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小食光》 1、第 1 章 成化二十三年,二月末。 宫人梅香提了一篮子香椿踏进后殿:“娘娘前日说的香椿,可是这一种?” 日色透窗,照在新嫁进东宫的太子妃张羡龄身上。她正坐在春光里晒太阳,闻声回首,惊喜道:“对,就是这个。” 拈起一叶香椿,她拂鼻一嗅,闻得一阵草木清香。叶子生得很嫩,浅绿之间微带点红,色泽鲜亮。 正是吃香椿的时节,穿越前她常吃,只是这紫禁城里却少见。 正欲细问,却听见兽耳八卦铜壶滴漏落下一串子水珠,嘀嗒嘀嗒响。 宫人秋菊向她禀告:“娘娘,该去请安了。” 张羡龄点了点头,吩咐道:“告诉尚膳监的人,这香椿需用玉泉水洗净,入开水稍灼,色变即刻捞出,切成细细的碎末。打上两个鸡蛋,放些许盐,与香椿末一切拌匀。得用猪油煎,锅气烧得旺旺的,煎至蛋液微凝时便起锅。这香椿煎蛋务必要嫩,老了就不好吃了。” 说完,她踩上高底凤头鞋,一步懒似一步地往外走。 后殿外头,太子妃卤薄已在等着了。 她如今住在清宁宫后殿,清宁宫大殿为太子所居,因是东宫,红墙之上覆着的尽是绿色琉璃瓦。路过前殿时,她往里头瞧了一眼,宫人内臣们正有条不紊的打扫,打扫庭尘、擦拭摆设、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这个时辰,太子估计已在文华殿读书了。 信步在红墙之下,张羡龄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十来个宫人内侍。有拿着青方伞替她遮阳的,有提着一盏抹金银香炉替她熏香的,还有提着抹金银水壶、点心攒盒以防不时之需的……队伍的最后是一副抹金交椅脚踏,这是怕她走累了要坐轿的。 被这么多人跟着,张羡龄起初觉得不自在,可小半个月下来,她渐渐习惯了。 作为太子妃,她只需向皇后与皇太后请安。皇后需一日一请,皇太后爱清静,通常是五日一请。 到坤宁宫时,西配殿已经坐了一些嫔妃,明宪宗内宠不少,有资格向皇后请安的就有十来位。张羡龄进宫才半个月,许多嫔妃还不熟,映象深刻些的只有一个邵宸妃,江南 水乡养出来的一枝茉莉花,即使生养了三个皇子,站在美人堆依旧艳冠群芳。瞧见张羡龄进殿,邵宸妃便走过来,亲亲热热挽上她的手:“新媳妇来了,请上座。” 身在众人之间,张羡龄一向很安静,她打量着阳光下言笑晏晏的嫔妃,立在阴影里无声无息的宫女,像在看一幅画。邵宸妃不知说了什么,殿内众妃都轻声笑起来。她素来如此,不论位分高低、有宠无宠,待人都是一样的如沐春风。 这样长袖善舞、面面俱到,难道不累吗?张羡龄心里想着,侧首望向窗儿,澄澈如海的天被窗棂分割成许多细小的碎片,横平竖直、秩序井然,一如她穿越前的人生。 她在现代的父母都是鸡娃专业户,恨不得把她绑在火箭上发射出去,以便“赢在人生的起跑线”上。自打她上小学,父母就给她量身定制了一张日程表,据说是借鉴了衡中的高三作息时间安排。从此,她的日日夜夜就在时间表的格子中度过,十年如一日,直到她十四岁那年考进华大少年班,才算是有了片刻安宁。 眼看就要毕业,走向升职加薪迎娶高富帅的美好未来,她却忽然病倒了。在病床上合眼的时候,父母在哭,她的嘴角却带着笑意。 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再醒来,她便成了明朝后宫里一位同名同姓的待选秀女,莫名其妙的就选中了太子妃。在弄清楚她要嫁的太子是朱祐樘——未来的明孝宗之后,张羡龄笑出了声。 要知道,明孝宗不仅是一个好皇帝,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好丈夫,一生只娶了一位皇后。 大婚之日,朱祐樘更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保你一世富贵荣华。”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张羡龄当即确定了自己日后的人生目标:做一条热爱生活的咸鱼。 想到这,她浅呷一口茶,懒懒地窝在椅子里晒太阳。 一盏茶的热气渐渐消散,有宫人来请,引领众人往正殿拜见王皇后。 王皇后身着燕居冠服,端坐宝座之上,一张苍白的脸,眼尾生了细纹,藏着脂粉都遮盖不住的憔悴。 众人请安之后,她和颜悦色的赐座,简短的说了几句话: “ 宫里的规矩,三月三换罗衣,趁着两日天气好,可以把罗衣翻出来晒一晒。” “没什么事,就下去歇着。” 众妃渐渐走了,张羡龄等了一会儿,上前跟在王皇后身后:“我有件事想同母后说。” 王皇后颔首,燕居冠上的珠翠簌簌作响:“你且在西一间坐一坐,我换身衣裳再听你说。” 走入西一间,殿中暗自浮动着檀香的气息,正中间的墙壁上供奉着一轴观音像。后宫嫔妃多信佛,王皇后也不例外,听说坤宁宫西边的暗间就布置成了小佛堂。 她拣了一张东坡椅坐下,同那观音像两两相望。 正当华年的女子,为何整日焚香奉佛,参拜祈祷呢?罢了,人各有志,说不定念佛抄经也别有乐趣,只是她不解其中意而已。 张羡龄将视线移开,坤宁宫的宫人依次奉上一盏次春芽茶,一个黑漆螺甸攒盒。揭开盒盖,里头装着四样茶点,夹糖饼、红玛瑙茶食、云子茶食和白钵儿酥茶食。 张羡龄在茶点间徘徊,最后每一样尝了点儿。 王皇后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红织金缠枝牡丹缎袄裙,头上一顶金丝狄髻,戴着白玉佛字簪。 “可是有什么难处?” 在王皇后关切的目光里,张羡龄拍了拍手里的点心渣子,乖巧道:“倒不是有什么难处,只是妾想在坤宁宫置办一个小厨房,特来问一问母后。” 依着宫里的旧俗,清宁宫的膳食制作是这么个流程。首先由光禄寺开出膳单并分发厨料,尚膳监依照膳单和厨料进行烹调,尚食女官试味之后,由内侍捧着膳盒,抬着膳桌送到清宁宫来。 尚膳监的厨子手艺顶呱呱,萝卜花雕得像真花,每回摆在张羡龄面前的菜肴,都跟祭祖的贡菜一样精致、有排场。这样的菜肴好看是好看,但是费时间。为了防止侍长们等饭吃的时间过长,尚膳监通常是早早地就把菜做好了,温在灶上,哪宫来传膳,装进食盒即刻就能拎走。蒸菜汤饭一类的还好说,炒菜就差了些风味。张羡龄就琢磨着弄个小厨房,吃得更好一些。 王皇后听完,很爽快的答应了,当即叫人去御用监、尚膳监、惜薪司、酒醋面局还有甜食房传话。乾清宫和坤宁宫都有 小厨房,清宁宫添一个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笑着同张羡龄说:“东宫有了太子妃就是不一样,长哥儿也能吃得好些。” 听到这句话,张羡龄一愣。 唔,她好像似乎也许大概可能……忘了同太子说一声。 *** 傍晚的文华殿被夕阳染作橙红色,帷幕低垂,香炉袅袅泛着蓬莱香。 侍讲官正讲着越王勾践破吴国,声音一如既往地催人欲睡。太子朱祐樘安安静静地听,不发一言。十七岁的少年,穿一件莲青曳撒,端端正正坐着,如鹤之姿。 “自古国亡缘女祸,吴王夫差为西施所误,一代雄主,亡国身死,可悲可叹。”侍讲官感慨了一番,向太子行礼道:“臣今日讲史毕,小爷可有疑惑?” 朱祐樘生来一双丹凤眼,眼皮单薄,看人的时候有些疏离,像隔着薄雾浓云,清而冷。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他缓缓起身,彬彬有礼道:“先生辛苦。” 言罢,朱祐樘漠然转身,一脚踏进斜阳里。 红墙琉璃瓦,似乎是亘古就在那里的,一成不变。 坐在步辇上,朱祐樘闭目养神,想着今日还剩下什么事。更衣、用膳、洗漱、诵经、就寝,这一日便算过完了。缓缓睁眼,他望见无边无尽的红墙,只觉意兴阑珊。 行到清宁门时,忽见着人影两束,候在清宁宫前。走得近了,才瞧清是谁,原来是太子妃张氏同她的宫人。 成婚十来日,他同太子妃并不算很亲近,纵使是同处一室,也无话可说,只是相敬如宾而已。太子妃倒是把他在大婚之日说的话听到了心里去,安安分分的,从不来烦他。今日特意在清宁宫门口等着,却不知何故。 太子妃上前,行了万福礼,笑意盈盈:“小爷回来了。” 朱祐樘微微颔首,并不言语,只是提前下了辇,径直往太子妃的后殿去。 后殿与清宁宫正殿门当户对,殿宇面宽五进,进深一间,三明两暗,正间设有太子妃的紫檀荷花宝座,宝座之前一左一右立着两面大穿衣镜,除非受朝贺,正间平日里是不用的。东西次间皆为暖阁,门上各有堆纱,画着贤德后妃故事。 不过三日没过来,后殿的布置竟已焕然一新。 大婚时应景的红彤彤缎锦全给撤了,换上了草青色纱帘,南窗下排了一列陶罐草木,绿叶可爱,春意盎然。壁间悬着字画,字迹潇潇洒洒、行云流水般写着八个字:“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晚来风凉,将草木吹得摇曳,宫灯照影,投下一片淡淡的暖光。朱祐樘踏进东暖阁,不知为何,心里忽然一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第 2 章 司衣宫女从正殿捧了家常衣裳、鞋袜来,伺候太子更衣。 张羡龄有心献殷勤,接过一件暗花缎团龙补道袍,亲手为朱祐樘穿上。烛影下,道袍的四合如意云鹤暗纹若隐若现,她低头为系带打结的时候,嗅见一股极淡的药香。 这得是积年累月的吃药,方才沾染的气息罢?她心想。 换了衣裳,就来到了张羡龄最喜欢的环节。她笑得眉眼弯弯,迫不及待地问朱祐樘:“小爷,现在传膳吗?” “传膳。” 像是碰倒了多米雷骨牌第一张牌,殿内侍奉的青衣宫女往外头传话,在庭前候着的小内臣听见了,一路小跑直奔尚膳监。 尚膳监离内廷有些远,得越过一条小河,河之两岸榆柳依依,棋盘一般分列着田地暖棚,乍一看,像个农家大杂院,实际里头另有乾坤。作为掌管全宫吃饭大事的重要衙门,尚膳监里一共有百来个炉灶,各有编号,分别设在南北膳房里。 正是侍长们传膳的时候,南膳房里烟熏火燎的,切菜声、翻勺声、骂徒弟之声混淆在一起,火烧眉毛一样热闹。 掌勺的公公田有福挥舞着锅铲,吼得比锅炉响:“催鬼啊!这一道香椿煎蛋得现做,先把旁的菜式装好,马上好!” 小徒弟被骂惯了,手脚麻利的将一碟碟菜肴装进食盒,用一块黄绢盖着,撑开一把特制的小黄伞,伞上坠着金铃,叮叮铛铛得响,很好听,这是专门驱赶鸟儿的。 尚膳监太监手背在后头,慢慢踱进殿来,像一滴水进了油锅,身边响起无数请安问好之声。 田有福方才还一脸凶相骂蠢徒弟,这一下乖巧的像只肥兔,笑着同尚膳监太监问好:“干爹来了。” “香椿煎蛋呢?”尚膳监太监停在他的灶台边。 田有福小心陪着笑:“是,清宁宫娘娘特地吩咐的。” 尚膳监太监点点头:“你倒有些机缘,清宁宫那头说是要建一个小厨房,我荐了你去。” 田有福一激灵:“谢干爹抬举,我一定念着干爹的好。” 见他领悟了自己的意思,尚膳监太监叮嘱了两句话便往外头去了,这烟熏火燎的,呛得人难受 。 等到那一碟儿香椿煎蛋新鲜出炉,田有福连小徒弟奉上的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立刻精神抖擞去检查菜肴有没有放好。 听说太子同太子妃今夜一同用膳,他忙叮嘱小徒弟,要将两人的膳食分开放在膳桌上。太子吃素的时候多,可太子妃却是个无肉不欢的,是以两人的菜一个是用茶油炒的,一个是用猪油炒的,菜色也有所不同,万万不可搞混了。 司膳女官试过菜,十来个小内臣就有条不紊的提着灯笼,抬着膳桌,捧起食盒,浩浩荡荡直奔清宁宫去。 *** 大宫女梅香已在清宁宫前等着,领头的送膳内侍瞧见她的身影,小跑过去,点头哈腰:“劳累戴娘子出来等着。” 宫里的习俗,老宫人可以尊称一声“老太”,年轻的宫人叫“娘子”。梅香姓戴,清宁宫后殿里,她可是除了管家婆子之外最得脸的大宫女,宫女内侍见了她,都会客客气气喊一声“戴娘子”。 梅香扫了眼小内侍们手中的食盒,问:“娘娘交代的香椿煎蛋可做好了?” “做好了!田师傅现炒的,全按照您交代的法子来。” 梅香点了点头,转身往后殿走,自有小宫女替她打帘子。 她轻手轻脚走进东暖阁,看见太子与太子妃两个人隔着一张书桌,一个坐着闭目养神,一个站着拨弄窗边的花草。 “小爷,娘娘,可以进吃的了。” 张羡龄如蒙大赦,饭再不来,她估计得把这盆栽的叶子玩秃了。朱祐樘生性寡言慎笑,她又是自幼对着书的时候比对着人的时候多,不晓得怎么没话扯话、闲聊瞎扯。 她殿里用膳,一向在西暖阁。因为东暖阁紧挨着卧房,不好沾着油烟气。 两人在西暖阁坐下。许多穿着绿布贴里的小内侍将两张大膳桌一左一右摆好,大膳桌旁又接着几个小膳桌。等会儿膳食会放在小膳桌上,她往哪碟菜多看一眼,司膳女官就会把那碟菜摆在大膳桌上。 进膳的小内侍都以绛纱袋遮面,如此便能防止口鼻气息接触到膳食。 装菜盛饭的碗碟全用的是金器,宫灯一照,金灿灿的晃人眼睛。全都摆齐了,进膳内侍跪在地上:“吃的摆齐了。”说完,便无声无息的退到阴影处 。 晚膳最丰盛,有三四十种膳食,光米饭就有三种,蒸香稻、蒸糯、蒸稷粟。碗菜、碟菜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张羡龄却独独盯着那一碟香椿煎蛋,谁知还没吃到嘴,忽然听见朱祐樘问:“这道小菜倒新鲜。” 明代御膳也是有小菜、野菜的,据说是因为□□皇帝曾说“要子孙知外间辛苦”,因此特地在御膳里安排些民间粗食,依时令而进,从不间断。张羡龄当选太子妃后头一回进膳,瞧见金碟玉碗里装着苦菜根、蒲公英、苦瓜片,整个人都愣住了。这些其貌不扬的苦菜根和燕窝万字全银鸭子这等菜肴摆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但香椿这等野菜,似乎还真没见过。 太子既然发了话,张羡龄只好眼睁睁看着司膳女官将那碟香椿煎蛋从自己的小膳桌上拿起来,摆到太子面前的案上。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失去了香椿煎蛋,张羡龄吃着平日最爱的片皮烤鸭,都觉得索然无味。 这么多菜,动了筷子的是少数,剩下没怎么动的菜照例赏赐给了宫女与内侍。 用过膳,宫女们端着抹金盆、漱口盂等物过来伺候张羡龄洗手、漱口。贡梨贡橘这等有助消化的水果也悄悄放在了东暖阁桌上。 宫里阔绰,贡橘与贡橘之间是用糖堆砌在一起,果盘犹如金字塔一样,堆得高高的。 张羡龄微一用力,摘下最上头的贡橘,缓缓拨开,剃掉橘皮上的缕缕白丝,递一瓣给朱祐樘:“今日去请安时,我同母后说起了小厨房的事。我……妾想在清宁宫设一个小厨房。” 朱祐樘点了点头:“知道了。” 张羡龄见他并不反对,就叫梅香抱来一叠长卷小轴的画。张羡龄接过那些画,毕恭毕敬呈给朱祐樘。 “妾粗略想了想,清宁宫后殿旁边的西轩有三间庑房,原是堆放东西的,如今正好可以打扫出来做小厨房。” 展卷一看,竟然都是小厨房的设计图,不仅有立面图,还有平面图,甚至连尺寸都准确标明了,简洁形象又不失美感。 朱祐樘原以为是画师所作,定睛一看,每张图的右下角都写了一个小小的“龄”字,不觉有些惊讶:“这是你亲手所画?” “是。”张羡龄谦虚道:“画得不好,让小爷见笑了。”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恍惚了一下。没穿越前,别人问她考试考得怎么样,她也是这样说:“考得不好。” 话说得很谦虚,但实际是在期待别人的赞美:“你怎么可能考得不好?”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心里会暗暗觉得爽快。 画纸翻动,有细碎的声响,朱祐樘一张张翻过,看得很认真:“是不大好。” 张羡龄把到嘴边的“您谬赞了”给生生咽了回去。 怎么这么讨厌呢! 朱祐樘指着画纸上的烟囱,道:“宫里的房子,从不许有烟囱,怕烧起来,连柴火都不敢用,只用碳。” 书桌上笔墨纸砚俱备,朱祐樘从笔架上取一只毛笔,蘸墨,想一想,就在那张图纸的空白处画起来。 张羡龄把脑袋凑过去瞧,她倒要看看,太子能画出个什么来。 寥寥数笔,纸上勾勒出一个宫殿的形状,原本图纸里的设计格局都保留了下来,只是烟囱改掉了,只在设灶的那面墙上添了几个窗户似的小圆洞,笔墨楚楚,活灵活现。 画得还真挺好看的。 小厨房的事搞定,张羡龄便无什么话好说了。 朱祐樘伏在案上抄起了《太上感应篇》。他同皇爷一样,都是崇道的。 张羡龄原本打算接着看《大明律》,然而管家婆周姑姑却捧上了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来。 她脑海中无端闪过一个念头:人家有“道经”,你就没有“佛经”去配?张羡龄乐了,拿起笔,低下头装作在抄经,其实是在偷偷地笑。乐够了,她才老老实实地开始抄写经书。 东暖阁忽然安静下来,只听见点点滴滴的更漏声。 抄罢《太上感应篇》,朱祐樘将笔搁在玉双管式笔插里,他抬眸,便瞧见了一手握笔,一手托腮的太子妃。 圆圆脸的少女睡在灯影里,娇憨若一只酣然好梦的狸花猫。 朱祐樘忽然想捏一捏她的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第 3 章 张羡龄其实睡得很浅。 这是她上学练出来的睡功,能够坐着悄咪咪的睡,意识却留了一份清明捕捉风吹雨动。 太子将笔放下的时候她就醒了,心里无端生出一种被班主任抓包的尴尬。醒也不是,睡也不是,索性以不变应万变,依旧装睡。只等太子或旁的什么人唤她,再“悠悠转醒,负荆请罪”。 她闭着眼,感觉抹金攒花宫灯透出来的光映在眼皮上,黑得不十分彻底,反倒能感知到光斑,是淡淡的橘红。 有衣料摩挲的声音,宫灯的光忽然黯了,黑漆漆的,似乎是太子倾下身来,向她凑近了些。 已经很近了,如果他再靠近些,一定能听见张羡龄的心怦怦作跳。 所幸他没有再靠近。只是静静望了一会儿,又离远了些。 毛笔被重新拿起,墨在端砚上研,宣纸被轻轻抚平的细碎声。 好像太子又开始抄经了,张羡龄心里揣测道。 许久许久,没有别的声音。 她悬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下,意识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时真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东暖阁里已不见了太子,说是回去歇息了。 周姑姑回禀的时候,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张羡龄权当耳旁风,坐在鸾镜前,要梅香替她卸头面。 明宫的发型,千篇一律,管你是皇后、妃子,还是女官、宫女,通通戴着狄髻。区别在于狄髻是金丝的,银丝的,还是竹篾为骨的,以及簪了什么头面,缀了多少宝石。这种狄髻的外形和尖粽很像,都是三角形,把头发梳拢了盘在头顶上,拿着狄髻往上一扣,插花一样的插戴各色珠翠、金珠、钗钏。 梅香将头面一件一件的拆下,又替她将耳垂上的金环嵌宝玉兔捣药耳环轻轻摘了下来。 另一个大宫女秋菊端着银立双凤盥盆过来,服侍她梳洗。洁完面,梅香拿来一个祭蓝色小罐,用海棠花银匙舀了两小匙在掌心,缓缓在张羡龄脸上抹开。 这是宫里最好的蔷薇花露,以初绽的蔷薇花瓣为原料,酝酿而成的香水。香气雅而淡,似有似无,若隐若现。 盥洗完了,张羡龄抱着枕头往榻 上一倒,沉沉睡去。 *** 第二日,张羡龄才请安回来,替她修小厨房的人就到了。 无论是御用监的人还是尚膳监的人,在张羡龄面前都十分殷勤,热情的好似催人办卡的推销小哥。 毕竟,这可是第一次给太子妃娘娘办差,谁要是露了脸,未来的前程就有了。 请安过后,各人就开始干活了,敲敲打打,哐哐啷啷,听着很热闹。 张羡龄坐在东暖阁里,边嗑瓜子边看光禄寺送来的三月膳单。 她细细看了几行,惊得瓜子都掉了。 张羡龄单知道自己一月膳食所用的厨料定然不少,但她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 身为太子妃,她每月膳食并厨料用银竟然有一百六十两的预算。她原是小门小户出身,中选前父亲不过是国子监监生,也就是一个秀才。张家四口人,每日大鱼大肉,所费不过二三钱银子,这还是街坊邻居里伙食最好的。结果现如今,她一天就能吃掉五两白银? 张羡龄数学很好,下意识心算起来。一两银子等于十六钱,这么算起来,她如今一日的伙食费抵得上过去一家人吃一个半月。 她暗自咋舌,继续看厨料。 肉食方面,一个月光猪肉就有九十六斤八两,另外还有鸡鹅共计二十只,羊肉、羊肚、肝等四十斤,还有鹌鹑、鸽子、驴肉等等。 至于调料,香油就有三十六斤、白糖二十八斤、黑糖五斤。除却果蔬、香料、面食之外,还有牛乳四十斤。林林总总,不一而足。(1) “娘娘,这膳单可有什么要改的。” 周姑姑见她拿着膳单看了许久,轻声问。 张羡龄定了定神:“额,那什么羊肚、羊肝之类的内脏不要,换成猪蹄或者五花肉。” “那厨料怎么分呢?” “对半分,尚膳监和小厨房各分一半。” 周姑姑应了一声,叫小宫人去传话。 这时候,被张羡龄派去监工的大宫女秋菊来禀:“娘娘,小厨房那边大致改好了。” “走,看看去。” *** 小厨房里,众人做完工,都在看稀奇。 尚膳监派过来的厨子叫田有福,还带了两个小徒弟,一个配菜,一个打杂。站在小厨房门口,笑得憨态可掬,看着很喜气。 他原先 过来,原以为太子妃的小厨房,估计同坤宁宫的没两样,打扫间屋子出来,放两三个铜炊炉便完事了。结果一看这改建的架势,就知道与众不同。 三间屋子,外头的两间打通了,显得格外敞亮,就不知道是作何用处。靠里头的一间仍是独立隔开的,走近去一看,里头的家具竟然连成一片,呈一个“回”字结构。 右手边是一口大水缸,紧挨着一个带抽屉、铺着薄石的黑漆大木桌,又长又宽。配菜的小徒弟往桌前一站,直冒傻气:“师傅你瞧,这桌子的高度切菜很趁手!” 田有福瞪他一眼,骂道:“怎么?从前还委屈你了!” 他情不自禁地拉开抽屉,拿手掌试一试抽屉内的宽高。寻常桌子的抽屉,总是浅浅的,放些笔墨还好使,油盐酱醋之类的小罐子想都不用想。这个抽屉却不同,高度足有一个手掌长,许多厨料都可以塞到抽屉里,很是方便。 再往里,便是灶台,足足有三个灶眼,两大一小,炒菜、蒸饭、烧水全不耽误。灶台边上又是一段长长的台面,尽头是高高的碗碟柜。接着门的另一边,竟然摆了一个大大的冰鉴,揭开一看,里面放了许多冰块,凉飕飕的。 田有福走了一圈,心想这太子妃倒真是个体恤下人的,换了旁的娘娘,谁在乎你切菜累不累?柜子里放不放得下油盐酱醋? 他微微有些感动,心想一定要把当家本事拿出来,让太子妃吃好喝好。 这时候,太子妃来了。 张羡龄进小厨房一瞧,很满意,里头的布局同她原先画的相差无几。只是可惜没有自来水,只能挑水倒水用,所以她把水缸放在了门边,想着这样动线会更合理,挑水的人也能少走几步路。 她笑问:“谁是掌勺的?” 人群里钻出一个胖乎乎的大叔,憨态可掬:“老奴田有福,如今正负责掌勺。” “就你一个?” “还有两个小徒弟。” 张羡龄点了点头:“现在小厨房能用了吗?” 田有福犹豫了一瞬,还是照实说了:“现在尚膳监只送了米、油、蛋、酱料之类的,大头的厨料还得等一等才能送来。” “中午的米饭还有吗?” “有的。” 张羡龄将衣 袖挽了挽,笑着吩咐:“把炉子升起来,我做个蛋炒饭。” 她从前忙于学业,虽然喜欢吃,但一直没时间做饭炒菜。虽然点评起美食来头头是道,但真正动手,却是“眼睛会了,手没会”。 只有一道菜做的很熟练——蛋炒饭。 把米饭抓散,撒上些许盐,放在碗里备用。煎鸡蛋的时候,蛋黄与蛋白分开下锅,用油滋啦啦地煎至新熟,就勺出放到一旁备用。下米饭,猛火翻炒,酱油的咸香和米饭的焦香交织在一起,实在诱人。 出锅前再洒上一把嫩绿的葱花,一道蛋炒饭就算是炒好了。 还没出锅,田有福等人就开始夸起来,这个说娘娘做法新奇,那个说娘娘好手艺,赞美的话说了一箩筐。将一道平平无奇的蛋炒饭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尽管知道他们是奉承,张羡龄听着也很开心。加上是自己亲手做的蛋炒饭,吃起来也格外香些。 看过自己的小厨房,她又绕到前边去。这两间房中间并无隔断,家具也还没搬进来,瞧这很开阔。 梅香端来一瓯热腾腾的甜牛乳,笑着问张羡龄:“娘娘这两间屋子是打算做什么?莫非以后要在这里用膳?可这里离后殿怕是有几步路。” 张羡龄笑盈盈地说:“非也,这是专为你们建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第 4 章 曹慎是清宁宫的一个小内侍。 能被分到清宁宫,是他将自己进宫以来的所有积蓄孝敬给师傅的结果。他其实并没有很多钱,真有钱的,谁愿意挨上一刀进宫来当伺候人的内侍?如今趁着太子大婚的东风,好不容易抢到了一个机会清宁宫侍奉。虽然最后分了一个打扫后殿月台的活,但却是穷的响叮当,再不可能花钱从尚膳监买些吃的。 和宫女不同,内侍是不允许在自己居住的直房里生炉子做饭的。每回吃饭,他们只能够拎着冷饭冷菜,到屋里用碳火稍微热一下,然后匆匆送进肚子充饥。可是像曹慎这样的小内侍,地位低下不说,又没什么过硬的靠山,尚膳监怎么可能分什么好菜?多半是些残羹冷炙,一碗粥上都结着一层薄薄的白皮。尽管太子太子妃用过膳后会赏菜,但这样的赏菜和曹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能够领到赏菜的,只有像太子爷身边郭墉那般的红袍近侍,或者是像太子妃身边梅香那样的大宫女。 想吃口热饭热菜该怎么办呢?除了花银子买好一点的饭食,最好的法子便是找到一个宫女,和她结为对食,每个月将伙食费交给对食宫女,让她升炉做饭,顺便分自己一份。这也是为什么宫中对食颇为流行的原因。 可是曹慎年纪小,只有13岁,再加上又没混出头,认得师傅也没本事,没有哪个宫女愿意和他结为对食的。到清宁宫后,他钱袋空空,每天吃的也就只有尚膳监发下来的份例。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曹慎每天夜里醒来都饿得发慌,没法子,只能给自己灌凉水吃,灌得肚子鼓鼓囊囊的直往茅房跑,便能忘掉饿这件事。 这日该他当值。趁着太子妃娘娘去请安的时候,众人忙着打扫庭尘,抹洗摆设。他提着扫帚打扫月台,越扫人越饿。这个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香味,是从小厨房传来的。 曹慎前日虽然不当值,却也听说后殿新建了一个小厨房。这样浓郁的香气,想来应该是小厨房在预备着太子妃娘娘的早膳。他拍了拍肚子,心里很羡慕。这香味越闻越饿,他实在受不了了,干脆屏住鼻子,用 嘴巴呼气。可没有用,还是饿。 曹慎好不容易将地扫完了,等着负责检查的蓝袍内侍过来看。负责检查的蓝袍内侍仔细检查之后,向他点点头,说:“去茶水间休息去。” 茶水间又是什么?曹慎不解,却不敢问。他从小就学会了宫里的一条规矩。上头人发话,听一遍必须听清,若是忘了或者没眼色的追着问,少不了要挨一顿打。 曹慎将扫帚放回杂间,瞧见其他的宫女内侍一起往一个方向走,曹慎懵懵懂懂的跟在后头。最后发现,他们竟然在小厨房的外间停了下来。那一间屋子正是香味飘出来的地方。门口钉了块木牌,上面写着茶水间三个字。 同曹慎熟悉一点的内侍,见他呆站在门外,疑惑道:“傻站那里做什么?赶紧进来呀,等会就没吃的了。” 曹慎应了一声,连忙跟在那人身后,挤进茶水间里。 屋里摆了好几副桌椅,靠着墙放了一连串的长板凳,上面已经坐了一些宫女内侍。人人脸上带着笑,或拿着包子或端着粥,吃得不亦乐乎。 最靠里边的那一面墙竟然有一个大灶台,旁边还摆了两个铜炊炉。靠右的铜炊炉上有一大锅,咕噜噜地煮着粥,散着滚滚白烟。 与他相熟的内侍排起了队,曹慎亦步亦趋地跟着。轮到他的时候,灶台后的师傅问他吃什么? 曹慎愣了一愣,说:“随便。” 师傅翻了一个白眼:“最烦你们这种说随便的,还好,上头专门定了一个套餐,你就吃这个。” 曹慎端着一个木托盘,托盘之上有一碗粥,两个大肉包,还有一个馒头,像做梦一样在方桌的空位置上坐下。他瞧见方桌上摆了一个梅花形的小碟子,里头装着各色的酱菜,像酸豆角、酸萝卜、咸菜、豆腐乳。同桌的一个内侍夹了一筷子酸萝卜,放到碗里配粥吃的,咬得嘎吱嘎吱响,一听就很脆。 与曹慎相熟的内侍顶了他一肘子:“咱们可有福了,摊上太子妃娘娘这样和善的侍长。听说早中晚都有吃的,值夜的到子夜的时候还另给一顿夜宵呢!” 曹慎盯着碗里满满的粥,并不是尚膳监分给他们吃的那种很稀很稀,一筷子下去,只能捞起两粒米的清粥。这粥 里竟然还有肉末、蛋花和青菜!米粒一看就是熬煮了很久的,熬的都开了花,瞧着很诱人。 顾不得烫,他捧起碗,大口大口的吃粥。也许是粥太烫了,烫得他的眼睛都有些微微的湿润。 *** 回到清宁宫,张羡龄卧在榻上歇了一阵,叫周姑姑过来要她禀报宫人茶水间的事。 听罢今日茶水间的菜单,张羡龄道:“还是仓促了些,不过刚开始能有这样子就不错了。” 因为宫女内侍值班的时候各有不同,没法子定时一起吃。她便琢磨着将宫人的膳食弄成浏阳蒸菜的模式,清早让炒菜的师傅炒好了,分别装小钵子,竹蒸笼盖着一层层放在炉子上蒸着保温。谁有空闲,挑上两钵子菜就着米饭吃便是,又快又方便,都能吃着热菜热饭。 张羡龄结合自己吃零食的经验,还让茶水间专门准备了一个大砂锅,仿照关东煮的模样,往里头放些肉丸子、萝卜、毛肚串什么的,又可以做菜吃又可以当零食吃,爱喝汤的还能舀砂锅里的汤泡饭。 总而言之,饭管够,菜管够,茶管够,力求让清宁宫的宫女内侍吃得饱又吃得好。 穿越前她没上过班,但也听学长学姐抱怨过有些公司没食堂、或者食堂难吃的像猪食,分分钟让人想跳槽。当时张羡龄心里就想,以后她挑上班的地方,务必得挑一个食堂美味的。打工人的生活已经很苦了,美食是最后的慰藉,若是连吃都没得吃,那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这些内侍宫女也不容易,张羡龄将心比心,想让他们日子过得好一些。 她向周姑姑吩咐道:“除了日常的膳食之外,逢年过节也得给茶水间添些菜。比如清明的时候供应绿团;端午得有粽子,咸粽甜粽都得有;夏日每天切两个大西瓜,还要上凉面凉粉,给人降降暑;重阳分发糯米糕点;冬日上羊肉砂锅。” “不许糊弄我,说不定哪天我就去茶水间检查,谁想倒霉尽管试一试。” 交代完茶水间的事,梅香端了盏桔子蜜茶来,甜丝丝的,带着些茶的清逸。 张羡龄一口气喝了小半盏。 “娘娘,惜薪司将小厨房下月碳火送来了,您要的东西也一起送到了。” 前日她在小厨房炒蛋炒 饭,瞧见灶里塞得全是一块一块的碳火,当时就觉得这种形式的碳燃烧效率太低了。所以她吩咐惜薪司打造一样模具,送三月碳火时一并送过来。 这惜薪司做事倒也麻利,这么快就送来了。 “给我把围裙拿来,你们也换上,我带你们玩煤去。”张羡龄兴冲冲地说。 宫装精细,张羡龄玩耍的时候总有些放不开,怕弄坏了衣服,她索性让梅香她们做了一件深青色围裙,可以罩在宫装外头遮灰。 本来是遮灰用的,她也没叫梅香在围裙上弄些刺绣,倒是自己动手,绣了一只小狮子王辛巴。可惜没绣好,瞧着跟变了形的猫儿一样。 存煤的库房前,张羡龄指挥着小内侍将煤炭倒在一个大桶里,往里头倒水。 等到水完全渗透到煤灰里,就可以用铲子搅拌一下,直到拌成松松散散,攥在手上能成形的模样。 梅香看到这里,笑着说:“娘娘是要做煤将军?” 春节的时候,几个大宫殿的门口都会竖起几个煤将军,全是煤做的,妆点的花花绿绿,说是能辟邪。 “这么一说,前面的工序还真有点像,但我是要做蜂窝煤。” 张羡龄又让小内侍将煤渣按在模具里,压出一个又一个煤饼。梅香倒瞧明白了为什么叫“蜂窝煤”,那圆圆的煤饼上有一个又一个小孔,可不是跟蜂窝一样。 只是这样大费周章,又有什么好处呢?梅香心里奇怪,面上却仍笑意盈盈的。 蜂窝煤一个个压好,晾晒在太阳下。 梅香和秋菊伺候着张羡龄回殿更衣,才换好衣裳,就听说小厨房的餐已经备好了。 “准备两份是?” “是,都是按侍长的吩咐准备的。” 张羡龄满意的往西暖阁去,终于没人跟她抢吃的了。 “给小爷那边送一份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第 5 章 快到晌午时分,文华殿侍讲官的讲课逐渐接近尾声。 太子近侍覃吉候在帘外听吩咐,看见他的徒弟李广盯着正午的阳光,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覃吉知是有事,给帘外守着的另一位近侍何鼎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跟着徒弟李广往外走。 走到说话声里间听不到的距离,李广才轻声禀告:“太子妃娘娘叫人送了一道膳来,说是小厨房特意准备的。” 送膳这件事,在后宫里算是比较常见的争宠法子。覃吉在宫中侍奉了十余年,这样的手段早就屡见不鲜,例如邵宸妃在夏日炎炎的时候,总会往乾清宫送一盏冰镇莲子羹。只是太子妃向太子送膳,却是头一回,覃吉隐隐约约觉着,这位侍长不大可能送例如玛瑙糕子汤、五味蒸鸡、椒末羊肉这一些宫里常见的食物,毕竟,她的性子同寻常后妃是真的不同。 覃吉到如今仍记得第一回见太子妃的场景,那时张氏才刚刚选中太子妃,住在元辉殿里以待大婚。奉太子之命,覃吉专程悄悄去了一趟元辉殿,瞧一瞧太子妃是何性情。 那日正巧碰上侍奉太子妃的宫女内侍正式拜见太子妃。少说也有三四十人,齐齐整整站在庭中,向太子妃请安。宫女们都是一样的打扮,头戴尖顶狄髻,身穿交领窄袖短袄、马面裙。内臣则统一穿着曳撒,只是衣料颜色有所不同。 “奴婢是管家婆子周芳,侍长万福。” “奴婢是管事牌子文瑞康,侍长万福。” 管家婆子和管事牌子带领一众宫人参见后,都齐齐望着太子妃,等着她训话。 元辉殿一时寂静无声,这一静,庄严肃穆之感顿生。 覃吉心里暗自感慨,这准太子妃看着天真无邪,实则手段了得,宫人初次拜见便知道以沉默立威,不愧是从三百淑女中选出来的人尖子。 他立在暗处,垂手以待,揣测着准太子妃立威之后会说些什么。 许久许久,准太子妃樱唇轻动,终于说出一句话,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那个,你们都吃过饭了吗?” 回想到那时的场景,即使隔了几个月,覃吉仍然想笑。 他慢慢退回到帘 外,等到太子用膳的时候,特意向太子禀报:“小爷,太子妃娘娘特意送来了一道膳食,说是小厨房特意做的。” 太子妃送来的膳么?朱祐樘也觉得新鲜。 想到在太子妃殿中吃到的香椿煎蛋,朱祐樘微微有些期待,让人立刻将那道膳食摆在面前的膳桌上。 太子妃送来的那一道膳食装在一个大盘子里,外头罩着一个金丝笼。揭开之后,整个文华殿后殿顿时安静下来。 进膳的内侍也好,等着试菜的司膳也罢,帘里帘外那么多人,连稍微重一些的呼吸声都不曾听见。 盘子上装着的是一团褐色椭圆形的泥巴。 送膳的秋菊脸颊微红,她按照太子妃的吩咐,用小锤子哐哐将烤硬的泥土砸开,露出里面层层荷叶,有浅浅的香气散出来。将荷叶一片片剥下,香气愈发浓厚,直至藏在最里头的蜜色鸡肉露出来,荷叶的清新配上鸡肉的鲜香,压倒一切御膳的香气。 “这道菜名之为‘叫花鸡’,是娘娘吩咐小厨房新作的。” 司膳女官试了一点儿,微皱的眉彻底舒展开来。 鸡肉被撕成小块儿,放在金碟儿里,挪到朱祐樘面前。他将信将疑的夹了一块送入口,表皮有一层薄薄的酥皮,焦香酥脆,内里的鸡肉却嫩而有味,鲜而不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荷叶清香。 不知不觉,配着这叫花鸡,他吃了一碗饭。 一旁侍奉的覃吉瞧着也高兴,他自幼侍奉太子,知道太子胃口一向不好。这一餐却吃了许多,足见太子妃所献之菜很对太子的胃口。 朱祐樘瞥见覃吉脸上的笑,有些不好意思:“覃伴伴笑什么。” “老奴高兴。” 朱祐樘把脸撇过去,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咳嗽了两声,才恢复常态。 下午侍讲官讲得是《孝经》。 覃吉照旧守在帘外,春深日暖,微微有些春困。 日影渐渐长了。 他正算着侍讲官讲完课的时辰,忽然瞧见明黄色衮龙袍的衣角,意识瞬间清明。覃吉膝盖一屈,正打算跪下拜见,却见来人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覃吉的动作生生停住,背上吓出一身冷汗。 侍讲官正讲到《孝经》的最后一句:“‘生事爱敬,死事哀慼,生民之本尽 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小爷可解其中意?” 朱祐樘慢条斯理道:“双亲尚在,以爱和敬侍奉。双亲离去,则怀悲哀之情料理丧事,如此尽到了人生在世应尽的本分和义务。” “好。” 平地一声雷,侍讲官与朱祐樘望向帘外,只见皇爷缓缓走进来:“长哥儿《孝经》背得……背得不错。” 朱祐樘起身行礼,让至一边:“父皇谬赞。” 皇爷缓缓地挨着宝座坐下,动作迟缓。 他素来有些口吃,因此说话格外缓慢:“先生们用……用酒饭去。” 等侍讲官退下,皇爷望向朱祐樘,神色平淡:“咱们爷俩一……一起用膳。” 算起来,上一回他和父皇两人一起用膳,还是两年前。那一年,整个后宫都听说了一个传言:皇爷有废太子之心。流言纷扰,这本是不应该的。像这等动摇国本之事,妄议之人怎可不受罚?可皇爷并没有管,直到泰山地动,钦天监算出“泰山地动,应在东宫”,皇爷才终于有了动作。 皇爷把他叫来,父子两个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用完膳,皇爷同他说:“你放心,东宫,不会变。” 自那以后,朱祐樘再未听到宫里有类似的流言。可他同皇爷,也再没有两个人一起用过膳。 等着内侍进膳的时候,皇爷翻动着《孝经》,忽然道:“朕记得,你小时候……才这么高。” 他在腰间比划了一下,断断续地说:“背会了《孝经》,立刻跑……跑到乾清宫,硬拉着……拉着朕听你背书。” “一晃眼,你都……都成婚了。” 皇爷蓦然一静,轻轻叹息:“恭肃皇贵妃……薨了也快两月了。” 恭肃皇贵妃万贞儿,一个年长皇爷十七岁,却宠冠后宫二十余载的奇女子。她薨在成化二十三年春正月,恰好在朱祐樘大婚之前。 朱祐樘漠然道:“父皇节哀。” 皇爷静静望着他:“恭肃皇贵妃出殡……出殡的吉日定了,三月初十。” 朱祐樘心里一沉,太子妃的生辰正是三月初九。 他瞧见皇爷将《孝经》递过来,压在他手上,沉甸甸的。 “你大婚的日期,朕未曾变动。恭肃皇贵妃出殡之期乃……乃钦天监所 算,也不可变。只好……委屈……委屈太子妃了。” 朱祐樘低眉颔首,冷冷盯着手上那一本书。黄绢本的孝经,一个“孝”字力重千钧,乌云压顶一般欺在他头顶。 从来如此,从来如此!只要对上皇贵妃,他只有一败涂地的份。皇爷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为了恭肃皇贵妃的出殡之礼,太子妃的生辰只能简简单单的过。 好一个出殡吉日。宽袍大袖之下,朱祐樘的拳头蓦然捏紧了。他的生母纪淑妃出殡之时,皇爷只是瞧了一眼,就与恭肃皇贵妃往西苑游湖去了。一个视若珍宝,一个弃之如履,这就是他的父皇。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平静:“儿臣明白。” 皇爷朝他轻轻一点头:“太子妃那……那里,朕另有赏赐。” “传膳。” *** 在深深宫苑里看晚霞,实在是一种别致的体验。 张羡龄踏出帘子,万道霞光落满她一身,将她身上的白围裙亦染成淡淡的霞红。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日,该是个好天气呢。 她伸了个懒腰,打发梅香去看小厨房准备好羊肉没有。 不一会儿,梅香领着一众宫人,捧着一大盘羊肉过来。羊肉已经腌渍过了,一节肥一节瘦,齐齐整整串在洗净的木枝上,一叠叠码在一起。 内侍们忙着将铁炉、铁叉、铁丝网摆放好,又抬来一筐红罗炭,用火折子引燃了放在炉里。 小厨房的田公公候在一旁,身后的小徒弟端着孜然、胡椒、茱萸等名贵香料的小罐儿,向太子妃恭恭敬敬道:“娘娘,东西都预备齐了。” 今晚她特意打听了,说小爷同皇爷在文华殿一起用餐,不会回来。张羡龄当即立断,打算吃羊肉串。 如今杯盘肉酒都已摆齐,可以开始愉快的烤羊肉串啦。 一把羊肉串压在铁丝网上,油不时滴在碳火上,刺啦啦响。羊肉渐渐由浅粉变为深棕色,特别腌制的羊油也逐渐缩小焦黄,散出一股奶香。 撒上一把孜然,香不可言,令人食指大动。 眼看羊肉串快烤好了,张羡龄将一把香喷喷油汪汪的羊肉串放在碟子里,洗净了手正打算吃。 忽然有宫人内侍匆匆跑过来通传,说小爷回宫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第 6 章 整个后殿都弥漫着一张羊肉串的香气,很不成体统。 连一向沉稳的梅香神色都有些慌张,急道:“要不拿些熏香来熏一熏?” 周姑姑沉着一张脸:“什么熏香这一下子能盖过这么浓郁的羊肉香味?要我说,娘娘就不该吃这个。” 众人都望着太子妃,等着她拿主意。 张羡龄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 “我的侍长哟,都这个时候了您还笑得出来?小爷回来瞧见清宁宫变成烤肉摊子了,能高兴?”秋菊一向快言快语,实在忍不住了,着急的说。 张羡龄笑着摆了摆手:“你们该庆幸,我没有煮螺蛳粉吃,哈哈哈哈……” “娘娘!” “好啦好啦,”张羡龄竭力让自己严肃起来,肩膀却仍在颤抖:“熏香是来不及了,给我把羊肉串用小火温着等会儿吃。小爷若怪罪,我该赔罪就赔罪。” 时间太短,她匆匆洗着脸,理了理衣裳,心里想着怎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 已是点灯时候,朱祐樘行在夜色里,从暗处忽而踏上后殿宫灯所照亮的青石砖。 后殿的宫灯,似乎比别处要更亮些,自成一方明亮天地。晚风里浮动着一股肉香,掺和着烟火气。太子妃在月台上等着他,仍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围裙,不施粉黛,一张素颜被橙黄的灯火照着,越发显得温柔。 请安之后,太子妃笑着说:“小爷回来的正是时候,要不要试一试我烤的羊肉串?从前在家时,我和爹娘、弟弟们经常一起吃。原本还想着人给文华殿送去,可巧小爷就回来了。” 她特意烤给自己的,盛情难却,朱祐樘不好拒绝,只好吃了一串。他素来不爱吃羊肉,嫌弃有膻味,可这羊肉串不知怎么料理的,焦香之中竟然隐隐约约有一股奶香味。 他于是又吃了三四串,心里打好腹稿,这才开口说话:“你的生辰,不巧撞上皇贵妃出殡,怕是不能大办。” 太子妃垂下眼,望着铁丝网上所剩无几的羊肉串,浅浅一笑,多少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 “倒也无妨。” 太子妃忽然将一串羊肉串从朱祐樘手里轻轻抽出,用一 方兰花绣贡缎手帕替他擦去指尖油腻,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小爷能记得我的生辰,我已经是欣喜万分了。至于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她越是风轻云淡,朱祐樘越是心疼。这是太子妃进宫以来的第一个生辰,却只能草草度过,都说女儿家心细,她如何能不伤心呢?太子妃到底是善解人意,怕自己为难,也怕让皇爷难做,这才故作淡然。 朱祐樘反握住太子妃的手,只觉温热而柔软。他望着她,郑重道:“以后,我一定帮你补上。” 太子妃轻声笑了一笑,眉眼弯弯:“好,我等着。” *** 入夜后的仁寿宫静悄悄地,殿里殿外侍奉的宫人虽多,却是无声无息的。只听见一阵阵诵经声从内殿传来。 周太后做完晚课,一旁侍奉的安姑姑奉上一盏热茶,言简意赅的将文华殿发生之事说与她听。 听见皇爷执意要以皇贵妃出殡之事为重,周太后方才因念佛而平静下来的心无端升起一股火。 “我倒一点不意外,他之前还想追封万氏为皇后呢!要不是阁老拦着,他真做得出这事!” 周太后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脸色很不好看。 她这个儿子,也不知是被万氏下了什么蛊,一门心思宠一个老女人。现在好不容易万氏死了,还要闹这一出戏。这么一来,不仅是给太子妃没脸,更是不给太子脸面。 只是她有些不大敢去跟皇爷分辨,那时为了打消皇爷追封万氏为后的念头,已经闹到母子失和。 “昔年叔父登基,我一个人在宫里苟且偷生,所有人都欺我压我,唯有贞儿护着我!哪时候母后又在哪里?” 皇爷的咆哮声萦绕在耳,周太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像给针刺了一下。那时候她还是周贵妃,和先帝与钱皇后一起被囚禁在南宫,徒留年幼的太子在宫里受折磨。 一直到夺门之变,先帝重登大宝,她才得以重新见到自己的儿子。昔日活泼开朗的小少年已变得阴郁沉默,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 造化弄人啊。周太后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罢了,左右是最后一次,就随他。” 安姑姑跪着替她捶腿:“只是太子妃那里,是不是要安抚一下?” “原 本我还想说一说那孩子,好端端的,又是弄小厨房,又是给宫人弄什么茶水间。可是皇爷这么一闹,我倒不好再说太子妃什么了,别弄得像咱们皇家刻薄孙媳妇似的。” 安姑姑笑道:“左右太子妃是用的自己的份例,况且,也并没有违背宫规。” 周太后哂笑道:“她能有多少钱,一个秀才家的女儿。” 本朝选秀,一向是选取小家碧玉,为官做宰人家的女儿一概不用,以防后戚之乱。太子妃家也是在太子妃选出来之后,才封了一个正四品鸿胪寺卿,能有多少家底? 至于太子妃大婚所获的赏赐,礼单是周太后亲自过目的,赏赐有多少东西她心里都有数。除却各色宝石头面,现钱大约有金二百两,花银一千两,珍珠十六两,宝钞四千贯。看着不少,可宫里上上下下要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呢!太子妃才进宫就自己贴钱给宫人内侍办茶水间,这笔花销日积月累起来,绝对不少。 到底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花钱才这样大手大脚的。周太后冷笑道:“人家新进门的媳妇都是拼命把钱往自己怀里搂,偏偏她倒好,嫌银子烫手一样。我倒要看看,清宁宫后殿那劳什子茶水间能办多久。” 明日乃是请安的日子,周太后梳洗过后,早早地就睡下了。 第二日,皇爷领着皇后、太子与太子妃一起来仁寿宫请安。 跟在太子身后,张羡龄还没踏进仁寿宫的正殿一号殿,就被里间门前吊着的缠枝牡丹金宝地锦门帘晃了晃眼。 进殿一瞧,满屋子珠光宝气。墙上悬着紫檀边金桂月挂屏,案几上摆着亮晶晶金錾花寿星如意,连宫女奉上来的茶盏都是金胎花卉茶盏,透出十足的富贵。 说是请安,皇爷说的话和上一回其实相差无几,来来回回都是些客套话:“太后近日身体可好?睡得可安慰?” 周太后照例答:“托皇爷的福,身体安康。”或者“睡得还行。” 接下来,周太后又说了几句关心之语,什么天气变了,皇爷要注意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劳累之类的。 张羡龄在一旁端端正正坐着,心思早就飞到“今天中午要吃什么”这个严肃的问题上去了。 这时,忽然听见皇爷问她:“太子妃的生辰,是……是不是快到了?” 张羡龄回过神,恭恭敬敬道:“是在三月,不过只是小生日,也不是什么大事。” 皇爷点点头,忽然向道:“除了常例赏赐之外,朕再赏你一……一样东西。” “赏皇庄三百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第 7 章 不过是少办一次生辰,就能获得皇庄三百顷? 好家伙,为了这个,张羡龄觉得自己能活到一百岁。 玩笑归玩笑,她心里也明白,皇爷能给这样大手笔的赏赐,绝不仅仅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更多的是展现对太子的安抚。 她忙起身谢恩,目光却向太子望去。 朱祐樘薄唇紧紧抿着,同她的视线对上,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张羡龄这才放心的领了赏。 第二天,皇庄的地契就送到清宁宫后殿了。 原本张羡龄还有些忐忑,觉得这些皇庄实在太多了些,她要不要将这些地契都交给太子。 太子听了她的担忧,告诉她:“给你的就收着。” 后来,听周姑姑详细解释,张羡龄才知道她的这些宫田并不算多得离谱。成化初年,周太后的弟弟庆云候就得了四百八十顷良田的赏赐。隆庆长公主所获得的赏赐更多,共计一千顷二十亩。 张羡龄分到的宫庄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北直隶,这是大头;还有一部分则是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面积虽小,但位置好,就在京城。 她一张一张看过地契,将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的地契挑出来,特意问送赏赐过来的内侍。 “这四号厂宫庄如今种的是何物?地形图有吗?内里可有水源?土壤是什么样子的?一年种几季?有多少收成?里面有多少佃农?交的田税如何?管事又有多少?” 这一连串问题跑出来,送赏赐的内侍愣了一愣。太子妃娘娘怎么会问得这般详细?按理说不就知道有多少亩地,等着每年收钱就是了么? 内侍踌躇了一下,说:“回娘娘的话,这一处原是皇贵妃的宫庄,从前皇贵妃都是每年从户部领子粒银,并不过问宫庄具体事。” 张羡龄有点失望,追问道:“所有的宫庄赐田都不能插手经营,只能坐等着收子粒银吗?” “倒也不是。”内侍解释道:“像庆云候的赐田,就是由周家自己管的。” 他将自己知道的内容细细讲给张羡龄听。 像这种宫庄,一般是宫里直接指定一个管庄内侍管理,下设庄头、伴当等人管理佃户。佃户的 组成也各有不同,有的是在籍的佃户,世代耕种,不能随意脱籍,像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的佃户就属于这一种。也有招来的佃户,若要种地,每亩地要交三分银的租钱,北直隶的宫庄里的佃户此类较多。不管是哪一种佃户,到了年底,统一交租,每亩地征粮一斗。 不插手宫庄的经营,哪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有块地能让她种田,怎么可能放过? 送赏赐的内侍走了之后,张羡龄想了又想,让梅香去把后殿管事牌子文瑞康叫进来。 文瑞康是后殿一众内侍的头儿,是为数不多的张羡龄能叫出名字的内侍之一。平常张羡龄不叫,一般不到内殿来。 他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大红贴里,腰间金玉绦环上系着牙牌,毕恭毕敬的向张羡龄请安。倘若走在宫外,文瑞康多半会将被误当作教书先生。其实这样说也没有错,梅香和张羡龄闲聊时曾说起过,文瑞康之前是在内书房教小内臣们读书的。 张羡龄平时很少用内侍,她总觉得有些变扭,只是宫庄的事必须得内臣才能出宫办。她同文瑞康说了想要亲自经营宫庄的事,问他有没有可以举荐的人。 “既要管庄,必得精通农事。我倒是知道一人,进宫前精于种田,只是岁数有些大了。”文瑞康恭恭敬敬的说。 文瑞康举荐的内侍叫白忠,原本负责清宁宫养花的差事,少说也有五十岁,头发已经花白。张羡龄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原本不大想用他,可白忠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说一定会将皇庄管得妥妥当当的。 张羡龄见不得一个老人如此哀求,忙让白忠起来,要他暂且试一试,出宫去好好打听打听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的情况。 她又吩咐文瑞康,叫他找几本和农事有关的书来。 内侍领命退下,梅香过来斟茶,有些犹豫地问张羡龄:“娘娘,今个儿中午,真的吃包儿饭呀?” 张羡龄毫不犹豫:“就是这个,小厨房准备好了没?” “备是备好了。” “那传膳。” 包儿饭这等吃食,在宫里通常是宫女内侍吃的,难登大雅之堂。前天茶水间午膳准备了包儿饭,碰巧让张羡龄瞧见了,一下子来了兴致,指明要吃这 个。 内侍们抬着食桌进来,将碗碟杯箸一一摆好。桌上摆放着熟米饭、一小篓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白菜叶、一盘炙猪肉、一盘炙鹅肉、一盘炙鸡肉,还有姜葱蒜以及各色酱料。 “这要怎么吃?”张羡龄洗净了手,兴冲冲地问。 梅香柔声解释着吃法:“娘娘瞧见那个空钵子了吗?先将米饭倒进去,再夹些炙猪肉丝、炙鹅肉片、炙鸡肉片在里头,浇一勺酱油,舀一点儿大酱,和着小葱蒜蓉一起拌匀。再用叶子裹上,包成长卷儿,用手拿着吃。” “我给娘娘打一个饭包?” 张羡龄摆摆手:“不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她照着梅香说的,将米饭同各色肉食、佐料混合着拌好,用苍翠欲滴的叶子包起来,送到嘴里。米饭柔软,肉丝鲜香,菜叶清爽,一口咬下去,热腾腾的酱汁在齿尖迸发,实在有趣。 张羡龄一连吃了两个饭包,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下来。 午睡过后,尚服局的宫人将罗衣送了过来,请太子妃试一试,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日色透纱窗,明晃晃照在大穿衣镜上。 司衣宫女跪在张羡龄脚边,替她系上绿罗裙。晚明流行的宽袖长袄如今还很少见,这时的风尚是短袄长裙,马面裙高至腰间,裙摆极宽大,蓬蓬的撒开。宫里人都觉得裙摆越蓬越好看,许多人在穿裙子的时候,还要在里面穿一件马尾做的“硬衬裙”。 张羡龄两手环着腰,量了量腰围,眉头不禁蹙起。 “梅香,我大婚前做衣裳的时候,腰长多少来着?” 梅香一时语塞,轻轻摇头:“奴婢也记不清了。” 在量过腰围,仔细和尚服局存档的数据对比之后,张羡龄不禁叹了口气。 人间三月减肥天,她也许该多动一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第 8 章 宫里能走动的地方不多,坤宁宫后头的宫后苑是一样。给皇后娘娘请完安,正好可以绕着宫后苑走上半个时辰再回宫。 光是散步还不够,得想一想有什么在清宁宫就可以完成的运动。 张羡龄抱着软枕想了一会儿,像平板支撑这种健身动作她是不好做的。给外人看了,还以为太子妃疯了。 得挑一个现在做起来不大突兀的运动。张羡龄琢磨了半天,最终决定重拾体育选修课的内容——太极剑。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练太极剑,首先得准备衣裳和剑。 衣裳好说,原本太子妃的常服里就有方便行动的曳撒,可以充当一回练功服。 剑倒是个麻烦事,从前张羡龄跟同学们刚开始练太极剑时,用得都是软剑,震一下哗啦啦响,挽个剑花飒沓如流星,下一秒用力不稳,哐当抽自己一嘴巴子。这要是换成开了刃的剑,张羡龄估计自己能很轻松的达成“自己杀自己”这一奇葩成就。 张羡龄让周姑姑找一找,看东宫的库房有没有未开刃的剑。 找了一圈,还真找着了,不过是在登记在大库房的册子上。 小库房是张羡龄的私人藏宝箱,大库房则收藏着整个东宫的贵重之物。在太子大婚之前,大库房是由太子“三母”之首,罗慈母掌管的。明宫的规矩,皇子皇女出生之后,身边便有十余位老成宫人日夜照看,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慈母、保母、乳母。慈母知其嗜欲,保母安其居处,乳母负责哺育。 朱祐樘的情况较为特殊,他是在西内长大的,直到六岁回宫、被封为太子之后,身边的宫人才补全了。因此没有乳母,倒有两位保母,分别是申氏和纪氏。 大婚第二日,大库房的册子同钥匙就送到了张羡龄手上。罗慈母、申保母和纪保母也分别同她交代了东宫的各项事宜。事情繁琐,张羡龄一心想偷懒,便仍叫这三位管理琐事,自己乐得清闲,只说有大事时再来问她。 开大库房取剑的事,张羡龄特意让梅香知会罗慈母一声。 罗慈母有些奇怪:“娘娘要剑作甚?” “说是想练练剑,强身健体 。” 罗慈母愣了一愣,她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倒是头一次听说娘娘喜欢练剑的。 她有些担心太子妃乱舞剑砸坏了玉体,因此让小宫人留意,若是太子妃娘娘练剑,便告诉自己。 过了一日,小宫女笑着跑进来告诉她:“娘娘舞剑舞得好漂亮。” 罗慈母忙让小宫女领她去瞧。 春日的午后,云飘飘荡荡,时不时遮住灿烂的日光。后殿的月台上,太子妃穿着一身火红的窄袖织金曳撒,手中剑一动忽一静,矫如白鹤翱翔云间。 左右屋檐下,偷偷张望的小宫女小内侍都看呆了。 静静看了一会儿太子妃舞剑,罗慈母回过神来,却见对面屋檐下立着太子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到清宁宫的。 罗慈母一惊,正打算请安,却见太子朝她摆摆手。 朱祐樘见罗慈母停住不动了,便知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他将目光继续落在太子妃身上,看她舞剑气洒脱,浏漓顿挫。直到此时此刻,他方明白了何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他立在远处,静静观她舞剑、收剑、回殿,像在欣赏世上最好的丹青手所绘的美人图。 回到正殿,朱祐樘亲自调了颜色,在白纸上一笔一笔,细心勾勒出一个舞剑的红衣少女。 画完时,天色沉沉,宫灯初亮。朱祐樘将画卷晾在书案上,估摸着这时候太子妃应该已经梳洗完毕,这才让覃吉去后殿传话,说今日同太子妃一起用晚膳。 *** 后殿里,张羡龄才梳洗过,换了一身罗衣。 好久没舞剑了,方才她舞得是真痛快。 周姑姑正用帕子替她擦头发,忽然有人来传话,说太子爷晚膳在后殿用。 张羡龄顿时庆幸自己的英明,自从上回到嘴边的羊肉串飞了之后,她每回要做什么吃的,都吩咐小厨房做两份。 果不其然,又碰到了相似的情况。 见太子进殿来,张羡龄亲自奉上一盏茶,笑盈盈地说:“今日我特地让小厨房准备了一样小点心,小爷等会儿试一试,瞧瞧风味如何。” 她原以为太子爷会像往常一样,点头,然后沉默不语。谁知他竟然说了话:“你准备的点心,就没有味道差的。” 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是低沉沉的少年音,清清爽爽好似月下清风拂过竹林。 张羡龄不觉耳朵一烫,这才发现原来她还有声控的潜质。 她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叫梅香去催一催膳。 内侍们提着膳桌、食盒依次安放,七七八八摆满了三四个膳桌。其中最醒目的仍是一个单独的小桌,摆放着一小缸热腾腾糯米团,黄豆粉、炸油酥、红豆泥、咸蛋黄等各色小料。 张羡龄洗净了手,问:“小爷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咸的。” 张羡龄便捏了一小块刚蒸好的糯米团,轻轻摊开,往里头洒了一层金黄肉松、舀一匙子流沙咸蛋黄,又抓了许多炸油酥。将佐料包在里头,慢慢揉圆,让后放在装黄豆粉的大碗里滚一滚。然后才将胖乎乎的团子盛在碟子里,递给太子爷。 朱祐樘试图用筷子去夹,没夹起。 张羡龄又飞快捏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示范给他看怎么吃。 她直接用手拿着糯米团子,往嘴里一送,簌簌落下些黄豆粉。咬开之后,她的脸上就绽放了一个喜气洋洋的笑容。 光是吃点心,便能开心至如此吗? 朱祐樘心想,他犹豫了下,一只手拿起糯米团子,用另一手垫着,学着太子妃的样子咬开—— 外层面团儿软软糯糯,里边的油酥却格外的香脆,流沙咸蛋黄和肉松更是天作之合,更添一份咸香。 他吃完一个咸的,又让张羡龄做了一个甜的。到最后饭菜没怎么吃,光吃点心就吃饱了。 用完膳,两人闲坐,灯火可亲。 朱祐樘放下茶盏,说起过两天皇贵妃出殡的事。 “虽不用服丧,但最好打扮得肃静些。” “我知道。”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 一轮玄月渐渐爬至夜空,为云雾所扰,朦朦胧胧。 朱祐樘自梦中惊醒,瞧见身边酣然好睡的张羡龄,一颗心慢慢平静下来。 深夜静,月色照罗帐,让他想起方才的梦。 有多久没梦见娘亲了?朱祐橖都记不清。 梦里,那个病恹恹的美人靠在枕上,轻声唤他的小名。年幼的他走过去,伏在娘亲膝上。风动灯明灭,娘亲的声音亦同那飘摇的烛火一般,气息浅浅。 “我的儿,你答应娘一件事。” “ 什么?” “你以后,要一心一意的对你妻子好。” “像父皇对万娘娘那样好吗?” “比那更好。” 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冰冰冷冷。 娘亲泣不成声,许久许久,才哑着嗓子道:“除了你的妻,再不要招惹旁的女子,让她们伤心,好吗?” 小小的他郑重点头:“我答应娘。” 那是他关于娘亲最后的回忆。 时至今日,朱祐樘仍然想不明白,父皇他,为什么可以一边对皇贵妃情深一片,一边和其他的女人生儿育女? 娘亲死后,他曾问过罗慈母一回。罗慈母叹息一声,道:“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皇爷他也无可奈何,小爷长大以后就懂了。” 他长大了,他成婚了,他依旧不懂。 青灯照壁,珠帘寂寞。 朱祐樘支起身子,久久凝眸张羡龄,靠近,在她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这一生,都不愿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第 9 章 皇贵妃出殡这一日,雨下个没完。 雨打在琉璃瓦上,激起一层烟。 张羡龄穿了一身青色罗裙,鬓上只簪了一根玉簪。太子亦是一身祭陵时才穿的青袍。 安喜宫里,僧道念经祈福之声不绝于耳,沉香如雾,将整个宫阙淹没于其中。 皇爷也是一身青袍,一张脸面无表情,立在安喜宫之外,却不敢进殿去。 见太子与太子妃过来,皇爷只是淡漠的点了点头,让他们进去上一炷香。 正殿燃着许许多多灯烛,将室内照得比室外还亮些。 有宫人奉上两炷香,张羡龄学着太子的样子点燃,供奉在灵前。 皇贵妃早年间只生了一个皇长子,幼年即夭折,因此并无子女捧灵甩盆。跪在灵前,手中拿着丧盆的,是一个青年内侍。 张羡龄见那青年内侍器宇轩昂,与众不同,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等看清了那内侍,她心里不经感叹一声,好俊的青年。 朱祐樘也瞧见了那青年内侍,在他身边驻足,冷冷道:“你回来了。” 青年内侍懒懒抬眸:“污了小爷的眼,待万娘娘出殡后,我自会滚回南京。” 朱祐樘看他一眼,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只是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节哀。” 说了没两句话,他便走开了。 太子走了,张羡龄自然得跟在后头。她回头望了一眼,有些好奇。这样俊美的人,若在宫里当差,她绝不会没有印象。听太子刚才说话的意思,这一位多半是曾经在宫里,后来又被贬到外头去了。 她探寻的望向周姑姑,周姑姑贴在她耳畔轻声道:“前西厂提督太监汪直,如今贬到南京御马监。皇贵妃是他的旧主。” 张羡龄在宫里呆了这些时日,所见的那些太监,每一个都是四十岁往上的,哪里见过这般年轻的太监?更加惊讶了。 “可是,他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张羡龄低声问。 周姑姑望了一眼汪直的方向,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他四五岁就在万娘娘宫里了,万娘娘那时刚刚没了皇长子,待汪直极好,一如亲子。他人也聪明,十四岁的时候成了首任西厂提督 太监,后来又领兵平定辽东。旁的内侍一辈子都做不了这么多事,偏他这么年轻,就都做完了。” 吉时已到,灵堂启棺。汪直高高捧起丧盆,往地上狠狠一摔。哭灵内侍宫女嚎啕大哭起来,几十个穿着孝服的内侍扛着梓宫,从正殿缓缓挪出来。 张羡龄跟在朱祐樘后头,送这位未曾谋面的皇贵妃最后一程。 发丧的队伍从安喜宫浩浩荡荡走出来,装满纸钱的引魂车与引魂轿开路,后头跟着各色彩旗与仪仗,中间夹杂着许多纸扎的金山银山、宫殿家具。 声势之浩大,令送丧的嫔妃看了,都有些惊讶。 一个妃子轻轻向王皇后抱怨:“娘娘,这用的可是全副皇后依仗发丧的呀!” 王皇后教一个宫女搀扶着,后背挺得笔直,一双眼目不转睛的望着雨幕里的官衔牌,红牌金字,写着“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之灵”。 万氏终究是皇贵妃的名分发丧的,没能被追封为皇后。 她垂下眼帘,淡淡道:“人都死了,何须在乎这个。” 这样浩大的发丧声势,不知吴废后在西内可否听见呢?王皇后想起这位一起进宫的女子,只觉有些讽刺。 时隔多年,她仍记得清清楚楚。天顺八年七月,吴氏被立为皇后。八月,吴氏仗责尚为宫女的万氏,被废为庶人,移居西内,而她却成了继后。 前车之鉴在此,王皇后从不敢托大,当初皇贵妃活着的时候,在宫里两个人的仪仗相逢,皇后的依仗总是最先退让的那一个。她忍了这么多年,如今人走了,王皇后觉得自己该欣喜,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点淡淡悲哀。 也许是因为雨太大了。 天阴沉沉的,像滚动着墨汁。忽然响起轰隆隆一声雷,张羡龄给吓了一跳,脚步一滞。身旁的朱祐樘瞧见了,不顾雨水,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别怕。” 掌心的温暖透过肌肤传来,张羡龄定一定神,握紧了他的手:“要送到哪儿呢?” “不远了,最多送到红墙尽头。” 真如太子所言,送丧队伍到了宫门前的红墙边,便停了一停,另外换了许多人来扛梓宫。张羡龄下意识去看前头的皇爷,一路上他显得格外平静,连泪也没落一滴。 可是当梓宫将要过宫门时,皇爷忽然动了。 他疯了一样奔向皇贵妃的梓宫,紧紧抱住棺木,嚎啕大哭。 “别丢下我。” “贞儿别丢下我。” “别走……”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朱祐樘回过神,拉着张羡龄冲上去,一左一右架着皇爷。 “父皇请节哀。” “父皇……” 张羡龄搀扶着皇爷,看他那般痛哭,不由得鼻子一酸,潸然泪下。她带着哭腔劝道:“万娘娘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您这样。” 皇爷只是哭,哭得声嘶力竭,浑身都在颤抖,他反反复复呢喃着:“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你说过的……” 青袍湿透,不知是雨,还是泪。 皇后也领着妃嫔围过来,齐齐跪在地上,请皇爷节哀。 张羡龄劝着劝着,却觉手臂一重,皇爷竟然晕了过去! *** 乾清宫里,人人屏气凝神,等着太医院院正的诊断。 周太后也匆匆赶过来,又急又气,问太医:“皇爷到底如何了?” 太医轻声禀告:“皇爷一时哀痛过深,现已经醒来了,只是还要静养。” 周太后三两步上前,在御榻之侧坐下。 皇爷果然已经醒了,一双眼直愣愣盯着锦帐,一动也不动。 “万氏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这样?”周太后长长叹息一声,抬手抹了一下眼睛。 皇爷的声音响起,很轻很轻,梦呓一般:“她在,朕就心安。” “如今她去了,朕大约也活不了多久了。” 周太后按着胸膛哭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是在剜娘的心啊!” 皇爷缓缓转身,背对着她:“朕累了,母后请回罢。” 周太后无可奈何,替他盖上被子,狠狠擦了两把泪,转身往外走时,又成了雍容华贵的皇太后。 寝间之外,皇后、太子与太子妃都等着。 周太后出来,轻声道:“没什么大事,静养着就好,都回去歇着。” 她望着窗外连绵不断的雨,心里顿生悲凉之情,这叫什么事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0、第 10 章 回清宁宫的路上,张羡龄觉得浑身都沉甸甸的,罗衣沾了雨,湿黏黏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她茫茫然望着雨幕里的紫禁城。大雨将一切冲刷的干干净净,半点尘埃也不曾留下。 回到清宁宫后殿,宫人们早就备好了热水,周姑姑和梅香忙着替张羡龄拆头发,秋菊则端来一碗热热的姜汤。 张羡龄一闻见姜的辛辣味就蹙起了眉,秋菊劝道:“加了好些红糖呢,娘娘尝一尝,一定是甜的。” 周姑姑也劝:“娘娘喝一碗罢,这淋了一身雨,得驱驱寒才好。若是患了风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倒是真的,如今医学不发达,一场风寒都能轻而易举的要了人的命。 张羡龄想到这一点,乖乖接过碗,捏着鼻子把姜汤一饮而尽。她将碗搁在桌上,问:“小爷哪里可送了姜汤去?” “正殿怎么没有?早早的备下了,娘娘放心。” 周姑姑一边回着话,一边给她递上两粒冰糖。 张羡龄一向怕苦,因此特意叫人准备了一小罐冰糖,专门预备着喝药时吃。 喝完姜汤,小宫女过来禀告,说是浴汤已经备好了。 洗浴一向是放在暗间,摆上一扇屏风,在后头安放浴桶。掌管司沐的宫女们捧着香胰子、毛巾、花露等物进来,放在浴桶旁的案几上,又悄无声息的退出去。这是太子妃的习惯,沐浴时最多让贴身宫女留下,不用那么多人伺候。 因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宫女们特意在暗间里点了炭盆。张羡龄走进暗间时,只觉暖意融融。 泡在澡盆里,热水的温度让她微微放松了些。 梅香往浴桶里倒了些古刺水,异香扑鼻,这可是三宝太监下西洋带回来的好东西,寻常花露都没有这般馥郁的香气。 泡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又把头发擦干了,张羡龄这才渐渐缓过来。 她打发文瑞康去正殿问一句,看太子会不会过来用膳。 一来一回也没花多少功夫,那边回话说太子有些疲倦,已经歇下了,请太子妃不必等。 张羡龄听完点点头,叫人传膳。 因皇贵妃出殡,皇爷下令这三日乾清宫不食荤腥 。老子不吃肉,儿子也只能吃草,所以清宁宫小厨房今日送上来的,是纯正的素斋,像素三鲜、豆腐鸡蛋羹、炝香菇之类的,卖相很不错。 折腾了一日,张羡龄也是饿狠了,就着素菜也吃了两碗米饭。 第二日一早,张羡龄才醒来没多久,正殿就传来一个坏消息,太子病了。 太子身体一向不好,淋了一场雨,又穿着湿衣裳在乾清宫守了半日,回来就觉得头有些昏。 睡到卯时,他破天荒的没起来。覃吉顿时有些慌了,一面命人去请太医,一面让人去后殿传话。 朱祐樘卧在榻上,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间觉得一只手轻柔地贴在他额头上,让他在燥热之中有了些许清凉。 他睁开眼一看,是太子妃坐在榻边,正用手背试着他的体温。她的眉头紧锁,一向笑盈盈的脸没了半点笑意,很严肃的样子。 朱祐樘想劝她回后殿歇着,别过了病气,然而一开口就是一串咳嗽。 张羡龄吓了一跳,轻轻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很难受是不是?太医马上就来了。” 正说着话,外间的内侍高声禀告,说太医已经到了。 梅香见太子妃仍坐在榻前一动不动,为难道:“娘娘要不往屏风后避一避?” 洪武年间就定下的宫规,后宫嫔妃,尤其是像张羡龄这般年轻的,即使患病都不能轻易传太医诊治,寻常小病都是请女医来瞧,实在没法子要传太医,那也得隔着帘子,多位宫人在场方可。 张羡龄想起背过的宫规,知道她守在榻前,太医是不敢进来的。她抿了抿唇,起身往屏风后去。有机灵的内侍搬来一个绣墩,让张羡龄坐下。 太医这才进到内殿来,请安之后,细细替太子诊脉开药。 朱祐樘的嗓音哑得厉害:“皇爷身体可安?” 太医忙回道:“龙体安康,请小爷放心,只管安心养病。” 诊断的结果无非是风寒,开了药方,张羡龄立刻吩咐人去煎。待太医退下之后,她三两步从屏风后转出来,仍坐在太子榻前。 朱祐樘轻轻咳嗽,断断续续道:“没什么大事,一年总有这么几回,吃了药便好了。” 张羡龄点点头,从宫女手中接过温水浸过的帕子,轻轻敷 在朱祐樘额上:“小爷安心歇息,我在呢。” 太子这一病就是七八日,张羡龄日日夜夜守在正殿侍疾。 满满一碗黑漆漆的药,一日三餐的喝。张羡龄看着都觉得苦,朱祐樘却面不改色的喝下去了。 张羡龄见过他喝药之后,立刻叫梅香把后殿的冰糖罐子带了过来。吃完药后,就缠着要他含一粒冰糖。 朱祐樘凝视着太子妃掌中小小一粒冰糖,愣了一愣,才拾起吃了。 冰糖入口,丝丝的甜味立刻驱散了药的苦涩。 上一回吃药后再吃糖是什么时候,他已记不清,大约是还住在西内的时候。小孩子怕苦,娘亲总要拿着糖哄着,他才肯吃药。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还有人拿着糖粒子哄他。 他是习惯生病的,从前养病的时候,只觉无聊。因为除了皇后皇帝来探望的那短短的时间,他的寝宫里总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可是太子妃来侍疾,总要闹出点动静来。他倚在枕上,听见太子妃与覃吉据理力争。 “生病了是要吃得清淡些没错,可也不能天天吃清粥呀!” “我知道是规矩,可这规矩也没明说,养病时除了清粥就不能吃旁的了呀!这样,我叫小厨房做些好克化的点心食物,偷偷的送过来,不大张旗鼓,也不叫其他人知道。” 覃吉哪里能犟得过太子妃,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太子妃送来豆浆山药粥,五百糕等吃食。 除此之外,太子妃还弄了一堆果盘,将榻边的案几摆的满满当当,没事的时候就削个苹果给朱祐橖吃。 几日下来,朱祐樘甚至冒出一个念头。有她这样陪着,病一场似乎也不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1、第 11 章 四月的宫后苑,牡丹与芍药次第开。 张羡龄立在花丛之中,挑选了一会儿,折了两枝嫣红牡丹花。一枝养在清宁宫后殿,一枝命宫人安放在正殿的白瓷瓶里。 正殿原本是没有这白瓷瓶的,事实上,偌大的皇太子寝宫,除却必要的床帐屏几、琴书笔砚之外,竟然别无装修,雪洞一样干净。 简简单单的,倒很有简约大气的美感,只是养病的时候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未免太过冷清。问过太子的意思,张羡龄在正殿东暖阁添了一只白瓷瓶,宫后苑里开什么花,她便折一枝过来,用清水养着。花瓶紧挨着锦帘,一进门,第一眼就可以瞧见花开得热热闹闹。 虽然如今太子身体已大安,恢复了文华殿的日讲,但白瓷瓶却在东暖阁里安了家。张羡龄折花的时候,也习惯往正殿送一枝一模一样的花。 她欲往回走时,忽然瞧见湛蓝的天空里有两三只风筝,飘得又高又远,很好看。 转过去一瞧,三个小女孩正在放风筝,一大两小,又笑又闹。 周姑姑在她耳旁提醒道:“是仁和公主、永康公主和德清公主” 说话间,那三个小女孩也注意到了张羡龄。仁和公主将风筝线塞到乳母手里,领着两个妹妹向太子妃请安。 仁和公主是皇长女,今年只十二岁,梳着八角发型。另外两个小公主还没留头发呢,脑袋剃得光溜溜的,像小和尚,只在头顶处剩了短短的头发,一左一右用红丝带扎成小揪揪,珊珊可爱,看了想让人摸一把。 张羡龄笑着让梅香给她们拿奶糖吃,这是小厨房听过她的口述试着做的,味道还真不赖,剥开一粒糖放在嘴里,满满的都是浓郁的奶香。 三个小公主吃了,眼睛都亮了,围着张羡龄转。最小的德清公主眼巴巴望着她:“皇嫂,我再吃一粒可以吗?” “德清!”仁和公主蹙眉望向她:“你学的规矩呢?全忘了?” 眼看小姐妹要吵起来,张羡龄连忙说:“没关系,我这还有几粒,一起分了,回头我让小厨房再做就是。” 她既然发了话,仁和公主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于是两个小 公主把张羡龄带的奶糖吃得干干净净,仁和公主只吃了一粒,忙着指挥慈母、乳母们给两个小公主擦嘴递水。 张羡龄笑盈盈地问德清公主:“我能摸一摸你的脑袋吗?” “当然可以。”德清公主含着奶糖,说话声含含糊糊的。 张羡龄趁机把德清公主搂进怀里,一下一下的撸。这孩子长着一双大眼睛,脸颊肉嘟嘟的,怎么看怎么可爱。 到底是小孩子,吃了她的糖,顿时就热情起来。德清公主拉着张羡龄的衣袖撒娇:“皇嫂,我们去玩捶丸好不好?” 捶丸是什么,张羡龄还真不大清楚,不过看着小公主冲她撒娇,她哪里有不答应的理儿?反正太子已经去文华殿读书去了,清宁宫没人,也没什么事等着她处理。张羡龄便跟着三位小公主,一起往宫后苑的西边去。 绕过一面影壁,有座黄顶朱漆的亭子,亭下圈着一块长方形的地,其中排列着数个小洞,洞口插旗,旗有红、白、蓝、黑四种颜色。 得内侍们抬来一桌球杆,张羡龄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古代版的高尔夫球吗? 德清公主显然对这种游戏很熟悉,笑盈盈地帮张羡龄选定了球杆。 张羡龄手持球杆,有一点懵,高尔夫球她会打,可是这古代版的规则,她还真不清楚。 仁和公主一直暗中注意着太子妃的神色,瞧见她拿着球杆发愣,便主动解释起捶丸的规则,还做起了示范。 仁和公主站在场边线这一侧,挥动球杆轻轻一松,球便咕噜噜滚出去,掉进最近的一个白旗洞口。 张羡龄看她示范,也大约明白了。这捶丸说起来并不复杂,球进洞则几分,打得越远,记分越高。若是比赛,打满二十杆,谁记分越多,谁就赢了。 弄清规则后,张羡龄很快就上手了。也不知是不是她特别有天赋,二十杆打完,她竟然赢了三位公主。 两个小公主围在张羡龄身边,德清公主兴高采烈的说着太子妃打球特别厉害,永康公主也时不时附和。一通好话下来,听得张羡龄都有些飘飘然。 仁和公主笑着问:“眼看就到午时了,这时候回清宁宫怕是有些晚。这里离德清母妃住的宫殿近,不若就在那里用了膳再回去? 就在边上,很近。” 她说得合情合理,加上张羡龄也有些饿了,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众人一面说笑,一面走,一齐往长乐宫去。 德清公主生母早逝,一直是住在长乐宫,由邵宸妃抚养的。 邵宸妃是江南女子,不爱宫殿阔朗,于是将内殿改成了低槛曲楯的模样,颇有江南园林的灵秀。 仁和公主之母王顺妃与永康公主之母郭慧嫔也在,说是用午膳,人一多,立刻吃出了宴席的架势。 这么多人,张羡龄颇有些局促,好在邵宸妃同她寒暄两句之后,便一起坐下来安安静静的用膳。 寂然饭毕,张羡龄便告辞,回清宁宫去了。 仁和公主送罢太子妃,仍回到长乐宫。从月洞门进到里间,瞧见邵宸妃正坐在窗下煮茶,王顺妃和郭慧嫔在侧边坐着,都没有说话。 仁和公主从宫女手上接过一盘茶点,轻轻搁在彩漆黄花梨四方桌上,轻声道:“皇嫂说,下回有空,要我们几个去清宁宫玩。” 王顺妃点点头:“看明日天气如何?若是晴好,你即刻领着两个妹妹去。” 她看了一眼邵宸妃,试探着问道:“二哥儿、三哥儿和六哥儿要不要跟着一起去清宁宫玩?” 这说的是邵宸妃所生的三位皇子,朱祐杬、朱祐棆和朱祐枟。今日他们三个向太后请安去了,没在。 邵宸妃摇头:“还太早了些,等等。” 到午后小睡的时辰,王顺妃等人纷纷回去了。邵宸妃侧卧在绣榻上,怎么也睡不着。 那时皇贵妃还在,东宫地位不稳,皇贵妃想举荐她的儿子朱祐杬取而代之。邵宸妃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最后答应了。 她因美貌被选入宫,从此被锁进了这座富丽堂皇的紫禁城。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在宫里这些年,她也渐渐想明白一个道理,所谓选秀,不过是离间天下骨肉,以奉一人欢愉。若她的孩子能够成为皇帝,她一定要请一道圣旨,以后选女入宫,莫下江南。 可如今皇贵妃去了,太子登基已是板上钉钉,她必须谋划一番,缓和与东宫的关系,为四个孩子留下后路。 邵宸妃闭上眼,轻轻一声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2、第 12 章 宫后苑偶遇之后,三位小公主就常来清宁宫玩。 除了今天要吃什么之外,张羡龄需要思考的事情又多了一件,今天要玩什么? 东暖阁里,四张湘妃竹椅围作一个圈。张羡龄坐在窗下,一脸严肃的问:“后妃一般玩些什么?” 仁和公主掰着手指,一板一眼的细数:“刺绣、礼佛、下棋、捶丸、蹴鞠。” 德清公主捧着一盏蜜煎梅子泡茶,插嘴道:“还有放风筝,我风筝放得可好啦!又高又远又稳!” 张羡龄扶额,这明宫的娱乐项目委实太少了些,除了刺绣和礼佛,其余的她们这几日全玩过一遍了。 她转头看向沉默的永康公主,问:“你能想到什么好玩的吗?” 永康公主的眼睛顿时眨得飞快,结结巴巴道:“啊?我……我听皇嫂和皇姐的。” 得嘞,关于“玩什么”这道难题,还得张羡龄自己想。领着一帮十岁上下的女孩子,麻将打牌什么的首先可以排除,一不像样,二没道具。狼人杀之类略显复杂的游戏,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教不会。 张羡龄颇为伤脑筋,她想了一想,道:“咱们玩跳房子。” 跳房子这种游戏,在张羡龄读一二年级时,曾风靡全校。玩起来很方便,用粉笔在地上画个大飞机似的圈,有单格的,有双格的。拿沙包往格子里一扔,单格单脚跳,双格双脚跳,不能越格、踩线,挑一个轮回,捡起沙包,便完成了第一格。 若是谁将沙包丢完了九个格子,就能盖房子。怎么盖呢?背对着所有格子,随意扔沙包,落在哪儿,那块格子就是“专属房子”。往后的游戏进行时,其他人不能踩“专属房子”,得跳过去。游戏结束时,谁的房子多,谁就是赢家。 这时没有粉笔,不过石灰也能凑合着画,张羡龄让小内侍在殿后的空地上画格子,喊梅香拿个旧荷包出来,里头装些碎石,假装是沙包。 她特意换了一身曳撒,活动起来很方便,首饰头面一律不带,只用红丝带绑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高马尾,立在格子的起点,给小公主们示范着跳一回。 这游戏规则不难,一看就会。 德清公主胆大,第一个试跳,雄赳赳、气昂昂,却在第六格时踩了线。 “我再试一试。”德清公主颇有些不服气的说。 每人跳了几回,一开始总是错,后来渐渐熟练了,便正式比赛。虽说这游戏对于张羡龄而言,难免幼稚,可她玩得异常开心。那时她还是个一年级小学生,放学了,同学都在跳房子,她却要去上奥数启蒙课,没空玩。如今与小公主们一起跳房子,倒像把童年的玩乐时光找补回来似的。 消遣了半日,待到用膳时,每个人都是一身香汗。换了衣裳,众人入席坐,张羡龄笑道:“今日给你们吃一个新鲜玩意儿。” 德清公主眼睛一亮,手按膳桌,身子往前微倾:“皇嫂这里总有好吃的。” “德清。”仁和公主提醒她:“注意仪态。” 不一会儿,内侍们将寻常菜式安放完毕,又提来一个圆食盒,拿出四碟儿米汉堡,用荷叶垫在下头。米饭压成平平扁扁一个圆,有两层,里边夹杂着炙鸡腿肉,铺着一层叶子菜,香喷喷的。 德清公主忙抓起一个米汉堡,轻轻咬一口,米饭软糯,应是掺杂了糯米,用酱料腌渍过的炙鸡腿肉外焦里嫩,汁水充盈,叶子菜的清爽中解了一份油腻。她一口气吃完一整个,仍意犹未尽。 虽然一开始接近太子妃,是奉了母妃之命。可这些天下来,德清公主恨不得整日黏在太子妃身边,生得好看,说话好听,待人和气,东西好吃,又会玩耍,真真仙女一般的人物。 用完午膳,公主们本该回宫去了。可德清公主却不懂,她硬顶着仁和公主一副要杀人的目光,拉住张羡龄的手轻轻晃,撒娇道:“皇嫂,我可以和你一起午睡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张羡龄搂住德清公主的小光头:“走,咱们午睡去。” 太子妃的卧房,德清公主是第一次进。不似寻常宫殿都把卧房设在暗间,太子妃的卧房是有窗的,糊着高丽纸,太阳照进来,亮堂堂、暖洋洋。墙角摆着一盆细竹,竹叶的影子投在白墙上,像画。连床帐也与众不同,不是花开富贵锦帐,也不是百子千孙红帐,却是一副白纱帐,纱帐上绘着墨色山水,飘逸、灵动。 张羡龄塞了 个抱枕给德清公主,德清公主低头一看,笑了:“皇嫂,你这枕巾上,怎么还绣着小豹子呀?” “不是小豹子,是小狮子,叫辛巴!”张羡龄分辨道。这枕巾是她亲手绣的,本意是绣小狮子王辛巴,结果废了一番功夫绣出来,人人都说是小豹子,就是太子也这样说,气得张羡龄从此再不玩刺绣了。 “这小狮子还有名字呐!” “还有故事呢,我说给你听。”张羡龄特别喜欢狮子王的故事,这一下终于寻了个好听众,于是觉也不睡了,和德清公主挨在一起,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 德清公主听完也不困了,兴致勃勃道:“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哈库娜……什么呀?” “哈库呐玛塔塔。”张羡龄纠正道:“就是‘从此无忧忧虑,梦想成真’的意思。” 德清公主将这个词翻来覆去念了几遍,说着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在这宫里,无忧无虑是一件多难的事。 张羡龄见时辰已经不早了,索性不睡了,起来同德清公主一起吃下午茶。 忽然听见宫人来报,说是前些日子去考察皇庄的管庄内侍回来了。 管庄内侍白忠进来回话,抱着长卷小轴,脸都晒黑了些。张羡龄翻开一幅幅图画,既有鱼鳞一般的庄田土,又有她交代的地形图,特别完整。白忠甚至连泥土都挖来了一小罐,请张羡龄过目。 “启禀娘娘,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如今种的多是水稻……”他详细介绍了宫庄的情况,又问:“娘娘可有特别想种的农作物?” 张羡龄想了想,说:“既然已经栽种了水稻,不要朝令夕改,等收获了之后再做安排。” 她取下一只狼毫笔,简单勾画,说:“你再替我做一件事,好好打听打听,有没有这两种农作物,应该是洋玩意儿。” 画的是红薯和玉米,这两样可是鼎鼎有名的高产作物,若是寻找了,种得好,不知能养活多少人。 白忠领命退下,德清公主好奇道:“皇嫂是想种地吗?” “想也没用呀,那宫庄我又去不了。” “可是西苑也有御田呀,每年开春之时,父皇都会亲自耕种一回。” 张羡龄眼前一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3、第 13 章 出西华门往西,便是西苑。苑中有湖,如今叫太液池,后世习惯称之为北海、中海、南海。西苑风景好,地方阔,湖光山水倒映碧云天,张羡龄走在太液池边,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她实在喜欢西苑,漫步此间,只见天高云淡,半点没有深深宫墙的闭塞。 司苑司的女官领路,一行人往南边走,远远瞧见一片桑树林,叶子已老,绿得有些暗淡。 德清公主抱着张羡龄的手臂,笑着说:“母后立春亲蚕礼,就是用这里的桑叶。” 穿过林间小道,豁然开朗,有良田四五亩,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司苑女官介绍道:“自从收到娘娘要来的消息,我们就把这一亩地翻整了一遍,娘娘觉得如何?” 张羡龄定眼一看,果然如此,整块田没有半点碎石、杂草,土也翻好了,肥沃的估计随手撒一把种子,都能蹭蹭蹭长出苗来。 “这样就很好。” 她挽了挽衣袖,回首看向三位公主以及不请自来的三位皇子:“你们真的要下地吗?那不许半途而废哦。” 德清公主用力点了点头:“知道的!” 二皇子朱祐杬也道:“皇嫂放心,我们绝不会添乱的。” 张羡龄同他并不熟,闻言只是很客气的笑一笑。怕晒黑,她用一块纱巾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佩戴上两三个驱虫的药包,这才下了地。 今日要种的是西瓜,这时候种刚刚好,等到七月,盛夏酷暑,蝉鸣阵阵,西瓜新熟,那滋味真是舒舒服服、清清爽爽。 张羡龄拿着瓜子,在司农内侍的指引下播种,等到腰微微有些酸了,她面前的这块地方才播种好了。 她抬起头,梅香立刻拿来一方帕子替她擦汗。 累虽累,张羡龄心情却很舒畅,她算是最早完成播种的,闲下来,就看一看别人的进度。 这几个皇子公主里头,架势最像模像样的莫过于二皇子。张羡龄瞧他生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像个肩不能挑水不能提的白面书生,下意识以为他定干不好农活。如今一见,感悟到自己犯了刻板印象的毛病。二皇子干活很利索,他不仅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还时不时去帮年纪较小的永康公主和德清公主,十足的好哥哥。 张羡龄夸了他两句:“二弟种田真是一把好手。” “皇嫂谬赞了。” 听了一句表扬,二皇子跟吃了灵丹妙药一样,干活更加卖力了。自从德清公主同邵宸妃说过太子妃爱种地,邵宸妃便特意叫了几个种田老手来教他,以图给太子妃留下一个好印象。 泥土一铲一铲合上,西瓜子全都睡在松软的田里。忙了一整日,张羡龄虽然身子乏累,但心中却泛起满足和期待。 日暮时分,用晚膳的时候,张羡龄忍不住同太子说起种西瓜的经历。 落日余晖洒在宫殿里,投下玫瑰色的红,饭菜升腾起袅袅香气。朱祐樘听着张羡龄说着西苑的种种趣事,原本端坐着的腿脚渐渐舒展,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听得很认真,好像张羡龄说的是军国大事一般重要。按理说,食不言寝不语,这时不该说话的,可他愿意忘了这规矩。 “今日种西瓜,数二皇子种得最好。当然,除了我之外。”张羡龄,眉飞色舞道:“这孩子的架势,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说到这里,张羡龄停了一下,轻轻问:“只是,我同二皇子他们不大熟,小爷能否提点一两句?免得我以后犯了什么忌讳。” 朱祐樘想了想,说:“没什么忌讳,不过是个孩子。” 他夹了一筷子笋烧鹅给张羡龄:“你安心玩,万事有我。” 晚膳用完,忽然乾清宫来了人,说皇爷有事,传召太子。 朱祐樘赶到乾清宫时,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也被黑暗吞没,一片沉寂。 乾清宫新换的大红纱幔上,全都绘着金光闪闪的“寿”字。已是初夏,皇爷却仍穿着微厚的龙纹云肩通袖罗袍,双手架在龙椅上,眼中无半分神采。 太医数次来请平安脉,都说龙体无恙,瞧不出什么毛病,可皇爷就是逐渐消沉下去,一日老似一日。 朱祐樘请安之后,等了一会儿,皇爷才迟缓地转了转眼珠子,将视线落在眼前人的身上。 “来了,坐。” 借着烛火,皇爷细细打量着太子,忽然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太子是很淘气的。也许是因为长在西内,没有 宫规束缚,他甚至敢爬上屋顶看星星,一帮子宫女内侍急得直跳脚,他却在屋顶哈哈大笑。后来淑妃死了,仿佛一夜之间,他就长大了,从此谨言慎行、寡言慎笑。 一晃眼,太子的年纪,已经同他登基之时差不多了。 他登基之时,大明正值多事之秋。父皇与皇叔的皇位之争,本就弄得朝廷内外一片人心惶惶,党同伐异,不知死了多少良臣。雪上加霜的是,他坐上龙椅仅仅只有五日,广西大藤峡忽然就发生了叛乱,兵戈之声席卷整个两广。紧接着就是荆襄流民大起义,蒙古进犯固原、宁夏。北边的鞑靼部、西边的瓦剌部亦蠢蠢欲动。十八岁的他急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是怎么挨过那些时日的。 皇爷长叹一声,叫近侍扛过来一个紫檀雕花木箱。 他向太子道:“这些奏本,你好……好看一看,是朕登基……登基初年的奏本、题本。不懂之处,就来问……问朕。” “旁的书,暂时就不……不要读了。” 太子显然有些诧异,回过神来,毕恭毕敬的领赏谢恩。明明是父子,却是君臣一般生分。 想到这,皇爷又叹了一口气,对于太子,他的确问心有愧。没再说什么,他挥挥手,让太子回去歇着。 带着满满一箱子奏本、题本,朱祐樘走出乾清宫。他回首一望,夜幕下的乾清宫,不似白日里的金碧辉煌,倒有一种寂寥之感。夜风轻轻吹,将檐下的宫灯吹得摇摇晃晃。 立在初月微明的苍穹之下,朱祐樘莫名有些感伤。 父皇啊父皇,你是已经开始在安排后事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4、第 14 章 西瓜种下后,张羡龄隔三差五就往西苑跑。 黄土地里,西瓜苗发芽了,浅绿。 再过一段时间,西瓜苗开出了小小的花,鹅黄色的五瓣,花香很淡很淡,几乎没有。 小暑过后,藤蔓上终于结出果实,张羡龄很高兴,一遍一遍数着藤上有几个小西瓜。 数清了,她心满意足地起身。瓜田里,几乎所有公主皇子脸上都带着笑,满满的都是丰收的喜悦。 回去的路上,德清公主偷偷跟她说:“皇嫂,我告诉你一件事,皇爷打算分封诸王,晋升妃嫔。” 张羡龄压低了声音:“你听谁说的?” “那日皇爷来看母妃,我亲耳听见的。”德清公主又说:“过几日应该就有旨意下来。”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分封诸王,晋升嫔妃?联想到这些日子,清宁宫正殿深夜方熄的烛火,和忙得不见踪影的太子,张羡龄的心蓦然一沉。 皇爷的身体怕是当真不大好。 没几日,果然有圣旨,册封二皇子祐杬为兴王,三皇子祐棆为岐王,四皇子祐槟为益王,五皇子祐楎为衡王,六皇子祐橒为雍王。 与此同时,许多妃嫔一齐晋升,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邵宸妃,她被封为贵妃。 本是天大的喜事,放在往常,后宫一定是过年一样的热闹。可这一回的册封礼,各宫都安安静静地,没有一个披红挂彩、大张旗鼓。 谁都知道,这时候皇爷给皇子封王,给妃嫔晋位,是为了什么。 整个册封礼,左右近侍都牢牢扶着皇爷。在暗处,太医们提着药箱,提心吊胆的张望着。 入伏的太阳晒在身上,纵有黄罗盖伞遮阴,皇爷亦是一身的汗,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热,甚至感到微微有些寒意。果然是不中用了,他心想,抬眸间,却对着儿子们缓缓挤出一个笑。 册封礼过后,皇爷彻底起不来了,下旨让皇太子于文华殿视朝。 张羡龄作为太子妃,与王皇后、邵贵妃一样,轮流去乾清宫侍疾。 她这是第三回进乾清宫,上次来,是恭肃皇贵妃出殡的时候。而第一回来,则是大婚朝见之时。那时张羡龄心里本有点忐忑,可 见着一团和气的皇爷,渐渐也不那么害怕了。皇爷给了她双份的赏赐,还有一份,说是恭肃皇贵妃给她留下的。 “可惜了,她没能……亲手给你。”皇爷的声音里,藏着一丝惋惜。 如今再临乾清宫,金漆雕龙宝座依旧,金龙和玺依旧,金砖依旧,可记忆里那个微胖的和蔼中年人已经变得瘦削憔悴,卧在塌上,睡时多,醒时少。 说是侍疾,其实端茶倒水这些事,自有内侍去做。多半时间,张羡龄都呆在西次间的屏风后,她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只是静坐,对着御香缥缈的香炉一坐就是半日。 闲着也是闲着,她打量着乾清宫室内的装潢,墙上挂着许多画。进门的墙上是一幅《一团和气图》,是皇爷年少时亲笔所画,乍一看是个盘腿坐着的胖弥勒佛,仔细一瞧,才发现画里另有乾坤,藏着一个儒生和一个道士。 她看着这画,总觉得有些眼熟。想起来了,穿越前她在历史课本上见过这一张插图,说的是佛道儒各一。 看了这么一幅画,她颇有兴致的走到外间,去看一看别的画。 首先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画上的清秀少女穿着寻常宫装,手把桃树花枝,浅笑嫣然。转到东二间,也是一幅美人图,一个妇人穿着大红曳撒,策马崩腾。东三间里,还是一幅美人图,女子韶华已逝,穿着后妃的大衫,笑得温柔。 三幅美人图,画的好像是同一人。张羡龄望着画,心里冒出这个念头。 “她美吗?” 听见这声音,张羡龄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皇爷靠着墙,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 她连忙行礼,给皇爷请安。 皇爷伸手,轻柔地抚摸画卷:“也许不很美,但在我心……心里,是最美的。” 也许是因为午后的阳光太过灿烂,皇爷的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摸着椅子缓缓坐下来。那把椅子正对着美人图。 “现在你在人前说……说话,声音还颤吗?” 张羡龄有些窘迫。大婚时她来乾清宫谢恩,因为人实在太多了,那么多双眼睛全盯着她,弄得她念谢恩词的时候声音都打着颤。原来以为皇爷没留意呢,结果还是给看出来了。 “现在好 些了。”她回答道。 皇爷点点头,慢吞吞道:“得练一练。” 他定了定神,忽然背起一段圣旨:“先巡抚都御史吕雯、巡按御史陆渊、张淮副总兵陈辉各停俸两月,总兵官岳嵩、巡守右参议梁谨、佥事陈忠已取回点退餋病,依例宥之……” 这一段话说得十分流利,一点磕磕盼盼都没有。 张羡龄讶然:“父皇……” 皇爷苍白的脸上显现出得意之色:“每日上朝前,朕都会将……将当日圣旨背……背一遍,如此便能流利,你可一试。”他炫耀道:“这法子,还是贞儿教……教我的。” 张羡龄笑着答是。 皇爷也笑,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他向太子妃道:“太子这时候该……该往乾清宫来了,你去迎一迎。” 张羡龄依言走出去,丹陛之上,乾清宫的黄琉璃瓦耀着金光,一只鸟在碧云天里飞过,飞到不知名的远方。 她在乾清宫檐下看了一会儿云,远远瞧见太子的銮驾,笑着朝他挥一挥手。 朱祐樘快步走向她,问:“怎么在这儿等。” “父皇叫我来迎一迎你。” 一边走,张羡龄一边同他说着皇爷背圣旨的事。朱祐樘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由得有些惊讶,又有些许惭愧。 阳光照在乾清宫的金砖上,晃得人眼花,宫女轻轻揭开门帘,皇爷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合着眼,嘴角带笑,似乎睡着了。 张羡龄把脚步放轻,正想走过去,忽然手腕被扼住。回过头,太子的脸色有些发白,指尖轻轻的颤抖。 她忽然反应过来,扑簌簌落下眼泪。 天,就快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5、第 15 章 国有丧,钟楼撞钟,鼓楼擂鼓,一声一声,绵延回荡整个京城。 街上百姓听见这钟声,瘫坐在地上,一边哭皇帝一边磕头。然后带着哀痛连忙爬起来,冲去买肉买菜。国丧一开始,京城禁屠牲畜,肉不许吃,酒也不许喝,嫁娶音乐之事一律禁止,要等二十七日易服后,方能恢复常态。 正是秋老虎最厉害的时候,烈日炎炎,没有一丝风。在灵前跪了半日,张羡龄早是一身的汗,麻布圆领袍全湿透了。 跪在她前面的王皇后忽然身子一晃,竟然往边上倒去,张羡龄连忙扶住她,大声喊:“女医呢!快过来!” 众人乱哄哄将王皇后抬入偏殿,这么热的天气,一看就是中暑了。张羡龄忙吩咐宫女开窗通风,亲自拿了把扇子用力扑。女医跪在塌边,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针,好一会儿,王皇后才悠悠转醒。 “母后还是回坤宁宫休息。”张羡龄劝道:“凤体要紧。” 王皇后脸色很不好,额上冒着汗珠,她蹙眉道:“可是,你能行吗?” 在听见大行皇帝驾崩这一噩耗之时,周太后就已经病倒了。她若回坤宁宫养病,这里能主持大局的唯有太子妃。 张羡龄咬了咬唇:“左右外头的事,都有小爷安排。咱们要操心的,只有命妇进宫哭灵这一件事,娘娘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我只管萧规曹随便是。” 王皇后想了想,点头道:“这样也好,辛苦你了。还有,该改口称万岁爷了。” 张羡龄微微一愣。 傍晚,王皇后命人把凤印送了过来,一同跟来的还有许尚宫以及几个女官。 作为六尚局之首,许尚宫束手站在那里禀告,气质竟然和张羡龄穿越前的教导主任有微妙的重合。 “现在急需娘娘定主意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明日在京三品以上诰命夫人进宫哭灵,二是迁宫之事。” 诰命夫人进宫哭灵这件事迫在眉睫,好在王皇后之前以后安排。许尚宫见太子妃年幼,生怕她听不懂,便将明日的流程一一讲给张羡龄听。 说了两句,张羡龄忙道:“尚宫稍等,我拿笔纸记下来。” 她从书桌抽屉里 取出一个线装本,像书一样,打开却是空白的。正在许尚宫想要上前替她研墨的时候,却见张羡龄摸出了一支黑不溜秋的炭笔,笔的一端用锦布包裹着,不至于把手弄脏。 这玩意儿竟然还能拿来写字? 许尚宫一面说着流程,一面留心着张羡龄写字的情况。她握着笔,刷刷刷在纸上记事,又快又好。 许尚宫算是长见识了。 张羡龄将命妇进宫哭灵的流程记完,抬起头,见许尚宫一直盯着自己的炭笔瞧,解释道:“这是炭笔,柳木条烧成的。” 她虽然会写毛笔字,但写得慢,委实不大适应。张羡龄便给御用监出了个难题,让他们试着把细柳木条烧焦,做成炭笔。宫里能人巧匠多,还真给做出来了,虽然有些粗糙,远比不上穿越前用的铅笔,但作为硬笔记事,还是很方便的。 张羡龄翻动着纸页,仔细看了一遍,说:“母后安排的很合理,没有什么需要大改的。只是明日估计还是酷暑天,防暑降温一定要做好。” 她想了想,说:“三品以上的命妇,多半是有了年纪的。让光禄寺准备充足的饮用水,里面放些许盐和糖,保证命妇们都有水喝。冰盆也得摆多一些。司药那边也要准备降暑药。有藿香正气水吗?” 司药是下属尚食局的,许尚宫望向崔尚食。崔尚食跪下请罪道:“奴婢愚钝,未曾听闻此药方。” “啊?那也没关系,只是防暑的汤药就行。” 至于迁宫的事,这一下子也说不清,张羡龄让许尚宫将东西六宫的堪舆图留下,她研究研究再说。 许尚宫等女官走出后殿,太子妃身边的大宫女梅香跟出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几位姑姑还未用膳?我们娘娘请诸位在清宁宫茶水间用了膳再回去。” 清宁宫有个茶水间这件事,许尚宫自然听过,可今日却是第一次见。 亮堂堂的屋子,桌椅擦得很干净,众人坐下,梅香招呼几个小宫女取来一大盆凉皮凉面,还有青菜、酸梅汤等物,最后还有一叠冰碗西瓜。 “天气热,吃得也简单些,尚宫尚食别嫌弃。”梅香笑道。 “这样就很好。”闷热的天气,谁也不耐烦吃滚烫烫的东西,许尚宫这几天都 没怎么正经吃过饭,这些清淡的菜正合她的胃口。 用过晚膳,梅香一直将几位女官送到清宁宫的后门,方才回去。 许尚宫感叹道:“清宁宫张娘娘果真是个体恤下人的。日后,咱们当差估计也轻松些。” 她看向崔尚食:“娘娘说的藿香正气水,你当真没听过?” 崔尚食摇摇头:“真没听过,我回去打听打听。” 到了司药司,崔尚食问了一圈,医女都说没听过。唯有一个年级较大的茹女医听了,笑着说:“我曾听说过藿香正气散,不知是不是娘娘说的那个。” 崔尚食看了眼更漏,见离宫门上锁的时候还早,连忙道:“你就按照藿香正气散的药方拣一副药,我带你去见娘娘。” 清宁宫后殿里,张羡龄正在翻看后宫的堪舆图。 新帝登基之前,大行皇帝的后妃要从原本住的东西六宫挪出来。依照惯例,王皇后该住到仁寿宫去,可仁寿宫还有一个周太后。要按张羡龄说,周太后可以搬到清宁宫来,就是不知道周太后她老人家乐不乐意搬家。 其他妃子倒是好安排,只要把仁寿宫后头的哕鸾宫、嗜凤宫整理一下就好。 她正思量着,梅香进来禀告,说崔尚膳领着司药和一位女医来请安,说是找到了藿香正气水的方子。 三人进殿,茹女医将带来的药包呈上,解释道:“奴婢的孙女曾在《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寻到一种药方,名曰藿香正气散,不知是不是娘娘所说的那一种。” 听名字,倒也八九不离十,张羡龄道:“应该是,你们先煎出来试一试。” 她望见茹女医鬓边的白发,好奇的问:“女医的孙女,亦是女医吗?” “她不是,”茹女医想起孙女,语气一下子温柔起来:“但她自幼学习医术,于此道上颇有天赋。只可惜嫁人后,一手好医术也只能给自己和孩子看看病了。” 张羡龄道:“着实有些可惜,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谈允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6、第 16 章 茹女医说出谈允贤的名字的那一刹那,张羡龄愣一愣,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检索着记忆,终于记起谈允贤是谁,赫赫有名的古代四大女医之一。室友看电视剧时,她瞄见这个名字,说是明朝一个有名的女医。在明清这等环境下,竟然还有著名的女医生?她立刻起了兴趣,上网搜了搜。谈允贤出生于医学世家,因很小就展露医学天赋,祖母祖父便不要她学女工女则,反倒教她医理医书。可是尽管自幼习医,谈允贤却直到中年,方才奉祖母遗命外出行医,救人无数,后来将毕生诊治经验写成一本《女医杂言》。 这等医学大家,竟然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年代吗?张羡龄忽然有种拨云见日之感,她向梅香道:“给她们看座,再榨一壶甜甜的西瓜汁来。” 梅香领命而去,少顷,小宫女将三张海棠椅摆放好,奉上点心,又捧来红彤彤西瓜汁。 给张羡龄的这一杯西瓜汁,盛在透明的琉璃杯,杯壁上蒙着一层细细的小水珠,很凉快。 茹女医也得一杯西瓜汁,她未曾料到太子妃竟如此礼遇自己,忙着行礼谢恩。 “不必多礼,”张羡龄兴冲冲地问:“她今年几岁?住在京城吗?” “如今二十七了,不在京城,在无锡老家。” 无锡么?那倒有点远,张羡龄心想,得想个法子,把人拐到京城来。只是谈允贤如今还这般年轻,不知医术如何,她可不能做拔苗助长之事。 张羡龄又问:“她会诊病吗?” “怎么不会?十二岁的时候,就医好过家里的仆妇。”说起这个,茹女医的神色黯淡了些:“只是嫁人后,她便没出后院了。平时给自己开开药,给孩子看看病。” 既有如此天赋,只能困于闺阁、白白蹉跎,岂不可惜?张羡龄思量着,茹女医既然敢在她面前说这个,多半也是惋惜,觉得孙女一身好医术却明珠暗投。 张羡龄道:“那,若是我修书一封,请她进京,她会来吗?” 这话一出,别说茹女医,就连崔尚食和苏司药心里都是一惊。未来的皇后要谈允贤进京,她难道敢不从?一句话 的事,哪里还需要写信相邀呢! 茹女医小心翼翼道:“哪里敢劳动娘娘亲笔写信,奴婢同允贤写封家书就是了。” 张羡龄见她们的神情,多少也猜出了几分。她想邀请谈允贤进京,是敬重她的本事,以此为契机,推动女医制度的发展。可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想了好久,张羡龄才道:“曹操赤脚迎许攸,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既是有才之士,如何礼遇都不为过。”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茹女医、崔尚食和苏司药,话语诚恳:“皇明祖训有言,凡宫中女子遇有疾病,妃嫔以下者,不许唤太医入内,只是说症取药。我是太子妃,我不可能缺医少药,可女官宫女们呢?” “后宫里女医不过几个,可女官宫女却是成千上万。都是娘生父母养,谁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生个病,人没了,爹娘若是知道了,心里该多痛啊。” 她这番话说的颠三倒四,可茹女医等人却听明白了,一个个心如弦动,再没说什么。 出了清宁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一盏白纱灯,萤火一样,照亮漆黑一片的永巷。茹女医等人静默地走着,宫鞋踩在青石板上,轻轻地响。 走到无人处,茹女医感叹了一声:“娘娘,心真慈啊。” “谁说不是呢。”苏司药呢喃道,她抬首,望见夜空里那一轮下玄月,心里忽然滋生起久违的期待:等这位娘娘成了皇后,明宫会成为什么模样呢? *** 橙红的灯影里,张羡龄摊开信笺,提笔写下五个字:允贤,展信佳。 她停笔,望着那几个字,总觉得不妥当。明朝人写信,不该是这个开头? 今天在寝殿值夜的秋菊,张羡龄问她:“你知道信的开头该怎么写吗?” 秋菊涨红了脸,摇了摇头:“回娘娘,奴婢不知。奴婢……不大识字。” “你不识字?”张羡龄有些惊讶。 “只略认得几个字,像名字之类的。信却是从未写过。”秋菊向来健谈,见张羡龄问,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原来宫女与女官不同,多半是不识字的。宫女进宫之后,表现佼佼者会有内侍教她们读书认字,例如《百家姓》、《千字文》、《女训》 之类的。念书念的特别好的,能从宫女升至女官,甚至能考女秀才。 “宫内还有女秀才呢?”张羡龄头一次听说。 秋菊侃侃而谈:“像今日来的崔尚食,听说她原本是宫女,念书念得好,考了女秀才,而后晋升女史,到如今已经是尚食局掌印了!” 张羡龄笑着问她:“那你怎么不好好念书,也考个女官?” 秋菊有些不好意思:“《千字文》还好说,后头先生教什么《中庸》、《大学》,字难认,也听不懂。积了八辈子福分到娘娘身边,我如今已经很满意了。” 场外求助是不可能了,张羡龄还是照着原来的开头写。 起笔的时候,她还很雀跃,行云流水一般写满一整页,劝谈允贤不要拘束于后院,不要将心思全花在丈夫孩子身上,要追求医学事业云云。 可是写着写着,张羡龄写不下去了,坐在那里望着纸上墨痕发愣。 一滴墨从笔尖滑落,坠在白纸上,晕染开一团黑色。 谈允贤空有一身医术,困于后院,无处可施。 那……她自己呢? 静谧的寝宫飘散着淡淡栀子香,隐隐约约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和尚道士念经的声音,鎏金宫灯高悬,照着墙上的一副字“和光同尘,与时舒卷”,这是张羡龄亲笔写下的,说的是与光合二为一,像俗世的尘土一样;随着境遇的变化,像云一样舒展自己的才能。 张羡龄放下笔,将凤印从匣子里拿出来仔细端详,那是一枚方形金玺,雕有蟠龙,金光灿灿。握在手上,微微有些凉。玺上用篆书刻着字,是“大明皇后之宝”。 她摩挲着“大明皇后”这几个字,忽而笑了一下,重新拿起毛笔写信,粘了墨汁的狼毫毛笔十分柔软,带着一点轻微的墨臭。寝宫里依然很热,可她的心却一点一点静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7、第 17 章 次日张羡龄起来,眼睛都睁不开。 梅香领着小宫女将漱盂银盆捧过来,瞧清张羡龄的模样,惊讶道:“娘娘的眼睛?” 张羡龄坐在鸾镜前,闻言掀起眼皮,往前照了一照。呵,好一双熊猫眼,她给自己逗笑了。 “娘娘昨夜没睡好吗?”梅香打开妆奁,拿出一个黑漆百蝶螺钿圆粉盒,在她面上薄薄的扫了一层茉莉香粉。 张羡龄打了个哈欠。何止是没睡好,压根是没怎么睡。她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最后想明白了。 她得像鲁迅先生写得那样:“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再说了,她可是会成为大明皇后的女人。虽说《皇明祖训》有言,凡皇后止许内治宫中诸等妇女人,宫门外一应事务,毋得干预。但就算是宫内的宫女内侍,也有上万人。东西六宫加上西苑,地方阔得很,足足有两千多亩,就是搁在后世也算得上一个街道的标准。她完全可以把自己当做是后宫街道办书记,将这一片地方用心经营好。 “要不要再涂着粉。”梅香轻声问。娘娘一向不喜欢涂厚粉,如今虽然略上了些妆,却还是能瞧见她眼下的青黑。 “不用,”张羡龄用手遮着,打了个哈欠:“为大行皇帝哭灵,这样子刚刚好。” 虽然已经起来一会儿,张羡龄却仍懒懒的,似睡非睡一般,直到宫人进早膳,碗盖一掀,香气四溢,她的一双眼才算是彻底睁开了。 这两日兵荒马乱的,张羡龄没心思吩咐小厨房做吃的,因此送过来的膳食都是些寻常之物。天气热,她用了些稠稠的皮蛋瘦肉粥和素蛋饺。 才用了早膳,正殿那边遣人来请,说万岁爷等着她一道去乾清宫上香。 清宁门前,朱祐樘正等着她,头戴素白翼善冠,一身麻布袍服。他昨夜忙着与阁臣商量大行皇帝的谥号,索性歇在了文华殿,没睡几个时辰就被叫起,眼底也是一片乌青。 两个人彼此相顾,视线交会,照镜子一般,都是熊猫眼。张羡龄忍不住笑出声, 但顾忌着丧礼,用手攒成拳头抵在嘴边装咳嗽。 再看朱祐樘,他的唇角也弯了弯。 两人并肩走着,一面说着闲话。 “母后把凤印给你了?” “是。” 张羡龄解释道:“天气热,又太过操劳,母后得静养着,所以才给我的。” 朱祐樘点点头:“若有为难之事,你同我讲。” 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纵使是清晨的日光,也把人晒得焦灼。黄褐色麻布孝衣更是不透气,远远瞧见乾清宫的琉璃瓦时,张羡龄额头上已经有了细汗。 朝廷命官与命妇哭灵是分开来的,朱祐樘往乾清宫前门月台去,张羡龄则绕到靠近坤宁宫的这一侧。 月台上搭着宫殿式起脊的灵棚,素绸扎成的白花密密麻麻开在灵棚上。 早早的就有女官引领一众命妇自东西丹墀上按阶排班,清一色的缟素。 司乐奏乐,女官唱引,一众命妇齐齐跪下,放声大哭。 张羡龄跪在最前面,手捧奠酒杯,浇在灵前。 供桌上置着大行皇帝的全身画像,她望着栩栩如生的画像,心里想,倘若真有黄泉碧落,这时候大行皇帝应该与万娘娘相逢了。 哭灵之后,宫女内侍铺设桌椅,光禄寺奉上茶饭。张羡龄遥遥望着一众命妇,陷入沉思。 她倒忘了,这些朝廷命妇,理论上也是受她管辖。皇后不能结交朝廷命官,但皇后能管着命妇。搞好夫人外交,也是一条途径。 只是有一个问题,这么多朝廷命妇,她完全认不清呀。 回到清宁宫后殿,张羡龄问周姑姑:“那些命妇,你可都认得?” 周姑姑回道:“奴婢惭愧,虽是认得一些,但认不全。” “那我若想知道,该找何人?” “尚仪局统领礼仪之事,其中司宾女官掌朝见、宴会、赏赐之事,像今日命妇哭灵,就是由司宾女官引导内外命妇站班的。” 张羡龄吩咐道:“那就请司宾女官过来。” 出去叫人传话这事,一向是梅香在做。听见吩咐,梅香答应一声,去六尚局叫人去了。 出殿时,看门宫女争着为她打起门帘,还有两个小宫女自觉跟在她后头,打扇捧水,这是梅香的徒弟。对于小宫女而言,侍奉主子的活多半轮 不到她们,因此对梅香这等大宫女十分殷勤,无事的时候,替她捶腿揉肩,侍奉的十分周到。 梅香拿手遮在眉上,挑着红墙下的阴凉处走。路上遇见的宫人,都弓着腰向她道万福。 从清宁宫后门出去,一路向北,沿着东六宫的红墙夹道一路往前,过了奉先殿往左拐,从苍震门底下过,便是六尚局。一共百来间排房,自南向北的一长条,径直绵延到乾清宫东五所去。 洪武年间设六尚局时,六尚掌印女官在宫中的地位,曾经一度逼平太监。诚孝张太皇太后在时,甚至吩咐女官将刀刃压在太监王振的脖子上。可是这些年过去,六尚局的职责渐渐移到了宦官身上,如今宫中诸事,多依仗太监治下的二十四衙门,六尚局却日益式微。 梅香走进尚仪局,两个女官正埋头办公。 “我乃清宁宫宫女梅香,奉张娘娘之命来此,敢问尚仪可在。”那两个女官闻言,忙迎上来,一个斟茶,一个往后去叫尚仪。 茶刚刚沏好,谢尚仪便出来了,她乃正五品的女官,身穿葡萄紫团领袍,头上乌纱帽因国丧之故,换成了素白色。梅香见了,起身屈了屈膝,笑着向谢尚仪道了一个万福。 谢尚仪受了礼,问她来意。梅香将缘故一一说明,谢尚仪听了,心中一动。 昨个儿崔尚食从清宁宫回来后,一脸捡到钱的兴奋。想来今日娘娘传召,应该是件好事。 她思量片刻,道:“我手下有一个女官,叫沈琼莲,天顺三年入宫,女秀才出身,极聪慧。虽说现在是司籍,但她从前也做过司宾,但凡内外命妇,没有她不知道的。” 梅香点点头:“就她好了。” “还请娘子稍等片刻,我这就叫她去。” 谢尚仪转到里间,寻见沈琼莲,同她说了这事。 沈琼莲正在翻典籍,她进宫二十余年,虽青春不在,却担得起“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句诗。闻言,沈琼莲笑道:“倒是稀客,从前坤宁宫娘娘和仁寿宫娘娘,都不大待见咱们六尚局。” “正是因为如此。”谢尚仪压低了声音道,“到了清宁宫,你机警些,务必要让娘娘对我们尚仪局留个好印象。” 沈琼莲点点头,道:“你放心,我明白的。” 照着镜子,两人整了整衣冠,跟在梅香身后,径直往清宁宫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8、第 18 章 一路疾行,到清宁宫时,几人都出了汗。 梅香领着两位女官往西配殿去,一进殿,冰盆的凉气迎面而来,室内摆设着一方铜镜,锃亮锃亮,可照见人影。 小宫女们捧来铜盆,手搭着冰毛巾,端来花茶和漱盂。直到几人都拾掇得清清爽爽,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确认没有不妥之处,梅香方领着谢尚仪和沈琼莲往后殿去。 梅香先让两位女官在帘外稍后,自己进去回禀。 看门的小宫女朝着东边指了指,梅香会意,这是说娘娘在东暖阁。 东暖阁里,铺着好大一块高丽贡纸,五铢钱一般厚,色白如玉,将空地占了个满满当当。 梅香见状,拿不准怎么落脚,索性站在纱帘底下回禀:“娘娘,尚仪局的女官到了。” 张羡龄正捻着高丽纸的一角测试它容不容易撕烂,闻声抬眸,道:“叫她们进来。” 谢尚仪和沈琼莲过来拜见,也是一样站在帘下。 “免礼。大热的天,难为你们过来。”张羡龄指着地上的纸张道:“要麻烦沈女官一件事,将朝廷内外命妇的姓名、品级以及其亲眷官职默下来,誊写在这纸上。” 沈琼莲进宫这么些年,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要求,她愣了一愣,立刻答应道:“臣遵命。” 她先将有关命妇的种种写在普通宣纸上,而后换了大毛笔,将其分别写在几张又宽又长的高丽纸上。 张羡龄凑在一边看,沈女官的字迹一望就是馆阁体,横平竖直,工工整整,跟后世印刷出来的楷体字一样。 这么多名字,张羡龄原以为难免有写错的时候,便多准备了两三□□纸。谁知沈女官愣是一点停顿都没有,一遍就写完了。 她盯着写满命妇姓名的白纸,首先记住的,却是沈琼莲这个名字。 张羡龄吩咐宫人将那几张大画幅命妇品级姓名图送到御用监去,她打算做几扇推拉式格子门,格子门上的纸就用沈琼莲所写的命妇品级姓名图,到时候装在坤宁宫的暖阁里,每日无事就看一回,有助于她弄清楚这些命妇的情况。 怕御用监的人弄不明白,她还特意画了张示意图,一并送了过 去。 至于沈琼莲打草稿的那份名单,张羡龄就留了下来,拿出昔日背单词的劲头,只要有空就背一遍,反反复复的熟悉。 等到命妇哭灵三日结束,名单上的姓名她已经背下了大半。 剩下的就是迁宫之事了。 点灯时分,听说万岁爷回正殿了,张羡龄连忙带着小厨房新做的雪乳冰糖去寻他。 连日的忙碌,朱祐樘清瘦了些,面部的轮廓越发明显,一看就没有好好吃饭。 见张羡龄过来,朱祐樘让内侍搬椅子来,让她挨着他坐下。 张羡龄将食盒打开,道:“天热,我这一向都吃不下什么的东西,倒是小厨房新作的雪乳冰糖还不错,我一连吃了好些。万岁爷也尝一尝。” 冰碗拿出来,却和朱祐樘往年吃过的雪乳冰糖有些不同,有一盏是绿色的,有一盏是橙色的,雪乳上纷纷扬扬撒着核桃碎、杏仁碎、红豆泥、荔枝肉,瞧着就觉得清清凉凉。 张羡龄拿起一个扁扁的蛋饼,将其卷成圆筒状,用银匙将绿色雪乳冰糖装在其中,殷勤道:“这个是抹茶味的,万岁爷试一试?” 朱祐樘刚用过晚膳,并不饿,原本打算给她一个面子,吃一口就罢了。谁知这抹茶雪乳冰糖蛋筒一送入口,他便忍不住吃了第二口、第三口。好在这抹茶雪乳冰糖蛋筒很是小巧,吃了几口就没了,也不用担心吃多了冰。 他吃着剩下的香橙雪乳冰糖蛋筒,听张羡龄说起迁宫的事。 “太妃们居住之所没什么问题,只是皇祖母和母后的住所可能要再商议一下。我想着,是不是让让皇祖母搬到清宁宫来,让母后搬到仁寿宫去。” 朱祐樘慢条斯理的将香橙雪乳冰糖蛋筒吃完,擦了擦手,道:“可以,朕去同祖母说。”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将西内的吴废后接出来,和太妃们一起安置。” 昔年住在西内时,吴废后曾照拂过娘亲和他,这份情他一直记着。 张羡龄点点头,回到后殿就将这事写在了日程本上。 好久不用日程本了,重新捡起来,张羡龄都觉得有些感慨。 第二天,她去坤宁宫请安,同王皇后说起了迁宫和接吴废后的事。 “迁清宁宫倒有旧例,这样很好 。”王皇后静默一会儿,又道,“至于吴废后……索性让她跟我在仁寿宫一起住。说起来,我同她还是手帕交呢。” 她依稀能想起刚进宫的那段时光,穿戴着凤冠翟衣的少女脸上满是傲气:“我又年轻又漂亮,那个万氏哪一点比得过我?皇爷偏为了这个贱婢冷落我。打就打了,我打的就是她!” 可惜一道废后的圣旨,就将吴废后的傲气打得粉碎。 她在那一刻看清了皇后在皇帝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想拿皇后之尊去碰皇帝之意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回忆往事,王皇后笑着摇了摇头:“一晃儿,半辈子都过去了。” 她望向张羡龄,低声提点道:“我当了这些年皇后,一直以吴废后为前车之鉴,你可明白?” 张羡龄端着茶盏的手蓦然一停,悬在半空中,良久,她将茶盏轻轻放下,点了点头:“我明白的,母后。” 没过两日,周太后那边也传来消息,同意从仁寿宫搬到清宁宫去。 仁寿宫和清宁宫还好,不需要修葺。但哕鸾宫、嗜凤宫有许多小殿久未住人,得好好休整一番。 张羡龄挑了个阴天,特意去哕鸾宫、嗜凤宫监工。 说是两座宫殿,其实用宫殿群更合适一些,除了主殿之外,都是左右连着的小殿,一间挨着一间。张羡龄在里头转了小半个时辰,有一种回到大学寝室的感觉。 短短十来日,哕鸾宫和嗜凤宫已经修整一新,涂了漆,换了瓦,补了窗,晒了帘,里里外外,水洗过一样的干净。 负责修葺的内侍陪在一旁,竖着两只耳朵听吩咐。只听见张娘娘问:“药房有没有?” 内侍一愣:“倒是没有安排。” “得挑间屋子做药房,太妃们已经不年轻了,得时刻注意着身体。到时候叫尚食局拨两个女医过来,为太妃们看诊开药,也方便些。” 张羡龄又问:“游乐之所和健身之所何在?” “这……老奴愚钝,还没安排。”内侍丧着一张脸道。 看到内侍都快急哭了,张羡龄连忙安慰他道:“没事没事,你们没想到也正常。其实可能是我不太正常。” 说着,她忍不住笑一笑,然后同他仔细说自己的构思。 哕鸾宫和嗜凤宫之 间的空地上可以修一个捶丸场,在树荫下摆一些石凳石桌之类的,天气晴好的时候,太妃们可以坐着喝茶聊天。 最好是能修一个戏台子,一周唱一次戏,热热闹闹的。 还要预备两间娱乐室出来,以后可以让太妃们做集体活动。 如此一来,老姐妹们住在一处,也不会孤单。 张羡龄说完大人的设备,忽然又想起小孩来。明宫的规矩,皇子就藩、公主出嫁之前,都是随生母一起居住。这样看来,她还要仔细考虑一番,看如何规划出一个儿童乐园。 这是个大工程,主要是一些儿童乐园设备现在都没有,需要重新制作。 张羡龄拿着哕鸾宫和嗜凤宫的堪舆图,对照着实地,最后选出几块房前屋后的空地来,用碳笔画了圈圈,分别写上秋千、跷跷板、滑梯、木马、小屋、沙池、梅花桩等字样,叫来御用监的人,同他们商量这些东西的可行性。 御用监领头的内侍叫蔡衡,自从张娘娘进宫,他就给按照吩咐做出了不少新鲜玩意儿。此番听见传唤,他便知道张娘娘又有新主意了,领着人一路小跑过来。 张羡龄都认识蔡衡了,见这次还是他过来,便问:“格子门已经在做了吗?” “工匠正在赶制,大约两三天可成。”蔡衡点头哈腰道。 张羡龄点点头,笑道:“我又给你找事来了。” “不敢不敢,”蔡衡忙道:“小的能为娘娘做事,实在是天大的福分。” “这次叫你来,是为做一个供年幼皇子公主玩耍之所,名曰游乐园。” 秋千、木马、小屋、沙池、梅花桩这些玩意儿好说,但跷跷板和滑滑梯张羡龄估计他搞不清楚,她扯过两张纸,就地画出模型来。 “此物名曰跷跷板,一块长木板,中间垫着石砖等物。儿童两个人分别坐在两端,跟秤砣一样,一上一下,可好玩了。” 蔡衡直点头:“这个不难,小的回去便做。” 张羡龄又将滑滑梯画出来,说了玩法。蔡衡想了想,道:“木头应该做得出,小的到时候先做个模型,送给娘娘瞧。” 张羡龄越说越高兴,好像玩游乐园的人是自己一样:“对了,你看能不能做一艘小木船,把滑滑梯设在船腹,一定很有意思。” 说不定,还能鼓励皇子公主们对海洋产生兴趣呢。 要不是哕鸾宫和嗜凤宫实在施展不开,她甚至想挖一个游泳池,但囿于条件限制,只能作罢。 望着目前仍空荡荡的土地,张羡龄心里有些小激动,她竟然能亲手建造一个游乐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9、第 19 章 张羡龄等了两天,御用监的蔡衡就将滑滑梯模型送了过来。 御用工匠做出来的成品,比张羡龄构思的还要惊艳。 完全是一座缩小版的城池,四四方方,和抱在一起。城门旁设了楼梯,从楼梯爬上去,有烽火台,有瞭望塔,有小木屋,中间甚至还有一端没有铺路,而是用麻绳编成网,以供人爬行。与城门相对,是一个小小的船坞,紧接一艘宝船,宝船两侧皆有滑梯,不高,一溜就落地。 张羡龄仔细端详,赞叹不已。谁说古人没创造力的?瞧这滑滑梯,着实有趣的紧。她琢磨着要不要让工匠把尺寸放大些,最好成人也能玩,说不定她还能假借验收之名,偷偷去玩一回。 她一脸正经道:“仁和公主也有十来岁了,你们最后建出来的游乐场,务必要让仁和公主也能玩得痛痛快快。” 御用监等衙门紧赶慢赶,终于在二十七日孝期结束后,宣告哕鸾宫和嗜凤宫的修筑完成,只等太妃们携皇子公主入住。 移宫是件大事,绍贵太妃一早就醒来了,坐在庭前看宫女内侍好生收拾东西。 原本是安安静静的,可三个皇子并德清公主醒来之后,宫内顿时吵吵嚷嚷起来。 对于孩子们而言,移宫这件大事,更像是热闹的游戏。德清公主在人群里窜来窜去,看一看内侍搬箱子,瞧一瞧宫女收拾细软,保母乳母慈母跟在后头,捉鸡一样地撵。 热闹看够了,德清公主跑到绍贵太妃身边,仰着小脸问:“新家好不好呀?” 绍贵太妃拿着手帕替她擦汗:“好着呢,你皇嫂亲自监工的,听说还专门给你们置办了什么游乐场。” 德清公主眼睛一亮,欢欢喜喜的告诉哥哥弟弟:“我们有游乐场啦!皇嫂建的!” 皇子们瞧她那样,也跟着大笑。笑完了,又问她: “游乐场是何物?” 德清公主一时语塞,答不上来,将求助的目光望向哥哥二皇子。 二皇子哪儿知道呀!只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汉书有言‘幼则同游,长则共事’,这‘游’是嬉戏玩乐之意,游乐场大约亦是如此。” 德清公主点 点头,很有道理,虽然二哥这话她听不大懂。 她一锤定音道:“总而言之,就是很好玩的东西。” “我们看看去!” 哕鸾宫里,仁和公主正在滑滑梯。 她的娘亲王太妃怕时间晚了,宫道堵塞,天没亮就拉着她往哕鸾宫去,算是第一个迁宫的太妃。 一走进哕鸾宫,仁和公主就挪不开眼睛了。 她住的东一殿前有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摆设着秋千、沙坑、跷跷板等物,正中间是一座木头搭成的小城墙,还有一艘缩小版的宝船。 趁着其他人还没来,不必维持长公主的形象,仁和公主心想:我就玩一次。 她爬到宝船上,坐着滑滑梯,呲溜一下滑下来,乐不可言。 再玩最后一次,仁和公主暗自告诫自己,复又爬上宝船。 滑第七遍的时候,她抬起头,远远瞧见德清公主领着几个皇子奔过来。 仁和公主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可是已经晚了,德清公主笑声清脆:“大姐姐,我和你一起玩!” “有什么好玩的。”仁和公主板着脸,转身往回走:“你们玩便是。” 德清公主疑惑道:“可我看见,大姐姐你刚刚玩了好多回呢。” 这个妹妹真真气人。仁和公主瞪她一眼,却挨不住德清公主撒娇,只好同她再玩一次。 她们姐妹霸占了滑梯,皇子们索性去研究跷跷板,很快,便无师自通。 等太阳渐渐高了,诸位太妃赶到哕鸾宫和嗜凤宫的时候,只见一院笑闹着的皇子公主,打秋千的、滑滑梯的、玩跷跷板的,还有在小城门上装作打仗的,热闹得很。 绍贵太妃同王太妃等人一起,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石桌上吃茶,随意谈着天,时不时看一眼孩子。齐房檐高的桂花树开了花,浓绿之中点缀着细碎金黄,花香醉人。 绍贵太妃夹了一朵贡菊泡在茶盏里,笑道:“东坡居士有言,人间有味是清欢。看来咱们以后的日子,倒真能清欢了。” 王太妃望着远处一脸笑意的仁和公主,感叹一声:“往日你说张娘娘好,我还不信,今日倒是再无话可说了。都说人走茶凉,她倒好,花这么大的精力将哕鸾和嗜凤宫修成这样。” 她们都是有子女的太妃 ,尚且忧心以后的日子,更不用说那些无所出的太妃们。再往前几十年,无子嗣的太妃,是通通要为大行皇帝殉葬的,三尺白绫一缢,再不用担心养老。后人有诗云:“掖廷供奉已多年,恩泽常忧雨露偏。龙驭上宾初进爵,可怜女户尽朝天。” 万幸,大行皇帝之父,英庙老爷废除了后宫殉葬之制,太妃们才有了担心养老的机会。 太妃们搬到哕鸾宫和嗜凤宫这日,张羡龄也搬进了坤宁宫。 坤宁宫是整个后宫的中心,正在紫禁城中轴线上,地势高,大殿有连房九间,左右分别有东西两个暖阁小院,皆坐落在高高的月台之上。 从月台两侧的楼梯下去,大殿东边是膳房和茶房,西边是药房和库房。大殿之后,有一道长长的游艺斋,穿过去就是宫后苑。 她在坤宁宫转了两圈,吩咐道:“游艺斋西小院改做宫人直房,把茶水间什么的设在其中,以后宫人内侍来办事,都现在这里休息。东小院收拾收拾,我另有他用。” 周姑姑一一记住,又问:“那……坤宁宫大殿里头的格局,娘娘预备怎么改。” 张羡龄思量片刻,坤宁宫大殿的格局并无不妥,只是未免太过庄严,想来多添一些绿植和软装就行了,倒也不急,毕竟她还要住好多年呢。 “大殿不急,你把带来的东西分放好就是,等大行皇帝奉安礼后,再慢慢做打算便是。” *** 九月,朝臣争吵多日,终于拟定了大行皇帝的谥号,尊谥曰“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皇帝”,庙号宪宗。从此明宫上上下下都将对大行皇帝的称呼改为“宪庙老爷”。 按照钦天监所算的吉日,宪庙老爷的梓宫移到宝宁门外的仁智殿停放,只等十二月葬入茂陵。 梓宫运至仁智殿那日,是个阴天,云密密地集结成一大片,遮挡住太阳。 三辆车满载纸钱,穿着孝衣的内侍立于其上,抓一把纸钱,手一挥,向着天空撒去。纸钱纷纷扬扬落下,像雪花一般,白茫茫一片。 回来的路上,张羡龄迅速瞥了一眼朱祐樘的神色,他方才一直很平静,该哭时哭,该上香时上香,只是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可不知为什么,张羡龄 看着他,心里很是难过,就像瞧见了深谷之中满地的落梅花,安安静静,却那般凄清。 回到清宁宫,朱祐樘驻足,回眸对她道:“你回去歇着。” 然后,他独自走向正殿,不曾回顾。 等到黄昏,张羡龄命梅香去请万岁爷一起用膳,无果。梅香小心翼翼的回话:“说是万岁爷正忙,还请娘娘自己用膳。” 张羡龄低头看向满满一桌佳肴,轻轻叹了一口气。 相处这些时日,她对于朱祐樘的性子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每当他不高兴的时候,总爱一个人呆着。 夜里忽然下起了雨,雷声滚滚,响彻紫禁城。 听着雷声,张羡龄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忽然披衣起身,叫梅香撑伞,去叩正殿的门。 门口值夜的内侍见了她,吃了一惊:“这样大的雨,娘娘是怎么了?” 张羡龄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高声道:“我怕打雷,万岁爷睡了不曾?我……我万岁爷陪着我。” 她一面说话,一面望向东二间的书房,那里仍亮着灯。 很快,一扇门接着一扇门次第打开,内殿值夜的内侍李广匆匆奔来,请张羡龄进去。 书房里,朱祐樘手按在桌上,一旁摆着一本《文华大训》,是他开蒙读书时,宪庙老爷亲自编写的。 他快步走向张羡龄,蹙眉道:“叫宫人喊朕便是,这么大的雨。” “我怕。”张羡龄仰着脸望他,可怜兮兮的。 老天爷很给面子,轰隆隆又是一声雷,她趁机扑到他怀里,让自己瑟瑟发抖起来,营造出一种小可怜的感觉。 朱祐樘下意识的拥住她,语气里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你真是我的冤家。” 灯影里,张羡龄穿着一件素白单衣,青丝未挽,纷纷扬扬披在肩上。许是来得急,她鬓边几缕头发沾了雨水,贴在脸颊上。朱祐樘见状,连忙拿起一床锦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头。 锦被起先是冰凉的,渐渐变得暖烘烘的。两人依偎在一起,不曾言语,只静静地卧听风雨声。就在张羡龄以为朱祐樘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忽然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话声很轻很轻:“羡龄,我爹娘都没了。” 她小心地贴上他的背,说:“我陪着你呢。” 帘外雨霖霖,殿内静悄悄,人初睡,清宵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0、第 20 章 秋雨淅淅沥沥,一连几日,落个没完。 怕雷声惊扰张羡龄,这些天朱祐樘都是宿在坤宁宫。每日行程大约是清晨往奉天门西角门视事,而后往乾清宫处理政务,晚上回坤宁宫。 周姑姑曾私下劝过张羡龄几句:“按照旧制,帝后无通宵宿者,预幸方召之,而后需还宫。娘娘合该劝着万岁爷些。” 张羡龄笑眯眯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让宫女内侍们将朱祐樘常用之物一点点搬到坤宁宫来,起居所需,随要随有。 坤宁宫很大,有二层的仙楼,暖阁,住两个人绰绰有余。她将东暖阁小院收拾出来,问朱祐樘:“万岁爷喜欢什么颜色?” 这问题倒稀奇,朱祐樘愣了一下,说:“蓝色。” 张羡龄于是叫内官监的人过来,调了雾蓝的油漆,刷在东暖阁的白墙上。 夜里朱祐樘回来,走进东暖阁一看,四壁皆是很浅很浅的蓝色。墙角摆着清清瘦竹,翠翠芭蕉。芭蕉竟然可移入室内?简直是闻所未闻,可这样摆着,却让这间书房顿时生机勃勃,有种奇异的协调。 南窗下摆着一张书桌,放着他常用的笔墨纸砚,北窗畔亦有一张书桌,搁着张羡龄习惯用的碳笔,两者之间隔着一条过道,抬头可相望,却互不打扰。 他站在帘下,一眼望去,像是误入了桃花源。 “这间书房还没起名字呢!还请万岁爷赐名。”张羡龄推他坐下,笑说道。 朱祐樘沉吟片刻,挥笔写下三个大字:“蒹葭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张羡龄拍了一下手掌,“我喜欢这个名字。” 她命人将这幅字好生装裱,作成一面牌子,将来挂在东暖阁小院里。 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梅香进来问:“晚膳在哪里摆?” “摆在清欢斋。” 这名字是她胡乱取的,实际上就是坤宁宫正堂往西的第一个明间,专做餐厅之用。 她其实不大喜欢宫人进膳时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只是那时刚进宫,又是太子妃,不好不遵从。如今入主坤宁宫,张羡龄便重新定了坤宁宫的进膳规矩。宫里的膳桌多是方 形的,可她偏偏喜欢圆桌,若是屋子小放不下也就罢了,可如今有个这样大的餐厅,岂有不放圆桌之理? 清欢斋里便添了一张黄花梨木大圆桌,依着时令,铺设了鹅黄色绣各色菊花桌布。圆桌的正中心,摆了一盏青花花卉纹八方烛台。温暖的烛光照着各色佳肴,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开。 虽说二十七日孝期已过,宫里可见荤腥,但大多时候朱祐樘仍然是吃素。他倒不拘束张羡龄,可张羡龄本人却颇有点烦恼。这光吃素菜,怎么保证蛋白质和脂肪的合理摄取?营养摄入不当,身体又如何能健康? 没法子,她只能在蛋、奶和豆腐上花心思。 今日的晚膳,张羡龄特意吩咐膳房的人做了一道酿豆腐圆子。将老豆腐切成方丁,在油锅里炸至蓬松金黄,捞出来后,撕开一个小口子,把油豆腐倒着翻成一个小窝窝,金黄色的那一面朝里,白色的那一面朝外。紧接着用香菇碎末、绿豆粉丝、鸡蛋清下锅猛炒,制成馅料。 将馅料塞到金黄色那一面里,用筷子将开口处夹紧,在面粉糊糊里滚上一滚,让每一面都均匀的粘上粉浆,滚了一个白白的胖团子。随后放进热油里,用大火炸,等到外层也变成了灿烂金黄的颜色,便可捞出来摆盘。 张羡龄夹起一个酿豆腐圆子,放在朱祐樘的碗里:“万岁爷试一试?” 朱祐樘几乎都习惯了,同她在一起用膳,几乎是天天都有新菜色。他咬了一口,外层酥皮薄而脆,里面的馅料却格外柔软,吃起来满口生香。 这酿豆腐圆子分量也是实打实的敦厚,每一个都有拳头大小,吃一个,肚子便饱了一半。 用完晚膳,两人在蒹葭堂闲坐。晚来又落雨,滴滴哒哒的响,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湿气。伴着雨声,朱祐樘同她说着后宫册封的安排,吉时已定,就在十月初九日和初十。 张羡龄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大概还有十来日的功夫,不免松了口气。她实在烦这些大礼仪,先前朱祐樘行即位仪,吉时竟然定在凌晨的丑时! 她一觉醒来,朱祐樘就从太子变成皇帝了。 思及往事,张羡龄抱怨道:“说起来那时万岁爷去行即位仪,怎么不叫醒我?” “你睡得那样香,朕不忍心叫你起来。” 张羡龄听他这样讲,脸颊一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埋下头去看册封仪的安排。 她被册封为皇后,王皇后成了王太后,周太后成了周太皇太后。这样一说,有一种套娃的感觉。 除此之外,在这一册拟定的封赏名单上,朱祐樘的生母纪淑妃被追谥为皇太后,尊号拟定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祟天承圣皇太后”,迁葬茂陵并祔庙。 册封皇后礼和册封皇太后、太皇太后礼是分开的。十月初九册封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她的册封礼则晚一天,在初十。 紧接着张羡龄看清了一行字,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朱祐樘不解:“怎么?可有不妥。” 张羡龄一脸沮丧,指着那一行字给他瞧。白纸黑字,明晃晃的写着:“皇后礼及颁诏天下前,致斋三日。” 她堂堂一个皇后,要吃口肉怎么就这么难呢! 朱祐樘被她逗笑了:“你倒总记着吃。” “吃喝玩乐是大事。”张羡龄理直气壮,“倘若黎民百姓皆不愁吃、不愁穿,则天下太平矣。” 闻言,朱祐樘点了点头:“这话倒颇有哲理。” 他俯下身,在她耳畔悄悄说:“你若真想吃肉,在坤宁宫偷偷吃就是,朕保证没人找你麻烦。” 他的气息呼在耳边,酥酥痒痒。张羡龄心突突跳,推了他一把,义正言辞道:“请万岁爷老老实实坐着,好好说话。” 朱祐樘这一回是当真笑出了声。他的皇后,怎么这么好玩呢? 眼看张羡龄要生气了,朱祐樘连忙不笑了,引开话题道:“你的凤冠翟衣已经做好了,明日你看一看,若有不妥的,只管叫她们改。” 第二天,尚功局的女官一大清早就到坤宁宫来了,身后跟着十来个小女官,分别捧着三套皇后凤冠翟衣,浩浩荡荡的。 看门的内侍虽已知晓这件事,但还是详细的问了问:“诸位的牙牌请给我看看,请问来坤宁宫是为何故?” 这倒是从前没有的规矩,尚功局掌印女官一一说了,看门内侍又数了数人数,将信息都记在一本册子上。 尚功局掌印女官看了一眼,那册子的封面上,用正楷字写着“来客登记簿”。 看门内侍记完了,笑着领她们进门:“多谢诸位女官体谅,这是咱们娘娘新定的规矩,来往女官太监、宫女内侍,都要记一记。” 看门内侍领着她们往游艺斋西小院去,这一方小院从前尚功局掌印女官也来过,今日一见,大不相同。东厢房热气腾腾,许多宫女内侍在用早膳;西厢房则摆放了几张小床,以供宫人休息之用。正厅为待客之所,安放着好些桌椅。 她们坐在正厅里,略等了等。坤宁宫贴身宫女梅香姗姗来迟,同她们道:“还请诸位女官稍候片刻,咱们娘娘还没起呢。” 尚功局掌印女官心里微微有些惊讶,这时候,万岁爷都快在西角门视朝完毕了,感情同住一宫的皇后娘娘还没起来?难怪宫中人人都道,万岁爷笃爱皇后,真真半点无虚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1、第 21 章 坐了一会儿,小宫女们捧来香茶与点心。 梅香见有一道桂花糕,问道:“可是田公公亲手做的。” “正是,田公公听闻娘子在这里,特意让我送来的。”小宫女答道。 “他倒有心了,”梅香又问:“娘娘昨个儿说今日早膳想吃米粉,田公公可准备好了?” “一早就准备好了。膳房的人昨天就弄来了一架石磨,磨了米浆,蒸成粉。只是不知道娘娘要吃圆的还是吃扁的,所以田公公就叫徒弟们做了两种,一样是宽粉,一样是圆米粉。我刚从膳房的时候,高汤也煨在灶上呢。” 梅香点了点头:“你回去提醒他,要备好酸萝卜条、酸豆角末。对了,一定别忘了芫荽(香菜),娘娘喜欢这个。” “还用您说,”小宫女将东西摆放好,笑道:“早早地就备好了。”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门外有匆忙的脚步声,内侍宫女们压着声音传话:“娘娘醒了。” 梅香一听见,立刻起身,向尚功局掌印女官道:“请尚功在此间稍坐,等会儿我再来请你。” 她出了游艺斋西小院,急急地往大殿走。 只见明间的帘子已经半挑起来,掌盥洗的宫女们捧着金盆出来,见着梅香,都微微屈膝,默然行一个万福礼。 梅香从帘子下过,走进明间,只见正中摆放着皇后宝座,嫔妃命妇请安皆在此间,不过后宫尚无嫔妃,因此多半时候明间都是静悄悄的。 从宝座后头的屏风绕过去,便来到了后殿的花厅。一卷青绿山水画下安设一张罗汉床,铺着杏黄色宫缎垫褥,左右靠墙处,分别摆着四把官帽椅。都是黄花梨木制成的,典型的明代家具风格,颜色浅,花纹少,椅子腿细细的,十分通透。 穿过花厅向西,是更衣间。两对黄花梨木冰裂纹格门衣柜之间,立着一面齐人高的大镜子,照着对面的圈背交椅,高几莳花。 透过更衣间西侧的珠帘,影影绰绰可见坐在鸾镜前梳妆的皇后。周姑姑替她梳头,秋菊拿着一面小镜,侍立一旁。 小宫女卷起珠帘,梅香上前,拿起一枝镶宝白玉鎏银钗递给周姑姑,钗上两颗蓝 宝石和两颗红宝石流转着光晕,璀璨夺目。 最后一枝钗儿戴好,张羡龄的鬓边已是琳琅满坠。美虽美,但日日顶着一斤多重的头面,她也着实有些累,好在现如今已经习惯了。 梳妆完毕,张羡龄移步更衣间,挑了一件雪青色织金缎袄儿穿。梅香一边替她理着衣裳,一边禀告:“送凤冠翟衣的人已经到了,在游艺斋西小院听吩咐。” 张羡龄打了个哈欠,懒懒道:“用过早膳再叫他们过来,对了,他们用早膳了不曾?” “娘娘放心,糕点热茶都奉上了。” 张羡龄点点头,坐下换鞋。因今日穿的雪青色衣裳,所以鞋也挑了一双同色的雪青色缎绣高底鞋。这时候明宫常穿的高底鞋,和后世的粗底高跟鞋其实很像,高底都在脚后跟处。 早膳已经备好了,正是她昨日吩咐的米粉,米粉有圆有扁,码子有红烧羊肉的,有红烧鸭肉的,还有木耳等素菜的。张羡龄正在犹豫吃哪一种,忽然听见有人通传,说万岁爷正往坤宁宫来。 算算时间,正好是朱祐樘下朝的时候,往日他都是直接去乾清宫处理政事,怎么这时候回坤宁宫了?张羡龄想想觉得不妙,怕是朝会时有人惹怒了他。 果然,朱祐樘踏进坤宁宫时,一张脸面沉如水,薄唇紧抿,剑眉低蹙,连衣裳都没换,径直往蒹葭堂走去,坐下生闷气。 张羡龄亲手捧来一盏甜豆浆,向梅香使了个眼色。梅香会意,临着左右侍奉之人悄悄退到外间。 她将甜豆浆轻轻搁在香几上,劝道:“如今秋意渐浓,万岁爷从外头回来,不若喝些热豆浆,暖一暖身子。” 朱祐樘沉默着端起那一盏甜豆浆,缓缓地喝了,长吁一口气。 张羡龄心里已有了数,他这场火,绝对与政事有关,不然不可能不告诉自己。 既然有关前朝政事,她是决计不能追问原因了,犯忌讳。张羡龄想了又想,只好说出港剧中的经典台词:“万岁爷饿不饿?我去煮碗米粉给万岁爷吃?” 朱祐樘点了点头。 很快,内侍们就扛着两张小膳桌过来,一锅热汤,两碗粉,各色小料。 “万岁爷是要吃圆的还是吃扁的?”张羡龄拿起一个空碗,问。 “ 圆粉。” “码子要素的吗?卤蛋还是煎蛋?加点香菜?” “都行。” 张羡龄便依照自己的经验调了浇头,碗里放一个卤蛋,舀了几勺热滚滚菌汤,又倒了几点芝麻油,喷香喷香的,冒着白腾腾雾气。 她给自己也配了一碗,用的是扁粉,夹了一个两面焦黄的煎蛋。 两个人对坐着嗦粉,不像帝后,倒像民间的一对寻常夫妇。朱祐樘拨动着碗里的米粉,抬头望见吃得一脸满足的张羡龄,心里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似乎回到了遥远的童年,有一种冬日阳光洒在身上时的温柔。 他很喜欢这感觉。 一碗粉下肚,满腹的怒气也同空空的食碗一般,无影无踪。 方才上朝时,内阁三位阁老,首辅万安,次辅刘吉、尹直,一个不少,集体向他请辞。那一刻,朱祐樘只觉血气快速上涌,简直喘不过气来。 好一个宪庙老爷留下的内阁,新君登基,集体请辞,这是要做什么? 坐在御座之上,朱祐樘沉默良久,手指紧攥到发白,最终也只能压抑着怒气,劝三位阁老以国事为重,致仕之事不可允。 来日方长。 朱祐樘望向张羡龄,轻声问:“送凤冠翟衣的可来了?” “在外头等着呢。” “要他们进来,你换上,朕看看。” 张羡龄乖乖的去换装。皇后凤冠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沉,五斤重,戴上人都给压挨了些,再换上翟衣,行走时就算想不端庄都不可能。 梅香和秋菊一左一右搀扶着她,从帘后款款走出。 一时静谧无声。 良久,朱祐樘终于说话了。 “很美。”他起身,走近了来看。 按例,皇后凤冠是九龙四凤。但他特意吩咐了,要作成十二龙九凤冠。 如今给她戴,正正好。 朱祐樘忽然问:“你有小字没有?” “没有。”穿越前后,张羡龄都是同一个名字。 朱祐樘望着她,一双眼深邃幽黑:“朕给你起一个小字,叫笑笑。” 从此以后,他就叫她笑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2、第 22 章 突然获得了“笑笑”这个小字,张羡龄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以后叫她“笑笑”,她也得称呼的亲近一些,好像古代女子称呼情郎,都是“三郎”、“四郎”之类的称呼。 可朱祐樘按照排序来说,是老大呀!难不成她要叫他“大郎”? 怎么想怎么不对。 鬼使神差的,她问了一句:“那……万岁爷有字没有。” 这句话一出,左右侍奉的宫女内侍,乃至帘外听吩咐的女官都呆住了。 朱祐樘愣在原地,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张羡龄这话刚出口就感觉不对,此时见众人都是一副呆若木鸡的神情,更加尴尬。她怕是被这顶死沉死沉的凤冠给压傻了!不知道现在装晕来不来得及。 “我乱讲话,万岁爷别理我。”她向朱祐樘道,声音里透着绝望。 朱祐樘望着她,忽然以手扶额,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好一会儿,才停下,屏退众人,拉着张羡龄的手坐下。 “朕没有字,倒有一个小名。” 他的大名,是六岁回宫之后礼部拟定的。从前住在西苑时,他的娘亲纪氏给他取了一个小名,叫“彬彬”。这是因为按照明宫的规矩,名字里第三个字,必须取五行为偏旁,即金木水火土其中的一个。轮到他这一辈,刚好应该从木字偏旁。纪氏听说了这个规矩,便特意给他寻了一个有很多木的字作小名。 太久没人唤这个小名,朱祐樘都险些忘了,原来他还有这样一个小名。这时候想起来,那些记忆里的声音一点点浮上来,萦绕在耳边,瞬时把他带回从前。 “彬彬,吃饭了。” “彬彬,不许爬树!” “彬彬,你为什么又弄得一身泥?” …… 朦胧的微光里,他的娘亲在屋檐微笑着挥一挥手,树影婆娑,蝉在叫,鸟在飞,明明是从前发生过的事,回想起来,却像梦一样。 朱祐樘抬起眼眸,望向眼前人,声音很温柔:“我娘给我起的,唤作彬彬。”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张羡龄面前,他更习惯自称“我”,而非“朕”。张羡龄在他面前也从来不自称“妾”。 “是哪两 个字?”张羡龄追问道。 朱祐樘握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彬彬”两个字。 “知道了?” “知道了!” 张羡龄有些兴奋,仿佛交换了什么秘密一样,眨了眨眼睛。 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彬彬?” 两人面面相觑。 她噗嗤一声笑,摆摆手道:“不行,怎么这么奇怪呢?” 朱祐樘也笑:“你这么一喊我,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张羡龄又想了想,到底什么称呼比较合适。记忆里,宫外曾流行过一些情歌,感情真挚热烈,有一首好像是这样唱的:“俏冤家扯奴在窗儿外。一口咬住奴粉香腮。双手就解罗带。哥哥等一等。只怕有人来。再一会无人也。裤带儿随你解。”① 莫名的,她脸一红,眉眼低垂,轻轻说:“我可不可以,叫万岁爷‘哥哥’?” 她喊“哥哥”的时候,咬字有些含糊,像鱼从田田莲叶下一闪而过。 朱祐樘回味了一下,才听清了她所说的是什么。 是叫他“哥哥”。 他没应声,反倒是端起茶盏,浅呷一口,停了一会儿,才道:“好。” 如此一来,便说定了。 *** 十月初一,宫里宫外颁发了来年的皇历。新帝年号已定,曰弘治,明年就是弘治元年。 坤宁宫也得了一套皇历,淡黄色的封皮,用黑字印刷着“弘治元年历书”的字样,加盖钦天监的大红官印。张羡龄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繁体字犹如一只只小蚂蚁,看得人脑袋发昏。 她“啪”一下将皇历合上,问梅香:“有挂历没有?” 梅香摇摇头。 “有台历没有?” 梅香还是摇头,苦笑道:“娘娘说的这两种历书,奴婢都没听过。” 张羡龄叹了口气,老式皇历的排版她简直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一本历书得用整整一年,为了心情的美好,还得自己动手做一份年历。 为了省事,她选择的是以月为一页的挂历。用画尺比着勾勒出轮廓。因这时的阅读习惯都是竖排,从右往左读,张羡龄入乡随俗,排版时将纸分为两部分,从右边算起,三分之一为日期区域,剩余三分之二为图画区。 她拿正月为例,完完整整画了一张。为了方便, 索性画花儿。正月新春,自然画得是梅花,因要喜庆,便用金粉洒在颜料里,画出来两三枝金光灿灿的红梅。画完,在空白处写了一首诗,王安石的《元日》。 画好了,开始排日期。明初,发生过贪污案篡改记账数字的事,因此洪武皇帝便下了严令,记载钱粮的数字一律由“一、二、三、四”改为大写的“壹、贰、叁、肆”。 好在历书不是账本,可以不遵此理。 张羡龄用朱笔写了一个“一月”,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加阿拉伯数字。在大明,阿拉伯文并不是很罕见,她曾见过刻有阿拉伯文字的青花瓷。可当她在草稿纸上试了试,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用毛笔从上至下,从右往左的写阿拉伯数字,怎么写怎么变扭。何况除了自己,大多数坤宁宫的宫女内侍都不认识阿拉伯数字,暂时没有群众基础。 写了日期,添了节气,晾干之后便可作为样本。 张羡龄直接将材料与一月月历样本整理在一起,命坤宁宫管事牌子文瑞康送到宫廷画师那里去,要他们依葫芦画瓢,将后面十一个月的画历做出来。 文瑞康领命之后,直奔武英殿。此殿中专有三四间屋子,乃朝廷储存书画之处,宫中人都称之为画院。 宪庙老爷喜爱丹青,因此从民间征召了不少画师,一般都在武英殿待命。万岁爷亦爱丹青,因此登基之后纵然赶走了一大批传奉官,却仍留着这些画师。 这些画师平日里都受御用监管辖,除了作画之外,也要做围屏,壁画等物。 文瑞康还没踏进武英殿,已有得了消息的内侍画师迎出门来,十分殷勤,口口声声叫他“爷爷”、“公公”,喊得异常亲热。 自打张娘娘入主坤宁宫,文瑞康身边就时常萦绕着这些声音,他不卑不亢的寒暄了一番,而后问画院掌事,要他推荐一个擅长画花卉的人。 画院掌事连忙叫来一个画师林郊。 文瑞康扫了一眼,看林郊像个正派人,便同他细说了张娘娘的吩咐。 林郊听完来龙去脉,喜出望外。自从新帝登基,他就时常忧心,怕自己被赶出宫去。如今皇后有命,他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将这画历做得漂漂亮亮的。 “ 公公放心,我自当尽心竭力,明日这个时候必能画成。”林郊拍着胸脯,立下军令状。 林郊手捧着画材进殿,顿时涌过来四五个画师,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都问文瑞康的来意。 同行相轻,林郊老母鸡护仔一样遮挡着画材,糊弄着回了几句话。其他人见状,纷纷离开,唯有一个叫吕文英的画师仍赖着不走。 林郊骂道:“你是擅长画人物的,画花卉和你有什么关系,走走走。” 吕文英当没听见,仍盯着看,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走了。 林郊熬了一个通宵,才将一套月历画成了,次日交画的时候,眼睛都敖红了。 他才交了月历,谁知吕文英竟然也凑了过来,手中也拿着一本同样式的月历,笑着向文瑞康道:“文公公,小人也画了一套月历,请您过目。” 林郊心里恨不得手撕了他,但在文瑞康面前,哪敢说一个字,只把一双眼瞪着吕文英。 文瑞康才不管他们之间的官司,只在乎画好不好,他翻了翻吕文英的月历,轻轻一笑:“还不错,咱家一并带去。” 这两套月历送到坤宁宫时,张羡龄正在用午膳。 每个月初,膳房都会送上几品当季的时令菜。今日送来的,竟然有一盘麻辣兔。 兔兔不仅可爱,而且可口。就着这盘麻辣兔,张羡龄连吃了两小碗饭。 辣味酣畅淋漓,却不是源自辣椒,而是茱萸油。用红辣辣茱萸油、花椒、姜、芝麻和兔肉一起下锅猛炒,那滋味,简直香不可言。 只不过茱萸的辣味和辣椒的辣味略微有些不同,张羡龄吃完了,越发怀念起辣椒的味道。 算算时期,辣椒传入明朝应该就在这一段时期。张羡龄想到在外寻访红薯玉米的管庄内侍,又给他加了担子——还要寻找辣椒。 用完膳,洗净手,张羡龄便到蒹葭堂去翻开月历。 竟然有两本。 她翻开自己做一月示范的那本,里边按照时令画着不同花卉,画功了得。 再看另一本月历,里面的配图竟然是一套十二美人图,这就有意思了。 她翻动着那美人图,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这种月历,好好包装一番,完全可以作为礼物相送。她封后大典时,可以拿着盖了坤宁宫红印的月历送给命妇,既文雅,也不失礼。 倒是可以好好考虑考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3、第 23 章 要将月历作为礼物送人,首要之事是印刷。这事宫女不大清楚,只能问内侍。张羡龄将文瑞康唤进殿来,问得很详细。 文瑞康从前在内书堂教小宦官读书,对于书籍印刷之事颇有了解,娓娓道来:“皇城印刷之事,一概由司礼监负责。司礼监下设经场,掌管工匠数千人。宫里用的道经、佛经以及每一年的皇历,都是由司礼监经场负责刊印。” “如今司礼监掌印太监是谁?” “怀恩。” “原来是他。”张羡龄原本靠在圈椅上,此时把身子往前倾了倾。 怀恩的名字,无论是穿越前所看过的史书,还是穿越后宫人内侍们的闲聊,都有所提及。他是苏州人,本姓戴,出身官宦世家,其兄为兵部侍郎,其父为太仆卿,但因卷入宣德初年的案子,戴家被抄家,怀恩也就从饱读诗书的小少爷成了皇宫里的一个小宦官。 宪庙老爷欲改立太子之时,已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怀恩以死相争,因此触怒宪庙老爷,斥居凤阳。万岁爷登基,将他召回京城,如今仍掌司礼监。 “听说是个大贤臣。” “确实。”文瑞康以钦佩的口吻道:“怀恩太监高义,宫中人尽皆知。” “我倒真想见一见这位好太监了。”张羡龄笑道。 在她刚刚穿越,还是元辉殿的淑女时,弄不清楚情况,称呼一个小内侍为太监。吓得那小内侍连连摆手:“当不起当不起,张淑女切莫这样称呼小人。” 那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在明朝,“太监”是不能随便叫的,只有十二监的掌印方能称呼一声“太监”,相当于外朝的六部尚书。太监们也不会自称为“奴才”,那是骂人的话。相反,太监们一般自称为“臣”。区别在于他们是内臣,朝廷命官是外臣。 内府十二监中,数司礼监为首。宫里宫外,素来将司礼监掌印太监尊称为“内相”。纵使张羡龄是皇后,但面对怀恩这般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也不好呼来唤去、轻慢待之。 张羡龄想了想,见怀恩这事,还是要先报与万岁爷知道才好。 晚上,朱祐樘回到坤宁宫,用过晚膳,在蒹葭堂 里看书。 张羡龄走进这一方雾蓝的天地,挨着他坐下,手里拿着一本月历。 “哥哥你瞧,这是我做的月历,好不好看?” 朱祐樘翻了翻,歪着头看向她:“很好。” “我有个主意,想印一些月历送人。”张羡龄一只手撑在书案上,紫檀雕花的长桌,漆的颜色很暗,衬得她的手很白。 张羡龄笑盈盈地道:“听说印刷的经厂归司礼监管,司礼监如今又归怀恩管,我倒想见见他。” “行。”朱祐樘说,“他是很好的人,只是年纪大了,有些耳背,你同他说话,务必要大声些。” 第二天,张羡龄便如愿以偿的见到怀恩了。 她在西暖阁接见的怀恩。午后和煦的日光里,怀恩泛白的鬓角在黑色官帽下格外显眼。他穿着一身大红蟒袍,手揣在衣袖里,面容慈祥。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拜见皇后娘娘。” 老人向她行礼,弯腰都十分吃力,像僵硬的木头,动作很迟缓。 张羡龄忙道:“快搀着些,别拜了。” 怀恩笑着摇了摇头:“第一次拜见,娘娘就让臣行完这个礼。以后再见,臣这老胳膊老腿,就是想行礼,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坚持不要人扶着,完完整整的向张羡龄行了个全礼。 礼毕,怀恩扶着圈椅,缓缓地坐下,向张羡龄请罪:“论理,四日前回宫那一日,臣就该来坤宁宫拜见娘娘。可惜人老了,不中用,就连司礼监那一摊子事都料理了三四日,直到今日才来,请娘娘赎罪。” “我如何会怪你。”张羡龄说,“知道你忙,这时要你过来,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娘娘说笑了。” 怀恩向身后的小内侍点了点头,后者会意,将带来的几个礼盒提上前。 “春二月,万岁爷与娘娘大婚,臣远在凤阳,亦是欣喜非凡。此番归京,臣带了一些乡土特产,虽不能登大雅之堂,却也别有一番风味,烦请娘娘不要嫌弃。”怀恩诚恳道。 “怎么会?”张羡龄笑道,“我向来喜欢各地的风物,正合我意。” 怀恩素来清廉,送上来的礼物非金玉珠宝,而是凤阳藤茶。张羡龄立刻叫梅香用这凤阳藤茶沏一壶茶来,怀恩忙说:“让臣来 沏茶,这藤茶是野生的,同宫里的贡茶有所不同。” “那便劳烦你了。” 怀恩沏了茶,司膳女官试过之后,张羡龄手捧黑釉茶盏,喝了一大盏。 “确实是别有一番风味。” 张羡龄放下茶盏,和颜悦色的同他说起自己想要印刷月历一事。 怀恩听得认真,时不时点一点头。 “印刷月历一事,司礼监经场自然能做。只是不瞒娘娘,经场如今的雕版只能印红黑亮色,若是想将娘娘月历上的颜色全印出来,怕是要重新做几套彩印雕版。” 怀恩一面说,一面示意小内侍奉上经场如今使用的雕版,还有一套红黑双印本佛经。他将具体掌管经场印刷之事的内侍也一并带了过来,让掌经场的内侍详细同她解说。 张羡龄翻开来瞧,书里的颜色果然只有红黑两种。因是套印本,所以四周有板框,而内里无行线,瞧着与从前所见纯黑的线本有所不同。 再看那雕版,是黄色的梨木,木质较硬,又宽又大。雕版上整整齐齐抄着字,没有字的地方,皆被刻刀搓去,使字自然而然地凸出来,涂了墨,覆上纸,轻轻一揭,一张雕版印刷的书稿就完成了。 一套雕版只能印一种颜色,若想要双色,则必须用二套不同的雕版,先印一遍,再印一遍,如此方能将两种颜色套印在一张纸上。 印刷双色都如此费劲,何况多色? 张羡龄将那雕板翻来覆去的瞧,又盯着月历上的画出神。半晌,才开口说话:“月历上的字,用纯黑色就行。至于画,还是得要颜色。” “不管怎么说,彩色雕版印刷乃是大势所趋,如今就是有困难,也得把它搞出来!” 她正色道:“经厂上上下下,工匠有千人之多。这么多人,我不信没有一个能想得出办法的。不管是谁,只要是解决了彩色雕版印刷的难题,坤宁宫有重赏。” 皇后娘娘发了话,一锤定音。 掌事内侍回去就召集经厂工匠,共同商议如何实现彩色雕版印刷。 怀恩也慢腾腾来到乾清宫,向万岁爷汇报此事。 朱祐樘听完,道:“她是这样的性子。”言语中,带着一丝得意。 从前为宫人建茶水间,为皇子公主修游乐场,其 实有一些风言风语。 有一回连朱祐樘都忍不住问她:“你可知,有些人议论你?” 笑笑正在吃甜品,闻言,将银汤匙在糖水里搅来搅去。她抬眸看向他,一双眼眸亮如星辰:“小爷会因此讨厌我吗?” 朱祐樘摇了摇头。 笑笑松了一口气:“那就行了。”然后,她给他讲了一个父子骑驴的故事,讲完了之后告诉他:“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 那时他心里就想,笑笑真是一个奇女子。她令他想起小时候曾经见过的,生在磐石下的蒲草,不声不响,却凭借一股韧劲从石头缝里钻出来,有一种压都压不住的生机勃勃。 更难能可贵的是,笑笑做这些事,不为利己,也不为扬名。她只是认为这些事是对的,并且她有能力做到,所以要去做。 朱祐樘很欣赏这样的人,更何况笑笑很有分寸,并不鲁莽,只在宫规允许的范围内行事。 他乐见其成,心甘情愿为她保驾护航。 有时他甚至会想,倘若娘亲也是笑笑这般的性子,该有多好。那她一定不会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朱祐樘望向怀恩,问:“你觉得她如何?” 怀恩微笑起来。 万岁爷很久没有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了,上一回,还是他刚习字的时候,小小的一个人,拿着最得意的一张大字,问怀恩他写得好不好。 “皇后娘娘有林下之风。”怀恩赞道。 回到直房,怀恩邀请老友覃吉一起吃茶。 晚霞透过窗,投在青石砖上,显出一种混杂的颜色,很美。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咕噜咕噜响。 怀恩煮了一壶浓浓的藤茶,沏了两盏茶,一盏递给覃吉。覃吉吃了一口茶,眉毛胡子顿时皱作一团:“老哥哥是不是味觉都不大灵敏了?这未免太苦了些。” 怀恩一愣,方才皇后娘娘吃茶的时候,却没说半句话。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确实老了。如今有幸回京,瞧见万岁爷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这一颗心也算是放下了。” 覃吉听他这话大有不详的预兆,放下茶盏劝道:“如今万岁爷登基,你老儿只等着享清福便是,就算有个身体不舒坦,也可好好调理。” 怀恩只笑了一笑,一语不发,埋头吃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4、第 24 章 这两日闲来无事的时候,张羡龄就待在蒹葭堂里,想着彩色印刷的事。 暖帘一掀,梅香脚步轻轻地进来,手里端着膳房新做的点心,还有一盏热奶茶。 “膳房的田公公新学会了南京的点心,叫饾饤,娘娘试一试?” 张羡龄放下画历,伸一个懒腰,去看那什么“豆丁”。 釉质细腻的白瓷盘,盛放着许多小点心,淡黄绿豆糕、殷红山楂糕、雪白米糕……模样、口味、颜色都不同,却一齐组成一盘五色的花样,很漂亮。 她拣了一块绿豆糕拿起来,正要咬,忽然一停,复又把绿豆糕放回去,恢复原状。 梅香心里一紧,忙问:“这点心是有什么差错?” “你帮了我大忙了!”张羡龄一下子站起来,“对,我怎么没想到呢!” 想要做到雕版彩印,完全可以仿照眼前这盘点心的做法,按照颜色区分,刻出不同的雕版,而后拼在一起,不就成了吗? 她笑着吩咐梅香:“你再叫田师傅做一盘‘豆丁’,给司礼监经场掌司送去,就说照着这个点心做雕版。” 一盘一模一样的饾饤送到司礼监经场,经场掌司看了,一时摸不着头脑。倒是一个老匠人见了,兴奋地大喊:“是了,可以参照饾饤做彩印雕版啊!” 他这一嗓子,将周围苦苦思索彩印的匠人全引了过来,一个个恍然大悟。立刻干起活来,画匠分颜色勾勒图案,刊字匠对着图依葫芦画瓢刻版,黑墨匠忙着配颜料……分工严密、密切配合,整个司礼监经厂一千多号工匠,灯火通明的赶工,终于赶在皇后册封礼前,将五色月历印刷了出来。 因为这种彩色雕版印刷是受饾饤的启发,工匠们就给其了一个名字,叫饾版印刷。 第一套饾版印刷的五色月历送到坤宁宫,张羡龄从一月翻到十二月,又从十二月翻回到一月,看了足足有五六遍。 她笑着同经场掌司说:“做得很好。” “不过我倒有个疑问,印刷文字的时候,你们还是用雕版印刷多吗?我听闻还有活字印刷,不是更方便一些吗?” 经场掌司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活 字印刷好虽好,但也有问题。现在经场用的,多是木活字,印了几十上百次,那个字模就因吸多了水墨,模糊不清了。印出来的字,要么少一撇,要么少一捺,看着闹心。再说经场印刷的东西,多是佛经道经或者四书五经之类的,用雕版还省事些,何必用活字?” 他又补充道:“当然,也有用活字的,比如朝廷的邸报。” “邸报是何物?” “就是朝廷传达政令的文书,上头印刷着万岁爷谕旨,以及某某官儿升迁贬谪的消息之类的。” 张羡龄本来还奇怪呢,从选秀时算起,她在宫里也待了一年了,怎么素日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邸报?既然是与朝政有关,那便说得通了。她背下来的第一条宫规就是严谨后妃干预朝政之事,一道红线既然划在那里,在没有足够的底气之前,她是绝对不会碰的。 不过前朝已有了“邸报”,那后宫是不是也可以来一个“宫报”? 张羡龄想着想着,忽然想吃宫保鸡丁了。 她咽了口唾沫,朝经场掌司道:“五色月历全印出来之后,记着在顶部留白的地方刺两个洞,用红绳穿着,以便能挂在墙上,又好看又实用。” “行了,下去领赏。” 梅香领着经场掌司退下,等蒹葭堂没了外人,张羡龄吩咐秋菊道:“晚上叫膳房多添一道膳,用鸡胸脯切丁,加料酒、姜、葱、蒜还有茱萸油一起爆炒。再加花……” 不对,花生在这个时候似乎还没有传入中国。张羡龄立即改口:“再加点松子。要用旺火炒,炒到油光发亮,红彤彤才好。” 一旁侍立的周姑姑听了,劝说道:“明日是周老娘娘和王老娘娘的册封礼,后日是娘娘的册封礼,这几天合该吃斋的,娘娘要不忍一忍,等过了这几日再吃宫保鸡丁?” “周姑姑。”张羡龄眼巴巴地望着她:“万岁爷说了我可以偷偷地吃,再说,就这一道肉菜,其他的都是素菜。” 周姑姑拿她没办法,只好默认。 秋菊见状,连忙走到暖帘外头去点菜。平日里娘娘吃肉,他们就能跟着喝口汤。每回膳房的田公公制作新菜,前面几次不够完美的菜肴,就全添在当日的茶水间供餐里,坤宁宫 的宫女内侍得靠抢才能吃到。 不过这一回娘娘既然说是“悄悄地吃”,那自然不能大张旗鼓,今晚的茶水间供餐应该还是全斋菜。 到了膳房,田公公正坐在椅上歇息,旁边小徒弟帮忙捏着腿。见了秋菊,他立刻坐起来问好。 秋菊一五一十同他说了娘娘的吩咐,特意叮嘱了要“悄悄的”。田公公记下了,心想晚上茶水间的供餐得添一道辣豆腐,然后笑着让徒弟拿出一个剔红茶花纹食盒:“如今十月,天凉,甜食房那里便做了许多奶味点心,方才特意送过来的。” 秋菊道:“知道了。”转身让跟着的小宫女拿食盒。 她走出膳房,正撞上放了赏钱回来的梅香。 两人同为坤宁宫的大宫女,关系一向不错。虽说梅香隐隐约约占了上风,但秋菊是个憨厚的,从不计较,平日里在茶水间瞧见什么好吃的,总要给梅香留一份。 梅香一见秋菊从膳房走过来,心知一定是娘娘又点了新膳。她与秋菊并肩走着,悄悄问:“又点了什么吃得?” “宫保鸡丁,很辣呢。”秋菊也悄悄地回答。 “你既然出来了,谁在殿里伺候?” “秀兰和妙莲在帘外听吩咐呢。” 说话间,已经上了坤宁宫的月台。 蒹葭堂里,张羡龄正伏在桌上写规划,待办事宜那一页记上了“造印刷机”和“办报”两项事。 才放下笔,梅香和秋菊就一同进来了,一个手里提食盒,一个手里捧茶盏,都是剔红的样式,很精致。 揭开盒盖一瞧,一共四样点心,乳饼、奶窝、酥糕、鲍螺。 张羡龄每一样尝了点儿,又喝了半盏松萝茶,然后拉着梅香和秋菊玩了小半个时辰翻花绳。 等到黄昏,朱祐樘踩着夕阳回到坤宁宫。用晚膳的时候,张羡龄屏退一众宫人,连梅香和秋菊都没留。 她亲自摆碗安箸,留着一个食盒,最后才揭开,神神秘秘。 朱祐樘探头一瞧,是一碟红油鸡丁。 “怪道你今日如此。”朱祐樘调侃道:“斋期吃荤,娘娘心不诚啊。” 张羡龄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朱祐樘点一点她的额头:“也难为你想得出,快吃。” 张羡龄抄起银勺,刚刚舀了一勺宫保鸡丁浇在自己碗里,忽而听见外头梅香着急道:“启禀万岁爷,启禀娘娘,周老娘娘的凤驾过来了,如今已到了游艺斋。” 太皇太后这个时候过来了?张羡龄顿时瞪大了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5、第 25 章 这下可糟了。 明明已快到小雪节气,张羡龄却惊出了一声冷汗。 她看向朱祐樘,两人视线交错,下一刻,立刻动起来。 朱祐樘一手拿起菜碟,往食盒里放。张羡龄掀起桌布,接过食盒往桌底下一塞。怕不够远,她还踹了食盒一脚。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然而满屋子的辣油气却挥散不去。 “梅香将门窗都打开,秋菊去拿香炉,要最香的!周姑姑你去游艺斋迎一迎周老娘娘。” 坤宁宫里乱成一锅粥。 游艺斋外,周太皇太后下了凤轿,举目望见坤宁宫的黄琉璃瓦,被落日余晖晃了一下眼睛。 她入宫这么多年,从选侍到贵妃,从贵妃到太后,再到今日的太皇太后,曾经无数次来过坤宁宫。只是每一次,都是客。 在她还是贵妃的时候,这座宫殿里住着钱皇后,一个又瞎又瘸,并且没有子嗣的老婆子,如今死了十来年了。宪庙老爷登基,吴氏搬了进来,那个骄纵的蠢货没挨过一个月,就成了废后,从中宫里滚了出去。继后王氏倒是乖觉,不闹不争,一副佛爷样,却把中宫生生住成了冷宫。 如今坤宁宫又换了主人,却不知又会有什么故事。 “老娘娘仔细看脚下的路。” 左右宫女搀扶着周太皇太后往前走,从宫后苑这头进去,踩上游艺斋的青石砖。 所谓宫后苑,更准确地说是坤宁宫宫后苑,也就是中宫的后花园。如今已是初冬,宫后苑里百花凋零,梅花未开,没了花香的干扰,饭菜的香气越发明显。 有一股辣辣的气味飘荡在空中,周太皇太后嗅见了,微微皱了皱眉。 坤宁宫的管家婆子匆匆赶来,气踹嘘嘘的,向周太皇太后请安。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倒比周太皇太后进宫的时日还要早,周太皇太后见了,只觉得面熟。 坦然受了礼,周太皇太后问:“什么味道,这样辣?” “今日膳房做了辣豆腐,是用茱萸油炒的,因此有些味道。”周姑姑束着手,恭恭敬敬的回话。 周太皇太后又皱了皱眉:“皇后年轻,爱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做都人的,也该好好劝一 劝。平日里膳食,还是要以清淡养生为主。” “谨遵老娘娘教诲。” 周姑姑脚步走得很慢,她脸上带着微笑,一边引路,一边说些闲话:“娘娘和万岁爷原在用膳,听说老娘娘过来,连忙打发老奴来迎。不知老娘娘用了膳没有。” “还吃什么呀。”周太皇太后冷笑一声:“气都气饱了。” 原本这几日,她心情一向好,毕竟太皇太后的册封礼就在明日。可自打午后听说了那个消息,周太皇太后心里便不舒坦,像吃鱼的时候被刺卡了一下,于性命无碍,却咽不下也吐不出,很是难受。她压根没心思用膳,只是想找万岁爷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远远地,瞧见万岁爷和张氏站在坤宁宫前的月台上。 见她来,都上前请安行礼。 “皇祖母这时过来,用了膳没有?”朱祐樘问。 “不饿。” 这语气不太好,朱祐樘往前走了一步,将张羡龄挡在身后。 “外头冷,请皇祖母进殿说话罢。” 说着,他领着周太皇太后往后殿的花厅方向走去。 “怎么不去西暖阁?以往坤宁宫见人不都在哪儿吗?” 朱祐樘瞥见张羡龄的脚步忽而一滞,他忙向太皇太后解释:“才刚用了膳,西暖阁紧挨着用膳间,气味未散,怕打扰了皇祖母。” 周太皇太后点点头,径直往花厅去。 花厅里也熏着香炉,烟雾缭绕的,气味虽好,未免过浓。周太皇太后看了眼张羡龄,教训了几句:“熏香是好,可也不能这样用。你如今是皇后了,不再是国子监生的女儿,得好好改一改这品味才是。若是命妇进宫来,瞧见你这样熏香,咱们皇家的颜面还要不要?” 张羡龄讪讪道:“我记住了。” 几人在花厅坐,宫女们沏了茶,捧上果盘和点心。 周太皇太后道:“行了,你们都下去。” 一众宫女便退到外间去,梅香守在帘外,挑了一个不近不远的地方站着,既听不清花厅里的谈话,也不至于听不见吩咐。 见外人都退下了,周太皇太后沉着一张脸道:“听说纪氏祔庙的题本,被朝臣打回来了?” 朱祐樘拿果子的手一停:“皇祖母是为这件事来的?” 生母纪氏追 封并祔庙一事,朝臣讨论了一番。作为皇帝生母,纪氏追谥为孝穆皇太后一事毫无争议,但祔庙却不合规矩。 明宫旧制,奉先殿里尊奉的帝后一贯是一帝配享一后。神牌能入奉先殿者,非皇帝在世时所立嫡后不可。 周太皇太后冷笑道:“纪氏可是生了嗣皇帝的,凭什么神牌不能入奉先殿?” 朱祐樘将果子递给张羡龄,轻声解释道:“本朝惯例,唯有嫡皇后的神牌方能入奉先殿享五享之祀、四时荐新。娘亲虽生了朕,可父皇在世时,她只是淑妃,因此群臣以为,神牌不能入奉先殿。” “你难道同意?”周太皇太后声调一高:“那可是你亲娘!生你一场,到头来神牌不能入祀太庙和奉先殿,这合理吗?” 朱祐樘沉默良久,许久许久,才道:“祖制如此。” “可宣庙老爷的孙皇后也不是嫡后啊!她的神牌不也进了太庙和奉先殿?” “孙皇后虽然是皇贵妃出身,但宣庙老爷在世之时,就废了胡氏,改立孙氏为后。所以可以以元嫡身份配享太庙和奉先殿。”朱祐樘解释道。 周太皇太后紧紧握着扶手椅,脸绷得紧紧的,说:“所以万岁爷打算如何处置纪氏的神牌?” 朱祐樘叹了一口气:“大约会仿照宋代旧例,在奉先殿附近另择宫殿,兴建一座奉慈殿,迁娘亲神牌于此,享祭祀。” “再没别的办法了?” 朱祐樘缓缓摇头。 周太皇太后蓦然起身,拂袖便走,不发一言。 张羡龄吃了三个橘子,看完了这一场戏,她大约也明白了周太皇太后的来意。 与其说周太皇太后是在为孝穆皇太后抱不平,不如说她是在为自己喊冤。 周太皇太后也生了嗣皇帝,可英庙老爷在时,她不过是贵妃。等她百年之后,神牌一样不能入太庙和奉先殿。陪在英庙老爷神牌边上的,只能是嫡后钱皇后。 张羡龄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对于死后神牌祔庙这种事,压根没什么感觉。但她能感觉到,周太皇太后的不甘心。 只是再怎么不甘心,直接跑来质问万岁爷这一举动,怕也不合适罢? 梳洗卸妆时,张羡龄同周姑姑说了这一句话。周姑姑听了,长叹一声:“阿 弥陀佛,周老娘娘只是质问万岁爷,已经很好了。” 她附在张羡龄耳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这位侍长,在宪庙老爷登基的时候,可是大闹了一场呢。按理说宪庙老爷登基后,理应两宫禀尊,可她下懿旨说钱皇后是病废之人,又无子,不足以称太后,应当独尊她为皇太后。” “还有这事?”张羡龄惊讶道,“那最后是怎么收场的?” 周姑姑点了点头:“宪庙老爷孝顺,不好直言相拒。最后,当时的首辅彭时领着文武百官一起跪在乾清门外恸哭,这才保住了钱老娘娘的太后之位。” 她一下一下梳着张羡龄的长发,感慨道:“说起来,钱老娘娘的那一双眼睛,还是英庙老爷北猎被困之时,生生给哭瞎的。其实她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寝宫里灯火如昼,周姑姑将金梳轻轻搁在妆台上,见张羡龄情绪有些低落,便安慰她说:“我们娘娘自然不一样的,等过了后日的册封礼,娘娘就是正儿八经的嫡后元后。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您的神牌也能进太庙和奉先殿的。” 张羡龄笑一笑,不作声。 梳洗罢,张羡龄走到寝间。朱祐樘倚着绣枕,手里捧着一本书,停在一页,久久未翻过去。 她凑过去挨着他,一看,是一本年幼的皇子公主启蒙所用的唐诗集,正翻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一句。 张羡龄把脸轻轻贴在他的胳膊上,白色锦缎的寝衣,有些凉:“还是建奉慈殿吗?” “嗯。”朱祐樘低垂着眉眼,“礼不可废。” “其实,娘应该也不在乎这个。”他低声倾诉着,“我依稀记得,她走之前同我说过,希望葬在故乡开满杜鹃花的青山上。她告诉我,那杜鹃花可好看了,白色的,红色的,漫山遍野都是。可她记不得家乡在哪里了。” 闻言,张羡龄的一颗心像被雨水浸过似的,沉甸甸,空落落。纪娘娘是成化初年,大藤峡叛乱的时候被俘入掖庭的。二十五岁就死去了。 朱祐樘轻轻道:“我想派人,去寻一寻娘的故乡,看看她还没有什么亲人。” “好哇。”张羡龄笑道,“说不定你外公外婆还在呢?到时候寻到了,一大家子接到京城来,热热闹闹的。” “但愿如此。” 朱祐樘唇角微扬,将书合上:“早些歇息,明后两天都是册封礼。” 张羡龄点点头,唤宫女熄灭蜡烛,垂下绣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6、第 626 章 皇后册封礼这日,张羡龄起了个大早。 天还没亮,朱祐樘就推一推她:“笑笑,该起了。” 张羡龄翻了个身,一把拉过被子,蒙住脑袋,不动。 朱祐樘低声唤了几次,张羡龄这才睡眼惺忪的坐起来,离了床榻。 周姑姑和梅香等人早就端来金盆、拿来盥洗之物、打开妆奁,候在外间。见张羡龄好不容易起来了,都忙不迭上前卷起绣帘,服饰她梳洗。 张羡龄迷迷糊糊地睁眼一看,屋里还点着灯呢,实在太早了!她哭丧着一张脸,提线木偶一样,任凭周姑姑和梅香她们给自己梳妆打扮。 因今日要穿大礼服,早上不能吃有汤汤水水的东西,以防出现要传官房的尴尬情况。 原本按照周姑姑的意思,早膳略微用些八宝馒头、金玉花卷之类填填肚子也就是了。 张羡龄老老实实吃了一天,然后便不乐意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册封礼好长好长,到最后,张羡龄饿得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册封礼结束那一日晚上,张羡龄都要睡下了,还特意吩咐膳房明日早晨要做肠粉。有了吃宫保鸡丁险些被抓的前车之鉴,张羡龄也不敢放肆了,退了一步,只让膳房做素肠粉。 是以膳房送过来的,是两碟青菜鸡蛋的肠粉,没有肉。薄薄的两张,薄如蝉翼,很白,纸一样叠在盘子里头,浇了一些酱汁,洒了些许香菜,热腾腾的冒着白气。 还有一碟是改良过得肠粉,外头一层肠粉,包裹着金黄油条,咬一口,外柔内酥,很好吃。张羡龄一口气吃了好些,脸上又带了笑。 用过早膳,周姑姑替张羡龄将十二龙九凤凤冠戴上,正欲出门,张羡龄忽然想起一事:“梅香,我让你做的护膝哪儿去了?快拿过来。” “娘娘真要戴哪个?”梅香略有些惊讶,她以为皇后娘娘叫她做这个就是为了玩呢。 “当然,快拿过来。” 上一回册封太子妃,张羡龄不知自己到底跪了几回,反正第二天膝盖都是青的。这一次行皇后册封礼,按礼仪,她得向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各行八拜之礼 ,而后往奉先殿继续拜祖宗。 为了自己的膝盖,张羡龄提前小半个月就叫梅香替她做护膝,灵感来源自小燕子的“跪得容易”。浅黄色的云锦做表皮,内里填了蓬松的棉花,绑在膝盖上,很柔软。 她将两只护膝绑好了,站起来踢了踢腿,很满意。初冬的天气,大礼服又厚,将护膝遮得严严实实的,完全看不出痕迹。 吉时一到,司乐奏乐,雄浑恢弘的宫廷韶乐回荡在紫禁城的红墙之中。 奏乐,鸣鞭,张羡龄在尚仪女官的指引下受皇后金册,听了好长一串封后的册封词。都是些很漂亮的话,不过全是文言文,张羡龄就放弃了去辨别其中的意思。 她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工具人,尚仪女官要她上前就上前,要她行礼就行礼。等到要向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行礼时,张羡龄特别感谢自己做了护膝。 行礼毕,张羡龄起身,瞧见不远处立着的朱祐樘。她向他笑着眨了眨眼。 册封礼之后,是谒告礼。朱祐樘率张羡龄往奉先殿去,向一众先祖告知,她乃是朕之元后。 穿过悠长悠长的奉先门门洞,便来到奉先殿小广场,雕栏都是汉白玉砌成的,各雕龙凤。 踏进奉先殿的门槛,光线一下子就黯淡下来。 这是张羡龄第一次来到奉先殿,她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这才看清了奉先殿里的摆设。乌黑发亮的金砖蔓延开来,黑沉沉的倒映着楠木龙柱。天花板尽是金箔,金光灿灿,给人一种辉煌肃穆之感。老式的宫殿,窗很少,也很冷清,她立在金砖之上,有点发憷。好在身旁还站着朱祐樘,要是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奉先殿之中,那才真是可怕。 眼前的宫殿被隔成许多小隔间,燃着一盏又一盏长明灯,烛火昏昏。 一切都是老旧的,除了贡案之上的贡品,每一样都是时令之物,很新鲜。每一月宫里收到新贡品,譬如荔枝之类的时新果子,第一个送到的不是乾清宫或者坤宁宫,而是奉先殿,宫里人称之为“荐新”。 樱桃老了,换新熟的枇杷。枇杷老了,换西瓜。一年四季贡桌上的食物都是新的,唯独墙上高悬的帝后遗像,一年比一年旧。 她跪在大明历代帝后的画像 与神牌之前,一个个拜过去,从洪武到成化,大明一百多年的历史,都藏在这一幅幅的画像里。 拜完之后,张羡龄凝眸宪庙老爷画像旁的空白之地,心里觉得很神奇,隐隐生出一种“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情。 几十年后,朱祐樘和她的画像也会挂在这里。不知那时候的大明,会是什么模样? 结束了谒告礼,紧接着就是谢恩礼,即叩谢君恩之意。 她向朱祐樘行礼,膝盖一屈,还没落地,就听见他道:“平身。” 这一声犹如天籁之音,张羡龄起身,眉开眼笑。 最后一个环节是皇后受贺仪。 张羡龄端坐在宝座之上,俯瞰一众身穿品级盛装的朝廷命妇。 奏乐声起,一众命妇在典仪的指引下,齐齐跪下行礼。 能进宫朝贺的,都是有品级的命妇,有些诰命夫人的年纪足够做张羡龄的祖母,被她们这样拜着,张羡龄颇有些不自在,恨不得一人给发一个“跪得容易”。 一众命妇的群拜礼毕,她们又分作若班人,五六个人一批,上前来进贺笺,再行赞拜礼。 张羡龄早在宪庙老爷丧礼之时,就已经将命妇的名字都背过了,此番正好对着贺笺上的姓名认认人。 第三班命妇进笺行礼之时,其中有一个大美人,即使是平平无奇的命妇礼服,却被她穿出了一种丰姿绰约,艳光四射之感。 张羡龄不由得再看了一眼大美人的贺笺,原来是礼部尚书施纯之妻,名曰宋持盈。 一瞧见“宋持盈”这名字,张羡龄便想起来了沈琼莲女官同她说过的一则八卦。说是成化末年有一回命妇朝贺,周太后见一命妇生得极美,便与左右之人感叹,怎么当时选妃竟然漏掉了此女。初听到这故事时,张羡龄还纳闷,就周太后那一贯眼高于顶的性子,能这样夸人? 如今见了宋持盈,张羡龄便全明白了。 她全神贯注欣赏美人风采,竟一时忘了喊起。直到周姑姑轻咳了一声,张羡龄才如梦初醒,忙让她们起来。 等到宋持盈回到一众命妇之间,张羡龄仍时不时地看她一眼。越看,心里越喜欢,想着等会儿一定要寻个机会,好好的同大美人说说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7、第 727 章 宋持盈立在一众命妇之中,始终低垂着头,目不暇视。 她盯着坤宁宫的白地串枝勾莲栽绒地毯,微微出神。她已经很久没有进宫朝贺了,上一回来,还是七年前的事。 第一次进宫朝贺,她在临行前将眉毛画了一遍又一遍,惟恐妆容有哪里不妥帖。 可是进了宫,却还是惹出了事。因为她的这一张脸,朝贺之后,周太后特意让贴身宫女来寻她,告诫她以后不用进宫朝贺。 宋持盈诚惶诚恐:“妾身有哪里做得不妥当?” 那大宫女盯着她的脸,摇了摇头:“你生成这个样子,倘若给皇爷瞧见,怕惹出祸事。” 宋持盈差点哭了出来,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自此以后,每年命妇正旦朝贺,宋持莹都称病不来。 时光如流水,一晃眼,宪庙老爷驾崩,新君登基,她添了年岁,方才敢进宫贺中宫娘娘册封仪。 只愿这次不要再出什么差错才好。 命妇朝贺完毕,皇后赐宴。 宫女内侍忙着摆桌安席,传膳的内侍一队队进殿,送来珍馐百味,美酒千盅。 御窑烧就的霁红果盘,堆放着福州橘与洞庭柑,装盘的各色素菜,亦是用萝卜雕花,十分玲珑小巧。 冬日,样样菜肴都冒着热气,这令宋持莹有些惊讶。那一年她进宫时,光禄寺准备了酒饭,虽不算很糟糕,到也着实不敢恭维。怎么这么多年过去,宫里宴席的味道还好剩不少。 但她也不敢多吃,怕胖。因此,只是喝了两杯暖酒,喝了些汤。 宴席结束,宫女们按照人数,往各席都分发了一个花笺包装的礼盒,说是皇后娘娘特意赏给诸位命妇的,宋持盈也得了一个。 司宾女官宣告宴止,一众命妇纷纷告退,宋持盈亦跟着往外走。正要下坤宁宫的月台,忽然有个大宫女过来,叫住她。 “皇后娘娘想要见你。” 宋持盈心里一惊,下意识的开始回顾自己刚才是否有出格的举动。 她小心翼翼的陪着笑:“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我是梅香。”大宫女回答道,领着她折回坤宁宫里去。 一面走,宋持盈一面问: “妾身刚 才是否有失礼之处?” “没有。” “那……是妾身惹娘娘不开心了?” “夫人不用担心,皇后娘娘只是想见见你。” 纵使梅香这样说,宋持盈的一颗心还是打着鼓。从坤宁宫的角门进去,来到西暖阁小院时,她本来就白如雪一般脸又白了几分。 从绣帘下走进去,只见皇后娘娘斜倚在黑漆描金的贵妃榻上,已换了一身燕居服。 见宋持盈过来,笑着同她说:“坐。” 宋持盈请了安,拣了一张靠西的玫瑰椅坐下,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抬头。 “你今年多大了。” “回娘娘的话,妾身今年三十有二。” “瞧不出来呀。”张羡龄略有些惊讶,见宋持盈坐的远,又不抬头,便说:“你坐过来些,我又不吃人。” “遵旨。”宋持盈往她靠近了些,还是一副不安的样子。 张羡龄越发好奇了。按理说,这样的大美人多有些傲气,怎么眼前这一个,生得这样美,却是一副美不自知的模样? 因是初次相见,张羡龄不好问得太深,怕吓着她,只与她聊些家常。 宋持盈有问必答,一盏茶的功夫,张羡龄就把她的情况大致摸清楚了。宋持盈原是家中二女,后来嫁人,夫婿一路高升,她也跟着水涨船高,做了诰命夫人。 “你平常在家,都做些什么呢?”张羡龄好奇地问。 “妾身闲暇时,偶尔会看一些《算经》。” “你会算数?” 提起这个,宋持盈眼睛眨得很快,素日里旁的夫人听说她醉心于算经,面上虽和气,背地里都笑话她,说她不愧是商家女出身,即使嫁到官宦人家,也改不了一身铜臭味。 宋持盈纠结了一会儿,才说:“妾身娘家原是盐商出身,因此便学了一些,算盘也会打。” 张羡龄简直有些惊喜,当即就叫宫人拿来笔墨,出了两道计算田亩面积以及买卖盈亏的应用题,让宋持盈试着解一解。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宋持盈竟然都解出来了,一个也不错。 这真是捡到宝了。 张羡龄正欲和她深聊,忽然有宫人来通传,说万岁爷正在往坤宁宫来。 宋持盈听见了,连忙起身,侧着脸,拘谨道:“娘娘,妾身不若还是避一 避?” 她身为臣妻,的确是要避嫌。张羡龄点点头,向梅香道:“那副美人的月历你寻出来,也赏给持盈。” 梅香应了一声,叫小宫女拿美人月历来,自己则领着宋持盈依旧从角门出去。 出了紫禁城,回到府中,宋持盈换了衣裳,卸了妆,一颗狂跳的心才慢慢回复了。 小丫头问:“夫人要不要让膳房多准备些吃食?您都饿了一日了。” “不用,还是清粥即可。” 宋持盈很坚决。她小时候是跟着祖母在老家长大的,老人家心疼孙女,总爱喂她吃东西,直到把她喂得圆滚滚的。后来祖母去世,她回到爹娘身边,在纤细佳丽遍地的扬州,简直是一个异类,人人都笑话她,背地里给她取外号,叫她“肥婆”。 因为她生得胖,又不在爹娘膝下长大,是以爹娘更疼爱姐姐妹妹,却唯独忽略了她。后来她便忍着不吃东西,渐渐地瘦了,可二十多年来从未吃饱过。 吃了粥,宋持盈洗净双手,焚起香炉,恭恭敬敬的将皇后娘娘所赏之物拿出来,一看,两样都是弘治元年的月历。只是不同于常见的皇历,皇后娘娘赏的月历格外美观些,字迹疏疏朗朗,瞧着很舒服,更令人惊叹的是月历上的画,生动别致。 宋持盈贴近了仔细瞧,看出了些许不同,美人月历是画出来的,可花卉月历,竟然是印出来的! 这样颜色多样,形态复杂的画,竟然可以印出来?宋持盈大为吃惊。这样的彩印,若是出现在江南,一定会大受追捧。若是商贾之家有售,一定能赚不少银子。 想到这里,宋持盈又懊恼起来。怎么出嫁多年,她仍下意识的算计着这些事?也难怪那群诰命夫人都不待见她。 她反反复复回想着先前被皇后娘娘召见时的场景。那时候她要是不将那两道算数题解出来,会不会好一些?但愿皇后娘娘不会为此讨厌她。 宋持盈不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寻出一本女则来,开始抄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8、第 828 章 夜里的坤宁宫,蓦然安静下来。 拢上寝间的门,放下绣帘,便自成一片小小天地。宫里素有“聚气”之说,因此寝间一向不阔,坤宁宫的寝间亦是如此,不过二十来个平方。 张羡龄梳洗完,披着一头长发,踩着五色地毯,走向龙凤拔步床。说是一张床,实际上是“房中之房”,床的东西南北皆带廊庑,设有两重隔扇门,四面垂绣帘。廊庑之中设有带抽屉的雕花小橱、梳妆台、小书桌、点心柜,都是清一色的黄花梨木。若是没事,张羡龄能在这龙凤拔步床上躺一天。 朱祐樘正坐在床边看书,张羡龄绕着床走到他所在那一侧,故意拿手去冰他的脖子。 “别闹。” 他捉住她的手,只觉一片寒凉,不由得蹙起剑眉:“怎么手这样凉?” “冬天了呀,我刚刚卸了妆,可不就手凉。” “叫宫人打盆温水让你泡一泡手。” 朱祐樘正欲唤人,张羡龄忙道:“不用啦,都累一天让她们歇一歇,我窝在被子里暖一会儿就好。” 她笑嘻嘻地凑过去:“不然,樘哥哥替我暖一暖手?” 张羡龄原本只是打趣,不料朱祐樘听了,当真放下书,认认真真替她呵手。 不一会儿,张羡龄的手便温暖起来。 她清了清嗓子,说:“有两件事要请教你。” “你说。” 张羡龄便把今日遇见宋持盈之事说了:“真是一个大美人,我都看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 “比朕如何?” “什么?”张羡龄愣了一愣。 朱祐樘一本正经地问:“宋氏与朕孰美?” 张羡龄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不得了,樘哥哥都会同我说笑话了。” 她笑了一会儿,强压着笑意,说:“美人虽多,我只取你一瓢也。” 话音未落,她又笑起来。 她的笑声很活泼,弄得朱祐樘也轻声笑起来。 张羡龄想起穿越前所见过的油腻情话,以一种荒腔走板的腔调尽数说出来: “郎君,这是你吸引奴家注意力的方式吗?恭喜你,成功了。” “郎君,你害羞的样子,让奴家真想把你狠狠地办了。” “郎君,奴 家的命都给你。” …… 这一声一声的,听得朱祐樘这个正经人耳朵都红了。他转过身,背对着张羡龄:“快别说了。” 张羡龄偏要绕到床的另一边,继续逗他:“郎君,你在说气话,我不信。” 朱祐樘直接拿起手把耳朵捂住。 张羡龄笑得瘫倒在床上。 朱祐樘听她笑成这样,怕她笑岔了气,不由得瞪她一眼,起身倒了杯水。 “闹够了,润润嗓子。” 张羡龄倒真有点口干,咕噜噜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她喝水的时候,朱祐樘很无奈的看着她:“刚大婚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个腼腆的。现在知道了,是个疯丫头。” 张羡龄放下斗彩三秋杯,笑吟吟地问:“那你喜不喜欢?” 朱祐樘又侧过身,低头向床帐,不应,顾左右而言他:“你提宋氏做什么?” “我是想,能不能招她进宫做女官?她算数很厉害。”张羡龄正色道。 “怕是不太妥当。”朱祐樘解释说,“虽无明文规定,但是宫里以往招女官,不是未婚女就是寡妇,而宋氏是礼部尚书之妻。” 张羡龄听了,肩膀耸拉着,用指腹摩擦着细腻光滑斗彩三秋杯。 见她久久没说话,朱祐樘侧首看她,又道:“你若真喜欢她,平常有什么事就交代她去办,也不是不可,只是说暂时没有女官的名分。” “知道了。” “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关于提拔女官的。”张羡龄道,“我想在弘治元年设一场宫人试,考策论,选出一些女秀才女学生。” 朱祐樘想了想:“这倒很好,你尽管去做。” “我不大熟悉策论试题,想请樘哥哥帮忙,出一道题目。” “可。”朱祐樘点点头,看她一脸坏笑,怕她又要说些混账话,连忙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装睡。 *** 次日清晨,当张羡龄醒来时,床榻之侧已是空空如也。 冬天,起床是件难事,脱离温暖的被窝,张羡龄只觉有些冷。 梅香连忙拿来衣裳,都是一大清早就烘在铜熏炉上的,又暖又香,穿着很舒服。 “再过几日就到冬至了,娘娘的寝宫也该用些碳,不然怕着凉。”梅香说。 张羡龄不大喜欢晚上点碳盆,嫌闷 。 京城的冬天本来就干燥,若是屋子里点一晚上碳火,那滋味更是难受,倒不如多灌几个汤婆子。 “再说罢。”张羡龄道。 用过早膳之后,六尚女官前来拜见。因为是皇后册立以来第一回正式拜见,因此格外隆重,人人都穿着女官冠服,紫色销金花罗袍,戴绒花团珠乌纱帽。 司乐奏乐,张羡龄升座,一众女官上前行礼,各自唱名。 所谓六尚女官,实际上就是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和尚功局。按照大明祖训《内令》的说法,“凡衣食、金银、钱帛并诸项物件,尚宫先行奏知。”理论上,后宫一切开支都要通过六尚女官来处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宫正司,专管纠察宫闱,责罚戒令之事。 女官们一个个上前唱名,前面十来个张羡龄还努力去记人名,到后来就放弃了,因为大多都是些花卉的名字,什么梅兰竹菊,莲花桂花荷花之类的。说起来,似乎宫女的名字也喜欢以花为名,也不知是为何。 一众女官唱名完毕,许尚宫躬身道:“娘娘,六局一司女官七十五人,女史十八人,都在这里了,请娘娘训话。” 经过这些日子的洗礼,张羡龄在百余人面前说话,越发显得从容。 “望诸位能够恪尽职守,毋怠毋忽。” “本宫有一事,要告知诸位,明年春二月,宫里会有一场宫人试。无论是女官,还是女史,亦或者是寻常宫女,都能参加。才华出众者,擢升女秀才、女学士。诸位只要努力读书,用心办事,本宫必定送你一个锦绣前程。” 她轻描淡写抛出这一句话之后,便命一众女官退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