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民国当导演》 第一章(如今戏曲舞台上,最流行西...) 号寒的北风乍起,京城的天成了阴沉的鼠灰色,初雪一落,倒是遮住了街上弥漫的尘土。虽说京城的冬天很少下雪,但能为这雪花欢乐的只是少数人。 火车的哨子声,电车的铛铛声,夹着各类小贩的叫卖并唤头声,卖药的镯铃、收旧物的小鼓、卖油的梆子……长长短短,一并钻进满京城的大小胡同里。 京城没有春秋,这阴惨惨的冬天通常是陡然到来的,人们匆忙披上了御寒的皮衣。 或者像纪霜雨这样,裹着自己仅有的一件半空心棉袍。之所以说‘半空心’,是因为这衣服里还存着一点棉絮,倒能充满一半空间,不算完全凄惨…… 纪霜雨所有头发一丝不露地藏进毡帽里,仅露出张白皙清丽如檐下初雪的漂亮脸庞,乌黑浓密的睫毛半掩住的双瞳,对比之下瞳色更显浅淡,但清澈有神,如琉璃照月。 他低头袖手,和其余七八个人一样,跟在邻居江三津身后,进了长乐戏园大门。 门上楹联正对了此间的买卖: 乾坤一台戏,请君更看戏中戏;俯仰皆身鉴,对影莫言身外身。 江三津扫了两眼纪霜雨低着的脸,有些纳闷地道:“这互冬历夏地街面上干活,你怎么还白胖了这么多?” 纪霜雨的脸绝对是不胖的,甚至因为这些天吃得不好消瘦了。但江三津不知如何形容,称之为细嫩可能比较准确。 前些天纪霜雨一直裹着围巾,看不大出来,这会儿没了遮挡才清楚。 和饱一顿饥一顿的穷人的面黄肌瘦不同,更像是顿顿白米鸡蛋细养的娇儿,身形挺拔、眉眼疏阔之处,还更强些。 虽说五官和从前差不多,但江三津一看,就觉得纪霜雨模样惊艳了许多倍,又词汇有限,不知如何说,只憋出白胖两个字,下意识把自己心中的最高审美往上套了。 纪霜雨面不改色道:“江叔,这是冻的。围巾留给家里弟妹了。” 江三津知道他父母病死,一人抚养好几个弟妹,便也感慨地点了点头。也正是可惜纪霜雨,江三津才想着帮扶一把街坊,带他来戏园挣钱。 江三津吃梨园行这碗饭,是个流行,也就是跑龙套的。干久了,心里有成数,成了龙套头领。戏台上某些小龙套不一定要内行,也可以用外行人充数,由他这头领交代清楚场上动作就行。 他就时常拉一把穷朋友,尤其是没啥固定职业的。不止这一个戏园,好几处唱戏的舞台、剧院,都是由他带着龙套们各处跑。 只要是他负责的,台上都没出过乱子,所以各个戏班也乐意和他合作。 但江三津哪知道,此纪霜雨,早已不是彼“纪霜雨”了! 这个纪霜雨,生于二十一世纪,职业是导演。出身文艺世家,打小各种片场、剧院泡大的,正是当打之年。就穿来之前,新片票房大卖,还在办庆功宴呢。 庆功宴上喝多了,再醒来,就到了这近百年之前。家徒四壁,还有足足四个饿得嗷嗷叫的弟弟妹妹,一副全靠他养的模样。独生子纪霜雨哪见过这场面。 他为什么白嫩了很多?因为他是身穿啊! 起初纪霜雨以为是魂穿,但摸着身上的法兰绒睡衣,看着镜子里自己一头漂染过的浅色头发,立刻确信了是身穿,只是这个时代也有一个叫“纪霜雨”的,甚至长得和他都差不多。 ——也不知道这里的“纪霜雨”,是不是和他交换,去往百年后了。 刚穿来时,纪霜雨靠装嗓子痛,蒙混了几天,慢慢从家里那几个小孩口中套出了情况,也把邻居认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天还一直把染过的头发包得严严实实,且等着黑发长出来吧,他怀疑现在还没有染发剂。毕竟人生地不熟,怕惹来奇怪的关注。 照纪霜雨的猜测,他怀疑这里是个平行宇宙,因为历史走向好似不太一致,说不定啊,原来那个纪霜雨就是平行世界的他。 纪霜雨每天睡醒,都盼着回到自己的公寓床上了,然后都会在饥饿和失望中起床喝凉水。 太穷了,他家实在是太、穷、了! 哪怕穿来的家里有缸米,他心态也能平和一些,欣赏欣赏百年前的世界啊。但饿着肚子,哪有心思想那些,纪霜雨还从没有过这种十天半个月一点肉末也吃不到的日子。 就算哪天能回去,不也得保证在那之前不饿死。 原来的纪霜雨好像就是街面上干苦力打零工,攒不下什么积蓄,冬天以来没啥工作机会。他正琢磨自己能干什么,好心的邻居江大叔就说可以带他去跑龙套。 纪霜雨当时心里一喜,跑龙套,那也是去片场啊,他熟悉的地方。 只要有机会进去,还怕没机会靠本事多赚点钱么,他是导演,摄影也是懂的,又在片场、剧院泡大,相关工作七七八八也都了解。 后来才发现自己误会了——跑龙套这个词,原本就是从戏曲行业借鉴过来的词儿。 江三津说的跑龙套,是指去戏园,不是电影片场。 那好歹也能赚点钱了吧,虽然是每天就开那么一点戏份,拿回去还一家人吃,还是好穷,好饿…… 到底怎么样才能吃上肉? “好想吃肉哦。”纪霜雨小声嘀咕。 “犯啥嘀咕呢?”旁边一起跑龙套的路人问,看纪霜雨抬眼,又是一惊,“怎么眼圈都红了。” 纪霜雨:“没什么,感慨我好穷。” 路人:“……” 呃,是挺穷的。 大家都是穷人,但纪霜雨家因为孩子多又没大人,穷得比较突出,这都穷哭了…… 路人琢磨道:“你若是学过戏,能唱,不说能不能成好角,至少比现在挣吧。”毕竟单看这脸,扮相是差不了。 说完这话却被听到的江三津瞪了一眼,“就你话多。” 江三津知道“纪霜雨”父母也是书香门第,家道中落才贫病而死。纪霜雨作为还享过几天福的长子,沦落到下九流的行当来讨饭吃,估计心里已经够难受了。 纪霜雨却只笑了笑:“怪只怪我五音不全。” 时空不同,之前那个纪霜雨怎么想不知道,这位长在现代的可是一点都没觉得难受。 人人平等,不带职业歧视的嗷。 再说了,他自己是电影导演,但家里往上也有长辈也是从事传统戏曲行业的。纪霜雨也是深受影响。 话说这两个行业在华夏本也大有渊源,电影进入华夏时,华夏人创作多受传统艺术影响。本国人拍摄的第一部电影,可不就是戏曲类型。 只能说,他是真不会唱戏嘛,没那天赋。 其实类似的话纪霜雨也没少听,不少人劝过他走到荧幕前,觉得他长了张上镜的演员脸。彼时他志不在此。 刚自己拍片儿那会儿,甚至有个傻缺富二代在公司溜达时,看到他和一群演员站一块儿,指着说要捧他做男主角…… …… 再说长乐戏园里,后台正吵着呢。 进去前江三津就吩咐了,今天都低调点,免得惹里头那几位生气了,尤其是最近在长乐戏园搭班唱戏的名角“应笑侬”,他脾气可差着呢。 这戏园纪霜雨先前也来跑过几场龙套,又从同事们口中听了点八卦,知道他们为什么吵。 戏园老板姓徐,叫徐新月,年纪不大。这是他家祖产,地皮也是他的,园子也是他的,自东自掌,和既唱京戏又唱昆曲“两下锅”的戏班含熹班签订了长期合约,含熹班驻扎在这园子唱戏。 长乐戏园地方不大,撑死也就能坐三四百人,但地段够好,属于繁华地带,生意一直不错。 上任老板,也就是徐新月他爹,是业界著名铁公鸡。买卖交到徐新月这里,把这特性发挥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背地里大家管他叫小鸡、鸡崽子。 但做任何事,人家进步你不进步,等同是你倒退了。 别的戏园都推陈出新,想方设法招揽客人,徐老板小气,不舍得整修戏园,也不舍得延请名角儿。一不留神,生意冷得和外头的北风一样。 甚至有中人找上门来,想替闻风而来之人说合,把他这地皮买走了。 偏徐新月的老母还病了,花钱如流水。铁公鸡也是孝子,这时代除了孝敬长辈,还讲究祖产不能随意动,否则更不孝,不止是对父母不孝,对你家地底十八代祖宗都不孝。 徐老板眼看老母这病一时好不了,趁着还有点余钱,决心来个破釜沉舟,挽救戏园生意。 他好说歹说,和含熹班合起来出资,请了位久不出山的京戏名角应笑侬来排彩头新戏,鬼神题材的《灵官庙》。 说是名角,但这会儿梨园行大约五年就更新换代一次,应笑侬卖座能力肯定不如当年了,谁让徐新月请不起也舍不得请当红演员。 除此之外,徐新月还亲自跑了趟沪上,学习那边最先进最时兴的舞美技术,购买各式道具,运回来好些西洋风格的布景片。 如此排好了戏,水牌子往外一挂,戏票的确卖得不错。 可惜,还没有火热几场,就冷清了下去,眼看这波就血亏了。 后台本是信心满满,毕竟,现在各地都学沪派布景,而沪派布景,正是学的西洋戏剧,绘制油画般写实的布景,再加上机关火彩,热闹非常。 现在华夏戏曲舞台上,最流行西洋话剧那样的布景, 没想到,这也能亏。 见这情形,自然是……互相推锅啦! 戏班、徐新月、过气名角三方吵得不可开交。 戏班这边责怪徐新月景片没选好,机关设得不够巧,被沪上的布景师骗了;应笑侬嗓子不如当年,唱得留不住听众。 应笑侬就说是戏班的伴奏乐师为难他,给他定调门定得太高,唱得不痛快怎么留人。 徐新月趁机指责他们危机当头还内讧,浪费了自己特意布置舞台和延请应笑侬的钱…… 应笑侬和戏班班主一起凶他:“你哪儿摆呀!你懂什么唱戏!!” ——应笑侬不愧是科班出身的名角,而且花脸一般要求演员身材高大雄伟,他俯视着徐新月开口。这喷口,这嘴功,字字有力,清晰圆润地砸徐新月一脸。 徐新月:“……” 气死他了!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东家,真是看他要倒台了么! 众人陷入甩锅的氛围中无法自拔,徐新月甚至扯住了江三津这个外人,叫他评理:“你们说是谁的错?” 江三津哪里敢回答,只顾着打哈哈,心想要这样下去,完咯,近百年的长乐戏园。 “我觉得三方都没有错。”一道细细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看去,都微蹙起眉,江三津更是脸色一变。 没错,插话的人正是没吃饱饭中气不足的纪霜雨。 徐新月翻了个白眼:但凡和稀泥的人,张嘴就是你也没错,他也没错,大家都没错。可谁都没错,这买卖怎么黄的?观众的错呐? 眼下又来个和稀泥的,他看了两眼,“你……你是新来班里的?” 若非今天吵架,徐新月也不会和龙套们照面。 他一看纪霜雨容貌出色,便下意识以为是个演员,但年纪不像刚学戏的,疑心是刚应聘来含熹班的愣头青,难怪有胆开口。 江三津汗颜道:“东家,这是我带来的……” 江三津带来的…… 那就是龙套啊? 徐新月都失笑了,他没好气地道:“你哪儿摆呀!” 这是方才应笑侬和班主凶他的话,京城土语,可以简单粗暴地理解为“你懂个屁”。 先前班主和应笑侬凶他,可他好歹在戏园长大,又掌管几年,总比临时龙套清楚,这句话啊,他就学给纪霜雨了。 应笑侬也冷笑一声,他是当红过的角儿,最叫座的时候,同场唱戏,他拿的钱比老生、旦角都要多,算是花脸行的独一份。 但脾气也养得有些大,平素横骨叉胸的,和螃蟹差不多,在长乐戏园唱戏这些天,跟不少人吵过,连徐新月也没得过他几个好脸。 应笑侬此时正要跟着嘲两句,端详两眼纪霜雨后,捋着髯口慎重道:“噫,他长得挺好,让他说说看。” 众人:“……” 徐新月摸了下脸,他怎么感觉被拐着弯骂了?? 纪霜雨一脸习以为常:“多谢应老板。” 众人:“…………” 徐新月:更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章(别吵了,你们别再为我吵架...) 应笑侬端茶喝了几口,他方才吵得累了,这时说是颜控发作,但不无趁机休息一会儿的想法,更能羞辱一下小铁公鸡。 纪霜雨做了半个工具人,但他不在乎。 他在长乐戏园看了好几回热闹了,早已搞明白,才忍不住开腔,不为正义,不为出风头,只为憋着借机会弄点肉吃…… 换做其他生意好的戏园,真不一定有他说话的份儿。 见因为众人无语,场面安静下来,纪霜雨赶紧道:“据说前朝时不让唱夜戏,后来让唱了,却只能摆蜡烛,够呛照得亮人脸。 “所以说,咱们叫‘听戏’而不是‘看戏’,主要就听。直到再后来,园子里挂上水月电灯,亮如白昼,渐渐有了灯彩机关,还效仿西洋戏剧的布景,绘制景片。” 这是以前纪霜雨听长辈讲古说到的,对在场的内行来说,也是了然于心的舞台历史,只是不知他提这个做什么。 江三津也紧张地看着纪霜雨,毕竟是他带来的人,他得负责的。但他也不知道纪霜雨到底要说什么,该不该阻拦了。 不过,江三津看纪霜雨双目亮如雪光,那模样,很像是自己在指点龙套们台上位次。 自己虽然只是个龙套行头,台上从不张嘴,但是排戏的程式烂熟于心,调理起人胸有成竹,连班主也指不出什么。 如此说,难不成纪霜雨竟有成算? 纪霜雨侃侃而谈:“想想夜戏无光,也就是一二十年前的事,那时就算台上弄了机关彩头,观众也看不清,什么用都没有。但这能说机关无用,吸引不来观众吗?只是不合适罢了!” 现在正值传统戏曲舞美技术受到时代新风影响,刚开始竞相改革的时候,全国最流行的就是彩头戏,也就是往各类戏曲里加上机关布景。 和现代人想象中的寡淡可不一样,这会儿有点群魔乱舞的意思,策划们疯狂往里加噱头。 人们利用上光学、电学等知识,在戏里加上机关、灯光、魔术。什么飞人滑轨、活动翻板、真蟒蛇上台,甚至脱衣舞……怎么刺激怎么来。 又学习西方戏剧布景风格,找来画师绘制写实的景物作为背景,大受欢迎。 娱乐生活还没有后世那么精彩的市民们,看得是如痴如醉。 风潮从沪上开始,各大城市、戏种也争相搬演,一时必不可少。 可再精美的布景,放到再往前几十年,科技更落后的年代,就不定有这样好的效果了,压根看不清啊。 “所以‘合适’两个字很重要,东家排的戏有许多机关,虽然不是特别刺激,却并非失败的关键。乐师与主角配合不算在他们。 “依我看,问题其实出在,您光想着要热闹戏,要新鲜多,还请了武工一流的应老板来,却没想着把舞台也扩宽一下。打个比方,关羽九尺的身高,要是在杂房里耍刀,能出彩吗?” 不是说就难看了,只是,完全无法发挥应有的效果,甚至是大打折扣。就像彩头戏在过去的夜晚演一般。 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此前在长乐戏园竟无人能道明。 在现代,随便拉一个人过来,看多了也能根据经验给你总结几点:大片最好去有iax巨幕的影厅,激烈动作片看3d的最爽,4d影厅小心头晕…… 这会儿,也许有经验的人能感觉到,比如演员会逐渐摸索出在大场地和小场地分别用什么样的力气,但也缺乏总结、推广。 毕竟此时,戏曲舞美还未形成理论,没有一个使用性规则。 这个行业目前还普遍缺乏技术人才,戏班、戏园基本都分开,有流动性。戏园东家都要赚钱的,寻常也不会琢磨我是不是应该把戏园舞台大小改改,改到多大,观众看起来才舒适。 要在沪上,这方面人才还多些,尝试不同的镜框式舞台,中央式舞台,实景舞台,或者扇形舞台,圆形舞台,马蹄形舞台…… 长乐戏园里,真没人有这知识。 纪霜雨对场面调度之类的工作更是再熟稔不过,一眼就看出来不合适,以及到底哪些地方不合适,需要改到什么程度。 待他说出来,像应笑侬那样舞台经验丰富的演员,结合自身经历,还真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 徐新月初时还不信:“戏园台子不都这个大小,差不离,我们的戏台算大的,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演的。” 更叫他无法相信的是,你说新戏失败,仅仅因为这戏台大小? 纪霜雨轻松地道:“可您场面太热闹啊,就比如您从沪上学来的灯光设计,不也是布置在更大的舞台上么,照搬过来也不太合适。” 他刚才讲那些前提,就是想强调这个道理。合适,对效果真的很重要。 长乐戏园能坐几百人,舞台也不算小了,但是和徐新月设计的场面比起来,还是有些失调。他到底还是外行了,要换了沪上那些老经验的布景师,兴许能看出来。 徐新月惊讶之至,他一个人去的沪上学习,学技术的地方舞台的确是仿的西式,大大的镜框式舞台。 他又不懂打光,回来布置灯光完全是生搬硬套,甚至因为与后台化妆时光线不同,演员第一次上台妆容都惨白得过分…… 但是他不懂,别人也不懂啊。这么些天,从同行到观众,没一个人指出过不对。 倒是这个跑龙套的,只看了这里,就知道他必是从一个大舞台搬来的,真神了! 先前徐新月对于舞台大小一说,还有点将信将疑,现在已经是笃信了。 此时,含熹班里却有人愣头愣脑地插了句话:“可见还是徐东家的错。” 徐新月:“……” 徐新月立刻骂了回去,三方再次乱成一团,吵得更厉害了,这话重点是纪霜雨说得对不对,由此再引申到底是谁的锅。 江三津目瞪口呆,既惊讶纪霜雨还真有这个本事,落落大方地指出弊病,又为他们吵着快要打起来的样子头疼,“这,霜雨,你劝劝呀。” 纪霜雨肚子饿,哪有力气劝架,手拢着话音,心里很想念自己在片场用的小喇叭,虚弱地道:“别吵了,别吵了,求求你们别再为我吵架了。” 江三津:“……” 众人:“……” ……哪里怪怪的? 毕竟大难当前,吵架是暂时打住了。 江三津还挠着头,表示不知道纪霜雨还懂这些,明明以前都没接触过梨园行,更没去过沪上。而今戏曲最流行的机关,都是自沪上而始,一流布景人才多集中在那边。 纪霜雨说出来前就没想过如何圆得天衣无缝,谎话说那么细才容易被拆穿呢,只含糊道:“也不用在后台工作过,会科学知识就能看明白。” 江三津恍然,纪霜雨是跟他父母读过书的,家里好像还有不少书籍,还有带洋文的。父母去世后虽然疲于生活,但现在看来也没放下知识,有文化就是了不起啊。 连嘴皮子好像也利索了,方才那一番话,条理清楚,毫不怯场,他手底下好些人,见着东家说话可都打磕巴。 “对对,科学,你再说说那个灯光的科学,还有我的机关怎么不刺激了?”徐新月急问道。 纪霜雨腼腆一笑,淡淡的红晕让他脸上又多了几分神采。 徐新月:“快说啊!” 纪霜雨羞羞道:“东家,这是另外的价格了。” 徐新月:“……” 徐新月陷入了长考,垂着脑袋,五官耷拉着,久久不语。 纪霜雨:“…………” 不是吧老板,这都搞不到你的钱? 戏班的班主忍不住骂了句妈的,“这小鸡崽子,能小气死你!” 也就他和徐家多年合作,算是看着徐新月长起来的,才能直接骂出口。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抠!还抠! 你便先答应又何妨?且看看这年轻人的本事啊! 这个节骨眼,也容不得再抠了,徐新月丧气地道:“你要给了好主意,解决我的燃眉之急,我给你另开工钱。比照……比照沪上布景师要价的……两……三成给你。” 在他们心里,纪霜雨说出了一些知识,但和沪上的布景师怎么能比,所以给个两三成,在徐新月心里是个极为合适的价格了。 徐新月要不是情况特殊,压根都不可能花钱换什么舞台。 纪霜雨虽然不知道那是多少,但他察言观色,瞧着其他人的脸色,猜测不算太亏,便同意道:“好,那我给东家面授机宜!” …… 纪霜雨和徐新月找了个地方私下谈,商定帮他重新设计场面。 “你说要扩大舞台,那我买的景片岂不是不能用了?”徐新月花钱在沪上定制了布景。 这会儿哪来对口人才,一般是找画师,还得是西洋风格的写实画。 尺寸都是比照原来舞台定制,要是扩大,那景片也不够用了。而且,在这边,要价可能还贵些,毕竟沪上那边纱布价格相对便宜,此类工厂多嘛。 纪霜雨随口道:“那就不用了呗。” 这种西洋画风,时下流行,一场戏多则换四五十张,少也有十几张,但他看着是有些别扭的,压根也不想继续用。 徐新月如遭雷击:“不用?那都是钱呢!” 纪霜雨也见过小气吧啦的金主,不是有钱人就一定大方的:“那您卖了吧,回点本重新布景,咱们搞点华夏风格的。” 徐新月鄙视地看着纪霜雨:“华夏风格,你是说后头挂一张单调的守旧?以前咱们舞台就这么布置的,哪有人看?现在的人,都是冲着西洋布景来看!” “守旧”就是门帘,遮挡舞台后方墙壁的幕布,也叫台账,原来都是很朴素的,后来渐渐多了绣花,才显得华丽一些。 纪霜雨:“……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觉得好笑又荒谬,这是个什么群魔乱舞的年代啊。 最初的戏曲舞台,的确是很朴素,所以现在受到冲击,才开始迅速发展嘛,虽然有点用力过猛的意思……堂堂华夏传统戏曲,还要靠西洋风格的布景来吸引人? 如果说适宜的机关他还能认可,这油画风格布景,混搭在京剧舞台,他就完全无法忍受了。 只是这时工作没稳当,他忍着暂时没说出口。 “再说了,重新布景怎来得及画?这是急事。”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的,可不能再耽误久了,徐新月忧愁道,“还有这机关啊,我总觉得少了……但是在沪上的时候,有的机关,有钱也学不到啊!你可还会其他机关?” 纪霜雨一口应下,虽然不知道这会儿还流行些什么机关,但以时下科学技术看,也不会太过难懂。 再说了,在投资人面前,最重要的是摆出我一定能为你赚钱的自信脸! 于是纪霜雨大声道:“我会!” 徐新月:“你会什么?” 纪霜雨:“你要什么?” 徐新月:“你会什么我看着要哪个。” 纪霜雨:“你要哪个我看我会不会。” 徐新月:“……” ……这特么什么跟什么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章(面对投资人第一件事,别说...) 徐新月总觉得纪霜雨讲话怪怪的,到底有底儿没底儿啊? 这个人的底细他刚刚单独聊之前,先找江三津摸了一下,倒是没大问题,从小在江三津他们那胡同长大,所以也暂时按下了狐疑,试探着道:“我想知道骷髅戏和砍头术。” 沪上的布景师都有派系,想混进入谈何容易,这会儿正是新旧观念交错之时,手艺人根本不可能随便传习技术。 人家把机关详情也保密得可好了,毕竟是各个戏班、剧场敛财的手段,除非你高薪把布景师挖角过来。 徐新月没钱挖角,经人介绍,才设法学了些皮毛手法。至于这样的精要机关,他哪能得知。 骷髅戏?砍头术?纪霜雨听完默然了,“您形容一下这机关都是什么样子,呈现怎样的情状。” 徐新月:“……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纪霜雨:“您先说说嘛,我说过了,只是了解其中科学知识,就能知道。” 他哪里清楚这时候有些什么,琢磨让徐新月形容出来,自己能否看破。毕竟从这几日各个戏园的舞美看,技术都算不上高明。 徐新月又没上过西式学堂,对科学不科学的概念很模糊,但话都说到这里了,也只好形容:“我看有出戏,是孙悟空打白骨精,那演白骨精的角儿,演到现形,真就显出了骷髅身。” 纪霜雨听完,“哦”了一声,果然是群魔乱舞,“x光啊。” 徐新月:“艾克斯光?啥?” 按说这时候国内也有x光设备了,但估计只在少数私人医院有,常人也不是特别了解。 搬到舞台上,却是成了骷髅戏。 “就是一种西洋的医疗手段,能看到人的骨头,您上各大医院打听,准能找到。”沪上有,这里应该也有,纪霜雨指点道。 至于砍头术,徐新月还没形容,他已经猜到了几分,估计就是魔术,叫观众看上去人首分离了。 “噢噢!”徐新月模糊想起,好像是在报纸上看过文字广告,什么某某医院引进照骨之术,但他还真没和戏台上的骷髅联系起来。一时血液沸腾,单这个机关,也能吸引不少眼球吧! 纪霜雨语重心长地道:“但东家最好不要贪多,你不觉得因为台上机关太多,导致应老板有些手脚畏缩,一心想着配合机关,不大放得开吗?” “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先前大家有点身在此山中的不明,现在回头看,好像处处如纪霜雨所说。 徐新月忽然想起什么,道,“哎,你先前还说大家都没错,说应笑侬配合得好!” 纪霜雨:“因为我不敢说他坏话,他看起来很能打的样子,还好凶。” 徐新月:“……” 明明只凶了我没凶你吧…… 纪霜雨看徐新月好像有点听进去了,压低声音,充满智慧地道:“机关虽吸人眼球,但需以戏为本,和舞台大小一样,以‘合适’为佳。若是一味堆砌机关,那就不是锦上添花,而是本末倒置了,这样的艺术不得长久。” 君不见发展到了二十一世纪,灯彩戏的潮流早成历史,或者说融入了舞台。戏曲仍以本色为主,剔除了仅为吸引眼球的机关。 至于那什么西洋风格的布景?更是早不知道哪儿去了! 也有好看的舞美,但绝不能喧宾夺主,一味热闹,什么魔术都往里面堆砌。 便是现在,也有只重机关不重戏的剧场因此倒闭,观众也是有审美底线滴。 徐新月一个激灵,细细品味,觉得这年轻人说得甚有道理,光有热闹,是不长久的! 然后,他真挚地道:“关我屁事。我要钱。” 纪霜雨:“…………” ……怎么说呢,果然无论那个年代的金主爸爸都差不多。 有种熟悉的感觉啊,想他在现代,就对影片的美术把控很是到位,还得满足投资人金主爸爸们“大场面”的爱好,最后完美平衡艺术,颇得时誉。 对徐新月来说,咱就是商人,让生意起死回生更重要。他当初选那出《灵官庙》添加机关,翻成彩头戏,就是因为神怪戏更方便添加噱头,更热闹。 徐新月补充道:“还要便宜。我没钱。” 纪霜雨:“……” ……你这就有点无耻了! 那就算告诉你是x光做出来的效果,你也不舍得去借机器吧!又想省钱又想热闹,你怎么想得那么美? 但是,面对投资人第一件事,别说实话。 于是纪霜雨张口就道:“放心,东家,绝对用最实惠的价格,让你做京城最热闹的戏园!” 徐新月好奇地看着他,自己家里开戏园,从小到大识人也多,却觉从未见过这一号的。 这跑龙套的,讲话措辞时常让他觉得荒诞,可又极有说服力,不像是街面上信口开河的骗子,让他不由自主就被蛊惑,很想在其身上寄托希望…… 纪霜雨:这都是多年忽悠投资人积累的经验啊! 又聊了几句,渐渐从起初的兴奋中冷静下来后,徐新月心里再次打鼓了,他这人就是情绪比较反复,“听这意思,你真觉得……能行?” 这戏原都冷清下来了,这么扩大下舞台,改改灯光砌末,真就能……火起来? 他挺不安的,想从纪霜雨口中得到些肯定来安慰。感觉听纪霜雨方才说话挺唬人的,兴许他一说,自己心情就平定下来了。 纪霜雨:“我说能行您可以给我红包吗?” 徐新月想了一下:“算了,我觉得凡事天注定。” 纪霜雨:“……” …… 小鸡老板是真小气,还不肯立刻结账,说要看最后的效果,现在钱得留着扩大舞台,买新布景。 要说徐新月小气归小气,但纪霜雨打听过,他们徐家父子向来挺有底线的,不乱扣戏班的钱,要么也不能有戏班与他们合作这么久。 好歹呢,徐新月也先支了两包铜子给纪霜雨,也免得戏重制成功前人先饿死了。 即便是这两包铜子呢,徐新月也是和纪霜雨立了文书的,请应笑侬作为见证,写明是预支的酬劳,如若搞砸了他的事,铜子都得还回去云云。 纪霜雨赶紧揣好了钱,连连感谢。看徐新月桌上搁着些点心,又顺手从中拿了两个看起来最便宜的馒头。 徐新月阻拦不及,痛叫一声:“我的饽饽!” 这戏园里也没谁能像纪霜雨一样不识趣,拿他徐小鸡的饽饽吃。 这真是小铁公鸡屁股上拔毛,徐新月虽然不舍、愤怒、焦急,但碍着还要纪霜雨来设计,便忍了下去,只把剩下的点心都收了起来。 纪霜雨厚着脸皮说:“谢谢东家。” 出门又遇到应笑侬。 应笑侬问他,东家给了他多少钱重新设计。 纪霜雨比了个巴掌,五十块。 应笑侬震惊了,“这么少?!” 这如何够啊,光是绘制景片,就远超这个价格了。更别提,还要购买绣花绸缎等物。这些买来也不是一次性用品,日后会反复使用的。但是,你总得先买了吧? 难道说,情况已如此危急,应笑侬问道:“东家,难道咱们先前几场赚的,已赔得只剩这几个钱了?” 徐新月:“不是,但我只舍得出这么多。” 应笑侬:“……” 徐新月找补了一句:“而且他也同意了啊!” 纪霜雨一脸人畜无害。 废话,不管徐新月什么要求,他都先答应下来,反正回头没钱了再找投资人继续要,这才是导演的基本素养! 再说了,他压根不想用西洋景片,所以这笔大开销压根不必计入。 应笑侬叹口气,没想到纪霜雨敢承担下这个活儿,复夸了纪霜雨几句:“年纪小小,长得倒好。” 过了两秒大概觉得不对,紧忙补了一句,“还有本事!” 其他人:“……” “谢谢应老板。”怎么说,人家这也是夸呢,纪霜雨老实躬身道谢。 不想应笑侬恰好往前踏了一步,纪霜雨那毡帽勾住他的髯口,还没反应过来,应笑侬一甩,纪霜雨的帽子就掉了,包头的一圈布也散下来,留到肩上半长不短的头发都落了下来。 应笑侬的表情瞬间变了,连带着,整个后台也慢慢安静下来,呆呆看着纪霜雨的头发。 纪霜雨:……靠! 其实,化学染发剂这时候已经问世了。 问题是,纪霜雨来之前,因为庆功,在剧组成员怂恿下,要看导演的美颜能不能hold住造型,一时兴起满足大家,把头发给漂染了。 而且,还不是褐色、黄色那些常见的颜色,那好歹能辩解为营养不良,他是漂染成了小众的银灰色,如今的化学染发剂可做不到这个程度。 他这五官,是纯纯的华夏人种,较为清丽秀气,小时候都容易被认成女孩子。且虽是银色,亦不像白化病人那样,脸红,睫毛眉毛都白到明显的病态。 刚穿来时原来那“纪霜雨”的弟弟妹妹都被吓了一跳,他把小孩子糊弄过去后,就一直将头发包好了,换龙套装时也很注意掩藏,免得引起人注意,生出事端。 纪导五官生得好,这造型确实能驾驭。 只是毕竟人间少有,白色的发丝落在颊边,琉璃般的双瞳闪烁,自带了十成十的氛围,好看之余竟似多了几分非人般的奇诡,乍看之下,极为摄人。 应笑侬看过不少戏妆,都“嘶”了一声。 江三津首先回神,开口问道:“从前头发还没这样,怎、怎会一夜白头呢?霜雨啊,你遇着什么事了?” 传奇里有美人名将一夜白头的故事,据说伍子胥过昭关,就一夜之间白了发,但现实里谁看过满头青丝转瞬成白。 还白得挺均匀,挺好看…… 这里多是戏园工作的人,接触多了戏曲,一时脑海里都是风花雪月了。 纪霜雨长得又好,难道说,他有个生死相隔、不得相守的恋人,为此才悲痛至白头? 哦,还听说他父母去世了,又或是孝心所致? 纪霜雨看得出大家眼神飘忽,指不定在想写什么了,他可不想显得太奇怪,赶紧把帽子又戴了回去,郑重道:“我就是太穷,馋肉馋白了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章(我有一个导演梦...) 馋肉还能白头的?这是什么理由!! 人家正脑补罗曼蒂克的传奇故事,就被纪霜雨拉回了现实中,不止扫兴,还不愿意相信。 倒是江三津迟疑地表示,没听说纪霜雨有要好的姑娘——虽然好看,但家里四个拖油瓶,穷到一个胡同的姑娘都只能默默祝福。 他父母去世也有几年了。风花雪月或者孝心好像都不成立。 难道……真的是馋得?? 江三津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仔细看竟有一丝……尊敬? 怎么说呢,馋肉听起来很不体面,很惨,但馋到这个地步,却也莫名让人……肃然起敬呢! 连徐新月都忍不住比了比大拇指,难怪纪霜雨这么勇敢地毛遂自荐,是饿得不行了吧。 纪霜雨一看那大拇指,眼神继而就往徐新月房间里瞟了,他想到那盒点心。 既然东家也怜爱我,那不如…… 徐新月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忙不迭把暖壶里剩的茶水往地上一泼,摆出疯狂送客的架势:“可怜的孩子,刚发了钱,快去买肉吃吧!” 纪霜雨:“……” 到底怎么好意思摆出这么大方的姿态,老板你是发了两包铜子不是两包金子啊! 不过徐新月说得对,纪霜雨是得赶紧去买吃的了。 外头北风萧萧,街边卖白薯的小贩不时夹着架上的白薯翻身,要有人买,即用小笤帚把白薯面上灰土给扫净了,虽然是小买卖,但看着也舒心。 之前纪霜雨干一天事也就能挣当天的饭钱,不但积不下钱,因为一家人五张嘴,吃的也就是白薯或者白披儿之类。白披就是白面条,只滴点酱油和醋,炸酱和卤都没钱加! 一顿两顿还好,吃久了想哭。 这下他看都不看一眼那热气腾腾的白薯,直奔饭馆,借他们的容器买了一海碗的羊肉汤,再加两个杂粮馒头。路过饽饽铺,又花十个铜子买了包江米条。 徐新月给了两包铜子,里面都是当十的铜钱,也就是一个铜钱等于十文。两包一共三百枚,大约能换成两元钱。 肉汤、馒头和江米条一共花了三十五枚铜子。 煤球还能烧几天,那剩下的钱,就全都买粮食,虽然最近米价贵,一石六元多,但只买粗粮,也能保证短时间内不会饿死了。 明天再去,没吃饱拎不动…… 路上走得不快,京城的路,号称是“好七年,坏七百年”,他得仔细了别摔碗。 沥青路或者混凝土路,也有修,但紧着商业区和富人住的地方,纪霜雨回家的路不在其列,不是砂石路就是土路,胡同里更是尘土飞扬。 他住在小鼓胡同的大杂院,这地方之所以叫小鼓,是因为挨着一个旧货市场。这时候收旧货的小贩总是敲着小鼓来昭告大家,地方便是因此得名。 到了小鼓胡同,纪霜雨先不忙回家,而是去江三津家,把那包江米条送出去。今日挣了一笔钱,他没忘了多亏江三津帮忙,才有机会。 平时是余不下钱,这会儿钱不多,却一定要挤出哪怕十个铜子,买的只是铺子里最易得的江米条,也是心意。 江三津为人热心,平时带大家跑龙套挣钱,也没拿过提成,但是知恩图报的人谁不喜欢啊,而且他家还有两个嘴馋的小孩,捧着江米条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在江三津家寒暄了几句,纪霜雨才回自己家。 …… “我回来了。”纪霜雨打开门,黑糊糊的屋里只有煤炉子里淡淡的红光,什么家具都没有,除了炉子就一个盆一个桶,几只餐具,两条被子,一些旧书。 砖炕上坐了三个小孩,都不到十岁,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矮小,身上不是空心棉衣就是他的法兰绒睡衣,一见到纪霜雨便眼睛发亮。 “大哥!” 小孩们跳下炕迎接他,二弟从纪霜雨手里接过所有东西,年纪不大,但干活多,手上稳稳当当。 “嗯……”纪霜雨扫了一圈,纳闷道,“三妹呢,出去捡煤核还没回来吗?” 冬天这么冷,但他们家买不起太多煤球,于是小孩们没事就去翻翻别人家炉灰堆里还有没有未烧透的,捡回来填补着用。 “大哥,我就在这儿啊。” 三妹的声音委屈地从身后响起。 “我靠!!”纪霜雨给吓得一激灵,低头一看,三妹居然就蹲在他脚边,正在拿胶水糊鞋子。 穷人的鞋子破了当然不可能直接换新嘛,都找不起鞋匠,自己用牛皮熬的广胶糊一糊,再继续穿。 就是这个三妹妹…… 纪霜雨打穿过来被她惊吓好几回了,她长得有点黑,才九岁,瘦小得很,天生还没什么存在感,经常让纪霜雨觉得神出鬼没。 这不,刚刚人就在身边他都没看到! 毕竟屋里光线实在太暗了…… 怀念电灯。 此时虽有电有灯,却不是他家用得起的。没见有的戏园拉了电灯,还是可以作为宣传的卖点。 “咳,行了,吃东西吧,我买了羊肉汤,热热吃。”纪霜雨直接用煤炉热肉汤,他也不是个干活的料,只是因为弟妹都是小孩,硬着头皮干。 这几天都是如此,最恐怖的一次四妹尿炕了他还得收拾,大冬天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纪霜雨把帽子布条都摘了,方便干活,炉火摇曳,白色的发丝反映着淡红,眼中似乎也有火光跳跃。 其实四个小孩多少觉得朝夕相伴的大哥有点不一样了,外人不清楚,他们却察觉得到。 但是,兴许这真的是平行宇宙的纪霜雨吧,他们只觉得大哥好像变了,却浑然没想这根本不是原来那个大哥。 再说,每天吃不饱真的没力气想太多…… 四妹盯着纪霜雨看了会儿,甚至壮着胆子说:“哥哥长出白头发,变得更漂亮了。” 二弟刚想纠正妹妹,怎么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哥哥,就听纪霜雨迅速接道:“?废话。” 二弟:“……” 纪霜雨挺能正视自己的长相,而且他来自风气更开放的现代,被夸个漂亮而已算什么啊。 此时羊肉汤已经热得渐渐冒起了原本的香气,浓白的汤汁裹着鲜嫩的羊肉、羊杂,还有些炖烂了的白萝卜。 买肉汤的铺子可是百年老店了,羊肉炮制得毫无膻气,花椒面一洒,愈发鲜香四溢了。 几个小孩吸溜着口水,作为纪霜雨之后最大的小孩,那个二弟思考得稍微多那么一点点,盯着肉道:“大哥,今天怎么挣了这么多啊?” 纪霜雨想,毕竟还小啊,想得多一点点,却多得有限,不然就该怀疑大哥偷偷吃软饭了吧…… “多兼了份工。”纪霜雨淡定地道,看羊肉汤温了,一人分了些,又把从徐新月那里顺的白面馒头掰开,和着杂粮馒头,分给大家泡着吃。 这馒头带回来路上冻硬了,在热乎乎的羊肉汤里一泡,又恢复酥软。而且掰开了纪霜雨才发现,从徐新月那带回来的不是纯白馒头,里头夹着剁碎的五花肉。 按说有馅就该叫包子了,但这肉丁馒头实际上属于京城人的点心,里头夹那么点肉末,才显得精细。纪霜雨不清楚,还寻思自己没动其他的点心,单捡馒头很识相呢。 ——当然,绝对没有说徐新月不小气的意思! 纪霜雨先喝了口羊肉汤暖胃,两口就把羊肉吃了,再开始吃白软的小馒头和白萝卜,这白萝卜水分多,还在炖熟的过程中吸饱了羊肉汤,炖出了浓厚的香味,。 胃里有热乎东西,整个人也暖和了,真是美滋滋。 “大哥,这个也给你吧。”二弟想把他那半边馒头也给纪霜雨,“你辛苦了,这几天夜里都听到大哥在说梦话。” “你自己吃。”纪霜雨拒绝了,独生子还不大习惯这兄友弟恭的画面。 二弟:“大哥要干活,大哥吃吧。” 纪霜雨:“不是,我比较喜欢吃肉。” 二弟:“……” 一人也就分了几块肉,再加那么丁点儿肉末,早捞起来吃完了,都意犹未尽得很啊。 不过,好歹也重温肉味了,纪霜雨一边回味,一边顺口问道,“我还说梦话了?” 他白天太累,夜里睡得沉,哪知道自己说没说。 “前天给四妹收拾完尿炕,你倒下没多久,就念了好几句,什么‘不要男妈妈’。” 二弟纯真地看着纪霜雨,“什么意思啊,大哥?” 纪霜雨:“……” 呜呜呜呜就是大哥真的很苦的意思啊!大哥真的不会带小孩! “我也听到过。”三妹冷不丁道。 为什么要用冷不丁来形容呢,因为虽然三妹一直蹲在旁边,但她实在黑得快和背景融为一体,气息微弱,差点又吓了纪霜雨一跳。 “说什么了?”二弟问,想看看自己听到没。 三妹回想了一下,说:“好像是‘不要葫芦娃’。大哥,‘葫芦娃’又是谁?是‘南妈妈’的孩子吗?” 纪霜雨:“…………” ……就是你啊!!隐身娃!! 每天回来都要被三妹吓几次,很累的。 纪霜雨糊弄道:“没什么,都是戏词。你快吃吧,老六。” 咱家哪来的老六?? 几个小孩茫茫然还想纠正,已被纪霜雨按头干饭了。 虽然存款又成了0个铜板,但接下来几天,纪霜雨至少不必满城各戏园跑龙套,担心今天是不是会饿肚子了,他专心在长乐戏园帮徐新月重整舞台,完成设计。 因为应笑侬颜控,纪霜雨在他面前算说得上几句话。 ——要说起来,纪霜雨以前的口才并没有这么好。也是做导演工作久了,为了完成自己脑海中的概念,和投资人沟通,和演员沟通,和摄影师沟通……太锻炼人了。 如此劝说着,脾气极差的应笑侬,这才买了些饽饽去给戏班的伴奏贴饼。 什么叫“贴饼”呢,这些拉琴打鼓的伴奏乐师,拿钱都比台上角儿要少的。但是演出是个合作嘛,伴奏的要想让你唱得不舒服,尽可以刁难。 演员要是私下送礼打点伴奏的,就叫贴饼了。那种特别牛逼,尤其能在唱腔设计上出力的乐师,演员也常私下补钱,讨好着。 先前应笑侬和他们不对付,就唱得不怎么舒服。 应笑侬去送回礼,那边收下,大家也算是握手言和了。 纪霜雨都是为了最后呈现的效果着想,他还想再看看这戏曲演出的部分能不能加强,却是说不上话了,搞得他极为手痒。 纪霜雨就去撺掇徐新月:“我说东家,你要不要索性聘请我做导演啊?” “导演是什么?”徐新月茫然道。 “就是一个总督演出的人,负责一切和戏有关的事,从灯光、音乐到表演,指导大家排练。以期上台呈现出最好的效果。”纪霜雨解释道,“西洋影戏拍摄就有这样职位,我也是对剧情有些见解,感觉改了后,效果会更好。” 徐新月也看过电影,但没咋在意过导演,他反应还挺大:“梨园何时有过这规矩,还临场排戏?这听起来像是钻锅啊。何况,还是你一个外行,想给内行排戏?” 钻锅意思就是演员临时学习自己不会的戏。这会儿讲究的是“台上见”,临场排戏,那内行是相当不耻啊,说出去都丢人。 徐新月承认,从说合应笑侬去贴饼来看,这纪霜雨对梨园行可能有点了解,也懂些布景机关。但是,导演?在想什么呢? 戏曲演员有过戏,有彩排,也有指导抠戏的,都是提高效果的方法,尤其武戏,必须排到准确无误。但和增设导演还是两码事。 戏曲行业自古也没有导演,大家都是各自钻研,乐师归乐师,演员自己练功,师傅教导,口授心传,自己琢磨唱腔改良。 导演这个制度压根就是西方诞生的。 即便在现代,戏曲舞台到底需不需要导演,也是存在争议的,尚有很多成名的戏曲演员不乐意让导演来导戏。 纪霜雨也清楚这情况,就是想试试,毕竟长乐戏园现在处境不同,万一徐新月病急乱投医呢。没想到徐新月还是坚守住了,他喃喃道:“还挺不好撺掇……” 徐新月:“……” 纪霜雨溜了,并不是说他认同徐新月的话。他个人认为,戏曲舞台是可以有导演的。 说起来,在未来,华夏最早的戏曲导演,都是学的话剧那一套。 但是,家里的长辈也曾给他说过旧闻——数十年后,戏曲界就有经导演改编创作传统戏曲,成功推广的例子,在当时被称作“一部戏救活一个剧种”。 所以归根结底,戏曲不怕有导演干涉,只怕没有一个懂行的好导演,毕竟这行功夫太深了。 纪霜雨估摸着自己现在说话分量也不够,就没有立刻争辩。 …… 因为灯光设计涉及到一些必要的改良,纪霜雨在这方面的知识,和现今的科技水平也不是特别理解,大概有个概念,需要去查找一些专业书籍。 纪霜雨本来打算去大学或者研究机构里碰运气的,戏班的检场人知道的,非常殷勤地给纪霜雨指路:“学校没认识的人不让随便进呢,您不如去图书馆,好巧前阵子昆仑书局开放了一个图书馆,据说是面向社会各界,人人可以进去看书。” 检场人虽然只是负责更换道具、各项杂务的人,往往却很傲气。演员有些用上道具、魔术的桥段要检场人配合,表演才出得了彩。 有的名角还自己带检场人,那就更得意了,有些竟比名角本人更张扬。 而含熹班的检场人对纪霜雨这么热情,当然是因为他是新上任的布景师,按理说和检场人一边的,纪霜雨一人不够,到时候肯定要检场人帮忙一起放道具。 这样,检场人不就又学到几招嘛…… 态度还能不好么。 纪霜雨有点惊喜,这会儿读书也难,没想到有公共图书馆了,“我可能要看一些引进的书籍,这图书馆有吗?” “那是昆仑书局,还能没有?”检场人直笑道,“昆仑书局除了报刊最出名,就是编译西洋书籍了。说起来,周家的热闹也多着呢。” 昆仑书局,是京华望族周家的产业。周家的老太爷久居沪上,操持洋务商情,六房子女也各有经营,足迹遍布南北。 周家首开新风,号称家中要男女同等,故此家里女公子们也独作一房。 昆仑书局原是家里垫资,三房的周三小姐一手经营起来的,现已成为华夏出版界中流砥柱,是三大出版机构之一。 可惜周三小姐芳华早逝,书局一度移到二房,前几年才由周三小姐的独子周斯音索要回来。 昆仑书局长于西学引进、社会科学、新兴文艺等类型出版,旗下刊物很是有名,但这是周三小姐打的基础,二房多年并无寸进。 倒是年纪不大的周斯音接掌后,想了许多促销书籍的手段,还大方将周家馆藏书籍面向社会开放,受到各界人士赞誉。更借此在教育部那里有了姓名,从而自竞争对手华山书局手里,夺走了历来是对方天下的教科书编印机会,大大扩张了一番业务。 “他们总经理脾性乖张火爆得很,刚抢回书局时,和二房的长辈吵架了,直接登报在头版骂了那位长辈三天……” 这么叛逆?旧时候不是讲究长辈尊卑么,纪霜雨问,“那他被罚了吗?” 检场人干笑:“没有。因为骂得很犀利,报纸大卖创下畅销记录,周老太爷还从沪上发回夸奖了。” 纪霜雨:“……” 纪霜雨:“等等,这你都知道?”就跟趴人家床底下听见了似的,听起来不太靠谱呢,要是这样,这家人也太强了吧。 检场人:“这个也被周斯音作为‘喜讯’贴在报纸上了啊……” 纪霜雨:“……” 行吧,不愧是群魔乱舞的年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章(给你表演个掏空甲方的口袋...) 昆仑图书馆就在昆仑书局总部旁边,风格西化,单看这栋建筑,不看来往的人,纪霜雨都能以为自己还在现代。 不愧是背靠大树的图书馆,馆藏很丰富,各种引进书籍齐备,还有海外学术期刊。 不过这些期刊因为比较少,不能随便外借,没有特殊情况,只能自己抄写。去工作人员那里花十几个铜子买纸借笔就是了。 纪霜雨就买了纸张,借了毛笔和纸。 钢笔、圆珠笔、铅笔,这会儿都有了,因为方便快捷,和毛笔已成分庭抗礼之势。新式学堂里做作业还是要求用毛笔,但许多学生都已经爱上了钢笔、铅笔。 因此,不是纪霜雨小气啊,而是图书馆的铅笔已经被借光了…… 好在纪霜雨从小也跟着长辈学过书法,软笔入门,硬笔有成,还常给自己的影片、海报题字,所以不以为惧。 对他来说,麻烦的是找到自己想要的期刊。 比如纪霜雨想找关于变阻器的文章,却发现被询问的图书馆员一脸茫然。 这图书馆员是学生来兼职的,他看看纪霜雨,态度很好地问你是不是记错了名词?要不回去再问问?态度虽然好,掩盖不了对方的怀疑。 有句话说在京城,从一个人的帽子,就能看出来他家境如何,甚至是什么工作。纪霜雨的毡帽,是一般拉车的苦力才会戴的那种。 纪霜雨这个穿着来借期刊,让人怀疑他连寒门学子都够不上……上得起学么?怕不是帮人跑腿来借书的? “什么问谁,我就要找电阻器。”纪霜雨满脑子找期刊,也没仔细琢磨图书馆员的话,他灵光一现,“是不是翻译不一样!” 这下纪霜雨可有灵感了,查外语,这才发现果然是翻译问题。他想找的那种电阻器,这时候叫做“光与影节光器”。 纪霜雨如获至宝,赶紧去找个地方抄写了。 图书馆员则有些心情复杂地看他背影,觉得这人的口语,像是留过洋的,看模样也不像干苦力的……怎会沦落到这个打扮。 …… 纪霜雨落座专心抄写,身旁不知何时,有两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经过,在他身边看了几眼,赞许地互相交流:“部……先生,您看,这昆仑图书馆面向社会开放,果然是学界之喜,贫寒学子佳音。” 另一名男子蓄着长须,也颔首道:“正是,这里管理也分明,各处有条不紊,周宝铎有其母遗风,好啊,也不枉我的信任了。” 两人也是走累了,索性在旁边落座。 他们心血来潮,便装来昆仑图书馆看,只见这里秩序井然,既有学子借书,也有百姓看报,心中很是欢喜。 而纪霜雨呢,抄着抄着觉得手腕疼了。这才发现旁边还坐了两个也不看书,就坐着看风景的人,他脸皮早就练出来了,当即搭话:“大叔您好啊,吃了没?” 长须男子愣了一下,“吃了。” 纪霜雨:“不急着走?” 长须男子:“……不急,你有何事么?”他一开始有点怀疑纪霜雨认识自己,但看接下来的态度又不像。 纪霜雨开心了,“那钢笔能借我用用吗?我这赶着回去,抄书速度太慢了,铅笔又都被借完了。”他瞥见对方兜里插着钢笔了。 同行人想说些什么,长须男子却抬手制止,很是大方地取下自己的钢笔,借给纪霜雨。 纪霜雨拧开笔盖一看,原来金尖的,知道在这会儿价值很高,拱手道:“感激不尽,您万安,我小心着用。” 他赶紧继续抄写起来,还是硬笔书写速度更快。 那两名男子则就此又低声交谈了起来。 “这硬笔书写便捷之处,更胜毛笔,难怪天下学子都更爱他们了,不喜爱用毛笔作业。”其中一人道。 长须男子也点头,不错,无论课堂还是日常,钢笔大大提高了书写速度,连他自己也有钢笔,虽然握笔还是那抓毛笔的姿势。 但他点头完,又忍不住叹气道:“这钢笔、铅笔,书写起来快捷是快捷,却只是工具而已。毛笔字,却是可以称之为艺术的,我的弟子访学西洋,拿出华夏书家墨宝,西方美术界也大为欣赏,还要借鉴创作,这是华夏独特的美术!我只怕未来人人都用钢笔,疏于练习,过上几代,华夏书法难出大家。” 这位长须男子显然喜好书法,同行者看他低落起来,赶紧岔开话题道:“但正因为这些实用工具出现,而今书家不也都在探索,如何更具欣赏价值,倒也是种进步,都说有一笔好字,前途也更顺遂。我还想求您一副字呢,早知道您是当代大家,书风豪放,气象万千。” 长须男子哈哈一笑:“远谷啊,别这么夸张了。当今书法大家,还是首推谭佑安、莫怀林,尤其谭佑安,竟有兼容碑帖之势,我只能说是个爱好者,平日里功夫都用在俗务上啦!” 两人正说着,旁边那个贫苦学生好像抄写完了,把钢笔还给了他们,连连道谢,收拾起东西就急匆匆走了。 “哪个学校的,如此粗心。”长须男子很自然地以长者口吻念叨,原来是看到对方落下一张纸,飘到地上了。 他弯腰捡了起来,扫过纸面,眼神即刻凝滞了一瞬。 “怎么了?”同行人看他表情不对,问道,“这学生抄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么?” “抄写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这字……”长须男子惊喜地道,“有意思啊!有意思!” 这个贫寒学子多数字迹比较潦草,也有几处写得稍微端正一点。奇妙的是,竟像是把传统笔法融入了进去,风骨天然,甚至,兼具碑帖风格! 华夏人用钢笔,都是图便捷,而且这钢笔创造出来,本也不是为了书写华夏文字,书写洋文才更顺手。就如他之前所言,一个工具罢了。 可这笔字,却有法有度,不只是字,能称得上书法! 尤其楷字,兼有碑帖之风,又不失硬笔独有的凛然——书界碑学(崇尚碑刻的流派)帖学(推崇卷帛字帖的流派)的高低争论由来已久,这个年代,正是刚开始探索把碑帖融合,只有极其少数书家,比如谭佑安有所成。 长须男子忍不住道:“这学生的字,也许比不上当代大家,但它已得碑帖互补的意味,还是将其用钢笔写出来的,别具风骨,简直独树一帜。” 长须男子这才发觉,原来钢笔还可以不止是工具? 他是越看越觉得新鲜独到,产生好奇心,忍不住抬头道:“那个学生呢?快把他找来,这字太潦草了,叫他认真写副字,我要看看他如何运笔!” 可纪霜雨的身影早就不见了,他哪里意识到这么多,硬笔书法的迅速发展很多年以后了,但他这个穿越者,从练字起,就习惯了用钢笔临摹古人碑帖,还得保留硬笔独有的性格。 那两人找了一圈,没找到纪霜雨,同行者还好,长须男子是爱好者,没达成目的简直抓心挠肺,满腹问题不得解决,不禁唉声叹气。 同行人赶紧道:“图书馆借书册兴许有记录。” 两人赶紧去翻找案册,却发现此人别说学校,连名字都只留了个“纪”,大为傻眼。此人,怎么跟故意不让他们找到一样? ——纪霜雨在现代吃过太多信息泄露的亏,接了太多推销电话,这是习惯了不留真实信息。 长须男子长叹一声,遗憾地道:“我不日要前往沪上,劳烦远谷替我上上心,看能否找到这个学生。” 纪霜雨毫无所知,他的心思都在长乐戏园这边,单以为自己带来的舞美设计超前。 那天虽然丢了一张纸,好在没太大影响,他趁着记忆犹新,把重点复写一遍,也就没去图书馆重新抄写,而是继续起了工作。 徐新月小气,而且戏班的大家都要吃饭,一天不开工,一天没饭吃。所以他是每天夜里干活,着急赶忙地完成了舞台改动。 纪霜雨改到灯光时,就问徐新月要钱。 徐新月懵道:“不是给了你五十块吗?” 纪霜雨:“不够呢。” 徐新月:“五十块不够吗??” 纪霜雨比他还激动:“五十块够吗???” 徐新月:“………………” 草草草!五十块当然不够! 当徐新月提出来,纪霜雨立刻答应时,他自己都觉得神奇。 但是,可是,这……怎么会这样…… 徐新月的心乱了。 纪霜雨抱臂规劝道:“东家,不加钱,这舞台做到一半,那五十块可就完全折进去了。” 徐新月:“!!!” 他震惊地看着纪霜雨,“你,你……”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这才回神,之前纪霜雨答应爽快,是因为根本没想过遵守。 但是此时已经产生一定沉没成本了,徐新月哪里舍得放弃。而且纪霜雨要的第二笔钱,也不算狮子大张口,刚好卡在他承受范围。他坐地抱头半晌,忍痛给了纪霜雨钱…… 纪霜雨离开的时候,偷听的检场人挤眉弄眼地问他:“师父,这回就够了?” 检场人因为学了几招,现在对纪霜雨很热情,非要叫他师父。 纪霜雨呵呵一笑:“改天我再给你表演一个,掏空甲方的口袋。” 纪霜雨反复折磨徐新月,还趁着他心痛,怂恿他把布景片给卖了,说这样可以回本。别以为这时候的景片多严谨,有的戏,戏词唱的春天,背景可能是秋天。 所以他们这出戏的景片,也是可以卖给别人用的。 戏园也分三六九等,就算同级别的戏园不收,还可以卖给低一档的戏园。 徐新月被折磨得脆弱不堪,原本还叫嚣着观众喜欢西洋布景。现在觉得自己已经被骗成这样了,成败在此一举,又想回本得很,真被忽悠得转手把景片卖了。 …… 此时有消息灵通的戏迷,已经知道长乐戏园要改个新版《灵官庙》了,私下议论纷纷,却是不看好的居多。 ——徐新月要是再去一趟沪上取经还好,但这些天,他既没去沪上,反倒把原来买回来的布景都卖了出去。在城内更没勤加跑动内行处,改版能改出个什么嘛。 徐新月哪知道那些讨论,一心扑在了新戏上,还要亲笔写戏报子。 戏报子就是宣传海报了,海报这两个字也是早就有了。 现在有分贴在戏园内的堂报,贴在戏园门口的门报子,还有城门口、街道上的海报子等等。要是宣传手笔特别大,还可以花钱在报刊上打广告。 徐新月照着戏班给的要点,亲自撰写剧情简介,还带广告词:十二月初三长乐戏园新排鬼神戏《灵官庙》,新彩新切,场面惊奇,都天大灵官雷火伏妖…… 纪霜雨看了两眼:“东家,太保守了吧!” 徐新月虚心道:“怎么讲?” 纪霜雨抓起笔,徐新月用的是毛笔,他直接将“场面惊奇”给划了,写上“地动天惊”“百年难得一遇”之类。 徐新月惊诧地看着纪霜雨,哎你说人家这个胆子……怎么那么能吹,那么会吹。 “难怪能骗到我钱……”徐新月失落地道。 纪霜雨假装没听到。 不过,对这个戏报子东家还是很满意的,现时就拿着报条,嘱咐人去张贴了。 戏园门口那张,他还要看着人张贴,站在门口袖手盯着,可上心了。 纪霜雨也跟着看,他打算等下去票房蹲点看看卖票的情况。这关系到他还能不能吃到肉,任谁也不能说自己有百分百把握,他就是在投资人面前不显露罢了。 正是时,同街绸缎庄的东家来了,与徐新月寒暄了两句,打量起他那报条,看到“动地惊天”,微微叹息,觉得徐新月在吹牛皮。 还雷火伏妖,怕不是弄点红磷烧焰火,老土啦。 “玉钩兄,令堂身子要紧,你若难以维系,还是来找我,日后东山再起,大可重建。”绸缎庄的东家语重心长地道。 玉钩正是徐新月的表字,而绸缎庄东家说这话,不是要借他钱的意思。先前就说了,有人想买徐新月这地皮,正是请绸缎庄东家来说合。 那想买地皮的,也是梨园同行,好几个人,想合股把长乐戏园买下装修一下,更名重新开张,效仿沪上时兴的舞台模式,做成西式的舞台。 当然,唱得还是国剧,做得仍是梨园买卖,只是现在戏曲舞台吹起西风嘛,有些演戏曲的戏园,还直接改名叫xx舞台,或者xx剧院呢。 而且他们不像徐新月小气,可是打算从沪上聘请高超的布景师。 长乐戏园这地段好啊,要不是这个机会,很难能拿下这里的地。 正因为有同行,他们自觉看得准,消息也灵通,才觉得长乐戏园倒闭定了。 徐新月很觉得晦气,又不好说难听话,只黑着脸梗着脖子道:“我们的这新戏要上了,兴许不日就能扭亏为盈。” 绸缎庄东家呵呵笑了两声,充满对着秋后蚂蚱的同情。 纪霜雨在徐新月背后躲冷风,探出半张脸,乐观地道:“我们新戏这回要一鸣惊人的,欢迎您买票支持。” 绸缎庄东家看他长得好,也不觉得烦,笑眯眯地道:“哦?那鄙人就等着听这声儿了。” 徐新月两只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待绸缎庄东家走后,狂躁地在原地转了几圈,举起手来长啸:“我要钱!!!!!” 票房内无聊打盹的售票员都惊醒了,什么事什么事,谁穷疯了。 出来一看,哦哦,是我们东家啊,那没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章(只要是华夏人,自然能领略...) 十二月初三。重制版《灵官庙》登场第一天。 戏迷陆续走进长乐戏园,门票是两角左右,有散座、池座、官座三等座位,散座最便宜,要去官座自然多加钱,另外有茶水、零食等买卖,都是戏园的收入。 四百个座位的场子,票并没卖光,但因为地方不大,宣传词夸张,招揽了些客人,看上去倒也坐得七七八八了,不显得太寒酸。 没去戏园的戏迷,也有些在讨论的,毕竟是老戏园、老角儿,除了探讨戏本身,他们也是讨论这二者未来命运如何。 有的,提前就唏嘘上了。 章鼎湖来得比较早,他是应笑侬的老戏迷,也是《金声剧刊》的编辑,经常撰写戏评的剧评家,这种也叫捧角家,写剧评的多是为了捧角。 当年应笑侬叫座能力最大的时候,一天演好几处,他在这边园子看完,又跟到那边看下一场。 但后来,自应笑侬与一处戏园签订合约固定唱戏后,他看着看着,总觉不太得劲儿了。而应笑侬本人这两年,也渐渐不如从前出来得多了。 可好歹“爱过”,此番应笑侬来给长乐戏园救场,章鼎湖先前就买票带全家人来支持过。现下他们推出20版,章鼎湖无事在身,也叫上友人,买票进来了。 同行的某君有点怨言,他今日更想去金声剧场看新翻的《游十殿》,听说景片足足有五十幕,包括了运用西洋油画技巧绘制的地狱场景,很是写实,能把小孩都吓哭。 “要我说,改过也演不了几场吧,他们东家去沪上取经,又舍不得花钱,学来的都是皮毛,所以这戏才不成!”友人的逻辑是如此,要让他在争吵现场,应是站在戏班和应笑侬那头。 还有一点,就是他知道章鼎湖是应笑侬的老粉,虽然觉得应笑侬发挥也一般,却绝不可在章鼎湖面前说滴,只能甩锅给徐新月。 实际上,很多像他一样的戏迷内心都想,场子不热,还不是角儿的卖票能力不行…… 章鼎湖不语,其实他心底也不看好,只当支持应笑侬了。 二人入了场,“噫”了一声,只见舞台被扩大许多,台口面阔起码有四五丈,台唇极大,向观众延伸,为此还拆了些座位。 台口、台前、檐幕等各处,新安了的一排排灯,数量颇多。 “嚯,徐新月老本都押进去了罢。” 二人落座,安心等待开戏。 期间便有来卖茶水、小吃的,章鼎湖不喜戏园茶水,向来自备。 章鼎湖随意一张望,就看到了贴在厅内的堂报,和外头的海报如出一辙,他不经意着眼在内容,却是被字吸引住了,赞道:“好字。钧仁兄快看。” 友人望了一眼,也点头道:“有点意思,雅韵天然,细看还有点画家情趣!” 章鼎湖频频颔首:“是极!我正想如何形容,想必这书者还能画。” ——这都纪霜雨写的,要被他听到肯定哈哈笑,他做导演可不是要画分镜。 今日应笑侬要上演的《灵官庙》原是大鼓曲目,有剧作家改成了梆子,应笑侬又将其翻成了京戏来唱,并由徐新月添加各式机关布景,成了一出彩头戏。 《灵官庙》的主角,便是由应笑侬这个净角扮演的王灵官,这位神仙乃是道教的护法尊神,五百灵官之首,掌察人间善恶,能够号令雷火,驱邪治病。 故事说的正是王灵官降妖的故事,人间有个修行者胆大欺天,宿在灵官庙,故意露出种种迹象,让王灵官以为他是自己的师父萨真人投生历劫,火眼金睛竟成了摆设。 王灵官现身与这修行者往来,利用法术帮他,但因为王灵官人比较憨,有时还弄巧成拙,成就笑料。 不过,也因为帮骗子,间接使无辜之人受累,幸好最后王灵官总算识破,与其大战一场,又亲去地府,叫被害者还魂,惩恶扬善,迎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大团圆结局。 正是这么一出轻松热闹,和那些仙女跳脱衣舞的戏比起来,称得上是伟光正的剧目, 戏园里原是很喧闹的,随着面幕拉开,此即,那原本雪亮的条灯忽而渐渐暗了下来,众人为之一静。 向来灯开灯灭都是瞬间的事,长乐戏园的灯光倒好,居然来了个渐渐变暗,很不突兀,很有氛围呐,让人忍不住把目光聚集到了台上。 章鼎湖在心中道,向来看鬼神戏总是闹哄哄的,热闹是热闹,对比多了,总觉是不是少了点优雅的艺术性。 这么个小小的改动,倒令他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了,也不知道是如何操控的灯光。 待面幕完全拉开,见到台上情形,惧是一愣! 没有大家熟悉的满满当当的西洋风景片。 一道素净的“白墙”,落着几枝竹影,中间一道月亮门,门内可窥见檐角,几道别出心裁垂下来的纱幕上绘制的是窗格,也与光影一起将空间分割得更为立体。 错落有致,以纱幕为主,寥寥数样布景,构成一个中式庙宇的一角,一看便知。 这是……这是…… 章鼎湖只听旁边的友人低呼:“这是华夏的风格!” 他一个激灵,有如醍醐灌顶,是啊,这布景充满了浓浓的华夏色彩。 布景少,但,点缀得恰好,虚中带实,极得清趣,让人想到华夏的传统书画。 这样的清净场面,会让章鼎湖想起优雅的西洋神话剧,但你看舞台上,全是华夏的写意之美啊,比方才的灯光,更让章鼎湖激动。 他也欣赏华丽的布景,可直到今日见了这出《灵官庙》,陡然生出一种“从前所见之布景,全是不伦不类造物”的感觉。 满场观众虽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布景,但无一人有异议,只有赞赏的目光。 再来是文武场面,伴奏的乐师收了应笑侬的合好礼,很卖力气,鼓佬急击堂鼓,腕力极强,落点滚雷一般,为王灵官上场做铺垫。 待应笑侬穿着金甲红袍的戏服一上场,气势巍然立在台上,灯光一变,周遭竟俱是淡淡的金色暗光,唯独灵官身上光辉明亮,显得天上地下只他一尊。 王灵官双目精光四射,好似真的金睛火眼,侧幕更是响起一道真切的雷声,并有闪电数道,几度雪亮,紧接着灵官开口念了句韵白:“醉把雷府烟霞啸,千古烈气挂红袍!” 这是人物登场后常念的引子,俗话说唱戏难打引,就是形容念引很看演员功力。 应笑侬行腔曲折跌宕,韵味浓厚,神采饱满,只两句引子,现出活生生一个威风凛凛、乘风雷而来的都天大灵官! 如此一个开场,台下炸窝了,叫好声连连。 妙啊! ——不知长乐戏园如何弄来金色的光,还别出心裁,旁的地方都暗了,就应笑侬身上一道光,天然吸引人眼球,雷声更是点睛之笔,应了他雷部神灵的身份。 章鼎湖自然也是大声叫好,要叫他说,开场之成功,除了应笑侬今天嗓子在家,和场面配合也好之外,这灯光绝对也起了极大的作用,氛围完全被烘托出来。 若应笑侬前时有这样丰采,又怎么会过气?章鼎湖这老粉看着他今日亮相,极有当红时的气势,不禁感动。 上一版的“灵官庙”开场比这可热闹多了,还上来了好多龙套摆阵,背后还有全彩绘画天宫情景的布景板。 可全然没有今天应笑侬孤身一人,身后也素素净净来得成功,大有返璞归真之意,景简味浓! 其他看戏的观众没有章鼎湖想得那么多,只是非常简单直接的想法:不知怎么的,这灵官一上台就特别威风辉煌,让他们打心底想喝彩,激动之情久不能平复。 舞台也好看,是那种惊艳,又不会专注在它们上头,而是被引导着聚焦在演员身上、衬托他们气质的好看。 …… 此时,侧幕,有一只吊死鬼正蹲着调控灯光。 这吊死鬼脸涂白了,长舌头被攥在手里,还未贴在脸上。 正是身兼数职的纪霜雨…… 因为技术原因,舞台每一排灯光都要单独调控,除了他,还有戏班的检场人按照他嘱咐好的程序一同帮忙。 舞台灯光,绝对是塑造人物、烘托环境氛围的利器。像那打在王灵官身上的追光,便很成功,虽说此时在舞台上从未出现过,但大家接受良好。 为了打造灯光效果,他还请人对灯光器材做了改良。还有些现有器材或资金无法满足的,比如金光闪闪的效果,是在聚光灯前放了彩纸,以及利用布料反光。 之后要用其他颜色的灯,就换成蓝色的纸、绿色的纸,非常符合徐新月节约的精神。 雷声嘛,也是有人在旁边,抖动三合板形成的声音。至于闪电,只要用瓦数高的灯往反光物上照,就能模拟出来了。 这都是挺基础的舞台设计,在这时候算新奇,却也不是太骇人听闻。只是运用得当,就能发挥百十倍的效果! 且纪霜雨本人,因为想多劳多得,等到了最后王灵官入地府的戏,他还要上台扮演吊死鬼,多挣份跑龙套的钱…… 纪霜雨:想当年那么多人劝我去台前露脸我都不愿意,现在为了一口吃的就要上台演吊死鬼,我好穷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后台坐箱子等上场的演员听到不知道哪儿传来的呜咽声,头皮发麻,今日演的鬼神戏,莫不是招了脏东西!晦气啊晦气,赶紧起来又给祖师爷上了炷香。 …… 再说台下,章鼎湖与一干观众看得是愈发如痴如醉。 布景也随着场景有所更换,巧妙利用了那几道幕布,无声无息就换好了。 依然没有用任何西洋布景,宽阔的舞台点缀着简洁的布景。 要看热闹也是有的,譬如那灯光氛围和风雷之声,譬如在王灵官施法时,更有应声之雷火,配合上应笑侬的武工,简直就是灵官降世。光形多种多样,随着场景、气氛变化而不同。 就连他那位极想去看写实画风地狱布景的友人,也身体前倾,恨不得凑上去看了。 ——这机关当然是吐着吊死鬼舌头的纪霜雨在一旁,按时控制开关,熔断连接台下和台上的保险丝。又或者是雄黄、赤磷、氨酸钾等成分配制的炮、烟,动静很能唬人。 一看到热闹,观众就疯狂叫好,王灵官形神具备,再一打雷,大家多入戏,戏园顶都要被喧闹声给掀了。 章鼎湖那位友人目不转睛,哪里还想起自己原本要看什么《游十殿》。 更叫章鼎湖偷笑的是,此君肾不大好,每看戏总要找机会去解手,少则一次,多则三四次。 今日连台《灵官庙》,章鼎湖瞥见此君数度捂着下腹,也寸步不离,不肯错过半点精彩。 就是应笑侬本人,也是越唱越澎湃,他多久没唱的这样舒服了!台下多久没有这样多投入的观众,疯狂的叫好声了! 应笑侬只觉得自己郁结于心的一口气,连着这些日子所受的郁闷,全都吐了出来,真是痛快! 他也曾纳闷,难道他唱工真不如前,或者只是梨园轮转快,过气了?今日,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宝刀未老。 再看整个戏园,开场时落座原只有六七成,这个过程中还不断有人被里面特别真实的打雷动静,以及震天响的叫好声吸引进来,到了后半程,非但全坐满了,还另加了座位。 在侧幕观看的徐新月喜不自胜,满场叫好声,气氛之热烈,可不输任何名角。 他搓手道:“这下是不是能多演几日呢?” 纪霜雨甩了下手里的假舌头,一般吊死鬼都在脸上画舌头,他跟检场人琢磨着做了新的道具出来,比较真实。 他问道:“东家,最好情况能演几日啊?” 徐新月犹豫了一下,幻想道:“你说,这出戏能不能连演七日?而今京城里,最最叫座的戏也就是连演了半月。” 沪上的新戏一出来能连演多日,京城却非如此,通常也就三四日。名角儿的戏不过一次性连演个七天,这演到半月的,已是向沪上学习了。 徐新月指望着这一炮成功,戏园的名声挽起,再多排戏,良性循环,也没敢做大梦,指望一出戏就连演太久。 纪霜雨可惜地啧了一声,好容易排的戏,一次却只演个几天,岂不可惜了。 “东家,票又卖完了。”票房的人来禀告。 这戏园里可已是满满当当,缝隙里都插满了人,再卖不出票了,一文钱也压榨不出来了。 徐新月只恨自己祖上买地怎么没买大些,建个这么小的戏园子,瞪着票房的伙计:“去给我把大门打开,站门口看的票还能再卖几张!没买票的不许围上来!” 纪霜雨:“……” ……这小铁公鸡真特么是个人才啊! …… 直到看完了整场《灵官庙》,章鼎湖终于是捋清楚了自己的思绪,明白那“一见《灵官》前尘误”的感觉是从何而来,这场戏又为何从头到尾,都是叫好声。 想如今的华夏国剧,借鉴西洋话剧,绘制写实景物为布景,机关大肆流行。 这出戏的布景,只用一道纱,一束光,一片瓦,便能造就一处胜景,一个人物,一间殿堂,意境十足。 这布景之人,好似一位园林大师,深谙华夏园林藏深露浅的精髓。 在如此简洁优美的衬托之下,全剧高潮处的机关,更显得震撼人心,真实地塑造了神话人物,却又不落痕迹,叫剧情更紧张、动人了。 从前的机关布景,是会让应笑侬紧张,小心地配合。 现在的机关布景,是将应笑侬打造成一个活生生的王灵官,恢复了其巅峰时的神气,叫这出戏圆满完美。 在其他人还在摸索,怎样的机关更热闹,更能媲美西洋戏剧布景时,这出《灵官庙》已带给章鼎湖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享受:独属华夏的古典审美意趣。 章鼎湖想,西洋神话剧的清净优雅虽令人惊叹,相较下,却不如这般适合了呀。 ——西洋布景片虽然生动写实,精彩动人,但此般虚实结合,更契合华夏戏曲的风格,就如舞台之上,角色做出“趟马”的动作,观众便知是在骑行了;手一推一合,就是门开门关。 所谓“三五步行遍天下,七八人百万雄兵”,方寸之间,便是天地,转身以后,时序轮转。自小受到熏陶的华夏观众,无需解释也能明白。 也因此,今天的观众对一切舞台设计接受良好,很是入戏。 只要是华夏人,自然而然能领略这种写意式的布景。 从来,他们听的就是弦外之音,看的是画外之景,领略的是诗外之意,是绝似,而绝不似的美! 章鼎湖可实在好奇,长乐戏园,含熹班,应笑侬,是如何悄无声息,便创造了这样一个技艺成熟的艺术品。毫无疑问,应笑侬会重新成为最叫座、票房最高的净角。 他返回家中,即铺开纸墨,书写《金声剧刊》新一期的文章,拟出极尽赞美之能事的剧评,标题即为: 评长乐戏园《灵官庙》——为灵官添相,开旧剧写意布景之先河;若华夏风流,列天宫园林方寸间舞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章(我,吊死鬼...) 《灵官庙》横空出世,口碑高涨。在这时候,热门戏曲就跟后世的热播电视剧一样。 不过一夜功夫,街头巷尾就开始热议应笑侬的扮相了,称其为活灵官,津津乐道灵官雷火降世的一幕。 应笑侬的名字伴上“活灵官”的名头,再次响彻京城。 虽说因为徐新月的小气,景片、机关没那么繁复,走的也不是写实风,但华夏人民无疑接受良好。 再说了,这里头的机关运用得详略得当,有铺有垫,在他们看来,比全场闹哄哄那一套好像还刺激些欸! 简洁是简洁,一下把人带进戏里了。 不会说话的,就来回感慨真乃活灵官,真是好有趣,好刺激。 会说话的,就要数文人们了。 徐新月乐颠颠地把夸奖他们的报刊都买了回来,挨个码开。 像章鼎湖之类的评剧家,他们从前写剧评,多是为了捧角,主要谈论的是演员本身,嗓音唱腔身段脸蛋,也有聊到剧情的。提及舞美,乃至戏曲整个编排的,却少之又少。 可这一回,破天荒的,几乎所有剧评在夸奖应笑侬之余,都要花上几大段来描写《灵官庙》的舞美。 评剧家都是文人,接受华夏传统审美的文人,这个舞美像诗书,像写意画,谁还不爱个风雅了? 《乱弹春秋》:【此般布景,真正汲古涵今,西洋布景泛滥,世人可还记得,我华夏戏曲,形似者是下品,神似者才是上品!机关亦是新奇,更难得贴合剧情,不为设机关而设机关,妙哉。】 《伶歌》:【我是不了解机关布景的,但这出《灵官庙》和闹哄哄的第一版不同,看出了气韵连贯,虚中有实,以小见大。含熹班既是京昆两下锅,日后会否翻成昆曲演,那想必更雅了。】 《戏世界》:【听说长乐戏园东家很是小气,我都禁不住想,会否因此,布景才如此简约?不过,倒也逼出了以简御繁的艺术。】 《京剧万象》:【同行某君疑虑会否有悖时下风格,和新剧大异,我却觉得正该如此,推崇我华夏古典之美!我观其戏台如画布,歌、舞、诗、画交融,灵气淋漓。】 也有一些质疑,毕竟传统戏曲现在本身也有人在批判,觉得不够进步,却不足为惧。 更多人,还是觉得这布景的成功,让人觉得痛快,谁说古典审美不如西洋画风吸引人了,此番真是让人大大出了口气。 没看过戏的大众,亦好奇心顿生。 如今机关以沪派为大,各地都效仿沪派,用西洋风画景,这出戏真如一些剧刊所说,宗古又创新,与洋风大异,呈现开宗立派般的效果? 戏曲演员就是这时候的明星,各种剧刊是很多戏迷读者的。 章鼎湖对《灵官庙》的吹捧,尤其关于舞台美术的描述,就引起不少原本对花脸戏不感兴趣的年轻女性好奇,纷纷前往。 此时的剧院方、演员已经有了概念,一部戏要叫座,一定得能叫女座,才能大红大火。女孩子看戏,喜欢约上三五好友,或带家人一起。 长乐戏园的票房,一下就从冷清变得火爆,三天的戏票都被抢订一空了。 徐新月连夜弄了不少板凳来,原本只有三种座位,他疯狂加座,加成了五六种,连柱子后面的座位也要卖出去…… 那位绸缎庄的东家还上门来道过喜。 虽然才有了苗头,但谁也不是傻子,看得出来没意外长乐戏园一时是倒不了了,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和徐新月亲亲热热。 “大家街里街坊,叔父是看着你长大的。看你父亲留下的产业又兴旺,叔父也高兴啊!先前也是关心你母亲的病情,这下倒好了。” 徐新月也(假装)亲亲热热地道:“多谢叔叔关心了,还要麻烦您替我回绝梁老板的好意,这地我应是不会卖了。” “那是,那是,我正想着呢,过两日就和梁老板他们说,叫他们另寻地方。”绸缎庄东家好奇地道,“不知方不方便问,你是从哪里请了新布景师?” 但凡脑子能转弯的,都该想到了,长乐戏园翻身,关键必然在替他们改版的布景师身上! 应笑侬功底虽好,没有此人的设计力捧,绝无这般效果。上一版一样的《灵官庙》失败了,就是最好的佐证。 只是……京城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人? 也不见徐新月奔走,难不成是偷偷从沪上聘请来的? 可以如今的消息传播之快,商人们的嗅觉敏锐,这种新奇成熟的风格要是在沪上出现,没理由京城一点风声也没有吧。 奇了怪了,真好似地里突然冒出来的。 徐新月又不是傻子,他还没赚几天钱呢!怎么可能说! …… “一块,两块,三块……”徐新月在数钱,暂定演三天的票都定光,被催着延期,纪霜雨的任务算是提前完成合约了,这就该发钱了。 沪上最牛的布景师,一个月能有几百元的收入。 徐新月答应过按三成给纪霜雨,他仔细打了半天算盘,综合戏园收入、纪霜雨工作量、布景师平均收入等因素,最后决定发二十二块三角零二十个铜子给纪霜雨。 纪霜雨就盯着徐新月那副无论如何,让钱在手里多停留一会儿也好的慢吞吞模样,也不着急了。 见票房火爆,他心底其实也松了口气,有了底气也就不急了,还慢悠悠蛊惑徐新月:“东家,其实我觉得,咱们这个戏,还有几处地方可以改进,改好了,说不定还能多演几天。” “哦哦?”徐新月果然意动,“还要改什么布景?” 纪霜雨笑吟吟道:“不是布景,我是说表演、情节上面。” 表演,情节?徐新月脑子一转,睨着纪霜雨,“你还惦记着那什么……导演呢?” 纪霜雨全本戏又看了几天,早已技痒,试探道:“您看如何?” 徐新月犹豫着,一方面是钱,是票房,另一方面是梨园行的潜规则…… “我想想。”连铁公鸡都犹豫了,可见他也怕被指摘。 但这明显就是动心了嘛。 纪霜雨心情很好地按住了徐新月的手,“东家,你慢慢数,回头下戏了再给我,我去上妆了。” 徐新月呆道:“你还去做吊吊?” 他还以为,纪霜雨拿了这些工钱,就不会跑龙套了,毕竟跑龙套才几个铜子,尤其这扮吊死鬼,晦气得很呢,没想到还不忘初心! 纪霜雨:“多赚你一份钱有什么不好,你给钱的样子蛮好笑的。” 徐新月:“…………” 开玩笑,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徐新月今天就能开工资,早前就和江三津约好了,演完所有场次的吊死鬼。 要是这会儿甩手不干,江叔又要临时找新的龙套,纪霜雨不想给人添麻烦,尤其人家帮过他。 这会儿演戏禁忌是很多的,尤其是鬼神戏。 规矩是演员一旦扮上了,就等同于鬼神,所以像扮了吊死鬼,整的就是阴间活儿了,不能见阳光,不能露天演戏。 吊死鬼的长舌头一画上,就不得随便开口说话。一直到演完戏,扮演“鬼王”“吊死鬼”这些比较凶的角色的演员,也不能随便走。你得去坟场或河里卸妆,这才象征着回到了阳间。 否则一身晦气,自己倒霉不说,人家碰到你也嫌恶,因为撞上“吊死鬼”代表着灾难。 这也是为什么,纪霜雨当时选择扮吊死鬼,拿的戏份能比其他龙套多一点点……但凡这种不吉利的角色,戏班是要多开一份“彩钱”的。 要不是像他这么穷的,人家都不乐意扮吊死鬼。 由于整场就纪霜雨这么一个吊死鬼,待演完戏,在大家的闪避之中,徐新月把该他的戏份放在地上,叫纪霜雨自己去捡起来。 别说,这纪霜雨重做的舌头道具,比画上去的真多了,还是粘在唇下,看着就格外晦气…… 纪霜雨:“……” 应笑侬也远远看着他,“等这出完了,咱们再下馆子啊!” 好多演员下完戏,就去吃大餐,纪霜雨来这里早听过京城几家著名的饭店了,都没钱领略。这会儿好容易有点钱吧,他们也不欢迎吊死鬼。 “那我去卸妆啦。”纪霜雨遗憾地挥手。 按说,去河里卸妆是比较近的,可这会儿大冬天,河水都上冻了,众目睽睽之下,纪霜雨只好往坟场的方向走…… 一离开大家的视线,纪霜雨就拐了个弯。 他才不去坟场呢!! 开什么玩笑啊,坟场在郊外,这天寒地冻的,他刚拿了钱不去买棉衣,去什么坟场卸妆哦! 纪霜雨是个无神论者,就算穿越了,想的也是什么平行宇宙的可能。面上会尊重行业规矩,但背着人,就没必要委屈自己啦。 前面那场,纪霜雨也是偷摸着找个地方卸妆的。 他非常熟练地把帽子戴好了,顺着小路悄摸走道,免得被人撞见。 …… 小鼓胡同。 长空弦月,并无路灯,街道上远远悬着几点鬼火一般的灯笼,看不清人影,片刻后,这星点也远去消失了。 一辆四门轿车停在胡同口,司机快速下车,打开了后座车门,“东家……啊,总经理。”看了对方一眼,神色很紧张,看起来非常惧怕对方。 后座是名短发青年男子,只随意地道:“你习惯叫东家也无妨。” 男子五官深邃俊美,也内着一件石青色的暗花华夏式长袍,外穿的却是深黑西式大氅,剪裁合身,显得更挺拔出众了。他没像时下许多男士一样梳发油、抹发胶,发丝随性地落在额前,也透露出几分其人性格。 对方样貌斯文俊美,口气随意和善,司机却缩了缩脖子。 男子对副驾驶的人道,“我去抓人。你先叫胡司机带你去书局,通知编辑所,准备好随时下印。”他冷笑一声,活动下手腕,“今日我就亲自守着他,不睡觉也给我憋出两千字来。” 副驾驶的男子忙点头,翻了翻没带活动电筒,说道:“是,您拿盏纸灯笼吧,里头好像没亮。” “可不敢!”第一天上任的司机紧张道,“我老姨住在附近,小鼓胡同阴得很,夜里都不兴打灯笼的,这里住了许多收旧物的。旧物容易沾着亡故旧主的魂灵,传出来过好多显灵的故事。而且您看胡同里有颗大槐树,鬼依槐,上百年的老槐树了,阴得很,会吹人灯笼!” 副驾驶笑了下,“胡司机,你这么大个汉子,原来还怕这些?” 司机羞赧起来,想起自己的新东家是书局的话事人,编译了不少科技知识的书,尤其东家上过西式学堂,想法和他们怕是很不一样哦。 副驾驶的下属问了句:“总经理,我们先陪您一道去么?” 果然,东家嗤笑一声,拎起纸灯笼,潇洒地下车,长腿一迈,就独自走入了胡同,只留下一句:“当我是谁?” 胡司机有些懊恼,以后自己可得注意了,不能说这不讨喜的话,这位新东家的脾气,那是出了名的不大好啊。 这位年纪轻轻样貌潇洒的先生,便是而今华夏三大出版机构之一昆仑书局的总经理周斯音。 别看外头传闻里,周斯音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模样,行事乖张,好像胆大妄为,其实雷厉风行间不失周密,这几日胡司机看得分明,他在书局里人人都服气的,是说一不二的那种。 昆仑书局经周斯音整编,如今分为编辑、印刷和营业三所,今天这样晚了,他驱车来槐树胡同,正是因为编辑所有项难题,他要亲自出马。 现在华夏最畅销的作家之一“书妄言”,是个拖稿怪,为了躲避追稿,甚至刊登过三次自己的讣告,玩儿死遁…… 这次妄言先生又自称重病垂危,躲了起来。编辑所的人找他不到,急得要哭了,找周斯音通过他家里的关系,在警察局查到了书妄言的下落,这就是来逮……不,请人了。 由周斯音亲自来,也是十分诚意了。 周斯音提着纸灯笼走入了长长的、黑暗的胡同,这鬼地方,好像能吞噬一切光明与声响,只有脚下皮鞋哒、哒的声音,在狭长的空间内回响。 也无怪胡司机要提醒一句了。 但周斯音见这光景,也不过蔑笑一声。 胡司机,想太多。 他怎么会惧怕这鬼地方呢? ……他身上可是有妙感山娘娘庙开过光的平安符! 如果让胡司机这会儿来看周斯音的正脸,就会发现,他们东家表情虽然很淡定,但手指紧紧扣着口袋内的平安符,整个人好像绷起来的重弓。 悉悉索索。 前头好像有什么声音? 周斯音像被人踩了尾巴,差点跳起来,妈的妈的妈的这鬼地方!!早知道应该让司机跟着的!! 待他强按住自己,定睛一看,拐角处背对他站着个人,一头白发,大半身体都藏在黑暗中,月光只能朦朦胧胧映出他半边身躯。 虚惊一场,是位老人么…… 怎么一点声息也没有,站在那儿干什么呢。 但好歹有活人了,周斯音又摸了摸自己的平安符,从发紧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老先生,你需要帮忙吗?” “唔?!”只见角落那人弹了起来,转过身,露出张惨白的脸,眼瞳浅淡,如烟波茫茫,一头白发,肌肤却是饱满年轻的,使得那惊艳的五官带上了森森诡气,不似人间之色。 月光移动,月色披露出其口里还拖着一条长长的红舌头,似乎尚在滴着血…… 恰此时,周斯音手里的纸灯笼摇曳几下,熄灭了,仿佛被谁吹灭一般。 那张一半清丽一半诡异的脸在火光中跟着晃动,已陷入黑夜,却还刻映在人瞳孔里,难以磨灭。 鬼,噬人艳鬼。 周斯音挺了三秒…… 没挺过去。 僵直地摔地上,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章(名士倾城在一身...) 纪霜雨以前都是找个角落把妆卸了的,今天运气不大好,路上老零星遇着人,他这里就不方便动作了,不然被人看到他扮完吊死鬼在街上晃,肯定大骂晦气。 到了小鼓胡同,都快到家了,纪霜雨才赶紧动手,把帽子和缠头的布条也摘了,方便待会儿把抹到发际线的妆也卸干净了。 这里倒是安静,没啥人,就是黑了点。 哎,穷地方,市政府装路灯也没装到这片儿来,而且小鼓胡同里结构可能有点问题,老有穿巷阴风,走在胡同里,脚下还有回声。 纪霜雨倒还好,家里小孩晚上都不敢出门。 这会儿,纪霜雨专心卸妆,才动着手,就听到身后冷不丁传来道声音。 这黑灯瞎晚的,突然一嗓子,把纪霜雨吓一跳。 纪霜雨反应极大地抖了一下,对方的话都未能第一时间在脑海中被理解,他迅速转过身去看了一眼。 灯笼扑灭,借着一弯冷月,纪霜雨这个角度只模糊看到一条高大的身影,以及一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 才对视了两秒,纪霜雨刚想说话,就见对方已然僵直地往后倒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纪霜雨晚半步吐出自己喉咙里那句话:“……你吓死我了。” 说完自己也有点无语:“…………” 简直匪夷所思啊,纪霜雨摸了下脸,这也不是什么特别恐怖的特效妆容,一般人看到,也就是骂几句晦气死了。 还是我刚才突然转身,他猝不及防? 纪霜雨心虚起来了:哎呀,就说这戏班的规矩不好了!让他在后台卸了妆,怎么会吓到人呢! 改革,有机会一定要改革。 “兄弟,你没事吧?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什么好歹,我也只能跟着你去了!!”纪霜雨悲切地喊道,特别真情实感,“我没钱啊呜呜呜。” 他叨叨着,上前摸了一下那人脖子和手腕的脉搏,还好还好,没死! 这大冬天不能把人丢在外头,但对方比纪霜雨高大一些,他是半拖半拽的,给带了回去。 “大哥,这是谁啊?” 弟弟妹妹们围了上来,这个戳一下他的大氅,那里摸一下他的头发。 “路人,刚刚不小心把他吓晕了,只好带回来。”纪霜雨摸了下,这手脚还冻得冰凉。 “要不要叫大夫?”二弟吸溜了下鼻涕。 纪霜雨:“……” 你这不是要哥哥的命么?? 纪霜雨刚挣的钱,还没捂热,琢磨着给大家都添件冬衣,再买些肉回来,要是请医生,怕是得花光了。 “……我先看看他醒来怎么样,不行咱们就请大夫!”纪霜雨也怕把人摔坏了,他还没那么狠心,不然刚刚就直接丢下人不管了。被他吓晕的,还是得负点责吧。 “大哥,你这样好吓人啊。” 身边突然冒出幽幽的声音。 “谁!谁!”纪霜雨卧槽一声,才发现是三妹站在旁边,惊慌未定地道,“你比较吓人吧!” 三妹:“……” 不过被提醒了一下,纪霜雨还是赶紧把吊死鬼妆给卸了。白天实在累得很,卸完妆纪霜雨把捡回来的受害者往炕上一推,挤挤就睡了。 …… 周斯音徐徐转醒,发觉自己躺在快凉了的炕上,身处一间幽深破旧的屋子,炕边还有三个小孩并一名青年,这青年生得倒是雪玉堆就一般,就是在屋内也戴着帽子,有些眼熟,窗外微光在他光洁的脸上游离,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又像是自梦境中走出。 “你还好吗?不好意思,昨晚吓到你了。”青年腼腆地道。 昨晚的惊吓这才徐徐苏醒,原来是误会么,周斯音还有些恍惚,只下意识反驳:“我哪里被吓到了!” 没吓到怎么晕的?青年瞄了他一眼,“啊哈哈,没吓到那就更好,我好怕要付医疗费。” 他慢慢把帽子摘了,露出来的竟是一头白发。 在幽暗的空间,配合上那张脸,不真实的妖气再次生出来,叫周斯音呼吸一窒,心底又发紧了。 “误会了哈,我在戏班工作,昨天是化妆,白头发纯属馋……呃营养不良,早发性白发病。你回去要是感觉不舒服,可以去长乐戏园找我,我叫纪霜雨。唔,这是我四个弟弟妹妹……”纪霜雨自我介绍了一下。 周斯音那刚醒过来的脑子转动了一下,早发性白发病就是俗称的少白头,虽然寻常不会白得这样彻底,也有例外。 他虽然不是戏园那帮满脑子剧情的人,此前也不认识纪霜雨,不知道纪霜雨是一夜之间白的。 ——但是,他仔细观察了纪霜雨的发色,仍觉得不对劲,感觉颜色并不像自己看过的任何一种白发,对纪霜雨糊弄的话尚存怀疑。 他又盯着纪霜雨初雪般清丽,和这地方完全不符的神采容貌,只觉得很奇怪,这么穷,却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太违和了! 还有,他说自己在戏班,难道是唱戏的名角儿,才养出这容貌,那为何又住在这地方呢? 而且,什么戏能以吊死鬼做主角?? ……等等,周斯音忽然想到什么,悚然一惊。 四个?这里分明只有三个小孩! 冷汗瞬间下来了,难道自己果然在噩梦之中。 正是此时,身边有道颤巍巍的稚童声响起:“哥哥,你要喝水吗……” 周斯音:“!!!” 这里什么时候有人! 汗毛倒竖!心胆俱裂!魂飞魄散!鬼是鬼,鬼的妹妹也是鬼! 周斯音头一歪,再次晕了过去。 三妹:“……” 纪霜雨:“………………” …… ……看来该花的钱还是不能省。 我妹妹那么黑,那么会隐身,我能怎么办呢! 最终纪霜雨还是忍痛去请大夫了,他自己不熟悉,但徐新月的母亲病着,一直在看大夫。纪霜雨得了徐新月介绍,去了一家华夏医馆。 待客的学徒礼貌地道:“先时有人家来请,这会儿走不得,我给您写个堂号,您回去稍等吧。” 因为这会儿胡同里没门牌号的,上门看病之类的工作,又不方便问路,上去说哎是你家有病人么?这不是给人找晦气。 因此,才有这样的方法,医生给个条儿,病人贴门上,回头找路就认得了。 纪霜雨急得很,但是现在医疗手段还不太先进,没熟人介绍,他也不方便随便找个大夫,谁知道技术怎么样,只好拿了红纸条子先回去。 周斯音身体还挺不错,纪霜雨才贴好嘛,他又醒来了。 这次纪霜雨汲取了教训,把门敞开,外头冷风吹进来,日光也照了进来,他头一句话就是:“别怕,我们都是人哦!不怕阳光的!” 周斯音:“……” 这回看清楚了,在阳光下的确都有影子,虽然还是挺漂亮。 “你还好吧?”纪霜雨和周斯音对视几秒,就看到对方在盯着自己的头发,赶紧把毡帽又戴上,“你有点怕这个么,我遮住好了。还请了大夫,待会儿让大夫给你看看,这都吓晕过去两回了。” 周斯音疾言厉色道:“我不怕,不许请大夫!” 纪霜雨:“我是怕你有后遗症,吓晕两回……” 周斯音:“什么吓晕两回!不存在!” 纪霜雨:“……” 周斯音缓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支钢笔,“但我有些头昏,你拿纸来,按方给我买药吃。” 纪霜雨:“…………” 这个……吓到现在头还晕啊…… 可怜可怜。 周斯音不但头晕,手还有点无力,几重打击之下,内心羞恼得很,憋着火却又不好发出来。妈的,这人亲眼目睹他晕过去两回,别说冲着这人发火,他自己都短一截气。 纪霜雨看他样子,主动请缨道:“我来帮你写吧,你念。” 周斯音确实是勉力支撑,把笔递给了纪霜雨。 纪霜雨提笔就在纸上写了药方两个字,试了试这笔触。他家除了豆纸——即厕纸,能写字的纸真没有,还是从原来父母留下的书里找出来一张不大的白纸片,倒算好写。 周斯音看到了他握笔的姿势,此人握笔姿势很正确,下笔动作流畅熟稔,真不像家里纸都没几张还要现翻找的人。 周斯音念了几味药,纪霜雨依样写下,然后给他看:“写对了么?” 周斯音接过纸片,浏览下来,不禁“咦”了一声。 纪霜雨:“怎么,写得不对吗?” “不是。”周斯音看着他,“你还会毛笔字?” 纪霜雨无所谓地道:“嗯,也会一点啊。” 他这随意的回答,让周斯音都有点怀疑自己了,好像这是什么很小的事情。 的确,会书法的人很多,就说周斯音的母亲,善取颜真卿笔意,又有个人面貌,在世时也书名甚佳。 有多佳呢,她一去世作品价格就翻了一百倍…… 总之,在家学渊源之下,以周斯音的眼力,也看出来纪霜雨这一笔钢笔字的独到之处。他正是看出来这里面毛笔书法的笔意,才会这样问纪霜雨。 竟然还是个善书者,有才有貌,怎会沦落到大杂院里。此人还真是……通身与此间格格不入。 周斯音对着纪霜雨有点昨晚的阴影,但看着字,又有些爱才了。 纪霜雨依旧浑然不觉,他还觉得这会儿的文人各个都会毛笔又会钢笔呢,随笔写个字也不算什么,就像他在戏曲舞台上用雕塑光,就是特别特别顺手自然嘛! “到底行不行呢?那我去买药了?”纪霜雨问。 “……好。”周斯音应了一声,又喊住纪霜雨,拿了两块钱给他,面色凝重地道,“买药剩下的给你。只是记得,出去若见人寻我,不准说。今日,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 纪霜雨:“……” 他欲言又止。 算了,吓晕人两回还白拿钱,可占大便宜了。 “二弟跟我一起去提东西——咱们顺便去买棉衣,再给你们买点糖!”纪霜雨这话一说,岂止是老二啊,几个孩子都尖叫着跟他一起蹿了出去。 …… 周斯音看着纪霜雨离去的身影,脑海中闪过昨夜灯火吹灭前,那张半明半暗、似人似鬼的面容,还有纸片上天然洒脱的字迹,都说字如其人,其笔法别树一帜,笔致凛然…… “名士倾城在一身。”周斯音不觉低低念了一句,陷入沉思。 空旷贫穷的屋子里,飘起一个细细的声音,充满童真的疑惑:“……啊这,是夸我哥哥好看的意思吗?” 周斯音:“!!!!” 周斯音面无表情地转头,原来屋里还剩一个小孩。 “………………” ……让他晕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章(戏界历史第一位导演...) 纪霜雨先去取消了大夫的预约,又去药店抓了药,幸好,他上午没什么事,戏园开戏一般上午十点以后。这些日子因为都演的连台《灵官庙》,长乐戏园都是下午开场。 买完药,纪霜雨就在同街的铺子里,给每个小孩买了件成衣棉服和新鞋。因为五弟年纪太小,他都是抱在怀里。都走到卖衣服的地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低头找了一圈:“咦,三妹没来吗??” 三妹就晚出来一步,他完全没意识到,走了。 毕竟平时三妹就神出鬼没,又瘦小黑,他没低头时还以为人在呢…… 还好三妹和二弟和身量差不多,让二弟帮忙试就行了,他们买的这个价位也没什么花色可言。 要说原来那个纪霜雨小时候,可能还过了几天好日子,他这几个弟弟妹妹,那真是压根没穿过新衣服。 不是大人的衣服改小了,就是去旧货市场买二手衣服。 二弟都结巴了,这才发现哥哥还打算一人给他们买一件。 他觉得哥哥是不是太铺张浪费,离过年还有快一个月……不对,就算过年,也不该买新衣吧,家里那么困难,“大哥,咱们,咱们买点棉花就行啦!” 把旧衣服填充一下,不就行了,一斤新棉花三四角钱,比直接买新棉衣划算。 “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赚特么徐新月的钱……”纪霜雨重重把二弟给裹好了,系上扣子。 衣食住行,衣还排在吃前面,不穿暖和不行的。他有那缝棉花的时间,拿来多赚点钱岂不更好。更重要的是,来自平行宇宙的他压根就没拆缝衣服的技能,自己加工岂不是暴露了。 二弟吸溜了下鼻涕,在京城的冬天,他还没有这么暖和过,那张面颊紫红的脸对着纪霜雨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 “这是我的名片。”周斯音沉吟道。 回来煎完药已经快中午了,吃了碗药,周斯音就好不少。也不知道是他辩证够准——惊吓,还是本来就心理因素更多。 离开之前,他给纪霜雨留了张名片,虽说在这里……算摔了一跤吧!但是,纪霜雨的钢笔字,让他起了些结交之意,“有事可以来找我,但你不能说出——” “我知道,不能说你被我吓晕过!”纪霜雨道。 “谁被你吓晕了??”周斯音一把抢回名片,骂骂咧咧地走向门口,途中小心绕过三妹,“我走了!!” 脾气还挺大! 纪霜雨看他气势汹汹地身影,无语地笑笑。 周斯音刚走到门口,院子外传来几道声音:“书妄言到底住哪间啊?总经理昨晚是咋说的?” 只见周斯音动作极快地一个闪避,退回来贴着门边站。 门外几人不急不徐路过,往这里头看一眼,还和纪霜雨对视了一眼。咦,不是书妄言先生,但挺好看,放慢脚步多看几眼。 一墙之隔,周斯音屏息站立,也和纪霜雨对视了一眼。 周斯音:“……” 纪霜雨:“……” 周斯音:“…………” 两分钟后,周斯音黑着脸道:“我走了!” 纪霜雨:“哦,又走啦?” 周斯音:“……” 周斯音离开后,纪霜雨拍拍手,给小孩们蒸了几个馒头留作晚饭。 邻居看到还挺羡慕,这是挣了点钱哇,都吃上白面馒头了,同住一个院子,各家情况基本互相瞒不了。但谁都知道他们家多惨多穷,所以有羡慕的有为他们高兴的,都是善意。 纪霜雨正收拾,二弟跑了过来,摸着他那新衣服,兴高采烈地说:“哥哥,这个布可好啦,到了夏天,把我们外面布拆下来给你做夏衫吧,拼一块儿够做一套的,我们都是一样的颜色。” 原本他们这冬衣夏衣,都是拆来拆去的,谁的衣服要洗了,是没有替换的,只得暂时穿家人的,人均拥有12件衣服。纪霜雨那套法兰绒睡衣,瞬间让他们大大提高了人均拥有率。 纪霜雨听着却是心酸了一下,难怪二弟他们选衣服的时候,都要了一样的蓝色。他从小到大,真没亲眼见过这么惨的。而且在他的世界,时空和政策不一样,家里压根没有亲兄弟姐妹。 这些天照顾小孩下来,难是真难。 他白天打工,晚上回来其实恨不得看不见他们——抚养都是出于不忍,内心还是想一醒来就穿越回去,觉得如果是一场梦就好了啊。 现在看到他们因为一件衣服,就兴奋又惴惴不安,笑成这样,让纪霜雨的“梦境”又清晰了不少。 之前有意无意忽视的事也浮现了起来,二弟不只是个“二弟”,还有自己的大名,他叫纪雷宗,隐身娃三妹叫纪霏霏。四妹露露和五弟雹子因为太小,父母去世时还只给他们起了小名。 “没事,雷子弟弟,到了夏天,你们还会有新衣服的。”纪霜雨摸了下纪雷宗的头,说道。 物理大神还是请继续保佑他穿回去,但是在那之前,他愿意给这些小孩多攒点钱。 现在嘛,纪霜雨出门准备去上班了。 走到门口,纪霜雨就发现门栓上插着张纸片,捻起来一看,是张印刷精致简洁的名片,正中便是一行字:昆仑书局 周斯音。 咦,他听过这名字啊,还去昆仑图书馆看过资料。 原来那人就是昆仑书局的周斯音? 想起传闻中这位周先生的性格和今天见到的……细节有点出入哦,纪霜雨笑了一声,随手把名片收了起来。 “上班咯,赚徐新月的钱咯。”纪霜雨一路进了戏房,正撞上徐新月本人。 “过来!快过来!”徐新月抓着纪霜雨,气呼呼地道,“布景,还能怎么写意,给我继续改!” 纪霜雨稀里糊涂:“干嘛呢徐总?” 徐新月气呼呼地道:“我今日去梨园公益会,商量这年底搭桌戏的事,看在哪个戏园演,叫哪些人演,结果……” 梨园公益会,就是这时候的行业公会。到了年底,一般都会组织大家搞点义演,赈济那些贫苦的同行,这种就叫搭桌戏了。 一想起会上的情形,徐新月还有些生气。 有几只酸鸡,见他这几日票房火爆,三日票卖完,又开了今日的票,眼见能多演几日,戏园买卖随之起死回生,还被好几个很有盛名的剧评家、票友捧了,不知道多眼红。 他们酸溜溜地说了几句,话里话外,这个什么写意风,是不如西洋写实画风的,观众都是一时被报纸煽动(还指不定是花钱找人写的评打广告)。 而且属于退步,回归旧派,腐朽,让徐新月别被不知道哪来的布景师骗了,速速回归正道。 这种言论,在《灵官庙》刚上的时候就有,现在反对声变大,还不是因为《灵官庙》票房高涨,影响越来越大,甚至已经有戏班想效仿。 引发的关注多了,各种眼神也多了。当着徐新月的面,也指责起来。 “这样啊。”纪霜雨听完,不是特别激动。 其实很好理解,有的人可能真是无脑追捧西洋布景,这种人哪里都不少。 但还有的人,恐怕是心里明白,但不能眼看《灵官庙》当红,否则便是放着自己那些西洋布景,让它们贬值。钱还没赚回来,自然要帮着吹西洋布景,标榜自家的风格。 无论哪种,都不是新鲜事了。 要不是应笑侬是花脸,而非血雨腥风的名旦,估计捧角家那边也吵翻天了,就跟现代粉丝为了偶像褒贬自家、对家的作品一样。 “我看咱们这个就很好!没见到那些报纸怎么夸咱们的吗?谁说进步就一定是要用西洋画风,洋人是他爹呢?”徐新月压根没想那么多,也没很高的欣赏水平,之前甚至还有点怀疑这个布景能不呢吃香。 现在火气上来了,就是想着不蒸馒头争口气,倒是开始一口一个写意风很好。 “我偏要把这出戏多演几日,还要继续改,你去,把这戏改得更写意一点!” 纪霜雨:“……” 纪霜雨:“您消气啊,人民群众觉得好看,他们算老几。不过这个,改得更写意……”这特么要怎么改得更写意,你都不给钱,做成现在这样,已经是纪霜雨节俭了。 不过,这是个机会。 纪霜雨心中一动,又摆出了诱惑投资人专用的表情:“哎,其实东家的目的就是要多演几日嘛,这样,只要你给我导演的权力,咱就能往这个方向改。” 日后,徐新月一看到这个表情,就会反射性地肉疼。 而此时的徐新月还比较天真,他一想,不错,那些人一方面是崇洋媚外,另一方面更多还是眼红,所以说不管怎么改,只要票房爆红就成! “可以,就给你导!”徐新月斩钉截铁地道。 纪霜雨暗喜,可算是能奉旨指手画脚了,他心里其实早就暗暗把剧情捋了一遍。 好家伙,按现在的时间线,华夏戏曲界是实打实从未有过“导演”。他这就算是戏界开天辟地第一位导演了! …… 徐新月把这个消息在内部一公布,整个含熹班都沉默了。 班主嘴角抽搐道:“您这是昏头了?什么都能照搬过来的么,导演?”他忍着气,才没说难听话。 没错,纪霜雨的布景是叫他们起死回生了,可导演,排戏,那是一回事么。 之前徐新月拒绝过纪霜雨两次,理由就是戏界从没导演,真要排戏,还会被指指点点,大家讲究的是台上见,“钻锅”是很丢人的。 临时学戏,也就是钻锅,一般是救场的演员临时学,或者赶上自己不会的角色。发生的次数多,就说明你这人不行啊,会的戏少,功夫也不到家。 再比如应笑侬,这出戏还是他翻过来的,让他回锅再去排戏,他面子上挂得住? 徐新月此时也有点后悔了,他这人反复无常的,刚才还气势汹汹,现在被班主一说,也犹豫了,平时他本就管不上这种技术方面的事儿,“呃,这个嘛……” 纪霜雨眼看不妙,立刻道:“我看咱们班社也并无演员同文人有深交,尤其是那种能够编写剧作的,我本人其实编导都行,剧情我都想好怎么改了!” 现在哪有职业编剧,倒是文人捧角,有量身定做剧本的。 但含熹班之前也不是特别火爆,应笑侬更是过气了,而且时下捧角都爱捧旦角、坤伶,他们确实没啥改编创作能力,演的本子是自古流传下来的。 纪霜雨这么一说,他们倒是对视着,犹豫起来了。 然而,剧情可以改,这排戏嘛…… 编导非要捆绑么? 应笑侬挺欣赏纪霜雨,甚至此番可以说凭借他的力气,才翻红。也是目前戏园的最大的角儿,其他人都先看着应笑侬,要等他先开口。 应笑侬沉面凝眉看着纪霜雨:“人,不能这样,各人有自己的本分,长得好,就该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众人:“……” 纪霜雨:“谢谢……?” 应笑侬委婉地表示:“其实,我是支持你整理剧情的,多少班社名伶都改戏,不然跟不上时代。不过导戏嘛,你且去导其他人的戏吧。我这里你就放心,你的要求咱台上一定做到,我的表演,你那里放心。” ——开什么玩笑,说出去他指导,脸往哪儿搁。要是同行名师名角也就罢了,还是这么个毛头小子,大外行。 谁不知道,纪霜雨此前和他们这行的关系,就是他来跑龙套,演魂子,口都不张呢。 他这么一婉转,其他演员更不敢直接拒绝了,毕竟纪霜雨的布景师地位还很稳,只能委屈地道:“您就放过我们吧,真不用您讲戏!” 倒好像是被欺负了,真叫人哭笑不得。 纪霜雨大声道:“我偏要勉强!!” 众人:“……” 怎么会有这么倔强的人呢??他们都快把强扭的瓜不甜写在脸上了。 纪霜雨对其中一位扮演配角的旦角说道:“刚才我听您吊嗓子,唱了一句‘金桂闻蝉,覆酿益感,不堪秋气系此身’,您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这旦角一脸茫然,“……不知道啊。” 她都不识字,又怎么知道其中的意思。 这会儿只有在大科班,那些有前途的演员,才有机会上文化课,好理解戏词,还会练习书法。 但她又不是知名科班出来的,就算上了文化课的演员,也不一定掌握了多少典故呀。唯有那些,反过来,具备文化素质,才更有机会最后成为一流演员。 纪霜雨身形一寸寸高大起来,昂然道:“因为这字错了,应该是覆醢,而不是覆酿。醢是肉酱的意思,覆醢就是把肉酱都丢了。这是字面的意思,实际上是表达悲痛到不吃东西。所以这整句词,是十分悲切的,在唱的时候,岂不是更该用悲声,行腔更曲折,最好哭出来几句,句末用立音。” 说到最后,他已是俯视众生,看着众人的眼神额外有气场。 大家仰视着他,也有种不敢直视这光辉的感觉,抬手遮住了眼。 “啊!”却是应笑侬失声叫出来了。 片刻后应笑侬才发觉自己失态了,咳嗽一声,揉了揉眼道:“没想到你竟是懂戏的。” “自然,否则我怎么敢说做导演?”纪霜雨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众人这才得以收回目光,妈呀他上头那灯真是照瞎人眼了…… 好家伙,发着言就给自己安排上光效啦。 戏本,都是不识字的艺人口口相传下来,这次讹传了“醢”字。类似情况很多戏里都有,虽有些难堪,但应笑侬惊奇的不是这个。 区区几句话,就把一些领悟力不够、文化水平也不够的演员一辈子可能也没法钻透的事,说了个明白。要是那个旦角按照纪霜雨说的演,绝对能得满堂彩。 真办到了,用行话就叫“俏头”了,通常名角才有的本事。指他们在表演上独特的处理,可能只是一个细节,却能收到极佳的效果,使整个表演升华。 而且这些话,也透露出纪霜雨对唱腔也是有了解的,绝非外行! ——纪霜雨虽然不是戏曲大家,但谁让他家里有梨园行长辈,他接触过,了解过,也受到影响,而且了他解到的都是几十年后提炼精华的戏曲。 很多错误的台词,都被纠正了,最适合的表演方式也被摸索出来了,有些这时候被藏私的技巧,日后也都发扬了。 再加上他作为一个导演的基本素质,要是这点东西还整不明白,能厚着脸皮来导戏吗? 纪霜雨看着应笑侬:“应老板,现在你看,咱们能排排戏吗?” 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自己武工一流,文戏却差了一截。这一截不容易补上,要么演员天赋异禀,要么得有高人不藏私地指导吧? 这年头谁不留一手,才导致有些演员还偷戏,也就瞒着正主私下学戏。 此时,应笑侬敏锐地察觉到了,纪霜雨,这个小年轻,虽然不是名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还愿意倾囊相授……所以这排戏,对他百利而只有一害,是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大好机会。 那唯一一害,也就是被嚼嚼舌呗,应笑侬急急道:“嚼就嚼!” 纪霜雨:“哈?” 应笑侬:“咳,我说排就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章(姓纪名霜雨字导演...) 纪霜雨先去取消了大夫的预约,又去药店抓了药,幸好,他上午没什么事,戏园开戏一般上午十点以后。这些日子因为都演的连台《灵官庙》,长乐戏园都是下午开场。 买完药,纪霜雨就在同街的铺子里,给每个小孩买了件成衣棉服和新鞋。因为五弟年纪太小,他都是抱在怀里。都走到卖衣服的地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低头找了一圈:“咦,三妹没来吗??” 三妹就晚出来一步,他完全没意识到,走了。 毕竟平时三妹就神出鬼没,又瘦小黑,他没低头时还以为人在呢…… 还好三妹和二弟和身量差不多,让二弟帮忙试就行了,他们买的这个价位也没什么花色可言。 要说原来那个纪霜雨小时候,可能还过了几天好日子,他这几个弟弟妹妹,那真是压根没穿过新衣服。 不是大人的衣服改小了,就是去旧货市场买二手衣服。 二弟都结巴了,这才发现哥哥还打算一人给他们买一件。 他觉得哥哥是不是太铺张浪费,离过年还有快一个月……不对,就算过年,也不该买新衣吧,家里那么困难,“大哥,咱们,咱们买点棉花就行啦!” 把旧衣服填充一下,不就行了,一斤新棉花三四角钱,比直接买新棉衣划算。 “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赚特么徐新月的钱……”纪霜雨重重把二弟给裹好了,系上扣子。 衣食住行,衣还排在吃前面,不穿暖和不行的。他有那缝棉花的时间,拿来多赚点钱岂不更好。更重要的是,来自平行宇宙的他压根就没拆缝衣服的技能,自己加工岂不是暴露了。 二弟吸溜了下鼻涕,在京城的冬天,他还没有这么暖和过,那张面颊紫红的脸对着纪霜雨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 “这是我的名片。”周斯音沉吟道。 回来煎完药已经快中午了,吃了碗药,周斯音就好不少。也不知道是他辩证够准——惊吓,还是本来就心理因素更多。 离开之前,他给纪霜雨留了张名片,虽说在这里……算摔了一跤吧!但是,纪霜雨的钢笔字,让他起了些结交之意,“有事可以来找我,但你不能说出——” “我知道,不能说你被我吓晕过!”纪霜雨道。 “谁被你吓晕了??”周斯音一把抢回名片,骂骂咧咧地走向门口,途中小心绕过三妹,“我走了!!” 脾气还挺大! 纪霜雨看他气势汹汹地身影,无语地笑笑。 周斯音刚走到门口,院子外传来几道声音:“书妄言到底住哪间啊?总经理昨晚是咋说的?” 只见周斯音动作极快地一个闪避,退回来贴着门边站。 门外几人不急不徐路过,往这里头看一眼,还和纪霜雨对视了一眼。咦,不是书妄言先生,但挺好看,放慢脚步多看几眼。 一墙之隔,周斯音屏息站立,也和纪霜雨对视了一眼。 周斯音:“……” 纪霜雨:“……” 周斯音:“…………” 两分钟后,周斯音黑着脸道:“我走了!” 纪霜雨:“哦,又走啦?” 周斯音:“……” 周斯音离开后,纪霜雨拍拍手,给小孩们蒸了几个馒头留作晚饭。 邻居看到还挺羡慕,这是挣了点钱哇,都吃上白面馒头了,同住一个院子,各家情况基本互相瞒不了。但谁都知道他们家多惨多穷,所以有羡慕的有为他们高兴的,都是善意。 纪霜雨正收拾,二弟跑了过来,摸着他那新衣服,兴高采烈地说:“哥哥,这个布可好啦,到了夏天,把我们外面布拆下来给你做夏衫吧,拼一块儿够做一套的,我们都是一样的颜色。” 原本他们这冬衣夏衣,都是拆来拆去的,谁的衣服要洗了,是没有替换的,只得暂时穿家人的,人均拥有1.2件衣服。纪霜雨那套法兰绒睡衣,瞬间让他们大大提高了人均拥有率。 纪霜雨听着却是心酸了一下,难怪二弟他们选衣服的时候,都要了一样的蓝色。他从小到大,真没亲眼见过这么惨的。而且在他的世界,时空和政策不一样,家里压根没有亲兄弟姐妹。 这些天照顾小孩下来,难是真难。 他白天打工,晚上回来其实恨不得看不见他们——抚养都是出于不忍,内心还是想一醒来就穿越回去,觉得如果是一场梦就好了啊。 现在看到他们因为一件衣服,就兴奋又惴惴不安,笑成这样,让纪霜雨的“梦境”又清晰了不少。 之前有意无意忽视的事也浮现了起来,二弟不只是个“二弟”,还有自己的大名,他叫纪雷宗,隐身娃三妹叫纪霏霏。四妹露露和五弟雹子因为太小,父母去世时还只给他们起了小名。 “没事,雷子弟弟,到了夏天,你们还会有新衣服的。”纪霜雨摸了下纪雷宗的头,说道。 物理大神还是请继续保佑他穿回去,但是在那之前,他愿意给这些小孩多攒点钱。 现在嘛,纪霜雨出门准备去上班了。 走到门口,纪霜雨就发现门栓上插着张纸片,捻起来一看,是张印刷精致简洁的名片,正中便是一行字:昆仑书局 周斯音。 咦,他听过这名字啊,还去昆仑图书馆看过资料。 原来那人就是昆仑书局的周斯音? 想起传闻中这位周先生的性格和今天见到的……细节有点出入哦,纪霜雨笑了一声,随手把名片收了起来。 . . “上班咯,赚徐新月的钱咯。”纪霜雨一路进了戏房,正撞上徐新月本人。 “过来!快过来!”徐新月抓着纪霜雨,气呼呼地道,“布景,还能怎么写意,给我继续改!” 纪霜雨稀里糊涂:“干嘛呢徐总?” 徐新月气呼呼地道:“我今日去梨园公益会,商量这年底搭桌戏的事,看在哪个戏园演,叫哪些人演,结果……” 梨园公益会,就是这时候的行业公会。到了年底,一般都会组织大家搞点义演,赈济那些贫苦的同行,这种就叫搭桌戏了。 一想起会上的情形,徐新月还有些生气。 有几只酸鸡,见他这几日票房火爆,三日票卖完,又开了今日的票,眼见能多演几日,戏园买卖随之起死回生,还被好几个很有盛名的剧评家、票友捧了,不知道多眼红。 他们酸溜溜地说了几句,话里话外,这个什么写意风,是不如西洋写实画风的,观众都是一时被报纸煽动(还指不定是花钱找人写的评打广告)。 而且属于退步,回归旧派,腐朽,让徐新月别被不知道哪来的布景师骗了,速速回归正道。 这种言论,在《灵官庙》刚上的时候就有,现在反对声变大,还不是因为《灵官庙》票房高涨,影响越来越大,甚至已经有戏班想效仿。 引发的关注多了,各种眼神也多了。当着徐新月的面,也指责起来。 “这样啊。”纪霜雨听完,不是特别激动。 其实很好理解,有的人可能真是无脑追捧西洋布景,这种人哪里都不少。 但还有的人,恐怕是心里明白,但不能眼看《灵官庙》当红,否则便是放着自己那些西洋布景,让它们贬值。钱还没赚回来,自然要帮着吹西洋布景,标榜自家的风格。 无论哪种,都不是新鲜事了。 要不是应笑侬是花脸,而非血雨腥风的名旦,估计捧角家那边也吵翻天了,就跟现代粉丝为了偶像褒贬自家、对家的作品一样。 “我看咱们这个就很好!没见到那些报纸怎么夸咱们的吗?谁说进步就一定是要用西洋画风,洋人是他爹呢?”徐新月压根没想那么多,也没很高的欣赏水平,之前甚至还有点怀疑这个布景能不呢吃香。 现在火气上来了,就是想着不蒸馒头争口气,倒是开始一口一个写意风很好。 “我偏要把这出戏多演几日,还要继续改,你去,把这戏改得更写意一点!” 纪霜雨:“……” 纪霜雨:“您消气啊,人民群众觉得好看,他们算老几。不过这个,改得更写意……”这特么要怎么改得更写意,你都不给钱,做成现在这样,已经是纪霜雨节俭了。 不过,这是个机会。 纪霜雨心中一动,又摆出了诱惑投资人专用的表情:“哎,其实东家的目的就是要多演几日嘛,这样,只要你给我导演的权力,咱就能往这个方向改。” 日后,徐新月一看到这个表情,就会反射性地肉疼。 而此时的徐新月还比较天真,他一想,不错,那些人一方面是崇洋媚外,另一方面更多还是眼红,所以说不管怎么改,只要票房爆红就成! “可以,就给你导!”徐新月斩钉截铁地道。 纪霜雨暗喜,可算是能奉旨指手画脚了,他心里其实早就暗暗把剧情捋了一遍。 好家伙,按现在的时间线,华夏戏曲界是实打实从未有过“导演”。他这就算是戏界开天辟地第一位导演了! …… 徐新月把这个消息在内部一公布,整个含熹班都沉默了。 班主嘴角抽搐道:“您这是昏头了?什么都能照搬过来的么,导演?”他忍着气,才没说难听话。 没错,纪霜雨的布景是叫他们起死回生了,可导演,排戏,那是一回事么。 之前徐新月拒绝过纪霜雨两次,理由就是戏界从没导演,真要排戏,还会被指指点点,大家讲究的是台上见,“钻锅”是很丢人的。 临时学戏,也就是钻锅,一般是救场的演员临时学,或者赶上自己不会的角色。发生的次数多,就说明你这人不行啊,会的戏少,功夫也不到家。 再比如应笑侬,这出戏还是他翻过来的,让他回锅再去排戏,他面子上挂得住? 徐新月此时也有点后悔了,他这人反复无常的,刚才还气势汹汹,现在被班主一说,也犹豫了,平时他本就管不上这种技术方面的事儿,“呃,这个嘛……” 纪霜雨眼看不妙,立刻道:“我看咱们班社也并无演员同文人有深交,尤其是那种能够编写剧作的,我本人其实编导都行,剧情我都想好怎么改了!” 现在哪有职业编剧,倒是文人捧角,有量身定做剧本的。 但含熹班之前也不是特别火爆,应笑侬更是过气了,而且时下捧角都爱捧旦角、坤伶,他们确实没啥改编创作能力,演的本子是自古流传下来的。 纪霜雨这么一说,他们倒是对视着,犹豫起来了。 然而,剧情可以改,这排戏嘛…… 编导非要捆绑么? 应笑侬挺欣赏纪霜雨,甚至此番可以说凭借他的力气,才翻红。也是目前戏园的最大的角儿,其他人都先看着应笑侬,要等他先开口。 应笑侬沉面凝眉看着纪霜雨:“人,不能这样,各人有自己的本分,长得好,就该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众人:“……” 纪霜雨:“谢谢……?” 应笑侬委婉地表示:“其实,我是支持你整理剧情的,多少班社名伶都改戏,不然跟不上时代。不过导戏嘛,你且去导其他人的戏吧。我这里你就放心,你的要求咱台上一定做到,我的表演,你那里放心。” ——开什么玩笑,说出去他指导,脸往哪儿搁。要是同行名师名角也就罢了,还是这么个毛头小子,大外行。 谁不知道,纪霜雨此前和他们这行的关系,就是他来跑龙套,演魂子,口都不张呢。 他这么一婉转,其他演员更不敢直接拒绝了,毕竟纪霜雨的布景师地位还很稳,只能委屈地道:“您就放过我们吧,真不用您讲戏!” 倒好像是被欺负了,真叫人哭笑不得。 纪霜雨大声道:“我偏要勉强!!” 众人:“……” 怎么会有这么倔强的人呢??他们都快把强扭的瓜不甜写在脸上了。 纪霜雨对其中一位扮演配角的旦角说道:“刚才我听您吊嗓子,唱了一句‘金桂闻蝉,覆酿益感,不堪秋气系此身’,您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这旦角一脸茫然,“……不知道啊。” 她都不识字,又怎么知道其中的意思。 这会儿只有在大科班,那些有前途的演员,才有机会上文化课,好理解戏词,还会练习书法。 但她又不是知名科班出来的,就算上了文化课的演员,也不一定掌握了多少典故呀。唯有那些顶尖的名伶,才具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又或者说,反过来,具备文化素质,才更有机会最后成为一流演员。 纪霜雨身形一寸寸高大起来,昂然道:“因为这字错了,应该是覆醢,而不是覆酿。醢是肉酱的意思,覆醢就是把肉酱都丢了。这是字面的意思,实际上是表达悲痛到不吃东西。所以这整句词,是十分悲切的,在唱的时候,岂不是更该用悲声,行腔更曲折,最好哭出来几句,句末用立音。” 说到最后,他已是俯视众生,看着众人的眼神额外有气场。 大家仰视着他,也有种不敢直视这光辉的感觉,抬手遮住了眼。 “啊!”却是应笑侬失声叫出来了。 片刻后应笑侬才发觉自己失态了,咳嗽一声,揉了揉眼道:“没想到你竟是懂戏的。” “自然,否则我怎么敢说做导演?”纪霜雨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众人这才得以收回目光,妈呀他上头那灯真是照瞎人眼了…… 好家伙,发着言就给自己安排上光效啦。 戏本,都是不识字的艺人口口相传下来,这次讹传了“醢”字。类似情况很多戏里都有,虽有些难堪,但应笑侬惊奇的不是这个。 区区几句话,就把一些领悟力不够、文化水平也不够的演员一辈子可能也没法钻透的事,说了个明白。要是那个旦角按照纪霜雨说的演,绝对能得满堂彩。 真办到了,用行话就叫“俏头”了,通常名角才有的本事。指他们在表演上独特的处理,可能只是一个细节,却能收到极佳的效果,使整个表演升华。 而且这些话,也透露出纪霜雨对唱腔也是有了解的,绝非外行! ——纪霜雨虽然不是戏曲大家,但谁让他家里有梨园行长辈,他接触过,了解过,也受到影响,而且了他解到的都是几十年后提炼精华的戏曲。 很多错误的台词,都被纠正了,最适合的表演方式也被摸索出来了,有些这时候被藏私的技巧,日后也都发扬了。 再加上他作为一个导演的基本素质,要是这点东西还整不明白,能厚着脸皮来导戏吗? 纪霜雨看着应笑侬:“应老板,现在你看,咱们能排排戏吗?” 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自己武工一流,文戏却差了一截。这一截不容易补上,要么演员天赋异禀,要么得有高人不藏私地指导吧? 这年头谁不留一手,才导致有些演员还偷戏,也就瞒着正主私下学戏。 此时,应笑侬敏锐地察觉到了,纪霜雨,这个小年轻,虽然不是名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还愿意倾囊相授……所以这排戏,对他百利而只有一害,是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大好机会。 那唯一一害,也就是被嚼嚼舌呗,应笑侬急急道:“嚼就嚼!” 纪霜雨:“哈?” 应笑侬:“咳,我说排就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书妄言还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纪霜雨是说了句洋文…… 这一下可真是猝不及防,把他和周斯音都给整得有点哭笑不得,还作director解,你这个explain有点突然啊! 书妄言半晌才道:“失敬失敬,居然是位……director,你也留过洋么?”那他可真是太走眼了! 纪霜雨淡定道:“没有,自学的。”别说没有,就算有,现在也只能说没有,这个时空的纪霜雨不但没留洋,学校都没去过。 这会儿在番菜馆打工的侍应生也可能学会洋文,没读过书,够努力就行,学会了可以多赚洋人的钱嘛,周斯音就认识一位文盲掌柜是如此做上来的。 书妄言忍不住道:“可是,你的发音很好。” 纪霜雨叹了口气:“可能这就是聪明……” 书妄言:“……” 周斯音不语,即便纪霜雨的解释说得过去,天赋是没有道理可言,他仍觉得有奇怪之处,就像纪霜雨相识以来,通身给他的感觉,头发,气质,谈吐,能力,一切都好像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明明在戏班工作,还胆大包天地扮成吊死鬼到处跑…… 好怪的一个人! 而书妄言也是真好奇了。 即便国内目前活跃的那些专职电影导演,水平也有限,毕竟发展时间还很短,至今还没有国产影片的票房能超过引进片。 纪霜雨有勇气把这个制度搬到戏曲舞台,足以叫人惊奇了。目前票房还很火爆,不知道,他在其中究竟出了几分力。 不论纪霜雨家境如何,是怎样学会洋文的,和他做导演的水平其实无关。书妄言留洋时看过一位海外导演的报道,大意就是导演是教不出来的。 一部作品,代表了导演的审美,即便在一些以制片人为中心的国家,导演的作用仍是不可或缺的。 一般人看影片,更多注意到演员,书妄言这种文人,就会关注到编导。 纪霜雨目前给书妄言留下的印象就很新奇神秘。 书妄言本来是抱着找茬的心态来,事先都没怎么了解过这出戏,现在心态有了微妙的转变。 他看着纪霜雨道:“我听过一种说法,戏剧应是具有导演风格,导演也是具有影片的气质,那么,很期待纪先生是什么样风格,是不是也这样……风趣了。” “献丑献丑。”纪霜雨嘴里谦虚着,表情却张扬自傲得很,看得书妄言憋笑,心说还真是个妙人。 “我这里面,还有段地府的戏,刚都催了,我这就要去后台等着,上去扮吊死鬼啦。”纪霜雨想告辞了。 周斯音叫住他,“等等。” 纪霜雨看他神情凝重:“?” 周斯音正色道:“你要上台了,还敢说‘鬼’字?” 纪霜雨:“……” 戏班的禁忌多,有些字也是不让说的,尤其在上台前,比如鬼,伞,塔等等,要用其他字替代。像之前徐新月就用魂子、吊吊等代称过吊死鬼。 纪霜雨知道这个禁忌,这会儿没注意顺嘴就溜出来了,没办法,这个行业拥有几乎全社会最繁琐的禁忌规则,他很难时刻注意到。 他干笑道:“没事的。” 周斯音皱眉道:“你们班社供的是哪位尊神,你回去得上柱香。”他之前就是被纪霜雨给吓得……摔倒了,实在太害人了! 纪霜雨有点好笑地道:“后台供着祖师爷和关公呐,也有演员私下自己供胡黄白柳灰、五通神之类的大仙。” 华北地区很多供奉动物神灵的,胡黄白柳灰就对应了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在戏班这样的地方,许多职员都拜动物仙。 五通神呢,也是一种民间信仰,因为“五”通“武”,武行演员就会祭祀。 纪霜雨想,说好的现在社会倡导科学,打击迷信呢?神怪戏都有文人批评,好多人比他在现代娱乐圈遇到的投资人爸爸要讲科学多了,那些人开机不知多少讲究。 这个周斯音,看起来也很嚣张新派的样子,上过洋学堂,懂外语,昆仑书局本身又是长于引进西学,连他们家的老太爷都很开放的样子,他本人居然这么迷信? 难怪之前被纪霜雨吓晕那么夸张了,原来自己就笃信鬼神之说…… 好怪的一个人! 纪霜雨看向书妄言,想找点支持:“这位先生,您不是留过洋,应该不信?” 我去,狐狸怎么可能成仙啊! 书妄言沉吟:“你不想给关公上香么,那你知不知道上帝……” 纪霜雨: “…………” 行,小众的竟是我自己。 不愧是群魔乱舞的时代,什么人都有。而且也是,西方就是挺讲信仰的。 “好的,我去上香了,等下地府戏有点刺激可怕,二位小心。”纪霜雨飞快瞟了周斯音一眼,说完就溜了。 周斯音:“……” “哈哈好,吓死我。”书妄言傻乐了一下,这才看到周斯音脸色很差,“宝铎兄,怎么了?” 周斯音没好气地道:“上去!看完赶紧回去写稿!” …… 书妄言的戏票是官座,也就是最好的座位,在二层,等于现代的包厢。 两人抱着不一样的心情坐下等待开场,这场除了他们,更多的是广大戏迷。眼下,场内有的戏迷就在交流。 “我是场场来的,你们不知道,应老板最近,几乎每场表演得都不大一样!” “我还以为只有我发现了呢,而且,场上怎不见检场人走来走去讨人嫌了。” “要我说,云青改的那个唱腔也是惊艳得很,‘不堪秋气系此身’一句绵绵悲腔,唱得声泪俱下,赚了我大把眼泪啊。从前未见过何人这样唱,想必是新琢磨出来的,只这句,值钱!硬里子(优秀的配角)!” 演员不是机器,有些演员还会现挂,临时从场下抓包袱,但总归是大差不差的。 此时有些名角,在地上洒白灰面,然后在上头上演步法,演完一遍,再演第二遍。两次留下的脚印,步数一样,连尺寸也差不多。 而这位戏迷说的,是指应笑侬的唱工、表演程式,甚至剧情上的改变。 这种改变,就是纪霜雨在临场导戏了,这些演员每天能消化多少,都会让它在台上和观众见面。应笑侬作为主角,他的改变较为明显。 每场都来,还懂戏的观众,就能注意到这种差别,一旦注意到,还真是想多看几次。 正是时,台上面幕已拉开了,表演开始。 书妄言趴在栏杆上盯着瞧,情节刚开始,他却已经觉得有意思了。 其一是灯光的运用,对情节、人物塑造如此巧妙。 其二正是之前下头戏迷也提及的细节,场上没有演员以外的人走来走去了。 这时候的台上可没那么清净,检场人走来走去搬桌子、安排道具,跟包的给演员递水喝,都是公然上台的,观众得自觉无视他们。但想也知道,这有多破坏气氛,多出戏。 但今日这出《灵官庙》,绝无这些情况。就算有变动,也是利用各式各样的帷幕、道具移动等遮掩,不让观众看到。 这是个□□惯了,有人改革掉,观众也是大声呼好。 书妄言抚掌笑了,“这位导演是怎么说服这些检场人和名角的,好啊,把这乱糟糟的人清了,真是爽快不少。” ——纪霜雨带着检场人控制机关,窍门都教给了对方,搞得人家连喊师父。这都是能换饭吃的手艺,有这种情谊在,纪霜雨只是让对方别在场上公然乱走,人能不答应? 再往后,故事展开,书妄言更是无话说了,他,挑不出错! 有位电影大师说过,电影的沉闷就是杀人。 其实所有艺术形式都是如此,现代人回看老电影,都会觉得很是拖沓。就是日后戏曲在改革中,也会将多余的情节删去。 纪霜雨也大刀阔斧整理了剧情,留下精华,塑造人物用经典的一两个桥段即可。 时间上减少了一些,但整个故事反而显得更畅快,让人印象深刻了。也亏得这些演员,临场排戏都能记住新的,毕竟都是吃饭的本事。 因此,书妄言非但挑不出错,只觉得这剧情结构流畅精致,是他从未见过的爽快,就连一些西洋短片节奏也没这样好。 起承转合,大小高潮的分布,样样得当,虽然演的是鬼神戏,却毫无腐朽封建气息! 剧情拖沓之处删了,错漏之处补了,连思想,也与时俱进了。 比如之前有个桥段,是一位受害人死了后,他的妻子自白了一番后,选择跟随自尽,成为过去台上一个泪点。 但新的剧情里,这位妻子没有自尽,反而发誓维权,要挑战神灵,在最后她也的确用实际行动,帮助了王灵官。一时泪点变热血了。 书妄言不禁评道:“时下有开明人士大批鬼神戏愚民,提倡禁演。可是此戏说的是鬼神,演的却是反抗,是自强,反倒更能无形之中教导不识字的观众了。” 完全没有他最痛恨的陈腐气息,在一些关节处,形式更是新颖! 比如灵官庙有好几个香客,那灯光先照在台下,香客先演完,便沉默不动,灯光转到神位上,换做灵官表演,而后再切换到另一人。 “这个手法好,明快新颖,也好理解!”书妄言夸道,这大大加快了舞台上的节奏。 周斯音也叹息般地赞道:“蒙太奇。” “蒙太奇……”书妄言这才恍然大悟,“啊……原来是把影戏技巧搬到了舞台上,确实是那个味儿啊!” 他忍不住一拍大腿了,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居然还能这样! 他第一刻都没想到! 一场多景,虽然是现场表演,这里的确利用灯光切换,在舞台上呈现了蒙太奇手法。 蒙太奇是经典的电影理论,但是也不是每个导演都能用好,至少在华夏电影界,脱离一个远镜头拍到底的单调技术都还没多久。 书妄言也爱看影戏,有时还会看点国外的理论性文章,能不能借鉴到自己的小说里来,增强画面感。周斯音说了他也立刻反应过来,还更觉得绝妙,大家都想借鉴影戏,看人家这处理的。 而整场其他观众,都只觉得新奇,也能理解,却不知道这是借自西洋电影。 至于布景,就更不必说了,原就是这出戏一炮走红的关键之一。 这舞台把布景用得极妙,还巧用各式幕布帐幔,前幕、底幕、纱幕、蝴蝶幕……尤其层层垂折幕。 在这里,许多布景好像不只是呆板的物体,更是岁月流逝,是天人交错,无形之中,便把时空变换交代给了观众。 整出戏手法很创新,却不突兀,布景审美更是充满古典优雅,与戏曲配合得天衣无缝,浑融圆满,令书妄言连连叫绝! …… 快到落幕时,周斯音说了句去买些茶水。 书妄言还沉浸在剧中,随便挥了挥手,都没质疑为何不直接叫茶行送。 周斯音走到院子里,京城居民最爱种花,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市井之民,院中总是四时有花,此处便有淡淡的腊梅香,沁人心脾。 透过花枝向上看,夜色太浓,半轮霜月藏进云里,看不清天空,却能听到头顶掠过清亮的鸽哨声,与整条街大小戏园中传出的悠扬曲笛声交织在一起,极为相似。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周斯音仰着面,雪花便落在他深刻的五官上,顷刻融化,他呵了口气,好似带着淡淡的忧郁—— 妈的!妈的! 那地府的场景灯光还真阴森,他憋了好一会儿,赶紧出来透透气。 这时候,不知道什么东西蹭了下周斯音的后背,他不经意一回头,便看到一条舌头杵在面前。 周斯音:“!!” 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再定睛一看,原来是道具舌头。是纪霜雨和他的道具舌头。 这人正用玩弄着舌头,一下一下甩他背上。 周斯音:“………………” 这会儿观众都在专心看结局,院子里并无他人。 纪霜雨看到周斯音躲在这里,就来打了个招呼,还怀疑地道:“周先生,害怕啦?” 周斯音微笑自如:“不怕。” 他徐徐伸手,两根手指精准地捏住了纪霜雨还在弹动的长长的假舌头。 内心:疯了!!我疯了!!! “哦,不怕啊?” 纪霜雨往后一仰头,就把舌头抽出来了,语气随意,表情看起来半点儿也不相信。 除去那舌头,他的形象真如烟云堆养出来一般,比霜月更为皎洁。 只可惜,他此时故意把帽子给摘了,一头白发露了出来,轻雪旋落在他发间,彼此不分,形象就更具非人感…… 纪霜雨笑道,“周先生,那你觉得好看么……这出戏。” 他分明未靠得太近,然而一霎间,腊梅香远,他发间细雪的冷冽之气却近了。 周斯音:“…………” 周斯音再看到纪霜雨这个形象,瞳孔骤然一缩,心脏也猛跳了两大下。他忽而想起书妄言说的那句,戏剧代表导演的风格,导演也拥有影片的气质。 无论其他,这整出《灵官庙》,倒确是和纪霜雨一样出人意料,又刺激…… 又好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