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夜半歌(一)(此人大名奚平,据说偌大金...) 破晓前后,两道人影落在了奚平住的客房后院,正是庞戬和赵誉。 “死者董璋昨天自国子监回来,就去了城外,名为踏青,实际是去扫墓的。”赵誉将董公子在城外养外室的事简略地报给了庞戬,“御林军的人在他生前坐的马车上发现了一份大红纸写的庚帖,庚帖上的生辰八字与他撒的纸钱上写的一样,都是那位外室的。” “哦,阴间的桃花债。”庞戬凉飕飕地说道,“只怕这位董公子不是去扫墓,是看大选在即,怕自己这一房‘世外金屋’被人发现,特意过去打点的吧?” 玄隐山相比昆仑等其他仙门,更看重弟子悟性,因此大选不选灵智未开的幼童,男子须满十六,女子须及笄。 仙途漫漫,凡俗牵挂多拖累,仙门又规定,参选人士不得婚配。 可那大选十年才一次,这可把金平的世家子弟们坑苦了——每次大选前,无名无姓的私生崽子和他们无名无姓的娘都得死一批,庞戬早见怪不怪了。 “墓……也该是扫了的,”赵誉叹了口气,低声道,“昨天给董璋驾车的车夫,正是那外室女的生父。” 庞戬一皱眉:“你是说那个掀开车门,第一个被‘飞蓬咒’撞死的车夫?” “正是,”赵誉道,“要不是那车夫已经死了,我们必得将此人押进镇狱严查。” “车夫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了。他是个老鳏夫,膝下只那一女,年初没了。他是家生的下人,平时沉默寡言,除了赶车,也不怎么与人来往。住的地方没搜到什么,床底下有不少纸灰,可见能烧的都烧了……都统,我看这确实是那些邪祟惯常的风格。” 身世凄苦,独居,不与人来往。 庞戬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走近客房,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睡得挺踏实,这小子沉得住气啊。” “能在八匹‘因果兽’眼皮底下安睡,可能心里确实没鬼吧。”赵誉道,“这么查下来,董璋之死恐怕与他那车夫脱不开关系,倘若因果兽也觉得这永宁侯世子没问题,那可能确实……” 庞戬背着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喜怒难辨。 赵誉察言观色,话锋立刻又一转:“不过两次都让他遇见,也是太巧了。属下觉得,还是应该查一查这侯府世子平日里与什么人有来往,好在都是金平城知根知底的人家,倒不难。” 庞戬听完笑了,心说这姓赵的,不愧是大姓出身,还真是滴水不漏。 他这一番话,看似中立,其实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把那永宁侯世子往外择,字里行间不忘暗示奚平家世清白,即便被卷进了这桩事里,也应该是被动无辜的。 “行,那你牵头查去吧,我就不管了。哎,我是乡下人出身,比不上你们大户人家,丹桂坊里那些姑姨娘舅关系,我老也捋不明白,”庞戬看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客房,又别有深意道,“这小白脸,还挺带人缘。” 带人缘的小白脸奚平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天天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好久没睡过这么瓷实的觉了,筋骨都舒展了。正要下床喊号钟进来伺候,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奚平迷迷糊糊地摸了一会儿,从屁股底下拽出个小锦囊,这才想起来,将离送了他个礼物来着。 头天后晌过得太魔幻,他都把这茬给忘了。 三下五除二地拆开锦囊,奚平从里面摸出块红玉来,成色够不上血玉,一丁点大,也没什么雕工,看着还不如锦囊值钱。只是玉上浸着股幽幽的暗香,润如凝脂,一看就是女子常年贴身温养的。 拿贴身的东西送人是什么意思?正常人都明白,奚平有点腻歪,刚想丢一边,又在玉的另一侧摸到了刻痕。 他随手将玉翻过来,见那一面刻了行小字:宁安陈氏白芍,丁丑四月初九卯时。 宁安陈氏?谁啊? 这玉上连朵花都没雕,落的什么款?再说落款多是年月,偶尔到日,也没有连时辰一起写的,又不是生辰八字…… 慢着,生辰八字! 奚平激灵一下清醒了。 不……这不是落款,这是籍贯姓名、生辰八字! 大宛有一种旧俗,闺阁小姐从小将一块“生辰玉”挂在身上温养,等到了谈婚论嫁时,走完三媒六聘,女方就会把自己的生辰玉送给男方,男方收了玉,回赠一斛珠,取意“珠联璧合”。 也就是说,刻了八字的生辰玉约等于庚帖。 据说王保常尸体上掉出来的也是一块生辰玉,而之前那位赵尊长在庄王府叮嘱的话言犹在耳——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 奚平猛地把那玉扔到了床脚,蹦起来在身上乱拍乱打一阵,仿佛活血化瘀能预防变成僵尸。 一宿过去,他本来已经把董璋那张死不瞑目的烂脸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经这疑似生辰玉的破石头一提醒,他又想了起来。 他连人女婿都还没机会当,就要被强抢去做鬼女婿了?死后还得被剃成秃瓢看脑壳! 这是红颜应该有的薄命法吗? 不行,奚平心说,他绝不能同意这桩婚事! 他鞋也顾不上穿,就要冲出门去,打算撩开嗓门求蓝衣尊长们出手“棒打鸳鸯”。 号钟正在外间收拾床铺,目瞪口呆地看见他家少爷礼炮似的喷将出来,吓飞了一个打了一半的哈欠。 “少爷,怎……” 然后就见少爷一手撑在客房门上,神色凝重地抬手打断他,就着这姿势沉思了一会儿,又撒呓挣似的往后转,回里屋了。 奚平冲到门口突然想起来,那玉是将离送给他的。 将离想害他……这说不通。 一来,他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男子,断然不信会有女人舍得害他。 再说他够对得起将离了,袒胸露背的女装都大庭广众下穿了,艳压了全金平死不瞑目的女鬼,还要怎样? 退一万步,就算将离对他求而不得因爱生恨,那随便在他酒里弄一勺耗子药,够药死他八回了,没必要先包办好他身后姻缘。 奚平隔着汗巾捡回了那红玉,纳了闷——可如果不是将离要害他,那这玩意是什么? 这时,赵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奚平听见那位尊长问号钟:“你家世子起了吗?” 这是天机阁,不是他家,不方便磨蹭太晚,奚平便匆忙将玉揣好,草草洗漱出来见人。 赵尊长收过庄王的古画,当着人面避嫌,私下里待奚平就和蔼多了,先是好言好语地说了一通瞎话,什么“将他扣在总署只是例行公事,没有怀疑他的意思”云云,随后又递给他一个小瓷瓶:“听说侯爷有心疾,昨天我们深夜惊扰也是万不得已。这几颗护心丹是我家在内门的老祖宗炼的,药性温平,凡人也用得,替我给你父亲带回去,改日必登门赔罪。” 奚平接了道谢,赵誉就又笑道:“你年纪轻轻,临大事不乱,心有静气,他日说不定有大前途。” 奚平听完,没把这片汤话当真,并推断出赵尊长昨天肯定偷窥过他睡觉——他只有睡死过去的时候能跟“静气”俩字沾边,于是问道:“尊长,我嫌疑是不是洗得差不多了?” 赵誉嘴角笑纹一僵,这败家子也不知是有心眼还是缺心眼,说话不带拐弯的,便道:“你家世清白,本来也没有嫌疑,就像你说的,我们将你留一宿,不过是怕你在不知道的时候着了那些邪祟的道罢了。” 奚平就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那尊长,我清白还在吗,没脏吧?” 赵誉:“……” “你……暂时没事了,”赵卫长毕竟有城府,硬是将自己四平八稳的菩萨面孔端住了,柔声说道,“先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奚平捏着赵尊长给他的小瓷瓶,心说三哥那天送的咸菜皮似的残卷到底有多稀罕,能让堂堂人间行走上赶着给他卖好? 他一肚子贼心烂肺乱咣当,品了品这事,感觉庄王送的那画对于赵尊长来说,与其说是件珍贵礼物,不如说更像个甜蜜的把柄。于是试探着得寸进尺道:“可是尊长,我还是害怕,您这……那什么,有能护身保命的东西,给我带上吗?” 赵誉一顿,盯着奚平的眼神微沉。 奚平装模作样地抓耳挠腮:“我一想昨天南街上都是纸钱,都不敢回家了,虽说扫干净了吧,可万一有石头缝砖缝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还藏着几片呢?哎,要不我今天还去庄王府蹭饭去得……” 他的话被赵誉递到眼前的一把纸扇打断。 扇骨挺素净,扇面打开,四角有祥云纹,中间画着一只眼睛占了多半个脑袋的怪兽——正是头天晚上奚平屋里的“刺绣”和“壁画”。 奚平刚一打开那折扇,纸上的怪兽就自己动了。它先是前爪刨地,做了个类似猫狗埋屎的动作,然后一溜烟跑到纸扇另一面去了! “这是什么法宝?” “这不是法宝,是天机阁供奉的‘因果兽’,相传是南圣座下神兽,嫉恶如仇。”赵誉说道,“能在纸、绢、墙壁……除了地面之外,一切有书画的地方穿梭——没有画的地方,随便沾点什么写几个字也行。寻常邪物碰到因果兽会如遭火烧。要是再遇到昨夜那种纸钱,大可以用扇子扇开。” 奚平“哎”了一声,将那纸扇揣进怀里:“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尊长!” 赵誉懒得再理他,就想让这小子快滚蛋:“要是再想起什么事来,派人过来说一声就行。” 这么一说,奚平就想起他揣在怀里的那块生辰玉,正要开口说这事,一个蓝衣飞马从前门闯了进来:“吁——赵师兄,都统在吗?” 赵誉还没答话,庞戬就应声从院墙里直接穿了出来:“慌里慌张的,什么事?” 好家伙,传说中的穿墙术! 奚平眼都直了,盯着庞戬一时忘了词——有这本事,那半夜回家不是想从哪钻从哪钻,肯定不会被老父亲堵着门削了! 便见那蓝衣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花里胡哨的纸卡:“都统,赵师兄,请看这个。” “什么东西?” 奚平探头瞄了一眼:“醉流华的鉴花柬?” “是,就是鉴花会最后一天雅座的票,”蓝衣半仙说着,将那纸卡搓开,纸卡居然是双层的,撕开以后,底下藏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暗红血字,写的是个生辰八字! “拿来我看,”庞戬眯起眼,转头问奚平,“你碰过么?” “没有,”奚平摇头,“我不用柬,靠脸随便进。” “呵,失敬。”庞戬不加掩饰地讽刺了他一句,转头冷下神色,喝令道,“把醉流华老板、鸨母、一干管事的,还有写这请柬的、采买笔墨纸的,全给我带回来,押镇狱候审!” 奚平一呆。 每个大宛小孩都知道“镇狱”,顽童们小时候都是听着“再不听话让人把你关镇狱里”长大的。据说那是天机阁关邪祟的地方,有十万妖邪在里面夜夜哀鸣,凡人只要是进去,就是个有去无回。 这……至于吗? 可是除了他,旁人看起来都没有异议。 赵誉问道:“要查封醉流华吗?” “不封还等什么?这种藏污纳垢的腌臜地方,早该封!”庞戬指桑骂槐完,又不耐烦地瞥了奚平一眼,“世子要是没收到过类似的东西,就先请回去吧,还是你有别的事?” 奚平一点事也没有了,足下生风,卷着小厮号钟走了。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天机阁的“客房”可不是谁都能住的。 没有皇子表兄和贵妃姑姑,不管生意多大、人面多广,沾了邪祟的嫌疑,立刻就得下镇狱等搜魂。 那……就更不用说浮萍野草似的歌伶妓子了。 奚平眨眼间下了决断,玉的事他得瞒住。 这么敏感的时候这么敏感的东西,尊长们知道了准得拿她下镇狱。就将离那小身板,进去一趟还有活路? 他还不知道那生辰玉是怎么回事呢,不能这么草率地害死她。 鉴花会上的繁华如一场烹油的火,繁盛灼眼,而后去如疾风。前夜的销金窟,今朝的耗子洞,一朝被端,猢狲尽散,连门口的彩绸都褪了色。 据说大小管事的一个没逃过,全下了镇狱。 至于楼里的姑娘们,因为都是贱籍,不太能算人,倒还没跟着一起蹲大狱,只是同醉流华养的猫狗鹦哥一起,关在楼里不准乱走动,以备随时调查——这是奚平从天机阁回去以后,号钟出去打听到的。 奚平问:“将离呢?也给关楼里了?” “将离姑娘不在,”号钟回道,“说来也是巧了,她正好一早出南城了。” “她出南城干什么去了?” “说是之前在南圣庙里烧过一炷香许愿,果然灵,这不就拿到山茶冠了?所以今天还愿去了。” 奚平听完几乎绝倒——“南圣庙”在金平城南十余里处,相传是国教玄隐一派开山老祖宗南圣仙尊飞升的地方。那玄隐山就差把“男女授受不亲”写进天条了,居然有人拜南圣庙求山茶冠! 奚平:“灵个屁!真要是灵,南圣他老人家早作法把她劈熟了!她怎么想的?” 号钟便道:“少爷,要不我路上迎她一下去?让将离姑娘找地方避避,先别回来了,你看醉流华这事闹的……” “也行,”奚平犹豫地点了个头,“这样,见了她你替我问问,昨天她给我的……” 他说到这就住了嘴,半晌没下文。 号钟等了半天,忍不住问:“她昨天给您的什么?” “算了,你不用管了,我自己走一趟。”奚平瞄了一眼天色,这会儿出城,天黑之前准能回来,就一脚踩进马靴,“替我把窗户门都关上,我爹他们问起,就说我在天机阁没睡好,补觉呢。” “不是,少爷……哎,少爷!”号钟细小的五官皱成了一团乱麻,没来得及抗议,奚平就又跑了。 好好的世子爷,真是多余长了双腿。 奚平虽然不信将离要害他,但她这时给了他这么个东西,很难不让人多想:王保常和董璋都是碰见他之后才发作的,出事的鉴花柬恰好源自醉流华,无缘无故给了他一块生辰玉做礼物的将离恰好这时出城,躲开了查抄醉流华。 如果都是巧合,这巧合未免太多了。 换了一般人,亲眼见识了董璋的死状,卷进这样诡异的事里,早把生辰玉交给天机阁了。 然而世子爷在作死一道上成就非同小可,向来不肯遵循常理。 他决定不声张,自己去找将离,问清楚这块玉的来龙去脉。 就算这玩意真有问题,前两次死人都是深夜,只要他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也还来得及去天机阁喊救命。要是这玉没问题,他因为上面多写了个生辰八字就屁滚尿流地把个活姑娘填进镇狱去,那是有卵的人干的事吗? 就这么着,揣着八斤的胆和自己的道理,奚平独自出了南城。 从南城门出去是大运河,运河沿岸除了简陋的民工房,就是烟熏火燎的工厂,里面的火机没白天没黑夜地“嗡嗡”响,靠近岸边的水里浮着一层绿油,腥臭腥臭的。 沿河有货郎兜售杂合面饼,小贩们半死不活地吆喝着“一文钱俩”,打赤膊的劳工就蹲在岸边,就着污水里返上来的咸淡味啃。 到处都乌烟瘴气的,唯独上南山的“朝圣路”一尘不染。 那条通往南圣庙的山路两侧都是汉白玉的雕栏,一人多高,雕的不是瑞兽祥云,是除尘驱秽的铭文。栏下嵌着浅绿的碧章灵石,与南城外稀罕的春色缠绵在一起,像条不小心落到凡尘的仙路。 奚平出了城门就捂住了鼻子,鼓起胸膛憋了口长气,直到他快马奔上朝圣路,才打开鼻孔呼吸。 要到南圣庙去,一来一回都得走朝圣路,算时辰将离这会儿也该往回返了,正好能在半路碰上。将离的车夫老张是个罗锅,特别锅,隔着二里地都能看见,这会儿路上人又不密,肯定不会错过。 可是没想到,奚平一路跑到了南圣庙山下,也没看见将离的影。 此时日头已经开始往西沉了。非年非节、也不是初一十五,南圣庙没多少香客,庙外落马亭的车马只有寥寥几架,奚平打听了一圈,都说没见过张驼子。 他不由得泛起嘀咕:号钟那狗才靠不靠谱? 这时,旁边有人接茬说道:“驼子车夫啊?我见了,没在落马亭里待。” 奚平一回头,见茶肆不远处,一个老人正在套牛车,准备收摊。 老人一边干活一边嘟囔道:“就是那个背比我还弯的汉子嘛,买完东西就往南走了,没见回来。” 奚平:“买什么了?” “花,”老人双手一拢,朝奚平比划道,“今天带的白花多,我还道卖不出去呢,让人家包圆啦。泉下人今日有客咯。” 泉下人…… 奚平一愣,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往南望了一眼——那是城南“安乐乡”的方向。 “安乐乡”是一片坟,修得挺体面,日常也有人看守打理,但那并不是什么正经坟地,墓碑上刻的大多是化名——公子王孙身边失踪的婢女、失节自尽的千金、贵人府上角门里抬出去的侍妾、画舫两边一茬一茬凋谢的“名花”……这些见不得光、留不得名的人,别了阳世三间,都得往这落。 将离谎称去南圣庙还愿,其实偷偷跑到安乐乡上坟去了? 奚平跟卖花老人打听到他们还没回来,便催马奔安乐乡去了。 他不忌讳死人,况且安乐乡也没什么好怕的。那虽然是坟地,却早成了金平一景,每年清明寒衣两节,都有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结伴去安乐乡烧纸,美其名曰“凭吊香魂”。这些人不空手,来了还得留点墨宝,于是老槐古柏上贴满了各种狗屁不通的悼词,牛皮癣似的,有点阴气也都给恶心散了。 奚平到安乐乡的时候,不知返潮还是怎样,树林里起了雾。他拉住马,马打了个响鼻,一双前蹄不停地在地上打着退堂鼓。 动物总是对埋着尸体的地方格外敏感,奚平也没在意,扬声喊守墓人:“六爷在吗?” 六爷是守墓的孤寡老人,住在安乐乡外的小茅屋里,每月领二十斤粟、半贯钱,没事就在自己小院里养鸡种小菜。 这会儿鸡不知道上哪去了,只有老人自己猫着腰给他的菜地松土。 可能是年纪大了,他刨地的动作格外沉重,像架随时要锈住的机器。 “嘿,老头儿,歇会儿吧。”奚平随手从兜里摸出颗碎银,伸手一弹,丢进了六爷的小院里,“打听个事,今天有人来吗?” 六爷盯着那落到脚下的银珠子,动作一顿,迟缓地点了下头。 奚平:“一个大姑娘,赶车的是个罗锅对吧?走了吗?” “嗯,”六爷可能是老糊涂了,说话费劲,“嗯”完半天,才又蹦出俩字,“没走。” “行……哎对了,你知道他们来拜祭谁吗?” 守墓老人耳背,奚平问了两遍,他都没听见,只沉迷刨地。 “啧,老东西。”奚平没了耐心,眼看天晚了,便不再跟老人废话,催马进了树林。 说来也怪,他的马方才还百般不愿意进树林,这会儿却不用主人催,缰绳一松,它就撒丫子飞奔了进去。 雾越来越浓了,蹿进林中的一人一马很快不见了踪影,像被那雾气吞了。 接着,浓雾从树林里溢出来,环绕过守墓人的小屋。 孤独的守墓人用耙子敲着腥味扑鼻的泥土,“啪”一声,他脸上什么东西掉进了土坑里,落在土里滚了出去…… 不是汗珠,是一颗浑浊的眼珠。 老人依旧一下一下挥着耙子,浑然未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夜半歌(二)(我可不想去,玄隐山讲究那...) “吁——”奚平手忙脚乱地拽住他突然发疯的马。 马带起的风刮掉了旁边古槐上的“悼亡词”,破破烂烂的白纸臭烘烘地糊到了奚平脸上。他一手死拽住马,一手将那破纸扯了下来,见上面还有大作一篇,写道是: 安乐乡是美人堆,玉体横陈随意窥。 来年青苔绿一片,几个王八几个龟。 奚平:“呸!” 马又往前冲了数丈,险些踩了别人的坟头。高高扬起前蹄,它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破了音,嘶鸣出了驴叫。 可惜主人并非知音,没懂它的意思,还给了它一脚。 “蠢东西,往哪瞎跑!” 安乐乡里地形不复杂,围着墓园有一圈人工修凿的石板路,能过马车,里头都是四通八达的小土路,给那些凭吊香魂的“骚人”们踩踏出来的。 将离的马车没停在外面,肯定是进了园里,车进来只能在外圈的石板路上走,绕着石板路溜一圈准能碰见。奚平这么想着,就连打再骂地逼着马跑了起来。 可是跑着跑着,他觉出了不对。 安乐乡……有这么大吗? 奚平印象里,大路小路加在一起,拿腿逛一遍也花不了三刻,可他快马跑了半天,却连一圈石板路也没跑完——他进来的那个入口也找不到了。 天眼看要黑,雾越来越重,奚平有种错觉,好像眼前的石板路被什么人截断了头尾,围成了个无穷无尽的环。再看周遭,沧桑的古槐与古柏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稠的雾充斥在枝杈间,三尺之外什么就都看不清了,树影都成了幢幢的鬼影。 第三次经过一条岔出去的小路时,奚平勒住了马,嘀咕道:“我总觉得见到这条路好几次了,你觉得呢?” 马拉着张两尺长的脸,尖着嗓子,又回了他一声驴叫。 然而除了这条反复出现的小土路,一成不变的石板路上再没有别的分岔了。 奚平想了想:“走,瞧瞧去……嘿,我说走!” 他勇往直前,他的马玩命往后缩,死活不肯挪。 奚平跟它较了会儿劲,实在是支使不动这没出息的大畜生,只好将马拴在路边树上,宣布今年侯府年夜饭桌上必有它“一盘之地”。 然后他把自己袍角一扎,干脆迈开腿走了进去。 “鬼打墙”的传说,奚平是听过的,在这傻绕,不定绕到猴年马月去。他倒要进去看看是何方艳鬼垂涎少爷英俊,非得把他困在这。 奚平没打算夜不归宿,也没带灯,身上只有个两寸长的翡翠“火绒盒”(注)——平时给他老祖母点烟斗用的。 他晃了晃火绒盒,感觉快没油了,按下机簧,镀月金的齿轮带着火钢,老驴拉车似的转了半天才有点热度,明火是弹不出来了。奚平捡了根木棍试了试,太湿点不着,就丢在一边,摸瞎往树丛深处走去。 他不害怕,也没把小路两侧的大小坟堆放在眼里。 树丛将墓地遮得终年不见天日,埋着一辈子不见天日的人。她们从生到死,好像只是从一口棺材挪到了另一口棺材,一直沉默,死后还要在漫天荒谬的意/淫里继续沉默。奚平一边走,一边顺手将树上吊死鬼似的耷拉下来的淫词艳赋撕下来,心想这些鬼要真是作祟的料,早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还用在安乐乡里受这等鸟气? 用鬼打墙引他过来,多半是有冤情要诉。 不过周围还是安静得让人不舒服,又黑,脚底下老打磕绊。奚平骂骂咧咧地摸索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太暴躁了,在芳魂们面前口吐那么多“莲花”不合适,于是他打算吹首小曲静静心。 一时脑子抽筋,他吹起了王保常和董璋临死前唱的那首《还魂调》。 《还魂调》是民间口口相传的,版本众多,大概有个轮廓,具体细节,还得在嚎丧的时候自行发挥。 “余甘公”版的《还魂调》别的不说,悦耳动听这方面绝对完胜坊间其他。 就在奚平自我陶醉的时候,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口哨声起了“回音”。 他倏地住了嘴,那“回音”却慢了半拍才停,奚平头皮一炸,一把按住腰间装饰用的剑。 有人在树丛中悄悄跟着他,还学他吹口哨! 与此同时,那学他吹口哨的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树丛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那人往林深处钻去了! 饶是奚平一颗狗胆能包天,后脊梁骨也有点发麻,本能地想往反方向跑。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缕灯光,扎透了雾气,脚步声随着灯光响起,朝他这边来了。 一头是半夜在坟地树丛里学他吹口哨……不知道是人还是什么东西,另一头是提着灯沿路慢慢走的人,按照常理,怎么看都是后者正常一点。那说不定是跟他一样困在墓地里的扫墓人,说不定是将离他们。 可电光石火间,奚平却也扭头往树丛中钻去了。 他天生比普通人耳聪目明,再加上从小爱玩各种乐器,对声音非常敏感,能从几十个乐工琴师的合奏里听出谁错了个音。方才学他吹口哨的人一动,他就从那动静里听出对方体型很小,被发现以后跑得颇为慌张。 但另一边,从那灯离地面的高度就大致能看出提灯人的个头,将离和守墓老人都绝对没有这么高挑,更不可能是那罗锅车夫。 要知道这林中小路可不像石板路那么平整,奚平自己都崴了好几次脚,再加上大雾,就算有灯,脚步声能稳成这样吗? 一边不知深浅,一边听起来至少可以用蛮力克制,奚平飞快地掂量了一下,果断选了软柿子捏。 他往密林里一钻,本来是躲避提灯人,那学他吹口哨的却以为奚平在追自己,开始疯狂逃窜。人在紧张的情况下,腿往往比脑子快,有人追就会本能跑,有人跑也会本能地往上撵。奚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循声追了出去。 他个高腿长,算是非常能跑的了,可追了一会儿,奚平却开始怀疑自己追的是只大马猴……那东西好像只有半个人高,跑的却比狗都快! 他心里不由得打起鼓,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忽然,奚平脚下磕到了一条从地面凸起的古树根,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正好捕捉到了那逃窜的黑影。他顺势拿自己的佩剑一抡,扫到了一具身体,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两人一起扑倒在地上。 然后奚平看清了自己抓到的“东西”,震惊了—— 那居然是个孩子……人孩子! 他抓住的是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站起来可能还不到他的腰,一双葡萄似的眼溜圆,眼与眉相距甚远,是天生一副惊奇懵懂的表情。 半夜三更,一个小孩子,怎会在野坟地里乱晃? 就在这时,奚平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刨地的动静,还没来得及张望,手里的小孩就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喊。 奚平一把按住那小孩,捂住他的嘴,然后从密林缝隙里艰难地射出视线。正巧这时来了一阵风,将那雾气吹薄了些,奚平眯细眼睛,看见一辆眼熟的马车。 车夫身影模糊,后背快要弯成圆环,是个驼子。 老张? 车夫在这,主人将离呢?她是在车里还是在附近? 老车夫的影子似乎也被雾气打湿了,与林间交错的树影纠缠在一起,幢幢的,像只畸形的魑魅。 奚平没来得及细看,就有灯光落进了他眼角,他立刻放低呼吸,往地面伏了伏——方才他追着那诡异的孩子,在密林里转得五迷三道的,不小心又绕回到小路附近。那提灯人也朝这边来了。 沉甸甸的脚步声逼近,提灯人渐渐露出了轮廓。 来人跟奚平估计的差不多,足有八尺高,身上捂着件灰扑扑的大斗篷,不慌不忙地经过奚平藏身的矮木丛,往老张的方向走过去。 他才刚一靠近,老张的马就惊了,前蹄几乎离开地面一尺高,嘶鸣不止。老车夫“吁”了一声,单手攥着缰绳,硬是将马钉在原处。这一拽起码有几百斤的力道,奚平却没有疑惑那老人哪来这么大手劲——他根本没顾上往老张那看。 他缩在树丛间,脖子上的血管剧烈地跳着,逼着全身的血往四肢冲——他看清了那个提灯人的脸。 那人没有皮! 提灯人脸上和手上红白一片,蛛网一般青紫的血管爬在裸/露的肉上,正好身在下风口的奚平还闻见了他身上呛人的血腥气,差点没当场吐了! 眼看这“妖怪”朝将离的马车走过去,奚平后脊陡然绷紧。 将离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她那老车夫更是只能当半个人使……这怎么办? 奚平咬牙单手捏剑,定了定神,盯住了那提灯人的后心。他虽然从小爱偷懒,武艺稀松,好歹是练过点花拳绣腿的世家子弟。 再不行,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个头和力气在这呢! 他沉住气,盘算起自己暴起一剑有几成把握捅死那“妖怪”。 然而就在他准备扑出去的时候,却见将离的老车夫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来,唤那提灯人道:“先生,可算来了!” 奚平堪堪刹住自己,一口气差点哽住。 什么情况,他俩一伙的? 老车夫带着几分急切,一迭声地问道:“时辰眼看快到了,天机阁还没有人来吗?” 提灯人叹了口气:“还不曾,你放心,林中已经布下迷心阵,一旦有修士闯入,迷心铃会响的,不到最后别灰心。” 这二位一问一答,奚平没太懂,但他们好像在等天机阁的人……等天机阁干什么? 将离惹上什么麻烦了? 见老车夫与那提灯人很熟,也不怕他,奚平就有点犹疑,心说:莫非这位只是相貌欠佳,其实是个好人? 老车夫连连唉声叹气,提灯人就又安慰他道:“‘十八’传了信来,‘三十二’虽殉道,但金平那边一切顺利,咱们的人也都埋伏在青龙塔下了。昨夜那公子哥已经被带到了天机阁,你家‘五十’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必已送达。他们只要没有废物到家,就不会错过你沿路留下的信息。只是那些官老爷们向来怕死,现在恐怕还在林外面打转。” 什么“十八”“三十二”“五十姑娘”的,奚平听得云里雾里,但隐约觉得,那人口中“昨夜被带到天机阁的公子哥”好像……就是他自己。 “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什么东西? 奚平探手往怀里摸了摸,心说:不会是这块玉吧? 可他没交啊! 奚平不知道自己在里头被安排了一个什么角色,但显然,他没按着人家的台本走。 他一时间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还是坏心办了好事。 老张惨然道:“多谢先生……唉,其实我们早知道,再万无一失的计划也会出变故。昨夜‘三十二’先走一步,我家姑娘她也已经……已经做好准备了,要真抓不到天机阁的狗腿子做祭品,她会用自己的血肉迎神。” 奚平:“……” 不是,等会儿! 这俩“好人”在讨论抓什么?干什么? “三十二兄烈性,五十姑娘高义,实在让我等苟且偷生之辈无地自容。”提灯人用拳头轻轻敲了敲胸口,沉声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老张强忍哽咽,也低低地回了一句黑话:“宁死霜头不违心。” “时辰快到了,太岁将至,我不可再耽搁,得过去给诸位同袍填阵了。”提灯人说着,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雾浓得好像结成了一块,也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可能是没有眼皮的眼睛视野格外敞亮吧。 “对了,”提灯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老张说道,“我那奴儿又不知跑哪玩去了,刚才听见他吹着《还魂调》,隐约是往这边跑了,这会儿又不见影子。这小东西炼制时出了岔子,总是调/教不好。你要瞧见了就帮我捉住,别让它乱跑误了大事。” 吹……还魂调? “奴儿”…… “炼制”…… 这几个一听就不像什么好话的词让奚平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他将目光往下移。 只见被他捂住嘴的“孩子”用小手扒着他的胳膊,那双小手触感异常冰冷,上面布满了粗糙的……木纹和木结! “孩子”直挺挺地从中间打了个对折,折完一次又折一次,木质的手指一根一根缩回掌心,从胳膊肘开始“咯吱咯吱”地往上卷,一直缩回到肩头——转眼,这“孩子”脑袋以下变成了一截方方正正的木桩! 奚平:“……” 这他娘的又是什么玩意啊! 小怪物趁这机会猛地一挣,木桩光滑得很,奚平一个没按住,让他……它从手心里滚了出去。 它咧开了嘴——那嘴可不得了,一张开能塞进颗活人脑袋,嘴里有一口钉床般密密麻麻的尖牙! “月黑风高,宜尸变。”这时,不远处提灯人的声音顺风飘过来,“今夜金平城中群鬼夜行,能有多壮观,就全看那位侯府的公子哥了。” 被“寄予厚望”的侯府公子就趴在不远处的树窝里,跟一颗长在木桩上的脑袋大眼瞪小眼。 脑袋深吸一口气,嘬唇作哨,准备出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夜半歌(三)(“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破晓前后,两道人影落在了奚平住的客房后院,正是庞戬和赵誉。 “死者董璋昨天自国子监回来,就去了城外,名为踏青,实际是去扫墓的。”赵誉将董公子在城外养外室的事简略地报给了庞戬,“御林军的人在他生前坐的马车上发现了一份大红纸写的庚帖,庚帖上的生辰八字与他撒的纸钱上写的一样,都是那位外室的。” “哦,阴间的桃花债。”庞戬凉飕飕地说道,“只怕这位董公子不是去扫墓,是看大选在即,怕自己这一房‘世外金屋’被人发现,特意过去打点的吧?” 玄隐山相比昆仑等其他仙门,更看重弟子悟性,因此大选不选灵智未开的幼童,男子须满十六,女子须及笄。 仙途漫漫,凡俗牵挂多拖累,仙门又规定,参选人士不得婚配。 可那大选十年才一次,这可把金平的世家子弟们坑苦了——每次大选前,无名无姓的私生崽子和他们无名无姓的娘都得死一批,庞戬早见怪不怪了。 “墓……也该是扫了的,”赵誉叹了口气,低声道,“昨天给董璋驾车的车夫,正是那外室女的生父。” 庞戬一皱眉:“你是说那个掀开车门,第一个被‘飞蓬咒’撞死的车夫?” “正是,”赵誉道,“要不是那车夫已经死了,我们必得将此人押进镇狱严查。” “车夫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了。他是个老鳏夫,膝下只那一女,年初没了。他是家生的下人,平时沉默寡言,除了赶车,也不怎么与人来往。住的地方没搜到什么,床底下有不少纸灰,可见能烧的都烧了……都统,我看这确实是那些邪祟惯常的风格。” 身世凄苦,独居,不与人来往。 庞戬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走近客房,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睡得挺踏实,这小子沉得住气啊。” “能在八匹‘因果兽’眼皮底下安睡,可能心里确实没鬼吧。”赵誉道,“这么查下来,董璋之死恐怕与他那车夫脱不开关系,倘若因果兽也觉得这永宁侯世子没问题,那可能确实……” 庞戬背着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喜怒难辨。 赵誉察言观色,话锋立刻又一转:“不过两次都让他遇见,也是太巧了。属下觉得,还是应该查一查这侯府世子平日里与什么人有来往,好在都是金平城知根知底的人家,倒不难。” 庞戬听完笑了,心说这姓赵的,不愧是大姓出身,还真是滴水不漏。 他这一番话,看似中立,其实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把那永宁侯世子往外择,字里行间不忘暗示奚平家世清白,即便被卷进了这桩事里,也应该是被动无辜的。 “行,那你牵头查去吧,我就不管了。哎,我是乡下人出身,比不上你们大户人家,丹桂坊里那些姑姨娘舅关系,我老也捋不明白,”庞戬看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客房,又别有深意道,“这小白脸,还挺带人缘。” 带人缘的小白脸奚平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天天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好久没睡过这么瓷实的觉了,筋骨都舒展了。正要下床喊号钟进来伺候,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奚平迷迷糊糊地摸了一会儿,从屁股底下拽出个小锦囊,这才想起来,将离送了他个礼物来着。 头天后晌过得太魔幻,他都把这茬给忘了。 三下五除二地拆开锦囊,奚平从里面摸出块红玉来,成色够不上血玉,一丁点大,也没什么雕工,看着还不如锦囊值钱。只是玉上浸着股幽幽的暗香,润如凝脂,一看就是女子常年贴身温养的。 拿贴身的东西送人是什么意思?正常人都明白,奚平有点腻歪,刚想丢一边,又在玉的另一侧摸到了刻痕。 他随手将玉翻过来,见那一面刻了行小字:宁安陈氏白芍,丁丑四月初九卯时。 宁安陈氏?谁啊? 这玉上连朵花都没雕,落的什么款?再说落款多是年月,偶尔到日,也没有连时辰一起写的,又不是生辰八字…… 慢着,生辰八字! 奚平激灵一下清醒了。 不……这不是落款,这是籍贯姓名、生辰八字! 大宛有一种旧俗,闺阁小姐从小将一块“生辰玉”挂在身上温养,等到了谈婚论嫁时,走完三媒六聘,女方就会把自己的生辰玉送给男方,男方收了玉,回赠一斛珠,取意“珠联璧合”。 也就是说,刻了八字的生辰玉约等于庚帖。 据说王保常尸体上掉出来的也是一块生辰玉,而之前那位赵尊长在庄王府叮嘱的话言犹在耳——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 奚平猛地把那玉扔到了床脚,蹦起来在身上乱拍乱打一阵,仿佛活血化瘀能预防变成僵尸。 一宿过去,他本来已经把董璋那张死不瞑目的烂脸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经这疑似生辰玉的破石头一提醒,他又想了起来。 他连人女婿都还没机会当,就要被强抢去做鬼女婿了?死后还得被剃成秃瓢看脑壳! 这是红颜应该有的薄命法吗? 不行,奚平心说,他绝不能同意这桩婚事! 他鞋也顾不上穿,就要冲出门去,打算撩开嗓门求蓝衣尊长们出手“棒打鸳鸯”。 号钟正在外间收拾床铺,目瞪口呆地看见他家少爷礼炮似的喷将出来,吓飞了一个打了一半的哈欠。 “少爷,怎……” 然后就见少爷一手撑在客房门上,神色凝重地抬手打断他,就着这姿势沉思了一会儿,又撒呓挣似的往后转,回里屋了。 奚平冲到门口突然想起来,那玉是将离送给他的。 将离想害他……这说不通。 一来,他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男子,断然不信会有女人舍得害他。 再说他够对得起将离了,袒胸露背的女装都大庭广众下穿了,艳压了全金平死不瞑目的女鬼,还要怎样? 退一万步,就算将离对他求而不得因爱生恨,那随便在他酒里弄一勺耗子药,够药死他八回了,没必要先包办好他身后姻缘。 奚平隔着汗巾捡回了那红玉,纳了闷——可如果不是将离要害他,那这玩意是什么? 这时,赵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奚平听见那位尊长问号钟:“你家世子起了吗?” 这是天机阁,不是他家,不方便磨蹭太晚,奚平便匆忙将玉揣好,草草洗漱出来见人。 赵尊长收过庄王的古画,当着人面避嫌,私下里待奚平就和蔼多了,先是好言好语地说了一通瞎话,什么“将他扣在总署只是例行公事,没有怀疑他的意思”云云,随后又递给他一个小瓷瓶:“听说侯爷有心疾,昨天我们深夜惊扰也是万不得已。这几颗护心丹是我家在内门的老祖宗炼的,药性温平,凡人也用得,替我给你父亲带回去,改日必登门赔罪。” 奚平接了道谢,赵誉就又笑道:“你年纪轻轻,临大事不乱,心有静气,他日说不定有大前途。” 奚平听完,没把这片汤话当真,并推断出赵尊长昨天肯定偷窥过他睡觉——他只有睡死过去的时候能跟“静气”俩字沾边,于是问道:“尊长,我嫌疑是不是洗得差不多了?” 赵誉嘴角笑纹一僵,这败家子也不知是有心眼还是缺心眼,说话不带拐弯的,便道:“你家世清白,本来也没有嫌疑,就像你说的,我们将你留一宿,不过是怕你在不知道的时候着了那些邪祟的道罢了。” 奚平就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那尊长,我清白还在吗,没脏吧?” 赵誉:“……” “你……暂时没事了,”赵卫长毕竟有城府,硬是将自己四平八稳的菩萨面孔端住了,柔声说道,“先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奚平捏着赵尊长给他的小瓷瓶,心说三哥那天送的咸菜皮似的残卷到底有多稀罕,能让堂堂人间行走上赶着给他卖好? 他一肚子贼心烂肺乱咣当,品了品这事,感觉庄王送的那画对于赵尊长来说,与其说是件珍贵礼物,不如说更像个甜蜜的把柄。于是试探着得寸进尺道:“可是尊长,我还是害怕,您这……那什么,有能护身保命的东西,给我带上吗?” 赵誉一顿,盯着奚平的眼神微沉。 奚平装模作样地抓耳挠腮:“我一想昨天南街上都是纸钱,都不敢回家了,虽说扫干净了吧,可万一有石头缝砖缝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还藏着几片呢?哎,要不我今天还去庄王府蹭饭去得……” 他的话被赵誉递到眼前的一把纸扇打断。 扇骨挺素净,扇面打开,四角有祥云纹,中间画着一只眼睛占了多半个脑袋的怪兽——正是头天晚上奚平屋里的“刺绣”和“壁画”。 奚平刚一打开那折扇,纸上的怪兽就自己动了。它先是前爪刨地,做了个类似猫狗埋屎的动作,然后一溜烟跑到纸扇另一面去了! “这是什么法宝?” “这不是法宝,是天机阁供奉的‘因果兽’,相传是南圣座下神兽,嫉恶如仇。”赵誉说道,“能在纸、绢、墙壁……除了地面之外,一切有书画的地方穿梭——没有画的地方,随便沾点什么写几个字也行。寻常邪物碰到因果兽会如遭火烧。要是再遇到昨夜那种纸钱,大可以用扇子扇开。” 奚平“哎”了一声,将那纸扇揣进怀里:“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尊长!” 赵誉懒得再理他,就想让这小子快滚蛋:“要是再想起什么事来,派人过来说一声就行。” 这么一说,奚平就想起他揣在怀里的那块生辰玉,正要开口说这事,一个蓝衣飞马从前门闯了进来:“吁——赵师兄,都统在吗?” 赵誉还没答话,庞戬就应声从院墙里直接穿了出来:“慌里慌张的,什么事?” 好家伙,传说中的穿墙术! 奚平眼都直了,盯着庞戬一时忘了词——有这本事,那半夜回家不是想从哪钻从哪钻,肯定不会被老父亲堵着门削了! 便见那蓝衣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花里胡哨的纸卡:“都统,赵师兄,请看这个。” “什么东西?” 奚平探头瞄了一眼:“醉流华的鉴花柬?” “是,就是鉴花会最后一天雅座的票,”蓝衣半仙说着,将那纸卡搓开,纸卡居然是双层的,撕开以后,底下藏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暗红血字,写的是个生辰八字! “拿来我看,”庞戬眯起眼,转头问奚平,“你碰过么?” “没有,”奚平摇头,“我不用柬,靠脸随便进。” “呵,失敬。”庞戬不加掩饰地讽刺了他一句,转头冷下神色,喝令道,“把醉流华老板、鸨母、一干管事的,还有写这请柬的、采买笔墨纸的,全给我带回来,押镇狱候审!” 奚平一呆。 每个大宛小孩都知道“镇狱”,顽童们小时候都是听着“再不听话让人把你关镇狱里”长大的。据说那是天机阁关邪祟的地方,有十万妖邪在里面夜夜哀鸣,凡人只要是进去,就是个有去无回。 这……至于吗? 可是除了他,旁人看起来都没有异议。 赵誉问道:“要查封醉流华吗?” “不封还等什么?这种藏污纳垢的腌臜地方,早该封!”庞戬指桑骂槐完,又不耐烦地瞥了奚平一眼,“世子要是没收到过类似的东西,就先请回去吧,还是你有别的事?” 奚平一点事也没有了,足下生风,卷着小厮号钟走了。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天机阁的“客房”可不是谁都能住的。 没有皇子表兄和贵妃姑姑,不管生意多大、人面多广,沾了邪祟的嫌疑,立刻就得下镇狱等搜魂。 那……就更不用说浮萍野草似的歌伶妓子了。 奚平眨眼间下了决断,玉的事他得瞒住。 这么敏感的时候这么敏感的东西,尊长们知道了准得拿她下镇狱。就将离那小身板,进去一趟还有活路? 他还不知道那生辰玉是怎么回事呢,不能这么草率地害死她。 鉴花会上的繁华如一场烹油的火,繁盛灼眼,而后去如疾风。前夜的销金窟,今朝的耗子洞,一朝被端,猢狲尽散,连门口的彩绸都褪了色。 据说大小管事的一个没逃过,全下了镇狱。 至于楼里的姑娘们,因为都是贱籍,不太能算人,倒还没跟着一起蹲大狱,只是同醉流华养的猫狗鹦哥一起,关在楼里不准乱走动,以备随时调查——这是奚平从天机阁回去以后,号钟出去打听到的。 奚平问:“将离呢?也给关楼里了?” “将离姑娘不在,”号钟回道,“说来也是巧了,她正好一早出南城了。” “她出南城干什么去了?” “说是之前在南圣庙里烧过一炷香许愿,果然灵,这不就拿到山茶冠了?所以今天还愿去了。” 奚平听完几乎绝倒——“南圣庙”在金平城南十余里处,相传是国教玄隐一派开山老祖宗南圣仙尊飞升的地方。那玄隐山就差把“男女授受不亲”写进天条了,居然有人拜南圣庙求山茶冠! 奚平:“灵个屁!真要是灵,南圣他老人家早作法把她劈熟了!她怎么想的?” 号钟便道:“少爷,要不我路上迎她一下去?让将离姑娘找地方避避,先别回来了,你看醉流华这事闹的……” “也行,”奚平犹豫地点了个头,“这样,见了她你替我问问,昨天她给我的……” 他说到这就住了嘴,半晌没下文。 号钟等了半天,忍不住问:“她昨天给您的什么?” “算了,你不用管了,我自己走一趟。”奚平瞄了一眼天色,这会儿出城,天黑之前准能回来,就一脚踩进马靴,“替我把窗户门都关上,我爹他们问起,就说我在天机阁没睡好,补觉呢。” “不是,少爷……哎,少爷!”号钟细小的五官皱成了一团乱麻,没来得及抗议,奚平就又跑了。 好好的世子爷,真是多余长了双腿。 奚平虽然不信将离要害他,但她这时给了他这么个东西,很难不让人多想:王保常和董璋都是碰见他之后才发作的,出事的鉴花柬恰好源自醉流华,无缘无故给了他一块生辰玉做礼物的将离恰好这时出城,躲开了查抄醉流华。 如果都是巧合,这巧合未免太多了。 换了一般人,亲眼见识了董璋的死状,卷进这样诡异的事里,早把生辰玉交给天机阁了。 然而世子爷在作死一道上成就非同小可,向来不肯遵循常理。 他决定不声张,自己去找将离,问清楚这块玉的来龙去脉。 就算这玩意真有问题,前两次死人都是深夜,只要他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也还来得及去天机阁喊救命。要是这玉没问题,他因为上面多写了个生辰八字就屁滚尿流地把个活姑娘填进镇狱去,那是有卵的人干的事吗? 就这么着,揣着八斤的胆和自己的道理,奚平独自出了南城。 从南城门出去是大运河,运河沿岸除了简陋的民工房,就是烟熏火燎的工厂,里面的火机没白天没黑夜地“嗡嗡”响,靠近岸边的水里浮着一层绿油,腥臭腥臭的。 沿河有货郎兜售杂合面饼,小贩们半死不活地吆喝着“一文钱俩”,打赤膊的劳工就蹲在岸边,就着污水里返上来的咸淡味啃。 到处都乌烟瘴气的,唯独上南山的“朝圣路”一尘不染。 那条通往南圣庙的山路两侧都是汉白玉的雕栏,一人多高,雕的不是瑞兽祥云,是除尘驱秽的铭文。栏下嵌着浅绿的碧章灵石,与南城外稀罕的春色缠绵在一起,像条不小心落到凡尘的仙路。 奚平出了城门就捂住了鼻子,鼓起胸膛憋了口长气,直到他快马奔上朝圣路,才打开鼻孔呼吸。 要到南圣庙去,一来一回都得走朝圣路,算时辰将离这会儿也该往回返了,正好能在半路碰上。将离的车夫老张是个罗锅,特别锅,隔着二里地都能看见,这会儿路上人又不密,肯定不会错过。 可是没想到,奚平一路跑到了南圣庙山下,也没看见将离的影。 此时日头已经开始往西沉了。非年非节、也不是初一十五,南圣庙没多少香客,庙外落马亭的车马只有寥寥几架,奚平打听了一圈,都说没见过张驼子。 他不由得泛起嘀咕:号钟那狗才靠不靠谱? 这时,旁边有人接茬说道:“驼子车夫啊?我见了,没在落马亭里待。” 奚平一回头,见茶肆不远处,一个老人正在套牛车,准备收摊。 老人一边干活一边嘟囔道:“就是那个背比我还弯的汉子嘛,买完东西就往南走了,没见回来。” 奚平:“买什么了?” “花,”老人双手一拢,朝奚平比划道,“今天带的白花多,我还道卖不出去呢,让人家包圆啦。泉下人今日有客咯。” 泉下人…… 奚平一愣,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往南望了一眼——那是城南“安乐乡”的方向。 “安乐乡”是一片坟,修得挺体面,日常也有人看守打理,但那并不是什么正经坟地,墓碑上刻的大多是化名——公子王孙身边失踪的婢女、失节自尽的千金、贵人府上角门里抬出去的侍妾、画舫两边一茬一茬凋谢的“名花”……这些见不得光、留不得名的人,别了阳世三间,都得往这落。 将离谎称去南圣庙还愿,其实偷偷跑到安乐乡上坟去了? 奚平跟卖花老人打听到他们还没回来,便催马奔安乐乡去了。 他不忌讳死人,况且安乐乡也没什么好怕的。那虽然是坟地,却早成了金平一景,每年清明寒衣两节,都有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结伴去安乐乡烧纸,美其名曰“凭吊香魂”。这些人不空手,来了还得留点墨宝,于是老槐古柏上贴满了各种狗屁不通的悼词,牛皮癣似的,有点阴气也都给恶心散了。 奚平到安乐乡的时候,不知返潮还是怎样,树林里起了雾。他拉住马,马打了个响鼻,一双前蹄不停地在地上打着退堂鼓。 动物总是对埋着尸体的地方格外敏感,奚平也没在意,扬声喊守墓人:“六爷在吗?” 六爷是守墓的孤寡老人,住在安乐乡外的小茅屋里,每月领二十斤粟、半贯钱,没事就在自己小院里养鸡种小菜。 这会儿鸡不知道上哪去了,只有老人自己猫着腰给他的菜地松土。 可能是年纪大了,他刨地的动作格外沉重,像架随时要锈住的机器。 “嘿,老头儿,歇会儿吧。”奚平随手从兜里摸出颗碎银,伸手一弹,丢进了六爷的小院里,“打听个事,今天有人来吗?” 六爷盯着那落到脚下的银珠子,动作一顿,迟缓地点了下头。 奚平:“一个大姑娘,赶车的是个罗锅对吧?走了吗?” “嗯,”六爷可能是老糊涂了,说话费劲,“嗯”完半天,才又蹦出俩字,“没走。” “行……哎对了,你知道他们来拜祭谁吗?” 守墓老人耳背,奚平问了两遍,他都没听见,只沉迷刨地。 “啧,老东西。”奚平没了耐心,眼看天晚了,便不再跟老人废话,催马进了树林。 说来也怪,他的马方才还百般不愿意进树林,这会儿却不用主人催,缰绳一松,它就撒丫子飞奔了进去。 雾越来越浓了,蹿进林中的一人一马很快不见了踪影,像被那雾气吞了。 接着,浓雾从树林里溢出来,环绕过守墓人的小屋。 孤独的守墓人用耙子敲着腥味扑鼻的泥土,“啪”一声,他脸上什么东西掉进了土坑里,落在土里滚了出去…… 不是汗珠,是一颗浑浊的眼珠。 老人依旧一下一下挥着耙子,浑然未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夜半歌(四)(庄王是个药罐子,睡得早,...) 金平城已经戒了严,唯有天机阁外灯火通明。 此时,总署门口停了足有二三十辆带家徽的车。世家公子、朝廷新贵乃至于天潢贵胄……膏粱与栋梁齐聚一堂,人心惶惶地挤在院里。 庞戬站在暗处,冷眼看着这一院的青年才俊。 凭这些人的家世,怕是有三四成能上玄隐山的“征选帖”,看这阵仗,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今年大选提前了。 这会儿,贵人们都像贱/人一样乱成一团,七嘴八舌,将天机阁的小院吵得活像雨后蛤/蟆坑,也看不出贵了。谁也说不清董璋和王保常是怎么死的,但他们既然都摸过类似的庚帖,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都统,”一个蓝衣快步走过来,“宁亲王和世子也到了!” “叫老赵去接客,别找我,”庞戬说道,“我跟这帮贵人不熟,又记不住人脸,回头认错人多尴尬。” 过了一会儿,又有蓝衣过来报:“都统,翰林院柴大人、大理寺梁大人、新城长公主驸马、礼部尚书之子、英国公之子……” 庞戬:“……” 报菜名呢? 那蓝衣低声道:“被卷进来的人太多了,咱们总署人手不够。” “可说呢,”庞戬一转身,翻书似的,脸上的讥诮和玩世不恭收得一点没剩,他端出一脸正经八百的凝重,说道,“何止人手不够,我看连坐的地方都不够,得叫人上栖凤阁借点椅子去。” 那蓝衣道:“要不……咱把青龙塔的师兄弟们都暂时调到总署来吧。” 庞戬看着那蓝衣的眼睛,问道: “青龙塔镇的是龙脉,你那意思,这些菜……才俊比龙脉重要?” 那蓝衣一滞。 刚安顿完宁亲王的赵誉也走了过来,飞快地说道:“人自然比不上龙脉重,可是都统,龙脉一直都在,眼下当事急从权啊——昨天丹桂坊出事,都统不也将角宿塔值守都调了走?” 庞戬慢吞吞地说道: “昨夜事发突然,恶咒控制的纸钱乱飘,若不立刻处置干净,后果难以预料。今天这些潜在受害人不都已经在这了吗?城中也戒了严,无论如何控制得住场面,你放心吧。” 赵誉脱口道:“场面固然能控制住,可是这些人不一定能保住啊。” 显然,院里的“才俊”中也有赵家人。 赵誉这话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急了,忙将语气缓和下来:“都统,在场不知多少大选热门人选,此事背后的邪祟必是为了坏我玄隐大选,戕害这些门派幼苗。” 庞戬扫了一眼这些落秧的倒霉“幼苗”,心说:还有这等好事?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绝大部分都是贵族出身,经大选入的玄门,但庞戬不是。 大选门槛太高了,他没有那个投胎神功——他是天机阁里为数不多的“野路子”出身。 其实严格来说,大宛只有玄隐山一处正统仙山,除了玄隐以外的修士都算“邪修”,除非他们足够幸运,能在刚开灵窍后不久,得到玄隐内门里有分量的人保荐,成为“记名弟子”,将身份洗白。 庞副都统,就是这么一个来自民间的记名弟子。 他压根也不关心这些公子王孙死不死,不关心则不乱。在他看来,就这帮除了会投胎之外一无是处的废物们,根本不值当别人大费周章地“害”。他都替凶手心疼那些几十年保存完好的尸体。董璋和王保常,更像是藏在暗处的凶手在测试城中青龙塔的反应速度与行事风格,鉴花柬上的猫腻提前暴露也未免太刻意。 对方想借着这些废物试探什么? “我知道你担心,”庞戬一边琢磨,一边随口推脱敷衍赵誉,“但昨天角宿塔是我值守,丹桂坊又在角宿塔檐下,我们能快去快回,动一塔的布置尚且说得过去。要调动全城青龙塔,我可做不得主,要请示仙门或者总督——师弟,要么你跑趟腿?” 赵誉:“……” 总督停工留职,闭关八年了,还请示仙门……往返一趟玄隐山,回来都不一定赶得上这些人头七。 庞文昌说的这是人话么! 庞戬又道:“再者,我也不信凶手能一次抢这么多人的阴亲,真有那样的功力,他早就……” 然而,就在他这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毫无征兆的,吵吵闹闹的院中突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一起闭了嘴。 几息后,仍没有人出声打破沉默,气氛陡然变了。 院里几个护卫的人间行走各自按住了自己的兵器,只见那些方才还坐立不安的老爷少爷们像是全体被施了定身法,在院中定格成了一群形态各异的蜡像。 庞戬脸色蓦地一沉,他刚说完凶手不可能一次抢这么多人的阴亲就被打了脸。 可这院中几十人,一次通过抢阴亲操纵这么多具干尸,那是什么概念? 凶手怕不得是“升灵”的大能? 玄门将仙品分为几等,入门是“开窍”,又叫“开灵窍”,天机阁的“人间行走”们都是这一等。灵窍开了,有了气感,才算正式走上仙途,绝大多数通过大选迈入玄门的弟子也止步于此。 开过灵窍,只是“半仙”。道心立,仙台筑成,才算真仙,这叫做“筑基”。筑了基的仙尊可以长生不老、腾云驾雾,王公贵族身上常见的护身仙器都是筑基仙尊所赐。 而“筑基”,也几乎是凡人一生或有幸、或不幸能见识到的最高仙品。 筑基再往上,那就真是九霄云上人了。 “升灵”仙尊已经彻底摆脱肉/体凡胎,可不进烟火之物。以玄隐为例,升了灵,便可独开一宗,成为一峰之主。 因为一些原因,邪修几乎都熬不过开窍期,偶尔有侥幸筑基成功的,也往往会在筑基初期就走火入魔。 世上根本没有升灵的邪修! 所有蓝衣都紧张地盯着那些被定住的人,提防这些即将尸变的“新娘”们暴动。 然而……一刻过去了,离那些“僵尸新娘”最近的蓝衣腿都快站麻了,“僵尸”们却没有挪动一寸的意思。 他们好像“尸变”了一半,因品相不佳,被那头集体退了婚,没了下文。 庞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檐上。 是了,他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屋檐上的辟邪铃没响! “让开。”庞戬穿墙大步闯进院里,用佩剑在其中一个“僵尸”身上杵了一下。 那“僵尸”应声而倒,胸口起伏均匀……还在喘气! 庞戬半跪下来,扒开那晕过去的人的头发,朝头顶看了一眼,又道:“纸!” 一个人间行走立刻递过一张空符纸,还不等他取出朱砂,庞戬已经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尖,飞快地在纸上画了一道灵符,一蹴而就。 灵符一抖即着,烧出细细的白烟,钻进了地上那“僵尸”的鼻孔。 只见那“僵尸”忽然打了个挺,四肢抽搐起来,腹中鸣声如雷! 片刻后,他脸朝地,“哇”一声吐出一大滩绿水,臭气熏天……污物里有一只指甲盖大的小虫,见光就要飞。 庞戬一道指风将那虫打穿,钉在地上。 “这……”赵誉上前一步,难以置信道,“这是‘压床小鬼’?‘压床小鬼’不是早绝种了么!” 庞戬捏着鼻子,皱着眉没言语。 一个资历稍浅的蓝衣问道:“赵师兄,什么是‘压床小鬼’?” “是南疆一种奇虫,好多年没见过了。”赵誉说道,“虫卵被人或动物误食后,两天在宿主体内发育完全,虫身会散出一种特殊的毒液,有麻痹作用。宿主会全身僵直,呼吸困难,形似僵尸。多发于午夜前后,一般人都在睡梦里,症状同‘鬼压床’很像,所以这种虫就又叫‘压床小鬼’。” 那蓝衣骇然:“难道这些人身上都有这种邪物?那咱们的辟邪铃怎么没响?” “因为这虫并不算什么邪物。虫毒消散得很快,对人体没什么损害,宿主顶多觉得自己做了场噩梦,睡得死的都不会醒。压床小鬼在人身上寄生十天左右,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口鼻中爬走。几百年前南疆人甚至认为这是宝贝,专门抓这虫制麻药,这才把压床小鬼给抓绝了种,奇怪……” “不奇怪,”庞戬刀刻似的下颌绷紧,打断了赵誉,“小鬼是无害,只要别遇到‘驱魂香’。” “嚯,好大一根人形的驱魂香啊。”奚平被人捏住后颈的时候,听见对方这么说。 奚平一个不慎,让小怪物从他手里溜了出去,眼看那小怪物要出声引来没有皮的大怪物,他耳畔突然“呜”一声轻响,周围方圆约莫一丈的范围内,好像被一个透明的“壳子”给罩住了。 紧接着,一颗小土块飞过来,正中小怪物的太阳穴,那小东西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了。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奚平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就被来人拎了起来。 一只手。 奚平最后一次被人单手拎起来,虚岁才六岁……那回他爹好不容易想“孔武有力”一回,还玩砸了闪了老腰,从那以后再没抱过他。 他回过神来当场奓了毛,猛地往前一蹿,挣脱了那只手,脑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看不见的罩子上,撞出了一声闷响。 奚平恐怕惊动那些怪人,一时都没顾上自己脑袋,忙去往提灯人和老车夫的方向张望,却发现不远处那两位仿佛聋了瞎了,这么大动静一点都没听见。 提灯人兀自往浓雾深处去了,老车夫双手抱拳,弯腰恭送,头顶离地面不远了。 “哎,你这小孩,悠着点啊,”那将他拎起来的人心疼地说道,“我这芥子可是花两颗‘白灵’买的——放心,芥子外的人听不见。” 奚平公子哥习气,看见好东西就脱口问道:“哪买的,能卖我一个吗?” 来人诧异道:“一颗‘白灵’要黄金百两,约莫九百两纹银,那可就是九百贯制钱!京郊一亩良田不过一两百贯,够一家老小吃上两三年的。我朝骠骑大将军一年俸银还不到五百两银,两年不吃不喝也就攒一颗‘白灵’。你这后生是谁家的败家子,说话口气这么大,你爹知道吗?” 奚平脑袋撞得“嗡嗡”的,又灌了这一耳朵经济账,头更疼了——关键这哥们儿账还算错了! 奚平:“大哥,一两金是十二两银,百两金怎么就九百两纹银了?再说京郊一亩地,一年没有二十两你租都租不下来,一两百贯买良田……梦里买的吗?” 那人闻听此言怔了怔,抬头望着夜空掐指一算,才喃喃道:“啊……一两金十二两银了,一贯制钱也从千枚涨成了千五……金平的地租居然高成了这样?” 奚平:“……” 不是,怎么这种常识还得夜观天象才能知道吗? 借着马车那里漏过来的微光,奚平看清了来人。 那并不是什么彪形大汉,身量竟同奚平自己仿佛,是个有点不修边幅的青年男子,穿一身半旧的青衫,手里拎着个小酒壶。 他凤眼、薄嘴唇,鼻梁略带驼峰,本来是偏于清正冷峻的相貌,言行神态却十分温润平和,好像一辈子没生过气,眨眼时,眼角还有一点笑纹若隐若现。 “民生多艰啊。”青衫人叹了口气,又对奚平道,“不说这个了——你是什么时候误食的驱魂香?” 奚平捂着头,哼出一声疑惑的单音:“哈?” “驱魂香是一种罕见的果子,气味很淡,只有南疆的压床小鬼能闻见,”天机阁总署,庞戬轻轻地眯起眼,“吸入驱魂香的‘小鬼’会钻进宿主血管里,无害的虫毒也会变成剧毒,毒性随即流向全身,宿主就会从假尸体变成真尸体。然后血管从头顶开始裂开,头皮会泛红。死时浑身僵直,死状恰似被抢了阴亲。南疆还有种不为人知的秘法,用同一颗驱魂香的果汁在镜子上画驱魂符,就能驱使死者体内的小鬼,让死者做出镜前人做的动作——什么生辰八字,根本是幌子,这压根就不是抢阴亲!” 他就说,怎么会有人舍得用年头那么足的陈尸杀这些废物! “可……为什么要让我们误以为这是抢阴亲?”一个蓝衣顾不上思索“不为人知的秘法”他们都统是怎么知道的,茫然问道,“就为了让这些人都拥到咱们这睡一觉,吓咱们一跳?” “青龙塔鸣钟,开诛邪阵,出了错灵石算我的!”庞戬倏地转身,这回他“做得了主了”,“因为今夜还有一个人本来也该在这,去永宁侯府!” 那永宁侯世子两次撞见僵尸,绝不是偶然,如果没猜错,他身上一定有驱魂香。 而如果“驱魂香”今夜也在天机阁总署,入夜后,压床小鬼成熟的刹那,总署里就不是一院子睡昏过去的活傻子了,而是被什么人操控的新尸! 那场面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到时候群魔乱舞,天机阁必会过度反应。 大部分人间行走其实都在到处追捕邪祟,镇守京师的除了总署一点人,都分散在七座青龙塔,总署人手不够,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像昨天晚上一样,从青龙塔抽调援军。 声东击西,凶手的目标很可能就是镇龙脉的青龙塔! 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岔,“本该在这”的人出了邪祟们也没料到的幺蛾子。 “等等,”赵誉也反应过来了,飞快地掐指一算,“永宁侯世子好像不在城里。” “你怎么知道?” “他中午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只总署供奉的因果兽……” 庞戬:“带路!” 他话音刚落,金平大地就隐隐地震颤了起来,浓重的黑气自南面升起,冲天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夜半歌(五)(角宿塔闻丧歌声,眨眼即至...) “吁——”奚平手忙脚乱地拽住他突然发疯的马。 马带起的风刮掉了旁边古槐上的“悼亡词”,破破烂烂的白纸臭烘烘地糊到了奚平脸上。他一手死拽住马,一手将那破纸扯了下来,见上面还有大作一篇,写道是: 安乐乡是美人堆,玉体横陈随意窥。 来年青苔绿一片,几个王八几个龟。 奚平:“呸!” 马又往前冲了数丈,险些踩了别人的坟头。高高扬起前蹄,它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破了音,嘶鸣出了驴叫。 可惜主人并非知音,没懂它的意思,还给了它一脚。 “蠢东西,往哪瞎跑!” 安乐乡里地形不复杂,围着墓园有一圈人工修凿的石板路,能过马车,里头都是四通八达的小土路,给那些凭吊香魂的“骚人”们踩踏出来的。 将离的马车没停在外面,肯定是进了园里,车进来只能在外圈的石板路上走,绕着石板路溜一圈准能碰见。奚平这么想着,就连打再骂地逼着马跑了起来。 可是跑着跑着,他觉出了不对。 安乐乡……有这么大吗? 奚平印象里,大路小路加在一起,拿腿逛一遍也花不了三刻,可他快马跑了半天,却连一圈石板路也没跑完——他进来的那个入口也找不到了。 天眼看要黑,雾越来越重,奚平有种错觉,好像眼前的石板路被什么人截断了头尾,围成了个无穷无尽的环。再看周遭,沧桑的古槐与古柏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稠的雾充斥在枝杈间,三尺之外什么就都看不清了,树影都成了幢幢的鬼影。 第三次经过一条岔出去的小路时,奚平勒住了马,嘀咕道:“我总觉得见到这条路好几次了,你觉得呢?” 马拉着张两尺长的脸,尖着嗓子,又回了他一声驴叫。 然而除了这条反复出现的小土路,一成不变的石板路上再没有别的分岔了。 奚平想了想:“走,瞧瞧去……嘿,我说走!” 他勇往直前,他的马玩命往后缩,死活不肯挪。 奚平跟它较了会儿劲,实在是支使不动这没出息的大畜生,只好将马拴在路边树上,宣布今年侯府年夜饭桌上必有它“一盘之地”。 然后他把自己袍角一扎,干脆迈开腿走了进去。 “鬼打墙”的传说,奚平是听过的,在这傻绕,不定绕到猴年马月去。他倒要进去看看是何方艳鬼垂涎少爷英俊,非得把他困在这。 奚平没打算夜不归宿,也没带灯,身上只有个两寸长的翡翠“火绒盒”(注)——平时给他老祖母点烟斗用的。 他晃了晃火绒盒,感觉快没油了,按下机簧,镀月金的齿轮带着火钢,老驴拉车似的转了半天才有点热度,明火是弹不出来了。奚平捡了根木棍试了试,太湿点不着,就丢在一边,摸瞎往树丛深处走去。 他不害怕,也没把小路两侧的大小坟堆放在眼里。 树丛将墓地遮得终年不见天日,埋着一辈子不见天日的人。她们从生到死,好像只是从一口棺材挪到了另一口棺材,一直沉默,死后还要在漫天荒谬的意/淫里继续沉默。奚平一边走,一边顺手将树上吊死鬼似的耷拉下来的淫词艳赋撕下来,心想这些鬼要真是作祟的料,早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还用在安乐乡里受这等鸟气? 用鬼打墙引他过来,多半是有冤情要诉。 不过周围还是安静得让人不舒服,又黑,脚底下老打磕绊。奚平骂骂咧咧地摸索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太暴躁了,在芳魂们面前口吐那么多“莲花”不合适,于是他打算吹首小曲静静心。 一时脑子抽筋,他吹起了王保常和董璋临死前唱的那首《还魂调》。 《还魂调》是民间口口相传的,版本众多,大概有个轮廓,具体细节,还得在嚎丧的时候自行发挥。 “余甘公”版的《还魂调》别的不说,悦耳动听这方面绝对完胜坊间其他。 就在奚平自我陶醉的时候,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口哨声起了“回音”。 他倏地住了嘴,那“回音”却慢了半拍才停,奚平头皮一炸,一把按住腰间装饰用的剑。 有人在树丛中悄悄跟着他,还学他吹口哨! 与此同时,那学他吹口哨的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树丛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那人往林深处钻去了! 饶是奚平一颗狗胆能包天,后脊梁骨也有点发麻,本能地想往反方向跑。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缕灯光,扎透了雾气,脚步声随着灯光响起,朝他这边来了。 一头是半夜在坟地树丛里学他吹口哨……不知道是人还是什么东西,另一头是提着灯沿路慢慢走的人,按照常理,怎么看都是后者正常一点。那说不定是跟他一样困在墓地里的扫墓人,说不定是将离他们。 可电光石火间,奚平却也扭头往树丛中钻去了。 他天生比普通人耳聪目明,再加上从小爱玩各种乐器,对声音非常敏感,能从几十个乐工琴师的合奏里听出谁错了个音。方才学他吹口哨的人一动,他就从那动静里听出对方体型很小,被发现以后跑得颇为慌张。 但另一边,从那灯离地面的高度就大致能看出提灯人的个头,将离和守墓老人都绝对没有这么高挑,更不可能是那罗锅车夫。 要知道这林中小路可不像石板路那么平整,奚平自己都崴了好几次脚,再加上大雾,就算有灯,脚步声能稳成这样吗? 一边不知深浅,一边听起来至少可以用蛮力克制,奚平飞快地掂量了一下,果断选了软柿子捏。 他往密林里一钻,本来是躲避提灯人,那学他吹口哨的却以为奚平在追自己,开始疯狂逃窜。人在紧张的情况下,腿往往比脑子快,有人追就会本能跑,有人跑也会本能地往上撵。奚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循声追了出去。 他个高腿长,算是非常能跑的了,可追了一会儿,奚平却开始怀疑自己追的是只大马猴……那东西好像只有半个人高,跑的却比狗都快! 他心里不由得打起鼓,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忽然,奚平脚下磕到了一条从地面凸起的古树根,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正好捕捉到了那逃窜的黑影。他顺势拿自己的佩剑一抡,扫到了一具身体,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两人一起扑倒在地上。 然后奚平看清了自己抓到的“东西”,震惊了—— 那居然是个孩子……人孩子! 他抓住的是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站起来可能还不到他的腰,一双葡萄似的眼溜圆,眼与眉相距甚远,是天生一副惊奇懵懂的表情。 半夜三更,一个小孩子,怎会在野坟地里乱晃? 就在这时,奚平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刨地的动静,还没来得及张望,手里的小孩就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喊。 奚平一把按住那小孩,捂住他的嘴,然后从密林缝隙里艰难地射出视线。正巧这时来了一阵风,将那雾气吹薄了些,奚平眯细眼睛,看见一辆眼熟的马车。 车夫身影模糊,后背快要弯成圆环,是个驼子。 老张? 车夫在这,主人将离呢?她是在车里还是在附近? 老车夫的影子似乎也被雾气打湿了,与林间交错的树影纠缠在一起,幢幢的,像只畸形的魑魅。 奚平没来得及细看,就有灯光落进了他眼角,他立刻放低呼吸,往地面伏了伏——方才他追着那诡异的孩子,在密林里转得五迷三道的,不小心又绕回到小路附近。那提灯人也朝这边来了。 沉甸甸的脚步声逼近,提灯人渐渐露出了轮廓。 来人跟奚平估计的差不多,足有八尺高,身上捂着件灰扑扑的大斗篷,不慌不忙地经过奚平藏身的矮木丛,往老张的方向走过去。 他才刚一靠近,老张的马就惊了,前蹄几乎离开地面一尺高,嘶鸣不止。老车夫“吁”了一声,单手攥着缰绳,硬是将马钉在原处。这一拽起码有几百斤的力道,奚平却没有疑惑那老人哪来这么大手劲——他根本没顾上往老张那看。 他缩在树丛间,脖子上的血管剧烈地跳着,逼着全身的血往四肢冲——他看清了那个提灯人的脸。 那人没有皮! 提灯人脸上和手上红白一片,蛛网一般青紫的血管爬在裸/露的肉上,正好身在下风口的奚平还闻见了他身上呛人的血腥气,差点没当场吐了! 眼看这“妖怪”朝将离的马车走过去,奚平后脊陡然绷紧。 将离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她那老车夫更是只能当半个人使……这怎么办? 奚平咬牙单手捏剑,定了定神,盯住了那提灯人的后心。他虽然从小爱偷懒,武艺稀松,好歹是练过点花拳绣腿的世家子弟。 再不行,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个头和力气在这呢! 他沉住气,盘算起自己暴起一剑有几成把握捅死那“妖怪”。 然而就在他准备扑出去的时候,却见将离的老车夫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来,唤那提灯人道:“先生,可算来了!” 奚平堪堪刹住自己,一口气差点哽住。 什么情况,他俩一伙的? 老车夫带着几分急切,一迭声地问道:“时辰眼看快到了,天机阁还没有人来吗?” 提灯人叹了口气:“还不曾,你放心,林中已经布下迷心阵,一旦有修士闯入,迷心铃会响的,不到最后别灰心。” 这二位一问一答,奚平没太懂,但他们好像在等天机阁的人……等天机阁干什么? 将离惹上什么麻烦了? 见老车夫与那提灯人很熟,也不怕他,奚平就有点犹疑,心说:莫非这位只是相貌欠佳,其实是个好人? 老车夫连连唉声叹气,提灯人就又安慰他道:“‘十八’传了信来,‘三十二’虽殉道,但金平那边一切顺利,咱们的人也都埋伏在青龙塔下了。昨夜那公子哥已经被带到了天机阁,你家‘五十’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必已送达。他们只要没有废物到家,就不会错过你沿路留下的信息。只是那些官老爷们向来怕死,现在恐怕还在林外面打转。” 什么“十八”“三十二”“五十姑娘”的,奚平听得云里雾里,但隐约觉得,那人口中“昨夜被带到天机阁的公子哥”好像……就是他自己。 “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什么东西? 奚平探手往怀里摸了摸,心说:不会是这块玉吧? 可他没交啊! 奚平不知道自己在里头被安排了一个什么角色,但显然,他没按着人家的台本走。 他一时间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还是坏心办了好事。 老张惨然道:“多谢先生……唉,其实我们早知道,再万无一失的计划也会出变故。昨夜‘三十二’先走一步,我家姑娘她也已经……已经做好准备了,要真抓不到天机阁的狗腿子做祭品,她会用自己的血肉迎神。” 奚平:“……” 不是,等会儿! 这俩“好人”在讨论抓什么?干什么? “三十二兄烈性,五十姑娘高义,实在让我等苟且偷生之辈无地自容。”提灯人用拳头轻轻敲了敲胸口,沉声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老张强忍哽咽,也低低地回了一句黑话:“宁死霜头不违心。” “时辰快到了,太岁将至,我不可再耽搁,得过去给诸位同袍填阵了。”提灯人说着,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雾浓得好像结成了一块,也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可能是没有眼皮的眼睛视野格外敞亮吧。 “对了,”提灯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老张说道,“我那奴儿又不知跑哪玩去了,刚才听见他吹着《还魂调》,隐约是往这边跑了,这会儿又不见影子。这小东西炼制时出了岔子,总是调/教不好。你要瞧见了就帮我捉住,别让它乱跑误了大事。” 吹……还魂调? “奴儿”…… “炼制”…… 这几个一听就不像什么好话的词让奚平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他将目光往下移。 只见被他捂住嘴的“孩子”用小手扒着他的胳膊,那双小手触感异常冰冷,上面布满了粗糙的……木纹和木结! “孩子”直挺挺地从中间打了个对折,折完一次又折一次,木质的手指一根一根缩回掌心,从胳膊肘开始“咯吱咯吱”地往上卷,一直缩回到肩头——转眼,这“孩子”脑袋以下变成了一截方方正正的木桩! 奚平:“……” 这他娘的又是什么玩意啊! 小怪物趁这机会猛地一挣,木桩光滑得很,奚平一个没按住,让他……它从手心里滚了出去。 它咧开了嘴——那嘴可不得了,一张开能塞进颗活人脑袋,嘴里有一口钉床般密密麻麻的尖牙! “月黑风高,宜尸变。”这时,不远处提灯人的声音顺风飘过来,“今夜金平城中群鬼夜行,能有多壮观,就全看那位侯府的公子哥了。” 被“寄予厚望”的侯府公子就趴在不远处的树窝里,跟一颗长在木桩上的脑袋大眼瞪小眼。 脑袋深吸一口气,嘬唇作哨,准备出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夜半歌(六)(好好的世子爷,真是多余长...) “我不喝这个,给我口酒。”奚平推开小厮递上来的安神汤,方才纸钱来敲门,他就想着怎么泼火油跟它们决一死战了,这会儿回过味来,才发出一身冷汗。 画舫渡口王保常的死相,他只是听说,没亲眼瞧见。可那几个大活人被纸钱裹成肉泥的情景他看得真真的,再大的心也没压住肝颤。 这会儿身和心一起冷下来,奚平心里也纳闷——怎么又是他? 头天画舫渡口还能说是巧合,毕竟鉴花会热闹,什么香的臭的都跑去玩了。 可这鸿胪寺卿家的董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尸早不诈晚不诈,偏偏在丹桂坊跟他打完照面才亮嗓子……莫非他“余甘先生”的美名已经传到了九泉之下,连僵尸都专程在这等着唱一出给他品鉴? 这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进来报:“侯爷,天机阁右副都统带人上门了!” 永宁侯一愣,略带犹疑道:“请。” 他说完,又伸手一推奚平肩膀:“进去看看你娘和老太太。” 奚平还没来得及应声,那小厮又道:“尊长特意说了,还要……要见咱家少爷。” 一天之内,两次被人间行走点名召见,奚平简直怀疑有人往他们家祖坟里插了根号炮,不然哪冒的这么多青烟? 天机阁第二次上门,味道就有点不对了。 清早态度还很慈祥的赵誉仿佛不认识他了,公事公办地将他去了哪、见了什么人、跟谁说了几句话都一一盘问过来,让旁边一个御林军事无巨细地记了,一会儿要对照着挨个找人查证。 那银腰带的庞都统双眼刀子似的,从他身上刮了几个来回,好像要将他五脏庙门都剖开审视。 奚少爷是个顺毛驴,不舒服准尥蹶子,尤其这个姓庞的方才还将他从墙头上掀下来过——于是他面无表情地以目光回敬,挑衅似的直视了庞都统的眼。 庞戬被他一瞪,却笑了。 这看起来挺不好惹的男人居然长了一对笑眼,和颜悦色地问道:“世子与那两位死者熟吗?” 奚平:“王思笃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董子瑞不熟。” “董大人府上的郎君生的丰神俊秀,在国子监读书,从不和这些不肖的东西厮混的。”永宁侯适时地插了话,又指着奚平道,“我总说,但凡这孽障能有人家一分,让老朽少活几年都行,谁知……谁知董家竟能遭这种祸事!都说他家大郎今年十拿九稳是要入仙门的……唉,这岂不是要坑死爹娘吗?” 孽障奚平把眼皮一耷拉,在眼皮遮盖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董氏家风清正,董大公子是正人中的君子,从来不到处鬼混……人家只不过在城外养了个“红颜知己”而已。 说来也巧,一看今年要大选,该红颜就在年初吹了场风,识相地香消玉殒了。 据说董公子为了她,可伤心坏了,足足戴了三天的白玉发簪寄托哀思。 除了日常做作的侯爷,奚平也没见识过什么正经娇花。反正他想不通大活人是怎么让一场风吹凉的——金平冬天又不冷。 他倒是觉得另一个版本听着更可信:据说那红颜是被一碗打胎的虎狼药送走的。 不过他听出他爹这是把他往外摘,便管住了自己的嘴,没贸然拆台。 赵誉不动声色地顺着永宁侯的话叹道:“确实可惜。” 庞戬却压根没听见似的,仍是盯着奚平,问道:“可否探探世子的脉?” 随便探,奚平伸出手,心说,还能探出喜脉不成? 两根布满薄茧的手指虚搭在了他脉门上,接着,一股极细的热流顺着经脉流过了他四肢百骸,奚平激灵一下。 永宁侯眼角的笑纹立刻平了,沉声道:“尊长,我儿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庞戬好整以暇地收回手,“年轻人玩心重,没事老熬夜吧?气血有些虚。” 侯爷神色微松,却听庞戬又说:“不过我也是个半吊子,世子今天毕竟是与一车尸毒擦肩而过,稳妥起见,还是请世子跟我们回天机阁住上一天,彻底检查一遍保险。” 这算什么意思? 是检查还是调查?请人还是拿人? 侯爷脸色瞬间结了冰:“昨天画舫渡口,不少人都与尸体打了照面,据我看也都没什么事。小儿顽劣,便不去叨……” 奚平几乎跟他同时开口:“那行吧,什么时候走?让带小厮吗?” 侯爷:“……” 几道视线一起落在被永宁侯拦在身后的奚平身上,奚平就跟个听不懂好赖话的二百五似的,一点也不明白“去天机阁”是什么意思,还满不在乎地对侯爷说道:“爹,让我去呗,我还没去过天机阁呢。” “胡闹!”侯爷转头呵斥,“天机阁是玩的地方吗?” “住一宿怎么了,我又不尿炕。” 侯爷气得胡子都打了卷。 奚平就说:“我现在一闭眼就想起那僵……那董兄不知道为什么冲我抛媚眼,浑身起鸡皮疙瘩,晚上睡觉非做噩梦不可。您就让尊长们把我领走吧,去天机阁沾点仙气也能壮胆。我带号钟过去,保准不给尊长们添麻烦……铺盖卷用自己带吗,尊长?” 庞戬笑了笑:“总署里有客房。” 奚平听了这话,不等侯爷出声,就擅自一锤定了音:“好嘞,我这就叫人收拾东西去!” 永宁侯府就这么一根独苗,打小就是个混不吝,打不服,劝不住,软硬不吃。 平时侯爷拿着棍棒家法撵他,他愿意跑两圈,那纯粹是给他爹面子,顺带帮他老人家活动活动筋骨,真打定什么主意,谁也管不了。 开口答应完,奚平根本不看侯爷阴如锅底的老脸,雷厉风行就叫人收拾了行李,乐颠颠地上了天机阁的车。临走,他还没心没肺地从马车里探出头,冲侯爷挥手:“爹,明天晌午我回来吃,给我备点硬货啊!三殿下那除了汤就是粥,我这一天都没吃饱!” 要不是有外人在,永宁侯的骂声大概能响彻菱阳河。 庞戬听他提及庄王,眼神微闪,笑道:“放心,不会饿着世子的。” 人间行走们带着火来,挟着风走,只留下一水披甲的御林军,将丹桂坊围了个严严实实,提防再生变故。 南街上,各家都派了胆子大的家仆清扫门前污物,不少人看见天机阁把奚平带走了。只是大户人家的下人,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众人扫了一眼就立刻低头,没人吭声。 一个不起眼的中年人扫净自家阶梯,撒好符灰,与同伴一起去管家那领了赏钱,自告奋勇要留下当守夜门房。 夜又深了些,南街一片寂静,间或有守夜的御林军身上兵与甲轻轻碰一下,“呛啷”一声传出去老远,又不知惊散了多少人的睡意。 那中年人等到院里彻底没了人声,才从怀中取出一块木头的“平安无事”牌。 他细针蘸着水,在木牌上写道:角宿塔闻丧歌声,眨眼即至,六人。奚已被带走。 他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初学的小孩子。水沾上木牌,却不往里渗,等写完最后一笔,他就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将血珠按在木牌上。刹那间,水字和血迹都被木牌吸了进去,木牌表面光洁如初。 片刻后,木牌上微微一热,随后凭空冒出两个水字,是工整的小楷,明显出于另一人手,写道:依计。 这下仆手中不起眼的平安无事牌,居然是一件能和别人通信的仙器! 中年人闭上眼,轻轻吐出口气,这才抹去木牌上的水珠,重新写道:三十二兄如愿殉道。 他顿了顿,用血将这句话送出去,才又努力稳住颤抖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在木牌上写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木牌沉默片刻,对面的人回:宁死霜头不违心。 此时,被天机阁带走的奚平还挺自在。 他在哪都自在,好像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拘谨,在马车上放肆地打量庞戬——据说天机阁的老大闭关去了,这个右副都统现在统领京畿防务,可是个大人物,平时没地方参观去,来都来了,不看白不看。 庞戬端坐时背如钢枪,一双搭在膝头的手骨节突出,缠绕手腕的青筋静静地盘着,指尖与掌心都是茧,手背上还有不少陈年的疤,坑坑洼洼的。旁边赵誉眼观鼻鼻观口地坐着,对他态度很是恭敬,一想起赵誉青年面容后面“赵老太爷”的真身,奚平就忍不住琢磨:这庞副都统多大年纪了? 庞戬:“世子想问什么?” 奚平自来熟地冲他呲牙一笑:“想庞都统往地上扔个小旗能插碎南街石板,看着也没比我大几岁,怎么练的?” 庞戬道:“就是比你大的那几年练的。” 奚平:“几年啊?” 庞戬慢悠悠地回道:“没几年,也就一甲子再拐个弯吧。” 奚平:“……” 失敬,庞老太爷! “我倒是好奇,一般人半夜三更被天机阁带走,多少会有点紧张,”庞戬打量着奚平,“连侯爷都忧心得很,世子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吗?” “那是我们家侯爷想不开,尊长别跟他一般见识。”奚平坐没坐相地翘起二郎腿,“连着两天,有人碰见我就诈尸,哪有那么巧的事,我要是真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庞戬不料他直接就挑明了,眉梢微微往上一挑。 奚平又说:“要是能跟王大……王思笃一样,悄么声地自己嗝屁就算了,大不了赶明儿我变个厉鬼自己报仇去。可万一到时候我跟今天那董兄一样,临死到处拉人垫背怎么办?我们家侯爷腿脚倒是还利索,家里可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祖母呢。保险起见,我宁可上天机阁蹲大狱去。” 这就不像话了,赵誉看在庄王的份上,有心想保他,听到这,忍不住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庞戬含笑道:“那不至于。” 奚平眼珠一转,口无遮拦完,又卖了个乖:“我知道,看在三殿下的份上,尊长也不会为难我的。” 庞戬倒真有点对他刮目相看了。 初见这永宁侯世子,以为是个穿金戴银的二傻子,临走时听他有意拉扯庄王给自己上保险,又仿佛是个会耍小聪明的公子哥,才让人起了点恶感,他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坦坦荡荡地耍起赖来,将之前装疯卖傻和小心计都一笔勾销了。 “胆大放肆不糊涂,”庞戬在心里给了奚平一个评价,“天赋异禀的大混混。” 天机阁对奚平挺客气,将他领到了一间客房,果然没饿着他,给了消夜和安神汤。 将他领进去的蓝衣和颜悦色地告诉他:“咱们是修行中人,住处清贫了些,比不上侯府,不过在这睡一宿能清心安神消百病,世子不用担心会做噩梦。” 奚平排开小白牙,冲那位尊长傻乐,心说道:我要有点什么事,我就是那个“百病”。 不过他自信问心无愧,就算真有“病”,那也是别人害的。受害人心虚个什么?遂坦荡地叫上小厮号钟,俩大小伙子,将足够喂饱三四个人的消夜一扫而光。 这主仆二人心都挺宽,吃饱喝足,一个住里间一个住外间,不一会儿就都没了动静。 吊在房顶的蒸汽琉璃灯像是知道人都睡了,自动黯了下去。 朦胧间,奚平觉得周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可他眼皮太沉了,实在睁不开,干脆翻了个身,让那些视线随便欣赏。 四壁发出幽幽的光,像黄昏时分的夕照,然后那墙上渗出了古怪的“壁画”——画的是几头大眼灯一样的怪兽。“壁画”上的怪兽眼珠竟然会动,几道视线随着骨碌碌的眼,一起滚到了奚平身上。 紧接着,怪兽不但眼睛动,身体也开始在墙壁上来回流窜,围着奚平打转。 突然,其中一只像是闻到了什么,猛地从墙上蹿上了床帐,从“壁画”变成了床帐上的“刺绣”。 这团狰狞的“刺绣”很快又顺着床帐爬到被面上,趴上了奚平的胸口! 就在这时,奚平恰好翻了个身。身上什么东西掉下来硌到了他,他不耐烦地拱了拱,把那东西掀到了一边,又往被子里缩去,直接凑到了怪兽的獠牙下,仿佛是要用脸接怪兽的哈喇子。 跟他鼻尖对鼻尖的大眼怪兽都差点羞涩,往后退了一点,扭捏地闻了半天,脸上怒色渐渐变成疑惑。它呼朋引伴,从被面爬到了床褥上,被它叫来的怪兽们分头在床帐里踅摸,片刻,其中一只“大眼灯”找到了被奚平扒拉到床边的小锦囊。 那“大眼灯”凑过去闻了闻,猛地一仰脖,好像闻到了坨屎,它用力扑棱了几下脑袋,冲奚平“嗤”地喷了口气,怀疑是他屙的。 几只眼大如斗的怪兽都凑过来,围着那小锦囊,无声地交流了片刻,最后断定了这东西虽臭不可闻,但似乎无害。 将奚平上上下下审查了半个时辰,几只怪兽的身影才逐渐从墙上、被面床褥间淡去,诡异的壁画与刺绣消失,昏黄的光黯下去,屋里恢复了平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夜半歌(七)(“月黑风高,宜尸变。”...) “我不喝这个,给我口酒。”奚平推开小厮递上来的安神汤,方才纸钱来敲门,他就想着怎么泼火油跟它们决一死战了,这会儿回过味来,才发出一身冷汗。 画舫渡口王保常的死相,他只是听说,没亲眼瞧见。可那几个大活人被纸钱裹成肉泥的情景他看得真真的,再大的心也没压住肝颤。 这会儿身和心一起冷下来,奚平心里也纳闷——怎么又是他? 头天画舫渡口还能说是巧合,毕竟鉴花会热闹,什么香的臭的都跑去玩了。 可这鸿胪寺卿家的董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尸早不诈晚不诈,偏偏在丹桂坊跟他打完照面才亮嗓子……莫非他“余甘先生”的美名已经传到了九泉之下,连僵尸都专程在这等着唱一出给他品鉴? 这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进来报:“侯爷,天机阁右副都统带人上门了!” 永宁侯一愣,略带犹疑道:“请。” 他说完,又伸手一推奚平肩膀:“进去看看你娘和老太太。” 奚平还没来得及应声,那小厮又道:“尊长特意说了,还要……要见咱家少爷。” 一天之内,两次被人间行走点名召见,奚平简直怀疑有人往他们家祖坟里插了根号炮,不然哪冒的这么多青烟? 天机阁第二次上门,味道就有点不对了。 清早态度还很慈祥的赵誉仿佛不认识他了,公事公办地将他去了哪、见了什么人、跟谁说了几句话都一一盘问过来,让旁边一个御林军事无巨细地记了,一会儿要对照着挨个找人查证。 那银腰带的庞都统双眼刀子似的,从他身上刮了几个来回,好像要将他五脏庙门都剖开审视。 奚少爷是个顺毛驴,不舒服准尥蹶子,尤其这个姓庞的方才还将他从墙头上掀下来过——于是他面无表情地以目光回敬,挑衅似的直视了庞都统的眼。 庞戬被他一瞪,却笑了。 这看起来挺不好惹的男人居然长了一对笑眼,和颜悦色地问道:“世子与那两位死者熟吗?” 奚平:“王思笃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董子瑞不熟。” “董大人府上的郎君生的丰神俊秀,在国子监读书,从不和这些不肖的东西厮混的。”永宁侯适时地插了话,又指着奚平道,“我总说,但凡这孽障能有人家一分,让老朽少活几年都行,谁知……谁知董家竟能遭这种祸事!都说他家大郎今年十拿九稳是要入仙门的……唉,这岂不是要坑死爹娘吗?” 孽障奚平把眼皮一耷拉,在眼皮遮盖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董氏家风清正,董大公子是正人中的君子,从来不到处鬼混……人家只不过在城外养了个“红颜知己”而已。 说来也巧,一看今年要大选,该红颜就在年初吹了场风,识相地香消玉殒了。 据说董公子为了她,可伤心坏了,足足戴了三天的白玉发簪寄托哀思。 除了日常做作的侯爷,奚平也没见识过什么正经娇花。反正他想不通大活人是怎么让一场风吹凉的——金平冬天又不冷。 他倒是觉得另一个版本听着更可信:据说那红颜是被一碗打胎的虎狼药送走的。 不过他听出他爹这是把他往外摘,便管住了自己的嘴,没贸然拆台。 赵誉不动声色地顺着永宁侯的话叹道:“确实可惜。” 庞戬却压根没听见似的,仍是盯着奚平,问道:“可否探探世子的脉?” 随便探,奚平伸出手,心说,还能探出喜脉不成? 两根布满薄茧的手指虚搭在了他脉门上,接着,一股极细的热流顺着经脉流过了他四肢百骸,奚平激灵一下。 永宁侯眼角的笑纹立刻平了,沉声道:“尊长,我儿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庞戬好整以暇地收回手,“年轻人玩心重,没事老熬夜吧?气血有些虚。” 侯爷神色微松,却听庞戬又说:“不过我也是个半吊子,世子今天毕竟是与一车尸毒擦肩而过,稳妥起见,还是请世子跟我们回天机阁住上一天,彻底检查一遍保险。” 这算什么意思? 是检查还是调查?请人还是拿人? 侯爷脸色瞬间结了冰:“昨天画舫渡口,不少人都与尸体打了照面,据我看也都没什么事。小儿顽劣,便不去叨……” 奚平几乎跟他同时开口:“那行吧,什么时候走?让带小厮吗?” 侯爷:“……” 几道视线一起落在被永宁侯拦在身后的奚平身上,奚平就跟个听不懂好赖话的二百五似的,一点也不明白“去天机阁”是什么意思,还满不在乎地对侯爷说道:“爹,让我去呗,我还没去过天机阁呢。” “胡闹!”侯爷转头呵斥,“天机阁是玩的地方吗?” “住一宿怎么了,我又不尿炕。” 侯爷气得胡子都打了卷。 奚平就说:“我现在一闭眼就想起那僵……那董兄不知道为什么冲我抛媚眼,浑身起鸡皮疙瘩,晚上睡觉非做噩梦不可。您就让尊长们把我领走吧,去天机阁沾点仙气也能壮胆。我带号钟过去,保准不给尊长们添麻烦……铺盖卷用自己带吗,尊长?” 庞戬笑了笑:“总署里有客房。” 奚平听了这话,不等侯爷出声,就擅自一锤定了音:“好嘞,我这就叫人收拾东西去!” 永宁侯府就这么一根独苗,打小就是个混不吝,打不服,劝不住,软硬不吃。 平时侯爷拿着棍棒家法撵他,他愿意跑两圈,那纯粹是给他爹面子,顺带帮他老人家活动活动筋骨,真打定什么主意,谁也管不了。 开口答应完,奚平根本不看侯爷阴如锅底的老脸,雷厉风行就叫人收拾了行李,乐颠颠地上了天机阁的车。临走,他还没心没肺地从马车里探出头,冲侯爷挥手:“爹,明天晌午我回来吃,给我备点硬货啊!三殿下那除了汤就是粥,我这一天都没吃饱!” 要不是有外人在,永宁侯的骂声大概能响彻菱阳河。 庞戬听他提及庄王,眼神微闪,笑道:“放心,不会饿着世子的。” 人间行走们带着火来,挟着风走,只留下一水披甲的御林军,将丹桂坊围了个严严实实,提防再生变故。 南街上,各家都派了胆子大的家仆清扫门前污物,不少人看见天机阁把奚平带走了。只是大户人家的下人,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众人扫了一眼就立刻低头,没人吭声。 一个不起眼的中年人扫净自家阶梯,撒好符灰,与同伴一起去管家那领了赏钱,自告奋勇要留下当守夜门房。 夜又深了些,南街一片寂静,间或有守夜的御林军身上兵与甲轻轻碰一下,“呛啷”一声传出去老远,又不知惊散了多少人的睡意。 那中年人等到院里彻底没了人声,才从怀中取出一块木头的“平安无事”牌。 他细针蘸着水,在木牌上写道:角宿塔闻丧歌声,眨眼即至,六人。奚已被带走。 他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初学的小孩子。水沾上木牌,却不往里渗,等写完最后一笔,他就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将血珠按在木牌上。刹那间,水字和血迹都被木牌吸了进去,木牌表面光洁如初。 片刻后,木牌上微微一热,随后凭空冒出两个水字,是工整的小楷,明显出于另一人手,写道:依计。 这下仆手中不起眼的平安无事牌,居然是一件能和别人通信的仙器! 中年人闭上眼,轻轻吐出口气,这才抹去木牌上的水珠,重新写道:三十二兄如愿殉道。 他顿了顿,用血将这句话送出去,才又努力稳住颤抖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在木牌上写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木牌沉默片刻,对面的人回:宁死霜头不违心。 此时,被天机阁带走的奚平还挺自在。 他在哪都自在,好像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拘谨,在马车上放肆地打量庞戬——据说天机阁的老大闭关去了,这个右副都统现在统领京畿防务,可是个大人物,平时没地方参观去,来都来了,不看白不看。 庞戬端坐时背如钢枪,一双搭在膝头的手骨节突出,缠绕手腕的青筋静静地盘着,指尖与掌心都是茧,手背上还有不少陈年的疤,坑坑洼洼的。旁边赵誉眼观鼻鼻观口地坐着,对他态度很是恭敬,一想起赵誉青年面容后面“赵老太爷”的真身,奚平就忍不住琢磨:这庞副都统多大年纪了? 庞戬:“世子想问什么?” 奚平自来熟地冲他呲牙一笑:“想庞都统往地上扔个小旗能插碎南街石板,看着也没比我大几岁,怎么练的?” 庞戬道:“就是比你大的那几年练的。” 奚平:“几年啊?” 庞戬慢悠悠地回道:“没几年,也就一甲子再拐个弯吧。” 奚平:“……” 失敬,庞老太爷! “我倒是好奇,一般人半夜三更被天机阁带走,多少会有点紧张,”庞戬打量着奚平,“连侯爷都忧心得很,世子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吗?” “那是我们家侯爷想不开,尊长别跟他一般见识。”奚平坐没坐相地翘起二郎腿,“连着两天,有人碰见我就诈尸,哪有那么巧的事,我要是真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庞戬不料他直接就挑明了,眉梢微微往上一挑。 奚平又说:“要是能跟王大……王思笃一样,悄么声地自己嗝屁就算了,大不了赶明儿我变个厉鬼自己报仇去。可万一到时候我跟今天那董兄一样,临死到处拉人垫背怎么办?我们家侯爷腿脚倒是还利索,家里可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祖母呢。保险起见,我宁可上天机阁蹲大狱去。” 这就不像话了,赵誉看在庄王的份上,有心想保他,听到这,忍不住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庞戬含笑道:“那不至于。” 奚平眼珠一转,口无遮拦完,又卖了个乖:“我知道,看在三殿下的份上,尊长也不会为难我的。” 庞戬倒真有点对他刮目相看了。 初见这永宁侯世子,以为是个穿金戴银的二傻子,临走时听他有意拉扯庄王给自己上保险,又仿佛是个会耍小聪明的公子哥,才让人起了点恶感,他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坦坦荡荡地耍起赖来,将之前装疯卖傻和小心计都一笔勾销了。 “胆大放肆不糊涂,”庞戬在心里给了奚平一个评价,“天赋异禀的大混混。” 天机阁对奚平挺客气,将他领到了一间客房,果然没饿着他,给了消夜和安神汤。 将他领进去的蓝衣和颜悦色地告诉他:“咱们是修行中人,住处清贫了些,比不上侯府,不过在这睡一宿能清心安神消百病,世子不用担心会做噩梦。” 奚平排开小白牙,冲那位尊长傻乐,心说道:我要有点什么事,我就是那个“百病”。 不过他自信问心无愧,就算真有“病”,那也是别人害的。受害人心虚个什么?遂坦荡地叫上小厮号钟,俩大小伙子,将足够喂饱三四个人的消夜一扫而光。 这主仆二人心都挺宽,吃饱喝足,一个住里间一个住外间,不一会儿就都没了动静。 吊在房顶的蒸汽琉璃灯像是知道人都睡了,自动黯了下去。 朦胧间,奚平觉得周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可他眼皮太沉了,实在睁不开,干脆翻了个身,让那些视线随便欣赏。 四壁发出幽幽的光,像黄昏时分的夕照,然后那墙上渗出了古怪的“壁画”——画的是几头大眼灯一样的怪兽。“壁画”上的怪兽眼珠竟然会动,几道视线随着骨碌碌的眼,一起滚到了奚平身上。 紧接着,怪兽不但眼睛动,身体也开始在墙壁上来回流窜,围着奚平打转。 突然,其中一只像是闻到了什么,猛地从墙上蹿上了床帐,从“壁画”变成了床帐上的“刺绣”。 这团狰狞的“刺绣”很快又顺着床帐爬到被面上,趴上了奚平的胸口! 就在这时,奚平恰好翻了个身。身上什么东西掉下来硌到了他,他不耐烦地拱了拱,把那东西掀到了一边,又往被子里缩去,直接凑到了怪兽的獠牙下,仿佛是要用脸接怪兽的哈喇子。 跟他鼻尖对鼻尖的大眼怪兽都差点羞涩,往后退了一点,扭捏地闻了半天,脸上怒色渐渐变成疑惑。它呼朋引伴,从被面爬到了床褥上,被它叫来的怪兽们分头在床帐里踅摸,片刻,其中一只“大眼灯”找到了被奚平扒拉到床边的小锦囊。 那“大眼灯”凑过去闻了闻,猛地一仰脖,好像闻到了坨屎,它用力扑棱了几下脑袋,冲奚平“嗤”地喷了口气,怀疑是他屙的。 几只眼大如斗的怪兽都凑过来,围着那小锦囊,无声地交流了片刻,最后断定了这东西虽臭不可闻,但似乎无害。 将奚平上上下下审查了半个时辰,几只怪兽的身影才逐渐从墙上、被面床褥间淡去,诡异的壁画与刺绣消失,昏黄的光黯下去,屋里恢复了平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夜半歌(八)(“嚯,好大一根人形的驱魂...) 奚平人是个王八蛋,心硬如王八壳,缺肺少肝的,反正王保常之死一点也没触动他。 在他看来,就王大狗那个品行,哪天让人当街打死都不新鲜。新鲜的是居然有人会用这么离奇的手段杀他,就跟专门为了给金平城添个节目似的。 至于人间行走赵卫长和庄王的叮嘱,他更是都当成了耳旁风——十八/九岁的少年郎,火力正旺,心里没个敬畏。 回客房高卧到金乌西沉,这夜猫子醒了。 他伸了个张牙舞爪的大懒腰,爬起来就着燕窝粳米粥吃了三屉水晶饺,混了个水饱——他那表哥年纪轻轻,一天到晚跟个老头似的,王府的饭净是汤汤水水,吃着不痛快——于是奚平打算上别的地方觅点食去。 世子爷在花园里折了朵开得正艳的蔷薇,期间毛手毛脚地踩了庄王养的大黑猫尾巴,大黑猫暴起反击。 这二位徒手干了一仗,奚平胜。 他得意地将花往胸口一别,散发着威风的芬芳,从王府溜了出去,又跑醉流华玩去了。 庄王周楹听见下人来报时,正跟自己的幕僚王俭手谈,闻言毫不意外:“又跑了?” 他接过受了委屈的黑猫,在猫头上轻轻一弹:“你也是,老挨欺负,还不知道躲他远点,傻啊?” 猫欺软怕硬,斗不过姓奚的,就冲主人撒气,一爪子扇了回去。幸亏庄王躲习惯了,没伤到手,只被猫爪勾开了长袖上的丝。 小太监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黑猫却不惧,飞起后爪踹了主人一脚,骂骂咧咧地跑了。 “不碍事,下去吧。”庄王摆摆手,也不知是骂人还是骂猫,“自己惯出来的小畜生,还能跟它一般见识?” 王俭笑道:“殿下待世子可真是……比亲生兄长不差什么。” “兄长?”庄王端起瓷杯,“我觉得我像他爹。” 他用热水压下了几声咳嗽,手指尖被烫出了一点稀薄的血色,像一尊疲倦的雪人。 等小太监掩门出去,庄王才放下瓷杯,看了王俭一眼。 王俭会意,从袖中摸出张纸,低声道:“这是咱们目前拿到的入选弟子名单,总共三十人。玄隐仙使还没到,要是仙使临时看中了谁,或许会临时加一两个人进名单,一般不会大改,我看大差不差,今年大选就是这样了。” 庄王接过去扫了一眼,拈起笔勾掉了几个名字:“这几人,在仙使到金平前,或德行有亏,或身体抱恙。” 他语气平平淡淡的,好像说的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是。”王俭应道,等着庄王说把谁推上去——大选虽说是仙门择徒,最后选谁不选谁,其实也看朝中博弈。 庄王却没提这茬,别过脸咳了几声,他轻描淡写地说道:“透出点风去给太子岳家,我记得我大哥有个内弟,今年也适龄。” 王俭一顿,忍不住看了庄王一眼。 悬在书房的夜明珠皎如明月,光洒在庄王身上,好似明月映雪。 折出了霜意。 名门望族在玄隐山都有人,能“上达天听”,纵然是皇帝,也不能想削就削、想贬就贬。当年太明皇帝平外戚之祸,其实也是借了玄隐仙门内乱的东风。此事过后,玄隐中几个大姓重新洗牌,太子的母家张氏就是被“洗”掉的,从此仙缘断绝——张家后代子孙再不能入大选名单。 这位占全了“嫡”与“长”的皇太子素有博仁恭孝之名,这些年被母族连累,一直是如履薄冰。要是有机会把岳家栽进玄隐山,他动不动心呢? 他会不会在春秋鼎盛的帝王眼皮底下,朝玄隐大选伸手呢? 王俭没敢往下细想,恭恭敬敬地应了,又略带讨好地说道:“要是太子真的按捺不住先动手,咱们操作得当,或许能将世子也送进去。” 庄王头也不抬道:“我问过了,他说不想去。” 王俭笑道:“年轻人不懂事,不知前途轻重,又或许是世子不好意思向您开这个口……” 庄王“啪”地掷了棋子,撩起眼皮瞟了王俭一眼。 王俭激灵一下,忙把大牙囫囵个地收回嘴里。 “手滑,子谦不用紧张——那混账跟我讨东西,什么时候要过脸?他说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再说玄门又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我也还不至于窝囊到指望他替我趟路的地步。” 王俭低声道:“学生想岔了。” “乏了。”庄王道,“棋盘不要收,改日续,你忙去吧。” 王俭眼观鼻、鼻观口地倒退出门,额角微见了汗,走到院里一抬头,见星河晦黯,夜色压人。他不由得暗叹口气:朝中江流暗涌,天上人间两不消停啊。 就连奚平一出门都觉出了金平气氛不对。 菱阳河纵贯金平城,将城区一分为二:西边有九门的皇城围着广韵宫,达官贵人扎堆;东边则是贩夫走卒聚居地。贵贱之间隔着一条河,河上花酒笙歌,总是飘满了画舫游船。 可是这天后晌,往日要热闹到天明的菱阳河上静悄悄的,蒸汽船都静静地泊在岸边。 没了那些画舫排的云与雾,河上视野一下清晰了不少,能一眼望到东岸,只见往来的城防官兵明显比平日里密集了不少,那些为了省钱露宿街头的外乡力夫怕惹麻烦,一个也看不见了。 连醉流华也一下冷清了。 头天才办的鉴花会,这会儿奚平在大堂逛了一圈,听人聊的却全是王保常,仿佛王大狗才是新科花魁。 还有自称消息灵通人士在那唾沫横飞地描述王保常的死相,什么“面生獠牙”“脸发红毛”……跟亲眼瞧见了似的,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不小心碰洒了奚少爷手里半杯酒。 奚平无端被殃及池鱼,正要发作,忽听楼梯处一阵喧闹。 “是花魁娘子!” “看看看,是将离!将离出来了!” 将离松松地挽着长发,众星捧月地下了楼来,懒洋洋地往大堂里扫了一眼,就知道今日不同昨日,没有能让她开张的贵人,神色立刻就冷淡了——将离一向只接贵客,不贵的连个眼神也欠奉。 按说开门挂牌做生意,大伙都是只跟有钱的玩,但谁也没跟她一样,直白地把“老娘就是势利”写脸上。 不过话说回来,人性本贱,得不到的最高贵,还真有不少人吃她那套。 奚平老远瞧着有趣——将离平时爱穿素色衣裳,今天戴了山茶冠,却特意挑了条红裙,嘴唇上的胭脂也浓了,气焰乍起,像朵欺了春风的血杜鹃。其他那些没事就争奇斗艳的大小鲜花们倒都商量好了似的,个个穿得活像家里有丧事,又把她一枝独秀地衬托了出来。 直到看见奚平,将离那张冷脸上才露出点笑模样:“我还说你今天不来了,袖子上溅的什么?” 她看也不看别人一眼,上前拉了奚平就走:“你昨儿晚上换下来的衣裳我洗净熏过了,没经旁人的手,走,换了去吧。” 扔在醉流华的衣服,奚平本来是不打算要的,但感觉一堆酸气冲天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不由得犯起了人来疯。得意洋洋地将“国色天香”扇面一展,欣然跟着花魁去了闺房。 “拿了山茶冠就是不一样,姑娘这是今非昔比了。”奚平一进将离屋里,险些被闪瞎眼,只见头天恩客打赏的钗镯环佩在角柜上摊了一堆没收拾,墙角的旧屏风也换了,一对花间孔雀绣工精湛,屏风上面还不甚爱惜地搭了条坠满了珠翠的孔雀蓝斗篷,不知是哪个冤大头私下送的。 将离在外间洗杯泡茶,翻了个白眼:“你也来寒碜我?” 奚平听她又阴阳怪气的,便奇道:“冤枉,美人,这从何说起啊?” 将离说话带宁安口音,宁安离金平百五十里,口音却很不同,那里人尾音会拖长一些,软绵绵的,女子讲起话来尤其悦耳。据说宁安有三绝——“烟笼弯钩桥,叫卖马莲娇,藕花深处胖菱角”,其中“叫卖马莲娇”,说的就是卖花姑娘沿街叫卖,声与色皆动人,是当地一盛景。 将离说话声音好听极了,就是嘴里总没什么好话:“人家都说了,昨夜 ‘余甘公’亲自弹琴,就是牵头驴上去叫唤两声也能夺魁。” “余甘公”是奚平混在歌女伶人堆里写小曲的花名,一开始是他花钱求美人唱他的曲,后来许是那些小曲与现有曲牌不同,听着新鲜,不知怎么倒受起了追捧,变成一帮美人求他的曲。 这没溜儿的玩意听了将离这话,一点也不管姑娘高不高兴,心花怒放地接了一句:“哈哈,不敢当。” 将离“砰”一下,把茶壶摔在桌上,脸气红了:“奚士庸!” “哎,”奚平换上衣服,从屏风后转出来,美滋滋地整理外袍,敷衍地劝道,“别气啦,都谁说你了?回头告诉我,往后这帮碎嘴子再求我的曲,不先学三声驴叫不给……嗯,这是什么?” 他从新换上的衣服内袋里摸出个绣工精良的锦囊,便要拆开。 “先别打开,”将离叫住他,“回去再看。” “什么东西?” “给你的谢礼,”将离绷着脸,重重地把茶杯往他面前一放,“怕余甘先生下次也让我学驴叫。” “得。”奚平把荷包揣了回去,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皱了皱眉又放下了——茶沏得太酽了,隐约还有股怪味。 “跟我你倒瞎讲究起来了,但凡你平时笼着点身边的人,也不至于临上台乐师出岔子,连个提醒一声的都没有。” “犯不上。”将离一压眼皮,像只骄纵的猫,“我这人,命又不好,运道又背,还是离人家远点好,省得把倒霉传给别人。” “胡说,”世子爷相当不赞同这话,反驳道,“命不好你能遇上我?” 将离:“……” 因为过于理直气壮,这位世子爷常常让人产生错觉,好像他轻狂臭美都是合情合理的。 将离总觉得自己也贱,多少人捧着哄着她,她只觉得讨厌,唯独这比她还骄纵任性的少爷成了她的念想……这“念想”没心,在脂粉堆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来不拿她当回事。 将离被他堵得接不上话,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我说真的——昨儿夜里画舫渡口出了人命,人又是刚从醉流华出去的……你没见今天就没多少人敢来了吗?我才摘了山茶冠,就出了这等晦气事,也许是老天爷也看不惯我肖想自己配不上的东西呢。” 奚平随口丢给她一句甜言蜜语:“笑话,世上哪有我们花魁状元配不上的……” 将离眼波一转:“你啊。” 奚平面不改色地接上了后半句:“……那倒确实。” 将离表情空白地盯住了他,一时疑心自己听岔了,世上不可能有这么混蛋的男人。 奚平坦荡回视,混得不加掩饰、表里如一。 他皮薄、骨薄,下颌锋利,五官却生得浓烈逼人,夺目得几乎带了戾气,是天生一张负心薄幸的脸。 将离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抬起手指着门口,哆嗦着示意他滚。 奚平觉得她是月事将近,三句话两句无理取闹,也懒得哄她。站起来把折扇往腰间一插,他说道:“你也该想开点,什么都瞎琢磨——你那烧水壶该扔了,浓茶都遮不住铁锈味,也不怕闹肚子,赶紧换个镀月金的吧,我走了。” “世子爷,”他正要推门出去,听见将离在身后低声道,“你连逢场作戏都不肯吗?” 奚平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将离大半个身子浸在昏黄汽灯的阴影里,神色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黯:“像别的男人那样哄我,让我镜花水月地高兴一场,往后我可以不见别人,只为你一个人梳妆,不好么?” “哦,嗐!”奚平“恍然大悟”,“说半天你就是想让我出钱帮你赎身,对吧?” 将离:“……” “不早说!这点小事有什么不行的,不过我平时有一个花俩,手头没个数,你也知道,这么着,你等俩月,我攒攒零花钱。”说着,他又抱怨道,“你可真行,想赎身还争什么山茶冠?拿了花魁身价高一倍不知道啊?” 将离能活活让他气炸了肺,咬着牙打断道:“我自己赎自己,不劳世子爷破费!” 奚平奇道:“你图个什么?” “图我乐意!我这些年攒的身家……” “可拉倒吧,就你那仨瓜俩枣,还‘身家’,”奚平一摆手,设身处地地劝她,“我要是你,就趁着红好好赚几年钱,将来傍身养老用。天天没事自己钻牛角尖玩,闲的。” “你肯好好骗我,肝肠都剖给你,身家性命算什么!” 话说到这种地步,奚平终于撂下了脸。 他是混惯了的,听个弦音就知道后面什么调,不是不明白将离的意思。 但风月场上的缘分还没有蒸汽厚,收钱卖笑、花钱买乐,大伙出门两清。永宁侯府门槛再水,也不会让他娶风尘女子,他们家又不许纳妾,要他把她摆哪呢?再说围着他转的美人太多了,环肥燕瘦都看腻了,将离也就仗着嗓子好,多得了他几首曲子,要说多稀罕,那真说不上,没必要耽误她,这才耐着性子,装傻充愣陪她打马虎眼。 可这丫头今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就跟吃错了药似的,还没完了! “上赶着要上当,”奚平收起了笑脸,“对你有什么好处?” 将离凄然反问:“对你又有什么害处呢?” “没害处,可也没什么好处啊,我要你肝肠干吗?”奚平一摊手,“我自己又不是没长,那不是损人不利己……” 他自以为是良言相劝,好心好意的,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让将离给推出去了。 奚平一时败兴,便干脆从醉流华里出来了。 转到楼下时,将离房里有零星的曲声飘了下来,奚平驻足听了一会儿,听出她在唱一首古怪的南方小调——唱的是百乱之地的巫女求爱不得,把情郎活活缝成了人偶,一边缝,一边幽怨暗生的自白。 南方是蛮荒之地,好多小曲都鬼气森森的,将离将琴音调低了,三分鬼气被她唱出了七八分,听的人浑身不舒服。 奚平心说:我这一通苦口婆心算白废话了。 遂抬头冲将离窗根吼了一嗓子:“你吃饱了撑的吧?” 诡异的琴歌戛然而止,片刻后,窗户里飞出个花盆,把世子爷砸跑了。 “他走了。” 扔花盆的并不是将离,那是个干瘪瘦小的老人,背几乎驼成个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花魁闺房里,像个阴影里长出来的精怪。 将离按住弦,神思不属地“嗯”了一声。 “姑娘,”驼子声音像把受了潮破弦子,“他不是咱们同路人,没什么好留恋的。” “我知道,”将离苦笑道,“我也不配留恋。您看见了,人家对我连敷衍都懒得,哪有半点情义?只是……” “嗯?” 将离犹豫了一下:“只是想起来,他虽性情恶劣,确实没有欺负过我,这么害他,到底过意不去。” “君子不忍见禽兽死,是以远庖厨,可也没见他们吃素啊。”驼子冷冷地说道,“菱阳河西没好人,姑娘,想想你父母满门,想想你吃的那么多苦!” 将离一抿嘴,默然不语。 驼背老者压低声音:“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好半晌,将离才几不可闻道:“宁死霜头不违心……四叔,我知道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夜半歌(九)(“恭迎——”...) 南宛,太明二十八年,暮春。 帝都金平的花都要败了,雾却还没有散。 打从炼器一道的大宗师——点金手林炽仙尊促成“仿金术”下凡后,人间这雾就一年比一年浓,一年比一年呛人。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仿金术造的“镀月金”,那是天赐的神物。用镀月金打的蒸汽火机力大无穷,能吹起百丈长的大船,平趟北冥之海不在话下,催动的尖角大车可以开山填海。南城墙外,大小厂房不知凡几,机器终日轰鸣不息,将上好的布匹棉纱流水似的往外送。沿大运河,往北卖给北历,往西运到西楚,南蜀群山中酷夏绵绵,薄纱与丝绸都不愁销路。 不知有多少人一家老小的生计都压在镀月金上,城西三十里外,“迷津驻”前年才落成,眼下已经是人来货往、好不繁忙了。吞吐着雪白蒸汽的火车民间又叫“腾云蛟”,每天在铁轨上奔忙,早晚各一列。早列拉货,晚列运人。 这岂不是仙人泽被了苍生吗? 金平城上的雾不能叫雾,得叫祥云。 过了年,大批的青壮劳力潮水似的往京城涌,迷津驻天天人满为患。想在城里找房子住可太贵了,哪怕是菱阳河东岸的狗窝,每月没有半吊大子儿也租下不来,够得上一个壮劳力口粮了。 外地来的劳工只好都涌进南城外厂区的窝棚里,城外几乎聚出了个像模像样的镇子。 今年金平城尤其热闹,因为又是十年一度的“大选年”了。 仙门要择徒了。 大宛有且只有与一个地方配叫“仙门”,就是国教“玄隐”,当今四大仙门之一。 每到大选年,玄隐都会算好良辰吉时,派仙使到金平来,择凡间英才,引入仙道。金平城从过年就开始热闹,各路英雄豪杰都跟着起哄架秧子——备选仙徒的要烧香拜神、修身养性;举人老爷们要入京会试;镖局武馆们以拳脚升擂;连花街柳巷都不甘寂寞,要跟着票出个“花魁状元”来助兴。 人多,事儿就多,城里招工的地方自然也多,有把子力气的都愿意过来碰个运气,总能找个饭碗端。因此虽然国教只在公卿世家子弟里挑人,没有平民老百姓什么事,人们还是都盼着大选年。 仙使下山,这一年必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五谷没那么丰也行,能进京看一眼菱阳河上的画舫,也算长了见识,要是再能远远听上两声弦歌,回去就能说自己听过花魁开嗓,够吹小半辈子了。 四月初一,花事将了。 金平城中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醉流华的“鉴花会”,也到了终场。 那可真是艳光逼走春色,胭脂碎扬了满城的红尘,一个雅座的“鉴花柬”万金也难求。 这天后晌,永宁侯爷也被一伙“骚人名流”死乞白赖地拖去了醉流华,见证了新一任花魁夺桂。 今年的花魁是名妓将离,侯爷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瞟了两眼,感觉这“名花”乏善可陈,眉梢眼角往下走,长得不喜庆。 不过醉流华里群魔乱舞了半宿,人人脸上刮着三层大白泥,也分不清谁是谁。侯爷让他们闹得眼疼,见这将离只带了一个乐师上台,素衣,脸也素,甭管唱得怎么样,不吵闹,就先让人有了三分好感。 她唱的据说是首新曲,乐师不知哪找来的,颇有一手,一个人弹琴居然托得住台面,琴与歌都还不坏。众宾客也觉得耳目一新,一曲终了,金银珠花雪片似的往下砸,将升降舞台砸得蒸汽乱呲,小楼里一时仿佛上了汽的笼屉。 这么着,花魁状元的山茶花冠砸到了将离姑娘头上。 将离戴了茶花冠下台谢座,大恩客们叫她敬酒、清唱,她都得应。好在人多,座中不少都是有身份的,不至于闹得太不像话。应付完一圈,她才刚松了口气,正要行礼退场,忽然有不知哪来的闲人起哄:“状元娘子,你今日夺魁,有一半功劳当记在那乐人身上。我看她必是新来的,比你们楼里原来养的都高明,何不叫出来见见,日后大伙也好多关照?” 将离的乐师一直蒙着脸,躲在纱帐后面,只下台的时候露了长裙一角,神秘得让人心里痒痒。 将离先一愣,随后赔笑回说,她自己的乐师不巧伤了手,今天这搭曲子的是临时从外面请的,不便在醉流华抛头露面,请诸位老爷原谅则个。 老爷们哄将起来,不干:什么“里面外面”的?座中这么多贵人,春闱的状元郎来了也得下马作揖,你个半夜的状元娘拿什么乔? 将离是“清丽脱俗”款的,俗脱得太光,也就没有长袖舞了,难免不会应对场面。她正僵在那不知怎么办好,就听有人说道:“来了!见呗——只要您敢看。” 那嗓音质地低沉,却非得刻意高高捏起,吊到高处上不去,走调劈了嗓子,让人听着直起鸡皮疙瘩。 众人一抬头,见那被将离藏藏掖掖的乐师倒是个爽快人,就这么大方地扛着……抱着琴下了楼。 此人画着时兴的仕女妆面,浓妆艳抹,一脸白泥上还蒙了块半遮半露的纱。 按说,抹成这熊样还能看得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本人应该不寒碜……就是不知为什么,她浑身透着怪异。 此人过于人高马大,姑娘们大多只到她肩膀,那大白脑袋一枝独秀地压在群芳脑瓜顶上,有点骇人。人高,骨架也大,她那“香肩”上大马金刀的锁骨扎得两膀子肩袖随时要崩,大脚丫子将绣鞋撑成了一对船,扭起来地动山摇……还顺拐了。 这位出来团团一拜,咧嘴朝四面八方展览她那一口白森森的牙:嘴上胭脂抹得仓促,不小心蹭到了牙上,那血盆大口一张,活像刚啃完死孩子没漱干净,多看一眼能中邪,活活把座中一干贵客的酒给吓醒了! 永宁侯这会儿已经低调地离了座。 侯爷少年时掷果盈车,号称金平第一美男子,感觉这帮“名妓”们长得也一般,所谓“技艺”更是稀松二五眼,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回家揽镜自照。他来醉流华就是敷衍应酬,该打的招呼打了,也懒得看这些人散德行起哄,遂整衣冠下楼,要家去了。这一下楼,正好跟那退场的大脚乐人走了个对脸。 侯爷本不肯正眼看风尘女子,无奈这位个头实在太茂盛,不正眼看就得翻白眼了。 他被那张撞他眼里的浓妆鬼脸唬了一跳,正纳闷这是何方妖孽……怎的隐约还有点面熟?就见那应对起流氓们游刃有余的乐师脸色骤变,脸上半斤白泥差点裂开,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她”是琴也不要了,绣鞋也上天了,奔将起来动静非同小可,活像头装了蒸汽火机的大野马,就差尾巴骨上喷白烟了! 侯爷没料到香雾盈盈的醉流华里还饲养了这等神兽,茫然片刻后,他蓦地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把捂住前胸,脸色铁青。 左右家人不明所以,以为老爷又犯了心口疼,忙上前搀扶:“老爷?” 就听弱柳扶风的侯爷从鼻子里哼唧出一嗓子变调的颤音:“拿……给我拿下……” 侍卫家丁们莫名其妙:“拿谁啊?” 侯爷深吸口气,气沉丹田:“给我拿下那孽障!” 整个醉流华都让侯爷这一嗓子吼得没了声,片刻后,所有人都听说了——列位兄台你们猜怎么着?刚才那吓死人不偿命的“乐女”啊,不是别人,正是永宁侯世子乔装改扮的! 男扮女装,在花街柳巷,还兜头撞上了亲爹,热不热闹! 这永宁侯世子是何许人也呢? 此人大名奚平,据说偌大金平城,万千败家子,未有能出其右者。 世子爷这回荒唐出了新花样,众纨绔还在为醉流华一张雅座的鉴花帖抢破头,人家已经登台自己当花去了,谁听了不得称道一声“会玩”? 当时,醉流华里纨绔们集体醒了酒,脖子人均长了两寸。只恨不会“飞颅功”,竟不能将脑袋抛出去围观永宁侯世子女装夜奔。 世子爷水袖飘摇,被他爹的人碾成了一只大幺蛾子。他将瘦得岔不开腿的裙子撕到膝盖上,光着两只大脚丫子从醉流华飞出来,一路奔西北流窜。 刚跑过画舫渡口,迎面碰上了兵部侍郎之子王保常。奚平不由得暗道一声晦气,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原来这位王公子也是个不学好的玩意,还老觉得自己是怪不赖,堪称英才。该“英才”武举落了榜,让老子娘花钱在禁军里给谋了个差,常到风月之地来吹牛皮,吹高兴了就喝酒,两盏黄汤下肚就找不着北,就要当众表演一番“力拔山兮”。轻则对侍奉左右的姑娘咆哮呵斥,上头了动手也是常事,因此他一来姑娘们就犯怵,人送雅号“王大狗”。 世子爷和王英才臭味不相投,没事就互相拔份别苗头。 此时,王保常正好站在四尺来宽的小路口,这位兄台身形孔武不凡,将那路口堵了大半。可能是喝多了,他手里拎着盏惨白的风灯,一双死鱼眼直勾勾地盯着奚平,也不知道让路。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一阵邪风扫过来,路口的一排蒸汽路灯不知怎的灭了,“噗嗤”一声放出细细的烟。灯下挂的翠鸟木雕给煤烟熏黑了大半,不阴不阳地随风乱摆。 奚平心说他都上了包浆了,亲爹一照面尚且没认出来,何况王大狗? 但为免节外生枝,他还是打算挡一挡脸。遂将水葱绿的长袖一甩,香喷喷地糊了王保常一脸,吊起眼鬼叫道:“负心汉,还我命来——” 大狗兄深夜被女鬼索命,可能是吓傻了,一时间竟无反应,奚平趁机一肩膀撞开他,头也不回地冲过去跑了,直奔庄王府。 庄王是当今第三皇子,皇贵妃奚氏所出。 贵妃是永宁侯的亲妹,奚平亲姑。 奚平小时候在庄王身边当过几年伴读,跟他这表兄很不见外,一挨打就逃去避难。反正侯爷不能半夜砸王府的门要人。 一口气钻过窄巷,奚平发现追他的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他回头张望了片刻,见他爹那帮狗腿子们没追上来。看来是知道他要往哪跑,追不上,索性放弃了。 于是奚平得意地将跑散的长发往身后一甩,哼着小调,美滋滋地趟着扯烂的裙摆去了庄王府。 初一夜里不见月色,尘埃和水汽搀在了一起,难舍难分。 那灰蒙蒙的水雾爬过奚平沾了金粉的脚印,从菱阳河往外蔓延,与火机喷出的蒸汽混在一起。密不透风地,盖住了整个金平。 且说永宁侯府的人,老远就听见了那嗓子叫魂,追到近前就看见了王保常。 王保常一张脸被手里的风灯照得面无人色,侯府领头的家丁经验丰富,一看对方脸色,就知道自家少爷准又没干人事,忙上前说道:“对不住,王公子,刚才那是我家少爷……他喝多了,要有什么得罪的,明天侯爷必令他登门致歉。” 王保常木呆呆的,一声不吭。 可别真给人家吓出好歹来,那家丁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得又上前一步:“王公……” 这时,王保常忽然僵硬地转过了方才被奚平撞歪的身子,整个人像台生了锈的机器,直勾勾的眼珠转了半圈,他把黑眼仁翻到了上面。 永宁侯府的家丁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做鬼脸是几个意思……莫非刚才被他们家少爷的女鬼扮相吓破了胆,打算吓回来报仇? 还没等他们想好要不要配合着做受惊状,就见王保常张开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嚎起丧来:“起棺椁,两棚经,停灵七天整——” 这不是贬损王保常唱歌难听,而是他嘴里嚎出来的词,确实是金平宁安一带乡下人办丧事的《还魂调》。 他声音嘶哑凄厉,好似老鸦夜啼,一时间听得人毛骨悚然。 一边唱着,他一边迈着僵硬的脚步往前走。 “……大道通天……送归……程……昂……喀!” 他唱一个字,往前走一步,到了“程”字,声音也脚步一同戛然而止。直挺挺地“卡”了片刻,他像一块没支撑的门板,整个人平拍在了地上。 一块青玉牌从他身上掉下来,顺着石板路滴溜溜地滚出两尺远,发出一串清脆的撞击声。 人不动了。 好半晌,才有个胆大的家丁过去查看,伸手推了推王保常的肩膀,举起了手中风灯。 “王公子?这是怎么了,王……啊!” 那家丁短促地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琉璃风灯摔了个稀碎。 他顾不上心疼东西,腚下如生脚,慌慌张张地在地上蹭了数尺出去—— 他摸到的是个冰凉的死人,死得透透的,人都挺了,朝天的颈后还有一块大尸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夜半歌(十)(那是她在阳世三间最后的留...) 奚平人是个王八蛋,心硬如王八壳,缺肺少肝的,反正王保常之死一点也没触动他。 在他看来,就王大狗那个品行,哪天让人当街打死都不新鲜。新鲜的是居然有人会用这么离奇的手段杀他,就跟专门为了给金平城添个节目似的。 至于人间行走赵卫长和庄王的叮嘱,他更是都当成了耳旁风——十八/九岁的少年郎,火力正旺,心里没个敬畏。 回客房高卧到金乌西沉,这夜猫子醒了。 他伸了个张牙舞爪的大懒腰,爬起来就着燕窝粳米粥吃了三屉水晶饺,混了个水饱——他那表哥年纪轻轻,一天到晚跟个老头似的,王府的饭净是汤汤水水,吃着不痛快——于是奚平打算上别的地方觅点食去。 世子爷在花园里折了朵开得正艳的蔷薇,期间毛手毛脚地踩了庄王养的大黑猫尾巴,大黑猫暴起反击。 这二位徒手干了一仗,奚平胜。 他得意地将花往胸口一别,散发着威风的芬芳,从王府溜了出去,又跑醉流华玩去了。 庄王周楹听见下人来报时,正跟自己的幕僚王俭手谈,闻言毫不意外:“又跑了?” 他接过受了委屈的黑猫,在猫头上轻轻一弹:“你也是,老挨欺负,还不知道躲他远点,傻啊?” 猫欺软怕硬,斗不过姓奚的,就冲主人撒气,一爪子扇了回去。幸亏庄王躲习惯了,没伤到手,只被猫爪勾开了长袖上的丝。 小太监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黑猫却不惧,飞起后爪踹了主人一脚,骂骂咧咧地跑了。 “不碍事,下去吧。”庄王摆摆手,也不知是骂人还是骂猫,“自己惯出来的小畜生,还能跟它一般见识?” 王俭笑道:“殿下待世子可真是……比亲生兄长不差什么。” “兄长?”庄王端起瓷杯,“我觉得我像他爹。” 他用热水压下了几声咳嗽,手指尖被烫出了一点稀薄的血色,像一尊疲倦的雪人。 等小太监掩门出去,庄王才放下瓷杯,看了王俭一眼。 王俭会意,从袖中摸出张纸,低声道:“这是咱们目前拿到的入选弟子名单,总共三十人。玄隐仙使还没到,要是仙使临时看中了谁,或许会临时加一两个人进名单,一般不会大改,我看大差不差,今年大选就是这样了。” 庄王接过去扫了一眼,拈起笔勾掉了几个名字:“这几人,在仙使到金平前,或德行有亏,或身体抱恙。” 他语气平平淡淡的,好像说的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是。”王俭应道,等着庄王说把谁推上去——大选虽说是仙门择徒,最后选谁不选谁,其实也看朝中博弈。 庄王却没提这茬,别过脸咳了几声,他轻描淡写地说道:“透出点风去给太子岳家,我记得我大哥有个内弟,今年也适龄。” 王俭一顿,忍不住看了庄王一眼。 悬在书房的夜明珠皎如明月,光洒在庄王身上,好似明月映雪。 折出了霜意。 名门望族在玄隐山都有人,能“上达天听”,纵然是皇帝,也不能想削就削、想贬就贬。当年太明皇帝平外戚之祸,其实也是借了玄隐仙门内乱的东风。此事过后,玄隐中几个大姓重新洗牌,太子的母家张氏就是被“洗”掉的,从此仙缘断绝——张家后代子孙再不能入大选名单。 这位占全了“嫡”与“长”的皇太子素有博仁恭孝之名,这些年被母族连累,一直是如履薄冰。要是有机会把岳家栽进玄隐山,他动不动心呢? 他会不会在春秋鼎盛的帝王眼皮底下,朝玄隐大选伸手呢? 王俭没敢往下细想,恭恭敬敬地应了,又略带讨好地说道:“要是太子真的按捺不住先动手,咱们操作得当,或许能将世子也送进去。” 庄王头也不抬道:“我问过了,他说不想去。” 王俭笑道:“年轻人不懂事,不知前途轻重,又或许是世子不好意思向您开这个口……” 庄王“啪”地掷了棋子,撩起眼皮瞟了王俭一眼。 王俭激灵一下,忙把大牙囫囵个地收回嘴里。 “手滑,子谦不用紧张——那混账跟我讨东西,什么时候要过脸?他说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再说玄门又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我也还不至于窝囊到指望他替我趟路的地步。” 王俭低声道:“学生想岔了。” “乏了。”庄王道,“棋盘不要收,改日续,你忙去吧。” 王俭眼观鼻、鼻观口地倒退出门,额角微见了汗,走到院里一抬头,见星河晦黯,夜色压人。他不由得暗叹口气:朝中江流暗涌,天上人间两不消停啊。 就连奚平一出门都觉出了金平气氛不对。 菱阳河纵贯金平城,将城区一分为二:西边有九门的皇城围着广韵宫,达官贵人扎堆;东边则是贩夫走卒聚居地。贵贱之间隔着一条河,河上花酒笙歌,总是飘满了画舫游船。 可是这天后晌,往日要热闹到天明的菱阳河上静悄悄的,蒸汽船都静静地泊在岸边。 没了那些画舫排的云与雾,河上视野一下清晰了不少,能一眼望到东岸,只见往来的城防官兵明显比平日里密集了不少,那些为了省钱露宿街头的外乡力夫怕惹麻烦,一个也看不见了。 连醉流华也一下冷清了。 头天才办的鉴花会,这会儿奚平在大堂逛了一圈,听人聊的却全是王保常,仿佛王大狗才是新科花魁。 还有自称消息灵通人士在那唾沫横飞地描述王保常的死相,什么“面生獠牙”“脸发红毛”……跟亲眼瞧见了似的,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不小心碰洒了奚少爷手里半杯酒。 奚平无端被殃及池鱼,正要发作,忽听楼梯处一阵喧闹。 “是花魁娘子!” “看看看,是将离!将离出来了!” 将离松松地挽着长发,众星捧月地下了楼来,懒洋洋地往大堂里扫了一眼,就知道今日不同昨日,没有能让她开张的贵人,神色立刻就冷淡了——将离一向只接贵客,不贵的连个眼神也欠奉。 按说开门挂牌做生意,大伙都是只跟有钱的玩,但谁也没跟她一样,直白地把“老娘就是势利”写脸上。 不过话说回来,人性本贱,得不到的最高贵,还真有不少人吃她那套。 奚平老远瞧着有趣——将离平时爱穿素色衣裳,今天戴了山茶冠,却特意挑了条红裙,嘴唇上的胭脂也浓了,气焰乍起,像朵欺了春风的血杜鹃。其他那些没事就争奇斗艳的大小鲜花们倒都商量好了似的,个个穿得活像家里有丧事,又把她一枝独秀地衬托了出来。 直到看见奚平,将离那张冷脸上才露出点笑模样:“我还说你今天不来了,袖子上溅的什么?” 她看也不看别人一眼,上前拉了奚平就走:“你昨儿晚上换下来的衣裳我洗净熏过了,没经旁人的手,走,换了去吧。” 扔在醉流华的衣服,奚平本来是不打算要的,但感觉一堆酸气冲天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不由得犯起了人来疯。得意洋洋地将“国色天香”扇面一展,欣然跟着花魁去了闺房。 “拿了山茶冠就是不一样,姑娘这是今非昔比了。”奚平一进将离屋里,险些被闪瞎眼,只见头天恩客打赏的钗镯环佩在角柜上摊了一堆没收拾,墙角的旧屏风也换了,一对花间孔雀绣工精湛,屏风上面还不甚爱惜地搭了条坠满了珠翠的孔雀蓝斗篷,不知是哪个冤大头私下送的。 将离在外间洗杯泡茶,翻了个白眼:“你也来寒碜我?” 奚平听她又阴阳怪气的,便奇道:“冤枉,美人,这从何说起啊?” 将离说话带宁安口音,宁安离金平百五十里,口音却很不同,那里人尾音会拖长一些,软绵绵的,女子讲起话来尤其悦耳。据说宁安有三绝——“烟笼弯钩桥,叫卖马莲娇,藕花深处胖菱角”,其中“叫卖马莲娇”,说的就是卖花姑娘沿街叫卖,声与色皆动人,是当地一盛景。 将离说话声音好听极了,就是嘴里总没什么好话:“人家都说了,昨夜 ‘余甘公’亲自弹琴,就是牵头驴上去叫唤两声也能夺魁。” “余甘公”是奚平混在歌女伶人堆里写小曲的花名,一开始是他花钱求美人唱他的曲,后来许是那些小曲与现有曲牌不同,听着新鲜,不知怎么倒受起了追捧,变成一帮美人求他的曲。 这没溜儿的玩意听了将离这话,一点也不管姑娘高不高兴,心花怒放地接了一句:“哈哈,不敢当。” 将离“砰”一下,把茶壶摔在桌上,脸气红了:“奚士庸!” “哎,”奚平换上衣服,从屏风后转出来,美滋滋地整理外袍,敷衍地劝道,“别气啦,都谁说你了?回头告诉我,往后这帮碎嘴子再求我的曲,不先学三声驴叫不给……嗯,这是什么?” 他从新换上的衣服内袋里摸出个绣工精良的锦囊,便要拆开。 “先别打开,”将离叫住他,“回去再看。” “什么东西?” “给你的谢礼,”将离绷着脸,重重地把茶杯往他面前一放,“怕余甘先生下次也让我学驴叫。” “得。”奚平把荷包揣了回去,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皱了皱眉又放下了——茶沏得太酽了,隐约还有股怪味。 “跟我你倒瞎讲究起来了,但凡你平时笼着点身边的人,也不至于临上台乐师出岔子,连个提醒一声的都没有。” “犯不上。”将离一压眼皮,像只骄纵的猫,“我这人,命又不好,运道又背,还是离人家远点好,省得把倒霉传给别人。” “胡说,”世子爷相当不赞同这话,反驳道,“命不好你能遇上我?” 将离:“……” 因为过于理直气壮,这位世子爷常常让人产生错觉,好像他轻狂臭美都是合情合理的。 将离总觉得自己也贱,多少人捧着哄着她,她只觉得讨厌,唯独这比她还骄纵任性的少爷成了她的念想……这“念想”没心,在脂粉堆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来不拿她当回事。 将离被他堵得接不上话,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我说真的——昨儿夜里画舫渡口出了人命,人又是刚从醉流华出去的……你没见今天就没多少人敢来了吗?我才摘了山茶冠,就出了这等晦气事,也许是老天爷也看不惯我肖想自己配不上的东西呢。” 奚平随口丢给她一句甜言蜜语:“笑话,世上哪有我们花魁状元配不上的……” 将离眼波一转:“你啊。” 奚平面不改色地接上了后半句:“……那倒确实。” 将离表情空白地盯住了他,一时疑心自己听岔了,世上不可能有这么混蛋的男人。 奚平坦荡回视,混得不加掩饰、表里如一。 他皮薄、骨薄,下颌锋利,五官却生得浓烈逼人,夺目得几乎带了戾气,是天生一张负心薄幸的脸。 将离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抬起手指着门口,哆嗦着示意他滚。 奚平觉得她是月事将近,三句话两句无理取闹,也懒得哄她。站起来把折扇往腰间一插,他说道:“你也该想开点,什么都瞎琢磨——你那烧水壶该扔了,浓茶都遮不住铁锈味,也不怕闹肚子,赶紧换个镀月金的吧,我走了。” “世子爷,”他正要推门出去,听见将离在身后低声道,“你连逢场作戏都不肯吗?” 奚平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将离大半个身子浸在昏黄汽灯的阴影里,神色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黯:“像别的男人那样哄我,让我镜花水月地高兴一场,往后我可以不见别人,只为你一个人梳妆,不好么?” “哦,嗐!”奚平“恍然大悟”,“说半天你就是想让我出钱帮你赎身,对吧?” 将离:“……” “不早说!这点小事有什么不行的,不过我平时有一个花俩,手头没个数,你也知道,这么着,你等俩月,我攒攒零花钱。”说着,他又抱怨道,“你可真行,想赎身还争什么山茶冠?拿了花魁身价高一倍不知道啊?” 将离能活活让他气炸了肺,咬着牙打断道:“我自己赎自己,不劳世子爷破费!” 奚平奇道:“你图个什么?” “图我乐意!我这些年攒的身家……” “可拉倒吧,就你那仨瓜俩枣,还‘身家’,”奚平一摆手,设身处地地劝她,“我要是你,就趁着红好好赚几年钱,将来傍身养老用。天天没事自己钻牛角尖玩,闲的。” “你肯好好骗我,肝肠都剖给你,身家性命算什么!” 话说到这种地步,奚平终于撂下了脸。 他是混惯了的,听个弦音就知道后面什么调,不是不明白将离的意思。 但风月场上的缘分还没有蒸汽厚,收钱卖笑、花钱买乐,大伙出门两清。永宁侯府门槛再水,也不会让他娶风尘女子,他们家又不许纳妾,要他把她摆哪呢?再说围着他转的美人太多了,环肥燕瘦都看腻了,将离也就仗着嗓子好,多得了他几首曲子,要说多稀罕,那真说不上,没必要耽误她,这才耐着性子,装傻充愣陪她打马虎眼。 可这丫头今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就跟吃错了药似的,还没完了! “上赶着要上当,”奚平收起了笑脸,“对你有什么好处?” 将离凄然反问:“对你又有什么害处呢?” “没害处,可也没什么好处啊,我要你肝肠干吗?”奚平一摊手,“我自己又不是没长,那不是损人不利己……” 他自以为是良言相劝,好心好意的,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让将离给推出去了。 奚平一时败兴,便干脆从醉流华里出来了。 转到楼下时,将离房里有零星的曲声飘了下来,奚平驻足听了一会儿,听出她在唱一首古怪的南方小调——唱的是百乱之地的巫女求爱不得,把情郎活活缝成了人偶,一边缝,一边幽怨暗生的自白。 南方是蛮荒之地,好多小曲都鬼气森森的,将离将琴音调低了,三分鬼气被她唱出了七八分,听的人浑身不舒服。 奚平心说:我这一通苦口婆心算白废话了。 遂抬头冲将离窗根吼了一嗓子:“你吃饱了撑的吧?” 诡异的琴歌戛然而止,片刻后,窗户里飞出个花盆,把世子爷砸跑了。 “他走了。” 扔花盆的并不是将离,那是个干瘪瘦小的老人,背几乎驼成个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花魁闺房里,像个阴影里长出来的精怪。 将离按住弦,神思不属地“嗯”了一声。 “姑娘,”驼子声音像把受了潮破弦子,“他不是咱们同路人,没什么好留恋的。” “我知道,”将离苦笑道,“我也不配留恋。您看见了,人家对我连敷衍都懒得,哪有半点情义?只是……” “嗯?” 将离犹豫了一下:“只是想起来,他虽性情恶劣,确实没有欺负过我,这么害他,到底过意不去。” “君子不忍见禽兽死,是以远庖厨,可也没见他们吃素啊。”驼子冷冷地说道,“菱阳河西没好人,姑娘,想想你父母满门,想想你吃的那么多苦!” 将离一抿嘴,默然不语。 驼背老者压低声音:“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好半晌,将离才几不可闻道:“宁死霜头不违心……四叔,我知道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夜半歌(十一)(“你俩吃豹子胆长大的吗,...) 太岁的人身从龙身中析出,青着张还没活利索的死人脸,他站在龙身后,浑身都被雨水浇透了,在嘈杂的雨声说道:“支将军,你做凡人的时候,曾说过自己是为大宛百姓而战,眼下你归了神山,就把我们都忘了吧?” 支将军没吭声,照庭已经开始颤抖,黑龙的一部分重新落到地面,变回“影子”。那“影子”污水似的“流”向支修,缠上了与大地相连的照庭剑身。 一开始,黑影碰到剑身就像冷水浇入烈火,一下就被烫没了。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黑影从龙身上流下来,照庭的剑光竟开始弱了。 庞戬刚要开口,被喉间没清干净的血卡住,一时没说出话来,于是用胳膊肘杵了奚平一下。奚平不知怎的会了意,正好喷完将离意犹未尽,扭头将大魔头一起骂了:“大宛是有‘百姓’,但是您算哪一姓啊?是跟着爹娘啊,还是凑合跟这偷来的人皮随便姓一姓……” 太岁头也没回,黑龙直接一尾巴砸了过来。 他叹了口气:“支将军,是你背弃我们在先。” 黑龙缠缚住照庭,又顺着剑身继续往地下扎。很快,地面上浮油似的洇出了一片巨大的龙影。 金平城外平静的运河掀起惊涛,水下仿佛有巨龙掠过,十丈高的蒸汽货船差点给大浪撞翻;南山的山脊“喀嚓”一声,崖边不少古树被连根拔起;万年不染尘埃的朝圣路上,铭文忽然黯淡,雪白的石砖竟被雨水溅上了泥印;金平丹桂坊严丝合缝的青石板上生出一道裂痕,蛇似的,自东向西一路爬出去,直逼皇城,将青砖上雕的锦簇花团咬成了两半。 钦天监的地动金蟾吐出铜球,撞响了警钟。 地震了! 龙尾砸过来的时候,庞戬早有准备,一手揪着奚平,一手蘸着血在地面画了个符:“走!” 龙尾轰然落下,两个人却消失在了原地。 奚平见识过庞都统穿墙,这回亲自体会了一把“土遁”。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张纸,五官短暂地失了灵,全身缩成了薄片。约莫一息的光景,他又被放了出来,奚平本能地吸了口气,变成纸片的身体就似乎是被这口气灌满了,重新舒展充盈了起来。 而他人已经在三丈开外,被庞戬从一块墓碑里拽了出来。 神了! 奚平一点也没在乎自己刚才差点被拍进土里,跟安乐乡众红颜一起安息,他跃跃欲试地看向庞戬,等着庞都统再指示他骂街。 还想再玩一次。 这一看,他却发现庞戬的脸色相当凝重。 照庭已经压不住地面的震颤了,一缕金线破土而出,往天上冲,中途却生生被那黑龙张嘴吸了过去。金线被拉扯到太岁身上,在他袍角上来回穿梭,飞快地形成一串一串凡人看不懂的天书“铭文”。 庞戬咳了两下清干净喉咙:“这可不妙了。” 奚平:“怎么了?” 庞戬没回答,他其实不太相信一个半人不鬼的邪修能升灵圆满,可那魔头竟然真能在照庭剑下强夺龙脉,容不得他不信。 他面沉似水,扭头看了一眼金平的方向——不知哪里起了黑烟,金平的天都浑浊了起来。 太岁说得一点也不对,即使金平地龙翻身,丹桂坊的大人物们也顶多是受个惊吓。整个菱阳河西就没有能砸死人的高楼,况且家家都有躲天灾的大花园、训练有素的家丁侍卫,人家怕什么呢? 死的只会是那些勉强在窄巷、在厂棚里栖身的人……这魔头大概也没见过什么富贵,可能是个乡下魔头。 “尊长,我说咱们是不是也跑远点?”那丹桂坊出身的少爷拉住他,“你手下可都跑了。” “你跟着他们就是。”庞戬拂开他的手,冷静地伸手从腿骨里抽出一把长弓,“我顾不上你,自己找地方躲。” 奚平愣了愣,见庞都统提着弓径直走了上去。 奚平对“升灵”什么的没概念,但他这会儿已经通过蓝衣们的反应看出来了:支将军和太岁动手,即便是天机阁的尊长们也只能退避。就好比龙争虎斗时,家猫和土狗最好连热闹也别看,跑得越快越好,不小心出个声都有生命危险,得靠土遁逃命。 可庞都统这条“土狗”不知中了什么邪,艰难地靠近到那巨大的龙影边缘,悍然拉开没有搭箭的长弓。那空弦中心起了个风漩,庞戬手上青筋猛地暴起,强行稳住颤抖不休的手。碎叶、砂石、雨珠……都被卷了起来。 “半步蝉蜕的邪修”,这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怕是仙门都没料到。支将军如果有援手,不可能现在不出现。天机阁只有开窍期修士,庞戬心里有数,整个金平,除了仙使,他自己那点聊胜于无的修为最高。 “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庞戬心说,“大不了殉职,老子豁出去了。” 长弓拉满,原本空荡荡的弓弦上无端生出一支金红色的箭,尾羽好像传说中的火凤凰,灼得人睁不开眼。 “呜”一声长吟,箭/矢如流星,撕裂了浑浊的雨幕! 然而那惊心动魄的一箭撞在翻涌的黑影中,却像一枚微弱的火星沉入深潭,奚平眼都没来得及睁开,它就湮灭了。 奚平不知道那是把什么弓,但他觉得射出去的箭好像是庞都统的一部分,随着那箭消失,庞戬整个人都晃了晃,脸上血色刹那被抽干,只有那双野狼一般的瞳孔中火光不灭,稳如磐石地盯着太岁身上编织铭文的金线,搭起了第二支箭。 没了庞都统护着,奚平知道自己应该掉头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可不知为什么,他盯着庞戬的背影,一时没动。 腥风血雨中,奚平隔着数丈,看见庞戬精卫填海似的,徒劳地将火光越来越微弱的箭射出去。 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庞戬惨白的嘴角见了血迹,箭却精准得分毫不差,紧紧追着那金线。哪怕一步一挪,他也要往前逼近。 第十六箭落进黑影的刹那,金线竟被打得停顿了一瞬,就这么一瞬,往袍子上“爬”的金线重新被照庭抽回了一截,支将军与那魔头再次僵持住了。 庞戬再难以为继,腿一软跪了下去。他膝盖没落地,就猛地被人从身后拽开了三尺多远,一道砍刀似的厉风几乎刮着他的鞋底落下,将他原来站的地方砍出了一条深沟。 庞戬愕然回头看见奚平,这会儿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眼神质问:你怎么还在这! 奚平这货,着实是根妄人的好苗子,双手撑着庞戬,他上蹿下跳地呐喊助威道:“尊长,再射一箭,刚才那个管用,我看你行!” 庞戬:“……” 滚你娘的蛋,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兔崽子! “你没箭了?”奚平有如神助地看懂了庞都统的脸色,不知从哪摸出一根大树枝,足有成年男子一双臂展长,上面枝枝叉叉都用削下去了,乱七八糟地串了一长串糟烂的纸,都是他从安乐乡里撕的淫/词/艳/赋——他刚才还挺忙活。 然后这神奇的少爷又从怀里摸出一把纸扇,一并串在了大树杈上:“拿这个当箭!那个赵尊长说这什么‘因果兽’是南圣他老人家的神兽,能辟邪,先试试!快快快,趁这会儿风向对!” 嫉恶如仇的因果兽被迫与一堆不堪入目之物共处,硕大的眼睛里冒出凶光,就想先把那姓奚的王八蛋给辟了。 庞戬好不容易缓上一口气来:“你小子是人吗!” 他一把按住奚平的肩,将自己撑了起来,真的接过了那匪夷所思的“箭”。 这次,庞戬没把树枝往大魔头身上射,他略一思量,竭力稳住颤抖不休的手,将那长/枪似的大木头枝子射向了天空。 树枝这种凡物哪里靠近得了升灵大能,才刚离开弓弦不远就分崩离析了。上面的纸片也崩成了碎屑,顺着风向,鹅毛大雪似的飘向太岁。 那些废纸上不带半点灵气,太岁看都没看一眼。 然而下一刻,他却陡然僵住了。 缓缓地,太岁歪过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袍角上。 一只两寸大的因果兽从无数碎纸屑中穿过,爬到他袍子上——寿衣上也有画——因果兽落在铭文中间,张大了嘴一口咬下! 小兽的身体立刻被撕裂,消失在虚空,然而袍子上也被它啃出个角,那严丝合缝的铭文线条顿时歪了。 铭文一道博大精深,错毫厘谬千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拉扯,那金线堆的铭文瞬间坍塌,被照庭卷了去! 坍塌的铭文胡游乱走,太岁的袍子好像成了个融金池,把半夜的安乐乡照得跟正午一样亮。 与此同时,奚平和庞戬耳边响起支将军的声音:“你俩吃豹子胆长大的吗,还不退下!” 支将军分明在好远的地方,声音怎么会传到他们耳边的?不等奚平想明白,庞戬就毫不犹豫地拎起他的后脖颈,将他拽回了墓碑里。 两人身形堪堪藏进石碑,就听见一声暴怒的龙吟,乱窜的金线就凝成了一张大网,一端缠在太岁身上,一端被照庭扎在地下。 倾盆大雨戛然而止,跟泼下来时一样突然,好像有人拧上了水闸。 周遭陡然一片寂静,各种噪音齐刷刷地歇了声,一时间,好像连时空都凝滞了。 死寂的安乐乡树林里落针可闻。 金色的大网倏地收紧,那被网在中间的巨龙抵死挣扎着,奋力想要甩脱身上的网,继而一道极烈的闪电从天而降,落在照庭剑身上,顺势穿透了龙身。 巨龙像被钉住七寸的蛇,龙头猛地从地面钻出来。整个安乐乡几乎被夷平,奚平他们藏身的墓碑轰然倒下,差点憋死的奚平从石碑中滚了出来,眼看要被那龙尾撞飞! 就在这时,奚平身上突然飞出一道红光,竟将那当头撞过来的龙尾阻了一下。 轰鸣声中,他耳边响起女人轻轻的叹息,只一瞬,像个幻觉。 庞戬趁机再次拉着他土遁,与此同时,地面“长”出了无数条金丝,追随着照庭的剑光,将黑龙与太岁的人身穿在一起,大卸八块。一道血光从尸块里飞出来,朝天边冲去,尾巴上却黏了一根甩不脱的金线。下一刻,那血光被循着金线追来的照庭钉在了地上。 浓重的血腥气“轰”地弥散开,差点把刚从石头里钻出来的奚平熏晕过去。 恍惚间,他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方才骤停的雨水又重新落了下来。 雨水将那烂木头味冲走了,却怎么也冲不净血腥味。地下传来“隆隆”的闷响,像雷,又像龙吟,与震颤的照庭遥相呼应。 地动山摇停下了,龙脉被照庭安抚着,归了位。 不知过了多久,奚平才回过神来,踉跄着爬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个“血人”。 整个安乐乡十多亩地,都被不知哪来的血泡透了,让雨水汇成了红河。就好像方才惨遭抄家的芳魂们重回人世,把生前没来得及流的血都狠狠地流了一遍,注满了一个血池地狱。 奚平头重脚轻地扶着树干呕一声,见平时端着丈八架子的蓝衣们一个个比他还狼狈,有几位都站不起来了。远处,几个邪祟本就不怎么健全的四肢好像又有损失,一个全须全尾的都没有,那位本来就剩半拉脑壳的仁兄最是骇人,脖子上不剩下什么内容了,不知还能不能活。 唯独不见了将离。 奚平按住蜂鸣不止的耳朵,心微微地提起来,他想:她跑了吗? “找你那小红颜知己吗?”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伸过来,拎走了奚平方才一直揣在怀里的酒壶——酒壶跟着他摸爬滚打一路,居然没掉。 奚平脱口说:“她不是我红……” “不是就不是吧,”支修叹了口气,“别找了,她在你脚下呢。” 奚平低下头,一双皂靴已经被血水浸透了,看着像刚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可脚下除了烂泥,什么都没有啊。 他便茫然地抬头看向支将军。 支修没回答,随意拿袖子将酒壶上的血水抹掉,也不嫌脏,仰头将壶里剩的两口酒喝了。 旁边有人哑着嗓子接话道:“你没注意自己身上有一道‘换命符’吧。” 庞戬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对支修见礼:“师叔。” “不必多礼,”支修温声道,“叫人来收拾残局吧。” 张狂如庞戬,见了支将军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拘谨,他将一身的不驯收好,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转头拿出哨子,朝北吹了三声。然后又跟支将军打了招呼,去查看同伴和邪祟的情况。 奚平迈开腿跟上他,问道:“尊长,什么‘换命符’?” 许是方才一场出生入死,庞戬这会儿对他态度好了一点,颇为耐心地回答:“‘换命符’是一种特殊符咒,不用太高的修为就能画,只是要绘在自己多年相伴的贴身之物上。拿了换命符的人,要是有什么致命危险,符主就会取你代之,所以叫‘换命’。她是不是给过你什么东西?” 奚平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摸出那块生辰玉。 它原本接近血玉的成色不知什么时候褪成了斑驳的珊瑚色,显得更不值钱了。黯淡的“宁安陈氏”四个字中间多了一条裂纹。 将离的口音一直没变过,奚平知道她是宁安人,大魔头唤她“陈氏姊妹”…… 这会是她的生辰玉吗? “是有符咒残迹。”庞戬从他手里拎走了生辰玉,闻了一下,“不过这种符是护身符的一种,没害处,总署的因果兽没把它打成邪物。刚才那邪祟的尾巴差点把你拍成柿饼的时候,突然凝滞了一会儿,应该是换命符生效,那一下她替你挨了。” 奚平本能否认:“不是……她不是觉得我会把这玩意上交天机阁吗?” “符主授符的时候,只需让受符者饮下一滴自己的血,将来哪怕换命符载体失落,符咒也会落到你身上,不会失效。” 奚平呆了呆。 对了,将离给他锦囊时,确实倒了杯有怪味的茶给他,他还以为是水壶生了锈。 “啧,”庞戬将玉佩丢还给他,“小白脸生的齐整,就是占便宜。” 奚平伸手接住:“尊长,你不怀疑我了吗?” 庞戬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奚落,又好像没什么恶意,看的是奚平,针对的却又不是他。 “你?要是你们这些权贵子弟互相拔份昏头过界,搬弄巫蛊邪术,你倒是挺可疑的。不过参拜邪神、以身为祭这种蠢事……一般没你们什么事,”庞都统带着点嘲讽笑了,“你们哪是那块料啊。” 奚平有生以来,除了吃喝就是玩乐,他能遇到的顶天的大事就是侯爷家法伺候。 此时披着血衣站在冰冷的雨水里,他捏着那生了裂纹的玉,被告知将离死了。 他耳朵听说了这件事,心里却还糊涂着。戳在血海里,他仍是下意识地到处踅摸,想找将离出来问明白—— 她看他不是跟王大狗之流一路货色吗? 她不是认准了,他一发现玉上的生辰八字,立刻会不问青红皂白地上交吗? 她不是觉得他不光花心薄幸,还是个混蛋王八蛋吗? 那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唯一的生辰玉给他?还要在他危难时候,把自己的命换给他? 她这辈子,难道再也没碰见过有点人样的男人了吗? 奚平百思不得其解,茫然良久,才反应过来:他找不着将离啦。 仙尊说,她化成了一滩血水,跟安乐乡里众多同她差不多的女子融为了一体。 他没看见她最后一眼,只记得她最后一句留在人间的话,说的是“你待我之情,分明比露水还薄”。 可她的命、她的运、她这匆匆一生踩过的风水,又有哪一样比露水厚了呢? 单单言情……看这傻女人,说的什么胡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夜半歌(终)(万一仙使要重拟入选弟子名...) 大选年,皇城根,众目睽睽下,朝廷大员之子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见了阎王。 阎王还半夜把他放了回来,让他当众唱了支吉祥如意的民间小调,给帝都的选美之夜添了一抹别样颜色! 恰好有支城防军小队巡逻至此,一见王保常这死相就知道出了大事,立刻挡开围观的人群,通报了天机阁。 所谓“天机阁”,属于国教玄隐的外门。 玄隐山的仙尊们专注修行,平时不大下凡,一干凡俗琐事,都是由天机阁代理,因此天机阁又称“人间行走”。 “人间行走”是一只脚跨入仙门的“开窍期”修士,据说他们能引灵气入体,但没有真正筑基入道,凡间一般叫他们“半仙”,因其公干时穿蓝衣,民间又有“蓝衣半仙”的叫法。 开窍期修士的寿数长达一两百岁,会各种神奇手段,见君王不下拜。他们上承仙门,除魔卫道,是国教派驻大宛保社稷平安的,平时不受朝廷辖制,便宜时,甚至可以调动千人以内的地方驻军。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来得很快——在金平城里,除了天机阁总署,还有七个驻地,对应天上苍龙七宿,据说是镇金平龙脉的,统称“青龙塔”,每夜都有人镇守。 青龙心宿塔正好离画舫渡口不远,当夜值守心宿塔的卫长姓赵名誉,僵尸王保常刚一扯开破锣嗓子,青龙塔檐上的青铜铃就齐刷刷地乱震起来,惊动了正在打坐入定的赵卫长。 赵誉带着两个手下到渡口时,城防军老远就看见了夺目的宝蓝色长袍,纷纷让路,恭敬地称“尊长”。 赵誉目不斜视,大步来到尸体跟前,没等细看,先听见百米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旁边看守尸体的城防军校尉忙道:“尊长,我们已经将闲杂人等轰走了,这是死者家人来了。” “邪祟手段多,尸体没查清楚,别让凡人过来添乱,”赵誉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声,又问道,“死的是什么人?” 校尉回:“兵部侍郎王大人之子。” 赵誉闻言微微一顿,语气客气了几分:“跟家人说明原委,请他们先到一边稍坐……过会儿我亲自去跟王大人道个恼。” 校尉应了一声,转头嘱咐手下去办了,自己提着马灯,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将一块绢布裹的青玉牌递了上去:“尊长,这是死者身上掉下来的,上面还有字。” 青玉牌磕碎了一角,上面只剩一行没头没尾的生辰八字。 赵誉还没细看,就有个城防官兵小跑着过来。 “过来回话,”赵誉一掀眼皮,“什么事?” “回、回尊长,”那小兵被领到人间行走面前,话都快不会说了,语无伦次道,“我们找到他家人……小厮,那小子说,我家公……不是,他家公子半个时辰前还在醉流华跟人喝酒,也没什么异常。醉流华那边现在还没散场呢,好多人都看见死者了……方才也只说是喝多了,要出去散散,谁知道这一出去就没回来。” 校尉板起脸道:“胡扯,还不将那小厮拿来严审。尸身僵成这样,少说也死了五六个时辰了!” 小兵哆嗦一下,讷讷应声。 “也不一定。”赵誉听完,让人将王保常的尸体翻了过来,端详了片刻,他从怀中摸出个扳指扣在拇指上,扳指上镶了颗黄豆大小的水玉。赵卫长在尸体关元、气海、膻中轻扣一圈,手指猛地用力刺入尸体天突穴,同时将扳指上的水玉抵在尸体口鼻间。 王保常的尸体“噗”地响了一声,像烧了劣炭的煤炉漏了气,七窍喷出黑烟来,一股脑地,都涌进了扳指上的水玉里。 周围的城防官兵集体往后缩,打灯的校尉也不由自主地一仰脖,拼命屏住呼吸。 只见原本清透如冰的水玉吸饱了烟气,变成了颗煤球珠子,仔细看,那上面还泛起一点铁锈似的暗红。 “血气未散,”赵誉断言道,“人是刚咽的气,还新鲜。” 城防军们不敢出气,只能交换眼神,一致认为这位从品相上看,不像很新鲜的样子。 赵誉吩咐道:“把他头发剃了。” 城防校尉献媚献过了头,正巧这会儿就在旁边,闻言不敢推脱,只好硬着头皮亲自动手。 尸体的头发剃了一小半,那校尉骇然“嚯”了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只见尸体从头顶开始,皮肉变成了鲜红色,像紧贴头皮黏了张胭脂纸,红边已经靠近发际线,眼看就要溢到脸上。 赵誉掂了掂手中写着生辰八字的玉牌,脸色微沉:“‘冥盖头’,有人抢了他的阴亲。” 奚平是第二天一早才听说这件事的。 头天晚上,他翩翩“飞”进了庄王府。庄王殿下天生不足,有“目暗不明”之症,半夜被惊动,披衣出来一看,差点直接瞎了,连骂了三声“不像话”,叫人将奚大蛾子拖去洗涮。世子爷心有天地宽,洗干净就干脆赖在庄王府住下了,打算照例睡到日上三竿。 谁知天刚亮,就被庄王从被子里薅出来见客。 奚平五迷三道地被人收拾干净,撵到了南书房,在南书房里见到了一位长得像菩萨的人间行走。“菩萨”兜头朝他丢了个炸雷:体壮如牛的王保常,昨天夜里,“嘎嘣”一下,说死就死了! 奚平一时忘了将打开的折扇收回去,扇面上“国色天香”四个大字横陈胸前,他呆成了一只国色天香的木鸡。 庄王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奚平习惯性地端起茶杯,用手背试了下水温才递给他,这才回过神来,变了脸色:“我们府上的人发现了尸体?那我爹呢?他当时也在?也看见死人了?” 侯爷年轻时,人称“大宛卫玠”,是个男中西施,闲得没事自己还要闹心口疼,大半夜撞见个嚎丧的尸体,不得给他吓出毛病来? 人间行走说道:“那倒不曾,世子放心,侯爷当时落后一步,没和贵府侍卫在一起。” “哦,”奚平“国色天香”地扇了两下风,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您刚说什么?什么叫‘抢阴亲’?” “那是一种邪祟的杀人禁术,”人间行走耐心地解释道,“做法的邪佞会设法让被害人接过一个死人的庚帖,再取走其鲜血一钱、头发三根,混以尸油、香灰、朱砂等物,做成颜料,在一张完整剥落的人皮上写‘婚书’,那庚帖上写的就是人皮原主生前的八字。‘婚书’上写的‘吉时’,就是被害人死期,死前言行都如婚书所写。哪怕让他切下自己的肉吞进肚子,他也会照做。被抢了阴亲的人,人未死、体先僵,死后会从头顶开始变红,三个时辰内,红痕会一直蔓延到下巴上,像新娘子的盖头,所以这种死相又叫‘冥盖头’。” 奚平听完,吃了一惊:“不是,等会儿,那个……尊长,您是说,有鬼捉了王大狗去当女婿……不,媳妇?什么鬼口味这么惊世骇俗……嘶!” 庄王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打断了他这通没心没肝的见解。 到庄王府拜会的人间行走,正是赵誉赵卫长本人。 头天晚上,天机阁在画舫渡口搜了一宿,一无所获,这才找上了奚平——他是最后一个见到王保常的活人。因听说他夜宿三殿下府上,赵卫长才亲自来走访。 赵誉颇有涵养,没跟奚平一般见识,只问道:“想请问世子,昨天在画舫渡口,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状?” 奚平想了一会儿:“没有,我就是整条渡口最异的状。” 赵誉又问:“那世子可知,死者可曾与谁有过恩怨?” 奚平“嚯”了一声,说到这个他来了劲,把扇子一合:“那可多了,就王大……大官人那人缘,您上菱阳河两岸打听去吧,十个人有九个想咒死他……” 眼瞅着他越说越不像话,庄王只好再一次打断他:“家教不严,把他惯的没人样,尊长见笑了。” 永宁侯世子“美名”远播,赵誉早有耳闻,一见这状似山鸡的本人,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只得转头对庄王说道:“大选年有邪祟混入金平,以尸为媒,谋害朝廷大员之子,所图必定不小。天机阁自然会全力追查这些邪魔外道,也请诸位贵人多保重——另外,死于抢阴婚的人身上往往会带尸毒,听说世子昨夜与死者接触过,我这有张安神辟邪的符咒,世子记得泡水服下。” 庄王挥手令正要上前的家仆退下,亲自上前接过,又转头命人将自己收藏的一副古画请来,对赵誉道:“前一阵机缘巧合,得了这么个宝贝,我这俗人也不知道怎么保管才算不辱没名画。早听说天机阁有位赵尊长是行家,今日可巧碰上您来,少不得厚颜托付了。” 赵誉微微一抬眉:“殿下认得我?” 庄王笑道:“我少时曾跟着宁安赵氏的棠华先生学过画,先生不止一次提起过尊长。” 赵誉一听就笑了,顶着张青年面孔,他却不由自主地端出了长辈姿态,颔首道:“棠华是我三弟之子。” 奚平早起还没吃饭,庄王不让他说话,他一张贱嘴闲着也是闲着,就偷偷从旁边桌上摸点心吃。他听到这,差点让荷花酥噎住,不由得对眼前的蓝衣尊长肃然起敬——那棠华先生老得都糊涂了,他的亲叔伯,可得有多大年纪了? 这也太能活了! 庄王再是金枝玉叶,也是个凡人,赵誉跟他本来没什么话说,聊完公事就打算走来着。谁知被一个“棠华”拉回凡间,他想起做凡人时哄过的幼侄,态度不由得亲切了几分,提点道:“仙使快入京了,乱也就这一阵子,这几天记得少出门,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诛邪除魔都是我们分内事,殿下不必客气,画就不……” 他话没说完,下人已经捧了个木盒来,盒子一打开,赵誉推拒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奚平探头看了一眼,见木盒里放的是一角残卷,只有半尺见方,破破烂烂的,心说:这什么玩意儿,染缸里腌过的烂抹布? 可是人间行走赵卫长见了这块“抹布”,却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没让心里的惊涛骇浪露出端倪来,因为过于屏着,他的声音压得有点发紧:“浮山海市图。” 庄王好整以暇地笑道:“书画一道,我只知皮毛,画也只得了这么一角,实在看不出真假,听说尊长有一枚‘观澜’,可以去假还真,还请尊长品鉴。” 赵誉眼角微跳,沉默地伸手一捻,戴上了他那枚水玉扳指。水玉珠才刚靠近画布一臂远,就发起柔和的白光,迫不及待地宣布,这画再真也没有了。 “看来没上当,好悬,要真是假的,今天可算在尊长面前丢人现眼了。”庄王说完,又吩咐下人包好,“尊长千万不要客气,棠华先生是我师长,您又是棠华先生的长辈,孝敬长辈是应该的。” 《浮山海市图》因战祸四分五裂,赵誉苦心搜罗了五十多年,至今也只得了两角残卷,如果是在别处遇到,他能欣喜若狂,付出什么代价都得弄到手。 可姑且不论庄王是怎么弄到的,赵誉之所以惊骇,是因为这张古画是他能否再进一步、成功筑基的关窍。每个修行中的半仙都有这么一个“关窍”,那是绝密。 庄王怎么会送他这幅画? 是巧合,还是…… 那病病歪歪的青年笑容很干净,似乎对那古画的价值一无所知。 赵誉心里惊疑不定,又实在无法拒绝那古画残卷。沉吟良久,他才将微微发烫的“观澜”水玉扣进掌中,拱手低声道:“如此,便多谢殿下了。不知殿下有什么可以差遣……” “哎,”庄王打断了他,“岂敢,不过是想和尊长结个善缘。我等能安安稳稳地住在这金平城里,全靠仙门庇佑与诸位尊长护持呢。” 赵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了画,起身告辞。庄王亲自送到了门口。 奚平懒得琢磨这二位打的什么哑谜,赵尊长一走,他就赖皮狗似的猴到了庄王背后,要给庄王捶背。 “一边去,”庄王转身变了脸,把长在脸上似的笑容往下一扒,“我禁不住你擂。” 奚平就缩回爪子给庄王倒茶:“谢谢三哥收留,三哥喝茶。” 庄王沉下脸瞪他。 大宛国姓“周”,三殿下庄王名楹,生得温润如玉,再加上三分病气,怎么瞪眼也严厉不起来。 反正奚平嬉皮笑脸的,一点也不怕他。 庄王审问他:“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命犯太岁,流年不利呗。”奚平捏了颗冰镇的荔枝,剥开往嘴里一扔,“醉流华一个姑娘,昨儿临上台乐师出了点意外。她要唱的那曲子是我写的,我看她为难……那什么,也是技痒,就乔装打扮给她搭了一出,谁知道那么倒霉正好碰上我爹。就我们家那老爷子,自己也没正经到哪去,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派人一路追杀了我八条街,脚皮都给我磨破了……” 庄王怒道:“成何体统!” “谁说不是呢,”奚平一拍大腿,“撞上就撞上了,这么尴尬,咱爷儿俩互相装不熟不就完事了吗?就他,非得喊那么大声,现在弄得满城风雨,不嫌丢人!” 庄王:“……” 母舅家一言难尽,三殿下太阳穴疼。他敲了敲木椅扶手,让人上了温水,将赵卫长给的纸符化入水中,按着奚平喝了。 “唔唔唔我自己来……嚯……好家伙,这什么味儿啊?这符可别是撕草纸画的。” 庄王:“再胡说八道,就拿草纸塞你的嘴。” 奚平忙摸了把蜜饯,先塞住自己的嘴,让草纸无处可塞。 庄王瞪了他一会儿,眼眶都酸了,目光也没能洞穿那小子三尺厚的脸皮,只得无奈道:“刚没听说仙使将至么,你可消停几天吧。这几天给我好好在家待着,不想念书就睡觉,不许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奚平把果核一吐:“大选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也是侯门之子,又适龄,怎么和你没关系?” 庄王正色下来,喊了他的字,“士庸,不小了,自己的前途也该上上心了!” “侯门也有金门槛和木门槛,咱家那不是打龙王庙租来的‘水门槛’嘛。”奚平满不在乎道,“三哥你别快寒碜我爹了,他也那么大岁数了,给他留点脸面。” 永宁侯的门槛“水”,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先帝年间,大宛世家勾连,外戚成灾,一度闹得朝中乌烟瘴气。当今天子是个铁腕的人物,继位后隐忍十五年,一朝拨乱反正,将几大外戚削了个祖坟开花,差点连亲皇后也废了。 宫里不少贵人出身高贵,多少吃了娘家的挂落,就这么着,阴差阳错,让奚氏脱颖而出了。 奚氏小门小户出身,有个芝麻官父亲,死得还早,娘家就剩个不成器的兄长顶门立户。她像根牡丹芍药园中不小心混进来的狗尾巴草,意外入了君王的眼,后来还生了个惊才绝艳的三殿下,一路得宠,升到了皇贵妃。 奚家上下三代,男女老少都算上,没有不漂亮的,也没有不草包的。 不过草包虽然没用,也无害。这家人不惹事不争权,专心致志败自己的家,又不祸国殃民。往朝堂上一摆还怪赏心悦目的。陛下当年为了恶心旧政敌,大笔一挥,封了贵妃他哥一个混吃等死的虚衔“永宁侯”——希望他们不忘初心,永远消消停停的。 他们这种“摆设”侯门,唬一唬平头百姓就算了,想骗玄隐山的“征选帖”可差点意思,毕竟庄王还年轻,没把他太子大哥取而代之呢。 除非家中子弟格外出挑,令名在外。 不过就奚少爷那“令名”……啧,不提也罢。 玄隐山的征选帖可着金平城满街撒,也撒不到他怀里,这两年他娘都惦记着给他议亲了。 庄王:“你自己没出息,别捎着舅舅。” 奚平“嗐”了一声:“犬父无虎子,养出个我来,侯爷还能有什么脸?” 庄王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奚平擦了手,拽过小瓷碟,剥了两颗荔枝放在庄王面前。 他琴技高超,手指很灵,剥过的果子皮肉一点不粘,干干净净的:“这玩意吃多了上火,三哥,我就给你剥俩放这了,甜甜嘴,可别吃多了。” 这小子犯浑的时候真不是东西,好的时候也是真好,庄王横起来的眉又软了下去。 就听奚平又冒出了新的厥词:“再说我可不想去,玄隐山讲究那么多,什么‘三修三戒’,这不许那也不许的……是人过的日子吗?这样的长生不老还不如英年早逝呢。” 说着,他可能是荔枝吃多了,现场打了个撑出来的饱嗝。 庄王刚要拿荔枝的手又缩了回去,又窝心又窝火:“放屁,说话没个忌讳!我……你……滚滚滚出去。” 奚平麻利站起来:“好嘞。” “等等,奚士庸,”庄王又喊住他,“就算不为别的,最近京中也是多事,都出了人命了,你少出去鬼混,听见没有?” 奚平嘴里叫着“遵命”,脚丫子已经溜出了南书房——只要他跑得够快,三哥的耳提面命就追不上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龙咬尾(一)(可了不得,人他还没当明白...) 破晓前后,两道人影落在了奚平住的客房后院,正是庞戬和赵誉。 “死者董璋昨天自国子监回来,就去了城外,名为踏青,实际是去扫墓的。”赵誉将董公子在城外养外室的事简略地报给了庞戬,“御林军的人在他生前坐的马车上发现了一份大红纸写的庚帖,庚帖上的生辰八字与他撒的纸钱上写的一样,都是那位外室的。” “哦,阴间的桃花债。”庞戬凉飕飕地说道,“只怕这位董公子不是去扫墓,是看大选在即,怕自己这一房‘世外金屋’被人发现,特意过去打点的吧?” 玄隐山相比昆仑等其他仙门,更看重弟子悟性,因此大选不选灵智未开的幼童,男子须满十六,女子须及笄。 仙途漫漫,凡俗牵挂多拖累,仙门又规定,参选人士不得婚配。 可那大选十年才一次,这可把金平的世家子弟们坑苦了——每次大选前,无名无姓的私生崽子和他们无名无姓的娘都得死一批,庞戬早见怪不怪了。 “墓……也该是扫了的,”赵誉叹了口气,低声道,“昨天给董璋驾车的车夫,正是那外室女的生父。” 庞戬一皱眉:“你是说那个掀开车门,第一个被‘飞蓬咒’撞死的车夫?” “正是,”赵誉道,“要不是那车夫已经死了,我们必得将此人押进镇狱严查。” “车夫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了。他是个老鳏夫,膝下只那一女,年初没了。他是家生的下人,平时沉默寡言,除了赶车,也不怎么与人来往。住的地方没搜到什么,床底下有不少纸灰,可见能烧的都烧了……都统,我看这确实是那些邪祟惯常的风格。” 身世凄苦,独居,不与人来往。 庞戬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走近客房,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睡得挺踏实,这小子沉得住气啊。” “能在八匹‘因果兽’眼皮底下安睡,可能心里确实没鬼吧。”赵誉道,“这么查下来,董璋之死恐怕与他那车夫脱不开关系,倘若因果兽也觉得这永宁侯世子没问题,那可能确实……” 庞戬背着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喜怒难辨。 赵誉察言观色,话锋立刻又一转:“不过两次都让他遇见,也是太巧了。属下觉得,还是应该查一查这侯府世子平日里与什么人有来往,好在都是金平城知根知底的人家,倒不难。” 庞戬听完笑了,心说这姓赵的,不愧是大姓出身,还真是滴水不漏。 他这一番话,看似中立,其实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把那永宁侯世子往外择,字里行间不忘暗示奚平家世清白,即便被卷进了这桩事里,也应该是被动无辜的。 “行,那你牵头查去吧,我就不管了。哎,我是乡下人出身,比不上你们大户人家,丹桂坊里那些姑姨娘舅关系,我老也捋不明白,”庞戬看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客房,又别有深意道,“这小白脸,还挺带人缘。” 带人缘的小白脸奚平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天天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好久没睡过这么瓷实的觉了,筋骨都舒展了。正要下床喊号钟进来伺候,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奚平迷迷糊糊地摸了一会儿,从屁股底下拽出个小锦囊,这才想起来,将离送了他个礼物来着。 头天后晌过得太魔幻,他都把这茬给忘了。 三下五除二地拆开锦囊,奚平从里面摸出块红玉来,成色够不上血玉,一丁点大,也没什么雕工,看着还不如锦囊值钱。只是玉上浸着股幽幽的暗香,润如凝脂,一看就是女子常年贴身温养的。 拿贴身的东西送人是什么意思?正常人都明白,奚平有点腻歪,刚想丢一边,又在玉的另一侧摸到了刻痕。 他随手将玉翻过来,见那一面刻了行小字:宁安陈氏白芍,丁丑四月初九卯时。 宁安陈氏?谁啊? 这玉上连朵花都没雕,落的什么款?再说落款多是年月,偶尔到日,也没有连时辰一起写的,又不是生辰八字…… 慢着,生辰八字! 奚平激灵一下清醒了。 不……这不是落款,这是籍贯姓名、生辰八字! 大宛有一种旧俗,闺阁小姐从小将一块“生辰玉”挂在身上温养,等到了谈婚论嫁时,走完三媒六聘,女方就会把自己的生辰玉送给男方,男方收了玉,回赠一斛珠,取意“珠联璧合”。 也就是说,刻了八字的生辰玉约等于庚帖。 据说王保常尸体上掉出来的也是一块生辰玉,而之前那位赵尊长在庄王府叮嘱的话言犹在耳——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 奚平猛地把那玉扔到了床脚,蹦起来在身上乱拍乱打一阵,仿佛活血化瘀能预防变成僵尸。 一宿过去,他本来已经把董璋那张死不瞑目的烂脸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经这疑似生辰玉的破石头一提醒,他又想了起来。 他连人女婿都还没机会当,就要被强抢去做鬼女婿了?死后还得被剃成秃瓢看脑壳! 这是红颜应该有的薄命法吗? 不行,奚平心说,他绝不能同意这桩婚事! 他鞋也顾不上穿,就要冲出门去,打算撩开嗓门求蓝衣尊长们出手“棒打鸳鸯”。 号钟正在外间收拾床铺,目瞪口呆地看见他家少爷礼炮似的喷将出来,吓飞了一个打了一半的哈欠。 “少爷,怎……” 然后就见少爷一手撑在客房门上,神色凝重地抬手打断他,就着这姿势沉思了一会儿,又撒呓挣似的往后转,回里屋了。 奚平冲到门口突然想起来,那玉是将离送给他的。 将离想害他……这说不通。 一来,他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男子,断然不信会有女人舍得害他。 再说他够对得起将离了,袒胸露背的女装都大庭广众下穿了,艳压了全金平死不瞑目的女鬼,还要怎样? 退一万步,就算将离对他求而不得因爱生恨,那随便在他酒里弄一勺耗子药,够药死他八回了,没必要先包办好他身后姻缘。 奚平隔着汗巾捡回了那红玉,纳了闷——可如果不是将离要害他,那这玩意是什么? 这时,赵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奚平听见那位尊长问号钟:“你家世子起了吗?” 这是天机阁,不是他家,不方便磨蹭太晚,奚平便匆忙将玉揣好,草草洗漱出来见人。 赵尊长收过庄王的古画,当着人面避嫌,私下里待奚平就和蔼多了,先是好言好语地说了一通瞎话,什么“将他扣在总署只是例行公事,没有怀疑他的意思”云云,随后又递给他一个小瓷瓶:“听说侯爷有心疾,昨天我们深夜惊扰也是万不得已。这几颗护心丹是我家在内门的老祖宗炼的,药性温平,凡人也用得,替我给你父亲带回去,改日必登门赔罪。” 奚平接了道谢,赵誉就又笑道:“你年纪轻轻,临大事不乱,心有静气,他日说不定有大前途。” 奚平听完,没把这片汤话当真,并推断出赵尊长昨天肯定偷窥过他睡觉——他只有睡死过去的时候能跟“静气”俩字沾边,于是问道:“尊长,我嫌疑是不是洗得差不多了?” 赵誉嘴角笑纹一僵,这败家子也不知是有心眼还是缺心眼,说话不带拐弯的,便道:“你家世清白,本来也没有嫌疑,就像你说的,我们将你留一宿,不过是怕你在不知道的时候着了那些邪祟的道罢了。” 奚平就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那尊长,我清白还在吗,没脏吧?” 赵誉:“……” “你……暂时没事了,”赵卫长毕竟有城府,硬是将自己四平八稳的菩萨面孔端住了,柔声说道,“先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奚平捏着赵尊长给他的小瓷瓶,心说三哥那天送的咸菜皮似的残卷到底有多稀罕,能让堂堂人间行走上赶着给他卖好? 他一肚子贼心烂肺乱咣当,品了品这事,感觉庄王送的那画对于赵尊长来说,与其说是件珍贵礼物,不如说更像个甜蜜的把柄。于是试探着得寸进尺道:“可是尊长,我还是害怕,您这……那什么,有能护身保命的东西,给我带上吗?” 赵誉一顿,盯着奚平的眼神微沉。 奚平装模作样地抓耳挠腮:“我一想昨天南街上都是纸钱,都不敢回家了,虽说扫干净了吧,可万一有石头缝砖缝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还藏着几片呢?哎,要不我今天还去庄王府蹭饭去得……” 他的话被赵誉递到眼前的一把纸扇打断。 扇骨挺素净,扇面打开,四角有祥云纹,中间画着一只眼睛占了多半个脑袋的怪兽——正是头天晚上奚平屋里的“刺绣”和“壁画”。 奚平刚一打开那折扇,纸上的怪兽就自己动了。它先是前爪刨地,做了个类似猫狗埋屎的动作,然后一溜烟跑到纸扇另一面去了! “这是什么法宝?” “这不是法宝,是天机阁供奉的‘因果兽’,相传是南圣座下神兽,嫉恶如仇。”赵誉说道,“能在纸、绢、墙壁……除了地面之外,一切有书画的地方穿梭——没有画的地方,随便沾点什么写几个字也行。寻常邪物碰到因果兽会如遭火烧。要是再遇到昨夜那种纸钱,大可以用扇子扇开。” 奚平“哎”了一声,将那纸扇揣进怀里:“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尊长!” 赵誉懒得再理他,就想让这小子快滚蛋:“要是再想起什么事来,派人过来说一声就行。” 这么一说,奚平就想起他揣在怀里的那块生辰玉,正要开口说这事,一个蓝衣飞马从前门闯了进来:“吁——赵师兄,都统在吗?” 赵誉还没答话,庞戬就应声从院墙里直接穿了出来:“慌里慌张的,什么事?” 好家伙,传说中的穿墙术! 奚平眼都直了,盯着庞戬一时忘了词——有这本事,那半夜回家不是想从哪钻从哪钻,肯定不会被老父亲堵着门削了! 便见那蓝衣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花里胡哨的纸卡:“都统,赵师兄,请看这个。” “什么东西?” 奚平探头瞄了一眼:“醉流华的鉴花柬?” “是,就是鉴花会最后一天雅座的票,”蓝衣半仙说着,将那纸卡搓开,纸卡居然是双层的,撕开以后,底下藏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暗红血字,写的是个生辰八字! “拿来我看,”庞戬眯起眼,转头问奚平,“你碰过么?” “没有,”奚平摇头,“我不用柬,靠脸随便进。” “呵,失敬。”庞戬不加掩饰地讽刺了他一句,转头冷下神色,喝令道,“把醉流华老板、鸨母、一干管事的,还有写这请柬的、采买笔墨纸的,全给我带回来,押镇狱候审!” 奚平一呆。 每个大宛小孩都知道“镇狱”,顽童们小时候都是听着“再不听话让人把你关镇狱里”长大的。据说那是天机阁关邪祟的地方,有十万妖邪在里面夜夜哀鸣,凡人只要是进去,就是个有去无回。 这……至于吗? 可是除了他,旁人看起来都没有异议。 赵誉问道:“要查封醉流华吗?” “不封还等什么?这种藏污纳垢的腌臜地方,早该封!”庞戬指桑骂槐完,又不耐烦地瞥了奚平一眼,“世子要是没收到过类似的东西,就先请回去吧,还是你有别的事?” 奚平一点事也没有了,足下生风,卷着小厮号钟走了。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天机阁的“客房”可不是谁都能住的。 没有皇子表兄和贵妃姑姑,不管生意多大、人面多广,沾了邪祟的嫌疑,立刻就得下镇狱等搜魂。 那……就更不用说浮萍野草似的歌伶妓子了。 奚平眨眼间下了决断,玉的事他得瞒住。 这么敏感的时候这么敏感的东西,尊长们知道了准得拿她下镇狱。就将离那小身板,进去一趟还有活路? 他还不知道那生辰玉是怎么回事呢,不能这么草率地害死她。 鉴花会上的繁华如一场烹油的火,繁盛灼眼,而后去如疾风。前夜的销金窟,今朝的耗子洞,一朝被端,猢狲尽散,连门口的彩绸都褪了色。 据说大小管事的一个没逃过,全下了镇狱。 至于楼里的姑娘们,因为都是贱籍,不太能算人,倒还没跟着一起蹲大狱,只是同醉流华养的猫狗鹦哥一起,关在楼里不准乱走动,以备随时调查——这是奚平从天机阁回去以后,号钟出去打听到的。 奚平问:“将离呢?也给关楼里了?” “将离姑娘不在,”号钟回道,“说来也是巧了,她正好一早出南城了。” “她出南城干什么去了?” “说是之前在南圣庙里烧过一炷香许愿,果然灵,这不就拿到山茶冠了?所以今天还愿去了。” 奚平听完几乎绝倒——“南圣庙”在金平城南十余里处,相传是国教玄隐一派开山老祖宗南圣仙尊飞升的地方。那玄隐山就差把“男女授受不亲”写进天条了,居然有人拜南圣庙求山茶冠! 奚平:“灵个屁!真要是灵,南圣他老人家早作法把她劈熟了!她怎么想的?” 号钟便道:“少爷,要不我路上迎她一下去?让将离姑娘找地方避避,先别回来了,你看醉流华这事闹的……” “也行,”奚平犹豫地点了个头,“这样,见了她你替我问问,昨天她给我的……” 他说到这就住了嘴,半晌没下文。 号钟等了半天,忍不住问:“她昨天给您的什么?” “算了,你不用管了,我自己走一趟。”奚平瞄了一眼天色,这会儿出城,天黑之前准能回来,就一脚踩进马靴,“替我把窗户门都关上,我爹他们问起,就说我在天机阁没睡好,补觉呢。” “不是,少爷……哎,少爷!”号钟细小的五官皱成了一团乱麻,没来得及抗议,奚平就又跑了。 好好的世子爷,真是多余长了双腿。 奚平虽然不信将离要害他,但她这时给了他这么个东西,很难不让人多想:王保常和董璋都是碰见他之后才发作的,出事的鉴花柬恰好源自醉流华,无缘无故给了他一块生辰玉做礼物的将离恰好这时出城,躲开了查抄醉流华。 如果都是巧合,这巧合未免太多了。 换了一般人,亲眼见识了董璋的死状,卷进这样诡异的事里,早把生辰玉交给天机阁了。 然而世子爷在作死一道上成就非同小可,向来不肯遵循常理。 他决定不声张,自己去找将离,问清楚这块玉的来龙去脉。 就算这玩意真有问题,前两次死人都是深夜,只要他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也还来得及去天机阁喊救命。要是这玉没问题,他因为上面多写了个生辰八字就屁滚尿流地把个活姑娘填进镇狱去,那是有卵的人干的事吗? 就这么着,揣着八斤的胆和自己的道理,奚平独自出了南城。 从南城门出去是大运河,运河沿岸除了简陋的民工房,就是烟熏火燎的工厂,里面的火机没白天没黑夜地“嗡嗡”响,靠近岸边的水里浮着一层绿油,腥臭腥臭的。 沿河有货郎兜售杂合面饼,小贩们半死不活地吆喝着“一文钱俩”,打赤膊的劳工就蹲在岸边,就着污水里返上来的咸淡味啃。 到处都乌烟瘴气的,唯独上南山的“朝圣路”一尘不染。 那条通往南圣庙的山路两侧都是汉白玉的雕栏,一人多高,雕的不是瑞兽祥云,是除尘驱秽的铭文。栏下嵌着浅绿的碧章灵石,与南城外稀罕的春色缠绵在一起,像条不小心落到凡尘的仙路。 奚平出了城门就捂住了鼻子,鼓起胸膛憋了口长气,直到他快马奔上朝圣路,才打开鼻孔呼吸。 要到南圣庙去,一来一回都得走朝圣路,算时辰将离这会儿也该往回返了,正好能在半路碰上。将离的车夫老张是个罗锅,特别锅,隔着二里地都能看见,这会儿路上人又不密,肯定不会错过。 可是没想到,奚平一路跑到了南圣庙山下,也没看见将离的影。 此时日头已经开始往西沉了。非年非节、也不是初一十五,南圣庙没多少香客,庙外落马亭的车马只有寥寥几架,奚平打听了一圈,都说没见过张驼子。 他不由得泛起嘀咕:号钟那狗才靠不靠谱? 这时,旁边有人接茬说道:“驼子车夫啊?我见了,没在落马亭里待。” 奚平一回头,见茶肆不远处,一个老人正在套牛车,准备收摊。 老人一边干活一边嘟囔道:“就是那个背比我还弯的汉子嘛,买完东西就往南走了,没见回来。” 奚平:“买什么了?” “花,”老人双手一拢,朝奚平比划道,“今天带的白花多,我还道卖不出去呢,让人家包圆啦。泉下人今日有客咯。” 泉下人…… 奚平一愣,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往南望了一眼——那是城南“安乐乡”的方向。 “安乐乡”是一片坟,修得挺体面,日常也有人看守打理,但那并不是什么正经坟地,墓碑上刻的大多是化名——公子王孙身边失踪的婢女、失节自尽的千金、贵人府上角门里抬出去的侍妾、画舫两边一茬一茬凋谢的“名花”……这些见不得光、留不得名的人,别了阳世三间,都得往这落。 将离谎称去南圣庙还愿,其实偷偷跑到安乐乡上坟去了? 奚平跟卖花老人打听到他们还没回来,便催马奔安乐乡去了。 他不忌讳死人,况且安乐乡也没什么好怕的。那虽然是坟地,却早成了金平一景,每年清明寒衣两节,都有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结伴去安乐乡烧纸,美其名曰“凭吊香魂”。这些人不空手,来了还得留点墨宝,于是老槐古柏上贴满了各种狗屁不通的悼词,牛皮癣似的,有点阴气也都给恶心散了。 奚平到安乐乡的时候,不知返潮还是怎样,树林里起了雾。他拉住马,马打了个响鼻,一双前蹄不停地在地上打着退堂鼓。 动物总是对埋着尸体的地方格外敏感,奚平也没在意,扬声喊守墓人:“六爷在吗?” 六爷是守墓的孤寡老人,住在安乐乡外的小茅屋里,每月领二十斤粟、半贯钱,没事就在自己小院里养鸡种小菜。 这会儿鸡不知道上哪去了,只有老人自己猫着腰给他的菜地松土。 可能是年纪大了,他刨地的动作格外沉重,像架随时要锈住的机器。 “嘿,老头儿,歇会儿吧。”奚平随手从兜里摸出颗碎银,伸手一弹,丢进了六爷的小院里,“打听个事,今天有人来吗?” 六爷盯着那落到脚下的银珠子,动作一顿,迟缓地点了下头。 奚平:“一个大姑娘,赶车的是个罗锅对吧?走了吗?” “嗯,”六爷可能是老糊涂了,说话费劲,“嗯”完半天,才又蹦出俩字,“没走。” “行……哎对了,你知道他们来拜祭谁吗?” 守墓老人耳背,奚平问了两遍,他都没听见,只沉迷刨地。 “啧,老东西。”奚平没了耐心,眼看天晚了,便不再跟老人废话,催马进了树林。 说来也怪,他的马方才还百般不愿意进树林,这会儿却不用主人催,缰绳一松,它就撒丫子飞奔了进去。 雾越来越浓了,蹿进林中的一人一马很快不见了踪影,像被那雾气吞了。 接着,浓雾从树林里溢出来,环绕过守墓人的小屋。 孤独的守墓人用耙子敲着腥味扑鼻的泥土,“啪”一声,他脸上什么东西掉进了土坑里,落在土里滚了出去…… 不是汗珠,是一颗浑浊的眼珠。 老人依旧一下一下挥着耙子,浑然未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龙咬尾(二)(“嚯,大户人家。”...) 大选年,皇城根,众目睽睽下,朝廷大员之子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见了阎王。 阎王还半夜把他放了回来,让他当众唱了支吉祥如意的民间小调,给帝都的选美之夜添了一抹别样颜色! 恰好有支城防军小队巡逻至此,一见王保常这死相就知道出了大事,立刻挡开围观的人群,通报了天机阁。 所谓“天机阁”,属于国教玄隐的外门。 玄隐山的仙尊们专注修行,平时不大下凡,一干凡俗琐事,都是由天机阁代理,因此天机阁又称“人间行走”。 “人间行走”是一只脚跨入仙门的“开窍期”修士,据说他们能引灵气入体,但没有真正筑基入道,凡间一般叫他们“半仙”,因其公干时穿蓝衣,民间又有“蓝衣半仙”的叫法。 开窍期修士的寿数长达一两百岁,会各种神奇手段,见君王不下拜。他们上承仙门,除魔卫道,是国教派驻大宛保社稷平安的,平时不受朝廷辖制,便宜时,甚至可以调动千人以内的地方驻军。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来得很快——在金平城里,除了天机阁总署,还有七个驻地,对应天上苍龙七宿,据说是镇金平龙脉的,统称“青龙塔”,每夜都有人镇守。 青龙心宿塔正好离画舫渡口不远,当夜值守心宿塔的卫长姓赵名誉,僵尸王保常刚一扯开破锣嗓子,青龙塔檐上的青铜铃就齐刷刷地乱震起来,惊动了正在打坐入定的赵卫长。 赵誉带着两个手下到渡口时,城防军老远就看见了夺目的宝蓝色长袍,纷纷让路,恭敬地称“尊长”。 赵誉目不斜视,大步来到尸体跟前,没等细看,先听见百米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旁边看守尸体的城防军校尉忙道:“尊长,我们已经将闲杂人等轰走了,这是死者家人来了。” “邪祟手段多,尸体没查清楚,别让凡人过来添乱,”赵誉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声,又问道,“死的是什么人?” 校尉回:“兵部侍郎王大人之子。” 赵誉闻言微微一顿,语气客气了几分:“跟家人说明原委,请他们先到一边稍坐……过会儿我亲自去跟王大人道个恼。” 校尉应了一声,转头嘱咐手下去办了,自己提着马灯,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将一块绢布裹的青玉牌递了上去:“尊长,这是死者身上掉下来的,上面还有字。” 青玉牌磕碎了一角,上面只剩一行没头没尾的生辰八字。 赵誉还没细看,就有个城防官兵小跑着过来。 “过来回话,”赵誉一掀眼皮,“什么事?” “回、回尊长,”那小兵被领到人间行走面前,话都快不会说了,语无伦次道,“我们找到他家人……小厮,那小子说,我家公……不是,他家公子半个时辰前还在醉流华跟人喝酒,也没什么异常。醉流华那边现在还没散场呢,好多人都看见死者了……方才也只说是喝多了,要出去散散,谁知道这一出去就没回来。” 校尉板起脸道:“胡扯,还不将那小厮拿来严审。尸身僵成这样,少说也死了五六个时辰了!” 小兵哆嗦一下,讷讷应声。 “也不一定。”赵誉听完,让人将王保常的尸体翻了过来,端详了片刻,他从怀中摸出个扳指扣在拇指上,扳指上镶了颗黄豆大小的水玉。赵卫长在尸体关元、气海、膻中轻扣一圈,手指猛地用力刺入尸体天突穴,同时将扳指上的水玉抵在尸体口鼻间。 王保常的尸体“噗”地响了一声,像烧了劣炭的煤炉漏了气,七窍喷出黑烟来,一股脑地,都涌进了扳指上的水玉里。 周围的城防官兵集体往后缩,打灯的校尉也不由自主地一仰脖,拼命屏住呼吸。 只见原本清透如冰的水玉吸饱了烟气,变成了颗煤球珠子,仔细看,那上面还泛起一点铁锈似的暗红。 “血气未散,”赵誉断言道,“人是刚咽的气,还新鲜。” 城防军们不敢出气,只能交换眼神,一致认为这位从品相上看,不像很新鲜的样子。 赵誉吩咐道:“把他头发剃了。” 城防校尉献媚献过了头,正巧这会儿就在旁边,闻言不敢推脱,只好硬着头皮亲自动手。 尸体的头发剃了一小半,那校尉骇然“嚯”了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只见尸体从头顶开始,皮肉变成了鲜红色,像紧贴头皮黏了张胭脂纸,红边已经靠近发际线,眼看就要溢到脸上。 赵誉掂了掂手中写着生辰八字的玉牌,脸色微沉:“‘冥盖头’,有人抢了他的阴亲。” 奚平是第二天一早才听说这件事的。 头天晚上,他翩翩“飞”进了庄王府。庄王殿下天生不足,有“目暗不明”之症,半夜被惊动,披衣出来一看,差点直接瞎了,连骂了三声“不像话”,叫人将奚大蛾子拖去洗涮。世子爷心有天地宽,洗干净就干脆赖在庄王府住下了,打算照例睡到日上三竿。 谁知天刚亮,就被庄王从被子里薅出来见客。 奚平五迷三道地被人收拾干净,撵到了南书房,在南书房里见到了一位长得像菩萨的人间行走。“菩萨”兜头朝他丢了个炸雷:体壮如牛的王保常,昨天夜里,“嘎嘣”一下,说死就死了! 奚平一时忘了将打开的折扇收回去,扇面上“国色天香”四个大字横陈胸前,他呆成了一只国色天香的木鸡。 庄王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奚平习惯性地端起茶杯,用手背试了下水温才递给他,这才回过神来,变了脸色:“我们府上的人发现了尸体?那我爹呢?他当时也在?也看见死人了?” 侯爷年轻时,人称“大宛卫玠”,是个男中西施,闲得没事自己还要闹心口疼,大半夜撞见个嚎丧的尸体,不得给他吓出毛病来? 人间行走说道:“那倒不曾,世子放心,侯爷当时落后一步,没和贵府侍卫在一起。” “哦,”奚平“国色天香”地扇了两下风,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您刚说什么?什么叫‘抢阴亲’?” “那是一种邪祟的杀人禁术,”人间行走耐心地解释道,“做法的邪佞会设法让被害人接过一个死人的庚帖,再取走其鲜血一钱、头发三根,混以尸油、香灰、朱砂等物,做成颜料,在一张完整剥落的人皮上写‘婚书’,那庚帖上写的就是人皮原主生前的八字。‘婚书’上写的‘吉时’,就是被害人死期,死前言行都如婚书所写。哪怕让他切下自己的肉吞进肚子,他也会照做。被抢了阴亲的人,人未死、体先僵,死后会从头顶开始变红,三个时辰内,红痕会一直蔓延到下巴上,像新娘子的盖头,所以这种死相又叫‘冥盖头’。” 奚平听完,吃了一惊:“不是,等会儿,那个……尊长,您是说,有鬼捉了王大狗去当女婿……不,媳妇?什么鬼口味这么惊世骇俗……嘶!” 庄王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打断了他这通没心没肝的见解。 到庄王府拜会的人间行走,正是赵誉赵卫长本人。 头天晚上,天机阁在画舫渡口搜了一宿,一无所获,这才找上了奚平——他是最后一个见到王保常的活人。因听说他夜宿三殿下府上,赵卫长才亲自来走访。 赵誉颇有涵养,没跟奚平一般见识,只问道:“想请问世子,昨天在画舫渡口,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状?” 奚平想了一会儿:“没有,我就是整条渡口最异的状。” 赵誉又问:“那世子可知,死者可曾与谁有过恩怨?” 奚平“嚯”了一声,说到这个他来了劲,把扇子一合:“那可多了,就王大……大官人那人缘,您上菱阳河两岸打听去吧,十个人有九个想咒死他……” 眼瞅着他越说越不像话,庄王只好再一次打断他:“家教不严,把他惯的没人样,尊长见笑了。” 永宁侯世子“美名”远播,赵誉早有耳闻,一见这状似山鸡的本人,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只得转头对庄王说道:“大选年有邪祟混入金平,以尸为媒,谋害朝廷大员之子,所图必定不小。天机阁自然会全力追查这些邪魔外道,也请诸位贵人多保重——另外,死于抢阴婚的人身上往往会带尸毒,听说世子昨夜与死者接触过,我这有张安神辟邪的符咒,世子记得泡水服下。” 庄王挥手令正要上前的家仆退下,亲自上前接过,又转头命人将自己收藏的一副古画请来,对赵誉道:“前一阵机缘巧合,得了这么个宝贝,我这俗人也不知道怎么保管才算不辱没名画。早听说天机阁有位赵尊长是行家,今日可巧碰上您来,少不得厚颜托付了。” 赵誉微微一抬眉:“殿下认得我?” 庄王笑道:“我少时曾跟着宁安赵氏的棠华先生学过画,先生不止一次提起过尊长。” 赵誉一听就笑了,顶着张青年面孔,他却不由自主地端出了长辈姿态,颔首道:“棠华是我三弟之子。” 奚平早起还没吃饭,庄王不让他说话,他一张贱嘴闲着也是闲着,就偷偷从旁边桌上摸点心吃。他听到这,差点让荷花酥噎住,不由得对眼前的蓝衣尊长肃然起敬——那棠华先生老得都糊涂了,他的亲叔伯,可得有多大年纪了? 这也太能活了! 庄王再是金枝玉叶,也是个凡人,赵誉跟他本来没什么话说,聊完公事就打算走来着。谁知被一个“棠华”拉回凡间,他想起做凡人时哄过的幼侄,态度不由得亲切了几分,提点道:“仙使快入京了,乱也就这一阵子,这几天记得少出门,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诛邪除魔都是我们分内事,殿下不必客气,画就不……” 他话没说完,下人已经捧了个木盒来,盒子一打开,赵誉推拒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奚平探头看了一眼,见木盒里放的是一角残卷,只有半尺见方,破破烂烂的,心说:这什么玩意儿,染缸里腌过的烂抹布? 可是人间行走赵卫长见了这块“抹布”,却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没让心里的惊涛骇浪露出端倪来,因为过于屏着,他的声音压得有点发紧:“浮山海市图。” 庄王好整以暇地笑道:“书画一道,我只知皮毛,画也只得了这么一角,实在看不出真假,听说尊长有一枚‘观澜’,可以去假还真,还请尊长品鉴。” 赵誉眼角微跳,沉默地伸手一捻,戴上了他那枚水玉扳指。水玉珠才刚靠近画布一臂远,就发起柔和的白光,迫不及待地宣布,这画再真也没有了。 “看来没上当,好悬,要真是假的,今天可算在尊长面前丢人现眼了。”庄王说完,又吩咐下人包好,“尊长千万不要客气,棠华先生是我师长,您又是棠华先生的长辈,孝敬长辈是应该的。” 《浮山海市图》因战祸四分五裂,赵誉苦心搜罗了五十多年,至今也只得了两角残卷,如果是在别处遇到,他能欣喜若狂,付出什么代价都得弄到手。 可姑且不论庄王是怎么弄到的,赵誉之所以惊骇,是因为这张古画是他能否再进一步、成功筑基的关窍。每个修行中的半仙都有这么一个“关窍”,那是绝密。 庄王怎么会送他这幅画? 是巧合,还是…… 那病病歪歪的青年笑容很干净,似乎对那古画的价值一无所知。 赵誉心里惊疑不定,又实在无法拒绝那古画残卷。沉吟良久,他才将微微发烫的“观澜”水玉扣进掌中,拱手低声道:“如此,便多谢殿下了。不知殿下有什么可以差遣……” “哎,”庄王打断了他,“岂敢,不过是想和尊长结个善缘。我等能安安稳稳地住在这金平城里,全靠仙门庇佑与诸位尊长护持呢。” 赵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了画,起身告辞。庄王亲自送到了门口。 奚平懒得琢磨这二位打的什么哑谜,赵尊长一走,他就赖皮狗似的猴到了庄王背后,要给庄王捶背。 “一边去,”庄王转身变了脸,把长在脸上似的笑容往下一扒,“我禁不住你擂。” 奚平就缩回爪子给庄王倒茶:“谢谢三哥收留,三哥喝茶。” 庄王沉下脸瞪他。 大宛国姓“周”,三殿下庄王名楹,生得温润如玉,再加上三分病气,怎么瞪眼也严厉不起来。 反正奚平嬉皮笑脸的,一点也不怕他。 庄王审问他:“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命犯太岁,流年不利呗。”奚平捏了颗冰镇的荔枝,剥开往嘴里一扔,“醉流华一个姑娘,昨儿临上台乐师出了点意外。她要唱的那曲子是我写的,我看她为难……那什么,也是技痒,就乔装打扮给她搭了一出,谁知道那么倒霉正好碰上我爹。就我们家那老爷子,自己也没正经到哪去,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派人一路追杀了我八条街,脚皮都给我磨破了……” 庄王怒道:“成何体统!” “谁说不是呢,”奚平一拍大腿,“撞上就撞上了,这么尴尬,咱爷儿俩互相装不熟不就完事了吗?就他,非得喊那么大声,现在弄得满城风雨,不嫌丢人!” 庄王:“……” 母舅家一言难尽,三殿下太阳穴疼。他敲了敲木椅扶手,让人上了温水,将赵卫长给的纸符化入水中,按着奚平喝了。 “唔唔唔我自己来……嚯……好家伙,这什么味儿啊?这符可别是撕草纸画的。” 庄王:“再胡说八道,就拿草纸塞你的嘴。” 奚平忙摸了把蜜饯,先塞住自己的嘴,让草纸无处可塞。 庄王瞪了他一会儿,眼眶都酸了,目光也没能洞穿那小子三尺厚的脸皮,只得无奈道:“刚没听说仙使将至么,你可消停几天吧。这几天给我好好在家待着,不想念书就睡觉,不许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奚平把果核一吐:“大选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也是侯门之子,又适龄,怎么和你没关系?” 庄王正色下来,喊了他的字,“士庸,不小了,自己的前途也该上上心了!” “侯门也有金门槛和木门槛,咱家那不是打龙王庙租来的‘水门槛’嘛。”奚平满不在乎道,“三哥你别快寒碜我爹了,他也那么大岁数了,给他留点脸面。” 永宁侯的门槛“水”,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先帝年间,大宛世家勾连,外戚成灾,一度闹得朝中乌烟瘴气。当今天子是个铁腕的人物,继位后隐忍十五年,一朝拨乱反正,将几大外戚削了个祖坟开花,差点连亲皇后也废了。 宫里不少贵人出身高贵,多少吃了娘家的挂落,就这么着,阴差阳错,让奚氏脱颖而出了。 奚氏小门小户出身,有个芝麻官父亲,死得还早,娘家就剩个不成器的兄长顶门立户。她像根牡丹芍药园中不小心混进来的狗尾巴草,意外入了君王的眼,后来还生了个惊才绝艳的三殿下,一路得宠,升到了皇贵妃。 奚家上下三代,男女老少都算上,没有不漂亮的,也没有不草包的。 不过草包虽然没用,也无害。这家人不惹事不争权,专心致志败自己的家,又不祸国殃民。往朝堂上一摆还怪赏心悦目的。陛下当年为了恶心旧政敌,大笔一挥,封了贵妃他哥一个混吃等死的虚衔“永宁侯”——希望他们不忘初心,永远消消停停的。 他们这种“摆设”侯门,唬一唬平头百姓就算了,想骗玄隐山的“征选帖”可差点意思,毕竟庄王还年轻,没把他太子大哥取而代之呢。 除非家中子弟格外出挑,令名在外。 不过就奚少爷那“令名”……啧,不提也罢。 玄隐山的征选帖可着金平城满街撒,也撒不到他怀里,这两年他娘都惦记着给他议亲了。 庄王:“你自己没出息,别捎着舅舅。” 奚平“嗐”了一声:“犬父无虎子,养出个我来,侯爷还能有什么脸?” 庄王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奚平擦了手,拽过小瓷碟,剥了两颗荔枝放在庄王面前。 他琴技高超,手指很灵,剥过的果子皮肉一点不粘,干干净净的:“这玩意吃多了上火,三哥,我就给你剥俩放这了,甜甜嘴,可别吃多了。” 这小子犯浑的时候真不是东西,好的时候也是真好,庄王横起来的眉又软了下去。 就听奚平又冒出了新的厥词:“再说我可不想去,玄隐山讲究那么多,什么‘三修三戒’,这不许那也不许的……是人过的日子吗?这样的长生不老还不如英年早逝呢。” 说着,他可能是荔枝吃多了,现场打了个撑出来的饱嗝。 庄王刚要拿荔枝的手又缩了回去,又窝心又窝火:“放屁,说话没个忌讳!我……你……滚滚滚出去。” 奚平麻利站起来:“好嘞。” “等等,奚士庸,”庄王又喊住他,“就算不为别的,最近京中也是多事,都出了人命了,你少出去鬼混,听见没有?” 奚平嘴里叫着“遵命”,脚丫子已经溜出了南书房——只要他跑得够快,三哥的耳提面命就追不上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龙咬尾(三) “……飞马落地后化作了白玉马,庞都统也不见了踪影,不知去拜会哪位仙尊。门口有一位半仙迎候弟子,自称杨师兄安礼,新城长公主之子,是上一届大选的师兄。” “杨师兄十分和气,生得有点像三哥,不过自然是比不过我三哥的。” 金平入了夜,庄王府南书房里,周楹捧着一块跟他送到侯府的白玉咫尺一样的白玉板——原来那白玉咫尺竟不是一对,而是三块。 此时奚平大概已经在潜修寺安顿下来了,开始长篇大论地给祖母写信,那白玉板上飞快地冒出一行一行的字。 王俭在旁边若无其事地摆棋谱,假装自家主上偷窥奚世子给老太太写家信这事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奚老夫人早年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没读过什么书,奚平写的都是大白话,还图文并茂的。 比如他写道:“寺门前有青鸾白鹿乱窜,青鸾鸟不过半尺,尾羽长如披风。” 底下就附了一张活灵活现的青鸾图……就是画工糙了点,像只屁股上插扇子的鸭子。 庄王的嘴角翘了起来。 “寺内一应仆从都不是人,是灵石驱使的稻草人,唤作‘稻童’,可以引路、清扫院落、敲锣报时等等,只需将相应纸符黏在稻童脑后,即可驱使他们做事。等孙儿学会做这稻童,一定要给祖母做一群,要一对捶腿的、两个打扇的,还要再凑个戏班子。” 庄王笑出了声:“难怪外祖母偏心偏到胳膊肘,这小子,就是比我会哄老太太。” 王俭凑趣道:“要不怎么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呢,争宠这方面,殿下确实多有不及。” 白玉咫尺上,奚平拍完马屁,又点评了潜修寺的伙食,总体是很满意,只是遗憾道:“一日只供早晚两餐,弟子没有点心消夜。” 点评完吃的,他又说住的:“此处男女弟子分开两头,日常课业、起居都碰不到面,可惜、可惜!女弟子一人一院,男弟子因人数众多,两到四人住一院,孙儿在‘丘’字院,与两位同窗一起。” “一位常兄,常太傅长孙,生得面圆似饼,待人很是热络,就是嘴碎,搬进来不到两刻,传了八个小道消息,仿佛喇叭成精。” 庄王心道:还有脸说别人嘴碎,我看你最该掌嘴。 王俭见他难得心情好,很有眼力劲儿地将他水杯满上,才提起壶,又见庄王脸上的笑容一冷,于是偷偷往白玉板上瞄了一眼。 只见奚平写道:“另一位姚兄是太史令之子,太子妃庶弟。这位兄台因得知与孙儿同住一院,吓得一晚上跑了七八趟茅厕,险些拉成面条。孙儿甚感愧疚不安,以后定要多多与之亲近。” 庄王手指捻过白玉石板:“太子内弟……” 王俭忙道:“自从承恩侯张氏获罪,东宫便越发低调。太子妃出身不高,那姚家更是谨小慎微。这回送到潜修寺的姚二公子在金平城一直默默无闻,想来不是什么张扬的性情。” 庄王“唔”了一声:“我知道,奚士庸那混账虽然在家讨嫌得很,出门在外倒也不用担心他受欺负……他能忍住了别给我惹是生非就不错。” 王俭笑道:“殿下放心,这回入选潜修寺的弟子里,大姓嫡系很少。除了四殿下、九殿下,便只有林氏一子。林氏是四殿下母家,想必不会与他争什么,九殿下年纪小,性情又柔弱,这回内门人选想来没什么悬念。四殿下为人处世周到,有他镇在那,其他人生不出什么大波澜。再说他在凡间与您交情甚好,想必也会替您看顾世子的。” “甚好谈不上,周樨从小就知道自己要进仙门,不与我等凡人为伍,只是看在他母妃的份上,谁也不得罪罢了。”庄王一哂,“不过他倒确实不是个莽撞人……唔?” 白玉咫尺快写满了,奚平那话唠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好就此收尾,问了全家安以后,他又在犄角上添了一句:“天机阁庞都统跟孙儿颇为投缘,还送了个半人半偶的小仆,此事说来话长,明日再同祖母细讲。” “庞?庞文昌?”庄王看着“投缘”俩字一挑眉——难怪他们明明把奚平从备选名单上撤了下去,永宁侯府却还是接到了征选帖,“是他?” “这位庞大人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软硬不吃,谁的面子也不买,多少大姓的人想巴结还找不到门路。”王俭道,“世子既然已经进了潜修寺,将来回来,十有八/九是要入天机阁的。事已至此,若是投了他的眼缘……倒也不是坏事。” 庄王总觉得有点怪,庞戬那样孤狼似的人,听着不像是会送人“小仆”的。 不过话说回来,堂堂天机阁右副都统,捏死个把凡人跟一脚踩过蚂蚁窝差不多,应该也不至于对个小弟子使什么手段……? “端阳时别忘了给庞都统备一份节礼。” 王俭答应道:“应该的。” 白玉咫尺上的小鱼自己游动起来,擦掉了上面奚平留的字和画,老夫人那边开始回信了。 庄王就放下咫尺,对王俭道:“楚国使臣今天到了。” 王俭忙坐正了:“为了火车的事?” “嗯,陛下铁了心要铺陆运,大宛境内的几个迷津驻满足不了他老人家的胃口,这回打算直接通到楚国东衡。”庄王说着,神色冷淡了回去,那图文并茂的白玉咫尺似乎只能将他眉间霜雪驱散片刻,“东衡项家人离经叛道,倒是跟他一拍即合。” 王俭想了想:“漕运怎么说?” 蒸汽的烟尘吹浑了金平的天,也吹鼓了漕运的腰包。一条大运河,多少大世家黏在上面吸血,哪容得下地面上跑的“腾云蛟”来分一杯羹? “漕运?呵,恨不能外使没走就以头抢地,说铁轨‘穿山绕林,妨碍风水,有损国祚’,就差找玄隐山仙尊评理了。”庄王笑了笑,“漕运司的孙禹庆,真是个人才。” 王俭摇头道:“孙家贪得无厌,首鼠两端,先前巴结承恩侯,承恩侯一倒,又恨不能跟东宫撇清关系。” 话没说完,却见庄王眼角浮起冰冷的笑意。 王俭:“王爷可是有什么吩咐让学生去做?” 庄王伸手抵住嘴唇,扭头咳嗽了几声:“当初修金平到俞州的铁轨,闹出过贪官巧取豪夺百姓耕地,高价卖给朝廷的事,记得吗?” “是,后来不痛不痒地处置了几个人,地么,朝廷拿都拿了,自然是不可能还了。”王俭道,“您是说……” “腾云蛟固然威风,可这些百姓没了安身立命的田地,往后靠什么活呢?可怜啊。”庄王像吹去细瓷上的尘埃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给孙大人提个醒,别让他天天惦记着找南圣告状了——这不是有现成的‘正路’么。” 王俭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应完,又说道:“可是王爷,陛下向来心如铁石,一小撮失地百姓,未见得拦得住他……” “我拦他做什么?他愿意通车还是通船,跟我这足不出户的病秧子有什么关系?”庄王疲倦地一拂袖,“那是太子的事。” “太子?太子怎会蹚这浑水?” “那可由不得他,”庄王把玩着指尖的粗陶杯,声音几不可闻,“毕竟太子……除了‘博仁’之名,还有什么呢。” 说到这,他撑着头,无意中扫了一眼旁边的白玉咫尺。 奚老太太已经用巨大的字絮叨了一堆,老祖母的嘱咐不外乎就三条,“吃饱穿暖别闯祸”,没什么新鲜的。庄王看了一眼,本来要移开视线,却见老太太写道:“我不要那什么稻草人,妖怪似的,夜里撞见怪唬人的。仙门若教如何炼丹制药倒好,你为着三殿下,可要多留点心。” 庄王愣了愣,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皮微颤,目光像是被老太太那行字烫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咫尺倒扣过去,冲王俭摆摆手。 潜修寺里,跟祖母通完信的奚平收好了白玉咫尺,逼着自己躺下早睡。 潜修寺在玄隐山脉最外围的山谷中,苍松翠柏连成了滚滚碧涛,没有蜂鸣的机器,也没有聒噪的齿轮,屋里甚至没有自鸣钟。弟子房中只挂着个半尺见方的青玉历牌,是件别致的仙器,每日子夜之交,历牌上会自动更换日期节气、当天阴晴雨雪。 山中太安静了,静得奚平有点择席,做了一宿乱梦,耳边又反复回荡起那支还魂调,吊了一宿的丧。 卯时,墙上历牌突然喷出刺眼的白光,随后,一声惊雷在小屋里炸起,震得房梁直哆嗦。 奚平被这平地一声雷惊得三魂散了七魄,屁滚尿流地爬起来,浑身上下一通乱摸,确定没让雷劈掉什么部件,才惊魂甫定地望向那历牌。 历牌上的日期早滚到了四月十六,“天朗气清、闲云垂碧”下面多了一行闪烁的金字,无声地催促他:“整理仪容,卯时三刻,乾坤塔早课。” 往常这时候,少爷都还没躺下睡呢。 还整理仪容……整理遗容还差不多。 奚平对着那历牌参了会儿禅,直挺挺地把自己往床上一拍,就要接着睡。 不料他脸才刚沾到枕头,历牌上就再次爆发强光,第二声炸雷落下,仿佛直接劈到了奚平脑袋上。奚平的耳朵本来就比别人敏感,差点被这一下震聋了,睡意彻底烟消云散。 “啊——”他暴躁地嚎了一声,捶着床叫道,“来人!来人!” 嚎完,他就张手闭眼靠在床头,等人给他穿衣梳头。 可是等了半天,衣服也没自动往他身上裹,奚平不耐烦地睁开眼,发现卧房里静悄悄的,没有号钟,也没有丫鬟,只有个鬼鬼祟祟的小半偶,蘑菇似的蹲在墙角,正在观察他。 奚平这才想起来,这里是潜修寺,没有小厮了。 小半偶缺灵魂短智慧的,人话不能说完全不懂,可也懂得不深——据奚平看,智力水平跟他三哥那破猫差不多。 庞戬净瞎扯淡,别说穿衣梳头这种精细活了,铺床扫地也指望不上这玩意。 奚平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他,只好挟着起床气将那小东西扔到书房:“走开,别碍手碍脚的。” 穿衣洗漱还倒算了,自己梳头可要了他半条命,还没等他弄好,门口就传来同住一院的常钧的声音:“士庸!你走了吗?要误早课了!快快快快点!” 碎嘴常兄都结巴了,奚平摸出自己的怀表瞄了一眼,其实感觉时间还挺富裕。 然而常兄急得要挠门,奚平也只好连怼再杵地将头发胡乱塞进头冠,顾不上揪掉了多少,只恨不能遁入空门,剃个秃瓢干净。 他只来得及抄起地图,就被同院的常钧一把拽了走。 常钧:“带好问路符了吗?” 奚平莫名其妙:带它干什么? 不等他回答,常钧就紧张地说道:“没事,我带了一打,写废了也有的替换。咱们快去找稻童,第一次用符纸,恐怕不得要领,得多试几次……哎,那里!” 奚平顺着他手指方向一抬头,见好几个同窗正七嘴八舌地围着个稻童。 “早课在乾坤塔,‘乾坤塔’得写正楷,工整一点……小心别出框!” “好了好了,快快快!贴上贴上!” “你们都别围着稻童啊,挡着路它怎么领咱们走,散开点。” 常钧一把将奚平拉进人群:“太好了,他们已经找到引路稻童了,咱们快跟上!” 他话没说完,就只见贴上了问路符的稻童缓缓动了——众目睽睽之下,那稻草人迈开宛如大家闺秀的小碎步,好像唯恐踩死一只蚂蚁,端庄地沿着小路往西挪去。 等这位的莲步开到乾坤塔,他们大概能赶上吃年夜饭。 奚平:“……” 弟子们“嗷”一声崩溃了,奚平这才发现,除了自己带了地图,其他人手里都只攥了问路符。 这些人可真行,那么清楚一张地图自己不会看,怎么就这么相信所谓“仙器”? “别指望它了。”奚平飞快地在地图上溜了一眼,拿出他被侯爷拎着家法撵着满金平跑的认路经验,“跟我走。” “敢问这位兄台是哪家公子?” “兄台认得去乾坤塔的路吗?家中可有长辈在潜修寺任职?” “莫非这位兄台有其他指路的仙器?” 奚平心说你们跟着跑就得了,北都找不着,哪来那么多屁话? 不过才刚来第一天,侯爷“别找事”的叮嘱言犹在耳,他忍住了,任凭常钧在后面絮絮叨叨地给众人介绍他姓甚名谁。 众弟子可能也都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永宁侯世子,诡异地沉默了片刻,语气各异地“久仰久仰”起来。 不过这群不认路的没头苍蝇此时别无选择,有个屁就得跟着飞。他们缀在奚平身后,乌央乌央地滚向了乾坤塔。 潜修寺清静了十年,招来了这么一帮,群鸟四散惊起,并愤怒地掷下“天粪”几摊,给队尾几个跑得最慢的病秧子施了肥。 就在他们已经看见乾坤塔的匾时,常钧忽然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惨叫:“不、不好,稻童要敲锣了!” 潜修寺里一切循古例,辰时敲钟、申正响鼓、夜半打更、卯初一声雷。其他重要时点——比如卯初三刻早课,由稻童敲锣报时。 山谷拢音,一声锣响能传遍周遭。 说时迟那时快,奚平一个健步过去,不由分说地抢走了稻童的锣锤。 稻童眼睁睁地看着一帮大小伙子山洪似的冲过去,茫然地抠着锣转起圈来。 一伙人惊心动魄地冲进了乾坤塔,主事仙尊还没来,奚平这口噎在嗓子眼的气才喘出去。 他把锣锤往怀里一揣,一边环视周遭,一边随便找了个空位要坐。屁股还没沾上椅子,旁边一位就避瘟似的站起来挪了地方。 奚平抬头一看,哟,是太子那小舅子。 小舅子名叫姚启,亲娘死得早,嫡母也不待见,虽不至于受虐待,也没得到过什么好教养。十几年前,张皇后一脉倒了楣,昔日里风光无限的承恩侯张氏树倒猢狲四散,也吓破了姚大人的胆。 姚大人虽不过是个小小太史令,却是位卑而忧远,总感觉承恩侯滚出三尺远的脑袋就是前车之鉴。自从家里大姑娘嫁了太子,姚大人每天睡觉前都要把张氏灭门的故事拿出来复习一遍。 用永宁侯爷的话说,太子妃全家都神神道道的。 姚启生在神神道道的姚家,长得战战兢兢,瘦小得像个未及笄的姑娘。意外入选潜修寺已经吓了他个半死,来了以后得知自己同奚氏子弟同住一院,更是眼前一黑。 太子是储君,庄王先天不足,俩人都不参加仙选。太明皇帝膝下,只有这两个留在凡间的成年皇子。一个虽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却被生母牵累,一个是处事圆融备受圣宠的贵妃之子,哪怕他俩没有争心,别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太子妃娘家和奚贵妃娘家之所以没有势如水火,是因为双方都比较废物,没有“势”……并不是能友好共处的意思。 姚启头天晚上半宿没睡,净想象奚平这混世魔王会怎么迫害他了,差点在茅厕过夜,一早肝胆皆虚地爬到了乾坤塔,眼看那不散的阴魂又要向他飘来,反应难免大了些。 可能是太虚了,他笨手笨脚地这么一站,“咚”一声碰倒了硬木椅,众人都被他惊动。备选弟子们窃窃私语突然安静,好几道视线意味不明地落到了姚启和奚平身上。 姚启不习惯成为视线焦点,脸“腾”一下红了,奚平却是个人来疯。 那奚家的纨绔子浑不在意地一笑,流里流气地笑道:“晚啦子明兄,你跟我在一个院睡了一宿,清白早没啦。” 众弟子闻听这等虎狼之言,哄堂大笑,姚小公子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瞠目结舌,羞愤欲死。 “好了好了,”这时,旁边一个锦袍的俊朗青年出面打了圆场,拉住奚平道,“子明年纪小,士庸,快别逗他了。来我这边坐。咱俩也有好些年不见了,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 那青年二十出头,眉清目秀的,轮廓和庄王有几分像,正是林氏淑妃所出的四皇子周樨。 四殿下的面子不好不给,奚平顺着他坐了过去,不等开口寒暄,就听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从后门传来:“挺热闹啊。” 那是个……没变声的孩子的奶音,却非得要暮气沉沉地拖着长腔,可能是为了表现自己沧桑,还故意带了那种老人特有的颤音,听着格外刺耳,像个净身过早的老太监。 整个乾坤塔中一静,笑出声的都急急忙忙地把露出来的牙床塞回嘴里,奚平被周樨拽了一把。 “别看,”周樨小声提点他道,“罗仙尊不喜人直视。” 奚平一头雾水,心说这“罗仙尊”难道是什么非礼勿视的大姑娘? 他听了劝,按捺住了没抬头,片刻,听见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乾坤塔中间有四五十层石阶,顶上一个高台,走上去能俯视所有弟子发旋。奚平余光瞥见一角天青色的宽大衣袖从他身边经过,袖口几乎垂到地上。 这位罗仙尊甩着疑似“水袖”的唱戏服,不紧不慢地登上了高台,又捏着嗓子咆哮道:“哪个混账把稻童的锣锤顺走了?交出来!” 奚平的屁股稳稳当当地镶在椅子上,心想:嘿嘿,你猜。 念头才起,他肋骨就被硬物重重地杵了一下,藏在怀里的锣锤直接撕开衣襟飞了出去,差点捅了奚平的下巴。 奚平为躲锣锤猛一仰头,就看见了石阶上的罗仙尊——那位仙尊居然是个看着只有十一二岁的童子,一脸不高兴地耷拉着五官,跟旁边两个给他打扇的稻童一般高! 难怪袖子都耷拉到地上了。 抬手接住锣锤,罗仙尊冰冷的视线落在奚平脸上:“小子,你叫什么?” 旁边的四殿下眼角微抽,露出个惨不忍睹的表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龙咬尾(四) 奚平掂量了一下,心说来都来了,仙尊想必也不能因为个锣锤把他打出去,于是坦坦荡荡地报上自己大名,末了又一拱手,痛快地认了错:“仙尊,我错了,我从小被拘在金平,没见过这么别致的锣,门规上也没说不让拿稻童的锣锤,就想借来开个眼。没想到您也睡过点了,害您差点误早课。” 罗仙尊:“……” 你才睡过点了! 周樨听得牙疼,他还是十年前在老三身边见过这个永宁侯世子,那会儿这小子只有豆大,已经不是盏省油的灯了,一天能把太傅气抽两回。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孽缘作祟,又做了同窗,简直梦回御书房。 “奚士庸,”罗仙尊拖着奶音,恶狠狠地嚼了嚼奚平的名字,“有点意思。” 然后他“水袖”一甩,不再理会奚平,居高临下地对众弟子说道:“本人罗青石,在潜修寺修行百五十年,你们是送到我手里的第十五届凡人弟子。你们中不少废物是靠祖荫混进来的,想必自己也知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修行一途,全靠自己,进了潜修寺也不见得就能开灵窍。” 众弟子家里有点门路的,都知道潜修寺的“矮罗刹”不能得罪,这会儿乾坤塔里寂静一片,谁也不想当出头鸟被他盯上。 “头一天早课,我要认认脸。”罗青石耷拉着眼皮,目光在众弟子身上逡巡一圈,落在奚平身上,“就从你开始——这位奚师弟。” 话音刚落,奚平就感觉有只看不见的手一把揪住他衣襟,猛地将他往前一拽,他胯骨轴差点撞桌角上。奚平及时扭了一下屁股,险伶伶地躲开了石桌角,不等他骂娘,他已经被拽到了石阶下的小平台上。 随即眼前一花,他被关进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窄道里。 罗青石和同窗们的声音顿时与他隔了点什么,不那么真切了。 奚平在安乐乡里曾被支将军拉进过芥子一次,一回生二回熟,此时立刻知道自己又被拉进了一个芥子里,心说这可真是“芥似主人”:罗巨仙的芥子都比别人的宽敞! 罗青石说道:“这叫做‘灵感芥子’,能测出你们天生是灵是钝。所谓‘灵感’,就是你们眉心第三只眼,能分辨灵浊、观物鉴气。今日我与诸位初次相见,就用它来摸个底,以便未来一年因材施教。” “芥子里有六个岔口,第一个岔口二选一,第二个四选一,以此类推,最后一个岔路有三十二条路,只有一条路能走出来——就是灵气最浓郁的一条。走错了,灵气会渐渐稀薄,走到尽头就是死路,须得倒退回去重选;还有几条错路,你们要小心了,里面浊气丛生,遇见什么都有可能,谁要是灵感又钝,运气又不好……”罗青石说到这,冷笑了一声,“那就希望自己命大一点——一炷香之内走出不来的,都是天生灵感迟钝之人,每日早课要比别人提前一个时辰来。” 奚平:“……” 卯时三刻还再提前一个时辰,这是要组织他们起来打鸣吗? 罗青石:“稻童点……” “弟子周樨,”四殿下忽然朗声道,“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师兄。” 罗青石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不阴不阳地说道:“哦,四皇子……殿下,有什么指教?” “不敢,”周樨挺直了腰,不卑不亢地说道,“请问仙尊,您方才屡次提到‘灵气’和‘浊气’,还说这芥子只有找到‘灵气最浓郁’的一条路才能出来,可仙尊还没有教导我们什么是‘灵气’和‘浊气’……” 不等他说完,罗青石就“奶气横秋”打断了他:“幼童不会言语,也不知何为‘甜’,何为‘苦’,但吃了糖会笑,舔了药会哭。诸位都是有名有字有身份的人,难道要我从穿衣吃饭教起?” 周樨身份高贵,潜修寺的管事半仙见了他尚且客客气气,同届弟子都让他三分,还没被人这样当场下脸,神色不由得一沉。 罗青石:“点香!” 奚平能听见外面人说话,但看不见别人。 而在乾坤塔中其他弟子看来,奚平就像是被一个透明的琉璃球扣在了里面,他双脚凭空离开地面三尺,悬在半空。 芥子中,天地渊峦都是折叠的,众人只见奚平迈开腿,像是往前走了起来,步子还不小,人却始终悬在原地没动地方,只有芥子里的路一直变化。很快,他来到了第一个岔路口。 什么灵气浊气,听着都不像人话,反正奚平一个字也没懂。 既然瞎琢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干脆别费那脑子,闷头瞎蒙算了,蒙错了大不了再回来。 于是罗仙尊那拖了二里地长的“香”字还没落停,奚平已经毫不犹豫地选了左边一条。 其他弟子见他这样自信,以为稳了,唯独周樨瞥见罗青石不怀好意地笑了,心说:奚士庸准是选错了。 矮罗刹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灵感芥子全凭他操控,他要是有心整人,恐怕第一条错路就是所谓“浊气丛生”的险路。 周樨迟疑了一下,想起庄王,他其实怀疑他那三哥的手眼能通到潜修寺来……不管怎么说,他和永宁侯世子,面子上最好过得去,于是就想出声向奚平示警。 可那芥子里的变故却比他想象的来得还快,还没等周樨想好怎么说,就见奚平猛地刹住了脚步。几乎与此同时,透明的芥子毫无征兆地黑了下去,里面的奚平被一片黑暗生吞了! 紧接着,那一片黑暗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坐在前排的弟子猝不及防,惊得险些靠翻了后面人的桌子。 芥子里的奚平只觉一股瘆人的凉意扑面而来,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从地下翻了上来。黑暗中突然冒出一颗青面獠牙的脑袋,足有西瓜大,张着血盆大口,鬼叫着迎面撞来,像要一口咬掉他的头! 窄路上,左右根本没地方躲避! 罗青石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些:“我可是叮嘱过你们要小心了,有些人……” 下一刻,他的话被另一声咆哮打断。 奚平乖戾任性,心情好的时候赶上他看对方顺眼,或许还能偶尔退避一回,狭路相逢他可从来不让路。 六岁时候,这货路遇恶犬就敢拎棍上前,何况他现在已经长了一房高。 一看没地方躲,奚平干脆往前硬顶了一步,伸长胳膊抵住了那凶神恶煞的脑袋,整个人被冲撞得倒退了十好几步。 脑袋露出利齿要咬他,那奚平哪能同意?于是他使了吃奶的劲,揪住了它两腮的疙瘩肉! 这脑袋长得肉疮四溢、血肉模糊,根本没法细看,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被人掐脸调戏,活生生地愣怔片刻,继而怒不可遏地冲这大流氓发出了咆哮。 它的吼声好像能直接搅进人脑浆里,直面咆哮的奚平给声音震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会儿奚平没有手捂耳朵,只好张开嘴卸掉那震耳欲聋的吼声,胸口却仍是又闷又堵,想吐。 于是他干脆撩开嗓门,予以回敬——吼出来总比吐出来强。 这二位在芥子中抱头痛吼了足有半刻,中气都挺足,嚷嚷得整个乾坤塔都在震颤,众弟子目瞪口呆,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罗青石忍无可忍:“都给我闭嘴!” 芥子中脑袋应声化成一缕青烟,不见了。 奚平惯性之下往前一扑,差点扑了地。他口干舌燥地咳嗽了两声,发现自己已经退回到最初的岔路口了。 芥子重新清澈起来,奚平回归了众弟子视野。 罗青石瞄了一眼香案,就知道这小子肯定走不出芥子了。 往旁边一坐,他闭目养神起来,拖着长腔“唱”道:“一炷香已经过半,奚师弟还没走过第一个岔路……” 芥子中奚平充耳不闻,迅速转向右边的岔路。 他腿长跑得快,不多时就看见了第二个岔口。 奚平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脚下一眼——凭着过人的耳力,他听出自己脚步声在不同的路上音色不同:走在错路上的时候,脚步声略重,像是起了回音;而右边这条正确的路上,脚步声明显“干净”些。 来不及多想,奚平决定再试一次。他闭上眼,飞快地在四条岔路口上分别跺了一下脚,果然,四条路的脚步声有微妙的轻重差别。 奚平选了脚步声最轻的一条,冲了出去,此后所有岔路他都如法炮制——正像罗青石说的,错路上灵气越来越稀薄,正确的路上灵气越来越浓郁,越往后走,脚步声的轻重区别就越容易辨认。 众弟子见他对错五五分时都能选进最危险的境地,开个头就惨烈地花了一半多的时间,以为后面必定更是惊心动魄,没想到他脱缰野驴一般,一口气直接通到了最后。 好像一开始走进歧途就为了哄他们玩! 罗青石却以为奚平死定了,压根没睁眼。他说话又慢,前面那句还没说完,奚平已经跑过了最后一个岔路口。 罗青石浑然未觉,还在唱独角戏: “……看来是想明天寅时三刻到乾坤塔敲锣了。” 刚说完,就听高台下有人接话道:“啊,我出来了啊,还得去吗?” 罗青石被踩了尾巴似的,一跃而起,就见奚平全须全尾地站在芥子外。 奚平平时就好动,虽然刚惊心动魄地跑了一大圈,但出来站定片刻,他就把气喘匀了。清早时没束好的头发掉出一缕,他满不在乎地往后一抹,不但看不出狼狈,还有种别样的放诞不羁。 罗青石一双圆眼瞪得变了形,看起来想引个天雷把奚平送回祖坟,这时,周樨再一次适时地插话道:“师兄,我们这届弟子比往年人多些,每个人都要测灵感的话,恐怕要快些了。” 罗青石嘴角抿成一条缝,艰难地按捺住了脾气,一拂袖,将奚平卷回他座位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奚士庸,有点意思。难怪还觉得自己挺不错的。” 说完,他苦大仇深地一点稻童:“灵感甲等,记下,下一个——” 看热闹的弟子们再一次齐刷刷地低下头,气氛沉痛得仿佛孝子贤孙哀悼先人。 罗青石一伸手,旁边稻童就窸窸窣窣地转过身来,递上弟子名册。奚平的名字正好是最后一个,罗青石就干脆顺着他倒着点:“姚启,姚子明。” 周樨趁姚启哆嗦着往上走,低声对奚平说道:“罗仙尊已经接近筑基中期,天机阁都统见他也得视为前辈。士庸,虽然他不会与我等未开灵窍的凡人认真计较,你也不该仗着天资好就戏耍他。” 奚平前面几句听进去了,最后一句却不知殿下从何说起了,纳闷道:“我什么时候戏耍他了?” 周樨给了他一个“你自己明白就好”的眼神,没再跟他说话。 方才听见罗青石宣布“甲等灵感”,周樨看奚平的眼神就变了——天生的“甲等灵感”,在人群里万中无一,是传说中“闭眼押注逢赌必赢”的人,要说直觉,他们可能比普通半仙还准。 这样的人,第一个岔路口根本就不可能选错。 所以周樨得出结论:奚士庸绝对是故意的。 早听说永宁侯家的张狂无状,周樨瞥了一眼奚平那张“佯作无辜”的脸,感觉百闻不如一见——真人比传说还不可一世。 这时,姚启已经进了灵感芥子。 可能是晚上窜稀窜的,姚公子那腿抖得袍子外面都能看见。一路提心吊胆地猫着腰,恨不能将肚皮贴在地上爬。每到岔路口,姚启都得闭眼念念有词半天才下决断,不知是在做法还是祈求列祖列宗保佑。 然而他虽然努力,运气却实在不怎么样。 刚走过两个岔路,芥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又黑了。 如果说奚平是被恶意整治,那姚启就纯粹是自己倒霉了,连罗青石都没想到他撞见个开门黑。 姚启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掉头就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很快,他也被吞进了一团黑气里,相比奚平那闹着玩似的二重唱,这次传来的动静惨烈太多了。黑暗里先是传来了不祥的裂帛声,随后是变了调的惨叫、还夹杂着利器划开皮肉的声音……前几排的弟子已经彻底坐不住了,纷纷将座位往后挪。 直到一炷香彻底烧完,黑黢黢的芥子才将人喷了出来。 黑气散开,姚小公子投了地。他后背似乎被猛兽撕咬过,几道爪印将皮肉都翻了出来。 姚启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面如金纸,眼看有进气没出气了。 乾坤塔里的窃窃私语瞬间静了。 罗青石捏着鼻子,嫌弃地摆摆手,两个稻童便匀速上前,搬起姚启,往他嘴里塞了一颗丹药。丹药果然是仙家之物,一入口,姚启背后的伤口迅速愈合,脸上立刻有了血色。及至他被放在石椅上时,人已经悠悠醒转,能坐着了。 然而他一睁眼,就听见罗青石宣布:“明日早课,你提前一个时辰到乾坤塔来,下一个。” 姚小公子听闻噩耗,两眼一翻,又过去了。 刹那间,奚平被四面八方的求救视线包围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把脸往哪转。他只好一低头,小声透题:“错路上脚步声重一点,有回音。” 病急乱投医的弟子们忙记下,周樨却皱了眉,插话道:“你们别随便听别人的,每个人灵感锐钝不同,太信别人的经验反而容易误入歧途。如果实在不知所措,进入芥子后可以试着清空杂念,闭眼往前走。我想测我们这些凡人弟子灵感的关卡不会太难,只要别慌,应该都能出来。” 奚平感觉他说得挺有道理,便点头附和了一句:“是,也对。” 周樨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人的“灵感”之所以叫“第三只眼”,因为它是混沌的、凌驾于五官六感之上。 只有开了灵窍的半仙,才能将灵感附着在具体的视听触味上,这叫做“通灵”。 要是已经能通灵了,还上这来干什么?这奚士庸对师兄前辈不敬,耍小聪明;对同窗信口吹牛、有意误导,可真不是东西。 果然如周樨所说,罗青石虽然脸臭,确实没有故意为难弟子。芥子中灵浊区别小、不好分辨的时候,岔路口也少,容易蒙。后面虽然岔路越来越多,灵气也渐渐浓郁,只要弟子心够定,有六七成的人能卡在一炷香烧完之前闭眼摸出来。 除了被恶意针对的奚平和格外“走运”的姚启,再没有人遇到芥子黑下来的情况,绝大多数错路走到最后也只是死胡同而已,退回去就行了。 其中,尤以林氏嫡系子弟林枕枫和四殿下周樨最稳。 周樨从六岁开始,就会蒙着眼给灵石分级。他大大方方地走进芥子中,闭上眼,在每一个岔路口上伸出手感知片刻,几息不到就能挑出一条路来。六个岔路口一次过,一步回头路没走,不到一刻就出来了,在众弟子的惊叹中从容不迫地给罗青石行礼。 罗青石却眼皮也没抬,冲他一摆手:“嗯,下去。” 周樨不以为意,挂起得体的笑容往回走。然而还不等他坐回去,就听罗青石对旁边稻童说道:“乙等灵感。” 周樨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罗青石:“都测完了,不合格的……” 周樨开口道:“请教师兄,您给灵感分三六九等的标准是什么?弟子知道差距,日后也好以勤补拙。” “我测的是先天灵感,你们从小把玩灵石训出来的不算,”罗青石不耐烦道,“不过你知道以勤补拙,这很好,继续保持。” 这话像是称赞,周樨却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罗青石还好像怕他不够别扭,说到这,又不憋好屁地看了奚平一眼:“补个十年八年,也能补上天生的差距。” 奚平:“……” 这人光天化日之下挑拨离间是几个意思? “忘了说,你们在潜修寺中是有灵石份例的,每月三块蓝玉。不管是日后冲灵窍,还是驱使仙器,都得用灵石。潜修寺所有管事半仙,以及我们这些传道的,都有资格对诸位的灵石份例给予奖惩。”罗青石将弟子名册一合,“早课迟一次扣一颗,方才灵感测试不合格的,明日寅时三刻见,可别晚了。” 说完,天青色的影子一闪,罗青石话音落下,人已经到了乾坤塔门口,扬长而去。 奚平待要找周樨说话,却见四殿下已经转过身去,对姚启嘘寒问暖去了,近在咫尺,却仿佛突然耳背了,没听见奚平叫他。 奚平从来不拿热脸贴冷屁股,感觉到四殿下突如其来的疏离,他也不问缘由,干脆利落地起身走了。 这抠抠索索的潜修寺,一月就给三块蓝玉,还这个扣那个扣的。 “稀罕,”奚平没往心里去,“小爷有的是。” 白玉咫尺平均七八天就要烧一颗蓝玉,灵气干涸的蓝玉会变成浑浊的灰质土石。奚平头一次自己换灵石的时候不得要领,鼓捣了半天才弄好。 换完灵石,奚平吁了口气,随手从匣子里捡了一颗扔给半偶。 驯龙锁据说要用“神识”驱使,奚平现在还没学会怎么控制所谓“神识”,滴一滴血上去,大概能有三四天的感应。 不过除了第一次不小心蹭上去的血,奚平没再用过驯龙锁——他一向认为“监视”和“控制”都是双向的,“锁”上别人,难道自己就自在了?吃饱了撑的。 只要半偶不咬他,他也不关心那小东西去哪干什么……就是盼着小怪物能像残卷上说的那样长大,早点把人话听明白,给少爷干活。 之前驯龙锁有感应的时候,奚平就没觉出小怪物吃完灵石有“饥饱”的区别,更别说此时感应消失了,他也不知道应该喂多少。不过咫尺灵石快烧尽的时候锦鲤都会变色,小怪物一个活物,饿了自然会有表示,没吭气应该就是不用。 奚平将灵石匣子合上,往柜里一塞,上早课去了……他从小有人伺候,没有随手锁柜门的习惯。 结果当天晚上,刚一推开房门,奚平就觉得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见是一个空木头盒……眼熟。 等等! 奚平陡然心生不祥,三步并两步地冲进屋里,只见半偶躺在地上,肚子鼓出半尺多高,人事不省,身上幽幽地冒着蓝光。 旁边柜门大开,满满一盒灵石不翼而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龙咬尾(五) 好心的常钧刚搀扶着姚启回到丘字院,就听见最北边奚平住屋门一声巨响。 奚平胳肢窝底下夹着个床褥裹的卷,招呼也没打一声,夺门而出。 常钧叫住他:“士庸,你干什么去?天都快黑了,戌时院门要落锁……” 奚平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风里刮来:“那——我——死——外——面!” 挟着风,奚平有心找块大石头,把那半偶摔个稀巴烂——要是他不知道半偶原来是人,早这么办了。 其实就算真发狠杀人,他自觉也不是干不出来,只是那半偶不单似人非人,还是个指甲盖大的小东西。对着这么个一使劲就能捏死的小东西,他满肚子的狠发不出来。 这破玩意,叠被铺床穿衣梳头一概不会干,除了咬人就会翻白眼,还是个一口气生吞一匣子蓝玉的饭桶! 这哪里是吞金,这是一口吞了好几座大豪宅! 庞戬缺德缺到祖坟里了! 奚平沿着山路往上跑,把一个巡山的稻童撞成了陀螺,径直冲向半山腰的“澄净堂”。 澄净堂是潜修寺管事值班的地方,弟子有什么事,可以在澄净堂找到开窍期的师兄师姐。大概位置不难找,但小院隐于一片竹林中间,奚平人生地不熟,老远望见了澄净堂的屋顶,转了好几圈,没弄明白从哪进去。 他气急败坏地在树坑里挖了个稻童,搜遍全身,摸出张皱巴巴的问路符,正打算“问路”,就听见身后有个耳熟的声音问道:“天都黑了……哎,怎么又是你?” 奚平一扭头,清风从他身边掠过,接着,青衫的活传奇脚下剑影化作无数碎光,尘埃不惊地落了地。 “你是夜猫投胎吗,一到晚上就乱跑。”支修拈下一片落在肩头的竹叶,随后目光落在奚平手里的铺盖卷上:“好浓郁的灵气,什么好东西?” 一刻后,澄净堂的小桌上,支将军看着蓝汪汪的半偶,也沉默了。 澄净堂当晚值班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半仙,名唤苏准,据说是潜修寺中主管刑堂的。虽然司刑,苏长老的面相却一点也不凶,总是笑呵呵的,倒像个和蔼可亲的邻家老伯。 苏准将半偶检视一番,抬头问:“你刚才说,这半偶吃了多少灵石?” 奚平:“差不多有小十斤。” 苏长老头一次听见有人论斤说灵石,一时居然有点算不过账来。 支将军诚恳地说道:“上次在金平城外我就想问了,小朋友,贵府是不是有灵石私矿?” “那倒没有,”奚平实话实说,“就有几个玉石矿和玛瑙矿。” 支修:“……” 苏长老:“……” 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秧子哪来的! “那不重要,”少爷秧子继续发表气死人不偿命的言论,“他把我灵石都吃了,我用什么?怎么给……” 奚平差点把“怎么给家里写信”这种实话喷出来,好在临时想起来潜修寺明面上是不许弟子联系家人的,又生硬地将话音转了回来:“反正就是……尊长,能让他吐出来吗?” “既入了门,就要叫师兄啦。”苏长老和蔼地纠正了奚平这把自己当外人的称呼,“半偶可没有肠胃,虽说是‘吃灵石’,跟我们这些没辟谷的人消化饮食是不一样的,让它吐恐怕吐不出来。不过这么多灵石,我想他一时也消化不完,现在立刻打碎他周身法阵、截断其灵脉,倒是也能剖开肚子拿回来一些。” 奚平:“……” 小半偶身上伤眼的桃红袄已经给灵石撑开线了,苏长老将那破袄往上卷了些,露出他的肚子。半偶的两侧腰和脊梁骨是特殊木料和镀月金做的,上面一圈一圈的法阵被灵石激活,若隐若现,肚皮则是人皮,撑得变了形。肚皮中间还竖着一条歪歪扭扭的疤,仍然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泄露着半偶扭曲残破的生机。 苏长老双手揣进袖中,哄孩子似的对奚平笑道:“去给师兄把墙上挂的那把‘映壁’短刀拿下来。这就给你剖啊,别着急,多少还是能抢回来一些的。” 奚平看了看半偶,又看了看苏准:“尊……师兄,书上不是说,他身上那些木料镀月金什么的,相当于是人身上的骨肉吗?” 那不就等于打碎骨头、切断经脉、再开膛破肚? 苏准点头,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一些:“确实。” “不是……”奚平表情扭曲了好几下,崩溃地指着半偶道,“他一直这么能吃吗?要是把他栽土里,过几年怕不得连玄隐山都给啃秃了?” 苏准本来是逗他玩,听这小子越发口无遮拦,连仙山都敢编排,忙道:“哎,可不能胡说!” 支将军还在呢! 支修笑了:“成年半偶跟修行中人耗的灵石差不多,应该吃不穷你……你家的宝石矿。不过这半偶运气不好,他原主人大概没好好喂过,常年只给一缕灵气吊命。应该是经年累月饿狠了,才忍不住吞了你一匣灵石。以后不挨饿就不会再这么吃了。弟子月例三颗蓝玉,你没开灵窍之前也用不完,每月匀他一颗就是。” 奚平:“每月就三颗,我还得匀一颗给他?” 怎么用不完!咫尺一个月少说得烧四颗! “确实,”苏长老赞同道,“我看那邪修手艺不行,这半偶品相也很一般,他吞的那一匣子灵石都够换一个营的真傀儡了,要他做什么?不用那么麻烦,剖了他取回灵石,以后买新的。” 说着一招手,墙上的挂的辟邪刀“映壁”就柔顺地落到了他手里。 苏准挽起袖子,推开刀刃:“师兄老迈,眼神不好,我先看看从哪下刀……” “等等等……”眼看映壁森冷的刀光落在半偶的肚皮上,奚平本能地伸手一挡,“师兄,您等会儿。” 苏长老道:“再等灵石可都没了。” 奚平闻言,瞪着那半偶,只觉越看越讨厌。 可讨厌归讨厌,让他为了点东西把一个小孩猪仔似的开膛破肚,他也干不出来。 于是他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良久,他恨恨地拂袖道:“算了!” “啊哟,算了?”苏长老故作惊讶,“百两蓝玉,四五千两的黄金哟,不要啦?” 奚平整天混迹市井,知道一个大子儿能在金平南郊买一对巴掌大的椒盐杂合面饼,也听说过一贯钱够什么样的人家活一个月。 可他虽不至于说出什么“何不食肉糜”之类脑子不好的话,到底没短过没缺过。“百两蓝玉”也好,“千两黄金”也好,在他心里,其实都不如“过几天就没有灵石给祖母写信了”来得紧迫。 他也心疼,但并非切肤之痛,更多的还是恼火。 “我那天就顶撞了那个庞都统几句……还是他先挑的事!他就这么挖空心思坑我!快一百岁的老头子,跟我一般见识,他那心眼多宽敞啊,怕不是得有‘三进三出’!”奚平赌气将半偶往苏长老面前一推,“捐给寺里了,您拿他当稻童支使也行,摆着也行,反正我不要他了。” “那敢情好。”苏长老笑眯眯的,“这半偶一口气吃了这么多蓝玉,待消化完,心智和个头都能长一截,到时候可能就不是个废偶啦。师弟这哪里是捐偶,是捐了座金山啊!” 奚平:“……” 不行,太亏了! 他一时间进退维谷,继续养着这东西糟心,捐给潜修寺,他好像又成了冤大头。 这都什么破事,要憋屈死他了! 片刻后,奚平夹着那半偶,怎么来又怎么回去了。 世子爷这摊扶不上墙的烂泥被怒火烧得支棱起来了。他决心要奋发图强,等他厉害了,就把姓庞的套麻袋捶成猪头! 此仇不报,他不姓奚。 庞都统这天不当值,难得清闲,他把脸一抹擦,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立刻变得平平无奇起来。他换下了宝蓝长袍,穿着便装出门吃消夜,来到了栖凤阁。 菱阳河上起了风,雾散了不少。庞戬刚往窗口一坐,就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一抬头,正好看见了不远处的崔记。 崔记离画舫渡口两百步,院落中古木森森。门口没有琉璃瓦,也没有大匾额,只有一段深灰色的石头围墙,雪白的蒸汽灯照着墙角上“崔记”两个字,底下是那富贵逼人的锦鲤小印。 没点家底的,都不敢探头往院里看。 庞戬忽然若有所感,将灵感扩到极致,感觉到一线指名道姓的仇恨从东南——玄隐山的方向飘来。 “背地里骂我。”庞都统立刻就知道是谁了,不在意地一笑,“小鬼,有你谢庞爷爷的时候。” 他是故意顺水推舟,把那半偶塞给奚平,也是故意没提醒奚平把灵石看好的。 玉不琢不成器,去潜修寺还带点心,春游似的,那小子一看就是打算混日子去的。再不给他添点乱,一年以后没准真连灵窍都开不了。 桂花鸭上菜了,庞戬正要动筷子,忽听楼下起了争执。 见店小二正在驱赶一个少年:“您就算不买整鸭,买半只也行——半只雏鸭也行。半只雏鸭才两百钱,我跟掌柜的说送您个鸭头。咱们光听说过不要鸭头的,没听说过专门买鸭头的,要么您上别地问问?” 那少年虽然还算干净,裤腿却已经短得吊在了脚腕子上,穷酸样子与栖凤阁格格不入。周围人听说有人来买鸭头,都笑,有人调侃道:“小哥,你长胡子了么,就惦记买‘丫头’,是不是忒早了点?” 庞戬瞟了一眼,就看出那“小哥”其实是个半大的姑娘。 少女知道自己露了怯,脸“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梗着脖子嘴硬道:“我们家就吃鸭头,人口少,半只鸭也吃不完,不行吗?” 店小二觑着她吊起的裤腿和磨破的袖口:“半只雏鸭连我们掌柜养的大花狸都吃不饱,您是什么金枝玉叶啊,胃口够矜贵的。” 少女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 店小二说:“菜单上没有,我们不卖,您要实在想吃,可以看看谁买了鸭子不吃鸭头的,跟人‘合买’。” 话音刚落,就有好事之徒敲着自己杯盘狼藉的桌子说道:“我这有鸭头,谁要啊?领走吧。” 少女恼羞成怒,一跺脚,大声道:“栖凤阁缺斤短两!”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 “栖凤阁店大欺客!缺斤短两!”眼见店里的护院过来了,少女转身就跑,迎面还撞上一个食客,这没教养的小穷酸也不道歉,一边跑一边大叫,“他们刚才自己说的!半只鸭子连猫都喂不饱!” “哎哟客官对不住,”店小二连忙扶住那被少女撞了个趔趄的食客,“大晚上的,不知哪来的疯子。” 食客嫌恶地掸着前襟:“要我说,就该恢复古制,天一黑城门落锁,谁也别进来!好好的金平城,都让这帮南城外的乡下人糟践成什么样了!” 此言一出,栖凤阁里立刻起了附和。 “可不正是!这两天听说流民还要告御状呢,在南城门外聚集了一大帮!” “怎么说的呢?” “还是当年修腾云蛟铁轨征地的事,”座中有消息灵通人士说道,“多少年了,又不知怎么翻出来了……唉,说来也是可怜,那天我出城办事,看见那帮流民都在运河边上打地铺,蚊子苍蝇‘嗡嗡’地围着,好家伙,老远一看乱葬岗似的。” “我看这回要闹起来,听说宫里太子都上书为民请愿了,可把圣人气坏了。” “圣人气什么?” “圣人想让腾云蛟满地跑呗——前些日子西边楚国不是来人了么……” 栖凤阁是老字号,不便宜,食客们大多有点小钱——倒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大人物的管家在外面嘴都没那么碎。小商户掌柜、车马行管事的……诸如此类,最喜欢扎堆议论些捕风捉影的国家大事,以彰显自己人路广消息灵。 庞戬左耳听右耳冒,不知想起了什么,慢腾腾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他有点出神。 这时,街上一阵喧哗,有人叫道:“快看,星陨了!” 庞戬循声望去,几道流星飞快地从天际划过,坠往地平线去了。 潜修寺澄净堂中,支将军目送着奚平喷气火车似的背影,忍不住乐了,接过苏长老递过来的一盏茶:“庞文昌可真是个妙人。” 苏长老说:“文昌是我一手带起来的,我知道他,不驯得很。看不起的人当面敷衍完,一扭头他连人家脸都记不住。要不是看重,他不会搞这些小动作的——这小少爷是谁家的?” 这二位看模样,仿佛一个爷爷一个孙子,论辈分,苏准不过是个外门的开窍修士,须得毕恭毕敬地唤支修一声“师叔”。可他俩交谈起来却别有一番轻松自在,倒像是多年的故交老友。 “没什么根基的新贵,背景倒是简单,先前卷进一桩事里,我看跟小庞挺对脾气,把他加进征选名单也是那小庞提的。天机阁应该是想把人预定下……可真有他的,内门都还没挑,他倒先挑上了。”支修笑道,“原来那小庞是你带出来的,我说怎么我问他要不要接引令的时候,他说话那腔调跟你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苏准神色一时有点古怪:“你问他要不要接引令……我说小师叔,你有点过分了吧?” 支修莫名其妙:“唔?” “文昌不是潜修寺出身,是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开的灵窍,我可惜他人才,当年是托你出的内门担保,才让他做了记名弟子入天机阁。”苏准哭笑不得,“你是随手写了封信就抛诸脑后了,那孩子把你的担保书镶起来随身带着,感激得把小命都卖给了天机阁。几次命悬一线被同僚抢回来,烧得稀里糊涂,还攥着你那担保书说‘对得起支将军’了,你可真是……哪有这么考验人心的?” 支修有些尴尬:“我哪知道还有这渊源……他也没说,我没事也不是谁的来龙去脉都窥视的。” “怎么,”苏准看了他一眼,“传言是真的,玄隐山四大憾事要少一桩?” 支修:“传什么?什么‘四大憾事’?” “传言小师叔你终于要收徒了——司命大长老的关门弟子,飞琼峰主,整个门派的剑修为了做你这飞琼峰首徒都红了眼。你倒好,接了飞琼峰,山印三十年不开,自己在山脚下搭个茅屋住,提也不提收徒的事。‘小师叔不收徒’,这事跟‘林大师不炼器、闻峰主不开口、端睿大长公主不着彩衣’一起并称玄隐四大憾,没听过吗?” “哪跟哪?”支修皱了眉,“嘱咐一声,这话不许再传了。我是不值钱,随便编排,可是不该对端睿师姐不尊不重的。” 苏准问道:“怎么,真要收徒?不要满山天资卓绝的剑修,就想要一张白纸,从头教起?” “我自己还没将天地叩问明白呢,哪有资格给别人传道解惑?”支修呷了口清茶,摆摆手,“过几天端睿师姐过来,开堂给弟子们讲《幽玄经》。” “什么?端睿大长公主!”苏准吃了一惊,不由坐正了,“潜修寺里除了常驻的筑基师兄,就只有我们能这些打杂的半仙,接待那位老祖宗可不够分量。” “知道,我这不是提前过来迎候了么。”支修道,“这届弟子是我做主招的,不来作陪未免失礼。” “是大长公主的‘碧潭峰’瞄着这届新弟子?”苏准说,“可我听说那位老祖宗为了冲‘升灵圆满’闭关了?” 支修微微敛目:“嗯,出来了。” “这……她闭关不过百年吧?是不是仓促了点?” “局面所迫,没办法的事,”支修摇摇头,不习惯在背后议论别人,他没有多说,只是沉默了片刻说道,“明仪,现在想想,你当年执意不入内门也挺好的,在人间除魔卫道,快意两百年,再找个清净地方养老……” 苏准笑道:“你可别胡扯了,什么我不入内门?是内门不要我。内门但凡给我一个眼神,我早卷铺盖自己滚过去了……哎,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打算收徒,主持什么大选?多少年都没有升灵峰主下山了。你不知道,因为是你主持的大选,罗师兄生怕这届弟子成绩不好伤你颜面,打算把他们往死里逼,非得要他们都开灵窍不可。” “哎……大可不必。我就是奉师门之命去处理一个邪修,顺便把备选弟子领回来,省得劳烦别人再跑一趟。”支修顿了顿,大致将安乐乡里那邪修“太岁”的事讲了,“此人横空出世,惊动了‘星辰海’,非得除掉不可。” 苏准听完震惊了:“你说什么?太岁?世上真有太岁?你还见到了!” 支修一愣:“怎么,你知道?” “我是听说过这名号,”苏准迟疑道,“可……那也不是人啊。” “不是人是什么?” “是个……是个图腾,臆想出来的邪神。”苏准说,“民间邪祟们资源稀缺,好抱团,这你知道。” 支修点头。 “他们走什么道的都有,抱团在一起就是互利互助,很少有所有人都服的领头人,所以往往会捏造个‘西王母’、‘太岁星君’之类的神,聚会时一起拜一拜……那就是个仪式,拜了代表大家是一路人。我在天机阁的时候,抓到过一伙拜‘太岁’的邪祟。” 支修:“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对,就是这句!”苏准道,“‘太岁’是个木雕的神龛啊!怎么,他们竟把神龛弄活了?”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 苏准又问:“你说他惊动了‘星辰海’,是怎么回事?” “星辰海”是玄隐群山中一处深渊绝境,据说能窥见命数。 但命数何其玄妙,窥天之人一不小心就会陷在里面,死无葬身之地,所以玄隐山明令禁止弟子入内。除了司命大长老章珏以外,即便是升灵峰主,若无召,也只许十年下星辰海一次,一次绝不能超过半炷香,更不能窥视自己的命。 支修道:“是星辰海召唤了照庭,给了‘龙脉’一个模糊的指向。我带着照庭下去时,见金平附近有浊气动荡……就是出了妖邪的意思。动荡并不剧烈,我们当时都觉得那应该是个筑基中后期,只是既然惊动了星辰海,此人必有邪门的地方,保险起见,我师尊才让我走一趟。” “连星辰海都没看出那邪祟修为?” “不然我肯定不会托大独自前往。我死活无所谓,金平几百万人口不是闹着玩的。”支修说到这,又皱眉道,“不过那个‘半步蝉蜕’水份太大。我见过端睿师姐指点亲传弟子,把修为压到灵窍期,筑基弟子照样没有还手之力——那邪修却能被小庞一个人间行走带着个凡人小孩偷袭得手。可他修为又确实是升灵后期……给我感觉,有点像是丹药堆的修为。” “丹药是沙子,能堆个鸡窝猪圈顶天了,可盖不了楼,”苏准道,“要是丹药能堆出升灵,玄隐得有多少峰主?” “这我知道……”支修正要说什么,突然,静谧的澄净堂中响起细碎的铃声。 小院里,所有闲着的稻童无符自动,集体转身面朝窗户,仰头往天上看。 苏准回手推开澄净堂的窗。 流星似箭,刺破了宁静的夜空。 “怎么好端端的,南天星陨了?”苏准喃喃道,“不祥之兆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龙咬尾(六) 第一颗流星落下的时候,阿响跑到了画舫渡口,正好跟一辆运冰车擦肩而过。 她一脑门热汗被凉意冲下去一多半,沉沉地,她吐出了一口郁气。 阿响虚岁十五,爹没得早。早年间家里有几亩薄田,只是实在没劳力。孤老头弱媳妇带着个娃,一年累死累活,也刨不出几颗粮,雇人又算不过账来,于是后来有人来收田建厂,爷爷就把地卖了。 开头几年日子不坏,在厂里做工,怎么也比种地来钱快,只是好景不长,前年厂里突然说五十岁以上的不要了,一家人立刻没了生计。 当年卖地得的钱也越来越不禁花,让阿响娘一场病就用了个精光。 钱没了,人也没留住,只剩祖孙俩相依为命。为了挣口饭吃,力夫、跑堂……她跟着爷爷什么都干过。恰逢大选年,爷孙俩到金平来找饭碗,在南郊的厂区做零工。 阿响这一阵发了笔小财。 一开始,是有人在南城门外鸣冤,好像是说修腾云蛟铁轨的时候,家里田地被狗官贪了去,求告无门,进京讨说法。后来不知是没人管还是怎的,反正那些人为了壮声势,开始雇人跟他们一起鸣。 这活儿简单,只要领份状纸在路边等,看见有漂亮的车马经过,就把状纸举起来,跟着大家伙一起喊词就行,一天能拿五十钱——在码头,最有力气、最能干的力夫,一天可也就能赚三十来个。 爷爷不让她去,老东西么,总有些神神道道的道理,他说“没有冤情去喊假冤,是要折福的”。阿响不听,心说:乡下还有雇“孝子贤孙”帮着哭丧的呢,那晦气活她也不是没干过,帮人喊个冤怎么了?又没伤天害理。爷爷还觉得双日子买“金盘彩”能中大奖呢,灯油钱都让他拿着买那些废纸去了,也没见中过一个子儿。 今年金平热得早,端阳未至,暑气已经浮上来了。阿响爷爷被暑气蒸病了,两天没吃进一口饭,肚子却鼓得像怀了孕的妇人。阿响跟着喊了三天冤,得了一百五十钱,想起爷爷说以前到城里帮工,主人家赏的饭里有栖凤阁的鸭头,他这辈子再没吃过比那更好的东西,就揣着钱,找到了栖凤阁。 谁知道她爷爷“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居然是人家不单卖的杂碎呢? 阿响一闭眼,就仿佛又听见了栖凤阁里魔音似的笑声。 “小兄弟,快别跑啦,你热不热呀?”见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冰车,路边一个卖冷饮的摊主就见缝插针地揽客,“来一碗冰雪丸子消暑,惬意过神仙!” 阿响脚步一顿,扭头看见那冷饮摊上卖的“冰雪丸子”:粘豆面滚的小丸子晶莹剔透,配上各色瓜果与薄荷叶,在闷热的夜色中冒着凉气。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摊主见她意动,就撺掇道:“来一碗尝尝嘛,又消暑,又不伤肠胃,滋润得很哪!” 阿响本来摇头,听说“不伤肠胃”,又犹豫了:“多少钱一碗?” 片刻后,她抱着满满一罐冰雪丸子,又快乐了起来——好心的摊主听说她是要买回去给老人吃,连夸她孝顺,给她盛在瓷罐里,让她带回去吃完了再还。 漂亮的冰雪丸子不比那破鸭头香吗? 她心想:等她有钱了,就把栖凤阁包下来,叫上一百只整鸭,鸭肉都扔出去喂狗。 阿响怕把碎冰渣捂化了,抱着瓷罐一路狂奔。 她跑过东城的闹市区,灵巧地躲过穿行其中的马车,长腿一迈,连蹦带跳地跨过修路挖出来的坑,又朝路边卖花的姑娘吹了声口哨。姑娘回过神来啐了她一口,没啐着,阿响已经跑出了南城门。 南城外依旧臭,卖杂合面饼的小贩准备收摊,折价到一文钱三个。 “叔,不买啦!”阿响兴奋地叫道,“今天吃好的!” 她可太能跑了,小野马似的,一口气没歇,一路跑回了厂区。冰凉的瓷罐外面凝了一层水珠,阿响把湿漉漉的手在身上抹干净,忽然发现厂区气氛不同寻常,围了许多人……个个带着刀,是官兵。 这是出什么事了? 只听一阵喧哗,几个人被官兵连打带骂地押了出来,都是阿响认识的人。她睁大了眼睛,才要上前,旁边有人一把拉住了她,是平时爱跟爷爷一起买金盘彩的咸鱼伯。 咸鱼伯有一双比常人大上好几圈的眼睛,瞪得几乎脱了眶,将阿响拽到一边,小声道:“别过去!” 阿响:“到底怎么了?因为什么抓人?” “说那些在南城门外鸣冤的是反贼,污蔑朝廷,正挨着厂区查呢 ……哎,你是不是也跟着去过?” 阿响一个半大孩子,那点厉害都在嘴上,听完吓得心“砰砰”乱跳,手比冰罐还凉。 而就在这时,她看见两个兵从厂区里拖出一个人。 是她爷爷! 老人正病着,被两个人高马大的官兵架着,两条腿软哒哒地拖在地上,像条垂死的老狗。 咸鱼伯也看见了,不住地念叨道:“啊哟,可坏了!可坏了……哎,你要干什么去?” 正要冲过去的阿响被咸鱼伯一手拽了回来:“我爷!我爷没去,我爷冤枉!” “官爷抓人还管你冤不冤枉,闭嘴老实点!”咸鱼伯揪住女孩,“一会儿再把你搭进去!” 眼瞅着另一队官兵往他们这边来了,咸鱼伯大惊失色,不由分说地将自己和阿响一起塞进了草垛里。 城防官兵的长靴践踏过南郊厂区泥泞的地面。 流星如雨落下。 “大人,”一个差役跑到京兆尹面前,擦了把热汗,禀报道,“南城门外聚众闹事、造谣‘腾云蛟吃人’的刁民已逮住了六十余人,均已关押候审,您……” “侯谁呢?你们审啊!”京兆尹暴躁地掀开眼皮,“谁指使他们污蔑朝廷的!不说就给我往死里打!圣人今天当庭摔了御笔,跟咱们要背后主使呢!今天交不出主使的脑袋,明儿就得交咱们的脑袋,还不快去!” 差役撒腿就跑,惊飞了一只老鸦。 那不祥之鸟“嘎嘎”地不知是哭是笑,往菱阳河西飞去了。 庄王府的黑猫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飞过的鸟,兴奋地扭着屁股,像是要扑,中途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后颈。 “看着它点,别让它去叼野物,怪脏的。”庄王将猫塞进白令怀里,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在南城门外雇人喊冤,这孙大人哪……唉,备车,我进宫给太子求情去——对了,今天咫尺上有信吗?” 白令回道:“尚未。” “说好了每天报平安,刚去几天就乐不思蜀了。”庄王让人帮他换好朝服,“没良心的混账。” 没良心的混账奚平踩着落锁的点,堪堪赶回了丘字院。 进了屋,他把昏迷不醒的半偶扔在一边,又不死心地在犄角旮旯里翻找一遍,想看看有没有“幸存”的灵石。 结果别说灵石,那破半偶连“灵砂”都没给他剩一粒。 奚平徒劳无功,越发恨起了半偶。 可就在他撸起袖子要去找半偶算账时,却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半偶凭空长高了一掌多长,小袄小裤子局促起来。 半偶因为长得太快,身上不知是骨头还是镀月金,“咯吱咯吱”直响,双脚不停地抽搐着。 奚平小心地伸手探了一下,隔着衣服,他能感觉到半偶的身体里像有一台高速运转的蒸汽机,“突突”地震着,好像随时要炸。 好,这回别说收拾了,他连摸都不敢摸了。 “这要是真炸了,”奚平心里泛起嘀咕,“我那一匣子灵石不是白糟蹋了?” 他想了想,呲牙咧嘴地扎破了手指,吝啬地挤出一滴血来抹在驯龙锁上。血珠很快被驯龙锁吸了进去,奚平再一次有了那种奇异的、身上多了条尾巴的感觉,这才颇不放心地去洗漱睡觉。 他得留只眼“看着”,万一半夜“尾巴”有什么不妥,他也能及时知道。 驯龙锁吸了主人的血,冰冷的箔片似乎温暖了起来,不松不紧地圈在半偶脖子上。 奚平熄了灯,黑暗中,半偶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眼珠吃力地转动了一下,望向了卧房的方向。 他只是身体不能动,其实一直是醒着的。 半偶自打有模糊的记忆以来,就一直是那半人不鬼的怪物样子。他的原主人从没喂他吃过灵石,每月只拿三钱青矿磨成粉,用水冲了给他喝,勉强让他凑合活着。于是他不长个子,也不长灵智,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是饿。 只有这样,他的灵感才格外敏锐,才能轻而易举地为主人寻到灵气充裕的地方,当一条好“灵犬”。 一次主人喝醉了酒,没有及时将荷包里的二两碧章收好。饿出了熊心豹子胆的半偶实在没忍住,把那二两碧章囫囵吞了。 主人醒来后勃然大怒,当场砸断了他的经脉,豁开他骨头上的法阵,剖开他胸腹,将那两块碧章石取了出来。冰冷的刀刃划开皮肉,内脏被一双粗鲁的手来回翻找。 为了让他长“记性”,主人让他敞着仅剩的骨和肉,在酷暑中暴晒了三天……而他分明是个这样都不死的怪物,为何又与血肉之躯一样疼呢? 幸亏半偶灵智不全,连疯都不会疯。 从那以后,他果然长了记性,看见“碧章青”就肝胆俱裂,连带着江南春色也一并畏惧起来。 可人也好,动物也好,变成了饿鬼,都是悍不畏死的。原主强行给他“戒”了碧章,没教会他恐惧蓝玉。 面对着一整盒没上锁的蓝玉,半偶终于忍不住重蹈覆辙。 奚平拎着他去澄净堂,半偶凭着自己比猫狗强不了多少的灵智,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这次大概是要完了。 好在他也不懂什么叫后悔。 他活着就是想吃,吃饱了,碎尸万段都行。 可……他怎么没被碎尸万段呢? 蓝玉中充沛的灵气冲刷着半偶停滞了多年的躯体,他身上每一处粗制滥造的法阵都被滋养过一遍。半偶的身体与灵智像迎接春雨的笋,飞快地生长。随着身体破茧似的长大,许多心里糊涂的事也忽然清明了,及至他有力气睁开眼的时候,半偶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有人舍了百两的蓝玉,留下了他这条一文不值的腌臜性命。 剧变的骨肉一寸一寸地撕裂,不等长好就再撕裂……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半偶浑身颤抖着,将畸形的舌头又活活咬下了一截,满嘴都是血。 他已经浑然不觉,只是拼了命地挣扎着求生:这条命是人家的了。 最后一颗流星划过,星空重新归于沉寂,这一宿,梦乡寂寥,到处都是夜不能寐的人。 金平南城门外,阿响冲进了自己家。咸鱼伯说去替她找门路,看能不能买通一两个城防,先把人弄出来,阿响爷好几天病得没出过门,厂区的赤脚大夫也能作证。他们应该抓的人是她。 可问题来了,拿什么买呢? 阿响把她和爷爷住的小窝棚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排将够祖孙俩吃半个月杂合面的大子儿,家里就只剩下一堆过期的“金盘彩”。废纸票上花里胡哨地画着金银珠宝、祥云彩凤,三十一张,每一张都是一个破碎的美梦。 爷爷把过期的金盘彩票子叠成纸元宝,供在简单的香案上,神位上没有神像,只有一块空空的“平安无事牌”,据说那是“太岁星君”的神牌。星君的来龙去脉他也说不清楚,不知从哪听来的,就跟着人家一起信,每次买金盘彩之前都虔诚地过来拜,可也许这位太岁星君不兼职财神,一次也没显过灵。 阿响筋疲力尽,走投无路。鬼使神差的,她也给太岁星君折了一个元宝,病急乱投医地向那神牌祈祷。 天太热了,阿响上了火,这一低头,鼻血就止不住地往下流。阿响一边慌慌张张地擦掉“神牌”上的血,一边语无伦次道:“救救我爷爷,太岁大人,求你救救我爷爷。只要能救出我爷爷,我把命都给你……” 神牌不知是什么特殊的木头,棉花似的,贪婪地将她指缝里的血一点一点地吸了进去。 庞戬大步闯进天机阁总署,劈头盖脸地问手下:“你说那些邪祟的木牌怎么了?” “都统,你看。”那蓝衣将他们从邪祟身上缴获的转生木牌拿了出来,惨白的木牌上血迹斑斑,好像有什么人唤醒了那木牌里的恶鬼幽灵,“方才南天星陨时,它突然就这样了。” 蒸汽大货船轰鸣着从码头驶出,掀起了恶臭的巨浪,将一只运河边觅食的苍蝇卷了进去。 正好一束灯塔上扫下来的光落在绿油油的水面上,从垂死挣扎的小虫身上折出去,刺破了稀薄的水雾。 潜修寺里的奚平皱着眉翻了个身,睡得很不安稳,耳边充斥着“嘤嘤嗡嗡”的人声。 有人求他救什么“爷爷”,有人在嚎啕大哭,有人凄厉地惨叫…… 嘈杂中,他好像还“梦见”隔壁的半偶醒了,睁眼爬起来,进了他的卧房。 烦死了,奚平用被子捂住了头。 半偶无声无息地溜进了奚平的卧房,见这人不知在梦里打了个什么把式,全身都晾在外面,把被子卷到了胸口以上,大有要想不开拿锦被上吊的意思。 蹲在床边注视了奚平一会儿,半偶小心地伸出手,想把他从被子里刨出来。 忽然,半偶猛地一激灵,往后退了一大步,削瘦的后背弓了起来。 只见刚才睡得死狗一样的奚平突然诈尸似的,从床上翻坐了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了缠在脖颈上的锦被,眼神清明得像从没睡着过。目光抬起来,直勾勾地对上半偶,继而诡异地笑了。 半偶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奚平”缓缓扭了扭脖子,整好衣襟和睡散的头发,然后他将双手举到面前,十分爱惜地摩挲打量着,喟叹了一声:“可真是双养尊处优的好手。” 那确实是奚平的声音,但发音位置与他平时说话大相径庭,以至于听起来不像一个人。低沉的话音里,带了一丝不明显的宁安味! “奚平”站起来走了几步,一伸手,半偶就像是给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吊了起来,悬到了半空,与他视线齐平。 “小东西,”“奚平”端详他片刻,笑了起来,“你这辈子没有做人的机会了,别学人自作聪明,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半偶张开嘴,露出一口畸形的唇齿。 “哦,你说不出来啊,那可太好了。”“奚平”冰凉的手指顺着半偶的嘴唇划下去,半偶狠狠地一激灵——那手指精准地擦过了他身上刻了法阵的地方,比当年剖开他胸腹的刀还锋利、还冰冷。 “多嘴的偶,可是要被劈成柴,填进灶坑里烧掉的。”“奚平”抬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嘴唇上,“嘘——” 说完,他一弹指,悬在半空中的半偶像是被重重地推了一把,踉跄着飞回了书房。 “奚平”转身走向屋后的小院,挥手设下禁制,趺坐在一棵桂花树下。 惨白的月光被云影推着,从地面扫过,穿过肉眼不可见的禁制,落在“奚平”身上,照出了他的影子。 那影子不是人形,是一条漆黑的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龙咬尾(七) 寅初, 天未破晓,丘字院里亮起了风灯,姚启屈辱地起了床。 因为没能走出灵感芥子,他得提前一个时辰去上早课。才刚一出屋, 山风就“咣当”一下将他身后的门拍上, 露水糊了他一脸, 像是在他脸上黔了个“愚”字。 姚启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眶通红。 平时不打雷劈不醒的奚平不知怎么,竟被那一声门响惊动了。 他迷迷瞪瞪地翻坐起来, 眯了眼望向窗外,目送姚子明拎灯出门, 然后茫然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睡觉不知压到哪了,手指一直哆嗦。 正发着呆, 他无意中一抬头, 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他床头浮了出来。 奚平没有防备,差点咬着舌头——那吃了他一匣蓝玉的半偶一夜间蹿了差不多有两尺, 看着像个少年了。 他那小圆脸变了形,仅剩的人皮不够用了似的,干巴巴地贴在脸骨上, 白得泛青。小袄小裤已经上下不接壤,肩膀也撑开了线,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跟奚平大眼瞪小眼, 不知是索命还是讨债。 “你他娘的……”奚平回过神来,忍不住迸出句粗话, “吓死我也没有灵石给你偷了!” 半偶自惭形秽似的,往阴影里缩了缩。 奚平盯着他那折寿的尊容适应了好半天,才没好气地说道:“过来, 干活——先给我把被子收了。” 半偶低眉顺目地走过来,动手收拾起他的床铺。 他长大的似乎不只身体,还有心智,消化了几千两黄金,这货总算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忽然,半偶喉咙里发出“哈”一声气音,从奚平被褥里捡起了一片新鲜的树叶。 奚平的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 半偶捏着树叶,脸色变了好几次,最后他似乎下了决断,转身英勇就义似的将那树叶举到奚平面前。 可还不等他抬起手比划,那喜怒无常的少爷就无缘无故地尥起蹶子,忽然发作道:“你以为树叶从哪蹭来的,还不是因为你这赔钱的东西,害我深更半夜往山上跑!” 半偶被他这疾风似的脾气唬得一呆。 “反正你欠我一百两蓝玉!”奚平不耐烦道,“还不清,你就得给我当牛做马。” 半偶忙伸手拉他。 等等,你听我说,你身上有…… “滚一边去,别挡道!”奚平恶声恶气地推开他,“看不懂你在瞎比划,哑巴一个,那么多话。” 半偶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嗬嗬”声。 奚平稀有的耐心告罄,一把捏住半偶脖子上的驯龙锁。 那少年立刻被驯龙锁卡住喉咙、锁紧了四肢,一动不能动了。 奚平冷冷地说道:“我说,走开,别烦我。” 驯龙锁上银光一闪,继而钻进了半偶的脖子里。 “去把我昨天换下来的衣服和鞋捡起来。” 半偶被驯龙锁牵着,机械地捡起他随手乱扔的锦袍和靴子。 奚平傲慢地瞥了他一眼,吩咐道:“衣服我不要了,洗干净自己拿去穿。把你那身寿衣换下来,别出去给我丢人现眼。” 说完,任性的少爷就打了个哈欠,再不理会半偶了。溜达到书房,他伸了个懒腰,摸出白玉咫尺,开始给祖母写信,补报头天的平安。 写了几个字,他忽然想起点什么,一抬头,已经被迫退到卧房门口的半偶就随着他的念头停下脚步。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奚平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不等对方回答,又霸道地擅自做了主,“算了,邪祟起的鬼名也不吉利。你既然做了我的家奴,以后就姓奚吧……唔,你可以叫奚悦。” 白玉咫尺亮起来时,庄王刚回王府——他在东宫跪了半宿,是侍卫背回来的。 小厮端了热茶和点心在一边伺候,他只端起盏沾了沾嘴唇,点心没碰就推到了一边。 白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瓶,倒了颗药丸在雪白的锦帕上递给他。 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从瓶口冒出来,飘出窗外,窗口一枝才长出花苞的海棠悄然开了。 庄王脸色不太好,心情却似乎不错,含笑摇头道:“春晖丹难得,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不是这东西能补回来的……咫尺上有信,拿来我看看。” 白令一动不动地端着那药丸,面沉似水。 庄王没办法,只好接过丹药含了:“啧,你这纸人,怎么性子跟石头似的。” 陛下与太子之间的父子情分,不是一次两次政见相左就能消磨干净的——当年张氏脑袋乱滚都还没牵连到东宫呢。他去情真意切地求个情,陛下就能顺着台阶下来了。 事情强行翻了篇,才能让裂痕留在上面。 怨与恨恰如情分,都是要攒的,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一次发透了才是过犹不及。 再说,陛下就喜欢他“情深”。 白令生硬地说道:“属下只是个纸人,不通人情世故,只是还望殿下再用苦肉计前知会一声,省得属下捉襟见肘,寻不到丹药。” 庄王像纵容黑猫撒泼一样点了点他,作势要起身:“你不管,我自己拿。” 白令这才默不作声地转身捧起白玉咫尺,拿到他面前。 “老天爷,怎么又这么长。”庄王大略一扫,见咫尺上又是通篇自吹自擂,奚平已经将自己“灵感甲等,天资卓绝”这事换着花样说好几天了,三纸无驴的废话看得庄王眼睛疼,“行了拿走吧,就知道他没正事……等等。” 他目光忽然停在了咫尺一角,只见奚平结尾写道:“庞都统送的那半人不鬼的小厮,容貌丑陋,不会说也不会写,甚是蠢笨,远不及号钟。但在潜修寺,只好将就了,孙儿给他取名奚悦,盼他能借几分灵性。” 庄王有点苍白的手指捋过咫尺上的字迹:“奚悦……” 他没记错的话,奚平底下本来有个小三岁的兄弟,养到快一岁,没立住。那孩子夭折时已经起了大名,就叫“奚悦”。 怎么好端端的,给半偶取这个名字? 他小厮不都用琴名吗? 这是……想家了? 庄王皱了皱眉——不对,他这表弟每次溜出门都跟脱了缰似的,永宁侯不断他零花钱,都拴不回来这野驴,他就压根没长“想家”那根柔肠。 那小子从小就报喜不报忧,在外面闯多大祸回来都跟没事人似的,不逼到没办法不带说一声,怕是遇见什么事了。 庄王沉吟片刻:“新城长公主最近是不是去南圣庙里小住了?” “是,”白令道,“跟驸马闹得不太愉快。” “去写份拜帖,”庄王道,“我去南圣庙祈福……求家国平安,父兄和睦,顺便给大姑母请安。” 潜修寺里,这天除了姚启等不幸没通过灵感芥子的,其他人都不用一大早去乾坤塔受难——苏长老腾出空来了,要带他们四处熟悉一下环境,讲讲门规。 奚平一路被常钧扯着耳朵灌八卦,才知道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头居然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苏长老是前任天机阁总督,历经六朝,年纪大了才退隐。当年澜沧叛逆围困金平的时候,天机阁精锐都在想办法突围传讯仙山,他那会儿初出茅庐,留下来跟支将军一起守过城,至今跟支将军交情甚笃。据说他灵骨已成……就是灵窍期大圆满的意思,离筑基只有一步之遥。” 奚平不知是起太早缺觉还是怎么的,心不在焉,连常钧说话也没听太仔细,随口搪塞一句:“那怎么没筑?”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笑道:“哪能随意筑基?筑基得先入内门。” 众弟子忙上前见礼:“苏长老。” 苏准戴着草帽,拎着竹杖,像个貌不惊人的老樵夫。 他慢悠悠地顺着石阶走上来:“筑基不是水到渠成的事。伐经洗髓灵骨成,也只是肉身达到了筑基条件。除了灵骨,你还须得找到自己的‘道心’。我啊,道心不知道在哪个猴山上呢,入不得门,还是在红尘里泡到老死吧。” 周樨跟上来接话道:“长老,道心很难得吧?” “自然。”苏准笑道,“你看芸芸众生,几人不是每日闷头挣命?知道自己奔头在哪、为何而活的何其凤毛麟角。一年到头尚且不知自己始终,何况是要找一颗千百年从一而终的道心呢?” 又有弟子问道:“长老,那是只要找到‘道心’就能筑基吗?” 苏准摇摇头:“得按规矩来,外门弟子不许筑基,你得持仙门某位升灵峰主亲自签的‘接引令’,先拿到内门弟子身份,登记在签发接引令的峰主名下,由峰主分配一处仙山‘道堂’才行……哎,你们看,我们到‘烟海楼’了。烟海楼是潜修寺中的藏书阁,你们闲时可以过来借阅典籍——不过珍贵孤本上有符咒,只能在烟海楼里看,想带出去得自己誊写抄录。” 奚平对高耸入云的烟海楼毫无兴趣,只随便扫了一眼,就扭头问苏准:“长老,筑基必须得在仙山吗?那外面那些邪祟是怎么筑的?” 他这一问如炸雷,正在交头接耳的众弟子陡然一静——刑堂长老面前问邪祟怎么筑基,这奚士庸可真是长了张好嘴,平均三天得罪一位仙长。 苏准沉默了片刻,看了他一眼:“你问我……邪祟?” 就在众人等着看慈眉善目的苏长老怎么发作时,却见他将手中竹杖一扬,点了点路边的稻童:“记下,奚士庸,这月加个‘灵石点’。” 奚平:“……” 加个什么? “你们月例是三颗蓝玉,每月最后一日发放,攒够十个灵石点,就可以去澄净堂兑一颗额外的蓝玉灵石。不过万一被扣了点,也是要扣罚月例的。” 苏准拄着竹杖,优哉游哉地继续往前走去:“给他灵石点,是因为他提了个好问题。我知道你们都忌讳提‘邪祟’,在凡间,要是有人连日倒霉,就说是 ‘沾了邪气’,碰过邪祟的东西;时疫流行,就说是‘邪风入体’,此地必有邪祟路过,在上风口放过毒屁。可是不把‘邪’摸个清楚透彻,你们又怎知什么是‘正’?光是讳莫如深干净了嘴,那邪祟又不会因此就不存在了。” 周樨带头低头敛眉道:“是,弟子受教了。” “殿下不必拘谨,”苏准摆摆手,“仙门之所以要弟子入内门筑基,是因为玄隐山有灵石矿滋养。给弟子筑基用的‘道堂’四壁镶满了灵石,身在其中,能引入最精纯的灵气,确保灵台清明无垢。邪修与我们不同,灵石在外面市价几何你们也知道,没有门派依托,寻常邪修断然供不起,所以他们往往是盗取天地灵气为己用。” “长老,‘天地灵气’又是什么?” “花所以开、树所以长、万物所以繁衍不息,所依凭的就是‘天地灵气’。”苏准耐心地说道,“开窍期的修士,只是能引灵气入体,暂为己用,灵气不会在体内久留,还是要归还天地的。筑基后则不同,筑基修士已为灵身,想要提升修为,就要将灵气炼化为己用,灵气是要截留在体内的。打个比方,假如一个筑基初期的修士在凡间闭关,不出十年,他周围方圆十多里地都要寸草不生,生民多灾多病,要是附近不巧有妇人怀胎,生出来的不是死胎就是畸形儿,这叫做‘窃天时’。我们所谓‘邪祟’,并不是说功法出身,是这些以‘窃天时’为生的修士。” 众弟子平时将“邪祟”挂在嘴边,却都还是头一次听说究竟什么是“邪修”。 奚平心想:哦,原来筑基修士就是光吃不拉的貔貅。 周樨脱口说道:“那岂不是祸国殃民?” 常钧恍然大悟:“怪不得天机阁的‘人间行走’只有开窍期的修士!” “不然你当我偌大玄隐,出不起几个筑基以上的厉害人物吗?”苏准笑道,“当年为了终结大乱局,北昆仑、南澜沧、西凌云、东玄隐、中三岳五大门派牵头,给玄门立了规矩:修行虽是逆旅,但正道当以天下为先,不可为一己之私窃天时。幸而老天留一线,赐予我等上古灵石,此物灵气精纯,拿来修行事半功倍,也与众生无所碍。我们正道修行,只能取用灵石中的灵气,开窍期倒还罢了,筑基以上若要下山,须得先向师门报备,自带灵石下山。就算有随身的芥子能带大量灵石,久留凡间也难免瓜田李下,多有不便,于是‘人间行走’才只用开窍期的‘半仙’。” 奚平关注的事总跟别人不一样:“那万一碰见个筑基升灵的邪祟,打起来,天机阁岂不是很吃亏?” “哪有那么多筑基的邪祟,道心已是难得,绝大多数人长在灵石矿山上都止步于灵窍。侥幸铸成道心,用‘窃天时’的方法修炼,身上也必残留大量杂质浊物。鲜有人能迈过筑基这一关,就算有人心志坚定异于常人,最多到筑基中期,也会走火入魔,神智大乱。” 奚平听到这,心里疑惑起来:既然能筑基的那么稀有,那不就是说,世上绝大多数的“邪修”其实都只是“半仙”吗? 半仙既然不能截留灵气,当然也就不怎么破坏环境。 玄隐山外门的半仙都可以随意人间行走,为什么同样是半仙的邪修就要赶尽杀绝?等筑了基,坐实了罪名再杀不迟啊。如果怕他们伤天时,何不招安到仙门,引入正道呢? 再说……最多到筑基中期就会走火入魔的话,那个升灵的“太岁”是怎么回事? 没容他问,苏长老已经逐条讲起玄隐四十八条门规来。 奚平左耳灌了一堆“不可”,右耳泡了半桶“须得”,总结起来就是:艰苦朴素,吃糠咽菜,勤奋用功,夙兴夜寐,玩个灯笼! 听完,他只觉四大皆空,生无可恋。 苏长老一口气念完门规,轻呼一口气,仿佛将十年的郁结都呼出来了。他老人家脸上笑出了圣光,心满意足地带一脸呆滞的弟子们参观了潜修寺的“松窗大堂”“澄净堂”“戒堂”等地。逛了一大圈,日头沉下去,苏老才意犹未尽地放他们去吃饭。 向来吃饭最积极的奚平却磨蹭了一会儿没走,等别人都散了,他才跟屁虫似的跟着苏长老进了烟海楼。 苏长老摘草帽,奚平就眼色十足地凑上去,掸掉上面的水汽和落叶挂好。 “还有什么事啊?”苏准笑道,“老苏抠门得很,灵石点就给一个,多的没有啦,你找别人去吧。” “我不是来要饭的,”奚平道,“长老,有个事特别好奇,想跟您打听。” “嗯?” 奚平就说:“您说邪修筑基后就得疯,可是我进潜修寺之前,见过一个邪修,自称是升灵后期、半步蝉蜕。怎么,他吹牛的?” 苏准一听就知道他打听的是谁:“邪修到了一定境界就是灾祸了,内门自然会派大能处理。你啊,专心修行,争取能在潜修寺开灵窍是正理,见识过也是一种造化,就别打听那么细了。” 奚平不依不饶,追问道:“那万一有漏网的呢?” “内门有一深渊,名叫‘星辰海’,可以窥见天机。”苏准笑道,“你没有听说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奚平:“不对啊苏长老,那南阖北进的时候,‘恢恢天网’怎么什么都没说?” 苏准:“……” 苏长老在天机阁积威甚重,时隔多年,居然重温了被打破砂锅的小崽子问得哑口无言的尴尬,噎了好一会儿,才委婉地说道:“澜沧剑派……是当年五大门派之一,并非邪修。” 奚平有时候犯浑,故意不听别人说话,倒也不是真听不懂那些弦外之音。 苏长老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明白了——几大门派分庭抗礼、和谐共处。“天网恢恢”当然不会互相网,因为大家都是“天”。 邪修是靠“窃天时”修炼的,人人得而诛之,为什么这样损人不利己呢?因为他们没有灵石。 灵石都在“天”手里。 “修炼方法祸国殃民”和“不是名门正派出身”其实是一个意思,只是前者听着更理直气壮一点。 不过历来如此,这也不关他的事。 这些念头只一闪,就被奚平丢在了一边,他问:“别的倒没什么……可是长老,那邪修真的死了吗?” “自然,”苏长老从小书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他,“我不反对你们了解邪修,你要是有心将来进天机阁,多看看也不错。” 说完,苏长老拍拍他,自己拿了几本书走了。 奚平定睛一看,那小册子封皮上写着三个字:《邪祟谱》。 那是天机阁出品,里面图文并茂,描绘的是近五百年来,天机阁抓的最罪大恶极的妖邪,奚平一目十行地翻过去,见除了个别开窍期的修士还能保持完整人形外,其他的像什么的都有,反正不像人。 他还以为自己翻开了什么三流的鬼怪志异。 近五百年,修为能达到筑基中后期的邪修一只手能数过来,里面没有升灵。 按照苏长老的说法,如果那太岁没死,内门一定能监控到。 但…… 头天夜里,奚平用血连了驯龙锁,相当于他有一点意识是留在半偶身上的。然后他“梦见”半偶看见睡着后的“自己”鬼上身似的站了起来,去了后院! “梦”里的一切细节都太清楚了,他醒来后仍心惊胆战。 而让他确定那不是梦的,是半偶从他床上找到的树叶。 不管半偶干过什么倒霉事,奚平都决定原谅他了——那小怪物够意思,被掐着脖子警告,居然还不管不顾地要给他通风报信……就是有点缺心眼。 万一那夜里上了他身的鬼东西还在附近,他俩岂不是都要玩完? 所以他几次故意发脾气打断半偶,没敢“听”。 冷静……不能露出异状。 奚平心里反复叮嘱着自己,将《邪祟谱》放回去,又好似不经意地随便翻了几本别的书,书上的字一个也没入他眼,他盘算着今夜要再用驯龙锁“观察”自己一次。 实在不行,他就告诉潜修寺的管事,让他们带他去找支将军。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烟海楼的时候,奚平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他连眼都眨不了了! 奚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转过身,将方才已经放回去的《邪修谱》拿回到眼前,重新翻开。 耳边……不,是他脑子里,响起了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绵软口音:“别搁下啊,本座还没看完呢。” “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本座有时候还真是少了几分时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龙咬尾(八) 奚平整个人都麻了。 这时,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喊他:“士庸,怎么还没去膳堂?” 来的正是潜修寺的管事之一,新城长公主的儿子杨安礼。 杨安礼正被不太熟的四殿下一口一个“表兄”缠着, 追问开灵窍的秘诀。 可是这玩意能有什么秘诀?玄门公认的笨办法就是罗青石的那一套——每天泡在灵石堆里磨练灵感, 只要静得下心, 够努力,就算资质稍微差一点,一两年也差不多能“磨”开灵窍。除此以外, 虽然灵窍怎么开的都有,但总结其共性只有“机缘巧合”四个字, 根本没法互相借鉴。 杨安礼正不知怎么敷衍,一转头看见了奚平, 想起刚收到母亲的传信。新城长公主把庄王大夸特夸了一番, 什么“深明大义”“情深义重”,看得杨安礼一头雾水, 不知三殿下给他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 潜修寺名义上与世隔绝,管事们可没有闭目塞听,他们常年守在仙凡交界处, 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杨安礼冷眼看着这些年朝局变化,一直就觉得不显山不露水的三殿下没有看起来那么情深无害。至于结不结交庄王,他还没想好, 不过跟永宁侯世子结个善缘总没害处,于是和颜悦色地招呼道:“潜修寺清苦, 怎么样,还能适应吗?” 特别不能!有鬼上我的身! 奚平的心恨不能代喉舌之职,自己跳出来嚎救命, 撞得他肋骨疼。 可他那支配不了的脸却自作主张地从容一笑,用有一点刻意的金平官话回道:“谢师兄,四殿下好——仙山灵气浓郁,比乌烟瘴气的金平强多了,哪会不适应?” “被说话”的奚平出离愤怒:你爷爷唱戏都不拖那么长的尾音! 周樨假笑回礼。他方才老远看见奚平跟苏长老说话,心说这奚士庸原来不是狂悖无礼,是特别会看人下菜碟:见罗青石目下无尘,就故意激怒他引起注意,苏准是个资深人间行走,就投其所好,追着老东西问天机阁诛邪除魔的故事。 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上不了台面的心机一套一套的,跟那贵妃奚氏一脉相承。 “适应就好,三殿下不放心,托我照顾你呢。”杨安礼比奚平他们大十五六岁,在凡间几乎差出一代人去,也没什么话说,简单问候完,就捡了几本书,带着周樨走了。 奚平心恨不能跪下扒住杨师兄的大腿,身却彬彬有礼地退了半步让路,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走了。 烟海楼安静下来,奚平没了指望。 他对声音过耳不忘,尤其那人的宁安腔很有特点,怎么听怎么像将离他们从棺材里挖出来的那个大魔头。 可大魔头不都让照庭片成卷了吗? 坑人的苏长老不是刚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 奚平那“叛逃”的手抬了起来,在他脸和下巴上摸了一把,摸出他一身鸡皮疙瘩。 那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响起:“好,现在没外人了,咱们可以聊聊了。” 奚平一点也不想跟他聊,并开始搜肠刮肚地倒腾他会的宁安脏话。 “你在心里唤我名,就能与我对答,还记得我吗,小朋友?”那声音说,“你可以称本座为……‘太岁’。” 虽然早有准备,奚平听见这俩字,挂在肋骨上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玄隐山那不靠谱的天网真漏了。 此时距离晚课只有一刻,偌大烟海楼,远近无援,他被不知怎么死而复生的大魔头困在自己的身体里,能自主的只有心跳……与倒竖的汗毛。 奚平只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爹娘不可能给儿女起名叫“太岁”,这应该是个行走江湖的花名,既然这样,随便什么称呼,只要是特指对方应该都行。 对方让他叫“太岁”,他偏不叫,奚平心说:你也配?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于是他试着在心里唤道:“这位……尊长?仙尊?魔头前辈?” “你这小鬼,看着莽撞,心眼倒多。”太岁果然“听”见了,笑道,“‘尊长’什么的就不必了,那是你们名门正派专属的称谓,本座不爱听。” 行吧,那就魔头了。 奚平随方就圆:“魔头前辈大驾光临,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晚辈那个什么……资质愚钝,在天灵盖上楔个孔可能都开不了窍,能办的事也实在不多,但肯定不遗余力给您办。” “不用怕,孩子,”太岁慈祥地说道,“本座不吃人心肝。” 奚平:“那您想吃点什么呢?” 太岁被他逗乐了:“那日安乐乡,本座伤在照庭之下,险些灰飞烟灭……这里头可少不了你的功劳。” 奚平的话来得很快:“不敢当!我那会儿连自己能进潜修寺都不知道,一个凡人,懂个什么,纯粹是跟着天机阁的人瞎起哄。列祖列宗在上,我对前辈您可是毫无恶意的。不瞒您说,我近来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自己不应该不管青红皂白地站队。天机阁就一定是好人吗?我看他们那副都统就不是什么好鸟!幸亏您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大魔头淡淡地打断他的废话:“你是想打探,本座为什么没死吧?” 奚平磕绊都不打一个:“绝对没有,这还用打探吗?必是苍天有眼。” 天网漏的眼。 太岁说道:“本座机缘巧合,跟着你进了潜修寺。潜修寺虽不过是个外门,背靠玄隐山,谷中也有灵石奠基,灵气丰沛。我被他们暗算,拿他们的灵石补回元气,不过分吧?” 奚平:“合情合理。” “放心,本座不会一直跟着你。一年后,你或是能进玄隐内门,或是回归凡间,玄隐山千年底蕴,还是有几个难对付的老鬼的,本座没事不会进去找事,凡间无甚助益,自然也不会相随。你我二人以一年为限,你乖乖的,不必打探本座来路,也不要声张,本座闲来无事也不会夺你的舍。借你栖身潜修寺,不会白教你担惊受怕,本座自然会教导你,保你比同窗都早开灵窍,如何?” 奚平说:“那我可是撞大运了,魔头前辈,您要是能教我几招,让我能把天机阁那姓庞的揍一顿,我就天天给您烧香。” 太岁低低地笑了一声,抬起奚平的手,将那本《邪神谱》塞回书架。 “身体还你,聪明孩子都知道什么时候不耍小聪明,对不对?” 话音没落,奚平就好像在梦里一脚踩空,从万丈高空下落进现实。他的拳头一下用力过猛地握紧了,整个人几乎抽搐了一下。 那附在他身上的魔头道:“快走吧,当心误了你那晚课。” 奚平依言,面无异色地走出了烟海楼,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问问题。 诸如“庞戬是什么修为” “他那杂货郎似的兜里到底有多少鸡零狗碎”“我得练多久才能捶爆庞狗的头”之类……如果说大道三千,有剑道有丹道还有炼器道,那奚平将来可能得入“暴揍庞戬道”——他就对这个特别执着。 太岁不喜欢“聪明人”,对二傻子的容忍度倒挺高,心平气和地一一作答。 “庞都统是灵窍圆满,灵骨已成,筑基以下无敌手。” “天机阁仙器资源丰富,庞都统是实际掌权人,可以随意取用。” “呵呵。” 就在他听完奚平的“雄心壮志”,忍俊不禁时,奚平到了乾坤塔门口,罗青石正好迎面走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奚平心里怒骂庞戬的尾音还没消散,他就猝不及防地从怀里掏出火绒盒,要朝罗青石砸过去。 奚平思路很清楚:喊救命肯定不靠谱,喊完把人招来,那大魔头也会占据他的喉舌把事圆过去。 可攻击师兄不一样,苏长老讲门规的时候说了,潜修寺内禁止打架斗殴,对前辈不敬更是大罪。他拿火绒盒炸罗大个儿未遂,这么离谱的罪行肯定有资格进刑堂挨一通搜魂。 豁出去了! 半步邪神的大魔头,得天纵奇才的支将军才制得住,他算个什么品种的小蝼蚁?蝼蚁只有豁出去才有活路。 无论是时机还是动作,奚平炸火绒盒的行动都出其不意到了极致。 然而火绒盒没来得及离开他衣襟,他已经再一次地失去了身体。 奚平听见太岁冷笑了一声,接着,一阵从骨头经脉里传来的剧烈灼痛席卷过他全身。 身体痛苦到了一定程度,人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按说这种酷刑,肉/体凡胎早该晕过去了,可他那被窃取的身体却丧失了这功能。 奚平的手轻轻地将火绒盒推了回去,还在他胸口拍了拍,继而站定一整袖子,他朝罗仙尊行了个挑不出毛病的礼,脸上含起了笑:“罗师兄好。” 罗青石瞥了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什么都没察觉到。 奚平在酷刑中拼命扒拉出一点清明:“前辈,我是将离……陈……陈姑娘用……命换……” 太岁轻轻一眯眼,烤着奚平的业火忽然消退了。 奚平身体一松,冷汗一下冲了出来,差点没了意识,骨头缝里仍残留着难忍的灼痛。 他浑浑噩噩地任凭太岁拖着他的腿,将他移动到了乾坤塔内,周遭嘈杂的招呼声、他“自己”的回答……乃至于罗仙尊又说了点什么,奚平一个字都没进耳朵。 直到门口稻童“咣”地敲了一下锣,奚平才激灵一下,三魂落了地。 此时乾坤塔里充斥着一股清淡的香味,吸进去,身心为止一轻,奚平身上的灼痛终于缓和了一些。 太岁近乎温柔的说道:“小惩大诫而已,你现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吗?” 奚平像只被突如其来的毒打吓坏的幼兽,气也没吭。接着,他身体轻轻晃了一下,恢复了自主。 这回他闭紧了嘴,没敢再有任何试探。 “懂事了就好。”太岁轻轻地说,“好好听你们这位……‘尊贵’的师兄教导吧。” 只见高台上堆了各色灵石,幽光照得乾坤塔内白昼一般。窗外鸟声嘈杂,白鹭、仙鹤、孔雀、百灵全都聚在了乾坤塔外。仙鸟青鸾的长羽划过,落下一道细小的彩虹。 罗仙尊居高临下,整个人泛着淡青的光,仿佛准备发芽。 再仔细一看,原来他坐在一把整块碧章石打的椅子上。 “呵。”太岁冷笑了一声。 民间的修士们,为了几两碧章灵石能拼个你死我活。在这,却只是没人爱用的下品杂石,小小一个筑基都敢一屁股坐在上面。 罗仙尊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充满恶意的注视,无端打了个寒战。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左右踅摸了片刻,可能是觉得碧章椅有点冰,他站了起来。 罗青石清了清嗓子,拖着长腔起了韵:“能到潜修寺来的,想必都有点家底,白灵、蓝玉、碧章都见过,我就不废话了。谁知道灵石除了让你们那些‘降格垃圾’烧着玩以外,还有什么用?” 周樨道:“我等修行中人开了灵窍之后,可以从灵石中抽取灵气,洗精伐髓。筑基后,则可以炼化灵石中的灵气为己用,不伤天时。” “筑基后的事就不用说了,离你们远着呢。”罗青石耷拉着眼皮,不耐烦道,“有些蠢材可能是烟灰吸多了,七窍堵成了实心的,灵浊不分,灵石给你们也是糟蹋东西,我这几天,就要在澄净堂发月例前给你们通通气。” 他说到这,一拂袖,每个弟子面前都多了一卷白纸与一套笔墨。 “每张纸上的藏着一幅画,是用隐墨掺了灵石碎渣绘制的,你们这些凡胎肉眼看不见笔迹。今天我要你们根据纸上的灵气,用笔墨将那藏起来的图描出来,不管用什么方法……往哪看呢?看别人没用,每张纸上藏的画都不一样。两炷香之内画完,拔头筹者,这月可以多得一块蓝玉,以资奖励。” 众弟子“嗡”一声——苏长老一整天就奖励了两三个人一“灵石点”,罗仙尊上来就拿一整块蓝玉当彩头! 不等他们喜色上脸,就见罗青石倏地掀起眼皮,厉声道:“美什么?两炷香之内屁也画不出来的扣两块蓝玉,省得蠢气污了灵石!都愣着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画啊?拿笔!” 众弟子不敢再浪费时间,忙各自埋头纸页间。有拿着纸对着光看的,有大耗子似的趴在桌上闻的,还有人试图舔纸尝尝。 唯有周樨伸手在纸上捋了一圈——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灰扳指,式样古朴得近乎于寒酸,有些突兀。扳指轻轻蹭过纸面,周樨略一沉吟,气定神闲地拿起了笔,当场就开始描画。在一帮恨不能钻进纸里的弟子间显得格外有气质。 奚平似乎没从刚才的酷刑里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纸发呆,忽然,他发现纸上显出了淡淡的纹路……纹路越来越清晰,整张画都落尽了他眼里。 不知是巧合还是宿命,发到奚平手上的这张纸上画了一条龙。 等等,刚才罗长腿好像说纸上的画肉眼看不见…… “凡人微弱的灵感是凌驾在五感上的,你因本座的缘故,已经通灵……就是灵感能具象到五官上。”太岁淡淡地解释道,“不用惊诧。” 奚平愣了愣,所以上次他在灵感芥子里能“听”见的脚步声差异,也是因为这个,压根不是他天赋异禀? 这时,阴森森的奶声奶气在他桌边响起:“你干瞪眼对着纸相面,能相出画来?” 奚平感觉到身上的肌肉紧了紧,是魔头在警告他,只好不露丝毫异色地拿起笔,照着图慢吞吞地描了起来。 勾完边,他发现纸上的龙更清晰了一些,龙身上呈现出错落有致的光影。 奚平也不知道应该画成什么样合适,于是往浓墨里兑了水,将那些不同的深浅也勾了出来,最后一笔还没来得及离开宣纸,一只手便突然伸过来,抽走了他的画。 与此同时,四殿下透着矜持的声音响起:“师兄,我画完了。” 话音刚落,周樨就注意到了罗青石手里的画稿,脸上热忱的微笑顿时掺了半壶冷水,凉了。 罗青石头也不抬地一伸手,周樨面前的纸也飘到了他手边。 四殿下的白纸上勾出了一个美人,然而罗青石只扫了那美人图一眼,就随手掷在一边,半句评语也没有,只对奚平道:“你,手伸出来。” 奚平心跳骤然加速,发现了! 救苦救难的罗师兄发现他有异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龙咬尾(九) 太岁低声嗤笑道:“小小筑基。” 奚平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就见罗青石在他脉门上按了半天, 抬起眼,慢吞吞地开了口:“奚士庸,有点意思。” 奚平近乎望眼欲穿地盯住他,等着他接下来的高论。 然而罗争气说完就撤回手, 趾高气扬地站直了, 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走了。 奚平:“……” 不是……“有点意思”然后呢?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奚平本来以为罗青石体型既然已经这样争气不凡, 人肯定也是深不可测,敢情他那“深不可测”是装神装出来的。 他连装都只会用“有点意思”一个词,都不是个成语! 浑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弟子面前玩砸了的罗青石走上高台, 一伸手,一枚晶莹剔透的蓝玉就落到了奚平桌上。 他老人家高傲地一抬小尖下巴:“你的了, 祝你早开灵窍。” 有了这块额外的蓝玉,要是省着点用, 白玉咫尺能撑到月底发灵石了。要是早一天拿到, 奚平能乐出牙花子。然而此时,他已经全无心情惦记灵石够不够使这种鸡毛蒜皮了。 耷拉着一张脸, 奚平木然地道了谢,仿佛罗仙尊刚才祝了他早死。 “画完的就走吧,”罗青石往碧章椅上一坐, 接过稻童递过来的茶,“还在这显摆什么呢?” “师兄,”周樨按捺不住, 开口问道,“弟子与这位奚兄几乎同时完成, 可否请师兄指点一下,弟子的画哪里不如别人?” 罗青石用眼角刮了周樨一眼:“你们手中的纸上,作画用的灵石粉有上中下三等, 还掺了些不入流的浊沫。我未曾指望过你们这些没开灵窍的肉眼凡胎能把四个层次都画出来。可四殿下既然有‘百岁犀角扳指’引路,是否也该比别人多些洞察?” 周樨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将拇指上的扳指扣在手心里。 “测灵感,是让你们知道自己从娘胎里带来几斤几两,心里有数。不是让你急功近利地向我证明,我给你的那句‘资质平平’是错的。”罗青石不留情面道,“殿下,就算我向你认十次错,你能就地开灵窍吗?你要是能,我也不在乎这张老脸,这就跪下给你磕个头。” 四殿下金尊玉贵,一贯爱端着“没架子”的架子礼贤下士,别人也都配合地给他当“下士”,哪受过这种委屈?一时间脸色惨白。 罗青石还没完了:“我劝你们有些人,没事还是多专注自己修行,等从潜修寺退回凡间进哪个外门,再拉帮结派不迟。现在到处卖好有什么用?没准别人一步登天进了内门,到时候仙凡有别,可就与你没什么瓜葛了。” 奚平:“……” 就因为四殿下第一天给他打过圆场,罗青石就跟盯上了他俩似的,随时随地公然挑唆。当年王母娘娘要是有他这张嘴,早把牛郎织女搅合黄了,还用得着每年过七夕? 周樨不缺心眼,当然知道罗青石是故意的,可知道归知道,他能不受这个挑唆吗?进内门的路是条独木桥,四殿下视之为囊中之物,岂容他人觊觎? 何况是永宁侯世子这种近乎于“家丑”的货色? 奚平一对上周樨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和四殿下之间没来得及“长大成人”的交情已经夭折,并且死相惨烈,一时间简直心力交瘁——但凡罗大能耐这挑拨离间的本领能匀一点在他修行上,也不至于稀松二五眼到就会说个“有点意思”的地步。 奚平头一次被人当成嫉恨的对象,要不是此时身上有“难言之隐”,他能得意地开个屏……可是一想起他能被四殿下嫉恨,恰恰是因为这“难言之隐”给了他作弊的耳目,又笑不出来了。 他没理会罗青石和周樨之间的口舌官司,慢吞吞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站起来,业火灼身的痛觉似乎仍残留在他血脉里,奚平一想起那酷刑就心有余悸。 然而,就在他走到乾坤塔门口时,耳边忽然想起了压抑的哽咽声。 奚平回头看了一眼,心说:至不至于啊,我还没哭呢。 他找了一圈没找到哽咽声从哪来的,却听到那哽咽声中掺了断断续续的祈求,大约是“求保佑”什么的…… 那好像是个女孩的声音。 声音不是从周围来的……好像是从他眉心响起来的! 奚平伸手按住眉心,闭上眼,将分散的心神集中在那里。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图景……熏得黑乎乎的墙、简陋的窝棚夹出来的小巷、满地的垃圾和废铜烂铁、油污里兴盛蔓延的青苔…… 怎么看怎么像金平南郊。 奚平脚步一顿,全神贯注地往那模糊的画面里看,随着他心神凝聚,画面又清晰了不少。 他看见了一个少女,正飞快地从九曲十八弯的窄巷里穿过。 她说不好多大年纪,看着个头是不矮,但瘦得三根筋支个脑袋,脑袋上顶着一把乳臭未干的黄毛,一看就是个小丫头。她身上虽然寒酸,但衣裙针脚平整,除了不太合身以外,堪称体面了。 少女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不管她怎么跑,木牌都纹丝不动地钉在画面中心。于是以木牌为参照,旁边人和景都晃动得厉害。 奚平被晃得头晕,一睁眼,藏污纳垢的南郊不见了,他依然身在仙气飘渺的灵山中。 “前辈,”奚平踟蹰片刻,用生硬但客气的语气试着开口问道,“请问您‘看见’了吗?” 太岁“嗯”了一声。 奚平又问:“她是谁?是真人吗?” “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太岁轻声说道,“转生木乃本座伴生之物,她在供奉吾名的转生木上滴了血,发誓要献出身心,本座这才被唤醒。” 奚平:“……” 三姑姥爷的,原来都是因为她! 本来听见有人哭——特别是小姑娘哭,他好歹是要问一声的。但听了魔头这话,奚平一点过问的想法也没有了。 “什么玩意,爱死不死,”奚平不动声色地把一颗小石子踢开,心说,“小小年纪脑子就坏成这样,药石罔效了,抓紧时间重新投个胎吧。” 可他的眼睛能开闭,能选择望灵山而不见尘世,耳朵却关不上,少女支离破碎的呓语一直在他耳边萦绕不去。 奚平从乾坤塔走回丘字院,走了一路,听她喋喋不休了一路,烦不胜烦,遂阴阳怪气道:“前辈,请问您不打算降个什么神通帮帮人家吗?” 太岁反问道:“你们每年初一国祭,天子亲临南圣庙祈祷,南圣可曾降过神通?” “不想帮您还一直听她说什么?” “爱莫能助,你忍一忍吧,”太岁道,“本座是被她的血唤醒的,只要她心里求神,本座不想听也得听。” 奚平就将这自封“太岁星君”的邪祟和什么都信的傻丫头一起,在心里大骂了一刻钟,骂到他都想不出词了,耳边杂音还没消停。 奚平彻底没脾气了,心想这女的是要干什么,念经把他超度了吗? 他被那杂音干扰得什么都干不下去,实在没办法,只好闭上眼,凝神眉心,看她到底有什么事。 阿响编起了辫子,换了女装——那是她唯一一条像样的衣裙,她娘弥留之际一针一线缝的,说要留给她嫁人时穿。 可是阿响长了很久,也没长到能嫁人的年纪,撑不起来的裙子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她看起来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她心里充满恐惧,似乎是为了壮胆,她将那块太岁神牌挂在胸前带了出来。阿响攥住了那木牌,在“老鼠巷”前徘徊着,发着抖,心里反复求神君保佑。 然而保佑她什么呢? 阿响说不出口。 老鼠巷是几排参差不齐的窝棚挤出来的暗巷,阴暗潮湿。被危房的房檐、晾在竹竿上的床单遮得不见天日,老远一看就像个耗子洞,因此得名。苍老憔悴的女人们衣衫不整,每到傍晚,就拖着仿佛是累赘的躯体,三三两两地出“洞”揽客。客人则大多是那些码头厂房里干重活的劳工,看着跟女人们半斤八两,也没多出几分人样来。 爷爷已经被抓走一天了,咸鱼伯说,城防那边要探出点话来,至少得二十两银子……不保证人能出来。 二十两啊! 她和爷爷就算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不吃不喝三年也赚不出来,这让她上哪弄去? 木匠行收旧家具,当铺收细软,老鼠巷收女人。 阿响身无长物,走投无路,她只能想到老鼠巷。 一只手伸过来,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阿响吓了一跳,惊弓之鸟似的挣开,见来人是个中年男子,手指关节突出,有点畸形,瞎了一只眼,身上却穿了条颇为体面的长袍——在南郊厂区,只有不用亲自干活的工头才会穿这样的长袍。 “妹妹眼生,”他像估量什么东西似的,上下打量着阿响,那视线像粘腻的虫子,“怎么卖?” 奚平方才就觉得怪怪的,这会儿终于看明白了那姑娘在什么地方,一听她哆哆嗦嗦地报价格就皱起了眉:“她求星君保佑顺利把自己卖出二十两?就为二十两?这也太贱了。” “二十两?就你?”老鼠巷口的男人听完也吃了一惊,“我的奶奶,你是广韵宫里的公主还是娘娘啊?” 阿响说不出话来,她手脚冰凉,脸却仿佛要烧起来。她有点想吐,裙摆下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你要是个雏儿,验了货,我给你一千;要不是,到时候得给我打个对折。”男人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怎么样,行就跟了我走。” 阿响本能地挥开他的手。 “整个南郊就没有值一两银子的娘们儿,大哥可怜你年纪小才肯出这个价。差不多得了,别给脸不要……还二十两,菱阳河边的花魁都要不到这个价,你也配?”那男人骂骂咧咧的,说着要来拉阿响,“就这么定了,走吧。” 这时,窄巷里忽然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哟,今儿可算长了见识,什么地方飞来的小野鸡,毛还没长齐,也敢跑到老娘眼皮底下扒食。” 中年男子飞快地缩回手,脸上堆起笑容:“春英姐姐。”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老鼠巷里缓缓踱出来,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然而晦暗的夜色与浓妆遮住了她脸上的浮肿和皱纹,只露出个朦朦胧胧的影,看起来竟也勉强说得上有几分风姿。 女人啐出两片瓜子皮,翻了个白眼:“滚鸡/巴蛋,哪个是你姐姐?” 男人嘴里叫着“姐姐”,涎着脸凑过去,被那女人一巴掌推开。紧接着,老鼠巷里又伸出一只指甲上涂了蔻丹的手,软绵绵地揪住男人的衣领,娇滴滴地喷出一串污言秽语,连打再骂地将他拖进了巷里。 那名唤“春英”的女人这才冷笑一声,粘腻浑浊的目光落到了阿响身上。 阿响好像被蛇钻进了衣服里,不由自主地将那太岁神牌捏得更紧,往后退了半步,臀腿却被一只枯瘦的手死命掐了一下。 “鸡屁股都不够炒盘菜。”掐她的是另一个女人,法令纹垂到了嘴角,鼻子还有点歪,像个作祟的女鬼。 “女鬼”见她呼痛,生生把鼻子笑到了腮帮子上,凑近了阿响:“回去吃点奶,长胖点再来吧。” 阿响一把推开她:“走开!啊!” 春英身边冒出来好几个女人,一把揪住阿响。瘦巴巴的少女哪抵得过成年人的力气,阿响很快被几个女人拉扯着头发拽到了老鼠巷里,她疼得大叫大骂。一股潮湿腥臊的气味扑面而来,暧昧的窄巷中,泛红的灯光像血一样,掠过她挂在胸前的木牌。 她攥着那木牌,绝望地在心里呼唤:太岁星君!太岁星君! 奚平按住额头,只觉此情此景不堪入目,想堵住她的嘴。 阿响猛地被人推进一间小黑屋里,还没来得及适应骤然亮起来的灯光,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小贱/人。” 女人的长指甲在她脸上划出了细碎的伤口,她耳畔“嗡”一声,脸颊肿了起来。阿响转头回击:“老贱……啊!” 不等她骂完,脸上就挨了好几个嘴巴子,有人用力拧她的皮肉,污言秽语劈头盖脸地灌进她耳目,比南郊的运河水还脏。 春英越众而出,将她往门板上一搡,啐了一口:“不要脸的下贱胚子,我要是你爷爷,能臊得一头磕死了。” 阿响脑子快炸了,也没细想她怎会知道自己有爷爷,脱口道:“反正他也快死了!” 春英听完一愣,抬手挡住嘻嘻哈哈要往阿响身上泼凉水的女人,问道:“怎么回事?” 阿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春英修成一条细线的眉高高吊起,不耐烦道:“哭你娘的丧,你爷爷马上风了?” 阿响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发狂似的跳起来,挣开按住她的女人们,脸红得发了紫,一头撞了春英一个趔趄:“你放屁!我爷爷是被城防狗官抓走的!他是冤枉的!你知道什么!不许你说我爷爷!” 春英后腰撞在桌子上,茶杯瓜子碗倒了一堆。其他女人忙上前扶,春英却似乎没在意,问道:“给城防拿去了?他犯了什么事?” 歪鼻子的女人似乎消息灵通一些,将那些失地农民喊冤的事说了:“城防这两天拿了不少人,说是有人雇他们聚众闹事。” 春英便问阿响:“你爷爷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么?” 阿响听了这话,快要喷出天灵盖的火气突然凉了。 是了,她魂灵出窍似的想,是因为我。 春英见这小姑娘傻乎乎的,也靠不住,就转头问那歪鼻子的女人:“抓了多少人?” “不知道,怕是得有几十上百人了。” “闹这么大?”春英嘀咕了一句,“城防……城防那帮狗娘养的心黑得很,棺材板上都要揩点油。” 说完,她又问阿响:“哪个问你要二十两银子的?” 阿响此时终于回过味来了:“你……你认识我爷爷?” 春英把有点外凸的眼睛一立,样子又刻薄了三分:“再鸡/巴废话,老娘打烂你的嘴。” 阿响:“……咸鱼伯。” “哈!”春英尖着嗓子笑了一声,“老瘪三赌输了钱,连亲娘老子都能从坟里挖出来给人操,信他的狗屁,你以前是不是烧坏过脑子?” 她说着,披上外袍,翻箱倒柜地摸出个小箱子,将里面碎银锭子、鸡零狗碎的首饰一把抓起来,往怀里一塞,趾高气扬地对阿响道:“走!” 阿响意识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 春英看着她的傻样,眼角一跳:“对了,你多大来着?十几了?” “十五……” “五”字话音没落,阿响脸上又挨了个结结实实的巴掌,她嘴里尝出了血味。 “十五你就敢打扮成这副骚样子到这来,”春英指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等死吧!见了你爷爷,打不劈你!” 阿响呆愣半晌,突然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春英。 她愿意死,愿意挨打挨巴掌,把她打成两半都行,只要能把她爷爷救出来。 星君听见她的祈愿了,星君派人来救她了。 奚平从让人喘不过气的风尘中回过神来,睁开眼,一时竟茫然不知今夕何夕,耳边只有那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自以为神仙已经保佑了她,于是不再祈告,哭声渐远了。 潜修寺的夜色寂静得出奇,窗外传来稻童打更的声音,院门已经不知何时落了锁。 “前辈然后呢?你还能看她们吗?”奚平一时忘了附在他身上的是个大魔头,急着问道,“京郊闹出这动静,背后肯定是大案子,几块碎银子……哪个城防敢放人?这肯定捞不出来啊!前辈你快跟她们说……” 太岁淡淡地打断他:“本座那日几乎在照庭下形神俱灭,除非有转生木,否则也只能看着。” 奚平二话不说,跳起来就去翻他的行李。 可是转生木十分少见,其木质纹不及楠、味不及樟、硬不及红木,又柴长得又慢,属于“三等材”。即便在民间,也大多只用来做些冥器神位之类不大吉利的东西,这上哪找去? 奚平在半偶惊异的目光下,把自己随身带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倒是翻出了将离的生辰玉。 “前辈,将离也是这样吗?”奚平捏着那块有裂纹的玉,问道,“你……能跟我说说将离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龙咬尾(十) 太岁顿了顿, 纠正道:“陈氏。” 对了,她本名不叫“将离”,“将离”是醉流华给女孩子插的花签,用来将她们摆在金盘里兜售的。 “她是你的弟子吗?” 太岁沉默了片刻:“不是, 要是我, 我不会教她。” “为什么?” “你们玄隐的仙尊不是讲过了么?人开了灵窍, 周身经脉就会与天地相接。陈氏天生柔弱,少时进了那种地方,又不知吃过多少毁人的药, 后天也没长好,经脉早就糟了。开灵窍对别人来说是好事, 到她这要命,还不如当个多灾多病的凡人。” 奚平愣了愣:“那她是怎么开的灵窍?” “她没有开灵窍, 只是用‘石锥楔骨’之法强行装了一套假灵骨。” “什么……法?” “灵石磨成百二十枚石针, 依次卡入骨窍后,灵针就能串联起全身, 相当于在凡人体内生造出一副可供灵气穿梭的‘灵骨’。普通修士开窍成半仙后,灵气经灵窍进入经脉循环,须得苦修上百年, 方能将‘凡骨’浸成‘灵骨’。而用灵石锥楔了骨的,灵气不过经脉,功成, 即有一副完完整整的‘假灵骨’,只要能熬过去, 眨眼便有百年的半仙修为。”太岁顿了顿,又道,“只不过等灵石针中灵气耗尽, 人就瘫了,活不过两三年罢了。” 奚平的关节里也跟着泛起了凉意。 将离……那个叫白芍的女孩子,不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么?她褪个不合适的镯子都能把手皮搓红……这楔石针、断寿元、生造灵骨的猛人又是哪位疯疯癫癫的豪杰? 奚平一时几乎疑心他俩说岔了,聊的其实不是一个人。 夜风推着桂花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后窗上,大魔头似乎很愿意和他谈将离,心平气和地打开了话匣子。这半步邪神和一个小小凡人交谈,不但没什么架子,言谈甚至颇有教养。他声音低而缓,娓娓道来,一时间倒让人忘了安乐乡中以整个金平为质的癫狂狠毒。 “她出身宁安府陈家。陈家原是种药材起的家,他们家祭田里,有一小块不太肥沃的‘青矿田’……就是土里有一些不成形的青矿矿渣,不过对凡人而言,也算是块宝地了。” “矿田不到一亩,三年能长两茬‘舒云草’——是灵药‘九元丹’中的一味。及至后来白芍之父登了科,他们这一脉便也算是生意兴隆、朝中有人,勉强跻身‘望族’之列了。可惜,宁安府与金平不过一两天的路程,也是遍地的贵人。在贵人面前,这样的‘望族’什么也不是……世子,你在金平长大,可听说过玄隐四大姓?” 奚平还真知道。 大宛金平的势力格局,其实就是国教玄隐的缩影。 据说玄隐山有三十六峰,世代从勋贵子弟中挑选弟子,千百年过去,内门就形成了四个“大姓”:林、赵、周、李。 其中,除了皇族周氏外,其他三大姓在仙山都有蝉蜕老祖坐镇,每一家都有几位升灵峰主,前来依附的姻亲更是盘根错节……不过好像现在只剩下三个“大姓”了——二十三年前,玄隐山内乱,据说本质是赵氏联手周氏,与李氏之争。 后来李氏落败,李氏一族内门那位大人物是什么下场,凡人不得而知,不过依附于李家的几族都树倒猢狲散——也就是太明皇帝收拾外戚时抄的那一堆家。 奚平之所以知道这些他还没出生时的故事,是因为当年那场大抄家中一处宅院,后来成了永宁侯府。 他小时候在院里挖蚂蚁洞,挖到过不少散落的灵石。灵石长得像糖,他咬了一口,崩掉了颗摇晃的乳牙。侯爷为了哄他,就把那些灵石的来路与侯府的前身当故事讲给他了。 染血的记忆印象太深,奚平至今都记得侯爷说:“那些神仙老祖、云上峰主,是大山的基石,嫡系的修士子弟就是山石间长的树,大姓留在凡间的血脉是大树上的枝丫,依附其上的姻亲与随从,就是枝丫上的露水。露水能折射出七彩幻影、日月星辰,何等风光,然而一阵风来了,也就落了……到了时候,连山都是会崩的。” 太岁笑道:“令尊说话倒是有些意思,山是会崩,可那又怎么样呢?山脊上滑下颗石子都能砸死一窝走兽。” “十年前,也就是上一次大选年,满金平的权贵都在盯征选帖,那年主持大选的仙使恰好是赵家人,一个筑基中期刚出关的药修。赵家在宁安的一个旁支想将自家后人塞进去,要打点仙使,便想着送什么才能脱颖而出……于是他们看上了陈家的青矿田。” “前辈,你刚不是说那青矿田是祭田吗?”奚平插嘴道,“大宛律规定,祭田不可买卖,这连我都知道。” “大宛律,”太岁轻轻笑了一声,“世子爷,大宛律总共四套,仙人一套,贵胄一套,平民一套,蝼蚁一套,你说的是哪一套啊?” 奚平一时哑口无言。 “不久,陈家族长与白芍之父陈知府,就因‘勾结邪祟、鱼肉百姓’一起下了狱,”太岁漫不经心地说道,“从抓到判不过半月,快刀斩乱麻一般。之后家中男子充军、女子发卖,祖产一概充公。充去了哪里不得而知。而当年朝廷进献仙山玄隐的供奉,‘恰好’就有一片青矿药田,‘恰好’落到了那位赵姓的药修手里,宁安赵家那旁支也如愿以偿地将长房嫡子送进了潜修寺——你说,巧也不巧?” 奚平顿时上了火,拍案而起,脱口道:“然后呢?那孙子叫赵什么东西?他后来是进内门了还是去天机阁了?内门还算了,要是在天机阁,我……” 太岁:“如何?” 奚平张了张嘴,没了词。 太明皇帝尚且撼动不了赵家,他能干什么呢?奚平心知肚明,他不可能顶着庄王母家的姓,明白得罪姓赵的……顶多就是暗地里用点不入流的手段使些绊子捣个蛋,既不能让人扬眉,也不能给鬼吐气。 可他这么一火,却不知怎么取悦了大魔头,太岁的语气更温和了一点。 “我与这个陈家姑娘素不相识。只是机缘巧合,她结识了我的门人,跟许多看不见希望的人一样,供奉我寻些寄托。后来不知哪个多嘴的,让她知道了‘石锥楔骨’之法。她年纪轻轻,竟能以世人少有之血性剜肉挫骨,强求来一副灵骨,这等心志与韧性,比潜修寺里年复年年用灵气灌开灵窍的废物强了不知多少倍。要不是被那些人生生毁了,本也该是良材美玉。可惜巍巍仙山三十六峰,不是一个小小‘开窍’撼动得了的。她就算用尽寿元,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也破不开一块轻薄的铭文。” “莫大的冤屈……”太岁叹道,“求神佛无应,想来也只能委身厉鬼。” 圣人端坐在南山香雾中,一尘不染,“厉鬼”尚且愿意在夜深人静时,为她叹息一声。 “前辈,”奚平静静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太岁说道:“我未曾给过她半分恩惠,她却以性命相托,无以为报,也只好将她的仇与怨都记在心里。” 奚平浸在那叹息的余音里,望向床头荧光温柔的历牌,那一瞬间,他对太岁的戒心似乎就消融了大半。 “前辈,”良久,他又低声道,“你以后会给她报仇吗?” 太岁近乎郑重地说道:“本座降临人世,就是为了将那些沉冤都昭雪于天日下的。” 奚平脸上闪过明显的挣扎。在寂静的夜里坐了不知多久,他说道:“前辈,你……你当真不会害我吗?” 太岁似乎不屑回答这问题,只是模糊地笑了一声。 奚平:“那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太岁声音越发轻柔:“你灵窍未开,我能借到的灵气始终有限。我说指点你修行,并不是随口客气,你早一天开灵窍,对我来说就是早一天的助益。” “这不用吩咐。”奚平说,随后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前辈,要是谁身上有转生木,你能感觉到吗?我一定想办法替你弄一块来。” “哎,”太岁的声音如一片羽毛,“多谢你。” 奚平行动不比想法慢,下了决心,他立刻爬起来去练习打坐入定了。 他本来娇气又浮躁,打坐不到一刻,必要抱怨腿麻,脑子里要么跑马没一刻安静,要么坐一会人就睡过去了。可是这天夜里,他坚持的时间却出奇的长。 暗处的邪神看着他,感觉在这侯府世子身上看见了“人之初、性本善”一行字。 这小子很容易心软,又出乎意料地念旧。虽然还算有点小聪明,但无甚城府。 他是耍小聪明假装配合,得到教训被迫低头,还是真动了心……一眼就能看穿。 可他还是“人之初”吗? 以奚平年纪,在哪都该能顶门立户了,他却仍是一身的孩子气。这样的孩子气何其荒谬啊,非得是深宅大院里,黄金为土玉为肥的富贵窝里才长得出来。不见天日的烟尘下,多少老弱病残都在泥里挣命,那些侯门相府却把个四肢健全的汉子宠成了特大号的奶娃。 凡可爱,必可憎,世上还有比天真无邪更罪大恶极的么? 太岁冷眼旁观着这位可爱又可憎的永宁侯世子“改头换面”。见他不单早晚知道用功了,还跑到烟海楼里主动借书,大有要悬梁刺股的意思。 翌日晚课后,奚平正在爬烟海楼的书架,忽听耳畔“嗡”一声细响。 太岁:“嗯?” “前辈,怎么了?” 太岁沉默片刻:“附近有转生木。” 奚平一听,猴似的从书架上一跃而下,下楼来探头张望,只见苏长老正带着一大帮管事重新布置烟海楼。 稻童跟着管事们忙进忙出,擦擦洗洗,还改动起烟海楼的摆件。 奚平听见旁边有弟子小声议论:“这是哪位大人物要来讲经吗?” “怎么说?” “内门三十六峰,要是有想挑新弟子的,就会有峰主嫡系……有时甚至是峰主本人亲临讲经,查看新弟子资质。不知今年来的会是谁?” “你们有人知道那些摆件来历吗?” “这……摆件好像大部分都是凡物啊。” 奚平懒得猜,直接朝苏准喊了一嗓子:“苏长老,谁要来啊?” 苏准抬头见是他,便笑道:“碧潭峰端睿师叔,明日将至松窗大堂讲经。” 众弟子“哗”一声,奚平就跑到了乱哄哄的大堂里,一边添乱,一边在心里问太岁:“前辈,哪个是转生木?” 太岁道:“西窗台上那几个小摆件。” 奚平偏头一看,见窗台上摆了一排憨态可掬的木雕因果兽,作者把因果兽的神韵抓得很准,形态各异,妙趣横生的。 奚平抬手给那一排因果兽作了个揖:“哟,这不是我救命恩人吗?” 杨安礼笑道:“那都是当年端睿师叔在潜修寺修行,闲时自己做着玩的,离开时没带走,就留在了寺里。” 奚平眼珠滴溜溜地一转,见稻童们摆了不少类似的木雕、石雕,心说:手可真巧,莫非这位大长公主是个炼器道之类的? 太岁在他耳边说道:“别打歪主意,潜修寺千年积淀,烟海楼里处处是铭文。别说你一个没开灵窍的凡人弟子,就算是筑基、升灵想从烟海楼盗物,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 奚平“哦”了一声:“前辈,你需要多少转生木?” “一点木屑足矣,”太岁沉声说道,“端睿老怪是玄隐山周氏第一人,据说已经升灵圆满,不要在她眼皮底下造次,至少等她走。到时管事们会令稻童将这些东西撤回库房,我会教你一个偏门的符咒操控稻童,趁机弄一点转生木屑出来。世子爷,就看你敢不敢为了老鼠巷里素不相识的人冒这个险了。” 奚平果如他所料,二话也没有:“嗯,我试试。” 太岁:“千万小心。” 他话音没落,就见奚平走上前去,直接对杨安礼道:“杨师兄,我看见因果兽亲切得很,木雕给我一只成吗?” 太岁:“……” 杨安礼也一愣,脱口道:“这不是仙器。” “知道,仙器我能要吗,我有那么不懂事吗?”“懂事”的奚世子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凑上去跟杨安礼睁眼说瞎话,“我跟因果兽有特殊的缘分,原来天机阁的赵尊长就给过我一只,它跟我可好了,还救过我一命……怪想念的。” 杨安礼目瞪口呆,还从来没遇到过提这种要求的:“这……” 奚平就说:“不行也没事,明天端睿师叔不就来讲经了吗?我问她讨。” 杨安礼:“……” 不是,端睿大长公主是你家二姨怎么的? “给他拿一只吧,老祖宗当年在潜修寺里留了几百件木雕,都是她老人家不要的,反正也摆不完。”路过的苏准摆摆手,“她不会计较这个的——小子,回去不许四处显摆,不然人人都来讨我可吃不消。” 苏长老听说奚平在人间的“壮举”,早知道他是头天生没长“敬畏”那根弦的神兽,支将军面前都口无遮拦,没准真能干出朝端睿大长公主要玩意儿的事……支修奇了,哪招来这么一位奇葩? 奚平蹬鼻子上脸:“谢谢苏长老!我要最胖的那只。” 太岁:“……” 怎么这也可以? 这时,忽听有人说道:“苏长老,请问这就是传说中的‘一定之龟’吗?” 周樨赞叹地站在一座石台旁边,只见石台上放着个三尺见方的大铁盘,上面悬着弦,有粗有细,弦上悬着一只镀月金的龟,栩栩如生。 烟海楼的弟子们围上去。 “殿下,这是什么?” “此物名叫做‘一定之龟’, ”周樨说道,“‘龟’同‘规’,也同‘轨’。图纸是早年端睿大长公主亲手画的,据说能回答人间一切不解之谜,可惜一直没人能成功做出来——长老,这是仿作还是雕像?” “是仿作,”苏准说,“降格仙器,镀月金龟体内设有灵阵,能听懂人话,问它一个问题,弦响三声是肯定,响一声是否定。太复杂的问题自然回答不了,不过你们这个阶段还是可以的。往后在修行上有什么不解,找不到师兄们问,可以翻找典籍,也可以来问神龟……不过这东西毕竟只是降格仙器,只能回答‘是否’,注意不要问太模糊的问题。” 苏长老说着,轻轻地敲了敲金龟的头:“今天膳堂给管事们准备的消夜里有八珍豆腐羹吗?” 铁盘里释放出细细的白汽,金龟闻声而动,轻轻地摆了一下尾巴,一根弦“嗡”的一声。 没有。 “可太好了。”苏长老不知是不吃“八珍”还是不吃“豆腐”,总之大大地松了口气,又对弟子们笑道,“都看懂了吧?问题可以大声问出来,要实在不想让人听见,自己默念也可以——只是默念须得心无杂念,集中精神才行。” 有人问道:“长老,神龟都可以问什么?” “什么都行,修行上的不解、日常琐事,甚至凡间亲属是否安好。”苏准说,“可有一条,不得问玄门忌讳的事。要是不清楚什么犯忌的话,你那问题最好只专注你自己——别随便打听别人的事,比如‘罗师兄今天心情好不好’之类,那可是会触碰别人的灵感的。” 奚平插话问:“长老,这怎么界定?假如我问‘我是不是同窗中修炼进境最快、最有希望进内门的’,问的是我自己,但得跟别人比,算是打听别人吗?” 这话简直狂得明目张胆,周樨眼角一跳。 苏长老笑道:“这倒还好,但你要是具体点了某个人,拿来同自己比较,就算打听别人的事啦——有愿意试试的吗?” 奚平刚要说话,想起什么,又将视线投向四殿下,可巧周樨也正好在看他,两人隔着几丈远飞快地打了一场眉眼官司。奚平假模假式地一笑,冲周樨做了个“您先请”的手势。 周樨冷冷地收回视线:“弟子愿意先试。” 他说着上前去,余光扫着奚平,定了定神,心里默念:“我现在是这一届弟子里进境最快的。” 金龟喷出蒸汽,众目睽睽下,轻轻地,它摇了一下尾巴。 铮—— 你不是。 周樨的五官扭曲了一下,但很快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硬是没有掉风度。他冲苏准一抱拳,大大方方地说道:“弟子不才,方才问的是自己是不是进境最快的,神龟否认了,果然还不够用功,不知是哪位同窗领先了一步。” 话音没落,几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就投到了奚平身上——他是目前唯一一个从罗青石手里拿到过灵石的人。 “诸位同窗不如也都来试试,”周樨回过头来一笑, “士庸,你也别站那么远。” 奚平被他点了名,也不推脱,回手将书往常钧怀里一塞就依言上前。 把手放在金龟上,他还有意无意地看了周樨一眼,吊儿郎当地说道:“一样的问题。” 苏准刚要开口提醒他,降格仙器没有那么灵敏,最好还是清楚地把问题问出来。就见那金龟缓缓地在弦上挪动,拨弦三下。 它恰好伏在最细的弦上,弦音极尖,那三声弦动无端让人头皮发麻。 奚平慢吞吞地将手揣回到了袖子里,有那么一刹那,他脸上是一片空白的。 不过那奇怪的表情只一闪,快得仿佛错觉,奚平扭过头来时,就又是那张欠八顿臭揍的面孔了,还堪称挑衅地对四殿下一点头。 饶是周樨再好的涵养,也差点当场崩了表情。 常钧小声道:“你问就问了,默念就得了,不该说出来啊!四殿下这回怕是下不来台了。” “我默念他也知道我问的是什么,罗长腿天天挑拨,我现在喘气就是让四殿下下不来台。”奚平没心没肺地说道,“别啰嗦,他们都去排队了,你再不过去摸不着了。” 常钧“啊”了一声,顾不上再跟他说话,忙上前排队。 奚平拿回自己要借阅的书,将讨来的转生木雕往怀里一塞,没事人似的迈开腿,哼着自创的小调回丘字院了。 没人知道,他方才嘴里说“一样的问题”时,心里默念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 奚平问的是:我是不是只有开了灵窍,才能被夺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龙咬尾(十一) 奚平爱去他外祖家玩, 商人走南闯北,他有时候能蹭着跟出去游山玩水。他见过崔记那些大掌柜是怎么谈买卖的——丁是丁卯是卯,多少钱多少货,钱如何取、货怎么提……连货物上船下船该由谁管、怎样交接, 环环都要落到纸面上, 定契画押。 他大舅从小告诉他, 凡是嘴上大包大揽、说得天花乱坠,就是不提具体怎样安排的,全不是好东西。 奚平随身携带的这位“太岁星君”, 一天到晚忧国忧民,满口要为生民立命, 关键的地方却都黑不提白不提——到目前为止,他既没说过自己是怎么来的, 也没说过何时走、怎么走、会不会对他这“宿主”有损, 甚至连一句“不会害你”的口头保证都打算混过去。 奚平怀疑这邪祟是把他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冤大头了。 他方才装作用功,在烟海楼里翻了几本入门典籍。发现果然如那邪祟所说, 凡人的“灵感”是混沌的,有点类似于直觉,不像他一样能通灵到五官上。 甚至在一些典籍上, “通灵”就是“灵窍开了”的意思。 那么问题来了,他既然没有开灵窍,为什么能通灵? 大邪祟讲的“石锥楔骨”给了奚平一点启示——人开灵窍后, 经脉通天地,就好比是有一条能过灵气的“路”;而假如灵窍不开, 但能用别的方法在身上另开一条“通道”,让灵气能从中穿过,也会获得一些灵窍期的神通。 奚平由此推测, 他现在能通灵,很可能就是因为身上多了一条这样的“通道”……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进灵感芥子时太岁分明没有醒,却还是能通灵到耳朵上。 也就是说,附在他身上的这“太岁星君”,按理是能自己吐纳灵气的。 那么……邪祟为什么要催他早开灵窍呢?说得真可怜,跟只有他开了灵窍,堂堂“星君”才能蹭上一点灵气似的。 苏长老说,如果用“一定之龟”问别人,会触碰别人的灵感,因此奚平只问自己是不是只有开灵窍才会被夺舍。 仙器坐实了他的猜测……现在奚平差不多清楚了。 这大邪祟打的是“鸠占鹊巢”的主意。 奚平并没有惊慌失措——至少没有他发现自己被太岁附身时慌。 头天在乾坤塔门口,受的灼骨焚身之痛好像仍残留在他百骸中,之后奚平的异常顺从让大邪祟都以为他是被打疼收拾老实了,殊不知那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 奚平喜欢的人,搓他一把揉他一把都没事,哪怕当时奓了毛,事过了他也不往心里去。 但别人不行,一棒子一甜枣那套少爷不吃,谁要敢拿棒子打他,他就把谁种进土里。 “对不住了陈姑娘,”奚平心想,“你们参拜的大邪祟我非除掉不可,要是过后我还能活,你的仇算我的。” 只是这事不能操之过急。 奚平若无其事地试探太岁道:“前辈啊,我今天算是把四殿下得罪狠了,我看他不把我踩下去必不罢休。要不你也别指点我了,干脆替我修炼得了。” 太岁淡淡地说道:“你在使唤本座?” 奚平敏锐地听出他没有多生气,就继续顺杆爬:“四殿下这种仙门嫡系,从小就磨练灵感,奔着进内门去的,他们手里灵石要多少有多少,可磨了那么多年也没开灵窍。反倒是前辈你那些门徒……弟子……还是手下的,唉,爱是什么是什么吧,一个个看着穷得叮咣响,却都那么神通广大,前辈,你们肯定有秘笈吧?” “玄门没有秘笈这种东西,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太岁道,“你没事少看点游侠散仙的话本。” “那你开过灵窍,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啊,不比我自己瞎摸索来得快?前辈你不是也说,只有我开了灵窍,才能对你有好处吗?” 太岁见他才“奋发”了一天就涂了墙,又想找歪门邪路偷懒,再想起那些为个“记名弟子”位置能出卖挚友、同亲人反目的散修,看这小子就越发不顺眼起来,不耐烦道:“灵窍长在你灵台之上,与你心神相连,旁人怎能替你修炼?” 奚平失望地“啊”了一声,心里却想:怪不得。 怪不得那邪祟连他心跳呼吸都能控制,却不干脆夺走他身体,还要大费周章地规训他。 也就是说,假如他没了灵智,疯了傻了或者死了,他这肉/体保存得再完好,这邪祟也只能寄生,别想夺舍成功。 而在那之前,对方是无法侵入他灵台、窥探他心神与想法的,只有他愿意交流才行。 回到丘字院,奚平一眼就看见白玉咫尺亮了,家里有信。 奚平心里存着事,也没仔细看,只心不在焉地溜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他看见信上有个错字——“衣”字少了一点。 老太太眼花,又没读过什么书,写错字不新鲜。但老人家天天叮嘱他添衣加食,不大会连这种字都写错……奚平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会将“衣”字少写一点,就是他三哥庄王。贵妃闺名里有这么个字,他要避母讳。 再看那封短笺,除了叮咛以外,结尾还有几句,大意是“祖母老糊涂了,常常说了后面忘前面,你不要嫌啰嗦”。这话乍看是没什么问题,老人都爱说车轱辘话,但他们家老太太是不知道自己有这毛病的,因为就算她嘴里的故事讲过十多遍,全家还是会很有默契地假装第一次听说。 奚平越看越觉得,写这封信的人是庄王。 咫尺是三哥给的,那很可能不是一对,是三块,三哥自己还留了一块,能同步看见他和老太太之间写的信,也能单独和他这边联系。以奚平对他的了解,这会儿自己写信回,祖母那边应该是看不到的。 仿个外祖母的笔迹,对庄王来说是小儿科,特意留下最后几句话,应该是怕真老太太过会儿再写信,提前做好铺垫。 奚平心思急转,知道是他给半偶起名叫“奚悦”的事让他三哥觉出不对了。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随即他怕太岁察觉,动作很大地往起一跳,一惊一乍地朝侍立在侧的奚悦叫唤道:“你!以后不经我允许,不许偷看我的咫尺,听到没有?” 半偶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随后疑惑不解地看过来:这喜怒无常的主人好像忘了他不识字的事。 “出去出去。老太太真是……”奚平朝半偶挥挥手,一边抓耳挠腮地找笔,一边迅速盘算:他应该写什么,怎么把他被附身的事告诉他三哥。 但就在他要落笔的一瞬间,奚平忽然一惊:不对,三哥有什么话为何不直说? 为什么要仿祖母的笔迹,用这么隐晦的方式跟他联系? 他想起烟海楼里那只金龟,苏长老说过,假如和那降格仙器打听别人的事,可能会被对方的灵感捕捉到。 也就是说,降格仙器不是什么安全保密的东西。 电光石火间,奚平就克制住了搞小动作的念头。 他定了定神,权当没看出来写信的换了人,只跟平时一样,东拉西扯地跟祖母撒了一通娇,又照常讲起他身边的奇人异事……今天主要是“奇人”。他先认真地画了个青面獠牙的奚悦,随后又在旁边画了个罗青石——挺形象,只有半偶一半高。 惊心动魄地写完了信,奚平又没事人似的拿出了那只转生木雕的因果兽:“前辈,这要怎么用?” 太岁却沉默了片刻,说道:“本座以为,你最好还是不要再写你那师兄的坏话。” 奚平:“啊?” “白玉咫尺是降格仙器,”太岁道,“降格仙器之所以没人爱做,就是因为这些贵重的垃圾漏洞百出。哪怕是开窍期的半仙,只要稍有手段,也能随意窥视,何况筑基?你方才在咫尺上画罗青石的鬼图,与当面羞辱他没什么区别。” 奚平:“……我画的不是鬼图。” 太岁没理他。 “不是,”奚平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愤然道,“前辈,那你刚才怎么没告诉我?” “人总要受几次教训才记得住。”太岁冷淡地说道,“玄门不是你们人间,有大道三千,别人会有什么手段、什么法宝,你想都想不到,本座教你的第一课,就是要谨言慎行。” 奚平不吭声了,表情明显是不服。 太岁旁观他作死,故意没提醒,是因为察觉到此时与奚平通信的咫尺与平时来信的并不是一块,起了疑心。 不过现在看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多虑了:那傻少爷完全不知情。而咫尺另一边的人见他这么埋汰罗青石没提醒,似乎对“降格仙器上不能写高手名讳”一事也不太了解,估计也是个不熟悉玄门规矩的凡人……可能是不好意思表达牵挂的父兄之类。 奚平本色出演了委屈无处诉的少爷——他确实是故意用罗青石试探大邪祟,顺便隐晦地给他三哥传信,但真的没有故意“画鬼图”羞辱谁。 哪有明知道人家能看见还故意羞辱对方的,找事么?他画的明明是正经肖像! 他越想越觉得大邪祟没有欣赏眼光,愤愤不平地摆弄起转生木雕。 忽然,他捏着木雕的手指起了微微的凉意,奚平耳边一下炸起了无数杂音,他激灵一下要缩回手……未果。 太岁控制住了他的手,牢牢地握住了木雕。 “平心静气,”太岁说道,“入定,你不是学过了吗。” 奚平努力忽略着耳边的动静,闭上眼,凝神于眉心。他眼前不同的图景飞快闪过,一刹那间,奚平与无数双或浑浊、或黯淡的眼睛对视又分离,最后,停在了少女那双颜色略浅的杏眼上。 找到阿响了。 阿响递给春英一壶水——春英方才不歇气地骂了半炷香的街,把不安好心的咸鱼伯祖宗十八代挨个揪出来玷污了一遍,那老赌棍躲在屋里装死,连个屁都没敢放。 然而这样畅快淋漓的一场大骂喷完,她俩心里却都没松快多少。 春英带着小姑娘奔波了一天,她人面广得难以置信,整个南郊,好像跟谁都能搭上关系。然而即便如此,她们依然一无所获,只打听到此事由京兆尹亲自督办,抓去的人都已经下了大狱。 春英还找了南郊码头上一个姓吕的工头,那人总吹嘘他有个在城防里当兵的小舅子。此君是个有名的色中饿鬼,见了春英,乜斜着眼将她上三路下三路打量了个遍,却也在听问能不能找人疏通关系时把哈喇子收了回去:“说什么呢,厂区出这么大的事,连大掌柜都一并要治罪,你一个妇道人家,可别去找那个死!” 眼看天色晚了,春英给阿响买了一碗面,自己没吃,坐在旁边皱着眉发愁。 春英对阿响和她爷爷的一切似乎都很熟悉,能脱口叫出爷爷的名字和他在老家的外号,知道他们爷儿俩住哪。可阿响来金平已经大半年,却完全不知道爷爷认识这么个人,便忍不住问道:“春姨,你和我爷爷怎么认识的?” “关你屁事。”春英没好气道,“吃你的饭。” 等她吃得差不多,春英又说道:“吃完自己回去,你爷的事,你不用管了。回家把你那身衣服换下去,你爷既然把你充男娃养,你就继续当男娃——反正你那丑逼样子也瞧不出公母来。” 阿响没吭声,不想招惹她。她感激这萍水相逢的女人,不想对春英有任何不好的想法,可这位春姨实在是不说人话,要想在这张狗嘴下心平气和,非得有佛祖的修为不可。 春英说完,给面摊主放了一排大子儿,又想起什么,回头扔了颗小银珠在阿响面前,一言不发地走了。 很久……记不清多少年前了,那会儿她还不如阿响这小丫头大,爹娘都死了,逃荒逃到了陵县。那年江南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把天地都冻上了,她亲哥为了活命,把她卖了二两银子,给老地主当小妾。 老地主家的二少爷是个读书人……不太聪明,吭吭哧哧地读了小二十年,毫无建树,但心眼很好。碰上这事,傻少爷感觉自己老爹挺不是东西,就支了二两银子叫家人去交差,将她“买”了下来,叫她帮着做了一冬天的杂活,以工抵债。 开了春,傻少爷把卖身契还给了她,跟她说:“老头子快不行了,我大哥不见得能容下我,就不留你了。你伶俐,干活是把好手,以后去宁安、去金平都好,给大户人家帮佣,慢慢熬,未必不能挣份体面。贵人家的老妈子比咱们乡下的大小姐还金贵哩。” 二少爷大名魏鹏程,俩月背不下一首七律,当地人都叫他“魏二傻”。二傻缺心眼,却生了一双柳叶眼,眉上与眼角各有一颗显眼的红痣,十分俊俏,给了春英这辈子最安逸的一个冬。 时隔多年,他在金平南郊瞪着那双昏花的狗眼跟她打听路时,她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红痣……只是没脸叙旧。 放你娘的狗屁魏二傻,“挣份体面”哪那么容易?少爷还不是都晚景凄凉了! 春英打发了阿响,整了整衣襟,又去敲了吕工头的门——工头平日为干活方便,都住运河边,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他们一般能有个小院,比睡大通铺的苦力强多了。 姓吕的开门一见她,眼里就冒了贼光:“这怎么说的,春英姐姐不是给多少钱都不接我的活么?” 春英没言语,笑盈盈地抹了抹鬓角。 吕工头想起了什么:“你下午说的那事可不成。” 春英款款地走上去,朝他脸上吹了口气:“真不成?” “真不成,我……” 春英一只手抵在他嘴唇上:“那我要让你……笞在脸上呢?” 吕工头眼神闪烁半晌,咽了口唾沫,闪身让春英进了门。 “嘎吱”一声,木门关住了运河的涛声。 街角的阿响蜷在背阴的角落里,咬住牙,指甲几乎陷进脖子上的转生木牌里。 奚平蓦地睁开眼,挣脱了暗无天日的人间:“前辈,你有办法吗?没有你就放开我的手,我写信告诉我祖母和我爹……” 太岁:“哦,那你准备怎么和令尊解释呢?” 奚平脑子转得快极了:“就说是在潜修寺里不小心碰了什么仙器看见的,我爹是凡人,仙器什么的他一点也不懂,随便编一个他也不知道真假。” 太岁心想:那想必是另一块白玉咫尺的主人了。 奚平:“前辈你放心,我从小编瞎话糊弄我爹没让他看出来过,快放开我,她们……” “嘘,”太岁封住了他的嘴,又强行令他合上眼,“别吵,等着。” 奚平口不能言,心里还在没完没了地喊“前辈”。 “还等什么啊?你不是说她算你门徒吗?前辈!前辈!再等大姑娘小姑娘就玩完了!” 太岁不再理会他。 转生木那一头,阿响又开始病急乱投医地求告神明。 离她三十步的地方,男人夹杂着污言秽语的咆哮、鞭子的脆响与间或几声压抑不住的惨叫从门缝里流出来。 诸天神魔慈悲平静地注视着她,不回应她,听她绝望地赌咒发誓。 她耳边似乎传来幻听:你生前命、死后尸、如今身体发肤、将来灵台元神,都给我吗? “都给你,”她想,“我什么都给你,帮帮我啊……” 然而她抬起头,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阿响终于忍无可忍地抄起一块砖,朝吕工头的木门砸了过去 …… 混乱的夜色里见了血,血涂在转生木牌上,将少女“什么都给你”的誓言印在了上面。 血一浸入转生木,奚平就觉得木雕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与此同时,阿响胸前的神牌上闪过一行字: 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奚平眉心的画面分崩离析,阿响不见了,他对上了一双男人的眼睛。 那人高大孔武,身上穿的竟是城防军的甲。奚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男人脸上闪过狂喜,冲着他喃喃道:“太岁!” “前日从南郊厂区抓的,名叫魏鹏程,”太岁简短地吩咐道,“我们的人。” 那男人激动道:“是!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紧接着,城防兵也不见了,奚平又对上了一双老人带着白翳的眼。 太岁道:“运河码头吕真,辱我门徒,杀了。” 森冷的杀意撞进奚平耳朵,他一激灵。 下一刻,太岁放开了他,奚平掌中转生木落了地,所有杂音、画面都消失了。寂静的丘字院里,只有木雕在地板上翻滚的动静。 奚平手指微颤。 他原想着搞到转生木,借着帮那小姑娘捞人的机会,或许能传些信息出去…… “前辈,”好一会儿,他低声问道,“你这么神通广大,为什么不早出手?” “神迹是要在穷途末路时,倾其所有才能求来的,”那邪祟缓缓说道,“轻易就落下,对别人岂不很不公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龙咬尾(十二) 奚平没顾上可怜别人。 此时, 他心里有了个叫人透心凉的猜测——关于太岁为什么会附到他身上。 那天在安乐乡,除了他,一众人间行走可都是开窍期的半仙。 奚平在潜修寺长了不少见识,已经知道那些天机阁的尊长们只是凡人看着厉害, 在升灵大能眼里跟凡人没什么区别。既然这样, 太岁当时为什么没选一个可以直接夺舍的“半仙”, 非得等他开灵窍呢? 万一他是个“吉祥如意杵”都通不开窍的蠢材呢? 甚至……在当时看来,他压根都不会被选进潜修寺。 这事奚平一度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方才, 他听见大魔头让阿响立誓。 门徒的一切都得毫无保留地献给魔头,那么陈白芍的“生前命、死后尸”自然也不例外。她的身体发肤虽是天生爹娘养, 自己却只剩下使用的权力,沦为了“租客”。 那么她以一滴心头血为凭, 将自己的命换给了奚平, 岂不是说……换过来的这条命也属于那大邪祟? 太岁在安乐乡差点被照庭剁成饺子馅,直到阿响偶然把血滴进转生木才唤醒他, 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并不是有意选的奚平,而是自动“归位”。 奚平本来以为大邪祟是要“鸠占鹊巢”, 谁知道人家只是打算把他这赖着不走的“租客”清退! 这都什么事,跟谁说理去? 他骤然紧张的身体反应没能瞒过“房东”,邪祟那蛇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了, 何事不安?” 夜色陷进了雾里。 南郊的大烟筒将惶惶的夜班劳工们吞了下去,要嚼上一宿, 清早才会把那些残渣呸出来,住在这地方的人们早习惯了伴着轰鸣声入睡。 春英用头发遮住脸上的伤,点起油灯, 回头看了小女孩一眼,堪称好声好气地说道:“仵作都来过了,他就是自己突发急症死的。家人找过来有老娘担着,你怕个鸡/巴,过来把汤喝了。” 阿响顶着额上的擦伤,目光还是散的,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她当时拎着砖头闯进了吕工头家,打算和人家拼命。不过她就算拼了命,也没多大力气。哪怕吕工头平时不怎么干活,还被酒色掏空了半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也不是对手。 她轻而易举地就被人制住了,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姓吕的方才喝了两口酒,色胆被手中竹鞭打出了气焰,上了头,不顾春英的叫骂,眼看来了个鲜儿,肯定是不要白不要。 可就在他将油乎乎的爪子伸向阿响的时候,一只老鸦落在墙头,粗着嗓子“嘎”了一声,不知说了句什么阴间话。那姓吕的手还伸着,僵在那打了个响嗝,他就好似被黑白无常现场点了名,眼睛越瞪越大,瞪到了极致,一声不吭地倒地死了! 那张死人脸距阿响不过几寸,烙在了她眼里……后面春英怎么扑过来给她解绳子、怎么喊人、她二人如何被带走、仵作验了尸说是死于“胸痹心痛”又给放回来……阿响印象都模糊了,这一宿简直是一场颠倒的噩梦。 阿响按住胸口——她把转生木的无事牌藏在了衣服里。 她记得当时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然后“无事牌”上闪过了一行字。 星君……真的显灵了? 突然,窝棚的门被人砸响了,阿响吓得一哆嗦,春英一把搂住她:“谁?” “阿响!阿响快快快……开门!你爷爷!你爷爷!” 阿响飘在头顶的三魂七魄一个趔趄栽回她身上,她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老人已经没了人样子,脚丫子肿得船那么大,五官被翻起来的血肉埋了,几个工友用架子抬了他回来。他胸口起伏又急又浅,人叫也没反应,随时能断气。 阿响脑子“嗡”一声,膝盖都软了,被春英薅着头发拎了起来:“还不找大夫去!” 庞戬从南郊浓雾深处走出来,伸手扇开呛人的烟尘。还不待他仔细打量周遭,一个瘦弱的身影就突然从暗巷里冲出来。 庞戬侧身躲开,对方却还是一脚踩在了他的靴子上。 就庞都统那脚,不是钢筋铁铸的也差不离了,他自己还没怎样,踩他的人先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大马趴,把脚崴了。 “喂你……” 没事吧? 那人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姑娘,大概有急事,顾不上跟他说什么,一瘸一拐地爬起来就跑。 庞戬只觉对方有点面熟,因见是个孩子,也没往心里去。隔着画了因果兽的丝绢,他从怀中摸出一块转生木的无事牌。 因果兽毛奓得老高,在丝绢上不停地冲转生木咆哮。庞戬拿出一根炭棒,在旁边砖墙上画了朵花,让丝绢上的因果兽顺着画爬到墙上。 “邪气指向南郊,还请圣兽领路。” 因果兽扑棱了一下脑袋,撒蹄子就在墙上狂奔起来,庞戬立刻跟上,时不常地在墙上随便画几笔给圣兽当“路”。 同一时间,蓝衣的人间行走们分别落在南郊不同地点,数十只因果兽在斑驳简陋的墙壁上穿梭,嫉恶如仇地搜索着邪气。 灯光与刀剑光照亮了南郊乱舞的群魔。 潜修寺的丘字院里,奚平在大邪祟的注视下,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突然,他尥蹶子似的冲出了房门:“奚悦!” 奚悦刚把水打回来,还没放稳,便被奚平一把抓住。 奚平划破指尖,不由分说地将血抹在驯龙锁上。 那性情乖张的少爷冷冷地说道:“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离开这个院,不得与潜修寺一干管事或是内门来的仙尊说一句话、写一个字、比划一个手势。” 奚悦口不能言,只能震惊地睁大眼,绝望地发现他这不谙世事的主人被邪魔迷昏了头。 太岁却笑了:“你的半偶,脖子上戴着你的驯龙锁,不必这样紧张。” “那什么‘用神识操控’我还没学会,一滴血只管几天的事,”奚平看了奚悦一眼,阴沉着脸回了房,对太岁说道,“那东西鬼鬼祟祟的,走路连声音都没有,我时常就把他忘了,得未雨绸缪。哎呀我说前辈,你怎么回事!明天内门有高人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都替你发愁!” 太岁道:“你要是不放心,明日见大长公主,可以交给本座应付,不用怕。” “不是,”奚平似乎是真为他着急,几乎出言不逊了起来,“前辈,你靠不靠得住啊?那个大长公主可比支将军还厉害!你确定她什么都看不出来吗?真那么容易,那玄隐山内门不见天让人混进去?” “小鬼,”太岁隐约觉得这话里有刺探意味,凉凉地打断他,“你在教训本座?” 奚平噎了一会儿,想起了方才转生木上透出来的杀意,他好像又怂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前辈,我……我害怕嘛。天机阁当时可是拿到了将离……陈姐姐他们的转生木牌,咱们方才弄出那么大动静,说不定已经惊动了天机阁,那内门肯定也知道了!我今天在烟海楼,还大喇喇地要了人家的转生木雕,这……” 太岁听他吓得语无伦次,语气略微缓和了些:“本座与旁人自然不同。别说是端睿,就算玄隐山司命的老怪章珏来了,你也不用怕。” 奚平睫毛轻轻忽闪了一下——观星占命的人都看不出来的附身,果然是换过命的缘故吗? “至于天机阁……”太岁笑出了声,“有本事叫他们找去。本座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在大海里捞针。” 在南城郊外走一遭,白云立马变苍狗,庞戬觉得自己鼻孔都给熏灰了。 他面沉似水地恭送了累得快吐舌头的圣兽,然后糟心地转头,看向这些没用的圣兽们刨出来的“成果”——逮住了一帮挖坟的,端了几个专卖人血馒头、尸油和禁药的黑店,从犄角旮旯里翻出好几具已经发臭的暗娼尸体,在狗窝里捡了一把婴儿骸骨……光腿骨就好几根,还不是一个人的。 整个南郊就像个藏污纳垢的大泥潭,石子滚进去,连一点痕迹都找不着。 庞戬喷出一口浊气,刚要说话,就听见远处窝棚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爷爷!” 半仙顺风的耳力能捕捉到百米外的虫鸣,庞戬愣了愣,听见人们唉声叹气地说着“节哀顺变”之类的废话。 有人死在了天亮前啊…… 他这么想着,刚才到嘴边的话又给忘了。 “撤吧。”好半晌,庞戬一摆手,“这些……这些人交给城防,让他们看着办,我去禀报仙山。” 菱阳河西的温柔乡里,白令钻进了庄王府南书房,纸人轻飘飘地落地,变成了苍白削瘦的男人。他回手在窗口铭文上一拂,铭文上闪过银光,此时南书房的窗户分明是四敞大开,屋里人说话声音却一丝也落不到窗外。 但饶是这样,白令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天机阁庞副都统方才放了‘问天’回仙山,肯定是有大事请示——属下这边的消息是,上次他们从那些觊觎龙脉的邪祟身上发现的木牌突现异状,不知是什么缘故。” 庄王问:“什么时候的事?” 白令道:“星陨那日。” 庄王眉头紧锁——奚平说他给半偶取名奚悦,是星陨那天凌晨的事。 起床的点钟看着就不正常。 “您觉得天机阁的事可能和世子有关吗?”白令又道,“王爷,依属下看,世子爷那封回信并无不妥……倒是应该提醒他别在降格仙器上提筑基高手的名字才是。您会不会……” 太疑神疑鬼了。 “他是老太太跟前长大的,不会看不出来那信是仿的。”庄王摇头,“里面有我家讳,要真没事,他早抓住我‘把柄’来作妖捣蛋了。还有那罗青石,明显不待见他,你见他几时跟家人讲过不跟他好的人?” 白令:“……” 这么说,倒确实是有点古怪。 “他故意提罗青石,很可能是在试白玉咫尺安不安全……罗已经筑基,还是潜修寺的资深管事,士庸宁可得罪他,说明那小子惹的麻烦不止筑基。” 白令还是觉得他想太多,委婉地说道:“潜修寺虽然只是外门,也是仙山重地,断然没有让闲杂人等随便混进去的道理,除非是夺舍。但夺舍只能在修士之间,世子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玄门,恐怕也很难才入山就开灵窍吧?” “没到那份上,”庄王说,“信应该是他自己写的,他那讨打样子一般人模仿不来。” 白令:“但若只是元神附身,未免太托大了。元神附身者,身心不是一体,连属下都能看出不妥来,何况潜修寺通着仙门,他们那随时会有筑基……甚至升灵峰主亲至讲经。” “常理说是这样,”庄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案上,“收到征选帖之前,他就只有安乐乡那一次接触过玄门。今年支将军之所以亲自下山,应该就是奔着那邪祟来的。一个邪修,惊动照庭亲临,还险些引起江南地动,甚至很有可能从照庭剑下捡了条命回来……大道三千,里面门道太多,你那‘常理’未必放之四海皆准。” “如果和安乐乡里那大邪祟有关,天机阁应该已经在查了,王爷,要属下想办法透给天机阁吗?” 庄王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不。” 白令一愣。 “若你是仙门,门下小弟子被这样危险的人物附身,你会怎样?”庄王摩挲着好像总也暖和不过来的手指关节,眉间似乎染上了寒霜,“我不信他们。” “王爷恕罪,”白令一低头,小声道,“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潜修寺中,属下恐怕……” “我没有让你潜入潜修寺的意思,就算你进去也没用。”庄王坐了下来,越到危急时,他神色似乎就越是平静,“那附身的邪祟发现你,肯定比他早,杀他不过瞬息。” 白令放弃了:“请王爷示下。” “等,先看他下一封信怎么说。”庄王敲了敲白玉咫尺,“在此之前,我要你将安乐乡那邪祟的来龙去脉摸清楚。” 白令对他的命令向来没有二话,不管多荒谬,都一丝不苟地执行。 但他遵命归遵命,心里还是觉得这事挺扯淡。 可能再厉害的人也忍不住以己度人,庄王自己一百八十个心眼,也觉得别人肩膀上扛的球里都有脑子。反正凭白令跟那败家子不多的几次接触,他感觉那位小爷着实不像什么心里有数的人……要真出事,指望他配合自救,还不如给他寄张恶咒让他少受点罪。 白令认为,世子爷也许就是稀里马虎的没仔细看信。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没耐心读完老太太的絮叨不很正常么?他可能压根没看见信里有他们殿下的家讳。 至于给半偶起名什么的……谁知道他抽哪门子邪风,大黑猫没事追自己尾巴嗷嗷咆哮也没什么理由啊。 “虚惊吧,”白令想,“但愿……不,肯定是场虚惊。” 他离开院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南书房。庄王的影子被灯光打到了窗户上,像一团凝滞不动的乌云。 白令和奚平没有交情。 只是……君父无情,兄弟相阋,那件事以后,庄王与贵妃也很是疏离,同母舅家不过面上过得去罢了。这么多年,他身边除了朝生暮死的猫狗,也就只有奚平这么一个从小跟屁虫似的陪他长大的活物。 白令有时候觉得,要是那四六不着的世子爷没了,王爷和人世间最后那点交情可能也就绝了。 但这天,庄王没等到奚平的信。 说好了要来讲经的端睿大长公主不知有什么事,推迟了。弟子们又落到了罗青石手里。 可能是因为肖像画不甚合心意,罗青石比平时还残暴,犯了病似的盯着奚平咬。 奚平被扔进了试炼芥子里困了一天,其他管事来说情也不管用。 要不是大邪祟看他还有用,偶尔开口提点几句,奚平险些被里面的妖魔鬼怪抓破相。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奚平死狗一样地被常钧拖回了丘字院……在院门口碰见了姚启。 “子明兄怎么不进去?”作为“身残志贱”的典范,奚平最后一口气也要留着调戏姚启,“莫非是对我牵肠挂肚,特意……” 奚平说到这,突然闭了嘴——越过姚启的肩膀,他看见丘字院的小凉亭里,两个人正在对弈。 一男一女,男的是熟人支将军。 女子一身素衣,青年模样,一举一动却有种别样的持重。听见动静,她抬眼看过来,目光如青霜,一下能洞穿凡人的三魂七魄。 奚平激灵一下,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 “都回来了?”支修假装不知道姚启方才快把丘字院的台阶踏平了,起身朝他们招招手,“快过来,见过你们端睿师叔。” 熟悉的桎梏感就从每个关节传来,太岁招呼也没打,接管了奚平的身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4、龙咬尾(十二)(“你怎么了,何事不安?”...) 龙咬尾(十二)(“你怎么了,何事不安?”...) 奚平没顾上可怜别人。 此时, 他心里有了个叫人透心凉的猜测――关于太岁为什么会附到他身上。 那天在安乐乡,除了他,一众人间行走可都是开窍期的半仙。 奚平在潜修寺长了不少见识, 已经知道那些天机阁的尊长们只是凡人看着厉害, 在升灵大能眼里跟凡人没什么区别。既然这样,太岁当时为什么没选一个可以直接夺舍的“半仙”, 非得等他开灵窍呢? 万一他是个“吉祥如意杵”都通不开窍的蠢材呢? 甚至……在当时看来,他压根都不会被选进潜修寺。 这事奚平一度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方才, 他听见大魔头让阿响立誓。 门徒的一切都得毫无保留地献给魔头,那么陈白芍的“生前命、死后尸”自然也不例外。她的身体发肤虽是天生爹娘养,自己却只剩下使用的权力, 沦为了“租客”。 那么她以一滴心头血为凭,将自己的命换给了奚平,岂不是说……换过来的这条命也属于那大邪祟? 太岁在安乐乡差点被照庭剁成饺子馅,直到阿响偶然把血滴进转生木才唤醒他,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并不是有意选的奚平,而是自动“归位”。 奚平本来以为大邪祟是要“鸠占鹊巢”,谁知道人家只是打算把他这赖着不走的“租客”清退! 这都什么事, 跟谁说理去? 他骤然紧张的身体反应没能瞒过“房东”,邪祟那蛇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了,何事不安?” 夜色陷进了雾里。 南郊的大烟筒将惶惶的夜班劳工们吞了下去, 要嚼上一宿, 清早才会把那些残渣呸出来, 住在这地方的人们早习惯了伴着轰鸣声入睡。 春英用头发遮住脸上的伤,点起油灯, 回头看了小女孩一眼,堪称好声好气地说道:“仵作都来过了,他就是自己突发急症死的。家人找过来有老娘担着,你怕个鸡/巴,过来把汤喝了。” 阿响顶着额上的擦伤,目光还是散的,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她当时拎着砖头闯进了吕工头家,打算和人家拼命。不过她就算拼了命,也没多大力气。哪怕吕工头平时不怎么干活,还被酒色掏空了半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也不是对手。 她轻而易举地就被人制住了,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姓吕的方才喝了两口酒,色胆被手中竹鞭打出了气焰,上了头,不顾春英的叫骂,眼看来了个鲜儿,肯定是不要白不要。 可就在他将油乎乎的爪子伸向阿响的时候,一只老鸦落在墙头,粗着嗓子“嘎”了一声,不知说了句什么阴间话。那姓吕的手还伸着,僵在那打了个响嗝,他就好似被黑白无常现场点了名,眼睛越瞪越大,瞪到了极致,一声不吭地倒地死了! 那张死人脸距阿响不过几寸,烙在了她眼里……后面春英怎么扑过来给她解绳子、怎么喊人、她二人如何被带走、仵作验了尸说是死于“胸痹心痛”又给放回来……阿响印象都模糊了,这一宿简直是一场颠倒的噩梦。 阿响按住胸口――她把转生木的无事牌藏在了衣服里。 她记得当时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然后“无事牌”上闪过了一行字。 星君……真的显灵了? 突然,窝棚的门被人砸响了,阿响吓得一哆嗦,春英一把搂住她:“谁?” “阿响!阿响快快快……开门!你爷爷!你爷爷!” 阿响飘在头顶的三魂七魄一个趔趄栽回她身上,她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老人已经没了人样子,脚丫子肿得船那么大,五官被翻起来的血肉埋了,几个工友用架子抬了他回来。他胸口起伏又急又浅,人叫也没反应,随时能断气。 阿响脑子“嗡”一声,膝盖都软了,被春英薅着头发拎了起来:“还不找大夫去!” 庞戬从南郊浓雾深处走出来,伸手扇开呛人的烟尘。还不待他仔细打量周遭,一个瘦弱的身影就突然从暗巷里冲出来。 庞戬侧身躲开,对方却还是一脚踩在了他的靴子上。 就庞都统那脚,不是钢筋铁铸的也差不离了,他自己还没怎样,踩他的人先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大马趴,把脚崴了。 “喂你……” 没事? 那人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姑娘,大概有急事,顾不上跟他说什么,一瘸一拐地爬起来就跑。 庞戬只觉对方有点面熟,因见是个孩子,也没往心里去。隔着画了因果兽的丝绢,他从怀中摸出一块转生木的无事牌。 因果兽毛l得老高,在丝绢上不停地冲转生木咆哮。庞戬拿出一根炭棒,在旁边砖墙上画了朵花,让丝绢上的因果兽顺着画爬到墙上。 “邪气指向南郊,还请圣兽领路。” 因果兽扑棱了一下脑袋,撒蹄子就在墙上狂奔起来,庞戬立刻跟上,时不常地在墙上随便画几笔 龙咬尾(十二)(“你怎么了,何事不安?”...) 给圣兽当“路”。 同一时间,蓝衣的人间行走们分别落在南郊不同地点,数十只因果兽在斑驳简陋的墙壁上穿梭,嫉恶如仇地着邪气。 灯光与刀剑光照亮了南郊乱舞的群魔。 潜修寺的丘字院里,奚平在大邪祟的注视下,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突然,他尥蹶子似的冲出了房门:“奚悦!” 奚悦刚把水打回来,还没放稳,便被奚平一把抓住。 奚平划破指尖,不由分说地将血抹在驯龙锁上。 那性情乖张的少爷冷冷地说道:“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离开这个院,不得与潜修寺一干管事或是内门来的仙尊说一句话、写一个字、比划一个手势。” 奚悦口不能言,只能震惊地睁大眼,绝望地发现他这不谙世事的主人被邪魔迷昏了头。 太岁却笑了:“你的半偶,脖子上戴着你的驯龙锁,不必这样紧张。” “那什么‘用神识操控’我还没学会,一滴血只管几天的事,”奚平看了奚悦一眼,阴沉着脸回了房,对太岁说道,“那东西鬼鬼祟祟的,走路连声音都没有,我时常就把他忘了,得未雨绸缪。哎呀我说前辈,你怎么回事!明天内门有高人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都替你发愁!” 太岁道:“你要是不放心,明日见大长公主,可以交给本座应付,不用怕。” “不是,”奚平似乎是真为他着急,几乎出言不逊了起来,“前辈,你靠不靠得住啊?那个大长公主可比支将军还厉害!你确定她什么都看不出来吗?真那么容易,那玄隐山内门不见天 让人混进去?” “小鬼,”太岁隐约觉得这话里有刺探意味,凉凉地打断他,“你在教训本座?” 奚平噎了一会儿,想起了方才转生木上透出来的杀意,他好像又怂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前辈,我……我害怕嘛。天机阁当时可是拿到了将离……陈姐姐他们的转生木牌,咱们方才弄出那么大动静,说不定已经惊动了天机阁,那内门肯定也知道了!我今天在烟海楼,还大喇喇地要了人家的转生木雕,这……” 太岁听他吓得语无伦次,语气略微缓和了些:“本座与旁人自然不同。别说是端睿,就算玄隐山司命的老怪章珏来了,你也不用怕。” 奚平睫毛轻轻忽闪了一下――观星占命的人都看不出来的附身,果然是换过命的缘故吗? “至于天机阁……”太岁笑出了声,“有本事叫他们找去。本座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在大海里捞针。” 在南城郊外走一遭,白云立马变苍狗,庞戬觉得自己鼻孔都给熏灰了。 他面沉似水地恭送了累得快吐舌头的圣兽,然后糟心地转头,看向这些没用的圣兽们刨出来的“成果”――逮住了一帮挖坟的,端了几个专卖人血馒头、尸油和禁药的黑店,从犄角旮旯里翻出好几具已经发臭的暗娼尸体,在狗窝里捡了一把婴儿骸骨……光腿骨就好几根,还不是一个人的。 整个南郊就像个藏污纳垢的大泥潭,石子滚进去,连一点痕迹都找不着。 庞戬喷出一口浊气,刚要说话,就听见远处窝棚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爷爷!” 半仙顺风的耳力能捕捉到百米外的虫鸣,庞戬愣了愣,听见人们唉声叹气地说着“节哀顺变”之类的废话。 有人死在了天亮前啊…… 他这么想着,刚才到嘴边的话又给忘了。 “撤。”好半晌,庞戬一摆手,“这些……这些人交给城防,让他们看着办,我去禀报仙山。” 菱阳河西的温柔乡里,白令钻进了庄王府南书房,纸人轻飘飘地落地,变成了苍白削瘦的男人。他回手在窗口铭文上一拂,铭文上闪过银光,此时南书房的窗户分明是四敞大开,屋里人说话声音却一丝也落不到窗外。 但饶是这样,白令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天机阁庞副都统方才放了‘问天’回仙山,肯定是有大事请示――属下这边的消息是,上次他们从那些觊觎龙脉的邪祟身上发现的木牌突现异状,不知是什么缘故。” 庄王问:“什么时候的事?” 白令道:“星陨那日。” 庄王眉头紧锁――奚平说他给半偶取名奚悦,是星陨那天凌晨的事。 起床的点钟看着就不正常。 “您觉得天机阁的事可能和世子有关吗?”白令又道,“王爷,依属下看,世子爷那封回信并无不妥……倒是应该提醒他别在降格仙器上提筑基高手的名字才是。您会不会……” 太疑神疑鬼了。 “他是老太太跟前长大的,不会看不出来那信是仿的。”庄王摇头,“里面有我家讳,要真没事,他早抓住我‘把柄’来作妖捣蛋了。还有那罗青石,明显不待见他,你见他几时跟家人讲过不跟他好的人?” 白令:“……” 这么说,倒确实是有点古怪。 龙咬尾(十二)(“你怎么了,何事不安?”...) “他故意提罗青石,很可能是在试白玉咫尺安不安全……罗已经筑基,还是潜修寺的资深管事,士庸宁可得罪他,说明那小子惹的麻烦不止筑基。” 白令还是觉得他想太多,委婉地说道:“潜修寺虽然只是外门,也是仙山重地,断然没有让闲杂人等随便混进去的道理,除非是夺舍。但夺舍只能在修士之间,世子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玄门,恐怕也很难才入山就开灵窍?” “没到那份上,”庄王说,“信应该是他自己写的,他那讨打样子一般人模仿不来。” 白令:“但若只是元神附身,未免太托大了。元神附身者,身心不是一体,连属下都能看出不妥来,何况潜修寺通着仙门,他们那随时会有筑基……甚至升灵峰主亲至讲经。” “常理说是这样,”庄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案上,“收到征选帖之前,他就只有安乐乡那一次接触过玄门。今年支将军之所以亲自下山,应该就是奔着那邪祟来的。一个邪修,惊动照庭亲临,还险些引起江南地动,甚至很有可能从照庭剑下捡了条命回来……大道三千,里面门道太多,你那‘常理’未必放之四海皆准。” “如果和安乐乡里那大邪祟有关,天机阁应该已经在查了,王爷,要属下想办法透给天机阁吗?” 庄王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不。” 白令一愣。 “若你是仙门,门下小弟子被这样危险的人物附身,你会怎样?”庄王摩挲着好像总也暖和不过来的手指关节,眉间似乎染上了寒霜,“我不信他们。” “王爷恕罪,”白令一低头,小声道,“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潜修寺中,属下恐怕……” “我没有让你潜入潜修寺的意思,就算你进去也没用。”庄王坐了下来,越到危急时,他神色似乎就越是平静,“那附身的邪祟发现你,肯定比他早,杀他不过瞬息。” 白令放弃了:“请王爷示下。” “等,先看他下一封信怎么说。”庄王敲了敲白玉咫尺,“在此之前,我要你将安乐乡那邪祟的来龙去脉摸清楚。” 白令对他的命令向来没有二话,不管多荒谬,都一丝不苟地执行。 但他遵命归遵命,心里还是觉得这事挺扯淡。 可能再厉害的人也忍不住以己度人,庄王自己一百八十个心眼,也觉得别人肩膀上扛的球里都有脑子。反正凭白令跟那败家子不多的几次接触,他感觉那位小爷着实不像什么心里有数的人……要真出事,指望他配合自救,还不如给他寄张恶咒让他少受点罪。 白令认为,世子爷也许就是稀里马虎的没仔细看信。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没耐心读完老太太的絮叨不很正常么?他可能压根没看见信里有他们殿下的家讳。 至于给半偶起名什么的……谁知道他抽哪门子邪风,大黑猫没事追自己尾巴嗷嗷咆哮也没什么理由啊。 “虚惊,”白令想,“但愿……不,肯定是场虚惊。” 他离开院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南书房。庄王的影子被灯光打到了窗户上,像一团凝滞不动的乌云。 白令和奚平没有交情。 只是……君父无情,兄弟相阋,那件事以后,庄王与贵妃也很是疏离,同母舅家不过面上过得去罢了。这么多年,他身边除了朝生暮死的猫狗,也就只有奚平这么一个从小跟屁虫似的陪他长大的活物。 白令有时候觉得,要是 那四六不着的世子爷没了,王爷和人世间最后那点交情可能也就绝了。 但这天,庄王没等到奚平的信。 说好了要来讲经的端睿大长公主不知有什么事,推迟了。弟子们又落到了罗青石手里。 可能是因为肖像画不甚合心意,罗青石比平时还残暴,犯了病似的盯着奚平咬。 奚平被扔进了试炼芥子里困了一天,其他管事来说情也不管用。 要不是大邪祟看他还有用,偶尔开口提点几句,奚平险些被里面的妖魔鬼怪抓破相。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奚平死狗一样地被常钧拖回了丘字院……在院门口碰见了姚启。 “子明兄怎么不进去?”作为“身残志贱”的典范,奚平最后一口气也要留着调戏姚启,“莫非是对我牵肠挂肚,特意……” 奚平说到这,突然闭了嘴――越过姚启的肩膀,他看见丘字院的小凉亭里,两个人正在对弈。 一男一女,男的是熟人支将军。 女子一身素衣,青年模样,一举一动却有种别样的持重。听见动静,她抬眼看过来,目光如青霜,一下能洞穿凡人的三魂七魄。 奚平激灵一下,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 “都回来了?”支修假装不知道姚启方才快把丘字院的台阶踏平了,起身朝他们招招手,“快过来,见过你们端睿师叔。” 熟悉的桎梏感就从每个关节传来,太岁招呼也没打,接管了奚平的身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5、龙咬尾(十三)(绝境之下,奚平只想就地蹲...) 龙咬尾(十三)(绝境之下,奚平只想就地蹲...) 一见端睿大长公主, 奚平心先凉了一半――大长公主跟他想象得不一样。 他原本想,这位前辈在潜修寺才一年,也不知都哪来的工夫做那么多小手工, 就这样还给她混进了内门, 肯定是个偷懒高手、糊弄状元。木雕和布偶每只神态都不同,逼人的灵秀气儿能从旧物里浸出来, 奚平看了,都想隔着几百年给她作个揖以示敬佩。 可是眼前这位,她别说“灵秀”, 简直连“气”都没有。 说得漂亮点,她仿佛一尊冰雕玉塑的女神像――司管天规戒律,法不容情的那种。 要直白说……她就像根长了腿的降魔杵。 头天半夜三更, 奚平抽风似的禁了半偶的言,也难说单纯是做给太岁看的。他心里确实也有隐隐的担心:现在这种情况,那邪祟能不能顺利跟他分开? 如果不能,仙门得知此事,是除魔……还是留人。 奚平“看”着太岁披着自己的皮,跟常钧他们一起进了院,诚惶诚恐地预备行礼。别人看不看得出破绽奚平不知道,反正他自己觉得那端庄样子别扭极了, 心说:牛皮吹得山响,你这能不露陷? 怎么办,怎么办…… 这时, 大长公主再次朝他看过来, 奚平头皮一阵发麻, 只觉她看人跟看死物的眼神是一样的。 电光石火间,他心里蹿起难以名状的恐惧, 无来由的直觉直逼眉心:一旦她发现自己身上寄生了邪神,当时就能一掌把他打成碎渣。 “前辈,”奚平立刻下了决断,飞快地对太岁说道,“端睿大长公主跟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我肯定会多看两眼的。你低着头干什么,行不行啊?!” 太岁立刻意识到:是了,这小子常识全没有,狗胆能包天,压根没听说过什么“端睿”“降睿”的,就没见他“眼观鼻鼻观口”过! 下一刻,支修的目光扫过来,太岁立刻惟妙惟肖地学着奚平的神态,“自以为隐蔽”地躲在常钧身后,“好奇”地打量起大长公主。 支修对他笑了一下,简单介绍了端睿大长公主身份――周氏不知多少辈的老祖宗,反正十根手指头数不清,听着比广韵宫的蟠龙柱经历的风霜还多。碧潭峰难得开山门收新弟子,正好大长公主出关,就亲自过来看看弟子资质。 奚平忙对太岁说道:“我就说内门肯定收到消息了――前辈,你管对付她,把嘴还我。” 太岁垂下眼睫,目光微闪。 “快点,前辈,”奚平催急了,有点出言不逊,“你说金平话大舌头啊!自己不知道,支将军能听不出来吗?你自己想作死,别连累我跟你‘一尸两命’好不好!” 太岁冷哼一声,随即竟真的将唇舌“还给”了奚平。 奚平猝不及防地张嘴呛了冷风,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支修笑道:“你咳嗽什么,紧张?” 奚平刚拿回喉舌,话却跟早藏好了似的,接得毫无缝隙:“我紧张什么,我又不想入内门,我是替别人紧张。师叔,潜修寺里都不让我们跟师姐妹说话,内门只有更严?” 就算年纪辈分差出一条大运河去,这些不老不死的修士们也大多是青壮年面孔,倘若任由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没事也得生事。像玄隐山这种清规戒律一丈长的地方,肯定有师徒不得有男女之别的潜/规则。 “反正端睿师叔就是来走个过场,又不收男弟子。”奚平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有些同窗,本以为自己板上钉钉入内门,结果因为投错胎……哎呀,冤,太冤了!” “就你懂,”支修点了点他,“你先过来。” 奚平“哎”了一声,走到近前,给端睿大长公主行了个晚辈礼,满口的腾云蛟乱爬:“端睿师叔好,弟子昨天在烟海楼看见师叔真迹,惊为天人。那苏长老抠得很,弟子讨了半天,他就给了我一只,您能给说个情吗?我还想要那套鸡翅猫。” 端睿大长公主只在他打招呼的时候颔首回了礼,没接话茬。 再沉默寡言的人,听完别人说话,多少也会有些反应,就算是个面瘫,起码眼睛会眨。奚平却感觉自己一堆废话都撞在了墙上,怎么去的,又怎么弹了回来,一个字也没入对方的耳。 一时间,百尺长舌,他居然有点舞不动了。 端睿道:“手。” 奚平心里叫太岁:“前辈?” 太岁:“不碍事,给她。” 奚平眼珠一转,挽袖子递上自己的手:“师叔,要是资质不好您就别告诉我了,我很脆弱的……” 端睿大长公主没碰他,只在奚平手心上看了一眼,一缕无形的凉意立刻顺着奚平掌心劳宫穴扎了进去,眨眼游过他全身一圈,又从手心钻了出去。 奚平慢了半拍才打了个寒噤。 端睿的神色依旧是纹丝不动,奚平心微微悬起来,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在她面前失了灵。 端睿大长公主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将常钧姚启叫来,挨个查了一遍……好像翻检了一篮品相平平的地瓜。 三人全查完,她意味不明地看了支修一眼,往外走去。 太岁说:“没事了。” 奚平这才几不可查地吐出一口气,一时间也说不好心是放下去了,还是沉下去了。 然而大长公主走到丘字院门口,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 她蓦地停住脚步,回头一招手。有什么东西 龙咬尾(十三)(绝境之下,奚平只想就地蹲...) 从奚平住的北屋破窗而出,几乎擦着他脑袋飞过去,落进了那只冰雕似的手里。 奚平眼角一紧――端睿抓在手里的是那只转生木雕的因果兽! 两大升灵高手的目光同时落在那只小木雕上。 端睿:“……” 支修:“噗……” 只见浓眉大眼的因果兽落在奚平手里才一天,已经改换了头面――奚平给它描了眉、画了眼,拿朱砂涂了个红嘴唇……血盆大口旁边还点了颗媒婆痣! 端睿大长公主与那艳色逼人的因果兽对视片刻,回手递给支修,转身出去了。 支修将木雕放在旁边小石桌上,点了点奚平:“看你以后去天机阁怎么混,圣兽们非得半夜爬出来咬你脚趾头。” 奚平嬉皮笑脸地将他们送出门,咂摸着支将军这句话。 “以后去天机阁”,看来这二位玄隐山的顶尖高手确实被瞒过去了……大邪祟真不虚。 他没心情再跟常钧姚启闲聊,捡起因果兽回了自己屋。 “前辈,端睿大长公主修的什么道?怎么那 么}人?” “相传是‘清净道’,”太岁对他很满意,和风细雨地说道,“你临危不乱,做的不错。” 奚平叹了口气:“要不是腿给前辈你控着,非得哆嗦起来不可――清净道是什么道?” “清净道又叫‘无情道’,”太岁说,“入此道,不为五感所惑、不为七情所动,勘破生老病死、纲常人伦,绝六欲,归心于天。” 奚平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她劈了我跟劈根柴没区别。” 太岁笑了。 奚平端详着大长公主手作的因果兽……太灵动了,活的一样,好像随时能打个滚起来跑:“我没想到她那么……” 凶残。 “还以为会是个炼器道之类的前辈。” “入哪一道要看你有什么样的道心,”太岁说,“你以为道心都是自己的?” 奚平:“……” 不、不然? 这玩意还能拆借别人的? 潜修寺给他们讲入门常识的师兄说过,“道心需要于心无悖,于行不移”。 修士所奉的道心,对其本人来说必须是一套通则,能解释世间万事万物、不断打磨,日趋圆融,什么时候道心无所惑了,就是大成了。而假如修行途中对道心起了疑,那么修行多半就止步于此。 虽然奚平也不明白,为什么苏长老那样通透灵秀的人都说自己没道心,罗青石却能筑基――他感觉罗温柔修的多半是“虐待道”。 “能自己摸索出道心的凤毛麟角,”太岁嗤笑道,“以你玄隐内门为例,绝大多数筑基修士的道心都是照搬师长或者前辈大能遗物的。万一赶上哪位当世大能收亲传弟子,抢破头都还来不及,哪轮得上你挑入哪一道?端睿老怪当时被他们周家一位清净道的峰主挑去做了亲传,清净道艰难,至今没有蝉蜕,她师父止步于升灵中期,她如今却已是半步蝉蜕,心性何其冰冷无情。呵,你虽然什么都不懂,倒也会趋利避害。” 奚平默然不语,他发现自己进退两难。 往前,他可能会被无情仙子当成邪祟的容器,一并除了。 往后,他也只是多苟延残喘一阵,等着被夺舍。 他毕竟还年轻,离活够还远。绝境之下,奚平只想就地蹲下。 比如……他也可以一直不开窍,熬到一年后下山。 奋发图强是难为他,偷懒耍滑他还不会吗? 他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要是大邪祟一辈子赖在他身上不走,他……他估计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你且去调息入定,实在静不下来就给自己找点别的事,早点睡,不要打听那老怪了,”太岁难得好声好气地说道,“半步蝉蜕威压下,筑基高手都能当场走火入魔,无情道锋芒尤利,你再总想她,当心自己心智受损。” 奚平感觉到了,一想起大长公主那双冰冷的眼睛,他就从骨头缝里冒凉气,遂听了劝。他拿起转生木雕,凝神眉心,本想看看大姑娘和小姑娘怎么样了,结果只看见满目冥幡孝布。 他发了会呆,憋闷得很,于是在声声还魂调里倒头睡了。 澄净堂因端睿大长公主驾到,气氛严肃得不行,进出的管事大气也不敢出。 苏准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总觉得呼出来的气冻出了白霜。 “别上茶了,她只喝白水。”支修小声提点道,“让大伙散了,也不用弄那么紧张。” 苏准:“我们怕怠慢……” “清净道到了她这般修为,心早不为外物动了,破口大骂还是盛赞奉承都是耳边风,怠不怠慢她都不挑理,你们不如自在点。”支修摆摆手,抬腿走进澄净堂,“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用围着她转。” 端睿大长公主好像随时能睁着眼入定,旁边人说她什么,她眼皮也不抬。等支修把苏准等一干管事打发走,她才没开头没落款地开口道:“那个接触过邪祟的弟子没有问题,身心一体。” 支修道:“他那日要走的木雕是转生木,那木头呢?” 端睿道:“没有铭文,没有血气。” 转生木这种三等材,富贵人家里确实少见,但在南边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老百姓使木料都是当地有什么用什么,拿转生木打门框定家具做棺材板的都有,并不是木料本身有问题。 龙咬尾(十三)(绝境之下,奚平只想就地蹲...) 邪祟之间要想用它彼此联系,要么是在木头上刻录铭文,把木头做成仙器;要么是通过某些邪术,事先建立好联系,再以精血为媒互相传信。 大长公主的意思是,奚平手里的转生木雕没有动过任何手脚。 “那就好,”支修眉头仍没有打开,“这次是我办事不利……” 他话说一半,抬头碰见大长公主古井似的目光,就感觉自己是在跟树洞道歉,顿时说不下去了。于是支修顿了顿,不再打官腔,就事论事道:“此事疑点颇多,我想请教师姐:就算那邪祟修出了元神,当时也该被照庭搅碎了,为何还能兴风作浪?师姐以为,这背后是换了个人,还是真如苏准所说――他是邪神,能借信徒身体复苏?” 端睿严谨地回道:“鬼神之事,莫须有,但我在人间虚度八百岁,不曾听说。” 民间确实会把玄门修士称为“仙人”“神仙”之类,一些神通广大的蝉蜕大能甚至被老百姓封了神位,逢年过节有香火供应――但那其实就是迷信。 别说区区香火,就算把广韵宫都点了,烟也飘不到玄隐山去。修士再强的灵感,也只能感应到跟自己有因果的人和事,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人点个炮仗叫魂都能“听见”的。 就连传说中飞升上界的南圣,也是象征和寄托意义大于其他,反正凭端睿大长公主的年纪,没见他老人家显过灵。 支修问:“但师姐,我师尊说,星辰海这次异动的位置与上次一模一样?” 端睿道:“是。” 支修眉头皱得更紧:“师姐,这我就看不懂了。” “司命大长老托我转告,人间已清平数千年,诸多历史不可考,但神魔大战的遗迹未必干净了,仍有不少未解之事藏于秘境中。”端睿平和地说道,“只是若真是古神魔降世,星辰海早就海啸了,断然不可能只是起些微澜。” 支修将这话仔细琢磨了一遍:“师尊的意思是,那个‘顶着太岁星君’之名作祟的,可能只是个找到了什么上古遗迹的狂徒?” 端睿点点头,拿出一枚小令牌:“师门有命,此事了结前,你可随时下山,无须再报备。” “多谢。”支修将令牌接过去,客气地朝大长公主一拱手,站起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师姐,要是方才你真查出那小弟子被元神附身了,怎么办?” 端睿不假思索道:“除魔。” “那万一……人和魔不好分开呢?” 喋喋不休的奚平闭了嘴,不是入定就是睡着了,太岁耳根总算清净了。 半偶奚悦照例踩着比羽毛还轻的脚步进来,将主人踢倒的靴子捡走,出去清灰。 忽然,奚平的腿抽搐了一下,太岁感觉到他心率无端快了,应该是做了噩梦。 大邪祟不意外――这小子不做噩梦才不正常。 人性软弱不堪,尤其是奚平这种废物,就算一时被大义感召,三天都没过去,他不又敲起退堂鼓,不想用功了么?太岁知道,此人一时被自己唬住了,但指望这种人在危机四伏的玄隐山跟他同进退,那是天真。 太岁敢肯定,只要让这纨绔察觉到自己比那些玄隐的仙尊弱势,他能屁股尿流地把自己卖了。 倒不是制不住他,只是时时要提防他也麻烦得很,所以星君也只好……用了一点小手段。 奚平全身脏器――包括呼吸心跳这些他自己的管不了的,都在太岁控制下――眼睛自然也不例外。 傍晚走进丘字院大门,他就在奚平那双肉眼上做了一点小手脚。 半步蝉蜕的大能本来就让人难以直视,只需在这小子眼睛上多渲染一点杀意,再操控他心跳加速,汗毛竖起,手脚冒点虚汗,他就会觉得自己是被蛇盯上的青蛙。 太岁当时放心把喉舌交还奚平,一点也不怕坏事――他知道奚平不敢。 凡人的身和心,从来都是一体的,就算他没能成功夺舍,也不代表他不能控制这废物少爷的想法。 奚悦把掸干净灰尘的靴子送回来,又给主人拉好被子。 一低头,他看见奚平眉头紧锁,嘴角却挂起了诡异的笑容。半偶不由顿了顿,片刻后,他关窗熄灯,又悄悄退了出去,蜷在了外间的小榻上……抬手按住脖子上的驯龙锁。 驯龙锁上光芒一闪,里面传来主人的咆哮。 “他刚才还拿爷的脸笑!你看见了是!罗大山都没挠着我脸,活活让这老王八羔子给爷笑破相了!” 奚悦一辈子没说过话,就算此时不用嘴,他言语上的反应也稍慢,接不上茬。他只好乖乖地听奚平骂骂咧咧,努力记一些词,希望下次能附和。 奚平一见端睿大长公主,无端开始心惊胆战,当时他就隐约觉得不对劲。 虽说他确实没见识过“一眼能让筑基高手走火入魔的半步蝉蜕”有多可怕,但端睿师叔当时肯定是收着的――姚子明都没当场窜稀,她能有多吓人? 所幸,他头天把血抹在了半偶的驯龙锁上,联系还在。 于是奚平当时不动声色地借着奚悦的眼,从另一个角度“看”了一眼:大长公主只是不像支将军那么和蔼而已,根本就不是一身凶煞之气! 这邪祟不单能让他说话大舌头,还要玩弄他喜怒哀乐!那岂不是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奚悦,”奚平缓了口气,透过驯龙锁,悄悄问,“你敢不敢替我做件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6、龙咬尾(十四)(爱保不保吧,那是他们的事...) 龙咬尾(十四)(爱保不保,那是他们的事...) 奚悦终于找到了回话的机会, 通过驯龙锁,他不熟练地表达:“解开……禁制,我……这就替……你……禀报仙尊。” 奚平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怕死吗?” 奚悦先是诚恳地回答:“怕。” 然而他深思熟虑了片刻, 又觉得自己怕得没道理, 甚至有些自作多情,于是改了口:“不怕。” 奚平:“啊?你脑子里是不是也有法阵什么的, 要是不太好使了说一声,将来我想办法找人给你修。” 奚悦:“……” 就觉得这不是句好话。 “听好了,”奚平说道, “我不但不能解开你的禁制,一会儿还得再给你加固一次。” 半偶茫然不解。 “我今天刚被大长公主‘吓得不能自理’,一觉起来肯定得慌里慌张的, 要是连给你加固禁制都不记得,显得不太对劲。”奚平道,“我‘不记得’,那条自称星君的老蛔虫就得替我记得。咱俩加一块,知道的事还没人家后脑勺多,跟这老蛔虫拼手段是嫌命长。所以我不能让他老防着我,不然他白天给我刷幻觉晚上不让我睡觉,这谁受得了?我得铁了心地跟他一伙, 替他把该疑的神和鬼都疑了,疑到他自己都烦。” 半偶半懂不懂的。 却听奚平说到这,忽然一顿, 自己喃喃道:“你说我能信支将军他们吗?” 如果除魔不易, 他能相信仙山会尽力保他吗?一个外门小弟子, 对于玄隐山来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了…… 奚平初入玄门, 还不了解仙尊们的办事风格――反正他知道类似的事要是发生在凡间,那肯定是没戏。 半偶跟仙山更不熟,不过他的命是支修一句话留下的,于是磕磕绊绊地把自己想法说了。 这一次,奚平沉默了更长时间,奚悦几乎以为他真睡过去了。 “爱保不保,那是他们的事,我说了不算。”奚平说道,“让这孙子夺舍成功,他顶着我的身份,不定干出什么连累我九族的倒霉事;但我要是有功,就算仙尊们除魔时候不小心把我带走,哀荣跟抚恤也得给齐全,咱们占理。” 奚悦急得都不结巴了:“不会的!” 奚平没理会:“《灵感入门》上说,高手的灵感可能会被有因果的人触动,我刚才在心里叫了一百八十遍支将军的魂,要是那破书没忽悠我,他应该能感觉到。如果明天我出去以后,他带人来搜我的屋子,那咱们就……就先从长计议;如果他是自己来的,你就按我教你的办,听好了,我知道你记性好,小曲听一遍就会吹,这个一点也不能错……” 太岁趁那聒噪讨厌的“房客”入睡,好不容易能专心吐纳仙山灵气。才入定,就被诈尸似的奚平惊动了。 奚平半夜不知做了什么噩梦,顶着一张魂飞魄散的脸,他突然掀开被子光脚跳下了床,冲向外间的半偶,随手抽出把装饰用的佩剑就往手掌上划。 幸好太岁见他撒呓挣就猜出他要干什么,剑刃碰到皮肉之前,大邪祟堪堪控制住了奚平的手,在他耳边低喝道:“醒醒!小子,手掌上那么大的刀剑伤可不是笨手笨脚能解释过去的。” 奚平用力扑棱了一下脑袋,清醒了。 他大喘了几口气,回过神来,小心地用剑刃在食指上划了条小口,挤出一滴血来抹在驯龙锁上,将之前给半偶下的禁制重复了一遍。 太岁觉得他挺好笑:“不是昨天刚下过吗,你那驯龙锁上的禁制消退得没那么快。” “以防万一,”奚平目光还是散的,惶惶地在黑灯瞎火的屋里乱飘,好像哪会突然冒出个端睿大长公主似的,“内门那二位大人物走之前,我每天都得把禁制下一遍……唉,天天挤血也太麻烦了,要不我割个不显眼的地方,先存一碗……” 太岁心说不好,药下猛了,这废物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血放一会儿就干了。” “哦对,”奚平愣住,“也是,也是……” 太岁好说歹说,把奚平哄回了卧房,重新躺下。 半炷香工夫不到,太岁才刚重新入定,奚平又一个鲤鱼打挺。 太岁:“……” 这回奚平犯了病似的,割断了一小撮头发,给所有门窗 龙咬尾(十四)(爱保不保,那是他们的事...) 缝隙都绑了根头发丝。 太岁:“你又干什么?” “明天走的时候,出去一带上门,这根头发就能拉紧,”奚平神神道道的,“这门得慢慢拉才行,推门力气稍大就会崩断。这样我回来就知道是不是有人进来过了。” 这是什么“东宫娘娘烙大饼”式的自作聪明! 太岁暗自运了口气,耐心地说道:“升灵想查你房,不用亲自走进来……还破门而入,想什么呢?别白费力气了,再说你房中也没什么不妥之物。” 奚平:“……哦。” 这小子第三次“拔床而起”时候,太岁忍无可忍了,不由分说地将奚平钉在了床上,强行不让他睁眼:“你有完没完?” “前辈,你说她讲经要讲几天啊?我怎么才能弄出点病来逃了?唉……愁死我了,我都八年没着过风寒了,你说泡凉水管用吗?吃点什么才能像姚子明一样跑肚?土行吗?” 太岁:“……” 太岁只觉再跟他说一个字,自己得让蠢气给感染了,遂强行将奚平乱蹦的心跳拖缓,急促的呼吸也给他压得又深又长。 奚平:“前辈你干什么,我……喘不上气……来……” 他喘气不自由,脑子越来越沉,片刻后,终于在心不甘情不愿中安静了。 第二天,百般抗拒无效,奚平被大邪祟逼着去听大长公主讲经了――太岁一路控着他的身体,不然这小子为了临阵脱逃,不定又干出什么蠢事。 丘字院安静下来,只有半偶奚悦一边吹着寂寞的口哨,一边擦擦洗洗。 辰正时分,奚悦刚把屋里院里扫干净,将奚平乱扔的衣服拿出来洗,突然,他搓衣服的木手僵在了水盆里。 奚悦缓缓抬起头,只见一人长身玉立,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小院里,正注视着他。 是支将军。 独自一个人。 奚悦定了定神,拘谨地起身行礼。 “果然是我换身衣服你就不怕了,”支修笑道,“过来我瞧瞧,一转眼都长这么高了。” 奚悦将湿淋淋的手背在身后,应声走过去。 有了灵石滋养,半偶长开了许多,看着倒像个真人了。他身上衣服虽有些不合身,但衣料奢华讲究,透 着熏衣香,一看就是那少爷的。 “士庸待你还不错。”支修拍了拍他的头,“忙去。” 打发了半偶,他隔着几丈远,往奚平住的北屋扫了一眼。 杂物不少,好在有半偶给他收拾,还算挺整洁。没有特别不合理的东西。 想也是,如果有的话,端睿大长公主不会看不出来。要真是无形无迹到了那种地步,大概也只有传说中的上古神魔了。 支修将奚平平时活动的地方一寸一寸地检视过来,也怀疑自己想多了,可他的灵感总将他往这里引。 奚悦一边干活一边吹口哨,因为舌头畸形,他的口哨声很特别。 支修听了一会儿,问他:“士庸近来好么?” 奚悦口哨声顿了顿,不回答,只是“吭哧吭哧”地搓衣服。 支修看了一眼他颈上金光流转的驯龙锁,心道:有不得透露主人私事的禁制。 驯龙锁起源于蜀地凌云派,凌云擅驯养灵兽,灵兽凶戾桀骜,往往还有一定灵智,为防灵兽们作乱,驯兽师们联合炼器大师,造出了驯龙锁。一把驯龙锁只认一个主,“钥匙”是主人的神识和精血,上古神兽都能锁住。 如果要强行突破,支修也不是办不到,只是这小半偶多半就活不长了……不过驯龙锁上金光很亮,至少说明主人神识清明。 “好,”支修对半偶说道,“那你转告你那小主人,师叔们只是平时下山不便,并不是传说中高高在上不通人情的所谓‘仙人’,你们只当是家里寻常长辈就是,有什么困惑……或者难处,可以随时到澄净堂找我。” 半偶听完,也不知道懂没懂,继续低头搓衣服。 支修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忽听身后半偶找不着调了似的,“嘘嘘”几声,口哨吹跑了几个音。 支修脚步忽地一顿。 潜修寺晴好,半偶将奚平的被褥都抱出来晒了,里里外外擦得窗明几净。晚上弟子们回来的 龙咬尾(十四)(爱保不保,那是他们的事...) 时候,他刚把被子收拾好,正在院里涮奚平的笔洗,就见姚启脸红脖子粗地冲进丘字院,看见奚悦,他用恨屋及乌的眼神瞪了半偶一眼,羞愤欲绝地甩上了自己的门。 奚悦见怪不怪――姚公子每天都差不多这样,应该也不会轻易上吊。 片刻,奚平跟姚启脚前脚后地回来了,一路没心没肺地跟常钧嘻嘻哈哈,走到姚启门口,还故意吹了声婉转的长口哨……不知又缺了什么德了。 奚悦听见有人吹口哨,就忍不住 “咻咻”地跟着学了两声。奚平好像心情还不坏,罕见地没有呵斥,经过时还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到书房看了看咫尺灵石还够,就从怀中摸出一颗蓝玉扔给半偶:“喏,晚课罗老财赏的,我暂时用不着,你拿去吃。” 太岁冷眼旁观:这小子早晨还恨不能扒着门框不想去,现在又得意了。 端睿大长公主在松窗大堂讲经,纯粹是自说自话,压根不看底下弟子。奚平刚开始找了个角落缩着,还很是做贼心虚地紧张了一会儿,后来见大长公主对他也没有特别关注,渐渐就放松了,心思重新活络起来――进了山就没碰过面的女弟子们终于跟他们一处听经了! 虽然中间隔着竹帘,但架不住奚平耳目灵敏。那边细微的动静、交头接耳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小姑娘们的说笑声仿佛是什么仙丹大力丸,太岁就眼睁睁地看着这瑟瑟发抖的病猫变成了一头兴奋的大马猴。 大马猴的兴奋劲一整天都没过,乾坤塔晚课又靠作弊赢了颗灵石,回来还逮住姚启一通消遣。及至回房写家书,他还在亢奋,字写得又密又快,屁股底下仿佛坐着一根弹簧,随时能把他崩上天。 废物就算了,还贪玩好色。 被他烦了一整天的太岁大略扫了一眼奚平的家书,见半封信都在描述姚启怎么见他就跑的那点破事,无聊至极,遂眼不见心不烦地自行吐纳灵气去了。 咫尺刚一亮,庄王就拿了起来,平时一目十行扫过的信,他来回看了三遍。沉吟片刻,庄王抬头对白令说道:“小白,替我跑一趟姚大人府。” 当天晚上,太史令姚大人已经歇下了,几个小厮将书房收拾干净,把新采购的书一一摆在小书架上,关门走了。 书房里寂静无声了片刻,突然,一本新书震了震,自己从书架里弹了出来,落在地上摊开,掉出一张纸片。纸片落地后变成个鬼魅似的男人,轻手轻脚地将书捡起来放回原位。 白令迅速在书房里搜罗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书桌镇纸下压着一封信,干巴巴的没几句,只是报了个平安,日期还是四月十五,落款是“儿启跪禀”。 白令摸了摸信纸,只觉质地十分特殊,有点像油纸。他思量片刻,恍然想起了什么,从紧闭的窗户缝里钻了出去,在窗口屋檐下找到了一条风铃似的青瓷鱼。 “果然是它。” 姚家给姚启带的通讯用具是“尺素鱼”。 尺素鱼也是一对,鱼腹中有一套特殊的纸,叫做“尺素”。尺素不怕水,写好信后,将信泡在山泉、或是池塘等露天的水源中,纸就会融化在水里,随着水汽飞上云间,飘往另一条尺素鱼所在之处。 等下雨,雨水就会在收信人的尺素鱼身上重新凝成信,由青瓷鱼吐出来。 这玩意的好处是极省灵石,一年一颗豆大的碧章绰绰有余;坏处是写完信多久能收到只有天知道――全看收信人所在的地方什么时候下雨。 幸亏金平入了梅,不缺雨水。 不过这么长时间,姚启只在刚到潜修寺那天写了一封信,可见跟家人关系也不怎么亲密。 白令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飞快地折成了鱼的形状,伸手一弹,纸鱼变成了一条与原版一样的瓷鱼。白令将真的尺素鱼换下来揣走,从后院离开了姚府。 夜色沉了下来,远在潜修寺的另一条尺素鱼被一双哆哆嗦嗦的手捧了起来。 姚启得比别人早起一个时辰去罗仙尊那里“受刑”,也不敢太晚睡,草草洗漱就钻进了被子。才刚躺进去,他就觉得被里有异物,伸手一摸,不知谁在他被子里塞了张字条―― 字可能是拿脚写的,斜腰拉胯,横竖撇捺都搂抱成一团,很是不堪入目。 然而内容却言简意赅:奚要害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7、龙咬尾(十五)(姚小公子头天才做过噩梦,...) 龙咬尾(十五)(姚小公子头天才做过噩梦,...) 奚平要迫害他, 姚启一点怀疑也没有,当场就信了。 在姚家人看来,贵妃奚氏就是妖妃, 奚家就是专门出产妖魔鬼怪的妖洞。至于那个奚平, 姚启感觉他看自己的表情就没憋过好屁! 姚小公子头天才做过噩梦,梦见那姓奚的在他头上插了根秸秆, 嘬他脑浆喝,还嫌没放糖! 这可如何是好? 姚启没了主意,恨不能当场冲到澄净堂里喊救命。可他做不到, 姚启从小就是个尿裤子都不敢跟先生说要上茅厕的,平时与管事长老们问个好,他得打上一百个腹稿, 这“救命”可怎么喊? 字条上的墨迹像小孩涂鸦,拿着这玩意去澄净堂控告同窗想害他……姚启感觉还不如自己变成厉鬼去报仇靠谱。 肚里一阵蛙鸣,他痛苦地弯下腰,又感觉到了茅厕的召唤。 绞痛过去,姚小公子忙将自己门窗检视一番,最后鼓足了勇气,把书房北窗推开条缝,往外窥视。也不知怎么那么巧, 奚平正在把茶根往窗外桂花树坑里倒,两人隔着半个院,目光对上了。 奚平老远冲他笑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 姚启“砰”一下拍上窗, 欲哭无泪:坏了, 狐狸精都开始磨牙了! “啧。”奚平泼了茶, 把杯子随手扔一边,拈了颗从膳堂拎回来的青梅吃。 然而一转身看见书桌上的转生木雕, 他好像又突然低落了下去,嘴里果核没吐,他眼睛里的笑意已经蒸发了。 “前辈,我昨天好像是看见阿响爷爷死了。” 太岁:“唔。” 奚平:“你不是说要救他吗?” “本座将他放出来了,”太岁平静地说道,“生老病死而已,偌大南郊,有几个年过五旬的?” 奚平不与他争辩,抓起转生木,凝神入定。 眼前又是无数双期冀的眼、耳边又是洪水般的悲声,然后他借着邪祟的眼,将目光垂落到烟尘之下,看到了阿响。 一整天过去了,吊唁的工友陆续走了,春姨出去买吃的,破灵棚里只剩个小孤女,机械地给火盆添着纸。 奚平看她的时候,阿响也若有所感,隔着遥远的时空对上了奚平的目光。 她总觉得自己听见了一声叹息,没来由地涌起一阵委屈,鼻子酸了。 这时,身后有人轻声问道:“你感觉到什么了?” 阿响吓了一跳,猛地跳起来:“谁?”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进了灵棚,肩头站着一只乌鸦。 男人没回答,恭恭敬敬地给死者上了香,又沉声说:“家人节哀顺变。” 阿响下意识地回礼,无意中一抬眼,看见了对方斗笠下的脸。阿响陡然失色,差点叫出声来――这人小半张脸好像被酸融了,左脸上只有绷得紧紧的皮,没有眉眼。然而这张骇人的脸上仅剩的一只眼却是温柔而忧郁的,阿响碰到那父兄般的目光,不知怎的,又不那么怕了。 男人温声道:“孩子,你方才是不是感觉到太岁星君的注视了?” 阿响吃了一惊,捂住胸前的转生木牌:“你是……” “那天夜里,就是太岁星君引我去救助你们的。”男人说,“好孩子,别哭,太岁看着呢。你日后必有大作为――你叫什么?” 女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该不该道谢,嗫嚅道:“阿响……” 男人看了一眼牌位上的姓氏:“大名是魏响?” “……魏诚响。” 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好,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做你的领路人?” 阿响晕晕乎乎的:“大叔,领我去哪?”“去地下,然后披上羽衣,爬上梢头,不平则鸣。”男人轻轻地说,“你记着这话‘大火不走,蝉声无尽,宁死霜头不违心’。” 奚平倏地皱起眉,眉心的画面碎了:“前辈,我不明白,这小丫头毛都没齐,什么也不懂,你收她做门徒有什么用?还不如收那个跟她在一起的大姑娘。” 太岁顿了顿,语焉不详地答道:“不是本座选了她,是她选了本座――你该做功课了。” 奚平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像头拖延上磨的懒驴。他磨蹭着自己抓转生木时不小心沾的朱砂,洗手洗了足有小半年,还手很欠地给因果兽卸了个妆,又要新茶又吃水果,直到听见太岁一声冷哼,他才不情不愿地坐到书桌前,翻开师兄让他们看的书。 奚平心里琢磨:他第一天听见人说话,最清楚的就是阿响那声“救爷爷”。老蛔虫声称自己是她唤醒的,大概是真的。 这小姑娘肯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是八字就是体质。 大邪祟自称“太岁”,还说转生木是他的伴生木,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奚平一个字也不信。 转生木自古就有,又不是什么海外引进的新品种。但这邪祟……通过有限的信息,奚平感觉他应该是支将军那个年代的人。 老蛔虫脸可大了,言谈中根本不把凡人放在眼里,他认识支修而支修不认识他,说明他见支修时是“仰视”的,至少那会儿他应该还没入玄门。支将军英年早病,三十来岁就入玄隐山了,老蛔虫在凡间见过他,出生年代应该也不会太晚。 其实奚平还感觉他出身不太高,而且应该是长期隐居避世――他每次讽刺“穷奢极欲”时都要带上栖凤阁,就很离谱。 所以奚平才敢钻空子,让半偶用“蜜音”给支将 龙咬尾(十五)(姚小公子头天才做过噩梦,...) 军传信。 “蜜音” 是金平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们互相传消息的一套暗号,捣蛋的时候躲家里大人用的,分为“琴蜜音”“哨蜜音”和“指蜜音”三种。其中,“指蜜音”是用手指敲出节奏传信,传播门槛最低,用的人有点多,容易泄密,所以会定期换规则,琴和哨变动倒都不大。头天夜里,奚平试着教了半偶几句“哨蜜音”。 他也不知道支修能不能听懂,反正太岁应该听不懂,万一那邪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放了耳目,也不至于露馅。 至于他让半偶往姚启被子里塞纸条的事,奚平也当成个“好玩的恶作剧”,大喇喇地写在家信上了,大魔头果然嫌他无聊,根本没注意……这样一来,后面就可以在纸条上写点别的了。 “对不住了兄弟,你就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奚平心想,“将来我站那不动,让你打一顿出气。” 不过……没想到,支师叔整个人好像古书上抠出来的君子,年轻时候居然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奚平一边转着满肚子贼心烂肺,一边随便把功课糊弄了――反正师兄问起,有人帮他 作弊。 第二天,姚启大清早就在乾坤塔看见奚平桌上摆着那只转生木雕,“媒婆妆”擦了,那因果兽被奚平画成了高低眉,鼻子周围点了雀子斑。 姚启顿时一阵毛骨悚然――他自己就是高低眉,脸上有斑! 下了晚课,姚启逃也似的回了丘字院,又心惊胆战地在被子里摸到了第二张字条。 早晨起床在鞋里摸到了第三张…… 那些满纸横尸的鬼画符快把姚小公子吓疯了,终于,他忍无可忍,取出尺素纸,哭着给家人写信求助,半夜悄悄放到了屋后小池塘里。 姚启放完信进屋,半偶奚悦就从树后绕出来,若无其事地将掸净的鞋拎回奚平房里。 金平阴沉数日,下起了洗尘雨。 “自称‘太岁’?”庄王揉了揉眉心,“你说一个……半步蝉蜕的邪神,被士庸一把扇子搅合了抽龙脉的铭文?” 白令把头埋得很低,不怎么有底气地说道:“这是咱们在天机阁的‘钉子’传出来的消息,属下也觉得不可思议,又特意命人跟赵誉卫长旁敲侧击过,大概能印证上。” 庄王皱着眉,没吭声。 白令:“属下办事不利……” 庄王却摆摆手,几不可闻地说道:“你这说法,倒让我想起了‘那里的人’。” 白令一愣:“您是说无……谁!” 他一声喝问带了劲力,直接撞碎了南书房门窗铭文制造的无形屏障,传到了窗外。 铭文的屏障一碎,风声和雨声“刷”一下扫进了屋,紧接着有人朗声道:“臣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求见庄王殿下。” 庄王一挑眉,飞快地与白令对视一眼。 白令立刻要化作纸人藏起来,人刚纸化了一半,便被庄王打断道:“不用,庞都统‘破障道心’已成,你躲不开他的眼睛――尊长,请进。” 庞戬应声穿过院墙,在廊下放了伞,等白令开门。 他脸上八风不动,心里却是骇然:除了支将军,至今没人知道他道心已成,这庄王一届凡人,怎么看出来的?还张口就点破他道心? 还有那些铭文…… 庄王府的铭文没有逾制之处,确实都是玄隐山统一赐的“三等铭文”,换做别的人间行走来,可能看不出任何问题。但庞戬恰好对铭文有些了解,一眼看出了问题。 铭文之博大精深,大概只有混沌中出生、亲手分天地的盘古大神才敢说懂。有人甚至认为铭文是世间风流云动、江流下海之基。 一个铭文字落下,甚至可能改换寒暑,让白雪上开杜鹃,烈日下结霜花。铭文的每一笔必须极精确,长一分短一毫都得出大事。甚至刻录人不同,刻录时间地点不同,铭文字的形态都有变。 铭文需要调用刻录者的真元,只有筑基修士能刻。但九成的筑基修士别说雕刻,能大概看懂三等铭文就不错了。哪怕是专门研习铭文的修士,一学上百年,都可能连个简单的四等铭文字也刻不好。 像郡王府用的三等铭文,必须由专人算好良辰吉时,请左右暂避,按极严苛的手法和顺序码好,顺序错一点,能把花园炸成废墟。 可这庄王府南书房的铭文顺序完全不对,分明是被人重新排过的! 以庞戬的造诣,看不出那些打乱的铭文是怎么排的,他只知道方才隔着薄薄两座墙,他听不见南书房一点声音。 跟这些一比,庄王身边这严格来说算“邪祟”的暗卫都不算什么了。 庄王见他来,也没起身,腿上搭着一条厚毯子,含笑道:“我自小体弱,一到阴雨天就常犯膝腿疼,恕不能起身相迎,尊长原谅则个。” 庞戬忙客气道:“不敢。” 白令默不作声地上了茶,庄王看了白令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尊长孤身一人前来,想必不是到我这来‘烧纸’的,不知有什么见教?” 对方不知深浅,庞戬干脆也不绕圈子:“我是接了内门支师叔的密令来的,他不让我告诉别人,只让我来找殿下。” 庄王搭在膝头的手指一蜷:“哦?” 庞戬道:“关于永宁侯世子的事。” 庄王脸上春风似的笑容散了,一双黑沉沉的瞳孔看过来,让人想起不见底的井。 “奚士庸又在潜修寺淘什么气了?仙门 龙咬尾(十五)(姚小公子头天才做过噩梦,...) 不用客气,犯了错只管打就是了。”他接过白令递上的茶碗,和缓地,好像经不起疾声似的有气无力道,“再说我哪管得了他?尊长应该去找永宁侯爷才是。” 庞戬就说:“殿下,是世子自己告诉师叔,让我们来找殿下的。” 庄王手里瓷杯和杯盖一碰,“呛”一声脆响。 “师叔说,因我们一时不查,当时在南城外叫那邪祟跑了,不知用什么邪法附在了奚师弟身上,连端睿大长公主的耳目都能瞒过去。好在师弟未开灵窍,人也机警,设法将此事报给了师叔,并说有办法传信于殿下,让我们来找殿下。” 庄王沉默片刻,有些古怪地笑了,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对仙门……很是信任啊。” “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会保全师弟周全,”庞戬道,“殿下神通广大,连我道心都能一口道破,想必已经知道那邪祟自称‘太岁’,升灵圆满,虽然修为与实力不甚匹配,但很有些古怪手段。人在他手上,我们不敢轻易惊动那邪祟。师叔已经回内门请仙器了,但我们先得查出那邪祟真身真名,才能知道怎么将他从奚师弟身上剥离开。殿下,您这边要是有消息,能不能帮我们一把?” 庄王一抬眼:“尊长,都说道心是修士的命脉,你的道心被我知道了,你不怕?” 庞戬面无异色,磕绊都不打一个:“道心本来就要不断质疑,不断叩问,渡劫才能圆融,怕人问的道心,怕是连自己也信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庞某人不以为短。” 庄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尊长,你的资质,不进内门可惜了。” 说完,他将搭在腿上的毯子一把掀开,站了起来,终于朝庞戬回了个礼:“大选那日本王因小恙没去天机阁,无缘见支将军是何等风采,竟连我们家的混世魔王都收服了。既然那混账都交代清楚了,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他话没说完,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奇特的水声。 庄王一顿,白令立刻飞身而出,片刻后,他将不断扑腾的青瓷鱼取了回来:“王爷,真的有信!” 尺素鱼? 庞戬一愣,心想怎么这么穷酸,难不成半偶真把那小子吃成了穷光蛋? 就见庄王已经将信展开,飞快地扫了一遍,递给庞戬。 庞戬接过来一看那工整拘 谨的字,就直觉不像奚平写的,再看开头落款,发现来信人是一个名叫“启”的小弟子。 信中语无伦次地向家人求救,说了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启”说,奚平手里拿着个转生木做的怪兽,已经画成了自己的模样,甚是诡异――他一看见那木雕,就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有匿名的高人告诉他,那木雕是行魇胜之事用的,只等他一开灵窍,就能引妖邪夺他的舍,奚家已经雇了邪祟在安乐乡设好祭坛,要从他下手,谋害太子。 邪祟还有名又姓的,别人一吓唬就什么都信的姚二公子写道:“名叫魏诚响,就藏在南郊城外!” 庞戬:“……” 奚平能跟支修搭上话倒也合情合理,庞戬知道他有驯龙锁。就算那太岁格外缜密,或者奚平行事不谨慎被对方察觉到什么,有支将军在,也会尽量替他兜着。 可那小子是怎么办到让一个明显不对付的同窗替他往外传信的? 传信的这位自己还蒙在鼓里! 庞戬看完信,又忍不住看庄王,心说:奚侯爷不简单。 他就说,太明皇帝怎会因为谁长得好就给谁爵位,陛下又不是断袖!崔大小姐当年唱的那出哪里是“色令智昏”,那是“红拂夜奔”啊! 庄王一看他眼神就知道庞戬想多了:“士庸小时候在我那住过几年,因是母舅独子,我那会儿也年少气盛,见他不上进,想替他爹娘管教,这都是那时候他不想读书跟我斗出来的小把戏。” “王爷过谦。”庞戬迅速将信过了一遍,挑出了里面的关键词,“安乐乡”“转生木”“开窍夺舍”。 “内门的长辈查验过奚师弟和他手里那转生木,没发现异状,”庞戬是个痛快人,把安乐乡里太岁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跟庄王说了,又道,“支师叔猜,这邪祟应该不是普通的元神附身。之前我们抓到的邪祟们彼此通信时,需要用自己的精血将字迹送入转生木,这个‘太岁’作为他们供奉的邪神,联系他们似乎不需要放血。王爷,你怎么看?” 庄王没插话,仔细听完才缓缓说道:“第一,这伪神应该是个人,年纪不会太大,与支将军相仿。” 庞戬一愣――支修也是这么说的。 “第二,这个‘南郊魏诚响’,很可能与那邪祟有密切联系……至少邪祟应该能随时看见她,你们的人查她的时候不可靠近,否则一定会打草惊蛇。第三,为什么安乐乡夺舍,那邪祟选了士庸而不是其他半仙?听尊长描述,似乎和那女妓的换命符有关,查这个魏诚响的时候,别忘了那个女妓。”庄王顿了顿,又说道,“还有一点,庞都统方才提到了南疆的‘压床小鬼’和‘引魂香’……这两种东西在黑市上都已经绝迹多年了,对方不仅弄得到,还知道‘秘法’,我怀疑此人可能与南边有渊源――南疆有当年澜沧剑派辖下的灵石矿。” 庞戬深吸一口气,决定坚持自己的判断,不听庄王鬼话――奚氏一系绝对是不简单。 “我们这就去查,王爷这边再有什么消息……” “随时送到尊长案前。”庄王没挂上他那画似的假笑,“士庸就托付给诸位尊长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8、龙咬尾(十六)(翻云覆雨的恶蛟张开獠牙,...) 龙咬尾(十六)(翻云覆雨的恶蛟张开獠牙,...) “这魏诚响是个孤女, 才十五,祖籍陵县。她与祖父相依为命,祖父叫魏鹏程, 祖孙俩一起在南郊城外做劳工, 纯凡人――祖宗十八代与玄门毫无瓜葛。唯一不正常的是,天机阁的转生木出现异状的时候, 魏诚响的祖父正好被城防官兵抓走了。” 天机阁办事,效率很高,没多久就把阿响的来龙去脉摸得清清楚楚。 庄王在外人面前, 天塌下来,眨眼快慢不带变的。 然而他本来好整以暇地端着茶听,至此, 脸色却第一次变了:“为什么抓她祖父?” “前一阵有人雇了一帮劳工,在南郊城外喊冤诽谤朝廷,大概是这么回事……殿下应该比我清楚。”庞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 庄王迅速敛去那点异色,摆摆手:“没什么,尊长请接着说。” “没过几天,魏鹏程又给无缘无故地放了,说是有城防查到他是冤枉的。我听着事离奇, 城防里居然还有人认识‘冤枉’俩字,就找着了那位学问特别大的军爷,让因果搜了他的住处, 果然搜到了灵石和仙器。老头放出来的同一天晚上, 小女孩也卷进了一桩案子里, 一个吕姓工头吃醉酒耍王八蛋,欲对她与另一女子行不轨之事, 未遂,自己犯心疾死了,仵作查明死因后就将两个女的放了。但天机阁重新验了尸,那尸身上有灵气痕迹――推测当时应该是有人隔空卡住他心脉,致其心跳骤歇。” 白令插话道:“同伙的邪祟收到消息帮她?” “对,奚师弟正是那天跟潜修寺讨的转生木雕,那邪祟或许通过转生木才能联系门徒。”庞戬道,“除此以外,魏诚响身边还有一神秘人出没,此人异常警惕,身上带只乌鸦,疑似灵兽,我们暂时没敢靠近。” 庄王问:“魏鹏程呢?” “死了。”庞戬顿了顿,“老头年老体衰,本来就卧病在床,下狱后又挨了几顿打,放出来当晚就不行了。” 庄王缓缓地“哦”了一声:“也就是说,那邪祟其实并不关心这魏诚响怎样,只想骗她入伙。十五岁的孤女,有什么值得别人贪图的?她与那醉流华的女妓有什么交集?” 庞戬想了想:“魏诚响是‘朱雀血象’(注),将离……将离死无全尸,血象不好说,不过应该也差不多,宁安那一片的人,十个有八个都是朱雀血象。魏诚响生辰八字恰好是‘四柱全阴’,将离似乎也是……但四柱全阴的人也挺多的,除此以外,这两人就没什么关系了。” “血象、八字……”庄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心,“身形是不是也有点像?” “小丫头没长开,也难说,看着不像大骨架,她爷爷倒是个细高条扁身胚,”庞戬一愣,突然反应过来,“王爷难道是说……” 庄王:“灵相。” 庞戬:“灵相?”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不同的人绘刻同一个铭文字,想达到同样的效果,铭文字的形态得有差别,玄门有铭文大能认为,这可能就是修士的“灵相”不同引起的。但这“灵相”究竟是什么、有多少种、有无优劣之分、又是由什么决定的,目前没有定论――筑基修士太少了,其中能动手刻铭文的更是凤毛麟角,没有足够的材料研究。 只有一条是公论:灵相相近的人,八字命格相近,轮廓气质上也往往会趋同。 “我同那个主祭将离交过手,”庞戬说道,“她动起手来青涩,但修为与我不相上下。以她的年纪,就算在娘胎里开灵窍也洗不出灵骨,再说她要是早开了灵窍,也不至于沦落到烟花之地。” 庄王:“唔,可能是石锥楔骨。” 庞戬对他的博闻强识已经麻木了,叹了口气:“必死之术,我怀疑她是被人骗了。当时……” 当时那太岁想要的祭品,除了龙脉,恐怕就是将离。哪怕将离他们成功骗到了天机阁的替死鬼,大邪祟最后也不会放过她。他只是装作百般不舍、千般无奈,引着她心甘情愿奉献所有而已。 庄王对一个妨害治安的邪祟有什么冤屈不感兴趣,直接打断庞戬的“当时”:“半仙殒命也不是无声无息的,天机阁很可能有记录,先去查查有没有类似特征死因不明的邪祟。” “我这就去翻查档案,”庞戬识趣地跟着他转移了话题,“从仁宗至今……” “不,”庄王说道,“从后往前翻,我觉得此人作祟时间没有那么长。” 庞戬一顿,随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否则星辰海不可能现在才示警,而就算星辰海失灵,倘若真有个“邪神”真在清平世道下潜伏了两百多年,他窃龙脉时用的人手未免太寒酸了。 庞戬心说:要是让这位庄王殿下当邪神,给他十年,弄不好他能把玄隐内门都渗透了。 庄王目送他穿墙离开,半晌,目光却仍镶在那绿荫遮蔽的墙上,一动不动。 白令不敢打扰,一声不响地陪着。 不知过了多久,庄王才重新活了似的,垂下眼睫:“小白,你信命吗?” 虽然雇人喊冤这馊主意是运河办的孙大人自己想的,但拿失地农民做文章,确实是他周楹暗中煽动的。他搅浑了水,让东宫“称病休养”到现在,借着陛下发作漕运,没少浑水摸鱼……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因此产生的余波转了一圈,竟打到了奚平。 翻云覆雨的恶蛟张开獠牙,一口咬在了自己尾巴尖上。 白令沉声说道:“王爷从无渡海中把属下带出来那天开始,属下就 龙咬尾(十六)(翻云覆雨的恶蛟张开獠牙,...) 不信了。” “无渡海,”庄王要笑不笑地一弯嘴角,“你又知道无渡海不是歧路之始么?” 这时,白玉咫尺亮了起来,庄王阴霾未散的目光落在上面――奚平找到了姚启这个好使的传声筒,自己的咫尺上就不写正事了。 字迹能看出心情,奚平这神物,把飞琼峰主、整个天机阁、甚至庄王府都搅合得夙夜难安,他自己居然吃得香睡得着,还挺美。咫尺上,他先盛赞了潜修寺里的青梅果和八珍糕,并得意地夸耀,因为书背得好,他从杨师兄那拿了六个灵石点,杂七杂八地又快混齐一颗蓝玉了! 庄王神色古怪地盯着咫尺片刻,不由啼笑皆非:从小背书就跟要宰了他似的,往他脑子里塞几个字比登天还难,到了潜修寺还能转性?这混小子,所有人都为了他投鼠忌器,他倒好,利用邪祟作弊混吃混喝去了! 潜修寺丘字院里,奚平刚把家信写完,一个懒腰没伸到位,太岁突然问道:“你的半偶呢?” 奚平骨头关节“嘎啦”一声。 不等回答,太岁就控制着他站了起来,大步走出去,一把将正在往姚启屋里探头探脑的半偶抓了回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他去干什么!” 奚平头皮一紧,刹那间,他骨头缝都凉了。 然而只一瞬,随即他回过味来――不对,姚启都已经把信送出去了,老蛔虫要真察觉到了什么,不可能现在才发作,对方诈他。 于是他在心里理直气壮地叫道:“前辈,前辈手下留情,我让他去的……哎呀,闹着玩怎么了,又没跟你闹!” 太岁将半偶拖到屋里,粗暴地从半偶怀里扯出一团纸。 奚悦连忙伸手去抢,一道指风打中了他身上的法阵,半偶声都没吭一声,直接跪了。 太岁总觉得自己灵感被什么触动了,但“太岁”并非他本名,那灵感指向模糊得很,见奚平那个半偶老是偷偷往隔壁姚启屋里跑,不由得疑三惑四起来。 奚平眼神一冷,就见大邪祟用他的手三下五除二拆开那团纸,纸团里“啪嗒”一声掉出只手指粗的大肉虫子,一拱一拱地在地上爬,摊开的纸面上画了张鬼脸。 太岁:“……” 奚平叫唤道:“跑了!跑了!奚悦好不容易抓住……” 话没说完,他一条腿猝不及防地自己抬起来,一脚将那虫子踩扁了。 奚平整个人被那条腿拽得趔趄了一下,“嗷”一声惨叫:“恶不恶心啊!” “你还知道恶心?”太岁将纸团扔到一边,冷冷地说道,“再弄这些无聊的事不好好修炼,我看你是想再挨一次烧。” 奚平:“……” 要不是“修炼”和“挨烧”,类似的句型,他从小到大听过好多次。 “背那些破典籍有什么用?你讲讲道理,前辈,你自己的门徒也没事让他们背书吗?不背书他们就不能开灵窍了吗?” “民间散修没有师承,想求别人教一点东西付出什么代价的都有,有人愿意给他们一本正统典籍诵读,他们愿意跪下当狗!” 奚平撇撇嘴,一点也不能设身处地。 大长公主讲完经,就跟支修一起离开了潜修寺,这少爷可能是觉得没危险了,人又放飞了,一天到晚不是捉弄同窗就是调皮捣蛋,无恶不作。 他好像转头就把“为了给像将离一样的人伸冤而用功”的决心抛诸脑后,就像是那些红尘中伤春悲秋完、毫不耽误左拥右抱的浪荡子。 转生木雕也丢在了旁边,没兴趣了。 对了,转生木雕。 太岁心里又一动,他怎么突然不碰转生木雕了? 然而没等他疑心再起,奚平就随手拎起了转生木雕,又天真又凉薄地说:“我都给忘了,那小美人给你当门徒了,怎么样了?” 奚平说着闭上眼,熟练地凝神眉心,找到了阿响,却正好看见阿响拿出个小纸包,盯着里面绿色粉末犹豫片刻,端起来要往嘴里倒。 奚平一眼看见,还以为她想不开要服毒:“喂,别吃!” 阿响倏地一顿,睁大眼睛四处寻觅――她觉得刚才有人叫了她一声:“谁?” 奚平不敢吱声了。 “是……太岁星君吗?”阿响跳起来,捧起自己胸前的转生木,没听到回答,她念念有词道,“太岁保佑,让我顺利入玄门,不辜负师父期望……还有这么贵的灵石粉。我一定要给爷爷报仇,赚很多钱,带春姨离开这……” 奚平这才明白,原来那绿油油的碎末不是农药,是碧章石粉。 他睁开眼,耳畔阿响的祈求声仍在不住回荡:“她怎么也能听到我说话?” 之前只有太岁才能通过转生木和他那帮信徒搭话,奚平就是个工具,只能跟着看热闹,怎么方才那小姑娘好像听见他声音了? “嗯,对你不是什么坏事。”太岁轻描淡写道,“吞吃灵石粉是散修的惯例,你也不必大惊小怪。外面又没有你们玄隐仙山这样的条件,想尽量多榨一点灵气滋养经脉,只能将劣等灵石磨成石粉吞下去。” 奚平盯着手里的转生木,心里陡然升起危机感,“喜形于色”道:“前辈,我是不是快要开灵窍了?” 太岁说道:“你若能少在别的地方分点心,或许……第一片落叶之前。” 奚平心里“咯噔”一下,此时已是盛夏,潜修寺地处山中,冷得又早,岂不是没几日了? 可不对啊,他 龙咬尾(十六)(翻云覆雨的恶蛟张开獠牙,...) 一直把“阳奉阴违”进行到底来着! 乾坤塔磨练灵感,奚平每天假装跟四殿下别苗头争第一,能早走一会儿是一会儿;“入定吐纳”,他其实都是往驯龙锁里“入”,跟半偶磕牙聊天混工夫;用功……那确实是一点也没用过,完全本色出演。 怎么这样还能让他开灵窍,老蛔虫还知道他的进度? 奚平顿了顿,突然跳起来翻出了《潜修志》――这东西人手一本,里面有门规和潜修寺管事介绍之类的内容。 “你找什么?” “找记录。”奚平“兴奋”得心“砰砰”乱跳,“潜修志里记载了每一届的‘开窍第一人’,后来几乎都进内门了,我依稀记得开灵窍的最快记录是五个月还是六个月……哈!前辈,我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先天灵骨’?” 太岁:“……” 你是传说中的“先天没脸”。 奚平得意洋洋道:“那我还用什么功,我……” 太岁为防这自封的“先天灵骨”飘到半空把月亮挤下去,泼凉水道:“先天灵骨万万人中不见一个,近千年来,你玄隐山只出过一个端睿。你要真是先天灵骨,早在入门之前就被内门定下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奚平:“嘿嘿嘿,我不信。” 太岁:“……” 正常人没法跟二百五讲理。 于是下一刻,奚平好像一脚踩进火堆里,脚下蹿起灼痛,一直烧到了膝盖。同时他喉舌被太岁封住,惨叫都发不出来。奚悦却立刻通过驯龙锁感觉到了不对,发出一声气音,扑过来扶住他。 奚平冲半偶摆摆手,自己站稳了,脸上的血色也蒸发干净了。 小小的书房里,一个不能说话,一个不会说话,窒息的静谧弥漫开。邪祟轻柔的声音在奚平耳边响起……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声音比一开始近了一些。 “本座每夜等你睡着,就替你做吐纳功课,又让你接触转生木。借我神力流转,你灵感自然比别人高,灵窍比别人松动,将来一旦开了灵窍,灵骨也比别人成的容易……这是你运气好,遇到本座,遇到陈氏那个傻姑娘,竟肯为你舍命――不是你自负天资,可以好吃懒做的理由,懂吗?” 奚平口不能言。 太岁见“吓住”了他,又温和起来:“让你用功,是为你好。你潜修寺的弟子开灵窍看着慢,是 你师兄们有意为之,为的是让你们经脉肺腑、身体发肤都充分浸润灵气,以防开灵窍的时候受苦。进境太快也未必是好事,以前甚至有人在灵窍洞开时瞬间经脉尽碎,你为何不去读读你们烟海楼中开灵窍失败的记录?” 奚平口舌一松,又能说话了,但没敢吱声,只能顺从地点头。 “好孩子,早点休息。” 奚平带着点讨好,小心翼翼地为道:“前辈,开灵窍会受什么苦啊?你那些门徒……没有仙山可靠的怎么办?阿响她直接吃灵石粉末没事吗?” 太岁见唬住了他,便十分有耐心地跟他解释常识:“开灵窍时,若是经脉未经灵气充分浸润,可能会被灵气冲毁。散修开灵窍一般是两种,一种是偶然,长期生活在灵气充沛的地方,碰到危及性命之事,死生一线时潜力爆发……” 奚平不经意地问道:“庞戬那样的?”太岁:“你怎么知道?” “来潜修寺之前听人传的呗。”奚平随口扯了个谎――其实他是从庞都统言谈中感觉到的,天机阁和内门一样,与大宛朝堂千丝万缕,里面尊长虽然个个神仙似的,谁肚子里都有本经,就庞戬没有。奚平感觉他不太关心时局,连贵妃母家来历都弄不清楚。 “他也算命大了,当年南疆灵石矿难,死了好几百人,就他捡了条命。”太岁只当这些公子王孙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也没在意,感慨了一句,又说道,“再一种如阿响,靠吞吃灵石碎末让灵气从肺腑进入经脉……只是始终是以次充好,开灵窍时相当凶险,没有被灵气滋养到的躯体常常会在这时受伤变形。不然你以为我那些门徒是故意人不人鬼不鬼的吗?” 奚平愣住了。 半晌,他嘴里慌张道:“什么?那小美人岂不是要毁容?” 心想:庞都统是南疆人?灵石矿难入道的?这老蛔虫怎么知道? 天机阁民间出身的尊长都不大提自己的出身,一个比一个神秘,因为没过明路之前严格说算“邪祟”,不是什么能光明正大说的事。 奚平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有了计较。 第二天,丘字院里弟子们都去上早课了,原本正猫着腰擦擦洗洗的奚悦一顿。他好像累了,站起来在院子里溜达起来……不经意间,脚下走出个字。 奚悦用心记下自己的脚步,片刻后,他轻巧地爬上了丘字院中间的一棵古柏,在树冠鸟窝里取出一张尺素纸――这是窥见姚启写信以后,借着“恶作剧”,从姚启房里偷的。 奚悦在尺素纸上将方才死记硬背的几个字画了上去:庞乃南疆人士。 然后他学着姚启,悄无声息地将尺素纸放进了池塘。 “子明兄早啊!”姚启正在乾坤塔抄经,闻声手一哆嗦,被奚平一嗓子吓得在纸上留了一大片污迹。 周樨正好坐他旁边,见状轻轻地喷了口气。 然而过了一会儿,四殿下觉出了不对――姚启一直颤栗着,袖子都抖了起来,脸色惨白,那样子不像是被吓了一跳,倒像是恐惧着什么。 周樨缓缓皱起眉:奚士庸对他做什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9、龙咬尾(十七)(花招就是花招,偶尔用一次...) 龙咬尾(十七)(花招就是花招,偶尔用一次...) 刚因为惫懒被太岁罚过的奚平一有空, 就“乖乖”去了烟海楼。 谁知《经脉详解》有毒,上来就把他撂倒了,一页没翻完, 奚平上下眼皮已经害起了相思病, 被太岁轻轻烧了一下才算“棒打了鸳鸯”。他坐在那敢怒不敢言地生了会儿闷气,只好哈欠连天地拣了一本专门记录开窍事故的。 这本看得下去, 里面讲了各种骇人听闻的开窍事故。 有不知缺了几辈血德的,开灵窍时正好赶上雷雨天,灵气跟天雷一起挤着往灵窍里灌, 从里糊到了外;有异想天开服用筑基级丹药的,打算吃完飞升,不料吃饱了撑得升了天;还有人倒霉, 据说是罹患了一种罕见病,骨骼脆弱,本想靠灵石滋养强身健体,结果不知怎的开了灵窍,一下粉身碎骨…… 一桩桩血淋淋的惨案,活活把奚平看精神了。 太岁见他汗毛都竖了起来,便道:“开灵窍是有点危险,倒也不是谁都那么倒霉。潜修寺背靠仙山灵矿, 瑞兽环绕,一帮管事照看你们,没那么容易出事故。” “前辈, 我见你那些门徒都法力无边的, 怎么, 开灵窍时受的伤以后不能修复吗?据说天机阁的尊长们就算骨头断了,没一会儿也长好了。” 太岁道:“开窍期修士肉/体强健远超凡人, 一般皮肉伤确实恢复得快,但开灵窍本身导致的伤去不掉,那是天道给‘逆行人’打的烙印。除非筑基时能脱胎换骨。” 不过灵窍都开得这么凶险,要没有奇遇,筑基一般也就有去无回了。 奚平想了想,指着书上的一个案例问道:“前辈你看,这人灵窍虽然开了,但经脉尽断,这算什么?酒开了封,坛子碎了?” “不错,”太岁道,“灵窍通、接天地,要是经脉毁在这一关,就是‘接天地’不成,不算开窍――你道当年那陈家姑娘为何无缘仙路,以至于走了绝路?” 奚平心说:还不是你这老不死撺掇的。 他合上书,又捡了几本准备带走,目光好像是无意中扫过烟海楼里里外外的避火铭文。潜修寺的铭文跟大宛贵族用的那套,都出自玄隐山,应该是一拨人刻的,铭文字看起来跟庄王府的很像。 奚平走下楼梯,拿两根手指在楼梯扶手上 “走路”,木扶手上的铭文随着他的手指亮了一路,好像在骂他手欠。 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支师叔人看似不在潜修寺,应该都安排好了。还有他三哥和天机阁他们……假如这些人靠不住,奚平也想不出世上有谁能靠得住了。 不过凡事总有万一,再靠得住,他也不会躺下等人安排,反正大家各干各的,也不影响什么。 仁宗至今两百多年,世上生死轮回转了无数圈,要找个人跟大海捞针也差不多,他得做好他们来不及的准备。 奚平想:万一真到穷途末路,还有最后一招,就是想办法在灵窍打开时,把经脉搅个稀碎,到时候给大魔头一个“破坛子”。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残就残了,”他轻狂无畏地寻思,“办法总比困难多。有口气在,还能叫尿憋死?” 奚平走出烟海楼,用口哨吹起了低俗的小曲,把一颗石子踢到了巡逻的稻童脑壳上。 “砰”―― 黑猫一爪子把庄王的笔搁掀了,血玉笔搁砸地上滚出好几尺。 庄王头天一宿没怎么合眼,方才撑着头闭目养神小憩,被那小畜生一下惊醒,心悸如鼓,半晌喘不上气来。 白令一片雪花似的从窗口飘进来,忙倒了颗春晖丹给他,将猫祖宗移了驾。 “怎么样?” 白令摇摇头:“两百年来,大宛境内所有涉及‘转生木’的邪祟案卷都翻出来了,摞了整整一库房,庞都统带人挨个查。可是卷宗里,所谓‘太岁’,应该只是这些邪祟们随便捏造的图腾而已,没有实体。血象是近些年才开始区分的,我们试着按生辰八字和体态特征查了,但前者有记录的太少,后者又太模糊……” 庄王:“只查了大宛境内么,南疆呢?” 白令低声道:“王爷,南疆……南疆是‘百乱’之地啊。” 南阖与澜沧剑派覆灭后,原南阖境内就没人管了。各国仙宗瓜分了南阖的灵石矿,也都是各扫门前雪,两百年来,那里魑魅横行,藏污纳垢,实在是无从查起。 白令道:“庞都统让我来问,世子还有没有别的信?” 庄王摇摇头,金平这几天都没怎么下雨。 就算下雨,奚平那边 龙咬尾(十七)(花招就是花招,偶尔用一次...) 也未必有很多话。他一举一动都在邪祟眼皮底下,每搞一点小动作都是在刀尖上蹦q,在绝对实力差别下,再多的智计也是“花招”。 花招就是花招,偶尔用一次能侥幸得手,使多了肯定翻车出事。 “端睿大长公主查不出来的元神附身,星辰海疏漏,”庄王站了起来,缓缓说道,“邪祟……真是邪祟吗?” “王爷,”白令顿了顿,将声音压得几不可闻,“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您只是怀疑,并没有依据啊。” 庄王没回答,沉默半晌,他伸手捏了捏眉心:“我刚才梦见,他在求我救他。” 白令说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殿下, ‘那里’不能提,您知道那地方一旦暴露,大宛非变天不可,那就没有宁日了。” 庄王将头扭向窗外,窗口上的青瓷尺素鱼随风轻轻地摆动着,没挂出去几天,鱼身上已经落了一层灰。 青瓷鱼成了泥鳅,周楹眼睛里挂上了血气。 一阵风吹过来,土腥味翻起,乌云终于盖住了日头。 “哗啦”一声雷鸣,山雨砸在了潜修寺的密林里。没带伞的弟子们纷纷抱头鼠窜,到处找稻童要伞。 热心肠的常钧叫道:“子明,士庸借到伞了,一道啊!” 姚启目光落在与他勾肩搭背的奚平身上,瑟缩了一下,飞快地摇摇头。 “哎,快走了。”奚平拉了常钧一把,刻意没看姚启。 他这些日子把子明兄折腾坏了,最近发现打声招呼对方都要哆嗦,于是自觉躲远了点。 奚平只利用姚启传了一封信,摸清了姚启那传信仙器怎么用以后,就让奚悦直接偷尺素纸了。一个是姚兄一紧张就闹病,他恐怕把人拉坏了;再一个那胡编乱造的玩意漏洞百出,也就姚启能信,根本编不长。 奚平寻思:一直收不到家里回信,他肯定已经告到澄净堂了。澄净堂没事,支师叔会帮着圆的。 姚启低着头,等他们走远,才摸向自己的后腰――那里长了一大片红疱,密密麻麻的,像蛇鳞。一到夜里,就好像有细针在他皮下来回挑,难受得他辗转反侧。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中了邪术了。 奚平根本想象不到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告到澄净堂”对姚启有多难。姚启每天清晨鼓足勇气,迈向澄净堂的腿却总在最后关头拐向烟海楼。 他只好日复一日地告诉自己:再观察一天,今天先自己查典籍,查出这是什么邪术,等见了澄净堂的管事师兄,也能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不然万一不是邪术呢? 姚启一想在澄净堂说错话的场景,就恨不能当场自尽。 然而他在烟海楼里一无所获,水疱非但没好转,还有继续扩散的趋势,往他胸腹处爬了! 家里那边不知是一直不下雨还是怎么的,他寄回去的信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姚启绝望极了。 “子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问道,“我这一阵一直见你精神不济,黑眼圈都出来了,功课心不在焉,去膳堂也不好好吃饭,怎么了?” 姚启绷到极致的心弦被这一句话敲断了,都没看清谁跟他说话,他眼泪先下来了。 “不是……你怎么了?”只是随便搭个话的周樨吓了一跳,“腰?你腰怎么了?” 仙山灵气充裕,鸡来了都不生瘟,因此压根没设药堂,弟子们偶有小伤小病,一颗丹药也就解决了。一炷香以后,周樨不由分说地把姚启送回丘字院,掀开他的衣服看:“不行一会儿我替你去澄净堂拿点药……嗯?我还以为你腰扭了,这怎么好像缠腰龙(注)?” 姚启哽咽道:“缠、缠腰龙是什么邪术?” “什么邪术?”周樨莫名其妙,“就是一种疹子,我奶娘就是生了这个出宫的,我还偷溜出去看过她,养一阵就好了。”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 周樨皱眉道:“太医说长这种疹子的,要么是年老体衰,要么是思虑过重,子明,你到底怎么了?谁告诉你这是中了邪术的?” 姚启吭哧半天,也没把话说清楚,最后他自暴自弃了,将这一段时间收到的鬼画符催命函都拿了出来。 周樨挨个展开看完,越看脸上越热闹,最后他愤然一拍桌子,扭头往奚平住的北屋走去。 半偶被奚平支使去烟海楼还书了――两大升灵走了以后,奚平不但自己“活”了,对半偶的禁制也跟着松了,除了不让他跟别人乱说话以外,偶尔会让他跑腿打个饭还个书 龙咬尾(十七)(花招就是花招,偶尔用一次...) 。 这会儿听见有人敲门,奚平只好自己出来应,开门见是周樨,他愣了一下:“四殿下?” “你欺人太甚了,奚士庸?”周樨一把推开追过来的姚启,猝不及防地将姚启那拿来的纸条往他身上一扔,冷冷地说道,“你最好有个解释,不然咱们就去澄净堂分说清楚!” 奚平毫无准备,他知道姚启肯定不是会当面对质的人,料到姚启会写信回家、会到澄净堂告状……可万万没想到这平时跟谁也不来往的姚启会告诉周樨! 等反应过来周樨扔的是什么东西时,奚平头皮都炸了起来。 他第一反应就是回手将门拍上,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像个牵线木偶,动作和表情生硬地中止,后退的脚步猝然刹住,打了个旋。 周樨只见“奚平”抽了筋似的,转身到一半又转回来,头微微一歪,目光垂在地面的纸条上:“啊……” 他用一种有点古怪的腔调说道:“这是什么好东西?” “奚士庸,你……” “奚平”俯身捡起了一张字条,抬头冲他一笑,不知为什么,周樨突然说不下去了。隔壁常钧也听见动静,三步并两步地跑出来:“怎么了?士庸子明……哎,四殿下也在,你们有话好好说,别吵啊。” “奚平”用蛇一样的目光从三人脸上爬过:“没什么,我跟子明兄开的小玩笑,过头了,多有得罪,改日定给子明兄负荆请罪。” 周樨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后脊蹿起凉意,他忘词了。 常钧却抓了抓头发:“士庸,你好好说话,怎么突然大舌头了?” “奚平”听了,有些不协调地扭过头看向他:“哦?有这么明显吗?”又一道闪电落下,将奚平那张他们熟悉的脸扫得煞白,雨下大了。 庞戬比历牌还准,几乎跟着金平的雨一起落在了庄王府:“庄王爷,你这里有没有……哎,有了!” 灰头土脸的尺素鱼在大雨中“复活”了,摆着尾,喷出了一堆信――大部分是胡言乱语。 “什么‘中了邪术……腰生红疮’……我说殿下,这也是你们商量的什么暗号吗,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 庄王飞快地扫过那一堆陌生的字迹,目光一凝,一把接住最后一封信。 信上的字缺横短竖,六个字写错了仨,好像狗爬的,只能老远辨认出个大概形状,写的是:庞乃南疆人士。 庞戬瞳孔一缩,表情空白了一瞬。 庄王蓦地扭头看向他:“尊长,你想到了什么?尊长!” 庞戬回过神来,牙关紧了紧:“我确实生在南疆灵矿――大宛矿区,家父曾是矿工……但此事只有当年将我送回大宛的驻矿半仙管事、以及几个天机阁的老前辈知道。前天机阁总督苏准师兄替我拿到记名弟子身份后,百年来再没有人提起了。” 庄王一把按住她:“我们只查了邪祟,没有查自己人,是不是?” “不可能!”庞戬先是本能反驳,“驻矿管事和天机阁都是外门,只有开窍期修士,就算有个别不守规矩的,也顶多是筑基初期,怎么可能到半步蝉蜕还不被人发现!” “但你也说了,那邪祟修为与实力并不匹配。” 白令插话道:“如果是外门半仙,出生籍贯、生辰八字都有记录――仁宗年间的半仙应该已经现了五衰之相,现在在世的不多了。” 庞戬飞快地摸出一张符纸,三下五除二在上面勾了一道符咒,往书桌上一拍,符咒瞬间化作一片金光,桌面上出现了一本名册的虚影。 “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请问外门名册,”庞戬喝令道,“仁、孝宗年间出生,世宗永兴十八年在外门的开窍期前辈都有哪些?” 名册翻开,无数人的身影浮到半空。 庞戬一眼扫过去,见一大半都是熟人。 “现仍在世。” “祖籍宁安或早年有宁安居住史。” 他每报一个条件,人影就蒸发一些。 庄王:“问血象和八字。” 庞戬:“朱雀血象……八字四柱全阴。” 图册上人影乱飞,终于尘埃落定,只剩下了一人。 一个削瘦颀长的男人,中年模样,面无表情的从图册中射出目光,冷且严厉。 庄王倏地抬起头:“这是谁?” 庞戬盯着那人像半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的……上峰。” “闭关八年的天机阁现任总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0、龙咬尾(十八)(玉石俱碎,烟尘四起——...) 龙咬尾(十八)(玉石俱碎,烟尘四起——...) “梁宸?”闪电照亮了苏准凹陷的眼,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梁勉之?!” “梁宸?”支修手指一搓,传信的字条灰飞烟灭, 他一闪身从星辰海崖上消失, 留下一句喃喃自语,“怎么这么耳熟……” “这个梁宸梁总督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好好的仙门正统成了这样?还有, 他既然是天机阁总督,为何四月初盗龙脉要那样迂回,直接下令青龙塔撤防不行吗?” 金平城里, 一蓝一白两条影子比电光还快,穿透晦暗的雨幕,直扑天机阁总署。 庞戬摇摇头:“他来天机阁是挂名的, 实务不归他管。唉,这事说来话长了,他本来是南疆的驻矿管事。” 南阖被几大仙宗瓜分了灵石矿山,天高路远,矿山重地要派专人看管,因此仁宗之后,就衍生出了一个特殊的外门,叫做“驻矿办”。 “梁大人在矿上干了一辈子, 劳苦功高,本该跟我苏师兄一样荣养,结果前些年押送灵石路上遇袭, 受了重伤, 据说人可能……他一辈子无妻无子, 也没什么愿望,一说起来, 只有年轻时想进天机阁没成是个遗憾,一直念念不忘。正好那时苏师兄要归隐潜修寺,上面便来问我,看能不能给梁大人挂个副都统的闲职,也没几年了,权当是抚恤。我说梁大人是老前辈,当年矿难时还救过我,挂在我一个后辈手下像什么话,给他挂正职,反正他常年闭关疗伤不管事,‘问天’和‘青龙印’都在我这,正副的虚名又不耽误我办事。” 白令顾不上恭维庞都统办事讲究,追问道:“这么说,他到天机阁之后就一直闭关疗伤,没露过面?” “嗯,是,我就刚来时见过一次,形销骨立的,看着都快不行了。”庞戬道一声“得罪”,探手将化成纸的白令捏在手里,带他穿墙进了天机阁总署最里面的院子。 那院里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园林,假山都粗制滥造的,草木也不修边幅的瞎长。 然而随着庞戬迈步进去,白令眼前一花,发现花园中竟藏着一个小世界――里面山清水秀,花林树海一眼望不到头,一条小溪穿过其中,连起错落的亭台小院。入口处一块数丈高的山石上画着只巨大的因果兽,正在打盹,睁开一只眼见是庞戬,就撒娇似的将肚皮翻了过来。 白令:“这里是……” “我们住的地方,”庞戬带着纸人轻车熟路地穿过花海,“总署的人间行走,来京述职的同僚都住这。” 白令一瞬间觉得有些古怪,因为这恍若仙境的“秘境”明显是个由高明法阵撑起来的芥子,再灵秀,也是浮在那里的镜花水月。 不等他多想,庞戬已经身如疾风穿过大片聚居的宅院,落在溪流尽头的山谷中。 山谷中,被风吹过来的花瓣铺了厚厚的一层,盖住了久无人走的路,垫起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离群索居。 庞戬朗声道:“属下庞戬,有急事求见梁总督!” 奚悦在大雨中狂奔,紧紧地捂着怀里的木头块,那木块上竟有一个三等铭文字,是他方才借着还书,从烟海楼的避火木柱上取下来的。 铭文字的位置和形状,奚平分不同的时间考了他六次,谨慎到了极致,确保他绝对不会记错。即使这样,方才他偷铭文的时候,奚平还不放心,通过驯龙锁一直看着他。 铭文是一种绝不能乱动的东西,奚平从小到大闯过那么多祸,他三哥都没跟他翻过脸,唯一一次气到动手揍他,就是他十四五岁时候把庄王府的一块铭文抠了。 那回连王府的神秘暗卫都给惊出来了。后来那位暗卫大哥告诉他,家具建筑上的铭文因为要拆卸,所以有个特殊的设计,叫做“活动铭”,是最后装、最先拆的一块,也是整段铭文中唯一一块能被凡人抠下来的。 卡上活动铭,铭文立刻生效。 奚平运气好,避火铭文是三等铭文里最安全的,单颗的活动铭忌讳也不多。 奚平亲手拿过,这才敢让奚悦去烟海楼“借”一颗,以备不时之需。 奚悦在他注视下顺利拿到了铭文,回程路上,奚平刚嘱咐完“千万收好,别让火绒盒碰到铭文”,驯龙锁那头就来了客,奚平说了句“等会儿”就去应门了,这一等就再没了声息。 半偶莫名生出不祥的预感,不由加快了脚步。一路从烟海楼的山坡上跑下来,老远 龙咬尾(十八)(玉石俱碎,烟尘四起——...) 看见丘字院的石墙,驯龙锁里突然传来奚平急促的声音:“回来,快!” 奚平眨眼功夫冷静下来:“前辈,咱俩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你先把他们仨打发走,好不好?” 太岁不理他。 奚平又说:“一码归一码,让这仨坏事精继续纠缠,对你对我都没好处。就算是姚子明也不是什么无名无姓之辈,何况还有四殿下。我反正是谁也赔不起,你碰坏了一个,以后就算夺了我的舍,也别想用我的身份混进仙门正统……” “仙门……正统。”这四个字不知怎么,把太岁逗笑了,“小鬼,之前确实是我一时疏忽,小看了你,你也不要忒自作聪明,你的身份现在还有什么用?” 奚平心里一紧――对了,老蛔虫看出他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 这哥仨怎么还在这大眼瞪小眼?四殿下!四殿下你的慧眼呢,你不是摸灵石长大的吗! 周樨确实觉出了不寻常,于是抬手将姚启拦在身后,质问奚平道:“你言行怎么颠三倒四的?” 奚平:天爷啊,祖宗你可算看出来了!还不快跑! 只听摸灵石长大的四殿下又义正言辞规劝道:“士庸,既入仙门,就该一步一脚印努力修行才是,你是不是从哪看到什么旁门左道迷了心智?” 奚平:“……” 他真是恨不能跪下给周樨磕个头,摸鸟屎长大的也比这机灵!四殿下跟他三哥这俩人必有一个是捡的,不可能是一爹所生! 太岁大笑:“一步一脚印,哈哈哈哈,四殿下教训得很是啊。” 这时,奚平心里有根弦一动,他感觉到驯龙锁在靠近,奚悦回来了! 奚平还记得,庄王府暗卫大哥把那活动铭安回去的时候,动作很轻缓。那大哥说,避火铭的活动铭没别的忌讳,只是单独的铭文字不能碰火,木头摩擦力道大了也会有火星,一旦火星蹭到铭文上,铭文就会被激发,单颗铭文字连不成行,活跃起来就会脱离木头,往周围最有灵气处“流”,那就出事故了。 这颗铭文字本来是奚平为了自己意外开灵窍准备的――人开灵窍时,会变成一个“灵气漩涡”,把周围的灵气都揽进来,到时候用火撬开那铭文字,活跃的铭文字就会顺着灵气一起“流”进他灵窍,只要时机把握得好,应该能在一刹那把他经脉打碎。 这会儿奚平虽然没开灵窍,可也差不多了,他身上有那邪祟在,肯定是这院中灵气的焦点。 于是他果断在驯龙锁里下令:“把火绒盒和铭文字裹在一起,砸我!” 奚悦是跟过邪修走南闯北的,自然知道铭文的厉害,吃了一惊:“不!” 此时迟钝的周樨听了那不似人声的大笑,总算有了点危机感――怀疑奚平有走火入魔的意思,于是果断对常钧道:“去喊管事……” 他话没说完,太岁已经一抬手,将周樨整个人吸了过去。 奚平在驯龙锁里朝半偶爆喝一声:“快点,别废话!” 驯龙锁在主人的强横意志下,再不顾半偶微弱的反抗,不由分说地操控起奚悦的四肢,跑了过去。 太岁早知道奚悦在靠近,可朝夕相处数日,他太知道这小东西没用了,力气还不如这些养尊处优的少爷大,因此丝毫没将奚悦放在眼里,一抬手扼住了周樨的脖子。 常钧失声道:“士庸!” 姚启已经吓跪了。 驯龙锁拖着奚悦跑到近前,三步之内,逼着半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铭文字和火绒盒卷在一起,狠狠地朝奚平后背掷去! 奚悦眼睛都红了,脖子上的驯龙锁却在东西出手的瞬间,将他拉扯到了大树后。 火绒盒撞到奚平坚硬的肩胛骨上,直接炸了,引燃了布包,着火的铭文字刹那间脱离木材,钻进了奚平后心。 混乱中,奚平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疼。 有什么东西直接洞穿了他胸口,像是要将他五脏六腑头从肋骨间隙里推出去。 坏了,奚平立刻知道,他低估铭文字了! 这不是炸断他周身经脉,这是要让他粉身碎骨。 时隔多年,奚平总算明白了,他当年在庄王府里挨的那顿臭揍不冤! 电光石火间,一切都好像变慢了,奚平脑子里刹那间过了无数事,神智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五感敏 龙咬尾(十八)(玉石俱碎,烟尘四起——...) 锐到了极致,他仿佛能听见山谷外、甚至更远处的鼓声与人声。人间无数悲喜浩渺成风,卷裹在他身上。他似乎变成了无穷大,散在万物中;又似乎蜷缩成了一颗尘埃,东西不辨地,被放逐到无涯之境。 周樨敲门时,他心在驯龙锁中,手在擦转生木雕,出门就顺手揣在了身上。透过木雕,他竟不用凝神就看见了太岁那些丑陋卑微的信徒。只一个闪念,他就捕捉到了阿响。 奚平已经来不及说话,最后关头,他将一个念头传了出去: 别信那帮丑八怪的!别跟着他们炼毁容神功! 随后玉石俱碎,烟尘四起―― 庞戬一道符咒炸开了总督府的大门,白令刚要落地,就见庞戬从腿骨中取出长弓,一支无形箭/矢射向总督府的虚空。箭光过处,金平盛夏的花鸟树木分崩离析,一股阴森的凉意将纸片白令吹开了两尺。 院中画皮破碎,露出真容――那院里早没了活物,腐草蔫耷耷地垂在地上,死气沉沉的,结了层霜。几片不长眼的花瓣从远处飞过院墙,落进院里,还没落地,已经枯得打了卷。 院子里铺满了层层叠叠的法阵,以房门为终。两大高手竟一时眼花缭乱,不知哪里是头绪。 庞戬还没来得及细看法阵,突觉有异,从怀中摸出一块转生木牌。 只见那牌子上隐隐现出不祥的红光,庞戬伸手一摸,当时就觉得无数人呼唤“太岁”的声音顺着他的骨头敲进了脑子。 他们还不知道奚平那边已经露了陷,但“太岁”不是真名,“梁宸”可是刻在灵相上的真名,天机阁和玄隐山同时锁定这个人,梁宸的灵感必已动了。 白令:“他察觉到了,事不宜迟,庞都统,借你破障弓!” 庞戬出生入死多少年,临阵反应无比迅捷,白令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经会意。 抻开符纸将转生木牌裹住,他一把拉开弓:“老兄,让你冒险了。” 白令整个人卷成一张纸,粘附在他无形箭上,“咻”一声随着那箭直穿法阵群。 法阵遭到挑衅,立刻爆出强光,破障弓射出的无形箭强行突破,临到尽头方才力竭。 无形箭消散,白令被迫落了下来,法阵的尾巴上卷起飓风,风中无数利刃绞肉机似的卷起白令,他好像被碾碎了,碎纸片飘得到处都是! 庞戬瞳孔倏地一缩,然而下一刻,一片被风刮出去的纸片飘到了房门口,粘到门上后迅速拉长,变成了完整的人身。白令脚没沾地,手中一把纸折的刀已经回手劈了出去,纸刀落地竟成真刃,从里面劈裂了法阵群。 庞戬人影一闪跟了上去,总督房门洞开,两人一前一后地闯了进去……愣住了。 白令:“……这就是你们总督?” 只见屋里端坐着一个男……骷髅。 他一身干瘪的皮肉紧紧地蜷在骨头上,整个人趺坐在一块巨大的转生木上,须发、皮肤呈现出转生木特有的惨白色调,一眼看过去,分不出哪是人哪是木头! 而胸口竟还在微微起伏着! 转生木座上,无数人脸浮现又消失,都在呼喊着什么,那场景既诡异又震撼。而他们口中的“星君真神”藏在神位之后,看着比风干了几百年的干尸还有嚼劲,浑身散发着一股沤糟了的烂木头味! 庞戬:“元神出窍?” 白令提着纸刀:“人应该是筑基初期。” “人是筑基初期,元神是半步蝉蜕?这……元神嫌弃肉/身,劳燕分飞了?”庞戬说完,自己也觉得自己是胡言乱语,“不对,筑基初期哪来的元神?” 白令:“不管了,来不及了!” 话音没落,他直接动了刀,劈向转生木上的人。 纸刀寒光一闪,“呛啷”一声,劈开了一打法阵的利刃竟滑开了,落在了转生木座上。木座上所有的人脸都被激怒了,齐齐冲他发出咆哮,纸刀分崩离析,白令横着就飞了出去,及时化纸才没被砸进墙里,落地吐出口血。 而此时木座上密密麻麻的人脸中,飞快地闪过一张少女的面孔。她一脸茫然,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阿响看着周围的同伴中了邪似的嘶声喊着“太岁”,捂住胸前的转生木。 她的“神谕”怎么跟别人不一样…… 星君刚才好像喊了这些人是丑八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1、龙咬尾(十九)(潜修寺的风停了。...) 龙咬尾(十九)(潜修寺的风停了。...) 潜修寺里, 风向突然变了。 山谷中本来刮的南风不等撞到山崖就掉头回来,以丘字院为中心,盘成了一个漩涡。打着旋的风途径之处, 点着了青涩的花苞, 卷来了青鸾鸣叫。白鹿的幼兽报喜似的在门口探头探脑,院中池塘、小溪的水涟漪浮起, 无穷无尽地荡开。 奚平在仙山中被灵气浸润了数月,死生关头,强烈的求生欲望打开了灵窍, 仙凡之间那道门槛给他抄了近路,就在眼前了!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落在潜修寺丘字院中。 苏准一拂袖将目瞪口呆的弟子们带开:“端睿师叔!” 另一位来的居然是“早离开了潜修寺”的端睿大长公主,她好像从地底下凭空钻出来的, 一道无形符咒打在奚平后心――铭文字渗进去的地方。 奚平就像个行将炸碎的水瓶,被极寒冻住,堪堪保持了将碎不碎的“完整器型”。 大长公主掌中结出复杂的手印,奚平周围凝成了一个半透明的茧,喝令道:“退下!” 苏准想也不想,卷起三个年轻人并一只半偶就跑。 紧接着,整个潜修寺的灵气山洪一般地卷过来,撞在了那裹着奚平的“茧”上, 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聋了,丘字院里房舍假山顷刻间被扫成了一堆废墟。 唯独大长公主的手印纹丝不动,硬是将整个山谷的意志拒之在外。 支修曾问过她, 要是奚平真的被元神附身了怎么办, 端睿的回答是“除魔”。 如果人和魔不那么好分开呢? 端睿当时回道:“不知道, 那并非我所长,应当避免打草惊蛇, 先回内门请教其他高手。” 支修说:“可是在此期间,一旦弟子开了灵窍,立刻就会被夺舍。这邪祟不知道有什么古怪,之前‘穿着’一具尸体已经是半步蝉蜕,任凭他夺舍成功,后果你我恐怕担待不起。” 大长公主理所当然地说道:“不碍事,真到那时候,我可以暂时将潜修寺灵气挡住,等内门的办法,要是内门实在没办法,再议如何处置不迟。” “可是师姐,江河入海是自然,瀑布倒挂是逆天,有人跨仙凡之交,天地都会拉他入玄门,你要以一己之力挡住整个山谷的灵气吗?能撑多久?” “行将八百年,”端睿大长公主不管说什么,语气永远跟点菜一样,“不多这一会儿。” 有这一句话,支修把潜修寺交给了她,回了内门请命。 奚平身边方圆一丈,大雨逆行,已经落到地面的积水重新化作雨丝,往天上飞去。 群山“隆隆”作响,像是要崩。方才凑过来的祥瑞们一个个有多远跑多远,奚平僵在那里,愤怒的电闪雷鸣下,他的影子一会是人形,一会儿是龙影,黑龙与人影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像一场实力悬殊的搏命。 苏准为了护着弟子,被那暴虐的灵气扫了个边,发冠都散了,骇然回头。 支将军临走时跟他说过,这姓奚的小子心里有数得很,行事谨慎,往往有出人意料之举,让他帮忙看顾一下,不必过分干涉。所以苏长老见那半偶在烟海楼鬼鬼祟祟,才睁只眼闭只眼地由了他去。 好家伙,这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支静斋怕不是老糊涂了,他管作死叫“有数”?! 和奚平一起被困茧中的太岁低低地笑了起来:“端睿大长公主,呵,看来我是落在你们手里了。还有谁?支将军呢,去仙山请什么法宝了?殿下……端睿殿下,天地洪流,你敢一个手印挡住,却违不得仙山的意志,以稀世罕见的先天灵骨之身走了‘清净道’,困于囹圄八百年。周氏真的感激你吗……哈哈哈!” 大长公主好像听了声犬吠,睫毛都没动。太岁用奚平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茧外化为实质的灵气――只要泄露进来一丝,只要…… “殿下,你不觉得此情此景很微妙吗?”他毫不吝惜奚平就快分崩离析的身体,强行抬起奚平的手。 这一动,那胳膊上将碎未碎的骨头立刻撑不住了,关节处直接从皮肉里刺了出来。 太岁举起这条软塌塌的手臂,将流了满手的血印在了奚平怀里的转生木上:“我在顺应天命,而你在负隅顽抗,你以为我要的灵气只能从这山中拿么?” 大长公主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转生木上,终于皱了一下眉。 “我本不愿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是你逼我,周雪如,是你逼我――” 天机阁诡谲的总督府里,转生木座上张张面孔齐齐扭曲,那些或丑或残的脸上七窍流血。肉眼可见地被什么东西抽干了,就像当时安乐乡外的将离一样! 阿响胆寒发竖地跳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师父”和同伴们一边狂热地大喊着太岁,一边七窍流血地捧着转生木,皮肉枯槁、黑发褪色…… 龙咬尾(十九)(潜修寺的风停了。...) 白令蓦地扭头:“庞都统,转生木给我!” 庞戬立刻将自己怀里那块用符纸包着的转生木牌扔给他,就见白令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纸刀,刀尖飞快地在木头上刻了个特殊的字符。 庞戬瞳孔骤缩――那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铭文字! 可这白令分明只是个开窍修士,修为甚至不见得有自己高,他不可能看错! 开窍期连真元都没有,用什么刻铭文字? 但情况危急,这会儿不是问问题的时机,庞戬立刻把身上所有的灵石都搜罗出来,连袋一起扔了过去:“灵石接着!” 白令单手接住,足十多两的碧章石才一沾到他掌心,灵气立刻被吸干,隔着钱袋碎成了粉,强撑着他刻下最后一笔,指骨已经变了形! 转生木牌上铭文一成,白令就反手甩了出去,打在那木底座上:“断!” 铭文字爆出刺眼的白光,转生木的主人与疯狂信徒之间的联系被生生打断,木座上七窍流血的脸定格在那里。 太岁耳边陡然一静,他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暴怒:“鼠辈!” 庞戬吐出口气:“白兄,有这神通你不早用……” 白令:“不行。” “什……” 只见木座上被定住的人脸极缓慢、极艰难的挣动起来,脸上浓重的仇怨愤懑呼之欲出,那铭文字竟开始颤抖。 庞戬悚然一惊。 不过片刻光景,铭文字抖得越来越剧烈,终于,它像一道单薄的堤,在万心所向的洪流下一溃千里。 刻着铭文的木牌碎了,白令一下力竭,变成了纸,要不是庞戬捞得快,他险些一头栽在那血色的木头里。 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为一点微末的念 想献出一切的绝望信徒。 太岁纵声大笑。 而就在这时,潜修寺上空一声巨响,强光毫无征兆地砸碎了未央的夜空。 那响动将大长公主覆在奚平身上的“茧”都震出了细小的裂痕,奚平几乎沉到深渊的意识一下被唤醒了。 他被刺眼的光弄得有点迷茫。 天怎么这就亮了? 他居然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这么大的太阳……雨怎么没停? 不等他理出个头绪,奚平就听见太岁用自己的声音,轻如叹息似的说道:“我何其有幸,竟请动了劫钟。” 苏准一把拦下赶来的同僚们:“别过去!” 杨安礼被突然亮起来的天色晃得睁不开眼,大半夜的手搭凉棚,问道:“苏长老,到底出什么事了?刚才是什么响?天怎么亮了?” “是劫钟。”罗青石一脚踩在一个稻童肩膀上,也不怕劈叉,终于成功将脑袋浮在了众人之上,“玄隐山三大镇山神器之一,亿万年压在星辰海底,无星辰海许可,司命大长老都请不动,非大妖邪降世不得出……幸亏这里是潜修寺。” “啊?” “哎呀,玄隐山铁律,劫钟绝不可越过仙凡交界。不然它响一声,能让凡间大旱三年,”罗青石恨不能把脖子伸出二里地,“院里那是奚士庸?有点意思!” “别‘意思’了罗师兄,”苏准的声音从数丈以外传来,“快――走――” “噫,也是。”罗青石踩着“高跷”也不耽误他灵活地转身,一对“高跷”替他撒丫子狂奔,他自己还能抻着脖子继续往后看,能多长一分见识是一分。 当―― 奚平脑浆都快被那钟声从耳朵里敲出去了,神智又清醒了三分。 “劫钟要刻在灵相上的真名,”他听见太岁用一种奇异的语气,喃喃问道,“将军,你想起我是谁了?” “梁宸,”支将军的声音从云上传来,那向来温和的嗓音被钟声的余波带出了冷意,“天机阁现任总督,仙门正统,行邪祟之事,你可知罪?” “还有呢?”那腥风血雨的大邪祟追问道,他话音里竟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急切,任是谁都能听出那里面的期待,“还有呢?” 支修皱了皱眉,也觉得古怪,但没工夫让他深究了――就算大长公主扛得动整个山谷,奚平那离崩溃只差一线的凡胎肉/体也不一定撑得住。 “你自己出来,我可以做主留你性命候审,否则劫钟三声,你必形神俱灭。” 太岁听完,沉默片刻,笑了:“是了,你早不记得了,贵人多忘事。支将军啊,我灵相上挂着‘r面’,一个字也交代不出来的,你竟看不出来吗?候审,呵……”说话间,他猛地一挣,似乎打算强行突破大长公主的禁制,那年轻人脆冰似的身体哪禁得他这么折腾? 支修心里一紧,别无选择,只能再次催动劫钟。 当―― 潜修寺上空一片肃杀,奚平脑子里被惨叫灌满了。 下一刻,他意 龙咬尾(十九)(潜修寺的风停了。...) 识到那不是自己的惨叫。 他的身体陡然一松,一道血光从他天灵盖冲了出去,附在他身上的伪邪神被劫钟锁定,生生从肉/体里拔了出去! 那大邪祟癫狂的笑声断断续续地混在惨叫里,洒得漫天都是。将大雨也染成了血色,凄厉得让人毛骨悚然。 当―― 无情劫钟响了三声,余波将笑声、惨叫声都压了下去,钟声在拢音的山谷中久久不息,印证着冰冷的天道。 天机阁总署,转生木上密密麻麻的人脸无端消失得干干净净,刀枪不入的骸骨突然裂开,在庞戬和白令惊骇的注视下滚落在地。 那方才还有清浅呼吸的身体就像被吸干了灵气的灵石,一砸在地面上,登时碎了,扬起来的灰让那二人忌惮地退后几步。 温柔的灯光从窗外斜扫进来,目送着那尘灰……或是骨灰寂寞地游荡了一会儿,无依无着地落了地。 形神俱灭。 不知过了多久,奚平才从钟声里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仍是一动不能动。 “奚士庸,”略显低沉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你被铭文所伤,筋骨本该碎尽,我用符咒将你强行定住了。” 奚平:“……”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个碎渣堆的沙子人,喘气都危险。 端睿大长公主又道:“但你死生一瞬时灵窍已开,现在邪祟已除,我将放开禁制,让灵气冲过你的经脉,你做好准备。” 奚平:什么?他现在风一吹就攘了,还要给灵气冲? 那怎么不干脆拿壶开水把他沏开呢!没准种地里明年还能长个小的。 支修恭送了劫钟,与夜色一起落在废墟上,先是冲大长公主一点头,随即对奚平道:“我与你端睿师叔会保你身不溃,但灵气穿入,必比别人痛苦千百倍。你须保住灵台清明。要是熬不过去……” 端睿大长公主打断道:“别说了,拖越久越凶险,我放了。” 奚平:不!等等,还能不能想点别的办法抢救…… 大长公主已经不由分说地松开了手印。 奚平身上裹的“茧”一下被山风卷得没了踪影,端睿整个人虚脱了似的往后倒退了三步。 他耳朵里“嗡”一声。 那一刹那,他身上每一寸血肉都被反复撕裂,痛觉比潮水一样的灵气更汹涌,一下就湮没了他的神智。 他只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少爷而已,又不是什么刮骨疗毒的壮士,除了在太岁手里吃了点苦头,他这辈子受过的最重的伤就是骑马摔断腿……师叔们太高估他了! 要真有那么坚强的意志,他早成材了,还能轻易被几页佶屈聱牙的书放倒? 大长公主低声道:“这孩子恐怕不行。” 支修脸色微变:“士庸!” 然而外界的声音这时候根本传不到奚平耳朵里,他像是千丈海啸中,一只蜷在树叶上的小虫,连朵水花都挣不起来。 人力是有尽的。 麻雀再有胆气,还能飞过昆仑山巅么? 要不……要不就算了。 奚平想:他这辈子吃也吃过、玩也玩过,温柔乡里泡了小二十年,金粉都腌入味了,够本了。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遗憾,于是放弃了不值一提的反抗。 任凭灵台寂灭下去,神识消散……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 穿过了风暴:“太岁!太岁星君……” 转生木仍被血粘在他手上。 南边有无数转生木,长在地上的、做成木料的、供在神龛里的……阿响不间断的呼喊把奚平随波逐流的神识拉进了木头里,他一沉入其中,就好像长出了一具不知几千几万里的身体,方才差点把他拍死的剧痛一下被稀释了不少。 奚平一震,下意识地抓住了那遥远的呼唤。 阿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弯弯曲曲的小巷,钻进自己家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回想方才还是后怕得不行。 她不知怎么就迷糊了,失了神智似的,差一点就跟着师父他们一起发疯。阿响记得她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朝拜下去,只要她诚心诚意,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 要不是那道“神谕”叫醒她…… 阿响一把攥住她胸前的转生木,惊魂甫定地想:我听见的才是真神的声音? 于是她虔诚地感激起又救了她一次的太岁星君。 大运河的灯塔不知疲惫地喷着蒸汽,在滂沱的大雨中,奋力将灯光打向远方。 疾雨下了一宿,洗透了金平的天,竟现了罕见的蓝。 少女的祈告中,“呜”一声,蒸汽大船掀开浪,缓缓地驶进了港口。成群的劳工们穿着草鞋跑过去,吆喝着抢起活来。 潜修寺的风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2、龙咬尾(终)(“罢了,我带回飞琼峰吧。...) 龙咬尾(终)(“罢了,我带回飞琼峰。...) “潜修寺有史以来, 开灵窍动静最大的,没有之一。” 苏准焦头烂额地抄着手走进澄净堂,“丘字院反正可以改名‘谷字院’了, 旁边湖字院也被波及, 连刑堂都给我震塌了一角……唉,人怎么样?” 支修放下奚平的手腕:“比预想的强。” 苏准:“没死没瘫没残也没傻?” “你盼点好。” “谢天谢地, 全须全尾的,”苏准大大松了口气,“这就好, 可以扣下人让他们家赔钱来赎了。” 支修又说:“只是恐怕得躺上几个月。”苏长老“啊”了一声,第一反应是:“那他功课怎么办?” “功课好说,”支修摆摆手, “师姐,你看他这灵骨是怎么回事?” “灵骨?”苏准听完,白胡子差点卷起来,“什么灵骨?他?身上有灵骨?!” 别人求索百年,才得一副灵骨,这小子眼睛一闭一睁,《经脉详解》刚学两章,怎么就有灵骨了? 苏准不由得看了大长公主一眼:“难道是先天……” “不是先天灵骨, 灵感甲等也是罗青石误判,这弟子根骨资质算中上。”端睿道,“他身上那具灵骨不是自己的。” “那、那是谁的?” “那梁姓邪祟的。”端睿说道, “天机阁传信, 这邪祟不过筑基修为, 本不该有元神,若我没猜错, 附在这弟子身上的应该是一具灵骨。奚士庸身上有这多出来的灵骨,即便不能为他所用,灵感还是具象到了五官上。” 这话要不是端睿大长公主说的,苏准肯定以为自己听了个不高明的鬼故事:“骨头怎么附身?” “确实有这样的先例,”支修起身道,“我在内门查到,上古神魔林立时,曾出过一魔神,相传是南圣的宿敌。此人修的道非常诡异,相传是以‘粉身碎骨’渡劫的,每跨一个境界,就要身死一次,人称‘死道’。” 苏准感觉这比“骨架附身”还离谱:“死人能复活?还能跨境界?” 除非真的飞升上界,不然就算是玄门高人,也终究是人。 人死了,那就是尘归尘、土归土。 而所谓“元神”,也绝不像民间想象的鬼魂那样,能自由自在地作祟。再强横的元神最多也只能禁住一次夺舍,否则玄门真成“鬼门”了。元神还得依托身体,就算是升灵大能,肉身损毁后,逃逸的元神也禁不住开窍级的仙器轻轻一敲。一旦身毁,哪怕是成功夺舍,在仙途上也将止步于此,再无法前进一步。 “‘死’是个比喻,不是真死。”支修说道,“我找到的那本残卷上说,这位死道大能修出了一具特殊的‘隐灵骨’,能藏匿于万事万物中。他本体其实是那具隐骨。每次骨肉分离,都如一次‘蛇蜕’,保存完好的隐骨会长出新的血肉……直到那隐骨被南圣抓住,这位‘不死’大能才就此陨落。” “上古的事就算了,好多记载跟‘女娲补天’也差不多,比民间传说还邪乎。”苏准道,“小师叔,你说的那魔神和这孩子有什么关系?” 支修抬起眼:“巧的是,传说中这位死道大能的伴生之物就是转生木,‘转生木’本身也是因他得名。” 苏准一愣。 端睿大长公主点头道:“我将谷中灵气隔绝后,那邪祟曾想通过转生木吸人气血冲灵窍。可见他确实可以通过转生木行‘鬼神之事’,隐骨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 “小庞那边说,他们找到的邪祟真身中的骨不是灵骨,才八年,就已经放糟了。”支修道,“一个筑基修士,不可能没有灵骨,那他灵骨去哪了?” 苏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就是说,梁勉之……很可能是机缘巧合,得到了一部分上古魔神的隐骨,与自己的灵骨相融后,像元神一样脱离了肉身?怪不得这孩子身上怎么都看不出元神,身心全然一体。” 支修听见他叫了“梁勉之”,略挑了一下眉,随后说道:“我猜‘身心一体’,跟安乐乡里那主祭小姑娘的换命符也有关系。她应该已经将生前死后都献祭给转生木了,再使换命符,虽说是救了他一命,想必也把他当出去了。” 大长公主问道:“我听说,那梁姓邪祟很执着于灵相和他相似的人?” “唔,他灵相上有r面。”支修沉吟片刻,“虽然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打算的,但我猜,他应该是想用什么办法除去自己的r面。” 苏准感觉自己入道两百多年,算是白活了,这会儿脑子里“嗡嗡”的:“小师叔,灵相上的‘r面’又是什么?” “早年间,我朝天机阁初立,外门制度并不完善,为了降妖除魔,招安过不少民间修士。这些人虽然有本事,但往往不驯,为防其有异心,便有大能设了‘r灵相’之术。”大长公主淡淡地说道,“这是旧例,六百多年前就废除了,你们年轻人大概没听过。r于灵相,须双方自愿,此后携r面者终身不得叛主,那r面也和名姓一样,会跟随他一生,哪怕将来元神夺舍也无法摆脱。” 苏准头皮发麻,失声道:“他一个朝廷命官,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谁给他打的?” “是,我也想知道。”支修缓缓说道,“我还 龙咬尾(终)(“罢了,我带回飞琼峰。...) 纳闷,此人一生看起来循规蹈矩,究竟是在哪弄到上古魔神遗物的……又是怎么在天机阁藏匿八年之久,青龙塔、乃至于星辰海都毫无反应。” 他说着,垂下视线,其他两人的目光也随着他一起,落在人事不知的奚平身上。 苏准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那么说,劫钟将梁勉之……那半具‘隐骨’就留在了这孩子身上?” “他开灵窍之前被铭文炸伤,师姐为了让灵气通过经脉,将他经脉骨架强行捏在一起……幸亏不是‘灵窍伤’,不然什么灵气也修不好,怕是得瘫一辈子。灵气穿过他受损的筋骨,自发修复,应该是将邪祟遗留的东西与他自己的骨搀和在一起了。” 支修说着,隔空一弹指,奚平的手指被灵气轻柔地扫了一下,发出“铮”一声琴弦似的响动,竟震裂了床头一只粗瓷茶杯:“虽还没长好,但确实是灵骨。” 大长公主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要是女孩,我就收了。” 支修明白她的意思,犹豫了好半天,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带回飞琼峰。” 苏准目瞪口呆地转向他,仿佛听见历牌说天要下红雨。 “也好。”大长公主一点头,“那我回去了。” 苏准忙把嘴闭上,起身恭送,等端睿大长公主人影一闪不见了踪影,他才迫不及待地转向支修:“静斋,你真要收徒?” “我在星辰海崖边报上那邪祟姓名后,星辰海立刻把劫钟给了我,可见这事不是小风波。”支修有些 心事重重地说道,“这小鬼机缘巧合得到了那半具隐骨,一步登天到了开窍圆满,不是什么好事。在我门下不见得有什么出息,但至少遇上心怀不轨的,不会被欺负得太惨。” 苏准干巴巴地说道:“小师叔,凭良心说,我感觉你还是好好管教令徒,别让他把别人欺负得太惨。” 支修好脾气地笑了笑,轻拿轻放地把奚平的手塞回被子,又问道:“我方才听你喊了那梁宸表字,怎么,有交情?” 不知是灵相r面还是隐骨的缘故,梁宸的来龙去脉上蒙着一层雾,支修也算不清楚。 苏准听问,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半天:“静斋,我看你修的才是清净道……你没印象了吗?两百年前?” 支修:“两百年前的事谁还能记住?” 苏准:“……” “你……你……行,”苏长老抽了把椅子坐下,叹了口气,“就是南阖打到皇城根底下那回。” “当年全城十六岁以上的壮丁都上阵了,有一次咱俩经过一个临时卫队,我看见有个小子骨龄细弱,不太对劲。你就把人抓来一盘问,果然,还不到十四岁的一个小豆子。你本来说让小孩子一边玩去别捣乱。那孩子就哭说,他来金平探望重病的族叔,赶来时人就没了,吊完丧正想回去,不想被困在城里。听说宁安老家已经被南阖铁蹄碾过了,他全家恐怕都凶多吉少,小孩子一个无依无靠,也不知道能干点什么。你看他可怜,就把他留在身边当了亲卫,没事帮着跑个腿传个话什么的……反正也不知是他护卫你还是你护卫他,那孩子就是梁宸,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支修茫然地“啊”了一声。 澜沧高手围城,金平龙脉都挑了,谁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他忙得昏天黑地焦头烂额,哪记得住那么多琐事? “后来呢?他怎么入的道?” “可以说是打仗打的。那仗太惨烈了,连你都……”苏准顿了顿,又说道,“为抵御外敌,咱们动了太多的仙器,第二年金平方圆三十里,没一个娃娃出生,更不用说守在仙器旁边的兵卒了。后来仙山专门拨了一批丹药给幸存者疗伤,大部分人吃完就没事了,但其中就有十几个人以此为契机,意外开了灵窍。他们于家国有功,虽不是正统入道,当然也不能算邪祟。只是这种丹药催开的灵窍太损根基,这一批人资质都不行,进不了天机阁,后来都给安置在了驻矿办。梁勉之八年前因公伤病退下来,才回金平闭关。” 支修听完点点头:“原来如此,驻矿办常年驻守南疆,看来问题很可能出在‘百乱之地’。” 苏准看着他,欲言又止。 支修:“怎么,有什么不对?” 一点问题也没有,支将军思路清晰,永远不跑题。 苏准看着他那张什么都没想起来的脸,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后来……听说支将军重病,梁宸在南疆到处求医问药,找到他认为有用的东西,就寄到天机阁请苏准他们长眼……当然都是不怎么靠谱的,直到知道支修被玄隐山接走才消停。 自此,梁宸励志努力修炼,将来调进天机阁,像他崇拜过的英雄一样,为民立命,保万世太平。功勋卓著的“人间行走”会在仙门挂号,说不定能再见支将军,当面告诉他自己不负栽培。 然而丹药灌顶开灵窍,损伤会伴随终身,苏准不忍浇灭少年心气,便在问候老朋友的时候和支修提了。支将军随手鼓励了一句“勉之”,让苏准誊给了那远在南疆的少年。 从此,梁宸有了个表字,叫做“勉之”。 然而重逢时,寄语已同那人轻浅的记忆一样烟消云散,信誓旦 龙咬尾(终)(“罢了,我带回飞琼峰。...) 旦的少年也如他表字一般,被遗落在了……渺茫的岁月深处。 也是,两百年了,故人都面目全非了,也不怪支将军忘性大。 支修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嘱咐道:“哎,对了,明仪,别忘了让小庞给这孩子家里报声平安。” “遵命,这就去。”苏准把叹息咽了,“小师叔办事可真是太周到了。” “多谢尊长专程跑一趟。”庄王客气地把来报平安的庞戬送出去,又将姚家的尺素鱼和一小袋蓝玉递给庞戬,“还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劳烦尊长将这青瓷鱼交还姚大人?” 庞戬是根老油条,立刻会意,圆滑地说道:“哎呀,明明是天机阁借东西,还让王爷破费补偿他们……那我就厚颜替姚大人谢谢了。” 两人客套一番,庞戬把蓝玉往尺素鱼的锦盒里一塞,拎着走了,提也没提庄王私自调换铭文、养修士的事――郡王爷有的是钱,肯定不会让手下窃那都是杂质的“天时”,养个筑基升灵都碍不着别人;铭文没逾制,塌房的风险自己担,反正王府庭院深,玩砸了也崩不着邻居――老庞草莽一个,这些贵人们私下里怎么勾心斗角,他才不搀和。 庄王送走庞戬,就听身后人说道:“庞文昌这老狐狸。” 南书房桌案边放着个锦盒,盒盖自己翻开,盒中竟铺着一层叫人眼晕的白灵,价值连城的白灵石中夹着一张白纸,几乎和灵石顺了色。 “你又出来做什么?” 庄王轰走探头探脑的黑猫,回手将盒盖盖好, “卷着去。” 盒里传来白令的声音:“王爷,那日在总督府,我打断梁宸的铭文是‘错金铭’,他和他那转生木,果然带着无渡海里的味。” 庄王一挑眉:“那是让我说着了,无渡海还真是‘歧路之始’。” “庞文昌说,梁是八年前在押送灵石路上遇袭,”白令语速快了些,“那时不正好应该是……” “嘘,”庄王敲了敲盒盖,“养你的伤,不干你的事。” 说着,他坐在旁边,拎过一把琴架在膝头:“我没把天机阁的视线往那边引,已经仁至义尽,剩下的……应该是别人操心的事。” 白令在锦盒里,听他信手拨了一段小调,野趣十足,就是有点聒噪,连猫听了一会儿都嫌烦跑了。 实在不像庄王的风格。 “王爷,这是八年前世子弹的那首小曲吗?” “嗯,”庄王压住琴弦,眼角带了一点淡淡的笑意,“也不知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学来的,唱词更是荒唐,奶声奶气地灌了我一耳朵淫奔不才之事,害我爬回人间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他爹告状……” “小白,这回多谢你了。” “属下惶恐,是世子吉人自有天象。” “吉人”奚平躺了整整半年。 他偶尔被疼醒,会听见口哨声,吹的都是他平时改良的小调;有时也能听见少女絮絮叨叨的声音,讲她师父和同伴都被什么蓝衣捉去了,她担惊受怕,幸好星君保佑,讲她继续买金盘彩,依然中不了……还有其他一些琐事。 直到金平 的隆冬盖住南郊,一场冻雨瑟瑟而落,奚平终于粘起了自己七零八落的意识。 他一时想不起自己是死是活,只看见阿响又在一边干活,一边在心里喊他,忍不住插嘴道:“我真服了,你怎么还在信这玩意?” 阿响差点被机器碾了手,她猛地站了起来,震惊地四下张望。 “别找了,木头,就那木头。” 阿响心狂跳起来,魂不守舍地找了个借口溜出厂房,捏住转生木:“太岁?” “你才太岁,你全家都……”转生木里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似乎想起阿响全家都没了,又生硬地转了个弯,“我问你,那些丑八怪们呢?” “都被‘蓝衣’抓走了,多亏太岁保佑,我才……” “太岁”打断她:“没事,你也帮了我一把,咱俩就算扯平了。 阿响:“……” 不是,这位星君怎么还跟信徒算账? 转生木那头传来一声痛哼,阿响吃了一惊:“太岁?” “说了别叫我太岁,我才不是那老蛔虫。”转生木里的声音骂骂咧咧了几句,“哎,我说你,南圣那么大一个庙许愿都不灵,你到处瞎信什么野鸡神?被人卖了还发血誓,上赶着给人家当粮仓,什么毛病?” 阿响终于觉出不对劲了:“你……你是谁?” “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听好了。等我说完,我劝你赶紧把那破木头烧了,不然你一叫‘太岁’我就能看见你。你也不是什么小丫头了,不觉得不方便吗?” 接着,不等阿响拒绝,转生木里,那有点虚弱的声音就有条有理地把事从头说了:从少女阿响的血唤醒贪婪的邪祟,到守在暗处的邪神冷眼旁观,诱她献祭身心…… 阿响嘴唇哆嗦着,靠着墙根缓缓蹲下。 仙山中,把自己“唯一信徒”的信仰掀翻在地的奚平讲完,突然好像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 他喜出望外,无暇再管阿响,深吸口气,异常丰沛的灵气一下子涌入肺腑。 奚平倏地睁开了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3、琼芳瘴(一)(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 琼芳瘴(一)(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 “砰”一下, 奚悦把水盆摔了。 半偶愣愣地盯着奚平看了半晌,张了张嘴,掉头就要往外跑。 “等会儿, 回来!”奚平脑子里刚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就见奚悦的脚步生生刹住,被驯龙锁牵了回来。 奚平愣了一下:多久了, 驯龙锁里的血还没失效? 他晕头转向的,想撑着床坐起来,手才一使劲, 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胳膊抽筋了! 奚平好像一下回到了十三四岁长个子的时候,有那么几个月,他个头蹿得太快, 皮肉跟不上骨头,天天半夜抽筋抽醒――只是那时候抽的只有腿,这会儿全身都抽。 与此同时,疼痛像是也削尖了他的感官,奚平的耳目前所未有的敏锐起来。 他一闭眼,能听见千丈外的山林中,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等等……积雪? 奚平一边呲牙咧嘴地抻筋,一边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白茫茫的一片, 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抱着团往下砸。金平长大的人这辈子见过的雪一只手能数过来,奚平看得目瞪口呆, 心说:我是谁?我在哪?我还活着吗?我怎么活的? 这时, 他耳朵捕捉到了一片特别的“雪花”, 飞得极快,而且方向跟其他雪花不一样――奚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听出雪花的方向――转瞬到了屋前。 他眉心微痒, 心里灵光一闪:有人来了。 果然,下一刻,门“吱呀”一声开了。 支修提着照庭走进来,斗篷上缀满了细碎的冰渣。他将兜帽往下一拉,毫不意外地笑道:“醒了啊?” “可算不用我喂灵气了,快别哭了,先去给他弄点吃的,”支修拍了拍半偶的头,回手将寒气关在外面,又嘱咐奚平道,“要出去玩自己多穿点衣服,飞琼峰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冷。” 奚平梦游似的点头,点了一半,脑袋卡住了。 什么峰?您说这是哪?! “飞琼峰啊,一年有大半年都在下雪。”可能是到了自己的地盘,支修比在外面自在得多,解了斗篷,他往铺着雪白毛毯的小榻上一坐,没型没款地翘起二郎腿,掏出一袋松子,“吃吗?” 奚平:“……” 支修难得见他一脸找不着北,觉得挺好玩。打从他第一次在安乐乡见到奚平这小子,就觉得这货满肚子主意,而且发挥不太稳定――有时候是好主意,有时候是馊主意,是好是馊,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得等他最后关头自己揭,比赌场揭骰盅还刺激――于是就有心逗他。 “我说,”支将军冲奚平打了个指响,猝不及防地说道,“你以后就入内门,给我当徒弟?” 奚平好不容易把筋抻开,脑子还没醒,脱口道:“我不。” 支修:“……” 饶是支将军一代传奇,也险些没维持住表情。 大雪包裹的小屋突然安静,一时非常尴尬。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奚平总算趁这时候倒回了自己的记忆,忙问,“先不说这个――师叔,那个谁,不、不在了?” 支修放下二郎腿,庄重地坐正了些:“劫钟下都死不透,天早就翻过来了,你放心。” 奚平听了他确准,整个人一下松懈下来,脊梁骨当场短了三寸。他往被子上一扑,想起自己在潜修寺的步步惊心,只觉郁结难抒,遂拖起了罗青石式的长调,嚎道:“啊!可算走了!我这造了什么孽!” 支修强压住往上翘的嘴角。 奚平一朝重获自由身,恨不能出去跑一圈撒欢,散了半天德行,他才想起自己刚才拒了个什么。 “师叔啊,您是不是听信谁的‘谗言’了?跟您说实话,我在潜修寺就没干什么正事,灵感全靠作弊,背书全靠魔头,本想吃胖十斤,结果膳堂一天就管两顿饭,魔头还天天折腾我……唉,您收我干什么呀?我都跟我爹娘说好了,开不了灵窍就进少爷营……呃。” 他一边说话一边掀被下床,脚刚一踩地,一个没控制住,把雪白的木头地板踩裂了。 奚平一脚踩住了那道裂缝,假装无事发生,冲支将军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支修一拂袖,一道清风卷过来。奚平迅速把脚缩回床边,坐在了屁股底下。只见方才被他踩裂的地方结出一串冰花,冰花转瞬升华,地板上的裂痕也不见了。 “你忘了,”支修点了点他道,“你灵窍已经开了。” 奚平愣住了。 披散的头发随着他动作滑开,奚平突然发现,他能分辨出每一根头发丝的走势,甚至能预先判断到它们会落到哪。全身上下,他能锁定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包括五脏。 他低下头,颠过来倒过去地观察自己的手,发现手上细碎的茧子全消失了。手指轻轻动了动,“铮”一下,声如琴弦。 奚平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碰响了什么,到处乱踅摸。 “别找了,”支修说道,“就是你的手指在响。” 他成了一把琴? 奚平纳闷地回忆他好不容易看的入门典籍――书上也没说开灵窍还有这后遗症啊。 “开窍修士身体条件远胜于常人,但那些武艺稀松的,在外行走还是都得靠法阵和仙器这些外物。直到灵骨修成,开窍修士才算有了自己第一个神通,”支修道,“比如你庞师兄那腿 琼芳瘴(一)(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 骨中抽出来的长弓。” 奚平不敢乱动了,刚染了指甲似的,把指缝张得开开的:“我哪来的灵骨?” “捡的。”支修简单地将“太岁”在他身上遗留的隐骨讲了,又安慰道,“你根基不牢才一碰就乱响,将来学会控制灵气就好了。” 奚平恍然大悟:“怪不得!” “唔?” “怪不得大魔头没了,那丫头一叫‘太岁’,我就还能看见她!” 支修眉心一蹙,正色下来:“什么?你能通过转生木看见呼唤‘太岁’的人?‘魏诚响’是你亲眼看见?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还能看到吗?” “从大魔头醒过来到现在一直可以,不过只能看,要想跟他们联系,得靠转生木……哎,师叔,我那转生木的 ‘大眼灯’呢?”奚平从潜修寺到飞琼峰,衣服早换过了,血淋淋的转生木雕当然也给奚悦拿去清洗了,不在他身上,奚平找了一圈没找到,嘀咕道,“奇怪了,转生木也没在我身上啊,那我刚才靠什么跟她聊的?” 支修:“你详细说说。” 奚平就从他第一天听 见阿响求救开始,一直到他跟阿响怎么“互相帮助,帮完两清”,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一遍。 支修本来是越听神色越凝重,直到最后一段,他脸色古怪起来:“你对她把实话都说了?” “也没有,”奚平道,“没具体说我是谁,大家都是金平人,万一以后大街上碰见了多尴尬。” 支修打量了他片刻:“有人只剩一具骸骨,尚且不肯走下神龛,那小姑娘朝参暮礼,大概是真心实意拿你当真神崇拜……你为什么要戳穿?” 奚平莫名其妙道:“一个傻了唧的柴禾妞崇拜我,对我有什么好处?” 支修一挑眉,竟无从反驳。片刻后,他摇头笑道:“难怪你端睿师叔说想收你,你这心性,确实适合她的道。” “啊?端睿师叔?”奚平激灵一下,“就不……不了,要拜她为师,那我不得先割点什么……哎哟!” 支修隔空弹了他个脑瓜崩。 “南圣都不显灵,让我显灵?”奚平捂着脑门道,“吃饱了撑的,我不干。” “这里是玄隐山,劳驾管管你那张嘴。”支修瞪了他一眼,又严肃地叮嘱道,“此事不要再和别人说。” “我又不傻。”奚平摆摆手,“师叔您这不是刚救过我狗命嘛,我感觉还是都交代清楚比较好,省得再埋下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患。” “‘死道’不是梁宸的道,他虽然得了半具隐骨,到底没法像当年那位魔神一样凭骨生身。从安乐乡到潜修寺,我看他打的一直是附身夺舍的主意。”支修想了想,说道,“我猜要想向信徒传话,应该是得通过灵台,他那时控制不了你的灵台,这才需要转生木……难怪你进境这么快,你一直跟着他偷窥信徒,等于是把灵台冲他开放,他趁这机会,应该没少引灵气‘帮你’冲灵窍。” 奚平:“……” 这老王八羔子! “现在隐骨在你身上,身心合一,所以就不用了。”支修道,“你不要再看那些邪祟,也不要跟他们搭话。” 奚平:“那他们以后老来烦我怎么办?” “你自己的灵台,当然自己学着控制。”支修看着这才入门几个月,常识都没捋顺的小弟子,也有点愁,便道, “我的资历可能不像别的峰主那么深,也未必能教你什么。不过那些桃李满山的师兄师姐们都不收亲传弟子了,去了也只是分个住处,跟着同峰的师兄修行,喊峰主、不喊师父。我这飞琼峰上就我自己,山印都没开,你要是拜入我门下,本门就只有你一个,飞琼峰上所有资源都可尽你使用,你不考虑考虑吗?” 这话要是让内门中没有师承的剑修们听见,能哭出来。谁知奚平真就心里很没数地“考虑”了起来! 支修其实不想收徒,多个人嫌乱。他再随和也是个剑修,一个在冰天雪地里独自修行了几百年的剑修,心性能有多合群? 再说收徒得“传道受业解惑”,尤其“解惑”,哪句话说错了误了人子弟,他还得负责,一想起来脑袋都疼。实在是当时端睿殿下都开了口,他不接话不合适,再加上奚平这小子也不讨厌,才勉强愿意“牺牲”一次。 谁知遇上这么一位给脸不要的。 人性本贱,支将军突然发现自己也不能免俗,奚平这么一勉强,他反而不勉强了,还真就有点想收这徒弟了,便又道:“你灵骨已经不是问题,等你适应了,把修行补齐,就可以考虑筑基,我的道心可以传你。” 奚平请教道:“您道心是?” 支修:“我是剑修。” 奚平有点打退堂鼓:“那是不是得天天练剑?” 支修笑道:“放心,我自己也稀松得很,待晚辈自然不会太严苛,一天有三四个时辰就够了。” 奚平倒抽了一口凉气,惊恐道:“多谢师叔,我学不了!” 支修奇道:“你不想成仙得长生吗?” 奚平更惊恐了:“还长生?一天练三四个时辰的剑,练它个八百一千年?师叔,我要是犯了什么错,您就揍我一顿,我感觉我罪不至此!” 他真情实感的惊恐把支将军逗乐了:“我是喜欢剑才练,你要是不爱,倒也不是非得走这一道,你喜欢什么?” 那可多了…… 奚平顺着他的话想了半 琼芳瘴(一)(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 天,一时居然捋不出个头绪。他喜欢美食、美酒、美人、美景,有什么新鲜东西都愿意试试;喜欢跟着商队天南海北到处流窜,走一路玩一路;喜欢北历的雪、西楚的山、南蜀的异兽满街颠;喜欢搜罗好玩的土特产带回家,再在归途给他娘捎一盒新鲜胭脂。 于是他总结了四个字:“吃喝玩乐。” 支修大笑。 奚平却没笑,这么一回想,他思路清楚了。 支将军说要收他为徒,不飘是不可能的,奚平没当场上天飞一圈,也就是惊喜太大,震得他有点回不过神来。 但他暗地里欣喜若狂之余,却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隐隐硌在那,不让他贸然点头。直到把话聊开,奚平才忽然意识到:原来打心眼里,他还是想回家。 潜修寺的点心再好吃,满山跑的祥瑞再好玩,他也觉得这只是一段有意思的旅程,回去能吹一辈子牛的那种……但总归得回去。 于是他难得正经八百地说道:“师叔,其实我好像不太想成仙。” 支修一抬眼:“舍不得红尘?” “那肯定舍不得,不过倒也不全是。”奚平往窗外看了一眼,飞琼峰的大雪一眼望不穿,将山与云连在了一起。小院与仙、仙与人、人与走兽飞鸟……都渺如一片雪花,没什么差别。 假如是凡人,出去转一圈,大概要雪盲了。 “苏长老说,筑基成仙得有道心,我不想要道心,我就觉得到什么庙烧什么香就挺好的。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问天地,我要是天地,肯定都被烦死了。” 支修微微一愣,那一瞬间,他道心忽然若有所动。 奚平等了半天不见他吭声,便问:“师叔?” “你课误了大半年,得了灵骨,自己灵气也控制不好,放你回凡间是添乱,”支修回过神来,说道,“这样,在我这把该补的课业补上,到时候我跟你庞师兄打声招呼,叫你跟着他在天机阁学点东西。” 奚平睁大了眼睛。 “入我门下,筑基之前,可以自由人间行走。”支修温声道,“道心你自己去找,找到了就回飞琼峰,找不到么……到时候寿元尽了,我可不管你,怎么样?” 这还能说什么呢? 奚平虽然一贯对自己讨人喜欢一事颇有自信,一时也不由得受宠若惊,他指骨撞得“叮当”作响,差点碰出一首夕阳箫鼓,小心 翼翼地问道:“师叔,您当年在凡间真没留下什么……后来改姓奚的私生子吗?” 支将军涵养绝佳,笑意不减:“我看你这张嘴留之无益,不如换给奚悦。” 就这么着,春天还在跟金平女鬼选美的永宁侯世子,在隆冬将近时,成了飞琼峰首徒,做梦似的。 不过半个月以后,师徒相得的梦就破碎了。 “师父,”奚平已经习惯这个称呼了,先孝顺地给支修温了一壶酒,又愁眉苦脸地不孝道,“我感觉您还不如罗大明白讲的清楚。” 支修:“……不许在背后对师兄出言不逊。” 支将军也很纳闷,别人的弟子他也不是没见过:有格外懂事乖巧的;有特别善解人意的;有虽然沉默寡言,但师长指东不往西的……哪怕是他自己当人弟子的时候,对师尊也是恭恭敬敬、奉若神明的。 哪像这个? “师父真厉害,松子又烤糊了。” “师父您也太懒了,茅屋里塞个芥子,假装自己有个院……我看您还不如干脆把芥子摆外面,也别搭那茅屋了,房顶快让雪压塌了!” “师父您这坛酒跟昨天那坛不一个味啊,酿酒水平太不稳定了。” “师父啊,内门伙食怎么还不如潜修寺啊!” “师父……” 这小子也太麻烦了,不知哪来那么多事儿! 支修:“我哪没说明白?” 奚平:“哪都不明白。” 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中间好像隔了一道楚河汉界,谁也看不出对方脑袋里装了什么玩意。 那日聊起仙路时,惊鸿般撞到绝代剑修道心的东西好像只是个美丽的错觉。 支将军无奈,把手里的《经脉详解》一扔:“算了――你灵骨适应得怎么样?” “啊,挺好的,”奚平道,“宫商角徵羽,调我都找着了。” 支修便道:“到外面去,我看看。” 奚平莫名其妙,不知道弹个琴为什么还得出去,不过师尊既然吩咐了,他就裹了件大氅遵了命。 支修便将他领到自己平时练剑的地方,周遭都是披冰被雪的巨石,锋锐无双的剑气在上面留下了一道一道的痕迹,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不用紧张,师父在,你且试试。” 奚平毕竟是上过醉流华鉴花会的,一点也不怯场,将袖子一挽,信手弹了一支“余甘公”的得意之作。 本想看看他灵骨属性的支将军听完沉默半晌,问道:“这是什么?” “一首曲子,”他的高徒回道,“讲逃婚大小姐与马夫私奔的故事。” 支修没说什么,颇有耐心地点点头:“是挺熟练了,再试试别的。” 金平著名私奔专业户余甘公于是又演奏了“仙女私嫁凡人”、“寡妇怒砸牌坊”等一系列名作。 把支修听得,头一回在自己的剑阵里胸闷气短,第一次生出把这小子逐出师门的念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4、琼芳瘴(二)(飞琼峰主放风筝把北崖放雪...) 琼芳瘴(二)(飞琼峰主放风筝把北崖放雪...) 一开始为了保护奚平, 查“太岁”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潜修寺里只有苏准长老一个人心里有数,天机阁中,也就直接和支修联系的庞戬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其他蓝衣都只是“奉内门密令”, 一头雾水地给庞都统跑腿而已。 最后查邪祟查到了总督府,这事就更不能往外说了。 好在另一个目击者白令比转生木座上的干尸强不了多少, 也见不得光,庞戬不担心他泄密,就干脆跟支修请了一道封, 将总督府重新糊上了。等把“太岁”的事查清了,再看以什么名目上报朝廷。 对外只说那天有要紧事请示总督,破门而入是迫不得已。 至于什么“要紧事”……众人都以为跟天机阁行“代辖”权, 在城中大肆搜捕邪祟余孽有关系。据说光城防军里就揪出了七八个人,丹桂坊的贵人家后院更是“热闹”非凡,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诸多古怪的细枝末节倒也没人追究了。 永宁侯府就像暴风眼,卡在风浪中心,平静得一点消息也刮不进来。奚平的通信突然断了,要不是后来庄王隐晦地报了个平安, 侯爷在老夫人面前几乎要编不下去了。 时隔半年,白玉咫尺再次亮起来,侯爷没来得及松一口气, 看清上面写了什么, 眼前先一黑。 奚平那不要脸的混账, 先在咫尺上把自己夸开了花,然后宣布:因为他这么好那么好, 所以被飞琼峰慧眼识珠挑走了,成了支将军的亲传弟子。 夭寿,史书上也没说支将军有眼疾啊! 侯爷一宿没睡,庄王府南书房的灯也亮到了天明。 远在雪山上的奚平一点也不知道家人牵肠挂肚,拿回咫尺之后,他每天话更多了。 “因孙儿来了,飞琼峰每日也有仙兽送饭(后来才知道仙兽是要上灵石的仙器,难怪都不偷吃)。内门餐食没油没盐没滋没味。师父说,内门以修行为重,不耽于口腹俗欲,所以餐饮潦草。孙儿问,难道不是因为大能都辟谷了,饭做再好也没人赏识吗。吃喝是俗事,拍马屁倒超凡脱俗了……被师父罚上屋顶扫雪。” “师父教孙儿用神识解驯龙锁,原来灵窍一开,神识即可外探,神奇!只是师父说,神与身一样,碰见厉害修士,探神跟探头在人家眼里无甚分别,省脖子罢了;身进不得之处,神识也进不得,只因那驯龙锁认了孙儿为主,孙儿才能随意探入。” “孙儿学会了,解了驯龙锁,奚悦那蠢材却如丧考妣。孙儿弹了一首小曲哄他……哭得更厉害了,晚上趁孙儿不注意,还将驯龙锁偷走扣了回去。孙儿以为,这蠢材心智还是不太全,问师父如何让他聪明些。师父说须得由修为比他原主高的人改写偶身法阵。他原主倒也不很厉害,只是法阵一道,令人甚是头大,愁。 又及:孙儿还用神识探了师父的酒窖,酒窖里有好东西,改天弄来尝尝。” “祖母尊前,孙儿平安,因偷喝师父一杯‘迷津’,醉了五日,不多说了,师父罚我扫屋顶雪。” “今早,师父经脉详解又说得叫人云里雾里,孙儿疑心他自己也早忘了,便直言问之。师父哑口无言,罚我上房扫雪。” “今日不扫雪,孙儿将茅舍房顶踩塌了。” “茅屋塌了,师父只得开了山印,原来飞琼峰并非只有荒山野雪!山上无数珍奇草木依灵山而生,灵兽遍地,见峰主毕恭毕敬。有一青面猞猁还会作揖,师父指其赞叹:比劣徒通人性。岂有此理!峰主大殿中琼楼无数,典籍成山,卷帙浩繁,更有前辈大能搜集的仙器异宝无数,看花人眼!师父说以后就搬到山上住,令孙儿用神识清点大殿中所有宝物,整理造册,以便记账。孙儿不干,记它作甚?师父也不干,以为无条理不像话。奚悦字尚未认全。争执半晌无果,我三人只得封印下山,又盖了座茅屋。” “孙儿的指骨近来乖顺了不少,至少夹菜时不乱响了。师父说,旁人灵骨成,一般会得一个本命法器,独我与众不同,自己变成了法器。剑修拨弦,就能打出剑气,自己瞎弹,只能弹出小曲。孙儿以为,此必是我天赋异禀之故。师父同意,说孙儿将来能走卖艺道,肯定饿不着。” “……初八将至,敬叩姑母颐安。仙鹤所携‘金露养心丹’可安神养心、除烦助眠,丹药所用仙草皆侄采集,求金霞峰座下师兄炼成,遥贺姑母寿辰。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又:寒冬腊月,三哥此去南山上香,务必保暖珍重。” 腊月初八是奚贵妃芳诞,仙鹤送来了奚平的贺礼,似乎也带来了仙气。永宁侯府里老夫人栽了好多年都没动静的金梅突然开了花,大伙都说是吉兆。 老夫人高兴极了,觑着一双花眼挑了半天,剪了枝开的最好的,叫侯爷和崔夫人带进宫。 广韵宫太大,老人家腿脚走不了了。这些年记性也越来越不好,提起宫里的贵妃,老太太脑子里总是模模糊糊的,女儿在她心里仍是小囡未嫁的模样,比待放的金梅还娇嫩。 贵妃把花插在了玉瓶里,跟兄嫂说了几句话。侯爷没有久留,例行公事地贺了寿,把老母亲的叮嘱 琼芳瘴(二)(飞琼峰主放风筝把北崖放雪...) 带到了,就将夫人崔氏留下,自己去面圣了。 男人一走,贵妃便命人撤了纱帘,给崔夫人换上庄王新送来的果子露,将侍女们都打发了。 崔夫人道:“殿下来过了?” “一早来的,”贵妃说道,“去南山了。” 崔夫人便说:“殿下有孝心。” 贵妃笑了笑,没言语。 细看五官轮廓,贵妃和侯爷好似一个模子刻的,可动起来,兄妹俩却一点也不像了。 虽说金平的闺秀贵妇们没有言行粗鄙的,但也少见端庄到这种地步的。她几乎没有多余的小动作,连眨眼、眼珠移动都有规矩,像个上了发条的假人。 崔夫人好像被她四平八稳的笑容烫了眼,倏地低下头,从地上捡了个话茬,勉强笑道:“平儿昨日给老太太写信,还在问娘娘丹药用了可好呢。” “甚好,这孩子有心。”贵妃道,“玄隐山三十六峰,各有势力,唯独司命大长老一脉超脱其中。平入支将军门下,既可得长生,又可不避为其他琐事烦心,岂不是先祖有灵。” “娘娘……” 贵妃轻轻竖起一根手指,打断崔夫人。 静谧的宫室里,陶壶里水声翻滚,自鸣钟发出清越的“咔哒”声。 “是好事啊。”贵妃用好像飘着云烟的声音说道,“母亲康健,孩子们也都好,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锦锦,你劝劝我哥,叫他别想不开。他这人,脾气又硬人又闷,一把年纪了还不懂事,亏你担待,幸好平不像他……当年要是听他的,咱们这会儿大概尸骨都化没了,哪里还有这等福气?不说这个,今年城外施粥,还是你娘家帮着操办吗?” < br> “……是。” “哎,”贵妃假人似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点不一样的笑容,“多谢你,那很好。” 因为生日赶上腊八,奚贵妃每年都会到城外施粥。 朝圣路的白玉栏杆底下,天没亮就起了一溜熬腊八粥的大锅。操持此事的崔记财大气粗,下锅的都是真材实料,也舍得放糖,雇了几十个壮劳力拿大勺不停地翻搅,卯正起就有人来排队。这天卖杂合面的商贩们出摊都懒洋洋的――没生意做。 阿响混在人堆里,跟着别人一起说:“贵妃娘娘吉祥如意。” “吉祥如意,”盛粥的见她瘦弱,在她碗里放了满满一大勺,“小心烫。” 阿响道了谢,双手捧着走到一边,浓郁的米香和豆香熨帖了她的五脏,手上的冻疮暖洋洋地发起痒来。 她就着冰渣似的冻雨喝了几口,却不知怎的恍惚起来,端着那粥发起呆来。 去年此时此地,就是这碗粥把她和爷爷留在金平的。 他们刚来时人生地不熟,见厂区人满为患,老弱病残不一定有好活计,正在踟蹰,恰好赶上了贵妃施粥。阿响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甜粥,舌头上烫出俩泡。爷爷看她那馋样,就说:“咱爷儿俩以后就在这过。金平贵人满街,手指头缝里撒一点,够咱们吃饱喝足了!” 可不么,贵人随便撒一点就管饱。可……贵人脚下一不留神,也会把他们踩死啊。 突然,阿响激灵一下,惊梦似的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睁着眼做起梦来。 这时,有人猛地将她往后一拉,粥都洒了出来。 只听“呜”一声,一辆镀月金汽车几乎贴着她飞驰而过。 这种铁怪物是刚时兴起来的,菱阳河东修了新路――河西还不让跑――只是都比不上运河旁运货的大道平整宽阔,近来老有败家子驾着这玩意出城撒欢,跑起来也没根缰绳,出了好几起事故。 阿响惊魂甫定地站稳,见那镀月金汽车后面还拴着只不知是狗还是马的动物,应该是南蜀来的奇兽。它脖子上一圈金锁闪着刺眼的光,被车拖得吐了白沫,撞翻了果子摊。车窗打开,一只手伸出来,在摊主的哀叫里攘沙子似的往外撒了一把钱,喷着烟尘跑远了。 阿响怕糟蹋粮食,忙先把洒了一手的甜粥囫囵舔了,才回头对拽了她一把的人道谢。 来人虽骨架异常高大,但白得有点晃眼,连眼珠颜色都比别人浅几分,再加上脖子上一圈厚绷带……简直像个女扮男装的大姑娘。 “小心点,”那人懒洋洋地说道,一开口就不姑娘了,他声音粗粝低沉,嘴里还有股酒糟味,“满街都是灌饱了‘雪酿’的疯子。” 据说未经开采的灵石上会附着着细小的石晶,远看像覆着一层雪,又叫“石雪”,能做成一种特殊的“雪酿”。饮下便可使人成一日仙,醉而忘忧……常常也忘了德行。 “穷鬼烂醉,朱门饮雪……哎,小兄弟,打听个道,”那男人问道,“运河办怎么走?” 阿响:“进了南城门往河边看,最气派的楼就是。” “哦好,哎,等等,还有个地。” 阿响抬起头:“嗯?” 那人猝不及防地凑近了她,压低声音道:“太岁神位哪里找?” 阿响心里“咯噔”一下,棕中泛黄的眼睛盯住了她,无声地 琼芳瘴(二)(飞琼峰主放风筝把北崖放雪...) 用口型一字一顿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奚平当时正在飞琼峰北坡学御剑。 那本《经脉详解》,师徒俩已经放弃了,烤栗子时候让师尊顺手填火坑里了。 支修说,这东西就像水骑马一样,抠那么多书本没用,不如直接上天飞一圈。 御剑要随风调整灵气,御剑会了,如何吐纳调用灵气自然了如指掌。 奚平往坡下看了一眼,白茫茫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师父,山坡下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支修道,“北崖容易雪崩,活物都避着这边,你在这里玩也尽量别大喊大叫。注意了,我带你一圈。” 说完,他轻轻一拍奚平后心,奚平只觉得一股柔和的灵气顺着掌风钻入自己经脉,脚下冰雪凝成一把冰剑,摇摇晃晃地将他托高了两尺。 “凝神,记住刚才灵气如何行走经脉的。”支修教婴儿走路似的,耐心地带着他贴地转了一圈,见他保持住了平衡,才说道,“我将灵气一点一点撤出来,自己试着来,你行吗?” 奚平说:“没问题!” “好,大胆一点,”支修道,“飞不稳为师也能拉住你,摔不着。” 然而很快,支将军就后悔自己多嘴了,就不能对他这高徒说“大胆一点”! “你给我下来。”支修第三次把奚平从高处拽下来――只要他稍微撒手,这小子就跟炮仗似的往上窜,根本控制不住,“循序渐进不知道吗?” “师父,”奚平大言不惭,“我感觉我学会……嗷!” 支修倏地把灵气一撤,“感觉学会了”的奚平脚下冰剑裂开,他一脚踩空栽了下来,离地几尺高处才被照庭接住。 支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感觉什么?” “嘿嘿,”奚平四脚抱着照庭,在半空打了个滚,讪讪道,“错觉。” 片刻后,支将军坐在山石上入定,灵台里练剑去了,让奚平自己折腾。 照庭就悬在离地大约一丈高处,只要奚平的脑袋超过这个高度,就飞过去把他拍下来。 奚平贴着地玩起了花样,摔了七八次,也不疼,渐渐找到了御剑的感觉,他又感觉自己行了,开始沿着雪坡往下飞。 一开头还算谨慎,他保持着离雪地两尺的高度上来下去。照庭一直尽忠职守地跟着,以防他再飘。 第三圈回到坡顶,奚平抬头看了照庭一眼,突然一个坏笑。然后他一脚踩上冰剑,从大雪坡上一跃而下,抛物似的直接落到了坡底。 冰剑一个急刹,旋风似的带着他打了个旋,倏地定住。 照庭一时没反应过来! 奚平想放声大笑,想起支修说北崖容易雪崩才忍住了。 不让往上飞,他还不能往下跳吗? 不等照庭追上来,奚平又踩着冰剑继续往下蹿去。他疾风似的掠过大雪覆盖的松林,连冰封的树冠都给刮歪了,中途还俯身捞了颗挂着雪的松果,“呼”地冲过松林――修仙可真好玩。 松林下竟是个悬崖,奚平自我感觉好得不行,悬崖也不在话下,毫不减速地就冲了出去。 就在这一人一剑散德行散到了悬崖上时,猝不及防的,奚平耳 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太岁!” 奚平顿时分心,脚下冰剑倏地裂开。 “娘的!”他一下失了重心,无依无凭地横着飞了出去。 好在奚平对玩砸闯祸经验丰富,人在半空,一点也不慌。他灵光一闪,在半空中以指为弦,飞快地拨了一段危且急的琴音。 曲声合了心声,登时有如实质,打在雪山岩壁上。一整块冰被他“切”下来卷到了脚下,载着他在空中一滚,堪堪停稳。 奚平一屁股坐在冰上,打了个指响,认为自己绝了! 就在他打算飞回去弄明白刚才那嗓子“太岁”是怎么回事时,忽然听见了不祥的轰鸣。 雷声? 奚平蓦地抬起头,见大雪坡上起了烟尘,像有成千上万头白马奔腾而下。紧接着,雪山哆嗦了起来,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 要死,雪崩了!倾倒的雪山飞流而下,碎冰乱石飞溅,都如飞刀。 奚平眼前一黑,下一刻,照庭流星似的从崖边划过,支将军甩出一截前一阵搭茅屋剩下的草绳,卷起倒霉徒弟,堪堪擦着白雪洪流冲了出去。 等奚平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飞琼峰北崖已经变了形状,松林没了一半。 万丈深渊下回响绵延不绝,龙吟似的。 奚平呆呆的:“师父……” 支修深吸一口气,感觉明天“飞琼峰主放风筝把北崖放雪崩了”的新闻就得传遍整个玄隐山! 奚平:“我好像掉了只鞋。” 支修:“……” 逐出师门!必须逐出师门! “还有啊师父,您不是给我灵台下了清心诀吗,”奚平没顾上看他师父铁青的脸色,按着眉心疑惑道,“我怎么又听见有人喊太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5、琼芳瘴(三)(大姑娘的债要我还,糟老头...) 琼芳瘴(三)(大姑娘的债要我还,糟老头...) 当年那位修死道的隐骨主人近乎于神魔, 转生木和隐骨的联系别说支修,就是南圣来了也切不断。 所以支修在奚平灵台上点的是一道“清心诀”,省得他没学会控制神识之前被烦得走火入魔。 “清心诀”是给心性不定的小弟子用的, 能帮他们忽略外物, 专注修行。除了阿响和金平那几个已经被逮走的邪祟,奚平没接触过其他“太岁门徒”, 那些人呼唤的“太岁”在他看来也是指梁宸,因此都算“不相干的声音”,会被他灵台上的清心诀滤掉。 能越过清心诀的, 目前只有魏诚响。 奚平一边凝神眉心,一边想:她怎么还没把转生木牌烧了? 阿响确实没听劝,转生木牌还带在身上。 远离了那些邪祟和暗潮, 她的生活已经趋于正常。神龛碎了,可她依然无法将木牌一把火烧了。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扮成男装,孤独地在轰鸣和烟尘下讨生活,她本能地想抓住一些恒常的东西。比如永远中不了的金盘彩,嘴里永远不干不净的春英姨,以及能偶尔联系另一个人的木牌。 她知道转生木那一头没有神。 是人也行,她不怕人看, 毕竟能“看见”她的人太少了。 上了年纪的人都说,邪物就是疫病、是劫难,不能沾, 染上就甩不掉了。阿响本来不以为然――厂区的大夫都说了, 疫病是不干净的风水带来的。 此时才知道老人的经验之谈不像听起来那么无稽。 她一边在心里叫太岁, 一边装傻道:“什么?” 男人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你说的是南圣神位?好找,顺着朝圣路――就是山腰上闪绿光的那条, 一直走就到了。”阿响伸手一指,借着低头喝粥避开对方的视线,转身往人多的地方走,含含糊糊地说道,“今天就别去了,宫里三皇子要给贵妃祈福,朝圣路那边封……” 她话音更住,那缠着绷带的白脸男人不知怎的,一晃眼又挡在了她而前。 阿响汗毛竖了起来:此人是邪祟! 她在心里连连喊“太岁”,转生木牌却死了似的,一直不吭声。 “别紧张啊,这位小‘兄弟’?还是小姑娘?我是令师的朋友。这回咱们损失了不少兄弟姊妹,唉,他那时大概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临走时特意传信我来照顾你。” 阿响往后退了一步,警惕道:“你是谁,想干什么?我没师父,我也不认识你,再要纠缠我可喊人了!” “喊谁?你爷爷吗?”男人笑道,他嘴咧成瓢,眼却睁到了最大,浅棕色的眼中好像有涟漪散开,一下将紧绷的阿响吸了进去。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长夜里,爷爷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尸体在她眼前断了气,眼还没闭上。 紧接着,她眼前的画而像一幕幕倒流的时光。 她看见爷爷突然出现在门口,工友把他搬进来,他不知是不是认出了阿响,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小孙女,努力地倒气,想活下去。 再往前,是阿响眼看着城防官兵把爷爷带走,她和春英求告无门。 再往前,爷爷生了病,好不容易领了工钱却不买药,又去买金盘彩,一无所获后讪讪地对气急败坏的孙女说什么“老天爷不能总可着一个人欺负呀”、“有志者事竟成,总有一天能中”之类的鬼话。少女转身出门,决定自己去找门路弄钱,接过了那张“狗官还地”的状纸。 再往前,更年幼一些的阿响和爷爷埋了她娘,爷爷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阿响不哭,爷爷带着你闯天下去。燕雀上天,蛟龙下海啦,哪里不能给我乖孙再赚一份家业呢。” 再往前…… 阿响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她的命运,像被洪流冲垮了巢穴的蚂蚁,一路往无底的深渊滑落。她忍不住抓着那根不怀好意的蛛丝,贪婪又徒劳地逆着时光往上爬。 直到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炸开:“醒醒!魏诚响!” 阿响瞳孔几乎收缩成了针尖那么大,虚伪的蛛丝破裂,她滚回了深潭之下。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恨上了那个再度砸烂了她虚假安慰的声音。 下一刻,她理智回笼,看见一辆镀月金车朝她飞驰而来! 奚平本来没想出声――只要他装死装得够瓷实,阿响就是个毫无特异的凡人,身上没什么值得别人图谋的。 就算那刷了漆的大白脸看上她年轻的身体,想把她拐走卖了或是自己图谋不轨,那也得先把她弄 琼芳瘴(三)(大姑娘的债要我还,糟老头...) 到隐蔽的地方,奚平暗中盯着她的位置,可以让天机阁帮忙捞。 谁知那大白脸贱出了花样,用摄魂之术把阿响领到了厂区后而的运河大道上。 一伙明显喝多了的败家子正在那跑镀月金车,眼看铁怪物风驰电掣而来,阿响在摄魂术的控制下突然跑到了大道中间! 奚平不出声也得出声了。 电光石火间,阿响猛地往前扑了出去,感觉厉风刮擦着她的后背而过。车里大声的笑骂飘出来,阿响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沾满了风尘的靴子停在她而前,一只白得发惨的手抬起她的头。 “果然,”白脸男人盯住阿响,直接将手伸进她衣服里,搜出了那块转生木牌,“我就知道您在,太岁星君。老朋友来了,怎么能避而不见呢?” 奚平:“……” 这语气听着可不像老朋友。 接着,那白脸男人一把将转生木从阿响脖子上拽了下来,扣进了一个写满铭文的小盒里,奚平眼前一黑,看不见阿响那边什么情况了。 奚平倏地睁开眼。 支修手指一捻,一张字条在他指尖碎成一把光,飞往金平方向:“我通知你庞师兄了――是邪祟余孽?” “不像,来者不善,我看像债主。”奚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头发里都是碎冰渣,“师父啊,您快给我算算,我是天生‘还债命’吗?一个个人走了,都把债留给我,大姑娘的债要我还,糟老头子的债也要我还,凭什么!” “确实,”支将军深以为然地叹了口气,拍拍奚平的狗头,“谁让你是讨债鬼托生呢。” 奚平:“……” 支修龙飞凤舞地在雪地上划下“魏诚响”三个字,用照庭点了点,雪地旁边浮起小字:东南…… 后而的字没出来,雪地上突然浮起一个铭文字,将雪地上的字炸没了! 支修缓缓地皱起眉:“不得窥探……这是二等铭文。” 各大仙门往凡间下放的最高规制铭文是“三等”,保护重地要 人足够了,再往上没必要。 二等铭文太危险,成文难不说,一旦成文,一小段就几乎能将一个普通的筑基高手抽干,得升灵亲自出手。 相应的,二等铭文的影响也是升灵级的。如果支修此时人在金平,还能仗着剑修的锋锐无双强行突破,眼下却是鞭长莫及了。 与此同时,接到支修传信的庞戬带人赶到了南郊,只看见一辆撞在树上四脚朝天的镀月金车,放出去的因果兽到处闻了一圈,困惑地追起了自己的尾巴。 阿响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漆黑一片,她眼睛没来得及适应黑暗,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 “老泥,”白脸男人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人带回来了。” 阿响一激灵,紧接着,一样东西砸到她身上,她手忙脚乱地接住,摸出是转生木牌。 飞琼峰上的奚平倏地坐正了。 白脸男人从怀里摸出一颗夜明珠,阿响循着微弱的光看过去,见他正对着角落里的一个人影说话。 还没等她找到影子的主人,那影子突然自己动了! 它泥水似的落到了地上,一直流到阿响脚边。 阿响毛骨悚然地僵立着,让那黑影围着她转了一圈,随后,一个干涩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凡人。” 阿响攥着转生木猛一回身,连累奚平也看清了她身后的人,脱口道:“夭寿!” 那人驼着背,看着跟阿响差不多高,脸上的皮像件不合身的衣服,紧巴巴地绷着,盖不住牙,鼻孔也给拽得撅了起来,一双闭不上的眼凸着,眼珠与眼白好似打散的蛋,让人看不出来他目光落在哪。 怪不得藏影子里,以这位仁兄的风姿,要是在金平大街上走一圈,够吓死一打娇弱侯爷! “太……呃……”阿响的破棉衣都给冷汗浸透了,指甲几乎掐进转生木里,心里问奚平,“他们是谁?” “反正不是好东西,救你的人在路上了,警醒点,注意到什么都告诉我。”奚平这缺德玩意,这时候还顺口占人便宜,“叫我什么都行,叔伯随你便。” 阿响虽然觉得他声音有点年轻,但三四十岁声音年轻的也不少见,也没起疑:“叔,这地方有点潮,很香。” 潮而且香? 方才师父卜出来的方向是东南,东南方向是大运河,莫非她被带到了货船上? 香料? 不等他细想,“老泥”就冲阿响笑了一 琼芳瘴(三)(大姑娘的债要我还,糟老头...) 下……虽然看着只是呲了个牙:“太岁阁下,你可算知道谨慎了。我早劝过你,不要操之过急,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前一阵被蓝狗们追得挺狼狈?连‘乌鸦二’都下了镇狱,唉。” 奚平问阿响:“乌鸦二是你那便宜师父不是?” 阿响努力站直了,不让自己哆嗦:“应该是,我听别人叫他‘二兄’。” 是了,将离他们都用数字当花名。 这个“二兄”除了二以外,花名前还比别人多了个“乌鸦”,在邪祟们中间地位应该不低。 对方显然不知道“太岁”死了,消息还滞留在将离他们四月份盗龙脉那次。他们很可能是来找那个叫“乌鸦二”的邪祟的,不料“二”被捕,现在生死不明,这才顺藤摸瓜,盯上了最后和他联系过的阿响。 阿响:“叔,我怎么回?” 奚平:“就说关他屁事,让他有事说事,少废话――你给我描述一下香味,花香?还是什么香?” 阿响一边沉住气转述了他的话,一边仔细分辨着周围浓烈的香气:“不是花,特别甜……”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这才发现自己唇齿生津:“像好吃的果子。” 果子? 奚平一头雾水,金平冬天确实有南方运来的鲜果,但一般得用冰镇着。 什么果放冷库里还能馋得人流口水? “老泥”听了阿响不客气的回话,也没生气,依旧慢吞吞地说道:“‘白豚老五’突然失联,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出了意外,还是故意躲着我们。没有他,咱们联系不到太岁你啊,实在是担心太岁的安危,才一时冲动找来,还望太岁见谅。” 奚平心里迅速转念――这“老泥”知道太岁密谋盗金平龙脉的事,应该也通过某些迹象知道他失败了,以为太岁还躲在金平附近避风头。 那所谓“白豚老五”,应该是太岁与这些人长期联系的门徒,很可能是之前太岁抽信徒精气时被波及了,要么死了,要么被天机阁拿下了。 那么……姓梁的老邪祟为什么会让这些歪瓜裂枣、又明显不是信徒的人知道自己盗龙脉的计划呢? 奚平抬头问支修:“师父,‘压床小鬼’难得吗?有多难得?” 支修道:“以前还好,现已绝迹多年,据我所知,玄隐山都没有活的。” 奚平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 “卖虫子给老魔头的黑市卖主来了,老魔头准是赊了货没给钱!哎呀,不要脸。” 支修将一张写了“运河货船,疑似南疆人”的字条传出去,就见奚平摩拳擦掌道:“他们交易的肯定不是钱,等我套个话。” 说着,便叽叽咕咕地教起阿响来。 支修:“……” 难怪庞戬老早就想把这小子弄到天机阁,这等搅屎棍人才,放在鸟飞绝人踪灭的飞琼峰真是委屈了,难怪只能拆房子炸山头。 阿响可能是雏鸟情节,对转生木那头告诉她真相的“大叔”有种无来由的信任,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自己不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胆子也大了。依言对那“老泥”说道:“我家太岁星君说,上次的事,承蒙诸位朋友帮忙,但真没料到玄隐内门竟动了那位峰主。连我师父也……五先生现在恐怕凶多吉少。风声太紧了,诸位能不能再给我们一些耐心?” “老泥”又呲了一下牙:“小妹子,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兄弟们耐心大半年了,从春天等到寒冬腊月,这批灵石再不到,难道真让我们去窃天时吗?苍生何辜啊。” 差点被镀月金车撞死的阿响被他这“苍生何辜”更了一下。 “小丫头,”这时,旁边那一直没吭声的白脸男人开口道,“告诉你家太岁,我们也知道你们的难处,‘无常一’跟在那姓赵的身边这么久都没敢下手,怕是人手不够?” “姓赵的”? 这是玄隐大姓,奚平心想,这说的又是谁? “这样,兄弟们再帮你们个大忙,”白脸男人说道,“叫‘无常一’配合,咱们趁货船没出百乱之地,把货船劫下来,灵石我们九你们一,如何 ?” 奚平一边令阿响讨价还价:“告诉他不行,五五分,否则免谈。” 一边迅速把这话跟支修学了一遍:“师父,这说的是什么?” 支修听完脸色微沉:“南矿押运灵石的货船每年年初会从南矿北上,算日子,近期就该装船点数了,他们难道是想劫灵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6、琼芳瘴(四)(嚯,又一个意外收获。...) 琼芳瘴(四)(嚯,又一个意外收获。...) “好家伙, ”奚平目瞪口呆,“这两位骨骼清奇的朋友,千里迢迢从南疆跑到金平来, 就是为了给仙山通风报讯啊!师父, 这是咱家细作吗?” 支修看了他一眼:“我看可以是。” 这搅屎棍,闲着也是闲着, 人家都送上门了,没准真能让他掏出点什么。 奚悦默默将收进陶罐里的雪水煮了泡茶,看这师徒俩刚迫害完北坡, 又凑在一起迫害邪祟,感觉飞琼峰的确是冷。 支修蘸着水,在桌上写了“驻矿办”“灵石押运”“南矿灵石失窃”几个关键字, 随后食指轻轻叩了叩,桌上的水珠就自行滚动起来,飞快地聚散出一串串小字。 群仙在玄隐深山,根基却都在人间,唯有支将军孑然一身,是三十六峰中少见的真清净人,不问世事已久。要不是星辰海,还不见得能把他从冰窟窿里挖出去。他还真不知道驻矿办现在的情况, 得临时抱佛脚地算一算。 这一算,就看出了猫腻:南矿一年往北运四次灵石,每次都有一支堪比海军的护卫队随行。押运船上布满铭文, 满载仙器。 船队过处, 提前一个时辰会放“除秽水龙”清道, 警告路人退避,民间修士别说劫灵石, 靠近都有被铭文误伤的风险。 虽然百乱之地的土特产就是亡命徒,这些年也不是没人打过劫灵石的主意,但实力相差悬殊。押送人员偶尔会有伤亡,灵石可一块没丢过。 直到最近几年……也就是梁宸卸任后。 新一代驻矿办的管事们押送灵石路上开始频繁出事故――总有贼人趁守备松懈下手,偷一小船就跑,损失都不大。一般出了这种事,为免中调虎离山之计,船队会加强防备,不会一味死追,因此失窃的灵石大多找不回来。 奚平一边指挥着阿响跟邪祟周旋,一边一心二用道:“如果不是新管事们特别废物,就是老邪祟走之前,把自己信徒安插进了驻矿办。他一走,没了责任,就开始遥控手下人偷鸡摸狗,弄南矿的灵石养信徒……师父,庞师兄他们到哪了?” 庞戬已经依着支将军指的路,追到了运河边。 年节将至,正是金平城里走货最快的时候,码头上停的大小货船下饺子似的,一大早就排出了好几里地去。 庞戬试着将神识往外放了一圈,果不其然,一无所获――支将军的字条上语焉不详,就说明连他都算不清具体位置,对方手里一定有能屏挡升灵高手灵感的东西。 “都统,这么多船,怎么搜得过来?”一个蓝衣问道,“内门密令让我们找一个被邪祟绑走的小姑娘?这小姑娘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绑走她的邪祟有几人?” 庞戬其实也纳闷。 魏诚响他有印象,曾经因为灵相相符,被梁宸盯上,诓骗进了邪祟里。但这女孩命挺大,及时抽了身,没成邪祟,也没成邪祟养料。始作俑者既然都死成了渣,金平周围的大小邪祟也已伏法,庞戬也没打算为难一个凡人。只留下一只因果兽在她身边盯了一阵。魏诚响每天除了做苦工,就是穿上邋遢的男装去老鼠巷帮工,给那些懒洋洋的女人们清扫帮厨、做点木工之类――每次被一个叫春英的老妓/女看见,都会凶神恶煞地轰她出来,她也不在乎,第二天还去。 总而言之,是个能吃苦、品行还不错的小女孩。庞戬就让因果兽撤了,没再去打扰她。 这都大半年了,支将军怎么还在她身上留了眼线?莫非将军早料到了会有邪祟余孽找上这小姑娘? 九霄云上的升灵峰主果然高深莫测! “内门密令,不要多嘴,”庞戬摆摆手,“等着,我来打草惊个蛇。”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块龙鳞,弹入了运河中。 只听“哗”一声,平静的运河码头无端起了惊涛,鳞片入水变成水龙,从众货船下面游过。大运河水面暴涨,所有货船都给水波温柔地举起,又倏地放下。 一声龙吟从水下传出,“嗡”地敲过每一个藏在水下的船舱与货厢。 “除秽水龙,”透过转生木,奚平听见那“老泥”沉声说道,“天机阁的蓝狗在搜这片水域!” “不可能,他们怎么知道的?” 白脸愕然道,“‘禁窥’铭文下,别说庞戬,就算筑基来了也断然扫不到我们的踪迹!” “天机阁背后有玄隐山,玄隐山什么底蕴,你又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最近风声紧了。”阿响结合奚平教她的话术,与多年菜场讨价还价的本领,一口气说道,“你们连天机阁的追踪都防不住,还想去劫灵矿?好笑,我就问你们,这些年谁成功过?你们要是有本事就自己干去,什么五五一九二八的,成功了都是你的,咱一分也不要!这位老伯伯,灵石能不能拿到,关键在我们,不在你。我们就算缺人手,也有的是人愿意来合作。是你非我们不可,不是我们非你不可,要我 琼芳瘴(四)(嚯,又一个意外收获。...) 说,五五分还要少了呢!” “老泥”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确实不比别人高明,也没有什么筑基升灵当靠山,但我们是有道心的人。你抬头看看不染尘埃的朝圣路、酒肉发臭的大宅门!我们求取灵石、苦熬修为,为的是砸碎这些压在百姓头顶的神仙石像、贵人金身,给泥里爬的人们争一片天!那些鼠辈算什么?你们不是口口声声‘宁死霜头不违心’吗?” 奚平立刻抓住重点:百乱之地名不虚传,够乱的。梁某人果真勾三搭四,跟不止一拨邪祟暗通款曲……而且什么叫做“他们没有筑基升灵当靠山”,那意思就是说别人有了?指的是谁?难道眼下邪修里升灵筑基满街跑,天机阁还不知道? 阿响却忽然词穷,“给泥里爬的人们争一片天”这话不轻不重地砸在了她心上,将她年幼却风霜遍布的胸口砸出了一片尘埃。 就在这时,龙吟声再次响起,更近了! 奚平心里一动,他刚问过支修什么叫“除秽水龙”,师父说是一种开路仙器,水龙过处,能在海里掀起潮。 那在运河里动静应该更大,他们这里怎么看着晃动这么轻? 难道他们不在水里? 不对,不在水里的话,应该根本不会晃。 是了,那白脸拿来照明的东西是枚夜明珠……奚平一开始还没留意,这会儿才回过味来,这些邪祟不是要省吃俭用攒灵石吗,有必要这么摆阔吗? 他就飞快地问阿响:“你说的那股香味,是不是有股熟烂了的荔枝味,还有点覆盆子的药味?” 阿响还没回过神来:“……荔枝什么味?” 奚平哑口无言片刻,搜肠刮肚地描述道:“就是……甜得发腻,但仔细闻,里面有股微酸微苦的药气。” 阿响依言悄悄吸了口气,品了品:“好像是有股药气。” 奚平立刻抬头对支修道 :“师父,我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艘运雪酿的船上,他们船上好像有‘不动舱’。” 雪酿贵得离谱,堪比金液,也异常娇贵。火气、烟气、强光、剧烈颠簸……据说都会让上好的雪酿变质。大宛境内只允许销售南矿出的雪酿,水路漫长,为防路上颠簸损坏,货船里往往会装一种特殊的降格仙器,叫做“不动舱”――有点像芥子,但不像真芥子那样可以折叠时空,只是一个可以悬在船体里货舱,不管船身怎么折跟头打滚,里面的不动舱都几乎不受影响。 支修皱眉,难得严肃:“你喝过雪酿?”“啊,喝过一次,也没味,跟泡了三四水的茶末子似的,就是个贵,后来他们再叫我就懒得去了。”奚平道,“师父,怎么了?” “既然不好喝就别再碰了,”支修没细说,只道,“那是灵石瘴,损道心,对修行有害。” 他这次连纸条都省了,直接打了个指响。 庞戬眼前一花,空中冻雨迅速凝结出“雪酿”两个字,在他眼前一闪,又重新崩成碎冰渣落地。 庞戬目光如电,一息之间,他从无数船体中穿过,精准地锁定了那金贵的降格仙器。 与此同时,阿响听奚平说:“天机阁的人到了,你装害怕一点,不要好像他们是你叫来的!” 说时迟那时快,庞戬锁定不动舱的刹那,两个邪祟的灵感同时被触动。老泥好像一盆污水,当场“泼”在地上,转眼渗进地板里不见了。白脸则回手朝虚空中一抓――原来“不动舱”的舱门就在他身后! 阿响见机很快,将转生木揣好,她就地抱头蹲下,口中叫道:“救命!有妖怪!” 眼看那白脸男人就要顺着船体和降格仙器之间的缝隙钻出去,下一刻,他却正好跟穿墙进来的庞戬撞了个满怀! 白脸倏地一僵――他下巴上顶上了一柄符咒枪。 “哟,什么好日子,”庞戬笑道,“一大早有人投怀送抱?” 白脸那双诡异的眼睛里立刻泛起惑人心智的波纹,庞戬的目光已经来不及躲闪。 旁边阿响被摄过一次魂,见这位蓝衣大人也中了招,正犹豫着要不要跳起来叫喊一声,就听庞戬疑惑地问道:“就这?没有别的花样了吗?” 白脸:“……” 阿响又默默蹲了回去。 “哪来的没见过世面的邪祟,” 庞戬面无表情地扣了扳机,“毛还没齐,也敢来金平闹事。” 符文直接镀在了那张白脸上,进而向全身蔓延,那白脸男人好像成了一只被蛛网裹住的大白蛾。 与此同时,几个蓝衣联手从水中拉起一张布满符咒的大网,捞鱼似的,将化得不成人形的老泥兜了出来。 庞戬反手将符文抢插进后腰,伸手扯过“大白蛾”:“带回镇狱,搜船!” 他话音没落,一张来自支将军的字条险些拍在他脸上:“小心铭文。” 庞戬登时一惊,就 琼芳瘴(四)(嚯,又一个意外收获。...) 见那白脸男人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胸口有什么雪亮的东西一闪。庞戬来不及细想,蓦地将人一抡:“闪开!” 那白脸人高马大,竟被他扔一颗小石头似的单手抡上了天。与此同时,庞戬摸出一把伞,伞面在他掌中无限扩大,几乎将大运河中所有船和人都罩在了其中。 大伞笼罩下的人们只觉头顶一黑,还不等看清什么飞上去了,只听一声巨响。 凌厉的二等铭文将白脸炸成了碎末! 巨伞的伞骨齐刷刷折断,撕破的伞面软绵绵地落下来,运河水掀起了比方才水龙经过时还剧烈的浪,天上下了场血雨。 网中的“老泥”已经找不着嘴在哪,竟还能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道:“古凿岩居人,一廛称有产……虽沾巾……覆形,不及……不及……贵门……”(注) 他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了一摊僵硬的石灰。 一双凸起的眼正对着阿响的方向,脸上模糊的五官像小孩子信手捏出来的,阿响心像给什么揪住了,下意识地攥住了怀里的转生木牌。 然后“噗”一下,成了真泥的“老泥”裂开了,化作一把石粉,落进了涛声依旧的运河水中。 奚平猛地从眉心的画面中挣脱出来,睁大了眼睛:“师父……” 支修不用看,也能猜出那边是什么情景:“死了?” 奚平刚才只是觉得好玩,像赌场里跟不认识的人打牌,对面两个歪瓜裂枣被他当成了游戏对家。牌局终了,他正准备抖一抖嚣张气焰、说几句得意话,对方却突然给他表演了个粉身碎骨。 他孤独地被撇在了胜利的牌桌上,血肉糊了一眼,懵了。 支修缓缓说道:“我朝对邪祟用重典,一旦抓住就是入狱搜魂。搜魂刮骨三分,不死也得傻,因此他们有机会就会自尽。这些年天机阁的仙器更迭了一茬又一茬,依旧赶不上他们花样百出的求死手段,没办法。” 奚平一时有点茫然。 话本里的坏人总是形容猥琐,五毒俱全。凡是上法场前狂呼大笑的必是英雄。他年幼时与祖母听戏,吵着嫌千篇一律,老祖母就说:“不是话本先生不出新意,你想,那作恶的既是为了私利,干什么自然要先掂量得失,账算得多了,可不就成了小人么?为忠义赴死,骨头里有股英雄气在,哪怕人成了泥,精气神也是要散出来的。肉身自有男女老幼高矮美丑,气性却都长一个样,你可不见了就觉眼熟。” “师父,”他有些讪讪的,“他们慷慨赴死,我倒觉得我像坏人了。” 飞琼峰主用望穿了两百春秋的眼睛看了看他,忽然觉得将他留在飞琼峰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温柔乡里的人长得迟缓,悲喜都没长全,求个什么道?那不是闹着玩么。 他便温声说道:“世上少有作恶的人,为义赴死者,也不见得会干好事。” 奚平:“……” 怎么一会“少有作恶人”,一会又“不干好事”了?师父好端端的,又跟讲《经脉详解》似的,不说人话了。 支修没再多说,只嘱咐道:“一会儿跟你那小姑娘对好口供,把驻矿办有邪祟同党的事透给天机阁,别让她把你漏出去。” “哦,”奚平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道,“师父,能不能求庞师兄给那丫头弄个别的身份,有一个邪祟盯上她,没准还有其他的,以后老来找她可怎么办?那丫头麻烦死了,能绕过清心诀,再让她把北坡弄雪崩就不好了。” 支修:“……” 这不要脸的东西说谁把北坡弄雪崩的? “哦对了,刚才那邪祟说,太岁余孽跟在‘姓赵的’身边。”奚平又想起什么,“驻矿办姓赵的是谁?这是不是算线索啊?” 支修顺手掐指一算:“驻矿办,姓赵… …应该是叫赵振威。” 奚平:“京城赵誉尊……赵誉师兄的亲戚?” “也不算,姓赵的太多了,他应该是赵家在宁安的旁支,你上一届的师兄。此人……” 支修不知算到了什么,一皱眉,他住了手,也不往下说了。支将军君子做派,背后不议论人短长,突然打住,后面准不是好话。 奚平一愣。 上一届师兄,也就是十年前,宁安赵氏…… “赵家在宁安的一个旁支想将自家后人塞进去,要打点仙使,便想着送什么才能脱颖而出……于是他们看上了陈家的青矿田。” 嚯,又一个意外收获。 “师父,”奚平舔了舔自己一边的虎牙,贼心烂肺转了起来,说道,“驻矿办有太岁余孽,没准还不止一个,这帮余孽看着还是香饽饽,一帮邪祟排着队,想通过他们偷灵石,听着都觉得忧心……” 支修:“有话直说,有你什么事?” “有啊,”奚平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太岁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7、琼芳瘴(终)(阿响抬起头,奚平于是也和...) 琼芳瘴(终)(阿响抬起头,奚平于是也和...) 支修实在好涵养, 听了他这脸大如缸的发言,竟能忍住了没出言嘲讽,只是心平气和地摇摇头:“不行。” 奚平就腆着脸大言不惭:“师父, 我这是为国为民――您说我哪不行?您不是说开窍期的行走江湖主要靠外物吗……” 支修好脾气地纠正道:“靠经验和见识。” “那跟着师父您也长不了什么见识啊, ”逆徒又开始上房揭瓦,“我看您早忘得差不多了, 问您点什么您都得临时观天象。” 支修:“……” “再说我还有灵骨呢……” “还有脸提你那半吊子灵骨,你就说它‘灵’过几次?”支修叹了口气,一抬手。奚平眼前一花, 被他师尊扔进了一颗芥子里。 奚平顿时觉得脚下坠了千钧的分量,他试着抬了一下脚,使了吃奶的劲儿, 抬起的高度钻不过一只耗子:“师父,您要把我沉塘吗?” 支修的声音从“天外”传来:“抬头。” 奚平一抬头,看见自己头顶上由近到远悬着七根蜡烛,最近的一根离他一丈来远:“连灵堂都布置好了……” “恁多废话,此芥子中不得登高、不得御剑、不得抛物,符阵铭一概禁止,你只能用骨琴灭烛。什么时候你能控制好骨琴,一弦灭掉七根蜡烛, 什么时候我放你下山。”支修悠然道,“放心,奚悦给你送饭, 饿不着你――当然, 你要是答应不再跟我胡搅蛮缠, 在飞琼峰上好好修炼,为师也能随时放你出来。” 奚平:“……” 金平南郊, 庞戬收回了破损的仙器,虽然已经习惯了,还是郁闷地出了口长气。 “收拾了,检查一下有没有伤亡――那个小丫头,你跟我走。”庞戬把阿响喊过来,又对蓝衣们说道,“查查船上这批雪酿……不,以防万一,把最近市面上的雪酿都给我留神一下,不行就都追回来。” 庞戬自然不会跟个半大孩子为难,对阿响蛮客气,先把她领回去给了顿饭吃,又好声好气地问了几个问题,阿响都照奚平教她的话说了。庞戬其实一听就知道她有隐瞒,但支将军都没说什么,只让他帮忙安置一下这女孩,料想她隐瞒的事飞琼峰应该有数。 明察秋毫有的是机会,该糊涂的时候倒是也不必急着聪明,于是庞戬轻飘飘地把提心吊胆的阿响放过了,只说道:“有邪祟找上你了,以后这种事少不了,你别在那乌烟瘴气的厂区里瞎混了。这么着,一会儿你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我就把你送到乡下去,给你安排个身份。” 阿响没资格有意见,小心翼翼地问道:“尊长,让我干什么?” “你能干什么?”庞戬哈哈一笑,“我找人收你做养女,你就给人当闺女,以后改个名,好好过日子,过几年找个好人家。只是你自己警醒一点,过去的事别提了。” 阿响愣了好半天,不敢相信还有这种好事。 她……连工人都不用当了? 阿响不是怕卖力气,她会写会算、新机器一学就上手、能做一点粗木工、几十人的大锅饭也可以操持,出力吃饭,这挺好。 可在大宛,“女工”是什么名声啊?说出去别人都觉得那是言行粗鄙、跟一群男人朝夕厮混、人尽可夫之辈,与暗娼也差不多。 所以爷爷才一直让她扮男装。 阿响张了张嘴,差点喜极而泣。 忽然,她又想起什么,忐忑地嗫嚅道:“尊长,我能不能带我‘娘’走。” 庞戬: “你什么娘?” 阿响紧张了起来,尊长说要找人收养她,那她要不是孤儿,准是就不行了。可自从爷爷去后,她和春英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几乎有了点互为寄托的意思,她清清白白地走了,把春姨自己留在那种地方吗? 于是她咬了咬牙,依然不识好歹道:“就是……一直照顾我的姨,她在……” “随便,”庞大人甚至没听完,不甚在意地一摆手,“你自己看着办,嘴严实就行。” 这时,一个蓝衣快步走过来,对庞戬耳语了句什么。 阿响年轻耳朵尖,依稀听见那尊长说什么“雪酿……不妙 ……不少人……”,想起那白脸男人跟她说过“最近小心喝雪酿的人”,心说道:莫非雪酿被他们掺了东西。 不过她没多想,反正也没她什么事,把她按斤卖了也买不起一杯雪酿。贵人们就算喝坏了肚子,还能像她爷一样没钱吃药怎么的? 庞都统听完就步履匆匆地走了,只安排了一个蓝衣送阿响。 车上,阿响慢半拍地回忆起这一天惊心动魄,暗自唏嘘了一会儿,便放在一边。 人啊,能把自己日子过好就不错了,想那么多干什么?且顾当下。 蓝衣敷衍了事地把她扔在南城门就不管了:“今日运河上刚闹出那么大动静,邪祟们一时半会应该也不敢来了,没什么危险,你自己回去。” 阿响懂事地道谢下车,往厂区跑去。踩着人家快打烊的点钟,她用省下来的饭钱买了一张金盘彩。中不中的无所谓,反正她也等不到开奖了,可以留个念想。 她打算先去老鼠巷里找春姨,要是遇到嫖客,今天就要痛快地破口大骂一回,反正她们就要离开这鬼地方了!阿响不太会骂市井粗话,将她带大的爷爷毕竟是读书人,恐怕临场发挥一激动忘词,她在路上就开始一蹦一跳地备着。 不知谁家又在赶什么工,南郊的烟尘比往日还大,阿响不由得咳嗽了几声,心说:这都快过年了,怎么还没日没夜的…… 忽然,她意识到了不对,听见风中传来狂呼与怒骂。 一阵北风卷来,焦臭气息劈头盖脸地扑了阿响一脸。 南边的天变了颜色。 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厂房着火了!” “快跑!快去……” “轰――” 一声巨响,地面震得人腿软。 阿响有点懵,老远看见一朵巨大的黑云平地而起,捏出了蘑菇型,往天上冲去。 有一身是血的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别看热闹!那边炸了!” 阿响被四散奔逃的人们推搡着,抻着脖子问:“哪着火了?哪炸了?出什么事了?” 有人回道:“不知道,从棉纱厂那边起的……” 又一声巨响将对方的回话盖住,热风卷来砂石,狠狠地扇在阿响脸上。她 琼芳瘴(终)(阿响抬起头,奚平于是也和...) 一把捂住火辣辣的脸颊,耳畔嗡嗡的,摸到了血。 “熔金炉也炸了!镀月金的熔金炉炸了!” 棉纱厂……岂不是离老鼠巷很近? 阿响抬腿就要往火光里冲。 被关在芥子里的奚平正百无聊赖地抠手,奚悦在旁边陪着。 半偶就像个忠诚的小尾巴,玩的时候陪他玩,总让他赢;挨罚的时候陪他挨罚,大部分活都给他干了。送完饭他也没走,奚平练骨琴,半偶就捡了根树枝在芥子里,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起大字来。 “缺德啊,也就剑修跟杂耍艺人能想出这等损招。”奚平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似的,一会儿鼓着腮帮子往天上吹气,一会儿探头给奚悦捣乱,“我说悦宝儿,你这字……嘶……” 他还没来得及点评,耳畔突然炸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眼前火光冲天。 奚平一激灵。 南圣庙鸣了警钟。天机阁的蓝衣们御剑从城里冲了出来,运河水被半仙们直接调用,朝大火砸去。 而那仿佛是末路的业火,顶着狂风疾雨,仍狂舞不休。你死我活的水火交锋处涌起浓烟,飘去了金平城里,在晦暗的金平上空蒙了一层厚厚的华盖。 菱阳河西,隐藏在各处的铭文渐次亮了起来,本来睡眠就轻的庄王被微光惊动。 一片纸从窗口飘进来,连白令身上都蹭了灰。 “怎么了?” 白令咳嗽几声,飞快地说道:“南郊棉纱厂,老板小舅子还是谁的,喝多了雪酿,带着一帮人在厂区放烟花,点了民工住的窝棚。火势一下没止住,蹿到隔壁的仓库,那仓库管理不善,一堆‘银粉’(注)积在那没人管,遇明火就炸了。正赶上附近镀月金熔金炉加班加点,一路连锁过去,整个南郊的地皮都给炸掀了。” “替我更衣。”庄王知道今夜睡不了了,推衾而起,“雪酿?那玩意不是两杯下去就只会傻笑了吗,怎么还致疯?” 白令一边替他整理外袍,一边说道:“今日一早有邪祟通过雪酿货船混进金平,天机阁及时将人拿下了,但之前已经有一批货流进了市面。这些雪酿用了双倍石雪,更浓郁,异香会诱人饮用过量。雪酿庄老板们那验毒手段堪比天机阁,心里其实都有数,只是见生意好也乐得顺水推船,还以‘不醉人’为噱头抬价……这种特浓的雪酿喝多了,人言行确实与清醒无异,只是损伤神智,常有放诞惊人之举。这一阵南郊车祸比平时多了一倍,恐怕都是因为这祸根。” 庄王心念转得极快――南郊厂区的窝棚人满为患,有“银粉”的仓库必是该清理没清理,厂区逃不过一个管理不善之罪。京兆尹满头包不提,那一片厂子可都跟漕运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京城最大的雪酿供货商背后是兵部……这倒有得好撕扯了。 这时,庄王放在床头小案上的白玉咫尺亮了。 庄王回头瞥了一眼,见上面浮起了没开头没落款的一行字:家里如何?烟气太重了,三哥和祖母千万别出门! “哪都有他,还不够他操心的……”庄王心里正装着一千个人一千件事,没细看,只百忙之中笑了一下。 然而嘴角还没放下,庄王忽然又一顿:他怎么知道?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高来高去,镇龙脉打妖邪,万万想不到,一群半仙竟会被败家子们的炮仗弄得这样狼狈。 南郊厂区里易燃易爆的东西太多了,风向也是天不作美,一个火星下去,直接来了个火烧连营七百里! 大运河中所有蒸汽船紧急避让,半条河的水都被盖在厂区了,整整一个时辰,大火才止住。 而人间行走们搬来的大雨还没停。 奚平的视角只能跟着阿响走,看不见南城全貌。他一会借阿响看金平,一会看他的白玉咫尺上有没有回信,眼睛要忙不过来。 劫后余生的人们顶着花脸,也看不出谁是谁。阿响踉跄着,看见形貌与她熟人相似的就拉住。没人嫌她唐突,灰烬上游荡的都是丢了人的魂,同她一般凄凉神色。 不知哪里飘来嚎哭,推着她,一路游荡到了老鼠巷。 站在老鼠巷口,阿响几乎愣了一会儿,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 那条记忆里阴暗潮湿的小巷子不见了,周遭视野一下敞亮起来,一眼能看见大运河。 几个收拾残局的城防官兵不客气地推开她,捏着鼻子在废墟上乱犁。 “这有一个……五十四,”他们找到尸体,就会大喊报数,“过来搭把手。”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这都黏一块了,就算五十七……噫,这暗门子,玩得还挺开。” “五十八……五十九!” 官兵们一开始还抬着尸体,后来忙不过来了,都偷懒将烧焦的尸体在地上拖来拖去。不知哪位大人让他们统计伤亡人数,那些蜷缩的尸体于是各自有了个数。 一具名叫“六十”的女尸被扔在阿响脚边,面孔已经烧糊了,张着嘴仰面朝天,接着雨水。 生前想必很渴。 她可能是春英,也可能不是。 运河水是臭的,天上落下来的雨也是臭的,到处都是臭烘烘的。 阿响没到跟前去,就在大雨中,她顺着女尸的视线,也朝天上望去,手里捏着转生木牌。 奚平叫了几声,她不应。 奚平焦躁地扭过头,正看见奚悦忧心忡忡的脸和他那一地烂字。 奚悦本来在写自己的名字,“奚”笔画太多,他怎么都写不好,一堆身首分离的字满地爬,就像老鼠巷口的焦尸。 而白玉咫尺还没有回信。 女人们在暗巷里挣扎求生,他冷眼旁观;末路之人叩拜邪神,他怒其不争;自称大义的邪祟大声疾呼,他茫然不解。 然而满地的残骸与焦尸,到底让少爷知道了物伤其类。 阿响抬起头,奚平于是也和她一起,看见了压在众生头顶上,那不可琢磨也不可违逆的天命。 这时,一个一身尘埃的乞讨老人敲着板子走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唱道:“菱阳卫,菱阳卫,祥云高飞,银月下坠。朱门饮雪,穷鬼烂醉……列位,赏两个铜板g,小老儿给您供长生牌位了……赏两个铜板g……” “走开,”焦头烂额的官爷上前驱赶,一脚踹了他个趔趄,“哪来的老叫花,什么地方都钻,昨儿后晌怎没连你一起火化了呢,晦 琼芳瘴(终)(阿响抬起头,奚平于是也和...) 气!” 老乞丐唯唯诺诺的,那官爷啐了口,又脚不沾地地走了。 “赏两个铜板g……”老乞丐面朝泥、背朝天,跪在地上一边作揖,一边喃喃道,“朱门饮雪……穷鬼烂醉……朱门饮雪……” 阿响听了这两句耳熟的话,缓缓扭过头,隔着雨幕,她对上了老乞丐精光外露的目光。 < br> “阿响,”转生木里传来“大叔”的声音,那人第一次好声好气地跟她说话,“此人不对劲,跟那些邪祟是一伙的,天机阁就在附近善后,你喊人来,马上!” 阿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老乞丐,良久,她静静地说:“叔,那个庞大人说,要送我去乡下改头换面,过好日子。” “我知道……” “可我不想去了。改什么、换什么,头顶的不还是同一片天么……没有用的啊。” “魏诚响,你要干什么?上过一次当你怎么还不长记性!那些邪祟什么样你没看见吗,跟他们混在一起,你小心跟那个‘老泥’一样毁容弄一脸花!你想跟个阴沟里的耗子一样,被天机阁追杀到死吗?你们家没准就这些鸟人炸的!” “我长记性了,真长了。”阿响喃喃地对他说,“叔,就算是他们炸的,我也得跟他们一样,才能报仇啊。” 行人走在泥水边,总得担心被泥水溅一身……除非自己也跳下去。 反正她又当不成蓝衣大人,不如都跳下去。 “魏诚响!” “叔,你说得对,南圣都不显灵,世上哪来的神仙。”阿响果断把转生木牌塞进了怀里,不再念诵她臆想中的神仙名姓,奚平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心里郁愤难纾,猛一砸地面,手指骨发出裂帛般短促的尖鸣。 呛! 崖上打坐的支修倏地睁开眼,下一刻,他落到了茅屋门口的芥子旁。 芥子上有一道充满戾气的划痕,竟破了。 奚平骤然落在雪地里,差点没站稳:“师父!我……” 支修收回芥子,冲他摆摆手,在那划痕上摸了摸,突然有所觉,他皱眉看向飞琼峰上澄澈而寒冷的天。 破晓前的夜空将此时金平南郊的人间地狱告知了他,支修脸上掠过阴影。 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对奚平说道:“你家人安好,菱阳河西地下埋着避火铭。” 奚平听完没觉得好受。 有避火铭,那避水吗?避震吗? 当年澜沧北犯,还不是满城猪狗,什么铭都不管用? 那些焦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假如他跟阿响易地而处……奚平没敢往下想。 “我知道你的骨琴为何时灵时不灵了,”支修说道,“你以骨为琴,弹的是心音,心不动,弦也不动。” 所以剑修拨“弦”,弹出来的就是剑意。 奚平本人大多数时候没心,乱拨骨琴只能扰民。 别人的灵骨一成,都有本命法器出世,奚平的本命法器藏在指骨里不出来,恐怕是在等他的道心。 飞琼峰上千里冰封,凭空长不出心来。 “北历昆仑以剑道著称,弟子都是几岁大就上山苦修,剑修一道,无意无心也能走。”支修背负双手而立,有那么一瞬间,这甚至很少高声说话的男人与周遭石壁上的剑痕一般锋锐孤绝,“入剑道,你的骨琴大概会变成琴剑。剑如明灯,能让你隔绝外物。你可以不用旁顾、不用回头,毕生只追求更利、更深的剑意,直到破苍穹、碎虚空――士庸,你确定不随为师入剑道吗?” 奚平没听进去他话中深意,很功利地问:“我把剑练厉害了,能庇护亲朋好友吗?” “亲朋好友,”支修笑了,回头看了年轻的弟子一眼,他眼神晦涩难懂,话音里带了一点怜爱的轻柔,“士庸啊,大道通天,路上没有亲朋好友。” “那我干嘛去?”奚平断然道,“师父,您还是教我点用得着的,我要下山弄死这帮邪祟!” 支修看着他,很奇异的,感觉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罢了,”他叹了口气,“你跟我来。” 照庭携着主人往飞琼峰上去了,奚平一愣,连忙操持起他刚学的御剑,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便听一声轻响,他师父开了山印。 “开窍期修士只能用开窍级的仙器,高等的你使唤不动,你拿颗芥子,捡有缘的,挑几样带走。仙器之间也有对脾气的和相冲的,你挑的时候留神些,别让它们将来在你口袋里打架,也不要超过五件。” “才五件……” 一颗松果滚下来弹了奚平的头。 支修的声音从山顶上传来:“你以为谁都能和你那庞师兄一样,一身鸡零狗碎不乱套?他那是百年出生入死的积淀。就你这半吊子,四五件仙器摆弄得过来就不错。东西带多了,真遇上事,还不够你挑仙器的,等你长点本事再来讨。” “刻铭文需要筑基,但常见的铭文字你要认识,拿本书路上看。” “法阵可以视作低等铭文,只是需要灵石、容易删改罢了,也没有铭文那么大威力。不过运行规则虽有不同,大体思路类似,你功课不要放下。入门没别的捷径,背就是了。” “至于符,剑修不常画符,符咒一道我也稀松,《符咒典》你带走,用得着哪个就照着画,忘了再查。失败了就是灵气没控制好,多试几次就会了。画在符纸上容易些,熟练了也可以直接凭空打。” “还有这个,接住了。” 支修话音没落,奚平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下一刻,一道剑气直逼他眉心,半个飞琼峰都跟着战栗起来。 然而那睥睨无双的剑气却没伤他分毫,只是钻进他眉心,化入了他百骸中。 奚平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道剑气你带走,化入骨琴,危急时可以弹出去唬人。只是半仙没有真元,升灵剑气也不是凡间那点灵气撑得起来的,弹一次得抽两颗白灵。省着点,别把你家那几座矿山弹破了。” 奚平:“……” 崔记的表少爷也听得膝盖一软。 “下山令我尚未交还,你带去,只说我派你去追查邪祟余孽。”支修说道,“士庸……” 他像是还有什么想嘱咐,然而终于化在一声叹息里。 金平城依旧不见天日,飞琼峰的旭日已经染红了莽莽雪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8、魍魉乡(一)(“我代号六十,命我与...) 魍魉乡(一)(“我代号六十,命我与...) 太明二十八年以喜气洋洋的玄隐大选年开局, 不料那一点仙山飘来的吉祥气这么快就见了底,竟没能撑到年尾。 腊月初八夜里,南城郊外一场大火震惊朝野, 浓烟连日不散。 第二天后晌, 大火起源的棉纱厂中,大东家吊死在自家梁上, 脚下铺着“血债血偿”四个大字。 两天后,漕运司孙禹庆郊外祭祖途中遭人刺杀,虽有侍卫拼死保护, 受惊过度的孙大人仍是一病不起。运河办大厦外面被人画了爆破法阵,未遂――邪祟给法阵埋碧章石的时候被青龙塔察觉,天机阁赶到时自爆身亡。 民怨声起, 妖邪猖獗,人间行走们疲于奔命,各地天机阁分部频繁上报损伤。 太明皇帝震怒,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漕运司数位重臣下狱,惊动玄隐山四座峰主联合发函垂问。 腊月十五,大朝会上,太明皇帝下旨,令太子周桓主审雪酿之祸, 庄王周楹彻查运河沿岸厂房盘剥劳工一事,不等过年,即刻出京。 谕令一落下, 连太子和庄王本人都愣住了。两人罕见地面面相觑了片刻, 心里都嘀咕:老爷子这什么意思?考校? 散了朝会, 太明皇帝跟太子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令其回去琢磨章程, 将庄王单独留了下来。 庄王不意外――雪酿的事其实不难查,不用太子示下,底下人早准备好了替罪羊,烹羊宰牛好过年。漕运的水可就太深了,更不用说陛下不止剑指南郊,大有要在全境大动干戈的意思。 “今日熬了银耳雪梨汤不是?去给老三端一碗,”太明皇帝吩咐内侍道,“银耳挑出去,这小子毛病忒多,他不吃那个。” “不用麻烦,”庄王冲太明皇帝笑道,“儿子都什么年纪了,早不挑嘴了。” “在你老父面前说年纪!”皇帝点了点他,“岂有此理。” 皇帝没真生气,庄王就半真半假地告了个罪,等着他说南巡的事。 老皇帝朝堂上风雷似的暴怒好似一张面具,下了朝会一摘,他又成慈和的“老父”了。正事不谈,他不知什么毛病,拉着庄王说起家常,琐事没完没了地数了一堆,末了还提起了奚平。 “正德家那个小子,我听说投了支将军的眼缘,提前进了内门?” “正德”就是永宁侯爷的表字,庄王便道了声“是”:“谁也没想到,舅家受宠若惊,又怕他到内门还那么不知轻重,惹峰主烦。” “支将军出了名的好性情,哪会跟小辈计较。”老皇帝想起什么,又笑道,“那个小混蛋我可记得,小时候路还走不稳,第一次抱来给我看,就敢动手揪我胡子,胆大包天……三岁看老,我就说,他将来没准有大造化。” 内侍奉上梨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铭文保护下一尘不染的暖阁里只剩下父子两人。 庄王打心眼里不愿意跟他聊奚平,赔了个笑,就要将话岔开,却听太明皇帝忽然又说道:“当初你还要把他从备选名单上拿下去,幸亏又给仙使阴差阳错地填上去了。我看哪,那会儿支将军就跟他有缘。” 他怎么知道的?赵家走漏了风声? 庄王摩挲着瓷碗的手指尖一顿,神色却纹丝不动,若无其事道:“外祖母年纪大了,不愿与儿孙分离。舅舅也觉得他不成器得很,人又懒散,恐怕送到仙山招祸,这才托儿子设法把他拿下来。” 老皇帝注视着他,眼角的笑纹深了些,不往下说了,只催着庄王趁热喝了梨汤。 庄王敷衍了两口就放下:“父皇,南巡一事……” “不忙,那个等会说,你先过来品鉴品鉴我新换的画。”太明皇帝顽童上身似的,兴致勃勃地喊庄王跟他去赏画。 庄王只得耐着性子从命。 暖阁为了过年应景,换了一幅《迎春图》。那是副古画,笔法有点稚嫩,不像什么名家手笔,用色却非常活泼大胆,即使经年日久有些褪色,上面扑蝶的小童与灿烂的春意还是活泼泼地透纸而来。 “怎样,你猜这是谁的真迹?” 大宛以素雅含蓄为美,对过于张扬外露的东西其实颇不以为然。 庄王见那落款写的是“陶然翁”,感觉这画者不超过十五岁,心说这什么小孩子涂鸦也配称“真迹”,难道还能有谁仿它不成? “这倒看不出来,画风独具一格,看着有点南地风情。” 吵得人眼疼。 “猜错啦,此人可是土生土长的金平人士。”老皇帝笑道,“想不到,这是端睿大长公主少年时留在宫里的画作。” 庄王一愣。 端睿大长公主? 周氏在玄隐山的老祖宗……修清净道的那位? “相传这位老祖宗少时活泼顽皮,很受宠爱,常常穿上男装与父兄出游,能书擅画。十来岁的时候,仁安皇太后寿宴上,她贴上胡子扮作伶人,学那市井艺人说书,逗得满座捧腹,太后叫人来赏,才认出是她。” 庄王一时疑心他是老眼昏花,看什么野史看串了行,把人名看错了。他懒得陪老头子扯这些闲篇,便又要将话拉回正轨:“确实没想到――父皇,南……” 太明皇帝却转过身来,说道:“她跟你一样,是先天灵骨。” 庄王瞳孔倏地一缩。 “玄隐山许周氏坐稳皇位,就绝不许姓周的蝉蜕,她只能入无情清净道。想进一步,她就得变成无意无私的草木,彻底忘了‘周雪如’这名字;要不然,她就只能任凭诸多杂事纠缠撕扯,修清净道不得清净,终身止步于升灵……不过她还是比你幸运一点,”皇帝抬头看向那稚拙的画作,轻声说道,“她只有先天灵骨,没有天生来的顶级灵感,对身边人的诸多杂念不像你一样敏感 魍魉乡(一)(“我代号六十,命我与...) ,所以少时倒是过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不像你心那么重。” 暖阁里刹那间鸦雀无声。 庄王轻轻将袖中露出的一角白纸推了回去,摆出一副“虽然不知道父皇陛下在说些什么胡话,但圣人放个屁都正确”的姿态,他以不变应万变,没吭声。 “行啦,别再装啦,这么多年,你不嫌累吗,只有你母亲会以为你‘情深体弱’,什么都不知道。”太明皇帝嘴角牵起古怪的笑意,一摆手,露出些老态,“楹,朕膝下六子五女,都不像朕……除了你。” 庄王站直了,坦然自若地回道:“臣有幸。” 太明皇帝又问道:“奚平是你母舅家独子,进仙门于你大有助益,你为何要拦?” 庄王鸦羽似的眼睫往下一压,沉默片刻,他说道:“陛下坐拥天下,天下都是陛下的棋。臣生来一无所有,二十余年,身边就这么几只猫猫狗狗,舍不得拿出来摆 。上不了台面,陛下见笑了。” “那可由不得你啊,也由不得我,天命半点不由人。”老皇帝有点浑浊的眼睛亮得吓人,大马金刀地一坐,他说道,“朕命你南巡,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臣愚钝。”庄王公事公办地回道,“请陛下示下。” “朕要你不遗余力。”老皇帝将方才那黏黏糊糊的“老父”皮囊一把掀开,森然道,“查那些个脑满肠肥、把人往铁熔炉里填的妖魔,把那群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的畜生都开膛破肚,不管他们背后主子是谁,你办不办得到?” 庄王回道:“谨遵陛下圣命,臣必将此事彻查到底,等陛下裁定。” 您老就算把我舍出去,自己还能摘干净怎么的? 二十多年前老皇帝大作特作,是仗着仙山三十六峰内斗浑水摸鱼,这回玄隐山可没给他默许。 太明皇帝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伤口已经烂了,要截一肢保命。楹,朕要把这把刀交到你手里。” 庄王一皱眉,倒有点摸不准太明皇帝的意思了。 怎么,陛下这是打算造反? “天就要崩了,太子过于仁厚优柔,他……他担不住,只有你心够狠。” 不知是不是庄王心有所想,他总觉得自己在皇父的笑容里看见了几分癫狂意味。 太明皇帝道:“奚家的小子进仙门,拜在司命一脉下,这里面必有端睿大长公主的手笔。楹,仙门已经选了你。” 庄王心说:所以呢? 姑且算玄隐真的偏向于他,那一点偏向能让仙山容忍这种挑衅? 老头子不会也喝过那些加了料的雪酿? 太明皇帝却不再说了,只叮嘱道:“你去,别让朕失望……临走前记得去看看你的母亲。” 直到华灯初上,庄王才从广韵宫里出来,钻进马车,铭文立刻将烟尘隔绝在外,纸片白令从他朝服袖子里钻出来:“王爷,陛下刚才……” “别吵。”庄王摆摆手,用力压住太阳穴,“我静一静。” 白令就不吭声了,从怀中取出一瓶春晖丹放在庄王手边,无声无息地陪在一边。 马车缓缓朝庄王府走去,铭文外下起不成片的小雪,像撒了漫天的骨灰。 庄王一直闭目养神到庄王府,车还没停稳,忽然听见琴声。 他蹙了一路的眉目倏地展开,问道:“哪来的琴声?” 白令侧耳听了听:“好像是府……” 不等他说完,庄王已经一把推开车门,几乎是跳下了车。 白令飞身化成纸片,黏在他袖子上,家仆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撑开伞追上去:“王爷,下着雪呢,小心着凉!王爷!” 庄王三步并两步地进了院,一抬头,就见南书房屋顶上一人一猫,一对冤家。 大黑猫疑惑地在来人身边转,凑在他袍角闻来闻去,大约是觉得熟悉,又好像哪不太对。 而那阔别了几乎四季的人一抬头,冲庄王一笑:“三哥,我又来蹭饭啦!” 好像他从没离开过一样。 庄王轻轻吐出口气,肩背一松,将从广韵宫里带出来的一身阴霾脱在了门口。 他先是想笑,嘴角提起一半,又强行板起脸:“你在仙门大半年就学会上房揭瓦了?成何体统,还不下来!” “好嘞!”奚平猝不及防地把黑猫夹起来,在猫的惨叫声里,挟持着它从房顶一跃而下。 黑猫当时就想起这妖孽了,新仇旧恨交加,毛l起老高,横过一爪就要挠花奚平的脸。 然而“旧恨”今非昔比,脚下踩着风似的,奚平人影一闪,已经轻飘飘地落在庄王身后,踮起脚探出头,冲黑猫做了个大鬼脸。 庄王:“……” 好了,潜修寺里惊心动魄一场,原来惊的都是别人,这位自己一点心也没长。 “师父让我下山办点事。”奚平像进自己家一样钻进了庄王府的书房,轻车熟路地自己泡茶――他常用的青玉杯还在原来的小茶盘里放着,“我刚回了趟家,本来不想大晚上过来找你,结果听我爹说,陛下让你出远门……我说陛下是不是亲爹啊,有这么使唤人的吗,年都不让过!” 庄王只好挥手让家仆退下,感觉支将军的好脾气确实名不虚传――把这东西惯得越发不像话了! 家仆一走,奚平就眼珠一转,朝庄王的袖子打招呼道:“你好,暗卫大哥!” 庄王一顿。 被他点明了藏身之地的白令只好飘下来,化作人身,寒暄道:“世子爷――飞琼峰果然底蕴深厚,世子才开灵窍半年,已经强过大半天机阁了。” 奚平道:“那是。” 白令:“……” 这话 魍魉乡(一)(“我代号六十,命我与...) 他不会接了。 幸好庄王救了他,庄王问道:“你何时知道白令不是凡人的?” “小时候就知道,”奚平说道,“暗卫大哥还教过我一个铭文字。我感觉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附近,但是以前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纸人隐匿技术绝佳,能被个凡人感觉到,白令心态差点没绷住:“世子如何感觉到属下在附近的?可是属下露了什么马脚?” “没有啊,”奚平道,“看我三哥脸色就知道。” 庄王捏着茶盏,静静地问道:“你不觉奇怪我身边为何会有修士做暗卫吗?” 奚平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直白地把“关我什么事”挂在了五官上:“哎,对了,三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你……”庄王看见他拿出来的东西,一愣,只见那是一颗指腹大的白玉坠,借着玉上天然一点绿意,镂空雕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 奚平没用手碰,还不太熟练地隔着一层灵气,从芥子里抓出白玉坠,险象环生地放在了庄王手里。 玉坠碰到人,那豆大的雪莲竟缓缓地绽开了,庄王顿时觉得一股清风从他身上扫过,连日来胸口的闷痛消减了不少。 白令像怕惊了那花瓣似的,放轻了声音:“这是传说中……林炽大师亲手雕的护心莲?” “对,师父命我下山前在飞琼峰捡几样仙器带走,我看见这个就讨来了。这玉在飞琼峰吸了一百多年灵气,都腌入味了,哪怕没有修士催动,也够它开一百年了。带在身上能祛病除秽,百毒不侵……反正喝上三斤加料的雪酿什么事也没有。” 庄王听见“雪酿”两个字:“南郊厂区的事,是支将军告诉你的?” “嗯。”奚平一点头,好像并不太关心这些事,他快得有 些不自然地把话题揭过去了,又低头从身上翻出一沓厚厚的符纸,“还有这个……哎,不对。” 他翻了翻,见不小心把画废的也掺进去了,又往外扒拉出一多半:“你可着上面的用,上面这几张是好的,下面的多少都有点问题,不过反正也有点效果。” 白令看了看:“都是避尘符咒啊。” “我现在就练会了这一个。”奚平抱怨说,“我师父除了剑,其他都不靠谱,扔给我一本符咒典让我自己查,说得就跟查《说文解字》似的一翻就会,哪那么简单啊!” 庄王将那护心莲握进手心里,一时间,他竟仿佛隐隐有些局促,说道:“我身边有白令,不缺符咒使。” 奚平想也不想地说道:“那不一样,这我画的。” 好像“他画的就是比别人画的有意义”是什么不言自明的真理。 庄王哑然片刻,扶额笑道:“还长了什么本事,挨个拿出来显摆。” “还有琴。”奚平说着,勾了勾手指,好像有根隐形的琴弦,发出了清越的响声。 白令说道:“飞琼峰果然底蕴深厚,这是什么法宝?我倒孤陋寡闻了。” “这叫‘骨琴’。”奚平没多说,“三哥你这几天都没睡好,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啊。” 庄王怕了他的曲子,忙道:“不忙,先用膳,吃饱了再弹。” 本以为他吃饱喝足能忘了这码事,谁知奚平今天打定了主意要登台献艺。庄王也不知道支将军给这货一把琴是安的什么心,只好将耳朵豁出去了,调整了一下状态,洗耳恭听余甘公的大作。 然而奚平却没弹他那些不知所谓的浪曲,坐下来手指轻扣,他拨出了一首《空明安神咒》。 庄王听着,他那“骨琴”应该是一把有疗愈作用的仙器,琴声平和沉静,越过王府院墙,传出好远。寒鸦与麻雀在南书房外落了一墙,看见奚平就哈气的黑猫也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了,在书房找了个角落,竖着耳朵卧下。 中间琴声停顿片刻,几乎快要入定的白令回过神来,见奚平冲他竖起一根手指。 庄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撑着头睡着了,毫无心事似的。 白令轻手轻脚地上前,把人放在小榻上,盖好被子。 安神咒又响了下去。 阿响――魏诚响在天将破晓时,来到了南郊大火烧过的废墟里。沿老鼠巷口原址,往南走了五十步,掀开一块焦烂的木板,果然找到了一个荷包。 包里是满满一袋蓝玉。 她咬破手指滴了滴血上去,荷包上蓝光一闪,隐没在了她手心里。魏诚响背上行囊――里面装了两块牌位、一块转生木牌、一打杂合面饼、一把零钱……与一张没开奖的金盘彩。 然后她往渡口走去,一艘小船在那等着她。 船上已经挤了五六个衣衫褴褛的人,都是青壮年,都是在南郊大火后无处可去的,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茫然麻木。 撑船的正是那日在火场废墟上击板而歌的老乞丐,长篙一摆,小船划开水波,像是要载着这一船人过那人鬼交界的忘川去。 驶过渡口换蒸汽船,蒸汽船上下来一个接引他们的人。 魏诚响目光一扫,就见好几条差不多的小船停在旁边,就知道像她一样被这群邪祟招揽的不止一船人。 蒸汽船上下来的接引人跟每个上船的静默施礼,轮到魏诚响的时候,那接引人对上她的目光,不由得愣了一下――好像有个生魂混进了死鬼堆里。 魏诚响不躲不闪地冲他一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接引人愕然道:“你是……” “老泥殉道前,正在与我家太岁谈灵石的事,不料突遭蓝衣搜捕。”魏诚响隔着包裹,紧紧地抱着怀中两块牌位,那牌位是她的血和魂。 “我代号六十,太岁命我与诸位同往百乱南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9、魍魉乡(二)(欢迎来到魍魉乡,年轻人...) 魍魉乡(二)(欢迎来到魍魉乡,年轻人...) 腊月十七, 三皇子庄王南巡。 这位三殿下身体不好,平时不大离开京城,众人摸不准他什么路数, 只知道体弱多病的人大体有两种:要么是因病柔弱多愁, 要么是因病乖戾无常。不知道这位是哪一种。 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庄王出发挺急, 走得并不快,人还没离开金平城门,行程路线已经公之于众, 给众人留足了准备时间。 各地官与商都松了口大气――庄王是体面人。 是体面人就好,王爷体面,底下人才有余地妥帖, 两好合一好,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太子那边果然和起稀泥了。”船里太晃,庄王看不了字,便让白令将各路传上来的密报念给他,“陛下没有表示。” “唔,”庄王有些迟缓地一点头,“不意外。”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罕见的有些没底。 太明皇帝和玄隐之间既暗潮汹涌, 又有种微妙的默契,他没能完全把握。 周楹是习惯藏在迷雾后面,事事洞若观火的人, 此时猝不及防地被推到前台, 他隐约有种要失控的感觉。 白令觑着他的脸色, 话音一转,又道:“世子今天跟天机阁庞都统离了京, 青龙塔暂交赵誉统筹,做什么去了没说。” 闭目养神的庄王睁开眼,想了想,他说道:“应该是去百乱之地了。” “查梁宸的事?”白令立刻反应过来,“跟着庞都统,又有飞琼峰注视,这一路应该是没什么危险。只是那百乱之地可不比大宛,世子有的历练了。” 庄王揉了揉眉心:“我估计他不是支将军派来的,派他出来能干什么?庞文昌手上有‘问天’,真有事又不是联系不到飞琼峰主。” 白令:“那是……” 庄王道:“准是他自己吵着要下山玩。” 白令刚想说“怎么可能,那成何体统”,随即想起永宁侯世子那奇人,又把话咽了――那货也不是办不出来。 “支将军在星辰海边练成个剑修,不到两百年升灵,剑心尤胜铁石。我看士庸未必接得住他的道心。那小子当修心求道是好玩,每天净是弄些旁门左道……”庄王说到这突然打住,不由自主地扣住他颈间绽放的雪莲,半晌,叹了口气,“叫他去那里,亲眼瞧瞧无力之人是什么下场也好。” 百乱之地,一队蒸汽客船驶过寂静的河道,“呜”一声长鸣,抛出滚滚的浓烟。 船舷上镶着紫铜的百花浮雕,团团围着两排兽头炮口,下面压着成排的四等铭文,一看就是大宛官船。 卯初二刻,天还没亮,早晚班的船员已经开始交接,这些“船员”个个披着甲,船上甚至有一支火铳队。 原来这不是普通的官船,是大宛边境开往百乱之地换防的。 南阖灭国后成了所谓“百乱之地”,被四国瓜分――主要是分灵石矿,那魔瘴丛生的破地方没人稀罕管――美其名曰“共治”。 各国都有辖区,辖区中有自己的驿站和驻军,协助灵石运输、安置本国商旅等。除了灵矿区,凡人在这待太久容易损伤身体,因此驻军采用轮换制,大宛辖区两月一换防。 百乱之地虽然危险,也多奇珍,尤其是一些相传能壮阳的奇花异草,在金平那帮闲出屁来的有钱人中间很受追捧。要钱不要命的商人趋利而来,找得着门路的,就花钱在换防船队上买个客房,蹭驻军的船,贵是贵了点,至少安全无虞。 不过正值年底,出来走动生意的人也不多,蹭船客都住在队尾的一艘蒸汽船上。 卯正,三层最角落的一间客房就亮起了灯。 一个手脚轻如狸猫的小仆推开窗户,将晨风放了进来,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的主人,面露无奈。 只见一卷书卷闹鬼似的飘在半空,正隔着被子不断戳着底下那颗脑袋。 裹在被子里的脑袋装死到底,怎么戳都不动。 文雅的方式叫不起,书卷倏地抬起三尺,准备要动武抽他。床上那位好像一条千锤百炼过的蛆,每次都在书卷堪堪要抽到他的时候扭开,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小仆叹了口气,将床帐挂起,毕恭毕敬地把那书卷“请”了下来。 卷中先掉出一页纸,满纸不完整的法阵,上面一行小字:昨日功课考校,补全纸上法阵――奚悦不得代笔。 小仆――正是奚悦,按住颈上隐形的驯龙锁,把考卷传到了床上那条蛆脑子里。 片刻,被里伸出一只暖烘烘的爪子,摸瞎爬了一会儿,抓住了奚悦的衣摆。 奚平:好悦宝儿,替我做了。 半偶:少爷,这是你的功课,峰主说不让我代笔。 少爷埋在被子里不吭声,揪着他衣摆的手晃了晃。 奚悦义正言辞地拒绝:峰主知道了肯定会治你的,快起来少爷! 名叫奚平的大蛆裹着被子往床里蹭了一尺,表示他看见法阵就想吐,挨打也不起,死也不起。 奚平人下了山,阴魂不散的功课并没有放过他。 支修自己从来不睡觉,也不让徒弟睡,每天卯正前后传一个小书卷给他,接驾稍不及时,那玩意就开始打人。 书卷里注明他这一天的功课,并附一卷考题,考他之前学过的。 天天得学,天天考,丧心病狂。 早知道,他宁可把自己埋飞琼峰里也不闹着下山了。 奚悦禁不住他三求两赖,只好乖乖给他代笔。 他那烂泥扶不上墙 魍魉乡(二)(欢迎来到魍魉乡,年轻人...) 的少爷得了逞,把脑袋钻出来,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睡起回笼觉,并美滋滋地做起梦来:奚悦要是将来能自己给自己改法阵就好了,他什么都不用管,让半偶自行长成个大能。 奚悦过目不忘,字虽然还没练好,但画法阵挺快,不到一炷香,就将考卷上的法阵都补全了。然而没等他把笔放下,考卷角落里就浮起一行小字:注入灵气。 奚悦:“……” 还得注灵气啊,他不会注灵气。 于是半偶拿着那纸去找奚平,不等他走到床边,那行心平气和的小说明就消失了,考卷上换成了狂草:我就知道,逆徒! 奚悦目前的偶身,还没高级到可以像修士一样运用灵气的程度,因此他没察觉到考卷背面还有一个隐形的法阵,正好与他补全的那阵连在了一起。由于没有及时注入灵气阻断,那法阵纸登时暴走半空,卷成了一把纸剑,一道灵气朝做梦的奚平劈了下来。 半偶:“……” 正打坐的庞戬一睁眼就感觉到隔壁有灵气乱窜,知道支将军又开始训徒弟了。 太岁一事至今秘而不宣,这回去南矿又要处理内鬼,因此庞戬带着奚平秘密来到大宛边境,乔装作行商,混上了换防船――主要是庞戬乔装,奚平怎么都行,反正没人认识,他看着也不像什么正经人。 蒸汽船虽快,横穿百乱之地去大宛驻地也得几天,于是庞都统每天早晨都能围观一场鸡飞狗跳的大戏。 师徒二人可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斗争起来精彩纷呈,颇有看头。 纸剑里打的灵气不知有什么神通,只追活物,碰到门窗墙柜就会温和地反弹回来。反弹的灵气不消散,转头就跟着加入追打逆徒的退伍。奚平越躲越弹,越弹越多。 披头散发的奚平被满屋的灵气逼的上蹿下跳,往手心一抹,手上多了一卷蚕丝似的细线,蛇信似的探出去,一下打散了三四道穷追不舍的灵气。 这是奚平在飞琼峰上挑的五件仙器之一,名叫做“缠灵丝”,柔若无骨、细如发丝,单根的丝线肉眼几乎看不见,打人不疼,但专门能打散灵气。 师尊说,这东西就好比是一根撬锁的铁丝,放在那什么用也没有,落到神偷手里就成了破门神器。它能发挥多大作用,全看主人。主人不行,拿它上吊都死不了;但要是主人对灵气够敏锐,下手时机够精准,这开窍级的仙器能在筑基、乃至于更高的战局中偷鸡摸狗。 奚平显然还不太行,追他的灵气太多了,他一个才学会御剑的半吊子没有“神偷”的水平,很快左支右绌起来。 庞戬幸灾乐祸地在隔壁听热闹,间或听见几声抽气,就知道奚平挨了揍,简直想抚掌赞叹一声“教训得好”――就没见过开了灵窍还睡懒觉的货,该打。 奚平正被灵气追打得满头包,听见隔壁一声轻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说:看小爷笑话,给我等着。 他将缠灵丝一抖,打掉逼至眼前的几道灵气,趁隙从怀里摸出另一样仙器――那是一枚田黄闲章,刻的是“天涯共此时”,作者不详,奚平一眼就看上了。 他愿意给这玩意取个诨名叫“祸水东引章”,是这么用的:拿它先在甲地盖个印,趁那印灵气没散干净,再在乙地盖一个,只要甲乙两地相距一里之内,就能被这章连到一起。 奚平头天刚假借到处参观,给他庞师兄留了个戳。 “既然师兄这么高兴……”奚平纵身一跃,人几乎贴在了屋顶上,密集的灵气擦着他过去,撞在墙上,反弹回了双倍。他落地时头也不回,“啪”一下在墙上盖了个“天涯共此时”。 灵章即刻生效,两个房间瞬间打通。 奚平:“那就有福同享哈哈哈!” 庞戬正优哉游哉地隔岸“听”火,猝不及防被一个戳盖到了“对岸”,汹涌的“灵气箭”劈头盖脸地朝他砸了过来。 夭寿了! 说时迟那时快,庞都统不愧是筑基以下第一人,人影一闪已经退到了门后,不知从哪拽出一把长剑。 剑身“呜”一下挡住漫天灵气,庞戬手背上青筋一跳,挥动长剑,扑面而来的灵气被那剑卷了起来。来自飞琼峰剑修的真元灵气天然与剑亲近,缠在剑刃上镀了一层寒意逼人的霜,消停了。 庞戬深吸一口气还剑入鞘,一抬头,就见那祸水东引章连通处,姓奚的混蛋冲他呲牙一笑:“早啊庞师兄,送你一道无双剑气,不用谢!” 话音没落,灵章灵气耗尽,两个房间各归各位。 庞戬:“……” 竖子! 庞都统不惯着他,火速将屋里被灵气掀起来的东西归位,撸袖子穿墙去隔壁,准备收拾那小兔崽子。 奚平披上外衣,正一边让半偶梳头,一边人五人六地翻看支修给他的新功课。见庞戬闯进来,他一点也不慌,将那书卷往前一推,笑道:“师父让我多谢庞师兄相助。” 庞戬定睛一看,见书卷上支将军工整的字第一条写的是:熟悉“缠灵丝”与“共此时印”用法,灵气已寄到。若收拾不了,去找你庞师兄即可。 庞戬:“……” 庞都统还没成功在杀气腾腾的脸上挤出个微笑,忽然,大船一个疾停,桌上的水泼了出去。 奚平眼疾手快地将书卷端了起来,听见一声低低的兽吼。 此时尚未破晓,启明星孤独地悬着,河水两岸水汽未散。奚平从船上探出头去,看见晨雾深处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正横穿大运河。 那巨兽形如穿山甲,尖头 魍魉乡(二)(欢迎来到魍魉乡,年轻人...) 长尾,背后布满金鳞,四肢悠然地在水中滑动,仅露出水面的部分,就跟换防大船差不多高! 一队小船跟在它身边,随着巨兽划出的水波起伏。船上用长杆挑着特殊的雾灯,夜色中发出温柔的乳白光晕,照亮了巨兽的背,优美如连绵的山脊。 从船上看过去,此情此景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奚平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想必是其他船客被突然抛锚惊动,出来探问。 船上的换防驻军回答:“此处乃蜀国驻地,时常能碰见他们放牧灵兽。我们船上有仙门赐的四等驱兽避瘴铭,不靠太近就没事。” 蜀国教凌云,擅驭兽之术。 奚平曾跟着崔记的商队去过蜀国都昭业城,见的“灵兽”都像寻常猫狗那么大,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壮观的。 “你说的那是商贩拿一点异兽血统配出来的,哄孩子玩的宠物,不是‘灵兽’。”庞戬听说,便对他道,“驯龙锁就是他们那边传来的控制灵兽的,你想,拴条猫狗用得着那么隆重的仙器么?” 少年人得匹好马都能高兴半个月,罕有不爱异兽的,奚平也不例外。 他几乎要把上半身都探出窗外,一迭声地问庞戬:“庞师兄,这大灵兽叫什么名?看着脾气很温驯啊,它有多灵?通人性吗?话说回来,蜀国是地方不够吗,怎么大老远的把灵兽弄到这养……” 这时,那悠然自得的巨兽朝他扭过头来。 奚平眼前一亮,然而还不等他看仔细,那巨兽突然亮出一张血盆大口,咬向旁边一艘小船! 它满嘴丈余高的利齿,寒光竟穿透晨雾,连人带船不过一口。奚平猝不及防,覆盖着灵感的耳朵一下捕捉到了大牙穿透血肉的声音! “不是地方不够,”让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里,庞戬负手站在窗边,平静地答道,“是百乱之地的‘人工’比较便宜。” 奚平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按在窗棂上的手猛地一紧。 庞戬一把扣住他的肩:“此乃别国驻地,这是大宛官船,你做什么?” 蒸汽船上的客房纷纷亮起灯,尽管有铭文,甲板上的驻军还是悄 悄端起火铳。 灵兽像山羊嚼了片叶子似的,不紧不慢地吃完了人,又接着往前游去,小船们依旧跟上,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那些雾灯远去,大宛的蒸汽船队才鸣了声笛,继续往前走。 “那灵兽叫做‘金甲狰’,一身是宝,几乎半数的护身仙器都会用到它的鳞,血肉可以入药,值钱得很。”庞戬缓缓地说道,“确实不算太凶,除了偶尔吃人,其他倒还好。不过澜沧覆灭后,南阖国破两百年,‘百乱民’也不大算人。” 庞戬放开他:“欢迎来到魍魉乡,年轻人。” 一声兽吼将刚入睡没多久的魏诚响吵醒,她睁开眼适应了一会儿阳光,透过破破烂烂的车窗,看见远处走过一只庞然大物。那大家伙背负金甲,在晨曦中灿烂极了。 “那是金甲狰,蜀国驻地养的。这一片灵兽多,那些畜生发起疯来六亲不认的,都小心点。”一个人说着,隔着车窗看了魏诚响一眼,拖起马车旁边凉透了的尸体,要笑不笑地冲她一点头,“‘不平蝉’,有两下子。” 魏诚响没吭声――她嘴里含着颗灵石。 那颗蓝玉里的灵气已经耗尽了,石头变成松软的灰,舌头一压就碎了。她没浪费,将石末吞了,伸手摸了摸马车里破损的法阵。 转生木里的“大叔”说,就算她铁了心要跟那些邪祟走,也绝不能跟那些没名没姓的难民一样。这帮邪祟拿扫帚扫落叶似的往回扫人,遇到事肯定就把这些人往外一攘,是死是活全看命。她买那么多金盘彩一个铜板都没中过,哪偷那保命的好运去? 她必须得装,装有靠山有同党,叫人不知道她虚实,不会说话就别说,实在憋不住对着转生木偷偷说。 她是“客人”不是信徒,那些号称“昭雪人”的邪祟果然对她还算客气。在船上,魏诚响有一间单独的屋,到了百乱之地上岸,别人露宿,她有马车……马车上藏了不少法阵。 据魏诚响猜测,法阵可能是一门单独的学问,反正转生木里的大叔号称自己是“剑修”,也不太懂这玩意。 头天夜里上了这马车,大叔通过转生木,对着书死抠了半宿,才算将车里的法阵研究了个七七八八――有监视她的,用攻击杀人的。后者没有连通启动,应该是备用以防万一的。 车里放了这么多只“眼”,那些邪祟准得试探她,大叔问她敢不敢按着他的指点调换修改车里的法阵。没开灵窍的凡人,即便做法阵,效果也很有限,只能利用现成的。 大叔说,就他自己那点法阵底子,纯属现学现卖,不保准灵,弄出岔子不用等别人动手,他就能把她跟车一起炸成渣。 “那有什么不敢的。”魏诚响心想。 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头天半夜,他俩一个动嘴一个动手,惊心动魄地重构了法阵。然后魏诚响赌命似的一咬牙,给那法阵装了一颗灵石。 法阵静静地流过蓝光,没有当场炸死她。 清晨,改过的法阵破了,给她留了两具尸体,法阵用过的灵石眼下进了魏诚响的肚子。 马车外,露宿的难民死了好几个,据说是昨夜被百乱民袭击。 魏诚响没细看那两具死在她手上的尸体,也无暇唏嘘命比土贱的同行者。 趁邪祟收尸,她抓紧时间靠在马车上养精蓄锐。 又苟活了一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0、第40章 魍魉乡(三)等着,咱们把真鬼收了。…… 第40章 魍魉乡(三)等着,咱们把真鬼收了。…… 在百『乱』之地, 尸体尽快处理,否则不知道会引来什么东西。 几十具百『乱』民的尸体被堆在一起,用化尸水化了, 几乎都是领路的个“昭雪人”杀的。 马车里那个半男不女的“六十”整宿没有『露』面。 偷袭他们的“百『乱』民”身形矮小,四肢畸形, 但动作奇快。他们个个手持利器, 疯狗一样见人就捅。新信徒们都是大宛来的, 大宛富庶有序,总体来说民风偏柔弱, 哪见过这种疯子?一照面都傻了。 头天夜里,几个尊长为了保护他们拼了命。然而怪物太多,尊长们难免顾此失彼,还是将两个怪物漏了。人们没看清怎么回事,就有伴被开膛破肚。惊恐的新信徒们虽然平均比百『乱』民高一头壮一倍,第一反应却是四散奔逃,有人慌『乱』中冲出了昭雪人的保护圈, 被几个百『乱』民活活咬死了。 那两个冲进来的百『乱』民像被什么吸引着,顺手杀了人, 直奔“六十”的马车。有人好心正要出声提醒, 就见那百『乱』民才刚靠近马车,车上就『射』出两道寒光,将那一对杀人不眨眼的怪物钉在了地上。 干净利落, 连百『乱』民都给震住了。 那“六十”, 难怪有马车坐, 多大本事!杀怪物比杀鸡还容易,却在车里睡大觉,眼看着人死。 一开始, 见她年轻脸嫩,还有人上前搭话,经此一役,昭雪人的新信徒们都自发远离了她。 唯有一个名叫张大郎的汉依然毫无芥蒂,走过去敲了敲马车,说道:“尊长要带咱们走了的伴送,你来吗?” 魏诚响悄然睁开眼。 她记这个张大郎,说话带陵县口音,那是她的乡音。此人为人仗义热情,落到了这步田地,还是一天到晚瞎张罗,一路上几乎要把身边所有人都关照过来,像极了她那没事就替人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祖父。 她听见他说话,又恍惚回到家没破、人未亡的少年时。 但她没吭声,张大郎敲了几次,没人应,就自行走开了。 昭雪人将新信徒的尸体放在一处空地上,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送葬仪式。 魏诚响听见一个昭雪人挨个介绍道,这殉道的伴是谁,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在人间有什么遗恨、有什么牵挂。然后令众信徒跟着他,将死者遗恨与牵挂诵上两三遍,跪下尸体整理遗容,在尸上洒了特殊的香水,口中说道:“你安心走,你的事我们记住了。” 那香味随风飘来,魏诚响警惕地将袖浸湿,捂住了口鼻。 她冷眼旁观,见这些新信徒本来惊惶『迷』茫接近崩溃,但随着一遍一遍诵读别人的恩与怨,活人和死人之间似乎起了共振,他们渐渐像中了蛊似的,伴随着香气,融入到某种难以名状的悲怆氛围里。 假如不是她知道南郊厂区大爆炸背后那瓶雪酿是哪来的,几乎要跟着一起陷进去了。他们这些一辈没有名姓的人,谁能拒绝这种悲喜都有人念诵的归属感? 那三个昭雪人中,有两个正在服食灵石粉,应该跟她一样正在修炼。还有一个,一路戴着兜帽蒙着脸,时而御物而,明显是个开窍期的半仙。 半仙的本事她亲眼见过,在凡人看来,不说通天彻地可也差不多了。那些百『乱』民长得再像怪物到底也还是人,半仙挥挥手就能杀灭。要不是为了试探她,怎会有百『乱』民被漏进来?只要不想着找地方寄托自己,心里就能存住怀疑,再看那些人,处处是漏洞。 然,人若不自欺,无需太聪明。 百『乱』之地,百年荒凉,无人打理的官道只剩遗迹,被疯长的野树砍断断续续。昭雪人的 第40章 魍魉乡(三)等着,咱们把真鬼收了。…… 新信徒们按大宛旧俗,齐声唱起了还魂调。 往西行——往西行喽—— 魏诚响又含了颗灵石,按她那便宜师父和转生木里那位前辈教的办法,打坐入定,疯狂地用灵气冲撞着自己用了十几年的凡人躯壳。 早一天开灵窍,她就能早一天脱离这种任人宰割的境地。 傍晚,大宛的换防船队在南蜀与楚国交界处补给,那里有个小小的码头可供停靠,属于西楚。码头上有官驿,能上岸歇一宿。船上驻军挨个通知,叫搭船客不离开码头驿站,否则生死自负。 外国驿站不收大宛通宝,只要金银。楚国人不知是不是想钱想疯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糟烂面条,五个大儿都嫌多,要卖二两银子。 简直离谱,栖凤阁置办一桌席面都花不了这个价! “不吃也没别的,除非自己带。”一个同的老商颇有经验地拿出了自带的干粮泡水,“百『乱』之地么。” 奚平问:“那当地人平时吃什么?” 桌上一静,庞戬从桌底下了他一脚:“吃饭呢,别『乱』问。” 奚平:“……”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看着汤里浮尸一样泡着的面,更咽不下去了。 这时,远处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 驿站中三两两的大宛驻军都站了起来,紧接着,灵兽的咆哮声响起,“轰”一声巨响,驿站的蒸汽灯都跟着晃了起来! 大宛换防船下令,让所有驻军与船客立刻上船。 蒸汽船上所有铭文都亮了,将紫金雕花照得变了颜『色』,兽头炮口旁站好了严阵以待的兵。 “说是南蜀驻地的灵兽池传来的,”奚平听见有人说小声说,“灵兽都是仙器原材料,总有邪祟来偷鸡『摸』狗。” “这么大动静?百『乱』之地的邪祟多大胆?” “听说是刚来了一批‘绵龙’。” “啊,那难怪……” 绵龙! 奚平清晨遭遇金甲狰之后,就从庞戬那借来一本灵兽谱来看,天黑前正好看到过这种灵兽。 据说那是一种水生灵兽,龙角磨成粉,专治目暗不明。 成熟的龙身能长三丈来长,心脏却只有核桃大。成熟的绵龙心脏质地如金石,能像大能修士的“真元”一样,反复吸收贮存环境中的灵气,是筑基丹中必备的一味,一颗何止万金。 时,它也是“窃天时”的神器。用绵龙心可以直接窃天时来驱动降格仙器,一颗灵石也不用花,是邪祟们的梦中情兽。 “你自己回船,”庞戬推了奚平一把,小声说道,“我去看看。” 奚平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别国驻地,关我们什么事?” 他一早见识了灵兽放牧的场面,以前对昭业那点好印象全蒸发了,乐听说那边倒霉。 庞戬一瞪眼,正『色』道:“邪魔外道,人人 而诛之。啧,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门户之见那么重?” 奚平:“……”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庞师兄一脸正气下,眼神却像只闻见了鸡味的黄鼠狼,不像要侠仗义,倒像是打算趁火打劫。 绵龙角专治目暗不明…… 奚平一把拉住庞戬:“不,师兄,你没听说过‘吃独食者窜稀’吗?” 庞戬:“……” “奚悦回船上别出来。”奚平兴奋地吩咐了一声,摩拳擦掌道,“庞师兄,带我一个。” 庞戬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你堂堂一个世家公子,跟着我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干这种拔葵啖枣的破事,不觉有失身份吗?” 第40章 魍魉乡(三)等着,咱们把真鬼收了。…… 奚平一点也不觉,以为庞师兄不拘小节真丈夫。 “,你带了乔装改扮的东西吗?” 奚平还真有一件,除了护心莲、缠灵丝、共此时印之外,他带的第四件仙器叫做“千叟皮”——是一张面具,顾名思义,就是戴上以后能变成个老头。这件开窍级的仙器遮盖的不但是脸、连气味、灵相一并可以改,至少筑基以下修士看不出来。 夜『色』掩盖下,两道人影越过楚蜀边境,御剑朝蜀驻地灵兽池方向飞过去。 当年去潜修寺路上奚平就发现了,庞戬在地上走的时候挺稳重的一人,一御剑,就仿佛中了什么邪,能变成个浪里白条。 他乘风疾行,快如闪电,根本不等初出茅庐的小师弟。 不到片刻,刚学会御剑没多久的奚平就跟丢了。 奚平暗骂一声,正艰难地辨认方向,庞戬又从天而降,嘲笑道:“我说,你御起剑来怎么跟个大家闺秀似的,小碎步跑快了掉粉怎么的?” 说完,又故意甩下他,脱缰似的往前蹿去。 奚平:“……” 他感觉自己确实是学艺不精,十分惭愧,但也不好意思出声让师兄等他,怎么办呢? 只好勉力追随,时取出缠灵丝,轻轻一弹。 缠灵丝比剑快,悄无声息地追上庞戬脚下重剑,猛地往下一绞! 庞戬脚下重剑上的灵气登时被那缠灵丝绞断了大半,他意的笑声没散,已经连人再剑掉了下去。 庞戬倏地提了口气,腰在半空中几乎对折,一翻身握住剑柄,挣开缠灵丝,人几乎已经落到距离地面一丈高处,重新御稳了剑。 奚平:“漂亮!好身法!” 庞戬:“……” 小王八犊! 这时,奚平忽然若有所觉,蓦地一回头,见一处密林中有隐约的篝火。 “商。”庞戬追上来,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有门路的搭船,没有门路的走险。” 奚平皱了皱眉——他感觉到了魏诚响的转生木。 原来那些所谓“昭雪人”走到这了。 奇怪,往前不远就是西楚驻地了,虽然宰人狠,但至少没有吃人的灵兽满地跑,他们为什么要在灵兽牧区『露』宿? 不怕变成饲料? 魏诚响此时喉咙一阵发干。 她被哨声惊动的时候,心里就有了点不祥的预感,就听车窗被人从外面敲了几下,那个开窍期的昭雪人轻声道:“六十姑娘,贵门今夜造访蜀国驻地,你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呢?这么见外。要不是路上看见你们‘不平蝉’的记号,就要错过了呢,敢问今夜来的是哪位啊?” 不平蝉的记号是什么? 魏诚响缓缓探手『摸』到转生木:叔,完蛋,装鬼遇上真鬼了! 奚平正跟着庞戬落到了灵兽池边的树林里。他一走神,脚下踩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他灵感倏地被危机触动,已经来不及反应,他当机立断,头也不回地朝庞戬一跃而起。 庞戬回手一剑斩向他,奚平一低头从剑锋下钻了过去,蹿出一丈多远才回头,见庞戬剑下戳了一条四五尺长的动物。 “‘隐獐’,”庞戬道,“善埋伏、善隐藏,动快如闪电,利爪可掏人心。反应挺快啊,小子。” 说着,他把『摸』出符咒枪,回手往自己和奚平身上打了一张隐迹符咒,两人身形立刻与周遭融为了一:“跟上,别从剑上下来,别碰林里的任何东西。” 奚平一心二用地御剑跟上他,朝远处的火光看了一眼,眯了眯眼,告诉魏诚响:等着,咱们把真鬼收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1、第41章 魍魉乡(四)你不用再半夜抠法阵了,…… 第41章 魍魉乡(四)你不用再半夜抠法阵了,…… 魏诚响咽了口唾沫, 脑子里滑过堆念头——什么意思,谁收谁?转生木里这位不知名的“神圣”难道就在附近?他到底什么身份,靠得住吗? 昭雪人就等在外面, 来不及想那么多,她问道:“我该怎么说?” 奚平想也不想:“就说他们是假的。” 魏诚响惊:“真的假的?怎么看出他们是假的?” 奚平理所当然道:“你是真的, 他们当然是假的。” 魏诚响:“……” 不是, 这位辈, 你是不是有点离谱? 假货撞到真的,不想着怎么避开, 你还要鸠占鹊巢!还要理直气壮地说别人是假的!这都谁给你的自信? 魏诚响急道:“可是穿帮了怎么办?” 奚平:“这不是还没穿嘛,穿了再说。大不了污蔑他们是叛徒。” “六十姑娘?” 那敲马车的声音附骨之疽一样,焦灼之下,满脑子“真的假的”的魏诚响脱口道:“假的。” 昭雪人愣:“假的?” 魏诚响:“……” 完了,她怎么就说出来了。 可是事已至此……没办法了。 小姑娘把心横:爱他娘的怎样怎样,她都已经从金平南郊女工变成百『乱』之地的女鬼了,离谱万里, 还差这万零一里吗? “记号是假的。”她『舔』了『舔』嘴唇,听见自己用平静得出奇的声音说道, “我不曾听闻太岁指示今夜动, 这必是有人在冒我等之名。” 顿了顿,她不知怎的福至心灵,又超常发挥了句:“真神神隐, 魑魅遍地, 现在什么人都敢冒名事, 欺人太甚。此事我定告知各位同伴。” 奚平隔着火光与『乱』局,遥远地给她叫了声好。 他和庞戬藏在高处往下看,将蜀国驻地那巨大的灵兽池尽收眼底——灵兽池可能得有宁安名胜长寿湖那么大, 能看出明显的人工痕迹,条长廊通往湖心年久失修的亭台,虽破落了,当年雕栏风华犹在。 池中烟云缭绕,巨大的灵兽身影若隐若现,像象又像狮虎的吼声顺着水波起伏。 条通月白的灵兽被卷在大网中不住挣扎,乍看像条吃多了蓝玉的大蟒蛇,头顶却生着对蔚蓝的角。 两拨高来高去的修士打斗正酣。 其中边人蒙着脸、穿着黑衣,应该就是来非法捞鱼的邪祟;另一边人没有遮掩面孔,穿的也都是蜀地那种袖口裤脚扎紧的衣服,想必是灵兽牧场的人。 庞戬就听奚平抱怨了句“也分不出谁是谁”,随后见他从芥子里『摸』出一副眼镜……别说,跟他现在披的这张猥琐老头皮还挺般配。 庞戬看得眼疼,问道:“这又是什么玩意?” 奚平道:“这叫‘不见光镜’,戴着这个镜子,筑基以下,只要是不如我修为高的,不管怎么乔装打扮,我都能看见他们灵相上的真名。” 庞戬莫名其妙,心说你没事看别人真名干什么,相亲吗? 他这儿离近了才发现,奚平脚下踩的佩剑压根就不是什么仙器,那还真是把“佩”剑,剑鞘上布满了完全没必要的雕花,镶了对老庞看不懂的宝石,柄上个华贵的锦鲤标昭示了此物『性』质——那剑鞘是件崔记出品的男装“首饰”。 配上奚平现在披的皮,就像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老不正经。 至于剑鞘里那“瓤”,大约是块随盒附赠的破铁片。 庞戬忍不住说道:“你从飞琼峰都拿了些什么?有没有正经东西?” 奚平:“有件林炽师叔作。” 庞戬:“哪呢?” “治病的,我没病,送人了。” 庞戬:“……” “那什么威风凛凛的宝剑长弓,我也想带走啊,”奚平无奈地叹了口气,“可仙器有属『性』嘛,个个脾气都那么大。我拿完缠灵丝和祸水……共此时印以后,飞琼峰上的仙器都躲着我,我有什么办法?” 他说着,将“不见光镜”架在鼻梁上:“人生总是得有取舍啊……咦?” 魏诚响的心跳快把她肋骨砸折了,但她不敢大喘气破坏自己的“高人”形象,说完鬼话,只好面无表情地憋着。 就听那开窍期的昭雪人拖着长音“啊”了声:“竟有这种事,连我都被他们骗了,若不然,今夜我们本应到西楚驻地『露』宿的。” 魏诚响小心地把气吐出去。 算混过去了…… 昭雪人笑道:“六十姑娘也不要生气,我先代你联系同伴。” 什么?! 魏诚响的心给卡在两根肋骨条中间了。 “说来也巧,”那昭雪人缓缓道,“我早年在南疆游历,认识了只‘不平蝉’,大家虽信仰不同,但目标总是一致的,后来联系也直没断。这位朋友如今也在南疆,待我传信给他。” 许是这段日子直吃灵石粉末,魏诚响的五官比之敏锐了不少,隔着马车,她清楚地听见那昭雪人折纸、纸片放飞的声音。 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衫。 不知灵兽牧场里的修士使了个什么神通,大晴天里,道惊雷落下。 奚平将不见光镜往鼻梁下拉,目光从镜框上面探出去,又透过镜子看了看。 “我这张嘴真是神了。”他心说,“这帮人还真是假邪祟!” 第41章 魍魉乡(四)你不用再半夜抠法阵了,…… 奚平之所以拿走“不见光镜”,就是为了到南疆查太岁余孽——太岁余孽他谁都不认识,即使取下师父的清心诀,他也只能听见堆七嘴八舌的杂音,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来个余孽亲自站在他面前晃圈,他不见得能认出来。 除非奚平能锁定具体人。 就是像他师父用劫钟对付梁宸一样,拿到对方灵相上的真名。 邪祟们许多面貌损毁,亲娘老子都不见得认得出来,彼此之间也都是假名代号,要想迅速知道真名,以他现在的修为见识,还是得依赖仙器。 奚平一眼扫过去,那些偷灵兽的黑衣人真名就一目了然,然而当他试着用转生木定位这些人的时候,却发现查无此人! 更离奇的是,黑衣人里还有位,名字显示不全,只有个模模糊糊的“林”字。 用镜子看不见对方全名,说明那人比他修为高……好歹有个字,应该差距不大,只高点。 “庞师兄,”奚平拽了拽庞戬,把“不见光镜”递过去,“你替我看眼中间指 挥的那个黑衣人叫什么?那人修为比我高,我只能看见他姓氏。” 庞戬正在盘算怎么坐收渔利,接过来随手戴上,瞳孔骤然一缩。 奚平感觉他放松的身体下绷紧了,忍不住朝他递了个疑问的眼神。 庞戬惊骇交加,下意识地将那眼镜摘下来检查了遍,怀疑东西坏了。 他惊骇在两点:第一,奚平指的那人,他也只能看见个“林”字,所以对方很可能是个筑基修士。庞戬自己离筑基只差封内门接引令,戴着顶级的开窍期仙器,能看见筑基修士的姓不稀奇,可奚平不才是个刚入门半年的小弟子吗? 第二是,那些他能看见的名字里,有好几个他认识……如果没记错,那几人都是南矿的驻矿管事! 庞戬第反应是:难道这就是矿里的邪祟内『奸』? 但他没声张。 这罪名太大,旦坐实,是要株连家族的,必须慎重……毕竟人重名重姓也不是稀奇事。 庞戬转过头,透过不见光镜打量着奚平——他倒是能看见奚平的名字,只是十分模糊,“平”字只有大半边:“你什么修为?” 奚平眉梢一扬,反应快得惊人:“所以你也看不见那姓林的全名?那难道真是个筑基?” 庞戬震惊了:“你难道真是先天灵骨?” 奚平跟他对视片刻,眼皮也不眨地说道:“啊,是啊。” 庞戬听完,真恨不能顿足捶胸——捶奚平的胸。 怪不得这么个不靠谱的东西,在潜修寺没受完年训就能进飞琼峰! 怪不得他连御剑都御不利索,支将军也敢放他下山『乱』跑! 先天灵骨,旦开灵窍就有别人百年修为的先天灵骨! 上千年不见具啊,怎么就生在这么个货身上,天理何在! 奚平见他脸『色』精彩纷呈,越发人来疯,顺口吹牛道:“我刚进潜修寺那会儿,罗棒棒师兄还判了我个甲等灵感呢。” “放屁!”庞戬道,“先天灵骨和甲等灵感凑在一起,那不成妖孽了,凡人身如何能承受?要真二者兼备,你早二十年就死你娘肚子里了,还想到处散德!” 奚平反正不要脸,牛皮吹炸了也就一笑而过,问道:“师兄,筑基自己不就能‘窃天时’吗?为什么也要偷绵龙心?” 庞戬沉『吟』片刻,皱眉道:“我看这事儿水有点深,趁机揩油你就别惦记了——离筑基修士远点,别以为你有灵骨就算半步筑基了,筑基和开窍之间有如天地之别。” 奚平乖巧得很:“哎,听你的。” 庞戬:“镜子借我,顾好你自己,就在这等着别『乱』动,我过去看看。” 那林姓筑基甚至都没放开打,灵兽池中的战局已经在一边倒了——蜀国灵兽牧场的修士明显不敌。 凌云派主修驭兽,门修士也样,临阵战斗力有多半是靠灵兽。此时灵兽池中的灵兽们不知都吃错了什么『药』,个个病恹恹的,走路都晃。 庞戬靠近了才发现,那些低吼更像是悲鸣。 显然,这些黑衣人里有克灵兽的法宝或者『药』物……庞戬知道几种,但那可都是天价——既然能克灵兽,自然比灵兽本身要贵。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贵重的东西都弄得到,这些财大气粗的黑衣人为什么还要来偷这几头灵兽? 那不是拿金网兜捞河螃蟹? 况且既然能控制灵兽,为什么不悄悄地『摸』进来揩个油就走,非得弄出这么嚣张的动静? 庞戬透过不见光镜,目光再次落在那几个熟悉的名字上。 心里惊涛平复,他仔细琢磨,只觉得此事越发蹊跷:假如那几人真是他知道的驻矿修士,应该也都是世家出身,怎会与穷酸邪祟为伍?这不合理。 这时,个蜀国修士一脚踩空,摔进了灵兽池里,身背驯龙锁的灵兽昏了头,竟甩了那修士一尾巴。驯龙锁上寒光闪,人飞出去了,兽也发出一声垂死的尖鸣。 眼看不妙,蜀国修士再次吹起长哨。 哨声在驻地上空盘旋,数十条影子御剑而来,落地后迅速结阵。 那姓林的筑基修士长啸一声,再不压抑修为,原本缠在绵龙身上的网兜倏地扩大,竟像要将整个灵兽池都网走。 庞戬躲在旁边,数着蜀国修士人数:三十七、三十八…… 第41章 魍魉乡(四)你不用再半夜抠法阵了,…… 整个灵兽牧场,能有多少修士? 他心里明白过来:这些黑衣“邪祟”恐怕根本不是来盗灵兽的,就是为了弄出动静,将灵兽牧场的蜀国修士都聚集过来。 调虎离山吗? 魏诚响靠在马车上,几乎虚脱,薅出转生木:“叔,那个昭雪人居然认识不平蝉里的邪祟,我差点『露』馅!” 奚平正盘腿坐在他那金贵的佩剑上,眯着眼思考庞戬为什么借走他的“不见光镜”——他有太岁留下的隐骨,需要看那些太岁余孽的名字。 庞师兄借走眼镜,又是想看什么? 看他方才的反应,那些黑衣假邪祟里,肯定有他认识的名字。 还有那看不清名字的筑基修士……姓林,这可是玄隐大姓。 难道…… 奚平对魏诚响说道:“不『露』陷的,这些邪祟真是假冒的。” “你早知道不告诉我,吓死我了……”魏诚响抱怨了声,又飞快地说道,“先不说这个,叔,跟他联系的那个‘不平蝉’要见我!” 奚平道:“不奇怪,‘太岁’已经销声匿迹半年,他们这些人都成了没头苍蝇,你突然冒出来说自己接到太岁指示,他们自然要来盘问的。” 魏诚响:“我见不见?” 奚平:“你能跑吗?” “不能,看着我的昭雪人是个开窍修士。” “那你还说个屁,见。”奚平道,“转生木挂脖子上,我给你看着。” 太岁本人都是他亲自忽悠死的,底下几个余孽算什么,少爷来者不拒。 魏诚响感觉这位辈时而靠得住,时而靠不住——教她改法阵的时候说一句话憋半天,难产似的,自己还老惊乍,能吓死个人。撺掇她一起招摇撞骗的时候,底气却足得仿佛干回了老本行。 她定了定神,挂好转生木,下了马车。 昭雪人已经在地上画好了个法阵,四角装上了碧章灵石,那闪着绿光的法阵中间,浮现出了张很平淡的男人面孔。五官长得让人转脸就忘,是修士隐藏自己面貌时常见的伪装段。 男人招呼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魏 诚响清了清发干的喉咙:“宁死霜头不违心。” “我代号‘’,”那男人打量着魏诚响,似乎惊异于她的年纪,飞快地说道,“六十小姊妹,敢问你师承?” 原来他就是传说中的“无常一”。 魏诚响端着下巴,将拳头攥紧,以防别人看出她在抖。照奚平教的,她高傲地说道:“我没有师承,不过太岁星君曾命二先生照顾过我阵,算是领我入门。” “二先生”早拎着鸟笼见阎王爷去了,死无对证,无常一便道:“原来是他——你说太岁联系了你,可是真的?他老人家可还好?” 魏诚响冷笑道:“有劳挂怀,他老人家不太好,还想命我请教诸位:他当年将南矿这么重要的据点交到诸位上,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矿区那些玄隐走狗今夜为何假扮我们,偷袭南蜀灵兽牧场?” 维系法阵的昭雪人听得都愣住了,心道:那些偷袭灵兽池的“假蝉”是大宛驻矿的人? 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朝廷命官假扮“邪祟”,到邻国牧场里偷『摸』鱼! 等等,这小丫头直在马车里,连头都不『露』,她怎么知道的?不平蝉的神秘太岁果真有诡谲之处。 无常一听完确实惊,再顾不上怀疑魏诚响身份,脱口道:“师……太岁,他们在找‘那里’!” 奚平搓了搓自己的下巴。 哎哟,有意思了,给他套出来了,那假邪祟居然真是自己人。 “那里”是哪里? 梁宸在南矿除了发展了帮信徒,还里通国,跟蜀国私相授受? 还有这个“无常一”……第个太岁信徒,跟别人果然不样,他好像知道梁宸的真实身份。 “无常一”自知失言,飞快地看了昭雪人眼,又道:“半年前,咱们不少弟兄暴『露』,旧联络记号也被他们据为己有。走狗们自然不能顶着玄隐门的身份夜袭南蜀,想来是觉得冒充咱们最安全……” “不。”魏诚响虽然肝颤,心里追着奚平吼了三遍“辈你是不是疯了”,嘴上还是完整地将奚平教她的话学了出来,“天机阁瞒得紧,你不知道也是正常。金平狼狗……已经和我真身打过照面。” 无常一的表情刹那间让奚平明白,他不单知道梁宸的真实身份,恐怕还知道梁宸“真身”是个什么德行。 紧接着,这位“先生”仔细看了看魏诚响的形貌特征,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压低声音道:“所以太岁现在……是与我们同在吗?” 魏诚响面上四平八稳地颔首道:“不错。” 心里问:“他什么意思?” 奚平不慌不忙地说道:“他以为太岁那糟老头子附在了你身上,你不用再半夜抠法阵了,准备享受邪神待遇去。” 魏诚响:“什么?!” 就听“无常一”对那昭雪人说道:“六十姑娘是我门中圣女,多谢昭雪人兄弟将她护送过来,我立刻派人接应你们。” 迫害完邪祟,奚平扭头看向几乎沸腾的灵兽池,还是惦记绵龙的犄角,眼珠一转,这搅屎棍心说:既然是玄隐门的师兄,应该也不介意我搭个车带点特产走? 他大老远来的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2、第42章 魍魉乡(五)老庞啊,一百多岁了,要…… 第42章 魍魉乡(五)老庞啊,一百多岁了,要…… 奚平在随身芥子翻了翻, 翻了一套夜行衣。他各种伙式儿带得很全,长袍短打不提,乞丐服夜行衣、各国特『色』服饰应有尽有……连寿衣都带了, 不打算在什么场合穿。 他将夜行衣往身上一套,鹤发鸡皮一藏, 看着就跟底下群黑衣人差不多了。 奚平想了想, 收好自己招摇的佩剑, 准备周全地在一棵大树后面盖了个“天涯共此时”——万一情况不妙,他能及时溜走。 然后他就感觉万一失了, 兴奋地踩着根树枝密林中穿过,奔着灵兽池去了。 刚和不平蝉的第一信徒通过气,凭空捏造了个“圣女”让他请走,现在要假冒“假冒成不平蝉的黑衣人”,可太刺激了。 等将来他成了大能,剿灭了邪祟,一定要把这故大书特书一番, 供后人传颂。 得意忘形的奚平飞远了,没看他方才盖灵印的地方, 树枝风自动起来。顷, 一条形如四足蛇的灵兽渐渐显形。 灵兽方才看有个人在树上鬼鬼祟祟地弄了个什么东西,好奇地爬过去查看,什么都没发现。它有点疑『惑』, 伸爪在树干上挠了一把。这东西分明只有巴掌大, 看着憨态可掬的, 爪伸来,却弹了根半尺来长的指甲,利刃似的, 将树桩砍一寸余的缺口! 灵印顿时泄了灵气,被四足灵兽伸长舌一吸,“天涯共此时”几个篆书在树干上闪了闪,随后消失了。 灵兽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奚平还不自己被一头“四足蛇”抄了后路,他已经混到了灵兽池边。 两拨修士将灵兽池的水汽搅起老高,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一个黑衣人正好被蜀国修士的符咒击落,眼看要落在灵兽池边的法阵。 奚平缠灵丝悄悄脱手,在法阵上轻轻一勾。法阵中畅通的灵气瞬间走岔,将旁边的碧章石都崩了起来,阵废了。 奚平看准时机上前,在废阵上轻轻借力,伸手捞起受伤的黑衣人,声:“师兄心。” 黑衣人听了他地地的金平城西口音,黑灯瞎火的也没怀疑,只说:“多谢,去坎位帮忙。” 奚平:好嘞,没问题。 他游鱼似的,顺势『插』/进战局,不着痕迹地混进了黑衣人堆。 摆着架势随便『摸』了会儿鱼,他混到了大网旁边。 大网兜的灵兽太多,绵龙被挤在最中间,够不着。奚平试探着伸手拽了一把捕灵大网,才刚一拉,就有一冷厉的视线朝这边投过来。 不行,『乱』碰捕灵网会触碰位筑基前辈的灵感。 正好这时有南蜀修士提刀冲他冲过来,奚平飞身闪开,任由对方的刀落在捕灵网上弹去,假装捕灵网是他“艰苦御敌”时不心碰到的。 夜『色』中,近乎隐形的缠灵丝悄然缠住南蜀修士脚下御剑,凶猛冲杀的南蜀修士只觉脚下一空,循环不止的灵气忽然被打断,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他一头往下栽去。奚平趁机将对方手的长刀捞了过来,“嘿哈”着『乱』挥一通,“奋勇”得相当『逼』真。 落到他周围的视线这才走了。 奚平松了口气,寻思:水面上还是太明显了,不如我下去试试。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在一批南蜀修士袭来之时,没等对方碰到他,就浮夸地往后一仰,“被击落”进了灵兽池水中。 惨遭碰瓷的南蜀修士愣了一下,没等他想明白怎么回,被一符咒抽飞了去。 庞戬没有轻举妄动,他躲在暗处,正仔细研究几个熟悉的名字什么招——开窍期修士有了灵骨以后,会得到独一二的神通,比如庞戬的穿墙和白令的化纸。这神通不是凭空现的,早在修士还只能依赖外物时,就会流『露』不同的偏向、亲近不同的仙器。这偏向是遮住灵相也掩盖不住的。 他越看越觉得,这“邪祟”就是驻矿办的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跟大宛驻矿办联系,突然不光镜看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庞戬:“……” 奚士庸这狗东西什么时候混进去的! 奚平跳进水,晕晕乎乎的大灵兽缝隙中挤了进去,看某不名的大灵兽丈余的尖牙,还忍不住手欠『摸』了一把。 灵兽一部分被兜进了捕灵网,一部分彼此磕磕碰碰地『乱』飘,果然将奚平人挡得结结实实。 他踩在一只灵兽背上,看准了捕灵大网,悄悄拉缠灵丝,大网孔隙探了进去。 绵龙的心脏就像一个天然的灵泵,缠灵丝很快锁定了它,柔软的细线密密麻麻的灵兽中间穿过,轻轻勾住了绵龙的尾巴。 奚平压琴弦似的,按着缠灵丝稳了稳,神不鬼不觉地割断了捕灵网缠在绵龙身上的一点灵气,将龙身往下一拉—— 正这时候,捕灵网被人猛地往上提起,奚平“啧”了一声,正待追上去,南蜀修士便齐刷刷地一把符咒丢下来,将大网重新砸回水中。 缠灵丝禁不住这么重的拉扯,倏地断了,兜着一打大灵兽的捕灵网朝奚平头顶压了过来。 为免被灵兽一屁股坐死,奚平回手抱住一条游过的灵兽的大腿,躲到了灵兽肚子底下。 灵兽池水浑得奚平一时看不清东西,幸好开窍期修士不比凡人,一口气在水下潜上半个时辰不算什么。他『摸』瞎扑腾了半天,这才发现自己抱的大腿上布满金甲——循着柱子似的大粗腿往上一看,居然是头半昏『迷』的金甲狰。 这只金甲狰比他早晨的只一圈,可能是只狰。 它不中了什么『药』,眼睛半睁半闭的,呆呆地看着奚平这只抱住自己大腿的“动物”。 运河吃人的个也不是它爹还是它娘……奚平心:不管了,父债子偿。 他坏笑一声,抽把南蜀修士手抢来的灵刀,猛地往狰的金甲罅隙戳了进去,同时将灵气一并灌进了伤口! 本来快要翻着肚皮飘起来的大伙激灵一下,发暴怒的狂吼。 庞戬还没来得及找到奚平子掉哪去了,就一头暴怒的巨兽鲤鱼似的水打了个挺,直接跳了来,六亲不认地张开血盆大口,向缠斗在一起的双方修士咬去。 修士像被大风卷过的蒲公英,瞬间飞得漫天都是,连捕灵网都震了一下,瞬间松了! 绵龙倏地入了水,它身上缠的灵气已经被割断了,因此其他灵兽的缝隙中滑了去。 紧接着,它身形一顿,滑落的方向 第42章 魍魉乡(五)老庞啊,一百多岁了,要…… 不自然地转到了另一边,像被根看不的绳拉住了。 暴怒的金甲狰在灵兽池山呼海啸地扑腾,与此同时,一身影电光似的它搅起的波澜中穿过。 与绵龙错身而过的瞬间,倒霉绵 龙头上的犄角就短了一截。 搞到手了! 奚平将龙角往芥子一扔。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捕灵网追了过来,他手所有的缠灵丝打了去,半透明的缠灵丝随着波光闪动,他整个人好像成了一只突然绽开的水母。 密集的缠灵丝蓦地将捕灵网绞了个洞,不等位筑基前辈的目光再投过来,奚平已经飞身洞中钻了过去,整个人像脚下坠了铅一,往灵兽池底沉下去。 灵兽池中养的多是水陆两生的灵兽,水不太深,约莫四五丈而已。 奚平一落到池底,再不耽搁,直接将共此时印按在了池底,准备跑路。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奚平:“……” 他来不及细想什么原因,方才被他戳了一刀的金甲狰就被双方修士联手按进了水,朝奚平砸来。 奚平忙飞身躲开,然而灵兽是有灵智的! 好不狼狈的金甲狰立刻认擦身而过的贱人就是刚才捅了它的凶手,这大伙在水下灵活得不可思议,倏地一转身,朝奚平咬了过来。 不好,苦主来讨债了。 奚平恨不能长条鱼尾巴。 他在水走转腾挪,几乎游了整篇《逍遥游》,几次感觉巨兽獠牙擦过他后背。 而这时,好巧不巧,方才被他弄破的捕灵网一起追了过来! 奚平浪了一晚上,几乎忘了自己姓什么,这回算是遭了报应。 情急之下,奚平再一次被巨兽『逼』到池底时,盖了一个“天涯共此时”。 两个共此时印相距不过百步,两印相合,灵兽池底的空间瞬间扭曲。 因为只是开窍级的仙器,共此时印合上后,两个交汇的空间十分有限,大约只能容几个人一处穿到另一处,像金甲狰这种尺寸的仁兄是绝对过不去的,奚平想借此机会甩脱四脚的食人鱼。 谁“轰隆”一声,池底闪过了不祥的银光。奚平眼皮一跳:这灵兽池底怎么有隐形的铭文? 共此时印将两地重合,也把两块地方的铭文交汇到了一处。奚平来没过的神秘铭文一下被惊扰,巨大的气流池底呼啸而起,当头给穷追不舍的金甲狰撞毁容了。 奚平四肢并用地滚了去,忽然身下一空——这破池子居然不是实心的! 铭文一炸,它漏了! 灵兽池面上起了飓风,水张开巨大的漩涡,不光是水中灵兽,连水面上的南阖旧迹、水边草木砂石、乃至于半空中的修士……都往吸去。 黑衣人也好,灵兽牧场的南蜀修士也好,一时间都顾不上对掐,全体屁滚『尿』流地四散奔逃。 筑基大能在此,好几十号人打得电闪雷鸣,愣是没有他奚士庸一个人弄来的动静大。 庞戬服得五体投地,不是服奚平,是佩服永宁侯两口子——将这么个东西养活了二十年没秃,这是什么天赋异禀,不是天仙转世他不信! 就在这时,西天蹿起一簇烟花,有一队飞马迎风而来,隔着老远便朗声:“我等乃西楚驻地修士,特来相助友邦,何方妖孽在此造次?” 庞戬皱皱眉,怎么楚人也来凑热闹?越来越『乱』了。 他犹豫了一下,纵身跃入『乱』成一锅的灵兽池中,往大漩涡深处扎去。 奚平一时间看不也听不,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脚下巨大的引力给抻长了,要不是开窍期修士身体强韧远超凡人,他估计自己已经被拽成两截了。 他试着弹骨琴,然而手背上青筋暴起,削掉了半个飞琼峰的琴音却微弱得自己都听不——他根本凝聚不起灵气,好像经脉断了一次。 不对…… 奚平忽然意识到,不是他经脉断了,是他周围涌动着狂暴的灵气,洪水似的冲过他不够宽广的经脉,他没法自控。 突然,将他往下拽的坠力消失了,奚平被水流团成一团,跟一堆与他一晕头转向的灵兽一起随水流往前滚去。他抱着头躲开一头灵兽甩过来的尾巴,闭着眼揪住,借着灵兽的体重稳住自己。 不过了多久,水流渐渐慢了下来。 奚平这才发现,自己揪住的还是头金甲狰——鼻子还是歪的。 不要脸如他,一时也不该作何反应,只好给狰兄笑了一个。 金甲狰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人老可着自己祸害,冤路窄,回头就要把他嚼了。 然而巨兽的大嘴没来得及扣下来,就被一支形的金箭『射』穿了上颚。 巨兽撞在旁边石壁上,涌来的血把奚平喷成了血人。 奚平被人一把提起后颈,拎了起来。 奚平一回头就看庞师兄气急败坏的脸,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庞戬就挥起大手,一巴掌糊在他后脑勺上。 奚平在水喷了一个圆滚滚的气泡,被庞戬拖着,穿过旁边的石壁。 他也不自己在石头几进几,姓庞的穿山甲进石壁如履平地,钻得他找不着北。约莫有一炷香时间,他耳畔“哗”一声响,被庞戬水拎了来,两人到了一处有人工痕迹的地洞中。 半仙也快憋死了,一口久违的气息滚进奚平的肺,他咳了个惊天动地。 “庞……喀喀……师兄你卡着我脖子了……” 庞戬冷笑:“我要是能顺手勒死你,能得个泽被天下的生祠。” 奚平话来得可快:“以后逢年过节,人人参拜,庞老爷保佑娇妻美妾、三年抱俩,包治百病,心诚则灵。” 混账! 庞戬实在没忍住,将他揪住捶了一顿。 捶完,庞都统也觉得匪夷所思,奚士庸这子总有办法把别人的心智水平拉到同他一的高度,让每个打定了主意“不和他一般识”的人破功,便:“过来,我不打你了。” 奚平不上他的当,穿着湿淋淋的夜行衣,他蝙蝠似的盘在地洞顶上不下来,控诉:“你恃强凌弱……跟你好才不同你来酸文假醋套,不识好人心。” 庞戬奇:“你才认得我几天,这么自来熟?” 奚平探一颗老不正经的头颅,冲他弹了下舌头:“方才我一不心砸穿了灵兽池底,师兄你 第42章 魍魉乡(五)老庞啊,一百多岁了,要…… 跟下来做什么?” 庞戬嗤:“自作多情,我是看在你师父的份上,怕把你命落在这,没法同支将军交代。” 奚平就说:“难怪我师父可喜欢你,说什么都‘问你庞师兄’‘叫你庞师兄带你去’。” 庞戬:“……” 有么一时片刻,这嘴比箭利、不羁不驯的汉子汗『毛』都奓起来了,竟卡了壳,差点 结巴起来:“你……你这……” 这子绝不是什么天真烂漫口遮拦的公子哥儿,庞戬早看来了,他就是白脸没好心眼,故意卡在“礼”和“坦率”的边界上溜达,专门踅『摸』人软骨戳。 庞戬:“……你师父真么说的?” 娘的,还一戳一个准。 “还……嘶!”奚平往后一仰,不提防后脑勺碰到个硬东西,他骂骂咧咧地回手一『摸』,将一东西墙上掰了下来,“这是什么玩意?” 以半仙的视力,黑暗是用不着点灯的。 奚平认自己掰下来的是个壁灯底座,有年头了——现在早没有人再用这种油灯了——底座不是镀月金的,有锈了,依然能看雕工繁复精致,近乎奢华。 他将灯底座凑近闻了闻,闻到一点浅淡的花香。 玄门没有赐下镀月金的时候,凡间冶金技术不足以支持机器,会儿工人主要是手工艺。将工艺做到了极致的其实是南阖,此地曾经过数能工巧匠,至今工部典藏的古老技艺中,一半是南阖本。 据说当年南阖王室会用一种特殊的灵鲛脂混在灯油,叫做“月融香”,点上一碗,宫室中香气百年不散,丹桂坊曾经时兴过这种月融香蜡。 奚平凭着临发前补的点地理,想起蜀国驻地似乎在原南阖国都。 “师兄,这怎么有南阖时期的古董?” 庞戬接过灯座看了看,听他讲了灵兽池底下匪夷所思的铭文后,大致掐算了一下方位,嘀咕:“别是当年南阖皇城有密……” 奚平:“啊?” “灵兽池就是当年南阖皇室行宫的‘一线瑶池’旧址……我天,你怎么这么不术。”庞戬,“我方才穿过灵兽池底,一路被水流往东冲,我算着,应该是离当年南阖皇城不远了。” 奚平立刻想起“常一”句“他在找”:“难怪他——我是说今天晚上假扮邪祟的帮驻矿的师兄,在灵兽池弄么大动静,原来他在搜蜀国驻地!他在找什么?不会就是这?” 庞戬一眯眼:“你怎么帮黑衣人是驻矿的?” 奚平:“看你脸『色』猜的,过去一试,果然都说金平话。” 庞戬问:“你怎么他是声东击西,在蜀国驻地找东西?” 奚平一点磕绊都不打:“我混进去听说的呗——再说咱驻矿办的师兄都什么身,哪会惦记几头破灵兽?” 庞戬直觉他说话有水分,这子特别真的大实话跟鬼话混在一起说,中间毫过渡痕迹,让人防不胜防。 他便盯着奚平问:“你不也惦记人的灵兽?我还没审你,你混进去干什么?” “找这个。”奚平摊开手,将他方才收进芥子的一段绵龙角亮给庞戬看,“好看?像蓝玉雕的。” 庞戬:“……” 好看个屁!就为这玩意,你震塌了整个灵兽池? 庞都统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老庞啊,一百多岁了,要有人,不能跟兔崽子动肝火。 他尽量拖慢了语速,稳住了语气,问:“你拿绵龙角干什么?” “绵龙角能治目暗不明之症。”奚平,“我刚书上看的,带回去给我三哥治病。” 庞戬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三哥”是谁,心说:治什么病,周楹子不是装的吗? “绵龙是稀罕,可稀罕的主要是心,它角一百年换一次,没么难得。”庞戬说,“庄王要用绵龙角,皇宫大内弄不到吗?用你冒险?” “嗐,我没想冒险,来都来了,顺手牵只羊而已,刚才不是意外吗。”奚平一边顺着壁灯往前走,一边说,“用不用得着再说——我三哥人,师兄你之前也打过交,内向心重。得让他别人心时常惦记他,才能哄他多说多问几句,要不我都怕他把自己闷『毛』病来。” 庞戬言以对,只能报以冷笑。 说话间,两人飞快穿过密,越往前走越宽敞,走了约莫百丈许,却是山穷水尽,到了死胡同。 然而有庞戬在,不怕死胡同。 “不是故意设计的,应该是通路被震塌了,经年日久也就堵上了。”庞戬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确定一头没有铭文法阵的灵气波动,就一扣奚平肩膀,带他穿了进去。 奚平才一落地,脚下就“喀嚓”一声。 塌方的通另一边趴着好几具人的骸骨,一扇肋骨被他一脚踩折了。 “罪过罪过。”奚平忙撤了脚,冲白骨作揖,“实在抱歉,真没看,都赖老庞。” 老庞给了他一脚:“应该是当年四国围城的时候想密跑,结果被困在这的人。” 奚平问:“没有仙器脱困吗?” “都是凡人,”庞戬,“会儿降格仙器还没流通……况且当年围城的有四大门派的升灵大能,地下有灵气波动,不立刻让人发现了?” 两人绕开骸骨,顺着一段石阶往下走,视野豁然开朗。 只此地有一座地宫,高百米,虽已经塌了半边,剩下的地方也够容纳千人。 尘土落了寸余厚,雕栏壁画的气象分毫未减,广韵宫多有不及。 地宫的遗迹中有半局没撤的宫宴——另外半边被压在塌方的巨石埋了。 席中人俱已化作白骨,有甚至被压在了石头底下。 末路的南阖贵族逃难至此,却因地宫塌方被困。 绝境之中,有人挤在口,徒劳地试图挖开生路,有人却在此摆起了宴。 奚平在遗迹看一把断琴:这人当年应该是死到临头,在摇摇欲坠的地宫中歌舞升平,席间不断有人被落下来的石头砸死……弦歌一直响到琴断时。 宴席中间有一个石台,本应是舞台,祭品似的摆着一个塑像,是个跪在地上的男人形象,身上打了足有十多种酷刑,栩栩如生。塑像身上写满了血字,经年的尘土也盖不住扑面而来的憎怨,叫人『毛』骨悚然。 奚平看不懂南阖文,便问:“庞师兄,写的什么字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3、第43章 魍魉乡(六)镀月金吃人 第43章 魍魉乡(六)镀月金吃人 庞戬皱着眉, 盯着那血字看了半天,神『色』古怪起来。 奚平:“哦,你也不认识。” “滚蛋, ”庞戬眼皮也没抬,“那写的是‘镀月金吃人’。” “啊?”奚平愣了愣, “那会儿有镀月金了吗?” “此乃凡间第座镀月金的‘熔金炉’, 始建于孝宗康宁四年, 王爷请看!” 苏陵知府、陵县知县与当地一干大小官员陪着,风度翩翩的陵县商会会长一边领路, 边唾沫横飞地讲着陵县的光辉历史,卖力地讨好着年轻的三殿下, “那年啊,咱大宛有两件喜事:支将军山,镀月金下凡。”苏陵知府笑呵呵地『插』话道,“康宁爷大笔挥,将第一尊熔金炉给了咱们陵县。那之后, 咱们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就成了‘金月之乡’,可不是天恩吗?” 庄王礼节『性』地颔首, 站在高阶上, 他居高临下地瞥了眼。 只见熔金炉周围没有人,炉身、炉底布满了繁复的法阵,无数齿轮在法阵催动下不停地转着, 将炉炉凡铁化作带着凡人飞天遁地的镀月金。 庄王轻轻掩住口鼻, 漫不经心地问道:“防火、降尘的法阵都开了吗?南郊那个熔金炉就是法阵没开全闹的。” “那怎能不开!岂不是拿人命开玩笑吗?”陵县知县义正辞严, “都是那些贪便宜图侥幸的枉法之徒,为省那几颗灵石,草菅人命不说, 还害王爷大年里辛劳奔波,应当重重地治罪,以儆效尤!” “咱们陵县的郑知县素有爱民如子之名,”苏陵知府笑道,“我听说前阵还有百姓要给他立长生牌,廉之再三推脱才作罢。” 陵县知县忙道:“下官岂敢僭越,岂敢……工人宿处都在前面,王爷说要看实情,特意没告诉他们。咱们陵县田薄,些工人以前在家地,饭都吃不饱。厂区建起来以后,就都归了厂里,都说可算过好日子了!他们年轻时候给厂里干活,了年纪,厂里给养老送终,子孙倘有出挑的,厂里还出钱送去读书科举……大伙都说,是得了镀月金的济啦!” 庄王垂眼,半带玩笑地说道:“南郊都说镀月金是吃人妖魔,怎么到了陵县,成救苦救难的神仙了?” 商会会长接话接得快,立刻回道:“可不,按说风雨雷电皆神赐也,是天罚还是天恩,全看凡人德行啊!王爷这边请。” 庄王道声“善”,抬脚由着他们引路,走马观花地视察了工人居所,欣赏了折表演『逼』真的“岁月静好”。 走过拐角时,正好来了阵风,他广袖掩盖下飞出了块小纸片,粘在了会长的鞋。 “去过陵县?我听六十姑娘说话有几分陵县口音。”百『乱』之地,领头的“昭雪人”虽然没明白“六十”和“无常一”打得什么哑谜,却知道了小姑娘在不平蝉中地位超然,对她更客气了,主动提议蜀国驻地不太平,去楚国官驿住宿。 魏诚响当过村姑当过女工,突然让她当“圣女”,她全无经验,谨慎得像只刺猬,迫不得已才答话,能答个字不说两个字,只道:“陵县有亲,年幼时候住过。” 昭雪人笑道:“陵县是好地方啊,金月之乡,镀月金下凡之地。六十姑娘见过那第座熔金炉吗?” 魏诚响见过,因为法阵太费灵石,厂区能用人力代替都用人力,反正人不值钱。她祖父以前当过翻炉工,那活得卖大力气,整日吸烟尘,还会落一身病,人病体衰了,就会给厂区一脚踢开。 她眼神冷了冷,口中却道:“不曾。” “也罢,大啖人肉的熔炉没甚好看。”昭雪人说道,“姑娘可知那熔金炉是哪一年落地的?” 魏诚响没吭声,旁边的张大郎忍不住『插』话道:“大宛人都知道,康宁四年。” “正是,南阖灭国六年后,”昭雪人叹道,“南阖不灭,镀月金下不了凡。” 张大郎问道:“尊长,是为?” 魏诚响强行憋着不好奇,等别人问,她竖起耳朵听。 便听那昭雪人冷笑道:“镀月金是厉害,腾云蛟几天就跑遍大宛全境,南边的鲜果带着水珠,就能送到贵人盘子里 第43章 魍魉乡(六)镀月金吃人 ——可是造些镀月金得费多少灵石?若是没有南矿,玄隐怎能允许镀月金下凡?” 新信徒们认字的没几个,听他讲史,便都凑过来听。 “你们可知,仿金之术本是古法。”昭雪人道,“乃是八百年前,玄隐林炽年少时与另一人合创。那人名叫惠湘君,本是楚人,因离经叛道被三岳逐出师门,游历至南阖。南阖人自古擅奇技『淫』巧,惠湘君凭其神鬼莫测的炼器之术,成了澜沧的记名弟子……直到她结识林炽,两人创仿金术,闯了大祸。” 有新信徒问道:“尊长,仿金术为闯了祸?” “那会儿还没有蒸汽机,但镀月金设计之初,就是为了承载灵气,做凡人也能使用的‘仙器’用的。八百年前远不像如今——就算是现在,在北方,降格仙器也犯忌——当时玄门大能震怒,凡人使用仙器,岂非仙凡不分了么?以为此二人玷污仙门,大逆不道。林炽乃是玄隐林氏嫡传,自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禁闭百年就放出来了,惠湘君却给剔去灵骨,打断经脉,废为凡人,不多时便陨落了。玄隐山与澜沧联手封了仿金术,再不许门下炼器修士提及。” “直到南阖异人做了个诡异的蒸汽机。” “那时大宛得济于运河,富庶风光,金银水似的北流。南阖与之相邻,精血几乎要被那运河吸干,国内银价飙升,半吊铜钱买不来两斤劣等粟,连灵石都在外流。为国计民生,孝怀帝杨邹便与澜沧剑派合谋盗走了仿金术——你们如今所见大宛遍地厂房,都是南阖旧景了。” 张大郎问道:“既如此,南阖当年又为北犯呢?” 昭雪人诡异地一笑:“哈,就是仙门正统不告诉你们的了。” 众信徒求他快说,魏诚响听他措辞,就感觉他要往信徒脑子里灌邪说,警惕起来,同步转述给转生木。 那昭雪人的声音在百『乱』之地的旷野中『荡』:“因为啊,南阖风光没几年,国内商贸方才‘出超’,就发现境内——特别澜沧山附近,山川农田有被‘窃天时’的迹象。几年内接连发生几场大疫,天残的婴孩越来越多。开始以为是有妖邪作『乱』,澜沧派了高手下山彻查,无所获。仙门百思不得其解,掌门亲自『摸』了地脉……发现凡间灵气流失,是涌到了澜沧山。‘窃天时’的不是别人,正是仙山。” “是为?” “灵矿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南阖之前灵石流失了不少,镀月金大量消耗,仙山灵石亏空,到了某临界点,灵山就会从凡间抽走灵气。”昭雪人缓缓地说道,“南阖的灵气不够用了……怎么办呢?” “五大仙门,实在太多了些。如果只剩 四门呢?多出来的灵山起码能烧上几百年,到时候镀月金也许就不需要那么多灵石了。” 他话音刚落,忽听不远处响起一声惨叫。众信徒吓得挤做团,昭雪人却不慌不忙地甩出了张符咒。 只听“嘎”声,只满嘴尖牙的有翼灵兽被符咒打了个趔趄,踉跄着跑了。地上留下了具百『乱』民的尸体……那些百『乱』民『毛』发稀疏,身量都与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仿佛,脸上却斑纹横行,皱得像核桃,根本看不出男女幼。 灵兽一跑,就有大一小两个百『乱』民冲了出来,围在那死者身边哀哀地叫,像是一家子。那跪伏在地的褴褛背影看着倒像人了。 有信徒面『露』不忍,正要说什么,却惊恐地看见那大百『乱』民边嚎哭,边伸出尖牙利爪,将尸体撕下块肉来,吞了! 魏诚响倏地将目光收回车里,胃里阵翻滚。 恐怖的咀嚼声在旷野上『荡』着,昭雪人的新信徒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百『乱』民很快将尸体分食光,地上只剩血肉模糊的残迹。 “……这不是人……” “怎不是人。就是‘多出来的灵山’脚下,多出来的人。”昭雪人弹指,驽马就拉着车,辘辘地往前走去,“镀月金,腾云潜海开山峦,生金生银生宝船,把人啖,哈!” 魏诚响和地宫里的奚平一同起了身鸡皮疙瘩。 他们走出很远,血腥气依然顺着夜风往人鼻子里飘,同送来的还有个尖细稚嫩的童 第43章 魍魉乡(六)镀月金吃人 音,听不清词,含含糊糊的,调子学的是他们那日送葬同伴时唱的还魂调。 莫徘徊,世悲喜似泡影。 往西行…… “那些年我大宛富庶,灵石价格都比其他地方低不少,澜沧掌门曾向玄隐求助,愿与大宛共享镀月金收益,求购灵石。玄隐怒斥澜沧私自动用禁术,背信弃义,拒不合作。杨邹丧心病狂,隔年便大举北犯。”庞戬伸手敲了下那塑像,“个,雕的应该就是南阖孝怀帝杨邹。” 奚平从魏诚响那“听见”了百『乱』民的丧歌:“可是后来,我们不也……” “后来澜沧山成了灵矿,各国都对觊觎已久的仿金术下了手。洪水开了闸就收不去了,你动作慢,被别人抢了手,百年后南阖就是下场。”庞戬说道,“你以为当年南阖北犯,轻易就截断仙山与金平的通路,没有其他三国手笔吗?走了,找出口去。” 奚平没动,庞戬以为不谙世事的少爷被玄门背后的龌龊镇住了,便不耐烦地挖苦道:“崽子出了窝,可算知道外面有虎狼了不是?家国财力不足,国教仙门不够强势,今天你王公贵族,明天你父母兄妹就是百『乱』民。当年要没有支将军,广韵宫就如你脚下废墟。你有工夫唏嘘别人,不如去多用功,玄隐山才是大宛子民立命的底气,别磨蹭了!” 奚平却忽然问:“那我师父来过百『乱』之地吗?” 庞戬微微一顿。 飞琼峰,大雪几乎将剑台埋了,端坐其中的负剑人灵台微动,剑意倏地散了。 支修睁开眼,朝南看了眼,那里茫茫的白成了片,他不知看到了什么。 只有刹那走神,他随即收回旁顾的视线,独自顺着无边无际的剑道走了下去…… 叩问他诸多不解的天一地。 奚平说完那句话就不吭声了,气氛陡然沉闷下来。 两人心里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掐着南阖皇宫的大致方向,在那些旧迹里钻来钻去,时而踩到骸骨。 忽然,走神的奚平一顿,两个半仙的灵感同时一动,有风! 他们已经离开了封闭的塌陷区。 奚平很快觉出了不对,风中灵气好盛,快赶玄隐山了! 他想起自己撞破灵兽池时在水里遭遇的磅礴的灵气……那得是多少年浓郁的灵气浸透了错综复杂的地宫,拥堵在密道里攒的,便问道:“师兄,咱是不是『摸』到蜀国矿区了?” “当年澜沧与南阖皇室关系密切,他们皇宫确实是依着仙山建的。”庞戬也皱了皱眉,沉『吟』道,“可就跟潜修寺样,是仙凡交界处,怎么地下灵气么厚?” 奚平:“看看去不就知道了。” “哎,等等!”庞戬一把拉住他,拿出符咒枪来,无声地在奚平眼、耳、手打了个符咒。 被人拿枪口指着,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奚平本能地晃了下,忍着没躲,小声抱怨道:“师兄,你怎么连个提醒也没有?被你用符咒枪打习惯了,以后你要是真冲我开火,我岂不是都不知道躲……这什么符?怎没见过?” “‘分骨符’,不常见,你要是没有灵骨,符还用不了——三刻之内,把我灵骨的神通分半给你,你自己穿墙,我恐怕顾不你。”庞戬道,“灵石重地,守卫森严,穿墙时记得闭气屏息,用灵气压住心脉,会吗?” 奚平点点头。 难怪之前庞师兄带着他穿墙的时候,他都有快憋死的感觉,原来是被迫龟息。 “管好嘴,别出声,声音在墙里传得更快更远,在墙里碰见东西不要『乱』碰,跟紧我。”庞戬冲他挥手,率隐入石墙里。 奚平深吸一口气跟去,再没有之前被带着穿墙时给压成扁片的感觉。他才知道,原来庞戬在墙中地下是能睁眼的。坚实的墙壁对于庞戬来说,就像个半透明的通道,人在其中穿梭,比在水里阻力稍微大点,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墙外有什么。 他俩循着灵气在墙里走,很快,模模糊糊的看见了蒸汽灯的白光,那竟是一处地下仓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森严堪比皇宫。 庞戬眼角跳:驻地矿区有的是仓库,地下仓库是存什么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4、第44章 魍魉乡(七)“你小子可以啊,这都没…… 第44章 魍魉乡(七)“你小子可以啊,这都没…… 此地处处透着蹊跷, 要是只有他自己,庞戬二话不说就往前探了,可是身边还带着累赘。 虽然奚平自称“先天灵骨”, 但有修为不代表有本事,庞都统越级杀过的筑基数都数不过来。 在老行走眼里, 入门半年的先天灵骨就跟手持火铳的婴孩差不多, 遇什么事不把自己崩了就算挺冷静。 然而还没等他犹豫出结果来, 奚平他不,直接要越过他往前钻去。 庞戬一伸手他薅回来, 虎着脸瞪他:把能耐的! 藏在墙里并不是就一定安全,天下能用各种手段穿墙的修士不止庞戬一,连庄王的南书房都有禁止穿行的铭文,何况这种藏着神秘灵石的地方?庞戬警告『性』地点了点奚平,自己走前面。 果然,随着灵气丰沛能浸润石头,外面的蜀国守卫也越来越森严, 密密麻麻的铭文挡在了他们面前。 从墙里看,铭文就像从墙壁那一头打过来的光, 深入墙里, 不衰减,形成了一道光栅。 破坏铭文也无从出手,因为字从侧面看, 实在看不出那都什么铭。 此路不通。要钻过去, 除非能缩地成豆。 庞戬心说:白令在就好了。 外面都是都是蜀国岗哨, 也不通。 奚平看了庞戬一眼:师兄,兜里还有什么法宝,别藏着了。 庞戬还真有, 想了想,他从那什么都有的兜里掏出了一只拇指大的因果兽。 平时跟着天机阁公干的因果兽都像画一在纸面、墙上穿梭,此时奚平他俩在墙里,因果兽就成了立体的。 奚平头一次立体的活因果兽,看那大眼灯『臀』比头圆,就忍不住想『摸』一把。 谁知因果兽居然认得他,他来犯,蹦来就要给他一口。庞戬忙捏住圣兽的后脖颈,同时拍开奚平的爪子,分开了这二位。 奚平非常遗憾,比划道:怎么是这只记仇的熟兽? 庞戬翻了白眼:天下因果兽都是一只圣兽的分/身,没有重新做的机会了,以后去天机阁小心点。 他伸手拂过因果兽的眼睛,无声地念了句什么。奚平就庞戬的瞳孔变成了与圣兽一模一的兽瞳。 随后庞戬『摸』出一块碧章石给因果兽,小圣兽叼石头冲他摇摇尾巴,灵巧地从铭文缝隙里钻了进去。 奚平仔细观察庞戬的眼睛,他那兽瞳中不断闪过变换的铭文倒影,就知道庞师兄是能借因果兽的眼睛往前探。 庞戬的本命弓叫“破障”,能穿墙遁地,视一切障碍如无物。敲一敲墙,他就知道那头有没有灵气涌……他所有的神通似乎都合了那“破障”两字。 师父说,自己修出来的灵骨,往往与道心合,庞师兄不管是使弓还是使大刀,都有种诸魔勿扰的一往无前之态。 奚平就不一了,他那灵骨捡来的,而原主苦大仇深,是热爱定期把自己粉碎的老疯魔……再不配套也没有了,也不知道来有没有机会换。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庞戬忽然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兽瞳像被强光扫过,猛地一缩。 因果兽穿过铭文区了! 奚平戳了戳庞戬:看什么了? 庞戬沉『吟』片刻,在他手背上写了“灵石”两字。 灵石荧光把因果兽的瞳孔都晃小了,这是得有多少? 庞戬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他一时也点不清。 那些厚重的铭文防护后面是一片大得惊的仓库,有整块的白灵,墙砖似的摞着,一眼看不头。要是碰支军那种喜欢算账的,目睹此情此景,估计能当场算麻过去。 蓝玉处理就马虎很多,碧章更不用说,随便一堆,上面石雪都没清干净。 矿工处理灵石绝不会这么敷衍,各大灵矿对灵石开采的监控都非常严格,如何处理灵石、处理成什么标准、称重入账都有规矩,层层把关,一点错也不能有——况且石雪是有来收的,矿上对此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石雪都是矿工自己的收入,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所以这些灵石是哪来的? 这时,因果兽突然扑棱了一下脑袋,像觉了什么,它又跑了来。 那小因果兽头顶着无数价值连城的灵石,在镶着恒温恒湿防火铭文的中钻来钻去,跑了足有一里地,它停了下来。 那里有大坑,地面凹进去足有百尺,坑底是规整的正圆,直径有数丈,打磨得很光,明显是工修造。 因果兽除了嫉恶如仇之外,还因为自己常在书墙画壁里穿梭,对法阵格外敏。 这是隐形的……法阵? 第44章 魍魉乡(七)“你小子可以啊,这都没…… 庞戬一皱眉——法阵是用灵石驱的,在灵石仓库里放法阵,就当于是往油罐火/『药』桶里放火绒盒。一般来说,灵仓重地,除了种特定铭文,什么都不能有。 这火……这法阵是干什么的? 小因果兽顺着坑沿跑了下去,谨慎地在坑底转了一大圈,不时小心地避开什么,随后它似乎『摸』清了那隐形法阵,量着步子走阵中央,叼着的碧章吐出来。 因果兽是行走在地面里的,吐出来的碧章当于直接镶在地里,法阵立刻被激活。 紧接着,一道快得让和兽都反应不及的光洞穿了因果兽的身体,因果兽一下消失在了原地。 庞戬眼前一花,然而紧接着,因果兽又被重新放了出来——它方才被卷进了一传送法阵。 庞戬只来得及在因果兽冲出法阵时看了一眼,他与圣兽之的联系就因距离断了,兽瞳倏地变回眼,庞戬整晃了一下。 奚平还从来没在他庞师兄脸上过这的表情。茫然中夹杂着说不清的东西,有那么片刻光景,他觉得庞戬的魂都飞散了! 然而还不等他,奚平的灵蓦地报警,不知是不是那小因果兽触了仓库中法阵的缘故,他俩眼前的铭文给惊了,铭文字涌来。 仓库门口守卫陡然警醒,隔着一道墙,齐刷刷地转向两藏身的方向。 奚平一把拉住庞戬,撒腿就跑。 背后铭文涌『潮』水一般的蓝光,那光汹涌地追了过来,替守卫点明了小贼所在。 守卫们隔着一道薄墙聚集过来,符咒法器不要钱似的往墙上扔。 庞戬不知方才被什么野狐狸精摄去了魂,完全是被他拖着走。奚平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守卫围过来,他本能地往墙里跑,没留神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块藏在石墙里的石块上竟刻了铭文,藤似的他两困在原地。 乎与此同时,墙自里向外传来“隆隆 ”声,那声音迅速由低变尖,像是迎面开来了一辆腾云蛟。奚平朝墙里一扭头,一足有一丈的庞大黑影朝着他们碾了过来。 他眼角一跳,而脚下被捆着,寸步难行! 奚平迅雷不及掩耳地掌心一翻,『摸』出共此时印。然后他伸了胳膊,手腕往回勾,顺着那黑影撞过来的方向,在石壁中朝自己盖了戳——他遭遇第一南蜀守卫的时候,就在墙里留了这么戳,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正用! 两印合在一,那黑影也正好『逼』近前——那是头蝎身的大石像,顶着一张狰狞的面容,在墙里横冲直撞。 一声清清楚楚的骨头碎裂声唤回了庞戬的神,他骇然回头,奚平没来得及撤回来的手自手腕以下,被那石像碾了稀碎。 随后,那石像一头撞在灵印上,直接给传送了另一印记处。 那少爷居然真就一声没吭! 庞戬手快成了一片残影,甩出一把符咒,短暂地压制住地面的铭文,随后一把捞奚平脱困,沿着那头蝎身像的方向飞掠而过。 此时,三刻正好了,奚平身上的符咒陡然失效,他再次进入看不也听不的龟息状态,被庞戬拉着在地下穿梭,再天日时,经了南蜀与楚国驻地交界。 奚平从地里钻出来,踉跄了一下,摔在庞戬身上,后脊经被冷汗浸透了。 庞戬往他嘴里塞了颗灵石,单手扛,一翻手掌在两身上打了道“潜行符”,燕子似的飞掠回大宛官船上,直接落在三层,穿墙而过。 还没落稳,一道身影猛地扑过来,一把抢过奚平,撞开了庞戬。 奚悦平时看着是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此时脸上一现怒意,顿时『露』出了妖,尖牙要刺破嘴唇似的……然后又被奚平的抽气声给惊得缩了回去。 奚平完全是不着地靠在半偶怀里,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饶是这,他还是用仅剩的一只好手把灵石吐出来看了一眼,不可闻地哼唧了一声:“……碧章,抠死。” 庞戬皱着眉查看奚平那被压碎的手:“的手不是灵骨吗,怎么回事,这么脆?” 奚平的灵骨是附在真骨上的隐骨,这具隐骨还以炸碎真骨为好,闻言苦笑道:“它可……可能……就好这口……” 灵骨各有各的怪脾气,这就跟屁股上的胎记一,跟别再熟,也不宜扒着过细节。庞戬便没再追,在芥子里翻丹『药』。 就听奚平突然骂了一声,整乎痉挛来——那遭瘟的隐骨开始表演“生死肉骨”了,回来居然比压碎还疼! 有那么一会儿,奚平意识断了片,然后很快又被疼醒。他嘴里灵石一下被舌头压碎,竟不知什么时候经化成了粉。 戴着驯龙锁的奚悦不用他 第44章 魍魉乡(七)“你小子可以啊,这都没…… 张嘴吩咐,立刻取来一颗白灵喂给他,手忙脚『乱』地把他放在榻上。 “骨肉在愈合了,题不大……哎,这小鬼。” 奚悦应激的幼兽似的打开了庞戬的手,喉咙里发出尖锐的气音。 好,当年看他直哆嗦,都不敢,现在都敢上手挠他了,头没白。 庞戬没跟半偶一般识,“啧”了一声,他缩回手抱臂站定,对奚平道:“小子可以啊,这都没哭,够有种的。” “『操』……嘶……我……我娘要是在这……我保证……嚎得方圆三里的鸡都、都不敢打鸣,”奚平咬牙抽出条汗巾,血肉模糊的伤手缠住,“跟……跟哭,对我有什么好处?哎……悦祖宗,行行好,我都这了……还让我哄?” 奚悦闻言咬住牙,强行把眼泪憋了回去。 奚平眼神疼得发散,气息短得过不了嗓子眼,呓语似的胡说八道:“太不靠谱了……太不靠谱了老庞……我以后出门偷鸡『摸』狗再也不带去了……” 庞戬:“……” 耽误您正事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奚平手腕上那一团碎骨肉才勉强有了点手的轮廓,锐痛过去,他渐渐习惯,总算能把气吸肺里了。 奚悦小心地喂了他半盏清水,奚平喝了两口就摇头躲开:“不要这,给我倒杯酒——我说老庞,那会儿底看什么了?” 庞戬顿了顿,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蒸发了。 他一言不发地在门窗上打满防隔墙有耳的符咒,坐在一边截胡了奚平的酒,一口闷进去,这才缓缓开了腔:“昨夜假扮邪祟夜探蜀国驻地的,是我大宛驻矿办的,经知道了。因为搅合,也因为旁边出国驻地听静过来凑热闹,他们大概是没达目的就急忙撤了。” 奚平眨掉睫『毛』上的冷汗:“他们在找什么?那写满了铭文的地下灵石仓?” “那仓库里装满了处理得很糙的灵石,石雪都没刷干净,”庞戬沉声道,“仓库里我没出口,只看一传送法阵。” “传送法阵?连的灵石来源地?”奚平的思路被疼痛削得无比锐利,立刻道,“所以因果兽探进法阵里了?灵石哪来的?” “因果兽脱离法阵就跟我断了联系,我只看了一眼。但这一眼,我绝不会认错……它被传送了南矿上。”庞戬抬眼,一字一顿地说道,“灵矿上有里通外国,把大批灵石偷运了蜀国驻地。” 大宛的南矿真热闹,不光邪祟惦记,还有邻国虎视眈眈。 但比这些国家大事,奚平最先关注的永远是身边说话的神『色』和语气,他发现庞戬说“南矿”两字的时候,是咬着牙关的。 什么地方会让匆匆扫一眼就“绝不会认错”? 要是三月不回家,换了盆花的侯府后院他都不敢保证一眼认出来。 奚平突然想太岁梁宸无意中对他透『露』过,庞戬是南矿矿工之子——全家死于矿难! 他激灵一下,连伤手都临时放在了一边,道:“矿上的灵石能随便偷吗?没数吗?” “有,”庞戬的脸『色』更沉了些,“灵石上常常有杂质,石雪也并不是均匀分布的,倘若只是清点重量,很容易有误差。为防灵矿上发生监守自盗的事,计数灵石开采量是按涌的灵气情况来的——灵矿灵气活跃程度与灵石出矿量严丝合缝,做不了假,少一块下等碧章都查得……只有一种情况除外。” 奚平预了他要说什么。 庞戬道:“矿难。” 矿难时,矿区坍塌,灵气『乱』撞,监控会失效。 奚平屏住呼吸:“矿难多发吗?” 庞戬嘴角一扯,『露』出一未成形的冷笑:“隔三差五。” 灵矿不比其他地方,除了那堪比玄隐内门的大阵以外,矿上不能放别的法阵,连铭文也必须慎之又慎。对矿工来说,防护措施其实还不如镀月金熔金炉旁的厂工——假如厂子舍得开法阵的话。 矿工们没经历过三五场矿难,都不配叫“老矿工”。他们只能随身携带各种护身符咒,在小矿难发生的时候尽可能地苟住……遇大灾时听天由命。 饶是这,每年还是有大批劳做梦都想南下开矿,遴选之严堪比武试。矿工钱多,加上石雪补贴家用,干上年就能买房置地。哪怕运气不好死在矿难里,妻儿老小以后都有靠……何况百『乱』之地,大宛矿工也算“上等”了。哪怕拿着一的薪俸,在坊听吆五喝六,怎么比得上在矿上端着面碗唏嘘百『乱』民有尊严呢? 可是这么看,那些隔三差五的矿难有回是天灾,回是为呢? 窗外传来船员的吆喝声,换防船要离开楚国驿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5、第45章 魍魉乡(八)梦醒了,他的灵窍通了天…… 第45章 魍魉乡(八)梦醒了,他的灵窍通了天…… 蒸汽船瓮声瓮气地长叹一声, 庞戬回过神来,压下纷『乱』的心绪,对奚平摆摆手:“此事我会禀明仙门, 你不要管了,你师父叫你来是帮我查邪祟余孽的。” 奚平立刻道:“师兄, 所以你觉勾结蜀人的不是邪祟?” 庞戬:“……” 不好, 跑神嘴瓢了。 带孩子不可怕, 他挺喜欢年轻人的,熊点其实也没事, 毕竟他自己也不严肃。 可就这种,句话没仔细斟酌就得让他抓住的漏洞的崽子真是太讨厌了!奚士庸这种货就适合跟哑巴过。 “你……”庞戬哑然良久,无奈道,“不该机灵的时候,反应不用那么快。” 这件事,要按正常的思路捋,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这样的:自称太岁的邪祟梁宸表面是驻矿管事, 实为国贼,多年来不但行邪祟之事, 还人为制造矿难, 勾结外国暗度陈仓。八年前梁宸因故离开南矿闭关,将他位心腹——身份未知的“无常一”留在了矿上,此人继续吃里扒外, 秘密将灵石传送到南蜀驻地地宫。 以上因果兽都能作证。 这样一来, 只要抓住以无常一为首的邪祟余孽, 这桩横跨数百年之久、骇人听闻的灵石盗窃案就水落石出了。到时候该诛的邪、该除的恶一目了然,对数百年来飘在南矿上的矿难亡魂自有交代。 可是显然,庞戬不准备接受这个“合理解释”。 “我懂, 长期挪用那么大笔的灵石,人为制造矿难,直无人深究,不可能是一小撮邪祟能办到的,要真那样,金平都该改朝换代了。”奚平飞快地说道,“再我看那些邪祟大多穷酸得很,吸纳新信徒只给些青矿末子吃,弄手下修士个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姓梁的邪祟如果本事弄来这么多灵石,还用跟那些泥腿子混?” 庞戬沉下脸来,喝住他:“你懂个屁,别瞎说。” 奚平又说道:“奇怪的是昨天夜里,驻矿办的人居然冒充邪祟去探南蜀驻地,简直匪夷所思,说出去邪祟自己都不敢信。如果盗灵石的事真是几个邪祟内『奸』干的,驻矿办大可以把人控制住,先把自己家贼查清楚了,再去找别国要说法,何必费这么大劲舍近求远?” 庞戬:“就你嘴!” 奚平:“所以跟南蜀勾结的,肯定是他们不敢明着查的人。” 两人后一句话乎同时出口,庞戬的表情就好像刚宿醉完又让人砸了顿闷棍,指奚平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行行好,给老夫省点事。” 奚平把碎手揣在怀里,又选择『性』地“听不懂人话”了,眼睛亮得像金平不配的星星,他身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意气。 让庞戬想起了他才刚及冠。 庞戬看了看他,语气不由自主地温和稳重了,耐心地说道:“士庸啊,世上些事,不像捉拿邪祟样痛快。谁伤天害理就拿谁,大家痛痛快快地斗斗法……做人间行走没那么容易。” “我知道,像梁宸他们这样没根没底的,要是查出他做了什么缺德事,那可是皆大欢喜,拿下就行了,仙门和朝廷都没二话。别人么……”奚平睫『毛』垂挡住视野,“比如那些姓赵的姓林的就不行。要上上下下勾兑番,大小仙会开它个百十来次,再上请星辰海。等星星月亮神仙凡人都点头了,事情才能盖棺定论。” 庞戬:“……你师父怎也不管管你。” 奚平问道:“师兄,你算怎么办?” 庞戬不是嘴碎爱解释的人,本来不准备跟奚平细说什么。可支将军交给他的是条没挂绳的野狗,时片刻看不住就不知搞出什么事来。便只好明明白白地说道:“我会追查到底,秘而不宣。” 追查到底是为破障道心,秘而不宣是为大局。 他是天机阁都统,不再是百年前矿难中捡命的小小苦主了。 “然后禀明玄隐仙山,由仙山裁定。” 奚平问道:“那仙门要是裁尺寸不对呢?” “你给我好好说人话,我知道你会说。”庞戬快让他磨得没脾气了,顿了顿,他又近乎于语重心长地说道,“士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觉世上只有我急公好义、我道理。但其实玄隐三十六峰,筑基以上的大能都是有道心的,道心无邪,违此意者天地有刑。仙门……自然有仙门的道理。” “哦,”奚平不痛不痒地说道,“知道了,庞太爷。” “若有朝日,你心里的公道,悖于家国师门,悖于父母恩师,你当如何呢?”庞戬叹了口气,“你老实点,不要瞎搅合,心里实在有不解就写信问你师父……老子都快成你娘了。我看你那骨肉天就能长回来,自己好好休养,不许喝酒。” 说完,他起身要回自己房里,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南郊厂区命犯邪祟的小倒霉蛋,叫魏诚响的丫头,你印象?” 奚平:“……” 印象特别深,刚出发上邪祟大本营当圣女去了。 庞戬没注意他突然僵住的脸『色』,只说道:“支将军托我安顿她,我见她年纪也不大,本想在镜花村里找户人家收养了——哦,镜花村你可能不知道,那是人间行走的地盘,用芥子改造的个小村。修行寂寞,家族负累又 第45章 魍魉乡(八)梦醒了,他的灵窍通了天…… 重,些人间行走会假装凡人成家,家眷后代都聚居在那,便于保护,那算是……人间行走喘口气的地方——结果那天赶上南郊厂区爆炸,天机阁也是一团忙『乱』,手下办事不利,把人丢了,我已经让人去寻访了。” 奚平面无异『色』道:“没事,找不算了,许是自己回老家寻亲去了。” 魏诚响要但凡有个有人样的亲戚,别管是老弱还是病残,她也不至于孤身人混在南郊,每天钻到臭气熏天的老鼠巷里取暖。 庞戬心细如发,按理说立刻就会觉不对,然而他听了这话,却只是点点头,喟叹似的说道:“还亲戚啊,也挺好。” 奚平目送他的背影,心说:庞师兄飞走的魂还没回来。 半仙……仙那一半道心与大局两全,人心里到底意难平。 他那伤手倏地一抽,奚平“嘶”地抽了口气。却见奚悦抱着卷没皮的旧书跑过来,翻到中间,指个怪物给他看。那怪物双肩高高耸起,应该长手的地方变成了对利刃,脸和头皮上都是法阵,将五官也挤得没地方待,旁边注解写道:侍剑半偶,可日行千里,不知疲惫,息尚存,杀敌不止。 奚悦:我想改成这样,法阵我都记好了,少爷跟我驯龙锁里的念头走就行。 奚平一挥手:“滚蛋。” 奚悦哀求他:我想变得用一点。 奚平对小半偶的志向嗤之以鼻,他自己就是个趣且无用的人,点也不理解人生 在世为什么非要追求“用”。 “蒸汽机最用,我把你送厂房里喷气去得了。唉,我让你查怎么改能让你说话,长高点、再点人样。你给我查怎么变成个丑八怪!” 奚悦不吭声了,他点也不想说话,跟别人没必要,跟奚平“说话”驯龙锁就够了……他总怀疑旦自己能说话了,奚平就会把驯龙锁撤走销毁。 奚平道:“敢照着这鬼样长就不要你了。” 奚悦“啪”下将那书册合上了,惊恐地背到了身后。 奚平想笑,笑容拉起一半就疼变了形,碎裂的指骨开始往起聚拢。 十指连心,他那哆嗦的手指尖好像四通八达的勾起了全身的痛觉,连后背都开始发麻。但他还是尽量忍没吭声,因为有奚悦在。 奚悦在他看来,是个灵智没长全的小东西,除了赖床赖到神志不清的时候,少爷也是要面子的。 他咬牙将呼吸放得又轻又缓,靠在榻上闭眼假寐,会儿想头天晚上十八层地狱一日游,会儿想师父。 今天卯时早过了,师父没给他留功课,准是知道他那会儿在蜀国驻地的地宫里。奚平想:师父的神识是能注视到这里的……这个危机重重、妖邪丛生的鬼地方。 那个人这么多年,独自在冰天雪地里磨剑,时而将视线投到百『乱』之地,看人人都在为百『乱』民血肉凝结的灵石勾心斗角,看百『乱』民在苟且地活……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奚平忽然有点后悔,他不该急着下山,至少应该在飞琼峰陪师父过个年。 这时,奚平灵感动,感觉隔壁庞师兄放出了“问天”,朝玄隐仙山的方向去了。 若有朝日,你心里的公道,悖于家国师门,悖于父母恩师,你当如何呢? 奚平咂『摸』了下庞师兄的话,心说庞师兄看像个土匪,真是正直得不弯,让人感佩。 但感佩归感佩,他不信服——把天地君亲师都悖了遍,那不成邪祟了吗? 既然这样,还不行邪祟之事等什么。 比如他这回就是奔那姓赵的来的,这点小事,用得宣传满世界都知道吗?在他看来,此事既没必要向师门求公道,更不必跟朝廷求平反……反正陈姑娘家里别说活人,连骨灰都凑不齐捧了,千辛万苦求个公道也不知以后便宜谁。 只要确定那叫赵振威的是冤之头、债之主,那就悄悄做掉,完事嫁祸给邪祟。 九泉之下,宁安陈氏全族恭候多时了,什么阳间未了账让他们自己算去。 “呃……”就在他脑子里转歪主意的时候,又根手指的碎骨猝不及防地合在一起,奚平好像从肩到手被铁鞭抽了下,给他疼卷了,“奚悦……奚悦……” 奚悦听他声音都不对了,手足无措地戳在一边,想碰又不敢碰。 奚平几不可闻道:“给我拿酒。” 奚悦犹豫了下:刚才那个庞都统好像说…… 奚平用他那好手砸床:他对还是我对?你向他还是向我? 奚悦唯恐他动作大了牵动伤处,忙把捂住他砸床的手,慌忙点头:你对你对,给你拿。 他飞奔跑去拿了小壶酒,交给奚平才隐约反应过来不对劲——谁道理跟向谁……这是一码事吗? 奚平一口灌了半壶酒,陡然热起来的血似乎将他疼麻了的经脉冲开了,他这才长出了口气,心里忽然升起个疑『惑』:对了,庞师兄刚才怎么突然想起阿响了? 庞戬发完“问天”,就将脑子里应杂念清空了,端坐入定。 传说八百『迷』幻阵,没有个困得住天机阁庞戬。因为破障道永远求真,永不为『迷』障所困,破障道心,就是一次一次险象环生地挣脱幻境中磨练出来的。 他那 第45章 魍魉乡(八)梦醒了,他的灵窍通了天…… 磨练道心的识海里片云山雾绕、『迷』幻丛生……就像他开灵窍时,南矿上累月不散的琼芳瘴。 灵矿上发生矿难的时候,灵石之间『乱』窜的灵气往往会将石雪激发,形成种特殊的瘴气,叫做“琼芳瘴”。那些价值连城的雪酿原料在未经处理的时候是有致幻作用的,比什么雪酿劲儿都大。 庞戬其实不算矿难的“幸存”,塌方的灵矿将矿工驻地埋在下面的时候,他正好跟伙伴去码头接商船了,没在里面。 那场史无前例的矿难崩起了小山似的琼芳瘴,瘴气月余不散,而那些珍贵又致命的灵石还在不断往下滑,连驻矿的半仙也不敢靠近。只有他疯了似的趁管事们没注意闯了进去。 开始,他还知道用润湿的衣物捂住口鼻,抱着线希望在瘴气和废墟里找人。 然而找到筋疲力尽,手指磨得血肉模糊,只扒出了具一具扭曲的尸体,生前都是他认识的人。 少年庞戬将已经看不出原样的父母拖出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声微弱的呼救:“大哥……” 庞戬激灵一下,他底下个小两岁的妹妹,个子长得比般女孩晚,十三岁了还是孩子样。因为瘦小,她被门梁和石块卡在了个大人进不去的角落里,活了下来。 活下来的女孩给他了管精气神,庞戬一下就从绝望的失怙少年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哥。他花了整整两天,顶着随时可能砸下来的石块,冷静耐心地用手将她挖了出来。 此时琼芳瘴已经变成了『迷』障,外面进不来,里面人也出不去。 庞戬说:“没事,再大的瘴也散的天,我带你出去。以后爹娘没了,哥养活你。还两个月我就到岁数了,可以下矿……管事们都认识我,不会不要我的。” 他带着幼妹艰难求生,从废墟里艰难地找吃的,没几天就颗粒不剩。少年只好背小妹,悄悄在死于矿难的尸体上割肉,假充动物肉带回去吃……琼芳瘴里,尸体不腐不烂。 后连尸体都快没得吃,瘴气还没有散,庞戬正筹莫展,却发现了头不知怎么跑进来的活鹿。 他从身上『摸』出一副弓箭,欣喜若狂加上饿昏了头,他没有心力细想那弓箭是哪来的。搭弓『射』箭一气呵成,箭将那小鹿『射』了下来,欢欢喜喜地跟妹妹食了鹿腿。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在琼芳瘴里看见模糊的月影,心里乐观地想:活物跑进来了,瘴气肯定就要散了。 庞戬的预感没错,那场持续了两个月的琼芳瘴,终于要被灵矿大阵消化了。 两日以后,修士们戴着驱瘴的符咒与面罩冲进来,很快有人发现了他,惊叫道:“快看,这个人!个活人!” “不对……”庞戬『迷』『迷』糊糊地想,“两个呢。”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什么“琼芳瘴灌开的灵窍”,人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不停地向他问话,问他叫什么,父母是谁, 家里还谁,喊他不要『迷』糊,保住灵台清明。 庞戬不懂什么叫“灵台清明”,只觉那丹『药』苦得人舌根发麻。他艰难地咽了,丹『药』开始驱他体内堆积的瘴气,他七窍涌动的都是石雪那种特殊的花果香。 香喷喷的庞戬抓住对方的衣角:“我妹妹……” “什么?” “我妹妹……也在……她小,尊长先救她,她就在……” 那驻矿管事听了,神『色』变了变,诡异地沉默片刻,支支吾吾地说道:“你……你放心,同僚已经……”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就在这时,两个不知情的矿工将具小小的尸体抬了出来,正好撞到了庞戬眼睛里——而此时,残酷的仙丹已经将蒙他眼的甜梦吹散了。 小女孩的尸体早就僵硬了,头变了形,块灵石还镶在她颅骨里。但其他地方保存完好,衣裳甚至堪称整洁,人一直将她当作活人照料……只是那尸体上少了条腿。 熄灭的火堆旁边,条干净的腿骨横在那,人的。 原来小妹、小鹿、击即中的长弓……都是琼芳瘴里的场梦啊。 梦醒了,他的灵窍通了天地,从此发誓不再为任何幻境所『惑』。 可是这天他险些破功,入定后,他在灵台的瘴气中怎么也走不出来,就在庞戬开始心生焦躁的时候,琴声忽然洞穿了他眼前『迷』雾。 是一首不太吉利的还魂调。 庞戬循琴声,睁开了眼,却没动,他静坐在那里,听隔壁那能洞穿人灵台的琴声。 夜幕落下,船身微微颤抖了下,客舱的小窗被灯塔扫过,他们终于抵达了大宛驻地。 与此同时,走陆路的魏诚响行也被接到了大宛驻地——大宛商路发达,往来百『乱』之地的行商多,驻地里比别处都像人间。码头附近乎发育出了个热闹的小镇,不少客栈还应景地挂起了春联。 虽然与国内相比多不及,但也算样子了……反正是魏诚响住过的好的客栈。 来接她的神秘人将她安排在了间单独的房间里,客房中还备了茶水和果子。 她研究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那果子怎么剥开,咬了口却吐了。 雪酿味——她知道了,这是荔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6、第46章 魍魉乡(九)子夜之交,太明二十九年…… 第46章 魍魉乡(九)子夜之交,太明二十九年…… 山中无日月, 直到逆徒寄来功课里掉一张红彤彤“福”字,支修才反应来,太明二十八年要翻篇了。 那一大卷功课里, 正经东西都不用看, 什一板一眼法阵、工整手抄铭文, 准都是奚悦代写。奚平那小子腚下有钉子, 要让他老老地坐一个时辰, 得先打折他狗腿。 支修大致翻了翻,忽然觉得里面夹了东西,抽来一看,在一张纸卡上邂逅了只暴跳如雷因果兽。 因果兽被困在纸卡上, 已经成了膨胀『毛』团,呲着一双三角小獠牙,正在无声咆哮, 不料上废纸一揭, 它见到了支修。小兽瞬间老了,大眼睛里凶『性』『荡』然无存,它乖巧地摇了摇尾巴, 坐了下来。 支修不用伸手『摸』知道纸卡上画了隐形法阵, 那法阵奇特得很, 并不是任何一个制式, 它居然是个自创东西。 法阵不是不能自创,只是每个经典法阵自诞生伊始, 都是经无数高手修正, 才得以流传世,要精、简、妙,才会将灵石节省到极致。自己瞎改动, 运好倒也不一定会炸,但一定费钱。 奚平那冗余灵线看得支修疼,心说要催动这玩意,怕不得耗一颗白灵? “爬都爬不稳他跑了,纯粹是糟蹋东西,该打……”支修叹了口,问因果兽道,“他让你给我演示什?” 因果兽示意他把纸卡放在雪地上,果然从嘴里吐一颗白灵,看得支修眼皮直跳。 纸卡上法阵慢半拍才被激活,跑了一半又卡住不动了。因果兽和支修面面相觑片刻,好像也十分无奈,它又跑到法阵中间,放了颗蓝玉。 支修:“……” 居然还低估了这玩意败家程度。 这次,法阵终于活了,让人眼花缭『乱』灵线缠在了一起,纸卡上突然喷起一串细碎火光。 禁锢消失,因果兽立刻撒开爪蹿到了另一张纸上,随只听“咻”一声轻响,一团灼眼火球流星似与漫天大雪逆行,撞碎了阴霾天,在半空炸一朵金灿灿烟花——是条歪歪扭扭锦鲤图。 紧接着,法阵上又飞了不知名花团、脸上只有眼睛因果兽、照庭剑、把支修拳看硬了飞琼峰主半身像……烟花流光溢彩地泼在皑皑白雪上,轰轰烈烈地,在飞琼峰上空现了足有半炷香眼。 最以一行龙飞凤舞大字收尾:给师尊拜年! 支修伸手捂住额,听“轰”一声,北坡又崩了一角。 往修士听见动静,无不驻足围观,因果兽无地自容,将脸埋在了前爪里,哭了。 “唉,别哭啦,好好北坡让那猢狲震塌次了,我还没哭呢。”支峰主摩挲着因果兽藏身纸,温声安慰道,“我这给他包红包去,里面装一顿臭揍压岁。” 圣兽受不了这个委屈,顺着支修袖子上祥纹爬进去不来了。 支修捡起那昂贵法阵纸,看见已经碎成粉蓝玉和黯淡白灵,还是又肉疼又好笑。他捏着边,小心地保持着纸卡平整收进芥子,不经意间挂起淡淡笑意,不练剑了。唤回照庭,他打算回小茅屋里温一壶酒喝。 这时,照庭突然自己动了,指向北天。 支修倏地一扭,皱起眉——正在下雪浓云被撕开了一角,『露』了几颗亮得异常星星。 星辰海有召。 星辰海在玄隐仙山深处,是一道伤口般深渊,无论玄隐山阴晴雨雪,这道“伤口”正上空永远没有云,永远能看见一线星空,星辰海得名。 从崖边往下看,深渊里『迷』雾重重,山岚从中穿时发洪钟似回响,像命运喋喋不休警告。 支修赶到时候,三十六峰峰主几乎齐了。 除了司命一脉,没有人敢随意下星辰海,因众人都只是在崖边等着。 姓赵与赵氏一系峰主八九个人,足能凑幅牌桌;姓林贵精不贵多;李氏一脉残留几个峰主自己抱团,与姓赵和姓周泾渭分明;其他人不成候,跟投脾站一起。 锦霞峰(注)是飞琼峰邻居,峰主闻斐朝支修招招手,揶揄地看了他一眼,折扇在空中一晃,闪一行金『色』小字:刚蹭了你家烟花看,好热闹。 支修叹了口:“你喜欢热闹,要你领走?我是没什,飞琼峰快吃不消了。” 他说着,环顾周遭,忽然一皱眉,只见有位不与任何人伍:端睿大长公主不必说,向来是生人 第46章 魍魉乡(九)子夜之交,太明二十九年…… 勿近,周家人都围在她不远处,又小心地跟她保持着一定距离。与端睿几乎站了个对角,是个赭衣男子,中等身量,长得细眉细眼,清秀得带了点女相。 支修压低声音:“林炽师兄也来了?” 在人间,老百姓未必说得玄隐大长老有谁,但肯定都知道林炽——林家嫡系,镀月峰主,镀月金创始人,炼器一道前无古人无来者天才,天生一双点金之手。然即使三十六峰主,支修见这位林大师次数一只手能数来。林炽常年闭关,有人求仙器,一概交给弟子做,比端睿大长公主还“清净”。 闻斐摇摇,扇面上又一行字:三十六峰峰主到齐,没好事,上次人来这全,还是李月兰剔仙骨那回。 支修:“乌鸦嘴……乌鸦扇子。” 这时,众升灵时抬,只见一簇白霜从星辰海中浮了起来,随风飞到崖上落在支修身边幻化成人。 那是个闭着眼男子,人也像霜结。修士除非五衰,不然一般不显年纪,但这人眉间却有几道很深皱纹,憔悴得倒像个中年人。 人一现身,那深谷中风声陡然静了片刻,随山风扶摇起,直接将星辰海上一线天撕开了。周遭都在下雨,只有峰主们顶星河万里,清楚得仿佛近在眼前。 众人都见礼道:“司命长老。” 支修:“师父。” 司命大长老侧耳转向支修方向,很浅地冲他笑了一下,眉心刻痕只淡了一瞬,很快又结上了。 他不与人寒暄,直接开口道:“荧『惑』守心,紫微黯淡,二十九年不祥。” 子夜之交还没,司命大长老一句话,这年没法了。 大长老转向端睿:“周氏怎说?” 端睿道:“周氏永远以社稷先。” “上古时,周氏祖宗以身饲魔,封无渡海,才有人间数千年清平岁月。苍生铭记在心。”司命大长老朝她略一颔首,“周氏很好。” 说完,司命大长老又转向支修:“星辰海异象,南方祸起。” 支修眼角一跳:“天机阁前几日确飞了‘问天’上山,说南矿恐有人勾结蜀国,私吞灵石,尚未查证……莫非事有关?” 擅法阵与铭文九问峰主立刻说道:“弟子会请下山令,这派人巡查西南边境 大阵。” 司命大长老摇道:“请诸位峰主准备好,星辰海起了瘴,大劫将至,恐怕不止边境一点龃龉。” 众峰主面面相觑,只听“铛”一下遥远钟鸣—— 子夜之交,太明二十九年如期至。 星辰海一声长叹。 庄王被年夜爆竹声惊醒,心悸如雷,很快又被胸口雪莲花压下去了。纸人悄无声息地现在他床,倒了杯水给他。 庄王一挑眉,白令低声禀报道:“属下去了王爷指点地方,时间仓促,只查到一鳞半爪……” 庄王“唔”了一声:“说说看。” “仅去年一年,苏陵一地厂区了大小事故十多起,都按下去了。最分一次,一条人命只赔了二银子。伤亡人数不详,往少了估计,至少也有上百号人,人证物证都能找到。苏陵紧邻金平尚且如,那些天高皇帝远地方更不用说……”白令说到这,犹豫道,“王爷,您这次真该带王先生他们一起,这些政事非属下所长。” “没必要,又不是什错综复杂事。”庄王懒洋洋地说道,“他们是在秃子上盖了张纸,揭开看一眼知道有几只虱子。” 白令一低,欲言又止。 庄王:“怎?” 白令轻声道:“属下今日还经了一个‘活死人村’,那一片本是坟地,如今却被活人占了。那些或老或残劳工无家可归,都借宿冢边,靠蹭着死人祭品活……” 庄王听得心不在焉,眼睫垂得很低,像是快睡着了,白令便住了嘴。 直到又一阵喜洋洋爆竹声响起,庄王才被惊扰了似皱了皱眉,带着几分倦意对白令说道:“怎你这些年回了人间,倒学会多愁善感了?” 白令暗叹口,将那话题揭:“王爷,各地厂区背势力盘根错节,一旦追究,必然惊动玄隐山。次南巡,难不是查案,是怎结案上报,按惯例……” “按惯例,应该选几个替罪羊充数,其他地方不痛不痒地挑点『毛』病,敲打一番便是。要是问王子谦,他会连夜给你列一个名单。哪些 第46章 魍魉乡(九)子夜之交,太明二十九年…… 要拉、哪些要打,都给你捋得条分缕析。” 庄王漫不经心地说道:“一点新鲜也没有,这无趣,岂不让陛下很失望?” 他起身推开窗户,一股爆竹味随风飘来:“你知道时苏陵上空在我眼里是什吗?” 白令低声道:“世上没人有殿下这灵感,您所见所闻,我们无从揣测。” “怨愤浓得化不开,至少有三股邪祟混迹其中,随时把人往他们泥潭里拉,我觉得一个火星差不多够了。”庄王道,“明天我离开苏陵府,临走我会将陵县那个假厂区嘉奖一番,叫大家都来听。” 白令心里诧异道:故意搓火加重民怨吗…… 庄王:“知道我何带你来,不带王子谦?” “请王爷指点。” “咱们来是搅腥风,带那些没用白脸书生作甚,”庄王转身来,“明天容他们吃顿断饭,天子时之前,我要那位商会牛会长和郑知县脑袋从身上移驾。” 白令吃了一惊:“王爷,什罪名?” “哪里话,哪有罪名。邪祟作『乱』,暗杀朝廷命官还要什理。”庄王脸上『露』个古怪笑容,“厂区里混邪祟游手好闲太久了,本王看着都替他们着急,给他们做个示范。那几个邪祟老巢一目了然,我告诉你放哪,你到时候把尸体好好分拆一下,功劳平摊在这些人上,记得一碗水端平,不要厚薄彼。” 白令:“……” “这些破事查起来烦得很,陛下失心疯了,我懒得陪他疯,也没打算吃力不讨好地到处平衡……既然起了民怨,那叫‘民怨’自行处置不得了。” 仙山又能说什来呢?顶多责难他无能——他一个没怎金平病秧子,无能不是很正常? 庄王愉快地笑了起来:“是不知道这些以民怨食邪祟,吃不吃得消这民除害英雄名声。” 有那一瞬间,白令看着他玉琢似侧脸,心里突然:殿下其不关心江山社稷,也不在乎民生疾苦。 他是讨厌所有人。 王俭他们兢兢业业地追随他,替他谋划策,都以庄王野心勃勃、城府深沉,辅佐好他,将来或有从龙之功……只有白令感觉,殿下翻云覆雨也好,挑拨离间也好,根本不是了那储君之位。 他是唯恐天下不『乱』,变着法地折磨父兄,制造闹剧,从中获得一点短暂快意,像醉生梦死人喝雪酿。 陛下这是把什放京城了啊。 这时,一道温柔白光滑周楹眼角,人时回去,见白玉咫尺亮了起来——奚平自从开了灵窍,控制这些降格仙器容易得很,一块白玉板通边,他随时联系哪边联系哪边,再也不像以前一写一个字三块板都显示了。 只见白玉板上欢天喜地地写了一串吉祥话,隔着国境都能感觉到写字人尾巴讨好地竖了起来,果然最一句点了题:灵石花完了,三哥江湖救急! 庄王:“……” 白令见自家主上脸『色』变了几次,好像是张嘴骂人,话没口,又被爆竹声打断,活活噎了回去。 半晌,噪音平静下去,殿下也忘了词,只好无奈地摆摆手道:“……拿传送阵给他寄点。” 奚平失败了六七次,才在奚悦帮忙下把法阵弄好,只有这种时候他悔没多用点功。刚一启动,一个大锦盒凭空跳了来,直接将他那半吊子法阵压碎了。 充沛灵一下在屋里『荡』开,奚平往一仰,大松了口:“哎哟可算续上顿了,嘶……我老腰……” 他花钱没数,花灵石也没数,手伤了一回,更是给岌岌可危财务雪上加霜。 不…… 奚平低看了看自己重新长好左手,这手跟以前感觉不一了,很微妙——以前骨琴对他来说像一把附在身上琴,虽然勾一勾手指能拨,但像邪祟梁宸一,始终是外来,隔着一层什。 这只新长来左手完全是他自己了,自如得仿佛娘胎里带来。 天他试了试,发现他左手现在能弹一种无声曲子,只有魏诚响能听见。她听见琴音时,心随弦动,本来孤身一人到了陌生地方有些辗转反侧,听见琴声里隐约安抚意味,很快平静下来睡着了……不也可能是有些人天生对音律敏感,如果有机会,还是再找其他人试试。 客房门被人轻轻敲了敲,有人恭恭敬敬地说道:“奚世子,驻矿使来了,请您和庞都统一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7、第47章 魍魉乡(十)考验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第47章 魍魉乡(十)考验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庞戬本来是打算低调事, 没想一南矿就惊动驻矿使——怕劫船的邪祟们敢动手了。 但在,他要查的显然已经是邪祟那点事了。 “要『乱』说话,”庞戬事先嘱咐了奚平, “你是刚入门的后辈, 自己管住嘴, 一问三知就, 没人会追着你打探什么。见了驻矿使, 只说因邪祟作『乱』,酿成南郊大祸,天机阁奉命南下调查雪酿商,核对矿工份, 以防灵矿重混入邪祟。” 奚平表面说“”,一副“都听师兄的”乖巧模样,心想:邪祟可知道咱们是来干什么的——我透的风。 这“无常一”有思, 首先他见得是“太岁信徒”, 因为他但知道梁宸的真实份,知道梁宸负特殊的隐骨,可以夺舍别人肉/体。把“太岁”老底『摸』这么清要是能信下去, 那奚平敬他是条汉子——他更像是梁宸的合伙人。 同时, 无常一显然知道家贼勾结外国, 从矿上偷灵石的事。 也就是说, 在的大宛南矿,有三拨心怀鬼胎的人:首先是主导矿难、勾结南蜀的“家贼”。这是一帮源远流长的贼, 在矿上已成势力, 树大根深。 其次是察觉对,偷偷『摸』『摸』调查家贼的人,也就是夜探南蜀驻的那些“假邪祟”。这些人中虽然有筑基修士, 但被『逼』着干出这么上得台面的事,一看就是根基深。 第三拨,就是太岁梁宸及其余孽。别人说,梁宸和无常一显然隶属于“家贼”阵营,同时肯定没在其中捞什么油水,处赊账说,了异心,开始勾结一些诸昭雪人之类的泥腿子。 奚平在面一搅合,把魏诚响打入了邪祟内部,同时,也让无常一得了两信息:一是太岁梁宸的份已经暴『露』在天机阁那,庞戬来善;一是“假邪祟”已经『摸』了事情的轮廓,开始暗中调查“家贼”。 至于无常一会会把后面这信息透『露』给“家贼”呢? 奚平认为一定会:假他自己是“无常一”,他知道庞戬阴差阳错发了传送法阵,只知道天机阁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他一定会将庞戬的来添油加醋成“天机阁是冲着灵石盗窃案来的”,让“家贼”方面临大敌,对上天机阁,隐藏自己。 在整牌局,最无知的是“假邪祟”,“家贼”方面临大敌,“真邪祟”自以为一切尽在掌中,准备坐山观虎斗。 有,当时梁宸曾在劫钟下面说,自己灵相上有“黵面”。师父后来给他解释过什么叫“黵面”,此事会会与家贼偷灵石有关呢? 驻矿使统领整南矿,是属于“家贼”呢,是无可奈何的“假邪祟”呢? 准备押送灵石北上的赵振威又是哪边的人呢? 奚平一边在心停转着牌面,一边像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跟在庞戬后问东问西,看什么都新鲜。 驻矿使府相当有“南味”,没有金平那么深的宅院,一门就是一片奔放的紫藤花海,仗着南疆暖和,开得异常嚣张。穿香风走小径,面花园套着花园,蜂蝶忙得知道往哪落。奚平就数,打从门,庞师兄一路打了三喷嚏了。 他心正嘀咕:这驻矿使别是花痴? 然后他就在一片牡丹园见了驻矿使,奚平想:呸,花配。 驻矿使是女修,一张薄施粉黛的脸将满庭芳压得灰头土脸……反正那骂姑娘拒名花、气得侯爷满街爬的奚世子突然就彬彬有礼了。 连土匪似的庞戬都多了几分拘谨,声气低了三度,恭敬唤道:“安阳殿下。” 奚平恍然:哦,周家人。 果然,能在外门碰见的师姐,十有八/九都是公主。 大宛对女子限制多,哪怕近年来开始有女工女商,也都得被大儒们当做“世风日下”“礼乐崩坏”的证明,都得背着一的流言蜚语挣命。仿佛一女人长大了,就只能有做夫人和做娼『妓』两种营生,其他都是娼『妓』的遮羞布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人间走耐住寂寞,就只能隐姓埋名,在镜花水月中跟凡人凑合。他们在同僚中几乎可能找道侣——征选帖何其难得,公子王孙都分过来,哪有闺阁小姐的份?得留着联姻使呢。玄隐门下女弟子非常稀少,是天赋异禀早内门,就是出极高,哪高攀得上。 话说回来,奚平隐约觉得“安阳”这封号听着有点耳熟…… “庞大人,一路劳顿,辛苦了。”安阳公主客气说道,又看向奚平,“这位是?” 奚平端出他最人模狗样的笑 第47章 魍魉乡(十)考验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容,一本正经上前见礼:“师姐,我是……” 等他说完,安阳公主一眼看见了他腰间佩剑,便道:“你姓奚,是士庸是?” 奚平眉梢一动,心说:我的美名都传这么远了? 于是他越发人来疯装模作样来:“师姐竟听过我吗?唉,得以尊耳一日游,管名声是坏名声,我都三生有幸了。” 庞戬在背阴的方瞪了他一眼:注你的嘴脸! 就见安阳公主倏一笑,整牡丹园都黯淡了,说道:“哎呀,真是你,都长这么高了。锦锦可?” 奚平:“……” “锦锦”是奚平母亲崔夫人的闺名。美人这是正常的聊天角度,他有种祥的预感。 安阳公主笑道:“我年少时微服出宫逛崔记,看上了一套钗,一问才知道是崔记给自家大小姐定的及笄礼。那会儿我也是骄纵任,硬是要买,正锦锦来取,与我一见故,将那套钗连同全套的首饰都让给了我。她才华横溢,情极,年轻时与我最要了。” 奚平突然想来了,“安阳”是公主,是长公主——当今陛下的胞姐! 长公主慈祥笑道:“你就别跟着叫师姐啦,叫晴姨。” 奚平自认风流倜傥的笑容没散,就被一“晴姨”糊在脸上。 庞戬一低头,肩膀都耸了来。 片刻后,奚平生无可恋接了长公主给的见面礼:一小包灵石和一把长命锁。 世上有比长命锁更戒『色』的东西吗? 真有,长公主把这破玩包在红包,说是压岁钱。 奚平四大皆空跟在庞戬边,听这两位“长辈”聊爆炸案和南疆邪祟,感叹邪祟猖獗百姓多难。 “别的是没什么,”庞戬动声『色』说道,“矿工和押运船上的船员要是有问题,那就麻烦了。” “唉,可说是呢,头疼了。”人的神与态往往会随着年纪相貌变化,周晴貌少女,随口抱怨一句,也带着说出的天真娇嗔,怎么都让人想象出,她有头发都花白了的兄弟。 庞戬:“殿下可有难处?” 周晴苦笑道:“瞒师兄,打从我二十年前调来南矿,就没有难的 时候。都说我是资质,得内门,仗着姓周才当上驻矿使。我资历浅,又是女流,矿上十大管事表面对我客客气气,真遇事,别说听我号令,连跟我商量的都没有。” 庞戬和奚平隐晦对视了一眼。 这憋屈的驻矿使,又是二十年前才来的,听着像是底蕴深厚的“家贼”那伙。 “我早说雪酿虽,石雪却致幻,矿上应该严格管制,他们却说我食人间烟火,体谅矿工辛苦,只知道为了自己的名声削别人生计。”周晴叹道,“自梁师兄离任,押运船事故频发。他们一方面指我无能,一方面又阻我停运彻查,说什么‘灵石押运船须得合天时,可延误’,眼看押运船又要北上……唉,我可能确实是无能,调回潜修寺修稻童去算了。” 庞戬想了想,说道:“押运船倒必延期,让士庸随船护送就是,我留在矿上帮殿下彻查内鬼。” “那倒,”周晴对后半句毫无异议,只将犹疑的目光投向奚平,“让士庸自己去啊……他能吗?” 奚平干咳一声,下识坐直了。 周晴咬了咬嘴唇,伸手『摸』出一张符咒,弹指燃了,说道:“请押运提督赵振威、总兵吕承师兄……有驻矿管事林昭理师兄过来见我一趟。” “林师兄算是驻矿管事唯一肯帮我忙的了。”周晴道,“只是他年纪大了,之前又因伤病了五衰之相,得已在矿上强筑基,正在内门补接引令,也差多该离开南矿了。我再求他一回,让他这次跟着押送船一走。多事之秋,有筑基高手压阵,怎么也安全些,顺便替我照看故人之子。” 奚平:“……” 反正长公主就是觉得他靠谱呗。 过林姓筑基修士……就是那天灵兽池边吸引火力的黑衣人头头? 这么看来,安阳长公主确实是“假邪祟”一伙的。 “事宜迟,”庞戬对安阳长公主道,“我想这就去矿上看看,殿下稍后能否将矿工名册……包括已经了的人,管事出入矿记录,灵石出矿量等一应记录借阅?” 周晴这驻矿管事实在窝囊,闻言愁眉展:“我尽量去问各驻矿管事要,他们若要推三阻四……” 庞戬:“只说天机阁查案,阻挠以邪祟同党论。” 周晴眼 第47章 魍魉乡(十)考验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睛一亮,像拿了尚方宝剑的小女孩:“此便全仰仗师兄了!” “敢,”庞戬一拱手,“请殿下许因果兽沿南矿大阵邪气。” 周晴一口答应:“没问题。” 天机阁和在自己盘上惨遭排挤的驻矿使一拍即合,事情顺利得可思议。 奚平却暗中皱眉:恐怕没那么容易,长公主被蒙在鼓,“家贼”们却应该已经得了无常一的警告,痕迹肯定已经清理干净了。 就听周晴一边引他们南矿,一边说道:“当初听说金平南郊出事,我就令人去查了雪酿商人,料是晚了一步。那在雪酿中做手脚的邪祟已经跑了,当初冒的是他人份文牒……邪祟伪装隐藏花样百出,真是让他们混来都无从查。” “份说,”庞戬说着,等奚平阻止,就掏出了“见光镜”,“此镜可观灵相名,跟他们份文牒上的名姓核对一下就知道。” 奚平:“……” 亲师兄啊!“见光镜”就是能见光,这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他怎么偷偷查看邪祟真名! 但这事在是他最大的秘密,能说,奚平没法阻止庞戬。 就在这时,奚平灵台忽然传来魏诚响的声音:“叔,你能控制转生木吗?” 奚平眼神一闪。 魏诚响面前坐着中年男子,是奉“无常一”之命来安顿她的平蝉。 那男人自称“老九”,长得像发面馒头,的也未必是真面孔。一双小眼睛闪着贼光,对魏诚响恭敬客气说道:“自从太岁再降神谕,我等也能再转生木彼此传信了,连此番联系圣女,都要靠外人。” 奚平立刻说道:“我知道那怎么弄,你别接话茬——就说……圣女是能随便联系的吗?他们配。” 魏诚响已经习惯了他这哪都“反客为主”的霸王风格,当下冷着一张小脸没吭声,倨傲审视着眼前的白面男子。 老九眼珠一转,讨笑道:“我们这些人,无召自然是配和圣女说话,只是‘一’前辈在矿上,出入便,且常有要紧事要向太岁和圣女禀报。可否请太岁特赦他转生木与圣女通信?” 这就没法“他配”拒绝了。 魏诚响暗一咬牙,绞尽脑汁想何应对。 便听老九又说道:“一前辈说,太岁知道他的,肯定会答应。” 魏诚响:“……” 奚平:“……” 考验总是来得猝及防。 魏诚响喉咙发干,由自主躲开那白面男子的眼神:“太岁说……” 就在这时,奚平的左手的手心忽然微微一热,喊住魏诚响:“等等。” 他抬头望去,见三男子朝这边走过来。 同一时间,庞戬透过见光镜,见为首方脸男子上的名字是模模糊糊的“林”,正是那日在灵兽池边的筑基。 另外两人,一年轻——但是脸,他仪表堂堂,整人就给人一种“鲜衣怒马”的感觉。见光镜尽忠职守透出了他的名字:赵振威。 最后缀着的那位文士打扮,已经有一点五衰之相的先兆,皮肉松弛下来,看着是中年人的模样了。 奚平一时都没顾上打量赵振威,直接对上了那中年人的视线,对方从容冲他一笑,奚平左手心的感觉更明显了。 这代表什么? 奚平心思转得极快,对转生木的魏诚响说道:“你告诉那老九,就说等无常一应付完天机阁的人,我自有安排。” 魏诚响镇定下来,依言转告,那老九吃了一惊,眼睛的疑虑顿时散了,他近乎低声下气问道:“圣女怎么知道……一先生去探天机阁了?” 魏诚响举一反三,这回等奚平教,就自摆出了“你配知道”的脸『色』。 另一边,奚平舌尖抵住了上牙床才没表出异状来——无常一,抓住你了。 “林师兄!”周晴忙给众人介绍。 点赵振威的时候,奚平的笑容灿烂得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重聚,点那中年人时,奚平像流浪半辈子的孤儿找了亲爹。 “这是吕师兄,”周晴道,“也是矿上的老人了,一直跟着跑押运船。” “敢,下官吕承,见过二位金平使。” 奚平轻轻扣住左手的手心,心念一动:“吕承。” 下一刻,他眉心多了一奇特的视角— —奚平这“太岁”像成了吕承背后的一双眼,从另一角度居高临下注视着一无所知的“信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9、第49章 山陵崩(一)这回牛马可算嗜人了。…… 第49章 山陵崩(一)这回牛马可算嗜人了。…… 为了给金平那没见过世面的金枝玉叶做戏, 陵县轰鸣的机器停了好几。烟筒闭了嘴,一场雪来,就立竿见影地现了蓝。 太二十九年, 初二清晨, 群星隐没, 只剩启。 朝阳在东方泼了一碗血, 它就跟熔金炉上的法阵一样虚伪, 光是冷的,洒在霜雪上,霜雪纹丝不动。 陵县是苏陵最后一站,庄王从此地离开, 就了沽州。临,殿应付差事似的,随便挑了苏陵漕运司和商行一点小『毛』病, 改不改两可, 然后盛赞了陵县商会表态度,曰:义商良贾,泽被乡里。 陵县县令与商会一帮骨干喜不自胜, 当就要叫人将这八个字制成匾。 谁知乐极生悲, 这匾到底没能挂上。 当夜里, 陵县知县与商会会长的尸体就被切成了一堆碎肉。你中我我中你的, 他俩缠绵在厂区里难舍难分,血溅了一整条街。 别说, “泽被乡里”也算名副其实了。 的这两位按说都不是普通人, 家护院的侍卫恨不能比县衙的衙役都,更不用提房前屋后那昼夜不歇的防秽驱邪法阵——反正比熔金炉上的法阵勤快了。 郑知县府上甚至逾制用了铭文。 然而法阵也好,铭文也好, 全被那不知名的刺客干净利落地一剑破坏,现场找不出第二道利器痕迹。别说家丁侍卫,郑知县当夜和小妾厮混罢休,几没的,枕边人竟一无所知。 这岂是凡人手段? 虽然民间一直邪祟活动,可从来民不与官斗。玄隐山还没倒呢,这邪魔外道竟敢如此猖獗! 一间,整个苏陵的高官与巨贾惶惶。苏陵知府震怒,派人请当地机阁分彻查,圣兽很快将嗅到了邪祟的痕迹。然而机阁去拿人,那邪祟却事先收到了消息,望风而逃。 “英雄”的故事悄然在百姓间耳相传,平为了俩铜板能把脑浆都挠出来的人们一致缄默。 沉默的人们渐渐白了相: 仙家庇护的深宅大院那么坚不可摧么?并不是,原来那神乎其神的铭文字也是能被人破开的。 树大根深,皇子来了都撼不动的权贵那么高不可攀么?非也,原来脑袋满地滚的候,高的帽子也是枉然。 那两人的相很快被人画成小册子,在不太识字的人们手中流传。 环顾周遭,每个人都自愿给邪祟当同党的候,别说区区几个房前屋后的逾制铭文,就算是玄隐镇山大阵,也是要瑟瑟发抖的。 反正苏陵的权贵们是慌了。 初后晌,衙役们开始挨家挨户查抄,搜检邪祟余孽,稍嫌疑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拿。 阎王发了昏,小鬼自然猖狂。衙役里秉公执法,暗地趁机揩油,钱放人,没钱狱,竟连七旬老翁与十岁幼童都一并当做了“杀人邪祟”拿,哀嚎惨呼声震。 本就离炸膛只差一颗火星的民怨终于沸了。 初五,一伙衣衫褴褛的工人手持铁棍、铁锹等物,冲进了县丞与巡检家。 此事让所人都始料未及——谁家里没点保平安的仙器法阵呢?那东可比什么家护院的都管用,一道仙罚打来,管是什么狮子老虎也成熟肉,凡人何足道哉,岂不如牛马? 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胆大包的邪祟竟混在了工人之间,帮他们破坏仙器和法阵。 这回牛马可算嗜人了。 苏陵府驻军赶来,陵县位巡检无一幸免,厂区火光冲,大宛第一熔金炉给大年破了五。 的候,缺的就是大堤上的一道子、敢为先的一刀。 人开头,后面一发不可收拾。 本应沽州的庄王神秘失踪,各地机阁分身乏术,连奚平那里都只接到了庄王一句简略的“安好”。 奚平此已经在船上。 他合上白玉咫尺,喘不上气来——为了分辨太岁余孽,他早支修打在他灵台的清心诀抹了。本来奚平已经能控制自己神识,初步“不为外物动”了。可就在这几,不知为什么,呼喊“太岁”的人突然了起来。 那杂音昼夜不休,就算他摒除杂念入定,仍一浪一浪地敲打在他灵台上,搅合得他心浮气躁。 “不行,我快憋了,出去透气。”奚平和奚悦交代了一声,上甲板。 此夕阳已经,甲板上能见水龙的长『吟』,淡淡的咸腥气扑面而来——他们已经到了海上。 北上的灵石押运船与奚平来行程不太一样,他们从大宛驻地出发后,往北了一小段,就拐进了春秋河,东去直接入海,要等进入大宛境内,再经潦水码头入港,回内陆运河。 这一来是因为押运船队堪比一支海军,要再加上水龙开 第49章 山陵崩(一)这回牛马可算嗜人了。…… 道,他们一河,别人没法过了。除了本国地盘,没人会给他们清河。 再者官船押运灵石,封箱、统计、贮存……每个环节都极为严苛——那可不是庄王给奚平寄零花钱,被法阵损耗个一两成也无所谓,他俩谁也不在乎——灵石数量错一点对不上,整支船队的修士和船工都得问罪。内河不安全,就算没人在陆地上架个轰山大炮等他们,途径别国辖区,别人在河道底埋点法阵他们也受不了。 “世子。”一个送饭的小厮殷勤地跟奚平打招呼,“入海以后船上晃,您晕船不晕,小的回头给您送一杯南葡萄酿?” 奚平忙摆手道:“饶了我,再不给我吃点咸的,我这肚子里的酸水池子供得上一个厂房使了——这是伺候林师兄的?” “哎,是!” 奚平:“那还不快去,晚了他又发作你们。” 林昭理刚跨过筑基关,境界不太稳定,也还没辟谷。这位先生『毛』病奇大,餐具只用他自己带的,碗筷盘叠摆放位置也必须是固定的,说几几刻送饭就得是几几刻,早一会儿晚一会儿都不成,只差没规定碗里少颗米了。 奚平疑心他修的是“事儿精道”——此道也没别的好处,就是方便别人给他毒。 与那小厮擦肩而过的候,奚平藏在广袖的左手轻轻一勾,那小厮眼神茫然了一瞬,像被短暂地摄了魂。 奚平用少年赌『色』子练出来的手,飞快地挟起一张符咒,在饭食上扫了一圈,符咒消散在他掌中。紧接,那托盘里的茶水中冒出了一股极细的白气,化在半空不见了。 这一番动作只在转瞬,小厮散开的眼神很快凝聚,扑棱了一脑袋,嘀咕道:“什么响了一声……” 然后他继续往前去,一点也没察觉刚才发生了什么。 奚平游手好闲地靠在栏杆上了望大海,“”见那小厮心里唤太岁祈愿:“太岁保佑此行顺利。 ” 奚平心想:去你的,不保,我还得咒你呢。 他这会儿虽然还是拿那杂音没办法,但要是当面遇见太岁信徒,那只碎过一次的左手可就太灵了,一抓一个准。这押运船上,除了无常一吕承意之外,其余“不平蝉”都是凡人。奚平试探了几次,发现他左手拨出来的弦声只能影响凡人——一次趁宴上乐师,他试在吕承意脑子里拨了一次弦,结果非但没能影响对方的神智,反而碰了吕承意的灵感。 奚平推断,这应该是他自己修为不够。 好在吕承意这回脚踩两条船,做好了遁的准备,就没打算让这一支船队的人活回去,没舍得带不平蝉中的其他修士。 林昭理给送饭的小厮开了门,瞟了不远处吹风的奚平一眼。想必是见了奚平方才埋汰他的话,林昭理没赏好脸『色』。 这位老兄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反正押送船队中,连提督赵振威在内,都不值当他老人家将叩问青的黑眼仁翻来——他就只对安阳长公主上心,临候反复安慰周晴,殷殷地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快回来,不会让殿一个人陷在南矿里。 奚平冷眼旁观他那难舍难分的劲,简直想叹气:就你那柔弱无依的好殿,开船才,都安排人给你两回『药』了,可太怕你回去了。 可见林师兄一个林家嫡系出身的筑基修士,连个南矿也摆不平是原因的。依奚平,这种人才留在人间可惜了,还是趁早回内门闭关清修去。 他用来解毒的符是一种特殊的清瘴术,一这名就知道是庞戬教的。 庞师兄说了,医毒一道博大精深,临抱佛脚别惦记了,想防别人暗算,只要记一点——凡人不可能给修士毒,姑且不说毒吃了用没用,只要那玩意端进去,立刻就会触碰修士的灵感。 想给修士毒,一定要另一个玄门中人,用灵气编出毒瘴才行。 他不用管毒是什么毒,只要用清瘴术将毒里的灵气『逼』散就行,以修士的体质,鹤顶红断肠散随便喝。 奚平一开始还在琢磨,怎么编个瞎话,才能将他来的消息透给老庞。谁知思北楼一日游当晚上,庞师兄就穿墙去找了他,盯他将清瘴术练熟了,便嘱咐道:“安阳给的东,你记用这个过一遍。” 奚平:“……” 对了,这庞都统在金平城里都快修炼成精了,他都出来的事,老狐狸早闻出味不对了。 他俩虽然平互相坑,但一致对外的候还挺默契,一对眼神就能搭。 庞戬正『色』道:“你师父应该给你保命的手段了?” “给了,”奚平也严肃地回答,“大砸钱术。” “滚蛋,”庞戬踹了他一脚,又说道,“林昭理是个二百五,那个赵振威,我心思都在旁门左道上,这俩玩意都 第49章 山陵崩(一)这回牛马可算嗜人了。…… 不靠谱。那个姓吕的是你先提醒我注意的,我不知道你怎么出来的,但我觉得你的想法对。” 奚平坐直了,就庞戬说道:“我查了此人出身,跟我一样,矿上长大的,成年后自己也做了矿工。他应该是生灵感极高,经年日久在灵矿上泡,机缘巧合冲开了灵窍。虽然不少驻矿管事都是这么入的门,但矿工开灵窍并不是什么好事——上面首先要怀疑你是不是监守自盗了,要捉起来严查好几轮,证没问题,才能以记名弟子身份留在驻矿办……至于你是被搜魂搜成傻子,还是过关当半仙,主要矿上没说得上话的人保你。当年保吕承意的人是梁宸。按理说这种大恩重逾山,认人当干爹都使得,但奇怪的是,这两人后来就没交集了。” 同在南矿小两百年,关系疏远如普通同僚,甚至交接灵矿的签章记录显示,十大驻矿主管中,吕承意与梁宸交接的次数最少。他俩像刻意避嫌。 “如果安阳问题,这一趟可能就凶险了,”庞戬道,“这么,你找个借,跟我留在矿上……” 奚平一就不干了,心说那我不白来了吗? “险种求富贵,没准还能『摸』到对方老底呢。”奚平道,“师兄,兹事体大,你手人间行们基本都是大家出身,身份背景盘根错节。如果安阳殿都问题,你说你现在信得过谁?” 庞戬:“……” 他确实没人可以用。 “还得靠我。”奚平『舔』了『舔』嘴唇,“放心师兄,没人知道我是生灵骨,就算说我拜入飞琼峰,我刚入门没几,他们也不会把我当回事的。实在不行我还能出卖『色』/相,这点比你强,你承认?” 庞戬:“臭美什么,小白脸。” 他皱眉忖度再,实在也没别的办法。 “如果这里面安阳的事,我想不通图什么。大宛就是们家的,失心疯了么,伙同别人偷自己东……”庞戬又皱眉道,“咱们已经知道,这伙‘家贼’通的是南蜀。” 奚平反应很快:“他们要什么事找外援,肯定要借用南蜀的力量。” “南蜀好说,你都祸害过他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庞戬摆摆手,“我要提醒你,小心楚国和北历——尤其楚人,那灵兽池边就他们搅合。” 奚平对家国事一窍不通,茫然地“啊”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南蜀与我国不接壤,你个不学无术的东!”庞戬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道,“虽然凌云那帮驯兽的也不见得是什么好货,但他们肯定不希望到我大宛国内动『乱』。如今阖已成‘百『乱』之地’,蜀国国力对上楚国项氏没任何胜算——路上给我好好读点,少爷!两百年内的历史起码知道一?” “唉……” 奚平想起“读书”俩字,就跟中了诅咒似的,全身的懒筋一抽一抽的疼。他狗似的在栏杆上赖了半,见大海全是水,实在没什么好的,船上的邪祟们这会儿也消停了,只好无所事事地游『荡』回屋,拿出庞戬给他的《行散记》。 一翻芥子,他顿了顿——芥子里一堆东。 点心、特制的胭脂、小玩意……那是安阳长公主让他带回去给崔夫人的。 东他都很小人之心地检查过了,没问题。甚至奚平大略一扫,胭脂的颜『色』都是他母亲平偏好的。因他随提了一句荷花酥,周晴让人在思北楼给他包了好几大盒。 临,那位殿还特意拉住他嘱咐说:“你林师兄要巩固修为,没大事不会轻易出面,路上都你吕师兄的就行,他跑了一辈子灵石押送了,什么都知道。” 奚平叹了气,周晴不是胡说,年轻应该确实和崔夫人交情。让他“都吕师兄”的,是因为以为吕承意是自己人。 还自以为在这条杀人船上,给他指点了一个安全区。 “晴姨,”奚平当没忍住,试探安阳道,“你在矿上干得又不开心,憋憋屈屈的,干脆回潜修寺呗。当几年管事,以后进内门好,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根本配不上你。” 周晴当笑容一淡了,那张少面孔突然就染上了风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姓周,陛尚在殚精竭虑,我能抛他,自己遁入深山吗?只是本领限,能帮他的不而已……你小孩子家不懂。” 所以你就“帮”他里通外国,盗窃自己家的灵矿? 奚平确实没懂,此想起来仍百思不得其解。 他带不带地随手翻书,又“见”船上被他标记过的太岁信徒在求神保佑,便用灵台“了”过去。 只那信徒对吕承意道:“‘蜃气散’第二副已经给那姓林的吃了,后日一早最后一副,当即可见效,到候咱们正好到返魂涡,兄弟们都做好准备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0、第50章 山陵崩(二)“啊哟,”奚平自言自语…… 第50章 山陵崩(二)“啊哟,”奚平自言自语…… 奚平倏地坐正了, 凝神眉心,船队中,所有角落里邪祟的窃窃私语都落到了他耳朵里。 “……四更……” “……盟友回信确准误, 蜀人以邪祟身份……” “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啊……” “到时候除秽水龙……” “蜃气散毒发……” “放心, 水龙能控制住……” “铭文与大阵……” 来了! 奚平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膝盖, 琢磨他应该怎么办。 他双手的骨琴比以前好用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 除了师父那贵死人不偿命的剑气外, 他的骨琴还是只有在“人有心”时, 曲才有意。比如生死一瞬时的琴音才有削山震石的锐气,平时想用琴音打个靶,那肯定是时灵时不灵。 只有他左手能直接在人灵台上响的声弦有“他弦一动,别人就懵”的拍花子效。但这也是有限制的:首先, 对象必须是用血浸过转生木的“不平蝉”;其次,对方修为必须远低于他,凡人……他估计刚开灵窍的修士或许也行, 但天生灵感特别高, 或是修炼过十年的老半仙他肯定控不住;最后就是,他一段弦音只能影响一个人。 也就是说,对上吕承意, 奚平这个“初级太岁”最有效的武器只有坑蒙拐骗。 而这船队中除了常一, 船工和随从中少说还有十只不平蝉, 分散在不同的运石舰和护卫舰上, 奚平或许能在他们动手的时候伺机搞一点破坏,不可能控住全场。 除此以外, 奚平知道自己有一个劣势:尽管这段时间他自认为非常用功了, 是不可能像那些老半仙一样熟悉护卫舰上的各种铭文和法阵——他每天被师父满纸圈错的功课也能帮他打消幻想,踏实做人。 那就只能……祸水东引了。 第二天傍晚,奚平算准了赵振威例行巡视主舰的时间, 开始在屋里温酒,酒里加了一滴他从飞琼峰上『摸』来的“『迷』津”。 凡酒立刻成了琼浆,异香让每个经过他门前的人都忍不住吞口水,然就把赵振威给勾来了。赵振威热衷于到处拉关系,早有心结交永宁侯世,上赶着搭讪了一句“好香”,被奚平邀请同饮,立刻就欣然玩忽职守,喝酒去了。 “你问返魂涡啊。”赵振威砸了一下酒味,摇头晃脑地说道,“那是海上一大片因『潮』汐而起的漩涡群。起旋时,海面上能有成千上万个旋转的深渊,最大能达百丈,又骇人又壮观。不过咱们看不见,咱们押运灵石北上,都得有高手算好良辰吉时——不是黄历上说的宜动工、宜破土什么的,算的就是返魂涡的平静期。” 奚平一边引他喝酒,一边闲聊:“那怎么不干脆避开这一片?” “能避早避了,不是没办法么。大漩涡出现的位置不固定,范围非常大,绕不过去。再说这边是百『乱』之地,上哪补给去?”赵振威说到这,摇了摇头,“其实有时候想想,人就是人,是不能与天争啊。” 奚平见他话里叹句多了起来,知道是上头了,又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杯酒,不食人间烟火地说道:“赵师兄,你老说这些丧气话我就不爱听,不都说人定胜天吗?” 赵振威摆摆手:“你年轻呢。” 奚平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 赵振威在南矿上没什么资历,一边是见了谁都得叫师兄师姐,一边是手下都不服他,难得碰见比他年轻、要向他讨经验的人,立刻起了给人当爹的瘾。 “人定胜天?”他了声,不知不觉又一杯酒下了肚,“我跟你说,人哪,打从娘胎里出来,这辈什么样,基本就没什么悬念了。是贵是贱天注定,要我说还是顺其自然为好——你就比如说那些老百姓,是屠户的儿子,长大了就当屠户,娶隔壁木匠的闺女,一辈十年,踏踏实实过完了,大家都好,我都羡慕。你要非得‘胜天’,隐匿灵田,私藏邪祟……或者干脆自己变成邪祟,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对 第50章 山陵崩(二)“啊哟,”奚平自言自语…… 这人世间有什么好处呢?” 奚平正剥葡萄皮,不知怎么劲大了,呲了一手水。他便犯了少爷脾气似的,丢在一边不碰了。 奚悦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将盘拿过来,给他剥好,又用细签捅出籽。 奚平盯着赵振威道:“赵师兄在矿上,也能接触到邪祟吗?” “哎,怎么没接触过,不说远的,就……就去年,我们家都被邪祟盯上过。”赵振威舌头已经有点大了,“窝……嗝……额们家啊,宁安府,天子脚下,你说他们多大胆!” “嚯,”奚平“大惊小怪”道,“有这等事!” “修为不低,得有开窍后期了。幸亏那天来灵『药』田里收苗的内门师兄正好借住在我家……哦,灵『药』田你可能不知道,就是散落在人间各处的青矿田,对咱们没什么用,『药』修倒是常拿来种灵『药』。宁安那片有块青矿田,是咱们赵家同宗老祖宗的。”赵振威说起门楣,难免有点炫耀的意思,眉飞『色』舞道,“那邪祟,『逼』得内门师兄使了师门赐的仙器。肚给仙器掏了个洞,不依不饶,最后是被自己同伙扛走的,你说凶不凶?” 奚平趁他不注意,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出去了,喃喃道:“真凶,疯了?” “谁说不是,”赵振威一拍大腿,慨道,“什么世道!” 奚悦将一小碟收拾干净的葡萄推到了奚平面前,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奚平没看他,用驯龙锁传过个念头:我没生气。 奚悦又把碟往前推了推:唔,没生气,你吃呀。 奚平拿他没办法,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把葡萄吃了……还是甜得发腻,噎人。 “师弟,你这酒哪弄来的,好东西啊!” 奚平笑道:“家里长辈自己酿的,要不是明天咱们就进返魂涡了,不敢耽误赵师兄正事,定要再邀你不醉不归。” “那有什么,”赵振威大着舌头一摆手,“今夜时六条水龙下水,护卫舰上防护全开,龙王来了也得绕道,耽误不了咱哥俩喝酒。” “好啊,”奚平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就说定了,我可等着师兄。” 你活得过今夜时的话。 海上圆月从波涛中升起,一道人影悄声息地钻进第一护卫舰里的水龙大阵。 海上开路的除秽水龙跟庞戬在运河码头扔的那条可不一样,下水后与上古传说中的神龙异,龙『吟』声能让三十里内的鲸鲨海怪退避,六条水龙同时出动,围拢成一圈,甚至能让船队在海啸和风暴中平稳穿行。 此时两条水龙开路,大阵里有四条龙,在三丈见 方的阵中,大鲤鱼似的互相嬉戏。 吕承意站在法阵边上,口中念念有词,一道漆黑的符咒在他双手中渐渐成型。 水龙们躁动起来,张开嘴,声地冲阵外不怀好意的男人咆哮。 吕承意眼皮也不抬,猛地将符咒往下一按,水龙阵中震『荡』了一下,所有灵线水波似的颤抖起来,四条水龙先是剧烈挣扎,随后清澈的眼中起了阴翳,渐渐浑浊,片刻后,竟都不动了。 吕承意舒了口气,咬破手指,在转生木上写道:“一切顺利。” 字很快被木头吸了进去,继而停在了奚平灵台上——这也是奚平让魏诚响帮忙试的。 他不知道以前梁宸是怎么让信徒用转生木互相联系的,反正奚平锁定过某个信徒后,不但能分辨出对方祈愿的声音,能收到对方用血送进转生木里的信。他看完,就可以将这信原原本本地传到其他信徒的转生木上。 这样一来,“常一”和“圣女”就以太岁为信使联系上了。 现在“圣女”和老九跟着昭雪人他们,作为双方的联络人。昭雪人已经埋伏好了,吕承意这信是给“圣女”报进度的。 奚平正摽着赵振威在甲板上散德行,俩人一样脚底下拌蒜——唱歌。 林昭理往外看了一眼,骂了一声“成何体统”就甩上了门,经过的 第50章 山陵崩(二)“啊哟,”奚平自言自语…… 船员也不敢管,只能小心守在甲板边上,不让这二位贵人掉下去。 好在这两位没有下水醒酒的意思,荒腔走板地下了楼,往船舱里走去。 吕承意的信触动奚平灵台的一瞬,船舱里走到背人地方的奚平毫不犹豫地拖着赵振威往墙上撞去,同时,他在墙上盖了个共此时印。 护卫舰上,水龙阵外的小走廊中事先预留的灵印刹那间被激发。 两地瞬间联通。 奚平将赵振威往里一推,脸上半分醉意也没有了,看着赵振威和灵印一起消失在了主舰上。 然后他透过眉心盯住吕承意,只见刚刚神不知鬼不觉给水龙大阵做完手脚的吕承意从水龙舱里钻出来,没来得及喘口气……跟一身酒气的赵振威撞了个满怀。 那两人都愣住了。 “啊哟,”奚平自言自语道,“这回可是‘捉『奸』在床’了。” 他好整以暇地在灵台中默念“魏诚响”的名字,将吕承意的信传了过去,顺口说:“别着急,他一会儿还得给你写别的信。” 魏诚响睁开眼,嘴里的灵石已经碎了,她抽了口凉气,呲牙咧嘴地活动着身体,把粉末就着血咽了。 她一开始是怕说错话,憋着不吭声,现在不用憋她也不想说了——长期含着灵石,她的上颚和舌头被磨得破了好、好了又破,都快烂了。别说让她长篇大论地讲点什么,喝口水都恨不能撕开喉咙直接往里倒。 反正在老九等人眼里,圣女越发高深莫测了。 魏诚响没来得及回答,耳根忽然一动——可能是灵窍松动的缘故,她近来开始隐约有灵感附到五官上的觉,耳目越来越灵敏了。 门口的人才靠近,她已经听出了是谁,连忙将撇出去的腿收回来,歪斜的腰胯扶正,摆好冷若冰霜的姿势。 片刻,就听门响三声,老九低声道:“圣女。” 魏诚响敲了一下桌,示意他进来。 老九低着头走进来,不敢直视圣女的脸,说道:“圣女,白老板他们为表诚意,已经先一步签好了灵契,内容属下都看过了。圣女看看,若是可以,可否请圣女代太岁签一下灵契?”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团“金线”,老九伸手展开,一行行金字像是写在透明的纸上,跳进魏诚响和奚平的眼里,只见上面列明了双方如何合作、怎样分赃等。 魏诚响一目十行地扫过来,落到触目惊心的最后一条上:如有违约,灵台破碎。 魏诚响:叔,这是什么? 奚平:“……” 他隐约听谁提起过“灵契”,但当时消息太多太庞杂,他没注意。 奚平迅速通过驯龙锁问奚悦:灵契是什么? 每天替他读书的奚悦很快回道:是一种打在灵相上的契约,双方自愿应允后,以心头血诚心按在契约上,灵契方成。 奚平:毁约呢?违约呢? 奚悦道:不能毁约,违者的话要看约定。轻则损毁经脉,重则灵灭道消。即使一方死了,若灵契内容里没有约定人死契灭,灵契也不会消失,另一方还是要履约。 奚平:“……” 魏诚响:“……” 坏了,怎么没提防还有这种东西。 而就在这时,奚平后脊忽然一凉,灵感被触动了。他一惊,循着灵感找过去,愕然发现吕承意和赵振威那两人没按他的剧本演。 赵振威喃喃道:“……老吕?” 吕承意被人当场撞破在水龙阵上做手脚,竟没慌,抬手一道符咒拍在赵振威额头上。 赵振威猛地一扑棱脑袋,醒了。 “怎么回事,”吕承意沉声道,“你不是在主舰上巡视吗?” “我……是……”赵振威茫然片刻,蓦地意识到了什么,“你刚动完水龙阵?” 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不好!” 奚平:坏菜,没想到姓赵的虽不是邪祟,竟是家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1、第51章 山陵崩(三)“没办法了,”吕承意心…… 第51章 山陵崩(三)“没办法了,”吕承意心…… “奚悦!” 奚悦本来正在收拾酒桌残局, 驯龙锁里突然传出这么一嗓子,半偶吓了一跳,打碎了一只琉璃杯。 两道人影——吕承意和赵振威, 旋风似的从第一护卫舰上卷回了主舰, 一个冲向船舱下层, 一个直奔奚平住的客房。 给林昭理下毒顺便送饭的“不平蝉”船工正好经过, 惊讶地看着向来温良恭俭让的吕承意落在奚平房门口, 招呼都没打一声,神识一扫,就直接破门而入。 “一……吕尊长,怎么了?” 吕承意没理他, 面沉似水地站在门口——奚平房中已经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一个碎杯子,酒香还没散。 是巧合吗?是年轻人闲的没事用仙器恶作剧, 刚好把赵振威送到护卫舰上吗? 吕承意眼角“突突”地跳。 可如果是那样, 为什么连他身边的哑巴小仆都不见了,甚至没来得及收拾碎杯子? 吕承意倏地转过身,嘬唇做哨, 船队正前方, 一条开路的水龙从水中一跃而起。吕承意指尖夹起一张符咒, 指尖在上面划出了“奚平”两个字, 随后将符咒一弹,碎成一束光的符咒散入海水, 掠向水龙。 水龙长『吟』一声, 钻回水下,掉头回到船队周围。 “奚平那小子发现东窗事发,”吕承意心说, “第一反应肯定是躲进水里,要他堵在船上。” 奚平本来已经掏出了庞戬给他应急用的“避水珠”——珠子扔进海里,能装两三个人,在海底潜伏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珠子都脱手而出了,听见这么一嗓子,奚平伸长了胳膊一捞,又将避水珠捞了回来。 娘的!姓吕的瘪三! 他灵感忽然又被触动,一边是驯龙锁,一边跟他左手有感应——奚悦在附近,遭遇了一个不平蝉的内『奸』。 奚悦这半偶一开始做出来,就是为了给主人灵物的,对灵气异常敏感,因此轻松躲开了船上的修士。可船工却都是凡人,他运气不太好,听见拐角处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正好被卡在一条细窄的走廊里。 不能让人看见自己,奚悦立刻就要回头上甲板,船身却剧烈地起伏了一下,身后甲板方向传来水龙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他一时进退维谷。 就在这时,船工的脚步突然停了。 下一刻,熟悉的气息快速『逼』近,奚悦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就给人一捞起来。奚悦眼前一花,被人挟着,风一样的掠过细窄的过,与一个呆若木鸡的船工擦肩而过,继而钻进了一个杂物间里。 约莫一息光景,船工的脚步声重新响起来。不知不觉中了某初级太岁“梦游音”的不平蝉船工毫无察觉,频率都没变地继续往前走去。 奚平陡然松了口气,在奚悦后脑勺上胡噜了一:你小子差点没了。 奚悦感觉他手都凉了:爷,怎么回事? 奚平这儿脑子里“嗡嗡”的,先嘱咐魏诚响:阿响别签,你先拖一儿,我想办法。 随后对奚悦说:“无常一”方才对水龙阵做手脚,我顺手捅到了赵振威那里,没想到姓赵的是安阳的人。 奚悦一呆。 奚平把气喘匀了:这见了活鬼的押运船队,提督是家贼,总兵是家贼家的家贼……呸,我他娘的舌头快系上了。 林昭理以为自己抓到了矿上家贼的尾巴,准备给他安阳殿下肝脑涂地地除了这一大害,狗屁也不知道,是纷繁复杂的南矿上的“底层”。 安阳本人就是家贼头头,收到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讨好,大概十分感动,随手给老林安排了一趟去西天的奢华客船。但她也只是“中层”,因为她也没料到,派去护送林昭理上路的人是个货真价实的邪祟,早勾结好了同伙,等做掉老林这个筑基就出来端锅包圆——吕承意这个无常一才是这场黑吃黑游戏里的“高层”。 奚平成功地混进了真邪祟总坛,一边假装神像吃供奉,一边偷听他们密谋,自以为是一屁股坐在了众生头顶,一览众山小。谁知飘太高,反而被遮住了视线。 他对奚悦说:这事赖我,我疏忽了,以为盯住了不平蝉就万无一失。我早该想到,安阳在矿上一手遮天,每天还要在林昭理面前装模作样,要不是姓林的大傻子舍不得劳动她,估计她都混进对方内部自己查上自己了——这么个人才,怎么可能只给林昭理安排吕承意一个勾魂使。 奚悦从来没有见奚平这样焦躁过,连上次在潜修寺,他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命自己去偷铭文,态度都跟没事人一样,害得奚悦以为真没什么事,险些抱憾终身。 奚悦正直地提议:不如我们干脆出去,和他们对峙! 奚平将他脑袋往下一按:你可别出馊主意了。 跟林大傻说赵振威和吕承意都是安阳的人,这俩人磨刀霍霍,准备你沉海,这不是扯呢吗 第51章 山陵崩(三)“没办法了,”吕承意心…… ?老男心哪禁得住这么赤/『裸』/『裸』的真相,非得恼羞成怒不可。再说他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总不能说“我就是太岁”……对方搞不好却有。 既然赵振威是安阳的人,这船上其他修士又都是什么成『色』呢?奚平不知道。 耍小聪明如迎风玩火,稍一忘形就反噬焚身,奚平在潜修寺受过一次教训了。可那回毕竟只有他自己,碎就碎了,躺半年好了,他也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回他身边带着个奚悦不说,还一个小姑娘陷在了邪祟窝里。 那吕承意现在是还没反应过来,等过一儿…… “阿响,”他急躁地在转生木里叫魏诚响,“听我说,别管了,有仇咱们以后再报——我帮你报,事有变,你先尽快脱身!” 魏诚响一边装作仔细审视灵契内容,一边偷偷对他说:“叔,我们没在船上,你忘了?我们在昭雪人的仙器里,海底下沉着呢,我往哪脱?” 奚平闭了闭眼,咬了舌尖『逼』迫自己冷静,凝神盯住吕承意。 只见水龙的动静将林昭理也惊动了。 “么事?”林昭理就住奚平隔壁,出来见站在奚平门口的吕承意神『色』不对,便皱眉阴阳怪气,“这金贵世子又怎么了?” 吕承意抬头看向他。 林昭理自命不凡、目光短浅,可他也是个筑基修士。从开窍到筑基,“半仙”变成“仙”,中间差距犹如鸿沟。不是每个人都有天机阁庞戬那种本事和资源的,吕承意和赵振威捆在一起,怕是都不够林昭理一拂袖的。 吕承意面『露』难『色』,故意模棱两可地说:“具体么事属下也不清楚,但永宁侯世子手上有个仙器,我觉得有些不妥,想来问问。” < br> 林昭理:“么仙器?” “有点像传送法阵。”吕承意为难道,“押运船上禁传送,但世子第一次来,可能不清楚规矩。方才他与赵提督玩笑,不知用了么东西,直接将赵提督传到了第一护卫舰上。赵提督也觉得不妥,这才叫属下来问问。” 这时,赵振威满头大汗地跑了上来,正要跟吕承意说奚平不见了,不提防对上林昭理寒星似的目光。他做贼心虚,吓得当场腿一软。 林昭理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酒醒了?” 赵振威讷讷不敢吭声。 林昭理哼了一声:“两个传送点在哪,带我去看。” 共此时印的灵印早就没了,然而那毕竟只是开窍级的仙器,在筑基修士还是能捕捉到一丝残余气息。 林昭理伸手抚过灵印的残余气息,总觉得熟悉……他最近好像在哪感觉过一样的气息,是在哪来着? 跟上来的吕承意和赵振威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吕承意忽然说:“赵提督,你被传送过来的时候,可检查过第一护卫舰上有么不妥?” 赵振威结巴道:“没、没有,我当时酒都吓醒了……” 林昭理一愣:对了,第一护卫舰上有水龙大阵,水龙今夜要下水! 他扭头转向水龙舱,一推开赵振威这个废物,闯了进去。 只见那阵中原本灵动的四条水龙像被下了蛊,四条龙首位相连,机械地转着圈。 林昭理挽起长袖,在一条水龙游过边缘时,隔空一抓,捏起了龙身。 那水龙离开法阵,抽搐了一下,随即面『露』狰狞,六亲不认地掉头冲林昭理咬来! 林昭理扣住水龙七寸,同时轻叱一声,将一符咒打在水龙身上。 水龙僵硬地打了个挺,随即,一股黑气从它口中喷了出来,腥臭扑鼻。水龙身体软化下来,浑浊的眼中阴翳退散,眼珠重新清澈起来,茫然地看着林昭理。 林昭理阴沉着脸将它扔回法阵中,其他三条水龙似乎觉得来了异类,立刻不转了,充满敌意地围住了那干净的水龙。不等它们发作,林昭理就猛一拍水龙阵,将另外三位龙脑里糊的烂泥也“洗”掉了。 水龙入海后,身长可达百丈,呼啸成雨,吐息成雾。如果这四条被人做过手脚的水龙今夜被放进大海里,非得船队翻在水里不可。 这不是恶作剧,这是恶毒至极! 吕承意故作震惊:“这……这是什么?” “一种来自蜀国的『迷』幻之术,捕猎大型群居灵兽用的。”林昭理冷冷地说,“可令灵兽们自相残杀,水龙在被南圣收服前也算灵兽。” “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怎么蜀国的『迷』幻术?”吕承意先是喃喃自语了一句,又,“等等,他身边那小仆脖子上戴的好像是驯龙锁!” 林昭理听完先是一皱眉,随后神『色』骤变——他想起方才那熟悉的气息是什么了。 那日他带人夜探南蜀驻地,他负责吸引蜀人的注意,让手下人去搜矿上丢的灵石,就在属下快要『摸』到门路的时候,灵兽池突然塌了,还引来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楚人。 第51章 山陵崩(三)“没办法了,”吕承意心…… 当时,那翻覆的灵兽池底有一缕隐约的古怪灵气,同方才他感觉到的一模一样! 弄塌灵兽池的是奚平,他当时就和蜀人混在一起! 吕承意趁机又说:“林师兄,蜀国凌云向来喜欢弄些阴损招数,这些日子你一直住在那永宁侯世子隔壁,可觉不妥?” 林昭理闻言一惊,迅速将神识沉入四肢百骸,将自己从头到尾反复检查了几遍,心里默念了三四趟清瘴术。见无异状,林昭理才放心下来,依旧端着高傲狂妄的架子,嗤笑:“我能有么不妥?区区一个刚入门的小子,我就算站在这让他随便暗算,他能奈我何?” 目睹此此景的奚平:“……” 可求求您老了,别吹了。 奚平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果然傻子都如崔记上架的限定孤品,得抢。先到先得,你不下手就要被别人骗走了! “谢天谢地,”吕承意再次和赵振威对视了一眼,口中,“那可真是万幸……” 低级修士给高手下毒,必须得是对方没有防备才行,蜃气散前期毫无症状,一般人也不没事拿清瘴术在自己身上扫,等三副『药』下去发作了,已经『药』石罔效。但假如这筑基真的神神的,每天都觉得有人要害他,每天查自己有没有中毒,那开窍修士编的毒瘴绝对能查出来。 按理说,林昭理这儿应该已经服下两次“蜃气散”了,他说“无不妥”,就是压根没中毒! 看林老那鼻孔接雨的傻样,绝不可能是自己避开的,肯定是有人暗中给他解了毒——也就是说,奚平打从上船开始,就知道他们想干么! 赵振威简直不敢细想,一想就肝胆俱裂,酒囊饭袋快兜不住五脏了,他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吕承意却心:“那永宁侯世子这么深的心机,竟没看出姓赵的废物和我一样,也是安阳的人,说明天机阁果然是不了解南矿上的猫腻。他们盯上的始终是我们不平蝉。” 但消息是从哪泄『露』的? 怎么那么巧,他刚在水龙阵上做完手脚,赵振威就被扔到了第一护卫舰上,对方好像盯着他一举一动似的…… 吕承意眯起眼,当时他只把消息透『露』给了一个人:六十姑娘,他们的新圣女。 那小丫头知道的太多了,而且叫老九提了之后,当天他就能用转生木和她通信了,这绝对是太岁的手段,太岁的神识和隐骨附在她身上应该是没错的。 但他们都疏忽了,她没开灵窍,还不能夺舍,自己是有意识的…… “圣女”可能已经叛变了。 虽然不知道她一个小小凡人,是怎么在太岁眼皮底下做到的,但显然,眼下的况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 天机阁,庞戬,奚平……好手段啊。 可谁知老天爷只帮好人呢? 吕承意转身对赵振威说道:“请赵提督下令,全队停航,搜捕邪祟。” 赵振威:“我……” “等等,”林昭理却打断他,“不妥。” 吕承意才一皱眉,便听林昭理又说道:“我是说你说他‘邪祟’不妥——你们离仙门太远,可能没听说,那奚平本是这一届潜修寺的弟子,除了他以外,其他新弟子都还在潜修寺里修行,他能提前下山,是被内门挑走了。” 吕承意心里“咯噔”一下。 赵振威直接傻眼道:“内、内门?哪一峰?” 林昭理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似 乎是又无奈又不解:“飞琼峰,支将军——也不知道此人是压根不是什么好东西,用了么邪法蛊『惑』支将军才混入内门;还是年轻弟子没经验,下山途中被邪祟盯上,不知不觉中了别人么招……总之,我先用神识他扫出来,你们将此人控制住,不要伤他,待我写信奏禀仙门与天机阁。” 话音没落,筑基高手的神识已经铺天盖地地将整个船队笼在其中,海底的水龙不安地钻了出来,绝对实力下,奚平顿时无处遁形! 林昭理一符咒拍出去锁定了奚平,气定神闲地收回神识:“将人拿来。” 赵振威蓦地扭头看吕承意:死定了,这怎么办? 吕承意没理他,一低头,口中应承道:“是。” 随后吕承意迅速转身,亲自带人去抓拿人,一离开林昭理的视线,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就搓出了一团符咒,神不知鬼不觉地扔进了水里。 “没办法了,”吕承意心想,“只能把这些人提前埋在这了。” 与此同时,等着圣女审灵契的老九只觉怀中通讯用的仙器微微一热,他愣了愣,心说:“一前辈不是已经和圣女联系上了吗?怎么还私下联系我?” 为防圣女多心,老九告了个罪退出魏诚响房中,在门外飞快地『摸』出通讯仙器看了一眼,只一眼,他激灵一下。 那上面写:圣女疑似叛变,『逼』她签灵契,设法告知太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2、第52章 山陵崩(四)我还没死呢,怎么你就(一…… 第52章 山陵崩(四)我还没死呢,怎么你就一…… 林昭理神识扫过来之前, 奚平已经当机立断,芥子塞奚悦,自己只留下一小袋灵石。 奚悦立刻意识到了要干什么, 蓦地往后退了一步。然而朝后的脚还没落地, 驯龙锁就将定住了。 奚平:你躲进避水珠里, 跳海。 奚悦急了:我不!少爷, 我不要…… 但驯龙锁剥夺了说“不”权利, 奚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像个真正的提线木偶,被驯龙锁强按着跳进海里。拼命地反抗,可是驯龙锁卡着脖子,甚至连头也不能回。 有那么一瞬间, 奚悦恨起了自己,恨起了亲手捡回来的驯龙锁,甚至恨起了奚平。 避水珠温柔地包裹住半偶的身体, 继续往水面下沉去, 粘附在大船船底,它幻化成了一大片藤壶,藏在船底群贝中间。 奚平这会儿只能先保住半偶小命, 无暇顾及那小鬼心情。避水珠入水, 林昭理强横神识已经扫了过来, 紧接着, 奚平被一道符咒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那符可不太客,奚平感觉自己好像陷进了蛛网苍蝇, 连五脏都给裹住了。没管, 闭上眼,无视奚悦怨怒交加语无伦次,通过驯龙锁, 奚平感觉到水龙从船底游过,龙须几乎扫到了避水珠。 水龙似乎有些疑『惑』,在奚悦躲藏的附近转了几圈,硕大的龙眼对准了避水珠。 奚平手腕被符咒黏得一动不能动,手指还可以,升灵的剑意已经扣在了弦上。 下一刻,来追捕人声传来,水龙一摆脑袋,不感兴趣地转身游走了——它是除秽水龙,奚悦不是秽。它收到的命令让找的也不是这个人,匹配不上——避水珠里奚悦被它当成了船底海鲜。 奚平手指陡然一松,先放下一半心。 幸亏奚悦内向谨慎得很,平时不怎么跟外人交流,船上人都以为哑巴半偶魂魄不全。除了脸长得像人,看着就跟潜修寺里稻童差不多,没人把当回事。 奚平瞄了一眼自己身上符咒。不是不能用剑打掉符咒脱身,只是那样一来,林昭理那边必定会分神搜捕。不远处还有南蜀盟友和昭雪人等着,们内耗太不划算。再者一个人脑子就那么大,要费心应付追捕,肯定就顾不上魏诚响那边——那边更凶险。 反正林昭理不敢杀,保命的杀招得用在刀刃上。 奚平这边安置奚悦,放在吕承意身上注意力始终没撤回来,就在这时,正瞥见“无常一”和“老九”之间的私信。 方才因为奚悦暂时安全落下心又提了起来。 不好,吕承意那老狐狸反应速度比预想得还快! 没容仔细想,通过转生木,已经看见老九神『色』诡异地回到了屋里。 老九虽然面对圣女还是一样恭敬,手却是藏在袖子里。 其实老九一出去,魏诚响就知道情况不妙了——不是她灵感优越直觉准,是因为转生木里那位前辈方才唤了她“阿响”。 那位前辈平时对她说话都是“你”来“你”去的,偶尔连名带姓地喊她“魏诚响”,每次一叫她“阿响”,保准没好事。 但她居然也没慌。 小时候,她爷爷说人的『性』情决定举止,举止也会反过来影响『性』情,因此不让她学那些野孩子打架骂街,说是会“移了『性』情”。她不信,当面不敢,背着爷爷可没少捣蛋。直到这时,她才忽然发现,老人的话虽有时迂腐,但不无道,原来举止真会影响『性』情。以前她是个小孩子样,人也是孩子脾气;现在她含着满嘴血、端着冷若冰霜圣女架子,那架子端久了,居然真就像长在她身上了一样,镇住了她的魂。 百丈海水下,群魔环伺中,魏诚响没有坐立不安,她方才已经沉下心灵契内容看了一遍,推断这东西应该是昭雪人拟。 昭雪人生怕自己被用过就丢,关心重点都在事成之后,事后如何分配灵石、双方互不背叛等等约定得很细。关于何行事却一带而过,只说了“双方都得尽力,里应外合”云云——想劫大宛押运船队,不尽力是不可能的,昭雪人当然地认为,大家阶段利益一致,自然齐心协力。 走进来的老九笑容可掬道:“圣女,灵契看完了吗?” 魏诚响还没回答,转生木里前辈就急促地示警道:无常一刚才私信老九,要『逼』迫你签灵契。 魏诚响瞳孔微微一缩,心里问奚平:“无常一怀疑我什么?” 奚平道:“怀疑你虽然被附身,但因太岁夺不了舍,你在他眼皮底下钻了空子,正在给天机阁当内『奸』传消息——叔回对不起你,是我玩砸了。” 时,追捕奚平的修士们冲进来,却不敢靠近,先大呼小叫地往身上扔了足有十多件缚灵的仙器——捆一头金甲狰都够用了! 奚平双手被反剪到身后,每一根手指都被蚕丝似的细线勒住了,只要稍一动手指,那些锋利的细线就能卡进指骨。 第52章 山陵崩(四)我还没死呢,怎么你就一…… 魏诚响:“……” 你也不用承认得那么痛快。 一根手指就能按死她邪祟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魏诚响却离奇地并不紧张,反而有点想笑。 她觉得非常神奇,转生木里位前辈绝不是什么“以诚待人”好人,每次教她坑蒙拐骗就跟娘胎里带来的本事一样,闲聊时也是满嘴腾云蛟。但不知为什么,关键的事上,从来不对她装神弄鬼。比第一次跟她说话,就直接拆穿了太岁神位,一点也不想骗她把当神明膜拜;回无端暴『露』,她才刚起了点疑『惑』,还没往对方身上想,那边就干净利落地领走了责任。 为什么呢?不稀罕骗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柴禾妞么?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敢带着块转生木牌孤身上路。她是浮萍,脚下没有根,人世间于她,就是一场永无止息的暴风骤雨,命运永远指向“突其来”方向。 只有块转生木是真实。 是她起落不定流亡途中,仅有定盘星。 “既看完了,圣女怎么还不签啊?”老九揣着手笑道,“一条一条的,可是太岁亲口指点你谈下来的。怎么,可是他老人家又有什么疑虑?” 氛陡然变得有点危险。 老九眼角笑意消失,压低声音说道:“别让昭雪人兄弟们等急了啊,茫茫沧海九万里,咱们可全仗着人家仙器……保命呢。” 魏诚响不躲不闪地直视着眼睛,心里对奚平说到:“实在不行,也不是不能签。” 灵契里,劫灵石这一部分约定非常少,有很多空子可以钻,不影响她把邪祟们引入歧途。至于后面杀千日白被灵契反噬……罢了。 她自愿走上条复仇路:不怀好意的邪祟、欺男霸女爪牙、一手遮天漕运司、压在众生头顶天…… 能走多远是多远,假她拼尽全力,也只能止步于此,那她认了,真能拖死这群妖魔也是好。 “胡说八道,”奚平扫灵契条款比她还快,一听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呵斥道,“签你个头,我把刀放下!” 老九笑了:“圣女果然还是听太岁话。” 奚平被人蛮力推上甲板,脚下一踉跄差点跪下,急败坏道:“你们这些女的都怎么回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懂吗,怎么就这么爱走绝路?” 魏诚响目光落在那闪闪发光灵契上:“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不过我猜……可能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没有‘青山’?” 奚平一呆。 时,赵振威御剑而下,正落在奚平眼前。事发后吓得膝盖再没能直起来过懦夫一眼看见奚平,懦弱顿时发酵成了暴怒。假不是顾忌林昭理,奚平感觉能毫不犹豫地过来把自己捅了。 转生木里,魏诚响心平气和地和解释道:“女人路总是少一些,可能一不小心就只剩下绝路了,难怪我爷爷以前总让我扮男装。” 她还一直怨他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真不懂事啊。 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魏诚响声音不像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了,听起来微微有些低沉,像菱阳河边又唱了一通宵的疲惫歌伶。 奚平脑子里诸多念头暴风似的『乱』卷,在与赵振威目光相接瞬间,心里忽然一动,用口型冲赵振威无声道:里通外国,证据确凿,你完了。 赵振威脑子里“嗡”一声,本来就紧绷弦断了,智崩盘。 一步上前,猛一拉奚平身上缚仙索,周围修士猝不及防。 奚平整个人几乎让反折了过来。赵振威裹挟着劲力手泛起血光,一把卡住奚平的脖子,时狠狠跺了一脚踩中奚平的膝窝,膝盖应声折了! 与此时,魏诚响自己手指往刀刃上按去—— 电光石火间,奚平左右手时一收,左手拨了“无声弦”,右手骨琴一声尖鸣,紧贴在他手上丝线像快刀刮油一样卡进了手指关节。魏诚响只觉神魂被一声巨响震了一下,她全身一时麻痹,卡在刀刃上手一分也推不下去了。 时,琴声也惊动了别人,林昭理一拂袖赵振威弹了出去,奚平单膝跪在地上,脖子上多了一道血印。 奚平从搭满了冷汗眼睫缝隙里看向赵振威,许是太紧张,一时没顾上疼,只是冲赵振威那张无能的暴怒脸笑了一下,成功地将赵振威笑得面无人『色』。 “……魏诚响,我还没死呢,怎么你就一不小心只剩绝路了。”奚平一字一顿道,“按我说的做。” 老九就见圣女拿起刀以后,整个人突然僵住了——不是自愿不动,是全身肌肉一下被外力锁死,人不能动。接着,魏诚响颤抖起来,下颌角绷得死紧,她像是在努力挣脱什么,浑身都较着劲。一个人身体有两种力量抵死对抗,一方想放下刀,一方想将她的手往刀刃上按,少女身上本来不太明显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老九看得惊心动魄:“圣女?” “呛啷”一声,刀掉在地上,被魏诚响一 第52章 山陵崩(四)我还没死呢,怎么你就一…… 脚踩住。 不过片刻光景,她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身的大汗。 魏诚响抬起头来,她整个人眼神都变了,像卸了张面具似,冲老九一笑:“抱歉,你们太岁啊……这会儿在我说话不太管用。” 吕承意收到消息,陡然一惊——太岁竟已虚弱到不能完全控制一个凡人了! 难怪那小贱/人能在太岁眼皮底下联系天机阁,就解释得通了! 看来真身损毁对太岁伤害远比想象得大,些天杀蓝衣狗,到底把那个人『逼』成什么样了! 样一来,们非但不能杀那小贱/人,还要保护好她的身体,否则太岁那虚弱的隐骨未必撑得住再动『荡』一次。 老九低头看着被他捏晕过去的少女,也是进退两难——捏他都不敢使劲捏,唯恐把那一把就能攥碎小脖子碰断了。灵契肯定没办法了,玩意必须得人自己签才能印在灵台上,那丫头晕过去了,就算把她的血都放出来涂在契书上也不成立。 “一前辈,怎么办?” “别慌,我想想。”吕承意也是出了一身白『毛』汗,“别惊动昭雪人,一会儿你把她弄醒,灵石粉和丹『药』给她灌去,有多少灌多少,『逼』她开灵窍太岁让位!” 交代完,吕承意暗骂了一声姓赵的废物坏事精,慌忙追着林昭理去了。 奚平松了口气——第二条软肋暂时也安全了。 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对付眼前帮人了。 你还想“想想”,奚平目光扫过匆匆赶来的吕承意,心说:没门。 林昭理一看奚平那狼狈样子,就皱起了眉,狠狠地瞪了赵振威一眼。 不过眼下不是跟废物同僚算账的时候,大步上前,往奚平身上拍了七八道符咒,什么异状也没检查出来。 林昭理不由得脸『色』微沉,审视着奚平,冷冷地说道:“你是要我搜魂,还是自己说实话?” 奚平一条腿膝盖碎了,不客气地往拖着修士身上一靠,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有恃无恐地冲林昭理一笑:“我听说半仙被搜魂倒不至于变成傻子,可那伤灵台啊。伤了灵台,以后在修行上可没法再半步了……啧,好吓人,我师父就我一个亲传弟子,才刚把道心传我,是要失传啊——林师兄,你做得了主吗?” 林昭理:“……” 吕承意:“……” 吕承意早准备好了堵他各种自辩,一时没转过来。说好了唱一折“百口莫辩”,怎么就临时改戏成“仗势欺人”? 底层散修出身限制了想象力——内门弟子都这么跋扈吗? “哎,别生,”奚平给飞快愈合膝盖骨调整了一下姿势,好整以暇地笑道,“您都筑基了,以后在内门肯定‘大有作为’,在同门面前,要注意涵养啊。” 林昭理眼角直蹦,就算再直,也听得出这话里威胁,当下冷笑道:“怎么,就以你作为,若是我上报仙门,支将军和司命大长老还能包庇你不成?” “我干什么了?”奚平无赖似的,不等林昭理控诉,就直接挑明道,“林师兄是在第一护卫舰上感觉到什么了吗?哎呦这残留灵气好眼熟,在哪遇见过……在什么地方来着?” 林昭理:“……” 对了,私下假扮邪祟,去南蜀驻地那事也没那么容易说清楚。 奚平又道:“还是说我是偷窃了什么东西?敢问赃物何处?好歹有个人赃并获?” “你……你里通外……邪祟,”林昭理差点让结巴了,“你破坏灵石押运船上水龙大阵,意图不轨,该当何罪?” <b r> 奚平眼皮也不眨:“谁看见了?” 吕承意本能感觉不好,往后退了一步,奚平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眼角流出一点冰冷的笑意:别害怕,不找你,老狐狸。 随后他目光径直落在了赵振威身上。 “人证是赵师兄吗?”奚平『舔』了『舔』方才摔倒时嘴里磕出来的血,“对哦……赵师兄几时看见?” 赵振威做贼心虚,在林昭理注视下腿肚子转筋,只能仓皇地按吕承意教说法:“不、不是我看见,是林师兄自己查出来的……” 奚平死死地盯住:“那你抖什么?” 林昭理一愣。 奚平一垂眼,目光落在自己伤腿上,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还以为,赵师兄是怕我交代出咱俩是一伙,要灭我口呢。” 赵振威:“你血口喷人!” 林昭理一皱眉,怀疑目光落在了赵振威身上。 是了,那伙家贼在矿上一手遮天,难保押运船上没有们的人。赵振威……确实奇奇怪怪的。 奚平轻笑一声:“搜我魂,林师兄做不了主,搜位……驻矿办‘外门’赵管事魂,您应该可以?” 谁还没有软肋了? 不过软肋都是心肝,无常一先生软肋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3、第53章、 山陵崩(五)“干它!” 第53章 山陵崩(五)“干它!” 没敢随便处置飞琼峰主的弟子, 吕承意要是早知道,方才不会惊动林昭理,把事情闹成僵局。 他已经让赵振威联系了南蜀盟友, 示意计划提前。可眼下他们船队距离预定动手的地方还一段距离, 方必定也是措手不及, 赶过来需要时间。 昭雪那边, 圣女和太岁又临时岔子…… 此事毁毁在驻矿外门离玄隐太远, 最关键的信息他竟不知道。可恨赵振威那个成事不足败事余的玩意,整日里与那“亲师弟”厮混喝酒,连家是内门还是外门都没弄清楚! 吕承意的原计划是:先水龙下手,废掉船队的“水中盾”, 再等蜃气散发作,削弱林昭理这个打不过的筑基修士。等赵振威他们伙埋伏的南蜀外援做掉林昭理及其手下,船队的战力也十去六七。那时应该是赵振威等防备最松懈的时候, 正好可以让昭雪过来, 给这桩闹剧收一个圆满的尾。 可眼下显然不行了,林昭理根本没中毒,水龙咒被他轻易解了! 吕承意当机立断, 决定舍弃灵石——单靠蜀, 杀不了林昭理。 他本想借着审奚平拖延时间, 转移林昭理的注意力, 容他将太岁那边的事打理好,等蜀一到, 把千日白提前骗来——千日白作为昭雪的领头, 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筑基,三方混战,他才机会在暗中捅刀子, 护着太岁离开。 谁知这金平城里长大的公子哥根本不按牌理打,面这口突其来的黑锅,他居然毫不含糊地背在了身上,然逮谁往谁身上蹭! 吕承意一看赵振威那个德行,知道这局面控制不住了,悄无声息地捏碎了一张潜行符咒,让注意不到他。赵振威根本禁不住审,搜魂……不,可能都不用等搜魂,他自己能吓得把么都抖落来!怎么样是公子哥,分到他手里的是这路货『色』? 现在看来,蜀一时赶不过来,没办法了…… 此时奚平半残,还被五花大绑,表情却最轻松;赵振威眼珠『乱』转,满头大汗地想找吕承意,被潜行符『迷』了视线找不着,急得活像憋了三年的『尿』;林昭理寒着一张谁也不信的脸,三刚好站成了一个三角,两两峙。 不远处一个船工忽然像么事,嘴里嘀咕着么,朝林昭理小跑过来。 船工都是凡,凡能么要紧事?林昭理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然而在那船工经过赵振威身边的时候,异变陡生,他猝不及防地怀中『摸』了一把火铳,在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怼着赵振威的心扣了扳机! 赵振威正满地找肝胆,一时间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么,唯奚平那分已经被细线卡进指骨的左手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这么一弹,船工顿时好似被迎头敲了一闷棍,卡住了,回过神来的林昭理一掌将刺客船工拍开。火铳掉在地上,砸一片银『色』的火花,竟是一把罕见的杀伤类降格仙器。 刺客船工一击不成,毫不犹豫地咬碎了嘴里的毒囊,毒囊见血封喉,没来得及倒在地上,已经没气了! 赵振威腿一软侧歪在地上,吕承意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不好! 奚平的目光竟绕开了潜行符,好似他举头三尺的神一样『射』过来,意味深长道:“赵师兄,怕供么,这是要杀灭口啊。” 潜行符这东西,一旦被道破,立刻失效。林昭理骤然反应过来,怒喝一声,横掌做刀,朝吕承意劈了去。 吕承意是个跑船的,没在潜修寺待过一天,更没家学渊源,果修士也像凡那样分“文武”的话,他绝是个“文弱书生”,这样近的距离根本躲不开筑基修士一击。 然而在林昭理的掌刀快要将他一分为的时候,吕承意整个影虚了一下。 下一刻,强横的掌刀他所在之处砍了过去,吕承意那么大一个……凭空不见了。 林昭理吃了一惊,连奚平也愣了。 筑基修士没感觉到灵气波动,说那东西既不是法阵也不是仙器;奚平因为转生木,能感觉到吕承意在附近,可……无法锁定他。 么阻断了转生木和无常一之间的联系! 而本来围着船队悠闲打转的除秽水龙也不知受了么刺激,水中蹿了来,险些将几艘躲闪不及的护卫舰掀翻。水龙怒目圆睁,长须都战栗起来,发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一时勾动了天雷。 甲板上的几乎被这一嗓子震聋,连昭雪也见了。 百丈深海下,一条巨大的“乌贼”正小心缀在押运船队面,保持着约莫一里的距离。这庞然大物的眼里闪着幽幽的碧章『色』,竟是个仙器。 不怀好意的邪祟们藏在乌贼肚子里。 老九正要将灵契传给无常一,见动静,一阵心惊肉跳。他只觉怀中通讯仙器一热,忙拿来查看,见上面赫然是:“事情变,我已暴『露』,带太岁,我接应们。” 老九不敢耽搁,一把拎起魏诚响,伸手探入随身芥子。还不等他将应急用的仙器和符咒掏来,他背的房门“刷”一下打开了,站在门口的千日白将折扇一合:“位,动静 第53章 山陵崩(五)“干它!” 不啊……哎,圣女这是怎么了?” 老九见避不开了,只好一抱拳,说道:“白老板,实在抱歉,船上现在了意外,圣女受伤,一前辈提前暴『露』,我们这回……” 他话音没落,海里传来一声更响的龙『吟』。 这回不光是龙『吟』,连海水都搅动起来了! 海面上,吕承意消失,先是围着船转的水龙些不安,还不等林昭理弄白怎么回事,另一条在前方守卫的水龙也突然狂躁,以咆哮示警。 林昭理赫然回头,见北天涌上了一层不祥的阴霾,腥风扑鼻而来。 “放开我蠢……”奚平知觉地想起这位是师兄,敷衍地把那句骂的话咽了,“师兄,那是蜀!” 可惜筑基修士的耳朵没那么好糊弄,林昭理扭头怒视向他。 奚平估计他这会儿心里已经回过味来了,语重心长道:“唉,师兄,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为情所困咱不寒碜,美计都没中过,这辈子岂不是过得很惨……” 林昭理一掌拍下来:“给我闭!嘴!” 奚平身上所的捆仙锁应声脱落,他右手几根手指被细丝卡断了半截,血肉模糊地垂着,左手却不知么神通,细丝只是卡破了一点皮,骨头上滑开了——敢情这小子始终一只手是能活动的! 两句话的光景,北天那“乌云”已经飞到了他们头顶,奚平拖着一条惨烈的伤腿,吃力地抬起头,见那飞过来的一团竟是只巨大的鸟,水龙在那巨鸟面前好像猛鹰喙下的蛇,难怪蜀来得这样快。 林昭理瞳孔一缩:“大鹏……” 大鹏和水龙一样,并不是现存活物,也是被先圣降服压在法阵 里的兽灵——那是南蜀凌云派,天波老祖留下的。安阳长公主这是铁了心要杀林昭理,连起码的隐蔽都顾不上了吗。 可是……为么? 奚平蓦地扭头看向林昭理:“林师兄,到底查到了么?” 林昭理要是知道,也不至于被船上一帮家贼内鬼耍得团团转:“让水龙全部下水!护卫舰开大阵!所修士……” 话音没落,原本在他身边的奚平已经化作一道残影,单腿踩着剑滑了去。林昭理神识紧随其,见奚平一把抓起一个船工,不由分说的一张符咒贴上去,那凡船工毫无还手之力,被符咒捆了个结结实实。 林昭理定睛一看,挨捆的船工眼熟——是天天给他送饭的那个! 奚平好像早知道都谁问题,根本不犹豫,途径之处随手甩符咒,连见势不妙已经藏在杂物间里的都给“贴”了来。 林昭理一阵心惊,传音给他:“这些都问题?怎么知道的?” 奚平崩溃道:“大哥,外敌在前,一会儿自己审不行吗?贴错了我给他们磕头赔罪!” 他话音刚落,只一声尖唳,大鹏俯冲了下来。 那庞然大物双翅一展,几乎能将整个船队罩在下面,在船上的种天塌下来的错觉。 护卫舰将运石舰团团围在中间,大开的法阵一瞬间爆强光,那鸟猛地一扑,遮天蔽日的翅膀擦着法阵边卷了过去。两条水龙一跃而起,咬向大鹏鸟的翅膀。 大鹏掉落的翅羽小船……不是,翅羽里真的夹着一条船。 那船迅速『逼』近,数十条黑衣的影子御剑而来。 海上电闪雷鸣,大鹏鸟和六条水龙惊心动魄地滚在了一起。 奚平正好将最一个不平蝉揪来,见这阵仗,掉头跑——亏他单腿御剑居然能保持平衡,还挺优雅。 他“优雅”地一溜烟地钻到林昭理身:“打架我不行,师兄快上。” 林昭理:“……” 这种货『色』也能继承支将军的剑心?! 只见林昭理大喝一声,掌中抽一把足一高的重剑,剑锋所指,竟犹猛兽咆哮。这位孤傲的筑基高手根本也不组织船上其他修士抗敌,直接自己提剑迎了上去。 奚平坐在他那花哨的装饰佩剑上,左手手心里盘核桃似的,飞快地转着两颗白灵,右边吊着一条腿和一只伤手,神识一刻不停地在周围扫着。 吕承意……无常一到底躲到哪去了…… 林昭理一道剑气将大海劈了一条“缝”,直抵那南蜀船,船上的防护法阵挨了这一下,顿时摇摇欲坠。不等方挪动,林大力士又接连劈了三剑,每次砍的都是一个位置,分毫不差。 奚平给那巨剑的动静震得耳骨发酸,感觉这位林师兄使剑真是委屈,应该把盘古大神的开天斧给他! 只一声脆响,敌船上的防护阵被他这么一通砍活活砸裂了。林昭理一剑『荡』开朝他围过来的南蜀修士,剑势未老回手一摆,剑风“呜”一声,削风断浪,直接将敌船一分为——像大鹏和水龙这种兽灵,都是用法阵控制的,法阵必不能离开太远。半仙只能搞些奇技『淫』巧,筑基的剑修却能直接破坏法阵。 那敌船应声碎了,与水龙缠斗的大鹏却并没消失。 法阵不在船上? 林昭理一愣,奚平传音道: 第53章 山陵崩(五)“干它!” “水下!” 下一刻,尖锐的笛声刺破了海面,一条蒸汽船似的大鱼水下钻了来,那灵兽头上站着个黑衣。 大鱼硬撞上了大宛主舰,主舰上的防护铭文骤然激发,险些倾覆。 来是个驭兽的筑基修士! 奚平毫不犹豫地剑上一跃而下,拖着伤腿跳进水里,一伸手将避水珠船底捞了来,险伶伶地避过大鱼一撞。 奚悦狠狠砸着避水珠的内壁,愤怒地瞪着他。 奚平:“庞师兄给的符咒里,没能让变成浪里白条的,快快快给我找一张,芥子也给我……了,刚才是不是还骂我来着?” 奚悦忍不住朝他呲了牙。 半偶显然没少用功,掏一打奚平不知道干么用的符咒,迅速里面抽三张,一并塞进芥子里。 奚平伸手探入避水珠拿芥子,奚悦趁机稳准狠地给了他一口。 奚平:“嘶……” 了不得,小兔崽子造反了! 然而身侧主舰翻船在瞬息间,此时没工夫给他训半偶。 “给我等着!” 奚平抽自己带着牙印的手,看也没看符咒内容——反正他也不认识——抬手用灵气打了去。 那居然是三条小号的除秽水龙,脱手入海,侧身一撞,合力将行将翻覆的大船撞了回去。 符咒幻化的水龙时间限,体型也小很多,此时也只能凑合了。 奚平伸手一指那驭兽修士脚下的灵兽大鱼:“干它!” 两条水龙应声扑了过去。 最一条成了他的坐骑。 奚平自己一口气能在水下待个把时辰,只是怕奚悦溺水,因此并没将他避水珠里放来。避水珠被他捏成了个袋子形,正好方便手拎,奚平在自家半偶的狂怒里一把拎起避水珠跳上了龙脊背。 剑修是剑修,等级中最能打的,林昭理挥着大剑,将方一个筑基修士并一帮开窍半仙拍得满天飞。奚平看了一眼,心说好壮士,难怪吕承意他们要先把他『药』趴下。 在这时,他灵感忽然一动,魏诚响醒了。 魏诚响不动声『色』地保持住自己的呼吸继续装晕,联系了奚平。 在修士眼皮底下装晕是不太容易的,幸亏此时没顾得上她。 千日白的眼睛亮了贼光:“哪能事事意,总意外,既然咱们赶上了,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富贵险中求了。” 他说完一弹指,魏诚响没来得及签的灵契在他掌中灰飞烟灭:“只是还请转告太岁,我们这可全凭自己本事,不是靠贵方配合,先前约定的灵石分成可不作数。” 大乌贼风驰电掣地在海底穿行,避开大鹏与水龙缠斗之处,在灵气『乱』窜的海域中疯狂上浮。 魏诚响几乎觉得自己被压在了地上,下一刻,乌贼载着一肚子的不速之客,凭空『插』/入战场,腹部大开,一排灵炮的炮口准了缠斗在一起的双方修士,猝不及防地开了火。 轰—— 奚平和水龙骤然分开,水龙载着奚悦钻进海底,奚平御剑而起。 林昭理和南蜀刺客都猝不及防,大鱼上的驭兽者笛音跑了调,林昭理的大剑被震得脱了手。 虽然那剑是他本命法器,心神一动能回来,然而仅这么片刻,一团白雾便将他裹住了。林昭理连忙闭气,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手脚瞬间麻痹。 林昭理悚然,半仙不可能这样的神通,又一个筑基! 白雾深处,一把长钩直接钩向林昭理天灵盖,昭雪千日白容狰狞:“剑修围猎起来……最过瘾了!” 与此时,水中南蜀大鱼灵巧地转了个身,趁机封住了林昭理退路。 巨大的鱼身在林昭理身上落下一大片阴影,他眼前一黑:不好,吾命休矣! 在这时,一道影不知哪钻来,落在了他身侧,林昭理还没看清是敌是友,见一声弦动。 一瞬间,这筑基剑修高手的脊战栗了起来,那弦声中无双的剑意几乎让他跪了下去,种自己再提不起剑的绝望。 两颗白灵应声化作粉末,石破天惊—— 奚平整个都麻了,他周身经脉似乎都给撑爆了,要不是左手新长来的骨头比以前坚固得多,险些连一个完整的弦音都弹不下来。浩瀚的剑意喷薄而,两大筑基高手并一只巨型灵兽都成了蝼蚁,大鱼连头顶驭兽一起被劈成了两半,在海上下了场血雨。 “千日白”成了“千日红”,这向来藏头『露』尾的邪祟头头身上足百十来件护身法宝,在升灵一剑下,全部化成齑粉,他大头朝下栽进了海水中。 灵兽含在嘴里的鲲鹏法阵破碎,将六条水龙啄得『乱』爬的大鹏鸟瞬间消失,剑气落在海里,本应是平静期的海面竟被激起了大漩涡。 奚平:“……” 他要给师尊跪了,他居然还琢磨过要不要用这剑意砍捆仙锁脱身……真是太无知了。 这叫“保命”的剑意? 这叫排山倒海大闹天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4、第54章 山陵崩(六)金平南郊的弱者安息安了,…… 第54章 山陵崩(六)金平南郊的弱者安息了,…… 照庭的剑身上忽然划过冷光, 剑身周围飞雪一滞,惊动了沉浸在剑意中的飞琼峰主。 支修倏地睁开眼,表情居然有点懵:他放在奚平身上那道剑气被打出去了……完完整整的升灵剑气, 他自己都没在凡间使过! 支修给奚平的剑气其实相当于一个护身符, 平时存在他灵骨里, 以奚平的修为, 辅以两颗白灵, 大概能激发出一点剑意。若是使得出其不意,越级压制住一个筑基初期还是可以的,能给他争取足够的逃命时间。反正他钱够花,这招可以反复使, 只要那小子下山后别浪去单挑三大门派,那剑气至少能存个三五年不消散。 可就在方才,那理应存续三五年的剑气竟被一次『性』地打出去了! 那怎么可能?! 别说使出去, 要不是奚平在上古魔神那检了个漏, 寻常开窍修士的灵骨根本都存不下升灵的剑气。 打个比方,支修的剑气对于半仙来说,就像一座大山。半仙背靠大山, 可以从山上采石砍树, 会玩的话, 拿来布个『迷』阵装神弄鬼也不是不行……可没听说过谁能扛起山砸人的。 支修倏地站了起来——不对, 这会儿再想那小子是怎么做到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毫不收敛的升灵剑气足可以在人间引发一场局部地震,山崩地裂不在话下……奚士庸还在世吗? 他那逆徒绝了, 怎么老能闯出他意料之外的祸! 他一拂袖, 一道剑气打上云霄,正下着雪的厚云层被他劈开一条缝,亮出星空。支修飞快地掐算着奚平的在, 渐渐面『露』错愕——他算不出。 星辰海,司命大长老章珏皱眉望向深渊谷底:起雾了。 奚平还在世,不过离“就此别过”也差不离了。 这事坏就坏在他右手指骨勒断了,眼下只有左手能用。 他那左手是真骨碎裂后,由神秘的隐骨新生的,正好暗合了当年那上古魔神的“死道”……除了魔神本人,没有人了解的死道。 由隐骨再生的左手能直接“弹”进别人灵台,这是奚平拿一船的“不平蝉”试出来的。这货心大,就觉得“左手比以前好使,了个功能”,其他没什么。但凡换成个前辈知道了都能惊个倒仰——当年梁宸上身都无法侵入他灵台,只能等他开灵窍夺舍——那『迷』人心智的弦声非神魔不能弹,只是碍于他自己的修为才效果限。 但支修存在他灵骨里的那道剑气不“限”……而更倒霉的是,这片海域不知为什么,跟他的左手起了共鸣。 升灵一剑堪比天灾,传说中吞噬一切的返魂涡被剑气惊动了出来。 那漩涡越卷越大,而萦绕在周遭的肃杀剑意仍逡巡不散,海风都成了利刃。 被大鹏啄得伤痕累累的水龙迅速回转,试图拦在船队前方。 南蜀刺客也好,邪祟也好,大宛押运船也好……方才混战成一团的三方谁也顾不上谁了。 林昭理回过神来,一声长哨,示意船队全速后退。 他焦头烂额地飞出数十丈,一回头,发现那惊起东海“海怪”的奚平还在原地临水照影,一动不动,也不知自己跟自己相的什么亲,便冲他大吼道:“奚士庸,别臭美了!还不快走!” “林大人!” 返魂涡只要起旋,就不止一个漩涡,最大的漩涡被水龙们拼命拦住,其他地方很快转起了飞速移动的小漩涡,凶险之处比大漩涡不遑让。一艘防护铭文被大鹏刮坏的灵石运载船被卷进了一个小漩涡里。 那漩涡里不散的剑气,很快在船身上刮出了触目惊心的剑痕,林昭理只得先救船。 他左支右绌地将运载船护住,勉强用硕果仅存的护卫舰围住时,再一看,奚平已经不见了。 奚平是被漩涡搅起的风暴从剑上刮下去的。 他那皮囊似乎毫发无损,内里经脉却已经不知崩成了什么样,此时真成了个“风一吹就跑”的纸人,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左手也不行,毕竟胳膊不听使唤。 好巧不巧,他坠海的地方正好有个漩涡,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漩涡中『乱』窜的剑气一下打碎了他的白玉头冠,幸好那剑气在他骨中存了许久,“认得”了他的气息,碰到他身体的时候 第54章 山陵崩(六)金平南郊的弱者安息了,…… 会忽然轻柔下来。 正好跟他卷在同一个漩涡里的“大乌贼”就倒霉了,这么一会儿工夫,那仙器上已经被砍出了无数剑痕,密集得堪比下锅油炸前切的花刀。 乌贼主人千日白不见踪影,仙器已经失控,船上的昭雪人们都只能自救。 魏诚响这会儿已经不是装晕了,她整个人在高速旋转的漩涡中连眼都睁不开,四处涌动的剑意好像在跟她灵台共鸣,搅得她脑浆快沸了。 她死死地咬住牙,保持着那一线的清明。 老九慌里慌张地在自己芥子中『摸』了半晌,『摸』出一枚避水珠,想了想不放心,他又在避水珠外面加了一个防护法器,一把拎起魏诚响钻进避水珠,从大乌贼中脱身。 然而道是“倒霉不在德高”,背字落处,正义之士与邪祟妖人谁也逃不掉。 老九运气显然也不怎么样。 才刚脱离乌贼,避水珠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道剑气上,区区开窍级的防护法阵登时分崩离析,剑气直入避水珠,一下划破了魏诚响的脚踝。 魏诚响只觉一阵剧痛从伤口处往上蹿,那剑气好像钻进了她身体,将她浑身的经脉、血管都豁了开。 与此同时,随着避水珠碎裂,冰冷的海水无情地灌进了她口鼻。 老九忙伸手抓她,可就在这时,又一道剑气不知从哪飞出来。老九吓得抱头鼠窜,漩涡却将毫无还手之力的魏诚响往水底拉去! 危急时刻,那漩涡中凭空伸出一只手,一把拉住魏诚响——正是方才不知所踪的吕承意。 吕承意一手拎着魏诚响,一手朝着老九打了个手势,两个半仙全速往上游去。 魏诚响的五官都被高速旋转的海水打麻了,意识渐渐模糊,眼前闪过许多人的面孔:娘、爷爷、春姨、老鼠巷里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满面焦灰的工友…… 奇异的,他们的表情都不痛苦,看着她微微地笑,像是来接她脱离苦海的。 可苦海并不肯放过她。 就在魏诚响想拉住亲人的手时,一个正在水里挣扎的人影闯进了她余光。 魏诚响涣散的意识瞬间收拢,可亲的面孔陡然消散——她看见了千日白。 千日白被剑气斩断了半个膀子,灵基已废,但那一身的护身仙器没白 花钱,到底给这大邪祟留了条狗命。 魏诚响目眦欲裂,他居然没死,他怎敢不死? 为什么无辜者只能听天由命,恶的人却总可以逃过一劫?难道是好人不值钱,死了一茬还一茬吗? 她耳边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 混杂着剑意的灵气骤然冲进她百骸,撑破了女眼角与颧上娇嫩的皮肉,又顺着侧脸往下颌处撕开。她疼得想放声大叫,海水却捂着她的口鼻、压着她的心肺,让她哭不出、叫不出、只能徒劳无声地吐出她肺里最后一口气。 轰—— 惊涛拍岸,欺人太甚的海水死命地涌向陆地,将那原本卑伏着任万人踩踏的陆地挤压得变了形。 土石裂、地脉断、平地终于隆起成山。 魏诚响吃进去的灵石似乎都成了燃料,要将她凡人的身体一把火化了,她灵台忽然一片敞亮,同那被夷平的老鼠巷旧址一般—— 灵窍洞开。 她在深海中睁开眼,小半张脸上,被灵气撑破的肌肤还在滴血,灼灼的目光对上了吕承意。 开灵窍这样大的动静吕承意自然不会感觉不到,那机关算尽的老狐狸一瞬间『露』出不加掩饰的喜『色』。 一道剑气打过来,吕承意毫不犹豫将魏诚响拉到一边,用自己后背挡了一下,像他杀人灭口时一样果断。剑气虽只擦着他掠过,仍将他后脊划得皮开肉绽,血一下喷了出去,吕承意哆嗦着咬住牙,硬挤出个微笑,安慰似的拍了拍他臆想中太岁的手臂。 下一刻,他倏地睁大了眼,先是往后一仰,随即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被他护住的人。 魏诚响在他撞过来的瞬间,一把抽出他腰间护身的短刀,将那把开窍级的兵器从他丹田气海捅了进去。 吕承意张了张嘴。 梁师兄,你…… 然而他只喝进了一口又咸又苦的海水,仿佛是报应的味道。 第54章 山陵崩(六)金平南郊的弱者安息了,…… 魏诚响不想知道邪祟什么遗言,双手握住匕首,她狠狠地往上一划,一路将这大邪祟开膛破肚,从丹田豁到了脖颈,继而被刀背上破损的法阵弹开手,将卷刃的短刀留在了吕承意咽喉里。 她没恐惧,也没有愧疚。 被万丈深渊压出最后一口气的半仙,与那瑟缩惶恐的女一刀两断。 海水被血和漩涡搅起的气泡弄得浑浊一片,但复仇的眼睛总能看清仇人的方向。 魏诚响不老九反应过来,就奋力摆脱漩涡,冲了出去。三方修士混战过的地方灵气充沛,仍在不断冲刷着新生的半仙,给了她挣脱宿命的力量。 金平南郊的弱者安息了,闭不上眼的人背起长眠者的遗恨。 她没回头看一眼被漩涡拖向深渊的吕承意。 魏诚响身上的血污很快被『乱』转的海水涤『荡』一空,靠近了那奄奄一息的邪祟头头。 千日白,自称昭雪人,在百『乱』之地有几十个身份。他走私灵兽,私贩雪酿……钱多到足以支撑他这样的废物安全跨过筑基关,养着近百个美貌女。每每提及,他还要用万般无奈的语气,说什么“都是没办法的事,跟那些权贵打交道,就是得浑俗和光”,可叹一世光风霁月的真君子,活活被美女们『逼』良为娼。 千日白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连漩涡中四起的剑气都躲不过去,一眼看见向他游过来的“盟友”,大喜过望。 六十姑娘!圣女! 圣女冲他笑了一下,拉过了他硕果仅存的手臂。 得救了。 千日白整个人一松,几乎要散在她手里:以后昭雪人跟不平蝉就是过命的亲兄弟,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们…… 然后漩涡中一道剑气扫过来,那柔柔弱弱的“六十姑娘”突然按住他的脑袋,死命往下一压,千日白脸上的喜气还没消散,大好头颅就被魏诚响按在了那道剑气上! 锋锐无双的剑气洞穿了他的眉心,戾气仍不消,直接刺透了魏诚响的手心。她一身的血,疼得眼角抽搐了一下,却浑不在意,松开手,将这一具尸体也送进了深渊里。 老九被这变故惊呆了,一时间,这修为分明高于她的老半仙竟胆寒了,对上魏诚响的视线,老九连交手的勇气也没有,掉头就跑。 不她追,慌不择路的老九就被漩涡搅进来的南蜀破船拦腰撞了出去,晕头转向地打了个滚,一道剑气把他和破船一起穿成了串。 魏诚响愣了片刻,然后她用沾满血污的手攥住胸前转生木,朝着海面冲了过去。 “叔,”她睁大的眼睛里流过海水,“我报仇了,可我心里不痛快,我……” 转生木里悄无声息。 “……叔?” 奚平只来得及在驯龙锁里给奚悦下了一道命令:“上主舰,不靠岸不许下来!” 随后就在奚悦撕心裂肺的声音里被漩涡拽了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返魂涡将生灵与死尸一起拉向了海底,甩了出去。 奇怪的是,海底竟然是平静的。 奚平悬在水中,随波逐流,片刻后,他撞上了老熟人吕承意。 这斗心眼斗得东海炸锅的两位祸害彻底消停了,和平地一触即分。 相撞时,奚平的左手忽然轻轻抖动了一下,吕承意的尸体朝他左手低下头,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狰狞的黵面。接着,尸体眉心缓缓析出了一团银光,从尸身上飘离后,往海底坠去,正好被奚平散『乱』的头发挂住。 刺眼的银光消散……那竟是一截指骨。 海底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轻叹,吸着那截骨头往下走,指骨被奚平水草似的头发缠着,只好连着这个大累赘一起带了下去。 骨碰到海底的瞬间,海底现了奇景: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的铭文阵暴『露』出来。 假如个精通铭文的修士在此,一定会目瞪口呆——因为那不是世上现存的任何一种铭文字! 奚平和指骨就一起陷入了那铭文阵中,继而像是被什么吸了进去,人和骨一起消失了。 远在沽州的庄王灵感陡然被触动,右手拇指好像被烫了一下。 庄王一皱眉,将拇指缩进手心……奇怪了,他的灵感已经八年没被“那边”触动过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