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妃子》 第1章 女伶 戌时,月上柳梢头,绿水巷热闹起来。 姜儿站在东阁门口,瞧那半丈高的竹架灯笼,红彤彤的,映得视线都有些模糊。 破瓜之日,准燃正红灯笼,便是她的大喜之夜了。 这年,她十五岁,是身为一介优伶,席珍待聘的好年岁。 吱呀,门打开,嬷嬷走出来,从头到脚的打量她:“进去,千万别紧张。” 姜儿按住微颤的手,迈步进去,嬷嬷在她身后关上门,屋内的大红幔帐铺天盖地而来,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榻上一张雪白的帕。 还有榻前坐着的中年男子,田蛟,原籍卫国,现任燕国上卿,食邑千户。 “姜儿拜见相公。”姜儿下拜,心跳快起来。 “齐姜?”田蛟没有立即去扶她,意味不明的笑。 “正是齐姜之姜。”姜儿心跳一滞。 “炎帝生于姜水,因以水命姓为姜,裔孙姜尚封于齐,此后姜为贵姓,代代名门望族。至于我燕,更有姜公为相,乃朝中栋梁。”田蛟笑意愈浓,不是嘲讽,而是另一种古怪的兴奋,“所以姜氏,怎会有女为伶?” 姜儿试图解释,张张嘴,却最终沉默。 田蛟大笑,正要起身去拉她,忽听得屋外喧哗,有女人的尖叫,铿锵的脚步和刀戈相撞。 他脸色几变,瞬息的挣扎后,果断从袖中取出把檀香梳,塞到姜儿手中。 “古人云,结发同心,以梳为礼。虽蛟今日无法与姑娘成巫山之好,然,提前所备之礼还是送予姑娘,望姑娘珍重。”说这话的时候,田蛟的神情真诚而恳切。 姜儿眼眶一热,就红了。 结发同心,以梳为礼。 她不过是介优伶,却能得此人结发之礼,她那十五岁还未经风月的心,差点就要说出与君同生共死的话。 然而闯进来的人显然不给她这个机会。 房门被强行破开。 乌泱泱的将士拥着一名年轻男子进来,长戈刷刷地对准了田蛟,四月的天儿,乍然冻如寒冬。 “上卿田蛟,与卫暗通,负我大燕,罪叛国。拿下!”年轻男子一声令下,将士们毫不客气的擒住罪人,连争辩的空隙都没给。 田蛟冷笑:“公子照,您才刚刚质卫回燕,就敢拿一国上卿,是不是太张狂了点?” 被称公子照的男子点点头,神态悠闲:“登场的方式不盛大点,朝中那些老东西,还以为我是当年辞燕时的小孩儿呢。” 顿了顿,公子照的眼神迅速变化,一寒:“还有,公子?王上今早下令,封我为景吾君,上卿……下辈子莫叫错了。” 话音刚落,将士们就将田蛟拖了出去,血溅到竹架灯笼上,愈发殷红。 公子照掸了掸衣衫,正要离去,却听得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响,长戈瞬时一挥,就抵到了那人脖颈。 原是一个女伶,许是被吓到了,蜷在角落里颤栗。 正是姜儿。她看着咫尺间凛冽的尖光,心跳骤乱,按照燕律,捉捕罪人时,现场一干人等都要被带回审问,就算清白也要吃几回笞刑的。 “谁?”公子照持戈走进,声若冰霜。 电光火石间,姜儿一咬牙,跪倒:“妾是绿水巷的女伶,今日破瓜,才刚刚与田氏相识,此前未有任何交道,未闻任何事由。望公子明察!” 顿了顿,姜儿果断抬头,楚楚可怜的一笑,她明显捕捉到暗影里那双冷漠的眼,有一霎的波澜。 虽然稍纵即逝,但她知道赌赢了。 伶,歌舞诸艺为生者,称优伶。 身为绿水巷的头部伶,她亦是有一技之长的,管他英雄狗熊,皆可为裙下臣。 相公,贵人也。 女伶不找一个贵人捧着,单靠才艺是无法往上爬的,所以勾取君心的艺,亦是学有所成。 至于“捧”,就不仅限于“听曲赏舞”了。 来了销金窝谈高山流水,大多是文人墨客的遮羞布,伶虽不靠那个为生,但要想活得滋润,能和烟花行的一样现实。 果然,公子照翻转长戈,用木杵的一端挑起姜儿下颌,眸光在红昏昏的灯笼下辨不清深浅。 女子刚刚十五岁,容貌还有分孩子气,细长眉眼如鸦鬓,愈发衬得那张雪白脸巴掌大,盈盈不堪握,算不上绝美,但却是不动声色的能勾人。 真是该为伶。 公子照暗暗对自己道了句,手再一翻,收回长戈,转身就走,房间重新回暖,姜儿才发现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从田蛟的对话中,她已知来者身份:姬照,燕王少子,七年前被送往卫国为质,如今刚刚回国,就被封为景吾君,端的好相公。 只是如今,他是贵人,她是贵人的饵,按照燕律,现场人等无论罪否,都要被带回去吃两顿真话板子。 虽然靠着自己的技艺,让姬照暂时昏了头,但求别前脚出门,后脚就想起来她。 姜儿一横心,冲回房间收拾了细软,就要逃之夭夭,顾念到姬照恐未走远,她不敢走大门,便打算翻墙逃脱。 东阁两人高的院墙边有一株枇杷树,绿穹如盖。 姜儿手脚并用的爬上去,钗环发散绣裙破,哪里还顾得其他,好不容易攀到顶,却低头看院墙外的地,没胆量跳下去。 这半日一惊一乍,她身子不听使唤的发抖,正给自己打气儿,忽听得马蹄声来,树下走过一列男子。 她慌忙滞住,大气不敢喘。 魏凉刚刚练武回来,同伴们热闹的七嘴八舌,说他刀法大进,此去拜谒景吾君必得重用。 魏凉揖手,满脸意气风发:“过誉,过誉了!兄长追随安夷君,我不跟他争,然景吾君甫回国,必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待得我位列三卿,定请诸位一醉方休!” “子初还真是热衷功名呢!”同伴们打趣。 魏凉一拍怀里长刀,朗声大笑:“好男儿顶天立地,理当建功名,保家国也!” 忽的,他觉得脑袋瓜一疼,砰一声,低头瞧,一个黄灿灿的枇杷在地上滚。 他又抬头瞧,就见得趴在头顶枇杷树间的女子。 身形纤细,还未足态,跟只野猫似的藏在树叶子里,模样很是狼狈,一双眼睛却雪亮,眨巴着瞪他,透着惊恐。 受惊的野猫,要炸毛。 魏凉脑海里蹦出这句话,他也瞪着她,拿不准是觉得逗猫儿好玩还是怎的,就是良久的移不开眼。 姜儿却度日如年。 树下的少年白衣骏马,刀锋如雪,头戴一顶蓑笠遮太阳,影子下的瞳仁里有光,和涟漪。 是哪家名门的小贵人,白衣配了玉,刀鞘镶了宝,连手指上的茧子都是练武练的,半点世间沧桑都没经。 若是平日,姜儿或许会笑笑,可今日,她只觉得烦躁,听少年的口气与姬照认识,万一他说漏什么,自己逃就没得想了。 姜儿忍不了了,尝试着动弹,没想到惹了更大的孽。 数个枇杷噼里啪啦的掉下去,全砸在少年脑门,砰砰砰,后者身子连颤,好不容易定下来,他捂住脑门。 完了,姜儿彻底僵住。 少年放下手,再次仰头看过来,嘲讽:“笨蛋。” 然后他收回视线,策马离去,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嘴唇微微一翘:“……小笨蛋。” 这或许是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他和她的初见。 时值西周八百年后,进入诸侯乱世,诸侯历一百三十八年。 燕国的春,枇杷刚刚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提审 姜儿显然低估了姬照。 她虽然逃出了绿水巷,但姬照没半个时辰就想起了她,将士在城中搜捕,轻易的就把她拎了回去。 讯狱。姜儿被扔在石板地上,疼得她一弓。 四周狱卒凶神恶煞,杀威棒根根泛着黑光,最前方的田蛟已经昏死过去,满院子的血都还没干涸。 姜儿何时见过这场面,立马吓得发懵,动也不敢动。 “前时我居然着了你的道儿,差点违背燕律,也是你的本事。”姬照一声轻笑,慢悠悠道,“有什么招的就识相点,别再拿绿水巷的说辞糊弄我,否则真话板子不是摆设。” 姜儿掐了把自己小臂,逼自己冷静下来,抬头看那高高在上的男子,一双眼睛跟狼似的,虽是笑着,却半点温度都没。 “贵人冤枉啊!妾刚刚结识田氏,岂会有任何勾当?再说了,今日是妾的破瓜夜,哪会有男人在这个点,带着其他心思来的?” 姜儿掐自己掐得狠,雪肤一片青紫。 姬照叹了口气,似乎悲天悯人:“那我提醒一下你,他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或嘱咐过你什么?招出来也算的。” 姜儿一个激灵,立马想到那柄檀香梳。 但下一个念头就是,不能招。 倒不是为了其他,而是田蛟那句话,结发同心以梳为礼,把她的心都炼化了。 她只是伶,能得贵人垂青,捧那么一段时日,也就满足了,从不敢想有人对她许诺同心,那一刻把命豁出去也愿。 直教人生死相许。她第一次懂了这句话,真的是生出来的勇气,能教平生无悔。 “妾,不知。”姜儿吐出三个字,浑身的力气也如抽尽了般,再说不出第四字。 姬照看向身旁的县尉,耸耸肩:“还等着干什么?” “诺!”县尉面露畏惧,忙不迭举手,手一落,板子就落。 姜儿闭上眼,咬牙等着,却没想衙门大开,有人闯了进来,倒头就拜。 “景吾君三思!田蛟叛燕一事有疑,尚且不能下决断!凉以为,当从接头之人查起!”是不算陌生的声音。 姜儿睁眼,一扭头,看见那个白衣蓑笠的少年,就算是跪着,腰杆也挺得笔直。 “小将军你来捣什么乱!”县衙认识魏凉,有些无奈,招呼左右把他轰出去。 没想到姬照摆摆手,亦是无奈的表情:“魏凉,你兄长最近很闲么?把你放出来到处插手,真以为自己是青天大老爷么。” 魏凉头一扬,朗声道:“凉不敢!然秉承燕律,田蛟之审太过仓促,万万不可就此定案!凉以为,上有爱民之心,断不会允半起冤错!” 顿了顿,魏凉中气更足,加了句:“再者,若能以此事博得功名,得君青睐,凉亦是干冒僭越之罪,不悔登大雅之堂也!” 姬照和县衙同时抚了抚额。 魏凉,字子初,是出了名的直肠子,求功名这种事能直接放嘴上要的。 姬照内心烦躁,却不敢真动魏凉,虽然后者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轴牛犊,但他的兄长魏沧,就是燕国大将了。 戎马半生,征战沙场,燕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都得顾着魏沧,给魏凉面子。 “子初啊,尔所言甚是有理。但此乃公堂之上,尔不如先退下,容我再三思量?”姬照决定晓之以情。 魏凉不为所动,声音愈发洪亮了:“《孟子》曰: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今,凉愿为君分忧,毛遂自荐,请去彻查……” 彻查。 姬照一听这两字,脸刷的一寒:“此事就不劳子初了。既然定案过于仓促,我就暂赦田蛟无罪,待县衙后续查明,再做定论。” 这态度转变太快,甚至有些突兀。 魏凉和姜儿都愣了,然而不待他们细辨,县衙就令人赶了他们出去,田蛟也被抬往医馆,否极泰来了。 讯狱安静下来,春风犹带腥味。 县衙向姬照压低语调:“君上筹谋日久,这就被姓魏那小子搅浑了?” 姬照看着姜儿离去的背影,一笑:“不,或许钓到了更大的鱼也说不定。” 彻查?他当然不能准了。 因为田蛟叛燕,是他从头到尾构陷出来的,彻查彻到他头上,他宁愿放弃,也不会傻到把自己往坑里送。 再说了,他觉得,不是没有意外之获的。 “查,那个女伶。” 姬照伸出一只手,朝那抹背影一抓,猎物在掌也。 讯狱之外,如隔人间。 姜儿大口大口的换气,好像要让春风塞满肺,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她是一名伶,水做的骨头,何时被粗蛮对待过,是以狱卒又擒又摔的,她浑身架子都要碎了,歇了半晌还痛得紧。 至于那个叫魏凉的,出来后就上马驰去,看都没看她。 不得已,姜儿扶着巷子墙壁,慢慢往回挪,却没想在她都要忘了魏凉长什么样时,这人又策马回来了。 依旧是白衣蓑笠,阳光映得宝刀发光,和她的狼狈简直两个样儿。 他下马来,二话不说,将缰绳塞到她手中:“我走路。” 姜儿眨眨眼,应是看她走路不得,所以让她乘马。 然而想通这一点,她就明白姬照和县衙那种无奈了。 她是伶,唱歌跳舞的伶,怎么会骑马?这魏凉是不是以为天下女人,都应该马上耍大刀,巾帼不让须眉的? 姜儿仰头看看她爬都爬不上去的高头大马,挤笑:“多谢好意,倒是不必了。” 魏凉点点头,收回缰绳,然后翻身上马,也不管女子愿不愿,俯身一伸手,揽过她腰,直接将其拽到了马上。 姜儿眼前一阵天晕地转,直到背部靠到一张宽厚的胸膛,她才将骂咽了回去。 “腿不要夹马肚,看前方。”魏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准确说,是从头顶。 按理说人家是做好事,姜儿却半点喜气都无,闷声闷气的道了谢,再不言语。 她身后的魏凉倒是滞了半刻,看着自己的手,刚才那一揽的滋味,真让他明白了那句话,盈盈不堪握,杨柳小蛮腰。 “贵人?妾回绿水巷。”姜儿没听得动静,出声指路。 “知道。”魏凉干咳两声,策马前行起来。 然而这一路,姜儿差点折了半条命。 马是好马,一跑起来蹄下生风,少年是英姿勃发,姜儿却肠肠肚肚都要颠出来了。 她几曾何时骑过马,还第一次骑,就骑出来了百里行军的速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夕英 好不容易撑到绿水巷,魏凉却迟迟没放她下来,静了会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儿没有回头,不知道少年问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她规规矩矩的答了:“姜儿。” “齐姜?”少年微惊。 “正是。”姜儿暗暗咬住了下唇,意料之中的反应,她已经很熟悉了。 没想到魏凉却轻轻一句:“……对不住。” 姜儿一愣。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故凉不愿多问,若有失言,望谅。”魏凉解释。 姜儿心尖一跳,半晌,嗫嚅出一句:“……贵人原来不止善刀,诸子也念得极好。” “文为王盾,武为王戈,缺一不可,方能保家卫国。”顿了顿,魏凉语调带了傲然,“况且我魏家儿郎,必是堂堂英雄,他日及我青史留名,必不会输于兄长!” 姜儿戏谑道:“果如旁人言,贵人热衷功名的。” 魏凉笑了,毫无遮掩:“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注1)!” 姜儿掏了掏耳朵,实在声音有点大,震得她耳鸣。 “你身上的伤要尽快医治。”魏凉止了笑,这才揽了她腰,放她下马。 “妾居东阁,右起第三间。”姜儿站定,仰头,意味深长的一笑,绿水巷里的本事教那少年根本抵挡不住。 灼灼艳艳,一瞬就丢盔弃甲。 魏凉升起丝莫名的挫败,尤为他们习武之人不喜,让他胸口都如塞了棉花。 他遂拔出长刀,刀尖往下一挑,地面几个果子便被扬起,窸窸落落的朝女子砸来。 姜儿没来得及,被砸了个正着,定睛瞧去,脚边金灿灿的枇杷滚。 才有的那么一丁点好感瞬间烟消云散,还是枇杷,得,还回来了。 姜儿捂住脑袋,气鼓鼓的瞪少年,细长眉眼也圆溜起来。 魏凉大笑,露出一圈白牙,就像小孩子恶作剧成功,笑得意外的开心。 “在下魏凉,字子初。《列子》曰,日初出,沧沧凉凉,故得名也!” 魏凉丢下话,便策马离去,远远的还听得他笑,听得姜儿火大。 “蛮夫!” 姜儿转身回绿水巷,砰的一声,砸门响。 绿水巷并没欢喜姜儿平安归来,因为另一桩丑事,将愁云盖到了每个人脸上。 柳望子的相公觅新欢了。 伶,虽然某些方面,和烟花行的差不了多少,但到底比烟花行的贵一竿头。 比如说相公,伶若想活得滋润,就得找个贵人捧,这找也不是随便找的,定了缘分要办宴,告之道上诸女,别了缘分也要办宴,还有遣散金等。 最重要的是,一个相公捧一个伶中间,不得再捧第二个伶,哪怕只有两三天,也讲究从一而终。 而柳望子的相公,在捧柳望子的期间,又捧了第二个伶,便是这一行的大忌了,别说伶不耻,士大夫们也不耻。 所以这日绿水巷格外热闹。 姜儿挑起珠帘,看到巷子里那相公走来时,围观的女伶和百姓都朝他呵斥,君子不义,如同将士不忠,仕庶皆可口诛笔伐。 “活该!”姜儿愤愤不平的啐了口,转头去安慰柳望子。 柳望子和她是差不多同年进入绿水巷的,互相看着长大,唯一和她不同的是,柳望子是因为家贫,被卖入巷子的。 柳望子眼都哭肿了,出了这种事,她也觉得抬不起头,嘤嘤着说不出话。 这时,巷弄里的热闹一滞,变为了另一种兴奋的骚动。 姜儿忙探头看去,那位相公竟然掏出了银五铢,扬手往四周人群洒去。 然后上一刻还正义凛然的路人,顿时一窝蜂的拥去捡银五铢了,连自家巷的伶也是,尖叫着往怀里揣。 “吵什么吵!还不都是见钱眼开!礼教比得过银钱么?比不过!” 相公得意的大笑,大摇大摆的分开一条出路,消失在另一条巷子里,甚至都没人注意到他走了,都忙着捡银五铢。 姜儿愣住。虽然事不是发生在她身上,但同为伶,她也不免顾影自怜。 一把银五铢,让黑白倒了个,结缘葬了泥,有什么比得过钱么,是人都逃不过,嘴脸都是一样的。 姜儿慌忙回头看柳望子,后者呆呆的坐在珠帘里,小脸被暗影湮没。 那一刻,姜儿觉得自己的心,也沉到了无边的黑暗里。 命若浮萍,茕茕如斯,焉知她不是下一个柳望子。 翌日,姜儿站在了乌衣巷门口,据说那位相公待了一宿都还没出来。 她不是打抱不平的君子,但或许是为自己拼那口气,她想亲口问问他,人世间情义多重,值得几两银五铢。 一路被侍女领着,寻到闺阁门口,靡乱的酒气和香气扑面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红了脸。 玉体横陈,郎君可怜。那位相公搂着女伶,还宿醉未醒,旁边醒着的有第三人,身旁亦有女伶,横七竖八的睡得香甜。 一树梨花压海棠,这不是一树,得是一个林子了。 姜儿和那唯一醒着的男子大眼瞪小眼,滞了半晌。 “妾,是来找那位相公的。”姜儿避开视线,伸手一指。 良久的没有回应,姜儿正欲重复,却没想指尖传来一个大力,身子就猛地被拉了过去。 跌倒在某个怀里时,姜儿一仰头,看到笑吟吟的一张脸,再一扭头,脸旁是赤裸的胸膛,衣衫半褪,满是酒痕。 就算身为伶,姜儿也不禁满脸臊,欲挣扎,男子却猛地掐住她脖子,让她说话或是动弹都不得。 “乖。”男子轻哄,但配合着掐脖子的动作,谁都无法和温柔联系在一起。 姜儿冷汗一窜。 “你不觉得,你的眉眼和我有些像么?”男子咯咯笑起来,声音嘶哑,“是你,找到了,肯定是你……” 姜儿觉得脖颈上的力道加大,她眼珠子都往外突,哪里还能思考。 虽然本能的觉得男子容貌是有些熟悉,但细想来,记忆都模糊成了一片。 最吓人的事发生了。 男子一把扯下她的衣衫,然后取下身侧佩玉,往温酒的炉子上一滚,就朝那雪白的肌肤上压来。 滚烫的佩玉如烙铁,烙得雪肤滋滋响。 姜儿一声尖叫,撕心裂肺。 忽的,闺门被砍开,一个少年天神般的出现在门口,刀瞬间抵到了男子鼻尖。 “我只数一声……休得胡闹!姜夕英!” 注释 1.嘉我未老:出自《诗经·小雅·北山》。并,《诗经》最先称为《诗》,或取其整数称《诗三百》,西汉时,儒学兴起,被奉为儒家经典,才被称为《诗经》,并沿用至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治伤 男子方才住手,似乎也畏惧这少年,讪讪笑:“子初兄,别介,别介嘛!是我父亲叫你来的?好说好说!” 姜儿迅速躲到角落,拿茶往肩膀上泼,顿时白烟窜,又痛得她龇牙咧嘴。 神仙打架,她不掺和,其中一个还不是生人,魏凉。 魏凉只顾瞪姜夕英,握刀的手没撤,冷声:“你也知道姜伯父在找你啊!堂堂名门贵子,却流连花间夜不归宿,姜宅寻了你整夜!伯父这才不得已找上我,让我把你拽回去!” 少年的声音很大,震得房梁都抖了抖。 还睡的那些人也醒了,认出了魏凉,都变了脸色,屁滚尿流的往外跑,毕竟魏小将军一柄刀,能捅天庭一个窟窿。 姜夕英抹了把脸,方才的癫狂不见,冷静下来,也是翩翩贵公子,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个魏凉。 二人年纪相仿,从前都做过燕公子的伴读。 姜夕英侍奉过儿时的公子照,魏凉侍奉过儿时的公子烈,于是打小,二人算有些交情,不过不是和睦卦。 关键是打那后,魏凉的刀就追着他砍,虽然没动过真格,他还是本能的,看见魏凉就憷。 “子初,我这就滚,滚回去好不好?你放下刀,我这就回去给我父亲交代清楚,欢迎监督,监督……”姜夕英耍了个滑头,从魏凉胯下一滑,就往门外跑了。 显然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魏凉叹了口气,收刀入鞘,余光捕捉到角落里一抹倩影,没被他吓跑,倒是难得。 “是你?”魏凉看清那人容貌,先是一惊,继而连忙转过身,“你……先把衣服穿好。” 姜儿没好气。她也想穿好,但肩上的烙印火辣辣的疼,一穿衣,就跟要揭了皮似的。 似乎意识到女子受伤,魏凉不得已,迅速一瞥:“茶叶可紧急处理……不是你那样浇水。” 姜儿看着少年拼命不敢瞧的样子,生起逗乐之心,语调一娇:“妾不会呀,小将军帮帮妾嘛。” 这一声小将军,唤得魏凉手一抖,差点没握住刀。 “你,你过来。”魏凉磕了个结巴,他低下头开始鼓捣,煮了浓茶,然后扇着冷却(注1)。 姜儿扭过去,将雪白的肩膀递到他眼前,憋笑憋得紧。 魏凉哪里知道她在憋笑,他头都快低到胸前了。 似乎暗暗给自己打了把气,魏凉提起一锅凉酽茶,凭大致方位,猛地往女子泼去。 哗,姜儿顿时成了落汤鸡。 这一泼劈头盖脸的,衣衫发间都是茶叶,灼伤确实好受些了,人却根本欢喜不起来。 “擦,擦些膏药,就应是无妨了。”魏凉摇摇晃晃的起身,要走。 没想到嬷嬷领着一群女伶冲了进来,看魏凉的眼睛发光:“小将军难得来我乌衣巷,别急着走啊!” 嬷嬷朝姜儿刮了一眼,身子朝魏凉贴去:“她绿水巷的女伶好,我乌衣巷也不差啊!小将军不妨瞧瞧,来来来,姑娘们过来!让小将军掌眼!” 顿时呼啦一声,十几个环肥燕瘦的女伶拥过来,围得魏凉水泄不通。 魏凉诨号:小将军。 虽然他还未弱冠,未进仕途,但因为他兄长是大将军,他又整天将保家卫国挂在嘴边,故得京中戏称,小将军。 这样的少年英雄,岂止是好相公,就跟扔进饿狗群里的包子一样,谁见着了都馋。 姜儿在旁边慢悠悠的穿好衣服,正准备欣赏一下,所谓群狗抢包的场面,没想到头顶凉风一割,刀光就闪了过来。 原来魏凉长刀出鞘,抡着往诸伶头顶一挥,破空咻咻,最后砍入两侧花梁里,满屋木屑红漆簌簌往下掉。 诸伶吓得胆战心惊,这下哪里管得抢包,顿时做了鸟兽散。 魏凉准备收刀,又似意识到什么,长刀在臂弯一旋,相当威武的连砍花梁数刀,最后以一个潇洒的姿势,哐当入鞘,然后离去。 原地就剩下了姜儿,落了满头木屑灰。 这一次得搭救的好感,再次烟消云散。 四月,枇杷金黄。 田宅的喜事,将姜儿心底最后那点顾影自怜,给彻底击碎了。 田蛟要捧伶了,于绿水巷设宴,告之同道,今日结缘。 女伶,叫柳望子。 据说是捡了相公在弄里洒的银五铢,买通了田宅的下人,自荐枕席送上门去的,本事也是真本事,自兹就让田蛟满了意。 姜儿攥紧手里的檀香梳,攥得满手血,她猛地一扬手,将梳子扔进火塘里。 结发同心以梳为礼,真是笑话。 她们伶,终归是玩意儿,真心那种东西,可怜自己都还不配的。 姜儿看着那柄梳子烧为灰烬,目光也化为了一片灰烬,她起身,来到宴席门口,脑海都还是嗡嗡响。 嬷嬷拦在门口,为难的看她:“姜儿,田大人……没有请你的。” 姜儿一扯嘴角:“因为心虚么?” 嬷嬷面露尴尬。虽然田蛟是姜儿的相公,但那晚因为景吾君拿人,并未成事,所以便不算完全的是了。 姜儿凉凉一笑:“嬷嬷,让妾进去,都是自家巷里的姐妹,有些话,倒不介意摊开了说。” 嬷嬷瞧了眼屋里,笙箫歌起,欢宴正浓,于是拦姜儿愈紧,说什么都不让她掺和。 姜儿的脾气也上来了,扭住嬷嬷往旁摔,身子奋力的往里冲,高呼:“结发同心,以梳为礼,姜儿从不知这句话,还有只见新人笑的意思!” 声音很大,连话里的嘲讽也听得清晰,里面的丝竹掩不了。 片刻的寂静后,门哐的打开,姜儿一眼就看到坐在主位的田蛟,还有他怀里的女伶,柳望子。 柳望子色窘,想要起身,田蛟却搂她更紧,抬头看门口的姜儿,挑眉:“进来,不如我等同欢?” 这个邀请,让屋里的人都笑了,会意的笑带了意味深长,连同那些人的目光,都毫无顾忌的往姜儿身上扫。 姜儿脸臊,贝齿将下唇咬出印儿来。 她进退不得。隔着不过十步距离看田蛟,曾经对她说结发同心的人,如今却咫尺天涯,陌生得很。 都说人情似沧海,翻覆起波澜,原来如此。 姜儿一颗心在剧烈的颤抖后,冷却,冷到她脸都发青起来。 这时,一双宽大的手拉过她,温厚的男声响起:“还赖着,真想进去?” 注释 1.茶水处理烫伤:茶叶加水煮成浓汁,快速冷却。将烫伤肢体浸于茶汁中,或将浓茶汁涂于烫伤部位。这样做可以止痛,防止烫伤组织液体渗出,对伤口结痂有促经作用。(来源:民间验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美人 姜儿恍惚抬头,触目是清浅的笑,如窗外的春风,将她浑身又吹暖了过来。 屋内热闹戛然而止。旋即是跪拜声,田蛟僵着嗓子喊:“见过景吾君。” 姬照点点头,慢悠悠道:“今日绿水巷不得闻笑,闻之,斩。” 话语调不大,却令人头皮发麻。 田蛟脸色几变,咽不下气:“呵,景吾君好大的口气。您刚刚回国,还是不要四面树敌的好。” 顿了顿,他泛起讥讽,加了句:“不过,听闻景吾君质卫期间,过的日子不太好。如今回国想出口气,也是可以理解嘛。” 听到质卫经历,姬照的眸刷的一寒,虽然只是瞬息,姜儿却觉得心跳都僵了一刻。 再一瞧,男子依旧是清浅的笑,让她都不禁怀疑,自己看错了。 诸侯乱世,连年征战,各国之间有互送质子的传统。 七年前,燕败于卫,送去还是孩童的公子照为质,七年后,卫国吃了几场败仗,国力式微,又兼燕国太子安夷君身子不好,燕国讨要公子照,卫国遂把人送了回来,皆大欢喜。 离时尚总角,回时已弱冠,乱世之中一扁舟,谁都由不得己。 姜儿担心的看了眼姬照,揭人伤疤的事,以为后者会如何发怒,然而出乎意料的,男子只是拉着她离去,根本不争辩。 “君上不生气么?”姜儿好奇。 “……他说的是实话。”姬照滞了一刻,回答。 姜儿下意识的把手抽了回来。 姬照脸色平静,承认也够坦然,但人皆有七情六欲,这份平静过了头,就让人觉得胆寒了。 姬照没有再拉她,出了绿水巷,弄里有一匹马,几个随从,纷纷弯腰行礼。 “先退下。”姬照屏退众人,翻身上马,然后向姜儿伸出手。 “妾身份微贱,不敢与君上同乘……”姜儿低下头。 话还没完,姬照干脆俯身,揽了女子腰,直接将她拽上了马,似曾相识的感觉,姜儿却觉得落在了云端。 姬照的动作很轻柔。 扶着她坐定,从身后抄出手来握紧缰绳,连驱马前行时,马蹄的碎步也拿捏得刚刚好,如履平地。 姜儿都感觉不到是在骑马了,身后的男子护她得紧,宽厚的胸膛还刻意远离了一臂,保持着君子的距离。 “君上带妾去哪儿?”姜儿晕乎起来。 “……还在生气?”姬照反问,声音低低的,如耳畔吟。 姜儿不说话。田蛟和柳望子的事,当然堵得难受。 “刚才看见了什么?”姬照又问。 “宴饮。”姜儿想了想,回答。 “好。”姬照似乎一声轻笑,笑声也是羽毛般的,拂得姜儿心痒痒。 她抬头看见四月的日光,云,春风,和盛开的花儿,哗啦啦的涌来,将她湮没。 马儿慢悠悠的踱到一家酒馆,停下,姬照先下马,向她伸手。 “这就到了?”姜儿微惊,话出口的瞬间又窘迫,暗骂自己嘴上不把关。 姬照笑笑,揽了女子下马,进入酒馆,要了二楼的雅间,是临街的阁楼,门一关上很是安静,窗外的桃枝伸到了屋里。 姬照唤小二点了菜,满桌飘香时,姜儿还是低着头,不敢动。 对面可不是一般的贵人,而是今上燕王的儿子,一国的封君,绿水巷学的东西好像都不管用了,姜儿只管呆坐。 目光瞥到男子的衣角,是春水般的色泽,不知是不是特别挑的,应了那句有匪君子,绿竹猗猗,连这四月天也配得刚刚好。 真好看。 姜儿瞧出了神,姬照的声音从对面响起。 “尝尝,这家小馆最拿手的。”一碟糕点被推了过来。 姜儿一喜,下意识的抬头:“枣糕!妾最喜欢吃枣糕了!多谢君上!” 撞入眼帘的是姬照的笑,弯弯的瞳仁,波光粼粼。 姜儿心尖一跳,慌得要低头,却没想姬照一句:“抬起头来……景吾君特准。” 最后半句加重了语调。姜儿的心又是一跳,如同扎了个猛子。 她只得看向姬照,谢了恩,吃那块枣糕,不知如何凑巧,枣糕还是她最喜欢的金丝小枣,核都被剔得干净,入口香浓即化。 余光瞥到姬照只是看她吃,姜儿一愣:“君上不吃么?” 姬照摇摇头,没有多解释,姜儿无话,自己低头吃糕,倒是吃得满心甜。 独独在她没注意的角度,姬照眸底有一划而过的暗影。 枣糕?他最厌恶吃了,甚至厌恶在桌上看到它。 在卫国的时候,他是质子,日子怎么盼到头的,只有他自己掰着指头数,那些卫国的公子怎么羞辱他的,也只有他自己,眼泪流干了捱。 那时候他们逼他吃枣糕,没有剔核的糕。 年幼的他嚼得满嘴血,却还要血混着糕往肚子里咽。 一旁卫国的公子们总是笑得开心,刺耳,天真无邪。 “君上,妾吃完了。”姜儿的声音传来,将姬照拉回现实。 他瞬间噙起笑意,问她:“……刚才还看见了什么?” 姜儿明白这是问田蛟的喜宴,也明白了姬照带她出来的用意,还真是给她出气来的。 只是方式多少像个孩子,缺了什么就补回来。 不过今日,姜儿尤其不讨厌。 她抿嘴一笑:“还看见了歌舞。” 姬照若有所思:“舞就算了,歌,我倒是能歌一曲的。” 言罢,姬照取了几个酒盅,倒上多少不一的酒,然后执起木箸轻敲,合着叮叮咚咚的清音,徐徐哼唱起来。 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 媒绝而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达。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 …… 屈子的词,思美人。 男子青衫如水,眉眼安静温润,窗外的桃瓣飞进来,落了他一肩的春意和芳菲。 间或与姜儿的目光对上,他一笑,风拂面,都能醉了人。 姜儿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人的笑就是那酒,还未入喉,就昏了头。 姬照唱完,放下箸,又噙笑问她:“除了宴饮,歌舞,还看到了什么?” “相公。”话出口,收回都来不及了,姜儿恨不得地上有缝钻进去。 却是忽的,微风拂过,桃瓣飞。 “是这样的相公么?”姬照的声音从面前传来,略微嘶哑。 姜儿一抬头,便看到近在咫尺的面容,好看得宛若掉到泥里都自带贵气的眉眼,衣衫间的熏香是兰草,墨发间的幽香是桃瓣。 最后一份暗香或许是四月,他眸底有杂花生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程钱 姬照不知什么时候凑到姜儿跟前的,而后者在短暂的发愣后,阵脚大乱。 “妾失礼,妾……君上恕罪,妾……” 姜儿慌忙后退几步,伏地请罪,却发现舌头都捋不直了。 姬照不再逗她,大笑起来:“何罪之有!若尔有罪,吾先罪也!” 笑声也是好听的,青衫翩翩,郎君如玉,不过如此。 于是姜儿更不敢抬头了,生怕那人瞧去自己的红脸,得红到脖颈了。 是啊,十五岁的她,才刚刚识得情字的年岁,就在这样的人儿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彻底,赔了一生进去。 最后姬照骑马送了她回去,姜儿逃也似的回了绿水巷,一整天都不再出门。 怕被旁人瞧出什么,丢脸。 没过几天,姜儿背着包袱衾枕,站到了程宅门口,不敢进。 原来那日回巷后,姬照就派寺人来给她传了话,说送她去程宅学礼数。 姜儿至今都忘不了,那天寺人讨好的笑,说恭喜姑娘了,尖细的嗓子也听来悦耳。 学礼数。这三个字里面蕴含的深意,让姜儿直到今天都还脸烫着。 然而真站在程宅门口了,看着朱红柱子鎏金匾,一溜的下马石,姜儿胆怯起来。 广平程氏,是自西周朝起,就青史留名的贵家,大户,真正的天子亲族。 有记载起的兵马大将军程骥一代英豪,继而有著名的悯德皇后,携上治帝一生一人,最令人称奇的,是自悯德皇后薨殁后,程氏仿佛被神明庇佑,享了百世无忧。 三十年为一世,百世,即三百年。 也就是说在西周三百年岁月里,程氏是走路都能捡着钱的好运。 读书的高中状元,做生意的盆满锅满,当官的平步青云,连不商不仕的也能平安康健,顺遂如意。 直到百世后,程氏的气运才恢复正常,如普通家门一样,开始有了悲辛交集,福兮祸兮。 但就算如此,三百年的底蕴和积累也非同小可,所以西周亡后,进入诸侯世,程氏依然是无可争议的,名门中的名门。 姜儿正在迟疑,朱门打开,一个女子当先走出来,老远的就笑。 “可是姜儿?景吾君来话,说是这个点儿该到了,我还忧着,差点叫人去寻!没想到你已经到了!” 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姜儿就进门,连声吩咐斟茶落座,亲和得很。 姜儿最后那点不安散了,偷偷觑眼打量女子,暗道好个人物。 远山眉,秋水目,端的佳人,如鸦云鬓只挽了个顶上髻,小道士似的,身上一袭家常丝锦月白衫子,多的钗环也无。 通身清简利落,不像豪门贵女,倒似山中来客。 “劳驾贵人了。”姜儿受宠若惊。 “什么贵人!叫我子沅就好!”女子大笑,也根本不讲究什么淑女,打趣,“景吾君把你送来,明面是学礼,实则是抬你身份!姜儿大福气在后头!” 姜儿脸一红,这程家女,说话也恁直白。 程鱼,字子沅。据说出生时害了场大病,程家找人来卜筮,说她命薄,得认旁人家的做父母,才能保平安。 所以程家找到了魏家,认了义亲,名还是叫程家的名,字,就跟着魏家的辈分,取了沅。 也就是说,这程鱼,是魏沧魏凉的义妹,半个熟人了。 当天晚些,程鱼带着姜儿安置了住处,传了晚膳,两人并排坐,到底是相仿年纪,不多会儿就姐姐长妹妹短的叫了。 然而饭没吃到一半,某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是个男子,素衣,弁冠,身背一架古琴,最奇的是一双瞳仁,竟是翡翠色的。 他轻车熟路的进宅来,似乎渴了,上前先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再瞪着姜儿:“你为什么坐我的位置?” 这话来得突兀,倒是跟程鱼一样直白。 姜儿的目光首先落到他的冠帽上。民戴巾,士戴冠,还是弁冠,更不是一般出身戴得起的了。 姜儿遂不安,连忙站起来,程鱼笑着打圆场。 “不必如此!这是吴国清平君,就是这般性子!这位是姜儿,景吾君先前来话,让她来学礼的!”程鱼左右介绍。 姜儿一唬,立马跪下了。 西周八百年,亡,进入诸侯乱世,江南钱氏趁势割据称王,建立吴国。 而这位清平君,便是当今吴王之子,钱蹊,字子言,封清平君。 这位贵人闻名诸国的,是他出身贵胄,才华横溢,但从不参政,对各国往来也持中立态度。 平生抚琴修书,游山玩水,拜访天下名士,倒也博得恣意潇洒,无论敌友,见了都尊一声,清平君。 “不必多礼……那是我的位置。”钱蹊小孩子般不依不饶,盯着姜儿换了座,才坐下吃饭。 姜儿恍然,她原本的位置,也就是现在钱蹊坐的,是离程鱼最近的。 程鱼支着脑袋,瞧钱蹊:“先生打哪儿来?” “刚和子初兄论完诸子。”钱蹊啃着一个蹄髈。 程鱼若有所思:“先生往哪儿去?” “晚些约了安夷君夜观星宿。”钱蹊咕咚咕咚灌酒。 程鱼眼睛一亮:“带上我!” 钱蹊瞪她:“上次惹的麻烦还不够?” “上次,哪有……记得记得!不就是晚上男装出去,和喝醉的混混打架么……”在钱蹊脸色更加难看前,程鱼立马带了讨好,“不过小十三都认真省过了!这阵子闭门不出,好生反省检讨了!保证!” 钱蹊放下玉箸,叹了口气:“拐着程家贵女到处跑的罪名还不够,你如今又要给我安上,怂恿良家女不守妇道的一桩?” 程鱼乖巧异常,拖长语调:“先生……” 钱蹊执玉箸的指尖一颤,良久,吐出两字:“亥时。” 程鱼顿时笑得眉眼如花,开始风卷残云的刨饭,嘴里念叨着:“来得及!来得及!包袱都是收拾好的!” “哪里有个贵女的样儿!”钱蹊啧啧摇头,却是默默伸出了手,轻轻为女子拍背。 姜儿看得称奇,果真名不虚传。 程鱼是钱蹊的侍琴,对外都这么说。 最常见的一幕是:程鱼背着琴,跟在钱蹊后面撵,钱蹊上天,她绝不入海。 钱蹊对这位程家贵女各种嫌弃,却也从来没赶过她走,反正一路数落,一路拖个跟屁虫,程鱼唤他先生,他便唤她族中排行,小十三。 虽然二人从没有出格的举动,恪守着君子的距离,但门当户对,年华正好的,两家人都默认了,上辈子的冤家,该。 然而这一晚的奇事,还远没有结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义亲 因为魏凉来了。 他也轻车熟路的进宅来,映入眼帘的是三个人不分尊卑,其乐融融的同席宴饮图,他就觉得缺点什么。 “子初兄长!”程鱼笑着迎上去,“吃饭了没?今晚的蹄髈炖得不错,够烂!” 魏凉看了看钱蹊碗里的蹄髈骨头,还有后者的眼神,觉得不用了,程鱼为钱蹊学炖的菜,他不掺和。 “见过清平君。”魏凉行了一礼。 钱蹊有点匪夷所思:“蹊半个时辰前才和子初论了诸子……子初怎么又跟来了?” 魏凉的目光迅速的往姜儿身上一瞄,然后看向程鱼:“听闻景吾君送了个女伶到你宅上学礼?” “啊,就是这位,姜儿。”程鱼热心的介绍。 “有礼。”魏凉淡淡点头,弄得姜儿一惊一乍。 这是不认得她了? 于是姜儿呆着没动,程鱼连忙拉了拉她:“回礼啊,他叫魏凉,自子初,是我燕魏沧将军的弟弟,将门魏家的少贵人呢。” 姜儿这才回礼,心里的嘀咕却犯上天了。 “子初兄长,坐下吃点?来人!添副箸!”程鱼亲切的拉了魏凉入席,可见义兄妹的感情极好。 魏凉的目光又迅速往姜儿身上一溜,然后坐到了她和钱蹊中间。 姜儿愈发疑惑了。 钱蹊离程鱼最近,大概一个人的距离,她和钱蹊则离了两个人的距离,剩下有的是座位,魏凉何必去挤人。 “子初兄还没回答蹊的问题,为何而至。”钱蹊斟酒,笑问。 魏凉摸摸鼻子:“那个……刚才论诸子,清平君落了东西在魏宅。” “竟有此事?”钱蹊一愣,又感激,“莫非子初兄便是给蹊带来了?” 前半句还好,可一听后半句,魏凉脸色肉眼可见的局促起来。 他窸窸窣窣的掏了半天,摸到什么东西,一喜,拿出来放到桌上:“凉见魏宅椒枝繁茂,《诗》曰(注1),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特折来一枝,以赠清平君,权当践行。” 三人看去,椒枝,确实是,美意,也确实是。 但那一根椒枝黄黄萎萎的,明显是从树上落到衣间的枯枝,再说跑一趟就送根椒枝,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姜儿和程鱼不说话。 钱蹊绞尽脑汁挤出一句:“子初兄真……风雅之士!” 魏凉转向程鱼:“子沅最近读《荀子》,是不是有不解之处?” 程鱼眨巴眨巴眼:“有……有么?” “治学当格致求谨,岂可儿戏。”魏凉正色道,“这几日我便得闲,不如从明儿起就叨扰程宅,来帮你解惑。” 程鱼暗暗叫苦,最后挣扎道:“明天第一天,慢慢来?我今晚要和先生去夜观星象,明早晚点,多睡会儿!求你了,子初兄长!” 魏凉想了想,点头,然后低低说了句:“我明日巳时来。” 这句放得低,程鱼没听到,她正在扭头催钱蹊快些吃,于是另一边的姜儿发愣,这句说给谁的? 难不成是自己? 姜儿拿不准,权当耳聋,专心挑桌上的枣糕吃。 魏凉见她没反应,于是也伸出箸来,挑那碟枣糕,姜儿初时没当回事,他挑哪块,她就挑另一块,不与他争。 结果少年的玉箸还起劲了,咻咻咻,动作奇快,把一碟糕全夹进了他的碗。 姜儿终于微怒,抬头,瞪那故意抢食的。 没想到在和她目光碰触的刹那,魏凉一笑,竟有几分开心。 姜儿蹙眉,莫名其妙,低下头再不理他了,晚膳很快用完,程鱼激动的撵了钱蹊往外跑,夜观星象去了。 倏忽间,原地就剩下了两人,旁边虽有乌泱泱的仆从,但总归是大眼瞪小眼。 魏凉猛地起身就走,差点撞翻碗碟。 “送贵人。”姜儿客套后就收回视线。 她还回味着今晚的相识,一见就见到两个大人物,也算是平生之幸了,当然不包含后来送树枝的。 “清平君,蹊,据说取自《史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又字子言,好名,好字,好人。” 姜儿掩不住的欢喜,像她这种身份,能与名君子或者程家女交友,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忽的噔噔几声,都走到门口的魏凉倒转了回来,冲到她面前。 “我叫魏凉,字子初,取自《列子》日初出,沧沧凉凉,意思是……”魏凉一连道。 “绿水巷也是念过书的,妾知道。”姜儿打断,刚才的欢喜劲都冻住了,“再说了,贵人已经告诉过妾了。” 魏凉这才满意,转身离去。 姜儿挑眉,这个小将军,既然跟她不太对付,那她就要逗上一逗了。 于是翌日,姜儿果断在榻上绵到了未时。 距魏凉所说的巳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姜儿实在觉得饿。梳洗好出门,一眼就见到魏凉坐在院子里,在擦洗长刀。 “给贵人问安。”姜儿规规矩矩的行了礼,略过他要去找程鱼。 魏凉一把抄起长刀,二话不说,虎虎生风的在院里耍起来,英姿勃发白衣飞,好个英雄少年。 姜儿吓了跳。目光停在刀刃残留的皂角沫上,是不是太急了点? 她扭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却没想身后还加上吟唱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注2)!” 少年豪气入云,合着刀声破空,云光日影激荡。 姜儿却掏了掏耳朵,声音太大,吵。 习武之人是不是中气都这么足?她要站近点,能把心震出来。 实在耳朵忍不了了,姜儿生起报复之心,她停住,拿出绿水巷的本事,回眸一笑。 “小将军,别累着了呀……” 这一声捏着嗓子,娇入了骨。 花影里那一笑,媚态酥了魂。 然后姜儿转身就走,身后再无动静,或者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姜儿找到程鱼的时候,后者刚用膳,也不知是早是午。 “给贵人问安。”姜儿噙笑行礼。 “都说了不要叫贵人!子沅,随了他魏家的字辈,取自《九歌》沅有芷兮澧有兰,叫我子沅就好!”程鱼拉她坐,连声叫人加副箸。 姜儿心头一热:“贵……待妾真好。妾只是伶,能得程家女如此珍重,何德何能。” 注释 1.诗:《诗经》最先称为《诗》,或取其整数称《诗三百》,西汉时,儒学兴起,被奉为儒家经典,才被称为《诗经》,并沿用至今。 2.岂曰无衣:出自《诗经·秦风·无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燕国 说着,姜儿就要下拜,程鱼扶起她,大笑:“要讲尊卑那一套?在程家我说了算!那套不管用!” 顿了顿,程鱼正色,目光缥缈起来:“我这几年跟着先生走过很多地方,见到的人啊,是超出了仕庶定义的有趣,看过的风景啊,是远过了民间庙堂的精彩。所以姜儿,你做姜儿就好,我也做子沅就好。” 姜儿眼眶都红了。执意要给程鱼一拜,郑重的唤了她,子沅。 她或许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一声子沅,向她如同永夜的命运,伸出了手。 当然都是后话了。 这厢,姜儿落座,程鱼推了枣糕过来:“昨儿见你喜欢吃,今天叫小厨房多做了。” 姜儿道谢,想了想:“只有你我用么?” 程鱼看了眼园子,生疑:“你没见着子初兄长?我以为他跟你一块儿过来呢!” “路过……他在园子里练武。”姜儿回答。 程鱼更疑惑了:“还在练?不会呀,他已经练了一上午了,方才要了清水皂角,都开始擦洗刀了。” 姜儿不说话了,低头用饭。程鱼叫奴仆去叫魏凉,笑他是个武痴,耍起刀来不觉得饿。 “景吾君让妾随子沅学礼,我们何时进学?”姜儿又问。 程鱼大笑:“那就是个幌子!说了,明面上是学礼,实则是抬你身份!姜儿以后要做夫人了!” 姜儿顿时脸红到了脖颈。 《周礼》载:“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诸侯国无天子,王至尊,故王后为最高阶,余者同周礼。御妻为最低,夫人仅次于后,以正宫闱,绵延子嗣。 “好啊子沅,妾敬你友你,没想到你拿妾打趣!”姜儿佯怒,想斥责几句,却话没说完,自己就心虚了。 脑海里浮现出那青衫翩翩的君子,脸的颜色就出卖了自己。 春风拂面的笑啊,真的看向她时,能把她的心都给炼化了。 是,她才十五岁,刚刚识得情字笔画,就遇着了最高明的猎人,于是如飞蛾一般,奋不顾身的扑去了。 而魏凉擦着汗进来时,见到的就是姜儿满脸娇羞的一幕。 “子初兄长!菜都凉了,快坐!我还以为你早就练完了呢!”程鱼笑着招呼。 姜儿连忙拍拍脸,把红晕压下去,自然这个举动没逃过魏凉的眼,反正打他进来,目光就往她瞄的。 魏凉一声不吭。坐下,取箸,风卷残云的先把那碟枣糕吃完了。 等姜儿反应过来,碟里渣都不剩了。 程鱼哭笑不得:“这么饿的?那是姜儿喜吃的!幸亏了我叫人多做了,来人,再上一碟!” 新的枣糕呈了上来,姜儿以为魏凉也喜吃,遂不与他争,然而魏凉的玉箸就再没碰过,让姜儿觉得莫名其妙。 吃了片刻,魏凉喊热,把外袍脱了下来,程鱼看到他里面穿的半旧衫子,一讶:“上次我送给子初兄长的青锦呢?那料子是吴国来的,有春水般的色泽,京中正时兴呢!” 魏凉想了想:“送给兄长了。” 程鱼细瞧他身上料子,无彩绣,无光泽,就是庶民都能穿得起的布,棉软是棉软,但太不起眼。 也是王城名门中,找不出第二人了。 程鱼无奈:“又没让你裁一寸千金的衫子,不过是稍微符身份点,别在外丢了魏家的门楣。” 魏凉疑惑:“还能穿啊,我都洗得干净,天天换的!” 程鱼鼻翼微动,又是一讶:“什么味儿?龙脑?” 魏凉解释:“是,我用龙脑(注1)熏衣。” 程鱼叹气:“屈子有词,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君子衣香,芬芳满身,京中贵人谁不用秋兰杜衡,甚至奢靡的用沉香,你倒好,用那龙脑!” 魏凉认真反驳:“龙脑熏衣,避蚊虫,好用得很。” “人家熏衣熏的是香,你是臭!”程鱼彻底没了法。 魏凉闻了闻自己,余光瞥到在捂鼻子的姜儿,争辩:“哪……哪有臭!好男儿志在天下,战场杀敌卫家国,去讲究那些作甚!” 程鱼和姜儿同时沉默。 魏凉局促之色愈浓,提高音调:“我魏凉……我五岁举刀,六岁驯鹰,我魏凉……我……” 他结巴起来。 顿住,灌了几口酒,才续道:“我魏凉七岁随夫子念经史,习诸子,八岁百步穿杨,王赐名刀,十一岁释兵法,通孙子,十二岁王召进殿,与群臣弈……” 这少年不知突然摆什么谱,卖哪门子的王婆瓜,越说越自信满满,直接从五岁罗列到了十八岁。 完全没注意到姜儿掏了掏耳朵,将座位移开了一丈远。 燕宫,铜雀。 侍卫们看着姬照走来,也纷纷后退了一丈。 “请通传,照来拜谒安夷君。”姬照走进,谦谦和和的一礼。 侍卫们纠结:“景吾君,安夷君正在午憩,说了不见客。” 姬照笑笑:“也是,安夷君身子不太好,多休息应该的。那照便在这等候,待安夷君起了,再烦请通传。” 言罢,姬照真的从容站在门口,神态平静的等起来。 一国封君在门口被晾下了。 这番场景着实滑稽。来往的臣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末了只能叹一句,参商胡乃寻天兵(注2)。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了,日晒当空,姬照的衣袍被汗水浸透,他却脸上找不出半丝异样。 侍卫们面面相觑,暗中琢磨:“安夷君不愿见景吾君,跟我们下了死命令,意在让景吾君知难而退,但如今这么晾着,更不是办法啊。” “你管呢,虽然安夷君身子不好,但只要他还是一天的太子,咱们就得听太子的!”侍卫中有机灵的下了决定。 于是一个半时辰,两个时辰过去了,姬照还在门口等着。 他的身子已经摇摇晃晃起来,脸色发白,目光却是坚定如石,让人轻瞧不得。 看戏的臣子们围了一圈,好事的还下了注,赌此事如何收场。 燕,可以追溯到的最早家谱,载,始于西周初年,南阳姬氏,姬岐。 岐初无名,及娶杨家女,步入名利场,逐渐成为一方势力,八百年代代显赫。 西周朝亡,诸侯割据,南阳姬氏趁势称王,建立燕,尊姬岐为太祖。 注释 1.龙脑:类似樟脑,除虫防潮,但是味道……恩,就是我们的小将军用樟脑熏衣。 2.参商胡乃寻天兵:出自李白《相和歌辞·上留田》,就是兄弟相争的意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布局 至如今,燕王姬镐,王后程姬,王后无所出,燕王膝下最受关注的儿子有两个。 一为长,隆乐夫人芈姬所出,姬烈,字子盛,封安夷君,正是燕太子。此子身子不好,每况愈下,才令燕宗室权衡,把姬照从卫国要了回来。 一为少,管氏所出,姬照,字子明,封景吾君。管氏早殁,七年前,十三岁的姬照被送往卫国为质,如今刚刚回国,就是一出相煎何太急了。 两个半时辰,三个时辰过去了,姬照终于咚一声栽倒,昏死过去。 侍卫们慌了,手忙脚乱的将其抬走,传唤医官,铜雀宫乱起来。 姬照睁开眼的时候,一眼看到药炉边的魏沧,不算意外。 “让将军为照亲自煎药,照何德何能。”姬照挣扎着下榻要谢,被魏沧制止。 “景吾君好好歇着。”魏沧提了罐子滤药,沉声道,“我那弟弟做过王室的伴读,此刻屋内便没有外人,景吾君不必讲外面那一套。” 姬照眉梢一挑:“多谢将军。只是将军追随安夷君,此举不怕安夷君生隙么?” “安夷君来过了,便是他让我留在此地,算他聊表歉意。”魏沧端了药碗过来,话锋一转,“……景吾君怕是早就醒了。” 顿了顿,魏沧微眯了眼:“您不见安夷君,是姿态做足,惹来王上同情?还是出刚才门口的气,让景吾君一直背着不友之名?无论哪条,您都赢了。” 姬照直视魏沧,一笑:“如果我说是呢?” 魏沧放下药碗,语调微冷:“刚才医官诊过了,说景吾君本就风寒未愈,这才门口站了站,就能昏过去……如果我没猜错,只怕风寒,也是景吾君备好的。” 姬照点点头:“也不错。我昨晚特意在缸子水里泡过,自己染上的。” 魏沧沉默良久,脸色复杂起来:“景吾君真乃……算无遗策。为什么对沧说实话呢?” “建功立业,名留青史,应该是将军的心愿。如果照能助将军一臂之力,将军是否能投桃报李呢?”姬照直白道来。 魏沧脸色一变,大怒:“忠,乃将之魂。景吾君明知我追随安夷君,还用这种话来折辱我,实在让沧失望!” 姬照无惧无怒,依然淡淡道:“诚意,我今日拿出来了。将军不必急,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给我回复就行。” 魏沧冷哼一声,转身要走,临到门口顿住,加了句:“景吾君坦诚相待,倒不失为君子,沧也不能不义。今日沧听到的,不会告诉安夷君,但今后,请景吾君好自为之。” 言罢,魏沧就忿忿离去,姬照看着他背影消失,脸上慢慢浮起了冷笑。 魏沧,字子阳,燕大将,戎马半生,胜战无数,在朝堂在国人心中,都占有无可替代的份量。 所以将门魏家,魏沧本人,他姬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姬照收回视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札,上面记满了字。 年十五,未经人事。 喜食枣糕,金丝小枣。 擅歌舞,绿水巷头部伶。 衣美,熏香,慕风雅之道。 …… 姬照伸出指尖,滑过一条又一条,最后停在某处胭墨勾圈。 燕相姜攸女,名朝露,母早亡,五岁,攸弃,送为伶。 “姜攸,你也会有这种把柄。”姬照指尖在卷页掐出了白印,一笑,眸深如海—— “姜朝露,我收下了。” 程宅,桃李艳。 姜儿已经来了好些天了,学礼是无从学起,程鱼说让她当做客,休息休息玩玩,日子是真潇洒。 程鱼眼里只见得钱蹊,一天撵着他跑,游个山寻个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魏凉倒是经常来,程鱼在,他就教她念《荀子》,程鱼不在,他就各种给程家长辈送东西,今天一车帛表孝心,明天一箱宝表敬意,反正天天见。 “子初不必每日送礼,你自幼忠孝,我们都知道!”程家长辈们哭笑不得。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注1)!” 魏凉拍着胸脯朗诵,又瞥了眼后宅的方向,加了句:“魏家新得了一件仙鹤尊,明日子初再给诸老送来。” 长辈们不必的话还没出口,魏凉就告辞离去,走到门口,看到坐在朱红游廊下的女子。 “小将军这就走了呀……”姜儿拖长语调,声若娇莺。 她每天都等着魏凉,故意的。 哪有人送礼天天送的,真怕家底太厚了不成。 所以她觉得魏凉傻气,反正自己在程家闲也是闲,便故意逗他,权当个乐事。 绿水巷的女伶,一打就是七寸。 魏凉脚步一踉跄,虽然每天都这样,但他还是没锻炼出什么,明天又能鬼迷心窍的来。 姜儿愈发憋笑,看少年也十八岁了,名门间的玩法多的是,这人怎么还一尘不染,跟块璞玉似的。 不,不是玉,是石头。 她遂腰肢一扭,脚尖一双红绣鞋,颠儿颠儿的,一踢满地的桃李落花,向少年扬去。 花瓣缤纷,趁势风起,如朝霞般向少年笼去。 魏凉下意识的拔出长刀,一阵砍杀,花瓣落满刀刃,肩头,和他眸底层层荡开的涟漪。 姜儿大笑起来,明明生得那般模样,笑声却这般天真,毫无矫饰的露出一圈碎米牙。 魏凉慌忙收刀,瞪向飞花里大笑的女子,视线对上的片刻,她也不回避,灼灼的看他,一歪头。 “呆子!” 魏凉咻地转身,就往门外走,没留神,砰,撞上了柱子。 姜儿笑得更开心了,待少年背影消失,她鼻翼微动,一滞。 香的。 魏凉竟然不用龙脑熏衣,而改用熏香了?还是名门中最奢靡的沉香,确实芳洁清雅。 果然,魏家的家底厚,不怕败。 第二日,魏凉没来送礼了。 听说把自己关在静室,不停的抄《礼记·中庸》,所谓慎独、慎染、慎微、慎初、慎终也。 好在程鱼回来了,程宅热闹起来。 程鱼一进门就拉住姜儿,连珠炮似的:“姜儿,你猜我这几日去了哪儿?嘿,我跟着先生拜访了师秋,那位闻名诸国的琴师!你不知道他有多难见,师父和我一连去了十趟,他才开了柴扉门!” 姜儿好笑:“子沅才回来,风尘仆仆的,先坐下歇口气,再说予妾听不迟。” 程鱼连道如是,放了包袱,换了常袍,给自己和姜儿煮了茶,就开始满脸红光的说来一路奇遇。 注释 1.父兮生我:出自《诗经·小雅·蓼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吹埙 什么拜访师秋,什么听琴论乐,高山流水遇知音,昆山玉碎凤凰至,听得姜儿入神,思绪都跟着飞了。 程鱼所见的世间,她想都不敢想,自打五岁被送入绿水巷,她这一生就被命运困住了。 “真好呢……”姜儿呢喃。 “也不尽得都好,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其中的辛苦旁人又见不着。”程鱼安慰她,拿出一个奁子,转了话题,“你看,我给你带了礼,师秋那儿求的埙,他自己做的,音色最好!” 姜儿瞧那埙,目露尴尬:“妾不会吹埙。” 程鱼一愣:“伶,歌舞诸艺为生者。姜儿居然不会吹埙?” 姜儿不好意思的笑笑:“绿水巷中多靡靡之音,埙音太过朴拙抱素,所以妾等没有学。” 正这时,脚步声传来,魏凉走进堂中时,一袭锦衣落满春光。 程鱼惊喜,迎上去:“子初兄长,听说你好久不来我程宅了!” 顿了顿,她周身一打量,打趣:“难道回去开窍了不成?第一次着重衣饰了,啧啧,苏吴的料子,瞧这光泽!” “子沅回来了。”魏凉抱拳,看了眼奁子,“我会吹埙。” 说这话时,他腰杆挺得格外直,脸上压不住的得意。 姜儿想了想,会吹埙,是正在武将中间时兴么?不然那得意劲儿,跟上阵杀敌二百似的。 “是了,忘了子初兄长会吹埙,那这个埙就转送给你。”程鱼拊掌称妙。 这时,门口传来钱蹊的声音,带了责备:“让你先行一步,是回来向长辈们报平安,不是让你回来先歇着的!” 程鱼一抬头,燕子般的飞了过去:“先生!小十三听话啦!这就去!” 钱蹊看到魏凉和姜儿,远远的揖了揖手,目光转回程鱼,无奈:“就跟我一块儿去,真是的,愈发没规矩了,偷懒倒是愈厉害……” 二人说话间远去,屋里就剩下了姜儿和魏凉。 魏凉有点坐不住,起身,跟着程鱼走:“我也去拜会一下程家长辈,送,送礼。” 姜儿哪能轻易放了他,抿嘴一笑:“小将军会吹埙?” “自然。”魏凉回答,下颌一扬。 姜儿走进,仰起小脸看他,眉眼盈盈:“不知妾是否有幸,听君一曲?” 魏凉噔噔后退两步,不敢看:“也,也未为不可。” “那就明日巳时,朱红游廊下,小将军莫失约啊……” 姜儿眼波流转,踩着莲步离去,临到门口,扶廊回头,一笑。 魏凉心肝一颤。 他猛地掉头就走,没留神,砰,第二次撞上了柱子。 翌日,巳时,春光好。 姜儿坐在朱红游廊下,绣鞋尖踢着地上的桃瓣,见那少年下马,进府。 她好像从来没认真的打量过少年,有时候脑海里蹦出他的身影,能简化成蛮夫二字。 或许是春风太柔,桃花太盛,姜儿生起心思,就细细的看他走来,目光切切的落到他脸上。 剑眉星目,英姿勃发,眸底那一抹武将的杀气,都是极其干净的,今日不知怎的特意讲究了,丝锦白袍贴合出他精壮的线条,人都说初生牛犊,他却更像长腿长身的豹子。 走路铿锵,腰杆笔直,是他自己立在天地之下,都能把自己立成一把刀。 姜儿唇角一勾,石头也不算呆的。 只是余光瞥到他的乌靴鞋底,鞋底都刷过了,泥点都没。 得,还是呆。 魏凉在她身边坐下来,取出埙,低头问她:“你想听什么曲子?” 姜儿行了个礼:“多谢贵人了,就听贵人拿手的。” 魏凉点点头,执埙在唇,徐徐吹起来。 乐音悠远,萧萧寥寥,明明是身在繁华王城中,却若魂飘白芦汀州岸上,风一吹,芦花瑟,茕茕天地间也。 吹埙的少年不再有那将门的利气,瞳仁落霜,白衣江中,又是姜儿不曾见过的一幅画了。 姜儿听出了神,一曲毕,她轻垂眼帘:“什么曲子?” 魏凉攥紧埙,瞄了她一眼:“其实这首曲子有唱词的。” 言罢也不管姜儿应不应,就嗓子一开,唱起来:“蒹葭苍苍……” 才出口四字,姜儿就捂住了耳朵。 中气还是那么足,声音还是那么大,跟唱战歌嘹亮似的。 她哭笑不得:“贵人别唱了,有些曲子不太适合您唱,您告诉妾曲名就好了。” 魏凉打住,有些紧张:“好,曲名是……” 他一顿,话到了嘴边就变得难出口。 “嗯?”姜儿歪头瞧他,似笑非笑。 魏凉更紧张了,暗给自己打气,回道:“《诗·蒹葭》。” 姜儿有一瞬的沉默。 魏凉胆从两边生,脱口:“我,我教你吹埙!” 姜儿摇摇头,笑笑:“妾是伶,绿水巷多靡靡之音,埙音朴拙抱素,不适合。” 话中多了淡淡的哀。 魏凉心头一热,低喝:“我从未轻人为伶!” 姜儿挑眉,半讥讽半戏谑:“名门家的小贵人啊,脸上落的都是日光,风雨潵不到你们身上,乱世映不到你们眼中,这些话未免虚妄了。” “并不是那样!我只是觉得,觉得……”魏凉脸都涨红了,急道,“我魏家世代将门,我打小习武,跟着兄长去军营里历练过。我见过那些将士,有吃不起饭来当兵的,有走投无路来卖命的,心系家国者少,多是微寒所迫!所以我那时就觉得……” 顿了顿,魏凉的脸色异常郑重,看着姜儿的眼眸,一字一顿:“百姓苦,凉,不敢轻。” 不敢,少年用的词是不敢。 明明是王城中能横着走的出身,却对那些活在他们脚下的百姓,说出不敢二字。 姜儿顿时心神大动,几乎要涌上眼眶来。 她别过头去,良久,才复看向少年,伸出手,轻拂去他肩头桃李花瓣,笑了。 “小将军,身有落花。” 这一次,那笑不再有勾人的劲儿,普普通通。 魏凉却觉得比前几次,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是啊,身有落花。 这乱世风雨如晦,人人一身尘埃,独独这个少年,是身有落花。 但姜儿绝不会想到,若干年后,把这个少年拖入蹉跎浊世里的,却恰恰是她自己。 一语成谶。 姜儿的悠闲日子终于到了头。 几个寺人拜访了程宅,将她带入了铜雀宫。 燕王宫,铜雀。 这是姜儿第一次踏入王城宫阙,这个国最尊贵的禁地。 安夷君要见她,寺人话是这么说的,多的解释半个字也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芈姬 姜儿跟在寺人身后,亦步亦趋,只敢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白玉砖地恢弘洁净,镜面一般,她看到自己的绣鞋留下两串印子,臊得她连走路都不敢用力了。 四下极其肃穆,王宫里的空气似乎都是有重量的,压得人心上若悬陀。 安夷君,便是燕王的长子,当今太子,姬烈,字子盛,隆乐夫人芈姬所出。 姜儿想不出自己和安夷君有何牵连,唯一的一点,或许是因为他的弟弟,景吾君姬照?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一声清喝:“站住!” 寺人们行礼,姜儿慌忙跟着跪下,见到前方宫殿的玉台上,站着一名佳人,旁边还有一名少女,身后乌泱泱的侍从众星拱月。 “什么人都敢往子盛身边带?”那佳人冷笑,居高临下。 寺人诚惶诚恐。膝行上前,向佳人低语了几句,姜儿依稀听得两个字眼,景吾君,魏凉。 “实话实说算你识趣……”佳人脸上的笑愈冷,让姜儿头皮发麻起来:“我早就听闻了,宫里传得热闹,故我早早的在此等候,替子盛把把关,省得小猫小狗脏了太子宫的门楣。” 寺人们丝毫不敢拦,佳人一声令下,侍从冲上前来就把姜儿往殿里拖。 姜儿最后看到殿前的牌匾,隆乐宫。 佳人正是安夷君姬烈的母亲,隆乐夫人芈姬。 被狠狠摔到玉砖地面上时,姜儿痛得浑身弓起来。 凶多吉少。四个字回荡在脑海里,她一身冷汗,滴答滴答往地面淌。 殿内昏暗,大门紧锁。寺人们凶神恶煞,盯死人般的盯着姜儿,最上首的隆乐夫人倒是悠闲,挑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待会瞧好了,后宫里的手段,你学着点!” 话是对旁边的少女所说。 少女锦衣华服,气度端庄,就是怯生生的,吞吞吐吐道:“我,我觉得不好……要不要问问安夷君的意思?” 隆乐夫人没好气的瞪她:“问他作甚?他身份贵重,是未来的王,我是他母亲,这些年他吃的穿的,去的地方,见的人,什么东西不是我给他把关的?倒是你。” 顿了顿,隆乐夫人软了语调,恨铁不成钢:“怎么还没长进?你是我芈姓的贵女,迟早要嫁入燕宫的,让你学是为你好!” 少女不吱声了。 隆乐夫人重新看向姜儿,目光瞬间冷若冰霜。 “听说是伶?呵,子盛年少不更事,只能我这个做母亲的,帮他多斟酌了。”隆乐夫人眉眼一扭,向寺人喝道,“检查检查,省得哪点不干净。” 姜儿心里咯噔一下,根本无反抗之力。 七八个寺人手脚并用,跟拔鸡毛似的,将姜儿的衣物往下脱,毫无怜香惜玉,指甲甚至在女子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肌肤触碰到冷空气的刹那,姜儿脑海里轰一声,巨大的耻辱感将她湮没。 恶心,耻辱到恶心。她不停干呕,红着眼向看戏的隆乐夫人尖叫:“我是伶!绿水巷的伶!” 隆乐夫人笑得轻飘飘的:“绿水巷的,烟花行的,你以为在我们眼中,又有什么区别?” 姜儿瞳孔一缩。 她浑身猛地无力,那种深入灵魂的无力,比被折腾得光溜溜的更甚,让她齿关节都哆嗦起来。 是啊,没有区别,她早该想到了。 姜儿丢了魂般,瞳孔扩大开来,她任他们摆布,几个脸跟树皮似的老嬷嬷上前来,翻着她检查什么。 几十个寺人和宫女围观着,目光刺入骨。 姜儿没有任何感觉,如同找不到身子在哪,她只是竭力睁大眼,看着窗外的柳,四月碧玉丝,视线逐渐血红一片。 燕宫,西殿。 姬照负手伫立,也看着那些宫墙柳,听手下汇报:“君上,隆乐夫人把人拿进去了,君上可要动身?” “不到时候。”姬照淡淡道。 手下不解,壮着胆问了句:“一切正如君上所料?” 似乎手下也是心腹,姬照并没隐瞒:“小时候,魏凉做过安夷君的伴读。你想想啊,一个孱弱多病,一个却英雄少年,所以安夷君养成了个习惯,抢魏凉的东西。” 姬照伸手拂柳,翩翩一笑:“我把那女伶送去学礼,程鱼又是魏家义女,宫里人都能瞧出,女伶是要送入魏宅的。加之魏凉和那女伶的几次交道,花间巷里都有风声,传来传去,难免会认为那女伶,会最终是魏凉的人。” 手下恍然:“故世人这么想,安夷君也会这么想,便出手抢人了?而依隆乐夫人的性子……今天这出,恭喜君上。” “别恭喜得太早,还有最后一招。”姬照一字一顿,“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手下敬畏的退下,半个时辰后回来,跪倒:“君上,隆乐夫人在命人查身子了。” “时候到了。”姬照笑意愈浓,然后转身就走。 转身的瞬间,脸上已换了一副焦心忡忡的模样。 “君上,那是后宫!”手下大惊,但男子的脚步极快,人已经不见踪影。 隆乐宫。 姜儿如同身处地狱,世间都是黑的,漆黑一片,又是血红的,甜腥味来于自己的喉咙和眼眶。 是死了么? 还不如死了算了。 姜儿最后剩下的念头,将她这一辈子的悲剧,拉开了序幕。 因为这时殿门大开,随着嘈杂的争吵声刀戟声,一个男子手提长戈,闯了进来。 戈尖,一滴滴血淌。 “景吾君!放肆!!尔岂敢擅闯后宫!!!”隆乐夫人的怒喝炸响。 哐当,长戈被扔在地上。姬照还故意的,扔在了隆乐夫人的座位前,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斜眼一乜。 “我是父王的亲生儿子,夫人不过是枕边人,论罪,父王会偏向哪边?夫人敢告诉父王么?芈姓又如何,这是在我姬家。” 这话说得极为嚣张,甚至,还有股刻意。 隆乐夫人懵了,姬照虽然不服她,但说话从没如此大胆。 她脑子一昏,被彻底激怒了,尖叫道:“怎么?你今日是来英雄救美么?为着一个女伶?还拿你父王威胁我?你疯了,真的疯了!” 姬照根本不睬她,踏着一路春光和血迹,视若无睹的上前来。 他看了眼不着片缕蜷缩在地上的姜儿,扯下外袍,俯身将女子拦腰抱起,然后转身要走。 隆乐夫人的理智,彻底被怒火冲垮了,她尖锐的笑起来:“姬照!你真以为我不敢告诉王上么!擅闯后宫这一罪,我倒要看看是谁有理!王上公正严明,必不会徇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飞蛾 姬照连头也没回。 他看向拦在殿外的将士,两字:“让开。” 将士们心惊胆战,刚才男子是怎么一把长戈,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他们至今心跳都没缓过来。 果如隆乐夫人所言,疯了? 在王宫大开杀戒,连燕王本人,都没这么能翻的。 于是无人敢阻。眼睁睁看着姬照抱着女子,消失在宫墙柳影里。 身后还剩了隆乐夫人声嘶力竭的怒吼,以及她身旁那个少女,凝着姬照渐远的背影,眸底荡开了秋水。 芈蓁蓁的心,便在那一刻,如坠疯魔。 姬照快步回了自己宫殿,将少女放到榻上,手下意识的要去掀袍衫,又转念意识到什么,一时进退两难。 姜儿清醒过来,视线恢复明晰,看到明玉般的面容凝视着她,星眸深处都是担忧和焦急。 稍一动弹,身上各种散架,但被这样凝视着,姜儿并不觉得痛。 “君上?”姜儿嘤了声,转念又沉默。 看来是景吾君救了她,那隆乐宫的风波他是都看全了?比如她被剥光衣服,被肆意检查,想想都觉得难堪。 似是猜到姜儿所想,姬照柔声劝慰:“我来得晚,并未瞧见事情全貌,但这事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姜儿自嘲的咧咧嘴:“君上搭救,妾感激不尽。妾只是伶,值不得君上与隆乐夫人生隙。” “女伶不值得,姜儿值得。”姬照一笑,眸底荡开了光。 姜儿一愣,如见春风来,拂过她心尖,舒服到令人生懒。 姜儿不说话了,低下头去,偷偷红了脸。 太美的笑啊,她简直是半点招架力都无。 “这些我会安排,你现在需要赶紧瞧瞧伤。”姬照眼珠子滴溜溜转,又道,“我去传医女来,殿内没有外人,你不必担心。” 言罢,姬照起身要走,姜儿慌忙拉住他衣角,带了哀求。 “不,不要叫旁人,不要碰我……” 她才刚刚经历了那般羞辱,如今若有外人碰她,她的胃就一阵阵干呕。 “求您了君上,不要传医女,妾回了绿水巷,会处理伤势的。”姜儿裹紧袍衫,指关节攥得发白。 “你既然是伶,这些伤更耽误不得,留下疤痕就完了。”姬照眸光一闪,加了句,“不过单就外伤,我素日有些研究,会一些……” 姜儿思虑良久,最后咬了咬下唇,声若蚊蝇道:“那……妾僭越,有劳君上。” 姬照取了药箱,关上门窗,轻轻脱下那件袍衫,顺着青淤涂药起来。 姜儿头都快低到胸前了。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在大殿里回响,异常剧烈,她也能听见玉漏滴答,嗒嗒,时间过得那么慢又那么快。 姬照的指尖触碰到她光溜溜的肌肤时,她也随着每一次的触碰,身子变得颤抖,期待,滚烫。 她姜儿,并不是什么贞洁当命的贵女,她是伶,但毕竟十五岁还未经人事,这种赤诚的距离,让她在少女的羞耻感下,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悸动。 世间好像就剩下他们两人,很安静,除去任何躯壳和伪装的,见于你。 姜儿偷偷瞥了眼姬照。 男子面色平静,并没有任何风月之色,眉间唯一噙的是担忧,亦是干净又坦荡的。 姜儿那股悸动愈发强烈了。 然而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姬照涂药的手法很是生疏,明显是昨晚才学的。 不过,知不知道又何妨呢,初出茅庐的心,在最高明的猎人面前,早就丢盔弃甲了。 姬照涂好药,找来宫女的衫子给姜儿披上,没想到女子顺势一歪,靠向了他。 姜儿轻轻抓住男子的衣襟,脸颊还不敢触碰到他的胸膛。 她在确认,虽然脸红到脖颈了,但身为女伶,某些大胆也是学的本事。 姬照唇角一翘,伸出手来,将女子拉向了自己,动作异常的熟练。 脸颊触碰到男子的胸膛了,温暖的,宽厚的,令人心安的,姜儿整个人如晒太阳的猫儿,窝成了一团。 “君上……” 她颤抖着,唇齿间婉转出两个字,就多的力气也无了。 殿内安静,春光明媚,窗外的桃花开了,能听见风吹落花瓣的微响。 姬照突然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十三岁去了卫国为质,七年暗无天日,活着都成了最好的奢望。 尤其是那些卫国的公子们,年纪相仿,却能站在日光之下,把他的脑袋用鞋底,踩在污泥里。 “快来看燕国的小狗!”卫公子们嘲讽。 而将他护在身后的,总是先生管栎。 哪怕是卫王当众逼他学伶舞,管栎也能身形如山的,与整个卫国对立。 “不怕,有我在。” 每当这个时候,管栎回头对他一句,云淡风轻的笑。 …… 姬照的目光恍惚起来,他不自觉搂紧女子,梦呓般一句。 “不怕,有我在。” 于是姜儿如那扑火的蛾,飞过去了。 风波远远没有结束。 当天晚上,姜儿是歇在王宫的。 姬照说怕她受惊了,心绪不宁,执意让医女看她一晚,让她歇在宫女所,待翌日好些了再出宫。 然而这翌日,以惨剧开始。 隆乐夫人芈姬将姬照告到了燕王跟前,本来燕王家丑不愿外扬,芈姬却不知怎的,气晕了头,鼓动身后的楚系势力,在朝堂上公然讨公道。 这一下,闹得天下皆知,沸沸扬扬。 燕王的火也上来了,于是在儿子和女人中间,选择了前者。 王以不守妇德之罪,判芈姬黥面,芈姬得知后,不堪受辱,不等讯狱拿人,自己就一根白绫,在隆乐宫上吊死了。 同时,燕王顾念虎毒不食子,将姬照下狱,责擅闯后宫之罪,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问审。 不过几个时辰,生死都落了秤。 还没来得及出宫的姜儿,就在四月的日光下,听了一上午的丧钟,听得自己也如坠地狱。 她魔怔了般的扶着宫墙,跌跌撞撞来到隆乐宫,她看到宫前一身镐素的少女,是那天站在芈姬旁边的。 “求贵人救救景吾君。”姜儿跪下来,开口就是这句。 少女认出她,向她招手:“你过来,我带你看看我族姑,她必是想你了。” 言罢,也不管对方回答,少女抓了姜儿手腕,跟铁钳似的,拖着姜儿进殿,来到昨日的玉台。 隆乐夫人芈姬还悬在横梁上,身子晃悠悠的,春风拂过,脚尖颤巍巍的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蓁蓁 姜儿一声尖叫,慌忙挣脱着出来,少女却根本不容她反抗,指尖甚至掐入她的肌肤,死死的拽她到跟前。 “你看,我说,我族姑想你了,我特意让奴才们别急着收敛,就是想让她见见你,我知道你会来的……你看着她啊!” 少女语调诡异,声音在大殿里渗,比殿外那些哭声更吓人。 姜儿心肝俱碎,脑子都吓得晕乎起来,少女猛地抽手,掰住她的脑袋,逼着她直视晃悠悠的芈姬。 姜儿被迫与那张死白的脸对视,心跳几乎静止了。 “后宫的女人,今天活着不代表明天能活着,你知道为什么么?”少女轻问。 姜儿拼命摇头。 “因为后宫啊……”少女咯咯一笑,“吃人。” 后宫吃人。 姜儿浑身一颤,仿佛无形中有刀落,砍断了她脖颈。 于是接下来她用一辈子,去成为了这四个字的注解。 一语成谶。 “景吾君救了你,他看上你了?你为他求情,也是看上他了?”少女继续耳语,语调温柔。 姜儿脸一烫,想否认,没想到少女指尖猛用力,将她的脑袋往后一拽,逼她看着自己,那双充血的眸。 “告诉我,是或不是。”少女一字一顿。 姜儿头皮都要被拽掉了,吃痛道:“妾……妾愚钝,但景吾君于妾有恩,妾自然要为他奔走……君上因芈家入狱,若芈家出面,或能轻判……” “那我族姑的死呢?”少女反问。 姜儿凄凉笑笑,笑她,也笑自己:“后宫吃人,贵人不是都自己说了么?还来责问妾作甚。” 命若琴弦,身不由己。后宫的女人,绿水巷的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少女瞳孔微缩,忽的也笑了:“不错,所以大家都疯了……我决定了!” 姜儿没明白。 但见得少女俯身,凑近她的眼,天真无邪的咧嘴:“《诗》曰,逃之夭夭,其叶蓁蓁。我叫芈蓁蓁,我会成为景吾君的女人。你叫姜儿是么?以后,我们会在一起玩儿了。 姜儿拼命挣扎起来。 这次,芈蓁蓁放开了她,吩咐手下:“把她关起来。我倒要看看,景吾君……不,是我的男人,对她上心到什么份儿上。” 旋即姜儿就被笼上麻袋,最后见到的一幕是芈蓁蓁回头,笑得灿烂。 “你放心,会有人救景吾君的。因为我,会是新的芈姬。” 然后姜儿的世界就陷入了黑暗。 景吾君姬照在讯狱没关几天,就被放出来了。 据说是将军魏沧求情,判个笞刑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毕竟是家事,又事涉后宫,没必要闹得举国喧嚣。 燕卫关系紧张,燕和卫注定了会有一战,燕王姬镐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卖魏沧的情,遂准了,嘱魏沧安心备战。 尘埃落定,看似是皆大欢喜,却更多的暗流,已经在酝酿了。 魏宅,将门高第。 魏沧停下手中的长戟,擦了把汗,瞪冲到跟前的魏凉:“说了,这些事你不要管,你还未弱冠,好好学文习武要紧。” 魏凉也瞪他:“兄长请回答我!您是追随安夷君,却公然出面为景吾君求情,是不是和前几天来访的芈家有关?” 魏沧不满:“是又怎样?朝堂上的事,你还乳臭未干,少知道点是为你好!” 长兄如父。 他和魏凉同母所出,但他比魏凉长了二十来岁,从小帮着长辈管教弟弟,学了一手的“严父”,好在魏凉也争气,对他也敬如“严父”。 但严父嘛,心也是肉长的。 魏沧软了语调:“朝堂上要变天了,你不要牵扯进来。” 魏凉咬了咬齿关,吐出句:“因为隆乐夫人一事,安夷君失宠,芈家放弃安夷君,要支持景吾君了么?” 魏沧踌躇良久,最终决定告诉魏凉实情,既然要变天了,就没人躲得过。 “隆乐夫人是安夷君母亲,这一去,安夷君悲伤过度,身子不行了。我得为魏家打算啊,正好芈家换人,新的芈姬派人找到我,说互相卖个人情,以后万一景吾君上位,彼此都能和睦。” 顿了顿,魏沧看了眼魏凉,加了句:“虽然你做过安夷君的伴读,但如今要识时务,以后多往景吾君那儿走动,活络活络。” 魏凉沉默。 当天晚些,他确实去往景吾君那儿走动了,但活没活起来,还僵到不行。 姬照看着跪在堂下的小将军,黑脸。 他还从来没见过人,拜谒的帖子真是一句:遵兄命,来活络。 “子初打算怎么活络?”姬照开口。 魏凉规规矩矩的一拜:“听闻君上贵体抱恙,兄长托我带了些军中用的好药,最是奇效。” 言罢,有寺人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玉盒,姬照打开来,也是规规矩矩的好药,专门治笞刑的。 他没了兴致。君君臣臣那一套,他养伤期间,朝上有份量的人都来了一遍,他的西殿车水马龙,都是大同小异的做派。 “请子初替我多谢魏将军。”姬照阖上玉盒,看着魏凉低垂的脑门顶,话锋一转,“还有,再替我带句话,就说……魏将军是个聪明人,我很欣赏。” 魏凉眸光一闪,没吱声。 姬照的意思应该是指芈家。魏沧卖给新芈姬人情,芈家与魏沧的立场言和,审时度势,是聪明人。 突然,姬照又一句,噙了意味深长:“隆乐夫人一去,安夷君的身子就更不好了,芈家倒戈我姬照,子初以为如何?” 魏凉千万个念头闪过,淡淡应道:“凉未弱冠,未入仕,朝政之事,不便多言。” 姬照轻笑:“看来子初也是个聪明人。” 魏凉面无表情,客套后告辞,可临到门口,他顿住,有些话终究是忍不住,决定问出来。 “臣斗胆,臣听闻景吾君擅闯后宫,所救乃一名……” “如果是这件事,子初就没有问的必要了。” 姬照打断,在魏凉回头看来的瞬间,日光落入他眸底,化为了一片漆黑。 “君上或许还不清楚,臣所问何人。”魏凉蹙眉,能感到空气温度降低,起了异样。 “不,我知道。”姬照再次打断,似笑非笑,“所以我才要告诉子初,这件事和你无关,不,准确来说,是她,和你无关。” 魏凉心跳一滞。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她不是君上的玩物。” 言罢,他转身就走,丝毫没给姬照回答或解释的机会。 这种举动出现在王宫,极其不符礼数,甚至可以说,嚣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冷落 姬照眉梢一挑,脱口而出。 “她是我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我的。” 话音刚落,姬照愣住了。 似乎完全不相信,话是从自己口中出来的。 魏凉根本不睬,径直踏着日光出殿,背影消失在宫墙深处。 当然身后还跟了一群寺人公鸡般尖叫:“魏小将军岂敢在大内放肆!” 晚些,姬照将这件事说给芈蓁蓁时,后者笑得清脆:“果如京中人言,魏凉是个直肠子。” 姬照持了并州剪,将屋中的烛台点亮,没说话。 芈蓁蓁看着灯影里如玉的面容,话锋一转:“真好看……所以那个女伶,便是这般上心了。” 姬照放下剪子,给烛台盖了纱罩,然后回头来看女子,烛火在他眸底静静跳动。 “……现在在你房中的,不是我么?” 芈蓁蓁脸上浮起少女的娇羞,她伸出指尖,一勾姬照的衣带:“君上,你知我对你心意,但你对我心意,是否一如?” 姬照没有抵抗,靠近,握住女子的手:“《诗》曰,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之子已在此,如何有伪。” 芈蓁蓁看着近在咫尺的儿郎,想到那天见他提着一把滴血戈,神佛不惧的来救人,她就见到了自己的神佛。 这辈子,她觉得自己完了。 “但愿我芈家的选择没错,但愿我芈蓁蓁的选择无悔。”芈蓁蓁噙了淡淡的忧伤,反手握住男子的手,“君上,莫负我。” “照,岂敢。” 姬照凑近芈蓁蓁耳畔,哑着嗓子一句,女子浑身就软了下来。 姬照趁势揽住女子腰肢,落入了如云般柔软的锦衾里。 ……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注1) …… 芈蓁蓁痛得叫出来,姬照一把捂住她的嘴,盯着她迷醉的眼道。 “她在你那儿?” 芈蓁蓁喘着气,从男子指缝间回道:“君上……现,现在……好像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回答我。”姬照重复,他眸起风雪,竟然清醒如常。 “是……妾明天就放了她……子明,不要停……”芈蓁蓁稀里糊涂的搂紧姬照。 姬照挑眉:“你叫我什么?” “子明啊……君上不是字子明么……照者,明也……”芈蓁蓁玉体婉转,娇道。 姬照目光一寒:“放肆。” 简短的两个字,却带了上位者的威压,也是奇了怪了,这个时候还能这种语气。 芈蓁蓁哪里管得许多,急着点头:“好好好,不叫就不叫,都依君上的……君上……” 姬照这才不追究,动作熟练的一用力,满室春光荼蘼。 芈蓁蓁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在她忽略的视线里,姬照的脸都因本能而泛红,滚烫,燃烧了,他的眸底却一片平静,冷漠,如同死水。 …… 姜儿回了绿水巷。 她看着墙头那株枇杷树,满树金黄,枇杷结得诱人。 好似转了一圈,一切都回来了。 然而又好似什么都不一样了,于她是,于她的命运也是。 她记得那天被芈蓁蓁放出来,后者从髻间取下一枝簪,扔在地上,说赏她的。 簪子砰一声,落在她脚尖前。 姜儿咬了咬唇,俯身捡起,依稀听得芈蓁蓁冷笑,果然是个玩物罢了。 姜儿没争辩。 她是伶,又不是铮铮铁骨的贵女,绿水巷的规矩,有人赏,就得拿着。 不过姜儿转身就把簪子当了,给自己做了身新衣裳,用的是名门间正时兴的青锦,有春水般的光泽,价值不菲。 然而日子似乎出了意外。 她去程家学了趟礼,又往铜雀走了遭,还得景吾君擅闯后宫相救,她姜儿的名字,已经在行里火得一塌糊涂。 绿水巷的嬷嬷见了她都打个千,更别说旁人,一分恭敬两分谄媚的,请她苟富贵,勿相忘。 于是就没人指名她了。 是景吾君上心的女人,普通寻花问柳的仕庶,谁敢和景吾君抢。 而伶,没有人指名,就没了钱财来源,顾影自怜又不当饭吃。 姜儿从没想过身为头部伶,自己的生活能陷入困顿,她的门庭冷落到落灰,日常就是一个人坐着发呆。 看着同僚莺莺燕燕,听着隔壁热热闹闹,姜儿只能盯着铜漏,听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在房里回荡。 直到这一天,时隔多日终于有人指名姜儿了,她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如果名字没记错,应该叫姜夕英。 姜儿警戒的缩在门槛边,那日姜夕英疯癫的举动,她想来都还浑身抖,今日他虽不曾醉酒,风度翩翩的样子,她还是本能的,觉得不妙。 “怕我吃了你?” 姜夕英对伶巷轻车熟路,自己斟了茶,传了小食,坐在案边似笑非笑的瞧姜儿。 “贵……贵人想听什么曲,想看什么舞?”姜儿还是按规矩来。 姜夕英头一歪:“难道只能听曲,看舞?” 姜儿脸冷:“寻常人只能听曲,看舞,若想其他的,只能做相公……” “捧你要多少金?”姜夕英打断,确实是懂的。 “捧一个伶,又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与相公结缘,也得讲两厢情愿。妾非烟花行,贵人莫弄错了。”姜儿小脸愈青,话锋一转,带了嘲讽,“不过姜儿记得,那日乌衣巷中,见得贵人眠花卧柳,怕已经是旁人的相公了……” “那你给我几日,我去遣了那边。”姜夕英又打断,一笑,“还有两厢情愿?” 姜儿正要回答,忽见得男子起身,一片阴影向她扑来,咚,背部砸到竹地板时,痛得姜儿脑海都震荡了片刻。 男子撑在她上方,没有进一步动作,就那么看着她,眸眼微眯。 姜儿没有动。 虽然这个姿势很尴尬,但她又不是贵女,八面玲珑若有若无才是她在绿水巷所学。 “要怎样……才算两厢情愿?” 姜夕英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是赠予你溱与沩的芍药么,是期你于城隅或者蔓草泠泠的山间么,还是每晚为你吹奏彤管,向你倾诉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姜儿脸一热,又一冷:“多谢贵人错付。” 拒绝很直白。伶,到底也是有骨头的。 注释 1.野有死麕,白茅包之:出自《诗经·国风·召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冒犯 “你不愿?”姜夕英想了想,然后深情的神色迅速扭曲,“可惜了,我本来还想温柔点的。” 姜儿心里咯噔一下。 就听得衣衫嘶拉几声,冷风吹得肌肤发青。 姜夕英的力道根本不容抗拒,身形小山似的,任何去路都封死,姜儿拼命挣扎起来,可旋即嘴唇也被捂死,只能呜咽。 “……找到你了,找到了……” 姜夕英瘆人的笑起来,目光火热又茫然,跟个疯子似的,看得姜儿瞳孔扩大。 岂止是疯子,还刚从黄泉里爬上来。 姜夕英看到女子雪肤上那一个烙印,是他在乌衣巷烙的,他神色又一变,变回了那副深情的模样。 他俯下身,向烙印上轻轻一吻,梦般的呢喃。 “我和你,才是世间应该牵连的命运……注定了要纠缠的……我亲爱的妹妹……” 话说得太低,姜儿没听清,或者说她已经被吓懵了。 朦朦胧胧中感到男子的手往她腰下一抬,绿水巷学过的东西让姜儿陡然清醒,拼了命的尖叫起来。 不多时,门被从外踹开,嬷嬷带着五大三粗的武夫进来,气势汹汹的摔开姜夕英。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绿水巷不是烟花行,贵人若想破规矩,就别怪妾等僭越了!来人!”嬷嬷护在姜儿身前,武夫们抄起了笞板。 姜夕英慢悠悠的穿好袍衫,斜着眼瞧:“若我就要破规矩呢?” 嬷嬷挺直腰杆道:“贵人若执意,妾等就去请魏小将军……” “不必!”姜夕英一个激灵,神色清醒过来,忙不迭辞去了。 姜夕英憷魏凉,城中人人都知,果然是老鼠见了猫。 嬷嬷转头来看姜儿,叹了口气:“妾如丝萝,愿托乔木,伶就是这样的存在。你也十五了,该找个人捧了,绿水巷没法护你一辈子。” 丝萝,永远的攀附之物。 当晚,姜儿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敢想的不敢想的都搅成一团。 翌日。她却大清早的被吵醒了。 绿水巷异常的喧嚣。 激动的尖叫声闹得姜儿头疼,她打开门,见到了能让她怀疑是眼花的一幕。 女伶们倾巢出动,乌泱泱的围了巷子,带着怨气的其他客人也挤了个满,还有看戏的百姓或者其他巷子的,将这片喧嚣炒上了巅峰。 分开这一片人山人海走来的,正是魏凉。 白衣纶巾,英气勃勃,他的眉眼其实是生得极好看的,只是素日板得太过,跟死士要上战场似的,就能让人忽略。 于是他走在这烟花之地,也是腰杆直,脚步正,对周遭的热浪一概不闻,径直朝姜儿的房间而来。 “魏小将军逛伶巷了!!!” 众人跟见鬼似的,热泪盈眶,奔走相告。 砰。魏凉目不斜视的进屋来,反手关上门,屋内顿时安静,剩下二人相对。 “小将军……来逛伶巷?”姜儿确认了遍,想到上次魏凉去捉姜夕英,提刀砍了梁柱,他更像是来找茬的。 魏凉点点头,四下一瞧,摸了摸鼻子:“我……我应该坐哪儿?” 姜儿噗嗤声笑了,这是她熟悉的魏凉,逛伶巷第一次不假,还是呆,也不假。 “小将军随便坐,您既然指名了妾,就交给妾。”姜儿去煮茶,戏谑的加了句,“……别紧张。” 魏凉轻咳两声,寻了地儿坐下,看着女子给他斟茶,备食,有意无意的抬手间衣袖落,露出嫩藕似的玉臂。 他有点坐立不安。 兵法有言,速战速决,果然还是在理。 “子菊昨日冒犯你了?”魏凉开门见山。 “子菊?”姜儿一愣。 “就是姜夕英。”魏凉解释,“屈子有词,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名夕英,字子菊。只是姜夕英不喜这个字,所以不常有人唤他。” 姜儿垂下眼帘,沉默。 魏凉加重语调:“我听说了,昨晚打过他了。他这人清醒的时候不坏,发起颠来谁都拿他没法。他打娘胎里带了病来,改不了的。” “他改不了的,我还躲不了?”姜儿眉梢一挑。 魏凉下意识答道:“拒指名……” 姜儿又气又笑,打断:“拒?虽说妾等是伶,但若姜夕英执意,绿水巷都能拆了,妾还能拒?他是丞相嫡子,王上都得给他脸,妾等还真敢拔老虎的须?” 顿了顿,姜儿嘲讽愈浓:“你们这些名门世家的贵人,绿水巷的,烟花行的,在你们眼中有区别么?妾等不过最后有那么一分自矜,在你们那里都成了欲拒还迎的趣味,有什么当过真的?若计较起来,命都保不住,还敢拒?” 姜儿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小脸都涨红了。 然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魏凉眨巴眨巴眼,也听愣了。 愤怒的她,冷笑的她,悲凄的她,都是他不曾见过的。 屋内寂静了很久,直到炉子上的茶水滚了,咕噜咕噜,打破了僵滞。 姜儿斟茶灌了一盅,平复了心绪,后悔起来,自己刚才是发哪门子癫? 那股冲意来得莫名其妙,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就算上头了,也不该冲魏凉发。 他又没惹着她。况且,身为一个伶,冲贵人们发火,不是把自己生意往外赶么。 姜儿张张嘴,想道歉,可就是说不出口,她也不知怎的,面对魏凉就没了顾忌,什么话都能往外跑。 魏凉察觉到她的尴尬,避开视线,回道:“这些见解凉也是第一次听说。魏家家风甚严,儿郎许国,习武之人不得为私情所耽,故凉从未与优伶打过交道。今儿也是第一次逛伶巷,或有言语所失,还望海涵。” 姜儿更尴尬了。人家如此大度,愈显得她不讲理了。 她偷偷拿眼觑魏凉,后者支着脑袋,似乎在沉思什么,眉头微微拧起,倒没看她。 姜儿这才松口气,重新挂上娇好的笑容:“是姜儿失礼,方才都是气话,贵人莫往心里去。姜夕英那边绿水巷会处理好的,劳贵人费心了。” “是了,你们都姓姜。”魏凉没来头的道。 姜儿目光一晃:“……天下姓姜的多了。” “你方才提及,他是丞相嫡子。你认识他?”魏凉又道。 姜儿垂下眼帘:“那么贵的出身,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金饼 魏凉没察觉到异样,点点头:“不错。我燕国丞相姜攸,尚公主,出有一子,便是姜夕英。” 然后接下来的时间,魏凉始终拧眉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儿客套一番,便把他打发走了,看着男子走路飘飘的,还陷在思绪中,她不禁好笑。 这小将军怎恁的呆,她从来没见过男人来伶巷了,还能走神的。 直到背影消失,姜儿脸上的笑才敛去,重重舒出压抑的气。 姜夕英,她当然认识。 乌衣巷的见面记忆模糊,后来她顺着名字查了,陈年旧事就翻了新。 燕国丞相姜攸,尚公主姬华,仅育有一子,便是姜夕英。此外姜攸数名妾室,庶子女十几个。 她姜儿,便是其中一个,曾经。 五岁那年,她被自己的父亲姜攸,亲手送到了绿水巷,一日之间从贵女变为了女伶,要仰着头看这世间的贱籍。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姜儿低头呢喃,眸底晕开了一片凉薄。 没想到第二天,来伶巷都能走神的某人又来了。 自然引得绿水巷轰动,盯猴子似的盯着他走进姜儿的房。 姜儿行礼,心中与自己确认,昨晚睡得好,一定不会再发癫了。 就算第二次,魏凉还是有些手足无措,走到案前,瞧了好久:“坐……坐这儿?” 姜儿好笑,这人是把芙蓉帐销金窝,当成龙潭虎穴,还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了? 看出女子笑意里的揶揄,魏凉搓了搓手,这才坐下,然后拿出沉甸甸的一袋,放到小案上。 “你们这一行的规矩叫什么……捧?” “捧?” 姜儿重复了一遍,有点不相信这话能从魏凉口中说出。 但见男子神色认真,不似随口,她遂打开了看,唬了一跳。 足实的金饼(注1)。这一袋,别说捧人了,绿水巷都能买下来。 姜儿第一次见这么多钱,人都愣了半刻,然后再次清点,确认数目大到吓人,她看向魏凉。 “不够么?我不太清楚你们的规矩,若是不够,我再回去取。”魏凉抢先发话了,起身要走。 “贵人留步!”姜儿慌得叫出来,这都不够,绿水巷得成南天门了。 顿了顿,姜儿灌了盅茶,润了润嗓子:“贵人这是要捧妾?” “你昨天的话,我认真想过了,以前是我思虑不周,不懂你的难处。”魏凉很认真的道,“姜夕英的事,或者说以后更多像姜夕英的事……咳,我的意思是,最稳妥的方法是……不如我……” 魏凉摸摸鼻子,说不下去了。 姜儿听得晕乎乎的,那一刻她无法形容上涌的心情,竟是微微痛的。 按理说得贵人捧,还是家底厚的,任何一个伶都是喜的。 但姜儿不明白,自己竟然是痛的,至于她再次确认。 “魏小将军,你懂捧的意思么?” “我懂。还有正式设宴,告之诸道,我会安排。” 魏凉答,正坐起来。 姜儿点点头,又摇摇头:“伶,是贱籍,嫁娶这两个字挨不到妾等身上,只能捧。也就是说,除了寻常的听曲,赏舞,捧伶的贵人还可以……在捧某个伶的期间,真正做那人的相公,旁人轻慢不得……” “所以我才问你够不够。”魏凉打断,加重语调。 姜儿恍然。 捧,是有期限的,不是规矩定的,而是本来就寻花问柳的乐子,谁还能真的一辈子栓死一个。 最短的捧个几天,最长的捧个几年,捧伶的金,就相当于买卖,“买”下那个伶,期限内就“属于”一人。 而案上那袋金饼,不是魏凉不知数,也不是来买绿水巷,而是要来买一个期限—— 那个字眼,姜儿不敢想了。 一生一人,不是伶该有的。 就算有,也不该是魏凉。 姜儿脸色几变,心里辨不出是甚滋味,走神起来。 魏凉没等到回应,想了想,带了歉意:“是凉莽撞了。不如三天以后,凉再来拜访,望你好生考虑。” 言罢,男子留下那袋金,辞去,沿途女伶夹道欢送,热闹得很。 姜儿却觉得很安静,什么都听不到,脑海就剩了魏凉那些话,嗡嗡回荡。 不真切。 接下来的三天,绿水巷都觉得姜儿中魇了。 把自己锁在房里,也不点灯,动静全无,嬷嬷几次隔着墙敲门,确认她人还周全。 对于燕国,三天不过是一春的寻常。 对于魏凉和姜儿,三天却是一辈子的孽。 尤其是姜儿,她在余生无数的长夜里问过自己,如果当时答应了,她和他的命运,是不是会有不同。 错过不是错,是过。 过了,就是过了。 当然都是后话。此时此刻的姜儿三天后从房里出来时,绿水巷众人唬得不轻。 女子蓬头垢面,赤着脚,小脸死白,目光深处却有疯魔般的火光,亮到如同回光返照。 她“死”了一次,去往自己选择的“绝路”。 嬷嬷预料到什么,惊呼:“姜儿你千万不要犯傻!如斯相公千载难逢,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忘了嬷嬷告诫你的?妾如丝萝,愿托乔木,这是伶唯一的出路!” “妾如丝萝,愿托乔木。” 姜儿低低的重复了这句话,声音嘶哑到极致。 嬷嬷看了眼巷口,急得跺脚:“魏小将军已经来了,你去梳洗梳洗,好好再考虑下!” 姜儿默默点头,等她再见到魏凉时,后者有一霎愣住。 女子似乎有哪点不一样了。她是特意打扮过,但是,不是以伶的身份。 云鬟高耸,是端庄的仕女髻,淡眉轻胭,是雅致的闺秀妆,身上一袭青衣广袖,有春水般的色泽,更是最近名门中时兴的苏吴丝锦,价值不菲。 这从头到脚都不符合伶的打扮,放到女子身上,却丝毫没有违和之处。 魏凉讶异。 妆面谁都能画,锦衣谁都能穿,但有种骨子里的东西,让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了姜儿。 姜儿取来那袋金饼,还给他,她练习了整晚的话,当着他面,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魏凉明白了,瞳孔有一瞬扩大:“……想好了?” 姜儿想点头,头亦是不听使唤,浑身都僵着,呆在原地。 魏凉沉默良久,才伸手来接,衣袖缩上去的片刻,姜儿瞥到他小臂上的伤,血痕见骨。 “贵人受伤了?”姜儿脱口而出。 注释 1.金饼:金饼,又称饼金,为汉代货币之一,黄金在春秋战国时期便有作为货币和馈赠的记录,至战国时广为流通。(来源:搜狗百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拆楼 魏凉连忙拉下衣袖,避开视线:“家法罢了。” “妾有上好的伤药!”姜儿匆忙要去取,被魏凉制止。 “不用了。”男子声音闷闷的,转身就走,铿锵的步子踏得有些浮。 姜儿瞧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骨碌碌的下坠,临到底了,咚一声,砸得她缓过神来。 她来不及穿鞋,就赤着脚追出去,魏凉听到动静,驻足转身,有些讶异。 姜儿看着他,嘴唇张开又阖上,话出口都像刀,一刀刀的剜。 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她不知道。 四月风起,落英缤纷,魏凉的肩上落了几朵桃瓣,衬着他一身武将硬骨,显得很是不搭。 姜儿走上前去,伸手想为他拂去,可最终手滞在半空,缩回来了。 “小将军,身有落花。” 姜儿笑,然后用尽这辈子的力气,才说出接下来的三个字—— “别脏了。” 这乱世风雨如晦,人人一身尘埃,独独这个少年,是身有落花。 但姜儿绝不会想到,若干年后,把这个少年拖入蹉跎浊世里的,却恰恰是她自己。 一语成谶。 魏凉不再来了,绿水巷恢复了正常。 众伶却发现姜儿的话变少了,整日倚坐在绣廊下,瞧那庭中攀附着树的菟丝子,眸底噙了不符合年龄的怅然。 就好像变了个人。 “菟丝子有什么好看的?”嬷嬷问姜儿。 “看妾自己。”姜儿笑笑。 她有预感,从还金那天起,自己这一生,就注定要荒废了。 太平日子没过两天,风波又起。 十来个凶神恶煞的奴仆找到了姜儿,叫嚣着给她点教训。 绿水巷众伶吓得瑟瑟发抖,嬷嬷想告个官衙,都被棍棒给打晕了。 尖叫声哭声求饶声,昔日莺莺燕燕的芙蓉帐,乱成了团。 “你就是那天冒犯夕英少爷的女伶?”奴仆们不善的盯着姜儿。 姜儿掐了把小臂,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仰头道:“是姜夕英冒犯妾在先。” 奴仆们怒眉倒拧,冷笑:“区区贱籍,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事,还敢嘴硬?夕英少爷在你这儿受了气,回去后就病倒了,如今还在榻上躺着!你说,你是不是该赔条命?” 姜儿悚然一惊。 女伶们听出话中狠意,哭哭啼啼的为姜儿求情。 奴仆们愈发猖狂,玩弄着棍棒,步步逼近:“王城中皆知,夕英少爷娘胎里带了病,激不得,平日谁不是顺着他毛捋,连王上都会给面子,你一介女伶,却硬往死路上闯,怪不得我等了……上!” 话音刚落,奴仆们虎狼般扑上来,实心木的棍棒当头落,别说胳膊腿的,弱柳扶风的女伶骨头都得碎。 姜儿魂飞魄散,本能的要跑,没两步就被撵上,眼看着就要命丧棒下,一声清咤,刀柄斜飞而来,打下了棍棒。 哐当两声,刀和棍坠地,火星子还在冒。 场中有一霎凝滞。 奴仆们看向赶来的少年,讨好又惧怕,弯了腰:“魏小将军,您怎么来了?这都是华公主的意思,公主心疼自己儿子!干不得奴才们什么事!” 燕国丞相,姜攸,尚燕国公主,姬华。 姬华这儿子得来不易,下嫁好多年后才有喜。当时生姜夕英是一对龙凤胎,长女生下来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有姜夕英,但也是娘胎里带了病,心上的毛病。 《黄帝内经》曰,心,人的君主之官。先天不足,确实是活着都在走悬崖。 魏凉拾起刀,压住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沉声:“……姜夕英死了?” 奴仆们尴尬:“死……活,当然活着了!只是被激得厉害,老毛病犯了,您知道的。本来医官说过,那毛病受不得激,激一次就折寿一次……” “既然还活着,凭什么要旁人拿命去赔。”魏凉冷笑,话锋一转,“再说了,姜夕英自己不惜命!那么多人提心吊胆的看着他,他却成天条条反着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出茬子了得一半算他自己身上!” 奴仆们连声称是,脸色纠结,继续打不是,罢手更不是。 魏凉不停深吸气,他是武将,虽然没上过真战场,但魏沧从小带着他在军营里历练过,打打杀杀的事司空见惯。 但方才见姜儿差点命丧棒下,若是晚了一步…… 魏凉想都不敢想了。 他手抖得厉害,呼吸怎么也平复不下来,就像他自己地狱关走了遭似的。 良久,他才逼着自己收刀入鞘,一字一顿:“如实回给华公主。明日我魏家会亲自上门,给公主一个交代。” 语调不重,却透着一股属于将门的狠劲。 奴仆们腿肚子发软,屁滚尿流的退走了。 风波平息。魏凉看向四周,寻找某人的身影,却没见到,有些诧异。 他走向一名女伶:“请问姜儿去哪儿了?刚才还在的。” 那女伶怔怔的看着他,吓白的脸逐渐变红:“妾……妾刚才见她跑了,不过妾知道她在哪儿,妾去叫。” “多谢。”魏凉客气的拱了拱手。 其他女伶都面露艳羡。高高在上的魏家少贵人,丝毫不见矜贵之气,看她们的目光都是平和干净的。 也是王城名门中独一份了。 至于被问到的女伶,更是满心开花,红着脸跑出去,又红着脸跑回来:“对不住了贵人,姜儿说她不见您。” 魏凉神色微暗,不过转瞬,又带了期待:“那烦请你再告她,我今日凑巧来,是因那日有些话我还是想不明白,她或许今日受惊了,好生歇着。过些日我再来,请她一定见我。” “妾一定带到。”女伶咬了咬下唇,加了句:“妾……妾叫柳望子,蒲柳的柳,望月的望。” 魏凉不明所以,但没多问,想走,却发现自己攥着刀鞘的手还在发抖。 他自嘲的笑笑,看向醒来的嬷嬷:“请问巷子里有没有不住人的小楼?借我一用。修缮要多少钱,我魏凉会加倍赔。” 嬷嬷明白,指了指一幢结了蛛网的阁:“废了好久了,没人。” 魏凉点点头,哐当拔刀出鞘,走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他再走出来,手不抖了,但他身后的楼,全塌了。 魏小将军拆了一幢楼。 这事成为绿水巷茶余饭后的谈资,热闹了好几天。 修缮的钱魏家也送来了,然后就是魏家拜访了姜家,将军魏沧亲自向姬华致歉。 再然后,就是魏凉当众挨了姬华五十鞭荆条,两家才算揭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黑狗 “五十鞭啊,据说小将军被打得皮开肉绽,但硬生生挺下来了,半声没吭!” “可不是,到底是英雄出少年,硬气!华公主那个性子,荆条都是往实里打的!” 这些都是姜儿听到的议论,锁上门也往她耳里钻。 柳望子为她把烛火剪亮,笑道:“你怎么如今喜欢黑咕隆咚的,又发什么呆?” 陡然亮堂起来的光线,让姜儿遮了遮眼,方才打量柳望子:“你被田蛟辞了?” 柳望子耸耸肩,不在意道:“是,我得了大笔遣散金。咱们伶不就是这样?不停换相公,不停捞好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姜儿不吭声。 柳望子语调带了责备:“你最近怎么了?那日魏凉寻你,你却跑得恁的快,好歹是救命之恩,谢也不谢?不过他说怕你受惊了,歇几日,过阵子他再来。” 姜儿垂下眼帘,愈发沉默。 柳望子叹了口气:“姜儿,我俩一同在绿水巷长大,互相扶持,总有几分知心在,你有什么不如意,说出来,我帮你参考参考。你拒了魏凉不说,还闹别扭,不讲理的,旁人都瞧不下去了。” 姜儿深深看柳望子一眼,复低下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柳望子失笑,“你自己原因都不知,还能处处躲着他?” 姜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那日魏凉来救人,她见得是他,就跟小贼偷金被捉着了似的,慌慌张的就跑了。 后来魏凉请柳望子来叫她,她也是当缩头乌龟,把门锁得死死的。 她不知道。 为什么事关魏凉的一切,都是手足无措的,患得患失的,痛心疾首的。 反而事关姬照的一切,都是春风如沐的,窃窃欢喜的,含羞期盼的。 她那十五岁刚识情滋味的心,总觉得后一种才是合理的。 如果这就是她要踏入的人世,还有和这两个男人纠缠的命运。 姜儿抬头看柳望子,笑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柳望子瞳孔一缩。 “姜,姜儿,你怎么哭了?” 柳望子吓得不轻。眼前的女子笑着哭了,泪流下来自己都没察觉似的。 姜儿一愣,摸摸自己的脸:“是啊……我怎么哭了呢……” 柳望子觉得莫名其妙。 姜儿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但唯有一件事她知道,那天她给他的回答,此生,已无悔了。 …… 小将军身有落花。 别脏了。 …… 姜儿的名字,彻底在道上火了。 先是得景吾君上心,又拒了魏小将军,最后连着姜夕英大病一场,华公主亲自下场,惹得一干风雨。 区区女伶,也是能翻天。 绿水巷的来客谈及姜儿时,会加这么一句,然后觑姜儿闺房的目光,愈发火热。 越是奇的,越是珍。 本就是寻花问柳的找乐子,乐子越有趣,越能教人疯狂。 于是这日,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指名了姜儿,说赏钱随便开价。 指名,就是听曲赏舞,哄人乐了,赚几个赏钱,姜儿没理由拒绝。 她迎了几人进来,开始一切都很正常,直到那几人牵了条狗进来,姜儿变了脸色。 能到她胸口的大黑狗,还是一条发*情的黑狗。 狗似乎被喂了药,见人就磨后腿,双目滴血般,又痛苦又躁动。 姜儿一抖,浑身冰冷。 “真的要……她可是景吾君上心的女人。”那几人中有还算良心的,迟疑了下。 “怕什么,我们又不染指!”其他人朝那狗努努嘴,坏笑,“嘿嘿,大场面啊,看看也过瘾!” 姜儿已经预料到什么,腿都软了,却还是趁几人说话的空挡,拼命的夺路而逃。 “还想跑?我们没碰你,不算破规矩!就算景吾君来,也账算不到我们头上!”几人疯狂的大笑起来,手中的狗绳一松,“上!” 姜儿只见得黑影扑来,然后就堕入了地狱。 绿水巷响起了凄厉的哭喊声,还有拍手叫好声,都变了音的兴奋声。 柳望子在外边听得心惊胆战,向嬷嬷道:“快去救人啊嬷嬷!他们牵了狗进来,妾就觉得不妙!快去通知景吾君或者魏小将军!” 柳望子言罢要跑,被嬷嬷拉住。 “他们来以什么名义?”嬷嬷忍着泪,苦笑,“……最多能宰了那条狗。” 顿了顿,嬷嬷加了句:“妾如丝萝,愿托乔木,我早就告诉过她了,女伶的命运就是如此。她自己拒了相公,便该料到以后的路不好走。” 柳望子僵住。 嬷嬷把她拉走,自己的泪也下来了:“别听,听不到就会好受些了……望子你一定不要学姜儿,不要让嬷嬷听第二遍这个声音……” 半个时辰后,那几人出来了,将金囊扔在地上,满足的扬长而去。 没人敢进去姜儿的屋。因为余光一瞥之景,就惨烈到极致。 于是魏凉进来时,见到的就是众人远远的围着,担忧又不动脚的场面。 “魏小将军来了!”柳望子大喜,顾不得嬷嬷拦,就跑过去解释前因后果。 说的过程中,她特意凑得很近,看咫尺间少年神情的震动和变化,就好像是为了她一样,让她满心晕乎乎的欢喜。 魏凉并没注意柳望子的小心思,因为他整个人都快崩塌了。 他浑身抖得厉害,又发冷,齿关上下打架,攥刀鞘的指尖都快攥出血来,才逼得自己没有出鞘。 “那几个人是谁?”他问,声音嘶哑。 嬷嬷一狠心,决定告诉他,都是名门家的贵人,那就让贵人去解决贵人,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 “多谢。”魏凉没忘道谢,然后按着刀追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魏凉回来了,浑身在淌水,似乎去河边清洗过了。 众伶都不敢靠近,总觉得魏凉变了个人。 明明还是那张脸,眸底却压了令人心悸的寒气,指尖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腥味,更别说那柄长刀,异样的明晃晃。 听人说,刀锋在饮血后,都会更亮。 “请问姜儿在哪儿?”察觉到众伶往后缩,魏凉竭力放软语气。 “她还不愿出来。”有人回答。 魏凉谢过。大踏步来到东阁,见房门高锁,屋里没有点灯,隐隐听得呜咽声。 凄凄沥沥,闻者泪下。 魏凉喉结动了动,在门口坐下,伸手一扣:“是我,魏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议亲 呜咽声停了半刻,然后又接起来,没有回答。 魏凉的手滞在门上,轻道:“那日……你的意思我还是不明白,想着该再要你半句话,省得我不懂伶巷的规矩,怕误解什么。” 顿了顿,魏凉加重语调:“我更不懂你,今日的事,莫非你想发生第二次?难道永绝后患的办法,不就是……” “贵人没有误解什么。”屋内清冷一声,打断。 魏凉僵住。 一门之隔。姜儿惘惘的伸出手,覆在门上,好似触碰到了少年的掌心,宽厚的,干净的。 咫尺天涯。 魏凉的声音传来,还是疑惑的:“我真的不明白,你明明哭了,你需要有人捧,与其让那些视你为玩物的人做相公……” “是。但那个人,不会是你魏凉。”姜儿猝然接话,不愿他说下去。 魏凉的耳朵嗡了一声,觉得没听清,他凑近门扇,确认:“你说……” 姜儿按住胸腔,才能拼凑出力气,把下意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她看向身上的污秽,头耷拉下来,哑着嗓子一句。 “那个人,不会是你魏凉,永远不会。” 魏凉瞳孔一缩。 滞在门上的手忽的就垂下去了。 他脑海里懵了良久,理智才确认听到的每个字,不会错,是永远不会。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然后魏凉起身,低低向门内道:“……好。” 也是拼凑出的力气,才能说出这句话。 旋即他转身离去,步伐有些不稳,远远的还听得柳望子殷切的送别。 姜儿的手碰到紧锁的门栓,又缩回去了,她开始擦身上的污秽,擦得很用力,皮擦烂了,血渗出来。 甜腥味在糜烂的空气里弥漫。 姜儿终于大哭起来,哭得扑在自己的血里,也还是觉得擦不完。 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痛到,她都想做一个懦夫了。 魏凉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魏宅时,见到有些意外的来客。 “清平君。”魏凉行礼。 钱蹊笑笑:“今日蹊来不是以封君的身份,而是吴国使臣,来议亲的。” “子初,还愣着作甚?快请清平君上座。”魏沧的声音传来,他捋须大笑,心情很是不错。 魏凉还是有些没明白:“议亲?” 钱蹊朝魏沧努努嘴:“魏沧将军四十有余,身边都还没个人照顾,正巧我钱家有好女,宜与将军配。” 原来是给魏沧议亲,娶吴国宗室女。 魏沧四十好几了都还没娶妻,不是他不愿,而是燕国王室的“授意”。 这种授意不是“明面”上的,王室也不敢得罪魏沧,但名门家的贵女,就不得不看王室的眼色了。 后嗣之事,无论嫡庶,都讲个名正则言顺。魏沧一直未妻,相当于间接断了魏家长房的血脉,正统无后。 一边重用魏沧,一边又绝他子息,王权与兵权的博弈,从来都是狭路相逢。 魏凉一个激灵,明白了。 燕国没人敢嫁魏沧,但其他国,就说不定了。 无论是图他的人,还是他的势,看来这最终出手的,是吴国。 “待诸礼齐全,胜卫归来即成礼。”魏沧踌躇满志,满面红光,于私于公他都是得意的。 魏凉想了想,拉过魏沧低道:“兄长是燕将,却娶吴女,王室难免起疑。” 钱蹊似乎看穿魏凉迟疑,主动解释:“子初放心,只是吴宗室女,并非公主。” 魏凉尴尬,向钱蹊致歉:“清平君见谅。能与贵钱结亲,凉私心欢喜。但毕竟双方都身份非凡,实在令人……不得不多思虑半步。” 钱蹊摆摆手:“无妨。我和魏将军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为保万全,将婚期定在了卫战之后。” 燕和卫,注定有一战。 风声鹤唳,磨刀洗剑,这场战争,已经能闻到硝烟味儿了。 燕国领兵出战的,自然是魏沧,烽火生死场,能不能回来就不一定了。 回不来,满门忠烈,回来,声势鼎盛,娶吴女也就无人敢异议。 钱蹊和魏沧说说笑笑半天,双方都合意,钱蹊辞去时,夕阳挂了漫天霞。 魏凉叹了口气:“兄长,对于燕卫一战,您把握多大?” 魏沧没有回答。 魏凉忧色更浓,拽住他胳膊道:“兄长!以王室对您的戒备,就算您迎了这仗,他们恐也不会让您平安归来!兄长您懂战场上的事,但战场下的手段,防不胜防啊!” 魏沧大笑三声:“子初啊,你知道我魏家有今日地位,靠的是什么?” 顿了顿,魏沧回答了自己:“靠的不是手段,而是军功,在战场上一条命一条命拼出来的军功!” 魏凉急,孩子般的红了眼:“那如果兄长回不来呢?” “看看你这样儿,真是丢武将的脸!”魏沧佯怒,瞪着少年想训斥,又不忍,“子初,记住了,马革裹尸,是武将的荣耀,也是我魏家儿郎的归宿!” 魏凉低下头去。 “如果我回不来,你会接过我的刀,继续守卫染血的军旗。”魏沧亦是红了眼,“子初,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你骨子里的血脉失望。” 魏凉猛地抬头,目光已变得无比坚毅,深处有血色燎原,如火燃烧。 “我魏凉发誓,定保那刀光不灭,定守那军旗不倒!” 魏沧重重的按住少年还不算壮实的肩膀,一字一顿:“我的弟弟,你伤了的那几个名门小子,我会帮你摆平,这是我对你最大限度的放任了。” 魏凉心里咯噔一下。 他想细问,魏沧不再解释,只嘱他好自为之,不要走错了路。 魏凉一夜未眠。 翌日,他就上了绿水巷,找姜儿来了。 “我兄长,应是知了你的事。”魏凉开门见山,拧着眉。 姜儿规规矩矩的坐得老远,不语。 魏凉不敢看她,别过头道:“长兄如父,我兄长长我二十来岁,打小管束我严厉,难保对你做出多此一举的事。” 姜儿还是不说话,只低头拉衣袖,怕少年看见满臂的伤痕。 魏凉余光瞥到,脸色微黯,她竟是和自己同处一室,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了么? “我今日来就是告你,万一有意外,也好提前准备。若你碰上对付不了的,派人告我,无论此身何处,我半个时辰内必到。”魏凉咬咬牙,加了句,“……说完这些我就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阿葳 姜儿手发抖,她按住自己,轻道:“贵人还从未听过妾的曲,看过妾的舞。” 莫名其妙的转了话题。 魏凉一愣:“是?” 姜儿抬头笑了,在昏昧的光影里,那笑一霎灼灼,如见天光。 魏凉心跳慢了半拍。 姜儿起身,来到堂下,看了看身上特意穿的那件最好的青衣,山花如碧,得见君子,趁景。 她长袖舒,腰肢拂,起舞翩然,檀口张,眼波流,小曲清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注1)。 …… 魏凉开始是满眸惊艳,后来就瞳染忧伤,因为太美,他不想让第二个人再看到。 他震撼于自己龌龊的想法,却又止不住的,这股心思愈发浓厚,占据了他尚显青涩的理智。 十八岁的少年,或许也是平生第一次,揭开了贪嗔痴的原罪,余生纠缠的序幕。 姜儿没注意到魏凉脸色变化,她沉浸于疯狂的舞步和歌声中,一舞接着一舞,一曲接着一曲,竟是几个时辰不带停。 绿水巷女伶十二部,佼佼者,称头部。 姜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是拼了命般,要把十年所学都唱给他听,跳给他看。 有人说她是头部伶,名伶可倾国也,也有人说她是勾人无声,狐狸精祸国也,当然更有人说,她这种就该吃这碗饭的人,教遇上她的男人,福祸难料。 而现在,这一切,她半生波澜壮阔,她都只想展现给他一个人。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女子舞低杨柳楼心月,芙蓉花开的小脸丝毫不觉疲惫,反而充斥了一种病态的兴奋。 魏凉静静的看着,满面怆然。 三个时辰,四个时辰…… 女子歌尽桃花扇底风,声音开始嘶哑,绣鞋开始渗血,她还是如陀螺般舞步飞旋。 魏凉静静的看着,瞳孔通红。 一天一夜。从白昼到夜幕,再到启明星生起。 金色的霞光洒入绿水巷,映亮两人苍白又炽热的脸。 如浴业火,此生孽缘。 姜儿终于停了下来,她的足尖血泊一片,喉咙也已经发不出音了,却还是笑着。 “很美。”魏凉也笑了,声音同样嘶哑到极致。 姜儿挣扎着张口,用很难听的嗓子向他道:“魏凉……你再好好看看我,好好看看我……”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魏凉。 我,没有用妾,她用的是寻常人家的我。 魏凉喉结动了动,点头:“我,记下了。” 姜儿释然的一笑,了无牵挂,她再拜,是辞礼,无声的送客。 魏凉起身走,临到门口,又顿住,低低问:“你可有小字?” 姜儿摇摇头。她应该有,只是记不得了。 “那我给你取一个如何?”魏凉道。 姜儿抬眸示问。 魏凉的指尖摩挲着身侧的刀柄,上刻两个鎏银小篆,魏凉,是他的名字。 “葳,敷蘂葳蕤,落英飘颻(注2),葳蕤之葳。就叫阿葳如何?”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魏凉的眸底有异样的期待。 姜儿只觉得是好字,遂应下,并未多想。 目送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姜儿还是凭栏站着,久久不愿回头。 “你可会唱《诗·株林》(注3)?” 这是魏凉来之前的前晚,魏家另一名来客指名她时,点的曲目。 她脸一僵。 “怎么,伶还会拒绝贵人?”那人讥讽,将银五铢扔到地上。 她贝齿咬得下唇发白,硬着头皮将小曲唱完,唱到最后都是身子发抖,目里蓄了泪。 那人离去时,只解释了一句:“他还很年轻,错不得。” 后来还是嬷嬷凑到她身边,拽了她下拜:“恭送魏沧大将军!” 她脑海里轰一声,如坠冰窖。 他前途无量,而她,不过是他的一霎光华,盛放了,就熄灭了。 “妾……懂得。” 她向魏沧拜倒,头深深的碰到冰冷的地砖上。 燕王宫,铜雀。 安夷君姬烈倚在榻上,看姬照为自己煎药,挑眉:“这里没有外人,惺惺作态的就不必了。” “侍奉兄长,是弟弟应该的。”姬照尽心尽力的提炉滤药,一脸真诚。 姬烈冷笑:“我的好弟弟,你以为燕国把你要回来,是让你备位太子的么?” “兄长哪里的话,能回归故国,照已是感念不尽。”姬照笑笑。 姬烈不为所动,又道:“别以为我身子不好了,你就能补位了。父王有十几个儿子,凭你的出身,怎么轮都轮不到你头上。” 顿了顿,姬烈讽意愈浓:“你的母亲管氏,连封号都没有,只是被称作管氏。也是,她不过是一介女伶,大宴为父王献舞,春风一渡有了你。你既凭借质卫之功得了封君,就不要再不知足,贪念不属于你的东西。” 姬照把药滤好,举过眉头,毕恭毕敬的奉到姬烈案头:“兄长说的是,照受教。” 姬烈看着他的头顶,眸底阴晴不定:“你既装得出这副谦卑皮相,我要的那个女伶,为何你会拼死阻挠?” “因为兄长身子不好。女伶怕不干净,耽误兄长贵安。”姬照还是低眉顺眼。 姬烈扯扯嘴角:“我倒听京中传闻,是你对那个女伶上了心呢。” “绝无此事。”姬照拜伏在地,诚惶诚恐,“兄长便是明日再差人去打听,一定会知有误。魏凉与那女伶多番交道,照所知传闻,是魏凉对那女伶上了心。” “不是你,是魏凉?”姬烈若有所思,摆手让姬照退下,打算明日真得再打听下了。 而姬照退出太子宫后,那副谦卑皮相陡然一变,眸光迅速阴冷下来。 心腹上前来,向姬照低语:“君上,安夷君可有对您起疑?” “还是那套,拿我的出身说事。”姬照冷笑,斜着眼睨,“不过他提到了其他兄弟,说怎么轮都轮不到我头上?” 心腹想了想:“是听说安夷君这阵子频繁传见诸公子。” “可惜了,本来还想让他多活会儿的。”姬照眸底杀机一爆,又迅速归于平静,“绿水巷那边,魏沧去找过那女伶了?” “拒眼线回报,是,应该是阻止魏凉和那女伶来往。”心腹想了想。 姬照唇角一翘,心情有点好:“那现在就该本公子出场了,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也。” 注释 1.莲叶何田田:出自《汉乐府·江南》。 2.敷蘂葳蕤,落英飘颻:《文选·左思·蜀都赋》,张铣注:“葳蕤,花鲜好貌。” 3.株林:《诗经·陈风·株林》,是描述夏姬的。夏姬,嗯,这是个怎样的人,建议自行百度,总之就是红颜祸水。然后再多说一句,《诗经》古代是用来唱的,就好像现在的山歌民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夜宿 “属下这就为君上准备布衣。可要准备伤药?那女伶脚和嗓子都伤了。”心腹抱拳。 “不用。”姬照摇摇头,又似想起什么,加了句,“今儿午膳用了一道蜜馅馃,我觉得还不错。你去看看厨子里还有没有,有的话包几块,我带走。” 心腹一愣。 但见男子背影消失在宫墙深处,再无多解释。 绿水巷。 月上柳梢头,伶人馆最热闹的时候。 姜儿的东阁却门庭冷落,屋里的灯火昏昧。 她坐在案边,看收拾好的包袱,苦笑一声,并未太多不舍。 脚趾和嗓子都伤了,以后做个普通的伶,尚可,做头部伶,就难了。 今儿早些,郎中来给她瞧伤时,叹着气这么说,嬷嬷在旁边急得骂她蠢。 不再是头部伶,就不能住东阁了,得搬到偏僻的西阁去,嬷嬷说是明早搬,代替她搬进来的,是柳望子。 销金窝彻夜笙箫,芙蓉帐欢娱不夜。 姜儿觉得累,身心俱累,身上的伤她得养月余,否则连下地走路都是跛子。 当时确实是蠢,一天一夜,十年所学,把前途都赔上了,换了他两个字,很美。 姜儿吹灭烛盏,准备安寝,忽听得窸窸窣窣的响,然后窗扇吱呀,一个人影滚了进来。 姜儿汗毛倒立,还未来得及呼救,耳畔就听得男子低语:“是我,景吾君。” 姜儿转头去看他,来客剪影颀长,隔壁透进来的余光,映亮他玉容依稀,眸子如夜色中两汪明星。 “君上?您怎么翻墙……”姜儿愣,又意识到自己嗓子已毁,忙捂住嘴。 姬照关好窗扇,拉她坐下:“伤怎么回事?” 姜儿摇摇头,不吱声。 姬照没有追问,转了话题:“我怎么就不能翻墙了?以前在卫国的时候,那些卫公子们放狗咬我,我不得不翻墙逃脱,才免于遭难。” 姜儿微惊,眨巴着眼睛示问。 姬照笑了笑,拉她坐下,并没有点灯,似乎唯有在黑暗中,才能掩盖住他说起往事时脸上的表情。 “姜儿,我的母亲管氏,和你一样,是名伶,为我父王献舞,春风一渡就有了我。但在生我时,母亲落下了病根,没两年就走了,却因身为贱籍,封号都无,只被宫人称为管氏。” 姬照娓娓道来,声音深处噙着的一分不稳,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哀凉。 不会过多,也不会过少,恰到好处的,就能令姜儿心神动容。 “后来,燕卫交战,我被送去卫国为质,过的是畜生不如的日子。卫公子们用脚把我的头踩在泥里,卫宫的寺人们拿秽桶往我身上泼,卫国的公主更是逼我穿上女人的衣服,她们以此为乐肆意取笑。” 姜儿不知道姬照为什么突然跟她说这些,但她听得是生出同样的愤怒和悲怜,好像那些事如加己身,彻骨之痛。 她恍恍的伸出手去,拍拍姬照的手,想安抚他颤抖的语调。 本来是僭越又不合规矩的举动。 姬照却反手一翻,握住了女子的手,姜儿下意识的要抽出去,却被握得紧紧的,挣脱不得。 姜儿浑身僵住。 “我不是高高在上的公子,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姬照顺势将姜儿朝自己一拉,让两人不过咫尺,“所以姜儿,能不能属于我?” 姜儿心尖一颤。 隔壁透过来的余光映出鼻尖前的容颜,在没有点灯的黑暗里,亦如明月皎洁,瞳仁深处有神秘又温柔的光芒。 就那么攫取着她的灵魂,如同陷落,都不会动了。 姬照继续凑近她,唇齿间的热气和衣衫间兰草的芬芳,酥酥麻麻的扑到女子脸上,拂动她变红的小绒毛。 “姜儿……能不能属于我……” 姬照哑着嗓子重复,语调带了哀求。 姜儿又是心尖猛颤,浑身又冷又热,冰火两重天。 唇瓣感到温热的刹那,姜儿本能的一推,远远的将男子推离自己。 姬照稳住身子,有瞬间的讶异,但只是很短的时间,就恢复了平静。 姜儿也有些发愣。刚才那一推简直就像身体下意识的,她本不敢如此放肆。 “君上恕罪……妾……” 姜儿不得不用难听的嗓音请罪,可话还没完,就感到后颈窝一个大力,意识彻底消散。 看着倒下去的女子,姬照揉揉手腕,把她抱起放到榻上,然后他立在榻边,有良久的沉默。 最后他从怀中掏出包好的蜜馅馃,放到女子的枕畔,自己随意在榻上捡了个空位,靠着歇了过去。 翌日,朝霞为绿水巷镀了层金。 姬照醒来,腰酸背痛,他见女子还在沉睡,遂戴上斗笠,蹑手蹑脚的从窗扇翻了出去。 没想到刚一落地,就撞上一个人,同样是偷偷摸摸来的。 “景吾君!” 魏凉震惊的看看男子,又看看他出来的房间,斗笠被撞翻,让魏凉认出了来者。 他攥紧药瓶的指尖用力,发白起来。 “你……君上昨晚夜宿她那儿了?” 姬照不慌不忙的捡起斗笠,戴好,无意解释,但这种沉默本来就是回答了。 魏凉瞳孔扩大,直到姬照走出老远,他都还在原地呆着。 屋内,姜儿也被动静吵醒了。 她第一个反应是去检查衾榻,绿水巷的教习让她懂该懂的事,当看到衾榻干净,她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心又提起来。 她只记得自己推开姬照,然后一睁眼就是天亮了。 她瞥到枕畔的蜜馅馃,显然是男子留下的,没有发生事,可似乎又发生了什么事。 姜儿绞尽脑汁回想,脑海里乱成浆糊。 这时,门扇轻敲三下,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天又跳又唱的,听闻你脚和嗓子都伤了,我带了药来,军中用的,恢复最快。” 顿了顿,声音沉了两分:“我怕旁人看见闲言碎语的,传什么我要捧你,就……就不进来了,药放在门口……先告辞。” 姜儿跳下榻,本来都到门口了,却被这一句顿住。 门外,魏凉逼得自己转身离开,可他走出几步,又噔噔瞪倒回来,压着嗓子低问。 “他做了你的相公了?” 这一问来得很冲,甚至名姓都无,直直的质问。 姜儿按在门栓上的手一阵无力,耷拉下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风起 她是伶,不是贞洁看得比命重的贵女,但她无法把“只是同榻而眠”的话说予魏凉。 她甚至害怕说出“只是”二字时,魏凉脸上的表情。 是啊,他是名门贵子,他身边围绕的贵女们,哪怕和男子单独共处一室,都能觉得是伤风败俗有失检点。 姜儿自嘲的咧咧嘴,选择了沉默,门外的魏凉没听到回应,想起姬照离开前同样的沉默。 他拳头一攥。 “我明白了。”少年丢下话,转身就走,因为脚步声过于发冲,让门内的姜儿一惊。 “贵人要作甚?”她问。 “去找景吾君问话。”他回答。 姜儿色变:“他是封君,您是臣子!” “那又如何。”魏凉一字一顿,有些失了理智。 姜儿却清醒得很,魏凉这一去,事情就能闹大,而君君臣臣,魏凉绝对讨不到好果子吃。 她忽的想起那晚魏沧说,他还年轻,错不得。 她又想起听柳望子说,魏凉伤的那条黑狗的主子,全都见了红。 “景吾君没有强迫妾什么!”姜儿下唇咬得发白,低低喝道。 话出口的瞬间,她的心就麻木了。 门外的少年滞住。 姜儿语调不稳:“贵人去问景吾君,能问什么呢?” 魏凉一愣,眸底的火光冷却,逐渐冷为灰烬。 好像无论怎么问,他都没有问的资格。 而对方,倒是没有任何做错的。 姜儿深吸气,强迫自己淡淡一句:“……妾已经还金与贵人了。” 她特意加重了已经二字。 门外有长久的死寂。 最后沙哑的一个字:“好”。 脚步声远去,再无回头。 姜儿咚一声跌坐在地,她拿出那包蜜馅馃,拼命往嘴里塞,塞到打干呕,然后泪就滚下来了。 当晚,柳望子喜气洋洋的来瞧她。 “姜儿,我给你带了上好的伤药。”柳望子花枝招展的,将黄杨木雕花的药盒放到案上,“谢我的话就不用了,你嗓子还伤着,少开口。” 姜儿目光瞥过去,笑笑,是官家流出来的好药。 柳望子如今是头部伶,那待遇和身份,自然是千金买一笑了。 “你也是,发哪门子癫?不要命般唱唱跳跳,把自己身子都毁了?魏凉真有那么好,你怎么还拒了他捧你?”柳望子嗔怪,又叹气,“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厌,还是喜魏凉呢?” 姜儿指尖摩挲着药瓶,不言。 “依我看,魏凉是个实心人。就算你没瞧上他,他还几番护你,那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柳望子悄悄红了耳根,陷入遐想,“多好的相公啊,别看他平日如何板脸,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铁骨柔情……” “五次。”姜儿突然开口,打断。 柳望子疑惑。 “你提到了五次魏凉。”姜儿盯着她,目光起了波澜。 柳望子唇角抽了抽,别过脸去,然后又看回来,大笑:“你放心!我不与你争!我可不会拿热脸贴冷屁股,我柳望子不缺人!” 姜儿还是盯着她。 柳望子止了笑,半正经半戏谑道:“你信么?只要相公对我过得去,钱拿得够,我柳望子,人啊心的都好说。” 顿了顿,柳望子意味深长的加了句:“我不会学你,姜儿,我一定不会学你。” 寒暄几句后,柳望子就告辞离去,东阁笙箫达旦,通宵的热闹。 姜儿关上门,扬手把那几瓶伤药扔到墙角,还是觉得气闷,她干脆又在药瓶上踩了几脚,方才作罢。 燕王宫,铜雀。 姬照从睡梦中醒来,触目是黑咕隆咚的夜,窗外寒星闪烁。 “来人。”他披衣起身,吩咐,“绿水巷那边有何动静?” 一道黑影从梁上落下,跪倒:“回君上,今晚柳望子去看过姜儿了,魏凉没有再回来。” 姬照揉着太阳穴,想了想:“魏沧呢?” “燕卫开战在即,魏沧将军准备着出征的事,无太多闲暇留心魏凉的。”黑影答。 姬照点点头:“把魏凉今早偷偷去看姜儿的事,传到魏沧耳里去。” 黑影领命,眨眼消失在堂中。 姬照倚在榻上,睡意全无,他瞪着窗外的寒星,有些笑自己。 刚才竟是梦见了姜儿,故醒了。 至于梦的内容,更是让他诧异。 他以为自己的身子,连同心,应该早就“死”了,在十三岁那年。 他辞燕去卫,开始了长达七年的质子生涯。 …… 卫宫的打骂能以各种理由落到他身上,有时候甚至是奴才受了主子的气,转头能撒在他身上。 而先生管栎,总是挡在他身前。 于是拳脚雨点般落到管栎身上,开始还有声,后来人就不动了。 他发了疯般给管栎寻药,可卫宫的伤药,他敌国质子,碰都碰不到。 最后他求到了卫公主面前。 卫公主看着他已经出落得芝兰玉树的脸,一笑。 伤药,可以,拿你自己来换。 就为了这句话,他踏进了卫公主的寝宫。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那年他十三岁,在卫国的第一年。 …… 往事如烟,冷月依旧。 姬照吁出一口浊气,他掀开锦衾,一摸某个地方,果然是黏糊糊的。 “真是的,怎么会……” 姬照自嘲的捂住脸,彻夜无眠。 燕卫,开战在即。 风风火火准备着出征的魏沧,听到魏凉辞家的消息,面露不满。 “他去了大任潭?”魏沧拧眉,“我即将北上,生死难测,他就是魏氏当家的。如今不好好待在家中,熟悉如何主事,却跑到大任潭苦修?” 大任潭,是城郊一处悬崖深潭。 瀑布奔流三丈,如怒龙落于潭中,水心有一方巨石,习武之人会褪去上衫,盘膝坐于巨石上,任瀑布击打身躯,锤炼心志和体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得名于此,大任潭是魏家儿郎打小的苦修地,一进去十天半月都出不来。 魏沧明白这点,眉拧得愈紧:“他到底在胡闹什么?” 下人若有所思,迟疑:“不知是不是因为巷子里的流言……说小将军大清早的,偷偷去了绿水巷,回来后就奔大任潭了。” 魏沧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女伶?” 下人点点头:“流言是这么传的,说小将军偷偷去的,给她拿了军中的伤药。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不是传了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出征 魏沧齿关咬得咯咯响,冷笑:“好,很好,我竟是一念慈悲,小看了一头狐狸,不,是一匹狼!” 下人暗自叹了口气,他懂魏沧的脾气。 只怕这一怒,节外生枝的孽都得出来了。 果不其然。 诸侯历一百三十八年,秋。 燕卫之战爆发。 燕国由大将魏沧率军,北上攻卫。 而魏沧同时带走的,还有一名女伶,名姜儿。 随军带个女人,倒也不算意外,毕竟一打仗几个月,男人都是男人,总得有需求。 燕国意外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姬照,一个魏凉。 魏凉从大任潭策马狂奔,追到城门时,只看到猎猎的军旗,飘扬在天际一线处。 据人说,从此魏小将军一头扎进了大任潭,更是没日没夜的苦修,任瀑布击打在肉身上,褪了一层又一层皮。 当然被魏沧带走的姜儿也没好过。 她是伶,风花雪月水为骨,战场的苦根本吃不下来。 魏沧没有动她,甚至是,把她和其他营伎扔在一堆,就忘诸脑后了。 他忙于战事,风里来雨里去,人都见不到,其他营伎和士兵们厮混,空气里都是糟践。 姜儿身份特殊,被晾在一边,傻瞪着眼数进来的士兵,谁少了胳膊腿的,谁又从战场上没活着回来。 朔风吹烂了她如花颜,粗席磨破了她如雪肤,鼻尖不断的血腥气和马粪味,更是让她茶饭不思,整日的反胃和发低烧。 她受不了这种日子了。 终于在某天大军拔营时,趁着人乱眼杂,姜儿藏在死人堆里,逃脱了。 燕国,与卫交界的某座小城。 张三是姜氏分家的马奴。 这几日,他总见一名女子窝在巷子角,探头探脑的往大门觑。 “从战场逃出来的。”张三走过去,打量女子衣饰,是营伎,近乎于女字旁一个支的存在。 张三叹了口气,扔了剩馍馍给她:“拿了馍就走。姜家是名门,你在这脏了门楣,被贵人们瞧见了,会讨打的。” 这种场景不罕见。 本就是两国交界,乱世战争频繁,姜家这种大户门口,常有乞儿或流民。 姜,炎帝生于姜水,因以水命姓为姜,裔孙姜尚封于齐,此后姜为贵姓,百年名门望族。 家族大了,分支就多。 而燕国的这一支姜,本家就是王城以丞相姜攸为首,除此之外各地分家,零零总总,在当地都是无可争议的权贵。 女子正是姜儿。 她花了十日逃到这处边界小城,身体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了。 营地里带出来的粮食早就吃光,她遍体鳞伤,衣不蔽体,还发着烧,能够找到姜家门口,都是她撑着最后一口气。 今日若再不到救治,便只有死路一条。 “求你……”姜儿爬到张三脚下,拖出一条血迹,“救救我,我认识姜家人……” 张三捂住鼻子,连连后退:“烧糊涂了!天下那么多活不了的人,姜家难道能救每一个?再给你添半个馍馍,就自己赶快走!” 姜儿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她身上最要命的是几处疽疮,已经开始化脓了,生和死都感觉是一线之间的事,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逐渐放缓。 时值初秋,打朵的木芙蓉,是这片边疆小城里唯一的艳色。 芙蓉花瓣飘落,落到姜儿鼻尖前。 不知道王城中的木芙蓉是否盛开,是否风吹花落,落了他满肩。 姜儿脑海里冒出那少年的模样,她笑自己,都到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想无关紧要的事。 “哎哟,又来在门口咽气的?过来搭把手,准备收尸!”张三见怪不怪,唤宅里的人卷草席过来。 乱世风雨,谁不是命若蝼蚁。 然而诸人愣住,因为那女子如同回光返照,忽的不知从哪来的决绝,扯下自己的衣衫,露出肌肤上面一个烙印。 “家传玉珏?”诸人大惊。 他们认得玉珏花纹,是当年太祖姬岐和杨家女的定情之物,后来代代相传,为家主信物。 再到这一代,本为燕相姜攸所有,因唯一的嫡子姜夕英身子不好,姜攸便提前把玉珏传给了他,权当镇命了。 张三纠结几番,下了决断。 “把她抬进来,先请郎中诊治。再快马加鞭,把消息告诉夕英少爷。” 能活着回去了。姜儿最后一个念头溃散,世界就陷入了黑暗。 是啊,她要活着回去,哪怕和疯子做交易。 她要再次看着王城的落花,落了那少年满肩。 姜儿清醒过来,估计是半月后了,因为触目所见的木芙蓉,已经开得热闹了。 她周围很嘈杂,有汤药味,有奴仆走动,有姜夕英的声音,吩咐着收拾东西,备马车回京。 然后姜儿就被抬上了马车,又经过半月的颠簸,她背部终于碰到了柔软的丝锦,鼻尖窜入的是王城纸醉金迷的味道。 “我知道你醒了。你利用我回京,怎么,睁眼说声谢谢都不说?”姜夕英在榻边坐下。 姜儿眼皮动了动,睁开来,直视姜夕英:“谢谢贵人。” “还叫贵人?”姜夕英眉梢一挑。 姜儿别过头去,不说话。 她身上的伤都好生处理过了,汤剂和膏药都是最好的,恢复到七七八八,但还是觉得身心俱疲。 尤其是当她料到接下来的日子,她主动送到姜夕英面前,要付出的代价。 姜夕英起身,哐当一声打开窗扇,扭住姜儿的头,逼她看窗外的景致:“你好好看看,这一切,你不熟悉?” 窗外是廊腰缦回,雕梁画栋,极尽煊赫的富贵门第,亭台楼阁一眼都望不到头。 名门,相府,姜。 姜儿却瞧着中庭的桂花树出神。 金黄的小花挤在一起,密密匝匝的,开得热闹。 葳,敷蘂葳蕤,落英飘颻(注1),葳蕤之葳。就叫阿葳如何? 那天他这么对她说。 葳蕤,原是如此。 姜儿想着再见到他时,一定要让他唤自己阿葳,一声声的。 “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姜夕英的声音传来。 姜儿回过头,直视他:“贵人什么时候放了妾?” “放你?”姜夕英抬起姜儿下颌,头一歪,“……你给我生孩子以后?” 姜儿浑身一抖,从齿缝迸出三字:“你疯了。” 注释 1.敷蘂葳蕤,落英飘颻:《文选·左思·蜀都赋》,张铣注:“葳蕤,花鲜好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被囚 姜夕英大笑起来,笑声刺耳又兴奋,惊起了树枝上的乌鸦跟着叫,哇哇的。 旋即他指尖如铁钳般向下,一把扭住了女子纤细的脖颈。 姜儿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脖颈上的大力,毫无迟疑的加重,令她呼吸困难,眼珠子往外突起来。 “不要想着跑……我会杀了你,然后再杀了自己……”姜夕英笑吟吟道,如同鬼魅。 顿了顿,他加了句:“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怎么能跑呢?” 姜儿吓得魂飞魄散,脑海里就剩下了一个念头,会死。 脖颈上的手,真的会掐死她。 “好……” 姜儿艰难的拼凑出一个字,在意识溃散的瞬间,姜夕英松开了手。 然后他扭着手腕,起身离去,屋内就剩下姜儿大口的换气,泪滚下来了。 而姜夕英出来后,径直来到书房,某个官袍男子已经等着他了。 “我要把她关在我的房间,父亲。”姜夕英开门见山。 官袍男子冷哼:“别以为你的心思我不知,这么多年了,你犯哪门子孽。” 姜夕英默认,不敢还嘴。 当然是在他清醒的时候。 姜攸,燕国丞相,尚燕公主,位高权重。膝下嫡出唯一子,姜夕英,还打娘胎里带了病,心子上的毛病,活一天算一天。 是以姜攸软了语调,加了句:“你和她绝对不能做那事!否则是要遭天谴的!天打雷劈!” 姜夕英抓住重点:“所以除了那事,其他都可以?” 姜攸气得胸痛,但他不敢朝姜夕英发火,心上的病最受不得激,他也不想中年丧子。 良久,姜攸逼自己顺气,怆然一叹:“罢了,要说作孽,源头都在我……你答应我,我就答应你。” “好!”姜夕英开心的笑了,亲昵的拉住姜攸胳膊。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会像个正常人,像个普通的儿子。 “把她关好了,不要让流言散出去,更不要让你母亲知道。”姜攸脸色放缓,再三嘱咐。 姜夕英应了,又似想起什么:“父亲不去看看她?” 姜攸像听到什么鬼魅的名字,脸色一白:“不,不去了。” 然后就拂袖离去,似乎光是听到,都不愿多一次。 姜儿被关在了姜夕英的住处。 是一处两进院子,小桥流水,金桂飘香,什么都是最好的。 然而姜儿如入地狱。 她见到的人,只有姜夕英,而姜夕英,每时每刻都把她锢在身边。 换句话说,除了出恭的片刻,衣食住行,姜夕英把她待成了提线傀儡,不让旁人碰,也不让她自己碰。 这晚,姜儿需要沐浴,她看姜夕英笨手笨脚的备好浴桶,立在桶边。 “怎么,鸳鸯浴?”姜儿讥讽的挑眉。 姜夕英没有回答,上前来,利索的除去她衣物,指尖碰到最后一件遮羞布时,姜儿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 “妾伤势已好,有手有脚的,不劳贵人。” “珍贵的宝物,是不会自己动的。” 姜夕英一笑,挡开她的手,不容拒绝的扯掉那块遮羞布,将她拦腰抱起,放入了浴桶中。 他为她擦洗身子,每个角落,每个部位,认真又温柔的,倒没有龌龊的动作。 姜儿却齿关哆嗦,这一幕太诡异了。 姜儿觉得屈辱,泪在眼眶打转,她尝试动弹或者挣扎,男子的脸色都会瞬间变化,指尖掐住她的脖颈。 “乖。” 一个字,如同鬼哭。 脖颈上的力道,让姜儿从不怀疑,她会死,很多遍,只要她不听话。 沐浴了,姜夕英又把她抱出来,换好寝衣,放到榻上,他自己也躺下来,手一伸,揽她入怀里。 姜儿下意识的要逃。 姜夕英一把锢住她的腰,指尖几乎刺入她柔软的肌肤里:“去哪里?” 他语调如情郎呓,姜儿却浑身僵硬,冷汗热汗都在渗。 “……不要逼我……否则父亲的话也不管用的……”姜夕英咬她耳坠,竭力压抑着什么。 姜儿不敢反抗了,身后不久鼾声起,她彻夜无眠,泪水湿透了衾枕。 翌日。姜儿在姜夕英的注视中醒来。 姜夕英照例不允许她妄动,从穿衣洗漱到用膳,都是他亲力亲为,忙前忙后。 就好像照顾着一个废物,或者说,没有手脚的宝物。 早膳已经备好在案上了,珍馐佳肴。 “张嘴。”姜夕英舀了一匙粥,送到她嘴边。 姜儿吃了,眉心微拧,是瘦肉粥,好像有点咸了。 姜夕英觉察到,脸色迅速扭曲,猛地将那碗粥一摔,冲到门口大喊:“谁做的早膳!” 乌鸦被惊起,吓得奴仆们跪了一地。 “是小的。”某个厨子膝行上前。 姜夕英阴恻恻的歪头:“砍几根指头,你说?” “少爷饶过…小的真是不知来客口味…”厨子心惊胆战。 “求饶一次,那就砍一根。”姜夕英眼眸一亮,拍手。 厨子被拖下去了,响彻后院的哀求和惨叫声,听得屋内的姜儿手脚冰凉。 “让他们再做一碗。”姜夕英回来,看向她的脸色转瞬间,就变得温柔。 姜儿拼命咽回泪,否则露馅的厌恶,会让她觉得自己的结局,不会比那厨子好多少。 她面对的不是厉鬼,而是点燃了线的火药。 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就能炸得她血肉模糊。 当天晚上,姜夕英依旧为她沐浴,只是这一次,他脱下衣物,自己进了来。 “你干什么!”姜儿立马生起警戒。 “不干什么。”姜夕英拨开水面,从后抱住了她。 他抱得很紧,没有一丝缝隙,两条精光光的身子,就那么贴合在一起。 就算姜夕英没有出格的举动,姜儿还是冷噤般,打摆子起来。 姜儿却觉得脖颈上,是毒蛇吐信子,凑那么近,稍一张口,就能咬断她命脉。 她僵住,如浸冰窟。 “我的出生就是罪孽,我为什么会活在这世上呢……你陪我,陪我好不好……好痛苦……”姜夕英嗓音嘶哑,自言自语。 姜儿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 在浴桶里,在温热的水里,除去任何枷锁的,两具身体依偎—— 是姜夕英营造出的母胎,生命之始。 活着太痛苦,孩子们啊,回到母亲肚子里去。 于是那种诡异感,就愈发浓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父母 姜儿的神经绷紧,快接近崩溃的边缘了,她不得已吱声。 “水凉了。” 姜夕英惊醒。然后他哗啦出水,将姜儿抱起,扔到榻上,身子就压了下来。 “姜夕英!” 姜儿魂飞魄散。 不再局限于搂抱,进一步的男女之事,绿水巷的伶都学过。 姜夕英的眸烧得火热,他低低笑起来,笑声瘆人又激动。 姜儿根本无力反抗,何况是面对一个疯子。 疾风骤雨中,她只能紧紧咬住牙,不让自己发出声,手抠住榻沿抠出血来。 泪水都流干了,她神魂飘出来,飘往窗外的桂花树,月色下桂影扶疏,落了她满身。 这是她选择活下来的代价,她和疯子做了交易,怪不得谁。 “老爷,少爷又发癫了!”隐隐听得喧嚣,有点亮的灯,往视线里来。 …… 最后一刻,房门被从外破开。 “逆子!”姜攸的怒喝,让疯子清醒,变为了姜夕英。 “父亲?”姜夕英披上衣物,爬到姜攸脚边,“您怎么来了?” “你发起癫来六亲不认,还会听我这个父亲的话?”姜攸脸色发青,“我早猜到了,所以命人盯着你的住处,庆幸是赶到了!” 姜攸迅速瞥了眼后方,姜儿忙着穿衣物,榻上没有其他颜色。 “造孽啊!”姜攸松了口气,瞬间苍老了十岁。 姜夕英冷静下来,想到什么:“母亲知道了?” 姜攸苦笑,长叹一声:“自求多福。” 言罢,姜攸要走,却听得女子清喝:“站住!” 姜攸滞住,良久,摆摆手:“子菊,你和下人都先出去,我……和她说说话。” 姜夕英点头,领了人出去,房门阖上,昏暗的烛火映出两张同样苍白的脸。 一老一小,眉眼神似。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姜儿穿好衣物,站到姜攸面前。 她用的是我,不是伶自称的妾。 姜攸别过头去,年过半百一国权臣的他,此刻竟比女子还紧张。 姜儿看着他,他老了,依稀能辨出儿时记忆里的模样,都染了风霜,经年蹉跎。 “父亲。” 姜儿轻唤,不真切。 姜攸没有回答,他不敢看女子。 姜儿唇角一扯,忽的扑上去,扭住姜攸又打又咬,简直是个泼妇,毫无形象的撕扯。 姜攸没有反抗,还是沉默。 姜儿扭打着姜攸,也不管打中还是没打中,手脚齐用的犯浑,犯着犯着就哭了。 “为什么……若我还是姜家贵女……我和他……” 在遇见魏凉之前,她不算恨姜攸。 在遇见魏凉之后,她对姜攸,恨之入骨。 姜攸被弄得狼狈,华贵的官袍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手臂上几圈淤血,都是女子牙咬的。 他硬生生受了,不解释,也不后悔。 姜儿终于累了,停下来,花着小脸发呆。 姜家的女儿,哪怕是庶出,也是姓姜,普通官家嫡出都比不上的高贵,她几个庶出的姊姊,所嫁皆名门正统,天下无人敢轻。 若她的命运没有在五岁那年被改变,她给魏凉的答案,或许就是另一个了。 都回不去了。 姜攸俯下身来,看着十年后再相见的女儿,凉凉一笑。 “姜朝露,你恨透了我姜攸,我姜攸,又何尝不恨透了你?” 姜儿瞳孔猛缩。 姜攸转身离去,踩在夜色里的脚步踉跄,失了魂。 是啊,他亦是,恨之入骨。 在当年被燕公主所逼,亲手抛弃骨肉的时候。 …… 顶着煊赫的姓出生,他却是藉藉无名。 家族大了,僧多粥少,总不能保证人人都官运通达。 想做丞相。年轻的他对这世道满怀憧憬,眉眼赤诚。 于是这样的他也触动了燕公主的心,后来尚公主,他成了王室外婿。 “想做丞相,不难。”燕公主浓情蜜意。 “但凭己身。”他摇摇头,拒绝了姜姓带来的可能性,和王室见不得光的破例。 那时他腰杆挺得笔直,跪天跪地跪君王,就是不跪世间龌龊。 年近而立之年,他无数次参加制举,才考来一个小官,却还是比不过他身边的伴读,靠着给上面塞了点金,就平步青云。 依旧藉藉无名,依旧腰杆笔直。 他坚信着,这个世道,一如他坚信着,自己干净的白衣。 直到某一天,燕公主带着孩子们礼佛回来,就发了疯般,逼他送走年仅五岁的女儿,姜朝露。 他震惊,执意不从。 燕公主第一次动用了王室的身份,一句话,就罢免了他十年寒窗考来的官位,然后将他锁在柴房里,扔了丞相的相印在地上。 “弃女,你为相。” 月余后,他攥紧相印,面如死灰的爬出了柴房。 …… 那一天,他所坚信的关于这世道的一切,全部崩溃。 姜攸杀死了姜攸,姜攸成了姜相。 …… 深秋,中庭的桂花金如蜜。 姜儿见到了久违的另一人,燕公主,姬华。 姬华闯进来时,姜夕英正在喂她枣糕,三人面面相觑,都滞了半刻。 “母亲。”姜夕英起身,有些慌张。 姬华秀眉一挑:“还想瞒我到几时?” 姜夕英笑,像个普通儿子的拉住姬华撒娇,讨饶。 姬华软了语调:“之前的我不追究,但她,不能再留在姜家。” “母亲,您知道我找了她好些年……”姜夕英试图劝。 姬华脸冷下来:“当初就是因为你求情,我才让你父亲留她在王城。不然依我的打算,该是送到穷乡僻壤,越远越好!我已经足够仁慈了,不要得寸进尺,子菊。” 最后半句带了威严和警告。 姜夕英发癫起来,又哭又闹的撒泼,一定要留下姜儿。 没想到姬华的态度异常坚决,含着泪让奴仆把姜夕英带出去,锁起来,才把目光投向了姜儿。 姜儿咬咬牙,一拜。 “嫡母。” 十年后,这称呼都生疏了。 姬华看了她很久,从已经出落得水灵的脸上,找出记忆里小女孩的痕迹,她眸底氲开隐隐的忌惮和惧怕。 就如同看到的,是一名怪物。 “朝露。” 姬华也唤她,这个她亲自给她取的名字。 屈子有词,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那日奴仆滋事,我不知那女伶是你。”姬华想起什么,微微欠身,“当年我只让你父亲把你送到王城的伶巷,并不知是绿水巷。是我差点枉害你,对不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朝露 姜儿闻声哽咽,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她印象中的姬华,其实人不坏。 唯一能触着逆鳞的地方,只有姜夕英,也是情理之中。 身为今上燕王姬镐的妹妹,姬华有王室特有的端庄严正,不苟言笑,但对下人赏罚分明,对庶出子女一视同仁,哪怕是在姜攸藉藉无名的前半生,也无忧无悔的追随。 一切的转折点,都发生在她五岁那年,姬华带着家中的孩子们去佛寺上香。 那天发生了什么,姜儿记不清了,或者说,除了姬华自己,没人知道。 她只依稀的残存印象,姬华似乎是听一个跛脚僧人说了什么,然后就带着她一山一山的佛寺求签,那一天疯狂的跑遍了王城中所有佛寺。 跛脚僧人说了什么,求签求的是什么,都模糊了。 五岁的姜朝露累得在马车上睡去,丝毫不知道很多人的命运,都在那一天改变了。 “可否了朝露长久心愿,告诉我……”姜儿试图再问。 “你快走,否则就不是回绿水巷那么简单了。”姬华打断,后退几步,眸底的冰冷毫不掩饰。 顿了顿,她加了句:“当年要不是子菊求情,你应是在某处穷乡僻壤,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你虽是贱籍,但能好好过下去,你放过我们,我也就放过你。” 最后半句来得古怪。 姜儿下唇咬得发白:“便是父亲也不知……” “他不知,无人知。”姬华再次打断,神色愈发忌惮和惧怕,“天机不可泄露,我要是说出来,会遭天谴……不要恨我,朝露。” 姜儿浑身一颤。 听她唤自己的名字,总有恍若隔世之感。 屈子有词,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是姬华为自己儿女备的名字。 只可惜她下嫁多年,流了数胎,有孕甚艰。 最后在姜攸而立之年,姬华才得了一对龙凤胎,尽管如此,长女当晚就夭折了,唯剩次子,也是病孽缠身,取名姜夕英,在家中行十。 两年后,家中下一个孩子,是名庶女,母亲在生产时血崩,没多久就去了。 或许跟姜夕英类似,都是娘胎里受了惊,这名十一女也是打小身体不好,随时都能夭折。 姬华看她的目光,总比别的庶出孩子温柔,大抵是想起了自己的长女,前脚后脚的来到这世上。 “你就叫朝露,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她把自己长女的名字给了她。 然后,这名十一女活下来了,再然后,姜朝露成了姜儿。 十年一瞬间,都如梦。 “回绿水巷的马车在门口停着了。家里今年采买的锦缎,式样最新的玉玩,还有十囊金饼,都放在车上了。”姬华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我……昨晚我亲手做了枣糕,核都去得干净,也给你放上了。” 姜儿深深三拜,转身离去。 她忽然想到,朝露,原是易散之物。 是啊,她姜朝露,在这人世一霎光华,盛放了,就熄灭了。 初秋,枇杷花雪白。 姜朝露回了绿水巷,门庭冷落。 她的嗓子和足尖都毁了,唱歌不如从前,跳舞不如从前,全靠姬华给她的钱财度日,虽不至于拮据,但笙箫繁急的热闹都和她无关。 柳望子成了头部伶。她的东阁纸醉金迷,经常闹到夜半都还是欢笑如昼。 姜朝露开始学吹埙,闲的。 偏僻的西阁人迹罕至,埙音也不会有人来在意,姜朝露最初吹得磕磕绊绊,后来也能连成曲子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是曾经他吹给她听的。 从初秋到深秋,姜朝露看着中庭的枇杷花打朵,枇杷花绽放,再到枇杷花荼蘼,晚秋的斜阳将她身影拉得老长。 以至于某人出现在门口时,姜朝露揉了揉眼睛,怕是晒花了眼。 “魏凉?”姜朝露脱口而出。 刹那间,她心里被挤得满满当的,喘不过气来。 可只是转瞬,她垂下眼帘,起身行礼:“妾,见过贵人。” 魏凉没有进来。就站在院子门口,负手而立:“姜夕英连着月余都发癫,吵着要什么人,姜家不得已请我来管束他。我才从大任潭赶回京,如今刚从姜宅出来。” 姜朝露一愣,姜夕英的癫因她而起,魏凉刚从姜宅来,那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又有多少。 姜朝露不敢往下想了。 “好事多磨,夕英少爷也是大福气在后头罢。”她顾左言他的回了句。 魏凉扯扯嘴角,夕阳下他眸光明灭,噙着说不清的暗流。 他不再问,也不走。 姜朝露的脸发白起来,好像那日差点命丧姜家奴仆棒下,也不及此刻,她整个人都开始慌。 “贵,贵人要不要进来坐坐,灶上温了新鲜的酪浆。” “不必了。” 魏凉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那三个字。 “姜朝露。” 被这名字唤的女子僵住。 魏凉最后那抹不确定消散:“不是我故意打听的。只是姜夕英这次闹得大,姜家里的流言满耳钻,实在是不得已听了几句。” 姜朝露不敢看他的表情。 魏凉齿关咬了咬,话锋一转:“所以,你和他……我是说,他对你……” 姜朝露忽然觉得委屈。 少年吞吞吐吐的,脸却都涨红了,瞳仁深处压着夜色翻涌,还有那么一丝丝,属于男人的挣扎。 于是就刺痛了姜朝露。 她抬眸,一声冷笑:“贵人听到的都没错。不过贵人觉得,妾应该学名门的贵女们,一条白绫以保贞洁么,还是该学不让须眉的烈女们,剪子簪子同归于尽么?” 质问来得突兀和急促。 魏凉愣了愣,急了:“凉,凉非此意!只是道听途说,凉未知全貌,若你是被迫……” “不是被迫。”姜朝露打断,否认。 是她自己,和疯子做的交易。 从她露出肩膀的烙印开始,她就知道,她要面临的下场。 “那我还听说,你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魏凉愈急,加重语调,“若是我的兄长……” “不是将军。”姜朝露再次否认。 然后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姜朝露悲凉的笑笑,她能解释什么呢,姜夕英是自投罗网,魏沧是长兄如父,她才是那颗,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 是她,在他的命运里格格不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摊牌 魏凉一拳头打在旁边的枇杷树上,掉头就走。 看着他背影越来越小,姜朝露忍不住叫住他,哪怕是多一刻,不说话也好,她就是想再看看他。 魏凉转过身来,疑惑。 风中枇杷花飘,漫天纷纷扬扬,落到少年的肩膀,雪白无尘。 姜朝露笑了。 她拼了命也想再见的一幕,再见了。 “小将军,妾,名朝露。” 魏凉深深看她,没说什么,消失在巷子转角。 姜朝露在原地立了很久,被枇杷花模糊的视线里,终于水汽一片。 《列子》曰:日初出,沧沧凉凉。 太阳升起来时,朝露,一瞬就散了。 生死不相逢。 深秋,枇杷花铺了庭院雪白。 姜朝露大病一场。 嬷嬷遣郎中来瞧过,说她是忧思深虑,郁结于心,现在看是小病,但长年累月下去,就得丢命的。 嬷嬷以为她是因为头部伶的事,赌气,遂宽慰她,嗓子和脚不行了,那就练乐器,吹拉弹唱厉害,一样能位列名伶。 “不会吹给旁人听的。” 姜朝露躺在榻上,目光瞥到手边的埙,淡淡的笑。 “你呀,越来越古怪了,不管你了!” 嬷嬷恨铁不成钢,被气走了。 余下时日来瞧过姜朝露的,就只有柳望子。 柳望子锦衣华服,珠钗碧珮,似乎还胖了几许,走入寒酸的房中时,带进来一股蔷薇胭脂的香味。 姜朝露被呛了好几口。 “姜儿你别怨我呀,有人下,就得有人上不是。我好歹念着你的,瞧,进贡的药材,我都给你带来了。” 柳望子把药箱打开,满目琳琅。 野参黄芪何首乌黑枸杞,姜朝露就算不懂岐黄,也能看出是顶级的好物。 “你从哪儿来的?就算你如今是头部伶,也买不起这些多。”姜朝露讶异。 柳望子目光躲闪,换了话题过去:“你别管……那边还有贵人指名,我隔日再来瞧你。” 柳望子告辞离去,当然接下来的日子,她再没来过。 姜朝露切了半截野参,合着几颗黑枸杞,炖了汤药,喝上几天就能下地了。 实在是药材太好,一点点就让她恢复如初。 剩下的药材,姜朝露也没客气,拿出去卖了金,压在枕头底下才踏实。 诸侯历一百三十八年,秋的最后一天。 燕国,胜卫。 燕将魏沧回到了王城,功勋势盛,如日中天。 送走一拨又一拨的恭贺和谄媚后,魏沧见到了有些意外的来客。 “你是那个女伶?叫什么来着?”魏沧愣了愣。 “姜……”姜朝露滞了刹那,再开口,“朝露。” 魏沧点点头,当下还没想到这个名字的渊源,他只是闻言蹙眉:“你来魏家作甚,这不是你该踏足的地方。” “妾用了从战场带出来的军中令牌,门上放妾进来的。” 姜朝露跪下,伏地一拜:“妾从战场逃脱,自知有罪,特来请罚。” “每年从战场逃脱的人多得是了,但逃出去死的,比留下来死的还多。”魏沧并不甚在意,“你能活下来,还回到王城,是你的本事。” 姜朝露还是没起来,再拜:“魏小将军知妾逃脱,隐瞒未报,还望宽恕。” “他是我弟弟,训几句……”魏沧正摆手,忽的话锋一转,“他又来见你了?” 姜朝露点点头。 魏沧目光一冷,顿时语调不善起来:“还说你能活着回来,算你有胆色,没想到是赶回来见他!你要纠缠他到几时?他清清白白,都还不懂男女事,你却是一介女伶,风月满身尘,如今竟要拉他下水么!” 最后半句如小刀,猛地扎到姜朝露心尖上。 她竭力稳住心绪,轻道:“若将军是来斥责妾的,妾认,但将军在斥责之前,能否听完妾此番来意。” 魏沧冷哼:“是了,你今天来不仅是请罪?如果和子初有关,就不必说了,女伶妄想飞上枝头的那一套,我知得多了。” 姜朝露咬咬下唇,练习了好几天的话,从口中剜心而出。 “妾知身份,懂廉耻,攀龙附凤妾尚且不耻,就更不会染指魏小将军了。不管将军信与不信,妾今天来,就是把话摊开了,与将军开诚布公。” 姜朝露顿了顿,见魏沧神色缓和,才续道。 “魏凉,他应是昂首挺胸走在这乱世中的人,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肩上都能落满落花。”姜朝露深吸气,凄凄一笑,“妾,不敢脏。” 不敢。她用的词,是不敢。 她知她的孽缘,宿命缠身,她更知朝露易散,与初生的太阳,如何靠近。 于是要有怎样近乎于虔诚的绝望,才选择了这个词,不敢。 魏沧面色复杂。 “当日那袋金,妾就还给小将军了,此后的回答,也从无更改。所以,请将军不要因为妾,做出让小将军左右为难的事。” 姜朝露拜倒,额头触到冰冷的地砖,肩膀终于颤抖起来—— “以后,请将军您,护佑他。” 魏沧沉默良久,别过脸去:“……不消你说。” 姜朝露再拜,起身离去,走到朱红大门口了,魏沧的声音幽幽飘来。 “魏家手握军权,王室忌甚,这次我能活着回来,全靠百夫长老戚舍命救我,他临去前托孤,有一女。我查过了,是个好人家的,我打算配给子初。你,应该知道分寸。” 姜朝露僵了半晌,然后继续往外走,再未回头。 看着女子背影消失,魏沧的手握紧了身侧的刀柄。 刀,是武将的命。 尤其是在魏家,刀法相传,谓为国绝。 那刀柄上刻了一叶金小扇,似乎是银杏叶,入了秋,满树黄灿灿的扇子摇。 谁没年轻过。 然而正因为年轻过,才明白其中滋味,悲辛无尽。 姜朝露的来访,让魏沧心里七上八下。 她和魏凉之间,好像有些出乎意料,让他拿不准了。 于是魏沧派人去大任潭叫回魏凉,顺便利用魏家的关系,暗中调查“姜朝露”这个名字。 几天后,当他得知结果时,看着走进门的魏凉,脸色青得厉害。 “兄长。”魏凉拱手,苦修月余的他,晒黑了,也壮了。 和从前倒是换了个人。 魏沧盯他许久,盯得魏凉发毛。 “恭喜兄长得胜归来。”魏凉说了句规矩话。 魏沧冷哼:“得胜归来?我归来不是喜,是气差不多!你若要学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蠢货,就不要说你姓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戚姬 魏凉眉梢一挑:“兄长来责问我?弟弟我还没先问过兄长,为何要把她带到战场,置她生死于不顾!” 很是意外的还嘴。 魏沧蹭的一声,火上来了:“你果然是被她蛊了心,竟学会顶撞长辈了!伶人馆逛多了,学会了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今天敢顶撞长辈,明天是不是就敢欺师灭祖了!” 魏凉脖子硬得很,驳斥:“兄长明知道我和她……还一声不吭就把她带去战场,那种地方,是拿定了要她的命!不仁不义,焉能为大丈夫!” “怎么,你今儿是要为她出口恶气?”魏沧怒极反笑,一把将身侧的佩刀扔到他面前,“刀给你,我不躲,要砍要杀随你!就让我看看,魏家出了个多么感天动地的痴儿!” 刀坠地,哐当清响。 房里陷入了凝滞。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空气僵得很。 良久,到底是魏沧,想起姜朝露上门来说的那番话,软了语调:“罢,到此为止,以后这种事都不会有了。” 魏凉一愣。 魏沧叹了口气:“你长大了,是馋女人的年纪了……但不能是姜朝露。” 魏凉变了脸色:“兄长知她身份了?” “她来……”魏沧话锋一转,打了个马虎眼,“姜夕英这次癫得厉害,我回来后去姜家瞧了他,听了些漏。” 魏凉的指尖在箭袖里攥紧了,指关节发白起来:“里面是否有姜家人的意思?” 魏沧摇摇头,看出魏凉的紧张,冷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听说你这阵子,调动了魏家势力,查当年发生在姜朝露身上的变故。” “她没有说实话,很多,我想知道她的难处。”魏凉眸光微黯,没有隐瞒。 魏沧火又上来了:“不止?还有那些进贡用的药材,野参黄芪何首乌黑枸杞,不分青红皂白的,连鹿角也有。你这阵子也向族库支了不少。” 魏凉看向房梁。 魏沧感觉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反而拿他没法了:“其他的我可以不管,但查姜朝露的事,你立马罢手。姜家当年就封了口,你不要去揭他族的禁忌。” 顿了顿,魏沧加了句:“再说了,她没有说实话,是因为她不想。她有自己的想法和顾虑,你不要太实心眼。” 魏凉没吱声,感觉是默认了。 魏沧吁出满腔闷气,缓和过来,他看着已经出落得气宇轩昂的少年,眸底多了慈爱和不忍。 他们同母所出,他到底是长兄如父,长了二十来岁,那就是半个父亲。 “这次得胜归来,九死一生。王室背后用的手段,让我差点折在回城路上,多亏百夫长老戚舍身相救,我们一家才能团圆。”魏沧吩咐下人去请客,噙了笑,“老戚将他的女儿托给我,我将她带回来了,从此她就住在我魏家。来,你认识认识,进来!” 最后两字是对候在廊下的客所说。 魏凉下意识的回头。 见得一名少女怯生生的向他行礼,声音发着颤。 “戚萍,见过魏小贵人。” 魏凉一颗心,咚咚咚的,坠入深渊。 绿水巷西阁,石砖结了青苔。 姜朝露开始还吹埙,后来吹着吹着就流泪,最后埙也不吹了,成天坐着发呆,看庭中那棵枇杷树。 深秋时节,枇杷花荼蘼,雪似的。 可惜再也不会落满某个人的肩头了。 也不会倒映在她眸底了,这一生最好的光景。 入冬。 姜朝露拢了拢棉衣,西风盈袖,衣衫都变宽大了。 她听说魏沧将军迎娶了吴国宗室女钱姬,和清平君做了亲家。 当日还宣布了戚氏与魏凉定亲,戚氏搬入魏宅,说是让小辈们先熟悉熟悉。 姜朝露都是从柳望子那里听的,后者一边搬论,一边眼神往她这儿瞟。 “百夫长之女?”姜朝露唯一的意外点。 “魏家上位靠的是军功,对联姻等手段向来不屑,所以家世不甚看重。只要是知书达理的,清清白白的,都可以。”柳望子热火朝天。 听到前半句,姜朝露眼眸一亮,可听到后半句,那点光就寂灭了下去。 她自嘲的笑笑:“是好事,好。” 柳望子离开很久后,姜朝露都还在发呆。 直到夜幕降临,寒风冻得她牙齿打架。 她起身,准备回房,可因屋内没有点灯,周遭黑黢黢的,她一不小心被台阶绊倒了。 咚,摔了个结实。 姜朝露趴在冰冷的地上,突然就泪下来了。 而连哭声,在冷寂的庭院里回荡,顷刻就被巷子外的欢笑湮没。 为庆双喜临门,魏家摆了月余的大宴,火树银花不夜天,半个王城的热闹。 不知何时,宽厚的手将姜朝露拉起来,指尖顺势碰到她脸,将泪水擦去。 “一个人晚上哭,小心招来怨鬼。”佯装吓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就算是吓唬,这声音也软到了心坎里。 姜朝露被骇了跳,回眸见得月光下依稀的面容,又想笑:“景吾君翻墙来的?” 姬照朝枇杷树努努嘴:“喏,这地儿有棵树,比东阁好翻多了。” “第一次有人说西阁好话。”姜朝露揶揄,盈盈下拜,“见过君上。君上不问妾为何哭泣?” 姬照把姜朝露拉到亮堂地,借着月光,细细打量她:“你不说,我就不问。不过,倒是想知道,你怎么瘦了这些许,脸色也不太好。” 姜朝露眼神飘忽。 姬照话锋一转:“因为想相公?” 明显是不正经的玩笑话,逗得姜朝露破涕而笑。 姬照伸出指尖,一刮女子笑脸:“这样才对嘛,愁眉苦脸的,比怨鬼还难看了。” 顿了顿,姬照扬了扬手中的东西:“瞧,我带你去个地方。” 姜朝露看去,是草绳穿着的一块肉,还有一壶酒。 “现在?”姜朝露看看天色,月上中天了。 “现在才是好时候!”姬照神秘兮兮的一笑,拉过女子往外去。 巷子外有马候着,姬照抱起姜朝露上了马,策马扬鞭,不多时,就停到了一处飞阙前。 很高的飞阙,耸立入云,入口前有鎏金牌匾,三个小篆:观星台。 二人踏过层层叠叠的旋梯,来到顶层,姬照轻车熟路的取了火折子,嚓,点亮灯台。 长信宫灯明耀的刹那,姜朝露遮了遮眼睛,待放下手,看清是一处大殿,官署陈设,殿外有玉台,临空十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观星 “钦天监?”姜朝露看看绣鞋底的泥,不敢进。 “不错,我把监正灌醉了,他应该要睡到明晚去了。现在监内没其他人,进来!” 姬照有些得意的解释,一把拉过姜朝露,翻箱倒柜搬了炉子出来,就开始摆弄他带来的肉和酒。 姜朝露手足无措。姬照敢灌醉监正,她却不敢在官署放肆,要是冷不丁被发现,擅闯之罪能立马头点地。 姬照倒是神色如常。架好了红泥小炉,掏出两酒盅,竟开始烤肉温酒了。 肉香混着酒香,滋滋的在殿内窜白烟。 “鹌鹑?”姜朝露鼻翼微动。 “我今早在王苑捉的,尝尝鲜,还有新酒,都还未滤过。”姬照带了夸耀,看过来的瞳仁都是光。 姜朝露唇角上翘,最后那点不安消散,也凑过去帮着烤肉。 入冬了,与一人喝酒烤肉,莫不是人生一快。 姬照切了肉,递给姜朝露,又给她斟酒,笑:“你一盅,我三盅,不醉不归,如何?” 姜朝露知道姬照是给他散心,她也知道很多地方不妥,但她如何能拒绝呢。 殿外寒风呼啸,国度寂静,殿内是橘光温暖,肉好酒温。 就连姬照也没了往日的贵气,脸被炉火映红的他,变成了一个世俗的普通儿郎,红尘染他身,竟也可爱如斯。 食色,性也。 那一刻,他将两者都占全了。 姜朝露接过酒盅,一饮而尽,姬照随之连饮三盅,割了大块的肉塞进嘴里,连喊“过瘾!” 恰到好处的粗犷,和他微醺的玉容面庞,让姜朝露从来没觉得,和他这般近过。 就好像她的心,一点点的,触碰到姬照这个人。 然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越了界。 “好吃!”姜朝露也学了姬照,塞了大块的肉,女伶的规矩和姿态,全抛脑后了。 姬照酒至半酣,随意的往四品官吏的榻席上一躺,四仰八叉的,吟唱起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注1) 低音在夜半流淌,合着打窗的北风,咻咻的往姜朝露心里钻。 长夜灯火,与君把酒言欢,还是位大口吃肉的郎君,橘黄灯火下的笑,都是世间令人眷恋的烟火。 姜朝露突然有些鼻尖发酸。 是幸么,是不幸么,两张面容在她脑海里搅成一团。 宫里梆子敲,三更。 姬照突然道:“时候到了。” 然后他起身,不知鼓捣了什么,大殿的藻井突然向两旁打开,轰隆隆,露出殿外的夜空来。 姜朝露还没明白,就见得姬照灭了灯,重新躺下,指了指:“你看。” 四周黑咕隆咚的。姜朝露向上看去,瞳孔一缩。 星空。 无垠的夜空广袤苍凉,漫天繁星点缀,就像是嵌在黑缎子上的珍珠。 天圆地方,山海浩瀚,人显得那么渺小,都被天地载覆其中。 “这就是钦天监的观星殿,来,躺下看。”姬照拍了拍身侧的榻席。 姜朝露抿了抿唇,没有拒绝,和姬照并排躺着,被头顶的星空湮没。 近乎于热泪盈眶的感觉涌上心头,实在是太美,姜朝露转头看男子。 “多谢君上。” 黑暗中她不知男子是何表情,但他眸底的温柔,和星光辉映,是唯一能让她确认的心动。 寂夜里,星空下,被他如此注视着。 “……你看那儿,是二十八宿,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你再看那儿,是北极和四辅。啊,还有那儿,天垣和天市,据说是星宿的天宫……” 姬照举起手,为姜朝露指认星宿,从未看过的天地,从未听过的传说,从他口中道来。 姜朝露抹了抹眼眶,理智就剩了一个念头,如果是他,她认了。 “多谢君上。”姜朝露重复这句话,已经带了其他的情愫。 身边凝滞了片刻。 然后一阵风起,男子翻身过来,力道轻柔又不容抗拒的,将她压在身下。 灼烫落在唇瓣上时,酒香和热气扑面而来。 姜朝露一僵,但只是片刻,她没有反抗。 姬照的身子太烫,如同烙铁,将她都要融化了。 那指尖碰到衣带的刹那,姜朝露如被冷水一泼,下意识的推开了男子。 姬照没有倒出去,只是撑离她,纵是黑夜,也能辨认出他的诧异。 姜朝露愣了,身体先于大脑而动,她都不明白。 两人上下瞪着,尴尬了许久。 姬照叹了口气,俯到姜朝露耳坠,哑着嗓子道:“事不过三……姜儿,不要推开我第三次……” 旋即他翻身而起,向殿外去了。 殿外玉台,高处风疾。 姬照负手而立,任十一月的寒风灌满衣衫,冷静下来。 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走进,拜倒:“君上完事了?” 语调上扬,存了揶揄。 “监正,我是不是真应该把你灌醉,然后明天让训狱治你渎职之罪?”姬照冷笑,面容恢复如昔。 “卑职不敢!”监正慌忙求饶。 姬照斜眼睨他:“今晚记你一功。另外把话散到诸公子中间,尤其是太子宫。” 顿了顿,姬照看了眼四周躁动的夜色,冷笑愈浓:“他们不是喜欢派人盯着我么,沉迷声色,夜不归宿,如今他们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监正战战兢兢的领命,想到自己被姬照拿住的家眷,他没有多的选择。 燕国的冬,今年格外冷。 才迎来当家主母的魏家,又办了场不大不小的喜宴。 将军魏沧赎了女伶姜氏,收为大风阁家伎。 魏沧在魏宅的住处,叫大风阁。 家伎,是介于奴仆和妾室中间的存在,半个主人家的女人,于是相公能做的事,也都能做得了。 本来不是个大事。 魏沧虽四十有余了才娶妻,不代表没碰过女人。 大风阁数名莺莺燕燕,碍于王室的压力没有名分,但孩子都生了一行列了。 魏宅,朱门高户,将门名第。 黑瓦白墙的巷子占了半条街,行到街口,庶民避道,一溜的下马石,低阶官吏都必须步行而过。 轿子行在威严静然的巷子里。 已经能看见魏宅的大门了,两个奴仆另抬了小轿,从宅里迎出来。 “请家伎换轿。”奴仆拦住,带了客客气气的鄙夷,“伶巷的东西,是进不得魏家的。” 注释 1.绿蚁新醅酒:《问刘十九》作者白居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家伎 轿旁来送的嬷嬷尴尬,但也没拒绝,唤姜朝露下来换了轿,还不忘塞了银五铢给那奴仆。 “请照顾好我儿,她还没破瓜,是好人家的。” 嬷嬷抹泪。 “能做将军的家伎,魏家必是调查清楚了的,只要守规矩,福气后头不缺。” 奴仆抬了轿,正要起,忽听得嘚嘚的马蹄声,一位少年策马而来,挡在去路。 “凉少爷,您回来了?”奴仆看清来者,讨好的笑,“这位是将军新迎的家伎,正要去拜见。” 来者魏凉。他风尘仆仆的,十一月天了也满头汗,显然赶得匆忙。 “我与她说两句话,尔等先候着。”魏凉下马来,长身玉立。 奴仆面面相觑,和嬷嬷远远地退到一边,背过身去。 姜朝露身着红衣,家伎不得着正红,是水红,便也算贺喜了。 她听到轿外魏凉的声音,身子剧烈的一颤,都没力气走出去。 “你没有什么话对我说?”魏凉站在轿子前面,目光仿佛要透过锦帘,看清那个她的表情。 姜朝露撑着软垫,想站起来,却还是发软,良久嗫嚅出一句:“由不得妾。” “是么?”魏凉语调上扬,带了淡淡的嘲讽,“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兄长,都由我,多此一举咯?” 罕见的直白和刻薄。 罕见的少年一怒,玉石俱焚。 轿子里的姜朝露心头大恸,泪大颗大颗的滚下来了。 她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嘴里咬住锦帕,全往下咽。 横竖是她错他,就得受着。 觉察到轿子里的动静,魏凉有些后悔出口的话,但十八岁的他就是这般脾气,火上来了不忍,忍不住了不饶。 于是他更进一步,连声:“为什么偏偏是兄长?你说过,那个人不会是我,但为什么就是兄长?你到底是装傻,还是故意,对我从始至终的不明白?” 姜朝露浑身发抖,不还嘴。 魏凉咬咬牙,这种沉默让他更难受,胸口的闷气都要炸了似的。 “姜朝露,你回答我一句,哪怕半句,都能让我信。”魏凉上前几步,盯紧轿帘的眸充血,“求你……” 最后两字竟带了哀然。 姜朝露的喉咙涌上股甜腥味,锦帕都被咬烂了,还是无话。 你,应该知道分寸。 这是魏沧告诉她,打算把戚氏许给魏凉时,嘱咐她的话。 她矢志不忘。 于是决定哪怕刀落下来了,刀尖也该是朝向自己的。 轿子外,魏凉眸底的期待冷却,光熄灭,最终变为死寂一片。 “好,那我最后只能说,不要给我兄长生下子嗣。否则,我怕我会……”魏凉说不下去了,充血的脸褪色,发白起来。 姜朝露心里咯噔一下,被触到某个痛处,想起半刻前奴仆的话。 伶巷的东西,是进不得魏家的。 她咧咧嘴:“……贵人是怕妾出身贱籍,脏了你魏家的血脉么?” 魏凉一愣,瞳孔扩大:“你还真打算与我兄长儿女绕膝……” “妾既已是将军家伎,有何不可?”姜朝露打断,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苦涩蔓延,“若是妾为将军诞下子嗣,母凭子贵,彼时一声庶嫂,贵人莫叫错了。” 两人同时僵住。 长久的死寂,北风呼呼吹,吹得人心凉遍。 轿子外,姜朝露看不见魏凉是何表情,但听得一个字:“好。” 嘶哑到极致。 然后是脚步声,上马声,扬鞭声,逐渐远去,再听不到了。 姜朝露撩起帘子,惘惘的伸出手,想去抓那抹背影,却只抓回来北风中,一掌的冰晶。 她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吐出大口的鲜血,在轿子里痛哭出来。 今年的冬,格外冷。 轿子进了大风阁,魏沧看着姜朝露的红眼,有些意外。 “来迎你前就和你商议了,权宜之计,不当真,不会碰你,衣食住行更不会差了,你需得如此肝肠寸断?” 姜朝露别过脸去。 魏沧揣摩道:“你当时自己也答应了的。以后你是我魏家的人,有魏家在背后护你,总比做女伶强。也算是对你那日一番坦诚,我的投桃报李了。” 姜朝露擦擦眼,是啊,在赎身前一晚,魏沧来找过他。 为了让魏凉死心。 魏沧的目的很明确。 她应了,只有这一个法子,让她自己也死心。 “今后应该不会与凉少爷多碰面罢。”姜朝露突然问道。 “他如今有家不回!成天呆在大任潭苦修,魔怔了!寒冬腊月的,他拿命去玩不成!”魏沧怒起,余光瞥到姜朝露,又气打在了棉花上。 “罢了,谁年轻时不造场孽,希望他死心后,能做回从前那个魏凉,否则要走火入魔的。” 魏沧拂袖而去,原地就剩了姜朝露,被暗影湮没。 燕王宫,铜雀。 景吾君姬照立在十一月的北风里,脸都被吹成了紫色。 “君上!”寺人跪了一地,痛哭流涕的劝。 从听到魏宅密报的那刻起,姬照就把自己晾在了寒天里,一动不动的,衣衫上凝了层冰晶。 “贵体会冻坏的呀!”医官们也跪了一地,如悬刀在颈。 冷静,冷静下来。 姬照也在心里对自己说,无数遍。 将军魏沧赎了女伶姜氏,收为大风阁家伎。 探子传回的消息不停在姬照脑海里荡,他能感到被冻僵的皮肤底下,心跳得紊乱。 终于,在意识都开始模糊的前一刻,他感到自己恢复了正常。 “来人,把这个送去给魏将军。”姬照回了殿内,拿起壁龛上花神皇后用过的宝镜,“就说是恭喜他纳得美伎。” 寺人们接过,面色纠结。 既然是恭喜,却送花神皇后(注1)的东西,恭的哪门子喜。 寺人正想确认,抬头见得姬照若有所思。 “君上,果然此物不妥……”寺人微喜。 “奇怪?”姬照却忽然吐出两字,满面疑惑。 莫名其妙的话。 寺人看了看四周,不知道姬照在问谁,更是在问他自己。 姬照眉头蹙紧,那股疑惑愈浓,让他脸色都挣扎起来。 他绞尽脑汁,又眼眸一亮,似乎是得了答案:“美色误人?” 想到那张不动声色就能勾人的小脸,还有那晚推开自己的手,他的心跳又紊乱起来。 一定是了,食色,性也,是她误他。 注释 1.花神皇后:汉惠帝皇后张氏,至死依然冰清玉洁,保持处子之身。天下臣民无不怀念怜惜她。于是纷纷为她立庙,定时享祭,尊她为花神,为她立的庙便称为“花神庙”(来源:搜狗百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耍刀 姬照松了口气,转头见那寺人还候着,语调轻快:“去找个女人来。” “奴才这就去请芈姬!”寺人领命离开,又被叫住。 姬照挂出索然寡味的表情,取下翡翠扳指,扔给他:“去宫外找个女伶……不,两个。” 寺人会意,憋着嘴笑:“君上放心,一定为您找个得劲的,还是没破瓜的,保准干净!” 言罢,寺人就揣了花神宝镜,一溜烟出宫去了。 当晚,魏沧跪谢上恩,接了花神宝镜。 当晚,景吾宫彻夜莺啼,直到凌晨才消停。 稍微让众人意外的,是翌日景吾君起了,脸色并不见得好多少。 还以办事不力为由,将那寺人打了十荆条。 十二月,年味越来越浓了。 林寒涧肃,哈气成冰,爆竹炮仗的红壳子满地滚。 旅居燕国的清平君钱蹊打算归吴了,年,还是要回家过的。 临行前,清平君设宴,邀了魏家大小两位将军,还以程鱼的名义,嘱魏沧一定把家伎姜氏捎上。 说是男人们喝酒,女人们叙旧,程鱼想姜氏了。 本来这种场合轮不到家眷,但看在程鱼的面上,魏沧纠结几天,还是把姜朝露带过去了。 仿佛被神明庇佑的三百年无忧,让程家在整个诸侯世,都享有超凡的地位。 都要过年了,没必要闹不痛快。 当晚,歌舞笙箫,灯火如昼,前堂三个男人觥筹交错。 后宅,程鱼拉了姜朝露的手,上下打量:“瘦了,嗯,脸色也不好,没肉了。” 程鱼好笑:“子沅哪里话,魏家好吃好喝的,妾还觉得胖了呢。” 程鱼目转忧色,认真问道:“从还金与子初兄长,到子阳兄长……” “诸般万端,妾,心甘情愿。”姜朝露打断。 她不想听程鱼说下去,每个字都是小刀,能扎得她血淋淋的。 程鱼蹙眉,叹了口气:“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我子初兄长每每看向你时,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我瞧得出,先生也瞧得出,就你瞧不出不成?” 姜朝露抿抿唇,不说话了。 程鱼急了:“姜儿,就算你心甘情愿,你也顾念顾念他,他是不是在火上烤!都十二月了,他还没日没夜的在大任潭苦修!我方才见他,你不知道,他简直是变了个人,身上全是伤!” 说着,程鱼就抹抹眼眶,要掉下泪来。 姜朝露的指尖攥紧了罗帕,却更说不出话了。 她能说什么呢? 说好听的是虚妄,是难听的是欺瞒,横竖都是她的错。 “早了干净,就不痛了。” 良久,姜朝露才惘惘一句,说给程鱼听,也说给自己听。 “你!哎,不管了!就算你下定决心,也亲口给他说去!”程鱼气得跺脚,掉头走了。 她走向花苑的垂花门,清平君钱蹊蹑手蹑脚的等着她了。 “先生,办得如何?”程鱼小心的看了眼身后的姜朝露,压低语调。 “我对外边说是和子初来醒酒,不会有流言走变样的。”钱蹊朝前堂努努嘴,“魏沧将军也酒至半酣,有时间。” 程鱼刚想松口气,又锁了眉:“先生,我们做得对么?我探了姜儿的口风,总觉得他们这孽缘,不是容易解的。” “孽缘?”钱蹊眉梢一挑,“既是孽缘,就更是唯有此间人,知此间滋味了。” 程鱼一知半解。 钱蹊俯身瞧她,凑得很近,微醺的瞳仁深处荡开了涟漪。 程鱼唬得想后退,却发现背后是柱子,退不得,方寸之间被他注视着,她后背冒了层热汗。 “先,先生?” “他们是孽缘,那我们呢?” 钱蹊轻道,声音微微嘶哑。 程鱼心跳一滞。 还没反应过来,钱蹊便起身离去,迎向不远处徘徊的魏凉:“进去,她在里面。”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程鱼耳根都红了,她不依不饶的追上去,撵着钱蹊喊。 “先生!我们是良缘,良缘哦!小十三说得对不对,您笑了,就是笑了!” 二人的打闹声远去,后苑安静下来。 姜朝露自嘲的笑笑,拢了拢衣袖,准备离开,没想到刚转身,就看到垂花门下立着的少年。 “魏凉?”姜朝露脱口而出。 然而只是片刻,她低下头去,行礼:“见过贵人,是妾失礼了。” 魏凉走上前来,在三步外站定,花苑里的灯笼映出他脸庞,眸深处夜色翻涌。 大任潭日夜苦修。十二月的天褪去衣衫,坐在水潭之中,任瀑布锤炼身躯和心志。 姜朝露便是只瞧了一眼,就酸了鼻尖。 他真的变了个人。 身形是精壮了,可衣衫露出的肌肤都是伤,有刀枪的伤也有冻伤,鬓发潦草,落了风里的冰晶如霜。 从前的他,眉眼是极好看的,脸部线条如刀削般鲜明立体,如今却笼了层苍白,瞳仁里氤着淡淡的哀凉,雾气一般。 “你,过得不好。” 姜朝露哽咽开口。 “你心知肚明。” 魏凉回答,嗓子喑哑。 姜朝露别过脸去,咬住下唇,怕自己再说出枉费的话。 “你也过得不好。” 魏凉迅速的瞧了眼女子变宽大的衣衫。 “妾……”姜朝露勉强挤笑,“妾此生,已无悔了。” “可是我有悔,如何?”魏凉接话。 姜朝露浑身都颤抖起来。 魏凉深吸气:“那日是我不好,说话冲动了。” 姜朝露摇摇头,知他是说拦轿的事。 “我惹你不开心了,对不住。”魏凉低声,拔出了身侧的佩刀。 姜朝露一愣。 然后就见得少年耍起刀来了。 疾风无痕,闪电留光,是快得划出一道道银线的刀法,追随着那少年身轻如燕,在夜色里织出一幅极美的舞刀图。 梅花落,过刀锋而裂。 冰晶飘,掩刀光而碎。 就算姜朝露不通武学,也瞧得出刀法精妙,美轮美奂,哪怕敌人死在这刀下,也能含笑九泉了。 姜朝露唯独不太明白,这耍刀给她看,是……道歉? 如果说刀,是武将的命根子,那这耍刀搏千金一笑,诚意是有。 但她毕竟不是舞刀弄枪的主儿,看半个时辰还觉得惊艳,看一个时辰就冻得打哆嗦了。 夜半花苑,穿庭北风,她缩成一团。 困意和寒意都袭上来,强装兴致也装得辛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卫质 魏凉倒是越耍越起兴,每一式都卖力得很,通红的脸看过来时,眸里噙满期待和得意,小孩讨赏似的。 姜朝露撑住眼皮,拊掌:“贵人好风采,好刀法!” 魏凉满意的停下,擦了把汗,目光灼灼。 花苑角落里,钱蹊和程鱼也同时擦了把汗。 “子初兄长说求她谅解,准备了好招,竟然是耍刀?”程鱼叹气。 钱蹊想了想:“那可不是普通的刀法,是桃花斩。” 程鱼哭笑不得:“那等没用的?” 桃花斩,源于西周初年,上将军容巍。 其刀法之厉,桃花斩之绝,在几百年的后世都是传说的存在。 而他成名之招,桃花斩,却没有流传下来,或者说,传变样了。 太难练,太可怖,于是有沽名钓誉的将桃花斩改编,成了观赏性极强但没什么实用的刀法。 美是极致的美,但正因为太美,上阵杀敌就成了鸡肋。 正儿八经的武将是不会去学的,只有勾小娘子的富家子弟,耍耍刀,赢芳心,装个英雄配美人。 钱蹊认出来后,深深的看了姜朝露一眼,叮嘱程鱼:“消息千万不能走漏!否则魏沧将军知道子初为了她去学桃花斩,得第一个骂他纨绔,魏家祖坟都得烧了。” 程鱼眨巴眨巴眼:“先生您放心,我在将军的酒里下了点东西,保他一醉,睡到明天去……哎哟!” 话没完,程鱼脑门就挨了弹指蹦。 临近新年,燕国的梅花开了。 按照战败的惯例,卫国送来了质子。 卫国王室,熊姓,质子熊袆,字子服。 魏宅。魏沧看着一溜烟抬进来的箱箧,脸色警戒。 “卫质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是燕将,岂可收卫礼!” 熊袆客客气气的拱手:“将军息怒,不过是要过年了,拜个年,并无他意,再说了。” 顿了顿,熊袆话锋一转:“袆也知,给将军送礼不妥,所以这些礼都是送给将军家伎的,还望笑纳。” 魏沧略了视线过去,箱箧里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确实是女子之物。 “家伎姜氏?”魏沧丝毫没放松警戒,“如果是她,就更不妥了!” “那如果是以她母族的身份呢?”熊袆意料之中。 魏沧一愣,从齿缝里迸出几字,“……尔等调查过她身份了。” “毕竟是将军的家眷,非同小可。”熊袆笑笑,“不过将军放心,只是她的父母双亲,真实身份。其他的,将军您不知道的,我们也就不知道了。” 魏沧瞪着他,浑身寒气冒。 熊袆谦和一拜:“我卫也会封好口,到底是燕国家事,外族不便置喙。但凡将军的家伎收下薄礼,缘结了,都好说。” 魏沧硬生生把气咽了下去。 卫国人有张嘴捅翻天的选择,他燕国人却不得不顾姜家的面子。 “礼,我代她收下。只要卫质子不动歪心思,我燕会奉君子之道。”魏沧扔了话,掉头就走。 成担的年礼送到姜朝露跟前时,她的住处难得热闹了番。 “母族?”姜朝露想了许久,才恍然。 她的母亲,原籍卫国,普普通通的出身。 但关键是在生她时,她母亲害了血崩,没多久就去了。 她连一声母亲都没叫过,更别说记得她长什么样,存什么情分了。 从事实来说,卫,确实是她的母族,但被卫质子这么一弄,她自己都不记得的事,还被大人物惦记上了。 她一个小女子夹在中间,也不知是鱼是砧。 姜朝露赶紧翻箱倒柜,取了攒的金,塞给魏家的奴仆,托他去买最好的燕产玉珏。 玉,君子以德配玉。 王公贵族佩玉,庶民都没有资格的。 她以玉珏还礼,一来合身份,二来以燕玉,表明她已为燕人,赶快断了与卫的结缘。 不日后,姜朝露用紫檀匣装了玉珏,让奴仆拿去给魏沧,从魏沧手中还礼。 后者却怒气冲冲的闯进她住处。 “你意欲还礼?”魏沧挡住门口的日光,质问。 姜朝露连退数步,扶住案沿:“君子以德佩玉,妾以为,礼尚往来……” “无需你插手!”魏沧打断,声震房梁,“礼我自会还,哪里轮到你妇道人家,来指指点点!横竖不过是托你的名,谁会真在你身上做文章!” 顿了顿,魏沧将紫檀匣扔到地上,冷声:“你今日若是这礼送出去了,更多难听话就得传了,你让外面怎么看我们魏家!果然是贱籍,丝毫不在乎名声!也是,做过女伶的人,还能有什么名声!” 话来得直白,突突突全是扎人的。 尤其是最后半句,更是一个猛子,让姜朝露脸白起来。 “是妾……考虑不周,将军息怒。”姜朝露一边道,一边指尖抠入案沿,抠出了深槽。 魏沧这才软了语调:“你是后宅女子,就该守妇道,前面的事自有我们男人周旋。你如今得闲,该学学那些名门贵女了,珍重芳姿,琴棋书画,而不是把心思放在其他事上。” 姜朝露沉默。 魏沧又想起什么,加了句,带了傲然:“说过了,你如今是魏家人,有魏家护你,哪怕你母亲是卫公主,魏家也能兜下来!” 姜朝露脸色回暖,前面的罢了,这番,确是说到她心坎上了。 魏沧转身离开,看到前堂有两人候他许久了,微讶。 “来客了怎么不来请我?”魏沧责备奴仆,旋即噙笑向两人拱手,“清平君,子沅。” 钱蹊淡淡点头:“后宅的风波蹊听到了,未敢打扰,故在此等候,无妨。” 不待魏沧开口,程鱼先嚷嚷了:“子阳兄长好大的口气呀!训我们女人这般得意!若有这个劲,怎么不对卫质子撒去?” 魏沧僵住。 钱蹊连忙捂住程鱼嘴:“将军莫怪,子沅就是这个性子,说话冲了点……但理没错,亦是蹊心中所诘。” 话前半句还好,可后半句的转折带了寒意,不动声色。 魏沧瞪了眼程鱼,向清平君笑:“清平君有所不知,家伎姜氏不守妇道,插手男人的事,所以我训了几句……不过再怎么,也是魏家家事,不劳二位挂念了。” 后半句的转折也是不动声色,带了警告。 程鱼扒开钱蹊的手,再次抢话:“钱家和魏家结亲,算一家人,如何管不得家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一诺 魏沧斜眼睨她:“既是和贵钱结亲,那和程家的你何关?” 程鱼脸一红,哑巴了。 钱蹊轻咳几声,将程鱼拉到自己身后,挑眉:“魏沧将军,蹊只有一句话:对外,姜儿,你魏沧护了,对内,姜儿,我俩护了。还望将军善待她,蹊感激不尽。” 魏沧又震惊又疑惑:“不过是家伎,和钱,和程,皆无渊源,哪怕搬出她原本的出身,也犯不上二位出面。” 钱蹊看了眼程鱼,眸光一软:“自然是看在……这位和钱家无关的程姬面上。” 他加重了和钱家无关几字,怼魏沧方才的话。 程鱼脸愈红,头都快低到胸口了。 魏沧摸摸鼻子,别过视线:“只要姜氏守规矩,我魏沧不会难为她。不过还未问过,二位此番来,是为何意?” “以吴国使臣的身份,来商量年后开春,贵夫人回门礼的行程。”钱蹊正色。 二人遂商量起正事来,程鱼偷溜到后宅,见了姜朝露,把前堂的转折说来,惹得姜朝露泪眼汪汪。 “得二位贵人厚意,妾何德何能。”姜朝露就要行大礼。 程鱼连忙扶起她,红着脸:“不关我的事,我都不知道,他那人看上去翩翩君子的,也能说那种狠话。” 姜朝露抿嘴笑了:“现在最开心不是妾,是子沅,对不对?” 程鱼佯怒,追着要打她,二人闹成一团。 当晚。 姜朝露见着了第三位意外的来客。 她已经歇下了,黑灯瞎火的,窗扇吱呀一声,某个人影滚了进来。 待借着窗外月光,瞧清来客面容,姜朝露转惊为笑:“君上如今成梁上君子了,尽会翻墙。” 景吾君姬照掸掸衣衫,佯装叹气:“魏宅高门大户,不好翻,不好。” 姜朝露看了眼前堂,要去点烛火的手缩回:“君上恕罪。魏宅家风甚严,妾若此刻点灯,必惹来疑心和训斥,反倒让君上不便了。” 姬照似笑非笑,走进来,俯身看她:“那就是说……现在方便?” 男子背对着光,五官掩在夜色里,却一双噙了星光的眸,能将一切都点亮了。 姜朝露脸一红。 “……君上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她慌忙转开话题。 姬照不再逗她,摸黑将一个东西塞到姜朝露手里:“新岁安康。” 姜朝露拈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一瞧,似乎是木雕的动物,拇指大小,刀功粗糙。 狗? “我以前在卫国的时候,那些卫公子将我的脑袋踩在泥里,骂我是燕国来的小狗。后来先生管栎给我雕了个小木狗,说世人眼拙,总有人将狼认成狗的。”姬照的脸湮在黑暗中,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姜朝露想了想:“是听说先生管栎,当年是王城权贵家的食客,后来随你一同去卫。管,他是君上母亲的族人,那他后来呢,没随君上回来?” 姬照凝滞了片刻,轻道:“……他永远留在卫国了。” 姜朝露一激灵,听出话中深意,忙把小木狗还给姬照,谢罪:“君上饶过,既是亡亲之物,意义非常,妾不敢收!” “既然送了出去,岂有收回的理。”姬照笑笑,把小木狗塞回去。 眼前的男子虽是笑着,姜朝露却觉得喘不过气。 因为太过平静,所以如见深渊。 姜朝露不说话了,看手里的小木狗,原来还真是小木狼。 尾巴向下,她果然也眼拙了。 姬照半正经半戏谑道:“姜儿是看不上这些小东西咯,听说卫质子给你送了礼,几大箱呢。” 姜朝露一吓:“君上言重了!送给家伎的,哪会有好的,不过是卫产之物!妾母亲只是普通的卫人,和王室半点无关!” “礼在哪儿呢,我瞧瞧,要说卫产之物,我可是行家。”姬照打趣。 姜朝露连忙起身,把箱箧翻了出来,打开来给姬照看,是没有什么真正金贵的,横竖托个名,别沾了一身腥就万幸了。 姬照若有所思,踱步到窗下,看着窗外一轮冷月出神。 姜朝露走过去:“君上又想起管栎先生了?” “先生是在一个冬天走的,也是像今时这般,快过年了,卫宫炮竹声声。先生说,他来不及送我年礼了,让我以后别学他,但凡身边之人,大过年的,都得送份心意。”姬照扯扯嘴角,“你瞧,都最后了,他还在说不着边的话。” 姜朝露再次把小木狗,或者说小木狼,还给姬照。 “君上好好做了,先生会开心的。但不该送给妾,妾是魏家家伎,算不得君上身边之人。”说后半句时,姜朝露低下了头去。 姬照没有接,顺势拉过女子,俯身看她:“我的姜儿,如何不算呢?家伎的事,你再给我些时间,我会用王城里最好的轩车来接你。这个小木狗,是年礼,也是承诺。” 姜朝露的心猛地狂跳。 这算是姬照最明白的话,他们相识快一年了,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如今从他口中听到,真是人都懵了半晌。 “君上的意思是?”姜朝露傻了。 “就是那个意思。”姬照眸光一深,唇角若有若无的笑,彻底搅乱了姜朝露。 她更傻了,说不出是忧是喜,做梦似的。 “姜儿,你信我么?”姬照正色问。 姜朝露只管点头。 “那,我也信姜儿。”姬照将女子的手和她掌心的小狗都攥紧,再次重复,“我,也信姜儿。” 重复很古怪。微微加重了语调,带了那种温柔又不可抗拒的压力。 君子一诺,生死兑现。 姜朝露自问不是君子,然而被他人视作君子,还是有滚烫的热流涌上心头。 “如此,我此生,已无悔了。”姬照叹了口气,然后低下头来,灼热落在女子额头。 姜朝露心神大动。 同样的无悔,她对另一位少年也有过,然此时此刻,她才算是真的无悔了。 过了,就是过了。 她的命运,将要和眼前这个男人纠缠,那少年肩头落满落花,早已是她碰不到的太阳了。 是啊,朝露易散,和初生的太阳,如何能靠近。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姜朝露浑身软下来,她靠向了姬照,后者搂住她,声音微微嘶哑。 “姜儿,你是魏家家伎,再给我些时间……我看着你入睡就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细作 姜朝露松了口气,规规矩矩的躺到榻上,和姬照有的没的嗑闲话,睡意袭来时,在他春风般的注视下安心睡去。 姬照几时走的姜朝露不知道。 反正翌日起来,掌心的小木狗还提醒着她,不是梦。 “君子一诺,死生兑现。” 姜朝露攥紧小木狗,打算锁好,却瞧见堂里年礼的箱箧都没收起来,或许是昨晚忘了,她也没多想。 然而接下来几天,波及整个燕国和卫国的变故,把姜朝露置在了漩涡中央。 燕讯狱来了廷尉,率领凶神恶煞的兵将,闯进魏宅,将卫质子送给姜朝露的年礼抬了就走。 “疑有细作物。”廷尉面色铁青。 姜朝露记得他,在她被田蛟事牵连,拿进讯狱时,就打过交道。 “礼送进来时我就检查过了,没有异样。”魏沧在旁拧紧眉头,顺便瞪了眼姜朝露。 廷尉根本不听,扬长而去,山雨欲来风满楼。 于是当那些箱箧真的查出细作之物时,燕国最震惊的,是姜朝露和魏沧。 年,没谁过得好。 燕王罪卫质子,遣国书,质问卫王,两国关系再次箭在弦上。 而卫质子被收押,同样是朝不夕保。 年底,原籍卫国的上大夫田蛟站出来,承认细作之物是自己混进去的,将卫质子的罪,尽数揽在了自己身上。 田蛟,下狱,判年后斩首示众。 看似尘埃落定,却不过是刚刚开始。 卫质子被放了出来,魏沧罚了半年俸禄。 而看似不起眼的姜朝露,被魏沧罚去魏家祖陵请罪,说她妇道人家能惹出这么多祸,开年不利。 虽然姜朝露觉得自己成了撒气的,但自从做了家伎以来,第一次能出魏宅,她还是欢喜上路了。 车马晃悠悠的,行进在隆冬腊月的城里。 除了她,就有一个赶车的小厮,一个宅里的丫鬟,一个估计是魏沧派来盯她的嬷嬷,眼睛跟钉子似的。 车还没出城,猛地顿住。 姜朝露差点撞在车壁上,听得小厮怒斥:“卫质子放肆!此乃魏沧将军家眷!还不快避让!” “袆有话,要当面问问将军家伎!此中有诈,必是家伎从中作鬼!否则连魏沧将军都检查过的年礼,怎会出细作之物!”卫质子高呼,半条街都听得见。 姜朝露火一冒,撩起帘子就要下车。 “您是将军家眷,岂可抛头露面!”嬷嬷连忙拦住她,眼睛都能吃人了。 姜朝露看了眼座旁的荆条,冷笑:“男人们算计来算计去,却把锅都扣在妾头上?先是将军又是卫质子,妾还不能吱个声了?” 姜朝露挣开嬷嬷,来到卫质子面前,脱口就是:“卫质子不去查你们的人,倒来喊话妾一个家伎?呵,妾是贱籍,什么本事往妾身上栽,妾可是担不起!” 最后半句讽刺露骨。 卫质子睚眦欲裂,拳头攥得发响起来。 他本来没想到姜朝露会真的下车,毕竟是后宅女子,不能随便见外男,更没想到这番挖苦,还真是劲足。 然而姜朝露越是满脸清白,他那股悲痛欲裂的羞辱感就愈浓。 他听到的某些流言,明明是景吾君,前晚进过她屋的。 “毒妇,还敢狡辩……”卫质子眉目扭曲,猛地扑上去,扭打姜朝露,扯开嗓子喊,“燕人便是如此下作?真相是魏家家伎私通封君……” 声音喊得大,大庭广众的,百姓都围拢过来。 魏家跟来的奴仆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冲上去,分开两人。 “狂乎卫人!岂可诬我燕将!欺我燕君!” 魏家奴仆呵斥,拼命捂住卫质子的嘴。 姜朝露钗环散落,站在一边被指指点点,她脸臊,欲回车里去,可手刚碰到车帘,她整个人就崩塌了。 是,她突然想到,年礼魏沧和她都检查过了,不可能混进什么。 唯一中途再被打开,是姬照来那晚,她在他春风般的注视下睡去。 姜朝露如坠冰窟。 当街拦车还加扭打的事,一石激起千层浪。 姜朝露虽是家伎,却是魏沧的家伎。 熊袆虽是质子,却是刚刚因细作之事,被蹭上一身腥的质子。 敌国质子欺辱燕将家眷,举国群情激愤。 才刚平息的燕卫局势又被点燃了火星,并迅速烧成了新一轮战争的序幕。 年,风声鹤唳。 燕国飘雪,冰糖葫芦鲜红。 姜朝露看着闯进后宅的魏凉,连退三步:“凉少爷,这是大风阁。” 魏凉抹了把额头,呼气成冰,显然来路赶得匆忙,大冬天的也出了身汗。 “我从大任潭回来,就问你一句话,你告我实话。”魏凉开门见山,“卫质子的事,是否与你有关?” 姜朝露低下头:“妇道人家不懂国事。” “好,那我换个问法。”魏凉齿关一咬,“是否和景吾君有关?” 姜朝露按住自己发抖的手:“凉少爷,妾是您兄长家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知外男打算。” 魏凉语调不稳起来:“你……在瞒我。” 姜朝露又浑身一抖。 她非得死死掐住自己,才能说出言不由衷的话。 “妾,不敢欺瞒凉少爷。” “凉少爷?是了,你叫我凉少爷了。” 魏凉淡淡的嘲讽,不说话了。 姜朝露抿抿唇,突然一句:“……如果景吾君确实有疑,凉少爷将如何?” “自然是查,上书讯狱查到底。虽然公子袆是卫人,但无辜蒙冤,天下义士皆可相助!”魏凉毫不迟疑答道。 姜朝露笑了,笑得红了眼眶。 《列子》曰,日初出,沧沧凉凉。 他果然是她的太阳,再也碰不到的太阳。 “凉少爷请回罢,真相就是卫人多诡。”姜朝露别过脸去,下了逐客令。 魏凉也笑了,笑得红了眼眶:“你变了,变得和他们一样,变成了我最想靠近却又最想远离的人。” 言罢,少年就转身离去,可临到门口,又回头来看她,微微哽咽。 “我听到的流言是,景吾君前晚进过你屋。” 姜朝露拼命咽下鼻尖的酸涩,灿然的,向他笑。 “……幸好,当初还金与你了。” 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女子低头一福,是贵女的别礼。 余生向你告别,珍重。 少年转身离去,步伐沉重,再无回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赠姬 却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姜朝露低下的头,泪大颗大颗的滚下来了。 她作为魏沧家眷,去祖陵谢罪的行程都是不外传的,怎会那么巧的,就撞上卫质子。 这乱世风雨如晦,人人一身尘埃,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她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入了局,就退不了。 ——幸好,当初还金与你了。 燕王宫,铜雀。 景吾君姬照听着心腹的回报,紧张得再次确认:“一字不差?她没有说予魏凉?” 心腹拱手:“君上放心,卑职日夜盯着姜氏住处,她绝没有将君上供出去。” 姬照重重松了口气,突然心情特别的好,连日来盯着姜氏,他的弦也时刻不敢松,几晚没睡好了。 “好,很好,这最后一关测试,她通过了。”姬照欢喜得在殿里转来转去,扔了玉佩给那心腹,“赏,都有赏!” 心腹谢恩,想了想,又道:“君上将自己进过她屋的流言传给两个人,一个魏凉,一个卫质子,还有姜氏谢罪的行程,飞箭传信透露给了卫质子。君上环环布局,就缺魏沧将军那一环了。” 姬照轻蔑一笑:“就算清白,也沾了一身腥。手握军权的魏家,已经给了父王足够的借口了,而我们要做的,不过是趁机示好,魏沧是聪明人,不会不给魏家留后路的。” 心腹面露敬畏,眼前的男子是怎么做到算无遗策,旁人算的是局,他算的,是人心。 所以,注定了会是胜者。 于是心腹耐不住好奇,多话:“君上是怎么笃定,姜氏不会透露您呢?” “一来没有实质证据,依她贱籍的身份,说出来比不说出来,更没人信。二来,因为魏凉之于她……”姬照突然不说了。 他胸口闷得慌,甚至两个人的名字并排从口中说出时,他的好心情能瞬间凝固。 哪怕刀落下来了,刀尖也该是朝向自己的。 他算人心,故懂她,然而唯独这一次,他宁愿自己不懂。 愚蠢的念头涌上的刹那,姬照吓了跳。 “前日没睡好,糊涂了不成?”姬照连忙拍了拍后脑勺,踱步到窗下,看着漫天的雪花。 心腹也看向窗外:“要过年了,雪下得这般好,来年一定是好的。” “是啊,来年,一定是好的。” 姬照轻叹,吩咐心腹:“去打制一辆女子乘的轩车,用最好的黄杨木,全部雕花嵌贝,帘子用苏吴的锦缎,还有,车檐四角挂上铃铛,银质的。” 心腹微惊,这样的规格都能配王室夫人了。 他正要去办,忽又被姬照叫住。 “算了,我先画个图,然后亲自去监造。”姬照兴致勃勃的坐到案前,眉梢掩不住的笑。 心腹更不明白了。 什么时候,景吾君对这等小事如此上心了,还亲自。 瑞雪兆丰年,来年,果然是好的。 诸侯历一百三十八年的最后几天。 燕国以卫人欺辱燕将家眷为由,向卫王下国书诘问。 两国关系紧张,箭在弦上,等来年雪化了,就注定了战火再起。 同月,风波源头的卫质子熊袆自刎,向母国谢罪。 然,本就是打来打去的诸侯世,有时缺的就是一个借口,势上来了就下不去了。 厉兵秣马,剧变酝酿。 这日,魏宅,年不过了。 魏沧要搬去军营住,准备来年的燕卫之战,看着下人们收拾箱箧,他眉头紧锁。 “子初闯进大风阁去见她了?”魏沧听奴仆汇报,冷哼,“他是当弟弟的,闯进兄长的后宅,也不怕难听话流出来!” 顿了顿,魏沧火大:“战火将起,我不能在家管着他,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惹事!哪里学的纨绔作风,迷在风花雪月里了!如今我这一走,他老虎归了山,天都能捅了!” 奴仆面面相觑,不吱声。 气氛正是尴尬,魏沧的夫人钱姬上前来道:“夫君,您也别光盯着子初,您盯盯您自己啊,燕王赏您的年礼是一车卫产屠苏酒,您可想好对策?” 魏沧的眉头锁成倒八了。 王室下赐诸臣的年礼,按例,都有燕国产的屠苏酒。 然而送给魏沧的,确是卫产的。 虽然燕王什么都没说,但这里面的警告,足以寒意刺骨。 “卫细作之事,沾了一身腥啊。”魏沧心烦意乱,想起昨日姬照派来的使臣,他决定狠下心来。 只要将军赠美伎,他日景吾君掌印,必善待魏氏。 那使臣如此说。 魏氏手握军权,燕王骨头里挑刺,以后的路是如履薄冰。 “夫君,不然赌一把,男子汉大丈夫,岂可缚手缚脚?”钱姬劝,又加了句,“如果真的风雨欲来,大不了来吴国,王室厚待英雄,必不会学姬家之流!” “诶,男人的事,夫人不要插手,我自有分寸。”魏沧瞪她一眼。 不过,这话也在他心里扎了根。 若干年后,一语成谶。 年,风声鹤唳的来了。 年,草木皆兵的过去了。 诸侯历一百三十九年,正月。 王城屠苏酒香。 魏宅牛车驶出,停在了白马寺(注1)门口。 姜朝露从车上下来,掩映在白雪中台阶尽头,僧人普圣向她合十。 姜朝露回礼,大雪模糊了视线。 将军魏沧将家伎姜氏赠予景吾君,不过是风雨乱世里,微不足道的毛毛雨。 权贵间将姬妾送来送去,有下面的送给上面的,当做谄献贺礼,也有上面的送给下面的,当做拉拢赏赐,都是司空见惯。 但毕竟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故中间会由白马寺过渡,僧人们轮流向姜氏诵念《金刚经》,斩断魏家的结缘,从此了无羁绊,做王室的女人。 十日后,姜朝露从佛寺出来了。 她抬头看阴沉沉的天,雪,还是那般大。 她的命运,就在那一刻转弯,去向看不到头的远方了。 “景吾君的轩车,已经在山门口候着了。”僧人普圣送别。 姜朝露立着没动,突然道:“请问高僧,贵寺是否有小路,可以看得到山门口,旁人却瞧不见的?” 普圣想了想:“后山有一条路,沿着取水车的辙子走,可行。” 姜朝露谢过,正要走,听得普圣声音,悠悠从身后飘来:“走哪条路,施主想好了么?” 姜朝露回头看他,眸光明暗不定。 注释 1.白马寺:东汉第一座寺庙白马寺。阿枕就是借个名字,此白马寺非彼白马寺,勿考,谢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轩车 普圣似乎也不想要回答,转身向另一名走来的僧人行礼:“师兄。” 是一名有点跛脚的僧人。 他站到普圣身边,向姜朝露合十,笑意亲和又悲凉。 姜朝露莫名其妙,白马寺是国寺,主持普圣,倒没听说普圣有甚师兄的。 “这位高僧是?”姜朝露行礼。 “……但问此处。”跛脚僧人指了指心口,对她点头,“去,冥冥之中,天定已定。” 姜朝露愈发疑惑。如果前半句是回普圣走哪条路,后半句就不知从何说起了。 她不懂佛法,故无意深究,转头走向了后山。 后山,比山门略高,刚好能将动静一收眼底,又不便被山门处察觉。 某人已经在那等着了。 姜朝露并不意外,走进,唤他:“魏凉。” 魏凉负手而立,一袭鸦青色狐裘落满大雪,连同眸底都凉意氤氲,他看她,鼻尖估计是冻得,有点红。 “你知道我会在这里。”魏凉开口,声音飘在风雪里,呜呜的。 “你知道我会来见你。”姜朝露话锋一转,没有直接回答他。 他们两个之前谁都没通知过谁,然而默契的,都懂。 魏凉又道:“那你也知道我接下来会说什么?” 姜朝露点点头,正要开口,被魏凉打断:“罢了,这些话,还是该由我来说。” 少年无力的笑,风雪后他的瞳仁,波光寂灭:“哪怕到了现在,你说一句实话,半句,什么都好,我都有办法……” “不必了。”姜朝露打断,抬头看她的少年,轻道,“我只是想来,听你唤我一声阿葳。” 葳,敷蘂葳蕤,落英飘颻,葳蕤之葳。就叫阿葳如何? 这是他给她取的字。 初生的太阳下,日光倾城,山花如碧。 “这个字的意思是,我姓魏……”魏凉目光一亮,意味深长道。 姜朝露心里一热一凉,最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那也不必了。”她再次打断,看了看天色,雪下得那般大,仿佛将世间阻断,就剩下他和她,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可惜,都是妄念。 她逃不脱这世。 他逃不脱她。 都注定了,去路无回。 “雪又下起来了,小将军早些回。”姜朝露欲告辞。 “姜朝露!”魏凉叫住她,声音黯沉,“……凉水被泼多了,心也会凉的。” 姜朝露回头来看他,雪地里的少年唇红齿白,墨发扬扬,肩头落满雪瓣和初绽的梅花,美好得像一幅画。 姜朝露笑了,没有说什么,收回视线,转身离去,身影转瞬被风雪湮没。 雪地里寂静如斯,白茫茫的,山海寂寞。 白马寺,前山门。 一辆金碧辉煌的轩车等很久了。 果然是,王城最好的轩车。 姜朝露打量了会儿,便上前来,赶马的奴仆不满:“怎比说好的时辰迟这么多?大雪天让人等着,存心呢!” 姜朝露一通好话,奴仆顾念她好歹要成主子的女人了,才不多计较,让她上车。 然而见到车里已经坐好的另一人,姜朝露微惊。 “君上?” 景吾君姬照懒洋洋的,倚在狐裘绒毯里:“迟了?” “行前遇到了普圣的师兄,故多请了道佛偈。”姜朝露将准备好的说辞搪塞过去。 姬照眉梢一挑。 姜朝露心虚,连忙岔开话题:“妾是贱籍,君上岂可与妾同乘一车?这不合礼数,再说了,妾并不知君上会亲自来接……诶!” 话没完,姬照就伸出手来,一把将女子拉了过去。 跌在姬照怀里时,姜朝露一个激灵,就明白了这同乘一车的用意。 “君上……不合礼数……”姜朝露下意识的要挣扎。 姬照却力道轻柔又不容抗拒,按她在自己怀里,似笑非笑:“你又不是名门的贵女,讲礼数作甚?” 姜朝露失言。 她脸颊边是姬照的胸膛,温度上升,她抬眼是姬照的眼眸,深处点燃了火星,她懂该懂的事,于是知挣扎无用。 横竖是她自己选的路。 “卫细作之事,是否与君上有关?”姜朝露盯着上方的眼眸,话锋一转。 姬照耸耸肩,不置可否。 “……妾,既已入棋局,会好好听话,求君上,不要牵扯进魏凉。”姜朝露换了个说法。 姬照目光一厉,猛地俯身下来,咬住女子耳朵:“姜朝露,听好了……以后他会是你的臣子,我不想听到你,直呼他的名字。” 姜朝露的关注点在前三字:“君上知妾身世了?” “封君身边的人,哪怕是奴仆,谁不是调查得清清的。”姬照语调嘶哑,奈着性子道,“我不会说出去,但姜朝露你记住了,你说的,你会好好听话。” 姜朝露沉默,竟有点走神。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这是姬华给她的名字。 屈子的词,芳草高洁,是好名字,却不想她这一辈子,都要是泥泞里的烂草了。 “在想什么?”姬照的声音传来,噙了寒意。 姜朝露悚然一惊,连忙视线回焦,看向男子:“在想……君上会不会太急了点。” 姬照寒意散去,伸出修长的指尖,挑起车帘一角,示意姜朝露瞧那四角车檐。 铃铛。车顶每个檐角都挂了串铃铛,车走起来,叮铃铃响,任何动静都能被掩了。 轩车是大红猩猩毡的车帘,雪沫都飘不进,车内狐裘绒毯铺地,暖和得很,还有数个汤婆子软貂垫,躺下就跟躺在云里般,和外面的寒冬简直是两个世界。 鸳鸯被底暖,玉鱼嬉戏来。 无需芙蓉帐,别有洞天欢。 姜朝露惘惘的伸出手,雪风吹来一瓣梅花,落到她掌心。 ——落花落了那少年满肩,梦似的,是时候醒了。 姬照放下车帘,梅花悠悠飘到狐裘绒毯上,被他没留意,随意就碾碎了。 姜朝露凄凄一笑:“是我命。” 顿了顿,她释然一笑:“……无悔命。” 然后她撑起身子,主动迎了上去。 …… 姜朝露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 她听着车外呼啸的北风,洒落的大雪,和耳畔的喘息搅杂在一起,世间显得不真切。 是在梦里么,有那个少年的梦。 鲜红的花瓣飘落,盖住她的身子,就像她的坟茔。 剧痛袭来的瞬间,她不由伸出手,抓住可以抓住的任何存在。 “君上……”她咬住唇。 “子明,叫我子明……”男子的声音嘶哑到不成样子。 她的回答湮没在吃痛里,轩车铃音急促,回荡在天地间。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藏娇 诸侯历一百三十九年的正月,大雪。 燕国的红梅花开了,瓣瓣殷殷。 大任潭的瀑布结成了冰串子,听说魏家的少贵人着了魔怔,疯了般的拿刀砍冰串。 最后累得昏过去,身旁的长刀都砍断了。 魏家把自家少贵人抬回来,起居汤药都由戚姬侍奉,名门间并不意外,横竖魏沧透了意思,亲都订了,迟早的事。 醒过来的魏凉看着戚萍各种轻车熟路,甚至魏家的下人都奉了半个主母的礼,他将药碗摔在地上。 “谁准你进我屋的?”魏凉斜眼睨她。 戚萍吓得跪下,颤着声道:“凉少爷,我……是将军临行前吩咐的,我,我不敢有违……” 魏凉冷哼:“兄长进军营了,现在魏家我当家。我命你,今后不得踏入我屋半步,即刻生效。” 最后四字刻意提高了音调,宅子两院都听得见。 奴仆议论纷纷起来,各种目光往女子身上瞟。 戚萍咬住下唇,硬是一声不吭,拾了地上的碎片,就低着头出去了。 余下的日子,让魏凉略有意外。 他能下地走动了,笼着狐裘立在廊下时,偶然撞见戚萍,后者也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拔腿就跑。 魏凉嗤笑,让奴仆扭住她:“既然如此怕我,还费尽心思进我魏家作甚?” 戚萍不敢看他,低低道:“我母亲去得早,如今父亲又去了,家里没米下锅……将军说以后不愁吃饭……” 魏凉一愣。为了吃饭,倒是极简单和坦诚的理由。 他语调缓和下来,问左右:“百夫长的忠国金没发?” 将士为忠字而死,能得一大笔赏金,所谓忠国金,戚萍之父为救魏沧而死,自当嘉其忠。 魏家随从支支吾吾:“那个……哎,那都是对上面报的,其实赏金根本没到下面手里,就是个百夫长,死了就死了,不发也闹不出水花……” 魏凉脸一青:“去哪里了?” 随从大汗淋漓:“中间过那么多手,随便谁就能……” “混账!”魏凉暴起,一脚踹在那随从心窝,怒喝,“给我查!彻查!谁嘴里吞了的,十倍给我吐出来!” 随从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查去了。 魏凉抚平气,余光瞥到戚萍,竟然吓哭了,单薄的肩膀哆嗦成一团。 她看来也该及笄了,身形却异常纤细,百夫长的军俸吃饭应该没问题,但最怕的是像方才的忠国金,根本没发到他们手里去。 儿郎为国死,妻女饿白骨。 魏凉心里不是滋味,有点后悔之前凶戚萍。 他遂竭力放轻声音,拍拍身旁回廊:“你先坐,我给你讲个故事。” 戚萍依言,坐得离他半丈远。 魏凉收回视线,看向茫茫的雪空,娓娓道来。 “那是一日的早春,枇杷刚刚熟,我在绿水巷那株枇杷树下遇见她,不,不是树下,是树里面。” 戚萍静静听着,确实是一段犹新,却泛黄的故事。 她和他,朝露和太阳。 故事很快就讲完了,魏凉低着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神情。 戚萍伸手向呼啸的风雪,看梅花瓣落在手心,是有人梦里也祈求不到的触碰。 “凉少爷,我侍奉您是为了报答将军,吃了魏家的饭,就得报一饭的恩,其他的,我并未妄求。父亲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虽非男儿,但此志不忘。” 良久,戚萍道,这是她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不再吓得哆嗦了。 魏凉笑笑:“……你放心在魏家住下。除了不准进我屋,其他的都不用担心,侍奉谁的事也别提了,是我魏家欠你,该还。” 风雪呼啸,漫天白雾。 王城,五陵。 金碧辉煌的轩车在宅子前停下,景吾君姬照扶了姜朝露下来,脚踏在雪地里时,奴仆跪了一地。 “恭迎君上和夫人!” 是一幢雕梁画栋的两进宅子,木兰院,牌匾上鎏银小篆,极显身份。 “以后你就住这儿,奴仆都是拨给你的。”姬照从貂氅下伸出手,拉过姜朝露,“夫人?好,这声夫人叫得好,都有赏!” 最后半句是对奴仆所说,立时欢喜声起。 姜朝露却脸色几变,吐出四字:“……金屋藏娇?” 她以为自己会进宫。 按惯例,无论位分大小,成了王室女人,都得进宫住,而这种在外面住宅子的,只能有一种解释。 没名分的,野室。 野,顾名思义,野*合一类,都是不见光的。 姬照捏了捏女子小手,俯身低道:“有什么不好么?后宫生杀场,我不能时时护你,怕你遭个不测,我后悔都来不及。你瞧,朝饮木兰之坠露兮,木兰院,这就是你的宫,我常常来看你,比在宫里还自在些。” 姜朝露瞪着木兰院那块牌匾,眼前起了水雾。 野室,她竟是比正经宫女都不如的,阴沟里的存在。 “外边儿雪大,请君上和夫人里面歇息,屠苏酒都温好的。”有机灵的丫鬟上前跪拜。 姬照大笑,拉了姜朝露进宅,廊腰缦回小桥流水,宅子里也是极尽奢华。 姜朝露却跟木头似的,呆呆的任姬照拉着她逛宅子,后者一一给她介绍,哪儿是上房哪儿是后苑,还有哪儿的纹样,是他亲手设计的。 “姜儿,你欢喜么?” 姬照抱起姜朝露,在屋中打旋,他兴致格外高,笑得露出一圈大白牙。 “君上!” 姜朝露唬得抓紧他胸前衣裳,头晕目眩。 姬照却不肯饶过她,直接将她放到榻上,指尖碰到了衣带。 “尚是白天呢。”姜朝露脸红,抵住他。 “……做个昏君又何妨……”姬照嗓音嘶哑,身子就压了下来。 一番折腾,屋外冰天雪地,屋内烈火炽热。 奴仆们远远的退到廊下,只在最后备了热水和干净帕子,放在外堂的屏风后。 姬照离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姜朝露累得赖在被窝里,饿到了肚子咕咕叫。 “夫人,晚膳备好了,君上吩咐特意做了枣糕,奴婢服侍您起身?”外堂有丫鬟禀报。 姜朝露往被窝里一缩,露出两只眼睛:“你……你先退下,妾自己起来……” 身为女伶,她哪里被人伺候过,只有她伺候别人的份儿。 如今一堆人都盯着她,她浑身不自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外院 丫鬟轻笑,将衣物放在屏风后,掩门出了去。 姜朝露穿戴整齐,来到前厅,五个奴仆又地动山摇的跪倒。 “见过夫人!” 姜朝露骇了跳,手足无措:“你们……都起,起来……妾不是甚贵女,当不得……” “夫人是景吾君的女人,就这一条,当得起。”那丫鬟宽慰的向她点点头。 姜朝露这才坐定,但见诸人毕恭毕敬的杵在旁边,屋内落根针都听得见,实在是尴尬。 她清了清嗓子:“那个……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朱莺,服侍夫人梳妆衣饰。”蜂腰削肩的丫鬟道。 “奴婢乌梅,服侍夫人寝居杂物。”鹅蛋脸的丫鬟道。 “老身奉娘,主管院里洒扫花草。”是个最年长的嬷嬷。 “小的大力,掌事院里车马出行。”是个极健壮的寺人。 “在下阿保,专护夫人平安无虞。”是个习武的寺人。 三个女婢,两个没根的寺人,都是宫里差遣出来的,言行训练有素,比她姜朝露还周正几分。 姜朝露更是浑身不自在了,试着用了几匙汤,五个人垂头敛目,半声咳嗽都不闻。 “妾是伶巷的出身,真的不习惯人伺候……不然妾还是与景吾君说道,把尔等拨回宫里,反正宫里比这儿好……”姜朝露不得已说实话。 那个叫朱莺带头求饶:“夫人使不得!当奴仆的最重忠心,若是半路被赶了回去,以后在宫女间都抬不起头!夫人若是不习惯奴等,奴等就在廊下候着,夫人有事再差遣!” 言罢,五个人就退了出去,桩似的站成一溜。 姜朝露探头望了望,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姬照没有来过。 姜朝露和五个人混熟了。 叫朱莺的人若其名,性子最活泼,一说起话来连珠炮的,不带停。 叫乌梅的安静点,总是静静的看着众人笑,奉娘年纪最大,众人敬她有加。 大力是喂马赶车的,没事就翻墙举铁,一身腱子肉,丝毫瞧不出是个没根的。 最后唤阿保的,是护卫,不太和众人打闹,但尽忠职守,姜朝露走路晃了下,他都能跳出来挡在前面。 总之,姬照精挑细选出来的奴仆,不用姜朝露费太多心,人都没得说。 转眼上元。 本来就是野室,抛头露面等于自己讨骂,故姜朝露没去瞧灯会,就在院里拉五人糊纸灯,权当凑个热闹。 “夫人,您瞧奴做得怎样?”朱莺举起手里的黄莺纸灯。 不待姜朝露开口,奉娘先揶揄:“莺丫头是糊了个自己?瞧这小尖嘴,利得很咯。” “嬷嬷尽拿奴打趣!奴也糊个嬷嬷,寿桃大脑袋!”朱莺佯怒,下一刻又笑着往奉娘怀里滚。 “奴糊了个夫人,绝色!怪不得我们景吾君能瞧上!” 大力得意的举起自己的纸灯,兴许是自己腱子肉太多,糊出来的女子人高马大,跟女将军似的,更别说绝色了。 众人大笑,姜朝露捂着小嘴,也笑得眉眼弯。 “哟,大力,你还舍得分你那身肉给旁人?”阿保难得插了话,哭笑不得,“护卫的位子你来坐好了,比奴看去还像那回事点!” “一个弼马温,一个沙和尚,不,天蓬元帅!”朱莺嘴快,捂着肚子拍手叫。 乌梅只静静的看着众人笑,给姜朝露添了披风,灶上温好的酒摆了六个盅。 雪夜无声,明灯满城。 围墙外有上元节的热闹,围墙内有六个人的乐子。 姜朝露抬头看夜幕下的雪,絮儿般的,人间烟火都该醉一场。 “来来来,过节,必须喝点!今晚不论君臣,醮!”姜朝露将酒盅递了出去。 上元节后,春意就在雪被下酝酿了。 大力做了春饼,每人都有份,还特意给姜朝露舂了龙眼红枣花生来包,说甜甜蜜蜜的,为夫人和君上求个好兆头。 因为是野室,出门就是不痛快,故大力这个车夫也兼做饭,反正他一身肉颠勺最得劲。 “多谢大力。”姜朝露吃了,目光微黯。 从踏进木兰院那刻起,她就不爱吃枣糕等物了。 从前喜食甜,现在吃来都是苦的。 再怎么笑,都掩盖不了锦衣下的虱子,金屋藏娇,如同烙在她脊梁骨上,日夜硌着。 “大力哥哥,奴要新鲜的菘,醋溜来包饼!”朱莺笑着讨巧。 “谁是你哥哥!”大力瞪她,然后脚没停,就去洗菘菜了。 “光吃饼小心噎!老身也献个手艺,给夫人做一道水鱼汤,早点怀个小君上!”奉娘也笑着往庖厨去。 阿保寸步不离的护卫,见得姜朝露的表情迅速僵下来。 景吾君已经月余不来了,对于野室来说,男人的念想,就是救命的稻草。 “夫人宽心,大过年的,君上或是忙着宫里的庆宴。待他得闲了,定会来瞧夫人。”阿保劝了句。 乌梅没说话,不过再去了上房寝居,把那张最大的榻又清扫了一遍。 姜朝露沉默。除了等,她能有第二个选择么? 木兰院是一座囚笼,把她困住了,把她的命,也困住了。 二月二,龙抬头。 木兰院的积雪融化,屋檐下一条水渠,叮叮咚的淌。 景吾君姬照还是没有来。 姜朝露第一次出门,戴了帷帽,乘了车,裹得严严实实的,亲自去街上买了荠菜,打算回去给众人煮鸡蛋。 讨个好彩头,日子还是要过的。 她路过魏宅那条占了半条街的巷子时,下车来,站在巷口望,长长的黑瓦白墙,安静威严的延伸。 庶民避让,低阶官吏下轿,她隐隐瞧得门口守门的奴仆,还是去年迎她进宅的。 “看什么看!”奴仆警戒的上前来,驱她。 姜朝露掩了掩帷帽,转身要走,却没想到奴仆忽的一声:“凉少爷!” 姜朝露如遭雷击,僵住。 “尔等不好好把着主家的门,来这作甚?快过来帮戚姬搬东西,太多了!”魏凉带了温和的责怪响起。 “不碍的,是我费事,乡下的年礼不成敬意,让魏家见笑了。”戚萍的声音噙了笑,已经不再有惧了。 “哟,戚姬家乡的年礼啊,这么些担,是您费心了!乡下的东西才好哩,实在!”奴仆也噙笑跑去帮忙。 身后热火朝天,欢声笑语。 姜朝露不敢回身,怕露馅,也怕失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撕扯 姬,是美称。 没有点身份的女子,是不能称姬的。 比如姬照的母亲,贱籍出身,没有名分,哪怕身为封君之母,至今都被称为管氏。 而戚氏,已经成了戚姬。 她姜朝露,还是姜氏,一个见不得光的野室。 姜朝露大恸。捂着胸口要走,却听得身后一声:“等等?” 是她熟悉的声音。 她心里千万遍告诉自己该走了,脚却根本挪不动。 “你是……谁?”魏凉走进,盯着她的背影,语调不稳。 半刻前,就是一丁点余光,瞥到站在远处的女子,他的心一个猛子,都快要跳出来了。 于是他失魂般赶上前来,张三李四都要问个明白。 姜朝露拉紧帷帽,手在綉衣里攥紧了,还是候车的大力觉察出异样,上前来扶她。 “魏小将军认错人了,这是我家夫人,小将军不得无礼。”大力护住姜朝露。 “寺人?”魏凉打量大力,听出这人来自宫里,于是多了两分忌惮。 “只是觉得你家夫人背影,很像一位故人。”魏凉拱拱手。 大力看向姜朝露,女子对他摇摇头,大力明白:“魏小将军说笑了,奴打小侍奉我家夫人,倒从未认识小将军的。” 言罢,大力就扶了姜朝露离开,轩车消失在巷子尽头时,魏凉还愣着。 “凉少爷,您来挑挑,乡下收的新鲜荠菜,城里准比不上!您挑几篮去!二月二,讨个好彩头!”戚萍的声音传来,唤他。 “为什么凉少爷先挑啊!”魏家出来帮忙的人打趣,惹来满街笑。 “不用了。”魏凉闷声闷气的回了句,略过众人回了宅里,一拳打在抽芽的柳树上。 他胸口像被塞住似的。 莫名其妙。 就如同本能的东西,不用眼睛或者耳朵,就烙印在他骨里了。 姜朝露逃似的回了木兰院,谢过大力,就自己坐在廊下发呆。 应该回头看看他的。姜朝露升起后悔。 只是觉得你家夫人背影,很像一位故人。他的话在姜朝露耳畔回响。 不过片刻的重逢,有关他的一切,都不停的在姜朝露脑海里重演。 翻来覆去,覆来翻去。 姜朝露在廊下干坐到了入夜,就想这些,想着想着笑,想着想着又哭。 最后记忆都塞不下了,她还不肯熄灯。 熄灯,再睁眼,就是明天了。今天,舍不得。 二月的晚还是冻。 姜朝露打了个寒噤,实在得回屋了,还没起身,就被人从背后搂住。 “怎么这么冷,手跟冰坨似的。”宽厚的手绕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姜朝露一惊,要起身:“君上?!” “不要行礼,不要动……”姬照的声音发沉,手臂环她更紧,“……思美人兮无穷极,我如今才算懂了……” 姜朝露沉默。 一阵晚风来,檐下融化的冰雪簌簌掉。 姬照缓过神来,一把抱起姜朝露进了屋,将她放在狐裘绒毯里。 “奴才们不懂伺候么?瞧你脸都冻紫了。若有什么不如意,一定给我说,你不要有其他顾虑,横竖有我。”姬照为姜朝露搓着手,又气又心疼。 木兰院的奴仆已经得到消息,跪在廊下请罪,冻得瑟缩也没人吱声。 “不干他们的事,是妾自己发呆忘了时辰……”姜朝露瞧了眼,微急。 “发呆?”姬照打断话,似笑非笑,“姜儿,我不论你以什么理由发呆,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受罚的就是奴才,这是我景吾君的规矩。” 姜朝露浑身一抖。 这种规矩,比直接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更让她难受。 而定下这种规矩的男人,比直接拿刀的人,就更让人觉得可怖了。 “可是君上……”姜朝露听着打窗的晚风,实在不忍。 话再次被打断。姬照伸出修长的食指,竖在她唇心,微眯了眼:“……今天你和他碰面了,对不对?” 姜朝露惊恐的瞪大了眼。 “姜儿,别以为你住在宫外,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姬照一笑,鬼似的笑,“屋外那五人不过是来伺候你起居的,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双你根本看不到的眼睛,在帮我盯着你。” 顿了顿,姬照勾起女子下颌,逼她直视自己:“记住,在魏凉的命运里,你已经死了,否则……死的会是他。” 最后半句寒意刺骨。 姜朝露悚然,神魂都快出窍了。 根本不知道姬照是如何解了她衣,将她按在狐裘毯上折腾的。 久别重逢,带来的不是浓情蜜意,而是痛。 她浑身都要散架了。 姬照一声不吭,也不看她,从后面撕扯着她。 姜朝露木头般的咬住牙,也是一声不吭。 因为她的神魂还在飘着,脑海里就一个念头,如果真因为自己,枉害了魏凉,姬照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人。 这句话被此刻的姬照应证着。 脱下了王室贵胄翩翩公子的外壳,露出这个男人里面,粗粝又本能的欲望,贪念,和脆弱。 漫漫长夜,春寒料峭。 跪在廊下的五人冻昏过去,木兰院寂静无声,唯闻廊下雪化叮咚。 姜朝露睁眼的时候,天已大亮,姬照走了。 被太阳晒醒的五人互相帮着上药,满庭倒吸凉气的声音。 “夫人醒了?”嘴快的朱莺一瘸一拐的进来。 “不用伺候,你们顾着自己。”姜朝露制止她,加了句,“去请外面最好的郎中,给你们瞧瞧,用最好的药,钱从妾这里支,再不够妾向君上讨。” “多谢夫人!”五人感激涕零。 姜朝露叹了口气,他们浑身没见得好,自己也如是。 肌肤上随处可见的青紫,稍一动弹,就得龇牙咧嘴,姜朝露苦笑。 昨晚是打了场架不成。 然而最可怕的是,当晚,姬照又来了。 这次没有罚奴仆,罚的是她一人。 还是一声不吭,也不看她,从后面撕扯她。 姜朝露咬着下唇,咬出血来,也逼得自己一声不吭。 两个人之间的局,在世间最亲密的距离里,交战。 第三晚,第四晚,第五晚…… 这样的折腾连续了七晚。 最后是姜朝露忍不住吱声的。 她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的,后来看见姬照就跟见鬼似的,拼命往角落缩。 当然每次都被姬照拖回去,没有任何怜惜,最后她冷汗凛凛,眼前发黑,姬照也根本不问一声,天不亮穿了衣就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回门 “君上……恕罪……”姜朝露觉得自己快死了,服了软。 “记住我说过的话。”姬照满意,仍旧穿了衣就走,好像来就是为了这事,根本不多呆。 姜朝露伏在衾枕上,大哭起来。 她大病一场。 有心里的,也有身上的。 每天下不来榻,惨白的小脸缩成一团,盯着窗外打朵的春花,整日的走神。 “夫人,王室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命运。进来了,就出不去。”年纪最长的奉娘端了药进来,抹泪劝。 窗楹边趴着四个脑袋,目露关切,又不敢进来。 “妾没事,养养就好了。”姜朝露朝他们笑笑。 朱莺忿忿:“夫人您放心,下次奴准备面大锣,景吾君一进您屋,奴就在外边敲!” 大力和阿保摩拳擦掌:“乡下有种熏老鼠的烟,只要景吾君来,奴们就往里面放!” 乌梅没说什么,只把炖好的粥食多加了蜜糖,能甜到人心里。 姜朝露被他们逗乐,嗔怪:“你们一个个馊主意,冻伤都好完了?说大话也不掂掂自己脑袋的!” “反正奴们没用,嘴上出出气,也是出啊!”几人见姜朝露笑了,松了口气。 姜朝露看着一张张真诚的脸,问出了一直的疑惑:“你们明知道妾……还待妾这般……” 奉娘叹了口气:“夫人,奴们都是景吾君从宫里调出来的,以前的伺候的都是您所谓的,真正的贵女。可是她们的,就算人再好,和奴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看她们总是像隔了一层雾,就跟画儿里似的。” 顿了顿,奉娘看向姜朝露,笑:“但是夫人,奴僭越,奴伺候夫人就像照顾自己的家人。” “是啊,是家人!”朱莺拍着胸脯。 大力和阿保忙捂她嘴:“不得对夫人托大,没规矩了!” 姜朝露摆摆手,眼眶微红:“家人么……妾竟不知,你们是这般看待妾的。” “是啊,家人。”奉娘按住胸口,轻道,“进宫签了卖身契的,谁不是有个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人,奴们是,夫人亦是。” 她胸口挂着个长命锁,是那种寒酸的,但却视若珍宝的小儿之物。 姜朝露恍然。 朱莺的腕上有对连心镯,一只刻了黄莺,一只刻了小鹊,鹊还小,跟在黄莺身后。 大力每月的例银都寄回家,自己的衣衫补丁结了三层,而从他家里回过来的,是那种老手艺的酱黄豆腌菜瓜。 阿保得空就各处寻药,上到千金下到偏方,全是治那种已经垂垂老矣的末路药。 至于乌梅,把所有的赏赐份礼都存了起来,宫女到了年纪,若能交上一大笔供奉,就能被放出去,乌梅说,家乡有人等她,她想亲手绣自己的嫁衣。 是啊,拼了命也想守护的人。 姜朝露笑了,笑得泪都下来了。 不是他们理解她的命运,不过是在她的命运上,看到了自己。 这乱世,这众生,无人可逃。 姜朝露养病养到了三月,诸侯历一百三十九年的春。 木兰院的梨花都开了,攒着堆雪。 姜朝露可以下地了,奉娘扶着她在院子里赏花,风吹梨花落。 景吾君姬照没有来过,音信全无。 姜朝露却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或者说,习惯了如何活成一个野室。 他来了,郎情妾意,他不来,就跟死了似的。 “夫人,您喜欢落花么?女子多喜盛放的枝头花,落花总归是不吉利。”奉娘见姜朝露站在树下,故意接着落花,问。 姜朝露摇摇头,又点点头:“不是落花,是落花影里的少年,曾经我的少年。” 那时,奉娘第一次看到姜朝露的笑,灿烂得,好像要把这辈子都搭进去。 我,她也是第一次自称我,不是妾。 然后木兰院就多了条心照不宣的规矩,落花不扫。 三月,春意汹涌。 景吾君姬照再次驾临时,神色平静。 “见过君上。”姜朝露拜倒,欢天喜地的只有那五个奴仆。 姬照伸手来牵她,出院上了马车,马蹄踏过石砖缝里的青草。 马车停在姜宅门口。 二人下车来,姜攸穿了官袍,在门口候着了。 “姜相。”姬照拱了拱手。 姜攸回礼,目光迅速的往姜朝露身上一瞟,就视若不见。 姜朝露咬咬下唇,意料之中的尴尬,令她对姬照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回门,是每个新妇都要过的礼。 野室,倒是不用回门的。 但景吾君姬照前几天来话,说天暖和了,陪姜朝露回门,特意加重了陪字。 收到上令的姜攸脸色发白,至今瞧着姬照,都带了阴影。 “君上知她身世多少?”姜攸和姬照落座后,当先发问。 “除了跛脚僧人的话,还有公主满城求的偈子。”姬照竖起两根指头,慢悠悠道,“其他的,差不多都知。” 姜攸脸更白了。 姬照加了句:“这次回门宫里没有记档,我也会保证,没有流言散出去,所以姜相大可放心。” 姜攸还是坐立不安,挣扎道:“君上,请恕卑职无礼,犬子夕英自打上次发癫后,就浑浑噩噩的,根儿大底出在……她……身上,望君上念及卑职爱子之心,准……她……去劝劝犬子。” 姬照居然痛快的准了,给身后的心腹使了眼色,后者跟着姜朝露离席,来了后堂。 得到消息的姜夕英已经候着了,看见女子眼睛一亮,就要冲上来,被那心腹拦住。 “夕英少爷自重,此乃景吾君的女人。”心腹面色不善。 姜夕英讪讪,眼珠子一转:“我想带她去瞧个东西,阁下反正都跟着,无碍。” 心腹看了眼前厅,姜攸和姬照不知在说什么,空气里僵滞味浓,反正是第三人插进去就得掉脑袋的气氛。 他遂应允,随着二人来到后花苑,一处被锁起来的小园子。 姜夕英打开锁。 姜朝露瞳孔微缩。 园子里有四棵银杏树,春天抽了绿芽,碧油油的小扇子。 这副场景多少有点古怪。 因为除了四棵树,园子里再无它物,连半颗草也没有,光溜溜的,就像是一个—— 坟地。 心腹蹙眉,护在姜朝露身前:“夕英少爷想干什么?” “我就让她看看这四棵树,然后听我讲个故事……我想告诉她很久了,她离开后我每天练习,一定讲得好……”姜夕英哀求,情绪逐渐激动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故事 心腹蹙眉更紧。想到姜夕英的病,也不敢真跟他翻脸,遂退到一边,算作默认。 姜夕英转喜,让姜朝露数那些银杏树:“你看,有几个?” 姜朝露眨巴眨巴眼:“四个……等等,个?” “对啊,我的四个兄姊。”姜夕英咧嘴一笑。 姜朝露愈发摸不着方向了:“燕公主华受孕极艰,只诞了一对龙凤胎,活下来你一个,那你也算有一个姊姊,如何四个?” “因为除了她,还有三个啊!”姜夕英笑意愈浓。 姜朝露打了个哆嗦。 姜夕英笑得如何天真无邪,她就越觉得各种不对劲。 故事?是人间能听的故事么。 这个念头冒出的刹那,姜朝露自己都骇了跳。 姜夕英这个人神神叨叨的,但此刻的他,却异常认真,目光半分不伪。 连姜朝露,质问的话都不知从何问起。 “你见过秋天的银杏树么?金黄色的小扇子,在风中摇。”姜夕英抚摸银杏树,温柔的,呢喃的。 “妾……不喜银杏,故未曾留意。”姜朝露顺着他答。 姜夕英脸颊贴上银杏树,孩童般的笑:“是啊,女子多喜花草,鲜少喜树……可是它,曾是我母亲最喜。” 姜朝露一愣:“听说公主最喜芍药,雍容华贵,并非银杏树啊?” 姜夕英脸色陡变,眉间迅速腾起股癫狂。 他尖锐的大叫起来,冲上来一把拉住姜朝露,又哭又笑。 “她不是我母亲!她不是!!假的,都是假的!!!” 姜朝露悚然,下意识问道:“你说公主……” 话被打断。心腹猛地捂住了她嘴,把她拽离姜夕英的控制,往外拖去。 “不要去问,禁忌,那是禁忌!” 心腹在她耳边低语,语调发着抖。 姜朝露回头看他,震惊,又不解,她从来没见过男子脸白成这样子。 心腹一边踢开追上来的姜夕英,一边把姜朝露的嘴捂得更紧,生怕她再问什么。 不容与天地,谓之禁忌。 心腹帮景吾君调查姜朝露身份时,动用了王室的力量,扯出根来带出泥,也兼查出姜夕英的身世。 记得当时姬照的脸,也没比他好看到哪里去。 “封口!销毁所有资料!全部封口!”姬照下令。 而心腹自己,保守秘密的代价是,在体内种了只有姬照有解药的蛊虫。 自愿种的。怕自己管不住嘴,怕遭天谴。 姜朝露最后的视线是,姜夕英趴在地上,疯子似的,拼命向她伸出手,撕心裂肺的喊。 “别走!!求你,你听我讲完好不好,求你你留下来陪我!!活着真的好痛苦,你陪我好不好!!妹妹,妹妹!!”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只有苑子里四棵光溜溜的银杏树,扇叶摇摇。 姜朝露的回门以姜夕英发癫结束。 听闻后来姜夕英静养数月,才恢复正常,公主华把账算在了姜朝露头上,亲自去警告了景吾君,不得再让二人碰面。 燕王宫,铜雀。 已是日暮时分,燕子在琉璃下筑巢。 姬照看着落日一寸寸下坠,眸底也一寸寸,泅上了暗影。 “君上勿忧,公主华也是爱子心切,言语难免失态了些。”心腹在旁劝。 姬照眉梢上挑:“爱子?那都不是她……咳咳,她是身为公主,性子太傲,才容不得谁借姜夕英,打她的脸。” 中间奇怪的缺了段。 甚至那瞬间,姬照都面露忌惮,似乎连出口,都觉得骇然。 “姜夕英试图告诉姜氏真相……两人以后不碰面,对谁都是好的。”心腹想了想。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从生下来,二人的羁绊就比不得其他兄妹,后来姜朝露被公主华送走,羁绊就走样了。” 姬照揉揉太阳穴,公主姬华他不在意,但姬华背后的姜家,他不得不顾虑。 上次陪姜朝露回门,他的用意是试探姜攸。 结果姜攸丝毫没给他好脸色。 姬照想不通。 “这一家子都透着古怪,公主华是,姜相也是。”心腹叹了口气,搬论道,“姜氏怎么都是他亲生女儿,君上收了姜氏,他还不乐意,恁的难琢磨。” “当年跛脚僧人到底说了什么……” 姬照头疼,思绪乱成麻。 “姜家靠不住,我芈家如何?” 清脆的女声响起,香风飘进来,女子俏生生的出现。 “芈姬。”心腹行礼退下。 殿中剩了两人,夜幕笼罩,橘黄的灯火下,空气温度上升。 芈蓁蓁主动上前来,大胆的往男子怀里一倚,娇嗔:“姜家不好打交道,我芈家也不差啊,君上若要成大事,可别选错了良弼。” 姬照没有拒绝,顺手揽过女子细腰:“安夷君尚是太子。” 驴头不对马嘴的话。 芈蓁蓁却会意,指尖缠上姬照衣带:“……难道不是君上有求我芈家么?” 姬照眸底寒光一闪,但只是瞬间,便笑意温柔:“美人,王权,我姬照都要。” “听说君上连续七日,去找那野室姜氏。”芈蓁蓁没有直接回答,也笑,“发生了什么?” “她和魏凉碰面了。”姬照直说。 芈蓁蓁指尖微动,男子衣带滑落,她意味深长:“只是碰了个面,君上就大动肝火,不会是真……呜!” 话头湮没在炽热里。 姬照封上女子的话,纠缠追逐,好半天才松开。 芈蓁蓁轻轻喘息:“君上许久不来看我了。” “七天而已,我陪你便是。”姬照咬住女子耳坠,语调魅惑,“……不带重样。” 芈蓁蓁浑身彻底软了。 …… 烛火熄灭,月影摇曳,巫山雨霏霏。 芈蓁蓁脸红如滴血,大口换气:“君上派了四个暗卫盯她,一举一动,衣食住行。是不是太紧张了点……君上!” 姬照眸光一深,猛地用力,让女子把话掐断在了莺啼里。 …… 春三月,杂花生树。 姜朝露回了木兰院,还是那个不见光的野室。 朱莺在院里扑蝴蝶,阿保一脸被迫的帮她,奉娘坐在廊下补衣,大力在庖厨忙活,说中午吃红烧鲤鱼,乌梅在小铜炉边,为姜朝露煮新春的茶。 “明前茶?”姜朝露轻拂茶盖。 “是,用了去冬存的雪水。”乌梅静静的笑。 姜朝露也笑,好景好菜好茶,六个人的日子过得不差。 除了姬照再没来过。 听宫里说,芈姬受宠,人都胖了一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生辰 “狐媚货,赶趟儿把嫡妻订着嘞!”朱莺快人快嘴,不屑道。 “就你知道!小心祸从口出。”奉娘佯怒,瞪她。 顿了顿,奉娘又赶来安慰姜朝露:“夫人别介,王室谁不是三妻四妾的,但景吾君的心在夫人这儿,就不成问题。” 姜朝露不置可否。 她其实没有任何喜怒,就好像听到太过遥远的东西,真实感都没。 妻,从她踏入绿水巷的那日起,这个字,就和她无关了。 姜朝露自嘲的笑笑。 她这一身命,尘埃浊浊,洗不干净了。 三月中旬,天儿彻底暖和了。 奉娘和了新鲜的面,切了碧绿的小葱和鲜红的辣椒沫,问姜朝露做几碗长寿面。 “夫人要过生辰了!”其他四人也凑过来,嚷嚷着还要蒸寿桃。 姜朝露愣了片刻,才想起来确实,要到自己的生辰了。 她自己都不记得的。 女伶是不庆生的。 本就是博人欢心的生计,庆生等于年老色衰,谁愿意去提醒自己,末路还剩几步。 当把缘由说出来时,朱莺佯怒:“夫人如今是夫人,不得轻慢自己了!庆生是庆又一岁平安,又一岁康健,奴们都要为夫人办办的!” 大力阿保也在旁边帮腔,姜朝露拗不过,答应了。 “那就煮六碗长寿面,大家都有份。” 姜朝露看着他们笑,五岁以后她第一次过生,物是人非。 “好,老身再去买点红豆沙,包寿桃!”奉娘欢喜的出门。 乌梅为姜朝露拿来披风和帷帽:“夫人也出去走走?” 姜朝露不解,却见大力阿保和朱莺挤眉弄眼,变着法的把她往外推。 她会意:“怎么,是想给妾惊喜,先把妾支走么?” “没有,绝对不是给您准备惊喜!”朱莺涨红了脸,话出口,大力和阿保就忙捂她的嘴。 姜朝露哭笑不得,便佯装糊涂,随了奉娘和大力出门了。 来到集市,琳琅满目。 奉娘下了车去采买,姜朝露就留在车上,挑起帘子一角瞧。 “夫人也下去走走?”大力歇着脚问。 “不必了,本就是这等身份,万一被认出来了,自讨苦头。”姜朝露摇头。 大力滞了片刻,叹气:“宫里的主子养野室的不少,奴见过几院。有野心勃勃的,有自怨自艾的,也有郎情妾意的,却从没见过如夫人这般……” 大力想了想,找了个自认合适的词:“平静的。” 姜朝露失神,她都没意识到的东西,或许旁人倒看得清楚。 那个青衫翩翩的君子,春风如沐的笑容,看向她时,她的心也曾有过汹涌起伏的波澜。 只是在木兰院日复一日的岁月里,时间把波澜都磨平了。 或许最终某一天,会彻底成为一汪死水。 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姜朝露不知道。 她竭力往前望,却是自作聪明的徒劳。 姜朝露悲凉的笑笑,有些可怜自己,她能算什么呢,在这和两个男子纠缠不清的命运里。 大力以为说错话了,忙岔开话题:“夫人,奴就是个粗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您瞧,铺子上的粉馃多好看,洒了青红!还有那边卖枣的,拇指大!哟嚯,杂耍喷火的!” 姜朝露甩开思绪,重新挑帘远眺,王城繁华,是足够热闹。 “枣如何卖?”女声从旁边摊位传来,有点耳熟。 姜朝露不由看去,一僵。 戚萍,戚姬。 她正在低头挑枣,露出雪白的一段蝤蛴,抬眸而笑时,眉眼弯成讨喜的弧度。 她身后跟着个奴仆,帮她付了钱,顺口问:“寿桃里面包枣?您家乡的吃法?” “不是,里面是包豆沙,枣放在顶上,枣的核也要去干净。”戚萍摇摇头,叮嘱奴仆。 奴仆连声笑应,和她走向三步外的一辆马车。 戚萍却顿住,余光瞥到另一家的小葱,拐了脚步。 “这葱新鲜啊!老伯,帮我挑两把好的,做长寿面哩!”戚萍脆生生的打趣。 奴仆哭笑不得:“这些您吩咐下人就好了,真要逛集市不成?太过抛头露面,魏沧将军知了,准得挨训。” “挨训就挨训,我过生辰的时候,长寿面和寿桃都得齐了,还得亲手采买,才是个意思。”戚萍小脸一扬。 奴仆无法,赶紧劝戚萍上车,放下了车帘。 轱辘吱呀,马车离开,姜朝露还定定的瞧着。 “她也过生辰了。” 姜朝露轻道,刚要收回视线,却听得那辆马车里,隐约传来男女对话。 “我来煮长寿面,这个我还是会的,寿桃就麻烦你了。” “凉少爷放心,寿桃上面都放颗枣。” “你说得对,亲手采买,亲手做,才是个意思。” …… 对话散在春风里,不真切。 姜朝露心跳都慢了半刻。 女子的声音是戚萍,男子则是,魏凉。 那辆车里还有魏凉。 他陪她一块儿出来采买生辰礼,还会和她一块儿在庖厨间忙碌,和她一块儿,为她庆生。 每一个“她”在脑海里冒出时,姜朝露的心都痉挛一次。 每一个“一块儿”在设想里浮现时,姜朝露的手就凉一分。 她和他,一块儿。 女子间特有的火星点燃,近乎摧枯拉朽的吞噬着姜朝露的理智。 上次与魏凉碰面还好,但这次加了个戚萍,姜朝露就觉得自己失控了。 “大力……”姜朝露按住颤抖的手,“追上去。” 大力瞧了瞧刚走不远的马车,迟疑:“那辆?夫人,看制式是魏家的马车,咱们大大咧咧的追在后面,动静太大,怕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姜朝露一惊,想起姬照的话,暗恨自己差点做出蠢事。 “你在这里等奉娘,我自己去。” 姜朝露放话,就跳下了车。 大力的劝哑在喉咙里,他吓懵了。 因为那女子似乎魔怔了,竟然生凭一双脚,就在追赶飞驰的马车。 其实姜朝露也觉得,自己是魔怔了。 她眼里只见得那辆车,就凭着凡身肉胎,追在后面跑。 旁人的指指点点,撞到的摊位路人,她浑然不觉,眼神发直的盯着车,只管跑。 钗环散,绣鞋溜,灰头土脸,甚至赤脚被石子硌破,她都不肯停下,生拖出两条血迹。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世界也是空白的。 就如同去年的冬天,白茫茫的,她辞别雪地里的少年,走向四角挂了银铃的轩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挨打 哪有人追得上马车的。 车里的人似乎也没有察觉。 马蹄撒欢,车轱辘吱呀,逐渐变成视线里的一颗小黑点。 姜朝露累得瘫倒在地上。 咚一声栽下来时,她还拼命的伸出手,试图抓住那颗小黑点。 最终消失不见,天地寂寞。 她趴在尘土里,满脸花,疯婆子似的发着愣。 路人绕着她走,往下的目光鄙夷又忌讳,她虽戴着帷帽,无人识,但追车的壮举,也是正常人做不出的。 “傻了。”好事的小孩吐了口唾沫。 姜朝露一动不动。 她看到鼻尖前的尘土里,有一瓣落花,或许是被车后的风带来的。 却带走了落花影里的少年。 曾经她的少年。 姜朝露大哭起来。 马车驶进黑瓦白墙的巷子,热闹被阻断,周遭威严静然。 戚萍憋了一路的气,终于敢喘出来。 “凉少爷,您掀开帘子看看,她还趴在地上哭。”戚萍往后瞧了眼,面露不忍。 魏凉低着头,看不清他是甚表情,他指尖停在车后帘子的边沿,凝在那里。 “凉少爷,是她,就算戴着帷帽,你也认出她了,从一开始她追着车跑,您就知道是她。”戚萍蹙眉。 沉默,良久的沉默。 “就算不能下车与她见面,但您掀开帘子,远远瞧一眼,总是个念想……”戚萍意欲再劝。 魏凉打断,似乎笑了笑:“凉水被泼多了,心都凉了……何必当初。” 何必当初。 四个字哀怆无极。 少年的声音沙哑到极致,他的指尖一阵无力,终于垂下来了。 二人于是无话,僵到魏宅,戚萍去庖厨忙活,魏凉独自回了房。 晚些,长寿面和寿桃做好了。 戚萍端到魏凉房间门口,驻足,转手奴仆呈了进去。 “凉少爷,生辰礼备好了,都是戚姬亲手操办的。”奴仆出声。 魏凉醒过神来,摆手让奴仆退下,锁上门,拿来了两副碗筷。 一副放在他面前,一副放在对坐。 他先伸箸把寿桃顶上的枣都挑下来,放到对坐的碟里,斟了一杯酒,给自己。 “生辰快乐,阿葳。” 他一饮而尽,然后捂住脸,自嘲的一句—— “你和他的第一年。” 薄酒入喉肠,人心凉遍。 那晚,魏家的少贵人大醉,家人皆奇,不过一壶酒,怎就醉成了那样。 木兰院。 景吾君姬照来时,也是醉醺醺的。 “妾,请罪。” 姜朝露早有预料,素衣芒履,身负荆条,跪在庭院中迎他。 朱莺等人也跪了一圈,惴惴不安。 姬照揉了揉眼,俯身抱起姜朝露,进屋,放她到榻上,为她解下荆条。 他很沉默,也很平静,意料之外的看不出任何异样。 于是姜朝露也意料之外的,大气不敢喘。 “妾,请罪。”姜朝露一横心,决定将准备好的话兜出来,“一切都是妾的主意,追赶魏凉的马车……” 话没说完。 姬照竖起一根指尖,轻按在女子唇心。 还是如沐春风的笑,温柔的眉眼,注视着姜朝露,却令后者感到毛骨悚然。 太异样了。 姜朝露背心腻了层毛汗。 她咬咬牙,干脆主动去解姬照的衣带,按照上次的经验,脱皮折骨她都认了。 没想到姬照再次轻按住她手,眸底深处似有波澜,也是捉摸不透的。 姜朝露僵着不敢动。 “我之前拨了四个暗卫盯你,是有些过了。”姬照开口,声音微微嘶哑,“今后我会撤走三个,就剩一个。” 顿了顿,他松开女子的手,又道:“还有以后我每次来,会差人提前通知你,你也好有个准备。” 姜朝露彻底懵了。 她原以为各种意义上,自己都在劫难逃,姬照的两番话,却怎么听,怎么像是给她台阶。 为保王室血统,住在宫外的妃眷由一个暗卫盯梢,是规矩。 王室临幸妃眷时,会提前告之,让妃眷沐浴准备,也是规矩。 从前她姜朝露有些特殊,木兰院开了诸多先河,才不讲以上。 如今似是回归“正道”了。 她姜朝露,成为合乎规矩的,众多“妃眷”中的一员。 姜朝露心头大恸。 眼前的男子青衫翩翩,曾也是令自己心生波澜的儿郎,一笑起来,人都往里陷。 会带她去吃王城最好吃的枣糕,会带她去观星台看星星,也会在她哭泣时,擦去她的泪,唬她哭得比怨鬼还难看了。 只是如今,她和他之间,怎么就变得别扭了呢。 说不出来的,两个人都拧着。 姜朝露拉过姬照的手,一字一顿:“君上,妾虽是贱籍,基本的忠贞二字还是懂,妾既然认了君上,就不会做出辱没君上的事。” 姬照抽出手,扯了扯嘴角:“认?” 言罢,他摇摇晃晃的起身,离开了。 “不要跟来。” 姬照对跟上来的侍卫摆摆手,走进了夜色里。 他独自一人,也不知是不是醉了,脚步发着飘,跌跌撞撞的,最终停在那条黑瓦白墙的巷子口。 将门名第,魏家。 魏凉刚歇下,听到窗扇微响,某个人影滚进来时,他的长刀刷地就抵到了来者脖颈。 “谁。”魏凉眸压寒光。 “是我。”姬照淡淡道。 魏凉微惊,连忙点了灯,看清来者面容,立马收刀行礼:“景吾君。” “不要声张……”姬照打了个酒嗝。 “君上?”魏凉看了看打开的窗扇,封君翻墙,醉糊涂了不成。 姬照手一拂,熄灭灯火,似乎唯有在黑暗中,才能掩盖脸上的表情。 “我让她做了野室。” 姬照突然一句,语调嘶哑。 莫名其妙的话,魏凉却瞬间懂了。 连同那一个“她”,都是一把小刀,瞬间扎到他心尖。 他懵了片刻。 “君上您说……野……室?” “我没有让她进宫,我让她做了野室,就住在五陵的木兰院。” 姬照直直道来,竟隐瞒都无。 野室,魏凉懂,于是他也懂,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 拳头打在姬照脸上时,咚一声闷响,后者倒飞出去。 还没来得及落地,魏凉又抓住他衣襟,右手攥得咯咯响,不分青红皂白的乱打下来。 魏凉打得狠,根本不顾及他是景吾君还是谁,每一拳都落得实在,疯了般。 关键是姬照也没反抗,任他打,片刻就只剩半条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兄弟 最后一刻,好歹是听到动静的奴仆,点灯要闯进来。 “都别进来!”魏凉下意识大喝,血从拳缝流下。 奴仆们顿住,嗅到空气里的甜腥味,惶恐不安。 这一喝也让魏凉自己回过神来。 他的拳头顿住,摔开姬照,跪下:“……臣有罪,罪该万死,然罪不至魏家全族,求君上明断。” “今日之事,你我之间,绝无第三人知晓。”姬照擦了把唇角,起身,翻墙而出。 跌跌撞撞到巷子口时,男子终于撑不住,咚,栽在死寂的夜色里。 用最后的力气吹响鸽哨,几名黑衣暗卫出现,惊恐的看着血人般的姬照。 他们不敢耽搁,抬了自家主子往王宫回,月光下血迹斑驳,泛着冷光。 而昏死前的最后一刻,姬照竟然笑了。 他轻抚胸口,解脱般的一句:“……好受多了……” 燕国的景吾君重伤,医官忙活了整晚才拉了命回来。 理由是:赴白马寺为兄长祈福,闯金甲神人阵。 白马寺作为国寺,铸十八金人为机关阵,国人皆传:此为考验求佛众,敢闯机关阵,付血肉之躯,那这诚心自然金石可裂,我佛无有不允。 阵难,十入者九死,鲜有人敢拿命去赌传说的。 景吾君的兄长,按排行算,即是安夷君姬烈,也是燕太子。 打母亲隆乐夫人殁后,安夷君的身子每况愈下,朝廷都明里暗里劝燕王,国不可无嗣,要早做打算。 故景吾君这番闯阵祈福,光是放话出来,就举国轰动。 可歌可泣,诚心感天。 这两个词,迅速成为燕人对景吾君的评价,连燕王姬镐半信半疑,派医官去查看,确认姬照确实伤重,还都是被打出来的伤时。 可歌可泣,诚心感天,再加了铁骨铮铮一条。 这日,安夷君驾临景吾宫,各方目光汇聚。 “为了赢得民心,我的好弟弟,真舍得下本。”姬烈端来药碗,靠近姬照的瞬间,低低一声讽。 “宫内外几十个医官都瞧过了,真伤。兄长为什么就是不信,弟弟我是为您祈福呢?”姬照接过药碗,也微微前倾,语调轻飘飘的寒。 偏偏两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弟弟为兄长祈福受伤,兄长亲自侍奉汤药。 在外人看来,都是合格的兄友弟恭,画面和睦。 然而在只有两人可听见的距离里,空气温度下降。 “祈福?”姬烈冷笑,“我身子不好,最开心的不就是你么?你从卫国回来,不就是来争太子么?你的狼尾巴从小就露出来了,还想骗我?” 一连串质问,姬照不怒反笑。 “兄长,如果我是生了狼尾巴,那你就是喂狼的人,是你把小狗喂成了小狼。” 顿了顿,姬照放下药碗,看着面前依稀还能认出儿时模样的面孔,轻叹了声:“兄长,以前我跟在你身后跑时,你会摸摸我的头,唤我子明的。” 姬烈瞳孔微缩。 …… 隆乐夫人芈姬有喜,在燕王后程姬无出的情况下,她的孩子,注定是燕国最尊贵的血脉。 芈姬走不敢走,动不敢动,成天躺在榻上,生生把疮都躺出来了,就为了确保这个孩子平安落地。 于是孩子落地是落地了,但过程艰难,生的时间太久,孩子从娘胎里就带了不足。 “名烈,字子盛。”燕王姬镐为自己的太子赐名。 姬烈,被燕宫供成了瓷娃娃。 燕王姬镐有十几位小公子,但没一个人,敢和公子烈玩。 生怕不小心碰着挨着,太子抱恙,头都能玩丢了。 只有管氏所生的公子照,或许是没人教过规矩,也或许是诸公子等着看笑话,只有他,成天跟在姬烈身后跑。 “兄长!” 公子照小尾巴似的,笑着扑过来。 “子明,慢点跑,别摔着。” 公子烈挣脱宫人的阻挠,迎上去,摸摸他的小脑袋。 …… 管氏殁,公子照懵懵懂懂的哭。 “子明,以后有兄长,兄长护你。”公子烈蹲下身,擦去他的泪。 “那子明和兄长约好了!”公子照将自己雕的太阳塞给公子烈,“信物,君子一诺,死生兑现。” 那是学堂上他做的木工活。 日月之光,谓之明(注1)。 他雕了一个小太阳,一个小月亮,太阳给了兄长,月亮留给自己。 公子烈接过,摸摸他的小脑袋:“子明永远做兄长的小尾巴好不好。” “好!”他挂着泪笑,然后两个人都一块儿笑。 …… 姬烈从怀里拿出那个木雕太阳时,姬照恍神了片刻。 “兄长还留着?” “到今天为止。” 姬烈扯扯嘴角,扬手将小太阳扔进火塘:“当年卫国讨要质子,十三岁的你主动上书父王,要辞燕去卫,为当时战败的燕国,赢得了七年的喘息。质卫之功啊,于国于民皆是大善,你回国后就凭此,晋封景吾君,我说的可对?” 姬照看着被烈火吞噬的小太阳,沉默。 姬烈咬咬牙:“是你先食言……” “是么?”姬照猛地抬头,似笑非笑,“我母亲管氏身为贱籍,我小时候唯一的所求,就是为她抬籍。我比不得兄长,我这种出身,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父王,于是我每年都在那天上书,求父王为母亲抬籍,却从来都被拒绝。” 顿了顿,姬照脸色发白,又发青,语调不稳:“十三岁那年,我才意外得知,每年啊,都是兄长你劝说父王驳回上书的。” 姬烈笑笑,红了眼眶:“如果不是贱籍之子,你怎会心平气和的,做我一辈子的小尾巴呢。” 姬照浑身发抖,也红了眼眶:“所以兄长,你和我都食言了,谁都怨不得谁。” 姬烈点点头,起身就走,背影消失在宫墙深处。 殿内就剩下了姬照一人,看了良久。 他猛地掏出怀里那个木雕月亮,扔向火塘,火苗一卷,顷刻就化为灰烬了。 春深,雨纷纷。 燕卫之战再次爆发。 燕国,以去岁卫质子欺辱燕将家眷为由,燕将魏沧率军,大军压境。 还没从上一轮战争喘过气来的卫国,被迫迎战。 月余,卫大败。 至此卫国一蹶不振,若干年后,被周边小国灭国,都是史官笔下一滴墨了。 而魏家,在燕国被推上了风云的漩涡中心,魏沧加封禳侯,爵超诸君之上(注2)。 无人之巅,福祸难料。 注释 1.明:明是会意字,甲骨文以日月发光表示明亮。出处慎考,应该是《说文解字》,欢迎书友补充。 2.侯:春秋战国有很多封君,但侯的爵位超越封君。侯的封地要比君大得多,具体的建议书友随便搜狗,君与侯爵位的区别,能出来很多,就不详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请罪 这日,四乘马车从魏宅驶出,车里的姬照撩起车帘。 远远的还能瞧见宅前的魏沧,下拜送他。 马车成为一个黑点了,他还没有直起腰。 “魏沧是聪明人。”姬照放下帘子,一笑。 他刚刚重伤痊愈,笑轻飘飘的,透着乏力。 心腹连忙劝:“君上切莫大意。您没瞧见魏宅门槛都被磨平了?来恭贺结交这位新晋禳侯的,比来拜谒王室的还热闹。” 姬照点点头,又摇摇头:“站得越高,越是容易摔。这份热闹是善魏沧,还是害魏沧,你以为,其他人没个心思?” 心腹恍然,试探:“那君上今日亲自驾临恭贺,便是添了把好火。” 姬照心情不错,随着马车晃荡,解释道:“芈家和魏家,被我一个个捧起来,都做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梦呢。谁能想到,我给他们的斗兽笼已布,是时候放进去了。” 顿了顿,姬照眸底精光一闪:“所以姜家,如何敢,不入我局中?” “可因姜氏之事……”心腹欲言又止。 姬照别过脸去,春风里幽幽一句:“……不惜一切代价。” 声音嘶哑到极致。 忽的,马车踉跄。 姬照差点撞到车壁上,听得车帘外朗喝。 “臣有罪,特来请罪。” 姬照眉梢一挑,阻止要呵斥的侍从,撩起帘子,果然,魏凉。 少年白衣蓑帽,卸刀于地,跪在车前挡住去路。 可就算跪着,他也腰杆笔直,目光坦荡,墨发在风中飒飒的扬。 “请罪上书,拦车作甚。”姬照似笑非笑。 魏凉面露纠结,低语:“……私事。” 姬照下车来,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现在只你我,可以请了。”姬照带了戏谑,没有叫少年起来。 魏凉也就跪着,一字一顿:“那晚……君上不擅武,臣却以擅长的武学……臣胜之不武,故有罪。” 姬照愣住。 他原以为魏凉是和朝堂上那些人一样,就什么僭越冒犯请罪,没想到请的居然是胜之不武。 换句话说,他的言下之意:打,没错,错的是,打得不公平。 姬照开始还哭笑不得,后来就一股烦躁,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突然有点懂了,姜朝露的选择。 ——这辈子认了君上。 因为,曾经她有这样的少年。 顿时,姬照从身体内外,都开始剧痛,痛得他弓起身子,猛的拽起魏凉。 “姓魏的,你装什么君子!” 姬照咬出几字,齿关磨得咯咯响。 本就刚伤愈的脸,更加没血色了。 魏凉站稳脚,诧异点在,如此直白又市井的脏话,不像是一国封君能说的。 “君上,臣并非……”魏凉下意识辩解。 “够了!”姬照厉声打断,拂袖回了车内,命令回宫。 马车驶出那条黑瓦白墙的巷子。 再看不见白衣蓑帽的少年。 车里,姬照的脸还阴得可怖,直到宫人请他下车,他方缓过气来。 然后,他自己都傻了。 刚才发哪门子火? 春燥,该泄泄。 姬照松了口气,吩咐:“传芈姬,不,还有什么张姬李姬王姬的,全叫上,今晚欢宴,不醉不归!” 燕宫歌舞笙箫,火树银花不夜天。 魏家,禳侯,势如中天。 王城开始时兴吹埙,因为禳侯之弟,魏凉。 据说最近,魏凉喜欢独自策马,去城郊的小山,就在山顶的斜阳晖里,眺望着这座城,吹着埙。 或许也是眺望城中的某处,埙音戚戚,天地寂寞。 一个少年,一匹马,一山晚霞,一曲埙,城中人皆传,比画儿还美。 木兰院。 姜朝露听着满城的埙音,奇道:“埙音拙朴抱素,以前在燕国并不盛行。怎么如今左邻右舍,不吹两声都落伍了似的。” “那能一样么?现在是禳侯之弟吹,就是吹片叶子都能盛行起来!”朱莺晒着衾被,回头笑。 奉娘忙给她使眼色:“就你嘴快,不该提的人偏去提!” 旁边大力和阿保尴尬的大笑,竭力让姜朝露听不见朱莺的话。 姜朝露笑笑:“罢了,魏凉而已,妾自己都敢提,尔等如何提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试探着女子此话真假。 姜朝露让他们放心,抬头看到院墙外那棵枇杷树,枝叶伸到了院子里。 又是一年,枇杷要熟了。 俱往矣。 她觉得有点累,想回房补个觉,忽听得院门外吵闹。 “敢拦程家女?你不怕遭神明报应啊!让开!” 姜朝露知来者身份,忙一连声的,让请进来。 “姜儿,这些宫里出来的奴才真不讲理!居然不放我进来?我弱质女子,难道还能来打家劫舍!” 程鱼人还没走近,就先不服气的嚷开了。 姜朝露喜不自胜,拉了她手,上下打量:“子沅!最近过得好不好?妾如今是有人家的,自然门上禁得严,委屈你了!不对,应该先问你,如何寻到此处的?” 程鱼先提起茶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茶,才又哭又笑:“还问我?景吾君这般待你,好个贼子!别管我,你过得好不好?对对,你问我来处,子初兄长告我的。” “魏凉?”姜朝露笑意僵住。 程鱼觉察到说漏嘴,讪讪:“姜儿……事情原委我大概知了……其实我今日来,是……是受子初兄长所托……当然我自己也要来瞧你的!” 姜朝露松开她手,低下头去。 程鱼一横心,开门见山:“子初兄长知你处境,让我告你,若你有一分后悔,不,一丝丝,他就能带你出……” “不悔。”姜朝露打断,语调不稳。 程鱼大急:“姜儿你到底怎么想的?以前是以前,你看错人,如今看明白了,还不知谁是美玉谁是石?” 姜朝露扯扯嘴角,是她的命,无悔命。 便玉石俱焚。 她重新看向程鱼,整理好的心绪,平静又荒芜。 “子沅,请你代妾回他,魏沧将军加封禳侯,风光鼎盛之际,愈是要忍声吞气,低头折腰,千万千万,不要由性子冲动。” 程鱼瞳孔微缩:“就这样?” 姜朝露避开视线,点头。 程鱼脸色几变,最终也点头:“……好,我会如实转告,只是没想到,姜儿你竟有如此见识。” 姜朝露淡淡一笑:“以前在伶巷的时候,来往皆名门权贵,有人一步登天,有人瞬息丧命,见多了。” 程鱼目露真心的敬佩,两人少许叙旧,便告辞离去。 没想到院门打开的刹那,所有人都惊住。 正是夕阳西下。 斜阳晖里,门外一匹马,马上一个少年,看向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卫姬 “魏凉?”姜朝露轻唤出两字,就再说不出话。 慌的是程鱼,她跑过去拽少年,急喝:“子初兄长!你如何在此处?到处都有王室的暗卫,被发现了会治罪的!” 木兰院的奴仆也慌得到处遮掩,生怕流言闹起来。 魏凉面无表情,下马来,长身玉立,只望着姜朝露。 二人一门之隔,十来步的距离,却如在两个世界。 门外山高水长,少年白衣,门内一隅四方,永不见光。 她再碰不到的是太阳,终将还给,她再无法回头的命运。 沉默,二人都沉默着,时间和世界,仿佛在他们中间静止。 姜朝露笑了,她想,一定要笑得好看些,就好像自己真的不悔过。 乍然春风来,花影扶疏,视线模糊。 她伸出手,有雪白的枇杷花落到她掌心。 是巷子里那棵枇杷树,花儿雪似的,再过阵子,枇杷就该熟了。 真好。 姜朝露轻轻一吹,花瓣随着春风飘向门外,去向那少年身边。 咫尺天涯。 ——属于你的落花,我还给你,也放过自己。 没想到哐当声。 花瓣还未落地,魏凉就猛的拔出刀,凌空一斩。 枇杷花碎裂,混入尘土。 刀尖刬地的瞬间,他低下头,身躯塌陷。 姜朝露瞳孔一缩,泪就下来了。 她看着那少年收刀,上马,远去,一言不发。 程鱼还追着他,扯着嗓门吼:“子初兄长!你回头看看,你看看呀!她哭了,她真的哭了!” 木兰院沉寂了数天。 众人说话都掂着字,生怕说错,勾得姜朝露多心。 因为她的脸色太难看了。 浑浑噩噩的,整日坐在院中,看墙外的枇杷树发呆。 直到景吾君姬照来,才打破僵局。 “这东西是卫公主,以后供你差遣。” 姬照带来了另一个女子,扔到姜朝露面前。 女子衣着尚算齐整,但眼神惊惧,看什么都带着没干的泪痕。 姜朝露迟疑:“公主?” 燕卫之战,卫国大败,曾经金枝玉叶的公主,沦落为燕公子的东西。 乱世之中,不稀奇。 姬照啜着朱莺奉上的春茶,耸耸肩:“明前茶还是该用雨水,雪水未免重了。” 丝毫没当个事。 那卫公主刷的一下,小脸惨白。 姜朝露抿抿唇:“……好歹是公主,卫到底未亡,妾,当不起。” 姬照砰地将茶盅放下,起身,掰过姜朝露的肩膀,一字一顿。 “我说你当得起,就当得起。卫王送她给我,就是送个玩意儿,人家当父亲的都不稀罕,你稀罕作甚?” 姜朝露心情复杂。 卫公主被送来送去,她又何尝不是,王室贵女和贱籍的伶,又能差多少。 姜朝露一横心,跪下了。 “既然供妾差遣,妾便代她,求君上仁慈,放她去做燕国的庶民,布衣荆钗,总是能好好活下去。” 话音刚落,卫公主突然跟发了癫般,冲上来扭打姜朝露。 “谁要做你们燕人!哪怕奴颜婢膝,甚至受辱至死,我也是卫国的女儿!收起你的仁慈喂狗去!” 木兰院众人忙上来擒住卫公主,后者还血红着眼,朝姜朝露啐了一口。 “不是人人都要走那通天大道的,有的人,哪怕尽头是悬崖,也会一条路走到底……呜呜!” 话音折断,卫公主的头被侍卫踩在泥里,鼻子嘴里都是淤垢。 变故从突发到激烈,姬照只是静静瞧着,啜着茶,任侍卫收场。 唯有目光流过对峙的二女时,有捉摸不透的暗影,染黑他的眸。 好像是观戏,也好像是,观己。 姬照不发话,侍卫就没真对卫公主下手,只是按住她,塞她的嘴。 卫公主挣扎着,用一张认不出人样的脸,朝姜朝露傲然而笑。 “你是他的妃眷?呵,可怜,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么……为了自己要的东西,十三岁那年,他走进了我的寝宫,我是他第一个女人……七年,整整七年,他使劲浑身解数,在我身上,身下……什么景吾君,他和那些逗人乐儿的男伶有何区别……” 鲜血绽放的瞬间,温热的液体,溅到姜朝露脸上。 木兰院鸦雀无声。 只有那个女子的身子,在污浊的泥里冷却,脸上傲然的笑,还生动。 姬照将剑扔到地上,手微微发抖,他踩过那具身子,来到姜朝露身边。 “别听。” 他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捂住姜朝露耳朵,轻语。 那一刻男子眸底的温柔,尸骨俱凉。 寒食,春和景明。 人都说是踏青的好时节,姜朝露却院门紧锁。 她受了场惊,养了十来天,还是觉得空气里有股甜腥味。 “大力,你们再把地砖清洗一遍。”姜朝露厌厌的倚在廊下。 “夫人,这地砖都刷白了,还不干净?”大力他们哭笑不得。 话虽这么说,但五人也没闲着,里里外外不停的,做了连日大洒扫。 燕宫传蜡烛,日暮里柳如烟。 芈姬将冷冰冰的蒸饼往地上一扔,怒喝:“说是阖宫禁热食,你们就真禁啊!不会动脑子么?去给我煮碗肉粥,别让旁人看见!” 宫女惶应,正要去,被从外进来的男子拦住。 “寒食节禁热食,连父王都只是冷炊,你胆子不小。” 姬照半开玩笑半正经,踏着橘黄的烛影走近,身上已换了寝衣。 “君上。”芈蓁蓁大喜,盈盈下拜,宫女也有眼力劲的退下,殿里就剩了二人。 “我饿了嘛,冷饭冷菜哪吃得饱,我现在不吃点,待会儿怎么有力气,伺候君上?”芈蓁蓁靠向姬照,带了暧昧。 姬照笑:“既是为了我,那这顿夜宵,该我亲自下厨?” “蓁蓁不敢僭越。”芈蓁蓁请罪,却眉梢眼角藏不住的期待。 姬照扯扯嘴角,也就亲自下厨,鼓捣了半个时辰,端来碟热腾腾的糕点。 是新出炉的枣糕。 芈蓁蓁瞧一眼,面露尴尬,试着夹了块往嘴里塞,半天没咽下去。 姬照看着她吃,顺口些唠嗑,说他以一人之计,引动燕卫之战,大仇得报,又说他向卫王要了卫公主,亲手送她上路。 看似是温馨祥和,灯下闲话的场景。 芈蓁蓁却听不进去。 她不喜吃枣,装,也很难装,实在咽不下。 “君上,我今晚就想吃肉粥嘛。”芈蓁蓁吐出枣糕,撒娇。 姬照的脸迅速扭曲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悼念 “你怎么能不喜食枣糕?” 姬照歪头一笑,猛的拽住了女子青丝,眉间戾气发黑。 他的手劲丝毫不怜香惜玉,指关节咯咯作响,拽得女子头折成诡异的弧度。 芈蓁蓁满额青筋血筋爆起,眼珠子都往外突。 她已经吓傻了,男子的目光陌生,冷漠,又疯狂。 “我为什么要喜食枣糕……啊!” 芈蓁蓁下意识的争了句,就发出一声惨叫。 大把青丝被生生拽裂,痛得她捂住头,惊慌的乱叫。 “我刚才说了,为报当年质卫之仇,我敢灭卫国,为报卫公主之恨,我亲手刺穿了她的咽喉。我这个人,习惯睚眦必报。” 姬照擦着手,蹲下身,看着芈蓁蓁因为疑惑和恐惧都变形的脸。 他温柔的抚摸她唇,无数日夜他们触碰厮磨。 “所以芈家,芈蓁蓁你,要识趣。” 轻语从男子口中说出,芈蓁蓁打了个寒噤,懵了。 姬照把满手青丝一扔,转身离去,来到殿外白玉台,看着升起的月亮出神。 晚间穿庭风,燕宫春寂。 除了女子极不和谐的哭闹,还在夜色里撕扯。 心腹从暗中走出,紧张的打量姬照神色:“君上,芈家您打算?”” “畏惧是忠诚的基础,芈家是条有用的狗,得训好了。” 姬照反复的在擦手,似乎很嫌那一把女子青丝。 想了想,他转开话题:“她还在养着?” 这个她肯定不是指芈蓁蓁。 心腹懂,遂回:“按君上吩咐,派了医女去,说是受惊了,应该要养阵子。” 姬照没吱声。 心腹惴惴不安,加了句:“还有暗卫回报,魏凉去了木兰院,二人隔门相望……” 话没说完。 因为姬照忽的一眼看过来,让心腹头皮一麻。 “你说什么?”姬照挑眉,语调不大。 心腹腿脚发软,僵着舌头摇头:“没,什么都没……” 姬照满意,踏着月色远去,什么都没生的一天,很好。 天儿逐渐热起来了。 木兰院,石榴花打朵儿。 乌梅和朱莺他们把金丝竹荐翻了出来,搬到院里去晒,一张张的,跟奶皮似的。 姜朝露倚在廊下看她们忙活,笑:“这么早就备竹荐了?妾夜里还觉得凉呢。” 朱莺回头来应:“夫人您不知道,宫里东西多,有些几年都没人用过,天知道分给您的存了几晌?趁如今太阳不辣,好歹晒晒,去去潮气,夏天枕起来才舒爽。” 姜朝露闲话:“既然宫里物资堆积,怎每年都还要进贡,下边的孝敬不见停的?妾以前还以为,宫里的贵人们,竹荐枕一天就扔一张呢。” “宫里的奢侈和荒唐,夫人哪知晓?诸多肮脏龌龊处,夫人还想不到呢。”朱莺开玩笑的骂了句。 乌梅嗔怪的瞪了朱莺一眼,走到姜朝露身边,轻劝:“夫人别多心,宫里也不尽是不如意。等以后夫人进了宫,横竖有君上,您心里自见分辨。” “进宫?”姜朝露自嘲的笑笑,“妾也就是个木兰院里的夫人,出了这院,什么都不是。” 《周礼》载:“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诸侯国无天子,王至尊,故王后为最高阶,余者同周礼。御妻为最低,夫人仅次于后,以正宫闱,绵延子嗣。 姜朝露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但那座宫里有什么,她却很知道。 岂止是肮脏龌龊,是会吃人。 她至今都记得隆乐夫人芈姬,悬在房梁上,脚尖悠悠的在她鼻尖前晃。 “乌梅,你为什么进宫呢?”姜朝露转头问女子。 “为了赚大钱。”乌梅有些不好意思,“奴家贫,想亲手凑齐自己的嫁妆,十二担银角箱箧,织金的凤冠霞帔,如此过他门时,旁人必不会笑话他。” 姜朝露目光微闪:“……他门楣富贵?” 乌梅点点头,又摇摇头:“奴进宫前是,现在不清楚,奴已经一年没收到过他音信了。” “那你还等着?既然门楣富贵,恐怕早就给他找了贵女相配,他不敢告你,你也就别犯傻……”姜朝露咯噔一下,急。 “夫人!”乌梅打断,笑容突然灿烂,却红了眼眶,“是奴擅作主张的,闯入他本无交集的命运,也是奴擅作主张的,要一条路走到底。” 姜朝露心跳一滞,大恸。 这世间如隔山河,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命运,永不相逢。 这世间咫尺天涯,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羁绊,永无交集。 “是啊,傻,真傻。” 姜朝露也笑,摸了摸自己的脸,泪就下来了。 朝露和太阳,他和她。 她这一生,注定要荒废了。 转眼,到隆乐夫人芈姬的周年忌。 芈姬殁得不光彩,故没人敢大张旗鼓的做事,只有芈姬之子,也就是安夷君姬烈,撑着病体,准备在那一天去陵寝悼念。 朝廷上下,甚至燕王,都极力阻拦。 因为姬烈的身子愈发不好了,天天养在宫里跟保小鸡似的,出宫就怕有闪失,太阳大点都怕晒化了。 于是姬烈自己也有了迟疑,后来是芈蓁蓁上书,不论公论亲,以芈家的身份,劝姬烈尽孝道。 好说歹说,姬烈最终点头,于是这桩载入史册的悼念,拉开了燕国剧变的序幕。 这日,距离姬烈去陵还有三天。 景吾君姬照驾临木兰院,提前得到消息的姜朝露沐浴准备过,率众人跪迎。 “起来,我带你出去走走。”姬照扶起姜朝露,命准备衣物杂什,特别是干净的帕子。 姜朝露瞥了一眼,好笑:“这架势,君上是要带妾去行宫小住,今晚不在木兰院了?” 姬照眨巴眨巴眼:“不是行宫,但是好地方。” 收拾妥当,姬照领了姜朝露出门,院外已有马车等候,二人上了车,一路晃悠。 姬照在闭目养神,似乎最近劳心劳神的,思虑颇多。 姜朝露也就不吱声,撩起帘子一角看车外景致,是正在往城郊去,进入山水间,人迹罕至起来。 这一路竟然走到了日落。 夜色笼罩下来时,马车停住。 姜朝露下车来,揉揉酸痛的肩膀,看到面前是一处亭台,搭在青山绿水间,溪水潺潺相绕,倒是美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太子 夜静春山空,四周有归巢的鸟儿,几声聒噪。 再望远一点,隐约见得高大雕花的石墙,墙里青松翠柏,有冒尖的殿顶,都饰了玉。 “这是何处?”姜朝露总觉得太安静了。 姬照没回答,带她进入亭台,类似于行宫的小阁,一应俱全,二人用了些小食,稍作梳洗,就听见月光下花影扶疏,簌簌的响。 子时,春晚幽深。 亭外有临空玉台,悬着鲛绡珠帘,风一吹,影影绰绰,神仙居处似的。 姜朝露的目光却落到台上的一张软塌,铺好的锦衾玉枕,已经焚过香了。 她看向跟上来的姬照,手暗暗在袖里攥紧。 “这不是比很多人都瞧着的宫里好么?”姬照从背后搂住她。 姜朝露咬咬唇:“君上……多少进屋去……” “此地只你我二人,又有帘遮目,何必进屋?”姬照低头,在她耳畔轻笑。 姜朝露挣扎,话是这么说,但天为被来地为床,女伶也没如此大胆的。 然而姬照明显没有给她选择。 男子的手下滑到她腰肢,滚烫了起来。 …… 姜朝露侧过头,看到薄如蝉翼的绡帘上映出的轮廓,纠缠,交叠,融合。 她竭力憋住声音,四周愈是安静,就愈是能听见所有,山水黑乎乎的,只有亭台里光影晃动。 “叫……叫出来……” 姬照哑着嗓子。 姜朝露迟疑的功夫,他就找准了地方。 “子明,叫我子明……大声点……”姬照浑身发颤。 姜朝露也浑身发颤,没憋住。 …… 山水间的夜,总是比王城的更黑,更安静。 姬照披衣出来,看见月光下有人候他。 “君上,依您的吩咐,按照安夷君的身量测算,陵寝台阶全部掏空,工匠都灭口了。”心腹恭敬的拱手。 姬照想了想:“守陵的侍卫呢?” 心腹尴尬,清了清嗓子:“咳,那种事儿,绡帘水幕一般,虽看不见具象,但光是轮廓……侍卫们脸薄就退远了,没谁看见我们的计划。开凿台阶的声音也……咳,也被那叫儿掩了。计划顺利,恭喜君上。” 姬照听着听着,觉得烦躁,哪门子恭喜。 他轻叹了声,指尖碰到怀里的小刀:“守陵的侍卫,不管是看到还是听到,跟讯狱通个气,都送走。” 心腹头皮发麻,他懂送走的含义,就更懂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个男人的狠。 “卑职遵命!但卑职什么都没听到,也没看到,君上饶……”心腹哆嗦着下跪。 却命还没出口,他就倒在了血泊里。 姬照用溪水清洗小刀,感慨自己要少几天悠闲了,得找个新的心腹。 “这个人叫什么来着?如果不多嘴,说不定能办完最后一件事。”姬照将那具身子踢到林子里,擦着手。 他从来不会记住心腹的名字,因为谁都活不长。 诸侯历一百三十九年的晚春。 燕太子,安夷君姬烈,薨殁在去陵悼念亡母的途中。 原因是脚踩的石阶塌陷,他从神道上滚下来,摔死。 燕王大怒。有讯狱查案,言罪在守陵不力,王诏,将守陵侍卫斩首示众,三族陪葬。 国无嗣,基不稳,诸侯虎视眈眈。 同日,芈家连同魏侯上书,拥立景吾君姬照为太子。 王准。 春日的最后一天。 安夷君姬烈灵车出城。 景吾君姬照搬入了东宫。 木兰院。姜朝露瞧着堆了满院的包银箱箧,嫌挡路。 “夫人,都是君上,哦不,太子赏的!”朱莺他们喜滋滋的清点。 姜朝露收回视线,看坐在一边的奉娘做针线,缝的是小孩夏天用的香囊,驱痱子的。 “是奉娘的孙孙么?”姜朝露闲话。 奉娘点头:“是啊,一个毛小子,他父亲参军没回来,都靠他母亲带着,老身能帮点是帮点,宫里的东西总比乡下的好些。” 姜朝露看着奉娘脸上的柔和,疑惑:“小孩子不会觉得可怜么?重复这般的命运。” 奉娘笑了,眸底的光芒流转,真的是这世间最美的光。 “孩子是希望啊夫人,也是牵连,牵连您和这个世间的存在。人这一生飘若浮萍,生死一刹,但若有了孩子,就有了根,就有了一刹的延续,是未来。” 姜朝露听得半懵半解。 奉娘慈祥的拍拍女子的手:“夫人有想过,和太子诞育子嗣么?” 姜朝露脸红:“……又不是妾说了算。” 话是这么说,她的心里却扎了刺。 一刹的延续,是未来。 她此生都看不到头的未来。 姜朝露发了几天的呆。 翻来覆去的想有的没的,吓得大力炖了绿豆汤,以为她害暑了。 “要不多煮点?吊到井里冰镇着,太子来了和夫人一块儿用。”朱莺在旁端碗。 大力瞪她:“又嘴快,瞎说!” 太子姬照确实月余不来了。 不过也是,听闻东宫热闹,恭贺的谄媚的结交的踏破了门槛,宫宴办成了流水席。 燕宫,铜雀。 姬照送走又一批官吏,累得抚额:“都说是喜,我怎么觉得是哀?哀其劳碌命!” “是天将降大任,太子福气在后头。”新任的心腹在旁嘴甜。 姬照看了看天色,日薄西山,蛋黄般的余晖淌了满地金,奉牌子的寺人已在廊下候着了。 他愈发觉得累:“今晚我想自己歇。” 寺人纠结。心腹忙劝:“太子,禳侯送了魏姬进宫,您都晾了半月了。旁人倒罢了,那可是魏家,请您务必权衡。” 姬照叹气:“昨天张三的女儿,大昨天李四的妹妹,再前天王麻子的家伎……我的后宫都成鸡窝了,还有人往里塞?” 心腹壮胆再加了句:“今早芈家还托人来话,说您许久不去瞧芈姬……” 姬照阴脸。他起身踱到廊下,看那盘沉甸甸的牌子。 他想起卫公主说,他和那些逗人乐儿的男伶,有何区别。 “是啊,有何区别……”姬照自嘲的笑笑,翻了魏姬的牌子。 景吾君,是男伶。 太子,不过是价钱贵点的男伶。 他姬照,亦是被命运困住,出不来了。 当晚,魏姬的宫殿莺啼燕鸣。 芈蓁蓁若有若无的听着,气得摔碗筷:“小贱蹄子,没开过荤啊!” 宫女脸臊:“是禳侯送来的族女,太子不得不看魏家的面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恭贺 禳侯,即魏沧。 芈蓁蓁硬生生憋了火,却越憋越堵:“魏家拥立有功,我芈家就差了?他魏沧做过什么?脏手的事都是芈家干的!他魏家凭什么爬到我们头上!” 顿了顿,芈蓁蓁话锋一转:“肯定是魏家使了不见光的手段,魏姬也是,狐媚坯子,姓魏的一窝子虎狼!” 宫女吓得不吱声。 芈蓁蓁气不过,捡起地上洒落的糕点,拼命往嘴里塞。 枣糕,全部是枣糕。 她塞着塞着就哭,哭着又呕,吐到肝肠寸断。 不喜欢吃的东西,再是怎么学,都学不会喜欢。 夜深,燕宫悲喜。 被芈蓁蓁记上的魏姬,此刻正檀口轻喘,看向上方的男子。 “太子……”她柔情蜜意。 姬照却目光略过,瞥向榻头的玉漏,想起这个时辰,木兰院是不是都歇了。 若是歇了的话,偷偷溜出去,还能翻个墙。 今早下边进贡了一批金丝小枣,他想给她带点儿去。 魏姬觉察到变缓的动作,搂紧男子,稀里糊涂的唤:“子明……你在想什么……子明……” 姬照目光一厉。 他抽身而起的瞬间,手就掐住了女子脖颈,猛地往榻沿上一按。 “你叫我什么?” “子,子明……日月之光,明也……君上不是字子明么?” 魏姬吓得清醒,哆嗦着冷汗热汗齐齐冒。 姬照寒声二字:“放肆。” 魏姬发懵,泪簌簌的滚下来,什么柔情蜜意都凉了。 姬照也干脆披了衣,转身离去,来到殿外吹风,迎上心腹诧异的目光。 “太子您完事了?”心腹往下瞧了眼。 姬照冷笑:“你知道上一个人怎么死的么?就是多嘴。” 心腹慌忙禁言,眼神问姬照如何处置魏姬。 宫里的规矩,王室子弟临幸妃眷后,“留还是不留”,决定了妃眷有没有被允许,怀上子嗣。 至于不留的法子,老嬷嬷们有的是。 姬照挑眉:“还用问?” 心腹忍不住开口了:“可是太子,之前的妃眷您都要求不留,您这是要绝……后嗣事大,一国之本,王上那边也有微词了!” 姬照沉吟,郑重了脸色。 心腹再劝:“卑职看过起居注,您唯一留了的,是那个宫外的野室……” 姬照不耐烦起来。 心腹扑通声跪下,磕头死谏:“太子,请您万勿意气用事,您会是这个国的王,您的嫡长子将从谁的肚子里出来,是时候考虑了!” 姬照心里咯噔一下。 以前说不留的,好像没考虑这么多,纯粹就是不想,如今有些事,他在这位置上,是不得不考虑了。 可越明白这一层,他的心就越乱得厉害。 突然蹦出来的某张脸,唬得他连拍自己的脑。 糊涂了不成? 王业千秋,他才不会意气用事。 “我会考虑。”姬照让那心腹起来,想了想,“……对了,今早下边进贡的小枣,我瞧着不错,适合蒸糕点,你派人送点去木兰院。” 心腹一愣。这话题转得是不是太突兀了点? 太子宫的礼送去了木兰院。 而有人的礼,也送进了太子宫。 姬照打了个哈欠,天蒙蒙亮,魏凉比上朝还掐点。 “臣备礼三十担,特来贺喜太子,入主东宫。”魏凉跪拜。 姬照挑眉。 这种官场上的你来我往,打他当了太子,连日来就没断过。 臣子说着背折子般的话,笑跟浮在面皮上似的,看来魏凉也不能免俗。 于是姬照莫名有点心情好。 他看着魏凉直起身,开始吟诵贺文,虽然都是老生常谈的,但他此刻尤其不烦。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注1)。 …… 然而听着听着,姬照觉得不对劲。 这些裱面子的贺文,寻常臣子念来是一回事,魏凉能从头念到尾,就是另一回事了。 要知道魏凉是能嫌官场的紫袍金带脏了他白衣的角儿。 那些所谓“人要聪明”的聪明,他都是斜着眼睨,看不惯了能直接抡刀的主儿。 而今日的魏凉,满脸毕恭毕敬,跪得纹丝不动,从头到脚都像变了个人。 姬照犯嘀咕。 他打断,冷笑:“魏子初,你何时学了好本事?能装得滴水不漏了。” “臣诚心恭贺,不敢有伪。”魏凉再拜。 这拜礼也是规矩到异样。 姬照蹙眉,嘲讽愈浓:“你不是光风霁月的,最讨厌官场龌龊么?” 魏凉喉结动了动,突然行了大礼。 “……请太子您,好好待她。” 微微嘶哑的一句,从少年口中说出。 姬照愣住。 她?他和他都懂。 姬照猛地起身,走到少年面前,伸出脚来踩在他头顶。 “那你该求我,再低点。”姬照的脚踩得狠,死死的把少年的头按到地面。 咯吱咯吱的响。 来自魏凉弯曲的脊梁骨。 宫人都面露不忍,王城敢翻天的小将军,何时低头至此。 然而君君臣臣,这低不低,由不得他。 姬照满心的无名火,全往脚上使,恨不得把那高昂的头颅碾碎了。 ——他凭什么来求他,好好待她。 姬照看到血,从那头颅的额头淌出,他一字一顿:“我是太子,魏子初,记住,是你来求我,我是会拥有这个国的一切的太子。” “臣,记住了……” 魏凉艰难的回话,哪怕到了此刻,他也顺从的,没有反抗。 姬照大笑,终于抬起脚,放过少年。 “来人,通知木兰院,我今晚就歇那儿了!” 姬照离去,故意吩咐得大声,宫人忙着安排,殿里被忽略的魏凉,血从脸颊淌下。 染红了他的眼。 禳侯府,魏宅。 魏沧看着包成白萝卜头的魏凉,怒斥:“你冒犯太子了?魏家拥立太子,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也不小了,十九了,怎么还虎头虎脑的?” 魏凉沉默。 魏沧火没撒着,转头看站在旁边的戚萍,又斥:“不是让你照顾子初么?你天天门都不进,照顾空气?等你以后嫁进来,能懂如何侍奉夫……” “是我不准她进的。”魏凉打断。 “我同意。”戚萍连连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魏沧怒极反笑:“我拼命把你们凑一堆,你们倒拼命往外赶,就把我蒙在鼓里耍?” 注释 1.麟之趾:出自《诗经·国风·周南·麟之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纫佩 “我奉凉少爷是为报恩,凉少爷善我如亲,除此之外,萍和凉少爷,皆未有非分之想!”戚萍红了眼眶,一咬牙,加了句,“萍虽出身寒门,然,亦是武将之女,不愿旁人轻瞧了自己,更不愿自己,轻瞧了自己。” 魏沧泄了气,这番话掷地有声,是他做小人了。 他看了眼魏凉,见后者默认,叹了口气,走到屋外去吹风。 “来人,把那些花名册翻出来。”魏沧平复好心绪,吩咐。 《仪礼》载: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花名册,便是名门议亲时,双方互通的问名帖子。 上面写了家世籍贯,生辰八字,若是合了对,双方再进一步商讨后续。 而魏家的少贵人,禳侯的亲弟弟,全国贵女送来的花名册,就没断过。 故侍从闻言,愣住:“将军不是把花名册都压箱底了么?收了几大箱子呢,说是已有戚姬……” “哼,他们俩,瞒着我都通好气了。”魏沧无奈的抚额,“去,去翻翻花名册,有没有姜家的。” “姜相的姜家?”侍从想了想,“得找找……不过今早芈家送了花名册,将军要不要先瞧?” 魏沧眉头猛蹙,冷哼:“他芈家处处跟我作对,朝堂上就捡我的折子驳,还想跟我魏家联姻?黄鼠狼给鸡拜年,全打回去!” 侍从不敢多嘴了。 春深,兰亭的桃李染白了溪水。 鲛绡帘子将一室分为两半,少女的芳姿影影绰绰,勾勒其上。 “魏小将军来了。” 随着奴仆通报,少年伴着急促的脚步声进来。 少女起身行礼,来客的目光却首先盯到她脸上,竭力想看穿绡帘。 “凉少爷!”旁边的奴仆慌忙提醒。 都是名门的小贵人,这般举动未免失礼了。 魏凉自嘲的咧咧嘴,落座,垂下头去。 少女倒不甚介意,自信的道:“果如京中人言,小将军是直肠子。食色,性也,纫佩的色,可合小将军的性?” 绡帘对面没有回答。 屏风后的魏沧捏了把冷汗。 几箱子的花名册,他就挑中了姜家的,有他的目的,而姜攸也欣然应允,有好女待字闺中。 一拍即合,两家决定让小辈们见个面,不至于说强扭,有失君子风度。 但依魏凉的性子,能答应来,就很出乎魏沧的意料,更别说好好坐下来,谈个君子好逑了。 故魏沧偷偷跟了来,以免魏凉当场拔个刀,他还能控个场。 “你叫纫佩?”魏凉忽的开口。 魏沧心都要跳出来了。 这么突兀的一句,简直是像审问刑犯的。 “这小子以为来干什么了?选姜家就是因为他和那女伶的孽缘,好歹同族姊妹,留他一份念想,我已经很容忍了,他莫非还要死脑筋?” 魏沧急,憋住自己别冲出去。 正主堂中,少女挑眉:“屈子有词,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纫佩,故得名也。” 姜纫佩胸有成竹,她是姜攸第八女,是那种凭一张脸,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的存在。 然而,绡帘后的魏凉,却低低笑起来。 “我真是傻,听见姓姜,我还以为……根本不可能的事,我真是傻,还幻想着……呵呵……” 他似乎自言自语,声音沙哑,听得姜纫佩很不舒服。 “魏小将军以为是我其他姊妹?”姜纫佩不悦。 “……你喜欢吃枣糕么?”魏凉打断,又是突兀的一句。 姜纫佩耐着性子:“不喜。” “……你会跳《莲叶曲》,穿着青碧的裙衫儿么?”魏凉再问。 姜纫佩冷声:“不会。” “那……你会爬枇杷树,会瞪着小野猫样的眼睛,会笑起来眉毛完成月牙,会生起气来牙尖嘴利么……你会对我说落花拂我身,会直接唤我魏凉,会告诉我这一生,都已无悔了么……” 魏凉连声问,语调不稳,肩膀开始颤抖。 姜纫佩终于明白:“魏小将军不是在说纫佩。” “是啊,是我傻,我怎么会以为……就因为你姓姜,我还以为……我居然来了,我真傻……”魏凉梦般的呢喃,瞳仁荒凉。 姜纫佩彻底青了脸。 魏沧冲出来时,吓了众人一跳,姜纫佩原以为他会来做个主,没想到魏沧对她赔笑,竟是一句。 “这缘,怕是结不了了,沧会亲自向姜相赔罪,今日,就请姜姬先回罢。” 姜纫佩咬了咬牙,离去时恨恨回望,缘结不了了,结怨。 兰亭安静下来。 魏凉呆坐着,双目无神,哪里还是那个耍起刀来能捅天的小将军。 魏沧心疼,走过去摸摸他的脑袋。 “子初,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兄长……” 魏凉抬头看他,十九岁的少年,红了眼眶。 魏沧叹了口气,他懂。 他指尖碰到自己佩刀的刀柄,上面刻了枚金色的小扇子,银杏叶。 刀,是武将的命。 用命来铭刻的存在,是那个他连尸骨都没见到最后一面的少女,也姓姜。 ——谁没年轻过。 然而正因为年轻过,才懂其中滋味,悲辛无尽。 魏家的少贵人喝上酒了。 本来不算个事,男人哪有不喝酒的,还是武将。 关键魏凉是那种喝酒不如耍刀的男人,整天醉醺醺的,就成了王城奇景。 半个严父的魏沧竟也没制止,只嘱备好醒酒汤,意外的随了他去。 于是这日,魏凉摇摇晃晃的提个酒壶,在酒垆打酒时,引来了乌泱泱的围观。 “瞧这一身酒气,哪里学的纨绔作风?”百姓指指点点。 “小将军要酒,小的亲自送到府上,您何必亲自来,有失您身份。”酒垆老板弯腰。 魏凉半睁着眼睛,看酒顺着葫芦瓢注入酒壶,指尖一弹酒钱:“多谢!钱放这儿了!喝酒要喝好,就不能讲规矩!” 这副市井的做派,又引得围观众倒吸口凉气,开眼了。 “小将军往哪儿去啊?”有好事的打趣。 魏凉撑着垆子起身,想了想:“绿水巷则个!” 王城热闹翻天了。 魏家的少贵人饮酒,寻欢,就差头上戴朵花,怀里搂个美姬了。 不,不是差,是在去的路上。 于是半个城的人都出门来瞧稀奇,跟在魏凉身后,一路当看戏瞧。 绿水巷,烟花芙蓉帐。 魏凉晃到巷子口,灌了口酒,扯开嗓子吼:“来人!来几个盘儿亮的!不漂亮的不给赏!” 言罢,他掏出一袋银五铢,稀里哗啦洒到地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秦客 女伶们倾巢而出,神情由僵若木鸡到不可置信,最后瞧到地上的钱,终于变成了火热。 “小将军!”女伶们呼啦声涌上来,拉了魏凉往里面走。 莺歌燕舞,红香软玉,跟过来看戏的人,脑海里就剩了三个字:活久见。 而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四乘轩车,赢玉也瞧得咂舌。 “不就是风流哥儿寻乐子么,怎么全城轰动得,佛祖破戒了不成。”赢玉挑起车帘,看前方堵住的路。 奴仆忙去打听,不多时跑回来,将经过一说。 赢玉表情古怪:“魏凉?听说过,燕国魏家的少贵人,禳侯的亲弟弟,原来是绣花枕头?不对,和我听到不是一个人,同名?” 赢玉命马车驶了过去,瞧个究竟,巷子里人山人海,搭戏台似的。 魏凉左拥右抱,醉醺醺的要往芙蓉帐里走,听得身后一声:“燕国的小将军尚且如斯做派,燕国的国运,和卫国也差不多了……啊,戏言而已,诸位莫当真。” 现场鸦雀无声。 魏凉回头,见得声音从四乘马车里来,是骄矜又野心勃勃的女声。 他上一刻还醉醺醺的眸,突然精光一炸。 疾风割裂,刷地,长刀就抵到了车帘子前。 刀尖凛光如雪,映亮了少年寒星般的瞳,和特有的,属于金戈铁马少年将的杀气。 众人色变,马车里一声倒吸凉气。 “辱我家国,当诛!” 魏凉一字一顿,刀尖丝毫不退,猛地斩断了车帘。 近在咫尺的死亡,从鼻尖前划过。 车帘子掉落,赢玉看到了执剑的少年,愤怒和羞恼同时染红了她脸。 “竖子放肆!你可知我家主子是秦国贵客,连尔等燕王见了,都得以礼相待!岂容你刀剑相向!” 赢玉的奴仆拔剑出鞘,阵前对峙。 眼看着就要闹大,车里又探出一位女子的头,呵斥:“魏子初,你不识贵客,可识我?小女子家都说了是戏言,说着玩!你耍哪门子酒疯?还不快赔罪!” 魏凉揉揉眼,僵着脸抱拳:“臣,参见王后。” 女子是燕国王后,姬镐之妻,程鱼同宗,程姬。 绿水巷皆惊,跪倒一片。 这秦国的贵客竟是王后亲自来迎,还同车共乘,魏凉看来是捅马蜂窝了。 王后程姬不悦:“我让你向贵客跪下来请罪!” 魏凉站得更笔直了。 众人偷偷拉魏凉:“小将军,那秦女来头不小,或有关两国邦交,君君臣臣,跪又何妨。” “何妨?”魏凉眉梢一挑,“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岂可跪辱我之敌?” 赢玉不怒反笑:“如今跪秦国的人都赶趟儿,燕不跪,自有人跪。” 众人闻言,敢怒不敢言,头更低了。 秦,近几年接连吞并周边数国,气焰汹汹势不可挡,让全天下都喘不过气来。 王后知其中利害,虽也面露忿忿,但还是忍了气:“魏子初,此乃国事,要以大局为重!” “臣僭越之罪,稍后自会请。”魏凉打断王后的话,再看向赢玉,斜着眼睨她。 “今日且饶过尔,乃因我国礼仪之邦,待客之礼为先。然下次,敌我之间,长刀必饮血而归!” 掷地有声。那少年虽收刀,眸底却折射出无尽刀光,于天地间不灭。 赢玉只觉咚的,心乱跳。 她咬咬唇,意味深长的看魏凉一眼:“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名不虚传。” 言罢,她和王后二人,开着玩笑揭了篇去,马车继续行进。 绿水巷众人起身,膝盖都还发着软。 诸侯乱世,要变天了。 夏初,燕国第一朵石榴花盛放。 秦东出,攻伐列国。 燕国因为距离较远,似乎不在秦国剑指范围下,但亦是人心惶惶,唇亡齿寒。 燕王姬镐病倒,太子姬照入大内侍。 “父王。”姬照恭恭敬敬的跪下,将药碗高举过头。 燕王躺在榻上,重重帘幕将他掩在阴影里,没回应。 姬照了然,自己喝了几口,才重新奉上。 有寺人上前来,接了碗,帘幕后传来咕咚咚的微响。 “太子,你走进些。”燕王的声音发沉,在大殿里铜钟般回响。 姬照膝行至帘幕前,满脸忧心纯孝,看不出第三种表情。 “秦狼子野心,此战,太子以为如何?”帘幕后,燕王问。 “儿臣恨不得上阵杀敌,斩他秦人头颅!但父王抱恙,百善孝为先,儿臣为臣为子无悔也。”姬照慷慨陈词。 “哦?”燕王语调上扬,“寡人倒以为,此战有一喜。” 姬照微愣。 “寡人气结发病,太子登基在望,岂不是喜事?”燕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姬照一骇。慌忙伏地跪拜,竟是啜泣起来,连称不敢。 良久,帘幕后一句:“……为着你母亲抬籍的事,你恨透了寡人。” 顿了顿,燕王续道:“不要说官场上那套,寡人听腻了,你真恨也罢假恨也可,这个国反正都要是你的了,寡人管不了了。” 姬照眸光一闪,忽的起身,走进帘幕中。 这个举动吓得宫人悚然,要斥放肆,却见燕王摇了摇手。 “父王,您上次说这句话,还是您亲征卫国那年。”姬照坐到榻边,俯下身,看着相似又老去的脸庞,他的父亲。 亲手将箭射向他的父亲。 …… 诸侯历一百三十五年,战乱频繁。 卫国吃了几场败仗,国力式微,燕国趁机发兵,一洗当年战败的血仇。 燕王姬镐亲征,燕军士气高昂,直接打到了卫国要塞城下。 当时,燕公子照质卫,正好是第四年。 于是卫王命人绑了公子照,押到两军阵前,以亲儿子的性命,逼迫燕王退兵。 “寡人管不了了。”燕王叹了口气,然后搭箭,开弓。 咻,箭尖刺入公子照大腿,十七岁的少年身和心,都淌出血来。 后来还是韩国的援军紧急到来,解了卫国之围,燕国被迫退兵,再做打算。 公子照看着尘埃里变成一个小黑点的王驾,硬生生的将箭自己拔了出来。 …… “儿臣至今都留着,那支箭。”姬照从怀里掏出食指长短的柘木(注1),是那种坚实无比,制造箭身的良材。 只是这截柘木被磨得极为尖细,顶端白光光的,利如刀刃。 “呵,你果然是恨透了寡人。”燕王哑着嗓子一笑。 注释 1.柘木:关于古代箭杆的材质,《考工记》中注明:干材以柘木为上,次有檍木、柞树等,竹为下。这些木头的材质坚实无比,任凭推拉也不会轻易折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南越 “父王,是我把隆乐陵寝的台阶,按照兄长的身量凿空的,兄长很想您,您该下去陪他了。”姬照轻言细语。 燕王瞳孔猛缩:“子盛是你……你!” “是我,我想至少亲手,送走我最后两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姬照俯身下去,温柔的抱住他的父亲。 他看到男子颈边因为愤怒而爆起的青筋,柘木准确无误的扎了进去。 “父王,这截柘木我磨了三年,日夜不敢忘……”姬照收紧怀抱,感受到燕王的身子在一阵剧烈的颤抖后,静止。 耳边依稀,听得他最后的呢喃。 “阿嫚,是你母亲的字,这段历史中只有我唤她,也将由我带走的,她的小字……阿嫚阿嫚,她笑起来有好看的酒窝……我儿,等你坐上这个王位,你的命运,不会比我好多少……” 怀抱最终冷却。 姬照指尖用力,那截柘木彻底的刺入了肉里,没有血流出来,只看到一个小黑点。 他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出殿外,日光洒下来,他眯了眯眼。 就好像不适应这光明。 “太子。”燕国丞相姜攸向他拜倒。 “后续的事,就拜托丞相了。”姬照拱了拱手,然后离去,看上去有些累。 姜攸叫住他。 “太子杀伐果断,燕国得王如此,是幸。” “杀伐果断?照自问,不若丞相,毕竟根本威胁不到您的亲女儿,丞相都不放过。” 姬照回头,幽幽道。 “根本威胁不到?”姜攸点点头,又摇摇头,自嘲的笑笑,“……我惧怕她,就如惧怕这世道啊。” 姬照疑惑,却不再多问。 姜攸压下上涌的心绪,正色:“太子,您和臣的盟约,希望一切顺利。她南下之时,便是我姜家,拥立太子之日。” 姬照浑身一晃,脸有些白:“……身为她的父亲,姜相,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我交换条件的?” 姜攸扯扯嘴角:“……那请问太子,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明明是您的安排送她南下,却让臣,来做那赶马的车夫。” 顿了顿,姜攸似笑非笑:“不亲手,是想瞒她,还是瞒自己?” “姜相,既然是盟约,就不要追根刨底了,各取所需就好。”姬照打断,语调微寒。 姜攸消失在宫墙尽头时,姬照还按着自己的手,因为抖得厉害。 他逼自己平静的,说出接下来的话:“南越的人牙子安排好了么。” 心腹从暗中走出,跪倒:“太子放心,接应的回话了,只要姜相送她出城,他们就能保证,她南下一去,永无回路。” 最后四字落在姬照耳里,让他身躯又一晃,差点没站稳。 “太子?”心腹忙来搀他。 姬照摆摆手,他真的觉得好累,想好好睡一觉,睡到再不醒来。 人间寂寞。 当天,燕王突然病重,太子姬照忧心过甚,不理朝政,故由丞相姜攸总代国事,传诸公子入大内侍。 当天,大量的盐和咸鱼被偷偷摸摸的送进寝宫,侍疾的宫人莫名其妙不见了踪影,只有诸公子伴驾左右。 当天,布置完一切的丞相姜攸,出了宫,回了家,换上布衣蓑笠,踏上了一辆特制的马车。 他静静等待着,面容泛着激动又疯狂的光亮,他知道他,这个国,这个乱世的命运,都要在今晚改变了。 日落,夜色降临,黑暗里有骚动和哭声,从王城深处传来。 姜攸感到马车后厢晃动,车身下沉一分,寒气和甜腥味弥漫开来。 “人到手了,请行车,去城关西南角。”后厢响起阴阴的男声,中原话还不熟练。 姜攸没吱声,他扬起马鞭,车轱辘转动,就是回答了。 夜深。 马车划破夜色,向城关驶去。 宫城,皇城,里城,外城…… 每过一道关卡,姜攸掏出备好的令牌,他哪怕蓑笠掩面,看上去存疑,也能得侍卫放行。 燕东宫敕。令牌上小篆,无人敢拦。 于是畅通无阻,车里寂静,后厢有包扎伤口的动静。 “她会被怎么样?”姜攸忽的一句。 “呵,人牙子手里出去的人,能怎么样?”后厢不熟练的中原话,反问。 顿了顿,话里带了嘲讽,续道:“我知道,你们中原人看不起南越。所以你们就把犯罪的判刑的带煞的,反正不是好东西的都往南越送,到头来骂我们蛮夷化外,根儿不出在你们身上?” 姜攸想了想,又道:“……请至少帮她寻个好人家,吃穿不愁。” 后厢的人翻动着什么,满意:“这张脸,吃穿不愁没问题,好人家,我就不能保证了……等等,你不是贵太子的心腹么?怎恁的多话!” 姜攸遂不再问,车内重新陷入寂静。 暗流涌动,燕国初夏的夜。 魏凉在夜色里狂奔。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没有骑马,就凭着凡身肉胎,狂奔过沉睡的王城。 他紧抿着唇,憋着一口劲,脚步追寻着石砖地上的白灰线,急促,沉重,又慌乱。 “小将军沿着白色的线跑!是朱莺用草灰留下的记号,能追上!” 半个时辰前,叫奉娘的闯入魏宅时告知。 奴仆怒不可遏的阻挠,奉娘却奋力的朝他喊,声音都哑了:“小将军,求求您!只有你能救她了!来不及了!” 他冷静,辨认着话中真假:“非亲非故,尔等为何为她奔走?” “夫人可怜,不,是奴等皆可怜,这乱世浮萍命……”奉娘声泪俱下,“奴等起先还以为是宫里来接夫人,结果发现那人非寺人,马车也陌生,察觉有异……阿保和大力在和拦奴等的侍卫击杀,朱莺跟着马车,乌梅烧了附近的柴房,故意走水,让街坊来救,把动静闹大……” 顿了顿,奉娘扑通扑通磕头起来:“是景吾君和南越的人……枕边人尚且如此,世道尚且如此,夫人……只剩小将军您了……” 话音刚落,白袍少年就冲进了夜色里。 …… 魏凉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逝的,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只剩这一个念头。 他脑海空白,没追上人或者留不下人,哪怕丁点可能,他连想都不敢想。 南越,穷山恶水,蛮夷未化。 向来是中原各国的流放地,一个少女被送到那个地方去,跟进地狱差不多。 最可怖的是,她还美貌。 生不如死。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新王 月光下一条白草灰线,细细长长,延伸向城门。 魏凉在中途捡到瘫倒的朱莺,只对他说“西南方,直道”五字,人就累昏过去。 魏凉把她托给街边的驿站,留了魏家的令牌和银两,便再次启程。 他开始还能感到腿脚发重,痛,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好像机械的拖着两条腿,拼命的往前移动,筋被扯裂,骨被折断,都还在往前移动。 人追马车,血肉之躯。 他能听见自己身子的错位,咯吱咯吱,他却不敢松那一口劲,齿关咬得狠,怕一松,自己就再爬不起来。 直到视线里出现了一辆马车,守城的侍卫根本不拦,眼看就要驶出王城。 魏凉猛地齿关咬破,拔出身侧佩刀,抡臂往前方一掷。 砰,金铁之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刀尖没入地砖半尺,刀身倒竖,惊得马蹄高扬,车停住。 “谁!”车上二人同时低喝。 夜色里,城关处月光如雾。 一位少年挡住去路,雾气里目如寒星,几欲刺穿二人的心脏。 他拔刀,擦了擦刀身的灰,然后刀光折射的瞬间,刀尖就逼到了车夫的喉颈。 “车上何人,如实道来。” 他语调不重,却话里锋利,比刀光更甚。 姜攸压了压蓑笠,掩好面容,压着嗓子道:“魏小将军,连王城侍卫都不敢拦的马车,你敢?” 魏凉挑眉:“巧了,我就敢。” 姜攸进退两难,少年出现在此地,他虽疑惑,但不意外,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事情闹大,还让魏家插手。 最好是少年知难而退,皆大欢喜。 姜攸打量少年,身边没有马,腿脚的弧度古怪,有部位白森森的。 “你骨断了。”姜攸换了温和的语气,劝,“赶快找人医治,留下病根就不好了,再说了,你前因后果都未知,莽莽撞撞的,焉知未有冤枉?” “好,那请让后厢中人回我几个问题,冤不冤枉即知。”魏凉刀尖不退,寸步不让。 姜攸纠结,后厢一个南越的人牙子,一个昏迷的女子,保管露馅。 他遂狠心,将难度拔高:“好,我让小将军检查车也行,但除非,小将军给我跪下。” 魏凉有本能的一愣。 这种话,以他的身份,确实连听都很少听过。 见少年犹豫,姜攸松了口气:“男儿膝下有黄金,小将军三思,还是快快让路……” “我不愿枉害尔等性命,仗刀伤民,与罪同。如果这是你唯一的条件,好。”魏凉忽的打断姜攸,手臂扬起,将长刀插入身侧砖地。 然后袍衫一撩,他跪下了。 腰杆笔直,瞳仁雪亮,他把自己跪成了月光下的刀,无锋却利的刀。 姜攸僵住。 能让这少年跪的人,王城中屈指可数,他却为了一个女子,向为奴的车夫跪下了。 弯下膝盖,折断骨,抛弃了长刀,也要来带她走。 这样的魏凉,让姜攸陌生,更让他害怕。 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意,世间任何规则或者道理,都不许忤逆。 “你和她,冤孽啊,以后要出大岔子的……”姜攸长叹一声,瞬间萎靡下来。 在亲手送走女儿那年,他就堕往了地狱。 却没想到年轻一辈,会注定比他,堕往更深的地狱。 城门之上,白惨惨的月光里,姬照默默注视。 四周跪的宫人大气不敢喘。 这位燕国的太子,长身玉立,身上竟是一袭睡袍。 睡袍松垮垮的系着,露出半膛胸襟,遍布胭脂和酒印,往下亦是赤着脚,有血迹。 他就看着月光下那辆马车,和马车前的少年,沉默。 宫人胆战心惊。 太子也不知发哪门子癫,本来在王宫左拥右抱,歌舞笙箫,准备是通宵的欢宴。 却听得梆子敲,到某个时辰,他突然像着魇的人被惊醒了般,猛地跳起来就往宫外跑。 脚来不及穿鞋,衣衫来不及系好,就疯子般的在夜色里狂奔,往城门处来。 然后到了又一声不吭,只听见汗和血,滴答淌。 他立了很久,看了很久,直到少年起身,马车掉头往回走。 有心腹匆匆而来,附耳:“太子,姜相来话,说是他姜家违约在先,姜氏,不送了,拥立太子,依然有效。” “……你再说一遍?”姬照惘惘的回过头来,瞳孔放大。 “拥立太子,依然有效。”心腹捡了句重要的。 “不,前半句。”姬照打断。 “……姜氏,不送了?”心腹不解,但还是回了。 姬照忽然捂住自己的脸,就瘫倒了下来,医官和宫人涌上去的时候,才发现他淌血的脚,已经骨断了。 一百三十九年的初夏,盐和咸鱼都无法掩盖味道的时候。 燕国剧变。 燕王姬镐,薨于寝宫内。 是在诸公子入大内侍奉以后。 丞相姜攸站出来,罪诸公子结党营私,弑父大逆。 罪状明显有疑点,因为诸公子前,太子也入大内侍过。 但那又如何呢,芈家的势,姜家的权,和魏家的兵,拥立太子登基,朝堂无人敢叫冤。 反正这乱世更迭频繁,王位如棋子,入局便入染缸。 燕国的石榴花绽放,映得宫墙如血。 太子姬照,继王位。 当日连下两道王诏,第一道,以大逆罪,判先王直系诸公子,共九名,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第二道,为生母管氏抬籍,追封管太后。 燕,日照紫气,普天同庆,列国遣使恭贺。 热闹如潮水一般,以王宫为中心,向整个国土蔓延开。 百姓们都走出家门,跪在大街上,朝红墙内的金銮顶跪拜,山呼王业千秋。 姜朝露和奴仆五人也跪在其中,她看到远远的,承天门上出现了一抹身影,百姓欢呼愈盛。 “是新王!” 姜朝露伸长脖子,看不真切,但四周沸腾的朝拜,证明了身影的身份。 这个国,年轻的王。 和她隔着人山人海,需要跪拜仰望的王。 姜朝露笑笑,王城里如何鲜花着锦,她的心就有多荒芜平静。 她低下头去,和所有人一样,恭贺他王业千秋,大燕千秋。 但她绝对没有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姬照。 ——再一次见到他,竟是整整,三年后。 诸侯历一百三十九年,夏,日光白花花的。 木兰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退出 姜朝露倚在廊下午憩,晒过的金丝竹荐干爽,穿堂风一吹,赛神仙。 大力在瓷缸子里鼓捣冰块,回头笑:“夫人,宫里送了冰块来,奴给您放到寝居里。” “稀奇,宫里还记得咱们?”朱莺在旁嘴快。 “怎么不记得,夫人还是夫人,王上明天就来了。”奉娘瞪她。 乌梅给姜朝露端了绿豆汤来,劝:“夫人别多心,王上新继位,总是忙些。” 姜朝露看着他们笑,不置可否。 王上,成了嘴巴里才会出现的存在。 姬照数月不来,或者说,音信全无。 姜朝露若是遣人去打听,还能知道宫里的动静,什么芈姬封了琼瑶夫人,王室发国书和秦国联姻,听来跟故事似的。 若是不遣人去打听,那就是死水般,两个世界。 她姜朝露,还是野室,什么都没变。 唯一变的是吃穿住行,似乎东西好点了,还有庭院里的落花,从春积到夏。 再到秋,直至冬。 木兰院的门槛结了青苔,覆了薄薄的霜。 姜朝露开始还有念想,后来连想也不想了,她看到天井剪出的四方天空,是唯一能和王宫里的某人,牵连起来的东西。 时间,以惊人的速度,磨灭一切。 日复一日的荒芜,将心侵蚀殆尽。 “夫人,奴看见王驾经过!看见王上了!” 她听见刚去街上采买回来的朱莺,扯开嗓门喊。 “王上?” 姜朝露瞳孔失焦,竟有片刻的恍惚。 如同听到陌生的名字,一时半会,脑海里都映不出他的面容。 他仿佛彻底退出她的世界,踏雪无痕,极致的聪明和干净。 她也熟悉了他的退出,有时会问自己,他笑起来什么样,记不得了。 立秋。 木兰院桂花洒金。 宫里送来了贺礼,说琼瑶夫人有孕,阖宫有赏。 “祝夫人诞育公子,顺遂平安。”姜朝露将亲手缝的百子被奉上,回礼。 她内心波澜不惊。 《周礼》载:“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诸侯国无天子,王至尊,故王后为最高阶,余者同周礼。御妻为最低,夫人仅次于后,以正宫闱,绵延子嗣。 琼瑶夫人,芈蓁蓁。 君子以玉比德,琼瑶是美封,他第一个孩子,将从她的肚子出来。 不过都跟姜朝露无关了。 甚至那年轻的王,选秀纳妃不停,燕宫花红柳绿,都跟她无关了。 她始终平静的,听朱莺跟她扯外面的流言,平静的笑,平静的,如同听戏台上的说书。 “夫人,枇杷熟了,可以做枇杷膏了!”她唯一的惊喜,是来自园子里的枇杷树。 乌梅和奉娘抬了匾簸箕,笑着唤她来瞧。 姜朝露也笑,挽起袖子,和她们一块儿摘枇杷,热火朝天。 好像日子本来就是这样,就他们六个人。 姜朝露把上房最大的榻搬到园子里,晒枇杷。 摞是摞得满,大力也不用愁没地了,她却觉得有点扎眼。 这张榻原来是干什么的?华丽,宽敞,却落了一层灰。 “来人,你们把榻扫扫,别脏了枇杷。”姜朝露吩咐。 没过几天,宫里又送来了贺礼,说是王上立后,阖宫有赏。 “是秦国的嫡公主,赢姬!”朱莺消息最灵通。 “燕与秦联盟了,是好事。”奉娘看了眼姜朝露,叹气。 姜朝露却疑惑,看她作甚? 燕王娶谁为妃,立谁为后,流水席般的册封,她都听麻木了。 然而再过几天,宫里敲了祭钟。 说是琼瑶夫人的孩子没了,宫人给木兰院挂上灵幡,为未出生的公子安魂。 姜朝露看着宫人忙活,好奇点在他们彩绣的腰带:“不用穿白么?” “王后甫嫁进来,嫌晦气。”宫人回答。 姜朝露掩唇一笑:“妾好像知道,琼瑶夫人的孩子是如何没的了。” “不过是宫外的野室,胆敢妄议……”宫人正要怒斥,被机灵的拉开,使眼色。 “别说是野室,你瞧衣食住行,东西哪点差过了?王上心里念着呢,保不准什么时候进宫,就是贵人了!别提前结怨了!” 宫人前后思量,方才罢休离去。 木兰院一如既往的关上门,就只见天井剪出的四方天。 “下次宫里来人,请他们带罐枇杷膏走!”姜朝露长久的目送他们背影。 来者是客,在木兰院,都是稀客。 姜朝露偶尔也会听到魏凉的消息。 禳侯魏沧解了魏凉和戚姬的婚约,说愿和戚家结同宗之好,认了戚姬为魏氏女,做魏凉的义妹。 于是燕国待字闺中的贵女就炸了。 问名的花名册成担的送进侯府,魏家的少贵人,被盯成了狗群里的肉包子。 然而主角的魏凉,却半年来,鲜少现于人前。 听说腿骨断了,养伤。 习武之人,筋骨最是关键,魏凉养了半年,顺便躲清静。 而燕宫的王,听说也腿骨断了,不过宫里服侍的多,药材金贵,好的快些,姜朝露心里只一刹,就忽略了过去。 那晚的变故,她和奴仆五人心知肚明,都默契的不提。 上面也封了口风,轻描淡写的就揭了篇。 她姜朝露却记得清楚,被打晕前的最后一刻,她听到赶马的车夫的声音,是姜攸,逻辑上能让王城侍卫不敢拦的令牌,是姬照,朱莺所说月夜里奔向她的少年,是魏凉。 这三个名字牵扯到一起,人间悲喜,尝透了。 好像一把把刀剜她的心,剜到最后,剜干净了,什么感觉也没。 她甚至还感激姬照,王室厌弃的女人,能留命,都是仁慈了。 “谢王上。” 就如她每次跪下来,谢宫里赏赐的物资,谢他的恩典。 “为什么不受宠的野室,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 每次来分发物资的宫人,疑惑的上下打量,不知道答案。 姜朝露也不知道答案。 那个曾几何时,笑起来如沐春风的郎君,在她的命运里成谜。 “大力,赏赐里有进贡的鲜羊肉,今晚吃羊肉锅子!” 转头,她又会忘了这些仅存的纠结,笑着招呼庖厨,蘸碟放芝麻酱还是辣子。 燕王宫,铜雀。 燕王姬照看着满桌珍馐佳酿,挑眉:“枣糕呢?” 寺人们跪倒:“王上恕罪!医官嘱咐了,王上再这么下去,会伤胃子的!故程太后做主,撤了每日的枣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子明 话头湮没在惊呼里。 姬照猛地将瓷碗一摔,尖锐的碎片溅开来。 寺人脸上顿时鲜血如注,却没人敢吱声,只敢把头低到血泊里,更低。 立马有枣糕呈了上来,殿外的医官跪在廊下,打开了药箱。 姬照夹了枣糕,塞进嘴里,下一刻就打呕。 因为儿时的经历,他的身体本能的厌恶枣糕,他至今记得他满口鲜血,卫公子们围着他笑的场景。 哪怕他如今贵为燕王,铁骑碾碎卫国,那笑声依然清晰,在耳畔回荡。 姬照捂住胸口,逼迫自己把枣糕咽下去,然后又塞了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 无一例外的,每一块都伴随着打呕,和痛苦的神情。 但他死死抠住自己的喉,哪怕手指按,也要把它按下去。 终于身体撑到极限,他冲到备好的瓷盂边,哇的全吐了出来。 医官呼啦声涌了进来,动作熟练。 每天,自打继位,年轻的王就每天逼迫自己吃枣糕。 可宫人都知,他最厌恶的就是枣糕,甚至从前都不能在桌案上看到它。 每天吃,每天吐,每天折磨到脸色苍白,冷汗淋漓,翌日还是照常要吃枣糕。 谁都不知道他较哪门子劲。 宫里有头脸的人,诸如程太后王后芈姬都劝过,换来的只有君王一怒,于是没人劝了,宫里见怪不怪。 还是没谁知道,他坐拥天下,却为何,不放过自己。 姬照还有一项惯例。 每天会有半个时辰,召见心腹,宫里以为那是君王的暗卫,汇报朝中猫腻,不算奇怪,倒是博了个百官兢兢业业,生怕被揪出什么。 “……午时一刻,姜氏用了羊肉锅子,蘸碟放的辣子,未时二刻,姜氏小憩片刻,申时末,姜氏起了,在廊下逗鹦鹉,辰时正,姜氏晒了枇杷,用的是上房那张大榻……” 却没想到,心腹每天汇报的,是木兰院姜氏的点点滴滴,油盐酱醋。 姬照懒倚在软榻边,拥着那床百子被,紧紧拥着,听着,眸光柔软。 是姜氏亲手缝的百子被,宫人不知道这点,却知道这床被子,燕王当个宝。 “是曾经献给芈姬的,贺她有孕,但如今孩子没了,再留着被子,多少不吉利。” 宫人劝过。 但就如劝枣糕一样,君王一怒,没谁自讨苦吃。 “上房那张大榻?”姬照听到某处,一滞。 “是,就是王上从前临幸姜氏,共枕的那张大榻。”心腹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姬照的眸光迅速扭曲,他猛地将百子被扔到地上,拔出佩剑,撕砍起来。 他砍得发疯,咬着牙,神情近乎狰狞。 被子瞬间成了布条。 剑尖刬地,砰的清响,回荡在寂寥的大殿里。 姬照突然坐在地上,捧起破碎的布条捂住脸,肩膀颤抖起来。 心腹看得目瞪口呆,这近乎发癫的举动,让他腿脚发软,想溜,又被叫住。 “王后的肚子还没消息?”姬照低着头,嘶哑一句。 “医,医官方才诊过了,没有。”心腹喉咙发干。 “还没有?”姬照打开枕头边的紫檀匣里,取出一本册子,打开来给心腹看,“你瞧瞧,寡人都照做了,怎么可能还没有?” 心腹只瞧半眼,就红了脸。 册子是男伶馆流出来的,男伶,与女伶相对,就是伺候贵女的玩意儿。 而姬照给他瞧的那一页,上面绘有各种“姿势”,旁边批注:依此行,女必有孕。 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东西,出现在王宫,出现在王的手上,都是啼笑皆非的。 姬照却异常认真的,抓住册子的手发抖,问:“你知道么,上个月,秦国灭了中山国……秦国的使臣又要来了,责问为什么芈姬有孕,王后还未孕。” 心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国最尊贵的男人。 姬照的头突然就耷拉下去了,他似乎轻笑:“呵,寡人,和男伶有何区别。” 声音嘶哑到极致。 然后他起身,往后宫去,一路跌跌撞撞的,一路那般笑着。 姬照到达魏姬的宫门时,已经得到通传的女子,惊喜交加的快哭出来。 却没想姬照一把拉起她,冲进寝居,按到榻上,身子就压了下来。 …… 熟悉又陌生的痛袭来。 魏姬真的哭了出来。 她看向上方的男子,久别重逢的浓情蜜意,冲昏了她的脑。 “子明,子明……” 她搂紧他,声声唤,连男子的警告也没听见。 于是等她反应过来,男子冰冷的气息,就锁定了她。 “你聋了么?”姬照嘲讽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的盯着她。 魏姬懵了,空气里寒意刺骨。 但她转念一想,宫里的流言,说王上其实厌恶王后,不过是碍于秦国,才频与王后同房。 想来今日临幸她魏姬,也是那边实在受不了了,来喘口气。 魏姬遂壮胆,竭力用自己最勾人的声音嗔:“王上字子明,日月之光,明也。妾,仰赖王上,如沐日月之光……!” 惨叫结尾。 姬照猛地翻身下榻,抽出匣里匕首,朝女子脖颈而去。 银线划过,魏姬下意识的摸了摸脖颈,指尖鲜红。 虽然未伤及关键,但上一刻郎情妾意,下一刻就和死亡擦肩而过,恐惧彻底摧毁了她的理智。 魏姬瘫坐到地上,涎水从唇角流下。 “说了,寡人不想再听到,子明。”姬照将匕首一扔,转身就走。 好像也有些被摧毁了理智。 他直冲冲的往宫外去,睡袍衣襟敞开,胸膛上是胭脂印,和血。 被惊动的宫人们乌泱泱的跟过来,扑通扑通的跪,想阻挠他。 “滚开!通知木兰院接驾!寡人现在就去,现在!” 姬照哑着嗓子低吼,艳潮还未褪去的脸上,青筋暴起。 宫人们哭嚎着磕头,夜色里的禁庭闹翻了天。 得知风波的程太后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姬照半个赤身裸*体,披头散发的场景。 “王上,成何体统!!!” 程太后立马捂住眼,怒斥。 宫人鸦雀无声,姬照似乎也被喝醒了,窸窸窣窣的穿好衣衫。 “太后,寡人要……”姬照声音平复。 “王上三思。”程太后放下手,打断姬照的话,“背靠楚国的芈姬,他们尚且不能容,如何能容您,去宠幸一个野室!王后一日未有身孕,您就要一日歇在她处!此乃国事,王上当以大局为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攒局 姬照一歪头:“寡人,是王,还不够资格选择枕畔的女人?” “正因为您是燕国的王!!!”程太后再次打断,拭去眼角的泪,寸步不让,“如今的燕国,无力与秦国一战,王上,不要拿您的臣民做赌注。” 姬照愣了愣,突然仰面躺倒在石砖地上,凄厉的大笑起来。 “呵呵,寡人,寡人就是个可怜虫……狗屁的王,寡人和那男伶有何区别……男伶,男伶……” 男子笑声刺耳,荒唐,绝望,撕裂着在场每个人的心脏。 程太后命人把他抬下去,嘱医官开了宁神汤,再赐金银十担,安抚可能听到了风声的王后。 姬照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王上?”榻边传来关切的女声。 姬照看过去,扯扯嘴角:“王后。” “……是玉儿。”赢玉一笑。 姬照也一笑:“王后是王后,唤玉儿未免轻浮。” 赢玉俯身,将姬照扶起来,为他背后垫上软枕,满面贤惠温顺,却只在两人能听见的距离里,她出口的话,近乎刀刃。 “是因为姜儿么?你从不唤任何妃眷的名。” 刀尖咻的,扎到姬照心上。 他微眯了眼:“王后打听过她了?” 赢玉不置可否,忽然话题一转:“王室的第一个孩子,一定要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王上不会有异议。” “自然。”姬照应得温柔,看不出丝毫异样。 “那不就好办了?”赢玉嫣然而笑,“只要这点,我只要这点,其他的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礼尚往来了。” 礼尚往来,夫妻之间听到这个词,是古怪的。 然而姬照却平静的,抚摸赢玉的脸:“王后,深得孤心。” 殿内响起潮水般的窃笑,男女间大胆的动作,应证了王和后伉俪情深,两国都得传为佳话了。 赢玉告辞很久,姬照还暗暗的,指尖在衾被上拭。 心腹上前来:“王上,其实王后在意的,只是孩子。” “燕秦联盟,不然呢?”姬照从枕边匣里取出那本册子,又开始研究。 心腹想了想,不解:“那确实就好办了?王上想宠幸姜氏,只要事后不留……” “滚!”姬照猛地打断,眸底杀机一迸,“……活腻了?” 心腹吓得慌忙求饶。 姬照却愣了愣,有点诧异自己反应会那么大。 宫里的规矩,王室子弟临幸妃眷后,“留还是不留”,决定了妃眷有没有被允许,怀上子嗣。 至于不留的法子,老嬷嬷们有的是。 姬照烦躁起来,拼命把本能冒出来的念头,往死里压。 他再没有发过如那晚,吵着要去木兰院的癫。 宫里松了口气。 王室和谐,太平无战。 除了唯一的一件白事,魏姬没了,说是打那晚侍寝后,神情恍惚,跌进湖里淹死的。 后宫照样姹紫嫣红,缺了一个补了一堆。 秋尽,入冬,转眼就要过年了。 燕国雪飘,红墙内冰雕似的琉璃瓦,城中行人们鼻尖冻得通红,满大街的糖葫芦似的。 姜朝露踏进宫门时,身上积的雪立马就化了。 宫道里十步一隔置了红泥缸子,烧着青冈炭,半丈内飞雪不落。 昔我往矣,是春,今我来思,是冬。 这是她第二次入宫,梦似的。 姜朝露收回视线,宫人领她进入某处大殿,她跪下,头碰到温热的地面。 “妾,姜氏,见过太后。” “你虽住在宫外,但都要过年了,想着应该见一见你。” 程太后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是妾身为晚辈,应该早来拜谒太后。”姜朝露规矩回答。 接话的是熟悉又清脆的女声:“又不是姜儿不想来,是王上没准,谁还敢违逆王诏?” “就你嘴快,我还不知?要不是你做这个东,我也不愿破老脸,去和王上说呀。”程太后亲切的佯怒。 姜朝露唇角一勾,原来如此。 她抬头,朝上方站在旁边的少女笑:“子沅。” 程太后宣见姜氏。 宫令下到木兰院时,六人面面相觑。 妃眷要向太后请安,是规矩,但野室本就是不见光,哪里还讲规矩。 直到瞧出程鱼,姜朝露才懂了。 程鱼做东,八成是她鼓捣出来的局,程太后和程鱼同宗,自然能当她的托儿。 但这个局意义何在,肯定不是请安,姜朝露还瞧不出。 程太后还算和蔼,叮嘱了些王后为尊,需谨守本分的话,都是后宫的老生常谈,姜朝露应了,嘀咕犯得更甚。 局就是来听训的? 她余光瞥向程鱼,蹙眉。 程鱼却朝她挤眉弄眼,笑得贼。 姜朝露明白这个局的目的时,已经来不及逃了。 “魏小将军到了。” 宫人的笑声响起,少年的脚步声就撞得她耳膜发懵。 程太后也一惊:“这个点儿怎的没错开?臣子见了妃眷,何等失礼!你快躲到帘幕后面去,快!” 最后半句是对姜朝露说。 宫人亦是手忙脚乱,带姜朝露躲到帘幕后,少年洪亮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臣脚伤好了,想着赶紧来拜谒太后,没想到子沅攒局,倒把我卖乖的机会抢了。” “无妨,好了就好,好。” 程太后随口客套,尴尬之色未消,暗怪程鱼:“还说你能干了,让你安排,结果时辰都能撞上?一边是外男,一边是后宫,差点坏了规矩!你安排的都是什么糊涂局?” 程鱼瘪瘪嘴,搂住程太后撒娇:“太后息怒,都要过年了,骂留到年后去好不好?不然秦国的使臣该过来了。” “秦国使臣?”程太后一惊。 程鱼眨巴眨巴眼:“对啊,使臣说早就听闻子初兄长大名,既然难得来燕,又逢他伤好了,念着来场比武,权当以武交友……诶,太后!” 话没完,程太后就冲了出去,远远地还听见她骂程鱼:“你真是会捅篓子!我也是糊涂,怎敢交给你来安排?后宫撞上臣子不够,还要撞上秦使,脸都丢光了!我还是亲自去拦下,顺道赔个礼罢!” 程鱼追出去,还不忘回头朝殿内吩咐,“给我子初兄长上酒,等我和太后回来!然后尔等就退下,不许盯着!我子初兄长喝酒若有旁人在,喝不痛快!” 帘幕前的魏凉僵住。 帘幕后的姜朝露也僵住。 一老一少风风火火的远去,宫人上酒,退下,殿内顿时安静到心慌意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苣姬 咚咚咚,隐隐是两处心跳,都跳得厉害。 姜朝露的指尖碰到帘幕,滞住,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紊乱起来。 帘幕后有那个少年,她却没有掀开帘幕的勇气,咫尺天涯的,看他一眼都不敢。 斟酒,饮酒,叹气的微响,然后是轻轻一句:“我知道是你。” 帘幕后少年的声音,少了青涩,多了发苦的迷茫和沉郁。 顿了顿,他又道:“子沅那个性子,兜不住秘密,攒如此胆大包天的局,我早瞧出端倪了,瞒着她罢了。” 他早就知道。 他还是来了。 姜朝露心头大恸,顿时五脏六腑都痉挛起来。 她指尖碰到了帘幕,想不管不顾的出去,想看看他,想问问他早就知道还是来了的理由,明知故问是为了谁。 她就想听他亲口说这么一句。 什么都不管了。 然而猛地低喝,来自帘幕后:“你不要出来,不要见我!子沅屏退的宫人只是明面上的,这是王宫,遍地暗卫和眼线。若事情败露,王室不敢拿我怎么样,但你……后宫是吃人的地方,你切记珍重自身。” 姜朝露顿住,她拽住帘幕的指尖发白,控制住自己的身子。 帘幕后的魏凉,又何尝不是,拳头攥得咯咯响,来控制住自己。 两人都有良久的沉默,雪风呼呼打窗,更是吹得人心荒凉。 姜朝露取下髻中玉簪,轻敲身旁的朱红柱子,音谱飘出,是他曾经唱给她听的,她那时候还不懂的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 满殿寂静。 清音叮叮咚咚,在十二月的天儿里,凝字成霜。 魏凉自嘲的笑笑,执了一枝竹箸,也轻敲酒盅,和上那音谱。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那一刻,她懂了,他也懂了。 没有谁悔过,只是何必当初,何必。 ……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哼唱响起的时候,两人悚然一惊。 第三个人的声音。 哼唱是悦耳的,却如同鬼哭,无形的铡刀往下落。 帘幕后的姜朝露脑海瞬息空白。 帘幕前的魏凉瞳孔放大,浑身温度急剧下降。 姬照从暗中走出,手中提了一把剑:“寡人眼皮子底下,这局,玩得大啊。” “是臣!臣有罪,是臣肖想后宫,王上!!一切罪在臣身!!!” 在姬照剑尖指向帘幕后的刹那,魏凉扑过去,抱住姬照的腿,语无伦次的请罪。 冬日的红毡帘幕密不透风,姜朝露看不清那端,冥冥中的杀机却锁定了她,让她浑身发软,动都不会动了。 会死,最坏的可能,会死两个。 姜朝露横横心,掀起帘幕就要冲出去,没想到一声凄叱:“你不要出来!!!” 是姬照的声音。 姜朝露陡地顿住,冷汗热汗都在大颗淌。 姬照握住剑柄的手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仿佛压抑什么,喉结几番吞咽。 他目光如同刺穿帘幕后,红了眼,撕扯般大吼。 “滚!现在!!给寡人滚!!!” 姜朝露耳膜震动,一咬牙,转身跑开。 帘幕后的脚步声消失时,魏凉舒了口气,他松开手,瘫坐下来。 “请王上,降罪。”他伏地,拜首,再无半分前时慌乱的样子。 姬照扬起剑尖,挑起魏凉下颌,逼少年直视他:“魏子初,知道么,寡人每与王后同房,门外都有两个秦国的嬷嬷听房,为了确保寡人没有耍花招……寡人,和那些逗人乐子的男伶有何区别?” 魏凉不吱声。 姬照挑眉,从齿关磨出一句:“寡人,也会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顿了顿,他突然又笑,声音沙哑:“……你以为想见她的,只有你么?” 魏凉瞳孔猛缩,命运的齿轮转动,三个人的孽,局开始了。 冬,燕国飞雪。 红轿子抬进了白墙黑瓦的巷子,不过目的地不是魏宅,而是魏宅墙外边的偏院。 “魏家收野室咯!”街坊们手笼在棉衣里,好事的起哄。 赐女魏凉,纳作野室,并赐通房嬷嬷两名,权作教引。 王诏是这么下到魏家的。 顺便还有一道是下到了程家,说如有下次,赐的野室就姓程,让程家好自为之。 当晚,偏院橘光如豆,连红灯笼都不敢挂。 野室,顾名思义,就是不见光的,正经的奴仆还能踏进魏宅的门,野室住的偏院,都得在墙外边。 魏凉斟了酒,仰头自己灌了:“你叫什么名字。” 话是问坐在榻边的女子。 “苣氏,单名静。”女子应,没看他。 “苣?此乃国姓,你识得中山国苣公?”魏凉微滞。 “正是家父。”女子又应。 魏凉想了想:“那你便是上月才到燕国的。” 女子点头,还是没看他。 魏凉长叹一声:“……你也算,忠烈之后。” 上个月,秦国灭了中山国。 中山国,苣公,一代名臣,一国肱骨,在国破那天,中山王忙着收拾金银逃窜,他却大笑着从城墙跳下,亡于两军阵前。 以身殉国。 这苣公本不姓苣,乃是苣公之父,苣老那一代,出身苣国(注1)。 苣国灭后,苣老携族投奔中山国,得当时的中山王重用,由此被国人以原籍,称为苣公,遂以为家姓。 而秦国灭中山国后,中山朝臣家眷,没来得及逃的,都被没入秦宫为奴。 但因为秦国接连攻伐数国,没奴的人太多,宫里装不下,所以一批宫奴被送往他国。 燕,作为秦国的联姻国,也收到了一批宫奴,其中,就有苣氏。 “苣公的母国是苣,为何以身殉中山?”魏凉轻问。 女子擦擦眼角:“家父说,知遇之恩,命可轻。” 魏凉斟了一杯酒,递给女子:“……苣姬,你的故事讲完了,现在来听听我的。” 苣静终于抬头看他,微惊。 姬,是美称。 没有点身份的女子,是不能称姬的。 “苣姬,你听好了,我是在枇杷树下,不,树里,遇见她的。”魏凉重复唤她,然后他讲起了那个老生常谈的故事,他曾讲给戚萍听的。 不过,要长一点。 一直讲到隔着一道帘幕,他们重逢。 故事讲完,两个人都沉默良久。 注释 1.苣国:有人看过《芈月传》?里面就有苣姬,嗯,就是那个苣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闯宫 “凉少爷,坦坦荡荡。”苣静的目光多了真诚和感激,郑重二字,“谢谢。” “不,不要谢我,是我有罪。”魏凉摇摇头,起身,正色,向苣静弯下腰,“是我造的孽,毁了你原本的人生,不管我等三人如何,你是不该入局的。” 苣静吓得连忙扶他:“少爷身份贵重,岂可对奴折腰?” 魏凉制止她,让她受了这一礼,再问:“除了我的真心,你余生,可有未了之愿?” 苣静自嘲的笑笑:“余生?再无颠沛流离。” 魏凉解下身侧的长刀,手按刀身:“……好,这是武将的承诺,我魏凉言出,必践。” 这时,门外传来嬷嬷的叮咛。 “时候不早了,新人早些安置罢。” 声音阴嗖嗖的。 是燕王赐下的老嬷嬷,听房用的。 窗纸上映出两个后脑勺,她们背对着房内,看不见,但听,什么都能听见。 寡人,也会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姬照所言,原来如此。 苣静咬咬牙,脸由红转白:“凉少爷,这是王诏……不照着做,会丢命的……我和少爷您,至少要活下去。” 魏凉扯扯嘴角,走到备好的温水盆边,将头猛地埋了下去。 水里冒气泡。 苣静别过脸去,当没看见。 稍息,魏凉抬头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不知是不是因为憋气,脸和眼,都有些发红。 然而就是这点耽搁,门外嬷嬷又道:“如果明早不见落红帕,王上不敢拿小将军如何,但苣氏,宫奴命贱,她没了还有下一个。” 话里寒意刺骨。 魏凉捂住脸,肩膀颤抖起来,虽然无声,但苣静能感到他的五脏六腑,都在悲鸣。 那是种极致的,克制的,深入骨髓的痛。 痛到昔日顶天立地的少年,身躯都弓起来。 苣静哆嗦着手,主动解自己的衣衫,她嘴唇咬得发紫,竭力不去看榻上的白帕。 他和她都没错,错的是这个乱世,命若浮萍,谁都逃不了。 苣静解尽,她上前解魏凉的衣带,没想到后者抓住她指尖,轻柔又不容抗拒的移开。 魏凉拿过了酒壶,连斟几盅给她。 “多喝点。”少年声音嘶哑。 然后他仰头,也不用盅,就壶灌酒入喉,被呛到剧烈咳嗽,心肝都要咳出来了。 苣静默默地,把酒盅让给他。 魏凉没拒,举盅再饮尽,扬手一阵掌风,熄了灯。 …… “对不起。”魏凉停下来,看着身下的女子,黑暗中他星般的眸,竟是失焦的。 苣静喘了口气,轻问:“身体的本能亦是不行么?” 顿了顿,她加了句:“所有灯都熄了,连月光,您也背着,应是看不清奴脸的。” “不,不是脸,是所有东西……温度,气息,触感,所有的所有……都在提醒着我,不,不是……”魏凉低低苦笑起来。 夜色里凄厉的笑,惊起月光下三两乌鸦。 门外听房的嬷嬷不满,声音传来:“小将军怎的停了?不知道怎么做?都这个时候了,小将军别想着耍花招!” 魏凉终于明白,姬照要他尝的滋味,是何等人间炼狱。 苣静看不清魏凉的神情,但她能感到,少年浑身变冷,都发抖起来。 她叹了口气,向上伸出手,搂住少年,想着刚才他给她讲的故事,唤—— “魏凉。” 少年一滞。 然后风起浪来。 …… 那晚,魏宅墙外的偏院,寂静又喧闹。 那晚,木兰院的姜朝露坐了整晚,看中天的月亮。 “夫人,歇,王诏木已成舟,您别拿自己出气。”阿保搬了烧青冈炭的暖炉来。 已是子时。姜朝露让朱莺她们都歇了,只有阿保还陪她熬着。 “你若困了就歇去,妾睡不着,坐坐无妨。”姜朝露劝阿保。 阿保拍拍胸脯:“奴是武侍,护夫人周全的,夫人在哪儿奴在哪儿。您不歇,奴就不歇!” 姜朝露不再劝,她收回视线,看月亮升起,又落下,时间过得那么慢,又那么快。 “你说,他们在干什么呢?”姜朝露呢喃。 阿保摸摸鼻子:“奴才没根儿……不懂……但,但是王诏不可违,否则要丢命的,有些事也没办法……” 姜朝露点点头,不说话了,只是瞪月亮,瞪到眼睛发酸,两行清泪滚落。 滴答滴答,落地成冰。 十二月的夜,冷入骨。 翌日,冬阳的金辉洒遍王城。 姜朝露还是坐在廊下,一动不动,冻紫的脸挂了层冰晶,面无表情。 朱莺等人醒了,骇了跳,忙着煮姜汤请医官,乱成团。 阿保自作主张的出了门,直奔魏宅,不到半个时辰回来,跪在姜朝露面前。 “夫人,嬷嬷进宫复命了,喜气洋洋的,手里捧了帕子。” “是落红帕。” 冰晶窸窸窣窣掉落,姜朝露动了,她跳下榻,僵直的身子咚地摔了个结实,她连看都不看,摇摇晃晃的就往外面跑。 木兰院五人魂飞魄散,连忙去追她。 姜朝露却跟魔怔了似的。 白茫茫的雪天里,她赤着脚,披头散发的,直冲冲往王宫去。 五人竟追不上。 待到了王宫红铜门前,宫侍吓得不轻。 雪人般的女子,浑身发紫,脚下延伸出两条血迹,唯一能瞧出原样的眼睛,发着木,鬼似的。 “哪儿来的疯婆子,敢擅闯宫禁!” 宫侍正要驱赶,木兰院五人赶到,出示令牌,好歹避免了冤枉罪。 然而宫侍的脸色还是不善:“既然是野室,就该锁门里待着,还敢抛头露面?” 五人一边点头哈腰的请罪,一边忙着给姜朝露穿鞋披衣,宫门处闹得不可开交。 “妾要见王上,要见他……对,魏凉的事罪在妾,不能,不能是魏凉……”姜朝露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拼命往宫里闯。 宫侍长戈一挥,毫不留情的掀翻女子,雪地上立马多了血迹。 “夫人您受伤了!”五人扑上去。 姜朝露从红雪里爬起来,竟还犟着往宫里闯,呢喃着罪在妾一类的话,身上的血窟窿都不知道痛。 “区区野室,不得放肆!”宫侍大怒,长戈杀机涌现,当头而去。 五人来不及拦,眼看着戈尖斩落。 千钧一发之际,宫门轰隆隆打开,华丽的狐裘宫袍迤逦而来。 “王后!” 四下皆惊,跪倒一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新年 赢玉的目光当先落到血人般的女子身上,打量。 姜朝露没跪,歪着头,懵懵昧昧。 木兰院五人也没跪,因为忙着给她处理伤势。 赢玉身后长龙般的宫人大怒,正要呵斥,被赢玉制止,她饶有兴致又耐心的,等几人忙完,等姜朝露目光清醒。 “我是秦国嫡公主,姬照之妻,燕王后,嬴氏,单名玉。”赢玉主动介绍。 她微笑着,端庄高贵,看不出任何喜怒。 姜朝露不明所以。 赢玉俯身,近在咫尺的逼视她,笑:“……若是那天王上见了你,我可能会赐下一碗红花汤呢。好在他没有,所以我还他个面子。” 言罢,赢玉亲手替姜朝露整理好止血的布条,还是笑:“留了命,就好好活着,人啊,要知足。” 姜朝露沉默。 木兰院五人忙来拉她,流着泪劝:“夫人走,走!活着就好!我们走!” 姜朝露如同梦醒,浑身无力,被五人半扶半拽的带走,身后雪风呼呼的,刮来一句。 “阿葳,是因为他姓魏么?” 姜朝露心跳一滞。 她猛地回头看赢玉,后者依然端庄高贵的,看不出任何喜怒。 让人怀疑刚才那句话,根本不是从她口中而来。 只有大雪漫天,迷糊了视线。 赢玉众星拱月的回到后殿时,姬照已经等着了。 “王上放心,姜氏平安回去了。”赢玉行礼,先开口。 然而姬照下一个举动,吓得她神魂出窍。 燕国的王,猝然扑上来,将她按倒在地,同时手就碰到了她下裙系扣。 赢玉下意识抓住那只手,悚然:“王上您干什么?这是白天!就算……这也是前殿,不是寝居!光天化日之下,您!” 姬照眉目扭曲,冷笑:“暗卫回报了,还面子?是啊,你都能还面子去救她,寡人却连见她都不能,哪怕她今天死在宫门了,寡人也只能,从暗卫的回报中得知。” 赢玉拼命挣扎,同样冷笑:“王上这话说得,我今天救了她,还是我做错了?” “不,王后深得孤心,怎么会错。”姬照笑意愈浓,一字一顿,“王后不是想要孩子么?好,寡人给你。” 赢玉来不及辩驳,就听得金铁坠地的清响。 是男子腰间玉带的盘扣。 再一声嘶拉,来自她的下裙,寒风透了进来。 这是前殿,还是白天,活生生的鸳鸯戏水图。 来不及避退的宫人红着脸,慌忙转身。 “姬照,你疯了!”赢玉羞愤,口不择言的骂。 然而姬照一声不吭,用力将她翻过去。 如同槌子将门钉凿入两扇铜门。 赢玉痛得惨叫出来。 诸侯历一百三十九年,年三十。 木兰院。 姜朝露养伤,几乎下不了地,新年热闹就剩了剪窗花。 墙外鞭炮声砰砰,红纸炸进来,落花似的。 空气很好闻,是各种年夜饭的香气,木兰院也备了锅子,热气腾腾的在灶上煮。 “妾的蘸碟放辣子!”姜朝露不忘朝庖厨喊。 “您瞧好咯!”远远的,大力笑回。 朱莺他们端了竹箕和红纸进来,围坐榻上,拉姜朝露剪窗花。 “阿保会写字,写副对子挂门上!”朱莺唤干站在一旁的阿保。 “奴要护卫夫人周全,才不会跟尔等闲事!”阿保扭头。 奉娘翻出花模子,笑:“老身瞧瞧,今年写对子剪窗花,并在一块儿,夫人选出最好的,奖励吃锅子时,第一个捞肉片!” 姜朝露好笑:“好,就奖第一个捞,捞完都没意见!” 朱莺和乌梅立马操剪刀。 奉娘也撸起袖子,埋头画花。 庖厨里的大力正往这边冲。 阿保终于凑过来,对姜朝露道:“夫人笑了,真好。” 姜朝露看着窗外的雪,这世间那么冷,却还是有人,有地方,是暖的。 “那天多谢你了,还有多谢大家。”姜朝露吁出压在心口的闷气。 “不,是要多谢夫人,愿意信任奴等,倚赖奴等。”五人齐刷刷回,红了眼眶。 姜朝露挑了一张竹箕里的窗花,剪的福字,亲手贴到窗上,又想了想,再贴了一张,就并排挨着。 “新岁安康……新岁安康。” 她重复,不知是对何人诉。 然后五人仿佛得了号令,七手八脚的拥上来,将自己的成果往窗扇上贴,对子窗花红的花的,挤成一团。 “夫人您看奴的,是不是最好?夫人别看她的,奴的手艺最漂亮,您可得公正!夫人瞧这边,第一个捞肉片的必须是奴!” 五人吵翻。 笑声,闹声,劝声,锅子里的沸腾声,汇入大街小巷不夜天。 魏宅,火树银花。 魏宅墙外的偏院,却门庭冷寂。 魏凉将带来的食盒打开,取了两碗吃食出来,就是这片冷寂中,唯一喧腾的热气了。 “我溜出来的时间不多,就陪你用这一碗。”他再取出两副玉箸,两碟醋。 苣静看去,是刚出锅的饽饽。 岁更交子(注1),来年大吉。 苣静鼻尖发酸:“奴是野室,不值得少爷如此……” “快吃,省得坨了。”魏凉递了玉箸过去。 苣静忍泪,接过吃了几个,一咦,齿间咬到某个硬东西。 她吐出来,是块花生饴。 “哟,你吃到糖了,新岁甜甜美美。”魏凉意料之中的恭喜。 苣静没忍住,泪下来了,她又想笑,弄得手忙脚乱的:“凉少爷,您……奴上一次吃到包饴的岁更饽饽,是家和国都还在的时候……谢谢,谢谢少爷……” 魏凉摇摇头:“说了,不必谢。我等三人的局,你本不该入,是我,先有罪。” “好,那奴也祝少爷,新岁甜甜美美。”苣静举起饽饽碗,以食代酒。 魏凉提着食盒,从偏院出来时,已是守岁的时辰了。 从魏宅大门里跑出几个小孩,抱着红彤彤的炮仗,见了他拥上来。 “小叔!小叔陪我们放炮仗!小叔去哪儿了,方才席上不见你!” 小孩七嘴八舌的,笑声传出半条巷子。 是禳侯魏沧的儿女。 虽碍于王室压力,魏沧四十好几才娶妻,但不代表没碰过女人。 后院收了几房,小孩都生一行列了。 魏凉被围得寸步难行,怕他们嚷嚷,自己去偏院的事暴露,遂同意陪他们放炮仗,换封口。 注释 1.岁更交子:就是新年吃饺子。清朝有史料载:“每年初一,无论贫富贵贱,皆以白面做饺食之,谓之煮饽饽,举国皆然,无不同也。富贵之家,暗以金银小锞藏之饽饽中,以卜顺利,家人食得者,则终岁大吉。”(来源:搜狗百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 纸鸢 过年放炮仗,他十五岁后就没碰过,那时雄赳赳的以为自己长大了,嫌孩子气。 没想到长大了,才明白长辈要说多少谎话,来掩盖他们笑脸的背后。 入这世,悲辛无尽。 魏凉笑笑,擦了火折子,点炮仗,想了想,又点了一个,就并排挨着。 咻,小孩的欢呼合着爆裂声入空,雪地里洒落金花雨。 “新岁安康……新岁安康。” 魏凉重复,不知是对何人诉。 新岁,诸侯历一百四十年。 积雪消融,春意酝酿,木兰院的桃李打朵儿。 姜朝露伤好了,和朱莺乌梅糊了纸鸢,在院子里放。 “夫人画的不像是纸鸢。”朱莺瞅了瞅。 “是青鸟?”乌梅猜测。 姜朝露点点头:“是,是青鸟,传信的青鸟。” 朱莺摆弄着自己的喜鹊纸鸢,问:“青鸟飞上天,夫人要传什么信呢?” 姜朝露一愣,沉默。 朱莺没意识到异样,再问:“信,又传给谁呢?” 姜朝露愈发沉默。 乌梅连忙瞪朱莺,使眼色:“你的喜鹊缺了只眼,还不快补上,哪里得闲管夫人的!” “画漏了?不可能啊。”朱莺低头查看,不快嘴了。 姜朝露扯扯嘴角,撕了青鸟纸鸢,让朱莺顺便给她重画一个,就普通的。 乌梅拾起青鸟纸鸢的碎片,不忍。 “是妄念,不该有的。”姜朝露平静到近乎麻木。 冥冥之中,命运开局。 这是姬照退出她生活的第一年。 也是她在三年后,迎来大悲之喜的起点。 魏宅,春光明媚。 魏凉也糊了纸鸢,大抵是被魏沧的小孩逼的,陪他们玩。 “小孩都大了,你做叔叔的,别整天只知道练武,还是要和家人多亲近。”魏沧很乐意魏凉帮他管小孩。 就如他曾经做过的,长兄如父。 “小叔画个什么?关公抗大刀,还是秦叔宝战天兵?小叔帮我画大圣,要猴子!” 小孩簇拥着魏凉,跟拥孩子王似的。 魏凉哭笑不得,一一帮他们画好,瞧着他们满院跑,他守在旁边,想给自己也画个。 他画了青鸟纸鸢。 漫天天兵天将中,飞来只鸟儿,惹得小孩们笑成团。 “小叔为什么画鸟儿,一点也不威风!” “威不威风不要紧,小叔只希望它飞远点,再远点。” 魏凉半戏谑半正经的,回应。 院子里欢声笑语,魏沧很欣慰的走过来,拍拍魏凉的肩。 “今年你二十,弱冠,是男子汉了,成家立业该考虑起来了。”魏沧看了眼偏院的方向,“你有心结,娶妻的事不逼你。但苣氏,既然是王诏,顺水推舟也无妨,我查过她底细,忠烈之后不差的。” “兄长?”魏凉瞳孔微缩。 魏沧叹气:“……我让女医瞧过苣氏,这几天,是好时机。” 魏凉还没明白好时机是什么意思,当晚就被“请”到了偏院。 不是被魏家的人,而是被宫里的嬷嬷。 夜深,橘灯如豆。 “小将军血气方刚的,月余都不碰苣氏,是不是说不过去?”嬷嬷的脸皱成树皮,乌黢黢的,“王上说了,这可不是一次两次的事,除非苣氏怀上孩子,小将军做戏就得做全套。” 魏凉凄凉一笑:“呵,要多久?” 嬷嬷斜眼睨他:“这几天都是好时机,小将军若听话,长痛不如短痛。” 魏凉的头耷拉下来。 苣静坐到他身旁,一声不吭,开始解自己的衣衫。 “小将军还愣着作甚?”门扇上映出嬷嬷的后脑勺,像两个鬼瘤。 魏凉转头看苣静,哑着嗓音问她:“好时机?” 苣静含羞:“是,禳侯派来的女医也是这么说的。” 魏凉浑身一阵哆嗦,像是寒噤,嘴唇都发白起来。 他走到案边,咕咚咕咚,先灌了几壶烈酒,方熄灯落帘。 …… 魏凉停了下来。 不是他自己,而是苣静伸手,抵住了他胸膛。 “少爷,奴反悔了。”苣静抬头,语调不稳。 魏凉示问。 苣静欲言又止,半晌,话题一转:“真心,奴有可能,得到您一点点真心么?” “对不起。”魏凉回答得迅速。 苣静抿抿唇,竭力道:“不是现在,是以后,只是一点点,一点点亦是不可能么?” 魏凉摇头,还是没有迟疑。 苣静脸上划过抹失望,但没多久,她又释然的笑:“好,那这个小孩,生来便如同丧父,还不如不生。”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被誉为名臣的苣公,她却连他长什么样,记忆都是模糊的。 他总是操劳国事,事必躬亲,能记天下事却不记儿女名,有时看到她还问她,你是哪家的小孩。 甚至中山亡那天,他连半个字都没留给家人,自己就站上了城墙。 她和所有人一样,三个月后,才从诸侯的悼文中得知,苣公,以身殉国。 魏凉不知道这段故事。 但他看到近在咫尺的女子的眸,明明生了男女间的温柔,却话说得,决绝又肯定。 魏凉拿不准。 “请在外边。”苣静红着脸,咬牙点头。 魏凉也点头,他懂了,这答案。 水拐出河道,向原野而去。 …… 一连数日,燕国的早春,春月朦胧。 这日,悄寂时分。 木兰院外的石板路,被月光映得发白。 姜朝露瑟缩的指了指:“妾,捡纸鸢。” 月光下,暗卫手按刀柄,目闪寒光:“大半夜的放纸鸢?” 十步开外确实有一只纸鸢,线断了,落在石板路尽头。 场景古怪,能落到这么远,更是古怪。 暗卫心里嘀咕,想起这几天,姜朝露半夜爬起来放纸鸢,开始只能飞丈高,到能飞出院墙,到能飞到远方。 她一直在练,每晚旁人都歇了,她一直借着月光,偷偷起来练。 暗卫是被君王派来监视野室的。 半夜放纸鸢虽神经,但没错,他也就视而不见,直至纸鸢飞出来,姜朝露跟出来捡,他方觉出不对劲。 “捡了就回去,休得耍花招。”暗卫攥了攥刀,冷声。 姜朝露向前走去,纸鸢落得很远很远,她也离木兰院越来越远。 暗卫跟在她身后,眼睛盯得跟鹰似的。 姜朝露走到纸鸢落处,木兰院在她身后,成了月光下一个小包。 她抬头看前方,隐隐有白墙黑瓦的巷子,她的纸鸢果然很乖,落到了该落的地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深锁 “快点,捡了就回去!”暗卫生疑,催促。 姜朝露歪头一笑,猛地将纸鸢朝暗卫扔去,拔腿就朝那条巷子跑。 暗卫大怒,挥刀砍断纸鸢,几个跨步就捏住了女子后颈窝。 “想在武将手下跑?区区野室,疯了不成?回去!”暗卫嘲讽,手跟钳子似的,丝毫不怜香惜玉,提了女子就往木兰院回。 或许姜朝露真的疯了。 她拼命的蹬着腿,扑腾着,朝巷子深处,凄厉的大喊。 “魏凉!魏凉!!魏凉!!!” 声音尖锐,悲惨,撕碎人心和夜色。 连暗卫也听得心跳惶惶,另一只手来捂她的嘴。 姜朝露却张嘴一咬,随着男子吃痛,血从手和她嘴角,都淌了下来。 她还是喊着,肝肠都要断了似的喊,一声又一声魏凉。 夜色里,传来大黄狗叫和怒骂声,数家点灯。 魏宅,偏院。 魏凉停了下来。 苣静诧异,门外的听房嬷嬷诧异,都熟了,还能停? “是她……她在叫我……”魏凉哑着嗓子,忽的一句。 苣静凝神竖耳:“好像是有,但奴听不大清,或是哪家着魇了?再说了,现在没声了。” “不,是她……是她……”魏凉不管不顾,只重复这几个字。 “小将军又在计划什么呢?”门外的嬷嬷冷声传来。 然而下一刻,门哐当撞开。 魏凉随意的披了件外衫,就跌跌撞撞的往外跑。 “少爷!”苣静追到门口,又疑又惊,脸上的红潮还没退。 嬷嬷吓得魂飞魄散,月光下的儿郎才是着魇了,明明都没声了,他还拼命的朝某处去。 “听茬了?”苣静和嬷嬷面面相觑。 确实是没声了,连大黄狗也不叫了。 魏凉却脑海空白,身体本能的识了路,是去木兰院的方向。 他跑得急,几番跌倒,又几番爬起,赤脚踩过石板路,也或许是真疯了。 他终于来到巷子尽头。 什么都没有。 月光映出地上一只纸鸢,破碎的,还沾了几点血。 他捡起来,依稀瞧见竹纸上画的,是青鸟。 再送不了信的青鸟。 魏凉将纸鸢拥在怀里,然后蹲下来,在月光下缩成一团。 早春,春寒料峭,冷遍世间。 燕宫,青冈炭烧得火热。 薄绡的丝质睡袍淌过毡绒毯,赤脚踩上去都没声。 姬照开门走出,坐到灯下,斟冰镇好的茶:“说。” 暗卫跪下,先小心翼翼的瞥了眼门后,生怕吵醒内堂的王后。 “她睡着了,无妨。”姬照连饮几盅冰茶,舒了口气,“再说,就算她醒了,又不是姜氏有孕的消息,她会装没听到的。” 暗卫遂禀报木兰院的风波,姬照听得还算平静,指尖摩挲着茶盅盖。 “不然,锁了她。” 姬照突然一句,轻飘飘的。 暗卫微惊:“锁是指?” 姬照淡淡道:“字面意思,她就在宅子里生活。反正有奴仆伺候她,不需她自己出门办什么。寡人再拨两个看门的,伺候的奴仆进出,也得上报,违者,以不忠罪,斩。” 暗卫缩了缩脖颈。 姬照放下茶盅,看了眼窗外的春月,笑了:“……下边进贡了一批胭脂,叫什么月下美人,很衬她的肤色,记得宫里分发物资时,给木兰院带去。” 暗卫领命,愈发不懂君王心思了。 木兰院门口多了两个门神。 是习武的寺人,没根,但凶神恶煞,戈尖每天磨得雪亮。 姜朝露坐在廊下,看宫里来的奴仆清点箱箧,到分发物资的日子了,她每次得的,都能又多又好到浪费。 “哟,月下美人,宫里只有嫔位以上的妃眷才有,这野室怎么?”宫人窸窸窣窣的议论。 另一名宫人朝木兰院五人努努嘴,五人身上的衣料,竟全是进贡品。 “瞧见没,还嫌多呢,库房里怕还有烂的。”宫人酸溜溜道。 又一名宫人挠头:“既然王上宠这野室,如何锁着?野室又不是囚犯,还不能出门了?” “岂止是锁着,王上打继位后就没来过!”有资深的宫人插话。 宫里来的奴仆都不解了。 姜朝露制止要冲上去理论的五人,看向天井剪出的四方天空。 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她被锁住了。 她一个人,被锁在这富丽堂皇的囚笼里了。 她不得以任何理由跨出这道门。看着奴仆们进进出出,那一刹那大门开阖露出的景色,她都能目不转睛的期待上一整天。 君王一怒,有比死亡还可怕的后果。 姜朝露彻底明白了,他已经是王了,是她,或许还停留在那个青衫翩翩的君子。 对她笑起来时,像春风一样。 ——早该朽了。 姜朝露感到凉意,看到大力他们在院子里捣冰块,惊然,是夏了。 而她刚才把去岁的罐子翻出来,洗净了晒在廊下,说等天热了,来做杏酱。 “春尽了?”姜朝露恍恍一句。 “是啊,夫人,上个月就立夏了!”朱莺和乌梅朝她笑。 姜朝露看向廊下一溜的罐子,水还没干。 她的时间也被锁住了。 转眼夏又过去了,入了秋。 奉娘采买了柿饼回来,进门就见得姜朝露痴痴的,看着门打开的瞬间,外面一线的光景。 “夫人,琴棋书画,您找点乐子做,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奉娘不忍。 门阖上,满堂寂。 姜朝露收回视线,看奉娘衣衫间沾的红叶:“枫叶红了?” 奉娘勉强挤笑:“夫人,我们在木兰院种枫树,这样您就知道红没红了。” 然后五人忙活了几天,种枫树。 宫里分发物资的寺人来时,直叹气,嫌酸枝木的箱箧底都是土。 “……胭脂二十匣,苏锦十匹,湖绸五匹,珍珠五觚……”寺人拖着公鸭嗓清点,一边还跺着乌纱靴子,“哎哟,满地泥,脏死了!” “您多担待了,奴们昨儿种了枫树,还没得闲洒扫。”五人赔笑。 寺人瞧见新泥坑里的枫树,变色:“你们还敢种的?王城都在命令拔,谁还上赶着种?” 顿了顿,寺人压低语调:“医官给王后诊过,说受孕不易,王上让钦天监卜了筮,红枫兆血,不吉利,怕冲撞了胎运,宫里的红枫都拔光了!” 五人唬了跳,手忙假乱的去拔树。 姜朝露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寺人的靴子,是胡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三年 “薄姬带进宫的风气儿,时兴哩!”寺人察觉到,得意的伸了伸脚。 “薄姬?”姜朝露一愣。 “哦,是新进宫的,韩王送的美人。”寺人解释。 “不是刚殁了一个薄姬么?”姜朝露想起上次,来分发物资的寺人议论。 “那是另一个薄姬,燕人,她俩同姓,这个是韩女。”寺人应道。 姜朝露不说话了。 她突然好奇,她连名字都能记混,这些女子的夫君,这个国的王,又能记住多少呢。 或者说,是不是还记得姜儿。 一年了,姬照没来过,分发物资的宫人口中,是唯一能得知他近况的途径。 “后宫真成鸡圈了!”姜朝露掩唇笑,和寺人打趣。 她内心古井无波,如同打趣一个不相干的人。 秋深,天凉了。 姜朝露不再坐在院子里发呆,她觉得奉娘说得对,开始玩琴棋书画。 弹琴,听见琴音在院子里回荡,碰到高高的青瓦墙被挡回来,撞在姜朝露耳膜。 咚,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愈发安静。 姜朝露不弹琴了,她下棋,可那五人不会,她一个人摆了局,忽左忽右的忙活。 “呀,你赢了。”她对自己说。 姜朝露不下棋了,木兰院有书房,她看书看到困去,醒来夜色黑乎乎的,翻开的卷上一则聊斋,落了烛泪。 “夫人,奴会画画!”朱莺和乌梅挽了袖,铺了纸,进贡的松墨都干块了。 “好啊,奴也会画王八的,画得最好的向夫人讨赏!”大力阿保他们也凑过来。 姜朝露提笔,画了枇杷树,院墙边那颗,结了金黄的果儿。 她瞥了眼旁边五人的战绩,且不论画功,有十五的灯会,有云里的青山,有王城的集市,每人笔下都热闹得很。 除了她。 姜朝露把自己的枇杷撕了,她不画画了。 季节的感官混乱后,年份的记忆也模糊。 “今年是几年?”姜朝露开始问朱莺。 “诸侯历一百四十年。”朱莺帮她量尺寸,笑应。 要过冬了,做冬衣,宫里的制衣局来人时,得备好尺寸。 “四十年的冬啊,王上今年初夏继位的?”姜朝露稻草人般的伸开手臂。 “……王上去年继位的。”朱莺看了她一眼,目露担忧。 姜朝露抬头看天井剪出的四方天空,不说话了。 燕,初雪。 宫里制衣局来人了,拿到尺寸,微讶:“不过一年,清减了许多?” 朱莺忙打断:“哪有,我们夫人还福相了哩,您记错了。” 宫人瞧了眼廊下小脸过于雪白的女子,有点怀疑自己。 朱莺怕她再问,岔开话题:“今年的冬衣还是做绯色,雪天红衣,最配我们夫人这样的美人。” 宫人愣:“绯色?那得晚点成了,绯色的染料都重新启,制衣局里没备的。” 朱莺不乐意:“这都下雪了,再晚点就不需穿了,绯色以前不都是么,怎今年就没多备的?” 宫人哭笑不得:“做什么色不好,偏做最不时兴的,估计今年宫里的,也就她一人着绯了。” 姜朝露和朱莺面面相觑。 宫人解释:“是苣氏带起来的风气儿。魏小将军不是弱冠了么,这弱冠就是成年,王室特意赐的冠,那天半个城的热闹!弱冠后他便参加了武举,高中,王室封了他左军将军,二十岁就四品,前途无量啊,这下真成小将军了!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禳侯那般的大将军!” 宫人越讲越起劲,没留意姜朝露渐渐变了的脸色。 这也不怪他。 魏凉弱冠,估计是今年最大的盛事,大街小巷从春议论到冬,百姓津津乐道,跟燕国打了胜仗似的。 “魏小将军炙手可热,未有妻妾,只有一名野室,中山苣氏,自然那苣氏水涨船高,各家贵女都派人盯着她,瞧她到底哪里好,自己学了去,或能让小将军中意。”宫人激动红了脸,“比如苣氏穿衣绝不穿绯,说色如血,不讨喜,各家贵女自然学了去,今年最被嫌的就是绯色……呜呜!” “您歇口气!”朱莺塞了快糕点,堵住宫人的嘴。 姜朝露抬头看她,声音微哑:“你们能出去的……知道?” 朱莺目光躲闪,木兰院奴仆五人都知道,故意瞒的姜朝露。 姜朝露了然,头无力的低下去:“你们没错,两个世界的人了,是不该打扰。” 顿了顿,姜朝露从心肺里挤出自嘲的笑:“呵,我都不知道……他弱冠了,我都不知道……” 朱莺不忍,欲劝。 却见女子猛地起身,踉跄着跑回屋里,翻出历日,执了笔,圈出年份一百四十年的历头。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行小字批注:魏凉弱冠。 姜朝露不再问朱莺,今年是几年了。 “夫人,请告诉奴年份?”木兰院请的医官,会故意问姜朝露。 “诸侯历一百四十年。”姜朝露答得迅速,然后笑,“……魏凉加冠第一年。” 医官松了口气:“夫人切勿劳神伤心,方保岁岁平安。” 木兰院五人送医官出去,塞了押岁钱。 “拜早年了。”医官谢过。 一百四十年的腊月,大雪纷飞。 过年了。 姜朝露还和朱莺他们坐在一堆剪窗花,写对子,庖厨里煮了锅子,进贡的羊肉新鲜的辣子。 唯一不同的是,今年宫里来了话,让诸妃眷为王上画像。 到时候要供到太庙里去,为王上祈福,千秋万代。 毕竟王后的肚子迟迟没有消息,子嗣,成了压在每个燕人心里的石头。 “确定是嬴姬的问题?”朱莺剪着窗花,调侃。 奉娘嗔怪的瞪她一眼:“宫里医官都确定了,是王后小时候留的毛病。老身知道你要说什么,别想着赖到我们王上身上去!” 大力在旁接话:“秦国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阿保若有所思:“话别说早了,只是难受孕,又不是不能。万一来年就得了嫡子,秦国不尾巴翘上天?” 乌梅没多嘴,忙着把门缝掩好,不让掉头的话传出去。 姜朝露听着他们说话,转头看窗外的雪,白茫茫的,和去年没有两样。 和那一年,她辞别雪地里的少年,走向四角挂了银铃的轩车,也没有两样。 她是怎么到了今天呢? 就剩了她一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喝药 雪地里的少年长大了,轩车里的君子不见了,就剩了她一个被留在原地,锁住了。 “姜朝露,新岁安康。” 姜朝露对自己轻道了声。 命运这条路,她拼尽了全力往前看,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 燕宫,铜雀。 姬照看着手里的画像,蹙眉:“确定是姜氏画的?” 寺人手捧着大堆画像,再次确认:“回王上,没错,这幅就是姜氏画的。” 姬照歪头打量,画像上的脸,跟他差得也太远了。 寺人退下后,姬照还看了画好久,竭力从那笔端找出熟悉的痕迹。 可惜,他脸上的表情从期待到疑惑,最后发青,指尖一阵无力,画悠悠飘落。 “呵,寡人还天天的,提醒自己不要忘了……” 姬照发出嘶哑的笑声,他从匣子里翻出成本的画像,猛地往火塘里扔去。 画像上是同一名女子,红颜故人新。 火光里,顷刻化为灰烬。 “来人,去内务库!”姬照大喝一声,往深宫去。 待到了内务库门口,跪迎的寺人,已经轻车熟路的,备好了所有的宝匣和进贡名录。 “明天,就是宫里分发物资的日子,辰时会轮到木兰院。” 甚至不用姬照开口,就有寺人禀报。 姬照接过名录,目光往宝匣一一瞧过去,进贡的山珍海味,奇珍异宝,映得整个库房华光熠熠。 “今年雪下得厉害,宫里的配份是每位妃眷五斤羊肉,五斤大骨,十斤鹿肉……”寺人在旁跟着禀报。 姬照俯身,伸出保养良好的指尖,翻看着匣子里的肉货:“她喜欢吃锅子,羊肉加到十斤,鹿肉腥,她恐怕吃不惯,换成鱼,要上次苏南进贡的海鱼,刺少。” 寺人记下,连声唤人去办。 “还有宫里都在做冬衣了,北面进贡的貂绒最好,还有一批狐皮,也不错,宫里的配份是每位妃眷各两匹,鸭子顶儿毛的多加两匹……” 寺人继续禀报,端了清水让姬照净手。 姬照净了手,又走到衣货匣子,仔细检查绫罗绸缎的品质,思忖:“貂绒穿着显蠢,不适合她,东边进献了几件雀金裘,给她捎一件去……” 有新来的寺人咂舌,偷偷问资历长的:“王上每月都这样?” 宫里的妃眷每月分发物资,衣食住行,由内务库统一管理。 从来没有君王亲自过问的规矩。 资历长的使了个眼色:“你小子长见识了!就姜氏一人,别的哪怕王后都没这待遇!岂止是每月,姜氏身上穿的,嘴里吃的,脚下行的,每件都是王上亲自选的!” 新来的倒吸口凉气。 那厢姬照又问:“西蜀是不是进了一种绀紫染料?寡人瞧着王后新做的紫衣,是稀奇,记得给她也做几身。” 寺人迟疑:“可上个月的冬衣,木兰院选了绯色。” 姬照一愣,脸迅速阴冷:“……你好像比寡人还清楚她的喜好?” 寺人打了个哆嗦,慌忙请罪。 姬照挑眉:“以后给木兰院分发物资的奴才……每月一换。” 寺人吓得魂飞魄散,好歹听清最后四字,如蒙大赦。 要知道前月从木兰院回来的寺人,不过抱怨了几句姜氏在院里种树,包银的箱箧底儿全黏了泥。 从此人间蒸发。 宫里多了条默认的规矩:人前,供成菩萨的姓赢,人后,供成菩萨的姓姜。 “对了,再给木兰院带几副画去,稷下进献的那批君子图不错,都是珍本,画工容易学。”姬照又想起什么,吩咐。 寺人再次迟疑:“姜氏不喜画画,墨汁都干块了,木兰院特意回了话,说以后不必多进,多有浪费。” “让她学,省得画人不像。” 姬照淡淡道,语调还算平静,眸底却杀机冰冷。 寺人头皮一麻,彻底哑巴了。 姬照从内务库出来,直接去了王后殿。 脚刚踏进,几片黑灰就落到他王袍。 “呀,罪过。”赢玉迎出来,伸出兰花指来拈黑灰。 姬照瞥了眼她身后的火塘,火光卷着一袭紫衣,已经烧了大半了。 “寡人就知道,每次寡人给木兰院选了什么东西,你就会把同样的东西烧了。”姬照熟练的退后一步。 赢玉故作惊讶:“王上难道不知?我堂堂秦嫡公主,燕国王后,难道和野室用同样的东西?” “寡人并没有赐她紫衣,最后用的绯色,你也要烧?”姬照面无表情。 “赐她紫衣?您心里起过念头,就也算。”赢玉笑,话出口却是咬牙切齿,“我就也要烧,都烧了……” “王后,你病得不轻。”姬照眼眸微眯,“今天的药喝了么?” “正要进药,王后一直不肯。”有寺人哆嗦回道,还没完,就被女子刺耳的尖叫打断。 “我没病!!!”赢玉突然跳起来,仓皇的往外跑。 姬照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赢玉脖颈,顺势往下按住,抄起盛药的玉碗,就猛地往女子嘴里灌。 赢玉挣扎着,钗环散绣鞋脱,尖叫着喊自己没病,跟个疯婆子般,哪里还有秦公主燕王后的样子。 两旁的寺人转过身去,见怪不怪。 毕竟要不是姬照,宫里就没人,敢逼赢玉喝药。 助孕的药。 砰,玉碗坠地,碎裂。 姬照直起身,扯过锦帕擦手,趴在地上的赢玉抠着喉咙,正大口的呕吐。 哇哇的,女子吐出来的东西,竟全部是黑的。 ——要喝了多少药,才能把胃都染黑了。 姬照捂了捂鼻子,像是劝孩子,温声道:“王后,吐了还有下一碗,要是不吞下去,就没得完哦。” 立马有寺人会意,重新煮了药端上来。 赢玉披头散发的扑上来,睚眦欲裂:“我没病!姬照你算个什么东西!待我告诉父王,秦国兵临城下,定索尔三尸六魂!” “秦王?”姬照大笑,“就是秦王给寡人捎话,秦国有的是公主,能生下燕和秦的血脉,王后还是乖乖喝药,留给你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赢玉瞳孔一缩。 于是玉碗没接住,砰,再次坠地碎裂。 姬照没了耐心,脸像是风干的树皮,迅速僵硬,冰冷下来。 “让王后喝药,无论用什么法子,寡人,准。”姬照拂袖而去。 华贵又阴冷的大殿里,寺人们一拥而上,赢玉的身影顷刻被湮没,就听得凄厉的惨叫和怨骂,被呼啸的雪风刮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 春末 年过完了,转眼就是正月。 诸侯历一百四十一年。 春寒料峭,又是一年桃李打朵儿。 姜朝露拿了历日,墨笔勾出历头,小字批注:魏凉弱冠第二年。 “夫人,今年的荠菜做团子?”大力在庖厨间笑问。 “给夫人的加点肉馅!”奉娘一边回答,一边把绯色的冬衣收起来,朱莺帮着她把春衣翻出来晒。 “哟,还是冷,做热乎乎的荠菜粥。”乌梅洒扫着檐下的残雪,打了个哆嗦。 至于阿保,则在院里练武,说懒了一冬,骨头都黏住了。 姜朝露看着五人说笑,起身走过去,将他们抱在一块儿。 “谢谢。”她轻道。 如果不是他们,这日子就真的是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到。 五人也抱住姜朝露,不分主仆的,好像这乱世浮萍般的命运,竭力寻找着牵系。 有了牵系,才不会飘散。 今天的王城格外喧哗。 姜朝露在吃肉馅荠菜团子时,墙外跟吵架似的,就没得个清静。 她让阿保出去打听,回来时阿保面色有异。 “如实道来。”姜朝露想起几人瞒她魏凉弱冠的事,加重语气。 阿保深吸一口气:“是魏小将军初次出战打赢了,载誉而归,百姓都夹道欢呼呢。” 姜朝露想了想,年后是听说燕国和周边小国有冲突,但时值战乱频繁,她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竟是魏凉挂帅,而且一打,就打出了首胜。 “和小国的冲突而已,又不是甚大战。”姜朝露不咸不淡的一句。 “魏小将军头回上战场,已经很不得了了!今年才廿一,前途无量哩!王室特意赐了银鳞甲,以示勉励!”阿保涨红了脸反驳。 想来也是出去片刻,见了城中热闹,按捺不住激动。 姜朝露唇角微颤,她展开罗帕,掩住唇,看向阿保:“和小国的冲突而已,又不是甚大战……你的回答,再说一遍。” 阿保愣了,突然明白这份故意泼凉水,就是为了听他的反驳。 魏凉有多么好,她想再听一遍。 从旁人口中听到他。这唯一仅存的,他和她的牵系。 历日某日的旁边,多了行批注:魏凉首胜。 姜朝露的指尖停在魏凉二字上,停了很久。 当晚,王城喧嚣沉寂。 早春的风呼呼的刮,还带着去岁的寒气。 魏宅,偏院,后半夜的月光格外亮。 魏凉蹑手蹑脚的起身,却没想身旁一句:“少爷要出去么?” 魏凉转头,看到熟睡的女子醒来,他眸底一划而过的警戒,僵住。 苣静敏锐的捕捉到,脸色微黯:“奴不会说出去的……” 然后她避过头去,闭上眼,故意发出轻鼾声。 魏凉默默道了声多谢,看了眼门外,听房的嬷嬷已经离去,唯见黑咕隆咚的夜色。 他不敢点灯,借着月光摸黑,穿上了御赐的银鳞甲,梳好墨发,戴上缨冠,连乌靴鞋底都刷了干净。 这是他得胜回城的装束。 他穿着这身接受王室的封赏,接受百姓的欢呼,接受二十岁的儿郎,所能醉眼笑看的不世荣光。 他一个人在燕国沉睡的夜,认真又仔细的穿好,然后抄起磨亮的长刀,蹑手蹑脚的出了门。 马蹄嗒嗒,行进在寂静的王城里。 最终停在木兰院门口。 那扇门上了锁,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白光。 魏凉驻马,就远远的看着,脸色意外的有些紧张,就好像某人也远远的看着他,隔着咫尺天涯的几步。 “魏凉,你风光哩。” 某人笑。 魏凉拔出长刀,臂弯里一旋,耍了个潇洒的花招,带起漫天早春的残雪。 “好看么。” 他也笑,声音嘶哑。 月光下的儿郎英姿勃发,戎装英挺,长刀折射出清辉千里,落入他眸底,却化为了死寂。 这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深夜里的奔赴。 他想给她看,仅此而已。 第一朵桃花绽放的时候,冬尽春初。 第一朵栀子盛开的时候,春末夏初。 燕国的五月,煦风微热。 姜朝露走出了木兰院,她仰头看无垠的天,恍若隔世。 纵然戴着帷帽,鲛绡遮面,身后跟着冷若冰霜的暗卫,她还是禁不住的,下车的脚步都在蹦。 请姜氏回门,规劝犬子。 姜攸上给姬照的密折,写了寥寥数字。 姬照准了,因为听闻姜夕英的近况,确实不好,打姜朝露被公主华再次送走后,姜夕英就彻底花天酒地,不把命当命。 他本来就从娘胎里带了心疾,最受不得激,如今不分白天黑夜的,和女伶厮混,期年来人都病脱了相。 “再这么下去,会出人命的。”宫里派来的医官摇头。 “只有她的话能听了。”姜攸硬着头皮,跪在了姬照面前。 “姜家拥立有功,丞相嫡子,寡人怎能见死不救。”姬照扶起姜攸。 王业千秋,他从来不会意气用事。 …… 马车停在姜宅门口。 姜攸候在阶前,神色复杂的看向姜朝露。 “子菊在南院,随我来。”姜攸领了二人进宅,不是走正门,而是隐蔽又矮小的偏门。 姜朝露虽有心理准备,但看到姜夕英时,还是骇了跳。 男子宿醉未醒,眼眶下两圈青,懒懒的倚在软塌里,怀里一名女子,衣衫半褪,两颊仍泛潮红,明显是方才欢好过。 竟然是柳望子。 姜朝露看了眼当头的大白天,蹙眉:“望子,夕英少爷没分寸,你还没?” “哟,姜儿,或者,该叫你夫人?”柳望子对与她的重逢,好像并不意外。 “你明知道这声夫人,只在木兰院,出了木兰院,妾什么都不是。”姜朝露眉蹙得更紧,“不说妾,说你,纵使你是女伶,也不该拿人命当儿戏。” 柳望子似笑非笑:“你是王上的女人,野室也好妃眷也罢,总归是只侍奉一个男人,怕是忘了女伶的苦处罢。” 顿了顿,柳望子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姜儿,你已经没有了资格,来对我说这种话。” 姜朝露咬了咬下唇,看柳望子的目光逐渐变得陌生,和悲凉。 “我走后,你过得好么?”她问。 “钱,很多很多钱,我只要钱,我曾经发了誓,绝对不学你。”柳望子凄凄一笑,“……姜儿,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姜朝露沉默。 柳望子也沉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章 初夏 这话一出口,问话的人就知道答案了。 可以后悔么? 不是世间所有路,都有回头路。 柳望子想起那些人前用金珠逗鸟,人后遍体鳞伤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不止侍奉一个男人,甚至还有更难想象的花样,她都得笑着,去换自己的选择。 很多很多钱,她确实得到了。 她也确实,与命运交易成功。 “对不起,姜儿,我不该怨你,你没错,你也过得不好……”柳望子歉意又悲凉的摇摇头,“是我们,都没有回头路了。” “是啊,是我们。”姜朝露接话。 柳望子的路,和她的路,谁不是黑咕隆咚的,看不到尽头呢? 她们是同一批进入绿水巷的,那时两个小女孩,被嬷嬷拿藤条逼着练舞,一边哭一边不肯喊累,然后互相帮着擦药。 不管从何处而来,她们至少都同路过。 柳望子擦擦眼眶,穿好衣衫起身:“你来是劝夕英少爷,你们说话,妾就先告辞。” 姜朝露点点头,想说点珍重的话,又觉得矫情,事到如今何必呢,命运分出岔路口,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姜朝露收回视线,看榻上的姜夕英,后者也正睁眼看她。 “您早醒了,兄长。”姜朝露唤他。 姜夕英咧嘴一笑:“妹妹,果然是要我死,你才会回我身边。” 姜朝露蹙眉:“兄长,你是不是还没酒醒?” “放心,我清醒,清醒得很,是他们要逼我疯,他们先疯了。”姜夕英摇摇晃晃的走进姜朝露,线条好看的面容残酒未干,就像是春末烂掉的桃花。 极致的糜烂和鲜艳。 姜朝露身后的暗卫挡在前面:“夕英少爷自重,她是王上的女人。” “知道,你个大活人杵在这儿,我能作甚?”姜夕英嗤笑,“王上的女人又如何,她能为王上生孩子么?或者说,其他人允许她生么?” 暗卫和姜朝露同时僵住。 姜夕英咯咯笑起来:“我的妹妹,这世间,你只能给我生孩子,我们注定了的,要血脉纠缠不死不休……” “夕英少爷又发癫了,该传医官!”暗卫不善的盯住他,手按住刀柄。 姜朝露知道姜夕英不能以常理论,故不想把事情闹大,劝道:“兄长,若你想和我血脉纠缠不死不休,那至少,请您好好活下去。” 姜夕英瞳孔微缩:“活?” 好像他从来没把这个字当回事,在他的命运里。 姜朝露叹了口气,姜夕英是她的嫡兄,他们两个虽不是同胞,却比同胞还亲。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名字挨在一块儿,冥冥中就已牵系。 他们两个从小身体都不好,都是娘胎里带来的弱,家里其他孩子在外面蹦跳的年纪,他们两个都整日关在家里,喝药。 喝很多很多药。然后他们两个看着窗外嬉戏的兄弟姊妹,打赌:谁喝得快,谁就能出去玩。 结果药喝完了,谁都没能出去。 家里太阳大了怕晒化了,风大了怕吹走了,他们的儿时,只有空气里散不尽的药味,和跨不出的门。 她是养到五岁,身子长实了,才第一次出门,随嫡母华公主进庙上香,命运在那一天转弯。 从此再没见过姜夕英。却不知后者的命运,也在那一天转弯了。 “兄长,请您,好好活下去。”姜朝露重复,离去,言尽于此,剩下的就不是她能管得了的。 背后有幽幽的笑声,苦涩的,茫然的,然后男子梦呓般的话传来—— “妹妹,活着真的很痛苦啊,你听说过,你有一个行九的小姑姑么……” 姜朝露顿住,心跳猛地加剧。 父亲姜攸行三,最小的妹妹行八,也就是她们现在喊的小姑姑,从来没有第九个“小姑姑”。 姜朝露想再问辨别真假,姜夕英却已发起了癫,嘻嘻笑着往后园去。 那处锁起来的园子,种了四棵银杏树,如同一块坟茔。 姜朝露从姜宅出来的时候,依然走的偏门。 姜攸没有送她,她孤零零的踏上马车,回望曾经的家,内心也是极其平静。 车轱辘吱呀,碾过白晃晃的日光。 行到某处,熟悉的声音略带吵闹的,从车外飘来。 姜朝露呼吸一滞,让暗卫停车。 “王上已下令锁了你,回姜宅乃是破例,如今还不速速回去,想恁的花招?”暗卫的手按住了刀柄。 “妾坐于车中,只挑帘远观。”姜朝露紧张。 暗卫想了想,应允,车停住,那声音也就飘近了。 姜朝露深吸一口气,微微掀起车帘一角,视线立马捕捉到那抹白衣身影。 魏凉和同伴刚从军营归来。 七八匹骏马上,七八个英气勃发的儿郎,日光下戎装笔挺,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魏小将军!”路边挎着竹篮卖花的姑娘,红了脸,向魏凉抛来篮中花。 是芍药,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路人一阵善意的哄笑,魏凉每逢骑马过街,过去后,路上都是花儿,还专门有小女孩跟在马后捡花来玩。 “子初,全国待字闺中的贵女名册,怕都送到你跟前了,你还挑?”同伴打趣。 “儿郎许国,不敢耽于私情。”魏凉一拍怀里长刀,朗声大笑。 忽的,他觉得脑袋一疼,砰一声,低头瞧,一个黄灿灿的枇杷在地上滚。 他又抬头瞧,就见得趴在头顶枇杷树间的女子。 “凉,凉少爷,您回来了……”苣静不敢动,结结巴巴。 魏凉眉梢一挑,目光竟有些恍惚,仿佛某人也如此,像只受惊的野猫,要炸毛。 人间岁月,如隔世。 于是魏凉也不敢动,就好像祈求老天开恩,让他在短暂的几刻里,圆半场黄粱梦。 苣静度日如年。 树下的小将军白衣骏马,刀锋如雪,头戴一顶蓑笠遮太阳,日渐褪去青涩的瞳仁里,有涟漪,却没有了光。 名门家的小贵人,成长为了天地间的儿郎,白衣沾了尘,刀鞘残了血,眉间的风霜缠了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落寞。 若是平日,苣静或许会移不开眼,可今日,她只觉得烦躁,偷偷爬树被抓包,魏凉的同伴都盯着她,出丑出大了。 她是国公之女,忠烈之后,哪怕沦为宫奴,骨子里的闺范还是要,万一魏凉点破她身份,脸都能扔脚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第66章 重病 苣静尝试着动弹,没想到惹了更大的孽。 数个枇杷噼里啪啦的掉下去,全砸在魏凉脑门,砰砰砰,后者身子连颤,好不容易定下来,他捂住脑门。 完了,苣静彻底僵住。 魏凉放下手,也是被砸醒了,眼神重新聚焦:“苣姬。” 苣静一窘。 魏凉的同伴看了眼不远处的魏宅,还有和这处园子隔的高墙,会意:“原来她就是子初的野室啊,苣氏也曾位列名门,怎的贵女会爬树?” “奴,奴已经不是贵女了……”苣静脸都涨红了。 魏凉见不得枇杷。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家人吃个枇杷都得躲着他。 苣静大抵明白缘由,也就默契的遵守,但时值入夏,院子里的枇杷树果子金黄,实在是诱人,她也就趁魏凉不在,爬上树摘个解馋。 没想到魏凉恰好回来,恰好走了路过偏院的这条路,恰好就撞见了她爬树,枇杷落在他头顶。 一切都恰好得,让苣静生起种令人羞耻的窃喜和悸动。 如同冥冥中,命运生出牵系。 苣静手忙脚乱的爬下树来,想快点,又怕显粗鲁,脚一个没踩稳,人就掉了下去。 惊呼哑在喉咙里。 她再睁眼,上方是熟悉的眼眸,平静的看着她。 “想吃枇杷我让奴仆送点来,别自己摘了。”魏凉淡淡道。 苣静感受到扶住自己背的臂弯,宽厚温暖,有武将特有的力度,稳稳的托住了她。 是魏凉接住了她,而她正以一个暧昧的姿势,躺在他怀里。 苣静又惊又臊,挣扎着要起身,脚因是悬空的,眼看着就要翻下去,魏凉手一翻,将女子放到马背上。 “哟,子初也不是不开窍,果然英雄嘛,还是难过美人关!”同伴大声戏谑。 苣静低着头,脸红到了耳根。 她坐在魏凉身前,就算二人已有肌肤之亲,她却从来没有如此刻,心跳得紊乱。 “君子慎言。”魏凉略微责怪的瞪了眼同伴。 同伴好笑:“怎的,子初开始护自己女人了?” 苣静唬了跳,抢先辩驳:“奴,奴只是野室,算不得凉少爷的女人!” 四周揶揄愈浓,苣静额头都冒了汗。 魏凉沉默半晌,微微提高音量:“从事实来说,算的。” 咚,苣静觉得自己的心,差点跳出来。 无人注意的巷子尽头,某辆停住的马车。 姜朝露放下帘子,后续再如何,她都没有力气看了。 曾有枇杷砸落少年的头顶,少年抬眸,看见树里的女子,笨蛋,他嘲讽。 如今又有枇杷砸落少年的头顶,少年长大成了儿郎,树里的女子也落下,掉入了他怀里。 命运是一个圈。 兜兜转转,竟然回了原地,只是主角已不是她了。 她成了不见光的人,被锁在朱门后,彻底退出他的世界,而他悲欢离合朝朝暮暮,都是和她无关的平行线了。 初升的太阳,朝露,如何能靠近。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生死不相逢。 姜朝露如同痴傻,眼神放空,马车重新行进,她随着车厢摇晃,手里的帕子飘到地上。 她脑海嗡嗡的,吵闹得很。 前尘往事都走马灯过,短短数年始于他,也终于他,就是一生了,徒劳又无悔的一生。 刹那间,姜朝露大彻大悟,极致的荒芜和平静。 如同那个冬天,她辞别他,走向他,世间大雪,白茫茫的真干净。 马车停下,回了木兰院,上锁。 姜朝露翻出历日,放火塘里烧了。 看着火光里变黑发卷的卷页,上面残存的小字:魏凉弱冠,魏凉首胜,魏凉…… 全部化为灰烬。 她和这个世间的所有牵系,和他的所有牵系,都化为灰烬。 姜朝露蹲下来,抱住自己,她内心极度的安宁,能听到肺腑里呼吸,和胸腔里的心跳,这世间就剩了她一个人。 什么有关快乐或悲伤的期待都没有了。 她未来的岁月不再是黑咕隆咚的,而是灰色的,没有任何颜色的灰。 就像那本历日烧完后剩了一撮灰,缭缭一缕青烟。 姜朝露病倒了。 宫里派了医官,诊脉后叹气:“这是情志不舒,心气郁结,肝脏生了毒都闷在里面,想点法子逗乐?” 朱莺五人忙应,送走医官后就各种敲锣打鼓,杂耍歌舞,木兰院热闹成了戏班子,甚至阿保每天出去打听魏凉的动态,对症下药。 姜朝露开始陷入无休止的淡漠。 无悲无喜,听到魏凉二字时,也只是面无表情的,如听到陌生人的名字。 朱莺五人慌了神,医官和金贵的药材流水线般送进木兰院,各种逗乐的法子天上地下的都往上凑。 姜朝露会好好回答医官的话,会乖乖喝药,也会认真的看完所有逗乐。 但她就是不笑,也不哭,什么都提不上劲,也什么都无所谓。 “心里憋的毛病,结打不开,再好的外力也没用。”医官摇头。 天儿一天天热起来,姜朝露的病也愈发严重。 直至会诊的医官不再写药方,也不再搭脉,朱莺五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本就是肝气不舒,越入盛夏,内毒愈堵,早做准备。”医官们束手无策,终于不再来了。 果然,随着天儿日渐炎热,姜朝露的病急速恶化,最后眉间氤氲开死气,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后事,就是这两月了。 朱莺五人眼眶的红肿就没消过,然而再怎么求,再怎么问,姜朝露也只是淡漠的,看天井剪出的四方天空。 她估计死,也得死在这不见光的地方,死在与世隔绝的锁后,一点声儿都没,就从世上抹去踪迹。 就像太阳一晒,朝露消散。 转眼夏过,入秋。 姜朝露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 夏日的毒全部积到体内,从根子里坏了,天儿就算凉下来,也太晚了。 初秋,姜朝露卧榻不起。 中秋,姜朝露喝什么药都没了用。 深秋,宫里开始来人,往木兰院门口洒净秽水。 佛寺莲池里的水,称净秽水,宫里有讲究,宫人病入膏肓了,会往门口洒净秽水,去秽气。 “夫人,您作甚想不开啊!”朱莺五人跪在姜朝露榻前,哭成泪人。 “要睡去了。”姜朝露淡淡一句。 秋末,王城雪沫子飘。 今年的冬好像来的格外早,北风刮得猖狂。 姬照下朝下得早,想回去倚炉边烫盅酒,赛神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章 第招魂 没想到群臣离去后,魏凉没动,就站在恢弘的大殿里,盯着他。 “寡人说,退朝。”姬照重复。 “……你知道她要死了么?”魏凉驴头不对马嘴的问。 话音刚落,阴风划过,刀刃就搁在了他脖颈。 “放肆!”暗卫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刀刃见血。 姬照眉梢一挑:“敢这么跟你主子说话,魏子初,你是越长大,越想死了?” 魏凉直视姬照,又道:“王上知道臣在说谁。请王上回答,臣也好死而无憾。” 姬照语调阴鸷起来:“……你不说,寡人如何知道。” 魏凉嘲讽,一字一顿:“姜,朝,露。” 姬照眸底的寒气顿时像放出笼子的野兽,刹那间攀升,达到临界点,魏凉感到脖颈间的刀刃蓄势待发,只消眨眼,就能砍下他头颅。 君王一怒,死生瞬间。 魏凉平静的,执拗的,如从前初出茅庐的少年般,目光无惊无惧。 诡异的事发生了。 姬照突然笑了,很开心的笑,暗卫见状撤走刀刃,殿内春风和煦,简直和上一刻危机是两个世界。 魏凉摸摸脖颈间的血,确定自己没做梦。 姬照笑得露出两圈大白牙:“子初,你忘记了么?姜朝露,她是在生兰公主的时候没的,她豁出命去,也要留下和寡人牵系的血脉。” 魏凉头皮一麻:“兰公主?不是王上您和薄姬……”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兰,是寡人和她的孩子,寡人的第一个孩子,女儿像她……”姬照继续开心的笑,是初为人父的得意,向魏凉炫耀。 魏凉却根本笑不起来,眉头蹙成结。 兰公主,是今年秋天,韩国来的薄姬,为姬照生下的。 王后嬴姬受孕甚艰,秦国和燕国都没了耐心,加之钦天监卜筮,说薄姬怀的是女胎,两国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允许薄姬生下了这个孩子。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姬照赐名,兰。 然而月余后,薄姬红颜归西,两国也睁一只闭一只眼的,暗暗松了口气。 “有流言关于薄姬是如何没的么?”魏凉问身后的暗卫。 暗卫瞧了眼王座上笑着的姬照:“悼文里说,是犯上怒。” 魏凉摇摇头,再问:“……医官可有给王上瞧过?” 暗卫不明所以。 魏凉指了指脑门。 暗卫脸色微变,目光闪烁起来:“魏小将军您管这么多作甚,乱世更迭频繁,王位跟转陀螺似的,反正您魏家有军功,谁来都亏待不得。” 魏凉心里凉气直冒,跪安出来回了家,看见魏沧在院子里磨刀。 “兄长,您不觉得王上有点不对劲么?”魏凉开门见山。 “……你冲撞王上了?”魏沧反问,压着不满。 魏凉沉默。 魏沧怒火中烧:“还说你弱冠了,懂得收敛脾气,怎么碰上姜氏的事儿,就还是毛毛躁躁的?他但凡一日坐在王座上,就一日是我们的主子!你若自己不惜命,就别说你姓魏!” 长兄如父。这番骂很是直白,劈头盖脸的。 魏凉踌躇着还嘴:“兄长,不仁不义,哪怕是王上也枉为君子。” “你跟主子讲什么仁义!”魏沧怒极反笑,长叹道,“罢,你这弱冠了还是不改本性,都是踏入官场的大人了,还跟少年时没两般,是我着相了。” 顿了顿,魏沧脸色有些复杂,软了语调:“王上的事,你做好臣子的本分,其他的就难得糊涂。乱世身不由己,谁都是咬着牙在活,王上也不例外。” “兄长也觉得王上不对劲?”魏凉一惊,“他是燕王,他若出了问题,是燕国的百姓受苦,怎能难得糊涂?连将家国挂在嘴边的兄长,也和他们一般睁眼瞎?” 轮到魏沧长久的沉默。 他抚摸着怀里的刀,刀锋如雪,哪怕是最暗的夜,也能折射出最亮的光。 在宦海沉默风霜两鬓的岁月里,在刀枪无情战场厮杀的地狱里,是这刀的光,指引他去的方向,和不灭的信仰。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注3)!” 魏沧唱起苍凉沉郁的歌谣,忽的,将刀砍向院子里的大树。 ——是他作为魏家嫡长子出生时,王室恭贺的树苗,和他一起长大,如今已翠穹如盖。 荏染柔木,君子树之(注1),这树代表了寡人对小将军的期待。 那时,他还被称为小将军。 那时,年轻的太子姬镐,笑着对他这么说。 廉颇老矣,不是尚能饭否,是沾了一身浊尘,脏了骨。 “兄长的刀,为什么会有一叶银杏呢?” 魏凉看向魏沧手里的刀,压了很久的疑问,脱口而出。 刀,是武将的命,那刀柄上刻了一朵金小扇。 银杏叶,用命来铭记的存在。 “是她最喜欢的……当年我从战场一瘸一拐赶回来时,连她的尸骨也没见到……所以我的弟弟,难得糊涂啊,不然真的很苦,很苦……”魏沧主动解释,声音嘶哑。 顿了顿,他又笑,四十有余的武将红了眼。 “她姓姜,行九。” 魏凉瞳孔扩大。 他从来没有如那一刻,明白过魏沧的话:谁不是咬着牙在活。 也从来没有如那一刻,明白过他们兄弟间的轮回,命运如戏。 魏凉不再去质问姬照了。 三拜九叩,上朝下朝,他做回了一名普通又规矩的臣子,每日重复着该重复的事。 只是回家后他多了一项雷打不动的惯例,练习招魂。 书曰:古者人死,则使人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号曰,皋,某复。遂以其衣三招之而下以覆尸。此《礼》所谓复(注2)。 简言之,就是某人新丧,家人手举故衣,站到房顶面北而呼,某某,归来,时人相信可以唤回新丧之魂。 而魏凉开始练习的,就是在园子里挥舞衣物,一言不发。 每日要练习百把十下,家人都以为闹鬼了,劝过问过,魏凉就是不吭声。 后来魏沧急了,声泪俱下的,才逼得魏凉一句:“要准备好。” 魏沧懂了,木兰院门口的净秽水洒得愈发频繁,路人都绕道走了。 而魏凉除了更拼命的练习招魂,甚至屡番累得昏过去,憋得满脸白和汗,其余的也看不出异样。 这种平静,让魏沧觉得心寒。 注释 1.荏染柔木,君子树之:出自《诗经·小雅·巧言》,全文讲君子品行的。 2.古者人死……所谓复:全段出自朱熹。 3.大风起兮云飞扬:刘邦《大风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第68章 榴花 “你若真过不去这坎,就别怄着,作甚不能拿自己身子撒气。”魏沧不忍。</p> “为何要撒气?我做得越来越好了,归来兮,归来兮,她便回来得越快了。”魏凉笑。</p> 宫里赐下的医官踏破了门槛。</p> “瞧出什么没?”魏沧拉了医官到旁边,指了指脑门。</p> 医官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再踏入魏宅了。</p> 这晚,秋风打窗。</p> 苣静看着窗纸上映出的,听房嬷嬷毒瘤般的后脑勺,低语:“别勉强了吧,凉少爷。”</p> 魏凉坐在榻边,机械的解着衣服,微愣:“勉强什么?”</p> 苣静咬咬唇,忧心的瞧他:“您最近不太对劲,今晚做做样子就好了。”</p> 魏凉也看了眼窗纸上映出的后脑勺,突然道:“如果没了我,你想怎么过?”</p> 苣静悚然一惊,说不出话来。</p> 魏凉不追问,自己回答:“你是野室,全仰赖自家男人,若是没了我,你的日子也生不如死。”</p> 苣静想着魏凉连日里练习的招魂,心下明白大半,立时又酸又悲,红了眼眶。</p> “凉少爷,您的真心,奴无论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得到一点点么?”她忍着泪,试探的握住魏凉的手,“只要一点点,施舍也好,都好。”</p> 魏凉抽出手来,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她:“你是忠烈之后,不要轻贱了自己。”</p> 苣静凄凉的笑笑:“家不在了,国也不在了,奴曾经万念俱灰,直到被赐给凉少爷,奴才觉得,如果是您,余生或许没那么苦。”</p> 魏凉沉默片刻,然后将自己长刀上的玉穗,取了来给她:“你进院这么久,我都没送过你东西,是不应该。”</p> 刀,是武将的命。</p> 苣静受宠若惊,就要跪下来拜谢。</p> 魏凉扶起她,一字一顿:“我不能给你真心,但能给你庇佑,我答应过你的再无颠沛流离,君子一诺,说到做到,所以哪怕没了我,你也要好好活下去。”</p> 苣静的泪静静滚落。</p> 她猛地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魏家少房一脉,她想庇佑,如魏凉庇佑她。</p> 这是她赌下的余生。</p> 君子一诺,说到做到。</p> 燕宫,铜雀。</p> 姬照看着沉沉的夜色,毫无困意。</p> 洞房花烛夜,灯下的美人羞红了笑。</p> 空气里的热闹余波还未散,鲜红的爆竹壳子满地,红灯笼映亮十里红墙。</p> 燕王,迎秦国庶公主为夫人,赐号:榴花。</p> 取榴花多子多孙之意,秦和燕,都期盼新的公主,诞下两国联盟的血脉。</p> 毕竟王后嬴姬受孕艰难,棋局中的人都没了耐心。</p> “你知道你为什么嫁过来么?因为你长姊生不出来孩子。”姬照灌了口酒,似笑非笑。</p> 赢江攥着喜帕,声若蚊蝇:“江儿知道。但出嫁从夫,江儿愿侍奉王上……”</p> “你叫什么?江儿?哪个江?”姬照猝然打断。</p> 赢江骇得不轻:“大江之江,父兄都唤我江儿,我母亲是在江畔的行宫生的我,故得名……”</p> 姬照的神色急剧变化,看得赢江心惊胆战,她本来胆子就小,浑身都哆嗦起来,砰,某个布包从她怀里掉落。</p> 布包散开,半块枣糕滚了出来。</p> “王,王上恕罪,我实在是饿了,偷偷藏的……”赢江慌忙去捡。</p> 姬照俯下身来,抓住她的手。</p> “你喜欢吃枣糕?”他两眼异常的炽热。</p> 赢江却脸都吓白了:“……还,还行……当时顺手拿的,反正江儿不讨厌……王,王上,江儿手疼……”</p> 姬照猛地拦腰抱起赢江,抱她在椒殿里打旋儿,欣喜若狂:“江儿,是寡人的江儿,是寡人的!”</p> 赢江只觉得一惊一乍的,魂儿都快飞了。</p> 姬照把赢江放到榻上,又噔噔的跑出去,半晌跑回来,怀里抱了个尚在襁褓的奶娃娃。</p> 是个女婴,被吵醒了,正在大哭。</p> “江儿你看,是兰公主,朝饮木兰之坠露兮,是我们的兰公主!”他耐心的安抚女婴。</p> 赢江觉得这话的意思是说,自己身为仅次于王后的夫人,低阶妃眷的孩子也相当于自己的孩子。</p> “是,是我们的兰公主,公主不哭!”赢江逗了逗女婴。</p> 顿了顿,她加了句:“王上还是快把公主抱回去吧,大半夜的,薄姬许是该喂奶了。”</p> 姬照咯咯笑起来:“兰公主是我和江儿的孩子,哪里有薄姬?”</p> 赢江一滞,想起燕宫传闻:薄姬生产没多久,就触犯了姬照,被白绫赐死了,至于触犯的理由,阖宫讳莫如深。</p> 大婚之夜,赢江觉得冷。</p> 冷到活人跟死人一样,尸骨俱凉。</p> 连姬照将她按到榻上,如何温柔缱绻与她纠缠,她都暖和不起来。</p> “江儿,江儿……”燕国的王一遍遍的,哑着嗓子在她耳边唤。</p> 赢江看向榻顶鎏金的石榴雕花,多子多孙,像个诅咒。</p> 立冬,王城雪霰撒盐。</p> 姜朝露再一次碰到了姬照,不过没看见脸,只是他从她身边过,她知道是他。</p> 燕王与榴花夫人新婚燕尔,燕国和秦国喜气洋洋。</p> 因为今年雪下得早,天冷,王上携榴花夫人,还有兰公主,去南边暖和点的行宫过冬。</p> 这日便是王驾行出王城,百姓无论仕庶,都要跪在街旁迎驾。</p> 哪怕姜朝露已经躺榻上起不来了,都被朱莺五人架着,搬出木兰院,和乌泱泱的百姓跪在一起。</p> 王驾的煊赫自不用细说,街两旁围了羽扇,其实百姓是看不到燕王的,只听见羽扇里车鸾驶过,兵卫走过,马蹄踏过,半个时辰都没过完。</p> 姜朝露跪的头晕目眩,本就病重的身子撑不住,眼前一花,就往羽扇方向栽。</p> 羽扇被扑倒,咚的,露出扇里的王驾。</p> “王驾经过,何人放肆!”兵卫的长戈刷地就逼到了鼻尖前。</p> “大人息怒,我家夫人病了,非是有意僭越!”朱莺五人扑过来,扶起姜朝露,流泪求饶。</p> 兵卫看了眼姜朝露身后的木兰院,门口雪都不积,只有水渍。</p> 是洒了太多的净秽水。</p> “晦气!”兵卫收回长戈,招呼同伴来围羽扇。</p> 趁着这空档,姜朝露恍惚一抬眸,正好,看到了那辆最大最华美的八乘马车。</p> 正好,经过她面前。</p> “江儿,你看我们的兰公主,是不是长胖了?”</p> 姜朝露看不到车里的情形,但只听那声音,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p>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