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不可以》 1、第01章 惊梦 正值午后,秋意缱绻,连阳光也变得慵懒。 永宁宫偏殿内,十五六岁的少女坐在窗边书案后,身上披着一层柔软的暖阳,浅淡的金与衣裳的红交织,明丽无双。 她垂眼端详着面前一幅未完成的画像,画的是个一身婚袍的颀长男子,身姿气度皆是不凡,可偏偏没有画上五官。执笔之人踟蹰半晌,似是不知该如何落笔。 大宫女挽竹捧着新鲜的糕点果子入殿,见到自家公主对着一幅画像冥思苦想,不由笑道:“殿下怎的又在画这个男子?莫非,又做那些怪梦啦?” 纪初桃从怔愣中惊醒,欲盖弥彰地伸手去捂画像,然而为时已晚,泄气道:“挽竹,你走路没声响的么?吓死本宫了!” 挽竹是纪初桃的贴身宫婢,感情甚笃,自然知道主子近来怪梦频发,总是反复梦见新婚之夜的场景,少说得有七八次了,诡异得很。 “明明已经服过太医开的安神丸了,怎的还会做这种梦?”挽竹眼珠一转,想到什么似的,凑上前神神秘秘道,“依奴婢看,这梦兴许是上天给殿下您的启示呢!咱们三殿下长大了,是该招个英俊贴心的如意郎君出降啦!” 纪初桃的脸倏地浮上一层绯红,当真人如其名,像是初熟的蜜桃般粉嫩可人,羞恼道:“你这张嘴,越发没规矩了,当心罚你月钱!” 挽竹忙不迭讨饶,又看了眼那画像,忍不住问道:“可是殿下,这些画像为何不画上脸呢?奴婢也想知道,殿下的梦中情郎是何模样呢!” “你以为本宫不想知道么?”一说起这事儿,纪初桃就有些怅然若失。 她从未见过梦中的驸马是何容貌。 每次她梦见自己大婚的场景,都只能隐约看到驸马那高大矫健的身影立于纱帘之后,还未等纱帘彻底挑开,梦境便戛然而止了。 正出神,忽见殿外值守的宫婢前来禀告道:“殿下,秋女史求见。” 秋女史是大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官,常替大公主传令,纪初桃一见到她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便知多半无甚好事。 秋女史入殿行了礼,视线无意扫过书案上铺展的宣纸,看到画中所 绘竟是个男子,不由一愣。 大姐心思深沉,若是被她知道自己在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怕是又要啰嗦……思及此,纪初桃忙用摊开的书卷挡住了那幅画。 好在纸上刚画出身形和面部轮廓,便是瞧见了,也辨别不出什么。 “大姐让你来的?说罢,又有何事吩咐。”纪初桃问。 秋女史敛目,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大公主殿下有令,三日后宫中设宴为北疆归来的主将接风洗尘,还请三公主一同赴宴。” “我不想去。”纪初桃孩子气地护着那幅画,意兴阑珊道,“有大姐和二姐在便足矣,本宫去作甚?” 侍奉纪初桃的人皆知,她有些轻微的脸盲,见过几次的人也未必能将他的的脸与名字对上,偏生宴会上总少不了虚与委蛇的那一套,酬酢往来令人头疼。 秋女史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古井无波道:“大公主说了,此次宴会事关国运,三公主作为帝姬,代表的是天家的颜面,不可龟缩推卸,落言官口舌。” 纪初桃轻哼一声:“这番话到底是大姐的意思,还是秋女史你的意思?” 秋女史向来知道,三公主秉性天真,待她便不如其他两位长公主恭谨,如今被她一语说中要害,顿时变了脸色,忙跪拜辩解:“奴婢只是替大公主传话,若有得罪三殿下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纪初桃也不打算为难她,便道:“算啦,反正大姐都替我决定好了……秋女史还有事?” 秋女史一顿:“无事了。” 说罢不敢再继续窥探画像之事,行了礼,便敛声退出殿外。 纪初桃叹了声,抻了抻手臂道:“宫宴繁冗,最是麻烦了。” 挽竹知道她在愁些什么。 有两位叱咤风云的姐姐压在上头,纪初桃的存在便显得如此微不足道,难免会被人拿来比较。 不多时,尚服局差人将宫宴上需穿的礼衣送了过来,依旧是茜色绣金的织霞衣,艳而不俗,很衬纪初桃那张秾丽精致的脸。 “衣裳都准备好了,大殿下做事还真是雷厉风行。”挽竹接过轻软精致的织霞衣,挂在黑檀木的衣架上,一点点抚平每一寸衣褶。 纪初桃单手撑着下颌,从还未画上五官的画像后抬起眼 来,扫了眼木架上的工整礼衣,的确极美极庄重。 人人皆知纪初桃是个富贵闲人,没有弄权之心,故而除了必要的祭祀或琼林御宴,大姐鲜少勒令她露面,怎的这次她就非去不可? 纪初桃忍不住好奇道:“这次得胜归朝的是何人,竟能让大姐以御宴相待?” 挽竹讶异道:“镇国侯家的祁小将军,殿下不知?” “好像听过。”纪初桃思索了片刻,皱眉道,“是那个反贼招安的镇国侯祁家?” “虽说祁家曾是北疆枭雄,后来才被先帝招安,但那都是以前的事啦!现在的祁家可是咱们大殷的猛将呢,尤其是镇国侯老爷子的嫡孙小祁将军,比当年的镇国侯有过之无不及,这场御宴便是为他庆功的。” 挽竹整理好礼衣,笑道:“听说今日祁小将军入城,百姓倾城而出,夹道欢呼,都快将皇都街上的青石砖给踏破了。殿下可要去看看热闹?” 纪初桃喜欢宫外的热闹,又嫌出行妆扮麻烦,挣扎片刻,终是摇了摇头:“罢了,太吵。能让京都百姓倾城拥簇,这祁小将军的阵仗未免太大了些。” 挽竹倒也赞同:“祁小将军十六岁便能镇守边关,入关三年,便连克北宋十一座城池,是百是咱们大殷百年难遇的将才,虽说年少张扬……但他往年甚为低调,得胜归朝时也不似这般大张旗鼓,这般大动静还是头一遭。” 纪初桃并不关注这些,随口道:“月盈则亏,我看这般排场,对那位祁将军而言未必是好事……” 挽竹一惊,再看纪初桃,她已将刚刚的话抛却脑后,拿起画像吹干墨,对着光端详许久,还是想不出梦中那人的轮廓像谁。 挽竹观察许久,凑过来出馊主意:“可要奴婢命人将此画拿去临摹个百十份,张贴于城门口?今日人多,兴许能有人认出殿下所思之人呢。” “这事怎能招摇?若是大姐二姐知晓,又要说本宫不务正业。” 纪初桃瞪了坏笑的挽竹一眼,将画像卷好随手插在一旁瓷缸中,缸中已经插了一堆的画卷,俱是那未来得及画脸的高大男子。 话虽如此,但到底勾起了纪初桃压抑的好奇心。她朝挽竹勾勾手指,眨着眼道:“但是,可以偷 偷去查,别让大姐知晓。” 挽竹“噗嗤”一笑,挨过身来:“若是查到真有此人,殿下打算如何?” “这个嘛,”纪初桃托腮想了会儿,抿着唇道,“若是才貌双全,温润知礼也就罢了,若是……” “若是个军营莽夫呢?”挽竹坏笑道。 纪初桃伸指在挽竹腮上戳了戳,佯嗔道:“你怎么不盼着我点好呢?若是个莽夫……没可能,本宫才不喜欢这种人呢!” 月色西斜,一地清霜。 纪初桃睡得不甚安稳,又做起了那个怪梦。 梦中是自己出降大婚的场景,许是被绣金团扇遮面的缘故,视野蒙着一片模糊如雾般的浅红,只依稀记得自己身处的寝房比永宁宫寝殿还要宽敞富丽,而她端坐在锦绣堆成的喜床之上。 她所嫁之人必是位高权重,显赫无双。 朦胧的光影摇曳,梦里的时间仿若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寝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步履沉稳,在寝房月门的纱帘后停下,笔挺凌厉的身影打在微微鼓动的薄纱上,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纪初桃忍不住心跳加速。 她不知梦里的自己为何如此紧张,颤巍巍抬眼望去,男人抬手慢慢挑开了薄纱…… 若是往日,梦到此处就会惊醒。 但今日似乎有所不同,梦还在继续。 撩起的纱帘后,先是露出男人踏着战靴的笔挺双腿,再是玉带勾勒出过于矫健的腰肢,那是常年习武才有可能练就的身形。接着便是宽阔的胸膛,微凸的喉结和干净分明的下颌线,再然后…… 男人走至榻前俯身站定,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取走了纪初桃遮面的团扇。 朦胧消散,视野清晰,纪初桃总算看清楚了这位梦中夫君的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第02章 宫宴 “殿下可知,我等这日等了多久?” 陌生且冷俊的男人欺身靠近,将她整个儿笼罩在阴影之下,身形极具压迫,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她轻抿的唇瓣,而后他将一块冰凉的物件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纪初桃被冰得脖子一缩,低头一看,原来是块罕见的墨玉:约莫两指余宽,刻着狰狞古怪的兽纹。 “此乃我随身玉佩,意义非凡,赠与殿下。”男人与她五指紧扣,低哑的嗓音极具侵占欲,“从今往后,殿下便是我的人了……” …… 午后静谧,纪初桃坐在书案后,忽的用力甩了甩脑袋,试图将脑中那些奇怪的画面甩走。 然而着魔似的,那低沉有力的男音犹在耳畔,纪初桃甚至能回忆起梦境里他凑近时温热的呼吸,羞得她不得不用书卷挡住燥烫的脸颊,只露出一对绯红的耳尖。 太诡异了! 这次不仅又梦见了与自己大婚的那个男人,还有鼻子有眼,就像真实存在的一样……实在匪夷所思! “殿下,殿下您怎么啦?” 挽竹不知何时进了书房,跪坐一旁奇怪道:“怎么神情恍惚的?唤您好几声了,也不见回应。” 说罢,看见纪初桃半埋在书卷中的绯红脸庞,挽竹一惊,忙用手去探她额上的温度,“殿下的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风寒了?” “本宫没事,天气太燥热了。”纪初桃绝对不会将昨晚的梦告知宫婢的,若是说出来了,被她们取笑不说,还要喝那些苦得嗓子紧的安神汤静心。 “热么?今晨起来还打了霜呢。”挽竹打开了窗,奉上茶水,想起正事来,便禀告道,“方才大公主那边派了人过来,说是请殿下移长信宫一叙。” “大姐让我过去?”纪初桃清醒了些许,从书卷后抬起一双玲珑眼,“可有说是何事?” 挽竹摇头道:“来的人只说大公主召见,并未提何事。” 多半是为明日宫宴之事,对她耳提面命几句,毕竟大姐总是将天家威仪看得比什么都重。 纪初桃并未多想,道了声“知道了”,便稍稍定神,让宫婢准备更换出门的衣裳。 长信宫还是这般富 丽庄穆。 正殿阶前,不断有内侍捧着成堆的奏章书表鱼贯出入,俱是垂首敛息,不发出一点儿声响,肃然得仿佛连空气都停滞下来。 纪初桃也情不自禁收敛神容,让贴身宫婢和近侍都在外候着,独自入了殿。 轻薄如雾的纱幔被宫婢层层撩开,堆砌如山书案后,一名身穿朱红圆领常服的小少年正咬着笔杆冥思苦想。 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正是大殷的小皇帝纪昭。 当年纪昭登基时还不满七岁,正值内忧外患风雨飘摇,是一母同胞的大姐纪妧奉先帝遗诏辅国,替纪家稳住了局势。 大姐掌权威严,杀伐果决,容不得丝毫忤逆,纪昭从小就十分怕她;而二姐下嫁外族多年,才回京都不久,纪昭自然与她生疏;唯有纪初桃年纪相仿又生性随和,是纪昭唯一亲近之人。 见到纪初桃进殿,纪昭似乎有话要说,稍稍前倾身子,弱声唤道:“三皇姐……” “皇帝,策论可写出来了?”珠帘后蓦地传来一道清冷的女音,语气虽平,却是不怒自威,“还有半柱香时辰,若再不成,便停食静心。” 纪昭显然是怕极了这声音,忙绷紧身子重新端正姿态,苦着一张脸,不住给纪初桃使眼色。 “?”纪初桃没明白。 纪昭泄气似的垮下双肩,一脸无可奈何。 这时,宫婢将最后一道珠帘卷起,露出了坐在帘后的贵气女子。 坐在主位上的女子一袭深色的宫裳,步摇金钗,发髻梳得极其工整,质感极佳的裙裾蜿蜒垂下,似最深沉的夜色流淌。她不算太美,但气质高贵,嘴角始终挂着得体的三分笑意,只是笑意却从未映入眼底,让人不禁从心底敬而畏之。 纪初桃轻声问了好,在一旁坐下。瑞兽香炉中的烟雾袅袅晕散,训练有素的宫娥悄悄奉上茶点,又悄声退下。 长久的沉默,殿中安静得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这样肃穆沉寂的气氛,别说是日日谨小慎微的皇弟,便是偶尔来之的纪初桃也难以消受。 “大皇姐,”纪初桃忍不住出声打破沉静,轻声问,“今日找我,是为何事?” 不多时,大公主纪妧终于合上奏折,看了妹妹一眼。 精雕玉琢的姑娘,有着最得 天独厚的皮相,和与深宫诡谲格格不入的干净眼眸。 “本宫若没记错,再过不久便是永宁的生辰了罢?”纪妧问道,像是随口拉一句家常。 但纪初桃知道,高高在上的辅国长公主殿下从不会找人拉家常,譬如她唤自己的名字,也只是规矩疏离的一句“永宁”。 “是,下月初十便十六岁了。”纪初桃说着,对大姐突如其来的亲昵感到新奇。 纪妧微微颔首:“十六岁,的确长大了。当初你二姐下嫁和亲之时,不比你大多少。” 纪初桃正疑惑大姐提这些往事作甚,便又听见纪妧状似无意道:“永宁可有了心仪的男子?” 猝不及防,正中纪初桃的心事。 她想起了梦中的内容和那些未完成的画像,脸上又是一阵燥热,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真没有?”纪妧审视着她,嘴角扬起,放缓语气道,“少女怀春乃是常事,说出来,兴许本宫还能给你做主。” 纪初桃轻咳一声,掩饰般端起案几上的茶盏,眼神飘忽道:“真没有。我在永宁宫里,又见不到什么男子……” “那你画中的那个男人,是谁?”纪妧轻飘飘问。 “咳!”纪初桃一口茶呛住。 ……原来小皇弟给她使眼色,是想告诉她这事儿。 虽说大姐对自己还算温和宽宥,但纪初桃仍旧慌乱了一瞬,道:“不是谁……我随意画的,并无特指。” 纪初桃不擅长说谎,尤其在大姐这般精明的人面前。 她偷偷看了眼座上的纪妧。 果然,纪妧眯了眯眼,明显不信的神情。 纪初桃如坐针毡,实在不知该找什么理由搪塞,只得求救般看向一旁的纪昭。 小皇弟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敢帮她说话?遂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又埋头奋笔疾书起来。 这个阿昭,白疼他了! 正不知该如何糊弄,忽见秋女史手捧贻误匆匆而来,立于帘外道:“禀大殿下,有加急密折。您吩咐的事,已有眉目。” 这么一打岔,纪妧遂顾不上盘问纪初桃,顿了顿,淡声命令:“呈上。” 秋女史躬身上前,双手呈上密折。 纪初桃松了口气。准备等大姐看完折子,自己就起身告辞,谁 知却听见耳旁传来“啪”的一声,她抬起头,只看到纪妧握着密折,眉目间似有冷意,但随即便恢复了平静。 纪妧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让她这样反应,多半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纪初桃有些担心,连忙问道:“大皇姐,怎么了?可是明天的御宴有什么问题?” “御宴?”纪妧轻笑,“你知道明天宴会上来的人是谁吗?” 纪初桃道:“听说是祁小将军……” “祁……祁连风的后代,果然和他一样,是养不熟的狼。”纪妧看着妹妹天真的眼神,问道,“永宁,你知道人是怎么训狼的吗?” 纪初桃摇摇头。 纪妧:“首先要狠狠地打,打到他怕了,学会臣服了,再给他好吃的,当他明白听话就有肉吃,不听话就要挨打,狼就变成了狗。” “只可惜,总有些野性难驯的狼崽子,大了些,便想要反抗起主人来……” 她语气淡然,却令纪初桃打了个寒颤,却没忍住问道:“那……那要怎么办?” 纪妧垂眸,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就只能杀了。” 她虽然笑着,可言语之中的杀意,令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连一直奋笔疾书的小皇帝,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笔,看了一眼屏风。 纪初桃知道:每当大姐露出这般神情的时候,多半就有人要倒霉了。 转瞬一日,御宴如期到来。 镇国侯府,浮云蔽日,天光黯淡。 宋元白是祁家镇国军的副将,亦是与镇国侯世子祁炎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友。 此时宋元白一边端正武袍一边穿过中庭,沿着月洞门转个弯,便见前方竹园小径之中,一袭暗黑戎服的熟悉身影腾挪翻飞,那人手中长剑如虹贯日,剑气破空,疾风卷起竹叶翩跹,有惊鸿游龙之态。 听到脚步声,黑袍小将闻声收势,背对着来人执剑挺立,仿若一柄笔直的剑。 “祁炎,我的祖宗!您可消停会儿罢!” 宋元白苦着脸道,“伤还没痊愈呢就来舞剑,伤口再裂开,你这胳膊就废了!” 风停叶落,剑刃上映出一双桀骜难驯的眼眸。 “说。”气息沉淡的嗓音。 “宫宴就要开始了,我来唤你同行。” 宋元白依靠在月洞门下, 吊儿郎当道,“若是去晚了,指不定那群疯狗又要借题发挥,给你使绊子。” 祁炎似乎嗤了声,回剑入鞘,有如龙吟。 “没有主子的授意,疯狗怎敢攀咬?”说话间,他已抓起一旁石桌上的外袍随意披上,迎着光,愈发显得背影身高腿长,恣睢张狂。 “走,会会他们。” …… 半个时辰后,紫宸殿外。 宫娥内侍捧着瓜果酒水鱼贯出入,殿中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文武百官俱是身着官袍,互相招呼着结伴入殿赴宴。 而一侧的长廊之上,几名宫婢簇拥着纪初桃快步而来。 “大公主已经动身过来了,殿下千万要赶在大公主之前入席!”挽竹捧着装有一套钗饰的锦盒,不住催促随行的小宫女,“怎的没有抹口脂?快拿来给殿下用上。” “口脂太艳俗了,本宫不喜。”纪初桃穿着一袭茜红的织霞衣,柔顺的黑发挽成小髻,微风一过,衣袂轻飖,当真像烟霞中走出似的,点亮一宫秋色。 另一大宫女拂铃闻言盖上胭脂盒,笑道:“不喜便不抹罢,殿下唇红肤白,不用胭脂反而有天然之美。” 只有挽竹觉察出她情绪不高,小心道:“殿下因何不开心?可是今日的妆面不合心意?” 纪初桃轻轻摇首:“和这些无干,是本宫自己兴致不高。” 自从昨天从大姐的长信宫归来,她便隐约察觉到今日宴会多半不太平。 纪初桃不喜朝堂那些勾心斗角的纷争,偏生又无力改变,就像是个精致的摆设,在大姐需要的时候拎出来撑撑皇家的场面,教她驭人弄权之术…… 大姐常说,这是她身为帝姬无法摆脱的责任,可惜,她总是学不会那套。 思及此,纪初桃叹了声,手摸到空荡荡的腰侧,“咦”了声道:“本宫的佩玉呢?” “呀,定是出门太忙给落下了!”拂铃道,“殿下稍候,奴婢这就回去取!” 纪初桃本想说不佩玉也没什么,但拂铃已经转身折回永宁宫了,只好道:“算了,还是快些入殿。若是去迟了,众目睽睽之下被大姐问话,越发尴尬……” 她只顾着和随行的宫婢说话,全然不察长廊的拐角处,有另一行人快步而来。 下一刻,纪初桃骤然撞进一个陌生的怀中,额头磕出一声闷响,疼得她踉跄一步。若不是被撞的那人发出一声低哼,纪初桃险些以为自己撞的是墙,胸膛也太硬实了些。 离得这般近,纪初桃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混合着血腥的淡淡药味。 “殿下!”宫婢们齐齐惊呼,手忙脚乱扶住了她。 纪初桃还以为冲撞她的是宫侍,捂着额角抬首,却在接触到那人年轻的脸时骤然呆住。 她的脸颊腾得赤红起来,活脱脱一副见了鬼的神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第03章 祁炎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武将,还未及冠,说是少年也不为之过,相貌极佳,身正腿长,纪初桃抬首看他时,只觉一片云翳笼罩眼前。 视线相对的霎时间,纪初桃瞳仁骤缩,满脑子都回荡着一个声音:怎么是他?! 那个三番五次闯入她梦里来的男子! 之前虽说她也困扰过,但说到底,心里是不大相信那个梦的。如今骤然见到一张和梦中极为相似的脸,只觉当头一棒,洞房花烛夜的零碎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血液仿佛冲上头顶,干涩的嗓子因震惊而发不出一个音节。 挽竹护主心切,见纪初桃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还以为她被撞丢了魂,遂将唇一咬,噔噔朝前两步行了礼,语气生硬道:“宫中不得疾行,万望二位大人当心。若是殿前失仪冲撞了长公主殿下,怕是会败了宫宴的兴。” 纪家的长公主一共才三位,大公主威仪多谋,二公主风流艳丽,俱是玩弄人心的高手,而眼前的少女娇俏烂漫,一副锦衣玉食喂养出来的单纯模样,用头发丝想都能猜出是谁。 “抱歉抱歉!臣等军中驰行惯了,急于赴宴,不料冲撞殿下,实乃罪过!”黑袍少年身边的小白脸率先拱手致歉,赔笑道,“臣镇国军副将宋元白,见过长公主殿下!” 姓宋的小白脸说了什么,纪初桃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一旁的宫婢出声提醒,她才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她又看了看那不出一言的黑袍少年,目光中是掩盖不住的惊疑和探究。 冷峻的少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约莫误会她在生气,不想横生枝节,便抱拳行礼道:“臣无意冒犯,望殿下恕罪。” “从今往后,殿下便是我的人了……” 你听你听,连声音也和梦里的那般相像! 他弯腰抱拳时,身形稍稍挨近,纪初桃不禁想起了梦里的他亦是这般欺身逼近,取走了她遮面的团扇……刹那间梦境和现实重合,还未反应过来,她已下意识惊退一步。 那是个慌然防备的姿势。少年武将微愣,抬眸看她。 五官年少干净,一张凌寒强势的美人脸——是那种独属于疆场男人 的、极具冲击性的俊美。 纪初桃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大了,清了清嗓子道:“无、无碍,请问阁下……” “陛下驾到!辅国长公主驾到——” 太监尖长的嗓音打断了纪初桃的问话。 百官列队,宋元白和那冷俊的黑袍已阔步入了殿,在毗邻天子的左侧席位上入座——那是,只有大殷功臣才有资格就座的位置。 纪初桃已有了些许预感,心脏一紧,拉住挽竹的手问道:“挽竹,方才那人是谁?” 因为太过惊异,以至于她声音微微发颤。 挽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道:“宋元白宋大人呀,兵部宋侍郎的次子……” “哎呀不是,本宫问的,是他旁边同行的那名武将,就是冷冰冰看上去很不好惹的那位!” “噢,他呀!” 挽竹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来,压低声音道:“那是祁小将军,祁炎。这次宴会,就是专为他庆功的呢!” 纪初桃脑中又是“嗡”地一声,后退一步捂着快要停工的心脏,喃喃道:“祁炎……” 居然是他,那个草莽之辈招安、如苍狼般凶勇的祁家人! 宴会觥筹交错,肱骨重臣和为数不多的皇亲国戚俱是到齐了,连鲜少露面的二姐纪姝都赶来赴宴,正与大姐纪妧分坐天子左右,慵懒地抚着怀里的雪白狸奴。 才入秋,纪姝已裹上了厚重的白狐裘,肤如苍雪,唇似丹朱,冷清倦怠一副病美人之态,据说是下嫁北燕和亲的那几年落下了病根。纪初桃看了眼她身后的近侍,又换了新面孔,不过长相乖巧俊秀,是纪姝一贯喜欢的风格。 纪姝恹恹朝纪初桃招手,挑着染了墨线似的眼道:“过来坐。” 纪初桃在纪姝身侧的次席落座,关切道:“入秋寒凉,二皇姐不是一直在府中休养身子么?今日怎的入宫啦?” 纪姝勾起艳丽的唇,笑得凉薄:“我喜欢热闹啊,听说有好戏,便来了。” 丝竹声悦耳,宫娥捧着佳肴美馔陆续而入,宴会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纪初桃捧着茶盏,却并不饮下,而是悄悄观察坐在对面的祁炎。 好像又和梦里那人有些许不似…… 虽说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但梦里那人气质更为凌寒沉稳,高大健壮 ,少说也有二十多岁了。而对面坐着的祁炎尚未及冠,眉目桀骜张扬,举手投足间尽显少年意气……这样英俊无暇的脸,怎会是个风吹日晒的军营莽夫! 这事儿太不合常理了! 大姐最忌功高震主,怎会允许手握军权的祁家人尚皇家公主?就不怕危及纪家皇权么? 可若说梦是假的,她之前从未见过祁炎,为何会凭空梦见他?那样不凡的容貌,她绝不可能认错。 正纠结间,拂铃已躬身匆匆赶来,将一枚系着流苏的羊脂玉佩挂在纪初桃腰间,道:“玉佩就落在寝殿的案几上呢,总算赶上了!” 对了,玉佩! 脑中灵光一现,纪初桃忽的想起,梦里那人曾送了一块制造独特的兽纹玉佩给她,还道是“随身之物,意义非凡”……也就是说,只要她确认祁炎身上有无那块玉,就能确定那个荒唐的梦是不是真的了! 可祁炎周围始终环绕着各色大臣,敬酒寒暄,不得丝毫空闲。 多少双眼睛盯着,要如何才能接近祁炎,又不让大姐起疑呢?她盘算着。 紫宸殿丝竹正盛,瑶光玉色间,宫伶翩然起舞,水袖飘飖。 “哎,祁炎。”宋元白倾身拍了拍祁炎的肩,鬼鬼祟祟道,“你有没有发现,三公主总是看向咱们这边?” 祁炎刚应付完前来敬酒的大臣,被灌了不少酒,心中正压抑着不耐。 他在疆场长大,早养成了如狼般的敏觉,怎会没发现那道直勾勾探究的视线?不过大殿中最危险的人并非是纪初桃,祁炎没兴致在对手以外的人身上浪费精力,懒得理罢了。 “她盯了我这边许久,实在不同寻常。”宋元白说着,朝着纪初桃笑了笑。 纪初桃一怔,不自在地收回目光,捧着茶盏抿了一口,矜贵中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羞怯。 “又如何?”祁炎将酒盏倒扣,曲肘搁在桌面上,声音带着酒水的清冽。 宋元白摸着下巴做沉思状,许久,瞪大眼睛惊悚道:“不妙,三殿下一定是看上我了!” …… 险些被祁炎身边的人发现!纪初桃只好收敛心神,佯做观赏歌舞。 宫宴冗长,正苦恼下一步要如何走才能确认虚实,机会就来了。 祁炎被敬了不少酒, 似乎不胜酒力,在宋元白的搀扶下踉跄起身,离席出殿去了。 这是个好机会! 纪初桃左右四顾一番,趁着无人注意,轻轻搁下牙箸起身,准备开溜。 谁知才迈出一步,便听见纪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永宁,宫宴未散,你要去何处?” 糟了……大姐是生了八双眼睛么? 纪初桃给贴身宫婢使了个眼色,转身支吾道:“我有些头晕,想出去透会儿气。” 一旁的挽竹和拂铃心领神会,立即一左一右搀住纪初桃,扇风的扇风,擦汗的擦汗,仿佛她下一刻就会晕厥似的。 二姐纪姝好整以暇地抚着狸奴,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笨蛋一样。 好在纪妧并未追问什么,吹了吹茶末,笑道:“早些回来,莫要错过了宴席最精彩的地方。” 容不得细想,纪初桃轻轻道了声“好”,便从一侧悄声退离宴席。 纪初桃沿着宫道转了许久,方在殿后花苑的凉亭中找到了祁炎的身影,只是假山盆景挡住了视线,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旁边没有他人,这是个试探询问祁炎是否梦中人的绝佳时机。 “殿下,您在看谁呢?”随行而来的挽竹道。 “嘘,别出声。”纪初桃思忖片刻,到底抵不过心中的好奇作祟,低声吩咐宫婢们留在远处,自己踮着脚尖穿过月洞门,朝花苑凉亭走去。 “祁炎,你还撑得住罢?身上带着伤,还喝那么多酒!” 一个清朗的嗓音骤然响起,纪初桃这才发现祁炎并非独处,那个叫宋元白的副将亦跟在他身边,只是被柱子挡住了身子,不曾发现。 纪初桃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躲在假山后,犹疑要否继续向前。 “那些大臣也真是,平日爱答不理,这会子又成群结伴给你灌酒,就像是约好了似的。”宋元白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 从假山的小洞处望去,祁炎抱臂倚在雕栏处,侧颜英俊疏狂不带一丝醉态,仿佛方才踉跄出殿样子只是他装出来迷惑人的。 “领头的几个,都是大公主的入幕之宾。”祁炎冷淡道,“不过是趁机向大公主表忠心罢了,见风使舵的小人,无足挂齿。” “既然知道,你还喝?” “他们的主子在上头盯着, 既然要演,不如演得真切些。” 宋元白压低声音:“你……” “谁?出来!”祁炎骤然打断了宋元白的话,凌厉的目光却是直直刺向假山后。 秋阳浅淡,一层金纱,俏丽青葱的小公主一身织霞衣缓缓而来,如朝霞掠过,摇曳生姿,贵气无双。她的眼睛很干净,总让人想起湫水潋滟。 宋元白讶异片刻,立即站直身子,笑着行礼道:“永宁长公主殿下!” 和宋元白的热络不同,祁炎只是稍稍站直身子,朝纪初桃一抱拳。 他的气势很强,连抱拳的姿态都格外挺拔些。不过祁炎的神情真是冷,和梦里那人炙热的眼神大不相同…… 纪初桃不知为何竟有些露怯,没有直接和祁炎搭话,而是朝宋元白微微颔首,轻声道:“小宋将军。” 宋元白见她主动回应,一时受宠若惊,揉了揉鼻子试探道:“殿下是……专程来寻臣的?” 这个宋副将倒是自信。纪初桃无言片刻,索性顺水推舟,轻声道:“本宫出来透气,偶遇二位将军,正好想起有一事相问。” 祁炎看了眼她空无一人的身后,剑眉一皱,很快松开。 纪初桃觉得他定是看破自己这拙劣的谎言了,毕竟长公主散心,哪有不带宫婢的? 罢了,硬着头皮上!纪初桃只想快些确认那个梦的虚实,免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不得安生。 风过凉亭,草木扶疏。 “本宫近来对玉石有些兴趣,”纪初桃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着高贵自然的姿态,转向祁炎道,“听闻祁小将军随身带着一块成色罕见的兽纹墨玉,可否请将军取来,给本宫瞧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第04章 墨玉 不知为何,气氛瞬时凝滞起来。 宋元白的脸色变了变,下意识望向祁炎。 那玉名为穷奇墨玉,于祁炎乃至整个祁家都至关重要,平日里祁炎贴身携带,除了极为亲近之人,再无旁人知晓,这位长在深宫的小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祁炎倒是岿然不动,眸色幽沉,像极了某种蓄势蛰伏的野兽。传闻久经沙场之人自带肃杀之气,鬼神勿近,大抵就是这般气势。 纪初桃不禁抿了抿唇,心道:不就是问块玉么,怎的忽然就都这样了? “殿下从何得知,我有随身墨玉?”祁炎打破了沉静。 纪初桃自然不能说是“梦里见过”,只好胡诌了个理由,细声道:“听……听旁人说的。”说罢,他抬眸望着祁炎桀骜年少的面容,试图辨别他的反应。 祁炎眯起了好看的眼睛,好整以暇地看她:“敢问殿下,是哪个旁人?” 大姐曾说过,祁家祖上曾是漠北反贼,领军数万为害一方。后虽被先皇招安,就像是栓了链子的野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反扑,可怕得很。 可不可怕纪初桃不知,但胆子大是真的,面对长公主一点卑敬也无,连虚与委蛇的那套都不屑做。 纪初桃显然不太擅长应付这种人,咽了咽嗓子,竭力自然道:“本宫记不清了,只是爱玉心切,若祁将军真有此玉,只需让本宫瞧上一眼便可,本宫绝不夺爱。” 良晌沉默。 就在纪初桃以为祁炎不会回答时,疏冷的嗓音低低传来:“臣并无此玉。” “啊,没有吗?” “臣只是个粗人,不会附庸风雅佩什么玉饰。殿下好像很失望?” 纪初桃张了张唇,还想再问两句,一旁的宋元白忽然“啊”地一声,抢先道:“离席太久,我们该回去了。” 说罢讪笑着勾住祁炎的肩,强行扳过他的身子催促离开。 好不容易开了口,纪初桃哪能放过如此良机?忙追上前一步唤道:“小宋将军……” 宋元白没想到纪初桃这么锲而不舍,扬起真诚的笑容道:“想来是传言有误,三殿下听错了,祁炎从不佩玉。”说罢,揽着祁炎大步朝紫宸殿走去 。 阳光凉薄,浮云的影子轻轻掠过,投下一片阴翳。纪初桃在原地站了会儿,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终是长长松了口气。 祁炎说他没有墨玉,那么梦中的内容很有可能是个巧合……也好,看来她不用真的嫁给这样凶巴巴的武夫啦。 纪初桃心情轻松了不少,示意远处的宫婢道:“走罢,我们也回去。” “殿下同祁将军说了什么,怎的这么开心?”挽竹替纪初桃抚了抚袖子的褶皱,好奇问道。 纪初桃呼了口气,轻快道:“没什么。待宴席散后,本宫就把书房那些画全烧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挽竹和拂铃两两相望,俱是一脸莫名。 而另一边,刚刚离去的祁炎转过宫墙拐角,便蓦地沉了脸色,眸中蕴着锋利的凉意。 宋元白伸手按住祁炎的肩,目光落在他严实合拢的衣襟处,皱眉道:“祁炎,三公主怎么知道你有穷奇墨玉的?莫非是大公主授意,让三公主来敲打震慑你的?她难道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习惯性地摸着下巴,眼底难掩慌乱。 “不可能。”祁炎垂下眼,睫毛投下一圈阴翳,“以辅国长公主的性子,若真知晓了我用那玉做了什么,定是直接出手定罪,断不会如此迂回。” 何况纪妧用人狠辣,就算是震慑试探,也断不会让纪初桃出面。那个说话软声软气的娇贵帝姬,能派上什么用场? 宋元白小心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那方才之事,你如何解释?” 祁炎沉默。这是唯一解释不通的地方,打乱了他的全部预设。 ……看来,计划要稍作调整。 片刻,祁炎拂下宋元白搁在他肩上的手,冷冷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回去看看便知。” …… 纪初桃回到殿中时,刚巧一场舞乐毕,百官纷纷举杯酬酢,无非是些歌功颂德的套话。 纪初桃记得很多年前,大姐刚摄政那会儿,朝中尚是唾沫横飞的一片骂声,每日早朝,顽固老臣的手指都快戳到纪妧的脸上……腥风血雨的八年过去,骂“牝鸡司晨,国之将亡”的那些人全都不见了,只有大姐还端正威严地坐在殿中,睥睨众生。 纪初桃心情轻快,刚落座,便见二姐 纪姝没骨头似的探过身来,懒洋洋道:“你觉得,崔右此人如何?” 崔右又是谁? 纪初桃朝座下望了一眼,只觉满屋子大同小异的官袍,众人面目模糊,眼熟的没几个。 纪姝知道她素来不认人,便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朝某处一指,“大理寺丞,靠近左侧殿门处,笑得特别好看的那个。” 纪初桃顺着她所指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六品官袍的年轻男子端正跪坐,笑意如春,举手投足间书卷气息极为浓厚。二姐对气质出众的男子总是格外留意的,尽管她府中早已美男如云,连北燕掳来的少年质子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纪初桃无奈道:“二皇姐,你不是给自己立了规矩,绝对不碰朝臣的么?” 朝中大臣多少涉及党派权势,为了避嫌,免于受姊妹猜忌,纪姝便是再爱美男也绝不会染指朝臣,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底线之一。 纪姝叹了声,一副颇为惋惜的样子:“碰不得,看两眼总不过分罢?” 说罢,她眼眸一转,又指向另一处位置,别有深意道:“那你觉得,镇国侯世子又如何?” 纪初桃手一抖,险些将茶水撒出。 “宴会一开始,你不就一直盯着人家看么?”纪姝眨眨眼,恶劣地笑着。 纪初桃耳尖一抹轻红,欲盖弥彰道:“盯着他看的,是二姐你才对罢。” 笑得急了,纪姝掩唇轻咳两声,晶莹苍白的脸上染了几分绯色,“‘食色性也’,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是一国长公主,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是你的阿姐,想要什么大大方方拿便是了。更何况祁炎那样容貌的少年,本就是世间罕见的极品。” 他是炙手可热的将军,又不是一件东西,哪是说能“拿”便能“拿”的? 纪初桃敬佩两个姐姐的手段,却始终无法成为她们,便道:“我对这些没兴趣。” 反正已经知道祁炎非梦中之人,容貌如何、品性如何,皆与她没有干系了。 “小废物。”纪姝笑骂。 纪初桃也不恼,弯眸一笑。 “你不生气?”纪姝问。 “为何要生气?”纪初桃愉快地接受了自己是“废物”的事实,“二位皇姐已是这般厉害了,我除了成为废物,无以为报 。” 纪姝真是拿她没办法。 她捻了颗葡萄含入嘴中,舌尖抵破汁水,乜眼对纪初桃道:“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有些事你躲不掉的,即便你自己不想成长,旁人也会催你向前。” 她姿容慵懒凉薄,似乎在告诫纪初桃,又似乎在说她自己。 “等那日来临再说。”纪初桃摆摆手,笑得没心没肺。 纪初桃不曾注意,此刻有一道深沉的视线追随而来,落在她毫无防备的脸上。 祁炎想起在殿外时,绯衣少女像一团云般撞入他怀里的感觉,亦想起她极美的眼和隔着半个大殿轻轻望过来的视线,还有假山后那场别有用心的攀谈……只可惜,她外表再如何娇软无害,终究和她两个姐姐一样权欲熏心。 如此一想,原本初见的那点儿惊艳也变了质似的令人烦闷。他索性别过脸去,不再看纪初桃的方向。 殊不知,上座的纪妧和小皇帝早已将两人的这番动静收归眼底。 这时,有大宫女自殿外而来,俯身在纪妧身边耳语一番。 纪妧长眉一挑,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在纪初桃和祁炎身上巡视一圈,心中已有了决断。 她给了宫女一个眼神,宫女立即会意,躬身退下行至殿前,给了几位朝臣一个眼神。 宴会正酣,微醺攀谈之间,没几个人发现这番动作,除了祁炎和离纪妧最近的纪昭。 纪昭看了一丈开外的纪初桃一眼,神情颇为犹豫。 不多时,席间不知谁喝得半醉,将话茬引到了如今的镇国侯身上,朝祁炎热络笑道:“……祁将军快到及冠之龄了罢?祁侯爷也真是,只顾自己享乐,却不曾给儿子定下一门亲事,小祁将军至今还是孑然一身呢!” 这下打开了话匣子,立即有人接口道:“祁将军英武不凡,想嫁的女子都排到城门外去了,还缺姻缘吗?” 祁炎成了众人调侃的对象,也不局促,只似笑非笑道:“章大人,范大人,朝堂之上不议家事。” “此话差矣!祁将军年少有为,乃国之栋梁,一举一动皆关乎国运,祁家的家事自然也就是国事。”纪妧话里有话,嘴角始终挂着优雅的笑意,看向纪昭道,“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陛下,你说呢?” 蓦地被点名的纪昭一颤,杯中茶水洒出,在纪妧的注视下磕磕巴巴道:“祁……祁爱卿可有心仪之人?嗯,若是有,朕可做主赐婚。” 众目睽睽之下,祁炎撩袍出列:“多谢陛下!臣一心护国,并无男女情思。” 纪昭没做声,小心翼翼地瞄了纪妧一眼。 “忠心护国是好事,只是如今国境已定,祁将军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纪妧一袭黑裙金钗端坐,用帕子优雅地按了按唇畔,不疾不徐道:“若祁将军尚未婚配,本宫倒是有个极佳的人选,愿促成这段良缘。” 这才是辅国长公主的真正目的! 所有人都知道“赐婚”意味着什么:大战已定,四海升平,祁家便失去了可以倚重的价值,大公主这是要借联姻彻底把控祁家? 宋元白已有些坐立难安了,祁炎倒是镇定,长身挺立,站在殿中永远是最抢眼的那个。他道:“婚姻非儿戏,当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不敢擅作决定。” 初秋的蜜瓜又脆又甜,纪初桃用细签子挑入嘴里,吃瓜吃得起劲。 想起昨日大姐在长信宫里“驯狼”的教诲,恍然间有些明白了:这大概就是“先打到他怕,再给他好吃的”罢? 这场宴会从一开始就布局好了,只是不知谁家女子这般倒霉,要夹在大姐和祁家之间,做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火-药味。 纪妧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意,爱怜道:“祁将军是大殷的功臣,值得拥有这世间最好的,尽管放心,本宫断不会随意找个平庸的女子折辱你。这桩婚事便是你爹镇国侯在场,也没有理由拒绝。” 话锋一转,她望向一旁安静吃瓜的小妹,微笑道:“便将本宫最疼爱的永宁赐给你为妻,如何?” “咳!” 纪初桃一口蜜瓜险些噎住,抬眼慌乱望去,与祁炎冷冽锋利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纪姝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笑得颠倒众生:“你瞧,有趣的这不就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第05章 拒婚 纪妧此言如清水滴入滚烫的油锅,霎时炸开一片议论。 “怎会是三公主?大殿下如何舍得……” “话不能这样说!尊贵帝姬配少年将军,不仅天造地设,还能彰显皇恩浩荡,我看能行。” “仔细看看二人郎才女貌,般配!般配极了!大殿下英明!” 不知谁左右了风向,议论渐渐被朝臣的道贺声取代。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纪初桃送上风口浪尖,才轻松片刻的心又骤然提起,当真不要太刺激。 她愠恼地望向长姐的方向,纪妧端坐在那儿,凤眸扫视朝堂,如同在欣赏一场绝妙的局。而一旁的皇弟唯唯诺诺,报以纪初桃一个歉疚的眼神。 “二姐,这到底怎么回事?”纪初桃只好悄悄求助身侧的纪姝,着急道,“大姐平日最是护短,对我比对皇弟还要宽容温和,怎会突然做这种决定?” 纪姝看好戏看得正起劲,顺手将狸奴交给身后的俊美内侍,懒洋洋朝险些吓坏的妹妹道:“你以为盯着你和祁炎的,只有一个我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纪初桃瞪着眼道:“所以,大姐早就知道我私自去见他了?” 那赐婚之事,到底是大姐误会她对祁炎有意,还是说早有预谋? 纪初桃十六年的人生加起来都不如今天一天精彩,仿佛所有的平衡在这场宴会上被打破,卷起了暗流。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脑中一片混沌,又中邪似的浮现梦中新婚燕尔的场景,仿佛看见殿中的祁炎换上了婚袍,挑开纱帘朝她走来…… 明明祁炎否定了墨玉的存在,可为何事情的走向又开始向梦境靠拢? 不行,就算是命中注定会与祁炎成亲,也不该是以这样的方式! 思及此,纪初桃心下一横,起身道:“大皇姐……” 还未站起,却见身边伸来一只微凉的素手,将她稳稳拉回了位置坐好。 “急什么?还轮不到你出场。”纪姝朝同样身处风尖浪口的祁炎抬抬下颌,“先看那小子如何回应。” 也对,若祁炎应付不了,再由她出面和大姐说…… 想到这,纪初桃稍稍定神,目光追随祁炎的方向而去, 而后怔神。 祁炎也在看她,面色模糊晦暗,透着肃杀之气和那么一丁点儿似有似无的……敌意? 就,凶凶的。 纪初桃咕咚咽了咽口水,待要仔细看时,祁炎已别过脸,只留给她一个清高的侧颜。 纪家姐妹早就布局好了罢? 祁炎将视线从纪初桃身上收回,忍不住在意:现在又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慌乱模样给谁看呢? 周围百官阿谀奉承的道贺声让他烦躁,无数道目光聚集在他和纪初桃身上,如同蛛网缚结,等待他这“猎物”做最后的垂死之挣,为这场阴谋落下完美的帷幕。 可惜,他并不想做纪妧身边的狗。 想到这,祁炎扬起唇线,抬起轻狂不驯的眼眸,迎着各色各异的目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字一句朗声道:“臣出身草莽,当不起这门婚事,还殿下请收回成命!” 大殿悄静了一瞬,继而爆发出更热烈的哗然声。 他拒绝得过于直接,霎时所有人看祁炎的目光都像是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哂笑者有之,叹息者有之,但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嘲弄…… 八月中,御宴。 纪初桃被大姐赐婚给祁炎,不到半盏茶时间,又被这个狂妄的少年当众拒婚…… 自始至终,到底有没有人考虑过我的感受啊!纪初桃气结。 …… 宴会散后,纪初桃直接去了长信宫。 纪妧似乎早料到她会寻来,见到她皱着眉进殿,一点惊讶也无,淡然招呼她道:“永宁,坐。” 纪初桃并未坐下,依旧穿着赴宴的织霞衣立于殿中,第一次认真地端详优雅品茶的纪妧:那是她长姐,是她从小最信任也是最敬畏的亲人。 纪妧低声吩咐了贴身女官一句什么,女官领命退下,轻轻掩上大殿的门。 光线隔绝,寂静中,纪妧的声音稳稳传来:“我是辅国长公主,也是你的姐姐,有话直说便是。” 正是因为她是从小呵护自己长大的长姐,做这种决定时,纪初桃才格外在意。 她不想隐瞒,直言道:“大皇姐为何要将我赐婚给祁炎?” 纪妧吹了吹茶末,道:“本宫既然能说出那番话,就有十足的把握保住你。那个狼崽子野心大得很,不可能答应赐婚。你受 了委屈,本宫自会替你出气。” 纪初桃心里并未舒坦多少,闷声反问道:“大皇姐可曾想过,万一祁炎答应了呢?” 纪妧淡淡一笑。 那双凤眸中是看透一切的睿智,道:“万一答应了,不也是两全其美么,永宁?本宫以为你会高兴。” 掺杂利益的婚姻,没人会欢喜。纪初桃攥了攥袖口,终于说出了横亘心里的话:“是不是在大皇姐眼里,我与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纪妧神情微顿。 纪初桃刚出了长信宫,便见门下立着一人。 她停住脚步,迟疑道:“二皇姐怎的来了?” 纪姝裹着一身冷香狐裘,面容在淡阳下苍白得近乎透明,懒洋洋道:“来看看我的小废物有没有伤心欲绝,为一个不识抬举的男人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才不会!”纪初桃笑了声,精神些了,迎向纪姝道,“我本就不喜欢政治联姻,何况帝姬就是下嫁,即便被拒绝,损害的也不是我的名誉。” 既然不是为此事烦恼,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纪姝看了眼长信宫大殿,勾着妩媚的笑意,似是宽慰道:“都说‘高处不胜寒’,一个人在高位坐久了,心是会越来越冷的。” 纪初桃扭头看她,纪姝却是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倦怠道:“今日这场好戏才刚开始,可惜我等不到落幕的时候了。” 纪初桃大惊,担忧道:“二姐何出此言?” “瞧你吓的!放心,祸害遗千年,大殷完蛋之前我是不会死的。”纪姝大概饮了酒,又开始口无遮拦了,“京都湿冷,我要搬去南方别院小住一月,别想我,想我也不稀罕。” 说罢她摆摆手,飘然洒脱而去,迎向不远处候着的美侍。 …… 离那场荒唐的宫宴结束,已有两天。 镇国侯府,后院射圃,草靶上已经钉满了羽箭。 祁炎一身劲装,手挽大弓,正屈起一腿坐在石凳上,在给弓弦上油保养。 一旁的宋元白抱着箭筒,憋了许久,忍不住叹道:“祁炎,你当众拒婚,拂了皇家的脸面,这事儿怕是难以收场了,要不要请你爹出面……” 说到一半,宋元白又泄了气。 当年祁老爷子什么都好,就是儿子过于草包。若说这草 包唯一的贡献,便是替祁家生了个天纵英才的祁炎,这才稳住在朝中的基业…… 指望镇国侯,还不如指望祁炎自己。 想到此,宋元白凑上前贼兮兮道:“永宁长公主确实极美,祁炎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说实话,纪初桃甚至比传闻中还要好上甚多!和她的姐姐们不同,那是一种未经世事的干净灵动,在权势熏心的宫闱中显得如此亮眼,一触及便再也看不进其他人。 闻言,祁炎擦拭弓弦的动作微顿。 他不禁想起纪初桃那张秾丽精致的脸,心中那抹淡淡的燥郁又浮上心头,垂眸嗤道:“你何时也学会以貌取人了?能用穷奇玉来试探的人可不简单,表面越是纯良,内里便越是危险。” 宋元白桃花眼一弯,笑道:“管她内里如何,貌美可爱在我这儿即是天理!” 玩笑够了,宋元白叹了声:“还是从长计议罢!若大公主借题发挥,扣你个拥兵自重之罪就难办了” 祁炎将棉布一丢,道:“纪妧布下的陷阱,跳不跳结果都一样。她想借题发挥,便让她发挥。” “你有对策啦?” 祁炎不语,起身活动了一番手脚,手指勾着上了油的弓弦一拉,再松手,发出“嗡”地一声。 好罢,祁炎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宋元白便也放心些许,想起今日正事,又打起精神道:“对了,琅琊王的人又递了拜帖来,你看……” “晾着。”祁炎淡淡道。 宋元白苦恼:“这样不好罢?琅琊王好歹是皇叔,是在先帝和大公主的绞杀中唯一幸存、并屹立不倒的王爷,就你算无心交好,也至少不该得罪罢。” “我得罪的人还少吗?”祁炎反问。 宋元白:“……”听听这是什么话,难道还要我夸你好棒棒? 祁炎似乎看出了他的腹诽:“纪妧一直在查琅琊王,他们此事找上门,绝非好事。” 宋元白一个趔趄,惊道:“大公主在查琅琊王!你为何怎么不告诉我?怎么办!要不我将那几人绑了,送到宫里自证清白?” “不必。” “不必?牵连到你就完蛋啦!”宋元白这才反应过来,俊秀的脸皱成包子,“祁炎,你到底在搞什么?” 祁炎利落弯弓搭箭,目光落在箭靶的红心上,“从我拒婚起,不管我做什么,纪妧都不会信我。既如此,倒不如将计就计闹得更大些。” 顿了顿,他隼目如炬,瞄准靶心道:“至少,什么时候射出这支箭,是我决定的。” 祁炎指尖一松,箭矢离弦,嗡的一声穿透草靶,溅起碎屑无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第06章 谋反 纪初桃是个率真的性子,不过几日便将御宴的事抛却脑后。既然大姐说只是借此试探祁家,便无甚可担心了。 只是偶尔瞥见瓷缸中那些落了薄灰的画卷,仍是会蹙蹙眉头,有一瞬的失神。 日子平静得仿若暴风雨来前的安宁。 夜里,月如清霜,值夜的宫婢守着一盏纱灯打盹。而一旁雕工精美软榻上,隔着似烟如雾的垂纱帐,可见纪初桃眉头紧皱,微微张开绯色的唇,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一场噩梦,满目的红,恣意疯长的火舌舔舐房梁,滚滚热浪蒸腾着纪初桃的脸庞。 好热…… 不知身处何处,纪初桃梦见自己被人追杀,身后一片刀光剑影。 她不要命地跑着,心脏炸裂般的疼,耳畔尽是呼呼的风响和烈火燃烧的哔剥声。 “三公主在这!别让她逃了!”有人大声叫喊。 夜那样黑,风那样冷,纪初桃慌不择路,脚下一绊,“唔”地一声跌倒在地,玉簪断裂,乌黑的长发散了满肩。 来不及爬起,一群扭曲面容的人狞笑着围了上来。她跌坐在地上,不住后缩,蓄满泪水的眼中倒映着刀戟的寒光。 刀刃抬起,纪初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阵刀剑碰撞的声音,继而是扑通扑通几声闷响,领头的几人如沉重的沙袋飞出一丈远,撞在宫墙上滚下,半晌爬不起来。 纪初桃颤巍巍打开眼,只见面前一道笔直的身影挡在她身前,夜风呼啸,卷起他暗色的披风猎猎作响,火焰给他高大的身影镀上一层赤金色的暖光。 他一身黑甲战袍,手中长剑尚且滴血,威风凛凛若天神降临。 “是他!怎么会?!” 凶徒们嚣张的气势瞬间荡然无存,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面露惧意,以祁炎为中心瑟缩后退。 “谁也不许动她。”极具压迫的声音,带着夜的凌寒。 “……走!”领头那人从墙角爬起来,呸出一口血,率着手下狼狈逃走。 高大的男人回剑入鞘,转过身来,面对着纪初桃蹲下。他逆着火光,下颌尚有几颗朱砂似的血迹沾染,桀骜英俊的面容隐 在夜的暗色中,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 “祁炎……”纪初桃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他朝纪初桃伸出一只染血的手,纪初桃瑟瑟发抖,呜咽着躲开了他的触碰。 祁炎的手僵在半空中,而后收回去在衣襟上仔细擦干净,方解下披风抖开,裹住纪初桃颤抖的身躯。 “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害殿下。”低沉的嗓音,有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温柔。 纪初桃擦了擦泪水,迟疑着将冰冷的指尖交到他的掌心。带着薄茧的手掌修长有力,只轻轻一拉,便将她从残雪未化的地上扶起。 “祁炎,为、为什么……”她哽声问,像是在求一个能说服自己相信的答案。 “当年我受牵连入狱,只有殿下相信臣是无辜。”他的声音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所以,你会保护本宫吗?” “是的,永远。” 寒风袭来,火星摇曳着飘向天际。祁炎于烈火焚烧的废墟前静静看她,沉默片刻,薄唇微微张合,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应该是至关重要的一句话,但梦境模糊,纪初桃并不记得他说了句什么。只记得他将她揽入怀中,战甲贴着她的脸,刺骨的冰冷。 “祁爱卿,你此番立有大功,想要什么尽管说,朕定会满足!” “臣一生所求,唯愿尚永宁长公主为妻。” 无数故事片段如洪流般汹涌而去,梦境交叠,最终定格在最熟悉的那一幕。 富丽堂皇的寝房中,红纱软帐,喜烛成双,祁炎一身婚袍缓步而来,弯腰俯身,轻轻取走了她遮面的团扇。 灯火阑珊,纱幔鼓动,她看到质地上佳的婚袍如云霞般随意散落在地,硬实的身躯像是一堵炙热的墙,将她牢牢禁锢。 他的心口上有一点朱砂小痣。 …… “祁炎……”纪初桃从潮湿的梦中醒来。 天已大亮,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唤了谁的名字,纪初桃慌忙捂住嘴,拉起被子蒙住脸,郁闷地滚了两圈。 怎么又又又梦见祁炎了! 这次不仅露了脸,连名字都确确实实是他。前因后果断断续续,竟然还串成了一个看似跌宕缠绵的故事! 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前些天在宫宴上和祁 炎遇见了,所以才会在晚上梦见他! 纪初桃笃定如此。什么驸马,什么英雄,一定都是假的! 对,都是假的! 想到什么,纪初桃掀开被褥,赤着脚下榻,踩着柔软的毯子一路奔到外间书案处,从瓷缸中抽出几卷画卷,展开一看,越看越觉得画中男子的身影像极了祁炎! 还是烧了罢,免得夜长梦多,扰人心境! 纪初桃抱着画卷起身,找到炭盆,将那些画一股脑倒了进去。 挽竹端着清水和布巾进门,便见纪初桃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光着脚蹲在地上,炭盆中一堆画纸,燃起的火焰直窜一尺多高,不由大骇,惊道:“秋寒露重,殿下怎么关着脚在地上?” 拂铃闻声进来,亦是惊道:“快,快叫人灭火!” “别,这些画都是要烧了的。”纪初桃唤住慌乱的拂铃,亲眼看着那些扰人的画卷化作火焰和黑灰飘散,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菩萨保佑,但愿以后不会再梦见那些奇怪的东西。 她素喜温润君子,不爱军营武夫,和祁炎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会发展出那样缠绵悱恻的故事嘛! 用过早膳,便有侍婢前来通报:“殿下,皇上来了。” “阿昭?”纪初桃闻言探首望去,只见纪昭穿着一身朱红的常服,头戴网纱透额,抱着一堆竹矢前呼后拥而来。 “三皇姐!”纪昭颇为高兴的样子,在门外催促纪初桃,“三皇姐快出来,我们去延年苑中投壶玩儿!” 纪初桃看了眼他身后,确定大姐不在,惊异道:“皇上不要做功课么?大皇姐今日,怎么舍得放你出来玩?” “大皇姐近来才没有时间管朕呢。” “为何?” 纪昭示意宫侍们都退下,自个儿迈进殿来,盘腿坐在纪初桃对面,压低声音道:“三皇姐还不知道罢,出大事了!据说有人在琅琊王的后院中搜出了不少兵器和铠甲,长姐连夜下诏,先是以谋逆罪软禁了琅琊王府,后又牵扯出了镇国侯府,将祁炎也一并抓入了天牢!这几日,长姐都在忙着处理这事……” “等等,”纪初桃打断纪昭的话,不可置信道,“祁炎入狱了?” “是呀!为此今日早朝都快炸开锅了,吵吵嚷嚷的 ,弄得长姐脸色很不好。” 大姐以赐婚为由试探祁家的野心,再步步为营放下饵勾,就是为了此刻的收网。 纪初桃呼吸急促,喃喃道:“琅琊王谋逆,与祁炎何干?” 纪昭想了想,含糊道:“好像是抓到了他们私下往来的人证,朝堂对质,镇国侯又笨嘴拙舌解释不清,总归结党营私跑不了了……” 纪昭还说了什么,纪初桃俨然听不进了,满脑都是昨夜梦里的那番话…… “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害殿下。” “当年我受牵连入狱,只有殿下相信臣是无辜。” 牵连入狱……莫非指的就是这事?! 梦里的事应验了,所以之后无论救她也好、成亲也罢,都极有可能是真的! 至于那块墨玉,或许现在没有,以后祁炎会从什么地方得到也不一定…… 想到这,纪初桃不禁背脊一凉,有些惶恐难安起来。 “三皇姐,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纪昭伸手在纪初桃面前晃了晃,担忧道。 纪初桃回神,匆匆忙忙起身道:“皇上,我有急事找长姐,不能陪你玩了。”说话间,人已着急忙慌地跑出了殿外。 纪昭挠挠头,三皇姐一向温和安静,这还是头次见她这么着急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第07章 救人 刑部大牢最深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血和着腐物的味道。 有人提着一盏微弱的灯穿过甬道,黯淡的光拂过挂满铁锈和蛛网的牢狱栅栏,将来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张牙舞爪。 提灯之人在最里间的牢狱外停住,摘下斗篷遮面的兜帽,提起灯打量狱中褫衣而坐的年轻人。 这是间打扫得还算干净的牢狱,逼仄的牢窗外,一线冷光斜斜照入,照亮寒铁镣铐,镀在那张年少张扬的脸上。 和平日里黑甲武袍的冷峻模样不同,此时的祁炎简单地束着马尾,鬓角垂下几缕散乱的发丝,坐在简陋的木案几后,扬着眉的样子更添几分少年的不驯,仿佛自己坐的不是狱中的稻秸堆,而是可以睥睨十万兵马的将军座。 提灯之人应是动了不少钱财关系,如此进来,狱卒全像是看不见他似的,无一人阻拦。他抬头露出一张略黑且方正的脸来,眉毛一耷,忧心忡忡道:“祁将军受苦了!王爷得知连累将军下狱,万分担忧愧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在下与将军一见,代致歉意!” 说罢,对着祁炎拢袖长揖。 是琅琊王纪因的人。 祁炎显然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垂眸淡然地吹去袖口沾染的一片稻秸碎,嗤道:“愧疚?王爷知晓大公主要动他,却还在此时派人与我接洽,不就是要将我卷入乱局之中,逼我站队?如此良苦用心,何来‘愧疚’?” “……”那人语噎。 祁家世代莽夫,有勇寡谋,不料祖坟冒烟,生出了一个文韬武略、天资奇秀的孙儿…… 如今见了祁炎的面,方知琅琊王所说绝非夸大。这少年,的确有值得不惜一切拉拢的价值。 和聪明人说话最忌拿腔作势,那人收敛了虚伪的关切,神情越发恭敬起来,压低气音道:“将军也知道,而今情势,天家那位独揽皇权、鸟尽弓藏已成事实。只要危及她权势,不管皇亲还是忠良,皆可抹杀!我家王爷有成武帝所赐诏书庇佑,长公主尚有忌惮,不会危及性命,可将军您呢?若不自保,将军与祁家危矣!” 不愧是琅琊王座下第一上 宾,短短数言便直击利害。 祁炎神色不变,抱臂靠着牢墙,两条长腿往案几上一搭,道:“所以呢?” 那人向前一步:“王爷本无弄权之心,但求自保,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既是进退两难,不如绝地反击!将军与我家王爷同为落难,何不联手?” 祁炎把玩着手中的镣铐,似是在认真思索他的话。半晌,他低沉道:“晚辈如今身陷囹圄,不知明日生死,即便想做点什么,也怕是有心无力。” 那人见有戏,眼中一喜,忙蹲身循循善诱:“只要将军肯通力合作,王爷自有办法从中斡旋,保将军和镇国侯平安。” 祁炎并不急于应允,只稍稍倾身,带起铁索窸窣作响:“那就要看看,王爷能拿出什么诚意来了。” 那人一怔,随即拱手一躬到底,诚恳道:“在下明白了,这就回禀王爷。” 待那盏灯彻底消失在拐角处,祁炎方收敛故作的沉重,眼中落着一线清冷的寒光,如同打磨锋利的刀刃。 他随手将额前垂下的发丝拂至脑后,明明镣铐加身,却以狩猎者的姿态,缓缓弯出一抹嘲弄的弧度。 …… 纪初桃在长信殿中等了会儿,大姐姗姗来迟。 “来得正好。下月你的生辰宴,礼部已着手准备,你且看看有无不妥?”纪妧端庄而来,一袭夜色的宫裳后摆拖过光可鉴人的地砖,命人将礼部的折子递给纪初桃。 纪初桃粗略地看了眼,只觉那长长的宴饮流程繁琐至极,便心不在焉道:“不用大肆操办,简单才好。” 纪妧颔首:“也好。这种时候,免得节外生枝。” 纪妧虽威严狠辣,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癖好——极爱甜食。每当应付朝事疲乏了,便会吃几块糕点果子定定心神。 放下奏折,纪初桃从挽竹手中接过御膳房专供的芙蓉金蕊糕,亲自递到纪妧面前,眼中有几分适宜的讨好:“大皇姐近来劳累,我便带了你最爱吃的糕点。” 纪妧好笑:“又不是第一次操劳,以前怎不见你心疼?” 纪初桃笑了笑,趁机挨着纪妧坐下,装作不经意的语气:“大皇姐面有疲色,是因为皇叔家搜出兵器那事儿么?” “琅琊王谋逆。”纪妧伸出包养事宜 的手,捻了块糕点,眼中是看透一切的精明:“方才,阿昭不是都已经告诉你了么?” “……”纪初桃泄了气,大皇姐是有千里眼么,怎么什么小动静都知道? 早知如此,她就不这般费心迂回了。 纪初桃惦记着那个梦,轻声道:“那,此事为何会牵连到祁炎?前些天,他不还是大殷的功臣么?” 绕这么大一圈,竟是为他而来。 纪妧眸中掠过一丝波澜,端详着手中的精致糕点,徐徐道:“那日本宫说为你们赐婚,你不是还生气来着么,改主意了?” 纪初桃忙摆手,“才没有!这是两码事。” “告诉你也无妨,你迟早要学会这些。” 纪妧道:“祁家与琅琊王暗通曲款,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本宫早说过,祁家就是养不熟的狼,几十年前他们能反一次,如今就能反第二次……” 皇叔琅琊王有先先帝的免死诏书,最多被赶回封地,但祁炎不一样,大皇姐布局这么久,一石二鸟,真的会杀了他的! 想到梦里英雄天降的光景,纪初桃心中一紧,辩解的话已脱口而出:“会否弄错了?我倒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纪妧眯了眯眼,放下糕点。她取了帕子擦净手指,轻声笑问:“永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明明笑着,气氛却冷了下来。 纪初桃还想再争取一下,鼓足勇气道:“大皇姐,我只是在想祁炎风头正盛,若无其他证据,万一……万一他是被冤枉的呢?” “祁炎归京后并未直接进京述职,而是辗转私见了别人,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纪妧怜悯地望着自己良善单纯的妹妹,轻飘飘道,“永宁,重要的不是有没有证据,而是本宫想不想让他死。” 她说过,听话的狗有肉吃,驯服不了的狼就只能杀了,绝不会给它反咬一口的机会。 “可是……” “你是纪家人,莫要站错了位置。” 纪初桃张了张嘴,复又垂下头,闷声道:“我知道了,大皇姐。” 纪初桃应了声,起身走了两步,复又回过身来,对略有疲色的纪妧道:“朝政再忙,皇姐也要注意身体。” 纪妧这会才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放缓语气道:“糕点本 宫收下了,回去罢。” 纪初桃回了永宁宫,心事重重地扑倒在软榻上。 大姐说过:只有站在权力顶峰的强者,才有资格支配别人的生死。她所做的每一个雷厉风行的决定,都不会轻易受外力改变,哪怕那是来自妹妹的请求。 若祁炎真的罪大恶极也就罢了,偏偏那些捕风捉影的证据并不能让她信服,再加上梦里那些真实的画面…… 民间话本里常写,若一个人蒙受了极大的冤屈,上天就会降临异象为他昭雪。难道这些梦,就是上天为祁炎下达的预兆? 纪初桃倏地坐起,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寒战。 不行,她得想办法见祁炎一面,当面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大姐不许她插手,要如何才能潜入刑部大牢,与祁炎见面呢? 正冥思苦想,挽竹和拂铃捧着新鲜瓜果进门,见纪初桃皱眉坐在榻上,一副苦恼的模样,便关切道:“殿下这又是怎么啦?” “你们来得正好!”纪初桃如见救星,朝两个贴心宫婢招招手,附耳问道,“你们说,要是本宫想去刑部大牢见一个重犯,可有良策?” “呀,刑部阴晦得很,不干净的,您去那儿做什么?”挽竹惊异道。 拂铃倒是镇静些,将切好的蜜瓜盏递至纪初桃面前,笑着道:“您是帝姬,想提审犯人不是一句话的事么?下道旨意,何人敢拦?” 纪初桃心不在焉地舀了口蜜瓜,托腮道:“问题就在于,本宫不能光明正大前去,尤其不能惊动大皇姐。” “这可太难了,以往还能找二公主殿下帮忙,可偏偏二殿下外出养病,不在京都。”两个宫婢跪坐在地毯上,也跟着托腮苦想起来。 忽的,挽竹眼睛一亮:“有了!咱们让殿下扮成送饭狱卒的模样混进去!” “刑部大牢盘查极为森严,怕是还没进大门便穿帮了,死于守卫的乱刀之下。”拂铃否定了这个馊主意。 挽竹撇撇嘴:“啊,那你说怎么办?” 拂铃沉吟,道:“或许能扮作镇国侯府的女眷,以重金恳求刑部守卫通融……” 纪初桃简直无奈:“贿赂朝中吏员,更是大罪。” 两个宫婢真心想为主子排忧解难,可惜能力有限,只好愧疚道:“ 殿下,要不您再想想那犯人可否有什么权势背景?他的亲朋好友,有无能帮上忙的?” “有权势的……亲朋好友?”一语惊醒梦中人,片刻,纪初桃猛然抬首,笑道,“有了!” 一个时辰后,纪初桃换上挽竹的衣裳,扮作小宫女的模样悄悄出了宫,没有惊动任何人。 刑部侍郎府。 听管家来报,门外有两个妙容少女求见,正停职赋闲家中的宋元白啃着大枣,抬首理了理鬓发,以风流倜傥之姿拉开侧门:“谁呀?” “小宋将军……” 见到来人,宋元白悚然一惊,顿时被一口枣子噎住,手中枣核嘎巴落地,咕噜噜滚下台阶。 “永……咳咳!永宁长公主!”未料来了这么一尊大佛,宋元白咳得面色通红,抽搐着要抱拳行礼。 “嘘,嘘!”偷跑出来的纪初桃手忙脚乱,示意宋元白不要声张,“不要说话,先让本……我进去!” 宋府书房。 宋元白勉强保持镇定,微笑着给纪初桃沏茶,疑惑道:“殿下怎么突然来了敝府?”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纪初桃急切道。 “噗!见我?”宋元白又一口茶呛住,颤巍巍搁下茶盏,心思飞速运转。 三公主私下见他,有两种可能:一是想从他这儿套取什么情报;这第二嘛,极有可能真的看上他了! “拂铃,把东西拿上来!” 纪初桃根本没有察觉宋元白的那些小心思,只将拂铃递上来的那只妆奁盒打开。霎时,宋元白险些被里头硕大夜明珠闪瞎了眼睛! 不妙,聘礼都准备好了! 他颇为惊悚地想。 “这个,请小宋将军务必收下。”三公主殿下大方地将礼盒送给宋元白,诚意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小宋将军帮帮忙,让我偷偷去狱里见祁炎一面,不要惊动任何人!” “祁炎?”宋元白还未从“聘礼”的震惊中回过神,试探问,“殿下要见祁炎作甚?” “我……”纪初桃难得有些局促,支吾了半晌,鼓足勇气道,“祁将军不是你的朋友吗?出了那样大的事,我实在很担心。” 她的本意是:祁炎是宋元白的朋友,她亦担心祁炎,两人有着共同的目的,所以宋元白应该能帮上忙。 但落在宋元白的耳中,却是变了意思。 三殿下莫不是爱屋及乌,因为倾心于我,所以连带着关心他的朋友祁炎? 这倒是意外之喜。 尽管祁炎已有后手,但凡事都有个“万一”。若有三公主的帮助,他们或许便能多一份胜算…… 为了兄弟,牺牲一下色-相又何妨?这个忙他帮定了! 宋元白一脸悲壮地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第08章 探狱 一辆马车停在刑部高墙后的隐蔽处。 宋元白看了眼简单乔装过的纪初桃。千金之躯的三公主扮作送饭侍婢的模样,虽穿着下人的粗布衣裳,轻绾双丫髻,可那一身骨子里透出的天然贵气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委屈殿下扮作敝府奴仆,待会儿下车,殿下只管跟着我,莫要出声和张望。”宋元白挑开车帘朝后门的守卫处张望一眼,嘱咐道。 纪初桃挽着食盒颔首,一副“本宫都明白”的笃定。 宋元白只能带一人进去,故而挽竹被留在了马车上。 宋家已提前打点过了,领头的狱卒检查过食盒中的东西,便亲自带他们进去。男人们走得很快,纪初桃有些紧张地跟在他们身后,不敢抬头,不敢出声,只觉越往里走越是黑暗可怖,阴冷潮湿的气息如蛛网般裹得人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走到了牢狱尽头。 那狱卒头示意到了,略一躬身道:“宋将军,您只有一刻钟探望,还望抓紧时辰。一刻钟后梆子声响,不管什么要紧的话没说完,都必须即刻出牢。” “规矩我自然知道,这些,拿去给兄弟们买酒喝。”宋元白解下腰间的钱袋,也未掂量,便直接尽数给了狱卒。 狱卒并不多言,行了礼便告退。 狱中的祁炎正闭目养神,待狱卒离去后才悠然睁眼道:“都安排妥了,还来这作甚?” 话音一顿,他看到了宋元白身后的纪初桃,登时一怔。 “祁小将军……”真见到了祁炎,纪初桃反而有些无措。半晌才反应过来,打开食盒,将牛肉糕点等物从栅栏下送饭的小口中递了进去。 高贵无双的帝姬显然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儿,送个饭都有些磕磕碰碰,动作十分生疏。 短暂的惊愕过后,祁炎微微坐直身子,眯着凌厉的凤眼道:“永宁长公主殿下为何会纡尊降贵,来这等污秽之地?” 话虽如此,凌厉的目光却是直直地刺向宋元白。 “你们聊,我去那边守着。”宋元白挠挠鬓角,很自觉地退至一旁,装模作样欣赏墙上一个斗大的蛛网。 “是我拜托宋将军捎我进来的。”纪初 桃为倒霉的小宋将军辩解。 她好奇地打量着狱中镣铐加身、却依然英气的祁炎,只觉莫名心酸。明明半个月之前他还是是御宴上风光无限的少年将军,转瞬间就卷入乱流之中,落魄至此。 “臣已是戴罪之身,殿下想和臣聊什么?”祁炎隔着一道铁栅栏望着纪初桃,目光探究,暗流涌动。 “我此番前来,只是想冒昧问一句……”纪初桃微微蹙着秀气的眉,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半晌,她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干净的眼眸看祁炎,轻声问,“祁小将军真的有参与谋逆,与皇叔结党营私么?” 这是什么问题?祁炎心中哂笑。 即便是真的谋逆,难道他还会大大方方承认不成? 但纪初桃的目光如此凝重诚恳,仿佛一个急于解惑的学生。霎时间,祁炎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并针对这些“可能”迅速制定出相应的策略。 “琅琊王的确派人多次递交拜帖,盼与结交,但那只是私交,绝不涉及公事。” 祁炎是天生的布局者,须臾间已想好了最有利于自己的回答。他气定神闲道:“琅琊王是否谋逆,臣的确一无所知。” 纪初桃眼眸微亮,神色明显轻松了些,握住栅栏着急道:“所以,小将军并未谋逆?” “皇恩浩荡,祁家幸列公侯之尊,已是位极人臣,为何要反?”祁炎垂着眼,眼睑下投下一圈淡淡的哀伤,说出来的话却是连他自己都想嘲笑。 可纪初桃并未看穿他心底的那点儿讥讽,认真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小将军能否……” 她似是难以启齿,垂下蝶翅般的眼睫,目光几番躲闪,方细声支吾道:“……能否让我看看你的胸口?” 纪初桃想确认,祁炎的心口是否和昨夜梦里见到的那样,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听清楚她方才说了什么,祁炎的眸色骤然一沉,皱了皱眉。 他曾将那枚穷奇玉藏在衣襟内的心口处,这么多年从未离身,何况在宫宴上,她亦是打听过穷奇玉的下落。纪初桃以公主之尊提这种要求,实在太过诡异了些。 见祁炎不语,纪初桃大概也意识到这样不妥,脸一臊,忙不迭道:“若是为难,便算、算了……” 话未落音, 祁炎已单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一片独属于少年人的结实胸膛,肌肉轮廓十分清晰漂亮。 入狱前要搜身,故而祁炎提前将穷奇玉藏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他索性依言照做,看看纪初桃会作何反应…… 一旁的宋元白转头便看见这么一幕,当即嘴角抽搐,一副“祁炎莫不是疯了”的表情。 清冷的一线光落在祁炎身上,微微起伏的左胸处,殷红的朱砂小痣清晰可见。 纪初桃仿佛被扼住了呼吸,心脏前所未有地砰砰直跳,几乎要蹦出胸膛。 祁炎真的有那颗痣!就在梦里一模一样的位置! 所有的忐忑与疑惑皆迎刃而解。 祁炎含冤是真,救她是真,娶她亦有可能是真! 太神奇了,这一切都如此曲折奇妙,一会儿让人跌入谷底,一会儿又将她捧上云霄! 这个少年,眼前这个强大桀骜的少年……真的会是她的命定良人吗? 思绪如洪流涌过,强烈的冲击下,纪初桃亦是晕乎乎辨别不出身处何方。她微颤着伸出一只细嫩的手,穿过栅栏的缝隙,竟试图触摸那颗鲜活的小痣…… 祁炎面色一冷,合拢了衣襟。 纪初桃如梦初醒,慢慢收回手,蜷缩起发烫的指尖。她望着祁炎,雪腮微红,眼睛像盛着万千星子的光辉,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 祁炎未曾放过纪初桃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试图辨别她那张纯良秾丽的脸下,究竟暗藏了怎样复杂的来意? 然而娇柔的三公主只是轻轻松了口气,眼眸一弯,笑了起来:“果然如此,我可算信啦。” “我能帮你什么吗?”未等祁炎反应,纪初桃又柔声问,毕竟牢里的人将来很有可能会是她的救命恩人…… 在见到纪初桃的那一刻,祁炎便预测了两种来意:一是大公主没有直接证据证明祁家谋逆,故而派看似单纯无害的纪初桃来获取自己的信任,套取情报;第二种可能微乎其微,便是纪初桃是真的想帮他…… 既如此,不如顺势试探。 祁炎想了想,道:“殿下若真的信任臣,只需帮一个小忙。” “是什么?”纪初桃好奇。 “城东慈安寺偏殿的神龛上,供奉着臣祖父的长明灯,灯盏 之下有个暗格,里面藏着一件对臣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宋元白是我的副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察之内,不方便做此事。”祁炎眼中蕴着一片暗色,扬着眉道,“殿下若能将那东西取来,臣定感激不尽。” 一旁偷听的宋元白仿佛明白了祁炎的“坏心眼”,使劲儿朝祁炎眨眼,一脸“你果然是疯了”的抓狂! 纪初桃亦有些出乎意料。她还以为祁炎会趁机让她向大姐求情呢! 遂眨眨眼,不可置信地问:“就这样简单?” “嗯。” “是什么物件?” 见纪初桃存疑,祁炎又淡淡补上一句:“殿下放心,那绝不会是什么危险之物……” 纪初桃望着祁炎,眼眸如镜,仿佛能倒映一切污秽。 “好。”她轻轻颔首,还是选择相信祁炎。 毕竟只有她在梦里见过,祁炎将来会成为怎样一个威武可靠之人。 她应得如此干脆,祁炎反倒愣了一愣。 片刻,他收敛心中一闪而过的动摇,拖着窸窣作响的镣铐抱拳,垂下眼的眼睑盖住了汹涌的情愫:“那臣,先谢过三殿下。” 梆子声传来,提醒他们一刻钟到了。 纪初桃恋恋不舍地起身,许诺道:“祁小将军勿怕,明日此时,我定将东西取来给你。” …… “祁炎,你疯了!拿那种方法试探三公主!”纪初桃走后,宋元白双手抓着铁栅栏,一副恨不得从缝隙中钻进去揪住他衣领的模样。 小公主对自己一片真情,怎能容忍祁炎如此这般?宋元白顿感“交友不慎”,咬牙切齿。 “这是最后一次。”祁炎依靠在斑驳的墙上,望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亦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不似祖父和阿爹那般耿直,可以因一句“士为知己者死”而鞍前马后。 猎人驯服了野兽,但他的袖中始终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防止野兽反扑。就像祖父为纪家征战到死,到头来,终究抵不过一句“祁家天生反骨”。 什么“国士知己”,都是骗人的笑话!祁炎从来都不信纪家人。 “我也只帮你这最后一次!”宋元白叉腰道。 “盯紧她。”祁炎索性闭目,将纪初桃那鲜活灵动的笑颜强行从脑海中拂去,“一份无关紧要的假密信,若她是大公主派来的人,定会将密信偷偷送入宫去。若她不是……” “若她不是,你又如何?”宋元白乜眼看他。 久久未有回应。 片刻,狱中张扬的少年音传来: “若不是,我向她赔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第09章 考验 第二日,纪初桃照旧扮成宫女偷偷出宫。 恐要去的慈安寺人员杂乱,纪初桃特意带了身手不错、性子谨慎的拂铃同行,挽竹则留守永宁宫,以防大姐那边察觉到异常。 纪初桃偶尔会去二姐的府邸,故而出宫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何况还有宋元白安排的马车在宫门外接应,不出半个时辰,便顺利到达了慈安寺。 慈安寺香火旺盛,唯有偏殿静穆,排排木架上供着数百盏长明灯,白昼前来已是壮观,若是夜里来,必是灯海如星河浩荡。 纪初桃和拂铃以帷幔遮面,在沙弥的指引下入了偏殿,打量着木架上一排排刻了蝇头小字的灯盏,问道:“若是官宦人家的长生灯,是放在何处?” 沙弥合十道:“回女施主,官宦士族在左,富贾乡绅在右。请问女施主要捐善的是哪家?” 左边…… 纪初桃撩开帷帽垂纱的一角,循着左边的位置依次寻找,而后眼睛一亮,很快找到了祁家供奉的长明灯。 那是在殿侧单独的位置,摆放在三层的大木架上,紫檀木雕制的佛龛中燃着三盏长生灯,依次是祁炎的祖父母及生母。 纪初桃悄悄给拂铃使了个眼色,拂铃立即会意,取了香油钱打发沙弥退下,掩上了殿门。 佛龛较高,纪初桃踮了踮脚,只能勉强碰到佛龛底座,便摘下帷帽环顾四周,吩咐拂铃道:“快将那个月牙凳给我挪过来。” 拂铃依言照做,看了看高度,颇为担心道:“殿下,您要取什么,还是让奴婢来罢!” “没事,你扶着我。”纪初桃稍稍提起裙子,搭着拂铃的手踩上月牙矮凳,佛龛内的情景一览无余。 里面的三盏长明灯,是祁炎此生最重要、最敬重的三个人,几十年风风雨雨,管他什么英雄骨还是美人皮,都化作了虚无缥缈的一缕青烟。 纪初桃合十道了声“叨扰”,这才小心翼翼地去挪灯盏。 那灯盏是铜质的,油火长时间熏燎,温度十分高。纪初桃猝不及防被烫了手背,顿时“啊”了声,飞速缩回手。 “殿下!”拂铃忙道,“太危险了,让奴婢来罢!” “ 没事没事。”纪初桃不甚在意地用帕子缠住手隔热,继续小心挪动灯盏,果然在祁老爷子的长明灯下发现了一块颜色略微不同的木板。 按下木板,神龛底座便出现一个暗格,里头放着一个巴掌宽大的木盒。 纪初桃心下一喜,将木盒取出,灯盏归位。 想了想,她顺势将神龛中的积灰拂去,又仔细地添满香油,摆上早就备好的瓜果线香,看着冷清的祁家佛龛一下子热闹起来,才心满意足地拿着木盒下来。 “走罢。”纪初桃将木盒藏入袖中,重新戴上帷帽,开门出去。 而此时寺门外的街对面,宋元白左手拿着一只鸡腿,右手拎着一坛美酒,吊儿郎当地从墙角转出,混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的马车后。 马车摇晃,将纪初桃的心思摇得七零八落。 纪初桃晃了晃盒子,里面很轻,大概是纸张信件之类的物件。犹豫了片刻,她将木盒放置一旁,半晌又耐不住好奇似的,拿起盒子上下翻看了许久。 见她如此,拂铃忍不住问道:“殿下不打开看看吗?” “算了。”纪初桃摇摇头。 她掀开车帘朝外望了眼,见到琳琅的商铺,便忙道:“停车。” “怎么了,殿下?” “拂铃,你去买些吃食和狐裘,要最好的。” 两刻钟后,刑部侧门外。 宋元白正将那坛酒分给狱卒,狱卒哭笑不得道:“宋将军,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若是让上头察觉,小人可担当不起!” “行了行了,就这一次,再帮个忙!” 宋元白热络地拍了拍狱卒的肩,见到乔装好的纪初桃从马车上下来,手中提了一个食盒并一大包狐裘衣物,登时迎上前接手,弯着桃花眼笑道,“您怎的又带这么多东西?多不好意思!” 说着,他将装着崭新狐裘的包袱往肩上一搭,又接过食盒打开闻了闻,赞道:“好香!您怎么知道我喜爱吃张记铺子的烧鸡?” “哎!”纪初桃护住了食盒,欲言又止,“这些,是给祁将军准备的。” “……” “……” 宋元白:“喔。”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白俊的脸皮腾得红了,烫着似的松开手,将食盒还给纪初桃,一会儿揉揉 鼻尖,一会儿挠挠鬓角,一副尴尬得恨不能钻进地缝藏起来的模样,磕巴道:“抱、抱歉,我还以为殿下是……嗯那啥……咱们先进去!” 小丫鬟打扮的纪初桃跟在他身后,歉疚道:“要不,回头我再给你买?” 宋元白一个趔趄。 “不必啦。”牢狱的黑暗中,小宋将军的笑意微微抽搐。 宋元白的相貌不算差,肤白爱笑,连二公主纪姝都点评过他有飘雪之姿,又不似祁炎冷峻难近,故而在京都贵女中人气颇高,也难怪他会误以为纪初桃倾心自己。 本想为兄弟牺牲色-相,却不料,人家三公主看上的压根不是他的色-相! 什么叫抛砖引玉? 搞了半天他只是块破砖,祁炎才是那个玉啊! 明白了这点,宋元白恨不能一拳捶破牢墙,将祁炎从狱里揪出来大吼一声:“你小子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但,也只敢想想罢了。 他是打不过祁炎的。 到了最里间的牢狱,宋元白将那包衣物搁在地上,对牢中曲肘枕着脑袋的祁炎道:“你们聊,赶紧的。” 说罢自觉退至一旁,努力扮演一块“砖”,身上落着一层名为“悲伤”的阴影。 宋元白今日吃火-药了,脸这么黑?祁炎挑眉。 他坐起身,纪初桃刚巧将那个熟悉的木盒从栅栏的缝隙中塞进来。迫不及待道:“祁小将军,您要的东西我给你取来了。” 还真去做了。 祁炎收敛神色,拖着沉重的铁索盘腿而坐,带镣铐的手接过盒子,沉声道:“多谢殿下……” 他一怔,拇指抚过木盒开口处机关,又抚了一遍,眸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的神情。 机关完好,木盒没被开启过。那是祁家独有的机关,一旦打开过,便是复原再好也会留有痕迹。 也就是说,纪初桃并未打算将盒中的机密呈给大公主…… 为什么? 祁炎所有的预设分崩离析,心湖起了波澜。 见他长久不语,纪初桃紧张道:“你要的,不是这个么?” 祁炎回神,语气已不自觉低了下来,垂眸望着完好无损的盒子道:“是这个……多谢殿下!” “那就好!”纪初桃如释重负,笑了起来,“放在那种地方,一定是对你 很重要的东西罢?” 祁炎轻轻“嗯”了声,神色晦明难辨。 一旁的宋元白幽幽转过脸来,满脸写着“你看,小人之心了罢”的表情。 “啊,对了!”纪初桃打断祁炎的思绪,将新买的狐裘从栅栏中硬塞进去,柔声道,“狱中阴冷,我见你衣裳单薄,便带了件狐裘过来,也不知合不合身。” 狐裘厚实,塞到一半时卡住了,包袱一截在栅栏外,一截在栅栏里。 正苦恼着,祁炎默默伸手,帮她将包袱扯进了狱中。 交接时,借着牢窗外透入的一线冷光,祁炎看见了纪初桃手背上的红痕,像是新烫的伤。落在幼白细嫩的肌肤上,格外触目。 “殿下的手……”他问。 纪初桃不自在地收回了手,不愿让祁炎看到自己笨手笨脚的一面。 是被长明灯烫的罢。 祁炎猜测,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殿下亲自取出的?”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嗓音传来。 纪初桃摸不准他这是什么态度,不由微微侧首,疑惑道:“不是你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么?既是信任本宫,又怎能假借他人之手?” 祁炎默然。 尸山血海中,面对十万敌军逼境亦能泰然自若的少将军,第一次尝到了“茫然”的复杂滋味。 他以为纪初桃会将“情报”告知纪妧,这样就能将计就计引纪妧的人前去搜捕此物;再不济,即便纪初桃未告知纪妧,也多半会派下人前去取,未料她竟是自己亲自动手…… 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单纯。 “我已经出宫太久,要回去了。”纪初桃似是没有察觉祁炎那瞬时的挣扎,蹲身与祁炎平视,悄悄道,“小将军放心,大殷不会埋没任何一位功臣的。” 祁炎想笑,却笑不出来。 “殿下。”思绪还未反应过来,他已下意识唤住纪初桃。 纪初桃回身,站在火把的暖光下看他:“嗯?” 祁炎坐在孤寒的阴晦中,问她:“殿下为何要接近臣,对臣这般好?” 纪初桃想了想,不能多说,便给了个模糊的答案:“大概是直觉,本宫愿信你一次。” 这算是什么任性的答案? 祁炎久久不语。 “这下满意了?” 纪初桃走后,宋元白慢腾腾从角落里走 出,望着垂眸沉默的祁炎,凉飕飕道:“我算是明白了,三殿下和你还真是绝配!一个心中有佛,看什么都是佛;一个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是鬼。” 祁炎破天荒没有计较宋元白的奚落,只问:“她今日做了什么?” “出宫,上了我准备的马车,一路去慈安寺,取了你准备的东西,然后上马车,直接来刑部外与我汇合。” “没有去别处,去见别人?” 宋元白翻了个白眼:“中途让侍婢给你买了吃食和衣物,呐,都在你面前哪!我一路暗中跟随,眼都不敢眨一下,确定她们没有见大公主的人。” 祁炎拇指用力,机括转动,木盒咔哒一声打开,露出了里头的密信。 信封蜜蜡完好,亦未曾动过。 冷光中尘埃浮动。 祁炎将盒子丢至一旁,突然觉得索然无趣,闭上眼道:“这场戏玩累了,收网。” “得嘞!”宋元白一脸欠揍的神情,阴恻恻提醒他,“别忘了,你还欠人家一个道歉。” “啰嗦!” 伴随着不耐的声音,一只木盒从狱中飞出,被宋元白反手接住。 …… 出了牢狱,纪初桃心情轻松。 既然知晓祁炎极有可能是蒙冤入狱,而且在以后的某天还会救她出火海,那么剩下的,便是如何说服大姐在不威胁纪家的情况下留他性命…… 想到什么,纪初桃嘴角的笑意一顿,忽的顿住了脚步。 因为知道祁炎就是梦见之人,她太过好奇兴奋,以至于一直忽略了某个重要的问题: 既然祁炎说那个盒子十分重要,不惜费尽心思也要求她取来,那为何祁炎拿到盒子时,看起来并不开心,连打开盒子确认里面的东西是否安然存在都没有? 再联想祁炎当时的神情和话语,抽丝剥茧,一个念头渐渐浮出: 因为她是纪妧的妹妹,所以祁炎压根就没相信过她,而是借此设计试探,看她是否别有用心! 也是,如果真是重要的东西,他怎么可能随意交给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帝姬呢?即便宋元白不方便替他去取,也可以叫个心腹下属或是侍从去做,万不用如此周折…… 难怪昨日起,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彻底明白后,纪初桃的股兴奋也就偃旗息鼓了,闷闷叹了声,心中漫出点儿委屈。 梦里也没告诉她,年少时祁炎是这样的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0、第10章 礼物 回到永宁宫,出奇地静谧。 纪初桃一进殿,便看到了红着眼跪在地上的挽竹,和正在上座悠然品茶的大姐。 不由心中一咯噔。 纪初桃提着一口气,贴着墙根慢吞吞挪进殿,讷讷道:“大皇姐,你怎么来了呀?” 纪妧搁下茶盏,凤眸扫过宫婢打扮的纪初桃,缓缓定在拂铃身上,淡然一笑:“本宫若不来,怎么知道永宁宫的人有这般本事。” 轻飘飘的语气,却压得以拂铃为首的满殿宫人惶然下跪,齐声道:“大公主恕罪!” 纪初桃不忍牵连无辜,忙辩解道:“不关她们的事,是我闹着要出宫玩儿。大皇姐,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后面几个字,已然低得快听不见了。 纪妧看了妹妹一眼,将手搭在凭几上,悠然道:“说罢,去了何处?” “……慈安寺。”想了想,纪初桃从袖中掏出一只平安符,没什么底气道,“听说那儿的签特别灵。” 她不敢说去见了祁炎。这只平安符是入寺捐香油时沙弥赠送的,香客人人都有,勉强可做个凭证。 “哦?”纪妧不置可否,顺着话茬问,“那你去寺里,求了什么签?” 紧张之下,纪初桃脱口而出:“姻缘……” 反应过来说了什么,她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头,忙摆手纠正:“不是的不是的!” 可堂堂帝姬一不需要功名,二不需要事业,除了姻缘签还能求什么?纪初桃懊恼地想。 纪妧笑了起来,看着纪初桃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任性的孩童。 她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凭几扶手,并未戳穿纪初桃这个拙劣的谎言,只扫了眼伏地跪拜的宫婢们:“都起来罢。” 纪初桃松了口气。 纪妧挂着一缕琢磨不透的笑意,将妹妹的神色尽收眼底。沉吟片刻,她招招手道:“本宫这次来是想问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大姐忙于稳固朝政,以往纪初桃的生辰贺礼,都是让身边女官着手准备的,今年怎的想起亲自询问了? 纪初桃颇为惊讶,半晌,小心翼翼试探:“我要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纪妧微眯眼眸。 得了允诺,纪初桃反倒谨慎起来。 她脑中一闪而过祁炎的脸,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吸了口气:“祁……” 纪妧打断她:“这个要求只限于满足你自己,若是为别人求,便免谈。” 联想到她方才所求的“姻缘”,纪妧眼底的笑意冷了下来。 纪初桃“噢”了声,硬生生憋回了涌到嘴边的名字。 见纪妧揉了揉太阳穴,纪初桃咽了咽嗓子,改口道:“其实,我想问大皇姐能不能……陪我蹹一场鞠。” 纪妧一怔,挑了挑眉:“你说什么?” “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和大皇姐蹹鞠过了。” 上一次姐妹蹴鞠,还是在八-九年前,之后二姐下嫁和亲,父皇猝然驾崩,大姐扶植皇弟仓皇监国,内忧外患飘摇至今。 纪初桃恳切地望着纪妧,眼睛倒映着秋光,期许道:“就一个时辰,可以么?” 这丫头看似娇憨,却一点儿也不笨。 纪妧倒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淡然屏退左右,吩咐所有宫侍都退出永宁殿外。 片刻后,永宁殿后花苑。 纪妧将大袖外袍解了往雕栏上一搭,庄雅地挽起袖边道:“许多年不曾踢过,怕是生疏了。” 大姐雷厉风行了这些年,很多包袱一旦背上便再难卸下。她此时屏退所有侍从,是不愿让人瞧见高高在上的辅国长公主也有如此放纵的时刻罢? 可她还是答应了自己这个临时起意的幼稚请求…… 纪初桃心中漫上一股暖意,抱着缀了彩色流苏的鹿皮鞠道:“大皇姐过谦了!当年,还是大皇姐教我蹴鞠的呢!” 说罢提裙一踢,彩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纪妧的足尖。 两人踢的是最简单的白打,双方来回顶球,使球不落地。 纪妧看似稳重,身手却极为灵敏,即便多年没有蹴鞠过,也能踢得干脆利落,精彩至极。 纪初桃知道,大姐不是生来就如此严肃狠绝的,她也有过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和妹妹们笑着蹴鞠,踩着秋千荡飞仙,轻纱披帛如虹飞扬。 少女的身后始终跟着一个小小的纪初桃,连记忆的颜色都是像是水彩染就的明朗。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皆是出了一身薄汗,坐在秋 千上休憩。 间或几片落叶飘下,恬静无声,各怀心事。 纪妧抬首望着宫墙外的一树枫叶,堆积如火的颜色在秋阳下尽情张扬。 她忽然道:“本宫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花开叶落了。” 我知道。纪初桃在心里说。 所以她犹豫许久,还是选择请求大姐蹴鞠一场,只盼能消减些她眼底的疲色。 “但这些年,本宫从不后悔。”纪妧像是说给自己听,冷静道,“父皇让本宫护好弟妹,护好江山,本宫必须做到。” 她必须坚忍,必须狠辣,没有资格伤春悲秋。 见纪初桃面露不解,纪妧理好鬓角的一缕垂发,侧首告诫她:“永宁,你要记住,只要你站得位置够高,别说是区区一个男人,便是天下亦唾手可及。本宫不阻止你玩男人,但男人玩你,就不行。” 直白大气的话语,令纪初桃脸一烫,手中的鞠球咕噜噜滚落脚边。 一时间,她险些以为大姐透过了她的眼睛,揪出了她藏在心里的祁炎的秘密。 正此时,有人来了。 纪妧从秋千上起身,披上夜色流金的大袖外袍,如同套上了一层冷硬的外壳,看了眼候在游廊下的秋女史,问:“何事?” 秋女史躬身而来,步履有些急切,附在纪妧耳边道:“大殿下,镇国侯世子……” 纪初桃听到了祁炎的名号,下意识停住秋千。 一番耳语过后,纪妧眸色微变。 “我说他如何这般老实,原来是留着后手呢。”纪妧冷笑一声。 她转身看着坐在秋千上的妹妹,和秋千下那只孤零零的鹿皮鞠。 “大皇姐去忙罢。”纪初桃回神,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自己玩会儿。” 纪妧不再多说,转身离去,背影透着大殷至高无上的威严。 纪妧一走,纪初桃便卸下强撑的笑意,额头抵着秋千绳长叹一声。 当大姐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物时,有那么一瞬,纪初桃是想提祁炎那件事的,但看到大姐眼底操劳过度的疲色,听到她为了江山大业舍弃自己女儿情思的那番剖白,便到底没忍心说出口…… 万幸没说出口,不知祁炎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大姐方才的脸色甚是不妙,若贸然提及祁家,无异于火上浇油,让 大姐寒心。 话说回来,大姐和祁家关系如此紧张,也难怪祁炎会用那个木盒来试探自己。 毕竟大姐一心想要除去祁家和琅琊王这两个威胁,自己又是纪妧的妹妹,祁炎不免多想。 换做是她,若是敌人的妹妹无端接近示好,她的第一反应也会是怀疑对方别有居心…… 如此想着,倒也宽慰了些。 …… 纪初桃也是后来才知道,为何纪妧那日会脸色突变。 指认祁家“谋逆”的人证突发暴毙,密信一事亦成子虚乌有。情况一再翻转,纪妧手中证据不足,光靠一面之词无法定祁家之罪,迟迟押着祁炎不放,已是寒了贤臣良将的心。 没两日,京中流言四起,说大公主“挟天子以令诸侯”,越职专横,残害忠良,敌国一灭,便迫不及待过河拆桥。 祁家战功天下皆知,祁炎此次得胜归朝,百姓更是倾城目睹他的威风,如此稍加煽动,便成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风声之大,连远在深宫的纪初桃都有耳闻。 焦头烂额的并不只有纪妧一个,纪初桃有些为难。 一边是梦中预知的良人,一边是自己的大姐,恩情与亲情,似乎哪一边都没有错,任凭她偏向哪一方都于心难安。 她希望能还祁炎清白,亦希望大姐不要背负骂名。可到底该如何做呢? 纪初桃眉头紧锁,叹道:“只求上天,给本宫一个良机,能解了这个死结才好!” 正暗自祈祷,忽见挽竹笑吟吟进门,禀告道:“殿下,方才二殿下差人来送口信啦。” 纪初桃从思绪中抽身,忙道:“二姐说了什么?” 挽竹道:“送口信的内侍说,会赶在殿下的生辰前归来。” 闻言,纪初桃也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二姐嘴硬心软,其实比谁都疼我。” 挽竹又道:“二殿下还说给您备了份生辰贺礼,不日奉上,还让您务必好好享受呢!” “享受?” 纪初桃心中纳闷:她素来只知有吃的、用的、玩的,可什么贺礼是用来‘享受’的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1、第11章 生辰 随着“大公主专权,残害忠良”的风声愈演愈烈,群情激奋,如同幕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暗中操纵。百官惶然忧心,自北燕被灭后,朝中还是第一次出现这般低靡的风气。 刑部,地牢中。 油灯的昏光明灭,纪妧缓缓从阴影中走来,打量着狱中的少年,道:“看来,小将军的精神不错。” 祁炎随意束着长发,额前垂下两缕,眉骨处添了道细小的血口,半月的牢狱之灾非但未曾诋毁他分毫,反而让他如打磨好的一柄利刃,内敛而锋芒。 他一眼就看出了纪妧淡淡的疲色,随性而坐,不卑不亢道:“可大殿下的精神,似乎不太好。” 纪妧不怒反笑,拖着一身夜色流金的宫裙端坐在座椅中,缓声道:“本宫一直很好奇,你既是知道本宫迟早会查到你头上,为何还敢在班师回朝时弄那么大动静,让百姓倾城而出围睹祁家军的风采?现在本宫才明白,原来那时候你就已经算计好了,你素知大殷被北燕欺压已久,百姓积怨,便趁战胜之机为自己造势,收拢民心……为你反咬本宫,埋了好长一条线。” 说到此,纪妧勾起一抹笑,冷冷道:“好一个‘忠臣良将’,本宫要你的权,你却诛本宫的心。” “罪臣一介武夫,戎马度日,大殿下这般揣摩未免太抬举臣了。”祁炎也笑了,眉骨的血渍倒让他平添了几分狷狂的傲气,“若殿下惜才,有容人雅量,君臣之间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纪妧最是讨厌这等狂妄自傲的样子。要是祁炎同祁老爷子一般是个一根筋的愚笨莽夫也就罢了,哄一哄便能让他变成忠心耿耿的狗。偏生祁炎年少有谋,离经叛道,其心思城府便是纪妧也难猜一二。 这样的人太过锋利危险,驾驭不了,迟早会反伤自己。 纪妧收敛神色:“你以为,本宫真不知道你背着天家做的那些事?”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想着来诈他!若纪妧真拿得出证据,哪里还会来狱中这般废话? 祁炎暗自冷笑,一针见血:“殿下可有实证?” 纪妧不答,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座椅扶手。 许 久,她换了突破口,淡然道:“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你父亲想想,镇国侯可没有你这样的骨气。” 听到纪妧嘴里吐出父亲的名号,祁炎眸中的凛意一掠而过,岿然不动,等着纪妧抛饵。 “按理,本宫不会来这等腌臜之地,既是来了,不如做个了结。”纪妧话不重,却透着难以忽视的果决威仪。 她想起了那个三两句话离不开祁炎的妹妹,心一横,裁度道:“本宫给你两条路,一是娶了永宁,安心做你的驸马都尉,从此如花美眷自在逍遥,不必过问朝中之事。” 果然! 近来之事,桩桩件件都牵扯着三公主纪初桃。一方面是纪初桃完好取来的盒子,以及烫红的手背;一方面又是无尽的阴谋与利用……已然分不清哪个才是该相信的事实。 祁炎心中莫名烦闷,扬眉道:“若是罪臣不愿呢?” 纪妧叩着扶手的指节一停,嘴角的笑意淡去。 她并未回答祁炎的话,只轻轻整理好袖袍,起身道:“今日是永宁的生辰,不宜见血。你尚有时间,慢慢后悔。” 最后一句,已是暗藏杀意。 一场强者的对峙,藏在眼睛里的情绪远比说出口来的话语更重要,祁炎知道纪妧杀不了他。 所以他在纪妧离去后,尚能曲肘而枕,躺在狱中悠闲地欣赏投射进来的一缕冷光…… 等着,最迟还有两日,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九月中,纪初桃十六岁的生辰如期而至。 早起梳妆完毕,便陆续有宫人将各大家族女眷送来的贺礼清单奉上,其中不乏有巴结谄媚之徒。纪初桃素来不喜这样繁冗的人情往来,并未拆看,只让拂铃每家加了几匹宫样绢绸,将贺礼原样退了回去。 午宴之时,去别院养病归来的纪姝姗姗来迟,而纪妧却并未出现。 纪初桃不由有些小失落,但将这点小失落隐藏得很好。 她知晓大姐因祁炎的事压力很大,几乎满城风雨,口诛笔伐皆化作无形的利刃包裹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她刚辅政时的惨烈。所以,大姐大概是没有时间前来赴宴了…… “小废物,看什么呢?”一月未见,纪姝还是那副苍白慵懒的模样,只是内侍换了个白净的生面孔, 怀中的狸奴又添了一圈秋膘。 纪初桃收回期盼大姐出现的目光,轻声道了声“没什么”,便拍手示意宫婢们传菜。 精心妆扮过的小公主指若葱白,指甲微粉,像是雪上落着一抹桃红,行动间腕上金铃轻动,只娇矜一笑便已占尽风华。 这样天然干净的容貌,便是纪姝也自叹不如。 她知道妹妹在失落什么,遂眨了眨妩媚的眼,歪身凑过来神秘道:“别不开心,用过膳同我出宫一趟,有个大惊喜给你!” 一旁安静吃糕点的纪昭大概提前知道了内情,瞥了眼尚且蒙在鼓里的纪初桃,拉长语调笑道:“的确是大——惊喜,只怕别吓着三皇姐才好。” 纪初桃越发好奇起来,忙问纪姝准备了何物。 纪姝却是笑着不说,被追问得紧了,便作势掩唇咳嗽起来,冷白的脸浮上一层不正常的嫣红,吓得纪初桃和那白净的内侍忙上前给她顺气,不敢再追问。 平常的生辰家宴过后,纪姝果真带着纪初桃出了宫。 小皇帝纪昭说什么也要跟着出来看热闹,纪初桃经不住央求,只好一并带上了他。 辇车驶过宫门外,从薄纱垂帘往外看去,只见宫门告示处外聚集了一群士子儒生,正义愤填膺地闹着要见左相褚珩。 “他们在做什么?”纪初桃掀开垂纱一角,好奇问道。 一旁的纪昭忙解释:“是为祁炎……” 话未说完,被纪姝一个眼神打断。 纪姝将狸奴搁在一旁,懒洋洋道:“没什么,一群读书人聚众闹事。” 可纪初桃分明隐约听到了“镇国侯世子”的名号,再加上纪昭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猜想大概是为祁炎蒙冤之事前来请愿的士子。 近来祁炎和琅琊王之事,无疑是将朝中积压的黑暗尽数勾了出来。纪家并非人丁单薄,而是三位皇叔、四位皇兄,皆先后死在了名为“夺权”的漩涡中,而现在,大公主又将矛头对准了唯一幸存的琅琊王…… 朝堂对执政之人的信仰一旦坍塌,便如大厦将倾。或许只有放了祁炎,大姐的污名才会彻底洗清。 想到此,纪初桃放下了垂纱,将目光投向纪姝。 “看我作甚?”纪姝挑着细长的柳眉问。 “二姐!”纪 初桃轻轻拉了拉纪姝的狐狸毛袖边,以一个祈求的姿态,弱声问道,“大皇姐如今身陷囹圄,你能不能帮帮她?” 纪姝好整以待,问:“如何帮?” “解铃还须系铃人,若祁炎是无辜的,能不能让大姐放了他?” 也是放了她自己。 纪姝的视线下移,落在妹妹攥着自己衣袖的嫩手上。片刻,她露出一个完美的笑来,毫不留情地将袖子扯出来,乜着眼道:“不能。” 可怜巴巴:“二姐,看在我生辰的份上……” 这丫头不过是看她比大姐好说话,便得寸进尺! 纪姝无情道:“我素来不淌这些浑水,再多说,便把你从车上踹下去。” 正说着,辇车停了。 “到了。”纪姝示意纪初桃。 心事重重地下了车,纪初桃望着面前这座巍峨富丽,题名为“永宁公主府”的府邸,陷入了短暂的空白中。 雪腮渐渐浮上一层激动的红晕,纪初桃眼眸放光,巨大的欣喜冲去了她心头的忧虑,不由望着纪姝磕磕巴巴道:“二、二姐!这是什么?” 纪姝给了她一个“你不识字么”的眼神,懒洋洋哼道:“阿妧送你的公主府,赐你汤沐邑。” 这份贺礼非同小可! “这么说,我有自己的府邸和食邑啦?”纪初桃蹬蹬蹬跑上石阶,一会儿摸摸门环,一会儿又瞅瞅漆柱,一副稀罕得不行的模样。 有了自己府邸,她才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正地长大了,油然而出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纪姝好笑,命内侍推开门,朝纪初桃抬抬下颌道:“进去罢。” 大门一开,府中雕梁画栋,宫人如云,热闹更甚永宁宫。 而午宴一直未曾出现的纪妧却不知何时到了这,正坐在院中的坐床上饮茶,见纪初桃呆在门口,便轻淡道:“过来。” “大皇姐!”纪初桃脸上还残留着一抹绯红,惊喜道,“你怎么在这儿?” “送了宅子,自然要看你喜不喜欢。”说着,纪妧看着努力将自己藏在纪初桃身后的纪昭,搁下茶盏道,“皇上,你也过来坐。” 好不容易偷偷出宫,却被抓了个正着的纪昭一脸苦相,老老实实挪到纪妧对面,僵硬坐下。 “自然喜欢!”纪初桃太过激动 ,有些想抱抱纪妧。 但见大姐端肃,又不敢,便退而求其次,“呜”地一声搂住身边的纪姝,“谢谢皇姐们!” 被二人挤压的狸奴总算醒了,“喵呜”挣扎起来,跳到案几上打翻了两只茶盏。 “嘶,快断气了,松手!”纪姝轻咳了声,满脸嫌弃地看着孩子般撒娇的妹妹,手抬在半空,终究没舍得推开。 “先别急着道谢,我的礼物还未奉上呢。”纪姝拍了拍纪初桃的肩,神情有几分高深莫测。 在纪初桃期许且疑惑的目光中,她拍了拍手,示意道:“都出来,见见你们的主子。” 轻风鼓动廊下垂帘,环佩叮咚间。 十余名文武不同、气质迥异,却俱是英俊颀长的年轻男子鱼贯而来,分两列朝纪初桃跪拜见礼道:“见过三殿下!恭贺三殿下岁岁今日,璇阁长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2、第12章 美男 这样美男如云的盛景,纪初桃只在纪姝府中见过。 纪姝捞起在案几上乱踩的狸奴,软绵绵在纪妧左边的席位坐下,顺势倚在清秀内侍的怀中,就着他的手抿了口茶,方抬起染了墨线般的眼睫来,笑吟吟问:“他们好看吗?” 纪初桃此时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兴致勃勃地看了眼跪在阶前的男子们,问纪姝:“二皇姐 ,他们是要奏演献艺么?” 未经人事的少女一副天真懵懂,眼里除了好吃的就是好玩的,殊不知这世上还有既能“吃”又能“玩”的东西…… 纪姝笑了声,朝纪初桃勾勾手指。 纪初桃依言坐下,挨过身去,心想:这些男人有抱着琴的,挂着扇的,还有拿弓持剑的,岂不是要奏舞助兴? “你看那个。”纪姝抬起苍白的指尖,随意指向第一排的清隽琴师,悠然道,“乐伶虽是卑贱,却最会看人脸色,心思细腻缜密,最是适合你这样的新手。” “……” 纪初桃似乎觉察出了哪里不对,愣愣道:“哈?” “再看那个,”纪姝又指向第二排那个背负二石良弓的强壮男子,玩赏道,“武夫虽长得平常粗犷了些,可身子都是积年累月练就出来的硬实,脱了衣裳后才叫够劲儿。” 什么够劲儿? 我看是你不对劲! 反应过来这些男人都是干什么用的,纪初桃一时间目光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忙不迭去捂纪姝毫无遮拦的唇:“这都什么呀!二皇姐你快别说了!” 纪姝一脸坏意,丝毫不顾妹妹的阻挠,继续朝最边上那个最俊秀的儒生抬抬下颌:“文人嘛,古板些……可本宫就是喜欢看他们舍下一身傲骨,抛却孔孟礼教,被踩在身下的肆意折磨的样子。” 她越说越离谱了,纪初桃一个连男人手都没摸过的正经公主,哪里受得了这些? 当即烫得满脸绯红,不住用手背贴着脸颊降温,无奈地望向一旁淡然饮茶的纪妧:“大皇姐,你快管管二姐!” 何况,还有个小皇弟纪昭在身边呢! 然而纪妧作壁上观,对纪姝的放诞不羁见怪不怪,显然是默许了她这份“礼物”。 纪妧并未制止,问是说了个看似不相干的话题:“本宫年幼嗜糖,不知节制,你可知先帝用了什么法子戒了本宫这个嗜好?” 纪初桃捂着脸颊,摇了摇头。 “先帝命人送了两大盒饴糖,命本宫一炷香内当面吃完,便是本宫吃到吐,哭着求饶也不心软。至此以后,本宫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滋味。”纪妧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眼底却蕴着铁血决绝的坚忍。 她告诉纪初桃:“永宁,你见识得太少了,是该长点胆量。” 可这和一群男人有何干系? 似是看出了纪初桃的心声,纪姝笑得颠倒众生:“阿妧的意思是,只有经历了争奇斗艳的春天,才不会被一朵花迷住了眼。用过的男人多了,才不会被男人骗呐!” “可这也太多了!”纪初桃打心底里抗拒。 她对爱情和婚姻尚存期待,唯愿真心换真心,而不是这样的露水风流! “小废物,这么点人算什么?顾及你年纪还小,我未曾放开手脚去挑呢。”折腾这么半日,纪姝也累了,掩唇打了个哈欠,随意点了一名长相乖巧俊秀的少年,道:“你来,给三殿下敬酒。” 那少年应了声“喏”,跪地前行取了酒壶斟酒。 纪初桃刚要拒绝,便听纪姝道:“不许拒绝。” 少年双手奉上酒盏,道:“三殿下请。” 这少年低眉顺目,面若敷粉,声音也好听,纪初桃本不想拂了他的盛情,深吸一口气去接酒盏,却在见到少年翘起的小尾指时彻底破功,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她竟不知自己如此挑剔,到底接受不了那根优雅翘起的兰花指,匆忙起身道:“我忽来腹痛,不堪饮酒,姐姐们先喝,我去去就来!” 说罢顾不得众人神情,转身逃遁而去。 这里不是永宁宫,到底陌生,纪初桃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寻了个僻静无人的水榭坐下。她摸了摸尚且余烫的脸颊,长舒一口气。 阿昭说得不错,这份惊喜她的确难以消受,也不知二姐是怎么做到在那么多男人间游刃有余的。 男人又有什么好的呢?不如美食华服来得自在。 正想着,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她扭头一看,原来是纪昭不放心 ,偷偷跟了过来。 “三皇姐,你还好罢?”纪昭亦在凉亭中坐下,欲言又止。 “皇上去陪大姐罢,我没事。”纪初桃扭身趴在雕栏上,看着池中发黑的几株莲蓬。 纪昭也学着她的样子趴在雕栏上,问:“三皇姐不喜欢那些面首么?” 纪初桃尚未适应“面首”一词,脸一红,认真道:“皇上不要说这种话。” 纪昭倒不觉得有什么,继而劝慰道:“朕明白二皇姐的意思。咱们这样的人,一出生就处在了漩涡的中心,可三皇姐太干净了,而专一痴情恰是天家大忌,会缚住你前行的道路。” 纪初桃有些惊讶于一向软弱的皇弟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连你也这般认为?” 纪初桃并不觉得“爱”这个字眼儿有多么罪恶羞耻,想起梦里洞房花烛的情景,她禁不住赌气道,“你们怎知,我没有命定的良人?” “良人?”纪昭来了兴致,“是谁?” 纪初桃抿了抿唇,将那个名字咽下,哼道:“总会有的……” “不会是……祁小将军罢?”纪昭弱弱试探,一语中的。 纪初桃倏地直身看他,满眼狐疑震惊。 纪昭挠挠头:“很难猜吗?三皇姐见过的男子中,出色的也就他一个罢。” 看来那场波诡云谲的庆功宴,的确让所有人都记住了她与祁炎的交集。 纪初桃也说不出自己对祁炎是个什么感觉,只是梦中英雄救美和洞房花烛的画面挥之不去,让她越发在意自己与祁炎究竟会经历些什么。 可现在这僵局…… 她苦恼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也难怪三皇姐不喜欢那些面首,论容貌气质,他们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祁炎呢。”纪昭安抚她,又叹道,“只可惜祁炎深陷囹圄,怕是凶多吉少。” 一番话说得纪初桃越发揪心。 若祁炎真死了,那梦里的一切都会翻转不说,就连大姐也会因此事而背负污名,动摇民心。 正想着该如何解开这个死结才好,一旁的纪昭却是眼睛一亮:“三皇姐若真喜欢祁小将军,倒可以救他!” “我?”纪初桃指了指自己,随后摆手道,“不可能的,大姐根本听不进我的话。” “大皇姐 是不是要收祁家的兵权?”纪昭问。 纪初桃点头。 “三皇姐是否真心想救他?” 疯狂点头。 “那还不简单,你向大皇姐提议,招祁炎做驸马嘛!”纪昭兴冲冲道。 “这怎么成?”纪初桃泄气。 都道强扭的瓜不甜,何况当初祁炎宁可得罪大姐入狱,也不肯娶她! “那就没法子了。”纪昭见纪初桃迟疑,耸耸肩道,“难道三皇姐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将祁炎从狱中提出,送到你身边护着吗?” 纪初桃答不出来。 她在凉亭中消磨了一会儿,再回到前院时,那些气质各异的美男们已然不见了。 纪初桃松了口气,又有些好奇,没忍住问:“他们呢?” “你不是不喜欢么?”纪妧悠悠看了她一眼,道,“既是无用,索性都杀了。” “啊?”纪初桃虽是不喜,但也不想害人性命,忙道,“有用有用,别杀他们!” “怎么,改主意了?”纪姝笑着道。 见到纪姝这副坏笑的神情,纪初桃便知大姐没有真的杀了那些人,便稍稍放下心。 她轻蹙眉头,细声道:“既是要送礼物,总归要送我喜欢的罢。哪有这样不顾我意愿,乱塞人进来的?” “我看男人的眼光可不差,千挑万选,你还不满意?” 纪姝凉凉一笑,抚着狸奴问:“那你倒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喜欢什么样的…… 纪初桃一激灵,脑中忽然回想起纪昭方才的话: “难道三皇姐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将祁炎从狱中提出,送到你身边护着吗?” 这不就是个绝妙的机会么!! 梦境的画面与现实交织,还未反应过来,话已脱口而出: “就……祁小将军那样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3、第13章 寝殿 宫门之下,垂纱辇车缓缓停下。 纪姝一副将醒未醒的样子,轻轻打了个哈欠:“那小废物越发胆大了,那么多听话的男人看不上,偏偏看上个最麻烦的。” 她说的是方才在永宁公主府中,纪初桃讨要祁炎之事。 纪姝以袖掩唇,只露出一双风流妩媚的眼睛,等待纪妧的反应。 纪妧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嘴角勾着完美的弧度,连坐姿都是端正优雅的,不露丝毫懈怠。 那双精利的凤眸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潭,半晌,纪妧道:“也并无不可。” 纪姝有些意外,眼眸一转:“长姐的意思是?” 纪妧道:“至少永宁提醒了本宫,惩罚不听话的狼崽子,并非只有‘杀了’这一种方法。” 她既要将狼驯化成听话的狗,也要将娇弱的小白兔训练成出色的猎人。 纪姝了然,拖长语调笑道:“那一定,比杀戮更有趣。” 说罢,她抱起一旁抓铃铛玩的狸奴,起身朝纪妧一颔首:“我府上的车马来了,告辞。” 纪妧未曾挽留,随意道:“下回得空,多进宫走走。” 轻纱鼓动,纪姝病恹恹的笑声从车外传来:“我这副身子,若能活过冬日,咱们姊妹再叙。” 她还是这般没遮没拦,因着体弱多病,一副随时准备驾鹤西去、故而尽情作妖的放诞不羁。 宫门外,为祁家请命的士子尚在义愤填膺。 纪妧充耳不闻,放下车帘时扫了眼局促不安的纪昭,淡然吩咐:“去刑部。” 辇车进了宫门,站在秋风中的纪姝拢了拢身上的狐裘,踩着踏脚上了自己的马车。 甫一撩开帘子进去,就被蛰伏在车中的黑影攥住了手腕。顷刻间两人调换了位置,纪姝被推入了柔软的坐床之中,随即黑影俯身,将她圈在幽暗的角落中。 怀中的狸奴受惊,炸着毛跳到一旁,朝着黑影呜呜示威。 马车摇晃厉害,外头的侍卫察觉异常,纷纷拔刀对准鼓动的车帘,警戒道:“二殿下何事?” “没事,小畜生和我闹着玩儿呢!”车内传来纪姝慵懒缱绻的嗓音,笑道,“回府,不必管我。” 纪姝的嗓音并无异常 ,侍卫们放了心,护送纪姝的马车回府。 昏暗的马车内,一缕薄光透过摇曳的车帘洒入,间或点亮黑影粗犷英俊的眉眼,隐约看得出是个肤色偏深的异族青年。 青年麦色的手按在纪姝的肩上,健康有力,与她苍白的脸颊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烈,你压疼本宫了。”纪姝低低嗔怨,不耐地伸指勾住青年颈项上的牛皮项圈。 项圈提起,露出了他颈侧象征着敌国质子身份的黑色刺青,甚是狰狞丑陋。 二十余年前,北燕皇室改了汉姓,便是姓“李”。 被勒住了脖子,叫“李烈”的青年却不退反进,大狗一般皱了皱鼻子,俯身在纪姝肩窝处嗅了嗅。 闻到讨厌的味道,棕褐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用低哑生疏的官话道:“你又去见,别的野男人了?” 纪姝凉薄一笑,捏着颈圈的手用力,李烈登时闷哼一声。 “比起肖想自己曾经的长嫂,什么男人能野得过你?”纪姝单手撑着太阳穴,懒懒打量着青年皱眉的样子,“好好认清你的身份,亡、国、质、子。” 永宁长公主府。 傍晚将近,瑰丽的晚霞铺在屋脊上,远处尚能听到三千暮鼓声声,有着与深宫中截然不同的热闹宽阔。 挽竹、拂铃与纪初桃一同游逛新府邸,见纪初桃有些心不在焉,宫婢们相互使了个眼色,问道:“殿下可是累了?要不,咱们就在这儿歇息一会儿罢。” “也好。”纪初桃舒了口气,坐在花厅外的秋千椅中休憩。 一闲下来,她就不可抑制地想起午后,二姐问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面首”时的画面。 那句“祁小将军那样的”一出,四周瞬时安静下来。 当时的气氛不说也罢,总之大姐未置可否,不苟言笑的样子着实让人揪心。 纪初桃能猜到,这次定是又失败了…… 将堂堂镇国侯世子、炙手可热的少将军送到她府上来做侍臣,这不是比杀了他还荒唐么?大姐怎么可能会答应! 都怪自己当时救人心切,未曾细思便鲁莽开口,死局未曾解开不说,还让惹得大姐不快…… 看来,明日得进宫一趟,莫要因此生了嫌隙才好。 正盘算着,忽闻轻快的脚步声靠近,一个 清朗的少年音于身后响起,唤道:“三殿下,吃点心么?” 纪初桃回头,看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宦官服侍,捧着一盘花色各异的糕点,娃娃脸小虎牙,笑起来的样子别有天真之态。 “你是谁?”挽竹叉腰问道。 “两位姐姐好,我是二殿下送来服侍三殿下的内侍,叫小年。” 叫小年的小太监嘴甜伶俐,将糕点轻轻搁在石桌上,又朝廊下指了指,“拿扇子那个,是协助三殿下管理封地税收和内务的公主府令,晏行晏大人;挽弓的那个,是负责保护殿下的侍卫统领,霍谦霍大人。” 纪初桃顺着小年所指望去,这才发现廊下不知何时立了两人:一文一武,一白一暗。 手持折扇的儒雅男子撑在雕栏上,笑吟吟朝纪初桃打招呼:“三殿下好啊!” 晏行虽是文人打扮,却并不古板拘束,折扇在手中转了个圈,再“哗”地抖开,一袭白衣飘然洒脱。 而霍谦则更为沉默,远远朝着纪初桃行了个礼,姿态十分尊敬。 纪初桃尚对二姐塞进来的那些面首心有余悸,见到晏行等人,不由警惕起来,道:“是二皇姐让你们来的么?若是来做……那个,本宫可不需要。” “面首”二字,她终是难以启齿,只好用“那个”代替。 晏行竟然听懂她的意思了,朗声一笑道:“殿下别担心,我们只是上头两位殿下派来服侍您的普通侍臣,只卖才,不卖身。” 纪初桃这才放下心来,又好奇地打量三人一眼,心道:二姐的眼光真是老辣,连送来的太监和管家、侍卫都是这般样貌周正之人…… 只是和祁炎比,到底逊色了不少。 “那些男人暂且安置在后院春露阁中,殿下待如何处置?”晏行拱手一礼,打断了纪初桃的思绪。 “先放着罢,没有本宫的命令,别让他们瞎伺候。”纪初桃想了想,又补充道,“待以后寻了机会,再放他们出府去。” 晏行道了声“是”,又问:“食邑赋税账本,您可要瞧瞧?” “让拂铃同你管着,有问题再来向本宫禀告。”账本这样重要的的东西,还是得让她身边最信得过的人经手才放心。 纪初桃安排好几件大事,已是 日落西山,到了传晚膳的时辰。 府邸的厨子是从御膳房中拨出来的佼佼者,做的菜甚合纪初桃的口味。酒足饭饱,生辰日到了尾声,兴奋了一天的纪初桃有些倦怠,便让宫婢备好热水,准备沐浴更衣就寝。 不知是汤室的暖池太过舒服,还是她太过劳累,泡澡到一半竟然趴在汤池边缘睡着了,直到外头传来窸窣的说话声,她才滑入池中惊醒。 呛咳了一声,她重新爬起坐好,迷迷糊糊问道:“何人在说话?” 外头候着的宫婢道:“禀殿下,是宫里的秋女史来了。” 纪初桃看了眼纸窗外沉沉的夜色,脸颊被热气蒸得绯红,哼了声:“这个时候,她来作甚?” 宫婢道:“奴婢不知。” “罢了,本宫去瞧瞧。” 纪初桃揉了揉困倦的眼睛,让挽竹伺候她穿衣,稍稍擦干头发,便随意裹了件斗篷出去。 寝殿内灯火通明,司寝女婢们掌灯立于殿门外,迎候纪初桃。 秋女史果然站在殿阶前,双手交握于身前,朝打着哈欠缓缓而来的纪初桃行礼:“奴婢奉大殿下之命,前来送样东西给三殿下。” 纪初桃顿了脚步,兔绒斗篷外一张脸明丽无双,好奇道:“什么东西,要劳烦你亲自送到本宫的寝房来?” 秋女史并不细说,只朝寝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三殿下去看看便知。” 纪初桃正欲进殿,却见秋女史便向前一步,拦下了挽竹和拂铃。 “秋女史这是何意?”纪初桃皱眉。 秋女史一个外人,竟敢在她的府邸拦下她宫婢,是真以为自己不会发脾气么? 见纪初桃沉了脸色,秋女史忙敛眉道:“三殿下息怒,她们不方便进去。” “有何不方便的?” 秋女史不语。 纪初桃倒要看看大姐送了什么给过来,这般故弄玄虚。 她困意未散,头重脚轻,刚入寝殿,便听见殿门在自己身后悄悄关闭,灯火通明的偌大寝殿内只剩下她一个人。 送的东西在哪儿呢? 纪初桃踩着柔软的波斯地毯前行,随手摸了摸案几上摆放的珊瑚玉,半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心道:总不会是这座红玉珊瑚罢?大姐才不会这般俗气…… 正想着,象牙榻上的金铃细响,飘动的帐纱后,隐隐露出一个高大的轮廓。 好像,有些熟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4、第14章 侍寝 纪初桃以为是铺床的司寝宫女,将红玉珊瑚放回原处,问道:“床榻都收拾好了么?” 没有回应。 再定睛一看,帐纱外露着的,分明是一双男人的革靴! 纪初桃倏地直起身,警觉道:“谁在榻上?” 殿内灯影摇曳,静得只闻呼吸声。 纪初桃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反应过来:榻上那个男人,大概就是大姐让秋女史送过来的“东西”。 二姐送的那十来个已是无福消受了,怎么连大姐也不正经起来? 纪初桃正困倦着,尚未反应过来,大着胆子朝榻前走去:“这里不用人伺候,你快出去。” 帐纱朦胧,里头躺着的男子一动不动。 纪初桃微微蹙眉,一把撩开帐纱,加重些许语气道:“再不走,本宫便叫人将你拖……” 声音戛然而止。 困意瞬间飞去九霄云外,她眨眨眼,又眨眨眼,保持着撩帐纱的姿势瞪着榻上被粗绳缚住的男子,不可置信道:“祁、祁炎……” 纪初桃把帐帘放下,闭眼深吸一口气,复又掀开。 不错,的确是祁炎! 迟疑后退一步,她转身朝殿外道:“快来人,祁将军为何会在这?!” “大殿下说了,三殿下想要,便如您所愿。”紧闭的殿门外传来秋女史波澜不惊的声音。 所以,大姐真的将祁炎打包洗净,送来她榻上做……做面首了?? 原以为如此荒唐的要求,大姐绝不可能答应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静,先冷静。 纪初桃坐在案几后,抿了口微凉的茶水,凝神想了想:不管大姐出于什么原因,自己都算是得偿所愿了,索性顺水推舟收留祁炎,他在这儿总比在刑部大牢里安全,大姐也不会再因此事而受千夫所指,陷入两难之境…… 现在当务之急,便是等祁炎醒来后,该如何向他安抚解释 。 纪初桃咽了咽嗓子,悄悄起身,踩着柔软的地毯再次向榻边走去,试探地唤了声:“祁将军?” 透过半开的帐纱望去,只见祁炎仅穿着单薄的中衣,双手被粗绳反剪于身后,腕上还套着镣铐,细细的铁链连接着结实笨重的雕金榻脚 ,待遇着实糟糕。 他双眸紧闭,一动不动,半晌也没有回应,纪初桃忍不住担心:莫不是……死了罢? 思及此,她小心翼翼爬上榻,跪坐在祁炎身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呼吸平稳,她松了口气:还好,还有气儿。 可为何唤不醒呢?是被灌了药么? 如此想着,她摇了摇祁炎的肩,唤道:“世子?小将军?” 倏地,祁炎睁开了眼,眸中掠过清寒的光。 也没看清他如何动作的,只见拇指粗的绳子应声崩断,祁炎如挣脱了枷锁的野兽翻身而起!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纪初桃已被他按在了榻上,仰面躺着,脑袋磕在榻沿上,如同案板上待宰的鱼。 昏痛之间,情势陡然翻转。 纪初桃吓得险些闭了气,喘息着瞪大眼,只见铁链哗啦晃动,祁炎动作带起的疾风鼓动床幔,绯红的轻纱如雾飘起又落下。 昏黄朦胧中,纪初桃仿佛又看到了梦境中的祁炎一身大红婚袍而来,俯身轻轻取走她手中的团扇,在她耳畔哑声低语……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伏在她身上的祁炎身躯绷紧,隼目中满是凛冽的寒意。 肩膀被他按得好疼。 纪初桃毫不怀疑地想:至少有那么一瞬,祁炎是真的流露了杀心。若非他腕上还有一道铁索禁锢,方才那一击,怕是会要了她半条命。 也对,将军定天下太平,却不能享天下太平。鸟尽弓藏,落于妇人之手,他厌她是应该的。 “殿下?”一直立侍在外的秋女史仔细听着殿中的动静。 大公主吩咐过:若是祁炎不听话,便以刺杀三公主的罪名就地处决,如此一来便师出有名,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但大公主也说了,绝不能让祁炎伤了三公主! 殿内有些不对劲,秋女史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门扉上,袖中匕首已露出半寸锋利的冷刃。 “本……本宫没事!”纪初桃仰躺在榻上,湿润的眼睛中灯影闪烁,倒映着祁炎凌厉的容颜。 她强作镇静,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秋女史是大姐的人,而大姐对祁炎有杀心,绝不能让秋女史看到现在这副情势! 她要保下祁炎,不仅因为他是自己未来的恩人和夫婿,更是为了朝局不因 冤杀忠良而再起动荡! “不许进来!都退远些,谁也不许来打扰本宫!”纪初桃竭力稳住声线,扭头朝门扉上映出的那条人影喝道。 大概是她少见的强势,秋女史颇为顾忌,将准备推门而入的手放下,依言退开了些。 宫灯影绰,绷紧的铁索窸窣作响。 祁炎冷冷望着身下明明颤抖却还在强装镇定的小公主,脑中回荡起方才狱中纪妧的话。 “人言可畏,如今情势,杀了祁爱卿的确是下下策。”纪妧立在牢门前,微笑着告诉他,“你很幸运,比起镇国军主帅,本宫给你找到了一个更好归宿。” 只是纪妧不知,他从小经受非人训练,身子强健异于常人,那迷-药只能困住他片刻。刚被送进纪初桃的寝殿中,他便醒了,一直佯做昏迷,就是为了此刻伺机反击。 身下的少女如此娇柔,纤细的腕子一手便能轻松握住,压在头顶制住。他的另一只手按在纪初桃肩上,手指离她幼白细嫩的脖颈只有两寸之遥,只要他稍稍用力…… “你很冷吗?” 干净的嗓音自身下传来,微颤,像是风雨中一瓣娇柔的花。 “你一直在发抖。”纪初桃继而道。 她不知道,少年身上不住颤抖的铁索并非因为寒冷,而是极度的疼痛。 祁炎腕上的镣铐内侧有尖锐的铁刺,只要他一使劲儿或是有伤害纪初桃的行为,镣铐便会栓得更紧,铁刺亦会深深刺入他皮肉中。 按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指节发白,腕骨处已是被刺得血肉模糊,流下一线蜿蜒的殷红,他英俊桀骜的眉骨上也不知在哪儿划了一道血口,配着那样阴冷的面色,格外可怖。 纪初桃看到了他眉骨上的伤口,顾不上害怕,“呀”了声,用另一只能动的手去触摸道:“你流血了,不要乱动。” 可祁炎偏头躲开了她的触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屈辱愤恨。 他似乎在笑,冷然逼问:“三殿下又在耍什么花招?” “本宫没有……” 两人的姿势实在太过糟糕,纪初桃甚至能看到祁炎因动作激烈而松散敞开的衣襟下,那颗心口的朱砂小痣。 她辩解无力,只好换了副商量的语气:“你先放开本宫好么?这样,本宫才能 放了你。” 顿了顿,她又认真解释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祁炎简直想笑出声来。 榻上的金贵公主乌发松散,雪腮微红,衣襟下少女脆弱优美的锁骨若隐若现…… 他不知道纪初桃是真的单纯,还是装出来的无害。 现在这局面,到底是该谁害怕谁? 手一松开,纪初桃立刻就爬了起来,往旁边挪了挪,轻轻揉了揉被按疼的肩。 她瞥见祁炎被镣铐倒刺刺伤的腕子,大概是被顺着铁索滴落的血珠吓到了,半晌方抿了抿唇,整理好神色,下定决心起身道:“来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5、第15章 同寝 “殿下,您说什么?”见纪初桃打开殿门出来,秋女史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讶异。 纪初桃披散长发立于寝门前,身形镀着一层灯火的暖光,面色少有的凝重:“本宫说,拿钥匙来,解开祁将军的镣铐。” 秋女史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寝殿中。 祁炎的身影打在薄纱座屏上,铁链都锁不住他的满身凌厉之气。 秋女史尚有顾忌,压低声音道:“此时放开恐有危险,还望殿下三思。” 祁炎与纪家的嫌隙已经够深的了,再也经不起这般折辱。纪初桃暗自攥紧了斗篷,向前一步问:“本宫问你,榻上那人是不是大皇姐送给本宫的?” 她素来好脾气,但帝姬到底是帝姬,贵气威仪早已刻入骨髓中。秋女史不敢怠慢,忙道:“是。” “既是送给本宫,是不是任我处置?” “是。” “那好,我让你松开他。”纪初桃扬着下颌,肃然吩咐,“立刻,马上!” 秋女史想了想,终是从腰带上解下钥匙,躬身进了殿。 纪初桃仍不放心,让挽竹赶紧去请太医,这才快步回到榻边,监督秋女史将祁炎的镣铐打开。 伴随咔哒一声细响,腕上的镣铐应声而落,祁炎活动了一番尚在淌血的腕子,冷然起身。 霎时,纪初桃感觉眼前有一片阴影落下。如此近距离,方知他比自己印象中更为高大矫健,一个影子便能将她整个儿笼罩在其中。 越是误会深的时候,就越不能慌乱。纪初桃深吸一口气,板着脸对秋女史道:“你且退下,回去转告大姐,就说永宁谢过大姐成全!” 这次秋女史并未多说什么,看了眼祁炎,便行礼退下。 殿内只剩下纪初桃和祁炎,配着两人单薄的穿着和朦胧的红纱软帐,有种说不出的旖旎。 纪初桃想起祁炎的伤,硬着头皮转身,安抚道:“你别担心,本宫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了。” 比起腕上那些皮肉翻卷的伤痕,祁炎更在乎另一个问题的答案:“罪臣出现在这,可是殿下的安排?” 方才与秋女史的对话,他定是听见了,没什么好隐瞒的。纪初桃索性坦然承 认:“是本宫向大皇姐讨要的你。” “面首?”祁炎缓缓眯起了眼睛。 不知为何,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刺耳。纪初桃脸一热,忙摆了摆手道:“你别误会,本宫并非想要对你图谋不轨。只是那日在狱中,本宫说过会帮你的。” “帮?”祁炎轻轻重复这个字。 他蛰伏造势,布局反击,琅琊王就要有所行动,官愤民怨亦将到达巅峰,只要他再在狱中受刑一日……只需一日,他的计划就要成了。 可偏偏在这等紧要关头,纪初桃一句戏言便将他从狱中提出,送到身边做了裙下侍臣。于是纪妧借坡下驴,计划被迫中止,功亏一篑。 从今往后,祁家还是那个左右受掣、夹缝求生的招安反贼。纪初桃到底是在帮祁家,还是在帮她大姐? 祁炎眼中映着烛光,晦明难辨。 殿内只听闻烛花噼啪燃烧的声音。 纪初桃知道祁炎还未完全相信自己。他年少成名,战功赫赫,受琅琊王牵连锒铛入狱,好不容易出来,却是被绑来自己榻上,哪个血气男儿能忍受? 大姐“驯狼”的那套她玩不来,她只知道,祁炎不该受如此待遇。 “本宫知道,这个法子是仓促了些,祁小将军栋梁之才,本不该受此屈辱,但你马上就要被定罪论处,本宫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委屈你暂居门下。” 纪初桃仰首望着他,竭力让自己的措辞真诚些,“但你放心,本宫定会想办法为你洗刷冤屈。” 祁炎并未流露出开心的神色。 他看了纪初桃许久,方问:“三殿下相信,罪臣是被冤枉的?” “信。”纪初桃毫不迟疑,毕竟梦里都告诉她了呢。 不仅如此,她还知道他将来会在某一天英雄天降,救自己于危难之间……纪初桃现在情窦未开,对婚姻之事尚且模糊懵懂,但未来的救命之恩,却不能不报。 祁炎没想到她会回答得如此笃定。 正思绪飞转,却忽觉肩头一暖,有什么温暖轻柔的东西轻轻盖在了自己身上。 低头一看,是纪初桃将自己的斗篷给了他。女孩儿的斗篷精致小巧,披在身上像是没有重量似的,只堪堪罩住他的腿弯,短了一大截。 祁炎皱眉 ,抬手要取下斗篷,却看到自己满手的血渍。 “你别动,穿得太少了会着凉。”纪初桃止住他,全然没留意自己解了斗篷,便只剩单薄的中衣长裙。 随着祁炎的视线下移,她反应过来,忙不迭取了木架上备好的外衣,绕至屏风后穿戴齐整。 只是平日里被宫婢伺候惯了,腰带怎么也系不好,她索性松松披着外袍,隔着屏风的薄纱好奇打量祁炎的身影。 她摸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必定还是戒备怀疑居多。长这么大头一次和一个男子共处一室,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叩门声及时响起,挽竹来报,说是太医请来了。 纪初桃如释重负,忙宣召:“快进来。” 老太医给祁炎处理伤口时,纪初桃不放心地守在案几旁,茜色的外袍松松披在肩头,长发垂腰如墨,镀着暖光的睫毛像是承载不住灯火似的一颤一颤,不用开口说话便是占尽风华。 还好,祁炎只是受了些皮肉伤,上药养十天半个月便能好。 “殿下,”拂铃取了新的斗篷给纪初桃裹上,矮身问道,“夜已深了,您准备将祁将军安顿在何处?” 这倒提醒了纪初桃。 她本想让宫婢另外收拾出房间来给祁炎住下,可转念想起白天大姐说的那句“既是无用,索性都杀了”,不由打怵: 因为自己不肯收下那些面首,险些导致他们被杀,若是不肯“用”祁炎,他会不会也被杀掉? 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留在自己身边为妙。至少,要助他渡过这最危险的一晚。 下定决心,她直身吩咐宫婢:“祁将军今夜,就在本宫殿中睡罢。” 一语惊人。 祁炎整理绷带的手一顿,冷冽的视线仿佛穿过屏风扫来。 “咳咳!”老太医受不了这般冲击,干咳一声打破死寂,慌忙收拾药箱告退。 拂铃和挽竹并未多问,让人取了新的被褥进来,又准备好洗濯用的温水毛巾,便领着一干侍从悄然退下,掩上了殿门。 闹了这么久,纪初桃也困了,起身转过座屏,行至榻前,见到榻上并排摊开的两床被褥,顿时一慌。 这个拂铃! 纪初桃简直欲哭无泪:她是想帮祁炎准备个地铺,而非 让他上榻一起睡啊! 祁炎一直在观察她。 视线落在榻上那床惹人遐思的被褥,他眸色一暗,脑中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在狱中时,宋元白提议的那句玩笑。 “你若真想让祁家立于不败之地,何须和琅琊王合作,弄得腥风血雨?”宋元白酸溜溜,半真半假道,“眼下三公主对你情根深种,只要你肯放下身段取悦她,我看她什么事都能为你办到,岂不比打打杀杀的有意思?” “滚。”他对宋元白的提议嗤之以鼻。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爬女人的裙裾上位算什么? 而现在,眼前的处境给了他沉痛的一击。 他挽袖起身,走到面架前掬水洗了脸,擦干手,再缓缓踱去纪初桃身边,在少女震惊的目光中堂而皇之地坐在榻上。 他双手随意搭在膝盖上,额前碎发湿淋淋滴着水珠,腕上缠着的白绷带像是一圈护腕,非但不难看,反而别有一番少年英气,朝着纪初桃问:“可要罪臣,伺候殿下就寝?” 说罢,他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隼目中蕴着深沉的试探。 纪初桃何曾受过这些挑衅?杏眸水润,手足无措。 祁炎真的是那种,所有京都少女心中都幻想过的少年:英俊笔挺,强大锋利,举手投足带着野性难驯的不羁。 “不用不用!”纪初桃摇头如拨浪鼓,而后反应过来:祁炎是臣她是主,焉有长公主怯场之理? 想明白了这点,她底气足了些,爬上榻抱起一床最厚实的被子搁在地上,示意道:“本宫的意思是,祁将军睡地铺,我睡床榻。” 少女的嗓音很好听,再努力严肃,于祁炎这种从小野惯了的武将来说,也不过奶猫挠人似的不痛不痒。 他抬着眉问:“殿下留下罪臣,不是为了侍寝么?” 纪初桃着急辩解:“才不是!本宫是怕你离了视线,会有性命之忧。” 未料如此,祁炎微怔的同时,竟然有种稍稍松气的感觉。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纪初桃似乎在保他。难道,她真的不同于她的姐姐们么? “本宫要睡了,劳烦你自己铺好床,去外间睡罢。”纪初桃还未想好以后的路怎么走,只能等明日醒来,走一步算一步了。 祁炎站了会 儿,沉默着拾起地上的被褥,随意一卷,去了屏风外。 纪初桃侧身看着他铺好被子,这才放心地放下纱帐,轻手轻脚脱了披风和外袍。 生平第一次和男子共处一室,她到底有些拘束,没敢脱太多。 刚躺下,听见祁炎低沉的嗓音从屏风后传来:“卧榻旁不容他人酣睡,殿下就不怕臣出手,对殿下不利吗?” 闻言,纪初桃撩开纱帐一角,看到祁炎抱臂而坐的剪影投在座屏上。 “你不会。”她笃定道,“若是伤了我或趁夜逃跑,你就真的成了罪臣了。以祁将军的聪慧,不会自断前程。” 祁炎不语,算是默认。 纪初桃天真,但并不傻,他早该知道的。 只是,好像每次他稍稍放下对纪初桃的戒备,便就会有新的变故生出,巧合得不像是巧合……譬如此时,纪初桃看似对他毫无戒备,可殿门外埋伏着暗线。 他锐利的目光望向殿门处,门后应该藏了两个人,皆是女子,其中一人呼吸绵长,应是身手不低。 心烦意乱之际,听见少女的声音嗡嗡传来,困倦道:“晚安,祁小将军。” 殿门外。 挽竹听了听寝殿内的动静,听不出什么,便拉了拉拂铃的袖子道:“拂铃,你在这儿守了大半夜了,到底作甚呢?” “嘘。”拂铃示意挽竹噤声,皱眉低声道,“祁将军在殿中,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咱们殿下的品性你还不知道么?”挽竹打着哈欠嘀咕,“殿下呀,也就嘴上敢说说,实则连男人的手都不敢摸,不会对祁将军怎样的。” 拂铃瞥了眼粗枝大叶的挽竹,无奈道:“我担心的不是祁将军,而是殿下。” 与此同时,浮云蔽月。 长信宫中。 “如何?”纪妧在奏章上画上朱批,随意问道。 秋女史向前,复命道:“解了枷锁,请了太医,如今在一处睡下了,暂时并无异常。” “那小子谨慎的很,不会这么快露马脚的。”纪妧搁下朱砂笔,淡然道,“等明日,看永宁怎么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6、第16章 羞辱 纪初桃醒来时,座屏外的地铺已叠放整齐。 “祁炎呢?”她一骨碌爬起来问。 拂铃伺候纪初桃穿衣,答道:“祁将军卯正起来打了会儿坐,便在庭中逛了片刻。现在立于殿门外,可要唤他进来?” 听到祁炎一晚无恙,纪初桃稍稍放心,从屏风后露出脑袋,偷偷张望。 顺着敞开的殿门望去,祁炎并未离得太远,抱臂倚在廊下,看着阴沉的天际出神。纪初桃猜想他或是不适应公主府的生活,亦或是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 她“唔”了声,揉着迷蒙的眼睛道:“不必惊扰他。” 纪初桃抿了茶水漱口,不经意瞄见拂铃眼底的疲青,温声问:“拂铃,你昨夜没休息好么?” “奴婢没事,谢殿下关心。”为主子守了一整晚的拂铃无奈笑笑,心想:昨夜放任野兽在旁还能安然入睡的,怕是只有三殿下一人了。 辰时,内侍小年前来请示是否传膳。 纪初桃应允,瞥见廊下衣着单薄的祁炎,又唤住太监小年道:“给祁将军送些吃食,再给他备几身衣裳,千万别冷落了他。” 小年对祁炎为何会出现在公主府中并不意外,经过昨晚同寝之事,怕是整个公主府的人都知晓他是三殿下的裙下之臣。遂欣然领命,前去安排事宜。 用过膳,纪初桃决定入宫一趟。 长信宫殿前,纪初桃与数名文官迎面相逢。 为首那人清冷如玉,在一群伛偻白发的酸朽老臣间有鹤立鸡群之态,明明极为年轻,却穿着三品紫衣官袍,腰配金鱼袋,胸前的孔雀刺绣栩栩如生……这样年轻便身居高位之人,整个大殷只有一位。 昌隆八年的状元郎,如今的左相褚珩。 昨日宫门前,那群为祁炎请命的士子儒生闹着要见的,就是这位冷面青天的左相大人。 见到纪初桃,褚珩停下脚步,稍稍避让,朝她拢袖一礼。 其他文臣亦跟着行礼,只是见了纪初桃,面色像吞了苍蝇似的古怪。擦肩而过时,她甚至听到了几声浑浊的叹息,说什么“如此折辱,岂非寒天下人之心”…… 纪初桃能猜出,他们是为谁而来。 纪 初桃十六年来最荒唐的一件事,便是向大姐要了祁炎,像是头一遭做坏事的孩子,难免忐忑愧疚。 入殿问了好,纪初桃在纪妧身侧的位置坐下,关切道:“大皇姐,祁炎之事,我是否让你为难了?” 纪妧并未直接回答,只问:“永宁,你可知道,为何你向本宫索要祁炎,褚珩他们会有如此非议么?” 纪初桃小声回答:“我知道,他们在为祁将军抱不平?” “不,是因为你还不够强。”纪妧一言否定,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大气,“你要记住,只要你手段够硬,权力够大,管他五陵年少还是将军世子,都会争着做你的的入幕之宾。他们为之愤慨的并非是让祁炎侍奉一个长公主,而是侍奉一个无用的长公主。” 纪初桃心中微震。 她知道大姐想教会她什么,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问:光靠权利,真的能征服一切么? “想什么?”纪妧问。 纪初桃回神,深吸一口气抬头,问出了藏在自己心底很久的困惑:“我只是觉得,若有一天我想要的东西、喜欢的人,只能靠手段去攫取,那我真的会幸福么?” “可若不强,便会像今日一样,连选择男人的权利都没有。”顿了顿,纪妧望着妹妹一字一句道,“连区区反贼之后,都可以拒绝你的婚事。” 纪初桃好像明白了什么,心脏一紧。 明知追问下去未必能承受得住真相,但她还是没忍住问出口:“所以,大皇姐将祁炎送到我身边,并非在乎我的心愿,只是恰好借我来惩罚他?” 祁炎拒绝做驸马,便让他尝尝屈人裙下的滋味,这的确是大姐的行事风格。 “有何区别?”纪妧轻飘飘反问。 “有区别的。”纪初桃抿了抿唇,心中像是塞了一团棉花,闷闷地说,“我以为,不管朝局如何纷乱,至少我和皇姐之间,没有那些尔虞我诈的利用……” 略带失落的一番话,却让铁石心肠惯了的纪妧有了一瞬的刺痛。 但仅是片刻,她恢复了常态,冷冷道:“看来本宫太纵容你了,让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各取所需而已,谈何利用?” 长这么大,这还是大皇姐第一次用这般严厉的语气斥责自己,纪初桃意外 之余,心中不免有些难受。 这种难受,是从那场突如其来的御宴赐婚开始,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从小她就跟在姐姐们的屁股后跑,年年复岁岁,可不知何时开始,姐姐们与她渐行渐远,公正的大姐变得冷硬,明朗的二姐越发放诞,好像只有她一人被抛在了回忆里,举步不前。 她太依赖皇姐们,以至于险些忘了:原来长大后,很多东西不再是撒撒娇就能得到的。 想明白了这点,纪初桃反而能压下酸涩,平静下来。 她握了握手指,下定决心起身,在纪妧惊讶的目光中行了大礼。 “长姐有长姐的立场,永宁都明白。只是祁炎既然给了我,我就要用自己的办法处置他。”纪初桃声线清澈,前所未有的温柔坚定。 纪妧面色稍缓。 片刻,她抬起一手虚扶,望着妹妹道:“既是给了你,怎么玩,当由你自己决定。” 有了大姐首肯,至少在公主府中,纪初桃便能用自己的方式护祁炎周全。 告退前,纪初桃犹豫再三,终是放软声音解释:“大皇姐莫要生气,方才,我并无忤逆之意……” 秋女史捧了公文过来,纪初桃只得将满腹话语咽下,乖巧道:“那,大皇姐先忙,永宁告退。” 说罢福了一福,低着头快步出了殿。 待她一走,纪妧这才闭目,揉了揉太阳穴。 秋女史将堆积的公文搁置在纪妧面前,一一整理道:“先前镇国侯世子入狱,以退为进,弄得殿下既不能杀他,又不能放他,情形十分被动。如今殿下顺水推舟,将他送去三公主那儿,既能暂时削去他的军职,又能解眼前困境,实乃一石二鸟之计,只是……” 见秋女史迟疑,纪妧睁眼,随意问:“只是什么?” 秋女史道:“只是拔了爪牙的野兽依旧凶狠,三公主殿下性子太过和顺善良,不知能否应付得来。” “祁炎若真敢做出什么来,于本宫而言反倒是好事,就怕他不肯露出马脚。至于永宁,”纪妧提笔,朱砂在文书上沁出一抹暗痕,许久方晦涩道,“雏鹰不离巢,便永远学不会飞翔。” 以前她总担心纪初桃被人利用,被人欺骗,现在想想,太护着她未必是件好事。人只有 伤过痛过,才会长大。 收敛情绪,纪妧用朱砂笔在“琅琊王”三字上画了个圈,上挑的凤眸中是目空一切的强大。 “去告诉皇上,小皇叔最近不安分,便送他回封地去罢,以后不必来京都了。” …… 纪初桃刚回到府邸,便见祁炎坐在庭院石栏之上,手肘搭着膝盖,身体微微前倾,像是一匹独行且强大的苍狼,落拓不羁。 “我说了,拿走。”他冷冷看着面前站了一排的宫侍,树影在他眉间落下一片阴翳。 抬眼间,他与纪初桃的视线撞在一起。 刚满十六岁的少女身姿玲珑窈窕,一袭杏红的大袖礼衫,杏眸花颜,鲜丽无双。 她进宫时尚且开开心心,回来后却轻眉微蹙,似是有些失落郁卒…… 不过,她高兴与否又与自己有何干系呢?祁炎看了眼宫侍们送来的那些“衣物”,暗自冷嗤:表面上天真无邪的一个人,竟也会纵容家仆用这种低劣的法子来羞辱自己。 他跳下雕栏站稳,转身欲走。 “祁将军。”纪初桃却是唤住了他,快步走来时秋风灌满了双袖,像是翩跹的蝶。 靠近时,祁炎闻到了属于少女身上的淡淡花香。 纪初桃见祁炎依旧穿着昨晚的素色中衣长靴,腕上缠绕的绷带格外刺眼,不由眉头一皱,“天气阴冷,祁将军为何还穿得如此单薄?” 不提那些衣裳也罢,一提祁炎便难掩燥郁。 心中越是暗流涌动,他面上便越是平静,微痞道:“殿下盛情,可惜罪臣消受不起。” 察觉到他话中淡淡的嘲讽,纪初桃一头雾水。明明早上还相安无事,怎么才几个时辰,又回到之前各怀戒备的样子了? 她瞪着一旁的内侍:“小年,怎么回事?本宫让你准备的衣裳呢?” 小年挪出,小声道:“回殿下,原是备了衣裳,可祁公子不喜欢,不愿穿。” “不喜欢?”纪初桃的目光落在宫侍们捧着的衣物上,向前随意翻看了几件,登时气结。 小年大概将祁炎当做以色侍人的男宠之流了,选的衣物纱红软绿的,既花哨又轻佻,难怪祁炎不肯穿。 “怎么准备的这些?快去换了!”纪初桃板着脸严肃道。 小年是个太监,也不懂这 些穿着打扮,只是见后院春阁中的那些公子们都是这般轻薄亮色的装扮,便想着祁炎穿起来应该也是好看的……殊不知好心办坏事,不由苦着脸跪下。 见小年吓得跪下了,纪初桃也不好再苛责什么,转而吩咐更靠谱些的拂铃:“罢了,你重新准备几身深色的武袍,样式要大气但不沉闷,用料好但不张扬,还有披风和斗篷,簪饰鞋袜,都要搭配着一并备好。” 她记得祁炎爱穿黑色的衣裳,便让拂铃多备些深色的衣物。想了想,又吩咐挽竹道,“去告诉晏行,收拾间宽敞独立的房舍,以后给祁将军住下。” 安排好一切,她方慢慢侧首过来,迎上祁炎的目光。 祁炎好整以待,垂眼时眼下落着一圈阴影,看起来有些冷。 可纪初桃一点也不怕他,弯眸一笑,如春风破冰而来,“小年唐突冒犯,本宫已经替你教训过他啦。” 风过,银杏叶打着旋儿自两人间落下。 祁炎想不明白,打探穷奇墨玉的是她,将自己变成面首讨去榻上的是她,纵容家仆羞辱自己的是她……可为何眼睛最干净无辜的,也是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7、第17章 交锋 丑时,万籁俱静。 公主府中灯火阑珊,将尽未尽,值夜的内侍揣着手在门边打盹。 一阵夜风袭来,灯火摇曳,似有暗影一闪而过。犯困的内侍揉了揉眼睛,只见墙外树影婆娑,什么人影都没有,便砸砸嘴,复又小鸡啄米般点头睡去。 而此时,后院一株高大的枫树上,祁炎一袭黑衣盘踞枝头,掌心上下抛着一块石子,借着夜色和枝叶的遮挡聆听府外的动静。 白天趁纪初桃入宫,他在府中四处闲逛,已将公主府的布局和宫侍分布记了个大概,现在就差摸清府外侍卫的布防情况,方便以后暗中出入。 纪初桃的公主府离皇宫极近,守卫每四个时辰一换,只是不知每批分布在何处、有多少人马。但可以肯定的是,若有动静,不到一盏茶就能惊动禁军来援。 浮云蔽月,夜浓得如墨,祁炎攥住石子屈指一弹,石子越过府墙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嗒嗒的细响。 “什么人?!”府外的守卫甚为警觉,被石子的动静引开,火把的光芒掠过墙头,落在祁炎幽冷的眸中。 他耳力甚佳,凝神细听,可辨出闻声而来的守卫一共两拨,一队守卫大概十六人。从脚步声靠近的时间来算,在府外至少有八队守卫交替巡逻,若想偷溜出府而不被人察觉,最多只有一盏茶时间…… 不对。 祁炎敏觉地察觉到了纰漏:公主府地上的守卫固若金汤,可为何他在树梢盯了这么久,却不见屋脊高处有防备? 仿佛印证他的猜想,云开月散,祁炎眼角余光瞥见屋檐上的一抹寒光,登时眸色一冷,仰面翻下树枝。 几乎同时,一支闪着寒光的羽箭擦着他的下巴掠过,钉入树干一寸余深。 好箭! 原来府中高处,还埋伏着箭手。 祁炎自觉身手不错,打仗刺探军情时,翻-墙跃瓦那么多回皆未失手,没想到竟能被区区公主府的箭手察觉位置! 枫叶被箭矢震得簌簌落下,祁炎反而越发精神,凉薄的唇线一扬,翻身落在地上,混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枫树枝丫再次一沉,霍谦追了上来,踩在“刺客”曾蹲守过 的位置,目光沉默。 守卫闻声而动,很快执着火把赶来。 “有刺客,追!”霍谦低低开口,反手拔下钉入树干的箭矢,投入背负的箭筒之中。 他跃下树枝,却没有跟随守卫一同追捕,而是略一思索,朝相反方向的西院跑去。 这里守卫森严,又毗邻宫城,普通刺客不可能在他眼皮下轻易潜入,多半是出了内鬼。而整座公主府中能有这般绝佳身手的,只可能……是那个人。 …… 纪初桃做了大半夜的梦,梦里依旧是那些熟悉而零碎的画面,有些已经应验,而有些似乎又是还未发生过的事—— 她梦见祁炎吻她,唇舌热烈缠绵,结实硬朗的雄性身躯,烫得人心尖儿都在颤抖。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一直在哭,眼泪流在嘴里,冰冷苦咸。 骤然惊醒,殿外火把通明,脚步纷乱,吵嚷一片。 “拂铃,外面在吵什么?”她微哑着撩开帐纱一角,指尖滚烫仿佛还残留着梦境的温度,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些许湿痕。 拂铃掌灯过来,天寒夜深,怕吓着主子,便一边拿起外袍披在纪初桃身上,一边安抚道:“府中闹老鼠,家仆们正在驱赶。并非大事,殿下快睡罢……” “霍侍卫,那边是祁公子的住处,没有殿下的命令,真的不能随便进……”隐约传来小年的声音。 听到和祁炎有关,纪初桃登时睡意全无,抓住拂铃的手道:“祁炎怎么了?拂铃,不许撒谎!” 见瞒不住了,拂铃只好说了实话:“方才府中潜入刺客,霍侍卫怀疑刺客往祁将军的房舍去了,想进去搜查……哎,殿下,您去哪儿?” 话还未说完,纪初桃匆匆趿拉绣鞋,推门跑了出去。 天黑的很,夜风灌满了纪初桃单薄的袖袍,她却浑然不知,结合当下发生的那些事,下意识冒出一个想法:那刺客,该不是奉命来杀祁炎的? 霍谦果然挽着弓箭立于西院房前,这是纪初桃给祁炎收拾出的住处,干净通透,采光好。此时房中灯火已灭,看不出是否有人。 而小年则挡在霍谦前面,一脸为难:白天他因为送的衣裳太过轻佻,才被殿下责备过,这次是万万不敢再掉以轻心,让霍谦去搜祁公 子的屋子了。 纪初桃喘气不定,紧张道:“霍侍卫,刺客在祁炎屋里吗?抓到了不曾?” 见惊动了纪初桃,众侍卫纷纷躬身,让出一条道来。 霍谦看了眼黑漆漆毫无动静的屋子,抱拳沉声道:“回殿下,刺客往此处逃匿,在不在屋中,还望殿下首肯,属下一搜便知。” 霍谦心想:方才那条黑影是往东边逃窜,这么短的时间内绝对不可能赶回西院。若此刻屋里无人,则说明那黑影极有可能就是祁炎,暗夜行动,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奉命来此,除了保护三公主的安危,亦要监管祁炎的动静。 纪初桃无心揣度霍谦的想法,只担心祁炎是生是死。她欲上前,却被赶来的拂铃拉住。 “殿下,危险。”拂铃朝她摇了摇头,而后将怀中的斗篷抖开,披在了她身上。 纪初桃拢紧斗篷,想了想,停在原处张望,妥协道:“那你们轻些,别太鲁莽。” 霍谦朝紧闭的房门走去,里面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儿人气。 他一手搭在门扉上,另一手握紧了手中锋利的箭矢,正欲破门而入,却听见吱呀一声…… 门从里面打开了,阴影一寸寸从祁炎身上褪去,露出他英俊野性的容颜。 祁炎只穿了纯白的里衣,肩上松松罩着件外袍,头发亦有些些许凌乱,似是刚从榻上吵醒。他随意且慵懒地扫视一眼庭院中严阵以待的侍卫,抱臂道:“三殿下府中,真是时刻都有好大的阵仗。” 霍谦面上闪过一丝惊疑,完全没想到祁炎会出现在此。方才他在门外,明明未曾听到里面有呼吸! 难道一个活人会无声无息,凭空出现不成? “祁炎!你没事罢?”纪初桃的声音打破平静。 她有些不放心,拢着斗篷向前,上下打量他道,“你可曾看到刺客?他伤了你不曾?” 火光摇曳,纪初桃眸中担忧不像作假,泛着粼粼水润的光泽。祁炎眸色几番变化,终是别开视线,沉声道:“谢殿下关心,臣并未遇见什么刺客。” “那就好!”纪初桃并未怀疑,长长呼出一口气。 霍谦很快定下神,粗犷硬朗的脸上不见丝毫窘迫,只抱拳道:“属下追拿刺客至此,无意惊扰祁将 军。若不介意,还请将军让属下进门查验……” “我若介意呢?”祁炎盯着他。 霍谦不善言辞,攥紧了弓矢,看起来气势比祁炎矮了一截。 都是自己的人,纪初桃不愿闹出嫌隙,便轻声打圆场:“祁将军,霍谦也是尽职而已,你还是让他进去看看放心些,一会儿就好……” 话未说完,纪初桃瞥见了祁炎手腕处的绷带微微渗血,似乎伤口有些裂开了,不由微怔。 她抿了抿唇,好像明白了什么。 察觉到她的视线,祁炎将松散披着的外袍穿戴齐整,待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伤处,这才让开身子。 霍谦不发一言,在屋内巡视一圈,最终在榻前停住。 他将手伸入被褥下探了探温度,眉头微皱,这才沉默着退出屋外,朝纪初桃和祁炎一抱拳。 “如何?检查完了么?”纪初桃问。 霍谦面露愧色:“并无异常……属下无能,惊扰了殿下和祁将军。” 纪初桃毫不介意:“没事,这不能怪你。既是刺客不在此处,你们便去别的地方看看。” “属下会加派人手保护殿下,还请殿下安心休息。” “有劳霍侍卫了。” 纪初桃回首看着负手而立的祁炎,眼中像是盛着世间最皎洁的月光,柔声一笑:“那,祁将军也好好休息。” 顿了顿,她将视线从祁炎手上收回,转身在宫侍的簇拥下离去。 蜿蜒的灯笼火光远去,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祁炎的眸色也渐渐冷沉了下来。 在门口站了会儿,确定无人盯着了,这才转身进屋,用脚勾着门扉关上。他行至榻前,将榻下藏着的牛皮水袋取出,倒干净里头的热水。 那姓霍的侍卫不傻,还知道用试探被褥温度的方式来确认他是否安分呆在房中。幸好他经验丰富,离去时为了以防万一,准备了几个汤婆子塞在被子中,这才蒙混过关…… 安插在这座府邸中的人都不简单,纪妧还真是看得起他。 祁炎冷冷地想,顺手掬了一捧热水泼在脸上,坐在榻上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 正想着,轻柔的脚步声靠近。 祁炎几乎立即察觉,只是来人脚步虚浮,对自己构成不了威胁,便按兵不动,沉声问:“谁?” “是我。”纪初桃刻意放轻的嗓音响起,轻轻的,像是风拂过三春花瓣的声音。 祁炎没想到她去而复返,剑眉微皱,起身打开了房门。 面前的少女提着一盏纱灯,并未带侍从,裹着珍珠色的狐狸毛斗篷站在门外,仰首看着他:“祁炎,能让本宫进去么?” 祁炎不知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下意识侧了侧身子,纪初桃立即闪了进来。 方才避着侍卫偷偷溜出来,她又急又紧张,跌跌撞撞出了一身薄汗。进屋有些热,便抬手松了斗篷系带透气,露出里头做工精良的中衣,些许锁骨若隐若现…… 祁炎好像明白了什么,别开视线,带着淡淡的嘲弄问:“殿下深夜来此,是想让臣侍寝了吗?” 纪初桃反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耳尖瞬时红了,转身道:“啊?不是的不是的!” 祁炎自然不信。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堂堂帝姬深夜衣着单薄的来一个“面首”的房中,能做什么正经事。 可惜,她不该自大如斯,孤身一人前来。 祁炎反手关上房门,一步一步朝纪初桃走去。昏暗的烛光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一只蛰伏已久的野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8、第18章 家臣 纪初桃没有和男子相处的经验,因是在自己的府邸,随性惯了,此时反应过来,两人的衣着都不算厚实,加上深更半夜,的确容易令人误解她的来意。 反应过来,她忙不迭重新系好斗篷,努力将自己裹成一只严实蚕茧。抬眼间阴影落下,祁炎的手臂越过她的身侧撑在桌子上,俯身清冷看她:“殿下这次,又想玩什么?” 反□□中出了“刺客”,风波未定,若她敢提什么屈辱奇怪的要求,祁炎难保自己不会做出以下犯上之事…… 她身上很香。 离得太近,香软的味道萦绕鼻端,使祁炎有了一瞬的走神:明明是一国帝姬,上头还有两个恶贯满盈的姐姐,可她的身子为何这般娇小? 就好像昨夜在榻上,他一只手臂便能轻松压住。 祁炎的眼睛好冷,可身体却很热。纪初桃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咽了咽嗓子。 “祁将军,你……你靠得太近了。”她忍不住开口,有些无措地抬起手来,想要将凶巴巴的祁小将军推开些。 指尖触及他衣襟的那一瞬,那股奶香的味道更明显了些,祁炎回神,下意识起身躲开,不让她碰到。 他果然很讨厌自己。纪初桃叹了声,觉得自己若要修复君臣关系,无异于女娲补天。 若是不知道梦里那些事也就罢了,既是知道了,便不能不管。 纪初桃将藏在袖中的瓷瓶取了出来,“你的伤口裂开了,本宫来给你送药。” 送药可让下人代劳,为何她要纡尊降贵亲自前来? 祁炎眉头一紧,积年累月的疆场生活让他嗅到了些许异常:若不是这位小公主对“新面首”颇为垂爱,便只有一个可能——她察觉到了什么。 “你放心,本宫是一个人偷偷来的,没让别人知晓。”纪初桃解释,软声催促他,“快些上药,看着你止了血,本宫再走。” 祁炎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缓缓走到桌旁坐下,用拇指拨开瓷瓶软塞,将药粉倒在了裂开的伤口上。 他左腕愈合尚好,伤口崩裂的是右腕。纪初桃怕他左手包扎不太灵便,“唔”了声,提议道:“本宫帮你?” “不必。 ” 祁炎淡淡拒绝,将干净的绷带绕着右腕几圈,而后用牙齿咬住绷带的一端拉紧,利落打上了结。 纪初桃看得入了神。明明自己最讨厌军营莽夫,见了祁炎方知不同,他的一举一动总是十分养眼。 纪初桃望过来的眼神专注而干净,不带一丝情-欲,可祁炎依旧感到莫名的烦闷。 “药已经上好,殿下还想做什么?”他漠然道。磨蹭了这么久,也该进入正题了。 “嗯……对了。”纪初桃恍然回神,从腰上解下一块令牌,轻轻推至祁炎的面前。 摇曳的烛光中,她白皙带粉的指尖呈现出温润的光泽。 “这个给你,”纪初桃认真道,“有了这个,你以后便能自由出府,不要再去做那些危险的事了。” 果然,她都知道了。 祁炎目光一沉,早在纪初桃看到他腕上裂开的伤口时,便猜出了他就是那“刺客”。 这算什么?欲擒故纵吗? “殿下这是何意?”祁炎面色不动,清冷凌厉的眼中跳跃着晦暗的火光。 “这是本宫的诚意。”纪初桃安静站着,坦然化解迎面而来的肃杀。 她若是想害他,在霍谦搜查时就该拆穿他了,可她并没有,而是替他瞒了下来。 祁炎慢条斯理地整了整绷带,扬起唇线的样子有些痞,问她:“殿下的这份诚意,大公主知道么?” 听到大姐的名号,纪初桃果然愣了愣。 你瞧,所谓的“诚意”,也不过是要仰人鼻息,换根链子继续驯服他而已。祁炎恶劣地想。 纪初桃明白祁炎的顾虑,抬起眼睛来,“这是本宫的府邸,祁将军是本宫的人,何不试着相信本宫?” 既是要谈信任,祁炎倒很想问问纪初桃:为何她会知晓穷奇墨玉的存在? 那东西若是公之于众,结果不是他杀了纪家人,便是纪家人杀了他…… 然而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下。 现在还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急功近利必会留下破绽,他赌不起。 祁炎不动声色:“殿下是大公主的妹妹,而大公主一心想要杀臣。殿下不妨说说,臣该如何相信?” 纪初桃想了想,眼睛一亮:“明日巳时,本宫带你去个地方。” 不待祁炎回答,她有些匆忙地戴 上斗篷兜帽,道:“本宫出来太久,要回房去了,明日巳时见。” 说完,她提起桌上的那盏纱灯,又轻手轻脚地闪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屋内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软香,是纪初桃身上的味道。 祁炎随手拿起桌上那枚公主府的令牌,坐在榻上对着光细看了一番,而后低低一嗤,将它重新丢回桌上。 相信她? “诺不轻信,则人不负我”,这是他从小学会的第一个道理。 …… 第二日用过早膳,祁炎果然已在马车旁等着了。 他依旧穿着深色的束袖武袍,长身挺立,护腕上镂金的花纹为他增添了几分亮色,一眼望过去气势如霜,赏心悦目。 但他腰间,并未挂纪初桃赠送的令牌。 纪初桃也不点破他,毫不介意道:“祁将军,我们走罢。” 马车在镇国侯府门前停下。 下车时,纪初桃特意观察了祁炎的脸色,可出乎意料的,祁炎面色依旧疏冷狷狂,并无一丝惊喜之色。 纪初桃有些泄气。她本想着祁炎在狱中太久,镇国侯一定担心坏了,故而她特意带祁炎回来探望父亲,还以为他多少会有些开心呢。 还未叩门,府门便从里面打开了,祁府的家丁见到祁炎,眼睛瞪得老大,忙不迭回去通报道:“侯爷,世子回来了!” “殿下所说的地方,就是这儿?”祁炎的嗓音听不出丝毫起伏。 “啊,是。”纪初桃好奇道,“你入狱那么久,不想你爹么?” 祁炎没回答,伸出一手示意:“殿下请。” 镇国侯是个高大微胖的男人,国字脸,两鬓微霜,皮肤呈现质朴的酱色,看上去十分粗犷,若非身上衣着华贵,纪初桃险些以为他是个乡野田夫。 她看了看镇国侯,又看了看祁炎,心中疑惑至极。如此天差地别的长相,他们真的是父子么? 镇国侯远远地瞧见了祁炎,两手一拍,不顾形象跑过来,红着眼大喜道:“炎儿,你可算回来了!” 这镇国侯虽长相凶悍粗野,倒是疼儿子。 刚这么想着,却见镇国侯抹了把老泪,用雄浑至极的男音呜呜啜泣道:“你回来得正好!你娘留下的那个香囊不见了,你快给爹找找!” “?”纪初桃 刚泛起的欣慰直接破碎。 祁炎受了半个月的牢狱之苦,几经生死归来,镇国侯一不问他是否受伤 ,二没有安抚劝慰之言……难道亲儿子还不如一只香囊重要么? 祁炎倒是习以为常,熟稔地走到偏厅的画像下,拉开矮柜下数第三排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只松绿的香囊来,递给他爹。 纪初桃匆匆一瞥,只见那画像中是个姿容绝美的女子,眉目和祁炎有几分相像。 “是这个是这个!哎呀太好了!”镇国侯眼泪未干,又笑了起来,看上去有些滑稽,捧着香囊连亲了几口,这才留意到祁炎身边的纪初桃。 “这位姑娘是……”迟钝半晌,镇国侯方反应过来,仓皇跪拜道,“臣祁胜,叩见永宁长公主殿下!” “快起来!”纪初桃正想办法打消祁炎的戒备呢,可不能在他爹面前呈威风。 “镇国侯放心,祁炎现今在本宫门下,并无性命之忧。”可祁炎是被当做“面首”送到自己榻上的,唯恐镇国侯芥蒂,她又轻声解释道,“不管外人如何谈论,本宫对祁将军只有尊敬之意,绝无轻贱之心。” 她说得轻软而真诚,祁炎负手而立,不由望向她。 可镇国侯的心思却并不在儿子身上,翻来覆去看着那只旧香囊,随口敷衍道:“犬子能在三殿下府中谋事,是他十辈子积来的福分,臣自然放心的!” 大概觉得这番话太不走心,他又讪讪补上一句:“只是炎儿在战场野惯了,心思不比我们这些良民,三殿下一定要多加防范,别被他欺负了去!” 这句话还不如不说呢!哪有这样说儿子的? 纪初桃真是拿这个粗神经的镇国侯没有法子,难怪祁炎出了这么大事,镇国侯一点忙也帮不上! 祁炎微微皱眉,低沉道:“走了。” 出了镇国侯府的门,上马车时,纪初桃不住地偷看祁炎。 身边的少年挺拔英俊,落拓不羁,容貌气质全京都也找不出第二个,真的会是镇国侯的亲儿子吗? “是亲生的。”祁炎看了她一眼,平静开口。 纪初桃脸一红,心想这祁炎莫不是会读心术? 回公主府的路上,祁炎并未说话,面色冷冷俊俊的,看不出喜怒。 纪初桃叹息,他 本想让祁炎见见家人开心些,但似乎……此路不通。 不曾想祁炎表面风光无限,但私底下,却是爹不疼,娘也没了。这么多年,他一定很辛苦罢? 而如今,因为琅琊王牵连,他连最后的荣耀都被剥夺了,沦落成自己的裙下之臣…… 马车停下,到了公主府。 祁炎先一步下了马车,纪初桃拿定主意,唤住他道:“祁炎。” 祁炎脚步一顿,回首一瞧,只见衣着华美的少女站在马车上看他,眼里蕴着些许期待的光泽。 祁炎看了她半晌,误以为她是在等待自己搀扶,便眉头一皱,不情不愿地将臂膀递了过去。 纪初桃从善如流,搭着他的手臂踩下马车,柔嫩的指尖与结实的臂膀一触即分。 “祁将军,你做本宫的家臣罢。”纪初桃忽然道。 不要再做面首了,她偷偷在心里补充。 这番盛邀来得猝不及防,祁炎心神微动,猛然抬眸看她。 一高一矮,两人对峙,像是锋利的刃与温柔的水交汇。 “为何?”祁炎听见自己淡漠的嗓音响起。 “因为你值得啊!”纪初桃轻轻回答,你是大殷的功臣,将来还会是本宫的英雄呢! 祁炎低低哼了声,不知是在笑还是不屑。 纪初桃第一次收幕僚,有些紧张,微微歪头看他:“可以么,祁小将军?本宫虽不如两位姐姐,但一定会尽所能保护你的。” 风淡淡拂过,微冷,祁炎眼中的影子也跟着轻轻摇曳。 “殿下,是对所有的男人都这般好么?”他问。 “怎么会?本宫身边又没有其他男子,只有你……”纪初桃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只有你一个。” 祁炎喉结动了动。 还未说话,便见公主府的大门被人推开,一群年少美男争相涌出,朝着纪初桃奔来,幽幽抱怨道:“殿下,您可算回来了!这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您来临幸我们呐!” “……” “……” 祁炎抱臂而立,冷冷看着被男妖精淹没的纪初桃,笑得无比“友善”:“这就是殿下所说的,只有我一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9、第19章 春图 “祁炎!” 纪初桃好不容易从一堆男妖精中脱身,脸颊绯红,小喘着气快步上前,声音因羞恼而软绵绵的,“方才你为何见死不救?主忧臣辱,懂不懂哪?”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纪初桃红着脸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祁炎的心情便能稍稍好些。 金扇似的杏叶打着旋儿落下,他清冷道:“殿下乐在其中,臣怎敢扰人兴致?” 纪初桃微微睁大眼睛,辩解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宫‘乐在其中’啦?” “殿下不是在朝他们暗送秋波么?” “本宫那是在朝你使眼色,让你帮本宫解围!” 纪初桃心情复杂地盯着祁炎轮廓冷俊的侧颜,心想这么强势又不解风情的一个人,将来是怎么做自己夫君的? 梦里亲吻时,自己好几次都在哭,该不会是被他这性子给气哭的罢? 想到这,纪初桃刚降下温的脸颊又燥热起来,比方才被那些面首围住求欢时还要羞怯难堪。 还是让晏行将那些男人打发出去罢,太碍事了,省得被祁炎误以为她是个居心不良的长公主。 至于祁炎本人…… “祁炎,你还未回答本宫!到底愿不愿意做本宫的家臣呢?”纪初桃对这件事很上心,这是报恩的第一步——维护祁炎自尊。 祁炎停了脚步,风撩动他墨色的衣袍,有种独挡千军的凛然肃杀。 他垂眸望着满怀期许的金贵少女,半晌,云淡风轻地说:“那要看,殿下能给臣什么好处。” 好处?纪初桃被问住了。 祁炎本身就是镇国侯世子,虽说因为大姐的打压,侯府已是徒有空名,但吃穿用度不至于太过拮据,自然不能从钱财利益处下手。 直到此刻纪初桃才恍然明白,她不是大姐,没有号令群臣的本事,给不了祁炎高官厚禄和煊赫权势。 见纪初桃久久未语,祁炎眼中划过些许自嘲,为他方才那一瞬的期许。他道:“等殿下有答案了,再来和臣说。” 说罢一抱拳,转身朝自己的小院行去。 他素来我行我素,像匹桀骜的独狼,纪初桃从不以高高在上的命令约束他。 她望着那道笔挺强悍的背 影,若有所思:可祁炎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 深秋一日冷过一日,纪初桃还未来得及带祁炎好好欣赏京都市井的繁华,便被一场绵长的冷雨堵在了府中。 这么冷的天,纪姝却是来了。 一到秋冬季节,纪姝满身旧病总是格外难捱些。乖巧清俊的内侍为她执伞提裙,不让雨水沾湿她分毫,尽管如此,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宛若透明,乌发狐裘,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便是那凉薄勾起的红唇。 “二皇姐,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记得纪姝怕冷,纪初桃忙命宫婢将炭盆烧旺些。 “你把我送的那些面首都放出府了,他们无处可去,日日来我府上哭诉,扰得很。”纪姝倚在坐床上,懒懒的样子,笑着问,“我且问你,祁炎如何?” “祁炎?”纪初桃并未看透纪姝眼底的戏谑,只顺手接过二姐怀里那只膘肥体壮的狸奴,再将一个手炉塞入她怀中,“他挺好的呀。” 除了偶尔有些冷冰冰的,看不透想法,大部分时候倒是相安无事。 “滋味如何?”纪姝毫不顾忌,语出惊人,“若非食髓知味,为何放着那十几个美男不用,专宠他一人?” 纪初桃险些摔了手中的杯盏,杏眼下一抹桃红,反应青涩得很。 一见妹妹这副将懂未懂的模样,纪姝便知她没能睡上祁炎。也是,小废物胆子小,尚未碰过男人,第一次要人,便要来了这么块硬骨头,怎么可能啃得下? 纪初桃并未领会到纪姝心里的小九九,只想着这些话若是传入祁炎耳中,怕是又要连累他受辱,便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难为情道:“二姐!下人们都在呢,你说些什么呀!” 纪姝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笑叹道:“纪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小傻子?男人在床上可纵容不得,不给个下马威吊着胃口,将来是要上天的,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她抬抬手指,示意身后的内侍。 那两名清俊的内侍向前,将怀中一摞书籍画卷搁在案几上,又躬身退至一旁,乖巧得像个提线木偶。 纪姝媚眼风流,拿起一份画卷,慵懒示意纪初桃:“过来,我教你。” 纪初桃心中警钟顿响,“二姐要教什 么?” “驯服男人。” 纪姝轻轻一笑,不待纪初桃反应,便将手中画卷一抖,在案几上铺展开来。 画中一对男女衣衫不整,攀附叠缠在浴池边沿,像是在打架。然而等纪初桃定睛一看,那哪里是在打架?明明是在……在…… 纪初桃“呀”地一声捂住了眼睛,纤细的手掌下,脸红得像是熟透的蜜桃。 “你躲起来作甚?水里甚是舒坦,我还挺喜欢这个的,不过对你来说确实难了些。”纪姝又拿出一旁的几本册子,一一摊开,“若是不喜欢,这里还有。” 完了! 纪初桃脸烧得快要融化,那些刻意被自己压下的梦境画面都着了魔似的在脑中复苏,她又想起了梦中祁炎抱着自己时,铠甲贴在她胸脯上的冰冷…… 以前她并不知晓那些画面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觉得难堪,现在……现在好像有些懂了。 太可怕了!祁炎想要用那种方式驯服她,所以她才哭得那么厉害。 纪姝撑着下颌,漫不经心地看着恨不得将自己藏入地缝的纪初桃。 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太胆细温柔了些,对一个玩物也舍不得下手。她若是生在普通人家也就罢了,在阴谋诡计堆积起来的皇室,心软便是最大的错误。 “小废物,把手拿下来。”纪姝命令。 纪初桃摇头如鼓,声音藏在手掌下,闷闷的:“这都是些什么呀!二姐你太欺负人了!” 纪姝凉凉道:“祁炎是你的面首,若不能供你取乐,那留在身边有何用?我看,阉了做太监到放心些。” “别!有用的!”纪初桃简直欲哭无泪。 祁炎若成了太监,梦里的英雄也就没了,到时候受苦的很有可能是她自己。 纪姝哼笑:“瞧你紧张的,不过一个玩物而已。” 纪初桃从指缝中露出一只水润的杏眼,瓮声反驳:“他不是玩物,祁炎是不一样的。”他是少年成名,功勋满身的战神。 闻言,纪姝眸中闪过一抹思量。 祁炎那小子野得很,满腹心计,并非善茬,自家小妹在他面前就像是送入狼口的白兔,她不放心。 思忖之下,纪姝坏心顿起,从袖中摸出一个白玉瓷瓶递给纪初桃:“他若不听话,你便给他吃 上一颗。” 纪初桃迟疑,直觉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纪姝自顾自将瓶子塞入她手中,拉长语调道:“放心,没毒,只是有些折腾人。” 下雨天黑得快些,纪姝留给妹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便抱起狸奴起身离去了。 府中内侍开始张罗着掌灯,纪初桃一个人坐在案几后,脸烫了很久,到底没敢翻开那些不正经的画册。 正出神,挽竹自殿门外进来,禀告道:“殿下,祁将军来了……” 纪初桃惊醒,像个当场被撞破坏事的孩童,匆忙用手去遮盖案几上的画卷书册,却不留意碰倒那只药瓶。 瓷瓶坠落,嗒一声脆响,纪初桃忙起身去拾瓶子,明知祁炎不一定知道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但还是惊出了一身薄汗。 “祁炎,天黑了,你来作甚?”纪初桃死死攥着那只瓶子,挪至案几前挡住凌乱的桌面 ,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祁炎看出了她的反常,平静问道:“不是殿下有令,让臣酉时来见么?” 啊,对…… 可是,是要与他说什么事来着? 被方才这么一闹,纪初桃一时想不起来了,便红着耳尖软声道:“现在没事了,你快回去罢。” 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感觉并不令人愉悦,祁炎剑眉微皱。 待祁炎和宫婢们都退下了,纪初桃这才长舒一口气,将那些画卷书册随意一卷,塞入了瓷缸之中,准备寻个机会偷偷拿去烧掉。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 三更天了,花街酒楼的灯笼还亮着。 宋元白打着长长的哈欠,百无聊赖地砸核桃玩,当核桃肉在盘子中堆出一座小山时,一条黑影自后窗闯了进来。 宋元白顺手将手中的核桃朝黑影扔去,带起凌厉的风声,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攥在手里,捏成碎屑。 “祁大祖宗,你可算来了!吃了一晚上的核桃,嘴都起泡了,你瞧!”说罢,他指了指沾满核桃屑的嘴角。 祁炎带着一身水汽,扯下蒙面三角巾,不耐地伸手将宋元白的脑袋拨开,声线也染着雨水的冷:“东西带来了?” “带了带了,你交代的事,我几时不放心上?”宋元白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硬块,抛给祁炎。 祁炎单 手接住,穷奇墨玉在烛光中折射出清冷的光泽。 “看你这身衣着,也没缺胳膊少腿儿,三殿下似乎对你不错。”宋元白反手搭在椅背上,打量祁炎的神色,难得换了正经的语气,“你想清楚了?一旦用了这个东西,可就不能再回头了。” 祁炎收拢五指,冷硬的眉峰上挂着水汽,嗤道:“我若回头,纪妧肯放过祁家?” “也是。”宋元白颔首,想起朝中的尔虞我诈,不由叹息,斟了一杯酒道,“琅琊王虽有野心,却差点火候,你和他联手,怕是反而会拖累你。” 祁炎摩挲着手中墨玉,道:“当年幼主登基,纪因若有篡位之心,早在八年前就该动手。但却他一直蛰伏,至今方有动作。” “这点,我也甚为奇怪,”忽然,宋元白似乎想到什么,“你的意思是……” “我感兴趣的不是纪因,而是他背后那只大手。”祁炎眸色一沉,将墨玉藏入怀中,将三角巾往脸上一拉,起身道,“走了。” “祁炎,”宋元白把玩着酒盏,玩笑般唤住他,“你有没有想过,有一条捷径,比你以身犯险要更为妥当……” 祁炎脚步微顿,知道宋元白所说的“捷径”是谁。 但他没有回答,仅是片刻的迟疑 ,便掀开窗户跃下,消失在雨夜之中。 冰冷的雨很能镇静心神。 记得年少时,祁炎不理解为何祖父可以为了皇帝的一句话,便义无反顾地领兵北上,冲锋陷阵。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祖父壮硕如铁的身躯渐渐伛偻干瘪,身上的伤痕一道叠着一道,几乎看不出一块好肉…… 他为大殷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弥留之际,祁炎跪在榻前问他:“值得么?” 祖父没有回答,只用浑浊苍老的声音虚弱反问:“……炎儿,你有没有遇见一个人,即使全天下人都辱你骂你,他也依旧会义无反顾地相信你?” 那时,祁炎的眼神是空洞的。 他十三岁就跟随祖父出入战场,不是因为忠君爱国,而是单纯的征服欲。 “孩子,你心中没有信仰啊。”祖父一语道破。 祖父的“信仰”是先帝。 二十余年前,尚是皇子的先帝孤身一人闯入祖父的地盘招安,在全天下都举而讨伐的节骨眼上 ,以一人之力保下了祁家。 祖父没念过书,只知道一句:士为知己者死。 对于祁炎来说,却是迂腐至极。 先帝只是利用祁家夺储,坐稳自己的龙椅而已,偏偏祖父看不出,一次又一次地上当受骗。 或许宋元白说得对,取悦纪初桃是完成计划的绝佳捷径,那个小公主太干净单纯,以自己的条件,完全可能将她握于股掌…… 但他没有。 压制这个疯狂的想法,大概是他此生最大的善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0、第20章 救美 一场雨过后,寒气透骨,公主府上下都换上了冬衣。 今日是纪妧生辰,于长信宫举办家宴庆祝,纪初一早便起来梳洗打扮,因要进宫,她换了稍稍庄重些的妆扮,裙裾嫣红,鬟发轻绾,两边各坠一对珠花,行动间摇曳生姿。 出了殿门,便见祁炎一身劲瘦挺拔的武袍负手而来,像是黯淡初冬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纪初桃眼睛一亮,拉长语调唤:“祁炎!” “殿下。”祁炎随意抱拳,躬身时腰背线条极为好看。 “你随本宫一起进宫罢。听晏行说,十字街上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待午宴过后,我们一起去。”纪初桃盛情相邀。 那晚她唤祁炎来就是为了说这事,结果被二姐那些不正经的东西扰乱心神,一时给忘了。 祁炎眸色一动。他感兴趣的不是上街游玩,而是入宫。 纪初桃大概还不知道,光明正大带一个“裙下臣”进宫,意味着什么。但对祁炎来说,兴许会是个好机会。 “好啊。”祁炎答道,敛眸盖住眼底的深沉。 不知此番入宫,又会有什么“惊喜”在等着自己呢?祁炎压下心中翻涌的阴晦反叛,有些迫不及待了。 马车到了承天门下,便不能再前行,需换上宫中专用的人力辇车。 守门的禁军伸手拦住了纪初桃身后的祁炎,抱拳道:“三殿下,按照宫中规矩,外臣非诏不得入内。” 纪初桃本就没想将祁炎带去大姐面前,毕竟今日是大姐生辰,不宜添堵。此番贴身带他出来,也不过是向众人宣示她对祁炎的倚赖和器重,免得总有人借机欺负他。 此时目的已达到,纪初桃也不为难禁军,回身对祁炎道:“委屈小将军先回马车上歇息,本宫赴宴,可能要些时候。” 祁炎淡淡“嗯”了声,目光扫过宫墙之上,女官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装作不知道,好整以待地倚回马车旁,目送纪初桃鲜丽的背影远去。 冷冽的风穿过宫门,纪初桃上了辇车,回首一看,祁炎墨色笔挺的身姿靠着车辕,像是一把锋利的剑。 不知为何,纪初桃隐隐有些不安。 风停,叶落,身后 传来零碎的脚步声,武靴狠狠踏过枯枝,发出碾碎骨头般的咔嚓声。 祁炎姿势不变,抬眼间,只见一队羽林军打扮的粗壮汉子目露凶光,如食腐而动的豺犬,将自己连人带马车团团围住。 为首那个黑脸大汉将几十斤中的长戟往地上一顿,扭头呸出一口嚼碎的茶叶,抬着下颌看祁炎,语气粗鄙轻蔑:“末将羽林卫中郎将项宽,久闻小将军威名,愿领教一二!请!” 说是说“领教”,但项宽眼里凶狠的杀意却不是作假。 祁炎对这群人的出现毫不意外,轻轻“啧”了声,抬手按住后颈活动一番关节,再睁眼时,一改方才的随性,气场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长信宫。 纪昭已经送过礼物了,是成色极佳的一对玉如意,但纪妧只是淡淡看了眼,便合上锦盒,平静道:“皇帝平日要多读书策论,莫将心思花在这些玩物上。” 纪昭喏喏应允,垂着头坐下。 纪初桃怕他受打击,便在案几下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开解道:“长姐是对你寄予厚望才这么说,并非苛责,你别灰心呀。” 纪昭这才打起些许精神来,低声道:“朕知道的。” “我就没准备贺礼了。”纪姝依旧语出惊人,指腹摩挲着杯盏散漫道,“反正若是送美男,阿妧也不会要的。” 她这么一打趣,气氛倒是活络了不少。 纪妧凤眸上挑,乜视纪姝道:“你少去调戏官宦子弟,弹劾你的奏折少上几本,便是给给本宫最好的礼物了。” 纪初桃也跟着笑了起来,冲散了与祁炎分别时的淡淡不安。 纪初桃准备的生辰贺礼是一副七尺长二尺宽的画卷,画的是京都闹市的盛景,雕梁画栋,商铺琳琅,各种能工巧匠汇聚市井,海清河晏,热闹非凡。 她知道,对于大姐这样身份的人来说,珍宝异兽反而不稀罕,需要的是一份百姓对自己辅政八年来的肯定。 纪妧果然甚为满意,端详画卷许久才命人收起,对纪初桃笑道:“永宁有心了。” 刚开始传菜,秋女史垂首进门,俯身在纪妧身边几番耳语。 纪妧神色不变,淡淡给了她一个眼神,秋女史复又悄然出殿,不知做什么去了。 那股不安 又漫上心头。 用过膳,纪昭就被赶去读书写字了,纪姝喝得半醉,撑着脑袋直打瞌睡。宴席散了一半,纪初桃也欲起身告退,却听纪妧发话道:“天还早着,永宁,你再陪本宫坐会儿。” 纪初桃只得又坐回原位,心中疑惑:往常这个时候,大姐早该去处理政务了,一年到头不曾有一天松懈,今日怎么有空留她闲聊啦? 何况,祁炎还在承天门外等着,她答应了要带他去十字街玩儿的…… 等等,祁炎! 再联系秋女史和大姐的反常举动,纪初桃知道自己方才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她倏地起身,眼中闪过一抹慌乱。纪妧凤眸微眯,望向她道:“又怎么了?” 纪初桃太熟悉大姐的这种眼神了,定了定心神,朝纪妧屈膝一福道:“我有急事,下次再来向皇姐赔罪!” 出了大殿,纪初桃强作的镇定分崩离析。 她由快步到小跑,最后不顾宫婢的呼喊,提着裙子一路飞奔起来,衣袖鼓动,耳畔尽是呼呼的风声。 她抄近路跑到承天门下,看到眼前的一幕,鼓噪的心脏几乎要炸裂开来! 承天门毗邻羽林卫府,而此时,二十余个气势凶猛的羽林卫高手围攻祁炎一人,他们带着兵刃,而祁炎却是赤手空拳! 敢在宫门下搏斗,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授意。 那一瞬,纪初桃忘了祁炎是疆场厮杀中成长的一匹苍狼,忘了他曾于万军之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也忘了那群羽林军有一多半已被揍趴在地上,哀嚎着起不来……她满心都是以多欺少的愤怒,以及祁炎那呼呼带血的拳头! “住手!”纪初桃从不知自己能发出这样敞亮的声音,冷风灌入嘴中,嗓子疼,肺也疼。 祁炎其实并未将这场挑衅放在眼里。 这二十个人再强,也强不过北燕人的千军万马。但眼角余光瞥见那道嫣红奔来的身影时,他忽的改变了主意,拳头在离项宽鼻梁一寸的地方收势。 一个微小的破绽,原本落在下风的项宽掐准机会,毫不迟疑地横扫一戟。 几十斤的兵刃撞上胸腔,饶是祁炎早有准备,也被震得连连后退,单膝跪在地上,嘴里有了淡淡的铁锈味。 “祁炎!” 纪初桃 倏地瞪大眼,只觉那一下比打在自己心口还难受。她下意识朝祁炎冲了过来,张开双臂挡在了祁炎身前,却全然没留意的项宽杀红了眼,收势不及,锐利的戟尖竟朝着她的面门扎去。 她喘着气,骤缩的瞳仁映着戟尖的寒光。 然而下一刻,她被拉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一只戴着玄黑护腕的手伸出,稳稳握住了那杆锋利的长戟。 时间仿若静止,戟尖停在离纪初桃三寸的地方,祁炎的手背青筋突起,指缝中淅淅沥沥淌下一线殷红。 噗通噗通,血液重新涌入僵冷的四肢百骸。 “祁炎,你没事罢?”纪初桃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确认祁炎的伤处。 祁炎眉目冷冽,单手一松,长戟哐当坠地,没了手指的按压,他掌心的血流得更为凶狠了。 “末将失手,请永宁长公主恕罪!”项宽冷静下来,亦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是误伤了三公主,便是十颗脑袋也不够杀的! “谁让你们伤他的?”纪初桃盯着项宽,呼吸微抖。 “回殿下,末将奉命掌管皇城守卫,所有殿下身边的护卫都必须通过羽林卫的考核。末将见殿下随身带着他,便想着借此机会,替殿下考核……” “我只问你,谁让你们伤他的?” 纪初桃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 这么娇小又好脾气的一个人,项宽竟被压得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看了眼宫城之上,视线与女官有了短暂的交接,复又垂首,嗫嚅道:“是末将自作主张。” “你们听着,祁炎不是罪臣,不是侍卫,他是本宫未来的驸马!”纪初桃身形微颤,犹自张开手臂护着祁炎,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你们谁敢动他!” 纪妧登上宫墙俯瞰战局,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 阴云消散,天光乍泄。 祁炎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却犹自张臂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女,风撩动她的垂发,鼓满了她的袖袍,如此温暖而又柔弱。 她说:“祁炎,本宫的确给不了你煊赫的权势,能给的只有足够的信任和尊重……你放心,只要本宫在,就没人可以伤害你。” 明明后怕得声线颤抖,可眼睛又那么温柔坚定。 这样的一双眼睛,是 藏不住阴谋和污垢的。讽刺的是,直到刚才他还故意用苦肉计骗她。 为什么呢? 他疑惑地想:一个衣食无忧的帝姬,为什么会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连命都险些不要了? “走,带你回府。”一阵温暖打断他的思绪。 是纪初桃拉住了他的腕子,带着他往马车上走去。祁炎垂下桀骜不羁的眉眼,顺从的被她拉着前行,竟忘了反抗。 少女的手纤细柔嫩,小小的,指甲带着淡淡的樱粉…… “……炎儿,你有没有遇见一个人,即使全天下人都辱你骂你,他也依旧会义无反顾地相信你?” 风吹开回忆的尘埃,祁炎仿佛又听见了十六岁那年,祖父问自己的这句话。 当时嗤之以鼻的东西,现在却如风吹雾散,有了模糊的轮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1、第21章 送药 宫墙上,纪妧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项宽。 “你是说,最后那一招他明明要赢了,却突然收了手?” “是!若非如此,末将不能险胜。”项宽黝黑的脸上呈现些许愧怍。 想到什么,纪妧哼笑一声。 项宽这种粗人哪看得出,祁炎是故意用苦肉计做戏,好让永宁心疼呢。 若非永宁是个拎得清的性子,再如何也不会伤自家人的颜面,换了别人,怕早被离间姐妹关系了。 目睹全程的秋女史忍不住开口:“三公主对镇国侯世子太过在乎,殿下可要稍加阻拦?” “本宫为何要阻止?”纪妧放任马车离去,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难道你没发现,永宁变了么?” 当一个人意识到,权利可以保护她在乎的东西时,就没办法做到置身事外,而是会想尽办法强大起来。而打磨她的最好方式,就是在她身边放一块最危险的磨刀石。 纪妧的视线落在项宽的身上,依旧笑着,声音却冷了几个度:“不过,方才若非祁炎挡了一下,项统领的长戟是不是就要扎在永宁身上了?” “末将……”项宽嗓音干涩,汗出如浆,猛地一顿首道,“末将失职,愿领三十笞刑!” “去罢。”纪妧轻飘飘道,越过伏地跪拜的项宽,“好好想清楚,你的兵刃该对着谁。” …… 公主府偏厅中,纪初桃第八次叹气。 “手真的没事么?会不会影响他拉弓挽剑?”纪初桃询问正在开药方的老太医,眉间难掩焦急。 毕竟祁炎是武将,若是废了一只手,那她一辈子都难逃愧疚之心。 尽管已经给过答复,老太医还是尽职尽责地复述一遍:“殿下放心,并未伤及根本,休养些时日便会愈合。” “会留疤么?”纪初桃又问。 那么深的伤,必定是会留下痕迹的,老太医委婉安抚:“素日注意饮食,好生调养,疤痕会淡些。” 闻言,纪初桃流露些许失望。祁炎的手修长有力,很好看,若是留了疤还怪可惜的。 老太医走后,纪初桃吩咐侍婢拿方子下去煎药。精致的纱灯旁,祁炎的侧颜年轻俊美。 “祁炎, 你……”纪初桃趴在案几上看他,本想问他为何要在最后关头收手,硬生生捱了羽林卫统领那一下。 然而视线落在他手上缠绕的绷带上,抿了抿唇珠,改口道:“你疼吗?若非本宫,你也不会受伤。” 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若卖弄聪明去戳穿,反而惹人生厌。 祁炎心中亦不太平静,明明目的达成了,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开心。 手上仿佛还残留着纪初桃指尖的温软,他不自觉地摩挲指腹,暗哑道:“殿下也挺身而出救了臣,就当扯平。” “不一样的。”纪初桃道,这种事怎么能扯平呢? 当祁炎将她护在怀里,单手抓住戟尖的时候,凛冽的疾风荡开他的发丝和衣袍,就像是和梦里一样勇猛。 “殿下为何……说臣是驸马?”正胡乱思量,祁炎低沉的声音传来。 “他是本宫未来的驸马!” “你们谁敢动他!” 那是纪初桃第一次大动肝火,盛怒之下不管不顾就说出了这样的话,事后回想起来,方觉羞愤难当。 “啊,那个情急之言,你……你还是忘了。”纪初桃跪坐在案几后,目光飘忽,有些难为情。 那时她凶巴巴的,样子一定丑死了。 “殿下随意说这种话,就不怕……”不知哪个字刺耳,祁炎的声音带着些许自己都未察觉的不悦,顿了顿道,“就不怕玷污自己清誉么?” “为何是玷污?”纪初桃不解。 她有时候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祁炎抬起桀骜的眉眼,漠然道:“所有人都觉得臣是逆贼之后,天生反骨。” 纪初桃认真地听着,而后问:“那你是吗?” 祁炎薄唇动了动。 “不是。”至少现在,还不完全是。 “是呀!所以你祖上的过往,和你有什么关系?”纪初桃轻轻一笑,告诉他,“没有谁必须背负祖辈的过往生活的,你就是你,祁炎。” 祁炎神色微动。 有时候,连祁炎都想不明白,纪初桃对自己的信任到底从何而来。 还未等祁炎问出口,纪初桃就自己说出了答案:“本宫总觉得,你看上去冷冰冰谁也不放在眼里,但实际上是个很重情义的人,所以,本宫愿意信你。” 若非如此, 梦里的他怎会因为自己为他说了句好话,而拼死相救呢?纪初桃想。 祁炎似乎笑了声,很轻,还未等纪初桃仔细去捕捉,就已消失不见。 先帝和纪妧欠了祁家十多年的信任,纪初桃大大方方地就给了他。恩也是纪家,仇也是纪家,一切如此荒诞。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为了照顾祁炎的伤势,纪初桃留他在偏厅用膳。 他伤了右手,纪初桃怕他用膳不方便,提议让侍从喂他,谁知祁炎甚是反感,皱着眉说“不用”,从容自若地取了瓷勺。大概是军营生活惯了,他吃得并不难看,没有奇怪的咀嚼声,但速度却很快。纪初桃还在小口小口抿着汤羹,他就已吃完一碗饭了。 原来祁炎私下是这样的么? 纪初桃捧着白玉碗,从碗沿后打量祁炎:褪去层层名号和光环,他好像也就是个沉稳俊俏些的普通少年,有血有肉,会痛会饿,真实得不得了。 “殿下,皇上来了,说要见您。”内侍前来通传,打断纪初桃的思绪。 纪昭大晚上偷溜出宫,说不定是有什么急事,纪初桃只好搁了碗:“本宫就来。” 起身时见祁炎受伤行动不便,想了想,便体贴道:“时辰还早,小将军若觉得无聊,便可去书房消磨时光,等汤药煎好了,命人直接送去书房便是。” 祁炎想着左右闲来无事,去看看书消磨时间也好,便拿起搭在木架上的外袍披上,踏着一地夜色朝书房方向走去。 …… 正厅,暗红常服的小少年背对而站,不知不觉中,那个爱哭鼻子的皇帝竟也长得像个大人了。 “阿昭,天都黑了呢,你怎么出宫来了?”纪初桃进门问道。 “三皇姐!”纪昭骤然回神的样子,回过身来还是那个爱红眼睛的小弟,拉住纪初桃的袖子道,“承天门下的事,朕都听说了!” 噢,原来是为这事而来。 “听闻三皇姐当众承认祁炎是驸马,可是真的?”纪昭急匆匆问。 “是。”纪初桃大方承认了,当时为了护着祁炎,顾不得许多。 “那长姐她……岂非很生气?”纪昭有些担心。 纪初桃从来没想过为了祁炎去向大姐翻脸,大姐永远是她最尊敬的亲人。她叹了声 ,柔声道:“你放心,大皇姐那边,我会去解释的。” 纪昭“嗯”了声,嘴唇几番张合,欲言又止。 “还想说什么呢?”纪初桃笑着问。 “三皇姐,你是不是……爱上了祁炎啊?”纪昭问。 纪初桃从未想过这些话题,一时被问住了。她微微侧首,疑惑道:“爱?” 纪昭点头,煞有介事道:“若非爱到深处,三皇姐怎能为他做到这般地步呢?” 她爱祁炎吗? 这个答案纪初桃想了半个时辰,也没能想出来。 …… 汤池中,水雾蒸腾,将纪初桃的脸熏得湿漉漉红彤彤。 “奴婢也不清楚,大概就是比喜欢更甚,喜怒哀乐都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想把一切都奉献给他……这就是‘爱’罢。” 听纪初桃发问,挽竹冥思苦想也只憋出几句,不知是从哪个话本上知道的这些。 听起来好沉重的样子,要把一切都给对方。纪初桃泡在水中出神,想了想又问:“那若是一个人救过你,然后你和他成亲了,这叫爱么?” “这叫‘以身相许’,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报恩罢。”挽竹洒下一把花瓣,嘿嘿笑道,“可是报恩有很多种方式啊,以身相许太俗了些,话本里才这么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纪初桃脸颊绯红,将身子缩入水中,抱着膝盖闷声道:“嗯……是俗气了些。” 所以还是简单报恩好了,暂时不要以身相许,毕竟梦里祁炎总是将她弄哭……纪初桃打定主意。 窗外阴云飘过,遮住了半轮残月。 膳房的案板上,放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此时四周无人,一道黑影悄悄推门进来,行至汤药前站定。 黑影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颗红色的药丸,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一松,药丸掉入汤药中,立即融化不见。 做完这一切,黑影离去,神不知鬼不觉。 与此同时,宫婢的催促声响起:“祁公子的药煎好了么?快些送到书房去!” “好了好了,马上来!” 因内急而离开的小内侍鼻尖冒汗,急匆匆跑进膳房,端起案几上晾着的汤药朝书房走去。 …… 纪初桃的书房大而僻静,窗外种着芭蕉和湘妃竹,平日没什 么人会来打扰。 祁炎刚转过回廊,便听见拐角后传来窸窣谈话的声音,大概是掌灯洒扫的内侍。 “……那祁公子也太不知趣了,终日冷冰冰。若是主子能多看我一眼,我是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取悦她的。”一个声音道。 祁炎耳力甚好,一不小心就听见了。 “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嘲笑道,“祁公子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货色?人家能文能武还是镇国侯世子,镶着金呢,能和他比么?” “那又如何?还不是做了面首,不见得就比咱们高贵。” 先前那人不服气,反驳道,“你以为三公主是真心对他好么?将他带在身边,只不过是想借此狠狠羞辱他,替大公主出气罢了。”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不要命了!” “宫里都在传……”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走远了。 廊下的八角宫灯微微晃荡,摇曳的光落在祁炎幽深的眼中。 按照他以往的脾气,非得将那两个杂碎碾在脚底下欣赏他们痛哭求饶的样子,可他今日心情尚可,不想揍人,便径直推门进了书房。 纪初桃的书房收拾得干净整洁,整整三面墙的书架,分门别类排放着不少古籍典侧,金石画卷更是数不胜数。 他负手而立,随意抽了本线装书坐回案几后翻看起来。 是本地方志,鸡毛蒜皮的事若然无味。他翻了两页便合上书,目光落在一旁瓷缸中插着的画卷上。 听闻纪初桃工于书画音律,不知她平日里都会画些什么。 如此想着,祁炎随意在瓷缸中抽了几卷,打开一看,都是些花草虫鱼图,笔触十分细腻清新。 又展开一卷,祁炎微顿,漫不经心的目光变得幽沉起来。 是个男子的画像,画卷左下角有一块不小的烧痕,倒像是烧到一半又抢救了回来。 虽然没有画上五官,但从衣着仪态来看,祁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画的是他,颈项上挂着一块墨玉,连纹路都清晰可见。 祁炎很确定,自己并未让外人知晓墨玉的存在。那些刻意被自己压下的疑点,又如灰烬复燃。 祁炎屈指叩着案几边沿,沉思片刻,又从瓷缸中挑了几幅画卷展开,随即瞳仁一缩。 他 万万没想到这些画卷更为惊世骇俗!竟然全都是赤-条条的…… 祁炎心中百般复杂,咬紧了牙,心中无端升起一股燥热,疯狂而又羞耻,如燎原烈火席卷理智。 谁能告诉他,为何堂堂长公主的书房里,会存放这么多不堪入目的避火图!而自己的画像,又为何会夹杂在这些秽乱的东西间? 难道在三公主眼里,他终究只是这样龌龊的作用吗? 什么家臣、驸马……那些动摇心旌的甜言蜜语,到底又算是什么呢? 祁炎面沉如水,拿着画卷的手骨节发白,掌心的伤口隐隐作痛,却恍若不觉。 那么多流言蜚语、污蔑构陷都不能伤他分毫,却在春-宫画像面前中一败涂地。 纷杂脚步声提醒了他的失态。 祁炎将那些烫手扎心的画卷整理好,恢复原样。几乎同时,纪初桃在侍从的簇拥下迈进书房。 她应是刚沐浴更衣过,发尾还残留着一点湿意。看到祁炎一声不吭地坐在案几上,她并未察觉到异常,只倾身歪首,视线扫过他面前那本摊开的方志。 她倾身时发丝垂在书案上,身上有花和牛乳-交织的软香,好奇道:“原来你喜欢看这些呀,没有看看别的么?” 祁炎的视线落在瓷缸中的那些画卷上,晦涩问:“‘别的’,是什么?” “什么‘什么’?”纪初桃全然不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祁公子,您的药。”送药的小内侍躬身进门,打破了沉静。 “对了,本宫特意命人熬的药,对你的伤有好处。”纪初桃伸手挥退侍从,笑吟吟道,“你快些喝了。” 祁炎单手接过药碗,抿了一口,而后一顿。 味道不太对。 见祁炎手捧着药碗出神,纪初桃不由好笑,伸出纤白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时辰不早了,喝了药早些歇着。” 祁炎眼底似云墨翻涌,吞星噬月。 既是做到了这种地步……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也并无不可。 烛火摇曳缱绻,祁炎面色清寒,抬臂仰首,将汤药喝得一干二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22章 欺负 冬夜风大, 书房掩上了门,只留一条窗缝透气。 纪初桃看书喜静,不习惯留人伺候, 侍婢们都退出殿外候着。画册, 汤药,再配上这样空荡安静的居室, 一切都仿佛顺理成章。 纪初桃站在书架下, 伸长手去够上头一本厚厚的国史,却见头顶阴影笼罩,一条修长的手臂越过她的耳侧, 轻而易举地为她取下了书籍。 “啊,多谢……”纪初桃回过身来,却被祁炎此时的模样吓了一跳。 他取了书, 却并未退离,只将手撑在书架上,眼睫落下一片暗色。离得太近, 纪初桃能感受到他微微急促的呼吸,以及不正常的体温。 “药已经喝下,现在可以歇息了。”祁炎的嗓音异常喑哑,幽沉的隼目泛起红丝,像是坚冰包裹着熔浆。 他解了腰带,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纪初桃未开情窍,即便是梦里那些画面也断续模糊得很,因此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祁炎突然有些古怪。 她咽了咽嗓子, 问道:“你这是作甚?是屋子太热了么?” “嗯。”祁炎的嗓音异常喑哑。 “那让他们将炭火烧小些……”纪初桃想唤侍婢进门, 却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怀里的书籍嗒一声坠地, 纪初桃本能地抽回手,有些懵懂,有些慌乱。饶是再不懂事,她也能察觉出祁炎此时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你……你到底怎么了?”纪初桃下意识后退,谁知她退一步,祁炎便进一步。 书房屏风后有张供人休憩的软榻,挂着轻纱银铃,纪初桃没留意脚下,一屁-股跌坐在软榻上。 “我怎么了,殿下殿下应该最清楚。”墨色的武袍随意扔下,堆叠在榻边,一双笔挺的黑布战靴停在面前。纪初桃抬起惊慌湿润的杏眼,刚好看到祁炎的影子将自己笼罩。 祁炎目光灼灼,蕴着太多深沉复杂的情愫。那一瞬,纪初桃感觉自己像是被苍狼盯上的兔子,呆呆傻傻,无处遁形。 “殿下想春风一度,说一句便是,何须这般大费周章。”他姿态疏狂地解了护腕,而后俯身沙哑道,“殿下青春正好,天姿国色,臣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明明笑得这么冷淡,眼神却炙热得像是要将人灼烧,说着一些纪初桃根本就听不懂的话。 虽然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可纪初桃已然猜到他想要做什么。 大概是……和梦里那些一样。 纪初桃彻底慌了,她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也不曾做好准备!那些事对这个年纪的她来说实在是太过陌生可怕了! 他靠得越来越近。 “小将军冷静!这样使不得,使不得……”纪初桃急得满脸通红,言辞紊乱,全然不知道自己在乱说些什么,“衣裳不穿好,会……会着凉的!” 她下意识抬手想要阻止祁炎的靠近,却冷不防触碰到他结实的胸口,掌心下的触感令她血气上涌,几乎要将薄薄的脸皮烧破。 糟糕,祁炎的眼眸更晦暗了。 “来……唔!” 纪初桃想起来喊人,却为时已晚,祁炎先一步欺身上前,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软榻吱呀轻响,带动红纱微晃,银铃作响。视线相接,鼻尖对着鼻尖,纪初桃在他野兽般漂亮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瑟缩的倒影,那种被完全碾压震慑的强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的手缠着纱布,捂在脸上有粗粝的触感,呼吸间可闻见淡淡的药味。 祁炎的呼吸滚烫,说不清是讥诮还是别的什么,哑声问:“臣没有被人观摩的癖好。还是说殿下想让所有人都进来,看到你我这般模样?” 纪初桃便一动不敢动了,睫毛微颤,倔强地瞪着眼看他,而后慢慢湿了眼眶。 祁炎没想到她是这般反应,不是欲拒还迎,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抵触与……害怕。 她的脸那么小,一只手掌便能捂住。直觉告诉他该停下,可心里的恶神却怂恿他贪恋眼前。 趁他怔愣间,纪初桃抬手朝他脸上打去,巴掌在离他侧脸只有一寸时被攥住,轻而易举。 两人的差距如此悬殊,纪初桃气急,扭头咬了他一口,然后使尽全身力气推开他。 少女杏眸映着缱绻的灯火,水光潋滟,泛着一圈儿红。 “本宫一点也不喜欢你这样,祁炎!”纪初桃带着哭腔。 那细微的哭音唤回了祁炎的理智。心脏仿佛被羽毛刮过,他保持着被她推开的姿势,许久没动,两人间只有红纱软帐如轻雾般撩起又落下。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两人都如此狼狈。 良久,祁炎缓缓屈腿而坐,手搭在膝盖上,垂首低哑道:“那碗药,不是殿下准备的。” 笃定且复杂的语气。 “本宫担心你的伤势,所以才让人准备了汤药,这也不行吗?”纪初桃愤愤地瞪着他,唇珠压成一条线,半晌闷声道,“明明……的你,不是这样的。” 中间那两个字咬碎了般,含糊不清。 纪初桃跑出了书房,祁炎没有阻拦。 看来,纪初桃也是被人算计了…… 如此想着,他烦闷地捋了把头发,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外袍,单手抄起案几上的凉透的茶水灌下。 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茶渍,祁炎的眼神恢复了清冷镇静,一点也看不出来方才的失态。 …… “殿下,您怎么了?” 挽竹打断了她的思绪,担忧道:“看书看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纪初桃也是跑出来后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的书房,这里是她的府邸,她是主祁炎是臣,要走也是祁炎走才对,她跑什么呢? 都怪自己太过惊慌生气,乱了分寸。 不过纪初桃毕竟是个长公主,再如何意外的场面也都会保持几分冷静。为了不让侍从看出异常,她并未跑出太远,站在抄手游廊下吹风,平复鼓噪的心跳。 平静下来,才发现今晚这突如其来的一遭疑点重重。 从她进书房的那一刻开始,祁炎的神色便有些不对劲,喝了那碗药后,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浑身发烫,看她的眼神就像是恨不得生拆入腹般。 “殿下想春风一度,说一句便是,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那碗药,不是殿下准备的。” 回想起祁炎那些隐忍的话语,脑中灵光乍现,一个不好的猜想浮上心头。 “糟了,那些东西!”她心中一咯噔,转身朝书房走去。 到了门口,复又停住。 若是祁炎还在书房中,那副模样,如何能见人?可若自己一个人进去,又怕他神志不清做出什么荒唐的举措来。 再三慎重,她朝会武的拂铃招招手,低声嘱咐她:“你随本宫去一趟书房,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你都不要出声。” 拂铃素来懂事靠谱,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多嘴。 做好心理准备,纪初桃定了定神,先将门戳开一条缝。她矮身顺着门缝望去,并未看到祁炎的身影…… 推开门进屋,四处观望一番,书案空荡,软榻如常,祁炎果然已经走了。 纪初桃舒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走到书案旁,视线落在瓷缸中的画卷上,一切都水落石出。 她素来爱整洁,画轴卷起后都会用绳子系好,以免散开损坏,但瓷缸中的好几幅画的绳结都散开了,明显有人翻看过。 抱着一丝侥幸,纪初桃颤巍巍挑出那几卷画,掀开一个角瞄了眼,又猛然合上,手背贴在燥热的脸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些画都是……都是二姐送过来的春图!那日她急匆匆收在这瓷缸中,打算有空再偷偷销毁,哪成想这些时日忙着给大姐准备生辰贺礼,把这茬给忘了。 祁炎定是看到了这些东西…… 还有那碗药汤! 万幸祁炎喝完药的碗还在桌上,碗底留着些许药渣,纪初桃看不出端倪,便吩咐拂铃道:“你悄悄将这碗拿去,查一查这药汤里是否有古怪。小心些,别让别人知道!” “是。”拂铃双手接过碗藏在怀中,屈膝退下。 这都是什么事呀! 纪初桃越想越委屈,恶从胆边生,拿起那些害人不浅的画卷便撕了起来,满屋子都是纸张裂开的唰唰声。几个小宫侍在门外探头探脑,不知主子为何生气,到底不敢进来劝说。 撕累了,纪初桃趴在案几上,拍了拍脸颊保持些许冷静,思索道:到底是什么人敢偷偷在祁炎的药里动手脚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起那天纪姝给她送来的瓷瓶,她难受地想:总不会是自家人挖的坑罢? 不多时拂铃进门,很快带来了结果。 “那些残渣的确不对劲,和太医的药方对比,似乎多了龙涎、阳起等物。”说到这,拂铃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 纪初桃着急了,忙道:“你快说清楚些!” “那些东西合起来,便是一味药。” “什么药?” “……欢情散。” 欢情……散? 即便没有听过这药的名字,联想祁炎当时反常的举动,也该知道这药是做什么用的,登时又羞又气! 祁炎进书房刚巧看到春图,给他煎的药里刚好动了手脚……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刚好”?也难怪祁炎怀疑她心术不正,故意如此! 纪初桃在屋中来回踱步,心下一横,朝拂铃道:“让晏行将府中所有人都叫去前庭,本宫要夜审此事!” “那祁将军……” “他……他就算了。” 纪初桃没脸见他,也不想见他。就算是中了计,他今晚的举动也太过逾矩了些,纪初桃还生着气呢! 仗着自己身高体壮,未免也太欺负人了! 长公主府中一夜混乱。 因无人承认药出了问题,纪初桃索性将负责买药、煎药的四名宫侍全部遣送了回去,交给宫里的掌事处理。身为公主府令的晏行管理不善,亦被扣了一月月钱。 那几个宫侍都知道被送回去意味着什么,哭着喊着求饶,可纪初桃不能动恻隐之心。他们都是大姐派来服侍自己的,若是不当做人证送回去,大姐恐怕又要将罪责落在祁炎身上……此时心软,以后迟早要出大乱子。 以前尚有大姐护着她,但现在,只能靠她自己了。 忙了大半夜,直到寅时才昏昏沉沉睡下。 第二日醒来,纪初桃去了一趟承平长公主府,那是二姐的住处。 二姐府中全是俊男靓女,连洒扫庭院的杂役都不带一丝粗鄙俗气。面白清秀的宫侍领着纪初桃穿过长长的花廊,在尽头的暖室门外停下。 纪姝多病体寒,怕冷,暖室中摆放着火盆架,风华各异的美貌男侍围炉而坐,熏香,熨烫,煮茶……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纱帘之后,罗汉床上垫着柔软厚实的貂裘,而纪姝则躺在一个健壮的异族青年怀中,就着他的手吃蜜饯果子。 那异族青年一头小辫,眉目粗犷,轮廓深刻,脖子上始终围着一块三角巾,是为了遮挡颈上的俘虏刺青。这人纪初桃只见过一次——在二姐自北燕归京的那日,他被拴在二姐的马车后,踉跄行走。 榻上两人衣衫都不算齐整,纪初桃到底还未出降,视线都不知该落在何处。 纪姝倒是毫不介意,将狐裘往上一扯,遮住了脖颈上的痕迹,而后毫不怜惜地踢了踢李烈,使唤道:“滚。” 李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依言下榻,去门口守着。 “说,何事?”纪姝换了姿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暖阁如春,纪初桃探究地看了纪姝一眼。 “昨夜有人在祁炎的汤药中动了手脚,用的是……那种药。二皇姐可知道此事?”纪初桃没有选择隐瞒,她知道这种事敞开了说,总比闷在心里胡思乱想好。 纪姝一愣,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恼,反问道:“什么药性的?是让他变乖,还是变凶呢?” “变……变凶。”短短几个字,纪初桃已红了耳根,满脑子都是祁炎那双侵略性极强的眼睛。 纪姝了然,朝纪初桃漫不经心地勾了勾手指,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答案。” 纪初桃并未多想,听话地走了过去,在纪姝身边坐下。 下一刻,纪姝伸手揪住了她白皙小巧的耳垂,凉凉一笑:“真是长本事了,敢怀疑到我的头上?” “……二皇姐,疼!”纪初桃捂住耳朵,难受道,“我也不想这样,可若不说开,不是更影响我们的情谊么?” 纪姝冷笑着松了手。 “我素来不喜欢被男人掌控,偶尔用的,都是些让人听话、无法反抗的药。你说的那种,不是我的风格。” 纪姝一见纪初桃忐忑内疚的神情,便知她问出那番话来,心里是加倍难受的。 不由心一软,屈指在妹妹额上一弹,笑骂道,“小废物,昨晚一定被吓坏了?” 纪姝既放荡也坦荡,从不屑于欺诈扯谎,纪初桃知道她说的是实话。纪姝看似在骂自己,可言辞中无不透露着关怀,纪初桃当即鼻头一酸,“呜”地搂住纪姝的身子,将脸埋入她柔软的狐裘袄子中,用力点了点头。 到底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纪姝有一搭没一搭地拍了拍妹妹的后背。 只是不知永宁长公主府里,还埋藏着多少双看不见的眼睛。 “可要姐姐替你,好好惩罚祁炎?”纪姝弯唇一笑,满肚子坏水。 纪初桃刚卸下了心中的石头,摇了摇头:“算了,他也是受害者。” 纪姝何尝看不出来,纪初桃是在护着祁炎? 她掩唇轻咳了两声,徐徐道:“以我对男人的经验来看,那小子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可别小瞧了他。何况你这样的样貌和身份,任何一个有野心的男人都不会轻易放过。” “可祁炎讨厌我呀。”经历了这么多误会,他定是以为自己是个居心叵测的坏女人。 不过也无大碍,纪初桃已打定主意:等祁炎冤屈昭雪,官复原职,她便放他离去。但愿这场风波过去之后,梦里的那些危机也会随之解除,不要再节外生枝。 “你以为,以祁炎的脑子会猜不出来,下-药的另有其人?但他选择顺水推舟,你猜是为了什么?” 纪初桃诚实摇头。 纪姝也不挑明,只留给纪初桃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道:“男人强取不来的时候,往往会用怀柔之策。譬如做低伏小,说些甜言蜜语,来场风花雪月,用吃食玩物哄你开心,不过是想掩饰自己狼子野心……你可千万莫要上当。” 听起来很复杂的样子。 纪初桃将懂未懂,不解道:“既然男人那么坏,为何二皇姐还要养这么多男人在身边呢?” 纪姝笑得花枝乱颤,眼神都像是带着钩子,上气不接下气道:“因为,我比他们更坏啊。” 长信宫。 听了秋女史的禀告,纪妧放下奏折,淡淡道:“永宁做得不错。那些送回来的宫人,都处理干净罢。” 秋女史道了声“是”,又问:“这次的事既非您的安排,又不是二殿下插手,则说明三殿下府里还有别的细作。你看要不要出手……” “不必。”纪妧挑着凤眼,若有所思道,“本宫也想看看,永宁能走多远。” …… “所以因为这样那样的巧合,你以为她是在馋你的身子,一怒之下顺水推舟,却不料她根本不知道下药这回事,反被你吓跑了?” 僻静的酒楼上,宋元白盘腿坐着嗑瓜子,憋得嘴角抽搐才没有当着祁炎的面笑出声来。 祁炎抱臂倚在雕栏边,背映着冬日寒光,神情相当不好惹。 宋元白从小就怕他。祁炎人狠话不多,真动怒时,是会将人按在地上揍的,偏生自己还打不过他。 宋元白只好将瓜子放回果盘中,拍了拍手,正色道:“其实我有个问题,你向来定力极强,普通的药根本拿你没办法。记得两年前忠勇伯世子在你酒水中动手脚,想用风尘女子坏你名声,你当时可是丝毫不受影响,神志清醒地砸了他整座别院……怎么换了三公主,这就么不禁扛了?” 祁炎皱起眉头。 或许真正让他失态的不是那碗药,而是…… “我说,你该不会心动了罢?”宋元白不怕死地戳他逆鳞。 祁炎骤然抬眼,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 宋元白反倒一愣,揉着鼻尖失笑一声:“我就随口说说,你作甚这般反应?何况三公主人美心善,喜欢她不很正常么。” “只是利用。”祁炎并不想从宋元白轻佻的话里听到纪初桃的名字,却没来得及思索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冷淡道,“她很好掌控,不是你说的么?” 宋元白被无端扣锅,恨不得一个白眼翻到后脑勺:只是利用?那你吓跑了人家后,干嘛一个人躲在这儿生闷气! 腹诽归腹诽,宋元白还是很讲义气的,将月牙凳挪近些,与祁炎一起凭栏远眺:“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琅琊王那边还等着你的回应呢,按照他们的意思,你若能获取三公主的信任也未尝不是好事,可以里应外合,共谋大业。” 祁炎嗤了声。 那晚的药比普通的合欢散更为凶猛,纪妧和纪姝虽然有可能对自己动手,却不会拿自己的妹妹冒险。那么这京都党派之中,还有谁费尽心思也要将他和纪初桃绑在一起呢? 纪初桃的身边,还隐藏着一股独立于祁家、大公主及琅琊王之外的第四股势力,更隐秘,也更危险。 小小的公主府中汇聚了各方暗流,这么看来,纪初桃身上的确是最好的突破口。 “你有何主意?”祁炎突然开口。 宋元白一脸莫名,眨眨眼:“什么主意?” “让她信任我。”自那晚已过去了七八日,纪初桃再未理会过祁炎。这种不堪一击的“信任”,对于他来说远远不够。 祁炎抬起下颌,漠然道:“讨好女人,你比我有经验。” 宋元白张着嘴,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若非和他认识了十来年,宋元白险些以为他被人夺舍了。 狗头军师宋元白很快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按照鄙人经验,三公主那样天真单纯的人,引-诱和用强都是行不通的,只会吓跑她。得循序渐进,以诚动人……” “怎么说?”祁炎不动声色,在宋元白身边坐下。 “首先,你要去道歉,消除那晚的芥蒂。待她原谅你了,再开始第二步,重新建立好感。” “如何建立?” “有一百试不爽的绝招——英雄救美。”宋元白摸着下巴道,“所谓患难见真情,在她最孤立无援到时候出现,是最容易俘获芳心的。” 祁炎想起了承天门下的一幕。 纪初桃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那一刻,是他离祖父所说的“信仰”最近的一次。 “待她原谅你了,便继续下一步:巧布心思,制造相处的机会。什么泛舟湖上,游玩踏青,垂钓赏雪,共放天灯啦……” 宋元白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说得口干舌燥,一扭头却发现祁炎支棱起一条腿,手随意搭在膝盖上,早已神游天外,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宋元白叹了声,拍着祁炎的肩道:“放心,兄弟帮你!” 祁炎将过河拆桥发挥得炉火纯青,毫不客气地拂下兄弟的狗爪,起身道:“先这样。纪因那边再来人,你看着办。” “祁炎!”宋元白笑嘻嘻唤住他,撑着雕栏问,“你取悦三公主,是为公事,还是私情呐?” 祁炎没有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宋元白“唉”了声,自言自语道:“当心啊,再老练的猎手,也会掉入自己挖的陷阱里。” …… 纪初桃从宫里回来,回花厅时,刚好撞见祁炎从对面走来。 纪初桃一见他就想起那晚的尴尬局面,又羞又打怵,下意识顿了脚步。只是这次,祁炎没有给她逃跑的机会。 “殿下。”祁炎难得唤住了她。 “嗯……祁将军。”纪初桃只得维持表面的镇定,微笑着问,“有事么?” 空气中带着初冬的寒意,树枝上倒挂的冰条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祁炎长身而立,黑衣劲瘦挺拔,还是一张年少冷峻的美人脸。 很奇怪,明明他那晚的样子凶狠得让人打颤,可穿戴整齐站在身边时又莫名让人安心。 他嘴唇动了动,第一次显出斟酌的神情。 “那晚……” 听到这两个字,纪初桃下意识紧张起来。他若是敢当面质问春图和药的事,提及那晚的荒唐,纪初桃一定会忍不住将他丢出府去! 大概是她瞪着杏眼的样子太过明显,祁炎语气一顿,侧首望着庭院的枯枝,改口道:“殿下,去逛十字街么?” 他主动提及这桩心愿,纪初桃太过意外,以至于忘了及时回应。 “男人强取不来的时候,往往会用怀柔之策。” 呜呜,二姐是神仙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23章 交锋 “身为长公主, 不能在人前露怯,尤其是男人……应付男人嘛,见招拆招才有意思。” 纪姝经常将这些话挂在嘴边, 纪初桃觉得二姐说得有些道理。 何况她早就想去市井逛逛, 所以面对祁炎的邀请,她并未迟疑太久。 十字街贯穿东南西北四门, 是京都最繁华的地带。南街有玄真观和圣光寺, 而北街则多商铺和杂玩,东西横贯,一边是酒肆茶楼, 一边是勾栏瓦肆,都是消遣的好去处。 虽说本着不能露怯的心态,答应了与祁炎同游, 但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些许尴尬气氛。 两人间许久没有说话,纪初桃索性将心思都放在了琳琅的街铺上。 小食铺子刚开了蒸笼, 花糕和蒸饼的香味扑面而来,新出炉的肉茸胡饼皮薄馅多,咬一口汁水随着肉香溢满齿颊。酒水食物混着香料的味道交织在鼻端,热气蒸腾,繁华喧闹,是敬穆深宫中从未有过的烟火盛况。 纪初桃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卖糖葫芦的老叟吆喝着路过,她扭着头,目光都快粘到那些嫣红晶莹的山楂串上去了。 小孩子似的。祁炎看着她想。 又记起宋元白提过,获得女人好感的又一重要秘籍:便是要胆大心细, 舍得为她花钱。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祁炎想着, 向前唤住了老叟, 要了一串糖葫芦。 纪初桃以为是他自己想吃,开始并未在意,直到祁炎拿着糖葫芦朝她走来,修长的手臂伸着,神情冷酷地将糖葫芦递给了她…… 纪初桃一怔,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二姐说过,为女人花钱,是男人征服女人的一种方式。因为一旦要了男人给的东西,以后都会低他一头! “这个你吃罢,本宫可以自己买。”说罢,她扭头寻找挽竹的方向。 她买东西无需自己出手,所以钱袋由挽竹代管。 但祁炎已经将糖葫芦塞到了她手中,说了句“殿下不吃便扔了”,然后就负手走开了,依旧又强势又冷酷。 可是糖葫芦又做错什么了呢? 纪初桃看着手里这串晶莹红亮的糖葫芦,闻着酸甜的果香,叹了声,到底没舍得扔。 纪初桃小小咬了口糖葫芦,酸酸甜甜的,不禁愉悦地弯起了眼睛,一时也忘了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 不知何处飘来一股浓烈的奶香,纪初桃吸了吸鼻子,看到了一家卖甜食的小铺。 还未询问铺子里的奶香从何而来,一旁的祁炎已熟稔开口:“陈记酪乳,卖的胡食。” 是自己没有吃过的东西,纪初桃眼睛一亮:“好吃么?” 祁炎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唇上沾染的红色糖浆上。 他只是在遵循计划行事,所以才对纪初桃这般耐心……漫不经心想着,接上话茬道:“羊乳味腥,恐殿下吃不惯。” 纪初桃轻轻“噢”了声。她觉得二姐说得对,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祁炎不过给了她一根糖葫芦,再同自己搭话,她就没法狠心晾着他了。 她暗下决心:自己已是失了先机,接下来可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而一旁,祁炎亦是敛神沉思,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边,权衡下一步“策略”。 瓦肆最热闹的时候当属夜晚,白天却是甚为冷清,只有一个老头在耍猴。那猴子带着细链枷锁,瑟瑟发抖,抽一鞭便翻个跟斗,惹得围观之人捧腹。 纪初桃看了片刻,让挽竹丢了一钱碎银,便垂着头离去了。 “不喜欢?”祁炎问。 宋元白的策略中还说,要多留意姑娘的喜好,方能对症下药。 纪初桃抿了抿唇,红色的糖浆抿没了,唇上却多了些许水润。她叹道:“只是觉得那猴子有些可怜。” 祁炎没说话。 对于她的姐姐纪妧来说,文武百官何尝不是那只套了枷锁的猴子,若不听话合顺从,等待的只有带血的鞭子。 “有人在弹琵琶。”纪初桃站在茶舍门前,听浓妆艳抹的女子咿咿呀呀弹唱琵琶。 和宫里的大雅之音不同,市井的琵琶曲调不错,就是听不懂唱词。 想起身边有个什么都知道的祁炎,纪初桃扭头望着他,诚心求教:“她唱的是什么词?宫中未曾听过这样的曲调。” 闲游招客的野女支,唱的是十八摸。 都是些无味又粗鄙的东西,祁炎向来不碰这些,嫌脏,为此宋元白还笑话他不是个男人。 他笑得轻狂,看了纪初桃一眼道:“那不是殿下能听的东西。” 纪初桃狐疑。她是长公主,这天底下有什么是她不能听的呢? 定是男子吓唬女子的手段,可不能再退缩,让他看轻了自己! 纪初桃索性向前两步,微微侧首,认真听了起来。 那曲子咿咿呀呀的,声调缠绵得很,纪初桃隐约听到了什么“手摸鬓发、轻解罗衣、摸姐肚儿”之类的…… 下面一句已是十分直白,纪初桃忽然想起了那晚在书房中的画面,一股热流直冲脑门,逃也似的后退两步,后脑磕进一个结实的胸膛中。 回首一看,书房风波的始作俑者正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 纪初桃觉得他的眼神,比十八摸还让人难以消受。 “殿下还真是,什么都不懂。”他低哑开口,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不甘。 纪初桃雪腮微红,强撑着镇静没有逃开。两人一个仰首,一个垂眸,谁也没说话,谁也不愿认输。 正此时,茶肆外边蹲守的一群闲汉观察他们已久,互相给了个眼神,随即陆陆续续起身,一窝蜂围上来,热络地问他们是否需要酒水吃食。 纪初桃与祁炎被冲散,各自身边围了七八人。 纪初桃没见过这般阵仗,皱着眉,刚想问他们有什么吃食,便见祁炎横过一臂将纪初桃拉到身后护住,另一只手攥住一名汉子,冷冷道:“滚远点。” 他身上浸润着疆场的凌寒,眸色一沉便威慑十足。市井厮混惯了的泼皮知道这样的人不好惹,讪笑着道了声“叨扰”,便揣着袖子畏畏缩缩走了。 纪初桃看出了不对劲,问道:“怎么了吗?” “市井闲汉,端茶跑腿,以此索要钱财牟利。”这样的人通常如阴沟老鼠一般抱团,专宰生客,强买强卖,若是给的银子不够数,还会惹来麻烦。 原来,他方才是为自己解围?这也是男人征服女人的手段么? 纪初桃想不出答案,凝神间脸上的燥热倒是消散不少,不觉赞叹道:“你好厉害,知道如此多东西!” 轻软的声音,夸人时很甜。 祁炎于是调开了视线,低沉的嗓音传来:“高高在上的人,怎么知道蝼蚁的生活。” 他抱臂侧首的样子英俊而又冷酷,眉骨到唇鼻的线条尤其好看。 纪初桃笑着咬了口糖葫芦,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暗指。 再往前走,就到了玄真观。 祁炎情不自禁地慢下脚步,深沉的视线掠过明丽的少女,落在玄真观旁的僻静小巷中。 那里是宋元白与他的约定之处。 他的眸色微不可察地一暗,许久,语气平常道:“玄真巷径直通往街心,殿下可要从那儿走?” 祁炎对京都街市了如指掌,知道许多闻所未闻的事。纪初桃不疑有他,颔首道:“好。” 说着,她又被玄真观门前的大树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株生长了百余年的柿子树,足有六七丈高,枝干虬曲,颇为壮观。玄真观主大方好客,树上的柿子向来都是任人摘取的,此时初冬时节,柿子大多已被采穷苦百姓摘走,只有最顶上的零星几个摘不到,便留着挂在树梢供鸟啄食。 “好高啊——”纪初桃后退两步,抬手遮在眉间,仰着头看那枝头红彤彤熟透的柿子,睫毛被冬阳染成淡金的光泽。 她喜欢一切颜色鲜妍的东西,糖葫芦,柿子,橘子……恰到好处的灵动鲜活,却并不惹人讨厌。 “我可以摘两个柿子带回去么?”纪初桃突发奇想。 宫里都是加工好了的柿子饼、柿子糕,好吃虽好吃,终究是死物,不如枝头挂着的好看。 身后的两个侍从都不会爬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 霍谦倒是有办法,他刚弯弓搭箭,就见祁炎漠然地越过他,缓步走至柿子树下站定,抬掌朝着粗-壮的树干一拍。 也没见祁炎如何用力似的,百年古树打了个冷颤般一抖,嗒嗒掉下两个橙红透亮的柿子来,被祁炎顺手接住。 自始至终,他连脚步都没挪动一下,游刃有余得不像个凡人。 霍谦默默收回了弓箭,退回五步开外。 祁炎将刚摘来的柿子递给了纪初桃,姿态洒脱。他的手很大,指节修长,可以单手握住两个柿子。 纪初桃将糖葫芦往侍从怀里一插,空出手来接过柿子,却不经意间触碰到祁炎的指节。 她下意识想缩回手,但想起二姐的教诲,指尖一顿,硬着头皮没有退缩,努力如常道:“多谢小将军。” 祁炎垂下手臂,指腹无意识碾了碾她触碰的地方,提醒她:“现在还不能吃,涩。” 纪初桃眼里含着通透的笑意,似是探究和好奇,仰首看着祁炎:“祁将军,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了?” 简直变了个人,都不像那个冷冰冰凶狠的他了。 祁炎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小公主,想起了那些奇怪的策略。 好像是,先要道歉? 他在想些什么呢? 纪初桃想:他做这些事,真的是二姐说的那样吗? “书房那晚,是臣误会殿下了,多有冒犯……抱歉。”祁炎语气有些生硬喑哑,但说出来,也没有想象中难为情。 浮云缓缓自头顶移过,两人都卸下重担似的,各自松了口气。 纪初桃也回看着他,仿佛早就料到了会这样似的,眼里没有奚落也没有意外,对他道:“那,你以后不要那样做了……” 祁炎淡淡“嗯”了声。 “其实,本宫也有不对,对下人管教不严,还有……”她埋头嗅着柿子的果香,耳尖有些红,小声说道,“还有那些图,不是本宫的东西,更不是故意让你看见的。” 明明是寒冬季节,祁炎却觉得有些热。 好在纪初桃没有再继续挑起他的回忆,话锋一转,凑上前看他:“那,我们便算和好啦?” 祁炎又“嗯”了声,嗓音有点儿哑沉。 纪初桃轻快地“呼”了声,借花献佛,将手里的柿子分给祁炎一个,弯着眼温柔道:“这个送你,柿子送世子,事事如意。” 天高云淡,她雪白手腕上的银镯折射出清亮的光泽。 于是那只柿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祁炎的手里,带着她香软的体温,沉甸甸的,但又让人感到无比轻松。 “走罢,天色不早了。” 纪初桃道,一行人按照祁炎先前定下的捷径走去。 但到了玄真巷门口,祁炎却止住了脚步。 “怎么啦?”他突然停步,纪初桃险些撞上他的背。 祁炎负手望着悠长僻静的巷子,指腹摩挲着那只手里温暖的柿子,片刻,调转方向道:“换条路。” “不是说走这条路近些么?” “别的路更有趣。” “是吗?” “嗯。” “天这么冷,好像要下雪了呢!祁炎,你喜欢雪吗?” “不喜。” “……” 风卷起地上的枯叶,一只熟透的柿子嗒砸在地上,溅出甜蜜的汁水。青石砖的街道上,一黑一浅两道身影并排而走,如同镌刻在画里。 与此同时,玄真巷深处。 寒风袭过,宋元白打了个喷嚏,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 墙角里猫着七八个蒙面大汉,眉毛上凝着一层冰霜,瑟瑟发抖。 “宋将军,这都两个时辰了,您说的人怎么还没来?”说话的人牙关打颤,冻得稀里糊涂的,“会不会弄错时辰地点了?” “他记性好着呢,不可能弄错!”宋元白抖着脚取暖,不耐地朝巷口张望一眼,心道怪了,祁炎怎么还没来? “不会不来了?” “闭嘴!这是一场硬战,谁也不许退缩!”宋元白挨个在他们脑袋上拍了一掌,凛然道,“这是军令!” 众人偃旗息鼓,重新打起精神盯住巷口。 半个时辰后…… “要不,散了?”弱弱的声音响起。 宋元白面色铁青,指节捏得咔嚓咔嚓作响,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祁、炎!” …… 翌日,宋府名下酒楼。 “祁炎!你这混蛋!”祁炎一进厢房,便见一个“疯子”扑了上来,悲愤大喊道,“你知不知道老子冒着寒风等了你多久!” 祁炎单手格挡住宋元白挥过来的一拳,顺势一扭将他的手反剪在身后,“啧”了声不耐道:“你发什么疯?” “呵,我倒要问你!说好的配合你演一出英雄救美,你为什么不来?!”宋元白桀桀冷笑,反手又是一拳。 于是另一只手也被祁炎制住。 “……” 宋元白气喘吁吁,翻了壳的王八般被按在墙上,心如槁灰。 “闹够了没有?”祁炎松开他,在凭栏旁的案几后撩袍坐下,衣衫依旧熨帖齐整。 相比之下,宋元白像是个摧残后又被抛弃的小媳妇,红着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昨天冻太久,有些风寒了。 “给我个解释,为何放弃计划?”宋元白整理好衣衫,余怒未消,气势冲冲在祁炎对面坐下。 “假。”祁炎给自己斟了杯酒,一个字做了交代。 宋元白寻思着不来假的难道还来真的?“获取三公主的信任,里应外合”这个策略不是你敲定的么?然而刚要质问出声,却见祁炎听见他腹诽似的,眼刀一横。 宋元白怂了,泄气道:“罢了罢了,三公主身边有个侍卫还挺厉害的,这招英雄救美确实粗糙了些,不如从三公主的喜好入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三公主近来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或是想做的事?”宋元白揉着手腕问。 祁炎换了个姿势,望着阴冷灰沉的天,思索片刻,道:“雪。” 她说过,想去看雪。 “这就是了!”毕竟是万花丛中过的狗头军师,经验丰富,宋元白很快又生一计。他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带着鼻音道:“这次绝对给你来个不假不俗的!” 祁炎眸色一动:“说说看。” 说罢倾身向前,如此这般低语一番。 “可靠吗?”祁炎十分怀疑。 “此计需天时地利人和,乃我压箱底的手段!别说是三公主,便是石头见了都会动情!宋元白一脸自信。 说到这,他又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祁炎一眼,摸着下巴嫌弃道:“就是你这衣裳需换一换。年纪轻轻,却整天穿着黑不溜秋的,届时往三公主身边一站,衣裳融入夜色,只见一个头在空中晃荡,岂不吓人?” 祁炎不语,想把宋元白的头揍去空中晃荡。 …… 十月底的风就像是刀刮似的猛烈,然而这两天却忽然安静了下来,阴沉无风,只是冷得人指头疼。 公主府,一室暖香。 府令晏行是个风雅之人,除了能将纪初桃的公主府安排得井井有条,更是饱读诗书,精通金石字画,来呈送账本时粗略扫了眼纪初桃正在描绘的丹青,便指出了画卷中亭台的布局稍有欠妥。 与他谈论经史,也能侃侃而谈,却不让人觉得卖弄才学。 纪初桃很是好奇,问道:“晏先生明明有经纬之才,为何不去考取功名入仕呢?来本宫这儿做府令,未免太屈才。” 晏行敲着折扇,笑吟吟道:“每年贡生秀才数以万计,考中之人能有几个?倒不如来殿下面前混个眼熟,说不定还能仰仗殿下举荐,一步登天。” 他一副玩世不恭的语气,显然是在玩笑,纪初桃便顺着话茬道:“若本宫有这本事,祁将军早就洗去污名,官复原职了。” 正说着祁炎,祁炎就来了。 “祁将军——”纪初桃在屋里朝他挥手,尾音轻快上扬。 祁炎从外头进来,披着一身寒气,步伐总有种大刀阔斧般的沉稳,冷淡扫过纪初桃身边的晏行。 晏行笑意一顿,随即慢悠悠地起身,朝纪初桃拢袖一躬:“殿下先忙,晏某告退。” “祁炎,你在忙什么呢?”纪初桃将那幅画错的游园图揉成一团,随口问道。 “太史局已测过天象,明夜戌时八成有雪。到时候你设法将三公主约去东街朝露楼的飞天画桥之上,记住一定要在画桥之上,那儿视野最好……成败在此一举,不许不来!” 分别前宋元白絮絮叨叨许久,祁炎决定再信他一次。 “听闻明夜有雪,”挺拔强大的少年逆着殿外的寒光站着,没什么表情,发出他的第二次邀请,“殿下想去看看吗?” 纪初桃抬起杏眼看他。 “……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都是骗人的戏码。若是男人拿这些东西哄你,可要擦亮眼睛。不过,也不要急着拒绝,男人嘛,须吊着他才好。” 耳边回响起二姐的耳提面命,字字珠玑,简直比纪初桃的预知梦还要精准! 她并不羞涩慌乱,望着祁炎深邃张扬的眉眼,扑哧一笑:“好呀。” …… “所以,他约你今夜去赏雪?” 承平长公主府中,纪姝懒懒抬眸看了眼云墨低垂的天色,的确是个雪夜。 看来,是蓄谋已久了。 “你应允了?”纪姝又问。 纪初桃不太好意思,托着腮轻轻“嗯”了声,诚实道:“因为实在好奇……二皇姐,你说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去了不就知道了?”纪姝唯恐天下不乱,又暗自佩服纪妧的手段高明。 放一个祁炎在纪初桃身边,无疑是为她开了一扇禁忌的大门。自此明刀暗箭,爱恨贪痴,哪一项不会逼着她成长? “记得多带几个侍卫,远远跟着。”纪姝提醒纪初桃。又见她只穿着普通的藕粉冬衣,素面朝天,便问道,“你就穿成这样去?” 纪初桃张开双臂转了圈,左右看了看,“这样挺好的呀。” “便是你这张脸生得再好,也不该如此暴殄天物。”纪姝眼眸一转,随即吩咐侍从,“去将尚服局新送的那套石榴裙取来。” 小半个时辰后,落地铜镜中映出一个红裙小美人窈窕的身姿。 镜中的自己一身大袖织金石榴裙,鬟发轻绾,轻眉杏目,额间一点花钿,与嫣红的唇色交映,精致之余更添了几分娇媚秾丽。她光是清清落落地站在那儿,便令整间暖室都亮堂起来。 纪初桃抿了抿唇,小声道:“会否太艳了些?不过是去看场雪而已……” 纪姝对自己的作品甚是满意,屈指弹了弹纪初桃的额头,哼笑着说:“傻子,这可不仅是赏雪,更是一场无形的交锋,谁落在下风,谁就是被掌控的那一个。” “来,我教你如何应对。”纪姝拖着长长的笑,在纪初桃耳边几番低语。 与此同时,酒楼厢房内。 “衣裳换好了没?”宋元白沏了杯茶水,朝着屏风后那道矫健的影子打趣道,“要不要帮忙啊,祁炎?” “不用。”祁炎沉声道,随手将换下来的墨色武袍搭在屏风上 。 “真不用帮……”宋元白端起茶盏,却在见到屏风后走出的那人时骤然呆住,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祁炎显然误会了宋元白的反应,冷淡道:“我换回去。” “不是……别!”宋元白丢了茶盏,忙揽住祁炎的肩,将他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忽的大笑起来。 “你是祁炎?”宋元白不怕死地伸手去捏祁炎的脸,上气不接下气道,“换了身打扮,倒比我更像小白脸!” 祁炎目光一凛,抓住宋元白作死狗爪反剪于身后,按在墙上。 宋元白:“……” 一气呵成的动作,六亲不认的痛感,看来是祁炎没错了。 酉正,夜色笼罩,华灯初上。 祁炎差人传了口信,并未回公主府,而是直接去了约定见面的地点。 这身衣物太过繁琐,银袍玉带,束缚得很,弄得人颇为不自在。祁炎倚在坊门之下,习惯性抱起双臂,忍着想要将身上累赘脱掉的不耐,等候纪初桃的到来。 “我打听过了,三殿下偏爱温润君子。相信我,你现在的模样定能让三殿下挪不开眼!”宋军师如是说。 若是这招没用,他定要将宋元白的脑袋拧下来当凳子坐…… 正想着,马蹄声靠近,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街口。 两名侍从先行下车,放下踏脚,继而一只纤细白嫩的撩开车帘,一袭如火红裙的少女弯腰从马车里下来。 当她抬起眼,温柔的视线与自己交织,祁炎情不自禁松开了紧皱的眉头,站直了身子。 喧嚣褪去,四周悄静。金钗花颜的三公主站在那儿,红褶裙上落着灯海的金粉,明丽得像是从灯火中诞生的精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24章 初雪 京都的夜景从未有过的奢华热闹, 成串的各色彩灯不要钱似地燃烧,通宵达旦。 纪初桃下了马车,目光在坊门前的人群中巡视一圈, 定格在一身银白锦袍的高大少年之上, 不由微微一怔。 她轻轻歪头看了许久,方迈动轻缓的步伐向前, 迟疑唤道:“……祁炎?” 纪初桃不施脂粉时只是灵动精致, 妆扮起来方觉祸国殃民,往那一站,满街灯火都黯然失色, 眼里只看得见红裙鲜妍的色彩。 祁炎总算收回了视线,松了松过分燥热的貂裘,低低“嗯”了声。 他今天难得没有穿凌厉沉稳的黑衣, 而是换了身亮眼的织银锦袍,同色锦貂披风,白玉腰带勾勒出矫健的腰肢, 墨发以玉簪半束在头顶,另一半披在肩头,比平日更显年少意气,再配上那样出色的容貌…… 若非眉眼里藏不住的锋芒桀骜,纪初桃险些以为他是谁家走出来的温润公子,难怪方才不敢相认,实在是和平时差别太大了。 纪初桃在他面前站定,扑哧一笑,杏眸中盛着潋滟的灯火, “真的是你啊!怎的是这副打扮, 本宫险些都认不出你了!” 她眼里有惊讶, 但还不至于像宋元白说的那样“挪不开眼”。祁炎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心里将不靠谱的宋某人暴揍一顿,嗓音沉了些许:“很奇怪?” 纪初桃摇了摇头,鬓边的步摇随之晃动,折射出细碎璀璨的光芒。她笑道:“不奇怪的,就是感觉和平时的你很不一样。” “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偶尔换一换风格,能使人眼前一亮,吸引姑娘的注意。爱情的萌发,都是从留意一个人开始的。”临行前宋元白言之凿凿,如是说道。 计划尚在意料之中,祁炎神情缓和下来。 起风了,满街灯笼摇晃,恍如光河涌动,不知哪家铺子的油纸被风吹得漫天飞舞,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纷纷举起袖子躲避。 “唔!”纪初桃站在街边,一个没留神,被匆忙路过的行人撞了个踉跄。 祁炎下意识伸手扶了把,单手便轻而易举地稳住了她的身形。 风停,纪初桃飞扬的发丝落下,蝶翅般鼓动的袖袍如瑰丽的晚霞收拢,眉心的嫣红花钿像是燃烧似的灼目。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纪初桃已不似之前那般害羞薄面,自己退开了身子,往里边挪了些许,呼了口气道:“谢谢你,祁炎。” 祁炎收回手,目光从她染了薄薄胭脂的唇上撤离,觉得有些热。大概是这身碍事又累赘的披风弄的。 时辰还早,东街画桥尚有些距离,两人便顺着往来络绎的人群朝观景处漫步而去。 瓦肆之间,顶盘子的碎大石的,吞刀的喷火的,杂耍艺人们使出浑身解数表演,纪初桃看得目瞪口呆,眼里映着火光。 祁炎没心思看这种幼稚的表演。 和他一样心不在焉的,还有人群中那些被纪初桃吸引了目光的男人。更有甚者,借着街道拥挤,不住往纪初桃身边挨近,偏生她看得入神,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危险”一无所知。 这般毫无戒心,活该她被骗。祁炎莫名不爽,眸色如刀,冷冷刺向身边男子。 那意图搭讪的男子打了个寒颤,瑟缩片刻,又默默退了回去。 表演临近尾声,喷火的那名赤膊汉子将铜锣翻面,挨个从围观之人面前走过,用锣面接住那些哗啦啦扔进来的铜钱。 纪初桃下意识回首,要唤侍从来给钱,谁料一回头只看到了攒动的人头,侍从不知被冲到哪个旮旯里去了。而此时,赤膊汉子已经讨到了她面前。 纪初桃愣住了,下意识看了祁炎一眼。 祁炎也好整以待地看着她,明明做温润才子打扮,笑意却有些痞。 “祁炎……”纪初桃声音轻轻的,有些难为情。 祁炎不说话,等着她开口相求。能看到纪家的长公主为几枚铜钱折腰,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这个,能不能赊账?”她继而问。 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祁炎剑眉一挑,丢了一颗碎银在铜锣之中。 “走了。”他道。 纪初桃察觉到了他的不满,小步跟了上去,宽慰道:“放心,银子回去后定还你。” 上次祁炎买了一根糖葫芦给她,回府之后,纪初桃便命人还了他一盘白花花的银铤。 想起此事,祁炎眉间的郁色更浓了些,“不用。” “要还的。”纪初桃认真道,“我不能随便花你的银子。” 当然,其他男人的银子也不能随便要,长公主就要有长公主的尊严。 从最近开始,她便有些莫名其妙的较真。祁炎停了脚步,试图套话:“哦?殿下为何不能花我的银子?” 纪初桃当然不会出卖纪姝,灵机一动,理直气壮道:“你是我府上客卿,理应是我照顾你,焉有反过来之理?” 祁炎斜眼看她,“殿下记错了,我并未答应做客卿。” 纪初桃不在意地笑笑,反问道:“可若不做客卿,还能做什么呢?” 她站在一方灯火下,明亮无忧,却看不到隐藏在深处的黑暗。 祁炎看着她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最近,他似乎总是在出神。 一阵夜风拂来,吹面不寒,先是一片洁白飘飘落下,继而是两片,三片,纷纷扬扬……冬日的第一场雪随着轻风飘然降临人间,融入着万千灯海之中。 “下雪啦!” “瑞雪兆丰年哪,好兆头!” 拥挤攒动的街道像是一下舒缓下来,不少行人驻足抬首,欣赏漫天连成一片的雪色。 “祁炎,真的下雪了!”纪初桃喜笑颜开,摊开娇小的手掌去接空中飞舞的雪花,仰首时,眼睛被灯火镀成漂亮的琉璃色,眉间的花钿像是活过来似的娇艳。 柳絮般的轻雪落在她的鬟发和眼睫上,冰冰痒痒,她笑起来,甩了甩头,鬓角的步摇珠钗跟着一晃一晃。 祁炎沉默地站在她身边,幽深眸中倒映的影子小小的,也跟着一晃一晃。 时辰快到了,祁炎收回目光,顶了顶心神,将纪初桃带去了约定的飞虹画桥之上。 所谓“飞虹凌空”,是两座酒楼之间建造了一条凌空的拱形长廊,横跨街道,专供贵族登高望远之用,可俯瞰京都盛景。 祁炎已让宋元白提前清过场,画桥之上并无旁人,祁炎带着纪初桃登上画桥。宋元白选的地方极好,既可以避雪,又不会阻碍视线。 黛蓝的夜空触手可及,楼下是繁华的夜市,连接天上人间的,便是这场恰逢时宜的大雪。 纪初桃指尖微红,趴在画桥雕栏上往下看,脸颊绯红,惊喜道:“好高啊!祁炎你看,雪越来越大了!” 祁炎却觉得京都的雪太轻太温柔了,不像漠北的雪,顷刻间便能覆盖一地尸骸。 每次想到这些,他的心便会更冷一分。 纪初桃没有察觉祁炎眸中的幽暗,吸了吸鼻子,闻着空气中食物的馨香道:“若是有些热食,边吃边赏雪就好了。” 桥下不远处,便是卖饮食果子的摊位。祁炎收回飘飞的思绪:“殿下在此稍等。” 酒楼有跑腿的伙计,但宋元白说过:东西要自己亲自去买,姑娘才会感受到你的诚意…… 也不知是什么没道理的白痴规定。 祁炎下楼,买了些方便携带的糕点和肉脯,回到酒楼下时,刚好见门外有三个衣着华贵的纨绔在同掌柜争吵。 那几人也想去画桥上喝酒赏雪,谁知却被告知有人提前包下画桥了,不由大动肝火,闹着要掌柜将人赶出来,把位置让给他们。 掌柜的不住赔笑,见祁炎拎着吃食进门,顿时如蒙大赦,擦着汗道:“就是这位公子定下了画桥……” 为首那名纨绔顺着视线望去,一愣神,随即松开掌柜的衣襟,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来:“哟,这不是祁将军吗!” 祁炎也认出了这个满脸油腻匪气的男人——忠勇伯世子刘宗。 两年前,刘宗因嫉妒祁炎的功绩,便想了个损招在他酒水里动手脚,结果被祁炎被揍得一个月下不来床,从此彻底结了梁子。 祁炎步履不停,权当他是空气。 若是他还是威风凛凛的镇**少将军也就罢了,偏生沦落成女人的玩物了还这般傲气。刘宗气不打一处来,咬牙拦住祁炎的去路,嘲讽道:“入了公主府就是不一样,瞧这身打扮,不愧是吃软饭的小白脸!” “滚开。”祁炎冷冷道。 刘宗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羞辱他的机会,非但不让开,反而堵得更紧,言辞越发露骨:“爬女人床的滋味怎么样啊,祁炎?哦,我给忘了,你可是喝了春-药都没反应的,应付得过来么?该不会是……” 他神情猥-琐,故意说一半留一半,于是身边那几个纨绔都配合地哄笑起来。 祁炎没说话,绕开刘宗往旁边走去,将手里的吃食搁在了案几上。 刘宗以为他落败,正洋洋得意之时,却听见耳畔传来一阵凌厉的拳风!还未反应过来,他已如沙袋一般飞去了墙上,又重重砸回地上。 祁炎动手时不喜欢废话,身手干脆利落,能一招解决绝不用两招。 解决完碍事的杂碎,祁炎气定神闲地整理好略微凌乱的衣袍。这身衣服华而不实,束手束脚,揍人的时候很碍事。 他不耐地扯了扯繁琐的衣领,随手拿起桌上的油纸包,吃食尚且都还热着。 抬眼间,不由一顿。 祁炎眼底的狠戾还未消散,与楼梯上站着的纪初桃对视,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无言。 仅是一瞬的停顿,祁炎神色如常,朝纪初桃走去。 若非刻意做戏,没有人能伤到他。在狱里如此,送到公主府时如此,在承天门下亦是如此…… 她看到了,他一直在骗她。 上楼时,祁炎猜想:那些策略出师未捷,也许要在今夜彻底结束了。 画桥之上,一下恢复了夜的宁静,唯有满城灯火还热闹着。 因为下雪,很多摊位都收工了,游逛夜市的人也都纷纷找地儿避雪。纪初桃捧着祁炎买回来的新鲜糕点,四周安静得只听见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本宫见你没回来,便想下楼找你。”纪初桃打破沉静,解释道,“祁炎……” 祁炎倚在雕栏上,心里已经猜到她会说些什么假惺惺的规劝之词。 “……你有没有受伤?”轻软的声音传来,没有意料中的苛责伪善。 祁炎眸色微动,勾起一个不像笑的笑来:“殿下想说的就只有这个?” 纪初桃“嗯”了声,想了想,分了一包吃食给祁炎:“你饿不饿呢?” 她倒是挺擅长借花献佛的。祁炎顺手接过油纸包,却没有吃,只是扭头望着黛蓝的雪夜。 纪初桃大概能猜到他在介怀什么。 他的试探、戒备、敌意,还有承天门下故意放水的那一招……纪初桃即便当时没有看出端倪,后来也都明白了,只是不愿戳穿。 祁炎的强大,她早就在梦里领教过。 何况她下楼时刚巧听到了一些对祁炎的零碎嘲讽,并非好话。 戌正。 尖啸升空的烟火打破了沉静,一支又一支,在黛蓝的夜空中炸开朵朵荼蘼,如梨花,似繁星。 “祁炎,快看!”纪初桃果真喜欢这些,连吃的也顾不上了,微微前倾身子撑在雕栏上,赞叹道,“好美!” 大雪天的烟火美得令人趁醉,映着满城灯海,似是世间的一切美好都在眼前汇集,交织成一幅绚丽的画卷。 祁炎站在她身侧,眸中落着烟火的光,晦明难定。 他垂眼,目光落在纪初桃搭着雕栏的手上。素白纤细的手,指尖是漂亮的樱粉色。 “……放一场烟火,风花雪月都齐了。到时候烟火最盛之际,你与三公主站在雪中,在她最快乐的时候轻轻握住她的手,揣在怀中焐热……试问哪个姑娘能抵挡得了这般攻势?一定能成!” 宋元白好像是这么说的,还给这招取了个名字,叫做“趁热打铁”。 祁炎抬起一只手臂朝她靠近,却在即将碰上那只细嫩的小手时顿住,片刻,修长的手指缓缓蜷起。 算了,管他的策略!没有纪初桃他一样能完成他想做的事。 烟火还在继续,纪初桃后知后觉地发现祁炎一直没说话,不由好奇地瞥过眼来。 刚好看见祁炎蜷起手指,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 他望向远方,侧颜安静冷硬,却没有看烟花也没有看灯海,竟没发现纪初桃偷偷投来的视线。 他刚刚……应是想抓自己的手罢? 二姐说,一般这个时候男人都会牵着姑娘的手,握在掌心呵一口气,然后假惺惺问:“你冷不冷哪?” 若是太单纯,就会被这招哄骗得头晕目眩,任人摆布。 想到这,纪初桃心下一横,飞快地握住了祁炎缩回去的手,杏眼干净没有一丝杂念,轻轻问:“祁炎,你冷不冷呐?” 二姐说了,这招就叫做“反客为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25章 撩动 黛蓝的夜空被烟火照绚丽非常, 染着五色的光。 画桥廊下,祁炎浑身一僵。 他常年习武,手掌宽大, 纪初桃一只手应付不过来, 便将另一只手也用上,柔软的十指轻轻合拢, 将对方握在掌心。 到底是第一次主动做这些, 握上祁炎手掌的那一刻,纪初桃的勇气已经用了一半,悄悄抬起眼眸, 撞上一道深沉炙热的视线。 祁炎倚着雕栏看她,侧颜线条清晰冷峻,烟火的光映在他的眼里, 明暗不定,随着光影的交错,明时炙热如火, 暗时幽黑似潭。 他的指节保持着微蜷的姿势,视线缓缓下移,落在纪初桃白皙泛粉的指尖。两人手掌的对比就像是大人之于稚童,热铁之于软玉,他只需轻轻翻掌,便能将她一双手轻而易举地包在掌心。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祁炎咬了咬牙,攥起的手指僵硬如铁,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心底那股燥热。 纪初桃见到他这般冷沉的面色, 心里一咯噔:明明自己抢了先机, 可祁炎的反应怎和二姐说的不太一样? 他只是缄默地站着, 既没有惊慌失措,亦不曾意乱情迷。 正思索哪一步出了问题,却忽的感觉掌心下的男人手紧绷如铁,压迫感极强的力度。纪初桃甚至听到了一声指骨攥紧的咔嚓声…… 她忽的想起了方才祁炎用这只拳头揍了那群欺辱他的纨绔,仅剩的一半勇气也没了,咽了咽嗓子,染了浅光的睫毛微颤,缓缓松开了手。 她不想临阵退缩,可是…… 祁炎好像不喜欢这样啊。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奇怪,只有聒噪的烟火还在砰砰绽放不停。纪初桃将无处安放的手重新搭回了雕栏上,拙劣地岔开了话题,支吾着笑道:“你的手很热,应是不冷的。” 手背上的温软离去,祁炎皱了皱眉,缓缓眯起了眼眸。 一阵风拂过,万千灯海荡漾,细碎的雪花从廊檐下飘入,落在纪初桃嫣红的裙裾上,于是白的越发纯洁,红的越发妖艳。 砰—— 气氛正僵持着,烟火绽开万千细柳银丝,银丝垂下,又在天边哗啦啦化作满天繁星。 纪初桃微微前倾身子,眼中也像是盛着万千星光似的,朝天边一指道:“祁炎,你看!” 话还未落音,却见结实的长臂伸来,猝不及防地反握住了她指向天边的葇荑素手。 纪初桃一怔,下意识侧首,却见祁炎高大的身躯逼近,握着她纤细的腕子抵在雕栏上,倾身将她堵在他落下的影子里。 攻守对换,形势陡然翻转。 纪初桃慌了:二姐并没告诉她,祁炎还会这招啊! 祁炎大有秋后算账的意思,黑而凌寒眼睛盯着纪初桃明艳的脸庞,沉沉问道:“殿下如此行径,是不怕臣了?” 原本是不怕的。纪初桃没出息地想:但是现在……有些难说了。 祁炎逆着光,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手上没有太用力,将自己那股难以排遣的燥热化作的低哑的揶揄:“难道就不怕臣像那晚一样,对殿下做出些不可饶恕的事情?” 他说的是书房那晚。 勾起那些荒唐羞怯的画面,纪初桃脸一热,忙将手从他掌心抽离。 她的阵脚已有些乱了,大概察觉自己的气势太弱,她又鼓足勇气和祁炎对视,额上的花钿如血般嫣红,轻声道:“你不会的。” 祁炎浅浅嗤了声,问:“殿下为何笃定?” 纪初桃眸光闪烁,呼吸轻轻的,看着他说:“因为你知道,若是你勉强本宫,本宫就再也不会理你了。” 所以,他才一改常态,转而采用怀柔之策,又是逛街又是看雪。 纪初桃心里都清楚着呢。 闻言,祁炎忽的笑了声。 不是冷笑或是嗤笑,而是眉目含光,像是在大漠篝火中饮酒纵歌的那种年少轻狂。他单手撑在栏杆上,俯下身子,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望进她的灵魂深处…… 正此时,一束烟花冲天而起,绽放出一大朵红蓝相间的荼蘼。在烟火声最热闹的时候,纪初桃看到祁炎薄唇轻启,低低说了句什么…… 纪初桃倏地睁大了眼睛,眸中落着璀璨的光,满是不可置信。 她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否决,然而不擅撒谎的性子却迫使她发不出声音来。祁炎却是淡淡地退了回去,挺腰负手,捕捉到了天边最后一朵烟花的余韵。 烟花总算停歇,四周静得出奇,一切尘埃落定,只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撞击着胸腔。 “雪停了。”祁炎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摩挲着,突然道。 纪初桃看了眼廊外,灯火阑珊,人迹寥寥,夜空中只有零星的几片碎白间或飘落。正心神恍惚,肩上落了一件带着体温的锦貂披风。 很干净,很温暖。 披风大且长,都快拖到了地上。纪初桃半张脸埋在锦貂领子里,腮上浅红未褪,有些惊异地抬头。 祁炎并未解释自己这样做的用意,依旧是那副冷酷的样子,侧对着她道:“回去罢。” “……嗯。”纪初桃呼出一口白气,轻声应允。 薄薄的雪覆盖了京都的屋檐,也掩藏着二人的心事。 祁炎送纪初桃上了马车,他自个儿却没打算上去,只低沉道:“殿下先回府。” “那你呢?”纪初桃有些疑惑,保持着上车的姿势顿足回首。 阑珊的灯火下,苍雪映着红颜,纤腰一抹,还是这般楚楚动人。 祁炎站在一丈开外,风雅的锦袍与雪同色,微哑道:“忽然想起有些私事,须得去处理。” 纪初桃知道这只是他的借口,但并未阻止,只颔首道:“那……你早些回来。” 不同行也好,纪初桃需要时间来镇定心神,复盘方才发生的那场“交锋”。 马车里有手炉和暖香,锦貂披风的存在便显得有些多余。纪初桃轻轻解了那件不合身的宽大披风,团了团抱在怀里,望着小案上缱绻的纱灯出神。 一刻钟前,最后一朵烟花落下,祁炎身上镀着浅红的一道光边,俯下身对她低语: “臣很好奇,殿下的背后,究竟是哪位高人在出谋划策呢?” “啊!”马车摇晃,纪初桃将脸埋在锦貂毛之中,发出一声难为情的低呼。 原来,祁炎什么都猜到了…… 太可怕了,他如何知晓的?自己的这些“手段”在他面前定是如儿戏般,一眼就能看透罢? 亏自己还不知恬耻地去握他的手,满心以为这招“反客为主”定能扳回一局,让他看到长公主的厉害之处。 可是他……他浑身硬得像块石头似的,根本就不为所动,甚至还能将她的情绪操弄于鼓掌! 若是二姐知晓她今夜“落败”,定会很失望罢? 二姐能轻而易举掌控男人的那些手段,放在祁炎身上,怎么就不管用了呢? 回想起方才被祁炎死死压制住的气场,纪初桃又羞怯又不甘,拍了拍燥热的脸颊打起精神,心道:没关系,今夜失败了,以后还有机会。 下一次,绝对不能再临阵怯场,绝对不! 纪初桃抱紧了怀中的披风,暗自下定决心。 …… 坊门下的积雪落下,噗地一声砸在祁炎的脚边。 他目送着纪初桃的马车远去,缓缓吐出些许燥热的气息。 夜已深了,街头的灯笼将尽未尽,像是渴睡的眼。微冷的风拂过,带来一股极淡的浅香,祁炎嗅了嗅袖口,那里有在纪初桃身上沾染的味道,奶香奶香的,很好闻。 明明已经解了披风,可还是很热。祁炎皱眉脱下外袍搭在手中,抬手松了松两片交叠衣襟,几度深呼吸,强迫混乱的思绪恢复冷静。 定神,他微微侧首,余光瞥向身后的铺子。 从一开始,他便察觉十丈开外的铺子后,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跟着他。 解决他们耽搁了些时间,幽静的小巷里,祁炎看着被手刀劈晕的两名黑衣人,伸指挑起他们衣裳的下摆,果然在腰间看到了两枚军中才有的令牌。 他擦了擦手起身,将黑衣人露在巷口外的脚往里踢了踢,这才踩着薄薄的积雪,朝与宋元白约定的酒楼走去。 二更天的梆子声沿街敲过,厢房中,宋元白打着哈欠正昏昏欲睡之时,祁炎推门进来了。 这次,他倒没有翻窗。只是天寒地冻的雪夜,他却臂上搭着外袍,只穿了件雪色的中衣便走了进来,一身寒气。 “你怎么穿成这样了?我那百两银子一件的锦貂披风呢?”宋元白傻眼地看着他略微凌乱的单薄衣裳,而后想到什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祁炎反手带上门,自顾自在案几旁坐下,沏了一杯酒。 “算了,衣裳不重要。史局的预测还真准,没白浪费我那两车烟花。”宋元白抻了抻腰坐在祁炎对面,身子前倾,迫不及待地问道,“今晚的计划进展如何?看你这副尊荣,该不会是……” 祁炎斟酒的动作一顿,仿佛又闻到了指尖淡淡的女儿香。 “顺利。”祁炎望着酒盏冷冽道。 酒水中荡漾着粼粼的灯光,像极了她那双因慌乱而微微闪烁的水杏眼。 捕捉到他那片刻的失神,宋元白一愣,敛了笑意。 他看了眼祁炎的耳根,露出一个狐疑的眼神:“……真的?” 祁炎别过眼,侧颜依旧冷峻,淡淡道:“一切皆在掌控之内。”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个鬼啊!!! 宋元白恨不能揪住这人的衣襟猛烈摇晃,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句:“那你在脸红个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26章 过招 塞北的风冷冽, 吸入肺中像是吞刀子般难受。面前关山兀立,城外黄沙万里。 祁炎再次梦见了十六岁那年关山的雪夜,年逾花甲的祖父披甲执锐, 朔风卷起他黑色的战袍猎猎, 浓密的须眉上苍白一片,挂着冰霜。 而他的脚下,是折断的兵刃和成堆战死的尸首。他的眼前,是颓坯破败的城墙和敌军滚滚的狼烟。 他受朝廷之命诱敌深入, 血战七个日夜,却直到死, 也没有等到朝廷许诺的援兵。 祁炎记得祖父弥留之际的样子, 原本高大魁梧的老将军躺在榻上,被褥上全是血, 却几乎看不到身体起伏的轮廓,血沫染红了他的白胡子,每呼吸一次都能听见淤血堵在他胸腔里的“喀喀”声。 他用粗树皮般皲裂的手,颤巍巍将穷奇墨玉交到了祁炎手中, 告诉他:“老夫气尽, 将随先帝而去, 回想此生戎马, 叛过忠过,已无憾矣!唯挂念孙儿祁炎, 生性桀骜,多慧近妖,恐因老夫之死而生事端……” “……今将穷奇军信物予吾孙炎儿, 若有一日不得已要动用此物, 愿炎儿是用它去保护重要之人, 而非是去背主弃义之事……切记,切记!” 祁炎跪在榻前,双手接过这块沾血的墨玉,将它紧紧地攥在掌心。 然而下一刻,画面陡然翻转。 他看见自己亲手将墨玉解下,挂在了一名女子柔嫩的脖颈上。 那女子穿着嫣红的嫁衣,身上浅浅的软香氤氲,一如昨夜烟火之下,姿容绝色的小公主一袭火红的石榴裙,轻轻握着他的手吐气如兰。 还未看清梦中那女子的脸,祁炎便觉察到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靠近。 骤然惊醒间,他已探手循着脚步的方向抓去,下一刻,熟悉的惨叫声响彻厢房。 “是我是我……嘶快放手,痛痛痛!!”宋元白的手被祁炎反扭在身后,痛得龇牙咧嘴,整个人呈麻花状扭曲。 祁炎定神松手,将他推开。 “天快亮了,我只是好心来叫醒你!”宋元白翻了个大白眼,扭了扭生痛的手臂。 祁炎从小榻上起身,揉了揉眉心。 昨夜他心神不定,满脑子都是纪初桃水润微颤的眼眸和温柔的女儿香,原以为将心事藏得很好,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动摇,却被宋元白一语戳破。 祁炎自小就是个自制到近乎可怕的人,他不允许自己有超出掌控之外的发展,索性留在酒楼过夜,没有回公主府,借此平复躁动了一晚的心神。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连素来只有黑暗血腥的梦里,也会出现那样熟悉温软的女儿香。那块穷奇墨玉是祁家的命门,他绝不可能赠给任何一个女人。 “下一步你打算如何,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儿罢?”宋元白打断了他的思绪,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笑吟吟打趣祁炎,“要么,咱们换条路走?昨儿夜里,你可是连梦里都喊着殿下的名字呢!” 祁炎一顿,随即冷嗤:“我从不说梦话。” 见没有诈到他,宋元白颇为无趣地撇撇嘴。 不过,宋元白的话却像是投石入水,在祁炎的心中荡开些许暗流。梦里祖父的死和温软的香交织,一冷一热,拉扯着他的思绪。 祁炎握紧了手指。 片刻,再睁眼时,他已恢复了冷静。 “计划不变。”祁炎站起身,顺手取了搭在榻沿的外袍利落穿上,矫健的身躯在黎明晦暗的光线总显得沉稳有余。 宋元白欲言又止,最后只长长叹道:“好罢。不过,我建议你与三公主的关系可以稍微缓缓,尽量减少与她相处的机会。” 祁炎穿衣的手一顿:“为何?” 一提到感情攻略,宋元白自是说不完的怪招:“我问你,昨夜三公主有无对你含情脉脉,举止比往常亲昵些?” 祁炎沉思。 回忆起那双握住自己的细嫩小手,以及她注视过来的那双通透眼眸,祁炎的手指无意识屈了屈,声音哑沉几分:“嗯。” 宋元白颔首:“这可是个好兆头!证实你已在三公主芳心中留下了一席之地。” “那为何不乘胜追击?”祁炎轻轻皱眉,定神敛心,自觉在宋元白对面盘腿坐下。 熹微的曙光透入窗棂,照在案几上。两人就像是在传授绝世兵法的师徒,严阵以待。 “兵法有云,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用在感情上亦是同理。若持续不断取悦三公主,她便会将你的好当做是理所当然,而不加以珍惜,这样,你就已然落于被动局面,难以施展咱们的最终计策。” 宋元白下意识摸着下颌,侃侃而谈:“所以,你要在‘趁热打铁’之后,再冷落三公主一段时间,哪怕她抓耳挠腮地问你为何不理她……” “她不会抓耳挠腮。”祁炎打断他。 纪初桃永远都是优雅灵动的,站在哪儿都是一幅美画,绝不会做出有辱斯文的动作。 “……那只是个譬喻,不重要。总之你一定要稳住,待三公主失落之际,你再去寻她,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让她的心绪为你一个人起落。” 宋元白一锤定音,“这就叫‘后发制人’,俘获芳心。” “……”祁炎漠然看着宋元白,问道,“你用这种烂招骗了多少姑娘?” 宋元白一噎,揉着鼻尖,眼神飘忽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意这些作甚!若心软,只会一败涂地。” 不过经过宋元白这一番歪理打岔,祁炎梦醒后的那种沉郁情绪倒缓和了不少。 他倒了杯茶饮尽,将茶盏反扣在桌面上,起身道:“走了。” “对了,险些忘了正事!那边尚在等你回复,你决定好了么?”宋元白问。 祁炎侧首,眉目张扬幽暗,道:“去告诉纪因,若想与我合作,便将他埋在公主府眼线供出,为我所用。” “这……行,你还真敢开口。”宋元白苦笑。 想起昨夜情形,祁炎剑眉一皱:“还有一事,昨夜在画桥酒楼动了手,你去处理一下。若有损耗,记我账上。” 他本来不在乎忠勇伯家如何兴风作浪,但至少,不要因此事牵连到纪初桃。 “成。”宋元白手作喇叭状拢在嘴边,朝着祁炎的背影道,“别忘了啊!后发制人!” 话为落音,门已被哐当一声关上。 鸡鸣时分,长信宫烛台未尽,纪妧已起来梳洗,准备临朝听政。 近来她常感疲乏,晨起时总是精神不济。秋女史一边给她揉着太阳穴省神,一边汇报道:“忠勇伯卯时就来了,现今跪在门外,说要见您。” 纪妧闭目道:“他不去崇政殿候着,来本宫这儿作甚?” 秋女史道:“说是他儿子昨夜被镇国侯世子当街打了,想请您做主,讨个公道。” “祁炎?”纪妧悠悠睁眼,“有意思。” 想到个主意,纪妧吩咐道:“你去告诉他,祁炎现今是谁的人,就让他去找谁讨公道。” 秋女史按压穴位的指尖一顿,垂首敛目,行礼道:“是。” 辰时,永宁长公主府。 “哈秋!哈秋!”纪初桃掩唇,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娇弱的身子也连带着一颤一颤的。 “殿下昨夜在雪中玩得太久了,莫不是要风寒。”挽竹摸了摸纪初桃的额头,似乎有点儿热,于是更焦急了,着急忙慌地唤来内侍,“小年!你快去请太医来,殿下好像起热了!” 纪初桃浑身无力,脑袋沉沉的,的确不舒服。她尚且惦记着昨夜下的那场大雪,呼着热气瓮声道:“院里的雪多厚了?让他们留着别扫,本宫还要去赏雪的。” “您就是因看雪而冻坏了身子,可别再惦记着了!殿下快躺下,别起来了。”挽竹拧了块冷毛巾敷在纪初桃额上,将她冻得一哆嗦。 虽说昨夜看雪发生了许多事,但依旧是快乐大过沮丧的,她并不后悔。 脑中仿佛又浮现出长灯映雪的盛况,她脸颊红红的,悄悄拉高被子,缓缓吐出一口滚烫的热气。 正思绪混沌,忽闻门外内侍通传:“殿下,门外忠勇伯求见。” 纪初桃还未说话,挽竹气呼呼道:“殿下正生病呢,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见?” 内侍说了理由,挽竹道:“殿下不能见客,快回了他。” “等等……” 听闻忠勇伯是为儿子被揍而来,纪初桃想起昨夜在楼上所见,祁炎穿着最飘逸的白衣,却落着最狠的拳头……不由心里一咯噔,勉强撑起身子道,“让他去偏厅等候,本宫随后就来。” “殿下!”挽竹着急。 “是很紧要的事,本宫必须要处理。”说罢,她略一思索,喘息着对挽竹道,“你让拂铃悄悄出府去找一个人,再把霍谦唤来……” 说罢几番耳语,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快去,越快越好!” 挽竹拗不过她,让人取了驱寒丸给纪初桃服下,下去安排。 纪初桃一去偏厅,便见忠勇伯夫妇扑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道:“殿下!殿下可要为老臣做主啊!” “有什么话,伯爷起来说。”纪初桃头晕无力,强撑着仪态在上座坐下。 “昨夜犬子夜逛,被殿下府上侍臣祁炎无故痛殴,致使伤势严重,至今尚未能下榻!” 忠勇伯故意咬重“侍臣”二字,轻蔑之意不言而喻,拱手道,“还请殿下交出凶犯,替老臣讨回公道!” 纪初桃接过宫婢递来的温茶,润了润干涩的嗓子,没说话。 忠勇伯夫妇本就是冲着纪初桃心软人善而来,能趁机狠狠压死对头祁家一次,出出恶气……谁知纪初桃并没有传闻中那般没主见、好拿捏。 见她半晌没回应,忠勇伯夫妇一拱手,扬高声音重复道:“请殿下交出凶犯!” 祁炎回到公主府,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拂铃本奉纪初桃之命,在这里等着祁炎,不让他露面搅入乱局。但祁炎听说忠勇伯为了他那废物儿子来给纪初桃施压,长眉一皱,冷着脸便走了进去。 “人是我打的,忠勇伯有什么话,不妨和我当面对峙。”他身形挺拔,步伐沉稳,短短几句话便无端生出一股沉稳凛寒之气。 见到他进殿,纪初桃和忠勇伯皆是一愣。 纪初桃暗自握紧了杯盏,思绪混乱地想:他怎么来了?不是让拂铃拦着他吗?若是说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话,自己护不住可如何是好? 忠勇伯一见祁炎,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朝他一指道:“凶犯在此!快拿下,去我府上跪下赔罪!” 明明是他儿子先挑衅侮辱了祁炎,他却避重就轻,恶人先告状!就冲这品性,纪初桃便不想温和待他。 她轻轻皱了皱眉,语气严肃了些许:“这里是本宫的府邸,不是衙门,伯爷一口一个凶犯,是拿本宫当悍匪头子么?” 她声音虽轻软微哑,态度却不怯懦。 忠勇伯夫妇对视一眼,气焰低了下去,老老实实躬身垂首,嗫嚅道:“这……臣并无此意。” 纪初桃这才松开眉头,看了沉稳站在自己身边的祁炎,不知为何有了底气。稍稍冷静,她轻声道:“昨夜本宫也在,有幸目睹了当时情形。但本宫也不是以权欺压之人,既要公道,到底真相如何,也不能光凭你我一面之词。来人,传人证!” 霍谦将酒楼掌柜带了过来。 掌柜颤巍巍看了看忠勇伯,又看了看纪初桃身边冷漠英俊的祁炎,记忆回到两刻钟前。 “祁将军知道,忠勇伯和他向来不对付,一定会用此事大做文章。祁将军还知道,忠勇伯定会重金收买你,让你将口供改成他想要听的话,但你要明白……” 宋元白将佩剑往桌上一拍,翘起二郎腿吊儿郎当,乜眼道:“你要明白,为了区区蝇头小利而构陷三公主的人,赌上身家性命和皇族作对,这笔生意划不划算?” 还有公主府里那个拿弓箭的侍卫,更是不好惹! 回忆到底为止,掌柜的暗自打了个哆嗦,噗通低下头跪下,将昨夜的情形一一复述清楚。 一番话听下来,忠勇伯由最开始的胜券在握骤然变成震惊,继而脸色铁青,瞪着掌柜不语,一副哑巴吃黄连的憋屈样儿。 忠勇伯本来早就花重金买通掌柜篡改口供,将责任尽数推到祁炎身上,可不知为何又临时反水…… 他顺着掌柜唯喏的视线望去,定格在祁炎身上,随即咬紧牙关。 是他!一定是他又动了手脚。 可毕竟是蠢儿子失言在先,自己收买在后,怎么都不占理,忠勇伯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 “真相就是如此,本宫会管好自己的家臣,也请伯爷教好自己的儿子。”纪初桃一语定音。 忠勇伯夫妇没有捞到任何好处,还被反将一军,挤出一个难看的假笑,青着脸走了。 将人证也送走,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纪初桃鼻根燥热,呼出一口气,看向身边的祁炎。 其实她也发现了,从一开始,那掌柜的一直在偷偷看祁炎的脸色,似是对他颇为忌惮。 再想起掌柜这番流畅到一点波折也没有的供词,纪初桃心里已有了底:大概还是祁炎悄悄插手,做好了收尾,这才没有给心术不正之人以可乘之机…… 祁炎这人,根本就是强大到不需要她的保护呢。 他留在公主府里,也一定是有自己想做的事情罢? “他伏低做小,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狼子野心,你可千万不要上当。” 二姐的话犹在耳畔,又想起昨夜烟花下,他那狡慧而富有侵略性的话语……昏昏沉沉的,身体如紧绷的弦撑到极致,眼一黑朝前栽去。 落入一个结实硬朗的怀抱。 …… 纪初桃病了几日,在榻上躺着不能出门,正无聊,二姐纪姝来探病了。 “忠勇伯的事我听说了,倒没发现,你为了那小子可以做到这种地步。”纪初桃以前最怕这种繁琐人情,这次为了祁炎出头,倒颇叫人意外。 “这么说来,雪夜那晚,你是拿下他了?”纪姝坐在榻沿,笑着戏弄病中的妹妹。 提及此事,纪初桃脸一红,缩回被子里。 见她如此,纪姝一愣,眯着眼意味深长道:“你莫不是,又被他压制住了罢?” 被子里难堪地“唔”了一声,小脑袋点了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27章 醋意 “所以, 每次他有逾矩的行径,你就露怯了?”纪姝问。 “我……控制不住。”纪初桃气虚道。 只要祁炎一逼近,狭小的空间内充斥着他炙热的气息, 她便不可抑制地想起梦里成亲后的画面, 想起他凶而缠绵的吻和她哽咽的泪水…… 就像是白兔之于苍狼,无论如何强撑,“危险”来临时依旧有着本能的战栗。纪初桃抓着被子,觉得自己才降下的高热又烧起来了。 纪姝嗤笑了声,裹了裹狐裘,十根苍白的手指拢着手炉:“你到底在怕什么呢?你是帝姬, 他是臣子, 若敢违背你的心意对你用强, 必是犯上死罪。以那小子的格局,会做这般因小失大的事?” “我也想过, 他并非鲁莽冲动之人。可是……” 可是梦里那些, 还有书房那次,她是真正感受到了祁炎身上散发的压迫气场,不像是在玩笑。 “有时候, 男人会用恼羞成怒来掩盖自己的心事。越是对你疾言厉色,则越是暴露了他当时心境的动摇。” 纪姝一针见血,眯着眼缓缓道,“小废物, 你不该在那时退开的。” 若她当时再坚持一会儿, 败北的就是祁炎那小子了。 “那……那若是再遇到这般情形, 我该如何做?”纪初桃从被子下抬起一双水润的眼睛, 好奇问道。 “亲他。”纪姝红唇一勾, 语出惊人, “撩完就撤,别给他反应的时机,自乱阵脚的就会是他了。” “……” 纪初桃两颊飞红,恨不得缩回被子中,摇头道:“我不要!” 亲吻是只能和心爱之人做的,怎能随随便便给出呢?就算祁炎是梦里预知的驸马,但现在……现在就是不行! 纪姝对妹妹的反应毫不意外,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诱哄她:“你不想被他拿捏住弱点,被他牵着鼻子走罢?” 纪初桃捂着发烫的脸,点了点头。 她想要帮祁炎,但并不会为了他背离自己的心愿,更不会将自己变成他用以牵制大姐的把柄。 纪姝道:“但是,你又想救他。” 被子下的脑袋疯狂点头。 纪姝笑了:“那除了降服感化他,让他为你所用,你还有别的法子?” “虽说如此,”纪初桃想了想,轻声道,“可总觉得,这样的手段不太好。” “他如何对你,你就如何反击他,有什么不好?何况你我这种身份的女人,除了一颗心不能拿出去玩,别的尽管放开手脚,及时行乐才是正事。” 纪姝绕着鬓角垂下的黑发,眼里的笑凉薄而又风情万种,“男人虽坏,可在榻上还是有些用的……以后,你便会知晓了。” 并不是很想知晓呢。纪初桃哭笑不得。 可是又觉得二姐好厉害,能将那么多男人教养得服服帖帖的,连北燕质子那么身份复杂的一个人,都在她面前俯首帖耳。 若是祁炎也…… 纪初桃忍不住幻想一番祁炎像李烈那样听话的样子,而自己则像二姐那样……不知为何,心里有种莫名的鼓噪,像是愉悦,又像是羞耻,一个岔神咳得面红耳赤。 宫婢慌忙入内,给她顺气的顺气,倒水的倒水,忙成一片。 “我又说什么刺激到你啦?”纪姝挑眉讶异,无情奚落道,“不就是提了句男女之事么,至于把你吓成这样?怕男色如鼠,哪里像我纪家的公主。” 纪初桃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就着宫婢的手饮了茶水,眼尾浮现一抹桃红,没敢说自己方才想到了什么。 刚缓下来,便听见内侍送了不少拜帖并锦盒过来,里头都是宫里和京都各府听闻纪初桃病了,差人送来的珍贵药材。 不管用不得用得着,都是一份心意。 纪姝粗略地扫了一眼,随意问道:“那小子来探过病不曾?” 纪初桃倚在绣枕中,愣了愣神,方知二姐说的是祁炎。 遂摇了摇头。 “病的这些时日,一次也没有?”纪姝眯起眼道。 “他是外臣,自然不能随意进我寝殿。”纪初桃对纪姝的这番话感到疑惑,并不觉得祁炎这些天未出现有何不对。 “就算不能相见,托人问话还是可以的。”纪姝若有所思。 若是以前他与纪初桃关系僵持之时,不见也就罢了,态度缓和之后避而不见,反而不正常。 纪姝想了想,改口道:“索性晾着罢,不必找他。” 纪初桃眨眨眼:这又是什么道理?方才,二姐不还让她“亲”祁炎么? 似是看出了纪初桃的疑惑,纪姝哼笑一声:“就是心中突然不太爽快。我和男人玩时,就不喜的就是他们忽冷忽热的那一套。” “忽冷忽热?”纪初桃一知半解,心道难道祁炎也是这样吗? 想起上个月被自己逐出府去的那几个男侍,纪姝笑得有些凉,“譬如故意疏远,或是和别的女子牵扯不清,以此惹女人争风吃醋……都是些雕虫小技,愚蠢至极。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趁早踢了。” “记住,不要给男人伤害你的机会。”她道,“只有坚守这条底线,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 自忠勇伯闹事之后,祁炎已经有小半月不曾见过纪初桃。 虽说宋元白再三强调,此时应暂时冷落她一段时日,让她着急困惑,方能进行下一步攻心之战。 但祁炎总觉得有些不靠谱,纪初桃病得太久了。 那日在厅堂,她发着高热晕倒在自己怀里时,脆弱得好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烟霞,那么轻,那么软。 想着这些,他心中总是有股难掩的焦躁。没有纪初桃的这些时日,明明生活只是回归到了往日的孤寂乏味,他却怎么过都不顺心。 夜里,他去见了琅琊王纪因的人。 大概是他的脸色太过阴沉不耐,气势凌寒,那边犹疑了许久,还是交出了一份名单——是他们埋在公主的暗线,当做双方合作的诚意。 祁炎扫了一眼,名单上是个内侍的名字。 祁炎记忆极佳,又刻意留意过公主府的布局和人员安排,几乎瞬间就将这个名字和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联系起来。 他知道这个内侍并不是琅琊王最后的筹码,他一定还有其他埋得更深的暗线。不过无碍,只要有了突破口,他迟早能牵扯出纪因身后藏着的那条大鱼…… 那才是,真正有资格和他谈判之人。 “……拜托祁将军了!”纪因的谋士拢袖一躬,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 祁炎没说话,将那份写了名字的纸笺折好,搁在烛台上点燃,推门走了出去。 冷冽的风呼啸而来,街上黑沉沉,空荡荡的,没有十里灯火,没有大雪下红裙嫣然的明丽少女。 等到回过神来之时,祁炎已经避过巡夜的侍卫,潜入了纪初桃的寝殿旁。 纪初桃寝殿周围有那霍谦的侍卫蹲守高处,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并未翻-墙上屋檐,而是从抄手游廊入内,熟稔地避开内侍,将自己藏在寝殿后窗的阴影中。 他并不是去见纪初桃,只是确认她的病有无大碍。他抱臂靠在黑暗中,任凭北风呼啸,神情冷冽地想。 “咳咳!”屋内传来几声熟悉的咳嗽声。 她怎么还在咳?祁炎皱起了眉。 吱呀——门开了,是宫婢端着药碗进去,哄她喝药。 细碎杂乱的交谈,纪初桃说了句什么,宫婢无奈道:“殿下先喝药,明日奴婢们再去买,可好?” 又是一阵窸窣,随即宫婢惊呼起来:“殿下吐了,快传太医来!” “是药太苦了,殿下受不住……” 闻言,祁炎眉头皱得更深些。 许久,殿中的纷乱总算平歇,灯灭了。 “……方才殿下闹着要吃糖葫芦,可这个时候,去哪里买糖葫芦呢?”宫婢们轻手轻脚地掩门退出,低声交谈着走远了。 风吹过,后窗的阴影外空荡荡的,已没了祁炎的身影。 那晚,宋家酒楼发生了一件怪事。 与东家关系极好的那位黑衣公子深夜造访,既不是来找东家,也不是来吃宵夜,而是让厨子想法子做了几串糖葫芦,一声不吭地带走了。 第二日,天晴。 马上到了年关,食邑上交的肉食赋税,以及府中需要采办的年货繁多,进账出账皆是大数目,须得长公主本人亲自过目落印。因此一大早,晏行就拿着账簿和礼单前来求见纪初桃。 刚走至殿前,晏行便看见到门外雕栏的醒目处搁着一个油纸包,走进一看,方知是七八根红亮剔透的糖葫芦。 “奇怪,零嘴怎会出现在这儿?” 他左右四顾一番,见无人认领,便猜想是哪个下人替纪初桃买来的,毕竟只有主子的东西,才会这样随意搁放。 送东西之人应还有别的要紧事,来不及将此物送进殿就走了。想到此,晏行便将糖葫芦一并带进了殿。 见到吃食,纪初桃果然很高兴,脸上气色红润了不少,笑吟吟看着晏行道:“晏先生怎知本宫想吃这个?难为你一大早买来。” 晏行一怔,刚要解释,纪初桃却是嗅了嗅糖葫芦的甜香,岔开话题道:“是要采办年货了么?” 晏行也就避开糖葫芦的来历,答道:“是。宫里的意思,殿下今年刚乔迁建府,年宴理应隆重热闹些,采办的东西很多。” “正好今日天晴,太医说本宫大病初愈,要多出去走动走动。”纪初桃合上账簿,微笑道,“有劳晏先生准备准备,本宫和你一起去街上采办,叫上……” 她本想说叫上祁炎一起,可是祁炎都十来天不曾找她了。 “叫上什么?”晏行久久没有听到她的下文,笑着问道。 “唔……没什么。”纪初桃微微叹息,她还记得二姐的叮嘱呢。 …… 年关时节,十字街的灯笼都换了簇新的红色,青檐残雪,热闹更甚往昔。 说是采办年货,晏行自然不会让纪初桃跟着一起劳累,而是带她逛了逛市坊间新年的热闹场景,看个新鲜。 糖果子铺前人多,晏行便抖开折扇,伸臂护住纪初桃,不让她被人流冲撞到。 他生性风雅,一柄折扇在他指间灵活转动,可以随意抖开或合拢。 纪初桃觉得他转扇子的动作十分好看,便好奇道:“晏先生的扇子,是如何转得这般灵活好看的?” 晏行一笑,将展开的折扇抛掷空中转了个漂亮的花,又顺手接住,大方道:“殿下想学,可要在下教您?” 纪初桃有些兴致,想了想,点头道:“好呀。” 与此同时,街道的另一边,一黑一白两名武将漫步而来。 “你是说,你没去找三公主,三公主也没来找你?”宋元白摸摸下巴,皱眉道,“没可能啊!以我浪迹花丛多年的经验,当一个女子开始在意你的时候,适时的距离能让她更牵肠挂肚,怎会……” 说到这,宋元白恍然,拍着祁炎的肩道:“我知道了!定是三公主太害羞,便是心急如焚,也不好意思主动来寻你!” 送了糖葫芦后石沉大海的祁炎满心不耐,冷冷瞥着宋元白:“最好如此。” “你有过女人么?没有罢。知道女人的心思么?不懂罢。听我的准没错!”说着,宋元白指了指街边卖胭脂水粉和玉饰的摊位,“现在估摸着火候也差不多了,你送个信物之类,在三公主最胡思乱想之际给她一个惊喜,她定会对你死心塌地,百依百顺!” 祁炎皱眉,在摊位前站定。 那些胭脂水粉他不感兴趣,玉饰做工粗糙,想必纪初桃也看不上这等俗物。想了想,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雕花的银质长筒上。 “公子好眼力!这可是西域产的千里镜,能望见百丈之外的景物,是个稀罕物!无论是送人还是自己用,都是绝妙!”小铺老板拢着袖子,将此物吹得天花乱坠。 祁炎拿起千里镜,搁在右眼处试了试,的确能看清远处的细节,连十丈开外酒旗上的小字,还有路过行人的脸皆是一清二楚。 有了此物,再想要获知纪初桃的动静,或许就不用翻-墙跃瓦了…… 忽然,他的动作一顿,千里镜对准了糖果铺子前,霎时气势一凛,如阴云聚顶。 千里镜圆圆的小视野中,只见宋元白口中那个会对自己“死心塌地”的纪初桃正站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两人相对而立,近在咫尺,正含情带笑地把玩着同一把扇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27章 醋意 “所以, 每次他有逾矩的行径,你就露怯了?”纪姝问。 “我……控制不住。”纪初桃气虚道。 只要祁炎一逼近,狭小的空间内充斥着他炙热的气息, 她便不可抑制地想起梦里成亲后的画面, 想起他凶而缠绵的吻和她哽咽的泪水…… 就像是白兔之于苍狼,无论如何强撑,“危险”来临时依旧有着本能的战栗。纪初桃抓着被子,觉得自己才降下的高热又烧起来了。 纪姝嗤笑了声,裹了裹狐裘,十根苍白的手指拢着手炉:“你到底在怕什么呢?你是帝姬, 他是臣子, 若敢违背你的心意对你用强, 必是犯上死罪。以那小子的格局,会做这般因小失大的事?” “我也想过, 他并非鲁莽冲动之人。可是……” 可是梦里那些, 还有书房那次,她是真正感受到了祁炎身上散发的压迫气场,不像是在玩笑。 “有时候, 男人会用恼羞成怒来掩盖自己的心事。越是对你疾言厉色,则越是暴露了他当时心境的动摇。” 纪姝一针见血,眯着眼缓缓道,“小废物, 你不该在那时退开的。” 若她当时再坚持一会儿, 败北的就是祁炎那小子了。 “那……那若是再遇到这般情形, 我该如何做?”纪初桃从被子下抬起一双水润的眼睛, 好奇问道。 “亲他。”纪姝红唇一勾, 语出惊人, “撩完就撤,别给他反应的时机,自乱阵脚的就会是他了。” “……” 纪初桃两颊飞红,恨不得缩回被子中,摇头道:“我不要!” 亲吻是只能和心爱之人做的,怎能随随便便给出呢?就算祁炎是梦里预知的驸马,但现在……现在就是不行! 纪姝对妹妹的反应毫不意外,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诱哄她:“你不想被他拿捏住弱点,被他牵着鼻子走罢?” 纪初桃捂着发烫的脸,点了点头。 她想要帮祁炎,但并不会为了他背离自己的心愿,更不会将自己变成他用以牵制大姐的把柄。 纪姝道:“但是,你又想救他。” 被子下的脑袋疯狂点头。 纪姝笑了:“那除了降服感化他,让他为你所用,你还有别的法子?” “虽说如此,”纪初桃想了想,轻声道,“可总觉得,这样的手段不太好。” “他如何对你,你就如何反击他,有什么不好?何况你我这种身份的女人,除了一颗心不能拿出去玩,别的尽管放开手脚,及时行乐才是正事。” 纪姝绕着鬓角垂下的黑发,眼里的笑凉薄而又风情万种,“男人虽坏,可在榻上还是有些用的……以后,你便会知晓了。” 并不是很想知晓呢。纪初桃哭笑不得。 可是又觉得二姐好厉害,能将那么多男人教养得服服帖帖的,连北燕质子那么身份复杂的一个人,都在她面前俯首帖耳。 若是祁炎也…… 纪初桃忍不住幻想一番祁炎像李烈那样听话的样子,而自己则像二姐那样……不知为何,心里有种莫名的鼓噪,像是愉悦,又像是羞耻,一个岔神咳得面红耳赤。 宫婢慌忙入内,给她顺气的顺气,倒水的倒水,忙成一片。 “我又说什么刺激到你啦?”纪姝挑眉讶异,无情奚落道,“不就是提了句男女之事么,至于把你吓成这样?怕男色如鼠,哪里像我纪家的公主。” 纪初桃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就着宫婢的手饮了茶水,眼尾浮现一抹桃红,没敢说自己方才想到了什么。 刚缓下来,便听见内侍送了不少拜帖并锦盒过来,里头都是宫里和京都各府听闻纪初桃病了,差人送来的珍贵药材。 不管用不得用得着,都是一份心意。 纪姝粗略地扫了一眼,随意问道:“那小子来探过病不曾?” 纪初桃倚在绣枕中,愣了愣神,方知二姐说的是祁炎。 遂摇了摇头。 “病的这些时日,一次也没有?”纪姝眯起眼道。 “他是外臣,自然不能随意进我寝殿。”纪初桃对纪姝的这番话感到疑惑,并不觉得祁炎这些天未出现有何不对。 “就算不能相见,托人问话还是可以的。”纪姝若有所思。 若是以前他与纪初桃关系僵持之时,不见也就罢了,态度缓和之后避而不见,反而不正常。 纪姝想了想,改口道:“索性晾着罢,不必找他。” 纪初桃眨眨眼:这又是什么道理?方才,二姐不还让她“亲”祁炎么? 似是看出了纪初桃的疑惑,纪姝哼笑一声:“就是心中突然不太爽快。我和男人玩时,就不喜的就是他们忽冷忽热的那一套。” “忽冷忽热?”纪初桃一知半解,心道难道祁炎也是这样吗? 想起上个月被自己逐出府去的那几个男侍,纪姝笑得有些凉,“譬如故意疏远,或是和别的女子牵扯不清,以此惹女人争风吃醋……都是些雕虫小技,愚蠢至极。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趁早踢了。” “记住,不要给男人伤害你的机会。”她道,“只有坚守这条底线,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 自忠勇伯闹事之后,祁炎已经有小半月不曾见过纪初桃。 虽说宋元白再三强调,此时应暂时冷落她一段时日,让她着急困惑,方能进行下一步攻心之战。 但祁炎总觉得有些不靠谱,纪初桃病得太久了。 那日在厅堂,她发着高热晕倒在自己怀里时,脆弱得好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烟霞,那么轻,那么软。 想着这些,他心中总是有股难掩的焦躁。没有纪初桃的这些时日,明明生活只是回归到了往日的孤寂乏味,他却怎么过都不顺心。 夜里,他去见了琅琊王纪因的人。 大概是他的脸色太过阴沉不耐,气势凌寒,那边犹疑了许久,还是交出了一份名单——是他们埋在公主的暗线,当做双方合作的诚意。 祁炎扫了一眼,名单上是个内侍的名字。 祁炎记忆极佳,又刻意留意过公主府的布局和人员安排,几乎瞬间就将这个名字和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联系起来。 他知道这个内侍并不是琅琊王最后的筹码,他一定还有其他埋得更深的暗线。不过无碍,只要有了突破口,他迟早能牵扯出纪因身后藏着的那条大鱼…… 那才是,真正有资格和他谈判之人。 “……拜托祁将军了!”纪因的谋士拢袖一躬,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 祁炎没说话,将那份写了名字的纸笺折好,搁在烛台上点燃,推门走了出去。 冷冽的风呼啸而来,街上黑沉沉,空荡荡的,没有十里灯火,没有大雪下红裙嫣然的明丽少女。 等到回过神来之时,祁炎已经避过巡夜的侍卫,潜入了纪初桃的寝殿旁。 纪初桃寝殿周围有那霍谦的侍卫蹲守高处,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并未翻-墙上屋檐,而是从抄手游廊入内,熟稔地避开内侍,将自己藏在寝殿后窗的阴影中。 他并不是去见纪初桃,只是确认她的病有无大碍。他抱臂靠在黑暗中,任凭北风呼啸,神情冷冽地想。 “咳咳!”屋内传来几声熟悉的咳嗽声。 她怎么还在咳?祁炎皱起了眉。 吱呀——门开了,是宫婢端着药碗进去,哄她喝药。 细碎杂乱的交谈,纪初桃说了句什么,宫婢无奈道:“殿下先喝药,明日奴婢们再去买,可好?” 又是一阵窸窣,随即宫婢惊呼起来:“殿下吐了,快传太医来!” “是药太苦了,殿下受不住……” 闻言,祁炎眉头皱得更深些。 许久,殿中的纷乱总算平歇,灯灭了。 “……方才殿下闹着要吃糖葫芦,可这个时候,去哪里买糖葫芦呢?”宫婢们轻手轻脚地掩门退出,低声交谈着走远了。 风吹过,后窗的阴影外空荡荡的,已没了祁炎的身影。 那晚,宋家酒楼发生了一件怪事。 与东家关系极好的那位黑衣公子深夜造访,既不是来找东家,也不是来吃宵夜,而是让厨子想法子做了几串糖葫芦,一声不吭地带走了。 第二日,天晴。 马上到了年关,食邑上交的肉食赋税,以及府中需要采办的年货繁多,进账出账皆是大数目,须得长公主本人亲自过目落印。因此一大早,晏行就拿着账簿和礼单前来求见纪初桃。 刚走至殿前,晏行便看见到门外雕栏的醒目处搁着一个油纸包,走进一看,方知是七八根红亮剔透的糖葫芦。 “奇怪,零嘴怎会出现在这儿?” 他左右四顾一番,见无人认领,便猜想是哪个下人替纪初桃买来的,毕竟只有主子的东西,才会这样随意搁放。 送东西之人应还有别的要紧事,来不及将此物送进殿就走了。想到此,晏行便将糖葫芦一并带进了殿。 见到吃食,纪初桃果然很高兴,脸上气色红润了不少,笑吟吟看着晏行道:“晏先生怎知本宫想吃这个?难为你一大早买来。” 晏行一怔,刚要解释,纪初桃却是嗅了嗅糖葫芦的甜香,岔开话题道:“是要采办年货了么?” 晏行也就避开糖葫芦的来历,答道:“是。宫里的意思,殿下今年刚乔迁建府,年宴理应隆重热闹些,采办的东西很多。” “正好今日天晴,太医说本宫大病初愈,要多出去走动走动。”纪初桃合上账簿,微笑道,“有劳晏先生准备准备,本宫和你一起去街上采办,叫上……” 她本想说叫上祁炎一起,可是祁炎都十来天不曾找她了。 “叫上什么?”晏行久久没有听到她的下文,笑着问道。 “唔……没什么。”纪初桃微微叹息,她还记得二姐的叮嘱呢。 …… 年关时节,十字街的灯笼都换了簇新的红色,青檐残雪,热闹更甚往昔。 说是采办年货,晏行自然不会让纪初桃跟着一起劳累,而是带她逛了逛市坊间新年的热闹场景,看个新鲜。 糖果子铺前人多,晏行便抖开折扇,伸臂护住纪初桃,不让她被人流冲撞到。 他生性风雅,一柄折扇在他指间灵活转动,可以随意抖开或合拢。 纪初桃觉得他转扇子的动作十分好看,便好奇道:“晏先生的扇子,是如何转得这般灵活好看的?” 晏行一笑,将展开的折扇抛掷空中转了个漂亮的花,又顺手接住,大方道:“殿下想学,可要在下教您?” 纪初桃有些兴致,想了想,点头道:“好呀。” 与此同时,街道的另一边,一黑一白两名武将漫步而来。 “你是说,你没去找三公主,三公主也没来找你?”宋元白摸摸下巴,皱眉道,“没可能啊!以我浪迹花丛多年的经验,当一个女子开始在意你的时候,适时的距离能让她更牵肠挂肚,怎会……” 说到这,宋元白恍然,拍着祁炎的肩道:“我知道了!定是三公主太害羞,便是心急如焚,也不好意思主动来寻你!” 送了糖葫芦后石沉大海的祁炎满心不耐,冷冷瞥着宋元白:“最好如此。” “你有过女人么?没有罢。知道女人的心思么?不懂罢。听我的准没错!”说着,宋元白指了指街边卖胭脂水粉和玉饰的摊位,“现在估摸着火候也差不多了,你送个信物之类,在三公主最胡思乱想之际给她一个惊喜,她定会对你死心塌地,百依百顺!” 祁炎皱眉,在摊位前站定。 那些胭脂水粉他不感兴趣,玉饰做工粗糙,想必纪初桃也看不上这等俗物。想了想,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雕花的银质长筒上。 “公子好眼力!这可是西域产的千里镜,能望见百丈之外的景物,是个稀罕物!无论是送人还是自己用,都是绝妙!”小铺老板拢着袖子,将此物吹得天花乱坠。 祁炎拿起千里镜,搁在右眼处试了试,的确能看清远处的细节,连十丈开外酒旗上的小字,还有路过行人的脸皆是一清二楚。 有了此物,再想要获知纪初桃的动静,或许就不用翻-墙跃瓦了…… 忽然,他的动作一顿,千里镜对准了糖果铺子前,霎时气势一凛,如阴云聚顶。 千里镜圆圆的小视野中,只见宋元白口中那个会对自己“死心塌地”的纪初桃正站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两人相对而立,近在咫尺,正含情带笑地把玩着同一把扇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28章 取代 冬日的阳光是绵软温和的, 落在屋檐上,斑驳的残雪闪耀着金子般的碎光。 晏行的手算是顶好看的,不似祁炎那般宽大有力, 但也算是修长白皙, 转动扇子时,儒服的衣袖轻轻飘动,别有风雅之态。 “扇子呈闭合状态之时,殿下可用拇指食指捏住扇柄末端,绕过中指,再从无名指往回转……这样, 借用手腕巧劲, 回到中指时抖开, 将扇面抛起,落回掌中, 恰似雀尾开屏。” 行人较少的道旁, 晏行示范了一个相对简单且优雅的转扇动作,然后将折扇合拢递到纪初桃面前,笑着道:“殿下来试试?” 纪初桃握住扇子的另一端, 接了过来。 她领悟力极强,扇子虽转得有些慢,但指尖灵活,别有一番文雅可爱之意。只是腕上力度稍稍不足, 抛扇子时角度有误, 没能接住。 一时风起, 吹得人衣袍翻飞, 纪初桃眼睁睁看着扇柄在她指尖打了个滑, 扇面歪歪扭扭朝一旁飞去。 正暗自惊呼, 却见斜地里修长的胳膊伸来,戴着玄黑护腕的手稳稳地接住了那柄扇子。 风停,浮云掠过,在檐下投下一抹静谧的影子。 纪初桃顺着那只手往上看,见着了祁炎冷峻英挺的面容。阳光给他高大的身形镀上一层金边,却化不开他那如墨深沉的眼眸。 纪初桃没想到会在街上遇见他,微微惊异,望向他的眸光澄澈,轻声道:“祁炎?” 半个月没见,初雪的那个夜晚仿佛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可只要他站在面前,那场烟火下欣喜与慌乱交织的“败局”,便争先恐后地浮现脑中。 祁炎将扇子攥在手里,并未归还,冷冽的眼眸扫过晏行,然后轻轻落在纪初桃身上。 贵气明丽的少女今日穿着藕荷色的冬衣,裹着雪貂毛的斗篷,这样颜色的妆扮常人难以驾驭,浓一分显俗,淡一分显黯,但穿在纪初桃身上就刚刚好,更显得肤□□致,见之可人。 病一场,她好像瘦了些。 可是,原来她也会对着晏行笑,就好像当初对他一样。在她眼里,自己和晏行或者别的男人终究没有不同。这种感觉真是糟糕。 “好巧,殿下也在这。”祁炎压抑住起伏的思绪,喑哑道。 “是呢。”纪初桃微微一笑,“祁将军在此处作甚?” “随便闲逛。”他垂下了眼。 纪初桃轻轻“噢”了声。她本来还担心祁炎在自己府中无聊,现在看来,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没有她,祁炎照样能过得很好…… 她本想要回那把扇子,毕竟是晏行的东西,可才刚张嘴,便见祁炎淡然将手负在身后,扇子也跟着藏去了身后。 祁炎皱着眉,轮廓冷峻,纪初桃反而不好开口。 晏行本人却是毫不在意,笑问道:“殿下不是还要去吃西街的茶点么?现在正是好时机。” “啊,是。”晏行一提醒,纪初桃倒想起来了。 祁炎嘴角一扬,眼里却没有笑意,清冷道:“晏府令倒是能干,管理公主府中事,还要管公主身外事。” 晏行淡淡一笑:“那也好过有些人什么都不管,连殿下病了也不闻不问好。” 祁炎握着扇子,淡淡道:“但至少,我不会越俎代庖,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去给主子邀功。” 晏行一愣,莫名想起了那包搁置在寝殿外的糖葫芦。 两人一来一回,虽然面上和谐,但纪初桃却嗅到了莫名的火-药味。 祁炎好像,不太喜欢晏行呢。 一个是自己的府令,一个是重要的客卿,纪初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乎帮着谁都不太好。 想了想,只好岔开话题道:“那……就不吃茶点了,本宫也累了,回府去。” 晏行自然笑着应允,朝着祁炎一拢袖,是纪初桃喜欢的那类温润公子。 祁炎只觉得刺眼。 待纪初桃跟着晏行离去,祁炎站在原地,喉结几番滚动,手中的折扇被捏得嘎吱作响。 他闭了闭眼,反手揪住身后那道鬼鬼祟祟试图溜走的身影,咬牙道:“宋、元、白!” 因为好奇祁炎的反应,而跟过来看戏的宋元白被逮个正着,挤出一个讪笑:“哎,在呢在呢!” 祁炎望着宋元白,冷冷一笑:“她太害羞?” “……” “死心塌地?” “……” “百依百顺?” “……” 翻了这么大的船,宋某人慌了,在祁炎死亡的审视下支吾道,“我觉得……问题不在攻略,而是出在三公主身上。” 他这些招数是用来对付普通女子的。那些姑娘没有什么身份和见识,如蒲柳一般只能依靠男人生存,所以若男人稍稍冷落她们,便会慌乱得不行。 但他忘了,祁炎面对的是纪初桃,是皇权庇护下最尊贵的少女,围绕在她身边的狂蜂浪蝶自然不会少,而且都是天下最好的,少了一个祁炎,有的是人取代他的地位。 祁炎显然也明白了这点,眼里的冰刀都快将始作俑者戳成筛子。 “你别急,我还有办法!真有办法!”宋元白抬手护在身前,连连后退两步,冥思苦想许久,小声道,“要么,你也找个姑娘同行,让三殿下也醋一回?” 不知哪句话惹怒了祁炎,他面色一寒,将手中的扇子朝宋元白掷去,冷沉道:“滚。” 宋元白笑嘻嘻的,顺手接住扇子,追上祁炎道:“别生气嘛,容我再想想对策。” “这次,我自己来。”祁炎道,眉峰锋利的弧度,显得有些清冷。 再信宋元白的话,明日纪初桃就该忘了祁炎是谁了。 “我劝你要稳住,感情朦胧模糊的时候是最吸引人的,一旦戳破,朱砂痣也会变成蚊子血……” 身后,宋元白絮叨地说着,忽的“咦”了声,展开手里的扇子道,“咦,这把扇子上的题字竟是飞燕体。” 祁炎对书画并不算精通,见宋元白大惊小怪,便问道:“又如何?” “飞燕体是前丞相沈老独创的字体,因其收笔锋利似燕尾而得名,不过自从沈老被革职抄家之后,便很少有人再临摹这种字体了……”宋元白摸着下巴,压低声音。 祁炎侧首扫视扇面,目光微沉,思绪一闪而过,心里压抑的那股烦闷愈发明显。 与此同时,街道另一端。 五彩的风车在货架上转动,纪初桃脚步慢了下来,回首望去,只见各色人群来往,糖果子铺面的檐下,已没了祁炎的身影。 “殿下在看什么?”晏行温润的嗓音传来。 “没什么。”顿了顿,纪初桃收回视线,心想:方才,祁炎是有话相对自己说么? 然而人都不见了,她只好呼出一口气道,“本宫府中尚且珍藏了些折扇,晏先生喜欢什么样的,回去挑几把拿去罢。” 毕竟晏行的那把扇子在祁炎那儿,约莫也拿不回来了。 晏行拢着袖子,眼尾一点朱砂若隐若现,婉拒道:“扇子在下还有许多,时常也是用完就丢,并非什么重要物件,就不夺殿下所爱了。” 虽说如此,纪初桃回府之后还是差人送了晏行一把新扇子,当做补偿。 日落,暮鼓三千。 “你听说了吗?殿下今日送了晏府令一把扇子,当做信物呢!”廊下,两个挂灯笼的内侍在窃窃私语。 “晏府令大冬天摇着新扇子到处晃荡,便是不想看见都难呐!”另一个内侍嘿嘿道,“你说,晏府令会不会取代祁公子,成为三殿下身边新宠?” 先前那人道:“我倒巴不得早些取代呢!晏府令多好啊,又会做人又会办事,温文尔雅的,岂不比那位强?” 一墙之隔,祁炎从树上跃下,身上落着夜的清寒。 方才那两个内侍的话,他都听见了。明知不该在意,可脚步却像是不受控制似的,朝着纪初桃的寝殿行去。 走出几丈远,他又顿住,望着公主府熟悉而又陌生的灯火,嗤笑自己突如其来的愚蠢念头。 深吸一口气清寒的空气,他定神转身,却在见到迎面走来的纪初桃时再次一怔。 纪初桃也看到了他。刚刚燃起的灯笼下,富丽的小公主美得像是一幅颜色饱满鲜妍的画。 “祁炎!”纪初桃朝他走来。 或许是有了晏行,初桃待他不似之前那般形影不离,但也从不会苛待冷落他。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倒真有点儿像公主之于客卿,尊敬有加,亲密不足。 看上去挺不错,可祁炎并不满足,不知名的野心在阴暗处恣意膨胀。 “小将军,今日宫里送了新鲜鹿肉,晏行说大家可以一起炙鹿肉吃。”纪初桃的声音轻柔雀跃,带着小小的期许,“你一起来么?” 晏行的名字格外刺耳,祁炎皱眉,漠然道:“臣要回去探望父亲,不来了。” 当然是假话,那个家,早已名存实亡了。 纪初桃“唔”了声,随即很快打起精神,热忱道:“那本宫让人留一些,等你回来吃。” 祁炎薄唇动了动,扭过头道:“不必了,多谢殿下好意。” 他略一抱拳,随即与纪初桃错身而过,大步走开。 纪初桃望着祁炎的背影,烟眉轻蹙。 方才,他是生气了吗? 祁炎最近怎么怪怪的?要么很长时间不出现,即便遇见了,也是说不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 难道……难道他是在公主府里呆腻了么? 纪初桃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不由沉思:看来,二姐教的那些用不上了,得尽快洗清他身上的罪名,还他自由才行。 …… 祁炎快步转过回廊,握拳抵在廊柱上,眸若黑潭,暗流涌动。 明明他想说的话不是那些,可为何一见到纪初桃,或是听见晏行的名字,所有的一切都会偏离自己的掌控,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第二日,纪初桃去了长信宫一趟。 纪妧的面色不太好,多有疲色。 “大皇姐,太医怎么说?”纪初桃看着一向强势威严的大姐劳累至此,难掩心疼。 “无非是操劳过度,让好生调养。”纪妧披着外袍,嘴上说着要歇息,可批阅奏章的笔却一刻也不曾停下。 “皇姐,你还是歇一歇罢,晚一刻也不迟。”纪初桃劝她。 “年底百官御宴,礼部的折子一封接着一封,松懈不得。皇帝又年纪太小,应该将心思放在治理朝政上,终归不放心,等忙完此事,再歇也不迟……” 话未说完,纪妧忽的掩唇咳嗽起来。 纪初桃忙给她拍背顺气,生怕大姐也像二姐一样,落了个终身病痛的下场。 那一瞬,纪初桃想了很多很多。 终于,她下定决心,轻声道:“皇姐,要不……我帮你?” 纪妧一顿,抬起上挑的凤眼望向她。这个妹妹在庇护下长大,眼里只见风月,不弄心计,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涉及朝事…… 纪妧眼一眯,露出几分笑意:“本宫之前那般教你,你都无动于衷,现在怎么突然懂事了?” 纪初桃抿了抿唇。 她已经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皇姐的脸色实在不太好,劳累至此,纪初桃怎能安心享乐? 何况,帮助大姐也是在帮助她自己。若能为大姐分忧,祁炎谋逆之罪便有机会洗刷干净,君臣释疑了。 “也好,你也长大了,不如试着操办宫宴。”纪妧将礼部的折子递给纪初桃,疲惫的凤眸中有了些许笑意。 她道:“永宁,除夕御宴就交给你了。” 纪初桃知道,大姐是借机试炼她的能力,亦是她“长大”的第一次起步。 她双手接过那封奏折,捂在怀中,重重点头。 从长信宫出来,正巧遇见了纪昭。 见到她手中的折子,纪昭好奇道:“这不是礼部御宴的奏章么,怎么在三皇姐你这儿?” 纪初桃含而不笑,温声道:“这个,算是一个考验。” 纪昭愣了愣,脸色很快恢复正常,笑着道:“那太好了啦!有了三皇姐助力,朕也会踏实许多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28章 取代 冬日的阳光是绵软温和的, 落在屋檐上,斑驳的残雪闪耀着金子般的碎光。 晏行的手算是顶好看的,不似祁炎那般宽大有力, 但也算是修长白皙, 转动扇子时,儒服的衣袖轻轻飘动,别有风雅之态。 “扇子呈闭合状态之时,殿下可用拇指食指捏住扇柄末端,绕过中指,再从无名指往回转……这样, 借用手腕巧劲, 回到中指时抖开, 将扇面抛起,落回掌中, 恰似雀尾开屏。” 行人较少的道旁, 晏行示范了一个相对简单且优雅的转扇动作,然后将折扇合拢递到纪初桃面前,笑着道:“殿下来试试?” 纪初桃握住扇子的另一端, 接了过来。 她领悟力极强,扇子虽转得有些慢,但指尖灵活,别有一番文雅可爱之意。只是腕上力度稍稍不足, 抛扇子时角度有误, 没能接住。 一时风起, 吹得人衣袍翻飞, 纪初桃眼睁睁看着扇柄在她指尖打了个滑, 扇面歪歪扭扭朝一旁飞去。 正暗自惊呼, 却见斜地里修长的胳膊伸来,戴着玄黑护腕的手稳稳地接住了那柄扇子。 风停,浮云掠过,在檐下投下一抹静谧的影子。 纪初桃顺着那只手往上看,见着了祁炎冷峻英挺的面容。阳光给他高大的身形镀上一层金边,却化不开他那如墨深沉的眼眸。 纪初桃没想到会在街上遇见他,微微惊异,望向他的眸光澄澈,轻声道:“祁炎?” 半个月没见,初雪的那个夜晚仿佛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可只要他站在面前,那场烟火下欣喜与慌乱交织的“败局”,便争先恐后地浮现脑中。 祁炎将扇子攥在手里,并未归还,冷冽的眼眸扫过晏行,然后轻轻落在纪初桃身上。 贵气明丽的少女今日穿着藕荷色的冬衣,裹着雪貂毛的斗篷,这样颜色的妆扮常人难以驾驭,浓一分显俗,淡一分显黯,但穿在纪初桃身上就刚刚好,更显得肤□□致,见之可人。 病一场,她好像瘦了些。 可是,原来她也会对着晏行笑,就好像当初对他一样。在她眼里,自己和晏行或者别的男人终究没有不同。这种感觉真是糟糕。 “好巧,殿下也在这。”祁炎压抑住起伏的思绪,喑哑道。 “是呢。”纪初桃微微一笑,“祁将军在此处作甚?” “随便闲逛。”他垂下了眼。 纪初桃轻轻“噢”了声。她本来还担心祁炎在自己府中无聊,现在看来,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没有她,祁炎照样能过得很好…… 她本想要回那把扇子,毕竟是晏行的东西,可才刚张嘴,便见祁炎淡然将手负在身后,扇子也跟着藏去了身后。 祁炎皱着眉,轮廓冷峻,纪初桃反而不好开口。 晏行本人却是毫不在意,笑问道:“殿下不是还要去吃西街的茶点么?现在正是好时机。” “啊,是。”晏行一提醒,纪初桃倒想起来了。 祁炎嘴角一扬,眼里却没有笑意,清冷道:“晏府令倒是能干,管理公主府中事,还要管公主身外事。” 晏行淡淡一笑:“那也好过有些人什么都不管,连殿下病了也不闻不问好。” 祁炎握着扇子,淡淡道:“但至少,我不会越俎代庖,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去给主子邀功。” 晏行一愣,莫名想起了那包搁置在寝殿外的糖葫芦。 两人一来一回,虽然面上和谐,但纪初桃却嗅到了莫名的火-药味。 祁炎好像,不太喜欢晏行呢。 一个是自己的府令,一个是重要的客卿,纪初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乎帮着谁都不太好。 想了想,只好岔开话题道:“那……就不吃茶点了,本宫也累了,回府去。” 晏行自然笑着应允,朝着祁炎一拢袖,是纪初桃喜欢的那类温润公子。 祁炎只觉得刺眼。 待纪初桃跟着晏行离去,祁炎站在原地,喉结几番滚动,手中的折扇被捏得嘎吱作响。 他闭了闭眼,反手揪住身后那道鬼鬼祟祟试图溜走的身影,咬牙道:“宋、元、白!” 因为好奇祁炎的反应,而跟过来看戏的宋元白被逮个正着,挤出一个讪笑:“哎,在呢在呢!” 祁炎望着宋元白,冷冷一笑:“她太害羞?” “……” “死心塌地?” “……” “百依百顺?” “……” 翻了这么大的船,宋某人慌了,在祁炎死亡的审视下支吾道,“我觉得……问题不在攻略,而是出在三公主身上。” 他这些招数是用来对付普通女子的。那些姑娘没有什么身份和见识,如蒲柳一般只能依靠男人生存,所以若男人稍稍冷落她们,便会慌乱得不行。 但他忘了,祁炎面对的是纪初桃,是皇权庇护下最尊贵的少女,围绕在她身边的狂蜂浪蝶自然不会少,而且都是天下最好的,少了一个祁炎,有的是人取代他的地位。 祁炎显然也明白了这点,眼里的冰刀都快将始作俑者戳成筛子。 “你别急,我还有办法!真有办法!”宋元白抬手护在身前,连连后退两步,冥思苦想许久,小声道,“要么,你也找个姑娘同行,让三殿下也醋一回?” 不知哪句话惹怒了祁炎,他面色一寒,将手中的扇子朝宋元白掷去,冷沉道:“滚。” 宋元白笑嘻嘻的,顺手接住扇子,追上祁炎道:“别生气嘛,容我再想想对策。” “这次,我自己来。”祁炎道,眉峰锋利的弧度,显得有些清冷。 再信宋元白的话,明日纪初桃就该忘了祁炎是谁了。 “我劝你要稳住,感情朦胧模糊的时候是最吸引人的,一旦戳破,朱砂痣也会变成蚊子血……” 身后,宋元白絮叨地说着,忽的“咦”了声,展开手里的扇子道,“咦,这把扇子上的题字竟是飞燕体。” 祁炎对书画并不算精通,见宋元白大惊小怪,便问道:“又如何?” “飞燕体是前丞相沈老独创的字体,因其收笔锋利似燕尾而得名,不过自从沈老被革职抄家之后,便很少有人再临摹这种字体了……”宋元白摸着下巴,压低声音。 祁炎侧首扫视扇面,目光微沉,思绪一闪而过,心里压抑的那股烦闷愈发明显。 与此同时,街道另一端。 五彩的风车在货架上转动,纪初桃脚步慢了下来,回首望去,只见各色人群来往,糖果子铺面的檐下,已没了祁炎的身影。 “殿下在看什么?”晏行温润的嗓音传来。 “没什么。”顿了顿,纪初桃收回视线,心想:方才,祁炎是有话相对自己说么? 然而人都不见了,她只好呼出一口气道,“本宫府中尚且珍藏了些折扇,晏先生喜欢什么样的,回去挑几把拿去罢。” 毕竟晏行的那把扇子在祁炎那儿,约莫也拿不回来了。 晏行拢着袖子,眼尾一点朱砂若隐若现,婉拒道:“扇子在下还有许多,时常也是用完就丢,并非什么重要物件,就不夺殿下所爱了。” 虽说如此,纪初桃回府之后还是差人送了晏行一把新扇子,当做补偿。 日落,暮鼓三千。 “你听说了吗?殿下今日送了晏府令一把扇子,当做信物呢!”廊下,两个挂灯笼的内侍在窃窃私语。 “晏府令大冬天摇着新扇子到处晃荡,便是不想看见都难呐!”另一个内侍嘿嘿道,“你说,晏府令会不会取代祁公子,成为三殿下身边新宠?” 先前那人道:“我倒巴不得早些取代呢!晏府令多好啊,又会做人又会办事,温文尔雅的,岂不比那位强?” 一墙之隔,祁炎从树上跃下,身上落着夜的清寒。 方才那两个内侍的话,他都听见了。明知不该在意,可脚步却像是不受控制似的,朝着纪初桃的寝殿行去。 走出几丈远,他又顿住,望着公主府熟悉而又陌生的灯火,嗤笑自己突如其来的愚蠢念头。 深吸一口气清寒的空气,他定神转身,却在见到迎面走来的纪初桃时再次一怔。 纪初桃也看到了他。刚刚燃起的灯笼下,富丽的小公主美得像是一幅颜色饱满鲜妍的画。 “祁炎!”纪初桃朝他走来。 或许是有了晏行,初桃待他不似之前那般形影不离,但也从不会苛待冷落他。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倒真有点儿像公主之于客卿,尊敬有加,亲密不足。 看上去挺不错,可祁炎并不满足,不知名的野心在阴暗处恣意膨胀。 “小将军,今日宫里送了新鲜鹿肉,晏行说大家可以一起炙鹿肉吃。”纪初桃的声音轻柔雀跃,带着小小的期许,“你一起来么?” 晏行的名字格外刺耳,祁炎皱眉,漠然道:“臣要回去探望父亲,不来了。” 当然是假话,那个家,早已名存实亡了。 纪初桃“唔”了声,随即很快打起精神,热忱道:“那本宫让人留一些,等你回来吃。” 祁炎薄唇动了动,扭过头道:“不必了,多谢殿下好意。” 他略一抱拳,随即与纪初桃错身而过,大步走开。 纪初桃望着祁炎的背影,烟眉轻蹙。 方才,他是生气了吗? 祁炎最近怎么怪怪的?要么很长时间不出现,即便遇见了,也是说不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 难道……难道他是在公主府里呆腻了么? 纪初桃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不由沉思:看来,二姐教的那些用不上了,得尽快洗清他身上的罪名,还他自由才行。 …… 祁炎快步转过回廊,握拳抵在廊柱上,眸若黑潭,暗流涌动。 明明他想说的话不是那些,可为何一见到纪初桃,或是听见晏行的名字,所有的一切都会偏离自己的掌控,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第二日,纪初桃去了长信宫一趟。 纪妧的面色不太好,多有疲色。 “大皇姐,太医怎么说?”纪初桃看着一向强势威严的大姐劳累至此,难掩心疼。 “无非是操劳过度,让好生调养。”纪妧披着外袍,嘴上说着要歇息,可批阅奏章的笔却一刻也不曾停下。 “皇姐,你还是歇一歇罢,晚一刻也不迟。”纪初桃劝她。 “年底百官御宴,礼部的折子一封接着一封,松懈不得。皇帝又年纪太小,应该将心思放在治理朝政上,终归不放心,等忙完此事,再歇也不迟……” 话未说完,纪妧忽的掩唇咳嗽起来。 纪初桃忙给她拍背顺气,生怕大姐也像二姐一样,落了个终身病痛的下场。 那一瞬,纪初桃想了很多很多。 终于,她下定决心,轻声道:“皇姐,要不……我帮你?” 纪妧一顿,抬起上挑的凤眼望向她。这个妹妹在庇护下长大,眼里只见风月,不弄心计,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涉及朝事…… 纪妧眼一眯,露出几分笑意:“本宫之前那般教你,你都无动于衷,现在怎么突然懂事了?” 纪初桃抿了抿唇。 她已经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皇姐的脸色实在不太好,劳累至此,纪初桃怎能安心享乐? 何况,帮助大姐也是在帮助她自己。若能为大姐分忧,祁炎谋逆之罪便有机会洗刷干净,君臣释疑了。 “也好,你也长大了,不如试着操办宫宴。”纪妧将礼部的折子递给纪初桃,疲惫的凤眸中有了些许笑意。 她道:“永宁,除夕御宴就交给你了。” 纪初桃知道,大姐是借机试炼她的能力,亦是她“长大”的第一次起步。 她双手接过那封奏折,捂在怀中,重重点头。 从长信宫出来,正巧遇见了纪昭。 见到她手中的折子,纪昭好奇道:“这不是礼部御宴的奏章么,怎么在三皇姐你这儿?” 纪初桃含而不笑,温声道:“这个,算是一个考验。” 纪昭愣了愣,脸色很快恢复正常,笑着道:“那太好了啦!有了三皇姐助力,朕也会踏实许多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29章 年宴 是夜, 星月无光,北风凛寒。 “方才传来消息,这次除夕御宴是由三公主操持。”琅琊地界的某处府邸中, 谋士取下信鸽腿上的小竹筒, 将密笺递给暗处的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男人,“三公主经验不足,是个动手绝佳的好机会。王爷,您看……” 男人展开密笺扫了一眼,嘴角一扬:“按计划兵分两路,立即和那边联系, 确认筹备是否妥当。” “是。”谋士应了声, 顿了顿, 又道,“王爷, 属下倒觉得祁将军那儿, 可以放一条线出去。” 琅琊王略一思索,明白了谋士的意思,便道:“也好, 便将弃子给他,试一试这小子是否值得相信。” 扑棱的羽翼声,一只白羽信鸽掠过寒夜,朝暗潮汹涌的京都飞去。 距离除夕御宴只有半个月, 纪初桃中途接手, 事情杂乱如麻, 礼部和宫里的官吏、内侍往来不绝, 都快将公主府的门槛踏破。 虽说皇亲操办御宴, 一般只需稍加监管便可, 但纪初桃依旧不敢有半点松懈,每日卯时起,亥末睡,宴饮流程和器物布置都要亲自过目完善方能放心,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可亏得她记性超群,那么繁琐的流程和人事安排,她一次也不曾记错。 御宴前三天,为了省去往来车马奔波的时间,纪初桃索性搬回了永宁宫暂住。因是内宫,不能带外男,便将祁炎等人留在了公主府中。 大概是日间劳累,又许久不曾回宫里居住,夜里纪初桃睡得不甚安稳,又做起那些稀里糊涂的梦来。 只是这一次,梦里出现的不仅仅是祁炎。 依旧是那间富丽雅致的屋子,软烟帷幔,锦绣良床,她坐在窗边镜子前,铜镜里映出来的脸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窗外,侍婢窃窃的声音传来。 “三公主似乎心情不佳,还是去向祁将军禀告一番罢。” “唉,若非成德八年御宴那场意外,大公主伤重卧榻,三公主也不至于伤神至此,不得已嫁来……” “嘘!休得胡说!” 梦里的声音瓮瓮的,像是闷在一个空荡的瓶子里,时近时远。 醒来时,纪初桃惊出一身虚汗。 方才梦里的那些声音有提及过,大姐在成德八年的年宴上遭遇意外……而成德八年,不就是今年么? 再回想之前已经应验的祁炎入狱,及琅琊王被流放出京之事,纪初桃不由打了个寒战,浑身血液倒流。 涉及到自己最敬重的亲人,她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可梦里没有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纪初桃忐忑了半宿,第二日一早便去礼部召集膳部、主客等人,将宴会当日的流程重新盘算了一遍,加派禁军值守,不断有人送了帖子进来,又不断有人领了命令出去。 “膳部将餐具都换成银的,膳房分好餐后,每一碟每一碗都要用银针试毒后方可呈上。从膳房到紫宸殿途中,送菜的宫人队伍需禁军护送,中途不得离开,违令者严惩不贷,这个便交由项统领负责。” “还有,羽林卫盘查入宫官吏需再仔细些,太医院随时待命。皇上和皇姐的身边,加派高手时刻护卫……” 直到日落西斜,安排妥当的纪初桃方长舒一口气,端起宫婢奉上的茶盏抿尽,润了润燥哑的嗓子。 “殿下,您忙了一天一夜,该歇会儿了。”挽竹心疼道。 纪初桃皱眉摇了摇头。身体已经很累了,但她睡不着,那个梦太让人胆颤惊心了。 她去了长信宫。 歇息几日,纪妧已经好多了,正在检查纪昭交上的策论。而纪昭则老老实实地坐在她的对面,不住偷瞄她的脸色,似是担心自己的见解不够好而受到苛责。 但纪妧并未说什么,放下策论道:“只是中规中矩。左相褚珩对史策颇有见解,皇帝若得闲,可去向他请教一二。” 纪昭自然求之不得,松一口气道:“朕记得了。” 见到纪初桃,纪妧曲肘搭在凭几上,朝她道:“除夕御宴之事,筹备得如何?” 纪初桃虽也敬怕大姐,但心底却是依赖她的。此时见她健健全全地朝自己笑,不由眼眶一酸,坐在她身边道:“尚可。” “那因何愁眉不展?”纪妧一眼看出了她有心事。 纪初桃不知如何开口,抿唇措辞许久,轻轻道:“大皇姐身子可大好了?若还有不适,可否多休息几日,别赶赴御宴了……” 这话一出,一旁的纪昭微顿,飞快地看了纪初桃一眼,轻轻摇头。 纪妧淡定些,沉静一笑:“永宁,你以为这种事能由得本宫选择么?此次宴会,北燕王族残部会进京上贡求和。” 她点到为止,纪初桃却是明白她的意思。 北燕国破,皇子被押送京都为质子,但北燕王族残部却依然蠢蠢欲动,试图复-国。此番说是求和,实则是试探大殷的虚实,把控朝政的长公主不露面,则必生事端。 以大姐的性子,必会去为纪家和皇弟镇场的。 “可是,我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会连累皇姐。”纪初桃眉头皱得更紧些,忍不住多想。万一哪里出了纰漏,让噩梦应验…… “箭在弦上,你尽管放手去做。”纪妧打断她的胡思乱想,虚着眼轻笑道,“天塌下来,不还有本宫在么。” 一番话,纪初桃过于紧绷的心总算稍稍安定。 她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软声道:“我知道了,大皇姐。” 年二十九,夜。 永宁长公主府。 一位脸上有雀斑、样貌平平的瘦弱内侍借着夜色的掩护,叩响了祁炎的房门,低声道:“祁公子,奴奉命来给您送吃食。” 高大的影子走近,投在门扉上。下一刻,房门从里拉开,只一眼,祁炎便想到了那份名单,认出此人就是琅琊王埋在纪初桃身边的眼线。 或者说,眼线之一。 那眼线并未多言,将食盒给了祁炎,便躬身退下。 回到房中,祁炎果然在食盒的糕点里发现了传信的密笺。 【御宴献舞,已着人混迹其中,伺机而动。】 祁炎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案几。片刻,他想到什么,眸中划过一抹暗色,将密笺揉成一团,顺手丢至炭盆中烧了。 窜起的火苗映在他深邃的眼中,泛出些许嘲弄。 密笺上明明白白写着明日御宴动手,刺客混在舞姬乐伶之中,却并未让祁炎参与其中。如果不需要祁炎配合,那为何要专程辗转告诉他计划? 只需略一思索,便能得出结论。祁炎冷笑:纪因那只老狐狸,是故意借此计试探他会否泄密呢! 按纪因谨慎多疑的性子,必有后手。 炭盆里的纸笺燃烧殆尽,化作一抹黑灰飘落。祁炎眼里映的火光也渐渐熄灭,重新化作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平静之下,思绪叠涌,使他短暂地分神。 御宴是纪初桃负责的,明日风起,不知乱局之中,她会如何置之。 脑中不由想起她明艳无忧的笑靥,祁炎眉头一皱,乱了呼吸,不由弹指灭了烛台。 也不知那股莫名的焦躁从何而来。黑暗中,唯有炭火的微光落在他苍狼般凌寒的眼中,明灭不定。 一夜北风紧凑,宫里宫外,皆有人满腹心事,一夜未眠。 第二日。 除夕御宴,百官朝贺。 以往纪初桃皆是坐在席位上享受,但这一次,她还有许多事要忙。 已经数日不曾好好歇过了,纪初桃担心面有疲色,还特意施了薄妆,花钿胭脂,更显一张脸明丽不可方物。 最后确认一遍宴席各部无误,纪初桃环视周围一眼,问道:“舞乐可都准备好了?” “回殿下,都备好了。”太乐署令回禀道,“乐伶排了新谱的曲目,随时待命。” 纪初桃扫过殿中角落就座的乐伶们,视线落在琴师身上,微微一顿。 那琴师感受到纪初桃的视线,略一颔首就座,双手抚在琴弦上。 见纪初桃望着琴师出神,太乐署令询问:“殿下,可有不妥之处?” 纪初桃觉得有些违和,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蹙眉半晌,她迟疑着走过去,随意问了问乐伶们:“你们新排的是哪支曲目?” “回殿下,是《太平乐》。”其中一个琵琶女答道。 纪初桃又缓步踱至琴师身边,似是无意道:“可否小奏半曲,本宫听听是什么音律。” 琴师与琵琶女对视一眼,颔首道:“喏。” 琴音苍茫,琵琶叮咚,纪初桃听了半曲,便含笑道:“果真是好曲目。” 她似是放了心,朝殿外走去。一出门,她的脚步乱了起来,皱眉低唤:“项统领!” 羽林卫统领项宽忙抱拳,问道:“三殿下,可是曲目有问题?” “曲子没问题,是人有问题。” 方才她便觉得有些奇怪。宫中乐伶都是精挑细选的佼佼者,可方才那琴师抱琴抚琴的动作十分生疏,倒像个生手,走近一看,指节略微粗糙,虎口有茧,明显不是一个琴师应有的手! 那样的茧,纪初桃只在祁炎那样的武将手上见过。 再听他们的琴音,虽然流畅,却无花式意境,即便是生手练一两个月也能到达这般地步…… 若论书画音律,纪初桃有自信不会判断错。 心中不安更甚,纪初桃狠狠掐了掐指尖,定神道:“把这个节目换了,将那些乐伶统统带下去,好生盘查。” 项宽正色,一挥手,领着羽林卫将乐伶们带走了。出乎意料的是,那琴师并未反抗,十分顺从地被羽林卫带走。 片刻,项宽来报,果然在古琴里发现了暗弩机关,那琴师笃定是刺客。若在宴饮歌舞时发动机关,后果不堪设想。 纪初桃略微轻松了些,命人将此事传递给了大姐,交由她事后处置。 可心里还是不□□定,总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没有着落。 “殿下,危险已经及时发现,您怎么还愁眉不展呢?”一旁的挽竹问道。 纪初桃也说不上来,望着其乐融融的大殿,蹙眉道:“总觉得,太顺利了些。” 也许,是她想多了罢。 微叹一声,刚要进殿,却见庭外远远走来一个熟悉颀长的身影。 祁炎一身墨色武袍,镂金护腕,在拂铃的引领下大步而来。 是纪初桃以客卿的身份,特意命人将他请进了宫。 紫宸殿外,小公主朝黑袍少年展颜微笑,一袭华美轻柔的织霞衣,乌发红颜,灵动得一如庆功宴上初见。 祁炎晃了晃神,维持面上的平静,朝她走去。 “祁炎,你来了。”纪初桃莞尔,额间的花钿嫣红若血。 雪夜下的软香和面前的笑靥交织,拉扯着祁炎汹涌的思绪。 “殿下。”祁炎按下锋利的心事,略一抱拳。 抬首间,他扫视了一眼殿中,不见乐伶舞姬,略一皱眉。喉结动了动,他负在身后的指腹无意识摩挲,许久,终是低沉问道:“殿中……怎不见歌舞?” 他不该开口的,即便没有点破刺杀计划,也依然犯了禁忌。 但张嘴询问的那一刻,身体完全不受支配。 他也不清楚自己想听到什么,不愿听到什么,风云暗涌的眸子紧紧盯住纪初桃的唇。 “啊,那个。”纪初桃抿了抿唇珠,笑道,“因为发现了一点小问题,所以换下去了。” 不耐摩挲的指腹停住,祁炎一顿,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有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松。 她其实,并没有旁人想象中那般无能。 “时辰到了,快入座罢,本宫给你留了位置。”纪初桃示意祁炎在自己身边落座,笑道,“今日你是本宫的客卿,谁也不能轻视你。” 宫宴井然有序,看得出纪初桃花了许多心血。然而百忙之中,她还不忘照顾自己的感受。 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多此一举。一个已经停了军职的空名世子,有何好照顾的呢? 祁炎目光落在那个地位不算低的位置上,并未迟疑太久,坦然问道:“殿下为何邀臣赴宴?” 纪初桃率先就座,侧首看着少年挺拔的侧颜,杏眼干净,似乎在问“你这是说的什么傻问题”。 她道:“本宫想帮你,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做这些事,能证明本宫的能力。” 祁炎剑眉一动。 一直以来,他以为纪初桃许下的承诺只是过过嘴瘾,实际上,她根本没有能力帮助自己“脱困”。但没想到,她这么努力地操持宫宴,证明自己,是为了在皇权中拥有话语权。 话语权,是“帮助”他的关键。 “殿下因何,可为臣做到这种地步?”问这话时,祁炎侧颜英气完美,带着武将特有的恣睢不驯。 “当然是有条件的。”纪初桃正色。 “是何条件?”他顺着问。 不知想到了什么,纪初桃声音轻轻的:“以后祁将军要记得本宫的好,不许欺负本宫。” 仿若拨云见日,心脏竟有一瞬的鼓噪。 祁炎久久伫立,压抑了一夜的晦暗情绪仿佛有了宣泄之处。 心想:这算什么条件? 正沉思着,忽闻太监唱喏:“陛下驾到,辅国长公主驾到——” “北燕使臣到——” 门外,纪妧、皇帝与织着满头小辫的北燕使臣相继入殿。 祁炎撩袍入座,抬眸间,见到了北燕使臣手捧的盒子。 目光有了短暂的交锋,祁炎一顿,微微眯起了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29章 年宴 是夜, 星月无光,北风凛寒。 “方才传来消息,这次除夕御宴是由三公主操持。”琅琊地界的某处府邸中, 谋士取下信鸽腿上的小竹筒, 将密笺递给暗处的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男人,“三公主经验不足,是个动手绝佳的好机会。王爷,您看……” 男人展开密笺扫了一眼,嘴角一扬:“按计划兵分两路,立即和那边联系, 确认筹备是否妥当。” “是。”谋士应了声, 顿了顿, 又道,“王爷, 属下倒觉得祁将军那儿, 可以放一条线出去。” 琅琊王略一思索,明白了谋士的意思,便道:“也好, 便将弃子给他,试一试这小子是否值得相信。” 扑棱的羽翼声,一只白羽信鸽掠过寒夜,朝暗潮汹涌的京都飞去。 距离除夕御宴只有半个月, 纪初桃中途接手, 事情杂乱如麻, 礼部和宫里的官吏、内侍往来不绝, 都快将公主府的门槛踏破。 虽说皇亲操办御宴, 一般只需稍加监管便可, 但纪初桃依旧不敢有半点松懈,每日卯时起,亥末睡,宴饮流程和器物布置都要亲自过目完善方能放心,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可亏得她记性超群,那么繁琐的流程和人事安排,她一次也不曾记错。 御宴前三天,为了省去往来车马奔波的时间,纪初桃索性搬回了永宁宫暂住。因是内宫,不能带外男,便将祁炎等人留在了公主府中。 大概是日间劳累,又许久不曾回宫里居住,夜里纪初桃睡得不甚安稳,又做起那些稀里糊涂的梦来。 只是这一次,梦里出现的不仅仅是祁炎。 依旧是那间富丽雅致的屋子,软烟帷幔,锦绣良床,她坐在窗边镜子前,铜镜里映出来的脸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窗外,侍婢窃窃的声音传来。 “三公主似乎心情不佳,还是去向祁将军禀告一番罢。” “唉,若非成德八年御宴那场意外,大公主伤重卧榻,三公主也不至于伤神至此,不得已嫁来……” “嘘!休得胡说!” 梦里的声音瓮瓮的,像是闷在一个空荡的瓶子里,时近时远。 醒来时,纪初桃惊出一身虚汗。 方才梦里的那些声音有提及过,大姐在成德八年的年宴上遭遇意外……而成德八年,不就是今年么? 再回想之前已经应验的祁炎入狱,及琅琊王被流放出京之事,纪初桃不由打了个寒战,浑身血液倒流。 涉及到自己最敬重的亲人,她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可梦里没有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纪初桃忐忑了半宿,第二日一早便去礼部召集膳部、主客等人,将宴会当日的流程重新盘算了一遍,加派禁军值守,不断有人送了帖子进来,又不断有人领了命令出去。 “膳部将餐具都换成银的,膳房分好餐后,每一碟每一碗都要用银针试毒后方可呈上。从膳房到紫宸殿途中,送菜的宫人队伍需禁军护送,中途不得离开,违令者严惩不贷,这个便交由项统领负责。” “还有,羽林卫盘查入宫官吏需再仔细些,太医院随时待命。皇上和皇姐的身边,加派高手时刻护卫……” 直到日落西斜,安排妥当的纪初桃方长舒一口气,端起宫婢奉上的茶盏抿尽,润了润燥哑的嗓子。 “殿下,您忙了一天一夜,该歇会儿了。”挽竹心疼道。 纪初桃皱眉摇了摇头。身体已经很累了,但她睡不着,那个梦太让人胆颤惊心了。 她去了长信宫。 歇息几日,纪妧已经好多了,正在检查纪昭交上的策论。而纪昭则老老实实地坐在她的对面,不住偷瞄她的脸色,似是担心自己的见解不够好而受到苛责。 但纪妧并未说什么,放下策论道:“只是中规中矩。左相褚珩对史策颇有见解,皇帝若得闲,可去向他请教一二。” 纪昭自然求之不得,松一口气道:“朕记得了。” 见到纪初桃,纪妧曲肘搭在凭几上,朝她道:“除夕御宴之事,筹备得如何?” 纪初桃虽也敬怕大姐,但心底却是依赖她的。此时见她健健全全地朝自己笑,不由眼眶一酸,坐在她身边道:“尚可。” “那因何愁眉不展?”纪妧一眼看出了她有心事。 纪初桃不知如何开口,抿唇措辞许久,轻轻道:“大皇姐身子可大好了?若还有不适,可否多休息几日,别赶赴御宴了……” 这话一出,一旁的纪昭微顿,飞快地看了纪初桃一眼,轻轻摇头。 纪妧淡定些,沉静一笑:“永宁,你以为这种事能由得本宫选择么?此次宴会,北燕王族残部会进京上贡求和。” 她点到为止,纪初桃却是明白她的意思。 北燕国破,皇子被押送京都为质子,但北燕王族残部却依然蠢蠢欲动,试图复-国。此番说是求和,实则是试探大殷的虚实,把控朝政的长公主不露面,则必生事端。 以大姐的性子,必会去为纪家和皇弟镇场的。 “可是,我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会连累皇姐。”纪初桃眉头皱得更紧些,忍不住多想。万一哪里出了纰漏,让噩梦应验…… “箭在弦上,你尽管放手去做。”纪妧打断她的胡思乱想,虚着眼轻笑道,“天塌下来,不还有本宫在么。” 一番话,纪初桃过于紧绷的心总算稍稍安定。 她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软声道:“我知道了,大皇姐。” 年二十九,夜。 永宁长公主府。 一位脸上有雀斑、样貌平平的瘦弱内侍借着夜色的掩护,叩响了祁炎的房门,低声道:“祁公子,奴奉命来给您送吃食。” 高大的影子走近,投在门扉上。下一刻,房门从里拉开,只一眼,祁炎便想到了那份名单,认出此人就是琅琊王埋在纪初桃身边的眼线。 或者说,眼线之一。 那眼线并未多言,将食盒给了祁炎,便躬身退下。 回到房中,祁炎果然在食盒的糕点里发现了传信的密笺。 【御宴献舞,已着人混迹其中,伺机而动。】 祁炎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案几。片刻,他想到什么,眸中划过一抹暗色,将密笺揉成一团,顺手丢至炭盆中烧了。 窜起的火苗映在他深邃的眼中,泛出些许嘲弄。 密笺上明明白白写着明日御宴动手,刺客混在舞姬乐伶之中,却并未让祁炎参与其中。如果不需要祁炎配合,那为何要专程辗转告诉他计划? 只需略一思索,便能得出结论。祁炎冷笑:纪因那只老狐狸,是故意借此计试探他会否泄密呢! 按纪因谨慎多疑的性子,必有后手。 炭盆里的纸笺燃烧殆尽,化作一抹黑灰飘落。祁炎眼里映的火光也渐渐熄灭,重新化作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平静之下,思绪叠涌,使他短暂地分神。 御宴是纪初桃负责的,明日风起,不知乱局之中,她会如何置之。 脑中不由想起她明艳无忧的笑靥,祁炎眉头一皱,乱了呼吸,不由弹指灭了烛台。 也不知那股莫名的焦躁从何而来。黑暗中,唯有炭火的微光落在他苍狼般凌寒的眼中,明灭不定。 一夜北风紧凑,宫里宫外,皆有人满腹心事,一夜未眠。 第二日。 除夕御宴,百官朝贺。 以往纪初桃皆是坐在席位上享受,但这一次,她还有许多事要忙。 已经数日不曾好好歇过了,纪初桃担心面有疲色,还特意施了薄妆,花钿胭脂,更显一张脸明丽不可方物。 最后确认一遍宴席各部无误,纪初桃环视周围一眼,问道:“舞乐可都准备好了?” “回殿下,都备好了。”太乐署令回禀道,“乐伶排了新谱的曲目,随时待命。” 纪初桃扫过殿中角落就座的乐伶们,视线落在琴师身上,微微一顿。 那琴师感受到纪初桃的视线,略一颔首就座,双手抚在琴弦上。 见纪初桃望着琴师出神,太乐署令询问:“殿下,可有不妥之处?” 纪初桃觉得有些违和,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蹙眉半晌,她迟疑着走过去,随意问了问乐伶们:“你们新排的是哪支曲目?” “回殿下,是《太平乐》。”其中一个琵琶女答道。 纪初桃又缓步踱至琴师身边,似是无意道:“可否小奏半曲,本宫听听是什么音律。” 琴师与琵琶女对视一眼,颔首道:“喏。” 琴音苍茫,琵琶叮咚,纪初桃听了半曲,便含笑道:“果真是好曲目。” 她似是放了心,朝殿外走去。一出门,她的脚步乱了起来,皱眉低唤:“项统领!” 羽林卫统领项宽忙抱拳,问道:“三殿下,可是曲目有问题?” “曲子没问题,是人有问题。” 方才她便觉得有些奇怪。宫中乐伶都是精挑细选的佼佼者,可方才那琴师抱琴抚琴的动作十分生疏,倒像个生手,走近一看,指节略微粗糙,虎口有茧,明显不是一个琴师应有的手! 那样的茧,纪初桃只在祁炎那样的武将手上见过。 再听他们的琴音,虽然流畅,却无花式意境,即便是生手练一两个月也能到达这般地步…… 若论书画音律,纪初桃有自信不会判断错。 心中不安更甚,纪初桃狠狠掐了掐指尖,定神道:“把这个节目换了,将那些乐伶统统带下去,好生盘查。” 项宽正色,一挥手,领着羽林卫将乐伶们带走了。出乎意料的是,那琴师并未反抗,十分顺从地被羽林卫带走。 片刻,项宽来报,果然在古琴里发现了暗弩机关,那琴师笃定是刺客。若在宴饮歌舞时发动机关,后果不堪设想。 纪初桃略微轻松了些,命人将此事传递给了大姐,交由她事后处置。 可心里还是不□□定,总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没有着落。 “殿下,危险已经及时发现,您怎么还愁眉不展呢?”一旁的挽竹问道。 纪初桃也说不上来,望着其乐融融的大殿,蹙眉道:“总觉得,太顺利了些。” 也许,是她想多了罢。 微叹一声,刚要进殿,却见庭外远远走来一个熟悉颀长的身影。 祁炎一身墨色武袍,镂金护腕,在拂铃的引领下大步而来。 是纪初桃以客卿的身份,特意命人将他请进了宫。 紫宸殿外,小公主朝黑袍少年展颜微笑,一袭华美轻柔的织霞衣,乌发红颜,灵动得一如庆功宴上初见。 祁炎晃了晃神,维持面上的平静,朝她走去。 “祁炎,你来了。”纪初桃莞尔,额间的花钿嫣红若血。 雪夜下的软香和面前的笑靥交织,拉扯着祁炎汹涌的思绪。 “殿下。”祁炎按下锋利的心事,略一抱拳。 抬首间,他扫视了一眼殿中,不见乐伶舞姬,略一皱眉。喉结动了动,他负在身后的指腹无意识摩挲,许久,终是低沉问道:“殿中……怎不见歌舞?” 他不该开口的,即便没有点破刺杀计划,也依然犯了禁忌。 但张嘴询问的那一刻,身体完全不受支配。 他也不清楚自己想听到什么,不愿听到什么,风云暗涌的眸子紧紧盯住纪初桃的唇。 “啊,那个。”纪初桃抿了抿唇珠,笑道,“因为发现了一点小问题,所以换下去了。” 不耐摩挲的指腹停住,祁炎一顿,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有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松。 她其实,并没有旁人想象中那般无能。 “时辰到了,快入座罢,本宫给你留了位置。”纪初桃示意祁炎在自己身边落座,笑道,“今日你是本宫的客卿,谁也不能轻视你。” 宫宴井然有序,看得出纪初桃花了许多心血。然而百忙之中,她还不忘照顾自己的感受。 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多此一举。一个已经停了军职的空名世子,有何好照顾的呢? 祁炎目光落在那个地位不算低的位置上,并未迟疑太久,坦然问道:“殿下为何邀臣赴宴?” 纪初桃率先就座,侧首看着少年挺拔的侧颜,杏眼干净,似乎在问“你这是说的什么傻问题”。 她道:“本宫想帮你,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做这些事,能证明本宫的能力。” 祁炎剑眉一动。 一直以来,他以为纪初桃许下的承诺只是过过嘴瘾,实际上,她根本没有能力帮助自己“脱困”。但没想到,她这么努力地操持宫宴,证明自己,是为了在皇权中拥有话语权。 话语权,是“帮助”他的关键。 “殿下因何,可为臣做到这种地步?”问这话时,祁炎侧颜英气完美,带着武将特有的恣睢不驯。 “当然是有条件的。”纪初桃正色。 “是何条件?”他顺着问。 不知想到了什么,纪初桃声音轻轻的:“以后祁将军要记得本宫的好,不许欺负本宫。” 仿若拨云见日,心脏竟有一瞬的鼓噪。 祁炎久久伫立,压抑了一夜的晦暗情绪仿佛有了宣泄之处。 心想:这算什么条件? 正沉思着,忽闻太监唱喏:“陛下驾到,辅国长公主驾到——” “北燕使臣到——” 门外,纪妧、皇帝与织着满头小辫的北燕使臣相继入殿。 祁炎撩袍入座,抬眸间,见到了北燕使臣手捧的盒子。 目光有了短暂的交锋,祁炎一顿,微微眯起了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30章 同眠 以前纪初桃都是宴会的中心, 华服美饰,明艳无双,可望而不可即。 今日的纪初桃退居幕后, 却比高高在上的时候更为耀眼。 “今日对本宫来说意义非凡, 所以,想让你也来看看。”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温柔的光,对祁炎道:“但愿此宴平安顺遂,既为长姐,也为……” 也是为祁炎。 纪初桃想着:既然祁炎呆在公主府里不开心,等他做回风光无限的少将军, 自己就不欠他什么啦。 那段羞人的梦境、荒唐的姻缘, 想必也会随之改变, 不会再突然冒出来扰乱她的心绪。 纪初桃心里盘算将来,没有留意到祁炎幽沉的眼眸。 他相信纪初桃是真心想帮他, 正因为开始相信, 所以桀骜了二十年的心才第一次有了顾虑和彷徨。 他甚至想:如果纪初桃没有生在皇家,或许会更好。 压下这个明知不可能的荒诞念头,祁炎倾酒定神, 目光巡视殿中。 比起胡思乱想,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解决。 琅琊王纪因知道纪初桃擅长音律,却仍将刺客安插到舞姬乐伶之中,是处极大的败笔。以纪因多疑谨慎的性子, 不会如此冒失。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狡兔三窟, 大殿中应该还藏着其他不曾知道的危险计划。 然而宴会过去了大半, 风平浪静。 直至尾声, 北燕使臣起身出列, 向纪妧和皇帝献出了此宴压轴的好戏。 “北燕愿割黑山以北七座城池, 当做两国邦交的诚意,今献七城地图给大公主殿下和陛下,愿与大殷休战,永修旧好!” 北燕使臣单手按着左胸行礼,一番不熟稔的汉话在殿中掀起轩然大波。 这对大殷来说,可是鼓舞民心的天大好事! 鸿胪寺卿率先出列恭喜纪妧和皇帝,其他文武百官亦陆续拱手祝贺,将宴会气氛推至沸点。 一片喧闹中,祁炎把玩着杯盏,稍稍倾身,目光锁定北燕使臣身上。 从一开始,便觉得北燕那边的人有些古怪。 …… 作为督办宴会的人,纪初桃并不似其他人那般欢欣鼓舞。北燕使臣割地求和这一项,并不在之前的流程之内。 突然添了这么一项,她看上去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维持面上的典雅与镇静,命人唤来了礼部主客。 “这个北燕使臣要御前献图,这么大的事,之前为何无人提及?”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眉头轻蹙。 礼部主客亦是满脑门的汗,答道:“北燕使臣是由鸿胪寺负责接待,臣也不知。” 事出突然,现在若撤回查验,难免会扫了大家的兴致。纪初桃思索再三,道:“所有人都机敏些,别出差错。” 祁炎将纪初桃的担忧听入耳中,稍加思索,便有了头绪。 再看那北燕使臣沉稳壮实,自带杀伐之气,一点也不像战败国前来求和的样子。他稳步向前,在纪妧案几前一丈远处单膝跪拜,打开手中的盒子,露出一卷羊皮地图。 那是,极肥美的诱饵。而极美的诱饵,往往藏有剧毒。 这招对于久经沙场的祁炎来说并不陌生,贪饵吞钩,乃兵法大忌。 他握紧了手中的杯盏,侧首望向邻座的纪初桃,身形紧绷。霎时万千思绪在脑中碰撞交战,关于背叛、信念、还有这短短三个月来的点点滴滴,一片硝烟狼藉。 纪妧身边的女官领命,准备去取盒中的地图。 而与此同时,北燕使臣垂下的眼中流露出些许轻蔑,手指不自觉摸至铜盒底部。细微的动作,在被利益冲昏头脑的欢呼声中如此不显眼,却瞒不过祁炎的眼睛。 他对危险,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 若他是刺客,也会选择在此时动手,来个“图穷匕见”。 可身边对宴会寄予厚望的少女,却还一无所知。 她尚未察觉:先前的乐伶舞姬,只是迷惑眼睛的弃子,为的就是让大殷以为隐患已除,放松警惕…… 如此配合周密的计划,已然不是北燕单独的行动。 这才是,纪因留下的后手! 手中的杯盏几乎捏得变形,祁炎很清楚若自己此时阻止,等待他的是什么。 但他更清楚,扳倒纪妧的方法有很多,但这次宴会是纪初桃筹备的,他得保护她。 “当心有诈!”祁炎沉声道。 百官沸腾,没人听见他的话。 除了坐在身边的纪初桃。 她愕然,没有丝毫迟疑,倏地起身望向北燕使臣的方向:“等等!住手!” 纪初桃这一吼用尽全身力气,沸腾的大殿骤然安静下来。 然而已经晚了,女官已双手拿起盒中的羊皮卷,一根极细的银丝连着羊皮卷被拽起,发出细微的机括声。那线细如发丝且透明,连着盒子底部和羊皮卷,打开时看不出端倪,只有羊皮卷被取走时才会触动机括,难怪能瞒过宫城禁卫的查验…… 见北燕使臣用盒子对准了上座的纪妧,侍卫来不及阻挡,离得最近的纪初桃想也不想,张臂护在了纪妧身边! 她疯了!祁炎咬牙,下意识挺身。 几乎同时,嘎嘣一声极细的断裂声,银丝断裂。 心脏骤然紧缩,祁炎利落抬腕,手中杯盏狠狠朝北燕使臣的手腕击去! 使臣吃痛,暗器失了准头,几支短针笃笃笃钉在纪妧的案几上。余下的一针擦着纪初桃的手臂飞过,刺中了她身后的侍卫。 “护驾!保护大公主和陛下!”项宽一声暴喝,殿外的禁军蜂拥而入。 与此同时,一击不中的北燕使臣恼羞成怒,竟飞扑向没了侍卫的纪初桃,打算来个鱼死网破! 电光火石,风云突变,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所有人都忙着保护皇帝和纪妧,除了祁炎。他伸长手臂,指尖与纪初桃的衣袖擦过,抓了个空。 短暂的沉默,随即整个殿中爆发出一阵哗然! 小皇帝握紧了拳头,神情莫辨。纪妧腾身而起,冷冷盯着挟持纪初桃的北燕使臣,向来不露心事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暴怒之色。 惊呼,慌乱,文臣避之不及,禁卫蜂拥而入,大殿乱成一锅粥。 纪初桃被北燕使臣扼住了喉咙,当做肉-盾挡在自己身前。 “都退下!否则我捏碎小公主的喉咙!” 北燕人高大如牛,纪初桃身量娇小,被扼得脚尖离地,一张脸涨得通红。禁卫投鼠忌器,执着长戟不敢向前。 北燕使臣见之越发猖狂,挟持纪初桃一步一步退出大殿,大笑道:“今日能得贵朝第一美人陪葬,也不枉我此行!” 正此时,一寸寒光闪现,利刃破空,将北燕使臣的鞋钉了个对穿—— 纪初桃身体悬空,脚是刺客唯一的破绽! 北燕使臣痛吼一声,手一松,身体朝后踉跄仰倒。 几乎同时,黑影闪过,一手搂住了呛咳着软软摔下的纪初桃,一手顺势拔出钉穿刺客脚背的长剑,将锋利的剑刃狠狠刺入他的身躯,动作狠绝干脆,一气呵成! 噗—— 皮肉割破的声音毛骨悚然,腥热的液体喷过纪初桃的耳畔,溅在祁炎英冷的脸颊上。 他眸底猩红,神情冷峻,仍不忘将纪初桃往自己怀中一按,用胸膛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看到喷溅而来的鲜血。 冷冷抽剑,刺客咯咯吐着血沫倒下,抽搐一番没了声息。 混着血腥和祁炎清冷熏香的空气涌入肺腑,纪初桃在祁炎怀里咳得撕心裂肺,温软的身躯不受抑制地颤抖。 祁炎握着染血的长剑,手背筋脉突出,眼底的杀伐之气久久未散。 暂停的生命仿佛一点点流回身体,祁炎沙哑至极的声音从胸腔中迸出,咬牙压抑道:“什么都不会还往前冲,殿下是不要命了吗?” 低而凶狠的语气,绷得紧紧的,浑身肌肉因后怕而僵硬如铁。 纪初桃“呜”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一颗一颗涌出,很快沾湿了祁炎的衣襟,湿热一片,熨烫着少年狂乱失常的心跳。 金玉堆里呵护着长大的小公主,现在才知道害怕。 “因为……不能让皇姐受伤啊!若……应验了,本宫会悔一辈子!” 她在祁炎耳畔哽咽,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 有宫人想将她拉离祁炎的怀抱,可她吓坏了,思绪胡乱,像是攀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搂着祁炎不松手。 众目睽睽之下,黑袍少年任她揪着衣襟,一动不动。 猩红的血珠顺着他英挺的鼻尖滴下,在紫宸殿的地砖上溅开一朵静谧的花。 混乱中,纪妧将眼前一幕尽收眼底。 她努力维持皇族的威严和镇定,思忖道:“一起送回永宁宫罢,让太医来瞧瞧。” 纪初桃依旧紧紧攥着自己不肯松手,祁炎松了长剑,索性打横抱起纪初桃温软微颤的身躯,大步朝永宁宫方向走去。 身后一片惊疑各异的目光,原来在乎的那些流言蜚语,在此时此刻屁都不是。 纪初桃除了颈上有掐痕外,其他地方并未受伤。 只是受了惊,高烧严重,糊里糊涂昏睡之际,还抓着祁炎的衣袖不松手。 今天纪初桃和祁炎都是功臣,即便曾经兵刃相接,纪妧也不会在此刻伤妹妹的心。看着纪初桃喝下药汤后,便对祁炎道:“永宁需要你,今夜,你便在这好生陪着她。” 说罢,也不待祁炎回应,转身出了大殿。 北燕公然行刺,其背后必有内鬼推波助澜,身为辅国长公主,她要收尾的工作还很多,不能在妹妹这儿停留太久。 何况,至少祁炎挺身而出护住纪初桃的那一刻,不像是作假。 天黑了,纪初桃依旧气息不稳,浑浑噩噩昏睡着。 宫婢进殿掌灯,送了些粥水吃食,祁炎还穿着那件沾有血迹的武袍坐在榻边,被主子攥着衣袖。 祁炎不说话时很冷,眼神有些凶悍,宫婢打了个怵,便又掩门悄悄退下了。 一更天了罢,吃食都要凉了。 祁炎伸手够向碗碟,然而才刚刚起身,因惊悸高烧而神志不清的少女立即翻了个身,更紧地攥住他,发出模糊难受的呓语:“别走……” 祁炎垂眼望向攥着衣袖的那只细白小手,顿了顿,只好作罢。 她突如其来的依赖超乎寻常,连祁炎都感到意外。明明在不久之前,他那漫天的烟花大雪,也敌不过晏行的一把扇子…… 难道正如宋元白所说,“英雄救美”能俘获芳心? 可是冲出去的那一刻,他并未想过做什么英雄,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她死。 或许是因为那场还未成功的攻心策略,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祁炎……” 病榻上,细弱的声音传来,唤回了他凌乱缠绕的心事。 祁炎瞥过眼,纪初桃蜷缩着身子侧躺,是个不甚安稳的姿势,迷蒙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睫纤长,脸因高热而红扑扑的,乌发披散,比平日更添几分脆弱柔媚。 她好像醒了,又好像还在梦中,羽毛的般的呼吸滚烫,一阵一阵落在祁炎血迹未干的手背上,急促道:“祁炎,你会永远保护本宫吗?” 他的眸色黯了黯。 还未回答,纪初桃又自顾自说:“我就知道,你答应过的。” 梦里那场混乱,是祁炎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之中……就像是承天门下单手抓住戟尖,就像是宴会上一剑飞来击杀刺客的勇猛。 祁炎却是想:我何时答应过这种话? 他素来是个没有信念的薄情人,能让他许下这种承诺的,必定是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会轻易说出“永远”二字? 纪初桃大概是烧糊涂了,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他不在意地嗤笑,眉骨下的一点暗红血渍仿佛朱砂。刻意压抑的恶劣性子释放,他俯身问道:“殿下就这般笃定,臣会保护你?” 纪初桃眼睛一开一阖的,迷糊半晌,支吾不出什么来。 就当祁炎以为她睡着了,不会再回答时,一个瓮瓮的声音细细传来。 她说:“你知道吗?本宫梦里……有个英雄,那个人和小将军……长得一模一样。” 听清这句咕哝,祁炎一怔,缓缓皱起长眉。 她的信任,竟是来源于另一个相貌相似的男人? 这是什么荒谬的回答? 他漠然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力度不算太轻柔,起身坐至一旁的小案旁。 刚入梦的纪初桃抓了个空,烟眉紧蹙,哼哼地翻身蹬腿,呼吸滚烫,很不安稳的样子。 祁炎冷酷地看着她翻滚了片刻,又沉着脸坐回榻边,手随意垂在身侧。 纪初桃如愿以偿地攥住了他的手指,安分了下来。 这次,换祁炎不安分了。 少女养尊处优的手软软的,像是没有骨头。祁炎几次误会生气时,也曾攥过纪初桃的腕子,没有一次如这般风平浪静,温柔得令人忘却了自己满身背负的阴谋和算计。 那热度顺着祁炎的手指蔓延全身,夜的静谧,令感官无限放大,肆意猖獗。 少女侧躺着,绯红的唇微微张开,距离他的手指不过两寸。 他的手指抬了抬,却在即将触及唇瓣时止住。 这是在作甚?宴会上已是失态,万不能再让情绪脱离掌控了。 祁炎蜷起了手指,盯着纪初桃毫不设防的睡颜看了许久,方长舒一口燥热之气,倚在榻边闭目休憩。 第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捂了薄汗的里衣黏腻,纪初桃迷迷糊糊醒来。 手里好像握了根硬硬的东西,闭眼捏了捏,硬中又带着骨肉特有的温热弹性。 睁眼一瞧,看到一只戴着玄黑镂金护腕的手,再顺着这只熟悉的大手往上看,一袭玄黑武袍的冷峻少年逆着熹微的晨光,眉目锋利,正倚在榻头,好整以暇地看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30章 同眠 以前纪初桃都是宴会的中心, 华服美饰,明艳无双,可望而不可即。 今日的纪初桃退居幕后, 却比高高在上的时候更为耀眼。 “今日对本宫来说意义非凡, 所以,想让你也来看看。”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温柔的光,对祁炎道:“但愿此宴平安顺遂,既为长姐,也为……” 也是为祁炎。 纪初桃想着:既然祁炎呆在公主府里不开心,等他做回风光无限的少将军, 自己就不欠他什么啦。 那段羞人的梦境、荒唐的姻缘, 想必也会随之改变, 不会再突然冒出来扰乱她的心绪。 纪初桃心里盘算将来,没有留意到祁炎幽沉的眼眸。 他相信纪初桃是真心想帮他, 正因为开始相信, 所以桀骜了二十年的心才第一次有了顾虑和彷徨。 他甚至想:如果纪初桃没有生在皇家,或许会更好。 压下这个明知不可能的荒诞念头,祁炎倾酒定神, 目光巡视殿中。 比起胡思乱想,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解决。 琅琊王纪因知道纪初桃擅长音律,却仍将刺客安插到舞姬乐伶之中,是处极大的败笔。以纪因多疑谨慎的性子, 不会如此冒失。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狡兔三窟, 大殿中应该还藏着其他不曾知道的危险计划。 然而宴会过去了大半, 风平浪静。 直至尾声, 北燕使臣起身出列, 向纪妧和皇帝献出了此宴压轴的好戏。 “北燕愿割黑山以北七座城池, 当做两国邦交的诚意,今献七城地图给大公主殿下和陛下,愿与大殷休战,永修旧好!” 北燕使臣单手按着左胸行礼,一番不熟稔的汉话在殿中掀起轩然大波。 这对大殷来说,可是鼓舞民心的天大好事! 鸿胪寺卿率先出列恭喜纪妧和皇帝,其他文武百官亦陆续拱手祝贺,将宴会气氛推至沸点。 一片喧闹中,祁炎把玩着杯盏,稍稍倾身,目光锁定北燕使臣身上。 从一开始,便觉得北燕那边的人有些古怪。 …… 作为督办宴会的人,纪初桃并不似其他人那般欢欣鼓舞。北燕使臣割地求和这一项,并不在之前的流程之内。 突然添了这么一项,她看上去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维持面上的典雅与镇静,命人唤来了礼部主客。 “这个北燕使臣要御前献图,这么大的事,之前为何无人提及?”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眉头轻蹙。 礼部主客亦是满脑门的汗,答道:“北燕使臣是由鸿胪寺负责接待,臣也不知。” 事出突然,现在若撤回查验,难免会扫了大家的兴致。纪初桃思索再三,道:“所有人都机敏些,别出差错。” 祁炎将纪初桃的担忧听入耳中,稍加思索,便有了头绪。 再看那北燕使臣沉稳壮实,自带杀伐之气,一点也不像战败国前来求和的样子。他稳步向前,在纪妧案几前一丈远处单膝跪拜,打开手中的盒子,露出一卷羊皮地图。 那是,极肥美的诱饵。而极美的诱饵,往往藏有剧毒。 这招对于久经沙场的祁炎来说并不陌生,贪饵吞钩,乃兵法大忌。 他握紧了手中的杯盏,侧首望向邻座的纪初桃,身形紧绷。霎时万千思绪在脑中碰撞交战,关于背叛、信念、还有这短短三个月来的点点滴滴,一片硝烟狼藉。 纪妧身边的女官领命,准备去取盒中的地图。 而与此同时,北燕使臣垂下的眼中流露出些许轻蔑,手指不自觉摸至铜盒底部。细微的动作,在被利益冲昏头脑的欢呼声中如此不显眼,却瞒不过祁炎的眼睛。 他对危险,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 若他是刺客,也会选择在此时动手,来个“图穷匕见”。 可身边对宴会寄予厚望的少女,却还一无所知。 她尚未察觉:先前的乐伶舞姬,只是迷惑眼睛的弃子,为的就是让大殷以为隐患已除,放松警惕…… 如此配合周密的计划,已然不是北燕单独的行动。 这才是,纪因留下的后手! 手中的杯盏几乎捏得变形,祁炎很清楚若自己此时阻止,等待他的是什么。 但他更清楚,扳倒纪妧的方法有很多,但这次宴会是纪初桃筹备的,他得保护她。 “当心有诈!”祁炎沉声道。 百官沸腾,没人听见他的话。 除了坐在身边的纪初桃。 她愕然,没有丝毫迟疑,倏地起身望向北燕使臣的方向:“等等!住手!” 纪初桃这一吼用尽全身力气,沸腾的大殿骤然安静下来。 然而已经晚了,女官已双手拿起盒中的羊皮卷,一根极细的银丝连着羊皮卷被拽起,发出细微的机括声。那线细如发丝且透明,连着盒子底部和羊皮卷,打开时看不出端倪,只有羊皮卷被取走时才会触动机括,难怪能瞒过宫城禁卫的查验…… 见北燕使臣用盒子对准了上座的纪妧,侍卫来不及阻挡,离得最近的纪初桃想也不想,张臂护在了纪妧身边! 她疯了!祁炎咬牙,下意识挺身。 几乎同时,嘎嘣一声极细的断裂声,银丝断裂。 心脏骤然紧缩,祁炎利落抬腕,手中杯盏狠狠朝北燕使臣的手腕击去! 使臣吃痛,暗器失了准头,几支短针笃笃笃钉在纪妧的案几上。余下的一针擦着纪初桃的手臂飞过,刺中了她身后的侍卫。 “护驾!保护大公主和陛下!”项宽一声暴喝,殿外的禁军蜂拥而入。 与此同时,一击不中的北燕使臣恼羞成怒,竟飞扑向没了侍卫的纪初桃,打算来个鱼死网破! 电光火石,风云突变,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所有人都忙着保护皇帝和纪妧,除了祁炎。他伸长手臂,指尖与纪初桃的衣袖擦过,抓了个空。 短暂的沉默,随即整个殿中爆发出一阵哗然! 小皇帝握紧了拳头,神情莫辨。纪妧腾身而起,冷冷盯着挟持纪初桃的北燕使臣,向来不露心事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暴怒之色。 惊呼,慌乱,文臣避之不及,禁卫蜂拥而入,大殿乱成一锅粥。 纪初桃被北燕使臣扼住了喉咙,当做肉-盾挡在自己身前。 “都退下!否则我捏碎小公主的喉咙!” 北燕人高大如牛,纪初桃身量娇小,被扼得脚尖离地,一张脸涨得通红。禁卫投鼠忌器,执着长戟不敢向前。 北燕使臣见之越发猖狂,挟持纪初桃一步一步退出大殿,大笑道:“今日能得贵朝第一美人陪葬,也不枉我此行!” 正此时,一寸寒光闪现,利刃破空,将北燕使臣的鞋钉了个对穿—— 纪初桃身体悬空,脚是刺客唯一的破绽! 北燕使臣痛吼一声,手一松,身体朝后踉跄仰倒。 几乎同时,黑影闪过,一手搂住了呛咳着软软摔下的纪初桃,一手顺势拔出钉穿刺客脚背的长剑,将锋利的剑刃狠狠刺入他的身躯,动作狠绝干脆,一气呵成! 噗—— 皮肉割破的声音毛骨悚然,腥热的液体喷过纪初桃的耳畔,溅在祁炎英冷的脸颊上。 他眸底猩红,神情冷峻,仍不忘将纪初桃往自己怀中一按,用胸膛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看到喷溅而来的鲜血。 冷冷抽剑,刺客咯咯吐着血沫倒下,抽搐一番没了声息。 混着血腥和祁炎清冷熏香的空气涌入肺腑,纪初桃在祁炎怀里咳得撕心裂肺,温软的身躯不受抑制地颤抖。 祁炎握着染血的长剑,手背筋脉突出,眼底的杀伐之气久久未散。 暂停的生命仿佛一点点流回身体,祁炎沙哑至极的声音从胸腔中迸出,咬牙压抑道:“什么都不会还往前冲,殿下是不要命了吗?” 低而凶狠的语气,绷得紧紧的,浑身肌肉因后怕而僵硬如铁。 纪初桃“呜”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一颗一颗涌出,很快沾湿了祁炎的衣襟,湿热一片,熨烫着少年狂乱失常的心跳。 金玉堆里呵护着长大的小公主,现在才知道害怕。 “因为……不能让皇姐受伤啊!若……应验了,本宫会悔一辈子!” 她在祁炎耳畔哽咽,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 有宫人想将她拉离祁炎的怀抱,可她吓坏了,思绪胡乱,像是攀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搂着祁炎不松手。 众目睽睽之下,黑袍少年任她揪着衣襟,一动不动。 猩红的血珠顺着他英挺的鼻尖滴下,在紫宸殿的地砖上溅开一朵静谧的花。 混乱中,纪妧将眼前一幕尽收眼底。 她努力维持皇族的威严和镇定,思忖道:“一起送回永宁宫罢,让太医来瞧瞧。” 纪初桃依旧紧紧攥着自己不肯松手,祁炎松了长剑,索性打横抱起纪初桃温软微颤的身躯,大步朝永宁宫方向走去。 身后一片惊疑各异的目光,原来在乎的那些流言蜚语,在此时此刻屁都不是。 纪初桃除了颈上有掐痕外,其他地方并未受伤。 只是受了惊,高烧严重,糊里糊涂昏睡之际,还抓着祁炎的衣袖不松手。 今天纪初桃和祁炎都是功臣,即便曾经兵刃相接,纪妧也不会在此刻伤妹妹的心。看着纪初桃喝下药汤后,便对祁炎道:“永宁需要你,今夜,你便在这好生陪着她。” 说罢,也不待祁炎回应,转身出了大殿。 北燕公然行刺,其背后必有内鬼推波助澜,身为辅国长公主,她要收尾的工作还很多,不能在妹妹这儿停留太久。 何况,至少祁炎挺身而出护住纪初桃的那一刻,不像是作假。 天黑了,纪初桃依旧气息不稳,浑浑噩噩昏睡着。 宫婢进殿掌灯,送了些粥水吃食,祁炎还穿着那件沾有血迹的武袍坐在榻边,被主子攥着衣袖。 祁炎不说话时很冷,眼神有些凶悍,宫婢打了个怵,便又掩门悄悄退下了。 一更天了罢,吃食都要凉了。 祁炎伸手够向碗碟,然而才刚刚起身,因惊悸高烧而神志不清的少女立即翻了个身,更紧地攥住他,发出模糊难受的呓语:“别走……” 祁炎垂眼望向攥着衣袖的那只细白小手,顿了顿,只好作罢。 她突如其来的依赖超乎寻常,连祁炎都感到意外。明明在不久之前,他那漫天的烟花大雪,也敌不过晏行的一把扇子…… 难道正如宋元白所说,“英雄救美”能俘获芳心? 可是冲出去的那一刻,他并未想过做什么英雄,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她死。 或许是因为那场还未成功的攻心策略,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祁炎……” 病榻上,细弱的声音传来,唤回了他凌乱缠绕的心事。 祁炎瞥过眼,纪初桃蜷缩着身子侧躺,是个不甚安稳的姿势,迷蒙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睫纤长,脸因高热而红扑扑的,乌发披散,比平日更添几分脆弱柔媚。 她好像醒了,又好像还在梦中,羽毛的般的呼吸滚烫,一阵一阵落在祁炎血迹未干的手背上,急促道:“祁炎,你会永远保护本宫吗?” 他的眸色黯了黯。 还未回答,纪初桃又自顾自说:“我就知道,你答应过的。” 梦里那场混乱,是祁炎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之中……就像是承天门下单手抓住戟尖,就像是宴会上一剑飞来击杀刺客的勇猛。 祁炎却是想:我何时答应过这种话? 他素来是个没有信念的薄情人,能让他许下这种承诺的,必定是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会轻易说出“永远”二字? 纪初桃大概是烧糊涂了,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他不在意地嗤笑,眉骨下的一点暗红血渍仿佛朱砂。刻意压抑的恶劣性子释放,他俯身问道:“殿下就这般笃定,臣会保护你?” 纪初桃眼睛一开一阖的,迷糊半晌,支吾不出什么来。 就当祁炎以为她睡着了,不会再回答时,一个瓮瓮的声音细细传来。 她说:“你知道吗?本宫梦里……有个英雄,那个人和小将军……长得一模一样。” 听清这句咕哝,祁炎一怔,缓缓皱起长眉。 她的信任,竟是来源于另一个相貌相似的男人? 这是什么荒谬的回答? 他漠然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力度不算太轻柔,起身坐至一旁的小案旁。 刚入梦的纪初桃抓了个空,烟眉紧蹙,哼哼地翻身蹬腿,呼吸滚烫,很不安稳的样子。 祁炎冷酷地看着她翻滚了片刻,又沉着脸坐回榻边,手随意垂在身侧。 纪初桃如愿以偿地攥住了他的手指,安分了下来。 这次,换祁炎不安分了。 少女养尊处优的手软软的,像是没有骨头。祁炎几次误会生气时,也曾攥过纪初桃的腕子,没有一次如这般风平浪静,温柔得令人忘却了自己满身背负的阴谋和算计。 那热度顺着祁炎的手指蔓延全身,夜的静谧,令感官无限放大,肆意猖獗。 少女侧躺着,绯红的唇微微张开,距离他的手指不过两寸。 他的手指抬了抬,却在即将触及唇瓣时止住。 这是在作甚?宴会上已是失态,万不能再让情绪脱离掌控了。 祁炎蜷起了手指,盯着纪初桃毫不设防的睡颜看了许久,方长舒一口燥热之气,倚在榻边闭目休憩。 第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捂了薄汗的里衣黏腻,纪初桃迷迷糊糊醒来。 手里好像握了根硬硬的东西,闭眼捏了捏,硬中又带着骨肉特有的温热弹性。 睁眼一瞧,看到一只戴着玄黑镂金护腕的手,再顺着这只熟悉的大手往上看,一袭玄黑武袍的冷峻少年逆着熹微的晨光,眉目锋利,正倚在榻头,好整以暇地看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31章 花灯 “……祁炎?” 纪初桃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这样独处寝房依偎的画面,只有在梦里才时常见到。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祁炎的眉目尚存少年锋芒, 而梦里的他则更为成熟稳健些。 反应过来自己握着他的手睡了一晚, 纪初桃脸一热,松开手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温香在侧,根本不能好好睡觉,熬了一宿的祁炎嗓音有些低哑:“昨天不是殿下一直拉着臣的手,哭喊着要臣陪殿下吗?”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那只空荡荡的手上,淡淡收回, 蜷起手指, 将少女留下的余温握在掌心。 听他这么说, 纪初桃这才想起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昨天宴会,她被恼羞成怒的北燕使臣挟持, 命悬一线, 满殿文武束手无策,是祁炎挺身而出救了她。 那时她被掐得狠了,又怕又疼, 惊悸到失了魂,将祁炎当做梦里梦外唯一的依靠,死拉着不肯松手,连高烧昏睡时也…… 糟了, 没对他做什么罢? 想到此, 纪初桃悄悄打量着祁炎齐整的武袍, 不放心道:“昨夜本宫烧糊涂了, 可曾冒犯小将军?” 少女睡后的嗓音轻轻软软的, 带着显而易见的歉疚。 祁炎的视线落在纪初桃幼嫩的脖颈上, 那里有几处明显的指痕,即使太医已经上药化瘀过了,掐过的青紫痕迹依旧触目惊心。 他的目光晦暗了一瞬,掩饰般调开视线,手捂着后颈活动了一番,垂着眼看着乌发铺满绣枕的小公主,“若是冒犯过,殿下可要负责?” 话一出口,他和纪初桃皆是一愣。 这是什么鬼?自己怎么会说出这般轻佻的话? 祁炎皱眉想着,只盼纪初桃没有听见方才那句话才好。 但她显然是听见了,讶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往被褥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水润的杏眼和红透的耳尖。半晌,强词夺理道:“小将军衣衫齐整,想来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 声音闷在被子里,瓮瓮的,底气十分不足。 这种时候,应该担心她自己的衣裳才对罢? 祁炎握拳抵着鼻尖,欲盖弥彰地清了清沙哑的嗓子。 半晌定神,他幽沉的视线重新落回纪初桃身上,岔开话题道:“臣有一个请求。” “你说。”纪初桃忙道。 祁炎不是第一次救她了,便是有十个请求,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能否请殿下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昨日宴会,是臣发现了献图的端倪。”他低沉道。 “为何?”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邀功机会,纪初桃讶异道,“你不想借此功劳,官复原职么?” 祁炎沉默。 他走了那样一条路,无法对她说出实情。 大概看出了他的为难,即便心中万千疑惑,纪初桃还是轻轻应允道:“好,我应允你。”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挽竹领着几名伺候洗漱的小宫女进来。 清晨的光线涌入,透过屏风打在祁炎身上,落在纪初桃明亮的眼中。 “殿下,您可算醒了!”挽竹大喜过望,忙过来试探她的额温,“菩萨保佑,烧也退了。” 宫婢们捧着铜盆手巾、衣物鞋袜等陆续而入,纷纷围在榻前,祁炎不得已让开了些,毕竟纪初桃未出阁,他一介外男也不能大喇喇站在这儿看着她穿衣梳洗。 透过宫婢们攒动的人头,纪初桃看到了被挤去屏风外的祁炎。他还穿着昨夜那件沾血的衣裳,为了照顾自己一夜没睡好,心里愧疚更甚,忙吩咐挽竹:“你让人带祁将军下去歇息,换身干净的衣物。” 挽竹这才想起来,昨天主子能逢凶化吉,可全靠这位祁将军舍命相救,万万怠慢不得! 遂领命退下,行至屏风外,朝祁炎一福礼,领他去偏殿更衣用膳。 纪初桃抬眼望去,看着祁炎颀长矫健的身姿消失在屏风后,这才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 梳洗更衣后,太医又来诊了脉,只道是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她皮肤太娇嫩,脖子上那些凶狠的掐痕约莫要七八日方能消除。 “殿下,您这回真是受苦了!”挽竹用一方丝帕围在纪初桃的脖子上,遮住那几道青紫的痕迹,说话间红了眼眶。 先帝子嗣单薄,儿子们都不省心,夺储时自相残杀已损了大半,皇室笼罩在一片血雨阴云中。 唯有纪初桃出生时落霞满天,太常寺卜得祥瑞,因而先帝对她格外珍视。先帝教会了纪妧手段,教会了纪姝驭人,唯独将所有的自由与快乐给了幺女,只盼她如二月初桃,明媚无忧。 这样集万千宠爱长大的小公主,掉根头发丝都是大事,昨天却被人掐着脖子当人盾,如何不让人后怕惊心? 纪初桃自己却不甚在意,伸手抚了抚颈项上的丝帕,反过来安慰挽竹:“本宫这不是好好的么,哭什么呢?” 何况,她已经享受了十六年的太平安稳,和两位姐姐当年遭遇的那些比,这点曲折根本不值一提。 用过膳,纪初桃去了长信宫。 一进正殿,便见几个被褫夺了官帽和官袍的人被拖了出去,哀求声一片。 纪昭说,鸿胪寺办事不力,纵容北燕行凶,鸿胪寺卿流放出京,少卿二人亦被革职查办。 “……还有,”纪昭压低声音,悄悄告诉纪初桃,“北燕的那位质子受此事牵连,大概要遭殃啦。” “永宁,过来。”纪妧的声音传来,打断两人的交谈。 刚处理完牵涉的朝臣,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冷情之色,望着妹妹脖子上遮挡伤痕的丝帕,面色一寒道:“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纪初桃抬眼,又很快低下头去,难过地想:自己操办的宴会出了那样大的纰漏,大姐生气是正常的。 她垂首站在姐姐面前,掐着掌心回答,闷闷道:“错在没有顾全大局,只看到了礼部分内职责,却疏于和鸿胪寺沟通,搞砸了除夕御宴……” 话还未说完,纪妧便打断她:“不是。” 纪初桃头垂得更低了些。 “是不该冲上前去护住别人,而置自己于险境。”纪妧的声音缓和下来。 纪初桃倏地抬起头,看到了大姐执政这些年来的,最温和的一抹目光。 “脖子,还疼么?”纪妧问她。无关国事,无关利益,只是长姐对妹妹间的一句关切询问。 纪初桃怔怔的,眼眶有些酸热,却笑着摇头道:“不疼的。” 那段骇人的梦境没有应验,大姐还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重要。 “这次你做得不错,竟发现了连本宫都没有察觉的危机,虽有波折,胜在及时止损。”纪妧问她,“想要什么,尽管提。” 纪初桃想了想,朝着纪妧跪了下来。 纪妧一见她这般举动,便已猜到了七八分,平静问道:“为祁炎?” 纪初桃轻轻点头,诚恳道:“昨日北燕使臣包藏祸心,是祁炎……” 她本想说是祁炎先发现了北燕的阴谋,自己才有机会上前阻止,但早上在寝房中,祁炎请求过她不要说出实情…… 想到此,她抿了抿唇,将拐到嘴边的真相咽了下去,跳过一截道:“是祁炎救了本宫,功能抵过,还请皇姐赦免其罪,许他官复原职。” 纪妧不置可否,许久缓声道:“此事本宫心里有数,自当考虑,你先起来。” 纪初桃其实知道,官复原职有些难,毕竟战事已平,若祁家还握着军权,对皇家始终是个威胁。 大姐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考虑许多,她没有直言拒绝,已是莫大的转机。 “先谢过皇姐。”纪初桃笑了笑,依言起身。 离宫回府前,纪昭闷闷不乐的。 纪初桃还以为他是舍不得自己回府呢,结果那小子皱着八字眉,哼哼道:“三皇姐方才得了赞赏,这可些年来,大皇姐都从未夸过朕一句。” 原来他是记着这事儿,纪初桃不禁失笑:“大皇姐是对我没要求,所以我稍微表现好一点点,她就觉得意外。而正因为对皇上寄予厚望,所以她才总觉得,皇上可以做得更好呢!” 纪昭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点了点头,便回自己的宫殿去了。 宫门下,公主府的马车已停靠在侧。马车旁,一袭月白衣袍的祁炎挺身而立。 宫里男人伶仃,适合他的衣物并不多,挽竹也是跑遍了尚衣局才找来勉强合身的这一套。明明是文人的服饰,穿在祁炎身上却莫名散发出一夫当关的洒脱不羁来。 纪初桃眼中盛着温柔的光,迎向前道:“祁将军,我们回府去。” …… 除夕过后,纪妧命人送了很多吃穿用度的东西给纪初桃,永宁长公主府上上下下,过了个很是富庶热闹的新年。 转眼到了上元节,京都灯会,彻夜不息,热闹得仿佛天街入世。 天刚擦黑,纪初桃便让人备了马车,准备好好逛逛民间的灯市。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要祁炎一同前去。自上次除夕宴会后,两人间的话虽然没有变多,可相处的气氛却舒服了不少,纪初桃很是信赖他。 谁知找遍了整个公主府,也没有瞧见祁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见纪初桃有些小小的失落,拂铃安慰道:“今日是大节,祁将军兴许回自己家去团圆了。殿下可以先去游玩,等祁将军回来了,奴婢再告知他来寻您。” “这样好!若是去晚了,灯谜都被人猜去,人又多又挤,可就不好玩了。”说着,挽竹提议,“不如叫上晏府令一起,他博学多识,猜谜时用得着!” 纪初桃想了想,妥协道:“那好罢。” 京都北街的一处偏僻茶肆内,祁炎随意屈腿而坐。 “将军为何要击杀北燕使臣?”琅琊王麾下的谋士正襟危坐,冷冷道,“王爷生气,将军也讨不到好。” 嗤地一笑,祁炎长眉一压,倾身道:“他生什么气?北燕行刺失败,与大殷的王爷何干?” 谋士哑口无言。 见状,祁炎微妙地一顿:“除非……” “休得胡说!”话还未听完,谋士霎时色变。 通敌叛国这种事,即便做了,也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祁炎就是拿捏准了这一点,琅琊王这边只能吃个哑巴亏。 “你们试探我在先,欺瞒我在后,却还指责我不该出手救三公主,何其可笑!何况当初让我想办法获取信任、操控三公主的计划,不还是你们先提出的么?” 祁炎盯着对方瞬息万变的脸色,冷笑起身:“去告诉你的主子,交易不是这么做的。” “祁将军!” 谋士咬牙唤住他,沉声退让道:“试探将军是否可信,也是无奈之举,还望海涵!王爷可以给予将军信任,也请将军拿出诚意,让我等可以放心将后背交予将军,共谋大业!” 走出茶肆,长街灯火的热闹铺面而来,冷风拂去了满身的阴晦。 琅琊王勾结北燕残部,事情远比想象的复杂。 各方暗流交织,在某只大手的操控下,都涌向了一个名为“纪初桃”的漩涡…… 之前坚定的计划,现在想起来却只剩下烦躁。 祁炎逆着人群行走,缓缓穿过花灯编织的光河,周围拥挤的人群来往欢笑,只有他落着一身夜的孤寒。 忽然,他在一家花灯铺子前停下,目光落在一盏橙红可爱的柿子灯前。 他记得纪初桃喜欢柿子,喜欢一切和她一样鲜妍的颜色,想起那日在玄真观前,她将一个红彤彤的柿子递给自己的模样,祁炎嘴角不由泛起一抹淡得看不见的弧度。 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摊主见他久久伫立,忙上前招呼道:“公子,这柿子灯俏皮可爱,姑娘夫人们都喜欢得紧呢!买去送给心上人,再合适不过了的,只要十个铜钱!” “我没有心上人。”祁炎收回心神,淡淡道。 话虽如此,他却诚实地摸出一钱碎银,换过了摊主手里的那盏柿子灯。 连找零也不要了,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灯就走。 他身量颀长高大,一身厚重黑衣,面容俊美冷峻,走在人群里亦是最显眼的那一个,却偏生提着一盏橙红圆乎的柿子灯,灯把手处还有绿皱纸剪裁出来的两片叶子,一本正经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诡谲可爱。 一时间周围行人纷纷侧首,捂着嘴发出善意的轻笑。 不知是哪位姑娘,有这般福气呢! 她会喜欢罢?祁炎皱着眉想,全然没留意四周目光。 也许不喜欢,毕竟,宫里的宫灯比这个精致许多。 “殿下,您慢些走!” 过于清脆的声音传来,祁炎思绪一顿,想起来是纪初桃身边宫婢的声音。 她在这? 祁炎立即寻声望去,目光掠过一张张模糊陌生的笑脸,轻而易举地定格在不远处赏灯的少女身上。 她果然穿着绯红鲜艳的衣裳,乌发轻绾,镀着金粉的脸颊明丽无双,仰首指着一盏漂亮的琉璃灯,微微蹙眉,似是在为谜面的答案而苦恼。 万千灯火,也不及她一人亮眼。 祁炎像是扑火的飞蛾,意识还未转动,步履却先一步迈出,朝她走去。 然而有人先他一步,抢占了纪初桃身侧最亲近的位置。 晏行哗地抖开折扇,单手取下了那盏琉璃灯,大方递给了她。纪初桃一怔,随即轻笑着摇首,说了句什么。 灯火下美人君子,仿佛生来就如此契合…… 契合到,甚至有些刺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31章 花灯 “……祁炎?” 纪初桃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这样独处寝房依偎的画面,只有在梦里才时常见到。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祁炎的眉目尚存少年锋芒, 而梦里的他则更为成熟稳健些。 反应过来自己握着他的手睡了一晚, 纪初桃脸一热,松开手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温香在侧,根本不能好好睡觉,熬了一宿的祁炎嗓音有些低哑:“昨天不是殿下一直拉着臣的手,哭喊着要臣陪殿下吗?”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那只空荡荡的手上,淡淡收回, 蜷起手指, 将少女留下的余温握在掌心。 听他这么说, 纪初桃这才想起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昨天宴会,她被恼羞成怒的北燕使臣挟持, 命悬一线, 满殿文武束手无策,是祁炎挺身而出救了她。 那时她被掐得狠了,又怕又疼, 惊悸到失了魂,将祁炎当做梦里梦外唯一的依靠,死拉着不肯松手,连高烧昏睡时也…… 糟了, 没对他做什么罢? 想到此, 纪初桃悄悄打量着祁炎齐整的武袍, 不放心道:“昨夜本宫烧糊涂了, 可曾冒犯小将军?” 少女睡后的嗓音轻轻软软的, 带着显而易见的歉疚。 祁炎的视线落在纪初桃幼嫩的脖颈上, 那里有几处明显的指痕,即使太医已经上药化瘀过了,掐过的青紫痕迹依旧触目惊心。 他的目光晦暗了一瞬,掩饰般调开视线,手捂着后颈活动了一番,垂着眼看着乌发铺满绣枕的小公主,“若是冒犯过,殿下可要负责?” 话一出口,他和纪初桃皆是一愣。 这是什么鬼?自己怎么会说出这般轻佻的话? 祁炎皱眉想着,只盼纪初桃没有听见方才那句话才好。 但她显然是听见了,讶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往被褥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水润的杏眼和红透的耳尖。半晌,强词夺理道:“小将军衣衫齐整,想来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 声音闷在被子里,瓮瓮的,底气十分不足。 这种时候,应该担心她自己的衣裳才对罢? 祁炎握拳抵着鼻尖,欲盖弥彰地清了清沙哑的嗓子。 半晌定神,他幽沉的视线重新落回纪初桃身上,岔开话题道:“臣有一个请求。” “你说。”纪初桃忙道。 祁炎不是第一次救她了,便是有十个请求,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能否请殿下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昨日宴会,是臣发现了献图的端倪。”他低沉道。 “为何?”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邀功机会,纪初桃讶异道,“你不想借此功劳,官复原职么?” 祁炎沉默。 他走了那样一条路,无法对她说出实情。 大概看出了他的为难,即便心中万千疑惑,纪初桃还是轻轻应允道:“好,我应允你。”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挽竹领着几名伺候洗漱的小宫女进来。 清晨的光线涌入,透过屏风打在祁炎身上,落在纪初桃明亮的眼中。 “殿下,您可算醒了!”挽竹大喜过望,忙过来试探她的额温,“菩萨保佑,烧也退了。” 宫婢们捧着铜盆手巾、衣物鞋袜等陆续而入,纷纷围在榻前,祁炎不得已让开了些,毕竟纪初桃未出阁,他一介外男也不能大喇喇站在这儿看着她穿衣梳洗。 透过宫婢们攒动的人头,纪初桃看到了被挤去屏风外的祁炎。他还穿着昨夜那件沾血的衣裳,为了照顾自己一夜没睡好,心里愧疚更甚,忙吩咐挽竹:“你让人带祁将军下去歇息,换身干净的衣物。” 挽竹这才想起来,昨天主子能逢凶化吉,可全靠这位祁将军舍命相救,万万怠慢不得! 遂领命退下,行至屏风外,朝祁炎一福礼,领他去偏殿更衣用膳。 纪初桃抬眼望去,看着祁炎颀长矫健的身姿消失在屏风后,这才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 梳洗更衣后,太医又来诊了脉,只道是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她皮肤太娇嫩,脖子上那些凶狠的掐痕约莫要七八日方能消除。 “殿下,您这回真是受苦了!”挽竹用一方丝帕围在纪初桃的脖子上,遮住那几道青紫的痕迹,说话间红了眼眶。 先帝子嗣单薄,儿子们都不省心,夺储时自相残杀已损了大半,皇室笼罩在一片血雨阴云中。 唯有纪初桃出生时落霞满天,太常寺卜得祥瑞,因而先帝对她格外珍视。先帝教会了纪妧手段,教会了纪姝驭人,唯独将所有的自由与快乐给了幺女,只盼她如二月初桃,明媚无忧。 这样集万千宠爱长大的小公主,掉根头发丝都是大事,昨天却被人掐着脖子当人盾,如何不让人后怕惊心? 纪初桃自己却不甚在意,伸手抚了抚颈项上的丝帕,反过来安慰挽竹:“本宫这不是好好的么,哭什么呢?” 何况,她已经享受了十六年的太平安稳,和两位姐姐当年遭遇的那些比,这点曲折根本不值一提。 用过膳,纪初桃去了长信宫。 一进正殿,便见几个被褫夺了官帽和官袍的人被拖了出去,哀求声一片。 纪昭说,鸿胪寺办事不力,纵容北燕行凶,鸿胪寺卿流放出京,少卿二人亦被革职查办。 “……还有,”纪昭压低声音,悄悄告诉纪初桃,“北燕的那位质子受此事牵连,大概要遭殃啦。” “永宁,过来。”纪妧的声音传来,打断两人的交谈。 刚处理完牵涉的朝臣,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冷情之色,望着妹妹脖子上遮挡伤痕的丝帕,面色一寒道:“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纪初桃抬眼,又很快低下头去,难过地想:自己操办的宴会出了那样大的纰漏,大姐生气是正常的。 她垂首站在姐姐面前,掐着掌心回答,闷闷道:“错在没有顾全大局,只看到了礼部分内职责,却疏于和鸿胪寺沟通,搞砸了除夕御宴……” 话还未说完,纪妧便打断她:“不是。” 纪初桃头垂得更低了些。 “是不该冲上前去护住别人,而置自己于险境。”纪妧的声音缓和下来。 纪初桃倏地抬起头,看到了大姐执政这些年来的,最温和的一抹目光。 “脖子,还疼么?”纪妧问她。无关国事,无关利益,只是长姐对妹妹间的一句关切询问。 纪初桃怔怔的,眼眶有些酸热,却笑着摇头道:“不疼的。” 那段骇人的梦境没有应验,大姐还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重要。 “这次你做得不错,竟发现了连本宫都没有察觉的危机,虽有波折,胜在及时止损。”纪妧问她,“想要什么,尽管提。” 纪初桃想了想,朝着纪妧跪了下来。 纪妧一见她这般举动,便已猜到了七八分,平静问道:“为祁炎?” 纪初桃轻轻点头,诚恳道:“昨日北燕使臣包藏祸心,是祁炎……” 她本想说是祁炎先发现了北燕的阴谋,自己才有机会上前阻止,但早上在寝房中,祁炎请求过她不要说出实情…… 想到此,她抿了抿唇,将拐到嘴边的真相咽了下去,跳过一截道:“是祁炎救了本宫,功能抵过,还请皇姐赦免其罪,许他官复原职。” 纪妧不置可否,许久缓声道:“此事本宫心里有数,自当考虑,你先起来。” 纪初桃其实知道,官复原职有些难,毕竟战事已平,若祁家还握着军权,对皇家始终是个威胁。 大姐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考虑许多,她没有直言拒绝,已是莫大的转机。 “先谢过皇姐。”纪初桃笑了笑,依言起身。 离宫回府前,纪昭闷闷不乐的。 纪初桃还以为他是舍不得自己回府呢,结果那小子皱着八字眉,哼哼道:“三皇姐方才得了赞赏,这可些年来,大皇姐都从未夸过朕一句。” 原来他是记着这事儿,纪初桃不禁失笑:“大皇姐是对我没要求,所以我稍微表现好一点点,她就觉得意外。而正因为对皇上寄予厚望,所以她才总觉得,皇上可以做得更好呢!” 纪昭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点了点头,便回自己的宫殿去了。 宫门下,公主府的马车已停靠在侧。马车旁,一袭月白衣袍的祁炎挺身而立。 宫里男人伶仃,适合他的衣物并不多,挽竹也是跑遍了尚衣局才找来勉强合身的这一套。明明是文人的服饰,穿在祁炎身上却莫名散发出一夫当关的洒脱不羁来。 纪初桃眼中盛着温柔的光,迎向前道:“祁将军,我们回府去。” …… 除夕过后,纪妧命人送了很多吃穿用度的东西给纪初桃,永宁长公主府上上下下,过了个很是富庶热闹的新年。 转眼到了上元节,京都灯会,彻夜不息,热闹得仿佛天街入世。 天刚擦黑,纪初桃便让人备了马车,准备好好逛逛民间的灯市。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要祁炎一同前去。自上次除夕宴会后,两人间的话虽然没有变多,可相处的气氛却舒服了不少,纪初桃很是信赖他。 谁知找遍了整个公主府,也没有瞧见祁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见纪初桃有些小小的失落,拂铃安慰道:“今日是大节,祁将军兴许回自己家去团圆了。殿下可以先去游玩,等祁将军回来了,奴婢再告知他来寻您。” “这样好!若是去晚了,灯谜都被人猜去,人又多又挤,可就不好玩了。”说着,挽竹提议,“不如叫上晏府令一起,他博学多识,猜谜时用得着!” 纪初桃想了想,妥协道:“那好罢。” 京都北街的一处偏僻茶肆内,祁炎随意屈腿而坐。 “将军为何要击杀北燕使臣?”琅琊王麾下的谋士正襟危坐,冷冷道,“王爷生气,将军也讨不到好。” 嗤地一笑,祁炎长眉一压,倾身道:“他生什么气?北燕行刺失败,与大殷的王爷何干?” 谋士哑口无言。 见状,祁炎微妙地一顿:“除非……” “休得胡说!”话还未听完,谋士霎时色变。 通敌叛国这种事,即便做了,也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祁炎就是拿捏准了这一点,琅琊王这边只能吃个哑巴亏。 “你们试探我在先,欺瞒我在后,却还指责我不该出手救三公主,何其可笑!何况当初让我想办法获取信任、操控三公主的计划,不还是你们先提出的么?” 祁炎盯着对方瞬息万变的脸色,冷笑起身:“去告诉你的主子,交易不是这么做的。” “祁将军!” 谋士咬牙唤住他,沉声退让道:“试探将军是否可信,也是无奈之举,还望海涵!王爷可以给予将军信任,也请将军拿出诚意,让我等可以放心将后背交予将军,共谋大业!” 走出茶肆,长街灯火的热闹铺面而来,冷风拂去了满身的阴晦。 琅琊王勾结北燕残部,事情远比想象的复杂。 各方暗流交织,在某只大手的操控下,都涌向了一个名为“纪初桃”的漩涡…… 之前坚定的计划,现在想起来却只剩下烦躁。 祁炎逆着人群行走,缓缓穿过花灯编织的光河,周围拥挤的人群来往欢笑,只有他落着一身夜的孤寒。 忽然,他在一家花灯铺子前停下,目光落在一盏橙红可爱的柿子灯前。 他记得纪初桃喜欢柿子,喜欢一切和她一样鲜妍的颜色,想起那日在玄真观前,她将一个红彤彤的柿子递给自己的模样,祁炎嘴角不由泛起一抹淡得看不见的弧度。 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摊主见他久久伫立,忙上前招呼道:“公子,这柿子灯俏皮可爱,姑娘夫人们都喜欢得紧呢!买去送给心上人,再合适不过了的,只要十个铜钱!” “我没有心上人。”祁炎收回心神,淡淡道。 话虽如此,他却诚实地摸出一钱碎银,换过了摊主手里的那盏柿子灯。 连找零也不要了,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灯就走。 他身量颀长高大,一身厚重黑衣,面容俊美冷峻,走在人群里亦是最显眼的那一个,却偏生提着一盏橙红圆乎的柿子灯,灯把手处还有绿皱纸剪裁出来的两片叶子,一本正经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诡谲可爱。 一时间周围行人纷纷侧首,捂着嘴发出善意的轻笑。 不知是哪位姑娘,有这般福气呢! 她会喜欢罢?祁炎皱着眉想,全然没留意四周目光。 也许不喜欢,毕竟,宫里的宫灯比这个精致许多。 “殿下,您慢些走!” 过于清脆的声音传来,祁炎思绪一顿,想起来是纪初桃身边宫婢的声音。 她在这? 祁炎立即寻声望去,目光掠过一张张模糊陌生的笑脸,轻而易举地定格在不远处赏灯的少女身上。 她果然穿着绯红鲜艳的衣裳,乌发轻绾,镀着金粉的脸颊明丽无双,仰首指着一盏漂亮的琉璃灯,微微蹙眉,似是在为谜面的答案而苦恼。 万千灯火,也不及她一人亮眼。 祁炎像是扑火的飞蛾,意识还未转动,步履却先一步迈出,朝她走去。 然而有人先他一步,抢占了纪初桃身侧最亲近的位置。 晏行哗地抖开折扇,单手取下了那盏琉璃灯,大方递给了她。纪初桃一怔,随即轻笑着摇首,说了句什么。 灯火下美人君子,仿佛生来就如此契合…… 契合到,甚至有些刺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32章 亲吻 纪初桃在看一盏琉璃灯, 灯下悬挂一张红笺,上头写的谜面有点意思:红衣,玉骨, 黑心。 她低头扫了眼自己绯红的裙裾,又看了看皓如霜雪的双手, “红衣、玉骨”就像是在说她此时的模样,却偏偏后面跟了句“黑心”,不由郁卒。 “是荔枝。”见她久久出神,晏行含笑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他给了银钱, 取下琉璃灯递给纪初桃, 温声道:“殿下瞧了这灯许久,若喜欢,便赠与殿下。” 纪初桃怔了怔。 其实谜底她心里知道,这盏灯也并不是十分喜欢,便微笑着摇首:“你留着罢, 我可以自己买。” 晏行以折扇遮面,倾身笑道:“无妨,在下爱猜谜,却不爱灯,若是猜中了却不买,摊主也不好做生意。不如请殿下帮忙合作,我猜谜,殿下拿灯, 岂不甚好?” 他都这样说了, 纪初桃不好拒绝, 便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来, 去接晏行手中的琉璃灯。 刚碰到把柄, 便见阴影笼罩,一袭凌寒的黑袍似是有意无意地穿插进来,隔开了她与晏行。 纪初桃抬眼,看到了祁炎英俊的脸,和他手中那盏扁圆可爱的柿子灯。 眼里的光更亮了些许,她瞬时忘了那盏琉璃灯,弯着眼睛道:“祁炎,你可算来了!本宫等了你许久,是回家团圆了么?” “嗯。”祁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混的回应,嗓音不算愉悦。 街上人多拥挤,祁炎不着痕迹地往纪初桃身边靠了靠,隔绝了行人对她的碰撞,自然,也隔绝了晏行靠近。 祁炎从来都不是个临阵退缩的性子。 祖父说他是天生的将才,却没有信念。他打了那么多场胜仗,与“忠诚”无关,只是凭借骨子里的狠意,所以便一次次地赢。 正如方才见到花灯下的美人,他只是步履稍稍停顿,随即便攥紧了柿子灯的手柄,大步走了过去。 名为“纪初桃”的战场,他一样想赢。 纪初桃果然被他手中的柿子灯吸引了注意力。 祁炎便将灯递了过去,柿子灯一晃一晃的,像是一颗火热的心。 纪初桃:“嗯?” 祁炎将头偏向相反的方向,侧颜镀着光边,眉骨到鼻梁的线条十分硬朗好看,道:“随手买的。” “给我了吗?”纪初桃的确很喜欢这样讨巧又鲜丽的物件,想要,又觉得身为长公主总要男人东西不太好。 想了想,她环顾街道两旁的各色摊位,眼睛一亮:“我不能白拿的,你等一下。” 说罢,领着侍卫朝一旁的摊位行去。 晏行手里还提着那盏没送出去的琉璃灯,若有所思地看了祁炎一眼,勾着儒雅的笑道:“也不知为何,祁将军总是出现得这般及时呢。” 祁炎将目光从摊位旁的少女身上收回,乜视晏行。 久经沙场之人目光凌寒如刃,仿佛能将对方的皮囊一层层剖开,挖出最深的内里。他不苟言笑时有着目空一切的强大,冷冷道:“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滚远点。” 晏行笑意不改,摇扇的手却不自觉慢了下来。 纪初桃回来了,将刚买的傩戏面具轻轻罩在祁炎的脸上,笑道:“我用这个,换你的花灯可好?” 那是一只半截的黑狐狸面具,眼洞处画了一圈鲜红的颜色,拉着长长上挑的尾巴,显得漂亮又神圣。 纪初桃比祁炎矮一个头,需要踮起脚尖方能将面具够着祁炎的脸,离得近了,能看见他淡色的、折剑般的唇在灯火下闪着温润的光。 大概是被半截黑狐面具遮住了过于冷硬锋利的眉眼,他露出来的下颌干干净净的,有着介于少年和成熟男子间的精致清俊……配合眼尾上挑的狐狸面具,好看到近乎妖冶。 纪初桃第一次看到这样安静内敛的祁炎,仿佛满身杀伐戾气封印在面具下,于是只剩下年少风华,灯火缱绻。 目光相触,她不知为何有些发烫,不自觉松了手,接过那盏柿子灯走开了些。 “呼……”纪初桃呼出一口热气,背对着祁炎懊悔道:怎么每次面对他都会怯场,二姐驾驭男人的气场,她何时才能学会呢? 她身后,祁炎伸出指节分明的手按住面具,唇线微不可察地一扬。那弧度隐藏在掌心的阴影下,克制又恣意。 这是纪初桃送他的东西,只送了他一人。 方才她同晏行欢笑的那些,也就值得原谅了…… 刚这么想着,就见前方的纪初桃定了定神,将买来的糖人等物一一分散给随行的侍卫宫婢,柔声道:“夜里还陪我出行游玩,大家都辛苦啦。” 晏行也有礼物,是捏成书生模样的面人。 她似乎对谁都能笑,对谁都一样温柔。 祁炎嘴角的弧度淡去,在压抑的情绪肆意蔓延涌出前,他沉默着将面具按下,遮挡住了晦暗如刀的眼眸。 …… 戌正,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几乎寸步难行。 再逛下去就不是看灯,而是看人了。纪初桃本就只是出来玩个新鲜,此时尽兴,便不再逗留,一行人折回公主府去。 府里已备好汤圆和宵食,纪初桃让人在厅中多摆了几张案几,留祁炎和晏行一同用膳。 祁炎对汤圆这等甜咸难辨的东西并无兴致,何况还有个碍眼的晏行在。 可发出邀约的是纪初桃,他压了压唇线,终是低沉而冷酷地应了声:“嗯。” 根本没法拒绝。 宫婢在一旁煮酒,晏行合拢折扇,正在给纪初桃讲儒生间发生的一切趣事。 他生性健谈,态度可亲,即便是一件平常普通的野闻轶事也能讲得一波三折,风雅有趣,逗得纪初桃以袖掩唇,笑得眼尾绯红。 事先晏行和她打赌,若是讲的故事能逗她发笑,她便要饮一杯酒。若是不能笑,就罚晏行两杯。 可小半个时辰下来,纪初桃已是饮了七八杯,晏行面前的酒盏却是纹丝不动。 连煮酒的宫婢都捂着嘴憋笑不止,相互道:“晏府令也太风趣些,不知哪里听来这么多稀奇事。” “我再讲一个,若是殿下笑了,还得再罚一杯。”酒足饭饱,晏行温声道。 纪初桃刚要应允,却见旁边的祁炎伸手按住她的杯盏,皱眉道:“殿下已经喝得够多了。” 一旁的挽竹噗嗤一笑,道:“祁将军有所不知,别看咱们殿下一副娇娇柔柔的样子,其酒量比男子还好。这么几杯呀,根本不算什么的!” 纪初桃眼尾一抹浅淡的桃红,眸子却十分清明,轻轻将祁炎覆在杯盏上的大手拿开,莞尔道:“小将军不必担心,本宫酒量很好的。” 说罢,望向晏行:“晏先生还有存货,尽管倒来。” 她只是爱听新鲜事,和讲故事的人无干。但落在祁炎眼里,却怎么都不是滋味。 他收回手,屈腿换了个姿势,只觉那股子烦闷又涌上心头。 晏行远远望了祁炎一眼,哗地抖开折扇,如玉般的文人手优雅地握着酒盏,提议道:“我的故事殿下也听腻了,不如让祁将军说个不一样的?塞北大漠,关山万里,应该有说不完的新鲜事。” 这么一说倒提醒了纪初桃。 她扭头望着身侧案几后的祁炎,期许道:“是呀祁炎,你年少随军,定是见识过许多事罢?” 黄沙覆尸骸,鲜血染苍雪,折戟残剑,有的只是原始而惨烈的厮杀,和眼见着亲人力竭战死的撕心裂肺。 “不过是杀戮,没什么好说的。”祁炎的眸色冷了一瞬,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仰首时下颌连着滚动的喉结,狂妄而洒脱。 晏行却道:“听闻塞北的女子高鼻深目,个个艳丽火辣,将军驻守塞外,可曾见识过?” 他这番话显然勾起了殿中所有人的兴趣。 无论养在深宫中的尊贵帝姬,还是出身平凡的内侍、宫人,无一不对城墙以外的粗犷疆域充满了好奇。 纪初桃撑着下颌,新奇道:“本宫素闻军营生活枯燥危险,却不知到底是何光景。” “是啊祁将军,你们在军营里,也能见到女子么?”挽竹忍不住问道。 养尊处优的人,根本不晓得塞外的残酷。祁炎斟了酒,淡淡道:“能。” “军营里能有女人?”纪初桃微微讶异,“是家眷么?” 天真而干净的语气,让人连嘲笑不来。 祁炎姿态随意,低声道:“有些是战俘,有些是家中犯事牵连进来的营妓。” 专供将领或是立了功勋的军士慰藉享用,战争是件很折磨心志的事,他们需要用鲜血和女人刺激士卒,使他们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纪妧刚掌权的那几年,军中营妓达到了空前的数量……后面这些,他没有说出来。 殿中似乎安静了一瞬,各人的目光都飘忽起来,仿佛触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禁忌。 纪初桃懂得没有他们那么多,故而脸上不见丝毫鄙夷或是唾弃,只是轻轻“噢”了一声,叹道:“她们真可怜,还有机会再从良么?” 祁炎暗自一嗤。 被送进军营的女子都是家中犯了灭族重罪的,能活过三年的都是罕见,哪还有从良的机会? 祁炎没碰过她们,偶尔远远地看上一眼,她们眼里全是麻木和沉重的死气。 “有一次夜巡,我听见营帐里有女人在哭。”大概觉得自己应该讲个故事收尾,祁炎古井无波地开了口,讲述了自己和那群女子唯一的一次交集。 夜里,女人哭声……听起来有些瘆人,一时殿中人都竖起耳朵,屏息以待。 “循着哭声找去,是个很年轻的少女,臂上都是伤,捧着一件被撕破的新衣裳,哭得很凶。”祁炎继而道。 那群女子通常都是死气沉沉的,眼泪早就流干了,鲜少能像那少女一般哭出声来。 “是因为太疼了吗?”纪初桃敏锐地抓到了“伤”这个词,低落叹道。 “不,她在哭自己被撕破的新衣裳。她说,那是她的心上人送给她的念想……” 在她们眼里,自己的命还不如一件衣裳干净珍贵。这就是“营中女人”贱如草芥的一生。 故事还未说完,忽然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 纪初桃正沉浸在故事中,猝然被吓了一跳,抬眼望去,看到闷咳得眼睛通红的晏行。 “晏先生,你怎么了?”见他实在呛得厉害,纪初桃关切道。 “没、没事,被酒水呛着而已。”晏行抖开折扇,擦着呛出的眼泪苦笑道,“大过节的,祁将军做什么要讲这样悲伤的故事?我啊,是最听不得女孩子家受苦的了。” 祁炎看着头一次失态的晏行,剑眉一皱,眯起了眼睛。 纪初桃也觉得那群女孩子家太苦了些,感同身受,十分难过。 明明犯事的不是她们,却要遭受这般非人的待遇。若是自己能修改律法,第一条就该定下“祸不及妻女”,反正犯下滔天罪行的男人们大多凉薄,是不会因为牵连妻女而有所收敛的。 纪初桃叹了声,朝一旁的祁炎道:“小将军,你还是别说了。” 祁炎的思绪被打断,眉头皱得更紧些。 那个晏行的一言一行,就这么令她在意? 酒水入肚,心里那把无名之火烧得更旺了些,几乎要灼痛肺腑。然而越是吃味,他的脸色便越是冷沉。 片刻,他起身道:“臣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等纪初桃挽留,便径直起身出了厅堂。 上元节,公主府灯火灿然,将曲折的长廊映出一条橙光铺就的路来。 祁炎并未走远,寻了个没人的角落,撑身跃上雕栏,坐在红漆栏杆上平复阴沉燥郁的心情。 他不知自己这种失控的糟糕情绪从何而来,只是看晏行不顺眼。若非晏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祁炎定会真刀真枪与他对上一场,将所有碍事的人都揍趴下…… 直到纪初桃的眼里只看得见他。 腰间别着的一个硬物硌着,稍稍唤醒了他混沌压抑的神智。 伸手一摸,是灯会上纪初桃送的那个黑狐面具。她用这个哄小孩儿的玩意儿,换走了他准备已久的那盏柿子灯。 …… 纪初桃挥退侍从,独自寻了出来。 她并未找太久,在长廊尽头的黑暗角落里找到了独自坐着的祁炎。 他坐在雕栏上,手肘随意搭在腿上,上身微微前倾,鬓角一缕极细的碎发垂下,昏暗的灯火打在他落拓不羁的侧颜上,有些痞,又有些寂寥。 纪初桃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看见他正在端详手中的黑狐面具,目光幽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而等她走过去时,早就听到动静的祁炎却将面具扣在脸上系好绳结,挡住了自己脸上还未来得及收敛的情绪。 于是,纪初桃便看不出他在介怀什么了。 “祁将军,本宫方才看到个有意思的谜面,你来猜猜?” 纪初桃知道祁炎今晚有些不开心,便想法子逗他开会,拉长轻软的语调道:“黑甲大将军,手舞两铁钳。嘴里吐白沫,向左不向前……你猜是什么?” 祁炎的视线透过狐狸面具的眼洞,轻轻落在纪初桃身上。 娇贵貌美的少女,身上落着最温柔的一层光,他却如饮鸩止渴,越看越觉得烦闷空虚。 纪初桃的信任、温柔,从来都不是属于他一个人。 她说他是特别的,她信任他,可她对其他男人,也会露出这样迷人的微笑。 “猜不出来么?”纪初桃并未察觉到祁炎压抑到极致的糟糕情绪,她觉得这个谜面还挺简单的,而且,特别适合现在生气的黑袍少年。 她毫不介意地轻笑,自个儿揭晓了谜底:“是螃蟹。” 说罢,她还伸出白皙的食中二指,放在脸旁,做蟹钳状屈了屈, 纪初桃应该是又多喝了几杯酒才出来,雪腮微红,过分可爱,过分多情。 祁炎暗自握紧了十指,冷淡转首道:“很晚了,殿下快去歇息。” 温软的少女香萦绕身旁,只会扰乱他原本就混沌不清的思绪,让他走向失控的边缘。 听到逐客令,纪初桃叹道:“你怎的还不开怀呢,祁炎?” 祁炎抿紧了薄唇。 “是因为除夕宴会出了差错,你气本宫没有兑现承诺,让你官复原职么?”纪初桃仔细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也只有这一件可以拿出来让祁炎气一气。 见祁炎不吭声,没辙了的纪初桃也有些无奈和愠恼。她是帝姬,虽然脾气好性子温柔,但也容不得祁炎这般喜怒无常。 “你放心,本宫还有别的办法,会尽快送你出府的。反正公主府中,你也应该呆腻了。” 说罢,她转身欲走,腕子却被人急切攥住。 也不知是那句话惹恼了祁炎,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滚烫。 热度顺着纪初桃的腕子攀爬,最终汇集在脸上。 两人保持一上一下的姿势,目光在空中对峙交缠。 “臣讨厌晏行。”他微微前倾俯身,便对上纪初桃水润的杏眼,嗓音带着酒后的低哑,克制着疯狂,“殿下如今听到答案了,可以离他远些么?”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酒香和少女香交织,醉得人心猿意马。 三更天了,远处正在燃放上元节的最后一批烟火。 府墙太高,廊檐低矮,看不到烟火的盛况,只隐约听到些许模糊的砰砰声,天空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纪初桃眼里也有微光闪烁。 她讶然睁眼,不太明白祁炎这个无理的要求,轻声道:“本宫为何要疏远?他是本宫的府令,你是本宫的客卿,都是一样……” “臣是殿下的驸马,承天门下,殿下亲口所说。”祁炎纠正她,熟悉的压迫袭来,反问道,“怎么会,只是客卿?” 纪初桃脸腾得一红,仿佛喝下去的酒到现在才发挥作用似的,脑袋晕晕乎乎,连檐下的灯笼都有了重影。 唯有祁炎那双冷冽深邃的眼眸如此清晰,狐狸面具妖冶动人。 她抿着樱桃色的唇,挣了挣手腕道:“那只是情急之言,权宜之策,当不得真……” “若臣当真了呢?”祁炎咬牙逼问。 纪初桃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气势凌人的祁炎,就好像在故意戏弄她似的。大概因为祁炎是将军,疆场上驰骋惯了,满身野性,丝毫不懂得退步妥协…… 但这一次,纪初桃也不想退让。 尽管呼吸已然凌乱,双腿在他灼热又凌寒的复杂目光压迫下发软,她强撑着不愿逃跑,不愿再让祁炎看不起自己。 “你先松开本宫。”她仰着脸,强作镇定。 祁炎没有松开,固执地等待一个答案。 他还要捉弄自己到什么时候?纪初桃拧眉。 二姐说过:男人会用恼羞成怒来掩盖心事。他越是心境动摇,便越会做出疾言厉色的行径。如要反攻,便退缩不得…… 二姐说破解此招的方法是什么来着? 烟火还在继续,面前带着狐狸面具的少年近在咫尺,强大孤独,像是无边的夜色,像是冰川包裹下的熔浆…… 微风拂过,灯影摇曳。 酒意上涌,鬼使神差。 被冲昏了理智的纪初桃踮起脚尖,带着愠怒,在祁炎冷峻的侧颜上飞快一啄。 柔软的唇温热,像是带露的花瓣,一触即分。 烟火淡去,风停灯暗,四周悄静。 雕栏上,祁炎浑身僵硬如铁,狐狸眼洞下的眸子睁得老大,果然松了手…… 狼狈不堪。 纪初桃也好不到哪去,红晕从脸颊蔓延至耳尖,连眼尾都是桃红色的,眼中一圈儿粼粼的水光。 她后退一步,顾不得欣赏反攻成功的“战果”,红着脸转身就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33章 心意 三更天了, 夜色悄寂,廊下灯火在脚下铺展成温柔的光河。 纪初桃烧着脸,一路奔回了自己的寝房, 鞋袜也顾不得脱,脸朝下扑入柔软宽大的红纱床榻中。 “亲他。” “撩完就撤,别给他反应的时机。” 被祁炎咄咄逼视之时, 满腹酒水烧得血液沸腾,她愠怒之下失了神智, 竟依照二姐之前教授的那般不管不顾地凑了上去! 那时她的脑子全然是混乱的, 等回过神来时,自己的嘴唇已经贴在了祁炎的脸颊上。 少年的侧脸冷峻紧实,不似少女那般柔软,亲上去能感受到他皮肤紧绷炙热的温度。狐狸面具轻轻硌在她的鼻尖, 微凉的触感,空气中充斥着独属于祁炎的、干净的雄性气息…… 啊啊!我是笨蛋吗!! 当时是被狐妖夺魄了么?为什么脑子一热, 会对祁炎做出那样轻浮而又不正经的事来! 以后要怎么面对他呀! 纪初桃越想越懊恼, 索性将脸埋入绣枕中, 悬在榻尾的双腿一顿乱蹬。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无法消减心里排山倒海般的羞耻。 拂铃和挽竹推门进来服侍就寝时,看到的就是自家主子闷在枕头中呜呜乱蹬的样子,不由惊骇:殿下这又是怎么了? “殿下, 您这样会闷坏自己的。”拂铃跪在榻前, 试图将纪初桃的脸从枕头中刨出来。 然而触及到她的脸颊,拂铃飞快缩手道:“殿下的脸怎的这般烫?” “呀!今夜出门赏灯, 又喝了那么多酒, 莫不是起热了?”挽竹也有些担心起来。 “只是酒意上涌而已……”纪初桃死死捂着枕头, 声音瓮瓮的, 难为情道,“本宫没事,你们先出去罢,两刻钟内莫要进来……” 宫婢们疑惑,但见她态度坚决,犹疑再三,还是福礼退下了。 轻轻掩上门,纪初桃翻了个身仰躺,秀发铺了满床,长长舒了一口气热气,将手背贴在脸颊上降温,眼尾一片水润桃红。 她不知道,在她愤愤亲完离开后,纵横疆场未尝败绩的祁小将军……有着怎样溃不成军的反应。 他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因为太过呆滞震惊,从雕栏上栽了下来。 没有摔着,落地时身体本能的反应使他敏捷地调整姿势,挺身站稳。 上元节的最后一场烟火还在继续,天边闪烁的火光将他脸上的半截面具镀得忽明忽暗,可他却听不到烟火绽放的声音。 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在那一吻中被攫取走,只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砰砰,砰砰,砰砰……聒噪到仿佛要撞破胸腔,追随少女的芳泽而去。 仿佛心中某处紧绷的枷锁崩裂,蛰伏的野兽苏醒,他满脑子狂热而又阴鸷的念头。 有那么一瞬,他想要将她抓回来,狠狠禁锢在自己怀中,还以千倍百倍的惩罚。他要踏碎主臣之间那条禁忌的界限,将她拉下神坛,就算她脸颊通红、眼角逼出了泪也绝不心软…… 可他并未追上去,只是久久站在阑珊的廊灯下,抬手轻轻碰了碰脸颊,如同在砰一个易碎的梦。 那里仿佛还残存着少女温软的芳泽,足以抚平所有燥郁心酸。 明明是带着酒意和薄怒的“调戏”,他却并不觉得反感抵触,反而有种甘之如饴的沉醉,以及强烈到快要失控的征服欲。 心脏发烫,身体也在发烫,陌生的悸动于全身横冲直撞,从未有哪个女人能带给他这般奇妙的感觉。 后半夜下起了沙雪,轻柔的簌簌声熨烫着二人的心事。 那晚,两个人都睡得很不老实。 纪初桃是梦见自己被一只大尾巴狼追着跑,四周漆黑,她惊叫一声跌倒在地。 那狼扑过来时,竟然化作祁炎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他微热的呼吸洒在她颈侧,搂着她的手臂鼓出硬朗的线条,哑声问她:“难道不曾有人告诉过殿下,撩完男人就跑,是要受到惩罚的么?” 纪初桃惊醒,只觉荒唐无比,连喝了两杯冷茶方稍稍平复些许。 而祁炎…… 祁炎的梦则更是荒唐。 他梦见红绡软榻,金玉良床,憧憧的烛影中,纪初桃黑发垂腰,明丽多情,红着水杏眼软软恳求:“祁炎,轻些好么?” 一片狼藉。 清寒元月,祁炎起来冲了个凉,然后在檐下听了一夜的雪声,方降下-体内的燥热。 天色蒙昧,当冷风庭院时,他忽然明白这些时日见到晏行的敌意从何而来,明白了自己所有的欢愉和痛楚因何而起…… 如若占有欲也是一种喜欢的话,那么,他应该喜欢纪初桃。 仿佛摘去横亘心中的一根刺,祁炎缓缓舒出一股浊气,负手立在茫茫雪色之中,畅快无比。 是的,他喜欢纪初桃。 与她是纪家人无关,与劳什子策略无关。 …… 因夜里多梦,纪初桃没有睡好,起来时仍是困倦无比。 好在昨夜下了雪,起来时已有一寸来深,纪初桃便让内侍特意留了花厅前的一庭雪未扫,踏着鹿皮冬靴,在庭中来来回回踩着玩。 以前在宫里规矩颇多,雪还未过夜,就被宫人们洒扫干净了,没有这般恣意玩耍的时刻。 穿着珍珠色斗篷的少女鼻尖微红,撒欢鸟雀似的从这头踩到那头,全然没留意对面一袭武袍的祁炎缓步而来。 面前出现了一双熟悉笔直的武靴,抬眼见到来人,纪初桃吓了一跳的样子,呆了一瞬,转身就走。埋头直往前冲的样子,活像只恨不得缩入斗篷中藏起来的鸟崽子。 看她这般反应,应是还记得昨晚那一吻。 若是她借酒撒疯,疯完就忘,祁炎还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殿下。”他唤她。 纪初桃装作没听见,雪也不玩了,祁炎却不给她溜走的机会,清了清嗓子道:“昨夜廊下,殿下……” 纪初桃倏地回头,微红着脸瞪他,生怕他当着侍从的面说出那档子事。 然而祁炎只是疏狂一笑,硬朗的眉目映着苍茫的雪色,接着道:“……殿下送的礼物,臣很喜欢。” 别人听不明白那“礼物”是什么,纪初桃却是明白的。 宫婢们还在旁边呢,她只好强撑着长公主的架子,强词夺理:“那并非礼物,而是惩戒!” “殿下何意?”祁炎长眉一扬,似是不解她的恼怒从何而来。 “你知道本宫在说什么。”纪初桃侧首小声道。 空气中有梅花混着冰雪的冷香,祁炎习惯性地负着手,良久,似笑非笑:“臣说的是面具,殿下以为呢?” “……” 纪初桃说不出话来,悔不当初。 她狐疑地看着祁炎:怎么过了一晚上,他整个人变了许多似的? 以前只是冷冰冰、凶巴巴的,现在……现在越发摸不透了。 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反正言多必失,纪初桃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掉头就走。 祁炎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纪初桃忍无可忍,回过头软声道:“你站住,别再跟着本宫啦!” 祁炎这才听话地停下脚步,目送矜贵的小公主落荒而逃,珍珠色的斗篷在风中荡开清丽的弧度。 惩戒么? 他抬指碰了碰脸颊,心道:这样的惩戒,多来些也无妨。 不过不急,吓着她可就不好了。 …… 纪初桃躲了祁炎几日,倒也不是怕他,而是自个儿实在心虚。 可这样躲下去也不是办法,等开春殿试放榜,朝中人脉换动,她便有理由将祁炎送出府去,回到他该回的地方。 纪初桃打定主意。却不曾想,她不去找祁炎,祁炎却是主动找上她来了。 入夜,纪初桃在书房中看书,正困顿之际,听见殿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她以为是随身宫婢,便打了个哈欠随口道:“挽竹,砚台墨干了,再研些墨来。” 来人没有回应,只是随意盘腿坐在案几一端,取了墨条研墨起来。 纪初桃从书卷后瞥了一眼,研墨的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腕上紧紧包裹着玄黑护腕。 哪里是挽竹的手?! 她吓得往旁边一挪,惊道:“祁炎,你怎生在这?” 不对,侍卫怎么放他进来的? 祁炎沉沉应了声。 似是看出了纪初桃的疑惑,他右手研墨的姿势不停,左手拿起腰间挂着的令牌,缓声道:“臣找出了先前殿下赠送的令牌。殿下说过,有了此物,府中内外各处皆可通行无阻。” 当初为了打消他的戒备,让他在府中出入自由才给了令牌,并且还特意嘱咐府中侍卫,见此令者如长公主亲临,不得阻拦…… 没想到竟被他用在这种地方! 何况书房夜晚,孤男寡女,总让人想起那桩喝了药后脸红心跳的误会。 纪初桃登时气结,无奈道:“令牌不是这般用的。” 祁炎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垂眼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睫毛在眼睑下落下一层阴影,更显得眉骨高而眼眸深邃,鼻梁挺直若雪峰。 他岔开话题,单刀直入:“殿下为何躲避臣?” “本宫没有!”纪初桃下意识反驳,而后以书遮面,悄悄调开了视线,支吾着没了下文。 祁炎仿佛看透一切,灼然问道:“可是因为上元夜亲了……” “不许你再提那事!”纪初桃忙不迭打断他,阵脚已然乱了,羞恼道,“那时本宫喝了酒,被你气着了,才……” “殿下可曾听过,祁家男儿虽出身草莽,却家教甚严,世代专情?”祁炎道。 这个纪初桃却是略有耳闻。 祁家老爷子尚是漠北枭雄时,救了一被逼嫁的美人为妻,一辈子都将妻子放在心尖上疼着。祁炎的父亲虽然不学无术,但亦是痴情,发妻过世后,永不续弦。 可是,祁炎说这个作甚? “祖父定下规矩,若是与女子有了亲密接触,无论其身份地位,皆要负责。”祁炎正色,抛出了后半句话。 纪初桃面容唰地红了,无处遁形。 二姐一直教她游戏男色之间,可从未告诉她亲了人家是要负责的呀! “殿下不想负责?”祁炎停了研墨的动作。 这如何负责?难道兜兜转转,终归是要和梦里一样嫁给祁炎,受尽“欺负”吗? 祁炎观摩着她的脸色,又慢斯条理地转动墨条,低声道:“若殿下为难,此事可以稍微放放。” 纪初桃舒了口气。 然而还未等她放松太久,祁炎下一句话又让她的心吊在空中晃荡起来。 他道:“臣先前对殿下颇有冒犯,思来惭愧,决心补偿。若殿下肯让臣贴身服侍二月,以偿过失,臣便不再提醉酒亲吻之事。” 贴身服侍? 纪初桃心道:当本宫是傻么?岂非引狼入室? 现在的祁炎太高深莫测了,她不是对手。 不假思索,她一口拒绝:“不成。” 祁炎悠悠抬眼,锃亮的眼睛像是两片敛着锋芒的刀刃。 不知为何,纪初桃有些退缩起来。 心思一转,她想了个妙计,抿着唇哼道:“贴身之事,非亲密之人不能做。除非,将军愿意做本宫的面首,方能名正言顺……” 祁炎一定不会答应的! 纪初桃笃定:他曾经那么讨厌做面首,怎么可能答应这般无理的要求? 自是会拂袖而去,不敢再替“贴身伺候”之事。 她洋洋得意,直到一声带着戏谑笑意的低沉嗓音传来,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 “也未尝不可。”祁炎轻飘飘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34章 侍候 “也未尝不可。”祁炎轻飘飘道。 纪初桃一噎, 险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这是什么奇怪的招数? 纪初桃束手无措,水杏眼愣愣望着祁炎,半晌惊疑道:“祁炎, 要不……本宫请太医来给你看看罢?” 若是受刺激脑子坏了,还能及时补救。 “臣没病。”祁炎拒绝。 没病才诡谲!纪初桃问:“你……你是祁炎么?” 祁炎“嗯”了声,面不改色:“殿下可要验明正身?” “验……”纪初桃一见祁炎的神情, 便知他在戏弄自己,偏又想不出法子来反击, 索性放下手中书册, 咬着唇不理他。 祁炎放下墨条,扬着眉恣睢道:“那便这般说定了,臣一定竭尽所能服侍, 以报殿下深恩。” 纪初桃心下一急:我何时与你说定了? 然而祁炎并不给她反驳的机会, 伸手将砚台往她手边推了推,起身大步离去。 纪初桃视线下移,砚台里墨汁磨得浓而稠, 倒映着跳跃的烛火,一如他漆黑攫魄的眼眸…… 不由浑浑噩噩, 紧张地想:他该不会是认真的罢? 与此同时,书房外。 祁炎穿过长廊, 沉稳急促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握拳抵在廊柱上,借着阴影的阻挡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定力自恃极强, 可研墨时仍忍不住盯着纪初桃的嘴唇看,红润的花瓣唇一张一抿, 太容易勾起上元夜长廊下旖旎的记忆。 柔软的, 轻轻的, 带着少女的芳泽印在脸颊上,诱人采撷。 祁炎怕自己再呆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本性有逾矩的行为,索性出来吹吹风,平静一番鼓噪的心情。 其实“贴身服侍两个月”只是他临时起意,答应做“面首”也只是存心逗弄。但一见纪初桃那惊讶而又无措的神情,他便忽然生出无穷趣味,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想到此,他嘴角不自觉扬起极淡的弧度,抱臂宽慰自己:兵家忌躁,好歹争取了两个月,可以慢慢相处。 …… 纪初桃没想到,祁炎这次竟是认真的!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 第二日夜里,她沐浴更衣,懒洋洋打着哈欠迈入寝殿,却在看到榻前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姿时彻底僵住。 上一次在寝殿榻前见到祁炎,他尚且被铁链锁着,腕上鲜血淋漓,一双如狼的眼睛里充斥着冷冽的敌意和杀气,全然不似此时这般悠闲自得,负着手迎接她的到来。 灯火打在他矫健的雄躯上,好整以待的神情,像是只敛了爪牙的兽。 纪初桃顿时没了脾气,蹙眉望向侍从:“谁让你们放他进来的?” 书房也就罢了,寝房这等闺阁之所岂能让人随随便便进来? 见纪初桃问责,拂铃有些拿不准主意,低声道:“是奴婢疏忽,可是,祁将军有您的令牌……” “见此令如长公主亲临”——这是纪初桃当初亲口颁布的,现在也不好食言收回,当真是骑虎难下! 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是长公主,还不能任性一回么? 纪初桃定了定神,稍稍抬起精巧的下颌,竭力拿出长公主的威仪来:“虽有令牌,但公是公,私是私!” 报恩也要有底线,可不能惯着他! “臣愚钝。”祁炎不为所动,只是向前两步,垂眼俯视纪初桃道,“上元夜长廊下,殿下亲……” “噗!”被拿捏住命门的纪初桃霎时泄气,忙不迭伸手去捂祁炎的嘴,生怕他将那晚的混沌事抖露出来。 柔嫩的指尖触上祁炎分明的薄唇,又烫着似的飞速缩回,两人皆是心神一荡。 “你们先下去!”纪初桃耳尖微红,强撑着镇定挥退侍从。 殿门关上,偌大的寝房内只剩下两人相对。 “上元夜长廊下,殿下亲臣,是为公,还是为私?”祁炎这才压了压淡色的唇,望着她,将未说完的话一吐为快。 他本想顺着纪初桃的话求一个答案,未料落在纪初桃耳里,却更像是恃恩胁迫。 纪初桃又羞又悔,温软了十六年的好脾气在此刻临近溃败。她越过祁炎坐在软榻上,皱眉愠恼道:“祁将军,本宫自觉待你不薄,虽醉酒失态,但本宫已然悔过,再也不敢。” 听到“再也不敢”四字,祁炎身形微僵。 “你又何苦捉住不放,如此戏弄本宫?”纪初桃气呼呼地扭过头,微潮的墨发披散,更衬得雪肤花颜,美得清丽无双。 她的眼尾一抹淡淡的红,分不清是泡澡热的,还是生气气的。 “殿下觉得,臣只是在戏弄殿下?”祁炎直视着她,低声问。 纪初桃轻轻哼了声,算是默认。毕竟二姐说男人突然示好必有蹊跷,以祁炎张狂记仇的性子,她实在想不出来除此以外的第二个答案。 祁炎垂眼,殿中片刻的沉寂,唯有烛火燃烧的哔剥声。 但很快,他恢复了镇定的神色,沉声道:“殿下多虑,臣说过,臣只是想贴身服侍,略尽补偿。” 可这未免也太贴身了些! 何况服侍就服侍,为何要特意脱了外袍! 不管梦里如何预示,现实中的她终归还未通情-事,实在迈不过心中那个坎。 “伺候本宫的人很多,将军是栋梁之才,不该做这些事。”虽然是拒绝的语气,却软和了不少。 “需不需要是殿下的事,做不做是臣的事。”祁炎坚持道。 与祁家男子有了亲密之举,是要负责的…… 一想起祁炎昨日的话,纪初桃的气势便矮了一截,活像个一抹嘴就跑的负心郎。 终归是心有愧疚,加之祁炎适时让步,不似之前那般侵略性极强,纪初桃挣扎许久,终是抬起眼,难为情道:“就……两个月?” 她还是心软了。 祁炎乘胜追击:“两个月。” “那,既是服侍,你得听本宫的。第一,便是不可擅作主张做奇怪的事。”纪初桃认真道。 听到最后一句,祁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很快松开,如常应允:“……好。” 这还差不多。 屋内一下就静谧下来,少男少女,各怀心事,不说话时连呼吸都是缱绻撩拨的。 纪初桃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情境,清了清嗓子道:“本宫要睡了,你且退下。” “臣服侍殿下宽衣。”祁炎自然接上话茬。 说是“服侍”,但他身量挺拔,气质非凡,没有一点做下人的卑微内敛,幽黑的眸子里像是藏着看不见的熔岩似的。说罢,便向前俯身,去触及纪初桃浴后御寒的披风。 纪初桃下意识想躲,然而若是推开他,反倒显得自己矫情胆怯。 最好的法子,便是将祁炎当做普通侍臣对待,以不变应万变。 想到此,她自个儿大大方方地松了披风,缩入床榻中放下红纱软帐,将被褥盖得严严实实。 于是,祁炎的手便擦过她的肩头,摸了个空。 纱帐外传来窸窣的声音,是祁炎弯腰捡起她丢在地上的披风,顺手抖开搭在了木架上在。 薄如云烟的纱帐将他的身形变成模糊的剪影,只觉肩宽腰窄,一双腿笔挺修长,有着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的结实矫健,却又不显得狰狞可怕。 纱帐模糊红晕,仿佛洞房花烛夜,下一刻冷冽英俊的男人就会俯身而来,取走她遮面的团扇,拥她入怀低语…… 等等,想这些做甚? 梦里除夕御宴的危机解除了,大姐忙着处理北燕残部,也无暇顾及祁炎。说不定一切都随之改变呢? 正胡思乱想,祁炎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臣还可以伺候别的,殿下可需要?” 纪初桃莫名打了个哆嗦。 “不需要!”她愤愤翻了个身,下了逐客令,“本宫要睡了,祁将军也去歇着罢。” 祁炎轻轻掸了掸披风的褶皱,转身面对着床榻的方向。 纱帐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不同于往日的低哑嗓音传来:“臣看着殿下入睡。” 纪初桃脸一热,“你在这,本宫睡不着。” 祁炎沉默,负手后退了三步。 “再退。” 祁炎又退三步。 “再退。”她尝到甜头,得寸进尺。 极低的嗤笑传来,闷在喉咙里,有着疆场男人特有的疏朗轻狂。 榻上小小隆起的一团,祁炎按捺满腔滚烫,只轻轻道了声:“晚安,殿下。” 纪初桃心脏突地一跳,忽然想起他被人送来做面首的那晚,自己也是望着屏风后他孤傲的影子,轻声道:“晚安,祁小将军。” 一个季度过去,这场没有硝烟的交锋,已悄然换了攻守。 片刻,很轻的开门声,是祁炎退离了寝殿,并未继续那些令她戒备的奇怪举动。 纪初桃放下心的同时,又越发想不明白:祁炎闹这一出,到底图什么呢? …… 惊蛰,春始回暖,桃粉杏白。 纪姝府上送了请帖过来,说是园中的梨花开了,邀纪初桃去府上赏花饮酒。 纪初桃对着镜子妆扮,宫婢们捧着妆奁盒供她挑选。 纪初桃正犹豫是戴翡翠步摇簪好,还是祥云瑞兔抱红宝石的钿子好,便听见身后一个熟悉沉朗的嗓音传来:“红的好看。” 纪初桃回首,只见祁炎穿着暗纹深色武袍,墨玉腰带,黑发高束,抱着剑立在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 仗着有块令牌,他这几日算是将“贴身服侍”的“贴身”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纪初桃出门,他必在马车旁候着,唤她:“殿下。” 纪初桃沐浴出来,他在廊下候着,抱臂倚柱:“殿下。” 纪初桃就寝,他拍了拍一丝褶皱也无的被褥,转身看她:“殿下。” 大多时候他还算安静收敛,不烦人,只是突然没有冷言冷语的坏脾气,让纪初桃惴惴不安,总觉得他在酝酿一个更大的阴谋。 而且有时和他独处,视线不经意碰撞到一起,气氛会突然变得古怪,就……热得慌。 好在今日要去见二姐,可以向二姐询问支招,否则她还真不知该如何熬过这两个月。 思及此,纪初桃偏生掠过那只嵌红宝石的瑞兔钿子,选了翡翠步摇簪斜插在小髻上,如愿以偿地在铜镜中窥探到了祁炎略微失望的神情。 小胜一局。 纪姝是一个对美要求到极致的人,用谏臣的话来说,便是风流奢靡,极尽铺张。 但此时雕梁画栋,各色美男或坐或立,衬着梨白似雪,便是墙角也美得能如画似的,全京都怕也找不出第二处能媲美的盛景。 “二皇姐可不似本宫好说话,待会儿你就不要进去了,辛苦小将军于廊下等候。”纪初桃嘱咐祁炎。 她知道祁炎性子傲,二姐说话又口无遮拦,若是起了冲突,反倒败兴。可若将祁炎丢在府中不管,又违背了贴身之约…… “殿下放心,臣有分寸。”祁炎看起来神色如常,对周围美男们好奇的目光视而不见。 行至梨苑,却见亭榭外站着一人。 是李烈。 高鼻深目的异族青年,却受了重伤,一只胳膊用绷带吊在颈上,一条腿断了,拄着拐杖,脸上也有不少伤痕,身上看不见的地方只怕更多……可即便伤成这样,他也依旧靠在廊下,远远守着亭中设宴赏花的纪姝。 纪初桃踏着一路飞雪似的花瓣入了亭中,内侍将挡风的帘子撩开,她方察觉大姐纪妧和皇弟纪昭也在。 一家人难得聚齐。 纪初桃给长姐和皇弟行了礼,便听见纪姝笑道:“行了,你知道我这儿是最没规矩的。别管什么长幼礼节,过来坐便是!” 纪初桃依言坐下,想起李烈方才的惨样,没忍住小声问道:“二姐,北燕质子怎么伤成这样啦?” 纪姝笑得凉薄,毫不忌讳道:“我让人打的,躺了半月,今日才能下床。” 一旁,纪妧清了清嗓子,端起茶盏轻抿,“今天不议朝政,只谈风月。” 纪初桃的视线在两位姐姐之间转了一圈,已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北燕残部借献图行刺,势必牵连到质子李烈。按照大殷的习俗,若两国再起纷争,质子是要被杀头祭旗的。 二姐先行罚了李烈,给大姐一个交代。虽是打个半死,但能好歹保下他一条性命。 可是,李烈和北燕人不是同族么?为何北燕残部会不顾王子的死活,也要来行刺呢? 顾及大姐说了“不议朝政”,她便也只能压下心中疑惑。 “倒是你,看起来进展不错。”纪姝妩媚的眼一转,扫过远处廊下伫立的祁炎。 “二皇姐……”纪初桃一言难尽,没敢说自己近来方寸大乱,被祁炎一招“以退为进”压制得死死的。 她接过侍从递来的春酒小小抿了一口,轻声叹道:“若是我同二位皇姐一般,天生就是大胆威严的决策者便好了。” 这样,她便不会总被祁炎扰乱了心神。 “你以为,我和阿妧天生就是铁石心肠之人?”纪姝咬着酒盏,笑吟吟道,“阿妧年少时,不知明里暗里掉了多少眼泪呢。” “承平,你醉了。”纪妧淡淡瞥眼,唤了纪姝的封号。 纪姝这才收敛些,没有继续抖露下去。 但话题一开,无疑勾起了弟妹们的好奇心。在纪初桃心里,大姐一直是威严强势、无所不能的,她无法想象,面对巨大的压力大姐独自落泪是怎样一番情景…… 只是看着大姐如今这般风轻云淡的模样,莫名心疼。 “那二皇姐呢?”纪昭不敢追问纪妧的过往,便将话题引至纪姝身上,“二皇姐可也有落泪的时候?” 纪姝摩挲着酒杯,似是喝醉了,脸色越发冷白,唇色却红得艳丽。 “有啊。”她淡淡抛出一段往事,在所有人心中掀起波澜。 “当年去北燕和亲,我差点……就逃婚了。”她笑得没心没肺,“若是我逃婚成功,北燕一怒攻城,可就没有如今的大殷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露出些许异色。 良久,纪妧放下酒盏,沉声道:“这件事,为何你不曾说过?” 廊下,飞过几片梨白。 祁炎执剑而立,目光瞥过身侧倚着的重伤者,平淡问:“她为何救你?” 李烈将视线从梨树下的凉亭中收回,默了会儿,似乎在费力地理解祁炎这番话的深意。 半晌,他用生疏的汉话回答:“因为很久以前,我救过她。” 祁炎没再继续追问。 感官敏锐的强者无需对话,便能猜着对方心里在盘算什么。 他在等李烈开口。 风过,梨花飞雪,一场没有战火的拉锯。良久,李烈淡色的眼睛望向祁炎,咕哝了一句北燕语。 祁炎在边疆长大,自然能听懂异族语言。 李烈说的是:“我们可以合作,祁将军。”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35章 躬桑 二月春雨绵绵, 一下就是三五天。 宋家酒楼内,宋元白望着身披一身水汽进来的男人,“嘿”地一笑:“牡丹裙下睡, 温柔乡里眠。我还以为祁将军有了新欢, 就不记得我这个‘旧爱’了呢!” 他故意捏细嗓子,做女子矫揉之态。祁炎解下挡雨的墨黑斗篷, 淡淡道了声“滚”。 “自除夕之后, 便没有你的动静了, ‘穷奇’那边都在等你号令呢。”宋元白说起了正事, “别的我也不好插手,毕竟我爹还在朝中谋事,不便牵扯太多。” 提到‘穷奇’, 祁炎不自觉抬手覆至胸口,里头藏着的墨玉被体温焐得滚热。他想起梦里自己亲手取下这块墨玉,挂在新婚美妇颈上的模样,沉冽的目光有一瞬的松动。 祁炎道:“琅琊王和北燕之外, 尚有一股势力潜伏不明,现在还不是动用‘穷奇’的时候。你那边查得如何?” 宋元白道:“放心罢,都按你年前的部署暗中推进。至于你要查的那个人, 线索并不多。” 祁炎按膝而坐:“说来听听。” “除了那扇面上是临摹了沈老的飞燕体外, 那人身世经历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他早年游学, 四海为家,前几年拜入左相褚珩门下,推选为翰林编外小吏, 一向籍籍无名。去年才开始走运, 从一众吏员中脱颖而出, 得了大公主赏识, 送来永宁公主府做府令。” 说罢,宋元白摊摊手:“生平无趣得很,你查他作甚?” 祁炎的关注点却是在别处,问:“纪妧选的他?” “是啊,这种事必定是大公主的人经手的,有何不对?”宋元白问。 祁炎尚不确定。他心思运转,片刻抬眸道:“你再去查一条线。” 祁炎薄唇轻启,吐出一个人名。 宋元白应允,而后偷偷瞄了祁炎一眼,笑问道:“别光顾着安排我这边。你那边呢,除夕宴英雄救美,大家都是亲眼看着你抱着三公主离开的,后续如何?” 他笑得暧昧,祁炎睫毛一颤,抱臂侧首。 窗外细雨如丝,清朗柔和的雨光顺着窗棂透入,镀在他英挺的侧颜上。 “我想明白了一件事。”祁炎难得正色,如同在说一件极其严肃的机密,沉声道,“我有点儿喜欢她。” 宋元白眨眨眼,“噢”了声:“就这?” 祁炎又皱起了眉:“你不惊讶?” 宋元白心道:我惊讶个鬼哦!初雪那日看烟花归来,你那耳根绯红却还强做镇静的样子,还不够说明一切么? 感情您老人家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就想明白了一件我早看出来的事?那还真是挺棒棒呢! 按捺住排山倒海的腹诽,宋元白三分抽搐七分心酸道:“三公主那样的美人,男人喜欢她很正常罢。那,你俩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祁炎想了想,沉静道:“独处一室。” 啥?进展这么快?! 宋元白这会儿真惊讶了,还有点儿慌,心想祁炎之前不近女色,应该没有床笫之事的经验,该不会是来向自己取经的罢? 可问题是,自己也无那方面的经验啊! 宋元白虽招女人喜爱,能在狂蜂浪蝶中游刃有余,却并未越过底线。谈谈风月尚能勉强应对,真刀实枪的可就不成了! 若现在告诉祁炎实话,不久等同于告诉他之前那些言之凿凿的“策略”,都是从自己瞎琢磨出来的么? 不成,决不能暴露自己‘纸上谈兵’的事实! 宋元白干咳一声,装作风月老手的模样道:“我那有几本绝妙的图册,关于促进夫妻之事的,要不……你拿去学习?” 那些东西,祁炎有幸在纪初桃的书房里观摩过一次。 无甚意思,画里的女人没有纪初桃一根头发丝来得诱人,遂拒绝:“不必,我自会应对。” 当他喜欢上一个女人时,靠近取悦她便仿佛成了一种本能,根本无需什么策略、学习。 见祁炎如此,宋元白便知他有了主意。 祁家人都是死脑筋,认准一个人后就九死不悔,祁炎也不例外。 可如今身处漩涡之中…… 宋元白也不想泼兄弟冷水,迟疑许久,还是善意提醒道:“你若要娶三公主,要么舍下兵权,要么就只能……” 要么只能推翻现有的一切,建立一个能被他掌控的朝堂。 后面半句大逆不道,宋元白惫赖一笑,没有说出口。 二人心知肚明。 “我们可以合作,祁将军。” 不自觉想起昨日在纪姝府中,李烈对他咕哝的那句北燕语。 琅琊王,北燕……祁炎知道自己迟早会做出最后的抉择,但不管哪个抉择,都必须有她。 …… 纪初桃被诏进了宫,是关于今年的躬桑礼。 按本朝旧例,先农和躬桑二礼当由皇帝、皇后分别完成,但皇帝纪昭年幼未娶,后宫虚设,躬桑礼一向由纪妧代劳。 “北燕残部蠢蠢欲动,委实抽不开身。除夕宴你表现不错,这次躬桑先农,便由你和皇帝一同完成。” 长信宫中,纪妧对纪初桃道。 一旁,纪昭有些担心的样子:“长姐,郊外艰苦,人员冗杂,三皇姐并未出过皇城,会否吃不消?” 近来经历许多,纪初桃已懂事不少,何况大姐将躬桑这样关乎社稷的大事交给她来做,亦有助于提高她在民众之间的声望。 想到此,她微笑道:“没事的,陛下,我能行。” “那便这般定了。”纪妧一锤定音,纪昭只好悻悻作罢。 躬桑前,需沐浴斋戒三日。 二月底,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宫门出发,内侍、宫女、命妇,各分为两拨,随着皇帝和长公主的仪仗队前往城郊设好的桑田之中祭祀行礼。 春日融融,巍峨的城郭倒退远去,大片大片的绿意铺展眼前。 纪初桃换了一身庄重的礼衣,乌发绾起,头戴沉重的花冠,于颠簸的垂纱辇车中撩帘望去。 辇车旁,祁炎腰挂公主府令牌,骑在一匹四蹄踏雪的黝黑骏马之上,身上落着薄薄的日光,虽然已经相处了这些时日,但乍一看去,仍是会被他极具冲击性的外貌所惊艳。 那浑身冷冽沉稳的气度,非常人能及。在山水之中尚能如此,不知疆场之上,又会是怎样不可一世的风姿。 路途无聊,纪初桃不小心走了神,直到祁炎察觉到她的目光,隼目一转,幽沉的视线对上她的,比阳光更为夺目炙热。 纪初桃被烫着似的,忙不迭收回视线,放下车帘挡住了他的回视。 祁炎捏着缰绳,眼里划过戏谑而内敛的笑意,若无其事地策马靠近她的辇车,从马臀驮着的包袱中翻出一个油纸包,然后就着马背俯身,从辇车垂帘中递了进去。 纪初桃一愣,下意识接过油纸包。辇车颠簸,两人的指节轻轻擦过,微痒的触感。 打开一看,竟是软糯晶莹的柿子糕。 纪初桃忙合上油纸包,瞥了眼身侧打盹的挽竹,挑开车帘的一角轻声道:“你给我这个作甚?” 祁炎嘴角一勾,侧颜硬朗,一手执剑一手捏着缰绳道:“殿下天还未亮便准备躬桑事宜,怕殿下饿,准备了些吃的。” 大概是骑在马背上的缘故,纪初桃看他都觉得高大了许多。 他以前冷冰冰时尚不觉得,偶尔一笑便如春风化雪,骨子里透出的桀骜可靠,让人移不开眼。 纪初桃的确饿了,咽了咽口水,忍着笑肃然道:“本宫斋戒着呢,需等午后升席酬酢方能进食。” 祁炎面不改色:“臣给殿下挡着,无人知晓。” 纪初桃软软瞪了他一眼,迟疑片刻,放下车帘,脑袋缩了回去。 巳时,抵达郊外桑田穹庐。 此处三面环山,绿意盎然,偶见白鹭飞过。山脚一片草地,设有高台穹庐,周边散落着几十顶白蘑菇似的帐篷,专供命妇和侍臣休憩。 田间小路崎岖,纪初桃拖着繁复的礼衣下车,一个没踩稳,身体一歪,被一只大手及时托腰稳住。 祁炎扶稳她,而后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个微痞的笑来。 纪初桃一愣,顺势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摸到些许柿子糕的碎屑。 不由脸一红,命宫婢取来帕子仔细拭净嘴角,方朝着穹庐而去,命尚宫奏乐祭祀。 午后用过馔食,长公主和皇帝便要分别下地劳作。 长公主率领命妇用金钩采桑喂蚕,皇帝则先农耕作,虽说只是形式而已,并不需要真的耕田犁地,但对于养尊处,在太阳下来回走动几个时辰也是够累的。 纪初桃行了采桑礼,正与命妇们劳酒,便忽闻田间一阵骚乱。 有太监匆匆来报,焦急道:“殿下,陛下中热昏厥了!” 营帐内一片哗然,纪初桃忙放下酒盏器皿,皱眉镇定道:“慌什么?快传太医。” 于是众内侍将昏厥的小皇帝抬入营帐歇息,打水的打水,熬药的熬药,一片混乱。 祸不单行,傍晚天色骤变,阴风阵阵,恐有大雨。 皇帝又生病了,不宜劳顿,太常寺和尚宫的人议论之下,建议就地扎营过夜,明日雨停再回宫。 皇帝的暑热已经消退了,人还睡着,纪初桃命内侍好生照料,自己便拖着疲乏了一夜的身子出了营帐,呼吸一口雨前潮湿的空气。 出行前并未做好过夜的打算,许多东西都未带齐。纪初桃让宫婢回营帐铺床烧水,自己则独自前往前面的小溪旁散心。 小溪并没有多远,何况周围有禁军巡逻,五步一岗,并不担心有危险。 纪初桃在溪边蹲下,掬了一捧清水泼在脸上,洗去一天的劳累黏腻。正舒服地喟叹一声,却忽闻不远处也有水声而来。 火把明灭,借着夜色初临前昏暗蒙昧的光看去,只见上游浅溪处站了条熟悉高大的影子,衣裳褪至腰间,赤着上身,在水中沐浴。 方才太累,心思涣散,竟没有发现! 正犹豫着要不要偷偷溜开,那影子却是听见了动静,忽地转过身来。身上清冷的水光闪现,勾勒出一身令人血脉偾张的肌肉线条…… 纪初桃倒吸一口气,下意识起身要走,却踩到繁琐的礼衣裙边,又墩地摔坐回原地,痛得闷哼一声。 “殿下。”熟悉而略显紧张的声音,是祁炎。 纪初桃保持着蹲坐的姿势仰头,眼睁睁看着男人一边穿起那件因湿透了而显得薄可透肉的衣裳,一边涉水大步而来。 跳跃的火光勾勒着他矫健结实的身躯,线条清晰,仿佛夜色中一只摄魂夺魄的雄性水妖。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36章 春雷 祁炎俯身的时候, 湿发自肩头垂下,有水珠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滴落,夜色中透出晶莹的光。 她忽然想起, 二姐曾经在宴会上点评祁炎:“祁炎那样容貌身段的少年,本就是世间极品。” 当时不解其意, 现在看到夜色下带着一身湿寒水汽的英俊男人, 她忽然有些懂了。 这样紧实而不夸张的身形,不是那些力求飘逸的柔弱文人可比拟的。 又累又震惊, 她竟忘了将视线挪开,直到一颗水珠顺着祁炎的手滴在她挽起袖口的小臂上, 凉得人一哆嗦。 祁炎朝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弯腰躬身的样子如同蓄势待发的豹, 朝她清冽道:“殿下,地上凉。” 鬼使神差的,纪初桃在那样透亮的眼眸逼视下,不自觉伸手搭在他的掌心。 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轻松拉起, 站了起来。 祁炎的身体到底是什么做的?泡了冰冷的溪水,他的手掌依旧如此炙热。 他白色的中衣浸了水,有些清透, 锁骨以下结实饱满的地方, 一块一块分明的……纪初桃只扫了一眼就没敢看下去。 她视线飘忽了片刻, 才想起自己的手还在男人的掌心,便小力气抽了抽, 道:“多谢小将军。” 然而祁炎未曾松手, 反将她柔嫩的指尖往自己面前拉了拉, 借着营帐外昏暗的火把光芒瞧了片刻, 皱眉道:“殿下受伤了。” 纪初桃一怔,凑过去看了看,掌心果然有些破皮发红,沾着些许细碎的沙土,大概是方才受惊跌坐在地上时,被突起的碎石蹭破的。 “破了一点点皮,并无大碍……”纪初桃微微一笑,下意识抬眸,随即怔住。 她方才只顾着伸长脖子看掌心的伤痕,完全没发现祁炎也垂着头,两人的额头都快抵在一起。 从这个角度望去,祁炎额头饱满,眉骨突出,鼻梁至下颌的线条极其流畅漂亮。他的脸略瘦,轮廓并不生硬,这样的长相本是偏精致的,偏生长了一双极为桀骜的眉眼,给他添了几分硬朗的男人气。 被溪水浸成一绺绺的睫毛半垂着,闪着清冷的水光,眼下落着一大片阴影。 以前怎的没发现,褪去锋利的敌意,祁炎其实很细心俊朗? 正入神间,掌心传来微痒的触感,是祁炎拉着她的手,顺势用拇指轻轻拂去她伤口周围的细小尘土。 他常年习武练兵,年纪虽轻,指腹却积累了薄茧,落在纪初桃幼嫩的皮肤上,有些许粗粝。 他动作神情慵冷而又认真,仿佛在做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纪初桃却是心尖一颤,总觉得这些时日的祁炎太过好脾气,简直陌生到令人没法招架。 “殿下,床榻已经铺好啦!”远处,挽竹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 纪初桃像是被惊醒似的,倏地抽回手,回头无措地看了眼挽竹,后知后觉地红了耳尖,轻声道:“本宫回去上些药,便好了。” 说罢,不再看祁炎的眼睛,转身闷头朝挽竹行去。 挽竹奇怪地往祁炎处张望了一眼,询问了一句什么,纪初桃摇了摇头,快步朝营帐方向行去。 祁炎尚且站在溪边,衣裳湿淋单薄,目光落在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闻了闻,仿佛还残留着温柔的淡香。 从前军营生活艰苦,行军途中若能找到水源沐浴是件极为奢侈的事。祁炎爱干净,陪着纪初桃在太阳下采桑祭酒,夜里看到小溪便情不自禁想要下去淋浴洗濯。 然而他生性警觉,纪初桃到溪边的那一瞬,他便发觉了。偷偷看了眼专心掬水洗脸的华贵小公主,他将披了一半的衣裳又解了下去,故意褪至腰间…… 果不其然,听到了少女娇气的惊呼声。 只是未料效果太过,将她吓着了,还擦破了手掌。看来,下次还是要掌握好度才行…… 喀嚓—— 有极其细微的脚步声靠近,祁炎眸色瞬时冷了下来。 他抬眸望去,栅栏外的火把旁站了个一袭青衣步摇的妙龄少女,手里拿着一件男人用的鼠灰斗篷。 这女人白天就在自己面前晃荡过好几次了,祁炎记得,似乎是个什么乡君。 平阳乡君留意祁炎许久了。 她祖上亦是以武封爵,听过许多大漠边关的故事,不似普通京都女子那般偏爱文臣,反而对旌旗猎猎下破敌千万的将军有着极强的仰慕。 祁炎,就是她幻想中英雄的托生,英俊又有男人味。 虽然祁家如今没落,但没关系,她并不在意这些。何况三公主也并不十分重视祁炎的样子,任他**吹着冷风也不心疼…… 若祁炎能入赘她名下,岂不比呆在公主府做一个任人欺侮的面首强? 思及此,平阳乡君有了底气,微抬下颌,抱着怀中备好的鼠灰斗篷向前,朝着发梢滴水的男人走去。 她道:“祁公子,夜里风寒,你这样会着凉的。你若没衣裳御寒,我这儿有一件干净的斗篷,可借你……” 话还未说完,男人已弯腰拾起自己搁在圆石上的外袍,抖开披上,径直离开了。 连一个眼神也未曾给她,神情冷淡至极,仿佛她只是一抹并不存在的空气。 明明……明明和三公主在一起时,他的态度不是这样的! 平阳乡君尴尬地站在原地,死死揪住怀中的斗篷,咬得下唇生疼。 夜色渐浓,山峦成了起伏的黑色剪影,蕴着翻涌的云墨。 风飞沙走石,吹得营帐呜呜作响,不多时春雷轰隆炸响,豆大的雨点三三两两砸了下来。 女眷和随臣们都挤在各自的营帐中避雨歇息,祁炎重新穿戴整齐,踏着一地疾风前往纪初桃的营帐,刚巧看见挽竹提着针线篮前来,狂风吹得她几乎站不稳脚跟。 祁炎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篮子,道:“我来伺候,你下去。” 他声音不大,却总有种不容置喙的强大气场,挽竹还未反应过来,便已乖乖交出了手中篮子,目送祁炎掀开帐篷进去。 老天,这哪里是个侍臣该有的气魄?挽竹抚了抚胸脯。 然而雨越下越大了,三公主的帐篷里也塞不下许多人,挽竹犹豫了一瞬,还是举着袖子跑回了毗邻的简易帐篷中。这是贴身宫婢们的休息之处,紧挨着主帐篷,这样若三公主有何需要,她们能在第一时间赶去。 见到挽竹一边拍着身上的雨水一边进了帐篷,拂铃一愣,问道:“你不是去给殿下缝补衣裳了么,怎的回来了?” “今晚,怕是不需要咱们值夜了。”挽竹闷闷一笑,掀开帐篷的一角,用手指戳了戳纪初桃营帐上投射的高大影子。 拂铃明了,但还是不放心,披衣坐在帐帘处,守着纪初桃那边的动静。 雨声越来越大,空气中有股难闻的泥土腥气。狂风大作,山间的树影映在帐篷上,如同黑魆魆的 鬼影。 纪初桃第一次在山野下过夜,有些害怕,偏生四周静得一丝人气也无,大家都困在各自的帐篷里,她越看帐篷上跳跃的影子越觉得狰狞猖獗。 直到帐帘被撩开,有沉稳的脚步靠近,她方从被褥中伸出半颗脑袋,闷闷问:“挽竹,你怎的才……” 声音顿住,祁炎走来的时候,连狂躁的风雨声都仿佛怯退了不少。 纪初桃眨眨眼,吁了口气,“怎的是你?” “殿下的手,上过药了么?”祁炎不答反问,将针线篮子轻轻搁在案几上,朝她榻边行去。 他的影子笼罩下来,挡住了帐外张牙舞爪的树影。纪初桃竟也忘了害怕,伸出白嫩的右手来晃了晃,“已经让太医上过药了。” 浅淡的药香萦绕,祁炎下意识想要捉住那只手,纪初桃却是灵敏地将手缩回了被褥中。 祁炎不动声色地将手负在身后,换了话题:“殿下是要缝补什么?” 他这么一说,纪初桃想起来了,忙坐直身子依靠在榻边道:“本宫的礼衣被划破了一道小口,明日还需穿着回宫,终归失仪。劳烦小将军唤挽竹过来,将破口缝补好才是。” 话音未落,祁炎已自顾自取下木架上晾着的杏黄织金礼衣,盘腿在纪初桃榻边的毯子上坐下,很快翻找到裙边的破口之处,单手取来案几上的针线,开始熟稔地穿针引线。 纪初桃目瞪口呆。 昏暗的烛光镀在祁炎的侧颜上,明明是狂妄不可一世的武将,手里拿的却不是刀枪剑戟,而是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并且,一点也不显得女气,反而有种异样随性的洒脱。 纪初桃仿佛头一次认识他,说不出的新奇,问:“小将军会女红?” “不会。”祁炎已开始落针缝补,半垂着浓密的眼睫,疏狂一笑,“不过以前常在军营缝补刀伤剑伤,想来和补衣裳没差别。” 差别大了好么! 纪初桃有些担心,目光紧紧盯着他随意飞针的丝线,踟蹰道:“要么,还是让挽竹来罢?” 祁炎却是咬断了丝线,将礼衣抖了抖道:“好了。” 真的假的? 纪初桃掀开被褥下榻,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接过礼衣仔细看了看……不敢说毫无痕迹,但针脚齐整,也没有想象中那般蜈蚣扭曲。 若不放到眼前凑近看,是看不出来端倪的。 祁炎屈起一腿,手肘搭在膝盖上,大大方方让她查验。疆场气息浓厚的小动作,但不会让人觉得粗鄙失礼,反有种不羁之态。 他的视线下移,不受控制地落在纪初桃的脚上,虽说穿了袜子,亦能看出她脚掌的小巧…… “你太厉害了,祁炎!居然会补这个。”纪初桃甚是满意的样子,将补好的衣裳贴至心口处,温声笑道,“本宫还以为你这样的人,是不屑于做这些的。” 那也要看,是为谁做这些。 祁炎动了动喉结,生硬地挪开视线,压抑着笑意道:“臣还会做别的,譬如床上那些……” 他一提“床上”二字,纪初桃便不可抑制地想到那些因误会而生的亲密接触,当即敛了笑,警觉地瞪了他一眼。 连瞪人也是这样软乎乎的。祁炎将她的反应收归眼底,挑眉将话补全:“譬如床上那些被褥啊毯子啊,臣也能缝补……殿下在想什么呢?” 他也太坏了! 知道自己想多了的纪初桃脸一热,转身坐上榻,恼羞道:“你好烦呐,小将军。” 祁炎闷笑一声,低而沉闷的笑意,来不及捕捉便一闪而过。 轰隆—— 又一春雷炸响,仿佛巨大的车轮从夜空碾过,震得地面颤了三颤。 方才还端正坐着的小公主一颤,忙盖上被子缩成一团,只留出一个鼓囊囊的身形轮廓来。 她瞪大眼睛,抿着唇没有吭声,但祁炎还是从她强撑隐忍的目光中看出了些许恐惧。 他声音放低了些许,问道:“殿下怕雷?” 纪初桃没回答。 她以前没有多怕打雷,最多些许紧张。但山野中的雷声,比宫城内更为清晰可怖,就好像是从耳朵边强行灌进去的兽吼似的,总疑心会劈中她的帐篷。 纪初桃咬了咬唇,细声道:“你……你还是去把挽竹唤过来罢。” 有宫婢陪着,两人抱着睡觉便不怕了。 祁炎没有起身,只倾身往纪初桃榻边靠了靠。她紧张得睫毛都在颤抖,披散的发丝黏在脸上,衬得皮肤红润莹白。 祁炎忍不住伸出手道:“此时雨大,宫婢也不好过来……” 然而还未触碰到她,又一雷声炸响,纪初桃缩得更紧些。 祁炎心中一软,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让位,唤宫婢前来伺候,但眼前脆弱的少女却让他中邪般挪不开眼睛,让卑鄙的占有欲占据了上风。 他沉默片刻,试图笨拙安抚,手迟疑片刻,终是轻轻搁在被褥上,拍了拍她的肩背。 像是哄小孩儿般:“殿下莫怕,臣久经沙场,满身煞气,早已不惧鬼神。有臣在,没有人能伤害殿下……” “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害殿下。” 纪初桃微微一颤,忽的想起梦里遇险时,他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她沉溺在梦境的回忆中,太过恍神,久久没有回应。祁炎大概误以为她抵触自己,淡色的薄唇压了压,缓缓收回替她拍背的手。 五指握成拳,他终是按捺住心底的渴望,压抑着声线哑声道:“……臣这就去唤侍婢前来。” 刚起身,手指就被人拉住。 他讶然回首,看到昏黄的光影下,纪初桃紧紧拉着他的两根手指,眼眸水亮湿润,望着他细声道:“……别走。” 一夜雨疏风骤。 子时雨势变小,拂铃悄悄来主子的营帐看了一眼。撩开帐帘的一角望去,只见屋内残烛昏黄,笔挺高大的小将军托腮坐在榻边,静静凝望着纪初桃的睡颜,不知疲倦似的。 她没打扰,放下帘子又悄悄离开了。 看来,夜还长着呢。 …… 寅时,天还未亮,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将所有熟睡的人震醒。 地面剧烈一颤,纪初桃于梦中惊醒,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东西,问道:“又打雷了么?” 祁炎目光落在被她紧攥的手指上,从宁静的凝视中回神,定了定心,喑哑道:“听起来不像。” 与其说是雷声,更像是重物高空砸下的轰鸣。 仿佛印证他的猜想,外头一阵来往的脚步声,继而禁军匆匆而来,跪在帐外慌乱道:“殿下,出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37章 坠崖 天还黑着, 远处传来几声鸡鸣。 听到禁军匆匆来报,再联想方才震地的轰鸣声,纪初桃顾不得困倦, 忙下榻道:“取本宫衣裳来。” 祁炎昨夜没怎么睡, 纪初桃的睡颜甚是安静甜美, 他可以看上一整夜都不觉得腻倦。 可夜才过了大半,就被这群人惊扰。纪初桃醒了,便不再握着他的手, 短暂难得的平静被打破。 祁炎心里甚烦。禁军芝麻大点小事都不会处理, 整日就跟炮仗似的窜来窜去烦扰纪初桃, 若这群废物是他麾下之人,早该丢到校场去罚跪伏列阵了。 祁炎腹诽归腹诽, 面上却不动声色,取了榻边叠放整齐的常服,道:“臣侍候殿下穿衣。” 女孩儿的衣裳熏了精致淡雅的香, 闻之沁人,春衫单薄, 托在手上有种奇异的触感。祁炎并未服侍过别人穿衣,很是思索了一番这套漂亮繁琐的衣物哪件在外哪件在里, 淡然转身,却在见到纪初桃的模样时怔住。 她还未完全清醒过来, 睫毛在昏黄的残烛下一颤一颤,迷迷糊糊张开手, 露出怀抱,向往常那样等待侍婢将衣裳一件件套上。 祁炎蓦地生出一股冲动, 特别想将她揽入怀中, 用力地抱一抱她。 他取了素白的中衣, 朝纪初桃走去。她依旧张开双臂,毫无防备…… “祁将军,这些琐事还是让奴婢来做罢。”清脆的声音打断了祁炎的动作。 挽竹和拂铃两个婢女一边穿衣一边挤了进来,取走了祁炎臂上搭着的衣裳,有条不紊地给纪初桃套上。 纪初桃甚是乖巧,让她抬手就抬手,让她起身就起身,根本不在乎服侍她的人是谁。 祁炎嘴角的弧度压了下去,额角一阵抽搐,沉沉地扫视了两个碍事的侍婢一眼。 挽竹挠挠脑袋:“咦?拂铃,你方才有没有觉着后背一阵凉飕飕的?” 拂铃瞥了眼黑着脸离开的祁炎,没做声。 祁炎撩开帐帘出来,呼吸一口湿润清冷的空气。他的视线顺势投向山脚桑田中的骚乱,炙热的目光渐渐冷冽下来。 …… 雨虽停了,野外小道却是湿滑不已,何况天还未亮,打着火把也看不清前方道路。 去事发地的桑田,需要过一条沟渠。渠上临时搭建了竹桥,但因下雨湿滑,踩上去晃晃荡荡的。 “殿下,下雨后泥土松动,这要如何过去?”挽竹气呼呼看着竹桥,心里责备禁军做事不谨慎。半晌,提议道,“奴婢觉得,还是让内侍背您过去罢。” 纪初桃还未回答,便见祁炎先一步踏上竹桥,走了两步,随即抬脚一跺,借着身体的力度将松动的卯榫踩入泥地钉好,又沉了沉步伐,确定竹桥稳固了,这才朝后头的纪初桃伸手,沉稳道:“殿下,把手伸过来。” 他背映着山峦漆黑起伏的轮廓,有种说不出的可靠。 “好。”纪初桃将手搭在他的掌心,随即感觉身体一轻,被他轻轻松松拉过了竹桥。 落地时因为惯性没站稳,纪初桃朝前扑去,被祁炎单臂揽住,替她缓过那阵冲劲儿。 他的手臂结实修长,扑上去时能感到坚硬的肌肉,纪初桃感觉自己像是撞在了一条铁臂上似的。来不及思索那股子奇异的感觉,她忙站稳身形,轻轻道了声谢。 桑田里已经围了一圈人,有禁军,也有听到动静赶过来窥探张望的命妇及随臣。 黎明前夜色蒙昧,混沌的火光掠过,那一张张脸忽明忽暗,变幻不定,掺杂着些许惊恐和慌乱。 见到纪初桃前来,众人自觉让开一条道路,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 纪初桃来之前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最多不过是天雷劈坏了桑田,给此次躬桑礼蒙上一层不祥之兆…… 但见到眼前一幕的时候,她方明白事情比想象中更为糟糕。 桑田中凭空出现了一块丈许的圆石,砸坏了不少桑树,走近一看,圆石上隐隐约约有暗红的字迹。 “把火把拿过来。” 纪初桃低声命令,立即有禁军围拢一圈,将圆石照得亮如白昼。如此一来,圆石上的字也无比清晰地暴露在她面前。 上面写着: 【牝鸡司晨,女祸乱世;天道昭昭,以正阴阳。】 周围一片吸气声,纪初桃望着圆石上如血般扭曲的暗红字迹,心里咯噔一声,只觉浑身血液逆流,如坠冰窟。 圆石同“妧”,再加上“女祸”二字,这块石头在针对谁已是不言而喻。 “这是天石,是神仙下达的天命……” “不错!方才那么大一声巨响,这石头只能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白天还晴空万里,傍晚便电闪雷鸣、飞沙走石,会不会亦是天神发怒?” 纪初桃站在旷野之中,呼吸变得艰难。她能听到周围窸窣的议论声,但是却不知道每一个字、每一句诛心之言都是从谁的嘴里发出,每一个人都面目模糊,每一张脸都充满了忌惮和不安。 他们不过是看在自己温和好欺的份上,才敢这般放肆,若是此时站在这儿的是大姐,他们谁敢吭一声…… 不……若大姐在场,主臣离心,禁军、侍从因这块石头而倒戈叛变,后果不堪设想! “殿下!”低沉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唤回了纪初桃浑浊的思绪。 她怔怔扭头,对上了祁炎深沉关切的眼眸。 他压低声音,皱眉问:“殿下没事罢?” 祁炎伫立身旁,依旧清冷挺拔,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使他动摇慌乱。他取过周围侍从的火把,搁在石头暗红的字迹旁,道:“殿下,这字不对劲。” 闻言,纪初桃僵硬地转过脑袋,强迫自己将视线放在那些狰狞的字迹上。 镇静!不能慌! 本宫是长公主,有责任稳住人心! 她几番深呼吸,努力不去听周围那些细碎的非议声,只伸出微颤的指尖,抚了抚那些暗红狰狞的字。 石头淋了雨,摸上去冰冷透骨。纪初桃翻开掌心,捻了捻指腹沾染的淡红色,因紧张狂跳的心脏平复不少,愣愣道:“是朱砂?” 祁炎不置可否,抬手随意一抹石头,将指尖搁在鼻端嗅了嗅,“应是,朱砂混合着某种动物的血。” 字是人为写上去的。 纪初桃蹲身,看了看石头砸在地上的深浅,却发现石头边缘有些许不起眼的青苔痕迹,这绝非是天石能长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并非“天命”,而是**。 是一场试图推翻大姐执政的,彻头彻尾的阴谋! 人们的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但只要有迹可循,则必有破绽。想明白这点,纪初桃反而没有那么慌乱。 莫怕,想想大姐在场会怎么处理! 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 祁炎深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有隐忍,亦有挣扎。 他能猜到这场戏是谁暗中操作,可他不能明着插手,至少现在不能。纪初桃的身后还隐藏着一股看不见的危险暗流,他必须继续蛰伏,方能掌控所有的情报为己所用。 冷风拂过,山峦上浮现出一线微白。 纪初桃睁开了眼,目光和方才大不相同,透着坚定而沉静的光。 她缓缓挺直胸脯,像一个真正的长公主般抬起下颌,一点点扫过那些自乱阵脚的侍臣。微薄的曙光打在她身上,娇柔的身躯生出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度来,让人无法忽视。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但人群却像是止沸的水般渐渐安静下来了。 纪初桃知道,人群里有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可她不怕,一字一句清越道:“本宫曾在《方外录》中见过‘天石’的记载。陨石坠落,天有不详红光,坠于旷野,形成巨大天坑,方圆一里,寸草皆焦……你们再看看面前这块所谓的‘天石’,可有红光?可有天坑?” 命妇和随行官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答不上来。 “再者,天石通常带着火光坠地,表面不会如此光滑。更何况古书记载,天石碎片焦黑而有密孔,宛若玄铁。可面前这块,分明只是普通山石,连字迹亦是朱砂写上!” 纪初桃越说越清晰,向前一步道,“如此种种,真相昭然若揭!这就是有人在趁机作乱,蛊惑人心!” 趁着众人反应不过来,纪初桃一鼓作气:“所有人即刻回自己营帐,真相未曾查出之前,任何人不得随意离开走动,违令者……” 顿了顿,她拔出身边禁军的长刀狠狠插入泥地,铿锵道:“就地处置!” 一线黎明刺破黑暗,众人霎时安静如鸡。 …… 一刻钟后,营帐。 纪初桃微红着脸颊,‘呜’地一声扑入床榻,抱着绣枕滚了一圈,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祁炎,本宫方才是不是凶巴巴的,很讨厌?”她像是透支完了所有的强势,又恢复平日里的温柔软糯,有些懊恼的样子。 祁炎喜欢温柔随和的纪初桃,也喜欢坚忍镇定、眼里有光的纪初桃。 只要是她,怎样都是招人爱的。 “不讨厌。”祁炎勾着极淡的唇线,低沉道。 甚至,还想要将她拥入怀中,揉一揉她的脑袋。 “可是,本宫明明是最讨厌处理这些的。”纪初桃抱着枕头苦恼,但这么大事,关乎长姐的声望和命运,她不能不管。 祁炎望着她眉头紧蹙的样子,没忍住上前,弯腰伸手,想要抚平她眉间的痕迹。 他想告诉她,不喜欢处理这些事也没关系,以后,她可以试着依赖他。 然而指尖还未触碰到她的眉心,忽见帐帘被掀开,少年一惊一乍的声音传来:“三皇姐,你要去查那块石头?” 祁炎眉头一皱,收回了手。 纪初桃便顾不上同祁炎说话,放下枕头起身道:“陛下,你怎么来了?病好些了?” “朕没事了,倒是皇姐你……”纪昭满眼忧虑,还有些许怯懦,试图劝解道,“三皇姐,那石头诡异得很,你还是不要去查了!咱们……咱们回宫去罢。” “陛下先回宫,本宫若不查出那石头如何会出现在桑田中,心中终究难安,愧对大皇姐托付。” 纪初桃笑道。明明方才还说不喜欢管这等人心复杂之事,此时面对皇帝的胆怯,却反而安慰起他来了。 “那,朕陪你一同去。” “陛下龙体重要,不可胡闹,先回宫休养罢。” 纪昭拗不过,望着纪初桃片刻,叹了声:“那,三皇姐一定要注意安全,多带些侍卫。” “本宫知道。” 送走纪昭,纪初桃换上轻便的男装,和祁炎并几名禁军高手再去了一趟桑田。 此时天已大亮,石头周围的土痕尤为清晰,但出乎意料的,除了禁军和围观侍从踩踏的痕迹外,并未留下任何可疑的脚印。 纪初桃喃喃:“这怎么可能?这么大一块石头搬过来,即便没有车马的辙痕,也该有从远至近的脚印才对。” 随行的几名禁军亦是附和:“就是!若是人抬着石头过来,脚印会比常人深,根本无法隐藏。” “寅时,有落地的轰鸣。”祁炎淡然开口。 立即有人道:“祁将军的意思,难道石头真是从天上来?可是殿下不是辟谣说,这并非天石么?” “并非来自天上。”祁炎负手,朝着前方山峦处延展视线。 纪初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她很聪慧,无须过多言语便猜出了祁炎的意思,眼睛一亮:“小将军的意思是,石头是从对面断崖上抛下来的?” 又蹙眉:“可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力气,将这么重的巨石抛出这么远?” “上去看看便知。”祁炎道。 山路崎岖,马车走到半山腰时,便不能再继续前行。 祁炎便让纪初桃留在马车中等候,将禁军全部留下,自己则一人轻骑上山,去断崖上查看痕迹。 纪初桃不太能骑马,想了想便应允道:“好。但你多带两个人去,若有危险,及时撤回!” “等我。”祁炎一拍马臀,朝山上策马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曲折的山道上。 山间间或传来几声怪异的鸟鸣,有些毛骨悚然。 纪初桃等了小半个时辰,方听见马蹄声靠近,探出马车窗一看,果是祁炎策马而来。 “如何?”纪初桃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问。 祁炎勒马,目光扫了眼纪初桃身旁的禁军。 出了这么大的事,谁都有可能是细作,祁炎信不过她身边的人,若是贸然将自己查到的消息说出,反而会危机她的安全。 思及此,他面色平静道:“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啊,这样么?”纪初桃有些失望,又望着紧随着祁炎赶回来的两名禁军,将最后的期许寄托在他们身上,转而问道,“你们呢?” 两名禁军有些汗颜,下马抱拳道:“回殿下,属下没能跟上祁将军……” 毕竟是沙场出来的悍将,祁炎策马跑得太快,不是他们这些半吊子禁军能比拟的。中途跟丢了,什么也没查到。 见纪初桃懊恼,祁炎心里一软,薄唇微启。 然而还未说话,他灵敏地察觉林中惊飞的鸟群,不由目光倏地一寒,喝道:“小心!” 几乎同时,几十支暗箭从道旁林间射出,数名禁军来不及防御,纷纷中箭倒下。 祁炎利落斩断身边的流箭,却听见一阵嘶鸣,回首一看,是纪初桃的马中箭发狂,摆脱车夫的控制一路朝山路上狂奔而去! “殿下!”祁炎心脏骤然一紧,以刀背狠狠拍上马臀,不要命地朝着失控的马车狂奔而去。 剧烈的颠簸,纪初桃的五脏六腑都快从口中颠出。 她像是一片没有根的叶子,在暴风中左摇右晃,手、额头被磕碰了许多下,疼得几近眩晕。 更可怕的是,车轱辘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随时都有可能散架。 而山路下,是陡峭的碎石悬崖。 “停……停下!” 纪初桃忍着剧痛和眩晕,贴着马车底趴着,一边极力保持重心的平衡,一边伸长布满擦伤的手指,试图去够马匹的缰绳。 她咬牙,好不容易够到,谁料车轱辘一个颠簸,她被重新摔回车中,后背磕上案几,疼出一身冷汗。 正此时,马车一沉,一条人影跃上来,替她攥住了缰绳。 纪初桃看着宛如天神降临的黑袍少年,看着他高束的马尾扬起又落下,不由红了眼眶,唤道:“祁炎!” 祁炎顾不上回应她,将马缰绳迅速在自己小臂上缠绕几圈,用尽全身力气遏制住发狂的马儿! 骏马高高撂起蹄子,口吐白沫,在他的掌控下发出凄惨的嘶鸣。 纪初桃甚至能看到祁炎手背上鼓起的青筋。 马车停下,车轱辘也到达了极限,嘎嘣一声散开,化作木屑乱飞。 马车失了平衡,朝山路下一歪,纪初桃睁大眼,还未来得及攀附上什么牢固的东西,整个人就从马车中颠出,如断翅的蝶般滚下兜崖。 那一瞬仿佛无限拉长,她伸长手,却只能触碰到冰冷呼啸而过的空气,颓败的马车离自己的视野越来越远…… 就当纪初桃以为自己会摔死时,面前阴影笼罩,有个人跟着跳了下来,在空中攥住她的手。 他沉默着,迅速调转方向,将她护在怀中。 纪初桃闻到了清冷的松香,是独属于祁炎身上的,令人安心的味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38章 山洞 纪初桃昏昏沉沉地醒来, 睁眼一片漆黑,只听见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她倏地起身,下意识在黑暗中摸索一番, 指尖触及泛潮且冷的石壁, 目光也渐渐适应黑暗,隐约能看到丈许外微弱的一线雨光。 这是一个裂壁形成的逼仄山洞, 呈三角形,能自由伸展的区域不到丈许。 自己为何……会到山洞里来? 纪初桃混沌的思绪转动,她记得自己在山上遭到刺客伏击,马儿受伤发狂, 将她甩下了山崖。 就当她以为自己会死在崖底时, 祁炎跟着跳了下来,一边拉住她的手, 一边迅速将剑刃刺入山崖以缓冲下坠的速度。 剑刃在峭壁上擦出一路火花, 最终卡入岩缝之中。尽管如此, 剑刃已经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弯到极致后咔嚓一声断裂,祁炎迅速调整姿势将她护在怀中, 两人顺着碎石嶙峋的缓坡滚了下去…… 再后来,纪初桃昏了过去,醒来时就到了这个山洞。 而令人恐惧的是, 祁炎并不在身边。 纪初桃并不觉得祁炎会弃她而去,她担心的是祁炎被刺客给掳了去, 或是出了别的什么意外。毕竟从缓坡滚下时, 祁炎只顾着将她护在怀中, 自己却成了人-肉垫子…… “祁炎!”纪初桃干涩唤道,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洞内的回音, 和洞外淅沥的雨声。 洞口如同一张黑魆魆张开的兽嘴,吞噬一切。纪初桃坐起身,感受到一件柔软的衣物从身上滑落。 她下意识捞起那件衣裳,放在鼻端嗅了嗅。 衣裳混着土腥味,但依旧能闻到淡淡的松木香,是祁炎的衣裳! 再一摸索,发觉衣裳破了好几处口子。纪初桃不由越发担心祁炎的状况,想要起身去寻,却被一阵钻心的疼痛拉回原地。 方才太过紧张害怕,暂时冲淡了痛觉,加之洞内漆黑,竟没发现脚踝扭伤了。她倒吸一口凉气,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伤处,明显感觉到脚踝肿胀不少,也不知是否摔断了。 纪初桃又疼又急,记挂着祁炎的安危,抬手狠狠抹了把眼角的泪意,咬牙扶着石壁一点点站起,又唤了声:“祁炎,你在吗?” 因为太害怕,声音带了明显的哭腔。 回应她的,依旧只有无边的雨夜。 纪初桃喘了口气,壮着胆子朝洞口艰难挪去,至少她要确定自己在山崖的哪个位置……然而才挪了三尺远,便听见洞口传来一声极轻的树枝折断的声音。 如同踩断人骨的脆响,在暗夜中极为清晰,令人毛骨悚然。 是谁?! 刺客……还是野兽? 纪初桃一颗心快要蹦到嗓子眼,吓出一身冷汗。就着洞内黑暗的遮掩,悄悄蹲下身,在地上摸索一番,捡到一块巴掌大的、尖锐的石头。 她将石头紧紧攥在手中,屏住呼吸,湿润的眼睛瞪得很大,一眨不眨地死盯着洞口的动静。 闪电撕破黑夜,刺目的亮白中,洞口映出一条高大的影子。 纪初桃惊惧之下,不要命地举起石头朝黑影砸去! “殿下,是我。”熟悉的声音传来,有着浸透了雨水般的低沉。 手中的石头哐当坠地,分辨出来人的身形,纪初桃喃喃道:“祁……炎?” 黑夜,坠崖,她抓到了唯一的依靠,祁炎是她此时唯一能信赖的人。 纪初桃悬着的心也仿佛落到了实处,所有惊惧和恐慌都随着他的出现而烟消云散。 反应过来时,她已是眼眶一红,朝祁炎大步扑了过去,“你去了哪里?” 可她扭伤的脚踝并不争气,还未靠近祁炎,便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一条结实的臂膀伸过来,捞住了她下坠的身形,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他道:“小心,殿下脚扭伤了,不能疾走。” 祁炎目力极佳,准确找到了地上散落的破外袍,重新抖开扑在平整之处,扶着纪初桃坐下。 “这里好黑,本宫什么也看不清。”纪初桃呼吸微颤,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顺势抓住祁炎的手臂摸了摸,担忧道,“你受伤了吗?从那么高的坡地滚下来,定是很疼很疼对么?有没有流血?” 微凉的小手轻轻按摸,祁炎身形一僵,眸子在黑暗中折射出幽深的光泽。 眼睁睁看着纪初桃坠下山崖的那一刻,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想也不想便踩着峭壁,追随她狂冲下来…… 此刻感受着纪初桃柔弱而又坚忍的关切,他知道,那一跳值得了。 “殿下放心,臣没事。行军打仗什么危险都遭过,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方才臣去寻吃食,恐殿下一人在洞中有危险,故而未曾燃篝火,以免引来刺客或野兽。” 祁炎三言两语解释了一番,将手中卷成漏斗状的芭蕉叶递至纪初桃唇边,低声道,“有水,干净的。殿下喝两口,养养精神。” 听到他说没事,纪初桃这才悄悄松了口气,乖巧“嗯”了声,就着祁炎的手去饮芭蕉叶中盛着的水。 但她视力不及祁炎,黑漆漆的洞里什么也看不清,嘴唇找错了方向,碰到了祁炎的手指。 柔软的唇擦过指节,两人皆是一愣。 雨打穿林,因静到极点,连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 感受到祁炎呼吸的变化,纪初桃疑惑抬眼,看不清祁炎的神情,只觉他的眼睛异常明亮,透着隐忍的光。 她歉疚道:“抱歉。” 随即捉住祁炎的腕子,调整方向,顺遂找到了芭蕉叶里的水,小口抿着。 她喝完了,祁炎仍保持着喂水的姿势,良久没有动作。 纪初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声提醒:“本宫喝完了,谢谢你。” 哪怕最狼狈的时候,她也依旧没有丢失皇族应有的礼节和矜贵。 祁炎这才回神,沉沉“嗯”了声,若无其事地将她喝剩下的水递到自己唇边,仰首一饮而尽。 察觉他做了什么,纪初桃耳根一热,忙道:“哎,这水……” 这水是她喝过的啊,怪脏的! 然而祁炎似乎并不在意。 纪初桃转念一想,荒郊野岭条件艰苦,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谁还有心思计较这些?若是追着不放,反倒显得自己小气矫情了。 想通了这点,纪初桃抿了抿唇,不再出声。 雨还在下着,也不知祁炎用了什么法子,竟用石块撞击捣鼓出火苗来,点燃了洞穴内仅剩的枯枝落叶。 小火苗越来越大,照亮了狭窄的石壁,也照亮了祁炎微红的耳廓。 “不是说,火光容易招来野兽或者歹人么?”纪初桃问道。 雨夜虽然很冷,但她更害怕因为贪暖而招来其他灾祸。 祁炎淡然地往火堆中添了枯枝,嗓音带着莫名的沙哑:“先前留殿下一人在洞中,故而不敢生火。但现在有臣在殿下身边,不怕。” 借着橙黄的光,纪初桃看到了他下颌和手背上的擦伤。 心里一紧,拉住他的指节瞧了瞧,蹙眉道:“还说没有受伤,都流血了!” 想起祁炎是因自己而受伤的,纪初桃越发愧疚自责,心疼都写在了脸上。 祁炎下意识蜷了蜷指节,却没有抽回,只是凝望着少女难过的神情,安抚道:“皮肉伤,不碍事。” “还伤了哪?身上有没有伤?”纪初桃严肃道,“你把衣裳解开,本宫给你看看。” 明知道她没有任何旖旎情思,祁炎的心仍是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有什么东西生根发芽,在看不见的心底肆意疯长,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桎梏。 但他不能让她看,会吓到她。 祁炎目光深沉,喉结几番吞咽,终是别开视线,故意勾起一个恣睢的笑来:“荒郊野岭孤男寡女,殿下若脱了臣的衣裳,可得负责。” 纪初桃眨了眨眼,片刻才明白他话里缱绻的意思,不由脸一红,瞪着他道:“你……” 她泄气,转身背对着他,闷声道:“本宫不是那样的人!本宫只是,想看看你还有没有其他的伤……” 祁炎知道。 正因为知道,心底的失落才恣意蔓延,那名为“欲-望”的野兽,挣扎着发出不甘的嘶吼。 “夜里冷,你的衣裳都淋湿了,可以脱下放在火边烘烤干……” 片刻,纪初桃抱起双膝,镀着火光的背影小小一只,轻声补充,“放心,本宫不偷看你。” 干净到极致的人,总能涤荡心中所有的污秽。 祁炎凌厉的眸子暖了暖,不在意道:“臣体温高,不怕冷。” 比起这个,他更在乎纪初桃的伤。 祁炎起身行至纪初桃面前站定,半跪着蹲身,伸手去摸她的脚踝。 纪初桃下意识缩了缩脚,讶然道:“你作甚?” 祁炎与她平视,道:“看看殿下的伤。” “你都不让本宫看你的伤,又凭甚来看本宫的伤?”纪初桃抱着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眼里有担忧和些许委屈,“难道不知女孩儿的脚,看了也是要负责的么?” 祁炎眼睫一颤,大手捉住了她往回缩的纤细脚踝,喑哑道:“嗯,臣负责。” 太过讶异,纪初桃一时忘了缩回脚,直到脚踝处有炙热的体温顺着他的掌心传来,她方后知后觉地发起热来,脑袋都有些晕晕乎乎的。 他是开玩笑的么? 纪初桃惴惴,惊疑地想。总觉得祁炎不凶了,却变坏了。 少女的脚踝即便是肿着,也能一只手轻而易举握住。祁炎目光暗了暗,低声诊断:“还好,并未伤及筋骨。” 闻言,纪初桃立即抽回了腿,扯了扯裙边,将脚严严实实盖住。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羞什么,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尚且有些理不清头绪。 良久的安静。 祁炎倒是神色如常。他收回手,转而去弄他方才找水时顺便猎回来的,两只褪干净毛的鹧鸪。 他熟稔地将清理干净内脏的鹧鸪穿在树枝上,随手往火堆旁一插,烤了起来。 轰隆—— 春雷忽然炸响,山洞里的碎石也随着这声破空般的吼声震颤起来。 山野里的雷雨声还是这般可怖,纪初桃感觉自己心脏都跟着震颤起来,忙吸了口气,抱住双膝缩得更紧了些。 一旁,祁炎瞥了她一眼。 片刻,没忍住往她身边挪了挪,低声道:“殿下若害怕,可以靠近些。” 纪初桃将脸埋在膝中,没好意思吭声。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没用的了,不能再将最后一点颜面也丢失,总给祁炎添麻烦。 轰—— 雷声接踵而至,夜空仿佛被一只巨兽撕碎,那是一种直击灵魂深处的强大自然力,令人打心底里战栗。 第三声春雷炸响时,纪初桃到底没扛住,哆嗦地扑向一旁,揪住了祁炎的衣襟。 跳跃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如紧紧依偎的璧人。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祁炎凉薄的唇线轻轻上扬。 少女仿佛天生自带体香,狼狈了一天,她的发顶依然散发出极淡的清香,萦绕鼻端,勾魂夺魄。 雷声还在继续,火堆旁的鹧鸪忘了翻面,翅尖已有些烧焦,但谁也不曾在意。 每个人都允许卑劣一回,放纵一次。 祁炎想着,抬手将纪初桃的脑袋按在自己滚烫的怀中,以一个半拥的姿势,捂住了她的耳朵。 纪初桃一颤。 她的耳朵一只被祁炎捂住,一只贴在他饱满硬实的胸膛上,只听见他强劲的心脏咚咚、咚咚,一阵接着一阵有力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雷声听不见了,雨声也仿佛停歇,她的心脏也跟着咚咚、咚咚……仿佛要撞破胸膛,呼吸间全是熟悉而又撩人的,独属于祁炎的雄性气息。 纪初桃越发晕得厉害,有些喘不过气。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得心病了,会心悸而死的那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39章 有玉 被祁炎搂着, 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胸腔内的震颤,耳畔强劲的心跳声冲淡了雷鸣的恐惧。 他的心跳声有些快, 呼吸也比平日沉重,纪初桃被熨烫得脸颊通红, 迷迷糊糊地想:原来男子的胸膛是这种感觉么? 硬实, 宽阔, 炙热。 而因常年习武, 祁炎身上的肌肉轮廓比普通男子更为清晰明显。 纪初桃甚至怀疑,他的胸比自己的还要……大一点? 反应过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纪初桃羞得恨不得咬破自己的嘴唇。明明半年前,她对男子的认知还停留在看脸的境地, 而现在…… 此番落难, 祁炎为了保护她费尽心力,她却在想人家不穿衣裳的模样! 祁炎之前说得没错,她就是个无能又恬不知耻的长公主! 纪初桃为方才的奇怪念头自责不已,一手按着不听话的心跳,一手攥紧了祁炎的衣襟,借着祁炎怀抱的遮掩, 挡住了自己绯红的脸颊。 她大概不知道,此时看似正经沉默的祁小将军, 并不比她高尚多少。 祁炎捂着纪初桃的耳朵, 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耳尖逐渐变得滚烫, 指腹擦过少女绯红的脸颊,宛若凝脂般光滑幼嫩。 他幼年丧母, 长大后不近女色, 凭空觉得女人高兴了哭, 不高兴了也哭,真是世间最麻烦、最累赘的存在。 但此时揽着纪初桃,感受着她微颤的呼吸轻轻拂过胸口,他却恍惚想着:世上怎会有这般精致可爱的姑娘? 可爱到想再抱紧些,将她按进怀里,再带着一腔坏意,欺负到她眼尾通红、又无可奈何为止。 “咳!”祁炎低咳一声清嗓,强行止住了自己过分危险的念头。 纪初桃贴着他的胸腔,将这声低咳听得很清楚,顾不得羞耻害怕,抬眸担心道:“你着凉了么?” 依偎在怀中的少女,粉腮微红,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水汪汪的,像是秋水敛成。 祁炎调开视线,抬起空闲的左右握拳抵在鼻尖,沙哑道:“没有。” 若非鼓噪的心跳出卖了他的心思,他此时冷峻端持的模样,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纪初桃只顾着担心他,并未察觉异常,低声道:“你方才淋雨去寻吃食,很容易着凉的。” 感受不到雷声的震动了,她便轻轻从祁炎怀中挣出来,将祁炎那件破败的外袍拾了起来,抖开道:“雷声停了,你不必顾着本宫。这衣裳虽然有些脏破,但是干爽,你快穿上御寒!” 怀里空荡之时,祁炎竟卑劣地希望雷声再长久些。 然而事不遂人愿,雨势转小,雷声再未响起。 他重新沉下眉眼,终于记起快要烧焦的鹧鸪,给它们翻了个面,道:“不必。殿下-体寒,比臣更需要衣裳。” 祁炎拿着一根棍子拨弄火堆,火星哔剥升腾而起,又在空中消失。他的侧颜轮廓英挺无双,鬓边垂下的几缕散发透出年少的狷狂。 纪初桃直觉他此刻有些不满,却又猜不透他在不满些什么。 思忖片刻,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抱着那件可怜的破衣裳提议:“那,我们一人一半?” 于是那件衣裳被抖开,轻轻覆盖在了两个人的肩头。 祁炎的外袍宽大,但盖住两个人仍旧有些勉强。 祁炎桀骜英隽的眉眼中映着火堆的光,朝纪初桃道:“殿下挨紧些。” 纪初桃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往祁炎身边挪了挪。 祁炎唇线一扬,也主动往她身边靠了一大寸,直到两人的手臂紧紧贴着,肩膀抵着,再无一丝缝隙。 祁炎的视线始终落在烧烤着的鹧鸪上,看上去冷酷又缄默,手臂却不自觉伸过去,替纪初桃整理好肩头的外袍。说是一起共享这件袍子,但事实上一大半都裹在了她的身上。 祁炎的心情,好像又莫名好起来了呢。 纪初桃低着头将纤细的指尖搁在火堆旁取暖,身体重新暖和起来,心里也暖洋洋的。 雨停后,山野里连最后的一点声响也没了。 漫无边际的沉寂夜色中,呼吸都变得扰人心境。纪初桃索性抿了抿唇珠,寻了个话题:“那时在崖上,小将军是否找到了‘天石’的蛛丝马迹?” 祁炎眸色微动,似笑非笑道:“殿下怎知,臣有收获?” “你迟疑了一瞬。而且你行军经验丰富,既是发现了断崖处有诡异,便不可能扑空。” 纪初桃也是方才灵光乍现,忽然想到的。她看着祁炎,“若你真的空手而归,刺客不会多此一举,来刺杀你我。小将军,能否告诉本宫,你到底在崖上查到了什么?” 提及此事,祁炎眼里跳跃的火光渐渐冷了下去。 见瞒不过纪初桃,他抱臂靠着嶙峋的石壁,问道:“殿下见过弹弓么?” “弹弓?”纪初桃想了想,诚实摇首,“宫里不许有这些玩意儿。” 祁炎随意捡了个开叉的小树枝,示意道:“断崖上有树木被伐的痕迹,脚步凌乱,应是有十来人将树木弯折栓上绳索,做成类似弹弓的简易投石机。他们提前将韧劲极强的树缚住,弯至地面,只需砍断绳索,便能利用树的巨大反弹力将巨石射出,落在桑田中。如此大动静,即便事后清理过,也会留下诸多痕迹。” 躬桑礼需提前一月清场,闲杂人极难混入山林做这些,也就是说,构陷长姐的人毕竟有禁军做内应…… 纪初桃恍然:“难怪在山上,你要骗本宫说没有查到消息。因为你怕本宫身边的禁军里,藏有歹人细作。” 明白了前因后果,纪初桃对祁炎越发佩服,同时心底的忧虑更甚。 能在禁军里埋下内应之人,定是位高权重、不可小觑。大姐要面对的敌人,比她想象中更为危险。 想到这,她的声音也低落下去:“小将军,会有人找到我们么?” 距离下午坠崖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她怕自己腿伤了,会连累祁炎一直困在这儿。 “会。”祁炎的声线在空荡的山洞里显得低沉无比,解释道,“下了雨,悬崖湿滑陡峭,援军无法直接从崖顶山路下来,需绕远路,故而要多些时间。” 最迟天亮,即便援军没有赶到,祁炎也会将她安全带出去。 “林子里会否有野兽?”她又问。 “臣猎过虎狼,不怕。”祁炎道,他房里至今还挂着十六岁那年猎来的雪狼皮。 纪初桃极其信赖他,轻轻“唔”了声,纤长的眼睫一眨一眨的,已有些困倦。 祁炎将烤好的鹧鸪肉取下,仔细剔除烧焦的翅尖部分,将剩下的肉递到纪初桃嘴边,撑着下颌低声道:“殿下吃些东西再睡。” 开春鸟兽最是肥美,鹧鸪油滋滋冒着肉香,纪初桃的确饿得不行,当即不再推辞,接过一只烤鸟嗅了嗅,小口抿了起来。 她虽然没说话,却只取了一只烤鸟,剩下的那只无论如何也不肯要,要留给祁炎吃。 小小的鹧鸪烤熟后还没巴掌大,而且没有盐和胡椒调味,纪初桃只吃了一口,眼圈儿便渐渐红了。 祁炎撕咬着剩下的那只鹧鸪,忽然听到少女低低的抽气声,瞥眼一看,纪初桃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一边流泪一边机械地咀嚼着烤肉。 见到纪初桃强忍的泪意,祁炎只觉心都要裂开。 他顾不得吃,有些措手不及,沉声安抚:“殿下不怕,臣在这。” 纪初桃摇了摇头。她不是在害怕。 “太、太难吃了……”纪初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咽道。 “…………”祁炎收回手,心虚地别开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肩头一沉,是纪初桃撑不住睡意,靠在他的肩头浅浅睡去。 她手里抓着吃了一大半的烤鹧鸪,眼角还残留着些许湿意。 祁炎保持着身形的平稳,擦干净指尖的油腻,用手背轻轻碰了碰纪初桃湿润的眼睫。 没有调味的肉有股难闻的腥味,祁炎向来对吃没有什么要求,行军最艰苦时为了续命,比这更难下咽的也曾吃过。但纪初桃不一样,她是山珍海味、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姑娘,头一遭吃这些,定是委屈坏了。 尽管如此,她也不曾有丝毫骄纵脾气,只是擦干因反胃而不自觉淌出的泪水,一小口一小口逼迫自己继续进食,不给祁炎添麻烦。 夜静且长。 祁炎眼眸晦暗,喉结几番滚动,终是微微侧首,用脸颊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头一回尝到了名为“心疼”的滋味。 天刚蒙蒙亮,纪初桃被祁炎唤醒了。 火堆已经灭了,只留下些许余烬。祁炎道:“殿下的扭伤不能再拖下去,趁着天亮,我们需从谷底出去。” 他的视线落在纪初桃红肿的足踝处,声音沉了些许:“臣背着殿下走。” 说罢,他撩袍单膝跪下,背对着纪初桃蹲下-身。 山林陡峭复杂,又刚下过雨,光是走出去都要去了半条命,遑论还要背着另一个人? 纪初桃有些担心祁炎的体力,毕竟他又是跳崖又是照顾自己的,已经很费神了。 想到此,她伸手摸了根树枝做拐杖,勉强撑着站起,装作轻松的样子呼了口气:“本宫能自己走的。” 祁炎皱眉:“殿下受伤,脚力不如臣快,若是刺客追上,恐后患无穷。” 纪初桃果然吓着了,丢了拐杖,乖乖趴上祁炎的背。 祁炎反手托住她的身子,起身时闷哼一声,呼吸有瞬时的粗重,明显有些艰难。 纪初桃有些紧张,细声问:“本宫太重了,是吗?” 祁炎额角挂着细碎的冷汗,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竭力让声音恢复平静:“不重,殿下比臣去年猎到的一头小鹿还轻。” 他说的是实话,问题不在于纪初桃,而在于他从昨晚就一直隐瞒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祁炎甚至往上颠了颠纪初桃,托稳了些,很是轻松的样子。 “这都是什么奇怪的譬喻?”纪初桃哭笑不得,伸手环住了祁炎的脖颈。 祁炎的肩背宽阔,而骨骼硬朗。他反手背着纪初桃时,坚硬的肩胛骨微微突出,步履颠簸中,硌得她胸部略疼。 她红着脸没吭声,很奇特的感觉。 但落在祁炎身上,却是另一种感受。 她的身子很软,以前就感受过了,腰肢盈盈一握,却从没有哪个时刻像此时一样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前胸贴后背,有着和男子截然不同的柔软。 积雨顺着林间的叶片滴落,青苔滑腻,碎石崎岖,需要走得很小心。祁炎不敢去想背上的柔软是什么,不敢去留意喷洒在颈侧的、少女的呼吸。 他呼吸沉重道:“殿下说说话。” 纪初桃伏在他肩头,软软地应了声,想了个话题:“从前小将军征战时,可曾遇过危险?” “很多次。”祁炎答道。 “也一个人在荒野赶过路么?”纪初桃聊着,竟也勾起了对他过往的兴趣。 她想要了解祁炎的一切,不是从梦里窥探,而是用自己的眼睛、耳朵真真切切的去感受眼前的他。 祁炎低低“嗯”了声,背着她朝着晨曦升起的方向行去,回忆道:“有一次与北燕大战,死了很多人,后来下大雪,臣和仅剩的亲卫走散,马也死了,又要急着将情报传回己方,便一个人在雪地里行走,忽然之间,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啊……”纪初桃惊呼了一声,“为何会失明?” “雪盲。人在苍白没有边际的雪地里走太久,就容易受刺激失明。”祁炎淡淡解释。 他语气平淡,纪初桃却是难掩惊心动魄,环在他脖颈上的手紧了紧:“那你的眼睛……” “后来好了。” “那,你那时害怕么?” “嗯,怕眼睛会一直瞎下去。”祁炎平静地袒露了强硬外表下的内里,似是低低一笑,“但这次不怕。若臣瞎了,殿下就做臣的眼睛。” 纪初桃忙去捂他的嘴,严肃认真道:“不要胡说八道,你不会有事的。” 柔软的指尖碰上微微干燥的唇,一触即分。 祁炎有了一瞬的恍神,强撑住身子,将她背得更稳些,沉沉道:“嗯,不会有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连纪初桃都撑不住饥渴,浑浑噩噩之际,他们总算看到了来自密林尽头的曙光。 “三殿下在这!”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叫道:“项统领,找到他们了!” 项宽…… 是大姐的人来救他们了么? 纪初桃脱力地伏在祁炎背上,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觉光线刺眼,一群模糊的人影涌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将她接了下来,抚上早就备好的担架之中。 “她脚踝有伤,轻些……”祁炎的声音哑得可怕,好像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耳畔。 随行而来的太医满脚泥泞,提着药箱就地诊治。 纪初桃神志模糊,仍努力睁开眼,越过拥挤侍奉的人群搜寻祁炎的方向。她知道祁炎比她更累,更需要照料…… 高大的少年依靠在树干上,垂着头喘气,凌乱垂下的发丝遮挡了他的眼睛,看不清神色,唯有嘴唇白得可怕。 他像是完成了夙愿似的,身子缓缓滑下,撑着湿冷的地面坐下,而后呛咳一声,嘴里喷洒出的点点鲜红刺痛了纪初桃的眼睛。 “祁炎……” 他唇上有血。 纪初桃倏地瞪大眼,拨开侍奉的禁军和太医,滚下担架唤了声:“祁炎!” 可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声音也细得一掐即断,众人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只慌乱地扶起她,试图将她重新放回担架上。 他们说了什么,纪初桃一个字都听不清,耳畔一阵聒噪的噪音。她红着眼,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太医的诊治,一字一句道:“本宫命令你们……去救祁炎!” 众人这才发现,独自靠在一旁的祁炎似乎比纪初桃更为严重。 太医前去查看了一番,而后倒吸一口凉气:“祁将军你这……怕是胸骨都断了,竟撑了这么久,不知断骨有无扎入肺腑。” 听到这话,纪初桃恍然:难怪昨夜他不肯脱衣裳,难怪他让自己陪他说话……他需要分散注意力,不去想肺腑中灼人的疼痛。 纪初桃又急又悔,眼前一黑狠狠栽了下去。 …… 再次醒来时,纪初桃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面对侍婢哭肿的眼睛,她睁眼的第一句话便是:“祁炎呢?” “祁将军已无大碍,在杂院中歇着呢。”挽竹吸了吸鼻子,哽声道,“殿下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多少先照顾自己的身体才是。” 纪初桃隐约记得昏厥前太医说,祁炎的胸骨断了,怎么可能没有大碍? 她不放心,掀开被褥强撑着下榻,咬唇道:“伺候本宫穿衣,本宫要去看看他。” 宫婢轮番劝说她先躺下休养,但纪初桃执拗不肯,宫婢们没有法子,只好依她所言。 纪初桃脚还疼着,坐着轿辇到了杂院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让侍从跟着进去。 她还有很多话想对祁炎说,不想让别人在场。于是便挥退侍从,自己瘸着腿,扶墙一点一点挪至祁炎的房门前。 祁炎的房门开了一条小缝,未曾关紧。纪初桃从缝中窥探了一眼,未曾见到祁炎的身影,想着他应该在里间榻上躺着,兴许还昏迷未醒…… 便定了定神,伸手轻轻推开门,一跳一跳地蹦了进去。 而后一愣。 里边靠窗的小榻上,祁炎赤着上身,正低头给自己胸部缠绕绷带。淡薄的春光透过窗纸洒在他的身上,镀着一层暖玉般的光泽,也照亮了他脖颈上悬挂着的黑色墨玉…… 和梦里一模一样的,黑色兽纹墨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第40章 穷奇 “此乃我随身玉佩, 意义非凡,赠与殿下。” 梦里大婚之时,祁炎说的那番话越发清晰。 初桃怔怔地站在原地, 一时既震惊又心悸。 震惊的是之前祁炎骗她说没有玉,心悸的是梦里那些混着眼泪的旖旎画面,终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她说不出此时是什么感受。 抗拒?好像又不是。 害怕?又说不清是在怕什么。 只无端觉得脑子唰地一片空白,心跳如鼓, 双腿绵软乏力,杏眼直勾勾望着赤着上身的矫健雄躯, 忘了挪开视线。 祁炎倒是不慌不忙,平静地取了纯白的里衣披上,略微迟缓地系好衣结。 他虽受了伤,但恢复能力极佳,耳力也不迟钝, 纪初桃一靠近小院他便察觉了动静。原本是要藏起穷奇玉,然而转念一想, 终是蜷起想要摘玉的手指,选择按兵不动。 祁炎喜欢纪初桃, 所以有些东西注定不能再隐瞒下去。 若是纪初桃不在意穷奇玉, 那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而若纪初桃和她大姐一样,忌惮这块玉的存在…… 他刚舍命救过纪初桃, 这是个绝佳的坦诚时机。念在这份恩情, 便赌一把她不会伤害自己。 祁炎几乎是抱着亡命赌徒的心态, 将穷奇玉暴露在身前,沉静的外表下一颗心悬着, 等待裁决。 纪初桃的反应不在预计之内, 既没有生气质问, 也没有惊慌忌惮。 纪初桃只是怔怔地扶着门框站着,眼眸中泛着秋水般的光泽,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她抿了抿唇线,拖着伤痛的脚慢慢地蹦跶了过来。 纪初桃虽然在意那块墨玉,但此时,祁炎的伤明显比那玉更紧迫重要。于是她摒弃杂念,轻轻在祁炎榻边的月牙凳上坐下,仔细敛好裙裾,问道:“听闻你胸骨断了一根,怎么样了?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将军为何不躺着,起来作甚?” 她说话总是不疾不徐的,尾音上扬,贵气中带着几声挠心的清甜,问了一连串,却没有一个字提及他颈上的墨玉。 面对她,祁炎总是不自觉收敛了所有的锋利,答道:“已经接好骨,不碍事了。” “骨头断了又非是脱臼,哪能接好就不碍事的?”至少得躺上十数日,养个百来天才能好罢? 纪初桃想着,不放心道:“你……你给本宫看看伤处。” 祁炎想了想,将刚穿好的里衣解开,露出了大片胸膛。 结实隆起的左胸上,一颗小小的朱砂痣点在心口,缀着的墨玉有着和梦里一样的古怪纹路,像只狰狞的兽。 纪初桃将视线从玉上挪开,落在他缠了绷带的伤处。 祁炎胸口固定了夹板,大概是为了防止呼吸牵引伤处而产生剧痛。纪初桃看着都疼,倾身靠近些许,想要伸指触摸他的绷带,又不敢,蹙着眉歉疚道:“怎么可能不碍事呢?” 她喃喃,又抬起头来,呼吸很轻很软,“抱歉,祁炎……” 纪初桃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歉疚,自从祁炎来了她身边,就总是在受伤。 她不知道,有些伤是祁炎故意为之,而有些伤,又是他心甘情愿代为受罪。 祁炎望着她,目光渐渐柔软,忍不住恃恩生骄,做了他长久以来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他抬臂,修长的大手轻轻揉了揉三公主的发顶,低声说:“战场上刀剑无眼,早伤惯了,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何况臣说好要贴身服侍殿下,但还是让殿下受伤,该道歉的是臣。” 纪初桃惊奇于他话里的温度,顾不得计较他揉乱自己头发的事,道:“就算伤惯了,也是会痛的呀。” 祁炎微微失神。 所有人都当他是英雄,要求他无坚不摧,唯有纪初桃拿他当个人,怜悯他放浪形骸下的这具血肉之躯。 “对不起……”失神之际,少女轻软的声音再次传来。 “殿下无须自责。”祁炎稍稍矮下身子,与垂头丧气的纪初桃平视。 纪初桃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道:“这句道歉不是为坠崖之事,而是为上元之夜……” 她主动提及这事,祁炎反倒有些意外。他还以为,酒后乱性的纪初桃不会认账呢。 “那晚,本宫不该一气之下亲你,故意捉弄你……”祁炎为了她几经生死,她却还顾及什么“长公主的尊严”而欺负他,想想都觉得过分。 在山洞里相依为命的那个夜晚,她便打定主意,若是能化险为夷,她一定要开诚布公地和祁炎谈谈,认错化解嫌隙。 纪初桃道:“本宫以后不会如此了,还请将军忘了那晚的事。” 祁炎道:“怎么忘得了?” 甚至,食髓知味,夜夜入梦。 他声音很低,纪初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未曾听清,便微微侧首:“你方才说什么?” 祁炎喉结吞咽,半晌道:“无甚。” 他换了话题:“若说道歉,臣也有一桩旧事要向殿下坦白。” “什么?” “去年在狱中,臣让殿下去慈安寺中取一重要物件……” 祁炎顿了顿,“其实那东西根本不重要,是臣故意拿来试探殿下立场的,若殿下打开了盒子,将情报告知大公主,臣则会视殿下为敌手。” 说完,他便抬眼望着纪初桃,密切地盯着她细微的神色变化。 这是祁炎欠她的道歉。他做好了准备,便是纪初桃再失望再愠怒,自己也得受着。 然而纪初桃只是微微一笑,轻松道:“你是说这事呀。” “殿下不生气?”祁炎问。 纪初桃道:“本宫早知晓了。那时你与长姐嫌隙正深,本宫贸然去接近你,是个人都会起疑的罢?原先还有些担心,你会用那东西做文章,但回去的途中一想:真若是重要的东西,你也未必敢冒这个险让本宫去取,既是无伤大雅的物件,试探了便试探了。” 祁炎默然。 以前他觉得纪初桃是心机做作,相处久了,方知她是真的温柔纯净。 知世故而不世故,最是难得。 仿佛卸下一个重担,祁炎墨黑的刀眉一扬,问道:“殿下就没有别的话要问臣?” 当然有。 那块玉…… 纪初桃思忖了一下,还是小声问道:“你为何要骗本宫,说没有墨玉?” “臣也想问,殿下因何知道臣有墨玉?”见纪初桃红唇轻启,祁炎仿佛看穿她想法似的,提前道,“殿下可别说‘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这块玉,压根没有外人知道。” 啊,竟是这样么? 难怪初见那日,在花苑中询问墨玉,他会那般警戒抵触……这可要怎么解释? 纪初桃甚是心虚苦恼了一阵,而后反应过来,抬起杏眼道:“是本宫先问你的,小将军先回答了,本宫再答。” 她当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 祁炎极低地笑了声,说:“这玉是护身符,若给外人瞧见,会有灾祸。” 其实何止是护身?便是化作利刃颠倒乾坤,亦有可能。 纪初桃将信将疑,问道:“那本宫方才瞧见了,岂非会给你惹祸?” 她的眼眸干净澄澈,没有一丝阴谋盘算。祁炎道:“殿下不是外人。” 低沉纯厚的嗓音,像是耳边低语,心湖微漾。 纪初桃蓦地一热,别开视线,手指捻了捻袖边道:“那如果……本宫是说如果,小将军有了妻子,会否将此物赠予她,当做……” 她眼睫几番颤动,方很小声地问:“……当做定情信物?” 祁炎一怔,随即扬眉笑道:“臣若有了心仪的女子,必铺十里红妆,备丰厚聘礼,将此玉双手奉上。”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纪初桃,脑中想的也是她。 那灼人的视线与梦中重合,纪初桃才平静不久的心跳又不听话的乱蹦起来。 “殿下还未回答臣,为何如此在意臣的佩玉?”祁炎低哑的声音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 是啊,从未示人的佩玉,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兴许是做梦梦见的呢。”纪初桃说一半留一半,也不算撒谎。 但在不知情的人听来,要多荒诞有多荒诞。 祁炎明显不信的样子,追问道:“那殿下梦里,还梦见过什么?不妨一并说来。” “还梦见了,将来本宫与小将军,是要成……” 是要成亲的。 意识到自己险些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语,纪初桃忙捂住嘴,腾得起身道,“本宫要走了,你好生歇息!” 但她忘了自己这条不争气的腿,疼痛之下身子一歪,被祁炎伸手扶住。 祁炎目光炙热地望着她,难得显出急切的样子,固执地求一个答案,以半搂着她的姿势沉沉问:“殿下说清楚,殿下与臣将来如何?” 他挨得近了,脸庞气质越发像梦中的样子,连声音都一样低哑撩人。 那股子心悸又来了,无法呼吸似的,脑子也停止了运转。这般失控的情绪,纪初桃老毛病犯了,下意识想逃。 “不如何,本宫乱说而已。”纪初桃不敢看祁炎的眼睛,匆匆挣开他,一瘸一拐地跑了。 像只受惊的鹿。 祁炎站了会儿,怔怔坐回榻上,披着的外袍从肩头滑落也不曾察觉。 她方才要说什么?是成亲? 她要说的,该不是会与他成亲? 所以,她也倾心于自己是么? 是么??! 窗外的春光静静的,有几片竹叶飘然坠落。祁炎缓缓握紧十指,直至耳根微红,冷峻的外表下满是汹涌澎湃的不甘和躁动。 缓缓舒出一口浊气,祁炎躺回榻上,抬臂遮在眼睛上平复燥热。不说清楚就跑,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撩得人骨子里痒。 而此时,寝殿中。 撩人而不自知的纪初桃懊悔不已,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本就说不得的,断断续续的片段,说出来也没人信。 可是看到那块玉,想起梦里祁炎赠与的情境,为何自己的心会跳得这么慌? 她仔细想了想,自己没有之前那么抗拒与祁炎的婚事,但又有些情怯。 总之,是说不出的复杂的感觉,百味交陈。 “还是顺其自然罢,想多了也没用。”纪初桃坐在案几后深呼吸,如此安慰自己。 不过,祁炎的身子也太结实了些,硬得像铁。 那日躬桑礼时,在溪边惊鸿一瞥,却因天黑而未曾细看。何况他多少还挂了件湿透的里衣,只朦胧看出他的肌肉轮廓甚是清晰。 而方才在杂院中,祁炎脱了衣裳展示包扎的伤处,近距离毫无阻拦地看下去,方真切完整地感受到他的身体如此完美矫健,每处肌肉线条都充满了力量美,均匀且恰到好处,并不会让人觉得夸张粗糙。 四下无人,宫婢们在廊下洒扫,不曾打扰自己。 纪初桃没忍住隔着衣料摸了摸自己的胸前柔软的突出,脸一红,舒了口气:还好还好,自己的胸也不小。 …… 稍稍打扮过后,纪初桃入了一趟宫。 躬桑“天石”之事,多少会对纪妧造成影响,不能再拖下去。所以纪初桃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已经查到的线索都告知了纪妧,及时止损。 “大皇姐要小心,能在禁军中埋下眼线之人必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纪初桃手中没有实权,无法调动兵马彻查此事,只能尽可能提醒大姐留意朝中肱骨。 纪妧眼眸一转,大概猜到了什么,冷哼一声:“本宫没去,倒辜负了身边人布的这场好局。” “大皇姐幸好没去。”回想起发现“天石”的那个凌晨,所有内侍、禁军动摇且慌乱的眼神,纪初桃仍是心有余悸,“若是其中有人反水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史书上因为这类事件被迫退位,或是杀死爱妃以求自保的事件,并不在少数。 纪妧面色沉静,道:“你说的那个断崖,本宫会让人去查,禁军也需换血。你不必操心,好好养伤,待身子好了,替本宫办一场琼林宴。” “琼林宴?”纪初桃讶异。 每年殿试前,礼部都会办一场琼林宴招待贡生士子。名为宴会,实则是甄别人才,为朝堂所用。 纪初桃以为经历了除夕宴和躬桑的风波,大姐定不会让她再插手宫宴、祭祀之事了呢。 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纪妧道:“即便是安排别人去办这些事,该有的尔虞我诈也一样都不会少。既如此,倒不如交给自己人放心,何况,你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不是么?” 琼林宴不比除夕宴和躬桑人员复杂,不过是文人士子吟诗作赋,想来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好,我定竭尽全力。”纪初桃道,又想起祁炎,便斟酌道,“皇姐,这次遇险,也是祁炎救了我,你能不能不要罚他了呀?” 纪妧一副“就知道你会如此”的神情。 纪初桃道:“我会努力办好皇姐交代的每一件事,但有恩于我的人,我也不想辜负。” “行了,本宫心里已有计较,你且安心休养。”纪妧勾起一抹淡笑,松口道,“待琼林宴后,本宫给他个合适的安排。” 纪初桃心下一喜,觉得自己近来的辛苦都有了回报,忙道了谢,便急着要回去向祁炎报告这桩“喜事”。 待纪初桃走后,秋女史方从殿外进来,禀告道:“殿下,左相褚大人求见。” 纪妧嘴角的笑意收拢,淡淡道:“宣。” 一袭紫色官袍、身佩金鱼袋的年轻文臣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声如朗玉:“臣褚珩,拜见长公主殿下。” “你我之间,就不要来这些虚礼了。”纪妧接过宫婢奉上的茶水,轻轻吹了吹茶末,“这次,你又要进谏什么忠言?” 褚珩身姿清冷如玉,连头发丝都透着优雅的墨香似的,问道:“听闻殿下,要将琼林宴交给永宁长公主操办?” “左相的消息挺快。”纪妧不置可否,悠然道,“这次会试一甲中,有个叫孟荪的年轻人才思不凡,颇为出色,本宫想让他和和永宁结识一番。” 明白了纪妧的意思,褚珩好看的眉毛微皱,“孟会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必是朝中栋梁。若配给永宁长公主,未免断送了其前程,太过可惜……” 哐当一声响,是纪妧重重放下了手中杯盏。 温热的茶水溅出,但她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意,问褚珩:“当初褚大人不愿放弃的前程,怎知孟荪也不愿意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第41章 春宴 纪初桃回了自己的府邸, 一下辇车,便迫不及待地朝祁炎的房舍行去。 她脚伤未愈, 走得很慢,可脸上的神情却无比轻松,带着轻快的笑意,小心推开了祁炎的门。 祁炎原本下榻活动筋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一瘸一拐靠近,一顿,迅速回到榻上躺着。 见到祁炎皱眉躺在榻上休憩, 看起来不甚舒服的样子, 纪初桃笑意一敛,忙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祁炎看着她, 说:“胸口略疼。” “那去叫太医来……” “不必。” 祁炎沉声制止,想要坐起身,却牵连到伤处, 闷哼一声道, “臣不愿见外人。如若殿下得空, 可陪臣说会儿话, 分散些注意力便不疼了。” 若是宋元白在场, 见他此情此语,定会将白眼翻出后脑勺。 祁炎是镇**中出了名的硬骨头, 他十七岁时单枪匹马斩杀北燕战神乌咄, 左臂骨折,身上好几处深可见骨的刀伤, 也不过将断骨接上, 草率包扎一番, 休息几日便又是精神抖擞。 此番拿捏作态, 不过是喜欢纪初桃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人的样子。 纪初桃果真紧张得不行。 她记得祁炎不喜欢外人的触碰,在公主府住了这么久,凡是派给他的贴身侍从都被送了回来。那时在崖底山林中背着她行走时,也的确用说话来分散痛觉…… 纪初桃迟疑了片刻,在他榻边矮凳上坐下,妥协道:“好罢。但若是疼得厉害,还是要叫太医来看看,不可强撑。” 祁炎倚在榻头望她,眼神分明精神得很,低低“嗯”了声。 纪初桃惦记着入宫得来的“喜讯”,并未留意祁炎打的什么算盘,微微一笑道:“本宫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小将军,兴许听了这个消息,你就不那么疼了。” 纪初桃想着,之前祁炎被当做面首送来府邸,每日都凶巴巴的不开心,若是知道他不久的将来就能重回朝堂,岂不高兴得忘了疼痛? “哦?”祁炎也忍不住微微扬起唇线,心里却是想着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她是终于记起,要将上午没说完的话说完了么?祁炎很是好奇在纪初桃的心里,他们将来到底是何走向。 已经抓心挠肝地折腾了他半日。 “将来本宫与小将军,是要成……” 成什么呢?真是勾得人心痒痒。 祁炎目光渐渐灼热起来,满怀期许地望着纪初桃微启的唇。 “你救了本宫数次,大皇姐说你功能抵过,答应赦免你的罪罚……祁炎,琼林宴后你便能出府自由啦!” 纪初桃眼睛晶亮,盛着潋滟的光泽,轻柔的话语,却泼了祁炎一头冷水。 “……” 祁炎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眸中的炙热哧地熄灭,压着唇线闷声不吭。 见他久久没有反应,纪初桃欣喜的笑意化作好奇,重复一遍道:“小将军能离开公主府了,难道不高兴么?” 良久,祁炎嘴角动了动,抬起幽暗的眼眸,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高兴,臣‘太’高兴了。” 高兴到面目狰狞的地步么? 纪初桃狐疑,又听见祁炎沉沉的嗓音传来,问她:“殿下希望臣走么?” 纪初桃被祁炎问得一愣。 她还真没想过这些,斟酌许久,方微微侧首道:“无所谓希望或是不希望,祁将军总是要走的呀。” 是啊,他总是要走的。 从梦里也能窥探出些许端倪,将来的他必定是傲视群雄、万人之上的存在,怎么可能一直呆在公主府里落魄下去? 她有了预知,所以才更明白不能阻碍祁炎的前程。 但祁炎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眉头紧锁着,心头许久不曾浮现的燥郁隐隐有复燃的端倪。 …… 夜色静谧,崇英殿中,年少的天子还在燃灯苦学史策。 纪妧拖着曳地的黑金宫裳进殿,望着珠帘后的少年许久,方挥退侍从,朝天子行去。 “长姐?”见到纪妧这个时候来,纪昭有些慌乱,忙翻出自己写了一半的功课,低声道,“今日的策论就快完成了,还差一点……就一点!” 纪妧面色不动,轻轻抽过纪昭压在掌心下的宣纸,扫了眼,勾着唇笑道:“皇帝最近,进步颇大。” 她第一次肯定纪昭的表现,纪昭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纪妧道:“本宫此次来,是有要事要同陛下说。躬桑礼的意外,禁军有不可推卸之责,守卫皇宫的军队,可不能捏在别人的掌心,皇帝以为呢?” 纪昭垂着头,坐得端端正正的,抿了抿唇道:“全凭长姐裁度。” “陛下才是天子,哪能事事由本宫裁定?” 纪妧放下手中的策论,上挑的凤眼蕴着睥睨尘世的傲气,淡然道,“陛下如今年纪渐大,也该试着执掌朝政了。正巧四月殿试放榜,事关我朝文脉,皇帝不妨放手一试,培植些自己的心腹。” 纪妧将“还政”之事,说得仿佛在归还一件不要紧的玩具般轻松。 方才还唯喏的纪昭瞬时抬头,瞪大眼震惊道:“长姐……” 纪妧却是抬指示意他禁言,冷然道:“天底下的东西,是你的总该是你的,有野心,也要有分寸。但愿皇帝,莫要辜负了本宫这些年的栽培。” 说罢她略一颔首,起身离去。 像是承受不住纪妧话中隐含的深意,纪昭久久怔愣原地,既红又白,瞬息万变。 春夜微雨,墙角的杏花沾了些许湿意。 永宁长公主府,廊下的宫灯亮得热闹。 沐浴更衣的纪初桃在侍婢的搀扶下挪回寝殿,却在见到殿中等候的祁炎时一怔。 “你还伤着呢,来这作甚?”纪初桃惊讶,又气他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断了胸骨还到处乱跑。 祁炎穿戴齐整,倒看不出胸口有伤,负手看着泡澡跑得脸红扑扑的纪初桃,晦暗道:“两月之期未过,臣还需日夜服侍殿下。” 他竟还记着这事! 纪初桃搭着侍婢的手,一步一步蹦过去道:“本宫准你休养一月,快回去!” 本来日子就不多了,还休养一月……祁炎如何舍得这般挥霍? 便当做没听见,顺手接过纪初桃解下的披风搭在木架上。 纪初桃既气又好笑,看着祁炎慢斯条理“服侍”的样子,拧眉道:“你若不听话,本宫就叫人将你绑回房间!” 祁炎背对着她,单手拿起小香炉熏了熏她华美的衣裳,似是笑了声:“他们打不过臣。” 纪初桃坐在榻上,登时无言。 半晌,她叹道:“小将军,这样不好。” 祁炎熏香的手一顿,皱眉想:她突然拒绝自己的靠近,终究是厌烦了么? 然而未等这个念头占据理智,便又听见少女无奈的嗓音传来,轻软道:“对你的名声不好。” 纪初桃觉得,祁炎做客卿时,尚且能有几分尊重。但若是总往自己房中跑,传出去人言可畏,于他仕途不利。 祁炎的心忽得一软,所有的阴霾都烟消云散。 “臣能侍奉殿下的时日不多了。”他道。 纪初桃微微睁眼,听到这句话,心里漫出一股莫名的惆怅来。 是呀,四月份他就要走了,以后见面的日子只会越发稀少。一想到如此,心里酸酸胀胀的,说不出的滋味。 “那,你随时可见本宫。只是你还有伤,不要做这些琐事了,侍奉之类的,宫人们自会伺候本宫。”纪初桃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 闻言,祁炎放下熏炉转身,逆着烛火的光更显得五官深邃,问道:“随时都可见殿下?” “不方便的时候,就不能见。”纪初桃留了个心眼,譬如沐浴就寝这样隐秘的时候,当然不能有外男。 祁炎锋利的眉目舒展开来,顺杆而上,踱至纪初桃榻边坐下,“那臣看着殿下入睡。” 纪初桃不太习惯男子在侧,可之前御宴行刺、躬桑春雷,祁炎都已经占据过她榻边位置,这时再赶人未免有些矫情。 何况祁炎还有伤呢,就当是哄伤患的一点让步罢。 纪初桃想着,没答应也没拒绝,自己脱了绣鞋上榻,盖好被子。 祁炎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算不得多细致,力道也有些重,可就是有种令人心安温暖的感觉。 昏暗中,纪初桃的眼睛水润澄澈,提醒他道:“放下帐帘。” 祁炎眸色黯了黯,依依不舍地将帐帘从金钩中取下,带着沉闷张扬的笑意问:“殿下可要握着臣的手?” “不要!”知道祁炎在取笑自己,纪初桃想也不想地拒绝,翻了个身不理他。 脚扭伤后行动格外费体力,今天入宫出宫忙了一日,纪初桃闭眼不久,便坠入了浅浅的梦乡。 祁炎隔着清透的帐帘看她,榻上小小一团隆起,有几缕乌发调皮地从帐纱下漏出,半垂在榻沿。 祁炎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墨发保养极佳,冰冰凉似上等绸缎的质感,令人沉迷。 胸口断骨处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和满腹的思绪想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祁炎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了,但他控制不住心底的执念。 纪妧吞下去的东西,绝不会再吐出来。她答应纪初桃赦免自己的罪罚,并非真心诚意冰释前嫌,将自己调离永宁公主府,便只有一个可能: 在纪妧心里,他对纪初桃已没有利用的价值,有更好的人选取代他的位置。 那个新的替代品是谁,祁炎尚且不知。他只知道无论是谁,都别想从他手里夺食。 夜色悄静,烛影摇曳。 祁炎眸色幽暗,垂首将纪初桃的一缕头发捻至鼻端,近乎偏执地低语:“快些喜欢上我,殿下。” …… 四月芳菲正盛,新科放榜,京都一片欢庆热闹。 城北皇家花苑,礼部正大开琼林御宴,酬酢及第进士及帘官。即便是暮春时节,皇家花苑中依旧是花繁叶茂,落花缤纷,进士们身穿罗袍乌纱,言笑往来,颇有春风得意之态。 人力开凿的小溪上,飞虹画桥横跨两端。此时桥上,一行儒雅的进士簇拥着一位朱袍年轻男子款款而来。 那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隽秀如画,肤白而自带清冷之气,仿佛繁花盛景皆入不了眼,从画桥桃花之下行过,惹来宫人和士子的频频回首。 本朝礼制规定,及第进士一律着深蓝皂袍,簪翠叶绒花,唯有一人可着红袍,簪翎羽红花。 “状元郎!”迎面走来的士子纷纷同那红袍年轻人打招呼,拱手作揖道,“恭喜孟兄三元及第,金榜夺魁!” 孟荪拱手回礼,清冷道:“同喜。” 寒暄过后,孟荪朝着主宴的厅堂行去,一旁的同侪笑道:“若说本朝的状元郎,最年轻的除了当初二十岁殿试夺魁的左相褚大人外,就当属咱们孟兄了罢!” 本是夸奖之词,孟荪却是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 因他与褚珩气质相仿,又一样才思出众,总是被人拿来同当年的褚珩比较,更有甚者,当众称他为“小褚珩”。 孟荪并不喜这个称号。于他而言,孟荪便是孟荪,不是谁的复刻。 同侪见他不语,察觉失言,便岔开话题:“你们听说了么?这次琼林宴是永宁长公主操办的呢,那可是个传闻绝艳的小美人,至今尚未婚配,今日可算能一睹芳容了!” 即便是才子,也抵抗不了对风雅佳人的赞誉。他打开了这个话题,立即有人附和笑道:“王兄就别想啦!有才貌双绝的孟兄在,这等艳福岂会落在你头上?” 同侪打趣得正欢,孟荪却是不发一言。 他想起了昨日被诏入宫时,大公主给他的暗示,话里话外,似乎想要撮合他与三公主纪初桃结识。 孟家身后立着河东百年望族,光是宰相便出了好几个,几乎掌控了本朝文脉的半壁江山,孟荪当然知道大公主打得什么算盘。 可惜,那三公主再貌美如花也非良配,何况还听说与落魄朝臣牵扯不清。 读书人最守礼节,这等妖娆女子,怎值得让他放弃锦绣前程? 思及此,孟荪心中抉择更笃,清冽道:“娶妻娶贤不娶艳,诸位有这等心思,不妨多读几本圣贤。” 下了画桥,转过回廊,便见人群中一阵热闹。 “永宁长公主来了!” 淡粉的海棠花枝下,一行清丽的宫娥簇拥着一位茜色衣裙的美丽少女而来。 那少女眼眸清澈,肤如凝雪,不施脂粉,只在眉心点了花钿,但已是艳惊四座。她虽从花丛中行过,却一点也不输颜色,甚至比满树的海棠更为明丽夺目。 春风拂面,温柔至骨,干净漂亮得不染世俗尘埃。 孟荪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直至花瓣落了满肩,久久不曾回神。 直到一道冷冽如刀的视线刺过来,他方惊醒似的,抬眼望去,与黑色武袍的桀骜男人遥遥相对。 花瓣飘飞,满身肃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第42章 宣战 此次琼林宴, 纪初桃本没打算让祁炎随行,毕竟他断骨的夹板才刚撤下,还需静养。 可没想到出门时, 祁炎已经换好衣裳等候在马车上了。他一袭凌厉的黑袍, 占据车夫的位置,环抱双臂静默的模样仿佛浅淡春日里的一笔浓墨。 新科放榜后, 年轻的进士们都是等待婚配的香饽饽, 祁炎说什么也要跟去盯紧,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敢觊觎他的人。 这一来还真有了收获。 虽说纪初桃所到之处, 皆是众人视线的中心, 但有一人的目光格外刺眼。 白墙黛瓦之下, 落花蹁跹, 一袭朱红状元袍的俊秀男子长身而立, 清冷的凤眼一眨不眨地落在纪初桃身上。 他儒雅内敛,颇有高山之雪的气质, 目光不似别人那样放肆, 但直觉告诉祁炎:就是此人。 河东翘楚, 孟氏嫡系,身后站着大殷盘根错节的文脉根系,亦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若说还有谁能让纪妧这般花费心思, 也只有这个孟荪了。 …… 虽说琼林宴主场是招待及第进士, 但亦有世家子弟携家中姊妹赴宴。 世家子多半是为家族招揽贤士, 毕竟这些士子们将来极有可能做官,朝中多一个新贵便多一份方便;而随同赴宴的贵女们则在隔壁海棠苑中宴饮, 偶尔会借着路过的机会从月洞门下偷偷望上一眼, 若有钟意之人, 便请父兄前去打探那人的消息。 每年琼林宴, 促成的婚事不在少数。 但今年,没有一户人家敢来替孟荪说亲。 不是孟荪不讨喜,凡是他路过之处,隔壁的少女欢喜得都快昏厥过去。可是世家子们都明白,她们看上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和长公主抢男人。 墙角假山后,几个衣着华贵的世家子三两结伴,压低声音议论道:“谁不知琼林宴是‘招婿揽贤’宴?大公主特意让三公主主持此次宴会,虽未明说,实则认定孟荪为内定的驸马了,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只能过个眼瘾看看罢了。” 另一人不服:“可是三公主身边,不是有个镇国侯世子了么?” “他?当初拒婚得罪了皇家,如今也只配做个侍臣。何况祁家乃反贼之后,草莽之辈,怎比得上孟氏一族门当户对?” 先前那世家子哂笑,仿佛知道什么内幕似的,摇首道:“清傲文人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你们且等着看好戏,祁炎此行赴宴,必定自取其辱。” 不多时,钟鸣飨礼,宴会开始。 按礼,宴会前士子们要按一二甲的顺序排列,依次向纪初桃介绍自己,也是为了在皇家面前留个初印象。 “学生河东孟氏荪,见过永宁长公主殿下。” 听到这个朗玉般好听的嗓音时,纪初桃眼眸微亮,好奇地打量着面前唇红齿白的状元郎。 因纪妧着重提过此人,让她多多留意,纪初桃便上了心,微笑道:“孟状元,本宫听过你的名号。” 她的笑也是干干净净的,不带丝毫媚俗或清高,锦裙端坐,美得仪态万方。 孟荪神色微动,拢袖道了声:“多谢殿下谬赞。” 一旁客席的祁炎把玩着酒盏,视线掠过二人身上,眼眸沉得宛若黑冰。 宴会中途,进士们轮流题诗做赋,或针砭时弊,发表自己的见解,为的是能在纪初桃和帘官面前得个好印象,为自己的仕途添上第一块砖瓦。 纪初桃听了一轮下来,只记住了孟荪的一篇小赋,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文思浩荡如海,赢得众人心服口服。 但也有少数人不服气,觉得纪初桃是因为孟荪生得好看,所以格外偏爱于他。 深宫里不谙世事的美艳帝姬能有什么才学?不过是看脸评论罢了。 如此想着,有一瘦长的儒生耐不住冷落起身,朝纪初桃一拢袖:“殿下,学生以为治国选拔的应是能人,而非文人。文章写得漂亮不算真本事,为官之道方为正经。” 此人一看就知是恃才傲物之人,说话一点委婉也无,既讽刺了孟荪只会写漂亮空文,又暗指纪初桃不该按文采来甄别人才……短短几句话,已将在座身份最高的两人得罪了。 座下一阵窃笑,都等着看上头那位深宫帝姬如何回应。 纪初桃并不生气,坦然迎着众人探究期许的视线,问道:“那不妨说说,阁下心中的为官之道是怎样的?” 那儒生立即抓住机会,慷慨陈词道:“学生心中的好官,当属当今右相林进显林大人!” 这人激动得脸都红了,活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子。纪初桃忍着笑,问他:“为何是林右相?” 儒生道:“成德四年京都水患,大水冲垮城西石桥,百姓受阻,林右相不惜动用自己府中的马车,亲自接送百姓渡水,又开放自己府仓接济灾民。林右相殚精竭虑,清贫为民,试问当今谁能如此?” 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祁炎却嗅到了些许反常。 林进显虽然忠厚,但资质愚钝,为官三十年毫无建树,不过是看在他是三朝元老的份上才勉强混了个右相。若论决策能力,他比不上左相褚珩一根指头,怎么可能是为官者的榜样? 在那群清高酸腐的眼里,纪初桃这等只会风月的纨绔帝姬,没资格审判他们的才能,所以故意挖了个坑,等着看纪初桃笑话呢! 若纪初桃附和其言,则说明她当真没有一点识才用人的能力,自然不能服众。 祁炎摩挲着手中的杯盏,若有所思地盯着挑事的瘦高儒生,面上无事发生,心里却暗自盘算了不下十种给纪初桃出气的法子。 而另一边,孟荪也明白了对方的用意,蹙眉望向纪初桃。 不谙世事的小帝姬艳名远播,却才名藉藉,这场交锋她注定只会落人笑柄…… 铛地一声细响,是祁炎放下了手中杯盏。 他见不得那些腌臜玩意儿欺负纪初桃,正欲张嘴回怼,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却蓦地听见一个清灵温柔的嗓音先他一步响起。 纪初桃笑了声,温吞道:“本宫倒觉得,林大人虽清廉,却算不上为官典范。若是普通人这样做,自然是大善人,可是林大人是宰相,他应该颁布时令治理水灾,修缮桥梁,辅佐君王从根源上解决百姓疾苦,而非一车救人、杯米济世。若只看得见眼前数人,而不见天下人,如何能算得上真正的为官之道呢?” 一针见血。 那儒生怔愣,哑口无言,一张脸憋得黑里透红,灰溜溜退回位置。 未料她自己轻巧化解了危机,祁炎满身煞气消散,就连孟荪也融化了清冷的神色,望着纪初桃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 那瘦黑儒生的同伴大概不忍见他受挫,讪笑着岔开话题,提议道:“琼林宴光有墨香,未免有些单调。既是祁将军在此,学生斗胆请将军舞剑助兴,为三殿下方才的见解添彩如何?” 他倒是会找靶子,知道祁炎为文人不齿,便拿他转移注意力。 居然还有不少人附议,毕竟孟荪才是值得高攀的“准驸马”,博新欢欢心的最好方式,便是狠狠踩“旧爱”一脚。 祁炎没发话,纪初桃却是收敛了神色。 她自然知道那些人是在针对祁炎,舍不得他受丁点委屈,遂蹙眉道:“祁将军的剑是为守土开疆而生,为国之大义出鞘,并非是拿来给你们玩赏的。” 纪初桃神情肃然,一时宴会静了片刻。 琼林宴讲求雅兴,纪初桃也不想闹得太僵硬,顿了顿,放缓声音道:“诸君若不嫌弃,本宫愿为……” “殿下,学生愿题词一幅,为宴会助兴。”清冷如玉的嗓音,是孟荪拱手出列,主动请缨。 一时间座下响起窸窣的议论声,有人讶异道:“孟状元丹青甚绝,一字难得,平时多少贵胄求也求不来,今日竟主动展示。” “嗐,为博美人一笑,几个字算什么!” “别说了,去看看!” 连孟荪的那几个同侪皆是一脸不可置信,互相使了个眼色:孟兄是怎么了?方才不还说“娶妻娶贤不娶艳”么,这般爱出风头,着实不像他的作风啊! 孟荪神色如常,并不理会周围人如何议论。 宴会开始前,他的确对纪初桃抱有偏见,但方才听她谈吐不凡,字字珠玑,又主动维护国之忠良,清明大度,温柔知礼……就凭这点,心中的那些偏见也就烟消云散了,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尊敬。 或许,除了敬重之外,还有些许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情愫。 见孟荪主动解围,纪初桃一怔,随即轻松吩咐:“来人,为状元郎铺纸研墨。” 一旁,祁炎长眉低压,眸中带着压抑的酸冷之意。 终是按捺不住,他低嗤一声,起身道:“既是诸君提议,祁某不敢扫兴。只是刀剑无眼,煞气重了些,不适合这等风雅筵席。不若祁某也题字一幅,为殿下助兴!” “祁炎……”纪初桃望向祁炎,杏眼中蕴着些许惊讶和担忧。 一个武将和丹青妙手的状元郎比试书法,以己之短攻人之长,他怎么想的?! 纪初桃宁愿自己委屈些,也不愿祁炎被人取笑,当即起身,行至祁炎面前站定,仰首望着高大挺拔的俊美男人,低声道:“你不必如此……” “臣愿意如此。”祁炎放低了声音,目光强大深沉,没有丝毫怯意。 他想让她知道,孟荪能为她做的,他也能做。 他比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更有资格站在她身边。 “笔墨拿来!”祁炎沉声吩咐,行至书案后站定。 孟荪与他同时提笔润墨,众人被这场比试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围拢观看,窸窣细语。可大家明显不看好祁炎,围在孟荪身边的人比祁炎这边的多上许多倍。 见祁炎身边寥寥数人,纪初桃一咬唇朝他走去。 “殿下!”观战的挽竹拉住纪初桃,提醒道,“您是主判,当外围观战,若是去了祁将军身边,大家会说您偏心的。” 纪初桃却是不管那么多,轻轻拂开挽竹的手,坚定地朝祁炎走去。 那么多次遇险,祁炎都不顾安危朝她奔去,那么这一次,她也要站在祁炎身边。 一双素手伸来,替祁炎将镇纸铺开。 祁炎躬身抬眸,看见了纪初桃温柔鼓励的眼眸。 她细声说:“不管小将军写得如何,在本宫心里,都是顶好的!” 那一瞬,浅金的春光落在她身上,明丽不可方物。 祁炎眼里有笑意化开,既是如此,他更加不能辜负心上人的厚爱。 他提笔凝神,墨浓笔饱,大笔挥下,落下遒劲的一笔。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两人同时收笔。 “好!好字!”隔壁孟荪处响起了连绵的掌声,赞叹不绝。 内侍将状元郎新写的墨宝铺展开,只见上头写着飘逸至极的两行行书:画桥仙郎见,琼林饮醉归。 直到看到内侍展开祁炎的那副字,热闹的围观人群如掐住脖子似的,瞬时安静下来。 若说孟荪的字是拓印般完美的行书,祁炎的字则是落拓不羁的行草,笔锋遒劲,力透纸背,有峥嵘剑势之态,让人想起折戟残剑,想起萧萧马鸣…… 不拘一格,狂放至极,看不出派别,但就是能给予人强烈的冲击。相比之下,孟荪的行书就过于规矩,少了几分灵气。 然而让人静默的并不仅仅是祁炎那手出人意料的好字,而是字的内容。 狷狂的八个大字:文王初载,天作之合。 这些字都是要献给纪初桃的,那么“天作之合”说的是谁和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众人纷纷看向淡然收笔的孟状元,同情地想:祁将军是在挑衅?是赤-裸-裸的宣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第43章 送花 纪初桃以为祁炎这样的武将, 是不擅书画的。 那八个大字初看之下有些粗狂,然而细细品鉴,方觉磅礴大气, 这样的笔锋气势无人能及。 但孟荪的字也极好, 骨肉匀称,飘逸隽美。 两张书案前围满了士子帘官,窃窃私语, 或摇头或颔首,而祁炎与孟荪各自挺立,等着纪初桃裁决。 纪初桃当然觉得祁炎给她的惊喜更大, 可她方才主动给祁炎铺纸, 想必不少人都看在眼里, 此时无论她说什么评论,众人都会觉得她有失偏颇。 既如此,倒不如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旁人。 最后还是交给帘官评论, 帘官战战兢兢给出了个“不相伯仲”的结论, 谁也没有得罪。 纪初桃命人将两幅风格迥异的墨宝收起, 打包带走的却只有祁炎那份, 笑吟吟道:“今日得二位墨宝,为琼林宴锦上添花, 本宫甚喜。挽竹, 拂铃!” 她唤来侍婢,让她们取了上等的古砚、笔墨等物,赐给祁炎和孟荪。 孟荪淡然受了礼, 视线在纪初桃与祁炎之间轻轻掠过, 又归于平静冷清。 宴席酉时方散, 纪初桃喝得微醺, 在侍婢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直打盹。 忽的马车一沉,是祁炎跟着跃了上来,这次没有坐在车夫旁的位置,而是掀开车帘躬身进来。 马车并不宽敞,容不下太多人。 拂铃和挽竹对视一眼,皆很有自觉地下车步行,将车中空位留给祁炎。 酒意上来,纪初桃杏眼朦朦胧胧的,比平日多了几分潋滟桃色,更衬得眉目如画、肤白唇红。 她想起心中困惑,便拿了身侧搁着的宣纸展开,对落座的祁炎道:“小将军写这个是何用意?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来赴婚宴呢!” 哪有琼林宴写“天作之合”的? 弄得纪初桃怪不好意思,想要问个清楚,可那么多探究的双眼睛盯着她,都找不到机会开口。 祁炎神色疏狂,靠在车窗边,曲肘撑着太阳穴,看着端坐的矜贵少女许久,隐忍道:“殿下聪慧,难道看不出来?” 纪初桃侧首回视,眸光闪烁,却无法说出口。 没名没姓的一句话,如何猜得出来?何况若是猜错,岂非自作多情? 未曾等到回应,祁炎的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抱着一丝期许,他换了个问法:“殿下觉得,孟荪如何?” 纪初桃想了想,诚然道:“才貌双全,气质如玉,在及第士子中算是佼佼者。” “……” 祁炎挑眉,强压住满腹酸意,意义不明道:“是了,殿下素来偏爱这等‘装腔作势’的温润君子。” 他为何总是提及孟荪? 想到什么,纪初桃心尖一颤,回过神来:祁炎的那句“天作之合”,该不会是在暗示她与孟荪罢? 当初大姐让她多多留意孟荪,纪初桃并未多想,还以为是让她替朝廷考察此人是否能当大任。后来赴宴,从旁人微妙的眼神和窸窣谈论中,她也就猜到事情或许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可大姐乱点鸳鸯谱也就罢了,为何连祁炎也如此? 纪初桃登时酒醒了一半,心中有些郁卒。不知为何,就是有些不开心。 “本宫才不喜欢什么‘天作之合’。”纪初桃轻声道。 所以,不要撮合她与什么状元郎啦!她在心里补充。 那低低的抱怨落在祁炎耳中,却是另一番烧心刺骨的意味。 他的姿态不再随意悠闲,缓缓坐直了身子,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纪初桃,哑声问:“殿下……不喜欢?” 纪初桃也看着他,两腮带着酒意的微红。 唯恐他亲手将自己推去孟荪身边,故而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本宫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祁炎的眸子黯了黯,搁在膝上的五指握紧。 庆功宴上赐婚,承天门下她亲口承认自己“驸马”的身份,悬崖山洞中生死相依……他以为,对得起“天作之合”四字。 却没想到,纪初桃会这般抵触。 祁炎看着微微蹙眉的纪初桃,心里亦不好受,嫉妒与偏执拉锯,仿若寒冰与熔岩的交织。先是晏行,而后是孟荪,之后还会有新人不断涌现…… 她是帝姬,是天上温柔的明月,会有无数人奔她而来。可他,却只想将她拽入尘埃,藏进心里。 琼林宴沾染的轻松气氛,仿佛结冰般凝固起来,酒意混沌,两人皆是各怀心事。 祁炎侧首,透过飘动的车帘看到道旁有几名及第士子结伴行过。 为首那人瘦高个,黑脸透着红光,脚步虚浮踉跄,正是琼林宴上设计为难纪初桃的那个二甲进士。 竟是送上门来了。 祁炎眸色一寒,心里的不悦找到了发泄,沉声道:“停车。” 说罢,不待马车停稳,他已撩开车帘跃了下去。 挽竹上车,奇怪道:“殿下,祁将军突然要去哪儿?” 纪初桃掀开车窗纱帘,道旁已不见祁炎的身影,便摇首怔然道:“兴许,是有什么急事罢。” 挽竹看出了纪初桃的低落,也不笑了,小心翼翼问:“您和祁将军,吵架了么?” 不然为何一个冷着脸要走,一个独自在车中闷闷不乐? 纪初桃觉得,祁炎大概是不开心了。 自从上元节以来,他已经很久不曾生气,总是寸步不离地护着她。脾气好到,她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快乐下去。 可这片平静,终究是随着孟荪的出现而被打破。 纪初桃捂着酒醺微红的脸颊,视线落在身侧写有狷狂大字的宣纸上,自语般叹道:“可是,本宫就是不喜欢孟状元呀。” …… 祁炎一夜未归,只差人送了口信过来,说有要事要回镇国侯府住些时日。 纪初桃放心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失落,毕竟习惯了祁炎的“伺候”,身边突然没了那道挺拔矫健的身影,总觉得哪里空荡荡的。 午膳时,挽竹端着一盘子各色的绢花进殿,朝执着鼠须笔出神的纪初桃笑道:“殿下,有件喜事!” 说着,挽竹见到纪初桃画了一半的肖像,“咦”了声:“殿下怎的又在画这个没脸的黑衣男子了?不是许久没有做过那些怪梦了么?” 挽竹刚想说“梦中情郎怎的好像祁将军”,便见纪初桃胡乱卷起画轴,意兴阑珊道:“何事?” 想起正事,挽竹噗嗤一笑,凑过来兴冲冲道:“殿下还记得琼林宴上那个不知礼数的瘦黑进士么?听宫里的内侍说,那日琼林宴归去途中,不知哪里飞来的石子砸中了他,他一个踉跄跌进水渠中,摔得鼻青脸肿,连过两日的簪花御宴都不能来了!” “竟会有这么巧?”纪初桃疑惑。 挽竹叉腰,很是幸灾乐祸的样子:“谁叫他在宴会上大言不惭,竟敢讽刺孟状元和殿下您,这下可遭报应了!活该!” 纪初桃手执笔,托着下颌,淡淡“唔”了声。 那个士子虽然可笑,却也不值得她留意什么。 见纪初桃兴致缺缺,挽竹抿唇一笑,将装满各色绢花的托盘奉上,伶俐道:“后天就是簪花御宴,您选个花?” 本朝每年春末,宫中都会举办一年一度的簪花御宴,宴请文武百官。宴会上,天子和皇储会将各色花赐给自己倚重的臣子,以表嘉奖。譬如文官是茶花、牡丹之类,武将是栾枝芳草之流…… 大殷尚未有皇储,因此赐花便由三位帝姬陪同小皇帝完成。 往年纪初桃是不参与赐花的,她不似两位姐姐那般位高权重,赐的花也无甚意义,连着几年都告假不去。 今年也一样,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花上,看也不看便回绝道:“不选,撤了罢。” 挽竹“噢”了声 ,端着花盘要走。 正巧拂铃进来,问了缘由,便向前劝道:“殿下往年不涉朝局,故而不赐花也在情理之中。但今年殿下连连主持几场大宴,琼林宴更是名声大起,令无数士子刮目,按理是有权赐花的。” 纪初桃道:“可是本宫没有想赐花的人。” 说到此,她一顿,脑中顿时浮现出一张桀骜英俊的脸来。 拂铃看了眼她的神色,嘴角微微扬起,轻声道:“奴婢听闻,今年簪花御宴,镇国侯世子也会去。” 纪初桃眼眸微亮,细嫩的指尖转着鼠须细笔,忽而认真道:“你们说若是送武将,该用什么花?” 挽竹和拂铃相视一眼,俱是露出些许轻快的笑意。 宋家酒楼,厢房内。 祁炎抱臂望着窗边的铜镜,面无表情,甚是凝重。 一旁,宋元白翘腿嗑着瓜子,忍不住道:“我说祖宗,你来我这儿对着这面破镜子看了快半个时辰了,到底意欲何为?” 祁炎审视着镜中眉目硬朗的脸,肃然问道:“我和孟荪,谁好看?” “咳咳!”宋元白险些被瓜子仁呛住,一阵猛咳。 见鬼了!这是祁炎问出的问题?! 宋元白满脑子都是“吾与城北徐公孰美”,半晌颤巍巍竖起一根大拇指,嘴角抽搐道:“君美甚,孟公何能及君也?” 祁炎本就随意一问,也不指望宋元白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遂伸手将铜镜扳倒在案几上。 宋元白想笑不敢笑,憋得一张脸通红,提醒情窦初开的祁某人:“以色侍人,终不能长久,我劝你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祁炎刚应付了琅琊王那边的消息,时间正空闲,满心都是如何将纪初桃重新抢回来,圈禁在身边,并不听得进宋军师的良言。 宋元白有了种“孩子长大了,不听话了”的感慨,继续摸了把瓜子道:“明日簪花宴,你去不?” 祁炎笑得有些冷:“去啊,如何不去?” 毕竟,有孟荪在那儿呢。 …… 四月中,簪花御宴,同时赐一甲进士官衔。 纪初桃提前半个时辰便入了宫,直朝紫宸殿行去。 她袖中藏了个长条形的紫檀盒子,走到中途,没忍住将盒子悄悄拿出来打开,望着里头一支精美峥嵘的绢花,不放心地问随行宫婢:“拂铃,你觉得本宫送他丹桂合适么?” 这丹桂栾枝是纪初桃请教尚宫,一丝一缕亲自缠绕织做出来的,做废了十来枝才选出最好的这枝,花了多少心思拂铃都看在眼里。 拂铃道:“丹桂十月霜寒盛放,花开红似簪缨,气势雄然,在民间意为武神花。殿下赠送祁将军丹桂,是再合适不过的。” 纪初桃放了心,开始期许祁炎收到花会是何神情。 想得太入神,未留意一行内侍端着糕点自拐角而来,两拨人险些撞在一起,纪初桃匆忙停住脚步,手中的花枝却抖了出来,落在地上。 内侍们自知闯祸,忙伏地请罪,吓得两股战战。 挽竹迅速将花枝拾了起来,仔细吹了吹灰尘,心疼道:“还好没摔坏,殿下做了许久呢!” 纪初桃见花枝并未受损,虚惊一场,便也不为难内侍们,叮嘱道:“起来罢!下次小心些,别这样莽撞。” 内侍们忙不迭称“是”。 待纪初桃一走,路过的宫人见到什么新奇事般,相互低声道:“你们瞧见了么,三殿下这次不仅来参与簪花宴了,还带了花呢!” “看见了看见了,好像是木樨花!” “不对,那颜色是丹桂!不知是哪位大人这般有福气,能得到三殿下初次送的花呢!” “还能有谁?俗言道‘蟾宫折桂’,意为金榜题名,依我看哪,定是送给孟状元的罢!” “这么说来,咱们宫里很快就会有帝姬出嫁的喜事啦?” 三公主与孟状元郎才女貌,堪为佳话,遑论宫中帝姬大婚,必大赦天下,连带着她们这些奴才也能得到嘉奖封赏,不由人人雀跃起来。 宫人们笑谈着出了紫宸门,忽见门下立着一名挺拔冷峻的黑袍武将,登时一惊,脸上的笑容化作惶然,纷纷避让道:“祁将军!” 祁炎负手而立,气场全开,冷冷地望向战战兢兢的宫人们。 他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第44章 开窍 孟荪甫一入宫, 便见穿着新科进士服的同侪迎向前,笑吟吟朝他一拱手:“恭喜孟兄,贺喜孟兄!” 孟荪拱手回礼, 即便疑惑,语气亦是带着优雅的平静, 问:“喜从何来?” “孟兄还不知?”同侪讶异, 随即单手拢在嘴边,朝孟荪神秘道,“方才听几个小黄门说, 一向不在簪花宴上露面的三公主今年不仅来了,还带了一枝丹桂准备赠人。蟾宫折桂,不是为你还能为谁?” 孟荪端然未语。 上次一见,便知纪初桃绝非艳俗之人,相反秉性通透温和,谈诗论赋字字珠玑, 眼界非寻常女子能比。此番骤然听说纪初桃要为他献花,若说心中没有一丝波澜,那绝对是假的。 正心神微荡,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继而孟荪肩上一疼, 一个人从身后狠狠地撞上他。 “孟兄!你没事罢?”同侪忙扶住他。 孟荪微微皱眉,摇了摇头,身边同侪也是个仗义的性子, 气不打一处来,拉住撞人的那个干瘦进士, 不悦道:“喂, 兄台冲撞了人, 总该致歉一声罢?” 撞人的进士年纪颇大了,骨瘦如柴,看起来家境贫寒。此时双目涣散,花白的胡须抖动,嘴中喃喃念叨“我一定要拆穿他,一定要拆穿他”,翻来覆去如此一句,似是精神不太正常。 孟荪拦住了同侪,宽宥道:“不碍事,算了。” 同侪也看清楚了肇事之人的脸,一愣,神情古怪道:“我当时谁,原来是你。” 说罢,哼了声松手,放开了那神神叨叨的老进士。 孟荪望着老进士跌撞离去的背影,问道:“复之认得此人?” “就张虚嘛,科举考了三十三年的那个钉子户!放榜之后便有些疯癫了,大放厥词说有人趁着圣上刚执政,钻空隙在科举中徇私舞弊……不过没人听他的,都当他是老眼昏花看错了,或是中进士后疯癫了。” 同侪说笑话似的,“嗐”了声道:“今日簪花宴赐官,说他作甚?晦气!” 孟荪望着老进士瑟缩跌撞的背影,沉吟不语。 …… 纪初桃在紫宸殿外,透过敞开的殿门,下意识望了眼殿中席位,镇国侯处的位置还空着。 她一边等候祁炎的出现,一边行至人少的廊下,悄悄将檀木盒打开村许,望着里头峥嵘虬曲的丹桂花枝,嘴角泛起些许恬静的笑意。 “送给状元郎的花?” 冷不丁一个妩媚的嗓音传来,纪初桃忙盖紧盒子,扭头一看,对上纪姝慵懒的笑意。 “二皇姐?吓我一跳。”纪初桃吁了口气,将盒子藏入怀中捂住,“皇姐从何处听说,这花是给孟荪的?” 纪姝将怀中狸奴交给身后内侍,哼道:“蟾宫折桂,最配状元。难道不是?” 折……折桂? 纪初桃倒忘了桂花还有这层含义,不由傻了。 “不过我要提醒你,文人最是迂腐清傲,孟荪看似随和,礼教束缚却是颇多,不适合你。” 纪姝悠悠道,“以我的经验来看,无论在闺房还是殿堂,他都比不上你家小将军一根指头。我性子野,所以喜欢听话的美男;但你性子乖巧,配个祁炎那般凶猛的才合适。” 听到“闺房”“凶猛”之词,纪初桃险些又红了脸。 二姐虽然口无遮拦,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意外中听。纪初桃也觉得,祁炎比孟荪好上太多…… 当然,和闺房之乐没有关系! “这花,不是给孟荪的。”纪初桃小声说,声音内敛,眼里却带着晶亮的雀跃。 “哦?”纪姝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笑意越发莫测起来,朝她凑近道,“难怪听闻前些日子,祁炎在琼林宴上写了‘天作之合’几字给你,这般高调,你们是事成了?” 纪初桃微微睁大眼睛,恍然的神情,喃喃道:“祁炎那句‘天作之合’,是写给我和他的吗?” 难道不是说孟荪? 纪姝讶异,而后失笑,屈指弹了弹纪初桃的脑门,恨铁不成钢道:“榆木脑袋,该开窍时不开窍!你觉得以祁炎的肚量,会舍得为他人做嫁衣,祝福你和别的男子?” 好像也对…… 因为那日所有人都在说她和孟荪如何般配,她明面没说,心里却是极其不耐的。加之又喝了酒,思绪混乱,祁炎一再在她面前提及孟荪,她便下意识以为他和那些人一样,在撮合她与孟荪。 而今看来,那不是祝福,而是吃醋争宠么? 想通了这点,纪初桃忽觉数日阴霾豁然开朗,浑身血液顺畅似的,连呼吸都带了微微的颤抖。 是呢! 她和祁炎在预知的梦里就结了姻缘,可不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天作之合”么? 纪初桃甚是懊恼:都怪饮酒误事,糊涂了,竟未想起如此重要的一点! “小废物,情归情爱归爱,记住我教你的那些,可不要给纪家丢脸!” 纪姝看穿一切似的,在旁耳提面命。 纪初桃没敢说早就将二姐教的那些“驯夫之道”抛却九霄云外,只囫囵“唔”了声,笑意从嘴角蔓延至眉梢,开心得恨不得飞奔至祁炎身边,看着他那双张扬又深邃的眼睛,当面问个清楚才好。 正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思,忽见一名女官交叠双手从廊下行来。 秋女史先给纪姝请了安,方面向纪初桃道:“三殿下,大殿下请您移步藕香榭一叙。” 大姐? 她不是试着放手还政了么,连宴会都不来参加了,还有何事交代? 纪初桃又朝着紫宸门的方向张望一眼,见祁炎还未到场,只好定下心神,应允道:“本宫这就来。” 藕香榭在瑶英池旁,风景幽静秀美。 女官卷起遮风的纱帘,纪初桃便瞧见了在水榭中赏看初荷的纪妧。 “大皇姐。”纪初桃唤了声,行至纪妧身边站定,“皇姐找我何事?” “不急,你先陪本宫坐会儿。”纪妧示意自己身侧的位置。 纪初桃依言坐下,便听见纪妧淡淡问道:“要赐花?” 纪初桃一怔,抬起头来,索性也不隐瞒,带着笑意大方道:“是。” 纪妧挂着得体的笑意,一袭黑金裙裾端庄威严,并未追问下去。 纪初桃见纪妧悠闲不语,便左右看了眼,问:“皇姐是在等人么?” 话音刚落,内侍领着一名朱红袍子的清俊青年而来,正是孟荪。 纪妧便放下杯盏,道:“本宫等的人,到齐了。” 纪初桃未料纪妧将孟荪也唤来了,反应过来是何意思,遂倏地起身道:“皇姐与状元有国事要谈,我不便在此,还是先告退了……” “站住。”纪妧轻飘飘沉下的两个字,令纪初桃的脚步钉在原地。 久居高位的辅国长公主,气魄非常人能及。纪初桃打骨子里敬畏她。 “本宫已将政务交给皇帝处理,今天唤你前来只为私事,不谈国事。”纪妧瞥了眼纪初桃,见她抿着唇不太情愿的样子,便勾着唇线道,“琼林宴上,你与孟荪不是相处挺好的么?” “不是那样的。我愿意为帮皇姐分忧,但不想按照皇姐的意愿活着。”纪初桃脱口而出,嗓音天生软糯,这次却带了一股子不容操控的倔劲,“那是大皇姐喜欢的人,不是我喜欢的。” 闻言,纪妧微微怔神。 她以为纪初桃懵懂无知,但原来,她都知道。 孟荪的确太像十年前的褚珩了,除去拉拢河东孟氏一族以巩固皇权的目的,或许还有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私心。 她压抑在心底深不见光的那点怨愤,却被自己这个看似随和柔弱的妹妹一语道破,看得明明白白。 见纪妧失神,纪初桃亦有些后悔自己的慌不择言。 约莫九年前,纪初桃记得有过传言,说状元郎褚珩即将尚大公主纪妧为妻。 后来不到一年,在这个传言愈演愈烈之时,先帝突然病重,北燕虎视眈眈,为求自保,大殷不得不送二公主北上和亲以稳定局势。 再后来,先帝撒手人寰,幼主登基,朝局一片混乱,枭雄四起。曾经传言将结为璧人的帝姬与才子,不得不背道而驰,一个临危受命选择辅政,一个放不下锦绣前程而立足朝堂,渐渐形同陌路…… 纪初桃不知冷情如斯的大姐是否对褚珩动过情,但多多少少,有些意难平。 “抱歉,皇姐。”纪初桃咬紧了下唇,每一句可能伤到大姐的话,都先一步刺痛了她自己。 纪妧并不生气。 那段遥远斑驳的过去已随着她的青春良善埋葬,只余下铁石心肠。旧事重提,也不过是荡一圈涟漪,便恢复死水般的平静。 纪妧望着渐渐坚忍成长起来的妹妹,气定神闲道:“别急着拒绝,且不论是否喜欢他,多结识一个人也无坏处。” 说话间,孟荪已入了水榭。 他视线落在明丽如初的纪初桃身上,很快垂下眼,隔着一丈远的距离,恭敬而不失风骨地朝二位帝姬拱手。 他想起了同侪提及的那枝桂花。 纪妧端庄威严,缓缓道:“状元郎来得正好,本宫这里有殿试时二甲进士所著文章十二篇,你与永宁皆是通晓文墨之人,一同将这些文章带去紫宸殿,评出最优者三名,授庶吉士,就当是给宴会添彩。” 说着,便有侍从取了一个装满封名手卷的托盘,交给孟荪。 这些事本可让宫人代劳,即便明知如此,孟荪也并未拒绝。 “还有这花,是本宫赐你的。”纪妧从托盘中选了一朵层层绽开的“十八学士”,赐给了孟荪。 当宫人将那朵十八学士别在孟荪的纱帽上时,锦上添花似的,衬得他的样貌越发出色。 知道大姐是在给自己和孟荪创造独处的时机,纪初桃甚是无奈,又挂念着要给祁炎送花,唯恐错过了时辰,只要先含糊应允。 前往紫宸殿,宫道狭长,广漆黛瓦。 纪初桃看着落后自己一步的状元郎。孟荪面容端正清秀,刻入骨髓的翰墨儒雅,目不斜视,始终捧着手卷跟在她身后一尺远的位置,有礼而又疏离。 纪初桃情不自禁地想:若换做祁炎,他是绝对不会这般故作疏远的。 他永远强大而具有侵略性,伴随她左右时,如山般沉稳可靠。偶尔使坏,弄得她脸红心跳,不过大多时候并不过分,反而给她过于平静单调的生活添了许多色彩。 于是,她的世界里不再只是高墙黛瓦圈起的一片天空,而是有笑有泪,有铁蹄铮铮,有山河万里。 “孟状元喜欢本宫么?”纪初桃忽而问。 孟荪一怔,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纪初桃,可少女的眼神干净而认真,没有一丝杂念。他没由来心跳加速,话到了嘴边,却没勇气吐露出来。 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只是半步,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纪初桃的眼里映着他的样子,如一双明镜。 片刻,她仿佛明白了什么,面对着孟荪道:“既是舍不下一身傲气和锦绣前程,又何必对本宫虚与委蛇?” 孟荪或许是对她有好感,被她吸引,却不愿向她靠近。 他放不下满身荣誉,和锦绣前程。 纪初桃不由想起了上元节后,祁炎放下身段甘愿为面首、为侍臣,拼着从悬崖上跳下也要追逐她的那股狠劲……心口一片滚烫。 “殿下……”孟荪踟蹰开口。 他应是有话要说,然而一阵春风拂来,衣袍翻飞,将孟荪帽边的那朵茶花吹落在地。 娇俏的花儿染了尘埃,纪初桃觉得有些可惜。 孟荪抱着手卷无法躬身,纪初桃便弯腰拾起了那朵花,递给孟荪道:“既然本宫与孟状元都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不如成人之美,到此为止。” 与此同时,宫道尽头,祁炎与宋元白并肩而立。 “那……那不是三公主么?” 宋元白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看了看身侧阴冷着脸的祁炎,又看了看前方相对而立的两人,抓狂地想:这怎么回事?! 三公主为何会给状元郎“赐花”?! 身边不断散发的低气压,有那么一瞬,宋元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吞星噬月般翻涌的杀气。 祁家的人都是情种,爱有多深,就有多偏执。 “祁炎,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完宋元白便想扇自己一巴掌,越抹越黑,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宋元白有些担心祁炎做出什么来,毕竟以他不怕死的性子,十有会冲上去。那状元文文弱弱的,估计还禁不住他一拳,何况在宫里斗殴,是要杀头的…… 但祁炎只是攥紧了五指,转身就走。 这是宋元白认识他十余年以来,第一次见祁炎后退。 宋元白想追上祁炎,又觉得这个时候让他独自冷静一番或许更好。纠结之间,祁炎已朝着紫宸殿相反的方向大步走远,不由仰天长叹:“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啊!” 另一边。 孟荪便咽下了嘴边的话语,垂下眼,腾出一手去接纪初桃拾起的茶花。 文人的清高,不允许他辩解纠缠。 有些走神,接花时不小心擦过纪初桃的指尖。 纪初桃蹙眉,一种难以言喻的抵触涌上,飞快地抽回了手。 孟荪一僵,她也愣住了。 之前祁炎拥着她取暖时,或是她握住祁炎的手指时,她并无一丝一毫的反感,反而觉得很安心。 但换了孟荪,就是不行! 她突然意识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祁炎于她而言是不一样的,和天底下的男子都不一样。 这样,是否就是心悦? 她太迟钝懵懂了,竟然现在才明白,但所幸并不晚。 纪初桃没由来生出一股急躁。她不愿再混混沌沌地生活,不愿再听从旁人的安排,只迫切地想要离开这,迫切地想要见到祁炎,去验证自己此时澎湃的心意,一刻也不愿耽搁停留! “抱歉,本宫不能陪你同行了,劳烦孟状元自己将东西送去紫宸殿。” 匆忙说完,纪初桃不顾孟荪是何神情,转身就走。 她越走越快,然后撞见了在宫道尽头发呆的宋元白。 纪初桃眼睛一亮,急切道:“宋将军,祁炎呢?” 宋元白回神,神色古怪地看着纪初桃,憋了半晌道:“被殿下气走了。” 纪初桃:“气?” 宋元白道:“方才,殿下不是给状元郎赐花来着?” “……” 明白祁炎看到了什么,又误会了什么,纪初桃气结,来不及解释,拧眉道:“他往哪边走了?” 宋元白指了个方向,叹道:“殿下现在追上去,或许还能追上。” 话未落音,纪初桃已经跑开了。 她穿着华贵鲜妍的宫裳,宫绦飘动,满袖生风,裙边随着步伐荡漾出优美的弧度,鬓角的珠钗打在脸上生疼,她全然不觉,抛却帝姬的优雅从容,只揽着裙子不顾一切地朝着祁炎追去。 祁炎走得太快了,她追了许久,将宫婢都甩得不见了,才隐隐看见了祁炎笔挺孤傲的身形。 “祁炎!等等……” 她肺部生疼,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刀割似的,用尽力气唤他,“祁将军,本宫命令你……站住!” 祁炎应是听见了,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更快地朝前走去。 这个固执的家伙! 纪初桃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踩到裙边一个踉跄,闷哼一声,扶着宫墙缓缓滑下-身子。 跑不动了。她急促喘息,心脏和肺腑都仿佛炸开似的烧灼,双腿颤抖,像是煮熟的面条般不听使唤。 纪初桃渐渐眼眶泛了红,在心底唾弃自己的无用。好在此处偏僻,并无宫人瞧见她这般狼狈无用的样子…… “不能哭。”她深吸一口气,狠狠擦了把眼睛,试图扶着墙站起。 手刚搭上墙壁,一阵阴影笼罩下来。 她愣愣抬眼,看到那个可恶又小心眼的人不知何时折返,蹲身与她平视,蹙眉看着她脱力的脚。 许久,低哑别扭道:“怎么了?” 纪初桃怔怔看着祁炎的脸,眼里强压下的水雾瞬间失控般涌了上来,鼻根一酸,视野全成了模糊的一片。 “你过来!”她一咬牙,迅速捉住祁炎的手腕,拉着他就往一旁偏僻无人的冷宫行去。 男人的玄铁护腕落在纪初桃掌心,和他本人一样冰冷坚硬,但纪初桃却从未有过的清醒坚定,撑着两天酸软的腿,将祁炎拽进了冷宫院子的海棠树下。 这里荒废多年,鲜少有人前来,凋敝冷清的宫殿,唯有一树海棠还算热闹地开着。 “为何要跑?”纪初桃喘息不定,温柔的杏眼中有委屈控诉,荡开水盈盈的波光。 祁炎的眸色隐忍而压抑,暗流叠涌,又在纪初桃的注视下缓缓归于死寂。 他可以轻而易举挣脱纪初桃的手,但是手背忍到青筋突起,也舍不得挥开她,只晦涩道:“殿下既然没事,便放开臣。” “不放!”纪初桃嗓音微哽,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加重语气肃然道,“为何不听本宫说话?” 祁炎笑了,眼里拉着明显的血丝,冷冷道:“有什么话,殿下去对状元郎说。” 他这般冷硬狠情的样子,仿佛回到了二人最难堪的那段磨合期。 纪初桃强忍着心酸,把话说开道:“是因为赐花,所以你生气了吗?” 祁炎眸色一寒,挣开了她的手。 他怕自己再听下去,会控制不住掐死孟荪。 “那朵花是大姐送他的,并非本宫!”纪初桃气道。 祁炎顿住了脚步,没有转身。 知道他在听,纪初桃从袖中取出准备了许久的檀木盒,急促道,“你就不想知道,本宫的花是要送给谁么?” 是了,她准备的不是什么茶花,而是丹桂。 “蟾宫折桂”的桂。 祁炎身形紧绷,勾起了冷而僵硬的笑,喑哑道:“殿下要送谁,与臣何干……” 话未说完,一枝峥嵘大气的手作丹桂递到了自己面前。 祁炎的嘲讽戛然而止。 渐渐的,他眼底的阴寒戾气如太阳下的雾气消散,化作些许茫然。 他的身形依旧僵硬,望着眼前鲜妍的栾枝,失神般久久没有回应。 “丹桂又叫‘武神花’,这天下除了你,还有谁配得上本宫心中的武神称号?”纪初桃气呼呼道。 见祁炎久久没有回应,纪初桃越发没底,握着丹桂栾枝的手都在簌簌发抖。 他不喜欢么? 他定是觉得自己在敷衍他罢? 纪初桃心底的那点勇气透支殆尽,却强撑着不愿怯场,索性将栾枝往祁炎怀中一塞,强压着失落颤声道:“反正就是给你的!不喜欢就丢了。” 说完,她难堪地垂下眼睫,抿了抿唇,转身落荒而逃。 啪,手腕被攥住。 继而大力一拉,她跌进一个硬实滚烫的怀中,胸膛熨贴着她的脸,紧紧禁锢。 祁炎仿佛死过一次,又重新活了过来。 他不给纪初桃挣脱的机会。修长结实的手臂强硬地环住她纤细的腰肢,用行动给了她回答。 海棠花飘落,鸟雀也静谧无声。纪初桃被迫踮起脚尖,回过神来时,唇上已落下炙热的一吻。 她瞪大眼睛,看着祁炎近在咫尺的浓黑眼睫,意识侵略,呼吸攫取,只觉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一片烟花般的绚丽。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第45章 吻她 花瓣落在发间, 凉凉的。 纪初桃眸光潋滟,双手下意识抵在祁炎厚实的胸前,怔怔看着他如幽潭般深不可测的眼睛。 比梦里更直接、旖旎的体验, 唇上仿佛还残留着炙热的气息,酥酥麻麻,惹人遐思。 方才那突然又强势的一吻, 于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太过刺激,以至于纪初桃忘了呼吸, 一张脸憋得绯红。 祁炎一手握着丹桂栾枝, 一手环住纪初桃盈盈一握的腰肢, 少女的春衫明丽轻薄, 更凸显玲珑的曲线。 他眼中蕴着淡淡的血丝, 嗓音更是哑得吓人,垂眸问她:“我再问一遍, 这花,当真是给我的?” 纪初桃从未见过祁炎这般神情, 仿佛在试探一个美丽的梦境。 纪初桃既心疼又好气,这样难为情的答案, 还要她说几遍? 她难掩羞恼,呼吸微急, 攥紧他的衣襟轻声道:“你是傻了么?文官是赐茶花和牡丹,武将才是赐栾枝,本宫怎么可能弄错……唔!” 未等她还好说完,腰上一紧,后脑勺被大手扣住, 呼吸再一次被无情攫取。 祁炎真是胆大包天, 这一吻比刚才的浅尝辄止更为过分, 几乎要将她整个灵魂揉碎吞噬般,辗转厮磨,热烈缠绵。 纪初桃活了十六七年,何曾有过这般经历? 当即晕晕乎乎,心脏跳得快要炸开般急促,血液腾得汇聚在脸上,烧得皮肤生疼。她仿若溺水,四肢一阵接着一阵的酥软,无数斑斓的颜色在眼前炸开,看不清祁炎是何神情,分不清海棠又飘落几朵。 祁炎仿佛在急于确认什么,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直到纪初桃最后一丝丝强撑的理智崩断,身子如化开的春水般软了下去…… 祁炎捞住了她软得厉害的身子,抵在墙上,将她红得几欲滴血的脸颊按入自己怀中。 居然被他亲到站不起来的地步…… 巨大的羞耻感后知后觉涌上心头,纪初桃连耳根都是血红的,羞得抬不起头来,只能掩耳盗铃般将额头抵在男人的肩头上,平复急促的呼吸。 仗着有她喜欢,便在皇宫里对帝姬做这等事,祁炎未免也太猖狂了些!而且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人家亲得险些晕厥,实在是过分! 纪初桃攥着男人的衣襟,很想照着他的胸口来上一拳泄愤。 然而反抗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祁炎紧紧拥入怀中。男人将下颌埋在她的肩头,嗅着那清淡撩人的少女香,而后极低极低地闷笑一声。 带着前所未有的愉悦,他嘶哑道:“殿下,我很开心。” 灼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纪初桃刚恢复些许的力气又泄了个干净,拳头到底没舍得落下。 祁炎并没有他面上表现的那般淡定。 面对面拥得这么紧,纪初桃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撞得胸腔震颤,甚至比她的更为急促。 那是一个男人得偿所愿的,发自肺腑的快乐。 “唔。”纪初桃软软应了声,羞怯地将脸埋得更紧些。 远处一片钟鸣鼎食,簪花御宴上,谁家少年又得了什么花,已无人在意。 花香落满发间,唯有两颗滚烫的心紧紧相抵。 …… 纪初桃入了宫,却没有出现在宴会上,许多人翘首以盼的赐花状元的场面,自然也就落了空。 于是又有传言,不少宫人亲眼目睹状元郎与三公主私下同行,在宫道上就将花送了。 可惜这个传言还未来得及证实,便被一阵急促沉闷的鼓声打断。 簪花宴戛然而止,所有人面面相觑。 鼓声是从承天门下传来的,有人敲响了登闻鼓,御前鸣冤。 击御鼓必是大事,脸色变化最大的是纪昭,他才刚试着执政不到半月,任何一桩意外都极有可能断送他刚握在手里的权势。 纪昭放下还未来得及赐出的绢花,神色几番变化,强作镇定道:“何人击鼓?” 很快,禁卫来报:“回陛下,是一个疯癫的老进士,说是什么……” 事关重大,禁卫迟疑了一瞬,方抱拳道:“说是今年科举有人沆瀣一气,徇私舞弊,特击鼓向陛下鸣冤!” 话音刚落,朝中炸起一片鼎沸的议论。 科举关乎国之命脉,乃是甄选官吏的重要途径,亦是考察执政者是否圣贤的第一道门槛。纪昭坐不住了,连连喊了数声“安静”,但那微弱的声音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掌控不了局面,年少的小皇帝面色僵硬,颓然地坐回龙椅中,握紧双拳。 大公主不在,簪花宴全乱了,纪姝也没心情待下去,抛下乱成一锅粥的大殿离去。 八年的和亲生涯,无数次险些送命,纪姝已对这个朝堂没有半分情谊可言。她行至承天门下,那个可怜又疯癫的老进士正被禁军用廷杖架着,尤自瞪眼伸脖,高喊着什么。 纪姝穿过承天门,上了自己的马车。 硬朗的雄躯立即拥了上来,大狗般在她颈侧嗅了嗅,咕哝道:“我的花呢?” “没有花。”纪姝正烦着,看也不看,伸手推开李烈的脑袋。 天气暖和了,她的指尖依旧冰凉。 “我知道,你们汉人今日宴会,要送器重的臣子花。”李烈不依不饶,执拗且直接道,“我要花。” 纪姝悠悠乜眼,冷笑道:“我倚重喜爱的男人太多了,若是人人都送,怕是一筐也不够。” 李烈眯了眯淡色的眼睛,将怀中冷玉般的帝姬拥紧些,低声恳求:“没有花,将你的簪子给我。” 又补充:“当做信物。” 纪姝看着他,缓缓勾起艳丽的唇,抬手摸到自己发髻上唯一的素簪。 李烈喉结滚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充满了热切的渴望。 然而下一刻,尖锐的簪子抵在他的喉间,刺破麦色的皮肤,迅速凝成一颗殷红的血珠。 李烈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似的,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她,就像当年在北燕王宫,他守望着他的月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近来很不老实。” 纪姝望着男人琥珀色的眼珠,凑上前道:“大殷怪事频发,你再不收敛,这支簪子便会是你的陪葬。” 血珠顺着簪子滚下,落在她苍白的指间,红得近乎妖娆。 …… 纪初桃也是听到鼓声后,才知晓簪花宴上出了意外。 海棠树下,鸟雀惊飞。她惊醒似的从祁炎怀中抬起头来,侧耳听了许久,喃喃道:“好像是御鼓击响的声音,出什么大事了?” 她脱身欲走,又被祁炎攥住。 “殿下这就走?”他又皱起眉,一脸的不情不愿,不知餍足。 纪初桃的脸还烫着,比海棠花更为娇俏,都不敢去看祁炎灼热的视线,混混沌沌中,胡乱哄道:“待本宫去看看发生了何事,回去再和你继续……” “继续”两字脱口而出,她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头。 真是越来越不会说话了,方才一个开端就让她把持不住,继续那还了得? “……继续谈。”她一脸正色地补充,只是脸红成那样,并无威慑力。 祁炎眼中化开些许笑意,一手捻着栾枝负在身后,一手牵着纪初桃,俯身颔首道:“好,我等着。” 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撩人的喑哑。 纪初桃整理好神色,从冷宫门下转出,祁炎负手跟着,一双眼恨不得黏在她身上似的。 纪初桃被他的视线望得发麻,完全没法聚神,忍不住回身道:“你回府去,不许跟着本宫!” “臣想跟着。”祁炎唇线扬着恣意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拿着丹桂,又这副神情,是个人都能猜出方才发生了什么。何况一看到他的脸纪初桃就脸红心跳,根本没法保持清醒。 遂叉腰,努力严肃道:“你若不听,本宫就不和你谈了!” 这招果然有用,又或许是以退为进,总之祁炎总算乖乖停住了脚步。 纪初桃长长吐出一口热气,拍拍脸颊,朝着紫宸殿行去。 没多久便碰上了一路寻来的贴身宫婢。挽竹甚是焦急的样子,忙上前道:“殿下方才急急忙忙跑去哪里了?今日不太平,可吓死奴婢了!” 纪初桃腮上一抹轻红,支吾道:“本宫听到了鼓声,发生了何事?” 挽竹将有人上奏科举舞弊,簪花宴中止的事一一道来。 纪初桃满心的缱绻瞬间消散大半,担心纪昭的状态,便匆忙赶去紫宸殿。 她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望去,狭长的宫道尽头已没了祁炎的身影,想必是出宫回府去了。 “殿下,您在看什么呢?”宫婢的话打断她的思绪。 心口还是滚烫的。 纪初桃抿了抿过于红润的唇瓣,细声道:“没什么,走罢。” 紫宸殿中正在议事,群臣激愤。 纪初桃站在殿外,隐约听到了“大殿下主持了三次科考,从未有如此纰漏”“若是大殿下在便好了”之类的声音。 而年少的天子坐在龙椅之中,沉默不语,神色变化无端。 科举舞弊非同小可,纪初桃无法越俎代庖插手朝政,想了想,转而去了长信宫。 纪妧神色沉静,正倚在罗汉床上悠闲地看书,宫婢给她捶腿,似乎并不知道紫宸殿上正掀起怎样的波澜。 但纪初桃看到了一旁立侍的秋女史,便猜到大姐应该是已经知晓了的。 她也跟着平静了些许,行了礼,问道:“皇姐不去处理这事么?” 纪妧对妹妹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慢慢翻了页书,道:“现在是皇帝当权,本宫出面作甚。” 纪初桃道:“阿昭年少,心思敏感。我怕若大姐不帮他,他心里会有想法。” “你放心,待他熬不住了,自会来求本宫。”纪妧淡淡道,“羽毛还没长齐就要飞,摔痛了才知天高地厚。” 大姐永远都是这般睿智冷情,仿佛没有什么情感能牵制住她的理智,亲情不能,爱情也不能。 可纪初桃知道,她并非生来就如此。为了守护纪家,她不得不割舍掉所有的软肋,一步步将自己逼成无坚不摧的模样。 “阿昭会理解皇姐的,就像我如今理解皇姐一样。”纪初桃道。 纪妧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中藏了几分嘲解,意义不明道:“那小子比你狠,永宁。” 一番折腾回到府中,已是夜幕将近。 内侍们取了长柄钩子,将灯笼一盏盏点燃挂上。 纪初桃吩咐宫婢下去准备汤池的热水泡澡,自己则拖着酸软不已的双腿进了寝殿,打算趁着汤池备好前小憩片刻。 追祁炎那会儿跑得太狠,现在还未缓过来。 谁料才迈进寝殿,殿门便吱呀一声关上了,一具带着水汽的炙热身躯从门后贴了上来。 纪初桃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身欲呼,却被那人捂住了嘴,单臂圈在怀中。 纪初桃后背紧贴着门扉,微微睁大眼,对上了祁炎那双张扬炙热的眼睛。 他逆着烛光,沐浴过后的样子更显俊美深邃,灼灼地看着纪初桃道:“殿下已归,可以‘继续’了。” 他竟是还想着在海棠花下的那些…… 烛火昏黄,帐影朦胧。 纪初桃被带有薄茧的手捂着嘴,眸光闪烁,记忆争先恐后涌上,本就劳累的腿更软了,身子不争气地往下滑。 好好谈便好好谈,可他为何要特地沐浴濯身?? 腰上一紧,祁炎捞住了她,似是轻笑一声:“殿下怕什么?”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第46章 剖白 “本宫才没有害怕。” 纪初桃嘴硬, 小声辩解道,“是太累了,没有力气……” 说罢软软地瞪了祁炎一眼:也不知是谁害的! 好在始作俑者尚有自知之明。祁炎感受着怀中温软至极的身躯,漆黑幽暗的眼睛看着纪初桃许久, 忽的沉默弯腰, 抄起纪初桃的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唔!”纪初桃惊呼一声, 下意识攀住了祁炎的肩。 身子一轻,失重之下心脏跳得越发急促。纪初桃既惊讶又无措,怕外头的侍从听到动静, 蹬了蹬腿低声道,“祁炎,你作甚?快放开本宫!” “是臣害得殿下劳累至此,当然要略尽补偿。”祁炎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略显沉闷,扬着极淡的弧度畅快道,“殿下莫要乱动, 若是引来了旁人, 臣是无所谓,就怕殿下不好意思。” 纪初桃的确脸皮薄, 若是让侍从见着她堂堂长公主, 竟然毫无招架之力地躺在祁炎怀中,怕是十六年的脸都要丢尽了。 忙咬住下唇,愣愣看着祁炎干净的下颌线。 祁炎倒也没做什么乘人之危的事,规规矩矩抱着, 将她轻轻放在里间的软榻上。身子挨着柔软的床榻, 纪初桃那颗不争气的心脏也总算落到了实处, 微红着耳尖长舒一口气。 原以为祁炎的“补偿”到此为止了, 但他并没有立即退开,反而向前一步,撩袍单膝跪坐,顿了顿,伸手去碰她纤细的脚踝。 男人的指腹带着薄薄的剑茧,有些许粗粝。纪初桃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下,丝履倏地缩回裙裾中,撑着床榻道:“脚没扭伤。” 听到这话,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春雷阵阵的雨夜,他们于山洞中经历的一切。 原来没留意时,她与祁炎的记忆已到了这般繁多的地步。 祁炎的神情亦有些莫测,没有收回手,只沉声道:“臣给殿下按捏一番,可缓解酸痛。” 按捏双足这等事,实在太过亲昵了! 纪初桃是个温吞内敛的性子,今日才明白自己对祁炎的心意,还未做好“一步登天”的准备。何况,她还不知道祁炎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遂摇了摇头道:“不必,这些事可以让侍从来做。” 她是长公主,身边从来不缺人伺候。 祁炎俨然不满这个答案,抬起眼睛看她,虽半跪于榻前,却因离得近而更显压迫。 尤其是那双眼,定定看人时尤其深沉,说不出是凛冽还是炙热。 不知为何,纪初桃意志不坚定了,垂眸噤声,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掌心下的被褥。 她没有再拒绝,祁炎这才舒展眉头,将她的一条腿搁在自己膝头,低低道:“虽然殿下身边狂蜂浪蝶不断,但还是希望殿下将这些事交给臣来做,也只有臣能做。” 他笑了起来,眼里落着烛光,说:“毕竟,臣是殿下赐过栾枝的人。” 祁炎一提起这事,纪初桃就想起海棠树下的一浅一深的两个吻。他的唇,和他这个人一样强势,连说话都是这般不容置喙。 脚腕上一紧,是祁炎温热的掌心握了上来,从脚踝至小腿,轻轻揉着,慢慢推着,恰到好处的力道逼出她骨子里的酥麻,腿软得不像是自己的。 她脸颊发烫,不用照镜子也该知道自己此时脸有多红,刚想说一句“放肆”,却在见到祁炎微红的耳廓时止住。 从纪初桃的角度看去,只见他微垂着头,额头饱满,眉骨分明,鼻梁高而挺直,发梢和肩头落着一层金粉般的烛光,给他过于锋利硬朗的轮廓添了几分柔和。 他其实并没有旁人想的那般坚不可摧,受伤了会疼,心动时会耳红。 纪初桃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心底的那点忸怩消散,只抿着唇轻笑。她不管两人此时的姿势有多亲近,借着昏黄缱绻的烛光,打量起祁炎的动作来。 西窗夜浓,竹影映在窗纸上,被窗棂框成一幅画。 祁炎垂眸。少女的脚踝纤细,一只手便能握住,小腿骨肉匀称,软嫩得仿佛春水炼成,唯恐一用劲就会捏坏。 怎会有人从头发到脚,都生得如此精致? 想着,祁炎揉散的动作慢了下来,眸色也有了些许幽暗。 直到纪初桃在他掌心翘了翘脚尖,轻声提醒道:“这只脚好多了。” 祁炎如梦初醒,面上不动,从善如流地换了她另一只脚揉着。 他抬眼间,正巧对上纪初桃专注凝视的杏眸,动作微顿,问道:“臣的脸好看?” 一开口,方觉他的嗓音哑得出奇。 没明白他的意思,纪初桃愣了愣。 祁炎笑得微痞,低声道:“不然,为何殿下总看着臣?” 纪初桃赧颜,抿了抿下唇,坦然道:“本宫在确认一件事。” 她很少用口脂,唇色是天然自带的娇艳,祁炎还记得那两片芳泽是何滋味,蚀骨也不过如此。 “哦?”祁炎长眉微挑,眸色隐忍,续上话题问,“殿下想确认什么?” 纪初桃微微仰首,回忆与孟荪的短暂接触,细声道:“今日孟状元的花掉了,本宫替他拾起,交接时他不小心碰到了本宫的手……” 脚腕上力道一紧,祁炎不悦的嗓音传来:“他摸了你的手?” 纪初桃思绪被打断,垂眼看去,祁炎的关注点全然跑偏,嘴角的笑也没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反而热乎乎的,有点儿想笑。 “只是不小心碰到。”她解释。 祁炎哼了声。得了栾枝后,他便恃宠而骄,连情绪都懒得伪装了。 “……即便明知非有意而为,本宫依旧十分抵触,就像是碰到什么讨厌的东西似的。”纪初桃没绷住笑意,迎上男人晦涩的视线,继续将话说完,“但是方才祁将军给本宫揉腿,本宫就一点儿也不讨厌。” 她眼眸干净,话语坦然,仿佛只是在陈述自己的一点儿心得,却如春风化雪,力挽狂澜。 就像是她在宫道上追上祁炎,将他坠入冰窟的心重新捞出来焐热。 祁炎眉间的寒霜化尽,坚冰融化成汹涌的心潮,手中尚且握着她的小腿,低哑问她:“殿下可知对着臣说这话,意味着什么?” 纪初桃轻轻颔首:“本宫出身皇族,享尽世间美好,自幼身边围绕着太多人。因为本宫不生事,他们都不遗余力地取悦本宫……久而久之,本宫便分不清旁人对本宫好,究竟是‘讨好’,还是‘喜欢’。” 抛开梦境不谈,纪初桃一开始也分不清祁炎靠近自己是别有用心,还是真心实意。学着二姐的手段过招拆招,也只是让她原本就懵懂的思绪越发迷茫罢了。 “直到孟荪的出现。”纪初桃的视线落在祁炎身上,坦诚道,“本宫才知道,你和别的男子不同。” 她说得很认真,殊不知用宛转温柔的语气说这种话,简直能要人老命。 按揉到一半的腿被轻轻放下。舒服的力道没了,纪初桃很是怔愣了一会儿,抬起头,却见祁炎的影子骤然笼罩。 和梦里一般的画面,纪初桃心悸,下意识后仰身子,却被祁炎拥着一同倒在了软榻上,秀发扬起又落下,铺了一枕头。 祁炎紧紧拥着她,炙热的呼吸洒在耳畔,忍耐且无奈,嗓音哑得成了气音。 他说:“连喜欢是什么都分不清,还有比殿下更傻的人?” 纪初桃以为他在取笑自己,纪初桃愠恼,抬手推了推他死沉的身子,推不动,只好嘴皮子上厉害两句:“居然以为栾枝是送给孟荪,你才是傻子!” 原以为祁炎多少要反驳,但他只是沉沉嗯了声,说:“傻一块儿去了,天作之合。” 纪初桃想起了琼林宴上祁炎挥毫写下的八个字,怦然心动。 正此时,笃笃的敲门上打断二人。 宫婢挽竹的声音传来,请示道:“殿下,汤池已备好,请您移步沐浴更衣……” “糟!” 纪初桃骤然惊醒,心下一慌,调转身形将祁炎推倒在床,不待他皱眉反抗,迅速用被子将他兜头捂住,自个儿躺在外侧,再胡乱扯下帐帘遮挡。 几乎同时,挽竹捧着干爽的衣物推门而入,疑惑道:“殿下,才戌时呢,您就要睡了么?” 纪初桃与祁炎面对着面侧躺着,呼吸交缠,各自在对方的瞳仁中看到了小小的自己。 她用尽全身力气,含糊地“唔”了声,当做回应。 “那奴婢伺候殿下更衣。”挽竹并未停下脚步。 眼看着宫婢就要走到榻前了,纪初桃一阵心虚,喝道:“别过来!” 挽竹一愣,虽然不知道主子为何动怒,但还是停住脚步跪拜,委屈道:“殿下……” 对上祁炎那双惊心动魄般深邃的眉眼,心脏鼓噪,纪初桃声线不稳,颤巍巍道:“本宫想静会儿,你们都退下……走远些。” 挽竹不敢违逆,道了声“是”,便躬身退出,重新掩上了殿门。 纪初桃刚松了一口气,还未缓过神来,便见祁炎好整以暇地曲肘枕着脑袋,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 他侧首嗅了嗅,研究似的,突然来了句:“殿下的床上好香,和殿下身上一样。” 纪初桃恨不得用枕头捂住他的嘴。 纱帐内朦胧昏暗,祁炎的神情看不太真切,一双眼却是亮得吓人。 他攥住了试图溜走的纪初桃,做出轻松的语气问道:“臣本就是被当做面首送来殿下身边,即便方才真做了什么,也无人在意。殿下为何要藏?” “你不是面首。”纪初桃订正他,眼尾的桃红未散,有些不喜那个不够尊重他的称号。 因为在乎,不想让他打上“以色侍人”的耻辱烙印,所以要藏。 祁炎显然也听懂了她的意思,攥着她的掌心越发滚烫,熨烫着纪初桃腕上纤薄的皮肤。 呼吸交错,她听到祁炎撩人的低音传来,道:“当初臣问殿下,为何要对臣这么好。那时殿下说,只盼臣将来念着殿下的好,莫要欺负殿下……” 他稍稍坐起身子,掌下用力,将明艳玲珑的金贵少女拉至身前,拇指抚下她脸颊旁粘着的一缕碎发,“如若我不负殿下,殿下的眼里,可否只留我一人?” 纪初桃眸光微动,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祁炎这是什么意思? 是剖白么? 所以,他也喜欢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若是应允了,是不是就离梦里那些伴随着眼泪和羞耻的画面更近一步了? 纱帐微微晃动,烛光摇曳,祁炎的眼睛也跟着明暗不定。纪初桃呼吸轻颤,身体一阵又一阵地发麻,眼尾晕染桃红,明明千言万语,却全像卡在嗓子眼里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祁炎的眼睛暗了暗,说:“不说话,就当殿下应允了。” 他稍稍低头,鼻尖几乎与纪初桃的相抵。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第47章 丹蔻 浴殿汤池之中, 水汽氤氲如雾,薄纱轻垂,映得纱灯朦胧。 纪初桃没在添了花瓣和牛乳的汤池之中,只露出鼻子眼睛, 披散的长发飘散在水波上, 如墨丝丝晕染。 她的脸颊泡得湿润绯红, 脑中想的却是方才藏在床帐中时,祁炎低哑剖白的模样。 他说:“如若我不负殿下,殿下的眼里, 可否只留我一人?” 纪初桃当然能做到。 她对男-色并不执着,若无梦境的预知,可能这辈子也不过主动与祁炎产生交集。她懵懂青涩,长这么大, 也就喜欢了祁炎一人。 “不说话,就当殿下应允了。” 祁炎俯身下来时,眼前落下沉沉一片暗色。呼吸交织间, 她屏息闭上了眼睛, 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但想象中炙热的吻并未落下,片刻, 颤巍巍睁开眼, 对上了祁炎比夜更沉的双眸。 隔得这样近,她能清楚地看到祁炎眼中翻涌的忍耐和深思,漩涡般危险又迷人。 他看出了她的迟钝,哑声问:“殿下不愿意?” 他说话时, 胸腔微微震颤。纪初桃摇了摇头, 忙道:“不……” 话还未说完, 祁炎像是怕听到什么不如意的答案, 短促打断她:“不急,殿下想清楚再答,今日知道这些,臣已知足。”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指腹摩挲一番纪初桃嫩白的脸颊,起身撩开床幔离去。 纪初桃怔怔地捂着被他摸过的脸颊,皮肤上还留着微麻粗粝的触感,待回过神来时,殿中已是空荡荡的,唯有西窗半开着,人已跳窗离去。 汤池水波荡漾,纪初桃将脸沉入水中。 祁炎那个笨蛋,都不听她将话说完!平日里狂傲不羁的一个人,示好后却胆怯得像个毛头小子,她都说了那样掏心窝子的话,怎么可能会拒绝他嘛! 只是二人身份悬殊,祁家又是大姐始终不能释怀的一块心病,若她与祁炎是露水姻缘,当做面首游戏一番倒也罢了,大姐自然不会阻拦。但若是认认真真在一起,那她与祁炎要面临的问题无疑是一条难以跨越的天堑…… 纪初桃是长公主,已经过了撒撒娇就能解决问题的年纪,她不能逃避现实,需做好万全的准备经营这份来之不易的心动。 “喜欢”是一时情动,而“相爱”则需要更多的勇气和坚守。从梦里那些零星琐碎的片段也可以看出,祁炎必定是经历了许多许多,才在多年后娶了她,其中风霜波折不可估量。 正因为考虑许多,她才没有立即给祁炎答案。 可祁炎那家伙,竟以为她心意不坚决,轻薄完她就跑了! 咕噜咕噜吐出一串气泡,纪初桃从汤池中浮出,抹了把脸上的热水,红着脸趴在池边直喘气。 春月如盘,星河万里,独自在房中的祁炎也并不平静。 他并非急躁之人,行军征战时可以在雪天一动不动地埋伏十二个时辰,可以花费数月的时间只为摸清敌方一座城池关隘的布防。 但当今天得知纪初桃的少女心意时,他竟然频频失控,难以自持,恨不得立即将她盖戳据为己有。 操之过急,反而容易将人吓跑,不妨循序渐进。 夜色沉沉,祁炎于昏暗中摸了摸吻过她的薄唇,双眸泛着沉沉的光。纪初桃心中撬开的那一角,并不足以安放他的贪婪,他要握住那抹温柔的光,直至她的心满满当当都是他…… 也,只能是他。 …… 第二日醒来,纪初桃还未来得及回味昨夜的旖旎情思,便惊闻噩耗。 昨日击御鼓举报科举舞弊的那个老进士,缢死在了刑部大牢。 且不论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赌上一生的功名敲响御鼓,必定是抱了极大的勇气,怎会在此案结论未出之时便突然自缢? 死得太过蹊跷,又以进士身份死在了刑部,必定在翰林士子和朝堂中掀起轩然大波。 “士子在宫门外聚集,有功名在身的进士已结伴去翰林,请求左相出面查实真相。而今日早朝,众臣亦再三拜请大公主重回金銮辅政,平息此乱。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风声,说那进士之死……” 拂铃将自己入宫打听到的消息一一禀告,唯有提到进士死因的传言时,欲言又止。 纪初桃担心宫里的动静,忙道:“他的死如何?你快说。” 拂铃垂眸,放低声音道:“……说那进士并非自缢,而是天家为了粉饰太平赐死了他。” 说罢,拂铃伏地跪拜,自行请罪,“奴婢失言,请殿下责罚。” 纪初桃暗自一惊。 原来这个风声,才是民怨沸腾的原因。天子既无用人之明,亦无容人之量,乃是国之大忌,若任凭流言肆虐,倒行逆施,纪昭本就不稳的皇位更是岌岌可危。 “你起来罢。”纪初桃眉头微蹙,思忖片刻,吩咐拂铃,“准备马车,进宫。” 刚到长信宫,便见殿前立着数名文官。 褚珩也在,视线投向长信宫虚掩的大门。四月下旬的日头并不凉快,别的几名臣子皆晒得面红流汗,他却依旧不急不躁,儒雅清朗,一滴油汗也无。 纪初桃进了殿,便见小皇帝纪昭跪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垂着头不吭一声。 直到座上的纪妧发声,清冷道:“皇帝长大了,既要执政掌权,以后少不得还有更多风险波折。如此小事便来找本宫,朝臣怎么看你?” 纪昭藏在袖中的双拳握紧,带着哭腔咬牙道:“是朕疏忽,万不敢自以为是了。还请长姐看在先帝遗诏的份上,继续摄政辅佐!” 纪妧不置可否,拖着曳地的长袍起身:“那本宫问你,老进士如何死的?” 纪昭双肩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眼眶瞬间就红了,委屈道:“朕真的不知。” 纪妧笑了声,说不清是信与不信,将目光投略显担忧的纪初桃,问道:“永宁,依你看,这场风波该如何平息?” 纪初桃素来不爱管朝中之事,最多也就主持几场宴会积攒些名望,得些话语权为祁炎赦罪。 但此时见纪昭哭得可怜,她不免动了恻隐,便低声提点道:“堵不如疏。” 纪妧听见了,微微颔首:“你瞧,连永宁都比你活得清醒。” 纪昭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双肩微微颤抖。 纪初桃心里也难受,纪家姊妹伶仃,已经不起猜忌了,便跟着在纪昭身边跪下,轻声恳求纪妧:“皇上年少,经验不足,还请皇姐出面把关,平息此事!” 自被捧在手心长大以来,她只跪过纪妧两次。 一次是为祁炎,一次是为纪昭。 纪初桃悄悄扯了扯纪昭的衣袖,纪昭这才忍着眼泪,极慢、极慢地朝纪妧躬身拱手,乞求道:“求长姐出面,平息此事!” 纪妧沉默,良久,沉声道:“都起来!纪家的膝盖跪天跪地,唯独不该跪人。” 纪初桃知道长姐松了口,心下轻松,忙拉着纪昭依言站起。 下一刻,长信宫的大门被宫人从左右拉开,一袭黑金宫裳的纪妧出现在众臣面前,威仪庄重不可方物。 褚珩率先拱手迎接。借着宽大的袖袍遮挡,他望着脚下的石阶,终于露出些许安心的神色。 “传刑部崇政殿觐见,保留证人尸首,彻查死因。左相出面安抚儒生士子,如有造乱不听劝谏者,国法处置!” “臣已出面安抚,并无大乱。”褚珩道,仿佛总能先纪妧一步知道她的需求。 纪妧继而道:“着禁卫立即缉捕会试考官诸人,刑部候审!坐实舞弊受贿者,立斩!” 落音清越铿锵,掷地有声。 纪妧前去审查舞弊事宜,混乱了一日的朝堂,又有序地运转起来。 长信宫中,纪昭依然伶仃地伫立原地,背影一颤一颤,有些萧瑟可怜。 纪初桃叹了声,走过去,软声相劝道:“意外乃是常事,皇上不必过于自责。我主持的除夕宴和躬桑礼也出了意外,不尽完善,但只要及时止损,未必就有那么糟糕。” 纪昭喃喃:“他们不听朕的。他们总觉得,长姐做得比朕好……” “长姐也是一心为了江山,为了皇上你呀。待皇上再长大些,自然能做得和长姐一样好。”纪初桃安慰道。 纪昭指尖掐入掌心,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可是,他们为何不相信朕呢?若朕真的要杀那老进士粉饰太平,也断不会选在刑部大牢,悄悄处理掉岂不更好?” 纪初桃听着这番低语,想要安抚他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眼眶湿红的皇弟,忽然觉得,面前的少年有些陌生。 这种奇怪的情绪,一直伴随着她回到府中。 她说不出哪里怪,只是在见过纪昭后,感觉有些温暖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味道。 她不喜欢这样,心中不安,便下意识寻找依靠,问道:“祁炎呢?” “回殿下,祁将军并不在房中。” 挽竹见纪初桃从宫中回来后,就心事重重的样子,想法子逗她开心:“殿下,奴婢们摘了丹蔻花,等会子给您染指甲,可好?” 纪初桃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又叮嘱道:“待祁炎回来,让他立即来见本宫。” 挽竹笑着道“是”,吩咐小宫婢去摘花榨汁。 …… 祁炎避开眼线,去见了自己的副将。 酒楼熟悉的厢房,宋元白问道:“昨日击登闻鼓的那个疯进士死了,你知晓么?” 祁炎“嗯”了声,这也是他来见宋元白的原因。 因觉得此事蹊跷,他让自己埋在刑部的暗线去查了那具尸首,缢痕不对,是他杀。若这事不是纪家人做的,便只有可能是舞弊者做贼心虚,杀人灭口。 听了祁炎的推论,宋元白大惊:“但是什么人有这么大胆子?舞弊不说,还敢去刑部杀人灭口,将矛头引向当权者?” 祁炎负手站在窗边,沉声道:“普通的舞弊者自然没有这样通天的本事,除非,他背后另有其人。” 宋元白眯起眼睛:“你是说?” 祁炎道:“有人费尽心思,要往朝堂中埋自己的棋子,科举便是第一步。” 而放眼大殷,有本事做到这种地步的人屈指可数。 “琅琊王?他还真是不死心哪!”宋元白正色,对祁炎道,“你与虎谋皮,还是当心些。别还没钓出大鱼,就将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祁炎背影挺拔。 他有自己的打算,最开始接触琅琊王是因为对纪妧不满,既是“天生反骨”,不如一反到底。但后来,一切都慢慢变了…… 脑中闪过纪初桃纯净无忧的笑颜,他的心更坚定了些,抬起冷冽的眼吩咐道:“科举之事败露,纪因必定先纪妧一步斩草除根。吩咐麾下,想办法暗中救出涉事考官和行贿之人,以后用得着。” 安排好一切,他方回到公主府中。 纪初桃在花厅中休憩,几个宫婢取了丹蔻汁,正用柔软的细笔蘸了给她涂指甲。那鲜红的颜色涂在粉而圆润的指甲上,衬得指尖纤纤,嫩如葱白。 祁炎不自觉晦暗了目光,喉结滑动,仗着腰间那枚无所不通的令牌,挥退了碍事的侍婢,自己盘腿坐在纪初桃身边的席位上,堂而皇取代之。 听到了他的声音,纪初桃从浅睡中惊醒,迷蒙的水杏眼渐渐聚焦,看清他的脸,化作笑意道:“你来了,去哪儿了呀?” 窗边夕阳秾丽,她的鬓发也折射出柔软的金丝光泽。 “昨夜未得殿下心意,臣心中苦闷,所以出去散散心。”祁炎随口道,刻意瞒下了那些让她烦恼的阴谋算计。 昨夜…… 他说的是表白心迹,而自己未曾及时应允的那事……多委屈似的! “胡说。”纪初桃低低哼了声。 祁炎嘴角淡淡扬起,拿起那支秀气得过分的软毛小笔,蘸取了嫣红的花汁,拉过她的指尖开始涂抹。 他将纪初桃粉嫩得过分的指尖送到自己面前,垂首敛目,笔刷轻轻扫过指甲盖,软软的,凉凉的。 纪初桃也好奇地凑过去看,与祁炎的额头都快抵到一起,问道:“小将军武能舞剑,文能绣花,还会这个?” “总要学着做。”祁炎低声道,呼吸扫过她的指尖,湿热微痒。 纪初桃忍不住缩了缩指尖,立刻被男人更紧地握住,微哑道:“别动。” 祁炎手重,一个指甲上刷了好几层丹蔻汁,越发红艳。纪初桃喜欢淡淡的颜色,有些不好意思,轻声提醒道:“够了,换一个。” 祁炎从善如流地换了她的尾指。 先前入宫的沉闷烟消云散,纪初桃怔怔地想:不管梦里梦外,祁炎或许是唯一一个不会背叛她的人了。 正失神,祁炎一笔没落好,丹蔻汁溢出指甲,顺着娇嫩的指腹淌了下来,像是一滴血珠。 纪初桃“呀”了声,正欲取帕子来擦,却见祁炎先她一步,用手指抹去了那滴嫣红。 带有薄茧的男人手指不轻不重地蹭着尾指,轻轻捻着,酥酥麻麻的,比别处的感觉更奇异。明知他只是在拭去多余的花汁,纪初桃还是控制不住地热了脸颊,那揉散的花汁仿佛顺着尾指上窜,汇聚在脸上。 荔颊红深,也浮现出淡淡的花汁色。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第48章 往事 纪初桃伸出十指, 对着窗边的暖光照了照。 指头根根纤白,圆润的指甲上一层丹蔻嫣红,与她不点而红的唇色交相映衬。 回想起祁炎方才拉着她的手, 一笔笔认真染指甲的模样, 纪初桃打心底里觉得今日染的指甲格外好看。 她悄悄瞥了身侧的祁炎一眼, 压住眼底的笑意, 装作平静审视的模样道:“会不会颜色太艳了些?” 也不知是否故意拖延, 每片指甲,祁炎都染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纪初桃轻声提醒才肯换新的指头。如此, 一双手的指甲染了小半个时辰,等到全部弄好, 她的指尖已被祁炎握得滚烫滚烫。 “不艳,很好看。”祁炎曲肘撑着太阳穴笑道, 视线却久久落在纪初桃精致的侧颜上。 仿佛赞美的不是指甲,而是她这个人。 祁炎生得俊美狷傲,视线也深沉灼热, 独处时越发不加收敛。纪初桃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收起如玉般的十指, 挺胸故作肃然道:“不许这样盯着本宫看!” 祁炎并未移开视线, 只是换了个姿势,“殿下好看,臣心向往之。” 他说这话时神情自然, 语气低沉醇厚,没有半点轻佻之意。纪初桃听过不少奉承之言, 没有一句如他这般来得认真坦率。 他就是吃准了她脾气好。 纪初桃无奈, 又见祁炎的视线下移, 落在纪初桃裙裾下露出来的一点鞋尖上。 他半垂着眼睛,有了新主意般,转动着涂抹指甲的细笔道:“殿下的玉足尚未染过。” 尽管花厅中四下无人,侍从都候在廊下,纪初桃还是没由来窜上一股热流。 知道祁炎打得什么主意,她收拢脚尖正襟危坐,将那穿着藕丝绣鞋的双足藏在裙裾下,赧然拒绝道:“脚不可以。” 祁炎只是看着她,并不冒犯,也不放弃,满眼执拗道:“臣想。” 也不知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想也不行!”纪初桃软绵绵瞪他。 纪初桃没敢说,她的脚比指尖更为敏-感,一摸就忍不住发颤,偶尔涂抹丹蔻,宫婢都依着她的性子小心翼翼服侍,绝不碰到她的足底。而像抹玉肤霜这等事,每日都是她自己亲自动手,连亲近的宫婢都碰不得,遑论一个指节带茧的男子? 就算男子是祁炎也不行,若没忍住在他面前脸红打颤,未免也太丢脸了! 思及此,纪初桃少见的强硬,将祁炎指间转动的丹蔻细笔抢过来藏在身后,轻声哼道:“想都别想!若再得寸进尺,本宫便收了你的腰牌!” 当初上元节戏弄的一吻过后,祁炎主动请缨服侍纪初桃两个月,说是赔罪,实则步步为营,一点点侵入了纪初桃的心房。如今两月期限已到,但谁也没提及归还令牌之事…… 见纪初桃态度坚决,祁炎只得按捺住躁动的心绪,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边沿。 日头已经落山,窗外的鸟雀也收敛了鸣叫。这黄昏的静谧中,呼吸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两道沉沉的视线落在身上,叫人难以忽视。待纪初桃回望过去时,祁炎又生硬地移开视线,侧首佯装在看窗外的风景。 但过不了片刻,他那恣意含笑的视线又调转回来,轻轻落在她明丽的侧颜上。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在纪初桃面前展露的笑容越来越多,全然不复初见时的冷硬凶悍。纪初桃装作没有察觉他的窥探,只是也跟着,一同翘起了嘴角。 …… 接下来几日,纪妧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彻查了科举舞弊案。只是抓捕的禁军去晚了一步,行贿考生已于家中自裁,而受贿的考官从事发起便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天色阴沉,京都城北三十里地的冷僻客栈之中,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从破败的门外飞了进来,摔在厢房中滚了两圈,儒服散乱,狼狈不堪,挣扎爬起来时,望着门洞中走进的黑衣杀手,满眼都是惊惧。 男子正是畏罪潜逃的受贿考官程必达,吓得满脸土色,不住后缩道:“下官一直守口如瓶,真的没有供出任何不利于你们的线索!还请诸位大人在主子面前美言,饶下官一命!” 杀手并不多言,朝他围拢,举起了手中明晃晃的大刀。 程必达自知大限将至,背抵着墙角退无可退,绝望地抬手抱住脑袋,颤巍巍缩成一团。 “谁?!”领头的杀手一声低喝。 继而砰砰几声拳肉相撞的声响,刀剑铮鸣,狭小的厢房内一阵叮叮哐当,而后陷入了平静。 刀刃并未落下,程必达战战兢兢地睁开一条缝,看见一个颀长高大的武将逆着清冷的光,气定神闲地负手抬腿,一个膝击,只听见骨骼断裂的脆响,刺客头目喷出一口鲜血,摔在地上半晌没了声息。 干脆,狠辣,一击制敌。 其他几名刺客也被随从制服,男人利落上前,卸了几名刺客的下巴,使其不能咬舌服毒,这才淡然道:“都带下去,严加看管。” 程必达在琼林宴上听过这个冷冽的声音,也认出了这个如剑刃般锋利挺直的背影,说不出是劫后余生还是更害怕,颤声喃喃:“祁……祁将军……” 祁炎掸去肩头的灰尘,方回过身来,审视墙角瑟缩的狼狈文官,漠然道:“跟着我,保你和家人平安。” 程必达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如果可以,他宁愿拒绝那笔横财,也不愿沦落到今日这般丧家之犬的境地。 处理完这等杂碎,祁炎整了整一丝不苟的牛皮护腕,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宋元白一脚踩在一个不老实的刺客身上,回答道。 祁炎皱眉。琅琊王养出的死士甚是谨慎,追踪他们耽搁了不少时间。 估摸着纪初桃那边的宴会快要结束了,祁炎翻身上马,吩咐下属:“保护人证,清场干净。” 说话间一扬鞭,疾驰而去。 “近来祁将军总是来去匆匆的,在忙什么大事呢?”一个下属凑过来,纳闷道。 哪里有什么大事?他怕是连当初和琅琊王合作的初衷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宋元白摸着下巴,只笑吟吟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呐,你们难道没闻见,祁炎身上那股子浓烈的酸臭味么?” “臭?”下属嗅了嗅自己的胳膊,愣愣道,“祁将军甚爱干净,怎么会有臭味呢?” 宋元白将白眼翻到天花顶,拍了下属一巴掌,挥手道:“干活干活!” …… 今日是纪姝的生辰,纪初桃早就备好了寿礼,登门祝贺。 纪姝是嫁过外族的帝姬,虽功成身退,但寿宴之事并未大肆操办,连酒席都未摆,访客也一律拒之不见。 纪初桃进了暖阁,一眼就发现不太对劲。 平时一直陪伴在旁的敌国质子李烈,今日却并不在纪姝身边。 纪姝从来不提她在北燕经历过什么,纪初桃只是从些许零碎的细节中推测出来:大殷与北燕交战的这些年,二姐在北燕夹缝求生,几经生死,大概是李烈救过她的性命,所以二姐能容忍他时刻黏在自己身边,即便北燕行刺那么大的事,也未曾危及李烈性命。 但今日,却不见李烈。 “他不听话,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冷他几日才好。”听纪初桃问起李烈,纪姝慢悠悠道,原本冷白的肤色越发苍白,几乎没有生气。 二姐一生只信奉两条底线:一是不动大殷朝臣,二是护短。 她未曾挑明内情,不过纪初桃能猜到,李烈兴许是做了什么触及到了皇弟或是大姐的利益,所以二姐才生了他的气。 今日是纪姝生辰,纪初桃便绕开了令她不快的话题,转而关切她的咳疾。 正聊着,一名内侍立于殿外,禀告道:“二殿下,有人送了份寿礼来府上。” 纪姝不甚在意地一瞥,道:“送去阁楼堆着便是。” “这……”内侍有些为难,低声道,“殿下,阁楼堆不了,对方送来的……是个人。” 人? 纪初桃心道:莫非是哪位客卿知道纪姝好美男,送来了面首么? 她还真猜对了,当内侍领着那个一袭青衣的年轻男子上来时,纪初桃微微坐直了身子,打量着这个送上门来的“礼物”。 她有些诧异,论外貌,这个男子并不算太俊美,顶多只能算五官周正,但一双眼睛格外好看……不知为何,纪初桃觉得十分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再看纪姝,少见的微微愣神。 半晌,纪姝眯起妩媚的眼睛,起身下榻,吩咐跪在殿中的青衣男子:“抬起头来。” 男子依言抬首,目光卑怯躲闪,似乎有些紧张。 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更甚了,飘飘渺渺的,像是一抹久远的朦胧记忆。 纪姝勾着笑,伸出微冷的指尖抬起男人的下颌,轻声问道:“你是谁家送来的?” “回殿下,是奴仰慕二殿下风华,斗胆自荐而来。”男人垂着眼睫,顺从回答。 “不错,有胆量。”纪姝道。 纪初桃静静旁观,心里的那点疑惑更甚。 这个男人不够俊秀,也不够纤细美丽,为何二皇姐会对他如此在意? 然而下一刻,纪姝弯着勾了墨线似的眼眸,轻飘飘道:“只是这张脸实在不讨喜,让本宫想起了一个讨厌的人。” 话刚落音,那自荐而来的男子已变了脸色,忙伏地求饶。 但是已经晚了,纪姝命人将他拖走,打出府去。 见纪姝脸色有些冷,纪初桃沏了杯热茶,关切道:“二皇姐,那人有何不对么?” 纪姝接过茶盏,却并不饮,只眯着眼若有所思道: “小废物,你觉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纪初桃点点头:“可是,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纪姝不语,良久歪在榻中,悠悠道:“你记不记得,我未出嫁和亲时,身边总跟着个不苟言笑的小太监?” 她这么一提醒,纪初桃想起些许来了。只是过了八年多,她已想不起八岁时见到的那个太监,是不是生了副和方才那男子一样的面孔。 而且那太监随着二姐北上和亲,然后,再也不曾归来。 “还记得上次在府上赏梨花,我和你们说过,和亲路上我曾打算逃婚么?”纪姝问。 纪初桃颔首。 这样惊世骇俗的往事,她当然印象深刻。 纪姝半阖着眼,慵懒道:“那是真的。” 纪姝说了一个故事。 那内侍不苟言笑,年少时便奉帝命分到皇次女身边做司礼太监,专司帝姬礼仪。 纪姝生性跳脱,素来不喜欢这个一脸老成、又总爱说教的司礼小太监,尽管小太监生得周正好看,也不喜欢他。有时她故意捣乱,做一些有违礼教的事,看到司礼太监黑着脸伏地规劝,她便出了一口恶气似的,笑得开怀。 一朝突变,外敌压境,她被当做议和的筹码送去北上和亲。而司礼小太监竟放弃了大好前程,主动请缨陪伴帝姬北上。 说是“陪伴”,但纪姝知道,他其实是奉病榻上父皇的命令来监视自己的。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会一去不归,送亲的队伍,哭得像是在送葬。 纪姝不甘心,恨意化作泪水淌下,眼泪流干了,便化作掌心掐烂的鲜血。她才十七岁,大好韶华,却要嫁给敌国君主做侧妃、做人质。 与北燕迎亲队交接的那晚,趁着众人喝醉,纪姝策划了一次出逃,可惜由于替身宫婢的失误,她的出逃很快被发现。 她慌不择路,踏着如霜的月华,在沙丘上奔跑,直到被那小太监追上来,拦住了去路。 “他是来抓你的么?”纪初桃听得入了神,不由紧张道。 纪姝似笑非笑,摇首道:“北境的夜很黑,我始终记不起他那时的神情,只知道他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说了短促的几句话。” 他说:“奴拦住他们,殿下快跑。一直跑,不要停!” 说到这,纪姝低嗤了一声:“很奇怪罢?他明明是奉父皇的命令来监视我的,却在最后关头护在我面前,还让我快跑。” 纪初桃听得揪心,总算知道为何二姐见到方才那个“赝品”时,会那般生气了。 人人都道她凉薄滥情,但其实,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死心眼。所有给过她温暖的人都不容被玷污——纪初桃如此,李烈如此,那个小太监亦是如此。 她会恨铁不成钢,而骂纪初桃“小废物”;会为了保下李烈的命,而不惜亲手将他打伤,堵住大姐的杀意;她说那小太监是“讨厌至极的人”,却在那人死去八年后,接受不了“替代品”的存在…… 她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在意的人。 纪初桃眼眶酸涩,轻轻拢住了纪姝的手。 她的手如玉般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纪姝笑了,看着眼眶红红的妹妹,没心没肺道:“听个故事而已,做什么这副如丧考妣的神情?我生来不安分,小太监死后便想清楚了,与其丧家之犬一般活着,何不搅他个天翻地覆?” 所以,她擦干身上溅着的血,依旧选择披上嫁衣去往北燕,直至君臣反目,兄弟相残。 “不过,我要提醒你。当年逃婚之事,我只对三个人说过:你,阿妧,皇帝……根据我一句话便能推测出我的弱点,送一个赝品来我这儿试探,可不简单呐!” 纪姝沉了目光,凉凉笑道:“小废物,当心身边人。” 纪初桃从纪姝府上离开时,眼眶还有些泛红,沉浸在纪姝的那番话中不能自拔。 出了门,便见祁炎负手站在马车旁,似是等候已久,正仰首望着墙头横生出来的梨树枝出神。 这个月份,梨花花期已过,只有零星的几片残白点缀其中。 祁炎靴子上尚有泥点,也不知是从哪里赶过来接她回府的。 纪初桃吸了吸鼻子,心中莫名安心,走过去问道:“祁炎,你在看什么?” 祁炎收回视线,遐想道:“看到这梨树,便想在殿下府中也种些花。” “梨花么?太素雅了。”纪初桃带着鼻音道。 她喜欢鲜艳热闹的颜色。 祁炎当然知道她这点小癖好,轻笑一声道:“想为殿下种桃花,‘初桃’的桃。” 春末的暖风拂来,男人的嗓音尤显撩人,纪初桃不由微怔。 祁炎却是看到了她微红的眼圈,眉头一皱,沉下嘴角,问:“谁惹哭你了?”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第49章 猎隼 崇政殿中, 兽炉熏香袅袅,宁静非常。 “三皇姐怎么有空,来陪朕下棋了?”纪昭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连黑子的棋格落错了都没发现。 纪初桃叹了声, 一手捻着白子,一手托腮,脑中回想起与纪昭一同长大的点滴,若有所思道:“琼林宴后,府上拜帖不断,有官宦命妇的宴席邀请, 亦有文人士子以诗赋自荐,求名求利,不胜其烦,索性来皇上这儿求个清净。” 她其实, 是担心纪昭的状态。 科举舞弊案那颗钉子, 似乎对他的刺激颇大。 纪昭全然不知她的担忧,只道:“三皇姐连续主持几次大宴, 临危不乱,化险为夷,又在琼林宴上才惊四座, 如明珠褪尘, 光华耀世。想求三皇姐办事之人, 自然很多。” 纪初桃颔首:“我一介不理朝政的帝姬, 周遭尚是如此, 皇上这等身居高位之人, 身边摇唇鼓舌的人就更多啦!人心复杂, 若不能心如明镜, 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迷失方向。” 闻言,纪昭失神,愣愣地看着面前清澈明丽的少女。 纪初桃仿佛只是随口感慨一番,捻着袖袍落下一枚黑子,笑道:“阿昭,该你了。” 有时候,真让人羡慕她的自在无忧。 纪昭紧紧攥着白子,望着满盘黑白交错的棋局,哭丧着脸道:“三皇姐,你的棋明明就要赢了,为何每次都避开制胜的关键一招,吊着朕跑?” 堵死他的棋路,又在取胜的前一招避开。不断给他希望,再堵死…… 如此数次,纪昭已是输了心态,举棋的手游移不定,闷闷道:“这样的棋路,简直就和……” 简直就和纪妧的招数一样。 纪初桃看着纪昭,放缓声音道:“我的棋是大姐教的,阿昭忘了么?” 她微微一笑,望着挫败的少年温柔道:“阿昭,你要明白,以大姐的手段和能力,她若想取而代之,何必等到你长大成人、羽翼丰满?早在父皇仙逝那会儿,就该动手了。” 纪昭猛然抬头看她。 纪初桃不同于纪妧的疏冷威仪,她永远都是轻快温和的,嗓音娇软,不带丝毫说教或是压迫,如流水漱玉。 这样干净的人,点破内情的时候便格外让人心慌羞惭。 她并不打算击倒小皇帝最后的自尊,只轻轻叹道:“以前我和你一样不懂,后来渐渐明白,笑脸相迎的未必是真心待你,恶语相向的也未必就是仇人。有时候,看懂一个人真的太难了。” 纪初桃走后,纪昭独自面对那盘未下完的棋局,久久沉思。 直到一名大宫女悄声进来,立于一旁唤道:“陛下。” 纪昭认出了宫女,收敛动摇的心神,道:“何事?” “先生知陛下苦恼,特让奴婢给陛下带句话,盼为君分忧。” 大宫女走近一步,俯身低语道,“大公主有左相褚珩,故而朝中文臣为大公主马首是瞻。唯独兵权这一块,大公主始终不曾吃下……陛下若想亲政,让世人刮目,何不从武将入手,建立自己的势力?” 而大殷握有兵权的武将,只有一个人。 “祁炎……”纪昭咀嚼着这个名字,脑中不由划过纪初桃明丽的笑颜。 的确,若能让祁炎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想必就算是长姐纪妧,亦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想要将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权利握在掌心,仿佛这样才能让他睡得踏实些,以至于走了太多弯路,却忽略了眼前的捷径—— 祁炎还未官复原职,纪初桃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 思及此,纪昭握了握拳,眼中浮现些许笃定。 与此同时,长信宫。 秋女史垂眉敛目而来,入了殿,行至纪妧身边几番耳语。 纪妧将崇政殿那边的动静尽收耳中,听罢,冷淡道:“不必管,由他们去。” 见纪妧不为所动,秋女史似有忧虑,“殿下明知有人作祟,何不乘胜追击,一网打尽?” 纪妧嗤笑一声:“若是本宫将事情都做了,那要皇帝有何用?总要留些臭鱼烂虾搅混水,皇帝才会有危机感,省得整天疑神疑鬼,将刀剑对着自家人。” 秋女史道:“奴婢斗胆直言,殿下一心磨砺皇上,他未必领情。若是脱离掌控,只怕他反过来对殿下您不利。” “你见过幼兽长牙么?”纪妧问了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秋女史怔愣,老实道:“奴婢寡闻,不曾见过。” “在幼兽长出森白的獠牙前,见着什么东西都要咬上一口,咬着咬着,牙齿才会越发锋利。”纪妧说着,微眯着凤眼。 那小子越是急于脱离她的掌控,反倒越证明她的教育是成功的。 至于咬错了自家人,狠狠教训几顿便好了。 …… 纪初桃回到府中,便见祁炎扛着一捆树苗不知从何而来,上百斤重的东西,他扛得就像是棉花一般轻松。 纪初桃没想到,他说要在府中种桃花,竟然不是在开玩笑! 何况春天都过完了才想起种树,也不怕桃树适应不了,白折腾一场! 寝殿后的园子里已经开辟了一块荒地,挖了几排坑。祁炎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臂,扶着幼苗一株株仔细种好,踏平土壤。 春末夏初,天气已十分暖和。纪初桃看着他鼻尖渗出的薄汗,忍不住心疼道:“这些粗活,还是让侍从来做罢。” 祁炎将纪初桃派去帮忙的内侍都赶了出去,坚持自己动手。 一腔好意被拂,纪初桃有点小失落,站在道旁绿荫下道:“为何不让人帮忙?” 祁炎随手将铲子往泥地里一插,直起身来,神情落拓道:“不亲自种,就没有意义了。臣要来年的春天,殿下一推窗便能瞧见臣手植的桃花。” 从此花开花落,年年岁岁,都能睹物思人想着他。 纪初桃悄悄看了眼远处目不斜视的侍从,那点失落偃旗息鼓,化作内敛的点点笑意。 一定是今日太热了!她抬手扇了扇风,愉悦地想:不然,为何脸这么烫呢? 祁炎仗着体力好,没一会儿就种好了所有的桃树。只剩最后一株时,纪初桃突发奇想道:“可以让本宫试试么?” 自从离开规矩繁琐的深宫,纪初桃便对一切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 祁炎没说话,只将刨开的松软土块踏平,直到确认不会有泥巴弄脏纪初桃精美的裙边和藕丝绣鞋,这才朝跃跃欲试的纪初桃伸出一手。 纪初桃挥退欲上前搀扶的宫婢,伸手搭在祁炎的掌心。 依旧是温暖有力的手掌,修长的指节握拢时,轻轻松松就能将纪初桃的手包在掌心。一拉一带,纪初桃便如乘风的蝶般扑入他的怀中,腰上一热,被他用另一只手稳住。 祁炎背对着廊下立侍的宫人,他身量高大,将纪初桃完全挡住,宫人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却看不到两人间的小动作。 春夏衣衫单薄轻便,男人躯体的热度和硬度便越发分明。 好在祁炎的手只在她腰窝上停留了片刻,便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散不去的是两人间若有若无的热气。 纪初桃肤如凝脂,眼尾轻红,掩饰似的垂下眼,学着祁炎的模样挽起袖子。 但她穿的是一身广袖茜纱的宫裳,过分柔软精美的布料怎么也挽不起来。正蹙眉没了耐性,却见一旁祁炎轻笑一声,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黑色的布绳,俯身将绳子绕过纪初桃的双袖,停在少女幼嫩无暇的脖颈后。 他俯身的时候,眼睑半垂,看上去认真而又迷人。 指腹不经意扫过纪初桃颈项的皮肤,祁炎望着那片白皙优雅的后颈,不自觉晦暗了目光。 一个结打了许久才成功,他微微吐出一口气,低哑道:“好了。” 纪初桃跃跃欲试,“嘿咻”一声拿起铲子,试图填土。 方才她见祁炎拿铲子就跟拿勺子似的轻松,还以为铲子不重,谁知才刚拿起,就沉得她半截腰都坠了下去。 祁炎眼疾手快地替她攥住铁铲,这才没让着沉重粗鄙的物件砸伤她秀气娇嫩的脚尖。 “怎……怎么这么重?”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贵帝姬,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掺了一块巴掌大的土。 一旁的侍从们看得惊心动魄,又不敢上前来帮忙,急出一身冷汗。 最后才是祁炎放水帮忙,那棵快晒蔫了的桃树这才平安落坑。 纪初桃红着脸坐在秋千椅中休憩,侍从们立刻围上来,按摩的按摩,端茶的端茶,瓜果盘子摆了一整桌任她取用,生怕她累着渴着。 反倒是刨了一院子坑,又种了一院子桃树的祁炎气定神闲,没事人模样,精神抖擞。 纪初桃怀疑他那硬实的身体,便是动上几天几夜也不会疲倦。 纪初桃命内侍给他送了解渴的凉茶,祁炎端过来一饮而尽,姿势豪迈洒脱得如同饮酒。 以手背抹去嘴角水渍,他抬眼看了看天色。 见天气阴凉了些,便朝纪初桃道:“殿下,走。” “去哪儿?”纪初桃停住轻轻晃荡的秋千椅,直起身讶异道。 祁炎面容冷峻,嘴角却微微上扬:“带殿下去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殿下不曾见过的东西。” 纪初桃被勾起了兴趣,追着祁炎问,祁炎却是怎么也不肯透露内情,满脸守口如瓶的神秘,弄得纪初桃心痒痒。 偏生,她就是吃这一招。 安排好出府的侍卫和马车,纪初桃随着祁炎便衣出行。 至城郊,马车不方便前行,须得去繁就简。祁炎便问纪初桃:“殿下可会驭马?” 皇族骑御之术乃是必学的课业,只是纪初桃生性喜静,学得并不好,便颔首道:“会一些,不太熟稔。” 祁炎颔首表示明了,让纪初桃先上马,自己则随后跃上,竟直接与纪初桃同乘一匹! 虽然祁炎是大姐送来府上的,带出来的侍卫又多嘴严,不必担心有人非议阻挠,但纪初桃还是惊讶了一番,扭头道:“你怎么上来了?” 侍卫那儿,还有不少良驹呢! 祁炎的呼吸就在耳畔,越过她的腰侧捏住缰绳,低沉道:“殿下不擅骑御,而臣恰巧擅长,这样安全些。” 说罢,一夹马腹,小跑着朝山脚平原处策去。 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尤其是那个擅长弓箭的霍谦,碍事得很。祁炎眉头一皱,捏紧缰绳,于纪初桃耳畔轻声道:“殿下别怕,相信臣。” 纪初桃还未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何意思,便见祁炎重重一夹马腹,喝了声:“驾!” 骏马撒开蹄子奔驰起来。 耳畔尽是呼呼风响,山峦飞速倒退,纪初桃被颠得一颗心狂跳不已,喘着气颤声道:“太……太快了!” 祁炎不语,手臂收紧,将纪初桃不安的身躯紧紧护在怀中。 炙热宽厚的胸膛从后背贴上,纪初桃没那么僵硬了,试着放缓呼吸,渐渐的也就不那么胆战心惊。风从耳畔吹过,带走一切烦忧。 待马匹停下来时,侍卫们已不知被甩至何处。 纪初桃搭着祁炎的手下马,方觉双腿软得厉害,若不是祁炎及时捞了自己一把,她怕是又要丢脸了。 为了找回些许自尊,纪初桃抬手遮在眉间,展望远山和一望无垠的草地,哼道:“小将军说的‘东西’,莫非就是此处的风景?未免也太小瞧本宫了,虽说不常出宫城,却也秋狩行猎过,这般风景怎能称得上是‘没见过’的呢?” 虽说如此,可上扬的尾音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愉悦。 祁炎不置可否,沉稳道:“殿下莫急。” 说着,他将拇指和食指放在唇间,朝着空中扬声一吹。 响亮的哨声直达天际,不多时,天空中想起一声尖厉的鹰鸣,似是与他遥相回应。 纪初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天空高远,一只猛禽在山尖盘旋一圈,然后朝着祁炎俯冲下来。在纪初桃的惊呼声中,拍打着翅膀稳稳落在了祁炎伸出的手臂上。 这只大鸟灰麻羽毛,目光锐利,扑腾展开的双翼足有三尺余长,落在祁炎的臂上,却乖顺得如一只鸡崽。 溪水在山脚闪闪发光,大片的绿草地铺展向天际,臂上停着猎隼的少年武将,英俊得宛若神祗降临。 凶猛的,野性的东西,还真是纪初桃不曾见过的! 她满心的好奇又涌了上来,端详着这只尖喙锐爪的猛禽,一副想靠近又不太敢的样子,轻声问道:“这是你驯的鹰么?” “是猎隼,比苍鹰小,但不输凶猛。” 祁炎看着小心翼翼靠近的纪初桃,安抚猎隼道:“是臣十五岁时驯化的,已跟了臣四年多。” 纪初桃钦佩不已。视线又落在猎隼长而弯曲的尖锐指甲上,咽了咽嗓子问:“它的爪子,会否抓伤你?” 她像个稚童似的好奇,祁炎忍不住低笑,抬起手臂示意道:“不会,这畜生通人性。何况,臣有护腕挡着。” 又坏心眼地问她:“殿下可要摸摸看?” “摸……摸它?”纪初桃咕咚吞咽,许久下定决心般,闭着眼颤巍巍朝着猎隼油滑的羽毛摸去。 颤抖的指尖还未触及,猎隼扑腾起翅膀维持平衡,扇起的风吹得纪初桃发丝凌乱。她碰到了油滑的羽毛,倏地收回手,睁开水润的杏眸摇首道:“像硬些的绸缎一样……” 还是怯场了,娇气又坚韧,叫人直想将她揉进怀里好生护着。 祁炎又吹了声口哨,猎隼便离开他的臂膀,重新飞向天际,久久在空中盘旋,像是一个等待号令的忠诚护卫。 纪初桃看着祁炎的动作,似是对口哨有兴致,也学着他的动作将拇指和食指放在红唇上,用力一吹…… “噗!”一声滑稽的气音,根本没有响亮的哨声! 祁炎一愣,反应过来她在学什么,不由以手背抵着鼻尖,恣意张狂地闷笑出声。 纪初桃脸一红,瞪着他羞赧道:“不许笑!” “殿下想学?”祁炎背映蓝天苍山,眉目锋利而又俊朗,残留着些许笑意。 纪初桃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在宫里时,没有人教她这些。 祁炎便示范道:“拇指和食指圈成圈,放在嘴中。” 纪初桃依言照做,一吹:“噗!” 依旧是滑稽的气音。 祁炎又笑了起来,线条冷硬的双肩一抖一抖。笑够了,方看着脸色绯红愠恼的小帝姬道:“这样不行,嘴唇需保持湿润……” 他本想拿出牛皮水囊来,让纪初桃润一润唇瓣,却见纪初桃率先伸出嫣红柔软的舌尖,在花瓣似的唇上轻轻舔了舔。 那唇轻轻张合,泛着诱人的水光。 偏生纪初桃毫无意识,抬起通透的眼眸问道:“这样行了么?” 祁炎眸色一暗,盯着她许久,哑声道:“行了。” 纪初桃便又圈起拇指食指,含在刚润好的樱唇中,准备吹哨。 祁炎定神抬手,带茧的指腹落在她唇畔,替她调整手指的细节,低声道:“保持这样,舌尖抵着手指……” 话音刚落,指节上一阵湿软。 纪初桃用力过猛,舌尖竟然扫过祁炎搁在唇边的指节! 陌生而又熟悉的热流窜过全身,霎时间,两人皆是一颤。 天高云淡,风吹草低,马儿在一旁静静地吃草。纪初桃红着脸望着祁炎的眼睛,心脏狂跳,仿佛自己的灵魂已被锁定,即将被卷入汹涌的暗流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第50章 回礼 风吹过山峦旷野, 绿意起伏,天高云淡。 祁炎的指腹轻轻蹭过纪初桃的唇瓣,此时一朵浮云遮住阳光, 阴翳笼罩大地,祁炎半阖着眼凑近她。 尽管不是第一次了, 纪初桃依旧紧张得屏住了呼吸,既懵懂, 又悸动。 鼻尖蹭过鼻尖, 两人的唇只有一寸之隔,远处忽的传来了马蹄声。 纪初桃惊醒, 退开了些许。 云开见日, 风吹动她缀着金铃的衣袂翻飞, 通透潋滟的杏眸下,一抹胭脂色俏丽无双。 祁炎一僵,淡淡收回手, 望着飞奔而来的霍谦等人,沉沉的眼波瞬间凝成黑冷的冰刃。 霍谦挽着弓下马,抱拳道:“外出危险, 还请殿下莫要离开属下等人的视线。” 抬眼间对上祁炎冷冽如刀的视线, 霍谦一僵, 不明白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 惹得这位冷面将军如此不快。 纪初桃有些遗憾, 这天,她到底没能学会吹口哨。 …… 五月初是祁炎的生辰, 及冠之龄, 对于男子来说是个无比重要的日子。 因要商议冠礼事宜, 祁炎这几日搬回了镇国侯府居住。 纪初桃提前好多天就在苦恼, 该送祁炎什么生辰贺礼合适。虽然她食邑丰厚,不愁没有奇珍异宝,可总觉得那些俗物拿去送祁炎,未免太敷衍了些。 何况,他也不在乎珍宝字画之类的物件。 入睡前,纪初桃打着哈欠上榻,问服侍的宫婢道:“挽竹,你说若是寻常女子想送心仪之人贺礼,送什么好?” 挽竹回想了一番自己偷偷听的那些话本故事,答道:“约莫是手帕、香囊之物罢。” 祁炎是个从里到外都很强硬的人,从不佩戴汗巾香囊之物。想了想,纪初桃摇首道:“若是……若是那‘寻常女子’心仪的,是个习武之人呢?” 那‘寻常女子’和‘习武之人’,就是您和祁将军罢! 尽管心知肚明,但挽竹面上仍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边替纪初桃宽衣,一边坏笑道:“若是两情相悦,那就把自己许给他啰!保证比什么礼物都强!” “把自己……”反应过来,纪初桃心尖一颤,佯怒道,“你越发没规矩了!” 挽竹忙笑着告饶。 拂铃立侍一旁,提议道:“若那人身居高位,金银财物自是不在眼中。俗言道‘礼轻情意重’,殿下何不亲手做一样东西送给他,以示珍重?” 纪初桃觉得在理,先前簪花宴送他的那枝丹桂就是自个儿亲手做的,至今还插在祁炎床头的花瓶中,想来是很喜欢的。 纪初桃盖上被褥,躺在榻上想:这次祁炎的生辰,给他做个什么合适呢? 想着想着,便陷入了黑沉的梦乡。 纪初桃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哪些零碎的怪梦,今夜却又梦见了一些新的片段。 灰麻羽毛的猎隼扑腾着羽翼落在窗边,清冷模糊的光线中,只见祁炎一身玄黑战甲坐在榻边,将纪初桃揽入怀中。 衣裳单薄,她的脸贴在祁炎胸甲上,金属冰冷的质感透过单薄的里衣传来,彻骨的寒意,冻得她一哆嗦。 可是他的眼神,又如此绵长炙热。 眼泪还停留在眼角,就被男人用粗粝的手指抹去,祁炎纯厚的嗓音自头顶传来,沉沉道:“别哭。待此战归来,我将一切都告诉你。” 梦里的自己咬紧了唇,红着鼻尖没说话。 即便是旁观梦境,纪初桃也能感到梦中自己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混合了悲伤和无奈的一杯烈酒,烧得人胸腔疼。 祁炎的指腹顺着她的面颊下滑,抚过脖颈的痕迹,落在那枚玄黑的兽纹墨玉上。 “这是祁家的命门,能保殿下平安。”炙热的吻落在纪初桃的眉心,他道,“我说过,不管殿下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是我想要的,你已经给不了啊…… 一声喟叹,纪初桃从梦中醒来,身子沉沉地仿若和睡榻融为一体。 今日的梦没头没尾的,纪初桃分不明到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和以往一样预示着什么。 估摸着纪初桃醒了,拂铃进殿,撩开帐纱道:“殿下,宫里传来消息,今晨一早祁将军便被宣召入朝。” “入朝?”纪初桃被从梦中拉回现实,倏地坐起。 自从受琅琊王一案牵连,祁炎已许久没有参与朝政军务,此番被宣召进宫,不知是吉是凶。 “有无说何事宣召?”纪初桃皱眉问。 拂铃道:“殿下放心,奴婢已派了宫人前去打听,想必过不久便有消息回复。” 用过早膳,前去打听的内侍小年归府,为纪初桃带来了消息。 小年顾不得喘口气,躬身回禀道:“回殿下,圣上念在祁将军多次护主有功,允他将功折罪,官复原职。” 闻言,纪初桃松了一口气。 数月来她将祁炎带在身边,只为让众人知道祁炎值得信任,几经波折,总算有了个好结果。 想了想,她又问:“颁布这道旨意的,是天子还是大公主?” 小年道:“是天子,不过大公主也未有异议。” 纪初桃倒有些讶异:皇弟以往万事都看长姐脸色行事,何时这般硬气了? 再回想之前祁炎获罪那会儿,纪昭明着暗着多次向纪初桃提及搭救祁炎之事……纪初桃总觉得,今日的赦免绝非临时起意。 殿外,前来勾兑府中账目的晏行摇着扇子,风度翩翩道:“不管如何,恭喜祁将军否极泰来,也祝贺殿下了却一桩心事。” 侍从们很会看眼色,知道祁炎与纪初桃非泛泛之交,亦陆续祝贺道:“恭贺祁将军!恭贺殿下!” 这场面,像是她与祁炎成了一家人似的! 纪初桃端着清茶,不经意的样子:“那是祁小将军的喜,与本宫何干?” 虽说如此,她眼里的笑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然而笑着笑着,心中又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 祁炎恢复了武将重臣的身份,是否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再寄居在公主府做家臣了? 入了夏,天气有些反复无常。 午后下起了细雨,纪初桃在凉亭中看书,一个时辰过去了,也只翻了两页而已,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写了什么,她并未记住分毫。 直到宫婢前来通传:“殿下,祁将军来了。” 纪初桃眼眸一亮,合上书的时候,祁炎正好撑伞进来。 他还是这般高大冷峻,仿佛不管是罪臣还是重臣,皆对他造成不了丝毫影响。只是在望向纪初桃的一瞬,他疏狂的眉目才有了些许沉淀,收拢雨伞道:“殿下在等我?” 纪初桃点了点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他半晌,方柔声道:“还未恭喜小将军官复原职。” 祁炎向前一步,俯身落下一片阴影,低声问:“既是‘恭喜’,为何不见殿下开怀?” 纪初桃一愣,心底的那点小失落到底没能瞒过他的眼睛。 “自然是开心的,只是……”她顿了顿,握着手中的书卷端坐道,“只是想着,祁将军不能在客居公主府了。” “殿下舍不得?”祁炎一语中的,眼中化开些许幽深的笑意。 被戳破心事,纪初桃的心有些发烫。然而她很擅长开解自己,自语般道:“反正,你迟早是要离开的。” 当初她做那些,不就是为了给祁炎洗脱罪责,还他自由么? 如今既是做到了,又矫情什么呢? 祁炎微微皱眉,在她对面撩袍坐下,淡然道:“殿下若舍不得,臣便每日来探望殿下。” 纪初桃被他这个提议惊到了。连二姐纪姝那般放诞不羁之人,都知道不与朝臣私交,遑论她? 纪初桃只当他在安慰自己,心中一暖,抿着唇失笑道:“这如何使得?没了需要本宫庇护的理由,还日日来此,届时朝臣口诛笔伐,能将你我记上史书,遗臭万年。” “那便想办法,让他们都闭嘴。”祁炎道。 低沉微冷的话语,掷地有声。 纪初桃心中一震,抬眼看他。 祁炎眼中没有丝毫戏谑,深沉而又强大,告诉她:“我只问殿下的意愿。只要是殿下想要的,我都能给。” “不管殿下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梦里,他好像也是这样说的。 风撩起凉亭四角的纱帘,一片被雨水打湿的残红飘落进来,落在石桌上。 纪初桃忽然间觉得雨天似乎也不那么沉闷了,空气中充斥着轻快。 想起一事,她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礼物”,四顾一番,轻声道:“小将军随本宫来。” 凉亭四面透风,又有侍从往来,显然不是送礼物的好地方。 祁炎便重新撑了伞,将伞忘纪初桃那边倾斜,自己则大半个身子露在绵绵细雨中。二人挥退侍从,朝清幽曲折的回廊深处行去。 抄手游廊的尽头是一汪曲池,里头养着清幽的睡莲和鲜红的鲤鱼。 雨水落在池中,荡开圈圈细碎的涟漪,晶莹的水珠从莲叶上滚落,惊走一尾游鱼。 纪初桃立在广漆的檐下,浅绯的夏衫飘逸灵动,鬓发在雨光中拉出银丝般的光泽。 她眼里也像是浸着雨水般的澄澈湿润,迟疑着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祁炎道:“这个,给你。” 白皙微粉的指尖,躺着一条玄色流苏缀金丝玉珠的剑穗。 祁炎尚且撑着伞,望着那条内敛而又不失精致的剑穗,目光久久停留,问道:“给我的?” 纪初桃轻轻“唔”了声,没有刻意的讨好,言辞矜贵而又赤诚:“生辰贺礼,祝小将军及冠成年。” 她之前见祁炎的那柄黑剑古朴,通身无一丝装饰,便想着送他个剑穗或许合适。 常见的那些剑穗都是红穗子或是金流苏,富贵有余而不够端肃,与祁炎的气质不符。纪初桃画了许久的草图,才决定用玄色的穗子配水碧色的玉珠。 祁炎接过那条剑穗,指腹从她娇嫩的掌心划过,如同摸到了无暇的软玉。 他目光深邃了些许,扬着淡薄的唇线,低低问:“是殿下亲手做的?” 祁炎刻意这般问,纪初桃反倒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她垂下纤长的睫毛,耳尖红红,手指捻着袖边,轻轻踢了踢裙摆道:“闲来无事,随意做的。” “殿下。”祁炎将剑穗攥在掌心,忽然唤她。 纪初桃惊异于他嗓音的低哑,下意识侧首望去。 却见阴影笼罩,祁炎微微压低伞檐遮住檐下的雨光,也遮住了纪初桃的视野。下一刻,冷峻的黑袍武将倾身侧首,吻住了她柔软娇艳的唇瓣。 簪花宴时,在冷宫海棠树下的记忆,又如藤蔓般复苏疯长,攫取了她的理智。 纪初桃总是被吓得忘了呼吸,睁大眼,看到伞骨上的雨水滴落,看到祁炎沉浸半阖的、微微颤动的眼睫。 唇上的湿热顿了顿,方恋恋不舍地退开些许。 祁炎抬起未执伞的那只手,以指腹抹去纪初桃唇上的水痕,喑哑道:“这是回礼,殿下。” 指腹按压唇瓣的触感奇异,酥麻无比,纪初桃最是抵抗不住这般行径。 说什么“回礼”,未免也太狡猾了! 明明看起来一脸享受的,是他自己才对! 可是纪初桃控制不住脸红发软,不争气的心脏扑通扑通,每亲一次,便向他偏心一分,不但不生气,甚至…… 甚至想靠得更近些。 伞檐低垂,圈出一方无人打扰的静谧天地。 祁炎离得她很近,近到他强势而炙热的温度能隔着单薄的衣料传来,熨烫着她微微颤栗的肌肤。 他肩头带着雨水的湿气,望着纪初桃通透的瞳仁道:“那晚我问殿下,能否从此眼里只有我一人,殿下还未给臣答案。” 被落拓不羁的男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纪初桃有种溺水般的紧迫,呼吸情不自禁急促起来。 她张了张嘴,可是不争气的身子就是给不了反应。祁炎的气场着实太强了,光是承接他那一个突如其来的“回礼”,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祁炎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也不生气。他像是一个得了糖果的孩子,不敢一次性全吃光,每次只尝一点就心满意足。 他按捺住快要溢出眼眸的执念,伸手揉了揉少女柔软的发顶,笃定道:“臣会等到殿下的答案。” 雨伞移开,光线重新倾入眼中。 纪初桃看着收了伞准备离开的祁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呼吸。 身躯先于意识行动,她迈动发软的双腿,朝他扑了过去。 祁炎听到动静,下意识转身,便见少女轻盈的身躯扑入怀中,紧紧揽住了他精壮的腰肢。 “只有你……”纪初桃将脸埋在祁炎怀中,呼吸急促轻颤,突然如此说道。 祁炎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纪初桃抬起绯红秾丽的脸庞,望着他认真道,“本宫眼里的男子,从来都只有你。” 万物悄静,连檐下的飞雨都仿佛停止。 雨伞坠在地上,时间不知一瞬还是漫长。 祁炎收拢了手臂,紧紧搂着那抹盈盈一握的细软腰肢,垂首低哑:“臣可否再向殿下,讨一样生辰礼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第51章 咬他 “我要娶殿下为妻。”祁炎凝望着她, 如此说道。 不是“想”,而是“要”,嗓音低沉却力量十足。 尽管梦里有了预示,纪初桃仍有些措手不及的惊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 大殷驸马无军权, 若非如此, 去年庆功宴上祁炎也就不会当着朝臣的面拒绝赐婚…… 但现在, 他说要娶她。 纪初桃眼眸微动, 映着飘飞的雨光, 轻声提醒他:“做本宫的驸马, 并非易事。” 祁炎眼中有什么热烈而深沉的东西流淌,指腹摩挲着她幼嫩的脸颊,“殿下只需点头与否, 其他的, 我来解决。” 语气透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纪初桃觉得有些快, 毕竟距离簪花宴上二人互通心意,也才过去了半个月。 可她望着祁炎那双深得能吞噬人的眼睛,脑中一幅幅闪过梦中洞房花烛的画面,如风吹雾散, 第一次觉得那并非遥远缥缈的虚幻, 而是眼前触手可及的真实。 根本无法拒绝。 鬼使神差的,她极轻地点了点头, 雪腮绯红道:“好。” 得到回复, 祁炎桀骜的眉眼瞬间舒展开来, 明明讨到了最好的“生辰贺礼”, 却如饮鸩止渴般, 越发得寸进尺。 他掌心上移, 落在那片令他遐想已久的雪白后颈上,稍稍用力一带,纪初桃被迫上仰着脑袋,与他饱满分明的额头抵在一起。 一个亲昵而爱怜的姿势。 她听到祁炎呼吸略重,哑声说:“臣不能自已,想做件冒犯之事。” 还未明白他说的“冒犯之事”是什么,唇瓣便再次被攫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和过分,只一瞬便让人脑袋发晕,热度交织攀延,烧得她脸颊生疼。 凶狠而又缠绵,强悍而又温柔,纪初桃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祁炎,只觉得身体好似不是自己的,意识轰地飞向天际。 一个索取而不克制的吻,纪初桃腰肢无力后仰,又被他强劲的手臂捞起,直至退无可退。 纪初桃比祁炎矮了一个头,颇为费尽,何况身子根本就没有力气站直。 祁炎像是解了枷锁的某种兽,彻底暴露了贪婪的本性,索性单手抱起纪初桃柔软的纤细腰肢,将她抵在了廊柱之上,另一只手护着她的后脑勺不被磕到。 双足离地悬空,纪初桃心脏跟着骤然紧缩,闷哼一声。 却不料,连最后的城门也失守,敌军长驱直入。 细雨绵绵,池中的锦鲤藏入莲叶之下。 微风撩过,坠在地上的纸伞晃晃荡荡滚了一圈,遮住了那双胡乱踢着祁炎下裳的藕丝绣鞋。 一吻过后,纪初桃觉得自己像是“死”过一遭醒来,涣散的光线渐渐聚拢,耳畔恢复了雨打莲叶的窸窣声。 她抵着廊柱,将脸埋在祁炎的肩上大口呼吸,后颈被他碰过的地方连带着耳根,皆泛起一片绮丽的绯红。 她羞愤似的,又像是对他犯上的小小惩戒,在他冷硬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祁炎一点也不知自省,反将她拥得更紧些,胸腔轻轻震动,低沉道:“殿下可还有力气?要不,另一边也给殿下咬一口?” 纪初桃气息急促,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没脸见人,将脸埋得更紧了些。 “以后不许这样!”她的声音也像这一池春水,温温软软,还发着颤。 尝到甜头的男人哪能轻易罢休?祁炎轻轻侧首,碰了碰纪初桃的耳尖,低哑道:“可是殿下,并不讨厌如此。” 与其说讨厌,不如说心悸无措。 认真亲吻时的祁炎侵略性太强,太陌生了,她完全招架不住,总是丢盔弃甲的,一点长公主的颜面都无。 “不是讨不讨厌的问题!没有本宫的允许,你不能如此放肆。”何况还是在随时都有人出现的公主府中。 祁炎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闷声不吭,只将下颌抵在纪初桃的发顶上,轻轻摩挲。 身子悬空的感觉太过惊险,纪初桃还被祁炎拥着抵在廊柱上,不由蹬了蹬脚,攀着他的肩命令:“先放本宫下来。” 祁炎唇畔带着笑意,依言照做。 脚尖触及硬实的地面,纪初桃险些没站稳,踉跄一步,被祁炎趁势扶住。 身子不争气,纪初桃脸还红着,不愿被他瞧见自己没用的模样,转身欲走,却觉腕上一紧。 “殿下。”祁炎唤她,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拥抱片刻,方恋恋不舍地松开些许。 “我很喜欢。”他沉沉道,也不知是说“贺礼”,还是指纪初桃本人。 纪初桃发现了,祁炎似乎很喜欢通过接触来传达心意,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拥抱,纯粹只是传达他的愉悦。 男人沉重的胸怀,温暖至极。 半晌,他道:“臣走后,殿下将府中宫人肃清一番。” 纪初桃明白他的意思。当初祁炎被送来府上,卷起一股暗流,虽然当初“下药”之事后纪初桃清理过一番,但难免有漏网之鱼。 祁炎是怕他离府后,没人镇住那些杂碎,所以临走前要为她铺平道路。 纪初桃心里明镜似的明白,这种被人护在掌心的感觉,并不糟糕。 …… 祁炎走后,纪初桃将府中内侍换了一拨。 日子仿佛恢复了曾经的静谧,又似乎有什么地方悄然改变了。 譬如身侧没有了那道高大沉稳的身躯,偶尔回身,见到的却是霍谦那张沉默严肃的脸时,心中一阵怅然若失。 纪初桃并未清闲太久,因琼林宴上她对诸位士子的点评出彩,又秉性纯真温和,突然间美名远扬,每日都有不少文人给她递诗赋自荐,盼望能被赏识,谋个官职。 内侍又搬了厚厚一摞诗集进门,书房中,挽竹将堆叠的册子、诗集分门别类整理好 ,叹道:“殿下,这么多书您何时看得完?书房都快放不下了,递过来的诗赋良莠不齐的,太费时间,还是拒绝些好!” 纪初桃安静托腮,意兴阑珊地翻了页书:“这些诗赋皆是儒生心血,其中不乏有才思出色之人。左右是个消遣,慢慢看便是了。” 昨日进宫,大姐纪妧还对她说:“纪家的帝姬不比寻常女子,若你能招揽一批属于自己的门客,为朝廷举荐人才,也未尝不是一条巩固权势的捷径。” 可纪初桃知道,大殷不可能出现两位权势煊赫的长公主。 何况,如今祁炎平安顺遂,她心愿已了,更不必有弄权之心。 不过,这些儒生士子的自荐一时半会也看不完,倒可以召开一场府宴,看看这些文人中有无遗漏的栋梁之才。 因晏行也是文人,府宴之事就交给他去准备。 五月中,永宁公主府宾客往来不绝,才子佳人齐聚,饮酒作诗,针砭时弊,成了京都一大盛景。甚至有画师现场作画,以丹青描绘出宴饮的风华。 午后宴会到了尾声,纪初桃便回房歇着了。 宴会和想象中略有出入,不少文章写得漂亮的,也只是文章写得漂亮而已。一见本人,要么畏缩木讷,要么狂妄自大,真正大才之人屈指可数,无甚意思。 说实话,纪初桃觉得他们还不如晏行,可见不能以文章看人。 又不由好奇,晏行才能绝压大多数人,完全可以入朝为官,为何却偏偏来公主府做一个不起眼的府令? 正想着,门外内侍进门禀告,将一封信笺双手呈上:“殿下,有客来信,奴已查验,并无异常。” 一般递进公主府的东西,都会有专门的内侍验毒,以免给歹人可乘之机。 纪初桃只当是哪位文人递来的自荐,便吩咐摇扇的拂铃道:“念念看。” 拂铃接过信笺,打开一看,而后顿住。 纪初桃用细签子挑着冰镇荔枝肉吃,见拂铃拿着信迟疑,便问:“为何不念?” 拂铃请示道:“殿下,是祁将军的来信。” “祁炎?快给本宫。” 纪初桃好几日不曾见他了,登时欢喜,擦净手接过信笺一看,只见上头写着遒劲的两行行草,约她今日申时于宋佳酒楼见面。 这样的字迹,是祁炎独有。 纪初桃嘴角带笑,将信仔细叠好,按捺住心底的雀跃吩咐:“快备马车,本宫要出府。” 出门时,有个徘徊在阶前的年轻儒生鼓足勇气,红着脸来递诗作,纪初桃急着出府见祁炎,看也未看,顺手接过诗作便上了马车。 到了约定的酒楼,宋元白亲自引纪初桃上楼。 推开厢房的门,一袭暗色戎服的武将负手而立,已等候多时。 门在身后关上,装潢雅致的屋内静谧非常,桌上摆满了各色糕点。祁炎离府后,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外头见面,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是不听话的少男少女偷偷幽会,兴奋中夹杂着些许忐忑。 还未开口打招呼,祁炎已行至纪初桃面前,主动牵着她的手入座,掌心温暖干燥,随意低沉道:“也不知殿下爱吃什么,就都点了些。” 纪初桃见到他,哪还有别的心思吃东西? 她任由他牵着手,眼里化开温柔的笑意,关切道:“祁炎,你在朝中还好么?” 祁炎道:“殿下未免太小看臣了。” 没人知道他在下一盘多大的棋。 纪初桃猜想他被冤入狱,又刚从公主府中脱罪出去,定是有人不服气的。刚要再问两句,便见祁炎的视线落在她手中握着的手卷上,问道:“殿下手中拿着何物?” 纪初桃这才反应过来,将上等宣纸制成的手卷搁在桌上,“是一个儒生自荐的诗作。” 祁炎好奇般,取过手卷展开。不知看到了什么,他的长眉倏地皱起,逐字逐句念出声:“帝女非是凡间客,便引君心入九霄。” “咳!”正在抿茶的纪初桃险些呛住。 竟……竟是首情诗! 不过离开公主府几日,她身边的狂蜂浪蝶又多了一批。想到此,祁炎的目光明显沉了些许,凉凉问道:“帝女是殿下,心跟随着殿下去了九霄的那个人,又是谁?” 纪初桃下意识要将那碍事的诗作拿回来,却见祁炎抬手举起,她伸长了指尖也够不着,只得泄气坐回原位。 “出来匆忙,没有仔细看,不知是……这样的诗。”纪初桃无奈地解释,又好奇地打量祁炎,不知他是生气还是吃醋。 祁炎记住了写诗之人的名字,将诗作揉成一团,准确丢入墙角的纸篓中。 纪初桃看着他这反常且略显幼稚的举动,顿觉好笑,噗嗤一声,又在男人深沉的眼光望过来时正襟危坐,岔开话题:“你约本宫前来,所谓何事?” 望着她略微希冀的眼睛,祁炎的心也柔软起来。 “闭上眼睛。”他道。 纪初桃疑惑,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双眼,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 祁炎克制住想要亲吻的欲-望,拿出准备已久的东西,轻轻挂在纪初桃细白的脖颈上。 锁骨上传来微凉的触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第52章 骨哨 纪初桃感觉到锁骨处微微一凉, 似乎套了个什么坠子之类,不由心尖一颤,缩了缩肩。 闭上眼睛,黑暗中, 一切感官皆被无限放大。祁炎给她调节坠子绳结的长度, 指腹擦过她的颈项,很痒。 纪初桃的心也跟着痒起来, 既紧张又期许, 心想莫不是梦中的新婚夜提前应验, 祁炎将那块珍贵的兽纹墨玉给了她? 可重量和质感,又似乎略有不同。 她不知道自己这副乖乖闭眼的模样有多招人疼爱,眼睫颤动,绯色的唇瓣微微张开,像是一朵诱人采撷的花。祁炎放慢了调节绳子的动作, 晦暗的目光在她唇瓣上停留片刻,方恋恋不舍地移开。 “好了, 殿下睁眼。”他喑沉道。 纪初桃依言睁眼, 低着头, 迫不及待地扯着脖子上的坠子观摩。从祁炎的角度俯视望去,可见那段幼白的颈项延伸至衣襟深处, 精雕细琢般纤细优美。 咦,竟然不是兽纹墨玉! 纪初桃轻轻眨了眨眼, 内敛的绞银青缨细绳上挂着一枚象牙色的坠子,约莫两个指节长,打磨得很是光滑, 摸起来轻便小巧, 看不出是个什么材质。 祁炎将她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 问道:“殿下不喜欢?” 纪初桃摇了摇头,笑着说:“喜欢的。” 虽然不是想象中的墨玉,但这物件也新奇好看得很,又是祁炎亲手赠送,焉有不喜欢的道理? 只是纪初桃翻来覆去将那小坠子瞧了许久,也没看出来是什么东西,便问道:“这是何物?看起来,不像是玉做的。” 见她爱不释手,祁炎也柔和了脸色,唇线微扬:“殿下不是想吹哨子么?” 他说的是那日在郊外旷野,纪初桃学不会口哨那事。 纪初桃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些细节,顿感新奇温暖,晃了晃坠子道:“所以,这是个哨子?” “骨哨。”祁炎解释,“取鹰骨制成,猎人用它驯鹰狩猎,而漠北男儿常用它来送心仪的姑娘。” 祁炎用低沉醇厚的嗓音叙说着这枚哨子的含义。 而听到“送心仪的姑娘”这句时,纪初桃心跳加速,内敛的笑意荡开在眼底。 祁炎的表白总是这般强势直接,不加丝毫掩饰,不给人回避的时机,令人心慌意乱。 尽管心里已有了猜测,但纪初桃仍是确认答案似的,仰着头问他:“哪儿来的?” “我做的。”祁炎抬手抵着鼻尖,遮住唇畔的笑意,清了清嗓子方道,“第一次做,手艺不好,殿下多担待。” 纪初桃心中暖流涌起,涨得胸腔满满当当的,小声道:“我觉得挺好。” 她含着笑垂下眼睑,带着满腔温暖柔情,将骨哨含在娇艳的唇间一吹—— 声音不似竹哨那般尖利刺耳,而是清透悠长的,可以传得很远,让人想起九天之上的鹰啼,想起苍茫兀立的关山,或是斜阳笼罩下的黄沙万里。 纪初桃莫名觉得,这骨哨声与祁炎十分契合,吹响哨子的时候,就像是祁炎在耳畔低喃。 微热的风从窗外灌入,撩动两人的发丝和衣袍。 祁炎望着唇抿骨哨的娇贵少女,忽然问道:“殿下可知,吹响骨哨意味着什么?” 纪初桃懵懂地看着他。 祁炎俯身,嗓音明显低沉,轻声道:“在漠北,若姑娘吹响心上人赠送的骨哨,鹰落苍山,那男子便会上门娶她为妻。” 闻言,纪初桃脸一热,不留神岔了气,紊乱的呼吸在骨哨中拖出波浪般颤抖的尾音。 祁炎长眉一扬,手背抵着鼻尖闷笑起来。 但很快,一声更清脆而悠长的哨声响起,“呜呜”拉长着轻快的音调。 纪初桃明知吹响骨哨意味着什么,但还是微红着耳尖,对着祁炎吹响了它,玲珑的杏眼中映着初夏的暖光,有着极其通透的温柔坚定。 祁炎不自觉顿了笑意,幽黑张扬的眸中映着纪初桃小小的身影,心中像是被柔软的羽毛划过,没忍住揽住她的腰肢,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 “唔!”纪初桃低呼时,骨哨从唇上滑下,落回凹凸的锁骨处。 她的额头撞在祁炎厚实坚硬的胸膛上,有点疼,有点麻,然而深吸一口气,却连空气都是甜的。 祁炎胸腔震颤,心跳撞击着纪初桃的耳膜,强势宣告:“吹响了骨哨,便不能再悔婚了。” 纪初桃没说话,只是踮脚环住他的脖子,无声回应。 她认命了,既是“天作之合”,一切皆命中注定,如此也很不错。 桌上精致的茶点还未来得及品尝,二人便已经尝尽了甜蜜的滋味。狭小的厢房不足以安放两颗躁动的心,用了许久,祁炎在她耳畔提议:“出去逛逛?” 纪初桃埋在他怀中,用力点点头。 穿过热闹依旧的十字街,玄真观前的柿子树蔚然一片,深绿的叶片中挤满了淡黄的小花,已然预示着今年秋后果实累累的盛况。 观前僻静,纪初桃便让侍从远远地跟着,自己独自和祁炎走过那段洒满了柿子花的绿荫夹道。 和祁炎在一起,她永远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心情都轻快了不少。 天空澄澈,浮云懒散,青色的屋檐下铜铃叮当作响。 纪初桃踏着柿子花前行,见祁炎落后一步,她想了想,便转身倒退着走路,望着祁炎道:“是不是以后只要听到本宫的哨声,你就会出现眼前?” 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骨哨。 祁炎负手漫步,肩头落着被叶缝切割得斑驳的阳光,眸中光影交错,纵容地看着面前绯衣艳丽的少女,沉而认真地“嗯”了声。 就像猎隼守护着主子,他也会守护着纪初桃。 纪初桃荡开明媚的笑意,将骨哨从衣襟中拉了出来,搁在唇上轻轻吹响。 祁炎露出张扬而偏爱的笑,配合纪初桃的哨声,加快一步靠拢她。 纪初桃弯着眼眸,犹不满足,于是祁炎又加快一步,与她比肩,借着袖袍的遮掩,勾住她的尾指轻轻揉捻。 行至视野看不见的拐角处时,祁炎忽的侧首倾身,身体力行地堵住了那轻快的哨声。 于是,骨哨拖出一条微颤的尾音,戛然而止。 …… 月夜暑气消散,虫鸣寥寥。 廊下,宫人执着纱网,正在驱赶灯笼四周的飞蛾。 纪初桃沐浴过后,浑身清爽地回到寝殿,挽竹已铺好了玉簟和薄被,迎上前来替她宽衣。 不经意间瞧见了纪初桃脖颈上的细绳吊坠,挽竹“咦”了声,问道:“殿下何时多了个坠子?” 纪初桃墨发披散,脸上带着沐浴过后的湿润浅红,不动声色地将骨哨藏入单薄的衣襟中遮掩住,抿唇笑道:“本宫的首饰数不胜数,还要一一向你报备不成?” 挽竹知道纪初桃今日出去过,转念间也猜到了些端倪。只是主子脸皮薄,她便也识趣地不戳破,清脆一笑:“是奴婢多嘴啦,殿下戴着开心就好。” 说罢,扶着只穿着轻透里衣的纪初桃上榻,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床幔,便福礼告退。 夏夜难以入睡,白天与祁炎经历的种种又浮上心间,有种无法言喻的回甘。 她不知翻来覆去笑了几回,侧躺着时,锁骨处的骨哨滑落颈侧,微凉的触感。 福至心灵般,纪初桃突发奇想:祁炎说姑娘吹响骨哨,心仪的少年便会上门娶她,而他听到了哨声,就会出现在她身旁…… 若是此时吹响骨哨,祁炎会来么? 明知这个想法任性而又荒诞,纪初桃仍是带着一丝希冀,被蛊惑般将骨哨置于唇间,闭上眼轻轻吹了声。 因为怕值夜侍从听见,有些束手束脚,第一声并不响亮。没有听到回应,纪初桃又深吸一口气—— 清透悠长的骨哨声回荡在静谧的寝殿中。 仿佛有所照应似的,吱呀一声门开,轻快的脚步声靠近。 不会真的来了罢?! 纪初桃心中一喜,倏地睁眼坐起,撩开纱帐望去,看到的却是宫婢拂铃的身影,眼中的欣喜霎时凝固,化作点点失落。 拂铃谨慎,尽职尽责道:“殿下,奴婢方才听到殿中有奇怪的动静,您没事罢?” 也是,祁炎此时应该在他自己的府邸中,怎么可能听到几里外的哨音呢? 想到此,纪初桃放下帐帘,暗中嘲笑自己方才的小孩子气,低声道:“没事,本宫吹着哨子玩呢。你退下罢!” 拂铃确认她真的无事,又仔细添了新的茶水,这才躬身退下,掩上房门。 纪初桃倒回枕头上,百无聊赖地蹬了蹬双腿,翻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正闭目间,又听见窗扇被开合的细微声响,接着极沉极轻的脚步声靠近。 纪初桃以为是拂铃去而复返,便闷闷道:“今夜无需服侍,你去睡。” 来人没有说话,行至榻前站定,高大的影子投在帐纱上,是无比熟悉的轮廓。 纪初桃几乎立即睁开眼,望着纱帐外站立的那道身形,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殿下睡着了?”带着笑意的嗓音传来,做出遗憾的样子,“那真是可惜,臣就不打扰殿下安寝了。” 没有错!真的是他来了! “祁炎!”纪初桃一把撩开纱帐,又怕惊扰耳力灵敏的拂铃,生生咬住嘴唇。 她太惊喜了,反应过来时已光着脚下榻,一副想扑入祁炎怀中,又怕丢脸失仪的模样,仰着头看他:“你怎么进来的?” 祁炎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他素来是狂放不羁的,牵着纪初桃的手将她引回榻上,按着她坐下,方道:“逾墙。” 纪初桃从小在宫规的教导下长大,举止力求端雅,还是第一次听人将“逾墙”之举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顿时噗的一声失笑。 “然后呢?”她眼里泛着细碎的光,像是万千星子揉碎在这一汪水波中。 “藏在树上。”祁炎道。 好歹在府中生活了数月,潜入进来并不算难事,只是要避开那个碍眼的弓箭手侍卫,花费了些许时刻。 烛火昏黄,将祁炎的侧颜轮廓照得英俊而又落拓。他坐在榻沿,视线掠过纪初桃轻薄里衣下玲珑起伏的曲线,目光深沉了些许,问道:“殿下知道臣藏在树上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吗?” 纪初桃摇了摇头。 祁炎大多时候心思极深,他想什么,自己很难猜准的。 祁炎唇畔扬起一个浅而微痞的弧度,凑上前轻声道:“我在想,殿下怎么还不吹哨。” 纪初桃一怔。 所以,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哨声将他引来,而是他早就潜入了府中,恰巧听到了哨声而已。 “你也在思念本宫,所以辗转难眠么?”纪初桃带着些许小得意,问道。 祁炎准确地抓到了关键字,反问:“殿下为何要说‘也’?” 纪初桃佯装正色:“你先回答。” 祁炎扬了扬眉,道:“是。” 于是纪初桃如愿以偿地笑了起来,捞起绣枕挡在脸上,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 那甜蜜的笑意能感染似的,祁炎也跟着愉悦起来,想起自己手里藏着的东西,便朝纪初桃道:“送殿下个东西。” 还有礼物么? 纪初桃将绣枕抱在怀中,跪坐榻上,前倾身子期许道:“什么?” 祁炎将轻握的拳头递在纪初桃面前,手心朝上,打开手掌,一只幽绿的萤火虫晃晃荡荡地飘飞起来。 “流萤!”纪初桃喜欢这种会发光的小生灵,像是坠入人间的幽幽星辰。 以往她翻看前人诗作,不少描写女子执着团扇,于夏夜在花园中扑流萤的句子,心向往之。只是宫中干净肃穆,仿佛连萤火虫也飞不进来,年复一年也见不着几只。 幽绿的微光一闪一闪,烛光下不甚明显,纪初桃便急切道:“祁炎,快将灯灭了。” 祁炎依言照做,挥袖灭了床边案几上搁着的灯盏。 黑暗中,萤火虫的光芒越发美丽清幽,飘飘荡荡的,如萤石夜光。唯恐它跑了,纪初桃放下床帐,又将祁炎也一同拉入榻中,两人一起缩在榻尾看纱帐内的萤光浮现。 夜朦胧而静谧,世界仿佛盈缩在方寸之间,唯有肩并着肩,膝抵着膝,静到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感受到祁炎身形的僵硬,纪初桃总算将视线从飘飞的流萤身上挪开,侧首道:“你怎么这般硬?” 她并未意识到这话有何歧义,猝然对上祁炎幽暗的眼睛,心跳一紧,乱了节拍。 他没有看流萤,而是在看她,眸中蕴着沉沉光泽,似隐忍,又似放纵。 良久,祁炎微哑的嗓音传来:“没有脱靴。” 纪初桃这才想起,方才她怕流萤飞走,急忙将祁炎拉入榻中,放下床幔,却未来得及让他脱鞋。 她的视线下移,黑暗中看不真切,便直起身朝他的双脚摸索去,歉疚道:“穿着靴子一定很不舒服罢,快脱下来……” 不知碰到了哪儿,祁炎低哼一声,呼吸有些急。 纪初桃吓了一条,睁大眼道:“本宫弄疼你了么?” 没可能啊,她动作很轻的。 祁炎深吸一口气:“……不是。” 他没法向纯真无瑕的她解释:那里不是疼,却比疼更磨人。 呼吸沉浊,祁炎压抑着心底的燥热,可小小的空间内四处都是纪初桃温软的女儿香,根本无法平静。 纪初桃太干净了,亲个嘴都脸红不已,在她彻底信任和接受前,祁炎不想越过底线“欺负”她。 他绷紧一身肌肉,许久道:“臣先出去待会儿。” 纪初桃却是以为自己方才乱动,让祁炎反感了,忙起身拉住他道:“别走……” 谁料眼前漆黑看不见,被堆叠的被褥绊住了脚,朝前扑去。 祁炎几乎下意识伸手接住她,被她柔软的身躯带倒,双双倒在榻上,胸膛贴着胸膛,鼻尖抵着鼻尖。 男人的身躯很结实,纪初桃险些以为自己摔在了一块硬邦邦的热铁上。 两人扑倒时带起一阵风,纱帐鼓动,惊飞的萤火虫四下飞舞,幽绿的浅光掠过祁炎深邃的眼眸,也掠过纪初桃微微张开喘息的柔软唇瓣…… 纪初桃感到搭在腰上的那条手臂紧了紧,钳制似的。她莫名有些忐忑急促,男人滚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衫传来,一触即燃,蔓延全身。 她仿佛听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桎梏崩断的声音。 下一刻,姿势调转。 祁炎将她护在身下,眼中一片暗流汹涌,带着薄茧的手掌向上,与她十指紧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第53章 忍耐 纱帐轻轻鼓动, 黑暗中只能看清祁炎大致的轮廓,唯有流萤飞过的地方,方有一寸微光。 那萤光落在祁炎的眼中, 掠过一抹沉而幽深的光泽。 纪初桃被他扣着手指, 压在枕边, 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坚硬的指骨和炙热的掌心。呼吸交叠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但这样克制的静谧反而让人难以消受。 纪初桃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嗓子,咕咚一声, 格外清晰。 祁炎的吻落下来的时候,她没有感到一丝意外。也不知是因为视野看不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两唇接触的感觉格外灵敏, 明明那么热, 一点儿也不冷,她却控制不住微微战栗。 只是亲吻,又好像和以往不同,晕晕乎乎快要窒息。 她想让祁炎退开些, 好喘口气,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却甚为奇怪,零零碎碎断不成章。 吻得有些凶狠,祁炎的嗓子都哑得成了气音,短促问她:“殿下知道要做什么吗?” 梦里的零碎画面一闪而过, 纱雾般朦胧,纪初桃轻轻喘息,下意识点点头…… 然后一愣, 又更快地摇了摇头。 祁炎目力极佳, 能夜中视物。他将纪初桃的反应看在眼里, 抵着她的额头道:“殿下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本宫……” 纪初桃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脑中晕乎乎一片空白。她是帝姬,不用和寻常女子一样遵守那些礼教束缚,可以尽情享用世间一切欢愉,可还是有些放不开手脚。 梦里的眼泪,让她对夫妻之事既懵懂好奇,又忐忑不安。 “……本宫不知道。”她脸颊烧得生疼,轻声说了实话。 祁炎一僵,感觉快要被这个小祖宗折腾死了,战场上挨刀子也不如这般磨人。 萤火虫停在了床头的纱帐上,萤光一闪一闪,纪初桃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 不知过了许久,祁炎呼吸凌乱地在她唇上印了印,深吸一口气拥紧她,方恋恋不舍地退开些许,直身坐在榻头,曲起一条腿努力平复呼吸。 寝殿如此静谧,纪初桃无需点灯去看,也能猜到祁炎此时是多么狼狈。 被亲过的地方又热又麻,纪初桃抿了抿唇,一边懊恼自己方才说了“伤害”祁炎的话,一边坐起身来,循着他的方向望去。 祁炎屈腿,垂首坐在两尺远的地方,呼吸沉重。纪初桃从未见过他如此落魄的样子,不由愧疚道:“祁炎,你难受吗?” 轻柔关切的嗓音,像是微风拂过,反将心里的燥火吹得更旺了些。 “……嗯。”祁炎沉沉道。确实难受,忍得快要发狂。 听到回答,纪初桃歉意更甚,想要帮忙又不知该怎么做,跪坐倾身,低声问:“那……那怎么办?” 她一靠近,那股子撩人的女儿香便越发浓烈。 祁炎呼吸一窒,身形立刻绷紧,哑声道:“殿下别动!” 纪初桃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 祁炎短促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不做逾矩的举动,喑哑道:“殿下就在原处,莫要靠近。” 萤火虫似乎累了,光芒渐渐敛去,帐内墨一样的漆黑。 纪初桃看不清祁炎的神情,心中澎湃的热流也随着萤光渐渐平息,很小声很小声地“噢”了声,顿在空中的指尖轻轻蜷缩,终是垂了下来。 情绪交涌,像是诚心求知般问道:“祁炎,刚才……为何你想做那样的事?” “那样的事”究竟有怎样的奥妙,纪初桃也不清楚。 如果是痛苦的,为何世间男女还会孜孜不倦地去尝试追求?可如果是欢愉的,为何梦中的自己又总是“难受”得落泪? 她问得赤诚,祁炎顿了片刻,也回答得坦率。 “因为喜欢。”他道。 纪初桃依旧不解,抬指点了点自己酥麻的唇瓣,举一反三:“先前父皇和皇后生了大姐和阿昭,和静妃生了二姐与三皇子,又和母妃生下我……那父皇,是喜欢这么多女子么?” 祁炎被她问得一愣,不禁哑然。 “不一样。”他沉稳道,“皇帝要顾及太多利益,并不在乎睡在身边的是谁。而臣想做这种事,只是因为……身边人是殿下。” 祁炎不是个擅长开解人的性子。他粗野而又直白,说出的话反而格外有信服力。 纪初桃有些明白了:这种事若是两情相悦,互敬互爱,便是欢愉;若是利益勾结,地位不对等,便是痛楚。 她与祁炎两情相悦,所以应是水到渠成,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想清楚这点,纪初桃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活得单纯,在感情方面无比迟钝,若无梦境的预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靠近祁炎,浑浑噩噩不知爱为何物。 所以,她告诉祁炎:“本宫其实有些情怯,不太会应付这些。去年和你对招拆招的那些招数,都是从二姐那儿学来的,可又学得不好,东施效颦般,让你看笑话……” 哪里是东施效颦?说是“青出于蓝”也毫不为过。 祁炎哑然反驳:无论烟火之下的红裙艳丽,还是花灯廊下的青涩亲吻,美艳与清纯的极致反差,最是撩人入骨。 纪初桃并不知祁炎心底翻起怎样的波澜,还在为祁炎的“生气远离”而忧心,微红着脸颊道:“本宫不会的那些,以后,你来教我。” 祁炎感觉体内压下去的躁动又有复燃的痕迹,并且愈演愈烈。 流萤扇了扇翅膀,微弱的幽光闪现。 衣料摩挲被褥的窸窣声,继而脸颊被大手轻轻抚过,黑暗中,祁炎低哑至极的嗓音传来,满是沉甸甸的无奈纵容。 他道:“殿下,别高估了臣的定力。” 纪初桃怔神,如灵光乍现,恍然明白了:祁炎远离她坐在一旁,并非是在“赌气”,而是怕控制不住真对她做了什么。 她不知男子的生理如何,只是看起来,比女子要“辛苦”更多。可祁炎宁愿自己难受,也不愿伤她丝毫—— 尽管他知道情窦初开的少女干净如白纸,若执意坚持,她多半也不会拒绝。 纪初桃心中一轻,又说不出地温暖,胀胀麻麻的,比泡了澡还要轻松舒坦。 正想着,祁炎依旧嘶哑的嗓音传来:“有水么?冷的。” 夜色中,纪初桃看不清他身子的变化,只当他渴了,便下意识答道:“案几上有凉茶。” 帐帘被掀开,惊扰了安静的萤火虫,祁炎翻身下榻,大步且准确地行至案几边,将凉茶端起一饮而尽。 豪放不羁的饮法,纪初桃能想象那颗男人味十足的喉结,必是也随之上下滚动。 她望着祁炎高大修长的身形轮廓,抱着双膝,将下颌抵在膝盖上静静欣赏。 一壶茶并不能消减祁炎的燥热,他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站了会儿,方回到榻边坐下,伸手揉了揉纪初桃柔软的发顶,沉声道:“睡。” “那你呢?”纪初桃问。 “臣守着殿下入睡。”祁炎道。 尽管他很想拥着纪初桃一同睡,但此刻身体的异样,显然不支持他这般做。 好在纪初桃没再问一些让他难以把持的话题,轻轻“唔”了声,便面对着他的方向侧躺,闭上了眼睛。 闹了这么久,她也累了,没多久便呼吸绵长,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那只流萤已不知去了何处,祁炎俯身,在她唇上极轻一吻,方□□而出,去冷静自己这具胀热到痛的躯体。 游荡许久,回到镇国侯府已过子时。 侯府前的街道空无一人,唯有两盏灯疲惫地燃烧,将人影拉得老长。 微凉的夜风拂来,祁炎顿住了脚步,不动声色地按住腰间的佩剑。 玄色的剑穗微微飘荡,他侧首乜视身后墙角,冷冷道:“滚出来。” 不轻不重的字眼,却蓦地令人心生寒意。不多时,墙角后果然转出一道身影。 祁炎生平最讨厌这等见不得光的杂碎,拇指轻轻一拨,剑刃出鞘半寸,折射出清寒的光。 许是感受到了祁炎逼人的凌寒气势,那人忙出示手中令牌,拱手道:“祁将军,我家主子等候多时,还请移步小叙。” 纪因的人? 祁炎冷嗤:还真是阴魂不散。 西街勾栏瓦肆,灯火通宵达旦,穿过脂粉香浓郁的花阁楼,进了内院,一切喧嚣皆像是被屏却似的,显出一股诡谲的幽静来。 见到谋士领着祁炎进到内院,几名拭刀的死士缓缓起身,如豺狼环伺,盯着入侵者。 祁炎知道这座青楼乐坊是琅琊王纪因的产业,也是他们私下联络和部署任务的据点。推开门,优雅的琴音传来,一名紫衣中年男子正坐在案几后,执着酒盏听琴女抚奏。 祁炎皱眉:纪因竟敢在这个时候私离封地,擅自进京。 “当初本王被贬幽州,与老侯爷一见如故,彻夜饮酒长谈,从家事到国事,一一细数,无不扼腕。” 琅琊王纪因一副富贵闲人之态,徐徐道,“那时本王就知道,本王与祁老侯爷,才是同类人。” 祁炎摩挲着酒盏,却并未饮下,眸中是看透一切的锋利,道:“王爷冒险来见晚辈,应该不是为了叙旧?” 纪因一抚掌,赞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只是不知将军官复原职,重回朝堂,可还记得当年老侯爷因何而死?可还记得将军深陷囹圄时,纪妧是如何羞辱将军?” 原来是来试探他的“忠心”。 祁炎心中冷笑,不动声色道:“此等屈辱,晚辈当然记得。” 纪因露出欣慰的神色,道:“本王与将军惺惺相惜,意图清君侧,可惜生不逢时,屡屡败绩!而今愿为天子拼死再搏,还需请将军看在昔日之盟的份上,与本王勠力同心。” 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后半句才是重点。 祁炎倒想看看他意欲何为,便起身道:“不知王爷,想让晚辈如何?” “并非什么大事,听闻羽林军左郎将一职空缺,将军只需向朝廷举荐一个人。”纪因笑道,“虽然祁将军主司边塞军权,但举荐区区六品武官,对祁将军来说并非难事。” 乌云蔽月,京都城一夜风起。 目送祁炎离去,谋士从阴影中转出,躬身道:“王爷将如此重要的事交给祁炎去做,是否太冒险了?据属下所知,这位将军近来和永宁长公主走得颇近,俨然不是‘虚情假意’能解释得通的了。” “他动了情,就有了软肋,未必不是好事。你以为按照纪妧的性子,得知祁家背地里的小动作后,还会安心让他娶三公主为妻?” 纪因徐徐一笑,以悠然笃定的语气道:“反贼就该与反贼同道,他既舍不下权势和仇恨,又想名正言顺娶敌人的妹妹为妻,便只有和本王合作,推翻纪妧的政权,将帝姬变成他的战利品。” 谋士道:“属下始终觉得祁炎并非王爷想象中那般好控制,只怕万一。” 纪因哂然:“权谋这张网,进来容易出去难。即便万一他萌生了背信之心,本王也可用永宁要挟,逼他就范。” 谋士恍然,拱手道:“王爷英明,属下自愧不如。” …… 镇国侯府中,祁炎屈腿坐在石栏上,以棉布拭剑。 目光扫过晃荡的玄色剑穗时,如坚冰暖化,目光在上面久久停留。 “左郎将虽只是六品,却担任着守卫皇城之责,你不会不知琅琊王打的什么主意,为何要应允?” 听到祁炎的计划,宋元白一副如遭雷劈的震惊神情。若是放在几个月前,他也不会管祁炎和谁合作,但现在,祁炎明显对纪初桃动了情…… 若按照琅琊王的指示去做,必会间接伤害到三公主纪初桃。到那时,他们的感情还有未来么? “即便只是在利用琅琊王,你这盘棋也赌得太大了。” 尽管知道祁炎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宋元白依旧提醒道,“三公主知道此事么?将来你举荐的这个人随同琅琊王起事,即便你未直接参与,也是同谋,到那时三公主定是……” “话太多,聒噪。” 祁炎专心拭剑,淡淡道:“你以为,只有纪因擅埋棋子?” “什么意思?”宋元白一愣,随即讶然道,“该不会是,琅琊王以为掌控了你,但事实上……是你掌控了他罢?” 这也太可怕了些! 究竟要怎样的城府和能力,才可以将这么多条线玩转于股掌中? 祁炎却是回剑入鞘,皱眉打断宋元白的推测:“盂兰盆节还有几日?” “五天后,怎么了?”话题转得太快,宋元白有些跟不上祁炎的思路。 不知想到什么,祁炎嘴角弧度轻扬,心思俨然跑偏,吩咐道:“去将西街的天灯全买下来,盂兰盆会,我要带她去放天灯。” 宋元白亲眼目睹他的脸色如何由冷到暖,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噫,好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第54章 天灯 中元节, 盂兰盆会。 自纪妧辅国的八年来,为增国之自信,稳固民心, 对各教风俗皆取包容之态, 故而京都节日能博采众长, 佛道共存,极其繁盛热闹。 祁炎提前好几日便约了纪初桃来逛盂兰盆节, 时值戌时夜幕,马车走走停停, 人潮拥挤,一路上有看不完的热闹。 到了约定的坊门前,纪初桃在侍婢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脚刚落地, 便听见挽竹“咦”了一声:“殿下,那不是平阳乡君么?祁将军怎么和她在一起?” 纪初桃顺着挽竹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抱臂立在坊门下的祁炎,以及站在他对面的青衣贵女。 “平阳乡君?”纪初桃不太能认人, 见的人那么多,不是每个都要放在心上的。 不过,她却觉得这位乡君的脸甚为熟悉。 挽竹小声提醒道:“殿下忘了?今年春祭躬桑,这位平阳乡君就总是往您和祁将军身边凑,晃荡了好几次, 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挽竹怕伤主子的心,并未将话说得太直白,可看眼前之景, 平阳乡君一副含羞带怯又故作矜持攀谈的模样,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在觊觎祁将军的美色! 想到此, 挽竹愤愤不平,恨不能扑上去咬上一口。祁将军明明是三殿下的人,平阳乡君明知如此还撬殿下墙角,太不要脸了! 纪初桃拢袖站着,澄澈的眸中不见丝毫阴霾,满满盛着祁炎颀长高大的身影,定了定神,便朝二人走去。 …… 平阳乡君随家眷出来放灯祈福,远远地瞧见祁炎站在坊门下,正同几名近卫打扮的下属交代着什么。 庸碌来往的人群中,他一袭笔挺的黑色武袍,镂金护腕和墨玉腰带,仿若鹤立鸡群,英气逼人。 平阳乡君几乎立刻被他攫取了视线。 虽然躬桑那晚在溪水边,祁炎没有接受她的鼠灰斗篷,但平阳乡君心里的念头并未就此作罢。她想着,那时祁炎还是三公主的“侍臣”,怕三公主嫉妒,不敢接受别的女子的好意也实属正常。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已恢复自由身,不必仰人鼻息、看三公主的脸色过活。既是如此,她此时前去搭话,祁炎应该就没理由拒绝了罢? 何况,她的家世样貌皆属上乘,若有机会更进一步,那于两家而言皆是再好不过的了! 思忖时,祁炎和下属说完了话,下属推着一车油布盖着的东西远去,而祁炎则独自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什么人。 平阳乡君立即寻了个理由避开护卫和嬷嬷,下车朝祁炎走去。 “好巧,在这里遇见将军。”平阳乡君莲步向前,装作偶遇的样子。 祁炎扫了她一眼,微微皱眉,眼睛带点不近人情的凉薄冷意,寻了个显眼的位置倚墙抱臂。 自始至终,连一句客套的回应也无。 平阳乡君有些受挫,又觉得祁炎冷淡的样子与旁人不同,格外吸引人。她又露出自认为完美的微笑来,邀请道:“将军也是来放水灯的么?我知道有个好去处,看灯最是方便,若将军不嫌弃,我带你前去。” 祁炎抬眸,幽黑一片,总算将视线落回搭讪的女子身上。 被他用那样深邃的眼睛注视,平阳乡君不自觉嗓子一紧,脸颊浮现一抹红晕。 然而下一刻,男人冷冽的嗓音传来,不耐道:“你谁?” 他竟是……压根就不记得自己了! 平阳乡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无比。长这么大,仗着样貌和家世,还从未有人敢用这样无视她,也从未有人敢用这种傲慢又冷漠的语气同她讲话! 她觉得自己应该立刻拂袖就走,可强烈的不甘却让她的双脚钉在原地。 她想告诉祁炎:他怕是一辈子,也遇不到像自己这般真心喜欢他的姑娘了! 然而还未张嘴,却见刚才还冷冰冰的祁将军忽的站直身子,像是看到什么极其美好的东西,眼中的寒霜融化,凉薄的唇线上扬,化作点点笑意爬上眉梢。 “来了?”他道,语气有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低沉柔和。 平阳乡君呆了,她从未见过祁炎这般温和的神情,简直判若两人! 她咬牙,转身顺着祁炎笑望的方向望去,却在见到来人时面色一僵。 灯火下走过来的少女一袭杏粉夏衫,玲珑窈窕,嫣然秾丽,初见之下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天然娇艳,连头发丝和衣角都像是发着光似的耀眼。但这种美并不刺目张扬,反而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恬静矜贵的气息,那是帝王之家独有的风华气度。 平阳乡君自恃貌美,可她那脂粉敷就的妆容在纪初桃的天然绝色面前,就如泥石一般黯然失色。 她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又心虚着,方才搭讪的气势全没了,低声行礼道:“臣女见过长公主殿下!” 纪初桃与祁炎交换了个带有笑意的眼神,方回首望着鼻尖冒汗的贵女,轻声道:“本宫今夜便衣出行,不必多礼。” 节中夜市人多,祁炎自然而然换了一边站立,将纪初桃护在道路里边,避免她被行人冲撞。 平阳乡君看在眼里,暗自绞紧了手指:为什么?!祁炎已经不是纪初桃的面首了,为何还要这般低声下气地护着她? 堂堂镇国侯世子,难道一点也不知羞耻么? 纪初桃眼眸通透,将平阳乡君微妙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想了想,她笑道:“本宫有一件织霞衣,做工精细世间独有,是本宫的心爱之物。今夜见乡君容貌出众,不若将织霞衣赐予乡君,如何?” 平阳乡君骤然抬头,疑惑地看着纪初桃。 虽说帝姬心情好时,赏赐随行臣女一些珠宝锦缎以示喜爱也是常事,但她方才公然与帝姬曾经的男宠搭话被抓个现行,已是犯了禁忌,即便纪初桃再温吞好脾气,也不该于这种尴尬的时候行赏…… 平阳乡君摸不清纪初桃是何意思,便垂首婉拒道:“殿下心爱之物,臣女位卑人微,怎敢横刀夺爱?” 话刚落音,平阳乡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血色唰地褪个干净。 是啊,祁将军亦是三公主的“心爱之物”,即便她不要了,也轮不到自己去抢! 纪初桃嗓音轻软,自始至终没有一句重话,平阳乡君却觉得自己仿佛被扇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跳梁小丑般自取其辱,平阳乡君咬着唇匆匆行礼告退,几乎落荒而逃。 算她不笨。纪初桃舒了口气,转过头,对上祁炎蕴着深沉笑意的眼睛。 “笑甚?”她问。 祁炎依旧抱着双臂,俯身靠近些,低声道:“殿下好厉害,话中玄机,令人惭颜。” “这也值得夸奖,在你眼里,本宫是有多无用?”纪初桃有些不好意思,恼了他一眼,问道,“乡君方才,在和你聊什么?” 她永远都是优雅温柔的,干净通透,没有一丝难看的妒意,祁炎需很仔细,才能听出她隐藏在夜色中的、内敛的在意。 祁炎长眉一挑,故意朝纪初桃道:“她说,要带臣去看灯。” 纪初桃轻轻“噢”了声。 祁炎似是不满,将她堵在坊墙的阴影下,皱眉问道:“殿下不吃醋?” 纪初桃望着他,似是在帝姬的气度和现实之间挣扎了片刻,方轻轻颔首道:“其实有点儿,所以,你不要去看别的女子。” 祁炎破冰一笑,低而沉闷,有溺死人的温柔。满意地抚了抚纪初桃的脸颊,方松开她道:“没有别的女人,只有殿下。” 本宫知道的呀。纪初桃心说,也跟着笑了起来。 祁炎瞥了眼远处的霍谦等人,嫌纪初桃带来的侍卫碍事,便牵着她的手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繁华热闹的夜市,灯火通明,杂耍的艺人戴着粗犷的傩戏面具,对着火把喷出一口如雾的酒水,霎时火焰直窜天际,惹得围观之人惊呼不已。 祁炎的手掌温暖有力,火光镀在他的背影上,如山般沉稳高大。纪初桃被他牵着前行,眼里也落着暖光,发丝飞舞交缠,晕开甜蜜的笑意。 夜空深邃,她与他是人群中两尾逆流而上的鱼,五指紧扣,相依相伴。 她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男子能如祁炎这般,给足她年少的欢喜与安全感了。 中元节,地官赦罪,礼佛之人会在城池中放水灯,让那小小的莲花灯将思念带给逝去的先人。而若是信道,则会燃放天灯,让天灯将祝福带给天上的神明。 京都城房舍众多,为防火患,官府不许百姓在城中燃放天灯,祁炎便带着纪初桃上了一艘提前准备好的小船。 船夫应是祁炎麾下的亲卫,见祁炎牵着纪初桃上船,恭敬地道了声:“少将军。” 便老实地去船尾撑船了,并未打扰二人相处。 苍穹如黛,舟楫破水,满河的莲灯便也随着涟漪起伏飘荡,恍若星河流淌。 小船便在一路莲灯星火的陪伴下,顺流而下,朝京都城郊的旷野缓缓漂去。 纪初桃坐在船头甲板上,见祁炎从船舱中取了纸糊的天灯和笔墨等物出来,便好奇道:“我听闻民间百姓会将心愿写在天灯上,天灯飞得越高越远,心愿便越能实现,是真的么?” 船头一沉,祁炎在纪初桃身边坐下,将笔墨递给她:“殿下试试。” 纪初桃道:“你不写么?” “我不信天,只信自己。”祁炎道,语气中带着初见时的疏狂意气,格外迷人。 他吹燃火折,点燃天灯,热气将灯胀得鼓鼓囊囊的,仿佛随时会脱手飞去。 祁炎的脸上镀着火光,没有去看灯上写了什么字,而是侧首凝视着兴冲冲落笔的少女,温声问道:“殿下写了什么心愿?” 纪初桃落下最后一笔,眺望岸边火树银花,灯火灿然,深吸一口气道:“祁炎,你看这大好河山,繁华秀丽如斯,怎不令人心驰神往?出了宫,认识了你,我才真正意识到一个帝姬的责任,明白父皇和大姐拼了命也要守护的江山,究竟是什么……” 天灯将纪初桃的脸颊映得明丽万分,她道:“今夜天灯三愿,一愿山河永寿,盛世太平;二愿家人平安,无病无灾,三愿……” 顿了顿,她脸颊飞红,看着祁炎轻而认真地补上:“三愿有情人朝朝暮暮,终成眷属。” 水波浩渺,月映莲灯,祁炎心尖蓦地一颤,手掌一松,刚写好的天灯晃晃荡荡升起,飞向天际。 “真的飞起来了!”纪初桃将手搭在眉间,极力仰望,弯眸笑道,“祁炎你看,好高啊——” 祁炎哪里还有心思看灯,抬手撑着下颌,满心满眼都是她无忧明媚的笑颜。 流萤飘飞,夏虫鸣唱,纪初桃并未发现岸边旷野里蹲了几十条祁家军的身影。 与此同时,其中放风的下属眼睛一亮,指着河心飞起的那盏天灯道:“宋副将你看!少将军点灯了!” 早在几日前,祁炎便命宋元白将一整条街的天灯都买下了,提前用推车运送到空旷之处,只为今日此时的惊喜。 陷入感情中的男人还真是可怕,竟无师自通般,想出这等空前绝后的妙招。 宋元白已经能想象,百千盏纸灯从旷野升腾飞起的时候,船上的两人会是如何情深似海、如胶似漆了。 不由忍住酸意,拍了拍满衣兜的瓜子壳,站起身手搭凉棚,而后吩咐身后的几十名下属:“去,一起点灯!给咱们殿下造一片灯海!” 河中,小船静谧,水波粼粼。 祁炎曲起一条腿,眸色深沉如墨,凝望着他放在心尖上的少女道:“殿下想守护,现在的大殷?” 纪初桃将视线从天际收回,有些诧异于祁炎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 “当然想。即便能力有限,但我始终是长公主呀!”纪初桃看不透祁炎深不可测的眼波,只笑道,“我希望有朝一日,长姐的治理能得到天下人认可尊崇,希望这个国家再无战乱饿殍,也希望君臣之间没有猜忌嫌隙,功臣有赏,百姓有归,得一个真正的盛世太平。” 她用温软的话语,说着盛世太平的宏愿,那样柔弱,又那样伟大。 祁炎嗓子几番滚动,眸中似有墨色流淌,半戏谑半认真,扬着锋利墨黑的眉问她:“若是臣欺骗过殿下呢?” “你?怎么会?”纪初桃仗着梦境的预示,扑哧一声道,“就算所有人背叛本宫,也不可能是你。” 云开见月,有温柔的光洒了下来。 “炎儿,你有没有遇见一个人,即便全天下都辱你骂你,他也会义无反顾的相信你?” 十六岁那年,祖父弥留之际的话犹在耳畔。只是此时想起,心中却再无怨怼不平。 “孩子,你心中没有信仰啊。” “不,我找到自己的信仰了。” 祁炎低喃,而后一手撑着甲板,一手轻轻按住纪初桃细滑的后颈,将她的头压得微微前倾。 他俯身侧首,闭上眼睫,在纪初桃惊讶却包容的目光中,带着沉甸甸的爱意捕捉了少女的唇,吻住了他此生的“信仰”。 由浅入深,辗转热烈。 几乎同一时刻。 旷野星垂,流萤飞舞,先是几盏、几十盏,继而成百上千的天灯自岸边飞起,升腾,晃晃荡荡点缀在黑蓝的夜空中,散成一片光的海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第55章 宫乱 一吻毕, 水波潋滟,目光涟涟。 千百盏纸灯飘飞在夜空中,如星辰, 似星火, 倒映在流水中,与月华、河灯交相辉映,汇聚成一条橙黄温暖的光河。 这么多盏灯同时燃放,瑰丽而神秘, 如若不是恰巧集体祈愿,便只有可能是某人特意安排。 纪初桃还未来得及平息急促的呼吸, 看到满河倒映的天灯,不由仰首惊喜道:“你让人放的灯?” 她和祁炎放的那一盏, 都不知道飘去何方了。 祁炎眸中情-欲未散, 伸手揽住纪初桃, 将她的脑袋强势地按在自己肩上, 问道:“好看么?” 这便是默认了。 “好看!”纪初桃抵着祁炎宽阔硬实的肩,怕他因为自己帝姬的身份而刻意铺张劳累, 便笑了笑, “祁炎, 即便你不费心做这些, 能和你在一起, 本宫就很开心了。” 祁炎身上落着一层温暖的光, 将她揽得更紧。 他忆起被送去公主府伊始, 纪初桃问他是否愿意做家臣,那时他说:“那要看殿下, 能给臣什么好处?” 其实祁炎想要的很简单, 抛却那“天生反骨”“寇贼之后”的打压与猜忌, 得一份真正值得生死相托的信任。 而他一直渴望的东西,纪初桃掏心掏肺地给了他。这种最赤诚的欢愉和信任,足以抚平所有的暴戾和不甘。 想到此,祁炎屈腿坐在船头,道:“臣生性贪婪,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份温吞浅薄的感情,若能让殿下刻骨铭心,爱得更深些,便是倾尽所有又何妨。” 祁炎素来不信鬼神之力,今夜却甘愿为她燃灯千盏,渡厄纳福。而她许下的那些愿望,无论社稷、纪家或是爱情,他都会一一为她实现。 哪怕不择手段,披荆斩棘。 一夜尽兴而归,从船上下来时,宋元白和侍从已在岸边等候多时。 “祁炎,有点事儿。” 大概觉得扰人雅兴太不厚道,宋元白抹了抹鼻尖,朝纪初桃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来,这才附在祁炎耳边几番低语。 纪初桃只隐约听到了一句“那边的人来了”,猜想祁炎应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要处理,便温声道:“你去忙罢,本宫的车马就在坊门前,走几步就到了。” 说这话时,她心口滚烫,唇上仍残留着酥麻的感觉。还好岸边灯火昏暗,可以遮掩她过于绯红的脸颊。 祁炎面容冷峻英挺,只有望向纪初桃的时候才稍稍柔软些,伸手极其自然地将纪初桃鬓角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低声道:“我去买些宵食,再送殿下回府。” 纪初桃的安危,他从不假借他人之手,定要亲自护着。 好在宋元白等侍卫很自觉地背过身去,目不斜视。纪初桃抿唇微笑,压抑不住心底的雀跃,轻轻点了点头。 祁炎去买宵食的时候,一旁守卫的宋元白瞄了纪初桃几眼,忽而笑道:“殿下要做好准备。”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纪初桃疑惑:“什么准备?” “自然是做好被祁炎纠缠一生的准备。” 夜风清凉,天灯寥落,宋元白曲肘枕在脑后,靠着岸边的垂丝柳树道:“祁家男人皆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认定了一个人便至死不休。而祁炎比他祖辈更甚,又狠又专情,即便将来殿下后悔,也甩不掉啦!” “狠”和“专情”二词从祁炎多年的好友兼下属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震撼。 回忆与祁炎的种种,梦里梦外皆是天定良缘。纪初桃扑哧一笑,反问道:“本宫为何要后悔?” 她说得坦率认真,宋元白反倒一愣,拿不准她对祁炎的计划知晓多少。眼睛一转,打了个哈哈道:“也是!殿下与祁炎情比金坚,是臣多虑了!” 正说着,祁炎提着几个油纸包归来,见宋元白与纪初桃相谈甚欢,长眉一皱,冷冷瞥了宋某人一眼:“在聊什么?” 宋元白立即退避三舍,嘻嘻笑道:“正说你痴情专一,乃祖传的绝世好男儿呢!” 祁炎狐疑地眯了眯眼。纪初桃立即拉了拉他的袖子,弯眸笑道:“的确如此。” 祁炎这才神色缓和些,将新鲜出炉的糕点递给纪初桃。 二人并肩穿过准备收摊的夜市,朝坊门前走去。 走了几丈远,纪初桃心下一动,忽的停住脚步,拉出藏在衣领中的骨哨,置于唇间吹出两声轻扬的曲调:“呜——呜!” 就像是在唤她心爱的将军:“祁——炎!” 祁炎竟是听懂了这声俏皮的呼唤,亦顿足,带着纵容和偏爱的轻笑回首,认真地凝视她。 风扬起他夜一样漆黑的衣袍,凌寒却又温柔。他说过,只要听到她吹响骨哨,虽千里亦会奔她而来。 唇一松,骨哨重新落回襦裙抹胸上的锁骨处。 想起宋元白方才的那番话,纪初桃由衷一笑,悄悄告诉祁炎:“得一良人举案齐眉,本宫从不后悔。” 祁炎不知她为何表露心迹,喉结一动,眼神明显晦暗了不少,染着浅浅的笑意。 街上尚有零散的摊贩散客,他却轻而坚决地握住了纪初桃的手,低低“嗯”了声,在她耳畔道:“臣也是。” 夜空中还隐约可见两三盏天灯,两人的影子肩比着肩,被晃荡的灯火拉得老长。 …… 丑时已过,祁炎处理完暗处的事回府,却见偏厅的灯盏还亮着。 他爹祁胜又对着母亲的画像,长吁短叹,垂泪涟涟。 祖父被招安入朝的那年,祁胜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没读过什么书,一朝从反贼匪寇之子变成了朝中新贵,脱下粗布衣裳换上绸缎锦衣,也掩不住满身愚钝粗糙之气,一度沦为京都笑柄。 可是这样文不成武不就的父亲,竟喜欢上了名动京都的大美人——他的母亲。那时先帝正用得着祁家,一道旨意赐婚,将祁家的泥腿子与出身书香门第的大美人绑在了一起。 都道鲜花插在牛粪上,揭开盖头的那晚,祁胜看到的,是新婚妻子满脸愤恨又悲戚的泪水。 祁夫人艳冠京都,又颇有才气,不甘心嫁给这样一个粗鄙之人,很长一段时间都对祁胜冷脸相待。直至生下祁炎,她便将毕生的精力花在培养儿子上。 祁炎知道,母亲不遗余力地教导自己识文断字、通读经史,是不想让他成为像祁胜那样胸无点墨的粗人。可即便如此,祁胜对妻子的爱依旧卑微深沉,像是傻到没有自尊,不知疲倦和疼痛。 那些年少时不懂的情-爱偏执,在遇见纪初桃后,一切都懂了。 祁炎调转脚步,朝偏厅行去。 听到脚步声,祁胜扭头擦了擦眼泪,方转过头来,看着这个与亡妻有着五分相像、却比自己还高上些许的儿子,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说些什么。 儿子心思深,朝堂或军中的那些事,他并不懂。 祁炎已经许久没有认真瞧过母亲的画像了,记忆中那张优雅冷傲的美人脸似乎已变得模糊斑驳。 适逢中元,他便取了线香跪拜,将奴仆备好的瓜果等物奉上。 “炎儿,你娘不爱吃酸!”蓦地一只粗糙的大手伸来,取走了果盘中的葡萄,换上熟透的蜜瓜。 见祁炎怔愣,祁胜有些不好意思,嗫嚅道:“你会不会觉得爹啰嗦?” 他“唉”了声,显出几分落寞来:“你娘还在的时候,总觉得我啰嗦,说话既不风雅又不好听,听得她耳朵难受。” “不会。”祁炎道。 他爹就是这样,没文化,一根筋,从来不关心儿子打了多少仗、受了多少伤,亦或是在谋划什么危险而又张狂的行动……他愚钝如斯,却偏偏清楚地记得亡妻每一个细微的喜好。 或许是渐渐开始理解父亲的偏执,祁炎今夜难得想多说两句。 “以前儿子心中总是不平衡:凭什么将士们在外面出生入死血洒疆场,而有的人却可以歌舞升平享尽人间太平富贵,直到动情后方明白,这世上总有一些温柔耀眼的人,值得用生命去追寻守护。” 他望着母亲端美清冷的画像,徐徐道:“爹,儿子喜欢上了一个人。” 祁胜有些讶异,他还以为儿子和他母亲一样,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谁呢。 祁胜“唔”了声,小心地问:“需要爹去提亲吗?” 重点并不在于“谁去提亲”这等末节之上。 “如若娶她,必是刀山火海。朝中明争暗斗,此消彼长,我不能舍下权势,是怕将来护不住她。” 祁炎默了会儿,继而道:“所以,我要去做一件危险的事,替她剪除一切后顾之忧。置之死地,方能搏一线生机。” 哪怕用尽手段和谋算,也要踏平坎坷阻挠,娶她为妻。 祁胜愣愣站着,半晌没有回应。 祁炎本就不指望他爹能给出什么支持或是建议,将手中线香插-入香炉,哑然道:“就这样。” 他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苍混的嗓音传来:“炎儿……” 祁胜讷讷的,望着儿子高大挺拔的背影道:“爹没用,帮不了你什么,也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是炎儿,你想做什么就大胆地去做罢,自你娘大去,爹已无牵无挂了。” 祁炎微顿,随即目光更坚定清寒了些,沉沉道:“儿子明白。” …… 公主府,寝殿烛火晦暗。 纪初桃做了一个梦。梦里旷野星垂,无数天灯如同萤火照亮夜空。 但下一刻,那些天灯都中邪般烧了起来,如流星般拖着长长的火光坠落。她身处的地方由旷野变成了宫墙,宫殿在燃烧,树木在燃烧,她的视线亦是一片灼热的猩红。 外头一片喧闹,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焦急地唤着大姐和二姐的名字。 继而寝殿被人大力踹开,刺目的红光中,只见一条漆黑可怖的身影逆光而站,手中长戟上滴着浓稠殷红的鲜血,朝她裂开一个狰狞的笑来: “宫中清君侧,有些乱。卑职奉命前来保护三殿下,还请三殿下勿要乱跑,当心误伤。” 那人说着“保护”二字,纪初桃却只感到了恶心和恐慌。 她转身就跑,跑得肺腑都要炸裂,耳畔尽是冷风呼啸和烈火燃烧的哔剥声。 “三公主在这!别让她跑了!”有人在身后大喊。 纪初桃慌不择路,脚下一绊,跌倒在地。 熟悉的画面,一场危机,梦境似乎和以前的零碎片段衔接上了。 然而她还未看清作乱之人的身份,还未等到她的英雄出现,就被人强行唤醒。 “殿下,殿下!” 天刚蒙蒙亮,拂铃披衣坐在榻前,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低声道:“殿下做噩梦了么?一直在唤大殿下和祁将军的名字。” 头昏脑涨,纪初桃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焦,可心里那股慌乱却并未随着梦醒而消失。 她不敢拿大姐和皇帝的性命冒险,喘息片刻,索性掀开被子坐起,吩咐道:“更衣,本宫要进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第57章 温泉 爱我就全订啊摔!!  宋元白只能带一人进去, 故而挽竹被留在了马车上。 宋家已提前打点过了,领头的狱卒检查过食盒中的东西,便亲自带他们进去。男人们走得很快, 纪初桃有些紧张地跟在他们身后, 不敢抬头,不敢出声,只觉越往里走越是黑暗可怖,阴冷潮湿的气息如蛛网般裹得人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 总算走到了牢狱尽头。 那狱卒头示意到了,略一躬身道:“宋将军, 您只有一刻钟探望,还望抓紧时辰。一刻钟后梆子声响, 不管什么要紧的话没说完, 都必须即刻出牢。” “规矩我自然知道, 这些, 拿去给兄弟们买酒喝。”宋元白解下腰间的钱袋,也未掂量, 便直接尽数给了狱卒。 狱卒并不多言, 行了礼便告退。 狱中的祁炎正闭目养神, 待狱卒离去后才悠然睁眼道:“都安排妥了, 还来这作甚?” 话音一顿, 他看到了宋元白身后的纪初桃, 登时一怔。 “祁小将军……”真见到了祁炎, 纪初桃反而有些无措。半晌才反应过来,打开食盒, 将牛肉糕点等物从栅栏下送饭的小口中递了进去。 高贵无双的帝姬显然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儿, 送个饭都有些磕磕碰碰, 动作十分生疏。 短暂的惊愕过后,祁炎微微坐直身子,眯着凌厉的凤眼道:“永宁长公主殿下为何会纡尊降贵,来这等污秽之地?” 话虽如此,凌厉的目光却是直直地刺向宋元白。 “你们聊,我去那边守着。”宋元白挠挠鬓角,很自觉地退至一旁,装模作样欣赏墙上一个斗大的蛛网。 “是我拜托宋将军捎我进来的。”纪初桃为倒霉的小宋将军辩解。 她好奇地打量着狱中镣铐加身、却依然英气的祁炎,只觉莫名心酸。明明半个月之前他还是是御宴上风光无限的少年将军,转瞬间就卷入乱流之中,落魄至此。 “臣已是戴罪之身,殿下想和臣聊什么?”祁炎隔着一道铁栅栏望着纪初桃,目光探究,暗流涌动。 “我此番前来,只是想冒昧问一句……”纪初桃微微蹙着秀气的眉,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半晌,她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干净的眼眸看祁炎,轻声问,“祁小将军真的有参与谋逆,与皇叔结党营私么?” 这是什么问题?祁炎心中哂笑。 即便是真的谋逆,难道他还会大大方方承认不成? 但纪初桃的目光如此凝重诚恳,仿佛一个急于解惑的学生。霎时间,祁炎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并针对这些“可能”迅速制定出相应的策略。 “琅琊王的确派人多次递交拜帖,盼与结交,但那只是私交,绝不涉及公事。” 祁炎是天生的布局者,须臾间已想好了最有利于自己的回答。他气定神闲道:“琅琊王是否谋逆,臣的确一无所知。” 纪初桃眼眸微亮,神色明显轻松了些,握住栅栏着急道:“所以,小将军并未谋逆?” “皇恩浩荡,祁家幸列公侯之尊,已是位极人臣,为何要反?”祁炎垂着眼,眼睑下投下一圈淡淡的哀伤,说出来的话却是连他自己都想嘲笑。 可纪初桃并未看穿他心底的那点儿讥讽,认真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小将军能否……” 她似是难以启齿,垂下蝶翅般的眼睫,目光几番躲闪,方细声支吾道:“……能否让我看看你的胸口?” 纪初桃想确认,祁炎的心口是否和昨夜梦里见到的那样,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听清楚她方才说了什么,祁炎的眸色骤然一沉,皱了皱眉。 他曾将那枚穷奇玉藏在衣襟内的心口处,这么多年从未离身,何况在宫宴上,她亦是打听过穷奇玉的下落。纪初桃以公主之尊提这种要求,实在太过诡异了些。 见祁炎不语,纪初桃大概也意识到这样不妥,脸一臊,忙不迭道:“若是为难,便算、算了……” 话未落音,祁炎已单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一片独属于少年人的结实胸膛,肌肉轮廓十分清晰漂亮。 入狱前要搜身,故而祁炎提前将穷奇玉藏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他索性依言照做,看看纪初桃会作何反应…… 一旁的宋元白转头便看见这么一幕,当即嘴角抽搐,一副“祁炎莫不是疯了”的表情。 清冷的一线光落在祁炎身上,微微起伏的左胸处,殷红的朱砂小痣清晰可见。 纪初桃仿佛被扼住了呼吸,心脏前所未有地砰砰直跳,几乎要蹦出胸膛。 祁炎真的有那颗痣!就在梦里一模一样的位置! 所有的忐忑与疑惑皆迎刃而解。 祁炎含冤是真,救她是真,娶她亦有可能是真! 太神奇了,这一切都如此曲折奇妙,一会儿让人跌入谷底,一会儿又将她捧上云霄! 这个少年,眼前这个强大桀骜的少年……真的会是她的命定良人吗? 思绪如洪流涌过,强烈的冲击下,纪初桃亦是晕乎乎辨别不出身处何方。她微颤着伸出一只细嫩的手,穿过栅栏的缝隙,竟试图触摸那颗鲜活的小痣…… 祁炎面色一冷,合拢了衣襟。 纪初桃如梦初醒,慢慢收回手,蜷缩起发烫的指尖。她望着祁炎,雪腮微红,眼睛像盛着万千星子的光辉,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 祁炎未曾放过纪初桃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试图辨别她那张纯良秾丽的脸下,究竟暗藏了怎样复杂的来意? 然而娇柔的三公主只是轻轻松了口气,眼眸一弯,笑了起来:“果然如此,我可算信啦。” “我能帮你什么吗?”未等祁炎反应,纪初桃又柔声问,毕竟牢里的人将来很有可能会是她的救命恩人…… 在见到纪初桃的那一刻,祁炎便预测了两种来意:一是大公主没有直接证据证明祁家谋逆,故而派看似单纯无害的纪初桃来获取自己的信任,套取情报;第二种可能微乎其微,便是纪初桃是真的想帮他…… 既如此,不如顺势试探。 祁炎想了想,道:“殿下若真的信任臣,只需帮一个小忙。” “是什么?”纪初桃好奇。 “城东慈安寺偏殿的神龛上,供奉着臣祖父的长明灯,灯盏之下有个暗格,里面藏着一件对臣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宋元白是我的副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察之内,不方便做此事。”祁炎眼中蕴着一片暗色,扬着眉道,“殿下若能将那东西取来,臣定感激不尽。” 一旁偷听的宋元白仿佛明白了祁炎的“坏心眼”,使劲儿朝祁炎眨眼,一脸“你果然是疯了”的抓狂! 纪初桃亦有些出乎意料。她还以为祁炎会趁机让她向大姐求情呢! 遂眨眨眼,不可置信地问:“就这样简单?” “嗯。” “是什么物件?” 见纪初桃存疑,祁炎又淡淡补上一句:“殿下放心,那绝不会是什么危险之物……” 纪初桃望着祁炎,眼眸如镜,仿佛能倒映一切污秽。 “好。”她轻轻颔首,还是选择相信祁炎。 毕竟只有她在梦里见过,祁炎将来会成为怎样一个威武可靠之人。 她应得如此干脆,祁炎反倒愣了一愣。 片刻,他收敛心中一闪而过的动摇,拖着窸窣作响的镣铐抱拳,垂下眼的眼睑盖住了汹涌的情愫:“那臣,先谢过三殿下。” 梆子声传来,提醒他们一刻钟到了。 纪初桃恋恋不舍地起身,许诺道:“祁小将军勿怕,明日此时,我定将东西取来给你。” …… “祁炎,你疯了!拿那种方法试探三公主!”纪初桃走后,宋元白双手抓着铁栅栏,一副恨不得从缝隙中钻进去揪住他衣领的模样。 小公主对自己一片真情,怎能容忍祁炎如此这般?宋元白顿感“交友不慎”,咬牙切齿。 “这是最后一次。”祁炎依靠在斑驳的墙上,望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亦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不似祖父和阿爹那般耿直,可以因一句“士为知己者死”而鞍前马后。 猎人驯服了野兽,但他的袖中始终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防止野兽反扑。就像祖父为纪家征战到死,到头来,终究抵不过一句“祁家天生反骨”。 什么“国士知己”,都是骗人的笑话!祁炎从来都不信纪家人。 “我也只帮你这最后一次!”宋元白叉腰道。 “盯紧她。”祁炎索性闭目,将纪初桃那鲜活灵动的笑颜强行从脑海中拂去,“一份无关紧要的假密信,若她是大公主派来的人,定会将密信偷偷送入宫去。若她不是……” “若她不是,你又如何?”宋元白乜眼看他。 久久未有回应。 片刻,狱中张扬的少年音传来: “若不是,我向她赔罪。” 宋元白只能带一人进去,故而挽竹被留在了马车上。 宋家已提前打点过了,领头的狱卒检查过食盒中的东西,便亲自带他们进去。男人们走得很快,纪初桃有些紧张地跟在他们身后,不敢抬头,不敢出声,只觉越往里走越是黑暗可怖,阴冷潮湿的气息如蛛网般裹得人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走到了牢狱尽头。 那狱卒头示意到了,略一躬身道:“宋将军,您只有一刻钟探望,还望抓紧时辰。一刻钟后梆子声响,不管什么要紧的话没说完,都必须即刻出牢。” “规矩我自然知道,这些,拿去给兄弟们买酒喝。”宋元白解下腰间的钱袋,也未掂量,便直接尽数给了狱卒。 狱卒并不多言,行了礼便告退。 狱中的祁炎正闭目养神,待狱卒离去后才悠然睁眼道:“都安排妥了,还来这作甚?” 话音一顿,他看到了宋元白身后的纪初桃,登时一怔。 “祁小将军……”真见到了祁炎,纪初桃反而有些无措。半晌才反应过来,打开食盒,将牛肉糕点等物从栅栏下送饭的小口中递了进去。 高贵无双的帝姬显然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儿,送个饭都有些磕磕碰碰,动作十分生疏。 短暂的惊愕过后,祁炎微微坐直身子,眯着凌厉的凤眼道:“永宁长公主殿下为何会纡尊降贵,来这等污秽之地?” 话虽如此,凌厉的目光却是直直地刺向宋元白。 “你们聊,我去那边守着。”宋元白挠挠鬓角,很自觉地退至一旁,装模作样欣赏墙上一个斗大的蛛网。 “是我拜托宋将军捎我进来的。”纪初桃为倒霉的小宋将军辩解。 她好奇地打量着狱中镣铐加身、却依然英气的祁炎,只觉莫名心酸。明明半个月之前他还是是御宴上风光无限的少年将军,转瞬间就卷入乱流之中,落魄至此。 “臣已是戴罪之身,殿下想和臣聊什么?”祁炎隔着一道铁栅栏望着纪初桃,目光探究,暗流涌动。 “我此番前来,只是想冒昧问一句……”纪初桃微微蹙着秀气的眉,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半晌,她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干净的眼眸看祁炎,轻声问,“祁小将军真的有参与谋逆,与皇叔结党营私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第57章 洗浴 爱我就全订啊摔!!  纪初桃偶尔会去二姐的府邸, 故而出宫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何况还有宋元白安排的马车在宫门外接应,不出半个时辰, 便顺利到达了慈安寺。 慈安寺香火旺盛, 唯有偏殿静穆,排排木架上供着数百盏长明灯,白昼前来已是壮观,若是夜里来, 必是灯海如星河浩荡。 纪初桃和拂铃以帷幔遮面,在沙弥的指引下入了偏殿, 打量着木架上一排排刻了蝇头小字的灯盏,问道:“若是官宦人家的长生灯, 是放在何处?” 沙弥合十道:“回女施主, 官宦士族在左, 富贾乡绅在右。请问女施主要捐善的是哪家?” 左边…… 纪初桃撩开帷帽垂纱的一角, 循着左边的位置依次寻找,而后眼睛一亮, 很快找到了祁家供奉的长明灯。 那是在殿侧单独的位置, 摆放在三层的大木架上, 紫檀木雕制的佛龛中燃着三盏长生灯, 依次是祁炎的祖父母及生母。 纪初桃悄悄给拂铃使了个眼色, 拂铃立即会意, 取了香油钱打发沙弥退下, 掩上了殿门。 佛龛较高,纪初桃踮了踮脚, 只能勉强碰到佛龛底座, 便摘下帷帽环顾四周, 吩咐拂铃道:“快将那个月牙凳给我挪过来。” 拂铃依言照做,看了看高度,颇为担心道:“殿下,您要取什么,还是让奴婢来罢!” “没事,你扶着我。”纪初桃稍稍提起裙子,搭着拂铃的手踩上月牙矮凳,佛龛内的情景一览无余。 里面的三盏长明灯,是祁炎此生最重要、最敬重的三个人,几十年风风雨雨,管他什么英雄骨还是美人皮,都化作了虚无缥缈的一缕青烟。 纪初桃合十道了声“叨扰”,这才小心翼翼地去挪灯盏。 那灯盏是铜质的,油火长时间熏燎,温度十分高。纪初桃猝不及防被烫了手背,顿时“啊”了声,飞速缩回手。 “殿下!”拂铃忙道,“太危险了,让奴婢来罢!” “没事没事。”纪初桃不甚在意地用帕子缠住手隔热,继续小心挪动灯盏,果然在祁老爷子的长明灯下发现了一块颜色略微不同的木板。 按下木板,神龛底座便出现一个暗格,里头放着一个巴掌宽大的木盒。 纪初桃心下一喜,将木盒取出,灯盏归位。 想了想,她顺势将神龛中的积灰拂去,又仔细地添满香油,摆上早就备好的瓜果线香,看着冷清的祁家佛龛一下子热闹起来,才心满意足地拿着木盒下来。 “走罢。”纪初桃将木盒藏入袖中,重新戴上帷帽,开门出去。 而此时寺门外的街对面,宋元白左手拿着一只鸡腿,右手拎着一坛美酒,吊儿郎当地从墙角转出,混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的马车后。 马车摇晃,将纪初桃的心思摇得七零八落。 纪初桃晃了晃盒子,里面很轻,大概是纸张信件之类的物件。犹豫了片刻,她将木盒放置一旁,半晌又耐不住好奇似的,拿起盒子上下翻看了许久。 见她如此,拂铃忍不住问道:“殿下不打开看看吗?” “算了。”纪初桃摇摇头。 她掀开车帘朝外望了眼,见到琳琅的商铺,便忙道:“停车。” “怎么了,殿下?” “拂铃,你去买些吃食和狐裘,要最好的。” 两刻钟后,刑部侧门外。 宋元白正将那坛酒分给狱卒,狱卒哭笑不得道:“宋将军,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若是让上头察觉,小人可担当不起!” “行了行了,就这一次,再帮个忙!” 宋元白热络地拍了拍狱卒的肩,见到乔装好的纪初桃从马车上下来,手中提了一个食盒并一大包狐裘衣物,登时迎上前接手,弯着桃花眼笑道,“您怎的又带这么多东西?多不好意思!” 说着,他将装着崭新狐裘的包袱往肩上一搭,又接过食盒打开闻了闻,赞道:“好香!您怎么知道我喜爱吃张记铺子的烧鸡?” “哎!”纪初桃护住了食盒,欲言又止,“这些,是给祁将军准备的。” “……” “……” 宋元白:“喔。”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白俊的脸皮腾得红了,烫着似的松开手,将食盒还给纪初桃,一会儿揉揉鼻尖,一会儿挠挠鬓角,一副尴尬得恨不能钻进地缝藏起来的模样,磕巴道:“抱、抱歉,我还以为殿下是……嗯那啥……咱们先进去!” 小丫鬟打扮的纪初桃跟在他身后,歉疚道:“要不,回头我再给你买?” 宋元白一个趔趄。 “不必啦。”牢狱的黑暗中,小宋将军的笑意微微抽搐。 宋元白的相貌不算差,肤白爱笑,连二公主纪姝都点评过他有飘雪之姿,又不似祁炎冷峻难近,故而在京都贵女中人气颇高,也难怪他会误以为纪初桃倾心自己。 本想为兄弟牺牲色-相,却不料,人家三公主看上的压根不是他的色-相! 什么叫抛砖引玉? 搞了半天他只是块破砖,祁炎才是那个玉啊! 明白了这点,宋元白恨不能一拳捶破牢墙,将祁炎从狱里揪出来大吼一声:“你小子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但,也只敢想想罢了。 他是打不过祁炎的。 到了最里间的牢狱,宋元白将那包衣物搁在地上,对牢中曲肘枕着脑袋的祁炎道:“你们聊,赶紧的。” 说罢自觉退至一旁,努力扮演一块“砖”,身上落着一层名为“悲伤”的阴影。 宋元白今日吃火-药了,脸这么黑?祁炎挑眉。 他坐起身,纪初桃刚巧将那个熟悉的木盒从栅栏的缝隙中塞进来。迫不及待道:“祁小将军,您要的东西我给你取来了。” 还真去做了。 祁炎收敛神色,拖着沉重的铁索盘腿而坐,带镣铐的手接过盒子,沉声道:“多谢殿下……” 他一怔,拇指抚过木盒开口处机关,又抚了一遍,眸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的神情。 机关完好,木盒没被开启过。那是祁家独有的机关,一旦打开过,便是复原再好也会留有痕迹。 也就是说,纪初桃并未打算将盒中的机密呈给大公主…… 为什么? 祁炎所有的预设分崩离析,心湖起了波澜。 见他长久不语,纪初桃紧张道:“你要的,不是这个么?” 祁炎回神,语气已不自觉低了下来,垂眸望着完好无损的盒子道:“是这个……多谢殿下!” “那就好!”纪初桃如释重负,笑了起来,“放在那种地方,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罢?” 祁炎轻轻“嗯”了声,神色晦明难辨。 一旁的宋元白幽幽转过脸来,满脸写着“你看,小人之心了罢”的表情。 “啊,对了!”纪初桃打断祁炎的思绪,将新买的狐裘从栅栏中硬塞进去,柔声道,“狱中阴冷,我见你衣裳单薄,便带了件狐裘过来,也不知合不合身。” 狐裘厚实,塞到一半时卡住了,包袱一截在栅栏外,一截在栅栏里。 正苦恼着,祁炎默默伸手,帮她将包袱扯进了狱中。 交接时,借着牢窗外透入的一线冷光,祁炎看见了纪初桃手背上的红痕,像是新烫的伤。落在幼白细嫩的肌肤上,格外触目。 “殿下的手……”他问。 纪初桃不自在地收回了手,不愿让祁炎看到自己笨手笨脚的一面。 是被长明灯烫的罢。 祁炎猜测,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殿下亲自取出的?”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嗓音传来。 纪初桃摸不准他这是什么态度,不由微微侧首,疑惑道:“不是你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么?既是信任本宫,又怎能假借他人之手?” 祁炎默然。 尸山血海中,面对十万敌军逼境亦能泰然自若的少将军,第一次尝到了“茫然”的复杂滋味。 他以为纪初桃会将“情报”告知纪妧,这样就能将计就计引纪妧的人前去搜捕此物;再不济,即便纪初桃未告知纪妧,也多半会派下人前去取,未料她竟是自己亲自动手…… 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单纯。 “我已经出宫太久,要回去了。”纪初桃似是没有察觉祁炎那瞬时的挣扎,蹲身与祁炎平视,悄悄道,“小将军放心,大殷不会埋没任何一位功臣的。” 祁炎想笑,却笑不出来。 “殿下。”思绪还未反应过来,他已下意识唤住纪初桃。 纪初桃回身,站在火把的暖光下看他:“嗯?” 祁炎坐在孤寒的阴晦中,问她:“殿下为何要接近臣,对臣这般好?” 纪初桃想了想,不能多说,便给了个模糊的答案:“大概是直觉,本宫愿信你一次。” 这算是什么任性的答案? 祁炎久久不语。 “这下满意了?” 纪初桃走后,宋元白慢腾腾从角落里走出,望着垂眸沉默的祁炎,凉飕飕道:“我算是明白了,三殿下和你还真是绝配!一个心中有佛,看什么都是佛;一个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是鬼。” 祁炎破天荒没有计较宋元白的奚落,只问:“她今日做了什么?” “出宫,上了我准备的马车,一路去慈安寺,取了你准备的东西,然后上马车,直接来刑部外与我汇合。” “没有去别处,去见别人?” 宋元白翻了个白眼:“中途让侍婢给你买了吃食和衣物,呐,都在你面前哪!我一路暗中跟随,眼都不敢眨一下,确定她们没有见大公主的人。” 祁炎拇指用力,机括转动,木盒咔哒一声打开,露出了里头的密信。 信封蜜蜡完好,亦未曾动过。 冷光中尘埃浮动。 祁炎将盒子丢至一旁,突然觉得索然无趣,闭上眼道:“这场戏玩累了,收网。” “得嘞!”宋元白一脸欠揍的神情,阴恻恻提醒他,“别忘了,你还欠人家一个道歉。” “啰嗦!” 伴随着不耐的声音,一只木盒从狱中飞出,被宋元白反手接住。 …… 出了牢狱,纪初桃心情轻松。 既然知晓祁炎极有可能是蒙冤入狱,而且在以后的某天还会救她出火海,那么剩下的,便是如何说服大姐在不威胁纪家的情况下留他性命…… 想到什么,纪初桃嘴角的笑意一顿,忽的顿住了脚步。 因为知道祁炎就是梦见之人,她太过好奇兴奋,以至于一直忽略了某个重要的问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第59章 留痕 温泉水雾缭绕, 祁炎两步就走到了纪初桃的身边。 水中浮力不好把控重心,他却如履平地,走得沉稳而又端正。 拨开水汽望去, 只见祁炎的身姿挺拔而高, 温泉的水才浸没他的腰部, 纯白的亵服被打湿, 腰腹硬朗的线条清晰可见。 “你……你怎么下来了?”纪初桃睁着湿润的眼睛, 莫名嗓子发紧。 祁炎的眸色那么幽深晦暗,若说他只是想下来沐个浴, 纪初桃是断不相信的。 不知怎么吻到一起的, 纪初桃像是汤池中起伏的一叶小舟, 若非被祁炎搂紧腰肢, 她怕是早如煮熟的面条滑入水中。祁炎大概是将玉勺也一并拿来池中了,在水下碍事地硌着她……一时间, 竟分不清是温泉热还是祁炎的身子热。 “头发还未洗……洗完。”她急促道,几乎站不住脚。只亲了一会儿, 便不能呼吸。 祁炎暂且放开她,气息匀长道:“不耽误。” 还未等纪初桃喘两口气, 男人便将她用力按入怀中,深吸一口气, 灼热的气息拂过耳畔,问她:“能吻一吻别处吗?” 嗓音轻哑暗沉,不知餍足。 如此奇怪的问题,纪初桃怎么好意思回答? 只得将额头抵在他的心口,埋得更深些, 白皙纤细的手指都快将祁炎的衣襟揪烂。 男人让她抬起头来, 沉沉地凝望她道:“殿下若不拒绝, 臣是会得寸进尺的。” 在温泉中泡了这么久,又热又闷,浑身的力气都随着水波涣散,纪初桃呼吸都喘不赢,何来力气拒绝? 她张了张绯色的唇,却只发出一声绵软含糊的低哼。大约觉得难堪,她垂下湿润成缕的纤长眼睫,自暴自弃地搂住了祁炎的脖颈,借着他的力度维持在水中的平衡。 她不知这样的姿势,于眼前人看来有多危险。 祁炎的心跳蓦地加快,绷紧肌肉,身子硬得仿若热铁。 汤池水声清透,荡开的涟漪揉碎了满池烛火的暖光。夜晚,温柔肆意的风拂过晶莹细腻的白雪,梅花飘落,在雪色上留下几片星点的红。 纵容祁炎索吻的结果,便是纪初桃泡温泉泡到神志不清,昏了过去。 挽竹说不能在汤池中呆太久,果真是有道理的。 醒来时已躺在汤池边的软榻上,身上裹了张干爽的毯子。 而始作俑者正坐在榻边,将手搁在她的额上试探温度,那张俊脸残存些许隐忍未褪的欲,比平日更为深邃迷人。 纪初桃视线下移,看到自己连指尖都泡得红红的,合理怀疑是不是放张饼,都能给立刻烙熟了。 二姐就是骗人的,水里一点也不舒服,连身体都仿佛不是自己的,热得喘不过气来。 见到她醒了,祁炎这才松开紧拧的眉头,身上还挂着**的水汽,俯身道:“殿下昏过去了。” 纪初桃又羞又恼,无力地瞪了他一眼。这种滑稽又难为情的事,就不必再提醒一遍了! “本宫昏……睡过去了多久?”纪初桃嗓音细细的,欲盖弥彰。 “约莫半盏茶。”祁炎说着,忽而低低笑出声来,“殿下怎的这般娇弱?” 除了互通心意的那一次,纪初桃鲜少看他笑得这般开怀,连桀骜的眉眼都藏满了愉悦。 尽管他并无奚落之意,纪初桃还是羞红了脸,作势掀开毯子坐起,佯嗔道:“你还说呢!这是犯上懂不懂?” 话一落音,她扭头瞥见了一旁搁置的落地铜镜,登时愣住,雪腮通红,惊愕到说不出话来。 半湿的轻纱里衣身为清透,只见镜中自己从颈侧到锁骨散落了不少星星点点的痕迹,再低头看了看抹胸处,里头更不用说了。 未料泡个温泉还泡出这么些东西,纪初桃暗自一惊,“呀”了声道:“本宫这是起疹子了,还是桃花癣?” 可现在已过了桃花的季节,怎还会如此? 正想着,一张毯子裹下,严严实实遮住了纪初桃的身子。她抬首,从镜中看到祁炎拥着她,嗓音低沉又无奈:“殿下若不想再晕一次,便少撩拨些。” 真是倒打一耙,纪初桃蹙眉不服道:“本宫何处撩拨?” 还未说完,她想起来什么:身上的红痕,她似乎在二姐纪姝颈侧也看到过…… 不由捂着颈侧回首,惊道:“你……你方才弄的?” 祁炎眸色深沉,甚是无辜:“我给过殿下拒绝的机会。” 他现在私下时,连“臣”也很少自称了。纪初桃拿他没办法,第一次尝到了甜蜜的苦恼:“你让本宫如何见人?” 祁炎从身后拥住她:“我给殿下揉揉。” 纪初桃轻轻挡下祁炎的手,严肃拒绝:“这是揉得掉的么?别哄本宫,这会儿又不怕被撩拨?” 祁炎在她的耳畔闷声低笑起来。他的三殿下学聪明了,不那么好骗了。 不由将她拥得更紧些,纪初桃又有些发热起来。 “下次不能如此了,要克制。”纪初桃挣了挣身子,正色道。 只是她现在眼尾艳红,嗓音掐出水般的娇软,像是被人狠狠欺负过似的,一点威慑力也无。 “这很难。”祁炎说的实话。 心爱之人就在眼前,干净而又明艳,怎么可能克制自己不爱她、亲近她? 纪初桃想的却是:祁炎每次都这般凶猛,该不会是喜欢她的皮囊更甚于她这个人罢? 虽然亲吻时,自己也很愉悦舒服,刺激得心脏都要蹦跳出来……但,还是有些小担心,便索性问了出来。 祁炎听到她一本正经地问这个,一愣,而后顺手取了干净的棉巾,一缕缕替她擦干发丝,低沉道:“情难自制,我想把最好的给殿下。殿下喜欢我的身子,我就将身子给殿下,殿下想要我的心,我便把心送出。” 若是旁人说这些话,纪初桃定是觉得甚为腻歪造作。 可不知为何从祁炎那折剑般的薄唇中自然吐露,却别有一股令人信服的赤诚可靠,只有甜,没有腻。 “合着怎么都是本宫的错了?”纪初桃抿唇一笑,按捺住心底的丝丝甜意,转过身不让她看到自己过于红润的脸颊。 落地烛台上,蜡泪淌下,凝成一行玉色的痕迹。 祁炎换了条棉帕,将她最后一缕头发的水分吸干,安静且深沉而凝望了她片刻,道:“臣要走了。” “这么快?”纪初桃讶异。 而后反应过来:祁炎在汤池殿中藏了小半个时辰,已是不早了。 又轻声问:“这些日子,你还会再来么?” 祁炎望着她温柔而灵动的眼睛,险些就要心软应允。可是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为了能扫清障碍娶她为妻,他必须沉下心演完这最后一场戏。 今夜偷见她一面,便能踏一路清霜向前。 祁炎道:“尚有军务要处理,殿下于行宫好好休憩。” 这便是来不了了。纪初桃有些小失落,但并未表现出来,轻轻“嗯”了声,弯起眼睛道:“那,你也要注意休憩,勿要劳累。” 祁炎心中一片柔暖,抬手抚了抚纪初桃水润蓬松的发顶,而后起身捡起之前褪下的外袍和鞋袜,就着湿透的里衣一件件穿好。 “你衣裳还湿着呢,本宫叫人给你寻套新的罢。”纪初桃忍不住道,有些心疼他。 虽说现在才刚入秋,但山间夜风已是微凉,穿着湿透的里衣策马赶路,又冷又不舒服。 “不必,臣身子热,凉些正好能冷静。”祁炎利落扣好腰带和护腕,并未点名自己真正需要冷静的是何处。 看他穿衣是种享受,当黑色的外袍裹住蓄势待发的身形,那种令人燥热的强悍野性便化作夜一般的清冷凌寒,笔挺利落,无坚不摧。 只有纪初桃知道,那袭冷硬的暗色武袍下,包裹着满腔怎样炙热的心肠。 自从上次噩梦过后,纪初桃有太多话想对他说,不由唤道:“祁炎!” 祁炎回身看她,纪初桃却又说不出口了。 她笑了笑,一句“没什么”还未说出口,便见祁炎大步走来。 他俯身捞起纪初桃柔软的身子,不管不顾地,在她唇上狠狠一吻,短促道:“很快了,等我。” 纪初桃还想明白那句“快了”是何意,祁炎已掀开窗扇,撑着跃出。 她怔愣片刻,匆匆奔去窗边一看:巡逻的守卫恰巧交接换班,而廊下灯影摇曳,夜色如墨,早已不见祁炎的身影。 夜风微凉,纪初桃撑在窗台上托腮许久,将方才未说出口的话咽回腹中。 那些怪力乱神之事,连姐姐们都不信,又何必说出来分祁炎的心?既是知道他未来会来救驾,不如顺应自然。 何况做得越多越危险,若是刻意让祁炎去部署什么,反而易惊动大姐和皇弟,误会他另有图谋。 如此,不如顺应自然。待她陪二姐休养半个月,再回京都时,禁军那边查探的消息也该有眉目了。 两刻钟后,挽竹端着一堆药瓶从廊下行过,交给守在行宫寝殿外的拂铃查验。 自从之前公主府的“春-药”事件后,纪初桃便留了个心眼,凡所用之药皆要查验过方能呈用。 拂铃取了银针等物,皱眉道:“殿下受伤了么?” “倒也不是受伤,只是身上莫名起了很多红痕,颈侧和胸脯处尤其多,说可能是不适应温泉水,刺激了些。往年也常泡汤池,怎的只有今年出问题?” 挽竹喋喋不休,倒豆子似的道,“殿下不让传唤太医,我只好自己去取了药。我本来想拿消炎止肿的药,殿下却说要活血散瘀的,那你说怪不怪?” 拂铃听了,大概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将验好的药膏还给挽竹,拂铃肃然告诫她:“药没问题,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勿要乱说。还有,给殿下选的衣裳严实些,别让人瞧见!” “知道啦!”挽竹吐吐舌头,拿药走了。 …… 纪初桃皮肤嫩,即便用了最好的药,身上的痕迹也过了三四日才彻底消去。 行宫除了有温泉,还开辟了不少楼阁飞殿、花苑池沼,近有满山红叶,远有云雾缭绕,每日游玩消遣,不觉时光飞逝。 第十二日,行宫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纪初桃闻讯赶到主殿,见到正在上座品茶的纪妧,眼睛一亮道:“大皇姐,你怎的来了?” 纪妧看着天真亮丽的妹妹,眸中划过一抹复杂。 她眉间清冷未散,只是下意识放轻了嗓音,朝纪初桃道:“永宁,过来。” 纪初桃自然看出了纪妧的冷郁和疲色,靠近时稍加思索,轻声试探道:“大皇姐,可是宫中出什么事了?” 纪妧搁下茶盏,看了身侧的秋女史一眼。 秋女史会意,向前一步道:“回三殿下,您出发去行宫那日,突然有谏臣揭发工部尚书刘俭贪墨敛财之罪,以次充好,致使皇陵入口坍塌,死伤十数人。而据大殿下所知,刘俭虽爱小便宜,但工程修缮大事绝无胆量作假,何况还是涉及天家龙脉的皇陵建造。” 皇陵坍塌乃是诛杀大罪,虽说工部并无太大政权,但毕竟工部尚书刘俭是大姐的人,若罪名坐实,则大姐要折一棋子不说,还会动摇在她朝中的威信。 难怪大姐会面有疲色。 “然后呢?”纪初桃蹙眉道。 工部出事,她因来了行宫而并不知晓。 秋女史交握双手于身前,躬身继而道:“在彻底查明真相前,大殿下将刘尚书羁押在了刑部底层死牢中,且看守全部换成了自己人。” 刑部亦是大姐的地盘,底层死牢有重兵看守,比当初祁炎待的那个牢房更密不透风,可以说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看似羁押,实则是大姐在保护刘俭。 所以,这有何不对? “可昨夜,守卫发现刘尚书死在了狱中。”秋女史垂首,用古井无波的语气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且,是他杀。” 死……死了?! 纪初桃简直不敢相信:“何人能在大皇姐的眼皮下杀人?” 秋女史却有所顾忌似的,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纪初桃嗅到了反常的气息,令她有些难安:大姐亲自来行宫找她,莫不是这事儿与她牵扯上了关系? 仿佛印证她的猜想,纪妧淡淡道:“全天下,只有一人无须本宫提防。而昨夜,就有一人利用本宫的这份信任畅通无阻,去死牢见了刘俭,之后,刘俭便死了。” 说到此,纪妧轻扬优雅的唇线,望着纪初桃沉静道:“那人是拿着你的令牌,打着你的旗号,永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第59章 内贼 纪初桃府上常备两种令牌。 一是普通的进出府牌, 做为侍从日常采办及支取银钱时的凭证;二是密造的公主令,见之如她亲临,于公主府乃至皇宫皆有一定权利, 且制造工艺独特, 绝无可能仿造。 公主令只有两块, 一块在祁炎那儿,一块搁在自己寝殿床头的暗格中。能进出刑部死牢的, 只可能是她的公主令。 大姐深沉聪慧,当知纪初桃绝不可能、亦无理由背叛她,何况还是用这般明显愚钝的方式, 去她的地盘杀人。 既如此, 纪初桃也便不费心辩解什么了,短暂的震惊过后, 便恢复镇定道:“大皇姐既来了行宫, 不妨泡泡汤池驱寒。至于刘俭之死,七日之内, 我必给皇姐一个交代!” 纪妧今日来此,只是想知道妹妹如何处理这桩棘手悬案。望着妹妹告退的背影, 眸中的沉郁渐渐散去,勾起一个淡而莫测的笑来。 一年前还只会撒娇、诸事不问的小少女, 如今也有独当一面的勇气了。 …… 纪初桃步履匆忙地回到自己房中, 朝正在整理案几的宫婢道:“本宫的令牌可有带来?” 见她面色凝重,挽竹停了手中的活计, 答道:“令牌一直在暗格中,未曾带来, 殿下忘了么?” 纪初桃心里的不祥之兆越发浓重。 如果不是有人动了她寝殿的令牌, 便有可能是祁炎那儿出了问题……不, 不可能。 第二种揣测只冒了个头,就被纪初桃狠狠掐灭。祁炎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最清楚,断不可能冒用她的名号行不义之事。 祁炎是连坠崖都要将她护在怀里的人,如何舍得伤害作践她? 纪初桃蹙眉,吩咐挽竹道:“收拾东西,即刻回城……” 想到什么,纪初桃眸色一动,唤道:“等等!” 她上下打量着挽竹,直到将小宫婢看得莫不着头脑,方眯着眼睛低声道:“把你的衣裳脱下来,快!” “咹?”挽竹嘴巴张得大大的,表情十分滑稽。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上。 纪初桃绾上双髻,做小宫婢打扮,与穿着华贵宫裳的挽竹大眼瞪小眼。 挽竹不自在地扶了扶髻上的珠钗,苦着脸道:“殿下,您这是为何?” “嘘!你声音与本宫不同,尽量少出声!”纪初桃瞪她,又将她的面纱蒙上,低声道,“若有侍卫询问面纱之事,你便说‘本宫近来起疹,不能吹风’,直至归府,别露出破绽。” 挽竹蒙着面纱,身形倒也和纪初桃有几分相像,眨眨眼点头。 纪初桃于是尽量低着头,掀开车帘下车,在宫婢队伍末端垂首站立,而后不动声色地后退转身…… 侍从皆忙着搬运箱箧行李,没人留意一个“小宫女”的离去。 行宫山下的枫林小道上,拂铃已备好另一辆不起眼的简朴马车,等候多时。 纪初桃弯腰钻上马车,放下车帘道:“去卧龙门校场。” 在回府之前,纪初桃还有一事需向祁炎确认。 可这个节骨眼上,若大张旗鼓前去校场见祁炎,难免会给他添麻烦,所以她只能让挽竹顶替自己引开众人视线,自己则易装偷偷前往。 马车颠簸,摇散纪初桃满腹心事。 而与此同时,行宫中。 纪妧湿漉漉地从汤池中走出,脸颊湿红,给她过于清冷威严的面容添了几分颜色。她张开双臂,任由宫婢给她裹上夜色的织金大袖衫,闭目朝进殿来的女官道:“永宁回去了?” 秋女史道:“回大殿下,三公主的车马队已启程。” 纪妧:“有无中途去别的地方,或是见别的人?” “并未。”秋女史回答,“听闻三殿下身体不适,一直在车中,并未中途下来。” 纪妧睁开眼,吩咐道:“让霍谦看紧永宁。” “来了行宫还不安生,操劳这操劳那的,阿妧,你这又是何苦?”身后,纪姝趴在软榻上慵懒笑着,有气无力道,“放心罢,即便你不吩咐,也会有人保护好她。” …… 另一边,纪初桃的马车还未到校场门口,就被人拦截下来。 马匹受惊嘶鸣,纪初桃从车窗中探出脑袋,便见几个兵卒模样的汉子按着兵刃,沉声喝道:“军营重地,擅闯者死!速速退回!” 拂铃勒紧缰绳,解释道:“劳烦军爷禀告祁将军,永宁长公主求见。” “永宁长公主在几十里地外的行宫,怎会出现在此?”那兵卒打量着纪初桃的妆扮和马车,见之简朴,便怀疑道,“还这副寒酸模样?” 大概是动静有点大,一个吊儿郎当的熟悉声音传来:“什么事?” 纪初桃眼睛一亮,朝穿着银铠而来的小将颔首:“宋副将!” “咳!”见到宫婢打扮的纪初桃,宋元白忙丢了手中吃了一半的梨子,抱拳道,“臣镇**副将宋元白,叩见永宁长公主殿下!” 还真是三公主来了啊?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几名兵卒,脸色顿时变得好看极了。他们愣了会儿,才想起齐刷刷跪拜,抱拳行礼。 纪初桃忍笑,下了车道:“不知者无罪,都起来罢。本宫此番便衣而来,是有要事要同你们祁将军商议,还请带本宫去见他,勿要声张。” 见她谈吐优雅温柔,那几名士兵都松了口气。大概是想将功补过,他们都热络地移开路障,引纪初桃入校场。 偌大的校场喊声震天,尘土飞扬。上万名军士分为好几块,随着令旗手和鼓声的指示,有条不紊地进行骑射、刀戟等方面的训练,列队齐整,无一松懈,足以见得军纪严明。 纪初桃在最前头的擂台上见到了祁炎,他正在训练几名校尉的身手。 旌旗猎猎,一袭黑甲的祁炎挺拔如松,双手负在身后,游刃有余地躲开校尉刺来的□□,抬腿一击……他甚至不用出手,粗而结实的红缨□□便在他的长腿下断裂成两截,木屑乱飞。 纪初桃忍不住拍手赞叹。 祁炎听到了动静,转身望来时,眼里的凌厉瞬间凝固,化作墨一般的深沉。 “祁将军,找您的。”那几名士卒在祁炎站得标直,如同鸡崽子般听话。 纪初桃朝祁炎微微一笑,祁炎的眸色动了动,冷冷朝士卒道:“下去,继续训练。” 又看向娇俏可人的“小宫婢”,喉结滚动道:“请殿下移步。” 军营里的祁炎真是冷硬又凌厉,气场强大,寒气逼人。 即便是帝姬之尊的纪初桃,此时在他面前也低了一个头似的。她让拂铃留在远处,自己则捏着袖子,垂首跟着祁炎而去。 进了营帐,光线昏暗,祁炎忽的停了脚步。 纪初桃来不及收脚,额头磕在了祁炎的甲胄上,登时捂着痛处闷哼一声。 来不及开口,祁炎已转身将她拽入怀中,紧紧抵住,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想我了?”他挑着刀锋般墨黑的眉问,深沉的笑意划开在眉梢,有着与方才校场上截然不同的轻快柔软。 在外,他始终是一把锋利凌寒的剑。唯独在纪初桃面前,才会心甘情愿收敛爪牙。 纪初桃被他亲得有些喘不过气,唇上的酥麻微痛却让她暂且忘却了心中的烦忧,轻轻颔首:“有点儿。” 祁炎将她拥得更紧了。 纪初桃险些闷着,胸口被他的黑甲硌得慌,便伸手软软推了推,蹙眉小声道:“战甲好硬!” 祁炎这才松开她,引着她在营帐中唯一的坐床上坐下,解释道:“军中不卸甲,殿下多担待。” 他的床亦是硬硬的,只垫了一层薄薄的褥子。 纪初桃坐着,往祁炎的腰间瞥了眼,还未想好如何开口,便听见祁炎问道:“有话说?” 什么都瞒不过他,纪初桃索性不拐外抹角了,直言道:“祁炎,本宫之前给你的令牌呢?” 祁炎搬了个小凳子在她对面坐下,明知故问:“什么令牌?” 纪初桃生怕他拿不出令牌,或是丢了,前倾身子着急道:“就是本宫让你做家臣时,为了方便你在府中通行……” 话还未说完,便见祁炎拉开床头带锁的抽屉,将一枚金玉制成的公主令取出。 纪初桃反应过来,舒一口气,无奈嗔道:“你又耍弄本宫了!” 她连生气的模样也这般温软好看。祁炎撑着太阳穴,将公主令晃了晃,又攥入手中,“殿下相送的信物,臣自当要贴身携带。” 纪初桃顾不得计较那令牌是否“信物”,侧首道:“这令牌一直在你身边?” “当然。”睹物思人,令牌的棱角都快被他摸平了。 “可曾遗失过,或是交给别的什么人过?” “不曾。殿下的东西,怎会轻易交予他人?” 顿了顿,祁炎抬眸道:“殿下如此在意这令牌,是有何不对么?” 纪初桃明显轻松了不少,摇了摇头,彻底放下心来。 之前她还担心是有人拿了祁炎的令牌作乱,唯恐查到什么牵连到他头上。如今看来,工部刘俭之死与祁炎并无任何关系,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既如此,她便可以放手去查了。 “本宫要回府了,你……”纪初桃抿了抿过分红润的唇,轻声道,“你要注意休息,勿要太劳累。” 说完连她自己都别扭。这话怎的像是新婚妻子小别丈夫似的? 祁炎拉住她的腕子,掌心滚烫,问她:“就走?” 纪初桃看到了他眸中熟悉的暗色,脸一热。军营不比殿宇,可没有大门遮挡,纪初桃脸皮薄,怕他像在行宫汤池时那样…… 只好心一横,故技重施,俯身在他唇上一啄,哄道:“乖,祁炎。” 纪初桃发现,祁炎很喜欢掌控别人,即便在感情中他亦是占据主动的地位。可一旦事情超过掌控范围,譬如被纪初桃反攻撩拨…… 他便会陷入短暂的怔神,变得格外脸薄安静。 于是,在三公主“商谈”完要事走后,祁小将军独自在后溪泡了两刻钟的冷水。 待体内被撩拨起的燥热平息,祁炎方睁眼,带着一身**的水汽上岸,拾起衣裳裹上。 “来人。”再开口时,他已恢复了往日的冷冽沉静。 两名暗卫闪出,垂首听令。 回想起方才纪初桃询问令牌时的反常神色,祁炎眉头微皱。 他扣好玄铁护腕,转身吩咐下属:“去查查三公主府上,或是宫中近来发生了何事,不管所涉事情大小,即刻回来复命。” 回到公主府后,纪初桃在床头暗格中找到了自己的另一枚令牌。 虽说令牌还在,但所缀穗子却是略微散乱,与平时的工整不同,纪初桃一眼就知令牌被人动用过了。 “殿下,府中人员并无变动。”前去清点侍从、府臣的拂铃躬身,低声禀告道。 没有逃跑的、失踪的,便是凶手取了令牌作乱后,又继续留在了府中。 这算什么?示威么? 既是对方如此肆无忌惮,纪初桃也就不怕打草惊蛇了。沉吟片刻,她道:“先将所有侍从聚集在前庭,不许乱动。再去宫中向项宽借用禁军二十人,搜查府中所有房间。” 一个时辰后,禁军将一大箱搜来的可疑之物呈给了纪初桃,又押上来一个唯唯诺诺的内侍,禀告道:“殿下,抓到此人正要跳窗逃遁!属下等在他床榻下搜出了一把匕首和半瓶毒-药,请殿下查验!” 纪初桃起身,拧眉看着那个内侍,质问道:“你为何会有这些东西?” 禁军亦是喝道:“快说!” 还未动刑,内侍已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道:“是奴冒用殿下令牌,毒杀了刘尚书!奴有罪,辱没殿下名声,请殿下赐死奴!” 他竟是都招了。这样一个说话都发抖的小内侍,怎有这般胆量和通天的本事? 纪初桃诧异道:“你为何要杀工部尚书?” “因为……” 内侍战战兢兢,伏地道:“因为刘俭贪墨敛财,以次充好,致使皇陵入口坍塌,压死的工匠中间……就有奴的亲兄弟!” 听起来合情合理,可纪初桃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 她深吸一口气,汲取刘俭死于牢中的教训,命令禁卫:“他是重要疑犯,带下去严加看管,非本宫亲至,任何人不得靠近或是提审他。” 又示意拂铃道:“去查清他所说的兄弟是否属实,再验一验那毒,是否与刘尚书所服一致。” “是。”拂铃取了证物,下去安排。 没多久,拂铃归来,附耳道:“殿下,查过了,没有错。” 不对,还是不对。 纪初桃以手撑着额头,思绪飞快运转:如果真是这内侍做的,为何不销毁证据,而要藏在自己床下?如果有逃亡之心,为何在她远在行宫时不跑,而要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翻窗? 还有,他招供得太顺畅了。 顺畅得,就像是在替谁掩盖罪行一般。 如果他有同伙,究竟是谁在策划这一切呢?以小内侍绝对屈服的态度来看,背后那人必定比他地位更高、更有智谋。 想到什么,纪初桃的视线落在那口装满了可疑之物的箱子上。 她上前仔细翻看了一番,搜来的有香囊手帕,密信、**或是赌契之类,甚至是有从厨房顺来的糕点,及偷拿的银烛台等物。 纪初桃问:“这些都是从谁的房中搜出的?” 纪初桃温和大度,管教下人不如宫中严苛,于是府中不少侍从钻了空隙。 拂铃小心看了眼纪初桃的面色,答道:“几乎每个宫人都有一两件。” 纪初桃:“每个人都搜出了东西?” 拂铃翻看记录,确认了一番,“除了晏府令,人人都藏了些不妥之物。” 纪初桃一怔:“晏行没有藏任何癖好之物?” 拂铃答道:“晏府令的房中很干净,除了必需的东西,未曾发现别的。” 见纪初桃不语,拂铃不解道:“殿下,有何不对么?” 纪初桃久久不曾回神,一个不可能的猜测浮上心头,若有所思道:“你先下去,本宫要静一静。” 与此同时,校场营帐中。 听了暗卫呈报的消息,祁炎眸色一寒。 他之前并未戳破那条漏网之鱼,是因为他不在乎纪妧或是别人的生死仇恨,可如今牵连误伤了纪初桃,便姑息不得了。 半晌,他道:“你去我书房一趟,书架下数第三层中的锦盒中有把纸扇并一卷案宗,你去取出,亲自送往永宁长公主手中。” 暗卫领命,又问:“少将军可要给三殿下捎话?” “不必。”祁炎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 第60章 破局 崇政殿。 褚珩仔细扫了眼批阅好的奏章, 方归还座上天子,清冽道:“陛下圣裁,定夺的这些人并无不妥。” “那就这样安排罢。”纪昭长舒一口气的样子, 又道, “褚爱卿,听闻今年的状元郎孟荪在文华殿任职?朕甚为欣赏他的才气, 还望褚爱卿多多提携。” 褚珩神色不变,道了声“臣领旨”, 便拱手退下。 走出崇政殿时,刚巧与一迎面而来的大宫女打了个照面。 宫女朝着褚珩福了福礼, 便入了崇政殿。 天子处理政务的地方, 一般只留宦官服侍, 而不用宫女, 但此女却颇为特别。 褚珩望着大宫女的背影,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永宁长公主府。 又是一年中秋将至,晏行穿过中庭和游廊, 过了照壁,便见纪初桃独自坐在寝殿前的秋千椅上,间色长裙的飘带自秋千椅上垂下,明丽如画。 晏行还未说话, 便见宫婢拂铃上前,请示纪初桃道:“殿下, 那内侍的姊妹已被缉拿入府, 等候您的处置。” 纪初桃停住秋千椅, 问道:“他还是不肯说出幕后主使么?” 拂铃摇了摇头:“未曾。” 纪初桃叹了声, 显出头疼的样子:“他已犯了株连之罪, 却还不说实话。既如此, 便当面杖责他的家人姊妹,什么时候开口说实话了,便什么时候停下。” 拂铃领命退下,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晏行却皱起了眉头。 有那么一瞬间,晏行仿佛在纪初桃身上看到了纪妧的影子。那个亲善天真的小帝姬,不知何时开始,也沾染了上位者的杀伐之气。 隔壁庭院很快传来了廷杖击打皮肉的声响,以及女子间或的惨叫声,在阴凉的秋日中显得凄厉瘆人。 短暂的波澜,晏行很快重新摇起纸扇,笑着向前道:“殿下金枝玉叶,何必为无名小贼动怒?” 纪初桃才发现他似的,握着秋千绳道:“昨日府中搜出那么多禁物,本宫方知自己平日有多荒唐,以至于上行下效,令侍臣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说到此,纪初桃抬起通透的眼眸看向晏行:“晏先生来,是有何事?” 隔壁杖刑还在继续,叫得人心惊肉跳。晏行顿了会儿,方合拢纸扇道:“在下前来请示殿下,今年中秋府宴该如何庆贺?” “先搁置罢,本宫没心情庆贺。”纪初桃的视线落在晏行久久合拢的折扇上,临时起意般,“晏先生可以再教本宫转次折扇么?” 晏行笑得完美温润:“当然。” 折扇哗地抖开,在他指尖转出风雅的花式来。 纪初桃若有所思地看着,忽而轻声问道:“八月十一那日,晏先生在做什么呢?” 八月十一夜,工部刘俭死于刑部。 晏行转扇动作不停,从容道:“交代了府中事务,便去万鲜楼饮酒,那儿的鲈鱼与桃花酒乃京都一绝。” 纪初桃仔细端详着晏行的神色,问:“然后呢?” “大醉而归,睡到夜晚方醒。” “本宫记得,那晚的星星不错。” “这,在下可就不知了。”晏行笑着对答,“醒来后,我便一直在房中消遣。” 一场似有还无的较量,纪初桃亦笑笑,顺着话茬问:“是看书消遣么?说起来认识这么久,本宫还不知晏先生都喜好读些什么书呢。” “夜里看书伤眼,在下只是练了两贴字,便睡下了。” “练字是修身养性的好法子,本宫心中激愤难平时,亦会练字来平息。” 风穿廊而过,树影婆娑。纪初桃望向晏行,柔而清晰地问:“晏先生私下练的,可是陆老的飞燕体?” 隔壁行刑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开屏的折扇打着旋落下,擦过晏行的指节,摔落在地。 做工精致的玉坠子嗒一声,裂成了几瓣。 纪初桃面上划过一抹哀伤,不知是为那摔坏的扇子,还是为别的什么。 “不过是觉得好看,便练来玩玩。”晏行弯腰拾起扇子,抬首时照旧是那副温润清朗的笑颜,“殿下也认得飞燕体?” 纪初桃颔首:“自陆相被罢黜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营,门生四散寥落,已经鲜少有人记得这种字体了。” 晏行负手而立,握着扇子的指节微微发白。 纪初桃却不再继续说下去,只将头靠在秋千绳上,轻轻道:“本宫说累了,要歇会儿。劳烦晏先生去本宫房中,将那本《春秋词义》拿来。” 晏行挂着得体的笑,拱手应允。 转身迈上石阶的一瞬,他嘴角的弧度渐渐落了下来,化作一片沉重的寂静。 纪初桃就寝前偶尔会翻看几页,故而这书一向是搁在榻边。晏行进了寝殿,轻而易举便在纪初桃榻边案几上找到了那本词义。 然而拿起那本书的时候,晏行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僵在原地。 纪初桃只说让她去房中取书,却并未说书在哪间房的何处。 他的动作太流畅熟悉了,明显是来过多次,对纪初桃的寝房布局了如指掌。晏行闭目,隔壁牵连受杖刑的哀嚎扰乱了他的心境,纪初桃一诈,他便露出了破绽。 半晌,他转过身,看到了微红着眼睛站在殿门处的纪初桃,以及成群涌进来的侍卫。 只瞬间的松动,晏行很快重新整理好了神色,迎着明晃晃的刀刃向前,将纪初桃要的那本书双手呈上。 大势已去,晏行依旧笑得清朗,谦谦儒士风华,无一丝阴暗狼狈。 他一袭白袍若雪,温声问:“殿下是何时怀疑我的呢?” 纪初桃宁愿他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也好过此番生死置之度外的洒脱。这样的淡然和无奈,令她想恨却恨不起来,胸口闷得慌。 纪初桃没有接晏行递过来的书,只轻哑道:“一开始只是好奇,以你的才学能力为何不去科考功名,而要屈居公主府做侍臣。后来刘俭死了,本宫彻查府中上下,几乎所有的下人都藏有隐秘之物,唯有晏先生的房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晏行收回手,沉思片刻,道:“在下想不明白,这有何不对?” “情-爱,钱财,口腹之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贪婪和喜好,只要活在这世上,就会有生活过的痕迹。可晏先生太干净了,没有喜好,没有过往,就好像在刻意抹消自己的痕迹。” 后来,她见到了祁炎命人送来的折扇和卷宗。 卷宗上写得明白:成德二年,大公主纪妧辅佐幼主临朝听政,以陆老为首的顽固派极力反对,朝堂局势剑拔弩张。外忧内患,民心惶惶之际,刘俭污蔑陆相结党谋反之罪,大公主顺势以雷霆手段将陆府抄家株连,遏止朝怨…… 而晏行就是陆老的门生,更是坐实了纪初桃的猜想。 府中初见,廊下转扇,上元节灯会夜游……昔日种种历历在目,纪初桃的声音有些许发涩。 她维持着一个帝姬应有的公正镇定,可还是没忍住,酸涩了鼻根:“晏先生做得太干净了,殊不知没有证据,便是最好的证据。” “好一个‘没有证据,便是最好的证据’,晏某自知力量单薄,复仇之事无异于蚍蜉撼树,故而选择最薄弱易攻的殿下作为突破口,未料却是作茧自缚,自取其辱。” 晏行哑然失笑:“晏某认罪服输,只恳请殿下放过那名认罪的内侍,他是被逼替罪,并未真正杀人。还有隔壁杖刑的家眷,她们是无辜的。” 说罢,他拢袖躬身,长长一礼。 纪初桃知道,株连之罪,始终是晏行心中不能言说的旧痛。 她深吸一口气,吩咐拂铃:“去将她们带过来。” 不稍片刻,拂铃将隔壁受刑的“女眷”都领了过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们都是宫婢假扮的,且行动如常,根本连一根头发都未伤着。 晏行失神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所以,殿下只是在做戏给我看?” 纪初桃怎么可能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打乱杀? 不过是赌一把晏行的人性,无奈出此下策,佯装迁怒用刑,逼他自乱阵脚罢了。 “抱歉。”纪初桃哑声道,为自己最讨厌的、玩弄人心的计谋。 晏行非但不生气,反而显露出轻松的样子,摇首道:“该道歉的是我,当我选择借殿下之手复仇时,就已然背叛了殿下。今日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只是幸好……” “幸好什么?”纪初桃问。 晏行温声道:“幸好殿下,守心如初。” 晏行被侍卫带走时,纪初桃终是没忍住,深吸一口气唤道:“裴行!” “裴”是晏行改头换面前的本姓。 晏行顿足,微笑着回首,一袭儒衫飘飖,仿佛自己要去的不是牢狱,而是山高水阔的自由之地。 “你后悔吗?”纪初桃忍着酸楚问道。 “不悔。”晏行以折扇抵着下颌,仰首望着叶缝切割的天空道,“尘埃落定,七年了,这是我最轻松的一刻。” …… 纪初桃没有将晏行交给刑部,而是关在了自己府中的杂房中。 晏行是她亲手抓的,但她却没法亲手处置他。 一整日,情与理不住拉扯着纪初桃的思绪,使她心绪难宁。 当年大姐为稳定朝局,不得已听从尚是侍御史的刘俭之建议,处置了反对女子辅政的陆老满门。 而陆老门生晏行又为了报师门之仇,蛰伏数载,借纪初桃的令牌杀了刘俭。以此让朝臣看到天子并非懦弱,亦撼动了大姐的政权。 为国,为恩……这场博弈中,似乎谁都没有错,可是又谁都不无辜。 夜如此漫长,心绪紊乱的纪初桃挥退了侍婢,辗转许久未眠。 为何晏行不坏得彻底些呢?这样,她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将他交给大姐处死。 正胡乱想着,忽闻窗扇被人轻轻叩响。 纪初桃竖起耳朵,听到有人低沉唤道:“殿下,睡了吗?” 她忙不迭坐起身,撩开帐帘一看,一袭夜色武袍的男人轻巧跃入,重新关紧窗扇。 烛台昏黄,纪初桃眼一酸,唤道:“祁炎!” 祁炎已知道公主府发生的一切,亦知晓纪初桃重感情,思来想去不放心,便趁夜回来看看她。 祁炎披着一身夜的清寒,走到纪初桃榻边,将灯盏挪近了些许,放缓声音问:“殿下为何还不睡?” 他不出现还好,一出现眼前,纪初桃满腹强压的挣扎和酸涩瞬间决堤,一头扎进祁炎怀中,紧紧地拥住他汲取力量。 怀中的少女娇软,有着令人心疼的脆弱。 祁炎微微睁大眼,随即回拥住她,将下巴抵在她微凉的发顶蹭了蹭,沉声:“可要我帮忙?” 他说的是晏行的处置。 纪初桃在他怀中摇了摇头,带着鼻音道:“这种时候,你就不要蹚浑水了,本宫自己来。” 明明她都难受成这样了,还未为别人考虑。祁炎眸色沉沉,将怀中的少女拉开些许,望着她晶莹的眼眸道:“殿下不喜欢的事就不用去做,一切都有我。何况殿下是帝姬,在臣面前可以骄纵些,撒撒娇依赖一番,不算丢人。” 他说得一本正经,纪初桃反而一扫愁云,扑哧笑出声来。 笑完,又觉得心中暖暖的,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人会在身后坚定不移地护着自己,便又有足够的勇气勇往直前。 “以前,本宫只想做个‘小废物’,喜欢上你之后,才想变得坚强起来。直至某日本宫可以骄傲地与你比肩,名正言顺,而非一场政治联姻。” 纪初桃说这话时,声音软而认真,甜入心底。 原来这些日子她想了这么多,在祁炎想要保护她的同时,她也在想法子帮助祁炎。 血气方刚的男人何曾经受得住这般撩拨,当即眸色暗了暗,托住她的后颈垂首吻来。 纪初桃忙伸手捂住祁炎的唇,于是那枚炙热的吻便印在了她娇嫩的掌心。 “本宫还有话问你。” 祁炎的呼吸喷洒在她手背上,烫得慌。纪初桃眨眨眼,问道:“那把扇子和卷宗送得这般及时,你是否早就知道晏行的底细了?” 祁炎微眯眼眸,拉开纪初桃的手道:“臣有没有告诉过殿下,在这种时候,莫要提别的男人的名字。”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纪初桃无奈道:“这是正事,祁炎。” “见到那扇子上的飞燕体,便留了个心眼。”祁炎姑且给了个答复。 是很早前的事了,竟瞒了这么久…… 纪初桃闷闷道:“祁炎,如果再有什么事,你不可再瞒着我了。” 沉默片刻,祁炎轻轻“嗯”了声,而后扣着纪初桃的脑袋靠近,拇指在她脆弱的耳根后细细摩挲,低哑道,“让我陪陪你,嗯?” 每当他用“你我”相称时,纪初桃总感觉两人的主臣身份对调似的,有种说不出的亲近之感。 她轻轻颔首:“想让你陪着。” 祁炎的眼眸因隐忍情动而格外深邃诱人,仿佛那些冷冽如刃的锋芒皆化作了勾人的钩子,诱人沉沦。 他并未做在温泉中那等蹭蹭的怪事,只是规规矩矩细碎绵密地吻着,极尽爱怜。纪初桃知道,他是想用这种方式传递自己的关切,让她安心。 软帐朦胧,纪初桃描画着他浓而锋利的长眉,渐渐放松了身体。 祁炎伸出一手将她圈在怀中,往下吻了吻,忽的皱起眉头:“殿下受伤了?” 纪初桃还未反应过来:“嗯?” 祁炎嗅了嗅,沉声道:“有血腥味。” “……” 什么旖旎也没了,纪初桃闹了个大脸红。 “不是受伤,是月……月信。”纪初桃难以启齿,又懊恼自己和他说这个做什么! 祁炎家中未有女眷,母亲亦是早几年便过世了,没人告诉他这些。他难以理解,索性循着那淡淡的味道望去,道:“我看看。” 这怎么能看的! 又想起二姐纪姝似乎说过,女子月信时是不能和男子亲密的。 不由大惊,一把推开祁炎道:“这几日不能和你亲近,会生病的!” 纪初桃力气不大,但祁炎对她毫无防备,骤然被推了个后仰,反手撑在榻上看她,有些意外,更多的是疑惑。 纪初桃没想到他鼻子这般灵敏,说话又直来直往,真是羞得不行,索性将被子兜头盖住,转过身侧躺着,不看他。 半晌,身后传来窸窣声,祁炎撑身向前,将被褥从她头上扒下来些,“别闷着了。” 见她哼哧哼哧喘着气,祁炎的手下移些许,摇了摇她的肩头,低低问:“生气了?” “笨蛋……”纪初桃连颈项都泛起微红,瓮瓮道。 “别生气了。”虽然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但祁炎还是先低了头。 以前宋元白说过,不知道女孩子为何生气,就先道歉,一次道歉不成就再道歉。 “我很担心,殿下。”祁炎皱眉道。 战场上腥气冲天的尸山血河,也比不上纪初桃身上那淡淡萦绕的味道令人心慌。他怕真有什么人伤了纪初桃,他怕自己没能护住她。 感受到祁炎的担忧,纪初桃又心软了。 半晌,硬着头皮解释道:“都说了不是伤,女孩子每月都会……有几日这样的。流血时容易生病,所以不能、不能……” 纪初桃说不下去了,又往被子里缩了缩,说了声“笨蛋祁炎”。 与其说是骂人,倒更像是撒娇。 祁炎隐约明白了一点,耳根也跟着浮上微红,笑着拥紧纪初桃,低声道:“嗯,我是。” 经过这么一闹,暂且冲淡了白天的糟心事,转身闭眼,不多时便抵着祁炎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祁炎早已不在身旁。 也不知是何时走的。 梳洗完毕,用过膳,纪初桃定神静心,去了关押晏行的杂房。 杂房昏暗逼仄,但收拾得很干净,有案几有床榻,连被褥都一应俱全。除了日夜派人看守,纪初桃不曾苛待折辱他。 纪初桃只带了拂铃进去。 晏行正在狭小的天窗下,沐浴那一线清冷的秋光,见到纪初桃进来,他并无丝毫讶异。 “殿下还是太过心善,不将我押去刑部问罪,反而关在这儿。” 晏行笑得明朗无奈:“在下已认罪,去年在祁将军药里动手脚,以及杀死刘俭之人皆是我,殿下千金之躯,不该再来这。” 纪初桃看着这个清朗如玉的男人,许久道:“本宫有处疑问,还望晏先生……不,裴先生解惑。” 晏行示意:“殿下请讲。” 纪初桃道:“你昨日说,那个认罪的内侍是被逼替你顶罪,可是你昨日坦荡认罪,不似那等逼迫他人替罪之人。那么,究竟是谁在替你掩盖罪行?” 晏行未料她心细至此,昨日随口说出的无心之言,竟也能品出破绽。 他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殿下怎知我不是那种逼人替罪之人?” “因为你最厌恶的,便是牵连别人。”纪初桃道。 因陆老一人之言而招致陆家满门覆灭,这是晏行永远的痛。他不可能用他最痛恨的方式,去施加在别人身上。 晏行笑容一顿,叹了声,不置可否。 纪初桃皱眉:“晏先生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晏某背后,只有陆家的无数亡魂。”晏行垂眼,调开视线道,“殿下莫要追问,问多少遍,也依旧是这个答案。” “那好,本宫换个问题。” 纪初桃轻吸一口气,定神道:“本宫想过,其实你科考做官亦能扳倒仇敌,可是你却放弃仕途,隐姓埋名也只为他死,说明你对刘俭的恨深似海。若只是陆老的学生,何来这么大的恨意,至于这般自毁前程,大费周折杀人报复?” “何来恨意……”晏行忽的笑咳了起来,咳得满眼都是泪。 “殿下可还记得上元节看灯归来,祁将军在夜宴上所讲的故事?”他问道。 纪初桃当然记得。祁炎说夜巡时听见女孩儿哭,是一个被充作营妓的可怜少女在哭她被撕碎的、心上人赠送的衣裳…… 那晚,晏行亦是这般失态。 “那个姑娘原本出身高贵,她有名字,叫陆燕。”晏行红着眼,告诉她,“那件衣裳,是我送的。” 陆燕,裴行…… 晏行。 纪初桃恍然:原来如此。当众人每叫他一声名字,便是揭一次伤疤,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提醒他背负着怎样沉痛的过往。 纪初桃原以为经过昨夜的沉淀,她不会再被轻易扰乱心神,可听到这儿时,眼眶依旧难掩酸涩。 她稳住声线,轻轻问:“陆姑娘……还在么?” 晏行嗓音微哑:“殿下可知,被充入军营的女子能活几年?” 纪初桃微怔。 “三年。”晏行低笑一声,“阿燕比较坚强,她撑到了第四年……也,只是第四年。” “她写过很多很多信,请求接待的军士将信件捎给我,但是未有一封成功捎出。我花了很长的时间,辗转千里,好不容易找到她的军营,却被告知连骸骨都不知丢在了何处……” 晏行说这话时,依旧是笑着的,轻描淡写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落泪,问纪初桃:“殿下说师恩不足以支撑在下孤注一掷,那若加上,挚爱之死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第章 第61章 异心 纪初桃昨日仔细查看过陆相一案的卷宗, 当年长姐纪妧抄没陆家后,颁布的口谕是让陆家女眷充卖为官奴,可事后执行, 陆姑娘及姊妹却是被送去军营。 因此处出入极大,纪初桃特意命拂铃入宫调查了此案详情, 却意外牵扯出另一桩内情:当年刘俭曾醉酒出言调-戏过陆家大小姐陆莺, 与陆家结下梁子, 仕途上一再受到陆老打压, 因此怀恨在心。或许他构陷污蔑陆老尚不能解恨, 又私下用了什么手段,将陆家女眷送去边关为营妓…… 人心叵测,险恶如斯。 如此便能说通, 晏行为何非要刘俭名裂身死不可了。 想通一切来龙去脉,纪初桃只觉造化弄人,涩声对晏行道:“本宫想起曾与你出游,在人多的街道上,你偶尔会熟稔地抖开扇子护住本宫……” 不是刻意的讨好,亦非是祁炎那般爱到深处的亲近,而仿佛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 目光偶然与纪初桃交接, 他会回神似的收回手,笑意不似平常那般自然。 纪初桃轻声喟叹:“那时本宫就猜想过,你一定用同样的姿势, 护过别的姑娘……” 却不想那姑娘, 早已死在了北疆军营。 纪初桃无权去责怪他们任何一个人。陆老为礼教而欲废大公主临朝之权, 大姐为了稳固朝局而选择听信刘俭之言, 杀一儆百……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足点和理由, 而晏行与陆燕,不过是权谋罗网中牵连的牺牲品。 大概是看见了她眼里悬而不落的泪意,晏行神情复杂,良久方轻声道:“殿下怎能对凶犯共情?不管如何,罪民配不上殿下这滴眼泪。” “本宫难受,并非只为先生,是为诸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无奈。” 纪初桃抬指沾去眼睫上的一抹湿意,带着鼻音道:“帝王筑高台,有人看见的是千里江山盛世太平,有人看见的却是高台之下的累累白骨。值或不值的话,已无须再问,每个人都只是做出了自认为对的抉择罢了。” “殿下心如明镜,若非我身负罪孽,倒极愿与殿下把酒言欢,谈经论道。” 顿了顿,晏行垂眼道:“可惜大业未成,若殿下再给我些时日,大公主便不是折一个工部那般简单了。” 纪初桃蹙眉,很快又松开,直视晏行道:“晏先生故意提及大姐,是想激本宫杀你?可惜,这招数太生硬了。” 见纪初桃并未生气中计,晏行身形一僵,叹了声。 他索性不再拐弯抹角,收敛神色缓缓下跪,以额触地,朝着纪初桃郑重一拜:“请殿下赐死罪民。” 再直身,他面上已是一派超脱生死的淡然,温声恳求道:“能死在殿下的手里,总好过在别处受辱。” 晏行假借长公主令牌行凶杀人,杀的还是朝廷大员,已是死罪。何况还不知皇陵坍塌之事,与他或是他背后之人是否有关…… 纪初桃咬唇,转过身不看他,强作镇定道:“先生还不到死的时候。” 这里太沉闷了,无论是晏行和陆燕的过往、还是他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度,都令纪初桃难以承受。 她转身欲走,却听见晏行唤道:“殿下!” 纪初桃停住脚步。 身后,晏行似是苦笑一声,低低道:“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在殿下以礼相待的份上,罪民斗胆奉劝:至刚者能护人,亦能伤人,祁将军所谋之事,或许比罪民更为危险。” 纪初桃没有回头。 杂房的门一寸寸关拢,隔绝了她清丽尊贵的背影,亦隔绝了三尺暖光。 许久,晦暗的杂房中传来晏行的一声轻笑。 “身处帝王家,怎么会有如此干净之人?连杀个罪犯都下不去手。阿燕,若是你在,也不愿看到三殿下陷入两难之地,对么?毕竟皇家,也就剩下她一个知冷知暖的大善人了。” 自语般说着,晏行仰首望着逼仄的天窗,缓缓抬手,温润白皙的指节伸向空中,仿佛是要抓住天窗中漏下的一线薄光,又仿佛在对着空气描画一张脸的眉目。 他笑了起来,蜷起手指徐徐道:“罢了罢了!便由我自己,来替殿下做个选择罢。” 晏行沐浴在那一线纤薄的冷光中,闭上眼,眼睫湿润,可却笑得无比畅快。 空气中尘埃浮动,他仿佛又看到了八、九年前的光景,须发皆白的陆老先生熬夜为他批改文章策论,仿佛看到灵动可爱的藕裙少女站在廊下,笑着手把手教他转扇子。 “哎呀,你笨死啦!”陆燕将折扇拍入他怀中,娇俏道,“教了多少次也不会,懒得和你玩儿!” 他只是红着耳朵笑。 不是学不会,只是多呆一会儿,与她靠近些,再近些。 “想你时便会转转扇子,如今我转扇子的花样已是炉火纯青。” 晏行对着空气轻轻说,“阿燕,来生见面,你可不能再嫌我笨了。” …… 夜晚沐浴后,洗去一身疲乏的纪初桃披衣坐在榻上,翻看陆家旧案的卷宗和笔录。 拂铃向前,忍不住道:“七日之期转瞬将至,殿下不可能护住晏府令一辈子,还需想个处置的法子。” 纪初桃若有所思:“白天让你去查陆家姑娘遗骸之事,可有眉目了?” 拂铃道:“奴婢已布置下去,只是边关埋骨的战坑无数,查到具体位置需要些日子。” 纪初桃颔首表示明了。 她想清楚了,若能查到陆姑娘的遗骸,便将晏行流放至北疆为她收尸立冢,也算是全了晏行对她的一片心意……毕竟晏行犯的是死罪,其情可悯,其法难容,重刑流放已是范围内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拂铃拧了热毛巾为纪初桃擦手,沉吟许久,终是没忍住问道:“白天在杂房中,晏府令说祁将军所谋之事很危险,殿下如何看待?” 纪初桃搁下手头的卷宗,想了会儿,认真道:“本宫觉得,眼睛看到的比耳朵听到的更为重要。” 祁炎待她如何,她是心知肚明的,没必要为了晏行的三言两语就自乱阵脚,互相猜忌。 即便真有什么,她亦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至于那名顶罪的内侍,无论如何审问,他依然绝口不提是谁指使他为晏行顶罪,坚持称是痛恨刘俭致使他兄弟压死在皇陵中,且感恩晏府令平日照拂,所以才甘愿顶罪…… 看似合情合理,纪初桃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现在看来,这场争斗受益最大的人是谁,便最有可能是幕后指使。 第二日,纪初桃被人从梦中叫醒。 她揉着眼睛坐起,还未问发生了何事,便见拂铃一脸凝重地提灯跪在榻前,垂首道:“殿下,晏府令他……他死了。” 天刚蒙蒙亮,风很冷,地上结了霜。 纪初桃顾不得披上外袍,匆匆奔去杂房,只见晏行一袭白衣坐在天窗的光下,低着头,嘴角微微上扬,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拂铃说,他是服毒自尽的。 没人知道他将毒-药藏在了何处。 没有挣扎,没有血迹,亦无痛苦。便是死,他亦是保持着一介文人最后的体面与风骨。 墙壁上有他临死前用木炭写出的几行字,侍卫们掌灯照亮,那字写的是:吾背信弃主,死不足惜。今入九泉,得偿所愿,殿下勿责。 漂亮的字体,收尾形似飞燕,是晏行的手笔。 大概是怕纪初桃为如何处置他而为难,所以他选择自裁谢罪;又怕纪初桃因他的死而感伤,所以特意留下只言片语予以宽慰…… 这样的谦谦温润之人,偏偏是处心积虑潜伏府中伺机报复的“叛徒”。 “拂铃,你说人心为何这般复杂呢?”纪初桃喃喃。 拂铃为她裹上斗篷,低声道:“此处奴婢处置,殿下还是回房罢。” 纪初桃命人将晏行的尸首火化了,带去北疆,和陆姑娘葬在一处。 大概是因晏行之死受了冲击,加之吹风受寒,夜里纪初桃起了低热,一直睡不□□稳。 梦里依旧是些光怪陆离的场景。 她又梦见未来那场宫变,依旧是烈焰焚宫、喊杀冲天,只是这回的画面更清晰了些。 宫殿大门被人踹开,执着带血长戟的禁军武将踏入殿来,狞笑着朝纪初桃道:“卑职奉命来保护三殿下,还请三殿下勿要乱跑,当心误伤。” 这次,她看清了这名叛贼的脸:瘦长黝黑,颧骨上有一道疤,格外阴鸷可怖。 接下来,又是奔跑在狭长没有尽头的宫道上,跌倒,再被祁炎救下。 他搂着她,沉声说:“别怕。” 可是再往下继续,却多了一些她之前没有梦见过的细节。 纪初桃看见方才还耀武扬威的禁军叛将死了,脑袋被斩于马下,眼睛瞪得老大。她还看见长信宫的人亦是被清理干净,一夜之间,金銮殿前的御阶被鲜血染了个透红。 祁炎穿着黑色的战甲,浑身染血,一步一步踏过堆叠的尸首,亦越过苍白着脸的纪初桃。他没有回头,只朝着殿中面目模糊的天子单膝跪下,一字一句道:“臣不辱使命,已肃清全部乱贼!” 这个“全部”,也包含大姐的人么? 梦里身不由主,来不及细想,便听见年轻的帝王音自座上传来,清朗道:“祁爱卿,你此番立有大功,想要什么尽管说,朕定会满足!” 血珠自战袍上滴落,祁炎一字一句道:“臣一生所求,唯愿尚永宁长公主为妻。” 天子一愣,随即哈哈笑道:“祁爱卿,这世上唯一忌惮你与永宁长公主成婚的人,已经不能再阻止你了,朕又有何理由不同意呢?” 洞房花烛,穷奇玉冰冷的质感和祁炎炙热的吻形成巨大的反差,一时让纪初桃分不清是冷是热。 “三殿下看起来闷闷不乐,可要禀告祁将军?” “若祁将军来了,殿下只怕会更不开心。” “也是,大公主被收了权势,身子也不好,三殿下由风光无限沦落至斯……虽说与祁将军也曾两情相悦,可谁受得了这般反差呢?” 下一刻,画面陡然翻转。 “殿下,大公主出事了!” 宫婢惊骇的声音惊破了短暂的平静,纪初桃迎着刀割般的疾风疯狂奔跑,终于在宫城之下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大姐,黑色的宫裳染了血色,凝成一片沉重的暗色。 大姐身边是几名暗卫模样的尸首,而祁炎背对着纪初桃,衣袍猎猎,手握的剑刃上还滴着粘稠刺目的血。 空气窒息般稀薄,她颤抖得厉害:“祁、祁炎……” 祁炎倏地回身,脸上还溅着不知是谁的鲜血,看到她,眼中的凌寒杀意化作怔然。 他下意识伸手捂住了纪初桃的眼睛,护住她哑声道:“殿下,我来……” “殿下!殿下快醒醒!” 挽竹清脆的嗓门穿透梦境。 祁炎那句关键的话还未说完,便如灯灭火熄,陷入一片黑暗的泥沼中。 “大皇姐!”纪初桃梦醒,惊坐而起,如溺水之人般大口喘息。 “殿……殿下,您怎么了?”挽竹掌着灯,显然是被纪初桃这副样子吓着了。 纪初桃怔怔的,满脑子都是祁炎带血的剑和大姐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样子。 心脏一阵一阵抽痛,她茫然地抬手碰了碰脸颊,摸到了满手的泪水。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梦意味着什么? 是祁炎误伤了大姐,还是另有隐情? 祁炎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到底是要向她传递什么信息? 挽竹想要给纪初桃擦汗,却被她轻轻推开。 “你这傻瓜!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叫醒本宫?” 这次的梦实在危险,且太过匪夷所思。 诸多疑惑未解,纪初桃又担心又不可置信,湿着眸子嗔怪挽竹:“哪怕是多一刻钟,也好过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 挽竹不知道她为何生气,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道:“殿下,奴婢见您做噩梦了一直在哭,所以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第章 第62章 死结 今年中秋的天气不是很好, 乌云盖顶,凉飕飕的。 中秋御宴,纪初桃先去了长信宫。 “怎么脸色不好?”纪妧张开双臂, 让宫婢为她套上大袖礼衣,正从铜镜后打量纪初桃的脸色。 先前风寒未愈,又做了那样一个骇人惊悚的梦, 纪初桃确实有几分憔悴的颓靡之态。 她抬手拍了拍没什么血色的脸颊, 撑出一个温和的笑道:“偶感风寒, 不碍事的。” 纪妧抚平鬓角, 转身看纪初桃:“长公主玉体有恙,怎是小事?若下人服侍不力,便趁早换些听话的。” 面前的纪妧不怒自威,高贵而清冷, 鬓发梳得齐整, 衣褶一丝不苟, 是纪初桃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 她无法相信梦里大姐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样子,那画面光是回想一次,便让她心尖揪疼。 “大皇姐……”纪初桃走过去, 如儿时撒娇般轻轻拥住了纪妧的身子。 纪妧一愣。都道“高处不胜寒”, 她习惯了孤独与冰冷,却忘了被人拥抱是怎样温暖的滋味。 纪妧面上松动,僵硬地任妹妹抱着, 几番启唇,清冷道:“又有事相求?” 纪初桃摇了摇头, 将她抱得更紧些, 细声道:“皇姐, 宫城守卫至关重要, 你要留心。” 纪妧笑了声:“这等事,何时轮到你操心了。” 察觉到妹妹的患得患失,纪妧想起她之前提过的梦境,沉吟片刻,方放缓声音道,“你病情未愈,宫宴便不必出席了,回去好生歇着。” 纪初桃鼻尖微红,点了点头。 御宴代表天家威仪,她这副样子,的确不方便赴宴。此番入宫,只是噩梦醒后惶惶难安,急着来确定纪妧的安危…… 纪妧素来不信鬼神梦境,只信自己。宫变这等生死大事,纪初桃不知长信宫有无细作窥探,慎之又慎,没有像上次那样没头没尾地将梦境和盘托出。 不管怎么说,她梦见了未来的一切,便占据了先机,只要暗中搜查证据,与大姐里应外合,逆天改命也不无可能。 只是,祁炎他…… 大姐倒下的身体,祁炎带血的剑,梦中最后那幅画面到底意味着什么? 祁炎没说完的那句话,又是想向她传达什么? 想得头疼,纪初桃扶着宫墙,蹙紧眉头。 “殿下,您怎么了?”拂铃忙扶住纪初桃。 “三皇姐!”纪昭的声音传来,见纪初桃脸色不好,忙向前关切道,“皇姐生病了么?” 又转头吩咐随行的内侍:“快去宣太医,扶皇姐去永宁宫歇息!” 纪初桃缓过那一阵晕眩,深吸一口气,摆摆手道:“不用,本宫没事。” 纪昭端详着纪初桃的脸色,见她恢复了力气,便稍稍放心了些,笑着道:“三皇姐也是要去紫宸殿赴宴么?方才朕瞧见,祁将军已经先一步到了呢!” 以前未曾发觉,纪昭在她面前提祁炎的次数,似乎有点多。 “看来,关心我和祁将军的人还挺多的。”纪初桃笑了声,大概因为身体不适,嗓音比平日更为轻柔些,软软的没有什么侵略性,“去年祁炎刚送去我府中时,也有人不惜用见不得光的手段,也要撮合我与祁炎。” 纪昭笑意一顿,讶然道:“竟有这等事。皇姐,那人是谁?” “是个死人了。”纪初桃叹了声,看着面前成长飞快,如今比她还高半个脑袋的少年天子,“其实本宫一直想不明白,你说他一个文人,费尽心思撮合我与祁炎,对他而言又有何好处呢?” 纪昭愣愣抬眼,待他仔细看时,纪初桃依旧眼眸干净,仿佛方才的话只是随口感叹一句。 踟蹰半晌,纪昭小心问道:“三皇姐,可是朕说错话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纪初桃相信纪昭此刻的关心不是作假,可是若他真的有分寸,何至于在掌权后护不住一个大姐? 纪初桃心有些乱,未窥梦境全貌,亦不敢妄下断言,唯恐言多必失。 想到此,纪初桃轻呼一口气:“人生病了,难免会胡思乱想。皇上去赴宴罢,大家都等着你呢!” “三皇姐!”纪昭在她身后握了握拳,低声解释道,“朕……从未想过伤害皇姐。” 也许罢。纪初桃想。 只是有的人不明白,并非只有亲自拿刀捅人才叫“伤害”,借刀杀人,对手足至亲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回到府中喝了姜汤驱寒,纪初桃总算暖和起来,只是依旧没什么力气,倚在书房的软榻上看书。 要么再试着入睡,看能否续上昨天未完的梦境? 纪初桃觉得可行,便盖好毯子仰躺,闭目假寐起来。 可越着急睡便越睡不着,纪初桃想着也许是书房不舒服,便又挪去卧房躺着。翻来覆去折腾许久,反而越发清醒。 “都怪挽竹,早不叫醒晚不叫醒,偏生卡在那种时候!”纪初桃瞪着眼睛腹诽不已。 正此时,拂铃来报:“殿下,祁将军来了,在门外候着。”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纪初桃心脏骤然一紧,乱糟糟坐起身来,赤脚踩在毯子上几番踱步,终是一咬牙道:“说本宫身子不适,不见客。” 拂铃顿了顿,道:“是。” 纪初桃松了口气,扑回榻上,将脸埋在被褥中胡乱蹬了蹬腿。 她有多在乎祁炎,就有多在乎昨夜的那个噩梦。可她还未捋清梦中所有的内情,只怕此时见到祁炎,会控制不住情绪。 正闷闷想着,忽闻窗扇处传来熟悉的轻响。 纪初桃猛然抬头,循着动静望去,果见祁炎熟稔地推开窗扇,翻窗进来。 堂堂长公主府,他来去自如不说,还不会被霍谦发现。 纪初桃与祁炎四目相对,心中懊恼无比:就不该说自己身子不适的,以祁炎的性子,怎么可能不来探病照顾? 果然,祁炎没有丝毫逾墙翻窗的愧疚,皱着英气的长眉,朝纪初桃道:“宴会上不见殿下,便来瞧瞧。” 说罢,他俯身扣住纪初桃的脑袋,不给她后缩逃跑的机会,倾首与她额头抵着额头,似是用这种方式试探她的体温,问:“生病了?哪里难受?” 他嗓音低沉醇厚,呼吸罕见地有些不稳。 纪初桃能想象当他听见自己病了,是如何不顾一切从宴会上奔来,因为担心而跑得气喘吁吁。 他的掌心宽大而炙热,烙在后颈处。 纪初桃嗓子里像是梗着一团棉花,酸酸涩涩的,只好垂下眼躲避他的视线,轻声道:“本宫没事了,就是疲乏想睡会儿,你……你先回去罢。” 她怕梦里的事应验,怕祁炎成为第二个晏行,更怕祁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会刨根问底…… “我想陪你。”祁炎说,明显的担忧。 纪初桃坚持:“若是侍从来了,见到你在这,像什么样子呢?” “殿下便将我藏起来。”祁炎低低笑着逗她,说的是行宫温泉时,纪初桃将他藏在柱子后的那事。 见纪初桃心神不定,祁炎稍稍放开她些,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道:“我给殿下带了好吃的。” 打开一看,是晶莹透亮、馨香扑鼻的火晶柿子糕。 他还记得纪初桃爱柿子。 纪初桃鼻根一酸,气息已有些不稳了。自己仿佛站在一根独木上,一头系着大姐,一头站着祁炎,稍有不慎,便会让另一方坠入无间深渊。 吃着软糯清甜的柿子糕,纪初桃心里却一阵阵发苦。 直到祁炎皱眉伸手,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湿润,她才恍然明白,原来苦的不是柿子,而是自己的眼泪。 “难吃?”祁炎摩挲着她的眼角,有些无措,有些心疼。 他越是放下身段温柔哄人,纪初桃便越是情难自已,打着嗝,不住抬手去揉眼睛,可泪水怎么也擦不干净。 “难受?”祁炎又问。 纪初桃抿着唇点头。 “有我在。”祁炎将她乱揉眼睛的手轻轻拨下,顺势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拥住,用自己的体温和力度传递安定。 “知道我擅长什么么?”他问。 话题突变,纪初桃没反应过来。 “打架,未尝败绩。”祁炎自己给了答案,幽沉着眸子道,“谁让殿下难受?臣揍他。” 他是认真的。纪初桃想难过也不成了,绷不住噗嗤一声。 她听着祁炎强劲的心跳,很想不顾一切将梦里的事情和盘托出,问他最近消失的这段时间在忙什么? 晏行所说的“危险的事”又是什么? 而他娶自己的筹码,是不是真的如梦里那般建立在伤害大姐的基础上? 可她不敢。 若是只涉及纪初桃一人的安危,她愿意相信祁炎,赌上一把。可梦里的赌注太大了,她不能拿姐姐们的性命冒险…… 纪初桃从祁炎怀中抬起湿润的眼睫,红着鼻尖认真问道:“祁炎,除了晏行的过往外,你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祁炎蹙眉,心里的怪异一闪而过,反问道:“殿下因何这般问?” 纪初桃道:“就当本宫任性一问,我想知道答案。” …… 想必是欲速则不达,接下来连着十来天,纪初桃都没有再做那些梦。 时值九月,离梦里某年的冬日宫变越来越近了。 过几日便是纪初桃十七岁的生辰,纪妧召她入宫商议生辰宴之事。 辇车行进宫门前需查验身份,今日守城的羽林卫似是新的将领,不认识纪初桃的辇车,抱拳道:“请出示进宫腰牌,好让卑职核查身份。” 纪初桃觉得这个粗嗓子有些熟悉,挑开纱帘望去,不由呼吸一紧,如坠冰窟。 那羽林军左郎将生得牛高马大,面瘦而黑,颧骨处有一道浅白的疤痕,看上去满身煞气,与梦里那狞笑的叛贼如出一辙! 真是冤家路窄,纪初桃放出去的暗线还未查到结果,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纪初桃控制住情绪,待进了宫,便低声吩咐拂铃:“去查查方才那个脸上有疤的羽林军将领,本宫要他的全部消息。” 拂铃并未多言,福了一礼,便悄声退下安排。 拂铃的动作很快,不出三日,便将那叛贼的过往及亲友人际摸了个**不离十。 看到手中那份密笺时,纪初桃蹙紧眉头,久久没有回神。 叛将叫姚信,汝阳人,曾任幽州参将,与琅琊王有私交。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是祁炎举荐的羽林军左郎将,前些日子才调回宫城值守,难怪之前纪初桃放出去的暗线没有查到消息。 祁炎举荐的……琅琊王的人? 纪初桃忽然想起前几日,她问祁炎有无事情瞒着她。 那时,祁炎凝望着她的眼睛,低沉道:“没有。” 他撒谎了吗? 莫非祁炎与琅琊王有私交,共同谋议…… “不对!”纪初桃很快否认了自己的这个猜想。 在梦里,姚信被祁炎斩于马下,所有逼宫的叛贼连同长信宫的人皆被肃清,朝中局势一夜之间变了天。 如果祁炎亦有反心,那他为何又要杀了亲手举荐的叛贼姚信? 夜里,沐浴的汤池边。 纪初桃穿着单薄的衣裳,赤脚站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去兑好热水的汤池中浸泡,而是望着面前的一盆冷水。 根据北燕行刺的那次经验,便知梦里的预示可凭借人力改变。 纪初桃想过了,让大姐处理掉姚信是小事,只是若大姐问及理由,追根溯源,必定会牵连到举荐此人的祁炎…… “若祁炎不在宫变时杀姚信,则没有机会自证清白立功。可若放由宫变发生,则大姐处境会变得危险。”纪初桃喃喃。 如今,梦里缺失了关键的一环,许多问题成了解不开的死结。 上一次梦见宫变之事,是自己着凉发热之时。 想到此,纪初桃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端起面前的冷水兜头泼下。 哗啦一声,先是刺骨的一阵寒意,继而血液瞬间回流,连呼吸都冻结,她打了个寒战,跺着脚抱臂呛咳起来。 听到屋内的动静,挽竹和拂铃匆忙捧着衣物进来,见纪初桃浑身湿透冒着冷气,侍婢们都吓傻了。 “殿下,深秋寒凉,这冷水便是连身强体壮的男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您这千金之躯!”拂铃痛心不已,匆忙拿着毯子裹住纪初桃,又吩咐外头的小宫婢赶紧去熬姜汤。 纪初桃缓过那一阵冰冷的刺痛,血液回暖,轻而坚决地推开拂铃,呼气道:“还不够。” 说着,她又要去提剩下的半桶冷水。 挽竹试图去抢那桶水,眼一红,哭道:“殿下莫不是中邪了?自从上次梦里魇着,奴婢叫醒殿下,殿下就不对劲了!” 纪初桃铁了心要淋完冷水,争抢间,忽见一片阴影笼罩,熟悉的、扎着玄黑护腕的长臂伸来,轻而易举地压住了纪初桃提桶的手。 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沉沉问:“什么梦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第章 第63章 强势 裹着毯子, 纪初桃仍是不住打颤。 祁炎掌下微微用力,便将木桶从纪初桃手中拿了过来,冷水哐当倾倒在地上。 纪初桃已无力再问祁炎为何会深夜出现在公主府的汤殿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若非听到房中异动, 他约莫也不会这般不管不顾地跑进来。 “究竟是什么梦魇, 值得殿下用这等方式驱邪?”祁炎垂首看着站在自己阴影中瑟瑟的少女, 眉头皱得很紧,嗓音也比平日沉些。 伸手去抚她下颌上沾染的冰冷水珠, 他问:“殿下究竟有何事瞒着我?” 上等的羊绒地毯湿了,沁着地砖的寒, 纪初桃蜷了蜷白皙微红的脚趾,垂眸轻声道:“那你呢, 又瞒了本宫什么?” “殿下。”祁炎沉沉唤她,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她方才那些反常的话。 意识到自己失言, 纪初桃咬住的嘴唇。 祁炎兴许不在乎挡在他面前的阻碍是谁,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名正言顺地娶她。如果真的是和梦中预示的那般, 祁炎是不可能将计划告诉她的…… 因为他知道, 纪初桃绝不会同意用纪妧的安危做饵。 而且梦里他顺遂娶了自己, 应该没有理由再对失去实权的大姐下手, 那么祁炎带血的剑与倒在血泊中的大姐, 究竟是怎么回事? 情感与理智的拉扯令纪初桃惴惴难安。她需要时间来理清思绪, 继续将梦里缺失的重要一环补上,可好不容易浇冷水冷静下来的心神, 又因祁炎的突然出现而有所动摇。 窗外火把明亮, 霍谦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殿下, 方才属下见有人趁夜潜入,故而斗胆打扰殿下斋沐雅兴,恳请允许属下确认殿下安危。” 现在显然不是互诉衷肠的好时机,纪初桃**打着颤,放低声音道:“趁事情还未闹大,你赶快离开。” 祁炎对外面的动静置若罔闻,凝望她道:“我担心你。” “放心,本宫没事。”纪初桃深吸一口气,朝他展开一抹白得几乎透明的温柔笑意来。 她满腹心事,强颜欢笑,祁炎如何放心? 他站着没动,伸手去握纪初桃冰冷的指尖,却握了个空。 “不管发生了何事,让我陪着你。”祁炎望着她缩回去的指尖,皱眉强势道。 唉,这人怎的这般固执? 纪初桃心中酸酸胀胀,既怕这桶冷水白浇了,又怕真的想起什么不利于祁炎的记忆来。 她道:“这里有霍谦守着,不用你陪。” 门外,火光靠近,霍谦的声音再一次传来:“给我搜,务必确保殿下安危!” 长发**滴着冰冷的水,纪初桃脸色冷白,抖着唇吩咐两个不敢做声的宫婢:“挽竹,拂铃,让他们都下去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都心中清楚。” 两个宫婢皆是心有余悸,又知祁炎在主子心中的地位不凡,道了声“是”,便提着空桶躬身退下。 谁料拂铃刚开门,与准备进屋查验主子安危的霍谦等人撞了个正着。 霍谦见到**裹着毯子的纪初桃,又看了眼面容晦暗的祁炎,下意识反手摸到肩负的箭矢,弯弓搭箭道:“殿下,这是……” 纪初桃忙挡在祁炎身前:“是本宫有急事唤祁将军,并非刺客。” 说罢,她望着祁炎幽深如墨的眼睛,眼神示意他勿要将动静闹大,“现在事情谈完,祁将军可以走了。” 祁炎一动不动,两人间微妙的气氛,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来。 霍谦沉默片刻,手指绞紧弓弦:“祁将军乃殿下上宾,自是信得过!只是殿下沐浴之所,外臣不得靠近,为防万一,还请殿下允许属下值守门外。” 许是祁炎不说话的样子太过凌厉,霍谦怕纪初桃受制,故而坚持要近身保护。 纪初桃冻得哆嗦,只想快些解围,下意识道:“那便有劳霍侍卫……” “外臣?殿下宁可让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的男人陪着,也要赶我走?” 未等纪初桃回答,祁炎眯了眯隼目,嗓音冷冽:“我知道了。” 纪初桃还未问他“知道了”什么,便见祁炎负手朝霍谦行去。 接着,众人还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听见嘎嘣一声,霍谦手中的箭矢应声而断,崩裂的弓弦抽打在他端正的脸上,划开一道血痕。 继而拳风呼啸,霍谦迅速交叉双臂格挡,只听见骨肉相撞的闷响,霍谦被击得连连后退数步方勉强站稳,剧痛之下,手臂犹自颤抖不已。 霍谦在京都侍卫中的身手也算是个中翘楚,但在久经沙场的少将军面前,却成了完全被碾压的存在!他难以想象,若是祁炎方才那一拳直接击打在他脸上,会有怎样的后果! 这么一岔神间,祁炎第二击又至,依旧快准狠!霍谦颤抖的手臂禁不住祁炎全力一击,整个人后仰飞了出去,滚下殿前石阶! 霍谦咬牙站起,反手摸到箭囊中的羽箭,却听见纪初桃喝道:“够了,都住手!” 霍谦不敢违逆,缓缓松开握箭的手。 纪初桃没想到祁炎醋劲大到这等地步! 她看向脸上有血的霍谦,皱眉道:“你先退下,这是本宫与祁将军的私事。” 霍谦和侍卫们退出汤殿院外,祁炎满身凌寒的气势未散,蕴着深沉的占有欲,极慢地擦干净方才揍人的那只手,放低语气问纪初桃:“碍事的人走了,现在可以轮到臣作陪了么?” 他真是……真是个笨蛋! “你随我进来!”纪初桃一把将他拽进来,关上殿门。 汤池的水汽氤氲,花瓣荡碎在一片粼粼的水光间。 纪初桃呼吸哆嗦,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气的,“还嫌别人对你的关注不够么?” 霍谦是大姐派来的人,祁炎的计划又对大姐不利,这种时候实在不该太多张扬。 祁炎久久不语,光是站在那儿,便能察觉到他逼人的气势。 沉思间,听见衣物落地的窸窣声。 纪初桃抬眼,讶然地发现祁炎已经利落地解了外袍和护腕,踢了靴子,眸色幽深凌厉,沉得像是窗外的夜色。 继而身子一轻,他连人带毯子打横抱起纪初桃,带着她迈下浴池的玉阶。 祁炎高大沉稳的身形破开氤氲飘散的水雾,迈入水池中央,纪初桃的身子也跟着一寸一寸没入水中,被温暖柔和的水波轻轻包裹。 她淋了冷水,皮肤湿凉,刚浸入热水中时又一阵不适的刺痛,没忍住轻哼一声,搂紧祁炎的脖子呼吸。 祁炎将她放在池中站稳。待缓过最初的那一阵不适,冷气自肺腑中逼出,便觉凝滞的热血充斥四肢百骸,舒服得似要化开在这温暖中。 身上裹着的毯子吸足了水分,变得沉甸甸的十分黏腻,纪初桃顿了顿,抬手解去薄毯,任由它沉浮在水波中,飘飘荡荡离去。 她的亵服抹胸也因浸透了水,变得清透无比。 纪初桃寻到池中供人歇息的圆石凳子,矮身坐下,让飘满了花瓣的水面没过胸脯,遮住那片惹人遐思的柔软起伏。 祁炎一直站在原地,神色晦暗莫辨,任由水没过他强劲的腰肢。 水汽朦胧,从这个角度望去,他墨发漆黑,脸色隐忍而又锋利,眸中情愫几番变化,终于湮于平静。 “殿下在生我的气。”祁炎喑沉道,像是水中兀立的一柄剑。 现在怎么看,都更像是他在生气罢!纪初桃小声腹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眸中映着盈盈的水光,几番启唇,轻声斟酌道:“记得父皇刚驾鹤仙去时,二姐去了北燕和亲,皇弟年幼,大姐因以女子的身份受命辅政而掀起轩然大波。大姐便是再聪慧机敏,也不过是个初掌政权的十八岁少女,偶有失言,便招来一片骂声……大姐时常被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让眼泪落下,渐渐的,她便不爱笑了。” 回忆起当时那段口诛笔伐的记忆,纪初桃面上多了几分黯淡。 他们群情激愤,仿佛纪妧连呼吸都是错的。直至陆家一案后,朝中再无人敢轻视她。 八年多,纪妧一扫朝堂涣散靡靡之气,内诛异己,外战北燕,将大殷的国土扩展了近三成。 这样的女人一旦跌下神坛,必如梦中预示那般,粉身碎骨。 纪初桃闭目,喃喃道:“大姐虽为人严苛,却也给了本宫十几年风雨无忧的生活。本宫很怕失去她……” 就像害怕失去祁炎一样。 水波划动的声响,是祁炎破开雾气朝她走来。 “殿下的梦魇,便是在胡思乱想这些?”祁炎问道,眼波深不可测。 霎时间,纪初桃有种望穿灵魂的感觉,不由垂下染了清冷水光的眼睫。 祁炎吻了她,一开始只是浅尝辄止,而后愈演愈烈,仿佛要用这种欺负她的方式宣泄心中不满。 很快纪初桃无力承受,被祁炎哗啦一声从水中捞起,将她抵在汤池岸边,肆意攫取她的呼吸与不安。 白玉堆砌成的池岸冰冷,冻得人一哆嗦,纪初桃从鼻腔深处挤出些许细碎的声音,不得不更紧地贴住祁炎,以汲取他身上过于滚烫的体温。 一吻毕,两人一个笔挺站在水雾中,一个瑟瑟坐在白玉池边,鼻尖抵着鼻尖,都是从内到外湿了个透。 祁炎的眼神那么幽邃强大,肉眼可见的占有欲。 他伸手轻轻碾过她嫣红唇瓣上的水痕,哑声问她:“朋友,亲人,甚至是一个谁都不算的晏行……殿下心里装了那么多人,留给臣的是几分位置?” 纪初桃呼吸零乱,咬着酥麻微痛的下唇,将额头抵在祁炎肩上。 直到此刻她还未反应过来:明明是要赶祁炎走的,怎么稀里糊涂的,又吻到一块儿去了? 祁炎说得对,她就是个瞻前顾后的胆小鬼,做不到孤注一掷。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 牵涉的是她至亲的命,若让现实偏离了梦境的轨迹,她便失去了“预知”的先机,万一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无论对大姐或是对祁炎,都是灭顶之灾。 “可那么多人,也就你让本宫头疼。”纪初桃吸了吸鼻子,认命般叹道,“祁炎,我冷,你抱抱本宫。” 水波划动,揉碎一池烛火的暖光。 两刻钟后,纪初桃倒是不冷了,热到连耳朵根都是红的,裹着干爽的衣物坐在软榻上,看着祁炎浴水而出,将池边散落的衣物一件件拾起披上,遮住了那令人血脉偾张的结实上身。 她总算明白了,那日在行宫温泉中,抵在她腹上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淋水的玉勺! 虽然没做什么,但也不算什么都没做,够她脸红上半晌了,暗自唾弃自己的意志不坚定,祁炎一哄,她便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不知是汤池泡得太过还是祁炎的原因,纪初桃那一盆冷水算是白浇了,一夜无眠,并未续上之前的梦境。 醒来时怅惘失落许久。 …… 转眼纪初桃十七岁生辰将至,纪妧召纪初桃入宫商议生辰宴事宜。 按照往年旧例,生辰这日纪初桃可向纪妧提一个心愿。 听到纪初桃所言,纪妧眸中划过一抹意外,悠然道:“你想清楚了?一年也就一次生辰,你真要将机会浪费在那些罪臣家眷身上?” 纪初桃也是想了许久才做的决定,颔首坚定道:“那些女眷都是被丈夫、父亲牵连才被充入军营和教坊司,本身并未做过坏事。请大皇姐能恩赦她们,既能为永宁积福,亦能表明皇姐你泽被众生!” 纪妧尚在考虑,便见秋女史于殿外进来,朝二人轻轻一福道:“殿下,三公主。” 纪妧问:“什么事?” 纪初桃抿茶,从茶盏后抬眼,见秋女史从袖中摸出一封密折,递给纪妧。 纪妧展开密折扫视一眼,神情变得莫测起来。 “永宁,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更改你生辰宴的愿望。”说着,纪妧将密折递给纪初桃。 即便早有了准备,纪初桃亦是难免紧张,双手接过密折,深吸一口气打开…… 果然是姚信的生平资料,牵涉颇多,甚至比纪初桃查到的更为详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