆昭明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百里视他又不是没见过,除了言行举止咬文嚼字故作儒雅之外,十足十一个毫无心机的莽夫,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想得出这种计策? 百里涉的身边另有高人,不可能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司徒靖,更不可能是连日来足不出户的段归。 或者,是这个百里涉一直在扮猪吃虎,他本就是个心机城府极深之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五章 韩羡 韩羡常对人说,世上只有四样东西最要人命——美得要命的女人,醇得要命的佳酿,冷得要命的刀锋和毒得要命的心肠。 而这四样,他全都不缺。 所以想要用明升暗降的方法让他离开武陵?笑话! 不管谁来宣这道旨意,都会像这个不知轻重的百里涉一样变成漆黑的焦炭——哪怕是狐纯甚至太子亲至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韩氏曾经纵横沙场数百年,一度统领百官震慑朝堂,甚至加九锡列三公废立皆出其意,可如今无奈屈居于这小小的五郡之地,居然还有人想要来趁火打劫?莫非是以为他韩羡已经无力扬刀不成? 韩羡恶狠狠的咬着牙,盯着眼前那具焦尸,反胃的感觉逼得他不得不又猛地灌下了一口烈酒——他难免有些慌乱,毕竟韩氏一门早已经不复当年,若狐纯真的联合中行赜意在瓜分五郡,他除了坐困愁城之外确实无法可想。 此人贼心已起,这次来的是百里涉和圣旨,下次会不会就是兵马和刀枪?他只能赌,赌他们至少还忌惮北周。 “传令,即日起加派人手,在武陵周遭三十里内日夜巡查... ...包括港口在内!一旦发现可疑人等先行封城,再报与我知!”韩羡自认馆驿之事做的天衣无缝,即便问罪也会先排个钦差来探探虚实,只要来个封城不纳,就说害死百里涉的纵火要犯已然有了眉目,正封城缉拿即可——当然,钦差一日不回京,武陵便一日不开城。 随后自然只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石沉大海一切如常。 手下的亲随应了一声之后便急急忙忙地退下传令,韩羡起身上前,走到那具焦尸旁瞪视了它好久,终于忍不住气愤一脚踢了过去——草席上本就已经焦脆炭化的残骸应声而断,弄了他满靴的黑灰。 “呸~晦气,还不快拖出去... ...找口上等棺材装殓好,今晚就启程送回建康——看见他就心绪不宁... ...真是触霉头。”韩羡恨不得将这具焦尸拉出去扔到乱葬岗,可是表面文章还需要做,毕竟他只是想割据一方当他的土皇帝,还没有举旗造反的念头。 主要是因为没有这个实力。 离开了灵堂,韩羡立刻一把扯下了手臂上的素带,这东西也让他没来由地不痛快,紧接着他抓起腰间的酒葫芦又灌了几大口,猛然想起今天港口的花船上据说又来了两个豆蔻年华的小娇娘,于是满心的不快都变了燥郁之火从丹田直窜灵台,火苗化作两道婀娜的倩影,撩拨得他不得不扯着嗓子急急喊道,“备轿!去港口,快!” 武陵也不乏秦楼楚馆,不过此刻最撩人的风月场却是一艘停泊在港口的大船,据说这船也是稷墨学宫的杰作,长三十丈宽十丈高近百尺的巨大船体无疑证明了这个传说——除了公输翟的门生,谁也造不出这样的庞然大物,更遑论在水面行驶的时候要比普通的三桅帆船还要快得多。 船靠尾部的浆轮推动,只需仓底的百余人合力踩动踏板就能让这巨兽乘风破浪——甲板上耸立着五层的高楼,木质的外墙上錾刻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情字,这一个字便足足有三十尺,而当人凑近去看时,更会发现它本是由无数长寸许的小金字聚合而成,那小小的字体涵盖古今,篆隶行楷草宋瘦金等等不一而足,或是帝王手笔,或是名家墨宝,更不乏来此的文人墨客随手挥就。 但写的却是同一个字,风——以此寓意万种风情。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它最早的名字反而无人再提,岚江南岸很快无人不知风情水榭的大名——这里的姑娘不仅年轻貌美,而且多才多艺,有的清音婉转如天籁,有的素手能调水龙吟,擅长书画者信手拈来便价值千金,专精辞赋者绣口一吐便堪惊艳四座,更有专擅于床笫之欢的妖媚和不亚于深宫内苑的雍容。 只要是正常的男人,没有一个可以在风情水榭坐怀不乱,因为这里的神秘老板曾悬赏千万,条件很简单,只要在他这里过一夜而无鱼水之欢即可,然而十年已过,竟无一人可以拿走这笔悬红。 有人曾笑着问百里涉何不去试试,而他沉吟片刻之后只说了三个字——做不到。 韩羡当然更抵挡不住这种诱惑,当他知道风情水榭来了刚下海的雏儿时,恨不得立即肋生双翅直接飞到船上去。 他家中有十一房妻妾,可每次风情水榭停靠武陵时他必定夜夜外宿直到航船远行,可惜这一次他错过了,若不是要替那个该死的“百里涉”守灵,他这韩氏族长武陵太守怎么也该是本地第一位上船的恩客。 “呦~韩爷,您若是再不来,奴家怕是要相思成疾了呢~”美妇人老远就看到了韩羡的轿辇,在他迈步进楼的同时便已袅袅娜娜地贴了上来。 说她是妇人全是因为那份成熟妖冶的风韵,实际上她从头到脚无论怎么看也瞧不出究竟芳龄几何。 “瞧你说的,爷忘了自己姓什么,也不能忘了心肝儿你呀~房间给爷准备好了么?”韩羡伸手捏了一下美妇的芳颊,那肌肤的触感竟依旧如十八的妙龄一般嫩滑。 “我的爷,一直给您备着呢——那章台阁空着专等您大驾光临,其他人哪配住啊~” “真会说话——那,你就跟爷一起进去!”韩羡拦腰抱起了风韵犹存的美妇就要往楼上大踏步而去——他韩氏本就是行伍出身,他虽然并没有经历过战阵却每每以战将自居,可朝廷不识他这真英雄,于是满身的勇武也只好在风流阵里冲杀。 “你们几个,自己玩自己的,花费都算在爷的账上!”韩羡对手下极好,虽然到不了解衣推食的地步,但至少可以与众同乐——舍得花钱的主子,就是下人眼里的好主子。 不过,也仅限于他自己养的狗而已。 “谢爷恩典!” “谢谢爷抬举!” “爷您金枪不倒,虎威长存!” 耳边传来下人们不堪入耳的恭维,这使得韩羡的力气更足,他抱着那美妇噔噔噔直奔顶楼,竟是不气不喘。 随着房门紧紧关上,里面随之立刻传来了千娇百媚的尖叫和裂帛破绢之声,光是听着就让人浑身麻酥酥地好不痛快。 韩羡不是那种喜欢听个曲聊聊文墨风流的雅士,虽然家里已经不得不做了好几辈的文官,但到底出身将门,骨子里永远镌刻着粗鲁野蛮的行伍之风。 一番地动山摇之后,他呼哧带喘的起身,顾不得穿上衣服直接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一碗绯红的汤汁几口灌下了肚——这是只有风情水榭才能享用到的无上妙品千金汤,不仅能迅速补气还阳,而且固本培元绝不伤身。 眼前这个女人简直是个妖精,她百般挑逗地看着韩羡,媚眼如丝中满是意犹未尽的贪婪——韩羡由此猜测她大概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可轻薄锦衾之下的凹凸有致,却实在令任何一个男人都欲罢不能。 于是战火重燃于他的心中,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浴血沙场的先祖——在那凶暴的嘶吼中,统帅着旗下的千军万马攻上最险峻的山峰,踏平最肥沃的原野,肆意吮吸着山河的血泪,无情摧残着社稷的膏腴,直到兵锋所向生灵尽皆涂炭,最终在哀鸿遍野风声鹤唳之中长驱直入破京华。 男人最喜欢的两件事,给他们的感觉本就并无不同,说到底都是征服的快意而已。 “叩叩叩~” 敲门声适时地响起,恰在韩羡如梦似醒的恍惚之间,美妇应了一声之后,两名豆蔻少女推门而入——稍大些的丰润如珠,正咬着下唇有意无意瞥向韩羡,掩饰不住桃靥微红;小的却是雪肌玉骨玲珑娇俏,一脸羞涩地低垂螓首,竟显出十分的媚骨天成。 “大人,她们就是新来的姑娘,受训三载方才勉强可以见人,不如大人品鉴一二如何?” “呵呵呵~那是自然,我倒要看看这名师会否出高徒——过来!” 有春宵一刻值千金的良药,更有燕瘦环肥各尽其妙的美人,韩羡此刻早就把所有的不快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整整七天,他硬是半步都没有踏出过这间房门,连吃食都是着人送到了门口——再露面时他却依然是满面红光神采奕奕,连早已等候在岸边的亲随都惊讶于他为何还能有这么好的气色。 “爷还有公干,就不在这儿陪你们了——喏,赏你们的~”韩羡从怀里抓出一把银票随手抛向空中,待其片片纷飞之际才缓步走出花船。 “姑娘们,韩爷赏下了~” 霎时间婉转莺啼响彻云霄,姑娘们纷纷施礼道谢,却无一人上前争抢。 韩羡贪财,却绝不吝啬,他深知钱是用来花的道理——聚敛起来的金银便是粪土,只有花出去,才能买来名望、权力和人心。 只不过他一文都不愿舍给那些升斗小民,因为他深知只有让他们每日为了衣食奔波,他们才会听话。 这一路他都在回味着船舱里的风月无边,直到轿子停下他才从梦中惊醒——又要面对堆积如山的公文和令人挠头的琐事,当然,还有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施暗算的狐纯。 可偏偏脑海里的妖娆倩影挥之不去,他忽然有了一种立刻回去港口,再鏖战他七天七夜的念头,好在他还是颇为自律的——这几天随时都会有朝廷的公文送达,他毕竟是一郡太守更是韩氏的掌门人,总不能在花船里办公。 所幸府里还有十一个妻妾,最小的那个去年才娶进门,仔细算算在她房里过夜的次数还不够一只手,想到这儿韩羡更觉那股无名火烧得他浑身滚烫。 “砰!” 房门被踢开,韩羡看到了小妾惊恐的脸,他不知道自己已是满眼血丝,他只觉得现在浑身的衣衫都极其多余。 “老爷... ...您... ...啊~老爷您干什么~老爷~嗯啊~” 凄厉的尖叫声传遍了后院,其他的房间很快关了门窗,正房里还隐隐传来几声尖酸的喝骂,无非不要脸或者狐狸精之类。 而家人们对此都习以为常,大多只是窃笑两声便不再理会。 “啊!” 许久之后,又一声尖叫传来,却与上次的喜悦与激动迥然不同,而是充斥着惊恐——那小妾撞开房门只穿着亵衣便跑到了院里,接着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指着房中瑟瑟发动。 “老、老爷!老爷死了!” 韩羡一身白色的亵衣,敞心露怀的样子尽显急切——只不过他此刻仰面朝天双眼暴突,小腹更是一片殷红的血色,整个人已经好像出水许久的鱼一样,硬挺挺地死在了小妾的床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六章 叶浚卿 “看来韩羡确已有所防备——逆子,入城之后谨言慎行,若再惹是生非,坏了大事为父定不饶你!” 百里涉怒气冲冲地瞪视着自己的儿子,而昂藏九尺的百里视却只是唯唯诺诺地低着头,两人的样子实在像极了一只老猫在训斥一头猛虎。 “大人息怒,百里兄这一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做的都是为民除害的善举,何谈惹是生非——不过未免节外生枝,入城之后大人便扮做老爷,百里兄自然是少爷,晚生便当个管事如何?”叶浚卿笑盈盈地安抚着满腔怒气的百里涉,暗地里却是对百里视挑起了大拇指——此举自然瞒不过百里涉的眼睛,但他也只是长叹一口气,然后摇摇头作罢。 一路上百里视打了不下一百场架,每一次不是教训鱼肉乡里的无赖就是殴打仗势欺人的恶霸,每过一地就闹得鸡飞狗跳,若不是叶浚卿建议他们避开官道城池只从镇甸村落穿行而过,恐怕他们半路就已被官府抓进了大牢。 “叶公子不嫌弃的话不如就扮做我的兄弟,你这一身不凡的气度哪里像是下人?” “... ...犬子说得有几分道理——叶公子不嫌弃便与老夫叔侄相称,如何?” “蒙大人不弃,那晚生就僭越了——叔父,堂兄。” “嘿嘿嘿~父亲,咱这姓氏太扎眼,要不暂时换上一换?”说着百里视用眼不住地瞟向叶浚卿,直气得百里涉索性自顾自地大踏步而去,却不置可否。 百里视见状索性勾起了叶浚卿的肩膀,两人立时就宛如亲兄弟一般——也许是因为叶浚卿身上有某种东西和他最好的朋友十分相似,但到底是什么,百里视却也一时说不上来。 武陵城外戒备更为森严,几乎到了五里一哨的地步,百里涉见状更是在心中暗暗赞叹叶浚卿料事如神——如果他们此刻是率领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恐怕会被各种理由拦在武陵城外,到时若不想灰头土脸地回去,就只有兵戎相见一途。 可让百里涉奇怪的是,这一路走来却有不少韩氏的车马疯了一样地往武陵赶去,这让他他隐隐有了些不妙的预感——守城的士兵神色也颇为怪异,每个人脸上好像都挂着忧虑之色。 所有人都好像大战将至一般神色凝重。 “站住,例行盘查——叫什么?” “老夫叶涉,带犬子叶视和小侄叶浚卿前来武陵一睹... ...一睹风情水榭的无边风月... ...”百里涉按照之前叶浚卿所说的向守城士卒禀明原委,话一出口不光是他,连百里视也是羞臊难当——唯独叶浚卿仿佛理所当然一般,神情自若既没有不堪的欲念也不见虚伪的堂皇。 守城兵卒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嘟哝了一句什么百里涉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清,继而他对三人挥了挥手,似乎多说半个字都会嫌多余。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都说色是刮骨钢刀,可老子就没见过面对这把刀的时候,有谁怕过死... ...”另一个兵卒没头没脑地甩了一句闲话,像是对着自己的同伴又像是对着百里涉三人。 “父亲,这韩羡似乎不像那么不堪的人,你看,城里百姓个个喜气洋洋,日子似乎过得不错啊?”百里视进城之后便发现了异样——百姓的脸上无一不带着喜悦之色,虽然没有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但连最落魄的乞丐都想办法弄了条红艳艳的布条绑在了身上。 “想要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酒楼——天底下数酒楼的小二无所不知,嘴还不严~”叶浚卿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管竹笛,不停地在手里转来转去,引得百里视和路边的孩子都瞪大了眼睛。 “浚卿,你这是什么功夫,好有趣!” “什么功夫也不是,不过是闲暇时的一点小把戏,转着这个,我才能静心思考——叔父,我们走。” 百里涉点点头,瞪了一眼仍旧对那笛子好奇不已的儿子,自顾自地大踏步往前走去。 不远处就是武陵城里数一数二的老字号,牌匾上的字据说还是名家手笔,可百里涉很怀疑哪位名家会给酒楼起个名字叫“有间酒楼”。 “小二!” “几位爷,吃点什么,鄙店是五十年的老字号,您想吃什么应有尽有——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草窠里蹦的、长毛的、带鳞的、俩翅膀的、一条腿的... ...” “一条腿的?什么东西只有一条腿?” “嘿嘿嘿~客爷您点一只本店的果木烧鹅,小的若是偷吃了一条腿,岂不就是只有一条腿了?” 小二笑嘻嘻的说着笑话,却有意无意间便将店里的特色介绍给了主顾。 “好,既然这样,那就来一只烧鹅,其他的好酒好菜你看着安排——不过记得,我们要两条腿的,少一条就拿你的腿凑数儿。”百里视故意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对小二说道。 “客爷您见笑了,小的这条腿还得留着伺候爷用饭呢——三位稍等,马上就来~”小二看着怒目金刚似的百里视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笑嘻嘻地鞠了个躬就一溜烟地往后厨跑去。 菜上的很快,四个凉菜一壶酒很快就摆上了桌面,正当他们赞叹于酒的醇香时,一阵夹杂着水果甜香和特殊烟熏味的微风钻进了他们的鼻孔,然后从鼻子到达口腔撩拨着每一个人的味蕾。 “果木烧鹅,现杀现烤,皮脆肉嫩一咬一嘴油——哎~您得搭配着本店秘制的桂花陈皮酱,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妙品~”百里视早被那奇异的香味逗地食指大动,小二刚放下盘子他便迫不及待地把筷子伸了过去。 “店家,您这张嘴怕也是你们这家店的招牌了?”叶浚卿夹了一块鹅肉,果然如小二所说一般焦香软嫩,而微微的果酸和清香恰好中和了油腻,确实令人惊喜。 “客官见笑了,全靠这武陵城里的老少爷们照应,小人才能勉强混口饭吃——不过这些天高兴,所以难免多嘴了几句,要是扰了三位爷的雅兴,小的这就掌嘴~”小二说着便轻轻在自己脸上抚了两下,仍旧是一脸谄媚。 “对了,这武陵城里有什么喜事么?怎么我们一路走来,包括你在内人人都面露喜色?”叶浚卿问道。 “三位爷肯定是远道而来,如今不止武陵,灵陵、归阳、常沙和江阴的老百姓哪个不是心花怒放,只是不敢光明正大的庆祝罢了... ...”小二的神色有些奇怪,明明喜形于色却咬牙切齿地似乎颇为愤恨。 “哦?这是为何?”百里涉十分好奇小二古怪的神色,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看三位爷是生脸孔,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小的才敢说——韩太守死了... ...据说是,噗~据说是死在了小妾的肚皮上~”小二说到这里脸上止不住的泛起笑纹——其中不止有猥琐,更多的是痛快淋漓。 “什么?!何时的事!”百里涉闻言一愣。 “大概五天前... ...据说韩大人在风情水榭留宿了七天七夜,回家也不闲着又去找侍妾寻欢,结果就... ...三位来进城的时候看见有不少韩家的车马进咱武陵了?那都是来奔丧的——可惜老天不长眼,怎么不一把天火全都收了呢~”小二一边说一边撇撇嘴,似乎是恨极了韩氏。 “... ...哦,这样啊,下去,这里不用伺候了~”百里涉若有所思地对着小二挥挥手道。 “叔父,这是好事啊!”叶浚卿一句话惊醒了沉思中的百里涉。 “怎么说?” “我们来此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收复五郡么?如今韩氏族人几乎齐聚武陵,正好一网成擒!” “老夫有些奇怪,这事未免也太过巧合了——算算时日,我们正好可以赶上韩羡的头七,或者说,正好可以将来奔丧的韩氏一网打尽... ...”百里涉忠厚但却不笨,甚至可以说比很多人都精明,只不过他的精明却从不用来算计他人。 “当然是有人暗中相助,但不管这个人是谁,总之暂时是友非敌——不过为了以防万一,等一下我还是去韩府吊个丧得好~”叶浚卿说这句话的瞬间就七情上面,宛如韩羡的至交一般。 韩氏一门中不少人都见过百里涉父子,所以他们不能和叶浚卿一样大摇大摆地进入韩府,于是只好在酒楼里等他回来。 叶浚卿则先去准备了一身素衣,从里到外白得几乎晃人眼目,到了韩府门前他已经是泣不成声,连一贯势利眼的门子看到他那哀戚之状都没忍心去询问半句。 “韩大人!韩大人!晚生来送你最后一程!”叶浚卿进了灵堂就噗通跪倒,双膝砸在蒲团上的同时一个头已经磕了下去,竟发出嗵的一声巨响。 “... ...有,有客到~”执事都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 “韩大人~当年你对晚生的大恩大德... ...晚生没齿难忘啊~!可你怎么这么早就... ...大人哪~”他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哭到动情处竟膝行上前抱着韩羡的灵床不住地用头去撞——那棺椁是上等的金丝楠坚硬无比,眼看着血迹就从叶浚卿的额头开始滴落。 “这位公子请节哀... ...我家老爷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不愿见到公子如此... ...”跪在首位的中年妇人起身上来相搀,她该是韩羡的正妻,天生一身的媚骨风姿绰约,虽韶华已逝不免略显丰满却仍是腰肢如柳,一双眸子里水汪汪地显然不止悲伤那么简单——叶浚卿长得也算俊秀,所以这久旷深闺的怨妇难免动心。 于是他起身的瞬间便感到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有意无意地滑过了他的大腿,继而韩夫人似乎站立不稳整个人倒向了叶浚卿的怀里。 “夫人小心——夫人也请节哀,晚生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夫人允准~” “公子请讲~” 叶浚卿很及时也很识趣地一手揽上了韩夫人的腰身刚刚好止住了她的跌势,让这女人顿时喜出望外,紧接着叶浚卿躬身一礼,任谁都看不出刚才一来一往的郎情妾意。 “晚生来得匆忙,准备的礼物也实在不适合眼下的白事... ...如果可以,能否容见大人最后一面,让晚生磕个头聊表寸心~”韩羡好酒好色人尽皆知,叶浚卿这话说的委婉,但韩夫人自然听得明白。 “公子客气了,棺盖未封搬开即可,想必我家老爷也是惦记着公子的——至于那礼物,有劳公子晚上送来~”韩夫人媚眼如丝地瞟了他一眼,叶浚卿心中暗道韩羡好福气,尸骨未寒这正房就迫不及待要偷人了。 “大人~大人~叶某来看你了~大人... ...”下人挪开沉重的棺盖,叶浚卿凑上前去泪眼婆娑地抚棺细看,只见棺里躺着的人虽方面大耳鼻如悬胆,可惜一张蛤蟆似的大嘴和下垂的眼角却彻底破了面相——根据百里涉的描述,此人定是韩羡无疑。 “夫人也请节哀,晚生还有些俗务要处理,稍后定当亲手将那些礼物送来府上给夫人... ...”又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叶浚卿这才起身告辞,韩夫人和一众小妾均不舍似的凝神观望,直到又有吊客入内这才止住了遐思。 叶浚卿出门不多久就换上了一脸的喜色,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七章 百里视 “怎么样?” “你是问韩羡,还是他老婆?如果是韩羡,再晚来几天估计就要臭了——至于他老婆,若是换了你去,只怕这会儿已经被她拉进闺房了~” “之前乔装入城的兵卒都已经联系上了,为首的几个将领就住在西街,只要一声令下,一个时辰内就可以集合人马——什么时候动手?” “不急,后天晚上,你先替我去韩府送份大礼... ...”说到送礼,叶浚卿的神色立刻变得诡异起来,三分戏谑里带着歹毒的恶意,让百里视看得浑身寒毛直竖。 韩府,足够气派也足够奢华,别说住个百八十人,就是当做皇帝的行在也绰绰有余。 韩羡年富力强又是老族长的嫡子,本来只待三年守孝期满就可以接掌族中的大权——可却莫名其妙地死得如此不体面,不仅外人议论纷纷,连韩氏宗族内部也为此颇多非议。 当然他们更在乎的是下一任族长由何人接任,虽然韩氏只剩五郡之地,但争起名位来却也丝毫不逊于宫廷夺嫡。 所以,韩氏一门所有可以说得上话的男人现在都集中到了武陵韩府,一个个声泪俱下地矢志要为还没继任就死于非命的族长讨个公道。 “那位叶公子... ...他怎么没来?”韩夫人的眼神有些哀怨,而他眼前捧着礼物的壮硕青年,赫然竟是刮了胡须的百里视。 胡须遮掩之下的他像是个粗犷武夫,可如今光滑白净的样子倒真的有几分百里家书香门第的风范——只是一身刚健的肌肉实在是难以和读书人联系到一起。 “公子他有急事需要立刻赶回建康,所以千叮万嘱小人将礼物带到,说诸事料理完毕即刻回来问候夫人——哦,公子特意将礼物换成了这些驻颜妙品,他说夫人天生丽质,万勿在脸上施那些庸俗的脂粉,否则便掩了夫人的风韵天成~”百里视觉得这些话说着都令人牙酸肉麻,真难为叶浚卿是怎么想出来的。 “你家公子倒是嘴甜——东西放下,坐着喝口茶,省得叶公子说我慢待他的亲随~”韩夫人亲手给百里视倒了一杯茶,一双杏眼则不住地在他身上打着转,盯得百里视浑身上下一阵阵地发麻。 她三十有二,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可韩羡却是个朝三暮四的人,算起来他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跟韩夫人一起吃过晚餐,更遑论同房了——如今韩羡一死,她便如旱苗逢露困鱼入海,自然看谁都像是命定的如意郎君。 百里视本能的感觉到继续待下去,不多时便会被眼前这只母老虎生吞活剥连皮带骨嚼个干净,所以他赶忙找了个借口急急告退,而韩夫人微微地愠怒似乎是在责怪他不识抬举。 百里视不敢识这个抬举,一是这个女人眼里的熊熊烈火让他想起了啸月城里那些气势汹汹的姑娘,二是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去办。 昨日一大早叶浚卿便急急出了城,回来便给了他一大包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药粉,还千叮万嘱他一定要趁着来送礼的机会将这包东西丢在韩府的水井里,百里视不明所以,但叶浚卿一再解释这不是要人命的毒药,他自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毕竟韩氏一门都算是功臣之后,即便韩羡害过他父亲,其他人却是罪不至死。 “喂,干什么的!” “是我,来给夫人送礼的——口渴了想找点水喝,可实在找不到后厨... ...大哥,你们韩府也太大了!”百里视毫不紧张,他进府的时候就见过面前这个下人。 “哦,大个子是你啊,跟我来——韩府前后十三进,你这么闷头瞎撞,明天你也找不到~” “嚯!好气派,皇宫也不过如此?”百里视故作惊讶,只为表现得更像一个下人。 “呵呵~差不多~”韩府下人当即面露笑意,似乎百里视夸奖的是他家宅院似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能这么想,倒也真不失为一条好狗。 后厨竟是一院三排足足九间青砖瓦房,百里视虽然没有进过皇宫,可眼前这份气派倒是真连建康城里的王府也难望其项背。 “水缸在那儿,水瓢就在缸里,你自己喝,一会儿我送你出去,省得你再迷路。” “... ...嗯啊!这水好甜啊,不是江水?”百里视试探着问道 “韩府怎么会和那些穷酸一样喝江水?告诉你,我家老太爷当年是先请工匠找到了五郡里最好的水脉,这才在武陵建的府邸——喏,就是院里那口井... ...算你小子福气,这井水是天下上品!除了咱韩府的人,谁也喝不着,皇帝也一样~”下人的手指向了西侧一间小小的房子,显然韩家是为这口井单独盖了一间房。 “... ...多谢小哥,哎呦,这水缸空了一半了,我去帮你们打满!” “看不出来你这大个子还挺懂事,难怪夫人见了你那么高兴~”下人一边说一边一边抖了抖眉毛——韩夫人的脾性看来这府里也是人尽皆知。 趁着打水的功夫,百里视将怀里一大包足有两斤重的药粉全部洒进了井口,随后才提起满满两桶水走了回来。 “嚯~你这力气可以啊?”看着百里视一手一桶水轻松惬意的样子,韩府的下人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 “小事一桩,我们这些粗人常年在外,没把子力气养不活自己。” “多谢了——走,我送你出去。” “多谢小哥。” 百里视一直都在好奇叶浚卿给他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那药粉闻起来甚至还有淡淡的花香,绝不像是寻常的毒物——那味道让他莫名其妙的想到了韩夫人,甚至有一种想折返回去找她的冲动。 “浚卿,那究竟是什么药?” “暂时保密,不过明天辰时一过你立刻点齐人马去韩府,保证大开眼界... ...”叶浚卿依旧神神秘秘地不肯说明,不过百里视看着他眉梢眼角流露出的笑意,越发觉得脊背发凉。 百里视一夜无眠,他翻来覆去地只是好奇叶浚卿究竟安排了一出什么戏,所以天不亮他就安排好了一切——五千人分成六队从各个方向包围韩府,扼守住每一条街道甚至连后院墙都没放过,保证府邸里的人插翅难飞。 “里面的人听着,我乃钦差百里涉麾下左将军百里视,奉旨彻查焚烧馆驿并刺杀武陵太守一案,尔等速速开门接受问询!”辰时大家早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生活,而百里视的喊声正好惊动了周遭的百姓,大家好奇地围过来看着被重重包围的韩府,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不少人已经兴奋地捏紧了拳头。 出人意料的是朱漆大门里面没有任何的动静,百里视凑上前去顺着门缝往里面窥伺,既不闻人声更不见人影,好像里面已经空了似的不见半个人出来支应。 难道叶浚卿真得下了毒?一次性毒杀这么多朝廷命官和功臣后裔,真要是这样,他现在最该做的事就是把后面一脸惬意的叶浚卿抓起来问罪。 “放心,没事,撞开门,领五百军士进去挨个房间,保你大开眼界... ...”叶浚卿好像也察觉到了百里视目光中的疑虑,继而走上前一脸云淡风轻地说道。 很快百里视就知道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后面有多么地恶毒。 韩府里所有人都在,只不过他们三三两两地分布在每一间有床的房子里,而且无一例外都是赤条条的。 下人身下压着主母,伯父怀里抱着侄媳,甚至连韩羡老娘的卧房里都有两个侄孙辈的年轻人,更遑论早已心猿意马的韩夫人——她的闺房里几乎塞了满满一屋子的男人,有下人也有韩氏中辈分最高的长者。 百里视终于明白了叶浚卿给他的是什么,类似的东西一般用在牲口的身上,或是因为那些牲口年纪小不开脚,或是因为它们看对方不顺眼——而叶浚卿给他的显然比给牲口吃的更加霸道,因为直到百里视率兵破门而入那些人都不愿停止,甚至缠上了他和他的兵卒。 无可奈何之下百里视只好用凉水和鞭子叫醒了这些眼神迷离浑浑噩噩的动物——他们实在已经不能称作人,在药力的作用下他们更像是马或者它们的堂亲。 “诸位,韩太守尸骨未寒,你们居然就在他的灵前行此秽乱苟且之事,不怕对不起韩羡大人的亡灵么!”百里涉通过儿子语焉不详的描述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对叶浚卿的做法有些不齿,但是他也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此刻韩家的这些人恨不得立刻远遁深山从此不再见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功名富贵。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眼下只等中行赜的人兵临城下,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去求援的人只需要自称是韩氏族人即可,至于真假并不重要,因为狐纯发兵占据武陵羁押韩氏满门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越州。 “大人,将军,背反朝廷的只是韩羡这不肖子——哦,包括大人您的馆驿失火也是他的主意,我等实不知情也并无半点牵连,大人明鉴,将军明鉴... ...”人如刀俎我为鱼肉,短暂的羞耻之后韩氏族人便开始恐惧,自然而然地将罪过都推到了已死的韩羡头上,随后在叔伯们的带领下磕头如捣蒜。 “这,这这这... ...都是这些妖妇迷惑人心,大人,请按国法对他们施以鞭刑——我等心志不坚受其蛊惑,也该小惩大诫... ...不过,求大人网开一面,切勿上报朝廷... ...”按吴律,有此等令人不齿劣迹的人,祖孙三代不可再入仕途,韩氏族人终于想起现在最该害怕的是什么了——他们还有妻儿,若是百里涉一纸奏疏送进建康,那韩家就彻底翻身无望了。 “呸!昨晚你这老东西心肝儿宝贝儿的叫个不停,提上裤子就把罪过都推给老娘——大人,你可要为本夫人做主啊!是他们!这些禽兽仗势欺辱我们这些寡妇,姐妹们,是不是?” “对!要死一起死!谁都别想好!” “哇~啊啊啊,我的天儿啊~我不活了~” “嘤嘤嘤~大人~求你做主啊~” 韩夫人露出了泼辣的一面,霎时间韩羡的遗孀们就哭闹成了一团——百里涉显得十分尴尬,不知如何是好的他索性转身离去。 “留下两百人守住这里即可,你领其他人分别把守四门,有什么动静随时报来我知——还有,将女眷带回后院内宅,男的押在前院客房... ...没我的命令谁都不准出府一步,也不许... ...随意走动,明白么?!” “知道了... ...父亲~”百里视的嘴角不住地抽搐着,似乎多说一个字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百里涉看着叶浚卿一副事不关己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八章 段归 “什么?那种药?哈哈哈哈哈~这小子,真他妈够损的!” 百里视将事情原委告知段归的时候,他先是一愣,继而就开始狂笑不止。 他三天前便回了建康,武陵的事比想象中解决得更快——中行瓒知道狐纯的图谋之后勃然大怒,甚至不及通报建康的中行赜就先行派兵围住了五郡,而中行赜得知消息之后更是称病不朝,且诈称身染疫症闭门谢客,一时间朝野情势危如累卵。 好在百里涉居中调停,劝狐纯让兵马先退出武陵与中行氏的私兵一起驻扎城外,再约双方入城相商,这才免了一场兵连祸结。 可五郡的归属问题上二人却依旧互不相让,最终除了武陵由朝廷收回并委任官员治理以外,其余四郡仍是交由韩氏中人打理这才勉强作罢——只是三方商定一月为限,朝廷的兵马进驻五郡,而韩氏的私兵却要尽赴岚江前线听用。 狐纯和中行赜固然谁也没有占到便宜,却也都没有任何损失,好在他们名下商号的买卖从此经过武陵时都可以免除赋税,也算是出师有功。 只可怜传承数百年的韩氏一脉,自此以后便是名存实亡。 段归因此唏嘘不已,他倒是没想到段怀璋会先一步对五大公卿下手,他一直认为这个看似聪明的皇储其实蠢钝如猪,甚至连谁才是皇权最大的敌人都看不明白,所以才总是将矛头指向包括他在内的宗室成员。 可他却不知道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已经不是真正的段怀璋,而陆昭明思来想去不得不先下手除掉狐纯的中行赜的理由其实很简单——这两个人对段怀璋实在太过熟悉,日子长了难免露出马脚。 再者便是因为现而今段归的党羽就只剩一个司徒靖远在啸月城,而接替百里视的人据说已经到任,是狐纯的亲侄狐翦,狐氏年青一辈中少有的将才。 此人曾经在段归手下历练过一段时间,因为战法阴鸷为人凶残而让段归印象颇深,首次领兵偷袭江北他就顺手屠了沿江的三个村落,更是为段归所不齿。 段归从不忌讳杀人饮血,但他总觉得平民不该受池鱼之殃——这可能就是宁缃所说的妇人之仁,不过他固执地认为征战杀伐是武人的职责,而平民供养朝廷已经足够辛苦,不该再去承受血光之灾。 “对了,叶浚卿现在就住我家,要不要我约他出来见个面?也许他会有妙计解你的困局?”百里视的眼神很认真,显然他已经十分信任这个叫叶浚卿的人。 “明天,你带他来晋王府,我倒要看看你口中的经纶之才除了下药之外还有什么过人之处。”段归虽有些好奇,但却本能地对叶浚卿有些排斥,因为他心目中最理想的谋士是司徒靖那样的仁人君子——而叶浚卿,至少在百里视的口中似乎有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夫君,我觉得这个人... ...”宁缃已经习惯了中原的生活方式,对于褒衣广袖的穿着也早习以为常,只是这些凸显女子雍容典雅的服饰在她身上更是多了些野性的异域风情。 “阴阳相济,奇正相合,即是天道更是世道——娘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段归伸手牵着宁缃的手让她做到自己身边,半晌之后忽然蹙着眉头若有所思。 “夫君,怎么了?” “你好像变了... ...” “哪里变了?” “变得更好看了!” “咳咳~”段归正如饿虎扑羊一般大张其禄山之爪,门外忽然想起两声咳嗽声。 “先声明,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段宣忱闭着双眼好像街头的算命瞎子一般摸进房内,径直走到了座椅边上才十分刻意地问道,“我能坐下么?” “我若说不能... ...你会就此滚出去么?”段归憋足了一口气瞪圆眼睛看了他半晌,看上去就像一只胀鼓鼓的蛤蟆。 “皇叔,这里到底是我家,您这么说话是不是有些欠妥啊?”段宣忱睁开眼,摆出一副无赖相直接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宁缃似乎颇感羞臊,低着头一言不发。 “皇婶... ...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他似乎注意到了宁缃的神色有异,想解释两句却难免越描越黑。 “夫君,宣忱来寻你定是有要事... ...我去给你们准备些茶水点心... ...” “哎~还是皇婶好啊~不像有的人,吃你的住你的,还让你滚... ...” 段宣忱隔三差五就要往段归住的西园跑,毕竟这是他的府邸,来去自如没人敢拦他,可就是苦了段归,时时刻刻都要防备着有一双耳朵贴着自己的窗根儿——此时此刻他才感受到了司徒靖夫妇对他的愤慨是多么的理所当然。 “我的晋王殿下,今日所为何来啊?” “启禀魏王殿下,小的此来乃是为了一件要命的事情——太子殿下说我久居京城不识民生之艰,所以思虑再三决定让我去武陵历练历练... ...”段宣忱罕见地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这恐怕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为了一件事而烦恼。 “让你去武陵,恭喜恭喜,恐怕你将是自古以来第一个以亲王之尊出任一郡太守的了~”段归当然明白其用意,这是要将他们分而治之,但他除了调侃两句却也无可奈何。 “不不不,太守另有其人,我是去... ...体察民生之艰难,一应政务概不许插手... ...” “这,这不就是流放么!” “所以我才来找皇叔你——我倒是无所谓,远离这是非之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我一走,建康城里就再无人能护你周全了... ...” “看来明天还真的需要向那个叶浚卿讨教一番... ...” 次日天明,百里视便引着叶浚卿来了晋王府。 其人果然如百里视所说一般,自有一派超然于世外的气度,只是那双眼睛里精芒四射,隐隐透着欲望之火——段归毕竟见多识广,这样的眼神他见过太多,段怀璋、陆昭明甚至那个吕奕,莫不如是。 “晚生叶浚卿,参见魏王千岁!”叶浚卿当然已经知道眼前之人是谁——百里视在他面前把段归夸上了天,显然是不想他投效太子门下。 “先生客气了,段归名虽亲王实则与囚徒无异,大可不必如此多礼~”段归苦笑一声,伸手上前相搀,即表明礼贤下士也有意透露自己的窘境以观察对方作何反应。 “殿下莫非有意就此虚度余生?若如此叶浚卿便告辞了——只要殿下调回司徒大人,从此以后在建康对酒当歌不做非分之想,料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叶浚卿作势要走,却被焦急的百里视拦住。 “先生慢走... ...若段某不安于现状,先生可有计教我?” “殿下可知狐纯日前又以屯田垦荒为名占了卫氏三千亩的良田——卫氏的老族长为此雷霆震怒,日前更是被一口气顶得已经成了瘫子?” “不瞒先生,段某不仅知道,而且知道这是太子默许狐纯所为... ...” “太子殿下自魏王回京之后屡屡纵容狐纯挑衅其他四大世家,殿下可曾想过他意欲何为?” “先生请明示。”段归暗道此人确实不简单——明明才过江不久,却对吴国朝廷错综复杂的势力关系了如指掌,甚至见微知著已经洞悉了段怀璋的用意。 “晚生不敢,以愚意揣度,太子此举意在以狐纯打压四大世家,待这四大世家同仇敌忾,再反过来用他们灭了狐氏——过去太子并重狐氏和中行氏,为的是以这两家压制满朝文武的同时不使一家独大... ...现在这做法,却显然是要掀起一场波澜啊~”叶浚卿似乎天生嘴角就微微上挑,加上他总是习惯于眯着眼,所以无论何时都令人觉得他在笑,那笑意简直就像是长在皮肉里一样。 “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有道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等这五大世家皆像韩氏一般难以为继之后,下一个该死的岂不就是我?”他不信叶浚卿会不明白此刻他的处境,他其实就是那只还可以用来吓唬人的鹰隼——段怀璋要整肃朝纲,就决不能有外敌犯境,所以加封也好,留京也罢,都是做给江北看的。 “恕晚生直言,殿下就没想过为尊九五重掌乾坤?” “这... ...先生口出大逆之言,不怕我杀了你?”段归神色一冷,转而浑身都是凛冽的杀机。 “殿下不必吓我,既然我肯来便已想清楚了日后的归宿——段怀璋这些年重用狐纯和中行赜任由他们摆布朝政,已将社稷弄成千疮百孔积重难返,可见其虽有雄心却无大才,绝非立业之主... ...所以,叶浚卿愿效力魏王麾下,生死不渝!”叶浚卿不仅话说得明白,更是跪倒在地稽首叩拜,以示自己绝无二心。 “先生既如此坦诚,段某也直言不讳——我绝无僭越之心,但如先生所说段怀璋绝非明主,吾之所愿,是为朝堂擎天之柱架海之梁而已。”段归折腰伸双手相搀,看得百里视好不激动,这简直就是古书里才会有的君臣相知。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请殿下自决——上策,一把火烧了晋王府,殿下和王妃就此神不知鬼不觉远遁南方瀚海,同时由晋王在武陵策动韩氏、中行氏和卫氏起兵靖难,待双方两败俱伤,殿下再尽起南兵剑指中原,大事可定!” “中策,陛下眼看命在旦夕,待其晏驾之时晋王便可在武陵高举义旗,并传檄天下指斥太子弑君篡逆、排挤宗亲... ...届时太子未免落人口实就只能将殿下委以重任,待两军对垒之际,殿下可暗调啸月城的司徒大人率兵坐收渔利——只是此计有些风险,若狐氏要在沙场之上暗害殿下,实在易如反掌... ...” “下策... ...实不相瞒,扬州刺史对在下曾有举荐之恩,殿下不妨赐一封手书与我——晚生的三寸不烂之舌再加上数城之地,应可换慕流云出兵相助,届时殿下便可借机重掌兵权... ...” 段归沉默许久,在他心里,其实能行的只有一策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九章 沈稷 “你自己回建康?真的不用师父陪着么?” 长孙惧的眉宇间尽是失落,就像一个被抛弃的怨妇——可细细品味那一脸的褶子里似乎有些言不由衷的窃喜。 “师父勿忧,不过就是回去递送消息,顺便看看婉儿而已——倒是这里,商号的事还要您费心盯着... ...那司徒靖和狐翦,此二人均非善类,师父万事务必小心。”沈稷用尽力气才把双手从老者的掌心抽出——他满脸都写着无奈,虽然对师父颠三倒四的行径早司空见惯,不过仍难免觉得别扭。 长孙惧绝不是什么坏人,更没有任何怪癖,只是单纯的为老不尊而已——不过他却是十二万分得不愿回建康,因为那里有些人和事实在让他招架不住。 “... ...也好,你也该独自经历些事了。以你现在的身手,天下能伤你的除了那六个老怪物以外,可能就只有段归、吕奕和小乌了——清平那小子现在勉强能胜你半筹,再过几年也就未必了~”长孙惧一脸严肃,好像完全没听到沈稷说只不过是例行地传递消息,繁华鼎盛的建康在他嘴里简直好像火海刀山一般。 不知从何时开始,长孙惧越来越像一个护着幼崽的老母鸡。 “多亏了师父教诲~”沈稷拱手抱拳深鞠一躬,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其他人我都不担心,就是小乌... ...听我一句劝,日后若是与他为敌,能跑就跑,跑不了就求饶——那小子面硬心软,你哭得惨一点应该能保一条命。”长孙惧像是在说笑话,可阴沉的脸色却好像此刻谈论的不是自己的徒弟,而是恶鬼一样。 沈稷不止一次从这个师傅的嘴里听到过师兄乌瀚思的名字,说来也巧,他的第一个师父佟林曾是宫獒的教头,而第二个师父长孙惧又和这个乌瀚思有师徒之谊——不过据说当年乌瀚思连跟着佟林学艺的资格都没有,可只靠偷师居然也能小有所成,隐居宫中太医院的长孙惧惊讶于这个孩子的天资和勤奋,便将机缘巧合得到的灭生六道残本送给了他。 而那之后乌瀚思的进境更是远出乎他的意料,但自从收了沈稷为入室弟子后,谈及乌瀚思他总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这徒弟早晚青出于蓝,忧的是他总觉得两个徒弟之间终有一战。 “您放心,皇宫里那一次徒儿已经见识过了师兄的手段,如非必要,绝不和他动手。”沈稷难得露出了笑脸,他早已不再是婉儿嘴里的木头,不过也仅限于在婉儿和长孙惧的面前。 想到婉儿,沈稷就有些哭笑不得,三个人的关系似乎是小孩子玩的斗兽棋——长孙惧吃定了沈稷,却一见到婉儿就束手无策,而那个机灵古怪的婉儿在沈稷面前却越来越乖巧。 “去... ...娃娃们长大了,老头子也该省省心喽~”长孙惧似有所指,语气之中既有释然也有失落。 沈稷三叩首之后转身离去,而长孙惧老迈的目光就像在送别远行的儿孙。 十天昼夜不停地赶路,以至于沈稷到建康的头一件事就是倒头睡觉。 “你把老头儿一个人留在那鬼地方!自己跑回来享清福,你这人怎么这样!”女孩儿十分泼辣,叉着腰站在门口指着沈稷的鼻子就是一顿数落。 短短两年婉儿倒是出落地水灵了不少,虽然绝算不上窈窕,但好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圆滚滚的小胖子了——加上那一身上等绫罗织就的襦裙,倒真有几分豪门小千金的风韵。 “还不是被你给吓得不敢回来... ...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坑得老头儿现在每晚都做噩梦... ...”沈稷撇撇嘴——他说的倒是事实,婉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了天文地理医卜星象,尤其是机关术,更常常拿长孙惧当做试验品,一来二去老爷子见了这丫头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真的?早知道不作弄他了... ...”婉儿有些不好意思,撅着嘴转身悻悻而去,“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你洗洗就过来吃~” 沈稷对婉儿的手艺还是有些期待的,在弋阳那些日子她学了一手好厨艺,总是能变着花样地让沈稷和长孙惧赞不绝口。 “早知道不跟你来了,每天无所事事地装大小姐,烦死了~” “明天,就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 “哪?” “琅嬛阁,带你去见见世面~” “就是那个什么都有得卖的地方?!” “只能看,不许买——我们的钱都是... ...”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过八百遍了——我等吃穿用度皆是民脂民膏,当思来之不易断不可轻慢挥霍... ...跟着那个姓慕的别的没学会,官腔倒是越打越圆... ...”一听只能过过眼瘾,婉儿的小嘴立刻撅的老高。 她倒不是对那些纸醉金迷的珍宝有什么兴趣,只是听说只有那里能见到稷墨学宫最新的机关设计图,因此心心念念想要去一探究竟。 “之前说好的,你一切都听我安排我才带你来,要不然你明天一早就给我回扬州去!” “好嘛~好嘛~我听你的就是了... ...”以前的婉儿一定会和沈稷针尖对麦芒直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才为止,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沈稷发现她那一张小嘴儿不再刁钻,总是没说两句就开始乖乖地一声不吭。 琅嬛阁每月十五开张,这一天的利润足以顶得上大多数商号一年的流水,于是慕流云想到了用琅嬛阁来传递消息,如此隐蔽且高效,所需不过是一点点的银子而已——带有沈稷消息的货品都带有一个云字,底价必定包含一、三、九和一这四个数,这是是慕流云的生辰;而他送来江东的则必定有一个禾字,底价则必然包含二七一四,正是沈稷的生辰。 婉儿可能是因为兴奋所以一夜都不曾阖眼,天不亮就跑来砸开了沈稷的房门,沈稷磨破了嘴皮子才好歹让她相信了琅嬛阁不到巳时不开门,去得再早也是徒劳——等到该出门的时候,婉儿早已打起了呼噜,沈稷只好苦笑着把她抱进了轿子里。 “地字十七号,月台窑天青昙花纹茶盏一件,成交!” “地字八十八号,苏庭襄嘉禾瑞麦图一幅,成交!” 消息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传了出去,双方只需每三个月来这里卖一件东西,而如果拍品型录中见不到对方的货,则只需要将自己卖的东西再买回去即可,双方甚至根本不需要见面——只不过婉儿觉得这过程十分无趣,因为她心心念念的机关图纸始终没有出现。 “事情办完了,走?” “我不!等了这么久都是这么破玩意儿!我倒要看看最后的奇货是什么!”显然,婉儿并不尽兴,在她眼里那些珍奇古玩神兵宝甲还有起死回生的丹药都不如一台用发条驱动的三尺机关人来的有趣。 司仪似乎听见了婉儿的抱怨,眼神不经意地扫过人群之后停在了在这个年近十余岁的小女孩身上,随即似乎有些黯然地转向了别处,兴奋雀跃之色转而又变了市侩的谄媚。 “诸位贵宾,今日的奇货只有一件,既稀奇又普通——说他奇,奇在连卖家自己都不知道它是什么;说它普通么... ...还是各位上眼观瞧~” 司仪揭开了红丝绒的幔帐,下面露出一只箱子,随后他打开了那个想,里面却又是一只匣子——五尺长两尺宽,差不多一尺半高的五边形匣子。 然而司仪却没有继续打开。 “打开让我们看看里面是什么啊?”不知道哪里传来一个声音。 “诸位,稍安勿躁,这口匣子就是卖家委托鄙号唱卖的奇货,据说是他偶然所得——而且包括卖家在内,好像谁也打不开~”司仪两手一摊,脸上挂起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虽后眼睛不断地在场中扫视,似乎在寻找什么。 “就一口木匣子?” “这位客官您真是眼尖,这匣子看起来确实像是木质,不过敲之却铿锵如玉,且遇水不湿遇火不焚,我们琅嬛阁的朝奉也是绞尽脑汁遍寻古籍才看出了些名堂... ...”司仪拿过一柄小金锤敲了两下,果然那看似木质的匣子竟发出了玉石之声。 “水火不侵?夸大其词?”终于有人忍不住好奇,司仪随之露出得意的神色。 “凤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于四方兮,非主不依——诸位可听这句话?”司仪却突然将话题一转,并未直接回答。 “不就是说凤凰非梧桐不落,贤士非明主不投么——跟这匣子有什么关系?!” “尊客果然博学,不过这句话确是与这个匣子大有关系——因为这匣子的材质正是号称能引来凤凰的玉化梧桐!” 一言出口四座皆惊,这是仅存于传说中的宝物,哪有可能真的存在与人间,司仪见举座之人都露出疑虑之色,索性令人搬了一只巨大的炭火盆上台,随后便将那匣子扔了进去。 烧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一旁的力士这才用钳子将它从炭火中拽了出来,随后那司仪直接把手放了上去,霎时间举座皆惊。 不是因为他那只手瞬间便被烤熟,而是因为司仪居然笑嘻嘻地毫无半点痛苦之色。 “诸位,谁愿上来一试?”匣子再次被投进了火盆,继而司仪开始环顾四周——结果却令他颇为失望,因为每一个和他眼神交汇的人都忙不迭地侧目他处。 “我来!”众人和司仪循声望去,发现答话的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而且还是个丫头。 “婉儿!别胡闹!” “放心~你看他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 婉儿在众目睽睽之下撩着裙裾一溜小跑上了展台,随后直接伸手摸向了刚刚从火里取出来的匣子,没有半分的犹疑。 “冰冰凉凉的,一点儿不烫——唉~这些纹路...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直勾勾的盯着那匣子咬起了手指头。 “诸位,你们都看到了,这匣子却是天下至宝,里面的东西也必定珍贵非常——所以它的主人要价,一亿两白银!”司仪的话再次引起一阵惊呼,四亿两白银,说是价值连城恐怕都有些不妥。 “这材质确实稀有,可毕竟只是个匣子... ...况且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 “别急,卖主还有一个条件,若是有人能打开这个匣子,他分文不取——诸位谁想上来试一试,不过... ...实不相瞒,鄙号也试过,但却连锁在哪里都找不到~”司仪又是两手一摊挤出随后嘴角微微一挑,满脸写着无能为力。 “匣子就是锁,锁就是这个匣子——这匣子呈五边形,正好前后左右上下共七面,暗合三垣四象二十八宿... ...这些圆点应该就是诸天星象,角、亢、氐、房、心、尾、箕... ...果然没错!可是这个怎么打开... ...”婉儿旁若无人一般自顾自地嘀咕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司仪脸上的惊喜。 “我知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十章 婉儿 “哥,现在是什么时辰?”婉儿忽然对着沈稷大声问道。 “啊?”沈稷不明所以,被她忽然一问弄得满头雾水。 “这位小姐,现在是... ...申时五刻。”司仪的喜色一闪即逝,随后看了看场中做成高山流水之状的更漏,那山巅之上若隐若现的龙头周遭正好浮现五颗明珠。 “今天的值日星象是奎木狼... ...时辰,申时五刻... ...”随着婉儿一双略显稚嫩的手在那匣子表面按动了几下,一声细微的响动登时想起,随即匣子应声而开。 里面空空如也。 “空、空的?” “好在没花钱买... ...” “小女娃厉害啊!不管怎么说,这匣子就凭材质和做工也能值个一百万——小丫头,卖给我如何?” 客人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场,而那些不走的无非是因为一双眼睛已经被婉儿手里的匣子牢牢地吸住,难动分毫——这东西确实不值一亿两,但若是找到喜欢收藏这类机巧玩意儿的藏家,转手挣个二三十万倒也不在话下。 “不卖!我打开了就是我的!对,爷爷?”婉儿索性扑在了那个几乎跟她一般高的匣子上,将其死死捂住一副绝不撒手的样子。 “爷、爷爷... ...娃娃放心,这东西出了琅嬛阁不好说,但在这儿,没人抢得走——诸位,散了,这位小姐说了,不卖!”司仪半晌才反应过来婉儿实在叫自己——他还不到五十岁,忽然间被一个孩子这么称呼,当然未免有些沮丧。 最后两个字声如洪钟,而话音未落,几条身影已经拦在了那些觊觎匣子的人面前。 从来没人敢在琅嬛阁里不守规矩,至少还活着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沈稷的手自始至终悬在腰间,那里藏着他引以为傲的鹣鲽,此刻他貌似很惬意地坐在原处细细品味着琅嬛阁里不要钱的香茗和糕点,但指尖却时时勾引着杀机——返璞归真神华内敛,他的境界与两年多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 “婉儿,你怎么懂得那些什么... ...星象之类的?”见那些人悻悻然离开,他这才起身走去了婉儿身边。 “我才不像你,一天到晚舞刀弄剑——我这两年多除了作... ...机关就是写字念书,慕大人房里的书我都读得差不多了!”婉儿小脸儿一样,两手一背俨然一副读书人的做派。 “二位,东西你们现在就可以拿走,不过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卖主希望可以和打开匣子的买家——也就是这就是这位小姐见一面。”司仪的态度很恭敬,更是丝毫没有强迫的意思,但婉儿看得出他眼神里的期待。 “抱歉,我们要... ...” “去见他的话,有什么好处给我?”沈稷正牵着婉儿要走,她却忽然回头问道。 “恕在下无可奉告... ...那位先生只说,如果买主有缘打开此匣便可请来一见,他相信对方绝不会拒绝——因为这个匣子并非是他偶然所得,而是他亲手设计。”司仪说到这里已经掩饰不住满脸的崇敬之情,那神态简直就像一个狂热的信徒。 “带路——不过他要和我一起,不然我哪也不去~”婉儿扯了扯沈稷的衣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是在等着司仪的答复。 “这... ...在下要去问过才能答复小姐,二位稍等~”司仪走进了东南角一个不起眼的厢房,许久都没有出来——婉儿似乎很在意能作出这个匣子的人,而沈稷却在时刻戒备着那几个黑衣侍者。 “公子、小姐,卖主同意了,二位请随我来。”司仪领着沈稷和婉儿往那间房走去,黑衣侍者却依旧一个个垂手而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二位,请!”司仪推开门自己先走了进去,随后伸手指向房中的一只铁笼——沈稷看着司仪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几分杀气,谁知对方见他如此却笑呵呵地自己先站进了笼子里,随后又是对着二人一招手,“请~” 婉儿背着小手一步三摇的样子逗得那司仪忍俊不禁,沈稷发觉他似乎真的没什么恶意,于是也紧随其后走进了那个圆形的铁笼。 “卡啦啦啦~”随着司仪扳动拉杆,铁笼开始缓缓降落——琅嬛阁里,还真的别有洞天。 “二位见谅,有些事情在下不敢多嘴,等一下见了卖主他自会一一告知... ...”不等沈稷发问,司仪先拿话堵上了他的嘴。 “爷爷,这个铁笼子,是你们做的?”婉儿似乎对这个缓缓下行的机关更感兴趣。 “... ...小姐不必这么客气——这东西叫通幽梯,可上可下,琅嬛阁里共有三十三处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一次最多可载十人,来回一趟最多半个时辰~”司仪见她好奇心重,竟好像十分欢喜似的细细讲解起来。 铁笼两侧尽是岩壁,在笼顶长明灯的照耀下更显得漆黑如墨——不知过了多久,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令婉儿紧紧抱住了沈稷的手,紧接着铁笼的下坠之势为之一顿,更是吓得她拼命抱住了沈稷的腰。 面前是一条青砖筑就的宽阔隧道,两侧灯火通明似乎一路斜斜蜿蜒而下,而他们脚下的阶梯则好像是直接在山岩上雕凿而成,却又如浑然天成看不出任何人工的痕迹。 司仪在前引路,两人紧随其后,婉儿紧紧抓着沈稷的手,即便捏地手心里全是汗水也不愿放松一丝一毫。 三人沿着阶梯一路到底,又经过了一孔仅堪成年人独自通过的洞口后,眼前随之豁然开朗——这里竟是一个如同上层溶洞一般形状,却要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洞窟。 四周的岩壁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洞窟,其间似乎还有铿锵之声隐隐传来,令人拿不准到底是工坊还是住宅——仅凭这鬼斧神工般的景象来看,此处的居民便得有数以千计。 建康之下,居然还有一座灯火通明恍如白昼的小城! 而硕大的空旷地则被分割成了或大或小的工场,有的里面空空荡荡而有的则人影攒动,只不过这些场地里无一例外地放满了各种光怪陆离的机巧造物,有的正在运作,有的却像雕塑一般静静地矗立着。 司仪则领着沈稷和婉儿穿街过巷,引来不少人围观——其中有男有女,却好像都对他们颇为好奇。 三人一路走到两扇很普通的大门前,司仪停下来伸手拉住门环轻轻叩了三下,之后大门便应声而开,可婉儿进去之后却没发现半个给他们开门的人影。 进去后他们发现这里似乎是一间卧房,陈设却少得可怜,只有房间尽头摆着一张卧榻。塌前两个黑衣侍者恭恭敬敬地站着,似乎在随时等候塌上老者的吩咐——老者须发皆白,一张脸却光彩熠熠,颇有些鹤发童颜的仙风道骨之气。 “二位,这位就是我们琅嬛阁的主人——偃宗,学生告退~” 沈稷正在奇怪司仪和老者之间的关系,一转眼司仪已经在门外带上了房门。 “咳咳咳~小姑娘,你打开了老夫的天机匣?”老者似乎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矍铄,只是起个身就已经咳喘不止。 “嗯!是我打开的,老头儿,就是你要见我?” “放肆!不得无礼!你们可知眼前之人是谁?!”黑衣侍者一声断喝,婉儿却丝毫不见退缩,反而一边紧紧抓着沈稷的手一边对黑衣侍者做起了鬼脸。 “呵呵呵~无妨,没事别扯着嗓子喊,再吓坏了人家孩子——小女娃,告诉我,你是怎么解开的天机匣?”老者显然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不过是想从婉儿口中听到细节而已。 “老爷爷,你那个匣子是以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为引,而顶部正中的日晷浮雕则暗示开启的关键在于时辰,所以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出值日星象... ...不过三垣并无暗示倒是废了我好大的功夫——紫微垣为帝宫,太微垣为臣宫,天市垣为苍生宫,共四十七象对应九州山川风水,所以我猜第二个开启条件大概和地理方位有关... ...嘿嘿嘿~我是不是很聪明~”婉儿得意地扬起小脸儿,嘴角险些就咧到了耳朵根。 “好!不错,很不错!这天机匣可是耗费了老夫半生的心血啊——此物上应天道,如要开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全因内部精密的机关可令其在此时此地与翌日他方的开启条件迥然不同,而这上识天文下知地理又心灵手巧之人可谓万中无一... ...好!小女娃,好哇~”老者颤巍巍地走下卧榻,两旁的黑衣侍者急忙伸手相搀,却被老者一把推开。 老者踉踉跄跄几步走到婉儿面前,抓着她的肩膀眼窝里止不住地老泪纵横。 “把那个拿出来!”老者抹了两把眼泪,转身对黑衣侍者喊道。 很快他们就抬来了另一口匣子,和天机匣一模一样。 “小女娃,再试试~” “这有什么好再试的... ...这不是开了么——这些... ...这些都是机关零件?!” 这一次婉儿轻车熟路,说话间那口匣子便应声而开,不过这一口和之前的有些差别——它里面不是空的,而是像闺房里的梳妆匣一样层层叠叠地藏了七重暗格,里面密密麻麻却又极其规整地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机关部件,大的四尺有余,小的不过半寸。 “女娃,帮爷爷个忙,拿这些随便拼个什么出来可好?”老者指着那一匣的部件,兴奋地手指都在不住地颤动。 “... ...爷爷,你考我就考我呗——不过这一匣子都是兵器... ...他不让我碰,连弹弓都不行~”婉儿撅着嘴,指着沈稷老大不乐意。 “兵器... ...兵器... ...你们听见了么?!这孩子、这孩子说这是兵器!哈哈哈哈哈~”老者索性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之中满是欣喜若狂。 刹那之间,老者眼中精光一闪,随即袖如乱云在匣子里上下翻飞——片刻之间,他手中赫然多了一柄寒光烁烁的匕首,随即又是三两下那柄利刃又变回了匣子里大小不一的部件。 “孩子,照这个来,别怕——这位公子,求你让她试试,老朽这厢有礼了~”老者说着竟是要屈膝的架势,吓得沈稷赶忙伸手相搀。 “好好好~老人家万不可如此——婉儿,你就按老人家说的做... ...” “喏,做好了!”一恍神的功夫,婉儿手里竟然已经拿着一柄一模一样的匕首。 “你!好好好!好!孩子,你愿意拜老朽为师么——只要你愿意拜师,老夫有求必应!”老者像是捡到了无价宝似的将那把匕首仔仔细细看了半天,随后开心地像个捡了狗头金的叫花子。 “那... ...你能教我机关术?” “哈哈哈哈~孩子,你可知道老夫是谁?” 婉儿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不过以她的聪明当然早猜出这个老者绝不简单。 “老夫似乎姓乐,名字么... ...早就忘了,不过世人更熟悉我另一个名字——公输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十一章 公输翟 “骗人!百年前,公输翟大师以一己之力让稷墨学宫天下闻名时,就已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头子了,你要是公输翟先生,岂不是已经成了快两百岁老人精?” “呵呵呵~小姑娘,谁告诉你公输翟只有一个?公输翟之名如今无人不晓,却没几个人知道它已传承近千年!你们所熟知的那位大贤本名禽滑厘,乃是本门不世出的天纵之才,也是老夫的师祖——不过么,在他之前已有无数代的公输翟为了发扬光大机关术而呕心沥血,而在他之后,同样会有无数的后人继往开来,老夫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公输翟,本是我稷墨学宫开山鼻祖的名讳,但更是他当年筚路蓝缕,立志以机关之术整河山、兴社稷、福泽苍生的精神——所以我稷墨学宫每一代的偃宗,皆会舍弃姓名来传承这三个字,以示不忘先人遗志。” 公输翟娓娓道来,谈及本门的理念时,他那老迈的身躯似乎又重新洋溢起了青春,而一旁的婉儿眼中此刻只有憧憬,倒是沈稷,隐隐有些疑虑之色。 “稷墨学宫已是天下正宗,公输翟之名更是四海尽知——可老先生,你们为何要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靠琅嬛阁来掩人耳目?” “这位公子,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琅嬛阁之名入世,实在也是无奈之举——百年前师祖以木鸢翱翔九天而名动神州,虽然自此以后我稷墨学派为朝野共尊,可惜世人不知最初的几十年里,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 “稷墨的宗旨,本是以机关术开民智兴百业使天下富足!可那几年,皇室、权贵和那些江湖巨擘,却无一不对我等的机关术虎视眈眈... ...而且他们只将我等的心血当成杀人的工具,为的不过是一己私利!或是明抢或者暗夺,甚至不惜血洗我宗门,以至于我宗弟子人人自危,生怕哪天就被人抓了去或是拷打或是奴役... ...”说起这些,不仅公输翟老泪纵横,两个黑衣侍者也面露凄苦之色,想必也是曾有家人在那段岁月中遇害。 “先师不得已才决心领着我等避世而居,却又不忍心稷墨的机关术自此成为人间绝响——于是我等用了五年,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找到了这个位于岚江之下三百丈的亘古奇观,随后又用了十年的光阴,才将之开凿成了南联滁州北望扬州的险要所在... ...” “谁知北周崛起,小小的康城竟一夜之间变了南吴皇都——我等这才在百丈绝壁之中做出那个几可乱真的溶洞,一来隐藏行迹,二来么... ...正好以琅嬛阁之名做些小买卖,聊以糊口。” “可众所周知稷墨弟子遍布天下,连朝堂之内也不乏贵宗门人,难道几十年来无一人将宗门所在泄露?”沈稷当然不信人心会如此纯良,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告诉他大多数人守口如瓶的唯一理由,就是对方给的价码还不够。 “呵呵~有道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不过是疑兵之计罢了——遍布天下的稷墨学府均是外宗旁支,他们只知道宗门已经搬进了人迹罕至的极北冰川之内,只会定期用木鸢或人偶送些图纸和讲义来... ...其实我们每个月都会派可靠的内宗子弟隐姓埋名行走江湖,只为引渡一些和我们一样专注于学术的才俊回来,不过那些心有旁骛之人么,却终其一生也难睹宗门真容。”公输翟一边说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婉儿,那目光简直好像在欣赏一件当世无双的珍宝。 不过沈稷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意——稷墨学宫的所在是绝密,他们连外宗子弟都瞒着,何况他和婉儿这样的无关旁人。 “所以我们必须要拜入门下,否则必定难以全身而退,是么?”说话的同时,沈稷双手已经摸向了腰后的鹣鲽。 “公子误会了,老夫只是希望有生之年可以最后收一个天资心性都足堪托付的关门弟子,这才冒险在琅嬛阁展出天机匣——至于公子你么... ...恕老夫直言,可能连入外宗的资格都没有~”公输翟只是看了看沈稷的手便大摇其头,随后转身走向自己的卧榻,挥手间旁边的墙壁上就打开了一个硕大的暗格,里面竟然摆满了各种糕点小食。 “偃宗,您又偷藏甜点,郎中千叮万嘱要忌口的... ...”一旁的黑衣侍者显得很焦急。 “荒谬!老头子都这把年纪了还不能想吃什么吃什么,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小娃娃,来,喜欢吃什么自己拿,这是黍香阁的八大件,九天居的炸丝糕和绿豆糕,哦~还有积香楼的八宝豆泥,还有这些,桂花糕、马蹄糕、红豆糕、云片糕、青团、艾窝窝、菊花酥、玫瑰鲜花饼... ...”其实根本不用老头儿招呼,婉儿看到这些精美糕点的瞬间就已经被勾了魂儿一样迈开了脚步。 公输翟似乎也很开心,大概是因为发现眼前这个女娃娃竟然和自己如此投缘,连对甜食的爱好也是惊人地一致。 “婉儿!”沈稷来不及阻止,因为一眨眼的功夫婉儿已经开始和老者相对而坐,大快朵颐。 “咳咳咳~无妨~无妨~公子不必紧张~”公输翟吃得很少,显然是在做给沈稷看意在令他安心——仅仅吃了几口他就开始开始不住地咳嗽,看来黑衣侍者眼中的忧虑绝非故弄玄虚。 “老先生,那在下,你又要如何处置?” “狮虎,里要是栏为偶哥,偶就胡认里了”婉儿的脸只是刹那的功夫就塞得鼓鼓囊囊好像一只松鼠,而她想说的其实是——师父,你要是为难我哥,我就不认你了。 天下间绝顶的机关术加绝顶的美食,任何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小胖子都无法抗拒——即便是曾经的小胖子。 “吼吼吼~徒儿放心,你既然认了我做师父,那你的哥哥也就是自家人——况且若不是对他的品性有所了解,师父也不会让他和你一起来这里,你说是,沈校尉?”公输翟原来早已知晓沈稷和婉儿的身份,只是一直不曾点破罢了,“别那么惊讶,稷墨学宫的子弟遍布天下,耳目自然也遍布天下——若是没有这点儿能耐,恐怕早就被人灭了上百回了。” “老先生,可否容沈稷和婉儿单独说两句话?” “请便——必安、无咎,陪老夫出去走走” “是,偃宗。” 老者伸手摸了摸婉儿的头然后在两个黑衣侍者的搀扶下迈步而出,婉儿却不见丝毫的排斥,就像是一切本该如此一样自然。 “婉儿,你决定了?”沈稷问道,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希望听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只是觉得颇感失落却又由衷的开心。 “嗯... ...哥,你记不记得这个?”婉儿放下了手里的点心,从怀里摸出了一方丝巾,打开,里面却是一粒泥丸——是她当年亲手做的石灰泥丸,山阴江岸,佟林和沈稷曾以此大杀四方。 “其实我一直都记得那天在山阴,义父叫你带我走,你毫不犹豫地背起我就跑,跑了好久好久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你说你要回去,你的样子就好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一样,那一刻我害怕极了,因为我知道是你们的累赘,我知道如果你们都回不来了,那一定是我害的... ...所以我... ...我不想再做一个只能靠别人保护的累赘,不然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害死你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不再顽皮不再跳脱不再开心——哀伤,赋予了这个不到及笄之年的姑娘不属于她的成熟。 “我知道我不是习武的料,学了也白搭,所以拼命地读书,因为我问过慕大人,他告诉我天下间不止武功可以让人变得厉害,稷墨学宫的机关术也可以——可我不知道稷墨学宫在哪,所以我就从‘天工纪略’啦,‘偃师录’啦等等这些随处可见的经典里找... ...找制造机关的方法... ...不停地试不停地改... ...可是... ...可是却只能用来捉弄长孙爷爷... ...”大滴大滴的泪水涌出婉儿的眼眶,顺着腮边流下,原来她的天真烂漫背后,一直隐藏着这么深沉的痛苦。 沈稷此刻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傻瓜,那些顽皮只是她为了让自己安心而强自装出来的一如从前,真正的婉儿,早已经长大而不再是那个刁蛮任性的小姑娘。 “我要留在这儿,从我知道那个匣子是师父亲手所做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留在这儿,就算你不同意我也要留在这儿——不过你放心啦,等我学会了最厉害的机关术以后,我一定会去保护你的~”婉儿止住哭泣,虽然小脸儿上还有泪痕,却笑嘻嘻地高扬着下巴,好像已经是天下家最厉害的偃师一样。 “... ...得空,我就来看你。”沈稷知道这对婉儿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不仅比跟在自己身边出生入死更安全,而且即便有一天自己不在了,她也不至于流落江湖。 “那当然!你可别想甩掉我!师父说了,稷墨学宫的耳目遍布天下,你要是敢不来看我,我就让师父派人把你抓来~” “不会的... ...你在这里好好学,我... ...我得空就来看你——走,去给你师父行礼... ...”沈稷一向不善言辞,不过这一次上前牵起婉儿的手时,却握得格外紧。 石门再次洞开,沈稷牵着婉儿的手从里面走出来,只见公输翟和名叫必安、无咎的两个弟子就站在三丈之外,老人正一脸不安地翘首以盼,满脸都是担忧——担忧沈稷会将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宝贝徒弟带走。 “徒弟佟婉儿,叩见师父~”婉儿刚刚跪下,老头儿的脸上就笑开了花,没等她叩头就伸手过去相扶。 “起来~起来,好孩子,好徒儿——你知不知道,五年了,五年了,你是第一个打开老夫天机匣的人~”公输翟喜上眉梢,一双手不住地颤抖着,忍不住老泪纵横。 “老先生,婉儿... ...拜托您了!”沈稷和婉儿一样跪地三叩首,地上的青石随之咚咚作响。 “沈大人快快请起,你放心,婉儿在老夫这里万无一失——大人您的刀,可否借老夫一观?” “老先生请便。” 沈稷解下一双鹣鲽递了过去,公输翟颤抖着双手接过一对短刀不住地抚摸,那双手却因此颤抖得更加厉害。 “哎... ...老伙计,你也跟我一样老迈不堪喽——沈大人,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将鹣鲽留下由老夫替你重铸?想必你也感觉得到,他早已不复当年... ...” “鹣鲽莫非也是... ...?” “说来惭愧,老夫当年正是凭他才入了内宗——屈指一算,六十多年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十二章 沈稷 宿命因缘,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操控着芸芸众生——婉儿和沈稷之所以能站在这里,似乎早在二十多年前他们尚未出生之时,便已注定。 “令师佟林,是否跟你说过一个叫乐慎的人?” “是,他说是自己一念之仁害死了乐慎,常常为此愧疚... ...” “那你也应该认得这个匣子... ...” 公输翟指着面前的天机匣神色略有些哀戚,沈稷一时间有些茫然,刹那间他想到了佟林曾经告诫过他的一句话——如果遇到有人背着一个五尺长两尺宽的箱子,不要犹豫,立刻逃命。 “五尺长,二尺宽... ...这就是——兵器谱?!” “没错... ...那个不争气的臭小子,明明可以当个名垂青史的偃师,却一心要在江湖上行什么侠仗什么义... ...偷了老夫的天机匣和鹣鲽一声不吭就离开了稷墨学宫,只留了封书信说要和义兄一起名扬天下——哼~不但自己改了名字,还自作聪明地给天机匣重新起了个名字,叫什么‘兵器谱’,俗,俗不可耐... ...”公输翟苍老的手抚摸着天机匣,动作轻柔地好像在抚摸一个婴儿,眼中的慈爱溢于言表。 “令师不欠他什么... ...都是臭小子自作自受!反倒是他... ...这辈子都让那臭小子给拖累了——我这儿子虽在机关术上天分极高,可对于人情世故真的一窍不通... ...一个青楼女子,哪会真的和他白头偕老?也怪老夫自己... ...那时若是见他一面,他或许就不会和那女人私定终身,更不会有那一场冤孽,也就不会... ...回家时只剩这个匣子... ...哎~”公输翟忍不住老泪纵横,可再后悔又如何?大错已进铸成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万难扭转。 “这就是所谓宿命... ...当年臭小子识人不明,以致连累你那师父历尽劫波最终死于非命,如今老头子却因缘际会得遇故人之后... ...也罢,正是老头子替那臭小子还孽债的时候了——沈大人,日后若有什么疑难,随时可以来琅嬛阁找崔珏,哦~就是您见过的那个司仪... ...只要不会危及我学宫子弟,不害社稷苍生,我等必尽力而为~”换做任何一个人得到这句承诺恐怕都当场兴奋地跳起三丈高,琅嬛阁即便不是天下间最富有的商号,却也差不了太多——而稷墨学宫的势力之庞大和武力之强盛,更是连朝廷都忌惮三分。 得公输翟一句“尽力而为”的承诺,便已不啻于一方诸侯! 可惜沈稷却不是任何人,只是一身肝胆两袖清风的沈稷而已。 “多谢老先生!不过沈某是入世之人,一身的因果宿怨不想牵连无辜... ...前辈心意沈稷感激不尽,不过,还请老人家收回成命——这样对婉儿,对贵宗都好... ...”沈稷知道他走伤的是怎样一条路,如果可能的话,他至少希望那些血腥不要玷污到婉儿。 虽然这对他一心报效的慕流云似乎有些不够忠诚,但他此刻只有这一个念头,自私也好优柔也罢,他决定对慕流云隐瞒此时此刻所发生的的一切。 “沈大人,你果然和令师一样重情重义... ...罢了,老夫不强求,但稷墨偃宗的话也从不收回——日后若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随时来建康,这儿是婉儿的家,也是你的~” “多谢老先生——不知鹣鲽多久可以重铸完毕?” “鹣鲽不是什么精密的机关,无非是利用风力和材质本身的特性实现流转往复的飞行——当年为了令他能乘风而舞,老夫一丝一毫都不敢怠慢,每一条凹槽的深浅和每一分刀刃的宽窄厚薄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也正是因为这份大巧不工和精益求精,老夫才能被师尊拔擢进入内宗... ...”历历在目的往事似乎令公输翟重新焕发了青春,他抚摸着鹣鲽对沈稷滔滔不绝,一旁的婉儿更是听得津津有味。 “可是你看看现在!”老人话锋一转,似乎有些埋怨,“如此粗暴地打磨,还自作聪明地用强弓劲弩射击刀身来改变飞行轨迹——简直是暴殄天物... ...操控鹣鲽,只需肩臂指三者合一,再微微扭转刀身朝向,就可以实现无迹可寻,你看!”鹣鲽振翅,寒光凛然,显然公输翟并不会什么高深的武功,可鹣鲽却硬是绕着沈稷从头到脚飞了好几圈之后才又回到了公输翟的手中。 “现在最多只能做到如此,若是从前,哼~”老头儿自负地哼了一声之后转身走向自己的书橱,在里面翻了好久之后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了沈稷,“这个是调整和操控的详细要诀,当年臭小子把它留下了,以致令师误入歧途... ...老夫留着也没用,你拿去~” “那,重铸... ...?”公输翟说了半天却都没提到重铸需要多久,沈稷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再问一次。 “急什么!机关一道最忌心浮气躁,你若有事就先自便——三个月后再回来,老夫到时必定还你一柄当世无双的神兵利器就是!”婉儿掩嘴轻笑,一旁的必安和无咎也都苦笑着摇头,偃宗终于还是本性流露,之前的和蔼可亲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假象——而一说起机关术就滔滔不绝,一言不合就大发脾气的这个,才是真正的公输翟。 “晚辈是个武人,且尚有军务在身,若是没了兵器... ...”沈稷有些无奈,但又深知这个怪脾气的老头儿乃是一番好意,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 “你不是还会用弓么?别老用那种眼神看着老夫,就算是对你一无所知,你左手虎口食指,右手食指和中指上的那些茧子,难不成瞒得了人?”心细如发、见微知著是修习机关术必备的条件,但仅仅是扫过一眼就能看得如此明白,其人却必定是万中无一的天赋异禀——比如公输翟。 “前辈说的是... ...”沈稷彻底无言以对。 “回去带你的弓来,老夫要看看... ...”公输翟仔细盯着沈稷的手看了许久,忽然眉头越拧越紧,继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这一次老者的语气生硬了许多,沈稷一时摸不着头脑难免有些不快,但一想到公输翟对婉儿的宠溺,也就随即释然。 九霄云霆的外形其实很质朴,就像是用陈年的老藤随意雕琢而成一般,即便是当世高手若不仔细观瞧也难以发觉这是当年走马射城的神兵。 可是公输翟第一眼看到这把弓,便开始破口大骂。 “混账!混账!还好老夫发现得早,要不你早晚得死在这张弓上——这弓臂是半石化的堕龙藤,弓弦是乌金丝绞缠帝鳄筋... ...这算什么神兵?!呸!粗俗!当年那个李沉渊天生神力,用这把弓自然不在话下... ...可天下有几个能和他一样能扛鼎而行的怪物?你再看看自己,哪里像是能开得了这把九霄云霆的样子?你最近没发现自己的手总是不经意地微微颤抖么?筋腱已伤,再练下去,这只手就废了!” 沈稷闻言当即一头冷汗,两年前皇宫之中和乌瀚思一战令他耿耿于怀,于是这两年中他几乎没有再碰过鹣鲽刀,而是日日勤练控弦之术,虽然渐渐已能将五石的九霄云霆开弓如满月,但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双手震颤的毛病——虽然十天半个月才会发作一次,但沈稷很清楚一旦临敌之时病发,即便一刹那也足以断送自己的性命。 “这个也留下,老夫给你做些改动,保你日后运用自如——至于你的手... ...实非本门所长,好在受创还不深,怎么那个长孙惧那个老东西都不管你的么?!”公输翟说得轻松,可不光他,甚至必安和无咎脸上都写满了忧虑——稷墨学宫想来将手看得比命重,推己及人自然也替沈稷感到惋惜。 “晚辈一直以为这是疲劳所至,没想过去叨扰师父他老人家... ...先生与长孙师父也相识?”沈稷倒是一点也不担忧,经过这两年的朝夕与共,他发现长孙惧的医术甚至比他杀人的手段还要高明几分,似乎他每每自称神医也并非是信口开河。 倒是稷墨学宫对他的了解之深,让沈稷颇为惊讶。 “嗯... ...那个老东西倒是有些本事,要不是年轻的时候误入歧途,如今说不定已经是名震九州的杏林大家了。”公输翟似乎对所有的江湖掌故都了如指掌,言下之意连长孙惧的真实身份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前辈认识我师父?” “本门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挖不动一线牵的墙角啊——只是这个老东西当初为了一册‘灭生六道’的抄本,愣是用自己的身份跟琅嬛阁做了交换... ...不过要说这更夫真实身份的价值么,倒也不必那武功秘籍逊色多少... ...” 沈稷有些吃惊,长孙惧的灭生六道居然是用自己隐藏了一辈子的秘密换来的,而这个秘密随时可以令他身首异处,可在他看来如此重要的秘籍,他居然眼都不眨就送给了乌瀚思——那张永远带着猥琐笑容的脸下面,究竟是怎样一副心肠?而这样一个人,为何会沦落为一线牵的走狗? 沈稷不喜欢一线牵,很不喜欢,他觉得人命不是买卖,但和长孙惧相处得越久,他就越发现做这种买卖的,似乎也并非十恶不赦。 “沈公子你的兵器暂时都留在了本门,若要去... ...定是大大的不便——我等绝不滥杀无辜,不过公子要解决的若是穷凶极恶之徒,本门倒是可以破一回例... ...”公输翟看了看必安和无咎,两人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公子但有需要,告诉我们两个即可——在下谢必安,这是我师兄范无咎。”两人对着沈稷一拱手,眼神交错之间沈稷当即看出他们也有一身不弱的武功修为。 但即便比起自己,也逊色不止一筹。 “必安和无咎也是老夫的徒弟,也是本门弟子中为数不多的武学高手,别看身手可能不如你... ...但若是加上他们自己设计的机关兵器,沈公子你绝非敌手。” “... ...不必了,晚辈可以等。” 沈稷倒不是看不起两人,只是明白一旦答应,谢必安和范无咎必然说到做到,而稷墨学宫百年来的忍辱负重也就毁于一旦了。 因为慕流云给他的命令是除掉段怀璋的羽翼——那个正如日方中的狐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十三章 婉儿 “婉儿,你师父不是让你即日就搬去学宫里住么?” “我磨了师父好久,他才同意让我再陪你几天的... ...你要是恨不得早些甩掉我这个累赘,那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反正此后五年之内我就不能再擅离学宫半步,就好像笼中鸟儿似的,再也见不到这山水青葱,听不到风吟泉鸣了... ...” 婉儿转过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小小的背影无比落寞,而肩膀肩膀似乎也在不停地抽搐着——沈稷见此情景才又想起,她早已经有了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有的敏感。 “我还有些公务要暂时留在建康... ...三天,三天过后你就乖乖回去学宫再不许耍赖... ...今天,你想去哪玩?”沈稷犹豫了片刻后开口叫住了婉儿,虽然依旧一脸冷峻却透着关怀备至。 “正~阳~街!”婉儿听到这句话突然转过身拉起沈稷往外就走,一脸的兴奋雀跃丝毫没有了刚才的落寞——她当然只是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在博取同情,而这一招用在沈稷的身上,屡试不爽。 建康城里,一条主干道连着三条大街,又分出据说三百六十条小街遍布城中,而永安街、昌定街和正阳街之中,尤以正阳街最为热闹——倒不是因为这里有多少响当当的字号,而是因为他贯穿南北将内外城联通一气,因此除了那些高挂金匾的大买卖之外,也不乏摆摊坐卖的小商户。 以正阳门为界,以北最少都是两层楼的门面,而过了正阳门往南,则多时一间房的小铺——铺子虽小,东西却不少,上至金石玉器下到包子烧麦,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见不到。 婉儿已不是头回来这儿,沈稷倒是第一遭——与其说是他带着婉儿,倒不如说是婉儿领着他来见世面。 刚进街口,婉儿的两只手很快就被各种各样的美食塞了个满满当当——冰糖葫芦豌豆黄,甑糕冰碗儿澄沙团,一张小嘴儿里叼着半块儿蛤蟆吐蜜尚来不及咽下,可那双眸子却已经在滴溜溜转了起来,流连于街边那些大大小小的摊头和铺面。 “哎~都来瞧都看了啊,晚一步可就悔终生了啊!小弟我走南闯北几十年,今天来到这大街前,不卖米来不卖面,整点稀罕儿求可怜——各位过路的都是小人衣食父母,那咱们就是挚爱亲朋一般,诸位挚爱亲朋今天过得好不好啊?”一道又尖又亮的声音拼命地往婉儿的耳朵里钻,随后那声音便勾着她和沈稷挤进了那一圈人影之中。 “那位挚爱亲朋说了,今天过得不好,没事儿,过得不好小的在这儿给您立马就能开心——话说,从前啊有一个太监... ...”人群中间站着个白净修长的青年,虽然外表看起来斯文秀气,可那双眼睛却总是有意无意间斜斜地瞥向众人腰间的荷包,让人莫名觉得厌恶。 青年开了个头便转过身去整理起了自己身后的大箱小柜,再也不说半句话。 “接着说啊,下面呢?”终于有好事者忍不住问道。 “下面?下面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了... ...”青年也不转头,淡淡丢给众人一句后便继续自顾自地忙碌着。 众人先是不明所以地沉默了半晌,继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下面原来指的是那个太监,随即哄然而笑。 “哥,走——没意思~”婉儿撇撇嘴,拉着沈稷的衣袖转身就要离开。 也许是因为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大,加上又离得近,那青年似乎听了个真切,随即他眉宇间竟然隐现出一抹毒辣之色,但旋即便又堆出了十二分和颜悦色和近乎于谄媚的笑脸。 “这位小姐说没意思,那是因为有意思的小人还没拿出来——挚爱亲朋们,上眼!”青年转身从推车里拿出一只包着丝绒的笼子,里面似乎装着个活物,正在微微地晃动。 丝绒掀开,众人的希望立刻变成了失望,里面不过是一只木头雕成的猫而已,做工算不得精细,有些地方还露着明显的白茬。 “挚爱亲朋们,知道这是什么?一只用机关术造出来的狸猫——咱这江东地界多有鼠患,哪年不得咬坏您几件衣服糟蹋您几斤粮食?” “那位挚爱亲朋说了,咱有猫啊?是,猫可是捕鼠的行家,可聘一只猫少说四两银子,您还得给他准备窝,病了得吃药饿了得吃饭,杂七杂八没个十两八两可不够——而且这些小祖宗可不像狗儿,那天不高兴了说不定就一走了之,得~您那聘猫的钱就算白花~” 青年的言语诙谐幽默,渐渐引来了更多的人围观,眼看着观众越聚越多,他便适时打开了手里的笼子。 “可咱这个不一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既不会生病也不会离家,不过遇上老鼠么... ...”笼子刚放到地上,里面那只木质的机关猫就一摇一晃地走了出来,虽然动作尚有些僵硬,可正因如此更引得围观者啧啧称奇。 青年接着又放出了一只老鼠,比那只机关猫小不了多少的大老鼠,它看着眼前那个木质的东西似乎有些不屑,龇着长长的牙就主动冲了上去。 木猫一动不动地任由老鼠啃噬,可老鼠长长的牙齿却好像难以奈何他分毫——忽然间,木猫猝然发难,就在老鼠张开大嘴要啃它咽喉的瞬间先发制人一口咬住了老鼠的脖颈。 老鼠吃痛不过当即拼命挣扎,疯了似的甩动着身体,可木猫好像钉在了地上似的丝毫不为所动,终于老鼠不再动弹——可就在木猫松口的瞬间它又一溜烟地跑了,但那木猫紧随其后一阵风似的追进了后巷,里面一阵乒乒乓乓的异响过后,木猫咬着老鼠缓缓走了除了,人群之中立刻便是一阵惊呼。 “各位挚爱亲朋别记着咋舌,咱这机关不卖十两也不卖八两,只要二两银子交我手,拿回家去保您不受鼠辈滋扰——您问它结不结实耐不耐用,您看这儿,刚才老鼠咬过的地方一个牙印都没有——这是能传家的玩意儿!”青年把死老鼠随手一扔,拖着木猫向众人展示。 “我好像听过... ...这不是稷墨学宫的手艺么?据说江北那边儿有人从琅嬛阁买过,叫价二十两一只呢~”人群中不知哪里传出这么一句,婉儿寻声看去时却只见一片攒动的人影,根本寻不到丝毫端倪。 婉儿笃定了这人必定是骗子无疑——稷墨学宫哪会作出这么粗糙的玩意儿来当街叫卖,而且那老鼠跑进后巷分明就是提前设计好的关节,巷子里肯定有人抓住老鼠塞进了那木猫的嘴里。 不过此刻她倒是有了兴致继续看下去,看看这个骗子还有些什么手段。 “哎~我好像也听江北来的亲戚提起过~” “我大舅子的亲表哥常年在冀州做买卖,他有一次喝多了跟我提过这东西,好像那边已经蔚然成风了~” 人群里鸡一嘴鸭一嘴地越说越真,青年脸上的神色却越发地凝重。 “挚爱亲朋们... ...既然你们都看出来了,小的也就实不相瞒——小人正是从稷墨学宫偷跑出来的弟子... ...”青年做出一副咬牙切齿之状道。 “就这个东西,各位也看到了,虽然是用橡木牛筋加上好牛皮做的,可也值不了二十两啊?可师门非要用小的这点微末伎俩敛财,我不得已,这才带着自己的图纸叛出师门... ...”青年又恰如其分地留下一滴眼泪饼很快用手拭去,随即再次换上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二两银子,挚爱亲朋们,我不管师门卖多少——但只要我做的,就只卖二两!” “来一只!我支持你!” “难怪稷墨学宫的东西只给琅嬛阁那种奸商专卖,一丘之貉蛇鼠一窝——给我也来一只!” “小哥好样的!从今以后你卖什么我买什么,势与稷墨学宫斗争到底!” “小哥报个号~也好让大伙儿知道知道为民谋福祉的是谁啊?” 青年面前的笸箩里转眼就是一大堆白花花的碎银,他似乎很感动,直接跪倒在地对着众人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随后他才起身正色道,“,谢过诸位挚爱亲朋,谢谢你们的支持,晚生... ...” “辛无牙!你的死期到了!”一声厉喝之后是几条身影冲进人群,这些人手持刀剑身上穿着怪异的黑袍,胸前生怕人看不见似的缝了斗大的稷墨二字。 婉儿看着那一个个虎背熊腰舞刀弄枪的汉子,满脸都是嗤之以鼻的不屑——偃师若想要杀人,哪里用得着挥舞刀枪? “诸位师兄... ...辛无牙何罪之有,竟要追杀我到这种地步?” “少废话,你断了师门的财路,帮主有令将你格杀勿论——稷墨学宫惩治逆徒,无关者速速闪开!” “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无牙了... ...”话音一落,只见这青年又从柜子里抽出一只长方形的木匣,而那些大汉一见之下当即就吓白了脸。 “兵、兵器谱!” “诸位师兄,我们无冤无仇,无牙也不愿多造杀孽... ...你们走... ...” 辛无牙细细抚摸着那个做工粗糙简直比木匠的工具箱还简陋的盒子,好像那真是名震天下的神兵一般——而那些大汉更是十分配合地瑟瑟发抖起来,强自扮出一脸的惊惶。 “哈哈哈~稷墨学宫... ...帮主... ...你、你这个骗子还真是不要脸... ...你那破玩意也敢称作兵器谱,亏你想得出来!”婉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捂着肚子直不起腰,若不是因为那一身漂亮的襦裙,恐怕就要满地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哪来的野丫头,辛大侠为了我们百姓的福祉不惜和师门决裂,甘愿放弃自己大好的前程——你凭什么在这儿大放厥词!” 辛无牙使了个眼色之后,人群中终于有人将矛头对准了婉儿。 “就是!这孩子真没家教!” “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儿,快点滚回家去!” “老子替你爹妈教训教训你!” 辛无牙露出一丝狞笑,这种买卖他不是第一回干也绝不是最后一回,每当骗局被识破的时候,藏在人群里的同伙就会假装激愤的百姓出来痛打闹事的人——即便是孩子也一样! 刚才就是这个小女娃差点把好不容易聚拢的人气给搅散,于是辛无牙对着冲出人群的胖子恶狠狠地点点头,那意思就是要见血。 血腥味再加上适当的煽动,那些愚蠢的百姓一定会让这个小贱人死得很痛苦——至少辛无牙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血光迸现之际,倒飞而出的却是他的同伙胖子。 沈稷负手而立,衣袂飘飘,一张脸寒气逼人,尤其面具下的那道目光,简直就像一把利刃般让辛无牙惊惧不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十四章 沈稷 “挚爱亲朋们!多谢各位仗义相助,但今日之事与诸公无涉,而且我相信这位客官绝非故意捣乱的人——这位先生,辛某替这位大哥给你赔罪了,抱歉~” 辛无牙抱拳拱手一躬到地,沈稷见状更不好继续发作,拉起婉儿便要离开人群。 “你那些‘师兄’不是要杀你么,怎么还不动手?”婉儿一把甩开了沈稷的手,小小的身体里似乎澎湃着力量。 “... ...辛无牙,你等着!师门还会有其他人来收拾你的!”那几个装腔作势的大汉挤开人群扬长而去,临走前并没有忘记丢给婉儿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哼~装腔作势——骗子!你还有什么伎俩?” 婉儿越是生气,辛无牙反而越是轻松,只见他笑嘻嘻地将木猫翻过来,露出腹部那个鲜红的雕刻印记,上面正是和之前那些所谓的师兄身上一般无二的稷墨两个字。 “诸位挚爱亲朋请看这个印记,刚才买到手的诸位麻烦给小人做个证,”说着他又从怀里摸出来一直与那印记相仿的刻章,瞥了婉儿一眼后高声喊道,“这是稷墨学宫的弟子才有的名章,诸位仔细看,稷墨二字的旁边,是不是还有小人的名讳?” “没错没错,这个记号我见过——我侄子就在荆州的学府求学,稷墨弟子确实都有这么一个名章!不过这材质... ...” “这位挚爱亲朋说的对,稷墨门下的学子名章都是木质,可小人这个却是黄铜的——只因小人就学的是隐于极北之地的稷墨正宗,自然和一般的外宗子弟有所不同。” 人群之中窃窃私语,片刻之前还稍有疑虑的目光竟也因为那个拙劣的印记而变得狂热——稷墨外宗的子弟确实都会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印章,每做成一件机关便要在上面刻下与印章一模一样的徽记。 不过内宗却没有这个规矩,他们只会在作品上根据个人喜欢留下一些随心所欲的暗记而已。 “你!骗子,稷墨内宗根本没有... ...”婉儿攥紧了拳头,泪珠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自己明明是好心揭穿骗子,可现在众人看着她的目光却好像她才是那个骗子。 沈稷知道再让婉儿闹下去她说不定一世情急就会泄露稷墨学宫的秘密,于是只好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拦腰抱起离开了人群。 “辛某保证,假一赔十!” “你这小姑娘怎么不知好歹呢——辛大侠,给我来一只!” “就是,没家教~” “小兔崽子快点滚!” 人群先是对远去的婉儿指指点点,紧接着便高举着自己的血汗钱争先恐后地扔进了辛无牙的笸箩里,好像生怕那里面装不下了似的——如此拙劣且漏洞百出的骗局,经过一番巧舌如簧之后居然可以令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信以为真。 “哥,他明明是个骗子,那些人也跟他都一伙的!”婉儿气得咬紧了嘴唇,好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 ...可是你看那些受骗的人,他们难道无辜么?”沈稷问道。 婉儿沉默,辛无牙并没有用刀子威逼那些百姓交出自己的银子,他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而受骗者无一例外都是主动将自己白花花的银子送了给他,而且还对婉儿这个仗义执言者颇多怪罪。 “他们只是不明白真相,如果有人告诉他们,他们就不会受骗了~”婉儿垂头丧气地说道。 “不,大错特错... ...就像睡梦中的人永远不会感激那个叫醒他的更夫一样,这些受骗者也永远不会感激揭穿骗子的人——他们之所以上当,固然是因为骗子口若悬河,但究其根本无非是出于贪图小利的愚昧,你揭穿了骗子便等同于在指责他们愚蠢,而他们为了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蠢,必定宁愿和骗子同仇敌忾,将矛头指向那惩治骗子的人... ...” 沈稷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轻抚着婉儿的头,侃侃而谈的样子霎时间像极了一个饱读诗书的鸿儒。 “... ...那,就任由他这么骗下去?”婉儿当然不甘心——这些人不仅仅是诈骗敛财,更诋毁了稷墨学宫的名声。 “当然不是,江湖上蜂麻燕雀四门,他们应该是蜂字门的——别急,一切按我说的做,保你如愿以偿。”沈稷眼中凶光一闪即逝,他早已发现身后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婉儿对此一无所知,可是她相信沈稷,于是很快她就将烦恼忘到了九霄云外,两只清澈如泉的眸子又开始流连于街边的美食和各种稀奇——沈稷任由她牵着自己在街市之中穿梭,也毫不吝惜自己身上仅有的俸禄,只不过他有意领着婉儿往城南而去,不到两个时辰,南门已近在咫尺。 看着婉儿疑惑的样子,沈稷只是笑了笑却一言不发,他牵着婉儿的手往城外走,而外面除了宽阔笔直的大道就只剩两边早已落尽繁华的蔓桃林——他看出了婉儿脸上的忐忑,毕竟四周行人渐稀,换做谁也难免不安,何况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身后的人影依旧若无其事地跟着,只不过已经从两个变成了一个——沈稷有意放慢了脚步,带着婉儿往树林的深处渐渐走去,婉儿虽说面露疑惑,脚步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随着二人越走越深,她大概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毕竟四周已经几乎渺无人迹,可却总是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如影随形。 “小子,你以为钻到这林子里来就能甩掉我们了?”面前的树后闪出两道人影,其中之一正是辛无牙。 “你们... ...你们想干什么?!”婉儿吓得小脸儿煞白,毕竟他看不出眼前这些人的深浅,只知道沈稷一个人要面对这十几条大汉。 “干什么?妈了个巴子的!敢坏老子的生意,自然是要你们长长记性——把那个小子给我往死里打!”辛无牙脸上彻底没了之前的和颜悦色,出口必称挚爱亲朋的良善转眼就变了喊打喊杀的恶棍。 沈稷看着他摇摇头,看来他的面具,比自己脸上的这个更精致。 “慢着!让孩子先到一边去,咱们之间的恩怨,我愿一肩承担... ...”只是随便扫了一眼后,沈稷便断定这不过是些空有蛮力的地痞无赖,但婉儿毕竟是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孩子,他假意示弱的同时也对婉儿使了个眼色。 “哼哼哼~放心,你今天是必定得留在这做肥料了... ...不过这小丫头倒是有几分姿色,卖到窑子里说不定能值不少钱——小妞儿,等你长大了,爷再去照顾你的生意,啊?哈哈哈哈哈~”辛无牙放肆地大笑着,好像眼前的沈稷已经是个死人,全然忘了刚才被他一击就打飞了的胖子。 “婉儿,去那边,乖~”沈稷指向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那里足够远,当然更是个绝佳的观景台。 “来... ...” “弄死他!” 婉儿虽然担心,却依然很听话地走去了一边,沈稷对着身边的一众无赖招了招手之后,便把两只手都背在了身后,俨然一副生死由命的样子。 辛无牙一声令下之后手下便蜂拥而上,他们才不管什么江湖规矩,一个个挥舞着斧头和大刀甚至是门闩就冲沈稷扑了过来,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略有些削瘦的年轻人似乎并不像他们想象地那么不堪一击——实际上仅仅一个回合,沈稷已经踢断了三条腿,掰折了两条胳膊。 “老大,硬点子,扎手啊~” “慌什么!嗨迷子~” 沈稷也是江湖上摸爬滚打过来的,自然听得懂对方的黑话——乌合之众们觉得他不好对付问辛无牙怎么办,辛无牙回答说用迷药对付他。 辛无牙和手下暗暗从腰后摸出了什么东西藏在手心,那动作在沈稷看来简直就是在告诉对手“小心,我要使阴招了”——果然,几个人挥刀砍下来的瞬间一阵白烟迎面而来,沈稷立刻身如飞矢般倒退,堪堪躲开了那一蓬迷雾。 紧接着他双手甩出了几颗不知什么东西,随着破风之声直奔辛无牙等人而去,顷刻间那些人便惨叫连连倒地不起——沈稷扔出去的只是随处可见的石子,只不过每一颗都打进了一个人的眼窝。 佟林传授的暗器手法,他须臾不敢或忘。 “婉儿,好看么?” “哈哈哈哈哈~好看!活该!”婉儿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树杈上,眼见沈稷惩处了这些恶人当即开心地抚掌大笑。 “你... ...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辛无牙捂着血流如注的眼睛,咬牙切齿地问道。 “我没兴趣知道,但我可以回答你们——很快,你们都会是死人!”沈稷的心肠很软,尤其面对婉儿时;沈稷的心肠也很硬,比如面对眼前这些一言不合就要害人性命的无赖。 “我们是狐大人的人,我们的买卖就是狐大人的买卖!爷不是第一次被扭送官府,可每次不过罚点银子便能了事,可是敢得罪爷的人,没一个活着的——你小子现在跪下砍了自己的双手,爷就大发慈悲饶你一命!”辛无牙似乎也是个凶残的亡命徒,这种时候居然都没有丝毫跪地求饶的意思。 但他越是这样沈稷就越是清楚该怎么做——打蛇不死必受其害,辛无牙的丧心病狂已经不值得哪怕丝毫的怜悯,于是刹那间沈稷就出现在了他身后,一手按住他的头顶用力一拧,咔咔两声便扭断了他的脖子。 辛无牙至死都带着一脸的怨毒和憎恨,丝毫没有悔悟的神情。 沈稷看着那张扭曲的脸,甚至怀疑他是否到了九泉之下也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愧疚。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为首的鸡已死,其他的猴子自然哆嗦成了一团,他们不停地冲沈稷磕着头,似乎已经吓得站都站不起来。 “哥,饶了他们... ...”婉儿并不是第一次看到沈稷杀人,可是每一次看到沈稷那种表情她都觉得如坠冰窟。 “婉儿... ...哥教你一件事——记得我之前说的蜂麻燕雀么,这是江湖上贼人的四种犯案手段,所谓蜂,便是如同蜂群一般聚众作恶,更好像一阵风似的来去倏忽;麻,是马的谐音,指的是那些单枪匹马的独行盗;燕,通容颜的颜,是指以美色迷人的女贼;雀,也做缺少的缺,是指靠谋取官缺坑害百姓的污吏... ...你眼前这些,每一个手上都沾着人血,都和那辛无牙一般死有余辜... ...” “所以记住,今后无论我在不在你身边,切忌妇人之仁!” 沈稷话音未落已经痛下杀手,转眼之间一众无赖便断颈摧心,无一幸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十五章 狐纯 “辛无牙?就是那个混混儿?死就死了... ...” 狐纯当然不会在意辛无牙的死,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条拐弯抹角使银子拜干爹才投效到了自己奴才的门下,根本不入流的狗而已——他甚至连见狐纯一面的资格都没有,在狐氏众多的走狗之中,他不过是个多了不多少了不少的小角色,能被记住完全是因为每个月初一那笔还算丰厚的孝敬,和那双替主子办了不少脏事儿的手。 “主公... ...可逃回来的手下说,他死前已经报了老爷您的名号... ...”管家似乎愤恨难平,因为作为一条好狗,他实在无法忍受居然有人胆敢在听到了主人的名号之后还不乖乖束手就擒,而且还敢继续行凶作恶,这罪行简直令人发指。 “怎么?这些小事还需要我来劳心费神么?”狐纯皱着眉头挥挥手,意思是让管家自己看着办——有道是宰相门人七品官,他若是连这点事都要自己去操心,那这个管家换人去干也罢。 “是,小人明白!”管家不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意外,禀报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那个戴面具的小子绝不是第一个敢于挑衅狐家的贱种,也绝不会是最后,不过至少迄今为止的每一个都已经埋在了城外的乱葬岗里,或者已经成了野狗的肚中食也说不定。 狐纯乏了,他不想再为这些鸡毛蒜皮操心,于是他又对管家挥了挥手,这一次频率更快,显然是在表达自己的烦躁。 管家知趣地退下,书房里此刻终于只剩他一个人。 令他烦躁的当然绝不会是死了一条走狗这种琐事,而是中行赜,这个老小子忽然间称病返乡,说是越州的水土利于康复——但任谁都知道他健壮得好像一头牛,前些日子称病闭门不出的时候还没忘了夜夜笙歌,所以必定是另有图谋。 狐纯唯一能想到的图谋就是他已经和韩卫两家联合,离开建康就意味着要对他下手了。 所以他建议段怀璋切勿阻拦,做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准他离京,最好再恩赐些金银财帛以宽其心——目的只是要那个匹夫以为他金蝉脱壳的妙计没有露出马脚,总好过打草惊蛇之后令他就此隐遁无踪。 只要中行赜进了翼州地界,狐纯便会痛下杀手,然后顺势嫁祸给韩卫两家再顺理成章地出兵讨逆,当然,领兵的应该是那个困在京师郁郁不得志的段归,只不过兵马却必须是他狐氏的亲信——沙场之上只要将段归连带着武陵城中那个不成器的段宣忱一起除掉,这吴国朝堂之上便只剩他一家独大,到时候也就不用再对这个无能的段怀璋虚与委蛇了。 一想到那天到来时自己一身朱红,站在殿陛之上和段怀璋一起接受百官叩拜,狐纯就忍不住满心的冲动,这冲动逼得他必须立刻备轿去那些灯红酒绿的所在,只有最妖艳的娘们儿才能熄灭他此时此刻的冲动。 “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人家日也盼夜也盼,眼泪都快流干了呢~” “哐!哐!哐!哐!哐!” “老爷!老爷!” 那声音急切地砸起了他的房门,如果不是因为知道狐纯在里面做些什么,看他的样子可能会直接破门而出。 “滚!再多嘴老子回去就剥了你的皮!”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大功告成却被来人搅得兴致全无,如果不是没穿裤子的话,狐纯恐怕会直接冲出去活活掐死这个不长心的东西。 “... ...老、老爷,大总管他、他死了!”门外那个声音思虑再三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虽然依旧有些颤抖。 “吱——”片刻之后门打开了,狐纯赤裸着上身一脸阴沉地出现在了门口——他的身躯竟然出人意料得结实,一身线条分明的肌肉全然不像平日里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国舅爷。 “回府!” 管家一身街头无赖的打扮,脖子被彻底扭到了身后,他伺候了狐家父子两辈人,可如今直挺挺地躺在狐纯面前时,却没有激起他丝毫的悲悯——他满面严霜之中尽是恼怒,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辛无牙那种狗东西也就罢了,可现在死的是他狐府的大总管,这简直无异于给他脸上狠狠来了一记耳光。 “他怎么死的?”家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答话——每当狐纯用这种平静之中带着些许笑意的神色说话时,接下来往往会有人死于非命。 “回禀大人,大总管带着我们去南城搜捕那个小子,可是一路上的买卖商号居然没有一个认识他,我们问了不少人才打听到一点儿消息,有人说他好像是在定胜街一带看到过戴着飞鹰面具的人,于是大总管领着我们去那里挨家挨户的搜查——结果我们就分开了... ...后来,有人听见喊叫声,我们赶过去只发现了大总管和他们两个的尸体... ...”家丁敞胸露怀紧袖束腰,穿着打扮和管家别无二致,看上去完全就是市井无赖, “所以你们一无所获,甚至连凶徒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对么?”狐纯的神色愈发寒气逼人,嘴角的笑意却更明显。 “... ...是、是的,大人... ...”跪在狐纯脚下的家丁已经哆嗦成了一团——他战战兢兢地想要去替自己的主人擦干净靴子,却被一脚正踢中面颊,当场鲜血飞溅。 不过他抬起头的时候却是一脸劫后余生的兴奋——主人至少发泄了些许的怒气,他应该能保住一条命了。 “... ...立刻去通报京兆尹,就说歹人入府行刺还杀了国舅府的大管家,他如果问起本官... ...就说我也被刺伤了!”狐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将事情的本来面目弄了个黑白颠倒——明明是他纵奴为恶,可现在那个为民除害的侠客却成了刺杀朝廷命官的国贼。 世事往往就是如此,真相总会被声音更大的那张嘴扭曲。 “还有,替本官转告京兆大人,我不仅要这个人死,还要他在死前尝遍刑部大理寺的三十六种酷刑——所以务必将这个不知死活的贼子生擒活捉,万勿伤了他的性命。” “小的明白!” 家丁匆匆而去,不到一个时辰便带着一脸尚未完全褪去的得意之色回来复命——京兆尹果然即可派人上报朝廷,并立即封闭了建康的内外城门,他不仅给了报信的家丁不少打赏,更再三嘱咐托他转告被刺伤的狐大人,三天之内,必定抓到凶犯。 “老爷,太子殿下来了~” “快!扶我起来... ...” “舅父不必,好好歇着~” 狐纯身上只穿着丝织的内衣,胸口处隐隐还露着渗血的绷带——不过那一脸红润却是瞒不了别人的眼睛,不过狐纯也并没有打算瞒着眼前的太子。 “都下去!” “是~”狐纯的侍妾们盈盈拜倒,起身时更没有忘了对眼前的太子殿下嫣然一笑——她们确有人出身风尘,但大多是良家妇女,只不过跟狐纯这样的人呆得久了,想不风骚也难。 狐纯不介意那些眼皮底下的风情,即便她们真的勾搭上太子他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陆昭明则根本对他们不感兴趣,他想知道的是狐纯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舅父,为什么要阻碍中行赜出城... ...翼州那边有状况?” “让殿下见笑了,微臣就知道这点雕虫小技瞒得了别人却绝瞒不过殿下——区区两条走狗和一个不知死活的江湖游侠而已,哪里值得臣如此大费周章~”狐纯的笑意此刻无比阴险。 “殿下,臣以为此次刺杀微臣和中行大人的凶手,该是与韩卫两家有关——臣与中行大人力主收回翼州治权,将兵权尽归于朝廷,可难免触动某些人的利益... ...所以才有今日,还有三天后的凶案。”狐纯的目光之中尽是歹毒,话却说得十足大义凛然。 “舅父这招借题发挥果真妙计!本宫这就回去拟旨,三日之后起兵讨伐韩卫两家——不过一应所需还要劳烦舅父。”陆昭明闻言大喜过望,战事一起接下来需要的就只是坐山观虎斗而已。 “狐氏满门子弟,族中四万精兵,听凭殿下差遣——还有,臣不擅兵事,虽有心杀贼却无能为力... ...臣保举魏王领兵,定可一战成功!”狐纯似乎已经看到了不久之后那个权倾朝野的国之栋梁,一念及此心中又不断涌起难以遏制的欲望。 “一切听凭舅父做主——这些日子父皇病情加重,本宫恐怕无暇顾及这些事,一切就全靠舅父了。”陆昭明颔首一笑,恰好在狐纯双膝刚刚触碰到青砖的瞬间伸出双手将他搀住,此情此景任谁去看,都是一派感人至深的臣忠君贤之态。 陆昭明脸上熠熠的光辉和狐纯一般无二,而狐纯当然可以听明白太子的言下之意——平定韩卫中行三家之时,必定就是先皇殡天之日,到那时他身登九五,而狐纯则是朝野上下唯一的权臣。 只不过狐纯想的更多更远,他此时此刻忽然间有了一种感觉,眼前这个太子,仁厚有余可雄略未免不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十六章 中行赜 “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中行大人的车驾!” “京兆尹有令,国舅大人遇刺,为防刺客走脱任何人不得出城... ...” “放肆!你敢怀疑中行大人?!狐纯算什么东西?中行大人可是太子殿下的岳丈!” “封城戒严正是太子殿下的谕旨,中行大人若是有异议可直接入宫,若是能向太子讨来手令我等即刻放行——我等若是放行,狐大人怪罪下来难免一刀,请大人莫要为难我等... ...” 守城的士卒不敢用手中长枪对着中行赜的家奴,但更不敢放他们出城,因为京兆尹曾三令五申,十日之内如有一人一马离了建康,他们全部都要为此掉脑袋,不管出城的是什么人——他还特意叮嘱,哪怕是他自己也一样。 所以他们只能颤颤巍巍地用胸膛去迎向中行家的刀锋,好在车驾里很快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冰冷的刀锋随即放了下去。 “回府... ...”中行赜显然不如往日那般中气十足,只不过区区两个字便已经尽显不悦和怨怼——过去他是何等人,如今居然连区区城门都出不得。 若不是太子劝他隐忍,他恐怕早就已经挥师入建康剁碎了狐纯那个小人。 太子想要除掉狐纯,原因再简单不过——段耀沉疴难愈,入冬之后更是一天不如一天,那颗百辟回生丹更是被景阳公主段歆柔随时备在身边,生怕真有个万一之时来不及取用。 可惜世人都明白,那丹药救命不救病,即便能保得一时周全,日后还是要痼疾复发的——而且迄今为止,宫中太医院竟无一人可以断出段耀身患何疾,只能诊断出五脏渐渐枯槁,血脉更随之日益干涸。 段怀璋虽已成年,但有朝一日承继大位之后还是要将自己的母后尊为太后的——外戚权柄过重自古以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尤其狐氏这种镇抚一方的权臣,若是联结后宫,简直堪称是皇室的灾劫。 所以段耀才早早为自己的继承人指了中行氏的女子为妃,而太子更是暗中要他联结韩卫两家随时准备起兵讨逆。 段怀璋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中行赜了,至少在满朝文武看来这个手握重兵的三朝元老已经失宠多时,而他的女儿,也就是当朝的太子妃却总是隔三差五地省亲,传闻每一次回家,她都会在母亲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这些当然是做给府里的眼线看的,好让狐纯对太子深信不疑。 当然他在狐纯的府中也有自己的眼线,所以他才能知道狐纯根本就是在借题发挥,真正的目的,是要借所谓的行刺在城里谋害自己,在把脏水泼给韩卫两家。 所以入宫肯定是徒劳的,段怀璋不可能见他更不可能给他手令,因为他应该站在狐纯背后才对——而自己此刻更不该对这个东宫储君有什么指望,按他中行赜的脾气,即便身处绝境也不可能再去求助于那个忘恩负义的乘龙快婿。 以狐纯对他的了解,在城门吏那里吃了瘪的他,回到自己的府邸里必定会大闹一场,所以他当然如其所愿——只不过接下来,他会用狐纯想象不到的方式大摇大摆地出城,然后回到越州高举义旗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段怀璋简直对狐纯的心性了如指掌,此人一贯自作聪明,任何人建议他在建康下手他都必定会在半路留下后招——只有设法让他自己认定了在城里下手才是绝妙的计策,他才会将所有的爪牙都调集到城中,如此一来他回返越州的路上才能畅通无阻。 “妈的!狗崽子!老子纵横沙场的时候,你他妈还尿裤子呢!”府邸里响彻了他的咆哮声,那杆他年轻时惯用的丈八马槊一回府便将能看到的珍玩都扫了个稀巴烂,堂堂的兵部尚书府里霎时间就像遭了贼一样哭喊喧闹起来,甚至连大门外都围了不少的百姓,不多时城里已经有人在传言年迈的中行大人得了失心疯,举着兵器正打算自灭满门。 而这些围观的人中肯定有不少是狐纯的耳目。 中行赜就这样一直闹到了日薄西山,他这个年纪总是该体力不济的,于是府里的嘈杂渐渐平息,下人们很快抬出了四五具尸体,蒙着满是血迹的白布单——他们八成是因为时运不济,撞上了中行赜那杆疯疯癫癫的马槊就此被扎了个透心凉。 围观的人潮也随之散去,此事对于建康城里的百姓来说,不过是多了一点今晚下饭的谈资。 天色已晚,仆役们将尸体抬了城门口之后便匆匆忙忙赶了回去,之后城门监满脸厌弃地指挥着百般不愿的兵卒将他们抬上车,堂而皇之地运出了城。 按规矩,意外身亡的尸体都要在入夜前送往义庄,而众所周知死人是算不得人的。 “大人,时辰到了。”一盏灯笼照亮了漆黑的义庄,可悠悠的女声和摇曳的灯火却让原本阴森的环境显得更加恐怖。 “嗯~走... ...”之前抬进来的尸体中,有一具忽然就直挺挺地坐了起来,随着盖在他身上血迹斑驳的白布应声滑落,下面赫然露出了中行赜的脸。 金蝉脱壳,不是什么新鲜的伎俩,但却总是能够成功。 门外一架马车已经等候多时,车夫孔武有力一看就是个好把式,而那两匹马雄壮威武,更是不可多得的良驹。车厢足够坐三五个人,装饰虽不算华丽但绝对宽敞舒适——中行赜毕竟老了,即便是舟车劳顿也必定要讲究一点。 “大人请。”来人的脸上罩着黑纱,中行赜说虽然看不清她的样貌,但想也知道应是女儿信得过的贴身之人。 “转告殿下和太子妃,老夫一切安好,抵达越州之后便立即整束兵马为国锄奸。”他对扶他上车的侍女略一颔首便钻进了车厢。 “驾!”随着车夫一抖缰绳,两匹骏马立时奋蹄踏风,转眼之间便已绝尘而去。 车厢内部和外面的朴实截然不同,不仅铺着厚实的毡毯,中间还摆着一个精美的黄铜炭炉——炉子外层是镂空的,方便散热,内分七层,每一层都由一根中轴连接外壁,炭火置于其中无论马车如何摇晃,都始终保持水平不会飞溅分毫。 周遭四个柜子里尽是各种美味佳肴,凭几旁还贴心地放了一个不到三尺高的小书柜,似乎是怕他旅途寂寞。 中行赜倚靠着凭几随手拿起一本书草草翻阅了几下,却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他本是武将出身,年轻时为了立足于朝堂才不得不作出一副敏而好学的模样,如今老了倒是更怀念那些刀枪棍棒,可惜车里唯一能见到的利器便是水果盘里的那把削皮刀。 窗外江天如墨,举头却是明月高悬,漆黑夜幕之下的点点繁星倒映于江面,水上的舟楫似乎漂浮于星河之际,人世仿佛也成了天界的倒影一般。 换做别人也许会因此而诗兴大发,但他是中行赜,这景色只会让他觉得倦怠和无趣,所以窗帘被放下,车厢里再次充满了炭火温暖的味道。 那熏香的味道清淡雅致,可是却不免让中行赜感到厌烦——他不喜欢任何香薰,无论是淡雅或者冶艳,他一向认为这种味道应该只属于女人的闺房,相比于这种味道他宁愿去闻马粪,而此刻却偏偏不得不置身于其中,那避无可避的幽香令他不免紧紧皱起了眉头。 困意很快袭来,那股气味和马车微微的颠簸让中行赜随之昏昏欲睡,他无法猜测马车究竟走了多远,因为窗外的夜色毫无变化,炉子里的炭火也没有一丝一毫减弱的意思,他猜那里面烧得应该是专供皇室的银炭——那是用最紧实的椴木置于封闭的炉膛内,用不见明火的方式煅烧而成的顶级木炭,不仅色如亮银,而且极其耐烧,只是一斤便要五两银子,别说寻常人家,一般的官宦也只能望而兴叹。 “老爷,请更衣。”车夫停下了马车,恭敬地站在外面说道。 车厢的门并没有闩,车夫却很规矩地等着,直到中行赜从里面探出身子,他才适时地身处双手将其搀下了马车——他们已经远离了江边,身后早已经看不见建康城的影子,两侧有些山峦起伏,但更多的是连月光都撒不进去的密林。 更衣的意思有时候是换一件衣服,但此时此刻的意思是让这个老人下车方便,以免去他主动提出的尴尬。 中行赜被他搀扶着走进树林后,随便找了个隐蔽之处就撩起了自己的长袍,而车夫则早就独自去了远处,背对着他等候招呼——不得不说皇家的奴才却是更懂规矩,仅从这一点点的细节上就可见端倪,即便是他家里的奴仆恐怕也难望其项背。 “好了,走~”中行赜转过身,抬起头却发现车夫没了踪影——他心中不免有些不快,刚想要在女婿面前为这小子美言几句的念头立刻又化为乌有。 他带着些怨怒缓缓地往回走,耳边突然想起了尖锐的破风之声。 “嗖~啪~!” “嗖!” “嗖!” 林子很密,看不出树后究竟藏了多少杀机,只是从三声箭啸却可以听出来人至少是带着不低于一石的强弩——中行赜毕竟行伍出身,耳听异响的同时就地一个翻滚堪堪避过,随后拔腿就往马车的方向狂奔。 山贼!劫掠过往客商的山贼! 他坚信只要上得马车,身后这些贼子就只能望而兴叹——他对那两匹马极为自信,毕竟那是他这个沙场宿将都见所未见的良驹。 可是没跑几步他就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不住地冒着金星,他肯定自己不是饿的,因为车里的美食足够丰盛——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可能中毒了,而且是一种只会在人气血翻涌之时才发作的剧毒,因为不消片刻他就倒在了距离马车不过咫尺的地方,浑身抽搐着再也爬不起来。 随后几个黑衣人过来抬起了他,走向马车。 “你们是谁... ...你们要干什么!老夫、老夫是兵部尚书中行赜~我女儿是、是太子妃!”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于是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殿下说了,相比于自以为是的狐纯,还是老谋深算的您更难对付——所以,我等奉命送大人归西!”耳边传来女人的声音,似乎颇为耳熟,中行赜因此万念俱灰。 一声马嘶过后车身猛地一震,很快车中人便感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灼热——果然是上好木料打造的车驾,即便已经火势熊熊却依旧坚固如常。 只不过现在它是牢笼,更是棺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十七章 段归 “你猜这事到底是什么人做的?”百里视不停地挠着头,看着段归的目光充满了期待。 “管他是什么人,孤只知道中行赜一死,越翼两州便再无领袖群伦之人~”段归倒是很悠然——韩卫两家认定是狐纯勾结太子排除异己,而狐纯和太子却一口咬定是韩卫两家不想交出兵权,所以劫杀了打算回越州劝服族人奉诏的中行赜。 但无论是谁把这个三朝老臣烧成了一块炭,结局都已经无法更改——翼州已成铁板一块,韩卫联军不止重新进驻武陵,更是封了翼州与荆州、滁州相通的各处关隘,虽然没有竖起反旗,但俨然已是要据地自治了。 而越州的中行氏则沉浸在丧亲之痛中,表面上看起来虽然无所作为,但驻守在益州边境的三万兵马却堂而皇之的进入了两州交界处的归阳城,其中涵义耐人寻味。 原本韩氏和卫氏的兵力虽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但此刻他们身后有了越州中行氏的支持,兵锋一时无两——而狐纯这边却因为瀚海之战以致族中的兵力五去其一,此消彼长之下,反倒是陷入了劣势。 岚江沿岸尚有边军近十万,可这些人马如今无论是狐纯还是中行氏都不敢擅动,一则是忌惮陈兵束甲的慕流云,二则是因为建康城里这个整日优哉游哉的魏王殿下——段归是除了中行赜之外唯一统领过这些骄兵悍将的人,一个不小心,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双方固然都恨不得将对手食肉寝皮,但却没人愿意养虎遗患为他人做嫁衣。 因此一时间双方形势僵持不下,江东四州人人自危。 “听说,狐纯已经上疏,向朝廷正式举荐你领兵出征了。”百里视的语气尽显担忧,因为段宣忱刚到武陵不多时便被韩爵以保护的名义扣押软禁。 最初的谋划本是由段宣忱去策动失宠的中行赜,继而联络韩卫共同起兵——谁知道两家不等他挑唆,居然已经先下手为强打算来个挟皇子争储位了,而他们此刻按兵不动的原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在等段耀殡天而已。 “不知道皇兄此刻龙体如何... ...”段归忽然想起了久病不愈的段耀,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人前露面了,也不知道他对眼下的乱局作何感想。 “百里,陪我进宫探病!”段归起身往外就走,留下百里视坐在那里一脸茫然——段归,去探望段耀?莫非他是要刺王杀驾不成?! 百里视从认识段归起就没见过他和这个堂兄有过什么交集,戍边七年七次回京述职,前后加起来两人见面的时间恐怕不到两个时辰——若说他们对彼此毫无芥蒂,恐怕谁也不信。 皇宫之中一片愁云惨雾,尤其凛冬将逝的这一场倒春寒之后,连最耐霜的腊梅也被摧残成了干枝,地上则积了足有一尺厚的雪,恰好是昨夜刚刚从天而降的祥瑞——古人常说瑞雪兆丰年,可这一场大雪之后皇宫内银装素裹,却怎么看都没有半点吉祥的氛围,倒像是整座皇城都在披麻戴孝。 即便段归已经晋封了亲王,可入宫面圣还是要按规矩上请安折,然后在朝房等候召见的,直到百里视怒气冲冲地失手摔了一个茶盏,去通报的太监这才踩着小碎步姗姗来迟。 在前引路的小太监一脸忧闷,虽然没有片言只语却一望而知是在忧心皇帝的龙体安康,即便是亲生的儿子也未必会有这么痛苦的表情,偏偏他这个奴才却悲伤地恰到好处。 段归对此早习以为常,身处皇宫之中谁不是带着一张脸谱做人,装腔作势更是基本功——倒是百里视颇觉得稀奇,一直在旁边盯着小太监目不转睛,直看得对方像鹌鹑似的低下了头。 “百里,你若是再这么看,他怕是就要以为你有龙阳之好了~”段归凑近百里视的耳边,悄悄地说道——吴人向来对这种怪癖深恶痛绝,一度甚至将蓄养娈童者处以极刑,但禁止却不代表禁绝,尤其宦官往往是容貌姣好者充当,更难免和青春萌动的皇子们偶有断袖之私。 百里视当下一个激灵,立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随后恶狠狠地瞪了段归一眼便再不敢斜视半分。 “陛下,魏王和龙骧将军到了~” “让他们进来~”说话的却是个女声,不用想都知道是景阳公主段歆柔。 “臣,段归,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百里视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咳咳咳~平、平身... ....” 段耀没有多余的话,因为仅仅两三个字已经足以让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兄... ...保重龙体... ...”段归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突然发觉自己无话可说,如果是为了让眼前这个病恹恹的中年人体会到骨肉相残的痛苦,那他只需要告诉对方他的儿子正准备整兵备战将另一个儿子至于死地即可——但他却犹豫了,因为眼前这个人实在已经虚弱到足以令人怜悯的地步。 “皇叔此来,莫非为了翼州之事?”眼见段耀咳得一口气顺不上来,段歆柔只好一面起身去拿药一面替他开口问道。 “陛下明鉴,十四皇子此刻身在武陵,太子若是执意兴兵,胜负暂且不说,宣忱他的安危... ...”段归始终还是放心不下段宣忱——若按照叶浚卿所想,由段宣忱策动三家合兵攻狐氏还好,毕竟他是名义上的统帅,可如今他似乎只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囚徒,韩卫一旦兵败,说不定便要拿他当做保命灵符。 民间管这种行为叫绑票,而肉票的结局往往只有死路一条。 “... ...咳咳~你知道,朕为什么派之泓统兵出征瀚海?”段耀开口便咳,段歆柔急忙从一边断过药碗,喂下几口之后他这才勉强顺过了一口气,随后他挥了挥手屏退了在一旁伺候的奴婢,偌大的寝宫中转眼便只剩他们四人。 “臣不敢妄加揣测... ...”想起段之泓,段归立刻神色黯然。 “... ...他和你实在太像了,”段耀眼中狠厉之色一闪即逝,但随后又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朕以为他会和你一样聪明,可惜朕错了... ...” “不管你信不信,无论对你还是对之泓,朕并无恶意,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段耀指向一旁的座椅,见段归肃立不动,便摇摇头不再强求。 “臣相信,陛下若有意要臣的性命,臣早已死了一万遍。”段归此话倒是出自真心,当年他孤身处于建康,为明哲保身不得不装成一个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时间久了竟忘记了自己本来该是什么模样——只是那时他一无兵二无权,武功也不过初窥门径,想要除掉他实在是易如反掌,然而段耀却没有这么做。 “这天下毕竟是段氏列祖列宗浴血拼杀开创得来的,朕再糊涂,也不会不明白疏不间亲的道理... ...当初将你远放岚江,实在是因为京中有人蠢蠢欲动,朕一来担心这些人对你不利,二来,也希望你能在军中博出些名望,为我段氏留一招后手... ...咳咳咳~” “臣明白——昔日曲沃武公生三子,内臣外戚拥其少者,长子守于王城而缢,次子远遁鄙野得生... ...”段归适时地,不管段耀所说是真是假,他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当初那么做,都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 ...呵呵~不必这般作伪,你,从小就不会撒谎——朕不否认对你多有防备,但你毕竟是我段氏皇族的血脉... ...跟你说这些的意思,是想让你明白,当初放任你跟着之泓前去啸月城,用意,和二十年前一样... ...”段耀眼中忽然有了一抹舐犊情深的哀戚。 不止段归,连百里视也惊诧莫名,在他们看来段之泓简直就像是段耀的眼中钉肉中刺,远放啸月城也是因为不想再看见这个碍眼的累赘,恐怕连段之泓自己都没有想到段耀真正的用意竟然是这样。 “朕本以为,以他对朕的嫉恨,加上有你在他身边,到了朕龙驭殡天的时候,你们足可协力同心据坚城以自保... ...谁知道,之泓还是没有躲过这场劫难... ...”段耀娓娓道来,惊得段归合不拢嘴——而一旁的段歆柔似乎早已知道实情,依旧神色如常地往他嘴里喂着药汤。 “不错,朕属意的继承人是怀璋,但虎毒尚不食子,朕又怎么会对之泓不闻不问?只不过坊间流言甚多,未免他被人利用,朕才不得已刻意疏远,可怀璋他竟然... ...朕只好借机假以兵权,再纵容你为之翼辅,希望刻意效法曲沃文公故事,为我大吴留一条后路——怀璋的性子太仁弱了... ...狐氏、中行氏、卫氏、韩氏和赵氏,朕用了毕生的心血才将其中三家的权柄削去... ...咳咳咳~可他,他居然以为仅靠中行赜和狐纯相互制衡就可以令社稷安稳,甚至,居然不等大权在握就将你投闲置散,以致公卿顿失掣肘... ...咳咳咳... ...”段耀也许是第一次对段歆柔以外的人吐露心声,以致激动之余满脸都是酣畅淋漓的神色。 “陛下,这些话为何不对之泓讲?如果早些对他说... ...他也不至于... ...”段归不知道眼前之人此刻口中几分真几分假,但是他知道段之泓如果能听到这些,一定会喜出望外。 “呵呵~他心中若是没有对朕的恨意,如何能狠下心去和怀璋争天下?罢了... ...往事已矣,不提了... ...朕现在要求你一件事... ...”段耀话题又是一转,或许是疾病令他思虑失常,又或者他心中惦记的本就是接下来的这件事,前面的铺垫不过是个引子。 “怀璋生性仁弱本是守成之人... ...朕本想有生之年整肃朝纲再造社稷,留一个清平天下让他好好治理,可惜苍天不给朕这个机会... ...若是继续放任他自把自为,咳咳咳~我大吴,咳咳~我大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段归,皇弟,你已是我段家唯一的倚仗!大吴,就交给你了... ...” “眼下这乱局,君不君臣不臣,如要保我社稷安泰,则必须要有一藩王置身于朝堂之外手握重兵威慑群臣,否则不出三十年,必定是臣子欺君大位易主——若日后... ...日后他若是真的、真的无可救药,你愿意兴兵入朝或废立,或取而代之... ...都由得你... ...只是,只是,咳咳咳~留他一命... ...” “歆柔,替我把那个交给你皇叔——皇弟,有这如朕亲临的金牌在手,谁也不能拦着你离去,一有机会就带宣忱回啸月城... ...记着,从此之后听调不听宣... ...我段氏的基业,绝不可拱手他人!” “臣,段归,谨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十八章 段歆柔 “父皇,段归素怀大志,皇祖父又在朝臣面前立下过还位的承诺,如此倚重他... ...” “咳咳咳~放心... ...今日父皇用金牌救他一条生路,来日他即便真生出篡逆之心,也会保你们无恙——父皇不会看错,刚才提到之泓时,他眼中分明隐现泪光,足见、足见并非决绝之人,咳咳咳... ...” 段归已早已离去,段歆柔却依然对他眼中那灼灼的精芒记忆犹新,但她却不得不承认,此刻只有段归可以扼制狐纯,也只有他可以平一己之力震慑中行、韩、卫三家。 “... ...歆柔,韩羡和中行赜的事... ...咳咳~有眉目了么?”段耀显然并非是外界以为的那样已不问世事,至少他还很清楚地知道韩羡和中行赜死于非命,而这两件事直接导致了狐纯在朝廷中大权独揽。 “回禀父皇,儿臣无能,至今仍是只查出与狐纯有勾连的那个是谁,其他的一无所知... ...”段歆柔面露惭色——她当然不是仅仅出于纯孝才日夜守候在段耀的病榻前,只不过任谁也想不到,当代百花羞的花主,居然真的会是她这个弱质女流。 她是段耀的眼睛和耳朵,必要时也可以是他的刀。 “... ...咳咳~意料中事而已,他能把手伸进百花羞,就必定不会那么轻易被你找到——我现在只担心你... ...咳咳~你的身份,切不可有半点差池,一旦被狐纯发现了端倪,纵使怀璋不忍,你也会遭狐纯的毒手... ...怀璋的性子,斗不过这些虎狼啊... ...”段耀不由得想起了无头可以入葬的段之泓,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才对段怀璋有了一丝失望——段歆柔依稀记得禀报此事的时候,段耀的脸刹那间就变得煞白,两只手因愤怒而抖个不停。 “父皇放心,天下间无人知道儿臣的身份——从当年接掌百花羞的那一刻起,歆柔便须臾不敢或忘教诲,时至今日,百花羞中人仍旧以为儿乃是须眉男子,若非如此,二哥他也不会对我放下戒心... ...”段歆柔说道这里难免有些黯然——段怀璋曾不止一次约见百花羞的当代花主,而段歆柔屡次拒绝之后,他便在狐纯的怂恿下决定诛除异己。 段之泓出征瀚海的那段时间里,建康城中的宗室旁支子弟频频遭人刺杀,而且无一例外是年龄二十岁上下的男丁,狐纯抓了十几个黑皮肤的黎越人,声称凶案是他们所为——段歆柔心中却是明镜一般,他们真正想要对付的自己。 “委屈你了,若是别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早该出阁了... ...当年本该由你二哥接掌百花羞,可朕一时糊涂,轻信... ...以致你大哥殒命,否则,他倒该是承继大统的最佳人选——你二哥若不立储,不受那些贼子蛊惑,事情也不至于弄成今日这般... ...”再次想起死于非命的长子,本已尽显疲态的段耀一时间更加颓然——那本是段耀最中意的接班人,也正因这份信任,他最终死于了阴谋和猜忌。 “父皇言重了,接掌百花羞乃是儿臣心甘情愿的,歆柔虽是女儿身,却也是段氏的子弟——父皇放心,今日儿臣是您的耳目爪牙,翌日二哥登基,儿臣也将如今日般竭尽忠诚!”段歆柔单膝跪倒朗声宣誓,一改往日的端庄雍容,眉梢眼角的优雅柔媚此刻却已换了刚毅冷冽。 “哎~若如此,吴国休矣——女儿啊,朕现在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告诫你,万勿太过倾向于你二哥,他对你皇叔如鲠在喉,两人之间早晚必有一战,... ...适才朕对段归所说皆是出自真心,你切莫以为那是在虚与委蛇,怀璋若是能平安坐稳这龙椅固然好,若是他实在难堪大任,倒不如把皇位还给段归... ...至少,它还是在我们段氏的手中啊!” “儿臣... ...谨遵教诲!” “咳咳咳~还有,武陵那边你安排几个得力的人保护宣忱,剩下的事,段归会去做的——倒是江北,一定要时时提防... ...那个慕流云,还是水泼不进么?”段耀说完,便伸手示意她起身坐到自己身边来。 “父皇宽心,慕流云那边虽然毫无进展,不过平京却有意外之喜——我们的人已经成功当上了邓彻的新夫人,北周的风吹草动,恐怕我们知道地要比扬州那边还快些~”段歆柔轻轻拍打着父亲的脊背,不过她口中这个消息确实让段耀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意——据说邓彻一见那女子当即魂飞天外,回家就休了跟他休戚与共四十余年的发妻,为此还在朝堂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你若是个须眉男儿,朕又何必这么操心劳力,可惜... ...” “父皇,不说这些了,给您讲个稀奇事儿——您知道百里大人二次下武陵,韩氏为什么之前乖乖就范不敢造次么?” “哦?为何?” “他身边带了个书生,叫叶浚卿的... ...居然趁韩府治丧,在他们的水井里下了那种药,据说百里大人次日撞开韩府大门的时候,阖府老少均是一丝不挂——此番景象被有名的正人君子撞破,他们哪里还敢有他想... ...若不是中行赜死于非命逼得他们狗急跳墙,恐怕韩氏至今都不敢妄动... ...”段歆柔虽然统领以女色制敌的百花羞,但毕竟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说起叶浚卿的下作伎俩难免俏脸飞红。 “呵呵呵,有意思... ...叶浚卿——朕记得你之前跟朕说过,山阴城里曾有一个书生三言两语便让百里涉哑口无言,还当众对他鞠了一躬,就是此人么?” “父皇好记性,就是他——啐~真够下作的~” “奇正集于一身,倒是个人才... ...咳咳咳~多加留心此人,日后若要制衡段归,此人说不定就是一颗上佳的棋子。” “是,儿臣明白。” 段耀一张脸已经尽显疲态,段歆柔见状立即扶他躺下,随后起身施了一礼便缓缓退出了寝宫——殿中暖意融融,仅仅一门之隔的外面却是春寒料峭,她不由得用力裹紧了身上的貂裘,更凸显了一身玲珑的曲线。 一路穿宫过院回到自己居住的长春宫,沿途那些宫女和太监恨不得远远地跑到她面前只为了躬身行礼博个眼缘——段歆柔虽然只是因为尚未婚配而赐居内廷,但宫中稍有资历的都知道,这后宫做主的不是哪个嫔妃,而是她这个公主。 她并不喜欢这种日子,尤其是初春时节——她偶尔会发现宫女们望着枝条上抽出的点点嫩芽怔怔发呆,那副神情充满了哀怨和惆怅,段歆柔当然明白她们为何会这样,可她们还有机会,熬到二十八岁便可以出宫寻觅自己的后半生,而她,金枝玉叶的景阳公主,却注定此生都要与孤独为伴。 夜半更深独坐房中时,她面对着满墙才子佳人的故事,也只能以微醺聊以排遣。 “公主,百里大人在宫外求见,奴婢们实在劝不动他... ...”正在她思绪万千之际,门外的侍女忽然禀报。 “请大人去文渊阁稍待,我立即前去。”想来百里涉一定是有急事,否则也绝不会冒大不韪直接来闯他这个公主的寝宫。 文渊阁本是皇帝与臣子私下议政之地,一些不大好拿到朝堂上的讲的事在这里往往可以得到妥善的解决——但随着段耀病体沉重,段怀璋便索性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常驻于此,虽然算不得逾制,却也不是太合规矩。 但不知为为何,从段之泓去世之后,这个一向目中无人的二哥忽然间就懂了礼数,不仅再没有留宿过文渊阁,甚至连出入内宫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越是这样,段歆柔便越感到不安。 “臣,百里涉,参见景阳公主!” “草民叶浚卿,参见公主殿下!”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那个负手而立的俊朗书生,却没想到此人就是那个下作的叶浚卿——听到这个名字她不禁微微蹙眉,一时间竟忘了让坐。 “二位免礼,不知何事要见本宫?”段歆柔虽然大概能猜到百里涉为何而来,但问总是要循例问一下的。 “殿下,听说狐纯举荐魏王统兵征讨翼州,可有此事?”百里涉显得焦急万分,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似乎正抓着自己的心。 “今早我才把折子拿给陛下,确如大人所说。”段歆柔颔首一笑道。 “殿下可知其中的利害?” “大人,本宫不敢干预政事,这话您该对太子殿下去说,告辞~”段歆柔起身便要离去,隐约感到身后的百里涉想要伸手阻拦却又碍于礼数不敢放肆。 “殿下,莫非要坐视大吴亡国么!”叶浚卿一声大喝,口中的大逆之言饶是段歆柔也为之一愣。 “你就是叶浚卿?” “是!” “你可知道,就凭你刚才那句话,已经足够问斩了?” “只要殿下安坐容在下一言,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本宫就看你要说什么~” 段歆柔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放肆,一时好奇便又折了回来。 “殿下,狐纯举荐魏王,一是为以魏王的虎威为自己夺权铺路。二来,也包藏祸心打算在沙场之上谋害栋梁——殿下试想,翼王殿下、韩羡再加上中行赜,这桩桩件件的得利者是谁?韩、卫、中行式微,狐氏便一家独大,倒是若连魏王也不在了,这天下还能姓段么?” “叶公子所说极是,我两人此番入宫,就是为了求公主殿下向陛下申明利害,切勿让魏王落入狐纯的圈套!”百里涉一扯叶浚卿的衣袖,两人这才齐齐跪倒叩首。 叶浚卿却不由自主般抬起头,两道目光和段歆柔霎时间对撞,各自都现出一抹羞涩。 “可是,父皇已准了此事,诏命已经发下去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十九章 段宣忱 “殿下!臣所言句句属实,废太子矫诏弑君,眼看就要集结大军兵发翼州,你若不肯即皇帝位率我等起兵靖难,狐氏叛军一到,我等俱为齑粉矣!” “除非我亲眼见到父皇的梓宫或者遗诏,否则孤绝不行此无父无君之行!” 房间内气氛甚是诡异——老迈的韩爵拄着拐杖焦急万分,似乎只差捶胸顿足;年仅而立的卫劼却神色阴冷地踞坐一旁,正恶狠狠地瞪视着段宣忱,全无君臣之分。似乎若不是韩爵在一旁眼神阻拦,他便要持刀相向了。 段宣忱虽然纨绔,却并非是个傻子,眼前的情景怎么看都是这些心怀鬼胎之辈打算借拥立他以获取大义之名。 “殿下,臣劝你想清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莫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卫劼见他不肯就范,索性扭过头去端起手边的茶杯细细观摩了起来。 他样貌俊秀举止风流,然而此时举手投足间却是杀机毕露,全然不像人们传言之中的那个温文尔雅的翼州名士。 “卫劼,你是在威胁孤么?”段宣忱正色沉声,双目如电般直视着对方和那些簇拥在其身后的武士,还有他们手中林立的刀枪。 “臣不敢,臣说的是弑君篡逆的段怀璋和狐纯,望殿下明鉴。”卫劼瞥了段宣忱一眼,言语之中虽然还自称是臣,却剑眉倒竖毫不掩饰自己的恼怒,手中的茶杯也不再悠然,甚至微微有些抖动。 “孤虽年少德薄,却也知道何为忠孝仁义——家有长子国有储君,若是仅凭你们三言两语孤就... ...除非你们拿出明证,否则,孤宁死不从!”段宣忱毕竟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眼见着满屋子的虎狼已经纷纷亮出了爪牙,难免稍稍有些胆怯。 “殿下忠孝之节着实令人敬佩... ...不过,殿下要我等去哪里找来所谓的明证?难道等着段怀璋将弑君篡位的恶行公诸于世?!还是等他攻破武陵之后亲口对您坦诚一切?!”卫劼见段宣忱终于露出了一丝犹豫,立刻起身冲到了他的面前,只说了半句之后便指着门外咆哮道。 “殿下... ...中行赜大人为太子的岳丈,两人向来交好,可您就不奇怪为何这些日子以来太子似乎刻意疏远中行大人么?大人身体不适返乡静养,却莫名其妙地被人烧死在荒山野岭,这桩桩件件您不觉得可疑么?”韩爵不住地用拐杖顿地,虽然比之跋扈的卫劼显得恭顺许多,但也无非是在催促段宣忱早下决断。 “臣不敢再欺瞒殿下... ...此事正是家父在宫中的眼线密报,家父得知后本想回乡召集忠良讨伐逆臣,谁知行事不密反遭杀害——殿下,万勿再犹豫了!”说话的人虽已被仇恨扭曲了面孔,但是仍看得出和中行赜有几分相像,正是留在越州代替他主持族中事务的独子中行瓒。 “... ...没有父皇的遗诏,孤宁死不行篡逆之事——不过若真如尔等所言,值此社稷倾危之际也断不可坐视... ...罢了,孤向来不问政事,此刻心乱如麻也做不得主,一切都交给你们罢,但是记住,尔等可据守州郡以自保,但断不可妄动刀兵背反朝廷!”段宣忱牙关紧咬,思虑再三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他从怀里摸出了自己的玺印,一时间在场的众人均是两眼放光。 “是!臣等这就去拟定檄文,稍后再给殿下看过。” “去... ...” 随着三大士族的当家们离去,房子里瞬间就空落落地只剩下了段宣忱一人,确定四下再无其他人之后他这才长抒了一口气——难怪段归和段之泓都说国之大害不在疆域之外而在萧墙之内,这些人哪里还是臣子?忠义在他们这里简直就是个笑话,自己这个堂堂的亲王,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面活着的大旗而已。 很快,门外就想起了脚步声,他们甚至连敲门的礼节都省去了,简直像是进来抄家一样气势汹汹地直接推门而入——韩爵的手里拿着一卷檄文,想来是早就准备好的,他将那檄文双手捧着递给了段宣忱,随后才想起来君臣之别,于是拉着卫劼和中行瓒屈膝稽首。 “殿下,请过目。”三人之中只有他还算懂些礼数,可也并没有留给段宣忱决绝盖印的机会。 檄文展开,上面不过是些老掉牙的俗套,除了斥责对方便是褒扬自己,偶尔再怀恋一下古之圣贤的所作所为——当然,辱骂对方祖宗失德的那一部分被去掉了,因为檄文本是以段宣忱的名义发出的,他总不能骂自己的祖宗。 面前站立的三人一个老谋深算,一个嚣张跋扈,还有一个披麻戴孝尽显忧伤似乎全不在意其他,但可笑的是他们身后的武士都无一例外地把手按在刀柄上,似乎是嫌段宣忱看得太久。 “晋王殿下千岁!”玺印盖上的瞬间,三人同时露出了欣然的喜色,随即他们像是表彰段宣忱的乖巧一般又跪了下去,三叩九拜之后竟不容段宣忱出声便站起了身,再抬头时竟然都换上了一脸的肃穆,好像接下来要做的是一件伟大的壮举。 “启禀殿下,我等商议,三日后在城外校场阅兵誓师,敢问殿下之意如何?”卫劼此刻才有了点笑容,抱拳拱手躬身施礼的样子也终于有点像是臣子了。 “一切听凭三位安排... ...”段宣忱很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所有的问题都不过是象征性地客套而已,他若是敢说半个不字,笑脸马上就会换成刀锋。 “既然如此,请殿下歇息,臣等告退~” 三人终于带着他们的刀丛枪林走了,段宣忱忽然开始怀念建康城里的佳肴美酒和市井风光,甚至士民官吏嫌弃的眼神现在想起来都是那么的温暖。 他很快想到了段归,那些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不知道他现在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被囚禁在牢笼里不得自由。 想着想着,不觉肚子就饿了,虽然他基本上已经与人质无异,但有一点还不错,就是衣食住行不曾受到慢待,毕竟他是一杆大旗,自然越光鲜越好。 吃饱喝足睡大觉,一天便又不知不觉地过去,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段宣忱自己也不知道。 次日天明,三位“忠良”再次齐聚段宣忱的临时王府,这让他觉得很是莫名其妙。 “殿下,狐纯起兵了... ...”原来没等到他们誓师,朝廷的檄文便先一步发到了武陵,韩爵的老脸也为此阴沉了许多。 “殿下不想知道何人统兵出征么?”卫劼一脸的嘲弄之色似乎在等着看笑话,他不等段宣忱说话便又抢白道,“正是那个在您庇护之下才得以安然无恙的魏王!” “... ...皇叔?!不可能!他与太子向来不睦,怎么可能替他... ...我不信!”虽是意料中事,但段宣忱觉得此刻该装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惊讶来,才好让三位“忠良之臣”安心。 “千真万确,殿下请看——”中行瓒将檄文放到了段宣忱的面前,静静等着他看出个端倪。 段宣忱只好紧咬着牙关颤抖着双手看完整篇文告,随后装出一副难以置信和惊慌失措的模样,对着在场的三人嗫嚅道,“这... ...这可如何是好?三位大人,皇叔领兵... ...若是檄文未发,不如就此作罢如何?” “殿下莫非还要我等束手就擒么!”卫劼怒不可遏道,他似乎对段宣忱这副窝囊样子厌烦到了极点。 “... ...魏王和太子的关系如何殿下比我们清楚,此次太子遣魏王率领狐氏的兵马来犯我翼越凉州,无非是利用魏王的名望而已——实不相瞒,臣等此来就是为了向殿下讨一个应对之策。” “我哪有什么应对之策... ...真如诸位所说,皇叔是迫于无奈被裹挟出征的话,那诸位率兵迎敌就是,只是别伤了皇叔的性命... ...”段宣忱的懦弱和无能表现地恰到好处,连韩爵都失望地不住摇头。 “请殿下手书一封劝魏王归降,我等即刻遣使送入敌营,不论魏王是真统兵还是假傀儡,狐纯会将他投闲置散。”中行瓒索性直言相告,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赞同。 “那怎么行!这不是离间... ...会害了皇叔性命的,不行!”段宣忱一口拒绝,言辞坚决地丝毫没有转圜余地,让三人不由得一愣。 他们都以为段宣忱不过是个膏粱厚味骄纵下的纨绔子弟,甚至一把方寸之刃都能吓尿了他,如今落在自己手里,搓圆捏扁岂不是信手拈来一般——可他们万没想到,他居然也会有如此刚强的时候。 段宣忱起身瞪视着三人,不过六尺有余的身躯更谈不上壮硕,但那个最嚣张的卫劼,却分明被惊得后退了半步。 “殿下,你觉得你答应与否,重要么?!来人!伺候殿下盖印!”卫劼大概是因为那不自觉后退的半步而感到羞耻,于是满腔的怒火烧去了他的理智——一声令下之后,两名武士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了段宣忱的双臂。 “贼子!你敢!”段宣忱又惊又怒,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压得更低,直至脸颊贴上了桌面。 “我有何不敢!”卫劼抢过玺印,又向韩爵一伸手,明显是在讨要什么东西。 韩爵愣了,他虽然官不高爵不显但毕竟出身名门,更是三朝的老臣,如今眼看着后生晚辈将堂堂亲王视若草芥一般,难免有些惶恐。 “拿来!”卫劼怒喝,他心里大概也有些惊恐,否则便不必用愤怒来掩饰。 “哦,哦哦哦~”韩爵抽出袖筒里的一封书信,递到了段宣忱的面前。 “照这个抄一份,不然别怪臣等不顾君臣之礼!”卫劼说着便抽出了腰刀,直接架在了段宣忱的脖子上。 “有种你就动手!孤,宁死不从贼!”段宣忱也怒了,即便分毫不能动弹语气却是硬得像铁一般。 “好!我成全你!” “卫劼!住手!”中行瓒上前一把夺下了卫劼的刀,然后挺身挡在了两人之间。 “殿下,事已至此臣等也不隐瞒什么了——太子已成狐纯的傀儡,我等三家如今危如累卵... ...这一封书信未必要得了魏王的性命,却关乎我三家千余人的生死存亡!殿下若是不肯提笔相救,我等便只好玉石俱焚了,望殿下三思!”中行瓒转过头对着段宣忱声色俱厉地说道。 “老臣代阖家上下三百余口,求殿下提笔相救!”韩爵一时间也是老泪纵横。 “... ...放开~放开——罢了,拿笔来... ...” 对方软硬兼施,段宣忱不得不屈服——俗话说羞刀难入鞘,中行瓒和韩爵给足了台阶下,若是再不从命恐怕就真要血溅当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章 段耀 “皇儿啊,切记不可对段归假以重权,但更不可听信谗言将他视若仇寇——朝中那些公卿,无论想除之而后快的抑或要拥立他复位的,初衷不过都是一己私利而已... ...可他毕竟是咱们段家的人,你明白么?”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儿臣谨记于心。” 段耀在梦中恍惚回到了父亲的病榻前,父亲的谆谆教导再一次回响于耳边,他也和当年一样点头称是,但此刻的感觉却好像在看别人演出的一幕戏剧般,只觉得恍惚。 “父亲,若有一日... ...诸子难堪国事,儿臣,当如何... ...” “呵呵~耀儿,这就是朕立你为太子的原因——帝王无私是假,天下为公却是真... ...坐在那张龙椅上,你固然是这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可若是一心只为自家,便难免有朝一日沦为天怒人怨身死国丧... ...该怎么做你心中已有决断,又何必来问朕呢?”父亲的脸上洋溢着欣慰,段耀的心中却难免酸楚,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只是没想到当年一语成谶,他竟然早早走到了这一步。 “去,你还有事没有做完... ...”父亲的身影渐渐模糊,段耀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拉着渐渐远去,直到面前变成一团迷蒙的雾气,而雾气渐渐化为深沉的黑暗。 “父皇~父皇~”段歆柔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段耀缓缓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寝宫的病榻上——父皇该是早已入土了,而那个令他这几日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心结,正和这梦息息相关。 “歆柔啊... ...出什么事了?”整个皇宫中只有景阳公主段歆柔可以随意出入他的寝宫,甚至连太子都没有这个权力,其一是因为信任——她是个女儿家,总不会为了谋朝篡位弑父夺宫。 第二便是因为她执掌百花羞,作为皇帝的耳目,她必须随时将所见所闻尽数奏报。 “父皇,韩卫中行三家以宣忱的名义发了檄文,声称太子弑父篡逆... ...他们,起兵了。”段歆柔神色如常地扶起段耀,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仿佛谈论的不是即将到来的风雨飘摇。 “哎~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怀璋这孩子啊,实在太过冒失了,他该利用韩赵卫三家和段归徐徐削弱中行赜和狐纯才是,再过十年,等五家的兵力都不足以威胁到朝廷时,再用今日的手段方可保社稷无忧... ...如今,要么狐氏坐大,要么三家鼎足立于朝堂再起党争... ...哎~咳咳咳~于国,于国无益... ...”段耀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但是这些话如果不说出来,他就总觉的胸中块垒难消。 “二哥若是有父皇这般的心胸城府,也就不至于趁段归孤身入平京之际谋他的兵权了... ...” “罢了,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宣忱怎么样?”段耀始终还是记挂着这个幼子——虽然他看起来似乎并非治国之才更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但正因如此,他才能让段耀感到一丝在皇宫之中颇为奢侈的天伦之乐。 只有他会每逢初一十五便带着些稀奇的玩意儿进宫探望,不为名爵更不求利禄,虽然有时颇失体统,但胜在单纯直率。 “武陵的眼线已经设法混入了韩府——那些逆臣虽然对他不甚恭敬,不过好在性命无忧... ...父皇放心,儿臣会再派得力之人,寻机助十四弟脱困。” “小心行事... ...咳咳咳~万勿、万勿打草惊蛇,段归怎么样了?应该已经到了翼州边境了?” “他刚到翼州边境,韩爵的人就拿着宣忱亲笔的书信偷偷溜进了军营,可惜信落到了狐纯的人手里——自此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将,每天连出入营房都有人看着,哎~”段歆柔说着不由自主地掩口轻笑,她笑的是段宣忱和段归两人不仅脾气秉性相像,此刻连际遇也如出一辙——完全就是一架提线的木偶,只能任人摆布。 “岚江和啸月城的动静如何?”段耀自从将兵符交给段归后,心中总是莫名地不安。 “岚江一线的守军毫无动静,啸月城那边也是一样——对了,百里大人曾经来找过儿臣,要儿臣劝父皇制止狐纯肆意妄为,儿臣觉得百里大人一门忠烈,可堪倚重~” “咳咳咳~朕何尝不知这满朝文武里唯有百里涉一心为国,可惜他为人过于愚直,这么多年我一再刻意扶持,却始终不能制衡狐纯和中行赜... ...他那个儿子也是一介武夫,难堪重任... ...否则我又何必寄希望于段归... ...” “不过,儿臣发觉那个叶浚卿似乎和百里大人不太一样,那个人... ...很有心计。”想起叶浚卿,她的脸上终于不再淡然,而连段歆柔自己恐怕都没发觉飞上两颊的微微红晕。 段耀更没有注意到女儿脸上一闪即逝的异样,他的眼神此刻定定望着南窗,似乎顺着那个方向在努力寻觅着什么。 “父皇在想啸月城?” “司徒靖和狐翦... ...你觉得谁更胜一筹?”明眼人都看得出啸月城虽然远在边陲,此刻那里的两万兵马却已经成了重中之重——眼下的安稳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翼州战事一起,啸月城里便会有一场血雨腥风。 “儿臣愚见,司徒靖其人善谋而不擅统兵,狐翦么... ...狐氏一门不世出的才俊,两人当是五五之数。” 段耀不由得微微点头,这个女儿的眼光很独到,对形势的判断和他不谋而合——若非生就女儿身,她才该是诸子之中最适合立储的那一个。 “... ...派人去啸月城,务必,咳咳~这场争斗,务必让司徒靖胜出——他若是败了,段归也会立时死于非命,届时大吴危矣... ...” “父皇,别说那么多了,歇歇——您放宽心,人早已派出去了,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消息。” “咳咳咳~你要是个男儿,多好... ...”段耀从没有对她说过这句话,但是今天,他居然抑制不住冲口而出——他很清楚身为帝王更要谨言慎行的道理,有时一句玩笑,便可能掀起滔天巨浪。 虞唐朝曾经有位皇帝仅仅因为对次子说了一句“多为大哥分担些政务,他自小身子就虚”,便引来了诸子夺嫡的宫门血案。 “父皇,儿臣倒庆幸自己不是男儿身... ...大哥、二哥、九弟、十四弟还有其他的兄弟们,甚至父皇您,就因为生为皇子,哪个不是一生凄苦不得片刻欢喜... ...您可还记得上次展颜一笑,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么?”段歆柔端过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给段耀,而她的话也令段耀陷入了沉思。 他自从懂事起,便日日被逼着摆出一副勤勉忧国的姿态,其实那个年纪的孩子懂得什么?哪个不是每天只想着玩乐而已,可他至今依然会害怕父亲那张永远天威凛凛的脸,每当他偶尔暴露出天性时,便会有一双目光刺得他坐立难安。 成年之后,他明白了段归为何不用在宫里的御书房长大,也不用每天背那些圣贤之言,他其实由衷地羡慕段归。 “呵呵呵~女儿啊~你这话还真是令朕想起了许久之前呢... ...那时候,父皇还真是羡慕那个不成器的堂弟,有时候坐在东宫里朕就想啊,想朕若是也和他一样不学无术浪荡度日,嘿嘿~那该是怎样一副光景?每每这么想的时候,朕就打心眼儿里觉得舒坦——这可只有你知道,这么多年,朕可跟你母后都没说过~”段耀紧锁的愁眉终于得以舒展,满脸的阴霾也为之一扫而空。 “父皇羡慕段归?” “那是自然,生于深宫的皇室子孙,又有哪个能不羡慕他!朕小时候天天呆在御书房,他却可以日日流连市井——朕曾经想过,就把这皇位还给他,从此掉个个儿,我去做那个优哉游哉的闲散王爷~” “噗~父皇你这话,倒像是十四弟说出来的呢~” “宣忱... ...朕喜欢他,恰恰就是因为他真性情不作伪,咳咳~朕若不是独子,也许就是他那个样子呢~哈哈~咳咳咳~” 段耀越说越兴奋,常年暗沉的脸色竟泛起了红润的光泽。 “父皇,若是... ..,若是有来世,你... ...” “若有来世?来世朕... ...不,我!绝不生在帝王家,但也别太潦倒,嗯~最好就是有十亩水田,一院瓦房,晴耕雨读悠闲度日,再娶个粗手大脚的村姑,生上一堆虎头虎脑的孩子... ...咳咳咳咳咳~”段耀激动地咳个不停,任凭他如何喝药也压不下去。 “咳咳咳咳咳... ...?”洁白的丝帕上竟是猩红的血迹,段耀为之一愣——他知道自己已是病入膏肓,却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段歆柔却一点儿都不惊讶,她看着那方白丝帕上的血色,眼中的神情竟有些如释重负。 段耀当然看得懂她那眼神意味着什么,他忽然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偶感风寒为何渐渐竟成了沉疴难治——他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不愿相信亲生女儿衣不解带的照料居然和自己不明原因的绝症真的有关。 “咳咳咳~歆柔?”段耀眼中满是疑问,他不相信女儿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毒妇。 “父皇,对不起,我... ....我选择站在他那一边... ...” “... ...谁?不,你不用说了... ...是他,竟然是他,果然是他,呵呵呵~哈哈哈哈~” “父皇... ...” “... ...咳咳咳~好,好~好!告诉他,朕不恨他更不怨他... ...天家无情,自古皆然!他做得对!若没有这份决绝,还谈何整束朝纲复我河山... ...咳咳咳~不过,千万告诫他,务必记得今日所为的初衷... ...咳咳咳~拿出来,应该还有一份诏书要用朕的玉玺,对么?”段耀强撑着病体,眼中真的不见一丝怨恨。 “父皇... ...”果然,段歆柔颤抖着双手从袖中扯出一幅黄绢,已然泣不成声。 “咳咳咳~咳~走喽~走喽... ...上天垂怜,来世,莫生帝王家...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一章 陆昭明 三月初三,民间俗称龙抬头,本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却不巧恰逢国丧。 建康城里最紧俏的货物在一夜之间从珍玩美器变成了不起眼的白布,因为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孝衣孝帽,甚至远赴翼州的兵马都需人手置办一身白盔白甲,以表哀思。 陆昭明同样一身素衣跪在灵前,虽然梓宫里死去的这个人与他毫无关系,但他也必须要挤出两行痛彻心肺的眼泪——段耀终于还是撒手人寰了,连百辟回生丹都没能救回他的性命。 他本就已卧床多时,听闻五郡诈称太子弑君,并挟持段宣忱起兵抗拒朝廷的消息时当场就吐了血,段歆柔急忙去取救命的丹药,却还没来得及放进他嘴里,人就已经断了气息。 太医们赶到的时候,尸体已触手生寒。 一代帝王就此陨落,生前曾意气风发险些中兴社稷,却最终只留下破败的河山含恨而逝。 陆昭明唏嘘不已,他手抚着段耀的梓宫,心中不免暗暗猜测着,此刻段耀在九泉之下乍见自己的儿子段怀璋竟然先到一步时,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过自今日起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出入宫禁了,段歆柔一介女流,寻个人家嫁了即可——剩下的,便是寻机宰了那个自以为是的狐纯,然后将狐氏的力量尽数收归己用。 不过眼下的关键却是调动岚江大营中数万兵马的虎符,有了它,自己的龙椅才能坐得稳——偏偏这东西不知所踪。 “殿下,景阳公主来了。”果然想到谁谁就立刻出现,看来苍天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陆昭明于是勉强挤出一丝愁苦迎了过去——最近不知怎么了,他的脸似乎变得十分僵硬,以至于作出任何表情似乎都要考虑再三。 “参见太子殿下~”段歆柔盈盈拜倒,一脸的泪痕如梨花带雨,令陆昭明的心神都难免为之一荡——她本来就是那种纤弱娇媚我见犹怜的女子,如今两眼如水映桃花,更是让人心神荡漾。 “六妹免礼,快起来,今日我们只叙家常,朝堂那一套,可免则免... ...”他伸手相搀之际竟发现段歆柔手臂几乎柔弱无骨一般,领口处乍现的一痕雪白和桃靥上未消的淡淡红晕无疑是媚骨天成,刹那之间,连陆昭明这样断七情绝六欲的狠心人竟痴痴地有些忘乎所以。 但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甚至连段歆柔似乎也并未发现他的不妥——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尽早将这公主寻个人嫁了,迁延日久自己恐怕终究难保灵台清明。 “快坐,这些年辛苦你了... ...”陆昭明赶忙将她扶到一旁坐下,自己则远远坐到了上首。 “二哥说哪里话,你每日需勤勉政事,弟弟们也都各有公干,小妹一介女流帮不了你们什么,便只好替你和诸位弟弟们多尽些孝道罢了~”她语声轻柔,颜色娇媚,举手投足间便令人望而销魂,陆昭明已是不敢注目了。 “六妹,你也知道这些日子琐事繁杂... ...二哥倒是忘了问你,父皇走时可有什么嘱咐没有?”陆昭明满心焦急却不敢露出丝毫的破绽,明明是百爪挠心却偏偏要演得云淡风轻似不经意一般。 “父皇走得急,连药都没来得及吃,那里还有什么嘱咐——小妹所知的只有那份遗诏,二哥不是已经看到了么?”段歆柔口中的遗诏一年多之前就已放在了段耀的枕下,那里面唯一的内容就是待他驾崩之后,由太子段怀璋承继大统。 这东西对陆昭明来说既重要也不重要,有它,他这皇位自然登得名正言顺——但就算没有它,按祖制这龙椅除了监国太子也没人有资格去坐。 它更想要另一件东西,虎符,可是段歆柔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父皇殡天之前,段归去探过病?”这种事当然瞒不过陆昭明的耳目,他当然不认为段耀会将虎符交付给这个最有可能篡夺皇位的侄儿,只是想借此看看段歆柔是否有所隐瞒而已。 段歆柔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只是痴痴地望着段耀的梓宫,那是一套极尽奢华的寿材——第一重贴身的椑棺以樯木外蒙水犀皮制成,不仅坚逾金石更是水火不侵;第二重称地也,以樟木制成,防虫蚁蛇鼠;第三重属棺为金丝楠木,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可保尸身不腐;第四重大棺以梓木制成,雕做亭台楼阁殿宇宫墙,故又名梓宫;最后一重便是黄铜椁,雕的是五爪金龙腾跃于云海,那蛟龙栩栩如生,一如在棺中躺着,仪容经过精心修饰的段耀。 “皇妹,节哀... ...”陆昭明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无尽的哀思,他甚至有些感动,想不到皇宫内院之中居然还可以有如此真挚的亲情。 “... ...小妹失礼了,二哥刚才问什么?”段歆柔伸手擦拭着眼角,娇弱之态让陆昭明恨不得立时冲过去将她抱个满怀。 “那段归,曾去探视过父皇?” “是,他听说宣忱要远赴武陵,所以急急前去劝阻——父皇若是听了他的,宣忱如今也不会... ...二哥,朝政的事情我不懂,可那狐纯居心叵测,你往后需多加小心~”在所有人看来,段歆柔一向不理朝政,对于诸子纷争也尽量置身事外,所以在陆昭明看来,她此时的关切无异于雪化冰消之际的一缕馨风,令他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丝暖意。 虽然他一再提醒自己,自己是她的仇敌,她越是对家人关怀备至,便越是恨他入骨,但这温馨的感觉却久久萦绕不散。 “六妹切莫轻信此人,若不是他用这些琐事去搅扰父皇,父皇怎么会急火攻心就此晏驾?依我看,这就是段归刻意而为!”想起段归,陆昭明的左手腕又开始隐隐作痛,即便那里早已经换上了一只精巧的机关假肢。 “二哥,他毕竟是我们段氏一脉,比起那居心叵测的狐纯... ...”段歆柔用近乎于乞求的语气说道。 “别说了!告诉我,兵符在哪?”陆昭明却报之以咬牙切齿的质问,之前所有含情脉脉与体贴关怀霎时间便换了一脸的凶狠——陆昭明知道自己若是继续和颜悦色下去,那接下来的场景就只能是他目送着段歆柔款款离去了。 “什么... ...兵符?”段歆柔闻言一愣,与他四目相对之际更是摄于那他凶狠的目光,刹那间眼神中满是惊恐,就像一只瑟缩的兔子。 “节制岚江七万边军的兵符,父皇放在哪里... ...”陆昭明起身走到了段歆柔的身后,用那只精钢打造的左手按上了她的肩头。 他感到了段歆柔的颤抖,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那只机关手不仅冰冷坚硬,且五指的指尖都如鹰爪一般尖锐,饶是他自己每每触及之时都难免遍体生寒。 “二哥... ...太子,小妹真的没有见过什么兵符,殿下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寝宫搜寻一番,若找到了拿走便是——反正七天之后您便要正位登基,这天下的所有东西,本就是您的... ...”段歆柔强做镇定实则已经恐惧到了几点,她颤抖的双肩和声音此刻从背后看来竟是那么地迷人。 陆昭明的左手冰冷、残酷,可右手此刻却炽热而冲动,他几乎忍不住想要伸出那只血肉构建的右手去大肆轻薄,但他是陆昭明而不是段怀璋,所以右手,即便颤抖地比段歆柔的肩膀更激烈,却依旧紧紧地贴在背后。 “六妹言重了... ...你的性子,二哥自然是知道的,你说的话我也必定相信——只是那兵符,二哥却还是要去父皇的寝宫找一找才能安心,毕竟那东西足以左右天下大势,不可不慎~”陆昭明收回左手,走到段耀的梓宫前背对着段歆柔又换回了和蔼的语气说道。 “小妹理解,从今以后这社稷的重担便要落在二哥你一人的肩上,谨慎些自然是对的... ...小妹给父皇上柱香便回长春宫,不知二哥有什么想吃的,小妹明日一并带来?”段歆柔起身致祭后再次盈盈拜倒,这一次陆昭明却只是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不必劳烦六妹了,二哥这几日寒食即可——你自小身子弱,别太劳累了~”他分明是不敢再转身,此刻陆昭明的额头上已经遍布细密的汗珠,换了旁人,恐怕早已经心神失守就在这灵堂做起了禽兽之行。 他知道身后黯然离去的女子是天生媚骨,却不知百花羞的花主若是没有这点手段,又如何服众? 出离太庙的段歆柔忽然间便又如四方天地一般冷若冰霜,先前娇柔之态转眼便丝毫不见——片刻之前她似乎还是温室中难耐霜天的山茶,转眼便成了这白茫茫一片之中凌寒独秀的腊梅。 “可知是何人投书报信?”段歆柔的面前站着个俊美少年,模样和她倒是有几分相似。 她一回到居处便借口疲乏早早地闭门歇了,而常年伺候的太监宫女都知道这公主身子弱又多劳心劳力,故而只要她闭门便从不打扰——实际上她却已通过寝殿内的地道悄悄离了宫,来见这所谓的百花羞之主。 那少年不过是个孤儿,既非段氏血脉更加不是宗室子弟,只是所说所做皆出于段歆柔的授意,且从不让除了她以外的人得见真容——于是百花羞的花主是个弱冠少年的说法便由此不胫而走。 “奴才不得而知,那人只是杀了我们安排在城中的一个密探,并在尸体怀中放了一封火漆书信,上书‘花主亲启’并画有我百花羞的印记——奴才不敢擅动,只得呈报主上。”少年对段歆柔极是恭敬,甚至不敢正眼仰视,而那说话的语气听起来简直就像可以随时为她赴死一般。 “看来,本宫必须得去见见这个人了... ...” “主上不可,您的身份何等尊贵!加之其人身份不明... ...若有必要,奴才去见就是了!” “... ...也罢,由你出面,本宫替你捉刀一回。” 捉刀,本是上古的典故,说的是某位帝王因愧形貌甚陋自忖不足以震慑外邦,于是便命其麾下姿容最俊伟者着其衣冠高坐塌上代行召见,自己则假充刀笔小吏随侍一旁。 事后,他遣人问外邦使臣对当今陛下观感如何,谁料外邦使臣竟答曰——陛下雅望非常一时之人杰,然床头捉刀者,方真英雄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二章 沈稷 黄昏,一乘小轿穿街过巷,轿厢上的绿呢轿衣和四人抬的轿杆在这建康城中本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小妮子,你看什么呢?” “小姐,刚才过去的那四个轿夫,好生清秀... ...” “几个粗使下人而已,瞧你那副花痴相——好好好,回去我就跟父亲和母亲说一声,先给你这小浪蹄子寻个人家嫁了... ...打更的来福可好?还是少爷的书童常威?” “小姐~你说什么呢~什么常威来福的... ...不信你自己看嘛~” “好好好~我来看看我们这小妮子中意什么样儿的... ...好俊俏的小哥... ...” 几个轿夫却已引得沿途的女子频频侧目,若不是他们刻意低着头,怕是围观的姑娘们会堵得这轿子寸步难行——而轿中人若是掀开轿帘,那整条大街上站着的人起码要少四成。 更不用说轿子旁随行的那些侍女,微风若是一不小心掀掉了她们的面纱,那剩下的六成或老或少的男子也会像女人们一样两腿发软就此晕成一片。 圣贤有云:食、色,性也。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或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不少人已经在窃窃私语,他们无一不在猜测这是哪一家长三书寓里的红倌人出街,却无一人想到如此风情万种招摇过市的,便是江东人人闻之色变的百花羞。 四名侍女中唯有一个愁眉深锁,却平添了一分令人心碎的娇媚,她正是替少年“捉刀”的段歆柔,而令她忧虑的当然便下书人的身份和动机。 那封书信上画着百花羞的印记,说明下书人对他们知之甚详,而且其中揭示的秘密更是让段歆柔寝食难安——下书人要用这个秘密和她换狐纯的性命,而这个秘密本身荒谬至极,偏偏她亲身去验证之后却发现竟然千真万确。 段怀璋,是他人易容冒充的——骨肉同胞怎么会因为她些许媚术而心神摇曳成那样? 约见的地点是城外江边一艘不大不小的画舫,船身已经略有些老旧,看得出船舷的红漆已经不知重新油了多少遍,船舱更不算大,只够两人对饮加上两个三五个陪酒或唱曲的姑娘,雕饰更是平平无奇——舷窗是常见的云纹内饰以白纱,船头也是再俗气不过的云头状。 唯一的异样之处便是船身周遭并无一盏花灯,连舱内都是黑漆漆地如同无人一般,简而言之,晦气。 信中言明,花主如愿一叙便请上船点燃灯烛,船夫自会带他去该去的地方——如果觉得不放心,可以带一个随从,但若是再多,便请哪来的回哪去。 船夫见两人上船点亮了灯烛,果然什么话也不是说就收起船锚,之后后竹篙一点便离了江岸,可船却是径直往江心而去。 段歆柔扮做侍女在一旁捧着香薰目不斜视,而少年则面罩黑纱坐在那里如渊渟岳峙,周身那一派泰然自若的恢弘气度,换做任何人看来,都必定是个身份尊荣的显贵。 船行了许久,周遭已经尽是波光粼粼的江面,最近的灯火也远在百丈之外,船家此时才停下了手里的橹——花船一般是不会走到江心来的,尤其是冬季,一来是因为风高浪大不够舒适,而来是怕恩客们担心船主有意谋财害命。 船夫缓缓走进了船舱,段歆柔再笨也能想到这船夫便是约她来见面的人,果然,船夫摘下斗笠之后,露出了脸上的飞鹰面具——沈稷。 “百花羞之主,果然不同凡响。” “锋镝营新锐,确实名不虚传。” 二人对是许久继而朗声大笑,随后沈稷伸手扭动了一盏灯台,桌面立时像变戏法一般翻转,随后便出现了一只银壶和四碟精美小菜。 “阁下请!”沈稷每样都浅尝了一点后冲着少年伸手致意——少年也不客气,径自斟满一杯后细细品味起来。 “好酒,弋阳的桂花醴,该是五年的陈酿?”少年从四五岁开始便接受段歆柔近乎于严苛的特训,举手投足衣着品味皆是皇家的风范,别说沈稷,便是段氏宗族子弟见了,恐怕也只会以为是那个素未谋面的远房兄弟。 “酒是特意从弋阳运来的,菜却是建康城里的本地风味,阁下不妨也试一试。” “沈校尉,阁下约我前来,似乎并不是为了饮酒作乐——段怀璋究竟是谁?”少年放下手中的酒杯,遥望窗外的月色似乎心不在焉。 “阁下想必已经验证过在下所说的真伪,既如此,便该也拿出点诚意才对。”沈稷也偏头望向了窗外,却是端着杯子不断嗅闻着酒气——他不喜饮酒,却对杯中物的气味甚是着迷。 “你要狐纯的性命,百花羞自然乐见其成,但我等绝不插手——本座,只能给你一个机会,”少年摇摇头,似乎是在嘲笑沈稷锱铢必较未免小家子气,“三日之后,狐纯会出现在城西的怡红阁,陪他过夜的姑娘叫小兰香,住的该是顶楼左数第三间... ...不过他身边的四个护卫都曾经横行岚江两岸,无一不是凶名赫赫的巨盗悍匪,其中有两个更是在武道鉴中排名五十之内。” “多谢,在下取了狐纯的人头之后,阁下的人可去他身上寻一封书信——您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那里面。”沈稷起身正欲离开,忽然感到身后有一样东西风驰电掣而来,待他本能地敏捷闪过之后,只见一块瓷片带着从眼角划过,径直嵌入了面前不远处的立柱。 “沈校尉,太过放肆了?本座没有耐心等到三天之后,更何况,你有没有能力取下狐纯的人头,尚时未知之数——现在就把一切说清楚,如何?”不知何时,少年面前的酒杯已经多了一个三角形的豁口,残损处如刀削斧剁一般齐整,不知是如何造成的。 “殿下以为沈某敢独自前来,是因为蠢到不自量力么?”沈稷转过身,目光冷峻,身上衣袂竟然无风自动。 “好内功!不过沈校尉,虽然本座不愿如此... ...但以一敌二,你绝无胜算~”少年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跪在身后的段歆柔,并随手轻抚了一下她纱巾之下的脸颊——段歆柔不仅未见愠怒,反比一般的女子更见羞涩妩媚。 “我劝二位还是尽快走的好,因为再过大概半炷香的时间,这艘画舫就会沉入江心,我的武功虽然断断敌不过二位联手,但要玉石俱焚也并非难事——外面有两艘舢板,足够我们三人离开。”沈稷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刚才他扭过的灯台,脸上虽毫无表情,那眼神却令二人俱是毛骨悚然。 那完全就是一双饿狼的眼睛,目光中昭然若揭的四个字,便是同归于尽。 “你!”少年愠怒,正欲发作却又摇摇头苦笑不止道,“不愧是近年来在扬州声名鹊起的沈稷——仅仅两年就将我百花羞辛苦布置经营十余年的扬州谍网尽数拔除,果然英雄出少年... ...”少年面带微笑,眼神却是凶残狠厉,恨不得要将沈稷生吞活剥。 “彼此彼此,阁下不也借段怀璋之手,灭了我大周在建康的暗桩么——快些走,再晚就来不及了!”沈稷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船舱,片刻之后,他已驾着舢板从少年和段歆柔的视线里渐渐远去。 沈稷再回头时画舫已开始下沉,而另一艘舢板似乎有意避开他似的往另一个方向而去——其实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江上必然另有接应,且最后总要回到建康城里,但既非同路则不便同行。 那少年武功之高令沈稷咋舌,看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而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是个只会使蛮力的小兵——但真正令沈稷在意的是他身后那个侍女,虽然有意刻意隐瞒但显然她的武功要比那个所谓的“花主”高深不止一筹。 换个人也许绝难发现其中的破绽,但沈稷不同,他似乎天生便有着远强于寻常人的灵觉——没有任何原因,他只是单纯地感觉那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更像是首领,而那个颐指气使的少年倒宛如一匹幼狼。 凭他一己之力想要刺杀狐纯无异于痴人说梦,尤其是在兵器都交给了公输翟的情况下——百花羞直属于南吴皇室,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所支持的显然并非段怀璋,而不论他们是何人的爪牙,至少暂时站在段归这一边,于是他只好将计就计用出卖陆昭明换来百花羞暗中帮他的机会。 反正那个陆昭明野心勃勃,吕奕也不过是把他当做一柄随时可以遗弃的凶刀——而对于慕流云来说,段归在这场政争之中获胜才是最好的结局。 至于狐纯,更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不仅看不清朝堂的波云诡谲,更是死到临头而不自知。 当朝野上下都在算计他的时候,他居然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开心地三日一嫖五日一醉。 “叩叩~叩叩叩~”敲门声响起,两短三长似有玄机。 “妈的!哪个兔崽子!寻死么!”关键时刻被打扰,却是再败兴也没有了。 “叩叩叩叩叩!”门外却不答话,狐纯正待整兵再战时那敲门声却越发急促了起来。 狐纯彻底怒了,翻身下了床一手扯着裤子另一只手抻出解手刀就要开门。 “妈的,报丧啊!老子今天就送你出殡!”每每到了这种地方,狐纯便恍惚回到了不拘小节纨绔浪荡的少年时,满口的污言秽语令他无比的畅快。 门应声而开,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狐纯只觉得喉头一亮,一阵腥甜便随着剧痛汹涌而出。 眼前是个神色冷峻的青年,发髻披散却并不显得邋遢,覆盖着半张脸的飞鹰面具与那冰冷的眼神相得益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三章 荀欢,言断 “救命啊!杀人啦~” 小兰香扯着嗓子嚎了一声之后,便再没了动静——沈稷一刀毙命的血腥足以让任何一个风尘女子惊恐万状,她的歇斯底里和不省人事都恰到好处。 烟花之地打架斗殴本是寻常事,寻仇也好争风吃醋也罢,为此出的人命案子也绝不是第一起,于是须臾间该去报官的报官,该去封门的封门,大茶壶和豢养的打手们更是三步并两步冲到楼上围住了尸体和凶案现场——这种事情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以至于不少人临机处理起来甚至比公门里的三班衙役还要得心应手。 “人呢!” “来的时候就没看见人,这娘们跟死猪似的怎么都叫不醒... ...” “去你码的!今天要是抓不到凶徒,你们,还有我们哥儿四个... ...谁都别想活!” 狐纯的四个贴身护卫就在楼下,听见声音的同时便立刻提上裤子奔了过来,可到底还是比睡觉都不敢宽衣的打手们慢了一步,眼前除了一地的血迹和狐纯的尸体之外,连个脚印都没有留下。 死的是当朝的国舅,是只差些许就可以权倾朝野的擎天之柱,护卫中的首领自然明白今晚拿不出一个说法的话,太子明天一定会拿他们的脑袋给狐氏满门一个说法——当然那些大茶壶和护院打手对此嗤之以鼻,他们绝不敢猜测眼前这个死人是二品的尚书,更不会相信这个看起来只是一般殷实乡绅而已的色中饿鬼,竟会是如日中天的狐纯。 “老大,你看那儿!”其中身材肥硕的那个伸手指着房中洞开的后窗——窗台上依稀可见半个脚印。 “老三跟我走,老二老四,你们搜查楼上和楼下!”为首的这个显然是一身横练的外家功夫,那胳膊简直比女人的腰还要粗一点儿,六尺的身量和三停的阔膀让他看起来好像一块四四方方的城砖。 “是,老大——老三,记得留那小子一命,咱们哥儿几个的脑袋可全靠他了~”排行老二的胖子显然是四人中的智囊,而他那精心修饰且分外修长的十指与其臃肿的身材极不协调,显然是个暗器高手。 “可惜... ...大好头颅,却不能亲手斩之,当真可惜... ...”被称作老三的人脸色青白身材瘦高,披头散发加上那身水蓝的长衫简直活像一个吊死鬼,手里一柄几乎半人多高两寸多宽,一半还缠着白布的木杖似乎就是他的兵器,而他下楼时不经意用木杖点地的行为,毫无疑问昭示着他是一个瞎子。 “你上,我下!”裹在一袭黑袍中的人对胖子丢下四个字,不等他回答便像张纸一样飘回了一楼——那声音却分明是个女的。 房里瞬间便只剩胖子一人,他看了看床上衣衫不整的小兰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咬牙转身大踏步出了房门——虽说胖人干起这种活儿来一般都费不了多少工夫,但毕竟关乎自己的性命,他决定还是先去办正事。 “所有人听着,都给我滚回各自的房间!老子要一间间地搜查,敢擅自出入者——”唰的一声后,一蓬闪亮的银针曳着猩红的丝绦从胖子手中如雨飞溅,顷刻间便在对面的墙上拼出了一个杀字。 色鬼赌徒瘾君子,是这世上最下贱也最惜命的三种人,是以胖子一出手,怡红阁里便瞬间鸦雀无声。 他从东向西一间一间地踹开房门,俨然比公差还要霸道三分,因为这地方不可能再有什么高门贵胄,即便有,也绝对比不上狐氏的显赫,因而作为狐纯的贴身护卫,他显然不会把这些蝼蚁放在眼里——所以他当然更不会忘了趁机大施禄山之爪,占占手头的便宜。 “啊~狗东西!干什么!” “啪!他妈的,不识抬举!” “老娘跟你... ...呃——” 这里的窑姐儿大多泼辣,没给钱就想白相那是门儿也没有——于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后随即再添一条人命,胖子却恍如无事发生一般,看了看裤裆精湿一片的男人和那个已经被他拧碎了咽喉的女人,啐了一口之后便大摇大摆地出了房门。 只剩最后一间,小兰香的那间。 “老四,楼下怎么样?” “没人... ...” “得嘞~守住门口,大哥他们回来前,任何人不准进出——二哥我还有最后一间要搜~”胖子搓着手推开了房门,一脸猥琐的笑意堆出无数的肉褶子,每一条都夹得死苍蝇。 “你肯定来得及和我一起把守大门... ...”黑袍下的女人发出一声轻蔑的哂笑,转身坐到了离门口不远不近的一张桌子前,双手抱胸将一双玉腿交叠着搭上了桌面——虽然她的脸始终隐藏在斗篷之下,但身处这里的男女仅凭这双光华细嫩莹白如玉的腿,便知道她足以艳压群芳。 小兰香依旧昏迷不醒,眼前的白嫩撩拨地胖子五内如焚,火焰似乎要从瞳孔里喷出来似的汹涌着。 “小宝贝儿~这老东西一定没把你伺候舒服~爷来心疼心疼你啊~”胖子喘息着,并发了狂似的撕扯自己的衣衫,似乎那上面沾着不熄的九幽业火,稍迟片刻便会把他烧成一堆焦炭。 胖子迫不及待地扑向一动不动的小兰香,满怀软玉温香的触感令他刹那间心神荡漾,正恍惚间一只手突然将他的脸按入了绵软的丰腴之中,胖子还没来得及享受那如坠云雾的快意,便觉得背心一凉,他再想反抗已是徒劳——而且他的脸被死死压在小兰香的胸口,更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沈稷根本就没有逃,他翻身出窗之后一直隐伏于屋檐上静待小兰香过河拆桥——果然,她在狐纯身上翻出了那封信之后便嘶嚎起来,此刻沈稷才又突然现身在间不容发之际打晕了她,随即又隐身于绣床之下。 他本想玩儿一招灯下黑,等着怡红阁里乱作一团,官差护卫四散搜捕凶手的时候再大大方方的跳窗而出,谁知道胖子居然不知死活地起了歹心,自己把自己送上了黄泉路。 武道鉴排名四十九,以一手烟雨针成名且号称听风布雨的荀欢,终于如愿以偿死在了寻欢的过程中。 沈稷将沾满鲜血的匕首倒提着走到窗边,确定下面无人之后将其伸出窗外猛甩了几下随后远远扔到了对街,转身又藏回了床下。 无论对方发现这胖子许久不见出去,还是刚才下楼的两人折返回来发现滴落的血迹,都必然会进来查看,而眼前之状任谁都会觉得凶手是暗藏于屋中再杀一人后才真正跳窗而去,这时,他们只会倾尽全力往对街的方向追捕。 果然片刻之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房门便被拍得好像报丧一般。 “老二!老二!妈的,上当了!” “有趣,有趣——这颗头,真有趣!” “蠢货... ...分头带人追,今晚不宰了这个混蛋,我们以后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我往东,老大你去南边,老四你往西——天罗地网,料他插翅难逃... ...” 随着脚步声渐去,沈稷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从脚步声判断,三人中属那女的轻功卓绝,沈稷自忖没有从她手下逃脱的本事;而为首的那个声若雷动步履沉稳,显然是个外家高手,自己手无寸铁要胜之也殊为不易——想来想去,最好还是往东,那个声如鬼魅的家伙行走之时习惯以兵器点地,可他腿脚却并无不妥,所以他只可能是一个瞎子。 瞎子的功夫就算再好,也总比那两个好对付得多。 沈稷打定主意之后便跳窗而出,直奔遍布小巷的东市而去。 五更已过,正是一夜中最为阴沉之时,而今晚的云似乎格外厚,像漫天的棉絮似的裹着大地,若不是小巷中的店铺门前有一点昏黄的灯火,沈稷几乎看不清匆忙间选的这条路到底是平是凹。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今天似乎时运不佳——仅堪两人擦肩的小巷尽头,一个手持木杖的瞎子正缓缓对向而来,木杖上好像还有一面幡,上面写着铁口直断。 沈稷刻意放慢脚步,屏息凝气装做一个步履蹒跚的醉鬼——瞎子用耳朵看,所以他只要步态装得惟妙惟肖即可。 六尺,五尺,沈稷忽然间感到一丝阴寒,他本能地闪身后退,之间瞎子手里的木杖赫然变做了一柄四尺的修长锋刃,不知何时已经在小巷两侧的墙上划出了深近两寸的刀痕。 “盲精哑毒跛爱现,小兄弟,没有听过么?”瞎子微微一笑,侧过头用耳朵寻觅着沈稷的位置——他的刀转眼又收回了刀鞘,此刻由左手提着斜斜摆在身后,右手却似触非触地轻抚着刀柄。 沈稷自然不会笨到答话让对方有机可趁,但他也不敢轻易挪动,因为此刻他才明白,刚才房中的对话,明显是这瞎子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不动?果然聪明——不动便没有脚步声,没有声音我这瞎子便不知道你在哪... ...不过,你可以,不~喘~气~么!”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完全是故意给沈稷闪避的机会。 可是他的衣襟却依然被四尺的长刀划开了足足六寸——胸前的血痕虽浅,却足以令沈稷震惊,因为他既没有看到对方如何欺近,更没有发觉对方何时拔刀。 他只是凭着天生的灵觉避过了这一击,换做别人,恐怕已经被砍成了两爿尸体。 沈稷想起来一个名字,那个名字以一柄迅如雷疾如电的快刀纵横岚江南北,而那个名字本身也和那柄刀一样简单直接——言断。 只言片语决生死的言,一刀两断的断。 他以这柄快刀杀尽仇寇败尽英雄,五年之前终以江南四郡黑道魁首的人头名列武道鉴第三十七名,却不知为何从此销声匿迹——世人皆知言断之名,却无人知晓他竟是一个算命的瞎子,因为他只会算一种命,血光之灾。 沈稷苦笑,自己今天果然诸事不宜,遇到的两个居然正巧是最难对付的两个,而眼前这个绝对要比上一个难对付得多——瞎子不见这花花世界,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杂念丛生。 唯能极于刀,故能臻于道——这是佟林曾经告诉过他的,可惜他自问连道的边都摸不着。 言断却已入门多年,此刻他又恢复了那个奇怪的姿势——刀在鞘中,鞘执于左手,右手轻抚着微微下垂的刀柄,右脚踏前半步似乎随时能将沈稷一刀毙命,又好像可以这样站到天荒地老。 沈稷立于七尺之外,他知道,下一刀,必见生死。 “你的头很有趣,我要了。” “他的头比你想象的有趣,所以我要留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四章 谢必安,范无咎 “婉儿!你来干什么!” 沈稷耳听得那个熟悉的声音,情急之下不由自主地吼了出来,而这几个字已足够言断的刀撕开夜幕直奔他咽喉而来——那柄刀修长笔直,刀锋薄如蝉翼,四尺刀身最宽处也不过二指半,在言断手中却比开山的宣花斧更加霸道,比透甲的点钢枪更加凌厉。 刀光一闪后的刹那间,一丝冰凉的触感贴上了沈稷的脖颈,他大概是确信自己已经身首异处了,所以当即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地面的砖石磕痛了他的后脑,沈稷平生第一次觉得疼是一件这么幸福的事——知道疼,就说明他还活着。 “哥... ...你为什么要装死?”沈稷再睁开眼时,头顶便是婉儿那张似笑非笑的小脸儿。 “小心!”沈稷来不及多想,翻身就将婉儿扑到了一旁。 婉儿猛然间被他抱了个满怀,还没来得及挣扎便又让沈稷死死按在了身下——害怕,恐慌还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忽然就烧了起来。 “你... ...你干什么... ...”婉儿轻声嗫嚅道。 “... ...快,快起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预料之中夺命的罡风并没有出现,沈稷这才发现自己正像扑食的饿虎一样把婉儿这头小羊牢牢擒在地上,一时间也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天色阴沉,他们谁也看不到对方脸上的红晕。 “大师兄说你昨天去找过他,结果犹豫了半天最后一言不发又走了,我一猜你就是有事儿,就拜托两位师兄带我找你,果然... ...你居然去那种地方!还跟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婉儿想起刚才看着沈稷从那地方出来就气得火冒三丈——她并不知道沈稷去做什么,但她知道去那儿的男人都不是好人。 “别胡闹... ...我是在办正事!”沈稷一面安抚着婉儿一面转过身,这才发现有两人挡在了言断的面前,看背影正是那一日在稷墨学宫见过的谢必安和范无咎。 “能接下我一刀,二位的脑袋,也很有趣!”言断的致命一刀正是被两人联手挡下——谢必安白氅之下的一双小臂竟泛着金属特有的光泽,上面还隐隐留着刚才的刀痕。 而范无咎整个人都隐蔽在宽松的黑袍之下,加上双手抱在胸前,以致沈稷完全看不出他的底细。 “七师兄~八师兄~求求你们,别让他杀我哥好不好~”婉儿捏紧了拳头,声音却带着三分软糯乞求道。 “小师妹放心... ...”黑袍的范无咎声音简直比言断的刀锋还要冷几分。 “你来?那我就省得劳神了~”谢必安说着话便退到了一旁,随后对着范无咎一摊手,指着三丈之外按刀垂首的言断道,“请,老八。” “找死!”言断生平没有受过这种侮辱,话音未落整个人便瞬间欺近倒了范无咎的身前二尺之处,紧接着弧光闪过,范无咎当场被一刀两断。 沈稷大惊失色,婉儿和谢必安的脸上却反而露出一丝笑意,顺着他们的目光沈稷看到了半空中的一道黑影,如鸢展翼如燕凌空——范无咎居然长着双一人多长的翅膀! “八师兄,让他见识见识你的厉害!”婉儿兴奋地大声喊着。 自古以来,人最羡慕的动物便是飞禽,为了实现飞这个近乎于痴心妄想的梦,无数人为之舍生忘死,最疯狂的举动莫过于给自己绑一堆爆竹然后炸上半空,然而这些尝试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和惨死而告终——范无咎也许不是第一个飞上天的人,但他却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可以在空中滞留半炷香,并活着回到地面的人。 言断眼虽盲心却不盲,一刀斩断了范无咎的黑袍之后他惊觉平地一阵罡风,随后便本能地挥刀挑向空中,然而这一刀却连范无咎的脚都没有碰到——他整个人借助靴底的强力绷簧瞬间便腾起了十丈有余,继而身后那对由精金、麂皮、牛筋和紫竹精工细作而成的巨翼猛然绽开,眼见着便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是... ...什么轻功?”言断诧异地问道。 “老八!速战速决,你这样会把那些狗爪子引过来的!”谢必安丝毫不理会一脸懵然的言断,只是自顾自对着天空喊道。 “速战速决?无名之辈,大言不惭~”言断不急不怒,反而凝神静听起了天上的动静,因为他清楚对手就算轻功再绝妙,也必须近身才能施以必杀一击。 除非他擅用的是弓弩或者暗器。 “叮!叮!叮!叮!叮!叮!叮!”接连一串的脆响之后言断缓缓收刀——果然如他所料,对手是个用暗器的,只是用得极其一般。 空中的范无咎猛然振动双翼,一蓬细雨般的钢针便笼罩了言断,可他那把刀却变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雨丝尽数挡在了周身二尺之外。 他连衣襟都没有被沾到分毫。 “你的暗器... ...无趣!”言断猛然跃起凌空一刀,正好砍中俯冲而下的范无咎——虽然只是左翼的尖端一点。 婉儿看着眼前你来我往的攻防,满脸都是兴奋和期待——原来机关术真的可以和绝世高手斗个旗鼓相当,虽然谢必安和范无咎武功不弱,但也仅仅是不弱而已,赤手空拳的话,他们两个都未必打得赢沈稷。 但她也发现了范无咎的弱点所在——他的凌云翼为了保证轻便灵活只有尽量减轻重量一途,所以无论攻防都仅止于泛泛,对手若是普通的士兵可收以一当百的奇效,若遇到言断这样的高手,则几乎束手无策。 尤其是每次释放暗器之时振翅的动作必然导致失衡,随后便要以俯冲之势重新获得升力,婉儿相信那个言断的下一刀必定不会只是砍到翼尖那么简单。 “老八,你若是不打算用那个,就换我来!”谢必安摩拳擦掌显然跃跃欲试,一双银白色的机关臂甲不知是因为与他心灵相通还是怎的,上面的鳞状甲叶竟然咔拉啦的无风自动响个不停。 “七师兄,那个是什么?”谢必安可以提及的东西一定非比寻常,婉儿的好奇心当即难以抑止。 “等着看——包你大开眼界。”谢必安交叉双臂斜靠着小巷的侧墙,微笑着卖起了关子。 “若是有趣的,尽管来!”言断也是一脸的喜色,手中的刀甚至都在微微地铮鸣。 “... ...少废话!”范无咎沉声一喝,并再次俯冲而下。 言断微微摇头,同样的招数一而再再而三在他看来一定很无趣,所以他这次猛地向后飘了三尺,转身一跃而起的同时一脚踢向墙壁,借着反弹之力他仰身而起,几乎已经与俯冲而下的范无咎面面相觑。 此时长刀出鞘,弧光乍现如弦月高挂中天,眼看就要将范无咎拦腰两断——言断面露一丝酣畅,如同午夜闺阁之中尽兴而毕的情郎。 范无咎的下坠之势已经无可避免,除非他可以凌空悬停,否则便难逃一死。 但他偏偏没有死,双翼猛地包裹住了全身,正好挡下了言断的一刀——凌云翼随即片片纷飞,碎成了一地。 “原来是靠这等小孩子伎俩,无趣,无趣得很!”言断感到自己砍中一堆竹木金属皮革之类的时候,便猜出了对方所用的并非武功而是机关。 “你,说~什~么?!”范无咎沉声怒喝,他最恨别人看不起稷墨的机关术。 “师兄,教训他!”婉儿闻言也捏紧了拳头,一张小脸儿霎时间鼓得像河豚。 凌云翼碎,左右各三根奇金打造的骨架却分毫无损——随着一阵咔啦啦的异响过后,那六根骨架瞬间变成笔直,随即一阵如雷鸣般的巨响震天动地连绵不绝。 那骨架居然是中空的,而且那声音一经发出,沈稷和婉儿都不由自主地变了脸色——当日山阴城外的江滩上,柳慎之手里的“耀世莲华”发出的正是这样震耳欲聋的爆鸣。 火光中言断挥刀不止却依旧难抵神威,一时间不仅被逼得频频后退,身上竟也爆出了寥寥几处血花,虽不致命却颇为骇人。 “旁门左道,不值一哂!”随着巨响渐息,言断终于找了机会化身如风直袭对手——只是这一次他选择了用刀柄重击范无咎的腰腹,却仍是一击便让他再难起身。 范无咎败了,言断却罕见的未下杀手。 “到你了... ...若是跟他一样无趣,你们就一起死!”言断将刀鞘放到一旁,手中招式一变的同时浑身的气势也随之陡然而变。 之前他的刀藏于鞘中,像是无迹可寻的暗箭;而此时他长刀斜架于左手虎口,杀意出于心、汇于锋,直指谢必安,如同昂首露出毒牙的怪蟒一般凶戾。 “不必了... ...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这一刀改劈为刺直指人心,以你的修为我躲不过更挡不住... ...所以,我认输~” “既然这么无趣,那就准备死!” “慢着!我不行,有人可以。”谢必安拍了拍沈稷的肩膀,一把将他推前了两尺。 “他?手下败将,何堪再战!”言断仅凭脚步声就听出了上前的是谁,随即一脸的轻蔑。 “我哥的鹣鲽刀拿去重锻了,不然才不会输给你!”婉儿气哼哼地说道。 “小女娃,你刚才说,鹣鲽?!”言断听到这两个字的同时简直好像重见光明似的眉飞色舞起来。 “鹣鲽... ...我找了它五年!整整五年!为此我不惜投身于狐纯这个蠢货的门下,只为能找到佟林的蛛丝马迹——可他却死在了山阴!死在了那个病恹恹的柳慎之手里!”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子,我信你一次... ...” 言断垂手收刀,众人却不敢放下戒备——因为他比传闻中还要恐怖得多,但即便在他们全神戒备的时候,言断居然还可以像鬼一样出现在婉儿的身后,满身的杀气如同实质般锁定了这个小女孩儿。 “你们可以走,不过这个小女娃得跟我走——说个日子,你带刀我带人,城外蔓桃林。你若赢了,人你带回去,我的头,你也可以带回去。”言断的语气不容拒绝,仿佛只要听到半个不字就会杀光他们所有人。 “一个月后... ...你若是敢伤她分毫,我此后余生什么也不干,只杀你!”而沈稷相信他有这个实力。 “老三... ....你若是现在回心转意,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否则,今晚你们一个都走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五章 凌畏,曲无颜 “凌畏,你是不是忘了你我四人的排名高低,与实力根本毫无关系?”言断冷冷地说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独步江湖的刀客么?时移世易,不管因为什么,你如今只是一条丧家犬而已——言断,我再说一遍,动手,否则你和他们一同论罪!” 四四方方的粗壮汉子闷声喝道,明明声音不大却令众人尤其是婉儿感到一阵阵的晕眩——只有言断站在那里一脸森冷笑意,手中的长刀一转划出一轮满月,随即还入鞘中。 “丧家犬?论罪?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是因为逃避天下武林人士的追杀才不得已托庇于狐纯的门下么?”言断推开了身边的谢必安和沈稷,缓缓走向了那个四方形的矮壮汉子。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七步之后他停了下来,伸手指着对面道,“过来,领死!” 这话当然是说给凌畏听的,而且这个字当即让凌畏怒火中烧,他早已不再是个刀头舔血的江湖客,虽然实际干的还是护卫的活儿,可狐纯早就给了他从四品的东宫侍卫统领冠带,他是四人中唯一的朝廷命官,他和这些不知死活的走狗绝不一样——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狐纯死了对他来说简直是天降洪福,自此再也不用屈居于他身边当个护卫,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偏偏言断却要让他在这么开心的日子里听到如此不顺耳的话,简直是不知死活。 越是这么想,他就越是愤怒,因为无论从狐大人定的排行还是如今他们各自的地位来看,眼前这个臭瞎子都没资格对他这般放肆,他好言相劝留他一条狗命,他居然不知好歹不说,还敢恶语相向——思来想去,自己今日若不让他横死当场,以后恐怕也就没脸统领东宫一众侍卫了。 “言断,老子今天就料理了你!”凌畏大喝一声之后便像半堵墙似的飞了过来。 “你们几个可以走了... ...记住,一个月后... ...”言断按刀垂首,右脚后撤半步左腿微曲,一边对身后四人说话,一边挥出无声无影的刀锋。 凌畏避无可避直接被一刀砍中,刀锋深入脖颈近四寸,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而言断再想抽刀,却发现难动分毫——本该垂死的凌畏露出一丝狞笑,随后猛然挥出右拳轰向言断的面颊,一声巨响之后,墙壁便被击飞的言断砸出了一个大洞。 “你们,谁也走不了!”凌畏恶狠狠的语气和一击得手的得意勾勒出一幅只有庙宇中才能见到的凶神恶煞之像。 “凌畏,你居然一直在隐藏实力,有趣... ...”言断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转过身似乎有些抱歉地对沈稷等四人略一点头道,“抱歉,你们可能要自己解决后面那个人了... ...” 他话音刚落,一团黑影便从小巷尽头的墙上飘忽而下,正是那个轻功高得可怕的女人。 “... ...言断,你那双耳朵,真的很讨厌!”女人的话里满是嗔怪,偏偏毫无媚态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曲无颜,八年前令天下男子闻名色变的女飞贼,不仅因为她倒采花,更因为她轻功卓绝而且一手分筋错骨的擒拿功夫天下无双——被她盯上的在劫难逃,你们自求多福~”言断似乎是有意在提醒他们,只不过除了沈稷,其他三人似乎都不屑一顾。 “一个倒采花的女贼而已... ...”范无咎似乎对其极为不齿。 “师兄,什么叫倒采花?”婉儿一脸不解。 “... ...”沈稷沉默,不知该怎么接这话。 “倒采花就是... ...”范无咎正要解释却被谢必安捂住了嘴。 “老八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小师妹听话,别瞎打听!” “小姑娘真有意思,曾几何时为我也是如此这般不谙世事呢... ...你们三个,若是乖乖听话,我便放这女娃一马,如何?”曲无颜的脸始终藏在宽大的黑色斗篷里,只有一双紧实修长的腿在夜风中若隐若现,引人遐思。 “我劝你们不要听她的话——听了她的话,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听其他女人的话了~”言断似乎怕他们听不懂,顿了一下后又哂笑道,“她不光喜欢倒采花,更喜欢收集那话儿~” “言断,知道么,我一直觉得你很讨厌——老大,可不可以把他让给我!”曲无颜显然怒不可遏,因为她话音里已经夹杂着切齿之声。 “看好他们,若是跑了一个,你也是同罪!”凌畏恶狠狠地一口回绝——杀了言断,武道鉴排名三十七的就是他凌畏,这机会他怎么会拱手于人。 他悟性有限,资质也属一般,老天却偏偏阴差阳错地让他得到了一本《逆天劫》,倒不是说写出这秘籍的人有多自负,而是因为这功夫本身就违逆天道,而且对于修炼者和他的敌人来说都不啻于无尽灾劫——这武功固然可以令修炼者激发出十倍于常人的速度和力量,甚至能强化肌肉骨骼的并加速伤势的愈合,令其人几近不死不灭。 但阴阳相生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万物繁衍生死轮回本是天理,这武功既然违逆了天理那便一定会有同等的隐患,修炼者体内五行阴阳会因之倒错,不仅精元枯竭注定乏嗣无后,更会心性失常变得乖戾扭曲——凌畏也因此渐生断袖之癖,而且,是做那个被宠幸的嬖人。 他因此每过一段时间都要杀一个得知他底细的娈童,以防自己的不堪丑事泄露。 这功夫的名声甚为响亮,武林中人皆知修习者大多是异于常人的怪物,以至于凌畏根本不敢轻易显露,而一旦出手则必定不留活口——追求力量无非是为了征服的快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敬畏,若这力量非但不敢公之于众,要负上的代价更是此生注定要做别人的玩物,那力量的意义又何在?可当他后悔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所以凌畏比任何人都更在乎名位和权力,而适才不得已显露实力的时候,对他而言眼前已经尽是死人——当然除了曲无颜,因为她的秘密比自己更加不堪。 沈稷、谢必安和范无咎挡在婉儿和曲无颜之间,时刻戒备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曲无颜却似乎全无杀意,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紧张不已的三人。 凌畏和言断这边杀机四伏却也是一动不动,因为言断又亮出了那个虎口架刀的奇怪架势,饶是凌畏也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杀机。 他毫不怀疑这一刀很有可能直接刺穿自己的胸膛,即便是他恢复能力再强,也绝不能心口上插着一把刀活太久。 言断更清楚这一击如果失手,凌畏绝不会给他出第二刀的机会——他大概已经猜到了凌畏自信满满的缘由所在,世上只有一门功夫会让人变得好像一团柔韧的老藤,而修炼那门功夫的家伙无论从心理还是生理上,大多都已经不能继续算是个人。 “老大,再不解决他,等那些官兵来了,你莫非要把他们全杀光不成?”曲无颜似乎也对凌畏的隐秘知之甚深,可她却好像根本不怕凌畏杀人灭口。 而此刻天边已经隐隐现出白色,再拖下去他的秘密确实会有暴露的危险。 “少废话,干好你自己的事!”凌畏一咬牙,断喝一声飞身扑上,因为他看到曲无颜说话的同时,言断的头略微偏了两分。 言断一直在分心戒备曲无颜,毕竟以她的轻功,想要无声无息地接近自己绝非难事——虽然身后有沈稷等四人,可在他眼里这些后生显然并不济事。 仅仅一刹那的分心,便足以让凌畏施以致命的一击。 凌畏的胳膊霎时间膨胀到了平常的近乎两倍粗,随着一拳击出才又恢复如常,而这一拳竟直接凌空打出了“嘭”地一声巨响——言断的耳朵比常人的眼睛更好使,仅凭声音他就知道这一拳决不能硬接,于是他一跃而起,脚尖轻点对手势如奔雷的一拳后翻身落到了凌畏的身后。 凌畏毕竟只是个资质平庸的莽夫,来来去去其实就只会一力降十会而已,所以当他再次鼓足力气挥起左拳横击身后时,自然又扑了个空。 言断落地之后片刻不敢犹疑,因为他猜到对手下一招必定会像是抡油锤一样挥拳反击,于是他一个箭步就飞身到了一丈之外,就在凌畏拧腰挥拳的同时,他像掠地低飞的燕子一般俯身疾射而来,挥刀猛袭向对方的足踝。 肌肉可以坚韧难伤,但骨头却必定是硬的,言断这一刀依旧是出鞘如残月,只不过却不是砍,而是砸——用刀柄上最坚硬的后鼻,去硬撼对手那只包着一层皮的踝骨。 “咔!” “啊!你他妈的臭瞎子!”果然,凌畏的踝骨应声而断,虽然言断的虎口也为此撕裂,血迹斑斑。 但凌畏居然还能站着,他竟强行收缩肌肉固定住了断裂的骨头,沈稷不免看得触目惊心——就在他分神的瞬间,对面的曲无颜身化一团黑雾,直奔他而来。 黑雾中伸手两只纤纤玉手,色泽却像死尸一般青中透白,触及肌肤的刹那也和尸体一样冰冷阴邪。 “这个时候分神,你是活腻了么!”好在谢必安及时出手,只见他双手十指暴张如同一对凶兽利爪般带起了破风之声,锋利的爪尖不仅全然不逊于刀剑,而且翕张的指节更似乎力贯千钧,片刻之间带起的罡风便在砖石上留下了道道的爪痕。 曲无颜一招即被逼退,整个人如同风中败絮般飘然而起又飘然而落,只是起落皆无半点声响,甚至连烟尘都没激起一丝——而她的眼神似乎喷着火一般,死死盯着谢必安那双泛着金属光泽的手。 不过比起那犹如鬼魅的轻功,她的脸却更让众人惊讶——斗篷的兜帽和脸上的面罩抵受不住谢必安的爪风已经被撕成了碎片,露出了下面隐藏许久的真容,那是一张堪称娇艳的面庞,杏眼桃腮柳眉星目无一不是恰到好处,美中不足不过是唇边和下颌靑虚虚的胡茬。 “哥,她怎么... ...”婉儿吓得花容失色。 “你们,一个都别想活!”曲无颜听到婉儿的惊呼,这才意识到自己现了真容,于是她急忙忙再度遮住自己不堪的隐秘,咬牙切齿地直扑沈稷和婉儿。 满身的杀气完全就是打算鱼死网破。 曲无颜有着足以令所有女人嫉妒的妖娆妩媚,纤腰玉腿粉面云鬟她一样都不缺,可偏偏男人才该有的两样东西她也一点都不少——她是万中无一的可怜人,生来就非男非女。 “纳命来!”一声嘶吼已经不再轻柔细腻,反而隐隐有了几分粗犷,一双夺命的手已近在眼前,沈稷却不慌不忙。 他不仅不闪不避,还伸手挡住了打算还击的谢必安和范无咎! 而差少许就可以扭断沈稷脖子的双手却绕过了他们四人,转眼间那一双玉腿已经攀上了凌畏的腰肢,一双玉臂已经扭住了凌畏的颈项。 “老四,你!” “咔咔!” 凌畏话没说完便遭扭断了腰椎,拧折了脖子——紧接着一阵脆响,曲无颜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用妙到巅毫的手法折断了他周身所有的关节。 “小子,你很聪明!” 曲无颜露出真面目的一瞬间,沈稷就发现了她额上的花黄似曾相识——玫瑰茎,雏菊叶,海棠瓣,牡丹蕊,其名百花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六章 曲无颜 “言断,接下来的事靠你了... ...” 曲无颜已经听到了凌畏浑身骨节处传来的异响——那是他的肌肉正在将断裂的骨头拼回原样,且断口处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重新愈合。 言断显然也听到了这声音,因为他此刻满脸都是厌弃和憎恶,他虽然不知道凌畏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东西实在已经不能算是人。 “咯~咯~啊~呃~”凌畏像滩烂泥似的在地上不住地蠕动着,喉咙里不断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因为他的颈椎已经被拧断,喉骨也被重手捏碎,所以实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过那眼神却足以说明一切——凌畏一双瞳孔里已经满是血丝,恶狠狠地犹如一条垂死的毒蛇。 “... ...何必这么固执呢?”言断挥刀,却依旧像是砍在了犀牛皮包裹着的椴木桩上一样难入分毫。 “需要我帮忙么?”曲无颜侧过头,嘴角的一抹笑意似乎是在嘲笑言断的无能。 “不必... ...”他说话间却再次还刀入鞘,继而转身走远。 足足三十六步之后,言断飞身而起,一脚踏向身边的砖墙,借力跃上了对面的墙头,接着他再次如法炮制,一道身影像霹雳般转眼便飞上了半空——此刻他手里的长刀才又锋芒乍现,而刀鞘飞落掷地有声之际,刀锋即刻如落海的鱼鹰般直扑凌畏的心口。 随后言断手腕一转,果然刀锋便剜入心房,再次抽出后便挑起了一抹猩红。 接着他长刀一甩,刀头的一坨血肉模糊便飞上了半空,紧接着又是十几道纷乱的寒光闪过,那坨东西落地时便已经碎成了几十片——凌畏肯定已经死透了,因为言断不仅剖了他的心,而且将其斩成了寸碎。 “小子,你很有趣,但以后应该可以更有趣——我会一直盯着你的,直到你有一天足够有趣的时候,我就会取走你的人头... ...”言断说完便还刀入鞘,像个真正的算命瞎子一样用那把要命的刀点着地面,带着笃笃的响声沿小巷缓缓而去。 “曲... ...多谢阁下。”沈稷对着曲无颜抱拳拱手,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不必,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主上有令,你若是杀得了狐纯,便要我替你善后留下你一条命,百花羞从此和你两不相欠——该作的我已经做了,你们可以走了。”曲无颜转过身走向凌畏的尸体,忽然间抽出匕首向自己小腹处捅了进去。 “... ...保重——我们走。”沈稷抱拳拱手之后拉起婉儿的手,四人一起消失在了小巷的另一头。 没过多久,小巷两边同时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然后便是毫无意义地呼喝。 曲无颜瘫软在地,被抬回东宫之后足足过了三四个时辰才醒过来——被言断的刀砍了,能苟且偷生已属不易,饶是如今面如金纸唇泛青白看似奄奄一息,她也是在言断刀下生还的第一人。 “你说,是言断杀了国舅和荀欢,之后又杀了凌畏?”陆昭明看着跪在堂下裹着一袭黑袍的曲无颜,心中想的居然不是谁为了什么而杀了狐纯,而是好奇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把自己裹成这副模样。 “草民不敢欺瞒殿下... ...”曲无颜此刻成了唯一的见证人,所以昨晚发生了什么,当然都是由她信口雌黄。 “可是本宫听说,国舅死的时候,你们四个明明是同时赶到的... ...”这里面的破绽实在太明显,明显到陆昭明想忽略都做不到。 “回禀殿下,确是如此——当时率先赶到的是住在左近的凌畏,之后是荀欢和我,最后是言断。” “明白了... ...言断根本就一直藏在房中,等你们都进去了才从门口现身,好像是刚刚进来的一样——下去,从今天开始,你就留在本宫身边... ...这些天静心休养,过后有些事可能需要你去办。”陆昭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判断根本就是在曲无颜的步步诱导之下才做出的,那一脸的得意之色显然是对自己细致入微的判断颇为自豪。 “多谢殿下抬爱,曲无颜此后必定倾心报效,万死不辞——还有,这是凌畏尸体上找到的,请殿下过目。”临走前她递上去了一卷残破不堪的羊皮古卷,正是让资质平平的凌畏得以跻身高手之列的《逆天劫》。 陆昭明接过羊皮卷后只是挥了挥手,但曲无颜很明显地看到了他眼中刹那间的兴奋和狂热,她不明白主上为何要把这邪门的功夫献给即将登基的天子,但她肯定主上要做的事绝对不会错。 她曾经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丧家之犬,但这却并不代表她是常人眼中饱受欺凌和误解的良善之辈——事实恰恰相反,她千真万确是个满手血腥,以杀人为乐的屠夫。 任何一个在童年时得不到父母的关爱,且经历过极端残酷欺骗和侮辱的不幸者,成年后都很难成长为一个善言谨行的好人——他们要么像沈稷一样用冷漠包裹自己,要么就像曲无颜一样彻底沦落成为一个以他人痛苦取乐的恶徒。 其实有关倒采花的种种不过是以讹传讹的谣言,她只不过是憎恨那些曾经侮辱歧视过她的男人而已,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报复,让他们即便是死了,也要承受和她一样的痛苦。 而她挑选作案对象之所以必须是长相俊朗的青年,因为她记忆中最早的羞辱,就是来自这样一个人。 那是她还不通人事,只是从父亲对她的态度中隐隐觉得自己和其他小姐妹似有不同——但少女情愫是任谁不能幸免的,于是她暗暗喜欢上了他家里的一名英俊的趟子手,而她家的镖局在当地颇负盛名,两人实在算不得门当户对。 于是落魄郎君和富家小姐的故事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两人从人眉目传情到执手相望,继而人约黄昏后——而她的父亲因为常年走镖在外对此一无所知,母亲更是因为难产而早早逝世,所以悲剧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一个令猫儿都会悸动的夏夜里,青年温言软语地卸下了她的心防更脱去了她的襦裙,片刻之后却像看到了鬼一样大声嚎叫着跑没了踪影,只留下柴房里衣衫尽落却满脸泪痕地不知所措的曲无颜。 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便完结,那她恐怕也只会是郁郁寡欢地终老残生而已——接下来她经历的事情,足以堪称人世间的极恶。 时隔许久,青年终于又来到了她面前,他泪流满面,说自己只是一时难以接受可终究熬不住相思之苦,于是鼓起勇气想要和她一起夤夜私奔——今时今日想起这些她不免嘲笑自己当初的愚蠢,仔细想来当时那青年连正眼凝视她都做不到,可她却天真地以为那不过是出于羞愧。 她甚至已经在憧憬如何做一个勤俭持家的妻子。 最后的结局,是青年在他“朋友”的家中给她下了蒙汗药,醒来时她身边是四个赤条条的恶汉,而她被牛筋绳捆着难动分毫——她看见青年在门外数着银子,一脸的欢欣。 接下来的三天里,她明白了何谓人间地狱,在那些人眼里她甚至连人都不算,只是个畸形的玩物。 终于玩腻了之后,她又被转手卖给了那种最丧尽天良的烟花院,随后在无尽的凌辱和虐待中渡过了整整五年的时光。 一切都是因为那副俊俏干净,笑起来好像正午阳光般的嘴脸。 五年之后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取悦这些丧心病狂的客人,而上天似乎也终于决定给她一点活下去的希望——于是一个性格乖僻的武林名宿为她赎了身,名义上还了她自由,实则是将她囚禁于暗室之中当做了自己的禁脔。 然而这对于曲无颜来说反倒是一种幸运,他将这五年里学到的所有手段都用在了这位道貌岸然的一代宗师身上,以至于他就对曲无颜神魂颠倒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他甚至还将自己毕生的绝学倾囊相授,只求那异于寻常的旦夕欢愉。 又三年之后,江湖上一夜之间少了一个名门大派,却多了一个令所有男人闻风丧胆的女贼。 直到她的案子犯到了建康城,百花羞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几乎绝无仅有的女采花贼,于是花主在派人擒住了她之后给了她一个选择——效忠于他,或者继续亡命天涯。 她六次拒绝,花主便六次礼送她离开,直到第七次,她终于认定这就是她值得为之付出一生的人,仅仅是因为一份将他当做人的尊重——虽然她根本不曾见过这个人的真容。 “姑娘,殿下吩咐了,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居处——有什么需要,招呼奴婢们就是。”侍女的轻声细语惊醒了她的遐思,这里的富丽堂皇勾起了她某些不好的回忆,可窃窃私语的内侍宫人们却显然以为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下去,以后这间房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也不能进,否则——” “咔嚓!” 曲无颜身影一闪,刚才面露讥讽之色最甚的那个太监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拧断了脖子,没人看清曲无颜如何来去,但事实就是那颗脑袋顷刻间便像熟透的果实低垂枝头一般坠了下去,然后整个人也随之倒落尘埃。 曲无颜推开房门的同时,刚才围观的众人除了已经死掉的那个已经踪影皆无——他们以为她不过是太子从狐纯遗产里搜罗出来的玩物,却不想这居然是一柄视人命如草芥的凶刀。 “你怎么还不走?”曲无颜发现身后竟然还有一个侍女,而且随她进了房间。 “... ...姑娘,花主有令,从今以后,奴婢听凭姑娘调遣。”侍女跪倒之后露出半截香肩,那上面赫然有一个和曲无颜眉心一模一样的印记。 显而易见,这必定是花主担心她一个人难以在东宫立足,所以派了得力之人暗中策应——至少曲无颜完全不认为这里面有丝毫监视的意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七章 陆昭明 “殿下... ...不不不!瞧奴婢这张不懂事的臭嘴,如今该叫陛下才是了~” “猴崽子,不用在朕这儿卖乖讨巧——登基大典尚未开始,还是莫要僭越礼法得好。” “那怎么行?无非早叫了一个时辰——崽子们,还不快点儿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昭明宽大的衮服上那碍眼的四爪金龙已经换做了五爪,冕旒也从九旒变了十二旒,那个讨巧的小太监说的没错,再过一个时辰,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所以他已经改为自称“朕”,眼前那些谄媚的笑脸无一不在庆幸自己跟对了主子,此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而他抑止不住的笑意却不仅仅是因为即将身登九五,而是由衷觉得此事太过滑稽——他和这传承千余载的皇朝没有半点的血缘关系,如今却要在他们列祖列宗的注视下登基正位,他猜九泉之下那些姓段的,恐怕已经都尽数再气死一回了。 “免礼,平身~”衮冕都非常合适,本是为段怀璋量身打造的如今在他传来却分外地贴合——不仅是因为他天生都和段怀璋一般的高矮,更因为他这些日子以来强迫自己去适应段怀璋的饮食习惯。 人的饮食习惯才是最难以改变的,南方的美味在北方人看来有时不啻于泔水,而北方人眼中的珍馐在江南的食客看来有时也与牲口的饲料并无两样——无关滋味或者贵贱,说到底不过是习惯迥异罢了。 “陛下,时辰到了,该去接受百官朝贺了~”东宫的太监总管起身一脸谄媚地上前搀住了陆昭明刚刚伸出的手臂——他很快就可以成为这宫中最显赫的奴才,想想那个把自己当成狗一样使唤的大总管,他恨不得现在就下令敬事房把这个老东西发配到洒扫处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新人换旧人,世事从来如此。 “吉时已到!天子正位!四海归心!九州太平!” 一声声的呼喊从他的寝宫一直穿到午朝门外,陆昭明就在这一声声的报吉声中从东宫缓步而出,一路走到太庙的正殿,三跪九叩祭过祖宗,接下来便是礼拜天地,而这个仪式则需要长篇累牍的祭文和繁琐至极的仪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国肇基,号为大吴,开疆千载,辟地九州。原夫天意之爱人,赖士民之用命,其始四海承平,黎庶咸安。嗟乎后继,莫能承前,是以群贼寇边,窃鼎司而残万民,倾神器而焚社稷,故有天下倒悬,四海垂危。先祖以圣躬,乃承天眷,假尺柄,拯丘民,流亡渐集,兴其讴歌;兵气潜销,化为日月。夫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生民有欲,无主乃乱,遂吁请正位,以安乾坤。先帝圣德,中兴圣朝,四夷宾服,万国来朝,惜天不假年,中道崩殂,山河落泪,草木含悲。传至朕躬,虽愧德薄,天命仍眷,其以隆武十一年三月三十,即皇帝位,改元天朔。因世难未艾,故不敢苟安,所有守国之远图,经邦之长策,当与公等协力同心,以期永固。凡统治纲要,成立约章,一如其旧。国中人民,种族各异,从此推心置腹,利害与共,无渝此言,有如皦日。乃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即位诏书由百里涉草拟,其中无非是追溯一下吴国悠远的历史,讲述一下那段国破家亡的惨痛经历,再缅怀一下先祖重振朝纲的功绩,随后再由他这个后继之君表达一下继往开来的志向和抱负。 而其中并未详细提及寇边之贼为何人,显然是出于两国缔结合约的考虑,而最后刻意指出世难未艾,却又是在提醒满朝文武,真正的敌人,是岚江那边的北周。 一纸诏书将新君的谦逊恭仁和雄图霸念尽皆展现地淋漓尽致,不可谓不是妙笔生花。 陆昭明背这拗口的东西背了整整一夜,他知道,这道诏书一定要说的好像是发自肺腑一般,才能显出他的帝王气度——这对于自小长于深宫的段怀璋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他这样一个十余年行伍生涯的武夫来说,却是难如登天。 终于最后一个字出口,他兴奋地高昂着头颅张开了双臂拥抱那已经属于他的河山,从此刻开始,他再也不用对任何人卑躬屈膝,再也不用低垂着头,让散乱的发髻遮住自己的脸上的喜悦或者愤恨。 接下来便要去朝堂接受百官叩拜,所不同的是他宣读诏书时的身份还是储君,而此刻他已经是天子。 “有事早奏,无事退班!” “启奏陛下,臣有本。”百里涉第一个出班,而在其他朝臣的眼中,能够有幸替新皇草拟诏书的人必定是心腹之臣,所以其实大家也都在等着他第一个发言。 “百里爱卿请讲。”陆昭明自然也希望树立他为新的朝廷支柱,第一因为此人公忠体国绝无私心,第二便是因为百里氏一门名望虽众可势力却单薄,这样的背景,简直是所有君王都梦寐以求的宰辅人选。 “翼州五郡战事一触即发,狐纯大人又死于非命,臣请陛下以万金之尊统军亲征!”百里涉忽然说出这么一句,令满朝文武无不惊愕。 天子亲征,非必胜而不可为,可群臣思来想去,这天子如今能统领的却只有狐氏一族的数万人马——宫中谣传岚江守军的虎符下落不明,有人说是亲眼见到段归带着它出了宫,也有人说是段怀璋将其秘密收藏,只等翼州两败俱伤之后再用以弥平祸乱。 “胡闹!百里大人,莫非不知道荆溪口慕流云正陈兵束甲虎视眈眈?此刻若天子亲征,北周再兴兵来犯,将为之奈何——臣以为,此刻应将翼州的兵事全权赋予魏王,陛下坐镇京师防备北周,方为上策。” “不可!那段归... ...我大吴祖制,藩王不可拥兵过万,否则便以谋逆论处,公此言莫非是要怂恿陛下违背祖训么?” “阁下谬矣,岂不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率难以立权?如今社稷危如累卵,稍作权衡又有何不可——若如大人这般因循守旧,莫非坐等五郡叛军和北周兵马合兵么?” “你!” “够了!” 陆昭明发雷霆之怒,一声大喝之后吵吵嚷嚷的朝堂之上霎时间鸦雀无声——他此刻才发觉,原来怒斥别人是这么爽快的一件事。 “百里爱卿,你所虑甚是周祥,但朕,却决不可轻离建康——翼州那边情势危急,靠皇叔一人也独木难支... ...”他沉吟片刻,遍观群臣的脸色后继而微笑着继续说道,“爱卿可愿替朕一行?” 很多人的眼神已经开始充斥着羡慕或者嫉妒,而聪明人则满脸堆笑地对百里涉作起了揖——他百口莫辩,如今段怀璋显然是要他去架空段归,偏偏他还不能拒绝。 国事为重,他亲眼见过传位诏书千真万确,那此刻龙椅上的段怀璋便是真命天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要他整兵戡乱,同时也为防止藩王坐大。 “... ...臣,愿肝脑涂地,以报陛下!”此刻无论站在哪个角度他都认为此举并无不妥,但他一介儒生显然并非领兵的最佳人选,“可微臣有两件事望陛下允准,这第一件,便是要保举两人与臣同行。” “百里大人要保举的,可是令郎和那个兵不血刃便收了武陵的叶浚卿?”陆昭明百里视再熟悉不过,但对于叶浚卿的了解却仅止于他人的口中。 叶浚卿的行径早已传遍了建康,因为武陵韩氏的丑行实在是太过香艳,以致于百姓们都爱死了在茶余饭后去演绎那并未亲眼得见的活色生香——宫中的太监自然更是喜欢传播这些与他们无关的逸闻,在他们口中,叶浚卿这厮显然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辣之人。 “回禀陛下,正是!”百里涉举贤不避亲,他觉得自己儿子可堪一用便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丝毫不顾忌那些异样的目光。 “百里视确实忠勇可嘉,但北周虎视眈眈不可不防,朕意留他在建康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翼州,有爱卿和皇叔坐镇可谓文武兼备,定然无虞——传旨,封百里涉为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加太子太保、总督翼州军事,假节钺,克日启程代朕统兵... ...叶浚卿任兵部主事,随行听用。” “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圣明~” “吾皇圣明~” “至于令郎,即日起加封为天策将军,暂任宫中侍卫副统领,随侍驾前听用如何?”虽是询问,但皇帝金口一开,谁敢说半个不字? “谢陛下恩赏,百里涉代犬子叩谢皇恩~” 所有人都看得出此刻朝中何人最是炙手可热,新皇登基便要扶植百里家族,三言两语的功夫,百里父子已经从权力边缘走入了核心。 “臣还有一件事,此事陛下若不允准,臣万死不敢受命!”百里涉正色道。 “爱卿直言~”陆昭明已经有些怨怒,自己才刚刚加封了他满门,居然转过脸就要抗旨不尊——天下间恐怕再也找不出这么不是抬举的人了。 “... ...臣请陛下赐谕旨,大军平定五郡之日,不得滥杀城中无辜官民——翼州叛乱,罪责全在中行瓒、卫劼和韩爵等一众贼子,彼等不仅拥兵自重污蔑圣躬,更挟持藩王对抗朝廷,余者无非迫于淫威不敢相抗,请陛下熄雷霆之怒,莫降池鱼之殃~”百里涉显然是在为段宣忱求情。 “爱卿心存社稷,一心为国,可敬可佩!朕就赐你专断之权——待五郡收复之后,由你审明查实,无辜者断不加诛,有罪者定不宽宥!”陆昭明这话极其诛心,言下之意段宣忱若是真的牵涉其中,那便由这个出了名秉公直断的百里大人按律处置,与他这个皇帝没有丝毫的干系。 当然就更谈不上诛戮同胞,排斥异己了。 “臣,遵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八章 段归 “扣了你的儿子和我的老婆,啧啧啧~现如今这位陛下,可是对你我不放心得很哪~” “魏王殿下请慎言,臣相信陛下所为皆是出于公心... ...且天子乾纲独断,我等断不可妄加非议!” 狐纯一死,段归在军中的日子立刻好过了许多,毕竟狐氏一门在他的领袖之下,已经日渐地人丁凋零,而树倒则猢狲必散,想要找个新的靠山自然也就无可厚非——狐纯不可谓无能,只是无论心胸还是眼界,都实在不堪一族的重任。 说到底,他不过就是一个比常人稍多了些小聪明的无赖纨绔,外人眼中文质彬彬的外表和机谋百变的性情都不过伪装而已,其作用无非是掩盖他内心的狭隘和短视罢了——德不配位必受其殃,他的地位越高,心中因虚伪而引发的莫名不安就会越发地严重,以至于在他执掌大权的这些年中,连本宗里那些有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青年才俊,都难免一个又一个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 所以百里涉根本没有多费唇舌便接管了大军的指挥权,军中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平庸之辈,此刻巴不得有人愿意跳出来扛起这根大梁。 段归几乎是仰面朝天地躺在上首的座椅里,一双脚恨不得从几案抬到军帐顶上去;百里涉却是正襟危坐于帅位,他虽早习惯了眼前之人的惫赖无状,但仍是被眼前所见气得不轻——好在今天并不是升帐议事,否则他为了军心安稳,再不愿也要施以一顿军棍。 “好好好,我的百里大人,不说这些——接下来大军该如何?总不能就这么耗着?别的不说,三个月之内若再不见胜负,江北那边怕是就要有所行动了... ...”段归虽然举止无状,但眼下的危局却是看得通透。 战局确实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韩卫和中行三家似乎将眼下的战局当做了一次气势汹汹的谈判,几万大军各守紧要俨然意在据地自治,根本就没有要开战的意思——可他们好像忘记了吴国早已不是天朝上邦而是偏居一隅,岚江对岸此时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北周,而朝廷的手脚被他们这些功臣宿旧束缚着,对方就随时都可能大举南下。 “微臣正想问魏王,何以我军这月余以来一直裹足不前——以我观之,三家之中只有中行氏的兵马可堪一战,而那中行瓒也并非什么将才,败之应不难?”百里涉在建康之时就奇怪为何翼州境内声势浩大却不见打一仗,十万人就好像街头无赖逞凶一般只是对峙着不见动手。 “能打早就打了... ...百里大人您是有所不知,翼州本不难攻破,但现在有了越州以为援兵,我军若是分兵则力有不逮,深入则可能陷入包围,加上翼州十一郡城高池深绝非朝夕可下,哎~难哪~”段归长叹一声道。 百里涉虽然不懂如何行军打仗,但兵书还是看过几本的,有道是“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战之”,眼下他们正好出于势均力敌的状态,贸然攻城掠地却非上上之选。 “魏王,前者狐纯以殿下为旌旗,甚至还存了害贤之心,殿下抽身自保也算不得错——可如今微臣此来只为国家之利,绝无他图,还望殿下教我制胜之道!”百里涉站起来走到段归面前躬身一礼,却并没有直起腰,似乎是在等一个回答。 “... ...哎~孤怎么会不知百里大人的苦心,只是这破敌之策有却难行——若是令郎来了,倒还有几分把握,可大人您... ...” “千岁但讲无妨!” “也罢... ...韩、卫、中行三家之中只有中行瓒的三万人马是善战之师,如今他们驻扎在翼州和越州交界的归阳郡,意在与翼州首尾相顾,所以此战胜负的关键,就在于如何拿下归阳扼住越州的咽喉——但我军不仅兵力不足,善战之将更是匮乏,大人一介书生,若亲冒矢石危险不说,若是败了... ...”段归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地很清楚,此战需要分兵两路,但能统兵的人,却只有他一个而已。 狐家的那些将领听命行事尚可,若要独当一面,则无异于让他们去送死。 “分兵?我军不过四万之众,翼州的韩卫两家拥兵两万有余,若要取胜至少需要两万人,剩下的两万人去攻守备森严以逸待劳的归阳?这和送死有什么分别?不行!” “下官倒觉得,魏王此计可行!”一直在下垂手沉吟不语的叶浚卿突然发话。 “浚卿,我知你立功心切,但分兵之策不合兵法... ...”百里涉犹疑再三之后才轻声说道。 “大人,适才你向殿下问计,定然是觉得自己不谙战阵,可如今殿下有了主意大人却以自己从书本上看来的教条加以驳斥,岂非自相矛盾——下官以为,分兵之计可行,殿下领兵直入翼州,一路攻城拔寨自不必说... ...关键在于我等,如何以少数人马阻挡敌方大军。” “此战之要,在阻而不在攻,我等无城无地,正好穿插迂回——敌不出我等便轻兵袭扰,敌若出我等则张网以待,以动制静扼其喉使其不能进,如此又何必要浴血攻城呢?粮秣充足的话,用此计拖四五十日应该不成问题... ...” “四十天,只要一万三千... ...不,一万人,我必攻克武陵——到时我们再合兵一处,围歼中行瓒!”段归听着叶浚卿娓娓道来的同时,眼睛里的迷茫也随之渐渐消散——疲敌之策,将劣势化为优势,甚至比他自己想得更进一步。 “不,我和大人兵马可以少,少则精,精则轻,轻兵快马正好扰敌——而殿下需要尽快克敌制胜,且攻城当以步兵为先,所以人数只可多不可少。”叶浚卿微微一笑,丝毫不顾及段归的颜面直接开口驳斥道。 “浚卿,你觉得我们分兵多少合适?”百里涉的眼中满是惊讶——眼前这人曾以兴学三策震惊过他,现今这轻兵阻援,主力歼敌的策略更是令他眼界大开。 “兵多则失之于迅疾,难免陷入胶着;兵少则力有不逮,若中行瓒倾巢而出,难免被其突围——以下官愚见,一万五千人足矣,虽半于敌兵,但若是攻其不备的话,可竟全功。” “好!叶浚卿... ...果真是允文允武,俊彦上卿!有你辅助,百里大人出击归阳定可无忧——若是有两万五千兵马,一个月内,孤必能攻克武陵,生擒韩爵和卫劼。” “殿下,说到武陵,那里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城中的晋王,该当如何... ...”这才是百里涉今日只叫了段归和叶浚卿的原因。 “我等攻城掠地,卫劼和韩爵必定如坐针毡,说不定便会以他的性命相要挟,甚至... ...甚至城破之时,玉石俱焚... ...”段归也很明白百里涉在担心什么,因为这也是他迟迟不愿将分兵之策献给前任主帅的原因。 战之能胜其实并不是最大的问题,保住段宣忱的一条性命,才是他们心里的重中之重。 “浚卿,可有良策?”段归饶有兴致的看着对方,瘫倒的姿势也变了正坐,身体微微地前倾似乎是在期待另一个惊喜。 “这也不难... ...派一队人马潜入城中,将晋王救出即可。”叶浚卿回以了一个同样自信的笑容。 “救人?谈何容易,线报称武陵城里守军有近五千之众,且尽是韩卫两家的精锐,要从城里救人,简直无异于登天... ...”百里涉苦笑道。 “为何要出城?岂不闻脱身囚笼,咫尺之外即是天涯——只需安排几个精干之人将晋王救出,韩爵和卫劼自然会想当然地封锁各条出城要道,此时若是有一队人马浴血拼杀冲出港口,却被追兵乱箭齐发以致船只倾覆葬身江底... ...谁又能想得到晋王正隐匿于城中静待殿下破城?”李代桃僵,金蝉脱壳,只是这妙计却要以无辜者的生命来做代价。 段归再一次感觉到了脊背一阵阵地发凉,他好不容易才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了些许的好感,但他脸上那冷如冰霜寒如锋刃的笑意又再一次提醒了段归,此人绝非善类。 但偏偏他这计策天衣无缝,也是救出段宣忱唯一的办法。 “可是眼下哪里去找这么多愿意舍身取义的壮士?狐氏的兵卒?我可不信他们能置生死于度外。”段归沉吟半晌,终于还是找到了一个像样的理由去反对,即便他此刻眉头深锁,神态中已是掩饰不住地厌弃。 “不不不~何必要壮士舍生取义呢——只需从殿下身边选一个武功心计都尚佳的,将此种的关节尽皆告知后让他随同入城即可,晋王只需要跟着他即可保无恙... ...至于其他人,只需适时地告知江边有船可逃生,到时候还怕他们不会自坠彀中么?”叶浚卿的语气十分和善,和他的人一样令人一件便觉得优雅温馨,只不过他此刻说的却是令人死不瞑目的毒计。 “... ...”段归沉吟不语,显然并不愿意如此行事——这种骗人去送死的伎俩,在他看来未免过于卑鄙。 “殿下,事急从权,只好如此了——事不宜迟,微臣即可升帐召集众将,只是不知... ...”出乎段归意料的是百里涉居然比他更为决绝,当他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身为主帅的百里涉竟然已经狠下决心了——但是对于派遣入城的那个关键人选他却一筹莫展,他一介儒生,唯一认识的习武之人便是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人选倒是有,不过远在啸月城——不急,我这就去发一封书信,十五日之内那个人当可赶至军前,有他在,宣忱可保无恙... ...” 段归说的人自然是祁玦,他此刻正在司徒靖的治下当一个每日粗茶淡饭聊以度日的坐堂郎中,据说因为那一手疗伤祛毒的本事,他在民风彪悍的瀚海里已经小有了些名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二十九章 中行悼,中行惗 “什么?百里涉?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窝囊废,居然敢来挑衅老子?!” 当中行瓒得知领兵前来的主将居然是一个不识兵事的文官,而且还是他所知之中最为迂腐的那个时,一时间只觉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飞——他自幼就被人们称为将门虎子,而中行賾之所以会放心地把越州交给他,也正是因为他文武双全颇有先祖之风。虽然他远离朝堂和边关,自认没有段归那么响亮的名声和非凡的战绩,但连百里涉这种只会寻章摘句的腐儒都敢来捋虎须,那便无异于在赤裸裸地侮辱他了。 “传我将令,今夜三更造饭四更开拔,随我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趁对方立足未稳之际偷袭劫营,本就是兵家常用的手段,他要以此给初来乍到的百里涉一个下马威。 “少主,末将愿往!”抢先出列的人声音如鹰隼般刺耳,长得却是身长八尺豹腰猿臂,一看便武艺不凡。 “杀鸡焉用牛刀,还是我去!”紧接着一个肥硕的矮冬瓜也从队列里站了出来,一双小眼睛里精光四射,得意洋洋的神情似乎志在必得。 “也好,省得天下人说我欺负他老迈无能,不过这老东西虽不谙兵事,身边却未必没有可用之人……你们先点两千精兵,轻装快马去探探虚实,切记勿要纠缠,直入中军,砍了他的大纛即刻返回,不得有误。”中行瓒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虽然看起来像是个鲁莽武夫却生性谨慎,生气归生气,但他绝不会大意轻敌——狮子搏兔尚需全力,何况那百里涉虽然文弱,却绝非一个自以为是的蠢材。 “末将遵命!” “末将遵命!” 答话的两人分别是他的堂弟中行悼和中行惗,也算是他这一辈中的翘楚,两人一个善于冲锋陷阵一个长在寻机制敌,倒是比那个托庇祖荫在建康混日子的莽夫中行尧得力许多。 中行氏的祖制,是将宗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放之于边军历练,待其有所长进后再回归越州守卫家园,只有老族长致事回乡之后,才会从年青一辈中选出最优秀者入朝接替其职务;而那些平庸者则早早充斥于朝廷的要害中,作为家族的辅翼——正因如此,越州才能在几十年中水泼不进,俨然国中之国,中行氏也才能倚仗越州的势力,在几番政局动荡之中屹立不倒。 只不过到了中行瓒这一代,也许是因为其能力只在太过出众,以至于早早就被定为了中行赜的接班人,只不过那个对他给予厚望的父亲,还来不及交出权柄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块焦炭。 一时间族中那些倚老卖老的庸碌之辈都开始蠢蠢欲动,好在他得到了同辈中大多数的支持,仍是占尽上风。 中行悼和中行惗就是其中最为忠心的两个,但能力也确实仅只中规中矩——所幸的是此番他们的对手不过是纸上谈兵的百里涉,得胜而归应该不成问题。 于是夜半时分,两人便各自带着一千人马出了城,随后兵分两路,并约定谁先冲进中军砍倒大纛谁就赢对方一个月的花酒。 按图索骥走了一个时辰之后,百里涉的大营果然近在眼前,中行悼举目望去时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兵法有云,包原隰阻险而结营乃是行军大忌,而百里涉不光真的把营寨扎在了扎在了草木茂密的山坳里,而且进出的路居然就只有南北两条。 他大概以为前军和后军各自扼守住路口便可以高枕无忧了,可惜行军打仗这种事,从来就没有仅靠守御可守赢的先例,这种龟缩式的扎营,虽然使敌军几乎无路可进,却也几乎让自己无门能出——这老儿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不过是个纸上谈兵的呆瓜而已,段怀璋派这种人来领兵,这江山也算是坐到头儿了。 “传令下去,入营之后即刻举火,隔一屯烧一屯!” “将军有令,入营举火,隔一吞烧一屯~” “将军有令,入营举火,隔一吞烧一屯~” 中行悼生就一副鹰目猿腮,更兼腰如豺狼,曾有先生给他算过,说这是千古难遇的相貌,日后必可成就不世的功名,他为此赏了那瞎子好大一笔银子,可随后的几年中,仕途却并无起色——看来这成就功名的说法,今日便要应验在这百里涉的身上。 时值初春,林木尚刚刚开始抽芽,稀落的树影间一哨人马衔枚着草悄悄摸向了百里涉的军营——好在今夜月黑风高,漫天彤云和穿行于林间的狂风足以遮蔽他们的身形与步伐。 “杀~!”中行悼一声高喊过后,身后的兵马终也于不再隐藏行迹。 他一马当先冲进营寨,随后便是喊杀声如雷贯耳响彻营盘——远远的密林那边也隐隐有杀声和火光传来,自然是中行惗的人马依约从另一边冲杀而入。 彼众我寡,中行悼只有纵火制造混乱方可占得先机,而百里涉把军营扎在遍布林木又远离水源的山坳里,这把火放起来更是事半功倍,若是运气好的话他甚至能以少胜多也未可知——但是无论如何他要先一步砍倒那根大纛,否则便要输给中行惗一个月的花酒。 中行惗嗜酒好色更贪财,更兼胆小如鼠欺软怕硬,身为武将他几乎从不亲临战阵,连讨伐千八百人的山贼都要安排好一切之后躲在营中,只等大获全胜的捷报传来——这次他敢和自己抢夜袭的首功完全是因为对手在他眼里实在太过不堪,若换做段归领兵,他恐怕死都不会离开中军帐半步。 输给谁都可以,但是输给他,中行悼这辈子都会引以为耻。 马蹄声纷乱错落,踏在地上犹如摄魂的战鼓,百里涉不擅领兵果然并非虚言,因为这营寨简直比流民的聚集地还要不如——那些狐氏的所谓精兵居然只知道四散溃逃,根本连一次有效的反击都无法组织。 “夜袭!夜袭!” “起火了!营寨起火了!” “救命啊~” 他们简直就像一群受了惊的鸭子般便甫一交手便四散溃逃,之后像商量好了似的只顾往林子里狂奔逃命,全然没有丝毫想要反击的意思。 中行悼拍马冲上前去,挥动手里的一对云头宣花斧,只听咔咔两声大纛便应声而断——此刻中行惗才刚刚策马急奔而至,眼看着自己的堂兄得手,当即愤恨不已地直接掉头往不远处的中军大帐冲了过去。 显然他也看出了百里涉的大军根本不堪一击,此刻输了赌约便想用敌军主将的首级扳回一点面子。 但是上天似乎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大纛倒下的同时,一点火光窜上了中天,随即喊杀声大作却不是来自营中,而是外面的密林之内。 “杀!” “活捉中行瓒,踏破归阳城!” “都督有令,得中行瓒首级者,赏金千两良田百亩!” 四面八方霎时间尽是火光,中行悼慌乱的一刹那间,乱箭已经如雨而至。 “中计了!快,随我突围!”中行悼只用了一瞬间就冷静了下来,随后他冲着大帐旁不知所措的中行惗大声地呼喊着——毕竟同宗兄弟血浓于水,总不能任由他死于乱军之中。 中行惗被他一声大喝惊醒,转而策马狂奔,却没有与他汇合而是信马由缰掉头顺着来时的方向又跑了回去,中行悼无奈只得领人马追了上去。 堂堂战将居然会怯懦到如此地步,以至于中行悼好不容易追上他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砍了这个窝囊废。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中行一脉是行伍出身的铁血世家,对自己人捅刀子这种卑劣的行径,族中子弟是绝不屑于做的——哪怕是双方恨之入骨,也要开祠堂请长辈公议决断,实在不行便是校场决死。 “兔崽子往哪跑呢!” “啊!” “你他妈的疯了么!” 中行惗猛听身后一声厉喝,以为是追兵赶了上来,怪叫一声后挥刀就砍——好在他武艺平庸,加上中行悼双斧见机得够快,否则一颗脑袋恐怕已经搬了家。 当他看清了来人是中行悼的时候,二马正一错蹬,醋钵大的拳头招呼到了脸上——这一拳好歹是让他清醒了两分。 打着狐字旗号的兵马不多时已将大营围得水泄不通,再往另一边突围显然也是无用,这座营寨似乎就是用来诱捕他们两人的网罗,中行悼此刻才真正明白了何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阵风突起,穿林过寨发出如同冤魂索命般的哭嚎声,夜色依旧深沉,火光却映出了林间的人影憧憧——营寨里原来只留了少数的兵马以作诱饵,大队人马早就埋伏在了密林阴影中张网以待,显然早就有人猜到了今夜会有偷袭劫寨的事情发生。 也许刚才中行悼正是从那人的眼皮底下坠入了陷阱。 “横竖都是个死!想活命的,跟我冲!”中行悼双腿一夹马腹,直奔大寨南门而去。 而中行惗似乎是害怕自己被丢下,也催马紧随其后——眼见的南门外并没有多少伏兵,百里涉的主力显然是布置在了北边,从那里突围回归阳能少走近十里的路程,就是这十里害他晚了一步砍断大纛。 中行悼若是知道身后这个兔崽子居然此刻还在想着输了一个月的花酒,不知会不会直接挥起板斧把他剁成肉馅。 “拦住他们!” “都督有令,走了敌将我等皆是死罪!” “不行~顶不住了!” 南边的守军似乎是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会从这里突围,所以一边是困兽犹斗,另一边却是猝不及防,局势很快就变成了一边倒——狐家的士卒出了名地善于打顺风仗,但是相比于反败为胜,他们似乎更善于反胜为败。 中行悼和中行惗终于突围而出,身后虽然仅剩千余人马,但好歹是保住了一条性命——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沿着脚下的羊肠小路逃出山坳,回去向中行瓒告知百里涉军中有高人压阵。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段归,说不定就是他在此虚张百里涉的旗号! “咔嚓~” “窟嗵~” “吁~吁吁吁!” 中行悼正想着探知军情也不失为大功一件的时候,他的马就好像突然腾云驾雾了一般轻飘飘的飞了起来,紧接着他重重摔在地上霎时间眼冒金星,随后中行惗连人带马止步不及更是冲他扑了过来——他顺着地面看到了一条埋在土里的绊马索,树后此刻闪出的人影,竟比之前大营里看到的还要多。 “可惜... ...竟是两个无名之辈。” “下官叶浚卿,受百里都督将令,专在此地等候生擒两位!” 中行悼记得这个名字,他差一点兵不血刃就占了武陵——原来所谓鹰目猿腮狼腰必可成就功名,指的是成就他人的功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章 中行瓒 归阳城里早已人心惶惶,这里本是韩氏一族的封地,如今却驻进了中行瓒的大军。 城中百姓几十年来受着韩氏的谆谆教导,早已把中行家的人当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而如今姓韩的大人们一箭不发就让了城池,立刻让他们觉得自己已成了凶兽的口中食,并由衷怀念起过去的好日子——虽然中行氏的税赋并没有比韩氏更繁重,他们的子弟也并不比韩氏门下更纨绔,只是百姓们总会习惯性地去怀念那些曾鱼肉他们的旧主。 历朝历代的人王帝主们,将这种习惯称之为忠义。 “你还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归阳原本的太守是韩钦,如今他极尽奢华的官邸已经成了中行瓒的临时帅帐,而此时此刻帅帐里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中行瓒当然怒不可遏,因为中行惗居然只带了十余人灰头土脸地回了城,至于他最为倚重的先锋中行悼,不仅成了百里涉的俘虏让他首战就丢尽了颜面,对方甚至还以他为人质,开价一千石粮食才肯把他囫囵个儿放回来——否则就只送人头。 而这些粮食最后都会变成砍向他的刀,射向他的箭,偏偏不给又不行。 一念及此他恨不得一脚踢死眼前这个曾被吓破了胆的混蛋,不问而知一定是这个懦夫拖了中行悼的后腿,这才导致了他兵败被俘。 若不是他颇善于运筹谋划屡有良策,中行瓒打死也不会把他带在身边——从小他就是族中出了名的胆小鬼,长大之后更是被奚落为不败将军。 不战,自然不败——只是这一次不败的神话就此破灭。 “... ...为百里涉出谋划策的人是谁?百里视?”中行瓒强压着怒火,逼自己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去跟他说话——这小子天生就有羊癫疯,之前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昏迷不醒,刚才被他大声一吼当即浑身颤抖着,险些又要抽过去。 “回少主,百里视好像并不在军中,为百里涉献策之人叫叶浚卿... ...就是之前设计救了百里涉,还把韩氏一门闹到天翻地覆的那个人... ...”中行惗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至今仍不愿相信自己居然败在了书生的手里,而这个书生居然还不是名满天下的百里涉,他内心由此而生羞耻感绝不比中行瓒来得少——但不知为什么,一想起对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他就止不住浑身发毛,那目光绝不该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所该拥有的。 “叶浚卿... ...无名鼠辈,靠这些雕虫小技竟敢大言不惭——好了,你滚下去休息!”中行瓒看见中行惗那一身肥肉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使劲挥了挥手想要将他尽快赶走。 “少主,末将有一计,可还以颜色... ...”中行惗一口恶气在胸中愤恨难平,他委曲求全回到归阳,当然是为了整兵再战以牙还牙。 “哦?有屁快放!”中行瓒虽然对他兵败而还甚为不满,但更深知冲锋陷阵本就非其所长,因此他内心其实更责怪自己——到底还是大意了,若只让中行悼去,说不定还不至于败得这么窝囊。 “少主,他们要一千石粮食才肯放回悼将军,我们就给他们一千石... ...” “这他妈就是你的妙计?!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少主别急,末将的话还没说完... ...对方要粮,即便不是因为军中粮秣匮乏,也是为了与我们长久僵持做准备——段归不在此地,那就必定是在翼州,所以百里涉此来的目的无非是阻挡我等驰援五郡... ...所以他们利在久战,而我利在速决... ...”中行惗说着说着又背起手摇头晃脑起来。 “废话少说!这些我比你清楚!说重点!”中行瓒气不打一处来,终于按捺不住满腔怒火起身冲过去就是一脚,当场把中行惗踹了个恶狗抢屎。 “少主息怒,少主息怒... ...末将的意思是,如果这些粮食可以让他们不战自溃呢?”中行惗爬起来之后忙不迭陪着笑脸,从小到大他就对中行瓒又敬又怕,敬重是因为他确实比自己有本事,怕则是因为中行瓒总是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而且绝不留情。 “你的意思是在粮食上做手脚... ...”中行瓒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中行惗的计策说不上精妙,但是绝对有效——人越是想要什么就必定缺什么,这是自古皆然的定理。 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连老百姓都知道打仗一打钱二打粮,这一千石粮食对他必定相当重要。 叶浚卿,果然不过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而已,偶有雕虫小技,毕竟难登大雅之堂。 “正是!这一千石粮食,不妨先用大黄、芒硝和番泻叶一起煮透,之后晾晒干了再送给他们——末将看过,这几天晴朗无云,最多五天之后一切便可就绪,到时不仅可以换回悼将军... ...再等个几日,生擒活捉百里涉也是易如反掌!”中行惗这伎俩不可谓高明,却也不可谓不毒辣——大黄芒硝和番泻叶都是泻药,一万多人劳师远征本就缺医少药若是再水泻不止,兵败如山倒便几乎已成定局。 “... ...你这小子,从小就鬼主意多——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了,记得要避人耳目,城里难保没有他们的细作。” “是!” 中行惗和一众偏将躬身施礼之后便退了下去,大厅里转眼又只剩中行瓒一人。 他越想便越是开心,按照中行惗的计策,百里涉的大军不仅仅会因疲病交加难以为战,而且行军缓慢更难以脱身,自己只需要率兵倾巢而出,甚至无须布置什么战术即可大获全胜。 而接下来的事情才是最让他兴奋的——百里涉一旦兵败,他就可以如之前设计的那样直抄段归的后路,随后和韩爵、卫劼一起将真正的不败战神团团围困,之后再由他给那个声名赫赫的家伙致命一击,从此,这天下将只有一个战神,他的名字叫中行瓒。 这件事早就应该发生了,若不是父亲一直要他藏匿锋芒,如今他至少该和那个不可一世的魏王段归齐名才对。 中行瓒拿起了身后兵器架上七十二斤重的斩马大刀——这是中行氏先祖中行岳赖以成名的神兵,通体以陨铁打造,长六尺宽一尺半,肩宽背厚刃如蝉翼,刀头平直如山道中削,远远看去简直就像一把被放大拉长了的巨大菜刀。 可这把刀从没有切过一颗菜,它只砍两种东西,活生生的人,或者他胯下的马。 当年的中行岳以此横行凉州,斩下的人头足以堆成一座小山,周人因此而不敢对天朝稍有冒渎,可后来他去世之后后世子孙竟无一个能将这大刀拎起来,更遑论挥舞着它征战沙场。 即便是中行赜,年轻时也只能拿着它做做样子,真正上阵杀敌时爱用的却是一杆三十六斤的马槊。 而中行瓒十六岁那年就已经可以将之挥舞如风,但从那次以后,父亲便封存了这把名为“横天”的宝刀。 “宝贝儿,你很快就可以重新喝到人血了~”他抚摸着刀背的手法轻柔而细腻,如同在抚摸一具诱人的娇躯,而他的眼神也随之变得狂热,就好像看到了一个令他欲罢不能的佳人正玉体横陈。 中行瓒从不喜欢任何女人,当然也不喜欢任何男人,他曾经觉得自己很奇怪,但慢慢地他发现奇怪的是那些所谓的大多数人——他们竟然会去爱一个根本无法和自己心意相通的活物,天下间明明只有兵器才会真正懂得人在渴望什么,而同样也只有人才能理解兵器的呼唤。 他们的要求都很简单,不过是血而已。 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七天已过,中行瓒在中行惗的带领下,亲自押运着一千石粮食前往约见的地点。 百里涉把地点选在了之前的那个山坳里,而这一次中行瓒足足带了八千人马随行,不仅足以防备敌军于路劫杀,更可以死守住山前小路以防对手再次伏兵夹击——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趁对方不备,直接率兵掩杀过去,这些人马加上他手中的横天刀,足以将百里涉的大军杀个片甲不留。 “少将军,建康一别,不想今日居然兵戎相见。”中行瓒少年时曾服役于边军,更屡立战功,返回越州之前段耀曾特意召他入宫赐宴,那一次陪宴的人中,恰好就有百里涉。 “百里大人何故为虎作伥,引兵犯我越州边境?” “少将军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越州也好翼州也罢,都是当今陛下的河山,百里涉领皇命讨不臣,何来犯境一说?中行大人遇刺陛下深表痛心,如今业已查明刺客乃是卫劼的爪牙,少将军何故要助逆杀父的仇人,而背反朝廷?”百里涉一席话不仅直指他不忠,言下之意更是说他不孝,以至于中行瓒身后兵士中已经有了些窃窃私语之声。 “陛下?陛下已经龙驭殡天,且正是被那僭君所害,所幸先帝临终秘托国事于晋王,命我等起兵讨逆!百里大人若还念及国恩,此刻就该倒戈来降——本将可以保证,大人荣华富贵只会比今日更甚!”中行瓒只好搬出了段宣忱,世人皆知段耀宠溺这个幼子,所以垂危之际若有意改立皇储也并非什么奇闻,而段怀璋若是得知了这件事之后痛下杀手弑父夺位,则更是意料中事。 “... ...看来你我都难以说动对方分毫,那就言归正传——那一千石粮食何在?” “推过来!”中行瓒一声令下之后,身后人马兵分两队,一辆辆满载着口袋的粮车被推到了两军阵前。 “慢!少将军请稍稍退后,待本官先行验看。”百里涉似乎非常谨慎。 “人言大人是谦谦君子,怎么也做这等小人的心肠——听我将领,退后百步!” 八千人挤在不过三人并肩宽的小路上,一旦后退便立刻挤得水泄不通,更何况人群中还有几十辆沉重的粮车。 百里涉马鞭一挥,身边小校即可上前挨个检查,他们似乎真的很紧张这些粮食,以至于每一个口袋都要在底部戳个小洞验看过才放心。 半晌之后,小校对百里涉点了点头。 “大人,可以放人了么?” “... ...” 中行瓒笑着打马上前,百里涉却不答话,脸色似乎有些怪异。 “少将军,我再问一遍,你降是不降?”百里涉牙关紧咬,似乎正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时近正午,林中暖意正盛,中行瓒却因为百里涉铁青的脸色而感到遍体生寒。 “不好!快退!退出去!”一千石粮食,周遭尽是树木,狭窄的山道——中行瓒一瞬间明白了百里涉为何会有这么蠢的问题。 “少将军!山、山上有伏兵!” “马上搬开!粮车不要了,尽快离开这儿!” 可已经来不及了,火箭如雨而下,点燃的檑木更是从山头直扑羊肠小道里水泄不通的大军。 一千石粮食只是诱饵而已,叶浚卿要的实则是他的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一章 叶浚卿 几乎同样的手段,但这一次叶浚卿的伏兵却不是在林中而是在山头。 百里涉只是挥了挥手,之前推到两军中间的那十几辆粮车也顷刻间燃起了熊熊大火,浓烟滚滚之中,中行瓒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身后的五百扈从远去,渐渐消失去山坳的另一边。 山头的檑木和火箭简直好像无穷无尽一般,中行瓒的大军和那些用来将计就计的粮食此刻都成了坑害他自己的绊脚石——六里多长的蜿蜒小道里哀嚎声阵阵如同地狱,他们就像被置于炭火上的烤肉,正在一点点被烧熟。 他们当然也听不见山头传来的悠扬萧声,那是叶浚卿面对着山下这凄凉绝境有感而发的哀乐。 叶浚卿从地图上看到这个山坳的同时便已经谋划好了接下来的一切——利用对方的轻敌之心,先以疑营赚敌军偷袭,伏兵于林中以逸待劳的同时,再阻断其北归之路,待其往南退走的时候再以绊马索将其生擒活捉。 他的目的本是中行瓒,可惜误中副车只捉到了其帐下的正印先锋中行悼,但以他的性命要挟区区一千石粮食倒也并不为过,换做谁也想不到计中有计——粮草只是掩人耳目的虚招,他真正的目的是让这些笨重的粮车阻塞对手的退路。 中行瓒有前番被伏击的教训,自然会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伏兵上,所以这一次叶浚卿将会面的地点仍旧选在了这个山坳里,一来是因其地形狭窄,二来也是为了令对手麻痹大意——以中行瓒的谨慎,得知约会地点选在这里,他必定会派斥候先把这林子里仔仔细细地勘察一遍,确定没有伏兵他才会放心地领兵而入。 殊不知这次叶浚卿根本没有打算短兵相接,却早早埋伏在了根本不可能下到山坳来的绝壁之上——上面下不来,以为这下面万无一失的中行瓒自然也决计上不去。 而故意把时间选在正午,一是因为正午阳光刺眼,人们大多不会抬头去注意上面,二来也正好让中行瓒看清楚林中空无一人。 中行瓒的数千人马一半进了山坳,另外一半在外扼守退路,这本来是万无一失的策略——可骤然听到里面喊杀声起,外面的人马就难免要进去救援,可此时里面已成了火海,惊慌失措的兵卒们正拼了命地往外窜,再加上那些笨重的粮车,于是山间小道便会立刻水泄不通。 山下愤怒的咒骂和嘶吼如雷贯耳,即便在山石林木的遮掩下早已含混不清,但在叶浚卿听来仍是无比悦耳——那声音越是惨烈,就越证明他算无遗策,领兵首战即可大败越州中行氏,叶浚卿这个名字此役之后毕竟响彻江东。 可正午刚过,晴朗的天空却突然涌起了阴霾。 叶浚卿看着风云骤起一时间眉头紧皱,上苍在他洋洋得意正暗自庆幸一战成功之际,和他开起了玩笑。 狂风席卷着乌云很快就弥漫了天幕,随后滴滴答答的雨点开始渐渐变作了瓢泼——叶浚卿略有些沮丧地坐在了身后的石头上,丝毫不在意那块巨石已经被雨水打湿。 “哈哈哈哈哈~好... ...好,好!好!!”他伸出双手,掬起一捧雨水,仰天大笑之后一饮而尽——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今日未能一战成功或许恰恰是苍天给他的告诫,告诫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山下的火势渐渐熄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中行瓒一马当先死里逃生——他深信那个在离去的前一刻驻马回身望向山巅的身影一定是中行瓒,所以他起身用手里的洞箫指向对方,随后又直指天际。 “中行瓒!今日天不绝你,我们来日方长!”叶浚卿对着山下高声大喊,随后示意身边的士兵一起将这句话传达给山下的敌军。 “中行瓒!今日天不绝你,我们来日方长!” “中行瓒!今日天不绝你,我们来日方长!” “中行瓒!今日天不绝你,我们来日方长!” 叶浚卿听着响彻山谷的呼喝之声,目送着仓惶远遁的中行瓒,许久之后才转身离去。 “撤兵!” 一挥手中的洞箫,他这才翻身上马,似乎是全没有注意到紧随其后的兵卒眼神里已渐渐有了些狂热——中行瓒出身武勋世家,虽然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战绩,但在边军中也颇有战功不负良将之名,可今日一战若不是苍天垂怜,怕是已经被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困死于绝境成了一块焦炭。 向来对中行氏兵锋畏之如虎的狐氏兵将,焉能不对其刮目相看。 “妙,妙,妙!浚卿,本官即可上表为你请功!”百里涉深知自己领兵是无奈之举,推己及人他曾认为叶浚卿也有纸上之嫌,但一战成功打消了他所有的疑虑,他深信眼前这个年轻人未来一定是国之栋梁。 “谢大人谬赞,请功不必急于一时,毕竟此战敌方虽有小败却未伤筋动骨,形势依旧是敌强我弱。”相比于百里涉的欣喜若狂,叶浚卿自己倒是很冷静,因为他要的不是这些许恩赏,而是更多。 两人都是初经战阵,叶浚卿却丝毫不像百里涉那般紧张,胜也好败也罢似乎都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似乎他天生便是为了这乱世而存在一般。 “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是否要一鼓作气直奔归阳城?”百里涉虽然没有打过仗,但兵书却读得不必任何将领来得少,他自然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大人万勿作此想,中行瓒也算得上一员良将,此次能诱其入彀只因他轻敌大意,然而事可一不可再,此刻他必定已经整束兵马据守坚城在等我们去攻城了... ...依下官愚见,眼下最好按兵不动。” “按兵不动固然稳妥,但是我们粮草不济,之前为请君入瓮又不得已被中行悼烧了一些,眼下所剩的粮草即便是供应减半也只能维持半个月,若不速战,恐怕军心会乱啊... ...” “大人放心,这件事下官也考虑了,眼下有两计可行——其一,趁中行瓒不敢轻易出击,我大军可往归阳郡内的村镇庄户征粮,如此便可解燃眉之急... ...”叶浚卿眉头紧蹙,似乎对此做法也不甚满意。 “向百姓征粮?决计不行!中行瓒必定已经在归阳郡内征过一回军粮了,此刻方值初春,正是播种的季节,我们若是再征,百姓们还哪有口粮熬到秋收... ...而且百姓若为一时活命吃了稻种,那就不止今年,往后两年此地恐怕都要闹饥荒的... ...不行,绝对不行!”百里涉更是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他生平最恨残民以逞的行径,甚至连敌国的百姓他都不忍戕害,更何况是本国的黎民。 “那就只有用另一策了——请大人即刻修书往翼州魏王处催办粮草,信中言辞务必急切,将我军粮尽之事说得越清楚明白越好... ...” “这怎么行!中行瓒的斥候遍布归阳境内,若是一旦信使被抓到,岂不暴露我军粮尽——你是要诱他出击?可他才偷营失利,哪会这么容易相信?”百里涉目光一闪,立刻就明白了叶浚卿话里的玄机。 “所以,我们需要那位中行悼大人帮个小忙... ...” 叶浚卿微微一笑,百里涉霎时间觉得此人怎么看都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 “喂!起来,该走了!”看守的兵卒上去就是一脚,直接踢在了中行悼的后腰上。 中行悼此刻披枷带镣俨然一个囚徒,面前的破碗里还剩三块干巴巴的野菜团子,显然是一口也没有动过。 “要杀就杀,怕你不成!”中行悼起身狠狠瞪了那兵卒一眼,随后把腰挺得笔直。 “杀你?老子倒真希望上面是下令杀你——实话跟你说,都督要把你押解回建康,你倒是福气... ...以后都不用吃这干巴巴的野菜团子了... ...”看守他的兵卒一边抱怨一边把碗里的东西揣在了自己怀中,随后又是一脚,直接把他踹出了营帐。 中行瓒掩饰不住一脸的喜色,饶是中行氏的子弟自幼便要习惯军旅生涯,可也从没试过一连吃好几天的干粮野菜,更何况这一路上有的是自己人,说不定便有机会逃出生天。 “走——送你去了魏王那儿,老子还要回来... ...妈的,过得还不如你个俘虏~呸~”押解的兵卒忿忿不平地又是一口吐沫啐了过来,正糊了中行悼一脸。 “魏王?” “老子们要去给魏王送信,顺道押解你过去,之后再由魏王的人押你会建康——你怎么那么多话呢?想跑老子现在就宰了你!”那兵卒抽出刀来架在了中行悼的脖子上,恶声恶气地训斥道。 “不敢不敢,有的活命,谁愿意求死啊,您说是~”中行悼之前的慷慨赴死之色转眼就变了卑躬屈膝,可是他的演技实在是太蹩脚,以至于隐藏于一旁帐篷后面的叶浚卿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路之上多加小心,此人对中行氏的机密知之甚多,万不可有所疏失——而且他对我军粮秣匮乏之事也知之甚深,如有必要,杀之以绝后患... ...”叶浚卿对信使嘱咐道。 “大人放心,卑职绝不会让大人失望!”信使不过二十上下,听口音应该荆州人,想来祖辈也是狐家的佃户或者家奴——自从山坳一战后军中就有不少出身不那么显赫的年轻人将叶浚卿奉若神明,他恰好也是其中之一。 当兵吃粮固然是为了活着,但浴血沙场的男子汉,哪个会把苟且偷生当做理想?故而一战成名的叶浚卿,俨然已经成了这些新兵们心目中冉冉升起的新将星——谁都想以刀枪搏个功名,而跟对了人,比什么都重要。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卑职姓王,排行第四,您叫我王四便可。” 叶浚卿又是微微一笑,随即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四,枉死,果然是个天生当冤魂的好苗子。 叶浚卿自然不会告诉他,此行本是有去无回的,派他们一队新兵押送中行悼,自然不是看中他们忠勇可嘉——中行悼有了机会必定会逃跑,更何况他还身怀百里涉粮尽这样的重大军机,而凭他的谋略和手段,这些新兵又哪里会是对手? 他们只不过是叶浚卿的又一味香饵,目的自然是为了钓出龟缩在城里的中行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二章 段归 七日之内,段归已连克琅中、雒水,寿阳和平章四郡,翼州境内一时间人心惶惶。 卫氏先祖由商入政,长于筹谋算计却全然知兵机,后世子孙虽然累世公卿却从未出过哪怕一员战将,倒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天生的缺陷,只是他们世世代代都铭记一个道理——离刀枪最远的人,必定是那些不会舞刀弄枪的人。 卫家人一直认为,要维持家族的蓬勃生机,只需在太平盛景里买民心,在乱世烽烟中看风向即可,血染沙场以命相搏那都是无知匹夫的事——先祖卫垏这么认为,今时今日掌权的卫劼仍旧这么认为。 只是这一次他们遇到的是个全然不讲道理的匹夫——雒水城破之时卫劼便暗中遣使往段归大营表达了愿意助他诛灭韩氏,再骗取中行瓒的信任趁机谋夺越州的意思,可段归仰天大笑了几声之后就剥光了来使的衣服然后把他敲锣打鼓地送回了寿阳城下。 而且使者的背后被刻了八个大字——一事不忠,百世不用。 韩爵那边他象征性地留了两千人马以示同盟之意,而几乎所有的家底都被布置在了翼南五郡,可如今却只剩长冶一城,无奈之下,他必须负隅顽抗——只不过他没有想过生死相搏这个词儿真的摆在面前时,他竟然会吓得发抖。 “卫劼!识相的开城之后自缚于北门,本王可留你一条全尸!”段归伸手直指城头声如洪钟道。 他依旧一身戎装身先士卒,那身血红色的战甲仍是威风凛凛,胯下汗血宝马也高昂着头仿佛俾睨众生,可唯独不见了他手中声威赫赫的百劫残生,取而代之的是一杆足有丈八的马槊。 “段归!废话少说,有本事就上城来和本官一决生死!”卫劼瞪视着城下的人马,那眼神恨不得喷出火来将这万余人烧个干净。 四郡之地,几乎时兵不血刃就落入了段归手中——琅中守将陈泰被他诱出城外轻易斩杀,临死前才看清那个穿了一身狐家衣甲狼狈逃窜的偏将居然是段归,大军入城之后他俘虏了太守卫宛,随后又逼他替自己赚开了雒水城的大门。 寿阳几乎是依样画葫芦便到了手,那太守卫琛倒是有些骨气,据守府衙和他对峙了整整一夜,随后见突围无望竟引火自焚了。 随后便是长冶,这里着实令段归费了一番功夫,守城的卫胥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战,似乎是打算依仗着城高池深和段归耗到天荒地老——反正他城中别的没有,粮食却是堆积如山。 段归无奈后撤三十里故意放了些斥候出城,然后静等卫劼的援军来里应外合前后夹击——果然,不出三日卫劼便真的以为有机可趁,然后亲率大军出了平章,而段归将计就计令偏将虚张他的旗号用区区千余人就趁虚而入抄了卫劼的老巢,之后又趁他回师救援时半路劫杀,生生地让领着三千人马出城的卫劼最后只能带着几百人逃进了长冶城。 长冶以南七百里便是界陵,而界陵再往南就是渺无人迹的戈壁荒漠,在其中穿行数百里之后,便是司徒靖驻扎的啸月城——卫劼此刻一定心乱如麻,毫无疑问长冶是他最后的希望,若是再退一步到了界陵,缺吃少喝不说,单单随时可能袭来的啸月城大军就足以令他食不甘味,睡不安寝。 苍天似乎很眷顾段归,因为仗已经打成了这个样子,北边的韩爵却依旧按兵不动。 “你?你还不配!”段归随手一挥马鞭,身后五千将士便抬着云梯开始冲向城头。 “活捉卫劼!” “活捉卫劼!” “活捉卫劼!” 段归这边士气高涨,反观卫劼虽然据险而守却是一拍颓然,城头的守军等了好久却不见他下令,便只好自行阻止反击——卫劼既急且怒,但是却满脑子却只剩下舌灿莲花般的妙语连珠,居然连半点应对的策略都想不出。 因为他本就是以文采风流著称的翼州名士,所长是诗词歌赋清谈议政,恐怕他此前对于征战沙场的理解仍旧只是运筹帷幄之中摇几下羽扇而已。 殊不知谋士永远只是战争的配角,哪怕是一流的谋士。真正决定战争胜负走向的,恰恰是那些在他看来鲁莽且粗鄙的武夫,他们才是最了解士兵,最熟悉兵器,也最知道这一仗该怎么去打的人——比如段归。 而卫劼此刻可能也发现了,他甚至连谋士都算不上,充其量不过是个坐议立谈口若悬河,实则百无一用的幕僚。 不过他好歹还是读过几卷兵书的,所以明白坐困愁城无异于自掘坟墓的道理——城里已经乱做了一团,无论百姓还是士兵都如同没头苍蝇似的在到处乱撞,如此下去城破只在旦夕。 城头的箭雨散乱无序,根本奈何不了登城的大军,越来越多的士卒跃进垛口开始和守军短兵相接,本就漏洞百出的防务因此更加捉襟见肘。 冲车终于被推到了城下,几百斤的原木开始重重地叩击起了足有一尺厚的城门,每一下撞击都在发出巨响的同时震落簌簌的灰尘,城楼的檐瓦似乎都因此而摇摇欲坠。 “卫劼!再不开城!玉石俱焚!”段归冲着城头高声喊叫,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根本传不到那么远,于是他命令身后的士卒们齐声高喊,而几千个喉咙里吼出来的响声,足以惊天动地。 城门很快打开了,从里面,不过出迎的却既不是卫胥也不是卫劼。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我等愿降!”一名不知灰头土脸的小校高举白旗冲出城门屈膝跪倒。 “卫劼何在?”段归打马上前,看着跪倒的小校不由得摇了摇头——长冶是翼州的粮食重镇,为保不失城中常年驻扎着三千守军,存粮更是数以百万计,可是在这些狐氏兵将的攻击下,居然连三个时辰都没有撑过。 若来犯翼州的是米邱或者北周,他简直不敢想象韩卫两家自称的固若金汤会是多么地不堪一击。 “卫大人... ...不不不,卫劼!殿下您一开始攻城他就没了踪影,还有那个卫胥,也一并不见了”小校的话让段归会心一笑——如他所料,卫劼果然跑了。 他之所以不纳降,为的就是要逼卫劼弃城出逃,然后去投奔那个不发一兵一卒救援的韩爵。 两人本就心存芥蒂,现而今韩爵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居然在如此生死关头对他见死不救,卫劼心中的怨怒自然可想而知,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将他放回去和韩爵朝夕与共,二人用不了多久必定自相残杀,倒是又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五郡纳入掌控。 段归对叶浚卿的谋划甚是满意,而且直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事都和他料想的分毫不差。 “现在城里又何人主事?” “... ...自然是魏王殿下您~” “废话!我问的是城中官吏!你开城献降是何人下的命令!” “... ...小人也不知道,或许都已跑光了或者战死了——至于向殿下献降,是城里面大家伙一致的意思,只不过推举我来当个代表而已,没人指派... ...” 小校说着也低下了头,或许是他也感到了羞耻——偌大个城池,其中官员竟然跑得一个不剩,只留下些兵卒听天由命,段归越想便越是恼怒,手里的马鞭攥地咯吱吱响个不停。 “即日起,你就是孤帐下的偏将,城里的事务暂时由你负责——卫氏兵卒愿意弃暗投明的赏银二两,粟米三十斤... ...若是不愿继续打仗,交出兵器铠甲每人人发五两盘缠,钱粮就从长冶府库中支出!”段归之前攻克四郡后也是这样的做法,先将卫氏的财产抄没充公再分发给愿意投诚的将士。 卫氏商贾出身难免锱铢必较,是以对手下也颇为苛刻,段归借花献佛不仅自己没掏半文钱,反而用卫氏族人辛辛苦苦聚敛得来的财富将他们的士卒收买到了自己麾下。 他猜卫劼若是知道,必定要气得吐几口血才是。 “遵命!”小校大喜过望,想不到出来投降居然也可以一步登天,对他来说偏将已经是不得了的功名了,毕竟他们家祖祖辈辈,也没有出过一个将军。 段归连城都没有进,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军营。 中军大帐里等着一个人,段归不认识,但是他自称是从归阳来的信使,有要事禀报。 “百里都督有何事?” “启禀殿下,都督军中粮草已经所剩无几,恳请殿下速调拨一千石粮食应急——这是都督的手书,请殿下过目。”来人说话有些建康的口音,或许是为了证实他与狐纯之间的关系密切,可他不知道狐家的兵将大多是直接从荆州老家调来的,而建康城里的亲信,更是一个都没有派往军前。 段归却似乎对这怪异之处毫无察觉,不仅全然不加盘问,更是当着来人的面回信一封让自己麾下即刻启程送至百里涉军中,随后寒暄了几句便让信使下去歇息——来人似乎很紧张,得知自己终于可以退下时,急急之状竟如蒙大赦。 待他走远,段归这才拿起那封所谓的“百里涉手书”苦笑着摇头不止,片刻之后随手将之扔进了火盆——事情果然和叶浚卿预料的分毫不差,就在这位信使出现之前的一天,真正从百里涉军中赶来的信使已经提前一步快马加鞭到了段归的营中。 那封真正的书信里只有一个内容——之后会有中行瓒派出的细作假冒信使催促他运粮往百里涉军前接济,此事不必理会但务必当着来人的面派人回信,让他知道这边会在三天之后启运粮草即可。 如此这般,一旦细作回到归阳中行瓒必定亲率精锐诈称段归的运粮队去偷营,到时候等待他的就是叶浚卿布置好的天罗地网,这一次即便不能将中行瓒生擒活捉,也必定令他元气大伤。 中行瓒想要以牙还牙,可惜他的对手是比他奸险诡诈百倍不止的叶浚卿。 段归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司徒靖,他和这叶浚卿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不知此时他在啸月城里是否一切顺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三章 狐翦 啸月城里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似乎那场惨烈的大战只存在于人们的噩梦里,从没有真正发生过。 无论何种肤色的百姓,都自然而然地在大街小巷之中穿梭,仿佛从来就是如此,在经历了一系列血腥清洗后,那些狂热的天道正宗信徒已经几乎被斩尽杀绝,而司徒靖不仅向黎越人发放赈济,更力排众议重新开放互市——百姓们有吃有喝有钱花,自然早就把那些所谓的国仇家恨忘到了九霄云外。 过去并非没有过这样承平的日子,只是蜂拥而至的奸商必然会趁机勾结官府哄抬物价,在得来不易的太平光景里再一次酝酿出仇恨——这一次却不同,司徒靖给了云记商号专卖之权,其他想要趁机大赚一笔的商贩不是被龙骧武卒拒之于城外,就是好不容易进了城却被云记用离谱的价格打压到根本做不成生意。 而云记商号似乎也很识趣,他们不仅将桩桩件件的货物都明码实价地公之于众,更几乎是用赔本的方式高买低卖,一时间无论吴人还是黎越人,都把那个有些猥琐的老头儿当做了下凡的活菩萨。 但越是这样司徒靖就越不放心,因为他知道云记和北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此那个猥琐老头儿虽没有坦承却也并未否认——巧合的是就在自己屡次暗示需要慕流云出兵以保全段归,当然更是为北周争取时间积聚实力之后,荆溪口居然就真的陈兵束甲聚集起了近十万人马。 而日前传来消息,狐纯遇刺身亡,朝廷以百里涉为主帅总督翼越军事,很明显段怀璋已经在部署收缴段归的兵权,翼州和越州平定之日,便是他重新回到建康去做阶下囚之时——百里涉的逻辑很简单,谁坐在龙椅上,谁就是不容置疑的天子,所以他可能会为了社稷安危在段归遇险时第一个挺身而出,但同样也会为了朝局稳定第一个阻止他手握兵权。 所以自己能不能适时地发兵北上,就成了段归接下来何去何从的关键。 城中的狐翦和他带来的数千人马就是司徒靖此时最大的障碍,他一入城就接手了南北门的防务,理由也很合理——大战方息,若是让不久之前还和黎越人兵戎相见的将士守城难免会让他们感到不安,所以龙骧武卒理所当然被调去了城北大营,而他和他的人马堂而皇之地进驻了上城营区。 由此开始,啸月城实际上变成了分而治之的状态,但好在双方都并无更进一步的动作,百姓们也就并没有觉出任何异样。 只不过司徒靖和狐翦都明白相安无事的日子早晚会有结束的一天。 “祁玦,实在抱歉,本来你已经打算在这里逍遥终老,谁知道却还是难免重涉风波... ...”司徒靖一脸的愧色,对于这个同门他实在自觉亏负良多。 “天下大乱,哪里有什么逍遥,若没有了你们这些大人物的庇护,我这小小的医馆哪里开得下去... ...好在这一次失去救人,否则我倒真宁愿一走了之浪迹天涯——这满手的血腥味,实在是令人作呕... ...”段归想要派去武陵营救段宣忱的人正是祁玦,无论武功心计他都是上上之选,只是担心他不愿出手,所以便拜托司徒靖亲自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可是结果颇令司徒靖意外,这个一心想要避世隐居的刺客居然没用他废多少唇舌就一口答应了下来——作为一个久历江湖的人,他当然明白自己现今安稳的生活是怎么来的,所以即便不愿,权衡片刻之后当即选择了妥协。 祁玦站起身为司徒靖添了茶,随手又用二指搭上了他的寸关尺,半晌之后却仍旧是那一脸对方颇为熟悉的愧疚挂上了眉梢。 司徒靖根本不指望自己的病情会有什么起色,只是祁玦似乎总不死心,每次见面都要望闻问切之后调整自己的药方,之后下一次又继续失望而归。 “... ...你办完了这件事,不妨大江南北去转转,等过个一年半载的再回来——你这样隔三两天就提醒一下我已是个快死的人,实在会让我剩下的这些日子过得不安生啊~”司徒靖抽回了自己的手,颇有些埋怨地调侃道。 “... ...你还不打算对尊夫人直言相告?”祁玦始终不明白为何眼前这个人明知自己时日无多却依旧可以一切如常。 “告诉她干什么?徒添烦恼罢了... ...况且她现在有孕在身——对了,你有在我这个死人身上浪费心血的功夫,何不去给我夫人开两副安胎的药?” “唯独妇科,我从无涉猎。”祁玦倒也直率,毫不隐瞒自己对此一窍不通。 “即日启程,我就不送你了——那个药茶多给我配一点,同样的方子,别人配出来的怎么都不是味儿~”司徒靖拍了拍自己腰间的水囊,对祁玦笑道。 因为他这习惯,城中很多人都以为太守是个无酒不欢的醉猫——可更多人信誓旦旦地宣称那里面是延年益寿增进功力的灵丹妙药,因为他们从没见到司徒靖醉过。 “你应该还有其他事需要我?”祁玦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嗯?”司徒靖不明所以,当即一愣。 “那个狐翦... ...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此人来者不善... ...”祁玦已经在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准备启程,其实所谓行李也不过是一串摇铃、一个药箱和一面写着妙手回春的幡而已。 祁玦似乎真的很喜欢郎中这个职业。 “你不是不打算再干这一行了么?” “不收钱,自然就不是买卖,只是看姓狐的不顺眼罢了... ...”这句话说的十分口不对心,他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帮司徒靖除掉这个祸患而已——不是因为他们分属同门,而是因为司徒靖这些日子以来呕心沥血,竟将一个破败不堪的啸月城打理得井井有条,世间若是多几个这样的父母官,他们兄弟又怎么会流落江湖一死一生。 可眼下居然有人要来破坏这一方太平的乐土,祁玦忽然便觉得自己该用这身本事做点什么。 “有你出手相助,师兄我自然求之不得——狐翦邀我三日后去赴宴,我猜他可能也等不及了... ...” “会无好会,宴无好宴... ...” “正是,所以我有些事需要拜托你... ...” “知道了,那天你只管去赴宴,其余的不必担心。” 狐翦从抵达啸月城的那一天开始至少派了五批刺客潜入府衙,而司徒靖也至少四次派人偷入上城寻机刺杀,只不过双方谁都没有得手,而派去的人也都不明不白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司徒靖看得出对手十分谨慎,因为他派出的人失手后无一例外地自尽殉主没有留下任何的证据,但显然狐纯的死让他没有耐心再继续等下去了——无论天意或者人为所致,总之狐氏一族如今人丁稀薄,狐纯一死有资格统领族中兵力的除了狐翦再无他人,所以他当然要尽快解决啸月城里的麻烦然后挥军北上,否则一旦翼州分出胜负,他就算能除掉司徒靖也只会和赵牧一样终生屈就在这边陲蛮荒,在不甘之中度过余生。 所以这宴会对于司徒靖来说即是要命的陷阱,更是难得的机会。 而有了祁玦的承诺,他无疑放心了许多——狐翦虽然不会放大军入城,但稳妥起见应该也不会在酒楼附近埋伏太多人马,所以他走进已经被清场的酒楼时,看到的是对方那张颇有些惊讶的脸。 那神情好像在说,明知自己来者不善却只带了两个随从前来,简直是不知死活。 “司徒大人,末将还以为你公务繁忙,难得空闲呢~”狐翦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员武将,倒有些像个装腔作势的戏子——虽然那长相绝对称得上仪表堂堂,但言行举止却总是透着一股戏台上才会有的虚伪。 言语间似乎是在讥笑,神色中却又是无比的感动。 “将军召见,下官焉敢不从?”司徒靖微微一笑随即落座。 “大人说笑了,什么召见不召见的,本来数月前就该邀大人一叙,可惜您知道这军务有多繁杂,末将一直分身乏术... ...今日,末将先自罚三杯!” “将军哪里话,你我同朝为官,日后山长水远还望多多扶持下官~”司徒靖说话间也端起了酒杯,甚是恭敬地一饮而尽。 双方明明都知道今天是生死相见的时刻,却偏偏都能装出一副故友重逢般的推心置腹来。 “大人请!” “将军请!” “那,你我一同如何?” “正有此意,哈哈哈哈~” 推杯换盏之际狐翦历数司徒靖的往事,从缉捕红袖招到平京皇宫之中的浴血厮杀,桩桩件件了如指掌更佩服得五体投地,有那么一瞬间司徒靖自己都差点相信了他真的是和自己肝胆相照。 “大人,不知如何看待眼下的局势?”狐翦话锋一转,终于把对话引入了正题。 “不知将军指的是何事?”司徒靖故作懵懂道。 “先皇骤逝,陛下新立,翼越两州叛乱,宗室权臣掌兵!”狐翦的脸色一变,片刻之前的友善和推心置腹统统不见,同时门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显然是在等他摔杯为号。 “先皇久病,龙驭殡天乃是常理;陛下新立,聪明仁孝必是明君;中行,韩,卫三族以一隅而抗天威早晚必败;至于宗室权臣下官到没有见到,只听说是人人称颂的君子,百里涉大人在总督翼越两州军事,不知是否属实?”司徒靖仍是面带笑意,只是一只手已经扣紧了袖中的兵器。 “末将欲北上助百里大人一臂之力,当然,顺便也是报族叔被害之仇,大人以为如何?” “将军孤身离任虽有违律法,但源出孝心,本官不向朝廷禀报就是~” “大人说笑了,末将自然是要领兵前去的——而且大人也该和在下一同前去勤王才是!” “如此恕下官不能从命了——下官乃是受皇命节制一方,天子无诏,任何人也不得擅自调兵,否则便形同篡逆!” “大人当真不允?” “将军何必再问?” “好!大人果真好胆色——只是不知尊夫人是否也有这般勇略?” 狐翦一笑,拍了拍手后门外随即走进一名如花似玉的小娇娘,她伸手递给司徒靖一样东西,他认得那是褚竞雄的珠钗。 “狐翦,你若敢动她一根头发,我保证你今日死无全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四章 司徒靖 “哈哈哈哈哈哈~” 映月楼一时间只剩下狐翦放肆张狂的笑声,他实在不能理解司徒靖哪里来的底气如此大言不惭——他其实只带了十余人在身边以作护卫之用,而余下的近百人此刻该已围住了司徒靖的府邸才对,啸月城的北门更是落下了铁闸,城头的摧山弩炮也早就对准了龙骧武卒大营的方向,只要他们稍有异动便会立时箭如雨下。 无论怎么看他都已经胜券在握,可眼前这个号称文武双全的家伙居然还不识时务地敢对自己大呼小叫。 狐翦从小就有个习惯,每当愤恨难平的时候就会狂笑不止,而随侍在侧的几个亲兵已被他笑得面如土灰,因为他们没见过狐翦如今天这般张扬癫狂。 “我知道你身手绝佳,单打独斗我断然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我们手里的这些小玩意儿只要有一个能发射出去,尊夫人就必定会人头落地——尊夫人武功倒也不弱,可惜此时身怀六甲难以施展... ...大人您是否要赌一赌你的手和我们这么多人比起来,谁更快一点?”狐翦起身走到窗前,对司徒靖晃了晃手里的竹筒,满脸都是卑鄙的狞笑。 调虎离山,从一开始狐翦的目标就不是司徒靖本人,司徒靖却想当然地认为他既身为武将,总该是有所不为才对——可惜他忘记了对手出身于狐氏,以背叛和阴谋得以起家的狐氏。 雅间外面手持兵刃的兵卒们在他狂笑的同时就已鱼贯而入,明晃晃地刀锋直指司徒靖,另一手无一例外拿着同样的竹筒指向窗外,只待一声令下或是将他寸断分尸,或是将烟花打上半空。 司徒靖根本不会将这十几个喽啰放在眼里,解决这些人他也许连一炷香的时间都用不到,但是他却完全没有把握在他们手里的信炮发射之前解决所有人,所以他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捏紧了拳头却不得不束手就擒。 “大人,咱们就别兜圈子了,龙骧武卒的兵符和调动黎越六部兵马的信物何在?”狐翦示意手下搬过一把椅子到窗边,因为他觉得总那么站着实在有失身份。 “将军执掌啸月城的兵事,问我一个文官要龙骧武卒的兵符岂不是笑话?还有黎越的印信怎么可能在我一个中原人手中... ...”司徒靖似乎是想要蒙混过关似的摊开两手,随即摇头苦笑装出一副懵然不知的样子。 “大人何必装腔作势呢?我入营后寻遍各处都见不到兵符,而龙骧的将领个个一问三不知,东西若不是在大人这里,难道是被赵俨带去了九幽黄泉不成?至于调动黎越大军的信物,段归夫妇离城之际必定会交给你以防兔死狗烹的结局——我还以为你我之间可以真诚一点... ...大人若是再不说实话,可就别怪末将心狠手辣了,”狐翦对着身边的亲卫招招手,故意当着司徒靖的面对他大声说道,“去伺候司徒夫人服些安神定惊的药,免得因为这些俗事动了胎气~” 狐翦话音刚落,司徒靖一张脸便霎时间变成苍白——狐翦虽然语气和善但眉梢眼角尽是歹毒,司徒靖毫不怀疑这碗药一旦下肚,不仅孩子必定保不住,甚至褚竞雄也会有性命之危。 “慢着!兵符就在下官的书房里,我这带你去找...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立时脱口而出,紧接着便是一头冷汗淋漓——狐翦的眼神告诉他自己言出必行,而他也确实抓住了司徒靖唯一的痛脚,他可能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但不可能不在乎妻儿。 “早这样痛快,你我又何必闹到这般田地——大人放心,只要末将拿到啸月城的兵权,大人的妻儿我定会妥善照拂,您在九泉之下安心就是~”狐翦言语间已经把司徒靖当做了一个死人般对待。 狐翦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后,而剩下的十几人则护卫在他身边,司徒靖孤身走在最前面,好像一个引路的斥候,他时不时地回头看向狐翦,似乎是在寻找逃走或是刺杀的机会。 他那副样子在狐翦眼中是在是像极了一条不甘心失败的丧家犬,明明已经无力回天却又妄想绝地反击,那种绝望和希望并存的眼神简直比世间任何东西都让人着迷。 蹄声清脆,那节奏和狐翦的心境一样轻松欢快,大街两侧的店铺人家都黑了灯,但他依旧能感觉得到那些窗户或者门缝里藏着的目光——百姓就是如此,不管平时多么感激涕零地叫你青天大老爷,当大难临头之际他们首先考虑的依然是自己的小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治国之道务在驭民,驭民之道,一其心使不二、弱其力使不争、疲其身使不谋、辱其志使不尊、贫其家使不安,如此天下则定,反之必乱——狐翦自幼就对卫氏先人的这套理论钦佩不已,并将之认做治国的不二法门。 狐翦对所谓百姓嗤之以鼻,他们只会在乎自己田间炕头的那点小事,而天下怎样社稷如何他们则丝毫不关心——历朝历代的变法,阻力往往不是来自被宰割了利益的权贵,而恰恰是那些会因大而失小的庶民,原因便在于他们根本不在乎以后如何,而只是关注眼下那么一星半点的蝇头小利。 前朝丞相朱子,废冗官裁旧制,将空食俸禄不务生产的国之蠹虫们尽数查办,可却因为民间的压力而不得不功亏一篑——因为百姓们舍不得他们的碗里的那口汤,为此甚至不惜纵容贪官污吏继续啃食国家的血肉。 如同此时此刻,他们不会去想如果舍命救下司徒靖会对啸月城乃至整个国家产生多大的改变,他们只会祈祷千万不要有人出头,引致那位狐大人大发雷霆从而殃及他们这些池鱼。 “大人,请~”府衙门前,狐翦翻身下马,远远地指着里面说道。 即便是万无一失,他也决不会给司徒靖任何反扑的机会,所以他仍旧非常小心地站在司徒靖三丈之外——他从入城之日起便四处寻访曾见过司徒靖出手的兵卒百姓,从他们的口中狐翦早已将司徒靖的武功路数了解得七七八八,这个距离,以他的身手绝对安全。 司徒靖这一路上的神情越来越失望,而随着一行人终于到了他自己的家,那张俊朗的脸终于彻底被沮丧和忧虑所掩盖。 “狐翦,记住你答应过的话——若是敢动我妻儿,司徒靖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他这句话在狐翦听来简直无比悦耳,因为太多将死的人都在他面前咬牙切齿地说过几乎相同的说辞。 “放心,狐某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也不是那种嗜杀之人,如果大人能真心报效太子,末将甚至可以连大人您一并保全——只是可惜,就算末将相信,太子殿下也绝不会相信... ...”狐翦的脸上说话间有变了惋惜和痛心,紧皱的眉头里满是矛盾和纠结,好像现在所做的这些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 “哼~”司徒靖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冷哼一声后转身拂袖径直往书房而去。 狐翦在后面恨得牙关紧咬——明明已经死到临头居然还不愿让自己开心一下,非要作出一副洞悉了他内心的样子来招人厌,这个司徒靖果然越看越该死。 前院既黑且静,对比后园那照亮了半边天的通明火光显然有些不合常理,不问而知阖府上下都被拘禁在了那里,司徒靖的眼神不住地往哪里望过去,全然是一副生离死别之状。 “大人别磨蹭了,早些把东西给我,也好早些上路——您总不是想要临死前再见尊夫人一面?”狐翦脸上再露出一抹狞笑,言下之意并不打算让让这夫妻俩有最后诀别的机会。 司徒靖好像也不大在意这些,或许是因为死到临头不想因为无意义的感伤而让褚竞雄有什么三长两短。 “就在里面书架上第二层,那四卷《非攻疏》的函套里,将军可要和我一同进去?”司徒靖迈步就要往里走,却被狐翦的亲兵用刀锋拦住。 “不劳大人亲自动手——你们两个,进去将那部书整册搬出来,如有意外立刻放信炮!”狐翦谨慎到了极致,即便是身在书房门前也不肯稍有懈怠,随后他转身打算夸奖一下司徒靖,于是堆起一脸笑意说道,“在惊世骇俗的非战之论里藏兵符,大人果然好手段,末将若是自己来翻找,恐怕要费一番功夫呢~” “将军,打算何时动手?” “你不怕?” “怕也是死,不怕也是死——怕与不怕,有何区别?” “怕,可以让我高兴,也许你能死得痛快一点;不怕,会令我愤怒,你会死得很痛苦——所以,再选一遍如何?” 狐翦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上挑成一弯夸张的弧线,整张脸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副像狐狸般狞笑着的脸谱,令人不寒而栗。 “... ...将、将军,里面,里面... ...”进去书房的兵丁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满脸的惊恐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司徒靖!这是你自找的!”狐翦没有丝毫的犹豫,右手高举的同时一声尖锐的鸣啸刺破夜空的寂静,随后一朵烟花乍现云霄。 片刻的功夫,脚步声自后院纷至沓来,转眼几十条黑压压的人影已经将他团团围困——狐翦却一时间慌了神,因为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部属。 “狐翦,你一直在我身边安插着眼线,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可惜有些事,我并不一定要亲自去办,而且你好像忘了一个人... ...” “司徒大人这招请君入瓮简直令老夫打开眼界,不过十年的赋税全免,大人可要说到做到啊~”人群之中走出一名形容猥琐的老者,不是长孙惧又是谁。 “让孙二爷见笑了,本官来来回回就只会请君入瓮这一招,当然要用的炉火纯青才是——师弟,出来~” 书斋的门打开,浓重的血腥味喷涌而出,随后里面走出来一个近乎于浴血的人影,手中还提着四个人头,正是许久不见的祁玦。 “我不知道你们官场是什么规矩,但江湖的规矩是祸不及妻儿,姓狐的,你坏了我的规矩... ...”祁玦很愤怒,身上的血迹和凌厉的眼神简直令人不敢直视,他随手将四颗人头扔了过去,正好滚到了狐翦的脚边。 他当然认得这四个人,就是他们四个负责领兵潜入司徒靖的府邸。 “大人饶命啊~”狐翦当场跪下,毫不犹豫地磕起头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五章 狐翦 狐翦毫无征兆地就地跪倒,接着磕头如鸡喯碎米,再抬起头竟已然涕泪横流,在场之人都不免都为之一愣,实在无法将他和片刻之前那个狠辣决绝的骄狂之人联系在一起。 除了长孙惧,只有他目视着狐翦的装腔作势,一脸欣赏的神色。 “好小子,能人所不能,敢人所不敢,是个人物儿!”半晌之后,长孙惧捋着几根胡子一脸敬佩的赞叹道。 所有人都对他这话不明所以,只有司徒靖似是了然,而跪在地上的狐翦闻言陡然一震,随即身子却又趴地更低,肩膀也颤地更厉害,好像已经吓破了胆一般嗫嚅着告饶乞求着。 “求求大人饶我一命... ...陛下要末将如此行事,末将不敢不从啊~大人若肯绕小的一命,自今日起小人唯大人马首是瞻,从此鞍前马后绝不敢有半句怨言——大人坐拥这啸月城近两万的兵马,又有黎越十万大军为后盾,只要段归夫妇一死,您自可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横行天下,又何必听命于他人呢?主公若有此心,翦愿为先锋赴汤蹈火,届时何愁大事不成!”狐翦伏地叩首不止,言语间却已经不全然是惧怕,而带上了些许的憧憬。 换做旁人,恐怕已经被这一席话激起了万丈豪情——适逢乱世而又手握十数万的雄兵,换做另一个人恐怕很难因他这番话而心动,然而此刻站在他的面前的是司徒靖,而他趴在地上眼里只有地面,哪还看得到司徒靖的满面愠怒和决绝。 “司徒大人,老头子觉得,此人说的并非全无道理——有道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大人不妨考虑考虑,就此成全了狐将军的雄心壮志,如何?”长孙惧意味深长地调侃道。 “哎~狐翦,你果然是狐氏一门中的人杰——天下自命英雄者众,可惜大难临头之际,却鲜有为了生平抱负而甘于屈膝敌酋,以换来东山再起之机的大勇之人... ...阁下不必再演戏了,敢将自己的脸面如此践踏,想来心中所求也必不寻常,可愿临行前一吐为快?”沉默了许久,司徒靖终于轻叹一声后坦言心中所想。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司徒大人,在下心服口服,我输了!”片刻之后狐翦突然站起身,却既没有半分之前的骄狂不可一世,也不似计谋败露时的胆怯与唯唯诺诺。 那神情,全然是一个国手鏖战许久之后,却依然输了对方半子时的酣畅。 “狐纯,竖子耳,为人促狭短视,胸无长策却偏偏出身宗家,他那老子一心想将他装扮成博学高雅的鸿儒,可这又能如何?改不了他骨子里的下作——狐氏在他执掌的这些年里人才凋零,其中大半却是因为他嫉贤妒能,生怕别人会抢了他那个族长的位子而痛下杀手... ...在下这些年若不是装着一副逆来顺受的奴才样,恐怕也难活到今时今日。” “我狐氏一族,起于黔首,盛于乱世,七代先人历经数百年才跻身于神州门阀之列,之后又是数百年生聚教训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可惜苍天不庇佑我狐氏,偏偏值此乱世却生了那样一个蠢货统领全族... ...在下本以为调来这啸月城是上天垂怜,给我狐氏一个重整河山再造社稷的良机... ...可惜,却不幸与大人你恨生同时!” “你有吞吐风雷之志,又不乏调兵遣将之才,为何不以七尺之躯为天下谋太平,反要为了一己私利祸延苍生... ...” “别说了,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想不到也这么迂腐——苍生?何谓苍生?就是刚才那些眼见你命悬一线,却门窗紧闭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的贱民么?你倒是为了他们呕心沥血,他们又是如何对你的?在下生为狐氏子孙,便只以狐氏得失为念,至于他人,既不生我亦非我生,与我何干?” “... ...宁苍生负我,我不负苍生——况且若世人皆如你这般,那我等与禽兽何异?” “哈哈哈哈!好笑~好笑~我真羡慕你,这把年纪了,居然还能保持一颗天真赤子之心——在下给你讲个故事,大概三十年前,荆州茂山郡里有一名都尉,虽然出身名门却是几乎出了五福的旁支子弟,所以外人看他风光无限,实则不过是个被族人弃如敝履的闲人罢了。” “可这个闲人虽然已经被扔到了崇山峻岭间,不得已屈就在一个连太守都买不起绸衫的穷乡僻壤,却依旧怀抱着一颗济世为民之心,上任之后他不仅带着兵丁们垦荒,更生生地从山石里打出了清泉,去让那些每每要靠卖儿卖女度日的百姓得以糊口,他还为了剿灭为祸一方的山贼而弄断了一条臂膀,那时候,茂山郡的百姓说起他无不交口称赞~” 狐翦开始还在微笑,可越说神色便越是凝重,片刻之间,竟满脸都是狰狞,双眼止不住地喷涌着憎恨之火。 “茂山郡都尉狐毅,是你什么人?”司徒靖听他说到这里,不由得开口问道。 “没想到大人出身本周居然还知道家父,看来他死得也不是那么冤枉~哈哈哈哈~” “狐毅于大灾之年中私开官仓赈济灾民,事后一死以谢朝廷,忠义两全,实乃天下士人楷模... ...狐氏向来名声不佳,却能有如此义士,足见尘污亦可隐径庭... ...” 司徒靖少年时曾为此事作诗一首,诗曰——清风展翠萍,浊水艳芳馨,陋室承霜降,尘污隐径庭。 咏的是绿叶红花白藕,实则赞的却是那敌国的义士狐毅。 “原来你们北周也相信这等无稽的故事,还是我来告诉你真相——那年我好像是六岁还是七岁来者,总之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那年真旱啊,旱到山里的泉眼全都干了,连一滴水也流不出来... ...茂山那地方本来就贫瘠,也就那几年才勉强能吃饱而已,家家都没有存粮,于是家父便联同太守和长史大人等一众文武向州刺史报灾... ...” “当初的荆州刺史正是今日的国舅大人,家父亲自持书快马奔走的一日一夜去见他,他却以为家父和他一样打算趁机捞些国库的好处,于是敷衍了几句后便用三百石粮食把他打发了... ...回到郡中,看着那些翘首以盼的百姓,家父无奈只好和太守大人商议后私开官仓,就此犯下了不赦之罪... ...” “那太守早有投靠中行赜之心,便将此事上报了朝廷以作进身之礼,不多时狐纯便接到旨意要捉拿家父问罪... ...当时这厮还不是中枢宰辅,还要靠族人支持,所以便提前派人将消息透露给了家父——家父本想一死明志,但家母苦劝家父莫要坐以待毙,于是我一家便遁入深山,打算就此终老... ...” “可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呵呵~我担保你绝对猜想不到——朝廷严令狐纯无论如何都要缉拿家父正法,否则便要罢他的官... ...其实无非是中行赜要借机敲打一下这个靠着裙带关系扶摇直上的后辈,谁知却连累地我们家破人亡... ...” “好了好了,说回家父——狐纯无奈,只得下令封山并言明敢有通同一气者罪同谋逆,以此给朝廷一个交代... ...他大概是觉饿得荆州毕竟是狐氏的地界,家父又对当地百姓有大恩,他们怎么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家父饿死在山中的... ...” 说到这里狐翦沉默了,在场众人似乎都已经猜到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也都低着头沉吟不语。 “接下来的事情看样子你们都猜到了——没错,家父是活活地被那些口口声声称颂他的百姓给逼死的!那些人甚至因为怕受株连,自发地阻止了巡山的民团,将所有可以下山的通路都给封了... ...” “家母和我已经奄奄一息,家父无奈,只得在他们面前自尽,换了家母和在下的一条命... ...” “朝廷为了体面,自然就把家父变成了忠义两全的烈士;而那些心中有愧的畜生,也跟着到处传颂起了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义烈之举... ...听完这些,你觉得你口中所谓的苍生,还值得拯救么?” “狐纯是个小人,更是个废物,但只要不威胁到他的权位,好歹还顾念些同宗之谊——可那些芸芸众生,即便是对他们有再生之德又如何,大难临头时,也只会落井下石而已!” 司徒靖沉默,他无法反驳,因为同样的事情他也经历过不止一次,只是他每每只觉得这世道需要有人去廓清,而狐翦,显然已经觉得这世道无可救药。 “圣贤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好礼,民莫敢不敬。上好义,民莫敢不服。上好信,民莫敢不用情... ...说到底,根源在于上位者以利贿民不修德政,才会弄至如今四海汹汹天下崩倾的局面,我等该做的,不正是纠正这世道,让他重回正轨么?” “纠正?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太守,你能保证段归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定不会像今日的段怀璋般排除异己么?还是说你觉得他永远会对你言听计从?权力,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当年的狐纯虽有几分泼皮气却还懂得血浓于水的道理,可如今他又是怎样的心狠手辣?” 司徒靖再次无言以对,是的,他也不能肯定来日的魏王和今日的段归,是否还能如出一辙。 “圣贤也说,不破不立——与其在一个漏洞百出的破布上缝缝补补,倒不如扔了它重新织一匹新的,在下虽无这能耐,但是大人您却未必做不到... ...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无权无势,你凭什么改天换地!靠你一张嘴说动这芸芸众生么!” 狐翦忽然从袖中掣出一把匕首,看着司徒靖凄然一笑道,“好自为之!” 血光乍现,随后他的身体便直挺挺地倒落尘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六章 段归 “... ...有劳先生千里奔波,孤不胜感激。”段归面对祁玦时虽然摆足了亲王的威仪,但言语之间却还是透露出几分惭愧。 因为站在他眼前的赫然已是一个不涉江湖的游方郎中,那绝不仅仅是伪装而已,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气质上的变化。 “殿下客气了,蒙殿下庇护小人才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区区小事自当效力——师兄托我转告殿下,啸月城已尽在掌握,只等殿下钧命。”祁玦举止得体并无不敬,而两人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难,但段归却总觉得眼前之人与自己颇有隔阂。 “先生可在营中先休息几日,待我攻下江阴,再伺机入城不迟。” “不必了,明天我就启程去武陵,做我们这一行的习惯动手之前先摸底,这样做起事来才得心应手——殿下只需告诉我,其他人马何时入城,我该如何与他们联络?” “... ...城中有间酒楼,江阴城破之后三天内便会有人前去寻医问诊——前后一共三人,第一个是秃子想要治疗脱发,第二个骨瘦如柴却问你要消滞节食的药方,第三个高个儿的想要矮一点,你只需依次回答他们在头上施肥,把嘴缝上,还有,随便找个什么东西砸折自己的腿即可。” “殿下,一定要这般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么... ...还有,是哪间酒楼?” “越是颠三倒四,才越不容易被人误打误撞地堪破玄机——那间酒楼的名字,就叫有间酒楼~” 祁玦抬起头,满脸都写着无奈——眼前这个年过三旬的人实在和司徒靖太过相像,一样都那么放浪形骸,难怪他们会在短时间内形同莫逆。 段归相信只要有祁玦在,段宣忱的安危已经不用担心,眼下他要做的就只剩攻下翼北三郡,然后和百里涉合兵直入越州。 但这最后的三郡之地他却并不打算强攻——韩氏一门出身行伍,眼下的当家人韩爵更是老奸巨猾不像卫劼那么容易对付,所以他才要将卫劼可以放归三郡,让他去做破城的奇兵。 卫劼其人生性刻薄,而且自命不凡狂妄至极,明明是承袭祖荫统领翼南六郡,却偏偏总是自以为是当世人杰,如今十日之内连连丢城失地,这口怨气他必定会发泄到韩爵的身上。 “来人!”段归提笔写了一封书信,一封劝降的书信,措辞几乎和当初韩爵故意泄露的那封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这书信是打算下给那个仓惶鼠窜的卫劼。 “传令,今夜一更造饭三更拔营,兵发常沙——还有,你携此书前往灵陵城,务必亲手交给卫劼卫大人!”段归特意嘱咐斥候道——他深知这些荆州兵养尊处优惯了,不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大多都自命不凡,尤其眼前这位,不嘱咐还好,刻意嘱咐的结果却必定是适得其反。 果然,那斥候拿过书信后回以一个小事一桩的神情,转过身大步流星而去,俨然一副去去便来的轻松。 段归暗笑,就冲他这份盲目的自信,这信函也必定会落到韩爵手中,他嘴上自然是会百般安慰卫劼,甚至当着他的面一把火把它烧成灰烬,但心里怎么想,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常沙郡因常年不干的沙河而得名,水流绕城而过注入五十里外的小镜湖,四通八达的水脉和肥沃的土质令这方圆五百里成了天下之名的鱼米之乡,所谓常沙熟翼州足,翼州足天下福,便由此而来。 它同时也是翼州境内唯一下辖四县的郡城,不仅粮足,更是人口众多兵甲齐备,兼之扼住了通往灵陵和江阴的水陆要道,所以韩氏将几乎所有的兵力都布置在了此地,似乎只求据险而守。 时至夜半,阴云密布多日的天空终于洒下了蒙蒙细雨,片刻之后便如瓢泼,常言道春雨贵如油,农夫们此刻心里一定乐开了花,但段归却为此甚是苦闷——天降暴雨军粮运转便加倍地困难,而且这雨来势汹汹,不下个十天半月看样子绝不会停,而常沙四野皆是平原,他们便只能在湿冷泥泞的土地上扎营。 “传令,前方三十里择地势高处扎营——记住,地势一定要高!” “... ...遵命!” 段归一声令下,斥候们即便不愿也只能冒着瓢泼大雨去四下搜寻合适的营地——常沙郡地处平原,即便是河道的最深处也不过近两人高的水位,所以满眼望去,再高也不过是突出平地三五丈的小小丘陵而已。 雨越发地大起来,如同细密的布幕垂挂于天地之间,风更是凄厉地呼啸肆虐,令这场春寒犹如绵绵的钢针由毛孔直透骨髓,冻得人遍体生疼。 顶风冒雨而去的斥候很快又顶风冒雨而回,因为不远处便有一片低矮的小丘,紧靠着沙河的水流。 半个时辰之后,段归已经可以站在营地中看到满溢的沙河水和广阔的小镜湖,暴雨让原本清澈的河水变了浑浊不堪,而他凝神注目了许久之后,竟然渐渐展露出欣然之色。 “传我将令,明日开始一至五营随我前往小镜湖,将河口堵了——六至十营往前方十里,堵住从常沙流过来的水源!” “殿下,这水是从常沙城方向流过来的,我们地处下游,即便把湖填了也断不了他们的水源... ...况且这么大的雨... ...”说话的这个偏将一口荆州乡音,獐头鼠目的样子倒有几分狐氏的真传,他一边说一边带着三分讥讽似的摇摇头,似乎很不屑段归的昏招。 “军令如山,有违抗者,斩!”段归回过身,目光如电般盯了面前那个不知尊卑的家伙许久,见对方已经两股战战直欲跌倒,这才又把眼神移向了他处。 “是,遵、遵命!”眼见着段归一挥手,那偏将当即如蒙大赦一般急急而去,跑了几步竟一脚踏空跌倒在泥泞之中。 段归自然不会告诉这些人他在谋划些什么,但他望向常沙城时,目光中却隐隐有些不忍。 暴雨仍是毫无停歇的迹象,本该已经发白的天幕被彤云遮蔽依旧黑得好似夜半子时一般,值夜的士卒点了卯之后三三两两地回了营帐,而他们那些在凄风苦雨里冻到瑟瑟发抖的同袍们,则百般不情愿地开始往河边行进。 “所有人听着,今日戌时前必须在河口筑好坝,明日酉时前必须将坝口合龙,如若延误,所有人各赏二十军棍!” “这... ...这天还下着雨呢~” “当兵吃粮,怎么到头来还要服徭役... ...” “妈的,老子不干了!” 段归耳听得那些埋怨甚至是涉嫌哗变的叫骂,既不暴怒更未喝止,只是默默拿起一柄铁锹挖起了泥土。 “现在孤和你们一起做这些苦工,你们在这儿干多久,孤就在这儿陪你们多久,若少片刻甘当军法——监军听着!即刻起若有人不遵军令,军法从事!”段归挥锹不止,片刻功夫身边已经堆起了半人高的砂石,而那些刚刚还在抱怨的兵卒眼见他如此,也面带羞赧地各自拿起锹镐忙碌起来。 言传不如身教,为将者不需事必躬亲,但一定要让身边人知道,你和他们同甘共苦。 大雨仍旧瓢泼,沙河两岸却并未因此而冷清,反倒是因为段归身体力行而忙得热火朝天,挥锹抡镐的喧闹自然惊动了城里的斥候,他们远远地潜伏于段归的视线之外,无一不对眼前敌军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 “你说他们在筑坝?” “回禀大人,千真万确,我们几个都看的清清楚楚。” “筑坝?筑坝?!哈哈哈哈~段归该不是被这大雨给气疯了?咱常沙城地处上游,他在下游筑坝,莫非是要截断水源转而去攻打小镜湖底不成?!哈哈哈哈哈~” 长沙太守韩焉,一个彻头彻尾的武夫,虽然有些粗鲁而且不谙世故,但论起带兵打仗来韩氏一门之中却无人能出其右,所以战事一起,他便被韩爵从区区县尉火速提拔成了太守,进驻的居然还是人人艳羡不已的常沙城——当然,人人艳羡也仅限于太平年景而已,如今这里已经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大人,小的曾经听人讲过这段归以往的事迹,此人极擅奇兵,不可不防... ...” “嗯... ...说的有理,即日起,你带人日夜监视他们,如果有任何异动迅速报来——掘河筑坝恐怕只是掩人耳目,无论他真正要做的是什么,其目的必然还是要谋咱这常沙城... ...”韩焉眉头紧锁,苦思许久却仍是毫无头绪,他索性不再去想——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段归不管有什么计谋,最终无非还是要攻城夺地。 “大人明鉴,小的这就去安排。” “哎~不用慌~外面风大雨大,我们且稳坐高台看着就好——来人,去箭楼上准备酒宴,鼓乐舞姬统统都叫来,爷我要趁着雨景看这场大戏!” “还是大人高妙,小的佩服!” 半个时辰不到,瓮城箭楼里已支起了大桌摆上了珍馐,席间国色天香翩翩起舞,鼓乐笙箫宛如天籁,外面阴沉的雨幕丝毫掩盖不了此间的欢愉,韩焉看着远处河岸边那些若有似无的人影攒动,喜笑颜开好不惬意——人是种很奇怪的动物,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也许索然无味,但如果此时面前走过一个饥肠辘辘的乞丐,那原本再清淡的伙食也能吃出不凡的滋味。 韩焉此刻就是如此,美酒佳肴俏佳人,还有暖烘烘的炉火,而他的敌人却在刺骨的暴雨里挖着河泥。 丝竹管弦声声悦耳,随着风雨飘飘摇摇直入段归的耳中,他却像是满不在乎一般仍旧挥锹不止。 “殿下,常沙城那边,好像已经发现我们了... ...” “管他的呢,相隔几十里地又雨雾蒙蒙,他们才不敢轻易出击——来!休息一下吃点干粮,半个时辰后继续干!早点干完,就能早点回营烤火!” “殿下莫非是想以此吸引他们出兵,然后伏兵截击其后?” “呵呵呵~你猜呢?” 段归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块早已被谁泡湿了的干粮,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七章 韩焉 段归率领士卒在阴雨中挖了五天,韩焉就在瓮城的箭楼里对着炉火和佳肴看了五天。 五天里他对段归的轻蔑与日俱增,因为他真的是在挖掘河道而已——沙河流到城外十里之后便被拦腰斩断,原本的河道因为暴雨已经成了浑浊的蓄水池,而段归竟然还在指挥着士兵昼夜不停地挖掘着河泥,简直就好像一群奉命疏浚水路的民夫一般。 “大人,末将请带一哨人马出城去杀他个措手不及!”韩焉身后的偏将似已按捺不住出战的冲动,而且好像胸有成竹似的语气甚是坚定,简直好像笃定只要两三千人马便能大败段归一般。 “万勿轻举妄动... ...这些日子以来暴雨不息,他无端作此愚行绝非心血来潮——老子这些天带着箭楼里你以为只是在吃吃喝喝么?你看片丘陵的后面,是否隐隐有炊烟火光?老子断定那是他安排的伏兵,你若此刻出击必被他切断归路,哼哼~魏王段归... ...竟然想以这等孩童般的伎俩赚我出城,痴心妄想!”韩焉笑着摆摆手,对身边的偏将指了指远处一片茫茫雾气之中几不可见的矮丘。 “... ...可就这样任由他截断水流?大人,近日天降暴雨岚江水位连涨,沙河本来就有溃堤之虞,如今因为段归阻塞了通往小镜湖的水道,城外农田已经有不少被溢出的河水淹没了... ...卑职以为,这会不会就他的阴谋,想要毁我农田令我来年欠收... ...而且他的破绽... ...” “区区几亩地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淹不到咱们常沙城,且歌且舞且逍遥... ...破绽?那破绽都是给尔等这些蠢材留的陷阱,你踏进去便是尸骨无存,好了,先去整军备战,依我看,再熬个三五天他就该倾力攻城了... ...” “是!大人妙算,卑职不及万一... ...” 韩焉看了一眼这个颇会说话的偏将,脸上立时不由自主地笑出了纵横的沟壑——他虽不是什么大将之才,但对于守城一道却颇为自得,毕竟他当年在武陵郡时也是挫败过北周的。 虽然只是十几条战船,千余名兵士,目的也不过是打算佯攻武陵以作疑兵,但这也是十余年来武陵城遭遇过最大的战事了。 而他自然也成了眼下韩氏一门中唯一经历过如此大规模战役的将才——至少在给朝廷的奏报中,那一仗韩羡是主帅他为先锋,两人合力统领城中三千兵卒打退北周近万的水军。 而韩羡已死,只有他尚在人世。 第六天开始,雨势稍歇,段归却仍是带着兵卒在不停地挖掘河泥加固堤坝,而前些天暴雨之后的积水随着天气转暖蒸腾而起,让天地间不仅没有清明,反而更是一片雾气弥蒙。 韩焉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一来是因为预料中的大举攻城之事并未发生;二来是雨再这么下,城外那些农田便真要毁于一旦了——到时即便可以击败段归的大军,这常沙郡三年之内也必定会欠收甚至闹起饥荒,那时他这个太守岂不是要像破庙里的泥菩萨一般断了香火供奉。 可他思来想去也弄不明白段归此举的动机,若真是打算趁着大雨堵塞河道淹没农田,那至少也要相持个一年半载才能收到成效,但是眼下他手中不过万余兵马,粮草辎重也绝不可能撑过三月,加上如此繁重的劳役,别说相持一年半载,能撑过一个月已是奇迹。 韩焉决定继续以逸待劳,因为他坚信段归必然在城外埋伏了人马,那些挖掘河道的老弱残兵一定只是诱饵,真正的精兵强将不是在那片林子里,就是某片丘陵后,只要自己轻举妄动就必然会出现。 果不其然,又过了几天之后他一直注意的那片丘陵之后真的出现了一支人马——那些人倒拖着军旗悻悻然地往大营方向走去,韩焉似乎都能看见为首将领回身望向常沙城时,那目光中满溢的不甘和怨愤。 这消息很快便不胫而走,包括那个连日请战的偏将在内,满城的官民无不赞叹他神机妙算,可他却没有表露出丝毫得意——区区小儿伎俩,怎么可能瞒得过他韩焉?况且此举未必不是又一次请君入瓮,因为城外至少还有三处伏兵没有现身。 而早在段归到来之前,韩焉已经命治下四县将库中所有的存粮都运到了常沙,他一早就打算用坚壁清野的战术让对手不战自溃,天幸段归不仅没有尽快攻城反而浪费精力去做毫无意义的河工——疲劳再加上饥饿,他断定最多再过十天敌军便会按捺不住或退或战,而无论段归怎么选择,都难逃一败。 韩焉此刻负手立于城头,眼望着雾气蒙蒙的四野时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而放声大笑,如今他占尽主动,只要耐心再等几日,他便会声名鹊起,从此成为这江东四郡,不,天下九州的第一名将——先祖韩信的威名,必将由他重现,韩氏自此便可再霸朝堂。 “来人!”他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于是迫不及待地向身后的从人吩咐道。 “大人有何吩咐?” “去准备些干粮,送到三十里外段归大营去... ...就说本官代郡中百姓,感谢魏王替我常沙疏浚河道!哈哈哈哈哈~” “噗~是,遵命!”随从闻言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韩焉此举无异于指着和尚骂贼秃——他识破了段归的区区小计也就算了,如今还要送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去加以嘲讽。 “大人此举,不怕激怒段归倾巢而出攻打常沙么?”那偏将等从人走了,这才敢将心中的疑惑开口道出。 “怕?我倒怕他不来攻城——下去传我将令,即日起城中严加戒备,守城的兵马分成三班昼夜巡视,如有可疑者立斩不赦!”韩焉看向远方的目光异常冷峻,而话语之间则尽是狠厉。 段归妄图以断绝水道来淹没上游的农田,可惜在他城中兵粮足备全然不在乎这些许的损失——反观段归,两万人马劳碌了近十天,眼见着河道被挖深了近一倍,拦水的河坝也堆了足有一丈高,若说将不疲兵不乏那绝不可能,而此时他粮草不继,四周郡县又无处征粮,他除了攻城便只剩撤军这一条路,而攻城也好退兵也罢,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他那些犒军的鸡毛蒜皮,便是烧到他无法安坐营中的最后一把火。 “大人好算计!卑职这就下去布置守城的事宜——大人放心,那段归如若敢来,卑职定叫他葬身城下!” “哈哈哈哈~段归?战神?我呸!” 韩焉狂笑不止,眼前似乎已经看到了段归兵败如山倒,而他挥军将其团团围住的盛况。 他目送着犒军的队伍出离城门直奔段归大营而去,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的府邸——外面实在是太冷了,真难为那个段归是怎么在这种天气里忍了这么多天。 前去犒军的使者回来时似乎不像去时那般趾高气昂,大概是因为脸上少了一只耳朵的缘故。 “怎么回事?”韩焉怒气冲冲地问道。 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段归居然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回禀大人,魏王... ...那段归说,大人即可投降可免一死,否则三日之后,常沙玉石俱焚... ...”前去犒军的使者说话间便带起哭腔,好不容易擦干净的脸上转眼又是鼻涕眼泪流个不停。 “放他妈的屁!”韩焉拍案而起,一双眼睛瞪得犹如铜铃,颌下三绺长髯更是随之颤抖不已。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使者吓得赶忙跪地叩首,生怕眼前这位大人冲冠一怒,自己身上又要少点什么。 “... ...你可注意了他营中军需状况如何?”但韩焉到底不是寻常的庸碌之辈,转眼就平息了怒火——段归此举意在激怒他,就如同他犒军的目的一样,所以段归也必有所图。 “回大人,小人谨记嘱托须臾不敢或忘,只是那段归不识好歹,接了犒军的粮食之后便翻脸割了小人的耳朵,还把小人赶了出来——不过小人还是偷偷看到了他们兵将的饮食,连那段归喝得都是能照出人影的稀粥,怕是已经粮尽了... ...” 听完使者的回报,韩焉这才面露喜色,因为这正是他想听到的消息。 段归营中粮尽,连日大雨又让道路倍加泥泞致使辎重难以运达,而此刻自己坐守坚城以逸待劳,无论他退兵或是攻城,最终的结果都必定是饮恨收场——这是在战场上混过几年的老兵都会明白的道理,何况他韩焉是韩氏硕果仅存的名将。 可就在他自鸣得意的时候,门外忽然吵吵嚷嚷地不知发生了什么,而不一会便有小校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随后一头栽倒在了他的驾前。 “禀、禀报大人,段归派人到城下了!” “哈哈~果然如我所料,传我将令准备迎敌!” 韩焉大喜过望,段归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常沙城墙坚固,绕城而过近十丈宽的沙河又是天然的屏障,加上自己早就命人用沙袋将城门堵得严严实实,按他的猜测不久后发生的只会是一场城上乱箭齐发而城下无可奈何的单方面屠杀。 “禀大人,对方只来了五百骑手,就停在城外三百步,似乎并不打算攻城,而是... ...” “是什么?” “而是来劝降的... ...” “劝降?哈哈哈~可笑~可笑——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 ...说给全城官民三天时间逃生,三天之后,常沙将成泽国... ...” 韩焉闻言一愣,继而和满堂的将官一起哄然大笑,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于这荒诞无稽之言的嘲讽——常沙虽地处岚江下游,但也只有沙河流经境内,而沙河自有史以来的千年中几乎从未发生过水患,不仅因为常沙郡地势平坦,更因为其河道几乎没有急弯,令水流的速度大大减缓。 其实不止是韩焉,常沙城里几乎无人相信段归的话,满城百姓都把这当成了一个败军之将无可奈何的蛊惑人心,于是变着法地嘲笑段归,很快就成了常沙人的消遣。 一天,两天,三天。 常沙人就在无聊的消遣中浪费着逃生的机会,直到他们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巨浪。 段归阻塞河道是为了将河床挖得更深,而当那河坝被摧毁时,堰塞许久蓄势待发的小镜湖水立即顺着河道倒灌向了常沙城,其势汹汹一发不可收拾。 当洪峰撞碎了常沙的城门时,无论韩焉还是那些百姓,都已在劫难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八章 段归 段归站在矮丘上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汹涌的河水从他脚下湍流而过——不知是因为怜悯那些沦为鱼鳖的百姓,还是痛惜那些将成泽国的田地,总之他脸上丝毫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反而只见哀戚。 时近清明,天气更是比往年此时更加阴沉,因此他早在兵临城下之前便料定暴雨将至,一个引小镜湖水倒灌淹城的奇谋便已经成形于脑海,只是若行此计必定殃及无辜,所以他才会将军粮分发给常沙治下四县那些已经被韩焉搜刮一空的的百姓,更提前三天告知常沙军民即将大祸临头——如宁缃所说,他似乎真的有些妇人之仁,但他也很清楚这妇人之仁对战局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因为愿意相信他的人必定寥寥无几,以至于此刻常沙城内哀嚎声响彻云霄,连身处三十里外的他似乎隐隐能听到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 “传我将令,全军开拔,午时攻城,城中百姓官吏降者不杀。”汹涌了一夜的水流渐渐趋于平缓,而这一夜的功夫已足够常沙周遭哀鸿遍野——暴雨让小镜湖水位暴涨,而他又人为地将河道挖深了足有六尺造成上游低下游高之态,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段,但也足够蓄势待发的湖水逆流而上,冲毁常沙大半。 “遵命!”身旁的偏将已经满眼皆是敬佩之色,他自然不明白段归是如何让湖水倒流的,但他觉得这种事一定只有神仙才做得到。 其实大水倒灌淹城的那一刻,不止是常沙举城震惊,连段归属下那些连日抱怨不止的兵将也瞪大了眼睛无不啧啧称奇,不出一个时辰,真命天子得苍天庇佑的传说已经在军中不胫而走。 以气势如虹之兵攻丧魂落魄之城,哪里还可能有什么意外? 是以段归的大军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城头那些堆积如山的箭矢军械全都成了摆设,因为在看到近三丈的浪头袭来时,城上的守军便已经出于本能地跑得一个不剩了——人对于天灾有着本能的恐惧,而且绝不会妄图去抵抗的那种,而像这样所有人都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灾难猝然发生时,所有人都会把它和天谴联系起来。 鬼知道苍天为何而降下天谴,理由完全可以牵强附会,但根源却必然在于韩焉其人得罪于上天,或者说段归是那个天命所归之人——逆天而行,就是生而为人最大的罪孽。 这罪孽居然殃及了无辜的百姓和官民,明明该死的只有韩焉一人而已! 所以段归大军入城之时,迎接他的居然不是愤怒的目光和憎恨的怒吼,而竟然是祈求宽恕的山呼海啸和卑躬屈膝的怯懦。 “殿下饶命啊~” “韩焉贼胆包天抗拒朝廷,实不关我等良民的事~” “殿下神威无敌,百战百胜!” “神威无敌,百战百胜!” “神威无敌,百战百胜!” “神威无敌,百战百胜!” 很快,乞求就变成了歌功颂德,他们好像忘记了几个时辰之前,几乎满城的居民都在嘲笑这个征服者的痴心妄想和危言耸听,而此刻振臂高呼最为声嘶力竭的那几个,似乎便是当时对段归最为不屑的人。 段归骑着他那匹汗血宝马徐徐前行,他根本不在乎耳畔的这些呼声,他清楚他们是为了什么而如此恬不知耻——活命,一个会引水淹城的人,必定是个草菅人命的恶魔,而他只要大手一挥,手下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将就会把他们这些无辜的黎民当做羊群般撕咬。 杀降和屠城本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尤其是对手粮秣匮乏在暴雨泥泞里吃了十天的苦头之后。 “殿下,此人自称韩焉的副将,他说韩焉已经被他们绑了,听候殿下发落。”小校满脸鄙夷地将那个将官打扮的人推到了段归的马前——不知为什么这人虽然一身戎装,却怎么看都不像个浴血沙场的战士,他一脸虬髯明明阳刚至极,但偏偏躬身塌腰满脸媚笑的样子让人不得不联想到秦楼楚馆里那些妖娆奴婢。 “是是是~小人等受韩焉胁迫不得已抗拒天威,幸有殿下得上苍眷顾引水破城,这才有机会趁乱将此贼擒拿——此刻他就在府衙大堂,只待殿下驾临严惩!”副将说话间便去牵段归的缰绳,十足十一副奴才的嘴脸。 “城中还有多少存粮?”段归目不斜视地问道。 “回禀殿下,前番那韩焉将四县的存粮都集中到了城中仓库,大水入城之时冲倒了其中两座,剩下的八座中又三座进了水,其他五座所处地势较高完好无损——算起来,十万石该是有的。” “找一处高台,将那三座进了水的粮仓中所有存粮都搬出来晒干后充作军粮——其余的三座分发四县百姓,两座尽数分给常沙居民!”雨过天晴之后必定艳阳高照,正是晾晒受潮物资的好时候,而段归似乎是有意提高了嗓门,意在让沿街的百姓都听到官府要开仓放粮的消息。 城外农田被淹,秋后的收成最多只有往年的一半,百姓们除了担心自己的性命,其次在意的便是自己的肚子——他们听到开仓放粮的消息后无不欢欣雀跃,原本带着三分怯懦的谄媚言辞立刻就变成了由衷的感激涕零。 “可是... ...不敢欺瞒殿下,城中还有六千兵将,两仓的存粮实在不够常沙兵民... ...”副将面露难色,思虑许久终于微微侧过脸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后嗫嚅道。 “想吃饱?那很容易啊——三日之后孤兵发江阴,尔等随我出征即可。”三仓的粮食即便是损失小半,也足以供应五万大军半月之需,段归只留粮于民的用意便在于逼迫这些降兵跟着自己继续打仗。 经历了十余天的饥寒交迫,原本已不足两万的兵力更是捉襟见肘,眼下确是急需补充——但更重要的是,段归看着眼前这个首鼠两端随风摇摆的副将,怎么也不敢放心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他。 “可是殿下... ...” “怎么,尔等莫非不愿归顺朝廷?” “不不不不不~殿下误会了,卑职的意思是,我等与江阴、灵陵的守军本是同袍,彼此之间甚为熟稔,与其强攻... ...在下倒有一计可兵不血刃助殿下攻取两城!”副将见段归言语间已有些愠怒,立刻转身跪了下去,全然不贵满地的泥泞当即叩头不止。 “哦?来,牵马引路,到了府衙细细说与我听——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段归有些好奇,眼前这人倒并不像是个一味只靠溜须拍马混日子的窝囊废。 “回殿下,卑职韩玷——名义上也是韩家的人,不过早已出了五福,连旁支都算不上了。”韩玷起身牵马前行,说起韩家之时神情似乎有些异样。 段归来到府衙大堂时,韩焉仍旧叫骂不止,一见自己的副将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引来了个一身赤红衣甲的将军,当即起身对着二人破口大骂起来。 “呸!段归,韩玷,蛇鼠一窝,有本事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跟老子明刀明枪地干,耍这等阴谋诡计... ...” “把这厮的嘴给我堵上!” “遵命——将军莫怪卑职,谁叫你不识时务呢?” 韩玷不知从哪找出一块黝黑的破布,几下就塞进了韩焉的嘴里,继而满脸堆笑地向着段归拱手作揖。 “韩焉,岂不闻兵不厌诈?孤在城外掘堑十日,尔等就算未能察觉水攻之计,也该派细作详加探查才是——可你坐守十日后,居然只派了一个人不知所谓的人来犒军?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说的就是你这种庸才!”段归不想和他争辩,只是想要把滥杀无辜的罪责合理地推卸给眼前这个败军之将而已——所以他不愿听到任何反驳,只在看到对方的嘴被死死堵住之后才开口骂道。 他恨不得上前抽这厮几个嘴巴,甚至一刀砍了这个废物了事,但这些话实在不吐不快——自入城起,他就一直在在意那些因为痛失至亲而声嘶力竭的嚎啕,他知道眼下的惨状都是自己亲手所为,但此刻他不得不在心里劝告自己,如果韩焉不是这么一个废物,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百姓枉死。 韩焉虽然嘴被堵住,可依旧不断挣扎着,瞪圆了双眼梗着脖子似乎要和段归不死不休。 “拖下去,砍了... ...”段归看得出这不过是个无能的莽夫,留之无益不如趁早解决。 倒是他那个副将,似乎有些不同。 “韩玷,有什么计策,说。” “启禀殿下,我等皆是韩氏私兵,韩氏虽已衰微,却仍保留祖制每隔半年便要各军统领轮换调动一次,那江阴的守将正是卑职的旧相识——殿下如若放心,可选三千精锐诈称韩焉的败兵前往江阴,有卑职在那守将定不怀疑,到时城门一开,待他出迎之际殿下便一枪挑了他,江阴岂不唾手可得?” “至于灵陵,殿下可令余部修整数日之后再行出发,大军到城下之时江阴也该尽在掌中了,此时可以江阴守将的印信投书,约其内外夹攻——灵陵守将见大军在外必定想不到江阴已然易主,待他率兵出城之际,便是自坠彀中之时~” 段归闻言喜上眉梢,但仅一刹那神色便又黯淡了下去,因为他想到了其中的关键——如果韩玷是假意投诚,赚他往江阴意在请君入瓮,又当如何? 韩玷见他沉吟不语便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于是跪倒叩首道,“殿下如有疑虑,可先遣人将卑职家小送往啸月城,他们此刻就在城南六尺巷——实不相瞒,卑职这官,是靠姓韩得来的,可若是不出意外,此生也就止步于此了... ...殿下神武英姿绝非凡俗,卑职愿真心投效,从此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 话说一半,韩玷忽然又磕了七八个响头才又接着说道,“而且,卑职如非真心投靠,殿下恐怕入不得此城... ...” “哦?怎么讲?”段归好奇心起,笑着问道。 “殿下拦河掘堑之计甚妙,但却并非毫无破绽——今日天降暴雨小镜湖水位暴涨不假,可岚江水位难道就不涨么?卑职曾建议过率轻骑出城,可那韩焉不准卑职也就未再坚持... ...殿下伏兵于要道不假,可卑职若只是率兵去拆了那道靠近常沙的水坝,那时这沙河水和小镜湖,淹的又是谁?” 段归听完已是一身的冷汗,想不到小小常沙城区区的一员偏将,居然险些就让自己一败涂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九章 祁玦 “叮铃铃,叮铃铃... ...” 祁玦手里的串铃三步一摇,那声音清脆悦耳,背后的药箱里也满满当当地装了好些随处可见却又实用的药材,那重量显然不轻,因为他的腰背已因此而有些伛偻,药箱上面插了一支白布幡,上书四个大字——妙手回春,如今他整个人看起来除了太过年轻还有满脸病容之外,俨然就是一个行走江湖的落魄游方郎中。 之所以说他落魄,并非仅仅因为那一身棉布长袍看起来有些肮脏甚至残破,更因为他的脸几乎已是菜色,他不仅已住不起那些每晚要价三十两,除了美酒佳肴还提供软玉温香的秦楼楚馆,更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实际上他此刻腰包里连三两银子都寻不出来,若是再没人找他看病,恐怕再过两天他就得要露宿街头。 他的医术根本就只学了一半,除了内外伤和毒患之外,也就只能处理些风寒痢疾之类的常见病,而这里不是啸月城那种民风彪悍之地,所以愿意找他这个游方郎中碰运气的,大多都是些令人挠头的疑难杂症,因此自从进了武陵城至今,十多天过去了,他就只医好了一个摔断腿的杂货铺掌柜和两个酒醉斗殴打破头的闲汉,总共才得了三钱银子。 但奇怪的是,生活虽然比起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来说平淡甚至窘迫了许多,但祁玦的脸上却不再如阴云密布,虽然仍旧难以见到丝毫的笑意,但那双眼睛却是格外地光彩照人,腰身虽然不够挺拔但步履却是异常轻快。 “哎~听说了么,魏王攻破了江阴和灵陵,已经往咱武陵来了!” “看来韩爵那老东西的好日子到头了——还有那个卫劼,他妈的明明寄人篱下还成天的作威作福!” “小点声你... ...现在城里可还是姓韩的当家,你不想要脑袋了?!” “... ...是是是,一高兴就忘乎所以了,多谢老哥提点——哎,我听说那个魏王有神通,不仅施法敕令小镜湖的龙王引水倒灌了常沙城,还分身两地一边攻打灵陵一边夺了江阴?” “可不是!我的小舅子前些日子刚从灵陵来,他说当时魏王大军正在围城,可那江阴守将韩昌偷偷遣人送信给灵陵的太守相约内外夹击,这还了得?魏王一怒之下运起神通分身到了三百里之外,接着飞上城头撒豆成兵片刻就破了江阴!灵陵太守按照约定的时日出城一看,嘿嘿,韩昌的人头已经挂在了百尺高竿上... ...” 两人小声嘀咕着渐渐走远,但祁玦已经听到了他该听到的一切——江阴、灵陵和常沙都已经被攻破,眼下是时候依计行事了。 那家名叫“有间酒楼”的饭馆他早已有意无意地路过了多次,只是段归没有给他半文钱的盘缠,他也就不敢进去一探究竟——此刻摸摸怀里的二钱多银子,想想那酒楼里的价目表,祁玦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分文不取。 安贫乐道的滋味其实并不那么好受,心安理得的代价就是一日三餐都只能清粥小菜——所以圣贤有云,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小二哥... ...能不能,来碗水... ...”祁玦思虑再三,为了不至于露宿街头他只好委曲求全,带着三分卑怯对小二恭敬道。 “这位先生,水倒是可以给您,可恕小的多一句嘴——您在这儿可揽不着买卖,天底下哪有生了病还来下馆子的?”小二倒是很随和,只不过婉转地示意他往别处去寻寻看,却并没有横眉立目地驱赶。 天底下只要是吃伺候人这碗饭的,大多都懂得见人矮三分的道理,除非是狗仗人势的奴才——但是下人总有变成上人的一天,最不济他肯定还是个人,而奴才即便富贵了也始终是奴才,他必定要给自己寻一个主子,然后心安理得地匍匐在其脚下摇尾乞怜。 “小二哥,我不进去... ...外面台阶旁边,能否容我一席之地... ...我、我歇歇就走... ...” “哎~这世道,连治病救人郎中都活不下去了... ...您稍等,我去后厨找找有没有剩的给您盛一碗——您放心,干净的~”小二倒是好心,只是似乎把祁玦当成了饥寒交迫,却又拉不下脸来开口的要饭花子。 祁玦无奈地抱拳拱手向对方道谢不止,放在过去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人必定会横尸当场,可如今他看着小二离去的背影,心中只有热乎乎的暖意和由衷的感激。 此刻他才真的信了那句话,原来手上沾的血太多,心也会渐渐变得肮脏,而所谓金盆洗手,洗的其实就是心——他知道自己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变回一个干净的人,因为手上那些血腥味无论怎么洗都萦绕不散,无辜者的血,似乎真的会顺着毛孔深入肌骨,然后在人的心中烫下烙印。 “多谢小二哥... ...” 碗里的米粒洁白莹润,碗底除了青菜还隐约藏着两颗卤蛋和一只鸡腿,显然小二所谓的剩饭,大概就是厨子们偷偷给自己留下的——俗话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老板对此怕也是视而不见。 “先生客气了,我说句话您别介意... ...先生您看起来似乎身体抱恙,怎么不给自己开个方子呢?”小二虽然没有明说,但祁玦听得出他言下之意是你连自己都治不好,又有谁敢让你去看病。 “小二哥有所不知,我们这一行有个规矩,叫医不治己,故老相传便是如此,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有人说自己给自己号脉会出差错,也有的说是为了表示给同行留一碗饭吃——总之,只要是郎中,就没人给自己诊病开方。”祁玦端起碗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他确实已经两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先生慢用,小的还有事要做——哦,吃完了劳您把碗放到柜台~”小二依旧是那种甚为谦恭的语气,丝毫不像是在施舍。 “小二哥请自便,在下稍后就把碗筷送回去。” 祁玦捧着那只碗细细品味着每一口,好像这碗再普通不过的饭,远胜于他曾经吃过的所有珍馐美味。 “先生,能否帮我诊断诊断?” 祁玦抬起头,眼前是个头秃地好像镜面般光可鉴人的汉子。 “坐下,左手给我。”祁玦认真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这才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身旁——连日的暴雨让道路泥泞不堪,那秃子显然有些嫌弃,可犹豫再三之后仍是坐了下去。 “先生,在下昨天掉光了最后的一根头发,请问有什么方子能阻止它继续掉下去... ...”秃子似乎也觉得这套切口简直不像人话,是以一边说一边紧皱眉头。 祁玦暗笑,既然都掉光了,哪里还用得着什么方子,没得掉了岂不是自然不会继续掉。 “这个好办,回去拿牛粪二两,鸡屎三钱,人中黄一大碗,用暗火烘焙一日一夜,随后加童子尿搅匀了... ...” “呕~” 祁玦自己已经说得五内翻涌,可他还没说完,秃子却已先一步忍不住将隔夜饭都吐了出来,随后他对着祁玦抱拳拱手之后急急忙忙捂着嘴逃遁而去,紧接着一个看起来形容枯槁,宛如皮包骨头的瘦子见状立刻从对街口走了过来。 “先生,我最近暴饮暴食以致... ...” “回去把嘴上盖个盖儿,下一个... ...” 瘦子话未说完便被祁玦抢白一通,无奈之下只好也用同样的姿势抱拳拱手之后转身而去。 第三个人自然是个身长九尺的高个汉子,他走到祁玦面前还未开口就被祁玦一个眼神吓到两股战战。 “如果你不想我替你把腿砸折,就闭上嘴直接带我去找你们的头儿!”祁玦说出了答案的同时也表明了自己已经没有耐心再玩这个愚蠢的游戏,高个儿定了定心神对他一抱拳,说了个请字后便不敢再多话——临来之时段归已嘱咐过城里那个帮手无论脾气和手段都是一等一的,所以最好别惹他。 祁玦跟在高个的身后,脑海中很难不浮现出段归那张恶作剧得逞般的脸。 “参加大人!”小小的房子里挤了十二三人,说话的汉子显然就是他们的头儿。 “大人?” “殿下吩咐了,大人身份不许我们问——但要我们一切都听从大人的吩咐。” 祁玦点点头不置可否,但心里显然明白段归是有意掩饰他的身份,不由得对他又多了一星半点的好感——自己本来就不打算重涉江湖,更加不会在乎什么赏赐和爵禄,所以身份自然还是保密的好。 “所有人都在这儿了?”祁玦环视一圈,眼前这些人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每个人眼中都尽是跃跃欲试的昂扬斗志——正是最好的年华,怎么不满怀壮志。 “外面还有八个放哨的,一共二十人尽皆到齐——魏王托我等转告大人,三日之后他将起兵攻城,何时行动望大人自行斟酌。” 祁玦闻言一愣,因为自己一路走来居然也只是发现了其中的六人,看来他们确实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领头看他神色有异似乎也颇为自得,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杆。 “韩府的地图,周遭兵士的巡逻路线以及他们换岗的时辰安排都在这里——你们每个人都务必熟记,因为一旦开始行动,我们每一个人都随时可能会死,而活着的,必须带大家逃出生天。”祁玦这些天自然不只是走街串巷地挣几个散碎银子这么简单,关押段宣忱的韩府里里外外他已经摸了个通透。 在他看来韩府的守备和大街上也差不了太多,但此行的目的是救人而非杀人,祁玦凭借一己之力足以取了韩爵的人头后再逃出生天,但是要带上一个不谙武功的段宣忱却是绝无可能。 “敢问大人,我们何时行动?” “... ...两日后,子时,我们分成两队——你带一队从后院潜入,寻机刺杀卫劼或者韩爵以制造混乱,我带着其他人趁乱去救晋王。”祁玦当然记得段归的嘱托,他真心为眼前这人这些人感到悲哀,神色却不见丝毫的变化——大概是因为见过的生死太多,他早已对此司空见惯。 “记得,得手之后即刻脱身不要与敌兵纠缠,我不会去救你们任何人,如果我被围住,你们也不用救我——逃生的路已经安排好,只要一切听命行事,保你们全身而退。” 祁玦这话说的言不由衷,所以他转过身去故作高深莫测之状实则是不想让人看出他的不忍,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不过是弃子而已,江边的那艘船不是生路,而是彻头彻尾的死门。 一旦他们踏上那艘船驶向江心,水流就会慢慢融化船底的石蜡,而沉船之后湍流必将所有人都卷入江底——当然,并不包括留在城里根本没有上船的祁玦和段宣忱。 人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光了,韩爵和卫劼又去追查什么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章 段宣忱 “喂!就算是软禁,至少也给孤找点儿消遣的乐子?天天就在这小院子里看你们家那些个骚娘们伤春悲秋,孤实在已经腻烦透了!” “殿下见谅,老叔公吩咐过,府内您哪里都可以去,但是为了安全起见,这府门却半步都不能出,若是实在闲来无事要找乐子,府中女眷可以任由殿下差遣……能得殿下的临幸是她们的造化,我韩氏一门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只是小的们必须寸步不离地守在这儿,不过您放心,不该听的不该看的,小的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侍卫,或者说是狱卒根本毫无恭敬之态,挤眉弄眼的满脸都是猥琐与调侃。 韩羡此刻若是泉下有知,必定会被府中的乌烟瘴气再气死一回,他那些风韵犹存的遗孀们简直就成了倚门卖笑的风尘女,而他的府邸除了被当成囚禁段宣忱的监牢之外,污秽则更胜于城中的烟花地——随便什么人只要出得起钱或者她们看得顺眼,都可以去后院春风一度,而一想到嫖的是韩氏前族长的妻妾,那份大仇得报般的痛快淋漓更是让韩氏门下的子弟趋之若鹜。 而更要命的是那些女人居然无一例外都是于自愿,大概是因为叶浚卿那一剂药的药性过于强烈,以致那一天疯狂到令人难以忘怀,府里的女人们简直仿佛食髓知味的猫儿一样撕下了所有礼义廉耻的外衣,先是曾经春风一度的老相识,之后甚至是看守的护卫和做饭的厨子、采买的小厮——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没有了头一次干这勾当的羞赧,她们很快就把肮脏不堪的丑闻闹到了街知巷闻的地步。 而那场野蛮粗暴却令人血脉喷张欲罢不能的盛宴亲历者们,原本也对这些风情万种狐媚入骨的小孤孀念念不忘,于是郎有情妾有意,驻守武陵的韩氏男丁们开始光明正大地寻各种借口去探望这些侄媳或者婶娘,以至于韩家大鸡窝的名声在百姓之中也不胫而走。 但说到底这也只能怪韩羡自己种因得果,若不是他好色无度又怎么会败坏了自家的门风,让这些不甘寂寞的红杏在他死后纷纷往墙外探头,正是那句市井的唱词——好色风流,不是冤家不聚头,只为戏人妇,难保妻儿否,嬉戏眼前谋孽满身后,报应从头,万恶淫为首,因此上,媒色邪淫一笔勾。 府中这些看押段宣忱的所谓侍卫无一不是韩氏门下的青年才俊,血气方刚的他们自然也免不了和后院的尤物们纠缠不清,乍听得段宣忱提起那些让他们神魂颠倒的女人,自然会止不住地往歪处想——毕竟眼前的这个小王爷,也确实到了情窦初开的岁数。 “呸!你们当孤王和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一般下三滥呢?” “呵呵~是是是,晋王殿下的名声确实要比我们这些人好得太多了——建康城里的百姓,可都对您赞不绝口呢~啊~哈哈哈哈~”侍卫挤眉弄眼地嘲笑着,全不在乎尊卑有别,而他显然对段宣忱的名声也知之甚详。 “放肆!”“啪!” 段宣忱似乎恼羞成怒一般以一记响亮的耳光终结了对方肆无忌惮的狂笑,被打的士卒先是一愣,随后一张脸上即刻浮现出了五个指印,随后那印记晕开,渐渐涨红了整张脸。 古人云,血勇之人怒而面赤,段宣忱眼见其人目露凶光立刻下意识地躲避,但只练过几天花拳绣腿的少年怎么躲得过赳赳武夫的拳脚——只见那“侍卫”提腿只一脚就把他踹飞了足有三尺,巨大的声响让他身边的同袍都吓了一跳,而那些人愣了片刻之后才急忙前去阻拦,可就是这片刻的功夫,已足以令段宣忱遍体鳞伤。 “他妈的!小畜生!你以为你还是建康城里的逍遥王爷?实话告诉你,段归已经到了武陵城外,这一仗要是打不赢,你小子的脑袋就是我们献给当今陛下的降书顺表!老子看你八成还是个雏儿,他妈的于心不忍... ...咳~呸!不知好歹的东西!”所谓的侍卫在一众同袍的安抚下忿忿地走了出去,临走还没忘了对着段宣忱的脑袋啐一口吐沫。 段宣忱趴在地上默然无语,倒不是因为伤势过重,因为那个该死的混蛋身手着实一般,所以看起来鼻青脸肿血迹斑斑颇为骇人,但实际上既没伤着内脏更不可能伤着骨头,不过都是些皮外伤而已。 真正令他痛苦的是来自对方的轻蔑——原来自己在这些逆臣的眼中,既可以是挥舞摇摆的大旗,也随时可以变成杀之以求平安的首恶。 以下凌上,恶奴欺主,自古至今也莫过于此。 半晌之后,段宣忱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随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虽已是狼狈不堪但他仍然没有忘了要整理仪容,当然最重要的是头上那顶父皇赐予的束发金冠——寒士尚且知道可死不可辱,何况他是天家血脉,他记得百里涉曾经教过他这个道理。 圣贤云,君子死而冠不免,讲的是上古先贤仲由,他为了救出陷于危难的主公而孤身闯阵,最终被敌人团团围困,得意洋洋的敌酋击落了他的冠缨令他披头散发,妄图以此羞辱他,仲由却笑着说君子即便是死也要仪容整洁,于是一边坦然地系着发冠,一边被敌人砍成了肉酱。 所谓勇气,并非一个人披坚执锐,身后万马千军山呼海啸之际能够多么一往无前,而是当他匹马单枪,面前刀山火海之时会有几分的坦然慷慨。 千古以来,能如此者寥寥——比如仲由,又比如那已与神话无异的谭公复生。 望门投止思张检,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段宣忱是百里涉最为头痛的学生,只不过他每每听到这些传奇时都会安静得好像一尊雕塑——他生平最厌恶那些寻章摘句皓首穷经的学问,但他生平最敬的却也是读书人,他们也许迂腐,但骨子里却往往有一种百折不挠的东西,即便是身化清风肉化泥,那东西也依旧会留在这天地之间铿锵作响。 他,一直以来都希望自己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来人,打水,孤要沐浴更衣!”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闹剧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这次“侍卫”们进来时明显谦恭了许多,甚至都想起来了面对他时,应该至少躬身作个揖。 温暖的水和崭新的衣冠很快就准备妥当,而那些侍卫似乎明白了他为何要做这些事,眼中都难免露出了些悲悯之色——说到底他不过是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孩子,如今却要为了别人的荣华富贵而身首异处。 “殿下,需不需要叫两个侍女来... ...”他们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少年,于是只能推己及人,觉得大概他死之前也该是想要尝尝女人滋味的。 “不必,下去。”段宣忱一口回绝,他不得不嘲笑这些蠢货的狭隘和粗俗——自己若是喜欢这些,恐怕国色天香花容月貌已不知享用了多少。 此刻段宣忱忽然想起了百里涉曾经教过他的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而随着这个念头一出现,他身上的伤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疼了。 沐浴完毕,换上一身干净的服装,静静地坐在桌案前翻起了那本已经看了无数遍的《万世明鉴》——屋内灯火昏黄,屋外的风吹得窗户纸沙沙作响,偶尔漏进来的一缕寒气卷得书页沙沙作响,不知是否天意使然,正好翻开了前朝武帝溺死明王林寒终得帝位一节,段宣忱看着这一段文章苦笑不已,自己如今何尝不是那个被扔进河里溺毙的傀儡? “哐哐哐哐哐~” 急躁的锣声毫无征兆地狂躁起来,刺得人耳膜生疼,段宣忱却对外面突如其来的嘈杂提不起丝毫的兴趣——他不是愚钝之人,当然早就明白这翼州之战无论胜败自己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韩爵果然是个小人,明明就是打算取自己的性命,却还要故弄玄虚生怕人看到他手持屠刀似的——段宣忱静静地等着韩家人破门而入,可等来等去却耳听得喧嚣之声渐远,终于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几个穿着夜行衣靠的蒙面人。 “假扮刺客?亏你们想得出来,孤实在想不出除了你们,还有谁需要杀我... ...” “殿下,时间紧迫,这是魏王的手书,请过目!”为首的黑衣人自然是祁玦,他递上一张信笺的同时还给了段宣忱一身和他们相同的衣服——段归特意选了几个和他身高体型相仿的少年参与行动,目的就是为了鱼目混珠。 “皇叔?”段宣忱接过信笺展开,上面只有四句诗——卿游水底我临渊,我醉洪波汝戏莲。忍把青锋施阁下,君登极乐我随缘。 当日酒楼之中段之泓的祭鱼七绝,在场耳闻之人只有百里视、段归和他而已,如此做即可证明来人的身份,更是在向他表明自己从没忘了血浓于水。 “殿下请更衣,我等会保您逃出这里。” “好!”段宣忱当机立断,片刻之后已经和前来营救他的人无分彼此。 “... ...殿下只需跟着我即可,其他的,什么都别问什么也别做。”祁玦似是无意间凑近他耳边轻声说道,那眼神显然是话外有音。 段宣忱立刻意识到他可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但既然段归能够把这件事交给他处理,自己也该和段归一样信任这个人。 他只好满心疑惑地跟着为首的黑衣人,看着他用一根极细的丝线将前来阻挡的韩氏兵卒纷纷斩首,他不知道段归的身边何时多了这么一个狠辣的绝顶高手,但显然他可以很轻易地就带自己逃出生天。 “抓住他们!死活不论!”一声呼喊从身后传来,紧接着就杂乱的脚步声和星星点点的火光。 韩爵的大队人马发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后再折返回来却发现段宣忱已经没了踪影,于是立刻沿着血迹一路追踪而来——祁玦亲手制造的尸体成了追兵最好的路标,很快的,双方已经可以看到彼此眼里的杀机。 祁玦一行人若是不带着段宣忱可能早就没了踪影,但是带这个全然不通武艺的少年,他们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分头走!港口集合,记得是一艘黑舷双帆的小舟,船头点着一串三只白色的灯笼!”危急关头,祁玦这才将逃生的法门告知众人,于是十几号人瞬间就跑成了四五个方向,追兵一时间不知所措,眼看着他们在长街夜幕里消失无踪。 “妈的!分头追,死活不论只要把姓段的人头带回去就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一章 卫劼 “卫大人,您来的可太是时候了~” “府里到底出什么事儿了?韩老大人呢?” “大人您可不知道,来了好多的刺客,惊了老大人不说,还劫走了晋王... ...” “刺客?!还劫走了段宣忱... ...等等,府里的卫士何在?” “卫士?自然都撒出去搜捕刺客了... ...对方出了府门便四散而去,府里的人手实在不够,这不,小人正要去城外大营调兵... ...” “荒唐!这么说府里现在只剩老弱妇孺?!连韩老大人那里都无人护卫?!” “这... ...” “这什么这!快!带我们过去!” 卫劼带着自己的几十名护卫赶到时,韩府周围严密的警戒线已经荡然无存,刺客分头跑卫士分头追,于是警戒线被扯得七零八落,这时候如果有哪怕一个身手不凡的埋伏在附近伺机而动,后果都不堪设想。 好在韩爵安然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以至于昏倒在了韩羡夫人的床上。 卫劼见此情形先是不由得暗自惊叹,惊讶于这老朽年近古稀竟还有精力行此为老不尊之举,然后便露出了一脸大失所望般的鄙夷来——如今他卫氏只能客居武陵,而韩氏辖下也仅剩下这一座城池而已,坐困愁城四个字用来形容他们此时再恰当不过,可形式如此危急,这老儿身为韩氏当家居然还有这等闲情雅致。 他想要领兵出征,因为他坚信段归一个月之内辗转整个翼州必定已是强弩之末。 但韩爵不这么想,他居然认为此刻情见势竭,应该把罪责都推到段宣忱的头上然后杀之以平息圣怒——说到底当今天子的目的基本已经达到了,五大公卿中仅剩中行氏还坐拥一州之地,但武陵一破他们也必定危在旦夕。 所以他觉得只要让段宣忱和中行瓒顶了这颗雷,韩卫两家即便辉煌不再,但安分地做个富家翁却应该绰绰有余。 卫劼却无法苟同这般苟且的行径,他的先祖可是纵横捭阖辅明君成一统的旷世英杰,他的家族更是累世公卿的几朝元勋——想当年群雄逐鹿军阀混战,朝野人人自危甚至天子都可以十几天换一个的时候,只有他卫氏可以长盛不衰稳稳地立足于朝堂,若不是他父祖时运不济,此刻至少也该是独霸朝堂的局面,哪里需要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局面。 所以他迫切地希望通过一场胜利来赢取武陵的人心——韩氏门下中也已有不少人对眼前的局势充满了不安,年轻人总是好高骛远的,所以武陵城里的小一辈们早就对韩爵的逡巡感到厌烦,只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引路人来指点而已。 韩爵如果死于非命,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武陵,然后和段归决一死战——卫劼肯定此时倚仗坚城决战段归的疲惫之师必定可以大获全胜,而韩爵之所以屡次阻挠他,必定是出于私心和胆怯,害怕自己一旦激怒段归会殃及他这条池里的老王八。 “老大人,老大人... ...” “啊... ...” “老爷子醒了~” “大人没事就好... ...” 一群人按前胸抚后背的忙碌了许久之后,韩爵这才悠悠醒转——而一旁香肩半露引得无数目光流连忘返的韩夫人方才出了一口气,不经意间露出三分艳色好巧不巧得正从卫劼的眼角划过。 卫劼生就一副英俊的外表,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被姑娘们围观,韩夫人自然早就心痒难耐,只是对方碍于两家的关系几乎从不来后园,所以更撩拨得韩夫人每每夜不能寐。 “有劳卫大人前来,奴家这里替韩府满门谢过~”韩夫人说话间盈盈拜倒,刻意把一抹那莹白丰润正摆到了卫劼的面前——果然,世上无猫不爱腥,卫劼的喉头随之一阵抖动。 “夫人请起,你我两家同气连枝,分内之事何必客气~”卫劼伸手相搀之际,双手似是无意地从她腰间划过,而这女人两颊霎时便如擦上了胭脂般,娇媚之态更是令他垂涎欲滴。 “卫大人... ...有劳了... ...”韩爵好像是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眉来眼去似的,起身挣扎着似乎想要看出些端倪。 “韩老大人客气了... ...”卫劼抱拳拱手一躬到地,显出十分的恭敬——可一低头却不经意看到了韩夫人裙下若隐若现的半截白嫩小腿。 “咳咳咳~卫大人见笑了,老夫身体欠佳,多亏了侄媳彻夜照料——可日后万勿如此了,今夜若是连累了你,日后九泉之下,老夫可怎么想羡儿交代啊... ...对了,刺客抓到了么?”韩爵起身红着一张老脸示意下人拿过衣衫,之后一边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找着台阶——被外人目睹丑事,即便已经轻车熟路,但只要是人到底还是会有些羞愧的。 “刺客四散逃逸,府里的卫士都派出去搜捕了,不过还没消息传回来... ...”韩夫人一面小心翼翼地像个奴婢般回答着,一边用一种韩爵无法察觉的姿势,拿脚尖有意无意地触碰着卫劼的靴子。 “咳咳咳咳咳~都派出去了?那府里的警戒呢?!”韩爵闻言一口水险些喷了出来,方才还带着红晕的老脸刹那间变得煞白——此刻站在这里的如果不是卫劼而是去而复返的刺客,他哪里还有命喝水。 “老大人放心,抓到刺客之前,贵府的安危暂时由卫某和家人负责。”卫劼打蛇随棍上,似乎早已想到了会有眼下的状况发生,而他刻意不说段宣忱已被劫走的事,当然不是出于担心眼前这老人力虚体弱受不得刺激那么简单。 他如果照实说了,这老家伙怕是会立刻下令开城献降。 “咳咳~多谢卫大人,眼下这局势,老夫也就不跟大人客气了——侄媳啊,替我招呼好卫大人和随行的诸位,千万不可慢待。”韩爵说话间似乎微微地对韩夫人点了点头,而这一点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观察入微的卫劼。 他虽然并非什么将才,更不堪政事,但自幼长了一双见微知著的眼睛,倒是一个当仵作的好材料。 而从韩爵的脸上他更是看出了一丝怀疑的神色,虽然一闪即逝,但很明显他对自己并不放心,甚至有可能在怀疑自己于此事有关,或者根本就是此事的主使——所以他才一口答应让自己留在府中,若他真是主使未免瓜田李下自然不敢再次下手。 卫劼暗自讥笑他的无能,难怪到了这把年纪还要等韩羡死于非命才能执掌大权——那些人既然能避过重重的守卫直接闯进后园,更把你堵在了床上,又怎么会轻易地就此退走,显然其入府必定是另有所图,而韩府中眼下值得人花这么多心思的,无非就只有段宣忱而已。 城外领兵的是段归,几乎整个江东的人都知道他和段宣忱关系密切,甚至有人传言他才是这个十四皇子的生父,他派人来救段宣忱,那就意味着攻城在即,所以今晚这最后的几个时辰,将是他最后的机会。 韩夫人在走在他前面是不是地回头抛来一个媚眼,那眉眼间的情意已经昭然若揭——卫劼带来的护卫已经守住了韩爵的卧房,而他自己则是要去客房歇息,韩夫人执意亲自掌灯带路,除了感激之外显然别有用心。 “大人,请~”韩夫人推开客舍的房门,说了一句请之后却先一步迈了进去。 “夫人客气了~”卫劼虽然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知肚明,但照例至少要做足礼数——毕竟是甲第高门,和一般的烟花柳巷还是要有所区别的。 韩夫人熄灭了手里的灯笼,拿出火折子点亮了床头的一盏红纱罩的蜡烛,光影摇曳之间韩夫人身上的轻纱显然已经遮不住她毕露的窈窕曲线,而她走向床边时略一弯腰,更是让卫劼心旌荡漾。 “这房子许久没人住了,奴家替您整理整理,大人稍候~”韩夫人头也不回地伸手去铺床叠被,但那张雕花大床实在太宽,以至于她只能单膝跪在床上,整个人拱起一道诱人的弧度。 卫劼看得两眼赤红口干舌燥,他终于明白了韩爵为何这个岁数还对这女人如痴如醉——他缓缓走了过去,而韩夫人似乎毫无察觉似的自顾自忙碌着,只是那腰线似乎塌地更低了。 “等不及了~我这就要~” “啊~大人,你干什么~大人~大人~别这样~嗯~啊~” 一时间房内烛影与幔帐交相摇曳,而那声声浅唱低吟,更是吸引了窗外的猫儿驻足流连。 半晌之后,响动渐渐停息,幔帐再打开时卫劼一脸陶醉之色仰倒在床上——而韩夫人此刻也是云髻散乱香汗淋漓,正粉面含春地靠在他胸前,一根春葱似的食指不住地在他心口那里画着圈,显然也对这俏郎君颇为满意。 两人眼中尽是情意绵绵,只不过卫劼能看得出她七分假,韩夫人应该也猜得到他三分真。 “与夫人春风一度,方知这男女之事竟有如此绝妙的滋味~” “呸~好不知羞,占了便宜还要耍嘴... ...” “夫人觉得如何?” “什么... ...如何... ...” “自然是与在下共赴巫山的这一路,感觉如何?” “你这人怎么如此... ...无赖~” 韩夫人羞红了脸,螓首深埋到卫劼的怀中,可锦被下的身子却好像磨蹭地更加紧实了几分。 “在下对夫人一片真心天日可鉴,尤其这一夜风流过后,在下怕是再也离不开夫人了... ...可惜你我有缘无分... ...”卫劼故作惋惜之色,说话间将怀里风韵犹存的美妇搂得更紧了。 “怎么?得了奴家的身子,便想一走了之了么?小没良心的... ...”韩夫人面露三分愠怒,伸出两指拧向卫劼的腰间,那感觉既痒又麻且痛,更有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人难以抵受的快活。 “在下若有此心天诛地灭... ...只是夫人的身份加上韩氏的地位,姐姐即便愿意,那老头子可未必答应啊~” “那还不容易——这韩氏一门如今只剩这一个老朽,他若是死了,你我不就是长久夫妻?” “夫人... ...不对,姐姐此话当真?若能如此,你我以后便是长久夫妻,待我败了那段归,便正式迎娶姐姐过门!” “小冤家,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罢了,看在你这么会疼人的份上,姐姐等一下便去替你料理了他,不过么... ...” “那,小弟就多谢姐姐了——时间尚早,求姐姐行行好,再赏小弟一次~” “嗯~瞧你,急色鬼~啊~” 所谓奸情出人命,自古以来都是谋杀亲夫,可偏偏这金碧辉煌的大宅门里,奸夫淫妇要谋害的却是前任姘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二章 曲无颜 屋里春意盎然,可他们却没发现有一双杀意凛凛的眼睛正在注视着罗帷里的缠绵。 曲无颜自然是被段怀璋派来解决段宣忱这个心头大患的,但段怀璋却决然想不到她真正要做的事恰好相反——花主的命令是要她伺机救人,而她在筹划了多时之后发现凭一己之力似乎难以成事,而潜伏武陵城里的百花羞暗桩,不过是几个完全不通武艺的寻常女子。 可段归攻城在即,于是她决心今晚孤注一掷,打算拼着一死也要把段宣忱送到城里的落脚点暂时安顿下来——就在她准备行动的时候,一群黑衣蒙面的人冲进了韩府,随后府里霎时间乱做一团,紧接着那些人又杀了出来四散逃逸不知去向。 曲无颜本以为是有人行刺韩爵,可还来不及庆幸天赐良机就发现段宣忱也已经没了踪影,她这时才明白那伙人和她的目的是一样的。 不过这样也好,无论是谁替她做了这件事,接下来她只需要渔翁得利即可,而给段怀璋最好的解释,则莫过于韩爵和卫劼的人头。 房里两人郎情妾意恣意欢喜之前她就已经潜伏在了屋顶,不得不目睹全过程的她好几次险些忍不住直接冲进去手起刀落的冲动——这与道德和侠义无关,只是因为她的怪癖,因为她一看到男欢女爱就难以抑制杀人的冲动。 可是现在打草惊蛇,那女人一声尖叫便可能让韩爵逃之夭夭,所以她必须忍耐。 令她喜出望外的是,躲进这里偷欢的狗男女居然就是卫劼和韩夫人,于是她耐心等着他们偃旗息鼓,打算等那女人出来再跟上去顺藤摸瓜去找到韩爵的所在,可等着等着却无意间发现了这两人还在谋划之中的奸情人命案,这让曲无颜不得不继续忍耐下去——今晚她的运气实在太好了,想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有人帮忙代劳,而她自己只需窥伺在侧以备完全即可。 终于,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了交缠的身子,韩夫人整理好衣衫后顷刻间又成了那个豪门贵妇,而那卫劼则精疲力尽地睡去,脸上还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曲无颜强按下进去作案的念头,一路蹑足潜踪跟着韩夫人往后园走去。 这毒妇果然说到做到,大概也是因为这老朽日日流连于此,既给不了她快活又耽误她与那些年轻后生私通,所以她早就怀恨在心——不过巴掌大的一小碗莲子羹里,韩夫人足足加了三勺不知名的粉末进去,这才袅袅娜娜地端着回了自己的卧房。 “叔公,刚热好的莲子羹,喝一碗定定神~” “小娼妇~你是去热莲子羹给我吃?还是送上门却让别人吃啊?” “讨厌~叔公您说什么呢~不是您让我去的么... ...现在反要诬赖奴家,奴家不依么~” 不同于在那年轻人面前的成熟妩媚,她到了韩爵这儿立刻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怯,只见韩夫人顺势往老头儿的怀里一倒,当场便乐得那老家伙一阵不住的喘息,险些又背过气去。 韩夫人急忙伸手在他前胸摩挲起来,看他稍稍平复之后这才断过那碗莲子羹,老头儿刚要张嘴,却若有所思般直勾勾盯着她看了起来。 “叔公,怎么这么看着奴家... ...” “那个卫劼,说了什么没有?” “哼~老爷子您好没良心,奴家的身子为了您白白便宜了那小子,您问也不问,只记得自己的大事... ...”韩夫人说着潸然泪下,竟是比操持皮肉生意的姑娘们演技还要精湛几分。 “好好好~叔公疼你,等眼下的事情一了老夫就在建康给你买一所大宅子,到时我们日日夜夜地逍遥快活成不成?” “哼~这还差不多... ...那个小子,果然和您预料的一样没安好心——他打算趁机偷您的印信,然后调集武陵的兵马和那个段归决战呢~” “老夫就知道他不会这么好心,想偷我印信调兵?痴心妄想!” 这女人被韩爵用那种目光瞪视了许久居然能面不改色对答如流,更是用三分真七分假的三言两语便将老头儿骗得喜笑颜开,随后不仅一口吞下了她递到自己嘴边的剧毒,那神色居然甘之如饴竟似全没感到半分的异样。 韩爵不知自己命在旦夕,竟还在用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肆无忌惮地轻薄着怀中美人,同时不断地将索命的毒粥吞下肚子,眼见这老朽已经命不久矣,曲无颜决定去做另一件事——现在该去结果睡梦中的卫劼了,有这两颗脑袋作保,自己回到段怀璋那里说不定不仅免罪还会更上层楼。 毕竟花主特意叮嘱过,不到万不得已切记不可暴露身份,这说明自己在段怀璋身边必定还有其他的用处——她在乎的不是一己的生死,而是如何生如何死才能为恩同再造的主公取得更大的利益。 “喂~你还要偷听到什么时候?还不去解决了卫劼?”轻柔的语声令后窗外的曲无颜一惊,毫无疑问说话的人是韩夫人,而这话必定是说给她听得。 “侄媳,你在跟谁说... ...呃~”曲无颜回过头正从那孔隙中窥见韩爵七窍流血一脸地不明就里。 “这里交给我,你快去做你的事... ...为首的那个刺客... ...带着晋王往东去了... ...”韩夫人用被子死死捂着韩爵,纠缠间身上的轻纱滑落,正露出后腰上的一朵百花羞。 韩爵拼命挣扎,可他年老力衰又纵欲过度,哪里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对手,所以没几下便两腿一伸呜呼哀哉,待韩夫人掀开被子时,已经是气孔流血面色乌青气息全无。 “啊~救命啊,刺客!刺客!” “韩夫人!这... ...” “快去禀告卫大人... ...” 护卫们脚下生风却无一不是面露喜色——韩爵死了,城里自然只剩卫劼可以当家做主。 可当他们找到卫劼时,那一脸喜色刹那间便又换了骇然——他衣衫尽解仰面躺倒在床上,一张脸却扭转到了背后紧贴着枕头,更可怕的是他下身一片殷红的血迹,有些重要的东西显然已踪影皆无。 眼前这番景象不仅让护卫们面面相觑,连急急赶来的韩夫人见状也是尖叫一声便昏了过去——当然只是一份真九分假,因为卫劼的死状实在过于恐怖,换做任何一个刚刚和他有了夫妻之实的女人看到,都应该如此才对。 “卫大人也遇刺了!” 就在韩府一片混乱的时候,曲无颜早已经远远离开,她穿街越巷犹如一只灵巧的狸猫,无声无息地在房檐屋脊上闪转腾挪着。 突然一点微弱的寒光直袭她的面颊,那东西力贯千钧却又无声无息,千钧一发之际曲无颜只得借力斜飞出去六尺,随后踉跄几步险些就跌倒在地。 “什么人!” “该我问你才对... ...为何一直跟着我们?” 不远处的阴影里闪出两个黑衣人,曲无颜认得那身装束,正是不久前佯装刺客调虎离山,趁机劫走段宣忱的家伙。 “是谁派阁下来劫持晋王的?” “果然是冲着我们来的... ...受死!” 出手的黑衣人话音未落便飞身扑了过来,他根本不给曲无颜解释的机会,而且一出手便是杀招——那一枚闪亮的钢钉再次袭来,比上一次更快更狠。 可另一个身材稍矮的不仅没有动手的打算,反而在同伴的示意下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曲无颜豁然开朗。 “我并无恶意,我... ...” “少废话!” 黑衣人根本不给她辩解的机会,一枚连着游丝的钢钉来去自如简直好像飞蚊一般难缠,而曲无颜明显感觉到那根游丝恐怕比这钢钉更致命。 黑衣人显然也有些急躁,他可能也从没遇到过这么难缠的对手——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曲无颜天生亦雌亦雄的体质让她既有女人的柔韧的筋骨又不乏男人健硕的肌肉,原本只是上乘而已的轻功步伐在她施展出来竟如鬼魅般飘忽不定。 那黑衣人屡次攻击借不能得手,终于恼羞成怒般用尽全力将钢钉抛出,这一次它不再无声无息,而是撕裂夜色划出一道刺耳尖啸。 “叮!” 钢钉再次打偏,因为曲无颜的腰肢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将她整个人扭向了一边——但黑衣人似乎并不在意全力一击落空,只见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步伐绕到了曲无颜的身后,手中那一缕游丝径直缠向了她的腰肢。 曲无颜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随即腰如强弓人如利箭射向半空,堪堪避开了腰斩之危。 黑衣人正目光灼灼地期待着敌人一命呜呼,可转眼的功夫面前之人便踪影皆无,紧接着一阵罡风从天而降,他抬起头时只看到一条人影如扑食的鹰隼般从天而降。 曲无颜怒了,自己明明与眼前这人无冤无仇,可对方步步紧逼出手毫不留情,刚才更险些就将自己切成了两段——于是她决定给这个人一点教训,比如留下他的一只手。 须臾之间,她的双手已经如同铁锁般仅仅扣住了黑衣人的左臂关节,只要再稍稍用力就能听到骨断筋折的脆响。 黑衣人临危不惧,那双昏黄的瞳孔里霎时间迸发出狠厉的杀机——深深钉在砖石里的钢钉在他指节轻扣之间骤然收回,紧绷的游丝骤然失去了着力点,立刻像是癫狂的毒蛇版扭动起来。 只是略微触碰,便已经切开了曲无颜脸上的罩纱,甚至在她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 曲无颜惊觉自己的脸再一次露于人前,心中的羞耻感刹那间化为了滔天的杀意——咔地一声折断了黑衣人的左臂之后,她的双手又如游蛇般攀上了他的脖颈。 “住手!孤是段宣忱,你是百花羞的人!”月光正好照在曲无颜的脸上,额间那多用金粉朱砂纹绣的百花羞正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 ...多谢殿下。”祁玦用右手反向揉着自己脖子的左侧,饶是曲无颜及时收手,也难免令他肌肉淤青。 “放心,我还没有用力... ...”曲无颜看着他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忽然想起来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自己折断了他一条胳膊。 “你的手... ...” “你的脸... ...”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一起收声,四目相对之际曲无颜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异样情愫。 “一起走,我会些医术,那点小伤处理及时不会留下疤痕的——而且,殿下现在也需要你。”祁玦指了指曲无颜的脸又指了指自己的胳膊,他应该是觉得一个女人大概会很在意这道血痕。 曲无颜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自己脖子上系着的丝巾,还好没有脱落——自从上次无意间露出真容后,她每天都会花最少半个时辰将自己的脸刮地比敷了粉还要白净细腻,可突兀的喉结却只能用丝巾去遮掩。 而做完这个动作后她骤然一愣,眼前这个病恹恹的家伙为何会让自己如此紧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三章 叶浚卿,中行瓒 “浚卿,这中行瓒连日来高挂免战牌不出城门半步,而我军粮草将尽... ...你可有什么对策么?” 百里涉愁眉紧蹙,因为中行瓒再一次大败而回之后,士气尽丧的他索性闭门不出,俨然是彻底打算据地自守了。 事情和叶浚卿预想的一般无二,他们接到段归的回信之后才过了区区天三天,便有一队人马按捺不住自东南方浩浩荡荡而来,直至百里涉寨门前方才驻足,来人声称常沙已被攻破,他们是魏王派来的援军——可他们却绝不会想到,百里涉和叶浚卿早已亲率精兵伏兵于营外的密林险要之处,只在营中留了半数的人马以作诱饵,专等他们前来。 近百辆牛车煞有介事地走在大队人马中间,上面堆积如山的粮秣与浩浩荡荡的队伍相映成趣,看上去倒是颇为壮观,可惜仔细观察却不难发现那些车辙实在太浅,好像车上如小山一般的仅仅只是一堆稻草而已。 果然,寨门打开的同时,牛群便立刻发疯一样冲了进来——车上的草料显然混合了硫磺硝石,先是一点星火之后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火蛇随着横冲直撞的牛群肆意蔓延,恨不得将整座军营顷刻间尽化为飞灰。 火牛阵之后便是刀枪林,为首之人赫然便是中行瓒,而他身后咬牙切齿的那个则是不久前逃出生天的中行悼,两人各引一军突入营中逢人便杀见旗便砍——叶浚卿为了诱敌深入并未对营中的兵将说明原委,所以那情景任谁看来都像是一支精兵即将以少胜多大破敌营。 中行瓒发现自己再次中计时已经晚了,就在他们杀得兴起之时,百里涉和叶浚卿已经各领一军堵死了他们的退路——中行瓒作茧自缚,彻底被堵死在了自己一手点燃的火海里。 常言说凡事可一不可再,但中行瓒偏偏在一块石头面前跌倒了三次——叶浚卿的战术和司徒靖简直如出一辙,来来回回无非就是一招请君入瓮而已,但司徒靖往往是以自身的安危为代价,而叶浚卿却总是拿别人的性命做赌注。 前者勇气可嘉,后者却难免显得歹毒。 好在还有中行悼拼死护主,他以一己之力撕裂了百里涉的防线让中行瓒得以逃出生天,而自己临死之时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百里涉毕竟是个文人,面对这等悍不畏死的冲锋时他没有与之单打独斗的本事,于是只好集结重兵将其团团围困,殊不知这正中了中行悼的下怀。 中行瓒死里逃生之后便闭门不战,而百里涉这边也因为诱敌之计再次折损了不少辎重和人马,更加无力强攻。 “... ...大人,退兵~”叶浚卿轻描淡写地说道。 “什么?浚卿你... ...眼下好不容易才令中行瓒龟缩不前,退兵岂不是前功尽弃?”百里涉难以置信地看着叶浚卿,那眼神七分惊异带着三分怜悯,好像在看一个病人。 他可能以为对方是因为连日来搦战不成而焦虑过度,以致心神失常。 “是,退兵,回去——不瞒大人,下官本来也是茫无头绪,可是刚才魏王的信使到了,武陵已经收复,翼州如今只剩这归阳一郡还在叛军手中,大人请看。”叶浚卿递上段归的亲笔书信,随后又恭敬地退到一旁。 “... ...既如此更该等魏王大军前来我等并力攻城,此刻退兵岂不是前功尽弃?”百里涉看过信之后现出一抹欣然之色,但随即又不解地问道。 “大人明鉴,中行瓒并非韩爵那种自守之贼,他屡屡中我之计,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他想速战速决,尽快去与韩氏合兵围剿魏王罢了——如此何不给他个机会?” “你的意思是以退为进诱他出城?可中行瓒此刻已成惊弓之鸟,怎么还会轻易中计?” “我们若是往东撤他也许不敢追击,但我们若是往南去琅中呢?”叶浚卿故作神秘,但看着百里涉一脸不解的样子,他只得笑了笑继续解释道,“往东去长冶可能是与魏王合兵,中行瓒此刻杯弓蛇影定然不敢轻易追击——可我们若是往南去琅中,岂不说明魏王兵败,我等是在狼狈奔逃?” “... ...若他执意死守归阳又如何?” “那就要劳烦魏王了——大人不妨即刻回书一封,让魏王封闭武岭城门,但仍虚张韩氏的旗号... ...” 百里涉听着叶浚卿的耳语似乎颇为激动,他迫不及待地拿起纸笔刷刷点点,片刻之间即按叶浚卿的意思将一封书信写好交给了斥候,并言明人马不歇尽速送到武陵。 三日之后,百里涉营寨之中忽然一片混乱似是拔营之状,归阳城的守军自然是不敢轻举妄动,但消息一经传开,城里的百姓却无不为此振奋欢呼,因为太平日子又要来了。 城头的中行瓒则轻蔑地看着城外拔营的大军,心道这叶浚卿来来去去便只有这一招而已。 “少主,末将以为,此刻该出城杀他个... ...”中行惗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轻声说道。 自从中行悼战死之后他就日日如履薄冰,生怕哪句话不对会招致中行瓒的军法——因为从中行瓒大败而回的那天起,他就再没有得到过一个好脸色。 “杀你大爷!之前就是听了你的屁话,损兵折将不说还害死了阿悼,要不看你是家中独子,老子... ...”中行瓒怒不可遏地挥起横天刀却又缓缓落下——死者已矣,眼下自己身边可用之人仅剩这个废物,俗话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人可以用总好过事必躬亲。 更重要的是,此人忠心可嘉,从小就是自己身边最得力的狗,就此杀了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 ...少主若是觉得不放心,末将请缨率五百轻骑出城查探——那个叶浚卿诡计多端,如果是诱敌,必然旗号零落行伍散乱,可眼下他们行动整齐划一且不急不慌,似乎是刻意告诉我等他们胸有成竹... ...兵法有云,弱而示之以强,否而示之以能,谋之要也... ...而且看他们撤退的方向似乎是往南,末将猜想,会不会是段归已经兵败,百里涉要逃回滁州... ...” “段归兵败?亏你想得出来!败给谁?是韩爵那个老朽还是卫劼那个废物?” “末将不知,但少主你想想,前番段归已经攻下了长冶,卫劼不得已只能投奔韩氏,现而今段归应正攻常沙或江阴,此时百里涉即便是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该让出通路给我等救援翼北——除非,他们已经没有阻截我们驰援的必要了。” 中行瓒闻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随即目光绕过中行惗再次看向了城外的营寨,这一次他仔细按照中行惗的思路细细观察了许久,果然,对方撤兵虽然毫无征兆但却是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后军变前队前军做后队如同长龙般正从营中缓缓而出。 他开始认同中行惗的想法——段归说不定真的败了,而此刻叶浚卿那厮不过是在故弄玄虚,该怕自己追击。 “你亲自带一百轻骑跟紧百里涉,记得沿途留下记号,记住不许打草惊蛇——我先派人去武陵探探虚实... ...” “遵命!” 中行惗大喜过望,他似乎断定天意站在了他们这一边,而全然忘了之前几次这么信心满满的时候,遭遇的是何种下场。 他点齐人马马不停蹄地出了归阳城,同一时间,中行瓒派出三个伶俐的亲兵扮做平民往武陵查探。 一晃就是八天过去,前往武陵的斥候终于返回,可那神色却有些异样。 “武陵情况如何?”中行瓒按捺着心中的焦虑和矛盾问道——他即期待这是叶浚卿的又一次诱敌之计,那便证明他这次所料不错;但他更期待中行惗是对的,因为那意味着他终于有机会可以一战成功。 越州一片生平,翼州却已被战火焚成焦土,什么国之柱石?他中行瓒才不稀罕,所谓乱世英雄起四方,此刻就是以越州为基业成就大事最佳时机。 “回少主... ...段归应该是败了... ...” “兔崽子!什么叫应该?!” 中行瓒听他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立时忍不住心头火起抬脚就要踹过去,可那亲兵毕竟在他身边伺候得久了,当即往后就地一滚,那狼狈的样子恰好泄了中行瓒满心的怒气。 “回少主,武陵城门封闭不许任何人进出——不过城头倒是韩家的旗号没错,小人已说了是少主的信使来相约围歼百里涉,可守城的韩玷说段归新败去向不明,为防奸细入城恕不接待... ...他还让小人告诉少主... ...说... ...说武陵危急之时少主一兵不发,此刻要做什么自管去做,他韩氏恕不奉陪... ...”小卒思虑再三才嗫嚅着说道,显然对方的原话更加不堪入耳。 “他妈的混账!”中行瓒拍案而起,倒不是因为恼怒韩玷的言辞,而是因为击败段归这天大的荣誉,居然落在了这个韩玷的头上。 对于此人他素有所闻,而且一向认为他是韩氏如今仅存的将才,虽然比起自己上不如流,但相较于他家族中那些庸庸碌碌只知寻欢作乐的废物甚至是中行惗来说,已经算得上是人中俊彦了。 只是此人一贯地媚上凌下,下作的品性实在是让中行瓒不敢恭维。 可他居然走了狗屎运,倚仗武陵的坚城和强兵让段归吃了瘪——要知道段归上一次吃到败仗还是近二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个统领五百人的区区裨将,而对手却是成名许久,北周四灵卫里号称天下第一兵的孟章卫古争流。 那一战段归利用荆溪口数百里的蔓桃林牵制了孟章卫三天三夜,可说是虽败犹荣,他更是自此声名鹊起。 中行瓒当然为之气结难纾,为何上天如此不公,竟然把这泼天的功名给了这么一个小人。 “传我将令,各营将官即刻点齐兵马,今晚子时全军随我出城追击百里涉... ...我要兴义兵,讨不臣!” 既然捞不到盖世的威名,好歹不能让这个腐儒从自己手里逃脱,否则以后他这固若金汤的越州岂不成了随便谁都能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烟花巷? 更何况,借此契机兵发翼州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如今狐卫韩三家俱已精疲力尽,赵氏苟延残喘不足为虑,简直上天要再次成就他中行氏的无上权威。 一城一地的得失或者天下无敌的名望并不重要,只要能在这乱世之中成就一番大业,往后的史笔如何书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俗话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而这些人在他中行氏的身边实在已经睡得够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四章 中行惗 进了雒水地界,地势便开始由平坦变得崎岖,两百余里的距离在这里还好说,到了那个群山环抱的鬼地方简直无异于不可逾越的天堑。 而雒水转西不过五百里便是琅中,由此再往西北百余里的半山上就是滁州的第一道屏障居安——那居安城分明就是为了阻碍翼州和越州兵马入滁州而建立的要塞,两者一在平地一在川,从居安下翼州攻琅中有如探囊取物,可想要自琅中攻居安却不啻于逆水行舟。 所以中行惗此刻最担心的事就是百里涉会发觉归阳方向并无动静,一旦他确定了身后没有追兵,必定会立即加速行军昼夜不停地逃回琅中去——那时他便可倚仗居安坚城扼守翼州咽喉,再想将其一举歼灭就成了痴人说梦。 可仅凭他手里的一百人实在无力阻止大军行进,更重要的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后果还可能适得其反。 所以他只能这么跟着,直到百里涉的前军距琅中郡地界已经不足百里。 就在他心急如焚之际,去给中行瓒报信的人终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而传回的消息令他既惊愕莫名却又喜出望外——中行瓒要他继续追踪百里涉,即便是惊动了对方也不要紧,中行惗现在要做的只是随时回报百里涉的动向即可,因为他的少主改了主意并不想追击这股残兵,而是打算趁机夺取空虚的翼州。 只要百里涉不从中作梗,此事对于蓄势已久的中行瓒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先夺武陵以扼守水陆要道,随后再取长冶以资所需,随后大军兵临琅中城下时六神无主的百里涉必定落荒而逃退守居安,届时他中行氏便可据险自守,进而拥两州之地与段怀璋分庭抗礼,届时朝廷为了安抚中行瓒,即便是封个王也在情理之中——而他中行惗,即是至亲又是干将,往小了说至少可以当个国相,若是有朝一日中行瓒南面为君,他说不定也能混个王爷当当。 一想到这里,中行惗那张肥胖的脸上立刻挤出了道道的褶痕。 “大人,百里涉又扎营了,离他们营地不远有个村庄,今晚去那儿歇宿如何?”派去探路的斥候不多时便回来了,那一脸挤眉弄眼的奸笑搔得中行惗也是心痒难耐。 “立刻发信号告诉其他人——走,咱们先行一步~”中行惗自然知道什么能让这小子如此兴奋,因为他本就是自己的心腹,两人可以说是蛇鼠一窝。 山村不大,四五十户人家的样子,明明是穷乡僻壤,可村中的姑娘却长得甚是水灵,中行惗不由得对那斥候大加称赞,更是随手便赏了二十两纹银。 三三两两的女孩们好像从没见过衣着如此光鲜的将军,纷纷来到村头围观——虽然衣着简朴不过是些粗布,但燕瘦环肥各尽其妙,清澈的眼眸和一方山水滋养下毫无雕饰的水嫩肌肤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中行惗一路上看得眼花缭乱,越看便越是觉得丹田燥热口干如灼——自从百里涉兵犯归阳开始,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囫囵觉了,更何况眠花宿柳。 少主虽然颇重亲情,但军规却是极严,战时但有敢犯军法者一律从严处置——而宿妓眠娼夜不归营本就是军规之中三十六斩之一,敢犯者必定是一刀两断的下场,本就严无可严。 可他是越州中行家的子弟,早已习惯了夜夜笙歌的日子,没来由素了这么久,此时看着眼前的荤腥难免像初春的猫儿般心痒难耐。 “偏远鄙野,能得将军偶然踏足,我等三生有幸——老朽已在家中备了酒食,请将军赏脸光顾~”老者看上去已经年逾古稀,即便拄着跟拐杖依旧走得颤颤巍巍,一双眼睛似乎常年半睁半闭,两道眉毛更是像丝绦般垂于胸口,这副尊荣在中行惗看来,简直活脱脱一个庙里的土地。 “你是村长?好大的人物啊!”中行惗跨坐雕鞍之上挺身昂首颐指气使,眼角瞥了一下老者之后便从鼻子里哼出十分的不屑一顾来。 他当然听出了村长的弦外之音——既是偶然贵足踏贱地,那吃完饭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老头儿的话看似恭敬实则却与逐客令无二,他觉得有必要跟这些刁民一个下马威,否则恐怕等一下他们就敢抡起锄头和自己对峙了。 “... ...大人说笑了,老朽正是。”村长见他无礼至极,似乎也有些不忿,毕竟他们祖辈居于此地,村长和皇帝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实则也相差无几。 但自古民不与官斗,尤其是这些跨马带刀的丘八,于是他装出三分谄媚对着中行惗一躬到地——他年近古稀,俗话说长者为尊,即便是面见当地的父母官他也从没行过如此重的礼,今天却不得不破例。 “行,小老儿还算懂事,头前带路!”中行惗有意立威,马鞭一挥险些打在村长的身上——他的霸道立刻引来了村民怨愤的目光,几个青年更是抄起锄头便要上前,好在被身边的叔伯们拼命抱着才没有惹出事端。 村长家的房子和村里其他人相比也好不了太多,茅草顶、黄泥墙加上荆棘围成的篱笆,看得中行惗眉心都拧成了一个川字型——看这院落的条件,恐怕这些村民吃得还没自己胯下的这匹马好,真是难为了他们怎么养得出那么水灵的闺女。 远远地他就发现了村长家的院子里有条倩影一闪而过,长相什么的暂且不论,只是那略显丰盈却凹凸有致的身段,在他这花丛老手看来绝对就是那种最让男人欲罢不能的尤物。 进得院来,果然是比想象中更加寒酸,所谓酒宴只是场院里摆了一桌连上等都不算的酒菜——野兔山鸡再加上几碟子叫不出名来的山菜便是全部,那酒更是浑浊不堪里面还漂浮着几颗荞麦粒,一眼望去都让人难有食欲。 但中行惗并不在乎这些,因为他一双眼睛始终流连在一旁那个颇为羞涩的蓝衣姑娘身上——乡下的姑娘当然不会化妆打扮,不过那白里透红的小脸儿和粗布袄下鼓鼓囊囊的健美身姿,却令中行惗未饮先醉了三分。 “老丈,这位是?”他忍不住直指姑娘问道。 “哦~这是老朽的孙女儿,叫花枝,乡下人不懂礼数,老朽这就让她回避——这孩子,不懂规矩,还不快回屋去... ...”老者早就看出中行惗的眼睛像是长了钩子似的直往他孙女的肉里剜,他虽然愤怒,可对方手里明晃晃的钢刀也着实令他胆寒心怯。 “不不不!不必!姑娘,过来跟本将军喝一杯~”他端起酒杯对花枝嬉皮笑脸地招着手,似乎是把她当成了青楼里的姑娘一般。 “俺、俺不会喝酒,而且俺爷不让... ...”花枝哪里敢走,她虽然看得出这人不怀好意,但她和她爷爷一样害怕那柄钢刀。 “到底是不会还是不让?放心,有本将军在,你爷不敢管你——来,到这儿坐着~”中行惗见她急红了脸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一时间竟乐得呼哧带喘好像一只发了情的公猪。 女人最吸引男人的不是漂亮,而是纯洁,这也是那些高档风月场里的姑娘们为何总喜欢扮娇羞的原因——女人越是羞涩,男人便越是有征服的快感。 “爷爷... ...”女孩儿的脸烧得通红,只得眼巴巴望着村长,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已经满是水色。 “将军,老朽的孙女他还是黄花闺女,这要是传出去... ...” “怕传出去?那好办,咱们进屋啊——走!” “啊!爷爷~爷爷!” 中行惗起身嬉皮笑脸地走到了花枝的身边,突然伸手将她拦腰抱起扛在了肩头——别看他冲锋陷阵是个窝囊废,抱起女人来倒是有一膀子力气。 眼看着对方一脚踹开房门迈步就往里走,村长记得起身就要去拦,却被中行惗的两个亲随笑呵呵地拿刀抵住了脖子。 “老头儿,你家的福气到了,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怎么也得够你一年的吃喝——我们哥俩没大人那么阔气,不过这回锅肉你可不能按头啖汤收钱啊~” “你们~你们~”一旁的中年人气得直跺脚,可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刀把子却攥在别的手心里,她除了跺脚却也作不了其他的。 “将军留步!乡下人比不得城里,身子不干净... ...您看这样好不好——大人您先吃饭,老朽让家人带孙女儿去洗洗干净,晚上再让她来伺候大人~” “呵~想不到这穷乡僻壤倒有你这么个懂事儿的——行,本将军也正好闻不惯你们那牛粪味儿... ...不过老子提醒你们,晚上老子的床上要是没有暖被窝儿的,你们也就都别想要脑袋了!” “大人哪里话,山野村妇能伺候大人那是我们的福气——老婆子,快,快带花枝去洗澡。” “爷爷,爹,俺不去——奶奶,妈,俺不去~” “花枝... ...听话,跟奶奶走... ...” 整个村子最多也不过两百人,中行惗自问手下的兵士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让这个村子从此彻底消失,所以他自然不担心对方能耍什么诡计,眼见着村长一家悲悲切切他更是兴致盎然,于是转过身好像挑衅般和随从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席间还故意有一句没一句地对那女孩品头论足,言语极尽下作。 天色渐暗,酒也喝得正合适,中行惗又想起了那具丰满中略带青涩的身子,丹田之火被酒气一撞立刻再难抑止。 “老头儿!本将军先进去了!让你孙女儿快点儿来!”说完他大踏步进了东屋,二话不说直接上了炕。 不一会那个让他激动不已的身影就端着一只碗走了进来——花枝眼眶微红显然是哭过,脸颊上却薄薄地搽了一点胭脂像个待嫁的新妇。 “大人,俺娘说,让我先伺候你喝碗醒酒汤... ...” “怎么,怕爷酒性起了弄疼你?放心~爷最会疼姑娘,尤其是你这样儿的小闺女儿~” “爷~爷~您先喝了,俺娘嘱咐了... ...俺是第一回... ...不敢... ...不敢带着酒气... ...会伤元气... ...” 花枝说着话脸又红了几分,看得中行惗一团心火直冲顶门——此刻别说是让他喝醒酒汤,就是让他喝尿他怕是也会乖乖喝下去。 “好好好~喝喝喝~你先上炕~”他接过碗的瞬间借机大肆轻薄,花枝终于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滴落,可却还是咬着嘴唇上了炕,随即便用被子把自己整个人蒙了起来。 中行惗知道肉已经到了嘴边,于是心满意足地喝下了那碗酸辣之中还有一丝丝香甜的醒酒汤,随后把碗摔得粉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五章 叶浚卿 中行惗脑海里最后的记忆是喝了一碗醒酒汤,然后似是豪情万丈一般顺手摔了那只粗瓷碗。 再睁眼时他竟已经身处军帐之中,两旁刀斧手林立,上坐之人长髯垂胸一脸的肃穆,而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则露出一抹鄙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中还不住地转动着一管竹萧。 “中行大人,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叶浚卿忽然摆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欣喜走上前来,而跪在帐下的中行惗则被这虚伪的表情臊得满脸通红,要他切齿地恨不能飞起来咬死他。 可此刻他被牛筋绳捆得像个粽子一样连动一动都难。 “呸!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中行惗满腔的怒气化作掷地有声的豪言脱口而出,但随即便将脸扭到了一边,显然是不想叶浚卿看到他脸上一闪即逝的懊悔之色。 他当然怕死,只是无处撒放的邪火撞上满心的不甘所以才激起了一刹那的豪情,发泄过后他立刻又变回了那个胆小如鼠的不战之将。 “大人说哪里话?百里都督若是有加害之意,大人上一次还能活着回归阳么?这次实在是不巧,我大军到达此地之前已经派斥候告诉了此地百姓,若有胆敢骚扰乡民的兵将,一律可以绑了送来营中军法从事——那村里的乡民大概是把将军当成我军中的败类了,抱歉~抱歉~”叶浚卿从一旁的兵士腰间拔出短刀,蹲下来用刀身拨过中行惗的脸,直视着他的双眼笑道。 持刀人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是要替他松绑,但刀刃总是在他脖子周围游走,更像是要送他上路。 “既、既不敢杀我,就快放了本将军... ...本将军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在少主面前给你们美言几句——老实告诉你们,少主的追兵即刻便到,想活命的就... ...” “中行瓒的兵马?此刻恐怕刚出归阳?而且,据我所知他似乎并不打算追击我等,而是往武陵去了,对么?”叶浚卿手中的短刀寒气逼人,刺得中行瓒又痒又痛,偏偏他还竖起刀尖来回刮擦着中行瓒的脖颈,让这种不适的感觉愈加可怕起来。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中行惗明白,叶浚卿这是要套他的话,于是他尽量装出一副的宁死不屈的样子,可脖子上的赘肉却不听话地微微避开了叶浚卿手里冰凉的刀锋。 “大人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奇怪了?您的亲随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他奉你之命往归阳报信方归,中行瓒让你不要打草惊蛇,他要趁机吞并翼州,既然大人对此都一无所知,看来更机密的事也不会知道太多... ...都督,我军粮米有限,还是让中行大人哪来的回哪去?”叶浚卿颇为失望地看了看眼前下跪之人,随后起身对着上座的百里涉躬身说道。 “这... ...中行惗是敌军上将,就这么放归敌营恐怕不妥?”百里涉捋须沉吟,显然不想就此放人。 “都督误会了——那些乡民还在外面等着,说要亲手宰了那个凌辱村妇的禽兽,本来下官以为中行大人对我军有些用处所以想要敷衍一下那些乡民,现在看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平息民愤如何?”叶浚卿一边说一边用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中行惗,眼中尽是戏谑。 “如此也好,欺男霸女本就是民间大忌,就按你说的办~”百里涉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因为用一颗敌将的脑袋换来民心所向,这笔买卖是个人都知道划算。 随后他挥挥手便打算就此散帐,而中行惗却跪在帐下一脸的茫然无措,随后七情上面惊恐不已——片刻之前他还以为自己又一次侥幸得脱大难,可随着百里涉的手势一落他立刻就明白了何谓如坠冰窟。 两个兵士架起他就往帐外走去,不多时他就看到了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除了村里的村长之外,那些青壮也都捏紧了拳头满眼尽是怒意。 村子就那么大,家家都沾亲带故,有几个更是从小便和那个叫花枝的姑娘青梅竹马,彼此早已有了些别样的情愫。 他们此刻只等帐里的大官一声令下,便会立刻冲上来把这个肥肿难分的禽兽活活打死。 “都督说了,此人明犯军规滋扰百姓罪不容诛... ...” “我知道!我知道!大都督,我什么都知道!” 兵士刚说到一半,中行惗已经被那些怒不可遏更欣喜若狂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 “但这里毕竟是军营,要杀他自有军法来杀,诸位相亲如果不放心,可以留在这里观刑——来人,带下去先打三十脊仗!之后就地正法!”兵士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后接着说道。 营帐里也毫无动静,中行惗确定自己刚才喊得声音应该足够大,而这里出离营帐不过七八步,即便隔着一领毛毡也该听得清清楚楚才是——唯一的解释,就是百里涉和叶浚卿根本就是玩猫戏鼠的游戏,从一开始,这两人就没想过让他活着离开。 “我知道!我知道中行瓒要先攻武陵,我知道他下一步打算据翼越两州称王!他... ...” 兵士上前伸手箍住他的下颌一拧,转眼他就只能嗯嗯啊啊地发出一些呼叫,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行刑!” 中行惗的袍铠被脱了下来,连上身的亵衣都被扒个精光,那一身白森森的肥膘简直比女人的肌肤还要细腻几分,此刻正因为恐惧而微微地颤动着,令他整个人横看竖看也不像一个久经沙场的武夫,倒像是个饱食终日的豪绅。 “啊~啊啊哈啊啊~”即便下颌骨被拧脱臼,人也被绑在了行刑架上,中行惗依旧不死心地大声呼号,但没人听得懂到底是求饶还是咒骂。 但很快那刺耳的嚎叫声就停止了,因为第一棍打在他脊背上发出啪一声脆响的同时,他就立即昏死过去了。 “一!” “二!” “三!” ... ... 监刑官每数一声,刑杖便重重地拍打一下,不过四五下之后中行惗的后背已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其实第一杖打下去的时候淤血便顷刻间弥漫出了一条鲜红的印记,随后便鼓起了一串血泡。 观刑的百姓们理所当然地从一脸怒恨逐渐变成不忍目睹,毕竟他们都是良民,稍有半点心狠手辣也不至于遭人如此欺压。 终于在打了十五杖之后,村长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对一旁监刑的小校鞠了一躬,甚至不敢去当面向将军告辞,便当即落荒而逃。 他们这辈子都会逢人便吹嘘军营里的军法是如何的严苛,百里涉的大军又是多么的执法如山。 “三十!” 监刑官数完最后一个数,两旁行刑的兵士立刻解下早已不省人事的中行惗抬进了营帐。 一盆凉水浇头之后,只剩半条人命的中行惗这才悠悠醒转,惊觉自己还在人世的一瞬间他便开始以头抢地——虽然已经爬不起身,但却依旧可以趴在地上叩首不止。 “呃... ...啊... ...啊啊~”中行惗语无伦次地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仅凭他不断用前额去撞击地面就能看得出是在求饶。 “罢了,要杀你你此刻已是个死人了,现在给你两条路选——要么立刻被抬出去,刽子手依旧会砍下你的脑袋送给那些村民;第二么,下去养好伤听都督吩咐。” “呃,呃,呃,啊,啊啊~”中行惗先是点头又摇头不止,口中仍是含混不清地想要表达什么。 “选第一?那容易,来人!”叶浚卿当然知道他的选择,只是他对眼前这一幕简直欲罢不能——对于一个寒门士子来说,有什么事能比看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世家子弟对自己跪地求饶更加痛快? “嗯啊~嗯啊~嗯啊~”这一次中行惗摇头不止,用力之猛甚至将悲伤刚刚开始凝结的伤口又一次撕裂开来血如泉涌。 “呵呵呵~清白寒素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古人诚不我欺啊... ...带下去让军医看看,别让他死了就成。”叶浚卿说罢转过身冲着军校挥挥手,那一脸的厌弃之色显然是冲着瘫软如泥的中行惗。 “遵命!” 军校将再次昏迷不醒的中行惗搭出帅帐,叶浚卿这才满面春风地冲百里涉颔首,可那笑容里的森然寒意令百里涉不觉为之一凛。 “大人,事不宜迟,请即刻致书周边各郡,令他们十日之内押运粮草接济军前——现如今中行瓒耳聋目盲,反攻的时机到了。” “十日?从这里到武陵即便是急行军也要五六天的功夫,可从归阳启程的话最多不过三天... ...等我们抵达武陵时战事已经过了半月,如此拖沓岂不贻误了战机?” “大人说笑了,魏王据有坚城更是敌明我暗,如此战况哪还需要我们援手——我们要去的是归阳,十日之期,正好中行瓒远离归阳,那时他陈兵武陵城下进退不得,岂不正好我军兵不血刃夺城掠地?”叶浚卿伸手指向了帐外,继而微笑着说道。 百里涉大喜,彼时归阳空虚,这中行惗岂不就正是一把开城的钥匙? 叶浚卿直起身,此刻挂在脸上的是胜券在握的傲然,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是中行瓒,或者说他仅仅从有限的几次交锋中很快就判断出了对手的心性——百里涉思来想去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汇去品评眼前这个年轻人,因为他就像一道河流,看似平静但随时暗流汹涌。 “浚卿,你平生所愿为何事?” “大人为什么问起这个?下官平生所愿,自然与天下士子无二,无非得一明主而辅之罢了... ...大人岂非也是如此?”忽听此问叶浚卿目光一时间为之茫然,他曾经以为凭自己满腹的经纶便可以跻身于朝堂,可惜北周即便是新君初立却依然是死水一潭,连季炀明那种杀伐决断的不世霸主都不得不再权臣勋旧的势力面前妥协,所谓新朝伊始万象更新,不过是笑话而已。 南吴却不同,虽然政局动荡不休,但越是动荡便越有机会——与北周权臣的兵强马壮不同,吴国的公卿势力过于驳杂,且彼此相互倾轧多年实已外强中干。 “明主?那你觉得,当今陛下和魏王,谁可以算是明主?或者两个都是?”百里涉思虑再三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他双目灼灼地盯着叶浚卿,似乎在等的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未来。 “实话实说,下官不知道... ...但下官肯定大人是贞良之臣,所以大人的明主,便是叶浚卿的明主!” 只一句话,便又将问题丢回给了百里涉——叶浚卿当即抱拳拱手一躬到地,随即在百里涉的目所不能及的阴影中,他露出了一丝苦笑。 眼前这百里大人到底是书生意气,明主何必只在这二人之中,又为何一定要姓段不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六章 中行瓒 大军跋涉了三天之后,中行瓒的先头部队终于越过了武陵的界碑。 武陵辖地不大,却因为占据着航运港口而成为翼州要冲,据此地者退可享水陆之利,进可扼京师之喉,可谓是天赐的绝佳基业——可惜韩氏一门皆是碌碌鼠辈,据有富庶的翼北多年,竟仍对南方的卫氏束手无策,不仅没能一统翼州,更是渐渐沦为了平庸的守门之犬。 他中行瓒可不同,他有一整套详尽的战略部署——先攻下武陵以作后备,随后便可联络北周假意投诚,北周不发一兵一卒即可削弱江东自然乐见其成,给些钱粮军械自然不在话下。 而这些唾手可得的钱粮很快就能变成他手中的刀枪——越州算不上什么富庶之地,无论是耕地面积还是水源丰沛程度都不及近邻的翼州,但他父子两代几十年间有意蕃息人口,靠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以及免除丁税、鼓励婚嫁,甚至向家徒四壁的贫农发放耕牛以助其婚嫁等上得了台面的措施,让越州的人口甚至已超出翼州近两倍,而且朝廷和韩卫均对此一无所知,前者年年都在向这个所谓的偏远荒僻之地发放救济,后者则只会在酒酣耳热之际嘲笑一下中行氏难登大雅之堂。 在目光之长远这一点上,韩卫两家与中行氏相比只能算是鼠目寸光——他们不明白作为一州之主,百姓即是你的牛羊,你可以杀可以吃但首先要让他们繁衍,若是把他们所有的生存所需全部剥夺只是一味地压榨,那再多的牛羊也迟早会有吃完的一天。 中行赜父子显然很懂得这个道理,甚至比起商贾出身的卫氏更明白何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自古以来只要人丁兴旺,便是取之不尽金山银山,而聚敛于民只是在竭泽而渔,其得利不过一时,遗祸却可能万世。 正因如此,眼下只要中行瓒一声令下,越州的三万兵马随时可以变成十万,到时别说是掌控这小小的翼州,即便是横扫江东也不在话下,但他还有更大的目标,所以暂时还不打算用这些家底去拼朝廷的戍边精锐和那些悍不畏死的黎越人。 十年之内,只要以翼越两州之地生聚教训,之后再设法收编了那些下贱的黎越蛮夷,到时即便朝廷不愿也只能任由他据地自立——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国号,就叫中天。 中行氏的天。 “大人,前面就是武陵城了。” “传我将令,全军加速前进,前军抵达武陵城下之后即刻攻城,后军离城五里扎营!” “遵命!” 昨夜本可行军至武陵地界再行修整,可他故意在距武陵尚有百里时便早早就地歇马,只为造成他只是途径此地,即刻便要转而南下追击百里涉的假象——现而今他扎营于城外五里之地,随后三军轮番攻城,即便是铁打的要塞也守不了太久,何况武陵在他眼里不过是块豆腐。 遍观韩爵的手下,唯有那叫个韩玷有点本事,可他决计想不到自己大军来武陵不是为了段归更不是为了百里涉,而是为了图他韩氏的基业。 马蹄声急,步履声乱,所有人脸上都一团煞气——中行氏的骄兵悍将们在归阳时已经吃了太多次的瘪,此刻像是要把满腔的怒气都撒在武陵城头一般。 半个时辰之后,喊杀声似乎已经近在耳畔。 武陵城上的号角铮鸣忽然间就响彻云霄,在中行瓒听来,那急促的喧嚣声里透着韩爵等人的惊慌失措。 “韩爵老儿听着!此刻开城献降,本将可免你一死,否则顷刻破城玉石俱焚!”城头只有几面散乱的旗号,隐约还可以听到兵士们奔走相告的疾呼,无非是敌袭或者逃命之类——中行瓒志得意满地跨坐于雕鞍之上,跃马扬鞭直指城头,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虽然吩咐手下将士劝降,可攻势却丝毫不见减弱,一炷香之后瓮城大门便在原木撞击之下轰然洞开,之后随着他令旗一挥,大军便如潮水般涌入其中。 “杀~” “杀~” “杀~” 可瓮城内却空无一人,箭楼之上倒是稀稀拉拉地竖着几面旗帜,垛口里黑漆漆得却是什么也看不清,而内城紧闭的大门让中行瓒一鼓作气的豪情霎时间被憋回了五脏六腑之中,片刻之后即化为滔天的怒火。 “妈的!砸碎他们的王八盖子——城破之后许你们抢掠一日一夜!” “吼~吼~吼!” “吼~吼~吼!” “吼~吼~吼!” 身后的士卒听到抢掠两个字,竟齐齐像野兽一般发出了震天彻地的嗥叫——行军打仗是靠千万兵卒拿命在拼,可他们除了那点可怜的饷银之外几乎得不到任何报酬,至于功名更是可望而不可及,于是破城之后的肆意放纵变成了将领对他们最好的赏赐。 虽然大多数时候出于收拢民心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将领们都会明令禁止这种行为发生,但当士气和军心需要激励的时候,做为战胜的一方却总是可以找出各种理由把血流成河的惨剧归咎于战败者——比如,打开城门乞降的时辰比预想中晚了那么一炷香。 “中行大人好大方啊,一句话便是千万黎民的生死,你可知一日一夜,足以将这武陵城染成血色!”城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身影,只听那人一声断喝如雷贯耳,竟比中行瓒身后万马千军更加惊天动地。 赤红如血的衣甲,那人必是段归无疑。 “段归?”中行瓒当然一眼就能认出对方,这个影子在他梦里已经被横天刀斩了无数遍,却每每醒来都憾然若失。 此刻骤见这身影,手中横天竟不由自主地开始雀跃抖动,与之一决生死的想法刹那之间便强烈到连中了埋伏都可以抛诸脑后。 “姓段的,下来与我一战!” “... ...孤在此久候多时,为的是将尔等一网打尽——谁有空跟你做匹夫之争,杀!” “轰!” “咻——嗡——” 一个杀字出口,瓮城大门突然暴出冲天的火光,随之而起的气浪掀翻了十丈的城墙并把临近的兵卒一并卷上半空,待烟尘散去之后,那里只留下令中行瓒和他手下兵卒绝望的废墟——生路已绝,而面前的箭楼上,箭雨正如蝗群般遮天蔽日汹涌而来。 “呃啊!” “中计了!快撤!” “城门被炸了!无路可退,少主快想个办法啊~” “别慌,别慌!所有人听着!全力攻下箭楼方有一线生机,跟我冲!” 中行瓒一句话唤起了身后兵将的求生欲,乱箭如雨固然可怕,但只要冲到箭楼之下便能活命,而搭载着巨大原木的攻城车也恰好成了最可靠的盾墙——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此执着于箭楼,是否是因为城上有一个令横天刀兴奋不已的段归。 人群如同蚁群般漫向箭楼下的涵洞,随着巨大而有节奏的撞击声响起,整座城墙似乎都开始了有规律的震颤——但很快攻城的兵将就发现另一侧应该是被什么堵住了,因为目所能及的每一条砖缝都在簌簌落灰,而门板上包覆的铁板更是被撞出了近半尺的凹坑,可两扇城门依旧纹丝不动。 箭雨停了,因为射程之内已没有活口,城上的守军好像在静静看着瓮城里的残兵败将们垂死挣扎,中行瓒甚至已经听到了头顶传来讥讽和嘲笑。 该死的中行惗,他快马传信说段归已经逃回琅中,武陵城内只剩韩氏的千余残兵,自己这才敢放心攻城,现在看来百里涉退兵不过是诱敌之计,那个叶浚卿此刻应该就在城外截断自己的归路。 但他还没有败,只要能逃出生天,能回到归阳,他就能整兵再战——越州还有数万的青壮,他们拿起刀枪便是兵卒,而这些年他们父子在越州广树恩德,他相信只要自己振臂一呼,百姓必定赢粮而影从。 所以他必须逃,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 一念及此他果断翻身下马,扑到攻城车旁和士卒们一起用尽全力推起了沉重的原木,周遭那些近乎于绝望的士卒因为他的身体力行再一次焕发出昂扬的斗志——攻城车无处下手就用身体去撞,城门前无处落脚就站在外面等着精疲力尽的人退下之后再去接手。 身先士卒,永远比口若悬河更能激励人心。 然而仅仅不到半个时辰之后,人群里便再也寻不见中行瓒的踪影,士卒们笃定他们的少主此刻依旧和他们同生共死,却万万想不到他已经悄悄地溜出了人群,还卸下了盔缨大氅和那身明晃晃的唐猊铠,俨然一副军中小校的打扮四下张望着。 在所有人都目不能及之处,他顺着城墙根儿一路摸索,果然被他找到了一个仅可一人存身的排水口——武陵城临江而建,雨季来临是满城的积水都通过这样的排水口汇入地下的污水渠之后排入岚江,他只要从这里钻进去,之后在那暗无天日的臭沟里忍个三天爬到另一侧的出口就可以得脱大难。 他中行瓒是什么人?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一头钻了进去,只片刻就没了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撞击城门的动静终于停了下来,他们绝望了——城门已经被精钢打造的攻城锤撞出了一个窟窿,可后面露出的居然是用糯米汁拌和灰浆垒起来的青砖墙面,墙面上的青砖已经有了些裂痕,可扒开碎砖后他们看到的仍旧是不知堆积了多厚的砖石。 段归早就已经封死了城门,毕竟他军中所带的粮食足够支应武陵城三月之需,而轻易被攻破的瓮城根本就是一个陷阱,他和叶浚卿早已笃定中行瓒必定会趁虚而入打武陵的主意,所以从城里那些不知所措的韩氏猢狲献城之日起,段归便已经开始谋划今天这场大戏。 绝望让瓮城里的喧嚣渐渐归于平静,这时那些瘫软在地的兵将们才注意到城外隐约传来的刀剑铿锵之声——如果说他们是被中行瓒抛下的棋子,那来不及进城而被堵在外面的那些人则是彻底变成了韩玷的磨刀石。 段归早在数日之前已经命韩玷领五千精兵埋伏在武陵城外十里,只等城门轰然倒塌之后便即刻从斜刺里杀出收拾残局——韩玷以降将只身独领一郡,此刻立功心切哪管得了什么有罪无辜,于是两军交锋的第一个回合,那些茫然无措的士卒便兵败如山倒,其中有三成竟然没能活过一炷香的时间。 “想活命的,放下兵器去给老子搬石头,清理好了这些就饶你们一条狗命!”韩玷指着堆积如山的砖石对中行家的士卒吼道。 此话一出,中行氏的骄兵悍将即刻就变成了卖苦力的役夫——没有人不怕死,尤其是在见识了韩玷这样一个连劝降都不屑为之的屠夫之后。 他们毫不怀疑此刻若是慢半步就会立时身首异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七章 百里涉 “参加魏王殿下~” “都督快快请起,此刻军中以您为尊,段归不过帐下一将,大人切不可乱了尊卑——叶大人,此次回到建康,孤必定向陛下保奏,让你加官进爵!” 收复武陵之后段归即刻率大军赶往了归阳,而贵阳城头亦如他所料一般竖起了百里涉的旗号——叶浚卿利用中行惗轻易赚开了归阳的城门,中行瓒辛苦布置了多时的城防,被那张因为肥肿难分而在归阳人尽皆知的脸轻而易举撕得粉碎。 百里涉进城之后当即宣布归阳光复,而中行惗因为弃暗投明献城有功抵消前罪暂任归阳太守——那个曾经自命不凡的中行惗已经彻底被叶浚卿驯化成了一条狗,百里涉发现从那次行刑之后,他只要听见叶浚卿的声音就会不由自主地眼神涣散脸色发青,尤其是叶浚卿对他说话的时候,更是两手颤抖地不能自已。 “这位,就是献城有功的中行惗大人?” “不敢不敢,卑职中行惗,参加魏王殿下——中行氏不幸,出了中行瓒这么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实在有愧于朝廷... ...”中行惗双膝一软当场跪了下去,紧接着磕头如捣蒜——若不是两边厢的围观者甚多,他恐怕会直接扑上去替段归擦鞋。 段归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去搀扶那个胖子,当即令他受宠若惊。 “多谢魏王... ...多谢魏王... ...” “中行家好歹是沙场宿旧,阁下这副模样成何体统啊?哪个是叶浚卿,孤倒要好好看看是否三头六臂~”段归身后闪出一人,眉眼之间有几分英气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正是死活不愿意继续留在武陵的段宣忱。 “参加晋王殿下~”刚刚站起来的中行惗立刻又跪了下去,俯首帖耳之状令百里涉在一旁看着骤然觉得莫名心酸——原来一个人彻底被恐惧征服之后,竟会变得如此卑贱。 “参见晋王殿下!” “你就是叶浚卿?我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呢... ...” 段宣忱看到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眉头紧皱面色阴沉,神情颇为怪异。 “回殿下,微臣正是兵部主事叶浚卿。” “皇叔说,是你设计令人潜入武陵,之后李代桃僵让孤得以脱身?” “区区小计不值一哂... ...” “... ...确实不值一哂,十几条活生生的性命,被你一句话骗到了岚江里喂了鱼鳖,至死都不明白脚下的船为何会沉!” “微臣惶恐!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时势所迫,微臣也是别无他法... ...” “哼!出于礼节,孤还是要多谢你——不过,孤一旦回到建康就会将此事如实上报,告诉他你心地歹毒,可用而不可假以重权!”段宣忱凑近他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悄悄说道。 “谢殿下!”叶浚卿闻言却不急不恼,反而微微一笑后躬身施礼。 “孤要断你的仕途,你反谢孤?”段宣忱伸双手相搀,满脸都是不解之色。 “当今陛下最为忌惮者,一是魏王,二便是殿下,适才魏王要保奏陛下升我的官,殿下又要进言降我的职,两个心腹之患同时对在下区区一个兵部主事这么看重,陛下岂能不关注微臣?能得天子眷顾,平步青云岂不易如反掌?”叶浚卿说话间又是一躬到地,段宣忱也赶忙再次伸手去扶。 在外人看来两人面露笑意礼数得体,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料想必定是一段相敬相知的佳话——可在众人视线之外,段宣忱的一双手却是越攥越紧。 “好!叶浚卿,孤一定牢牢记住你... ...” “多谢殿下挂怀!” 二人对视一眼之后,段宣忱便与其擦肩而过走向了百里涉,而叶浚卿躬身抱拳迟迟没有起身。 “叶大人别介意,宣忱是个直性子的人,既不懂朝局更不谙谋略——大人当他是个孩子即可。”段归一路和段宣忱无话不谈自然知道他对叶浚卿颇为不满,于是他走过来先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随后伸出双手将他扶了起来,这才免了叶浚卿的尴尬。 “殿下说哪里话,晋王能为那些不知姓名的人迁怒于下官,正说明他天性仁厚,微臣不敢也绝不会腹诽。”叶浚卿起身之后笑得十分真诚,连段归都没能从那张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怨怼。 一行人在满城百姓的拥戴和欢呼声中一路回到府衙,下一步便该是兵锋直指越州,彻底剿灭朝廷的心腹大患——众人无不欣然,唯独段宣忱一路走来满脸都是忧虑,他不得不担心,三家公卿之后,下一个是否就该轮到段归和自己,而那时段怀璋手中的屠刀,又会不会仍是眼前的恩师百里涉。 而避开了百姓的目光之后,包括百里涉在内的所有人,甚至段归的脸上竟都露出了一抹焦虑——陷入天罗地网的中行瓒居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当百里涉听到中行惗讲述越州境况的时候,更是不由得气到拍案而起。 他不敢相信中行氏居然如此欺君罔上! 越州虽然幅员辽阔,但地处偏远多崇山险阻,土地更是以荒地居多,民生更是艰难,所以中行氏每年都要向朝廷报灾以求赈济当然顺理成章,而满朝文武,包括那个屡屡欲致中行赜于死地的狐纯都对此信以为真,是以每年白花花的银子和黄澄澄的麦子都在源源不绝地流入越州,而狐纯则得意于自己将中行赜报给朝廷的数量削减到了不足三成。 但中行氏父子根本就是在骗取朝廷的物资蓄养自己的势力——越州早已不是地荒民少的穷苦之地,而是民殷官富的富贵之乡,因为中行氏这些年一直在这里干一样天怒人怨的买卖。 制售泉台氤氲。 这种行销大江南北的黑市,风靡权贵黔首的害人之物,其主要的原料便是产自越州的一种毒草,那东西对于生长环境几乎全不挑剔,无论是肥沃的水田还是板结的盐碱地只要洒下种子来年必定开花结果,只不过凡是种植过它的地方,即便再怎么施肥浇水十年之内都再种不活任何的作物。 每年秋季,越州的山里就会开起大片大片白里透红镶着金边且异香扑鼻的硕大花朵,比玫瑰更妖艳,比百合更华丽,比牡丹更娇俏,但因其剧毒,越州人称之为“断肠芙蓉”。 世人皆以为泉台氤氲产自北疆雪域,其实他的来源却是越州的莽莽群山之中,这东西本来是当地山民疗伤止痛不得已而用之的土方草药,可不知是谁意外地发现了它可以令人飘飘欲仙,于是中行氏便利用其大发横财。 即便是知道这东西会令人五脏中毒渐渐枯槁而死也在所不惜。 中行氏甚至成立了专门制作泉台氤氲的衙门,美其名曰悬壶司——悬壶司不仅直属于中行氏的族长,更有调动族中私兵的大权,他们以此剿灭了越州境内所有私制私贩的商户,并聘请来天下闻名的娄然香师不断改进配方。 百姓们虽然只能种植断肠芙蓉,但悬壶司却会用高到让人雀跃的价格统一收购,如此百姓们渐渐地连想要私制的念头都彻底绝迹了——原料会在悬壶司里由娄然的香师按一定的比例调配成漆黑如同墨块一般的粗制品,再装船走岚江出东海运往娄然做进一步的精细加工,中行赜利用职权将此事捂得密不透风,所以天下人无不认为娄然才是这一切的罪魁。 换句话说,中行氏这些年来生聚蕃息所用的每一文钱,其实都沾着血泪——可越州的百姓却非但不怨恨他们,反而把他们当成了救星,毕竟在中行氏领着他们做这买卖之前,他们几乎穷到十室九空,女人们为了不吃苦甚至宁愿远嫁江北,而现在家家有余粮户户养猪崽,除了不能向外人夸耀自己的富裕以外,现在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简直犹如仙境。 即便他们的亲朋好友中也有不少因为沾染了这东西而走上不归路,越州百姓仍旧乐此不疲——中行赜从一开始就严禁本地百姓服食泉台氤氲,违者杖毙绝不姑息,可惜人都有好奇心,是以屡禁不止。 好在本地人大多知道此物的来历,相对为害远没有其他州府来得剧烈。 “制售泉台氤氲?!中行赜竟然行此丧尽天良之事!”段宣忱拍案而起,横眉立目怒发冲冠——百里涉看在眼里心中甚慰,自己这个学生虽然生性纨绔,却是宅心仁厚之人。 “中行瓒下落不明,以卑职猜想他必定潜回越州招募人马东山再起——下官之前所言绝无半点虚假,越州现在已今非昔比,只要他愿意,旬日之内即可募兵数万,两月即可召集十万之众,还望都督和殿下早做准备。”中行惗此刻已彻底把自己当做了百里涉帐下一将,说起旧主时简直好像有着切齿只恨一般。 “归阳城小不堪久持,若是等到中行瓒率兵来攻恐怕为时已晚,依我之见,不如先下手为强,即刻进兵越州!”段宣忱也捏着拳头,一副恨不得将中行瓒食肉寝皮的样子。 “臣以为不可——越州中行氏深明藏富于民的道理,不似翼州韩卫这般竭泽而渔,是以越州民心甚附,贸然攻伐只会令百姓恐慌,民心若是进一步聚集在中行瓒的羽翼之下助其抵抗朝廷,那收复越州的难度则何时百倍... ...再者,我军一月之内攻克翼州全境已是强弩之末,实在不堪再战... ...”叶浚卿一开口就浇了段宣忱一盆凉水,却没想到对方思索片刻竟点了点头,竟全无责怪之意。 “那你说,怎么办?”段宣忱反问。 “回禀殿下,为今之计只有两条可行——其一,上疏陛下,我等与岚江守军换防,调他们前来平叛,但迁延日久未免缓不济急,操之过急又恐怕北周来犯... ...至于第二么,只有死守归阳... ...” “死守,守到中行瓒大兵压境我们拿什么去抵御?我以为是什么惊世的大才,原来不过只是个善于阴谋诡计的卑鄙小人... ...哼~” “殿下别急,等我说完——我等据城坚守期间,请都督上疏朝廷,调啸月城的司徒大人率兵北上平叛。” 百里涉闻听此言盯着叶浚卿看了好一会,许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浚卿,你以为陛下会同意么?” 段怀璋自然不会愿意,因为此举无异于为虎添翼,段归本已是他眼中钉肉中刺,好不容易削去的兵权又怎么会还给他——但江山若是都保不住了,权柄又要来何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八章 中行瓒 归阳城的守卫简直堪称密不透风,来往之人无论显贵豪绅抑或贩夫走卒都无一例外要经过守城官兵盘查之后才会被放行,可饶是如此中行瓒依旧大摇大摆地回到了越州。 因为没人会去注意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乞丐,而那些将士们更料想不到多日不见的中行氏少主,那个曾经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豪门贵胄居然可以忍气吞声到这般卑微的田地。 卑微到连传家的横天宝刀都可以弃之不顾,甚至当他孤身从武陵港口的排污渠钻出来时,落魄之状比最下贱的叫花子还不如——叫花子虽然邋遢,但至少不会在一条满溢着污秽的臭水渠里,任由那些脏东西把自己涂抹得好像一条散发着逼人浊臭的腐尸。 而他往日的骄横则恰恰成了最好的掩饰,即便他的画像贴满了归阳城的大街小巷,但谁会去注意一个叫花子那张脏污不堪的脸呢?于是他几次三番和巡城兵马擦肩而过,甚至还偶遇过段归的车驾,却每每安然无恙甚至还得了即文钱的施舍——这要得益于他缜密的心思,若是一入城就急急直奔西门而去则难免招人怀疑,所以他在归阳逗留了整整三天,虽然度日如年但也将城内驻军的数量看了个大概。 而回到荥山之后他甚至来不及沐浴更衣便召集众人升帐,誓要趁百里涉立足未稳之际夺回归阳一雪前耻。 “传我命令,即日起越州闭关封城!另外传檄天下,就说我中行氏赤胆忠心为国除暴,谁知僭君无故戕害我父屠我族人,今日起,中行氏再不奉他段怀璋为君!”中行瓒回到荥山郡之后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彻底拒地自守。 “... ...主公有此宏图大志,我等自当竭力尽心,只是若要举义旗兴兵除暴,也该有个名号才是,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臣请主公即王位,以正视听!”堂下率先说话的是荀复,作为中行氏的远亲,他的家族祖祖辈辈以扶助中行家为己任,对中行瓒的忠诚自然毋庸置疑。 中行瓒甚至在出征之际宁愿将越州全权托付给他和他叔叔而非自己的族人,更加见对其信任有加——不过信任归信任,喜不喜欢却是另一回事。 “臣认为不妥,主公一门久为段氏之臣,功勋卓著从无过犯,前者韩卫作乱时主公虽暗中相助,却并未列名于檄文之中,所以这占据归阳之举么... ...或可说成是为韩卫之援,但解释为闭关自守以待王师也并无不可。至于讨伐武陵,则全然是助顺讨逆为国锄奸,是以百里涉无故相攻之仇,段归虚城伏击之恨皆可说是无故加诛,此乃君不正绝非臣不忠... ...可若仓促之间僭越称王,反倒是给了朝廷口实——不如先传檄天下,坐实那段归拥兵自重诛戮公卿图谋不轨,令他和段怀璋自相猜忌... ...中行惗既已投敌,百里涉必对我等虚实了如指掌,所以当务之急,应趁其立足未稳反攻翼州才是。”出言反对的正是荀复的叔叔荀临,两人虽是至亲的叔侄,但实际的年纪却仅仅相差两岁而已。 荀复静静听着荀复说完,竟也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道,“主公,小叔所言甚是有理,是臣莽撞了。” 两人名虽叔侄实则亲如兄弟,而且性格截然相反——荀临生性谨慎,擅长筹谋于未然;而荀复则机谋百出,总能在危急之时以奇策扭转乾坤,所以越州的官员皆知此二人虽然每每意见相左,但实则合二而一互为表里。 若非中行瓒轻敌大意只带了中行悼和中行惗进驻归阳,恐怕此刻胜负尚未可知。 “... ...实不相瞒,主公归来之前,属下已令人往各郡县募集乡勇,如今该有五万之数,七日之后便可尽数集结——属下假传将令,请主公治罪。”荀复沉吟片刻之后开口坦诚自己所为,显然,他早已料到中行瓒必定大败而回。 他说完之后当即撩袍跪倒,另一边的荀临见状也陪同他叩首不止。 “中行悼为人鲁莽,中行惗有小智而无大才,此战若只固守城池或许可力保不失,但主公听信中行惗之言轻敌冒进,我等料定主公必大败而还,所以这才擅自做主以防越州有失,请主公明察!”荀临做事只问对错不管其他,荀复更是不懂君臣之道屡屡犯颜直谏,这也是他们虽备受信任,但是比起中行悼和中行惗来却失之于亲近的原因所在。 “两位先生快快请起——中行瓒惭愧,当时若是听二位之言据守归阳坐观成败,此刻或许胜败尚在未知之间... ...该我向二位先生赔罪才是。”中行瓒深鞠一躬,言语之间尽是愧疚,但低头的瞬间眼神中却尽是羞恼。 “主公说哪里话,我荀氏一脉家训便是尽心竭力扶保中行,此乃我等生于这世间唯一的意义,主公若是事事料敌先机,还要我们做什么?”荀复再次口不择言,话里话外甚至有些中行氏离开荀家便一无是处的味道,再加上他那一脸半是得意半是调侃的笑容,饶是荀临也觉出了不妥,立刻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 “慎言... ...” “哦哦哦~属下失言,主公恕罪!”荀复说完有跪下请罪,中行瓒不得不再次作出一副大度之态伸手相搀——每每面对这二人的时候他都不得不做出一副大度之态,因为连他老子在世的时候都反复叮嘱过,说荀氏叔侄是越州的栋梁,不可轻慢。 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行赜对荀家的器重使然,荀氏的两叔侄在他死后居然更加不把中行瓒放在眼里——至少中行瓒自己有这种感觉。 “之前本官大意轻敌以致有武陵之败,这一次,我有意请二位先生领军力挽狂澜,不知二位意下如何?”中行瓒并非不愿亲临战阵,只是一来深知自己实在和这叔侄俩不对脾气,临阵之际若是因为一句话而生出什么嫌隙来于战不利,其二,他相信这两个人在没有他掣肘的情况下会发挥地更加淋漓尽致。 “主公信得过我们叔侄,自然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主公,臣等告退!”两人齐齐跪倒三叩首,随即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中行瓒的书房前去点算军资登记粮饷集合人马。 他们觉得大战在即任何事情都比不得备战重要,却忘了他们和中行瓒到底尊卑有别——中行瓒独自在书房里派遣着心中的愤懑,若不是实在无人可用,他实在不愿在这两人面前强装出一副开明的样子。 换做中行惗敢这么说话做事,他早就一脚踹了过去——中行瓒至今仍不相信中行惗居然会投降了百里涉,毕竟他和中行悼虽然称呼自己是少主,但从小一起长大早已亲如兄弟,毕竟血浓于水。 但是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中行惗亲笔书写的招安状很快就传到了荥山郡,文中历数中行瓒父子的罪恶之后更号召越州百姓和他一起弃暗投明,否则朝廷大军一到必定鸡犬不留。 信中甚至颇具挑衅意味地告知中行瓒横天刀已经被朝廷册封给了他,自此他中行惗才是中行氏的嫡系正宗,而中行瓒不过是个人所不齿的乱臣贼子。 这封信险些让中行瓒气得七窍生烟——他生平最在乎的就是那把横天刀,可在武陵城中时带着它实在是难以逃生,无奈之下只好将其舍弃,中行瓒以为生平最大的耻辱,可如今这宝刀居然被中行惗这种懦夫拿来炫耀,这简直有辱中行氏的列祖列宗。 中行瓒完全不敢想象横天刀被那头肥猪的蹄子握紧时,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即日起越州之兵尽付与两位先生,此乃本官印信,凡越州兵民,中行子弟,见此印信如同本官亲临——荀临先生为主将,荀复先生任军师,中行氏兵将即日起皆归二位调遣,包括中行瓒在内!”中行瓒说话间将剑印递上,随后抱拳拱手单膝跪倒,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部将般像两人行了军礼。 “主公快起,不可如此!”荀临和荀复一时间感动得热泪盈眶,更是屈膝稽首以大礼回敬。 “我有一事相求,请两位务必答应... ...” “主公何必说这个求字?但有吩咐,我叔侄唯有竭尽全力而已!” “请二位斩下中行惗的人头,取回横天刀,我代表中行一族,谢过!” 中行瓒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不知是因为当众表演礼贤下士实在有违他的本性,还是真的对中行惗恨之入骨。 “主公放心,有您这句话,中行惗克日便当身首异处!”荀临和荀复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三军听令,兵发归阳!” 荀临一声令下之后,但见军旗猎猎,耳闻马蹄声声,大军行伍如龙,而刀枪映日恰如金鳞熠熠生辉。 五万人马,再出越州。 消息传到归阳时,中行瓒的大军距离城池已经不足百里——越州百姓对朝廷并没有什么感情,但是他们知道中行氏若是倒台他们的碗里便可能少几块肉,所以百里涉这边不仅收不到半点消息,甚至连派出去的斥候都被百姓自发地抓了献给官府。 百里涉因此甚是头痛,因为他知道天下最难攻者便是民心——民心所向,即便三里之城也可阻挡十万之众。 而从那些侥幸逃回来的斥候口中,他感到的只有越州的众志成城。 “大人莫非在为越州之事忧心?”叶浚卿总是能在他最烦闷的时候适时地出现 ,而且每一次都带着成竹在胸的笑意。 “没想到中行氏如此得人心,想要收复越州,难啊... ...” “大人此刻该担心的不是越州,而是翼州啊... ...” “浚卿此话何意?” “大人可知我为何建议调啸月城之兵北上?” “不是为了收复越州?” “越州中行瓒,不过疥藓之疾,所谓民心向背,无非一个利字,大人只要攻下一城之后一切照旧不做变化,用不了一个月越州境内便无人不知,到时候谁还会铁了心跟中行氏造反?” “而陛下的心病是魏王,大人连日来食不甘味,显然也是急君之所急,所以在下建议调啸月城的司徒大人来守归阳,我等便可名正言顺地带同魏王和晋王返回建康,一可制止北周来犯之心,二来正好不动声色地削去魏王的权柄——待司徒大人与中行瓒两败俱伤之时,大人再率大军收拾残局,岂非事半功倍?” 百里涉闻言更加肯定,眼前这个人若不能为国之栋梁则必成朝廷大患——好在他不是生于江东而投靠北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九章 中行惗 “都督,惗自归帐下未有寸功,今番叛贼举兵来犯归阳,卑职请为先锋斩将破敌!” 中行惗一反常态地率先请战,换做平时,他一定不敢口出如此狂言——因为对手是他颇为熟悉的荀氏叔侄,他知道两人都不是行伍出身而中行瓒帐下实在已经没有可用之将,所以临敌对阵之际自己只需扛着刚刚到手的横天刀出城耀武扬威一番即可,了不起不过是白跑一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危险。 “将军有心报效朝廷,本官理应成全——许你带五百军士出城迎战,无论胜败鸣金即回,切不可贪功冒进。”百里涉发下将令,脸上却带着几分犹豫——帐中并非没有可用之人,无论段归或者韩玷都足以出战,可偏偏这两人都是一声不吭,一个好像若无其事一般站着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另一个则坐在一旁神游物外,手里拿着妻子的珠钗怔怔地出神。 中行惗的身手如何一望即知,七尺的身高无奈腰围也几近七尺,整个人只是跪在那里请命出战便已似乎大汗淋漓,那把横天刀他倒是抬得起来,可惜必须双手使足了力气才能勉强抗在肩上——别说挥舞征战,便是故作威风凛凛之状走上一圈也免不了气喘吁吁。 这样一个人打先锋,百里涉打从心里害怕首战便堕了军威。 “得令!”中行惗倒是颇为自信地转身出了大帐,临走时那神情之昂然步伐之沉稳,简直好像他一人便可守住这归阳城一般。 五百精兵不多时便已集结,中行惗抬着近百斤的横天刀,胯坐在雕鞍之上乍一看倒是微风凛凛——可更让人惊异的是他胯下那匹坐骑,驮着两百斤的中行惗加上那套铠甲兵器居然可以不动不摇,倒真可谓是宝马良驹。 “开城!”中行惗挺直了背脊,昂起肥硕的下巴尽全力冲着城头高喊,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个战无不胜的大将。 他当然也想学着中行瓒那样跃马扬刀直指敌阵,但苦于使尽了力气也没有办法将肩头的大刀举起分毫,于是只能尽量故作轻松地扛着来掩人耳目——可即便已经在肩甲下面垫了好些的棉花和碎布,七十二斤的横天刀依旧压得他肩胛生疼,毕竟就算他再胖,那地方的肉也远没有其他部位来得厚实。 好在他的马倒是很争气,吊桥落下的同时竟扬起前蹄暴啸一声后大踏步地扬起了一路的烟尘,还好中行惗死死勒住了缰绳踩紧了马镫,否则说不定已经被掀翻在地,那这豪迈的出场便会立时成为敌我双方眼里的笑话。 “中行惗,你身为中行氏子弟,背祖忘宗是为不孝,助逆逞凶是为不忠——看在一场相识的份上,立刻下马自裁,本将看在以往同僚的情面上,或可考虑留你一条全尸。” “呸!荀临你这腐儒,有胆子就跟爷手底下见真章,少在这里聒噪!” 中行惗和荀氏叔侄一向交恶,若不是中行瓒经常地居中调停,难说会不会闹到拔刀相向的地步——荀氏两叔侄看不惯他才能平庸更兼色厉内荏,却靠着出身和谄媚得以身居高位,故而每每寻他的错处上报给中行瓒父子;而中行惗则因为这两人总是抢自己的风头所以怀恨在心,总是抓住他们只言片语的错漏大做文章,以至于他们和中行瓒屡生嫌隙。 过去分属同一阵营时还要有所顾忌,如今敌我分明,两边自然都恨不得将对方食肉寝皮。 中行惗话音刚落,荀临便拨马转身退回了阵中,而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便示意身边的士卒们开始起哄和嘲笑,随后荀临那边的一员小将似乎终于受不了这种侮辱般拍马出列,手中长枪直指中行惗道,“我来会会你!” 来将的打扮倒是颇为精神,白盔白甲亮银枪胯下一匹枣红马,可看着齿白唇红面如冠玉却实在不像是一员武将。 看着眼前这个毫无印象的年轻人,中行惗不屑地撇了撇嘴——从装束来看他应该不过是个都尉,估计只是荀临身边的侍从甚至书童,因为会点花拳绣腿又实在无人可用,这才临时给了个武职军前效命。 “娃娃,回去吃奶~爷的刀你可接不下来!”中行惗侧目看了看肩上的大刀,随后高高挑起圆润的下巴一脸傲然之色。 “... ...肥猪,受死!”小将因为人前受辱而涨红了脸,恼怒之下想要还以颜色却只能从对方的身材上找破绽——可他似乎不知道那两个字恰恰是中行惗最为忌讳的。 他挺枪拍马而来,可中行惗只一眼就看出了对手的紧张和慌乱——从他的姿势来看毫无疑问是下过几年苦功的,可能比中行惗自己就差那么一点点而已,可惜他的招式实在太过中规中矩,根本就不像是个久经沙场的战将,倒像个连人都没杀过的戏子。 而这么一个无名鼠辈居然敢当面说出自己最忌讳的那两个字,那可是连中行瓒都不敢轻易出口的禁忌。 他生平第一次杀人,就是因为一个不长眼的兔崽子当面叫他肥猪,那一次他爆出了几乎不亚于中行瓒的怪力,硬是生生把那小子的头砸成了一个烂西瓜——所以,眼前这个口不择言的小子,也一定要横死当场。 那小将话一出口便面露惊愕之色,显然是也察觉到了异样,原本肥肿难分怎么看都让人难以生出恐惧的一张脸霎时间竟恍如魔神降世——只见他双目圆睁血灌瞳仁,胯下坐骑猛然间唏律律一声暴叫如箭直出,原本单手难以施为的横天刀此刻居然能单手高举如同一片迎风的大旗。 二马一错蹬的功夫,长近一丈的巨刃快如闪电般裹挟着腥风拦腰斩向了对面的小将,呼啸之声如冤魂泣诉,令人不寒而栗。 果然,对方毫无临阵经验,居然横起不足五斤中的长枪想要去抵挡七十二斤重的斩马大刀,当他惊觉手中的枪在横天面前如同小儿玩具般脆弱的时候,人已被斩成了两段。 这一刀力道之大险些将中行惗自己也甩了出去,刀锋划过那小将腰间之后怦然坠地,眼看着插进地下足有半尺,中行惗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好歹算是攥紧了缰绳踩住了马镫,否则恐怕真得会翻下马去变成别人眼里的笑话。 一时间两军尽是鸦雀无声,众人看不出中行惗拼命掩饰的狼狈,但是看得到他手中的横天刀只轻描淡写地一挥便将对手砍成了两断,余力甚至还将马首斩落当场,而那匹马居然在掉了脑袋之后还跑了足有一丈这才倒毙。 “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愕然了片刻之后,中行惗身后的五百士卒终于想起此时应该喝彩,于是欢呼声如雷而动——于此同时,对面的大军则在一片哗然之中仓惶逃窜。 越州人哪个不知横天刀的威名,但其神威早已成了口耳相传的故事,今天有幸得见它的威风,那面为之魂飞丧胆。 “跟我冲,砍了荀临拿下首功!”中行惗大喝一声,随后拼命地拔出大刀却发现凭一只手根本就难以举过肩头,于是他灵机一动,将横天刀一手倒曳着拖地而行,任由它在地上一路发出铿锵之声,溅起点点的火星。 宝刀裂地,配以四溅的火星倒是更添威武豪迈。 眼前敌人的溃退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酣畅,此刻他才知道为何中行瓒和中行悼那么痴迷于冲锋陷阵——原来临敌之际手刃敌寇是如此美妙的享受,而亲眼看着敌人因为自己的神勇而丧胆披靡狼狈鼠窜,更是人世间最快意的事。 “当~当~当~” 就在他准备冲入敌阵杀个片甲不留的时候,身后城头上却传来一阵刺耳的敲击声——就在他生平第一次涌现出一往无前的斗志之时,百里涉居然如此扫兴地要鸣金收兵。 若是从前,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拨马转身优哉游哉地回城,然后逢人便吹嘘自己是如何一回合就斩了敌将——凭什么他中行瓒可以是众星捧月的人中俊彦,而自己就只能一辈子做他的陪衬,明明这把横天刀他刚才也能舞得虎虎生风。 但眼下他是凭一己之力就退了荀临数千精兵的猛将,猛将又怎么可以鸣金即退,回到城里去做缩头乌龟? “你,回去告诉都督,敌军丧胆机不可失,请速派兵支援,我先行一步!”他对身边的小校吩咐了一句之后便追着敌军的旗号绝尘而去,没有半分的犹豫。 城头上的百里涉见此情形却似乎毫不意外,只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之后便对着身边的段归说道,“魏王,又被你说中了,他果然不尊将令擅自追击... ...” “那是自然,这中行惗好大喜功却又生性胆小,据说从未手刃过敌将,大人以中行氏家传的宝刀相赠,其意无非是激怒中行瓒逼其亲率大军前来,但难免让中行惗这厮自以为是,加上对手有意派出死士让他斩杀,呵呵~初次刀头饮血的他哪里还能顾及别的?”段归负手立于一旁,肩上狐裘大氅的每一根绒毛都在随着寒风摇摆,可他却好像全然不觉得寒冷,反而看着中行惗远去的方向,面露笑意解下大氅递给了身边的百里涉,“都督放心,孤这就率兵去给他们一个惊喜。” “有劳殿下... ...多谢。”百里涉接过大氅拿在手中,段归在他好像没有领会自己的用意,便索性又拿过来替他披上,这才抱拳转身下了城楼。 韩玷紧随其后,满眼都是兴奋和期待——他们早就料到对方会设法诱使中行惗轻敌冒进,索性将计就计让他去当这个诱饵,待其引出对手的伏兵之后再行击破。 两千轻骑已经早早准备停当,只等段归一声令下,顷刻间便如猛虎出闸——这也是归阳城内最后的精兵,所以这一仗许胜不许败,否则便只能以步卒去抵御对手无穷无尽的攻势,直到司徒靖北上来援。 段归一马当先,沿着越州军丝毫不见散乱的足迹追袭而去,他实在想不通如此整齐的足迹就摆在眼前,中行惗怎么可以视而不见。 敌军的旗号虽然在退却的刹那散乱不堪,可他们后退却分明井然有序连一例自相践踏都不曾发生,这毫无疑问仅仅是设计好的一出戏而已,而且那个出阵的小将,更是一心求死,否则只需滚落马鞍便可避开那致命的一刀,哪里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对如此明显的破绽视而不见,中行惗何止是个蠢货,简直就是一头猪。 而中行瓒居然将这样一个人引为上将,甚至还对其言听计从,焉有不败之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章 荀临 荀临眼见中行惗拖刀在后紧追不舍,不由得苦笑之中又泛起一丝凄然,随后他对身后的士兵挥了挥手,一支响箭便穿破云霄,凄厉之声霎时间惊起了林中的飞鸟无数。 出阵的小将是荀临精挑细选的死士,他确实从没有上过阵,但却在戏班里学了一身的好武艺和好演技,出阵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下场,但却依然把这出戏演到了尽善尽美——中行惗以为自己一刀便将对手砍成了两段,殊不知若非对手主动侧身迎向刀锋,他这一刀也绝不可能砍得这么凌厉威猛。 但毕竟曾经分数同僚,如今要眼看着对方坠入自己精心设计的死局之中,即便荀临是铁石心肠,也难免要生出三分感慨。 “竖子,休逃!”中行惗却对即将到来的遭遇懵然无知,他一边马不停蹄地追赶着荀临的身影一边声嘶力竭地怒吼着,肥肿难分的脸上尽是不可一世的狰狞,似乎用尽全力想要学出一段所向披靡的威风气度。 这情形让荀临既觉得辛酸又忍不住窃笑,身后快马加鞭的那个蠢货不仅没有发觉周围的山势渐渐变得逼仄,更没有意识到自己狼狈鼠窜的这出戏实在演得过于生硬——荀临带了两千余人去叫阵,但此刻紧随其后的却已经不足半数,其余的自从进了这条山间小道之后便接二连三地隐没于夜色之中,只在地上留下了凌乱的足迹。 而中行惗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为何自己追击的数千败兵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然只剩下了荀临和身边的百骑护卫而已——即便是望风鼠窜,这速度也实在太快了一点。 终于,荀临慌不择路般跑进了一处山谷绝境——面前陡然升起的是一座十丈有余的绝壁,两旁更是陡峭到常人绝难攀爬。 “荀临!念在曾经同僚一场的份上,选个死法,哈哈哈哈哈~”中行惗纵马上前,领身后五百步卒一字排开堵住了对手的去路,荀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窘迫之状令他肆无忌惮地狂笑不止,浑身的赘肉都因此而颤抖个不停。 “唉~中行惗,你就不奇怪我的人为何逃得只剩这些许几个?而且,自始至终荀复何在?”荀临不愿意他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忍不住出言提点一二——眼前之人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坠入了陷阱,难怪主公会一败再败,把这样一个蠢货当做智囊言听计从,这仗能打得赢才是奇哉怪也。 中行惗闻言面色当即就是一变,荀氏叔侄二人从来形影不离,可自城下叫阵开始,就一直不见荀复的踪影——中行惗虽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大才,更因为初次亲手斩将而骄狂,但至少不是一个愚痴之人,所以从这一句话里他当然能听出阴谋的味道。 “快撤!”一声令下之后他便拨转马头打算掉头回城,可惜为时已晚,之前渐渐跑散的溃兵已经重新聚拢在了谷口,而他仅凭区区数百人已经绝无突围的可能。 “主公有令——交出横天刀,就给你留一条全尸... ...”荀临刻意纵马上前几步,直视着已经有死无生的中行惗,满眼都是怜悯。 “中行瓒?哈哈哈哈哈~我呸!他做得了中行家的主,我凭什么不行?过去我还以为他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如今看来不也和我一样是别人的手下败将?废话少说,受死!”听到主公二字,中行惗面色陡然一变,随即状若癫狂般催马向荀临扑了过来。 他自幼便因身材臃肿而遭人白眼,而每当族中其他的孩子欺负他时,也只有中行瓒会挺身而出替他出头,虽然那不过是因为他那时已经被内定为下任的族长,只想借此在年轻一辈中树立权威而已——但渐渐地中行惗也将这个长他两岁的堂兄视作了偶像,他就像是中行惗自己在梦中的化身一般无所不能,与其说他臣服于中行瓒,倒不如说他臣服的是那个幻想中完美的自己。 但越是近乎完美的幻象,其崩塌之时对信徒造成的伤害也就越强烈——随着中行瓒一败再败屡屡落入叶浚卿的陷阱,中行惗心中那座高大的偶像渐渐地生出了裂痕。 而武陵一战中行瓒全军尽墨之后,幻象便终于随之破灭,崇拜顷刻间变成了鄙夷,中行瓒的形象从那个威风盖世的英雄变成了唯唯诺诺百无一用的自己,于是乎对自身的所有不满和厌恶都一股脑地倾泻到了旧主的身上,他必须去唾弃去背叛,并以仇恨和轻蔑去抚平内心深处因为无能而带来的羞耻和挫败。 而这一切都在荀临的算计之内,中行惗的心思好像早已被他们洞悉一般,他似乎早就知道提及中行瓒必定会让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来和自己拼命——所以就在中行惗放开缰绳只以两腿夹紧马腹,两手贯注全身的力气抡起横天刀打算将面前之人一刀两断时,一根绊马索猛然从地面的泥土中显现,随后便是人仰马翻。 接着两条人影从阴影里闪出,不过是军中再普通不过的兵卒,甚至显得有些老迈,他们所要做的不过是在中行惗义无反顾冲上前来之时用力拉一下绳子,仅此而已。 七十二斤的横天刀令这一跌之势更加惨烈——本来就肥硕的身躯加上刀身的重量已经让他胯下那匹坐骑不得不拼劲了全力,而突然间的失衡令所有的力气都顺着马镫传到了中行惗的身上,于是他立刻像是一颗球一样滚了出去,直到迎头撞得一株大树晃了几晃。 中行惗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只能在地上蠕动着好像一条肥硕的蛆虫,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他脑子里旋转,只有面前的荀临正提着刀向他缓缓走来。 “抱歉,刚才骗了你——主公的交代,是要你死无全尸!”一刀刺进背心直没入柄,中行惗随即当场气绝,但却死不瞑目地瞪视着荀临,全然是一副怨气不散的模样。 荀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的不快,令他发愁的是怎么斩下那颗头颅,他只是个文弱书生,连续砍了好几刀那脑袋和身子竟还连着骨头和筋,只是平白地弄了他自己一身的血污。 忽然他看到了一旁插入地里近尺的横天刀,于是命身边的小校将其拖到了中行惗的尸首旁,小校龇牙咧嘴地涨红了脸才勉强抬起刀锋的一端,咔嚓一声之后尚有余温的尸首便遭断头,而横天刀竟刃不沾血依旧寒光如镜。 “带上刀和他的头,回营!” “阁下恐怕哪也去不了!” 就在荀临翻身上马一声令下后打算就此离去时,谷口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接着便是错落的马蹄声和段归的话清晰可闻,毫无疑问他被瓮中捉鳖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是此刻螳螂的脸上就丝毫没有惊慌和不安,反倒是一副悠然之态。 “魏王殿下,来得好快啊~”眼见自己去路被截,荀临不急不躁反而鞭鞭打马上前,对着段归拱手深施一礼似乎久别重逢的挚友一般和颜悦色道。 “既然知道我是谁,何不下马早降?”段归见他如此沉着也不由得一愣,但随即面沉似水一切如常——自己虽然追得紧,但却并未忽略对沿途的勘察,他十分确定此地并无伏兵,否则也绝不会踏进这山谷半步。 “降?殿下是否太过自信了——这里既无伏兵也无陷阱,莫非殿下觉得我自困于此是因为和这个蠢货一样不自知么?” 荀临笑着指了指地上那具已经没了头颅的尸体,眼中寒芒闪动逼视着对方,那神情似乎不像一只即将被捕食的螳螂,倒向一条随时可能咬死黄雀的毒蛇。 “你不必装腔作势了,我早已细细看过,山谷之外没有一人一马,你此刻已是孤军被围——想活命的话,立刻倒戈卸甲,否则我数三声之后便乱箭齐发... ...一!”段归扬起手,身后骑兵随即弯弓搭箭直指山谷。 他带来的人数不多,但眼前这个山谷地形狭长,对方千余人挤在里面,面对他的乱箭齐发实在比活靶子好不了太多。 “我叔侄二人奉主公之命来取归阳,五万大军日夜兼程丝毫不敢懈怠,相比魏王也早就收到了消息... ...可此地只有千余人马,殿下就不好奇剩下的兵马何在?”荀临依旧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坐在马上手搭凉棚望向归阳的方向,不多时便露出一抹智珠在握的狞笑。 “殿下,归阳方向有烟火升起!”追随在段归左右的韩玷一时好奇,顺着荀临的目光望过去时,只见归阳城上方竟是浓烟滚滚。 “你... ...好算计,好算计,原来诈败诱敌,诱的不光是中行惗,竟还有孤!”段归冷冷一笑,随即竟将高举的手用力挥下,霎时间箭如飞蝗。 荀临似乎对此有所预感一般早早退到了人群之后,接着藤牌组成的盾墙将人群牢牢地护住,竟让段归这一轮箭雨几近落空。 “退!”荀临猛然一声大喝,随即手下的人马竟然又往谷中退了百余步,恰好避开了段归的射程——然而这百步已是极限,他身后已然是绝壁退无可退。 “别追!” “轰!” 段归本能地喝止手下追击,话音未落山谷两侧的斜坡上就爆发出了雷鸣般的巨响,紧接着沙石滚落,片刻之间便将狭小的谷口堵死。 段归手下将士还来不及庆幸,便见远处的绝壁上闪出几条人影,不过三五个人瞬息之间便放下了几十道绳梯,显然是早有准备。 “魏王快回归阳,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今日此举只是向殿下问个好,以报我主公武陵被困之仇,来日再战,小心项上人头!”荀临趴在绳梯上对着段归大喊,可偏偏此刻两军已相距足有三百步以上,段归的弓射不到,荀临的弩却可任意施为。 留在这里只会变成对手的活靶子,段归自然不会蠢到继续留在此地等着对方居高临下箭如急雨——于是一声令下后队变前军,原路返回驰援归阳。 荀临绝境得生,而荀复却并没有全力攻城。 他只是依约听到爆炸声起在半山腰处燃起狼烟,不过此地出于山道弯折之处,从谷中看那烟像是归阳城冒起的,而从归阳城看,这烟却又似乎是从山谷中生出。 荀临和荀复自然知道城中擅于排兵布阵之人并非段归一人,所以这一计计中有计,现在正要以段归为饵,钓出那个诡诈的叶浚卿。 远处渐渐清晰可闻马蹄声急,按理说此刻叶浚卿的援兵应该也正好赶到和段归撞个正着才对,可归阳方向居然毫无动静,简直像是对这位魏王殿下的死活全不在意一般。 “传令下去,只要看见赤色衣甲的过来,就立刻推下檑木阻断山道,随后乱箭齐发——你们几个,给我盯住那个赤甲的,不用管其他人。”荀复坐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树下,嘴里叼着一片草叶百无聊赖地俯视着山下羊肠小径。 看他的神色颇有些懊丧,似乎截杀一个段归并不足以满足他,唯有将归阳城里曾经大败中行瓒的罪魁都一网打尽,方能对得起他们叔侄二人苦心孤诣的谋划。 一如叶浚卿伏兵山谷的那一次,他要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一章 荀复 段归和中行瓒犯了同样的错误,他想当然的以为对手将中行惗引进着绝谷,必定是存了前后夹击合围聚歼的心思,所以理所当然的将心思都放在了山谷内外——而荀复却是效法叶浚卿那样绕了二十里的山路后伏兵于看似不过几丈高,实则根本无可攀缘的半山腰上。 只是这一次,荀复自问更加滴水不漏,不仅因为他手中的强弓劲弩,更因为他绝不会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为了引诱段归轻骑出击,荀临只带了区区两千人马前往归阳搦战,而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荀复和他的一千弓弩手提前一天就埋伏在了半山腰——如此行事,荀临等同于将自己置于了绝境,如果中行惗多带哪怕一千军士,此刻胜负都尚在未知。 但他们料定段归绝不会让中行惗有领兵出击的机会,因为以其人的怯懦和愚蠢,令其领兵过千简直无异于草菅人命,甚至在荀临和荀复看来,他若不是因为出身高门,当个什长就已经是极限了——但为防意外,他们还是在山谷的两侧岩壁上提前预埋了雷火弹,崖上也预留了逃生的绳梯,必要时一经引爆,山谷即告封死,荀临便可从容身退。 当然,如果段归不知轻重率兵入谷短兵相接的话,荀临便会和他同归于尽——而荀复则依旧会耐心等待在叶浚卿前来救援的必经之路上,令其有来无回。 荀复正在脑海中反复琢磨是否还留有破绽的时候,一道红色的身影已从山谷中疾驰而出——马为汗血良驹,骑士赤甲鲜明。 “放!” “轰!” “吁~” 眼见目标出现他当即一声令下,原木和巨石顺着山坡滚滚而下,顷刻便堵住了段归的去路,紧接着士卒们手中的劲弩直指那一身醒目的血色战甲,一阵风声呜咽之后,箭雨不期而至,转眼已近在咫尺。 山下那员战将听见人声乍起旋即勒马驻足,堪堪避开了那些滚落的檑木炮石——但紧随其后的箭矢他却避无可避,正无可奈何之间却见他胯下的汗血猛然扬起前蹄扭身暴跳将他掀翻到了一旁,随即像堵墙似的挡住了山上如雨的锋芒。 三寸长的铁矢深深刺进宝马良驹的血肉之中,其上的三棱血槽令它顷刻间便血流如注,那一身原本就殷红如血的皮毛因此更加夺目——生死关头,汗血马竟好像通灵一般不闪不避屹立如山,只是恨恨地注视着山上伏兵的方向嘶鸣不止。 山下已经乱成一片,人吼马嘶混做一团令荀复根本听不清谁在喊些什么,但是他看得到那名赤甲战将似乎拼了命一般在拉扯那匹汗血马的缰绳,可那马却仍是不动不摇,任由自己被敌军的弩箭射得体无完肤。 山上的弓弩手也看到了这令人揪心的一幕,于是手下弯弓搭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眼见良驹以命护主,谁人又能无动于衷。 “放~箭!继续放箭!敢停手的便是通敌... ...休怪本将军法无情!”荀复眼见这一幕之时心中感慨万千,但他仍是要紧牙关一字一顿地狠声下令,即是告诫手下将士切莫延误战机,更是提醒自己身为将帅不可妇人之仁。 弓弩手耳听将令如山再不敢有丝毫的心软,一时间飞矢如蝗,索命的锋锐再入暴雨般泼向舍命护主的战马和它身后的骑士。 一炷香之后,那战马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四肢一软当即跪倒尘埃,嘶鸣声渐渐只剩沉重的喘息,身躯更是被密密麻麻的箭簇撕扯得连半寸整皮都不剩,每一次呼吸之后,眼耳口鼻中都会立刻涌出血迹,它似乎随时都可能死去,可即便如此却依然死死守护在主人的身前不肯移动半分——箭矢开始有意地从它头顶擦过,虽然箭手知道,这举动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 突然,战马挣扎着站起身,如悲鸣般仰天长嘶一声后径直冲向山麓——本来可以落空的箭矢因为这毫无征兆的举动再次命中它的要害,箭手们突然惊讶地发现,深可入骨的利箭扎在它身上竟然已经溅不出哪怕一滴的鲜血。 不知从何时起,它的血已流干。 “咻!” “喂!小心啊!” 山上的弓弩手中不知是谁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声,但已于事无补,一支流矢势如闪电般射中了汗血宝马的右眼——它的左眼早在刚才就已经被乱箭射成了一个血窟窿,此刻它终于双目尽盲,再也看不见蓝的天,绿的草,还有险恶的人心。 荀复此刻只有攥紧拳头才能避免自己和那兵卒一样叫出声,他必须强忍着随时可能潸然而下的泪水,因为他决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否则士气一堕,山下的哀兵就有可能借此突围逃出生天,可他曾经向荀临承诺过,要取来段归的项上人头。 汗血马拼了最后一口气踏上岩壁死死咬住了一段老藤,徒劳的垂死反击令山上的箭手们忍不住眼眶泛红——荀复同样也因此感到一阵阵酸楚,但他却咬紧牙关强撑着没有表现出半点的怜悯,只是手里的长剑似在轻轻抖动,如同他的内心一样难以平复。 “放箭!继续放箭!” “大人!它已经快死了!它不过是匹马而已!呃... ...” “... ...违令者,斩!与其像他一样做妇人之仁,倒不如给这忠勇的良驹一个痛快!身在沙场,这是它作为一个战士应得的尊重!” 终于有人忍不住将手里的弓扔在了一边,荀复二话不说走上前去一剑刺穿了那名兵卒的心口,随后对着其他人沉声怒喝——他看出了汗血马的意图,它用自己替主人争取了一丈的距离,那赤甲骑士此刻只差几步便可以贴上山壁,躲开这要命的箭矢。 其他的骑兵们见状也开始纷纷靠近山壁,虽然依旧对山上的箭手无能为力,但至少不会像活靶子一样任人宰割。 不知是谁用尽全力射出了致命的一箭,箭簇穿透了汗血马的眉心直没入脑,它终于毙命,但致死屹立不倒——它至死也没有松开嘴里的藤蔓,高高扬起的前蹄更是好像木桩一样插进了山岩的缝隙之中,一如生前跨越山川河流之时一样地雄壮威武。 荀复忽然发现它的目的似乎并不止替主人挡箭那么简单,它居然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在山壁上搭出了一个近丈高的落脚点——对于其他人这或许毫无意义,但对于段归,有这一丈便已足够。 果然,一团如野火般的赤影拔地而起,踏着汗血马的尸身借力再起,转眼便已登上了绝壁,与箭手们近在咫尺——他的一双眼睛竟是比身上的铠甲还要红,简直像要滴出血来一样。 “你们!都得给它偿命!”段归暴喝一声,忽然折断了手里的马槊,露出里面两根黑红色隐现蓝芒的棍状兵器。 百劫残生,曾经威震岚江南北的神兵,居然被天雷劈成了形如废铁一般——原本暗红色的枪身变得乌黑暗沉,精致的盘蛇浮雕也熔融成了一团再看不出任何形状,枪刃更是扭曲变形不复当初。 然而像却并不代表是,原本的双枪虽然凌厉但毕竟是凡俗之物,而经过了天雷洗礼之后的百劫残生简直就像是被九幽恶鬼附身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更诡异的是枪身上那一道道若隐若现若现的蓝芒,似乎因为它们的存在,竟令持枪在手的段归隐隐露出痛苦之色。 山腰的箭手们眼见他孤身而来,自然不会选择束手待毙——数百支箭径直指向了段归的周身各处要害,不出意外他应该很快就会像自己的坐骑一样倒闭当场。 “咻~嗡~” 一箭破空,随后飞矢如雨。 段归手中双枪疾转形如两面圆盾,伴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居然将飞来的箭矢尽数挡下——但奇怪的是那些箭簇似乎被粘在了枪身上一样,在他甩动双枪时反而飞回来射向了山上的箭手们,一时间,包括荀复在内众皆愕然。 段归和他的坐骑汗血马拼了性命才得以让要命的箭雨有片刻的停歇。 可山下的骑兵却即没有段归的身手,更没有悍不畏死以身护主的良驹和令人咋舌的妖术,所以它们只能躲在岩壁的凹角里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然后静静地坐以待毙。 恐惧令他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箭雨已停,因为所有箭手的注意力都被那对摇曳着蓝芒的诡异兵器所吸引。 “这里交给老子!你们想办法开一条路!快!”段归对着山下的众人喊道。 可那些兵卒似乎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只怔怔地看着段归一人在上面拼命却无动于衷,过了许久,才有人恍然大悟一般冲那堆原木和巨石跑了过去。 “呸!妈的!”段归对着山下啐了一口吐沫,随后双枪尾部相接组成了一杆双刃的长矛,长矛再次挥舞如圆,枪身上隐隐浮现的蓝光竟渐渐好像变成了一面碧蓝的屏障。 箭手们很快就发现了更为诡异的事情——无论是身上的刀还是囊中的箭,似乎都渐渐抖动着朝向了段归的方向,被挡落的箭矢竟自己飞起来聚在了段归的身边,犹如一群活着的飞蝗般任由驱使。 箭簇很快激射而来,在段归长枪的指引下几乎百发百中,山上的弓手们惊呆了,即便是最理智的荀复也不得不肯定这绝对是妖术。 “一起上!得段归首级者赏千金拜上将!”荀复用战场上最有效的方式激励起了士气颓然的兵将。 几十个不怕死的当即弃弩抽刀飞身扑了过去,可当他们欺近段归一丈左右之后竟发现手中的刀竟然越来越沉重,继而主动飞向段归,随后和那些箭矢一样变成了他手中兵器的奴仆,任由其指引着翩然起舞。 “御剑!御剑!”不知是谁想起了市井小说里那些御剑飞仙的桥段,此刻眼见这奇景便穿凿附会脱口而出。 “胡说!妖言惑众!”荀复虽然不知道段归是怎么做到的,但他肯定这绝不是什么仙术或者妖法,否则他又何需等到自己心爱的坐骑战死,手下折损大半之后才施展。 但从自己手下的眼中他看到了恐惧,未知总是会让人恐惧不已的,更何况空气中还隐隐有一些令他不安的气味——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似的,恶臭之中却又带着一丝甜腻。 “啪!” 树上忽然爆出一点火星,随即便冒出了青烟,很快,火苗就从树皮蔓延开来。 “撤!快撤!”荀复眼见着段归长矛挥舞之际居然还能让周遭的树木爆燃不由得开始惊慌失措——虽然暴雨方歇林中潮湿泥泞不堪,但这也意味着天高云淡短期内绝不会再幸运地有雨水可以熄灭山火。 蓝色光芒越来越明亮,很快开始从枪身溢出,如同复生的怪蛇一般游弋肆虐,树木中者即燃,而人被触及之后则会爆出一团火化随后焦黑如炭。 不得已,他只能带着满腔的不甘撤退,毕竟他要的只是胜利而不是鱼死网破。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四周已经火势汹汹,段归眼见敌军退却后,立刻像是支撑不住般颓然倒地,而随着兵器停止旋转,那摄人魂魄的蓝芒也随之再次隐没——而此时他不仅浑身都散发着浓重的焦糊味,那一双颤抖不止的手竟已粘在了兵器上。 片刻之后,他两眼一翻便滚落山崖。 虽然侥幸得生,但手下两千骑兵仅剩不足百人,跟随他多年的汗血马也惨死当场,毫无疑问,他败得很彻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二章 叶浚卿 风声在窗外呼啸着,正拼命从缝隙中挤进来,继而将案头烛花拨弄得摇曳生姿,而桌上的这局棋却显然没有这般风流雅致——黑白两色正在生死搏杀之际,它们化为两条恶龙相互纠缠各自紧扣着对方的气脉,好像随时都可能分出胜负又好像永远都只会如此相持不下。 百里涉的脸色很难看,似乎在懊悔做错了什么,但又像是担心某些事可能难以如愿——当然,并不是为了眼前的残局。 与他对坐之人自然是叶浚卿,而他此刻也同样举棋不定,一张脸更好向棋局般难测阴晴——不过与百里涉不同的是,他眉宇之间并无丝毫的怜悯,有的只是焦躁、不安和隐藏得很深,但却明显在心灵深处汹涌澎湃着的恐惧。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急促之中尽显惶恐——百里涉早已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入内,所以从人绝不敢轻易踏进此处半步,除非,来得是兴师问罪之人。 “什么事?”百里涉倒是颇为镇定,但任谁都看得出他貌似有些失落。 “禀都督,魏王回来了~” “战果如何?”叶浚卿急不可待地问道。 “不,不知道... ...回来的人马不到一半,而且... ...而且魏王殿下重伤昏迷,是被人抬回来的... ...” “啪~” 门外之人话音刚落,叶浚卿便以雷霆万钧之势落下一子,顷刻之间百里涉的长龙命脉断尽,绵延不绝的气息因这一子尽成穷途,片刻之前还在肆虐翻腾的狂兽转眼便成了生气全无的死尸,这一局胜负已定,终是叶浚卿棋高一着。 “大人,承让~”叶浚卿终于面露喜色,随后躬身抱拳深施一礼道。 “... ...走,随我去看看魏王伤势如何~”百里涉轻轻摇了摇头,起身迈步似乎急不可待。 叶浚卿应声起身,再抬起头时脸上那取之不散的阴霾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只有春风得意——但他显然看出了百里涉的心情似乎并不太好,因为那张脸上明明白白地显出了几分哀戚之色,似乎不久之前下定决心坐视段归身陷重围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大人可是在自责?自古忠义难两全,若要当今陛下稳坐皇位,魏王就不得不有此一劫... ...这是天数,非你我所能左右... ...”叶浚卿看出了百里涉的犹豫和不忍,于是再一次上前开解道。 之前他已经废了一番唇舌才说动了百里涉没有派兵接应,如今段归果然中伏,而且似乎命悬一线,简直就是天赐的良机——罢黜其兵权,将其再次投闲置散的良机。 “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 ...只是,魏王毕竟是宗室血脉国之栋梁,若是有个万一,你我岂非... ...” “大人,你若要做名垂青史的贤士,那此刻保住魏王任由他和陛下竞逐龙椅便是——若是打算做一朝的忠臣,那就万勿作此妇人之念... ...” 叶浚卿说话间眼中厉芒一闪,直看得百里涉都不寒而栗。 他不由得回想起不多时之前山谷方向狼烟骤起,他急急召叶浚卿前来商议如何应对时,对方回答他的那句话——天予不取,必受其殃。 叶浚卿旁观者清,一眼就看出了荀临和荀复所图绝非一个中行惗那么简单,无论是来叫阵的人数还是退走的路线,都是在太像是为了诱敌而设的圈套了——他有十足的把握出兵救下段归,甚至只需数百人即可,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是劝心急如焚的百里涉趁此良机一举除掉天子的心头大患。 即便没有了段归,收复越州现在看来也是早晚的事,但任由段归继续笼络军心,则收复越州之日怕就是段氏皇族内再起纷争之时——百里涉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只是他迟迟下不了决心,因为在他看来段归所行之事尽是为国为民出于一片公心,而自己即便再无私,也是为一人的江山安泰,其中孰重孰轻,他始终难以抉择。 “唉~罢了... ...夺其兵权,留他一命,也算对得起他这些年的劳苦功高了,”百里涉长叹一声,心中无限凄凉——古来众臣良将善终者稀,原因无非四个字,功高震主,此时此刻段归的遭遇,也许便是明日的百里涉也未可知,“... ...从此归老田园,对他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百里涉早已想到了被重用以压制群臣的结果,无非是兔死狗烹又或者成为君王的代罪羔羊,就如同史书上那个建议君主裁撤藩王的晁对一样——但他绝不会效法段归以声威抗衡王权,更绝不会以手中权柄威胁社稷安泰,若君要臣死,那便笑对对屠刀,这才不愧一个忠字。 “大人高风亮节,下官不及万一... ...”叶浚卿一躬到地,他是真的由衷敬佩眼前这个人——这些日子朝夕与共令他发现百里涉看似迂腐实则智谋过人,只是他给自己设立了太多的桎梏,所以才显得立身处世举步维艰,但他有一种感觉,自己的所有谋划都逃不过百里涉的眼睛,或者说即便没有自己,百里涉也未必不能夺了段归的兵权。 只是因为自己的出现,让本就不愿行此不仁之事的百里涉,下意识地选择了假手于人而已。 但他更加相信,此时若是有人要害段归的性命,百里涉必定也会拼着性命据理力争,如若不能改变这个结果,他甚至可能一死以明志——这大概就是圣贤所谓的高风亮节,在叶浚卿看来,眼前这个叫百里涉的人,就是他心中那个最完美的士之表率。 可惜他也清楚,自己这辈子是绝对做不成百里涉的——人最崇拜的,往往都是距离自己最远的人,比如奴隶最敬仰皇帝,乞丐最佩服豪绅。 病榻上的段归面如今日唇泛青白,俨然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尤其是那两只手,上面满是焦痕似乎被火燎过一样令人触目惊心。 百里涉见此情景眉头紧皱,鼻翼也不由自主地翕动,嘴唇更是微微地颤抖满脸尽是自责。 “魏王... ...殿下... ...这...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因为他此刻已经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自己了。 “先生,魏王如何?”叶浚卿急切地问道。 “脉象滑而沉,体内五行已乱,气血郁结神藏失治...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伤势... ...”祁玦二指搭在段归的脉门,其实什么都不必说脸上便已经写了答案——因为他的眉宇间已经写满了无力回天。 “这么说,皇叔他... ...叶浚卿,皇叔若有个三长两短,孤与你不死不休!”段宣忱先他们一步赶来,此刻正恨恨地盯着叶浚卿,那眼神简直恨不得将他凌迟活剐。 叶浚卿劝阻百里涉的时候他当然不在场,实际上他一如既往地从不参与军政大事,但他知道自己的二哥派了百里涉来是什么目的,而自己唯一尊敬的师傅绝不会见死不救,能想出如此恶毒计谋的,只有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叶浚卿。 “晋王殿下不必激动,魏王的性命不会有大碍... ...只是醒不醒得过来,何时能醒过来,在下实在束手无策... ...”祁玦已经算是这城里一流的郎中,至少在疗伤祛毒方面如此,而他这一句话对于段宣忱来说,不啻于五雷轰顶。 “你是说,皇叔会一直这么睡下去?” “在下不敢肯定,可能明天,也可能是一个月,一年,甚至十年... ...” “叶~浚~卿!老子弄死你!” 段宣忱情急之下像个市井无赖一样冲上去对其饱以老拳,他虽然只学过几天粗浅的拳脚,但那拳头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叶浚卿来说已经足够迅猛,是以这一击当即正中叶浚卿的面门,若不是段宣忱小他几岁,恐怕立时就会血溅当场。 “晋王!请自重... ...”百里涉一声断喝,随后却又压低了嗓音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 ...无妨,魏王遭此大难,实在是浚卿思虑不周所致,晋王要怪,臣绝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请问晋王,如果当时山谷升起的狼烟只是疑兵,臣若率兵轻出,这归阳交给谁来守?若敌军趁城内空虚来攻,我等又为之奈何?”叶浚卿早已想好了敷衍的说辞,一席话掷地有声竟让段宣忱无言以对。 打仗,打得本来就是未必二字——未必能胜,未必会输,未必有伏兵,未必没退路,未必天清气爽能如期而至,也未必暴雨滂沱会延误军机,能料敌之先将对手之未必变成定数的人,自然便是赢家。 “为今之计,请殿下带同魏王返回建康修养,司徒大人的兵马到来之前,归阳之事下官愿一力承担——归阳若是有失,下官请以颈血谢魏王,谢天下!”叶浚卿话音未落人已对着段宣忱屈膝叩首,久久不见起身。 众人一时无不愕然,因为叶浚卿言语之间,竟好像是在说,若论排兵布阵料敌机先只能,他即便不如段归也相差无几。 “好!既如此,你可敢立下军令状?”段宣忱沉吟半晌之后,终于开口质问道。 叶浚卿的一席话令他不免产生了些许家国为重之念,但眼看着塌上人事不省的段归,他似乎有不甘心就此放过眼前的罪魁祸首,于是他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以这场战事的胜负做赌注,逼对方立下军令状,若是能守住归阳此事便作罢,守不住,就拿命来抵偿。 “有何不敢!大人,下官请立军令状——啸月城援军抵达之前,归阳防务我愿一力承担,若有差池,甘当军法!” “这... ...浚卿,晋王殿下,敌众我寡,归阳又城小民寡... ...本官以为能守则守,守不住,撤回武陵静待司徒大人来援方式上策,何必... ...” “大人不必多言,下官虽非大人这般谦谦君子,但话已出口绝不收回,求大人成全!”叶浚卿冷着面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全然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星半点的回旋余地。 “是啊百里大人,有人一心报效国家,你何必挡着别人杀身成仁呢?”段宣忱却是一脸冷笑,话里话外都透着要百里涉立刻下令,好像他根本就不相信叶浚卿能守得住归阳。 “... ...叶浚卿听令,本都督限你死守归阳直至啸月城援军抵达,期间城内兵马辎重任你调遣,若有闪失... ...定斩不饶!” “遵命!” 百里涉面露不忍,可他看不到叶浚卿脸上的酣畅——终于,他有了一个真正可以扬名立万的机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三章 叶浚卿 “城里的人听着!逆臣段归命不久矣,尔等速速开门献降可保一命,否则勤王之师旦夕破城,归阳鸡犬不留!” “咻~” 城下劝降的斥候话音刚落,一支利箭便照例破空而来射穿了他的咽喉,斥候自然当场毙命,更惨的是坠落鞍鞯时他的一只脚还挂在了马镫里,以至于被受惊的坐骑拖曳着,在遍布砂石的地上磨出了一道鲜明的血痕。 “呜~呜呜呜~” “杀!” 攻城的号角声想起,数以千计的大军蜂拥而至,巨大的攻城车慢悠悠地晃动着钢铁攻城锤缀行于人群之后,好像远古神话中的凶暴巨兽般令人发指。 “听我号令——放箭!” 叶浚卿一身戎装立于城头,手中宝剑熠熠生辉,身上甲叶猎猎作响。 一声令下之后,城头一千弓弩手随即弯弓搭箭直指城下,两军直线相距已经超过三百大步,但他们居高临下,这个距离正够他们箭无虚发。 箭雨齐下之后敌军如成片的倒毙,第一波的千余人当场所剩无几,但紧随其后的第二队又迅速补上了他们的缺口,继续抬着云梯一往无前。 死者的尸体还未凉透便被自己践踏成泥。 城头的弩手也早就分成了两披,一轮射完退下装箭,第二批早已准备就绪的射手随即跟上再放,如此循环往复,箭不用完或者人不死尽,攻势便绝不会停。 攻城战自古以来就用不到什么谋略,因为拼的本就是人命和军械的多寡,哪边先撑不住被拖垮了就会输,反之就能赢——这是最原始最血腥的战争方式,但无论文明进步到何种程度,人却始终无法舍弃这样不人道的短兵相接,简直好像是因为他们天生便痴迷于流血和杀戮,唯有如此方能宣泄心中对暴力的渴望一样。 攻城的敌军成片成片的倒下,如同被收割的麦田,即便有盾牌为前导,血肉之躯也不可能挡得住无休无止的锋矢从城头倾泻而下——叶浚卿在十日之内将周遭四郡的所有弓弩都集中到了归阳,只等荀临和荀复来城下决一雌雄。 归阳城小民寡,但好在扼守住了通往翼州的唯一坦途,另有一条小路隐没于深山之中,不仅崎岖逼仄荒草丛生,更因地势险峻而多塌方地陷甚至瘴气毒雾,当地人都称之为阴阳路,寓意一旦走入便形同阴阳两隔,甚至连盘踞于此的盗匪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去走。 叶浚卿的弓箭多,但荀临的兵马更多,眼见着城下尸积如山,城头的射速也慢了许多——并不是因为箭矢将尽,而是攻城的兵马终于踏着同袍的尸骸涌到城下,兵卒开始顺着高耸的云梯登城,而野蛮的攻城锤更是一下又一下地轰击着城门,力量之大,连城头的士卒都能感到脚下传来的震颤。 “兄弟们!拔刀,把他们砍下去!”叶浚卿一个箭步扑向城头的垛口,手中长剑一挥之后那个即将攀援而入的士卒便生生被砍去了一臂,随后像个麻袋似的坠落而下——他的惨叫被嘶吼声掩盖,连坠落之后的血痕都和别人的尸骸混成一滩难分彼此。 一人坠落却挡不住十人登城,于是短兵相接的肉搏开始了,刹那间鲜血飞溅如雨,淋得所有人都有眼如盲——厮杀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止,顺风飘洒的血腥味会让所有人都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成只知道杀戮的野兽,挥舞手中兵器疯狂砍杀面前的异类。 可大家明明都是人,只是穿着不同的衣裳,操着迥异的口音而已。 甚至于大家此刻的想法都是惊人的一致——将对方 斩尽杀绝,然后活下去。 “杀~” “杀!” “杀... ...” 有人胆怯,有人亢奋,有人麻木,但他们无一例外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肆意收割着眼前一条条鲜活的性命——没人会在乎砍杀的是谁,更没人会在乎自己被谁砍杀,置身于这人间炼狱之中,杀与被杀,就是他们生存的唯一意义。 如果这弥漫着血腥的修罗场中还有清醒的灵魂,那无疑就是叶浚卿和荀临、荀复。 叶浚卿虽然也身陷于杀戮的泥沼之中难以自拔,但至少他的眼睛是清明的,而且他似乎有意无意地望着山背后的那条小路——那是唯一可以绕过归阳直达翼州境内的途径,他当然不可能会忽略。 而他断定能够以连环计伏击重伤段归的人,更不可能会忽略。 伏兵早就在山谷幽境中守株待兔,并不太多,五百个身手矫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健卒而已——他们用了五天的时间在那条小径的紧要处布满了硝石硫磺,引信已经点燃,片刻之间那些胆敢踏入谷中的人就会被崩落而下的乱石掩埋,即便是侥幸得生者也必定被困死其中难逃生天。 城下的兵马明明少了大半,可山谷中却迟迟没有动静,这让叶浚卿很焦急——因为战事一起,身为将帅唯一需要担心的事,就是对敌人的动向一无所知。 荀临依旧伫立在本阵的旌旗之下,叶浚卿莫名地察觉到一种让他不安的悠然——对方并没有因为损兵折将或是止步于这区区十里城郭而显出丝毫的慌乱,反倒是和他一样,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永远是最难熬的刑罚。 明明还是艳阳高照,一阵雷鸣般的轰然巨响却让城头上厮杀不休的双方都不由得怔然望向了天空——只有叶浚卿明白发生了什么,而他目光所及之处,终于如愿以偿地冒起了爆炸之后的硝烟。 越州军终于还是落入了圈套,虽然看样子人数绝不会太多,但山谷小路一经截断,荀临要取归阳便只剩倾力攻城这一条路而已。 “当~当~当~当~当~” 敌阵鸣金,而恰好此时攻上城头的敌军也已经折损得七七八八,仅存的见此情形索性将兵器一扔跪地请降了——吴国人从不认为投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他们认为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生命就是最后的希望。 “大人饶命,我等愿降!”明明刚才还不死不休的敌人,转眼就开始摇尾乞怜,这猛然间的转变让叶浚卿难以接受,但是他手下的士卒似乎对此司空见惯——就在对方抛下兵器的瞬间,已经有人上去捆绑双手了,没有丝毫的仇恨,就像刚刚的生死相搏只是一份工作。 叶浚卿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眼前的怪异,如果说吴人惧死,那他们本该因为恐惧而愤怒,进而将这些差一点送自己去了阴曹的敌人斩尽杀绝才是;可若是说他们对生死依然淡忘,这摇尾乞怜之状又是在太过卑怯。 唯一的解释就是,打仗对他们来说确实就仅仅是一份营生而已。 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打得赢江北的虎狼之师——那可是一群抱着必死之念的虎狼,他们打仗的目的很明确,立功、受奖、加官进爵然后衣锦还乡,前提是得从战场上活下来。 “说,荀临的伏兵何在?”城下的数千人已经开始撤退,可根据斥候传来的情报,荀临应该是带了足有五万之众,可这两仗下来他动用的兵力似乎都不足万数。 “小人等一概不知... ...大人别误会,我等绝无替中行家效死之意,是实实的不知道——而且,此次是复大人率领我等前来,至于临大人,根本就没有出营... ...” “营寨立于何处,寨中还有多少人马?” “三十里外的山林茂密之处,大营沿溪水而建,山腰两座,山脚三座——营中人马有五万之数,越州境内尚有五万正在征调之中。” “没有伏兵?” “小人不知,但据我所知应是没有。” 那降兵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所知说了个一清二楚,好像根本就没有打算保密。 “本官放你回去,如何?” “还能如何?接着打呗... ...大人是否怀疑小人所言的真伪?复大人交代过,一旦落入您的手中,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战死的每人十两安家费,但若是被俘之后能活着回去,便有一百两的赏银。”降兵似乎看出了他的犹疑,进而对叶浚卿解释道。 闻听此言,叶浚卿忽然间便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荀复攻城的目的,也是他看起来如此悠然的根源所在——同样听到这些话的守城士卒一个个已经露出了惊讶之色,毕竟他们每个月的饷银才不过一两而已,而三个月的饷银已经足够买一亩还不错的水田,且不说百两纹银足以令任何人一夜暴富,十两便已经够小门小户的人家从佃农变成地主。 不出三日,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归阳城,而届时不仅军心浮动,民心也必然随之动荡——什么理想,什么抱负,什么英雄气概,通通不如银子来得实在,越州军的待遇实在太好了,苟且偷生就能暴富,如果叶浚卿是个普普通通的兵卒,他怕是也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投奔过去。 “妖言惑众,扰乱军心,全部砍了!”杀降更不是什么好名声,更会让敌军众志成城不死不休,但比起让眼前这百十来人留在城里随时引发哗变,叶浚卿更愿意承担骂名。 “遵命!” “狗日的!你... ...” “他妈的!兄弟们!拼了!” 降兵们没想到对方居然会毫不讲规矩对弃械的他们举起屠刀,但叶浚卿知道,荀复大概也猜到了这些人绝对回不去才敢狮子大开口——一人百两,十人千两,百人万两,他带了足足五万人马前来,若是这仗打个一年半载,怕是整个越州的府库半空也不够。 “你们听好了,谁如果想去那边求个富贵本官绝不阻拦,毕竟弟兄们浴血沙场为的就是升官发财,本官不愿更不会断兄弟们的上进之路——但你们得记住一点,过去了,便是与本官为敌,更是与朝廷为敌!再见之日,便是你死我活之时!本官劝你们考虑清楚再做决定,且不说小小的越州能否以一隅抗天下,就凭他们每年都要向朝廷要几百万两的救济,你们相信他们能拿的出这笔银子么?” “就是,大人说得对啊,越州人穷得有女不嫁本地郎,还百两纹银,我呸!信他们的是傻子!”叶浚卿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那将他奉若神明的亲信跟着随声附和起来。 “相信我,只要固守一个月,就一个月——援兵一到,我领你们杀进越州,抢钱,抢地,抢女人!” “抢钱!抢地!抢女人!” “抢钱!抢地!抢女人!” “抢钱!抢地!抢女人!” 比虚无缥缈的利益诱惑更大的就是触手可及的暴力宣泄,于是守军尽皆山呼海啸起来,似乎忘记了片刻之前还在谋划着一百两可以娶几房妻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四章 叶浚卿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越州军依旧挑衅不止,可他们的攻势却渐趋无力,除了在城下留了数以百计的尸骸之外竟是一无所获。 叶浚卿这些天几乎衣不解甲地守在归阳城头,连百里涉都不免为之动容——他也会身披铠甲登城作战,并不乏与敌军短兵相接的勇气,但他自问不会像叶浚卿一般每战必身先士卒,用自己的生命去鼓舞手下兵将们的士气。 一袭征袍鲜血染,此时此刻的他早已从衣袂飘飘的儒雅文生彻底变了满身血腥的沙场宿将——当然这并不是指他武功大进,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莫名其妙地一夜之间就神功盖世天下无敌,那样的奇谈只会存在于升斗小民的梦呓和歌伎优伶的演绎之中。 他的变化在于那一身取代了书香墨迹的血腥味和刀剑痕——除了三处近身搏杀留下的刀伤,叶浚卿的身上至少还有五处箭创尚未完全愈合,加上满脸的风霜之色,若不是百里涉心知他就是叶浚卿本人,换做另一个人定然死都不会相信眼前这伤痕累累风尘仆仆的武夫,居然几天前才第一次披坚执锐亲临战阵。 “大人怎么又来了?这里实在太过危险,您且安坐城中静待司徒大人的消息即可。” “怎么?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觉得我会给你添麻烦不成?” “下官不敢,只是三军不可无帅... ...叶浚卿死得,大人您可不能有个万一啊~” 叶浚卿言辞恳切,丝毫看不出半点的虚伪,百里涉相信他此话必是出自真心,因为那一脸焦急应该是装不出来的。 “呵呵呵~放心,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啸月城的信使到了——再坚守二十天,二十天后弃城退回翼州,那司徒靖说他自有破敌之策。” “弃城?归阳虽小却扼守要道,一旦弃守便如同悬剑于翼州之上,而且此地易守难攻,再想拿回来... ...” “这... ...本督也不甚明了,只是信上说此战欲胜需先舍归阳,叮嘱我们务必按他心中所讲行事... ...我看他言辞恳切,而且魏王如此信任此人,应该不是个无用之辈... ...至于和晋王的赌约你不必挂怀,军令状上言明的是到啸月城援兵抵达之日为止,若晋王有意刁难你,本督自会替你辩白——况且殿下只是一时意气,绝不会真对你苦苦相逼的,放心~”百里涉似乎是担心他为了军令状之事而心存疑虑,于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城外人吼马嘶声骤然再起,如同前几日一样,越州军又是成百上千地来到城下骂阵放箭,叶浚卿立刻伸手按着百里涉的肩头让他和自己一起躲在了垛口之下——最初他还会立刻下令放箭还击,可渐渐地他发现那根本就是在浪费箭矢,因为城下那些人最多一个时辰便会退走,根本就没有强攻的打算。 “大人误会了,不过既然司徒大人如此有信心,下官遵命就是... ...”叶浚卿当然不是真的怕那一纸军令状,而是好奇这个久闻其名的司徒靖,到底打算做什么。 他自从来到江东,耳朵里就灌满了这个名字,段归在他的协助之下平定黎越叛乱已经成了吴人口中的又一段佳话,这令叶浚卿每每想起这个名字就不由得眉头紧皱——他总是觉得这个和他一样来自江北的周人似乎会是自己功名路上最大的障碍。 鼓角争鸣打断了叶浚卿的遐思,城外的越州军经过短暂修整之后再一次用强弩扫向了城头,荀临和荀复简直就像两条饥肠辘辘的饿狼般时刻窥伺在侧——叶浚卿生于北方,见识过狼群捕食的他自然明白这种轻描淡写的攻击意味着什么,一旦自己稍有懈怠,下一次袭来的也许就是致命的獠牙。 “传令,放箭... ...”越州军又举着盾牌冲了过来,攻城车和云梯就守候在一旁似乎随时都会发起新一轮的攻势,叶浚卿不得不再次浪费本就所剩不多的箭矢将他们逼退——只不过对手似乎依旧只是装腔作势而已,第一轮箭雨还没完他们就已经开始退却,其敷衍之状让城上的守军都难以打起精神,于是乎只射了一轮便放下了角弓。 越州军高举盾牌结阵挡下了这阵箭雨,随后更像是早有默契一般加速退走——来时迟缓得好像一只徐徐而行的乌龟,去时那盾阵上插满了箭矢,倒像是一只慌张逃窜的刺猬。 叶浚卿眼前似乎浮现了两人登高而望窃窃私语的场景,他甚至好像看到了荀临和荀复脸上那恶毒的笑意——明明知道他们的用意何在,却偏偏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日升月落,一晃又是十天过去,叶浚卿几乎已经精疲力尽,守城的兵卒也一个个累得几乎随时随地都可以睡到人事不省的样子——越州军这几天居然从白天袭扰改成了夜里突击,过度的精神紧张和夜不能寐的疲劳令所有人都似乎摇摇欲坠。 叶浚卿很清楚对方在谋划什么,他们根本就没有打算攻城,而是打算用这似是而非的攻势让自己疲于奔命不得稍歇,长此以往不用他们来攻,自己恐怕就得活活累死——这种战法的主动权永远捏在攻方的手里,而他作为守御者,要么选择猜测可是一旦错了就是万劫不复,要么就像现在一样乖乖地中计。 好在城里还有一个韩玷,虽然叶浚卿一直信不过他,但事急从权,他已经到了极限,甚至连站着都已经需要拼尽全力,此刻除了将一切托付给这个人,他实在别无良策。 “叶大人,不知宣末将来有何吩咐?”韩玷上得城来并没有因为自己隶属段归麾下而显出丝毫的傲慢,反而对叶浚卿态度甚是恭敬,似乎他也看出了之前山谷一战中的端倪。 “没什么... ...我有些累了,麻烦将军替我在此盯一会儿,我想休息片刻... ...三个时辰即可。”叶浚卿一睁眼便觉得天旋地转,此刻他已经分不清日升月落,眼前的一切似乎只剩下明暗交替,四周到处都是嗡嗡声,吵得他头痛欲裂。 “大人请放心休息,末将保证这三个时辰内归阳固若金汤,若是有失请斩我头!”韩玷一听是让他守城,当即面露喜色斩钉截铁地向叶浚卿立誓,似乎生怕对方回心转意。 叶浚卿摇头苦笑,自古降将难当,看韩玷这副立功心切的样子,看来在段归的帐下似乎也不怎么受待见——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对着韩玷抱拳拱手之后便转身一步三摇地往城下走去。 此刻他只想先洗个热水澡,然后找一张能躺平的床,再美美地睡上它一觉——他只能在心里祈求上苍,千万不要让这三个时辰里出什么乱子才好。 归阳城虽然不大,这些许的愿望还是能够满足的,叶浚卿很快就泡在了热水里,融融暖意令他觉得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似的,随着身上的血汗尘污在水池里晕开,睡意也随之更加强烈。 如果不是小二看他在里面久久不见动静进来看了一眼,怕是他已经晕死在了水池了。 “我的爷,您要睡觉跟小的说一声就行,咱们这儿有铺位有敲背的师傅,保您睡得舒服——可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可就什么都没了~”小二语气之中带着三分关切和七分的埋怨,却又不得不陪着笑脸把怨气化于无形。 “随便给我找个铺位,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 “是是是~” 小二之后的喋喋不休叶浚卿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因为他整个人像是昏迷了似的已经就此沉沉睡去。 梦里只有水滴落在石头上的清脆声响,没有了雷鸣般的战鼓和铿锵作响的刀枪,更没有刺鼻的血腥味和令人作呕的尸臭,叶浚卿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了仙境之中,虽然浓重的水汽让人不免觉得气闷,但是这湖光山色和流水潺潺倒也足以抵消这些许的不适。 可偏偏好景不长,如此美景之中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座铁匠铺,里面叮叮当当的嘈杂之声似乎是在敲击着叶浚卿的脑子一般令他痛苦难当,他想远远地躲开,可那铁匠居然挥舞着锤子追了出来,叶浚卿想拔剑,却发现手里空空如也。 他只能跑,可越跑那铁匠就追得越紧,那噪声便越响,知道他脚下忽然踏空,那铁匠随即狞笑着扑上前来一锤砸中了他的天灵——叶浚卿这才看清了那个铁匠的脸,居然和段归长得一模一样。 “啊!” 他尖叫一声醒来,幸好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可耳边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却好像还没有停歇,叶浚卿被那声音敲得冷汗直冒,起身刚要跑,耳边的声音却消失了。 叶浚卿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心道那果然只是噩梦的余韵而已,于是他躺下打算再偷闲片刻,可谁知脑袋刚沾到瓷枕,那叮叮当当声音便又出现在了耳边! 人最难忍耐的便是好奇心,于是他起身想要去听听隔壁到底是在干什么,可刚一起身离开瓷枕,那声音便又戛然而止,再躺回去,耳畔便又是隐隐的叮当之声不绝。 事情当然不会是瓷枕里面住着个铁匠那么荒谬,于是他把瓷枕移到一边,用耳朵贴着床铺去听,发现里面竟也有隐隐的叮当之声,只是略显沉闷。 澡堂里湿气重,床铺若是用竹木去制作难免容易受潮变形,所以聪明的老板索性用砖石垒成床铺直接盖在了排污的渠道上,不仅省出了大笔修缮床铺的银子,那些尚且滚烫的污水也正好可以用来热炕。 声音毫无疑问来自地下,而且应该并不是很深的地方。 “小二!” “爷您醒了,是要小的给您准备点吃食么?” “你们是在挖地窖么?怎么一躺下就叮咣叮咣的睡不安生?” “爷您开什么玩笑,咱们这是澡堂子,怕的就是地下渗水,有个缝都恨不得立刻给堵了,哪敢挖什么地窖啊——许是您做了个梦?” “哦,没事了,下去——对了,弄碗热汤面来,还要一碟干煎丸子,一碟腌萝卜。” “得嘞~爷您稍等~” 小二走后,叶浚卿先是小心翼翼地关了门,随后才又贴近了那块地面仔细地听起来——地下的声音极其细微,若不是这里的老板别出心裁弄出这么个可以聚音的炕洞来,恐怕谁也察觉不到地下的异状。 睡醒之后叶浚卿脑子清醒了很多,他忽然间就想通了荀临和荀复为什么要不停地派人来送死。 明面上只是为了疲敌,实则是为了转移对手的视线,以便自己通过挖掘地道的方式透城而入——地下的声音错落有致,而且听得出力道十足,若不是一群人,那必定就是一群和人一样大的鼹鼠。 叶浚卿想通了这些关节,顷刻间躺在地上笑得好像一个孩子,他甚至在想,若是告诉荀临、荀复他们的计谋是毁在了一个澡堂老板的手里,不知道他们会是怎样的表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五章 荀复 “启禀大人,掘子营的人回报,地道已经通了。” “好!将士们,辛苦近月,夺取归阳就在今日——荀复听令!” “末将在!” “命你带五百精锐,今夜子时由地道潜入归阳——寅时二刻我率大军兵临城下,届时务必打开城关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 荀临动用了近两万人挖了整整一个月这才大功告成,他十分确信,自己和荀复一同拟定的这条计策必定万无一失——为防被人察觉,他连日进兵将大营逼近到了城外十里,之后才由中军大帐开始挖掘,隧洞更是一路缓缓下行,到归阳城下时已与地面相距五丈有余,之后才转折而上联通了城内几口背街枯井以做出口,如此周密的计划除非有叶浚卿有阴阳眼能透视九幽,否则绝难发现分毫。 而且他这一个月以来不断地叫阵佯攻日夜不停,除了掩饰挖掘时偶尔会由地下传出的细微异响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要城中守军疲于奔命,等到他们精疲力竭之际,若是难得有这么一天敌军偃旗息鼓,他们又怎么可能不趁机养精蓄锐——而叶浚卿和他手下将士沉沉睡去的这几个时辰里,恰恰就越州军利用地道里应外合一举破城的最佳时机。 唯一的问题是这条通往胜利的路实在太过悠长且狭窄——因为担心仓促完成的隧道会塌陷,所以其中空间只够一人躬身于内,换句话说五百精兵需要近乎匍匐着爬过近十里的幽暗坑洞,眼前不会有哪怕一丝指印前途的光亮,而为了防止声音顺着隧道传入枯井引人注意,所有人更是要在一个时辰里尽量缄默不语。 如此漫长的黑暗的沉寂,足以让任何人都濒临崩溃,而一旦队列中任何一个人出了纰漏,则所有人都会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不仅他们自己有可能就此困死在这幽长的地道里,城外的大军没有接应也必定死伤枕籍。 所以荀复精挑细选的锐健无一例外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而且从十天前开始无论吃喝拉撒睡都蒙着眼更不许说话,为的就是要适应那种漆黑静谧的环境。 即便是这样,有很多人还是没有能力坚持到最后,只能无奈地选择了退出——当然,这些退出的人不光得不到荀临允诺事成之后分发的田地和豪宅,更是连已经到手的银子都要退回去,因为还要发给那些争先恐后来报名的敢战之士。 这世上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有一个价格,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同样不例外,胆怯,往往只是因为开出的价码还不够高而已,所以即便那条隧道已经被落选者渲染地近乎于恐怖,仍是有人前仆后继地希望以此博一个飞黄腾达。 荀复,以及他身边的五百士卒安静地简直好像不存在一样,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如此,他们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兵器,其实不过是一柄四尺长的短刀而已,但所有人都像是怀抱奇珍一般用油布将其紧紧缠好之后反复看了又看,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带近地道里的东西,当然也是他们到达归阳城的时候,唯一可以用来保命的利器。 “出发!”荀复一声令下,众人开始按照之前排好的顺序一个个钻进了那天似乎没有尽头的地洞。 隧道不会比他们想象中更加黑暗,因为想象中这里已经是没有一丝光亮的绝境,但耳边却不似想象中那么静谧,因为居住在这里的蛇虫鼠蚁们正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细细打量着他们这些外来者。 可有一点是荀复忽略了的,就是这近乎密闭的狭窄通道里浑浊不堪的空气,开始他还不觉得,而大概一炷香之后就已经不得不强迫自己张开嘴才能避免气闷窒息而死——泥土里的腥臭和闷浊随着深入而愈加浓烈,更可怕的是前面不知道哪个该死的竟然还出了一个虚恭,那驱之不散的恶臭让紧随其后的人都不得不接受他的馈赠。 五百步,荀复一直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走了还不到十分之一,可他已经觉得几乎在这里度过了半辈子的光阴,他开始猜想这条地道会不会被施加了某种诅咒,会让他们爬出去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或者他们会永远匍匐在这条深不见底的甬道里,永远就这么一步一步地爬下去。 一千步,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自己会不会早已经死了?而这里就所谓的地狱,他和身边这些士卒都是满手血腥的屠夫,死后就算了沦落到这么一个幽深漆黑毫无希望的诡异所在也丝毫不奇怪。 “所有人听着,从前往后开始报数... ...小点声儿,让自己后面的人能听到就行~”两千步,荀复实在忍耐不住黑暗和静谧的煎熬了,他开始觉得能够说句话应该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事。 之前在地面的缄默并不如此刻的静谧更煎熬,因为那时他虽然不能说,但耳边有人声鸟鸣和风的吟唱,而此刻,除了泥土中那似有若无的沙沙声外,整个世界都好像不存在 一般。 命令很快就一声接一声地渐渐远去,每个人的嘴里都是一模一样的词句,这令他不得不联想到空旷山野里的回声,而这种感觉更令他感到莫名的恐惧。 周遭很快又复归于静谧,好在荀复不是那种只会寻章摘句的腐儒,否则此刻一定会失心疯一般地大喊大叫起来——他是所有人之中唯一一个并非行伍出身的人,甚至可以说这里每一个人粘过的血都比他见过的还要多,但他却坚持要走在队伍的正中,因为这个位置的人一旦出了问题,则前军不能退,后军不能进,整个队伍将寸步难行。 他是副将,理应承担起更重大的责任,而他反过来用这份责任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 “两百四十九~” 终于,他身前的人开口了,这个数字现在听来简直比圣旨敕封更加悦耳——进来的时候他在最中间,幸好现在也是。 “两百五十~” 荀复轻声将属于自己的数字告知身后的士卒,随后便侧耳倾听那个数字渐渐增加并远去,直到四周复归于寂静——他的心神平静了许多,同时他明显感到队伍的行进速度也加快了,显然所有人都因为这简简单单的一个举动而受到了鼓舞。 人不虑难,而独虑无徙,孤则羸弱,众则横强。 狭窄的空间里忽然涌入了一股异样的气味,与之前潮湿黏浊不同,这味道不仅干涩且满溢着枯萎衰败的陈腐,而此刻在荀复看来这气味简直无异于檀麝,因为这气味只说明一件事——前面不远便该是一个布满了枯枝败叶的井底。 果然没过多久队伍就停了下来,他身后的士卒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荀复听得出那呼吸声里的亢奋。 “出口到了,后面的准备好!” 这句话毫无疑问也是从第一个人口中一声接一声传过来的,而荀复也照例将其传递给了身后的人——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在颤抖,折磨即将过去,他们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宣泄。 用刀和血去宣泄。 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荀复终于看到了从井口洒下来的皎洁月光——井底可以容纳四个人,可井口却只能容两人并排通过,现在那里垂着两道带钩爪的绳梯,而最开始的四个人则是背靠着背,一点点蹬着井壁走到一半,再由其中的两人用同样的方式才最终爬出了井口。 所有人都爬出枯井又用掉了整整一个时辰,时间和荀临估计的分毫不差,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他就会发起攻势,而这半个时辰内,荀复和这五百军士必须去打开城门——哪怕是以全军覆没为代价。 “兄弟们,胜败在此一举,城里的敌军十倍于我等不止,怕死的,现在走还来得及~” “大人,我们跟你一起憋闷了这一路,可不是为了来逃兵的。” “既如此,我们一起去杀他个痛快!” 他们来之前便已换上了归阳守军的服饰,短刀也和对手的一般无二——荀复在心中期待千万不要遇到盘查,因为他可无从知晓对方的口令。 一行人分成两列有条不紊地走在归阳的大街上,俨然是去城头换防的兵将一般,路遇了几队巡夜的兵丁都只是点点头就擦家而过,对方甚至没有多说半个字——荀临的疲敌之策此刻尽显奇效,他们遇到兵卒没有一个不是哈欠连天睡眼惺忪,有些甚至好像连兵器都已经拿不稳的样子。 “站住!什么人!” “来换防的... ...” 直至城下,鹿砦后面的守军才终于想起来盘问一下来人。 “换防?还没到时候啊... ....口令!” 荀复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哪里知道什么口令,好在这里距离城门不过二三百步,而且守卫也不过只有几十个人。 “嚯~这天儿可真冷啊... ...口令阿~阿~阿嚏!” 打喷嚏自然就是暗号,荀复和身后的兵卒忽然间一同抽出刀扑向了城下的守卫。 “你们!来人啊!有细作!” 呼喊声一起,城上的灯笼立刻照了过来,随后便是一阵急促的铮鸣声惊破夜幕。 身份既然暴露,那便索性大开杀戒——五百人越过鹿砦之后砍瓜切菜一般料理了城门的守卫,随后大门洞开,荀复举着火把在城门下晃了三晃后远处杀声如潮而至,来的自然是荀临早已准备就绪的大军。 “杀进归阳!活捉百里涉!” “杀!” “杀!” 与越州军的杀声四起不同,归阳守军霎时间就像是 “快去禀告叶大人,城门失守了!” “禀告个屁,快跑!” “城门失守了!越州军杀进来了!” 守军一见城破居然连夺回城门的想法都没有便转眼跑得一个不剩,荀临很快进了城,麾下人马涌上城头之后才发现城上值夜的不过是个小小的偏将。 “叶浚卿呢?”荀临的脸色有些阴沉,他本以为可以直接在城头将精疲力尽的叶浚卿抓获——中行瓒曾经说过,他最恨的不是段归,而是这个叫叶浚卿的穷酸腐儒,甚至中行悼都可以说是间接死在了这个人的手里。 荀临本打算抓到他之后刺面漆身好好羞辱一番再送回荥山交给主公发落,谁知道竟然一无所获。 “叶大人... ...他入夜就回去府中安歇了... ...说是荀复... ...不不不,荀大人您有意疲敌,他偏不中计... ...” “... ...” “大人,百里涉和叶浚卿率众从东门逃了!” “传令各部固守要害不得追击,叶浚卿... ...我们来日方长... ...” 荀临的脸色几分得意之中混杂着一丝失落 ,虽然眼下他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但没有生擒敌酋总是一件美中不足的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六章 荀临 归阳城易主不到十日便战火重燃,不过这一次坐困愁城的变成了荀临和荀复,压境的大军却是来自啸月城的五万铁骑。 朝廷下诏命啸月城守军北上之举在朝野之中本就非议颇多,而当前线军报中言明司徒靖麾下不只两万吴军,还混杂了三万黎越蛮兵的时候,那些段归的坚定支持者也都转而开始抨击他祸国殃民——这恐怕是神州腹地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异族的铁蹄踏足,而这对于绝大多数自命正朔的吴人来说,都是此生难以磨灭的耻辱。 但段怀璋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但并未追究此事,反而对司徒靖能在短时间内慑服黎越六部,令他们甘心为国效命而大加褒奖——其中的原因满朝文武都心照不宣,无非是因为段归至今昏迷不醒,而且据宫中的太医说,他很有可能就这么一直昏迷下去。 当一个人与死无异的时候,自然也就不成其威胁,于是段怀璋不仅不计前嫌,对他这个往昔功勋卓著,如今却卧床不起的皇叔厚加封赏,而且将所有弹劾的奏折全部驳回,理由是黎越已与宗室联姻,再无彼此之分——别人不了解,如今化身段怀璋的陆昭明却对黎越内情知之甚深,没了米邱没了天道正宗,他们只会是一盘散沙,只凭一个宁缃郡主,根本就无力兴风作浪。 所以,他这新朝伊始的圣君更是将司徒靖为征北将军,甚至授予假节之权,令其一时间风头无两——毕竟是已经无主的恶犬,适时地给几块骨头说不定就可以收为己用。 司徒靖当然也没有令段怀璋失望,归阳易主自然又是他设计的一步好棋——其实从荀临和荀复里应外合破城而入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坠入了对手的圈套。 啸月城的援军早在破城前一个月便已抵达归阳境内,而司徒靖却率军驻扎在了三十里外的山脚,他要叶浚卿拖延时间,目的只是为了疏通那条开战之初即被阻断的山间小道而已——无论叶浚卿还是荀氏叔侄,在亲眼目睹了这条羊肠小道彻底被堵塞之后便都将他抛诸在了脑后,只有司徒靖再细细研究了战报之后,从字里行间发现了这一丝制敌大的先机。 攻敌于无备,则战必胜。 于是他命手下昼伏夜出用了二十多天神不知鬼不觉地疏通了山路,而就在荀临和荀复设计以地道透城而入的同时,司徒靖的两万人马也悄悄地进驻了那条狭长的山谷,只等越州军攻破归阳,便迂回敌后断其归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荀临和荀复的捷报刚刚发往荥山,便有探马来报城外大军压境,荀临和荀复正猜测来人是哪一个的时候,忽又传来了后路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敌军所堵截的消息,这一下他们彻底成了笼中鸟网中鱼,拼命才到手的归阳霎时间成了关押自己的囚笼。 归阳城不大,数万兵马比城中居民之数还要多出三成,所谓十民养一兵,这么多人挤在城里,最大问题便是粮食——可粮道已被截断,城里的存粮好像也被叶浚卿搬得一干二净,仅靠带来的军粮他们最多只能再坚持十天而已。 司徒靖这一计不可谓不毒,荀临和荀复只剩三条路可以走,要么开城投降,要么孤注一掷率兵突围前往九真郡据险而守,还有便是据守此地直到城中粮尽之时引发军民哗变,只不过那时他们二人的下场绝对不会比战死沙场好多少。 “... ...如今只有倾力突围方有一线生机,别犹豫了,下令!”荀复前思后想了好几天,眼见着城中的粮食一天比一天少,他知道再拖下去即便想突围也将无能为力。 荀临眉头紧皱,他迟迟不愿下令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城外那两万多打着龙骧军旗号的虎狼之师,那是吴国久负盛名的精锐强兵,他们结成的防线绝对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更重要的是自己一旦开始突围,东门外虎视眈眈的司徒靖则必定会立即趁势攻城——若是不留人马阻击,那三万黎越铁骑踏碎城关只在须臾,但留下阻击的人马过多,出了城之后又恐怕被龙骧军一网打尽。 还有一件事无论他还是荀复都迟迟不愿开口,就是由谁留下来阻击城外虎视眈眈的司徒靖,因为他们都知道,留下来的人必然九死一生。 “时不我待,末将请守东门,望将军尽快率众突围!”荀复见他还是犹豫不决,索性屈膝跪倒大礼参拜,那神情俨然便是一心求死。 “... ...荀复,你我谁是主将?” “... ...自然是你。” “家门之内何人为尊?” “... ...也是你。” “我即是主将又是尊长,岂可让你留下来为我断后... ...” “正因你是主将,所以事关军心更不容有失——关起门来你虽然长我一辈,但你别忘了,可就岁数而言我可是要比你大着些许的... ...更何况,临机应变你不如我,我留下一旦有机会或可逃出生天,换做你恐怕只能血战至死... ...” 荀复起身后对着座上一脸严肃的荀临淡然一笑,他当然猜得到自己这个小族叔打算做什么,无非是想用军规和家法逼他去走那条生路而已。 “那又如何?此刻军法在我——荀复听令!” “... ...末将宁死不敢奉命!” “荀!复!你要造反不成!” “... ...好了~好了~无谓装出这副样子来,你知道没用的,不过这么争执下去只是徒劳,更会贻误战机——老规矩,抓阄如何?” 荀临终于再也绷不住那一脸强装出来的严肃,他无奈地笑笑,随后眼看着荀复上前从签筒里拿出一支令箭,又提笔在上面不显眼的地方点了一个墨点,紧接着令箭被放回签筒,荀复端起来使劲地摇晃了许久之后这才又放回案头。 “一人抽一支,抽完为止,谁抽到那支做了记号的就留下领兵阻击——这你总不该再有异议了?”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荀临坦然地伸手抢先拿过一支,却发现上面干干净净,之后荀复挑出一支来也是别无二致,两人就这么你一支我一支地拿着,直到签筒里只剩最后两支时,他们眼中对方的神情都已经严肃到如覆严霜。 “请,该你了?”荀复努力挤出一丝轻松的笑意,平摊着右手指向了签筒。 荀临也只能报以苦笑而已,事到如今也只好听凭天命,于是顺手拿起一支,看了半天之后叹息着随手一扔,接着起身便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像是想要说什么似的张了张嘴,却最终没能说出口。 “放心,我说过我会寻机突围,就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就送命。”荀复冲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 “人固有一死,只在朝夕而已~”荀临头也不回地说道。 见荀临已然走远,荀复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后换上了一脸诡计得逞般的笑意——他从袖筒里抖出一支令箭放回了签筒,随后又将其他的也逐一放了回去。 这个小叔从小便是这样,大事仔细小事糊涂,竟连自己案头的令箭是单数都不知道——从一开始这场打赌他就必输无疑,因为画有记号的那支令箭早被他趁着晃动签筒的机会藏了起来,而接下来只要让荀复先下手去抽,那最后拿到那根“上上签”的人都必定是荀复自己。 只是荀临自然对他的小伎俩一无所知,自小到大家里人对他的评价都有大智无小慧,这些小伎俩从来都不是他所长。 “众将士听着,今夜三更随我突围,出城之后直奔西北,如遇阻截不可恋战,听懂了么!”荀临点齐人马后吩咐就地修整,而突围的路线他早已烂熟于心。 城外十里便是龙骧军的大营,布局暗合五行生克之理,显然领兵之人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只不过他百密一疏,虽然利用荀临之前的营盘就地扎营是个省时省力的好法子,但他没有想到城里有一条地道正好可以通往他的中军。 入夜,随着城门轰然洞开,越州军如潮涌出,杀向本已有些嘈杂纷乱的龙骧军阵营。 “杀!” “杀!” “杀!” 突如其来的喊杀声更是令营寨里的守军猝不及防——而纷乱是因为就在越州军攻来之前不久,一小队敌兵不知怎么突然就出现在了营地里,这些人数量不多但是个个身手矫健,就像一群幽魂似的毫无征兆出现在龙骧武卒的眼前,紧接着就开始四处放火制造混乱,一时间粮囤、马厩、草料场纷纷冒起了火头,整座大营顷刻便乱做了一团。 “冲过去!不要恋战!冲!”荀临跃马跨过鹿砦,随后手中长剑一挥,越州军便蜂拥而入。 事出突然,慌乱在所难免,可龙骧武卒不愧为天下强兵,不过片刻就开始井然有序地列阵阻击——然而随着营门被踏破,军心战意自然随之出现了一丝破绽,坚不可摧的阵型顷刻之间便是有其形而无其实。 一意求生的越州军却是战意如虹,他们好像一条巨蟒般碾压着敌人的营寨,而闻名天下的龙骧武卒霎时间却好像变成了卑微的蚁群一般任由对手撕裂吞噬,哀嚎声震天动地,火光直上云霄——连荀临自己都没有想到所谓的天下强兵,居然仅仅经历了一次冲锋就已经溃不成军,开始四散奔逃。 若不是因为此刻身后还有虎视眈眈的司徒靖,他真想就在这里杀个痛快,将满腔的晦气都发泄在这些虚有其名的窝囊废身上。 “大人,后面、后面有追兵!”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背上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哨探。 荀临骇然失色,因为追兵从背后袭来只代表着一件事,归阳城已破。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张望,果然看见归阳方向也是火光冲天,看样子那里丝毫不亚于他周遭的惨烈,而远处似乎确实有一片烟尘正由远及近。 “传我将令,加速突围!一旦被追兵赶上,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杀!” “杀!” “杀!”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陷入了这种绝境之中,再懦弱的人都会爆发出惊人的勇气,何况这是数万久经战阵,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视如草芥的虎狼。 龙骧武卒转眼便溃不成军四散奔逃,荀临举目望去,生路已尽在眼前。 “大人,后面的好像... ...好像是复大人!” 荀临闻言不由自主勒缰驻足,转身回头望去,只见迎面而来的一骑顶盔掼甲却内衬一身青色长袍,不是荀复又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七章 司徒靖 “大人,我等绸缪许多时日方才将越州军尽数困于孤城,不趁此良机将其一举歼灭,反倒纵虎遗患,末将实在不解其意!” 问话的是龙骧武卒中的一名校尉,左右同僚暗地里拼命拉扯着他的袍袖也没能拦着他冲口而出,而那一脸决然的神色似乎是已经准备好了要为这一句话甘当军法。 “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裘盛!” “求胜... ...好名字,今日开始龙骧武卒便交给你统领,他们七个,以后归你节制!”司徒靖一句话,裘盛便立刻从八员副将之一被擢升为龙骧将军——假节钺,意味代天子行征伐之权,自然可以生杀予夺。 其余七名副将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懊悔二字——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或多或少地对此有些怨言,只是他们都习惯了唯命是从,而裘盛是龙骧八校尉中唯一的一个愣头青,早在赵俨统领龙骧武卒之时,他就屡屡犯言直谏。 “谢大人!可是... ...”裘盛仍然不死心,因为龙骧武卒自成军之日起至今从没遭受过如此的屈辱——全军陈兵束甲以逸待劳,竟然生生地被敌军里应外合将防线撕得七零八落, “耐心点,越州民心可用,强攻只能事倍功半,尔等身为战将,最该明白一点——铁壁其外虚弱其中,匹夫彰其勇,良将攻其弱... ...最坚固的堡垒其内部最容易出现裂隙,等着,月内必有转机... ...” 司徒靖对着帐下不明所以的众将粲然一笑,随即转过身脸上却隐现一抹黯然——他越来越怕提起与时日有关的词汇,因为按照祁玦的诊断,他应该只能再活个大半年而已。 褚竞雄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她当然要留在啸月城里静养以免动了胎气,而司徒靖却不得不率兵北上越州,离开啸月城越远越久,他的心里的忧虑也越强烈——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他总是被同一个梦所惊醒,在梦里他最终客死异乡,只能以魂魄之身注视着妻子临盆在即。 “大人... ...那我们接下来?”裘盛见他直愣愣望着帅位后挂着的越州地图沉吟不语,以为他是在谋划下一步的行动,却不知司徒靖只是在出神而已。 “... ...传我将令,据守归阳,言战者,斩。”司徒靖依旧望着越州的地图出神,其实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渴望尽快结束越州的战事,早早回去啸月城——什么名利权位对他已经不再重要,毕竟段归也已经不省人事,他一个即将油尽灯枯的将死之人又争来做什么?而收复越州,也算是给了段归和自己雄心壮志一个并不算太完美,但好歹能看过眼的交代。 “是... ...”包括裘盛在内,众将皆是一脸愁苦之色——司徒靖的本事他们是亲眼见过的,否则也不会对他这个周人俯首帖耳,但自从来到归阳之后,他先是命令龙骧武卒如遇敌军突围许败不许胜,现在又坐困愁城逡巡不进,且不说五万人马一天的耗费就令人咋舌,仅只吴人和黎越兵将之间的种种嫌隙,已经足够他们头痛的了。 刚刚入城不到三天,就已经出了两起兵民纠纷的案子,一桩是城中百姓诉黎越人偷窃,经查纯属子虚乌有,实则是那人的邻居偷了东西却诬赖给了过路的黎越兵卒;另一桩倒是确有其事,只不过原因颇为可笑,仅仅是因为双方语言不通,最终导致了大打出手。 “大人,大人... ...出、出事了!”一名小卒脚下生风一般跑进来后一头栽倒栽倒在堂前,连堂下众将都吓了一跳。 “慌什么!有话快点说!”裘盛一把将那小卒提起来,拎在手里晃了三晃后问道。 “将、将军... ...城里、城里出人命了,百姓、百姓把府衙给围了,说是要、要大人您给个说法!”龙骧武卒什么阵势没见过,能让他慌成这副德行,可见外面的阵势绝对不小。 果然,不多时喧嚣吵嚷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里面还隐隐夹杂着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啕。 听着那些若有若无的叫骂和怒吼,司徒靖的眉毛不由得拧成了一个川字型,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哇~啊啊啊... ...艾大哥啊~你死得好惨哪~苍天啊大地呀~你们睁睁眼~” 府衙门外石阶之下,一个看起来颇为妖娆的女子正伏在一具尸体上嚎啕,听那凄凉之状死得即便不是亲夫也该是姘夫,可她那一身桃红柳绿倒像是个待嫁的新妇,映衬着尸体头上碗口大的窟窿里,那尚在滴落的血迹更显得殷红。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司徒靖只得升堂,因为府衙之外围观的百姓密密麻麻站了里三层外三层,且各个义愤填膺高叫着严惩凶徒。 事情的经过他其实已经从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之中听了个大概——黎越人仗势欺人调戏那妇人,妇人的街坊,也就是那死者看不过眼于是仗义出手,却不想被那黎越人活活打死街头。 好一出无辜夫人惨遭欺凌,草莽英雄喋血街头的好些。 “大人明鉴,小妇人告的就是他!”那妇人片刻之前还在嚎啕,一听堂上大人问话却立刻抬起头伸手指向了跪在一旁,正一脸愠怒的黎越将官。 “告他何事... ...”司徒靖一看下跪的兵卒当即眉头一皱——那将官是他叫得出名字的几个黎越人之一,姓齐名释,出身舍龙部,为人果敢坚毅,在瀚海之战中颇有战功,因此得授百夫长之职。 “告这贼杀才因奸不允,杀伤人命!”那妇人冷冷一笑,眉梢眼角尽是恶毒,看着表情司徒靖便当即明白了七八分——俗话说奸出妇人口,一般打官司判案只要女方说出一个奸字,那便假的也是真的。 “... ...齐释,这女人告你因奸不允杀伤人命,可有此事?”可司徒靖却不是那等昏官,他看得出此案绝非夫人所说那般简单,于是便转向那黎越将官,用一口略显生涩的黎越话问道。 “大人,她放屁!小人是去她家买酒... ...小人知道中原的军规不许,可实在忍不住... ...谁知道她看见我腰里的银子,便硬要拉我去和她睡觉!小人是嘴馋,可小人绝不是好色之徒!谁知拉扯了没两下,那个狗东西... ...哦,就是他,说我调戏他媳妇冲进来便要砍我,小人不过伸手推了一把,这狗东西就自己跌倒撞上了门口的木楔... ...大人,当时围观的人都看见了的!”齐释双目圆睁,挣扎着想要上前却被两边的龙骧武卒死死按住,那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显然不是在撒谎。 司徒靖此刻彻底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仙人跳,常见的把戏而已,这死者怕就是这妇人的姘头兼打手。 “啪!”司徒靖忽然一拍惊堂木,随后横眉立目正色问道,“这妇人,你姓甚名谁?死者又是哪个,与你是何关系?” “大人容禀,民妇吴门迟氏,因丈夫早丧又无子嗣故而寡居,靠经营先夫留下的酒馆为生——死者是民妇隔壁的邻居,姓艾双名虢泽,与民妇非亲非故。”吴迟氏一脸的悲切,却自始至终不见半滴的眼泪落下,反而一双桃花眼有意无意地勾着堂上的司徒靖,举手投足尽是风情。 司徒靖见多识广,怎么会看不明白她是什么货色。 “这么说,死者与你并无关系?你既不是苦主,告的什么官?”寻得一个错漏司徒靖便要就此结案,可谁知惊堂木举起尚未落下,那妇人居然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霎时间就见了红。 “大人此言差矣!民妇虽非艾大哥亲眷,但艾大哥之死却与民妇有关——若非艾大哥仗义出手,民妇恐已遭这贼子玷污... ...如今艾大哥沉冤待雪又无亲无故,民妇怎能袖手旁观?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吴迟氏起身转向听审的百姓,高举双手振振有词,司徒靖虽看不清她表情如何,但听语气就猜得出必定是粉面含悲又羞又怒。 “就是!人不能白死,让这黑狗偿命!” “黎越的蛮子,敢欺凌到我们归阳人头上,呸!要你好看!” “艾老大远近也是个人物,不能就这么算了!” 百姓们自然是立即跟着随声附和起来,群情激奋之余更有人开始向大堂里扔起了烂菜叶碎瓦块。 “放肆!这里是府衙大堂,你们面前的是钦命的征东将军——本官假节钺代天巡狩,尔等再搅闹公堂便是欺君罔上,罪该问斩!”司徒靖知道再不制止,这些百姓便有可能因为激愤冲进大堂,到时候场面必将失控。 况且此案疑点重重,别的不说,就那妇人和死者之间的暧昧就耐人寻味。 “好!吴迟氏,你倒是有情有义——本官问你,今日事情经过如何?你要细细告诉本官。” “回禀大人,艾大哥今日店里生意冷清,直到午时三刻左右,才有这厮来店里打酒——民妇虽然生活窘迫,但不敢忘了华夷之别,所以一见这厮是黎越人便不愿搭理他... ...谁知这厮见色起意,竟公然调戏起民妇来... ...若非隔壁艾大哥寻声而来,恐怕... ...恐怕... ...” “这艾虢泽作何营生,怎么午时还在家中?” “大人,艾大哥是我们这里一等一的大能人,平日里就好帮街坊邻里说合纠纷,偶尔也做些小买卖... ...” 司徒靖暗笑,什么说合纠纷的大能人,不过是个专挑有缝蛋下蛆的无赖罢了——市井之中常有这种人,闻听张家和李家起了矛盾,便两头挑唆后再大包大揽,鸡毛蒜皮的小纠纷被他这么一搅和闹出人命都是常有的事。 可他收了两家的好处之后却什么都不会做,若是对方冷静下来后重归于好,那便是因为他的面子——一旦真弄到见官的地步,他却是一推六二五事不关己。 而且这种人往往平日里纠众结党横行乡里,搅闹得一方百姓不得安宁。 总之,大恶不做,小恶常为。 司徒靖从那妇人的言行便足以断定,死掉的艾虢泽必定就是这种人。 “传里正来。”司徒靖一声令下,便有一个身材削瘦的小老头走上前来。 “参见大人,小人便是城南石坊街的里正。” “起来,本官问你,死者平素做何营生?” “大人不公!你不严惩凶徒,反倒不断追问扶弱救困的侠士是何出身,莫非想要偏袒异族蛮子不成——人死为大,我们艾大哥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呜呜~呜呜~” 司徒靖话音刚落,只见那妇人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便是一通抢白,接着转身又伏在了艾虢泽的尸体上干声哭嚎起来,眼中仍是不见半点泪痕。 但外面围观的百姓被她这一挑唆,眼里却分明有了怒色。 “吴迟氏,本官再说一遍,这是公堂,事关军机本官不得不慎重,你若是再无理取闹,本官便要拿国法和你说话——里正,你来回话。” “回大人,这艾大哥... ...” “慢着,你看着五十有余,他不过四十不到,你管他叫大哥?” “这... ...习惯了——大人明鉴!吴迟氏所言句句属实,小老儿当时就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里正一脸犹疑地盯着齐释看了好久,又看看身后怒气冲冲的乡邻,终于斩钉截铁地说道。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他若是说半个不字,今后便再难立足于归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八章 张义 “大人,小人是冤枉的!” 齐释不是完全听得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看得到那女人咬牙切齿的狰狞之态,听得出那男人心虚胆怯的怯懦只剩,更能感受到来自背后的一道道恶毒目光,分明处心积虑地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 ...将齐释押下去。”司徒靖眉头紧皱,此刻说什么都于事无补,里正和那妇人不知为何竟然一意要致他与死地,既有人证又有民意,此案若是不判恐怕立时便会民变。 “大人!他确实是冤枉的!”人群之中一声如同炸雷般的声音响起,说的是黎越话可明显带着中原的口音,齐释回头望去,却不认识那个一身戎装的汉子。 “你是何人?”司徒靖蹙眉问道。 “卑职龙骧军百夫长张义——大人,这两个狗东西简直信口雌黄!还有死了的那个,更是咎由自取!”张义抱拳拱手施过一礼,随后站得笔直如同松柏般昂然立于堂下,先是盯着那还在嚎啕的妇人,继而又看看眼神闪烁的里长,那只按着腰间宝剑的手竟隐隐地止不住抖动。 “哦?事情发生之时你在当场?” “这... ...卑职不在... ...但卑职曾见过那妇人和那狗贼串通起来向黎越的兄弟们寻衅——就是前天,卑职奉命巡城,带队走到石坊街时正巧看见这妇人笑嘻嘻地拽着个黎越兵往她酒馆里去,呸!什么酒馆,大半天的半掩着门,我看就是个暗娼寮子... ...” “大人冤枉啊~民妇可是个寡妇啊~这要是传出去~我可就活不了啦——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不是有刀么~来啊!”张义话音未落那妇人就嗷一声扑到了他脚下一把便抱住了他的大腿,不仅任由他怎么甩都不松手,更是暗地里又掐又拧。 张义强忍着疼痛却始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似乎是怕伤了这妇人——司徒靖很清楚原因,龙骧武卒的军规森严,兵民之间若是殴斗,涉案士卒即便无罪也要受十记军棍,何况他一个身高九尺的大男人又怎么会和女人一般见识。 可这女人却是少见的狠毒,她趁张义不备,竟暗暗把手伸向了他要害之处——这一下要是捏下去,即便铁打的汉子每个十天半月也休想下得了床。 “住口!本官再三好言相劝,你这刁妇却屡屡搅闹公堂——左右!将吴迟氏拉下去,掌嘴十记以儆效尤!”好在司徒靖眼尖,当即摆出满脸的恶行恶相后一声厉喝便吓得那妇人浑身一激灵——她一听要上刑,便忙不迭地松放开了张义的大腿,接着膝行上前叩首不止。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民妇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妇人跪地哭嚎不止,两旁的龙骧武卒哪管她这个,伸手就要去拉——刚才这妇人的举动张义不知,可他的同僚却尽收眼底,同为男人自然是光看着就钻心地疼,而此刻耳听司徒靖一声令下,他们简直恨不得直接将这毒妇拉下去杖毙。 妇人更是一看那些兵卒脸上的神情,便猜到一旦下了堂去那结局断然不会太好,于是拼了命地磕头告饶,一时间涕泣横流顷刻就花了她一脸的脂粉。 “... ...罢了,看你一介女流,权且给你记着,如若再犯一并发落!”司徒靖生平最看不得女人的眼泪,一见她这副尊容更是不由地动了恻隐。 “是是是~谢大人恩典~”夫人退下一旁,噤声垂首刹那间竟变了个良家妇女的模样出来。 “张义,你接着说。” “是——那一日卑职正好当值巡城,经过石坊街时恰好遇到他们正在撕扯,”张义顿了一顿,举目四望之后伸手指了指地上艾虢泽的尸首,“就是他,见卑职路过便扯着那黎越兵过来,告他欺凌妇女要卑职军法严办,这刁妇也在一旁大声哭嚎就如刚才一般!若不是卑职亲眼得见始末,说不定真就冤枉了那个黎越的兄弟!” 张义越说越是气愤,似乎强压怒火般低头沉吟了半晌——齐释在一旁听了个大概,两眼便已经忍不住杀意涌动,因为早在瀚海之时六部便合议,严令进入翼州的一兵一卒都不得滋扰百姓分毫,否则一律处死绝不宽待。 段归和司徒靖可以为了黎越人的生死废寝忘食,黎越人自然不会不懂何谓知恩图报——自古以来当朝者多爱埋怨百姓们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可他们却从不愿睁开眼去看看,百姓的碗里是不是真的有肉,甚至他们的手里是不是真的有碗。 “后来卑职回营查访,原来黎越人中不止一个受过他们的勒索!那个叫什么艾虢泽的,自打大军入城之日起便纠党聚众对黎越将士百般刁难,几天内已经打伤十几人,还有两个夜间值哨的被人打了闷棍,一个至今还昏迷不醒... ...卑职猜测也是这帮贼人所为!” 张义越说越是激动,九尺高的汉子竟然忍不住鼻翼翕张眼眶泛红。 “而且卑职曾四下查访过,这姓艾的就是当地一个泼皮无赖,平日里就好聚众斗殴滋扰乡邻,如今死了正好为民除害!还有这刁妇,与之沆瀣一气也没少做坑蒙拐骗的勾当,请大人明察!” “大人,民妇有话讲!”张义越说越是激动,可吴迟氏却越听越是淡然,最后竟然嘴角挂出了一丝丝笑意,透着歹毒和刁钻。 “说... ...” “乡亲们,这位军爷说的都对,黎越人一进城艾大哥就集合了他的兄弟们四处整治那些蛮贼,夜里打闷棍的也是他们,平日里为祸一方的更是他们——相亲们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少不得咒过艾大哥不得好死?要我说,该!骂得好!可人谁无过... ...有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大义当前他能挺身而出就抵得过往日的罪恶!你们想想看,他拎着脑袋干这掉脑袋的事儿都是为了谁?你们没听过黎越人屠城食人的故事?还是你们愿意做黎越人的狗?是,我承认是个不守妇道的贱人,但能用这身贱肉伺候艾大哥这样的好汉,老娘我不后悔!” 妇人一番慷慨陈词之后瞥了一眼堂上的司徒靖,便再次盈盈拜倒一言不发。 “妹子说的好!那个张什么的,你看清楚了,死的是吴人,和你爹一样白脸黑眼睛的吴人!你吃着朝廷的俸禄不思报效,反倒为了杀人的异族凶犯开脱?!” “就是,你这汉子看着五大三粗的,胳膊肘怎么往外拐?!” “哎~数典忘祖啊~” 几句话就让百姓们群情激奋,甚至连张义都成了百姓们唾骂的对象。 “他妈的!闭上你们的鸟嘴!”张义再也忍不住,沉默了许久之后突然暴喝一声,“黎越人怎么了?黎越人一样也在为我们吴国流血!韩爵卫劼悖逆朝廷,那时你们怎么想不起来自己是吴人?如今他们这些异族为了国家抛头洒血,城头旗帜一换,你们倒又成了吴人了?!是,他们外表看起来和我们不一样,可一样心是热的血是红的!”张义说着话解开衣襟,一把撕掉自己的衣衫,露出里面伤痕累累的身躯。 “这一刀,黎越人砍的,可要是没有另一个黎越人,老子现在就是两大块埋在土里!那小子才十几岁啊... ...就在我面前,生生被自己的同胞剁成了两截!” “你们去看看营里那些被这狗贼打伤的士兵,他们没有倒在敌人的刀下,反倒被自己人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大人,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他们说不是打不过这帮狗东西,是因为魏王和大人把他们当成骨肉兄弟,即是骨肉兄弟,他们就不能让你们难做!” 张义对着司徒靖大吼,全然不顾尊卑有别,似乎他此刻满腔的悲愤只能用这种方式去宣泄。 “呸!谁跟他们是自己人,你个吃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先是一颗臭鸡蛋飞过来,随后比那鸡蛋更加臭不可闻的言语让张义彻底放弃了希望。 “大人,艾大哥他死得冤哪!” “求大人做主,严惩凶徒!” “本官累了,先把他们两个带下去押入大牢... ...退堂!” 司徒靖挥挥手,似乎十分疲惫——世上最难叫醒的就是装睡的人,眼前这些百姓就是,艾虢泽不过是个以大义之名行苟且之实的匪类,吴迟氏更是个信口雌黄的骗徒,但偏偏谎言可以让他们觉得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所以即便知道那是谎言,他们也选择相信。 奴性,令人绝望的奴性。 司徒靖不得不把张义和齐释拘押,实际上监牢此刻对于他们两个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少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依旧在监牢外徘徊,做着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的侠客梦,他们好像都忘记了自己曾经心心念念要手刃的祸害,恰恰是那个不得好死的艾虢泽。 牢房里静得只剩鼠蚁在悉悉索索,张义就坐在齐释的对面,一脸颓然之态好像他才是那个生死未卜的人,而齐释却俨然看开了一切,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阿嚏~”监牢里腐烂的霉臭气味让司徒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张义一惊,随即站起身抱拳拱手——他身为龙骧武卒,无论何时何地不敢或忘。 “参见大人~” “不必了,这鬼地方,再大的人也得低着头... ...”司徒靖无奈地苦笑,似乎想用这玩笑让彼此轻松一点——可他却是这小小斗室里眉头锁得最紧的人。 “大人,他,他真的是无辜的... ...” “我知道... ...”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看着齐释,眼中都满是愧疚。 “你们不必这样,瀚海里也不乏这样的无赖,我见得多了... ...”齐释对他们摆摆手,随后起身凑了过来,三人坐在同一堆稻草上,忽然间就分不出谁是官,谁是囚。 “不能放了他?” “... ...民愤已成,放人,恐生民变。” “区区几个刁民!卑职带五千人马就能... ...” “你能杀得光石坊街的人,但你杀得光归阳人?杀得光翼州人么?!” 司徒靖终于咆哮起来,随后也和张义一样颓然地垂下了头,然后他从腰间解下了一只葫芦,猛然间又扬起脖子猛灌了起来。 “大人,都说你这里面是玉液琼浆,可否让小的尝尝?”齐释笑道。 司徒靖不说话,只是把葫芦递了过去。 “呸~这药汤子有什么好喝的?你每天就喝这个这么上瘾?”司徒靖随时随地举着葫芦豪饮的习惯在啸月城无人不知,但没人知道那里面究竟是什么滋味,现在齐释和张义知道了,却引出了一个更大的谜团——他为什么每天都要喝药? “我只剩半年的命了,如果不靠这个东西,可能连半年都撑不到... ...” “大人你... ...”张义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司徒靖明明身手那么矫健,怎么看也不像一个病入膏肓之人。 “不说这个了——齐释,可否借我一样东西?” “是我的人头么?” 司徒靖摇摇头,但神色却从未有过的凝重,旁边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洒在地上,竟然还没有他的眼神来得冷。 “大人!不行!不能这样!他,他是我们的袍泽弟兄,是和我们一起共过生死的... ...” “你叫张义是... ...多谢,走之前能认识你这个好兄弟,值了——大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我认罪,然后以黎越的军法处置我来安归阳的民心... ...是个好办法。” “大人!” “别废话了!如果有别的方法,你赶快说出来,我也不想这么做... ...可是,归阳民心不容有失,否则拿下越州便如同镜花水月... ...” “大人不必忧虑,齐释的命早就当做没了的,只求大人来日转告郡主一句话... ...” “你说。” “有机会,就回去瀚海,我们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属于我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九章 中行瓒 归阳城破,段归重伤,荀临荀复首战便能建立如此奇功本该是件令他振奋的事,可中行瓒却是人前欢喜人后愁——大获全胜的捷报固然鼓舞士气,但如此漂亮的首战告捷,也着实显出他这个屡战屡败的主公有些许的无能。 若是中行惗还在,这个时候他一定会忿忿不平地抱怨上天不公又或者时运不济,总之得胜的荀氏两叔侄不过是侥幸而已,可这唯一一个能让自己开心的人,居然就那么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背主投敌。 和荀临的捷报一起送回荥山的,除了他心心念念的横天刀以外,就是这个叛徒的人头,中行惗的脸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是那么臃肿,而装在盒子里之后更是令人觉得有些滑稽——那些赘肉被盒子挤成了四四方方的形状,让那一脸的惊恐变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笑容。 中行瓒突然有些想念这个令他一度恨之入骨的人——至少如果他在自己身边的话,肯定会说些能宽心的话来让他高兴高兴。 “大人,前线军报... ...”跌跌撞撞飞奔而来的小校也是族中子弟,因为其忠诚和沉稳而颇受中行瓒信重——然而现在他一脸的慌乱哪有半点沉稳的样子,只是中行瓒光顾着蹙眉忧虑,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说... ...”小校那急切之中带着几分犹疑的语气令他更加不快——无非就是百里涉卷土重来却又兵败贵阳城下等等,这叔侄俩虽然才能出众,但就是永远都学不会如何在主子面前表现出适当地谦卑。 中行瓒举起猛灌了几口烈酒,之后便将还剩大半的酒坛扔到一旁砸得粉碎——他并没有白天酗酒的习惯,只是唯有如此,才能稍稍缓解一下他那即将更加郁闷的心境,就因为这封该死的战报里那洋洋得意的措辞。 “啸月城司徒靖举兵北上,兵分两路绕道我军后方包围归阳,以致我军... ...我军... ...我军大败,如今臣等据守九真以阻其进兵之路,望主公尽速来援... ...” “什么!败了?!”中行瓒三分惊魂不定之中竟难掩一丝窃喜,原来所谓大胜不过也是请君入瓮之计——他忽然间就释然了,原来首战告捷不过也是请君入瓮的把戏而已,这么看起来原来愚蠢的并不只是自己,还有荀临和荀复。 “是... ...战报里还说,兵力损失超过五成,生还之人也大多伤疲交加不堪再战,如今只能据险而守... ...望主公速发援兵。” “回信,告诉他们我会立刻... ...催办粮草接济军前,但兵源紧缺调集尚需时日,让他们务必坚守城池,决不许司徒靖再入境半步!” 中行瓒本想立刻就点齐兵马杀将过去,但转念一想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凭荀临和荀复手中的万余人据守九真郡应当不成问题,而眼下荥山城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否则他绝对不敢安心出征。 前者有荀临和荀复坐镇,现在得他亲自主持,所以那些家族耆老们还不敢造次,可若是他离开了荥山郡,这些老家伙会不会釜底抽薪便是未知之数了,所以,为策万全他决心先下手为强。 “... ...还有,发帖子通知几位叔公,后天晚上我在府中设宴,请他们务必赏光。”中行瓒打定主意要将隐患一网打尽,为此他不得不破费办一场临行前的告别宴。 请柬发出去之后很快就有了回信,只有那个年过七旬的中行伦称病婉拒——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这老家伙已经好几年没有出过自己府邸的大门了,据说他现在连出恭都要人跟着,甚至已经忘了该怎么脱裤子。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留他一条残命又有何妨? “多谢诸位叔伯赏脸,瓒无以为报先干为敬!”中行瓒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再将杯底翻过来之后果然点滴不剩。 越州民殷官富,所以中行氏的宗家自然要对得起自己这几十年来的辛苦——比如此刻大宴宾朋的厅堂,虽然算不上宏伟,仅仅可以摆下二十张五尺见方的八仙桌而已,但论及装饰的奢华来比之皇宫也不逊色分毫。 “族长此话言重了,我等虽然痴长几岁,可论起尊卑来,还要以您这族长马首是瞻啊~”上首一人撇着大嘴一脸不屑地说道。 中行瓒听到这一句不冷不热的调侃,心中便明白会是谁,于是微笑着冲那个方向微微鞠了一躬——中行玮,若说中行一门之中对他中行瓒不服不敬的人,他得算头一个。 当年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凭着才华和出身一展抱负成就功业,谁知中行赜认定他不甘心居于人下,若是出人头地则必然会竞逐族长的位置,于是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生生地演了一出大义灭亲的戏码,将他这个声名赫赫的刑部推官随便寻了个错处就贬回了越州。 自此他就成了个闲散的纨绔子弟,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如今他早已不复当年的精明强悍,两眼之中除了对于中行赜父子的怨恨,就只剩下酒色过度的昏黄。 “玮叔言重了,别说瓒还不是族长,就算是,也要仰仗各位叔伯鼎力相助才能坐稳这个位置。”中行瓒对着在座的所有人抱拳拱手,言行举止做足了礼数。 “我说怎么想起来叫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家伙来吃饭了,原来是宴无好宴——说,想要我们这些老东西替你干什么?” “唉~玮弟你怎么还没喝就醉了——阿瓒你别往心里去,他不胜酒力,不是那个意思... ...”中行囧笑嘻嘻地打着圆场——阖族老小之中中行瓒最为鄙视的就是他,从年轻的时候起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胆匪类,只会逢迎拍马和稀泥,倒是和那个中行惗有几分相似。 偏偏这老小子还不安分,自从中行赜过世之后便屡屡暗生事端,还自作聪明地以为所有人都被他蒙在鼓里。 想起中行惗那张谄媚的嘴脸,一瞬间他心里又是五味杂陈,如今他身边可用之人所剩无几,想那个兔崽子一样对他心思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玮叔说的不错,瓒确是有事相求。” 中行囧闻言一愣,随即坐下来偷偷报以一丝哂笑——原来的中行瓒虽然蠢,但好歹还有些骨气,可如今从武陵大败而回之后,却越发得窝囊起来。 “各位叔伯知道,如今朝廷屡屡相逼,我中行氏已到了危急存亡之刻,瓒不得已起兵对抗... ...” “朝廷屡屡相逼?若不是你父子一味弄权,我中行氏如今还是天子姻亲!你父尚算人中俊杰,扶助当今万岁成就了帝业,可你居然不识天时背反朝廷,依我看,再这么让你一意孤行下去,我中行氏危矣!”中行瓒话音未落,另一边便有人拍案而起,他看都不看便猜得出是谁。 中行玮,他正嗔目欲裂般瞪视着自己,似乎随时可能冲上来拔剑相拼。 “哦?族叔言下之意是我当不得这个家?” “哼!各位,既然今天已经把话说开了,不妨我们就在这里先解决一下家里的事——我中行玮,反对中行瓒接任族主之位!” 一言出口,举座皆惊,甚至连老奸巨猾的中行囧都没想到这个日日沉湎于酒色的家伙会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上作乱。 “族叔,族长之位想来都是由上一任决定,从来没有公议的先例,况且瓒早已言明,父仇不报绝不接任族长之位,你此时反对是否言之过早啊?”中行瓒冷笑着再次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似乎对中行玮此时此刻的针锋相对颇不以为然。 “早?再任由你这么胡作非为,我中行氏早晚必有灭族之祸——诸位还不知道?荀临和荀复大败,五万兵马十去六七!如今龟缩在九真城里坐以待毙,旦夕城破,我越州百姓便要受池鱼之殃!” 中行玮几步走到大厅正中,接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书信,正是日前才递送到荥山的军报。 “想不到这军报会在我手中?我再告诉你一件你想不到的事——我已经上疏朝廷向陛下乞降,今日诸位只要随我一同拿下这不肖子,中行氏日后仍是大吴的重臣,诸位锦衣玉食绝不亚于从前!” 中行玮话音刚落,门外就涌进了几十个手持利刃的侍卫,而这些人几乎都是中行瓒府中的护卫,有些他还颇为熟悉,其中不仅包括那个他颇为信重的小校,甚至还有一直在府中十几年的老管家。 “原来我父子的身边早就被你安插了眼线,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中行瓒抚掌笑道,那神情似是在由衷赞叹对方的奇谋妙计。 “从老贼毁我一世功名的那日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诸位,中行瓒早就在府里安排了刀斧手只等摔杯为号便要将我等斩尽杀绝,若不是我提前知晓他的毒计,暗中让眼线动手了结了他们,此刻我们恐怕已经是刀下鬼了!” “中~行~瓒~你好歹毒的心肠!”大局已定,从来都善于随风倒的中行囧自然是第一个跳出来指着他鼻子呵斥的人。 “蛇心鼠行,此等小人哪有资格做我中行的族长!” “玮兄,我等与你共同进退!” “绑了这逆子,送交朝廷发落!” 中行瓒看着这些人如跳梁小丑般急不可待的表演,心中难免涌起几分凄凉——当年中行氏是何等的威风,可时移世易,如今门中却只剩下这等饱食终日的废物。 他们中竟无一人去想一个问题,今日这宴会即是为了斩草除根,又怎么会被这区区几十人就改天换地。 “啪!”正在众人忙不迭地表明立场时,中行瓒手中的玉杯怦然坠地,一声脆响令整个厅堂霎时间就静了下来,少顷他们惶然的脸上便又再次浮现了轻蔑的笑意——本以为是摔杯为号的杀局,却原来只是因为恐惧而颤抖罢了,否则为何等了这半天还不见中行瓒的伏兵冲进来扭转乾坤。 中行瓒确实没有伏兵,摔杯也真的只是个意外,但并不代表他就是输家——他慢悠悠地坐回椅子上随手拧了一下右边扶手上栩栩如生的虎爪,整个厅堂的门窗便告封死,一寸厚的铁板片刻间就造就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 紧接着他身后那八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屏风随着一阵嘎吱吱的异响窜到了他座椅的四周顷刻间变成了将他牢牢护住的围栏——玉化的梧桐刀枪不入水火难侵,所以不管外面是暗箭纷飞还是毒水四溅,甚至是殿柱里喷出了燃烧的火油,身处这屏风包围之中的中行瓒都不会被伤及分毫。 而仅仅一屏之隔的厅堂里,顷刻之间已是哀嚎不断,死伤枕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章 荀复 “主公怎么说?” “主公让我们据守九真,不可轻易出战……” “援军何时抵达?” “这……只字未提………” 荀临的两根手指不受控制似的叩击着桌面,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派遣弥漫在心中的不安。 司徒靖的诱敌之计不可谓不精彩,不过好在有荀复愿意冒死殿后,这才让本已身陷绝境的两万越州兵马得以突出重围,而九真距归阳不过百里,城高池深扼守着越州的咽喉,他们正好可以在此重整兵马据险而守。 只是这两万余人生还的代价却是颇为惨痛,荀临的战法根本就只是一往无前而已,以致越州军近半的步卒失陷阵中,而龙骧武卒眼看着敌军先头突围而出,重整阵型的他们发泄一般将怒火全部倾泻在了那些没能冲出重围的敌人身上,那一战可谓死伤枕籍,被俘者不过七成而已,剩下尽数血染疆场做了客死异乡的亡魂。 但令荀临奇怪的是,司徒靖居然在他们离开翼州地界后便立即止步不前,占据了绝对优势的五万雄兵居然无一人一马越界半步——旁人看不出玄机,但荀临很清楚眼下的九真城有多不堪一击。 两万兵马看似不少,可惜伤疲交加更兼士气低落,如今士卒之中对司徒靖之名和龙骧之威简直畏之如虎,而且城中粮草匮乏,对方若是真的兴兵来攻,怕是能撑个十天八天就已经是极限。 “... ...如今九真兵少粮缺,一味据守无异于坐以待毙,依我之见,莫如主动出击先下手为强!”荀复和荀临对坐沉吟了许久,知道荀复忍不住开口方才打破沉默。 “主动出击?我们手中只有这两万残兵,况且伤者近半,这简直是抱薪救火... ...除非... ...”荀临朕踌躇不定之际,无意中抬眼看到了荀复脸上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于是忽然间好像心有灵犀一般愁眉尽展,两人相视一笑随即一天云雾散。 三天之后,荀复亲领五千人马出离九真,兵锋再指归阳。 荀复一路之上快马加鞭,仅仅五天就再临归阳境内,营寨却扎在了距九真郡地界不足二十里的地方随后便再无动静,司徒靖一时间犹疑不定——攻,则担心会有诈;守,却又时刻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于是荀复的兵马日日夜夜游弋在归阳境内,不光让司徒靖日夜忧心,更是让其下辖郡县的百姓提心吊胆。 “众军士听了,即刻发兵突袭归阳——记住,到了城下只以强弩射城,切勿靠近百步之内,敌军若出城接战,只退不战!” “遵命!” “出发!” 荀复的第一步已经成功——归阳城里无论龙骧还是黎越尽皆蓄势待发,只求一战而不得的滋味已经将他们折磨得生不如死,尤其是那些生性冲动鲁莽的黎越人,每每看到烟尘四起便激动地如同一群发情的公狼。 此刻别说司徒靖按不住他们高昂的战意,即便按得住,他也要担心难凉的热血会否从其他的渠道发泄出来,演变成滋扰百姓甚至是哗变——前番的乱局好不容易才用齐释的性命得以了结,若是再起波澜,即便是宁缃亲至恐怕也压不住黎越人的血性。 更遑论龙骧武卒之中也多有替黎越鸣冤叫屈者,那个张义甚至为此临阵脱逃,至今下落不明——自古以来,凡将领均爱将麾下称之为虎狼,但虎狼必定孤高嗜血,善战之余更是野性难驯。 “放箭!放箭!对准城上的那些缩头乌龟,敢露头的就让他们再也缩不回去,听见了么!” “遵命!” “遵命!” “遵命!” 嘶吼声中充斥着兴奋,他们是越州军中的精锐,娇子中的娇子,连翻的败仗让他们积郁了满腔的怒火,本以为此次出征可以一雪前耻,却没想到每日只是在归阳境内信马由缰——在他们看来,这根本算不得是来叫阵搦战,说是牧马倒更贴切些。 而随着荀复的一声令下,他们满腔的怒火终于可以宣泄而出,而城里的那些无胆匪类只能在他们有备而来的神臂弓面前瑟缩不已——所谓神臂弓,是稷墨学宫大约数年之前研制的一种强弩,其名称大概是说非天生神力便不足以开弓张弦。 而它也确实对得起这个名字,不仅有接近五百步的射程,力道之强更可以精铁为矢足堪分金裂石,最重要的是因为弩机上绞盘的存在,弓弦复张所需的时间大大缩短,同样射程的踏张弩一炷香之内最多只能射四发,而神臂弓则可以射六发,熟练的弩手甚至可以做到八发速射。 当年的那一场拍卖中,神臂弓的图纸被中行赜斥巨资拿下,之后暗中命人打造了数千张以备日后和狐纯开战之用,谁知这些神兵利器一箭未发,他和宿敌便双双魂归地府。 “大人,箭快用完了... ...”副将面露难色道——他是最希望短兵相接一雪前耻的人之一,只是一阵乱箭齐发显然不能满足他如虹的战意。 “铁矢用完了,换羽箭就是。”荀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之后,便继续望向城头笑吟吟地沉默不语。 “可是大人,羽箭太轻,虽然射得远可是准头... ...”副将不明就里,只得一脸懵然地追问——铁矢准而且狠,但唯一的缺点是过分沉重,所以每人最多携带四十发,但四十发仅仅可以持续不到一个时辰而已,所以要久战则必须配备羽箭。 羽箭质轻,所以箭速更快,也可以射得更远,但同时强劲的弓弦难免让柔韧的箭杆发生形变进而影响其精确度,所以羽箭只能用于在更远距离上抛射,而不是常规距离下的精准射杀。 “不是让你们带了火绒和桐油么?” “懂了大人——所有人听着,羽箭点火,往城里射!” 一语惊醒梦中人,副将随即喜出望外,常言道杀人放火,因为这两件事能给人相同的满足感。 先是点点星火和青烟,片刻之后火光就映红了半边天,城里很快就人声嘈杂起来,而城头也渐渐人影攒动,荀复知道司徒靖忍不住了——他们烧了百姓的房子,射死了他们的妻儿,如果司徒靖再闭门不战,那他失去的就会是民心。 民心可用,亦可畏。 “传令下去,停止放箭——城门一开就退兵,每三百步回身射一轮,直到箭囊射空!” “是!” 荀复话音未落城门便轰然洞开,黎越兵将像是一群饿狼般出闸袭来,他们满眼汹涌着杀气,手中挥舞的兵器恰似错杂的獠牙般澎湃着择人而噬的欲望。 “哦~呜吼吼吼~” “哦~呜吼吼吼~” “哦~呜吼吼吼~” 黎越人的嘶吼声中除了愤怒就是兴奋,哪怕是神臂弓的箭雨也不能令他们后退分毫——一则是因为羽箭的准头有限,而来他们手里的沙蜥皮盾也正好是箭簇的克星。 司徒靖记住了啸月城下那些连摧山弩都可以挡住的黎越坚甲,皮甲工艺繁复难以短时间制备,但多造些盾却并非不可能——于是他几乎将整个瀚海的沙蜥皮搜罗一空,却不想此时间歪打正着,却成了荀复强弩的克星。 荀复自然也没有想到对手的盾牌居然可以在神臂弓的射程内毫发无损,要知道即便是两寸厚的木板四百步内也必定是应声而穿的。 而在他的指挥下,整整一个时辰里越州军始终和黎越人保持着四五百步的距离,对方每每欺近便会遭到箭雨袭击不得不停下来列阵御敌,可每当他们举起盾牌列阵之后箭雨便又稍歇,那些越州军便又是一阵狂奔将距离拉开到令人望而兴叹的地步。 神臂弓长四尺有余重仅十五斤,仅凭双手便可以操作,丝毫不影响越州军逃得好像一群飞奔的羚羊,可黎越人却无法让自己胯下的战马和双腿一样说走就走,说停就停。 荀复听不懂身后的黎越人在喊什么,但他猜测大概无非就是些追上去全歼敌军赏金封官之类的话,当然还有不堪入耳的咒骂和侮辱——因为他此刻的战法确实有些下作,简直就像一个勾引着登徒子的风流女一般欲拒还迎。 即便是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何止是下作,简直堪称下贱。 耳边的风声从嚎叫到幽咽,天边的暮色也由无边的深沉渐渐显出一线光明,而身后的黎越人依旧紧追不舍,显然司徒靖应该是下了严令,一定要将他们赶出归阳地界为止。 殊不知这正中荀复的下怀。 一夜的奔逃之后荀复可谓是山穷水尽,然而营寨却已尽在眼前,寨中还有一千的军士在以逸待劳,更重要的是还有足够的铁矢和羽箭。 黎越人也停下了追击的脚步,任由他们撤回营寨而仅仅留在八百步之外谨慎地观望着——在这个距离上,即便是搬来摧山弩炮也会于事无补。 “大人,和他们拼了!”副将显然是意犹未尽,毕竟这一夜大半的时间都在逃窜,而远程射杀的满足感毕竟不如短兵相接来得真实。 “弃营,撤!” “大人?您这是?”副将茫然地看着荀复,那张脸上分明写着胸有成竹,一点都不像被黎越人吓破了胆的样子,可他偏偏却要在可以据营而战之际选择夺路而逃。 “撤!还有,带上之前让你们准备的黎越服饰。” 副将带着满腔的怨愤传令下去,士卒们也无不愤然——因为弃营逃亡之际,主将心心念念的居然还是那几件破衣烂衫。 最后的十里地简直可以用抱头鼠窜来形容,一众将士再是不愿也不得不相信荀复早已无心恋战,他该是已经被司徒靖吓破了胆,此次出征大概也是迫于中行瓒的没命令不得不如此而已。 黎越兵并没有追过归阳地界,但辛苦扎起来的营盘里还有些来不及带走的辎重,荀复猜想那些黎越人此时此刻一定正在里面无比开心地搜刮着。 “就地修整,今晚入夜之后,我们再回归阳。”荀复眼见身后的追兵踪影全无,这才一挥手止住了狂奔不止的队列。 “这... ...大人,恕末将愚鲁,我们这进进出出地,到底所为何意?”副将的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埋怨,显然他对这种进不能胜,退又不甘心的行为深深得不赞同。 “今晚都穿上黎越人的衣服,还有,把脸都给我涂上炭灰——归阳下辖的村镇许你们任意施为,但切勿赶尽杀绝,还有,别被看破身份... ...” “是!”士兵们无不欢欣雀跃,这意味着又有无数的乐子可以找了,既然不能攻下归阳,那便由这些百姓分担罪责——自古以来残民以逞的暴徒无不如此。 司徒靖放出黎越兵马的那一刻,便已经坠入了荀复的圈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一章 司徒靖 “大人,这已经是第三起屠村的血案了... ...” 裘盛一脸的忧闷,近些日子来他行营中告状的百姓简直不可胜数,有的是一夜之间被血洗了村落的幸存者,也有途中遭遇劫杀的商旅——而他们无一例外都声称亲眼看到了是黎越兵将作恶行凶。 一时间归阳城里议论纷纷,好不容易弹压下去的民愤顷刻间再次如潮汹涌。 黎越人更是群情激奋,他们已经严惩齐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且自那以后便移营至西门外驻扎,为了避免和城内的百姓接触引发不必要的纠纷,连生活所需的采买也都经由龙骧军之手进行,可没想到即便如此却依然谣言四起——黎越的将领甚至以血起誓,他们的斥候只是奉命巡视归阳境内以防越州军偷袭而已,绝无半点越轨之举,可司徒靖相信,百姓却只会选择相信同胞的血泪。 “司徒大人,让我们回瀚海去... ...”几名被推选出来的黎越将领齐齐跪倒在堂下,几乎异口同声的说道——他们的语气甚是悲凉,因为心已经冷了。 自从黎越纵兵屠村的谣言四起之后,夜晚便不断有落单的黎越斥候遭遇袭击,几天功夫已经伤者数十,甚至有两个抬回大营的时候就已经咽了气——他们也曾向司徒靖提议过由龙骧武卒移屯西门外,黎越军则退出东门扎营以避嫌,但如此一来少了龙骧军的制约,又难保城中的百姓不会主动寻衅滋事。 龙骧武卒中更是多有忿忿不平之声,跟随司徒靖北上的黎越人多是舍龙旧部,瀚海之战中他们曾经共同浴血,之后六部归一,彼此之间更是多有交集,龙骧军中很多人都受过黎越的恩惠,有的甚至是和张义一样的救命之恩。 人往往会因为相同的血缘而生出亲近之感,但只会因为交融的血泪而形如莫逆——面对生死之交正在蒙受的不白之冤,向来以忠义勇武著称的龙骧武卒中自然不会只有一个张义。 “... ...我知道你们受了委屈,但请你们相信我,我绝不会再让齐释的悲剧重演... ...”司徒靖把一双拳头捏的咯咯作响,他紧咬着牙关一字一顿地说道。 “大人!您误会了,我等并非怕死或者心存怨怼... ...只是我们留在此地适得其反,不仅帮不了魏王和大人您,更会坏了你们的大事... ...我们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属于我们。” 司徒靖闻言一愣,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上一次说这话的人已经带着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死去,黎越人不许他归葬瀚海,于是司徒靖只好将齐释的遗体送回啸月峡以北的戈壁安葬,至少那里离他的家更近。 “... ...起来,都站起来!魏王说过,你们是大吴的子民,你们脚下的土地就是你们的家园,别再说什么你们不属于这里的屁话!”司徒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他的怒吼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随后无一例外地眼含热泪一躬到地,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你们几个,各自挑选四五个精明干练靠得住的,明天跟我一起便装出城——裘盛,前些让你办的事如何了?”司徒靖看似早已胸有成竹,只是时机未到所以不得不耐心等待而已。 “回大人,找到了,距离九真地界二十余里,全村不过二十户人家,他们听说黎越人四处屠村,所以几天前就举村跑来了归阳——可是大人, 你找村落做什么?” “再从城里找几个姑娘,要机灵点儿的... ...每人每天五十两,跟我们一起走,酬劳预付一半。” “遵命!可是大人... ...” “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司徒靖再不说话,一边揉捻着自己的眉头一边挥手示意让他们退下,最近要他烦心的事实在是太多,以至于鬓边的白发都已经染出明显的两条霜痕。 与其费尽口舌地去解释,倒不如将罪魁祸首一网成擒后直接送到百姓面前——司徒靖很肯定做下这些血案的人必定是越州军,他们想要借此挑起两族纷争,拖延自己攻打九真。 司徒靖只后悔自己为何一开始没有看出对手的用意,竟然在已经有了齐释的前车之鉴后,还盲目地派出黎越兵马追击敌寇,又大意地让黎越斥候斥候日夜巡查归阳境内,以致一步步彻底陷入了对手的圈套之中——如今再派龙骧武卒接替不仅于事无补而且有欲盖弥彰之嫌,所以他只能守株待兔,希望可以亲自将始作俑者抓个正着。 一行人夤夜出发,直到东方既白才远远看到了那一片略显破败的村落。 村子地处山林茂密之处,只是几天没人居住,那屋舍田地便已略显荒芜——那些城里来的姑娘们眼见这穷乡僻壤之地难免开始吹毛求疵起来,她们虽然不是什么名楼的花魁,但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如今却要在这种破败不堪的山野乡间假充村姑。 “大人,您这爱好可是忒特别了,若不是看您风度翩翩的,给再多钱奴家可也不来受这份罪~” “呦~小浪蹄子这就迫不及待了——大人~您可别走了眼,这小狐媚子只是中看,人家可是中用得很呢~” “是是是~你中用~你中用到让上次那个武陵客商整整躺了三天才能下床,出门的时候一边摇头一边叹息着——” “母老虎~母老虎~” “你们~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 姑娘们一边调笑着一边有意无意地往司徒靖的身边凑,没一会儿就叽叽喳喳地围成了一大圈——黎越人还好说,他们对浓妆艳抹而且纤弱不堪的中原姑娘本就不感兴趣,只是可怜了那些被无视的龙骧武卒,包括裘盛在内无一不是苦着一张脸,眉宇间尽是无比的失落。 倒不是他们垂涎于眼前的美色,只是但凡一个男人被女人的目光绕着走,心情都不会太好。 “... ...姑娘们,不如玩个游戏如何?”司徒靖哭笑不得,他分明已经感到了裘盛等人目光之中的异样。 “好啊~好啊~什么游戏?该不会是什么燕双飞,三环套月,五子小登科之类的?咦~大人您好坏哦~” “那些有什么意思,本官有个新玩法——这几天你们可任选我手下的人成双配对,期间谁的表现好,本官重重有赏... ...唉~慢着,本官不在其列~”司徒靖粲然一笑,可饶是他摆出了十分的风流之态,也难改身边女人一哄而散的事实。 姐儿爱钞,妞儿爱俏,眼前的这些即便再青春少艾,却也是见惯了江湖,说什么也算不得未经人事的小妞儿了。 “大人!大人这... ...大人!”包括裘盛在内的几十人随即被哄抢一空,毕竟她们平时一天的胭脂钱最多也不过五两,眼前这些精壮的汉子此刻在这些姑娘眼中简直就是一个个行走的钱袋。 “喂~给你们两个时辰!之后就给我洗菜做饭一切都按农户的生活不准丝毫有差——还有,煮饭都给我用湿柴,我要三十里外都能看到这里有人烟!” 司徒靖转身进屋之后便躺在满是尘土的炕上开始闭目沉思,丝毫不理会村中刮起的阵阵春风——这个村落的位置刚刚好,炊烟必定能将越州军引进来,而区区不到百人的小村肯定不会招致大队人马的围攻,到时抓两个回去向百姓交代清楚,归阳的危局自然迎刃而解。 不得不说这荀氏叔侄倒是真有点能耐,几番交手下来竟是互有胜负——虽然司徒靖险些将他们困死归阳,可他们也用连环计重创了段归,令他到现在依旧人事不省。 算起来似乎荀临和荀复似乎还要技高一筹。 第一夜,平安无事。 短暂的疯狂过后,村子里的气氛便再度回归正常,那些姑娘们竟真像村妇般张罗起了家里汉子的衣食,似乎离开了那个纸醉金迷的环境,她们也都想起了自己的青涩过往——在那些早已淡忘的岁月里,她们曾经也是会为了某个少年而脸红心跳的。 白天,龙骧武卒们便化作农夫或耕种或行猎,其实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到了晚上,等他们都休息了,黎越的将士们便隐藏在阴影中时刻戒备着随时可能袭来的敌人。 三天之后,一切如常。 包括司徒靖在内,所有人都开始厌恶这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反倒是那些姑娘们似乎很惬意,甚至开始自发地往田间地头送起了饭菜。 第四天,村子周围终于有了些鬼鬼祟祟的身影,除了那些姑娘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 夜深人静,只有两三间房里似乎隐隐还有轻声细语传出,村人应该很早就歇了,毕竟对于在这穷乡僻壤之中生活的人而言,最好的消遣莫过于热炕上的老婆。 “哦~喔喔喔喔呜~” 一声怪叫之后村头便瞬间被火把照亮,紧接着便马蹄声疾——一队起兵冲进村里二话不说就开始放火,但很快妇人的尖叫就制止了他们的暴行。 暴徒们相视一笑随即翻身下马,三三两两地冲进了村民的房中。 可惜等待他们的不是衣衫不整惊慌失措的民妇,而是早已等待多时的刀枪。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惊慌失措之际他们终于露出了马脚——脸色漆黑一身兽皮的黎越人,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越州口音。 司徒靖微微一笑,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模一样——夜色之中,忽然一片火光照亮了这个村落,十几个所谓的黎越人被团团围困,路口不知何时已经被几辆破车封死,即便他们胯下的战马可以日行千里,此刻也只有徒叹奈何。 “下马受缚,本将军绕你们不死!”司徒靖举着火把走到这区区十几人面前,身躯如松柏般挺立,一脸的森然。 “阁下是?” “天子钦封征东将军司徒靖。” “果然不出大人所料... ...兄弟们,时候到了!” “轰!” 为首的斥候一声厉喝之后便露出了满脸狰狞的笑意,既凶狠又带着些许的凄厉——不等司徒靖作出任何的反应,他和身后的同袍便毅然决然地伸手摸向了自己的怀中,随着一根细细的绳索被扯出来,爆炸声轰然响彻夜空,气浪将近在咫尺的司徒靖掀上半空后重重摔在地上,而这些凶徒则顷刻间连人带马尸骨无存。 “快... ...快撤,中计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二章 荀复 “司徒大人,请君入瓮这招,可并非只有你会啊~” 荀复跨坐雕鞍之上,冷冷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众人,满脸都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十几颗雷火弹近距离爆炸,司徒靖等人猝不及防之下无一幸免,几个运气不好的甚至已经和那些越州军的斥候一起下了黄泉,而活着的人包括司徒靖在内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些伤,此刻别说跑,连走都需要相互搀扶着才能蹒跚而行。 越州的人马却是蓄势已久,只听爆炸声起便训着火光一路追来,虽然司徒靖等人先走一步,可他们不仅徒步而行还个个带伤,哪里跑得过越州的追风铁蹄,于是只不过走了三五里,便让荀复的人马团团围困插翅难飞。 “阁下是荀临还是荀复?” “在下越州别驾荀复,久仰将军大名,今日一见足慰平生啊~” 问话之人似乎虚弱不堪,只能靠身边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而且说话更是气若游丝,荀复实在无法将此人和不久前用计逼他们叔侄弃守归阳的司徒靖联系起来。 忽然之间,除了以牙还牙的酣畅之外,他心中竟莫名地涌起了难以言喻的失落——本想一较高下的对手,居然还没正式交锋就已经一败涂地。 “想不到阁下早有准备,看来我还是棋差一招啊... ...” “棋差一招?呵呵呵~这局棋你恐怕从一开始就输了... ...” “此话怎讲?” “我军乔装成黎越人四处血洗村镇,留下的活口必然去归阳向官府求告,而吴人和黎越人本就世代为仇,此事处理不当足以令归阳乃至翼州爆发民变... ...司徒大人你不会想不到是何人在背后兴风作浪,而要揪出罪魁祸首最好的办法则莫过于守株待兔,而要守株待兔,最好就是伪装成村民——村子不能大,太大了人多眼杂难免露出马脚;又不能太小,太小的藏不下这些人马,一旦被我军的斥候逃脱,哪怕只逃掉一个,就会搞成现在这副光景... ...” “可这么多的村镇,阁下如何肯定我们在这里落脚?别说是猜测... ...这些斥候分明就是前来赚我等入局的死士,否则怎么会在身上带着雷火弹?” “呵呵呵~到底是司徒大人,这么快就发现了玄机——那村子里怎么会有村民呢?难道他们会死而复生不成?” “那,城里的那些是... ...难道!” “司徒大人,你很聪明,可惜你的手下就有些蠢了——他们居然没有告诉你这些日子逃往归阳的幸存者中,连一个女人都没有么?你可以雇些风尘女子来替人掩人耳目,可惜我不行,否则一旦泄密得不偿失... ...” “他们只是乡野百姓,你怎么可以如此滥杀无辜!” “无辜?如今天下汹汹,何来无辜?我且问你,杀人行凶是罪孽,视若无睹是不是罪孽?贪得无厌是罪孽,鼠窃狗偷是不是罪孽?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罪孽,那愚忠愚孝装腔作势是不是罪孽?官吏鱼肉百姓是罪孽,那百姓行贿官府又是不是罪孽?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世道糜烂至斯,我等这些身处于其中推波助澜者,哪怕只是为了一己私利而说过半句谎话,谁又能称得上是无辜之人!” “歪理!一派胡言!咳咳咳咳~” “歪理?那何谓正理?子尼厄于陈蔡之时,世人不皆言其满口歪理狐惑人心?可百年之后又如何?再如稷墨一脉,二百年前不也被正道斥之为奇技淫巧?如今呢?却是神州正朔,万世正宗!可见这理歪不歪不在你我,而在当朝,上位者说正便是正,说歪便是歪——生逢乱世,我等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将自己的正理变成天下的正理而已,未到最后一刻,你怎么知道我说的理便一定是歪的?” 荀复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惬意地摇晃着手里的马鞭,除了荀临之外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么多话,甚至连中行瓒也一样——他与荀临不同,荀临是真心将中行瓒奉为主君,而荀复则不然,侍奉中行氏只是一份祖上传下来的事业而已,既然生为荀家的人便只有如此。 “啰啰嗦嗦,大言欺人... ...”身陷重围的对手似乎有些不耐烦,这让荀复很失望,他以为这世间能理解他的人除了荀临便该是这个逼得他们不得不弃城而走的司徒靖,可如今看来他也是俗人一个,白费了自己这许多的口舌。 “抱歉,那咱们就闲话少叙,就此回去如何——大人放心,你的性命无忧,在下还要靠你夺回归阳呢~”荀复微微一笑随即调转马头,身边的军士立刻上前将兵刃架在了一行人的脖子上,敌众我寡强弱悬殊,况且他们个个带伤,所以似乎只有束手就擒一条路而已。 荀复很满意身后这些人的顺从,他已经准备好了如遇反抗便格杀勿论——归阳城里已经埋伏了五百多人,这几天还会陆续有所谓避难的村民混进城去,待他攻城之际,军无主将而内有接应,若是这样还守得住便只能叹一句苍天庇佑,届时他们也只好退守九真静待援兵了。 司徒靖似乎伤势颇重,开始只需一个人缠着,可走了不到五里便非得两个人扶着才行了,再走了三里多之后竟然寸步难行,无奈之下,只好将长枪套上衣物临时做了个担架,找了几个人轮流抬着他继续赶路——荀复看着俯身于其上的司徒靖,嘴角不免挂上了一丝嘲讽,他肯定此刻若是给这重伤垂死之人一匹马,那他的伤立刻就会不药而愈,当然人也会绝尘而去不知所踪。 他宁可走得慢一些也绝不会给对方逃脱的机会,因为司徒靖的虚弱显然是做给他看的,否则一个身手可以和段归媲美的人怎么可能被区区一颗雷火弹就弄到这步田地。 赶了一夜的路,他的衣服都已被露水沁湿,好在天边的一抹亮色终于照出了久违的营寨,此时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回去换一身干爽的衣物再好好睡他一觉——这些日子以来荀复夜夜不敢安然入睡,生怕一合眼便有信号传来,稍有迟疑便会让这入网的大鱼逃出生天。 营中一切安好,他一直担心的声东击西并未发生,其实就在刚才他依旧忐忑不安——如果司徒靖是以自己为饵调虎离山,并令偏将率主力突袭他大营的话,那他此刻似乎也只剩束手就擒而已。 好在事实证明他是黄雀,而不是那只愚蠢的螳螂。 帅帐里面早已备好了干净的衣物,这是他的习惯,每晚值守之后都要将旧衣服换掉。 “准备热水,本官要沐浴更衣!”荀复吩咐一声之后就躺倒在了塌上,随后畅快淋漓地大笑起来——主公连战皆北,自己叔侄二人奉命前来迎敌却先败段归再擒司徒靖,可见他荀氏一门才是越州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从前被中行惗排挤的种种不快此刻都一扫而净,他忽然想起自己该写封战报告知荀临,让他速速提兵前来,趁归阳无人主事一举夺了城池——只要破了归阳的龙骧军和黎越蛮兵,翼州就再无可抵御越州军的力量,届时大军便可长驱直入一雪前耻。 事不宜迟,他立刻起身走到书案前坐下提笔研墨,可刚刚落笔,小校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却站在他面前一脸的犹疑欲言又止。 “大人... ...” “有话就说。”荀复此刻满面春风运笔不停,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心情很不错。 “那个... ...您最好去看看抓来的俘虏。” “嗯?出什么事了!”荀复闻言一惊,手中的笔也随之掉落在案头溅起一片墨点。 “大人,您还是自己去看看... ...那个司徒靖,有些不对劲... ...” 荀复不再追问,站起身就往帐外急急而去——这小校随他多年,其人虽无大才却甚是干练,若不是遇到了真正的疑难,绝不至于吞吞吐吐的犹豫成这副样子。 直到他走进看押司徒靖的营帐,他才明白那小校为何语焉不详——眼前站着的人披头散发甚是狼狈,但却全然没有了昨夜的虚弱之态,而且此刻他挺直了身形,看上去分明是个昂藏八尺的彪形大汉,实在不像传说中那个玉树临风的司徒靖。 “你是什么人!司徒靖呢?” “我?龙翔将军裘盛,至于司徒大人,我怎么会知道?” “废话!他刚才还在这里,我亲自命人押进来的,怎么会变成你!” “大人,你昨晚和我说了那么久,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么?从头到尾你押回来的就是我,我也从没说过我是司徒大人。” 荀复愕然呆立,面前那张凶神恶煞一般的粗犷大脸上满是嘲讽的笑意,令他不由得感到两颊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几个耳光一样火辣辣的——昨晚这人一直垂着头,而自己看他被众人护在中央便想当然地认定了他就是司徒靖,加上那一口略带江北口音的吴语,更是令人真伪难辨,而之后的路途中他都趴在担架上直到被抬进这顶帐篷,自然也没人能看清他的长相。 “你们早有准备?” “不算太早,就在你的人引爆雷火弹的同时——司徒大人本来是要我们都在村子附近躲着,等你们往归阳方向追赶的时候再沿小路绕道回去的,但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对了,村子里的那些女人呢?”裘盛说道一半,忽然转移话题说起了那些风尘女子。 荀复一愣,随即先到了昨夜进村之后看到的景象,那些风尘女子正打算四散奔逃就被他的人堵了回来,一个个破口咒骂着司徒靖不得好死云云,其中有几个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据说是被之前乔装成黎越人的斥候摧残成这样的。 荀复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显然裘盛话里有话而且字里行间尽是讥讽调侃之意——身受重伤的司徒靖怕是就藏在那几个人事不省的女人之中,即是衣衫不整他们这些大男人便不好意思仔细去看,而他再狠心,也总不至于去为难一群操皮肉生意的青楼女子。 想不到一念之仁,竟让他满盘皆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三章 张义 中行瓒忽然觉得十分滑稽,因为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居然自称是龙骧武卒,如果真如他所说,那么他应该是龙骧成军数百年来第一个身入敌营投降的人,而且还是未战先降。 龙骧武卒一往无前有死无败的名声响彻岚江南北,可以说神州大地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倒不是说他们从无败绩,实际上数百年间他们吃过的败仗可以说是不计其数,而之所以还能博出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赫赫威名,全因为他们每到恶战之际全军覆没只是等闲,连被生擒活捉的例子都寥寥无几,至于投降,简直无异于笑话。 所以眼前这个人的嘴脸在中行瓒眼中怎么看都是戏台上诈降诱敌的戏码,可中行瓒还是决定陪他把这出戏演习去——毕竟这莽夫看起来似乎不怎么聪明,说不定能从他的嘴里套出些有用的东西。 “你,姓甚名谁?” “在下张义,龙骧武卒的百夫长,有要事求见中行大人——问够了就快带我去见他,迟了你们可担待不起!”张义被五花大绑立于堂下,明明是别人的俘虏却站得比两旁的卫士还要挺拔,说话的时候依旧是声如洪钟眼如铜铃,胡须根根炸起犹如钢针,总之看起来全然不像是一个降兵,倒像是来下战书的死士。 “哦?什么事这么严重啊,说来听听?”中行瓒一脸的哂笑——司徒靖恐怕是无人可用了,竟派了这么一个憨货来送死。 “你不配!” “大胆,这位便是中行瓒大人!” “你就是中行瓒?听说你能举得起七十二斤的横天刀,老子还以为是多了不起的人物呢,不过如此而已... ...”张义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中行瓒,随即撇撇嘴一脸的不屑。 “传言龙骧武卒有死无败,也不过如是罢了~”中行瓒也报以同样的轻蔑神情,只不过他耻笑的对象却是名震天下的龙骧武卒。 “他妈的,你说什么!”张义果然不出意外地暴跳如雷,但刚向前迈了一步就被两旁卫士死死地按在了地上不能再动弹分毫,只能拼命用恶狠狠的眼神瞪视着座上之人,好像要把他瞪化了一样。 中行瓒与他四目相对,眼前之人的反应令他很是满意,这个张义对于龙骧武卒这四个字似乎颇为着紧,而越是这样他便越是肯定这是司徒靖设下的骗局——任何一个有荣誉感的军人都不会轻易投敌,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连几句风言风语都听不了的匹夫。 “我说,阁下身为龙骧武卒,为何要给龙骧二字抹黑?!我出身中行氏,无缘身入龙骧,但对我大吴的第一强兵却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不配龙骧二字!”中行瓒所说半真半甲,他幼年之时倒是真的曾幻象过成为龙骧武卒的一员,但随着年龄增长他渐渐地开始放弃了这不切实际的梦——浴血沙场这种事,即便说的再冠冕堂皇,也不过是拿自己的命替别人取富贵而已,他是顶天立地的中行瓒,才不要去做别人的垫脚石。 “你!你说的对... ...我是在给龙骧抹黑,张义愧为龙骧的一员!”张义挣扎着起身,一声长啸之后便又瘫坐在了地上,低着头尽力不让人看到他满是愧疚的脸。 “... ...你千辛万苦来到荥山,到底是为了什么?”中行瓒看着眼前人由衷的痛不欲生,他心中也难免有了一丝疑惑——这样的自责实在太过真实,丝毫不像是伪装,而如果这自责是真的,那就足以说明他眼下正在做的这件事,令他深以为耻。 “... ...司徒靖已经和荀临、荀复媾和,朝廷答应让荀氏接手越州,你此刻若是率众去归阳驰援,必定会陷入他们的圈套!”张义迟疑了许久之后颓然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好像有千钧之重,令他不得不拼尽全力才能开口。 “你说什么!荀临和荀复降了司徒靖?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司徒靖派你来诈降,就是为了说这些不着边际的昏话?哈哈哈哈哈~”中行瓒狂笑不止,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面前的几案,直到笑出了眼泪之后那张脸霎时间又变得狰狞可怖——好在自己不是败给了这个叫司徒靖的人,看起来它不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甚至可以说是个地地道道的蠢材。 “世人皆知荀氏乃是中行的亲族,然而事实正好相反,该是你中行氏源出荀氏一脉才对——数百年前,虞唐天子做三行骑兵以御外寇,你家先祖受封中军将,是以由荀而改姓中行... ...”时移世易,多年前的宗家人才凋零,反倒是庶出一脉渐趋强盛,是以原本的从属附庸关系竟渐渐反了过来。 听着自己家族的源流被张义娓娓道来,中行瓒再也笑不出来了——这些故事早已无人知晓,甚至中行氏的族人也未必个个尽知,越州甚至有传言说荀氏先祖乃是中行家的私生子,故而两家才世世代代福祸相依。 而荀氏人丁单薄,到了他们这一辈能知道这些秘辛者更是寥寥无几,所以这些话若不是由他这个中行的当家人宣之于口,那便只可能是荀氏中的紧要人物泄露的——比如荀临和荀复。 但仅仅这样还不足以证明荀氏叔侄有叛逆之心,毕竟所谓由荀氏执掌越州,只不过是张义的一面之词而已,而这张义宁肯违背本心投敌叛逆也要将这关乎生死的秘密揭露给敌人,当然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 ...司徒靖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毕竟翻阅一下东观书库的古籍也能有所发现,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司徒靖正是出身北周对?” “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信不信由你——至于我,唯有一死而已!”张义起身往外就走,中行瓒刻意地令左右放行,却没想到他竟然没有丝毫停步的打算。 看来他真的是一心求死,可是那个投敌卖主之徒是为了死在敌人手上才选择背叛的?中行瓒见状不得不信了三分——现在想来,荀氏叔侄历来对他这个主公颇有微词,甚至在公开场合屡屡顶撞于他,过去他只以为是忠言逆耳,现在看来恐怕倒是心有不甘。 不甘于久居中行氏之下。 “慢着,张义是... ...告诉我,你甘为龙骧之耻做下这等背主叛逆的事,是为了什么?”中行瓒心中已经笃定了三成,但他还需要张义亲口说服自己。 “为了龙骧的尊严... ...瀚海一战,我大吴得黎越舍龙部之助才得以平定叛乱克成大功,现而今他们又不顾生死随我等转战千里北上翼州,他们的血早就和我们融在了一起!可那司徒靖为了息事宁人,竟然滥杀黎越士卒以安抚那帮刁民... ...说好的一视同仁天下一家都是骗人的鬼话!老子可以死,但不能让龙骧武卒落在那种小人的手里!更不想任由那些刁民败类祸害黎越的兄弟!”张义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更因为自己眼下的所作所为而充满了愧疚,忽然间他伸手抽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不知是因为对同袍见死不救,还是因为不齿自己此刻的叛逆行径。 中行瓒当然不知道齐释之死给张义造成的震撼,但他知道荀临和荀复传回的战报中曾提到会设法挑起吴人和黎越的纷争——显然荀临和荀复的计谋成功了,但恐怕连他们都没想到龙骧武卒中居然会有张义这样耿直的汉子,他居然会为了异族蒙冤受屈而对同胞产生不满。 “松绑!”中行瓒彻底相信了张义所说的一切,当即便走下堂来要伸手相搀。 “中行瓒,你别误会了,我助你击败司徒靖只因为他是个滥杀无辜的小人,助你取归阳是因为城中的刁民们实在罪无可恕——实不相瞒,龙骧武卒之中与我一般的人不在少数,只不过他们不愿背负骂名而已... ...再攻归阳之时,望你记得我今日相助之举,切勿对我同袍赶尽杀绝... ...让他们回去瀚海,这地方不值得他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 ...” 张义说话间奋力挣脱了两旁卫士的手,全然不在乎中行瓒一脸的热情洋溢,转身便往门外走去,结实的牛筋绳依然捆在他身上,昭示着他依旧是阶下囚而为座上客。 “张义!我可以放你离开... ...不愿继续从军的话,回去啸月城或者留在越州悉听尊便!”中行瓒情急之下追着张义的背影喊道——他毕竟是行伍出身,看得出那个眼神的涵义。 “不必了... ...张义背主投敌已经辱没了龙骧之名,若是再苟且偷生,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同袍和赵将军——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大人若是有心,请给我一个承诺。”张义停下脚步,转过头侧目而视,显然只是等着中行瓒的回答。 “... ...归阳城破之日,无论龙骧武卒还是黎越兵将,一律降者不杀——当然,愿从我越州军勤王上洛之人我必当重赏,愿解甲归田者我也绝不强求... ...至于那些刁民和司徒靖,破城之日必当血债血偿!”中行瓒知道说再多也是徒劳,于是抱拳拱手深鞠一躬,算是送别了这个一心求死的壮士。 张义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面露一丝笑意大踏步走出了厅堂,将一众目瞪口呆的卫士远远甩在了身后——中行瓒知道此人去意已决无可挽回,于是只得略带惋惜地对左右挥挥手,跟随他多年的亲信门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便紧随张义的脚步追了出去。 待众人走后,中行瓒才起身走向身后的刀架,默默地擦拭起了摆在上面的横天,刀锋冷,他的眼神更冷,身边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让他彻底寒了心,也许他心中还留存着些许的疑虑,但横天刀身上的那对眼睛却分明在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四章 司徒靖 姑娘们早已跑得一个不剩,至于剩下的一半酬劳她们自然不敢奢求——司徒靖庆幸自己想到了村里不能没有女眷这个细节,否则此刻能不能侥幸得生还是未知之数。 裘盛给他草草换了一声女装之后随意扔在了床上,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的背影乍看上去还真的和被糟蹋过的女人别无二致——很快大队人马就进了村子,搜寻了一圈发现村里只剩一群歇斯底里的女人之后,便马不停蹄地顺着她们指引的方向追了过去。 荀复没有为难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司徒靖猜测他可能和自己一样不忍心让她们本就血泪斑斑的人生更加雪上加霜,但这一念之仁却终究令他功亏一篑。 而裘盛实现安排了两个黎越人埋伏在村外,只等荀复的人马离开便折返回来带走了司徒靖,而他之所以毫不反抗甘当俘虏,自然是为了给司徒靖争取时间——猎物一旦落网,猎人自然不会再进行毫无意义的追捕,这是常理。 “大人,坚持住,就,快要到了~”黎越兵卒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中原话,但语气已经足以显示他的焦急和不安。 “我... ...我没事,只是有些饿了... ...”司徒靖明明已经面如金纸,但却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安抚着惶恐不安的两个兵卒。 “... ...要不歇一会儿,我去给您找点吃的?”另一人似乎是只会听不会说,干脆操着一口黎越话向司徒靖请示道。 “也好... ...这里离归阳已经不远了,他们应该不敢追过来了... ...”司徒靖其实早已经精疲力竭,只是沿途一无遮蔽二无人烟,纵使疲惫不堪也不敢稍有懈怠,而好不容易进了这片林子,他的两条腿便立刻软得再也抬不起来。 “大人,我们,谢谢你,因为我们... ...” “你想说,你感谢我为了黎越人所做的一切?” “对,对对对!” “你还是说黎越话,我又不是听不懂。” 留在司徒靖身边伺候的兵卒拼了命地点了点头,随后替他解下腰间的葫芦递到了嘴边,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倒进司徒靖的嘴里,那份恭敬和谦卑,即便是面对生身父母也不过如此。 “魏王和大人浴血瀚海,对我们黎越人有再造之恩,如今大人又为了我们的青白以身犯险,小人实在无以为报——今后只要是大人您的事,别人不敢保证,我必定万死不辞!” “... ...可惜功亏一篑。”司徒靖摆摆手,示意他已经喝得足够了。 “那有什么关系?有大人您的这番辛苦,我们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只是小人觉得,最近这城里的事情有点不大对劲。”见他摆手小卒便将葫芦塞好挂回了他的腰间,随后倚靠着大树和司徒靖并肩坐在了一起。 “哦?怎么个不对劲法?”小卒愁眉紧锁地样子引起了司徒靖的好奇——黎越人大多更喜欢动手而非动脑,几十年来也不过只是出了一个米邱而已,可眼前这个小子似乎也是个异类。 “大人,越州兵伪装成我们黎越人烧杀抢掠,目的是为了让归阳的吴人忌恨我们,所以留下几个活口倒也是正常——可是您不觉得最近幸存下来的百姓有点太多了么?城里随处可见家园被毁的百姓,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小人推算过,仅照目前城里难民的数量来看,归阳最少已有一百多个村落遭到了越州军的洗劫,再算上那些闻风而逃的,归阳境内少说该有四百多个村子才对... ...可是咱们这一路走来,沿途似乎并没有这么多的村落?” 小卒缓缓道来,司徒靖却是听得惊心动魄,刚刚才平静下来的一颗心霎时间又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暗骂自己愚蠢,如此明显的破绽他怎么可以视而不见——难民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即便是越州军有意制造黎越滥杀的声势,这入城避难的人数也实在多得有些不合常理,而且这么多的难民就说明有更多的村落惨遭毒手,可按照这难民的数量来计算,归阳的人口和村落数量应该比实际上多了三倍有余。 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立刻让他不寒而栗,如果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难民,那么这些潜入归阳城四处散布屠杀惨案消息的,又会是什么人? “还有,昨晚那些斥候身上带着雷火弹,大人您恐怕也猜出了不妥,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村民的?除非那个村子他们早就去过,而且十分肯定里面已经没有了村民,可裘盛将军却是在城里问遍了难民才找到了这个村子... ...所以我怀疑,城里的难民恐怕有五成是越州军的奸细假扮的... ...” 司徒靖看着小卒吞吞吐吐的模样不由得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对方显然是害怕自己急火攻心才说了这些宽心的话,什么五成,照此看来城里的难民至少九成都是越州军的奸细! “你叫什么名字?”司徒靖扭过头,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十分标准的黎越人——他虽然年纪不大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饱经风霜的沧桑,而那一头略显卷曲的长发,迥异于中原人的肤色和一身结实的肌肉,全然没有半点中原混血的痕迹。 “小人王隼... ...曾经是天道正宗的信徒,而且... ...是很虔诚的那种... ...那时候不懂事,跟着米邱做了不少的孽... ...后来魏王和大人您在我们都快饿死的时候不计前嫌给我们饭吃,还重开商路严惩奸商让我们能过活,小人这才知道你们是真心来帮我们的,和那些压榨为难我们的赃官不一样... ...黎越人知恩图报,所以小人便跟族里的几个伙伴商量着一起投了军,不求升官发财,只希望能稍稍抵偿前罪... ...” 王隼说话间更是充满悔恨地低下了头,在他看来帮助陆昭明传信害得生灵涂炭虽然算不上十恶不赦的大罪但也绝不会差太多,而司徒靖自然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曾用一只鸟就间接影响了整个瀚海的战局。 “不,你没有罪,更不必恕,俗话说官不正是以民不安——圣贤云,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 “大人您说得真好,不过,什么意思?”王隼一脸真诚的赞叹着,同样也是一脸真诚的懵然着,气得司徒靖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这话是中原先贤子尼说的,意思是无论是一个家还是一个国,不怕贫穷而害怕不公平,不害怕人口少而害怕不安定。所以当政者首先要有公平的法令制度,那么国家即便贫穷也不会动荡,而上下一心,则可以一敌百,如此国家便不会有倾覆的危险。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异族,如果他们不愿归附,那就该去教化他们,并将他们视同于自己的子民,这样才能长治久安。”司徒靖一边苦笑一边拿起腰间的葫芦灌了几口,他不知道王隼可以听懂多少,但他希望对方可以记得他现在所说的这番话——改变,需要所有人的努力,而且绝非朝夕之功。 王隼的眼神有些迷茫,但又好像赞同似的不住点着头,让司徒靖看得莫名其妙。 “大人,我虽然听不太明白,但这个叫子尼的人,是不是说好的王应该对百姓一视同仁,无论他是中原人或者黎越人,是贵族还是平民,也不管贫穷还是富有,他们都该服从于国家的法令而非某个人的权威,是这样么?” 司徒靖喜出望外,谁说黎越人只会舞刀弄枪?眼前这个王隼的悟性丝毫不比任何中原的孩子差,如果早几年有机会读书,说不定此刻已有所成也说不定。 “没错,你很聪明,该去读书的。” “读?书?”王隼的词汇里似乎从没有这两个音节,这让司徒靖颇为头痛。 “就是... ...去看先人们通过纸笔记录下来的智慧和经验,并从中获益,然后你就会有属于自己的灵魂,而不是别人灌输给你的思想。” “我不懂,不过大人您说的一定没有错,我回去就... ...读~书~”王隼对他灿然一笑,随后用力敲打着自己的胸口,在黎越人的习俗里,这个动作代表着郑重的承诺。 司徒靖随即学着他的动作也用右手敲了两下自己的胸口,随后和蔼地说道,“只要你愿意学,我教你。” “大人,读书要学多久?我今年刚十六,学到十八岁能和您一样么?”王隼信心满满地问道,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谦虚了,毕竟连驯隼这么难的事,他也只是学了五年而已就成了黎越最好的把式。 “呵呵呵~读书这事啊,有的人也许只需要一天,有的人却可能要穷尽一生啊~”司徒靖感叹道。 “一天?一辈子?这怎么可能?”王隼满脸的狐疑。 “朝闻道,夕死可矣——圣贤的意思是如果某天早上参透了世间至理,那么即便当晚死了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有的人一生只为这一天而活,而大多数人却永远活不到这一天... ...” “王隼,你记住,征战杀伐靠的是手里的刀枪,可治国安邦,靠的却是那一张张柔韧的书页——所谓文以载道,道御众生,现在你可能听不懂,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那时候,希望你也能如我今日一般,有教无类。” “大人您的悟性是高还是低呢?”王隼好奇心起,壮着胆子问道。 “我?呵呵呵~不知道,不过我倒是很有兴趣,也许以后你和魏王会给我答案的... ...咳咳咳... ...” 一阵冷风吹过,令司徒靖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他趁王隼不被悄悄抹去了嘴角的一丝血迹,随后便闭上眼睛笑而不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五章 荀临,荀复 “... ...主公除了嘱咐我等切勿轻出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交代么?” 使者已经来了三天,可除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问候和叮嘱以外再无其他,但奇怪的是他却丝毫没有返回荥山之意,还每日都找借口来营中问候,似乎有些话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宣之于口。 “... ...这个,二位大人,主公说他已经将越州的叛臣贼子尽数肃清,不日他即将亲率大军来援九真... ...主公、主公要下官先行清点一应所需,到时再行交割... ...”传令官犹豫了好几天才敢开口,话未说完已是汗如雨下,他偷眼观瞧荀临,见对方并未动怒这才敢抖抖索索地擦了擦额头。 援兵不见一个,粮草也不见一颗,只派了一个唯唯诺诺的传令官前来本就令人生疑,加上现而今他终于壮着胆子说了出来,荀临和荀复终是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当然不可能听不懂传令官话里话外的深意,所谓先行核点以备交割,显然是在婉转地索要他们二人的印信兵符。 “主公... ...还说了什么?”荀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古语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对这一天其实早有准备,只是此刻兔子尚在跑飞鸟仍在飞,中行瓒这猎手却打算先把狗拴起来,这委实有些不合时宜。 “二位大人都是聪明人,就不必下官照本宣科了?下官只是奉命办事,这有些话... ...下官说了不合适... ...” 传令官见荀临面沉似水,刚想坐回去的屁股便又立刻抬了起来,随后不经意和荀复四目一对,当场就吓得两腿一软就此跪了下去。 他只是个小人物,虽然中行瓒要他到了九真即刻收缴荀临和荀复的兵权,但他很清楚自己既没有威望更没有背景,甚至连手令都没有一张——仅凭中行瓒一句话,荀氏叔侄若是乖乖地交出印信还好,若是他们真有反心,他即便不死在九真,也会被中行瓒当做假传将令的替罪羊。 荥山城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有人说荀氏叔侄早已与中行玮暗通款曲,如今兔死狐悲便打算出卖越州投靠朝廷,甚至有人说他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中行瓒援兵前往九真,到时便前后夹击一举将中行氏斩草除根。 流言蜚语一时间令越州人心惶惶,当然也包括他,所以当中行瓒派他前往九真的命令传到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和妻儿诀别,因为历史上无数的故事,像他一样的小人物几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主公可说了印信交付何人?”荀临轻叹一声,看着传令官惊恐万状的样子,他知道收缴印信之举必定是中行瓒的严令无疑——这是一次没有选择的试探,自己若是执意不交出印信,便等同于谋反。 显然中行瓒的对他二人的忌惮绝非只是怀疑而已,可想来想去他也不明白还有什么人会在主公的身边向他进此谗言。 他们叔侄二人浴血拼杀方才有了得来不易的一线胜机,可却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即将功亏一篑,荀临不甘,荀复则简直是愤怒。 “主公说... ...暂时,暂时交给下官保管,待他抵达九真之后再行处置... ...”传令官畏畏缩缩地说道——他既不是中行家的子弟,也并非出身行伍,即便拿着印信也调不动一兵一卒,中行瓒的考虑可谓周全。 “那我叔侄二人是否要自缚于斗室,等他来开刀问斩!”荀复拍案而起,咬牙切齿地瞪视着传令官说道。 “荀复!住口!”荀临赶忙制止,只是刚才这句,便已经又谋反之嫌。 “二位大人,说句不该说的话,下官也着实不愿蹚这浑水,可上命所差概不由己... ...下官不敢置喙主公的决定,但有件事思来想去应对二位大人说明——下官离开荥山之前,曾有个自称龙骧武卒百夫长的人前往荥山面见主公,具体说了些什么下官不知,但主公对二位大人的怀疑却是自此而起... ...哦~印信之事不急,二位大人有了决断再叫我就是,下官告退... ...”传令官堪称八面玲珑,几句话便已置身事外,随后拱手深施一礼后急急忙忙出了帅帐。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生存方式,谨慎小心和谦卑恭敬就是唯一的保命灵符。 “这中行瓒是真保不得了!”荀复怒不可遏,相比荀临为中行氏鞠躬尽瘁的决心,他其实更忠于荀氏的祖训——而对于中行瓒,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一次次的顶撞背后,究竟是犯言直谏还是轻慢无礼。 “这种话,你若是再说一次,我就以族规治你!”荀临瞪视着这个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侄儿,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愤怒,更有些许不平隐含在目光之中。 荀复看得出他也是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因为摆在案头的那只手从未像现在捏得这么紧过,那双眼睛里的怒不可遏与其说是在针对自己的口不择言,倒不如说是借题发挥以宣泄满心的愤懑。 虽说敌国丧谋臣亡的故事他们从小就听过不计其数,但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依旧难以释怀,而敌寇未靖先去谋臣这种蠢事更是令荀临如鲠在喉,偏偏身为一家之主他还不能一吐为快。 “别说族规家法,今天你就是用军法我也得说!他中行瓒不听良言,一意孤行跟着韩卫起兵谋逆,后又听信谗言大军轻出丢了归阳要冲... ...前番归阳被围,你我险些丢了性命他半句都不问!如今却因为一个什么狗屁百夫长的几句话便要将你我罢黜!这种主公,保他作甚?” “够了!你不是不懂兵法,这分明是司徒靖行的反间之计,主公他身在局中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 ...” “我当然知道这是反间计——兵法有云,用间者五,一曰因,二曰内,三曰反四曰死五曰生,以其忧致其疑,使敌自溃!他中行瓒若非对你我早存芥蒂,何至于如此轻易就中计!”荀复将心中一直以来压抑着的不快脱口而出,随后他发现原来将这些统统宣之于口竟是如此的快意酣畅。 也许他从未忠于过中行氏,中行氏也根本没有信任过荀家,所谓的君臣相知福祸与共,不过是早已淡薄的血缘在苟延残喘罢了。 “荀氏和中行氏源出一脉,彼尚武我修文,福祸相依休戚与共,这是你我的天命,更是荀氏的天命... ...”荀临长叹一声,语气之中尽是无奈。 “源出一脉?是他中行一脉源出荀氏!我等先祖眼见中行崛起,以血脉宗嗣为念不与其争先,后值倾覆他中行不念同宗之情对我等弃之不顾,这才使我荀氏一脉今日不得不沦为他中行的附庸!即便如此,我等数百年来甘为辅翼,帮他们度过了多少难关?可中行氏呢?昔日独霸朝堂之时便对我等颇有芥蒂,今日沦为逆贼之日我等依旧只是弃子!我敢断言,今日交出印信,明日他要的便是你我项上人头!”荀复依旧无法平复心中盛怒,索性将心中积郁多年的不满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而荀临只是静静地听着,再没反驳半句。 中行氏对荀氏的信重,就如同主人对待其忠犬,一时兴起需要狩猎之时便纵其追狐逐兔,待志得意满高奏凯旋之后随即锁链加身——甚至于为了防止吃不饱的爱犬撕咬主人,还要时不时的抽几鞭子甚至给它带上笼头,什么福祸与共,该是念做奴役驱策才对。 荀氏中人对此耿耿于怀的大有人在,荀复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然而论起忠诚,荀临却堪称表率,是以他此刻只能沉默,唯有沉默才是对荀复最好的回答。 “... ...罢了,家中你是尊长,军中你是主帅,此刻印信皆在你手中,我等生死也在你一念之间,你要做什么,我陪着你就是——大不了荀氏一脉就此断绝,也省得世世代代为奴为婢!”荀复见他不说话,心知说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道理荀临比自己更清楚,至于结果,他自然也比自己想得更加透彻。 “... ...你打算如何?”帐中只有他们两人,能问出这句话已经是荀临此刻的极限。 “你要是问我,那答案便只有一个字——反!他中行瓒不是怀疑你我有异心么?那我就索性联络司徒靖,趁其未到九真之际先迎王师入城,待他引兵前来之际里应外合一网打尽,到时我荀氏一门便是弃暗投明的功臣,且不说什么封赏,至少从今往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 “... ...你先下去,容我想想——这些话,切记不要对任何人再提!” “你大可放心,除了你,我也没兴趣对别人说这些。” 荀复起身告辞,帐中只留下荀临愁眉不展——他很清楚自己眼下的选择实际上关乎的不止是他和荀复两个人,而是中行氏和荀氏两个传承近千载的家族,两家的恩恩怨怨早已经和他们的历史一样难以理出头绪,有人像荀复一般隐隐心存怨怼,也有人像他一样碌碌甘为牛马,更有人以拨乱反正重建荀氏宗主的地位为己任,当然也不乏两家君臣相辅相知的佳话。 但过去的事始终只是过去而已,眼下的中行瓒显然不是一个能让他尽展所长的明主,但献城投降,便无异于要断绝中行氏最后的血脉——中行一门眼下只剩中行瓒和已经行将就木的中行伦,剩下的三十余门旁支血亲,据说一夜之间便被中行瓒屠杀殆尽。 这杀伐决断倒像是个干大事的立业之主,可惜却偏偏容不得他和荀复这两个忠心扶保他的功臣。 想着想着便是一夜无眠,外面的天色依旧漆黑如墨,荀临觉得甚是气闷便走出了帐外——夜凉如水,冷风刺透甲衣直入筋骨,令他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锦绣大氅,猩红的呢绒手感十分地厚重,霎时间便让他感觉到了温暖。 猛然间,他发现这温暖的感觉似不寻常,除了大氅的质感外,更因为余光中原本阴沉的天幕竟然莫名地现出了一缕橙红色的暖光,正疑惑间人声便如鼎沸,不等他猜测便告知了答案。 “杀!” “杀!” “杀!” 大批人马从越州方向涌入城中,明明是中行氏的旗号却逢人便砍,似乎城内的同袍竟是死敌一般——荀临愕然,因为他猜到了来者是谁,除了中行瓒,再无人能从那个方向挥师入城。 他一面派传令官安抚自己和荀复,另一面却已经亲率大军直奔九真,换言之他根本没有打算给自己叔侄二人自辨的机会,从一开始便是将他们当做了叛逆,必欲除之而后快。 “我本将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此间已不值得你我留恋了,走~” 荀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眼中竟也隐隐有着戚然之色,只是比他多了一丝决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六章 司徒靖 时移世易,此刻归阳城内无论兵民皆是同仇敌忾,誓言踏平越州报仇雪恨,而不久之前还人人唾弃的黎越兵将如今竟然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其中不知有几分姗姗来迟的感动,但更多的大概是愧疚。 尤其已经身首异处的齐释,他本已成了黎越人的耻辱,经六部合议之后甚至不允许他归葬瀚海,可仅仅几天过去,他转眼便又成了心系天下舍身成仁的烈士,不仅可以光明正大的归葬瀚海龙城,甚至于归阳百姓更是自发地在城里给他立了一块功德碑——高一丈宽三尺的石碑就立在石坊街吴记酒馆的旧址上,至于原主吴迟氏和那个信口雌黄的里正,被衙役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不似人样,仵作检验之后断定,他们是先被人活活打死之后,之后才被倒塌的房屋所掩埋。 出于义愤误杀二人的百姓们则很默契地绝口不提彼此也曾横眉怒目,更是一改之前的鄙夷和愤恨,转而提起齐释和黎越人便潸然泪下。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倒戈来降的荀临和荀复,是他们将中行瓒挑唆两族不合的奸计揭破,使满城百姓很快就忘记了自己也曾是乌合之众的一员——而为了洗清自己满手的罪孽,那些曾经恨不得将齐释食肉寝皮的勇士们,如今更是加倍卖力地憎恨着那对害死了英雄的狗男女,以及那个误导了民意的小人。 可是,那妇人好歹也是为了自己死于非命的姘夫才狠心颠倒是非,而他们却不过是因为穷极无聊又或者人云亦云,即便此刻依旧如此。 “两位先生连日辛苦,本将感激不尽~”司徒靖对着荀临和荀复深鞠一躬,后者却似乎有些羞愧似的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大礼。 只是司徒靖口尊先生而非官称,显然是并未授予二人任何职权——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便二人来降的第一天便已经召齐了混入城里的细作千余人,但司徒靖却仍不敢掉以轻心,毕竟这两叔侄诡计多端,连自己都险些因为他们而命丧黄泉。 直到今天,雷火弹的轰鸣依旧会出现在他的噩梦里,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感受这恐怖造物的威力。 “大人言重... ...此事尽是我叔侄二人所为,大人不计前嫌替我等遮掩过去,我二人已是感激不尽~”荀临此话倒是出自真心——归阳百姓若是知道了让越州军乔装黎越屠村杀人,以此挑唆两族不合的人就在眼前,那他们为了让自己的双手更干净一点,大概也不会介意多杀两个罪魁的。 “唉~二位说哪里话,彼时各为其主,二位设计不费一兵一卒便险些要了我的性命,咳咳咳~本将是由衷的佩服... ...”司徒靖说这话又咳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新伤引动旧患,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咳喘症状竟是越来越严重了。 “大人若是心存芥蒂,我叔侄二人任由处置,可大人也说了彼时各为其主,何必又作此妇人之态... ...” “荀复,慎言!”荀临自来归阳便终日郁郁寡欢,此刻见荀复再次口出不逊,竟是急忙去阻拦——其实他早就知道中行瓒对他二人心怀不满,更清楚不满的根源正是在于他们常进逆耳忠言,但他却固执的认为食君之禄便该担君之忧,身为忠臣便应只问对错,至于好恶,那是弄臣该去关心的事。 然而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即便是满怀雄心壮志的中行瓒,也会因为几句不中听的话语而翻脸无情,于是他心灰意冷之下不愿再口舌招尤,更不敢再忘乎所以。 “咳咳咳~复先生别误会,本将绝无含沙射影之意——这身伤是瀚海之战所致由来已久,只是上次在村子里... ...可能有些加重而已,修养一阵就好了,不碍事。”司徒靖挤出一抹笑容,虽然看得出他有些言不由衷,但显然绝无恶意。 荀复一愣,随即向司徒靖深施一礼表示歉意,内心压抑着的愠怒使他此刻看谁都像是那个言不由衷的小人中行瓒——他竟然为如此宵小浪费了十几年的光阴,这几天每每想起往日那些竭尽忠诚的言行,他就会感到恶心。 “不过说一句不中听的,二位虽然拨乱反正归附了朝廷,但毕竟身无寸功,若想立足恐怕还要用些心思才是... ...实不相瞒,此战若非无人可用,司徒靖怕是已然自身难保,所以即便有举荐之心,也是有心无力,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他嘴角挂起一丝苦笑,眼神中尽是落寞。 荀临和荀复默然不语,他们何尝不知道司徒靖的处境——段归昏迷不醒正是他们一手造成,其实说他们是段怀璋的有功之臣亦不为过,但若是就这么等着司徒靖收复越州,那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赏金赐田衣锦还乡而已。 司徒靖说的没有错,沙场之上,战功就是一切,想要立足想要一展抱负,此战的功劳簿上就必须留下他们的名字——至少荀复不甘心就此归隐田园去做一个富家翁。 “谢大人指点~” “二位客气了,其实本将是有一事相求,就是之前被俘的裘盛将军... ...” “大人恕罪,那位裘将军早在中行瓒突袭九真之前,我等已命人将他送回了荥山郡,此刻应该押在荥山大牢之中——不过大人放心,中行瓒为人虽刚愎自用却颇喜欢装出一副礼贤下士之态,裘盛将军虽名不经传,但龙骧将军四个字却是声名赫赫,况且大战在即,他怎么也算得上是一颗与大人谈判的筹码。”荀临坐着一言不发,荀复却浑不在意的侃侃而谈。 “但我军如要攻打九真,必以龙骧武卒为主力,可裘将军落在中行瓒的手里,此战军士们难尽全力啊... ...”赵氏训练龙骧武卒的方式决定了他们在绝境中必定生死相依上下一心,但也会因为同袍之情而优柔寡断,比如现在。 “这倒也不难——下策,裘盛将军能得大人赏识必是重义轻生的好汉,前番若不是为了掩护大人您恐怕绝不会束手就擒... ...此刻只需一人一书前往荥山郡,裘将军必定一死以全臣节,届时我军长驱直入当再无阻碍;中策,派遣精干之人数百入城相救,成则皆大欢喜,即便事败,裘盛将军也断不会再偷生... ...”荀复目光如电直射司徒靖的双眼,似乎想从那里直透他的五脏六腑。 他在试探,试探眼前这个人是否会为了一战的胜负而泯灭人性出卖同袍。 司徒靖仰起头灌下一口药茶,一次掩饰自己的嘴角的苦笑——荀氏叔侄也许善于谋划战局,但实在是不会揣摩人心,用意这么显而易见,换做谁也不会把心里话照实说出来。 “先生直接说上策,我若是答应害死裘将军以绝诸军之忧,恐怕二位即刻便要找借口一去不复返?你们大可放心,司徒靖绝不是那种牺牲他人还要冠冕堂皇说一句重逾山川的伪君子,此刻想破越州是真,想保全同袍亦是真... ...咳咳咳~” 荀复听完他这番话后当即面露愧色,一般是因为用意被识破,另一半则是愧疚于自作聪明。 “上策,越州唾手可得——但大人务必要答应我等三个条件。”荀临看了看荀复后接着道。 司徒靖一愣,他没想到荀临居然还会提出条件,但只是愕然了片刻便伸出右手饶有兴味地一笑。 “先生请讲。” “其一,叛乱之罪只问中行瓒一人切莫牵连其余。” “这个自然,朝廷早有严令——从贼者杀,顺服者赏... ...本官如今这处境,毫无过犯都可能随时罢官削爵,哪敢有违啊~”司徒靖苦笑道。 “其二,大军进入越州不可滋扰百姓,凡劫掠残杀之行,一经发现立斩不赦。” “军中七禁令五十四斩中条条分明,龙骧武卒断然不会触犯,黎越兵将更不敢越雷池半步。” “最后,朝廷需给我一纸诏书——越州刺史之位仍由中行氏子弟一脉相承... ...” 这一句出口,荀复竟然没有半分意外,司徒靖愕然地看着叔侄两人,此时此刻,他们竟然还在为中行氏谋求后路——如此忠心天日可表,可惜中行瓒不能善用,否则何人敢正眼觑越州之地? “大人别误会,小叔的意思是,朝廷若是不愿给这一纸诏书,收复越州便要事倍功半——想必您也知道,中行氏在越州深得民心,但您恐怕还不知道,日前中行瓒亲手血洗宗族,如今除了他这一枝,就只剩和他嘱咐同辈的中行伦尚存。” 说到这里,荀复停了下来,对着荀临伸伸手,那意思好像是在说你来继续。 “... ...中行伦与中行瓒的祖父同辈,是越州的耆老,年轻时也曾挥斥方遒意气风发,可惜年老力衰百病缠身,早已卧床多年... ...是以这次中行瓒血洗宗族只剩他这一脉安然无恙——但这老狐狸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什么与世无争颐养天年都是假的,他应该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而已... ...实不相瞒,在下早就掌握有证据,能证明那些和中行瓒父子争权的宗族元老背后就这中行伦... ...” “那先生为何没有直接禀报中行瓒?”司徒靖不免面露狐疑之色,这等大事以他之前忠心耿耿的作风,应该不会有所懈怠才对。 “此事说来话长... ...拙荆正是中行伦的孙女,昔年被他家招赘东床本以为是件幸事,谁知后来无意中发现他与那些意图篡权的宗族子弟多有勾连——后值失败,中行赜狠下杀手清剿宗族内的异己,在下本欲直言禀明,可无奈拙荆以死相胁,令我不得不守口如瓶... ...这些年他称病不出,实则是因为在下手握他的罪证,不得已只好潜身缩首罢了... ...” 荀临说罢神色黯然,多年来他对中行氏尽忠竭力,此事是唯一有愧于心的隐秘,可没想到,今日居然还要以此为刀刺向中行瓒的后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七章 荀复 “啊?谁?谁... ...来啦?” 须发皆白的老者躺在塌上,胸口不断起伏着,喉咙里不断发出干涩的喘息,却好像只有出气却没有进气一般,随侍在侧的侍女贴近他耳边叫了他好几次,他这才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从嘴里硬生生挤出了几个飘忽不定的字来。 无论怎么看,中行伦都是行将就木的老朽,哪里有半点枭雄之态。 “晚辈荀复,参见老大人~”荀复竟然亲自持书回到了荥山,而且一路之上几乎没有任何麻烦——中行瓒得知荀临和他投降了司徒靖之后当然怒不可遏,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区区一介书生居然有胆子穿州过府再闯龙潭,整个越州都知道得荀氏叔侄首级可赏万金,但谁都料不到这值钱的脑袋居然会略略乔装之后再与他们擦肩而过。 “是,咳咳咳~小荀复来了啊... ...你叔和你婶还好?”中行伦闻言竟是毫无波澜,仍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说着不着边际的胡话——荀临的妻子中行滢早已离世多年,而其中的因由应该没人比他更清楚。 “大人,今日风清气爽,怎么病势还是这般沉重啊?” “唉~老啦,咳咳咳~这身子骨啊... ...大不如前了... ...呃~咳咳咳咳~”刚多说了几个字,中行伦便又止不住地咳起来,一旁的侍女赶忙拿过丝巾热汤,又伸玉手对着胸口好一阵的摩挲,这才缓过了他的一口气。 “晚辈此来他意,只因寻得了一副顺心理气重焕生机的妙方,不知老大人可愿一试?”说着话,荀复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书信,上面无名无款只有一道火漆封印,随后交给一旁的侍女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 ...咳咳咳咳~多谢多谢,老夫收着了,咳咳咳~老夫身子骨不中了,就不留你了——你,带荀公子下去休息,他若是要走你们就替我送送,不必来报了,咳咳咳~老喽~老喽... ...”只是扫了一眼信封上的火漆,中行伦便突然下了逐客令,随后便由两个侍女搀扶着往卧室走去,甚至没有对荀复道个别。 只不过他走的时候,苍老枯干的手里仍旧仅仅捏着那封书信,而且字里行间似乎是有了几分清明——至少他知道荀复已然不是住在这荥山郡里了。 荀复何等聪明,片刻的愕然之后当即会心一笑,接着躬身施过一礼后由侍女引领着退出了房门。 中行伦的府邸远比不上族主家那么恢弘,但七进的院子里要寻到一件客房还不成问题,只是这间客房却远到足足让他走了近一炷香的功夫。 “公子,请休息,晚膳稍后就送来——有任何其他需要吩咐一声即可,奴婢就在门外侯着。”侍女说完嫣然一笑,既大方又不失妩媚。 “姑娘,府中就没有其他下人么,这毕竟男女有别... ...”荀复奔波数日风尘仆仆,本想趁此机会洗个热水澡,但面对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姑娘却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 “这... ...实不相瞒,府中确实都是女眷,因为除了老太爷之外再无男子,所以... ...”侍女闻言先是噗嗤一乐,随后依旧落落大方地解释道。 中行伦有二子,长子早已战死沙场只有长媳寡居至今,而次子官拜东宫太子洗马,阖家都在建康——他显然是有意遣散了府中所有的男丁只留下女眷,反正他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儿也闹不出什么艳闻轶事,二来府中一个男丁都没有,也正好让中行瓒父子对他放心。 “... ...那,麻烦帮我准备浴桶和热水。”荀复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开口了,对他来说肮脏污秽可能是比死还要难过的一件事。 “好的,公子稍待。”侍女离去之前留下了一个令他颇为在意的笑容,撩得荀复浑身又麻又痒。 浴桶很快就准备好了,那侍女和几个同伴却笑盈盈地站在一旁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公子,请更衣。”之前的侍女捧过一套崭新洁白的内衣,虽是螓首低垂,却分明看得出粉面含春眼带桃花,那一身轻纱之内更有着风月无边,令他不由之主移开了目光。 一见他两颊泛红,三名侍女不由得掩口轻笑,接着款动莲步上来便要替他宽衣。 “不不不~那个... ...你们先出去,我自己来就好... ...姑娘请自重——请!”荀复被这花容月貌吓得连连后退,更是急急忙忙摆手不止,眼见着衣襟已被解开只得一躬到地伸手指向了门口,声音也变得异常坚决。 “既然公子不用奴婢伺候,那我们就在门外侯着,公子但有需要,随时吩咐便是。”三个侍女见他态度坚决便松开了手,盈盈一拜之后当即转身离去。 略微有些滚烫的温度正好可以驱散他满身的疲惫,略带着芬芳的热水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门外那些妖娆多姿的侍女,荀复突然开始有些可怜中行伦,从身强力壮到年老力衰,竟然半辈子都活在自己编织的牢笼里,既不敢享受更不敢放肆,如今芳华在侧而且美梦将成,却已是垂垂老矣。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随后便是一个软糯女声入耳,“公子,晚膳准备好了。” “放、放桌上~” “公子慢用,奴婢告退~” 看着侍女离去时的妖娆倩影,荀复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想要开口叫她留步了——天知道中行伦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内心会有多么的煎熬。 吃饱喝足之后,荀复便熄灭灯烛和衣而卧,他当然不是要睡觉,而是清楚只有熄了灯之后,该来的人才会来。 华灯初上,夜市才刚刚开张,荥山城里应该正是热闹的时候,中行伦的府邸里面却早早地黑了下去——整座宅院都是如花似玉的女子,却偏偏沉闷地好像一座大牢。 “公子~公子~”果不其然,门外响起一阵轻声呼唤,听起来正是白天的那个侍女。 荀复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门外除了那个侍女之外却再无他人。 “公子请随我来~”侍女施过一礼后便引路前行,此时正值夜色深沉,孤男寡女私会月下的场景难免引人遐思,但荀复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半点的旖旎春意,因为这侍女此刻全无白天时的妩媚,无论神情体态都凛然如冰。 “公子,请!”除了府邸后门,外面是一乘小轿,轿衣是粗布轿杆是杂木,怎么看也不想中行家该用的物件。 荀复却二话不说就进了轿厢,那侍女目送着小轿离去,竟是直接转头回去了。 轿子颠簸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停下来,荀复掀开轿帘这才发现已经出城到了郊外,前面树影婆娑之中似乎有一队人马,只是远远地看不清面目。 “主公吩咐我等转告公子,这一路上他都已经打点过了,公子一行只说是来往递送军情的信使即可——衣服和腰牌都在这里,姓名写在后面,抵达九真之前定然畅通无阻,只是如何通过九真就只能靠各位自己了。”两个轿夫异口同声分毫不差,说完更是一起转身抬着轿子缓缓而去。 荀复走进那一队人马后不由得苦笑,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脸错愕的裘盛。 “荀复?你怎么在这儿?喂!你们玩的什么把戏?”不止是裘盛,那些和他一起被俘的士卒此刻也都是一脸的错愕——有人拿着中行瓒的令牌将他们从大牢提了出来,初时还披枷带镣,进了林子之后却替他们松了绑,一行人本以为大限将至打算殊死一搏,却不想押送的兵丁转身鞠了一躬后,留下马匹便径自离去,裘盛正愕然间便见一乘小轿又姗姗来迟。 “裘将军,一言难尽,总之现在你我是友非敌,如若不信在下的话,不妨先看看这个。”话音未落,他又从怀里摸出了另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裘盛将信将疑地接过信笺,展开之后只扫了一眼便对荀复抱拳拱手施了一礼——那上面没有多余的内容,只是写明了裘盛在瀚海之战中所立的大小功勋一十七件,字迹更是司徒靖的亲笔无疑。 “原来是荀先生出手相救,难怪,难怪——实不相瞒,好在先生出手及时,否则,再过几日我等恐怕就要尽数自尽以全忠了... ...”眼见裘盛施礼,身后那二十多人也随之抱拳施礼,好像全都忘了不久之前就是这个人设下奸计害他们吃尽了苦头。 “裘将军,客气的话不必说了,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启程返回归阳——这些腰牌每人一个,至于怎么通过九真... ...到时候再说~” “荀先生放心,过得去便过!过不去... ...我等也绝不会再落入敌手。”裘盛淡然一笑,随即翻身上马——他们本就是行伍出身,换上了越州军的衣甲之后自然与越州军的斥候别无二致,反而是荀复那一身衣甲稍显宽大,看起来倒不像那么回事。 “裘将军万勿作此想,司徒大人既然听了在下的建议,令我不远千里来此营救诸位,在下自然不能空手而回,诸位放心,此行只要一切按在下所说行事,定保各位安然回到归阳。” “那是自然,先生的能耐我等自知,一切听凭先生做主。” 裘盛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因为其中似乎隐隐存了几分责难的意思,可他刚想申辩却见荀复摆了摆手,显然是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尴尬的神情。 “彼时各位其主,多有得罪,现在分属同僚——各位都不是记私仇的鼠辈,在下也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你我之间不必诸多猜忌。” 荀复看着眼前这些直率的汉子,心里竟是莫名的轻松,比起那个装出一副豁达嘴脸实则鼠肚鸡肠的中行瓒来,眼前这些武夫和那个司徒靖显然要好相处得太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八章 中行伦 “恭喜主公终偿所愿!” 明明是一群千娇百媚的女子,可换上了那身血红的衣衫之后却是个个犹如凶神恶煞一般——她们所跪拜的,正是那个不久之前还气息奄奄的中行伦,可现在他虽然依旧身形伛偻看似衰弱,手却无比稳健,眼神更是无比清明。 “中行赜父子僭越擅权,将我中行氏数百年的威名毁于一旦... ...老夫卧薪尝胆数十年,只为今日大厦将倾之际挽狂澜于即倒——尔等或是功勋之后,或是烈士遗孤,皆因中行赜父子倒行逆施所以落得家破人亡,老夫今夜将为社稷、为宗族除残去秽,其中的凶险不言自明... ...当初老夫怜惜你们孤苦无依,这才收入府中教养成人,但若是说没有存磨剑藏锋之心也是自欺欺人,但多年朝夕与共,老夫实在不忍将你们牵涉其中,要走的,现在便去... ...” 中行伦说着说着便无语凝噎,转过身去的时候好像还轻轻擦了擦眼角,似乎眼中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随后他对着身背后跪倒在地的那些女子挥了挥手却不忍再多看一眼,那背影既透着不舍还有几分决绝,简直好像害怕她们不会一哄而散似的。 “... ...奴婢等自幼孤苦,若非主公庇护,即便不成孤魂野鬼也难免飘零江湖,是以这条残命早就当做没了... ...今日主公起事正是用人之际,奴婢虽是女流却也知投桃报李结草衔环,主公若有用奴婢之处,我等但凭驱使,万死不辞——可若主公再说去留之类的话,我等红妆宁可一死!”为首之人正是那一日派去伺候荀复的侍女,此刻他柳眉倒树紧咬朱唇,不仅全没了当日的妩媚,更是一副死而后已的刚烈。 “但凭驱使,万死不辞!” “但凭驱使,万死不辞!” “但凭驱使,万死不辞!” 古语有云,巾帼不让须眉,看似有理实则滑稽——何以须眉便理所当然地看轻巾帼?岂不闻从来都是妇人守贞烈,少有鳏夫不续弦,论起忠贞二字来,女人何曾逊色与男儿。 正如眼前跪伏的数百婢女,喑呜叱咤间竟是声震云霄威风赫赫,丝毫不比究竟沙场的士卒逊色半分——名虽红妆,然而看着气势便知她们的一袭红妆定然是血染而成。 “既如此,今日老夫指天为誓收你们所有人为义子干孙,你们自此就是中行家的子弟,待事成之后老夫必定奏明天子为你们除去奴籍认祖归宗!”中行伦环顾四下,眼见所有的侍女都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恰似一群蓄势待发的雌狼。 红妆女兵无一不是因获罪而入了奴籍的可怜人,她们中有的是中行氏的政敌之后,有的本就出身中行却因父祖与中行赜争权而被褫夺了姓氏,中行伦用了几十年时间搜罗她们这些孤儿,除了眼前这些看似柔弱实则刚强的女子外,更有男丁隐姓埋名忍辱负重,潜伏在越州军中充任要职。 中行瓒绝不会想到,荥山城看似万无一失的防务实则早已被细作渗透,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崇敬和忠诚全是源于这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而只要中行伦一声令下,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伏兵,随时都会在中行瓒毫无防备之处给予他致命的一击。 “重振家风靖难安邦,除残去秽保境安民,起~事!” “重振家风,保境安民!” “重振家风,保境安民!” “重振家风,保境安民!” 喑呜叱咤之间,红妆女卒冲锋在前,中行伦跨上战车缀行于后,而随着他府中升起一颗耀眼的烟花,荥山城随之蒙上了一层肃杀的阴云。 为了这一天,他足足等了三十年,三十年前他被中行赜击败自此大权旁落,期间虽然也曾有过数次反扑但无一例外地以失利告终,最终不仅长子夭亡次子沦为人质,连唯一的孙女也因此而不得不以性命换取家族的一线生机。 而他这十几年来不曾离开自己的府邸半步,一墙之隔的荥山郡对于他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般——他分明就是被迫做了十几年锦衣玉食的囚徒! 好在苍天不负苦心人,今夜他就将改天换地再造乾坤——荀复带来的信中,天子已经答应由他这一脉承袭越州刺史的官爵,而久困京师的次子一家也将在事成之后回归荥山接掌政务,虽然他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但好在给子孙挣下了一份基业,就此撒手人寰也足以告慰平生了。 “什么人!站住!”荥山郡中中行伦唯一没能安插进眼线的地方便是眼前这看似破败的悬壶司,这里是中行氏的命脉所在,虽然看起来俨然就是个无人在意的清水衙门——不过中行伦却很清楚悬壶司里面尽是一等一的高手,个个以一当十,除了那近百名香师之外,连随处可见的杂役都是这样精挑细选出来的死士。 而正是为了这近千的死士,他才忍辱负重二十年,调教出了出了眼前这足堪媲美的八百红妆。 喝止他们的不过是个手拿扫帚的洒扫小厮,可话音未落那人手里的扫帚柄就化为了一杆长枪,枪出如龙之际一颗石子闪电般打响了大门上高悬的铜铃,接着刺耳的铃声由近及远响彻天际,惊碎了荥山城里的幽梦帘帘。 “悬壶司重地,擅入者,死!”洒扫小厮不由分说便是挺枪直刺,一人一枪竟如万马千军般一往无前,全然视眼前八百红妆如无物。 为首的红妆女卒更是不闪不避,手中两把尺半的短刀迎着一点寒芒而去,正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叮!” 刀锋划过枪刃,火星四溅之余更有金铁交击之声宛如龙吟,闻者为之沮丧,天地为之低昂。 “冲进去!”女卒一声娇叱之后身后队伍随即两分,之后鱼贯进入悬壶司,竟没有任何一人有丝毫的犹疑。 “女的?” “是,女的!” 双刀宛如穿花彩蝶般上下翻飞,姿态不可谓不曼妙,步伐不可谓不轻灵,可曼妙轻灵之中杀机四伏,真真正正的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洒扫的小厮好像是被这摄人心神的刀法迷了心智,一个不留神顷刻间便被女卒近了身,当他缓过神的时候一对短刀已经如闪电般在他身上划了十几道口子,虽然无一致命,但他看得出对方只是刻意留手,因为每一刀都恰好命中要害却又浅尝辄止。 “好刀法... ...”小厮略一颔首算是为刚才的失礼道歉,随即长枪游身如龙划出一道弧光逼退了女卒。 一退必有已近,拉开距离之后洒扫小厮猛然变招抖出朵朵枪花,点点寒芒如同海棠星蕊般绽放,每一点都闪着要命的冷光。 “叮叮叮叮叮~”红妆女卒的一双短刀亦如乱花纷飞,恰到好处地将那要命的寒芒挡在了自己的半尺之外,简直好像身罩铁壁一般。 猛然间那枪尖似乎寻到了一个破绽,接着一点血光乍现,女卒的衣襟被挑开,粉嫩的脖颈上刹那间便是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小厮这一枪完全可以要了她的命,只是枪尖刺入那柔嫩肌肤时的触感令他不由自主地犹疑了半分,就这须臾间的差池,便让对手侥幸逃了活命。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迟疑的长枪几乎凝滞——襟怀半露的女卒竟露出了一抹桃红的肚兜,而她挺身再近之际,那若隐若现的丰盈白嫩显然比她手里的刀更加勾魂摄魄。 高手对决,一息便可决生死,何况那洒扫小厮竟然停下了手中枪任由喉头吞咽了好几下,所以他的咽喉当然会被短刀一分两段,只不过直到血溅如花之际,那一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姑娘的胸口挪不开分毫。 中行伦很清楚,男人只会被一样东西击败,那就是女人的万种风情,所谓温柔乡是英雄冢,尤其当男人一年半载都见不到女人的时候,哪怕是半截裸袖都能让他们瞠目结舌,所以八百红妆最要命的不是她们手里的刀,而是除了刀之外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个眼神。 或是受伤之后的婉转莺啼,或是衣衫破碎之际的浮光掠影,总之只要一刹那的分神,就足以让红妆们的双刀收割去一条性命——中行瓒以军规治理悬壶司,其中卫士半年才轮换一次,期间不得擅离半步,可惜他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有人会以花容月貌和妖娆妩媚为刀剑,将他辛苦铸就的铁壁铜墙轻而易举地斩个粉碎。 “主公有令,降者不杀!”半个时辰之后,不少红妆女卒已是衣衫不整近乎于赤裸,浴血的娇躯在月光下尽显风流,别有一番妖异的美艳——美得勾魂,美得摄魄,美得要人性命。 卫士已经尽皆死绝,红妆女卒刀下竟然没留一个活口,不过悬壶司内这些香师却不是这些雌狼的猎物,中行伦集结精锐突袭这里一则是为了堆积如山的饷银,而来更是为了深埋于地下那些顺风飘十里的毒烟。 悬壶司不仅是制售泉台氤氲之地,更是中行瓒的银库,得此地者等于掌握了整个越州的粮饷——但是更让中行伦在意的是藏在这里地库之中的剧毒,摄魂香。 那是泉台氤氲调制失败的产物,不仅不能使人迷醉反而会让吸入者毒入五脏顷刻而亡,但中行瓒却并没有停止生产这种毒物,因为他发现这东西虽然卖不了银子,却比银子更加有用——世上有人攻不破的城墙,却没有风吹不到的角落,所以这摄魂香在合适的时候,足以媲美十万大军。 而要屠尽一座数万人的城池,只需要两三斤摄魂香便绰绰有余,可悬壶司里竟然藏了足足数百斤——有这东西在手,别说是区区一个荥山城,便是整个越州乃至天下九州也要对他忌惮三分。 中行伦看着眼前这些堆积如山的毒物,苍老的面庞一时间因为兴奋而扭曲到哭笑不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九章 中行勇 “滚!都给老子滚!” 帅帐内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本该条理分明的案头此刻却是一片狼藉,地下倒着两个空着的酒坛,一个还在兀自画着圈,另一个却早就滚到了角落静静张着大嘴,似乎是在惊诧于座上之人的邋遢和颓废。 自从中行伦叛乱的消息传来后,他就像是被一记重锤彻底打断了脊梁的败犬般颓丧。 一着棋错,满盘皆输,就因为自己忽略了这个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不仅荥山失落,连九真都险些易主——他万没想到甚至连自己身边都潜伏着那老贼的亲信,那一夜若不是横天刀在手乌骓马在侧,他恐怕已经被那数千乱兵斩下了首级。 虽然靠着掌中刀胯下马和忠心的将士得以火速弥平叛乱,但自此之后他却落下了一块心病,总是看谁都像是中行伦的奸细,似乎每一个人都在用阴恻恻的目光偷偷盯着他的要害,每一只手里都攥着可以要他命的快刀。 这种无时无刻萦绕在周围的危机感彻底击溃了他自幼戴在脸上那副勇猛刚毅的脸谱,裸露出了隐藏其中那个怯懦多疑的真容——他害怕极了,以至于不敢让任何人靠近他五十步以内,往日来往络绎不绝的帅帐如今已然成了禁地,即便是亲信禀报军情,都只能站在门外高声呼喊却不得入内。 实际上他也很久没有认真处理过军机事务了,这些天以来只有酒能让他获得片刻的安宁,每每酩酊大醉之后的梦境里,他才会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中行瓒,而不是现实中这个烂醉如泥的可怜虫。 饭菜也只得放在了门口,卫士不过多说了几句要他善加保重之类的话便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中行瓒自顾自端着手里又已经半空的酒坛不知嘟哝着什么,也许是在怀念往昔的峥嵘岁月,又或者是在痛骂那些害他沦落至斯的卑鄙小人。 “主公... ...” “滚!滚!有多远... ...嗝~滚多远!” “主公!大敌当前,你如此颓废,莫非是要将越州拱手他人么!” 一个七尺多高的汉子一把推开了紧闭的大门,满面怒气地大踏步地走到中行瓒面前,不等他发怒便一把抢过了酒坛狠狠扔在一旁砸得粉碎,然后目光如炬瞪视着对方,丝毫不惧中行瓒眼中的盛怒和杀机。 “妈的!老子宰了你!”中行瓒暴喝一声后伸手便要去扯身后的横天刀,以他的臂力自然应该是刀随心动,轻轻一挥之下眼前这该死的奴才便身首异处才是。 “锵~”可现实偏偏事与愿违,横天刀被他伸手一拽反而怦然坠地,刀锋立时入土三寸,一挥之下竟然仅仅扬起了一蓬沙尘,旋即又再次低垂,一如中行瓒摇摇欲坠的身躯。 “主公!勇生是主公之臣死为中行之魂,您若是想要我这颗脑袋,又何必劳动横天的大驾?可主公你看看自己,如今还是那个勇冠三军的中行瓒么?!你还举得起刀,跨得上马么?!方今中行伦手中只有三五千人马,我等只需袭破荥山诛杀老贼,则还有一线胜机,何必如此灰心丧气!可若是继续坐困愁城终日买醉,待其聚敛人马回师西来与司徒靖合围九真,我等就真的死无全尸了!”中行勇猛地跪倒在地,垂头却不丧气地振声道。 他似乎不怕横天的刀锋,因为他只差半寸便要将自己的脖子贴了上去,似乎只待中行瓒一声令下,他随时便会割断自己的颈项。 “你是、你是... ...嗝~阿勇?”中行瓒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若不是对方自陈身份,他那双早就朦胧的醉眼已经几乎分不清高矮胖瘦。 中行勇,中行瓒未出五福的堂弟,关系一直不远不近,一来是因为其人既无中行悼一般的勇猛又不似荀氏叔侄般智计百出,自然难入中行瓒的法眼;二来他虽然忠心有余却不善言辞,为人更是木讷不知变通,所以总是和荀临荀复一起出言不逊,常惹得中行瓒暗地里大动肝火,因此更是不得亲近。 但中行瓒也深知他忠心可用——其父母早亡,自小便由中行赜抚养长大,论起血缘或许不算亲近,但若说情感,满门之中恐怕无人能出其右,只可惜其人能力实在太过于平庸,以至于当年中行赜有心将其提拔作为儿子的臂助,都不知该如何入手。 “主公... ...今日勇即便一死也要让您清醒过来——中行家,不可以亡于那些小人之手!”中行勇咬着牙闭着眼,猛地向侧面一甩头,眼看着刀锋就要撞上了脖颈,以横天之锋利和他决然之态,须臾之后必定的是身首异处血洒一腔。 然而他撞上的却不是冰冷的刀锋而是中行瓒的手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半惊半醒的他急急伸手拦在了中行勇和横天刀之间,稍晚一息,恐怕帅帐里便已多了一具尸体。 “阿勇... ...好!很好!果然贫家甄孝子,板荡显忠良——说,你有何计策力挽狂澜?”中行瓒面露期待之色,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殷切地看着中行勇,一双醉眼却看不出对方脸上的尴尬和无奈。 中行勇不过是个平庸之辈,哪里能拿出什么行之有效的计策解决眼下的危局? 司徒靖大军枕戈待旦,归阳距九真也不过百里之遥,这边只要稍有异动对方必定趁虚而入倾力攻城,而中行伦叛乱的时机如此巧合,只能说明已经和司徒靖通同一气,甚至可能得到了朝廷的封赏承诺——此时此刻,他其实已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按兵不动是坐以待毙,回师平叛却会示弱于人。 中行瓒很清楚,一旦自己离开九真,司徒靖麾下的黎越铁骑攻破城池只在旦夕之间,届时他和他的将士即便能夺回荥山城,也是坐困孤城无力回天——或许,他还可以凭借悬壶司里秘藏的那些摄魂香拼一个同归于尽。 “主公,依我之见,莫如分兵... ...”中行勇蹙眉思索了半天,终于开口道。 中行瓒闻言一愣,继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来,随即起身拍了拍中行勇的肩膀说道,“妙计!妙计!不想你竟然还有统兵布阵之才!为兄我这双眼睛真是摆设,这么多年居然将那些废物和小人视若明珠,全不知栋梁在侧... ...阿勇,委屈你了!” 中行瓒又再摆出这副虚伪的礼贤下士之态,全不顾中行勇面露难色当场便鞠了一躬,随后起身更是执手相望,似乎全然看不到中行勇眼中的厌弃一般。 双方自小在同一屋檐下长大,若说是彼此不了解那简直是笑话,中行勇也很有自知之明,他从不认为自己才华盖世或者勇力过人,自忖中人之姿的他想来满足于恪尽职守,从来也不做那些一朝平步青云的大梦。 而他更了解中行瓒,若说他和自己的区别,那大概就只有那一身蛮力而已,中行勇常替他庆幸身边还有荀氏叔侄辅佐,可谁知道这厮竟然脑子一热就挥军将自己的辅翼斩了个齐根断。 眼下他又摆出一副将遇良才的德行来,让中行勇怎能不觉得反胃——忠心归忠心,但他却不会因为忠心而颠倒了起码的是非黑白,否则他早就和中行惗一样飞黄腾达了。 “主公,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臣请领一半人马据守九真,主公可带其余人马回去收复荥山——臣自知能力不济,在主公捷报传来之前绝不会轻易搦战,不过还请主公赐下帅旗,以便臣这些日子在城里虚张旗号以作疑兵。”中行勇的建议谈不上是什么妙计,但却是眼下唯一的出路,若是换做他去带兵平叛而中行瓒留下守城,他自问怕是斗不过那个老奸巨猾的中行伦。 平庸之人若是有些自知之明,倒也不失为干练之臣——可惜中行瓒没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而且他闻言立刻便怀疑起了中行勇的动机。 中行勇自然猜不到面前这个愁眉紧锁之人是在怀疑自己是否有心赚他离城后便将九真献与司徒靖,实际上以他的智略能想到中行瓒在怀疑他是否守得住城,便已经算是机灵了。 “... ...对方可是那个奸狡的司徒靖,你?”想来想去中行瓒也只能问出这么一句来,他即便是酩酊大醉也不至于直接去问对方是否有意投敌——实际上他喝下肚的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多,从他湿透的前襟就看得出那三坛子酒里至少有一半是洒在了衣甲上。 “主公放心,臣闭门不战就是——九真城高池深箭支充足,加上还有半数兵马助臣守御,半个月之内应当无妨,但若是再久,臣就不敢断言了... ...”中行勇既没有过分谦虚更没有夸大其词,领兵两万守城半月确实是他的能力极限,同时他也很清楚中行瓒的本事,虽然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般盖世武功,但以十敌一收拾一个老迈昏聩的中行伦却也不在话下。 可偏偏这话到了中行瓒的耳朵里却变成了另外一个意思——半月之内若是你胜不了中行伦,那老子便索性开城献降,到时候你别怪我不仗义。 在经历了中行惗和荀氏叔侄的背叛,甚至连行将就木的中行伦都可以将他玩弄于鼓掌之后,此刻的中行瓒实在已经没有胆气去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从小就平庸厚道的中行勇也是一样。 “不妥,司徒靖诡诈难防,而中行伦昏聩老迈,孰强孰弱不言自明... ...这样,我留在九真防备归阳大军,你带三万将士前去荥山平乱——那老贼不过三千人马,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堪以一当十... ...待你到了荥山之后便四面围城日夜以弓箭袭扰,不出十日老贼将自溃,但切记不可顶风攻城... ...”中行瓒最后一句话在中行勇耳中显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既然主公有令,他自然照令而行。 中行勇至此都没能看出中行瓒的疑虑所在,因此只是稍稍思索了片刻便点头称是得令而去,他很清楚自己可能不是中行伦的对手,但比起司徒靖,中行伦那边无疑简单得多。 只不过他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安,似乎此行还有些他没料到的意外会发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章 荀复 荀复矗立山巅,望着下面戒备森严的九真城只有徒叹奈何,想不到他们日夜兼程却还是慢了一步——他实在没有料到中行伦在忍辱偷生多年之后,那一腔勃勃野心居然没有被岁月磨损分毫,而由此产生的压抑和仇恨竟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城池便易了主。 他们人还没有走进九真郡的地界,可荥山郡叛乱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越州,接下来的事情和荀复所预料的分毫不差,越州境内各个郡县在得知中行伦投靠朝廷之后,也都纷纷闭门封城做起了壁上观——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了利益而走到一起的乌合之众自然也会为了利益而土崩瓦解,而对于那些不在权力中央的人来说,最好的生存方式就是谁赢了跟谁走,反正吃肉永远轮不到他们,可不管肉在谁的手里,汤总是会滴下来,总是需要狗来舔干净的。 眼下的局势十分微妙,中行瓒若是亲自率精兵扑灭荥山的叛乱倒还有一线胜机,可他却偏偏选择派中行勇回师平乱,虽然荀复对此人颇为欣赏,但也仅限于其为人处事忠厚率真而已,若是论及才能,在荀复看来他恐怕做个县令都嫌太大。 他由此更加肯定中行瓒必败无疑,因为他竟然敢将数万大军交付于这样一个人,不是愚蠢透顶又是什么。 “荀先生,现在怎么办?九真城封得好像铁桶一样,我们根本进不去啊... ...”裘盛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比荀复更为焦急,因为他生怕自己困在这里坐视成败,那他将会成为龙骧武卒成军以来最大的笑话。 一个在接任后首战之中毫无建树,甚至可以说是袖手旁观的龙骧将军,即便是暂代也是一样得耻辱。 “... ...中行伦仓促之间行事不密,以致九真城如惊弓之鸟,此刻已是针插不进水泼不透,而且这里的守军几乎各个认得在下... ...除非裘将军你带着剩下的人先行入城,可大战在即中行瓒绝不可能放任何人西行,即便进得了城,也出不了关... ...”荀复自言自语一般将眼前的局势娓娓道来,好像将这些人人皆知的事说一遍就可以从中得出某些结论一样。 “这些我们都知道,所以我问先生该怎么办!”任何人听了这一大堆的废话都难免会急躁,更何况裘盛这种厂子不拐弯的火爆汉子,他能耐心听完荀复的喋喋不休之后才脱口而出,已经实属难能可贵。 “既然进不去,就只好留在城外了不是么?”荀复拨转马头,自顾自缓缓走下了山坡,留下一脸懵然的裘盛等人在树影婆娑之中面面相觑。 九真城里可谓亮如白昼,然而那并非是歌舞升平的绚烂,而是杯弓蛇影的惶恐——三五成群的灯火几乎遍布整座城市,随之而行的自然也不会是花市灯如昼的窈窕裙踞,而是铁马踏冰河的刀剑萧杀。 一条大道东西贯通九真,连起翼越两州,而南北两侧峰峦环抱一直延伸到归阳城外才如刀削斧劈一般骤然而断,最和缓处也是十余丈陡峭的绝壁,想要由此迂回进入越州无异于痴心妄想,于是荀复一行人也就不可能沿着山脉一路走过去,除非他们够胆跳下足以令人粉身碎骨的山崖,并且自信可以侥幸生还。 一行人躲在背阴之处围坐着篝火个个愁眉不展,荀复忽然间有一种感觉,中行伦正在看着他们进退维谷的样子窃笑不已——眼下他们似乎只有一条路,就是回去和这老狐狸共同进退。 荀复原本的打算是让中行氏内部鹬蚌相争,如此朝廷大军才可渔翁得利,如今他却有种技不如人被反将了一军的感觉,虽然这只是猜测并无实据,但他越是无计可施,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先生,要不然,我们回去荥山?”裘盛绞尽脑汁地思索了大半天,终于得出了这个荀复迟迟不愿宣之于口的答案——此刻回去名虽盟友实则是自投罗网做了中行伦的人质,他姓荀的不打紧,这位代龙骧将军却是大大的有用。 至少有他在,司徒靖想要兵指荥山时便需忌惮三分。 而在荀复看来,越州中行氏大限已到,朝廷绝不会允许有人继续独霸一方,无论这个人是姓中行还是姓司徒,又或者姓百里甚至是段,所以二者翻脸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偏偏裘盛此刻像是茅塞顿开一般满脸都写着兴奋,那神情哪里是在和荀复商量,分明就是坚信他这边话音刚落,那边荀复就必定会一拍即合。 “将军求战之心荀某明白,但是此刻我等回去荥山不仅无济于事,更会坏了司徒大人收复越州的大计——将军别忘了,荥山城里的盟友不管是谁,始终都是姓中行的... ...”眼见着莽夫像点不亮的蜡烛一样固执,荀复不得不泼一盆冷水浇灭他心里的火苗。 “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果然这坑人害人的事情还是要你们这些读书人去做,我们这些武夫真是一点不灵... ...先生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裘盛话音刚落自己也觉出了不妥,但再想解释却是理屈词穷。 荀复却没有半分的不快,反倒有些诧异地盯着眼前这个有些鲁莽的匹夫,他某些地方和中行瓒很像,比如冲动、鲁莽甚至是字里行间对于读书人不加掩饰的轻蔑——但他们又有着本质的不同,那就是在刚愎自用这一点上差天共地。 不止裘盛,包括司徒靖,甚至那个素未谋面却久闻大名的段归,他们似乎都不像中行瓒那般自以为是,从这些日子以来的对话中荀复发现他们也会行差踏错,但往往会因为别人的一句逆耳忠言猛醒,而所谓上行下效,这大概和那个已经人世不醒的段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想到如此的英才竟然是被自己害到如今这般田地,荀复心中就不免五味杂陈——虽说彼时各为其主,但或许就因为他当时存了一丝与中行瓒一较高下的心思,以至于天下的大势因此陡然而变也说不定。 “无妨,无妨... ...将军说的乃是天下间的至理,俗话说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其实大错特错——我等这些读书人,讲的是货卖与识家,是不是帝王又如何?便是大言欺人的无赖或织席贩履之徒,只要他有识人之明逐鹿之能,我等一样可助其成就不世之功,世人皆知这些帝后公卿争名逐利引得山河破碎,却不知这背后芸芸的士人,才是罪魁... ...”荀复苦笑,因为他自己也是这祸乱天下的士人之一,这话由他说来更是入木三分刻骨铭心。 自幼他学的是忠君报国,可不知从何时起便生出了一展抱负留名青史管他南面为君者是何人的念头,他猜想自古至今的名臣良相大概也都是如此,他们从来不是忠于某一个人,而是忠于自己的心,一颗廓清环宇再造乾坤的雄心。 他忽然想起了某位先贤的话——臣毕生之所愿,得一明主而辅之,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言必信计必从,内修外攘横扫八荒,成万世之基业立千秋之功名,此之谓也。 这哪里是在诉说君臣相知,分明就是把君王当成了自己的成就,以此昭告世间——看,是我亲手塑造了一代天骄。 “先生这话,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对了,司徒大人!” “哦?” 面前的篝火堆发出哔哔剥剥地脆响,火苗一如荀复此刻的好奇心般不断雀跃着——他本以为这种惊世骇俗的其他怪论只有他这异类才会想得到,没想到此生居然还能偶遇知音。 “司徒大人曾说,天下汹汹,或民不安或利不均,但究其根本不过是君王不能尽士人之才而已,为君者任人唯亲,为臣者绝难任人以能,长此以往若身居庙堂者才不及中人德不过黔首,以权谋私之况必然更甚,如此士人之心不附,则狈依虎狼龙跃沧海,社稷难免沦亡——我听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大概就是说君王给不了你们这些读书人想要的,你们就会另寻明主弄得天下大乱,这才是社稷动荡的根本。”裘盛一边挠头一边回忆着司徒靖的话,这话应该是说给段归听的,又或许是司徒靖自研自运恰好被他听到,反正绝不可能是说给他这个一勇之夫的。 荀复愕然,因为司徒靖的这番话竟然真的和他不谋而合,所不同的是他似乎是站在君王的角度在考虑,而自己只是在发牢骚而已——他不免更加好奇,那个武力过人的段归究竟何德何能,可以让司徒靖这种人为之效死。 “难怪司徒大人位居北周天子驾前还要舍身江东,看来那边的士人日子也不好过啊... ...” “不光是司徒大人,还有之前跟你互有胜负的那个叶浚卿,据说他也是从北周来的,不过司徒大人和魏王似乎都不太喜欢他,说这人刻薄寡恩什么的... ... ” “叶浚卿... ...如今天子再无萧墙之患,这叶浚卿身为百里涉门下,自然是如龙临渊,如虎添翼。” “是啊,这小子如今可是朝廷里声名赫赫的人物——先生,您刚才说什么?” 裘盛忽然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荀复,令他没来由地一愣。 “我说,段归昏迷,天子再无萧墙之患... ...” “不是这句,是说叶浚卿那句!” “如龙临渊,如虎添翼... ...有什么不对么?” “如虎添翼... ...如虎添翼... ...先生,我知道我们怎么回归阳了!” “怎么回去?” “飞!长出翅膀飞回去!” 荀复仔细看了看裘盛的脸,有再三检查了一下篝火旁滋滋冒油的烤肉和山蘑——鹿肉是新鲜的,蘑菇是干净的,可是裘盛的话却怎么听都像是中了毒之后的胡言乱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一章 中行伦 荥山四面被围,中行伦坐困愁城无计可施。 他本以为无路可走的荀复一行人会转而回到荥山,届时意欲坐山观虎斗的司徒靖就不得不发兵攻打九真,自己便可趁机收拢中行瓒的残部以壮大势力。 但是事与愿违,打着中行瓒旗号的大军没几天就杀到了城外,转眼便将荥山围了个水泄不通,探马最后一次回报是说归阳方向并无异动,而且九真居然也竖着和城外一模一样的帅旗,看样子司徒靖根本不知道中行瓒的分兵之举,竟是愚蠢地放过这大好良机,依旧龟缩在城里按兵不动。 可中行伦一面暗骂司徒靖的愚蠢,一面却也暗自踌躇,实际上他自己也猜不出城外的究竟是中行瓒还是其他人——他自信只要来者不是中行瓒,那凭借手里的数千人马和那些致命的摄魂香倒是还有一战之力,但若是中行瓒亲自发兵前来,那他恐怕连率众突围都做不到,毕竟论沙场角逐,族中已无人能出其右。 更何况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即便能离开荥山又可以去哪里呢?与其像一条丧家的老狗似的流落异乡,倒不如与这为之苦苦挣扎算计了半生的荥山城玉石俱焚。 “主公,中行勇又到城外叫阵,他说... ...让您开城受降,毕竟都是至亲血脉,他会替您求情,无论如何也保您一条性命... ...”他身边如花似玉的侍女此刻俱是戎装在身,虽然因为花容月貌仍不免显得有些娇艳妩媚,但一身煞气却丝毫不亚于百战的老兵——她们是中行伦最后的希望,在他眼中每一个都珍贵无比,而且他也只信任这些女子,尤其是这个首领,虽然她入府时已经十四五岁了,可却是对他最为忠心的一个。 “呵呵呵~中行瓒这黄口孺子,想要用这酒囊饭袋来使我麻痹大意——若不是他如此急躁求战,老夫倒还怀疑城外之人不是他中行瓒,如今中行勇自认主将,老夫倒是可以肯定中行瓒必在荥山了。”中行伦捋着自己颌下的白须,一脸高深莫测之状似乎已将中行瓒的心思看了个通透。 在他看来,中行瓒无非是在用这个平庸的中行勇为诱饵来钓他轻出迎战,然后自己再趁机从暗处杀出重夺荥山——这种小孩子的伎俩还要在他面前施展,实在是对他的侮辱。 “是,主公妙算!”红妆的首领正是那日伺候荀复的侍女,那一日中行伦本来打算让她使些手段将荀复留在荥山,但没想到荀复竟然全不吃她那一套,但事情又不好做得太明显,所以便只好用提前举事的方式将荀复和裘盛一行留在了越州境内。 红妆大多是自幼被他收养的孤儿,视中行伦如君如父,而且从不置喙他的决定,似乎在她们心中这个老人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一般——所以此刻他大错特错之际,竟也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指斥其非。 “走,我们换身衣服,去见见这个小阿勇~”中行伦慢慢地坐起身,那只枯干的手刚伸到一般,侍女便很知趣地伸手将他搀了起来。 即便是在侍女的搀扶下,他都用了足足一炷香才登上了城楼,只不过荥山人都认为他依旧是在装做虚弱而已,一来是因为他已经装了十几年的病夫,而来年逾七旬还日日佳人为伴,不是老当益壮又是什么。 殊不知他当日之所以只选这些女子在身边,怕的只是中行瓒父子起疑而已——越是自负的男人,便越是轻视女人,虽然自古至今柔弱女子胜过刚强的例子屡见不鲜,可惜他们往往视而不见。 “中行伦,速速开城... ...” “我说勇儿啊... ...咳咳咳~当年若不是老夫将你从南平接到这荥山来,你哪有机会被中行氏族主收养,又哪有机会站在这里对老夫大呼小叫!”中行伦拧眉瞪眼越说越是气愤,最后几个字出口,竟是近乎于呵斥。 “叔公... ...勇非忘恩负义之辈,当日南平民变家严和家慈不幸罹难,若非您率兵平乱之后多方探访,侄孙恐怕早就追随双亲于九泉了... ...可勇即是中行子孙更是主公之臣,绝不可坐视中行基业毁败,故而只有对不住叔公了... ...”中行勇一口一个叔公,阵前对答竟是变了家门叙话一般,身后士卒不由得面面相觑——毕竟这中行伦和朝廷搭上了线,如今主将又口口声声地不忘往日恩义,这仗打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一时间每个人心里都打起了鼓。 中行伦在城头微微一笑,心道这小子果然从小到大都是个没心眼的老实人,三言两语就坠入了自己的圈套,如今城外士气已堕,正好趁机给他一个下马威。 “... ...咳咳~让投石机准备,看我手、手势就放、放... ...咳咳咳~”片刻之前的声嘶力竭让他险些就背过气去,断断续续地下了命令之后,那双昏黄的老眼霎时间凶光毕露——此刻东风正烈,恰好适合点起摄魂香投入敌营任其随风肆虐,斩将破阵。 中行伦高高举起枯瘦的右手,城下的中行勇不明所以,而随着那只手轻轻一挥之后,一阵呜咽之声便立刻从城中传来,接着十几颗燃烧着的火球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入了他本阵之中。 可那些火球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好像并不是用木质外壳包裹硝石硫磺制成的霹雳弹,坠地后只是砸死几个不幸的士兵后便再无动静,火很快就被风熄灭,接着就冒起了阵阵浓厚的白烟。 “呃~哈哈哈~别走~让爷香一个” “嘿嘿嘿~呵呵呵~” “... ...来啊~都来啊~哈哈哈哈~” 白烟过处士卒竟然如同着了魔似的开始胡言乱语,他们不仅失魂落魄一般狂笑不止,而且似乎不由自主地开始手舞足蹈——摄魂香毒性之剧烈,即便吸入丝毫也足以令人丧命,但不同于寻常的剧毒,它不仅不会让中者立毙当场,反而会使他们死前莫名兴奋状若癫狂,之后在手舞足蹈狂欢不止的同时七窍流血,直到精疲力尽后方才倒毙。 中毒的士卒们很快就现出了一脸的乌青,眼耳口鼻之中血流如注却偏偏笑得无比灿烂,这诡异的场景令中行勇浑身发毛,他从不知道中行伦还藏了如此歹毒的武器,而中行瓒更是没有将摄魂香的事对他提过哪怕半分,心惊胆跳之下他只有一边高喊撤兵一边纵马避开风口绝尘而去。 “放箭... ...”一声令下之后照例是三轮箭雨,之后中行勇和他的大队人马便已经退到了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 连城上的中行伦都没想到这只闻其名的摄魂香居然如此厉害,城下的敌军眨眼便鼠窜到了十余里之外,留下的都是那些不幸中了剧毒的必死之人,他们即便身中利箭也没有停止如痴如醉的舞蹈和狂欢,欢笑声更是片刻不停——城下的守军也被这一幕吓得不轻,而越是鸦雀无声,城下近乎于撕心裂肺的癫狂就越是让人毛骨悚然。 一直到深夜,那凄厉的笑声依旧没有完全停止,有些人已经无力到只能躺在尸体堆里瑟瑟发抖,却依旧止不住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只是那笑声之中渗着绝望和无助,简直就好像是在乞求城上的守军开恩杀了自己一般。 “主公,他们又围过来了... ...”中行伦老了,根本不能像年轻时一样昼夜不断地守在城头——其实傍晚时那一阵寒风就已经让他回府之后缓了好一阵,随身的红妆又是姜茶又是参汤地忙活了好久,这才让他的脸色由枯败恢复了一点红润。 他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地卧在塌上,似乎成了一只瑟缩的虾米般颤抖着,虽然面色潮红但嘴唇却是青得瘆人。 “不管... ...不管他们,有了这次教训他们应该不敢轻易攻城... ...快、快给我拿那个... ...” “主公,那东西害人不浅,不能再用了... ...” “啰、啰嗦!咳咳咳~老夫的事情,何时、何时用你多嘴!快、快去!” 中行伦因为常年的抑郁和焦虑早已开始服食泉台氤氲,即便知道这东西无异于饮鸩止渴,但每每身体不适的时候却只有它可以缓解那份苦楚。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这东西的依赖也愈加严重——比如此刻,他语气虽然生硬但望着女子的眼神分明就是在乞求,一双手竟也颤颤巍巍地向前伸着,犹如捧着一只缺口的粗瓷碗,干涸的眼窝里隐隐有了些湿润的水渍。 女子似乎是不忍看他这副凄惨的模样,咬牙转过身去躲过了一只托盘。 吞云吐雾之后,中行伦这才真正缓醒过来,仅仅是一炷香的功夫,他就从面如死灰变得容光焕发,一双昏黄的眸子里竟是如少年一般清澈明亮,两颊的红晕透着神清气爽,可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清楚,这不过是虚假的幻象,下一次他会更加衰弱,并且需要更多的泉台氤氲才能满足,而每一次的间隔也会越来越短,直至有一天他衰老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这种反复的折磨。 “... ...吩咐下去,明晚子时令城防营选一千骑兵出城搦战,许败不许胜诱使中行瓒来攻城——到时候,城内的投石车和城头的守军一起将摄魂香投入敌阵,我要那兔崽子陷入这毒云之中再难生还!” “主公... ...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 “说~”中行伦也许是实在无人可以商议,所以即便是想来顺从的女子突然提出异议,他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中行瓒岂能不知摄魂香的厉害?可今日他竟然毫无防备,再者,已经吃了一次亏的他怎么会再轻举妄动?”女子的神色颇为犹豫不决,但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心里所想。 “怎么?你在教老夫做事?”中行伦怒了,红妆从未顶撞过自己,所以忽然间出言不逊便是无比的刺耳。 “不,奴婢只是想说——您老了,该~歇~歇~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二章 红妆 “将——军!我等实在是因那老贼胁迫,不得已才背叛主公,但事已至此我等也不敢奢求宽恕!请将军后撤三十里让出一条生路来,我等只需三天脱身,之后这荥山城便是将军您的,否则... ...有这触之即死的摄魂香和堆积如山的粮食在,没个一年半载的您恐怕也进不得城来!如何?” 城防营的将领说完便将一个包裹扔到了城下,中行勇麾下小校催马上前将其拿回来打开一看,里面包着的赫然是一颗白发苍苍满面惊愕的首级,可能中行伦至死也没想明白为何自己卧薪尝胆了多年之后,居然会被亲手养大信任有加的红妆要了性命。 “... ...把这个收好,收复荥山后交由主公发落——传令,后撤三十里让开官道,让他们出城!” “将军,这其中会不会... ...”副将有些担心,毕竟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实在不合常理——刚刚才大胜一阵的中行伦,竟然才过了一天就莫名其妙地掉了脑袋,而一天前还令人望而生畏的荥山城居然仅仅过了一夜就已经成了唾手可得之物。 “你想说有诈?中行伦都死了,谁会使诈?放心,这些人只是想活命而已——主公的脾气咱们都清楚,若是不答应反而会逼得他们负隅顽抗,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自欢喜。”中行勇摆摆手,继而便调转马头径自离去,而那副将虽然仍是面露犹疑之色,却一时间找不到理由反驳,只好紧随其后而去。 “宝贝儿~他们真的退了,你可真有一套啊~”守城的将领见状大喜,转身便抱起身边的女子上下其手,而那巧笑嫣然欲拒还迎的绝色佳人,居然正是中行伦手下八百红妆的首领。 “哼~当初跟你说你还怀疑人家——说,怎么谢我啊~”明明是同一个人,可言行举止却好像换了个人一样由端庄秀丽转而风情万种,之前在中行伦面前时,那粉面桃腮之上尽显忠贞,此刻眉梢眼角间却满布风流。 她双手轻轻一推守将的胸膛,恰恰避开了他险些贴上来的嘴唇,守将因为自讨没趣呆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那副窘相则引得其手下士卒哄笑不止,可女子似乎不忍见他受人奚落,于是犹豫片刻竟主动献上双唇,再次惊起了山呼海啸一般的由衷艳羡之声。 “怎么谢?自然是以身相许了,对将军!” “洞~房!洞~房!” “妈的!你们这群臭小子!” 守将和士卒们放肆地大笑着,简直好像已经过上了快意江湖的逍遥日子一般,全然不顾此刻仍然身陷危局。 “将军,我看我们还是先行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上策——眼下这越州乱成了一锅粥,您和这些弟兄们有刀有枪,到哪不是一方的土皇帝,何必要屈膝他人之下呢?依我看,咱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立个山寨,届时您和弟兄们就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岂不比受制于人痛快?”女子螓首靠在守将的胸口,一根纤纤玉指不住在胸口的护心镜上画着圈,两颊绯红的娇羞之态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倾倒,几个不争气的甚至已经在吞咽这口水。 “哈哈哈哈哈~说得好,到时候,你就是老子的压寨夫人!兄弟们,收拾东西,我们今晚就出发——小宝贝儿,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最好... ...嘿嘿嘿,老东西的那些存项... ...” “知道啦~知道啦~人都是你的了,那点东西还能亏了你不成——放心,府里现在我说了算,晚上你带些兄弟来搬就是,咱们给他来个人去楼空... ...”原来二人早就暗通款曲,或许中行伦第一次要她去联络守将时两人便已勾搭成奸,又或者是这女子狠下心肠弑主悖逆之后才不得不委身侍奉,总之,她如今一副小鸟依人之态是在中行伦面前从未展露过的。 “好!好好好!哈哈哈哈哈~”守将志得意满地放肆大笑着,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能财色兼收——几天之前,他还在担心荥山一旦被攻破自己便会给那个老迈的中行伦陪葬,而那老匹夫即便得势,估计自己也捞不着几分实利,因为他根本就是将自己当成一条狗,而且是那种根本不屑于亲自去见的狗中之奴。 他也是中行伦暗中搜罗培养的孤儿之一,只是很早就离开了他的身边,被安排用伪造的身份潜伏在了军中,经年累月的磨砺让他更加成熟世故,所以他没用多久就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棋子的生死取决于棋局的胜负和棋手的好恶,而想通了这一点的棋子,自然也就无所谓忠诚。 就在他暗自忧愁之际,这个女人出现了,狗与狗之间必定会有几分同命相怜的情谊在,所以他们一拍即合,于是便有了中行伦死于非命,荥山城顿失其主。 他坚信这个女人是因为心有戚戚焉才对自己投怀送抱,而自己除了贪恋美色之外,也并不是全无半点真情。 所以日落西山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点齐了人马直奔中行伦的府邸——五百青壮足够将那宅院里所有的金银细软洗劫一空,而他相信有女人在,红妆绝不会是自己的障碍,甚至说不定她们早就被说服答应投效自己麾下了未可知。 一路上他都做着日后啸聚山林自由自在的美梦,他从投军起便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害怕有一天中行伦行事不密会祸及自己,所以比起飞黄腾达他更渴望有朝一日能摆脱主人的控制做回真正的自己,而令他喜出望外的是,这一天居然已经近在眼前。 城内早已实施了宵禁,此刻不仅雅雀无声更是几乎见不到半点光亮,若不是他手里的气死风在微微摇曳着,眼前简直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很快他就看到了中行伦那所高大的宅院,头七未过,门楣下还挂着两个惨白的灯笼,不过朱漆大门却是洞开的,门口更站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正满面春风地冲着他盈盈拜倒。 “将军贵安~” “好好好~你们也安,安~” 侍女娇艳如花,一身素衣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清丽,守将本就因为那盈盈一拜而心猿意马,伸手相搀之际无意中摸到柔荑,免不了更是呼吸急促两眼放光。 “阿姐正在里面等候诸位,请~” 两名侍女将一行人引入府中,众人这才发现里面的姑娘居然齐齐站成两列一直排到了第三进的院子里,其中有几个胆大的正偷眼观瞧这些精壮的青年,而这些久为见识过温柔的小伙子们,自然也止不住痴痴凝望着两边的天姿国色。 “将军,都在这里了,不过搬之前人家可是有话要说呢~” “说~说~你我之间有什么好拘礼的?”一见那为首的女子,他迫不及待就上前搂住了那盈盈一握的腰身——要说这府里燕瘦环肥更尽其妙,但若说是最动人的无疑便是自己怀中的这一个。 粉面桃腮柳眉杏眼说不出哪里出众,但偏偏就是流露出勾魂摄魄的风情;举手投足也看不出哪里妖娆,偏偏就是能搔到他心里的痒处。 至于闺房之乐,更令他至今意犹未尽,他不是没有过女人,但唯独眼前这个可以令他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我这些姐妹,有的想要去过安稳日子,所以我便擅自做主分了她们些细软许她们自谋出路,你可不能拦着哦~” “... ...罢了!既然娘子你都准了,我自然没话说。” “讨厌~谁是你娘子,不知羞——剩下的姐妹都愿意随我一起走,日后妾身等可就全仰仗将军你了~”女子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窃喜一般,当即面露几分醋意,话音未落已暗暗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好像是在警告他勿做他想。 “娘子放心,我有你便足够了,至于你那些姐妹,我不是还有这么多兄弟么?兄弟们,有本事的就和我一样娶一个回家去,好不好!” “好!” “哦!哦!哦!” 话音未落,周遭的兵卒已经开始随之起哄,然后一个个开始格外卖力地搬起箱子来——春寒未过,可他们中已然有人禁不住燥热拖下上衣,只露出一身健硕的肌肉,时不时地给自己心仪的姑娘展示一下棱角分明的线条。 中行伦早已将自己的资财都换成了珠宝以便携带,他原想事败之后可以之东山再起,却没想到身死之际这些积攒了一辈子的财富却尽数便宜了害他性命的家奴。 十辆大车很快就装得满满当当,守将大致一算便知道这些东西即便买下一座城池也绰绰有余,换句话说他们即便不去打家劫舍也能锦衣玉食地过一辈子了。 士卒们推车在前,女人们缀行其后,几个早就眉目传情的竟然已经开始给意中人擦拭起了额头上的汗水,引来其他姑娘好一阵的调笑——可越是这样便越是让人觉得空气里都是醉人的甜香,明明是杀人劫财的勾当,偏偏却干得好像上巳节时男男女女河畔定情一般缠绵悱恻。 队列渐渐地不再整齐划一,女人们默默走在男人的身旁,若是再靠的近些,双方的指尖便足以勾连在一起。 “干脆我们去海外找个小岛,就此定居下来——看着样子,过个十年八载的,生下的孩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守将握着女子的手,一脸的缱绻情深。 “... ...好啊,不过,下辈子!”寒光一闪,人头落地,守将依旧满脸笑意,只是滚了三滚之后才看着霎时间冷若冰霜的女子露出一抹令人不解的哀怨。 “杀!” 一声令下,早已蓄势待发的红妆袖里双刀悍然而出,接着便是毫无悬念的屠杀——一方有备而来,一方还在幻想着美梦成真,结果自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白衣女子的身上已经无一不是血迹斑斑,尸横遍地中连一个红妆都寻不到,因为守将带他们来时根本就未曾携带兵器。 “东西拉走,还有,把他的尸体处理了。”女子指了指守将依旧死不瞑目的头颅,眼中已经没有半点的情义。 十辆大车和几百红妆转眼消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 片刻之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早已等不及瓜分金银的士卒们急匆匆而来,随后看着满地尸骸怔然不知所措。 “妈的!那个狗东西跑了!” “这对狗男女,还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 “他妈的!一个人独占财宝和美人,真他妈够贪的。” “行了,好在咱们没跟着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赶快跑~” 眼见主将和那些女人都消失无踪,剩下兵卒自然而然想到了夹带私逃——毕竟一个人独占几百美女和千万银两的诱惑力实在太大,而若是几千人分享这些,那也就是三餐有肉而已。 昏昏浊世芸芸众生,不患寡而患不均,说到底无非是源于一个贪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三章 中行勇 “将军,约定的时辰到了,看样子他们真的没有使诈... ...” 城头的旗帜已是横七竖八歪得不成样子,城下大门洞开吊桥平放,衣甲和兵器更是在显眼处堆成了一座小山——那些守军不管是真地逃去无踪,还是抛下这些便又转身回了城,此举都足以说明他们已经卸甲不再是兵。 “传令,入城。” 风和日丽,艳阳高照,上苍似乎刻意为中行勇安排了一个适合凯旋的好天气,只是春寒料峭加之西风骤起,不免仍有些刺骨。 他鞭鞭打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身后的数万士卒趾高气昂竟真的摆出了一副大胜而归的模样,每个人都认为收复荥山城有自己的一分功劳,却全然忘了他们自兵临城下之日起便几乎一箭未发,饶是如此还折损了数千人马,那些尸体至今还堆在城下任由恶狗啃食,苍蝇孽生。 “... ...你,领几个人把他们埋了。”腐败的气味刺激地中行勇胯下骏马不住喷着响鼻,而他自己也不得不紧皱着眉头一脸愁苦之状,可出于对战死者的尊重,他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出哪怕半分的厌恶。 “遵命!”身旁的副将拨转马头往后队疾驰而去,缀行于后的老弱最适合干这种体力活,而前列的精锐若是被安排来干这种事,那对他们无异于是一种侮辱。 即便是最普通的士卒也分三六九等,和山林里的虎狼一样,越是凶狠便越是受人敬重。 城门好像两只手一样向外伸着,似乎在欢迎他们进入,瓮城另一侧的门却是向里开,好像在对他们说,这边请。 穿堂风在瓮城的四面高墙里来回折返,发出好像哭嚎一般的呜咽,加上城外飘荡而来的尸臭味,让所有身处其中的士卒都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身上的战袍并小心翼翼地警惕着四周,似乎生怕会有化作厉鬼的冤魂扑出来择人而噬。 “将军,有点不对劲... ...” “嗯... ...传令下去,令中军和后军止步,就在城外扎营驻防——你们两个,带一千人马控制城门,你,领五百轻骑入城查探,其余人等随我就地修整... ...记住,一旦有异直接吹响号角,我等即刻入城支援。”中行勇高举右手,身后传令官随之挥起了令旗,大军顷刻止步,简直堪称如臂使指随心所动。 三员副将得令之后立刻领着一哨人马直奔内城,中行勇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虽然资质平庸,既无运筹帷幄之能也无冲锋陷阵之勇,但他颇有自知之明,即便是胜券在握的此时此刻也绝不会有哪怕一点点的大意——城里实在安静地有些不循常理,眼见得大军入城,就算是地方官员已经被中行伦赶尽杀绝,地保总是该出来几个的。 一阵寒意从被后袭来,霎时间狂风大作卷起遮天蔽日的沙尘,但不多时便又归于平静温婉——春末夏初的天气总是如此,就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般阴晴不定。 半个时辰过去了,入城查探的人马还没有回来,可城里也全然没有刀兵四起的迹象,城头已经插上了己方的旗帜,而之前登城的副将正站在垛口处冲他挥着手。 “将军,城楼上一切正常~”副将高喊道。 “知道了,就地待命~”中行勇间城楼如此轻易就到手更加觉得莫名其妙,既无埋伏也没有机关,那这隐隐的不安又是从何而来。 正思索间,长街的对过终于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入城查探的兵马在城里转了大半圈之后终于回来了。 “回、回禀将军,城里一切如常... ...只是好像发生过火并,中行伦府门前不远的大街上死了不下百人。” “没有其他异状?” “没有,卑职将周围几条街巷都跑了一遍,不见一兵一卒,只有些百姓问我们是朝廷官军还是越州军。” “传令!前军随我入城,中军和后军城外待命!”即便是已经有了九成的把握,中行勇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他前思后想还是决定将大队人马都布置在城外——自从踏进荥山城开始,一种莫名的忐忑总是扰得他心神不宁。 他有时候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何自己的性格竟然和名字截然相反,他明明是个谨慎至极的人,却偏偏被起了名字叫做勇。 大军兵临城下之前便早已严令于民秋毫无犯,毕竟这是自己的基业而不是别人的领地,中行勇即便不心疼,中行瓒也绝不会允许纵兵劫掠的事情发生,毕竟荥山城里存着他父子两代人的积蓄,说一句富可敌国毫不为过。 “城中百姓们听好了!我们是中行家的人马,奉主公之名平定荥山之乱,主公有言,此事罪在中行伦一人与尔等无涉,满城百姓不可错杀一人——都出来,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中行勇挑了个嗓门最亮的兵士一边走一边高声叫喊,然而大队人马走了快十里却依然不见半个百姓出来,可街道两旁的窗子里却明明有人在暗自窥伺。 中行勇苦笑,这才过多久,城中百姓居然就已经把他们这些越州子弟兵视作了洪水猛兽一般。 “将军,前面就是中行伦的府邸了... ...”其实根本不用副将提醒,中行勇对这附近本就再熟悉不过,他是族中为数不多敢于直接上门探望这个老叔公的人之一,这条路他一年中不知道要走多少次。 街巷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尸骸,血流遍地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中行勇仔细观察后发觉所有人都是一刀毙命绝不拖沓,实在难以想象他们遇到了怎样的对手。 更令人不安的是,满地的尸首居然都穿着荥山守军的服饰,而零星散落的细软和他们脸上的怨愤不甘分明是在诉说着他们是遭了暗算——眼前这分明就是一起分赃不均导致火并的凶案,但是杀人的招式却绝不是普通兵卒的手段。 狂风再一次毫无征兆地袭来,不过此刻风向却是由西转东,尸体的腐败气息随之迎面而来,顺着中行勇周身的毛孔直往心窝子里钻,令他一阵阵止不住地恶心。 “把这些尸体一并拉到城外处理了... ...你们去看看中行伦的府里还有什么人没有,有就抓了交由主公发落。”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命令士卒入府抓人,因为他知道中行伦的府邸里不过都是些丫鬟侍女,只有一个守寡的长媳算得上亲眷,但也实在没有必要论罪株连。 按理说等了三天,入城后又是一通折腾,也该跑得差不多了才是。 “禀将军,府空无一人... ...”士卒的回报让中行勇松了一口气,他一向心软,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妇人之仁。 “把这府邸封了,待主公日后决断。”周围的士卒闻言都不免露出了几分失落的神情,按理说这时候应该是冲进去搜罗一番见者有份,大不了上司拿大头儿手下分点残羹就是,可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位勇将军居然会对罪臣的逆产来了个秋毫无犯。 “将军,你看那边?!”顺着斥候手指的方向,中行勇看到了一条粗大的烟柱正腾空而起。 “那边,那边也有!将军,该不会是有人纵火?” “快!过去看看!”中行勇眼见城中忽然间冒起这许多的烟火,一颗心咯噔就提到了嗓子眼——荥山城池不算大,但因为百姓富裕却是颇为兴旺,是以接到鳞次栉比地尽是房屋,火势最凶的地方正是往日城里最为繁华的一条街市,以哪里房屋店铺的密度,只要再烧个一炷香就会酿成大祸。 一行人狂奔而去,风向却有意无意地将那浓烟吹了过来,中行勇污染勒马——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那天傍晚的惨剧,虽然中行伦已死,但直到今日他看到烟雾也难免心惊肉跳。 见他驻足,士卒们也都本能地停滞不前,但风还是不断地将浓烟吹送过来,很快,中行勇就明白了自己的不安到底从何而来。 “哈哈哈哈哈~” “哦~吼吼吼吼吼~” “将军~哈哈哈~快... ...快——逃!” 摄魂香,中行勇只是刚刚嗅到了一丝香甜便觉得五内翻涌气血奔腾,他不敢稍加犹豫立刻拨马狂奔,而就在他夺路而逃的一瞬间,又一阵狂风将那几条烟柱扯得粉碎,顷刻间洒向了全城。 “毒烟!快跑!都快跑!”中行勇一边马不停蹄地狂奔一边对着不明就里的士卒们高呼,但很快他就发现根本无济于事——认得两条腿跑不过马,自然更跑不过风,很快就有更多的士卒被笼罩进了薄雾之中,继而爆发出癫狂的笑声。 那烟雾像是阴司的勾魂索一般紧追不放,就在中行勇身后咫尺的距离上肆虐屠杀,他不管回头,生怕在吸入丝毫就会和那些士卒们一样开始手舞足蹈如疯似狂——实际上他已经感到一种莫名的欣然,有了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驾!驾!驾!”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但好在他心智尚存,所以更加急迫地鞭打着坐骑,希望胯下马可以带他早日回到城门处。 “快!退出城去!有诈!”城门已经尽在眼前,城上的副将却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的嘴角却渐渐浮现笑意。 一点寒光夺目,随后他肩头便是一阵钻心的剧痛,城上忽然显出一个女子曼妙的身形,手中正握着一柄角弓,冷冷地看着坠马倒地的中行勇。 中行勇挣扎着爬起来,猛然跑向了城下牵引铁闸的绞盘,而城上的女子再一箭却被堪堪避过,第三箭还未发出中行勇已经跑到了绞盘前。 他抽出刀奋力砍向足有儿臂粗的绳索,一刀,两刀,三刀,终于铁闸轰然而落,荥山城中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再也难逃劫难——只是他忘记了,敌人是烟,而烟这东西无形物质顺风飘扬,又岂是区区一道铁闸挡得住的。 “快... ...跑... ...呵呵~呵呵呵呵~” 铁闸落下的巨响惊动了瓮城里的兵卒,他们正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又是一阵狂风袭来,风中尽是香甜的血腥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七七十四章 裘盛 “你是说... ...靠这个东西,人就能像鸟儿一样飞越断崖?” “回禀将军,绝无半句虚言。” 司徒靖盯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事物怔然发呆——一张由兽皮简单裁减缝制而成的顶盖微微隆起,看起来就像乌龟的壳,其下延伸出一张巨幅的桐油布,长宽足有丈余,内里似乎还衬有竹木,整体如同一朵败了的菌菇似的摊在地上。 他想象不出荀复和裘盛等人是如何凭这个从几十丈的绝壁之上飞回翼州境内的,但事实就摆在眼前,虽然有人些微受了点轻伤,但所有人都完好无缺地站在了他面前。 “这个... ...怎么用?”司徒靖翻来覆去研究了许久始终参不透其中玄机,于是只好抬起头对着荀复问道——他以为这是越州军的机密,所以他更担心山崖之上有一天会飞下来数千人马,就像荀复他们一样忽然间出现在归阳城附近。 “将军,这个其实是裘将军的主意,还是让他说。”荀复的答案让司徒靖很意外,他转而看向一旁的裘盛,后者正一脸得意之色鼻孔朝天地咧着嘴。 “禀将军,这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件——小人祖籍荆州,那地方山高林密地形险峻多有异兽,其中就包括一种似鼠非鼠肋下生有翼膜的怪鼠,我们当地人都称之为飞鼠,这东西虽然长不盈尺,可浑身都是宝,连屎尿都可以入药,哦~就是常见的五灵脂... ...所以山里人往往抓到一只就能换来半个月的吃食,但它不仅行动迅速,而且凭借肋下的翼膜,可从几十丈的高处一跃而下然后展开四肢飘然落地,所以极难捕捉... ...”裘盛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因为司徒靖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片刻之前还一脸兴致盎然,可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就黑了下来。 他哪里知道司徒靖从不离身的药茶里,用量颇多的一味主料便是五灵脂。 “将军,你... ...怎么了?” “没事,没事... ...你继续说... ...” “哦——那东西虽然难以捕捉,但是山民们却从它身上学到了一样本事,根据它翼膜的构造,山民们想到了用皮革缝制成这个风翼,将军请看,用绳索穿进周边这些小孔里,然后再把绳索系在身上,跳下山崖的时候这里面的桐油布就会张开成伞状,令人缓缓而落不至于粉身碎骨。” “原来如此... ...做这一个,需要多少时日?” “做倒是不难,也不费功夫,只是操控起来需要些手段,否则在空中不仅容易偏离方向,一个弄不好更有可能粉身碎骨——当日在九真城外,末将先用这个下了山崖随后用绳索牵了一条索道出来,这才让所有人都平安落了地。”裘盛颇为自得,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此次他们得以脱身全靠了他的妙计。 “索道?还在么?”司徒靖闻言眼睛一亮,兴奋之色登时溢于言表,急切之状地就差上去揪住裘盛的衣襟。 “绳索还在... ...我说拆了以防万一,可荀先生说留着还有大用,就藏了起来... ...” “好!裘盛,命你速速将此物的工艺教授给城里的工匠,半月之内,我要见到一千张这样的风翼——荀先生,有劳你带我去那山崖下一探究竟。” “遵命!” 荀复和司徒靖相视一笑,一边的裘盛却是懵然不明所以——他不明白为何要冒险留下绳索,越州军即便不敢顺着它下到崖底,也会因为它的存在而使连日来辛苦描绘的城防图变成废纸一张;他自然更不明白眼前这二人为何发笑,而且一脸的讳莫如深里居然隐隐有几分胜券在握的欣然。 绝壁如刀削斧劈一般陡峭,从下往上看去时竟似乎比置身山头之际更为险峻——几十丈的山壁直上直下平滑如镜,连半个落脚之处都没有,一般人爬不到一半必定筋疲力尽,而一旦稍有松懈就必定摔下山崖,结果自然非死即残。 “将军,就在这儿。”绳索从崖顶垂落,沿着岩壁的一道凹角笔直而下,底部被一块巨石压着,若非是知道此处暗藏玄机,即便是走近了恐怕也看不出端倪。 “... ...即便是有这道绳索,想要攀上去也是难如登天啊~”司徒靖抬头望向上面,却只能看到一片迷蒙的云雾,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可以一口气登上崖顶,更遑论他人。 “实不相瞒,在下也是苦无良策... ...” “... ...要入城奇袭,至少要八百健卒方能成事,可仓促之间要找八百个登临绝壁如履平地之人谈何容易~”司徒靖咬着牙一拳打在了山壁上,力道之大竟然直接在上面留下一个浅浅的印痕,随即碎石斑驳脱落,竟然成了一个小小的凹坑。 “将军!我想到了!”那个痕迹让荀复喜出望外,他伸手指向那个小小的凹坑,手臂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司徒靖先是愕然,接着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似的将手伸了过去,只是轻轻一抠,又是一块碎石剥落。 “火成岩!天助我也!” “恭喜将军,攻克九真指日可待!” 司徒靖苦笑,可笑他自命博学,事到临头之际却对如此天赐良机视而不见,山壁陡峭自然是风蚀而成,但若不是质地相对酥脆的火成岩,也绝不可能侵蚀成这副模样——一个人要靠绳索登上绝顶也许难入登天,但只是爬上去凿个坑却是轻而易举,如此一个坑一个坑地凿上去,有个三五百人轮换的话,最多半个月便能在山壁上打出一道可供落脚的悬梯,届时配合这条绳索,别说是身经百战的士卒,即便是普通百姓只要不太过羸弱,也能上下自如。 八百健卒登上绝壁,之后再以风翼空降九真城,即便中行瓒守卫再严也绝防不住从天而降的奇兵,只要计算好距离和方位,他们甚至用不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可以打开城门。 时间一天天过去,归阳城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无论兵民都忙碌不已,百姓们或许是出于愧疚,竟帮着司徒靖在山崖上硬生生打出了三条天梯,工匠们连同那些精通女红的大姑娘小媳妇一起日夜赶工造了足足一千五百套风翼,而且每一只的做工都比裘盛亲手做的那个更加精良。 一切准备停当,距离约定的时日居然还剩下整整八天,精挑细选的一千五百名士卒,其中有近半数的黎越人,在裘盛的带领下夜以继日地学习操控风翼之术,每一个人都堪称废寝忘食,因为他们将所见到和遭受的不公都统统算到了中行瓒的头上——所以当最后一天实际演练的时候,即便是手艺最不堪的兵士从山崖滑翔而下后,距离落点也不过两三丈的误差。 “众将士听着,重整山河在此一战,本将有言在先,争先者赏,延退者斩,军法如山人人难免!听明白了么!” “踏破九真,收复越州!” “踏破九真,收复越州!” “踏破九真,收复越州!” “好!戌时已到,兵发九真!” 所有人皆知今夜将是决战,九真城驻扎着中行氏几乎所有的兵马,城中驻扎万人分成二十队日夜交替巡守,城外大营南北各一东侧有二,且紧邻日夜不闭的城门,一旦归阳方向的西门有任何不妥,这些人马便可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冲进城中与司徒靖的大军展开巷战。 换句话说,如果一炷香的时间里拿不下西门,那么城外的大军便再难攻入,而这一千五百奇兵也将葬身于城内。 裘盛望着山下依旧灯火通明的九真城,眼里的神光如同被那点点的星火点燃了一般炽烈,他此刻只想一雪前耻,毕竟被俘对于龙骧武卒来说堪称奇耻大辱,不管是因为什么。 “诸位,此役胜败全在我等,告诉我,你们怕不怕!” “不怕!” “不怕!” “不怕!” 无论黎越健儿还是龙骧武卒,每个人的眼里都迸发着战意如虹的火花,有的人是因为仇恨,有的人是因为义愤,更有人仅仅是为了一战成功平步青云,但他们无一例外地求战心切,恨不得立刻就飞落下去杀个痛快。 “好!列阵,听我号令——第一队,跳!” “第二队,跳!” “第三队,跳!” ... ... 一千五百人纵身而下,远远看看如同飞掠而至的鸟群般直扑九真——司徒靖可以挑选了今日发动总攻,漫天的彤云将月色遮地严丝合缝,正好掩盖了裘盛等人的身形。 “哎~我说,你看那是什么?”可惜总是会有好奇而无聊的人眼望苍穹,裘盛他们的身影还是被人发现了,只是在那个守城的士兵眼中,他们好像是密密麻麻飘在天上的一大片蘑菇,看起来实在匪夷所思。 “鸟儿?不像啊... ...好像冲咱们这边儿来了... ...是人!敌袭!敌袭!敌袭!” “当~当~当~” “收翼!杀!” 裘盛第一个从天而降,落地的瞬间借势撞翻了惊呼的守军然后挥刀割断了对方的喉咙,紧接着匆忙解开了身上碍事的绳索,挥刀便砍向眼前惊魂未定的敌军。 守军惊诧莫名,因为敌军居然从天而降,而就这一刹那的震撼便足以决定胜负——片可直接,守在城头的越州军十去七八,仅存的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们实在不敢肯定这些是天兵还是敌军。 “开城,发信号!”随着裘盛一声令下,硕大绞盘开始咯吱咯吱地转动,吊桥被放下的同时城门也随之洞开,而另外三门之外,闻听金鼓铮鸣的越州军正蜂拥入城。 火光摇曳之中西门外铁蹄声急,司徒靖一马当先,身后数千虎狼如影随形。 平静的夜空霎时间喧嚣嘈杂起来,大人的惊呼和孩子的啼哭让城里乱作一团,但金戈铁马和刀枪剑戟更是声声入耳撩拨着每一个战士的心弦,那声音足以令人沉醉于血腥的杀戮,一旦响起,便是你死我活。 裘盛率先冲向城中,他要亲手斩下中行瓒的首级,以洗刷自己被俘的耻辱。 而司徒靖却第一时间登上了城楼,静静看着东南北三门涌入的人潮,仅从火把的多寡他就可以大概推算出敌军的数量,而此刻他确定城中守军已经不足半数。 中行伦这香饵果然钓起了金龟——司徒靖从未想过要联合那老匹夫共取越州,他只是赚中行瓒分兵的棋子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七十五章 中章行瓒 “主公!他们、他们真的是从天上飞下来的!是天兵!朝廷有天兵相助!” “胡说!妖言惑众,蛊惑军心——拉下去,就地正法!” “主公!主公小的并无半句虚言!小的无罪!主公饶命啊~” 中行瓒全然不顾士卒撕心裂肺的哀求,只是恶狠狠地大手一挥立刻便有一名亲卫抽刀砍断了小兵的脖子,鲜血飞溅而出染红了他的战袍,那一抹猩红配上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顷刻间便是杀机凛凛凶威赫赫。 “众将士!我等生身何方?!” “越州!” “魂归何地?!” “越州!” “今日有人毁我越州城,杀我越州人,还要绝我越州的生路,我等如何以对?!” “杀!” “杀!” “杀!” “好!拿起刀枪,给我一群一往无前的虎狼,老子带着你们杀光犯境的贼寇!” 中行瓒的鼓舞很有用,实在是因为他们父子两代人给了越州百姓足够多的好处,甚至不用他费尽心思去编造什么谎言,战事一起越州兵将便已经是众志成城,誓言与中行氏同生共死——这当然不是因为愚蠢的奴性,而是朝廷禁绝泉台氤氲的态度向来十分坚决,从这东西在江东露出一点苗头的时候,便已经是贩者斩制者族的重罪,即便朝廷如今颁布了既往不咎一切如旧的诏令来收买人心,但越州人几乎个个身背死罪,又怎么可能会轻信这写在纸上的只言片语。 百姓不是傻子,既往不咎或有可能,但一切如旧却是痴心妄想——就算朝廷对他们的财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闻讯前来打秋风的衙门又何止是一个两个?过去只给中行家缴税自然富足,可以后若要打点各个衙门,这些银子却是未必够分。 再者,过去在中行氏的庇佑下,泉台氤氲的制售皆由越州人垄断,若有朝一日交由朝廷管控,其他州郡自然不可能坐视越州一家独揽暴利,人人参与分一杯羹的结果必然是产量暴增——有道是物以稀为贵,再金贵的东西一旦泛滥成灾,那很快就会变得不名一文,但是没人会甘心自己手边黄澄澄的金子变成白银,甚至是铜钱。 钱这东西,不在乎你有多少,而在于别人有没有,古人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话用在银子上就得反过来——一个人哪怕只有一文钱,但如果别人都是家徒四壁,那这一文钱便足以振衣作响,甚至富可敌国;但若是大家都坐拥着金山银山,那便每日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蜡一般。 所以越州的子弟,越州的兵,断然不会允许外人踏进越州半步。 而黎越人和龙骧武卒的动机就简单得多,仅仅是为了洗刷族人的清白,又或者是因为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而已。 所以两军交锋的刹那已是高下立判——越州军势如破竹一般,不消片刻就将对手的阵型撕得七零八落,连司徒靖都失陷阵中,被团团围困插翅难飞。 “司徒靖!你勾结异族犯我州郡,今日要你以死抵偿!”中行瓒手提横天刀出阵,一双瞳孔在火光的映衬下竟是一片赤红——他要手刃司徒靖,待夺回归阳之后再将他首级高悬于城上,让朝廷和天下人都知道和他中行氏作对是什么下场。 “你的州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中行氏是臣,不是君——尔等听着,中行瓒悖逆朝廷论罪当诛,尔等若是放下兵器倒戈来降,本将保证既往不咎!”司徒靖环顾着四周密密麻麻的兵士,不仅没有一丝畏惧反而神态自若淡然一笑,接着便是声色俱厉地慷慨陈词。 一言既出,众人似乎摄于他的气势般不由得齐齐退了半步,随后似乎又同时想起对方人马不过数百,却是被十倍有余的自己人包围着,于是又再次踏前。 勇气不是胜券在握之时的嘶吼能有多响亮,而是败局已定之际的沉默可以多决绝。 披坚执锐,身后万马千军之时一骑绝尘,顶多也只能算是威风而非英勇;只有孤身赤手,面对虎狼肆虐的险境时敢于挺身而出,方才称得上是豪雄。 而英雄,总是会令碌碌无为者由衷畏惧的。 “怕什么!谁再退后半步,休怪本将的横天无情——司徒靖,发信号将荀临和荀复诱来此地,本将可以考虑留你一条性命。”中行瓒此刻需要的不仅仅是大获全胜,而是将所有背叛过他的人都一一赶尽杀绝,否则他不仅寝食难安,更加气愤难平。 最重要的是,若不杀了这两人,今后越州的变节者将会越来越多。 “中行瓒啊中行瓒,莫非此时此刻,你还以为荀氏叔侄真的暗中与我媾和出卖你不成?若如此,那你有今日之败,也算对得起舍命反间的张义了... ...”司徒靖仰天长叹一声,然后静静看着中行瓒的脸色由红转白,继而黑了下去。 齐释蒙冤受屈,张义挺身直言,这一幕让司徒靖立刻想到了一出因血性而背叛的反间大戏——张义自然是受他的指派前往荥山的,而中行瓒的耳目当然早已把归阳城中之事尽数报知,因此他对张义的背叛深信不疑。 最重要的是,张义一腔愤慨出自真心,加上他率真直爽的性情和为了克敌制胜一心赴死的慷慨,正好将一个悲歌壮士演绎得淋漓尽致——司徒靖将计谋对张义和盘托出之际,他竟连片刻都未曾犹豫便一口答允,或许他心中真的埋藏着不甘与愤懑也说不定。 中行瓒虽脸色大变却并未有丝毫的惊异或者懊悔,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司徒靖,唯有两眼中的杀意更胜先前——正如荀复对荀临所言,此计虽是出自司徒靖,但若是他心中不存疑窦,即便十个张义来舍身取义也难以成事,说到底,张义只是给了他一个宣泄胸中恶气的机会,至于他所言的真伪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中行瓒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就已足够。 而他自己似乎对此也早就有所察觉,所以此刻才会因为被当中揭破而愤怒——为了几句逆耳忠言自断臂膀,从古至今这样的蠢人比比皆是,中行瓒也只是其中一个而已,即便他穷尽半生的精力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也改变不了什么。 “司——徒——靖!纳命来!”或许是因为被揭破隐秘而恼羞成怒,中行瓒挥动横天刀的同时一阵劲风骤然而起,竟是将身后的几名兵士当即一刀两断,可他似乎全无察觉一般催马上前,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包括中行瓒在内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司徒靖足踏马镫飞身而起,紧接着落入人群之中又是几个腾挪,转眼便没了踪影。 他居然一招未接就这么逃了。 “都给老子滚开!挡我者死!司徒靖!!!我要杀了你!!!”中行瓒眼见对手狼狈鼠窜当即暴怒,他本是个匹夫,如今凶性大发理智全失,更是一心只想手刃司徒靖雪耻——一个如此怯懦的鼠辈居然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他怎能不怒。 一连串的怒喝声中,人群像受惊的鱼群般立刻闪开了一条通途,零星来不及反应的兵士要么被骏马撞飞,要么就是被他手中大刀拍得骨断筋折,刀头一尺半处的三枚金环在狂风中不住地震颤着,简直好像与主人通灵一般爆发出狂躁不安的鸣叫。 转眼间,中行瓒便紧随司徒靖的身影绝尘而去。 留在原地的越州军面面相觑,中行瓒似乎是不许他们插手,但他们又实在没有过主将弃众而去的经历,所以只好将兵器对准了依旧陷于重围的那几百个龙骧武卒。 “上!宰了他们!”不知谁一声大喝,僵局随即被打破,数千人对几百人的屠杀开始了——越州军的前排架起坚实的盾阵,长枪从盾阵的缝隙中刺出,后排的弓手不断向越来越小的包围圈中抛射,直到连平射都会误伤自己人才停下。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空气中便弥漫起了刺鼻的腥臭,鲜血从越州军的脚下流过,他们却丝毫感觉不到温热,杀戮过后他们再次陷入了沉寂,好在很快就有喊杀声将他们从迷茫中叫醒。 “快!列阵迎敌!”主将不在,副将便要担起全部的责任,尤其是敌军袭来的时候。 两股人马从南北方向迂回入城,却分别打着龙骧武卒和黎越军的旗号,自开战伊始便不见踪影的荀临和荀复出现了,而他们的出现彻底封死了越州军的退路。 司徒靖又在以自己作饵请君入瓮,他率领的千余人不过是疑兵,真正的虎狼之师直到此时此刻才露出獠牙——城东和南北大营互为犄角本是天衣无缝,可敌军方至中行瓒就领着南北大营的守军一往无前直奔告急的西门,于是早已埋伏在侧的荀临和荀复自南北门迂回而入,将城东和城西的越州军从中截断,而此刻中行瓒有追着司徒靖去向不明,城西的这些人马,俨然已是孤军。 “中行瓒已死!尔等放下兵器既往不咎!” “放你娘的屁!兄弟们,你们愿意过以前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么?横竖是个死,跟他们拼了!” “拼了!” 一声大喝之后越州军似乎疯了一样冲向敌阵,没了主将的他们攻势全无章法,当却更加悍不畏死。 “别慌!枪盾列阵,弓队准备!”荀复身处阵中不停地指挥着身边的兵士,即便他早有准备也被越州军的凶悍吓了一跳,他们是真的全不顾自己的性命。 其实也难怪,他们多杀一个敌人,家人便多一分保障,换做是谁都会无比英勇。 “狗贼!受死!” “咻~” 一个尚有些稚嫩的声音恶狠狠地喊着,接着一支利箭破空而来,那声音响起的瞬间荀复只觉得胸口一凉,随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接着整个世界都暗了下了。 少年瞪着恶狠狠的眼睛肆意地狂笑着,紧接着就被另一支箭射中了眉心,可他栽倒在地的时候他依旧面带笑意——因为那个出卖了越州,可能会让他们家的好日子就此付诸东流的狗贼,终是死在了他的手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笳催夜雨 第七司十六章 司徒靖 “狗贼休走!看刀!”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喝,紧接着罡风卷起一阵杀机倏忽而至,司徒靖的脚步方才落地立足未稳,而这一刀却是势如破竹容不得半分犹疑,不得已他只好用一个十分不雅的姿势堪堪躲过了刀锋,顷刻间五体投地趴倒在地,弄了满手的泥污。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他还没来得及起身,一对碗口大的巨型马蹄就当头踩了下来,仅从蹄子的大笑来看这一踏之力就怕是要有千斤之重,司徒靖只得狼狈不堪地侧身翻滚着连连闪避,而这举动更将他还算干净的袍铠也弄得污秽不堪。 中行瓒很惬意地看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对手,开心到满脸都是狰狞的笑意,他意犹未尽地勒紧缰绳命令坐骑反复踩踏,似乎司徒靖的生死已经无所谓,而让他像只虫子一样在泥污里打滚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哈哈哈哈哈——司徒靖!征北将军?魏王段归的智囊!我呸!有种你站起来啊!在老子的面前,你只配在地上打滚!”中行瓒在鞍上狂笑不止,手中横天刀却没有丝毫的松懈——胯下再次扬蹄踩踏之际,横天刀也高举过顶同时挥出一道弧光。 司徒靖眼看着便只剩两条路,两条死路,要么被踩踏如泥,要么被一刀两断。 “多谢将军成全!”就在司徒靖看看废命之际,一条壮硕的人影从天而降,中行瓒猝不及防之下被他连人带马扑到,必杀的一击自然也随之化于无形,壮汉伸手拉起地上的司徒靖,随后对着正站起身来的怒不可遏的中行瓒露出一脸兴奋。 皎洁的月光照出他一身的斑斑血迹,司徒靖不用看都知道,眼前这个伤痕累累却战意如虹的男人,正是之前鏖战于城头的裘盛。 “嘿嘿~将军,我说过我一定会按时赶到的,你没事?” “... ...你要是再晚来片刻,大概就赶得及给我收尸了。” “抱歉,之前在城头混战的时候,大部分风翼都被弄坏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能用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全不在乎对面的中行瓒已经怒不可遏,而言语之间似乎对现在的状况早有预见一般——裘盛在开战之前屡次请求司徒靖给他一个手刃中行瓒以雪耻的机会,而司徒靖出于愧疚不得不答允下来,毕竟他被俘之耻是因为自己大意疏忽所致。 中行瓒稍稍冷静下来之后似乎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显然是再一次坠入了该死的司徒靖设下的该死的圈套。 “两个人又如何?有横天刀在,你们都得死在这儿!”中行瓒暴喝一声,接着挥刀如满月,虽然站在原地未动分毫,可凌厉的刀风竟足以断木裂石。 裘盛咧嘴一笑,接着便要横刀硬挡,却被一旁的司徒靖飞起一脚踹了个跟头。 “蠢货,快闪开!”司徒靖踹倒裘盛的同时借力跃上半空,但仅仅迟了片刻便已经被横天刀卷起的罡风削到了衣甲,顷刻间鳞甲碎裂纷飞,然后一道血痕绽放在了他的胸口。 伤口不深,却很长,刀风更是将衣衫扯成了碎片,所以看上去颇为骇人——就在他们惊叹于这一刀之威的同时,身后民房的矮墙上先是一阵轻微的碎裂声响,紧接着便在他们眼前爆出一缕烟尘,随即轰然倒塌。 裘盛愕然,继而看着司徒靖霎时间便出了一头的冷汗——刚才那一刀他若是抽身不及,恐怕此刻已经成了两爿残骸。 “横天刀... ...名不虚传。”司徒靖由衷赞叹道。 他不止一次在古籍中看到过关于这把刀的记载,据说他最初的主人便是那个出身于荀氏的庶子,他无意中得到了一块质地坚硬的陨铁,为了将其锻造为神兵利器竟不惜以自身鲜血淬火,以至于刀成之日人却已几近衰亡。 好在苍天不负苦心人,一柄无坚不摧的大刀自此诞生,中行氏的先祖以此横行塞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那些往日频频南下滋扰的漠赫人因其刀锋所在如天涯绝壑般难以逾越,故此将其命名为横天,中行先祖更索性坦然受之。 传说中因为这刀是以鲜血淬炼,故而已然通了人性,历代中行传人非得大智大勇者方可发挥其威能,稗官野史中,这柄刀俨然已经是个能取敌首级于千里之外的妖物——但司徒靖却十分清楚,如此骇人听闻的传言不过是有心人以讹传讹而已,为了让世人恐惧中行氏之危,他们便编出了一段可歌可泣更可怖的故事,而家门越是衰微,故事便越是离奇,以至于真相如今已无人在乎,甚至中行瓒自己,恐怕也对所谓宝刀通灵之说深信不疑。 “能死在横天刀下,是你们的荣幸!”中行瓒傲然而立,伸手抚摸着黝黑的刀身,眼神中竟是无限温柔,看得裘盛一阵阵地发毛。 “你的刀快,老子的也不赖!” “快?哼~你根本不知道何谓快!” “小心!” 裘盛等不及挺身而出,他自忖手中的柳叶刀虽然不及横天那般刚猛,但胜在轻巧灵活,只要能贴近对方,自当有一战之力。 可中行瓒却是用一种看死人一般的目光盯着他,静静地等待对方进入自己的必杀范围——只要他敢冲进自己周身六尺之内,横天便可将其一刀两断,中行惗那样庸才也许要使尽平生的力气才能挥动横天,而对他来说,横天简直就像他另一条臂膀似的随心所欲。 司徒靖却不会眼睁睁看着裘盛被分尸,手中的百转情丝刹那间激射而出,直奔横天刀而去,眨眼的功夫就将刀身紧紧缠住,此刻中行瓒再想挥刀,便要问问司徒靖答应不答应。 当然这只是司徒靖一厢情愿的想法,中行瓒似乎根本不在意缠在刀身上的那些细若游丝的钢线,他甚至都没有用到左手,只是随意一挥,司徒靖竟然就顿觉脚下腾空,接着被一股巨力抡上了半空。 中行瓒年仅十六就可以单手挥动七十二斤的横天,而今年他三十六,所以刀身上即便再挂个人也是等闲。 横天袭来,裘盛却并未尸横当场,只见他一矮身,近八尺的身躯竟贴着地面好像一支箭似的飞向了中行瓒,紧接着寒光一闪,刀锋由下而上挑起一蓬血雾,竟是在中行瓒的身上划了一道和司徒靖一模一样的伤痕。 “七十二路地堂刀... ...倒是小瞧你了... ...”中行瓒用手指蘸着胸口的血迹,盯着裘盛目露凶光咬牙切齿。 “呵呵,老子虽然不如司徒将军聪明,可是也不笨,你天生神力举重若轻,我若是连这都看不出岂非是个瞎子?可惜横天刀在你手中无论如何轻灵,那几乎一人高的刀身也必定只能用出大开大阖的刀法——老子这七十二路地堂刀,正是你的克星!”裘盛得意洋洋地说道。 一旁的司徒靖翩然落地后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莽夫,原来在临阵对敌这件事上他根本不像看起来那么莽撞。 “将军,你没事?” “无碍... ...” “那就一起上,联手宰了这小子——说实话,我一个人未必能胜得了他。” “哼~莫非你以为,两个人就能胜过我么!” 自己不仅被偷袭得手,而且明明不占优势的两人却毫无惧意,中行瓒不由得再一次怒火中烧,话音未落他双手持刀紧接着便如秋风扫叶般卷起一阵狂飙。 道道罡风犹如实质,瞬间便将街道四周的民房砍得七零八落,而司徒靖和裘盛只能在断壁残垣之间闪转腾挪以躲避那要命的刀风——偏偏中行瓒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一样疯狂地挥舞着横天刀,似乎是要把整条街都夷为平地般无休无止。 “你们以为,诱我脱离大队人马便有机可趁?司徒靖,你大错特错!没有了他们,才正好我杀个痛快!哈哈哈哈哈~”中行瓒一边挥舞着手中刀一边肆无忌惮地狂笑,眼看着两人狼狈鼠窜之状,他积郁已久的怨气终于得以彻底释放。 “呵呵呵~匹夫~匹夫... ...你以为我诱你入局是为了杀你?沙场之上逞匹夫之勇,如此蠢材如何为将!你难道就不奇怪荀临和荀复何在?”刀锋卷起的漫天扬尘之中,司徒靖倚仗着断壁残垣左闪右躲之际竟还有余力出言嘲笑——他的声音远不如中行瓒那么洪亮,但每个字在对方听来都不啻于钢刀刮骨。 调虎离山,对方真正的目的是那些群龙无首的士卒——可惜他现在即便知道却为时已晚。 “狗贼!懦夫!骗徒!” “匹夫,莫非不知兵不厌诈?” “纳命来!” 中行瓒终于彻底丧失了理智,他一路追着司徒靖折腾了大半夜,身后的数万兵马恐怕早就被荀临和荀复剿杀殆尽了,可偏偏他到现在竟然还没有取下对方的人头——胜败已经显而易见,两人之间更是高下立判。 所以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面前这个人砍杀,否则往后余生即便活着也必定生不如死。 狂飙暂息,却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而刀势一停,适才扬起的漫天烟尘也随之渐渐平复,司徒靖的身影出现的一瞬间,中行瓒挥刀踏前接着一跃而起,转眼便如苍鹰扑食一般落下,刀如惊雷震五岳,人似狂龙落九天。 司徒靖俯身于一处矮墙之下,似乎想要凭借着残垣断壁挡下这致命的一击,但横天之威开山裂石,却怎么会被区区的民房挡住——但偏偏这一刀还未劈下就已经势尽力竭,中行瓒更是落地之后便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举着刀竟是一脸的惊恐。 先是一道血痕出现在他的前额,紧接着无数条血线横七竖八遍布全身,接着中行瓒就如同被打散的了砖墙般碎裂一地,顷刻间血腥味中人欲呕,饶是裘盛这种沙场宿将也被眼前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横天刀坠地有声,阵阵的铮鸣如泣如诉,令人毛骨悚然,中行瓒自己却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声响——他的嘴在左边,眼睛却掉在了右边,右手和右脚滚落一处沾满泥土,胸口和小腹离得不远却足够肠子流出来血染黄沙。 烟尘中几缕细细的丝线从四周的房屋残骸里延伸出来,原来司徒靖适才左闪右避之际已在尘雾中织成了一张要命的网,而中行瓒致死也不知道,其实是他自己的奋力一击将自己砍成了寸碎。 司徒靖缓步上前,蹲下身细细看着微微颤抖不止的横天刀,随后突然一缕情丝出手缠上刀锋接着双臂较劲一扯,无坚不摧的刀身便成两截。 “不合时宜之物,留存于世只能徒增杀孽罢了... ...中行的故事,该结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