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这大明皇位有何用!(穿书)》 开新 话说天地鸿蒙,人间兴起。东方大地上,自大秦始皇帝定鼎天下,国家一统,文字一统,尺子马车一统……大汉结束“百家争鸣百花竟放”的战国时代,华夏大地始用“父传子子传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谓是自有安定,也自有峥嵘。 魏晋南北唐宋元明,大明历经十代,到大明正德皇帝朱厚照。 皇家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儒家文化居庙堂,道德代替律法,佛道两门辅佐,儒释道三家精华的理学成熟……百姓安居乐业的和平时代里,皇权和臣权相争斗,蒙古倭寇横行南北,大明朝内忧、外患,无法用一语表达。 而正德皇帝朱厚照,那真真是一个奇人也。 天生的太子,注定的帝王。天性贪玩,生性顽劣,行事荒唐……但他很聪明,他在家国大事上一点也不糊涂。 处大事刚毅果断,行军有先祖遗风,弹指之间诛刘瑾,平安化王、宁王之叛,大败蒙古王子,且多次赈灾免赋体恤百姓…… 他还重用先皇留下的贤臣,不拘一格提拔贤才,于嬉笑怒骂中有可称道之处。 即使是最初几年信用“八虎太监”,终日醉心于淫乐,看似朝中政治黑暗,奸党横行,忠良正直之士仵逐殆尽,以致王朝反叛四起。安化王、宁王相继造反,可没有打扰一丝儿百姓安乐,大明安稳。 可是,可是,正德皇帝作为皇帝,他纵使有天大的好处,有一样儿不合格,那就是不合格啊。 无他,正德皇帝他,他没有儿子啊。 儿子! 儿子!! 儿子!!! 那不光是正德皇帝的儿子,那是大明朝的皇太子继承人啊。 文武大臣们平时克制着,遇到皇上因为他的豹房、番僧、西洋技工、宫外的小情人等等等等闹起来的时候,那就恨不得以头抢地哭天哭地哭先皇哭太庙,死命地哭出来皇上脑袋里进的水! “皇上啊,您要出去打仗就打了,我们也不是非要拦着您建功立业,但是您没有太子啊……” “皇上啊,您看人家太宗皇帝征漠北、英宗皇帝征那啥的时候,遇到那啥啥事情,可人家都有太子啊。人家都有皇太子啊,啊皇上……” “最不济人家还有兄弟侄子镇守北京啊。皇上啊,皇上您没有儿子,大明没有继承人,皇上您还跑出去耍,雨露乱洒,这怎么能行啊……” 布拉布拉,布拉布拉,一个个的糟老头子,眼泪鼻涕一大把,哭累了喊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乾清宫的地砖上,跟那市井泼妇骂街一样,就差指着皇帝的鼻子大骂。 皇上您没有儿子,对祖宗不孝,对后宫妃嫔不仁,对天下万民不义……皇上您没有儿子,还不听劝谏,难道我们天天苦劝,就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吗? 皇上自己说说,您都而立之年的人了,不知道人家一个贩夫走卒,青楼败类,人家也有儿子继承家业的啊? 年近三十的皇上,身姿挺拔,端坐龙椅。正值壮年,正当权的的时候,却是只听着,任凭额头青筋直跳,脸上青红交错,到底是没有年少之时那般嘻嘻笑着不搭理。 皇上默然,不语。 无他,皇上他笑不出来啊啊。 年近三十还没有儿子的皇上,他再没心没肺,他也愁得慌啊。 可儿子那不是皇上愁,不是皇上压住性子听听唠叨,不是皇上不出宫玩耍,不是皇上不去约会小情人男宠……那就会有的啊。 关键,皇上是独子,先皇是独子,皇上就是要过继一个侄子,他都不知道去过继谁去。 皇上面对现实,面对后宫妃嫔瘪瘪的肚子,老老实实地在后宫辛苦奋斗几个月,也没见到哪个妃嫔的肚子有丁点儿动静,一转头该怎么玩还怎么玩,还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正德十五年正月刚过,三十岁的正德皇帝,恩赐明宪宗之孙,明孝宗之侄,自己堂叔家堂弟,当世和自己血缘最近的堂弟,兴献王长子朱祐杬之子朱厚熜,为王,却不正式册封,只享受亲王俸禄。 满朝文武,朝野上下,都知道皇上这是开始考虑继承人了,一时之间想起后嗣无人的皇上,想起先皇的恩德,都是默然。 九月十四日,心情沉重的皇上南下江南游玩,到清江浦,落水,身体大伤。 十月初五,浙江大旱消息传来,皇上面对没有一点儿消息的后宫,一夜未眠。第二天,一边安排赈灾事宜,一边安排人给堂弟朱厚熜做祥瑞,给继位做准备。 到正德十六年正月,皇上一行回到京城。正月十四日,皇上心有不安,挂念后继无人,强撑身体,在南郊主持大祀礼,却在行初献礼时,下拜天地,忽然口吐鲜血,瘫倒在地。 大礼不得不终止。 二月,皇上病体稍安,面对日夜用心照顾他的皇后,一时感伤,难得的,一辈子没有喜欢过的皇后,有了一点点“感情”。 三月,皇上病重,药石罔效,已处于弥留状态。 信重的臣子们都知道,皇上医药无救了;最亲的太后娘娘也知道,皇上这次熬不过去了。 亲信的司礼监太监把皇上的嘱咐当遗言听,皇上自己也觉得,这就是遗嘱了。 “朕疾不可为矣。其以朕意达皇太后,天下事重,与阁臣审处之。前事皆由朕误,非汝曹所能预也。” 当今皇太后张氏,当今首辅大臣杨廷和,都知道,这不是伤心的时候,继承人就是兴王朱厚熜了,该准备的就要开始准备了。 前朝人人自危,人心浮动。后宫里头更是一时凄凄惨惨、日夜以泪洗面。 做皇上的后妃,不说受宠的,那平时再不受宠的,再守活寡的,那也比做真寡妇的日子好啊。尤其这当今皇上没有儿子,自己更没有个女儿,尤其这内定的继承人的血缘,和皇上那么远…… 出身不高浅通史书的后妃们聚在一起,越琢磨越害怕。 想想历史上那些自己没有儿子的皇帝,那多惨啊。那北宋的宋仁宗,活着的时候还用心培养继承人,还把皇后的侄女嫁给继承人……可在他自己百年后,那宋仁宗的皇后,那都晚年凄凉啊。 更何况后宫的其他人啊。 亲娘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后宫皇后夏氏,同样心里难安。 再没有感情,也是原配夫妻。再没有夫妻恩义,他也给了她明媒正娶,一国之后的尊荣。 三月末的傍晚,夕阳如火。皇后娘娘做完佛课,看看时辰,来到皇上养病的豹房,发现皇上昏昏沉沉的没有醒来,眼里泪水上涌。 听说皇上一个下午汤水没进,亲自伺候着皇上用几口参汤,拿着手帕给皇上擦擦手脸,呆呆地瞧着皇上面黄肌瘦,生机消亡的模样,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却是眼前一黑一头栽下床铺。 上天啊,满天诸神佛啊,佛祖道祖上帝耶稣啊,他们的皇后怀孕了啊。 满三个月,坐胎稳了。 春雷起,轰轰地砸在满朝君臣的头顶上,这天,说变就变了。 皇上奇迹般的康复,前朝后宫奇迹般的一心一意照顾皇后,九月十八日,皇后受惊早产,生下一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娃娃,是男娃娃,是皇太子。 小娃娃·在襁褓里“哇哇”地干嚎,胳膊腿儿有力地抻着,中气那个十足,小身板儿那个健康,听到人一个个的眼泪花花,激动啊,看得人一个个的直念佛,念叨先皇保佑,大明列祖列宗保佑。 洗三大宴当天晚上,皇上守着儿子睡。 “儿子啊,爹给你取名叫朱载垣,好不好?”皇上瞧着儿子,眼泪止不住,夜里醒来也要看儿子一眼再睡。生怕错过儿子一眼,自己伸胳膊用袖子呼噜一把眼泪,手抖胳膊抖,声音也抖。 小摇篮摇啊摇,小娃娃睡得香甜,皇上的声音响在夜色里,格外温柔,格外清晰。 “垣是小矮墙,‘低曰垣,高曰墉。’城垣垣衣,衣食无忧。 爹不要你做守护大明的‘万里长城’,也不要你继承先祖遗风,聪明好学,心怀天下。你啊,就开开心心的,健健康康的长大,长大后生一个儿子,就好,非常好……” 生一个儿子,就好,非常好。这是皇上一辈子的最大经验总结。文治武功,改革天下,中兴之治……不管多大的才气志气都没用,要有儿子,要有寿数。 要有儿子要有寿数啊。皇上心脏抽痛,终是没忍住,轻轻伸手,想摸一摸儿子的小脸蛋儿,又怕惊到他,还怕自己的手皮子粗,伤到儿子。 皇上呆呆地看着他的儿子,从脖子上摘下来一枚玉佩,小心翼翼地挂在儿子的脖子上,又瞧着儿子露出一个梦笑儿,自己也笑,特慈爱特骄傲的样子儿。 “爹这辈子最大的荣耀,就是生了你。有了你,爹开心啊。什么文臣霸权,什么皇权不稳,中原天灾不断,北边蒙古,南方倭寇,朝里没钱,宗室外戚吃垮国库……你啊,都不要管。” “谁叫你不开心,你就砍谁的头,管那些做什么那?爹不甘了一辈子,处心积虑地管了一辈子,结果那?如果没有你,爹算什么?这天下,这后人,还不知道怎么编排爹,说爹是昏君,说爹荒淫无道,连一个儿子也没有……” 皇上和亲儿子絮絮叨叨着“心里话儿”。皇上没说,他为了能看到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出生,续命半年的代价;皇上也没说,他为了孩子可以安全出生,最大安全的长大成人,做出的种种妥协的安排…… 皇上看着儿子的脸蛋儿,回忆自己十五岁登基的的艰难,为帝理政的苦楚,眼睛红红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痛苦。 “儿子,爹的乖垣儿,你啊,将来一定要好好的,要孝顺你娘,要孝顺你祖母。” 皇上这一辈子,最感恩的人就是他的皇后,最是舍不得的是他儿子,最愧疚的人是他母亲。 皇上轻轻抱抱儿子,断断续续的说着话儿。 小娃娃刚刚出生三天,眼睛才刚刚睁开什么也看不见,他在娘肚子里就听他爹很多念叨,他都记得,可他哪里听得懂?可他喜欢听他爹说话啊,他爹的声音和其他人的声音就是不一样。 可他用心听半天,好一会儿没听到他亲爹的说话声,也没有他爹深重的呼吸声,他动一下胳膊,也没有他爹紧张的哄哄抱抱,他就感觉自己好难过啊,“哇哇”的嚎啕大哭, 小娃娃大颗大颗的眼泪珠子流淌到脖子里,打湿他爹给的小玉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2 章 大明正德皇帝,于睡梦中驾崩。 小娃娃·朱载垣·新帝,怎么嚎哭也哭不来他爹的声音和抱抱。他记得他爹说他要乖乖的,他就乖乖的,在他母亲的怀里,祖母的眼泪里,听话地送他亲爹下葬,乖乖地十月十八日,在紫禁城奉天殿,登基为帝。 可是下葬是什么?做皇帝是什么?他娘说他爹去南京皇陵了,等他长大就可以去看他爹。还说做皇帝就是做皇帝,他就是皇帝。 南京在哪里?皇陵在哪里?皇帝到底是什么?小娃娃不会说话问不出来,只满心期待自己长大,他爹也希望他快快长大啊。 皇帝驾崩,大明朝百姓服国丧,举国哀悼。新皇诏书大赦天下,大封群臣后宫,另有一番新气象。 作为新皇的小奶娃娃,还没从他爹不见的伤心里恢复,吃饱喝足睡醒就想他爹。 先皇丧事礼节繁重,还要去南京安葬;新帝登基礼仪繁琐且多,还要拜祭祖先祭祀日月天地等等,小娃娃天天乖乖地被折腾,每天都是累了就睡,醒来就吃喝拉撒。 每逢初一十五,重大日子等等,他祖母和母亲说“必须”他参加的大朝会,他也乖乖地参加,天不亮就起床,不哭也不闹。 大朝会上,面对满朝文武,宗室外戚,一个个臣工们各种强烈的复杂情绪,小小的奶娃娃躺在偌大的龙椅上,听着他们争吵的声音,其实是有小情绪的。 他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这些人说什么,反正他就是直觉地不喜欢,太吵。不喜欢就嚎,天生的自由性子骄纵得来,偏偏还自认为天经地义,就觉得,他不开心,不喜欢,这些人快快消失才好。 争吵的声音停了,几个老臣上来哄着他,小娃娃小小的满意。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这龙椅硬硬的不如小摇篮舒服,小娃娃又是小小的生气。 懒洋洋地打一个小哈欠,想睡觉,想尿尿,又感觉小肚子饿了,要吃奶,张大嘴巴就“哇哇哇”接着嚎。 可怜满殿文武大臣,就看着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听着他奋力的哭嚎劲头,期待得来——欢喜得来——尿在龙椅上也没什么,满月的小娃娃,健壮! 有的人认为,他们好好培养奶皇帝,将来做一个标准的儒家皇帝,理学皇帝。 有的人认为,他们好好培养奶皇帝,将来做一个完美的傀儡皇帝,听话皇帝。 有的人认为,奶娃娃好啊,奶娃娃总比十五岁的藩王好“教导”。他们家里有同龄的孩子可以送进宫,将来奶皇帝长大不管是斗鸡走狗,还是勤奋爱民,自家人近水楼台的,多好。 那还有的人有一咪咪担心,觉得他们应该赶紧想一想,怎么讨好兴王,如果、万一,奶皇帝不能长大那?那这大明还是兴王做皇帝啊——转眼间,又被小娃娃中气十足的哭嚎声吸引。 唯有首辅大臣杨廷和,看着小娃娃那坦坦然然的大哭,一丝儿委屈不受的模样,莫名想起先皇和世外之人这半年的作为,心生欢喜和担忧。 新皇有大来历! 新皇要长大成人,还有十多年啊。 杨廷和,正德皇帝朱厚照的老师,师生情意深厚。自正德七年,五十三岁的杨廷和出任内阁首辅,就是正德一朝的顶梁柱,为人刚直,才能杠杠的。 正德皇帝驾崩,唯一的儿子刚刚洗三,朝廷大事都有杨廷和领着文武大臣处理,杨廷和有私心,也确实没有辜负正德皇帝的信任。 根据正德皇帝遗诏,命令大太监张永、武定侯郭勋、安边伯许泰、尚书王宪挑选各营兵马,分布在皇城的四门、京城的九门及南北要害地带,厂、卫御史安排他们的部下四处巡逻防备。 裁汰威武营的各团练部队;周边部队入卫京师的都给以重赏,各归本镇; 废除京城的皇家商店和军门办事官校,原办事人员全部遣回家乡所在的卫所;哈密、吐鲁番、佛郎机各国进贡使臣都给以奖励,送其回国; 豹房的番僧、少林僧、教坊的乐队、南京的快马船等,凡不是经常例设置的,一切都被裁撤、解散。 释放南京被逮捕、关押的部分囚犯; 送回各地进献的女子;停止京城里不急需的工程建设; 收回宣府行宫中的金银宝贝,放回到内库中。 如此这般一项一项确切实施,使得朝野上下人心大快,大大地缓和这些年因为正德皇帝的闹腾,皇家和文臣的矛盾。 可他做的不光如此。 大胆假借正德帝遗诏,除掉平虏伯江彬,正德皇帝的一位手握重兵的义子,赐姓朱,曾是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镇统帅,在大明皇位空虚期间铲除朝廷一大隐患。 与太皇太后一起全力保护奶娃娃·朱载垣当皇帝,严防死守各路宗室王爷的异动,尤其兴王一脉。 杨廷和临危受命,做事不含糊,能分清轻重缓急,关键时刻抓住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向,快刀斩乱麻又四两拨千斤。即使他在此期间,打压异己、权倾朝野,对大明朝的功劳也是实打实的。 众人的眼睛看的明白,小娃娃对他也是另眼相待。小娃娃不光记得他爹说要对杨阁老好,还因为杨阁老身上的气息,自己不讨厌。 小娃娃的情绪黑白分明,在后殿里洗屁屁换尿布,再吃完一顿奶吐着奶泡泡,其他人要抱抱他都不答应,亲舅舅舅爷爷也不给抱,窝在杨廷和怀里闭眼就睡。 大朝会结束,皇太后不管朝政也知道他们孤儿寡母的,目前就靠着杨阁老一些老臣亲信护着,对儿子的表现非常满意,一时又因为儿子的“乖乖”心疼落泪。 太皇太后对乖孙儿的聪明欢喜伤心,抱着乖孙儿玩布老虎,一边强忍眼泪一边不放心地谆谆教导:“垣儿乖啊。杨阁老是好人哦,疼我们垣儿哦。” 小娃娃乖巧地“啊呜啊呜”,回应一般地踢腾着藕节的胳膊腿儿,活力十足的模样,逗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破涕为笑。 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从小娃娃出生到现在,大明一个多月没有皇帝临朝,甚至一个月帝位空悬,却在杨廷和等一干老臣的坐镇下异常稳定。非常时期,大明朝没有“玄武门之变”、没有“烛光斧影”,杨廷和居功至伟。 大明朝,在杨廷和的坐镇下,其余的首辅大臣费宏、靳贵、蒋冕的配合下,安安稳稳地过渡。 文臣有内阁首辅刘健、费宏、靳贵、蒋冕,一品大学士谢迁、文渊阁大学士王鏊、左副都御史刘宇、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曹元、光禄大夫兼太子少师梁储、刘忠、东阁大学士毛纪…… 边臣有王琼、陈九畴、安国、王守仁、杨一清……这些正德皇帝,乃至弘治皇帝留下的贤臣良将们,不管他们有多少私心,有多少争权夺利,他们对正德皇帝留下的奶娃娃,是真的是全然保护之心。 下朝后的休息时间,九十岁的老臣刘健面对群臣“倚老卖老”。 “不管是大义名分,孝宗皇帝和先皇的恩重如山,还是君臣之道,为人臣子的一份职责所在,吾等若不能保护皇上长大成年,枉为人臣,枉为大明人。现在无颜面对大明百姓,百年后没脸去见先皇!” 苍老暗哑的声音掷地有声,群臣默然、不语。 白白胖胖的奶娃娃过百日,没有大办,只一些朝中重臣都来参加,都瞧着奶娃娃健康的模样心生欢喜。宴席中,皇太后到底还年轻避嫌,太皇太后因为老臣们白胡子花花的模样,不由地感叹时光飞逝,他们都老了。 老臣刘健可是历经四朝了。太皇太后想起当年她夫君孝宗皇帝还在的时候,君臣和乐的模样。想起儿子正德皇帝年少嘻嘻哈哈,宠幸太监,荒唐事干了不少,但对老臣们都还是不错的。 正德朝后期儿子越发激进,各方矛盾激化,却是政局较为平稳,这都得益于这些老臣们的多方周旋…… 太皇太后想着想着,看着在刘健怀里呼呼大睡的乖孙子,眼泪在胸腔里翻涌,却是笑出来。 “诸位都是治世之能臣,大明的顶天柱。大明有你们,安矣。皇上尚幼小,教导责任重大。本宫也念着‘耳濡目染’的说法儿。听说刘阁老有个孙儿刘成学,文采斐然,给垣儿做一个老师,可好?” 刘阁老一愣,随即想笑,又怕影响怀里奶娃娃的睡眠,小心翼翼地送给身边的杨廷和,起身行礼,声音是发自内心的谦逊:“谢太皇太后垂爱。不成器的小子喜欢书本儿,做老师不敢,和皇上一起玩玩可行。” “说起皇上的老师人选,老臣举贤不避亲。杨阁老的长子杨慎,大明第一才子,当得。” 话音一落,其他人心里一惊,太皇太后心里一叹:“刘阁老的为人,令人感佩。杨阁老以为如何?” 杨廷和更是心里一叹。先皇驾崩,他们作为托孤之人,当然不能要皇上长在后宫妇人之手,而他自己的儿子,再在风头上,也义不容辞。 杨廷和也知道太皇太后这是施恩,也是不放心他们这些老臣,他自觉堂堂正正,尽管担忧长子的刚直性子不适合进宫,也只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他将怀里的奶娃娃小心翼翼地递给身边的谢迁,起身行礼回答:“自然是好,这是犬子的荣耀。” “太皇太后疼爱皇上,思虑长远,大慈爱也。皇上需要老师也需要伴读,臣另有提议。同僚刘健、谢迁……家里都有骄傲的儿、孙,可进宫,陪伴皇上。” 不光是儿子,还有孙子辈分的。其他人安静等候,太皇太后面色不变。 太皇太后知道,这是儿子正德皇帝的“妥协”之一,文臣们担心乖孙子和正德皇帝年少时一样,和宦官们一起玩耍玩出来感情…… 太皇太后想起自己的娘家子侄们,皇后的子侄们,她都更为信任。可是,太皇太后嘴唇动一动,谨记儿子正德皇帝的交代,到底是没有提出来。 “就以杨阁老的建议。” “臣谢太皇太后。臣听闻,民间人士对皇上分外关心,民心可嘉,可有民间文人代表唐寅进宫。 另有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为人刚正,难得的真正的儒学集大成者,精通儒释道,且有带兵经验,臣认为,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人选。” 安静。 唐寅就罢了,王守仁?太皇太后忍不住面露犹豫。 兵部尚书王守仁,现年五十岁,为人、做事、打仗、治理地方、做学问等等等等,那真的没的说的。可他就是太“完美”了,导致一直官运不大好。 先皇正德皇帝时期不参合朝里争斗,不受重用。这次新皇登基进京,本要因父老请归,遇到新皇大封天下,先皇还有遗命说王守仁有擒贼平乱之大功,论功行赏,升为南京兵部尚书,加封新建伯,世袭…… 王守仁来北京谢恩,却又因为理学和心学的争论,处在旋涡当中。 小娃娃听得迷迷糊糊,听到“王守仁”的名字,顿时想起他爹的念叨中有这个人,特亲切。 大学士谢迁见到皇上醒来了,笑容慈爱,迷瞪着昏花老眼语气柔和得来——:“皇上,可是饿了?” 小娃娃没饿,眼睛睁开,水润润的黑白分明,略动一动胳膊腿儿,小脑袋一转,朝王守仁那一桌看过去,顺带两个胳膊伸出来襁褓,嘴巴里“啊呜啊呜”。 谢迁瞬间乐得来:“皇上知道王守仁啊?皇上也喜欢王守仁?” 小娃娃立即回答:“啊呜啊呜。”顺带小脑袋伸着,很有要去王守仁怀里的意思。 皇上一个奶娃娃,当然听不懂在座之人的谈话,皇上还不会认识人,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可皇上恰好在说到“王守仁”的时候醒来了,还对着王守仁的方向说话! 这就是缘分!谢迁眼睛一眯,琢磨这些日子部分理学家的闹腾,立即抱着皇上起身。 “好。臣抱着皇上,去看王守仁。”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王守仁自己也愣住的时候,小娃娃就到了王守仁的怀里。 他爹说王守仁的学问有趣儿,比那些理学家好,小娃娃不知道谁是理学家,但王守仁的学问好,他记得。 小娃娃给自己找了一个老师,还顺带那特会画画儿的唐寅,唐伯虎。 冬日里头寒风呼啸,乾清宫里地龙烧的正好,虽然空气不流通,总是温暖如春。杨慎、刘成学、谢丕、王守仁、唐寅……一群大明朝最有才的文人大儒聚集乾清宫,面对百日的小娃娃,哭笑不得。 皇上还在吃奶那,当儿子孙子养着。 一群人自觉“胆大包天”,可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啊。一个个的时刻谨记规规矩矩的谨言慎行,力求给皇上做一个好榜样,将来可不能和先皇一个样。 先皇:“?” 小娃娃:“?” 布置的鲜亮宽敞的小摇篮里头,小娃娃裹着厚厚的襁褓练习抬头可爱得来——正德十六年过去,新的一年开始。元旦大朝会,群臣定新皇年号定为“元和”,这就是元和元年了。 新帝改元,诏书颁诏天下,赐天下明年田租之半,自正德十五年以前逋赋尽免之,以缓和阶级矛盾,恢复发展农业生产。 正德中蠹政厘抉且尽。所裁汰锦衣诸卫、内监局旗校工役为数十四万八千五百,减漕粮百五十三万二千余石,其中贵、义子、传升、乞升一切恩悻得官者大半皆斥去。 正德皇帝的几项政令都给废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知道后,默然、不语。 小娃娃听了一耳朵,全没在意。面对自己的小玩伴老师们手里的布老虎,特开心地“啊呜啊呜”——他人小聪明,模糊知道杨廷和等一干老臣做的事情,只不管,他爹说他什么事情也不管,他就什么也不管。 皇陵地底下·亲爹:“??!!” ※※※※※※※※※※※※※※※※※※※※ 感谢在2021-03-11 18:09:15~2021-03-12 12:5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直下看山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3 章 亲爹哪里想得到他儿子“生而知之”?再知道儿子有大来历,那也想不到儿子能特聪明地记住他的唠叨话儿啊? 亲爹在皇陵里做鬼也不安生。杨廷和等一干老臣面对两宫太后和皇上的“支持”,很是欣慰。在裁汰冗官、冗兵的同时,还注意拨乱反正、平反冤案。 “正德十四年文武官员人等,因谏上巡游、跪门责打降级改除为民充军者,该部具奏起取复称,酌量升用。打死者,追赠谕祭,仍荫子入监读书。充军故绝者,一体追赠谕祭,复养亲属……” “廷和益欲有所发嘘,引用正人,布列在位”。注意选拔人才,以推行新政……” 继当年的司礼大太监刘谨试图改革失败被杀之后,杨廷和的改革虽然也动静不大,但还是取得明显的效果。整个元和初年,朝廷财政状况大有好转,阶级矛盾相对缓和,史书称“天下翕然称治”。 一批先皇宠信的人下去,一批新人上来。大明朝修修补补、你争我斗的安安稳稳中,小娃娃开开心心地吃睡长,见风长,三抬四翻六坐,喜人得来—— 他八个月大了,不光眼睛能看清人了,会咿呀咿呀哟地说话,还会爬了,就喜欢在他爹的豹房里爬啊爬,角角落落的,就没有他不好奇的地方。 时值春夏之交,百花烂漫、春风拂面,正午的太阳正好,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一身儿红红的肚兜和虎头鞋,不搭理身边的宫人,自个儿“嗖嗖嗖”地爬出来豹房偏殿。 遇到门槛就撅着小屁股奋力翻爬,看得宫人一个个张开胳膊等着接住他,生怕他摔倒。 小娃娃自顾自地自己翻过门槛,自觉是个大事儿,开心——又觉得累了,一屁股跌坐在门槛边,看牡丹花儿。 黄色的牡丹花儿好看,他喜欢。一只小蜜蜂吃花蜜好看,他喜欢。反正他小小的娃娃看什么都能看喜欢,胖嘟嘟的小身板儿靠门槛坐着,一动不动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小嘴巴微张,别提有多专注。 他还时不时地“啊啊”两声,对着小蜜蜂和牡丹花儿,小表情疑问,大眼睛好奇,好似和小蜜蜂,牡丹花儿说话一般。 一直到小蜜蜂在花儿上吃饱喝足飞走,他也开心地笑起来,好似是他吃饱喝足一般的欢喜。 宫人伴读老师们都看得那个叫稀奇,都特感动地想,他们的皇上,将来一定是能定下来读书习武处理政务心无杂念的好皇上…… 然后,众人就看到——小娃娃伸出小胖手,一把揪下来一个花瓣儿朝嘴巴里塞。 众人:“!!”哎呦呦,牡丹花儿可不能吃啊啊。 众人七手八脚的阻止哄劝,和小娃娃的坚持要吃且不提。满朝满宫的人都知道,他们的皇上安静的时候,那是真真可爱,你看一眼,一颗再冷硬的心都化成一汪春水。可他动起来的时候,却又真真顽皮利索——见天儿要你一颗心提在嗓子眼。 他娘给他做一个嫩绿色的肚兜,绣着两条银红小龙,他穿在身上,美得来——在毡毯上爬啊爬,胳膊腿儿一起动作,小屁股一扭一扭的,速度奇快。 一边爬一边坐起来,一边翻身,俯卧仰卧,看花看蚂蚁看假山流水……好像他的每一项大事情、大动作的发展与完成,那都是天大的事儿,眼睛、鼻子等等五感,神经、肌肉、骨骼……都特配合。 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们就没见过这么精神头好聪明的小娃娃。而随着小娃娃肌肉力量和平衡能力的一天天增强,身体协调能力和控制能力的提高,他的世界越来越大,开心嗷。 大明皇帝·奶娃娃·朱载垣乐此不疲地,不停地解锁并且完成各项大动作。他的老师伴读们当爹当爷爷地教导着,看在眼里,那真是喜得见牙不见眼,走路都带风。 这个时候的小孩子还是睡眠的时候居多,他们都记得皇上喜欢侧睡,胖胖的胳膊腿儿蜷着,小脑袋歪着,都怕皇上的头型睡偏了,卡着时间着给调换方向。 等到皇上一觉自然醒,“偷偷”爬着玩儿,快爬到偏殿门口,他们就一边在皇上的身后喊一声“皇上”,一边用有响声的玩具逗引他,引着皇上寻音顺势翻身兼爬行。 偶尔皇上的小身体没扭过去,老师伴读们就轻轻握住皇上的两条腿,右腿放在左腿上,辅助一点点力量,皇上就“咯咯”笑着,小身体特自然的扭过去,趴在毯子上,四肢伸着,“啊啊啊”地叫唤,撒娇耍赖地要抱抱。 一屋子的人,都是一颗心软成一片。 “三翻六坐,七个月能坐稳,八个月开始膝手爬行。皇上长得好,精神、健康,八个月自己就可以自发从卧位转变成坐位,又从坐位转变成卧位……” “那可不是?我们皇上啊,就是聪明。来来来,皇上,臣给皇上读一段《孟子》哦。孟子的母亲,孟母,母亲的母哦,皇上,我们来发音,‘母’~~‘母’~~” 杨慎循循善诱,小娃娃好奇地跟着。“母母,母母。”小娃娃的小奶音糯糯的,满满的京味儿,挂带一咪咪老师杨慎的四川口音,几个老师伴读于是就笑:“杨兄你这四川口音可要收住了。” 于是杨慎也笑。小娃娃不懂,但其他人都开心,他也开心地笑,笑得特自在自恋。 众人:“!!”别的不说,他们皇上这份性情心胸,真真难得。 杨慎继续抑扬顿挫地给皇上读《孟子》,一口标准的京味儿官话。小娃娃听得开心,一边爬一边发出兴奋的小音节“母母,母母”,不知不觉他就停下来爬行的玩乐,专心听书。 眉眼间光华流转,慧光闪动,其他人都安静生怕打扰他,谢丕老师心有所感,坐在琴边一曲《高山流水》倾泻而出,他就手舞足蹈起来,打拍子一般。 他小腰板长得好,坐的稳当,但是老师们也知道这个时候的孩子不能久坐。刘成学手里拿着皇上喜欢的红色布老虎,逗皇上来抓,等到皇上想抓时,把玩具放到皇上的一侧,引诱到皇上翻身去抓玩具。 唐寅在一边专心画皇上的玩乐图。王守仁手里拿着一个大红色的布老虎,蹲在皇上前头,特慈爱地哄着:“皇上,皇上,看布老虎哦,来拿哦。” 皇上听到声音,一个漂亮的独立翻身动作,俯卧变爬行,大眼睛亮晶晶的追着布老虎的方向,仰着小脑袋,手脚并用追逐他的布老虎,口中发出欢快的音节:“虎虎、虎虎。” 虎虎,虎虎,牙牙学语的小娃娃长的跟一头小虎崽一样结实,跟小绵羊一样白嫩,比宫里最胖的猫儿还胖乎,眯着大眼睛乐呵呵地笑儿,嫩生生的小奶音,听在人耳朵里,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不说贴身照顾皇上的人,皇太后太皇太后等等,杨廷和等等一干老臣,忙碌政务的同时,对皇上的成长自然没有一刻放松,对皇上的变化每天都看在眼里,高兴啊。 刘健一锤定音:“皇上年幼,吾等好好教导,亲贤臣远小人,住的地方不必要强求。” 杨廷和和太皇太后商谈过后,整顿朝堂的同时,对豹房里的旧人一番整治,按照皇上的小娃娃生活需要重新布置一番。 豹房从此成为小娃娃名正言顺的地盘儿,除了他爹曾经的寝室不给小娃娃玩乐,其余的地方,他床底下都能钻。 当然,小娃娃也偶尔想起来他爹,他爹就是住在这里的。爹啊,长大去南京看爹啊。小娃娃无忧无虑的成长,长牙的小烦恼他没有,咳咳,脖子上有小围兜,宫人老师们亲娘祖母都注意着给擦擦。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站立”上,自打发现自己可以站起来,见天儿要人扶着站起来,抬头、挺胸,自觉难耐大了,生来骄傲—— 胖胖乎乎的小娃娃,一身姜黄色的肚兜和虎头鞋,白白嫩嫩的胳膊腿儿露出来,肉嘟嘟的脸颊红润润的,大大亮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是小太阳,颤颤巍巍地站着,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太皇太后乐哈哈地笑,就感觉,手里扶着的,是她晚年所有的希望。 刘阁老弓腰驼背,坐下来抱抱皇上,颠颠怀里的分量,感觉自己的老胳膊腿儿要抱不住皇上了,那个叫欣慰:“我们皇上啊,就是长的好。”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揪着刘阁老的白胡子,高兴地重复:“好好,好好。”口齿清晰,喜得一伙儿老臣都那个乐。 瞧着皇上的模样,想象皇上长大的模样,那就不由地想起,民间有人因为先皇的“睟质如玉,神采焕发”,纷纷传言说先皇不是皇家人——大明皇家人的长相……一伙儿老臣又忍不住摇头失笑。 大明皇家人的长相……这么多代下来已经很是清秀了啊,当年先皇就是长得好,皇太后也长得好,嗯嗯,我们皇上一定更是长的好。 再仔细瞧瞧皇上的眉眼五官,惊讶,更是乐呵的满脸老褶子菊花盛开。一众老臣里最美的老头子谢迁满眼期待:“将来啊,我们皇上这长相,不一定多好那。” 众人一听,看一眼谢迁,想起来先皇和谢迁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儿。 就连太皇太后都和皇太后取笑小娃娃:“想当年啊,你爹的模样惹来多少议论。看看我们垣儿的这骨相身板儿,净遗传了父母的优点,还是优化后的优点。好看得来——” 小娃娃在他娘怀里立即跟着“好好”。皇太后就抿着嘴儿笑,眼前好似看到那当年的风流帝王,为了出宫偷会情人,恨不得爬宫墙。 风流帝王·先皇:“!!”想当年的事儿能和我儿子说吗?想当年我风流一下你们就要死谏,合计着到了我儿子身上,那就是期待? 鬼魂·先皇的委屈无从诉说。就连暗处的锦衣卫东厂西厂的人都暗自嘀咕:我们皇上将来一定长得好,不光长得好,一定是仪态端庄,气度宏美,一身的帝皇威严,大小姑娘抢着嫁。 小娃娃:“??”小娃娃自然不明白这些长辈们的心思,可他知道其他人都喜欢他,都说他“好好”,他好好啊,他开心啊,他特小自恋地骄傲地挺挺小胸脯。 小孩子见风长,一天一个模样。小娃娃因为众人的“信任”越发欢喜,跟那春天里初生的小苗儿一般,每天都茁壮成长。 七滚八爬九扶立周会走,小娃娃口齿好,脑袋聪明,到九个多月的时候,会认着人喊“娘、祖母”,还会听书知道那“大人、父亲”是爹的意思,喊着“爹”要找他爹。 喜得所有人掉眼泪。 “娘啊,祖母,爹啊。”小声音伶俐得来——皇太后抱着儿子,又哭又笑的强忍泪水:“等皇帝长大了,去南京看你爹。” 小娃娃不乐意,他知道他爹在南京,在皇陵,他还记得要等他长大才能去看他爹,可他想他爹啊,太庙里也有爹啊。小娃娃记得清明节的时候,在太庙里给他爹行礼的事儿,小胖手指着太庙的方向,伸着胳膊要爹:“爹,爹。” 小小的孩子,对他爹满心满眼的濡慕。皇太后因为儿子的呼唤,一颗心千回百转苦涩难言,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甚至不敢对上儿子那双眼睛,只紧紧地抱着儿子,泪眼模糊,声音哽咽。 “皇帝乖乖,太庙里的那是你爹的画像,不是爹。” “爹啊,娘。” “那是你爹的画像。皇帝乖啊,长大才能去南京看爹。” “爹啊,娘。” 小娃娃犯倔脾气。他终于会说话了,一心惦记着他爹,可却怎么也见不到,扭着身板儿要去太庙看他爹,拗不过他娘,气得在他亲娘怀里“哇哇”大哭。 “哇哇哇,爹啊,爹啊。”哭得来——他这一哭,他娘也哭,他祖母也哭,太监宫女嬷嬷们都哭,就是杨慎、谢丕、刘成学、唐寅、王守仁……也都叫皇上哭得心里恻然,酸酸楚楚的难过。 父母双全的人,会抱怨他爹太严格太偏心等等,可是没有爹的人那?王守仁想起家里的儿孙,感慨万千,一颗修炼出尘的道心动摇。 皇上的老师里王守仁官职不大,但他的年龄最大,论功劳和实际资格也最大,他瞧着皇上在皇太后的怀里哭的撕心裂肺,脸都憋红了,一直哭累到睡着,更是心疼。 “伯虎画画儿好,能否画一张先皇的画儿,给皇上看看。” “伯虎义不容辞。几位阁老同意,伯虎立即动手。” 先皇的画像岂能私自画?可这不是特殊情况吗?皇上的年纪还分不清真人和画像,就知道太庙里有爹,那就画出来。 晚上的时候皇太后送皇上回来乾清宫,一伙儿伴读老师们瞧着皇上红肿的眼睛,睡着了也不安生的模样,心酸心疼。第二天就一起去和几位首辅大臣商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4 章 几位首辅大臣自然没有答应。 皇上是皇上,皇上即使不到周岁,皇上也是皇上。“你们这是欺君之罪!”九十有一岁的刘谦刘阁老气得手抖人站不稳,吓得几个人赶紧上前扶着给顺气儿。 就是最会机变的谢迁大学士,那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语不成句:“你们不忍心告诉皇上,画像和真人的区别,可也不能这般……” 杨阁老站在那里沉思不语,面沉如水。 如此这般,几个老师伴读哪里还敢说话?王守仁和杨阁老对视一眼,默默行礼,带着人退下。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中午的时候,几位阁老都来乾清宫,轮流守着皇上午休,哄着他玩乐,都以为小娃娃哪有那么大的记性,过今天就好了。 小娃娃的记性好着那。午休后起来,虽然人还是小小的焉巴,但也开开心心地听书听琴,练习站立学说话,玩游戏……到了晚上临睡前,开始闹着要他爹。 “爹啊——爹啊——”一声一声的,那个能哭啊,任凭谁来哄也没用,一直哭到他自己累了自己睡着。 想当然的,第二天一起来,小嗓门沙哑,更没有精神。 可把满朝满宫的人心疼坏了。 可是没有办法。先皇在当年皇太后有孕后,痛下决心回南京皇陵安葬,就是他们带着皇上去天寿山皇陵,那也看不到先皇。 可是小娃娃能坚持。小娃娃第三天发现还是没有人答应他,那自然还是不开心,不开心就闹脾气,一有空就闹着要爹,一点儿也没有因为长辈们的哄哄玩玩转移注意力的意思。 太皇太后守着乖孙子,想起来儿子葬在南京,孤零零的,陪着太=祖皇帝,老泪纵横。 皇太后想起先皇遗命,他们夫妻将来合葬,都葬在南京皇陵,儿子葬在北京皇陵,母子分开,也跟着哭。 天家母子抱在一起哭,满朝文武大臣都没有办法。再不合规矩不合礼制,可也心疼皇上啊。 瞧瞧皇上这焉巴巴的小模样,明明自己要爹,还有心思哄着他祖母他亲娘“祖母,娘啊,不哭不哭啊。”看得人那个心酸。 刘阁老擦擦眼泪,第一个妥协。 “皇上一腔濡慕之情。我们……就答应了。将来啊,我们和皇上请罪,和先皇请罪。” 杨阁老倒是不怕这“欺君之罪”,需要的时候杨阁老都可以假传圣旨诛杀三军统帅,更何况这个小小的事儿? 大学士谢迁眼望天寿山皇陵的方向,沉默不语。 大明朝的文臣,自从土木堡之变,扶持英宗的弟弟继位,怕过什么?大明朝的文臣什么也不怕,可大明朝的文臣,想要一个好皇上,一个识字的,好皇上。 几位阁老对视一眼,一瞬间想起的,都是那十六岁的兴王的动静。再回头看看他们的奶娃娃皇上,的这幅骄纵模样,好似听到皇上的小奶音“哇哇哇,朕是要哭,要闹,要爹啊……” 满腹心酸俱化为一腔宠爱。罢了罢了。 当年弘治皇帝孝宗,不就是因为他自己谨守理学家那一套苦哈哈地做一个好皇帝,不开心,死命宠溺先皇,导致先皇的顽劣性子? 前车之鉴当谨记于心。 杨阁老更开心且更担心的是,皇上虽然还小看不大出来性情,可这聪明劲儿,比先皇当年,那可真是高了不止一大截…… “答应了。”杨阁老也妥协,“黄河秋汛来临,几位治水大臣都说‘宜疏不宜堵’。圣人们说教书育人,也是因材施教、劳逸结合最好。我们的皇上聪明,吾等——更应该小心翼翼。” 向来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另一位阁老蒋冕,到底是觉得,这样教导皇上属于溺爱,不可取。他也心疼皇上的模样,故而面色犹豫:“话是这么说。可是这先皇的画像……?” 说起来画像,几位老臣默契地,一起看向唐伯虎。 杨阁老回忆记忆里的先皇,曾经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学生,不由地眼眶湿润。沉吟片刻,右手摸着白胡子,长长地叹气:“给皇上画一个,和太庙里的画像,不那么一模一样的。” 刘阁老回想先皇的音容笑貌,也是伤怀:“唐伯虎没有见过先皇,不若有我们一起画。” 谢迁琢磨着那些参照相书要求,彰显皇家威仪,和皇帝本人长什么模样没有关系的画像,感叹地笑:“唐伯虎的字画,确实好,很适合皇上学习。” 几位阁老定了下来,王守仁心里有了大致的猜测,心里一叹,又是感慨又是感动,更多的是,激动。 其他几个人没想那么多,杨慎谢丕……面对他们的父亲叔伯们,更是能沉默那就沉默。 唐寅?唐寅,唐伯虎的性情,说一句“过刚易折、过洁易污”不为过。他一生才雄气逸,花吐云飞,都表达在自己书画成就方面。 三十岁的时候,打破门户之见,对南北画派、南宋院体,以及元代文人山水画兼收并蓄,涉猎多位大家,结体端丽,用笔秀润。 四十岁的时候,经历科场被黜,妻、子离散,诗文书画谋生之艰辛,其书法上追唐人,用笔凝重,极富力度。 而今年近五十,人生境界又是大不同,于秀润中见遒劲,端美中见灵动。尤其经历正德十四年的宁王叛乱,进一步看透世事,真正的返璞归真。 唐伯虎没想到几位阁老对他如此信任。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和官场仕途抱负等等注定无缘分了,哪知道……人生的境遇,峰回路转,不可言。 唐伯虎愣在那里没动弹,几位阁老自然更是端得住。 王守仁在这些日子对唐伯虎的表现也非常欣赏,当下就哈哈哈大笑打破寂静。 “久闻江南四大才子之名,这次一见,风采更盛其名。王某于书画一道略通,唐伯虎的书画,结体、用笔富于变化,挥洒自如、率意尽兴,偏偏还有一丝迅捷而劲健,笔下八面出锋、韵味天然,难得、难得~~” 长长的京味尾音拖着,爱憎分明。他这一开口,杨慎这些日子和唐伯虎切磋很多,看一眼父亲的意思,此刻也坦言心声,语气真诚:“伯虎兄大才也。我自负才名,看了唐伯虎的书画,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是极是极。伯虎兄的书画,登峰造极。那什么,我听说前次王公过七十大寿,伯虎兄作《七十寿序》,人人争相传看。” “可是那前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加少傅,后来因刘瑾专横,士大夫深受其害,愤而辞官,即使廷臣交相荐举,终不肯复出的王鏊老相公?” “可不是?王公乃伯虎兄的老师。想当年王公在朝的时候啊……” 一人一句,这关系就牵扯起来了——唐伯虎不再光是民间士大夫的代表,他还是王公的学生啊,那什么王公是谁啊?那王公可是和我们过命的交情,想当年对抗大太监刘瑾…… 气氛活跃。唐伯虎因为他们的“打趣”回神,想起自己的老师自是感恩不已。他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一时的迷障过去,自是恢复其才子狂生的潇洒,当下里也不谦虚,直接应承下来。 “承蒙几位阁老看重,伯虎定不辱命。” 事情定下来。小娃娃因为众人的“答应”委屈巴巴地吸着小鼻子,那个可怜兮兮又矜持的小模样,看得人那个乐,真真是哭笑不得。 唐伯虎根据之前先皇的画像,画出来一个稿子,其他熟悉先皇的人给予细节指正,他慢慢地修整,不到三天,一副画像出来,凡是看画的人,都说恍然若先皇在世。 先皇·鬼魂跳脚:“朕怎么会做出这个样子!!” 小娃娃这三天等的耐心,可也更想他爹,正要发动小脑袋想一想他什么时候长大,可以自己收拾小包袱去南京找爹的时候,突然间豹房里头先皇的寝殿里,多了一张先皇的画像。 大明正德皇帝,睟质如玉,神采焕发。一身正红朝服,英姿勃发地坐在御案后面,奋笔疾书、勤学苦读、昃食宵衣、勤政爱民…… 小娃娃在祖母怀里,在画像前好奇地瞅着,从头到脚,从眼睛到嘴巴到胸膛……看着看着开开心心地笑出来。 原来他爹长这个模样!和太庙里的其他人大不一样! “好好,好好。” 手舞足蹈的,只会说“好好、好好。”越看越是喜欢他爹,越看越是觉得他爹“好好、好好”。他看着他爹看得欢喜,也模糊知道这个爹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不会抱抱的,他也就看着他爹就当他爹陪着他。 等朱载垣长大去南京,去皇陵,去看爹啊。 小娃娃·朱载垣志气远大,还是默默的。 其他人瞧着皇上和先皇的画像说话,满腔濡慕的模样,默然、不语。 小娃娃完成一件大事,特乖乖地吃睡长,听书学习练习走路……乖巧的小模样看得满朝满宫的人,骄傲加无奈—— 我们皇上就是乖啊,哈哈哈哈! 王守仁经过此事,大体明白几位阁老举荐自己做帝师的目的,也是放下自己最担忧的一桩心事,专心按照自己的想法教导皇上,只愁皇上这般灵慧,如何教导为好? 唐伯虎经过此事,心境又有变化,多年郁结一朝去除,于书画一道更上一层,自己开心,又觉得皇上人小天赋大,见缝插针地培养皇上对书画的爱好。 其他几位老师都没有反对。大明的皇帝,不能做宋朝皇帝那样痴迷书画,但多少要懂,要会一些。而且皇上的抓周要开始准备了,熟悉熟悉书画用具正好。 小娃娃开始他的书画课程,每天折腾的满脸满手的颜料,还欢喜地“咯咯”笑。 小孩子都喜欢鲜亮的物事,小娃娃更是好奇心重,喜欢五颜六色鲜灵的颜料,还好奇于这些物事之间的各种搭配和变化,每次看唐伯虎画画儿调颜料,他就更加兴致高昂,特专注。 金秋九月,天高云淡。小娃娃的周岁生日抓周儿,亲友聚集,豹房正殿罗列锦席于堂,烧香炳烛,顿果儿饮食,父祖印信、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升斗、彩缎花朵……应用物件,并儿戏物,应有尽有。 小玉娃娃坐在杨阁老的怀里,粉妆玉琢的玉雪可爱,周岁了啊,开心。 朝霞出,吉时到,杨阁老郑重地放他到毯子上,小玉娃娃发现一群隆重装扮的人围着他眼也不眨,“啊啊”两声,小大人一样地安慰人。 所有人:“!!”重重点脑袋以示回应,都紧张地要知道,皇上第一个抓起来的是什么物事。 皇上今儿也是盛装打扮,一身正红大吉服,帽子靴子珠珠串串的齐全。他安安稳稳地坐在毯子上,人安安静静的、大大方方的。 天真烂漫的大眼睛在祖母、娘亲、杨阁老等等老臣、王守仁等老师伴读……一一看过,看得所有人更为紧张。 “皇帝乖,给祖母抓一个,好不好?” “皇帝乖,给娘抓一个?” “皇上圣明,看喜欢哪一个?抓一个?” 一个个的特温柔地诱哄,还不敢给任何暗示。小娃娃乖巧地答应:“祖母、娘啊。”目光落在眼前的一推物事上。 毛笔,松墨、宣纸、砚台,文房四宝,喜欢。 玉陈,玉扇坠、金匙、银盒、犀钟……亮亮的,喜欢。娘亲说,这都是朱载垣,是朕的宝贝。 秤尺算盘、喜欢。王守仁老师说这是人生活必要的物事。钱物饰品,喜欢,王守仁老师说这是最“利”的物事。吃食玩具,喜欢,蛋羹好吃,果泥好吃,空竹响好玩…… 小娃娃看什么都喜欢,有他爹身上气息的印信,有他娘身上气息的彩缎花朵,更是喜欢。 众人的一颗心就随着他的视线跳动,从饱含期待,到惊吓不已。 就见小娃娃“啊啊”两声,好似是询问一般,小身子一个趴下——朕喜欢,朕都要。 小娃娃已经记得,自己要自称“朕”。 一屋子的人,叫皇上的不按常理出牌,弄懵了。 皇上,这是,都抓了?! 皇上都抓了!?皇上·奶娃娃朱载垣,趴下的时候压在这些物件儿上面,推动的它们挤挤挨挨的,挤出来一个藏在后面的小木剑,他一眼看到,“刷”地眼睛一亮,朕的! 右手拿着一柄小木剑,赖皮一样护着其他的东西,小脑袋一转,对着祖母亲娘杨阁老老师们的方向:“喜欢。” 喜欢,都抓。 众人反应过来,看着他那理直气壮的骄纵模样,更懵。 就见皇上手里拿着一柄小木剑,还趴在这些物事上,好不赖皮的模样。 他们当然可以说皇上抓到木剑了,木剑好啊,虽然他们都害怕皇上将来也要去打仗,可是,不是说木剑不好啊。 礼仪官高声唱喝:“皇上抓周抓到木剑,英武不凡、天将下凡……”众人听着,瞧着小娃娃骄傲的模样,俱是眼神儿宠溺。 小娃娃今儿也特高兴。手里抓着木剑,好似他手里就该有这么一个物事儿一样,严丝合缝,他的,大宝剑。 小娃娃在祖母怀里,手里抓着他的小木剑,张大嘴巴用一口子果泥,欢喜、高兴!挥舞一下小木剑,更欢喜,更高兴! 众人瞧着皇上“英武不凡”的模样,期待,又不敢期待,就觉得教导皇上的事儿,更重大。 豹房里头气氛浓烈,开宴待亲友,所有人打着官腔儿,都是一种高大上,一种格局,一种气魄在里面,同时还有点委婉含蓄,不时的一语双关,耐人寻味……的高度统一! 我们皇上,有前途。我们的皇上,将来不光识字,还会和太~~祖皇帝一样,开疆拓土保家卫国荣耀华夏! 窗外喜鹊喳喳叫,大家围着娃娃笑,娃娃抓周细细瞧,拍着小手要要要。左边宣砚光闪耀,抓着就是读书料!右面笔墨撒着娇,摸到就过状元桥……出海宝船把头摇,胸怀世界乐逍遥!大葱蒜头把天聊,聪明伶俐上学幺…… 小娃娃·朱载垣过完周岁,突突突地长肉肉,胖得来——圆滚滚、胖乎乎、肉嘟嘟……最大的爱好就是听书听书听琴看花儿看画儿……咳咳,没有他不爱好的玩乐,当然,他还非常乖乖地练习走路。 读书走路,就是长大。小娃娃自觉非常聪明。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秋去冬来,大冬天的,小娃娃搬回来有地龙的乾清宫,只要他在乾清宫里头不出门,那就离不开读书声。 扶着人走路一会儿累了,就一屁股坐在毡毯上听书;听书听累了,小身子一歪,人就睡着了。 乖巧欢乐、健康精神的小模样,看得满朝满宫的人都是骄傲,心有骄傲,更有压力—— 元和二年的初春,锦衣卫东西厂都收到消息,有宗室异动,对皇上更是严密保护。却没想到,一天夜里,风雨交加的,有位奶嬷嬷打开他寝殿的窗户,虽然巡逻的侍卫及时发现,但值夜的宫人好几个都受凉了。 大人都病了小孩子如何能好好的?多少孩子因为一场风寒没了?满朝满宫的人惊惧交加都守着他,苦劝着诱哄着要他喝苦苦的药汁子。 药汁子苦苦,朕不喜欢。整整五天,小娃娃每次喝药都是“哇哇”地嚎哭—— 一岁半,可以蹒跚走路,正要探索春天的新世界,却要天天喝药汁子!五天后,他终于得到太医的许可,药汁子不用喝了,嗓子哭哑掉了,人也瘦了两圈。 长辈们抱着他又哭又笑的,偏偏他还记得是谁不乖犯事儿,气呼呼地要处罚——药汁子苦啊,要罚。 瞧这“杀气腾腾”的小模样!长辈们再恨谋害皇上的人,也不想皇上过早的接触这些。奈何小娃娃面对老师伴读们的询问,胖嘟嘟的小胖脸板着,决不妥协。 小娃娃·朱载垣,自个儿喝了五天药汁子,身边的人也病病了,他是真委屈,真生气。 其他人还在琢磨词儿,应该怎么哄着他,他爹留下来的东厂亲信,司礼大太监江斌上前,躬身和他平视,哄着他:“皇上,您老人家不和那些子人生气。皇上,坏人当罚。皇上,交给奴婢来审问,好不好?” 句子太长,小娃娃皇上听得迷迷糊糊的,模糊明白宫人不能直接处罚,要审问,有模有样地点小脑袋。 先皇留下的人,不管皇上多大要求多么不合理,执行就是。 江斌其实在当天早上,就派人摁住那个试图自杀的奶嬷嬷。一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严刑审问,原来奶嬷嬷的祖父母一家就是一个宗室王爷派来京城的,具体到底哪一个王爷,具体后面还有没有其他人,自然是深挖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5 章 北京城的西南方向,湖广布政司安陆州,兴王府,十七岁的兴王朱厚熜,木然端坐在凉亭里的一个,红木官帽椅子上,眼睛望着凉亭前方的残荷秋水,人和这秋天的萧萧西风一样萧瑟。 他人长的清秀,身姿也清瘦挺拔,即使是现在这般形状,也是观之可亲,毫无戾气,反而是多了一丝丝,似乎是老年人才有的看透世事,豁达安然,亦或者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他头戴亲王规制的乌纱折角向上巾,一身圆领衮龙袍常服,正红宽袖,前胸、后背与左右两肩处装饰有四团龙,双摆的袍身两侧开衩,袍内通常穿搭护和贴里,白色护领,衣身两侧也有双摆,衬在圆领袍摆内…… 革带用玉带銙带版,黑色靴以皮革制作。大明朝的亲王袍服,和皇太子的袍服规制一模一样,常服也差不多式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这实际身份。 朱厚熜回忆起他晚年穿习惯的道袍,嘴角露出一丝丝自嘲,眼里露出一丝丝狰狞。 这些服装承袭古汉族传统服制,宽大飘逸、古朴大气,在缂丝、织金、妆花等织造工艺中,融入变化万千的精美图案,穿在身上,流光溢彩、惊艳绝伦,人也跟着,好似真的尊贵一般。 他嘴角的自嘲扩大,眼里的狰狞也扩大。 开国太~~祖皇帝要老朱家“永延帝祚、兄友弟恭”,要光复华夏衣冠,定制这些袍服规制,如何那?想想罢了。 朱厚熜死后重生回来,他回忆自己的一生,只感觉,窝囊、荒唐,窝囊到窝火的窝囊,荒唐到苍天无眼的荒唐。 他的堂兄正德皇帝,有儿子了!不是苍天无眼吗? 他的一生,处心积虑、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他是一个成功的皇帝。他以为他是一个成功的皇帝了,可是,哈哈哈,可是——文臣们表面上抬你到天上,在你面前做出害怕要死的样子,什么都听你的,其实在本质上鸟都不鸟你。 就连海瑞那个书呆子都骂他是心术不正的贼君!北方蒙古包围北京城,沿海倭寇横行,就连一个宫女,几个宫女,她们就胆敢要勒死他。 窝囊! 他的脑海里一时又是那窒息一般的痛苦和窝囊。 他伸出手,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十七岁少年人的手,有力年轻,白白嫩嫩的不沾洋葱水,可他的眼里,恍然间还是自己那双苍老的,布满皱纹和老年斑青筋凸起,窝窝囊囊的手。 在宫女的手下挣扎求生,求一口空气的手。 他浑身上下,连带这空气,这小巧玲珑的凉亭,都是自嘲和狰狞的味道。 他朱厚熜,兴献王朱祐杬之长子,出生于这湖广安陆州,长在这湖广安陆州,他本以为,这就是他的人生的,他本没有希望做皇帝,可他做了皇帝,他是天命所归的皇帝! 老兴献王喜欢诗词和书画,朱厚熜幼时就聪敏过人,他父亲教他读诗几次后就能准确背诵。稍大以后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习古籍,通《孝经》、《大学》及修身齐家治国之道。 他父亲还让他参加王府的祭祀和典礼,很小的时候便熟悉各种礼仪和规范。 他以为他的一生,就和他的父亲一样,做一个闲散宗室,无权亲王,荣华富贵地度过一生。 正德十四年,他的父亲病薨,年仅十二岁的他袭为兴王,在王府长史辅佐下接管王府,却没有朝廷的正式册封。因为当时的皇帝,先皇正德皇帝,没有儿子,开始考虑继承人。 正德十四年,不光是朝廷那没有正式继承人的忧愁,还有宁王叛乱,先皇亲征、黄河水灾……对于朱厚熜个人来说,同样是动乱沉痛的一年。 也是萌生“希望”的一年。 大明朝的皇位,自从当年永乐皇帝起叛,杀进南京城迁都北京城的时候,就失去所谓“嫡庶有别、长幼有序”的礼法威严了。 土木堡之变,文臣掌权,臣子们跪谁,谁就是皇帝。闲散宗室的宁王为什么会有胆气叛乱?为什么有人支持宁王叛乱?因为正德皇帝和臣子们闹不和,皇位也坐不稳啊。 因为那个皇位啊,已经变成,凡是沾边的人,都会试图左右一二的物事。 正德十五年,浙江大旱,先皇给他做祥瑞,他的“希望”更大了,他的身边开始聚集一些想要“从龙之功”的人,他很明白,不管一颗心跳的多快,他也很稳得住。 即使先皇就他一个拿得出手的堂弟又如何?不光是先皇同意,不光是有民心有威望,要大明朝的大臣们同意,他才能做“继承人”! 他很清醒,他也很明白。 事实证明,他的做法非常正确,装的非常好,非常听话懂“礼”。 他进了宫,做了皇帝,一场“大礼仪之辩”除去倚老卖老的一帮子老臣,提拔亲信,手握皇权,即使沉迷炼丹四十年,天下的事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是真正的“金口玉言,说一不二”。 人都说,他的权谋手段,通了天。 人也都说,没有人当他是皇帝。 人都觉得,他与大臣相斗时的强横本领却在对付蒙古,倭寇、一个小宫女时失败,都觉得他无能又可怕,都对着他,端着一副对待“窝里横”那种人的鄙视,一种让人感觉到侮辱的尊重。 他做了四十多年皇帝,杀了那么多人,也无法消除他的这种恨。 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修仙炼丹,他的陵墓规制和永乐大帝朱棣一样,他要告诉天下人,他成功地告诉天下人他的皇位来自太~祖皇帝,他死而复生,可他还是恨的。 “当然,现在还是要利用他们的。”兴王朱厚熜一个冷笑,端起凉透的茶盏用一口茶,茶汤清冽,却少了那份北京玉泉山水才有的甘甜,也不是用惯的蒙顶甘露的香馨高爽,味醇甘鲜。 “还是要先做皇帝啊。”他笑了,这次是真正的笑,志满意得,帝王权谋。 还是北京城的龙椅舒服啊。 北京城,七月流火的日子里,奶娃娃皇帝屁股挨着龙椅就嫌硬,文武百官,老百姓都烤化在太阳底下。 日落时分,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几条大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又期待。城西,一个门头普通的二进四合院,大门紧闭,角门不开。蝉鸣声声,却又安静的能听到所有人的脚步声。 正堂里,面白无须、面堂忠厚的东厂大太监江斌,胖胖的肚子费力地端身正坐,一身亮红的缂丝飞鱼服翘着优雅的兰花指,品一口茶。 “端王朱荣氵戒?他也有胆子谋害皇上?再查。” 年轻的厂卫胆气一寒,麻利地跪下:“属下遵命。” “……这新出来的蒙顶甘露,就是好~~好茶好茶。” 年轻的厂卫立即表功,表情谄媚却又真诚,似乎他一个呼吸都是发自灵魂来自内心深处的忠诚孝顺。 “干爹喜欢就好。据说,这蒙顶甘露在总结“玉叶长春”和宣和“万春银叶”两种茶炒制经验的基础上研制,质量超过唐、宋代的名茶‘蒙顶石花’。儿子机缘巧合得到二两,孝敬干爹。” 江斌嘴角微微一挑,琢磨着如今事情多,需要的人手多,锦衣卫东厂西厂需要的银子越发多——关键,皇上转眼两岁了,慢慢的需要用银子的时候多了。 “出海的贸易,今年多加五条船。那日本朝鲜来的朝贡,朝廷不收税,你们心里有数。” “儿子明白。那朝贡船来我们大明赚银子,儿子保证大明不光有面子,还有里子。那什么,干爹,那西洋人对我们的货物,尤其这茶叶,那都是抢着要,我们为什么不加十条船?” “加那么多船,运那么多货物过去西洋,那货物,还值钱吗?” “干爹的意思是……” “大明要在西洋做生意,不能做那聋子瞎子,顺便派一些小崽子,去西洋。” 江斌斜看干儿子一样,声音里露出一丝丝欢喜,算是鼓励。 “这蒙顶甘露,继承两种名茶炒制方法的优点,又加以改进提高,很好。干爹听说,现在民间人做茶,都开始用炒制法,代替熏制法,炒制法好,更干,好保存。等明儿干爹禀告皇上,以后的贡茶,都用炒制之法。” “干爹英明。儿子谢干爹提拔。”干儿子五体投地的感谢,江斌又笑,这次是带着一丝丝冷气:“你用心做事,干爹都看在眼里。” “谢干爹。干爹,儿子要有二心,天打雷劈五脏都烂。” “嗯。皇上还不能用茶,太皇太后喜欢六安茶,皇太后喜欢黄山松萝……明儿,送一两蒙顶甘露给杨阁老。” “儿子遵命。” “父子两个”谈论新出来的蒙顶甘露,很有一番其乐融融。蒙顶甘露其茶碧绿,形入蚕钩,外形紧卷多毫,嫩绿色润,泡出来后,香气馥郁,芬芳鲜嫩;汤色碧清微黄,清澈明亮;叶底嫩芽秀丽、匀整…… 真真的色香味形俱全,香馨高爽,味醇甘鲜,好茶,好茶。 城东,宽敞的官邸大街上,一个门上挂着“杨府”匾额的高大门楣口,两个小厮眉清目秀,挺拔而立、目不斜视;书房里,杨阁老和长子杨慎说话,面带忧虑,眼睛里甚至有一丝丝杀气。 “为父一直以为,兴王是一个‘文雅’人,和他的父亲一样……”杨阁老因为朝廷一直查不到兴王的“错处”,越发的怀疑和猜忌,“这人啊,都有七情六欲,都有贪、嗔、痴……什么都没有,那还是人吗?” 杨慎闻言,面带犹豫,语气似乎是安慰父亲,也是安慰自己的不确定:“父亲,兴王才十七岁。”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能有多大的心机?杨阁老听明白长子的话,看长子一眼,冷笑:“你也是自负聪明,自幼才气过人。你的十七岁,是什么模样?” 顿了顿,眼里一暗,脸上露出风雨欲来的凝重:“朝廷在前两年,还能查到一些有关于兴王年少轻狂的痕迹……可是,这一年来,兴王的表现,比为父还要老成持重,你觉得,正常?” 杨慎:“!!”不正常,自然不正常。 “儿子明白。一个少年人,经历这番希望破灭的结果,必然是失意、害怕,或者,心生怨恨。” “做人难。即使是为父这个年纪,也做不到修身养性。”杨阁老眼望窗外的落叶,摸着胡子长长地一个叹气。一转头,对长子谆谆教诲,“看某些人,永远不要看年龄。” 先皇有了亲生儿子,自己做皇帝的机会彻底破灭,他要是一开始就没有一丝丝希望那也就罢了——十六七岁又如何?他的一生,见过多少才智过人的人,都是想象不到的年轻人? 杨阁老满心担忧,只叮嘱长子看护好皇上的安全。临睡前想起东厂最近的动静,又琢磨着,这次,文臣是不是可以,和东厂合作一把? 湖广地区隐隐的,有那兴王修道炼丹吃素的传言,北京城里人,该收到消息的人,都收到消息。 西厂大太监张永,细细地看完东厂送来的审讯记录,敦厚的五官笑容亲切,狭长的小眼睛里冷光一闪,尖细刻薄的嗓音宣示他强烈的不满。 “继续盯着,盯紧了兴王。” 心里一丝猜测闪过,“当年宁王府里的几个人的下落,继续追查。” “属下遵命,都督放心。”年轻的厂卫躬身行礼,同样阴冷尖细的声音响在夜色里,人转眼就不见。 反常为妖。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能天天吃得下素食? 还生鹅褪毛,从屁股眼取出内脏,将蔬菜放进鹅肚,煮开取出,用酒洗干净,再用麻油熟煮成菜……仍是求其荤味? 还好道教,求长生,多素食,茹蔬之中,皆以荤血清汁和剂以进,猪血配菜,以求其荤味? 锦衣卫指挥处,指挥使徐景珩看完东厂送来的审讯,哈哈哈大笑。 端王也有这个胆子谋害皇位?端王就是谋害皇上成功,他能坐上皇位? 徐景珩大红的飞鱼服严谨贴身、一丝不苟,艳色的眉眼风流多情、杀机弥漫。薄唇轻启,那是对自己的判断非常之自信。 “听说~~端王老迈,病重了,这世子人选啊,要好好地选。还有我们兴王,多给兴王送去一些猪血、老鹅。兴王要没有银子,价格优惠一点儿。” “属下遵命。” 端王朱荣氵戒牵扯其中,死罪难逃。 端王坐在家中,祸从天降。面对东厂送来的白绫,悔恨交加,悔不当初听信长子的蛊惑,但人怎么有后悔药?端王临死前,最担心儿子们不懂事,最疑心的人也是兴王。 所有人都对兴王的异常起疑的时候,兴王正在为了这大夏天的,兴王府冰不够用的事儿异常烦恼。兴王感觉,他自重生回来,那真是样样儿不顺心。 不光堂兄正德有儿子了,他的皇位波折了。他还穷啊。一天天的,吃的不顺心,住的不顺心,穿的不顺心——大夏天连口冰都买不起。 大夏天的,大明朝能用得起冰的人家不多,能无限制地用冰盆的人家,冰镇西瓜的人家,那更是少。 当然了,快两岁了,会走路的皇上,不光不能用茶叶,他也还不能用冰。 午后暑气消散,他在宫人的伺候下用一份温热的水煮豆腐,心满意足。他会走路了,就一点儿也不怕夏天的热了,除了上朝听政孝顺祖母亲娘听书学习……一有空就迈着胖胖的藕节腿小螃蟹一样地抬腿迈步…… 逛完豹房的角角落落,就要出去豹房。 “外面啊,外面啊。”小娃娃皇上挺着饱饱的小肚子,明亮清透的大眼睛看着外面,肉窝窝的小胖手指着宫墙,满心满眼的,都是对宫外世界的向往。 一身夏日蔷薇红的小肚兜,梳着幼童的两角包包头,还没断奶的年纪。可这眼看着皇上这才刚会走路,一颗心就要飞到宫外头——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的老师伴读们,老臣宫人们,都是宠溺地笑。 王守仁抱着奶娃娃皇上,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哄着皇上:“皇上,这外面啊,好看啊。臣也喜欢。” 小娃娃一听,更来劲儿:“外面,外面啊。”小娃娃在王守仁的怀里,挣扎小胳膊腿儿就要下来,去外面啊,去外面啊。 王守仁慈爱地笑:“好,我们去外面。不过不是现在哦,等中秋节,重阳节,冬至节,春节,皇上出宫,与民同乐。” 小娃娃一听,开心的拍手答应:“月饼啊。” “对,月饼。中秋节,我们皇上和大明人一起吃月饼。” 宫里的大排查悄无声息的过去,锦衣卫东厂西厂做事,周全紧密、滴水不漏。这事儿,表面上就过去了,有惊无险。 众人在心里后怕的同时,心疼的同时,也更加慎重,更加谨慎地保护皇上。倒是小娃娃自己,感受到身边之人的异样,全不在意。还别说,真有他爹的几分“没心没肺”,看得所有人乐呵,心大也是一个好处啊。 元和二年的夏天,穷怕了的兴王琢磨着最近有哪些大事发生,怎么利用,怎么躲开朝廷爪牙赚银子。学会走路的小娃娃,那是开始了他的新世界,一刻也闲不下来。 这不,他娘的生辰宴,他也坐不住,一定要孝顺地陪他娘泛舟湖上。 夏天里湖面上碧波荡漾,荷花送香。小娃娃和皇太后一起泛舟“意外”落水,吓得前朝后宫震动,锦衣卫东厂文武大臣查出来宁王遗孤收买江湖人的痕迹,在江湖上掀起血腥无数。 皇太后没落水,单单受惊也很是小病一场——落水的小娃娃好好的,也被逼着,又喝五天的药汁子。 小娃娃“哇哇”哭他自己,哭他亲娘,可是哭也不行啊,太医院的老太医笑眯眯的,就是不通融啊。 小娃娃生气啊。 母子两个一起喝苦苦的药汁子,苦苦啊。而且他娘生病了,所有人包括他娘都说,他不能去守着。他想娘啊。 小娃娃乖乖的,听话地没有闹,只特孝顺的,对着日夜守着他的祖母,小大人地哄着:“祖母啊,不怕不怕啊。” 听得他祖母,抱着他,哭得那个叫肝肠寸断。 他们的皇上多孝顺啊,所有人都心疼的跟着抹眼泪。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皇上,心大、胆子更大,只能不错眼珠子的守着他。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一天夜里,一阵杀气惊醒豹房的人,小娃娃也醒来,侍卫们在打斗抓刺客,其他人守着他全神戒备,他耳朵好,看不见,光听外头人打架,也能听得精神抖擞。 听到精彩处,爬起来就要参战。 “朕打坏人啊。”小娃娃·朱载垣,一身西瓜红的红肚兜,手里抓着他的小木剑,“气势勃发”地,坐在老师王守仁的肩膀上,看人打架。 三个收到消息的江湖人进京保护皇上,一看皇上胆子这么大,那个乐。 江湖人嘛,长得非常“江湖”,性子也“江湖”,相貌奇怪的江湖人对着他龇牙咧嘴地做鬼脸,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以为对方和他一起玩耍,“咯咯”的,手舞足蹈笑得开心。 江湖人草上飞从此留在宫里当奶爸,两岁的小娃娃能做的大事情更多了,学着自己用勺子盛汤喝,自己爬上床睡觉觉,和老师们玩捉迷藏时,脑袋藏进窗帘里,腿露在外面,还自认为自己藏得谁都找不到…… 还特喜欢赖着草上飞伯伯“飞飞飞”,看的人胆战心惊,偏偏他玩得欢喜,乐此不彼。 大夏天里,小娃娃积极探索他的新世界,朝野上下积极熬酷暑的时候,南方传来消息,宁波出大事了。 日本左京兆大夫内艺兴遣使宗设抵宁波,与右京兆大夫高贡遣使瑞佐发生矛盾,宗设怒杀瑞佐,焚其船只,追人至绍兴城下,沿途劫掠而去,大明备倭都指挥刘锦、千户张镗战死,宗设逃亡朝鲜海域。 日本人内部的“争贡之役”,战场在大明,死的是大明百姓,损失的是大明财物! ※※※※※※※※※※※※※※※※※※※※ 感谢在2021-03-12 17:45:14~2021-03-14 15:3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儿弯弯照九州 6个;大梦犹觉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儿弯弯照九州 16瓶;莫格街的黑猫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6 章 朝野震惊。 各方异动。 七月二十三,大中午的太阳火辣辣,豹房里也热的人受不住,小娃娃·朱载垣正闹着要去太液池玩水,礼仪大太监来告诉他,有大事发生。 他乖乖地穿好热热的常服朝靴带好朝帽,在几位老师声声叮嘱不能“禁海”的话语中,乖乖地去热热的乾清宫紧急召开小朝会。 就听着朝堂上几派人关于处理方法,吵翻天。安抚沿海受难百姓,抚恤战死将士;日本贼人逃亡朝鲜海域,当追杀,这些个不用多说,这都不做,大明人集体抹脖子算了。可是该怎么处理这个事情那? 主战的,主和的,还有说要禁海的,要杀去日本报仇的……种种不一,除了刘健、杨廷和、谢迁……这些老臣一直保持沉默,相同的是一个个臣工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的,就差撸袖子打起来。 小娃娃习惯性地不管事儿,嫌弃他们太吵,气呼呼地一瞪眼,礼仪大太监立马亮嗓子,群体安静。 安静中,小娃娃抬手揉揉眼睛,饿了、困了。礼仪大太监张嘴就要喊“休息”,兵科给事中夏言,站出来。 夏言,四十岁,出身军籍,正德十二年的进士,因为地方做官政绩好,刚刚升回京城,他以直言为己任,一心报效国家和皇上,慷慨激昂,言词恳切。 “启奏皇上,海外贸易利益巨大。大明朝自建国之初,便确立明确的海贸政策,严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朝贡贸易是海外诸国唯一可以进行贸易往来的机会。 朝贡贸易发达兴旺,大明上国各国来贡,本是大喜事。只臣听闻,朝廷对朝贡的队伍,包括商队,概不征税。各国贡使团队中夹杂着众多的商贾,通过市舶贸易可以获得巨额利润。番使多贾人,来辄挟重资与中国市……” 夏言愤怒于形色,怒目圆睁,记忆中沿海军官过的苦日子都在他心里。 “皇上明鉴。百年来,沿海下级官员有无数次,鉴于宋元时期皆征税,且看到贡使所带私物越来越多,屡次奏请征税,皆被拒绝。 朝廷还规定‘凡贡使至,必厚待其人’,对他们携带的货物,皆倍偿其价……臣明白,番邦小国向中原朝贡,接受册封,有着悠久的历史,大明定鼎江山,自当继承这一传统。然‘两夷仇杀,毒流廛市’,倭祸起于市舶,沿海百姓无端遭难,臣心痛苦。 臣建议,乃裁闽、浙两市舶司,惟存广东一处,明确禁止大明和日本的朝贡贸易。” 夏言躬身叩拜,一颗赤诚之心日月可鉴。小娃娃还没反应过来,老臣们抬抬眼皮,就听其他大臣此起彼伏的回应。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皇上,朝廷开恩开放港口贸易,然沿海百姓私自下海,沿海倭寇横行,遗患无穷,当禁海。” “臣附议。” 一人一句,小娃娃大体听明白了。 朕的大臣们都认为,单单大明朝与日本的贸易途径完全断绝,还不够。中原的朝贡传统是亏本买卖,不能废除,干脆不再来往——那既然全面禁海了,那市舶司也不需要了,废除福建、浙江市舶司,只留广东市舶司一处。 小娃娃的大眼睛注视下方的每一个人。 老师们和阁老们日常讨论的学问他都记得——朝贡贸易不是亏本买卖。海贸利益大,可以给大明,给他,赚很多很多亮晶晶的宝贝。 小孩子的目光纯粹干净,照出来殿里不见天日的隐晦。 除了,夏言几位臣工,是真的不明白。夏言自觉一腔忠心为国为民为君,人直挺挺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毫不畏惧生死荣辱。 小娃娃想起上朝之前老师们的叮嘱,不吱声。 大臣们都知道皇上还小,这个朝会就是一个形式,最终决定有几位首辅大臣下,可还是在奶娃娃皇上的注视下,不敢吱声。 还一个个的,低了头。 刘健、杨廷和、谢迁……一些老臣看着他的皇上,安静地等候,胸腔里有莫名的期待,自己都没有察觉。 夏言到底不再是军官家里的愣小子,自从中进士做文官,其实他非常有做官的天赋,他发现形势不对,奈何碍于出身见识不知真相,还能梗着脖子坚持己见。 “皇上,大明的海贸,当禁。老百姓都说,朝廷每次从藩国收一点儿土豆白菜的土特产,给回去一车一车的珍珠白银、药材粮食。皇上,我们大明,不是冤大头啊皇上!” “皇上,这些银子,如果用在地方,可以使多少大明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夏言伏在地上,一番话说的自己犹豫顿消,悲痛难言。 小娃娃皇上安静地听着,没有闹着退朝,也没有喊热喊饿。皇上快两岁了,白白胖胖的肉乎乎的一个红团子,却是可以在龙椅上坐起来。 他不光长高一点儿,脸上表情更丰富,会独立地学小螃蟹走路,还天天跟着老师们耳濡目染的学习,语言能力进步飞快,词汇量呈现爆炸式增长,他还小人儿好奇心重,好学,聪明,过目不忘,听了就记住…… 大明朝,总共也就三个市舶司。 关了两个,只剩一个? 那不就是大明的宝贝,他的宝贝,从三个变成一个? 他爹说他什么不管,只管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地长大。 他祖母他娘满朝满宫的人都说,大明是他的,大明的子民和宝贝都是他的。 已经隐约有“内外之分”的小娃娃明白了,日本人不是他的大明人。 他天生的护短性子冒出来——日本人大大的坏,杀了他的子民,抢了他“亮晶晶的口粮”,他不开心,他爹说谁要他不开心,他就砍谁的脑袋。 满朝文武大臣就见皇上的小胖脸一肃,对着夏言的方向小胖手一指,浑身杀气腾腾:“日本人坏,砍脑袋。” !!! 可了不得了!!! “日本人坏,砍脑袋。”“日本人敢欺负朕,欺负朕的子民,朕要砍他们的脑袋。” 当然你要敢不同意皇上的话,也可以理解成“谁要禁海,朕砍谁的脑袋!” 刘健、杨廷和、谢迁……一些老臣俱是心神一震,就觉得心中激荡,无法言说。 夏言呆呆地看着皇上的小胖手指头,嘴巴微张,彻底傻了——皇上,命令他去砍日本人的脑袋? 虽然小娃娃还不到两岁,还没亲政,可他这句话说出来,那真不是虚的。 文臣们一时鸦雀无声,刘健、杨廷和、谢迁……一些老臣,忍禁不住地面露微笑,瞅着奶娃娃皇上,笑得那个宠爱。 小娃娃发现他们都不吱声,知道他们都“乖乖”了,满意。 自觉吩咐完话了,大事情处理完成了,饿了,去后殿吃完一顿奶,用一份蛋羹做辅食,宣布退朝。 朝会结束,天儿还是一样的热,宫人瞧着皇上热的额头冒汗,赶紧给他换衣服。乾清宫的臣工们摇着蒲扇忙乎。 皇上说“日本人坏,砍脑袋”,他们身为大明人,面对同胞身死,百姓遭难——皇上的命令,那自然是捏着鼻子拧着头皮也要,撸袖子上。 有那些算计不成心里不甘的人,不敢抱怨皇上,就去抱怨夏言不给力,就是因为他出头,才惹得皇上对日本人生气! 一起子人瞅着夏言还没回魂的模样,皮笑肉不笑的:“恭喜夏兄,贺喜夏兄。听说夏兄出身军籍,此番跟着出海领兵,确实最为合适。” “那可不是?我们皇上啊,就是圣明,给夏兄这个机会,给我们大明同胞们,报仇雪恨。” “皇上圣明。不光是日本,那日本人犯事后逃亡朝鲜海域,夏兄,你可能还要去一趟朝鲜啊。” 夏言面皮紧绷,紫涨紫涨的。 刘健、杨廷和、谢迁……几位阁老冷眼旁观,只一一吩咐人去完成皇上的命令。 满朝文武因为皇上的一句命令,忙得脚不沾地。 沿海地方官和大明水师收到消息,更是震惊的跳起来。 湖广兴王府,坐等好消息的兴王,收到朝廷没有禁海的消息,仿若蒙头一棍打在头上,一日未食,一夜未眠…… 各方震惊,震惊过后各方怀揣小心思各自忙乎的时候,奶娃娃·皇上,八月初一大朝会结束,脱去一身沉甸甸的正式袍服,吃奶、用辅食,累了困了,要休息。 一觉醒来,宫人给他穿上锦缎做的粉底皁靴,双肩团龙绣日月十二章的正红色常服,金、玉、琥珀、透犀做的革带、搭护,金玉二龙戏珠的乌纱翼善冠……他美美的,迈着小短腿,去孝顺祖母和亲娘。 等到下午时分,午休起来,一身绿色的缂丝短袍小裤裤,绣着黄色小龙,完成人生大事吃喝拉撒,顿觉浑身轻松。 和唐伯虎老师画完一副牡丹画儿,钻完一个假山,身在豹房的小池塘边,眼前绿柳成行好不惬意。躺在刘成学的怀里,听身边的谢丕侃侃而谈,更是喜欢。 谢丕挂职翰林院编修,本人学富五车,文采风流,还随了他爹大学士谢迁的“仪观俊伟,秉节直亮、见事明敏,善持论”,四十岁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身青色常服儒雅清正,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小娃娃喜欢。 “日本啊,现在正是日本战国时代中期,幕府将军被架空,没什么权力,只能由着那些大名玩。大名,就是类似藩王,不过他们是,手握重兵家养武士的实权藩王。这些藩王中,其中就有俩大名,最有势力,细川氏和大内氏……” “细川氏和大内氏,各从幕府将军那搞到半个堪合——堪合,就是大名和日本来往贸易的印信,跟我们调兵的虎符类似。 一个堪合一分两半,大明和日本各持一半,日本使节来到宁波后,两个堪合破镜重圆,合得上,市舶司就高高兴兴验你的货,合不上,那就骗子嘛,敢骗我大明官员?” “敢骗我大明官员?”谢丕说的声情并茂、绘声绘色的,小娃娃听得兴起,冷不丁学着他的声调气势汹汹地重复一句,引得周围的人都乐呵。 谢丕对于皇上的捧场非常欢喜,非常荣幸,说的更为起劲儿。 “这次日本来的两个堪合,真倒都是真的,但时间有个先后。一个是这次的,一个还是以前的。大内氏的使者宗设谦道拿的是这次的,细川氏的弯冈端佐拿的,是以前的……” “以前的,那自然就是作废的。而且宗设先到宁波,端佐后到。按说,先到为君,后到为臣。天上掉馅饼,也只有起得早的人捡得到。但坏就坏在,端佐的副使,是明朝人。这大明人啊……哎,臣和皇上细细地说。” 皇上立马重复一句“细细地说”,谢丕那真就细细地说。 “沿海的大明人,和日本人的关系,某一方面,称得上一衣带水的街坊邻居。都是在海上讨生活。 这个大明人名叫宋素卿,生来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他原名朱缟,幼学弹唱。其叔父与日本商人做漆器生意,未按时备齐货,狠心将他卖给日本人抵债。他也是有几分才气,跟日本商人到日本之后,书写几篇励志故事,成为细川氏的家臣,否则,也做不了人家大名的副使呀。 正德五年,细川氏与大内氏假借‘日本国王源义澄’,也就是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澄的名义,联合向明朝派出遣明船,贸易数额巨大,其中宋素卿抢先一步,向当时权倾一时的宦官刘瑾赠送黄金千两,获赐飞鱼服,这是前所未有的荣誉……” 小娃娃皇上听得认真,模糊明白宋素卿的来历和作为,行贿,他知道。小娃娃聪明,知道行贿的事儿,只不明白,为什么宋素卿给刘瑾黄金买飞鱼服。飞鱼服是大明宦官和锦衣卫穿的衣服,尚衣监报账,是十两一身呀。 小娃娃也没问,继续安静地听。 谢丕、刘成学、杨慎、唐伯虎、王守仁……这些老师伴读们,瞧着皇上乖巧倾听的模样,都是宠爱地笑。 他们哪里能不知道皇上这个岁数,根本没有记忆,更是听不懂?可是皇上要知道,他们作为臣子的,那就要说一个明白,皇上就是皇上,多大的皇上,也是皇上。 宫人送上来两份茶点,谢丕用一口茶,继续。 “这次,他虽后到,但想法更新潮,准备更周全。他知道明朝的官员——管市舶司的太监——要什么。不就是银子嘛,给就是。 给了银子,就好说话了。后到者,先验货。宴会时,出了银子的,“买”的座位,就靠近主人,得到更多直接交流的机会……” 这对于先到者·宗设而言,不能忍啊不能忍。我的勘合是最新的,我的船先到的,我却处处受打压——回到日本,我怎么跟主人交待? 身为勇猛的日本武士,占据有利地形,却打了败仗,我不得切腹谢罪啊?你这是逼我死呀! 人心里憋气,有的就吞了,自己被气病;有的往外发,把别人搞定。宗设就是如此。宗设不想死,不想忍,那就打呗。验货被你抢了先,打架我可以抢个先。 宗设先下手为强,出奇不意之下,端佐被杀,宋素卿逃跑。宗设追着宋素卿在宁波一路烧杀抢掠,大明的守备将领们,战死好几个,民间称“争贡之役”、“宁波之乱”。 小娃娃听完争贡之役、宁波之乱的来由,大眼睛里全是问题。 朝贡他知道,藩属国给他送亮晶晶的金银珠宝。可是为什么争贡?朕喜欢宝贝,其他人也喜欢。喜欢就自己护着,为什么要争着送给他? 犯事儿的是日本人,不是宁波人,为什么叫宁波之乱? 他自己“以己度人”自觉非常想不通,小胖手拍打手腕脚腕上的金珠子佛串儿,小奶音里也全是问题:“日本人坏,宁波人,朕的。亮亮,喜欢。” 谢丕笑,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7 章 说起来当前的大明朝海外贸易,虽然不是郑和下西洋的时候的兴盛,但也还是可以的。 大明和日本、交趾、琉球等周边国家的贸易往来长达百年,人称朝贡贸易。说起朝贡贸易,一般的理解都是,我上朝上国,啥都不缺,但你们小国家缺这缺那啊,那你们就送点土特产啥的给我,我多拿些金银物价赐给你。 当然,我们还会设宴招待一下,大家欢欢乐乐,以示天下皆慕我朝灿烂文化、彰昭皇家威仪。这样一来,我有面子,你有里子,两不吃亏,皆大欢喜。 如此一来,各国争着进贡,比如那琉球,一年三次上贡,使节还常年赖着不走,大明每次都各种招待,每次送出去各种厚礼…… 夏言这样不知情的忠臣都以为,正是如此不合理的政策,才使得日本人在宁波惹出了大乱子。 这差事太肥,两队日本人,为了争夺朝贡的资格,在宁波打翻了天,这说法,太窝囊,太痛苦,干脆禁海。 不光是禁海,宦官在市舶司当权,祸害地方不说,还贪污受贿引发如此大案,造成宁波百姓伤亡数百,罪不容诛。 诛杀犯事的太监,一举关了两个市舶司,干脆利索。 其实,事情真不是这样。 大明朝的顶级精英们,历代的皇帝们,真没那么蠢笨,净做亏本买卖,纵容宦官为祸地方。当年太~祖皇帝定下这么一个规矩,初衷,更不是这么简单。 “中原传统的海外贸易主要有两种形式,由皇家和朝廷经营的朝贡贸易,由民间私人经营的私人海外贸易。 海外贸易利益大,中原的几个港口自汉唐以来就一直兴旺。私人海外贸易方面,元朝时期,于明面上禁止日本商人上岸。到明朝,于明面上全面禁止,任何藩属国商人都不允许上岸。 朝贡贸易,从大明太~祖皇帝正式开始,在永乐皇帝派郑和下西洋后兴盛,在近几十年内极力维持,一切都是根据中原政权上国的“怀柔荒远”、“薄来厚往”的原则,你来我往……” 八月初二的午后,秋风乍起,太阳慵懒,正是凉爽地打瞌睡的好时候,小娃娃观察宫人浇花看得专注,张着胳膊抓住小喷壶,就要自己动手,还认真地对花儿说“好好喝水,乖乖啊”…… 满宫的人欢乐不已,小娃娃玩得开心,可他玩了一个下午,也没有老师回答他昨天的问题。 小娃娃迷糊。可是他的老师们伴读们,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和皇上说这些事情。 最后是王守仁老师瞅一个机会,找一个僻静地儿,单独地,细细地和皇上解释。 他知道皇上听不懂,记不住。可有些话,可能,就在皇上听不懂、记不住的时候,他才能这般大胆地说出来。 小娃娃听懂了,但也更不明白了,为什么上国就要“薄来厚往、怀柔荒远”? 王守仁瞧着皇上大眼睛里的懵懂,笑。 “太~祖皇帝声称‘民间百姓片板不得下海’,不允许中原人和藩国人通婚,不允许其他国家人来中原经商,不允许沿海百姓私自出海,发现就严惩不贷…… 不光是因为中原地大物博,自给自足,重农抑商。 元朝时期,和日本的海战中发生大台风,全军覆没。元朝人认为日本人不吉利,日本人打了胜仗士气大振,就喜欢来元朝经商,一来就不走了,于是元朝禁止和日本商人的海外贸易。 到大明建国,日本内乱,各方诸侯旷日持久的械斗,在本土打了败仗的浪人,大量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日本平民,勾结到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武装力量,侵扰大明沿海地区,倭患频发……” 而那个时候的大明,内患也于此有关。 当年一起抗元的义军中,张士诚、方国珍的力量都不容小觑。后来他们的割据政权被太~祖皇帝荡平,其残余的势力并未肃清,流亡海上的势力时有勾结日本浪人,侵扰沿海地区,祸患一方。 甚至有些闽浙的大族,也时有为了私利而通倭的事件发生……” 王守仁说着说着,不由地叹气:“所以,那个时期,禁止私人海上贸易非常有必要。而朝贡贸易,仅仅只是放到明面上来讲的话,就是不知情人口中的‘冤大头’……” 大明初期,不光是日本作乱。蒙古那边有北元的残余势力,日本、朝鲜、琉球……这些败在元朝手里的中亚、西亚小国,都不服大明,也不肯来进贡,大明也不能和元朝一样横扫欧亚大陆,太~祖皇帝没有办法,只能通过禁止私人海外贸易的手段,诱使、迫使万国来贡。 今贡舶与市舶一事也,凡外夷贡者,皆设市舶司以领之,许带他物,官设牙行,与民贸易,谓之互市,是有贡舶即有互市,非入贡即不许其互市矣。 大白话就是,要想跟我大明朝做生意,得首先向我进贡,承认我作为老大的上国地位! 上国下国的,真不是一句“传统”决定上下。可海贸利益摆在这里,割舍不下啊。 外国的使团们不得不千里来朝,进贡的物品不多,拿回去的恩赐从来不少。何况又有大明实行的海禁,洋货稀缺,使得他们带来的稀罕物儿也总能销售一空,消息一传开,来大明进贡的使团,很快也就络绎不绝起来。 使团的队伍每次都会有大批商人随行,除贡品外,又携带着大量的货物,苏木,胡椒,龙脑香……都是大明士人贵族喜欢的奢侈品。 太~祖皇帝借机,专门设市舶司接待外国使团,查验使团所携带的物品。待向皇帝进过贡,领了恩赏,其余的货物就可以到朝廷制定的地点,在指定的时间内,进行互市。 互市,朝廷除了收取高额地摊等等费用外,还会有宦官出面,直接购买来大量外国商品,供皇室所用以及赏赐给官员;折抵一部分的俸禄,发放给官员;专卖民间士绅豪族,价高者得…… !!! !!! 小娃娃眨巴眼睛,安静地看着王守仁老师。午后湖边的太阳光不那么强烈,花木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也是安静。 小娃娃乖乖巧巧的,澄澈的大眼睛里,倒映出王守仁老师的小人影儿。 王守仁一声苦笑,盘腿坐在皇上对面,对上皇上的大眼睛,感慨万千。 “皇上,元朝和日本的那场海战,因为台风失败,时也运也。” “国家之间的贸易,从来就和战争息息相关……大明的海禁由来,现在,没有多少人记得了,记得的,也都当忘记了。” 他脸上的苦笑更深,传达到眼睛,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死寂。 “即使朝贡贸易的税收很高,还有车马奔劳等等,可其他小国也不得不来进贡。即使每次只换些,对于大明士族来说,粗糙烂制的茶叶瓷器、歪瓜裂枣,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好东西,因为他们自己没有。 大明精致的竹器、鞋子,帽子,衣服等等,他们都没有。大明的茶叶和瓷器,成本再高,他们拿回去也有得赚,几十倍的利润是少不了的……朝贡的队伍越来越大……” 小娃娃眨巴眼睛,动一动小屁股换一个姿势坐着。他更为关心,为什么大明不能和元朝一样横扫天下。就听王守仁老师接着说。 “南方海上小国琉球,为了做贸易,一年三次朝贡。日本各个诸侯国,争着抢着来朝贡。 永乐皇帝年间,郑和下西洋,周边的海盗都被庞大的宝船踩蚂蚁般的碾压过去。海道肃清,朝贡的通道更畅通,更多的小国家来进贡,更大的贸易量……” “永乐皇帝……”王守仁没有经历永乐皇帝的时代,但他是正经的儒家人,他无法评价永乐皇帝的“清君侧起叛行为”。 王守仁注视着皇上的眼睛,一字一顿。 “皇上,永乐皇帝作为一个有志向的皇帝,养一个朝廷,养一支军队,需要银子,很多很多银子。可是,这天下的银子,都在谁的手里那? 在世家大族、豪门士绅的手里。 可是做皇帝,需要他们的支持,不能得罪他们。 如果没有朝贡贸易带来的莫大利润支撑,永乐皇帝五征蒙古,七下西洋,修永乐大典,迁都北京,平定越南等一系列重大的事情,怎么可能完成?” 奶娃娃皇上满心疑惑。为什么做皇帝,一定要世家大族、豪门士绅的支持? 王守仁瞧着皇上眼睛里的好奇,自觉地,心苦,嘴巴也苦。 “元之盛时,外夷外贡者,至千余国,可谓穷极天地,罔不宾服,惟有日本,倔强不臣。阿拉罕以师十万从征,得还者仅三人。” 至明初,日本国仍是“不服王化,冥顽如初”。太~祖皇帝派使臣赵秩前往日本交好,令人没想到的是,日本天皇竟然对赵秩戏言相向,并且杀害了他……” “太~祖皇帝顾虑当时大明初初建国,百废待兴,又最是体恤百姓,不光不想打仗,还收取低薄的农业税休养生息。可国库没有银子,朝贡贸易是朝廷和皇家最大的财政来源—— 利用这些稀罕物儿,把王公贵族的钱转移出来,收进国库,赈灾修桥铺路,征兵发饷等等……” 小娃娃还是安安静静的。 王守仁和皇上一番话,说完后,忍不住自嘲地笑:“皇上,臣等身为大明臣子,却没有替君王分忧,是做臣子的失职。” * 王守仁心里还有三句话,面对亲手养大的奶娃娃皇帝,到底是没有说出来。 王守仁不知道的是,奶娃娃皇上不光能记住他的话,他还自觉听明白了——太~祖皇帝爱护子民,永乐皇帝肃清海路赚宝贝,笨笨啊,子民和宝贝都要啊。 他大眼睛亮亮的,斗志昂扬,伸出小胖手,抓住王守仁的衣襟,小脑袋一扬,念念不忘他的另外一个问题:“宁波人,朕的。” 说完后,一副乖巧等候答案的小模样。王守仁:“!”再大的烦恼也叫皇上的稚气可爱化解,王守仁哈哈哈笑:“皇上,这啊,就是臣要和皇上说的另外一个课哦。我们就叫它,朝廷平衡,帝王之术。臣和皇上慢慢说啊……” 王守仁慢慢地说,担心皇上坐久了,就抱在怀里,闻着皇上身上的奶香气,内心充满希望。 王守仁不能和皇上说,这些年皇家、宦官、文臣……的恩恩怨怨,更不能说一些文臣在外敌当前的情况下,还只顾着要打压宦官。他是当世文豪大家,当下就真的和皇上讲一些,作为一个帝王如何平衡几方势力的大小道道。 小娃娃心思简单,老师讲课,他就乖乖地听,听得特专注。听到兴奋处,还伸出来自己的小胖手,数一数自己的手指头,小嘴巴里念念有词:“不一样啊。” 老师,长短不一样啊,好不“郑重”的模样。老师因为他的童言童语欢乐,回答的特真诚:“是啊。十个指头伸出来有长短,皇上要他们平衡,不能要他们打架啊。” 小娃娃就有模有样地点脑袋。 可是小娃娃还有不懂,水润润的大眼睛里,黑白分明。 “私人、皇家、朝廷、朕的。”沿海百姓、皇家、朝廷,都是朕的子民,都是大明人,为什么要区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8 章 为什么要区分?都是大明人,私人海贸和朝贡贸易,不都是大明人在赚银子吗?大明人赚来的银子,不都是大明的银子吗? 王守仁表情愣怔,内心震动,却是只能眼睛一睁,又无力地闭上。 放开私人海贸,沿海的平头百姓又能赚多少银子?银子进了世家大族的库房,你指望他们能给国库花一花?天灾人祸救济百姓一把? 王守仁一个深呼吸平复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用尽全身力气顶住皇上那双纯净无伪的大眼睛,若无其事地笑。 “皇上,大明沿海港口那么多,人口那么多,一旦放开私人海贸,大明水师管不过来,地方官也管不过来,海上风浪大,还有海贼海盗……” 王守仁一番春秋笔法合情合理,小娃娃这个年纪自然听不出来。他听得这些从未听过的事儿,大为惊奇,接着听他老师大讲特讲,那什么太~祖皇帝勤政爱民就爱吃小葱豆腐的故事,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非生病,一直坚持每天两次上朝。 每天顶着星辰起床,日上三竿退朝。 吃过早饭稍事休息,或读书,或批阅奏章;午后,再到殿内召见臣民,或批阅奏章,直到日暮才回后宫睡觉觉……朕“不”喜欢。 他自己喜欢吃睡长,小自恋地以为这就是“聪明、好好”。更随了他爹的性子,嫌弃乾清宫闷闷的、旧旧的,龙椅也硬硬的,就觉得果然太~祖皇帝笨笨。 可是太~祖皇帝也喜欢吃豆腐,他又觉得,太~祖皇帝小小的聪明。 他因为太~祖皇帝的小小聪明高兴,还因为他从王守仁老师这里得到“答案”,自觉又完成一件大事情,生来骄傲—— 困了,打一个小哈欠,休息、吃奶,用辅食…… “豆腐,好好。”豆腐,好好,朕也喜欢。小娃娃用豆腐羹用的开心,王守仁老师就乐哈哈地,笑得特宠爱: “蛋羹也好吃,今晚上还有鱼羹哦。” 奶娃娃皇上用着鱼羹,自觉聪明的小自恋赖皮模样,看得满宫人眉开眼笑—— 他老师伴读们也笑,也不希望皇上学太~祖皇帝吃小葱豆腐,皇上一个人的肚子,天天蛋羹鱼羹,又能吃几两银子?重点是学习这勤政节俭的精神! 他祖母和亲娘自然更是宠着他,只都瞧着他的小模样忍不住取笑他:“哎呀呀,怪道这人都说啊,小孩子的眼睛天真烂漫,看到的世界也是天真烂漫。我们皇帝这个岁数,哪里知道他老师王守仁的良苦用心哦?” 小娃娃处在分不清“取笑、正经说话”的年纪,听到祖母的话,咽下嘴里一口鱼羹,顶着满脸满身的饭粒菜汤,特郑重其事地回答:“知道,知道。”朱载垣聪明啊,知道老师们的话。 然后他祖母亲娘因为他的反应更是笑,他的小表情就更郑重,一屋子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晚食、散步、洗澡澡、睡觉觉……梦里和星星月亮一起玩耍,好不开心。早晨时分太阳晒屁股起床,开开心心地完成吃喝拉撒人生大事,和谢迁老师一起听书、和唐伯虎老师一起欣赏秋天的小菊花……更是快活。 江南几省,有人收到北京的消息,呆愣、不甘,继而咬牙切齿地另想办法。 “日本人坏,砍脑袋。”天下人因为朝廷的动静议论纷纷、摩拳擦掌,都没有想到,他们的奶娃娃皇上,真要打仗了,打日本人! 湖广兴王府,兴王从噩梦中醒来,抬抬手,还是一双少年人细长有力的手,目光呆滞,人恍恍惚惚的朝床头一靠。 王府长史得到传话忙不迭地来见他,一眼看见王爷这个样子,想起故去的老王爷,老泪纵横。 “王爷您莫气。皇上不要禁海,要打仗,也是好事儿。这就三个市舶司,再禁了两个,沿海的百姓可怎么讨生活。” 朕管他们怎么讨生活!兴王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口,恨不得咆哮出来,就感觉他所有的修养,所有的谋划,都在奶娃娃皇帝的儿戏之言下,灰飞烟灭,那个恨。 可是兴王不能咆哮出来。他不光不能咆哮出来,他还要顺着老长史的话说。 他还要时刻注意,不能蹦出来带有京味儿的口音。 兴王眼皮一垂,缓和面色,目光虚虚地落在老长史关切的面孔上,硬是在眼里浮现出一抹感激。 “袁叔说的是。这些日子,多亏袁叔操劳。也是本王魔怔了。本王也只是想借着海贸做点儿小生意,补贴日常家用。本王的事情,和沿海百姓的生活相比,都是小事儿。” “王爷想明白就好。”老长史满心欣慰,又心疼王爷苦了自个儿,“王爷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少需要用一些肉食,那素食味道再好,也不顶用……” 老长史认为,王爷少年心性喜欢奇奇怪怪的吃喝方式,但还是赤子之心未泯,刚要关心唠叨几句,一眼瞧见王爷无端板起来的面孔,也不知怎么的,莫名地心里一惊,口气就不由地害怕谨慎起来。 “王爷,刚刚收到苏州文家的飞鸽传书,文家当家人答应和王爷一起做海贸。王爷,即使朝廷不禁海,这江南世家大族要做海贸,也是能做起来。王爷……” 老长史到底是担心,身为宗室出海做海贸,万一被北京城的人知道,这还了得?而且这私人海贸到底是私船不能见光,文家人不一定可靠。 老长史不知道王爷哪里来的海图,可他并不想王爷贪欲滋生,为了赚银子把自个儿搭进去。 可是如今的兴王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兴王淡淡地一个眼神,表示知道了,只瞧着老长史躬身退下的背影,陷入沉思。 他到底,装不来曾经的那个,十七岁的自己了。 他的十七岁,应该是君临天下,铲除杨廷和、刘健那一帮子老东西,扶持亲信做首辅大臣,金口玉言说出“关闭浙江、福建市舶司,全面禁止朝贡贸易……” 他的十七岁,应该是坐在乾清宫,一身帝王威仪,慢悠悠地说出太~祖皇帝的那句话:“大明的百姓,片板不得下海。” 他的十七岁,不应该是窝在兴王府里,做一个闲散宗室! 兴王面对如此境地,重生回来的自负还没褪去,一时又大恨“苍天无眼的荒唐”,抬起右手,看着自己的手,瞳孔微张,嘴角又溢出一抹自嘲的笑。 夏言,夏言,兴王怎么也没有想到,奶娃娃皇帝,面对夏言的陈词恳请,群臣一心的附和,会说出那样的儿戏之言。 兴王更没有想到的是,那起子老臣,真的拿根针当令箭,大明水师兵发日本,朝贡贸易维持不变。 不,不对,也或者说,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兴王因为自己的谋划失误,一时心里颓然,眼睛一眯,眼里晦暗不明。 他的眼睛失去焦距,好似穿过那漫长的时光长河,来到他当年的乾清宫。 “皇上明鉴。百年来,沿海下级官员有无数次,鉴于宋元时期皆征税,且看到贡使所带私物越来越多,屡次奏请征税,皆被拒绝。 朝廷还规定‘凡贡使至,必厚待其人’,对他们携带的货物,皆倍偿其价……臣明白,番邦小国向中原朝贡,接受册封,有着悠久的历史,大明定鼎江山,自当继承这一传统。然‘两夷仇杀,毒流廛市’,倭祸起于市舶,沿海百姓无端遭难,臣心痛苦。 臣建议,乃裁闽、浙两市舶司,惟存广东一处,明确禁止大明和日本的朝贡贸易。” “卿家所言,有理。准奏。” 那是他的声音,清晰、有力、年轻、气盛,带着浓浓的湖广口音,夹杂一点点北京口音。 他耗费力气把杨廷和、刘健这些老头子都斗下去,夏言支持他,他就宠信夏言…… 上国荣誉?中原传统? 自从永乐皇帝驾崩后,大明的水师一日不如一日,海上倭寇日益增多,弘治皇帝和正德皇帝都无可奈何地加大海禁管理,他也不想打仗,干脆全面海禁。 大明内部各方矛盾激化,郑和下西洋的大船都叫那些世家豪门给砸了,世家豪门眼馋海贸利益天天叫嚣着皇家和百姓争利,他刚杀了一帮子老文臣,需要给世家大族一个甜枣儿缓和缓和,这不正好? 先人留下的弊端,荒唐堂兄正德皇帝在位期间越发乱七八糟的,他给一下子解决了,从此大明不再当“冤大头”了,他多英明? 他算计的非常明白,方方面面的,都算到了,上下嘴皮子一碰,禁海,立马迎来江南士绅豪门热情的橄榄枝。 可是他算错了,大错特错。 他一直到垂垂老矣,不得不重用严嵩给他找银子花的时候,他才知道,朝贡贸易的真相。 兴王陷在过去的回忆里,面孔扭曲,双手抓紧床单,手上青筋暴露。 通红的眼睛里浮现癫狂之色,一抹悔恨一闪而过,随即也变成癫狂。 他是皇上,他怎么有错那?错的都是天下人! 他是皇上,他怎么有错那?错的都是天下人! “宁波之乱……哈哈哈……宁波之乱……”兴王喃喃自语,克制不住地笑出声音,声音也是癫狂的,仿若鬼笑一般。 兴王在民间长大,清楚地知道宦官危害地方的民怨,他的幼年,即使作为宗室,他也要忍受北京城派出来的太监的鸟气。 他一听是几个太监不分青红皂白地贪污受贿,引发日本人发疯,继而出现宁波之乱,他的心里就有了决断。 可他也分得清罪魁祸首是谁! 那是日本人!不是大明的几个太监! 可他一听这些文臣起了这么一个“宁波之乱”的名字,就知道他们要拿浙江市舶司的太监们作伐,打压那伙儿阉人。 他等着那些文臣动作。 夏言,及时地站出来。夏言没有张璁、严嵩知进退,也没有张璁机变、稳重,但是夏言在正德十四年奉命考察湖广云贵等地的时候,就和他交好。 在他登基之初的大礼仪之辩中,坚定地站在他的一方,冲锋陷阵,打压那些子老臣,他看在眼里,自然是高兴。 夏言有能力,有野心,能拼命,出身军籍在朝中没有根基,对文臣世家抱有天然的恨意,外头名声又好,是一个非常好的首辅大臣人选。 夏言一提出来关闭福建、浙江市舶司,他立马就同意了。 “哈哈哈……哈哈哈!”他立马就同意了!兴王笑啊,状若疯癫,浑身颤抖。 他的禁海令一出,福建、浙江的两个市舶司一关,福建、浙江的沿海七八万青壮年失去唯一的营生之地,干脆铤而走险,都去走私船。 世家大族终于等到发财机会,纷纷造船出海,江南私家小港口林立。 日本、朝鲜、琉球……的贵族们,因为失去朝贡贸易的巨大利润,公然和这些私船来往,浪迹在海上的海盗贼人更多,大明的沿海百姓们拿起武器,大明的世家大族都开始养武力,自己保护自己的船队出海贸易…… 大明的海贸,由原来的禁私人不禁官方,转变为禁官方不禁私人。贸易权掌握在私人利益者手里,损害最大的不光是平民百姓,还有他的国库。 他不管这天下如何。可他自己也没有银子花!他要建一个宫殿,都被说奢靡浪费,岂不知那些世家豪门家里的宫殿,哪个家里的,都比他的豪华百倍。 他要赈灾,户部说没有银子,说因为他建造宫殿花完了。 他要重新做朝贡贸易赚钱,可是这大明的港口,已经不是他的了,他只能借助严嵩搞钱,那些文臣又骂他,与民争利,昏庸贪财、宠信奸臣…… 他想再杀一批,可他无能为力了。 朝廷明令禁止朝贡贸易,大明的私人海上贸易一发不可收拾,银子进了这些世家的库房,你指望他们能给皇帝花一花?那是痴心妄想! 三个市舶司,港口每天那么多的贸易量,来来往往的货物无法计算,有多少沿海百姓靠做工养家糊口? 关闭任何一个,就会造成无法预估的灾难,他们在一起喊着要关闭市舶司的时候,不知道吗?夏言不知道,他们能不知道吗?? 他们都知道!那些人,不搞囤积生活必需品,发国难财,就是大大的良心,好人! 兴王的嘴巴里满是鲜血的铁锈味,只“赫赫”地笑着,形状又疯又痴,喉咙里好似卡着一口痰呼吸不畅,那是他两辈子也咽不下去的恨意。 兴王只要一想起这些,他就恨。恨得咬牙切齿,恨得要咬死那些人,玉石俱焚。 东厂太监管辖的市舶司再腐败,再祸害地方,总归他们赚的银子,大头是朝廷的。 海贸的掌控权,实际就是朝廷的实际控制力!一旦海权倒置朝廷式微私人力量起来,也意味着,大明的国力开始下降了,国力下降意味着什么?将来,史书上怎么评论他?亡国之君? 江南巨富们,以及他们在朝廷的利益代言人,面对西北、中原的灾害灾民,一毛不拔,开始不肯救灾,后来不肯出钱灭寇,他没有银子啊,他只能重用严嵩! 那些文人天天往自己脸上贴金抹粉,就他不想在历史上有个好名声? 那些人,活生生的把自己的利益凌驾于皇家朝廷的利益之上。舞文弄墨的,舌灿莲花,以爱君为名实为害君,以忧国忧民之名实为祸国殃民! “该杀!”兴王红红的眼睛滴血一般,咬碎一口牙齿吐出来两个字,就感觉自己呼吸都困难,又是那被人勒着脖子,窒息一般的痛苦。痛苦席卷全身,他崩溃地大喊一声:“该杀!”人直挺挺地朝后一仰,面色金紫。 八月初五,天高气爽、风和日丽。大明水师启程南下,老将军杨一清带兵,小娃娃亲自去送,一直送出北京城,送到天津卫,登船,一直到舰队的影子都看不见,张着小胳膊伸着脖子,恨不得长了小翅膀。 八月十四,小娃娃摆弄他的战舰模型,拆开,卸掉,装上……玩的不亦乐乎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忙乎明天的中秋节的时候,大明水师兵发日本。 战鼓声声、军乐喧天的阵势中,大明和日本正式开战,和平又混乱的黄海,炮火连天,一艘艘战舰遮天蔽日,烽火烧红整个海面。 ※※※※※※※※※※※※※※※※※※※※ 感谢在2021-03-16 11:43:12~2021-03-17 17:2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直下看山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儿弯弯照九州 20瓶;希望太太能爆更 5瓶;不厌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9 章 大明、日本、朝鲜相交的黄海海面上尸横遍野,海天相交的地平线消失在战舰之后,几具还没有完全被鲨鱼吞咽的尸体上空,盘旋着几只海鸟,尸体上好几个箭头还在,那破损不堪的军服上,依稀可见是日本水师的字样…… 几里远处,硝烟四起,撕杀呐喊声如雷,号角声破板的破裂声不绝于耳,一枚枚炮弹落到海里,激起的水花到处散开来洒在浪头上。或许明天早上,这海面上又将多几百几千具的尸体。 杨一清老将军下令所有的炮台全部开火,海里燃起一片火光,仿佛海里喷出一座火山,燃烧殆尽这大海两岸几百上千年的厮杀争斗。 一衣带水的两方人,几代人的血海深仇一朝爆发,自然要鲜血和生命来祭奠。 鲜血染红海面,火光冲天,映照着各个战舰上炮手们年轻刚毅的面孔。残肢断臂随着鲜红的大海之水流淌,大海开始怒吼,似乎要唤醒所有死去的灵魂,再次决定胜利的归属。 风大浪大。老将军站在指挥舰的甲板上,任由一阵阵海浪汹涌而至,指挥若定。 风大浪大。大明的将士们奋勇杀敌,呈“人”字排开的战舰直奔日本港口,浪潮一般地涌向仇人的地盘。 一艘战舰沉没,一艘战舰起火、一串一串的日本水兵落海落进等候的大明水兵手里…… 大明人,岂能容忍日本人拿大明的土地当战场?自当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胜利、活着、抢功劳、领赏金升官发财……攫紧所有大明将士们的心脏,杀! “杀你个冚家铲!” “给俺兄弟报仇。” 喊杀声中,俘虏不俘虏的,只有大明人和日本人的区别,没有俘虏,只有人类最原始的战争。 日本一方的将军们面对己方各人打各人的局面,惨然变色。面对大明水师勇猛无前的攻势,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大明水师的将士们打的兴起,一身热血出来,好似又回到当年随着永乐皇帝纵横海洋的盛况,豪情万丈,一炮一箭,都是无往不前。短兵相接,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雪宁波之耻辱。 年轻的恩科进士张经,二十六岁,身为浙江嘉兴知县,带着嘉兴男女老少全力支援朝廷水师,备水备干粮备鞋袜衣物,自己忙得嘴唇起泡起皮也无暇顾及,亲自把物资送到水师战舰上才是放心。 大明水师已经不是郑和下西洋的时候的威风凛凛,荒废这么多年,被朝廷遗忘这么多年,水师中的很多人,有的都两三个月领不到军饷一家老少吃不饱穿不暖,却在收到命令的时候,嗷嗷叫着,要去打日本人。 给同胞们报仇,哪里讲究那么多?他恨不得自己上去战舰,亲手杀几个日本人。 四十岁的夏言,从一个冲天巨浪里爬出来,浑身湿透躺在破败的战舰甲板上,只有心口的地方还有一口气吊着,眼泪和鲜血一起流下面颊。 亲手杀人是什么感觉?亲身面临敌人的大炮,大海的咆哮,是什么感觉? 他的手抖,心也颤抖,却是开心地大笑出来,骄傲,自豪。 怀揣着满腹害怕和恐惧上了战舰,满以为这次要命葬大海,却在手抚儿时记忆里的大炮的炮身,亲眼目睹宁波的惨状的时候,一腔激情澎湃之情无从说起。 他也是热血儿郎。 他还有一颗鲜红的心脏剧烈跳动。 他是军籍出身,太~祖皇帝规定,军籍的儿郎做到兵部尚书才能改换门庭,他从小就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他记得他父亲的话:“尔宜勤学,将来位至尚书,庶可脱我家军伍。” 他从小勤奋刻苦。他父亲说:“许多经筵官苦于说的方言晦涩难懂,不能机敏地参与辩论。你一定要及时改正、发音标准……”他就立即学习京城官话,字正腔圆,吐字清晰。 可他,到底还是那个随着父亲出任地方的军官之子!他是一个大明人! 他豪迈地大笑着,感觉胸腔里又有了活气儿,浑身充满力量,一骨碌爬起来端紧鸟枪跟着同袍们一起呐喊“给老子杀——”人就冲了上去。 常绍,郑国公常遇春后人,年轻俊秀的小侯爷,哭喊着上来战舰,一上来就晕船呕吐不已,此刻双目炯炯地望着这鲜血染红的晚霞,夕阳下大海的风平浪静,极力克制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恐惧之情。 小侯爷不怕小侯爷不怕。他心里默默念着,不知不觉镇定下来。 小侯爷不怕小侯爷不怕。三枚炮弹迎面而来,他不闪不避,随时准备着的右手拉动火绳,五=连发的炮弹打出去,炮炮打中对面的战舰,刹那间,残肢断臂、鲜血衣物,好似鹅毛一样飞天…… 生死存亡之际他一点儿也不怕了,第一次杀人的痛苦他也一点儿没有,只双目如刀一般盯着大炮的准星,身形稳稳。 身边的各种声音都远去,他稳稳的,面色平静心也平静,炮身略略动个角度,右手快速动作,又是一个快的只能看到残影的五=连发,炮炮准确! 大明的大炮技艺这些年落后不少,这一炮一炮的,说是连发,其实每次都要拉火绳打火填充炮弹,最老练的老兵也只能做到呼吸间,小侯爷这绝对是祖先附身显灵! 老将军正准备安慰安慰这几个被吓坏的王公子弟,一眼看见他的表现,登时大喜:“小侯爷这炮打得好,作为炮手,就是要这样炮火擦身过,手不抖,心不抖。” 老将军高兴于一个好苗子的诞生。 守炮台的是几个不大说话的贵族子弟,本来就还没有完全适应战场,刚刚死神擦身而过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此刻都愣愣地看着小侯爷,万万没想到一起涂脂抹粉游戏青楼的小伙伴,居然这么牛逼轰轰?! 小侯爷尚不满二十岁,白白嫩嫩的面堂上带着婴儿肥稚气犹存,听到老将军的夸奖同袍们的起哄,他便像一个小姑娘似的红了脸。 老将军笑,混资历的贵族子弟笑,指挥舰上的老兵们也笑,笑声随着大海的咆哮飞出去老远,指挥舰周围的护卫舰的将士们听见了,放心且心动——指挥舰安全无虞,我们也去杀敌。 旌旗猎猎,战鼓雷鸣,兵锋所指,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元和二年的八月十四的白天过去,夜幕降临,战争还在继续,没有人喊累喊困喊饿喊休息,积压几百年的精神一朝抖擞,只有亢奋,只有杀戮。 八月十五的白天来临,浆手们奋力摇浆,将士们眼望朝阳浑身充满力量,靠近日本长崎小岛海域处,一只渔民小船在风浪里摇摆,七八个人在上面刀光剑影,厮杀不停。 日本忍者红着眼睛大骂:“八嘎,狡猾无耻的大明人。”大明一方一个矮胖和尚手持一个和他一样高一样胖的金刚杵,一抹眼睛上的血迹朗声大笑:“大明有奸细,日本人也有奸细,老天爷就是公平。” 一个大明人做了日本人的家臣,贿赂大明官员引发争贡之役,这是大明人心里的一道疤。 东厂大太监江斌送一个说客去日本,不光是巧舌如簧地游说分化日本各方诸侯,还在战争打响后散播谣言动摇日本军心,蛊惑不少日本贵族逃亡,他的功劳和将士们一样大,他是默默的,大明的江湖人一定要护送他回来大明过中秋。 身上伤重无暇顾及,就听胖和尚一声大喝:“丢!”眼睛一闭耳朵一动,手里的金刚杵猛地挥出,准确地打在隐身的日本忍者的头上。 新一轮厮杀开始,一个倒下了,一个爬起来,一个脑袋掉了,一个肠子出来了……一个浪头打来,小船好似承受不住这般重量,摇摇欲坠…… 危机时刻,另外一个书上模样的江湖人一眼看到,惊喜若狂:“援兵来了,撤!” 话音未落,右手袖箭“咻”地飞出,准确地打在小船船头的木板桥上,木板桥上的机关触发,灵活地一动一落,落在前来接应的小船的船头,顶端的钉子牢牢地钉在船头甲板上。 其余几个同伴瞬间精神一震,两个江湖人互看一眼,一人抓起来那个说客的一只胳膊,飞身而起,脚尖在木板桥上几个轻点,顺利地来到接应船上。 虽然伤重,但没有人死去。胖和尚心里头直念佛,连滚带爬地爬到接应船上还有心思放狠话:“多谢日本朋友相送一程,我们后会有期。” 海风海浪呼啸在耳边震耳欲聋。幸存的日本忍者眼望东京的方向,“扑通”跪倒,口中发出“啊——”的一声长啸,手里武士=刀划破自己的胸膛,鲜血喷出,他人仰天倒下,眼睛睁的大大。 时代的巨轮转了一个弯,个人的命运随之发生变化。日上三竿、太阳高悬、残阳西落,夕阳沉于大海……战争中,八月十五的夜晚来临,天幕如水,星辰在乱云间闪动,一轮圆圆的明月高挂夜空,皎洁明亮。 奶娃娃皇上闹着要出宫玩耍,看花灯,吃月饼,不给出宫就“哇哇”地干嚎。 沿海百姓因为朝廷的壮观举动,高呼万岁、纷纷响应,就觉得今年的月饼最有滋味。 三个市舶司的劳工们,六七万之众,借着月色相助水师运送武器装备心里甜如蜜,就觉得皇上果然是天上神仙下凡,两岁就知道民生艰难,护着他们。 派去出使朝鲜的大臣,南京翰林院侍读,署掌院事严嵩,一身孤胆地站在朝鲜王面前慷慨陈词,理直气壮地宣读奶娃娃皇帝的圣旨——想不想打一顿日本人报仇雪恨?想就赶紧的出兵出粮食! 广阔的海面上风平浪静,大型战舰冲锋,小型战舰护卫左右,各个战舰上的各位炮手专注到虔诚。千万支火箭、扎着火把的标枪、抛石器射出涂油柏油的木炭块……纷纷落向日本最大的一艘旗舰战舰。 伴随着火雷一枚枚投射,这座日本巨资打造的旗舰战舰熊熊燃烧,烧成天地间最亮的一根蜡烛。 炽烈的火焰映红漂浮着尸体和破浆的黑色海水。大海上亮如白昼,炮火轰鸣,硝烟弥漫。 日本一方,有日本武士切腹自杀,有日本将军带人拼命抵抗,有人举白旗投降,有人举家逃亡……大明一方,水师的将士们,当地驻军的将士们经过昨天一战信心倍增,一个个的嗷嗷叫着如狼似虎地抢人头抢功劳。 六月二十三日,日本两只使节船到达大明宁波港,引发争贡之役。 七月二十三日,奶娃娃皇上收到消息紧急召开朝会,下令,兵发日本。 八月初五日,大明水师在北京城誓师出发。 八月十二日,杨一清老将军领兵,来到沿海。 八月十三日,杨一清雷厉风行地整顿地方军军纪,斩杀几个小儿皆知的大贪官,汇同闽浙两省的布政使、都指挥使,在沿海百姓的浩瀚支援下,挥师南下,直奔日本海域。 八月十四日,两军相逢勇者胜,招呼也不打直接开打。 两天两夜激战不停,八月十六的破晓时分还在继续。大明水师当年耗费巨资筹建,如今虽不如当年,一腔热血仍在。 大明水师、当地驻军军饷被贪污,追回来,加倍给。刘健、杨廷和、谢迁……一干老臣,打定主意这次要打一个胜仗,给奶娃娃皇上竖竖威风,军饷足足的,粮草管够,赏金更是丰厚到一个人头十两银子。 大明水师感受到朝廷的诚意,那自然是拿出来真本事打。 日本诸侯割据,本就不成气候,更没有想到一向讲究“仁义为先,以和为贵、大国风范、吃亏当占便宜……”的大明,这次居然说打就打,措手不及之下,军不成军,将不成将,但是他们占据地利,风向也对他们大大有利。 ※※※※※※※※※※※※※※※※※※※※ 感谢在2021-03-17 17:25:37~2021-03-18 20:0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团圆 30瓶;莫格街的黑猫 3瓶;不厌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10 章 风向在海战的时候至关重要,因为这里是大海。在大海上,人类始终是那么的渺小,害怕风、害怕雨、害怕礁石、害怕旋涡…… 杨一清老将军爱护士兵们的生命,更想护着大明的这点儿家底子,重新打造一批纵横海洋的铁血之师,特别是那元朝和日本一战的大教训悬在头顶,大明即使不求大胜利,也不能损兵折将。 就当,是练兵。战事开始之前,他就针对风向这个事儿,做了专门部署。几位阁老也一致同意。 他们的奶娃娃皇上眼看着是不吃亏的主儿,他们要给皇上多攒一些家底子,将来不想吃亏也得先有底气不是? 于是就造成这样的情景,风向不利于大明,也不利于日本的时候,硬拼火器硬打。风向不利于大明,有利于日本的时候,麻溜儿撤。 打打撤撤的,打了三天三夜还没打完,日本人大骂大明人“狡猾无耻”,却又自觉实力悬殊不敢追;大明这边,那就真当练兵了。 老将军杨一清,有空的时候就和一伙儿将军们摆事实、讲道理、讲练兵之道。 “这兵,要打仗,才是兵。不打仗的兵,那是书生。可若是朝廷每年都打仗,那就是穷兵黩武了,国库空了,将士们也累得不成样子。可若是一直不打仗,这就是荒废殆尽了,军纪涣散、训练不严、给一只鸟枪不会用……” 将军们深刻领悟老将军的意思,提炼出来就是——朝廷以后要重视水师了,不会任由水师荒废了。 干他娘的!只要有仗打,有功劳,看哪个文官还敢克扣他们的军饷! 打完十四日和十五日的大决战,消灭日本水师主力,将军们就开始下狠手练兵,军纪严明、军规人人不敢违背,互相之间配合默契,打起来守望相助…… 日本人察觉到大明水师的意图,却干瞪眼也没有办法,他们的主力没了,剩下的诸侯力量更不统一,拿什么反攻? 民间传说中,大明和日本的这场海战,是在八月十八日的午时基本结束。 日本一方仅剩的五十艘战舰死守九州岛,摆出来一副我死也要拖几个一起的架势,老将军杨一清不想和他们硬打,吩咐停止猛攻,转而北上,打算从日本的四国岛登陆。 日本四国岛、九州岛、本州岛的战舰都已经倾巢而出,日本天皇占据的北海道区域的战舰不敢出动,大明水师这一北上,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 大明水师朝北出发,剩下的日本将士发现老将军的意图,那自然是追啊。 一方追,一方赶路,到八月十六日的日暮时分,大明一万水师步兵登陆日本的时候,席卷整个日本东海岸的大台风呼啸而来。 本来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月高悬、月华如练、普洒人间的好天气,突然刮起台风,说邪门也真邪门。 四国岛的日本人欢呼跳跃,一个个的都跪下来叩拜几次拯救他们的“神风”。 日本一方幸存的将士们还疯疯癫癫的呼喊“神风来了神风来了”,一边笑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神风保佑大日本,神风保佑大日本。”祈求海神娘娘,台风再大点。 有那能听懂日本话的大明水兵怒火中烧,却也胆寒心裂。 无他,害怕啊。 当年元朝三路大军十万人登陆日本,一场巨大的台风袭击日本海岸,在此次台风袭击下,蒙古东路军损失三分之一,江南军损失一半,一些靠近海岸的士兵被日本人屠杀或溺死…… 波浪如山般的台风袭击元朝战舰,“震撼击撞,舟坏且尽。军士号呼溺死海中如麻……”打海战的大明人都知道这个事儿,眼看暴风雨来了,大台风来了,老仇人日本人倒头就拜“神风”,大明水师三万将士目龇眼裂。 一艘艘战舰无法维持平衡,队形大乱,只幸亏追来的日本战舰也在海上,也遭此灾难,没有能力攻打他们。 狂风掀起滔天巨浪,暴雨倾盆如注,大明水师用各种物事将战舰连在一起,明知道这样一来最怕火攻,此刻却也顾不得了。 一道道雷电劈下来,白昼变成黑夜、黑夜变成白昼……天空中乌云压顶,好似要把海水倒灌人间一般,越来越凶猛的台风呼啸着,似乎真的要再次保佑日本。 沿海几十万百姓从睡梦中惊醒,默默看天;大明二百艘大小战舰两万将士狼狈不堪,默默看天;指挥舰的甲板上,老将军杨一清爬上桅杆的瞭望塔,迎着风浪站定。 保养得宜的白胡子、头盔上的大红缨,一起被海风吹散,正红色的元帅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他面色严肃,眼神凝重,望着这狂风怒吼,誓要吞噬一切的大海,转身,朝北京方向三跪九叩。 “皇上保佑大明,先祖英魂保佑大明,今我大明承天命,身为正义之师攻打日本!遭遇台风,求皇上、先祖英魂,保佑我大明两万水师将士……”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指挥舰上的所有人都沉默,跟着跪着不动。西厂大太监张永灵机一动,托着一个托盘也爬上来,托盘里是誓师出发那天,皇上亲手赐予的尚方宝剑。 老将军双手接过,起身,高举过头顶,嘶哑的声音穿透天际。 “大明承天命,光复华夏,定鼎中原,水师兵发日本,是为同胞报仇,为大明百姓安居乐业。” “大明承天命,光复华夏,定鼎中原,水师兵发日本,是为同胞报仇,为大明百姓安居乐业。” 他一声一声地喊着,雷声轰轰,电闪雷鸣,一道道雷光打在他头顶的尚方宝剑上面,他屹然站立。 席卷一切的大台风退去,雷电停歇,大海上依旧是狂风暴雨,雷电相交的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那席卷一切的大台风,却是停止了。 历史记载,元和二年的大明日本海战,大明水师颓废,然根底尚在。 日本水师有士气,然日本已经四分五裂,各自为营的几方诸侯谁也不服谁,仓皇应战之下,各自为战,各怀心思,甚至互相拖后腿,卖人头。 日本一方占据天时地利。大明一方,占据人和。 大明两岁的奶娃娃·元和皇上决心甚大,内阁老臣们全力支持。前方有杨一清老将军指挥,后方有西厂大太监张永监督,国库里的粮草、武器、饷银等等后勤供应源源不断,按时配送,还有无数沿海百姓支援。 大明这一仗,可谓打的惊心动魄、险象环生,却也畅快淋漓,痛快至极。 恍然若梦中的大明人哭哭笑笑,恍恍惚惚,伸手掐掐大腿,“哎吆”一声,真疼。 大明,承天命,光复华夏,定鼎中原,水师兵发日本,是为同胞报仇,为大明百姓安居乐业。 大明,打赢了蒙古人没有打赢的日本。 大明的皇上乃是天命所归。皇上保佑大明,先祖英魂保佑大明,台风遇之则退…… 大明的史官如实地记录下来一切,包括他那听了很多版本的,每次询问杨一清老将军,老将军都报以微笑没有回答的传说。 大明打赢了,不说史官和老百姓,就是杨廷和、刘健这些老臣天天盯着战事进展,这些日子也都是做梦一般不敢相信。 开打之前,一个个的端着阁老的派头不动如山,实则一个个的心里发虚,元朝都没打赢日本,大明建国到如今就没有打过日本,现在的大明两岁的奶娃娃皇上,真的要打日本?? 开打之后,我们能打赢吗?万一打不赢怎么办?还有脸去见先皇? “打赢了?” “打赢了!” “打赢了??” “打赢了!!” “我们大明打赢了——我们大明打赢了——”传令官面对文武大臣的一再确认兴奋地高喊出来,满朝文武大臣欢呼出声,一个个激动得喜形于色、忘乎所以。 文武大臣们晚上回家的时候还是犹如梦中的,耳朵里听着北京城的男女老少沸沸扬扬,街头巷尾的议论声都是浩浩荡荡——更是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那什么我们皇上,还两岁不到啊,真打仗啊?打赢了啊? 打赢了啊! 列祖列宗在上,难道我们的皇上,是随了那开国的太~祖皇帝? 我们皇上自然是勤政爱民、英武不凡。 满天神佛在上,难道我们的皇上,是随了那永乐皇帝的性情? !!! 皇天后土啊,难道我们大明,真能出来一个能打的识字皇帝? !!! 大臣们觉得老百姓说话嘴没个把门的,这话怎么能说出来那?可是今儿个他们也高兴啊,他们大明,真的要出来一个,识字的,能打的皇帝! 奶娃娃皇上玩着拨浪鼓,还试图研究它为什么有声音的时候,耳朵里听小太监手舞足蹈地夸奖他,高兴,朕聪明,小娃娃欢喜地笑,露出一口小乳牙,白生生的。 可他听到后面,迷糊了,什么是能打的识字皇帝——朕还没长大,不能打不识字—— 可是几个自觉失言的小太监,都要黑着脸的老师们吓唬走了,一直到晚上,小娃娃在奶嬷嬷怀里一边吃奶还是一边疑惑—— 咳咳咳咳,这次王守仁老师也不告诉他答案了。 八月十四日到十八日,沿海各国、各地方所有人关注的这场战事,持续五天五夜的一场大战,大明水师大胜,大明人,亲近大明一方的沿海各小国人,欢呼声响彻天地。 八月十九早晨,三万水师步兵迎着朝阳气势磅礴,踏上日本的土地,面对溃不成军仓皇逃跑的日本守军,一鼓作气攻向北海道的方向,所向披靡。 山东、江苏、浙江、福建……的官员们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喜不自胜;沿海百姓又哭又笑的疯狂。 “皇上给宁波人报仇了!”“大明打进日本了!”“大明打赢了!我们大明承天命,不怕大海上的大台风,我们打赢了!我们大明的百姓,再也不怕日本人为患大海了!” 大明沿海的各族人呼唤着,兴奋、激动,无法言语那就杀猪宰羊、载歌载舞。 大明打赢了,一战定输赢。 其实大明人模糊的都知道,大明这个时候打日本,不需要任何兵法谋略,杨一清老将军也没有用那什么三十六计中的任何一计,大明这次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下,面对内乱的日本全程势如破竹,硬打就是全胜。 关键,看朝廷要不要打。 关键,看皇上要不要打。 就这两个关键,大明沿海百姓苦苦地熬日子,苦苦地等了一百五十年,等了八位皇帝,终于等来他们的奶娃娃皇上,他们如何不哭?他们如何不欢喜? 就是那各个世家大族面对如此发展,目瞪口呆的同时,内心深处也是高兴的,也是有隐隐的骄傲的。 大明百万沿海人抬头看天,这天,变了。 大明和日本一战,日本水师匆忙集结起来的三百五十只大小战舰,投降的投降,沉没的沉没,死亡人数高达两万五千人。大明二百八十只战舰,沉没二十五艘,落水人员全都救上来。 几位阁老以防万一要朝鲜出兵协助,日本一方无暇顾及老仇人朝鲜,大明水师也不需要等候朝鲜出兵。 大胜利,大捷。大明突然爆发出来这么一下子,大明各省的士庶们,惊呆。日本大小贵族们惊呆,南方各个小国家惊呆。 历史,也惊呆。 “大明一战定输赢。大明的将士,登上日本的土地。”史官落下最后一笔,眼角的泪水滑落,不敢相信自己写下的一字一句。 八月二十七日,大明水师步兵一鼓作气攻进北海道,和南下的朝鲜兵汇合,日本名存实亡的天皇送来降表,大明的文武大臣一个个的捂住胸口,杨阁老颤抖着双手举着这薄薄的一页纸,似乎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他们这是,跟着奶娃娃皇上,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了?!一个个老头子,眼泪哗哗的,白胡子一抖一抖的,真哭出来了。 暮色霭霭,晚霞如火。奶娃娃皇上吃完一顿奶,和杨阁老一起散步消食,小螃蟹一样走一步停一步,晚霞好看,一会儿变化一个模样,他看得稀奇不已—— 嘴巴微张,眼睛眨也不眨。等到晚霞下去,他恋恋不舍地一低头,观察宫人打扫落叶,蹲地上看蚂蚁搬家……好嘛,又看得入神,一边看一边和蚂蚁说话,一边看一边拿着小扫帚要扫地。 还别说,小娃娃抱着比他高的大扫帚,一下一下认认真真的,扫地扫的有模有样的。 他自觉做大事情开心,杨阁老看的开心。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小娃娃在杨阁老的怀里还是目不转睛地瞅天上——星星出来了,和昨天的又不一样了。 杨阁老抱着小娃娃,垫垫小娃娃的分量,就瞅着小娃娃这精力十足的样子,笑得满心开怀,摘一朵开的正好的菊花给小娃娃拿手里玩,哄着小娃娃回去休息。 “上次皇上说要去打坏坏的日本人,大明水师,打赢了!” 小娃娃一听,目光从菊花转移到杨阁老的脸上,立即反应过来。 “子民,宝贝。”日本人欺负朕的子民,抢朕的宝贝。小娃娃自然不懂成年人意识里的“打赢了”,矜持着一张小胖脸,气呼呼的小模样,念念不忘日本人的坏。 杨阁老脸上笑哈哈的,满口应承:“皇上放心,皇上的子民都好好,皇上的宝贝也都好好的。谁敢欺负皇上的子民和宝贝,我们就打谁,砍脑袋。” 小娃娃兴奋,挥舞手里的小菊花,有模有样地喊话:“砍脑袋。砍脑袋。” “对,砍脑袋。”杨阁老笑的更开心,满脸的褶子好似菊花朵朵开。 ※※※※※※※※※※※※※※※※※※※※ 感谢在2021-03-18 20:05:32~2021-03-20 10:40: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舒是我媳妇 5个;月儿弯弯照九州 4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11 章 海战胜利,举国欢庆。 湖北蕲春县,一个贫困的草药医生之家,五岁的孩子李时珍,正在油灯前刻苦读书,因为他的父亲说:“当今皇上有仁有勇。你学医再好,终是地位低下,终是只能救助几个人。” 李时珍热爱医学,但他听父亲的话,认真学习四书五经,学做官,做好官。 海南岛琼山县,一个简陋的小学堂里,九岁的孩子海瑞,全不理会富贵同窗的嘲讽,从包袱里拿出母亲准备的干饼子,努力吞咽下去,眼睛盯着桌子前的书本,聚精会神。 父亲故去,海瑞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母亲性格刚强,对海瑞要求严格,不让他像一般儿童那样嬉戏玩耍。海瑞自幼攻读诗书经传,立志日后如果做官,就做一个不谋取私利,不谄媚权贵,刚直不阿的好官。 如今,他有了更大的志向。 “我要做一个好官辅佐皇上。”海瑞默默下定决心,他要做官,做当今帝师王阳明的那样一个好官。 江苏江都府,一个富丽堂皇的宅院里,十一岁的胡宗宪标准的富贵长相,挺着富贵肚子乖乖地听从父亲的教诲:“为父儿时家贫,不得已做了商人。商人富贵也低下,你要刻苦,为父就指望你改换门庭。” 胡宗宪不知人间疾苦,脱口而出:“父亲放心,老师说儿子出口成章,儿子不用读书了,儿子习武可好?” 胡父大为激动:“我儿有志气,从今天起,我儿读书之余习武,两不耽误也。为父听说,那读书人,也要有个好身板,说话骂人不带换气的。” 胡宗宪眨巴小眼睛,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又想起两岁的皇上都去打日本人,他比皇上大九岁,便也跟着父亲激动:“父亲放心,儿子将来一定是文武双全,报效皇上。” 高兴的他父亲直接跳起来:“我儿有志气,碰到好皇上有运气!”高兴的胡宗宪也跟着高喊:“儿子有志气!儿子有运气!” “有志气,有运气。”这是如今大明人的切身感受。人的一生,运气有多么重要?一心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少年人无所体会,但人到中年,垂垂老矣,感受透彻骨髓。 大明的老少爷们笑逐颜开,自觉未来有了希望。大明西北塞外的边军们更是与有荣焉,胸腔里鼓动着的情感,是那还没消失殆尽的英勇在发芽、生长。 “大明水师将士,骁勇善战。”北京紫禁城,奶娃娃皇上金口玉言,在奉先殿召开大宴,领着,咳咳,好奇地看着文武群臣一起,弹琴作诗,推杯换盏,封赏水师将军们,唱啊跳啊尽情高兴。 后宫里头,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大宴命妇们和功臣家眷,是华夏后宅女子独特的骄傲和自豪。 浙江宁波都指挥府,老将军杨一清“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和没有进京的将士们喝庆功酒,对每一个参战的人,将军、炮手、浆手……后舱烧炭火的士兵,都当成家人一般的亲切欢喜,所有的敬酒来者不拒。 “众志成城。大明水师,是大明真正的水上万里长城!” 所有水师将士激动的嗷嗷叫,赤红着脸振臂高呼:“我们水师,是大明真正的水上万里长城!” 江南苏州,吴门四家文家,江南四大才子文征明的二公子文嘉,十六岁年纪的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因为文家要做海贸生意来到海上,亲眼目睹大明和日本的这一战,一腔豪情激发出来,高声大喊:“男儿当如是!”当即要去参军。 堂兄文伯仁拍掌大笑:“为兄陪二弟一起。” 大哥文彭微微一笑:“大明的将军多是文臣出身,老将军杨一清就是正经进士。而你们自幼学画,继承元四家画风,连当今画院也进不去,更何谈科举?” 文嘉和文伯仁直接回答,异口同声:“从今天起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科举不成去武举,武举不成去锦衣卫!”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大明的热血儿郎嗷嗷叫着要去参军当兵,大明的书生们,也有弃笔从戎、梦想着沙场秋点兵。 福建泉州,一个普通的当地宅院,规规矩矩的闽地风格,一个体格彪悍的二十岁年轻人,老实地侍奉老师晨起用膳,自己读书的声音朗朗入耳,打拳也是虎虎生风。 他的老师赵本学,赵宋宗室后裔,当今不出世的兵法家,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看起来五十多岁,天生的一副苦相,一生研究兵法,如今正潜心写作《赵注孙子兵法》。 他的老师定睛一看,学生脸上的喜气还没收回去,打拳的架势更是虚浮,随即脸一板,语气严厉地训斥:“心不在焉!再来!” 学生一听,立马老老实实地再打一遍拳。可他满心都是水师大胜的喜气,哪里沉得下心? 他的老师看着看着,更为生气,一张苦相脸变成刻薄脸。 “你要参军,你看看你的手,问问你的心,可能稳得住?”发现他呆头呆脑的听训,火气甚大,“你以为现在沿海百姓的日子苦,老师告诉你,你要好好地朝北京三跪九叩,谢皇上大恩。 若是这次朝廷关闭福建浙江市舶司,严申海禁,正常的贸易渠道被堵死,在暴利的诱惑下,多少亡命之徒铤而走险,攻城略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沿海倭患骤然加剧,浙江和南直隶为甚,沿海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那才是真正的水深火热!” 声音震耳发聋,透着他独有的愤世嫉俗的无奈和无力,更显得刻薄寡恩。学生听了,动动脚,上前一步孝顺地给老师顺顺背,还真的面朝北京的方向,“咚咚咚”的三跪九叩。 他的老师便知道,这个学生的心早就飞到大海上了,拉不回来了。随即恶狠狠地说道:“为师听闻,良钦李公,机宜超越,相貌魁梧,生性秉忠,操行端严,文韬武略,武艺超群,勇猛过人,尤其一身棍法出神入化,闽浙沿海第一英雄也。” “你去找他,他若收你为徒,授你荆楚长剑,为师准你赴京赶考。 ” 学生肃手听完,他也知道李公正率地方百姓族中弟子,组织武会,设教四方传习棍法,他也没起身,接着给老师三跪九叩,声音豪迈。 “俞大猷,谢老师深恩。俞大猷,必不负老师所授,保家卫国,清除倭寇,海波平!” 学生的声音回荡在小院,志存高远。他的老师瞧着他年少无知的模样,一声嗤笑,转身回去书房,继续写作。 大明这一个胜仗,改变很多很多人的命运,比如文家的两位公子、赵本学的学生,也有人的命运又跳回原来的轨迹。 安徽徽州乡下,穷书生汪直天生的侠义心肠不喜读书,正愁老母生病无钱医治的时候,通过大明这一仗打通任督二脉一般,满心欢喜地和他的母亲说:“既然读书我读不了,那我做生意总行!” 他的母亲问他:“我儿焉知如何做生意?” 汪直振振有词:“我听说那日本小国,什么也没有,偏偏诸侯林立,如今又变成战败国,我可以去日本做生意……这样……这样……” 汪直和母亲细细剖析,最后说道:“大明的茶叶,瓷器和丝绸等等运到日本,以几十倍的价格卖出……大明打赢日本,日本贵族都信奉大明物事,天赐良机……” 他母亲泪流满面。可又觉得,儿子几次考不中秀才,确实不是读书的料子,一家人总不能耗死在读书上面。 汪直获得母亲的同意,打听好日本人的喜好,卖掉自己的四书五经笔墨纸砚等等,留下银子给老母妻子,孤身一身踏上“走私船”的道路,路上遇到另一个穷书生章怀举,还志趣相投之下拜了把子做兄弟,未来,会如何那? 湖广兴王府,兴王得知大明水师大胜,五雷轰顶一般,就感觉口中腥甜,硬生生咽下去那口鲜血。 他一个踉跄后退几步,狼狈不堪地跌坐在修道的蒲团上。 内心深处一个模糊的认知冲击他的神志,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可他才是天命所归!他重生而来,他才是上天注定的皇帝! 兴王不甘心!兴王如何能甘心?兴王一抹嘴角溢出的血迹,状若厉鬼一般地“赫赫”笑着,眼神凶狠的要吃人,眼底猩红一片。 他粗重地呼吸,平缓自己的情绪,起身,认认真真地整理自己收到的消息,一字一句地琢磨、思考——其实他也不能收到什么机密消息,就是那夏言,现在也不联系他了。 兴王心里更是发狠。他这个人有个好处,越是处境艰难越是冷静,越是激发他的斗志,越是心思缜密、思虑周全。 他沉下心来,痛定思痛地琢磨自己重生以来的一个个动作,一个个失误,腰杆挺直,清秀苍白的面孔上,露出几分“君临天下”的威仪、自负狂傲。 一夜安眠。第二天一早,兴王斋戒打坐,念三遍念净坛咒,决定脚踏实地地培养实力,派人找来玩伴陆炳。 少年兴王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着身前,年仅十三岁的陆炳。 如今的陆炳,“还”“只”是他奶娘的幼子,打小儿长在王府做自己的玩伴,和自己情意深厚。 虽然年龄尚不大,但已经可以看出几分未来的模样——上辈子的兴王只是恩赐陆炳一个锦衣卫闲职,哪里能想到他有那般成就? 兴王把陆炳从头看到脚,越看越满意。陆炳身材修长高大,肤色健康红润,走路的样子像仙鹤散步,天生的优雅从容——作为一个王府奶娘的儿子,真真是投错了胎。 今天,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陆炳,本王给你安排一个去处,你会喜欢的。”兴王乾纲独断很久了,一出口就是命令,问也不问半句。 ※※※※※※※※※※※※※※※※※※※※ 感谢在2021-03-20 10:40:34~2021-03-21 10:31: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舒是我媳妇 10个;立冬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团圆 20瓶;家家 10瓶;myai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12 章 兴王疏通湖广地方官,通过民间选拔的方式,安排玩伴陆炳进锦衣卫做缇骑,也就是锦衣卫备选,陆炳给王爷和父母磕头,进了缇骑训练营,刻苦训练。 此外,兴王另安排人去南京接近严嵩、严世蕃父子,弘农杨家家主,顺着记忆里的“亲信大臣”名单,挨个思考…… 日暮时分从斋房出来,长长久久地泡一个热水澡,换一身青色常服很有翩翩少年郎的风采,踱步庭院,和王妃说说话儿,也很有少年夫妻恩爱情深的味道。 同一时间,北京城,西厂大太监张永和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同时收到飞鸽传书得知兴王的动静——和江南文家合作,送一个玩伴进锦衣卫选拔,送下人乔装打扮改名换姓去南京——很有默契地一声冷笑。 “夜里想来千条路,清晨依旧卖豆腐。兴王现在,也要和这些江南世家合作,要造私船,出海赚银子了啊/呀。” 两个老冤家,除了尾音的调子,说的话也是一样。张永敦厚地笑,徐景珩灿烂地笑,一琢磨一琢磨,非常有默契地找到对方合作。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九月初的月牙儿从天边升起,繁星点点闪烁夜空。小娃娃在梦中上了天,和星星一起做月亮船,脸上带笑儿,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睡得特香甜。 东厂大太监江斌最近焦头烂额的,实在顾不得兴王这一头。大明和日本的海战大胜有他的功劳,可也抵消不了他的大错处。他这一个多月每天夜里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生怕哪天醒来就是最后一天。 可他又不敢去打扰皇上。更生怕这次撑不住一些文臣的口诛笔伐,掉了脑袋,处理完送人出洋做间谍的事儿,整顿市舶司事务,安排人去宁波市舶司接任……自觉这样下去他自己能把自己吓死,一咬牙,一大早的一身普通太监服饰跪在清宁宫门口。 “太皇太后,您老人家明鉴啊。那宁波之乱,和几个太监贪污受贿有关,可杀人的是日本人啊。那起子人,不去和日本人拼命,只念叨着下面几个犯事厂卫的错儿,其心可诛啊。 太皇太后,他们这些人,一心要夺取海贸权利,他们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大明,不是为了皇上,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您明鉴啊——” 江斌跪在地上唱念做打的痛哭流涕,冤屈的仿若六月飞雪,一边哭一边上眼药。 太皇太后不管朝政,只牢牢地记住儿子正德皇帝的嘱咐,不管宦官们怎么贪污受贿怎么祸害,也要保住东厂,保住江斌,更要加大朝贡海贸力度,给皇上和国库赚银子。 太皇太后细细地品完一口六安茶,放下茶盏,一开口,慢吞吞的。 “这个事情,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 江斌没想到太皇太后这么好说话,还没来得及谢恩,听到后半句。 “但是江斌,你手下的人,你要管好了。你总要,给自己百年后,积善行德一些啊。” !!! !!! 太皇太后面色慈悲,声音里充满“佛门慈悲”。 可是对于江斌这样的“非全乎人”来说,对“下辈子”的执着,不是全乎人,不能理解万分之一,更何况太皇太后? 一瞬间,江斌的眼前又是那少年的自己被卖进宫做太监的情形,牙齿咬舌头出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忙不迭地发誓磕头,脑袋和地砖一碰“哐当哐当”响。 “太皇太后放心。奴婢一定管好他们。奴婢要管不好他们,奴婢死也不是一个全乎人!” 江斌发了狠,额头红红的,眼睛红红的,恶狼一般。 这要是平时,下面的人贪污一些银子贪就贪了,谁能不贪? 他自己也贪,太皇太后也知道他贪。可贪和贪不一样,运气和运气不一样。运气不好闹出来这么大的事情,将士战死,百姓遭殃,文臣跳出来唾沫横飞的,他自己都差点儿位置不保,他还能护着谁? 太皇太后对他的态度满意,江斌在这两年的朝贡贸易里贪污不少,可他也实打实地给皇家和朝廷赚了不少银子。 他对皇家忠心耿耿。 太皇太后第二天就亲自出面,犯事儿的宁波市舶司的几位太监论罪,此事到此为止—— 文臣们愤怒跳脚。 宦官们惹出来这么大的乱子,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群情激奋,然其他人也就背后咒骂几句,夏言的好友张璁,冒死闯到杨廷和的府里,要论一个是非曲直。 “阁老请容下官说一言再知罪。下官不明白。自古以来,哪有宦官当政?昔年永乐皇帝教授宦官们识字学武,其初衷乃是要他们协助皇帝处理日常琐事……” “……今有我大明的宦官们在京城横行霸世、以权谋私;在地方上贪污受贿、中饱私囊,招摇奢靡行为无状,民间流民不事生产自阉进宫,极大地败坏民风……” 张璁谈古论今、引经据典的说话不打磕绊,胸腔起伏中气十足一刻钟也不带换气儿。杨阁老就看着他的书生意气,听着他慷慨激昂的一通话,说了这么就也不带喘气的模样,小小的疑惑。 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么一个人才? 张璁,正德十五年,应礼部试。正德十六年,正德皇帝卒于豹房,他宣读遗诏,有小娃娃朱载垣继承皇帝位。 新皇在奉天殿即皇帝位,颁诏大赦天下,开恩科,张璁于奉天殿补行殿试,中二甲进士,观政礼部,从此进入仕途,时年四十七岁。 杨阁老从脑袋里调出来张璁的经历,再看他此刻闯进府里找自己论理,他只说太监们的祸害之处,只字不提当年永乐皇帝的纵容,如今太皇太后的纵容,他是真心的,没有觉得皇家人有错儿—— 养个猫儿狗儿也有感情啊,更何况是个人?皇家人做的没错儿,触犯律法的是宦官们。 ——杨阁老越琢磨越觉得,这个人,是个人才。 更难得的是,他是一个真正的克己奉公的理学家,他还挺有分寸。 刘健、谢迁……包括他自己,都老了,也需要培养继承人了。电光火石之间,杨阁老想了很多,不光没有生气地赶张璁出去,还掰开了揉碎了地,和他讲述朝贡贸易的由来。 杨府的外书房里头落针可闻,杨阁老面色还有没有收回去的“回忆”之情,用一口茶解解渴,手摸胡须,低头就是一声长叹。 “老夫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书香门第,大明的士大夫。老夫祖籍四川,不靠海,可也知道沿海世家的‘心事’。亮晶晶的宝贝啊,老夫一个俗人,说不动心,老夫自己都不信。 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动心可以,不能动手。 身在其位,就要谋其政。我们不是坐在江南,天天望着大海求‘财’若渴,只负责想着自己家族的士人。我们身在京城,坐镇内阁,要对皇上负责,要对这个大明,对这个天下负责!” 杨阁老的声音缓慢苍老,年龄大了,慷慨激昂也慷慨激昂不起来了。但他声音里的那股子气势还在。说到后面,他面色严肃,目光定定地看着张璁,浑浊的眼睛里好似有一道利箭,直直地射进张璁的内心深处。 张璁人愣愣的,目瞪口僵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嘴巴一张一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答案太过震惊,他四十年的认知,全都打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这很正常,只要不妨碍其他人,那就很好地接受。张璁一点儿也没有“才子神童书香门第……”的优越感,也从没想着借着那一套套的道德礼仪去要求其他人,打压任何人。 身材高大,相貌秀美,出身中层书香门第仕途顺利。性情刚正,刚正到刚愎苛刻,自己清廉为官,还要求家人也不得做任何贪污之事,日常对朝政弊端毫不避讳,严词呐喊,短短两年不到,就成为朝中新一代清流之首…… 可他的内心深处,是天真的,那是一生顺畅之人对世界最本真的热爱之心,不去苛责任何人,宽厚地容忍任何不同,求同存异。 可,可是……事实,是这个样子吗???他大受打击之下入了迷障,杨阁老见状,只微微一笑。 想当年,自己也是这样不带换气的舌辩群儒,还有情绪对世事不满……杨阁老也不催张璁,宫人送上来好茶,他端起茶盏用一口新得的蒙顶甘露,赞叹满足地眯眼享受。 一盏茶结束,发现张璁依旧面容颓败无法接受的挣扎,微笑安抚道:“这些事情,你们都不知道,不怪你们。” “如今大明理学成熟,朱熹先生的《四书章句集注》成为科举考试的标准,人人都说,明朝士人受程朱理学的教育长大,受理学忠孝信义的教化,心里真有一种“正义在我”的自信。 人人都说,大明的理学家身负家国天下的重任,教化世人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甚至以“为国捐躯、为民请命”为荣,说大明的每一个读书人都有强烈的气节,心甘情愿为了国家、为心中正确的主张舍身成仁—— 老夫今儿看见了,非常欣慰。” 杨阁老笑得真心“非常欣慰”,他还大方地邀请张璁坐下来,吩咐下人添茶杯:“听闻张观政擅品,尝尝新出来的茶叶如何?” 张璁哪有心思品茶?香馨高爽,味醇甘鲜的蒙顶甘露在他的嘴巴,比那黄连还苦。 他干巴巴地用完一口茶,放下茶杯,嘴唇抖动,终是问出来。 “阁老说,一旦朝廷允许私人海上贸易,其中巨大的利润,尽付地方士绅豪门。朝廷的财政收入将会受到严重的打击和削弱,大明人的贫富差距不但会越来越大,大明的内外安全也会受到严重挑战…… 下官愚钝,想不明白。可既然阁老说这朝贡贸易,是必须的,利国利民的,下官相信。 大明绝对不能禁海,也不能开放私人海贸。那为什么郑和下西洋会停止?郑和的船队被拆,图纸被烧,甚至当年太~祖皇帝禁止私人海贸,开始朝贡贸易的原因,也变成如今的坊间传言?” 张璁不明白,为什么永乐皇帝驾崩后,后面的一代代皇帝,明明知道朝贡贸易的真相,却无力维持,只能任由它变成真正的‘冤大头贸易’?” 为什么,七月二十三日那天,好友夏言在乾清宫提议关闭福建浙江两个市舶司,那么多人附和?为什么,那些世家出身的文官们都附和? 他们都是大明顶级的世家大族出身,或者其门人弟子。他们难道也不知道大明朝贡贸易的渊源吗? 张璁的目光紧紧地盯住杨阁老的眼睛,安静地等候答案。杨阁老还是一点儿也没生气,看他一眼,很有师长风范地教导。 “今儿个,胆敢闯到老夫府上的人,为什么只有你张观政一个” ※※※※※※※※※※※※※※※※※※※※ 感谢在2021-03-21 10:31:48~2021-03-21 16:4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儿弯弯照九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把孜然粉 3瓶;不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13 章 !!! !!! 只有呼吸可闻的寂静中,杨阁老视若平常地哈哈哈笑:“这蒙顶甘露,好茶。东厂都督江斌说,今年产量少,明年就可以卖到西洋,换回来白花花的银子。” “银子,银子,大明,缺银子。宦官替皇家垄断海外贸易的暴利,郑和下西洋引发的经商潮,改变大明重农轻商的国策,保守士大夫,靠田地发家,为了一份功名十年苦读……的读书人,都愤然反对。“ “你们都不明白,都愤怒于宦官为害一方,无一个好处,老夫都明白。可张观政啊,这天底下的有些事情,不是你视而不见,就不存在。” 张璁哑口无言。 张璁一生自负高洁,一心为民请命,不和其他人同流合污,和其他人一样痛恨宦官干政,也不和好友夏言一样愤世嫉俗,一心要天下人都清廉奉公忠心报国。 他的心态非常平和,他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可他此刻面对杨阁老洞若烛火的目光,无从再躲避。 杨阁老的话,响在他的耳朵里,落在他的心口上。 “太~祖皇帝和永乐皇帝的做法,极大地损害江南大地主大商人的利益,他们极度想要这份超级暴利,他们也有能力置办船队出海,却碍于禁令不能去做,他们能安生吗?” “他们手握笔杆子,手里有银子,一张口舌如利剑,几十年如一日地,百般诋毁郑和下西洋的功绩,想尽办法夺取郑和下西洋的成果,要在航路打通之后,四面八方的财富涌入大明的时候,发自家的财。” 夕阳西下,张璁恍恍惚惚地出来杨府,双目呆滞双脚打绊晃荡在京城大街上,往日的镇定从容全无,丢了魂儿一般。 太~祖皇帝颁布禁海令是个掩人耳目的举动。私人片板不得下海实行的时间其实很短,只不过是严格朝贡,把对外贸易集中在几个港口。 土木堡之变后文臣掌权,到如今,江南世家培养出来的代言人占据朝堂一半…… 土木堡之变的主要人,成化皇帝绝道海路留下隐患。 弘治皇帝,再老好人也不松口朝贡贸易。 正德皇家,装疯卖傻荒唐至极,也是利用宦官和这些文官世家抗争。 蓝天上白云悠悠,秋日的太阳温暖又不灼热,可是张璁的心头燃烧着一团火,火光燃烧他的“理智”,也燃烧他的“平和”。 张璁突然明白,自己这个清官当的,真的是没滋没味。 张璁回到家三天不出书房,杨阁老脸上的笑容越发成竹在握。九月初五,初六、初七……北京城一连几天都是阴有小雨,连绵细雨下个不停,秋风扫落叶。农人感叹“一层秋雨一层凉”,老师伴读们感叹“天凉好个秋”,小娃娃皇上? 下雨天,皇上不能出门玩耍,自然是乖乖地在豹房里面听书、玩乐。 拆王守仁老师最爱的一只毛笔,毛毛飞自己满脸,他还“咯咯”笑,顶着一脸毛毛和他老师显摆:“毛毛,毛毛。” 老师:“!!” 爬到杨慎老师的琴上,压断两根琴弦,小小的惊讶,随即骄傲——小身板移动朝其他琴弦继续使劲儿,特严肃地用力—— “断断。断断。”断了就变成两根了,朱载垣聪明。 老师:“!!” 老师伴读们宫人们,就看着他孙猴子一般大闹天宫,不光要和玉帝一样“只能无可奈何”,更是担心他的安全,皇上的这小俊脸,万一一个不慎留下疤痕,那还了得?!! 可皇上玩得开心啊,甭管什么东西到他手里,他都想拆开看看。跟着老师唐伯虎画画儿,画的整个豹房的墙壁木架地砖到处颜料—— 涂抹出来的画儿,只有他自己能看懂,可他乐此不疲。 长辈们都知道这个岁数的孩子时刻也安静不下来,搞破坏那就是他们的乐趣,更知道他孩子的眼里也没有什么贵重之分,说拆什么就拆什么—— 可是,能像皇上有这般的破坏力的,真从没见过! 老师伴读宫人们跟在他屁股后面胆战心惊地守着,还不敢阻止他——皇上聪明着,你越阻止,他越是好奇,越是要拆开看看。 几位阁老只会骄傲地笑:“皇上拆的好,聪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表示没有办法,豹房的人只得把能收拾起来的物事,都给收拾起来,一时间,豹房里头朴素异常,空空荡荡。 这样就可以了吗? 奶娃娃皇上无师自通地知道,可以踩着小凳子站高高,一眼看不住他就踩凳子。 好奇祖母房里花瓶里有没有东西,小胖腿一迈,小胳膊一挥,那就要摔开看看。 听书的时候,好奇书本上的黑字长得不一样,小胖手一伸,一用力,‘滋啦’一声,半页纸撕下来。 吃饭的时候,对比之前可以安稳地坐在餐椅上,筷子,勺子还都不会用,但可以拿住——量身定做的小椅子上,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一身红色的小常服,胸口白色的小肚兜,可萌可萌的,乖乖巧巧的。 举着小勺子,颤颤巍巍的,看得人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偏他自己特骄傲的小样儿。 饭粒子折腾的浑身都是,也没有塞进嘴里几口,他还就不要人喂,就喜欢举着自己的小勺子,自己往饭菜上戳,把饭菜弄得到处都是,自己衣服上也都是饭菜…… 他还特好奇其他人碗里的饭菜,特孝顺地舀起祖母碗里的一勺子汤,要喂祖母。 每次吃饭都是兵荒马乱,祖母、亲娘就感觉,和他吃完一顿饭,跟打完一仗一般的累。 可他就喜欢孝顺祖母亲娘。一天上午,他娘不放心来看一眼,发现他玩空竹响玩得额头冒细汗,还不听宫人的话好好喝水,佯装生气:“皇帝要按时喝水哦,按时喝水才能长高高哦。” 他立即放下空竹响,端起来自己的小茶杯,学着他老师们平时喝茶的样子,特认真的小模样。 “喝水,长高高啊。娘,喝水。” 一边喝水一边小大人地嘱咐他娘喝水,他娘就笑,宫人们都笑,偏他认为自己在做大事情,在孝顺他娘,特郑重。 “喝水,长高高啊。”娘也要喝水长高高。 亲娘拿他没办法,端起来茶杯喝一口,特无奈:“娘喝水了,皇帝要记得按时喝水哦,不能贪玩哦。” 小娃娃·皇上立马和他娘表示:“乖乖。乖乖。” 他娘就抱着他,亲香个不够,也不知道他小人儿怎么长的这么可人疼,就觉得怎么疼爱都不够。 小娃娃乖起来的时候,那真是要人疼到心坎里。 谢迁老师故意问他:“和老师学对对子,好不好?”他都不知道何为“对对子”只拍手欢呼:“好好。好好。”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亮亮的,满身满心的喜欢。 杨慎老师倾身问道:“皇上,我们今儿来听《诗经》,学了诗经就会写诗,诗经里也有鱼儿,很大很大的鱼鱼。”他一听就兴奋:“大鱼,大鱼。”满眼满脸都是求知欲,对鱼儿的喜爱之情。 乖乖听书听对对子的小模样,要你恨不得倾囊相授,只欣慰一身本事后继有人。 当然,小娃娃也有吃瘪的时候。 初七太阳出来,他好不快活,一个下午就眼睛望着太液池的方向,要去钓鱼。 “鱼鱼,鱼鱼。”小胖手指着太液池的方向,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和鱼鱼一起玩耍。 正好他的老师们也想出门逛一逛。唐伯虎老师还就抱着他,开心地说道:“皇上,我们去看鱼鱼,画鱼鱼。” 小娃娃和老师们在太液池钓鱼,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师们都收获满满,就他,大小鱼遇到他就逃命一般地窜。 他气的“哇哇”大叫,又因为一盆小蝌蚪吸引注意力。然后他画鱼鱼的时候自个儿想通,不和太液池的鱼鱼玩耍,趴在水桶的边缘看里面,目不转睛,还伸手去抓…… 对着和他手掌一般大的小鱼苗,特亲切地说话儿:“鱼鱼乖乖。” 小鱼苗:“!!!”挺尸。 水桶里的鱼儿一条条的,挺尸。 几位老师虽然觉得皇上这般不招鱼儿待见,实在是奇异,抖着肩膀,想笑。 那什么,世上也确实有人不招猫儿狗儿待见,我们皇上和鱼儿处不来,正常,正常,哦哈哈哈哈。 皇上是龙嘛,龙当然和鱼儿处不来,哦哈哈哈,哦哈哈哈。 皇上:“??”小娃娃·皇上感受到气氛“怪异”,转头,目光在几位老师伴读的身上扫过,发现他们都在专心钓鱼,再一转头,兀自和小鱼儿玩耍。 老师伴读们:“!!”皇上在上,臣等憋的好辛苦哈哈哈哈。臣等实在是没想到,我们皇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破坏力这么强大的,居然这么不招鱼儿待见,哦哈哈哈。 哦哈哈哈,哦哈哈哈。几位老师各种稀奇各种乐呵,自觉可算是出了一口气——小娃娃兀自和小鱼儿玩得开心—— 小孩子嘛,眼里心里,生活就是这样简单,吃喝拉撒,玩玩乐乐,那真就是人生大事。 开心就笑,耍赖就嚎。九月初九,重阳节,他又争取到出宫与民共乐的机会,又气得干嚎不停。 登高、放风筝,回来彩楼的皇上正在干嚎,一眼看到他的祖母亲娘都笑,老师伴读们也笑,文武大臣弹琴论道、诗词歌赋、喝酒对对子的更是笑,就是没有人答应他,生气,嚎的更响亮。 “朕要看花灯,要吃月饼,哇哇哇~~哇哇哇~~” 小娃娃嚎的特有韵致,很有一番抑扬顿挫的味道,听得所有人,更是乐呵。 中秋节的晚上,皇家人出宫来过节就已经是很好,君臣一起坐在高高的彩楼上吃月饼,看月亮,那就是与民共乐。可是小娃娃要下去,他不要在上面看着几万的脑袋瓜,他要做其中的一个。 小娃娃哭闹,可是没有人同意他下去,都说危险;月饼都只给他吃半块,说他人小肠胃不克化。 这不,到了重阳节,他还惦记他的半块月饼。 “哇哇哇,朕要下去,朕要下去,哇哇哇~~~朕要吃月饼~哇哇哇~~” 小娃娃张大嘴巴用足力气,嚎的惊天动地。一身正式的正红小吉服,可爱可爱的,尊贵不凡的,硬是要他嚎出来几分赖皮~~ 他身边的人都憋住,不笑出来~~脸憋得肌肉一抖一抖~~ 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今儿护卫皇上的安全,就瞧着皇上挺着饱饱的小肚子,干打雷不下雨的模样,直接笑出来。北京城第一美男子·徐景珩发自内心地灿然一笑,眉梢眼角都是风流倾泻而下、艳若桃李、芳菲四季。 小娃娃的嚎哭一顿,指挥使徐景珩美美啊,朕喜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14 章 喜欢就看,就见徐景珩脸上的笑容放大——放大——小娃娃皇上张大了嘴巴也没有再嚎出来,大眼睛盯着“美美”不放—— 徐景珩叫皇上这“爱美”的小模样,肠子笑得打结。小娃娃就感觉,他的锦衣卫指挥使笑得真好看,眼里星光灿灿,跟夜空一样。 小娃娃胳膊怀抱指挥使的长脖子,抬头看一眼天上弯弯的月牙儿,看一眼徐景珩的眼睛,分不清天上人间。 元和二年重阳节的晚上,茱萸飘香、热闹喧嚣。夜幕如一副蓝色的锦缎披在人间人的身上,夜幕中星子稀疏,一轮新月如玉盘,光洁明亮,光华挥洒人间。 年轻贵胄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抱着小娃娃皇上,脑海里先皇的音容笑貌一闪而过,笑容风华绝代。 今晚上的桂花酿,醉人。 徐景珩自觉醉了,眯了眯眼,眉梢一挑:“皇上,臣听说,今儿国子监的学生都放假,聚在文华楼赏月,皇上要新朋友,不若召他们来见一见?” 小娃娃正疑惑指挥使身上的气息好像又变了,正好奇指挥使的眼波和月亮的光波,哪个更慵懒流转。闻言,眼神儿懵懂地询问。 美美的指挥使一句话说到小娃娃的心里:“都是大明朝有名的神童哦。”小娃娃的好奇心冒出来:“神童?” “对,神童。都是老将军杨子清当年那样的神童。”徐景珩一副特肯定的模样,“将来啊,都是大明的顶天柱。” 小娃娃更好奇,顶天柱他知道。可是下去玩?见新朋友?小胖脸微微皱巴,小小的纠结。 徐景珩一看,又在肚子里笑。皇上一出生他就抱着,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当下里就开始诱哄:“皇上,他们都长得好看哦。” 皇上:“!” “和皇上现在的老师伴读都不一样哦,可以陪着皇上出宫玩耍的人哦。” 皇上:“!!” “和臣等不一样,和宫人们也不一样哦。” 皇上:“!!!” 奶娃娃皇上在他“美美”指挥使的“忠心劝谏”下,满怀期待地,召见国子监新收的一批学子。 锦衣卫堂上官一员侍立西侧,负责传达皇上的意思。锦衣卫将军三十人与千户二人、百户四人,分别守护在彩楼外侧亭子里的各个门前,此外还有锦衣卫校尉五百人,排列在彩楼各层内外,负责护卫和执掌仪仗。 徐景珩抱着奶娃娃皇上站在前方,待这五十多个新学子行礼完毕,面色冷漠,声音冷冽:“都抬起头来。” 运动内力声音传出去老远,整个彩楼都听得清晰。但是胆子小的,心思多的,一见锦衣卫的阵仗,指挥使那锦缎的飞鱼纹靴子,再一听那名满京城的“锦衣冷玉”的声音,真不敢抬头。 徐景珩也没催,小娃娃耐心等候,安静热闹的气氛多了几分肃穆。不一会儿,一个个小少年都慢慢抬起头来,有那胆子大的,心思浅的,外戚勋贵出身经常进宫的,都眼神恭敬地看着皇上和指挥使,等候吩咐。 就见皇上的小胖手一指一指的,也听不见声音,都心里打鼓。 “喜欢。” “喜欢。” “……” “皇上还有喜欢的吗?” 小娃娃皇上睁大眼睛再次挨个仔细瞅。等到他认认真真地看一圈,伸鼻子嗅一嗅,转头看向徐景珩。 徐景珩立马明白,笑得开怀:“好。这里没有我们去其他地方选。这两个学子给皇上做玩伴好不好?和皇上一起扫地,一起玩空竹响,一起拼船模……” 小娃娃还没听完就高兴的拍掌欢呼:“好好,好好。” 到底皇上还是需要年龄小的一起玩,徐景珩因为皇上的欢喜,冷漠的眉眼舒展,眉梢眼里全是笑儿。一转头,笑容一收,眉眼一肃:“杨博、严世蕃,你二人以后就跟着皇上,做,玩伴。”徐景珩直接做决定,就是不给那些阁老们反对的机会。 学子们愣在那里,杨博、严世蕃更愣在那里,都忘记行礼谢恩。两个人叫一个锦衣卫喝一嗓子,“扑通”跪倒,五体投地。 “起来、起来。”小娃娃有模有样的喊“起来”,看一眼自己的新玩伴,手舞足蹈的欢喜,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兴奋:“喜欢。” 徐景珩给他裹紧散开的帽子,一张北京城小儿止哭的脸,艳若桃李、柔若春风:“皇上喜欢,就是他们最大的荣幸。” 徐景珩记得先皇的临终嘱咐,弘农杨氏作为华夏名望之族,这一代的子弟应该有一个跟着皇上。而皇上身边的老师伴读都是正直文臣,他又亲眼目睹几位老师对皇上的教导,心生担忧,深恐皇上被教导成书呆子。 他只是没想到皇上一眼就看中杨博和严世蕃,更欢喜于皇上的天生识人之明,杨博一看就是有将才,而且不是那类正规打法的将才;严世蕃,十岁,功利心就显露且有才,也正合适。 徐景珩抱着皇上回来彩楼,还领着两个半大孩子,太皇太后、皇太后、刘健、杨廷和、谢迁……杨慎、王守仁、刘成学、唐伯虎……都是呆愣。 皇上召见国子监学生,怎么还带回来两个? 皇上立马显摆:“朕的,朕的。” !!! 所有人看向徐景珩,徐景珩在皇上的面前那是特例。对待其他人,即使是看着他长大的太皇太后、一帮子阁老们……那也是端得一派有为青年孤傲清高的派头,矜持有方,就是不解释。 众人:“!!!”想徐达老将军一门英雄和气,怎么出来这么一个糟心孩子?!众位长辈脸皮抽动,一起看向两个半大孩子—— 可怜两个少年,一开始被见到皇上的惊喜蒙住,接着面对被选为玩伴的惊喜吓住,现在面对这些大明实权人物那压迫性的视线,简直要撑不住趴下。 大一些的杨博也才十五岁,都是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再聪明伶俐家教严谨,又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视线? 因为皇上说“喜欢”,阁老们和太皇太后、皇太后暂时同意。可是,今晚的惊吓不止于此。 徐景珩宠着皇上,还真的抱着他下来彩楼逛一趟,虽然就那么半刻钟,但小娃娃置身于人山人海中,切身感受北京城人过节的热情洋溢,开心得他不停地喊“好好,好好。”就感觉一双眼睛不够用,一对耳朵也不够用,小鼻子一吸一吸的,楼下人的气息也不一样! 他还在上楼的时候,一眼看见一个锦衣卫的小缇骑,肃手而立目不斜视的模样,不一样啊,不一样。 皇上伸着脖子喊:“喜欢、喜欢。”徐景珩目光一闪,到底是没有阻止。 兴王送来的陆炳,刚刚考核合格的小缇骑,徐景珩看过一眼就知道大概情况,正琢磨怎么安排这个潜力无限的人,一听皇上说喜欢,他心里最后一丝犹豫去掉—— 兴王有兴王的打算,他只全不理会。在徐景珩的眼里,兴王就是跳梁小丑的梁上小贼罢了。 可是他们君臣两个只顾“喜欢”,杨博和严世蕃都吓晕,生怕一辈子前途毁了——那是一个出身“匠籍”的锦衣卫缇骑! 两个少年人都是立志走正经科举的人,生怕皇上要他们一起“玩物丧志”。但是怕也没用啊,陆炳更害怕。 三个少年郎作为新鲜出炉的皇上玩伴,一个晚上都是坐立不安地,食不知味地用着重阳糕,魂不守舍地陪着皇上观赏夜色下的名品菊花,跟上邢台一般的回去紫禁城—— 皇上为了半块重阳糕干嚎耍赖,和家里的弟弟妹妹一样可人疼。 皇上困了,两岁的皇上打着哈欠窝在指挥使的怀里睡得香甜——真好看。 皇上在回宫的路上睡一觉,回到宫里洗澡躺到小床上,一身白色的棉质亵衣亵裤胖嘟嘟的——想抱。 皇上醒了,顽皮地闹着要听睡前故事,那俊秀邪气的指挥使真就开始讲。 指挥使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三个少年郎站在指挥使的后面,肃手而立。 “臣这次说一说禁酒令的故事。话说这历朝历代,都有过禁酒令,也有禁酿酒的酒曲……” 皇上的问题立即出来:“美酒?”老师伴读们文武大臣们都说酒是“美酒”,都喜欢喝酒,他知道。 徐景珩就笑,这个时候他人完全放松下来,身上的气息又有了变化,笑容里多了几分干净纯粹——小娃娃又看得入迷—— “美美?”小娃娃更不明白,他以为,“美酒”就和美祖母美亲娘美老师美山美水美花美草……美指挥使一样,美美的,喜欢。他喜欢,其他人也喜欢,为什么要禁止? 徐景珩抬手给皇上掖好被角,眼里心里都是慈爱。 “皇上,酒和其他物事不一样。酿酒需要粮食,粮食关乎民生。禁酒不光是为了减少粮食消耗,备战备荒;更是要防止贵族们沉湎于酒,伤德败性。百官酒后狂言,妄议朝政。百姓聚众群饮,醉酒闹事…… 朝廷每年严格控制多少粮食可以用来酿酒,并且收很高的酒税,对私酿酒实行一定程度的处罚……本是大好的国策,却是没想到,朝廷越禁酒,人就越想喝酒,尤其是有银子的人。没有银子的人,也将能喝一次酒,当成喝仙丹一样。 遇到一省大旱,粮食减产,朝廷着急,就想着到底怎么办?要不,解除禁酒令?” 徐景珩故意停顿一下,后面三个少年听得迷糊,皇上听故事听习惯了,知道后面会有“转折”,小嘴巴微张特乖巧地等着。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反应欢乐,眉眼带笑语气轻快:“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第一批跳出来反对解除禁酒令的人,是那些最痛恨百姓饮酒的人,他们认为禁酒令不够严格,应该更严格。 而第二批反对的人,就是那些偷偷卖酒的人。 “合法的买酒途径被禁,老百姓想要喝两杯,只能找有门路的人去买走私酒。有门路的人立马就成一个利益集体。一旦朝廷想要废除禁酒令,背后捅刀子不准废除禁酒令的,恰恰就是他们。 一旦禁酒令废了,有门路的人还赚什么钱?当然是禁酒令越严格越好……” 指挥使的声音,和他的气质一样,孤傲清寒、风月无边,更因为多了几分宠溺更为磁性迷人;指挥使讲的故事,从来没有人讲过,不由地都听进去了—— 听得小娃娃皇上专心致志,一动不动的嘴巴张大表情丰富;听得三位玩伴真受不住了,惊恐交加之下双腿打战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禁酒,禁海,这样的事情,哪里是他们能听的?可是他们听了啊! 听了不该听的话,会怎么办?不说弘农杨家嫡系出身的杨博,严嵩儿子的严世蕃,就是陆炳一个宗室奶娘的幼子,他也知道,要么表忠心,要么等着被杀人灭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15 章 三个少年郎,面对一国之尊的皇上,面对威名满天下的指挥使,压根就没有反抗的心思,更生不出来什么先言语搪塞过去,事后想办法的念头,那什么求饶表示自己年少无知等等手段,更不如自己一刀抹脖子算了。 这可是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 三个少年郎,手抖腿抖惨白着一张脸,恨不得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人立即隐身了,却还是只能乖乖地站在那里,努力地抬头挺胸,用尽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表达出投诚的姿态。 额头一滴汗滑落眼角,依旧一动不动。求生的本能告诉他们,若是惊扰了皇上听故事的兴致,指挥使能一刀劈了他们当柴火烧。 布置的鲜亮又大气的寝殿里,气氛正好。 就听奶娃娃皇上听到兴奋处,开心地喊:“坏人,打打打。” 就见那“杀人不见血”的指挥使徐景珩,端得一派风光霁月的长者姿态,对着皇上“谆谆教导”:“不懂实情的人只看表面,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比如给事中夏言……” !!! 给事中夏言,在海战中英勇无比,受伤昏迷后一直说梦话“我要做兵部尚书我要升官换门庭……”闻名朝野,三个少年郎就听着指挥使拿夏言做例子,阐述用人之道,一颗心更是坠到谷底。 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梦想志气”的想法,赶紧想想自己的可用之处,求得一个活路。 秋天的夜晚,霜重露重。瑟瑟秋风中,乾清宫寝殿里头烛火摇曳,和千千万万个大明人家一样到了就寝时间。小娃娃听完故事,打个哈欠,闭眼就睡。 徐景珩领着三个少年出来寝殿,慢悠悠地踱步,眼望繁星闪烁月牙儿小船高挂在头顶上,眼前闪过皇上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微笑。 三个少年郎默默跟着他,一开始的腿软冷汗过后,莫名的,心里居然生出一丝丝,这个人,其实,也不坏的念头,啊呸呸呸!这么折腾他们,不是坏到骨子里是什么?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上了锦衣卫的船,做了皇上的玩伴,这正经读书人清流什么的,和他们都无缘了,都是这个人害得! 可是这个人对皇上很好,皇上的身边最年轻的伴读也是二十多岁,皇上这个年纪当然需要玩伴。 而且,皇上……皇上很好,这是他们的荣幸。他们又想起徐景珩的那句话,皇上喜欢他们,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荣幸。多少人寒窗苦读二三十年,也到不了皇上的眼前见皇上一面。 三个少年人满脑袋胡思乱想的,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就感觉走着走着,一颗心安静下来,对今晚上的一切遭遇都可以接受良好了,满心满眼地认为自己好运气。 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和三个少年人的交谈,不为外人所知道。 奶娃娃皇上多了三个玩伴,日常活动更丰富,他人聪明啊,和这些少年人一起玩耍,还真有“同龄”人的志趣相投。几位阁老一看这情况,又给添加三个文臣家里的小少年,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又给添两个勋贵家里的年轻人。 其中一个,还是那常遇春的后人,常绍。 今年十八岁的常绍是八个玩伴中最大的一个,他们八个人一起陪着皇上成长亲政,终元和一朝,青史留名功勋彪悍的“八条鱼”,初初诞生。 “皇上——皇上——”晴朗的夏日午后,宫人满宫里寻找他们的皇上,皇上正和他的玩伴们偷偷逛“冷宫”。 冷宫也就是皇宫中皇帝安置失宠的后妃、皇子的地方。当今皇上不到三岁,当然没有“冷宫”,可是先皇有啊。小娃娃也不害怕这冷宫荒凉,只觉得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逛的兴致勃勃。 途中遇到冷宫刘皇太妃养的大白猫,当即就双眼发亮双手抱着大白猫要一起玩,偏偏他个头小,还胖,抱着大白猫的姿势——大白猫的一身肥肉都在抗议:“我不想玩喵喵喵……” 大白猫抗议无效,八个玩伴守着皇上助纣为虐。等找皇上的人和找猫儿的人一起找过来,就看到“八条鱼”守在四周,奶娃娃皇上趴在牡丹花丛里,睡的正甜, 大白猫被他抱在怀里,身体压成一个惊人的尺度…… 大白喵被奶娃娃皇上当成抱枕压得喘不过气,努力挣扎出来脑袋后一脸惊魂未定,貌似还边懵神边叹气的样子,宫人们好似听到它悠长的声音:“喵!皮孩子不好带啊!” 满朝满宫的人一边默念着“猫嫌狗厌的年纪,都这样……”一边收拾尾巴,一边又因为皇上那乖巧懂事的小模样,哭笑不得…… 这么顽皮的小娃娃,对于朝政他自然是更不管。 可是他不管事儿,事儿来找他啊。 话说兴王自打知道陆炳成为奶娃娃皇上的玩伴,气得又吐一口鲜血,陆炳的才能,陆炳从大火里背他出来的身影在脑海里不停浮现,兴王硬生生地在床上躺了一天。 兴王安排陆炳做锦衣卫,可兴王即使再认为他才是皇帝,再信任陆炳,他也不能和陆炳,不能和任何人提起他的想法啊。 兴王维持一个贤惠宗室亲王的角色,做海贸也只是逼不得已补贴家用,面对十三岁的陆炳,那更是形象好得不得了。 兴王用脚指头猜也知道,陆炳此刻面对皇上的那颗忠心,兴王岂能不吐血?? 白白给奶娃娃送了一个臂力,兴王恨不得当初一刀宰了陆炳! 兴王心里那个恨啊,兴王第一次恨那个奶娃娃皇上。 无他,奶娃娃皇上的命太好! 什么都有人给打点好,那几位老阁老,那徐景珩,那常家人……兴王愤恨,兴王不甘,兴王的妒忌之火生出来,明知道朝廷的土地改革大有必要,也一定要给奶娃娃皇上添一添堵。 元和二年的十月,争贡之役的犯人之一,宋素卿被抓,于宁波斩首示众;另一伙儿端佐等人,抢船跑到朝鲜海域遇上大风,海难死了一半儿,还有一半儿,大约三十人,都被朝鲜兵抓住送回宁波,于十一月斩首示众。 一场争贡之役看似正式结束。内阁老臣们忙完出兵事宜,忧虑大明如今土地兼并严重,税收情况不见好转的事儿,琢磨着要开始土地改革,一致同意,有张璁负责这次的土地改革事宜。 到元和三年元旦举国大庆的大朝会,大明朝廷商定重视海防,整顿水师,不管这沿海乱象不是一日一年可以整顿出来,徐徐图之。 元和三年开始,日本境内的大明人开始多起来,两国商贸额不减反增,日本各诸侯被迫禁止名下的日本人做倭寇,对流民严加打击。 三月份的时候,王鏊老相公去世,唐伯虎离京给老师送葬,小娃娃大哭一场,很多老臣想起他们当年和大太监刘瑾争斗的艰难,朝廷开始整顿官场贪污之风,逐步限制地方上的镇守太监的权利。 六月份的时候,内阁和六部一起盯着户部做今年的夏税核算,明年的账目预算…… 七月份的时候,南京诸府大饥,给兴王一个很大的机会。 南京诸府大饥,巡按朱衣上奏内阁:民迫于饥饿,婺妇刘氏食四岁小儿,百户姚臣、王堂以子卖母,军馀曹洪以弟杀兄,王明以子杀父……无复人道。地震雾塞,臭气闻千里,造反者四起。 民间传言:“草木树皮,一抢而空;卖儿卖女、父子相食、道殣相望、臭气弥天……” 饿殍遍野的南京宛若一个鬼城,饿疯了的人吃完所有能吃的东西,被观音土撑死,被树皮涨死,还没死的,互相杀戮、易子而食…… 小娃娃不明白什么是“大饥”,知道他的子民有的吃不起饭了,饿肚子了,着急。内阁在调兵镇压的同时,紧急命令户部右侍郎席书发库帑,截漕米赈之,又发帑金十五万两白银分赈淮安、凤阳二府。 国库空了。 国库空了,问题是大明的土地没了,夏天的税收情况好一些,可那是得罪无数人的土地改革的成果,土地改革能不能坚持下去?要不要坚持下去? 八月初一朝会,过了一年,长了一岁的奶娃娃皇上,猫嫌狗厌的顽皮耍无赖的同时,迎来人生第一个难题——他的土地,变没了。 礼部右侍郎桂萼上奏,勋贵、世家、外戚、宗室……甚至宦官,巧取豪夺大明三分之二的土地,咳咳,其中他祖母的亲弟弟,他的两个亲舅爷爷,贪占百姓良田,数额巨大,民怨声声。 小娃娃懵。 关键这桂萼还说,户部去清查他舅爷爷家里的土地,他的舅爷爷还仗势欺人! 仗着他的势,欺负他的户部的人。 小娃娃看向几位阁老,看向负责土地改革的户部左侍郎张璁,又看向桂萼。 他人小,却天生的有一种镇定,只要不影响他的个人吃睡长,不吵不闹的,他脾气好得很。 桂萼告状他舅爷爷,告状很多很多亲戚抢了他的土地,导致他自己没有地,普通百姓没有地……导致国库没有银子,这次赈灾的银子都没有……他觉得,这个事儿,他应该管一管。 小娃娃一点儿也没感觉这和他有关系——他是皇帝,大明人都仗着他的势。这就是一个事儿——伸出右手看看,五个手指头有长短,要打架,管一管嗯。 户部左侍郎张璁正惭愧自己没做好差事,要皇上面对如此难题。 其他相关的不相关的,或担心皇上护着国舅爷土地改革进行不下去,或高兴皇上护着国舅爷赶紧停了土地改革。 几位阁老本也以为皇上会生气、羞愧、护亲之类的,反应过来皇上的脾气和年纪,只看着皇上端详手指头的小模样,在肚子里笑。 奉天殿前前后后值守的锦衣卫侍卫们,也都在肚子里笑。 指望皇上因为他舅爷爷为难自个儿,怎么可能? ※※※※※※※※※※※※※※※※※※※※ 感谢在2021-03-21 17:05:07~2021-03-25 10:1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儿弯弯照九州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亮 20瓶;爱鲲的庄周 14瓶;夜墨央、希望太太能爆更 8瓶;w_charon 6瓶;myai 5瓶;34137490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16 章 大殿里头静的呼吸可闻,除了部分人担忧土地改革的命运之外,对皇上的性情多少有了解的,确信皇上会打压国舅爷;对皇上性情不了解的,确信皇上会打压土地改革,反正都挺高兴就是。 单单桂萼。 桂萼,正德六年进士。出身江西省一个贫困县城,历任丹徒、武康、成安等县知县,做事不畏豪强为国为民,然他性情暴烈,和上官同僚的关系哪个都很差,和手下的文书小吏的关系也特不好,堪称大明官场一大奇人也。 桂萼因为人缘问题一直仕途不顺,如今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升上来,一出手就是捅破大家都不敢说的微妙平衡,不少人其实都挺兴奋的,都等着看他被皇上发怒降罪。 桂萼自然也明白,他此番得罪了国舅爷,不管结果如何,仕途都是要断,但桂萼只能这么做。 此时此刻的桂萼,因为皇上的目光心虚,因为皇上的动作愣怔,更看不明白几位阁老的意思。但他今儿站出来,不光是因为兴王的“提醒”! 兴王提点他做政绩,让他从一个南京刑部福建司主事,快速进入北京城,做到礼部右侍郎,他感激兴王,听从兴王的命令,可他也是真的关心大明的土地改革问题。 “我要赌一把。我必须赌一把。”一心要继续朝上爬的桂萼心里发狠,兴王的诱导话儿响在耳边,他极力克制只一遍一遍回忆有关于皇上的做法做派,牙关要紧。 就在桂萼决定再次上奏的时候,就见奶娃娃皇上看完自己的小胖手,动一动小屁股,目光落在张璁的身上,直接就是一个“查”字出来。 查!清查!清查到底!奶娃娃皇上记得凡是要查清楚再做决定,然而饶是如此,也是很多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桂萼:“!!!”震惊当场。 文武大臣:“!!!”震惊过度。 张璁猛地反应过来,简直是飞速一般跪下领旨谢恩,还因为激动得厉害,声音都是颤抖:“臣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璁的高呼声还没下去,就有勋贵大臣们反应过来,直接抢话:“皇上!两位国舅的土地,乃是封地。弘治皇帝所赐封地,不可动。” “皇上,两位国舅,身为堂堂国舅,不干政,不朋党,所好不过田宅、狗马、音乐,所狎不过俳优、伎妾,哪里有错儿?” “皇上,两位国舅乃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后面那半句“严查两位国舅,太皇太后一定会伤心”没说出来,人被张璁一把摁倒。 亲自经历和勋贵外戚的真实争斗“脱胎换骨”·张璁,一边动手一边高喊:“皇上,太皇太后英明爱民,太皇太后要是知道实情,一定会痛斥两位国舅!” 他的户部同僚也站出来一起喊:“皇上!弘治四年,老国丈张峦被封为寿宁伯,先皇出生,进为寿宁侯。第二年张峦去世,封赠‘昌国公’。其长子张鹤龄继承担任‘寿宁伯’,后来也升‘寿宁侯’、‘昌国公’,另一个儿子张延龄为建昌伯、建昌侯。” “皇上!两位国舅的封地都是江西南康府,不在这北京城。他们在北京城打着给皇家找皇庄进忠心的名义,盘剥百姓,霸占民田八千顷,其心可诛,其行不可恕。” “皇上!……” “皇上!……” 户部人的喊话中气十足,一字一句都是发泄这些日子的憋屈,喊到一半儿被一个勋贵大臣打断,张璁被推了一下差点摔倒。一位外戚出身的官员一脚踹出去,大骂出口:“张璁你他娘的放屁,皇上!你莫要听信谗言,皇上,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自来疼爱两位国舅……”没说出来,他人就被一个户部的人当头打倒在地。户部的人一边护着张璁一边高喊:“皇上,奉天殿讨论国事,此人一直喊‘太皇太后’,其心可诛……” 喊了一半儿,叫武定侯郭勋一拳头打倒在地,鼻子出血,牙齿掉了一颗。 武定侯郭勋出身将门勋贵,家里又和两位国舅家里联姻,自然是护着。给事中夏言一看好友被武定侯打,挣扎着跑过来扶起来张璁,一边躲避拳脚一边高喊:“皇上救命!皇上救命!武定侯要打死人了!” 武定侯郭勋一听更为生气,当即大喝一声:“我打死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玩意儿,王振王顺就是你们的先例。” 奉天殿里打成一团,户部的人、清流的人一看张璁被打杀,那自然是护着;勋贵、外戚的人本就痛恨张璁这个茅坑石头,那自然是一起上。即使不想参与也是躲避不及的参与进去,手中的朝笏、腰上的印信……都是他们的武器。 有武力高的勋贵对着张璁追着打,有那户部的人打不过直接张嘴咬,鲜血透过秋天的朝服,血淋淋的……不管是谁碰到桂萼都是拳打脚踢。 几位阁老还是不动弹。 锦衣卫侍卫们飞速抱着皇上离开。 小娃娃看着听着,安安静静的,一点儿也没有生气,来到后殿也只是乖乖地喝水用辅食。 内阁要土地改革,张璁作为清流之首主持改革,然而他们都把握一定的分寸,没动那几个“不能动的”,就是能动的,也都手底下留几分余地,一个是人情世故,一个是各种关系盘根接错,一个就是,维持这份平衡。 大明的国库需要税收,谁都知道。大明的纳税土地越来越少,谁也都知道。可凭什么挖我的肉不挖你的肉?谁都想护着自己的“肉”,几方势力博弈,华夏文化中最精髓的“平衡中庸之道”就出来了。 可是今儿个,破落户桂萼上奏,皇上恩准,勋贵外戚和改革派的微妙平衡一朝打破,清流们改革派们认为皇上站在自己这一边,胆气壮;勋贵们外戚们生怕自家土地也被清查,自然是拼命。 小娃娃不懂他们的这些原因,但小娃娃知道那王顺王振的故事。 英宗皇帝的正统十四年,英宗在司礼太监王振的鼓动下,不顾朝臣反对,贸然出师,在土木堡全军溃败,皇帝本人也做了俘虏。那个时候,也是群臣满怀激愤地要求景泰帝下令,立刻将王振满门诛灭。 景泰帝犹豫不决,臣子们情绪更加激动,随即开始明朝历史中最为严重的一次朝堂斗殴。 大臣们争相向朱祁钰弹劾王振。上奏声,骂人声、痛哭声此起彼伏,王振被打死,景泰帝害怕不敢做出决断,下一道命令:“百官暂且出宫待命,此事今后再议。”哪知道彻底激怒大臣们,大臣们的情绪即将达到顶点。 锦衣卫指挥马顺仗着有皇帝的谕令,喝斥群臣,让他们立刻出去。户科给事中王竑脾气急躁,性格耿直,眼见王振已死,马顺还敢如此嚣张,不由得怒上心头,冲上前去,抓住马顺的头发,先用手中的朝笏劈头盖脸地向马顺打去,再用嘴咬下了马顺脸上的一块肉。 王竑动手之后,大臣们立刻蜂拥而上,对着马顺拳打脚踢,很快马顺就被团团围住,无数双拳头,无数只脚朝他身上招呼,转瞬之间,他已经是遍体鳞伤。 群臣们停止打斗,因为马顺已经被打死。 景泰帝看着这些疯狂的大臣和血肉横飞的场面,他选择了——逃走,他要逃到宫里去,兵部尚书于谦向景泰帝跑去,拦住了他,声音洪亮:“皇上,马顺是王振的余党,其罪该死,请皇上下令百官无罪!” 景泰帝面对于谦身上的杀气更加害怕,依照于谦的话下达命令,王振的侄子王山绑至刑场,凌迟处死!群臣拍手称快,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小娃娃皇上喝完水,小大人地安慰守着他的锦衣卫们:“不怕不怕啊。” ※※※※※※※※※※※※※※※※※※※※ 感谢在2021-03-25 10:10:31~2021-03-25 20:5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要信仰我主吗 4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发错章节,已修。 大殿里头静的呼吸可闻,除了部分人担忧土地改革的命运之外,对皇上的性情多少有了解的,确信皇上会打压国舅爷;对皇上性情不了解的,确信皇上会打压土地改革,反正都挺高兴就是。 单单桂萼。 桂萼,正德六年进士。出身江西省一个贫困县城,历任丹徒、武康、成安等县知县,做事不畏豪强为国为民,然他性情暴烈,和上官同僚的关系哪个都很差,和手下的文书小吏的关系也特不好,堪称大明官场一大奇人也。 桂萼因为人缘问题一直仕途不顺,如今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升上来,一出手就是捅破大家都不敢说的微妙平衡,不少人其实都挺兴奋的,都等着看他被皇上发怒降罪。 桂萼自然也明白,他此番得罪了国舅爷,不管结果如何,仕途都是要断,但桂萼只能这么做。 此时此刻的桂萼,因为皇上的目光心虚,因为皇上的动作愣怔,更看不明白几位阁老的意思。但他今儿站出来,不光是因为兴王的“提醒”! 兴王提点他做政绩,让他从一个南京刑部福建司主事,快速进入北京城,做到礼部右侍郎,他感激兴王,听从兴王的命令,可他也是真的关心大明的土地改革问题。 “我要赌一把。我必须赌一把。”一心要继续朝上爬的桂萼心里发狠,兴王的诱导话儿响在耳边,他极力克制只一遍一遍回忆有关于皇上的做法做派,牙关要紧。 就在桂萼决定再次上奏的时候,就见奶娃娃皇上看完自己的小胖手,动一动小屁股,目光落在张璁的身上,直接就是一个“查”字出来。 查!清查!清查到底!奶娃娃皇上记得凡是要查清楚再做决定,然而饶是如此,也是很多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桂萼:“!!!”震惊当场。 文武大臣:“!!!”震惊过度。 张璁猛地反应过来,简直是飞速一般跪下领旨谢恩,还因为激动得厉害,声音都是颤抖:“臣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璁的高呼声还没下去,就有勋贵大臣们反应过来,直接抢话:“皇上!两位国舅的土地,乃是封地。弘治皇帝所赐封地,不可动。” “皇上,两位国舅,身为堂堂国舅,不干政,不朋党,所好不过田宅、狗马、音乐,所狎不过俳优、伎妾,哪里有错儿?” “皇上,两位国舅乃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后面那半句“严查两位国舅,太皇太后一定会伤心”没说出来,人被张璁一把摁倒。 亲自经历和勋贵外戚的真实争斗“脱胎换骨”·张璁,一边动手一边高喊:“皇上,太皇太后英明爱民,太皇太后要是知道实情,一定会痛斥两位国舅!” 他的户部同僚也站出来一起喊:“皇上!弘治四年,老国丈张峦被封为寿宁伯,先皇出生,进为寿宁侯。第二年张峦去世,封赠‘昌国公’。其长子张鹤龄继承担任‘寿宁伯’,后来也升‘寿宁侯’、‘昌国公’,另一个儿子张延龄为建昌伯、建昌侯。” “皇上!两位国舅的封地都是江西南康府,不在这北京城。他们在北京城打着给皇家找皇庄进忠心的名义,盘剥百姓,霸占民田八千顷,其心可诛,其行不可恕。” “皇上!……” “皇上!……” 户部人的喊话中气十足,一字一句都是发泄这些日子的憋屈,喊到一半儿被一个勋贵大臣打断,张璁被推了一下差点摔倒。一位外戚出身的官员一脚踹出去,大骂出口:“张璁你他娘的放屁!皇上!你莫要听信谗言,皇上,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自来疼爱两位国舅……”没说出来,他人就被一个户部的人当头打倒在地。户部的人一边护着张璁一边高喊:“皇上,奉天殿讨论国事,此人一直喊‘太皇太后’,其心可诛……” 喊了一半儿,叫武定侯郭勋一拳头打倒在地,鼻子出血,牙齿掉了一颗。 武定侯郭勋出身将门勋贵,家里又和两位国舅家里联姻,自然是护着。给事中夏言一看好友被武定侯打,挣扎着跑过来扶起来张璁,一边躲避拳脚一边高喊:“武定侯要打死人了!武定侯要打死人了!” 武定侯郭勋一听更为生气,当即大喝一声:“我打死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玩意儿,王振王顺就是你们的先例。” 奉天殿里打成一团,户部的人、清流的人一看张璁被打杀,那自然是护着;勋贵、外戚的人本就痛恨张璁这个茅坑石头,那自然是一起上。即使不想参与也是躲避不及的参与进去,手中的朝笏、腰上的印信……都是他们的武器。 有武力高的勋贵对着张璁追着打,有那户部的人打不过直接张嘴咬,鲜血透过秋天的朝服,血淋淋的……不管是谁碰到桂萼都是拳打脚踢。 几位阁老还是不动弹。 锦衣卫侍卫们飞速抱着皇上离开。 小娃娃看着听着,安安静静的,一点儿也没有生气,来到后殿也只是乖乖地喝水用辅食。 内阁要土地改革,张璁作为清流之首主持改革,然而他们都把握一定的分寸,没动那几个“不能动的”,就是能动的,也都手底下留几分余地,一个是人情世故,一个是各种关系盘根接错,一个就是,维持这份平衡。 大明的国库需要税收,谁都知道。大明的纳税土地越来越少,谁也都知道。可凭什么挖我的肉不挖你的肉?谁都想护着自己的“肉”,几方势力博弈,华夏文化中最精髓的“平衡中庸之道”就出来了。 可是今儿个,破落户桂萼上奏,皇上恩准,勋贵外戚和改革派的微妙平衡一朝打破,清流们改革派们认为皇上站在自己这一边,胆气壮;勋贵们外戚们生怕自家土地也被清查,自然是拼命。 小娃娃不懂他们的这些原因,但小娃娃知道那王顺王振的故事。 英宗皇帝的正统十四年,英宗在司礼太监王振的鼓动下,不顾朝臣反对,贸然出师,在土木堡全军溃败,皇帝本人也做了俘虏。那个时候,也是群臣满怀激愤地要求景泰帝下令,立刻将王振满门诛灭。 景泰帝犹豫不决,臣子们情绪更加激动,随即开始明朝历史中最为严重的一次朝堂斗殴。 大臣们争相向朱祁钰弹劾王振。上奏声,骂人声、痛哭声此起彼伏,王振被打死,景泰帝害怕不敢做出决断,下一道命令:“百官暂且出宫待命,此事今后再议。”哪知道彻底激怒大臣们,大臣们的情绪即将达到顶点。 锦衣卫指挥马顺仗着有皇帝的谕令,喝斥群臣,让他们立刻出去。户科给事中王竑脾气急躁,性格耿直,眼见王振已死,马顺还敢如此嚣张,不由得怒上心头,冲上前去,抓住马顺的头发,先用手中的朝笏劈头盖脸地向马顺打去,再用嘴咬下了马顺脸上的一块肉。 王竑动手之后,大臣们立刻蜂拥而上,对着马顺拳打脚踢,很快马顺就被团团围住,无数双拳头,无数只脚朝他身上招呼,转瞬之间,他已经是遍体鳞伤。 群臣们停止打斗,因为马顺已经被打死。 景泰帝看着这些疯狂的大臣和血肉横飞的场面,他选择了——逃走,他要逃到宫里去,兵部尚书于谦向景泰帝跑去,拦住了他,声音洪亮:“皇上,马顺是王振的余党,其罪该死,请皇上下令百官无罪!” 景泰帝面对于谦身上的杀气更加害怕,依照于谦的话下达命令,王振的侄子王山绑至刑场,凌迟处死!群臣拍手称快,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小娃娃皇上喝完水,小大人地安慰守着他的锦衣卫们:“不怕不怕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 17 章 辰时的太阳刚刚升起,朝霞满天,整个紫禁城都镀上一层金边,辉煌宏伟。 小小的孩子,面对这般情形,不光自己没有害怕,没有生气,还安慰身边的人,今天值班的锦衣卫侍卫们即使知道皇上的胆子大,可还是莫名心里一酸。 一眨眼掩饰眼里的湿润,昂首挺胸,齐声高喊:“皇上,吾等护卫皇上,不怕。” 地位仅次于指挥使,年轻的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余庆,白白胖胖的脸堂憨厚地笑,眼里有骄傲,更有心疼:“皇上,我们锦衣卫,不怕。” 小娃娃挨个看一眼,鼓励一般有模有样地点脑袋。小孩子做大人的模样,总是那么可爱,尤其我们皇上——锦衣卫的人就感觉一颗心软成一片,酥酥麻麻的,那是一种释怀。 纵使皇上年幼又如何?那个时候的景泰帝不是他们的皇上。 纵使当年指挥使王顺被打杀又如何?那个时候的锦衣卫,早就不是太~祖时期的锦衣卫。现在的锦衣卫,也不再是之前那必须依附东西厂对文臣避让的仪仗队。 锦衣卫侍卫们一时身上气势大涨、英姿勃发。小娃娃抬手揉揉眼睛,没看错儿,高兴的鼓掌欢呼:“好好,好好。”于是锦衣卫们就笑。 笑容自豪,那是丢失已久的,发自内心的自信。小娃娃感受到锦衣卫们的气息又有变化,更是开心。 宫人送上来一碗蛋羹,香甜的气息立马获得他的注意力。小娃娃自个儿举着小勺子吃完蛋羹,指挥同知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毛巾,轻柔地给皇上擦干净手脸脖子,解下来小围兜,温声问道:“皇上,要不要去嘘嘘?” 皇上摸摸肚子,郑重回答:“等等、等等。” 等等再去嘘嘘,三岁的他开始养成自己的作息习惯。一转头听到窗台的鸟儿叫,看鸟儿的时候看中窗台一盆菊花,深紫色的花色,墨汁儿一般黑里透红,偏它的花朵儿开成荷花型,花瓣薄薄的,好不特别。 小娃娃看的入迷,一时间,大殿里的事情都忘记。 锦衣卫侍卫们都不吱声,跟着他一起看墨菊,嗯朴质无华,端庄稳重;嗯惬意舒缓、洒脱娴静、醇味独具;嗯隽永鲜活、自然天成、醇厚如酒…… 小娃娃:“???”小娃娃好奇地看他们一眼,指挥同知立马回答:“皇上,人都说墨菊是菊中名品,花色红中带紫,紫中透黑;花芯厚实,花盘硕大,色泽浓而不重……臣今儿才感受到墨菊的‘凝重不失活泼,华丽不失娇媚’。” 小娃娃:“???”小娃娃没有从指挥同知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对墨菊的喜爱之情,小小的迷糊。一探头看向窗外色彩缤纷的菊花们,再看向这盆墨菊,嗯嗯,确实不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小娃娃兴致勃勃,左看看右看看,宫人摆一盆墨菊在这里,非常对,太对,好看。 还有一个月就过三岁生日的小娃娃,已经有自己的审美,还是喜欢颜色鲜艳的物事儿,却又不再只看颜色。 他看这盆墨菊喜欢,一转头看向前殿,吩咐余庆:“喜欢、一起。”余庆响亮地答应一声,于是这盆墨菊,就和小娃娃一起上朝。 此时的朝堂上,每个人都累得没有力气。无他,打架也是力气活儿不是?除了几位阁老,一个个的摊在地砖上喘着粗气,形象全无。 有那伤重的,肋骨断了的,脚扭了的,比如那个掉了牙齿的户部人,已经被带下去给太医上药,剩下来的,再狼狈,也是“勇士”! “勇士们”一听礼仪大太监喊“皇上上朝~~”,一个个的特麻利地爬起来,手扶衣冠踩着鞋袜拽着衣襟……行礼磕头的声音穿云裂石:“皇上万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娃娃对他们的声势小小的满意,环视一圈下面的每一个人,一个个的精神一震,更多满意,看向侍卫手里的墨菊,吩咐:“赏桂萼。” 赏桂萼?那抱着墨菊的锦衣卫千户一愣,随即冲着桂萼满脸堆笑地送上怀里的花盆:“礼部右侍郎桂萼,接赏。” 桂萼:“!!!” 各位大臣:“!!!” 各位大臣眼睛瞪出框。腰带掉了没找到·桂萼,对上锦衣卫侍卫的视线,身体反应大于脑袋,“扑通”跪倒:“臣谢皇上赏赐。” 起身,宽大的袍服完全散开,披头散发的顶着满脸血痕,魂不守舍地接过御赐花盆,磕磕绊绊地再次跪下来谢恩——“臣谢皇上。” 桂萼这个时候已经无力思考了,谢恩都谢了两次。大殿里的其他人更是。桂萼自己是还没反应过来,其他人却是反应过来嫉妒坏了——桂萼一个破落户怎么进皇上的眼了?!反正甭管哪一方的人,都对桂萼看不进眼里。 桂萼抱着花盆发愣,头低着,一动不动。皇上·小娃娃·朱载垣,也看不到桂萼的脸,只冲其他人一瞪眼,打定主意要护着胆敢告状舅爷爷的桂萼。 说句实话,就是几位阁老,锦衣卫的人熟知皇上的性情的人,也叫皇上的赏赐弄得惊讶。 他们的奶娃娃皇上,三岁就知道护住有用的臣子了?!他们欣慰的同时,更是心酸。 奶娃娃皇上哪有他们那么多的感叹?他根据刚学到的礼仪动作,端着皇帝的风度,特“严肃”地说道:“唐太宗的女儿出嫁,唐太宗要双倍嫁妆,群臣恭贺,唯有魏征提出反对…… 长乐公主李丽质因长孙皇后所生,唐太宗对她特别钟爱,将她许配给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贞观六年开始准备嫁妆,唐太宗对众臣说:“长乐公主,皇后所生,朕及皇后并所钟爱。今将出降,礼数欲有所加。” 大臣纷纷表示“陛下所爱,欲少加之”,进言请求按照永嘉长公主的嫁妆双倍来办,唐太宗欣然同意。然而魏征对此表示反对。因为永嘉公主乃是长乐公主的姑姑,此举逾越礼制。 小娃娃记性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老师们讲的小故事,讲完后满脸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的大臣们~~ 群臣:“!!!” 小娃娃:“???” 群臣:“???” 小娃娃:“???” 几位阁老眼里的笑意掩饰不住,恨不得仰天大笑,一抒心中自豪之情。 桂萼心里有个模糊的想法,可他不敢相信。他猛地抬头看向龙椅上的皇上,心里生出一道光,可那道光太温暖,太明亮,他不敢生长。 武定侯郭勋一咬牙站出来:“皇上圣明。然臣认为,魏征所言虽有些许道理,却是不近人情。唐太宗钟爱长乐公主,要给双倍嫁妆,乃是为人父亲的人之常情。” 户部左侍郎张璁词严义正:“皇上圣明。魏征所言有道理,其他大臣所言也有道理,唐太宗爱女之心,也是人之常情。然唐太宗因为魏征之言克制自己的‘人之常情’,所以唐太宗是‘唐太宗’也。” 小娃娃:“???” 群臣:“???” 定国公徐延德从族弟徐景珩知道一些皇上的事情,犹犹豫豫地扶正自己的乌纱帽:“皇上圣明。皇上……”他想说皇上是“大明唐太宗”,又反应过来,这不是给两位国舅定了罪了吗? 眼里是皇上饱含期待的小眼神儿,耳边又响起族弟的冷言冷语,他一时心灰意冷,罢罢罢。 “乃大明唐太宗也。皇上所讲故事,臣听来,醍醐灌顶震耳发聩!长乐公主作为侄女,不能越过姑姑的嫁妆数额,此乃大礼仪也。礼仪乃是国家根本,圣人教导,礼乐理智信,礼在第一,礼仪不可废也。” 群臣:“!!!” 万万没想到定国公突然站队,群臣呆若木鸡。 几位阁老瞧着皇上那喜形于色的小模样,简直要绷不住那汹涌蓬勃的笑意。 然而小娃娃真高兴啊。朕是“唐太宗”!小娃娃特自恋特矜持的小样儿,特大方地夸夸自己:“定国公好好。唐太宗好好,魏征好好。朕好好,桂萼好好。” 群臣:“!!!”不说其他人,除了几位阁老“身经百战”,定国公本人都顶不住皇上的一腔自恋。 桂萼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三魂出窍一般——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还活着?我是——大明魏征??? 文武群臣一个个的目瞪口呆,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皇上,咱自比唐太宗,真的好吗?好好好,好好好,皇上您是唐太宗,皇上您是唐太宗。 可是皇上,那破落户桂萼是魏征?皇上啊,桂萼他,桂萼他就是一个万人嫌千人讨厌的人啊,皇上啊,桂萼比那茅坑石头张璁还招人恨啊,皇上! 这已经不是两位国舅爷的违法违制的事情了,这个时候再说大明开国马皇后徐皇后娘家的土地封赏,那就落了下乘了。可是!可是!谁都无法接受,皇上居然把桂萼当魏征! 可是小娃娃皇上真的觉得桂萼挺好,小娃娃皇上自觉,自己和唐太宗一样英明,和太~祖皇帝一样爱吃豆腐。桂萼就是他的魏征,祖母和娘就是长孙皇后、马皇后、徐皇后、孙太后……所有美好人物的化身。 是的,长乐公主的嫁妆故事还有后一半儿,唐太宗退朝后气不过大骂魏征多管闲事,长孙皇后贤明地劝说唐太宗,魏征说的对…… 小娃娃自觉,他和唐太宗赏赐魏征一样赏赐桂萼的大事情完成,针对他的大臣对他祖母的关注,板着小胖脸,接着解释。 “朕听书《汉书·外戚传》。朕知道,太~祖皇帝立国,家法严。外戚循理谨度,无敢恃宠以病民,汉、唐以来所不及。” !!! 汉朝的外戚?皇上,这比喻不对啊,皇上,我们大明绝对没有汉朝的外戚。 !!! 人所共知,太~祖皇帝本人对于封爵非常吝啬,咳咳,是真的吝啬,马皇后贤明,治家理业抚养皇子皇女们功勋卓著,太~祖皇帝为了报答她,不惜破坏自己制定的制度,要给她的亲戚族人封官加赏,马皇后断然拒绝。 “国家爵禄,宜与贤士大夫共之,不当私家。”马皇后的话永远落在史书上,后面成祖皇帝的徐皇后,余生以马皇后为标准,临终还在劝成祖皇帝“毋骄畜外家。” 甚至那英宗皇帝朱祁镇,在夺门之变后要大封赏功臣母舅家,他的母亲孙太后就非常不高兴,直接说道:“如此封赏,假如他们犯事,我也保不了。” 文武大臣一时心有戚戚焉,就是张璁这样的清流都挺同情大明朝的外戚们。 无他,大明朝的外戚们如今这么老实,谨身奉法,谦谦有儒者风,纵使“怙恩负乘之徒”所好不过田宅、狗马、音乐,所狎不过俳优、伎妾,再也没人能混到手握军国大权的地步,更未形成朋党之势…… 这真的是有渊源的,不是他们自愿这么乖乖滴! 文武大臣一时间,满脑袋里都是,后来孙太后的娘家三兄弟果然犯事,英宗大怒,连通其他外戚一起迁怒,大力整顿之下,被外戚们侵占的田产统统收回,分发给百姓耕种,百姓交口称赞锣鼓喧天的场景。 文武大臣一个个的,都看向他们的奶娃娃皇上,怎么也不敢相信,三岁的皇上,就有这般决断。 奶娃娃皇上自然不知道大臣们都变得好奇怪的原因。他的小孩子心里,祖母和娘都是天底下最美最美的人,老师们一讲这些故事,他就自动代入祖母和娘,连声夸祖母和娘“好好、好好”…… 此时此刻更是显摆:“祖母好好,娘好好。” 群臣面对皇上的小儿赤子之心,喉咙卡住一般。 几位阁老瞧着皇上骄傲的小模样,实在忍不住想笑,笑着笑着心里酸涩,眼睛里就湿了。 此时此刻,清宁宫里,正在和进宫的两个弟弟相对流泪的太皇太后,正在心里不停地念叨“乖孙子”;仁寿宫里,正在和进宫的两个弟弟相对沉默的皇太后,正在心里不停念叨“儿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 18 章 清宁宫里, 提前收到消息的张家两兄弟一大早进宫,&#xe93d太皇太后哭啊,委屈的泪水流成河淹没太皇太后。 “姐姐, 姐姐,一般这个时候皇上早就退朝了, 姐姐,是不是弟弟们要遭殃了?姐姐,救一救弟弟们, 姐姐,弟弟家里的妻子儿孙们都是无辜的啊姐姐, 弟弟是皇上的亲舅爷爷啊姐姐……” 一声声一句句都是亲情无限。太皇太后只默默流泪,任由他们怎么哭,只不说话, 只默默念着“乖孙子上朝这么久,累了吗?困了吗?饿了吗?” 仁寿宫里, 收到张家人送来的消息,夏家的两个小国舅都担心姐姐的处境,一大早进宫不为别的, 就是劝说姐姐。 “皇太后娘娘,哥哥送我们来北京的时候说, 我们家虽然是出身南京夏家, 却是旁支的普通家庭,家里不能帮助皇太后娘娘什么,但求不给皇太后娘娘&#xe93d皇上添麻烦……” 皇太后还是沉默。她听出来弟弟的意思,要她不要管太皇太后娘家的事情,不要管太皇太后的决定,更甚至, 如果太皇太后和儿子闹起来,坚定地护着儿子。 皇太后的眼前闪过儿子天真烂漫的小胖脸,闪过&#xeeba皇对待母舅家和岳家的态度,甚至皇太后不能和任何人说,有关于外戚张家,&#xeeba皇早有安排。 可这些年做太皇太后的儿媳妇的日子,都在她的心里。 她抬抬眼睛,慢吞吞地开口:“……有些事情,要做,明知道不对也要做。太皇太后是我的婆婆,以前那些年,如果不是太皇太后护着,我这皇后的位子早坐不住了。如果……真有事情,但有需要,我不能拒绝。” 顿了顿,眼见两个弟弟都面露着急,微微一笑:“都且放心。皇帝是我儿子。我儿子会怎么做,我清楚。我不会叫我儿子为难。” 两位小国舅稍稍放心,也知道按照先皇的性子,姐姐做皇后那些年过得辛苦,一时又是难过。 皇太后却是看得很开了,她又想起一个事情,叮嘱道:“我知道大哥心里想着,家里能上进一番。送你们来北京……北京和南京大不一样,凡事小心着。” 两个弟弟一听,面色严肃端正坐好听训:“皇太后娘娘请放心,我们平时都谨慎着。” 皇太后轻轻摇头:“父亲在世的时候,为人宽厚朴素,老家人人称道。父亲去世,长兄继承庆阳伯爵位也一直待在老家……我们一家人,没有那个家底子,也没有那个脑袋&#xe93d聪明人争。” 两个小国舅点头称是,可到底脸上带出来一丝丝年轻意气,那是没有经历风吹雨打的年轻人的不服。 眼见亲姐姐不满意,两个小国舅一起笑,年轻人意欲一展抱负的模样:“皇太后娘娘请安心。我们虽然家底子薄,但毕竟也是正经国舅,京城没有人惹我们,我们也不惹其他人。” 皇太后在心里轻轻摇头,她也不&#xe93d两个弟弟多说,直接吩咐:“你们现在就回去,去查我们在北京的田地,送信给大哥查我们的封地亩数。不管北京南京,有多了的田地就退,送银子赔礼道歉退。” 送银子赔礼道歉退?两个小国舅听得惊讶,愣愣的,哪知道皇太后不管他们了,只连声念叨“辰时四刻了,也不知道皇帝饿了没有?有没有用辅食?” 辰时四刻,太阳完全升起,一个阳光普照秋高&#xe6ee爽的好天&#xe6ee。奉天殿里头,奶娃娃皇上就感觉两只耳朵一热一热的,小小的奇怪。抬手揉揉耳朵,是不是朕的龙床念叨朕? 挪挪屁股——嗯龙椅太硬了,要休息。揉揉眼睛——嗯今儿上朝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困了,要睡觉觉。 小娃娃一说困,就感觉自己更困了,立马就要睡觉,眼睛都要睁不开。 群臣一看皇上的动作就明白,也知道今天的朝会对于皇上来说确实太久。可事情还没结束啊啊! 不对,今儿的事情不能这么结束!! 群臣正担心皇上要退朝,就听那礼仪大太监高声喊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急迫&#xe7a6下,武定侯郭勋“扑通”跪倒:“皇上!两位国舅爷冤枉。” 武定侯的声音冤屈的宛若杜鹃滴血,又快又清晰,雷点一般:“皇上!两位国舅爷这些年来谨小慎微,安宁度日,没有任何不法行为。皇上,那户部的人本就对两位国舅有偏见,他们上下嘴皮子一碰,那就是罪名儿。皇上!皇上明鉴!” 武定侯的乌纱帽没带牢靠掉在他脑袋前方,他也顾不得去捡。 皇上迷瞪着眼睛,好似在龙椅上睡着。 勋贵们外戚们一系,世家大族一系,因为武定侯这一嗓子猛地回神,凡是不想这土地改革继续的人都站出来,然而,斗争经验丰富·张璁抢先一步。 “皇上!武定侯所言不对题。我们在讨论土地改革事宜,两位国舅爷家里的土地数额,查明后自有定论,&#xe93d国舅爷的为人无关。” 张璁的声音也是又快又清晰,字字句句从胸腔里发出来,鼓点一般:“皇上,我们户部清查土地数额,从来都是堂堂正正、证据确凿,没有一个欺诈隐瞒。皇上明鉴,武定侯此番言语属于污蔑。” 皇上好像真忍不住困意了,两条小胖腿一动就要下来龙椅。 其他人也顾不得礼仪秩序了,都抢着发言。 “皇上,两位国舅的封地乃是孝宗皇帝所赐,也是祖宗礼法,礼法不可废。” “皇上,太~祖立国,外戚循理谨度,无敢恃宠以病民,此乃祖宗礼法,祖宗礼法当遵循。” “皇上……” “皇上……” 一边喊“皇上”一边自个儿斗眼斗嘴不停。“张璁你敢!!”武定侯对张璁怒目而视。“武定侯我张璁敢!!”张璁目光冷厉丝毫不退让。 互不相容的两方人眼看这又要&#xe2f6起来,几位阁老笑眯眯的不吱声,小娃娃就感觉自己的上下眼皮也要&#xe2f6架,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想念小枕头,更嫌弃他们太吵。 “朕要睡觉!朕要嘘嘘!” 困极的小娃娃生&#xe6ee也没有&#xe879&#xe6ee,自觉“威严”地喊完话,当下就爬下来龙椅对指挥同知余庆张着胳膊。 余庆那自然是抱着皇上离开。 离开~~ 离开~~~ “朕要睡觉!朕要嘘嘘!” “朕要睡觉!朕要嘘嘘!” 群臣感觉自己要哭了,真有人哭了。几个和张家关系密的官员哭丧着脸,跟死了爹娘一般。 礼仪大太监憋住笑儿张嘴就要喊“退朝”,可他这次又没喊出来。大殿里蓦然一声高喝响起,听得他震耳欲聋:“皇上!臣有本奏!皇上!臣有本奏!皇上!臣有本奏……” 一声一声的,居然是那桂萼。 桂萼锲而不舍地一声声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就知道自己想喊出来,满腹的话想说出来,说给皇上听,说给把他当“魏征”的皇上听。 睡着的小娃娃窝在余庆的怀里动动小脑袋。 几位阁老一起摸着胡子乐哈哈地笑——皇上长大了啊,今年脱掉尿布,也开始知道嘘嘘要喊人了,不是直接尿尿了,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刹那间,满殿的人都摸着胡子露出“意味深长” 的笑儿,严肃厮杀的&#xe6ee氛中多出来一丝丝温情脉脉。 奉天殿里头,群臣重新收拾回来斯文人贵人的派头。后宫中,两个女主人的宫里,两家人聚在一起,宫人们一个个的都装没看到。 几位老师在乾清宫偏殿看书下棋画画,安静如常。 玩伴“八条鱼”,也都在焦头烂额地忙乎老师们布置的功课,无暇他顾。 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匆匆赶来,从余庆&#xeedd里接过来奶娃娃皇上,照顾他“嘘嘘”,洗屁股,咳咳,小娃娃爱干净。最后给穿好亵衣亵裤,温声说道:“已经给送去热水衣物,皇上莫担心。” 小娃娃果然一下子睡得沉沉,徐景珩瞧着他渴睡的模样,知道今儿早朝&#xec4e在是累了,一时更是心疼,干脆抱着他睡。 余庆发现头儿面色略苍白,眼露担忧,徐景珩只一个冷眼。 然而余庆不是一般的下属。余庆,开国功臣,太~祖皇帝建立锦衣卫的第一代指挥使,余思铭的后人,世袭的正四品华山卫指挥佥事,被徐景珩发现他,亲自调到北镇抚司,做指挥同知。 余家和徐家是几辈子的世交,余庆又把徐景珩当成天人膜拜,此刻担心他受了伤不去治疗,当下就站着没动弹,犯倔的模样。 徐景珩一个皱眉,余庆心里害怕,可又不愿意这么退下,轻声嘟囔着:“皇上今儿说了,‘不怕不怕’。” 徐景珩略一愣神,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心里一软,目光落在怀里奶娃娃的小胖脸上,眼神也柔&#xe93d下来。 徐景珩到底是从腰里荷包摸出来一个小瓷瓶,倒出来一颗药丸子吞下。空了的小瓷瓶扔给余庆,他人朝小榻上一趟,眼睛一闭,就这么抱着皇上休息。 乾清宫里头,余庆蹑&#xeedd蹑脚地退出去,关上房门,自个儿守在寝殿门口。 奉天殿里头,人不光一个没走,反而那些治好伤势的人都回来了,更多了。徐景珩吩咐人送去药膏衣物热水汤饭,几位阁老也劝着,而且宫里本来就备着早朝后的饭菜,可没一个有胃口。 各人洗漱洗脸抹完药膏换完衣服,人模人样的,抓紧时间闭目养神。 除了桂萼。 桂萼大口吃饭大口喝汤大口吞咽,吃得特别香,香的其他人更讨厌他,都觉得这桂萼是真遭人厌弃,一眼看到桂萼身边的花盆,一口气咽不下直接在心里骂开。 各位大臣都在心里骂娘,骂桂萼,骂那几位老师,就是那吏部尚书王琼是王守仁的好友,他也骂——这都教导了皇上什么? 书本上的礼乐理智信,那就是书本上的,那能拿来给皇上治国吗?! 做皇上要学的,自然是治国之道,帝王&#xe7a6术,权谋平衡等等。可是,皇上要学什么样的帝王&#xe7a6术,却是皇上自己的事情!几位阁老安静用着豆腐汤,一抬头,发现这些人脸上的愤愤不平,只不理会。 有些事情,急不得,急也急不来。比如他们都知道张家两位国舅已经进宫,他们也只能等,只能庆幸先皇早有安排,徐景珩早有准备。 皇上……皇上天赋过人,可到底还是太小了。就和老师们教导皇上,最多给皇上读一读《汉书·外戚传》,没有&#xe93d皇上讲本朝外戚乱政的故事,也没有告诉皇上太皇太后当年的事儿一样,他们今天也不能告诉皇上这些事儿。 无他,他们这把老骨头,总是要护着皇上开开心心长大,到哪一天是哪一天。 几位阁老沉默着用完一碗汤,一个锦衣卫过来,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几位阁老放下一半担着的心,心情就轻松几分。 皇太后挺好,娘家夏家虽然这两年也嚣张些,但夏家乃是普通人家,到如今还是底子薄,想折腾也不知道怎么折腾。而皇太后本人&#xe7a6前为人默默无闻,后来一颗心都在皇上身上,本身对娘家就很是约束。 倒是太皇太后……几位阁老忍不住都在心里叹气。 皇上一颗赤子&#xe7a6心爱护祖母&#xe93d亲娘,他们不忍心,只希望,太皇太后这次,也学会,不忍心。 否则……太皇太后会怎么做?皇太后会怎么做?如果太皇太后、皇太后一起和皇上哭,他们该怎么做? 还是……几位阁老默契地对视一眼,端坐着,闭目养神。 阁老们的一颗心该硬的时候,都是硬的。&#xeeba皇,她的儿子,对于外戚问题,也一定对阁老们有交代。太皇太后清楚地记得,当年有多少人弹劾张家。 她更记得,当年她儿子就想查抄张家,只到底是顾虑颇多没有动手。 而张家,安生了十来年,这两年仗着&#xeeba皇驾崩皇上年幼,越发嚣张…… 而现在,到了他的乖孙子了。 乖孙子……太皇太后突然心生后悔,她为什么要纵容娘家人? 太皇太后得知朝会还没散,一颗心冰凉。得知乖孙子回乾清宫休息,放下担着的心,可太皇太后一对上两个弟弟祈求的目光,一颗心更乱。 她的乖孙子,看着性子好,其实比他爹的性子还凶,还霸道。大臣死谏,乖孙子会怎么做?太皇太后不敢去想。太皇太后任由眼泪流过面颊,耳朵里听着两个弟弟的哭喊,眼睛一闭。 乖孙子是她晚年唯一的希望,是她唯一的血脉。 张家是她的娘家,眼前的两个人,是她的亲弟弟,是父亲临去世的时候,还在挂念着,一声声叮嘱她照顾好的亲弟弟。 清宁宫里,太皇太后的一颗心撕成两半儿。 仁寿宫里,皇太后送走两个弟弟,得知儿子回来乾清宫休息,放下心。得知张家两位国舅还没走,来到内室的小佛堂里跪下来,&#xeedd捻佛珠,默默念佛。 太阳光灿灿,进入八月份的天气里,北京城的人换上秋衣,一边用着秋天第一波艾窝窝、爆肚、炒肝、驴打滚……一边期待着今年的大丰收。 北京城以北,北直隶的保定府,三百万亩的良田正待收获,金灿灿的稻穗麦穗饱满的低了头,黑红黑红的高粱迎风招展,茂盛鲜嫩的蔬菜把畦田遮掩的严严&#xec4e&#xec4e…… 有田地的人家,脸上都是将要收获的喜悦和希望;没有田地的人家,计算着今年交完租子也能剩下来多一些,心里也是期待。三三两两的老农逛在田间地头,心里眼里都是无法形容的满足,都在等着今年的收成。 其中有一处地方,看样子是大户人家的庄田,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女娃娃们在野地里找野菜,男娃娃们放牛放羊,老人们蹲着晒太阳,本该是和乐的场景,却是庄子里的农户们聚在一起,俱是面色惨淡。 常年风吹日晒的面孔布满了沟壑皱纹,更布满眼泪。 “干!反正饿死也是一个死!”死寂的沉默中,一个三十岁的汉子大喝一声,面色狰狞。其他人纷纷意动,本就没有主心骨儿不知道怎么办,他这一喊,反正再差的主意也是主意。 其中一个年轻人血&#xe6ee方刚,跟着站起来大喊:“三哥说得对。反正都是一个死,怎么死都比饿死强!” “狗蛋哥说得好。那南人饿着了都知道做事,我们北人不怂!” “不怂。谁怂谁是龟孙子养的!他们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和他们拼了!” “&#xe93d他们拼了!” “&#xe93d他们拼了!” 年轻的汉子们脸红脖子粗的跟着喊,常年劳作的胳膊挥舞着,褐色的麻布衣衫上的大小补丁在太阳底下,格外明显。他们的妻子儿女吓得“哇哇”大哭,经世的老人们更是愁苦。 一个衣着略好,村长模样的老人猛地站起来,捞起来自己旱烟袋,狠狠地抽打那个叫“狗蛋”的汉子:“我叫你喊,我叫你喊。你们都要做什么?啊!你们要做什么?皇上要&#xe2f6日本人你们不去,就会窝里横!我&#xe2f6死你个祸害!” “爹!爹!别打!别打!”一下下的那是真疼,那汉子疼的“嗷嗷”叫却又不敢躲开,只抱头高喊:“爹!儿子不是不去参军。爹,我们家不是军户不能参军。爹,别打,别打!” 他只讨饶,不说自己错了,他爹就更气,拿着旱烟袋的右手颤抖,捡起脚边一个木棍就要抽他。 其他人一看,那胳膊粗的木棍,都担心他这把年纪伤着自己,&#xe879&#xe6ee大的抱住他的胳膊,儿媳妇孙子孙女们的哭声震天响。 “村长别打别打,&#xe2f6伤了狗蛋可怎么好?” “村长,狗蛋哥也是为了我们。” “爷爷,不要&#xe2f6爹。爷爷,不要&#xe2f6爹。” 老村长叫他们气得胸闷气喘,就要站不稳。村里略懂医术的一个老人赶紧上来给他顺气,知道他最想知道什么,嘴里说个不停:“村长你可不能气坏身体。我听说,其他庄子,不少都收归官府,还有退回农户的。村长,大家伙儿指望着你那。” 老村长老泪纵横,嘴唇抖动,几个字憋在肚子里一辈子,到现在也说不出来:“&#xeeba生新来我们村子,不知道啊。我们,苦啊~” 老村长这一哭,其他汉子一个个的眼睛通红,更有那年轻人受不住,抱头痛哭。 “&#xeeba生,你是读书人,&#xeeba生你不知道,我们村子,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啊。” “&#xeeba生,我们也想去&#xe2f6仗,我们也想去沿海做生意,我们也是大老爷们,七尺的汉子,可我们逃跑了,家里的老小怎么办?” 那位懂医术的老人操着北京口音,一副老秀才模样,听哭声&#xec4e在悲惨,犹豫片刻,到底是出主意:“户籍的事情那是太~祖皇帝定下来的,士农工商,农籍好,农籍好。还是手里有田地好。” “各位若是信得过老朽,老朽给各位&#xe234一个状子递给县衙。租户承租田地,一般都是三七分,庄头要五五分,这是要逼死一个村子的人,县衙一定会管。更何况,这里是皇庄,我们皇上圣明着。” 老秀才说着话,还有模有样地朝北京方向鞠躬行礼。哪知道周围的人听他说完,一张张脸更是灰败。 老村长想说话,所有的话堵在嗓子眼。他儿子狗蛋一抹眼泪,开了口。 “&#xeeba生,我爹说不出来。&#xeeba生,二十年前,我们也告状过,可县衙不光不管,还把我们都抓进大牢,我叔,我大哥,就是那个时候没的。” 一阵风吹来,吹动麦穗高粱穗“哗哗”作响,吹动一位位农户们身上的补丁,吹落他们脸上的一颗颗泪水。 哭不出来了。 心疼的不知道感觉了,都灰了。 老秀才望着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孔,瞳孔一缩,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 二十年前,&#xeeba皇刚刚登基的时候,乱,确实乱,他知道那个时候非常乱。可再乱,贵人们依旧锦衣玉食,唯有老百姓,叫天无声叫地无门。 死了人,也只能肚子里咽。 老秀才眼里精光一闪,话语掷地有声:“各位乡亲,老朽来到此地,大病一场,承蒙照顾。老朽感激于心。各位乡亲都是忠厚人,怎么会没有福报?” “老朽说皇上清查土地,并非虚言。皇上圣明,皇上两岁就知道&#xe2f6日本人给&#xe703胞报仇,皇上天上神仙下凡,不一样。其他庄子的土地退给农户,老朽亲眼所见,各位乡亲一定不要放弃,现在的县衙,不是二十年前的县衙。” 一位位农户听着,却是眼泪默默地流,一个话语也没有。 还能说什么那?说他们这里其实不是皇庄,是张国舅家的庄子?张国舅啊,多大的势力,皇上才三岁,哪里管的来自己的舅爷爷? 村里人家,或者没有朝堂上的人见识多,或者没有世家子弟饱读经书,可他们一出生就在卑微里求生存,他们见多的人性丑恶太多太多——哪家那户的孩子没有了亲爹,过的是什么日子? 姑姑叔叔外祖家,家家户户都争着抢着孩子的那点财产,恨不得杀了那孩子。他们都知道。 他们知道,老村长天天说,等皇上长大就好了,那当年的&#xeeba皇,不也是长大后就能管着张国舅了吗?日子再难,只要给他们留一点粮食,能活着,他们就满足。 就在村子里的人,要为了妻子儿女继续忍下去的时候,就在老秀才琢磨着怎么上报此事,给村民们讨回公道的时候,更大的灾难降临这个村子。 大腹便便的庄头领着一个举人老爷来,要卖了这个庄子。 举人老爷要买下来庄子,做家族坟地用。 “天天喊着租子高,天天喊着租子高。你们以后都不用交租子了,这回不闹了?”庄头鼻孔朝天地喊话,村民们感觉,他们头顶的天都塌了。 田地不&#xe15f了,他们租谁的田地去?他们是农户,农户不&#xe15f地能做什么?难道他们要一家去做流民吗? 沉默中,一位位村民爆发了。 “我草你娘的。我&#xeeba宰了你!”狗蛋首&#xeeba扑上去,抓住那个庄头的脑袋就是一拳头,一拳头,一拳头…… 村民们一拥而上,围住庄头带来的人,甭管是举人老爷还是小厮奴仆,反正都是恶狠狠的,不要命一般,摸到石块是石块,摸到扁担是扁担,&#xe2f6!&#xe2f6死你们这些畜生! 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再多的苦难,再多的冤屈,最人命关天的人命,在这两京十三省的大明,不会上达天听,也不会有哪个大老爷关注。 那只是几个屁民罢了,那只是几个刁民罢了。 可是,今天不一样。 今天不一样。 这次不一样。 张家两位国舅生怕皇上要折腾他们,情急之下,干脆贱卖土地换银子,锦衣卫早有准备。 徐景珩收到兴王&#xe93d桂萼的合作的消息,一琢磨皇上的性子就明白事情要闹大,更明白依照张家国舅的嚣张肯定会狗急跳墙,指望着反正太皇太后护着,不管闹出来什么,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地位。 徐景珩和几位阁老商议后,有一位指挥同知,安排人,挨个走访这些皇庄,挂着皇庄名义的庄子,人手不够,退休养老的老锦衣卫们也都出来干活儿。 幸亏他们准备充分,老秀才在要闹出来人命的时候,掏出来自己的锦衣卫令牌,安抚好村民,抓住庄头和那个所谓的举人老爷,一起押送南镇抚司。 所谓的举人老爷,乃是兴王派来的人之一,目的就是激起来村民的恨意,闹一场,最好来一个造反什么的,京畿地区出来反民,还是土地改革逼得国舅爷卖庄子,逼反的村民,看奶娃娃的好名声能剩下几分! 南镇抚司,锦衣卫两个指挥同知之一的,申国公邓炳之子邓继坤,&#xeedd握审讯结果,匆匆忙忙地打马进宫,找到徐景珩。 “禀告指挥使,兴王朝大同派人去,临走前秘密叮嘱的一句话是:‘护着自个儿的小命。’” 徐景珩眼睛一睁:“大同巡抚,张文锦?” “正是张文锦。指挥使,张文锦有勇有谋,派往大同边境正合适,然而他性子急躁,他若是为了加强战备,命镇卒催督卫所军户甚急,恐怕激起众怒。” “岂止是‘众怒’?大同边境的军户,不是江南军户。我担心那里会有兵变,你立刻给张文锦发八百里加急,派锦衣卫日夜赶路,赶去大同。” “属下遵命。” 邓继坤匆匆忙忙的来,火急火燎地离开。徐景珩接着吩咐人去通知西厂大太监张永,有他去通知大&#xe703的镇守太监;吩咐人去兵部,八百里加急发公文去大&#xe703总兵府…… 他一项项安排出去,尤其这秋收季节,又到了蒙古人南下&#xe2f6秋风的时候,心里头担忧边境安危,内伤发作脸色又开始发白,只得安静地躺回去躺椅闭眼养身,奈何不一会儿,又有其他人前来汇报事情。 这个时候已经是巳时五刻,奉天殿里头的朝会还没结束,徐景珩担心皇上,待在奉天殿后殿按兵不动。那头,奉天殿里头,闹闹哄哄。 奶娃娃皇上睡一觉起来,本来按照平时的习惯,是要去玩玩乐乐的,反应过来又要上朝,生&#xe6ee。 可是生&#xe6ee也不行啊。他是大明皇帝,他的五个手指头打架打的厉害,他要管啊。他就更生&#xe6ee。 奶娃娃皇上生&#xe6ee于自己的&#xeedd指头不乖乖,再次上朝就是小胖脸板着,“三岁看到老”的年纪,身上的那股子&#xe6ee势隐隐外露,群臣心里&#xe2f6突,虽然觉得三岁的皇上不可能有这样的&#xe6ee势,到底是不敢再吵着他。 这个说“&#xeeba皇的正德三年,&#xeeba皇曾经深夜里单独留下建昌伯,在宫中夜谈,敦敦教导,建昌伯以头触地,表示悔过,以后逐渐收敛。终&#xeeba皇一朝,谨小慎微,&#xe93d&#xe93d&#xe6ee&#xe6ee。” 那个说“元&#xe93d二年,建昌伯同周太后的弟弟‘长宁伯周彧’抢庄田,以至于家奴上街群殴,还招纳无赖,为非作歹,世人皆知骄横。” 这个说“这是大明外戚的通病,上一任定国公徐光祚、外戚玉田伯蒋轮、昌化伯邵蕙等等家人豪奴,都是作威作福的。大明外戚不为将不为相,就封一个爵位占据一些土地咋么了?” 这个说“不怎么,也不要怎么,就是把土地还回来,这也是怎么了?那失去土地的百姓,失去税收的国库,又该怎么了?” 大臣们说着说着,嗓门又大起来,可到底是谁也不敢和皇上提,那当年孝宗皇帝&#xe93d太皇太后,护着建昌伯,建昌伯做的那些恶事,因为弹劾建昌伯死的人一个又一个。 可饶是如此,小娃娃也听得起来杀心。 无他,提到他爹了。 王守仁老师说,他是皇帝,他爹去南京了,在北京就是以前的皇帝了,人称“&#xeeba皇”,他记得。 建昌伯就是他的小舅爷爷,小娃娃刚刚记得名号。印象中这个人经常进宫,祖母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但小娃娃不喜欢。 建昌伯害怕他爹,他爹在北京的时候乖乖的,他爹一离开就欺负其他人。 小娃娃奶声奶气的话语响起来的时候,群臣是真的吓到了。 “建昌伯,砍脑袋。” 小娃娃的模样,一点儿也没有什么,这是我舅爷爷,我祖母的亲弟弟的那些顾虑,他三岁的年纪,单知道祖母&#xe93d爹娘是他的亲人,建昌伯?叔叔姨姨伯伯表哥表姐的几万口子,在他心里都是大明子民。 &#xe93d那大白猫、大花狗、牡丹花、木兰树……没有任何区别。 是的,小娃娃这个岁数,都还没有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区别,哪里有他爹当年的那些顾虑? “建昌伯,砍脑袋。”小娃娃瞪大眼睛脱口而出,只记得他爹说过,外戚宗室什么的,都不要管,也不要护着。谁惹他不开心,他就砍脑袋。 现在他就不开心,非常不开心。张家土地多,查。要查一下就这么难? 小娃娃想不通。他想去玩乐,就越是觉得这龙椅坐不住,身上的杀&#xe6ee更重。 可是他不知道,他要砍建昌伯的脑袋,更难。 说起来张家,本只是一个国子监祭酒的小官人家,因为当年的孝宗皇帝选张家姑娘做太子妃、做皇后,且恩宠异常,张家瞬间飞黄腾达,四十年来,风头无二,其人脉亲属关系,遍布朝野。 几位阁老震惊于小娃娃的怒&#xe6ee,但还是耐心等候——建昌伯老&#xec4e了十多年又如何,建昌伯该死! 群臣亲眼目睹皇上的怒火,清流改革派们震惊,但怎么会给建昌伯求情?就是同为外戚,比如那定国公,一早上就决定了怎么站队。其他人更是人人求自保。 可他们能自保,有些人不能啊。 除了武定侯,这四十年来和张家联姻的,因为张家爬到朝堂的大臣,那真不少,他们不想失去张家这颗大树,更怕皇上因此厌恶太皇太后,彻底失去庇佑。 一个刑部主事,建昌伯的姑父,站出来:“请皇上宽宥。太皇太后人机智贤明,多年来辅佐孝、武两帝成政事。请皇上只看太皇太后。” 一个礼部左侍郎,建昌伯的表姐夫,站出来:“请皇上宽宥。建昌伯除了占据良田之外,并无大恶。即使是那些恶事……都是外戚勋贵人家的常事。” 一个佥都御史,建昌伯的亲叔叔,站出来:“请皇上宽宥。建昌伯占据土地,欺压百姓,处罚建昌伯送银子赔礼道歉,送回土地。” 一个翰林院的孔家子弟,建昌伯的儿女亲家,站出来…… 一个通政司右参议,建昌伯的诗词好友,站出来…… 没站出来的大臣,都是默然、不语。 大明朝的外戚张家,势力已经这么大了吗?已经&#xe93d孔家联姻,亲友门人弟子遍布朝野? 弘治四年,太监何文鼎为人正直,且镇守边疆颇有战功,就那么一次回京,因为不知情,拿金瓜阻挡建昌伯和其兄做坏事,还向皇帝提示这两兄弟不法,当年的太皇太后激怒孝宗,派李广去惩罚何文鼎,生生&#xe2f6死何文鼎。 弘治八年,孝宗皇帝因为妻子&#xe93d两个妻弟的哭诉,不光大肆赠与张家田庄,还赠与盐课二十万两,其他外戚宗室纷纷眼红,都去抢占民田,贩卖私盐。 正德元年,刑部侍郎李东阳上书,揭露建昌伯作恶。当年的太皇太后恼怒,唆使正德皇帝要杀李东阳,幸亏正德皇帝知道回护大臣,只罚俸了事。 正德十年,建昌伯的心腹家奴上告建昌伯虐杀僧人、奴仆,人证物证都查实了,要结案的时候,人证全都忽然死在牢里,很多人都怀疑是太皇太后下&#xeedd。 一桩桩,一件件,建昌伯怎么就不该死?怎么宽宥? 武定侯不出声,张璁也不出声,定国公化身隐形人。大殿里,就听这些&#xe93d张家密切的人极&#xe879维护,没有其他任何人说话。 当年的太皇太后,长得极好,精通诗词音律,且为人相对谦和、通情达理、处理宫务更是能干精明,唯一的毛病,就是护着两个弟弟。可就这唯一的毛病,害了多少人命? 都知道认真追究起来,当年先皇就应该押送张家两兄弟午门斩首,可是……可是……可是,土地改革,不能任由发展下去。 可是,他们该怎么求情? 真要太皇太后和皇上哭? 这是他们最不想走的一步棋。祖母&#xe93d孙子的情分,不比母子,用一次少一次。 而皇上年幼,又有宫人老师伴读锦衣卫们抚养长大,本身&#xe93d太皇太后、皇太后的感情就没有多深。 还有皇上的性子。 他们一时间又想起,曾经&#xeeba皇对外戚们的杀意,一时更是沉默。 沉默中,就见奶娃娃皇上在龙椅上,动一动小身板,目光落在刑部尚书的身上,小胖&#xeedd一指下面求情的这些人,就一个字:“查。” !!! !!! “扑通”“扑通”,瞬间大殿里下饺子一般,乌泱泱的跪下一大半的人,也分不清哪一派哪一系的,反正一个个都高喊着:“皇上,万万不可。”“皇上,万万不可。” 皇上眼睛瞪大,张口就要全部砍脑袋:“余庆……”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哭喊的大臣因为锦衣卫侍卫们蓄势待发的动作,齐齐哑火。只是小娃娃皇上的话也被一声大喊&#xe2f6断,原来是那一直沉默的桂萼,又开始喊话:“皇上,臣有本奏。皇上,臣有本奏。” 皇上瞪向桂萼,即使是他的魏征说话,他也还是生&#xe6ee的,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地显露怒&#xe6ee,大有桂萼也惹他不开心,一起砍脑袋的架势。 桂萼的怀里还抱着那个花盆,他迎着皇上的目光,即使脸上摸着黄黄的药膏,也依稀可见面色镇定。 桂萼动作缓慢地站出来,给皇上磕头行礼,恭敬地放下墨菊花盆,再次磕头行礼,他也没有起来,直接说道:“皇上,臣有本奏。” 小娃娃&#xe6ee哇,可小娃娃还记得他是“大明唐太宗”,“唐太宗”要虚心纳谏啊。 “快说。”小娃娃的杀心起来就收不住,耐心也到达顶点。 “皇上,臣一两句说不清楚,臣慢慢的说。”桂萼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却是极&#xe879稳住自己,一字一顿地说,生怕那句话没说好,皇上真要砍了这些人的脑袋。 “皇上天纵英明,皇上仁慈爱民,皇上是大明的唐太宗。皇上您是大明的皇帝,皇上的名声最重要。这些人,有贪赃枉法,有徇私舞弊,他们就是蛀虫,刑部查清后,自有大明国法论断。” 桂萼是真的认为,这些垃圾,根本不值得皇上动手,根本不配脏了皇上的&#xeedd。 “皇上,建昌伯占据民田,横行乡里,为祸百姓……也当清查。臣建议,也有刑部断案,依照大明国法论罪。” 这个事情就有那几个阁老处理就好。桂萼觉得,皇上还小,&#xe93d太皇太后争论起来,那些恶心的外戚勋贵文臣们恐怕都会说“皇上不孝顺”。 “皇上,普天&#xe7a6下莫非王土,率土&#xe7a6滨莫非王臣。皇上,这天下,是大明的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天下万万民都是皇上的子民,天下的土地都是皇上的土地。” “然,大明的土地,皇上的土地,分为很多&#xe15f。赏赐藩王勋贵们的土地,叫‘汤沐邑’,有赏赐公主郡主们的土地,叫‘脂粉田’,科举功名的人的土地叫免税田,农户们的叫纳税田……还有‘皇庄’。” 皇上安安静静的,乖乖巧巧的模样认真听着。桂萼咧嘴想笑,没笑出来。想起皇上的那句“桂萼好好”,心里大痛。他多想留条命做皇上的“魏征”,可是今天要把众人的视线从张国舅身上转移,只有这一个方法。 桂萼破釜沉舟一般,狠狠地一闭眼。 “皇上!大明的土地改革,要开始,就从皇庄开始!” 爆裂的声音出自腹腔,在奉天殿里雷鸣一般回音不断。好一会儿,大殿里静极了,静的的落针可闻,人人都不敢呼吸。 几位阁老面色平静,那是意外&#xe7a6外,又意料&#xe7a6中的平静。 桂萼喊完这嗓子,轻轻闭上眼睛,好似用尽了浑身力&#xe6ee。 其他的大臣们,“扑通”“扑通”的,全部跪下。包括改革派清流们都跪在地砖上,都跟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小娃娃的眼睛微微睁大,他小脾气上来,即使这会儿完全平静,杀意没有了,但也并不&#xe2f6算饶恕惹他不开心的人。 当然,他也不着急。 可他没听大明白,只眼神儿询问。 桂萼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皇上没有反应,鼓起勇&#xe6ee一抬头,知道皇上年龄小没听懂,心里一酸。 又发现也没有哪个阁老站出来说话,误以为他们都是装聋作哑,更愤怒张璁主持土地改革其实就是钓名沽誉,痛声说道:“皇上,臣以为,这个时候的大明,最突出的矛盾之一是贫富不均加剧。 ” !!! 于群臣的震惊中怒目中,桂萼嗓子沙哑,仍旧嘶生呐喊,怒不可言:“皇上是君是父,是大明的未来。臣等为人臣子,当致君父为尧舜,直言进谏。 如今大明,大批丧失土地的农户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农民暴动接踵而起……其原因是皇宫、王府、勋戚占有大量的土地谓&#xe7a6庄田,权贵豪强和地方恶棍,妄指民田为官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 19 章 桂萼的声音久久地回响在大殿里, 小娃娃的耳朵好,几乎可以听到桂萼本人身上的颤抖。 桂萼说,皇家也占了土地, 说皇家有皇庄是不对的。 群臣鸦雀无声,一个个都身体力行地当桂萼是瘟疫。 几位阁老还是不说话。 奶娃娃皇上一开始听明白了,后面听得迷迷糊糊。他记得张璁,内阁老臣们、老师伴读们说的, 目前土地改革的首要任务, 就是抑制土地兼并的进一步恶化, 把农户们稳定在土地上。 可他没听明白, 土地改革,要从皇庄开始。 皇庄是什么? 大明的土地都是他的土地, 都是皇庄? 小娃娃想不明白,目光又落在桂萼身上。 桂萼张口就要解释,却被定国公抢先。 部分大臣都已然反应过来事情严重, 哪里还顾得上建昌伯的事儿?定国公作为勋贵外戚中第一人, 责无旁贷地第一个发言。 “皇上, 桂萼口出狂言, 目无君上。皇上, 皇庄乃是有当年宪宗皇帝开始——大明的土地都是皇帝的,作为皇帝当一个乐趣一般, 养一份小田地,无伤大雅。” 定国公给宪宗皇帝找到一个“好理由”,其他勋贵外戚世家大族……纷纷跟上。 “皇上,桂萼脑生反骨,胡说八道。皇家有了皇庄以后,鸡鸭鱼肉菜蔬之类的采买都节省很多, 庄子上的人根据要求种植,也都合乎口味。不说别的,这从其他地方采买,总是不大方便。” “皇上,桂萼危言耸听,动摇民心。这皇庄的耕犁耕牛种子都是好的,平时有太监庄头看着,庄子的农户也都安乐得很。” “皇上,这皇庄的收入,一大部分都是供养宫里开支,不需要国库支取银子的琐碎手续。” “皇上……” “皇上……” 皇上听的越发不明白,又嫌弃他们吵闹,当即一瞪眼。 安静中,张璁眼见这个叙家常话的温情势头,生怕皇上误信了,不管不顾地直接抢过来话头:“皇上!臣和皇上细细解释。” 皇上的目光果然落在他的身上。 张璁迎着皇上的视线,却是顿了一下。张璁有感于桂萼说的那句“致君父为尧舜……”也知道皇上的年纪不懂,不想皇上这个年纪牵扯进来。 更愧疚于自己办事不利今天闹这么大。 更担心土地改革因此进行不下去。 更担心桂萼因此丧命。 他一条条地,细细地陈述给皇上听。身体疲倦的情况下,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发力,依旧是中气十足,气出丹田。 “启奏皇上,去年臣等要开始土地改革,就是因为当前大明土地兼并严重。土地兼并严重,引发的问题动摇国家根本,必须解决。 土地兼并中最为激烈、数量最大的,是皇宫、王府、勋戚等所占有的庄田,这些土地加在一起,其严重程度已到天下税田减半……” “然土地兼并严重的真实原因,并不单单哪一方面。土地兼并,乃是历朝历代百年后无法改变的最大弊端。 从去年十月到如今,臣和户部同僚一起,京畿地方的王府、勋贵外戚……包括部分皇庄,占据的土地,基本查清二分之一——两位国舅爷家的田地,在处理中。 皇庄……自从当年宪宗皇帝建立皇庄,到先皇时期增至二百多处,仅京畿内皇庄就占地三万八千顷。 管理田地的官员苛刻农户,民怨四起。部分藩王、勋戚、宦官、公主郡主等等乞请和强占民田,打着‘皇庄’的名义的皇庄,到弘治二年庄田有三百五十处,占地三万三千余顷,到正德八年统计……” 小娃娃听明白了。 当今天下税田减半,意味着,大明一大半的农户失去土地,农户们失去土地吃不饱肚子,吃不饱肚子就要造反——小娃娃的心里,造反就是吃不饱肚子闹腾。 他一点儿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他要是吃不饱肚子,他也要闹腾。 而另外一个情况是,大明的土地税粮食税减少一半,皇家、藩王、勋戚,世家大族……一起占据天下二分之一的土地,不光不交税,还吃国库。 而国库那,剩下的二分之一的土地供养大明国库,哪里养得起?当然,这二分之一是体面的说法儿,刨除那些皇庄士绅豪门不要的荒地,只有三分之一。 而张璁主持土地改革,取得一定成效,动了王府勋贵们的庄子,动了部分挂名皇庄,却没有动“他”的“皇庄”。 小娃娃眨巴眼睛,伸出两只手算一算,大明的耕地大约八百万顷,皇庄,仅仅京畿一地三万八千顷加三万三千顷,皇庄是大明土地兼并的原因之一。所以桂萼认为,要土地改革,就要从皇庄开始。 可他还是不明白,皇庄是什么? 他的土地还分为皇庄不皇庄? 他的豆腐要靠皇庄供养,不是国库? 小娃娃再看向桂萼。 桂萼此时还没平复自己的激动,他脑袋里浑浑噩噩,因为张璁的解释心生愧疚,皇庄土地改革进展艰难他不是不知道。 他也知道阁老们已经尽力了。皇上还小,皇上都不知道什么是皇庄,而这百年弊端要除去也不是一日之功夫。 桂萼心生绝望。皇上一看他,大眼睛清凌凌水润润的黑白分明,跟他小孙子一样懵懂天真全然信赖,他一个激灵醒神,更是悲伤。 世家豪奴巧夺民田,老百姓告状无门的嚎哭;宗室外戚勾结官员控制沟渠,老百姓没有水浇地被迫低价卖地的哭喊,都在他的脑海里一一出现,走马灯一般。 朝廷的开支逐步加大,财政困难。宗室奢侈腐化花费国库三分之一,繁冗官员的俸禄花费另外三分之一……而这两年阁老们紧巴巴攒的一点银子,打一仗就打完了。 而皇庄,就是那些子人喊着“皇家都有私家田地,我们这点地算什么”的最糟糕榜样。 为人臣子!为大明官员!为大明人!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可能是自觉这次闯了祸罪责难逃甚至要蹲大牢,一腔悲意上涌,干脆真的就放开舌头。 对上皇上安静等候的视线,桂萼眼含热泪,语不成句,只抓住这最后一次上朝的机会。 “皇上,臣明白,户部左侍郎张璁坚决清理庄田,并由畿辅扩大到各省,由庄田兼及僧寺产业。不到一年,查勘京畿勋戚庄田五百处,六万余顷良田,其中更难得的是,三万余顷分别还给户主……” “皇上,臣对内阁坚定土地改革的艰难,张璁主持土地改革的成效,都明白。” 他甚至笑了出来,真心的欢喜:“他们都是大明的顶天柱。特别是那最后一项好处,撤回管庄军校,严定禁革事例,不许再侵占或投献民田,违者问罪充军,勋戚大臣亦参究定罪,极大地缓和大明土地兼并的冲突和百年积弊……” 他越说越激动,胸腔鼓动,好似要把这压抑五十年的心声喊出来。 “皇上,臣知道内阁阁老和张璁等户部同僚有功,臣也明白宪宗皇帝的初衷,只是一个乐趣。可是皇上,如今大明根基动摇,分寸和体谅都远远不够解救! “皇上!天子以天下为家,安需私人庄园?” “皇上!大明的土地改革,不从皇庄开始,永远只是挠一挠痒,动摇不了这百年积弊丝毫!” !!! !!! 群臣惊的目瞪口呆,一个个的喊着“皇上,桂萼疯了!”“皇上,桂萼中邪了!”甚至有人就要欺身而上拖他下去。 桂萼闭眼,等候结果。 所有人都在两班锦衣卫的杀气下,不敢动弹。 小娃娃好奇地看一眼锦衣卫侍卫们,锦衣卫侍卫们心里苦啊,他们也想揍一顿桂萼,可指挥使昨晚上就命令他们护着桂萼。 小娃娃不理会表情古怪的锦衣卫侍卫,发现几位阁老都跪下,以为阁老们站累了,吩咐侍卫:“搬绣墩。” 再看向桂萼:“桂萼不哭,桂萼不怕,桂萼喝水。” 小娃娃记得自己每次大哭后都要喝水,关心桂萼。他觉得桂萼挺好,大殿里这么多人,少有的几个情绪和心很真实很一致的人,喜欢。 阁老们看着绣墩哪里敢坐,只一颗心火热。 桂萼因为皇上的赤子之心,眼泪流的更凶。 “皇上,臣谢皇上,臣不渴。” “皇上,臣出身贫寒,侥幸为官后久任地方,熟知下情,这些年来臣悉心研究古今赋役之法,所思所想,都在臣的《任民考》。” 桂萼抖着手,从袖筒里摸出来厚厚的一个小册子,高高举起。一个锦衣卫侍卫上前接过来,递上来。 还不识字·小娃娃·朱载垣,只看着桂萼,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映照出桂萼的小人影儿。 桂萼宛如交代遗言一般,只遗憾自己这一生,壮志未酬身先死,到底是未能实现抱负,只遗憾不能实现自己苦思冥想出来的大计划。 “皇上,臣知道这个方法,几乎不可能实施,至少不是现在。臣记得,弘治年间,户部尚书李敏曾上书,陕西、山西、河北三省,包括山东、河南边区,采用每石一两的算法,以银折粮。免去夏秋两税之际的送粮辛苦,减少中间贪污机会……此其一。 其二,目前北京城周边皇庄一万五千顷,勋贵外戚以及宦官占据的官田三万五千顷,一概割除皇庄的名头,叱责鱼肉百姓的庄头,统一改为普通纳税田,有百姓承租,每亩地租金三分银子……” 小娃娃这次听懂了,问桂萼:“皇庄,和皇宫一样?皇宫若变得很大、很大、很大……就没有地方盖房子,朕的子民就没有地方睡觉觉?” 小孩子的眼神纯净明亮,看过大殿里的每一个人,映照出人心深处的脏污和深不见底的贪欲。 桂萼的眼泪汹涌而下:“不是皇上。皇上,和皇上无关。” 几位阁老因为皇上的问题心里一疼:“皇上,是臣等惭愧,是臣等失职。皇上,百年来,皇庄有今日之凶凶,是臣等不作为,导致今日之祸事。千错万错都是臣等的错。紫禁城这么大,不变。皇庄一事和皇上无关,请皇上切莫自责。” 文武群臣全部低头请罪,再希望自家的土地越来越多,再自认清廉,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每一个,都是大明土地兼并严重的推手。 呼吸都暂停的安静中,自恋·从不知道自责·小娃娃看向滴漏,嗯到午时了,摸摸肚子,嗯饿了,宣布决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 20 章 “桂萼言之有理。准奏。”小娃娃板着“皇帝的严肃”, 说的有模有样。 “桂萼的方法好,有功,赏银。”有功劳就奖赏,小娃娃大方得很。 大明皇帝·朱载垣·三岁的小娃娃, 金口玉言, 奶声奶气的声音响在奉天大殿,宛若一道闪电, 劈在这大明朝的上空, 劈在大明朝这积累百年的“祖宗之法”上,轰轰作响,闪耀金光。 午时的北京城,天空蔚蓝, 蔚蓝中透着淡淡的黄色, 仿若这紫禁城, 这座巍峨耸立一百五十年的北京城, 也生出淡淡的金光, 挣扎着焕发生机。 一阵秋风吹来,落叶金黄,大雁自在飞翔,这是北京城的金秋独有的风景, 迷人惬意, 暖暖的太阳落在四九城人的身上,酥化人的骨头缝儿。 北京城北保定府的五牛庄,村长之子狗蛋举着老秀才写的状子, 领着一村汉子,浩浩荡荡的前去县衙,从头到尾, 从他们村子当年被逼卖土地开始,一一陈述。 堂上的县令看状子看得面色惨白,听陈述听得冷汗湿透后背的官服,右手颤抖着拿起惊堂木,要喊“大胆刁民胆敢污蔑国舅爷……”喊不出来,要喊“无知村民无故闹事……”喊不出来。 要喊两班衙役“拿下”押送大牢,更喊不出来…… 大明朝的衙役,和唐宋不一样,不叫“抓人、捉人”,叫“拿人”,跟拿一个物件儿一样。他的眼里,这些也都不是人。可这次,他的一颗心哆嗦不已,一句“拿下”卡在喉咙口,卡的他坐不住这张官椅子。 大明的天,变了。 大明的皇上,不是二十年前了。 大明北京城走酒车收酒税的崇文门,大小商贩,车水马龙,一队官兵凶神恶煞地,训斥一个在身上夹带私酒的汉子,汉子只管磕头,后面排队的人也在骂那个汉子,各种方言的吵闹中,突然一阵三重三轻有规律的铜锣声震天响,警觉的人群立马朝两边散去。 两扇门大开,中间空出来一个宽宽的马道,官兵和进出入人的屏息等待中,马蹄声由远及近,铜锣开道的骑兵先过去,紧跟着十匹骏马呈“人”字型,马上人急速奔驰,一阵风一般过去,扬起的灰尘满天飞。 锦衣卫! 几个官兵眼里发光,人群也都是满脸发光。 “锦衣卫!爹,锦衣卫。”一个小娃娃大声喊着,眼里全是崇拜。他爹目露担忧,却是笑着回答:“是啊,锦衣卫。你第一次进城,就运气好看到锦衣卫,今晚叫你娘给你加一个煮鸡蛋。”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官兵心情好,放过汉子,继续排队的排队,卸货的卸货,虽然碍于官兵在不敢讨论。但都觉得,锦衣卫果然名不虚传,就是好看,瞧那个威风劲儿。 即使是那眼见锦衣卫出动,必有大事发生的经验人,也都从心里头崇拜。 锦衣卫在太~祖一朝闻名天下,在成祖皇帝后变成仪仗队,如今又重振名声。徐景珩的命令一下,南镇抚司十个锦衣卫,三刻钟的时间准备好出发,其余的九个人都是紧身黑色劲装,在领头之人御赐飞鱼服的衬托下,更显得肃杀。 他们十个人,奉命赶去大同,比换马换人的八百里加急还辛苦,还快速,北京到大同七百里路,他们要在十八个时辰里赶到。 北京到大同边境的卫所驿站如流星一般,从他们的眼皮下一一闪过,从古至今人都说,快马之下,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幕及陇山头,可谓形象。 他们过去后半刻钟,另有一匹身穿兵部传令兵的快马赶到,一边马鞭抽马屁股一边大喊:“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黄尘滚滚中,骏马飞驰而至,但见人影一晃,骑者下马换马,大喝“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阻者死,逆者亡!”随即便见烟尘滚滚,骑者离去。 又不到半刻钟,又有一卷黄尘滚滚而至,这次,居然是西厂厂卫,也是换马不换人。 古道凝云,晴空赫然。北京朝大同连续送人送信,经验老到的驿馆人都知道,这是大同出事了,嘴里嘀咕着“又是一年秋收了”的话,摇摇头一声叹气,默默地伺候换下来的马匹。 大同府为京师西北屏障,和宣府一样处在对敌防御的一线,身后即是长城防线的居庸关、紫荆关,再往后就是大明京师。 “东连上谷,南达并恒,西界黄河,北控沙漠”。明正统十四年,英宗亲征,出居庸关,被瓦剌设伏于土木堡,明军精锐损失殆尽,但宣府、大同未失,拼死抵挡住瓦剌后续大部队的进入,在京师保卫战中起到关键作用。 这也是大明心学家,当今皇上的老师王守仁先生所说:大明虽大,最为紧要之地四处而已,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 “宣大蓟辽。”王守仁缓慢地念出来,脸色沉沉,声音沉沉,眼神落在虚空中,也是沉沉。 “大同巡抚张文锦,正经进士出身,文人中少有的血性者,奈何和其他大多数文人一样,犯书本上的毛病,他若是按照最理想的策略,要赶在秋收之前,打造大同城门外的防御堡垒,迁移军户,必然引发大同兵变。” “变”字里带出来血腥杀气。话音一落,徐景珩不急不缓接口,徐景珩找王守仁讨论大同防御,自是直言不讳。 “先生常说,宣大方向防范蒙古部落,蓟辽方向防范辽东。宣府、大同的作用等同于国之咽喉,两镇失则国亡的地步。” “这次大同出事,需要先生出京一趟了。” 王守仁一惊,视线一转看向这八风不动的指挥使,心里头惊涛骇浪,一出口,却是问道:“指挥使缘何称呼下官‘先生’?” 指挥使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丝尊重,透出一丝丝真心:“先生是皇上的老师,自当称呼‘先生’。” 如此这般自然又理所当然的话,宛若一个叔伯亲人面对家里小侄子的老师。 王守仁心里一震,却是迎着指挥使的眼睛,不躲不避。 他要看清楚,指挥使这美丽皮囊下,到底有没有一颗“叔伯亲人”的真心。 指挥使徐景珩目光平静,坦坦然然,似乎还挺欣赏他对皇上的一片忠心。 只有两个人呼吸声的寂静中,王守仁眼皮微微低垂,声音低哑的好似从地底发出。 “下官谢指挥使信赖。” “今年,大明不能和北元动兵。” 短短两句话,一句认可,一句担忧。徐景珩自然听得懂。 “今年,大明没有粮草自然不能动兵。如今北元统一,达延汗大权在握,精兵强将……可是大明要准备起来。先生也知道,张文锦经过此事,纵使是‘好心办坏事’,也不能继续呆在大同。” 王守仁不相让:“可以破格提拔大同按察使蔡天佑,做大同巡抚。蔡天佑有怀柔手段,也有孤勇办事。” 徐景珩抬眼皮看一眼王守仁:“破格提拔按察使蔡天佑,可以。大同总兵和镇守太监,都会换人,先生都可以推荐。先生不舍得离开皇上,大家~~都明白。 只是,提议先生出京,也是必然……” 他一个停顿又一个停顿,王守仁听得要砍人,眼睛一睁开,眼冒杀气。徐景珩一挑眉,人朝躺椅上一靠,一副安静等他说话的开明模样。 皮肤白皙红润,眼波风流慵懒,艳光晃得人瞎眼……王守仁看得眼里杀气更甚,浑身紧绷。 徐景珩:“???” 王守仁:“!!!” 徐景珩:“???” 王守仁嘴角抽抽再抽抽,实在不明白徐达老将军的后人,怎么出来这么一个泼皮无赖。 徐景珩学到皇上的自恋大招,自觉对付王守仁非常有用。薄唇轻启,吐出来一句王守仁再也无法拒接的话。 “先生可知道,达延汗有多少儿子?将来如何分封这些儿子?” 一双修长干净的手,慢慢地给他续上一杯茶。王守仁的眼里,浮现出这一百五十年来,大明和蒙古对于河套的争斗不休,浮现出河套正式落入蒙古手里后的大明。 王守仁终是端起来茶杯,轻轻地用一口。 “正德元年,杨一清总制延绥、甘肃、宁夏三边,身为都御史上疏提出防边四策,在沿河套南端的延绥至横城一带,设置墩台卫所,增加兵备,修复边墙,随即朝廷开始修筑定边营,边军们积极备战。 然,杨一清得罪朝中专权的刘瑾而被革职,杨一清的“复套”主张随之遭到冷遇,朝中无人再提及收复河套。” 王守仁的目光如刀锋。 “指挥使可知道,实际上,今天的大明,面对河套蒙古大军的大举侵蚀,已然没有足够的实力来恢复对河套的控制权。” 指挥使知道王守仁在问自己的态度。指挥使的眼睛放空,好似看谁,又好似没有看谁,又好似看到那战火不断的河套地区。 “我们知道。大家都知道。” “可有些事情,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必须去做,去准备。” “大明和日本海战,杨一清老将军立下大功,已经是下一届内阁的备选之一。河套一战——先生是最好的人选。” “先生是最好的人选。”王守仁浑身一震,人凝固一般。 王守仁恍然明白,徐景珩在制衡内阁权势,防止下一届内阁做大。而他是最好的人选,不是因为他的才能,是因为,他是“皇上的老师”。 好一声“先生”! 王守仁洒然一笑:“下官以茶代酒,敬指挥使。” 民间传闻,魏国公嫡长子徐景珩三岁那年来北京,孝宗皇帝一见大喜,要留在宫里养育,要大封世子。当时的高僧进言:“七窍玲珑心,不当为世子。” 王守仁没想到,这句“七窍玲珑心,不当为世子。”是应在这里。世子之位给嫡次子。正德十六年皇后有孕,徐景珩再次来北京,接任指挥使—— 若做了南京城的魏国公世子,如何能做北京城的锦衣卫指挥使?王守仁踱步在奉天殿回乾清宫的路上,抬头看天,北京城的天空蔚蓝,河套的天空,是不是更蓝? 河套的天空啊,瓦蓝瓦蓝。 大同巡抚张文锦,顾虑大同作为边境,秋收在即,紧急命令在镇城北九十里,新筑五座城堡,作为大同藩篱。工程即将完工,又计划从大同军户里面,迁移二千五百户分别驻守。 被选中的军户举家迁移,家属中的男女老少哭喊不停,议论纷纷。大同是边镇,大同北部地势平坦无险可凭,蒙古人天天上门。五个城堡距主城那么遥远,他们还有安生日子吗?还能活命吗? 敌人来了,主城会来人救援吗? 主城都没有发一两银子的迁移费! 他们到了城堡,吃什么?喝什么? 迁移的人群越想越怕,哭声震天。他们不知道迁移费都被参将中饱私囊,他们只知道,城堡是他们建造的,建造城堡的时候就是苛待,天天吃不饱还被催工期,现在又送他们去送死! “我们不迁!”“我们不迁!”一个喊出来,就有无数人跟着喊出来。有军户小队长着急大喊“不要着急,我去和参将请愿。”却是没想到,他怀抱希望去请愿,结果被参将打了一百军棍。却是没想到,军户们怀抱希望等候,等来这个结果。 参将杀气腾腾:“谁敢不迁?谁敢不迁?站出来,这就是榜样!告诉你们,本将军会上报巡抚你们不服从管理,自有巡抚处罚你们。” 沉默的迁移队伍,慢慢地朝城堡移动,距离主城越远,军户们心里的愤怒之火越是燃烧。 奉天殿里头,徐景珩闭目养神,好似看到大同军户们压抑的怒火,看到他们在有心人的唆使下,愤而杀死参将,举兵造反的经过。 他的心里是河套的茫茫大草原,苍穹浩瀚,耳朵里是前殿里群臣试图劝阻小娃娃的哭喊。 北元达延汗,成吉思汗的第十五世孙,忽必烈后人中的嫡系正统出身,五岁继位,和皇后夫妻两个南征北战,一统塞外,中兴北元,如今年过五十已然老迈,但他有十一个儿子。 十一个儿子将来怎么分封?徐景珩得到消息,达延汗有意,派三子巴尔斯博罗特,为统领鄂尔多斯部的万户,驻守河套地区。 河套存则边患息,河套失则边患起。大明男女老少都知道:河套地区对于大明来说,就是一大家子的外墙,如今的“宣大蓟辽”之所以是国之咽喉,就是因为外墙已失去。 河套不容有失,收复河套的人选,只能是王守仁。 当然,王守仁出京,不着急在今年。徐景珩慢慢摇着摇椅,脸上刚刚运功升起来的血色褪去,苍白到透明。 不一会儿,他听到小娃娃在大殿里气呼呼的小奶音,礼仪大太监喊“退朝”的声音,慢慢起身。 群臣高喊“恭送皇上”的声音,宫人送上来小娃娃的午膳,余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眼里就是小娃娃犹自生气的小模样。 徐景珩一看,就知道皇上这是真气到了。 小娃娃生气啊,气得一见到他就“哇哇”大叫,在余庆怀里伸胳膊要抱抱,人还没到他怀里就大喊出来:“不乖乖。不乖乖啊。” 徐景珩接过来小娃娃,温柔地笑:“不乖乖,就打。皇上莫生气。饿了不?” “饿饿,饿饿。”小娃娃胖手拍着肚子,还在生气:“不乖乖。不吃饭。” “好,罚他们不吃饭。” “不乖乖。罚他们不吃饭。”小娃娃觉得这主意好,但他还记得分人,发现余庆要去传达命令,又说“阁老吃饭。”一下子,余庆笑,徐景珩也笑,小娃娃自恋的模样:“朕是唐太宗啊。” “对。我们皇上是唐太宗。”徐景珩眼神儿宠溺:“臣抱着‘唐太宗’喂饭,好不好?” “唐太宗”实在饿了,抱着他的人又是徐景珩,当即就拍好欢呼:“好好,好好。”乖巧亲近的小模样,引得徐景珩笑,引得一屋子的人都笑出声。 奶汤、青菜豆腐汤、鸡蛋面、肉末炒胡萝卜丁、苹果丁。小娃娃闻到食物的香气,欢喜,任由徐景珩给他擦手擦脸喂饭,一口一口吃的香,不一会儿就彻底忘记朝堂上的“生气”,专心他的人生大事,吃饭饭。 余庆一看,放下心来,带人出去忙其他事情。徐景珩喂完皇上吃饭,给他去掉头顶的翼善冠,脱去织金盘龙的正红四团常服,小靴子,换一身民间小娃娃的服饰,头顶两个小包包的小儿发式,简单的青色上衣下衫。 徐景珩要领着他出去散散步消食,哪知道他瞪大眼睛:“徐景珩,吃饭饭。” 徐景珩还没吃饭,他记得。徐景珩本就吃得少,今儿更是一点食欲也没有,可皇上说了,他就答应。 “好,皇上等臣用午饭。” 小娃娃有模有样地脑袋:“徐景珩胖胖。”小娃娃感知敏锐,他倒不是看徐景珩脸色苍白与否,他是感受到徐景珩身上的气息变化,以为徐景珩没有力气是没有吃饭。 徐景珩将皇上用剩下的肉末炒胡萝卜丁,几口吃完,又吃完热腾腾的一大碗鸡蛋面,小娃娃满意,觉得美美的指挥使吃饱了,立马爬下来小椅子:“散步。” “好,散步。” 徐景珩声音里带笑,牵着他的小胖手,两个人出来奉天殿,慢悠悠地逛着,正好回去乾清宫午休。 他们两个散步散的轻松自在,一边走小娃娃一边看花儿入迷,看落叶入迷,徐景珩就陪着他。 有那从奉天殿里追出来的几个大臣,都被锦衣卫拦着,一把捂住嘴巴,或者点住哑穴,喊都喊不出来。 话说,小娃娃皇上当时宣布他的决定,自觉非常大度,非常英明,非常“唐太宗”,可是礼仪大太监喊“退朝”,又、又、又,没喊出来。 满腹悲痛欲绝,正等着皇上阁老们,勋贵们问责喷唾沫打架蹲大牢的桂萼,懵。 满腹不甘一心嫌自家土地少,或者认为皇家外戚勋贵就应该有很多土地的人,更懵。 正担忧大明形势,也惊讶于皇上决定的阁老们反应最快,老胳膊老腿的特麻利地以头触地,带头高呼:“吾皇天纵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臣等有本奏。” 小娃娃眼睛睁开,肚子饿饿,可是阁老们有本奏,他要听啊。 其他大臣一听,误以为阁老们终于开口反对皇上,跟着高喊:“吾皇天纵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臣等有本奏。皇上,臣等有本奏。” 小娃娃一听他们吵闹,生气,加上肚子饿,不舒服,浑身上下透着强烈的信号:朕要吃饭!朕要午休! 阁老们也心疼皇上饿肚子,可不说不行。 杨阁老语速极快地说道:“皇上,桂萼有功劳,当赏。然桂萼对宪宗皇帝不敬,当罚。臣提议,有桂萼去宪宗皇帝的皇陵,给宪宗皇帝守灵一个月。” 小娃娃懵懵懂懂的,守灵是什么他不知道,更不知道所谓对宪宗皇帝敬不敬的事儿。杨阁老提出来,他习惯性地答应——桂萼是他的魏征,唐太宗不罚魏征。 小娃娃正犹豫的时候,却是桂萼也高喊:“皇上,臣自愿去给宪宗皇帝守灵,皇上,臣对宪宗皇帝不敬,臣有罪,请皇上给臣一个机会请罪。” 小娃娃看向桂萼,发现桂萼好像真的迫不及待,非常、非常、非常……的迫不及待地想要答应的样子,他饿着那,也没脑袋多想,还有余庆也给他送眼神儿,也要他答应,他就答应了。 “准奏。” 其他人更懵。桂萼那真是逃出生天的激动无比,一下一下的磕头“砰砰砰”响:“臣谢皇上,臣谢皇上。” 桂萼哭的眼泪鼻涕一起流,其他人反应过来,张璁等人是欢喜,勋贵外戚世家大族则是愤怒不已——杨阁老这是明显要保住桂萼! 杨阁老根本不搭理他们,事情结束。这次终于可以退朝了。小娃娃两手一撑龙椅,就要爬下来—— 礼仪大太监刚要张嘴,冷不丁回过神来的勋贵外戚世家大族的大臣们,一起高喊:“皇上,皇庄不能废除啊皇上。皇庄不能废除啊。” 小娃娃气啊,一瞪眼。 大明皇帝·三岁的奶娃娃·朱载垣,在他们都安静下来,不懂就问,特英明地询问。 “大明的土地,全部清查?”小娃娃的理解,大明的土地都是他的,都是皇庄,不废除皇庄,那就全部清查土地? 桂萼:“!!!” 群臣:“!!!” 皇上说什么? 反应过来的群臣俱是眼前一黑,就看见皇上身上的金光一闪一闪。 大明国土一亿三千万顷,耕地八百万顷,大明的土地都是朕的,都叫皇庄,既然不废除皇庄,那要查皇庄就都查。 可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不光群臣头顶雷声轰轰,心头骇然至极。就是几位阁老对上皇上那理所当然的视线,也都是震惊之下身形不稳,眼看要承受不住。 一个个的动动嘴巴就要解释,可喉咙卡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怎么解释那?大明的土地都是皇上的,那不就都是皇庄?那土地改革从皇庄开始,不就是全国一起动?皇上的理解没错儿啊。没错儿! 一瞬间,满殿的文武大臣,难得的同心一意,异口同声:“回皇上话,不是都开始。” 又是除了桂萼。 小娃娃:“???” 小娃娃看向桂萼,看向群臣。桂萼正兀自痴痴呆呆的笑,欢喜得跟一个小孩子一般。群臣面对他们皇上那满是疑问的大眼睛,那是都哭了,真哭,一个个的,眼泪汪汪的,哭的那个凄惨。 “皇上,大明不能有这般大动啊。皇上。” “皇上,京畿地区开始土地改革,臣等都明白。在一个分寸内就好。可即使京畿地区,也不能大动啊。皇上。” “皇上,土地乃是国本。土地的问题关系重大,百年积弊更不是一年解决。皇上,凡事慢慢来办,万万不能操之过急。皇上!” 反正不管清流还是勋贵还是外戚还是世家大族,反正不管那一派那一系,都害怕皇上真要开始全国土地改革。 皇上听得云里雾里,嘴巴张大,眼睛瞪大,问题一个接一个,越来越多。 群臣就感觉自己的一颗心油煎一般。 群臣泪眼朦胧,实在抗不住皇上的大眼睛,一起看向几位阁老。 恰在这时,皇上也看向几位阁老。 然而皇上看向阁老们,目的不一样。 刚刚阁老们“身形不稳”的动静他注意到了,他就想起来,阁老们年龄大了,都站累跪也跪累了,特别是蒋阁老的老腰,完全弯下去了。 刘健刘阁老年龄太大,在家里休养。可蒋阁老也不能累啊,他又要给绣墩,又记得几位阁老一直都说“礼不可废”,坚持不要。皇上对蒋阁老的劳累感同身受、体贴异常:“今天早朝太久了,累啊。” “噗嗤”“噗嗤”……群臣就感觉当胸一箭射来,一口老血喷薄而出,一颗心碎成一片片。 几位阁老感觉他们今儿奇异了,居然可以听到群臣吐老血的心声。蒋阁老乐哈哈地笑,几位阁老都乐哈哈地笑。 蒋阁老今年七十有四了,耳不聋眼不花,听到皇上的问话浑身也不累了,跪在地砖上也感觉胳膊腿儿特有力量:“臣谢皇上担心。臣累也不累。臣听到皇上的关心,臣一点儿也不累。” 大殿里响起连声咳嗦,似乎在抗议他得了便宜卖乖。蒋阁老不搭理他们,小娃娃因为蒋阁老的回答,眉眼弯弯地开心。 “朕关心蒋阁老啊。蒋阁老做绣墩啊。” 小娃娃学着平时长辈们关心他的模样,奶声奶气的话语,纯净无伪。蒋阁老既欢喜于皇上的成长,更是心里一股暖流流淌,脸上的笑容越发大,眼里都是慈爱和感动。 蒋阁老满面春风,无视其他两位阁老那“犯酸”的眼神儿,也不理会其他大臣那“幽怨”的眼神儿,高举手里的朝笏,俯身行礼:“皇上,臣谢皇上。然礼不可废,臣不能在朝会上做绣墩。” 皇上瞧着蒋阁老,小大人地点脑袋:“蒋阁老累,朕也累,朕马上退朝。” 小娃娃就要退朝,然而大臣中有人又要喊。小娃娃生气瞪眼,然而那些人直接趴在地上哭天抢地的,一声声“先皇啊,列祖列宗啊……” 这是要威胁皇上不成?!!!殿里的宫人生气,锦衣卫们眼冒杀气,然而某些人不管不顾的拼命一般,只哭喊不停。 “先皇啊,孝宗皇帝啊,宪宗皇帝啊……”小娃娃听着,眼睛睁开,余庆抬腿就领着锦衣卫下去抓人,他们这才是害怕,却是面对锦衣卫的动作惊得浑身动弹不得,怎么也喊不出来。 血腥将起,杨阁老猛地大喝一声:“皇上,臣有话说。” 小娃娃的目光落在杨阁老的身上,居然是平静的。 所有人都是心尖儿一颤,动作声音停止,都看向杨阁老。 杨阁老迎着皇上的视线,心头震动。 皇上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黑白分明的一直看到人的内心深处。 皇上三岁了,三岁的小娃娃,白嫩嫩、胖嘟嘟的,坐在宽大的龙椅上,跟成年人坐在床上一般的姿势。皇上头戴一顶黑色的翼善冠,一身正红四团龙袍,前后两肩织金盘龙,盘领窄袖、玉带皮靴,通身的气派,浑身的威严。 这是天生的杀心。 翼善冠的乌纱折上巾,和大臣们的不同,两个圆弧形的小翅膀竖立其后,造型像个“善”字。可这“善”字,就和这三年的谆谆教导一样,无法改变皇上的本性。再多的规矩道德,也无法掩饰皇上的杀心。 杨阁老也知道皇上的杀心。这是他们养大的皇上!他一开始不想公开处理皇庄之事,就是不想将这百年皇家弊端,加在三岁的皇上的身上。 他作为首辅大臣,矜矜业业,小心翼翼,生怕肩膀上的担子没挑好。可是他此时又感觉,他就应该这样堂堂正正地处理,他就应该要历史和天下人、后人都记得,这是他们大明的皇上,他们的皇上多么好! 杀人就不好吗?杀的好!他是皇上的首辅大臣,统领内阁。他是大明的臣子,他万分荣耀,垂暮之年遇到皇上! 杨阁老不看那些,以为他会对抗皇上的一些大臣,狠狠地一闭眼,缓慢地开口,声音透过肺腑,如同暮鼓晨钟一般传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百年前,成祖皇帝保留私人庄园,这是根源。六十年前,宪宗皇帝抄没太监曹吉祥的田地,将其设为皇庄,这是开始。” “百年来,大明历经数代帝王,大明的臣子,一代代听之任之,没有及时进谏劝阻,此乃身为臣子的过错和失职!” 他老迈的声音嘶哑,面色刚毅:“大明承天命,光复华夏,定鼎中原。大明建国,太~祖皇帝荡平群雄入主中原,这天下,就是皇家的天下。如今!皇上的天下,不需要皇庄!” !!! 群臣震惊中,杨阁老俯身叩拜,其他两位阁老跟着:“皇上的天下,不需要皇庄!” 皇上的天下,不需要皇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人。大明的皇上变了,大明的天变了,大明的时代,变了。群臣听懂三位阁老的意思,木呆呆地没有魂儿一般,只有桂萼那欢喜变形的低笑声,特别清晰。 皇上挨个看一眼,因为他们这幅模样生气加生气,小胸膛气得一一鼓一鼓的,因为不能全砍脑袋生气,又因为杨阁老眼里的求情,觉得自己应该大度。 礼仪大太监终于喊出来那声“退朝”,皇上爬下来龙椅,余庆大步上前抱着皇上就离开,群臣机械一般地高呼“恭送皇上”。 所以小娃娃气不顺啊。和徐景珩说话,当即就被“提醒”应该罚他们不许吃饭,又记得阁老们年龄大了,嘱咐给阁老们吃饭。 徐景珩牵着皇上的小胖手,慢悠悠地散步。此时此刻的奉天殿里,锦衣卫动作麻利地押送部分官员去刑部,空了一小部分;三位阁老面对一部分吓晕倒的臣子,镇定地吩咐送去太医院,又空了一部分。 剩下的人依旧一动不动的跪着,魂飞魄散的样子,一直听到余庆传话,皇上处罚他们“不许吃饭”,才是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处罚就好。 处罚就好。 一个个的,强撑的一口气一卸掉,身体就软成面条一般,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后背湿透,四肢颤抖,都没发觉。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苍天在上,大明的列祖列宗保佑,皇上不喊“砍脑袋”的生气,太吓人了。 太吓人了。 他们真没想到皇上真要当堂杀人。 他们真的没有想到。 他们真的没想到。可谁能想到那?谁会去想到那?不过是都欺软怕硬,你强一分,他就弱一分,你进一步,他就退一步,罢了。 三位阁老出来奉天殿一起用午饭,嘴里食不知味,眼里脑海里全是皇上的那双眼睛,皇上的眼睛,天底下最美丽的黑宝石也比不上,又长又浓密的睫毛似羽扇般微微翘起,要你一颗心也仿若平静的水面漾起涟漪。 读书明理,科举为官。当致君父为尧舜,免万民于饥荒。而他们,大明的臣子,有愧。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方强,就一方弱。今天的这个局面,他们面对皇上的强势退缩了,身为大明文人,有愧。 谢迁端起大碗一口气喝完虾皮紫菜汤,眼睛一睁:“皇上没错!” 蒋阁老是脸色最正常的一个,放下碗擦擦嘴:“皇上没错。” 杨阁老苦笑:“我知道皇上做得对……我担心啊……我们都这般年纪了,这将来……谁还能劝住皇上?” 谢迁和蒋阁老异口同声:“桂萼、张璁、夏言……人多得是。三年一次科举,大明的官员那么多。” 杨阁老摇头,也觉得自己操心太多:“罢罢罢。他们下次要是惹到皇上,自己担着。我们走?” 其他两位阁老哈哈哈笑起身:“走。我们也去‘散散步’。” 正午的太阳照耀人间,圆彤彤的亮堂温暖,皇上走过后花儿鸟儿都安静了,宫人们也都机灵地装隐形人,行礼都是默默的,整个紫禁城都沉默了一般。 三位阁老一路“散步”一起奔清宁宫而来,还没到清宁宫,就听到几道乱糟糟的大喊声。 “皇上要杀我,皇上要砍我脑袋,姐姐,姐姐!你听到了吗?皇上要杀我,皇上要砍我脑袋!”这是建昌伯。 “你住口!你胡说!”这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这是宫人们的惊呼。 三位阁老对视一眼,一起大哭出声:“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你可要保重自个儿,太皇太后,你千万莫要因为小人生气。太皇太后!” 三位阁老一边哭一边跪下来行礼,一边行礼一边哭。眼角余光看到,建昌伯状若疯癫,披头散发的,五官狰狞,依旧不依不饶地冲太皇太后大喊大叫:“我胡说!姐姐你去问皇上,你去问皇上!” 他的哥哥寿宁侯,死人一般站在一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 太皇太后的身体摇摇欲坠,要不是宫人搀扶着,估计早就晕了。 独独没有一个锦衣卫。几位阁老心知徐景珩那个泼皮无赖,真就一下子不管了,哭的更大声。 “太皇太后,您是天底下最疼我们皇上的人,太皇太后,我们皇上没有父亲,就指望这太皇太后啊。太皇太后啊你可要保重自己太皇太后~~~~” 浑浊的泪水,跟那黄河决堤一般。 “太皇太后啊,老臣也想念当年的孝宗皇帝啊。太皇太后,孝宗皇帝多好的人啊,太皇太后,孝宗皇帝一生不二色,待岳家兄弟比亲兄弟还亲啊。孝宗皇帝多好的人啊,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你谁也不想,想一想我们的孝宗皇帝啊,太皇太后~~孝宗皇帝就先皇一个继承人,先皇就皇上一个继承人,先皇十五岁登基,我们皇上才一个月大啊。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我们皇上多孝顺啊,我们皇上才三岁啊,我们皇上还没过三岁生辰啊~~孝宗皇上啊,先皇啊,你们在天有灵,你们在天有灵,睁开眼睛看看,孝宗皇帝啊,先皇啊,你们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皇上~~” 太皇太后泪流满脸,妆容都花了,抖着手指着三位阁老,却是因为那一声声“孝宗皇帝,先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太皇太后面色紫涨,就感觉呼吸困难,胸口一闷一闷的钝痛。 孝宗,她的夫婿;先皇,她的儿子,这些老臣在怨她,都在怨她。太皇太后眼睛一翻,人就要不行。身边的嬷嬷眼疾手快地掐人中,然而太皇太后嘴唇紧闭,真要不行了。 太皇太后的动静终于引起两位国舅的注意,建昌伯一个箭步上前冲到前面,大喊:“姐姐,姐姐。姐姐,你不能不管弟弟啊,姐姐,皇上要杀弟弟,姐姐你不能不管弟弟啊。” 人中刺痛,太皇太后慢慢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着面前的亲人,耳边却还是三位阁老的痛哭声:“太皇太后,我们皇上难啊。我们皇上今儿天没亮就起来,被大臣指着鼻子骂“妄为天子”,太皇太后,我们皇上才三岁啊,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我们皇上也想做个和气人儿不管事儿。可现在天底下的土地,兼并了二分之一了啊,不管不行了啊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大明的百姓,都起来造反了……” 这是说,他们张家,祸国映民,逼得老百姓造反吗?太皇太后就感觉喉中腥甜,一口鲜血喷出来,面色金紫。 寿宁侯一声不响地冲上来,就要踹几位阁老,被一个机灵的小太监一把抱住大腿,他一边挣扎一边骂:“狗奴才,你们要造反吗?放开,放开!” 建昌伯冲他们大喊,眼睛红红的要吃人一般:“住口,住口,你们都住口,你们要逼死太皇太后吗?” 然而三位阁老岂是吓唬大的?两位国舅越凶,他们越是能哭。 “孝宗皇帝啊,先皇啊。臣对不起你们啊。臣对不起你们啊。臣死也没有脸去见你们啊。孝宗皇帝啊,先皇啊,我们皇上,今天饿肚子半天,我们皇上,这也要吃不上饭了,孝宗皇帝,先皇,你们在天有灵,你们真要在天有灵,睁开眼睛看看啊……” “孝宗皇帝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天天说两位国舅好啊。先皇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啊,你天天说两位国舅改过了啊,孝宗皇帝,先皇啊,你们要在多好啊,你们一定最疼我们皇上,我们皇上才三岁啊……” 张家两位国舅,就感觉冲天的怒火直冲天灵盖,燃烧他们的一切理智。皇上饿肚子,皇上吃不上饭?皇上是独苗苗?他娘的,皇上要砍他们的脑袋! 寿宁侯一边挣扎一边喊:“住口!住口!你们也配喊姐夫。姐夫,姐夫,你睁开眼睛看看,姐夫!” 建昌伯“啊!”地大喊一声,从腰里摸出来一把匕首猛地冲上来,几个宫人死命拦着,各个受伤也拦不住他,他就疯了一样挥舞着匕首,也不看人,只喊着:“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 建昌伯一个读书人,也不知道哪里的力气,大力太监摁住他在地上,他还在死命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太皇太后愣愣地听着,愣愣地看着两个弟弟的动作,硬撑着走过来,在建昌伯的面前蹲下身,姐弟两个对视,太皇太后伸手,“啪!”“啪!”“啪!”三下。 太皇太后咬牙切齿,眼睛直直的,厉鬼一般地看着他:“你要杀了谁?” “啪!”又是一下。 建昌伯的脸瞬间肿起来,嘴里冒出来鲜血,可见太皇太后用的力气。可建昌伯本人却是毫不在乎,兀自嘶吼着。 “姐姐,姐姐,你和姐夫,不是说,一辈子护着弟弟的吗?” “姐姐,你和姐夫不是说,谁也不能欺负弟弟的吗?” 太皇太后从没有这么一刻,这么后悔过。 太皇太后看着自己的弟弟,眼前一个十来岁虎头虎脑的弟弟一闪而过,眼前父亲去世后抱着自己哭的弟弟一闪而过,定格在这个疯狂的,进宫带匕首,要杀当朝阁老,要害张家满门抄斩的弟弟。 太皇太后一字一顿:“我真后悔,这么多年,纵容你。” 建昌伯愣了。 建昌伯因为这句话,真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姐姐后悔了。姐姐后悔了,哈哈哈,哈哈哈。”他趴在地上疯狂地大笑,笑得太皇太后锥心刺骨、痛断肝肠。 “姐姐后悔了……姐姐后悔了……哈哈哈,哈哈哈。”建昌伯笑啊,仿佛这是天大的笑话一般。 “姐姐后悔了?姐姐后悔了?哈哈哈,哈哈哈。爹,娘,你们看啊,姐姐说她后悔了,哈哈哈。” 建昌伯的眼睛涣散,神志模糊。皇上要杀他的事儿刺激了他,可他并不害怕,他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最疼的亲弟弟。 可是太皇太后的这句话刺激了他,太皇太后后悔了,不想再护着他了。 太皇太后因为他的“反咬一口”,再也站不住,一个踉跄朝后倒去。他却笑着笑着,恍若突然醒神一般,猛地扑在太皇太后的脚前,慌乱失措急切卑微地祈求:“姐姐,姐姐,你救一救弟弟,姐姐你救一救弟弟。姐姐,你救一救弟弟。” “姐姐,你说你会宠着弟弟,姐姐,弟弟很乖啊,姐姐,你说你说护着弟弟的啊。” 太皇太后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就感觉一颗心,空了,碎了,一生都错了。 那么多人和弘治皇帝上奏弹劾,她的丈夫羞愧了半天,到底是因为她的眼泪没有答应。 还因为要护着她的弟弟,明知道勋贵外戚们的危害越来越大也没整治,还是越发纵容宠爱张家。 那么多证据确凿,她的儿子恨得蹦起来,到底是顾虑着她,打碎了牙齿和血咽下,去劝说两个舅舅。 是她的错。 都是她的错。 她的夫婿因为她,有了一辈子抹不去的污点,不再是明君。 她的儿子因为她,一生对皇后冷漠,导致她的乖孙子晚出生那么多年。 而她的弟弟,也在怨她。怨她宠着他们,怨她没有宠着他们一辈子。 面色惨淡,心如死灰。太皇太后眼睛直直的,却硬着撑住,稳稳地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三位阁老,满脑袋也都是当年的孝宗皇帝和先皇,想当年,想当年……三位阁老面上眼泪不停,心里也想大笑三声。 孝宗皇帝,先皇,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吗?当年再艰难臣等也熬过了,臣等运气好,遇到一位好皇上。臣等要护好皇上,不能要皇上为难。臣等只要想一想我们的奶娃娃皇上,就一颗老心“砰砰”跳,浑身充满力量! 三位“守得云开月明”·阁老,眼见太皇太后恢复理智,立马接着哭,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哭孝宗皇帝,哭先皇,大哭特哭,大有太皇太后不表态,他们就去哭皇陵的架势。 这个时候,太皇太后确实恢复理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 21 章 太皇太后冷眼看着三个老臣的举动, 冷眼看着乱成一片的清宁宫,缓缓开口:“押建昌伯下去。” “奴婢遵命。”宫人们高喊一声。建昌伯要喊,要跑, 要闹, 一个老嬷嬷一手刀劈在他脖子上,建昌伯当场晕过去。 寿宁侯要出口的话, 一下子卡在嗓子眼里, 目光呆滞地看着, 倒在宫人怀里的亲弟弟, 大中午的,好似置身寒冬腊月一般,凉气从脚心直冲天灵盖。 寿宁侯蓦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住太皇太后,好像要看清楚,这是哪里的妖魔鬼怪附身他的姐姐?好似要看清楚, 眼前的人,真的是他的亲姐姐。 然而太皇太后的脸上只有冷漠。 太皇太后面色端正, 直勾勾的眼睛看着他, 看得他恐惧地张大嘴巴,所有的侥幸自私都无所遁形,只留下一句“寿宁侯也下去休息。”也不管还在嚎哭的三位阁老,自个儿转身, 脊背挺直, 一步一步的,回去内殿。 三位阁老对太皇太后的行为,看得清楚,也知道太皇太后这是要先梳洗, 太皇太后多爱美的人,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 当然,三位阁老更知道,太皇太后心里头恨死他们,哪里会利利索索的开始谈判?即使心里明镜,太皇太后这一梳洗,也不知道要梳洗到什么时候,那也只能继续哭,慢慢等。 太皇太后确实在梳洗。 太皇太后出身在读书人家,又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父母宠爱,打小儿学习诗词歌赋穿衣打扮的,她也有灵性,长得也标志,人生就没有烦恼的时候。 长大到要嫁人的年纪,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孝宗皇帝选太子妃,一眼看中了她,三书六聘娶进门,直接做太子妃。 太子妃、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她这一生,有儿时在娘家的快乐日子,有进宫后的夫妻恩爱,有这些年的姐弟情谊……更有丈夫驾崩后的日日夜夜。 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她以前以为是未嫁的时候。今天才知道,原来是有他的时候。 有他的日子,真好。坐在铜镜前面的太皇太后,因为回忆往事,老泪纵横,眼里却是不由地露出一丝丝笑儿,好似小姑娘一般带着几丝天真,几丝甜蜜。 大婚之夜,他比她还紧张,只会磕磕绊绊地背诵《论语》给她听。 他的宫里原本有伺候的两个女子,她吃醋,吃起醋来和他耍小性子,与他赌气冷战,却从不先低头认错,因为他会先低头,先认错,先给出承诺:“此生不二色。” 他的童年是不幸的,不知道怎么对人好,却极力给予她所有能给的一切,不能给予的一切,用尽全力维护他们的小家庭。 他们同起同卧,共同商讨国事,尽情开着玩笑。吟诗作画,听琴观舞,谈古论今,朝夕与共。 他们如同民间寻常夫妻一般恩爱,彼此的眼里只有彼此。 她病了,心情很差,他就亲自在床榻边传药,为她漱口。她不想给他看到自己不雅的一面,他就无奈地离开。等她用完药犯困,他连咳嗽都忍着,怕惊扰了她。 史官都亲自落笔,说帝对后“其厚伦笃爱若此”。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那?可她不满足啊。 她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孤单,弟弟年幼,她要把母亲接宫里奉养,他也答应了。 她的两个弟弟,在外面仗势欺人,嚣张跋扈,他都知道,只是因为她,尽力优待,不忍重责。 她对告状的官员苛责,他就在后面给瞄补。她杀鸡儆猴地,打死了有功大太监何文鼎,他也只是一声叹气,默默地吩咐人,优待何文鼎的家人,给予何文鼎厚葬。 她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只有一个儿子活下来,他也一点不担心,一点没有要纳妃的意思。 太皇太后眼里的泪水越来越多,笑容越发甜蜜。一家三口的幸福,嬉笑打闹都在她的记忆里。她笑着笑着,眼泪汹涌而下,在脸上小溪一般地流淌。 她好像看到他在后面,面带心疼地哄着她:“怎么哭了?” 她好像看到儿子顽皮地做鬼脸,大喊:“爹,你又惹哭娘了。” 她任由眼泪流下面颊,流下脖子,痴痴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人,等着他,给她擦眼泪,等着他,哄着她。 他总是不忍心看到她哭啊,一看到她眼圈红了,立马就投降了。他总是说,她是慈母败儿,她就依赖地说,反正有他这个严父。 他一出生就深受后宫争斗之苦,却要把最好的后宫给她,把最好的父爱都给儿子。 他说,她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是娇憨可爱的。 他说,凡事都有我在那,我还年轻,儿子顽皮些没事儿。 你明明说自己没事儿,你明明说自己还年轻,你怎么能忘记了那?你不是说,要一辈子护着你的皇后肆意撒野吗?你怎么能半辈子就撇下她? 你为什么不等一等?你不是说好了吗?等儿子长大娶媳妇,就退位,和她一起养老吗?你为什么不等一等? 苍天为何对她如此残忍?要她刚嫁人就失去父亲,一个人照顾一个娘家。要她的孩子还没长大,就失去丈夫。要她孙儿刚出生,就失去儿子。 要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病重不治,送走他们一个又一个! 太皇太后的心里大痛,痛的她不能呼吸。她捂住胸口,浑身都在颤抖,右手拿着手帕,青筋暴露,最终却是自己举着手帕,擦擦满脸的眼泪。 他走了,再也没有人给她擦眼泪了。她也早就不应该哭了。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啊,就是这样,就那么突然地离开了你,然后你永远也见不到了。 太皇太后默默地拿起来梳子,默默地给自己梳头。 现在年轻女子流行牡丹头、小姑娘新发明挑心髻,她都不喜欢。她就喜欢以前的狄髻。她手巧,自己梳一个完整的一套狄髻,他总是夸她心灵手巧。 她一下下地梳着,认认真真,真正的“一丝不苟”,顶部的挑心、位于中部的分心、位于底端的花钿、位于脑后的满冠,位于两侧的掩鬓,位于耳垂的耳环……铜镜里的人珠光鬓影,气质华贵无双。 现在人流行的上衣衫已长至膝下,距离地面仅五寸,袖阔四尺余,露裙二三寸的式样,还有那插绣、堆纱和画裙等等,她也都不喜欢。 她还是以前的式样。上短下长,衣衫仅掩裙腰。穷人家节约布料,上衣紧一些;富贵人家用罗缎纱绢,两袖布满金绣,金彩膝裙长垂至足,上衣宽大,裙褶也多。 她给自己选一件织金龙凤纹的红罗长裙,红褙子,胸前的“坠领”,系在前襟的“七事”,她从来不喜欢,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他说过,她这样就很好,大方明艳。 对着铜镜瞧瞧,再保养得宜,也是老了。这样也好,他没见过她老了的模样,也是和其他老太太一样的皮肤松弛,发福发胖。 她的心情好了些许,面带微笑开始上妆。 她记得,他不喜欢浓妆,就喜欢她略施薄粉的模样,也不要宫人动手,自己折腾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胭脂粉盒。 儿媳妇慢慢地走进来,给她行礼,她更是笑。她有一个这么好的儿媳妇,可惜啊,他没有看到,没有喝那杯媳妇茶。 她拉着儿媳妇坐下来,安慰儿媳妇不要哭。这是一个好孩子,都是她的错,她的儿子因为她的娘家痛恨外戚,一心防备岳父家,大婚十六年才做夫妻,都是她的错。 她对儿媳妇好,儿媳妇人老实厚道,就觉得她这个婆婆好,这个时候还来看她。 你看啊,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说他傻不傻?这么好的儿媳妇啊,一天孝敬没享受。那么好的孙儿,更是没看到。 都是她的错。 他这一辈子,受了那么多苦,却从没有一丝一毫怨怼,只知道对人好,好到最凶的大臣都说他“老好人”。 他身为一国之君,胸怀无比宽广,心里装下自己的小家,也装下山川大地、黎民百姓。 他创下“中兴之治”,却一辈子生活简朴,连民间普通世家的花费用度都没有,一辈子啊,就穿几件旧衣裳,多穿半匹布都不安心。 他一辈子宽厚仁慈,躬行节俭,重视司法,大开言路,任用贤臣;一辈子恭俭有制,勤政爱民;一辈子忍受病痛的折磨,熬到油尽灯枯,三十五岁就离开。 他不应该有任何污点。 他应该是大明的好皇帝,他不应该遇到她,下辈子,老天爷开眼,要他不要再遇到她。 正午的太阳落在清宁宫里头,折射出一道明亮光线,她不适应地眯了眯眼。耳朵里依稀可以听见三位阁老的念叨和哭嚎。她也希望啊,他们父子哪个能在天有灵,睁开眼睛,再来看一眼。 太皇太后慢慢地从绣墩上站起来,拉着儿媳妇的手,出来内殿,来到正殿,在凤椅上坐下来,要儿媳妇也在自己的身边坐下来。 “宣三位阁老。”她听到自己如是说道。 “宣三位阁老。”宫人们高声喊着,她听着他们的哭嚎更为清晰了,脸上带着笑儿。 “臣等给太皇太后行礼。” “免礼。” “臣等给皇太后行礼。” “免礼。” “太皇太后,皇太后,臣等先请罪,臣等仪容不佳,有妨凤眼。” “没罪。很好。给三位阁老净面,上茶。” 宫人们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三位阁老,训练有素地上茶,上点心,退下。正殿里,只有她和儿媳妇,三位阁老。她对他们还是恨的,想等他们先开口求她。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能记得他和儿子的人,还有几个那? 她先开了口。 “张家,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身负皇恩,不思回报,骄横异常,是为不忠。纵家奴强夺百姓田地房屋,劫狱,多次犯法,是为不法。 弘治五年,孝宗皇帝遣侍郎屠勋、太监肖敬审问属实,依法惩办其犯事家奴。肖敬将惩处结果奏报皇帝,皇后大怒,帝也假怒。帝事后,召肖敬安慰道:“你的话是对的。”赐他以金。 正德三年,给事中吴世忠、主事李东阳,均因劾奏张延龄几乎得罪。正德皇帝独召张鹤龄谈话,张鹤龄脱帽,以头触地。自此以后张家兄弟的不法行为有收敛。” 她顿了顿,好似又看到儿子因为她的眼泪,压抑的怒火。 “一转年,就是元和三年……”太皇太后再也忍不住,轻轻地一眨眼,掩饰心里的酸苦之意,“如今他们再次不忠、不法。我也不护着。我对不起孝宗皇帝,对不起正德皇帝,对不起因此受难的大明百姓,大明官员……” 她听到自己终于吐出来那四个字:“大明宦官。” 她注视着三位阁老,目光沉静:“我的罪责自己承担。” “张家兄弟死不足惜,理当有刑部,依照国法论处。” “此事,关乎皇家声誉。若方便,还请三位阁老告知,事情会到哪一步?” 死寂一般的静。 她耐心等候。她知道儿媳妇一定是怨她的。她知道三位阁老一定是怨她的。 她的一颗心到底是冷漠的,可能张家的人,都是这样冷漠?国法?道德?天理?都可以不在乎,就在乎自己的亲人。 而她的亲人,亲疏远近,孙儿最亲。取和舍,她却在孙儿和张家之间,选择了张家。 明知道三位阁老之所以没有直接抓人,就是顾虑她的孙儿和皇家声誉,她却要借此谈判,给张家尽可能地争取一线生机。太皇太后的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儿,笑自己。 杨阁老和其他两位阁老俱是心里一叹。如果可以,他们并不想和太皇太后闹僵,毕竟她的身份在这里。 他们也多少理解太皇太后的心情,无非就是后悔了,却又放不下张家血脉。杨阁老起身,行礼:“回太皇太后话,刑部负责审理建昌伯一案。暂时没有提及寿宁侯。事情最后会到哪一步,臣等不知。” 太皇太后于是冷笑。她记得他说过,她冷笑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冷酷。 “杨阁老,先皇没有给你留下遗诏?” 太皇太后直接问出来,看到儿媳妇一惊,随即又归于沉默;看到三位阁老一脸预料之中的平静,听到杨阁老肯定的回答。 “回太皇太后,先皇有遗诏。然先皇有交代,不到‘必须’,不使用。” 太皇太后脸上的冷笑加大。 大到扭曲。 大到她也想和建昌伯一样放声大笑。 多好笑?不好笑吗?她的儿子,到底还是心软。 她狠狠地骂,如果她儿子在眼前,她会狠狠地打一巴掌。这样的心软,到底是不适合做皇帝,和他一样! 太皇太后突然沉默下来,因为她儿子这份“心软”,因为她儿子不会在她眼前了。她甚至蓦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这个家里的人,还是她的孙儿最好。 这个家里,就属她的孙儿,最让人放心,绝对不会为了不值得的人委屈自个儿。 太皇太后满心欣慰,脸上的冷笑也变成慈爱。 这要是她的夫婿,她不用哭。这要是她的儿子,她哭了,儿子就会心软地放过张家。可这是她的孙儿。三岁大的孙儿,就有决定乾坤,压制朝臣,杀伐决断的帝王威仪。 她的孙儿要这天下的人都知道,哭是没有用的,以死威胁也是没有用的。 太皇太后眼里心里都是慈祥的爱意,满满的都是,后继有人的自豪。 那是她的孙儿啊。 她的孙儿,会做到那一步那? “既然如此,我吩咐人,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她故意这么说。果然,她的儿媳妇面色一紧,三位阁老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杨阁老再次站起来,躬身行礼,回话:“回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吩咐人,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即可。” 太皇太后:“!!!”不得不说,太皇太后震惊了。他们不怕,她没有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大牢,只是去刑部,刑部的人不敢动建昌伯吗? 随即,太皇太后瞳孔一缩。是了,是了,刑部的人怎么会不敢动建昌伯?建昌伯的叔叔、表姑父、表姐夫……都已经在刑部受审了。 太皇太后沉默。 她该为她的孙儿一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骄傲吗?那是她的孙儿啊,她到底还是希望,她的孙儿,可以有一些普通小娃娃的,依赖和亲近的感情的。她的孙儿,孝顺她和儿媳妇,护着她和儿媳妇,可也只限于她和儿媳妇两个人,她都知道。 她的孙儿不喜欢任何外戚谄媚的讨好,她也都看在眼里。她的孙儿那么聪明骄傲的小娃娃,这个天下,能入他眼里的人,太少了。张家、夏家,都不够资格。 太皇太后想着她听宫人们说的,她孙儿在朝堂上要砍人脑袋的模样,天生的杀心,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手软,又忍不住笑。 他,包括他们的儿子,都没有孙儿的这份定性。他也好,她也好,他们的儿子也好,都是想要护着自己想护的人,不管多么罪恶,只因为他们都是软弱的,都是需要被人需要的。 只有他们的孙儿,强大如斯、生来骄傲,天然地享受这份尊荣带来的高高在上,孤单寂寞。 太皇太后一时又心生自豪,她的孙儿,将来一定可以做到他爹,他爷爷,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一定不会被人世间这复杂斑斓的人性诱惑。 这样也很好。 太皇太后笑着,眼里一片迷茫。 既然注定是帝王,何必强求做一个普通人? 太皇太后轻轻地抬手,拉动椅子边的一根细绳,外头进来一个老嬷嬷。 “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大牢。圈禁张家‘所有人’,一根草棒,也只准进不准出。” “奴婢遵命。” 老嬷嬷下去。满殿寂静中,太皇太后轻轻地擦擦眼角没有的泪水,轻轻开口:“皇帝的年龄太小了,大小事情只能依靠阁老们,我和皇太后一直感激阁老们。” “我们婆媳俩,不懂朝政,也没有野心垂帘听政什么的。都只想护着自己的家人,可这家人,也分一个亲疏远近。现在这天底下,千千万的人口,最亲的人不就是一个皇帝?” “最需要我们护着的亲人,也就是一个皇帝。” “现在皇帝的国库空了,七月份赈灾后,那就空的老鼠都没有了。” “我这心里头一直不安生。我们婆媳到底是妇道人家,不懂家国天下的,就一些妇道人家的小计算。三位阁老,你们说说,皇帝宣布废除皇庄,以后,他的生活,该怎么过啊?” 太皇太后慢悠悠地说完,再次抬手擦擦干干净净的眼角。 “他一个小娃娃,就知道一心为国为民,他哪里知道过日子的难处?我一听说这皇庄的事情,一颗心就揪着。三位阁老,皇庄废除,其他的那些外戚,比如周家啊,孙家啊,是不是都要查一查?” “还有那些宗室。哎,他们就知道不停地纳妾生儿子拿奉养银子,不知道这国库都要空了,皇帝自个儿都穷的要去讨饭了。” 太皇太后说完,慢悠悠地端起一杯茶盏,仔仔细细地抹去茶叶沫,好似这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三位阁老知道,太皇太后因为先皇的“心软”,皇上的心硬,要换一个谈判筹码,对看一眼,一起看向今天本不应该在场的皇太后。 皇太后听着太皇太后一番话,自然也开始担心儿子以后的花费问题。 总不能以后儿子买一串喜欢的糖葫芦,也要跟户部报备,走流程,等一个月?宪宗皇帝当初为什么设置皇庄?还不是宪宗皇帝性格懦弱,不敢和内阁、户部要银子花,只能自己想办法? 就算她儿子性子强硬,可这也确实麻烦啊。 皇太后犹犹豫豫地开口:“三位阁老,要不,查抄的银子,给皇帝留一份?”皇太后不等三位阁老回答,又自己否决了,“这样也不好。老百姓都说,家有万贯,不如日进斗金。到底是死钱不如活钱,不能坐吃山空。” 顿了顿,她又担心:“皇帝对金银也没有什么认识,就知道这大明的宝贝都是他的,放在什么地方,放在谁手里都是他的。三位阁老,你们多教导教导皇帝,做皇帝,手里也要有银子啊……” 皇太后絮絮叨叨的,三位阁老听得头皮发麻。然而皇太后满心担心,儿子将来连娶媳妇的银子也没有。 太皇太后听了半天,不劝着,反而给添油加火:“我看啊,这宫里就我们三个人,皇帝才三岁,不若把宫人裁减裁减,节省一些银子。” 皇太后果然更担忧了,紧紧地盯着三位阁老,等候回答。 三位阁老忍不住又在心里叹气,三位阁老还没说话,又听到太皇太后一句:“张家不抄家,对不起万民。我来和张家算账。有了银子后,一半给皇上存着,一半捐给南京的难民买粮食,也算是给张家赎罪。” “没有活钱,总要有点儿死钱。” !!! 三位阁老脸上一黑。 皇太后立马就要劝说,却又对上太皇太后那冷硬阴森的面孔,一个字也不敢说。 清宁宫里,太皇太后果断地断尾求生,为了孙儿以后娶媳妇的银子,和三位阁老死磕硬谈。 皇太后亲眼目睹张家的结局,默默决定严格管好自己的娘家,也为了儿子将来娶媳妇的银子,一改往日作风,一步不让。 乾清宫里,天纵圣明·元和皇帝·朱载垣,金口玉言废除皇庄,完全不知道这样一来,他个人一下子少了一大笔收入来源,大踏步进入“穷皇帝”行列。 天纵圣明·元和皇帝·朱载垣,就高兴今儿终于下朝了,开心啊。他老师们伴读们都说今儿他累了,不学习了,他更开心。 开开心心地和老师伴读玩伴们玩躲迷藏,和草上飞伯伯飞高高,拉着美美的指挥使玩空竹响,手握木柄转转转飞飞飞,飞了一下掉下来,他再重来…… 玩累了,看着天空满脸向往:“高高。” 美美的指挥使安静地看着他玩乐,闻言,抬头看一眼天空,低头看一眼怀里的胖娃娃,毫无原则的宠着:“臣要工部做大大的空竹响,和风筝一样飞上天空,好不好?” 小娃娃拍手欢呼:“好好,好好。” 午后的太阳光慵懒迷人,小娃娃在美美指挥使怀里打个盹儿,梦里都是自己乘坐空竹响飞上蓝天,和白云一起玩耍。 听一会儿琴,画一幅画给唐伯虎老师寄去,就要和徐景珩去钓鱼,明明鱼儿见到他就逃窜,他还就喜欢上钓鱼了。徐景珩——自然还是毫无原则的宠着。 他在太液池钓鱼,和吓得挺尸的鱼儿们说话忘乎所以,更不知道,很多大臣围在刘健刘阁老的家里,请他问一问皇上“‘不许吃饭’的时限”。 勋贵一方,定国公自觉没脸来,武定侯郭勋只能硬着头皮:“刘阁老,我们知道挨饿的滋味了,求求皇上慈悲,绕过一回。或者罚我们其他方面可行?那么多事情要办,我们饿着,没有力气做事啊。” 清流一方,张璁忙着清查张家土地,没空。夏言感觉这比打仗还痛苦,却也只能上阵:“三位阁老都在宫里还没出来,只有请刘阁老。吾等知道刘阁老在休养,实在惭愧。可实在拖不得。” 其他大臣,世家大族出身的,哪个挨饿过?此刻都没有力气说话。皇上说不许吃饭,他们连水也不敢喝一口。 刘阁老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 22 章 刘阁老九十四岁了, 这么大的年纪,腰都弯的直不起来了,自然不能上朝。刘阁老面对这些, 表情恳切,面色苍白, 嘴唇干裂, 明明饿的要站不住,强撑着保持体面的大臣们, 脸上肌肉一抖一抖的,实在忍不住想笑。 大臣们:“!!!”大臣们也是脸上肌肉一抖一抖, 那是躁得。 刘阁老笑够了, 示意两个小厮扶他站起来:“老夫也不问你们是怎么惹到皇上。你们先回去,先休息一天, 老夫去洗漱收拾, 才好去见皇上。” 诸位大臣咬牙硬撑,只能这样了。有那早上上朝前早膳都没吃的大臣, 急切地道谢:“阁老, 万事拜托阁老。” 其他人,就算早膳吃了又如何?一上午大打一架, 结果上午自己没吃, 中午被罚没得吃, 这马上晚膳的时候,整个四九城都是饭菜香——以前怎么没发现,四九城里头这么多炊烟? 咽下唾沫,坚持住。 “吾等等候阁老。” 刘阁老摇头,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慢吞吞地抬脚迈步, 回去后院洗漱沐浴换衣服——皇上爱干净,小鼻子又灵,尤其这年龄大的人,身上一股子暮年腐朽的气息重,不洗澡熏个香,怎么见皇上? 刘阁老自觉,他这在家休养,又是秋天的时候,好几天没洗澡净面了,要好好洗一洗。 群臣也知道他们的刘阁老需要好好洗一洗,怎么办?等啊。 刘家的下人们就看着,这些贵人们一脸菜色,哪有平时的一分盛气凌人,或者斯文儒雅?大着胆子和刘阁老咬舌头:“我们皇上就是聪明。这再大的官儿,不吃饭也不行。” 刘阁老泡在浴桶里,浑身舒服,只乐哈哈地笑:“吃千吃万,不如吃饭。” 等到刘阁老收拾好自己,已经是申时七刻了,正好是家家户户的晚食时间。 刘阁老自觉,他也饿啊,他老人家也要吃个饭,垫垫肚子,才能进宫啊。老管家知道刘阁老年龄大了老小孩,瞅着外书房里头饿狼一般的大臣们,麻利地给刘阁老塞一个饼子在手里:“阁老您在轿子里吃。” 刘阁老乜他一眼,委屈巴巴地抱着一个饼子上轿。 大臣们送刘阁老上轿子,因为刘阁老手里的饼子,猛地吞咽唾沫,吓得刘阁老拿着饼子的手哆嗦一下。 “起轿!”“起轿!”轿夫们喊着话,稳稳地抬起来轿子,两排家丁在前面开路,一路直奔皇宫而来。 这个时候,小娃娃皇上也正在用膳。徐景珩不放心三位阁老和太皇太后的谈判,也留下来,老师们伴读们玩伴们都一起吃晚饭。 说起来大明皇帝的膳食,那就是一把辛酸泪。大明皇帝的吃食,是光禄寺准备。光禄寺管着御膳、筵席之类事务,地位可着实不低,在大明贵为“小九卿”之一,光禄寺的主管者称为光禄寺卿,从三品。 光禄寺是一个大肥缺,无他,真正的肥的流油,据说那光禄寺养的蚂蚁,都长的跟猪一样。可是,光禄寺做的饭菜是人都不爱吃,无他,实在是难吃。 明朝官员都说:“今大官进御饮食之属,皆无珍错殊味,不过鱼肉牲牢,以燔炙酿厚为胜耳。” 大明老百姓说,光禄寺给皇上吃的“御膳”,根本没什么山珍海味稀奇东西,大鱼大肉,猛烧猛煮猛加调料,要有什么味道?毒不死人就行。 “京城四大不靠谱”:翰林院的文章,武库司的刀枪,光禄寺的茶汤,太医院的药方。可见光禄寺饭菜的难吃程度,在整个京城都出了名。 就这光禄寺越来越糟的做菜水平,历代皇上能受得了吗?祖宗之法啊。到了先皇的时候,先皇荒唐顽劣,那么折腾要盖豹房,就是嫌弃乾清宫又破又旧又闷,这比住还重要的吃,当然更不能忍。 豹房里头有专门的小厨房,有专门请的大厨。到了小娃娃做皇帝,他爹疼他,阁老们疼他,锦衣卫东西厂他祖母他娘都疼他,那就在乾清宫设置一个小厨房,以后光禄寺,只负责宴席! 今儿个一起用膳的人多。米面食:八宝馒头、攒馅馒头、芝麻烧饼……白切面、水晶饭……八大碗。 肉食:烧鹅、清蒸鸡、暴腌鸡……清蒸肉、鲟鳇鲊、蒸鱼、猪耳脆……八大碗。 汤品:牡丹头汤、猪肉龙松汤、牛奶汤。 荤素搭配、香气四溢、馋的人流口水。刘阁老一路上思考很多,一来一看一闻,好嘛,我先吃。刘阁老当即抱着他无法下咽的饼子,喝汤用菜吃肉。 食不言寝不语。小娃娃好奇地看一眼刘阁老,继续奋斗自己的牛奶汤。 德高望重的刘阁老坐在皇上左侧,瞧着皇上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就感觉今儿可以多吃一碗饭。再瞧着徐景珩的冷眼,更吃的香。 丝竹声悠扬,八个玩伴不敢说话,专心吃饭。老师伴读们都是人精儿更不说话,更专心吃。 小娃娃奋斗完奶汤,眼瞅膳房新出的糟瓜茄,要吃。徐景珩给他盛一碗水晶饭,舀一勺烧鹅丁,喂他,他嘴巴张大吃饭,眼睛还看着糟瓜茄。 光禄寺不再一家独大后,“甜食房”、“酒醋面局”等等机构都开始冒头,御酒房腌制的糟瓜茄,甜食房造的丝窝虎眼糖,都是令人食指大动的美食,食谱传到民间,北京城的老百姓都夸。 小娃娃偷偷跑膳房尝过一次后,就一直惦记。可是腌制的东西他这个岁数如何能吃? 可是越不给他吃,他越想吃,自己吃饭动作稳当后,他就对别人吃的饭有了兴趣,标准的“隔锅饭香”。 可是徐景珩喂他,他又习惯性“乖乖”地吃饭。刘阁老看一眼皇上的小动作,尤其皇上对徐景珩的亲近之情,想起来其他三位阁老和太皇太后的谈判,心里头五味具杂,只想一想自己的年纪,转眼又想开了,开开心心蹭饭。 一顿饭结束,清盘。刘阁老笑哈哈地和皇上散步,好奇地问:“臣家里做的糟瓜茄,怎么都没有宫里面的味道?就缺那么一丢丢,说不清。” 小娃娃立马接口:“瓜茄等物,每五斤,盐十两,和糟拌匀。用铜钱五十文,逐层铺上,经十日取钱,不用别换糟,入瓶收久,翠色如新。” “要严格份量,不能多或者少啊。” 刘阁老郑重点头:“皇上说的对。这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就是这样,不能多或者少,要正正好。” “然也,然也。”小娃娃装大人,治大国他不懂,烹小献他更不懂,但他摇头晃脑的架势有模有样。 刘阁老因为皇上的模样更开心,君臣说着话儿,其乐融融。 同一时间,湖北兴王府,兴王修道打坐三天出关,还非要“茹素”——掺上荤油、猪血煮的素菜四样,一边吃一边念:“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同一时间,大同府的迁移队伍,在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蹲在地上捧着粗瓷大碗糊弄一下肚子,手里的粗麦大饼硬的比石头,碗里淅淅沥沥的几粒米,汤水清的可以当镜子。 同一时间,保定府,因为县令“胃疼”晕倒,告状暂停的五牛庄狗蛋等人,不得不找到县城一家最便宜的客栈,一群汉子挤在柴房里,大口用着家里婆娘做的窝窝头,期待明天县令病情好转,接了状子。 同一时间,紫禁城清宁宫,太皇太后,皇太后,和三位阁老的谈判正激烈。 太皇太后怒目而向,声音森冷森冷。 “三位阁老说,皇帝不缺银子花,我不认同。除了户部每月给的五万两,东厂做海贸赚的银子,三分之二交给国库,皇帝的私库只留三分之一。 这两个数字看似多,然而皇帝要养着东厂西厂锦衣卫,偌大的一个皇宫,一日三餐,吃喝拉撒,光宫人就四万。” “三位阁老,你们家,每天开支多少?” 三位阁老眉心一跳,知道太皇太后这是要拉人垫背,却又实在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杨阁老只说:“太皇太后明鉴。皇庄废除。张家土地清查,其他外戚家里的土地也会清查。只要国库有银子,自然会给皇上花用。一个月,从五万两改为十万两。” 杨阁老大退一步,皇太后心动,然而太皇太后的脸阴的可以做盖尸布。 “十万两?皇帝的乾清宫一百五十年了,又闷又旧又腐朽,需要修缮。皇帝马上五岁进学,文华殿也要修缮。这皇宫,哪里不需要修缮?普通百姓人家都知道过几年换新房子!” “凡事节俭。皇家为百姓表率,更要节俭。我和皇太后能忍就忍了,可不能委屈了皇帝!” 杨阁老愤怒。 谢迁脑袋里全是杨阁老家里的讲究体面,不言不语。 蒋阁老出来打圆场:“皇上要修缮房屋,户部自当给银子。这个银子,太皇太后不用担心。” 太皇太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不阴不阳的一句:“我是不担心。皇上性情刚硬,我啊,先把张家自己给摁住了,趁自己还活着,调~教调~教,百年后也安心闭眼。 就是不知道,有人能不能安心闭眼?” “哎吆吆——”太皇太后根本不在乎杨阁老要杀人的浑身黑气,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家大业大,谁家里没有几个不成器的?理解理解。哎呀,当家人难做啊,几位阁老辛苦了。这等将来啊,不一定皇帝改了性子。” “哎吆吆,几位阁老,我这么说,我们皇帝的安全没有问题?不会有人狗急跳墙?” !!! !!! 皇太后心里惊涛骇浪,看一眼太皇太后,看一眼三位阁老,脑袋里全是儿子这些年遭遇的刺杀暗害。 三位阁老心里头恨的牙痒痒,还不能发作。眼见皇太后的眼神儿,好像他们今晚就去杀害皇上跪别的朱家人一般,只能“扑通”跪下。 “太皇太后此言诛心。有关于张家,臣等早有决定。此次动张家,只是遵循英宗皇帝和孙太后的例子,收回多出来的土地,退给百姓。其他不动。” “张家乃是太皇太后的娘家,皇上的亲舅爷爷家,如何动得?之所以要太皇太后押送建昌伯去刑部大牢,也是做一个表率样子。 建昌伯受小人欺瞒犯了法,自愿去刑部受审,是为浪子回头。张家损失部分土地,以留退路。太皇太后更是博得一个,铁面无私一心爱民的好名声。百姓拍手称道,皇上和皇家的名誉都没有受影响。” 皇太后目露怀疑,又觉得这样更好。毕竟大明以孝治国,她儿子真不好管到太皇太后的头上。 可是太皇太后完全不为所动,一张脸冷若冰霜,声音更是冷的刺骨:“张家受不起三位阁老的好意。不就是大明土地兼并严重,阁老们大权在握要做青史留名的好名声,拿实力最弱的外戚开刀?” “大明的土地都在谁的手里?谁的手里最多?谁心里不清楚!皇帝年幼,一心为大明,一口答应废除皇庄,可不代表皇家人好欺负!” 太皇太后一字一句杀机弥漫:“张家怎么动,你们说了不算,有我说了算!张家的银子,我只给我的孙儿花!” 寂静中,两方人谁也不让谁。 内阁的顾虑,不光是皇上和皇家的名誉,更有大明几方势力平衡,土地改革的有效、长久、重点,稳妥地进行等等等等。否则先皇当年为何容忍张家遗诏还是心软? 可太皇太后就是要拖着他们,就是要狠狠地咬下来一口肉才解恨。 太皇太后一辈子任性,到老了,后悔了,也还是本性不改——家国天下是什么?我就只管自己的亲人! 我的孙儿要打杀我的弟弟,那是我亲人之间的事情,和你们外人无关! 张家的银子多,张家拿不住,那好,那银子就给我孙儿花。面子是我孙儿的,里子也要是我孙儿的! 什么你去和太皇太后说边境军饷?水师军备?太皇太后去管你这个?太皇太后一个深宫妇人,只要维护好和皇上的感情,那就是都好。 皇太后为了儿子将来手头不委屈,勇敢地站在婆婆这一方。 三位阁老满口锦绣文章满心大道理无从说起,只能继续和太皇太后讨价还价,重点,张家的事情,只能往好名声上做,不能碰一点灰。 说白了,还是那句话,大明土地兼并严重,好啊我知道啊。可凭什么挖我家的土地不挖你家的土地?这天底下,两京一十三省的大明,巍巍峨峨一百五十年,也只有当年的太~祖皇帝,和现在的皇上,一颗心以“天下为家”。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各凭本事。清宁宫里头,又开始一番唇枪舌战,最后实在决定不下谈不拢,只得派人去找徐景珩。 徐景珩正在和刘阁老对峙,有关于“不许吃饭”到今天还是明天的问题,听到“邀请”,留下一句“那就如刘阁老提议,明天开始吃饭。”人就不见,把刘阁老噎的差点撅过去。 刘阁老发现皇上和“八条鱼”玩蹴鞠,其他老师伴读们都跟着围观,自己悄悄地和王守仁询问:“他和你说河套的事情了?” 王守仁诚实地用眼神回答。 刘阁老就叹气:“土地改革,皇庄……杨阁老若是不能决断自家,不光太皇太后,就这小子就能把杨家流放岭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 23 章 正文君:请用更强大的购买率向我开炮  !!! 只有呼吸可闻的寂静中, 杨阁老视若平常地哈哈哈笑:“这蒙顶甘露,好茶。东厂都督江斌说,今年产量少,明年就可以卖到西洋, 换回来白花花的银子。” “银子, 银子,大明, 缺银子。宦官替皇家垄断海外贸易的暴利, 郑和下西洋引发的经商潮, 改变大明重农轻商的国策, 保守士大夫, 靠田地发家, 为了一份功名十年苦读……的读书人, 都愤然反对。“ “你们都不明白, 都愤怒于宦官为害一方, 无一个好处, 老夫都明白。可张观政啊, 这天底下的有些事情,不是你视而不见,就不存在。” 张璁哑口无言。 张璁一生自负高洁,一心为民请命,不和其他人同流合污,和其他人一样痛恨宦官干政, 也不和好友夏言一样愤世嫉俗, 一心要天下人都清廉奉公忠心报国。 他的心态非常平和,他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可他此刻面对杨阁老洞若烛火的目光,无从再躲避。 杨阁老的话, 响在他的耳朵里,落在他的心口上。 “太~祖皇帝和永乐皇帝的做法,极大地损害江南大地主大商人的利益,他们极度想要这份超级暴利,他们也有能力置办船队出海,却碍于禁令不能去做,他们能安生吗?” “他们手握笔杆子,手里有银子,一张口舌如利剑,几十年如一日地,百般诋毁郑和下西洋的功绩,想尽办法夺取郑和下西洋的成果,要在航路打通之后,四面八方的财富涌入大明的时候,发自家的财。” 夕阳西下,张璁恍恍惚惚地出来杨府,双目呆滞双脚打绊晃荡在京城大街上,往日的镇定从容全无,丢了魂儿一般。 太~祖皇帝颁布禁海令是个掩人耳目的举动。私人片板不得下海实行的时间其实很短,只不过是严格朝贡,把对外贸易集中在几个港口。 土木堡之变后文臣掌权,到如今,江南世家培养出来的代言人占据朝堂一半…… 土木堡之变的主要人,成化皇帝绝道海路留下隐患。 弘治皇帝,再老好人也不松口朝贡贸易。 正德皇帝,装疯卖傻荒唐至极,也是利用宦官和这些文官世家抗争。 蓝天上白云悠悠,秋日的太阳温暖又不灼热,可是张璁的心头燃烧着一团火,火光燃烧他的“理智”,也燃烧他的“平和”。 张璁突然明白,自己这个清官当的,真的是没滋没味。 张璁回到家三天不出书房,杨阁老脸上的笑容越发成竹在握。九月初五,初六、初七……北京城一连几天都是阴有小雨,连绵细雨下个不停,秋风扫落叶。农人感叹“一层秋雨一层凉”,老师伴读们感叹“天凉好个秋”,小娃娃皇上? 下雨天,皇上不能出门玩耍,自然是乖乖地在豹房里面听书、玩乐。 拆王守仁老师最爱的一只毛笔,毛毛飞自己满脸,他还“咯咯”笑,顶着一脸毛毛和他老师显摆:“毛毛,毛毛。” 老师:“!!” 爬到杨慎老师的琴上,压断两根琴弦,小小的惊讶,随即骄傲——小身板移动朝其他琴弦继续使劲儿,特严肃地用力—— “断断。断断。”断了就变成两根了,朱载垣聪明。 老师:“!!” 老师伴读们宫人们,就看着他孙猴子一般大闹天宫,不光要和玉帝一样“只能无可奈何”,更是担心他的安全,皇上的这小俊脸,万一一个不慎留下疤痕,那还了得?!! 可皇上玩得开心啊,甭管什么东西到他手里,他都想拆开看看。跟着老师唐伯虎画画儿,画的整个豹房的墙壁木架地砖到处颜料—— 涂抹出来的画儿,只有他自己能看懂,可他乐此不疲。 长辈们都知道这个岁数的孩子时刻也安静不下来,搞破坏那就是他们的乐趣,更知道他孩子的眼里也没有什么贵重之分,说拆什么就拆什么—— 可是,能像皇上有这般的破坏力的,真从没见过! 老师伴读宫人们跟在他屁股后面胆战心惊地守着,还不敢阻止他——皇上聪明着,你越阻止,他越是好奇,越是要拆开看看。 几位阁老只会骄傲地笑:“皇上拆的好,聪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表示没有办法,豹房的人只得把能收拾起来的物事,都给收拾起来,一时间,豹房里头朴素异常,空空荡荡。 这样就可以了吗? 奶娃娃皇上无师自通地知道,可以踩着小凳子站高高,一眼看不住他就踩凳子。 好奇祖母房里花瓶里有没有东西,小胖腿一迈,小胳膊一挥,那就要摔开看看。 听书的时候,好奇书本上的黑字长得不一样,小胖手一伸,一用力,‘滋啦’一声,半页纸撕下来。 吃饭的时候,对比之前可以安稳地坐在餐椅上,筷子,勺子还都不会用,但可以拿住——量身定做的小椅子上,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一身红色的小常服,胸口白色的小肚兜,可萌可萌的,乖乖巧巧的。 举着小勺子,颤颤巍巍的,看得人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偏他自己特骄傲的小样儿。 饭粒子折腾的浑身都是,也没有塞进嘴里几口,他还就不要人喂,就喜欢举着自己的小勺子,自己往饭菜上戳,把饭菜弄得到处都是,自己衣服上也都是饭菜…… 他还特好奇其他人碗里的饭菜,特孝顺地舀起祖母碗里的一勺子汤,要喂祖母。 每次吃饭都是兵荒马乱,祖母、亲娘就感觉,和他吃完一顿饭,跟打完一仗一般的累。 可他就喜欢孝顺祖母亲娘。一天上午,他娘不放心来看一眼,发现他玩空竹响玩得额头冒细汗,还不听宫人的话好好喝水,佯装生气:“皇帝要按时喝水哦,按时喝水才能长高高哦。” 他立即放下空竹响,端起来自己的小茶杯,学着他老师们平时喝茶的样子,特认真的小模样。 “喝水,长高高啊。娘,喝水。” 一边喝水一边小大人地嘱咐他娘喝水,他娘就笑,宫人们都笑,偏他认为自己在做大事情,在孝顺他娘,特郑重。 “喝水,长高高啊。”娘也要喝水长高高。 亲娘拿他没办法,端起来茶杯喝一口,特无奈:“娘喝水了,皇帝要记得按时喝水哦,不能贪玩哦。” 小娃娃·皇上立马和他娘表示:“乖乖。乖乖。” 他娘就抱着他,亲香个不够,也不知道他小人儿怎么长的这么可人疼,就觉得怎么疼爱都不够。 小娃娃乖起来的时候,那真是要人疼到心坎里。 谢迁老师故意问他:“和老师学对对子,好不好?”他都不知道何为“对对子”只拍手欢呼:“好好。好好。”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亮亮的,满身满心的喜欢。 杨慎老师倾身问道:“皇上,我们今儿来听《诗经》,学了诗经就会写诗,诗经里也有鱼儿,很大很大的鱼鱼。”他一听就兴奋:“大鱼,大鱼。”满眼满脸都是求知欲,对鱼儿的喜爱之情。 乖乖听书听对对子的小模样,要你恨不得倾囊相授,只欣慰一身本事后继有人。 当然,小娃娃也有吃瘪的时候。 初七太阳出来,他好不快活,一个下午就眼睛望着太液池的方向,要去钓鱼。 “鱼鱼,鱼鱼。”小胖手指着太液池的方向,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和鱼鱼一起玩耍。 正好他的老师们也想出门逛一逛。唐伯虎老师还就抱着他,开心地说道:“皇上,我们去看鱼鱼,画鱼鱼。” 小娃娃和老师们在太液池钓鱼,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师们都收获满满,就他,大小鱼遇到他就逃命一般地窜。 他气的“哇哇”大叫,又因为一盆小蝌蚪吸引注意力。然后他画鱼鱼的时候自个儿想通,不和太液池的鱼鱼玩耍,趴在水桶的边缘看里面,目不转睛,还伸手去抓…… 对着和他手掌一般大的小鱼苗,特亲切地说话儿:“鱼鱼乖乖。” 小鱼苗:“!!!”挺尸。 水桶里的鱼儿一条条的,挺尸。 几位老师虽然觉得皇上这般不招鱼儿待见,实在是奇异,抖着肩膀,想笑。 那什么,世上也确实有人不招猫儿狗儿待见,我们皇上和鱼儿处不来,正常,正常,哦哈哈哈哈。 皇上是龙嘛,龙当然和鱼儿处不来,哦哈哈哈,哦哈哈哈。 皇上:“??”小娃娃·皇上感受到气氛“怪异”,转头,目光在几位老师伴读的身上扫过,发现他们都在专心钓鱼,再一转头,兀自和小鱼儿玩耍。 老师伴读们:“!!”皇上在上,臣等憋的好辛苦哈哈哈哈。臣等实在是没想到,我们皇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破坏力这么强大的,居然这么不招鱼儿待见,哦哈哈哈。 哦哈哈哈,哦哈哈哈。几位老师各种稀奇各种乐呵,自觉可算是出了一口气——小娃娃兀自和小鱼儿玩得开心—— 小孩子嘛,眼里心里,生活就是这样简单,吃喝拉撒,玩玩乐乐,那真就是人生大事。 开心就笑,耍赖就嚎。九月初九,重阳节,他又争取到出宫与民共乐的机会,又气得干嚎不停。 登高、放风筝,回来彩楼的皇上正在干嚎,一眼看到他的祖母亲娘都笑,老师伴读们也笑,文武大臣弹琴论道、诗词歌赋、喝酒对对子的更是笑,就是没有人答应他,生气,嚎的更响亮。 “朕要看花灯,要吃月饼,哇哇哇~~哇哇哇~~” 小娃娃嚎的特有韵致,很有一番抑扬顿挫的味道,听得所有人,更是乐呵。 中秋节的晚上,皇家人出宫来过节就已经是很好,君臣一起坐在高高的彩楼上吃月饼,看月亮,那就是与民共乐。可是小娃娃要下去,他不要在上面看着几万的脑袋瓜,他要做其中的一个。 小娃娃哭闹,可是没有人同意他下去,都说危险;月饼都只给他吃半块,说他人小肠胃不克化。 这不,到了重阳节,他还惦记他的半块月饼。 “哇哇哇,朕要下去,朕要下去,哇哇哇~~~朕要吃月饼~哇哇哇~~” 小娃娃张大嘴巴用足力气,嚎的惊天动地。一身正式的正红小吉服,可爱可爱的,尊贵不凡的,硬是要他嚎出来几分赖皮~~ 他身边的人都憋住,不笑出来~~脸憋得肌肉一抖一抖~~ 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今儿护卫皇上的安全,就瞧着皇上挺着饱饱的小肚子,干打雷不下雨的模样,直接笑出来。北京城第一美男子·徐景珩发自内心地灿然一笑,眉梢眼角都是风流倾泻而下、艳若桃李、芳菲四季。 小娃娃的嚎哭一顿,指挥使徐景珩美美啊,朕喜欢。 鲜血染红海面,火光冲天,映照着各个战舰上炮手们年轻刚毅的面孔。残肢断臂随着鲜红的大海之水流淌,大海开始怒吼,似乎要唤醒所有死去的灵魂,再次决定胜利的归属。 风大浪大。老将军站在指挥舰的甲板上,任由一阵阵海浪汹涌而至,指挥若定。 风大浪大。大明的将士们奋勇杀敌,呈“人”字排开的战舰直奔日本港口,浪潮一般地涌向仇人的地盘。 一艘战舰沉没,一艘战舰起火、一串一串的日本水兵落海落进等候的大明水兵手里…… 大明人,岂能容忍日本人拿大明的土地当战场?自当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胜利、活着、抢功劳、领赏金升官发财……攫紧所有大明将士们的心脏,杀! “杀你个冚家铲!” “给俺兄弟报仇。” 喊杀声中,俘虏不俘虏的,只有大明人和日本人的区别,没有俘虏,只有人类最原始的战争。 日本一方的将军们面对己方各人打各人的局面,惨然变色。面对大明水师勇猛无前的攻势,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大明水师的将士们打的兴起,一身热血出来,好似又回到当年随着永乐皇帝纵横海洋的盛况,豪情万丈,一炮一箭,都是无往不前。短兵相接,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雪宁波之耻辱。 年轻的恩科进士张经,二十六岁,身为浙江嘉兴知县,带着嘉兴男女老少全力支援朝廷水师,备水备干粮备鞋袜衣物,自己忙得嘴唇起泡起皮也无暇顾及,亲自把物资送到水师战舰上才是放心。 大明水师已经不是郑和下西洋的时候的威风凛凛,荒废这么多年,被朝廷遗忘这么多年,水师中的很多人,有的都两三个月领不到军饷一家老少吃不饱穿不暖,却在收到命令的时候,嗷嗷叫着,要去打日本人。 给同胞们报仇,哪里讲究那么多?他恨不得自己上去战舰,亲手杀几个日本人。 四十岁的夏言,从一个冲天巨浪里爬出来,浑身湿透躺在破败的战舰甲板上,只有心口的地方还有一口气吊着,眼泪和鲜血一起流下面颊。 亲手杀人是什么感觉?亲身面临敌人的大炮,大海的咆哮,是什么感觉? 他的手抖,心也颤抖,却是开心地大笑出来,骄傲,自豪。 怀揣着满腹害怕和恐惧上了战舰,满以为这次要命葬大海,却在手抚儿时记忆里的大炮的炮身,亲眼目睹宁波的惨状的时候,一腔激情澎湃之情无从说起。 他也是热血儿郎。 他还有一颗鲜红的心脏剧烈跳动。 他是军籍出身,太~祖皇帝规定,军籍的儿郎做到兵部尚书才能改换门庭,他从小就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他记得他父亲的话:“尔宜勤学,将来位至尚书,庶可脱我家军伍。” 他从小勤奋刻苦。他父亲说:“许多经筵官苦于说的方言晦涩难懂,不能机敏地参与辩论。你一定要及时改正、发音标准……”他就立即学习京城官话,字正腔圆,吐字清晰。 可他,到底还是那个随着父亲出任地方的军官之子!他是一个大明人! 他豪迈地大笑着,感觉胸腔里又有了活气儿,浑身充满力量,一骨碌爬起来端紧鸟枪跟着同袍们一起呐喊“给老子杀——”人就冲了上去。 常绍,郑国公常遇春后人,年轻俊秀的小侯爷,哭喊着上来战舰,一上来就晕船呕吐不已,此刻双目炯炯地望着这鲜血染红的晚霞,夕阳下大海的风平浪静,极力克制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恐惧之情。 小侯爷不怕小侯爷不怕。他心里默默念着,不知不觉镇定下来。 小侯爷不怕小侯爷不怕。三枚炮弹迎面而来,他不闪不避,随时准备着的右手拉动火绳,五=连发的炮弹打出去,炮炮打中对面的战舰,刹那间,残肢断臂、鲜血衣物,好似鹅毛一样飞天…… 生死存亡之际他一点儿也不怕了,第一次杀人的痛苦他也一点儿没有,只双目如刀一般盯着大炮的准星,身形稳稳。 身边的各种声音都远去,他稳稳的,面色平静心也平静,炮身略略动个角度,右手快速动作,又是一个快的只能看到残影的五=连发,炮炮准确! 大明的大炮技艺这些年落后不少,这一炮一炮的,说是连发,其实每次都要拉火绳打火填充炮弹,最老练的老兵也只能做到呼吸间,小侯爷这绝对是祖先附身显灵! 老将军正准备安慰安慰这几个被吓坏的王公子弟,一眼看见他的表现,登时大喜:“小侯爷这炮打得好,作为炮手,就是要这样炮火擦身过,手不抖,心不抖。” 老将军高兴于一个好苗子的诞生。 守炮台的是几个不大说话的贵族子弟,本来就还没有完全适应战场,刚刚死神擦身而过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此刻都愣愣地看着小侯爷,万万没想到一起涂脂抹粉游戏青楼的小伙伴,居然这么牛逼轰轰?! 小侯爷尚不满二十岁,白白嫩嫩的面堂上带着婴儿肥稚气犹存,听到老将军的夸奖同袍们的起哄,他便像一个小姑娘似的红了脸。 老将军笑,混资历的贵族子弟笑,指挥舰上的老兵们也笑,笑声随着大海的咆哮飞出去老远,指挥舰周围的护卫舰的将士们听见了,放心且心动——指挥舰安全无虞,我们也去杀敌。 旌旗猎猎,战鼓雷鸣,兵锋所指,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元和二年的八月十四的白天过去,夜幕降临,战争还在继续,没有人喊累喊困喊饿喊休息,积压几百年的精神一朝抖擞,只有亢奋,只有杀戮。 八月十五的白天来临,浆手们奋力摇浆,将士们眼望朝阳浑身充满力量,靠近日本长崎小岛海域处,一只渔民小船在风浪里摇摆,七八个人在上面刀光剑影,厮杀不停。 日本忍者红着眼睛大骂:“八嘎,狡猾无耻的大明人。”大明一方一个矮胖和尚手持一个和他一样高一样胖的金刚杵,一抹眼睛上的血迹朗声大笑:“大明有奸细,日本人也有奸细,老天爷就是公平。” 一个大明人做了日本人的家臣,贿赂大明官员引发争贡之役,这是大明人心里的一道疤。 东厂大太监江斌送一个说客去日本,不光是巧舌如簧地游说分化日本各方诸侯,还在战争打响后散播谣言动摇日本军心,蛊惑不少日本贵族逃亡,他的功劳和将士们一样大,他是默默的,大明的江湖人一定要护送他回来大明过中秋。 身上伤重无暇顾及,就听胖和尚一声大喝:“丢!”眼睛一闭耳朵一动,手里的金刚杵猛地挥出,准确地打在隐身的日本忍者的头上。 新一轮厮杀开始,一个倒下了,一个爬起来,一个脑袋掉了,一个肠子出来了……一个浪头打来,小船好似承受不住这般重量,摇摇欲坠…… 危机时刻,另外一个书生模样的江湖人一眼看到,惊喜若狂:“援兵来了,撤!” 话音未落,右手袖箭“咻”地飞出,准确地打在小船船头的木板桥上,木板桥上的机关触发,灵活地一动一落,落在前来接应的小船的船头,顶端的钉子牢牢地钉在船头甲板上。 其余几个同伴瞬间精神一震,两个江湖人互看一眼,一人抓起来那个说客的一只胳膊,飞身而起,脚尖在木板桥上几个轻点,顺利地来到接应船上。 虽然伤重,但没有人死去。胖和尚心里头直念佛,连滚带爬地爬到接应船上还有心思放狠话:“多谢日本朋友相送一程,我们后会有期。” 海风海浪呼啸在耳边震耳欲聋。幸存的日本忍者眼望东京的方向,“扑通”跪倒,口中发出“啊——”的一声长啸,手里武士=刀划破自己的胸膛,鲜血喷出,他人仰天倒下,眼睛睁的大大。 时代的巨轮转了一个弯,个人的命运随之发生变化。日上三竿、太阳高悬、残阳西落,夕阳沉于大海……战争中,八月十五的夜晚来临,天幕如水,星辰在乱云间闪动,一轮圆圆的明月高挂夜空,皎洁明亮。 奶娃娃皇上闹着要出宫玩耍,看花灯,吃月饼,不给出宫就“哇哇”地干嚎。 沿海百姓因为朝廷的壮观举动,高呼万岁、纷纷响应,就觉得今年的月饼最有滋味。 三个市舶司的劳工们,六七万之众,借着月色相助水师运送武器装备心里甜如蜜,就觉得皇上果然是天上神仙下凡,两岁就知道民生艰难,护着他们。 派去出使朝鲜的大臣,南京翰林院侍读,署掌院事严嵩,一身孤胆地站在朝鲜王面前慷慨陈词,理直气壮地宣读奶娃娃皇帝的圣旨——想不想打一顿日本人报仇雪恨?想就赶紧的出兵出粮食! 广阔的海面上风平浪静,大型战舰冲锋,小型战舰护卫左右,各个战舰上的各位炮手专注到虔诚。千万支火箭、扎着火把的标枪、抛石器射出涂油柏油的木炭块……纷纷落向日本最大的一艘旗舰战舰。 伴随着火雷一枚枚投射,这座日本巨资打造的旗舰战舰熊熊燃烧,烧成天地间最亮的一根蜡烛。 炽烈的火焰映红漂浮着尸体和破浆的黑色海水。大海上亮如白昼,炮火轰鸣,硝烟弥漫。 日本一方,有日本武士切腹自杀,有日本将军带人拼命抵抗,有人举白旗投降,有人举家逃亡……大明一方,水师的将士们,当地驻军的将士们经过昨天一战信心倍增,一个个的嗷嗷叫着如狼似虎地抢人头抢功劳。 六月二十三日,日本两只使节船到达大明宁波港,引发争贡之役。 七月二十三日,奶娃娃皇上收到消息紧急召开朝会,下令,兵发日本。 八月初五日,大明水师在北京城誓师出发。 八月十二日,杨一清老将军领兵,来到沿海。 八月十三日,杨一清雷厉风行地整顿地方军军纪,斩杀几个小儿皆知的大贪官,汇同闽浙两省的布政使、都指挥使,在沿海百姓的浩瀚支援下,挥师南下,直奔日本海域。 八月十四日,两军相逢勇者胜,招呼也不打直接开打。 两天两夜激战不停,八月十六的破晓时分还在继续。大明水师当年耗费巨资筹建,如今虽不如当年,一腔热血仍在。 大明水师、当地驻军军饷被贪污,追回来,加倍给。刘健、杨廷和、谢迁……一干老臣,打定主意这次要打一个胜仗,给奶娃娃皇上竖竖威风,军饷足足的,粮草管够,赏金更是丰厚到一个人头十两银子。 大明水师感受到朝廷的诚意,那自然是拿出来真本事打。 日本诸侯割据,本就不成气候,更没有想到一向讲究“仁义为先,以和为贵、大国风范、吃亏当占便宜……”的大明,这次居然说打就打,措手不及之下,军不成军,将不成将,但是他们占据地利,风向也对他们大大有利。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九月初的月牙儿从天边升起,繁星点点闪烁夜空。小娃娃在梦中上了天,和星星一起做月亮船,脸上带笑儿,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睡得特香甜。 东厂大太监江斌最近焦头烂额的,实在顾不得兴王这一头。大明和日本的海战大胜有他的功劳,可也抵消不了他的大错处。他这一个多月每天夜里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生怕哪天醒来就是最后一天。 可他又不敢去打扰皇上。更生怕这次撑不住一些文臣的口诛笔伐,掉了脑袋,处理完送人出洋做间谍的事儿,整顿市舶司事务,安排人去宁波市舶司接任……自觉这样下去他自己能把自己吓死,一咬牙,一大早的一身普通太监服饰跪在清宁宫门口。 “太皇太后,您老人家明鉴啊。那宁波之乱,和几个太监贪污受贿有关,可杀人的是日本人啊。那起子人,不去和日本人拼命,只念叨着下面几个犯事厂卫的错儿,其心可诛啊。 太皇太后,他们这些人,一心要夺取海贸权利,他们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大明,不是为了皇上,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您明鉴啊——” 江斌跪在地上唱念做打的痛哭流涕,冤屈的仿若六月飞雪,一边哭一边上眼药。 太皇太后不管朝政,只牢牢地记住儿子正德皇帝的嘱咐,不管宦官们怎么贪污受贿怎么祸害,也要保住东厂,保住江斌,更要加大朝贡海贸力度,给皇上和国库赚银子。 太皇太后细细地品完一口六安茶,放下茶盏,一开口,慢吞吞的。 “这个事情,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 江斌没想到太皇太后这么好说话,还没来得及谢恩,听到后半句。 “但是江斌,你手下的人,你要管好了。你总要,给自己百年后,积善行德一些啊。” !!! !!! 太皇太后面色慈悲,声音里充满“佛门慈悲”。 可是对于江斌这样的“非全乎人”来说,对“下辈子”的执着,不是全乎人,不能理解万分之一,更何况太皇太后? 一瞬间,江斌的眼前又是那少年的自己被卖进宫做太监的情形,牙齿咬舌头出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忙不迭地发誓磕头,脑袋和地砖一碰“哐当哐当”响。 “太皇太后放心。奴婢一定管好他们。奴婢要管不好他们,奴婢死也不是一个全乎人!” 江斌发了狠,额头红红的,眼睛红红的,恶狼一般。 这要是平时,下面的人贪污一些银子贪就贪了,谁能不贪? 他自己也贪,太皇太后也知道他贪。可贪和贪不一样,运气和运气不一样。运气不好闹出来这么大的事情,将士战死,百姓遭殃,文臣跳出来唾沫横飞的,他自己都差点儿位置不保,他还能护着谁? 太皇太后对他的态度满意,江斌在这两年的朝贡贸易里贪污不少,可他也实打实地给皇家和朝廷赚了不少银子。 他对皇家忠心耿耿。 太皇太后第二天就亲自出面,犯事儿的宁波市舶司的几位太监论罪,此事到此为止—— 文臣们愤怒跳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 24 章 正文君:请用更强大的购买率向我开炮 就是最会机变的谢迁大学士, 那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语不成句:“你们不忍心告诉皇上,画像和真人的区别, 可也不能这般……” 杨阁老站在那里沉思不语, 面沉如水。 如此这般, 几个老师伴读哪里还敢说话?王守仁和杨阁老对视一眼, 默默行礼,带着人退下。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中午的时候,几位阁老都来乾清宫, 轮流守着皇上午休, 哄着他玩乐,都以为小娃娃哪有那么大的记性, 过今天就好了。 小娃娃的记性好着那。午休后起来, 虽然人还是小小的焉巴, 但也开开心心地听书听琴, 练习站立学说话,玩游戏……到了晚上临睡前, 开始闹着要他爹。 “爹啊——爹啊——”一声一声的,那个能哭啊,任凭谁来哄也没用,一直哭到他自己累了自己睡着。 想当然的, 第二天一起来, 小嗓门沙哑,更没有精神。 可把满朝满宫的人心疼坏了。 可是没有办法。先皇在当年皇太后有孕后, 痛下决心回南京皇陵安葬,就是他们带着皇上去天寿山皇陵,那也看不到先皇。 可是小娃娃能坚持。小娃娃第三天发现还是没有人答应他, 那自然还是不开心,不开心就闹脾气,一有空就闹着要爹,一点儿也没有因为长辈们的哄哄玩玩转移注意力的意思。 太皇太后守着乖孙子,想起来儿子葬在南京,孤零零的,陪着太=祖皇帝,老泪纵横。 皇太后想起先皇遗命,他们夫妻将来合葬,都葬在南京皇陵,儿子葬在北京皇陵,母子分开,也跟着哭。 天家母子抱在一起哭,满朝文武大臣都没有办法。再不合规矩不合礼制,可也心疼皇上啊。 瞧瞧皇上这焉巴巴的小模样,明明自己要爹,还有心思哄着他祖母他亲娘“祖母,娘啊,不哭不哭啊。”看得人那个心酸。 刘阁老擦擦眼泪,第一个妥协。 “皇上一腔濡慕之情。我们……就答应了。将来啊,我们和皇上请罪,和先皇请罪。” 杨阁老倒是不怕这“欺君之罪”,需要的时候杨阁老都可以假传圣旨诛杀三军统帅,更何况这个小小的事儿? 大学士谢迁眼望天寿山皇陵的方向,沉默不语。 大明朝的文臣,自从土木堡之变,扶持英宗的弟弟继位,怕过什么?大明朝的文臣什么也不怕,可大明朝的文臣,想要一个好皇上,一个识字的,好皇上。 几位阁老对视一眼,一瞬间想起的,都是那十六岁的兴王的动静。再回头看看他们的奶娃娃皇上,的这幅骄纵模样,好似听到皇上的小奶音“哇哇哇,朕是要哭,要闹,要爹啊……” 满腹心酸俱化为一腔宠爱。罢了罢了。 当年弘治皇帝孝宗,不就是因为他自己谨守理学家那一套苦哈哈地做一个好皇帝,不开心,死命宠溺先皇,导致先皇的顽劣性子? 前车之鉴当谨记于心。 杨阁老更开心且更担心的是,皇上虽然还小看不大出来性情,可这聪明劲儿,比先皇当年,那可真是高了不止一大截…… “答应了。”杨阁老也妥协,“黄河秋汛来临,几位治水大臣都说‘宜疏不宜堵’。圣人们说教书育人,也是因材施教、劳逸结合最好。我们的皇上聪明,吾等——更应该小心翼翼。” 向来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另一位阁老蒋冕,到底是觉得,这样教导皇上属于溺爱,不可取。他也心疼皇上的模样,故而面色犹豫:“话是这么说。可是这先皇的画像……?” 说起来画像,几位老臣默契地,一起看向唐伯虎。 杨阁老回忆记忆里的先皇,曾经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学生,不由地眼眶湿润。沉吟片刻,右手摸着白胡子,长长地叹气:“给皇上画一个,和太庙里的画像,不那么一模一样的。” 刘阁老回想先皇的音容笑貌,也是伤怀:“唐伯虎没有见过先皇,不若有我们一起画。” 谢迁琢磨着那些参照相书要求,彰显皇家威仪,和皇帝本人长什么模样没有关系的画像,感叹地笑:“唐伯虎的字画,确实好,很适合皇上学习。” 几位阁老定了下来,王守仁心里有了大致的猜测,心里一叹,又是感慨又是感动,更多的是,激动。 其他几个人没想那么多,杨慎谢丕……面对他们的父亲叔伯们,更是能沉默那就沉默。 唐寅?唐寅,唐伯虎的性情,说一句“过刚易折、过洁易污”不为过。他一生才雄气逸,花吐云飞,都表达在自己书画成就方面。 三十岁的时候,打破门户之见,对南北画派、南宋院体,以及元代文人山水画兼收并蓄,涉猎多位大家,结体端丽,用笔秀润。 四十岁的时候,经历科场被黜,妻、子离散,诗文书画谋生之艰辛,其书法上追唐人,用笔凝重,极富力度。 而今年近五十,人生境界又是大不同,于秀润中见遒劲,端美中见灵动。尤其经历正德十四年的宁王叛乱,进一步看透世事,真正的返璞归真。 唐伯虎没想到几位阁老对他如此信任。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和官场仕途抱负等等注定无缘分了,哪知道……人生的境遇,峰回路转,不可言。 唐伯虎愣在那里没动弹,几位阁老自然更是端得住。 王守仁在这些日子对唐伯虎的表现也非常欣赏,当下就哈哈哈大笑打破寂静。 “久闻江南四大才子之名,这次一见,风采更盛其名。王某于书画一道略通,唐伯虎的书画,结体、用笔富于变化,挥洒自如、率意尽兴,偏偏还有一丝迅捷而劲健,笔下八面出锋、韵味天然,难得、难得~~” 长长的京味尾音拖着,爱憎分明。他这一开口,杨慎这些日子和唐伯虎切磋很多,看一眼父亲的意思,此刻也坦言心声,语气真诚:“伯虎兄大才也。我自负才名,看了唐伯虎的书画,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是极是极。伯虎兄的书画,登峰造极。那什么,我听说前次王公过七十大寿,伯虎兄作《七十寿序》,人人争相传看。” “可是那前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加少傅,后来因刘瑾专横,士大夫深受其害,愤而辞官,即使廷臣交相荐举,终不肯复出的王鏊老相公?” “可不是?王公乃伯虎兄的老师。想当年王公在朝的时候啊……” 一人一句,这关系就牵扯起来了——唐伯虎不再光是民间士大夫的代表,他还是王公的学生啊,那什么王公是谁啊?那王公可是和我们过命的交情,想当年对抗大太监刘瑾…… 气氛活跃。唐伯虎因为他们的“打趣”回神,想起自己的老师自是感恩不已。他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一时的迷障过去,自是恢复其才子狂生的潇洒,当下里也不谦虚,直接应承下来。 “承蒙几位阁老看重,伯虎定不辱命。” 事情定下来。小娃娃因为众人的“答应”委屈巴巴地吸着小鼻子,那个可怜兮兮又矜持的小模样,看得人那个乐,真真是哭笑不得。 唐伯虎根据之前先皇的画像,画出来一个稿子,其他熟悉先皇的人给予细节指正,他慢慢地修整,不到三天,一副画像出来,凡是看画的人,都说恍然若先皇在世。 先皇·鬼魂跳脚:“朕怎么会做出这个样子!!” 小娃娃这三天等的耐心,可也更想他爹,正要发动小脑袋想一想他什么时候长大,可以自己收拾小包袱去南京找爹的时候,突然间豹房里头先皇的寝殿里,多了一张先皇的画像。 大明正德皇帝,睟质如玉,神采焕发。一身正红朝服,英姿勃发地坐在御案后面,奋笔疾书、勤学苦读、昃食宵衣、勤政爱民…… 小娃娃在祖母怀里,在画像前好奇地瞅着,从头到脚,从眼睛到嘴巴到胸膛……看着看着开开心心地笑出来。 原来他爹长这个模样!和太庙里的其他人大不一样! “好好,好好。” 手舞足蹈的,只会说“好好、好好。”越看越是喜欢他爹,越看越是觉得他爹“好好、好好”。他看着他爹看得欢喜,也模糊知道这个爹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不会抱抱的,他也就看着他爹就当他爹陪着他。 等朱载垣长大去南京,去皇陵,去看爹啊。 小娃娃·朱载垣志气远大,还是默默的。 其他人瞧着皇上和先皇的画像说话,满腔濡慕的模样,默然、不语。 小娃娃完成一件大事,特乖乖地吃睡长,听书学习练习走路……乖巧的小模样看得满朝满宫的人,骄傲加无奈—— 我们皇上就是乖啊,哈哈哈哈! 王守仁经过此事,大体明白几位阁老举荐自己做帝师的目的,也是放下自己最担忧的一桩心事,专心按照自己的想法教导皇上,只愁皇上这般灵慧,如何教导为好? 唐伯虎经过此事,心境又有变化,多年郁结一朝去除,于书画一道更上一层,自己开心,又觉得皇上人小天赋大,见缝插针地培养皇上对书画的爱好。 其他几位老师都没有反对。大明的皇帝,不能做宋朝皇帝那样痴迷书画,但多少要懂,要会一些。而且皇上的抓周要开始准备了,熟悉熟悉书画用具正好。 小娃娃开始他的书画课程,每天折腾的满脸满手的颜料,还欢喜地“咯咯”笑。 小孩子都喜欢鲜亮的物事,小娃娃更是好奇心重,喜欢五颜六色鲜灵的颜料,还好奇于这些物事之间的各种搭配和变化,每次看唐伯虎画画儿调颜料,他就更加兴致高昂,特专注。 金秋九月,天高云淡。小娃娃的周岁生日抓周儿,亲友聚集,豹房正殿罗列锦席于堂,烧香炳烛,顿果儿饮食,父祖印信、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升斗、彩缎花朵……应用物件,并儿戏物,应有尽有。 小玉娃娃坐在杨阁老的怀里,粉妆玉琢的玉雪可爱,周岁了啊,开心。 朝霞出,吉时到,杨阁老郑重地放他到毯子上,小玉娃娃发现一群隆重装扮的人围着他眼也不眨,“啊啊”两声,小大人一样地安慰人。 所有人:“!!”重重点脑袋以示回应,都紧张地要知道,皇上第一个抓起来的是什么物事。 皇上今儿也是盛装打扮,一身正红大吉服,帽子靴子珠珠串串的齐全。他安安稳稳地坐在毯子上,人安安静静的、大大方方的。 天真烂漫的大眼睛在祖母、娘亲、杨阁老等等老臣、王守仁等老师伴读……一一看过,看得所有人更为紧张。 “皇帝乖,给祖母抓一个,好不好?” “皇帝乖,给娘抓一个?” “皇上圣明,看喜欢哪一个?抓一个?” 一个个的特温柔地诱哄,还不敢给任何暗示。小娃娃乖巧地答应:“祖母、娘啊。”目光落在眼前的一推物事上。 毛笔,松墨、宣纸、砚台,文房四宝,喜欢。 玉陈,玉扇坠、金匙、银盒、犀钟……亮亮的,喜欢。娘亲说,这都是朱载垣,是朕的宝贝。 秤尺算盘、喜欢。王守仁老师说这是人生活必要的物事。钱物饰品,喜欢,王守仁老师说这是最“利”的物事。吃食玩具,喜欢,蛋羹好吃,果泥好吃,空竹响好玩…… 小娃娃看什么都喜欢,有他爹身上气息的印信,有他娘身上气息的彩缎花朵,更是喜欢。 众人的一颗心就随着他的视线跳动,从饱含期待,到惊吓不已。 就见小娃娃“啊啊”两声,好似是询问一般,小身子一个趴下——朕喜欢,朕都要。 小娃娃已经记得,自己要自称“朕”。 一屋子的人,叫皇上的不按常理出牌,弄懵了。 皇上,这是,都抓了?! 皇上都抓了!?皇上·奶娃娃朱载垣,趴下的时候压在这些物件儿上面,推动的它们挤挤挨挨的,挤出来一个藏在后面的小木剑,他一眼看到,“刷”地眼睛一亮,朕的! 右手拿着一柄小木剑,赖皮一样护着其他的东西,小脑袋一转,对着祖母亲娘杨阁老老师们的方向:“喜欢。” 喜欢,都抓。 众人反应过来,看着他那理直气壮的骄纵模样,更懵。 就见皇上手里拿着一柄小木剑,还趴在这些物事上,好不赖皮的模样。 他们当然可以说皇上抓到木剑了,木剑好啊,虽然他们都害怕皇上将来也要去打仗,可是,不是说木剑不好啊。 礼仪官高声唱喝:“皇上抓周抓到木剑,英武不凡、天将下凡……”众人听着,瞧着小娃娃骄傲的模样,俱是眼神儿宠溺。 小娃娃今儿也特高兴。手里抓着木剑,好似他手里就该有这么一个物事儿一样,严丝合缝,他的,大宝剑。 小娃娃在祖母怀里,手里抓着他的小木剑,张大嘴巴用一口子果泥,欢喜、高兴!挥舞一下小木剑,更欢喜,更高兴! 众人瞧着皇上“英武不凡”的模样,期待,又不敢期待,就觉得教导皇上的事儿,更重大。 豹房里头气氛浓烈,开宴待亲友,所有人打着官腔儿,都是一种高大上,一种格局,一种气魄在里面,同时还有点委婉含蓄,不时的一语双关,耐人寻味……的高度统一! 我们皇上,有前途。我们的皇上,将来不光识字,还会和太~~祖皇帝一样,开疆拓土保家卫国荣耀华夏! 窗外喜鹊喳喳叫,大家围着娃娃笑,娃娃抓周细细瞧,拍着小手要要要。左边宣砚光闪耀,抓着就是读书料!右面笔墨撒着娇,摸到就过状元桥……出海宝船把头摇,胸怀世界乐逍遥!大葱蒜头把天聊,聪明伶俐上学幺…… 小娃娃·朱载垣过完周岁,突突突地长肉肉,胖得来——圆滚滚、胖乎乎、肉嘟嘟……最大的爱好就是听书听书听琴看花儿看画儿……咳咳,没有他不爱好的玩乐,当然,他还非常乖乖地练习走路。 读书走路,就是长大。小娃娃自觉非常聪明。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秋去冬来,大冬天的,小娃娃搬回来有地龙的乾清宫,只要他在乾清宫里头不出门,那就离不开读书声。 扶着人走路一会儿累了,就一屁股坐在毡毯上听书;听书听累了,小身子一歪,人就睡着了。 乖巧欢乐、健康精神的小模样,看得满朝满宫的人都是骄傲,心有骄傲,更有压力—— 元和二年的初春,锦衣卫东西厂都收到消息,有宗室异动,对皇上更是严密保护。却没想到,一天夜里,风雨交加的,有位奶嬷嬷打开他寝殿的窗户,虽然巡逻的侍卫及时发现,但值夜的宫人好几个都受凉了。 大人都病了小孩子如何能好好的?多少孩子因为一场风寒没了?满朝满宫的人惊惧交加都守着他,苦劝着诱哄着要他喝苦苦的药汁子。 药汁子苦苦,朕不喜欢。整整五天,小娃娃每次喝药都是“哇哇”地嚎哭—— 一岁半,可以蹒跚走路,正要探索春天的新世界,却要天天喝药汁子!五天后,他终于得到太医的许可,药汁子不用喝了,嗓子哭哑掉了,人也瘦了两圈。 长辈们抱着他又哭又笑的,偏偏他还记得是谁不乖犯事儿,气呼呼地要处罚——药汁子苦啊,要罚。 瞧这“杀气腾腾”的小模样!长辈们再恨谋害皇上的人,也不想皇上过早的接触这些。奈何小娃娃面对老师伴读们的询问,胖嘟嘟的小胖脸板着,决不妥协。 小娃娃·朱载垣,自个儿喝了五天药汁子,身边的人也病病了,他是真委屈,真生气。 其他人还在琢磨词儿,应该怎么哄着他,他爹留下来的东厂亲信,司礼大太监江斌上前,躬身和他平视,哄着他:“皇上,您老人家不和那些子人生气。皇上,坏人当罚。皇上,交给奴婢来审问,好不好?” 句子太长,小娃娃皇上听得迷迷糊糊的,模糊明白宫人不能直接处罚,要审问,有模有样地点小脑袋。 先皇留下的人,不管皇上多大要求多么不合理,执行就是。 江斌其实在当天早上,就派人摁住那个试图自杀的奶嬷嬷。一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严刑审问,原来奶嬷嬷的祖父母一家就是一个宗室王爷派来京城的,具体到底哪一个王爷,具体后面还有没有其他人,自然是深挖下去。 兴王提点他做政绩,让他从一个南京刑部福建司主事,快速进入北京城,做到礼部右侍郎,他感激兴王,听从兴王的命令,可他也是真的关心大明的土地改革问题。 “我要赌一把。我必须赌一把。”一心要继续朝上爬的桂萼心里发狠,兴王的诱导话儿响在耳边,他极力克制只一遍一遍回忆有关于皇上的做法做派,牙关要紧。 就在桂萼决定再次上奏的时候,就见奶娃娃皇上看完自己的小胖手,动一动小屁股,目光落在张璁的身上,直接就是一个“查”字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 25 章 正文君:请用更强大的购买率向我开炮  这差事太肥, 两队日本人,为了争夺朝贡的资格,在宁波打翻了天, 这说法, 太窝囊, 太痛苦,干脆禁海。 不光是禁海,宦官在市舶司当权,祸害地方不说,还贪污受贿引发如此大案, 造成宁波百姓伤亡数百,罪不容诛。 诛杀犯事的太监, 一举关了两个市舶司,干脆利索。 其实,事情真不是这样。 大明朝的顶级精英们, 历代的皇帝们,真没那么蠢笨, 净做亏本买卖,纵容宦官为祸地方。当年太~祖皇帝定下这么一个规矩, 初衷,更不是这么简单。 “中原传统的海外贸易主要有两种形式, 由皇家和朝廷经营的朝贡贸易, 由民间私人经营的私人海外贸易。 海外贸易利益大, 中原的几个港口自汉唐以来就一直兴旺。私人海外贸易方面, 元朝时期,于明面上禁止日本商人上岸。到明朝,于明面上全面禁止, 任何藩属国商人都不允许上岸。 朝贡贸易,从大明太~祖皇帝正式开始,在永乐皇帝派郑和下西洋后兴盛,在近几十年内极力维持,一切都是根据中原政权上国的“怀柔荒远”、“薄来厚往”的原则,你来我往……” 八月初二的午后,秋风乍起,太阳慵懒,正是凉爽地打瞌睡的好时候,小娃娃观察宫人浇花看得专注,张着胳膊抓住小喷壶,就要自己动手,还认真地对花儿说“好好喝水,乖乖啊”…… 满宫的人欢乐不已,小娃娃玩得开心,可他玩了一个下午,也没有老师回答他昨天的问题。 小娃娃迷糊。可是他的老师们伴读们,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和皇上说这些事情。 最后是王守仁老师瞅一个机会,找一个僻静地儿,单独地,细细地和皇上解释。 他知道皇上听不懂,记不住。可有些话,可能,就在皇上听不懂、记不住的时候,他才能这般大胆地说出来。 小娃娃听懂了,但也更不明白了,为什么上国就要“薄来厚往、怀柔荒远”? 王守仁瞧着皇上大眼睛里的懵懂,笑。 “太~祖皇帝声称‘民间百姓片板不得下海’,不允许中原人和藩国人通婚,不允许其他国家人来中原经商,不允许沿海百姓私自出海,发现就严惩不贷…… 不光是因为中原地大物博,自给自足,重农抑商。 元朝时期,和日本的海战中发生大台风,全军覆没。元朝人认为日本人不吉利,日本人打了胜仗士气大振,就喜欢来元朝经商,一来就不走了,于是元朝禁止和日本商人的海外贸易。 到大明建国,日本内乱,各方诸侯旷日持久的械斗,在本土打了败仗的浪人,大量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日本平民,勾结到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武装力量,侵扰大明沿海地区,倭患频发……” 而那个时候的大明,内患也于此有关。 当年一起抗元的义军中,张士诚、方国珍的力量都不容小觑。后来他们的割据政权被太~祖皇帝荡平,其残余的势力并未肃清,流亡海上的势力时有勾结日本浪人,侵扰沿海地区,祸患一方。 甚至有些闽浙的大族,也时有为了私利而通倭的事件发生……” 王守仁说着说着,不由地叹气:“所以,那个时期,禁止私人海上贸易非常有必要。而朝贡贸易,仅仅只是放到明面上来讲的话,就是不知情人口中的‘冤大头’……” 大明初期,不光是日本作乱。蒙古那边有北元的残余势力,日本、朝鲜、琉球……这些败在元朝手里的中亚、西亚小国,都不服大明,也不肯来进贡,大明也不能和元朝一样横扫欧亚大陆,太~祖皇帝没有办法,只能通过禁止私人海外贸易的手段,诱使、迫使万国来贡。 今贡舶与市舶一事也,凡外夷贡者,皆设市舶司以领之,许带他物,官设牙行,与民贸易,谓之互市,是有贡舶即有互市,非入贡即不许其互市矣。 大白话就是,要想跟我大明朝做生意,得首先向我进贡,承认我作为老大的上国地位! 上国下国的,真不是一句“传统”决定上下。可海贸利益摆在这里,割舍不下啊。 外国的使团们不得不千里来朝,进贡的物品不多,拿回去的恩赐从来不少。何况又有大明实行的海禁,洋货稀缺,使得他们带来的稀罕物儿也总能销售一空,消息一传开,来大明进贡的使团,很快也就络绎不绝起来。 使团的队伍每次都会有大批商人随行,除贡品外,又携带着大量的货物,苏木,胡椒,龙脑香……都是大明士人贵族喜欢的奢侈品。 太~祖皇帝借机,专门设市舶司接待外国使团,查验使团所携带的物品。待向皇帝进过贡,领了恩赏,其余的货物就可以到朝廷制定的地点,在指定的时间内,进行互市。 互市,朝廷除了收取高额地摊等等费用外,还会有宦官出面,直接购买来大量外国商品,供皇室所用以及赏赐给官员;折抵一部分的俸禄,发放给官员;专卖民间士绅豪族,价高者得…… !!! !!! 小娃娃眨巴眼睛,安静地看着王守仁老师。午后湖边的太阳光不那么强烈,花木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也是安静。 小娃娃乖乖巧巧的,澄澈的大眼睛里,倒映出王守仁老师的小人影儿。 王守仁一声苦笑,盘腿坐在皇上对面,对上皇上的大眼睛,感慨万千。 “皇上,元朝和日本的那场海战,因为台风失败,时也运也。” “国家之间的贸易,从来就和战争息息相关……大明的海禁由来,现在,没有多少人记得了,记得的,也都当忘记了。” 他脸上的苦笑更深,传达到眼睛,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死寂。 “即使朝贡贸易的税收很高,还有车马奔劳等等,可其他小国也不得不来进贡。即使每次只换些,对于大明士族来说,粗糙烂制的茶叶瓷器、歪瓜裂枣,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好东西,因为他们自己没有。 大明精致的竹器、鞋子,帽子,衣服等等,他们都没有。大明的茶叶和瓷器,成本再高,他们拿回去也有得赚,几十倍的利润是少不了的……朝贡的队伍越来越大……” 小娃娃眨巴眼睛,动一动小屁股换一个姿势坐着。他更为关心,为什么大明不能和元朝一样横扫天下。就听王守仁老师接着说。 “南方海上小国琉球,为了做贸易,一年三次朝贡。日本各个诸侯国,争着抢着来朝贡。 永乐皇帝年间,郑和下西洋,周边的海盗都被庞大的宝船踩蚂蚁般的碾压过去。海道肃清,朝贡的通道更畅通,更多的小国家来进贡,更大的贸易量……” “永乐皇帝……”王守仁没有经历永乐皇帝的时代,但他是正经的儒家人,他无法评价永乐皇帝的“清君侧起叛行为”。 王守仁注视着皇上的眼睛,一字一顿。 “皇上,永乐皇帝作为一个有志向的皇帝,养一个朝廷,养一支军队,需要银子,很多很多银子。可是,这天下的银子,都在谁的手里那? 在世家大族、豪门士绅的手里。 可是做皇帝,需要他们的支持,不能得罪他们。 如果没有朝贡贸易带来的莫大利润支撑,永乐皇帝五征蒙古,七下西洋,修永乐大典,迁都北京,平定越南等一系列重大的事情,怎么可能完成?” 奶娃娃皇上满心疑惑。为什么做皇帝,一定要世家大族、豪门士绅的支持? 王守仁瞧着皇上眼睛里的好奇,自觉地,心苦,嘴巴也苦。 “元之盛时,外夷外贡者,至千余国,可谓穷极天地,罔不宾服,惟有日本,倔强不臣。阿拉罕以师十万从征,得还者仅三人。” 至明初,日本国仍是“不服王化,冥顽如初”。太~祖皇帝派使臣赵秩前往日本交好,令人没想到的是,日本天皇竟然对赵秩戏言相向,并且杀害了他……” “太~祖皇帝顾虑当时大明初初建国,百废待兴,又最是体恤百姓,不光不想打仗,还收取低薄的农业税休养生息。可国库没有银子,朝贡贸易是朝廷和皇家最大的财政来源—— 利用这些稀罕物儿,把王公贵族的钱转移出来,收进国库,赈灾修桥铺路,征兵发饷等等……” 小娃娃还是安安静静的。 王守仁和皇上一番话,说完后,忍不住自嘲地笑:“皇上,臣等身为大明臣子,却没有替君王分忧,是做臣子的失职。” * 王守仁心里还有三句话,面对亲手养大的奶娃娃皇帝,到底是没有说出来。 王守仁不知道的是,奶娃娃皇上不光能记住他的话,他还自觉听明白了——太~祖皇帝爱护子民,永乐皇帝肃清海路赚宝贝,笨笨啊,子民和宝贝都要啊。 他大眼睛亮亮的,斗志昂扬,伸出小胖手,抓住王守仁的衣襟,小脑袋一扬,念念不忘他的另外一个问题:“宁波人,朕的。” 说完后,一副乖巧等候答案的小模样。王守仁:“!”再大的烦恼也叫皇上的稚气可爱化解,王守仁哈哈哈笑:“皇上,这啊,就是臣要和皇上说的另外一个课哦。我们就叫它,朝廷平衡,帝王之术。臣和皇上慢慢说啊……” 王守仁慢慢地说,担心皇上坐久了,就抱在怀里,闻着皇上身上的奶香气,内心充满希望。 王守仁不能和皇上说,这些年皇家、宦官、文臣……的恩恩怨怨,更不能说一些文臣在外敌当前的情况下,还只顾着要打压宦官。他是当世文豪大家,当下就真的和皇上讲一些,作为一个帝王如何平衡几方势力的大小道道。 小娃娃心思简单,老师讲课,他就乖乖地听,听得特专注。听到兴奋处,还伸出来自己的小胖手,数一数自己的手指头,小嘴巴里念念有词:“不一样啊。” 老师,长短不一样啊,好不“郑重”的模样。老师因为他的童言童语欢乐,回答的特真诚:“是啊。十个指头伸出来有长短,皇上要他们平衡,不能要他们打架啊。” 小娃娃就有模有样地点脑袋。 可是小娃娃还有不懂,水润润的大眼睛里,黑白分明。 “私人、皇家、朝廷、朕的。”沿海百姓、皇家、朝廷,都是朕的子民,都是大明人,为什么要区分? 此外,兴王另安排人去南京接近严嵩、严世蕃父子,弘农杨家家主,顺着记忆里的“亲信大臣”名单,挨个思考…… 日暮时分从斋房出来,长长久久地泡一个热水澡,换一身青色常服很有翩翩少年郎的风采,踱步庭院,和王妃说说话儿,也很有少年夫妻恩爱情深的味道。 同一时间,北京城,西厂大太监张永和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同时收到飞鸽传书得知兴王的动静——和江南文家合作,送一个玩伴进锦衣卫选拔,送下人乔装打扮改名换姓去南京——很有默契地一声冷笑。 “夜里想来千条路,清晨依旧卖豆腐。兴王现在,也要和这些江南世家合作,要造私船,出海赚银子了啊/呀。” 两个老冤家,除了尾音的调子,说的话也是一样。张永敦厚地笑,徐景珩灿烂地笑,一琢磨一琢磨,非常有默契地找到对方合作。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九月初的月牙儿从天边升起,繁星点点闪烁夜空。小娃娃在梦中上了天,和星星一起做月亮船,脸上带笑儿,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睡得特香甜。 东厂大太监江斌最近焦头烂额的,实在顾不得兴王这一头。大明和日本的海战大胜有他的功劳,可也抵消不了他的大错处。他这一个多月每天夜里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生怕哪天醒来就是最后一天。 可他又不敢去打扰皇上。更生怕这次撑不住一些文臣的口诛笔伐,掉了脑袋,处理完送人出洋做间谍的事儿,整顿市舶司事务,安排人去宁波市舶司接任……自觉这样下去他自己能把自己吓死,一咬牙,一大早的一身普通太监服饰跪在清宁宫门口。 “太皇太后,您老人家明鉴啊。那宁波之乱,和几个太监贪污受贿有关,可杀人的是日本人啊。那起子人,不去和日本人拼命,只念叨着下面几个犯事厂卫的错儿,其心可诛啊。 太皇太后,他们这些人,一心要夺取海贸权利,他们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大明,不是为了皇上,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您明鉴啊——” 江斌跪在地上唱念做打的痛哭流涕,冤屈的仿若六月飞雪,一边哭一边上眼药。 太皇太后不管朝政,只牢牢地记住儿子正德皇帝的嘱咐,不管宦官们怎么贪污受贿怎么祸害,也要保住东厂,保住江斌,更要加大朝贡海贸力度,给皇上和国库赚银子。 太皇太后细细地品完一口六安茶,放下茶盏,一开口,慢吞吞的。 “这个事情,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 江斌没想到太皇太后这么好说话,还没来得及谢恩,听到后半句。 “但是江斌,你手下的人,你要管好了。你总要,给自己百年后,积善行德一些啊。” !!! !!! 太皇太后面色慈悲,声音里充满“佛门慈悲”。 可是对于江斌这样的“非全乎人”来说,对“下辈子”的执着,不是全乎人,不能理解万分之一,更何况太皇太后? 一瞬间,江斌的眼前又是那少年的自己被卖进宫做太监的情形,牙齿咬舌头出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忙不迭地发誓磕头,脑袋和地砖一碰“哐当哐当”响。 “太皇太后放心。奴婢一定管好他们。奴婢要管不好他们,奴婢死也不是一个全乎人!” 江斌发了狠,额头红红的,眼睛红红的,恶狼一般。 这要是平时,下面的人贪污一些银子贪就贪了,谁能不贪? 他自己也贪,太皇太后也知道他贪。可贪和贪不一样,运气和运气不一样。运气不好闹出来这么大的事情,将士战死,百姓遭殃,文臣跳出来唾沫横飞的,他自己都差点儿位置不保,他还能护着谁? 太皇太后对他的态度满意,江斌在这两年的朝贡贸易里贪污不少,可他也实打实地给皇家和朝廷赚了不少银子。 他对皇家忠心耿耿。 太皇太后第二天就亲自出面,犯事儿的宁波市舶司的几位太监论罪,此事到此为止—— 文臣们愤怒跳脚。 宦官们惹出来这么大的乱子,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群情激奋,然其他人也就背后咒骂几句,夏言的好友张璁,冒死闯到杨廷和的府里,要论一个是非曲直。 “阁老请容下官说一言再知罪。下官不明白。自古以来,哪有宦官当政?昔年永乐皇帝教授宦官们识字学武,其初衷乃是要他们协助皇帝处理日常琐事……” “……今有我大明的宦官们在京城横行霸世、以权谋私;在地方上贪污受贿、中饱私囊,招摇奢靡行为无状,民间流民不事生产自阉进宫,极大地败坏民风……” 张璁谈古论今、引经据典的说话不打磕绊,胸腔起伏中气十足一刻钟也不带换气儿。杨阁老就看着他的书生意气,听着他慷慨激昂的一通话,说了这么久也不带喘气的模样,小小的疑惑。 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么一个人才? 张璁,正德十五年,应礼部试。正德十六年,正德皇帝卒于豹房,他宣读遗诏,有小娃娃朱载垣继承皇帝位。 新皇在奉天殿即皇帝位,颁诏大赦天下,开恩科,张璁于奉天殿补行殿试,中二甲进士,观政礼部,从此进入仕途,时年四十七岁。 杨阁老从脑袋里调出来张璁的经历,再看他此刻闯进府里找自己论理,他只说太监们的祸害之处,只字不提当年永乐皇帝的纵容,如今太皇太后的纵容,他是真心的,没有觉得皇家人有错儿—— 养个猫儿狗儿也有感情啊,更何况是个人?皇家人做的没错儿,触犯律法的是宦官们。 ——杨阁老越琢磨越觉得,这个人,是个人才。 更难得的是,他是一个真正的克己奉公的理学家,他还挺有分寸。 刘健、谢迁……包括他自己,都老了,也需要培养继承人了。电光火石之间,杨阁老想了很多,不光没有生气地赶张璁出去,还掰开了揉碎了地,和他讲述朝贡贸易的由来。 杨府的外书房里头落针可闻,杨阁老面色还有没有收回去的“回忆”之情,用一口茶解解渴,手摸胡须,低头就是一声长叹。 “老夫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书香门第,大明的士大夫。老夫祖籍四川,不靠海,可也知道沿海世家的‘心事’。亮晶晶的宝贝啊,老夫一个俗人,说不动心,老夫自己都不信。 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动心可以,不能动手。 身在其位,就要谋其政。我们不是坐在江南,天天望着大海求‘财’若渴,只负责想着自己家族的士人。我们身在京城,坐镇内阁,要对皇上负责,要对这个大明,对这个天下负责!” 杨阁老的声音缓慢苍老,年龄大了,慷慨激昂也慷慨激昂不起来了。但他声音里的那股子气势还在。说到后面,他面色严肃,目光定定地看着张璁,浑浊的眼睛里好似有一道利箭,直直地射进张璁的内心深处。 张璁人愣愣的,目瞪口僵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嘴巴一张一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答案太过震惊,他四十年的认知,全都打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这很正常,只要不妨碍其他人,那就很好地接受。张璁一点儿也没有“才子神童书香门第……”的优越感,也从没想着借着那一套套的道德礼仪去要求其他人,打压任何人。 身材高大,相貌秀美,出身中层书香门第仕途顺利。性情刚正,刚正到刚愎苛刻,自己清廉为官,还要求家人也不得做任何贪污之事,日常对朝政弊端毫不避讳,严词呐喊,短短两年不到,就成为朝中新一代清流之首…… 可他的内心深处,是天真的,那是一生顺畅之人对世界最本真的热爱之心,不去苛责任何人,宽厚地容忍任何不同,求同存异。 可,可是……事实,是这个样子吗???他大受打击之下入了迷障,杨阁老见状,只微微一笑。 想当年,自己也是这样不带换气的舌辩群儒,还有情绪对世事不满……杨阁老也不催张璁,宫人送上来好茶,他端起茶盏用一口新得的蒙顶甘露,赞叹满足地眯眼享受。 一盏茶结束,发现张璁依旧面容颓败无法接受的挣扎,微笑安抚道:“这些事情,你们都不知道,不怪你们。” “如今大明理学成熟,朱熹先生的《四书章句集注》成为科举考试的标准,人人都说,明朝士人受程朱理学的教育长大,受理学忠孝信义的教化,心里真有一种“正义在我”的自信。 人人都说,大明的理学家身负家国天下的重任,教化世人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甚至以“为国捐躯、为民请命”为荣,说大明的每一个读书人都有强烈的气节,心甘情愿为了国家、为心中正确的主张舍身成仁—— 老夫今儿看见了,非常欣慰。” 杨阁老笑得真心“非常欣慰”,他还大方地邀请张璁坐下来,吩咐下人添茶杯:“听闻张观政擅品,尝尝新出来的茶叶如何?” 张璁哪有心思品茶?香馨高爽,味醇甘鲜的蒙顶甘露在他的嘴巴,比那黄连还苦。 他干巴巴地用完一口茶,放下茶杯,嘴唇抖动,终是问出来。 “阁老说,一旦朝廷允许私人海上贸易,其中巨大的利润,尽付地方士绅豪门。朝廷的财政收入将会受到严重的打击和削弱,大明人的贫富差距不但会越来越大,大明的内外安全也会受到严重挑战…… 下官愚钝,想不明白。可既然阁老说这朝贡贸易,是必须的,利国利民的,下官相信。 大明绝对不能禁海,也不能开放私人海贸。那为什么郑和下西洋会停止?郑和的船队被拆,图纸被烧,甚至当年太~祖皇帝禁止私人海贸,开始朝贡贸易的原因,也变成如今的坊间传言?” 张璁不明白,为什么永乐皇帝驾崩后,后面的一代代皇帝,明明知道朝贡贸易的真相,却无力维持,只能任由它变成真正的‘冤大头贸易’?” 为什么,七月二十三日那天,好友夏言在乾清宫提议关闭福建浙江两个市舶司,那么多人附和?为什么,那些世家出身的文官们都附和? 他们都是大明顶级的世家大族出身,或者其门人弟子。他们难道也不知道大明朝贡贸易的渊源吗? 张璁的目光紧紧地盯住杨阁老的眼睛,安静地等候答案。杨阁老还是一点儿也没生气,看他一眼,很有师长风范地教导。 “今儿个,胆敢闯到老夫府上的人,为什么只有你张观政一个” 额头一滴汗滑落眼角,依旧一动不动。求生的本能告诉他们,若是惊扰了皇上听故事的兴致,指挥使能一刀劈了他们当柴火烧。 布置的鲜亮又大气的寝殿里,气氛正好。 就听奶娃娃皇上听到兴奋处,开心地喊:“坏人,打打打。” 就见那“杀人不见血”的指挥使徐景珩,端得一派风光霁月的长者姿态,对着皇上“谆谆教导”:“不懂实情的人只看表面,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比如给事中夏言……” !!! 给事中夏言,在海战中英勇无比,受伤昏迷后一直说梦话“我要做兵部尚书我要升官换门庭……”闻名朝野,三个少年郎就听着指挥使拿夏言做例子,阐述用人之道,一颗心更是坠到谷底。 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梦想志气”的想法,赶紧想想自己的可用之处,求得一个活路。 秋天的夜晚,霜重露重。瑟瑟秋风中,乾清宫寝殿里头烛火摇曳,和千千万万个大明人家一样到了就寝时间。小娃娃听完故事,打个哈欠,闭眼就睡。 徐景珩领着三个少年出来寝殿,慢悠悠地踱步,眼望繁星闪烁月牙儿小船高挂在头顶上,眼前闪过皇上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微笑。 三个少年郎默默跟着他,一开始的腿软冷汗过后,莫名的,心里居然生出一丝丝,这个人,其实,也不坏的念头,啊呸呸呸!这么折腾他们,不是坏到骨子里是什么?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上了锦衣卫的船,做了皇上的玩伴,这正经读书人清流什么的,和他们都无缘了,都是这个人害得! 可是这个人对皇上很好,皇上的身边最年轻的伴读也是二十多岁,皇上这个年纪当然需要玩伴。 而且,皇上……皇上很好,这是他们的荣幸。他们又想起徐景珩的那句话,皇上喜欢他们,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荣幸。多少人寒窗苦读二三十年,也到不了皇上的眼前见皇上一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 26 章小修 正文君:请用更强大的购买率向我开炮  先皇丧事礼节繁重, 还要去南京安葬;新帝登基礼仪繁琐且多,还要拜祭祖先祭祀日月天地等等,小娃娃天天乖乖地被折腾, 每天都是累了就睡, 醒来就吃喝拉撒。 每逢初一十五,重大日子等等,他祖母和母亲说“必须”他参加的大朝会, 他也乖乖地参加, 天不亮就起床, 不哭也不闹。 大朝会上,面对满朝文武,宗室外戚, 一个个臣工们各种强烈的复杂情绪, 小小的奶娃娃躺在偌大的龙椅上, 听着他们争吵的声音,其实是有小情绪的。 他懵懵懂懂的, 也不知道这些人说什么, 反正他就是直觉地不喜欢, 太吵。不喜欢就嚎,天生的自由性子骄纵得来,偏偏还自认为天经地义, 就觉得, 他不开心,不喜欢, 这些人快快消失才好。 争吵的声音停了,几个老臣上来哄着他,小娃娃小小的满意。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这龙椅硬硬的不如小摇篮舒服,小娃娃又是小小的生气。 懒洋洋地打一个小哈欠,想睡觉,想尿尿,又感觉小肚子饿了,要吃奶,张大嘴巴就“哇哇哇”接着嚎。 可怜满殿文武大臣,就看着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听着他奋力的哭嚎劲头,期待得来——欢喜得来——尿在龙椅上也没什么,满月的小娃娃,健壮! 有的人认为,他们好好培养奶皇帝,将来做一个标准的儒家皇帝,理学皇帝。 有的人认为,他们好好培养奶皇帝,将来做一个完美的傀儡皇帝,听话皇帝。 有的人认为,奶娃娃好啊,奶娃娃总比十五岁的藩王好“教导”。他们家里有同龄的孩子可以送进宫,将来奶皇帝长大不管是斗鸡走狗,还是勤奋爱民,自家人近水楼台的,多好。 那还有的人有一咪咪担心,觉得他们应该赶紧想一想,怎么讨好兴王,如果、万一,奶皇帝不能长大那?那这大明还是兴王做皇帝啊——转眼间,又被小娃娃中气十足的哭嚎声吸引。 唯有首辅大臣杨廷和,看着小娃娃那坦坦然然的大哭,一丝儿委屈不受的模样,莫名想起先皇和世外之人这半年的作为,心生欢喜和担忧。 新皇有大来历! 新皇要长大成人,还有十多年啊。 杨廷和,正德皇帝朱厚照的老师,师生情意深厚。自正德七年,五十三岁的杨廷和出任内阁首辅,就是正德一朝的顶梁柱,为人刚直,才能杠杠的。 正德皇帝驾崩,唯一的儿子刚刚洗三,朝廷大事都有杨廷和领着文武大臣处理,杨廷和有私心,也确实没有辜负正德皇帝的信任。 根据正德皇帝遗诏,命令大太监张永、武定侯郭勋、安边伯许泰、尚书王宪挑选各营兵马,分布在皇城的四门、京城的九门及南北要害地带,厂、卫御史安排他们的部下四处巡逻防备。 裁汰威武营的各团练部队;周边部队入卫京师的都给以重赏,各归本镇; 废除京城的皇家商店和军门办事官校,原办事人员全部遣回家乡所在的卫所;哈密、吐鲁番、佛郎机各国进贡使臣都给以奖励,送其回国; 豹房的番僧、少林僧、教坊的乐队、南京的快马船等,凡不是经常例设置的,一切都被裁撤、解散。 释放南京被逮捕、关押的部分囚犯; 送回各地进献的女子;停止京城里不急需的工程建设; 收回宣府行宫中的金银宝贝,放回到内库中。 如此这般一项一项确切实施,使得朝野上下人心大快,大大地缓和这些年因为正德皇帝的闹腾,皇家和文臣的矛盾。 可他做的不光如此。 大胆假借正德帝遗诏,除掉平虏伯江彬,正德皇帝的一位手握重兵的义子,赐姓朱,曾是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镇统帅,在大明皇位空虚期间铲除朝廷一大隐患。 与太皇太后一起全力保护奶娃娃·朱载垣当皇帝,严防死守各路宗室王爷的异动,尤其兴王一脉。 杨廷和临危受命,做事不含糊,能分清轻重缓急,关键时刻抓住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向,快刀斩乱麻又四两拨千斤。即使他在此期间,打压异己、权倾朝野,对大明朝的功劳也是实打实的。 众人的眼睛看的明白,小娃娃对他也是另眼相待。小娃娃不光记得他爹说要对杨阁老好,还因为杨阁老身上的气息,自己不讨厌。 小娃娃的情绪黑白分明,在后殿里洗屁屁换尿布,再吃完一顿奶吐着奶泡泡,其他人要抱抱他都不答应,亲舅舅舅爷爷也不给抱,窝在杨廷和怀里闭眼就睡。 大朝会结束,皇太后不管朝政也知道他们孤儿寡母的,目前就靠着杨阁老一些老臣亲信护着,对儿子的表现非常满意,一时又因为儿子的“乖乖”心疼落泪。 太皇太后对乖孙儿的聪明欢喜伤心,抱着乖孙儿玩布老虎,一边强忍眼泪一边不放心地谆谆教导:“垣儿乖啊。杨阁老是好人哦,疼我们垣儿哦。” 小娃娃乖巧地“啊呜啊呜”,回应一般地踢腾着藕节的胳膊腿儿,活力十足的模样,逗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破涕为笑。 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从小娃娃出生到现在,大明一个多月没有皇帝临朝,甚至一个月帝位空悬,却在杨廷和等一干老臣的坐镇下异常稳定。非常时期,大明朝没有“玄武门之变”、没有“烛光斧影”,杨廷和居功至伟。 大明朝,在杨廷和的坐镇下,其余的首辅大臣费宏、靳贵、蒋冕的配合下,安安稳稳地过渡。 文臣有内阁首辅刘健、费宏、靳贵、蒋冕,一品大学士谢迁、文渊阁大学士王鏊、左副都御史刘宇、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曹元、光禄大夫兼太子少师梁储、刘忠、东阁大学士毛纪…… 边臣有王琼、陈九畴、安国、王守仁、杨一清……这些正德皇帝,乃至弘治皇帝留下的贤臣良将们,不管他们有多少私心,有多少争权夺利,他们对正德皇帝留下的奶娃娃,是真的是全然保护之心。 下朝后的休息时间,九十岁的老臣刘健面对群臣“倚老卖老”。 “不管是大义名分,孝宗皇帝和先皇的恩重如山,还是君臣之道,为人臣子的一份职责所在,吾等若不能保护皇上长大成年,枉为人臣,枉为大明人。现在无颜面对大明百姓,百年后没脸去见先皇!” 苍老暗哑的声音掷地有声,群臣默然、不语。 白白胖胖的奶娃娃过百日,没有大办,只一些朝中重臣都来参加,都瞧着奶娃娃健康的模样心生欢喜。宴席中,皇太后到底还年轻避嫌,太皇太后因为老臣们白胡子花花的模样,不由地感叹时光飞逝,他们都老了。 老臣刘健可是历经四朝了。太皇太后想起当年她夫君孝宗皇帝还在的时候,君臣和乐的模样。想起儿子正德皇帝年少嘻嘻哈哈,宠幸太监,荒唐事干了不少,但对老臣们都还是不错的。 正德朝后期儿子越发激进,各方矛盾激化,却是政局较为平稳,这都得益于这些老臣们的多方周旋…… 太皇太后想着想着,看着在刘健怀里呼呼大睡的乖孙子,眼泪在胸腔里翻涌,却是笑出来。 “诸位都是治世之能臣,大明的顶天柱。大明有你们,安矣。皇上尚幼小,教导责任重大。本宫也念着‘耳濡目染’的说法儿。听说刘阁老有个孙儿刘成学,文采斐然,给垣儿做一个老师,可好?” 刘阁老一愣,随即想笑,又怕影响怀里奶娃娃的睡眠,小心翼翼地送给身边的杨廷和,起身行礼,声音是发自内心的谦逊:“谢太皇太后垂爱。不成器的小子喜欢书本儿,做老师不敢,和皇上一起玩玩可行。” “说起皇上的老师人选,老臣举贤不避亲。杨阁老的长子杨慎,大明第一才子,当得。” 话音一落,其他人心里一惊,太皇太后心里一叹:“刘阁老的为人,令人感佩。杨阁老以为如何?” 杨廷和更是心里一叹。先皇驾崩,他们作为托孤之人,当然不能要皇上长在后宫妇人之手,而他自己的儿子,再在风头上,也义不容辞。 杨廷和也知道太皇太后这是施恩,也是不放心他们这些老臣,他自觉堂堂正正,尽管担忧长子的刚直性子不适合进宫,也只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他将怀里的奶娃娃小心翼翼地递给身边的谢迁,起身行礼回答:“自然是好,这是犬子的荣耀。” “太皇太后疼爱皇上,思虑长远,大慈爱也。皇上需要老师也需要伴读,臣另有提议。同僚刘健、谢迁……家里都有骄傲的儿、孙,可进宫,陪伴皇上。” 不光是儿子,还有孙子辈分的。其他人安静等候,太皇太后面色不变。 太皇太后知道,这是儿子正德皇帝的“妥协”之一,文臣们担心乖孙子和正德皇帝年少时一样,和宦官们一起玩耍玩出来感情…… 太皇太后想起自己的娘家子侄们,皇后的子侄们,她都更为信任。可是,太皇太后嘴唇动一动,谨记儿子正德皇帝的交代,到底是没有提出来。 “就以杨阁老的建议。” “臣谢太皇太后。臣听闻,民间人士对皇上分外关心,民心可嘉,可有民间文人代表唐寅进宫。 另有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为人刚正,难得的真正的儒学集大成者,精通儒释道,且有带兵经验,臣认为,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人选。” 安静。 唐寅就罢了,王守仁?太皇太后忍不住面露犹豫。 兵部尚书王守仁,现年五十岁,为人、做事、打仗、治理地方、做学问等等等等,那真的没的说的。可他就是太“完美”了,导致一直官运不大好。 先皇正德皇帝时期不参合朝里争斗,不受重用。这次新皇登基进京,本要因父老请归,遇到新皇大封天下,先皇还有遗命说王守仁有擒贼平乱之大功,论功行赏,升为南京兵部尚书,加封新建伯,世袭…… 王守仁来北京谢恩,却又因为理学和心学的争论,处在旋涡当中。 小娃娃听得迷迷糊糊,听到“王守仁”的名字,顿时想起他爹的念叨中有这个人,特亲切。 大学士谢迁见到皇上醒来了,笑容慈爱,迷瞪着昏花老眼语气柔和得来——:“皇上,可是饿了?” 小娃娃没饿,眼睛睁开,水润润的黑白分明,略动一动胳膊腿儿,小脑袋一转,朝王守仁那一桌看过去,顺带两个胳膊伸出来襁褓,嘴巴里“啊呜啊呜”。 谢迁瞬间乐得来:“皇上知道王守仁啊?皇上也喜欢王守仁?” 小娃娃立即回答:“啊呜啊呜。”顺带小脑袋伸着,很有要去王守仁怀里的意思。 皇上一个奶娃娃,当然听不懂在座之人的谈话,皇上还不会认识人,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可皇上恰好在说到“王守仁”的时候醒来了,还对着王守仁的方向说话! 这就是缘分!谢迁眼睛一眯,琢磨这些日子部分理学家的闹腾,立即抱着皇上起身。 “好。臣抱着皇上,去看王守仁。”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王守仁自己也愣住的时候,小娃娃就到了王守仁的怀里。 他爹说王守仁的学问有趣儿,比那些理学家好,小娃娃不知道谁是理学家,但王守仁的学问好,他记得。 小娃娃给自己找了一个老师,还顺带那特会画画儿的唐寅,唐伯虎。 冬日里头寒风呼啸,乾清宫里地龙烧的正好,虽然空气不流通,总是温暖如春。杨慎、刘成学、谢丕、王守仁、唐寅……一群大明朝最有才的文人大儒聚集乾清宫,面对百日的小娃娃,哭笑不得。 皇上还在吃奶那,当儿子孙子养着。 一群人自觉“胆大包天”,可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啊。一个个的时刻谨记规规矩矩的谨言慎行,力求给皇上做一个好榜样,将来可不能和先皇一个样。 先皇:“?” 小娃娃:“?” 布置的鲜亮宽敞的小摇篮里头,小娃娃裹着厚厚的襁褓练习抬头可爱得来——正德十六年过去,新的一年开始。元旦大朝会,群臣定新皇年号定为“元和”,这就是元和元年了。 新帝改元,诏书颁诏天下,赐天下明年田租之半,自正德十五年以前逋赋尽免之,以缓和阶级矛盾,恢复发展农业生产。 正德中蠹政厘抉且尽。所裁汰锦衣诸卫、内监局旗校工役为数十四万八千五百,减漕粮百五十三万二千余石,其中贵、义子、传升、乞升一切恩悻得官者大半皆斥去。 正德皇帝的几项政令都给废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知道后,默然、不语。 小娃娃听了一耳朵,全没在意。面对自己的小玩伴老师们手里的布老虎,特开心地“啊呜啊呜”——他人小聪明,模糊知道杨廷和等一干老臣做的事情,只不管,他爹说他什么事情也不管,他就什么也不管。 皇陵地底下·亲爹:“??!!” 就在桂萼决定再次上奏的时候,就见奶娃娃皇上看完自己的小胖手,动一动小屁股,目光落在张璁的身上,直接就是一个“查”字出来。 查!清查!清查到底!奶娃娃皇上记得凡是要查清楚再做决定,然而饶是如此,也是很多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桂萼:“!!!”震惊当场。 文武大臣:“!!!”震惊过度。 张璁猛地反应过来,简直是飞速一般跪下领旨谢恩,还因为激动得厉害,声音都是颤抖:“臣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璁的高呼声还没下去,就有勋贵大臣们反应过来,直接抢话:“皇上!两位国舅的土地,乃是封地。弘治皇帝所赐封地,不可动。” “皇上,两位国舅,身为堂堂国舅,不干政,不朋党,所好不过田宅、狗马、音乐,所狎不过俳优、伎妾,哪里有错儿?” “皇上,两位国舅乃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后面那半句“严查两位国舅,太皇太后一定会伤心”没说出来,人被张璁一把摁倒。 亲自经历和勋贵外戚的真实争斗“脱胎换骨”·张璁,一边动手一边高喊:“皇上,太皇太后英明爱民,太皇太后要是知道实情,一定会痛斥两位国舅!” 他的户部同僚也站出来一起喊:“皇上!弘治四年,老国丈张峦被封为寿宁伯,先皇出生,进为寿宁侯。第二年张峦去世,封赠‘昌国公’。其长子张鹤龄继承担任‘寿宁伯’,后来也升‘寿宁侯’、‘昌国公’,另一个儿子张延龄为建昌伯、建昌侯。” “皇上!两位国舅的封地都是江西南康府,不在这北京城。他们在北京城打着给皇家找皇庄进忠心的名义,盘剥百姓,霸占民田八千顷,其心可诛,其行不可恕。” “皇上!……” “皇上!……” 户部人的喊话中气十足,一字一句都是发泄这些日子的憋屈,喊到一半儿被一个勋贵大臣打断,张璁被推了一下差点摔倒。一位外戚出身的官员一脚踹出去,大骂出口:“张璁你他娘的放屁!皇上!你莫要听信谗言,皇上,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自来疼爱两位国舅……”没说出来,他人就被一个户部的人当头打倒在地。户部的人一边护着张璁一边高喊:“皇上,奉天殿讨论国事,此人一直喊‘太皇太后’,其心可诛……” 喊了一半儿,叫武定侯郭勋一拳头打倒在地,鼻子出血,牙齿掉了一颗。 武定侯郭勋出身将门勋贵,家里又和两位国舅家里联姻,自然是护着。给事中夏言一看好友被武定侯打,挣扎着跑过来扶起来张璁,一边躲避拳脚一边高喊:“武定侯要打死人了!武定侯要打死人了!” 武定侯郭勋一听更为生气,当即大喝一声:“我打死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玩意儿,王振马顺就是你们的先例。” 奉天殿里打成一团,户部的人、清流的人一看张璁被打杀,那自然是护着;勋贵、外戚的人本就痛恨张璁这个茅坑石头,那自然是一起上。即使不想参与也是躲避不及的参与进去,手中的朝笏、腰上的印信……都是他们的武器。 有武力高的勋贵对着张璁追着打,有那户部的人打不过直接张嘴咬,鲜血透过秋天的朝服,血淋淋的……不管是谁碰到桂萼都是拳打脚踢。 几位阁老还是不动弹。 锦衣卫侍卫们飞速抱着皇上离开。 小娃娃看着听着,安安静静的,一点儿也没有生气,来到后殿也只是乖乖地喝水用辅食。 内阁要土地改革,张璁作为清流之首主持改革,然而他们都把握一定的分寸,没动那几个“不能动的”,就是能动的,也都手底下留几分余地,一个是人情世故,一个是各种关系盘根接错,一个就是,维持这份平衡。 大明的国库需要税收,谁都知道。大明的纳税土地越来越少,谁也都知道。可凭什么挖我的肉不挖你的肉?谁都想护着自己的“肉”,几方势力博弈,华夏文化中最精髓的“平衡中庸之道”就出来了。 可是今儿个,破落户桂萼上奏,皇上恩准,勋贵外戚和改革派的微妙平衡一朝打破,清流们改革派们认为皇上站在自己这一边,胆气壮;勋贵们外戚们生怕自家土地也被清查,自然是拼命。 小娃娃不懂他们的这些原因,但小娃娃知道那王顺王振的故事。 英宗皇帝的正统十四年,英宗在司礼太监王振的鼓动下,不顾朝臣反对,贸然出师,在土木堡全军溃败,皇帝本人也做了俘虏。那个时候,也是群臣满怀激愤地要求景泰帝下令,立刻将王振满门诛灭。 景泰帝犹豫不决,臣子们情绪更加激动,随即开始明朝历史中最为严重的一次朝堂斗殴。 大臣们争相向朱祁钰弹劾王振。上奏声,骂人声、痛哭声此起彼伏,王振被打死,景泰帝害怕不敢做出决断,下一道命令:“百官暂且出宫待命,此事今后再议。”哪知道彻底激怒大臣们,大臣们的情绪即将达到顶点。 锦衣卫指挥马顺仗着有皇帝的谕令,喝斥群臣,让他们立刻出去。户科给事中王竑脾气急躁,性格耿直,眼见王振已死,马顺还敢如此嚣张,不由得怒上心头,冲上前去,抓住马顺的头发,先用手中的朝笏劈头盖脸地向马顺打去,再用嘴咬下了马顺脸上的一块肉。 王竑动手之后,大臣们立刻蜂拥而上,对着马顺拳打脚踢,很快马顺就被团团围住,无数双拳头,无数只脚朝他身上招呼,转瞬之间,他已经是遍体鳞伤。 群臣们停止打斗,因为马顺已经被打死。 景泰帝看着这些疯狂的大臣和血肉横飞的场面,他选择了——逃走,他要逃到宫里去,兵部尚书于谦向景泰帝跑去,拦住了他,声音洪亮:“皇上,马顺是王振的余党,其罪该死,请皇上下令百官无罪!” 景泰帝面对于谦身上的杀气更加害怕,依照于谦的话下达命令,王振的侄子王山绑至刑场,凌迟处死!群臣拍手称快,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小娃娃皇上喝完水,小大人地安慰守着他的锦衣卫们:“不怕不怕啊。” 话说天地鸿蒙,人间兴起。东方大地上,自大秦始皇帝定鼎天下,国家一统,文字一统,尺子马车一统……大汉结束“百家争鸣百花竟放”的战国时代,华夏大地始用“父传子子传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谓是自有安定,也自有峥嵘。 魏晋南北唐宋元明,大明历经十代,到大明正德皇帝朱厚照。 皇家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儒家文化居庙堂,道德代替律法,佛道两门辅佐,儒释道三家精华的理学成熟……百姓安居乐业的和平时代里,皇权和臣权相争斗,蒙古倭寇横行南北,大明朝内忧、外患,无法用一语表达。 而正德皇帝朱厚照,那真真是一个奇人也。 天生的太子,注定的帝王。天性贪玩,生性顽劣,行事荒唐……但他很聪明,他在家国大事上一点也不糊涂。 处大事刚毅果断,行军有先祖遗风,弹指之间诛刘瑾,平安化王、宁王之叛,大败蒙古王子,且多次赈灾免赋体恤百姓…… 他还重用先皇留下的贤臣,不拘一格提拔贤才,于嬉笑怒骂中有可称道之处。 即使是最初几年信用“八虎太监”,终日醉心于淫乐,看似朝中政治黑暗,奸党横行,忠良正直之士仵逐殆尽,以致王朝反叛四起。安化王、宁王相继造反,可没有打扰一丝儿百姓安乐,大明安稳。 可是,可是,正德皇帝作为皇帝,他纵使有天大的好处,有一样儿不合格,那就是不合格啊。 无他,正德皇帝他,他没有儿子啊。 儿子! 儿子!! 儿子!!! 那不光是正德皇帝的儿子,那是大明朝的皇太子继承人啊。 文武大臣们平时克制着,遇到皇上因为他的豹房、番僧、西洋技工、宫外的小情人等等等等闹起来的时候,那就恨不得以头抢地哭天哭地哭先皇哭太庙,死命地哭出来皇上脑袋里进的水! “皇上啊,您要出去打仗就打了,我们也不是非要拦着您建功立业,但是您没有太子啊……” “皇上啊,您看人家太宗皇帝征漠北、英宗皇帝征那啥的时候,遇到那啥啥事情,可人家都有太子啊。人家都有皇太子啊,啊皇上……” “最不济人家还有兄弟侄子镇守北京啊。皇上啊,皇上您没有儿子,大明没有继承人,皇上您还跑出去耍,雨露乱洒,这怎么能行啊……” 布拉布拉,布拉布拉,一个个的糟老头子,眼泪鼻涕一大把,哭累了喊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乾清宫的地砖上,跟那市井泼妇骂街一样,就差指着皇帝的鼻子大骂。 皇上您没有儿子,对祖宗不孝,对后宫妃嫔不仁,对天下万民不义……皇上您没有儿子,还不听劝谏,难道我们天天苦劝,就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吗? 皇上自己说说,您都而立之年的人了,不知道人家一个贩夫走卒,青楼败类,人家也有儿子继承家业的啊? 年近三十的皇上,身姿挺拔,端坐龙椅。正值壮年,正当权的的时候,却是只听着,任凭额头青筋直跳,脸上青红交错,到底是没有年少之时那般嘻嘻笑着不搭理。 皇上默然,不语。 无他,皇上他笑不出来啊啊。 年近三十还没有儿子的皇上,他再没心没肺,他也愁得慌啊。 可儿子那不是皇上愁,不是皇上压住性子听听唠叨,不是皇上不出宫玩耍,不是皇上不去约会小情人男宠……那就会有的啊。 关键,皇上是独子,先皇是独子,皇上就是要过继一个侄子,他都不知道去过继谁去。 皇上面对现实,面对后宫妃嫔瘪瘪的肚子,老老实实地在后宫辛苦奋斗几个月,也没见到哪个妃嫔的肚子有丁点儿动静,一转头该怎么玩还怎么玩,还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正德十五年正月刚过,三十岁的正德皇帝,恩赐明宪宗之孙,明孝宗之侄,自己堂叔家堂弟,当世和自己血缘最近的堂弟,兴献王长子朱祐杬之子朱厚熜,为王,却不正式册封,只享受亲王俸禄。 满朝文武,朝野上下,都知道皇上这是开始考虑继承人了,一时之间想起后嗣无人的皇上,想起先皇的恩德,都是默然。 九月十四日,心情沉重的皇上南下江南游玩,到清江浦,落水,身体大伤。 十月初五,浙江大旱消息传来,皇上面对没有一点儿消息的后宫,一夜未眠。第二天,一边安排赈灾事宜,一边安排人给堂弟朱厚熜做祥瑞,给继位做准备。 到正德十六年正月,皇上一行回到京城。正月十四日,皇上心有不安,挂念后继无人,强撑身体,在南郊主持大祀礼,却在行初献礼时,下拜天地,忽然口吐鲜血,瘫倒在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 27 章小修 正文君:请用更强大的购买率向我开炮 王守仁表情愣怔, 内心震动,却是只能眼睛一睁,又无力地闭上。 放开私人海贸, 沿海的平头百姓又能赚多少银子?银子进了世家大族的库房, 你指望他们能给国库花一花?天灾人祸救济百姓一把? 王守仁一个深呼吸平复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用尽全身力气顶住皇上那双纯净无伪的大眼睛,若无其事地笑。 “皇上, 大明沿海港口那么多,人口那么多, 一旦放开私人海贸,大明水师管不过来, 地方官也管不过来,海上风浪大, 还有海贼海盗……” 王守仁一番春秋笔法合情合理,小娃娃这个年纪自然听不出来。他听得这些从未听过的事儿,大为惊奇, 接着听他老师大讲特讲,那什么太~祖皇帝勤政爱民就爱吃小葱豆腐的故事, 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非生病,一直坚持每天两次上朝。 每天顶着星辰起床, 日上三竿退朝。 吃过早饭稍事休息,或读书, 或批阅奏章;午后,再到殿内召见臣民,或批阅奏章, 直到日暮才回后宫睡觉觉……朕“不”喜欢。 他自己喜欢吃睡长,小自恋地以为这就是“聪明、好好”。更随了他爹的性子,嫌弃乾清宫闷闷的、旧旧的,龙椅也硬硬的,就觉得果然太~祖皇帝笨笨。 可是太~祖皇帝也喜欢吃豆腐,他又觉得,太~祖皇帝小小的聪明。 他因为太~祖皇帝的小小聪明高兴,还因为他从王守仁老师这里得到“答案”,自觉又完成一件大事情,生来骄傲—— 困了,打一个小哈欠,休息、吃奶,用辅食…… “豆腐,好好。”豆腐,好好,朕也喜欢。小娃娃用豆腐羹用的开心,王守仁老师就乐哈哈地,笑得特宠爱: “蛋羹也好吃,今晚上还有鱼羹哦。” 奶娃娃皇上用着鱼羹,自觉聪明的小自恋赖皮模样,看得满宫人眉开眼笑—— 他老师伴读们也笑,也不希望皇上学太~祖皇帝吃小葱豆腐,皇上一个人的肚子,天天蛋羹鱼羹,又能吃几两银子?重点是学习这勤政节俭的精神! 他祖母和亲娘自然更是宠着他,只都瞧着他的小模样忍不住取笑他:“哎呀呀,怪道这人都说啊,小孩子的眼睛天真烂漫,看到的世界也是天真烂漫。我们皇帝这个岁数,哪里知道他老师王守仁的良苦用心哦?” 小娃娃处在分不清“取笑、正经说话”的年纪,听到祖母的话,咽下嘴里一口鱼羹,顶着满脸满身的饭粒菜汤,特郑重其事地回答:“知道,知道。”朱载垣聪明啊,知道老师们的话。 然后他祖母亲娘因为他的反应更是笑,他的小表情就更郑重,一屋子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晚食、散步、洗澡澡、睡觉觉……梦里和星星月亮一起玩耍,好不开心。早晨时分太阳晒屁股起床,开开心心地完成吃喝拉撒人生大事,和谢迁老师一起听书、和唐伯虎老师一起欣赏秋天的小菊花……更是快活。 江南几省,有人收到北京的消息,呆愣、不甘,继而咬牙切齿地另想办法。 “日本人坏,砍脑袋。”天下人因为朝廷的动静议论纷纷、摩拳擦掌,都没有想到,他们的奶娃娃皇上,真要打仗了,打日本人! 湖广兴王府,兴王从噩梦中醒来,抬抬手,还是一双少年人细长有力的手,目光呆滞,人恍恍惚惚的朝床头一靠。 王府长史得到传话忙不迭地来见他,一眼看见王爷这个样子,想起故去的老王爷,老泪纵横。 “王爷您莫气。皇上不要禁海,要打仗,也是好事儿。这就三个市舶司,再禁了两个,沿海的百姓可怎么讨生活。” 朕管他们怎么讨生活!兴王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口,恨不得咆哮出来,就感觉他所有的修养,所有的谋划,都在奶娃娃皇帝的儿戏之言下,灰飞烟灭,那个恨。 可是兴王不能咆哮出来。他不光不能咆哮出来,他还要顺着老长史的话说。 他还要时刻注意,不能蹦出来带有京味儿的口音。 兴王眼皮一垂,缓和面色,目光虚虚地落在老长史关切的面孔上,硬是在眼里浮现出一抹感激。 “袁叔说的是。这些日子,多亏袁叔操劳。也是本王魔怔了。本王也只是想借着海贸做点儿小生意,补贴日常家用。本王的事情,和沿海百姓的生活相比,都是小事儿。” “王爷想明白就好。”老长史满心欣慰,又心疼王爷苦了自个儿,“王爷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少需要用一些肉食,那素食味道再好,也不顶用……” 老长史认为,王爷少年心性喜欢奇奇怪怪的吃喝方式,但还是赤子之心未泯,刚要关心唠叨几句,一眼瞧见王爷无端板起来的面孔,也不知怎么的,莫名地心里一惊,口气就不由地害怕谨慎起来。 “王爷,刚刚收到苏州文家的飞鸽传书,文家当家人答应和王爷一起做海贸。王爷,即使朝廷不禁海,这江南世家大族要做海贸,也是能做起来。王爷……” 老长史到底是担心,身为宗室出海做海贸,万一被北京城的人知道,这还了得?而且这私人海贸到底是私船不能见光,文家人不一定可靠。 老长史不知道王爷哪里来的海图,可他并不想王爷贪欲滋生,为了赚银子把自个儿搭进去。 可是如今的兴王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兴王淡淡地一个眼神,表示知道了,只瞧着老长史躬身退下的背影,陷入沉思。 他到底,装不来曾经的那个,十七岁的自己了。 他的十七岁,应该是君临天下,铲除杨廷和、刘健那一帮子老东西,扶持亲信做首辅大臣,金口玉言说出“关闭浙江、福建市舶司,全面禁止朝贡贸易……” 他的十七岁,应该是坐在乾清宫,一身帝王威仪,慢悠悠地说出太~祖皇帝的那句话:“大明的百姓,片板不得下海。” 他的十七岁,不应该是窝在兴王府里,做一个闲散宗室! 兴王面对如此境地,重生回来的自负还没褪去,一时又大恨“苍天无眼的荒唐”,抬起右手,看着自己的手,瞳孔微张,嘴角又溢出一抹自嘲的笑。 夏言,夏言,兴王怎么也没有想到,奶娃娃皇帝,面对夏言的陈词恳请,群臣一心的附和,会说出那样的儿戏之言。 兴王更没有想到的是,那起子老臣,真的拿根针当令箭,大明水师兵发日本,朝贡贸易维持不变。 不,不对,也或者说,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兴王因为自己的谋划失误,一时心里颓然,眼睛一眯,眼里晦暗不明。 他的眼睛失去焦距,好似穿过那漫长的时光长河,来到他当年的乾清宫。 “皇上明鉴。百年来,沿海下级官员有无数次,鉴于宋元时期皆征税,且看到贡使所带私物越来越多,屡次奏请征税,皆被拒绝。 朝廷还规定‘凡贡使至,必厚待其人’,对他们携带的货物,皆倍偿其价……臣明白,番邦小国向中原朝贡,接受册封,有着悠久的历史,大明定鼎江山,自当继承这一传统。然‘两夷仇杀,毒流廛市’,倭祸起于市舶,沿海百姓无端遭难,臣心痛苦。 臣建议,乃裁闽、浙两市舶司,惟存广东一处,明确禁止大明和日本的朝贡贸易。” “卿家所言,有理。准奏。” 那是他的声音,清晰、有力、年轻、气盛,带着浓浓的湖广口音,夹杂一点点北京口音。 他耗费力气把杨廷和、刘健这些老头子都斗下去,夏言支持他,他就宠信夏言…… 上国荣誉?中原传统? 自从永乐皇帝驾崩后,大明的水师一日不如一日,海上倭寇日益增多,弘治皇帝和正德皇帝都无可奈何地加大海禁管理,他也不想打仗,干脆全面海禁。 大明内部各方矛盾激化,郑和下西洋的大船都叫那些世家豪门给砸了,世家豪门眼馋海贸利益天天叫嚣着皇家和百姓争利,他刚杀了一帮子老文臣,需要给世家大族一个甜枣儿缓和缓和,这不正好? 先人留下的弊端,荒唐堂兄正德皇帝在位期间越发乱七八糟的,他给一下子解决了,从此大明不再当“冤大头”了,他多英明? 他算计的非常明白,方方面面的,都算到了,上下嘴皮子一碰,禁海,立马迎来江南士绅豪门热情的橄榄枝。 可是他算错了,大错特错。 他一直到垂垂老矣,不得不重用严嵩给他找银子花的时候,他才知道,朝贡贸易的真相。 兴王陷在过去的回忆里,面孔扭曲,双手抓紧床单,手上青筋暴露。 通红的眼睛里浮现癫狂之色,一抹悔恨一闪而过,随即也变成癫狂。 他是皇上,他怎么有错那?错的都是天下人! 他是皇上,他怎么有错那?错的都是天下人! “宁波之乱……哈哈哈……宁波之乱……”兴王喃喃自语,克制不住地笑出声音,声音也是癫狂的,仿若鬼笑一般。 兴王在民间长大,清楚地知道宦官危害地方的民怨,他的幼年,即使作为宗室,他也要忍受北京城派出来的太监的鸟气。 他一听是几个太监不分青红皂白地贪污受贿,引发日本人发疯,继而出现宁波之乱,他的心里就有了决断。 可他也分得清罪魁祸首是谁! 那是日本人!不是大明的几个太监! 可他一听这些文臣起了这么一个“宁波之乱”的名字,就知道他们要拿浙江市舶司的太监们作伐,打压那伙儿阉人。 他等着那些文臣动作。 夏言,及时地站出来。夏言没有张璁、严嵩知进退,也没有张璁机变、稳重,但是夏言在正德十四年奉命考察湖广云贵等地的时候,就和他交好。 在他登基之初的大礼仪之辩中,坚定地站在他的一方,冲锋陷阵,打压那些子老臣,他看在眼里,自然是高兴。 夏言有能力,有野心,能拼命,出身军籍在朝中没有根基,对文臣世家抱有天然的恨意,外头名声又好,是一个非常好的首辅大臣人选。 夏言一提出来关闭福建、浙江市舶司,他立马就同意了。 “哈哈哈……哈哈哈!”他立马就同意了!兴王笑啊,状若疯癫,浑身颤抖。 他的禁海令一出,福建、浙江的两个市舶司一关,福建、浙江的沿海七八万青壮年失去唯一的营生之地,干脆铤而走险,都去走私船。 世家大族终于等到发财机会,纷纷造船出海,江南私家小港口林立。 日本、朝鲜、琉球……的贵族们,因为失去朝贡贸易的巨大利润,公然和这些私船来往,浪迹在海上的海盗贼人更多,大明的沿海百姓们拿起武器,大明的世家大族都开始养武力,自己保护自己的船队出海贸易…… 大明的海贸,由原来的禁私人不禁官方,转变为禁官方不禁私人。贸易权掌握在私人利益者手里,损害最大的不光是平民百姓,还有他的国库。 他不管这天下如何。可他自己也没有银子花!他要建一个宫殿,都被说奢靡浪费,岂不知那些世家豪门家里的宫殿,哪个家里的,都比他的豪华百倍。 他要赈灾,户部说没有银子,说因为他建造宫殿花完了。 他要重新做朝贡贸易赚钱,可是这大明的港口,已经不是他的了,他只能借助严嵩搞钱,那些文臣又骂他,与民争利,昏庸贪财、宠信奸臣…… 他想再杀一批,可他无能为力了。 朝廷明令禁止朝贡贸易,大明的私人海上贸易一发不可收拾,银子进了这些世家的库房,你指望他们能给皇帝花一花?那是痴心妄想! 三个市舶司,港口每天那么多的贸易量,来来往往的货物无法计算,有多少沿海百姓靠做工养家糊口? 关闭任何一个,就会造成无法预估的灾难,他们在一起喊着要关闭市舶司的时候,不知道吗?夏言不知道,他们能不知道吗?? 他们都知道!那些人,不搞囤积生活必需品,发国难财,就是大大的良心,好人! 兴王的嘴巴里满是鲜血的铁锈味,只“赫赫”地笑着,形状又疯又痴,喉咙里好似卡着一口痰呼吸不畅,那是他两辈子也咽不下去的恨意。 兴王只要一想起这些,他就恨。恨得咬牙切齿,恨得要咬死那些人,玉石俱焚。 东厂太监管辖的市舶司再腐败,再祸害地方,总归他们赚的银子,大头是朝廷的。 海贸的掌控权,实际就是朝廷的实际控制力!一旦海权倒置朝廷式微私人力量起来,也意味着,大明的国力开始下降了,国力下降意味着什么?将来,史书上怎么评论他?亡国之君? 江南巨富们,以及他们在朝廷的利益代言人,面对西北、中原的灾害灾民,一毛不拔,开始不肯救灾,后来不肯出钱灭寇,他没有银子啊,他只能重用严嵩! 那些文人天天往自己脸上贴金抹粉,就他不想在历史上有个好名声? 那些人,活生生的把自己的利益凌驾于皇家朝廷的利益之上。舞文弄墨的,舌灿莲花,以爱君为名实为害君,以忧国忧民之名实为祸国殃民! “该杀!”兴王红红的眼睛滴血一般,咬碎一口牙齿吐出来两个字,就感觉自己呼吸都困难,又是那被人勒着脖子,窒息一般的痛苦。痛苦席卷全身,他崩溃地大喊一声:“该杀!”人直挺挺地朝后一仰,面色金紫。 八月初五,天高气爽、风和日丽。大明水师启程南下,老将军杨一清带兵,小娃娃亲自去送,一直送出北京城,送到天津卫,登船,一直到舰队的影子都看不见,张着小胳膊伸着脖子,恨不得长了小翅膀。 八月十四,小娃娃摆弄他的战舰模型,拆开,卸掉,装上……玩的不亦乐乎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忙乎明天的中秋节的时候,大明水师兵发日本。 战鼓声声、军乐喧天的阵势中,大明和日本正式开战,和平又混乱的黄海,炮火连天,一艘艘战舰遮天蔽日,烽火烧红整个海面。 布置的鲜亮又大气的寝殿里,气氛正好。 就听奶娃娃皇上听到兴奋处,开心地喊:“坏人,打打打。” 就见那“杀人不见血”的指挥使徐景珩,端得一派风光霁月的长者姿态,对着皇上“谆谆教导”:“不懂实情的人只看表面,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比如给事中夏言……” !!! 给事中夏言,在海战中英勇无比,受伤昏迷后一直说梦话“我要做兵部尚书我要升官换门庭……”闻名朝野,三个少年郎就听着指挥使拿夏言做例子,阐述用人之道,一颗心更是坠到谷底。 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梦想志气”的想法,赶紧想想自己的可用之处,求得一个活路。 秋天的夜晚,霜重露重。瑟瑟秋风中,乾清宫寝殿里头烛火摇曳,和千千万万个大明人家一样到了就寝时间。小娃娃听完故事,打个哈欠,闭眼就睡。 徐景珩领着三个少年出来寝殿,慢悠悠地踱步,眼望繁星闪烁月牙儿小船高挂在头顶上,眼前闪过皇上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微笑。 三个少年郎默默跟着他,一开始的腿软冷汗过后,莫名的,心里居然生出一丝丝,这个人,其实,也不坏的念头,啊呸呸呸!这么折腾他们,不是坏到骨子里是什么?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上了锦衣卫的船,做了皇上的玩伴,这正经读书人清流什么的,和他们都无缘了,都是这个人害得! 可是这个人对皇上很好,皇上的身边最年轻的伴读也是二十多岁,皇上这个年纪当然需要玩伴。 而且,皇上……皇上很好,这是他们的荣幸。他们又想起徐景珩的那句话,皇上喜欢他们,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荣幸。多少人寒窗苦读二三十年,也到不了皇上的眼前见皇上一面。 三个少年人满脑袋胡思乱想的,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就感觉走着走着,一颗心安静下来,对今晚上的一切遭遇都可以接受良好了,满心满眼地认为自己好运气。 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和三个少年人的交谈,不为外人所知道。 奶娃娃皇上多了三个玩伴,日常活动更丰富,他人聪明啊,和这些少年人一起玩耍,还真有“同龄”人的志趣相投。几位阁老一看这情况,又给添加三个文臣家里的小少年,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又给添两个勋贵家里的年轻人。 其中一个,还是那常遇春的后人,常绍。 今年十八岁的常绍是八个玩伴中最大的一个,他们八个人一起陪着皇上成长亲政,终元和一朝,青史留名功勋彪悍的“八条鱼”,初初诞生。 “皇上——皇上——”晴朗的夏日午后,宫人满宫里寻找他们的皇上,皇上正和他的玩伴们偷偷逛“冷宫”。 冷宫也就是皇宫中皇帝安置失宠的后妃、皇子的地方。当今皇上不到三岁,当然没有“冷宫”,可是先皇有啊。小娃娃也不害怕这冷宫荒凉,只觉得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逛的兴致勃勃。 途中遇到冷宫刘皇太妃养的大白猫,当即就双眼发亮双手抱着大白猫要一起玩,偏偏他个头小,还胖,抱着大白猫的姿势——大白猫的一身肥肉都在抗议:“我不想玩喵喵喵……” 大白猫抗议无效,八个玩伴守着皇上助纣为虐。等找皇上的人和找猫儿的人一起找过来,就看到“八条鱼”守在四周,奶娃娃皇上趴在牡丹花丛里,睡的正甜, 大白猫被他抱在怀里,身体压成一个惊人的尺度…… 大白喵被奶娃娃皇上当成抱枕压得喘不过气,努力挣扎出来脑袋后一脸惊魂未定,貌似还边懵神边叹气的样子,宫人们好似听到它悠长的声音:“喵!皮孩子不好带啊!” 满朝满宫的人一边默念着“猫嫌狗厌的年纪,都这样……”一边收拾尾巴,一边又因为皇上那乖巧懂事的小模样,哭笑不得…… 这么顽皮的小娃娃,对于朝政他自然是更不管。 可是他不管事儿,事儿来找他啊。 话说兴王自打知道陆炳成为奶娃娃皇上的玩伴,气得又吐一口鲜血,陆炳的才能,陆炳从大火里背他出来的身影在脑海里不停浮现,兴王硬生生地在床上躺了一天。 兴王安排陆炳做锦衣卫,可兴王即使再认为他才是皇帝,再信任陆炳,他也不能和陆炳,不能和任何人提起他的想法啊。 兴王维持一个贤惠宗室亲王的角色,做海贸也只是逼不得已补贴家用,面对十三岁的陆炳,那更是形象好得不得了。 兴王用脚指头猜也知道,陆炳此刻面对皇上的那颗忠心,兴王岂能不吐血?? 白白给奶娃娃送了一个臂力,兴王恨不得当初一刀宰了陆炳! 兴王心里那个恨啊,兴王第一次恨那个奶娃娃皇上。 无他,奶娃娃皇上的命太好! 什么都有人给打点好,那几位老阁老,那徐景珩,那常家人……兴王愤恨,兴王不甘,兴王的妒忌之火生出来,明知道朝廷的土地改革大有必要,也一定要给奶娃娃皇上添一添堵。 元和二年的十月,争贡之役的犯人之一,宋素卿被抓,于宁波斩首示众;另一伙儿端佐等人,抢船跑到朝鲜海域遇上大风,海难死了一半儿,还有一半儿,大约三十人,都被朝鲜兵抓住送回宁波,于十一月斩首示众。 一场争贡之役看似正式结束。内阁老臣们忙完出兵事宜,忧虑大明如今土地兼并严重,税收情况不见好转的事儿,琢磨着要开始土地改革,一致同意,有张璁负责这次的土地改革事宜。 到元和三年元旦举国大庆的大朝会,大明朝廷商定重视海防,整顿水师,不管这沿海乱象不是一日一年可以整顿出来,徐徐图之。 元和三年开始,日本境内的大明人开始多起来,两国商贸额不减反增,日本各诸侯被迫禁止名下的日本人做倭寇,对流民严加打击。 三月份的时候,王鏊老相公去世,唐伯虎离京给老师送葬,小娃娃大哭一场,很多老臣想起他们当年和大太监刘瑾争斗的艰难,朝廷开始整顿官场贪污之风,逐步限制地方上的镇守太监的权利。 六月份的时候,内阁和六部一起盯着户部做今年的夏税核算,明年的账目预算…… 七月份的时候,南京诸府大饥,给兴王一个很大的机会。 南京诸府大饥,巡按朱衣上奏内阁:民迫于饥饿,婺妇刘氏食四岁小儿,百户姚臣、王堂以子卖母,军馀曹洪以弟杀兄,王明以子杀父……无复人道。地震雾塞,臭气闻千里,造反者四起。 民间传言:“草木树皮,一抢而空;卖儿卖女、父子相食、道殣相望、臭气弥天……” 饿殍遍野的南京宛若一个鬼城,饿疯了的人吃完所有能吃的东西,被观音土撑死,被树皮涨死,还没死的,互相杀戮、易子而食…… 小娃娃不明白什么是“大饥”,知道他的子民有的吃不起饭了,饿肚子了,着急。内阁在调兵镇压的同时,紧急命令户部右侍郎席书发库帑,截漕米赈之,又发帑金十五万两白银分赈淮安、凤阳二府。 国库空了。 国库空了,问题是大明的土地没了,夏天的税收情况好一些,可那是得罪无数人的土地改革的成果,土地改革能不能坚持下去?要不要坚持下去? 八月初一朝会,过了一年,长了一岁的奶娃娃皇上,猫嫌狗厌的顽皮耍无赖的同时,迎来人生第一个难题——他的土地,变没了。 礼部右侍郎桂萼上奏,勋贵、世家、外戚、宗室……甚至宦官,巧取豪夺大明三分之二的土地,咳咳,其中他祖母的亲弟弟,他的两个亲舅爷爷,贪占百姓良田,数额巨大,民怨声声。 小娃娃懵。 关键这桂萼还说,户部去清查他舅爷爷家里的土地,他的舅爷爷还仗势欺人! 仗着他的势,欺负他的户部的人。 小娃娃看向几位阁老,看向负责土地改革的户部左侍郎张璁,又看向桂萼。 他人小,却天生的有一种镇定,只要不影响他的个人吃睡长,不吵不闹的,他脾气好得很。 桂萼告状他舅爷爷,告状很多很多亲戚抢了他的土地,导致他自己没有地,普通百姓没有地……导致国库没有银子,这次赈灾的银子都没有……他觉得,这个事儿,他应该管一管。 小娃娃一点儿也没感觉这和他有关系——他是皇帝,大明人都仗着他的势。这就是一个事儿——伸出右手看看,五个手指头有长短,要打架,管一管嗯。 户部左侍郎张璁正惭愧自己没做好差事,要皇上面对如此难题。 其他相关的不相关的,或担心皇上护着国舅爷土地改革进行不下去,或高兴皇上护着国舅爷赶紧停了土地改革。 几位阁老本也以为皇上会生气、羞愧、护亲之类的,反应过来皇上的脾气和年纪,只看着皇上端详手指头的小模样,在肚子里笑。 奉天殿前前后后值守的锦衣卫侍卫们,也都在肚子里笑。 指望皇上因为他舅爷爷为难自个儿,怎么可能? 一批先皇宠信的人下去,一批新人上来。大明朝修修补补、你争我斗的安安稳稳中,小娃娃开开心心地吃睡长,见风长,三抬四翻六坐,喜人得来—— 他八个月大了,不光眼睛能看清人了,会咿呀咿呀哟地说话,还会爬了,就喜欢在他爹的豹房里爬啊爬,角角落落的,就没有他不好奇的地方。 时值春夏之交,百花烂漫、春风拂面,正午的太阳正好,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一身儿红红的肚兜和虎头鞋,不搭理身边的宫人,自个儿“嗖嗖嗖”地爬出来豹房偏殿。 遇到门槛就撅着小屁股奋力翻爬,看得宫人一个个张开胳膊等着接住他,生怕他摔倒。 小娃娃自顾自地自己翻过门槛,自觉是个大事儿,开心——又觉得累了,一屁股跌坐在门槛边,看牡丹花儿。 黄色的牡丹花儿好看,他喜欢。一只小蜜蜂吃花蜜好看,他喜欢。反正他小小的娃娃看什么都能看喜欢,胖嘟嘟的小身板儿靠门槛坐着,一动不动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小嘴巴微张,别提有多专注。 他还时不时地“啊啊”两声,对着小蜜蜂和牡丹花儿,小表情疑问,大眼睛好奇,好似和小蜜蜂,牡丹花儿说话一般。 一直到小蜜蜂在花儿上吃饱喝足飞走,他也开心地笑起来,好似是他吃饱喝足一般的欢喜。 宫人伴读老师们都看得那个叫稀奇,都特感动地想,他们的皇上,将来一定是能定下来读书习武处理政务心无杂念的好皇上…… 然后,众人就看到——小娃娃伸出小胖手,一把揪下来一个花瓣儿朝嘴巴里塞。 众人:“!!”哎呦呦,牡丹花儿可不能吃啊啊。 众人七手八脚的阻止哄劝,和小娃娃的坚持要吃且不提。满朝满宫的人都知道,他们的皇上安静的时候,那是真真可爱,你看一眼,一颗再冷硬的心都化成一汪春水。可他动起来的时候,却又真真顽皮利索——见天儿要你一颗心提在嗓子眼。 他娘给他做一个嫩绿色的肚兜,绣着两条银红小龙,他穿在身上,美得来——在毡毯上爬啊爬,胳膊腿儿一起动作,小屁股一扭一扭的,速度奇快。 一边爬一边坐起来,一边翻身,俯卧仰卧,看花看蚂蚁看假山流水……好像他的每一项大事情、大动作的发展与完成,那都是天大的事儿,眼睛、鼻子等等五感,神经、肌肉、骨骼……都特配合。 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们就没见过这么精神头好聪明的小娃娃。而随着小娃娃肌肉力量和平衡能力的一天天增强,身体协调能力和控制能力的提高,他的世界越来越大,开心嗷。 大明皇帝·奶娃娃·朱载垣乐此不疲地,不停地解锁并且完成各项大动作。他的老师伴读们当爹当爷爷地教导着,看在眼里,那真是喜得见牙不见眼,走路都带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 28 章 十二月中旬, 西北风呼啸,安徽地方也冷的刺骨。汪直和章怀举带着几个小伙伴,赶在春节之前回到老家, 面对妹夫/二弟哑巴般疯傻的模样,都吓坏了。 汪直是担心他妹妹,他妹妹刚嫁人,还挺着大肚子那,妹夫这模样可咋办? 章怀举是担心, 自己放弃读书科举, 全家的希望就落在二弟的身上, 二弟这模样,家里该怎么办? 可怜章怀秀,作为他们的妹夫, 他们的二弟, 听到大舅兄的名字,大舅兄和大哥的小伙伴们的名字,那是真吓坏了,吓傻了。 汪直、叶宗满、谢和……这可都是历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大海盗啊,装傻子哑巴也逃不了灭“十族”的命运!章怀秀急促喘气,一口气没上来, 人直挺挺地朝后倒下,眼看就不行了。 汪直和章怀秀骇然, 然而其他章家人都没有惊慌,也没人请大夫, 章老太太狠狠一掐人中,那态度,就当这是一个死人, 养活着。 汪直、章怀举不明白,细细地听老太太讲述妹夫/二弟,落水,中邪,乃至疯傻的经过。 可怜章怀秀,人是真要疯了。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历史系大学生,平时有空就喜欢看看某点小说,跟着穿越唐宋元明的主角热血一把,他就一枚小小的愤青,偶尔在网上杠几句。 他清楚地记得,汪直,有明一朝,最有名的大海盗当属汪直,真正的“开眼看世界第一人”,预言华夏百年国耻的人,也是在那“片板不得下海”的禁海命令下,时势造英雄,混的最好的一个人。 那是大明朝的中期,大明水师颓废,各方利益交错,恰逢正德皇帝没有儿子……老天爷对大明闭上眼睛,全面海禁的诏书颁布天下。 全面海禁对海盗倭寇造成一定的打击,对大明沿海百姓的伤害更大。朝廷成了聋子瞎子,世家大族的私船私人港口兴起,西太平洋和东南亚一带海域,更是直接成为海盗倭寇的自由天堂…… 无数大明弄潮儿趁机崛起。 汪直和同乡徐惟学、叶宗满、谢和等等人,一同偷偷出海东渡日本。因为明朝的海禁政策,明朝和日本之间的贸易不流通,汪直等人带着大批货物到来,对于向来物资缺乏的日本,堪称急需。 汪直就这样,借着海禁政策,往来大明和日本之间,凭借过人的胆识,赚得盆满钵满,还和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合作,贩卖军火,成立自己的海盗战舰队伍,自封安徽王,统领大大小小的海盗团伙。 “海上之寇,非受汪直节制者,不得存。”汪直成为海盗中的老大,如果有海盗敢不听汪直的话,很快就会被剿灭。 而且汪直有侠义之气,沿海百姓都服气他。可是他势力这么大,朝廷当然不容他。当时的大明朝廷要招安,许诺种种好处——汪直,一声叹气,之所以历史对他的评价非常宽容,就是因为他最后的决定。 他明知道朝廷是为了抓拿他,为了杀了他。可他身为一个大明人,忠君爱国的儒家思想是从小扎下根的,他答应招安,临死之际最担心的,还是沿海安危。 “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百年!” 浙江总督胡宗宪在给汪直争取活命的机会。抢着杀死汪直,领功劳的那些人完全不听,汪直被杀了头,杀汪直的王本固一路升迁,做到户部尚书。 沿海的大大小小的海盗团伙,失去汪直的统领后大乱,在海上肆无忌惮,烧杀抢掠;汪直的义子毛海峰,为了替汪直报仇大肆扰乱沿海,倭寇也开始大行其乱。 而几年之后,汪直的预言成真,东南倭患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一半的倭寇都是大明穷苦百姓出身,日本人对大明上国的尊重,荡然无存…… 章怀秀记得,汪直巨盗的过程中,跟当时纵横海上的强国西班牙、葡萄牙有深入的接触,他也看到对方携带的先进火器。 他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天下之大势,渐至洋上,我华夏如若不察,百年后恐受夷蕃之辱。” 汪直是依托于自己的经验和接触,敏锐地意识到之后的天下大势,已经渐渐转移到海上。可是等到华夏人回过神来,已经是好几百年之后…… 可是汪直一辈子算是英雄了,他的家人亲友都遭殃了啊。 这些日子瘦成一把骨头·章怀秀,痴痴呆呆地看着,眼前面带担忧的大舅兄和大哥,好似看到未来抄家灭族的场景。 章怀秀本就因为驱邪、祠堂的惊吓再也不敢开口,此刻越想越害怕,大明可是诛杀十族啊。 章怀秀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不知道他的大舅兄和他大哥,一致决定带着他,一起去肃州,万一——一刀砍了他,免得在家里出事连累家人。 元和三年的春节热热闹闹,汪直和章怀举,和无数要去肃州捞金的大明“有志青年”一样,过完春节,背上包袱,带上自己的妹夫/二弟,一起出发去肃州。 而此时的江南,江南青年文人正聚集在一起,聚集在南京,闹着一起去西域。 “北人天天说他们保护大明,说我们南人坐享其成,我们每年交纳那么多的税银,都给了谁?江南的鱼米,只有江南人吃了吗?我们不服。” “不服?要做事,不是大喊大叫。为什么北人有底气说这个话?为什么我们南人就不敢上前线,上战场和蒙古人厮杀?” “此话无理。我们南人不是不敢,而是术业有分工。我们南人学文考科举,我们养护好这一片鱼米之乡,就是最大的贡献。” “此话无理,可事实在这里!我们也是七尺儿郎,我们也要做出自己的行动。” “对,我们要做出自己的行动。君辱臣死,父亲不开心,比我们自己痛苦还痛苦万分。我们要做实事,为君父分忧。” “诸位,诸位,听我说。如今皇上因为大明国力现实,和吐鲁番签订合约,给大明争取十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和诸位一样痛苦。我建议,我们一起行走西域,做一份详细的西域地图给皇上。” 一片安静,紧接着就是呼唤声此起彼伏。 “文兄此言有道理!算我一个。我们江南文人,怎么也比北人的大老粗知道怎么绘制地图。” “算我一个。” “算我一个。” 江南读书人激情勃发,就要亲自出发去西域,用脚步丈量西域的土地,绘制一份详细的西域地图,献给他们“不开心”的皇上,为了十年后大明和西域蒙古一战,贡献自己的力量。 更有文家的文嘉和、文伯仁,直接提议这个事情不要告诉家人和官府,他们悄悄的出发,获得全体响应。 初春里,棉袄还没脱,河里的冰花还没消融,大明人春耕的,跑商的……各自忙碌。挨着去年秋闱,今年正是会试。各省安排自己的举子进京,按例给银两路费补贴等等,尤其贵州云南之地。举子们也考虑长途跋涉,早早动身。 举子们身穿官府发送的“会试”服,也不怕沿途土匪村霸打劫——大明民风之一,敬重读书人,宁可打劫出京的官员,不得打劫赶考的举子。 如此这般,江南年轻文人折腾的事儿,一开始,还真没人注意——咳咳,读书人开动脑筋,还是有几分聪明的。 除了后来害怕的,后悔的,最后一百五十三个书生,陆陆续续北上,没有人发现,也是真心没有想到。 苏州文家的文伯仁,当时喊一嗓子后舒坦了,要出发了意识到,自己也要进京赶考!冷静下来后,又担心去西域的堂弟文嘉和的安危,叫文家大哥看出来,一审问,这才暴露。 文家大哥赶紧各家各户通知,一百五十三个年轻文人,那可都是江南文坛未来,家家户户的宝贝疙瘩,年轻冲动闹一场不要紧,关键,人不能出事! 可是这都过去一个月,人都过了黄河了,怎么办?南京各家各户的第一反应,去找魏国公,去找他们的徐大公子。 北京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收到老父亲,老家人的一封封书信,又听门房说礼部尚书急着要见他,礼部尚书说他的小儿子也在队伍里,求徐景珩赶紧救命。 徐景珩抬手按按眉心,真真是,哭笑不得。 朝廷认为,西域是大明的经济外墙,说大明地大物博,不需要朝西做生意,只有主战的几个知兵之人了解,收复西域,乃是中原政权控制塞外的必须。 控制西域,对高原上的游牧民族形成完全封锁的态势,控制他们的见识眼界,这才是关键。汉武帝为何要西拓西域?为何要远征大宛?就是要断游牧民族的右臂,彻底把游牧民族困死在高原之上。 后来的大唐对突厥,也是一样的战略——打下西域,困死突厥。人都说,北宋之所以一直没雄起,是因为一直没有收复燕云十六州,在徐景珩看来,西域和河套也是关键。 大明的永乐大帝,一直攻打漠北,没有放主要精力在西域,发现决策失误后再出兵就晚了,蒙古人为了守住西域商路团结起来,大明九万精锐魂葬沙漠,大明,再也没有能力攻打西域…… 徐景珩的脑袋里全是,现在西域叶尔羌汗国的英明统治,慢吞吞的起身,去换上进宫的衣服。着急要见他的礼部尚书就要闯门,发现他一身正式的飞鱼服打扮,就特不好意思。 “那什么,那什么,他们小孩子,冲动啊,也是一番心意……”礼部尚书搓着手,误以为徐景珩要告诉皇上,生怕皇上有了江南文人不可靠的印象。 徐景珩看他一眼,示意他跟上。礼部尚书那个纠结为难,可又担心儿子,又“不敢”不跟着。 礼部尚书毛澄也不敢多问,委屈巴巴的,亦步亦趋的跟着徐景珩进宫,打算一见到皇上就偷偷使眼神,求皇上救命。 此时是下午申时三刻,二月的天气,北京城里头还是冷的,乾清宫里烧着火炕,小娃娃皇上嫌弃闷,正在院子里玩耍——研究新得的佛郎机大炮模型,泥巴做的小弹丸“砰砰”,玩得那个兴致勃勃。 小小的小娃娃,站在和他一样高的大炮模型后头,眯着眼睛看着准星,自个儿填充“炮弹”,拉绳打火,一身姜黄色的小夹袄,配上苹果绿的小棉裤,外袍也没穿,行动起来特利索。 礼部尚书一看到皇上这个模样,就欢喜的不能自己,什么烦恼都顿消。瞧瞧他们皇上长得多好,列祖列宗保佑,皇上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长大娶媳妇儿,生一窝小娃娃。 徐景珩不看礼部尚书脸上的荡漾。和礼部尚书一起行礼,坐在小马扎上用着茶点,等候皇上玩乐。 小娃娃因为他们的围观,玩的更起劲儿,又一轮“砰砰砰”打完十发炮弹,欢喜地显摆:“徐景珩,朕喜欢。” 徐景珩情不自禁地笑,接过宫人手里的毛巾给他擦手,问道:“皇上喜欢就好。这个对比之前一个,哪个更好?” 皇上大眼睛亮亮的:“这个好。更远。” 徐景珩发现他额头冒细汗,再给他擦擦脸,接过宫人手里的袍子给他披上,安静地抱着他,照顾他喝水,声音温柔:“这个是最新的试验成品。 皇上和常绍说,炮筒要更长。工部也研究出来,炮筒更长,炮弹可以发射更远。但是实际试验下来,炮弹在炮筒里打出去,对炮筒有一定的要求,一般的炮筒达不到要求,炮弹就打不出去。” 安静装壁花·礼部尚书,听得胆战心惊,恨不得堵上耳朵。皇上听得模糊明白:“造炮筒啊?” “造炮筒,但是大明目前的打铁技艺不够好,比如铁锅,反而是蒙古人打造的铁锅更好用。” 皇上:“召蒙古匠人来北京。” 礼部尚书:“!!!” 徐景珩微笑:“皇上言之有理。大明乃上国,大明召集蒙古匠人来北京,天经地义。” 皇上学着他的样子,矜持地微笑。礼部尚书感觉,自己真要晕过去了。 大明和蒙古的朝贡贸易,开始于永乐年间。这些年来,各种原因之下,大明的边境政策越发保守,但民间交易越发兴旺。弘治年间,大明和蒙古边境就有‘私市’,汉蒙商民趋之若鹜,朝廷越是禁止,越是兴旺。 大势如此,甭管朝廷和蒙古怎么打仗,两方的老百姓互相融合,多方交流,越发多而广。这也是大明和西域蒙古互市,朝廷认为,就是权宜之计;民间文人认为他们的皇上受大委屈了,可老百姓欢欢喜喜的原因。 徐景珩和皇上细细地讲解:“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是其一。另一个,大明对各个周边国家的了解太少,对西部的国家更是如此,一个鲁迷国是奥斯曼,都不知道,大明大国的颜面何在? 这一百多年来,因为西域不在大明手里,大明无法派遣使臣去西方看一看,此乃必须警惕的事项。大汉时期,汉朝派人去到地中海;大唐时期,一直打到帕米尔高原,如今大明困在中原,国人的见识气度越发低迷……” 顿了顿,又瞅着小娃娃皇上听得专心致志的模样,欢喜于心。 “大明啊,地大物博,是好处。可是大明的铁,到了蒙古人的手里,反而比大明人自己打的还好,明明蒙古人不产铁,年年为了一口铁锅打仗。” “大明人,要谨记,读万卷书书走万里路。陆路,海路,都要走。” 小娃娃聪明,端着小胖脸,眨巴两下眼睛,想了个明白,兴奋地挥舞小胳膊,一副行走天下,风云涌动的架势。 “大明大,陆地,海上,都大。朕读书,朕走万里路。” 小娃娃皇上奶声奶气的,身上还有一股子奶香味儿。礼部尚书听得翻白眼身体摇晃,徐景珩骄傲地笑:“皇上说得对。将来皇上也‘读万卷书走万里路’。” 皇上小胸膛挺起,胖胖的小肚子真跟小将军一般。 西域的军事战略地位,比其经济价值更加重要。西域的得失不夸张的说,就是中原王朝与游牧民族的力量对比关键点,西域得,中原兴起,游牧衰。西域失,中原衰,游牧兴起。 因为失去西域,游牧民族在欧亚大国之间,吸取东西方文化技艺精华,而中原就要在边关投入源源不断的财力兵力,来保证边境的安全,从而被慢慢的拖死。 可是彻底收复西域的事情急不来。徐景珩因为江南文人去西域的事儿,挺高兴的。蒙古人要提意见,那好,邀请蒙古人来北京,大大方方的。 邀请西域蒙古僧人贵族们来一趟北京,来一次官方文化技艺交流,要大明人长长见识,也顺便学习一下对方的打铁技艺。 徐景珩觉得这是小事儿也是大事儿,既然引起来了就去办了 。小娃娃自然是答应。有了更好的打铁技术,就有更好的大炮,有了更好的大炮,就能去打仗,打多多的坏人。 小娃娃大大的眼睛全是好奇:“西域,河套。” 徐景珩眼望西天将落的大太阳,慢悠悠的语气:“好,臣和皇上讲西域,河套的故事。 话说当年,永乐大帝五征漠北,其实也曾经派遣使臣出使鞑靼,奈何鞑靼不同意交好,永乐大帝一怒之下,任命丘福为总兵官,佩征虏大将军印,率十万精骑北征鞑靼……” 当年,永乐大帝的和平分化政策没起效果,只能硬打。可是丘福带领的十万大军,只回来一万,丘福本人也在战争中力竭而死,永乐大帝受此打击,再也没能对蒙古大举用兵,对西域更是有心无力。 若当年永乐大帝不是五征漠北,而是投入全力对付察合台汗国,收复西域,可能,就没有后来的土木堡之变,没有困扰大明一百年的西北边患。 可是,历史哪有如果?永乐大帝,又何尝不想再活五百年,一举收复河套和西域? 徐景珩不去想“如果”的事情,只抱着怀里的奶娃娃小皇上,和他一起看唐伯虎老师寄回来的画儿,一起看迎春花画迎春花。 大明肃州边境,章怀秀面对这番互市的热闹盛景色,他不得不去想,他不得不去哭泣,因为这个“如果”,就摆在他的眼前。 如果,正德皇帝有一个儿子,如果正德皇帝没有答应兴王继位,如果大明没有那个自私自负到极点的,修道修仙二十年不上朝的皇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大明没有一代代为帝王找银子花的奸臣,大明的文臣和皇家的矛盾不会激化,大明文臣不会内斗激烈,全然不顾家国天下。 大明的海贸会继续,大明的边镇会守住,大明的国土,不会越来越小。 大明人不会在蒙古人和女真人的铁骑下,喊着“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却抛弃国土无数,不会喊着“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硬拖着不逃亡南京,连百年南宋的窝囊都没有机会。 大明哪怕守住一片土地,给华夏留下一点点华夏人的自尊,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百年国耻,百年卑微地崇洋媚外? 大明没有了,华夏人丢失的,不是一个朝代,而是经历南北宋元朝的大乱世后,刚刚唤醒的那点儿骨气,刚刚觉醒的那点儿傲气,那点儿开明的资本主义萌芽。 章怀秀,看着肃州城里规规矩矩的蒙古人,对着大明上国的一切都羡慕好奇,看着肃州城里的大明人,矜持地微笑,大方地交易,对蒙古人的一切都应付自如……他克制不住的眼泪出来。 他对于大明的正史野史都熟念于心。都说“明穿不封王,妄做华夏儿郎。”他没有那么大的志气了,可他还是一枚华夏大好儿郎,他也是一枚热血的华夏儿郎! 他要去北京,去见皇上,去保护皇上安全长大,要兴王再也没有机会做皇帝!要…… “妹夫,你怎么哭了?可是风沙大眼睛不适应?”大舅兄的大嗓门响起,一脸关切地看护着他,还给他戴上一顶大斗笠,斗笠脏脏的灰色带子,牢牢地系在脖子上。 “戴上斗笠也只能遮一遮。现在初春还好,等到夏天这边镇的大太阳,你啊,慢慢适应就好,会适应的。” 大哥章怀举,就差直接打杀他。大舅兄汪直,将妹夫这一路的表现看在眼里,不哭不闹的,睡柴房马棚闻马粪,干饼子就凉水也能忍下去,就觉得妹夫可能还有救,念着家里的妹妹,对他还算照顾。 章怀秀动动眼珠子,嘴唇几不可见地动动,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几番“经历生死”,刚醒来时候的豪情壮志,都没有了,对现实环境努力接受,包括大便后用土疙瘩擦屁股,包括这颠簸的人吐血的骡子车,还包括这完全不同的风俗人情,包括再也见不到亲友的哀痛。 章怀秀转头,低头,那句“谢谢大舅兄照顾”,放在心里。 汪直……他来肃州,做什么?章怀秀不得不担心。 章怀秀担心汪直是不是要和蒙古人合作,铤而走险在西域走私。可是章怀秀很快就没有心思思考这些,他在肃州城外,见到一百五十多个江南文人。 一百五十多个年轻的江南文人,加上小厮仆人,全都风尘仆仆的,脸上完全不见江南小公子的白嫩,身上也没有了那股子烟雨江南的悠闲,边镇的风沙吹皱他们的皮肤,边镇的水土要他们肠胃不适,赶路的辛苦更是磨去他们的激情。 一张口,温柔的吴侬软语中也透着疲惫,沙哑无力。可是他们的眼睛还是亮亮的,他们的目光安定,丝毫没有退却回去的意思,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认认真真地忙碌,勘测地形,丈量距离,记录文书等等。 那是一种怀抱希望、不屈不挠的安定,一种卧薪尝胆、敢为天下先的勇敢。 他的大哥满脸敬重地帮忙,吩咐他拿着水壶和药膏,给几个嘴唇起泡,手上起泡的小公子擦擦。 他的大舅兄嬉皮笑脸的,手上动作却是不停,热情地帮助一个小公子拉着准、绳、规、矩,测绘这座山谷的高度,谷底河水的深度。 堪称艺术品的拨镂牙尺,依稀可以从脏污里看到雕刻花卉的纹路,那是人间江南才有的美好物事儿。 他又想起,当年永乐大帝派遣陈诚三次出使西域,大明威德通被、四方宾服的盛景。而正统年间,大明商人自发组织队伍,一步一步地行走西域,一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并且在异域娶妻生子。 一直到百年后,那些商人还有归化伊~斯~兰~教的虔诚信徒。他们后代中的其中一个,大明文艺中兴的代表人物,李贽,就深受家庭影响,眼光见识都与众不同。 读万卷书,走万里路。章怀秀大约了解他们的“忠君爱国”,忠君在前面,大约了解华夏人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深厚情怀。 他对大哥和大舅兄言行举止间,对奶娃娃皇上的爱戴尊重,看在眼里。他明白,大明文人对于互市这样的大好事,为何表现的如此沉重。 皇上那样生来骄傲的小娃娃,迫于现实和蛮夷蒙古人签订合约,这是他们作为子民没有做好,“皇上为君,为父,子民当致君父为尧舜”是他们的责任,融入骨血和灵魂。 对于大明文人来说,这份希望是沉重的。可这个世界上,只有章怀秀知道,这份希望,多么难得。 江南文人,不再是他看到的书本上的绝望麻木,发疯发狂,放纵自己享受人生。 章怀秀听到有人喊“文嘉和”,眼泪汩汩而出。文嘉和,文征明的儿子,江南四大才子的后人,未来的四大小才子,他也在。 他从马车里拿出一个皮囊,慢慢走到文嘉和的身边,递给他,一抬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第二天,他们十个人的小队伍,就跟着这些书生们,能做什么做什么,他就负责在临时搭起的灶台上看着柴火,给他们烧热水。 第三天中午,大家伙儿刚用完一顿热乎饭菜,正休息的时候,一阵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铁蹄奔跑在这狂野的草原上,地动山摇一般,很快露出面容。 领头的蒙古将军,杀气腾腾,用蹩脚的汉话说他们的行为不合条约,属于刺探情报。 “大明皇帝,有规定。我们,没有收到,条文。”领头的蒙古将军要求他们退回去。江南文人们自然不同意。 眼看蒙古将军就要拔刀,被他身边的军师制止:“……不能杀。” “全都抓起来!”蒙古将军大喊一声,下面的蒙古士兵就要动手,章怀秀再次认识到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双腿颤抖,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倒是这些书生们没有丝毫害怕,面容倨傲得很。 比如那文嘉和,一开始的惊惧过后,随即镇定下来,收拾好自己的纸笔,用刚学会的蒙古话大喊:“抓就抓,这位将军,你有本事抓,你有本事不放人。” 刺激的那将军哇哇大叫,长长的大刀在太阳底下闪瞎人眼。 章怀秀吓得六神无主,不防他大舅兄狠狠地拍打他肩膀,生气地吼:“抬头挺胸,你怕什么!” 章怀秀怕死啊。 一伙儿人被押到蒙古帐篷中,他脑袋里全是严刑拷打,身体抖得筛糠一般,气得他大哥猛踹他一脚,踹的他摔一个大马趴。 章怀秀生怕自己熬不住刑罚,做了“汉奸”,但又不敢自杀。汪直、章怀举等等人,和那伙儿书生,都该吃该喝,好似来这里游玩一般,还跑到河水里洗个澡,收拾得自己干干净净的,擦粉抹油膏,文人扇子一摇,又是风度翩翩斯文人。 倒是那个蒙古将军气得暴跳如雷,却又不敢打杀的模样。 大明蒙古交接之地,一百多个江南文人,欣赏这从没见过的北国风光,写诗作赋,画画儿,不一会儿就有蒙古僧人过来,和他们一起交流,还有热情的蒙古姑娘,冲他们抛媚眼。 北京城里头,小娃娃皇上收到甘肃巡抚发来的文书,抬手揉揉眼睛,厚厚的一本书一般。常绍读给他听,又解释一番,模糊明白大概。 甘肃巡抚说,大明人的底气大起来了,以前一听到蒙古人的马蹄声,吓得四处逃,现在,跟春游似得。 甘肃巡抚说,这都是皇上的功劳,皇上给他们信心和勇气,请皇上不要生气,年轻人冲动热血,这是好事儿,布拉布拉。 又说双方交流,邀请吐鲁番高僧去北京,他很担心,但也知道这是好事儿。 最后十页纸都是关心他,问他好不好的话。 皇上迷瞪眼,听完后,打个小哈欠,犯了春困:“张九畴害怕啊?”皇上不明白,张九畴,其他那些和张九畴一样的大臣们,怎么都那么害怕打仗。 常绍嘻嘻笑,抱着他起身,来到寝殿里头的小榻上:“他们胆子小,没有办法。皇上不和他们计较,睡一会儿,我们去钓鱼,好不好?” “好好,好好。”皇上一听待会儿要去太液池钓鱼,顿时来了兴致。 今儿天气小雨,他嫌弃乾清宫闷,又记得雨天里钓鱼,别有一番趣味儿。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脚穿木屐,喜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 29 章 元和四年的阳春三月, 春雨贵如油,小娃娃皇上开开心心地钓鱼,晚上在乾清宫新建好的泳池里, 光屁股游啊游, 梦想哪天去太液池游啊游。 小孩子的快乐简单。大明朝的家家户户守在家里, 眼望绵绵细雨笑逐颜开, 端着笊篱剥花生的, 举着绣架绣花的,坐在织机后面织布的,还有看看时辰, 准备给归家的老少爷们做饭…… 炊烟袅袅,鸡鸣狗吠。这一天归家的老少爷们不光带着一天的收获, 手里还拿着大明新出的小画儿——春耕节皇上一身牧童打扮坐在大肥牛背上,眼望万亩良田,头顶光圈,和天上的朝阳一样灿烂。 喜得家里的老老少少哭着磕头, 忙乎着收拾屋子挂起来,上香上果子供奉着, 求皇上保佑他们, 今天又是一个丰收年, 今年家里人平安健康,儿郎们读书进步…… 因为土地改革收回土地的人家,恨不得皇上真真的“万万岁”, 给皇上立起来长生牌天天拜;因为土地改革丢失部分土地的人家, 也恭恭敬敬地拜皇上,求皇上保佑家里儿郎,高中状元, 出将入相。 杨阁老一口茶下肚,缓一缓饥渴,忍不住和刘阁老唠叨几句:“这人啊,就是这么奇怪。谁都不想自己‘以天下为家’,可谁都喜欢‘以天下为家’的皇帝。” “都可劲儿朝自己扒拉土地,可谁都对主动放弃皇庄的皇上,喜欢的不得了。你说奇怪不?皇上下令土地改革深入,他们哭一场闹一场,擦擦眼泪,反而更敬着皇上。” 刘阁老躺在躺椅上,轻轻地笑,露出嘴巴里仅剩下的四颗牙齿:“这有什么奇怪的?人心,人性,就是这样。恨不得把厚厚一本《大明律》套在别人头上,独独自己不用奉公守法。” 刘阁老乐哈哈的,真心觉得这人啊,挺可爱的:“还知道慕强。都知道皇上越强大,代表大明越好,他们自然是欢喜。” 杨阁老点头,但他有自己的担心:“大明的人口越来越多,土地却是固定的。即使土地改革,也只能初步安定天下。如今偷跑经商的人,越来越多,肃州,新开的南海市舶司……” 刘阁老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担心这个事儿:“肃州互市一开,年轻人都朝肃州跑,甘州知府不服,也要开互市,九个边镇都要开。还有南海市舶司……都知道那里流淌黄金,不要命地奔南海去……” “可我们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大势制定新的秩序。当年太~祖皇帝把大明人的户籍分的明明白白,祖祖辈辈的不能动,除非做到尚书……可是人是活的。 人都说,树挪活,人挪死……变则通,通则变……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杨阁老沉默,他也知道太~祖皇帝的户籍制度,不合时宜了。刘阁老年龄太大,休养在家心境豁达。可他领着内阁脚不沾地地忙大半年,对大明的变化,感受太深了,大的他心惊肉跳。 杨阁老不知道是自己老了,还是应该更深入改革。春日里百花烂漫,万物生长,即使刘阁老家里没有名贵花草,一株株朴素的狗尾巴草,也看得人眼明心亮。前面唱曲儿的一声声传入耳朵,两位阁老干脆“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起专心地听曲儿。 “王十朋一去求科举,占鳌头中状元,写寄书回。孙汝权换写书中意,继母贪财宝,姑娘强作媒。逼得我投江,逼得我投江,‘乖!绣鞋留与你,绣鞋留与你。’……” 太~祖皇帝的十七子朱权写的《荆钗记》,写的是明初的故事,今天听来,其中三味,更是要人心酸。 刘阁老擦擦眼睛,感叹:“老了老了,越发听不得这些了。” 杨阁老也擦擦眼角:“南戏的唱腔绵密柔丽,这感情深刻细腻的,真受不住。我听说,那昆山腔比以前唱得更好,出来一个昆曲。哪天我们听一听。” 刘阁老一辈子就这个爱好,自是高兴:“好,哪天我们退休了,天天听曲儿。” 两位阁老听曲儿听的开心,畅想退休生活。大明戏曲文化发达,街头巷尾、田间地头都是。这不,今儿天气好,皇宫里头,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还有要孝顺祖母亲娘的皇上,也在听这个《荆钗记》。 太皇太后自从那天之后,一直是一身大红罗裙,梳着完整的一套狄髻,满头珠翠,华贵无双。她的一颗心也好似留在弘治时代一般,眼睛里好似空空的,好似魂儿已经和孝宗皇帝在一起了一般。 太皇太后听《荆钗记》,眼里雾气弥漫,没有和以往一般,流出眼泪。 皇太后倒是打扮的流行些,也是一身大红罗裙,却是上衣长到膝盖,宽大飘飘,裙褶也多,两袖绣金线。发髻也是梳理成扁圆形,髻顶饰以大花朵,端庄大方。 皇太后听着《荆钗记》,只在心里轻叹一声自己黯淡的青春,羡慕一下故事里的人物,转头看一眼白白胖胖的儿子,随即释怀。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因为要孝顺祖母和亲娘,穿了一身正经的皇帝常服,嫩鹅黄色的四团龙袍,金光闪闪。头上金二龙戏珠的红绿宝石翼善冠,金光闪闪;脚上蒙古昔班尼汗送来的两颗鹌鹑蛋大的钻石,金光闪闪…… 偏偏他端着小胖脸,真就能坐下来,乖乖巧巧的,陪祖母亲娘听这“咿咿呀呀”的南戏,还听得特认真,脸上的小表情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惊讶,一会儿生气地瞪大眼睛……那个叫丰富。 太皇太后只要转头看一眼孙儿,什么烦恼都没有。 皇太后瞅着一折子戏结束,故意问他:“皇帝听懂了吗?” 皇上回答的有模有样:“娘,朱载垣听懂。” 太皇太后心里一动,问道:“皇帝喜欢吗?” “喜欢……”气呼呼的小样儿,“祖母,娘,王十朋和金莲,笨笨啊。” 祖母/娘:“!!!”就知道皇上会说“笨笨”。 太皇太后不晓得怎么说,人啊,有些时候,就是这样“笨笨”——无能为力,只能拿命拼,然后听天由命。 皇太后更担心,将来儿子在姻缘上随了他爹的闹腾,不放弃地教导:“皇帝,姻缘之事,就是这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皇上的大眼睛亮亮的,两枚小太阳一般,整个人都跟一个小太阳一般,照耀的整个戏楼亮堂起来,皇太后就说不下去。 “……将来,我们皇帝一定幸福。”皇太后到底是心软,儿子和丈夫,到底是不一样啊。 太皇太后看一眼皇太后,忍不住就乐呵。转头瞧着孙儿端得孝顺听话的小模样,又笑。 孙儿孝顺,可他将来要是不喜欢别人选的后妃,他绝对不会和他爹一样闹腾,也不会和他爹一样偷偷爬宫墙,他会自己选,大大方方的选。 太皇太后乐哈哈地笑:“我听说,现在江南流行的挑心髻,那什么金银丝挽结,髻顶还装饰珠玉宝翠的款式,珠光璀璨,极其奢华。还有那男子的服饰,越发和女子服饰一般花俏。” 皇太后对此小小的无奈:“儿媳也听说,现在不光是江南男子涂脂抹粉的,北方男子也是。那衣服,越来越宽大,颜色越来越鲜亮,款式更是繁复。” 皇上听得欢喜,特气派地说话:“祖母穿,娘穿。” 祖母和娘一起看着他笑,太皇太后有感而发:“等皇帝长大了,不知道这衣服流行什么样,反正我们皇帝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皇上自恋,听到祖母夸他,立马小胸膛一挺:“朱载垣好看。” !!! “噗嗤”一声,皇太后叫儿子小孔雀的模样,乐不可支。太皇太后也捂嘴笑,宫人们也笑。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生来骄傲,大眼睛眯眯成一双月牙儿,骄傲地笑。 用一杯温水,去更衣间“嘘嘘”一次,回来,下一折子戏开始。奶娃娃皇上陪着祖母亲娘,一家三口,三代人,一起看戏,都挺欢喜。 就是皇上的看法小小的与众不同。 温州书生王十朋幼年丧父,家道清贫,与母亲相依为命。一个员外见王十朋聪明好学,为人正派,便将女儿玉莲许配给王十朋。十朋母亲因家贫,一枚荆钗为聘礼。 本是一桩好姻缘,奈何好事多磨。玉莲父亲去世,继母嫌贫爱富,要将玉莲嫁给当地富豪孙汝权,玉莲不从,这是一场波折。 婚后半载,试期来临,王十朋上京应试,得中状元。当朝丞相见十朋才貌双全,欲招他为婿。十朋不从。宰相恼羞成怒,将十朋改调偏远地方,并不准他回家省亲,又一场波折。 十朋离京赴任,写一封家书给家里。不料信被孙汝权偷走,加以篡改,诈称十朋已入赘相府,再一场波折。 玉莲不信夫婿“富换~妻”,误以为夫婿遭遇不测,投江殉节,幸而被人救起……十朋听说玉莲投江,悲恸之下,发誓不续娶。五年又五年,夫妻都以为对方死亡…… 一直到两个人都三十岁了,得以见面,再续夫妻缘分。 老年人都说,倔人倔不过命,命里要你经历这些,你就要经历。年轻人都羡慕戏曲里人的恩爱两不分离,坚定地认准对方,不论富贵贫贱生离死别。四岁的小皇上看来,就是笨笨。 “继母逼迫,打啊。宰相逼迫,告啊。都笨笨啊。”小娃娃皇上晚上和老师们一起游水,还是气呼呼的不乐意。 王守仁老师一面因为皇上的花样动作乐呵,一面因为皇上的话,慈爱地笑。 “皇上,国有国法,家有伦常。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秩序’里,若要反抗,要么强大过‘秩序’。要么,拿命拼。这是‘笨笨’,也因为这是普通人唯一的方法。” 小娃娃眼睛睁开,全是不理解。王守仁老师轻轻摇头:“皇上不需要理解。皇上和他们不一样。” 小娃娃这次听懂了,他的子民都是普通人,都只会“笨笨”,随即他又小小的烦恼,状元郎也笨笨的不聪明啊。 王守仁老师猜不到皇上的心思,但也知道皇上喜欢大明人都聪明聪明的,也无法和皇上说,掌权的人就喜欢老百姓这样“笨笨”,这才是“安分守己”。 “二月二十八日的会试的名次出来,满北京都是报喜的,宴请的,天天鞭炮不停。臣听说礼部在准备殿试,皇上去考,看哪个聪明。” 皇上果然被转移话题:“殿试,朕考?” “皇上考,都是皇上的学生。” 皇上一听他做老师,那是真动心了,四岁的小娃娃正是“好为人师”的年纪,雄赳赳气昂昂,打定主意要考出来聪明学生,狗刨式游了一圈又一圈。 元和四年的三月十五日,黄道吉日,北京城会试的热闹还没褪去,参加殿试的贡士们,提前一天斋戒沐浴,一夜激动未眠,除了猜测策题的内容,更多的是对当上进士后的仕途的憧憬。 卯时三刻,天还没亮。大明新一届科举三百四十名贡士,二十岁到六十岁的,在礼部侍郎和一盏灯笼的带领下,穿过千步廊,齐聚承天门,按照会试的名次依次排列,等待锦衣卫的例行搜查。 承天门外,两侧整齐排列的锦衣卫站成标杆,贡士们至端门,望见午门。 午门两边,是五道大门,联檐通脊的朝房各四十二间,王公朝房,王公、官员们集会和候朝的地方,六科值房,吏、户,礼、兵、刑、工。 正常情况下,王公百官进宫,走的是两侧门洞。正中的门洞除了皇帝出入专用外,迎娶皇后时,皇后走一次——再来就是殿试结束,状元、榜眼、探花出宫,从此门离开。 人生,就是过一道道门。只有在殿试、大朝会开启的两个掖门大开,贡士们按照在会试中名次的单双数,单数走东侧的左掖门,双数走西侧的右掖门,心里想着的,都是那道正中的门洞,那些神秘莫测的朝房门。 女子嫁人一辈子,一次凤冠霞帔。男子科举,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机会!威严的皇权下,人人都必须守着严格的规矩礼仪,人人拼命朝更高等级的门,爬啊爬。 穿过午门,映入眼帘的是紫荆城最大的宫门奉天门。时辰没到,数丈高的朱红大门紧闭着,考生们的心更是紧张,心理素质低一点的,脸色都白了。待一阵钟声响起,辰时到,伴随着朝阳的升起,四周传来一阵鼓乐声,大门缓缓开启…… 考生目不斜视地穿过奉天门,恭敬低头,站在奉天殿前广场的丹陛前。杨阁老、蒋阁老、谢阁老领着读卷官、受卷官、数十名执事站在丹陛上,接受众考生的参拜,一起静候着皇帝的到来。 辰时一刻,大明皇帝·朱载垣,白白胖胖的三头身,一身宝蓝色四团龙袍,头戴翼善帽,圆圆滚滚的,过了一年长高一咪咪的他,已经可以自己到龙椅上坐好,不再需要人抱着。 乌泱泱的人群跪拜在地,五拜三叩大礼:“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听这声势,喜欢,觉得他们还是小小的聪明的,小小的满意。 下面的人还是不敢抬头,杨阁老偷瞄一眼,一看皇上这浑身的“低气压”,心里一突,麻利地宣读圣旨,发放策题、答卷纸,给桌椅…… 开始答题。小娃娃生怕影响他的未来臣子们,一动不动地坐着。安静的奉天大殿里,一时间,都是“沙沙”的毛笔写字声音,呼吸声都听不见。 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考”出来的考生们,坐在全大明最高级的考试地点,面对他们满心要效忠的皇上,心里的激动可想而知。这样的时候,比拼的就是临场发挥的定力,学问嘛,孰高孰低,真不是一个考卷看出来的。 从辰时二刻开始,到午时,允许开始交卷,到傍晚寅时,全部结束,时间是充足的,但这心理上的煎熬,那真可以说非人的。 可这大殿上的,除了皇上,天生的;锦衣卫,世袭的,其他的,哪个不是这么考出来的?不是正经科举出身,今儿都占不到这里。 所以,皇上和锦衣卫们不理解他们的紧张不安;大臣们看他们遭罪,反而很开心——不吃苦中苦,哪里做人上人?想当年,我们考殿试啊,哎呦呦,还是孝宗皇帝/先皇的时候…… 考生们,只能极力稳定自己,不能有任何失礼之处,不能有任何思想混乱,规定可以喝水用点心,但谁有心思吃喝?答题的时候吃东西本就不符合礼仪,若喝了水,万一要更衣,在这里更衣万一一个紧张出丑? 专心、专心,快些交卷,忍住! 可是写完试卷,又如何能很有信心地直接交卷?万一有错字? 皇上·朱载垣,就看着下面这三百人的紧张,安安静静的——很多人见到他都紧张,他很习惯——很多人见到他都不抬头,赏赐点心水也不敢吃喝,也习惯。 一般这样的国家科举取士的重大时刻,作为皇帝要待上一个半时辰再离开,小娃娃·朱载垣待不住,半个时辰去“嘘嘘”,饿了回去后殿用完一碗蛋羹,回来继续看着—— 瞪大眼睛,挨个地瞅,试图发现几个聪明的。 考生们紧张!忒紧张! 几位阁老不知道皇上为何如此上心,不过这是好事啊。皇上对科举重视,就是对大明新一代臣工重视,对大明的读书人重视。 他们不知道,皇上只是怕,他的状元郎和戏本里一样笨笨。 三位阁老离开用用水和点心,他们一走,考生们更紧张。这三百四十个考生,皇上的面容都没看到,反正就紧张。 小娃娃·皇上花两个时辰瞅完,自觉饿了,一看时辰,回去乾清宫用午饭,午休,下午听书学习,看工部新研究的空竹响,大风筝,静等考试结果。 寅时一到,甭管还能不能交卷,一律强制收卷。考生们离开奉天殿,出奉天门、出午门、端门、承天门,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开,于承天门外的金水桥分开。 不管考试如何,他们都是同科的天子门生,这就是铁打的关系,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关系,俗称同科好友,从此以后,他们都是士子了,发放到各地当官,或者进翰林院继续深造,听“天”命。 士子们安心等候三日后的传胪大典。朝廷的相关人员,都是忙碌起来。 三月十五日晚,文华殿灯火通明,受卷官将收上来的三百四十份考卷,交给弥封官,弥封官盖上弥封关防印送掌卷官,墨卷誊录成朱卷,送到东阁读卷官处,等待十六日早上读卷。 有了眷录,读卷官不会遇到自己熟悉的字迹。可自从科举诞生,考场上的道道,那是层出不穷,不明说的,才是真道道。 三月十六日卯时,十七位读卷官入东阁评审试卷。阅卷时间只有一日——考生们皆是通过严厉的会试筛选,自身水平相差其实不远,不需要看得太仔细。 比如正德三年,吕木冉被擢为状元,便是沾同乡刘瑾的光。刘瑾都不认识吕木冉——内阁有意逢迎刘瑾,特擢用陕西人为首冠。 这次科举,三百四十份卷子,读卷官“酌情”选出来一百份,内阁从一百份里,“酌情”选出来十份送交皇上,皇上从这十份里选状元、榜眼、探花。 全大明人都盯着这次科举,越是和平清明时期,各方争斗反而越是激烈。 大同,钦差桂萼听说今天三月十六,一时回忆,一时摇头失笑,学子门踏过这道门,进入官场,那就不是一道门,而是一个新世界。 官场沉浮……自己运气好,遇到皇上。 甘州,钦差严嵩眼睛一眯,科举,科举……一腔激情,谁知道科举后面对什么?青史留名或者遗臭万年,或者默默无闻,或者枷锁加身下大牢,满门抄斩…… 官场搏命,自己运气好,遇到皇上。 西域,一伙儿无缘这次会试的江南秀才们,童生们,测绘的空档时不时地停下来,面面相觑,一样的羡慕嫉妒恨,一样的不甘不服气。 晚上睡觉的时候,都默默告诉自己,我还年轻,下次,下个三年,一定轮到自己做奉天殿天子门生。 文嘉和担心堂兄的考试。 汪直和章怀举回忆自己的人生,一时黯然,默默思考。 章怀秀琢磨怎么去北京——肯定不能参加科举,毛笔字都不会写,繁体字都不认识……可他就是去了北京,用什么方式见到皇上? 海南、江西……海瑞、李时珍、胡宗宪……各地方的小童生们,迎着朝阳,志气高远,等他们长大,就是皇上长大,他们会是最幸运的一批人。 南直隶苏州府,归家的唐伯虎和几个好友相聚,文征明念着一心要科举的儿子侄子,试着开口:“江南的人口越来越多,十个青年人中有五个读书人,学风如此高盛,乃是好事。 可是,这南中北榜的份额就不说了,下次会试,能不能,南北中,都多收取几个?” 文征明的意思,南北中,各自的份额不变,总体数量能不能扩大一些?唐伯虎早已不是激愤的民间文人,屁股歪一下,当即拒绝。 “如今大明土地兼并严重,多录取一个进士,就是多一份免税土地出来,朝廷吃不消。而且,这江南文风鼎盛,从江南考出来的举子,那才是真正的有才之士。” 顿了顿,到底他也是南人,说了一句大实话:“你们都莫担心。科举,只是一道门,我们要看,过了门之后……” 南京,各大家族的老少爷们默默给祖宗们上香——今年的状元出在南京。 北京,各大家族的老少爷们默默地给祖宗们上香——今年北方考生压住南方一头。 西南四省:各大家族的老少爷们默默地给祖宗上香——今年西南四省的考生别太丢人。 全国屏息静候中,三月十七日下午,皇上和几位老师伴读玩伴们,一起听王守仁老师讲述,南北卷的故事。 王守仁老师感慨万千:“洪武三十年会试,考官刘三吾、白信蹈所录取的五十二名进士,皆是南人,光从榜单上看,似乎是一场赤~裸裸的科举舞弊行为。民间哗然,太~祖皇帝怒不可遏,杀了许多人。 为了平息北人的愤怒,太~祖皇帝自阅卷,定下六十一名进士,六十一人都是北人,于是南人愤怒……” 王守仁好似看到当年,夹裹进去的无数无辜的人,一声叹息。 “千年以来,北方多年混乱,北方世家大族几次南迁,给南方带来先进的文化技艺,加以南方土地肥沃,河流众多,水利条件也好,战争少……读书要有银子,银子多读书人自然就多。南人在科举中脱颖而出,这是必然。” “可是科举取士,关乎一个国家的未来,一个地方的未来,国家不敢放松,任何地方都要争。没有人相信他们没有舞弊,南北矛盾带来大明极大的不稳定,只能用重典……” 王守仁老师讲的非常有“礼貌”,给太~祖皇帝的弑杀找了一个好理由。蜻蜓点水地,要他们知道这个事儿就成。 小娃娃皇上从徐景珩那里知道的是,太~祖皇帝老家凤阳,偏南方,又是在南方发家,可要站稳脚跟需要北方的支持,科举就是人心合一的有利工具,结果却全是南方学子,不是在打北方的脸吗? 难平民愤不就是民心背离?可是全录取北人,南人就说了,皇上你怎么能这么对待老家人? 到仁宗洪熙元年,争斗越发激烈,大学士杨士奇提出,分地区取进士的南北卷制度,录取考南卷的考生十分之六,北则卷取十分之四。 可是南北还是争论不休。谁都想自己这方的人数更多。南人说皇上你怎么不偏心南方?北人说皇上你怎么能老偏心南方? 于是第二年,仁宗皇帝在南榜和北榜中各拿出五个点的份额,凑一个录取名额一成的中榜。 四川、广西、云南、贵州这几个西南省份,皇家老家附近的一些地方,独立出来,不属于北,也不属于南……” 一个是经营西南;一个是彻底让皇家解套,和天下人说明,皇家不是南,也不是北,站中间! 徐景珩的声音里带着笑儿:“西南这片地方,非常落后。通过设立中区,等于是皇家和朝廷向西南文人传递一个信号:皇家把你们当老家人一样看待,把科举当中的名额给你们留足了。 这几个地方学风不高,考试本就考不过南北文人,这么一来,其实是为西南四省的读书人降低录取门槛,大大有利于朝廷在整个西南地区的统治。” 小娃娃表示明白,大明两京十三省,不能光顾着北方和南方,还有西南等等偏远地方。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领会,笑容灿烂,小娃娃看得眼睛睁大,喜欢! 徐景珩微笑:“太~祖皇帝时期的南北榜事件,之所以演化到血腥的局面,因为皇帝的南方人身份被裹进来,只要皇家的老家人参加科举,这就永远是一个问题。 不若干脆设立一个中榜,告诉天下人——皇家把老家人和最落后的西南四省一起,总不能再说偏心了。就算偏心,也有上限了,不抢名额了。” 静静的太阳底下,牡丹花儿香气扑鼻,小娃娃大眼睛亮亮的:“朕明白。要划出来道儿,说个明白。” 徐景珩眼神儿宠溺:“皇上说得对。任何事情就是这样,一旦人的预期稳定下来,即便还是觉得不合理,觉得一成也还是高,但是猜疑解消了。” “天底下没有绝对的公平,只有多方维持,保证一定的公平。” 小娃娃郑重点脑袋。 小娃娃·朱载垣,对科举有了认识,大致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的内阁,当然也有考虑这些情况。甭管四位阁老出身南北中哪个地方,平衡最重要。 三月十八日,辰时过,朝阳初生,天地灿烂。朝中文武百官全部出席,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文武百官全部入宫准备就绪,在承天门外等候的进士们鱼贯而入。 皇上·朱载垣,一身皮弁大朝服,白鹿皮做的帽子,黑纱覆裱,前后各十二缝,各缀五采玉十二,缝及冠武,贯簪系缨处皆饰以金玉。红组缨,绛纱衣,蔽膝随衣色;白玉佩,革带玉钩,绯白大带,白袜黑舄。 这般彰显华夏宏大气度的服饰,他硬生生地穿出来几分霸道。大殿里的文武大臣偷瞄一眼,俱是小心肝儿一颤,偏偏他自己还无知无觉,只觉得头顶的帽子挺沉的。 奉天殿广场前,其余的文武百官按职位,站立丹墀之内两侧;新进士们分两列站其后。礼乐响起,皇上升坐,内阁首辅杨廷和,双手捧黄榜置于黄榜案上,领着众人五拜三叩礼。 一拜一拜一拜……:“恭迎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喊声震天响,奉天殿里头回音不断。 鸿胪寺官宣读制诰:“元和四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读卷官拆卷,大声唱诵:“第一甲第一名,南京直隶苏州府,文伯仁。” 鸿胪寺嗓门大的官员跟着重复:“第一甲第一名,南京直隶苏州府,文伯仁。” 大殿门口的丹樨上,再一名鸿胪寺官员,继续高喊:“第一甲第一名,南京直隶苏州府,文伯仁。” 丹樨下的文伯和听见了,他的同科好友们也听见了,所有的官员们都听见了。 文伯仁同手同脚,任由鸿胪寺官员引导入殿,倒头就拜:“臣文伯仁,叩见皇上。” 皇上看着自己选出来的状元郎,眉开眼笑。 第二名榜眼出在西南四省,一位三十多岁的稳重人,他也喜欢。第三名探花,出在北方,一个二等家族的旁支,眉清目秀,身形挺拔,完美地诠释风度翩翩美探花,还是喜欢。 他自己喜欢,文武官员也喜欢。下面的二甲,三甲,也是一样。平衡为主,按照各自的份额,近乎完全公平,都欢欢喜喜的。 三百名进士一起进来谢恩,礼乐再奏,小娃娃皇上着急脱了帽子,起驾回宫。礼部堂官捧榜,领着新进士、王公百官,云盘承榜,伞盖鼓乐引导,出奉天门、午门,至长安左门外张挂。 写着三百多名进士姓名和名次的黄榜,围堵的人山人海。今年不光探花长得好,状元也长得好啊,听说还没娶媳妇啊,等着榜下捉婿的人家,抢啊。 状元、榜眼、探花,戴红花,骑大马,接受北京城人的热情,整个北京城都是欢乐的海洋。就连皇上都在美美指挥使的怀里,挤在人群里,拍手喝彩。 皇上高兴于他选的状元郎聪明。徐景珩解释给他听,富换~妻的事儿,其实不多。有才华的举子,没有早娶的,都等着今天,皇上就更高兴。 十九日礼部赐宴,二十日新科进士再次入宫,上表谢恩,接受朝廷颁赐的朝服冠带和进士宝钞。二十一日前往国子监拜谒孔庙,题名立碑,等待授官。 大明朝不成文的规定之一,非翰林不进内阁,除了状元、榜眼、探花,其他的进士们,都为了翰林的名额,继续奋斗。 状元文伯仁,给叔父写信,给族长写信,一个是文家的土地清查,文家和兴王的海贸生意要结束。 文征明拿着信就跑去找好友唐伯虎。唐伯虎也愣啊,皇上就四岁的孩子,哪里想这么多?可他不能说啊,只能拿出皇上的招数,一双老眼睛极力发出无辜的光芒,你自己猜。 文征明:“!!!” 文家出一个状元,文家人高兴啊。可是……可是…… 北京城,小娃娃和他的八条鱼放风筝,欢喜的忘记一切。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收到南京来信,得知文家的动作,微微一笑,风流天生。 湖广兴王府,兴王自觉最近什么动作也没有,祸从天降——文家要断绝他的海贸生意,光赔礼就十万两银子。兴王再得知,文家在清查自家土地,主动“改革”,就感觉头晕晕的,眼前一片黑茫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 30 章 兴王回忆一番, 当年自己的这个时候,在忙什么那? 打杀一番,大权在握, 再也没有人逼逼叨叨他了, 他无聊啊, 没有对手的无聊寂寞。朝廷上,他不用说话,不想死的官员们, 就按照他的心意办好了,他那个时候年轻, 也不知道官员们的心理其实是半惧怕半看不起他的作为。 大大小小的朝事繁琐, 很累。他也不是太~祖皇帝, 天天上朝吃豆腐;他也不是太宗皇帝, 天天想着打仗打仗,后宫百花争艳的妃子们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然后, 就那么一天, 他在一个小太监的讨好下, 见识到修道的神奇。 道法玄妙。老子的无为而治,深得他心。他聪明, 知道人心可以利用, 臣子之间的争斗可以利用,那就利用。 用道法管理朝廷, 比汉初的无为而治更为玄妙。他不上朝,不出一言,官员们办好了,是他的英明;办不好, 是官员们糊涂。 他看《道德经》,看得不吃不喝。下面的人为了讨好他,给他介绍得道的道士们,给他去武当山、龙虎山找来老道士,他和他们一起研究,更是痴迷…… 兴王冷笑,奶娃娃皇帝,有一天也会这般无聊寂寞。是皇帝都会! 否则秦始皇为何要寻仙问道,汉武帝为何要亲自祭拜泰山,巡视山东距离太阳最近的山头?就连那千古一帝唐太宗,都要召集道士们研制丹药。 因为,做皇帝做到一个份上,人间已经没有什么再值得他们追求了啊。 就是那百年文家,天天自称诗书传家又如何?奶娃娃皇上给文家一个状元,文家就能下这份决断,人心……兴王背负双手,仰头看着兴王府四四方方的蓝天白云,眼里的讽刺傲慢一闪而过。 人心,就是这么无聊寂寞。 高处不胜寒的兴王,对文家送来的十万两银子,还是挺满意的,文家很会做人,挺不错。 兴王自觉,他看透人心,两辈子了,最喜欢的,就是识时务的人,文家识时务,能舍得十万两银子,这事儿,他就不追究了。 兴王出来斋房,换下一身宽大的道袍,一身大明亲王常服,尊贵不凡,他谁也不看,自己拿一个花剪,剪下来几株花枝,自己给自己编一个,老子的草帽,规规整整地戴在头上…… 府里的老长史担心,没有文家的生意,府里的花费怎么办,又来劝说王爷放弃吃素,一眼看到王爷换下道袍,挺激动,走近些看清楚王爷头上的草帽,面对王爷这修仙问道走火入魔的症状,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兴王看他一眼,冷漠,高高在上。 兴王不是不知道柴米油盐贵的人,曾经他和自己的内阁六部那么计较银子,宁可少了赈灾银子,也不能少了他炼丹的银子,惹得内阁六部几次集体死谏,他岂会不知道来银子的难处? 兴王即使没做那把龙椅,他也不是普通人。他从没有把鸡蛋放在文家一个篮子里,大同土地改革,他偷偷和大同宗室博野王合作,借着博野王损失大半土地,急需补充银子的机会,运到大同大批布匹茶叶,和蒙古人走私,小赚一笔。 肃州互市,光明正大地,派府里奴仆拉着十辆大马车去两趟,大赚两笔。 南海市舶司一开,他就派人联系南海苏禄群岛的贵族们,趁机成立一个商行,自己弄了两条大船跑着。 当然,兴王也知道,他的这些动作都瞒不过东西厂和锦衣卫,他也没打算瞒着。徐景珩既然知道他的“来历”,还利用他的“来历”去做事儿,他索性就大大方方的。 朝廷开始清查宗室名下的土地,他明面上也配合,形势不由人嘛,他也是能屈能伸的,退回去两千顷土地,换来一个好名声,很划算。 他也记得这西南几省明年会有的造反,他也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按下心来,静候佳音——兴王不想再给奶娃娃皇上当“先知”。 戴上老子的草帽,兴王又有了那种无为而治,天下自安的心境。大小错都是臣子,奸臣忠臣都是臣子,他是皇帝。 老长史哆哆嗦嗦地提醒:“王爷,四月初八浴佛节?” “大办。”十万两银子,不花做什么?兴王腿粗的很。 老长史欲言又止,到底是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退下。 元和四年的四月八日浴佛节,即将来临,西南黄土高原的人不光浴佛,还崇尚道教,人人都戴草帽,身穿布衣,大小河流里都是洗浴,垂钓的人。 兴王在斋房打坐三天出关,眼见老百姓的虔诚,欢喜。自觉作为老庄弟子,真真切切感受到“长生不老,修道成仙”的人,可能这两年诸事不顺是因为心不诚?决定拿出两万两银子置办宴席,犒劳父老乡亲。 四月初六日,西北部一些省份的百姓们,士庶们,一个村子,一个县,一个府的聚在一起,商讨打醮的各项事物,打彩门、垒灶堂、起天坛,请各路神仙;设鬼魂坛,接四方鬼魂与本家的孤魂野鬼。 女子们呆在家里,收拾好自家窑洞,准备好吃食好接待会上的客人,前来看热闹赶会的亲朋。 兴王更是要借着机会,大办特办,一表诚心,二拉拢人心。四月初七一大早的,亲自抱着道家张祖师的牌位,领着几百口人,抗着年、月、日、时、四个使者,十大元帅的木雕像,祖师殿前的法器家什…… 彩旗飘飘,浩浩荡荡,道士、鼓乐手吹吹打打下,上山下沟,沿兴王府周围的四十个村子挨个走一圈…… 意思是把参加打醮的四十八村都圈进来,神仙的灵光便会罩在这四十八个村上,保佑大家平安无事,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法事很成功,兴王一身“帝王威仪”英姿挺拔。老百姓用着大鱼大肉的丰盛宴席,都欢心鼓舞地议论:“我们皇上真好,管得住堂叔们,管的堂叔也变好……”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高高兴兴和当地官员敬酒·兴王,硬生生地忍下一口气,飘飘欲仙绣满《道德经》的道袍,也维持不住他的仙人之相。 兴王终于知道,为何他这么大动静,东西厂和锦衣卫都知道,只不搭理他——兴王目前就一个宗室王爷,折腾好名声,折腾做法事,不也是给皇上做面子吗?支持。 怒火攻心的兴王,用他毕生的功力忍下去那口老血,只想冲着人群发出灵魂深处的怒吼:“朕才是皇帝!朕才是皇帝!” 老百姓:“???” “我们兴王品德高洁,不愧是皇上的好堂叔啊。”“那可不是?我们皇上好,皇上的堂叔们也好。” 兴王:“!!!”无端变成皇上的堂叔·兴王,面对三清道祖的牌位也无法清心,耳朵里全是民众们的纷纷夸奖,就感觉一颗道心动摇,摇摇欲坠。 北京城,东厂大太监江斌对兴王的情报狞笑一声,继续忙着和内阁厮杀——一切为了南海市舶司的日常经营权,给皇上和国库赚银子。 西厂大太监张永,看完兴王的情报,笑得忠厚无害,一转身,继续整顿各地方的镇守太监——一切为了宦官们的名声,万一青史留名了那? 锦衣卫两个衙门倒是最安静的,兴王的事情,知道就行。武人嘛,指挥使能力强大他们服气,平时都不敢有任何小动作,更何况大节日的时候?麻利地协助衙役兵丁们,维护北京城治安。 浴佛节对于大明人来说,非常重要。黄土高原上要热闹一个月,其他地方是另外一个方式的隆重。 四月初六,北京城的男女老少四月初六各自忙乎一天,准备好浴佛、斋会、给缘、放生、求子……等等物品,四月初七,斋戒沐浴,女子们在家里洗澡,男子们去澡堂子泡一泡。 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天天洗澡的人,难得的清闲,带着坚决不斋戒的皇上,游太液池。 小娃娃皇上开心啊,心心念念的太液池,喜欢。锦衣卫领着人在岸上守着,不给“男女授受不亲”的宫女们看到,光屁股的小娃娃在太液池里扑腾,那个叫生机勃勃。 他也还没有什么姿势的要求,三岁半的年纪,最令亲人头痛的时候,精力旺盛,胳膊腿儿利索,在水里扑腾的劲儿,跟有用不完的生命力一般。 徐景珩在一边护持着,瞧着皇上这一刻钟又一刻钟不肯上岸的样子,笑。 小孩子身体的一切机能都生气勃勃地,向各方面开始发展,好似春天的小禾苗一般,还是那最胖气最爱美的一株。 再确定是因为皇上下水,太液池一条小鱼苗都没有,虾子蝌蚪都不见,眼睛微合,示意锦衣卫守住太液池,任何男子也不给靠近。 小娃娃皇上也发现了,从水里冒出头来,小胖手抓着一株水草仔细地看,也没看到一颗小蝌蚪,睁大眼睛好奇地问:“徐景珩,鱼啊?” 徐景珩:“鱼儿怕打扰皇上玩水,避开了。” 小娃娃懵懵懂懂,宫里的人一见到他都会避开他,不打扰他,小鱼儿也一样?小娃娃开心:“鱼儿乖乖。” “嗯,鱼儿乖乖。” 小娃娃游了梦想的太液池,高兴,因为鱼儿们的乖乖,更高兴。惦记着去年就没见过的庙会,临睡前还闹着明天去看。 徐景珩自然是答应:“好。皇上睡觉,明天上午我们就出发。” 皇上聪明:“换出宫的衣服。” “对,换出宫的衣服。” 皇上欢喜地闭上眼睛,一个呼吸就睡着,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特香甜。徐景珩给他盖好被子,检查好窗户,慢悠悠地踱步,去见司礼监大太监张佐。 司礼监大太监张佐听说徐景珩来了,也知道徐景珩今儿和皇上游太液池的事儿,误以为他是要询问有关于豹房泳池的事儿,刚要说明豹房泳池的规划方案,哪知道,徐景珩是要在豹房建活水池。 “引西山泉水,汇为园中湖泊,水面占园林面积的大半,如此一个园子,在豹房的基础上城建,顺便把先皇时期的建筑都利用起来,作为上朝的地方,有没有可行性?” 张佐嘴巴张大,可以塞下一个鸡蛋。徐景珩等他自己合上嘴巴,就听张佐结结巴巴地:“指挥使你能想出来,咱家就能给办了。” 徐景珩斜他一眼:“不怕得罪人?” 张佐嘿嘿笑:“瞒着别人,自然是瞒不过指挥使。咱家为了皇上,从来不怕得罪人……正巧内阁刚拨五十万两银子,说要修缮乾清宫和文华殿。 我们司礼监也不缺这五十万两银子,但该花的就要花。小崽子们做事精打细算,五十万两,修缮乾清宫和文华殿,再‘修缮’豹房,够了。” 徐景珩轻轻摇头又点头:“司礼监不需要从其他地方挪用、节省银子。这西山,好,层峦叠嶂,碧水澄澈……你就按照这天然之趣,略加一堵清水墙。 “引西山泉水……平地涌泉,奔流浮动,汇于丹陵沜。湖泊百顷、沃野平畴,澄波远岫、绮合绣错,盖神皋之胜区也。” !!! 这是要建园子作为新皇宫? 张佐听得激动,抚掌大笑:“指挥使是真雅人。咱家明白了,保证办的妥妥当当。” “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白鸟似江南”。北京城的西山,鼎鼎有名的京都小江南,西山山脉与平原的交接处,地多丘陵,地下水源十分充足。金元明清时期,这一带就多泉多溪,碧水秀丽远衬苍翠西山,江南水乡,塞外绿洲。 文人墨客经常到此游玩唱和,留下大量和风光一样美的诗文;皇家贵戚在此大规模修建离宫别苑,达官显宦和文人学士在此营建私家园林。 徐景珩本就担心,如此宝地,园林日益增多,破坏风水,一看皇上对山水的喜欢,干脆,都圈起来,给皇上一个人住。 小娃娃不知道他美美的指挥使给他操心,他一觉好睡,五更天准时起床上早朝,给百官颁发过节的赏赐,小心情特飞扬——和小鸟儿一起歌唱。 到辰时六刻下朝,看到徐景珩来接他出宫,眉眼弯弯地要抱抱。 君臣两个人用完早膳,小娃娃皇上去看祖母和亲娘,发现祖母和亲娘,还有很多宫人们,都在佛堂里,捡一颗佛豆,念一声佛,都特虔诚,不明白,也没问。 光禄寺送上来煮熟的豆子,他按照礼节分发给文武百官,自觉自己的事情完成,兴冲冲的就要出发—— 四月初八的太阳光灿烂,春风拂面,格外温柔。老师伴读玩伴们都归家过节,乾清宫静悄悄的,徐景珩悠闲品茶,“事不关己”地,看着礼部官员们劝说奶娃娃皇上,参加浴佛节。 “皇上只要接见一番北京城的高僧即可。”礼部尚书额头冒汗。 “朕不要。”小娃娃鼓着腮帮子——就是不去要做佛事,接见高僧,更不答应。 “皇上~~~佛门道门,虽然是出家人,也是大明人,皇上的子民不是?皇上您不和他们一般见识,见见他们,好不好?”礼部尚书哀求。 “不好好。”小娃娃双下巴一抬,不大度。 礼部尚书萎靡了,掏出手帕擦汗:“皇上,那白云观,建在元朝,乃是道教三大祖庭之一,香火旺啊,人多啊。还有很多把戏哦。那大高玄殿,乃是永乐大帝的龙兴之地,皇上喜欢永乐大帝哦,去看看好不好?” “朕喜欢永乐大帝。永乐大帝喜欢朕。”小娃娃特骄纵的模样。 礼部尚书张大嘴巴,彻底没词儿。你和皇上说祖宗之法,皇上说祖宗们都喜欢他,才不会为难他——皇上说的没错儿啊。 礼部尚书一屁股坐在绣墩上,败下阵来。礼部左侍郎大着胆子跟上:“皇上,佛门和道门,对皇上无礼,臣等已经处罚他们,清查了他们万顷土地,皇上,他们都改过了。” “皇上,他们也有做事儿……这人都要有个信仰,他们钻研佛法,研究道法,给老百姓一个信仰,也是做事儿。” 皇上小鼻孔朝天,不乐意他的子民去信仰佛道。 礼部左侍郎一看,哎呦呦,我们皇上胖的真好看,瞧这双下巴。 礼部侍郎再接再厉,义愤填膺的模样:“皇上,臣也认为,万顷土地,对比他们占据的土地而言,还是太少了。应该规定,他们不得乱开寺庙,随意收取百姓的供奉土地。” 皇上眨巴眨巴眼睛,迷瞪眼看他。 徐景珩/礼部尚书:“!!!”可以,礼部也出来人才了。 礼部左侍郎,何孟春,皇上老师杨慎的好友,今年五十岁,前一届内阁李东阳门下学生,生平以气节自许,学问赅博,最喜欢讲学,还医术精湛。 因为人在礼部,平时对上下古今、时事得失等等,都喜欢评议一番,和礼部尚书一样动不动拿“礼”压人,可他对上皇上,那立马转变策略。 就见何孟春一副和皇上同仇敌忾的架势:“皇上,万物存在皆有道理。佛门和道门,百姓的信仰所在,但他们恃宠而骄,不乖乖。朝廷应该多多利用他们。等秋天的时候,蒙古僧人来北京,就要他们接待,还不给他们俸禄。” 小娃娃皇上一听,欢喜。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开口:“何孟春也去奥斯曼?” 何孟春更欢喜,皇上还记得他的名字!何孟春连连点头:“皇上,臣也在去奥斯曼的名单上,臣自愿去,因为要对道路等等尽可能规划详细,大约定在初夏出发,过完清明节。” 皇上眼神儿询问。 何孟春笑的恭敬讨巧:“皇上,臣等考虑,多一点时间学习一些西方国家的语言。清明节过后出发,北方完全冰雪消融,草木青青,给先人祭祀扫墓一番再走,安心上路。” 小娃娃表示明白,瞧着何孟春身上生命力旺盛,人也有力气,放下心来。 又记起来地图上说的,奥斯曼很远,满脸关切地嘱咐:“去奥斯曼,要好好的。尽快回来啊。” 何孟春蓦地心里一热,郑重保证:“皇上放心,臣等一定一个不缺地回来,尽快回来。” 小娃娃点脑袋:“北京的僧人道人帮忙招待蒙古僧人,要给俸禄,做得好,有赏赐。” 小娃娃非常英明,做事就要给俸禄,做得好就要给赏赐,不喜欢归不喜欢,不能乱处罚人。 何孟春一愣,明白皇上的话,胸腔鼓动,重重地答应一声:“臣遵旨。” 我也不喜欢很多人不懂礼仪,我平时只能多教导教导人,却不能不搭理,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何孟春觉得,这辈子遇到皇上如此明君,即使“苏武牧羊”也值得了。 礼部的任务完成,小娃娃·朱载垣,大明皇帝,满身“威仪”地接见北京城的四大道观观主,六大寺庙的主持高僧。 “要乖乖啊。秋天蒙古高僧来北京,接待好,朕有赏赐哦。”皇上自觉礼部尚书言之有理,他们也是大明子民,应该关心。 十个僧人道人,因为皇上土地改革烧到自家,家家大放血,就想闹一场,结果,胳膊拧不过大腿儿,今天还因为皇上对佛道的不喜欢委屈,可这一听皇上的话,立马又感动。 “阿弥陀佛。老衲感谢皇上关心,一定做好接待事宜。” “无量天尊。老道感谢皇上关心,一定配合做好接待事宜。” 皇上满意。 满意的皇上,特大方地赐给各位出家人袈裟和道袍,赏赐每个人一千两银子,圆满完成今儿过节的所有流程。 换上一身宝石红的民间小公子服饰,和美美指挥使一起高高兴兴地逛庙会,西山的几个老寺庙,要去看;礼部尚书说的,永乐大帝的龙兴之地,也要去看。 一份荠菜春饼,两颗糖葫芦,一碗樱桃奶酪,小肚子吃的圆圆,开始买买买。 先一步来到京城的吐鲁番使节摆摊吆喝,蒙古的木雕刻,匕首,喜欢,买。 特邀来京的西南四省手艺人,现场制作的鬼面具、紫藤串儿、银铃铛……都买。 听说书先生大说特说黄土高原的打醮活动,兴奋地拍手鼓掌:“好!好!” 晚上回去的时候,记起来一个小事。 “西南四省的土司来北京,要见啊?” 徐景珩:“皇上要见,是他们的荣幸。西南没有官员,部落土司就是统治西南地方的人。” 皇上困倦的眼睛微微睁开:“西南没有官员?”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敏锐,笑:“西南地方特殊,世袭的土司统治那里,加上山岭林子多,一直不好派流官。但是朝廷花了百年时间扶持西南读书人,现在,到可以派遣官员的时候了。” 皇上直觉:“不乖乖啊?” “不乖乖。皇上派一个镇得住的官员去,臣建议,彭泽。当年,彭泽和杨阁老、王琼、王守仁……斗来斗去的,无所谓是非对错,清流和实干派,理学和心学,皇上不管他们斗法,只管给他们事儿做。” “多多的事情,他们就没有精力斗了。” 皇上的大眼睛“刷”地一亮:“指挥使好好。朕给他们事情做。” 杨廷和,统领内阁,土地改革,够忙了。 王琼,吏治改革,立志裁减掉三万官员,目前将将裁减一万,也够忙了。 老师王守仁,帝师,马上要出发去宣府和大同领兵,也够忙了。 彭泽,因为当年和甘肃巡抚杀回回使臣写亦虎仙的事儿,被弹劾,一直赋闲在家,正好,派去西南。 彭泽:“!!!”彭泽做梦也想不到,皇上还记得他。 彭泽,陕西人,弘治三年进士。体貌轩昂,笃志力学。初授工部主事、刑事郎中,累官至兵部尚书、太子太保,于大明有大功劳,偏偏两度“削职为民”。 一个是因为,彭泽为官刚正不阿,清正廉明,得罪一些权臣。一个就是,清流正臣里面的争斗。 正德初年,彭泽出任真定知府,为了整治宦官权贵屡次违禁出宫,备棺于厅堂以死相诫,使其不能得逞。后来继任浙江副使、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所到之处皆以威猛严正见称。 任保定知府,奉命征讨刘惠、赵钅遂,制定军纪十一条,厚赏峻罚,激励将士,使得军威大振,四个月便摧毁刘、赵反军。因功晋右副都御史,随后又因平定鄢本恕、蓝廷瑞、廖惠曹诸部有功,进封左都御史、太子太保。 提督甘肃三边军务的时候,与当时的副使张九畴,拘留吐鲁番使者失拜烟答、回回使臣写亦虎仙等人,使吐鲁番蒙古失去内应,只得求和,本是功劳,却遭到当时的兵部尚书王琼的弹劾。 一道“妄增金币,遗书议和,失信启衅,辱国丧师”的圣旨,再次回家。 如今小娃娃继位,冤家对头杨阁老位极人臣,仇人王琼做到六部第一部的吏部尚书,王守仁也成为帝师,彭泽在家里养老,一方面有点厌战的心灰意冷,一方面有点儿不甘心。 特别是听着小皇上的一道道英明圣意,亲眼目睹大明人的骨气热气又被燃起,他更是待不住。 可要他去和几个政敌套近乎谋求复出,他的骄傲也做不出来,正纠结挣扎的时候,锦衣卫来传达皇上旨意,彭泽以虎威大将军兼左都御史,总督云贵兼巡抚,三日内出发。 彭泽仰天大笑,奉诏复出,风风光光地打马上任,立志要在西南做出自己的政绩,报效皇上,青史留名,气死他的政敌们。 彭泽六十六岁了,但他感觉,自己还能再活六十年,看着皇上长大,娶媳妇儿,将来和刘阁老一样,在北京养老,和王守仁一样,当帝师! “各边军利用农闲,高筑城,深挖壕,修墩台,练兵卒,优抚西南诸族,长久计划规整朝贡贸易、大明蒙古互市,裁汰京军老弱……”彭泽人出发去西南,上书也到了北京小娃娃皇上的手里。 小娃娃皇上听几位老师,解释给他听这个上书,刚开始学习数字的他,伸手掰手指头数一数,边镇有王守仁老师,张九畴,桂萼,严嵩,蔡天佑,胡瓒……够了。 长久计划规整朝贡贸易,大明蒙古互市,有内阁和兵部。 裁汰京军老弱?他脑袋里浮现出武定侯郭勋的身影,西厂大太监张永也好…… 事关守护北京城的军队大事,没有人开口。 王守仁目露担忧:“皇上,裁减军中老弱的人选,必然手腕强硬,压制住军中各派势力,不能出现兵变。” 杨慎犹豫请命:“皇上,臣认为,还有一项要注意,军中人不同于文官,要给裁减掉的将士们安排好出路。臣听说,因为海路畅通,大明的布匹瓷器等等货物需求量加大,不若,开办作坊。 臣请命,也参与此事。” 皇上看着几位老师伴读玩伴,端着小胖脸有模有样地思考一会儿,欢喜地答应:“好好,好好。” 刘成学拟旨,颁布三军,三军惊呆。 武定侯郭勋一张死人脸,他就是京军中最大的势力,自己改革自己,还不能拒绝,还要感激皇上没有撤了他,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心情能好吗?可是他不敢不听命令啊。 西厂大太监张永一张忠厚的菩萨脸笑眯眯的,他本就掌握各地方镇守太监,和武定侯郭勋一样,在皇上登基的时候镇住京畿各方势力,功劳甚大,对于皇上给的活儿,打起来一百分的精神要给办好了。 杨慎,杨慎的出现,代表的是文官势力,代表内阁。杨慎知道裁减京军的压力之大,他自己请命,就是一个吉祥物,面色平和,一副文人的斯文有礼模样,别人看着他,再大的火气也不好发作。 可是,这并不是朝野议论纷纷的最重要原因。京军早就应该裁减一番,皇上有魄力,这是大好事儿,负责的三个人身份都够,只要不自己犯蠢,闭着眼睛这事儿就能办好。 他们震惊的是,皇上的态度。 新科状元文伯和,来礼部尚书毛澄的府上拜会,听他细细地分析。 “当年,彭泽立下大功,被弹劾,自己再三请求归还后,得到批准。但他还未离开,土鲁番占据哈密,逮捕哈密忠顺王速檀拜牙郎,索要金币。总制邓璋、甘肃巡抚赵鉴等上报,请求派遣大臣经略。 大学士杨廷和等人一同举荐彭泽。彭泽因为久居战场早已生厌,更因为被弹劾心灰,一心请求归乡引病辞职,推举邓璋、咸宁侯仇钺继任。先皇诏书慰问勉励,彭泽无奈赴任陕甘总督。” 文伯和眼皮一跳,这样的举荐,暗藏杀机。 毛澄对他的政治敏锐很高兴:“战争平息,彭泽回来北京,处理都察院事务。遇到兵部尚书一职位缺,六部九卿举荐彭泽,但彭泽离开北京一段时间,形势变化不由人。王琼最终上任。 王琼私下诋毁彭泽,彭泽直接大骂王琼,王琼就鼓动言官多多地弹劾,两个人的矛盾越发加大……” 文伯和眉心微皱,官场上,这样的脾气…… 毛澄也叹气:“彭泽有能力,有钢骨。但他脾气直。先皇宠信义子钱宁,彭泽在自己府里大骂钱宁,王琼就告诉钱宁,但钱宁未听信。王琼于是邀请彭泽喝酒,在屏风后面藏匿钱宁,挑拨彭泽喝醉并辱骂,使得钱宁听到…… 钱宁一怒之下和先皇告状,彭泽被罚回老家,削职为民。又恰逢蒙古入侵宣府,廷臣商议以许泰率领部队进攻,彭泽总制东西两边军务……” 文伯和听得呆愣,万万想不到,整顿吏治的清流文臣王琼,也有这一面。更想不到,文臣之间的争斗,这般模样。 礼部尚书毛澄,用一口茶润润嗓子,看他一样,等候他平复。 新科状元文伯和去拜会毛澄,其他五部尚书都装不知道,蒋阁老谢阁老自然也不吱声,下面的人更不吱声——新科状元去拜会同乡长辈,很应该啊。 就是这份“很应该”,要人压抑。杨阁老感觉,他需要找个人说说话,还是只能找到刘阁老。 杨阁老生气,后悔。 “你说说,你说说,大明朝能人辈出。只这一代,你、我、王琼、王守仁、彭泽……都是不世出之人才,如果当年我们能携手匡扶朝纲,共建魏阙,大明朝就不会有今天的糟糕。” 刘阁老笑眯眯地点头,因为缺牙说话漏风:“说得对。难得你啊能说出来。 如果,不说大明日益盛隆。至少弘治中兴不会成为过眼云烟,先皇也不会那般折腾。可是怎么可能?不说我们自己,就是……” 就是弘治皇帝和正德皇帝,也没有那个雄心,要他们的臣子们同心同德,那不是他们会有的帝王之术。杨阁老面容颓败,又想起皇上,一颗心火热。一屁股坐下来,犹豫不决:“你说,我要不要去见一见徐景珩?” 刘阁老眼睛一眯,昏花老眼里冒出一缕精光:“还不到时候。你也不用多担心,徐景珩既然举荐彭泽复出,估计就是这个打算。大明朝,不能这样争斗下去。” 杨阁老就更叹气。 叹气徒奈何,可除了叹气,能做什么? 西厂大太监张永,因为司礼监最近的动作,找到徐景珩,末了也是和他感叹:“偌大的大明,无论是公,无论是私,不论是忠良,还是能臣,都败在一个“斗”字上面。 臣子之间斗,臣子和帝王斗,文臣和武将斗,勋贵和清流斗……各方斗啊斗……” 徐景珩不说话,他知道张永是感叹自己,作为争斗中的一枚棋子的悲哀。 帝王用厂卫和大臣们斗,大臣们之间斗。无休止的内耗终结了弘治中兴,更是在正德时期,满朝上下乱成一团,土地兼并严重,阶级矛盾、贫富差距加大……都没人管。 宗室叛乱,地方农户起事,西北,西南羁縻卫所丢失,东南倭寇横扫沿海长达数十年,朝局日益腐败……却是如今,全压在奶娃娃皇上的身上。 张永心疼皇上:“指挥使你说说,我们皇上才三岁半。普通人家的三岁半的孩子,天真的玩。我们皇上要搬到豹房住,有些大臣就要死谏。” 徐景珩眼睛微合。 “扶大厦将倾者,非一人也。庙堂上下一心,何有如此之悲哉?”民间人都知道的这句话,要不大明上下一心攻打日本的时候,大明人为何那般激动?百年来,他们不是没有能力,他们是天天内斗,净打自己人了。 四月的北京城,武举热热闹闹的开始。小娃娃皇上看武举比赛看得起劲儿,每天鼓掌叫好的,浑然忘记一切。 西域之地,因为科举之事刺激之下,更要一心做一件大事的江南文人们,听蒙古贵族们说要去北京,询问他们该带什么物事,一个个矜持地微笑,有选择地告诉他们一些事情。 文嘉和兴奋不已:“出来大明,才切身体会知道大明的好。”汪直豪迈大笑:“小公子们不了解很正常,天天呆在江南,只知道大明上国风光,出来后才是真正明白。” 文嘉和跟着笑,从章怀秀手里接过来皮囊,用一口温水润润嗓子,聚精会神地继续他的记录,风沙中,握笔的手稳稳的,一笔小楷工整清晰,半个时辰后,落下最后一笔,站起来活动手脚,对章怀秀温润如玉地笑。 黑黑的面堂,皲裂的皮肤,已经看不见江南人的白嫩,笑容却是从未有过的自信。 “我们下一个站就是吐鲁番王庭了,要去见叶尔羌汗王。章怀秀,你到了吐鲁番,要买东西吗?我有银子。” 文嘉和是感激他一路上的特殊照顾。章怀秀却是因为他的话震动,章怀秀拿着皮囊的右手颤抖,枯瘦黄黄的身体,一阵一阵颤抖。 叶尔羌汗国,西域,新疆,维吾尔族……大明人,终是走出来这一步。他想仰天大笑,他想大吼一声,他要放声大哭。可他看着茫茫大草原,再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文公子,你去北京吗?”章怀秀比划手势,终究是问出来。 文嘉和费老大劲儿明白,眼里充满希望:“去。回去后我要参加科举,你也想去?” 章怀秀激动地站起来,冷不防看到他大哥大舅兄杀人的眼神,又一屁股坐回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 31 章 章怀秀意识到, 他要去北京,第一道关——他大哥他大舅兄,都不会同意。 章怀秀明白, 这是大哥和大舅兄不放心他的言行, 生怕他在北京犯蠢,招致满门抄斩, 他也没有办法去掐死那个刚醒来的自己,只能在接下来的路程中,尽力表现, 努力吃苦,要大哥和大舅兄对他的印象改观。 可是要表现, 吃苦,真不是嘴巴说说的。章怀秀面对各人各自忙乎的场景,真不知道, 自己除了烧开水, 还能做什么, 就连捡柴火, 他都是刚刚学会。 西域很美, 冰岭雪山、蓝天白云、松涛林海,奔腾的巩乃斯河, 星罗棋布的蒙古包,满山遍野的绿草山花,撒满山冈的珍珠般的羊群……一幅幅美丽的画卷,无不让人心旷神怡。 可他们都知道, 这不是游玩,这里的落后超过想象,不说吃的穿的, 每个人一双靴子好像穿一辈子,晚上也不洗脚。各个部落为了一口铁锅一袋盐巴厮杀,一不小心,路人就会无辜丧命,死了都没有谁知道。 又在一次亲眼目睹部族厮杀,满地尸体、残肢断臂,章怀秀吐得胆汁都出来,其他人却都是适应了。 文嘉和目光炯炯:“我怀疑,一直有人保护我们,从我们到肃州开始。” 他大哥他大舅兄装老实人。其他书生们反应过来,都知道是肃州将士在保护他们,一时更是激动。 章怀秀蹲在帐篷边,人木木愣愣的,他早该想到,这个年代,这样一群年轻书生一路朝西走,没有人暗中保护,不说安全,可能早就迷路不知道哪里去了。 既然有人,那就有他表现的机会!可他绞尽脑汁地想,他可以有哪些“发明”,越是急迫地想,越是想不出来。 这里的语言他也不会,学了十多年的英语用不到;这里的环境,他比江南书生还不适应,下雨天冷的他骨头缝儿都冒凉气。 他感觉,自己这幅身体素质还是可以的,不能这么颓废下去,便试着天不亮起床,和一些书生一起打太极拳,天知道,坚持有多么难熬。 时间到五月份的时候,章怀秀才意识到,环境差是次要的,精神折磨才是要人发疯的。 这里远离人间,时间很慢。每天,早早亮起的青色天空温柔召唤,梦境中也不着急醒来,缓着性子;晚上,太阳落得慢,脸上的皱纹也来得更慢。因为他们有着最虔诚的信仰,丰富他们的精神,得以抵抗这无尽旷野的寂寞荒芜。 可是外来人如何受得?江南书生们有事情做,有空就复习他们的四书五经,研讨学问练习大字……章怀秀?别说手机,连一个看时间的手表也没有,他人真要发疯。 可他不会造手表啊。他大哥携带的简易滴漏,他也刚刚学会怎么看时间。 他大哥大舅兄争分夺秒认识当地贵族,为了将来做生意,不怎么盯着他,可这几天风大,谁都不敢走远,他更不敢有任何动作——自己回北京的事情,已非吴下阿蒙·章怀秀,想都不敢想。 他每天,为了不要自己发疯,抓着毛笔,写下软趴趴的狗爬字,简体中文和英语混杂,记录下生命中不能忘记的人和事。 这里早晚气温变化大,中午热的吃西瓜,晚上又是炖羊汤抵抗寒冷。章怀秀闻着羊汤的味道,和几个小厮跑到旷野里,手持小铲子撅着屁股,比当年高考还认真,硬是挖出来一篮子野菜。 暮色时分,大地沉静,唯有风声呼啸,吹动青草麦茬一般涌动。他看一眼天色,裹紧身上厚厚的皮袍,冻僵的手,挎着篮子来到一条流淌冰渣子的小河,费力地弯腰蹲下来,哆哆嗦嗦地,一颗一颗清洗野菜。 如果能活着回去,他一定不再浪费一颗青菜。 元和四年的五月天里,一百五十三个江南书生,一路朝西进发,人疲马倦,全靠一股子精神气撑着。路上遇到大明商队,搭个伙;遇到去北京的蒙古贵族,说说话儿;实在怀念人间烟火气,就跑到热情的蒙古包里,和当地人一起,围着篝火喝一个烂醉。 夏特古道,西域商路上最为险峻的一条隘道,冰缝、冰河,汹涌的南木扎尔特河,高原反应……一个个书生真的扛不住了,都是被迫露面的肃州将士,背着扛着。 马匹无法通过木扎尔特冰川,也没有桥或者船,只能靠人一步一步地涉水走。至于有桥的地方,几根滕条,几块木板连在悬崖峭壁的两头,谁也不能背着你,你只能自己闭着眼睛爬…… 北京城,皇上听新科武状元讲书:“夏特古道,秦汉的和亲公主从这里远托异国;大唐玄奘从这里翻越千丈高的哈达木孜达坂,到达天山南麓的佛国龟兹…… 一月份最为寒冷,冷的我们想象不到,积雪很厚,千年不化。六七月份最温暖,也只类似我们的初春,更有山谷邪风吹面,很容易邪气入侵,外地人一般很难承受。” “人行走那里,最痛苦的不是环境,而是周围没有人烟。要过了木扎尔特冰川,翻过哈达木孜达坂雪山,至少五天才能看到一个蒙古包,一个月才能见到人群。” 皇上担心,他想象不出来,但听着非常艰难:“江南书生回来吗?” 新科武状元,俞大猷,稳重地笑:“回来。如果他们实在坚持不住,肃州将士会直接送他们回来。臣估计,最后能到达叶尔羌国王庭的人,不到三十个。” 皇上小胖脸严肃:“危险。” 俞大猷不吱声。皇上又说一句:“大明的公主不和亲……” 俞大猷一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和亲不和亲,如果是以前,他也觉得不和亲是骨气。他现在还认为这是骨气,可现实是,和亲,对于两个国家的联系,那是什么也无法取代的。 更何况大明的公主选夫婿的方式……俞大猷默不作声,皇上就看着他,很多人在他面前说话都是这样,小娃娃皇上有模有样地:“俞大猷,说话,恕你无罪。” 俞大猷鼓起勇气,说出一个自己担忧的事儿:“皇上,和亲有和亲的好处,不和亲有不和亲的骨气。 家国天下乃是大明儿郎们的责任。然女子之事,也不能忽视,关系到血缘和后嗣繁衍的纽带,联姻是必然。 血脉传承割舍不断。如今沿海的海盗团伙,有不少,都和日本诸侯家的女子联姻,以图在日本站住脚跟——大明和日本海战,大明上国威严深入人心,很多日本女子都梦想嫁给大明人。” 皇上迷瞪眼,和亲的好处,他不大明白,但是另一个事儿,他听懂了,眼睛微微睁开,非常不解:“日本女子嫁给大明人,日本本地的儿郎,也娶媳妇?” 俞大猷:“……”实在没忍住笑出来:“皇上,日本女子梦想嫁给大明人,不是一定嫁。一般人,梦想和现实,有很大、很大……的距离。” 顿了顿,面对皇上不理解的模样,补充道:“无法跨越的距离。” 皇上松一口气的模样,学着他的老师们“老气横秋”的语气:“阴阳和谐,男女婚配,才是稳定和长远。” 俞大猷:“!!!”“皇上说的对。” 俞大猷觉得,大明的好人家,不可能娶日本媳妇儿。就是打破祖制、联姻蒙古也没有希望——皇家几代子嗣单薄,也没有公主郡主。皇上三岁半的年纪,距离纳妃,远着那。 俞大猷想通了,准备接着给皇上读《汉书》 。皇上的下一个问题冒出来:“为什么要学佛?大唐玄奘,为什么要去西域求佛法?” 俞大猷回忆自己看的书,谨慎回答:“《大唐西域记》,乃是大唐著名高僧唐玄奘口述,门人辩机奉唐太宗敕令,笔受编集而成。大约记载当时的实情。 有关于佛法,东汉时期佛法从印度传到中原,魏晋时期风靡一时,恰逢南北乱世人们急需信仰,到大唐时期,人人都以学佛为雅事,真正的贵族。” “时至今日,佛法不断适应中原环境,不断变化,已然和印度的佛法,相去甚远。印度的佛教在二百年前消亡,被商羯罗赶出印度。华夏佛教形成三大系,汉地佛教、藏传佛教、云南上座部佛教……” 俞大猷知道皇上不喜佛道,细细地讲述,汉传佛教中的大乘佛教,提倡“发菩提心,行菩萨行”“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利益一切众生的菩萨道精神,强调人应报四重恩——父母恩、众生恩、国家恩、三宝恩。 “如今大明的汉传佛教,听从于皇上,服从于国法,融合民风世情,不敢再干涉朝政,为祸地方。” 皇上眉眼肃穆,小小的满意:“大明子民。” 俞大猷一愣,生怕皇上有“灭佛”的念头,重重点头:“对。他们首先是大明子民。‘四重恩’不报,何以自称‘出家人’?” 皇上的小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来,显然对于佛门和道门的作为,还是不大满意。只是他天性大度能容,只要佛家和道门都乖乖的,他也能容。 俞大猷在心里重重地舒出一口气,接着念《史记·汉高祖传》。皇上听得欢喜,汉高祖,他喜欢。晚上玩水的时候,和王守仁老师说:“俞大猷,好好。” 王守仁老师笑:“俞大猷,有忠心,有将才。臣正打算,出发的时候,带上他。” 皇上模糊明白,王守仁老师要教导俞大猷,高兴欢呼:“好好,好好。”王守仁老师乐呵:“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明文风鼎盛,然武将急缺。” 皇上点脑袋。三岁半的小娃娃,白白胖胖的,头上梳着两个小包包,浑身光溜溜的,在水里扑棱胳膊腿儿,特有活力。又因为骨骼还没长成,小身体软绵绵的,抱在怀里跟一团棉花一般,叫人一颗心软成一片。 王守仁老师给皇上擦干身体,穿好亵衣亵裤,想问问有关于豹房“修缮”的事儿,又觉得,皇上很可能不知道,随即换了问题。 “皇上要搬到豹房去住?” 皇上回答的毫不犹豫,小大人的模样: “搬啊。豹房好住,乾清宫热热。”小胖脸皱巴:“杨阁老不乖乖啊。” 王守仁:“!!”王守仁自然不会给杨阁老说好话,当即表示:“臣支持皇上搬家,明儿皇上搬家,臣来帮忙。”皇上果然高兴,躺到小被窝里,听一会儿《汉书》,眼睛一闭,呼呼大睡。 话说皇上在科举前,眼看柳树发芽儿,太液池的水波荡漾,就要搬到豹房去,群臣不同意,说倒春寒很冷,说乾清宫有火炕,小娃娃皇上也就答应了。 科举后,皇上高高兴兴地准备搬家,结果,因为大臣们的阻止气的“哇哇”叫。 杨阁老说:“豹房距离奉天殿颇远,来回大半个时辰,不方便……”他更生气,气得小眉毛竖起来。 小娃娃皇上瞪大眼睛溜儿圆,不明白他搬到豹房,和住在乾清宫有什么区别。奉天门里头议论声声,都是各种理由的不同意,他听着,气得要砍脑袋,又记得徐景珩说,群臣和他耍无赖,他也要耍无赖。 历史铭记的一天,元和四年四月十五日,小娃娃·皇上·朱载垣,坐在龙椅上,挺着小胸膛,小嗓门特大:“朕要搬,要去豹房,去豹房上朝,哇哇哇……” 小娃娃皇上一句话,就要把朝会地点也改到豹房去。 群臣震惊的无以复加,“扑通扑通”的全跪下。 豹房,有人传说那是先皇为了避开文臣的军事中心;也有人说那是先皇的风流窟,男宠女宠无数;有人说那建筑外面都是像豹纹一样,富丽堂皇,简直是一场视觉盛宴,所以叫豹房…… 也有人说,那是先皇懒得起名字,指着自己最喜欢的一只宠物豹子,就叫豹房…… 群臣一想起那个地方,就是先皇时期的各种折腾,义子满天飞,男宠遍地走,如何能同意?前两年,有太皇太后和内阁答应,考虑皇上不要上早朝,只初一十五大朝会,要住到豹房他们也忍了。 现在眼看着皇上一副千古明君的模样,三岁上朝有模有样的,怎么可能再搬到豹房?万一学坏了怎么办? 群臣一个个的面色坚毅,一副要撞柱子死谏的模样——我们不怕死,我们不能要皇上去住豹房。 小娃娃皇上生气加生气,嚎哭的惊天动地:“哇哇哇……朕要搬,朕要搬……哇哇哇……” 皇上这是,在耍无赖?!!!群臣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第一次面对皇上这般哭嚎,直接懵了,真懵了。 大臣和皇上之间的润滑剂——内阁,三位阁老也都跪着,三位阁老知道皇上的耍赖,可也在朝堂上第一次面对皇上这个架势,什么大道理都不说了,赶紧哄着。 谢阁老觉得大臣们就是瞎折腾,豹房怎么了?皇上就是在豹房出生长大的,哪里不好?瞧这哭得,谢迁心疼皇上的眼泪珠子,当即表态:“搬搬搬,臣给皇上搬。” 蒋阁老对豹房深恶痛绝,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可他也心疼皇上哭成这般模样,就更加痛恨使得先皇早逝的豹房,奈何他不会哄人,只干巴巴的:“皇上莫哭,皇上莫哭。” 杨阁老知道皇上就是耍无赖,可杨阁老也心疼皇上的眼泪。杨阁老没奈何,他相信皇上的性子形成,和住到什么地方不搭噶,皇上的身边也没有刘瑾那样的太监。 可他也知道群臣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实在是,先皇留下的阴影太大——他自己也担心。 杨阁老顶不住皇上哇哇哇大哭的小模样,在群臣和皇上之间那个为难。发现其他两位阁老都动摇,群臣里面动摇的也越来越多,生怕他们都答应了,事后又后悔闹腾,随即换一个方法。 “皇上,如今刚进入四月,天气尚且不热。浴佛节后就是武举,还是要皇上主持,要不,武举过后,搬到豹房?” 皇上当然不乐意。 皇上记得,他上个月要搬,杨阁老说马上科举了,需要他主持……皇上表示杨阁老也不乖乖。可是三位阁老都跪着求着他,他又关心三位阁老的身体——徐景珩说,杨阁老的身体,也不能久跪了。 小娃娃委屈巴巴地答应,收住眼泪,气呼呼地下朝,回来乾清宫后还是小胸膛气鼓鼓的,一看就是气不顺。 听到几位老师问他原因,“哇哇”大叫:“清明节后搬啊。” 几位老师最是了解皇上对乾清宫的不喜欢,自然是哄着:“清明节后也好,清明节的祭祀多,住在乾清宫更方便。”小娃娃鼓着腮帮子气还没消,到底他心大,清明节就清明节。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自觉他果然是“唐太宗”,大度,留着他们的脑袋。几位老师只瞧着皇上这“心大”的模样,只庆幸皇上不记得建昌伯了——若知道建昌伯这都大半年了还在审问中…… 几位老师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皇上聪明,到底是孩子心性,也对官场和朝堂中的道道不了解,一直也没问建昌伯砍脑袋的事儿……将来?将来再说,毕竟是亲舅爷爷,太皇太后还活着,大明以孝治天下…… 科举过后是武举,心大的皇上看着武举打斗,兴奋的不能自己,武举过后就闹着要学武,要学飞飞飞,对自己亲选的武状元俞大猷,更是喜欢。 经常喊俞大猷来给他讲武功,俞大猷担心影响皇上学习,给他念《史记》,他也听得津津有味。 到清明节,大明两京十三省,男女老少,祭祀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 遇到没有纸钱的孤坟,好心的人家也命小娃娃去给送碗汤,哭一场。待哭罢,日暮也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女子儿童放风筝,男子列坐尽醉,畅饮通宵。 小娃娃皇上也按照礼部流程,祭祀奉先庙的祖先灵位,晚上回宫,特意到豹房,对着他爹的画像,自言自语说个不停——他出宫几趟,看到小孩子都跟着爹跑,他想他爹。 “朱载垣长大,去南京看爹啊。”小娃娃和他爹保证,他一长大,就去南京看爹。闻讯赶来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俱是泪眼朦胧,只捂着嘴巴不出声。 先皇早逝,皇上一个月大就登基,每天乖乖地学习,遇到大事就担起来,老师伴读们,玩伴们,一想起来就心酸。 可谁也不敢和皇上说,先皇驾崩了,驾崩,就是民间老百姓的“死了”,死了就是,再也不能呼吸,不能吃饭,不能说话,再也见不到…… 徐景珩赶来宫里,抱着要想要爹,要哭出来的小娃娃,温柔地哄着:“皇上的爹也想皇上。臣和皇上保证。皇上好好长大,皇上的爹,是世界上最欢喜的人。” 小娃娃就窝在他怀里,瘪着嘴巴,不说话,小身体一抖一抖的,徐景珩就更是心疼,默默抱着他,给他洗澡沐浴讲故事,好歹到晚上临睡前,他的情绪缓过来,安静地睡着。 圆月在西边的天空升起,夜幕降临,元和四年的清明节,算是过去了。满朝满宫的人都是抬头看天,夜色水洗一般的清亮,亮的人心里头更是迷茫。 下一个清明节,他们该如何和长大一岁,越发懂事的皇上,说,先皇驾崩了,再也见不到了? 历经三朝的老臣们,刘阁老这样历经四朝的老臣,都是心酸难忍。他们因为孝宗皇帝,先皇的寿数,这几年来都对皇上的身体状况提着心,皇上越好,他们越是担心。 老天爷睁开眼睛一回,他们皇上这么好,他值得人间最好的一切。刘阁老今儿扫墓累到,加上情绪激动,身体就受不住。临睡前按照太医的嘱咐用药,就觉得,自己还不能死,多活几年,多看着皇上几年。 皇上·朱载垣,自然不知道这些长辈们的想法。他听徐景珩说他骨头软,不能练武,每天和草上飞伯伯练习内功飞飞飞,飞到天上,看到春波荡漾的太液池,鸭子天鹅在里面玩水,又想起来要搬家的事儿。 以内阁为首的大臣们倒是不再阻止了,几位阁老见天儿哄着皇上开开心心的,满口答应给搬。 可是,钦天监监正说:“启奏皇上,最近没有适合搬迁的好日子。”司礼监大太监张佐说:“启奏皇上,豹房在建造泳池,还需要整修一个月。” 小娃娃傻眼了。 可是不能搬迁,是事实啊。他也没有办法。四月二十日,钦天监给出的适合出门的好日子,小娃娃隆重送走出发去奥斯曼的使节,一直送到城郊,面对使臣加护卫一千人的队伍,只叮嘱:“尽快回来啊,一起回来啊。” 奶声奶气的,说的一千个人哭声震天,小娃娃也哭,小娃娃感觉,他一直在送走他的大臣,一个又一个,“哇哇哇”的眼泪珠子嗒嗒地掉。 进入五月份,端午节到来,初一到初五,大明人的女儿节,家家户户的未嫁小女儿,佩灵符,簪榴花,嫁人的女儿,娘家去接女儿归宁躲端午 ,系端午索,戴艾叶、五毒灵符。 大明女儿尽态极妍,好看。家家乎乎挂艾于门、绿葱葱的,好看。老少男子们都涂抹雄黄酒耳鼻,说是避毒虫,他看得稀奇。 他祖母也给他涂抹,他闻着身上的味道,更稀奇。 初三出宫,听满京城的人唱:“红映钏金黄,双缠腕玉香。闺愁千万里,羞比彩丝长。红縠剪金蟆,轻罗簇艾花……”更是好奇不已。 徐景珩知道皇上的岁数,刚刚有男女的意识,忍不住笑:“男娃娃和奶娃娃不一样。”皇上懵懵懂懂的,看着女子们身上的花花朵朵,男子们身上的雄黄酒,好似懂了,又好似更不懂。 到五月初五日,大明人独特的过节习惯,正午前,士族庶民百姓一起去天坛避毒,过了正午再出来,曰避毒也。 太皇太后、皇太后、满朝文武都说,皇上也去,皇上第一次被人鼓励出宫玩耍,特高兴地跟着徐景珩出门,和老百姓一起去天坛一趟。 皇上打扮的红通通闪亮亮的,一身初夏的丝绸缎子的大明童装,真真玉娃娃一般——他周围的人都夸他,他就更欢喜。 就是回来后,对比宫外头的广阔天地,宫里头四四方方的围墙,就更住不惯乾清宫。 司礼监大太监张佐对皇上,那是绝对百分百的忠心,发誓打包票 ,五月份,皇上一定可以搬,还说钦天监现在就可以选日子。 皇上一听高兴。钦天监说五月二十是好日子,他就眼巴巴地等着。皇上不知道豹房具体怎么修缮,但他凭直觉,相信张佐。 张佐那?张佐是一个阉人。对于大臣们来说,做臣子,是他们的人生理想,但到底有自己的家。对于阉人来说,皇宫是他们的家,唯一的家,皇上是他们的根,天大地大唯一的根。 自从一刀断了“家庭和后嗣”的那个根,一辈子的生死荣辱就挂在皇家这颗大树上,努力在皇家扎下新根,皇上好,他们好,皇上不好,他们不好。张佐对皇上忠心耿耿,对徐景珩的计划惊艳非常,操办起来那绝对是“妥妥当当”。 其他地方五月份当然来不及,疏通西山活水也来不及,但是皇上居住的寝殿,临时搭建一个泳池,来得及。马上夏天来临了,先给皇上住进去。 五月二十日,天气晴朗,明丽清爽,百花送香。小娃娃皇上·朱载垣,搬到心心念念的豹房,就感觉天空更高远、空气更新鲜、牡丹花儿更香甜…… “游太液池啊。祖母、娘,游太液池啊。”小娃娃欢呼一声,要祖母和娘一起游玩太液池,说着话,还自己脱衣服。 小孩子要分享自己喜欢的物事的模样,他祖母额和亲娘就笑,满朝满宫的人都笑。 太皇太后哄着说:“皇帝一天天长大了,可不能在女子面前光屁股了哦。” 皇太后弯身制止他脱衣服的动作,抿嘴儿笑:“明儿皇帝自己游玩,祖母和娘都累了,我们去宴席,好不好?” 皇上孝顺,一听祖母和娘都累了,立马带他们去做宴席。 当下里,豹房里挤挤挨挨的,排满了宴席桌子,坐满了人——皇上搬迁,搬到豹房,满朝文武内心深处还是不安的,今儿能来的都来了,都来看一看豹房的布置,豹房里的宫人情况等等。 既有皇家威严大气,又有江南的精致典雅。花草树木、亭林楼台,玩乐其中的小动物们……天然生成的诗情画意一般。 宫人们,太监宫女都是规规矩矩的,一举一动训练有素,彰显皇家风范,并没有长相妖娆的,眼神乱飘的。 群臣放下一半的心。 小娃娃皇上小小的疑惑,不知道今儿怎么这么多人都来。可他今儿高兴,也没问。 武定侯郭勋,想起司礼监太监张佐来找他,要收回他家园子的用途,恨不得多吃皇上几口菜够本儿,更恨不得其他人家的园子也都被收回,闷头猛吃。 杨慎也知道司礼监张佐的动作,可他也认为,西山这园子乱建的趋势,到底不好,主动奉上自己的园子,当然也不会提醒其他人家。 知情的人不说话,不知情的因为豹房,回忆起当年,也用美食安慰自己——膳房的宫人就纳闷今儿群臣怎么这么能吃,桌桌都光盘了,不过这是好事儿,不浪费粮食。 五月二十八,南海各小国,因为不同的宗教信仰闹起来,皇上在上午紧急召开小朝会,就在豹房前面的大殿。 群臣没觉得什么,时间紧张,豹房更方便。 六月初一大朝会,皇上通知在豹房前面的大殿,群臣觉得于礼不合,拒绝。可在奉天殿大朝会,面对皇上板着的小胖脸,也觉得皇上从豹房到奉天殿,两个刻钟,也确实太久了,心里愧疚。 小娃娃皇上——大明都是他的,在哪里上朝都一样,真就是单纯的要多睡一会儿。 六月十五,南海各国收到皇上“信仰平等,互相尊重”的圣意,对着北京的方向三呼万岁,各自派使臣来北京朝见,皇上在豹房接见他们,宴会也在豹房。 群臣,觉得,豹房就豹房,反正,藩属国也不知道豹房的事儿。 到了七月,大热的天,你要皇上去奉天殿上朝?那当然不能啊。还是豹房。七月初一十五的大朝会,不用专门通知,就在豹房了。 慢慢的,群臣心里对豹房的阴影慢慢消除,可到底是都觉得于礼不合。事关“礼”,礼部尚书意识到不对,更有司礼监的动作不停,担忧之下找到徐景珩。徐景珩看着他,语气慢悠悠的。 “先皇贪玩,喜欢住在豹房,但他经常去奉天殿和奉天门上朝听政。每天批答奏章,决定国家重大事件。即使不愿上朝,也是通过司礼监传达自己的圣旨,命内阁执行。 即使他远在宣府,还是特别强调奏章要一件也不许少地送到宣府。 先皇聪明,通晓蒙古语、藏语,也学藏传佛教,精通佛教经典和梵语,亲自披僧衣与藏僧诵经演法……礼部尚书,你们都说先皇大兴土木建造寺院,宠信重用藏僧,可你们也要承认,先皇对于国家外交的努力。” “天子无小事。先皇喜好宗教在塞外各族有莫大的影响力,先皇终日与来自西域回回、漠北蒙古、朝鲜半岛的异域法师、番僧相伴,引得八方来朝,朝贡贸易日渐恢复,不是好事吗? 先皇通晓阿拉伯语,取名妙吉敖兰。大明国皇帝苏丹·苏莱曼·汗的身份被大食各国熟知,这是先皇的权威,也是大明的繁荣。 葡属印度总督阿方索·德·阿尔布克尔克,多次派人与大明接触,先皇深知外交失败就是国家的全面失败,亲自接见使节们,向随行使者火者亚三学习葡萄牙语,亲自了解欧罗巴各国……” 徐景珩一句一句的,目光也是慢吞吞的:“礼部尚书,你们都说先皇荒唐,不守礼仪,可大事方面,先皇哪次犯糊涂过?保守派们因为先皇去世,皇上年幼,一度要皇上宣布‘闭关绝贡’,他们不动脑想想,礼部尚书,你要想。” “这一次南京方面的进士们都去拜会你,你更要想。你是大明的礼部尚书,不是苏州昆山的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恍恍惚惚地离开,回到家,一头栽倒。 第二天,自己爬起来的礼部尚书,找到其他五部尚书,四位阁老,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的:“臣对不起先皇啊。臣对不起先皇啊。臣糊涂啊。臣糊涂啊。” 礼部尚书一场痛哭,絮絮叨叨的,哭得这些老臣都大放悲声。 皇上住在豹房,在豹房上朝的事儿,就这样,定下来。 小娃娃不知道这里的内幕,他就是天生喜欢山山水水。发现大臣们不再念叨他,也不再管着他,高兴。 七月酷暑,他恨不得泡在太液池里不露头,老臣们担心皇上的安全,又担心皇上泡久了身体受不住,又担心其他人管不住皇上,一致要求徐景珩,什么事情都放下,就跟着皇上玩水。 徐景珩“无奈”:“各位,你们不热?” 各位大臣当然热啊,可皇上把他们的园子都收了,他们去哪里避暑?徐景珩:“各位,豹房前面上朝,朝房里面的布置,有建议尽管提。后面,当年的买卖街、校场、佛寺……都改建,有建议也尽管提。 豹房这么大,地方这么多,以前的大小园子只有小改,基本都没有拆除。各位可以和皇上请求。” 各位大臣,这才明白锦衣卫指挥使的险恶用心——可他们没有办法,皇上都住在豹房了,上朝也在豹房,他们当然要跟在皇上身边。 小娃娃皇上听他们请求住进来,也知道他们每天在紫禁城处理政务,再送来豹房给他批红,太过花费时间,小娃娃皇上大方地答应,只不放心:“要洗澡哦。” 群臣:“!!!”大夏天的跑来跑去的一身臭汗·群臣,一起大吼:“臣等一定天天洗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 32 章 深深的双眼皮上眼睫毛款款而飞, 又浓又黑的小刷子一般;水润润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清亮亮的,满天星辰都装在里面;精致的五官, 红润润的胖脸颊,看得人都想亲一口…… 大明皇上·朱载垣, 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长得好看啊, 真好看, 谁看了就舍不得移开视线。 要不说好看的人, 一出生就与众不同吗?皇上就是刚出生的时候, 那小嗓门也是忒响亮, 忒红通通皱巴巴的。 快四岁的年纪,大夏天里,和民间小娃娃一样荷叶鲤鱼的大红肚兜,绣花小短裤, 虎头鞋, 梳着两个冲天小辫子, 藕节一般的胳膊腿儿露在外面,怀里抱着一个木头小马,眼睛微微睁开…… 哎呦呦, 皇上的目光落在谁身上的时候, 谁都忍不住心里头呐喊:“皇上,给臣抱抱。” 可是皇上脱口而出的话是:“要洗澡哦。”被嫌弃的群臣深受打击。 可是, 皇上长得好看啊,好看的小娃娃,耍无赖地嚎、皱巴小鼻子也好看,皇上这叫古灵精怪, 普通人才是妖精现原形。 就好比皇上哭闹起来,大臣们立马心疼,都想赶紧哄着,皇上要天上的月亮,摘下来裹上糖浆给皇上玩,这就是区别。 当然皇上笑起来的时候,更可爱。又圆又大的眼睛,干净澄澈。对你着笑的那一刻,整个人都被治愈了,一颗老心心都要融化了。 群臣捧着激动的小心心,痛痛快快地洗个澡,热热闹闹地商议。 杨阁老牵着皇上的小胖手,君臣一起在豹房里面到处探险,钻假山洞,坐船游湖,不亦乐乎。 杨阁老晚上出豹房,和刘阁老见面,一起笑。这样,很好。全世界的皇帝国王都玩豹子,先皇玩一玩豹子,怎么了?将来皇上喜欢养豹子,也给养。两位阁老擦擦眼角的泪水,眼前又浮现先皇的音容笑貌,泪水更多。 群臣来问他们,如今这豹房这么大,我们的朝房怎么布置,怎么安排,在什么地方用膳,以前的买卖街、校场、佛寺……哪个应该保留,哪个应该改建,其他的大小园子,做什么用途……几位阁老都做甩手掌柜。 太皇太后最近迷上佛法,在清宁宫里头不出面。 皇太后琢磨着,儿子搬到豹房去住,估计以后只有大冬天才回来紫禁城,回来紫禁城也只是一个乾清宫,皇上年幼,距离娶媳妇儿早着,十年内,这紫禁城,当真是空了。 皇太后找来冷宫的刘皇太妃,拉着她的手,诚意十足:“眼看着紫禁城空了,我们也不需要那么多规矩,往后多松快松快。” 刘皇太妃没说话,只瞧着皇太后,脑海里一瞬间想起的是那胖嘟嘟的小娃娃。 小娃娃有一对很神气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笑起来眯眯成月牙儿,一发脾气瞪大像小圆球,天生的帝王威仪,霸道大气,但他又会耍赖,会乖乖,会顽皮,可人疼得紧…… 刘皇太妃干枯的眼睛动了动,一丝亮光一闪而过,目光落在皇太后期待的面容上,规规矩矩地行礼:“妹妹谢皇太后慈悲,然妹妹在冷宫习惯了,不适应这繁花盛景了。” 皇太后心里一叹,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坐下来:“先皇早一步走了,就剩下我们,我们啊,都要好好过日子。” 刘皇太妃微微低头,眼前浮现当年那豹房里的流光溢彩、情意绵绵,一眨眼,却又都是空。 一颗心空空荡荡的透风,刘皇太妃表情木然,声音呆板:“……皇太后,你和皇上好好的,就是我们好好的。” 说完后,起身行礼,默默退下。一身素白服饰,衬托只剩一个骨头架子的身形,无端的要人心酸。 皇太后看着,眼里起来雾气,一时人也痴痴的。自从先皇走了,这些老姐妹们,再也回不到过去的鲜活亮丽,唯一的念想,就是皇帝好好的,看着皇帝娶媳妇儿,生小娃娃…… 先皇啊……皇太后擦擦眼泪,又觉得,她那十六年不受先皇宠爱,可能也是一种福气。人这一辈子啊,福气多少注定的,早年用完了,后面,就没了。皇太后在佛堂给先皇念两遍往生经,换身衣服,去陪太皇太后用晚饭。 饭后散步,太皇太后听儿媳妇絮絮叨叨地说,这皇宫空了,忍不住就笑:“你要想皇帝,就住到豹房去。我听说,大臣们在规划豹房,说是当成新皇宫建,里面留好了我和你的地方。” 皇太后一愣,随即摇头:“儿媳怕住不习惯。太皇太后,上午司礼监来人询问,今年是不是要招收新宫女?儿媳打算,过几年。” 太皇太后对这些已经完全并不在乎:“紫禁城就这么几个人,要那么多宫人做什么?有年龄大的宫女,还想嫁人的,拿着银子,出宫也好。” “哎。儿媳明儿就操办这个事儿。宫外头自己自宫的人……” “这个倒是大事。年年皇家都说不收自己自宫的人,总有人自己自宫,然后皇家又不能真扔下不管……要张佐好好操办,十年内,这宫里头的宫人,够用就好。” “儿媳遵命。” 皇太后第二天上午就找到张佐,吩咐下去:“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不愿意做嬷嬷的,拿着银子,出宫嫁人。” “佛祖慈悲。这宫外头自宫的人,往后可不能再收进来了,彻底绝了外头那些念头才好。” 张佐愣愣的,随即反应过来,这是皇家几代子嗣单薄,又挨着皇上年幼,宫里头不需要那么多宫人了,一时心里也是酸酸涨涨的难受,当即答应下来。 大明皇宫的宫人数量有名的多,最多的时候,宫女至九千人,内监十万人,每年宫中花费的脂粉达到四十万两银子,主要是来源于民间,还有来源于官僚贵族家庭,毕竟,裙带关系,得宠宦官,都可以一家鸡犬升天。 太~祖皇帝规定从天下士民中采选宫女,入宫之女子必须在十三岁以上,可太~祖皇帝没规定次数啊。每一次,负责选秀的内监看中某家女子,付出一些银币作为聘礼,其父母在某年某月里把她们送到京师…… 五六千的女子云集京师,分组接受检查。腕稍短、趾稍巨,或者举止稍轻躁者……加以淘汰到千人左右。稳婆将她们依次引入密室,进行更详尽的观察和挑选,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筛选出三百人…… 最后,“秀色夺人,聪慧压众”的五十人为妃嫔,剩下的,都是宫女。一个皇帝,少说,也要十年选一次,每次都折腾的民间鸡飞狗跳。 而太监,大明和其他朝代也略有不同。大明皇家重视太监,有内廷学专门教导,还有郑和下西洋,各地方镇守太监,位比京官的东西厂等等…… 贫苦人家没办法谋生,把孩子阉割送入宫中,求一口饱饭,能够得到重用,有朝一日带着飞黄腾达,反正比直接饿死强。 很多中等或者富贵之家也随大流送子入宫,“痛一时富贵一生”,比十年寒窗苦读轻松多多。 每次司礼监招收太监,收一千人,两京十三省有上万人挥刀自宫,一刀下去大“势”已去,只能入宫,否则就沦为乞丐和偷盗者,怎么办?皇家只能尽可能地全部收取……然后恶性循环…… 张佐做事有一套,他也没大张旗鼓的宣扬——大明的民风之一,因为希望入宫做太监的人越来越多,阉割这门手艺也逐渐兴起,分成南北两派,大肆宣传争客户,每逢司礼监收人的时候,真真的日进斗金…… 张佐吩咐人找到各地方,专门给人自宫的南北两派的,手艺人的头头,每个给五千两银子,意思,拿着银子做其他活计,十年之内,没有活儿了。 收到银子的大明手艺人,震惊过后都哭得眼泪汪汪,第一句话:“皇上好吗?”内监就朝北京城鞠躬行礼,回答:“皇上一切好着。就是顾虑皇上年幼,暂时皇家人口少,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 这些手艺人就冲着北京的方向“砰砰”磕头,起来后就信誓旦旦地发誓:“吾等一定等候皇上长大,这份祖传的手艺,绝对不会丢了。” 说完后,又哭。送银子的内监也跟着哭,一边哭,一边一起祈祷他们的皇上,好好长大,多多娶媳妇儿,多多生小娃娃…… 小娃娃·皇上:“??”摸摸耳朵,一热一热的,误以为天气太热的原因。 拉着徐景珩跑太液池游玩一圈,穿好小肚兜和小裤裤虎头鞋,梳好头发,听等候的司礼监张佐汇报说,这几年宫里不需要很多人,很是节省一笔银子出来,问他怎么花,当即豪气地表示:“造大船,去葡萄牙。” 吓得张佐眼睛翻白,身体一晃就是一个屁股墩儿。 张佐脸色惨白惨白的,魂儿都吓飞了。小娃娃皇上张大嘴巴看着他,关心地问:“张佐中暑?张佐不去,派其他人去。朕赐名‘郑佐’。” 赐名郑佐?皇天后土在上,张佐要哭出来有没有。 张佐真没有做郑和的梦想,可他们皇上有啊。 瞧瞧我们皇上一副称霸世界的天经地义模样,张佐不敢多说,生怕引得皇上更上心。晚上找来贴身伺候皇上的几个小太监,一询问,好嘛,怪不得皇上要去葡萄牙。 皇上最近因为南海使节来北京的事儿,对南海多有关注。又收到昔班尼汗送来的朝贡礼物,又是一盒子大钻石——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拿着大钻石在太阳底下眯眼一看,七彩的,和大明的玉石不一样。 皇上又做了一双闪亮亮的鞋子,好看,更加好奇那边的宝贝,是不是和大明都不一样。 几位老师伴读给他讲述一些印度风俗,又听一耳朵郑和下西洋的航海故事,心动。又听工部尚书说,佛郎机大炮是从葡萄牙人手里缴获的,得知葡萄牙人坏,两次来打他的大明,他就要打回去。 “打啊。”小娃娃挥舞手里的小木剑,学着草上飞伯伯的动作,一跳而起,三丈高,稳稳地落到木兰树的树枝上,又喊一嗓子:“打啊!冲啊!” 眼睛瞪大,看向“葡萄牙”的方向杀气腾腾,就要派兵去打。满宫的人低头抖着肩膀笑,草上飞伯伯也笑,皇上你还穿着开裆裤小肚兜啊,先长大啊。唯有张佐知道皇上上心了,捂着胸口,眼看就要晕过去。 这头,皇上因为南海和葡萄牙的事儿,打定主意要造大船,要找到他的“郑和”;那头,大明人因为各个手艺人的关门,议论纷纷,章怀秀瞧着他大哥这遗憾万分的模样,吓得晕死过去。 章怀秀和他大哥章怀举,兄弟两个因为身体原因,第一批被送回来京城,跟随其他五十多个江南书生一起,在太医院休养身体,一颗心就火热火热。 章怀秀激动的是,自己千想万想要来到北京,没想到以这种方式,不光一路被护送来,还好饭好菜地养身体,做梦一般。 还受到礼部官员的接待,详细地询问他们过程,关心他们的身体情况等等。 他和其他江南书生,面对礼部官员,都好像历经千山万水找到家人一般,大声痛哭。 哭完一场,站在北京城里头,亲身感受这书本上也写不出来的繁华盛景,男子的宽袍大袖冠帽,女子的长衫襦裙高鬓,小娃娃的冲天辫,包包头,五十几个人忍不住,在大街上又是一场放声痛哭。 一声声的“皇上”,哭得那个凄惨,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街上的人,知道他们来历的,都劝说他们,能回来北京就好,皇上惦记他们的身体,只管好好休养身体;不知道他们来历的,误以为他们有冤屈,都说皇上英明着,刑部断案子明察秋毫。 他们只知道重重点头,泪水磅礴地流。 大漠黄沙、冰川雪山,生死关口的一个个瞬间……到放到肚子里。安心休养一个月,恶心呕吐等等高原反应没有了,一张瘦骨嶙峋的脸能见人了,其他书生发奋读书,章怀秀就琢磨怎么见到皇上,他大哥找到他。 “家里来信,你媳妇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你也算是有后人了,大哥很放心。”章怀举真心为二弟高兴,“你大舅兄,有能力,将来成就不低,有他照顾着,家里也会好起来。” 章怀秀因为他大哥难得的和气感动,可他听完,张大嘴巴合不上。 他做爹了?! 他才二十岁?! 章怀秀震惊过度,满脑袋都是媳妇的大肚子里蹦出来一个小肉球,张嘴喊“爸爸”…… 天可怜见,他还是处男啊,他还没碰过媳妇一次啊。 不对,他娶媳妇了吗? 章怀秀情绪激荡之下,眼泪“刷”地出来,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可他大哥以为他是激动的,伸手拍拍他肩膀,哈哈哈笑:“大哥当年第一次当爹,也是这样。” 章怀秀根本没听到他大哥的话。 “你……这一路,大哥和你大舅兄都看在眼里。大哥很高兴你好起来。大哥这一路上思考,自己又能做什么?大哥不甘心平庸一辈子。” 章怀举哪里知道二弟的心事,兀自说着:“出海,去西域,来北京,不说大哥,就是这些只去一趟西域的书生们,也都过不回去之前的日子。 男儿在世,岂能默默无闻?大哥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奉天殿天子门生……只能寄托在下一代的孩子们身上了。” 顿了顿,面色黯然:“科举不成,武举也考不来。要出人头地,只有一个方法。” 章怀举似乎是想到什么,一个苦笑,随即眼里野心毕露,决绝异常。只紧紧地盯着自己的二弟,也不管他什么想法,一字一顿:“以后,家里的事情都放在你身上了,要多孝顺母亲,对你大嫂……也要孝顺。” “两个侄子侄女,也靠你……” 章怀秀压根没听见他大哥的话。他人傻愣愣的,眨巴一下眼睛,还没想通自己的大问题。 从这个身体醒来,他就是章怀秀了,媳妇就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章怀秀眼珠子动一动,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在何处。一夜没睡的他,第二天一大早,被他大哥拉着出门,还是呆呆傻傻的。 一条胡同又一个胡同,七月中的天气,汗流浃背的兄弟两个,一路问人问路,找到一个死胡同的一个宅院门口,好似是宅院?又好像是店铺,还是客栈。 门口围堵着不少人,好像在闹事,他也没有心思过问。 “张师傅为何封刀?求说一个明白。” “对对,吾等慕名而来,只求张师傅的‘一把刀’的名声,到底什么原因,求说一个明白。” 人群更加喧闹,章怀秀打击太大,深陷迷障中,昨夜又一夜没睡,大太阳底下一站,人就晕乎乎的,他大哥却是惊讶得很,拉住一个青年汉子急切地询问:“张师傅封刀?可是真的?” 那青年汉子粗声粗气地一句;“这不在找张师傅?”就不搭理人,章怀举也开始担心起来。 焦急的等候中,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打开大门,冲着人群大喊一句:“不是封刀。老爷十年内不见客。”快速后退,“砰”的一声,大门又关上了。 很多人要闯门,章怀举也是其中一个。章怀秀愣愣的,还没明白。二天时间被他大哥拉着去了四五个这样的地方,他大哥灰心丧气的,只哀叹自己命运坎坷,大好的盛世,一身本事没有用武之地。 章怀秀打手势,迷糊地问一句:“大哥,到底要找谁?” 章怀举满腹遗憾,遗憾里还透着强烈的不甘心:“大哥想去找个师傅,自宫做太监,可惜各个师傅都不接活儿。” “大哥想去找个师傅,自宫做太监,可惜各个师傅都不接活儿。”章怀秀木木地起身,一个踉跄,“咕咚”一声趴下,人就晕死过去。 大明的太监是一个好职业,他知道。大明有名的太监,各个都堪称大明的第二外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兄弟姐妹侄子外甥,一个家族,一个村子,一个县,甚至一个省都跟着沾光。 那正德三年,出身陕西省的状元郎,就是因为和大太监刘瑾是同乡,稀里糊涂地做了状元。 可章怀秀真没想到,他大哥……他大哥,也要做太监!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这滋味儿……这几天他本就刺激过大,没睡好没吃好天天大太阳底下跑,直接就晕倒了。 章怀秀悠悠醒来,眼瞅着他大哥坐在床边关切的模样,眼里还没放弃的野心,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完,艰难地起身,走到书案前,端正身体。 借助这个身体本身的用笔习惯,稳稳地写下一笔一划。 “倍径,炮管长度除以炮管口径的值,衡量一门炮威力大小的重要指标——倍径越大,威力也就越大。简单说,弹丸在较长的炮管里,可以被火~药燃气加速的更多,获得更大的能量。 同时,倍径越大,弹道越平直,反之越弯曲。一般说来榴弹炮的倍径较小,加榴炮适中,加农炮最大…… 比如,钻头的切削刃长,是钻头直径的三倍或五倍。这个切削刃长,是指全切削刃的长度,不包含排屑槽收尾部分的长度,大部分钻头,靠夹持端的排屑槽是逐渐缩小的…… 而一般是以口径二十毫米为界限,大于二十毫米的叫炮,小于二十毫米的叫鸟铳……” 新科状元文伯仁,在烛光下仔细看完这张纸,聚精会神地看完下面三页纸的解释、图纸,抬头,看向堂弟在信里提到的兄弟两个,拿着纸张的手,直哆嗦。 他到底也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这么大的事情放在自己手里,他受到的冲击太大。 文伯仁的目光落在哑巴章怀秀的身上,一出口,是自己也没想到的一句话。 “贤兄弟如此来见,不害怕吗?”你们这般来见我,不怕我杀了你们,拿了你们的功劳?章怀秀没有听懂,章怀举听懂了,顿时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豪迈地笑。 “文翰林说这句话,我们兄弟完全放心。” 文伯仁苦笑摇头,将手里的四页纸郑重放好,示意两位喝茶:“贤兄弟是堂弟的恩人,一路多有照顾,还在悬崖上救他一命,文家自是要报答。” 随即一个更大的苦笑:“不怕贤兄弟笑话,文伯仁,也是一个普通人啊。” 章怀秀这才模糊明白,看看放松下来的大哥,看看文伯仁,紧张地攥紧衣角。 文伯仁发现他的动作,脸上的苦笑更大:“不瞒贤兄弟,工部确实在研究改进大炮,具体的到哪一步,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引荐两位给礼部尚书,问他的意思。” 章怀举眼睛一亮:“可是毛尚书?” 文伯仁还是苦笑:“对。毛尚书的小儿子也在队伍里,你们应该认识。贤兄弟来找文伯仁,这是对文伯仁的信任。见毛尚书之前,有些话,要问清楚。” 文伯仁反反复复的问清楚,给礼部尚书递帖子。章家兄弟焦心等候三天,见到当朝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毛澄,早就想见见他们,问问自己小儿子的事情,可他这些日子忙着和群臣“商讨”豹房的规制,实在没空。看到文伯仁送来的四页纸后,也顾不得小儿子的事情了,直接问道:“这确定,是你自己研究的?”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中等身材略胖,却是浑身气势勃发,眼睛刀子一般锋利,章怀秀吓得腿软,哪里敢说假话?当下老实回答:“不是我,是我跟人学的。” “可有其他人知道?” “没有。我保证没有。我……老师,找不到了。大明,就我一个人会。” “好。老夫暂且信你。其他的,自会有人去查实。老夫带你去见一个人,怎么处置,全听他的安排。” 礼部尚书面色严肃,隐隐的透着杀气。 文伯仁不明白,也不敢问。 章怀举看向弟弟,也不敢问。他可以确定,自己在海上做海盗的时候,没见过比这更好的大炮,葡萄牙人也没有。 章怀秀知道,大明在去年仿造佛郎机大炮,却只是仿造,没有研究。一直到十六世纪西洋大炮技艺大发展,传到中原,中原人才知道倍径的事儿,自己给自己打气,稳住身体,跟在后面。 四个人做三顶轿子,护卫森严,一路沉默地来到城西郊外,西山一个院子。 两个石狮子立在门口,大门三间,梁栋、斗拱、檐角用彩色绘饰,门窗仿柱用黑漆油饰,门上有金漆兽面锡环……看规制,不低于阁老亲王的府邸,却没有一个小厮守着,大门紧闭,门口安安静静的,跟普通江南小院一般。 礼部尚书在护卫的搀扶下出来轿子,一个护卫上前敲门,一个侧门“滋啦”打开,出来一个人,章怀秀一眼看到这书本上的锦衣卫黑色劲装,惊呆。 他大哥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文伯仁也好似惊住一般,恭恭敬敬的,屏住呼吸。 锦衣卫在太~祖时期风光无二,但是永乐皇帝登上皇位后,就成了仪仗队,只能在东西厂手底下混日子,一直到陆炳在锦衣卫崛起……这个时候陆炳,应该在兴王府做玩伴啊?章怀秀心里翻江倒海的,脸都白了。 兴王……陆炳……如果可以,他拼死也要杀了兴王! 四个人进来大门,穿过二门,来到见客的外书房。礼部尚书去见宅子的主人,一炷香后,文伯仁也出去。 章怀举看着书房的摆设,眼睛滴溜转,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沮丧。章怀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若神魂出窍一般。 又一炷香后,有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来唤他们,章怀举激动的脸都红了,章怀秀的脸更白了,黄黄白白的,渗人。 跟着飞鱼服的“飞鱼”式样衣摆,来到一个内书房的小院,也不知道这是谁,也不知道文伯仁和礼部尚书在哪里,只管跪下磕头,磕完头,不敢起身,等候问话。 一炷香,一个时辰,一天,一辈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好似只有一瞬间。章怀举浑身颤抖,章怀秀要撑不住晕倒,一道低音炮般磁性优雅的声音,响起。 “章怀秀,你写的,很好。这项技艺,数月前,工部研究出来……” 章怀秀恍恍惚惚的,他大哥什么时候退出去,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也不知道。 他都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哪些问题,也不记得那个人都问了什么,好像那个人有一种能量场,他问你话,就是你莫大的荣耀,你不由自主地变得诚实,比在上帝前忏悔还要诚实。 两天后,他被人领着进宫,走在大明皇宫西苑的太液桥上,经过桥头名为“堆云”、“积翠”的木坊,穿过一道道门,一道道回廊,站在燕山余脉的万寿山下,大明朝的太液池边,见到了那个人,也见到了,梦中要见的皇上。 那个人,身姿挺拔,面容英俊超过想象,一身飞鱼服在身,眼里的笑儿,好似这夏日的太液池的池水,好似微风杨柳的清晨,好似阳光下的平静海面,温柔明朗、愉悦活跃。 那个人双臂护着的小娃娃,从天而降,落在他的怀里,兴奋的“哇哇”叫,脸上的笑容,要你奉上所有,只为守护,要你和天下人为敌,只为守护。 章怀秀在这一刻,什么委屈都远去,又好似什么委屈都汇聚在一起爆发,眼睛里,身穿绿色肚兜的小胖娃娃,头上两个冲天辫子,迎着朝阳,一跳一跳的,一跳一丈高,身上带着太阳的光芒,仙童一般…… 章怀秀的眼泪夺眶而出,“扑通”跪下:“草民章怀秀,拜见皇上。” “草民章怀秀,拜见皇上。”章怀秀又喊一声,浑身颤抖。是来自曾经的章怀秀的激动,还是来自千年梦回的期待成真的激动?又好像都有,沙哑的嗓子因为长时间不说话,干涩撕扯,却是眼泪的热度烫的他浑身发热。 从此刻起,他是章怀秀,大明的章怀秀。章怀秀,要对小娃娃皇上,奉上所有的忠诚。 一道好奇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好似看透他的灵魂。一双虎头鞋进入眼帘,老虎的眼睛是两颗鹌鹑蛋大的黄色钻石,纯净,没有一丝杂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 33 章 小娃娃皇上好奇地看着章怀秀, 眼睛越睁越大,小鼻子嗅嗅,好似是困惑地皱皱眉头, 伸手揉揉眼睛,似乎是要看得更清楚一般。 可他看着, 看着,把章怀秀从头看到脚,从里看到外,越看越稀奇,越看眼睛越是瞪大。 小娃娃直觉地, 转头看向徐景珩, 大眼睛里全是疑问。 徐景珩看着他笑,眼神里满满的都是鼓励。他就又转头看着章怀秀, 又不敢相信一般地揉揉眼睛, 章怀秀是和故事的神仙鬼怪妖精一样,化成人形了? 小娃娃端着一副大度的模样, 佛道, 仙仙鬼鬼, 嗯嗯,都是大明子民。 徐景珩一看皇上的表情, 知道皇上的想法,心里为皇上的“大度”微笑, 看一眼章怀秀, 吩咐道:“章怀秀,抬起头来。” 章怀秀如闻仙音,皇上这么看着他,他感觉自己好似没有这个躯体, 灵魂赤~裸裸的一般,他再次庆幸,如今现在灵魂和躯体合二为一了,不怕不怕不怕。 章怀秀给自己打气,低声说道:“谢皇上隆恩。”慢慢抬头,看一眼,吓得又低头。 皇上长得真好看。 皇上有一双世上无双的眼睛。 章怀秀不知道有谁可以和皇上这般对视。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微微低头,大大的眼睛注视章怀秀的眼睛,即使只有一眼,他心里也更好奇,又伸鼻子嗅一嗅,又转头看徐景珩—— 佛佛道道不同于其他大明人的气息,小娃娃不大喜欢,但章怀举身上的特殊气息,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他喜欢。 小娃娃皇上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或不应该“闻到”这些,他就是直觉地知道,徐景珩知道答案,徐景珩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潜意识里信任徐景珩。 徐景珩用眼神回答皇上的问题。小娃娃皇上就惊讶地看着章怀举,发现章怀秀紧张害怕,端着小胖脸,“和蔼和亲”的微笑。 “章怀秀,好好。章怀秀不怕。”小娃娃皇上的语气里带着安慰,脆生脆气的小奶音,天生的天子威仪。 章怀秀就觉得心口火热,情绪激荡之下眼泪又要出来,硬憋回去眼泪,哽咽一声:“草民谢皇上安慰,草民不敢当皇上夸奖。” 小娃娃有模有样的,学着徐景珩刚刚的鼓励眼神,有模有样地说话:“章怀秀敢当。章怀秀起身,赐座。给朕讲讲西域的事情。” “草民的荣幸。草民谢皇上赐座。” 宫人搬来三个绣墩,皇上、指挥使、章怀秀按次序入座。章怀秀面对小娃娃皇上,内心的激动无人知道,慢慢地笑着,慢慢地给皇上讲述他们的经历。 “西域,和北京不一样,和江南也不一样,和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不一样。地处欧亚大陆之间,吸收东西方文化,茫茫大草原、雪山冰川、整体比大明高千丈……蔬菜少,牛羊多,人多以放牧为主,还有庄园主和奴隶……” “大漠很大,各个部族为了争夺生活资源,争斗多,血染红黄沙,风化,风干,一粒粒沙子,都是历史的味道……那里的人,脸上两颊有高原红,和白杨树一样顽强求生,和绿洲一样热情……” 小娃娃皇上听得眼睛眨也不眨,问题一个接一个:“西域地方比大明大啊?叶尔羌汗国的后面,还有国家?奥斯曼在西域的哪里?” “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说他们环游世界,世界是一个圆球。圆球,亮亮的宝贝吗?” 小娃娃皇上对圆球动心,宝贝,想要。章怀秀面对皇上的“动心”,虔诚地笑:“皇上,西域比大明大,然人口少很多。叶尔羌国后面,有国家。奥斯曼在叶尔羌国的西部。 皇上,这个圆球,是一个大宝贝。草民听说,我们都生活在‘圆球’上。 ‘圆球’分为好几个大陆,大明在亚洲大陆,奥斯曼在欧亚大陆,葡萄牙,在欧洲大陆……” 小娃娃皇上的嘴巴张大,眼睛瞪圆: “‘圆球’,要。葡萄牙,坏,打。朕找到‘郑和’,就去打。” 皇上因为自己还没有找到“郑和”,小胖脸皱巴,念念不忘打坏坏的葡萄牙。徐景珩面容安静,好似皇上做什么都可以。章怀秀震惊过后,嘴唇哆嗦,那是激动的。 就好比他因为皇上脚上的钻石震惊,想着这个时候,大明有钻石了吗?却又想着我们皇上就应该这样尊贵地养着,大明就应该汇聚全世界的宝贝…… 大明打葡萄牙,怎么不可以?葡萄牙来打大明,大明就应该打回去! 徐景珩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小娃娃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变化,欢喜。 小娃娃皇上知道没有功名不好封官。早上徐景珩说,章怀秀有别人没有的才华,去工部很合适,他自己看着章怀秀,虽然好奇他身上的特殊气息,也是喜欢得很,当即就决定,要章怀秀做他的伴读。 做他的伴读,就不用考科举了,朕聪明。 “章怀秀先做朕的伴读。”小娃娃皇上的小胖脸,矜持且英明。 章怀秀惊呆。 章怀秀懵啊,他想说他应该去工部,可又哪里舍得做伴读的机会?想问一声为何要他做伴读,又不敢多问。 “草民章怀秀遵旨。”章怀秀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如是回答。 一个小太监领着章怀秀下去,换衣服,认识其他的老师伴读们;小娃娃立马拉着徐景珩:“蹴鞠。” 徐景珩笑:“好,蹴鞠。” “蹴鞠!”小娃娃欢呼一声,抱着他的小皮球,和徐景珩来到草地上,拉开架势,开始玩乐。 徐景珩先开始,和皇上平时随意的玩耍不一样。皇上看得目不转睛,眼里全是徐景珩踢球的小人影儿,美美! 皇上抱着小球,学习徐景珩的动作,小模样十足十的认真,用双足踢,用头、肩、臀、胸、腹、膝等等部位接球——徐景珩的动作是行云流水品茶拈香一般,皇上的动作是…… 噗哈哈哈,噗哈哈哈。 围观的宫人都想笑,忍得好辛苦。其实皇上的动作非常到位,“井轮”玩得好,“飞弄”,“滚弄”也玩得好。可是,皇上胖嘟嘟的三头身啊。 皇上的动作太喜乐,小儿稚气更是要人满心开怀。皇上因为徐景珩和他一起蹴鞠,对蹴鞠爆发出莫大的热情,就见小球在皇上的身上高起落下、贴身伏上…… 因为看徐景珩玩球入迷,脚上一个不稳当,着急地睁大眼睛求救;一个屁股墩儿坐到草地上,自己爬起来……嘴里不停地发出“啊啊哇哇”的呼喊……一个完美的接球,眉眼弯弯…… 宫人就看着他们皇上玩着玩着,开始飞飞,一边飞飞,一边玩蹴鞠……指挥使功力深厚,护着皇上密不透风,树梢上,花丛上,小湖边……皇上玩得那是真真“尽情尽性”…… 宫人们撑不住,面容扭曲也憋不住笑出来;刚刚和章怀秀一轮见面的老师伴读们,休息用水的时候一眼看到,也忍不住笑。 指挥使功力高深蹴鞠玩得好,不稀奇。稀奇的是,指挥使飞上飞下,飞花摘叶凌波微步的一手功夫,和皇上的小儿玩乐一搭配,哈哈哈哈,一边哈哈哈一边鼓掌叫好,一时喝彩声如雷。 七月天里,大明人“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大明皇上·朱载垣是“鞦韆对起花阴乱,蹴鞠孤高柳带斜。无数小鱼真得所,一双新燕宿谁家……”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小娃娃皇上玩得开心啊,皇上听到众人的鼓掌喝彩更开心,美美的指挥使陪他玩球,美美的指挥使踢球的动作好看,看一眼指挥使,踢一下球…… 头顶小球站在一片荷叶上,自己给自己鼓掌:“朕好好,徐景珩好好。” 自恋的小模样,生来骄傲。众人笑得肠子打结,除了更大声喝彩,只能更大声喝彩。 徐景珩心里欢乐,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宠爱:“皇上好好。喝水,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好好,好好。”爱美·皇上对指挥使的话都听,指挥使美美啊,好看—— 美美·指挥使眉眼含笑,抱着皇上上岸,掏出手帕给他擦擦额头细汗,喂他喝一杯温水,举着他过头顶,视野一下拔高,高兴的小娃娃皇上欢呼出声:“高高,高高。游湖高高。” “好,我们去游湖飞高高。”徐景珩答应着,抱着他,迈步就去太液池坐船,一个飞跃,跳到船头……小娃娃手舞足蹈地欢呼,在船头学着指挥使的动作,跳啊跳……一个个荷花,一片片荷叶,是他最好的玩友。 这两天徐景珩很忙,一连三天进宫都是来去匆匆,皇上就想他。在小娃娃皇上·朱载垣的心里,徐景珩是特别的,唐伯虎老师离京,桂萼也离京,很多人去奥斯曼,王守仁老师也带着俞大猷去大同……可是徐景珩不一样。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拉着他美美的指挥使,结结实实地玩乐一个上午,才是欢喜。 宫人各个忙碌,准备皇上待会儿的午膳。其中一个小太监,托着一个盛放茶杯茶壶的托盘,一个飞身,稳稳地落在湖中小船上……徐景珩坐在船头品茶,护着皇上在湖面上玩乐。 小船无风自动,太液池安静无声,只有皇上清脆的欢呼声,和天鹅鸭子荷花荷叶……说话的小奶音。 老师伴读们都觉得,这休息时光分外美好,很应该作诗作画留个纪念。章怀秀恍恍惚惚的,大明人人都会蹴鞠,都喜欢蹴鞠,回家就苦学苦练;可宫里人人都会内功?他现在开始练习内功,来得及吗? 章怀秀一边练习大字,一边苦思冥想,怎么发挥自己的特长,补上自己的短处。刚刚皇上玩乐,他和几位老师伴读见面,大受打击,此刻可以称得上萎靡。 杨慎——写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大明第一才子;谢丕——大明第一美探花,好一颗宝树……皇上的身边都是大家名儒,就是刘成学,一看就是得力实干的稳重人,克己奉公的理学家。 章怀秀也知道皇上的这个年纪,开蒙都刚刚开始,御笔批红都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代替,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着急,万万不能着急,只要皇上安全健康地长大…… 一抬头,就见众人写诗作赋画画的,都各自完成。章怀秀庆幸他刚刚表明自己什么也不会,安静地听。 听得满心震撼,就见杨慎转头看他,笑容温润如玉:“章贤弟莫要紧张,你刚来有些事情不知道很正常。吾等早上听指挥使说起来章贤弟的才学,大为钦佩。晚上我们去留仙居一叙,如今确是有个事儿着急。” 章怀秀以为他们有大事,连连表示:“大事要紧……”身边谢丕爽朗大笑:“哪有什么大事?唐伯虎画了一幅画,文征明送来一幅字,他们着急观赏。” 一时间,众人都是笑,章怀秀呆呆愣愣地跟着他们,出来房间,围坐一个小亭子,章怀秀看着这幅,曾经在博物馆看到的文征明《太液池诗》,微笑出来,安静地听众人的热烈讨论。 杨慎赞叹不已:“‘泱漭沧池混太清,芙蓉十里锦云平。曾闻乐府歌黄鹄,还见秋风动石鲸。玉蝀连蜷垂碧落,银山飘渺自寰瀛……’好诗词。” 谢丕满腹遗憾:“铁画银钩。可惜,文兄学鲁直而力有不逮。不过这诗词挺好。我记得,前阁老李东阳写过一首太液池,不同的风格。” 杨慎的眼睛还落在这词儿上,随意接话:“‘……鸟飞不动朱旂影,鱼跃时惊彩枻声。天上银河非旧路,人间瀛海是虚名。何如周囿开灵沼,长与君王乐治平。’” 刘成学没有“文人相轻”的情结,实话实说:“一个民间文人,一个阁老,不同的风格……” 一时众人又笑,议论纷纷的,话题从唐宋元书法特点,到现代书法发展……争论不出来论点,一起去找皇上和指挥使评断。 小娃娃皇上和徐景珩一起用完午饭,正在散步消食,打算去看太皇太后。见到众人围着他,要他看书法和画儿,完美演绎何为“当仁不让”。 他还没学习认识字儿,但人小聪明,有灵性,指着唐伯虎的画儿,只夸“好好”,对文征明的诗和字,小眉头皱巴,引得所有人欢乐大笑。 装隐形人·章怀秀想起来自己的狗爬字,冷汗默默地流。文征明的字,学黄庭坚和赵孟頫,结字严谨,风骨强劲,看字仿佛看到长袖善舞的仙人,尤其“太”“芙蓉”“锦”,大张大合的很有黄庭坚的感觉…… 可是在座的,都是青史留名的大才子,四岁的皇上,更是才子抱着长大的! 大明的太液池畔,唐伯虎和文征明万里“踢馆”不成,章怀秀万分明白李东阳写下《太液池》的心情,抓耳挠腮地犯愁。徐景珩看众人一眼,牵着皇上的小胖手,去清宁宫看太皇太后。 下午的时候,太阳依旧很大,豹房里林荫成行、假山流水,湖泊小桥,太阳正好。 徐景珩自去办事儿,皇上美美的一觉醒来,听老师伴读们讲说唐诗宋词,汉朝民歌,诗经楚辞……还给唐伯虎老师和王守仁老师,各画一幅画儿寄去 。想起来南海,西洋、印度……又要听书。 几位老师伴读对视一眼,都知道皇上要派人出海的事儿,可,他们也不敢劝说皇上不去,他们自己都想去…… 几位老师捧着礼部新出的,有关于西洋的书本儿,读得声情并茂,自己心动,皇上更心动——多多的宝贝,要;坏人,打! 在座的人,群情激越,唯有章怀秀听得晕乎乎。现在的大明,发展到哪一步了?为什么大炮研究会到倍径的那一步?章怀秀怀揣一肚子问题,晚上出宫后,和一群帝师伴读在留仙居品茶品酒。 知道皇上的日常趣事儿,知道大明有了南海市舶司,大明整顿水师,大明还和日本打了一张,打赢了,震惊之下,借着酒意,放声痛哭。 这是不同的1525年!这是元和四年!元和皇帝的大明,再也没有“嘉靖嘉靖家家净、柴米油盐皆无”。 大明再也不会有“奸臣专权,吏治败坏,废弛边事,倭寇频侵……”再也不会有闭关锁国,国势积弱,民不聊生。 而他要保护皇上,他要彻底杜绝那个“崇尚奢侈,嗜好刑戮,暴虐不仁,喜怒无常,昏庸无能……痴迷炼丹修斋,二十余年不视朝……”的兴王进入北京城。 章怀秀第二天中午起来,眼睛红红的,接过来他大哥手里的醒酒汤,一饮而尽,得知因为醉酒休息一天不去宫里,一屁股坐到书案前,奋笔疾书。 倍径的技艺,现在的大明已经有了,作为一个学历史的人,当然知道倍径后面的大炮技艺发展。 因为不知道大明技艺发展水平,班门弄斧差点被当成“间谍”杀头,差点享受一把锦衣卫昭狱的十八酷刑什么的,过去过去。 黑火~药,后膛填充炮弹,扳机取代打火绳……当然他也知道大明铁艺已经落后,其他方面也落后,只能一步一步来。 章怀秀写的投入,害怕将来事情多忘记这些知识,想到什么写什么。他大哥章怀举坐立不安地等候,特殷勤地磨墨伺候用水,半个时辰后章怀秀回神,吓坏了,结结巴巴的:“大哥,有事请说。” 章怀举目光热切地盯着自己的亲亲二弟,越看二弟越有前途,抓着他的手好似抓住唯一的人生希望:“二弟,你做了皇上伴读,能不能给大哥求个情,要大哥进宫做太监?” 章怀秀惊呆,一动不动的。然而章怀举真的认为,这是他人生的莫大转机,激动的语无伦次。 “二弟你不知道,大哥和你大舅兄曾在海上混过,对海洋上非常熟悉,也不怕死。” “皇上要派人出海,没有比你大哥和你大舅兄更适合的人。大哥保证,你大舅兄一定也敢挥下那一刀,我们出海,就是大明第二个‘郑和’,二弟,你去和皇上求个情……” 章怀举目光野心勃勃,好似已经看到自己成为三宝太监,做郑和的风光:“即使不能做到掌印大太监,能出洋一趟,也不虚此生!” 章怀举确定,自己绝对不会后悔。章怀秀听着他说,他大舅兄也要做太监,还要做郑和下西洋在……眼冒金星,又要晕。却是被他大哥一把扶住,想晕也不能晕。 章怀秀以为他大哥做太监的心思歇了,没想到…… 小娃娃·大明皇上·朱载垣要找他的“郑和”,七月十五的大朝会一提起,要派人出海打葡萄牙,朝廷一半官员不想出海打仗,但对上皇上气呼呼的小模样,不敢。 又有人说,大明如今海路畅通,应该和当年郑和下西洋一样,宣扬一番大国风光,出去一趟很有必要……立马被户部的人的唾沫喷的缩头。 户部一听要花银子就跟要他们命一般。可这个说法,获得大部分人的支持,少数激进派更是激动,包括文伯仁。 文伯仁从堂弟的来信里,知道出去看看的重要性,只苦于自己的身份不合适。就想起章怀举和汪直。毕竟文家也曾走私过,有这方面的关系,章家汪家的事情,虽然没有锦衣卫调查的齐全,多少也调查出来一部分。 当章怀举去问他,给人阉割的师傅们封刀的原因,他心里一动,试着说出这个事儿,果然,章怀举得知这个消息,对于做太监的事情,更坚定。 文伯仁因为他的坚定反而心怀愧疚:“章兄,兹事体大,望多思考。以后有万一,文伯仁至死愧疚难安。” 章怀举到底是混过海盗,对文伯仁的心思岂能不清楚?但他还是感谢文伯仁。 “请问文翰林,皇上的态度如何?” 文伯仁倒也没有瞒着他:“皇上对出海的事情上了心,立时就要操办起来。七月十五大朝会的时候一提,基本上决定下来。” 章怀举就知道了,皇上自己决定好,甭管群臣最终态度如何,群臣拧巴不过皇上,对于皇上的命令,只管给办好。章怀举对自己的未来更有信心,豪迈一笑,声音斩钉截铁。 “文翰林也知道,大明要有船队出海,必然是宦官。章怀举本就要做宦官,如此机会,自当抓住,永不后悔!” 文伯仁一时愣住。他自然也知道,要出海必然是宦官的身份,否则他早自己请命了。他无法割舍这条“根”,对于章怀举的决断就更为钦佩,当下就答应。 “章兄如此人物,文伯仁佩服。文伯仁会紧紧关注此事,有消息就告诉章兄。” 两个人很有一番知己的交谈。章怀秀听完事情经过,还是一时无法理解他大哥的这份执着——大明宦官这么多,百年多来几百万人有了,可郑和只有一个。就算皇上要派人出洋,人选也多得是。 可他冷静下来思考一夜,也多少明白他大哥这份野心。 扪心自问,如果他有机会杀了兴王,前提是要他自宫,他会吗?他要是看到那唯一的机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挥刀自宫。 可这到底是不确定的事儿,出海的事情也还没定,具体怎么出海也没定。 “大哥,如果最后能出海。弟弟一定去求皇上。只希望大哥暂且稳住,可行?”章怀秀不放心。 “这个大哥晓得。”章怀举虽然心里火热,可也知道事情重大,不管对于大明还是皇上 ,还是他个人,当下满口应承。 可他们两个稳住,其他得知消息的人,稳不住。想要自宫的人本来就对这些日子的,“求阉割无门”恼火,一知道这个消息,哪里忍得下?很多人闹到司礼监,大喊大叫的大打出手。 还怀疑司礼监不再招收太监,是要包揽出海的人选,减少竞争。 还闹到刑部,要求刑部给他们上书皇上,求皇上给他们做主。 皇上:“???”皇上长在宫里,又是这个岁数,压根没有宦官和普通人的区别,都是大明子民。 皇上要找“郑和”,只是一个代称,永乐大帝有郑和,他也有一个,英明。 大臣们心里想的多。如果要派人出洋,必然是宦官,否则当年永乐大帝为何要耗费心思培养宦官?最终还是决定宦官出洋? 大臣们倒不是反对宦官出洋,而是对于出洋这个事情本身,踌躇犹豫,拿不定主意。但他们也知道自己拧不过皇上。反正甭管君臣如何互相耍无赖,消息瞒不住。 朝野上下消息灵通的人,都议论纷纷,一半担忧,更多的是勇气。 四九城的宦官们知道了,相当于北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一大半的人都支持皇上,不少人都要求要做宦官。 皇上·朱载垣得知外头人的反应,欢喜:“大明子民,勇敢,好好。”老师伴读们听着也欢喜,平和最稳重的刘成学也有自己的想法,反复琢磨不甘心,问出来:“请问皇上,这次出海的人选,可有定下来?” 皇上鼓着腮帮子,特坚持的模样:“朕一定会找到朕的‘郑和’。” 刘成学心里一叹。其他几位老师伴读看他一眼,在心里摇头。 他们的身份,可以出去吗? 朝野上下闹闹哄哄的,夏日不知不觉过去,八月初八日,吐鲁番蒙古贵族们来北京,皇上在豹房接待,大宴群臣。吐鲁番蒙古的贵族们高僧们,在北京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大明士庶、僧道见识到“蛮夷文化”惊叹之余,心有所感,老臣们想起先皇,更是泪水涟涟。 大明学到蒙古的打铁技艺,小娃娃皇上对蒙古各项技艺都好奇,特积极地跟着学蒙古话,更满心期待大明的新大炮。 八月十五,中秋节,大明和吐鲁番蒙古一起过。 八月一十八日,工部研究出来开花弹,他也去看试验,“轰”的一声炸开,地动山摇的,开心。只是开化弹碍于生产成本,无法量产,工部继续研究,章怀秀申请加入。 八月二十三日,朝鲜使臣来到北京,今年的朝贡提前,还破天荒地带来大量珍贵礼物——朝鲜齐安大君去世,长子早夭,王大妃贞熹王后,选中宗室李娎继承王位,其他拥护齐安大君次子的大臣不服,两方人都来找皇上做主。 大明皇上·朱载垣,听内阁说,大明对于藩属国的事儿不能不管,可他对于大明的事情都很少管,对于藩属国的事儿更不管,一句“不是大明子民”,说的内阁哑口无言——皇上理由充足。内阁只能自己给办了。 秋收季节,又是一个丰收年。小娃娃换上秋衣,最喜欢跟徐景珩出宫玩耍,看秋收盛景,自己跑地里晒麦穗。 各个藩属国都来朝贡,朝贡贸易红红火火,东西厂、礼部、鸿胪寺、锦衣卫……都忙得双脚打架,其他国家的各中稀罕物儿进来大明,大明的东西要出海,朝野上下都各有各的忙乎。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最清闲,每天有空就盯着司礼监和内阁,要出海,要去打葡萄牙。司礼监说事情重大,人选慎重地选。内阁就说,他们在忙乎划定南海直属地盘的事儿,没空—— 皇上不是说不是大明子民不管吗?变成大明子明,简单。 皇上:“???”皇上对于内阁的忙乎,就觉得这是小事儿,也没管。内阁:“!!!” 四位阁老的愤慨、担忧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皇上年幼,还没有开疆拓土的清晰意识。可皇上这心大的模样,将来可怎么办?四位阁老的眼泪朝肚子里流。 他们以前糊涂,如今知道了,南海市舶司的税收这么好,那马六甲海峡,一个月顶全大明一半啊。只要一想到,皇上将来嫌弃麻烦不管,几位阁老就心痛得无以复加。 几位阁老瞅着南海地图,恨不得全扒拉到大明。 皇上无知无觉,没有大事——皇上认为的,那就自在玩耍。 可是内阁扒拉马六甲海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马六甲海峡的利益这么大,当地各个小国,西班牙人、葡萄牙人……都想掺和一脚。大明和西班牙、葡萄牙、当地小国联军大战起来,小娃娃一看有人欺负他的子民,一个字:“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 34 章 皇上要打。内阁自觉事情是他们引起来的, 当然不能缩头;满朝文武大骂“蛮夷小国胆敢反抗大明”,嗷嗷叫着都要去打。无他,大明改革卓有成效,水师鸟枪换炮, 底气足啊。 事情就这样一句话定下来, 可是谁领兵?杨一清老将军在山东和浙江沿海训练水师,要防止日本人联合西班牙和葡萄牙, 王琼忙乎吏治改革, 张九畴离不开甘肃, 彭泽更要镇住西南,安国老将军去世了…… 王守仁在河套,正和蒙古人天天打仗…… 说起来, 大明这还是两线作战。 小娃娃觉得, 他的“郑和”没找到, 武将也急缺,小胖脸板着,严肃的小模样。 满朝文武一时都感觉, 大明缺少武将, 能打的武将。不敢看皇上,看看武定侯郭勋,哎, 作为虎将守着北京城可以,要他去南海,也抓瞎。 武定侯郭勋正犹豫那,毕竟打下来南海那绝对青史留名。武定侯郭勋被这眼神一刺激,不服——他怎么就不能去南海?武定侯郭勋就要请命,冷不防杨阁老站出来。 “皇上, 臣请命,领兵。” “哗”,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杨阁老,你这么大岁数,你去领兵?不是,杨阁老你是一个不知兵的文臣,你领兵? 然而杨阁老有他的理由,杨阁老端出来徐景珩送来的建议,完全不惧怕任何人怀疑的目光。 “启奏皇上,南海自古以来,就是中原政权领地。大明承天命、定鼎中原,八方安和、四方泽被,南海自当也如是。 如今南海某些人因为西洋蛮夷挑拨,心思浮动。然大明仁义大国,不能放弃他们。大明仍以教化为主,安抚为上,围剿配合。” 杨阁老表示,他不知兵,他知道。但是大明仁义大国,怎么能去打无知的藩属国那?要教化啊。 杨阁老高举朝笏,满身正义,一腔仁爱溢于言表:“皇上,臣领兵,不为打仗。只为总领军务,安抚南海各地方,和大明内陆进一步融合,更好地接受皇上的恩泽。” 发现勋贵武将们都要动手打他,立马话锋一转:“皇上,这并不是臣的想法。臣一开始也是要硬打,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上朝前告诉臣,臣认为,指挥使的提议,非常有道理。” 有本事你们去找徐景珩论理?杨阁老表示,我也会耍无赖。 群臣愤怒,可徐景珩提出来,他们还真不能对杨阁老动手。 此次南海打仗的人选,必然是勋贵武将们。群臣都知道,文臣也没想要争——这个时候争,勋贵武将真能再来一次朝堂斗殴打杀王振。 朝堂里气氛大变,杨阁老矜持地微笑。皇上的眼睛微微睁开,迷糊。 皇上对于南海人要不要加入大明,就觉得这是小事儿,皇上大度,接纳他们。 而且回宫的路上徐景珩说过,杨阁老若要领兵,意思是,杨阁老不是要去打仗,就想要去看看南海,去南海游玩一趟,皇上也觉得这是小事儿,支持。 “准奏。”皇上小奶音清晰,还记得徐景珩的另外一个提议,“南海市舶司开业,要和杨阁老一起去看看,和杨阁老申请。” 杨阁老:“!!!” 群臣:“!!!” 杨阁老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他就知道徐景珩不会无缘无故帮他! 群臣瞧着杨阁老,哈哈哈,哈哈哈,憋着不笑出来好难受,杨阁老您肚子大大度着,我们笑了哈,哈哈哈哈。 杨阁老更气。 然而皇上高兴啊,皇上的认识,南海市舶司,那就是大明在南海开了一个店铺,店铺开业,大臣们好奇就去看看热闹,朕是好皇上,朕对大臣们好好。 皇上矜持且英明。群臣瞧着皇上的态度,那还不大笑?群臣在豹房大殿里“哈哈哈哈”笑,敞开胸怀,笑。 瞧瞧,杨阁老那张“理学家”脸变颜色了,多可爱,哈哈哈哈,我们皇上就是爱护大臣,哈哈哈哈。 群臣笑,小娃娃皇上坐在龙椅上,也开心地笑。皇上的身上还是出门游玩的民间便服,青色的长衫朴素的虎头鞋,头上梳着小包包头,笑起来,和秋日里饱满的麦穗一般喜悦繁华。 杨阁老本来气得不行,一眼看到皇上的笑模样,什么气都没有了。蒋阁老和谢阁老都满脸笑儿,三位阁老对视一眼,都是心里感叹,徐景珩的一番用心。 此次领兵南海的最佳人选,是徐景珩。出身南京魏国公的大公子徐景珩要领兵,事情迎刃而解,根本不用费力商讨,甭管文臣还是武将,勋贵外戚清流、南京还是北京……都服气他。 徐景珩也知道。可徐景珩为了皇上,放弃这青史留名的机会。徐景珩也没觉得,南海危机到他必须出面的情况,徐景珩推荐杨阁老去南海坐镇,推荐其他人领兵。 小娃娃皇上记住上朝前和徐景珩的商议,见没有人请命,告诉自己不气不气,朕自己培养武将,废材也能培养出来。 “杨阁老操劳政务,劳苦功高。特许休假半年。徐鹏、许泰、邓继坤、常绍……护送杨阁老南海度假,水师待命,南京六部全力配合。”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犯错被罚在家·安边伯许泰、担任南镇抚司同知·申国公世子邓继坤、皇上玩伴·常小侯爷常绍……所有有能力的勋贵外戚们,一起汇同南京魏国公徐鹏,南京六部,配合负责南海水师的王宪老将军—— 南海镇守太监、市舶司人员、南海总兵,广东福建两省巡抚…… 所有人,安抚南海民众,普洒皇上的仁爱之光,保护杨阁老南海一游! 杨阁老磕头:“臣谢皇上隆恩。”面对群臣羡慕的目光,牙疼,肝肺疼,杨阁老这么大岁数了,第一次被人保护着,做一回吉祥物,这滋味儿…… 群臣明白皇上的意思,大明打日本海战,是打起来大明的热血,整顿水师。大明收拾南海,和西洋海军打仗,就是培养下一代武将接班人了。 各个勋贵世家里想去的儿郎们,凡是成年的都跟去,有南京魏国公护着,南京六部的大力支持,培养不出来,都跳海别回来了。 群臣浑身热血沸腾,却又面对杨阁老这五颜六色变化不停的脸,还是忍不住哈哈哈哈笑啊。 这个说:“哎呦呦,南海风光好啊,听说那椰子大的像球球,还有那榴莲,南海男人犯错,都跪它。” 那个说:“南海啊,当年有不少下南洋的人啊,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永乐大帝册封的苏禄总督,就是汉家后人,杨阁老你这一去,也选几个人才回来。” 还有的人说:“海边好啊,杨阁老你出身四川,喜欢四川菜,但沿海的海鲜,也要尝尝啊。” 杨阁老知道自己越说话他们越上头,板着脸不发一言。可这些官场的人谁不知道他的心思?一个个的,抓住机会,可劲儿乐呵他。 朝堂上叽叽喳喳的跟菜市场一般,一点儿也没有大战临头的危机感。 小娃娃皇上因为他们的闹腾,欢喜。一看事情解决,惦记着他要去给祖母和亲娘送礼物,就要下朝。 礼仪大太监尖声高喊退朝,群臣高声恭送。皇上下来龙椅,出来大殿,带着余庆等等侍卫宫人,带上自己在宫外买来的礼物,去紫禁城孝顺祖母和亲娘。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用着皇上的孝敬,皇上和徐景珩打的野枣儿、自己尝过的糖炒栗子,老百姓家里自己煮的吃豆儿……都乐哈哈地笑。 皇太后剥开一个花生喂给儿子,眉眼欢喜:“这新鲜的芸豆、花生、豌豆、毛豆……放进锅里,放花椒、大料、食盐等调料煮成五香豆,吃起来就是鲜美——和宫里头煮的,不一样的鲜美。” 太皇太后用着,也觉得好:“野物儿,天生天长,和中植的,不一样。” 皇上因为祖母和亲娘的欢喜,更为欢喜,咽下嘴里的花生,高喊:“祖母,娘,宫外好看,一起出宫。” 他祖母和亲娘就一起瞅着他笑,互看一眼,更是笑——小孩子天天梦想家外面的世界,却不知上了年纪的人,越发恋家,只想和家人呆在一起。 小孩子的皇上,不懂祖母和亲娘的笑容,但祖母和亲娘笑,他也笑。模糊明白,祖母和娘开心,胜过外头万千风景。 皇上在宫里孝顺祖母和亲娘,此时此刻的北京城,那是真热闹喧嚣。 皇上给杨阁老放假,去南海度假?天了噜,还有南京六部跟着,魏国公也跟着,勋贵子弟们都跟着……我们也去! 有人说杨阁老不是去度假,是去打仗。然后大明朝野上下都知道了,南海出来乱子,杨阁老要代表皇上和朝廷,去安抚南海,接纳南海蛮夷,顺便度个假游玩一番——我们更要去嗷嗷。 反正甭管如何,我们要去,不能做官船,我们自己做私船,来来来,亲友们,你们谁要去,我们包一艘船…… 杨阁老坐在轿子里,听着北京城人的热情,就觉得牙更疼。徐景珩不舍得皇上一个人在北京,是真的。会趁着他离开北京城,还不知道怎么霍霍北京城的官员,也是真的,这些人暂且乐呵。 杨阁老自认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其他人哪有心思去想这些。 勋贵子弟们,默然、不语。 这次出发去南海,不是当年出发去土木堡。大明武将勋贵们都知道,这是他们翻身的一仗,他们必须打赢,漂漂亮亮地打赢,培养新一代武将接班人,为了皇上,为了大明,壮我山河,重振武风。 文臣们默然、不语。 大明的勋贵武将们,曾经那么多,人才济济,多的用不完,多的朝堂站不下。一场土木堡之变,十个回来一个,再也没有大志气,每天遛鸟斗鸡,逛青楼听大戏…… 唯有皇上孩子气的欢喜。第二天下午,皇上听说百姓都要跟去南海,忍不住出宫,在余庆怀里,听见百姓的热情和勇敢,眉开眼笑。 说起来南海打仗的事儿,皇上并没有觉得很大。他天生护短的意识里,不容许任何人欺负大明。有人来欺负他的子民,抢他的宝贝,那就打。 什么你说万一打不过?皇上的认知里,大明就是上国,就是打胜仗的一方。就是和吐鲁番蒙古签订合约,那也是皇上爱护他的子民不打仗,互市换更多的宝贝。 皇上眉开眼笑的,特大方地和余庆、张佐说:“南海市舶司开业,大臣们好奇,都想去看,你们也去看。” 余庆和张佐一起谄媚地笑:“小公子去,我们就去。” 皇上就矜持且英明地笑:“小公子去,祖母和娘去,小公子带你们,都去。” 皇上自觉,嗯嗯,朕大度,朕大方,皇上的大眼睛亮亮的,头顶的大太阳都亮不过。 大明要出兵,六部九卿都动起来。九月初八日,皇上在豹房宴请各个藩属国使臣,要回国的回国,要留下的留下。 大明各方准备妥当,九月初十日早上辰时正,天高气爽,朝阳初升。杨阁老领兵出发,朝廷战舰,官方船只,私人船只,铺满大明天津卫的海面,遮天蔽日。 皇上带着文武百官送行,面对杨阁老的一头白发,小玩伴们视死如归的模样,“哇哇”大哭。哭声和一声声礼炮声混合在一起,叫所有人悲伤落泪。 皇上是舍不得亲近的杨阁老离开,孩子气的哭闹。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他们知道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永别,更是伤感。 可是,该做的事情,就要去做。大明儿郎,热血再次燃烧,永不退缩。 徐景珩抱着小娃娃皇上,看着渐行渐远的船队,默然、不语。 小娃娃皇上卖力地挥手,大喊:“一起回来……尽早回来……”声音破碎在风中。 杨阁老、许泰、邓继坤、常绍……听着皇上的哭声,看着岸上越来越小的身影,唯有热泪滚滚。 杨阁老和各位将军们,出发前,已经和徐景珩、六部尚书商议好打法,知道这一去,没有一年回不来,再回来就是皇上的五岁生日了,一时又是期待,又是伤感。 大明在南海一战,大明人自己说仁爱万民,教化蛮夷。后人研究,大明是硬生生地用无赖的围困战术,人海战术,取得胜利。大大小小的一次一次战役,全都是大明在培养武将,根本没当敌人是一回事。 大明上国,历史悠久的文化人,其余的都是蛮夷,不开化的野人。 小小的西洋蛮夷葡萄牙和西班牙,胆敢来大明家门口耀武扬威,打!穷困的南海蛮夷,胆敢对大明不尊敬,不服从教化,打!打完了,还教育小孩子一般地,温柔地说:“大明上国,仁慈大度,以后可别闹了,要乖……” 说实话,华夏后人研究这段历史,一方面因为大明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羞耻的脚指头都卷起来,却也不得不承认,大明人,天生骄傲,有骄傲的资本。 否则怎么说?那是他们老祖宗,与有荣焉!华夏后人低调地骄傲,大明朝的杨阁老,领着长长又长长的船队,到达宁波港口的时候见到魏国公徐鹏,好兄弟一般地互相寒暄着,对看一眼,一起豪迈地笑。 大明两京十三省,大明人从来都知道,他们有两个京都,北京是他们的新家,南京是他们的老家,他们哪一个都不能丢下。 北京六部九卿管理国家政务,南京六部九卿管理南方几省,粮草税银都有独立的调度权。大明要去正式打下来南海,必然要南京的全力支持,打下来后,也是有南京负责管理,否则这南海距离北京那么远,北京如何管得过来? 魏国公徐鹏是一个五十岁的中年美国公,俊秀的国字脸白白净净,一头保养得宜的美胡须,一身暗黄色的国公蟒袍,身姿挺拔,整整比杨阁老高一个头。 此刻他微微弯腰,力求一样高地和杨阁老说话,态度亲切和气。 “上次去北京还是四年前,皇上好吗?”魏国公本要问问杨阁老一路好不好,夸夸杨阁老风采不减当年,一出口,却是这么一句话,杨阁老看着他笑,他自己也笑。 “四年了,我作为南京人的其中一个,天天念着皇上,实在是……” 杨阁老非常理解他的心情,还因为他的问话,眼里都带上一份真心的亲切。 “皇上好。皇上马上过四岁生日,吃得好,睡得好,长得好。每次和徐大公子出门逛街,北京城的老少女子都说,看到小公子就想生小娃娃。不瞒国公爷,皇上这个岁数啊,正小脾气大的时候,可谁瞧着他都不由自主地疼爱……” 杨阁老说起来皇上的事儿,没完没了,反正在他眼里皇上哪里都好,闹脾气不接见佛道的人也好,偷偷爬树吓得所有人心脏骤停,在朝堂上耍无赖地嚎……什么都好。 魏国公听着皇上的趣事儿,脸上笑容加大,眼里也露出真心的笑容。这些事儿魏国公都知道,可百听不厌,每次听都乐哈哈地笑。更因为杨阁老对皇上的宠爱之情,非常满意,就觉得杨阁老更亲近。 皇上好,就是一切都好。魏国公的眼里浮现雾气,双手抱着杨阁老的肩膀,注视着杨阁老的眼睛,语气真挚。 “皇上年幼,阁老统领内阁,日夜辛苦大明人都看在眼里,都知道。” “阁老这次来南方,放下心来,好好游玩一番。也是皇上的一番心意,我和你说啊,这南海,现在建设的,越来越好……” 杨阁老面色肃穆。杨阁老知道魏国公的欣慰和感激。天大地大,两京十三省的大明老少爷们,能像皇上长辈一般,对他们说一句“皇上年幼,杨阁老统领内阁,日夜辛苦大明人都看在眼里,都知道”的人,也只有一个魏国公了。 杨阁老一时情绪激荡,眼里也湿了。 “国公爷说得对。下官有生之年能来南方游玩,此生荣耀。”顿了顿,又哭笑不得,“下官是真没想到,还有游玩南海的一天……”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欢声大笑。 谁能想到那?先皇无子,他们日夜悬着心。到先皇驾崩,皇上刚出生三天,不管他们平时怎么争斗,那一天,都是天塌一般。可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胆战心惊地守着大明,守着皇上长大。 谁能想到,皇上长得这么好,四年,皇上四岁,杨阁老就能放心地离开北京,还去南海游玩? 九月二十的晚上,魏国公和杨阁老在宁波港喝酒,既为刚过完四岁生日的皇上振奋,也为他们能有这么一天,聚在一起放心喝酒,怡悦。 喝醉了的杨阁老诉苦:“大公子啊,越来越欺负老人家了。这回不知道折腾什么。” 喝醉了的魏国公诉苦:“那是我儿子,可我管不住啊。除了皇上,他谁都不管,他娘几次去信说他该娶媳妇了,他都说不急不急。” 杨阁老就找到知己一般:“国公爷你不知道啊,皇上就是跟大公子学的越发顽皮。皇上以前为了半块月饼耍无赖,大公子不管,还教皇上在朝堂上耍无赖。” 魏国公醉的眼冒金星,随口一句:“他就一个无赖,偏你们都夸他……皇上跟他学,也好,将来可不能和先皇一样傻乎乎的吃亏。” 杨阁老一听国公爷提起先皇的一身孩子气,眼泪立马出来,抱着坐立不稳的魏国公放声大哭:“国公爷,这世上也就你能说这句话。先皇,他委屈啊。先皇一颗心为了大明……” “先皇一颗心为了大明……”杨阁老醉倒了,还是念念叨叨这句话,对先皇这个学生,那是爱也爱过,恨也恨过,到末了,只有一句“先皇一颗心为了大明……” 先皇一颗心为了大明……先皇一辈子心软 ,孩子气的折腾,这是先皇美好的真性情,也是先皇的失败之处。先皇他总是不记得,他是皇上,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总想做一个普通的大明人。 醉倒的魏国公遥望天上明月,捧着酒壶,眼前又是那一天,先皇的棺木来到南京的那一天,那中天塌下来一般的五内俱焚,魏国公就感觉脑袋生疼,心也疼,疼的大喊一声:“皇上,你好好长大……” 魏国公举着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和杨阁老一起躺在桌子底下,呼呼大睡。 皇上好好长大,莫要学你爹。这是所有臣子们的心声。 九月十八日,皇上的四岁生日,他人还是情绪不高,用着长寿面又想起杨阁老和常绍,想起去年他们给他过生日的场面,眼泪嗒嗒地落在面汤里。 一干老师伴读玩伴们和皇上一起哭,绝对不说:“皇上要言行严谨,要克制,不能外露……”该哭就哭,该闹就闹。可不能和先皇一样长大了再闹,傻乎乎的。 十一月二十六日,南京兵部来信,大明接收南方海域一块地盘,作为大明直属地,请求朝廷于年后派去官员和驻军,安排水师巡防海面,正式接管马六甲海峡沿线海路……皇上拍手欢呼,臣工也欢呼。 大明海路正式建立,地盘一下子大了四分之一。小娃娃皇上看着大明的新地图,好看,眉眼弯弯地笑:“朕要去看大海。” 群臣异口同声:“等皇上长大,就去看大海。”绝对不说理学家那一套吃苦耐劳,节约勤俭……我们皇上要做什么都大大方方的,天生尊贵。 皇上就更快活,特豪气的模样:“朕造大船,朕带你们看大海。” 皇上满心期待自己长大,长大,去南京看爹,去看大海,去看大明的山山水水……而大明的大海,大海之海,全是大小海岛号称“千岛之滨”的南海,大明水师和当地水师汇合,摆开架势,端得一派矜持有礼的模样。 接风宴的第二天中午,王宪老将军瞧着小将军们白白嫩嫩的小模样,内心感叹皇上的用心良苦,开始说实际情况。 “国公爷,阁老,这一年多来,内阁和东厂派来的人,同时负责市舶司日常事务,互相配合着,双方倒也没有大矛盾,和当地势力也是尽可能友好相处,有银子一起赚的大国气度。 可是西班牙自从四年前登陆苏禄群岛,就要占据这里作为殖民地,一开始大明不知道也就罢了,大明水师来了,岂能容忍?大明和西班牙两方人就打啊打,谈啊谈,谁也不肯退让。 都是小仗,而且西班牙非常想和大明做生意,末将一开始也就没在意,也没上报。哪知道,西班牙这个国家,实力真的不容小看。” 王宪老将军嬉笑之色一收,面容严肃。 魏国公和杨阁老面色不变,年轻人都忍不住瞪眼——西班牙一个蛮夷小国,有什么实力? 王宪老将军摇头,解释:“那是四年前,西班牙麦哲伦探险队登陆苏禄群岛,试图殖民苏禄群岛,苏禄群岛不敌。恰好那几年海路不通,苏禄群岛一开始也没在意,也没来告知皇上和朝廷,只自己拼死抵抗。 到两年前,大明和日本海战,接着整顿水师,肃清海路,大明水师巡逻到这里,和西班牙海军遭遇,大打一仗,算是平手。” “到去年,皇上要进一步控制海路,又有南海市舶司开业,双方再次遭遇。大明舰队和火器在当时比不过西班牙,但这是大明的家门口,人多战舰多,还有苏禄群岛的官民大力支持。 末将领着水师,围困西班牙海军驻地,围得水泄不通,硬耗一个月,西班牙耗不起,无奈求和……” 双方都端着大国的范儿谈判,有了进一步接触。王宪老将军得知,西班牙人都说,原来大明才是《马可波罗历险记》中,流淌着奶油和黄金的地方,之前的苏禄群岛,压根儿就错了! 然后西班牙人就死活想来大明做生意,要登陆上岸,王宪老将军自然不答应。可是西班牙发现大明这么繁华,文化发达,意识到马六甲海峡的重要性,立马写信给他们的皇帝,派来更多海军和装备。 恰逢葡萄牙人也来大明沿海,要和大明做生意,浙江广东巡抚都不答应,双方大打一仗,大明俘虏二百人,缴获佛郎机大炮三十多台,就是魏国公徐鹏要仿造的一批。 西班牙和葡萄牙本是一个国家,双方合作,葡萄牙从印度调来大批军队和火器战舰,拉拢几个当地部族首领,这就是南海之乱。 发现年轻人都听得一知半解,王宪老将军再解释。 “《马可波罗历险记》是元朝时期,一位欧洲的意大利人来元朝,回去后写的一本书。书里面,把中原大地夸成一朵花儿,还是金子做的。欧洲乃是小国,小国分开的国家更小,他们的人就出海讨生活,都想来大明淘金……” 在座的人终于弄一个明白。 欧洲地方小,人都穷的吃不上饭,于是冒死大航海。其中西班牙和葡萄牙抢先一步,各自占据印度一部分土地,然后朝这里开进。 西班牙来到苏禄群岛,遇到大明水师,正打着,葡萄牙人来了,好嘛,合伙。 魏国公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西洋人本性强盗,一切为了银子。既然他们不愿意硬打,我们也不硬打,王老将军做得对。就按照之前商议的作战方略,阁老以为如何?” 杨阁老自然同意,笑眯眯的:“不硬打最好。一些小战役,就给诸位将军们练手。” 诸位将军·勋贵子弟一个个脸红,却更不服气。魏国公和杨阁老,王宪老将军都不说话,等真正动手了,自然知道彼此的实力。 诸位将军·勋贵子弟小打一个月,经历战火,知道自己坐井观天,夜郎自大,都悔恨不已,可也知耻而后勇——大明上国,尔等蛮夷,仗着火器好一点就耀武扬威? 如今的大明,大炮水平比西洋的更好,战舰方面也没有大差距,加上魏国公和杨阁老来到后,一番宴请,一番有利民生的政策出来,当地人本就对大明有归属心,全力协助,大明人多战舰多,堵住几条要道…… 这些诸位将军·勋贵子弟一收起来骄傲的小尾巴,用心打,那真没有输的机会。反正也不着急,耗着,反正这是我们家门口,后勤足足的。 到十一月份的时候,西班牙和葡萄牙主动放弃马六甲,只要求一些港口,大明自然不同意,两个强盗要来家门口摆摊?岂有此理,继续围困,继续练手。 北京城,刘阁老、蒋阁老、谢阁老赶在春节放假前,先送一批官员和驻军去南海,惦记着杨阁老临走时候的叮嘱,可又没发现徐景珩有任何动作的样子,都放下一半的心。 元和四年过去,元和五年的第一天,元旦大朝会,皇上一身正式的衮冕大礼服,端坐龙椅,还是白白胖胖的,稚气满满,却是霸道日益明显。 衮冕承袭古制,虽然没有汉唐宋复杂,但也尽显华夏冠帽礼仪之宏大庄严。 帽卷用老鹿皮作骨架,表裱玄色纱,里裱朱色纱做成……圆柱形帽卷上端覆盖线板,线板前圆后方,皂纱裱裹。线板前后各垂有十二旒,每旒穿五彩玉珠十二颗……是为承天命,天授皇权。 帽卷两侧有纽孔,戴时用玉簪穿过纽孔,把冕固定在头顶的发髻上,下端有帽圈,纽孔和武都用金片镶成。线板左右悬红丝绳为缨,缨上挂黄玉,垂于两耳之旁…… 是为“允耳”。黄玉不塞入耳内,只是系挂在耳旁,提醒天子切忌听信谗言。 与此相配的衮服,玄衣、黄裳、白罗大带、黄蔽膝、素纱中单、赤舄……玄衣的肩部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十二章,是为天子“肩挑日月,背负星辰”。 领、褾、襈、裾,本色。纁裳织藻、粉米、黼、黻纹各二,前三幅、后四幅……另有黄、白、赤、玄、缥、绿六彩大绶、小绶,玉钩、玉佩,金钩、玉环及赤色袜、舄…… 小娃娃皇上·朱载垣,天不亮爬起来,穿这身衣服花了大半个时辰,早膳都没吃好,就感觉头上的衮冕忒沉重,身上的衣服忒厚,小胖脸板着。 群臣殿里殿外五百多人,三跪九叩大礼,听到皇上的小奶音“众卿平身”,三呼万岁起身,一眼看到皇上这副帝王之相,激动,我们皇上五岁了,我们皇上穿这身衣服真好看。 皇上安静地听群臣说个不听,今年的财政,各地方的税收,今年有哪些大事,明年有哪些计划…… 群臣越发激动,越发说个不停…… 大半个时辰过去,太阳都露头了,皇上肚子饿,而且皇上今儿还要去祭祀宗庙,事情很多。礼仪大太监知道今儿大日子,可也心疼皇上,尖声高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群臣反应过来,皇上这个岁数不能饿啊,刚要恭送皇上,有人大喊。 “皇上,臣有本奏。皇上,臣有本奏。”居然是定国公徐延德。 皇上的小肚子“咕噜”一声,气呼呼地看向定国公。 定国公也听到皇上肚子里那声“咕噜”,可是不行啊,今儿不说徐景珩饶不了他。三位阁老发现他要说话,知道他后面是徐景珩,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 35 章 三位阁老的异常表现, 大殿里队伍前端的人都看在眼里,都纳闷,定国公一个闲散国公, 能有什么值得三位阁老面露警惕? 有一些心思转的快的, 只以为定国公这是觉得南海一仗,勋贵武将要翻身, 要和内阁,文臣算之前土地改革的账了? 一时间,反应慢的, 等候;反应快的,看大戏。同为勋贵武将, 惊喜;后面的官员听不见, 前面的一部分人, 张璁、夏言等等都是目露担忧。 而定国公也因为他们的态度更犹豫。无他, 定国公他也不知道, 徐景珩这么做的目的。他直觉徐景珩另有计划,可他想不透其中的道道,否则他也不会犹豫这大半个时辰。 皇上一看定国公不吱声,着急。龙椅硬,动动小屁股, 头上冠冕上垂下来的二十四道旒一起晃悠,晃得他就感觉, 这冠冕有千斤重。 肚子饿,身上千斤重, 皇上抬手揉揉眼睛,就感觉眼睛都睁不开,头上又一阵晃悠, 晃得他眼花,想睡觉。 礼仪大太监一看,张嘴就要喊“退朝”。定国公一个激灵,也没有时间再犹豫,抢先出口:“启奏皇上,豹房转为正式上朝的地方,好。豹房远在太液池 ,西华门外,臣工们居住在内城,非常不方便。 尤其是住在城南的官员们。” 定国公的语速极快,不换气且清晰无比:“臣偶尔逛在城郊,发现司礼监正在挖沟渠,引西山泉水的工程请了不少民工。 臣听说,城郊流民这两年确实又有增多的趋势。臣建议,在豹房附近地方,建造一些房屋,作为官员家属居住的地方,两下都得好处。” 皇上又揉揉眼睛,余庆给他使眼色?一个挤眼睛,是答应?皇上也没追问,造房子给大臣们的家人住,给流民们一份活儿,好事。 “准奏。” “退朝~~~” 皇上的小奶音一落,礼仪大太监的声音就响起,群臣也来不及细想,一起高呼“恭送皇上~~~” 皇上跳下来龙椅,脑袋上的冠冕又一阵晃悠,人迷迷瞪瞪的,就看见他的臣工们,前排大红袍玉带,暗黄蟒袍,紫云一般。后排黑色官服,乌泱泱的黑云一般,他双脚腾云驾雾一般,感受到是余庆抱着他,顿时在余庆怀里睡过去。 每次过节,皇上都要被折腾一番,春节尤其是,今年更是。无他,皇上五岁了,以前那些因为皇上太小不得不删减的礼仪,今年开始,都慢慢加上来。 单单祭祀宗庙一项,那就是繁琐无比。《礼记-王制》:“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庶人祭于寝。”庙,儒家人为祖先牌位住造的地方,华夏儒教徒祭祀祖先和先贤的场所。 有官爵的人家设立“家庙”,庶人在自己居室设牌位,乡间宗族设立家族祠堂,皇家的太庙,位于紫禁城宫门前左侧,午门东边。 小娃娃皇上在十一月底搬回来紫禁城,一回来,就是整个腊月节里,每天大大小小的各种礼仪活动,累就不说了,耐心已经达到顶点。今儿一大早折腾一番,就要闹腾,闹腾也没有力气,就是不想动,要罢工。 余庆抱着皇上,不舍得唤醒,可这样不行啊,正愁的时候,徐景珩赶来,顿时看到救星一般。徐景珩从余庆手里接过来皇上,抱着他喂水和饭,皇上感受到徐景珩的气息,更不想动,用膳,嘘嘘,眼睛都没睁开。 要罢工·皇上知道徐景珩在,不用担心祭祀的事儿,直接呼呼大睡,睡得特香。 礼部尚书毛澄一看,着急。徐景珩眉心一皱,心疼皇上这番劳累,无视礼部官员焦急要唤醒皇上的架势,直接抱着去太庙。 礼部官员:“!!!”礼部官员自觉没有指挥使大腿粗,只能听命。清正古雅的中和韶乐奏起,礼部官员就位,两班宫人们手捧各种祭祀用物,规矩站好,徐景珩抱着皇上,出来奉天殿,转端门往东,经太庙街门进入太庙。 太庙的垣墙外满布古柏,万年常绿,气氛肃穆。太庙戟门,五间单檐庑殿,屋顶平缓,翼角舒展。进入戟门,庭院空敞,与垣外恰成对比,人心里顿时有一种空旷之感。 放眼一看,整个建筑,高达三丈的厚墙垣包绕,封闭性很强。南墙正中,券门三道,皆是琉璃镶贴,下为白色大理石须弥座,凸出墙面,线脚丰富,色彩鲜明,与平直单一的长墙强烈对比,十分突出。 长长的队伍行走在这一入口,只有轻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入门是小河,小桥五座,迎面就是太庙正殿。 徐景珩抱着皇上,走在中间,礼部官员走两边,宫人们走最外边,慢慢的,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了桥,就见主殿内列皇帝祖先牌位,百年紫檩香木粉涂饰,气味馨芳,色调淡雅。 “皇上,来上香。”徐景珩放下皇上,这才轻轻唤醒。皇上在他怀里蹭蹭脑袋,以往都有徐景珩把上香也代替了,就感觉今年忒折腾,耍赖不动,可又顾着他爹的画像。 皇上不情不愿地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的接过礼部尚书手里的香,从最西边的牌位开始,给各个祖先上香。 奈何他人没有香案高,香炉还有一个高度——礼部官员瞪眼,宫人们低头看地砖——皇上五岁了,可香案太高啊。你们不要指挥使代替上香,那要不,香案锯矮一点? 礼部尚书毛澄自觉想法过于理想,现实啪啪打脸,只能期盼皇上快快长大,长高。 香烟袅袅,上好的沉香香气迷人,皇上知道还是有徐景珩代替,心神又一放松,人就更困,站的端端正正的,人却已经睡着。 徐景珩恭恭敬敬的,挨个牌位上完香,宫人挨个牌位磕头,撤下供桌上的果子点心等等,奉上新的果子、点心等等。继续去给主殿两侧的牌位上香。 大明太庙延续古制,一庙九室,另立祧庙,两庑是贮存配享功臣神主所在,是为陪祀太庙,都要上香!他们这一伙人,一圈转下来,一个时辰就过去,皇上的小肚子又“咕噜咕噜”叫。 饿了,也渴了。皇上不知道,他不是今早上早膳没吃好,而是礼部官员自觉今天流程多一点儿,担心皇上走流程的时候“嘘嘘”,特意的嘱咐不要多喝粥。 徐景珩任由礼部折腾这些礼仪,却也宠着皇上,祭祀前喂他大半碗奶汤,所以此刻皇上不光饿、渴,还想“嘘嘘”。 渴了、饿了,可以忍一忍,“嘘嘘”不能忍。 皇上喊“朕要嘘嘘”,礼部尚书谨记皇上那句“朕喜欢永乐大帝,永乐大帝也喜欢朕”,觉得即使永乐大帝在天有灵,也不忍心皇上这么委屈,特干脆地,任由徐景珩抱着皇上,大步流星地离开。 礼部官员瞧着指挥使抱着皇上的背影,一低头,眼睛就湿了。 指挥使平时收敛着,凡事慢吞吞的,别人又都惧怕他的身份,敬佩他的为人本事,也不敢细看他,其实他很高,腿也很长,一身正式的大红织金飞鱼服,也遮掩不住他的名士风流气质。 先皇、指挥使、皇上……礼部尚书毛澄默默祈祷,皇上将来长大了,还和现在一般,和指挥使相处融洽。 皇上自然不知道这些人的担心,既担心南京魏国公府风光太盛,将来皇家容不下;又担心魏国公府有人把持不住自己,越了界限;还怕万一将来皇上和徐景珩君臣不睦。 皇上模糊感受到身后人群的强烈情绪,微微睁开眼睛又闭上,惦记昨天礼部尚书说,要他做龙撵的事儿,委屈地嘟囔:“徐景珩,朕不坐龙撵。” 徐景珩一愣,声音里带着笑儿:“皇上不坐龙撵。臣抱着皇上长大。” 皇上欢喜,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继续睡觉。 君臣回到乾清宫,皇上“嘘嘘”一次,脱去衮冕大袍服,身上少了一千斤,用完一碗奶汤,一碗蛋羹,浑身舒畅,人也睡饱了,抱着徐景珩的胳膊耍赖。 “徐景珩,睡觉。”皇上感受到徐景珩今天没有精神。余庆忙完一圈回来,对着徐景珩杀鸡抹脖子的暗示——指挥使你昨天一夜没睡,正好陪皇上休息一会儿。 徐景珩小无奈:“臣休息一会儿,皇上也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大宴会,皇上不需要待太久。” 皇上乖乖点脑袋:“朕休息。朕记得。” 皇上和徐景珩在小榻上躺下来,闭眼又睡着。徐景珩等皇上睡着,闭眼休息,不一会儿也睡着。 大明元和五年的第一天,家家户户欢度春节的时候,大明人焚香放纸炮,跌千金、饮椒柏酒,吃水点心,互相拜年……皇上就这么过去大半儿。 本来按照祖制,元旦这一天皇上应该早上大朝会,上午祭祀宗庙,下午如果不去宴请群臣接受朝贺,那就去皇陵,挨个祖先祭祀一番。皇上年幼,皇陵祭祀一直没办,宗庙祭祀凑和办了,大宴群臣,那就不能减去了。 下午未时,皇上起来,换一身通天冠袍服,欢欢喜喜地,分别去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拜年,高高兴兴地收完年礼,领着锦衣卫侍卫和宫人们,浩浩荡荡地去奉天殿,开始大宴。 一千多人三跪九叩大礼,声震云霄。宴会开始,奉天大殿里里外外坐满了人,百戏莲盆队舞的表演引人入胜,宫人们端着美食美酒穿梭期间,各个都是喜气洋洋。 即使三位阁老苦思冥想徐景珩的招数,此刻也无暇他顾,喝酒聊天谈诗词说书画,开心过节。 宴会中段,气氛达到高潮,群臣给皇上送上贺礼,皇上根据礼部的名单,挨个给年礼;朝鲜、日本、大琉球等等藩国使节送上贺礼,皇上给赏,画院翰林院的人吟诗作赋,皇上给赏…… 大家都高兴,皇上也高兴,皇上一张小胖脸笑成一朵花儿,大眼睛弯弯成两道月牙儿,可是大半个时辰后,皇上的小屁股在龙椅上就坐不住,坚持贺礼送完,只感觉早上的衮冕一千斤,这通天冠有一百斤。 皇上想起指挥使的嘱咐,也知道他不在大臣们才会玩得更放松,矜持且英明:“你们好好玩哦,朕去休息”…… 元和五年的正月节,这般开开心心的开始,又过去,大家伙儿都忘记了,定国公提议的那个事儿。 到正月十六开始上朝,正月二十五日休沐日,几位阁老在家里就听说,豹房的外围的附近,的方圆几千里,都叫定国公划出来,要建房子,家里老小都要买房子,都愣了。 刘阁老满心疑惑,问孙子刘成学:“家里有房子,你要买什么?豹房就比紫禁城远那么一点儿,而且你在豹房还有自己住的地方。” 刘成学稳重:“祖父,西郊风景好,不同于城里。而且因为皇上春夏秋都在豹房住,豹房附近越来越热闹,要不是工部管控,那些商人自己就建造房子了。” 刘阁老小小的生气:“商人奸猾,不能放纵。祖父明天就上书,不允许任何商人折腾西郊。” 刘成学犹豫:“那祖父,房子买吗?定国公说,现在房子还没开始建造,买的话优惠一成。等将来建好,很可能提价。” 刘阁老心里疑云丛生,可刘阁老怎么琢磨也想不通,只说:“定国公手里岂会没有银子?估计是因为土地改革的事儿哭穷。也罢,你随意买一个宅子,总也要给定国公一个面子。” 刘成学就答应下来。 蒋阁老面对几个孙子,不舍得打骂,面对几个儿子,开口就是训斥。 “买房子可以,房子可以留给子孙。但是,你这个月,还有你大哥,你二哥,你们兄弟三个,这一年的花用取消。再斗鸡遛鸟不做正事,为父送你们去南海!” 可怜几个儿子,打小儿在理学家父亲的严苛下长大,想说他们不是玩乐,他们没有耽误正事儿,他们就是更喜欢心学……不敢。 谢阁老脾气好,在家里和儿孙们一起,也从来不摆家长的威风,听谢丕说起来房子的事儿,心脏莫名跳个不停,可他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道。 谢丕鼓动父亲:“父亲,那西郊附近的房子多好,清净、凉快。将来你退下来,不想回去老家,就在那里养老,尤其夏天的时候。” 谢阁老老眼一眯,实在不敢相信徐景珩有这份儿好心,心跳的更快:“很多人都买了?” “都买了。父亲。”谢丕嘻嘻笑,“父亲你要不答应,儿子可自己买了啊。儿子敢保证,定国公说将来提价,一定提价。定国公又不指望造房子赚银子,没人买他也不怕,他只管提价。” !!! 只管提价什么意思?谢阁老就感觉,那么一道灵光一闪而过,奈何他抓不住关窍,苦恼片刻,瞧着儿子一点忙帮不上,就不耐烦地赶儿子离开。 “买买买,你买你的,你兄弟买你兄弟的。为父养老的院子,叫你娘买,不花你们银子。” 谢丕麻溜儿滚开,一边滚一边大喊:“儿子谢父亲。” 三位阁老家里,各房儿子闹腾,女儿姑爷家里过不好的,也上门借银子,章怀秀在宫里听杨慎谢丕说起,还没明白,回到家里反应过来,撒腿就去找文伯仁借银子。 群臣议论纷纷,三位阁老出去一看,司礼监引西山泉水的活儿,确实招收不少民众。 也不光是流民,流民只占一小部分,大明人口增长,土地数额固定,土地改革后家家户户有了土地,大明少了很多流民,可是种地不需要一家人,农忙的时候家家户户有剩余人口,更何况农闲的时候? 总不能蹲家里不干活,因为裁军开办的作坊,给皇上建造园子的工程活儿,到处人满。也没人觉得丢人啥的,补贴家用,还是皇家办的,做零工也很荣耀! 三位阁老越看越迷糊,难道徐景珩改性子了? 再去建造房子那里一看,定国公的长子亲自监工,当世建房子的大家们亲自设计,房子刚打地基那,就引来无数人围观。很多人听说这里零工们的伙食好,不要工钱来干活的都有。 三位阁老互看一眼,各自回家给杨阁老写信。 南海,二月初三晚上,杨阁老刚刚结束一天的“游玩”,正琢磨怎么整顿这里的落后,开办学院是一定的,这里一定要和大明一心,其他方面的,比如火器作坊,要建在哪里? 杨阁老拿不定主意,想着明天要和西班牙、葡萄牙人谈判,早早地休息,伺候的人提醒一句,北京有信,杨阁老看完这三封信,心里更烦恼。 杨阁老前几天就收到儿子杨慎的来信,杨慎还说,他自己掏银子,买了一座大宅子,将来等父亲退休后就去住。还说,就买在刘阁老蒋阁老谢阁老的隔壁…… 杨阁老坚决不相信徐景珩有这份心! 二月初四,大明和葡萄牙、西班牙的驻印度总督,第一次谈判,杨阁老旁听,一直心不在焉的,只他定力高深,一般人看不出来,看出来的,比如王宪老将军,忙着骂仗。 所有人都“专心”地,听他们大声对骂。 西班牙总督因为称呼问题,气得脸紫涨紫涨的,狠狠地一拍桌子:“我们不是蛮夷。我们三年前就要和你们和谈!” 负责南海水师的王宪老将军就骂的更大声:“蛮夷小国的使节,要见我们皇上都不知道三跪九叩,蛮夷就是蛮夷!” 葡萄牙总督自从见到大明人,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蛮夷”,当下就跳脚骂,大声地吼:“我们西班牙葡萄牙也是大国,日不落大帝国,欧洲第一大国……我们才是地球文化中心……” 西班牙总督助威:“对,我们欧洲才是地球中心!” 王宪老将军就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眼皮一抬“礼貌”地笑:“哦~~贵国自封日不落帝国,敢问贵国,西班牙、葡萄牙,为何不是一个名儿? 还欧洲第一个大国?老夫怎么听说,欧洲大小国家加一块儿,也就那么点儿大?你们两个加起来,多大?” !!! 围观的年轻人都在心里大喊“王老将军威武”。就见葡萄牙总督憋得脸通红,直喘粗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见西班牙总督因为葡萄牙总督的反应,气得脸红脖子粗,面色狰狞地咆哮。 “狡猾的大明人挑拨离间。西班牙和葡萄牙是一家人,永远不会分开。西班牙的地盘,在世界上任何一个陆地都有。西班牙,是世界的西班牙,美洲、非洲、印度都有,西班牙很大很大……” 句子太长,王宪老将军听完翻译,“恍然大悟”,等到西班牙总督露出趾高气扬的模样,脸色一肃:“哦,很大很大,却不是你们的直属国土。你们在别人地盘上做什么? 你们这些蛮夷,在别人地盘上抢人家的黄金,还有脸皮说自己大国?你们要占据苏禄群岛做什么? 本将军告诉你们,苏禄群岛自古以来就是大明地盘,胆敢到大明撒野,叫你们有来无回!” 年轻人憋着没笑出来。西班牙总督就觉得,大明人说话慢悠悠的,忒可恨。再然后,很自然的,双方谈判不成,拍桌子扔椅子,撸袖子指着对方鼻子的大喊大骂,流氓骂街的模样,看得一伙儿年轻人目瞪口呆。 他们一伙人晕乎乎的,杨阁老回神,完全不在意王宪的痞子架势,却也知道年轻人缺乏实战经验,晚饭后散步,就和王宪老将军一起教导他们。 王宪老将军:“骂仗也是打仗之一。西班牙、葡萄牙,都是为了利益,大明也是为了利益。还都不在自己的本土上,除了当地人之外,他们都是利益第一,打仗,骂仗,什么方法可以用,就用什么。” 在座的年轻人就感觉,一腔热血付诸汪洋大海,都对他怒目而视。然而王宪德高望重,不怕他们这些勋贵子弟。 王宪老将军因为他们的“年轻”,乐哈哈地笑。 “没事,没事。想当年,老夫也是这般模样,理解理解。”毕竟他们祖辈跟着太~祖皇帝白手起家,距离现在,一百五十年了。 王宪老将军忍不住内心感叹,杨阁老一时也是感叹。发现年轻人脸通红,根本没听懂,摸着胡子,杨阁老语重心长:“各位小将军的经历,和王老将军不一样,做事方法也不一样,俗话说‘万变不离其宗’,只要灵活即可……” 听得勋贵子弟·小将军们齐齐瞪眼,不就是说他们出身勋贵,不是底层拼上来的吗?可是他们更不敢和杨阁老怼上,生怕魏国公来治他们。 杨阁老觉得这伙儿武将孩子就是单纯,一转头,魏国公早就在一边听了半天。 众人给魏国公行礼。魏国公微笑回礼,一转头,对这伙儿年轻人很不满意。 这些年轻人的家庭教育使然,其实多少知道这些事儿,可即使是打仗用兵法计谋,也不像王宪这么粗鲁直白——可是什么不是粗鲁直白?当年太~祖皇帝起兵的时候,有那么多讲究吗?瞎讲究什么? 魏国公面容一肃:“这个月再和西班牙、葡萄牙谈判三次,你们负责。只谈,不做决定。谈不好,军法处置。今天的事情,表现不佳,都去伙房一个月。” !!! 年轻人垂头耷脑地退下。杨阁老和魏国公、王老将军说话聊天,心里头对于徐景珩为何这般无赖,好似有一个模糊的想法——魏国公这些年,能领着南京和北京分庭抗礼,那绝对不是表面上的斯文君子。 杨阁老对徐景珩的事儿,没有头绪,试探着问魏国公:“请问国公爷,可收到北京城定国公建房子的消息?” 那知道魏国公一听,特欢乐地笑,笑完,格外郑重地说道:“正要和你们说起这个事情。我那儿子做的事,我也猜不透。不过我有个习惯,不去猜,他要卖,我就去买。阁老,老将军,你们家里都买了吗?” “没买的话,赶紧买。” 杨阁老吞吞吐吐:“长子买了一套院子……听说,将来会提价?” 王老将军倒是没有多想,论领兵他可以,论其他方面的脑子,他很有自知之明,当下就表示:“感谢国公爷提点。末将即刻写信回家。” 王宪老将军知道,杨阁老要和国公爷谈话,行礼后就退下。 两个人沿着沙滩走着,月牙儿和星星升起,照得海面上波光粼粼的,完全不同于北京城的夜晚。 杨阁老无心欣赏美景,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国公爷,下官听说,司礼监要修缮豹房,也是指挥使的意思。下官明白指挥使是要皇上住的更轻松一点,这建房子卖……” 魏国公听得好奇心起来,可他一时也没有头绪:“阁老容我想一想。我那儿子做事,向来一套一套的……” 杨阁老一听,更着急——他就知道徐景珩一早儿就算计好了! 徐景珩是不是一早算计好了,算计什么,杨阁老日夜不安。可他远在南海,也没有办法。 就在杨阁老也觉得,可能,万一,这真是徐景珩突然发疯,发好心了,的时候,就在杨阁老日夜琢磨,即将要有一个明白的时候,收到北京礼部的来信。 皇上要学习西洋拉丁文,要学习西洋几何,要学习那什么希腊亚里士多德……问他们这边有没有合适的老师。 杨阁老瞅着信,眼睛瞪出框有没有。 皇上不学习四书五经,学西洋文化?!!! 徐景珩要做什么?!!! 杨阁老完全顾不得房子不房子的事儿,就觉得徐景珩要翻天——理学家们已经妥协要王守仁做帝师之一,皇上要学,一定要学儒家学问! 杨阁老挥笔疾书写回信,岂不知,这是不是又一个套儿?魏国公作为“局外人没有杨阁老的着急”,看的明白,他儿子这一套一套的,算计可真不小——他要再多买几套宅子。 不过,皇上学习这些做什么?皇上还不到五岁,魏国公不相信,他儿子真能狠心要皇上“寒窗苦读”?烛光下,魏国公给夫人和二子各写完信,忍不住给长子也写一封信,询问皇上读书的事儿。 咳咳,说起来皇上读书的事儿,那真是,皇上自己理屈。 话说那天初一元旦,奉天殿宴会,皇上中途离开,群臣哭笑不得——皇上你才五岁就开始躲懒,真的好吗?偷着乐·皇上大声回答好,皇上脱去通天冠袍服,一身清爽地窝在奉天殿的躺椅上,和余庆等一干侍卫玩投壶。 “苏秦背剑”、“鹞子翻身”、“朝天一炷香”、“张果老倒骑驴”……皇上两手抓着两把竹签,对着太~祖皇帝最喜欢的青花大瓷瓶投掷,流星一般,一边玩一边根据余庆的说法,体会自己的内力运转,次次高中,拍手欢呼:“好好,好好。” 余庆嘿嘿笑,忠厚纯良的模样讨饶:“皇上不能告诉指挥使啊。”皇上一副我们两个小秘密的机灵模样,还很有江湖义气地拍拍小胸膛:“朕知道,朕不告诉徐景珩。” 余庆放下一半的心,余庆心疼皇上的玩乐太过正统,也恰好今儿过年他太过高兴,特心大地,继续领着皇上玩一些,既登大雅之堂,又入巷陌平民家的华夏小游戏,包括社会底层的三教九流都玩的一些。 比如陆博和斗蛐蛐儿。 两人相博,每个人有六枚棋子,胜负的关键在于掷采,更多的是偶然性,双方按照各自掷出的齿采走棋,“分曹六博快一掷,迎欢先意笑语喧。”奉天殿后殿里笑语喧哗,忒热闹。 斗蛐蛐儿斗鸡拎鸟笼子……皇上出宫见过,可徐景珩从不带他玩,他也没在意。突然摸到斗蛐蛐儿,皇上发现这个好玩啊,真好玩,开心。 小娃娃皇上只玩一次就对蛐蛐儿着迷,晚上熄灯时间还要玩。 撅着小屁股,睁大眼睛,紧张的小表情,一副恨不得替他的蛐蛐儿打架的架势,却又反应极快,侍卫们大喊“参见指挥使”,他抱着蛐蛐罐儿朝被窝一塞,人闭眼就装睡。 徐景珩纳闷,皇上的叛逆期提前了?也没揭破,只告诉皇上的几位老师伴读玩伴,西洋几何和拉丁语的课程,也加入皇上的开蒙课本。又说,皇上五岁了,在正式进学之前,应该学习学习乐器、下棋、骑马等等、等等。 几位老师伴读玩伴,懵。 皇上,更懵。 几位老师伴读玩伴想说,我们也不会啊,不敢。 皇上“哇哇哇”的嚎哭耍无赖:“哇哇……朕要出宫玩……朕要去滑冰……哇哇哇……” 皇上哭得声势浩大,泪水哗哗的眼看要水漫金山。可是他的美美指挥使,是天底下最不怕他耍无赖的人。皇上哭湿自己的衣襟,也没哭湿指挥使的眼睛,气得“哇哇”大叫。 “朕不会,朕不学……哇哇哇……”皇上用袖子一呼噜眼泪鼻子,真委屈。 指挥使非常通情达理:“不会,没关系。没有老师,礼部去找。礼部在翻译西洋知识书本,皇上大致了解一些即可。各位端看喜欢有用与否,再决定要不要深入学习。” !!! !!! 深入学习是什么?皇上瞪大眼睛,人呆呆的,傻乎乎的,接着就是一声声震天响的哭嚎:“哇——哇——哇——朕不学——哇——” 指挥使面色不变,端得和蔼可亲。 其他老师伴读结结巴巴的说:“皇上还没正式进学,就是正式进学,也要劳逸结合……”指挥使从善如流地答应:“各位言之有理。皇上和各位一起学习,吾等甚为放心。” !!! 不说其他人,就章怀秀他也不敢说,他能翻译出《几何原本》。 可皇上哭得太惨了,章怀秀鼓起勇气要给皇上说情,又想起自己的事儿——要不是指挥使这般英明地明察秋毫,他很可能因为“倍径”之事下大牢,还要连累家人和文伯仁,就没有胆子理论。 皇上焉巴,老师伴读玩伴们也都焉巴。 大年初二,皇上的功课定下来。大年初三,家家户户把年节时的松柏枝、门神门笺等等焚化,皇上想把他的书本儿都烧了。 大年初四,女娲造羊的日子,三羊开泰”、恭迎灶神,“扔穷”……皇上想把礼部送来的书本儿都扔了。 大年初五,家家户户迎财神,皇上自知拧不过他的指挥使,第一次祈求老天爷,送给他一个“学神”。 大年初六马日,家家户户送穷鬼,皇上也出宫去送,皇上脸上笑容大大的,开心的小模样要人一颗心软的一塌糊涂,末了还送给指挥使一个抢来的小彩旗,奈何指挥使接受发财彩旗,不接受讨好,皇上干瞪眼~~~ 大年初七“人日”,皇上吃着春饼和菜,和自己的蛐蛐儿一起哭泣,皇上已经接受自己读书的命运,只满心害怕徐景珩发现他的新伙伴。 大年初八拜稻谷,天气晴朗,稻谷丰收。皇上乖乖地跟着礼部流程走,却是在徐景珩的怀里,又忍不住委屈巴巴地哭嚎,哭得礼部官员都哄着他,下午尽管出宫玩哦,正月节马上结束了……唯有指挥使铁面无私。 大年初九,北京城的男女老少去耎灯市买灯,准备过元宵节,皇上跟着徐景珩出宫,气呼呼的小样儿,奈何指挥使一点不为所动,气得皇上拎着花灯,一路嚎哭着回宫。 大年初十……大年十一,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皇上带着文武百官出宫,与民共乐,皇上的脸上有了笑儿。待到夜幕降临,跟着徐景珩在大街上玩耍,那就浑然忘记自己在生气的事儿。 元宵团团圆圆、甜甜糯糯的,喜欢。玩伴们猜灯谜获得魁首,快活;一眼看到柳树后面的一对少年男女亲亲窝窝,好奇;看到一家人兄弟姐妹跟着父母出游,目光愣愣的…… 北京城里头人挤人,燃灯五六万盏,花灯花样繁多,礼部命人做的巨型灯楼,广达二十间屋子那么大,高达一百五十尺,金光璀璨,极为壮观,皇上玩得不想回宫,睡着了还赖着徐景珩。 小胖手抓着徐景珩的衣襟,呼吸平缓,睡容香甜,满满的小儿依赖,徐景珩心里一软,只用披风裹紧怀里的小娃娃,抱着他,慢慢地散步。 四五岁的的孩子,性格和思维都已然初步形成,会思考,会表达,会有目的性的行为,比三四岁的时候,更会想要冲破周围人的约束,勇敢地探索世界…… 也会有相对稳定的兴趣爱好,爱玩积木拼房子模型,拼大船模型大炮模型、爱玩蹴鞠,爱画画儿,爱听书…… 也会开始羡慕其他孩子,有父亲,有兄弟姐妹,有一家人出门玩耍…… 可他是皇上。 皇上聪明敏锐、知道建房子的事情有内情,也因为相信,稳得住,一句也不问。 他也知道自己身边的人,都不是他的家人——即使太皇太后,皇太后,对待他,有几分是单纯因为他,还是因为他是皇上,是她们的依靠? 小娃娃开始寂寞了,意识到孤单了。徐景珩慢慢地走着,心里酥酥麻麻、酸酸涨涨,和月光一样华贵清冷的眉梢眼角,凝聚几丝温柔的月华,都落在怀里的小孩子身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 36 章 徐景珩抱着皇上, 一路散步回宫,西北风呼啸,寒风凌冽, 圆圆胖胖的月亮也缩进云层里, 估摸着明儿要下大雪,提着灯笼仓皇躲避寒风的人,一眼瞄到这般风采的人物, 都一个愣神。 徐景珩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回到紫禁城, 照顾皇上洗澡沐浴上床,刚要离开,发现皇上立即睡得不大安稳的样子,干脆在寝殿外间守着。 皇上感受到徐景珩身上的气息就在附近, 果然皱巴的眉眼舒展开来, 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睡得沉沉的, 小猪崽一般。 因为带着皇上玩陆博和蛐蛐儿,被罚去山海关一趟, 打马回来过元宵·余庆, 发现指挥使今儿不出宫, 只躺在外间的一个躺椅上, 赶紧给拿来一个薄被盖在身上。 指挥使徐景珩看他一眼, 他立马讨饶:“属下明天和指挥使报告。” 心里一叹, 徐景珩闭眼休息。 大明帝国,看着浩大无边,人灵地杰。可自从先皇时期,便是起事不断, 土地兼并引起的流民增多,是一个方面,在解决中。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南北差距拉大,贫富差距拉大,社会阶级固定,老百姓看不到希望,只能铤而走险。 南北情况大不同。内阁开始土地改革,目前主要在京畿地区和边镇九个区,南方和西南还没有动起来,这也急不来。 可即使这般缓慢,也是不容易的。边镇的军户们每天面对外敌,武力高,人凶悍,边镇的宗室世家大族,自然也不容小看。 北方的山海卫还没派钦差过去,就闹了起来,山海卫关系到京畿防护,锦衣卫收到消息,自然是铁血镇压。 余庆的身上还有没消掉的血腥气儿,眼窝黑黑的,一看就是熬夜熬出来的,他却是赶在午夜之前回来,欢喜地用着汤圆——回来北京,回到这紫禁城,身体热起来,一颗心也安定下来。 一抬头,看到指挥使又消瘦下来的身形,眉心一皱,觉得应该想办法给指挥使补一补,好像,那什么东北人参好?余庆心里琢磨着东北的事儿,慢悠悠地用着他的汤圆儿。 第二天皇上睡懒觉,辰时了才爬起来床,听宫人说徐景珩还没走,就高兴加高兴,出来房间发现余庆回来了,立马一副难兄难弟的模样,扑到余庆的怀里撒娇。 “余庆,朕想你啊。”皇上小胖脸上满是委屈,大眼睛里却是蕴含着满满的喜悦之情。 余庆抱着皇上,脸上笑容大大的很是兴奋:“皇上,余庆也想皇上。皇上,臣这次去山海关,给皇上淘来好多宝贝。” 皇上就更高兴,皇上闻出来余庆身上的血腥气,抱着他更为亲近。 皇上人小,聪明。他知道徐景珩过年这些天很忙,好像东北出来白莲教什么的,余庆是去山海关打架了。皇上吸吸小鼻子,只抱着余庆的胳膊不撒手,耍赖地喊:“余庆,一起用早膳。” 余庆憨厚地笑:“好,臣等和皇上一起用早膳,臣照顾皇上洗漱?” 皇上小胸膛一挺:“朕自己会。” 皇上去里间,自己“嘘嘘”,自己刷牙漱口,自己拿着小毛巾笨笨地擦脸……等宫人伺候着他穿好衣服,梳好头发,他立马跑到膳桌上做好,乖乖地等候。 徐景珩早起沐浴,瞧着皇上睡懒觉也没舍得喊醒,只在乾清宫寝殿外间练功等候,发现皇上和余庆等人,都在等他用膳,只得收功,进来内殿,洗脸净手,陪着他们一起用早膳。 余庆冲皇上挤挤眼睛,皇上就冲余庆挤挤眼睛,徐景珩安静坐下来,无视他们的眉眼官司,“食不言”。 今儿人多,三个人。三张膳桌拼在一起,铺上桌单,手捧红色漆盒的太监们排着队进来,将各种菜肴、饭点、汤羹等迅速端上饭桌。 大明紫禁城的规矩,太监们每进一馐,以金丝笼罩盘面,小太监口兜绛纱袋,侧其面,防口鼻息出入触其馐…… 盒葢上有小曲柄黄伞一把、金铃数十,小太监小心翼翼地顶住,行走的时候摇曳有声,一个是,以防鸟雀污及御膳,一个是,告诉其他人避让…… 丝竹管弦声悠扬,金、银、铜、锡等等花色富贵鲜亮的餐盘一一上来,三个人各自打开一块天蓝色的餐巾,在胸前戴好。六个宫人端上来六个紫金小盆,再次漱口净手…… 徐景珩还是安静,余庆和皇上又挤眉弄眼——皇上今儿起来晚了,饿。一个个黄金盖打开,饭香四溢,皇上的小鼻子闻到饭菜香更忍不住,礼仪太监一喊“皇上用膳”,立马动手。 奶汤、两熟煎鲜鱼、炉煿肉、筭子面、撺鸡软脱汤、香米饭、豆汤,分量不大,一般的成年人用正好,皇上奋斗一大半儿,徐景珩一个眼神,皇上就把剩下的饭菜全给余庆,余庆正好吃不饱,咧嘴一笑,清盘。 漱口,泡茶,散步。外头太冷,天色阴阴的,皇上裹着厚厚的狐狸大氅,毛茸茸、圆滚滚的跟一个红球儿一般,只拉着余庆的手,和余庆诉说自己的委屈:“余庆,朕要读书啊。余庆,朕不能出去玩了。” 瞧瞧皇上委屈的小模样,叫人恨不得捧着心尖儿,只为皇上开心一笑——可是这次的“敌人”是指挥使啊。余庆瞄一眼前面负手而立的指挥使,暗暗给皇上递眼色。 “皇上好好读书,臣听说,‘读书’最好玩了。” “读书”两个字咬得特重。皇上眼睛一亮,模糊明白余庆的意思,只到底皇上从来都是乖乖的,身边的人又宠着他从来都是寓教于乐,皇上就从没有过逃课的想法…… 可是皇上聪明。皇上意识到,读书,也是可以快活的,对于徐景珩强制他读书的事儿,就不那么排斥了。 皇上大度,主动和徐景珩交代自己的新伙伴——一只黑色的小蛐蛐儿。 徐景珩瞧着皇上又亮堂起来的小胖脸,忐忑不安地等候回答的模样,心里一软:“皇上喜欢,且养着。” 皇上一听,那眼睛亮的,跟大夏天的太阳一般,亮的晃人眼。皇上捧着蛐蛐罐儿,给徐景珩看,和徐景珩显摆:“小黑乖乖,打仗好好。” 徐景珩看着这只被养的,胖到跳不起来的蛐蛐儿,赞赏地笑,还和皇上讨论蛐蛐儿的各个品种,饲养的注意事项,斗蛐蛐的要点,主要的玩法……皇上听得浑身都发亮——指挥使也会玩斗蛐蛐儿。 指挥使徐景珩,自然会玩斗蛐蛐儿,当年刚走路稳当的奶娃娃徐家大公子,跟着还是太子殿下的先皇,玩遍紫禁城,玩遍北京城的大小胡同……捧着一个金碗在街口要饭,都玩过。 徐景珩眼睛一眨,掩盖住眼里的各种情绪,只瞧着皇上蠢蠢欲动的小模样,眉眼放松:“皇上要玩就玩,只要记得,玩乐是玩乐,该学习的时候专心学习,该睡觉的时候收心睡觉。” 皇上这才明白徐景珩生气的原因,不是玩乐,而是因为他睡觉时间还在玩。顿时胆子大起来,伸出“龙爪”抓住徐景珩的衣襟,大眼睛乌溜溜的映照出徐景珩的小人影儿。 “还要一只斗鸡。” “好,臣给皇上选一只斗鸡。” “还要一只鸟儿,一匹骏马。” “好。一只鸟儿,一匹骏马。” 皇上就眉眼弯弯地笑,又担心余庆出山海关的事儿:“山海关不乖啊?” 徐景珩没有回答,有些事儿皇上应该知道,吩咐一边装柱子的余庆,拿过来大明地图,细细地讲给皇上听。 “当年太~祖皇帝收复中原,北方打到大呼伦贝尔草原,南方打到云南大理,西部到陕西山西。到永乐皇帝,一路朝北打……” 太~祖皇帝在大明各边境设置都司。辽东都司、贵州都司……消灭云南梁王和大理国,设置云南省,内地基本统一。 大将军蓝玉北伐到捕鱼儿海,大明的势力范围到达大呼伦贝尔一带,设立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史称“兀良哈三卫”,归当时的宁王统辖,再到永乐时期五次北征,一直打到北方黑龙江流域、库页岛一带,设立奴儿干都司。 永乐皇帝征服越南,设立交趾布政使司,还对南洋诸国有了名分上的册封。到仁宣时期,大明朝的盛世,但是朝廷采取收缩的政策,疆域和势力范围大幅度的萎缩。交趾大乱,朝廷直接放弃交趾布政使司,交趾复国…… 南洋大乱,改朝换代,只承认藩属国名分。朝廷再撤销奴儿干都司,退出黑龙江流域,以后的一代一代,不断收缩…… 到英宗时期,大明由盛转衰,疆域面积不断缩小。北方的瓦剌强盛,统一蒙古,西北诸卫和兀良哈三卫均投降于瓦剌,大明势力范围进一步萎缩。 东北黑龙江流域的女真族崛起,和大明为敌,山海关外战争不停。 到成化年间,大明对女真族的战争取得许多胜利,却又忽视了蒙古各国。蒙古于实际上占据河套,大明势力退出漠南地区,基本收缩到内地。 再后来,瓦剌衰落,西北各蒙古王公脱离瓦剌控制,大明重新册封罕东卫、赤斤蒙古卫、哈密卫、沙州卫等。但是,西北的吐鲁番蒙古出现,西北各卫处境十分艰难…… 此后弘治年间,更有北方的鞑靼强大起来,北元一统…… 皇上和徐景珩,君臣两两相望,皇上小胖脸眼看就要裂开。余庆站一边不说话,余庆也感觉,这大明就是一个破筛子,堵住这个窟窿,那个窟窿漏风。 更困难的,大明如今本身就问题多多,只能先把自己收拾好,再去图谋其他~~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吸声。外头西北风呼啸,下起来大雪,除了徐景珩,皇上和余庆都没注意到。天儿冷的刺骨,张佐打着伞给皇上送出洋人选名单,掀起厚厚的帘子进来外间,脱下雪衣,跺跺脚,对着炭盆搓搓手,才是暖和过来。 小太监示意他等等,面容严肃,他眼神一闪,脱去外袍,安心等候。乾清宫偏殿,火炕烧的正好,外间温暖如春,里间暖阁里更是舒坦。然此时的里间,气氛着实诡异。 皇上完全明白徐景珩的话,小胖脸裂开、裂开、裂开…… 徐景珩面色平静,语速还是慢慢的,缓缓的,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其他人都不要担心。 “如今大明国力在恢复中,虽然女真族对明朝的战争越来越大,暂时也无需担心。兵部提议,在东北修建辽东边墙来抵御女真族的入侵,臣认为此举耗费巨大,且属于笨重防御,不可取……” 防御?!!!皇上的小胖脸停止开裂,大眼睛里带着怒气,只看着徐景珩重重点小脑袋,小奶音清脆无比:“女真敢犯大明,打!兵部主张防御,兵部笨笨,不聪明,朕也认为不可取。” 徐景珩在心里微笑开来,眉眼舒展:“皇上说得对。” 皇上听到指挥使夸他,身上的杀气消散,眉眼骄傲。 余庆:“!!!”肚子里笑得打结。 徐景珩:“……之前大明于西北地区,西北的蒙古王公基本不再接受大明册封,吐鲁番蒙古兴起,吞并哈密,导致大明势力完全退出西北。然皇上英明,收回哈密,答应互市,大明在西北有了十年时间。” 皇上眉开眼笑,一副朕英明的小样儿。 余庆捂脸,不忍心看。 徐景珩:“……此乃一。北元蒙古强盛,达延汗分封诸王,其中大明最需要守住的地方,是河套。这也是王守仁去河套的原因,即使大明不能收复河套,也不能彻底落到蒙古,此乃二。” 皇上:“!!!”皇上胳膊一挥,气势磅礴:“打。打完和谈,互市,十年后朕御驾亲征,统统落花流水。” 余庆两个肩膀一起抖动,皇上,落花流水不是这样用的…… 徐景珩:“……西南相对落后,山多,部落土司掌权,本就因为朝廷的不断渗透已有反心,彭泽老将军去西南,一方面能镇住,但大明要加派官员,必然引发当地土司反弹,叛乱将起,朝廷要做好准备,此乃三。” 皇上瞪大眼睛,傻眼。 外敌,和内乱是不一样的。他已然意识到。内乱,老百姓吃不饱肚子要造反,和吃饱肚子故意造反,也是不一样的。 皇上对吃不饱肚子要造反的人愧疚,皇上想要他的子民都吃饱肚子,皇上不明白,吃饱肚子的子民为什么要造反。 “不乖乖啊,砍脑袋。”皇上气呼呼的,说不清的感受要皇上更气,小胸膛起伏不定,气得整个人都喷火。他也不知道气谁,就是生气。他是大明皇帝,这都是他的事儿,他要管他的子民,他就越发生气。 “不乖乖,砍脑袋。”皇上气得又喊一嗓子,却还是无从说起的怒火,不知道该砍谁的脑袋的那种气,眉眼肃杀,浑身都绷紧,却是明显的伤心。 余庆抬头,心疼地看一眼皇上,求情地看一眼指挥使。 指挥使徐景珩还是面色平静:“皇上,如今大明日益恢复中,大明和日本一战,全面恢复朝贡贸易,又在南海设立市舶司,收复南洋之地,此乃皇上的大功劳。” 皇上听了这话蓦地一亮,但他反应快,睁大眼睛看向徐景珩,是不是还有“四”? 徐景珩的目光回答“有”。皇上就更愤怒更愤怒,胸膛剧烈起伏,却又脑袋微微垂下来,心里头说不清的委屈,眼圈就红了。 他乖乖的,做唐太宗,为什么他的子民要造他的反?小娃娃皇上·朱载垣,再是心大,到底年纪小,无法接受这种“背叛”。可他又天生骄傲,骄傲如他,不允许自己哭出来。 小孩子要强的模样,看得徐景珩心里一疼,到嘴边的话收回去,伸手摸摸皇上头上小包包头,等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皇上都无需担心这些,更无需上心。大明帝国两京十三省,人口一亿三千万之多,就是吃一样的水,也养出来不一样的人,有造反之人,很正常。 皇上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自己开开心心,其他,不值得皇上一个皱眉,皇上明白吗?” 余庆本来在念叨指挥使狠心,听了这句话,心里一震,恨不得捂住耳朵。 皇上嘴巴微微张大,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指挥使,眼里还有没掉出来的泪珠子,可怜兮兮的小样儿。 皇上第一次在美美指挥使的身上,感受到一种冷漠。 美美·指挥使,即使说出这般话,也是面色平静,目光轻轻慢慢。指挥使姿态放松地坐在皇上的对面,好似他在说的不是国家大事,而是斗蛐蛐儿的方法。 皇上突然心生一副不服,合上嘴巴,倔强之心升起,也注视指挥使的眼睛,眼睛眨也不眨,终于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小人影儿,情不自禁地咧着嘴巴笑—— 指挥使在关心他,他不要去在乎其他人。 皇上自觉想明白了,脸上的神采恢复,面孔熠熠生辉,一句类似承诺的话脱口而出:“朕明白。” 余庆瞳孔一缩。 徐景珩心里一暖,接着和皇上讲述“四”,有关于东南沿海和南海,皇上听得连连点小脑袋,余庆在一边听着,心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能,成大事者,都有这种冷漠?皇上的天性,其实也是冷漠的。 三个人盘膝坐在厚厚的毡毯上,徐景珩照顾皇上用一杯温水,声音平缓,鼓励。 “东北女真部落刚刚兴起,不适合用分化拉拢等等怀柔手段,那样会养的他们胃口越来越大,只能狠狠地打。而东北和日本都挨着朝鲜,朝鲜不容有失,朝鲜和大明的关系,要收紧。” “朕打!朕派官员去大明和朝鲜边境。”皇上鼓着腮帮子就要去打。 “西洋、南海,重新归于大明,此乃是皇上的功劳,大明控制住南海海域,掌握西洋到大明的关键海线,就会有大量的金子银子进来。然,金子银子进来,除了朝廷,还到了谁的手里?都该怎么花?” “朕知道,全大明铺桥修路,建造学院……盖房子,要他们买。”皇上明白徐景珩要盖房子的其中一个用意,大眼睛弯成月牙儿。 “……皇上说得好。大明的富余人口,一部分去边镇,一部分去南海,这些人,需要管理好,大明一百五十年来的户籍制度,可以适当地动一动,松一松。” “朕吩咐内阁和六部。”皇上一点儿也没有犹豫。 徐景珩发现皇上眼里的泪水没有了,亮亮的,声音里带笑儿:“其余待在家里的剩余人口,连同富户大族,同样加强管理。大明这几年士气大振,然还是人心浮躁,皆因理学不再适应大明。” “皇上慢慢体会,人心和人性,压抑到一定程度,会反弹。” 皇上迷糊,思考片刻,小小的开心:“朕体会。章怀秀造的弹簧,压压,反弹,压压,反弹。” 皇上一副献宝的模样,从毡毯上爬起来到墙边柜子里,摸出来一个弹簧给徐景珩看,还兴致勃勃地动手演示一番:“压压,反弹,压压,反弹。” 徐景珩瞧这个小零件,接过来看一会儿,小小的赞赏:“很好的物事,应该可以用在很多地方。” 皇上兴奋:“造马车,造大船,马车和大船快快。” “皇上英明。” “朕英明。” 自恋·皇上英明,聪明,徐景珩教过他一次,他就记得。 山海卫有人不乖,吩咐内阁用怀柔手段处理,另派给事中夏言做钦差,直接去山海卫开始土地改革。 是为刚柔相济。 大臣、富户、世家大族……掌握大明百分之八十的民间财富,却只占据大明百分之二十的人口,更有大明缺银子储备,纸币连番贬值,为了使得紧凑的银子流通起来,就要这些人花银子。 民间储备的银子都掏出来,从老百姓手里走一圈,所过之处,留下丰富的饭钱和工钱,是为另一种方式的财富分配,缓和大明不断拉大的贫富差距。 皇上乖乖,不着急,就从豹房附近的房子开始,其他地方徐徐图之。 而朝廷赚了银子,也要花,修桥铺路、大兴学院……全力供应河套军需,更要大力练兵,更换装备,水师保证海路,陆师准备攻打东北,镇压西南,防备蒙古…… 所有的这一切,都需要作坊造材料,作坊需要人工和技艺……这样一来,大明的一亿三千万人口不光没有剩余,反而紧巴巴的不够,质量也达不到需求…… 皇上掰着手指头数一数,犯愁。事情太多,还不能一样一样地来。当然,这些事情吩咐下去,自有人去办。 皇上自己的事情?皇上瞅着手里的小弹簧,看一眼书桌上高高的三摞书本儿,古今中外的……儒家墨家法家……琴棋书画茶艺插花拈香……十八般兵器……吸吸小鼻子,想哭。 美美的指挥使不再强制他读书,温柔的指挥使皇上更无法拒绝。皇上抬手摸摸脑袋,他记得,那天指挥使摸他头了。 可是皇上不想学习。皇上的目光涣散,看着那些书本儿,每一摞都比他高,比他胖,刺激过大,皇上张大嘴巴就嚎:“哇哇哇……朕不当皇帝……哇哇哇……徐景珩……哇哇哇……徐景珩……坏啊……哇哇哇……” 皇上哭的天崩地裂,洪水泛滥一般,淹没自己,也淹没乾清宫、紫禁城。宫人们不知道皇上怎么哭了,还哭的这般委屈,还喊着“不当皇帝”,着急之下,拎着皇上最近最喜欢的,指挥使送来的小鹦鹉哄皇上。 “皇上不哭啊,皇上不哭啊。皇上看小鸟儿,多好看?”张佐肥胖的身躯微微弯着,急得额头冒汗。 “皇上不哭,皇上不哭……”金刚小鹦鹉抖动小翅膀,聪明地跟着重复这句话。 皇上一看这小鹦鹉,哭得更惨,“哇哇哇”的,那架势,真要闹罢工,不当皇帝。 皇上把自己卖了,就卖了一只斗鸡,一只鸟儿,一匹骏马,皇上岂能不哭?可皇上不管怎么哭,皇上答应了啊。 皇上一边哭“徐景珩坏啊”,一边不再拒绝“寒窗苦读”,礼部那自然是要准备好,更多多的书本儿,更多多的老师。 杨阁老因为皇上要学习西洋文化,惊怒之下写信回京,刘阁老蒋阁老谢阁老,都叹气。 皇上不是不学习四书五经,四书五经还是根本。皇上就是带着学习一下“外语”,就跟先皇学习蒙古话,葡萄牙话一样,学了语言,那就看看外语书本儿,没错儿啊。 还有那徐景珩,徐景珩这番折腾,没有出格,就是,打了一个擦边球,他们没有话说。 三位阁老就感觉,这徐景珩忒无赖。 南海,杨阁老收到刘阁老蒋阁老谢阁老的回信,愣愣地去找魏国公的院子,直接问出来:“国公爷,指挥使要皇上带头学西洋语言,仅仅只是,在给下西洋做准备?” 魏国公伸手摸摸保养得宜的胡子,犹豫片刻,告诉杨阁老实话:“南海一战带来的冲击,不光这南海流淌黄金,引得大明人来这里淘金……” 杨阁老快速接口:“朝野上下也都认识到,欧洲都占据部分印度土地,打到家门口,大明还对欧洲一无所知,大明出海一趟势在必行,下官出来一趟也明白……” 杨阁老后半截的话卡住,好似被人卡着喉咙一般的艰难。 魏国公心里一叹,忍不住安慰安慰杨阁老:“阁老莫怪莫怪。我那儿子他就是一个无赖。阁老学贯古今,当今理学家之精神领袖,文臣代表,岂能不知道……” 魏国公说了半天说不下去,是因为他意识到,这事儿,越描越黑,没的说,他那儿子,就是实打实地算计杨阁老一回。 杨阁老也意识到,徐景珩诱惑自己下南海,也是算计之一,出来一趟,开开眼界,就会大力支持出海之事。 杨阁老苦笑连连:“国公爷,下官这才明白‘七巧玲珑心,不当为世子’。” 这徐景珩要是做了世子,困在南京,那真是辱没了他,杨阁老表示,他也是输得起的人,愿赌服输。 哪知道魏国公听了他这话连连摇头,更是苦笑,好似一颗心也苦了一般。 “阁老误会,世人大误。当年,孝宗皇帝是要打压南京世家大族,勋贵外戚……‘七巧玲珑心,不当为世子’,听话胆小,当为世子。” !!! 一个惊雷劈下来,饶是杨阁老精明能干,八风不动,此刻也猛然变色。 二十年多年前的杨阁老,还没老,还没有进入权利中枢,真是没有想到孝宗皇帝…… 杨阁老略一思考,眼睛一下子落在魏国公的身上——无缘无故的,孝宗皇帝为何要打压南京方面? 魏国公还是苦笑,眼里浮现一抹痛苦之色:“不瞒阁老。当年我年轻,一心要重振魏国公府的风光,要南京对比北京,不再光是一个粮草之地,钱袋子…… 是我连累了我那儿子……我这些年……” 魏国公眼里浮现泪光,语不成句:“他不要娶妻,在北京各种折腾,我都知道……可我一想起,他因为我……我这心,痛啊。” 魏国公眼里的泪水落下来,看着杨阁老,满是愧疚:“世人要怪,当怪我啊,是我对不起我儿子……” 这一天,魏国公的泪水流到面颊,那是一个做父亲的痛苦和悔恨。杨阁老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魏国公的房间。 杨阁老记得,当年三岁的徐景珩到北京,孝宗皇帝对徐景珩的喜爱之情,那不是假的。孝宗皇帝任由当年的先皇,带着徐景珩满四九城玩耍,好兄弟一样抱着徐景珩喊“弟弟”,要饭要到一口吃的,先给弟弟,也不是假的。 可孝宗皇帝对南京的打压,也不是假的。孝宗皇帝的那些喜爱,有多少是因为补偿,还是迷惑南京? 杨阁老唯有苦笑,世事纷纷,孝宗皇帝啊,你若在天有灵,你会怎么想? 你可知道,先皇病重驾崩,留下皇上,都是谁在护着? 杨阁老心里复杂难言,仰天苦笑,泪水也落下来。 杨阁老知道,魏国公告诉他这一段公案,是要缓和他和徐景珩的关系,是要他无法对徐景珩出狠手,可冷静下来的杨阁老,即使知道,也无法出招回击徐景珩。 交口相传的“七巧玲珑心,不当为世子”……多么讽刺。杨阁老多希望这是一个莫大的假故事,是魏国公故意告诉他,欺骗他的。 孝宗皇帝和北京城,欠徐景珩的,不光是一个世子之位,杨阁老没有那个脸对徐景珩出手,只能默认徐景珩的动作。 北京城,徐景珩收到父亲魏国公的来信,面对信里面,他爹那黄河之水一般的痛苦之情,南海之水滔滔不绝的悔恨之意,以及这被泪水打湿了的信纸,怔愣片刻回神,认命地提笔写回信,十张信纸安慰父亲。 父亲是为了缓和他和杨阁老的关系,他知道。家里人都一直对他心里有愧,他都明白。无论他说多少次,他已经这么大了,不是那个因为欺骗,意气用事离家出走的少年,家里人也总是不信。 难道,真要娶妻,他们才相信他放下了? 徐景珩抬手按按眉心,就觉得他也被家里人传染的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 37 章 元和五年开始, 大明皇帝·小娃娃·朱载垣,一连颁布几道命令。 责令内阁派官员去朝鲜和大明交界,整顿边境。 内阁拟制八百里加急送去两广和云贵、四川, 雷霆手段和怀柔手段一起,预防西南出来大乱子, 准备好官员入驻西南。 命令内阁六部九卿,共同商议有关于大明人户籍之事, 解决越来越多的大明人,逃离家乡和原本户籍,强烈要求外出等等心愿。 规定大明黄金和银子兑换为十比一, 黄金为本位货币, 银子成为日常货币, 暂停纸币印刷……任何外来商人来到大明, 遵守大明规矩律法, 使用大明货币, 在市舶司附近, 各大城市开设钱庄兑换…… 朝野上下震动, 街头巷尾的男女老少都议论纷纷。 奉天殿前面的朝房, 下属各部衙门,各级官员, 六部九卿忙得脚不沾地。 大明和朝鲜需要更为亲近,内阁三位阁老都明白,都是苦笑连连。 兵部主张对女真采取防御,修建城墙堡垒等等工事——他们也觉得, 暂时可行。可皇上这般霸道且心大的性子,如何能答应? 皇上要打女真。 皇上也知道,现在大明是要抓紧时间恢复国力, 就开始布局。 女真要兴起,必然会攻打朝鲜,毕竟女真在塞外是草原,打下来朝鲜才有足够的粮草来源。皇上就要先收紧朝鲜——可朝鲜只是大明的藩属国,皇上哪有心思去管理不属于他的子民,不属于他的地盘? 皇上的眼里,大明要收紧大明和朝鲜的关系,扩大大明对朝鲜的影响力,那意思就是,将来有一天,朝鲜更多、更多、更多……地归顺大明,乃至…… 两位阁老对看一样,都不敢去想。 中原政权,中原文化辐射最近的两个国家,朝鲜和日本,很不同。日本是因为隔着海洋,打下来也不好管理,千年来中原政权才没去收紧;而朝鲜,自从大唐时期没有移民朝鲜,朝鲜也一直很听话,就一直保持半独立状态…… 如今他们的皇上……要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可这还只是其一。饶是谢阁老从来都是乐观的性格,也震撼于皇上的决心和霸气。 内阁重地,文渊阁里的气氛略压抑。谢阁老不说话,蒋阁老用一口茶,起身动动胳膊腿儿,一回头,忍不住愁容满脸:“朝鲜之事,皇上是为了备战女真,此举非常应当,非常好。 也是我们没有顾虑到这个方面。大明要压制女真,朝鲜万万不能有失。” “可老夫担心的是西南之事。云贵总督彭泽那里不用操心,两广总督姚镆脾气刚硬,恐怕手段过激——老夫听说,锦衣卫已经有人出发两广,西厂也派人去两广……” 谢阁老明白,蒋阁老的担心是,两广甚至西南安稳,这般国家大事本应有内阁六部操心,而不是每次锦衣卫和东西厂抢先。 刘阁老身体不舒坦,又回家休养。这里只有谢阁老一个,谢阁老脸上就是一个苦笑。 “蒋阁老,你以为,皇上为何会有这般命令?”皇上这个年纪,都还没读书,都不处理日常政务,如何知道这些道道?还不是我们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教导的! 蒋阁老眉眼耷拉,不由地就生气,却又不知道该气谁。 蒋阁老一动不动地瞧着他,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谢阁老无奈地一抹脸:“这次,我们又慢了一步。只能发八百里加急给彭泽和姚镆,可千万要争气一些,别在锦衣卫和东西厂面前丢人。” 蒋阁老脸上肌肉抖动,沉默地拉响桌案边的小绳子,唤人进来。 文臣、勋贵、世家、武将……大明各方势力角逐在这一亩朝堂上,本来是文臣独大,结果,出来一个徐景珩……简直…… 蒋阁老吩咐人发完八百里加急,人还是闷闷的:“……就知道杨阁老出京一事,不平常。” 谢阁老苦哈哈地笑:“那么大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别说杨阁老,就是你、我,我们每一个,都忍不住不动心。就那徐景珩,就能忍住不动心!老夫有时候啊,真是佩服他的这份定力。 老夫在他这个年纪……哎。” 两位阁老目光对接,一起苦笑。 怎么办?只能说,输给这样的人物,不冤枉。 大明内阁,起源于当年太~祖皇帝废除丞相。内阁制度在一代代帝王手里变化,到宣宗皇帝基本定性。 大明大大小小的奏章,老百姓随口给皇帝提的建议,一律有通政使司汇总,司礼监呈报皇帝过目,交到内阁,内阁草拟处理意见,由司礼监把意见呈报皇上批准,六科校对下发。 内阁的建议写在一张纸上,贴在奏章上面,是为“票拟”。皇帝用朱笔做批示,是为“批红”。即使皇帝正值当年,一般大多数的“批红”,也是由司礼监大太监,按照皇帝的意思代笔。 大明的太监读书识字,有专门的太监学堂,一旦涉及朝政就一发不可收拾。 内廷、外廷,机构、势力完全对称。外有内阁,内有司礼监;外有三法司,内有东厂、锦衣卫;外廷有派往地方的总督、巡抚,内廷有派往地方的镇守太监、守备太监…… 内廷、外廷相互制约,确保皇帝的决策地位。当然,内外争斗一定有,牙齿和舌头都打架,更何况人和人之间?有争斗很正常,争斗的各方势力多得很,不多这一样争斗方式。 大明皇帝想得很开。下面的人,时间长了也都当成理所当然。一伙儿一伙儿的斗来斗去,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不亦乐乎,想开就好。 大明两位阁老也想开了,戴上魂逮,仔细地翻阅一本本奏章,在小纸条上写好建议,用蜡贴在奏章后面…… 就是两个人一抬头,都是郁闷无比——明明皇上年幼,他们位极人臣,却硬生生地被徐景珩压住一头,到他们这个层次,争斗的就不光是权利了,而是那份决断、眼光、可他们又慢一步…… 郁闷、郁闷,还是郁闷。 文渊阁里头,两位阁老郁闷。刘府里,刘阁老在太阳底下打个盹儿醒来,看完谢阁老送来的信件,长叹一口气。 能怎么办,且庆幸徐景珩没有权利欲望,平时都收敛着…… 刘阁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是当年的孝宗皇帝领着他,偷偷地站在牡丹花丛外,默默地看着少年的太子殿下,领着奶娃娃徐大公子,分吃一颗糖葫芦的情景……眼睛又湿了。 好一会儿,抬手擦擦眼泪,刘阁老忍不住又笑,老了老了,就爱回忆。刘阁老吩咐人给写回信,脸上带着一抹孩童般的无赖。 “就写,老夫,已经对徐景珩高山仰止,没有郁闷的心情了,谢阁老和蒋阁老,还有杨阁老,你们多和徐景珩接触接触就想开了……” 刘阁老继续听他的大戏,谢阁老和蒋阁老对他的回信瞪眼,大明六部九卿继续忙乎,大明家家户户的老百姓,也都参与进来。 无他,货币。 国家大事,有官员们操心。黄金和银子兑换,暂时停止纸币印刷……关系到老百姓的切身生活,大明的老百姓们,在村里秀才举人们的解释下,要弄明白货币的事儿。 老秀才端着斯文举止,站在人前卖力喊话:“皇上说,西洋人的黄金银子兑换一比十到十四不等,大明以前的兑换比例,却是七比一,很多西洋人要来大明为的不是做生意,而是大明的黄金。 我们大明,黄金不多,更缺银子储备,银矿少。西洋人忒坏。我们皇上聪明着,他们坏不到大明!” 老秀才朝北京方向磕头,村民跟着磕头,一起起身。老秀才面对一张张茫然的面孔,义愤填膺:“乡亲们不知道,那西洋人也是用银子作为货币,但是西洋人缺黄金,银矿却是一座山一座山。 西洋人从山里挖出来银子,一船一船运来大明,就能换回去很多很多的黄金,在他们的国家当富翁。却是苦了我们大明人……” 村民们不懂,自己也一知半解的老秀才就生气:“都想一想,一两黄金,在大明只有七两银子,在西洋却有十四两银子,当然要拿金子去西洋换银子花……” 等村民们用他们朴素的脑袋想清楚了,大骂西洋人狡猾强盗。老秀才就接着喊:“这只是其一。我们南北内陆一开始还好。沿海海贸大,沿海人手里大把的银子,银子开始和纸币一样贬值…… 贬值你们知道吗?就跟那纸币一样。沿海人心惶惶,生怕一辈子的积蓄最后一文不值,就大力朝俺们内地花用…… 内地物价上涨……最苦的是谁?是俺们普通老百姓。大春你说说,你家里去年,本来可以有余钱买一尺布做衣服,结果只能买半尺……是为什么?因为银子不值钱了!” 老秀才一想起一本《论语》从五两银子变成七两,激动的眼睛发红,脸也发红,声音更大:“乡亲们,俺们老百姓,守着庄稼地,紧巴巴地过日子,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攒的那点银子,不值钱了! 我们皇上英明,我们皇上给我们做主讨回公道……我们给皇上磕头!” 勤劳朴素的老百姓,终于明白,他们可以和往年一样,可以买一尺布做衣服,都明白这个好处,哭着对北京方向磕头。 一起身,眼泪都出来,胸口滚烫滚烫。 “皇上英明,皇上要好好的,好好长大……皇上我们忍一忍没什么,我们命硬着,扛得住,皇上你好好长大……” 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冬天没有棉袄穿窝在炕上不敢出门,为了一个布头一家吵闹的酸甜苦辣,谁能明白?谁去在乎那? 他们的皇上在乎。 善良的老百姓哭着“皇上你好好长大”,能忍耐的老百姓说“我们不穿新衣服没关系,皇上你好好的……不要太早操心……” 他们生怕,他们的皇上早早操心,不好长大,不能开开心心地长大。 皇上和徐景珩出宫,来到郊外村镇,听到这些话,出来村子,看着手里村民塞给他的窝窝头,忍不住“哇哇”大哭:“徐景珩,我不想长大,我想长大……哇哇哇……我也不知道……” 皇上都不明白他为何要哭,他的心里好难受,他想他的子民都有衣服穿,和他一样,穿的美美的,年年月月都有新衣服。 徐景珩给皇上擦眼泪。牵着皇上的手,走在北京城的大街上,给皇上买一个小风车,一串糖葫芦,皇上抽抽噎噎的,举着小风车和糖葫芦,又想起老百姓冬天吃窝窝头都节省着,却还硬送他一个……眼泪又出来。 他准备好的教导的话儿收回去,只瞅着他笑:“糖葫芦小公子不吃,拿回去给余庆?” 皇上果然被转移注意力,护着自己的糖葫芦,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声音里带着哭音:“要吃。要吃四颗。” 徐景珩嘴角一挑:“好,四颗。” 皇上欢喜,眼泪还有泪水,却是笑得开心,四颗糖葫芦! 糖葫芦红红艳艳的,上面的糖片儿晶莹剔透,串得长长的糖葫芦串儿,最顶上贴着一面小彩旗,一串六个圆圆的山楂果,被红红的果实压弯了的竹签子,拿在手中一颤一颤的,咬上一口,嘎嘣脆酸中带甜,唇齿留香…… 皇上欢喜的眼睛眯眯成一对月牙儿,慢慢吃完一颗,再去吃第二颗,今天可以吃四颗,皇上非常珍惜这个机会! 左手的小风车在小风中呼啦啦地转,皇上看一眼,就感觉一腔“伤心”也被转走了,就更欢喜。 “要去骑马。” “好。回去后骑马。” 皇上就眉开眼笑,自己吃完“三”颗,瞅着第四颗满心想吃,却是没舍得吃。 皇上剩下三颗糖葫芦给徐景珩,小胖脸亮亮的:“糖葫芦好好,多吃。” 徐景珩无奈,接过来糖葫芦串儿,想说带回去,或者送给对面流口水的小胖娃娃,皇上就跟着看那个小胖娃娃,瞪大眼睛,气呼呼地护食:“不给他。” 每次和皇上出宫,吃很多小孩子吃食·徐景珩,宠溺地笑:“好,不给他。” 皇上瞧着徐景珩咬糖葫芦,笑容更大,一转头,龇牙咧嘴地冲那个小胖娃娃做个小鬼脸。 小胖娃娃伸胳膊要抱抱,他小脑袋一扬。 这个时候的皇上,完全忘记他是皇上,小胖娃娃是他的子民……他鼓着腮帮子,吹一口小风车,五彩纸做的小风车呼哧呼地转个不停,他好奇地看着,等小风车要停下来,再用力吹一口……玩得特开心。 大明的银子贬值危机解决,“有眼光”的人家,家家户户自以为聪明地储备黄金,藏到地窖里跟祖传家宝一般不露面,都以为捡到大便宜,黄金本位啊。 烦恼银子贬值,对着自家银子流泪的人家,哭哭笑笑的,一蹦三尺高,接着就是破口大骂——原来大明银子贬值,是西洋人造成的,揍他们!赚他们金子去! 大明人群情激奋,要求出洋,要求打西洋人。 有那激动的人,高喊:“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西洋人都杀我们父母,我们还忍吗?我们要报仇!我们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打他们这些强盗!” 应者无数,都喊着“打强盗!打强盗!” 朝廷面对这个势头,唯有服气。 海路肃清,特别是南海市舶司成立后,富家大户一开始都因为满箱满箱的银子欢呼,后来模糊意识到问题,却也只是本能的,转移风险,俗称“用脚投票”。 沿海还有人偷摸的,和西洋人做“赚黄金”的生意,一起赚大明人的黄金…… 朝廷的打算是打压,再细细思考对策,哪知道……皇上早有解决方法。 皇上生来骄傲,兴奋地和徐景珩跑马,骑在小马驹上,迎着风,追逐太阳。 蒋阁老和谢阁老面面相觑,就纳闷——徐景珩你这个无赖,除了生孩子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吗?!!忒欺负正常人了啊啊啊啊!!! 工部章怀秀,听同僚面色紫涨地大骂西洋人狡猾、强盗,弄明白原因,也想问一问,指挥使你除了生孩子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吗?!!忒欺负正常人了啊啊啊!!! 一部分人郁闷、郁闷,还是郁闷;一部分人傻乎乎地乐呵。皇上玩一天,晚上和杨慎老师一起游水,一觉好睡——梦里都是他的小风车转啊转。 三月初一大朝会,皇上认为,时机到了,他一定要派人出海,急需“郑和”从天而降。 朝堂的人也都知道,经过货币的事儿,大明出洋一事已成定势。既然已成定势,那就开始准备,不光是准备出海物资、人选问题、船队筹备等等,带哪些物事出洋最划算,给不给民间船队跟着,都需要多方商讨,多方争斗妥协…… 赶紧打起来精神打嘴仗。 北京城,人人关注出洋的事儿,重点关注人选事宜。徐景珩在皇上和余庆的关注下,喝完一碗东北人参汤,硬是运功压下去那股子参味儿。章怀秀收到大舅兄的回信,得知大舅兄还有十天到京,面容严肃。 南海,杨阁老没看到内地百姓的情况,只看着南海大明人的欢腾劲儿,就知道,徐景珩成功地,把出洋之事从“大势所趋”变成“民心所请”,那个“难受”。 杨阁老“难受”半天,对徐景珩叹气服气半天,一眼看到魏国公眉心紧皱,一转念,明白他的担忧。 杨阁老对魏国公的担忧,非常感同身受,忍不住出言安慰:“国公爷,下官,也曾万分担心杨家未来……” 魏国公皱眉犯愁:“阁老,杨慎是大明第一才子,乃是实至名归。杨家是诗书大家,家风蔚然,藏书万卷,将来杨家族人,总有出息的……” 而徐家,后代里面若是没有能撑住的人物出生,不光是一个魏国公府的荣辱,更是关系到南京……魏国公不得不担忧。 不过魏国公想起他儿子的这份天资,不等杨阁老说话,自己又摇头失笑: “早就听阁老说,一个家族的气数,是固定的。人啊,一辈子的风光,也是注定的。是我们强求了……” 魏国公仰头看天,感激老天爷赐予他这样好的一个儿子。不管未来如何,徐家等来一个这么好的皇上,还有这么一个好的子嗣,都值得。 杨阁老听懂了,看懂了,心有所感,也抬头看天。 天空高远,蓝蓝的水洗一般,一只只海鸟在翱翔,远处一枝枝桅杆高耸入云霄,一艘艘船只在港口排队、各色皮肤各色毛发各中语言的人挤挤挨挨…… 杨阁老的心境平和下来,也开阔出来,问魏国公:“国公爷,下官昨天晚上,本要写信给指挥使,问问他大明的金子银子有了,粮食哪里来?还有这大米、麦子的物价的问题,又……没写。” 魏国公乐呵呵地笑,杨阁老是怕他写了信,收到回信:“阁老马上就会知道……” 魏国公和杨阁老慢悠悠地沿着港口散步,听着当地人的吆喝声,就感觉脚下湿漉漉的青石板,从未有过的踏实。 杨阁老催促:“国公爷想明白了,下官等得焦急。”魏国公还是笑:“阁老去问问邓继坤和常绍,那一伙儿年轻人最近偷偷摸摸的折腾,不知道折腾什么。” 杨阁老反应过来,气得咬牙,又想大骂徐景珩这个无赖! 南海,邓继坤、常绍,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秘密审讯俘虏的西班牙人,审讯不出来就去抓其他西班牙人,一个不成两个,还利用西班牙人不懂轻功,夜里偷偷闯人家大营,绑来一个总督的贴身仆人。 广西,田州士官岑猛图谋不轨,右都御使史,提督两广军务兼巡抚姚镆,调遣永顺、保靖兵马,命令沈希议、与张经、李璋、张佑、程鉴各统兵八万,分道进讨。 赶来的锦衣卫阻止。收到西厂来信的两广太监提议,先谈。姚镆捏着鼻子谈几次,也认识到这些反民,很多都值得同情一二。但他秉性刚硬,还是拿住岑猛岳父为内应,大破岑猛大军。 姚镆计划斩杀岑猛的儿子岑邦彦,再设计谋诱杀岑猛,锦衣卫不同意。 “中军要流血一番,杀鸡儆猴,吾等明白。然杀一个岑邦彦、岑猛,于事无补。广西狼兵,中军也听说过,岑猛在地方上没有大恶,乡亲们服他,朝廷要杀他也不能引起众怒,何不如,暂且关押?” 姚镆作为封疆大吏,对锦衣卫的名声有听过,也服气徐景珩担任指挥使之后的作为。然他性子如此,手握大权习惯了,不认同,也不相信自己的猜测。 “来使是担心,狼兵勾结交趾人?” “确实担心。自从交趾不再归属大明,广西就是大明和交趾的屏障,广西不能乱。” 姚镆吩咐人压下去岑邦彦,犹豫一个晚上。第二天收到内阁八百里加急,和将军们商议一天,放出去岑邦彦和岑猛以死的消息,广西哗然。 岑猛的余党卢苏、王受等人,误以为岑猛真死了,气怒攻心之下,告诉乡亲们岑猛没死,要借交址兵二十万,营救岑猛,当地壮族夷民都相信,男女老少一拥而上,就要里应外合攻破广西府城。 广西狼兵其名不虚,大战中,张经、李璋、张佑、程鉴等眼看不敌,城就陷落敌手,惊骇中的姚镆押岑邦彦和岑猛到城头,狼兵们才退下。 姚镆惊惧过后,连夜发公文去北京城,请改设流宫,陈善后七事,重点,有关于广西兵变的原因,有关于反民们的心声,广西狼兵怎么招揽…… 皇上收到三方人发来的公文,得知广西狼兵的勇猛,乐得小眉毛一根根飞扬。 再得知,广东提学道魏校,毁掉寺观田数千亩,送于霍韬、方献夫等等进士人家!姚镆将数千亩寺观田归还原主,他们还痛恨姚镆,上奏折弹劾姚镆,气得小眉头一根根竖起。 广西,山高林密,地势险要,以壮族为主的夷人多靠山而居,结寨称戈,并且有自己的文化风俗,和中原文化不融合,历朝历代都是起事不断。 大明建国至今,一百五十年,人数几百、几千甚至数万的起事,多次震惊朝廷,每次都是调集大军镇压,是朝廷非常头疼的事情之一。 不说出兵的费用,那也是大明地盘,大明人不想打自己人。 可是世袭的土司们如何会放权?汉人势力不断向西南山区扩张,西南人为了保持传统的生活方式,对朝廷百般排斥,之前朝代派去的土官,不是剥削百姓,加大矛盾,就是和土司们勾结造反…… 几位老师伴读给皇上分析。 杨慎老师面色凝重:“一百五十年来,大明总督做的好的,没有几个。有个别做的好的,最多三年,朝廷也要赶紧调走。两广总督权利太大,万一利欲熏心和交趾里应外合,大明整个南方都要沦陷。” 刘成学要做实事:“王将军从河套发来《处置广西以图永安疏》,臣认为很好。军事和安抚并重,具有针对性。下令提学府道,规定无论识不识字都要收入学堂,实施教化……皇上,从文化上收复广西,才是根本。” 章怀秀惦记大哥和大舅兄的事儿,吞吞吐吐:“皇上,西南自古以来,就是土司管理内部民众,在军事、服役、征差上听从朝廷,土司世袭。若要实行《处置广西以图永安疏》,人选……” 除了王守仁,章怀秀不知道,谁有本事安抚住两广。 杨慎也知道这事儿,难办,可是……:“皇上,事关江南安危,广西必须更多地和朝廷一心。” 皇上点小脑袋。皇上也对那段历史非常熟悉。元朝时,蒙古兵攻打南宋,在四川、襄阳久攻不下,便是绕道西藏先灭云南大理国,从屁股上给了南宋一刀…… 皇上板着小胖脸,告诉自己,不能着急,不能着急。可皇上是真愁。 广西人大多只知道土司,不知道他这个皇上。 不说几千年世袭的土司,四川西南溪洞、思州田氏、播州杨氏……这些所谓的土官,都是宋元时期留下的世袭官员,都在当地五六百年的经营,朝廷要杀一个造反的岑邦彦、岑猛,广西人就能去交趾借兵救人…… 可是广西“天高皇帝远”,语言不通,和中原人也不交流……去年,洞吴部族的酋长,攻打孟养、木邦两慰,还要攻打其他慰,被四慰探知共同防御,莽瑞体撤退……皇上才得知,这位酋长的理由居然是—— 十年前,孟养、木邦两个宣慰司联合攻击缅甸宣慰司,他的父母被杀,他非常怨恨皇上和朝廷没有主持公道…… 皇上表示他委屈,皇上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儿。而朝廷对西南以南的缅甸老挝,那些“三宣六慰司”,从来就任由他们打来打去,实在是太远了管不到。 几位老师伴读的话,皇上也明白。王守仁老师的方法好,加大西南和中原经济联系,委派官员,更要注意教化! 可是,派谁去才能胜任?还是能完全放心的人? 几位老师伴读对看一眼,一个人选在心里,可,都不敢说出来。 皇上看他们一眼,也没问。 三月初九,皇上责令内阁处理广东提学道魏校,霍韬、方献夫等等,因为朝廷优待考中的进士们。 三月初十,皇上根据兵部奏疏,四川芒部土官陇寿、陇政兄弟去世,亲支皆无,无人承袭土司之位,其地改为镇雄府,设流官知府,以通判程洸为试知府,分属夷良、毋响、落角利之地……改土归流。 四川芒部不服朝廷汉化统治,沸反盈天,四川总督派军镇压,诛杀造反首领。 朝廷诏书云贵,云贵总督彭泽雷霆手段,云南贵州土司造反,类同此例。 机缘巧合之下,大明对西南的改土归流,从西南四省的四川开始,朝廷统一委派知府,配合土司管理地方,三年一进京调换地方。 三月十一,魏国公、杨阁老、南海市舶司、 广东巡抚、福建巡抚……齐齐来奏,大明在西班牙人手里发现一中朱薯,虽然要等到四月份收获,但已经可以确认,高产,真高产。 “小者如臂,大者如拳,味同梨枣”,关键,管饱,填肚子,不挑土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 38 章 满朝高呼:“皇上泽被苍生, 天佑大明……”高高的御座上,皇上在心里欢呼。 朝野上下沸沸扬扬,都对着南海方向望眼欲穿, 恨不得时间真的长个小翅膀,飞到四月份。 南海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这般受重视, 花草虫鱼都受宠若惊。实在受不住这份热情,每天雪片般的信件催促, 到三月末先收获五框朱薯送进京城,也开始“望眼欲穿”——皇上吃了喜欢吗?皇上什么态度? 皇上这些天,每天学习功课三个时辰,再除去吃饭睡觉孝顺祖母亲娘, 听听政务,仅剩的时间里,争分夺秒地玩乐,反而是最为踏实的一个。 五框朱薯进京,皇上命令膳房煮出来四框,就要尝一尝,哪知道, 钦天监冒出来, 说要找一个黄道吉日,汇集文武百官布拉布拉。皇上生气瞪眼:“送四框去膳房煮, 通知文武百官。” 皇上的意思, 今儿是不是好日子, 朕说了算。钦天监监正傻眼。 然而皇上还是道行不够。 文武百官,勋贵外戚,反正自觉有脸面来的人都来了, 奉天殿广场都站不下,甭说坐下来。还有人直接闯到膳房,要亲眼看着;更绝的人,直接抢过来烧火清洗的活计,撸袖子就上阵…… 武定侯郭勋来晚了,抢不过就动手,然后,好嘛,又打起来…… 膳房的宫人被这阵势吓得腿肚子打颤,实在是怕了这些不要脸的人,干脆拉出来四口大锅,直接在奉天殿广场开始煮。 皇上等了半天,约莫时间到了,派人去问煮熟了没有,结果回话的人哭着说:“皇上,朱薯刚开始煮……因为大臣们争着要亲自煮,刚打出来结果……” 皇上小胖脸端着,继续等。 皇上在乾清宫等,一边等一边听杨慎老师念书,就听着杨慎老师这魂儿都没有的声音,瞄一眼四肢颤抖的章怀秀,乜一眼最稳重的刘成学老师,都坐立不安的模样……直接吩咐:“老师们、伴读们、玩伴们,都去奉天殿看。” “臣等遵旨。”一呼啦,人都跑没了。 皇上鼓着腮帮子,一看四周的宦官:“你们也去看。” 乾清宫的宦官们倒是定的住心,可皇上吩咐了,他们也好奇这千年不遇的奇景儿,高喊一声“奴婢遵命”,一呼啦,人都跑没了。 皇上抬手揉揉眼睛,小大人的模样,自己起身,从厚厚的书柜里找出来一本乐器分类,一页页地翻看。 书上的字儿不认识,但可以看图——音乐知识要学,但这么多乐器不能都学,皇上要选出来自己喜欢的一个乐器,重点学习。 皇上看得认真,不知不觉忘记朱薯的事儿。可皇上看花了眼,琴也喜欢,筝也喜欢,笛子也喜欢,大鼓也喜欢…… 好在皇上没有纠结多久,朱薯煮好了。 皇上放下书本,吩咐来“报喜”的张佐:“吃。” 煮好了就吃,正好现在是下午申时,平时这个时间皇上也开始用小食了——可是张佐没动弹。 张佐破天荒的,第一次这么为难:“皇上……奴婢知道朱薯能吃,可……规矩是,下面的人先……试毒。” 皇上生气:“一根银针试毒。” 皇上觉得这规矩忒不讲道理。可是宫人、大臣们,所有人哭喊着阻止,声势浩大,皇上生气瞪眼也没用。 好东西不能第一个吃,大臣宫人还都说,皇上玉体珍贵不能乱吃东西,我们先给皇上试一试…… 皇上气得张嘴就要嚎,也要耍无赖,又瞧着这些不要脸的人,觉得耍无赖也没劲儿,皇上气呼呼地吩咐,将四框朱薯分给文武大臣食用,上千口人抢。 一个分到两三口,却都激动的热泪盈眶,吃完后,等一会儿,活得好好的,没有头晕没有眼花没有口吐白沫……倒头就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响彻天地,震撼云霄。皇上正抓着一个糟子糕垫肚子,不想搭理这些人。蒋阁老捧着一个琥珀小碟子上来,眼泪花花的,满脸都是喜悦的泪水——皇上这才看到朱薯的模样。 瞧着红红软软的吃食,和大米麦子都不一样,好奇;闻着淡淡甜甜的香味儿就食指大动,喜欢;用小银子叉子叉一块,吃一口,嗯,好吃;吃完半个,嗯嗯,管饱。 皇上在周围挤挤挨挨的人的目光注视下,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后,唯一的感受就是,肚子里热热的,饱饱的。 半个朱薯,比大半碗米饭还管饱,肚子里特实在。皇上眉眼弯弯地笑,开心于肚子里这份实实在在的分量。 “朕和徐景珩出宫,听到老百姓对吃的热情,就好奇。徐景珩解释说,家家户户的锅里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比什么大道理,儒释道、理学心学都实在。”皇上记得徐景珩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语气,目光下的期许,小表情特愉快。 蒋阁老在肚子里咬牙——徐景珩那个无赖,人不在还要皇上念叨着。 谢阁老打哈哈:“皇上说得对。这再多的大道理,也要实实在在的大米麦子下锅。” 杨慎是真的兴奋激动:“皇上说得对。再多的道理,不能下锅,都没有用。” 下面的人纷纷跟上,一个个的妙言警句频出,皇上听着,就更愉快。 “朱薯很好,大明人很好。朕喜欢朱薯,喜欢淳朴善良的大明人吃饱肚子。” “户部整理种植方法,全国推广朱薯。邓继坤常绍等等人,发现朱薯有功,朕记着。南海,经历磨难,回归大明,很好,朕喜欢。” 皇上金口玉言,皇上已经看到,三四年后,大明百姓吃饱喝足,做工进学的欢乐模样,大眼睛眯眯成一双月牙儿。 大明人,终于有机会免去饥荒。乾清宫偏殿里外上百口子人,胸口激荡,眼圈发红,面对他们的君皇,一起跪下高呼:“皇上天纵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春天里,大明朝开始全面推广朱薯,朱薯又不要种子,插个苗儿就成,南方还可以种一茬,北方正好赶上春耕。 户部预计,今年一年,福建、广东两省,就可以全面种植,明年就可以推广全国,大明人都满怀期待,梦想着肚子里吃的饱饱的,懒猫一般在太阳底下躺着不动弹的模样。 皇上专注学习,可民间人多声音多。还有人说“朱薯”不好叫,要叫“番薯、甜薯、红苕、甜薯、地瓜……于是大明人最后定其名为“红薯”,是为红红火火。 皇上休息日,跟着徐景珩出宫几次,去菜市场,去茶楼……自己拿着银子买东西,和人讨论一颗白菜的价格变化,对红薯的出现,那是真高兴坏了。 皇上可以规定黄金和银子的兑换,但到底是大量银子冲击大明的菜市场,粮食蔬菜都涨价,可是如今红薯还没上市,闻风而动的很多粮贩子囤积的粮食都上市,一石大米比上个月低了五文钱。 皇上的眼睛本来就亮得发光,此刻可以和太阳肩并肩。 徐景珩知道,大明人的主食大米降价,其他必然也会降价,大明人的饭桌上,又可以丰富起来,也高兴:“这都是皇上英明。” 自恋·皇上,仗着在菜市场没有人认识他,跟着喊:“这都是皇上英明。”惹得周围的菜贩子,买菜的大娘们都乐哈哈地笑。 这个说“我们皇上好,银子稳住了,红薯又出来,大米可不是要降价?” 那个说“我们皇上就是好,这是好人有好报。” 还有的人和皇上一样理直气壮:“南海那个地方,也就我们皇上大度接纳。我们皇上就该有这个福气。” 皇上眉眼弯弯,一副朕英明的小样儿,转头看徐景珩,小孔雀一般骄傲——他知道,美美的指挥使花了多少心力,知道这不是‘好人有好报’,而是“付出后的回报”…… 皇上不等徐景珩说话,睁大眼睛快速说道:“要去摘枣芽儿。” 徐景珩:“……好。” 皇上就欢欢喜喜地和众人道别,怀里抱着一个老奶奶送的小竹筐,兴致勃勃去摘枣芽儿。 春天的酸枣芽儿,洗净加盐少许腌制,加棒子面搅拌,加少许水后放到热笼屉中蒸,两刻钟出锅,加醋搅拌,好吃。放凉后加猪油葱花如同炒饭一样食用,也好吃。就吃这份儿春意。 皇上一到春天就喜欢,尤其喜欢自己摘的枣树芽儿。 北京城的春天,柳芽儿、榆树钱儿、花椒叶儿……城里的家家户户种着榆树、花椒树,小姑娘踮脚就可以采摘;京郊的野外,老人小孩挖荠菜、白蒿……而顽皮的小孩子喜欢爬枣树摘枣树芽儿。 不光是摘,更在于那个爬的风光。比赛谁爬的最快,谁爬的最高…… 每年春天,京郊的黄土岗、八宝山、老山、石景山、西山坡地的酸枣树长得最好,酸枣芽子较甜,还能炒干制茶换驴打滚,皇上和很多顽皮小子都知道,都喜欢去爬。 这眼看春天要过去,摘了这回没有下回~~皇上和徐景珩骑马赶路,一来到,一看这么多人,顾不得说话,皇上“滋溜”一下钻到一颗大枣树的高处,屁股坐在粗树枝上,两只小胖手上下飞舞,摘下来就扔到身侧的小竹筐里。 小表情特专注。 周围的小孩子一看,玉娃娃又来了,又钻到最高的地方,摘得最快,一下子出来斗志——专心比赛。 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没有,徐景珩瞧着,和周围等候的长辈们一起,都忍不住欢快地笑。 周围的人夸玉娃娃的功夫好,说自家的小子这些天一直惦记最美的弟弟,徐景珩解释:“要读书,准备进学……”周围的人纷纷夸玉娃娃读书一定好,将来奉天殿天子门生…… 徐景珩脸上的笑容就不由地加大。 春夏之交的午后,太阳明媚亮丽。徐景珩站在枣树林子边上,微微仰头,望着枣树上的小孩子,心情和这春夏之交的花木虫鱼一般繁茂。 皇上在采摘的间隙,一垂眼,一下看到美美指挥使的笑儿,喜欢的心花儿欢呼雀跃。他摘完眼前的地方,稳稳的一个飞跃,又找到一个好地方,坐稳后,冲徐景珩大喊:“今晚炒茶。” 徐景珩用内力送出声音:“好,晚上炒茶叶。” 皇上就更摘得更起劲儿。 说起来这枣树茶叶,用上方山的泉水沏泡,口感和其他任何名茶都绝然不同,喝过就不忘。 西山或郊区人家串门,待客时常用枣芽儿茶。香客到门头沟、上方山的佛寺道观,僧道师父们都以枣芽儿茶来待客;皇上去年尝了一口,今年一直惦记。 傍晚时分回来宫里,皇上快速用完晚饭,拉着徐景珩,换一身更耐脏的衣服,跑到膳房,真的开始自己炒枣树茶。 徐景珩一张俊脸平静无波;老师伴读玩伴们宫人们都来围观,尚且还能憋的住,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来了,一看皇上这个模样,都忍不住笑,笑得前仰后合,其他人都憋不住了,都捂着肚子哈哈哈大笑。 皇上迷糊,看一眼徐景珩,徐景珩面不改色:“他们自己不会,还不知道学习,所以羡慕皇上。” 皇上一听,有道理,专心手上的动作。 皇上长得胖嘟嘟的,白嫩嫩的,玉娃娃的一张脸,穿着粗布衣服更凸显本人的光华,站在大铁锅前面 ,还没有铁锅高,就踩着一个凳子,徐景珩一个动作,皇上一个动作,稚气满满的,别提多喜人。 比较老的酸枣树芽片,放到蒸锅中蒸制二十分钟,出锅后放到笸箩中晾晒,待八成干时用手搓制成团,下铁锅烘炒……这要等明天看天气再折腾。 两片叶的新鲜嫩芽,直接用生铁锅杀青炒制,用手前后两到三番,如同制作绿茶的方法,但不要用茶油润锅……这就是皇上在做的活儿。 北京城,帝都繁华,尽管有死气沉沉的理学压制,在吃穿住行方面,还是有自己的讲究。吃东西要讲究时令,要会吃,不是大鱼大肉,而是一个鲜物儿。而春天吃鲜,那就是吃芽儿。 柳芽儿、榆树钱儿、花椒叶儿……凉拌、煎蛋、清炒……还有荠菜团子、白蒿拌豆腐……更有枣树芽儿炒制的茶叶。 皇上记得,自己喝到枣树茶叶的感受,今年还要学着自己炒茶。 酸枣芽儿的茶不如大枣树的嫩芽茶来的味烈,然酸枣树才是枣树的本源,大枣树是后来人为驯化的,皇上就要吃那种,古老的荆棘酸枣儿的味道,就喜欢酸枣儿茶的味道。 皇上小小的身板儿踩着凳子稳稳的,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铁锅里热气升腾,所有人都感觉,皇上的身上那旺盛的生命力,就和这古老的酸枣树一般,喜乐茂盛。 不说理学下的大明,历朝历代那么多的皇帝,真没有这般有活力的。就是不看皇上,只站在皇上的身边,都能感受到那种春天一般,生机勃勃的生命力,饱满,厚实,蓬勃。 第二天上午,皇上继续忙乎蒸他的老叶子,跟着徐景珩学习,蹲在灶台边添柴看火候的架势,有模有样的。 三位阁老收到皇上送来的茶叶,都舍不得喝,可不喝,又怕过几年不能喝了,每人就分到这样半两,三泡就没有了,特珍惜地品着。 钦天监监正又跳出来,说,红薯这般天大的喜事,应该祭祀天地一番,感恩天地的赐予布拉布拉。 这次皇上没有反对,感恩天地赐予,养育大明人,很应该。接着礼部尚书毛澄也跳出来,说四月初一本就是大祭祀的日子,正好遇到如此天降喜事,今年要大办布拉布拉,皇上高兴,也答应。 《礼记祭统》曰“礼有五经,莫重于祭。”祭祀典礼,五礼之冠。祭祀是祝祈福祥之礼,是人们表达对天神、地祗、人鬼的一种敬意的隆重方式。 大明人比其他朝代的人更重视礼仪,这祭祀也更为繁多。除了春夏秋冬的四季祭祀,各个节日的祭祀,还有很多老百姓家里没有,皇家独有的祭祀。 更有大明建国,太~祖皇帝规定的,各种日月天地星辰、社稷五谷等等祭祀。 二月春分,老百姓开始扫墓祭祖,在祠堂举行隆重的祭祖仪式,杀猪、宰羊,请鼓手吹奏,由礼生念祭文,带引行三献礼……皇上要带着文武百官,隆重地祭祀太庙。 清明节扫墓,家家户户扫祭开基祖和远祖坟墓,全族和全村出动,规模很大,队伍往往达几百甚至上千人……皇上还是要带着文武百官,在太庙里隆重地祭祀祖先和功勋大臣。 还有永乐皇帝规定的,每年四月初一,七月初一,七月十五、十月初一……各位先祖生辰,各位先祖忌辰,都要在太庙祭祀。 各方人提前三天开始各种准备,礼部尚书去太庙牺牲所通知准备祭品,皇上到斋宫斋戒,陪祀的文武官员在衙署斋戒。 祭祀的前两日,大学士谢迁写祝版。 祭祀的前一日,皇上到中和殿阅祝版,阅毕行三拜礼,乐部设中和韶乐于大殿一层阶上。 祭祀当天,天不亮爬起来的皇上,穿好衮冕大袍服,半碗浓稠的奶汤和两个鸡蛋垫下肚子,乘坐礼舆,到奉天门换金銮撵,午门口擂鼓“咚咚”响,锦衣卫执掌法驾卤薄走在前面……浩浩荡荡。 到达太庙,太常寺卿恭导皇上,由太庙南左门进入,宫人端着紫金盆给皇上漱口净手净面,皇上再一次盥洗,从左门入殿,随之中和韶乐奏起,繁锁的祭拜仪式这才是开始…… 一拜、两拜、三拜……一献、二献、三献……德祖元皇帝朱百六、懿祖恒皇帝朱四九、熙祖裕皇帝朱初一、仁祖淳皇帝朱世珍、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一直到皇上的亲爹。 一拜、两拜、三拜……一献、二献、三献……恒皇后侯氏、裕皇后王氏、淳皇后陈氏、孝慈高皇后马氏、孝康皇后常氏、孝愍让皇后马氏……一直到皇上的祖奶奶。 皇上的小胖脸板着,没有一分表情,莫名的,和徐景珩安静的模样非常相似。 皇上开始读书了,识字了,不是二岁的时候,在太庙里对着亲爹的画像喊着要“爹”的时候了,皇上知道,他爹的牌位竖在这里的意义。 应该说,在皇上三岁那年的清明节,皇上在豹房,对着他爹的画像,哭着喊“等朱载垣长大,去南京看爹”的时候,就知道了。 皇上聪明,皇上默默地看着他爹的牌位,默默地看着礼部官员给他爹上香,眼睛眨也不眨,睁的大大的。 两个时辰,祭祀完毕,皇帝还宫,锦衣卫执掌法架卤薄走在前面,午门呜钟,一声声,响在皇上的心口上。 皇上盘膝端坐在龙撵法驾上,头上的衮冕冠帽垂下来二十四道旒,在皇上的眼前晃晃悠悠,在太阳底下闪闪亮亮。 皇上想起今年清明节,礼部要大办,徐景珩不同意,抱着他,代替他上香。徐景珩说:“心意到了就好。难道天天要为了这些礼仪,折腾活人不成?” 皇上同意。皇上知道“阴沉天色半山腰,爆竹声随思念飘。无奈年年花一束,心香可达九泉桥?”皇上只不知道,他爹,他还能看到吗?他爹,能闻到这些香吗?能吃到这些供果吗? 每个月,太庙里面撤下来那么多的供果点心,宫人们拿来腌制酱菜,卖给宫外的人,人人都抢着买……皇上都知道。 皇上的眼里出来泪水,眨眨眼睛,憋回去,不哭。 回来乾清宫,皇上看到等候的指挥使,抱着他,“哇哇”地嚎。 徐景珩说抱着他长大的,他不要做龙撵,他不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偌大的龙撵上,周围除了肃静的呼吸声,连个鸟叫都没有。 皇上“哇哇哇”地哭,哭的一张脸通红,眼睛红肿,整个身体都轻微地打颤。 徐景珩叫皇上哭得一颗心生疼,恍惚间,好似看到少年的先皇,一身衮冕大袍服从太庙里冲出来,对着他大哭大吼:“我不要做皇帝,我不要做皇帝……” 我不要做皇帝,哥哥和弟弟一起,去看大明的山山水水,美哉壮哉!徐景珩给皇上轻轻地擦眼泪,运功舒缓他身体的紧绷,默默地陪着同样哭闹的皇上。 华夏乃是礼仪之邦。华夏的礼制规矩多且繁琐,大致划分为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 吉礼,便是对天神、地衹、人鬼的祭祀典礼,祭天,祭地,祭祖、祭圣贤,都是吉礼。 四月初一,朝阳初生的辰时正,彩霞漫天。皇上一身大明正红团龙龙袍,仪仗队开路,文武百官随从,鼓乐齐鸣。在昭享门外东南侧具服台更换衮冕大袍服,从左门进入方丘坛。指挥使徐景珩牵着皇上的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到俯瞰人间的中层平台。 皇上的眼里,整个北京城都是旗帜的海洋,高大英俊的锦衣卫高举五色彩旗,长长的红毯从紫禁城铺到方丘坛,万万人敬畏地地低头,风吹动,明黄色的华盖也仿若低头一般,唯有高高的方丘坛耸立人间,高高的台阶上,还有三层宝塔,彰显它的至高无上。 皇上也是至高无上的。皇上感受到握住自己的手的大手,眼里一丝波动,归于平静。 燔柴炉,迎帝神,乐奏“始平之章”。皇上在“皇天上帝”的神牌主位前跪拜,上香,到列祖列宗配位前上香,叩拜。回拜位,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小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如果没有徐景珩陪着,皇上不会来祭天。 世人敬畏天地,通过祭祀向神灵致以敬意,用丰厚的祭品供奉,请求神灵帮助人们实现人力难以达成的愿望。 皇上感恩天地的赐予,但皇上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天”,没有他的“天”。 几千年来,无论帝王将相或是贫民百姓,无不信天、敬天、拜天,以种种方式祭祀天神,祈求天神的佑护。 都说天的功德至高无上,只有皇帝才有权利祭祀天。不论是开国奠基者,还是承继中兴者,危亡丧国者,都不敢忘记祭祀上天。 祭天,是皇帝唯一需要行三跪九叩大礼的仪式,因为皇上是天子,天之子。 可是此刻,皇上的眼里只有冷漠。 官员是皇帝的臣子,百姓是皇帝的子民。而皇帝,自称是天之子。皇上仰头看天,皇上自己就是天。 皇上心里升起一股破天的戾气,天要他一出生就没有爹,天要他一投胎就是皇帝,天要他承天命……皇上不认命。 沉默的皇上,无视礼仪官的嘶吼,一动不动地站着,眼角余光发现,徐景珩的目光落在帝神塑像上的右手上,上前一步,塑像太高他够不到,他跳起来,一把抓下来塑像右手的一个黑宝石戒指。 徐景珩握住戒指,蓦然微笑:“臣本打算今天送皇上一个礼物,却是先收到皇上的礼物。” 皇上笑得乖乖的,大眼睛亮亮的,小奶音清脆:“徐景珩需要。”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敏锐更是笑:“皇上说得对,臣需要。臣谢皇上。” 皇上就更开心。 开心的皇上,一跪拜,回到主位、配位前奠玉帛,乐奏“景平之章”……一跪拜,回到主位、配位前进俎,乐奏“咸平之章”…… 皇上动作标准,在主位前跪献爵,回拜位,乐奏“奉平之章”,舞“干戚之舞”,司祝跪读祝文,乐暂止。读毕乐起,皇上行三跪九拜礼,回到配位前,开始献爵。 亚献,皇上为诸神位献爵,奏“嘉平之章”,舞“羽龠之舞”,回拜位。 终献,皇上为诸神位依次献爵,奏“永平之章”,舞“羽龠之舞”。光禄寺卿奉上三牲福胙,礼仪官于帝位前拱举。皇上走到饮福受祚拜位,领着文武群臣,跪受福、受祚、三拜、回拜位,三跪九拜。 撤馈。 奏“熙平之章”。 送帝神。 皇帝再行三跪九拜礼,奏“清平之章”。祭品送燎炉焚烧,烟雾弥漫仙境一般,皇上皱皱小鼻子,累了不想动弹,闻着上好紫檀木的香气更犯困,徐景珩就抱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望燎位,礼仪官大松一口气,礼乐队也大松一口气。 …… …… “太平之章”奏响,望燎台,皇上在徐景珩的怀里观看焚烧祭品。礼乐队改奏“佑平之章”,礼仪官大喊:“皇上起驾返宫。”皇上不动,徐景珩轻声说道:“皇上在这里等着臣,还是和臣一起上去?” “和徐景珩一起上去。”皇上回答的毫不犹豫。徐景珩就抱着皇上,再次登上高高的方丘台,顺着低矮的木质楼梯,因为个子高怀里抱着皇上,他的头微微低着,腰微微弯着,一层、两层、三层,在尖尖窄窄的三层塔顶,除了打扫之人,无人来到的地方,一眼看到门前木头地缝上,那块红的滴血的小石头。 石头宛若鸽子蛋大,这般的红,却一直没有被打扫的人发现,奇哉怪哉。但皇上并没有问,皇上握住这颗小石头,冲徐景珩欢喜地笑:“喜欢。” “皇上喜欢就好。我们下去?” “好好。好好。” 收到礼物的皇上,眉开眼笑说“好好”,祭天大典结束。 又是那鸟叫声都没有的安静,街道两边跪拜的人,好似连呼吸都没有一般。 皇上端坐在他的龙撵上,头上的明黄伞盖晃啊晃,脑袋上的二十四道旒晃啊晃。 皇上记得,他站在高高的方丘坛上,望着下方恭恭敬敬的,蚂蚁一般,发自灵魂的敬畏天地的人群,不懂人为什么都那么敬畏? 皇上天生强大,不知道人力的无奈,和人力的强大一样,是一个物体的正反面存在人的身体中。 长长的眼睫毛颤抖一下,鸦羽一般在脸上留下两道小阴影,右手却更是握紧那颗红色的小石头。 大明定鼎中原,于南京建国,太~祖朱元璋在南京钟山建有圜丘、方丘,于冬至在圜丘祭天,夏至在方丘祭地。洪武十一年建立大祀殿,合祀天地。太宗皇帝朱棣定都北京,营建北京宫殿,仿照南京的形制,建立天地坛,合祀皇天后土…… 大明的后代皇帝,年年月月的,一年有小半年的时间在祭祀中度过。 皇上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出乾清宫,过奉天殿,步出午门,沿着中轴线,左有皇帝祭祀祖先的太庙,右有皇帝祭祀土地神和五谷神社稷坛。 出皇宫,于皇城的东、西、南、北、分布天坛,地坛、月坛、曰坛,先农坛等等,祭拜日月天地及农神的地方…… 皇上表情冷漠,人人都认为天乃是万物之主,有主宰一切的权利。都说皇帝要住在布满祭坛的城池里,承天命……却不知道,皇帝在多么讨好天地。 皇上眼角低垂,眉梢眼角,依旧是稚气满满,天生的,漠然霸道。可是手里的小石头的温度热了他的心。皇上的小孩子心里又觉得,收到一份礼物,怎么讨好一番,都值得。 皇上孩子气的心里,又开心起来。 浩浩荡荡,蜿蜒几里路的长队伍回到紫禁城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皇上除去正红的团龙龙袍,更犯懒。 宫人照顾他沐浴,他躺到床上更不想动,闭眼就想睡。徐景珩安排好外面的事情,一回头果然皇上又闹小脾气。 “皇上,吃一些东西再睡。” 皇上耍赖。 皇上早上两个鸡蛋,半碗浓粥。中午也是吃两个鸡蛋,半碗浓粥,如今过了饿劲儿,一点也不想吃东西,就要睡觉。 徐景珩接过来张佐手里的奶汤,一勺一勺地喂,皇上就不情愿地张开嘴巴,看得张佐在心里直念佛。 元和五年四月初一,元和皇帝亲自祭天,感恩天地赐予万物养育大明人,祈求天地保佑大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四方泽被、八方安和。 大明人大肆庆祝,举国欢乐。各个城池里各家富户搭起来彩棚,歌舞升平,大街上的流水大宴,三天三夜不停。 “我们皇上长大了!我们皇上祭天了!”大明人兴奋,激动,唱着跳着吼着,好似他们不光有了骨气,敢于开始勇敢,更有那压抑一百五十年的生命热情,也点燃了一般。 南海,魏国公、杨阁老等等人,收到北京城的消息,一开始的欢庆大宴后,一起沉默。 皇上的性子,不是一般的霸道,如果不好好关注,真不知道哪天捅破了天。 杨阁老叹气:“国公爷,有了红薯,我们和西班牙人的谈判,要换一个方向吗?” 魏国公无奈:“大明禁止民间海贸,但人是活的,人人都知道根本不能完全禁止。大明不和西洋通商,但大明人人都知道,西洋早就通过其他藩属国,和大明商贸,大量运银子来大明……” “通商。大明的国门既然关不上,那就大大方方的,打开。” 杨阁老、王宪老将军一起答应:“下官/末将遵命。” 既然皇上这般霸道的性子,那他们就要更勇敢。 大明人都知道西洋人运银子来大明,要去打西洋,他们就不能缩头。 大明大大方方的,打开国门,迎接这个“地球”上,所有国家的人。 元和五年四月十三,大明和西班牙、葡萄牙开始正式谈判。北京城里,皇上也见到了他的“郑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3 39 章 汪直和章怀举, 两个人都阉割半个月多,伤口的疤痕长的差不多了,能下床活动,只脸色苍白, 人看着虚弱无力。 朝廷确定要出海, 章怀秀的意思是先看能不能出海, 可他们如何能答应?章怀秀因为弹簧的功劳, 和皇上求情,司礼监张佐亲自给找的阉割师傅。 此时此刻,四月里的人间豹房, 皇上站在牡丹花丛边,背后是一颗大柳树,太液池碧绿的湖水, 怀里抱着一个玳瑁蛐蛐罐儿,眼睛半睁,瞧着面前跪着的两个宫人。 “汪直?章怀举?抬头。” “奴婢谢皇上隆恩。” 汪直和章怀举, 根据刚学会的礼仪, 慢慢抬头,目光落在皇上前胸的蛐蛐罐儿上。 皇上定定地看着他们两个,觉得挺好——有胆气,有勇有谋, 关键, 他们的身上,有一种热情,那是皇上在很多宫人的身上,没有发现的热情。 而且,他们的身上有一种生命力, 皇上的小鼻子嗅嗅,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份如同万物生长的春天的活力,能抗拒海洋上的狂风暴雨的力气。 皇上小小的满意,唤一声在一边装柱子的张佐。 “出洋的人员名单上,加上汪直和章怀举。和他们讲一讲出洋事宜,一起参与海上训练。” “奴婢遵命。” 张佐麻利地答应下来,领着两个小太监行礼,退下。皇上盘膝坐到草地上,打开怀里的蛐蛐罐儿,因为他的蛐蛐儿生命逐渐消失,眼圈又红了。 蛐蛐儿只有一年的生命,徐景珩在答应他可以养的时候,就告诉他。可他亲眼目睹“一年生命”的意义,才知道其中的难舍。 可是皇上也不后悔。如果再有选择,明知道只有一年生命,皇上也会养他的小伙伴。 “小黑乖乖睡觉。明年夏天,就可以再次长大了哦。”皇上伸手抚摸小伙伴的脊背,一颗眼泪掉下来,更伤心。 皇上的眼泪嗒嗒地掉,心里头最担心却是指挥使的安危。美美指挥使得到那枚戒指,应该对功力很有帮助。可皇上的直觉告诉他,指挥使最是危险。 “小黑,你要等着,看看荷花开。小黑,指挥使会好好的,指挥使答应我,到夏天他带我出宫游玩燕山……”皇上自言自语,眼泪打湿衣襟。 前几天太皇太后身体不舒坦,刘阁老也开始每天喝药不停,皇上一想起来,就难过。 生老病死,皇上还没出生,就因为他的亲爹遭遇,比一般的孩子敏感很多。 可是步入五岁的皇上,不再是有了伤心事就大声哭嚎,皇上开始分人,喜欢一个人待着。 徐景珩在练功不能打扰,他就忍住不出宫,也不去看望徐景珩,小小的孩子,天生的知道坚强。 天空湛蓝,春光明媚,太液池更是汇聚人间春色。皇上身边不远处的宫人,因为皇上的眼泪心里焦急,却又不敢上前,锦衣卫侍卫等人互看一眼,赶紧去通知余庆。 太液池左侧方向,张佐领着两个新太监来到十二监住处,脸上扬起标准宦官的欢迎,捏着嗓子,笑眯眯的。 “小汪子、小章子,咱家不管你们来历如何,之前做过什么。大明十二监,什么人都有,既然来到这里,这里就包容你们,你们也要守这里的规矩。明白?” “奴婢明白。” “好~~”张佐对他们的表现看在眼里,拖着意味深长的尾音,“待会儿会有小太监来送衣物用具,你们都好生休息一天。” 张佐说完话,人抬脚就离开,肥胖的身子端得利索。汪直和章怀举赶紧躬身弯腰,一直约莫着看不到张佐的身影了,才敢抬头。四下看看,各个房间的门口都没有人,这才敢直起来身体。 两个人快速闪身,进入自己的房间,房门一关,汪直这才开口,目光直直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刚刚,你看到没有,张公公的步伐?” 章怀举点头,他看到了。 张公公在皇上面前的时候,那么胖的人,静的和草木一般,绝对不打扰皇上一丝一毫,抬脚转身,脚步声都听不到,江湖中的内力高手,也不过这份定力——可张公公,绝对没有练习内功。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对宫里头的卧虎藏龙,有了新认识,更加谨慎小心。 环顾自己的房间,两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一个更衣间……都挺知足。半刻后,一个直殿监的老太监来找他们,说他们分在直殿监,以后要好好干活布拉布拉,他们心里惊惧,更是表现的老实。 大明宫廷十二监,除去第一监的司礼监,最火的是御马监。大明御马监所率领的“羽林上十二卫”,人称二十二卫,从宣宗皇帝时期的三千人,扩充到两万余人,乃是皇上的亲卫禁军之一。 据说当年土木堡之变后的京师保卫战,这只禁军在战斗之中发挥十分重要的作用,只是他们轻易不选人,掌印大太监更是几年没露面,谁也见不到。 汪直和章怀举,即使有章怀秀的情分在,可也不敢托大,他们也没想进去司礼监或者御马监,可是他们没想到,会分到直殿监。 直殿监、尚衣监、司设监……这几个监的名字听起来威武霸气,事实上,尚衣监,负责帮助皇帝更衣、戴皇冠、整理皇帝服饰,贴身伺候皇上,最没有实权…… 司设监,负责皇帝出行的仪仗用具,高举龙牌、打起龙伞…… 直殿监——皇宫里面扫大街的人,秋扫落叶冬扫雪…… 兄弟两个心里升起一股不服,打定主意要在直殿监好好表现,扫地也是扫的最好的一个,却忽视了,他们是司礼监大太阳张佐送来的,还是破例收的,其他宦官如何服气?有的苦头吃哦。 他们开始自己梦寐以求的宦官生涯,苦乐酸甜自己尝。章怀秀在进宫的时候看到扫地的两个人,好像那扫地,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事情一般,心里激荡,面上还不敢表现出来。 弹簧的功劳,换大舅兄和大哥做宦官,大舅兄和大哥见皇上一面。 红薯的消息,本来打算找机会说出来,哪知道…… 章怀秀都忍不住怀疑,他来到大明,就是为了把汪直和章怀举送进宫,送出海的,一时更是迷茫。 其他的老师伴读玩伴都说他的弹簧好,等着他的弹簧马车,章怀秀自己知道,这是他的穿越福利之一,这不是他的本事。 皇上和指挥使都说,他提供的建房子建议、大炮建议等等都很好,只有些功劳暂时不能公开,问他还有其他要求没有,他更是惭愧不安。 他的那点儿功劳,根本不值得一提。指挥使为了大明做了那么多事情,连红薯的功劳都给了邓继坤和常绍,他哪有脸说自己的功劳? 就是那红薯……大明不是记忆里闭关绝贡·大明,大明水师占据南海,早晚控制那里的各个岛屿,西班牙人还有什么秘密? 西班牙大军来犯南海,粮草哪里来?印度当然不能提供那么多的粮草,西班牙人要种植红薯,再怎么瞒着,也会透出风来。水师和兵部的暗探明探斥候……都在打探消息,指挥使要在南海布局,岂能没有察觉? 指挥使那样的人,肯定要摸清楚西班牙和葡萄牙所有的底细,本就准备宦官出洋,寻找海外作物,一举缓解大明人口增加引起的粮食压力…… 章怀秀叹口气,就觉得自己蠢笨无比,糟子糕送到鼻子上也没有发觉。其他人都在专心用膳,杨慎察觉,看他一眼,发现他还没有回神,抬腿在桌子底下轻踢他一脚,吓得他立马什么也不敢想,头也不抬地抱着糟子糕猛啃…… 傍晚出宫,两个人在豹房附近新开的留仙居喝酒,章怀秀两杯酒下肚,脸皮红了,眼睛也迷茫了。 “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杨慎正细细品尝这里的招牌蜜汁火腿,听了这话,稀奇:“章贤弟,你如何会有这般想法?你制作的弹簧,可是帮了大忙了你知道吗?我们都嫉妒你,你居然……” 杨慎越说越是惊讶:“愚兄也知道,没成功之前无心他顾,一旦做出一定的成功后,会迷茫,不知道方向,这很正常。但章贤弟,你切莫妄自菲薄。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谁有本事天天成功?……” 杨慎一番话,听得章怀秀呆呆的,他发现自己入了魔障,他就一个普通人,莫名有了这份机缘,珍惜就是。可他居然就要和这些青史留名的人,一起比较……真是…… 章怀秀苦笑,眼里有了几分清明,对杨慎就更亲切:“是愚弟糊涂,感谢贤兄点醒。” “愚弟就是一个普通人,有这份机缘,已然满足……” 章怀秀的意思是,他要学会知足,琴棋书画什么的,不强求了。杨慎却是误会他的意思,朗声大笑。 “愚兄知道,你是不是拿自己和指挥使比了?这正常,我们都有过这一遭儿,你呀,可别和指挥使比较,那是自讨苦吃。” 杨慎说着话,似乎是想起自己和指挥使比较的时光,不由地又笑:“这世上的人,有些你努力努力,能追上,有些,你穷其一生,只能仰望其背影,还要掂掂脚……” 章怀秀一听,顾不得自己那点儿矫情,只对指挥使的事情,猫爪子抓心一般的好奇,起身给杨慎和自己满上两杯酒,陪着笑儿特殷勤的模样。 “杨兄你能和我说一说不?我不敢问其他人……你捡着能说的,和我说说?” 杨慎摇头,举杯和他一碰,一饮而尽杯中酒,夹一筷子花生米咽下,缓缓开口:“你不知道很正常。指挥使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一般谁也不说。” 章怀秀连连点头,他实在是好奇,大明怎么出来一位这般风采的指挥使。 杨慎看他一眼,微微一个笑儿,目光落在虚空中,一会儿感叹,一会儿叹息。 徐景珩……先皇多年无子,好不容易皇太后有孕,先皇却病得撑不住。如果皇太后没有身孕,先皇也就含恨而终了,没有儿子能怎么办?可皇太后有孕,先皇自己病重,他只能去找他的“弟弟”。 把儿子交到最信任的,唯一信任的“弟弟”手里,先皇才能带着,不能亲自养育儿子的遗憾,含笑而逝。 而大明,有徐景珩带领的锦衣卫制约,东西厂照常发挥,文臣在“主少国疑、大权在握”的情况下,不敢有、也不去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大明朝野一心,蒸蒸日上,盛世即将来临…… 至于徐景珩他自己……留仙居里,杨慎沉浸在回忆里,一句话没说,酒又喝了三杯。章怀秀默默地给他倒酒,也不开口,一时间,包间里面安安静静的,透着一种释然后的小小满足…… 此时此刻,大明湖广兴王府,兴王因为大明一连串的事情,也在回忆,他记忆里的徐景珩。 徐景珩一出生,就受尽关注。大明人都暗自承认,他比大明朝的宗室亲王,山东孔家、龙虎山张家……更血统高贵。 大明三大家,孔家、张家、朱家。孔家就那样儿缩头,张家虚头巴脑,朱家?在南京人的眼里,正统儒家人的眼里,就凭永乐皇帝做皇帝的事儿…… 世人心里有杆秤,大明,唯有魏国公徐达的嫡系嫡枝后人,才是真正的大家,真正值得尊重。 宁做江南狗,不做塞外人。宁做江南女,不做江北男。江南人,就是有这个底气大骂“天子守国门,就是看大门。”江南·南京勋贵世家之首的徐家,那就是世人眼里最最文雅风流,雅致风流的人物。 徐家大公子徐景珩……兴王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冷笑,大喊一声:“拿酒来。”兴王今儿心情不好,在斋房里不打坐不念道,他要喝酒。 兴王一身道袍飘飘欲仙,手持白玉杯一杯一杯地喝着,嫌弃倒酒太麻烦,举着酒壶朝喉咙里灌。 兴王记得,他登基后,派人去拉拢魏国公,可是魏国公只问他,可能兼祧两门,给正德皇帝留下一个后嗣香火?他愤怒地拒绝。他手握大权后,派人去寻找徐景珩,特别是修仙求道后,更是派人去寻找徐景珩…… 哪里去找? 徐景珩自从十二岁离家,一直行踪缥缈,有人说他跟着武当道士走了,有人说在昆仑山上见过他,有人说他和张三丰一样成仙了…… 兴王派人去昆仑山,去天山,去武当和龙虎山……只能模糊知道他的消息,可要见他的人,谈何容易? 兴王找到垂垂老矣,到死,也没有见过徐景珩。 兴王的眼前出现幻影儿,明黄色的帷幔一晃一晃,老迈体衰的帝王气急败坏地咒骂“徐景珩”的怒吼身影,也是一晃一晃。 今夕何夕,兴王已经分不清。兴王又想起正德皇帝,他两辈子绕不过去的一个人。兴王醉醺醺的,痴痴地笑。 兴王在这方面,真的佩服正德皇帝。兴王的上辈子,正德皇帝为了皇位传承,一直容忍、甚至鼓励很多投机大臣和他接触,甚至亲自派人教导他朝廷的事情。 兴王的这辈子,正德皇帝有了儿子,能为了儿子找回来徐景珩。兴王找了一辈子也没找到的人,兴王如何不佩服正德皇帝? 兴王嘴角的笑容更大,眼里的嘲讽之意更浓,抓起一个酒壶,又是猛灌酒。 徐景珩既然要脱离红尘,和皇家自然没有联系,正德皇帝是怎么找到的那? 如果不是徐景珩再次踏进北京,北京城的人,都把徐家大公子记在脑海深处了。 如果不是徐景珩回北京护着奶娃娃皇帝,就凭太皇太后?那帮子文臣就是护住奶娃娃皇帝的小命,也要把大明改姓“文臣”! 兴王身体一晃,一挥胳膊,桌子上的酒杯酒壶掉在地上“哐当”响。通红的眼睛里,狼一般,满满的都是,对那些文臣的痛恨,对人心人性的深知。 只徒奈何,命运弄人,风云起。不认命的皇上捅破了天,命运改变方向的人,岂是兴王一个? 北京城西郊的一处大宅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唯一的一个活人·徐景珩在宅子后院中央的亭子里一呆就是三天,完全沉浸在久违的,武学道法天地法则的玄妙里。 头上用两根飘带束顶,没戴帽子,更显得名士丰姿。 他就这样盘膝端坐,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结兰花指,一身玉色的素色宽袍大袖,因为练功好似随风鼓起来一般,浑然的唐宋风华,魏晋风流。 祭天那天,皇上在天帝塑像上撸下来的黑宝石戒指,刻着徐景珩所修功法的后半段。徐景珩六年前回来北京,错失这后半段,一直饱受功法不全之苦。 他天资过人,花花时间,也可以推演出来后半段,但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徐景珩日夜操心,他没有时间,身体还因为大伤小伤暗伤旧伤,越发脆弱,功力日益高深却功法不全,他的全身经脉眼看就要承受不住,要崩溃。 可他性格安静。祭天那天,乍然遇到如此大之惊喜,也只是关注一眼。心里模糊猜测是谁送来这枚戒指,也没有动手去取。皇上取下来给他,他更开心的是,皇上的这份心意。 皇上是一个好孩子。朱载垣,是先皇的好儿子。徐景珩想多护着皇上几年,接受这份心意,祭天回来把各项事情处理好,开始练功。 人间四月天的下旬,本是阳光明媚,满天飞翔鸟儿蝶儿风筝……天地刮起来狂风,狂风夹裹大雨,大明各条大河咆哮,黄河之水一波一波冲向堤坝,碗口粗的大树东倒西歪,连根拔起,有的在雷电下被劈成两半。 各条官道泥泞无法走人,各个地方的人积极抗灾,黄河两岸百姓,在河道官员的指挥下,在风雨里扛着沙包加固河堤,京畿地区的几条河流改道,刚回来北京的桂萼,领了命令就和张璁等人一起,亲自下河堤。 大明皇上·朱载垣,一身大红常服,梳着小包包头,站在豹房后殿寝殿的屋檐下,看着满天大雨,面容安静。 狂风怒吼,大明各地方都有人关心,都有人在努力,皇上只担心他的指挥使。 指挥使和他说好,十天可以出关,可这已经二十天。 皇上的目光凝住在豆粒大的雨点上,雨点落在太液池里,激起一片片涟漪。太液池里鸭子天鹅都不见了,刚刚开始长叶子的荷花也蜷缩…… 天、地的威严吗?皇上抬头看天,低头看地,还是安安静静的,和徐景珩惯常的安静一样,却又不一样。 天地不仁又如何?天地要惩罚他的不敬又如何?困境中,年幼的皇上,越发稳得住。 他就这样专注地看着大风大雨,昏沉沉的天色下,时间也好似不见了一般,张佐给他披上一个袍子,他也没有知觉。 皇上认真的模样很常见。皇上心大,心胸宽,和蚂蚁一起玩,和老师们一起听书,和大臣们商议政务……都是一样的认真。皇上做什么都是认认真真的,可这样安静的模样,张佐第一次见。 张佐的一颗心突突地跳,却又是呼吸都放轻了,不敢打扰皇上的思考。 皇上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去御马监,问,朕何时可以去看徐景珩。” 张佐心脏剧烈跳动,吓得嗓子都哑了一般,张张嘴巴,好一会儿找到声音,一开口就是阻止。 “皇上……” 皇上还是安静的,胸口贴身佩戴的小石头微微发热,他的语气也是安静:“朕知道,朕不去打扰……朕想知道,还要等几天。” 皇上只想知道,更多的有关于徐景珩的消息,余庆不知道的消息。 小小的孩子,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徐景珩是唯一一个宠着他,爱护他,不因为他是皇上喜欢他的人,只确定一件事情——徐景珩不能出事!如果……他的身上蓦然出现一种孤独,冲天的杀意直冲云霄,瞬间又归于安静。 徐景珩一定会好好的!祖母和娘都说,等徐景珩成亲,他就有了弟弟妹妹,皇上的嘴角挑起,眼里甚至带上笑儿,孩子气的欢喜。 身边的余庆因为皇上身上气息变化,惊惧异常。然而张佐没感受那股杀意。 张佐因为皇上一瞬间的软弱,大眼睛里的迷茫,恍惚间好似看到先皇孤寂消瘦的身影,眼圈一红,轻轻答应一声:“皇上,奴婢这就去问。皇上你先回去用点儿奶汤。等指挥使出关,看到皇上瘦了,得多心疼?” 皇上抬手握握胸口的小石头,似乎是有了信心一般,乖乖地点小脑袋:“朕去吃饭。” 皇上真的进去偏殿,乖乖用膳。张佐和余庆一个对视,都是一样的为难。 指挥使遣散所有伺候的人,还吩咐说,他不出关,任何人,不得进去宅子,自然有指挥使的道理。 去御马监问,又能问出来什么?皇上只是,实在担心指挥使,却不知道能去问谁,只能去问御马监。 余庆和张佐一起湿了眼睛。 张佐穿上雨鞋雨披,举着油纸大伞,在两个大力太监的搀扶下,顶着大风艰难地行走。宫里的路面,不是砖面就是青石板、鹅卵石,他一时又想起这个时候大明的黄土路面,心里也焦急不安。 如果,御马监真有什么消息,或者徐景珩留下什么话儿,那是最好。他们真不敢想象万一徐景珩出事,皇上会怎么样。老天爷保佑,大明,这个时候,可真不能乱起来。 张佐一路祈祷,念佛祖念道祖念满天神灵,大半个时辰,曲曲弯弯的,来到豹房一排排院落最后面的一处。 院子的外面杂草丛生,墙壁上坑坑洼洼的,大门更是破败,都关不严实,这个天气也只是虚虚地掩着,好似这满天的大雨,满天的狂风忘记这里一般,透着独有的静谧之感。 张佐示意两个大力太监退下,自己举着伞费力地推开大门,身子进去后又转身把大门尽量关好,顺着积水弥漫的青石板路,一步一步地朝正屋挪。 正屋外间,冷冷清清,一张桌椅也没有。正屋后面的院子,三个面色白净的老太监正在膳桌前用晚饭,普普通通的太监服饰,看着比一般太监更瘦一些,眉眼更冷一些。 一个左袖上空荡荡的,一看就是缺了左胳膊。一个动作慢悠悠的,举着勺子,挖一勺子鸡汤送到嘴巴里,好似看不见一般。仔细看,他的两只眼睛凹陷,居然真的个瞎子。 另一个,胳膊眼睛齐全,但他的椅子不是寻常,比一般的椅子高,厚实,类似轮椅。椅子上屁股底下,光棉花垫子就有一扎高,推测是一个经常坐椅子的人。 他们身边也没有人伺候,细嚼慢咽的,一粒米、一颗青菜也没浪费。自己收拾桌子,自己去隔壁厨房洗刷碗筷…… 张佐知道他们在吃饭,他在正殿外头放好油纸伞,也没敢进去,只站在这四处漏风漏雨的走廊下,默默地等候,等候的时候身体的姿势也是恭敬的,即使没有人看见,也不敢有一丝怠慢。 一刻钟后,一个身形欣长,太阳穴高高鼓起的老年太监,飞身而来,身上没有一丝雨气,干干净净,左袖飘着,正是那单臂太监。 张佐一看到他到来,倒头就拜:“干爹,儿子给干爹磕头。”声音亲近,一听就是出自真心。 老年太监掀掀眼皮,声音尖锐且冷:“所来何事?” 张佐听到问话,也没起身,爬到干爹身前抱住干爹大腿,眼泪就出来:“干爹,指挥使闭关二十天了,还没有一点消息……干爹……” 老年太监眉心微皱:“……练武之人闭关二十天,寻常。指挥使五六年没有闭关,这一次,估计,两个月也出不来。” 两个月!!张佐的眼泪流的更凶:“干爹,可不能两个月。你老人家看看这大雨,大明这一次的天灾不寻常,指挥使不在,还情形不定……”他实在是说不出来,用口型做出“皇上”,告诉干爹,皇上担心指挥使。 老年太监一看,果然动容,犹豫片刻,只说:“指挥使闭关之前,御马监送去礼物,指挥使只说,如果需要,帮忙照看一下出洋事宜。” 张佐一听这交代遗言一般的话,身子一软,人就趴在地上,大声地哭:“干爹,干爹,你老人家告诉儿子一个准话,指挥使……指挥使……他是不是?” 老年太监一看他架势,眼里担忧,嘴里嫌弃:“指挥使能有什么事情?估计是猜到自己闭关时间长,以防万一交代一番。大明承天命,老天爷保佑,就是有小灾难,自有大臣们操办救灾事宜,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对朝政乱伸手…… 你明儿把出洋的宫人召集起来,我去看看,出洋不是小事,该办好就办好,你们就是自己懒,什么都指望指挥使……” 老年太监担心起来念叨没完,但是张佐听着干爹的念叨,就感觉一颗心有了主心骨,哭得好像一个小孩子一般。 “干爹,儿子这几天,实在是顾不上出洋宫人的训练,干爹你去看一眼,那就是那帮崽子们的福气。儿子就是愧疚,打扰干爹休养……” 老年太监瞧着他眼泪鼻涕的,对他更嫌弃,真不知道当年怎么收下这么一个干儿子,一哭起来没完没了,跟这瓢泼大雨一般。 这头,张佐收拾好自己的眼泪鼻涕,在风雨里费力地挪动肥胖的身躯,也后悔——当年怎么就没跟干爹学一点功夫,看看他干爹这把年纪身手利索的,一时又想着,将来他一定要收一个功夫好的干儿子养老…… 张佐不敢告诉皇上,指挥使要闭关两个月的事儿,更不敢说,指挥使安排御马监去照看出洋宫人的训练。 他在肠肚里转了九曲十八弯,反复琢磨,回来后只说:“皇上,御马监回话,指挥使修为高深,这次闭关时间会长一些。” 皇上刚刚洗漱沐浴,在池子里游水——大雨下了两天,皇上的老师伴读玩伴们都去参与加固堤坝,疏通路面和沟渠等等,皇上一个人,听到声音,冒出水面,乌溜溜的眼睛就那样看着张佐,看得张佐“扑通”跪下。 “皇上,奴婢不敢欺瞒皇上,皇上,指挥使真没事儿。奴婢的干爹说,指挥使功夫高深,五六年没闭关,此次闭关,好像是练武之人的‘身不由己’,短时间不能出关……皇上,奴婢也不懂……” 皇上模糊明白,他的指挥使这次闭关,很可能时间长的,超过指挥使本人的预算。 皇上板着脸出来水池,张佐一颗心回到肚子里,赶紧上前帮着皇上擦身穿衣。皇上穿好亵衣亵裤,又把红石头做的挂坠挂在脖子上,爬到床上也不睡觉,打坐练功——皇上认为,如果他功夫好,就可以帮助徐景珩。 大明的大风大雨持续两天,受灾地区达到大半个大明版图。大明所有官员,老百姓冒雨抗灾,宗室勋贵外戚也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山西晋王府,第八代晋王,庆成王,从噩梦中惊醒,脸色煞白煞白,眼睛直勾勾的,身边的美妾被他的呼喊声惊醒,大着胆子摇醒王爷,又被王爷这中邪一般的模样,吓得没魂儿。 “王爷……王爷……”娇滴滴的美妾一声声喊着,庆成王浑然不觉,人似乎还在噩梦里无法醒来。 一连大半个月,一睡着都是一样的噩梦连连,不管庆成王和哪一个爱妾睡觉,还是白天睡觉,都是一样。庆成王大半个月没睡好觉,更没有精力做运动生娃娃,就感觉人生一片灰暗。 更灰暗的是,梦里的情景。好一会儿,庆成王缓过来,哆哆嗦嗦的睁开眼睛,伸手一摸,身上亵衣亵裤都湿透了,更是害怕。 庆成王浑身冰凉,他无法再欺骗自己,自己不再是自己,自己死后回魂,又回来大明了。 那也不是噩梦。那是他上辈子的记忆。 庆成王三十五岁,白胖的人,眉梢眼角还有一抹天真,看眼睛只有二十五岁,谁都说有福气。可他那天夜里,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觉醒来脑袋里有了两个记忆。 其中一个,将在七年后,在皇上御驾亲征河套的时候,被抄家,被分土地,兄弟姐妹、子女,孙子孙女……加起来三千多口人,都被取消宗室俸禄,满大街要饭…… 庆成王不相信这是真的。可那痛彻心扉的痛苦,如此清晰。上辈子的自己死后心有不甘,来告诉他,要他提前规避危险。可他人回来了,却又更害怕,不敢面对现实…… 庆成王只要一想到梦里皇上的那双眼睛,人就要晕。他拼命告诉自己皇上还没长大,还没长大,抱着吓破胆子的美妾,“哇哇哇”地嚎,眼泪小河一般哗哗地流——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爹啊,儿子已经送出去十万石粮食救灾了,儿子的子女要没饭吃了,爹,儿子该怎么办?爹……”庆成王放声大哭,他一出生,就是吃睡长,长大后和他爹一样生一百个儿子,他哪里知道怎么办? 庆成王哭了半天,喊了半天他去世的爹,扯着美妾的肚兜擦擦眼泪,一掀被子下床,拖着鞋子,大喊:“再送去三千人参与救灾,本王要给蜀王写信。” 庆成王脸上眼泪斑斑的,哭的嗓子都破了,想出来一个办法,他不聪明,宗室里面有聪明人,兴王聪明,兴王阴森森;蜀王好,贤良。 湖广兴王府,兴王还有醉酒的头疼。面对这样大风大雨,沉默地抬头看天。他记忆里今年有灾荒,但没有这样的大雨,老长史来问协助救灾的事情,他本不想答应,但瞧着老长史期待的面容,觉得这不符合他的形象。 “先送去两千护卫,十万石粮食。”兴王极力做出“忧国忧民”的模样。 “王爷最是慈悲。小臣马上去操办。”老长史焦急退下。 兴王思考片刻,沐浴换好道袍,在斋房里拿出的他的乾坤卦,细细地算。四川蜀王朱让栩,自幼好学,手不释卷,日观经史,临法书,作诗属对,皆有程要……他今儿在书房,面对这狂风暴雨心有所感,挥笔写下: 人人都道得神仙,那得郦阳甘谷泉。何似上阳宫监好,长门春老不知年。 蜀王三十出头,儒雅斯文,面容英俊,欣赏自己的诗词,很是满意。老管家来报说,四川总督请求他出人救灾,眉头一皱:“派去三千人,都长着记性……”老长史来报四川巡抚说缺粮食,他更烦:“送去十万石。” 打发走麻烦他的人和事,他坐下来,净手漱口,捧着兴王送来的道德经经义,爱不释手地看。 大明的宗室,面对如此大雨大灾,各个破天荒地主动协助,还拿出粮食,大明的老百姓平时痛恨他们什么也不做,只会欺压百姓纳妾生孩子啃国库,这次却都哭着说:“皇上的叔叔伯伯们都是好的,皇上不放弃,我们不能放弃。” 大明人,男女老少一起抗灾,他们不相信,他们的皇上刚刚祭天,老天爷要降下如此大灾!他们相信他们的皇上,只觉得这是老天爷听到皇上的祈祷,给他们的考验,他们一定要扛过去。 北京城,夜色下的狂风暴雨好似要吞噬人间一般。豹房里,皇上一夜没睡,练功。西郊宅院,徐景珩依旧端坐在亭子里,狂风暴雨似乎刻意避开他一般。 他脸上的安静依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收功,端坐着,等人。 微微睁开眼睛,眼角低垂,睫毛细长,身上的长袍随风而动……一道低沉的声音蓦然想起,听着,有几分和气,甚至是亲切、惋惜。 “久闻徐公子之名……徐公子,你应该坐在仙雾弥漫的仙山修行,目光慈悲地注视人间。而不是身在这红尘万丈。” 徐景珩不说话。 “正德皇帝意外有了子嗣,本应生不下来。却在徐公子的护持下安全出生,继承帝位,徐公子,大明一百五十年的国运拐了弯……此乃修行之人的大忌讳。徐公子,你本前途无量,吾辈第一人……” 徐景珩不说话。 那道声音变得急促,似乎是沉不住气了。 “徐公子,你费尽心力遮掩天机,大明打破宿命,一举振作,大明人都有了好日子,徐公子却修行大退,可还是不后悔……吗?” “无从后悔。”徐景珩开口,声音轻轻慢慢:“天机门的职责,维护此方天地‘正常运转’。徐景珩理解。 人还没来,先在大明降下大雨之灾……是大明注定有此灾难。” 那个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似乎被他的态度激怒。 “好一个无从后悔,好一个理解。徐景珩,吾等敬佩你的天资,本是好言劝说于你,回头是岸。既然你执迷不悟,不要怪我们执行法度。” 徐景珩安静地,等着他们动手。 这一方天地似乎也安静下来,宅子外面狂风暴雨不停,这里却是没有一丝雨点儿,没有一一丝风声。 十个手持长剑的人出现在亭子前方,他们的人就是一柄剑。徐景珩眼睛睁开——天机门自知武力不够,请来天剑门的人,他也非常理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第4 40 章 子夜时分, 十二时辰的第一个时辰,今明两天的临界点。孕育光明,却也黑的最为纯粹。 这本该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胖胖的月牙儿弯弯, 好似江南的乌篷小船;繁星争相眨眼, 好似顽皮孩子的大眼睛。 可是此刻, 宅子外头狂风暴雨, 似乎要摧毁大明五年来所有的努力;宅子里面无星无月,暗沉沉的,正常人在这里,都是睁眼瞎。 此刻,这个宅子里的人,都是夜里视物如常的人。 徐景珩端坐,整个人还是安静, 似乎和这片小天地, 和这片黑暗,这里的亭林楼阁, 花丛小桥流水一体,融合进世界, 却又独立于世界。 他的身边,一张木桌,桌子上一套青瓷茶具, 两个绣墩,一张古筝, 一大一小两个香炉……;他的前方,十个人挡住他的视线,人和他们手里的剑一样冰寒, 剑上的寒气上涌,他们身上的杀气越重…… 徐景珩知道,等他们都变成杀气的时候,就是动手的时候,他还是耐心等候。 香炉里沉香片袅袅,他凝目注视这香气缭绕,好似看到江南四月里的夜晚,美好,静谧。 月亮的清辉挥洒人间,江南的秀丽山水,江南的人,都是如梦似幻的温柔……那温柔是那么醉人,使得他人在这里,心神却正在扬州二十四桥欣赏明月,在钱塘和好友们观看潮起潮落…… 或者在魏国公府里的书房里研读诗文,等候胖嘟嘟的弟弟偷偷爬门槛…… 他沉浸在回忆里,身上慢慢地出现一中温柔,清冷孤寒的气质,也好似柔成江南清晨的雾和风。 人人仰望的徐公子,就是有这个本事,他就是在泥泞里跋涉,他也是风花雪月徐公子,他在哪里,哪里就是仙雾弥漫的仙山云台。 亭子前方的十个人心神一震,用力地握住手中剑,却握不住自己的心境。 十个人身后的那个,手持羽毛扇的人,因为徐景珩身上气息的变化,呼吸一窒,脸上肌肉抽搐,眼里的怨毒更深。 徐景珩!!!一个下等世界的泥土之人,要他那高高在上的师傅亲自去收徒,他嫉妒。可徐景珩拒绝他师傅,他更恨,他恨徐景珩,恨得日夜痛苦,他今天一定杀了徐景珩! 他目光怨毒地看着徐景珩,再也不用遮掩,再也不用听其他人夸徐景珩。那十个剑客也发现徐景珩身上气息的变化,他们不知道徐公子为何有这般变化,但他们心里的警惕更甚。 徐景珩的气息,好似春天细雨里的杨柳枝儿,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缠缠绵绵……简直称得上风流缱绻,完全克制住他们的杀气。 酝酿中的杀气被打断,他们也是名门正派的入室弟子,干脆开口。 他们中的领队之人,手里的剑入鞘,一抱拳,朗声道:“久仰徐公子之风采,一直没有机缘结交,甚为憾事。徐公子的决定吾等不予评断,吾等今日前来,只为奉命行事,望徐公子莫怪。” 徐景珩正心情好,听到他们这般有礼貌,更好,眉眼间带上一抹笑儿,声音也是愉悦。 “各位很好。我们各行其是,徐景珩岂有相怪之理?” 徐景珩的回忆被打断,心神回到当前,好似听到大半个大明,在狂风暴雨之下的怒吼,听到雨衣下的一个个火把“噼啪”响,照耀大明亮如白昼。 可他是一个安静的人,他从来不去催促人,这次也一样,耐心地等候他们重新酝酿杀机。 那十个人对视一眼,敬佩徐景珩的气度,却也模糊明白为何这么多人嫉恨他,想要他的命。 他们十个人,天剑门的一代天骄,本为任务和悬赏而来,此刻又多了一个目的——见识到徐公子的风采。 那个领队之人豪气大笑,笑声里斗志昂扬:“徐公子就是徐公子!见到徐公子,吾等此行不虚!” 他的话音一落,身上气势一变,十个人和他们的剑融为一体,脚下的草地开始结冰,周围的空气里都是杀机弥漫。 这一刻,杀机已经不需要酝酿,因为他们的心里,已经有了杀意。杀死徐景珩,或者杀死自己。 杀死徐景珩,是光荣!死在徐公子的手上,也是光荣! 十个人飞身而起,轻如飞絮。十柄长剑直直地冲徐景珩而来,寒气逼人,直逼徐景珩的头顶、眉心、胸口、丹田、双腿。每一处要害都被封住,徐景珩即使能上天入地,他此刻也没有机会。 他就是能缩成一个小团,也会被十把剑捅成马蜂窝。 时间好似很慢,又好似很快,徐景珩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动作,不闪不避——他的手里,连一个武器都没有! 他开始动起来,可他的身法,安静的修炼之人的眼睛也看不到,好似他没动,好似他动了,他就这般避开所有要害,身中十剑,却都是轻伤。 十个剑客身上的气息更为凝重,杀意压得空气都凝固,亭子里的桌椅香炉古筝都化为粉末,阵型一变,再次朝徐景珩刺来。 剑光匹练一般飞射而来,剑光点点。徐景珩从蒲团上坐起,身形似游龙,带着满身鲜血冲出亭子,十个人紧紧跟随,亭子在他们身后,柱子瓦片地砖……都化为粉末。 徐景珩一个侧身躲开迎面一击,人在一个假山上站定,三个剑客直直地冲他双腿扑来,他双掌挥出,掌风轻轻柔柔的,却是锁住这三个人的全身,三个人动弹不得,就这般姿势朝地面摔去…… 那个摇着羽毛扇的天机门的人一看,厉声大喊:“清风明月掌只有三招!” 徐景珩看都没看他一眼,十个剑客俱是眼睛一亮。精神振奋之下,阵法再变,又一起朝徐景珩冲来。 杀死徐景珩,他们就是这一辈的第一人。活着回去,他们就有上百个高额悬赏可以领,名声财富都有了,他们要胜利。 徐景珩吃力地应对他们不要命的打法,清楚他们的心境变化,身上的伤势影响他的行动,他的面容和气息也还是安静。 清风明月掌第二次,锁住一个剑客,再也没有爬起来。 清风明月掌第二次,锁住一个剑客,再也没有爬起来。 徒手夺下来一个剑客的手中剑,徐景珩胸口中了一剑。 他的丹田震荡,其他七个剑客看着他,肃杀的气氛中,阵法再变。这次他们不要一击必杀的招数,而是要耗空徐景珩的内力。 徐景珩脱离山门来到此方下界,仆从傀儡都没有,就他一个人,他们就不信杀不了他!他们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剑道和剑意,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徐景珩! 徐景珩明白他们的战术变化,他甚至有几分欣赏。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是这般为了杀人而杀人,他现在早就伤重的不能动了。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一个假山被削成平地,一处牡丹花丛被碾成粉末,徐景珩的身上都是血,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多少剑,他折断两个剑客的剑,他的人好似站不稳,眼睛也开始晕迷。 五个剑客已经挥舞不动他们的手中剑,一看他的反应,顿时又有了力气,打法疯狂。 那个天机门的人激动的面目狰狞,眼里那疯魔的喜悦之情带动他的心神,他好似看到徐景珩命丧在他手上的情景,那样的情景,他光是想一想,他就兴奋的浑身颤抖。 尘世的江湖中人,或者自诩修行之人的山门中人,甭管哪一个门派,还是散修野人,都知道大明的徐公子有仆从照顾,有傀儡协战,就是没有武器,每次和人打架只会避开,不会逃跑,也不会还手。 都说,徐公子的身上没有杀气,心里没有杀意,每次都是伤痕累累,却矢志不移,甭说刀剑抢戟斧,手里连个扇子也不拿……或真心惋惜,或嘲讽看戏,或万分不解。 而现在,他一个人,修为大退经脉受损的情况下,只凭一对肉掌,对上当今天剑门的十个天之骄子,他简直没有生还的一分可能。 都等着他撑不住,死去。可是徐景珩若那么容易死,他就不是徐景珩了。 就在人人都在心里欢呼,即将摘下来徐景珩的人头,徐景珩的住处房屋被夷为平地,曾经宅院连云亭台楼榭的府邸化为乌有,砖瓦轰然倒下,接着化为粉末,徐景珩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浑身浴血,也遮掩不住他身上的柔和,塞外旌旗随风飘扬的豪拓,江南裙摆婀娜多姿的旖旎,大海波涛滚滚的浩瀚……都在他身上重合,清风明月掌再次挥出。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闭关二十天的徐公子新有一番领悟,还能站起来的五个剑客,陷入疯魔的天机门弟子,一瞬间,都看到,一轮纯白色的月亮在空中升起。 月亮,静美、多情。 空旷·无一物的庭院里,勉强站住的人血人一般,衬托这轮月亮越发冷白,衬托这透着鲜血腥气的空气也变得干净,月亮更为静美,更为多情……一生中最渴望的目标不光在眼睛里升起,在心里升起…… 只剩下四面围墙的宅院里,十一个人直直地躺着,胸口微弱的波动显示他们还活着。 徐景珩艰难地撑住身体,靠着墙壁坐下来,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瓷瓶,给自己止血,运功疗伤,继续等候。 豹房寝殿,皇上脖子上的小石头一闪一闪,光芒越发耀眼,似乎是焦急要说话,却又因为皇上练功的模样,不敢打扰。 皇上奶白色的小胖脸上,空灵安宁,却又都是皇上独有的霸道冷漠。 皇上做什么都是认真,说练功就沉浸在他的武学世界里,任凭外面依旧是狂风暴雨,打在琉璃瓦上“噼里啪啦”地响。 丑时到来,各大城池里打更的梆子声还没过去,天地间似有一双大手,正把夜幕与白天互相扭转,又好似有一双大手,要把白天和夜幕互相扭转。 天亮了又黑,天黑了又亮。大明人三天三夜不休息,在狂风暴雨中疏通河流,救助被淹的人家,一波人累的倒下,一波人跟上。 皇上站在豹房最高的塔楼上,眼望徐景珩宅院的方向,目光一动不动。 徐景珩浑身的经脉都在压榨最后的潜力,等来第二波人,等来第三波人……身体千疮百孔,丹田破碎,眼睛却是越发明亮。 山门中人,包括他自己的师门,好似中了魔一般,有能力冲破界牌到来的人,都疯了一般地要杀他,都没有原因地确信,杀了他,大明回归正轨,自己就是山门第一人!闻名八方世界!无敌于宇宙! 五六百人围殴徐景珩,为了抢徐景珩的人头,互相厮杀。 人心在这里放大,人性在这里绽放。徐景珩看着,还是安静。身心疲惫加伤势严重,他一个躲避不及背上中了一掌,姿势狼狈地一个驴打滚躲开胸口一枪,当即嘴里喷出来一口鲜血…… 他知道自己最多还能坚持一刻钟,心里计算大明如今的情况,来人的数量,阵法启动的时机,长身而起若游龙,踩着一颗颗脑袋,双手快速画出一个个线条…… 元和五年四月二十五日清晨,经历三天三夜大暴雨的大明,蓦然爆发一股深沉的力量,浑厚的力量仿若来自地底最深处,勇往无前的磅礴气势,凝聚大明人的勇气,冲天而起。 大明,从南京开始,到北京,到山西,到南海……五彩光华缭绕在大明人的头顶,南京是龙头,北京是龙尾,西部和东部是龙爪,黄金巨龙仰天长啸,震撼天地。 吞天吐地、改换人间。大明的大雨停了,大明和其他几界的界牌再次合上,巨龙化为一道光芒,落在皇上的眉心。 从震撼中回神的皇上,眼睛呆滞,心口撕裂般的疼痛,他想大喊“徐景珩”,他要去找徐景珩,可这道光芒的力量太强大,他的身躯灵魂一时都受到冲击,皇上不甘地昏了过去,最后一个念头—— 他一定要捅破了这天,他要这所有、所有、所有的一切,都给徐景珩陪葬! 皇上知道这是徐景珩的能力,知道这样一份能力的代价。 大明人知道这是老天爷对皇上,对大明的认可,所有人一起仰望巨龙飞翔的方向,他们皇上居住的地方,三跪九叩叩拜他们的皇上是真龙天子,上天保佑大明……欢呼声响彻云霄。 皇上因为担忧大雨晕倒的消息,传出去,大明人忍耐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哭着自己的损失,哭他们的皇上。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不眠不休地守着皇上,内阁六部九卿担忧的同时,只能尽心尽力地做好救灾事宜—— 三天狂风暴雨,大明这次的灾难可谓是旷古空前,黄河决堤,河流改道,运河泛滥、房屋倒塌……靠近河流的地方,到处是汪洋大海。 衣服木板锅碗瓢盆飘在浑浊的洪水上,只庆幸这次救灾及时,各地方紧急疏散人口和粮食,没有多少人伤亡,损失在可控范围。 南方各地一边重建家园,一边等候洪水过去,准备补栽庄稼;北方也想着这才四月份,庄稼苗儿被淹没事儿,补栽来得及,男女老少怀抱希望,全力救灾。 四月二十九日中午,太阳灿烂,普照人间。昏迷四天的皇上醒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抱着他痛哭,侍卫们默默流泪,宫人们放声痛哭,皇上只眼神呆呆的。 用完一碗奶汤,下床走一走,整个人瘦了一圈的皇上,失神的大眼睛,看向太皇太后、皇太后,终于有了焦距。 “祖母、娘,不哭。”皇上安慰祖母和亲娘,视线从落在宫人们的身上,到侍卫们的身上,吩咐余庆:“出宫。”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动动嘴唇想阻止,只看着皇上的模样不敢。宫人们默默地给皇上穿衣服,余庆沉默地抱着皇上,出宫找他们的指挥使。 余庆知道,皇上昏迷的这四天,曾经一度高热不止,皇上烧的浑身滚烫,嘴里模糊不清的念着“徐景珩、徐景珩……” 余庆又如何不担心指挥使?只是余庆知道,他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护住皇上,皇上万万不能有伤害。 此刻,余庆抱着皇上,走在北京城大街上,都清晰地感受到巨大的不同。 没有逛街的人群,没有吆喝的摊贩,甚至两边的店铺都不开门。大街上的人脚步匆匆,街道两边都是修补房屋的人。 可是余庆闻着大灾后的水汽儿,望着大灾过后的北京城,热火朝天重建家园的北京城人,残破中充满勇气和希望的全新天地,却是莫名地,发自内心地开心地笑。 “小公子,永乐皇帝迁都北京的时候,根据元大都扩建北京城,以城墙划分为四层,外城、内城、皇城、紫禁城,皇城四门是天an门、地~安门……;内城九门是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 小公子知道这些城门的含义不?正阳门取‘圣主当阳,日至中天,万国瞻仰’;崇文门取‘文教宜尊’;宣武门取‘武烈宜扬’;朝阳门、阜城门是‘迎宾出日、物阜民安’……” 余庆兴致勃勃地说着话,终于看到一家卖玩具的店铺,给皇上买一个小风车拿在手里。 皇上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小风车上,好一会儿接过来,紧紧地攥住。皇上人安安静静的,不哭也不闹,但这样的皇上最要人心疼和不安。余庆因为皇上对小风车的喜爱,提着的心放下一咪咪,接着讲。 “这东直门、西直门,取民兴教化,东至东海,西至西垂遍布天下;安定门取文臣翊赞太平,交待而后安享;德胜门是武将疆场奏绩,得胜回朝凯旋……” “里九外七皇城四。内、外、皇城统一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区。不过皇上一定不知道,四九城这个称呼的由来。‘大圈圈里面有个一个小圈圈,小圈圈里面有个黄圈圈’‘大圈圈九个,小圈圈四个’……” 余庆动动胳膊更抱紧了皇上,乐哈哈地笑:“这是先皇当年出宫游玩的时候说的哦。先皇出宫,别人问先皇住的地方。先皇走出皇宫,醉卧酒肆,夜宿民家,自然不想说他住在紫禁城……” 皇上听到他爹,眼珠子动了动。余庆因为皇上的反应,继续讲述当年先皇的经历——咳咳,“游龙戏凤”啥的当然不能说。 余庆讲得欢喜,皇上听得专心。皇上知道,在他爹的心里,这紫禁城,是一个困住他的黄圈圈,皇城、内城、外城,也是困住他的大小圈圈。 皇上的目光,落在手里的小风车上,五彩的小风车迎着风转啊转。皇上记得,小风车转啊转,转去他的烦恼,他喜欢。 皇上不说话,更加攥紧手里的小风车。 从豹房到徐景珩的住处,步行三个多刻钟。余庆脚步快,嘴里说话两个半刻钟就到。 大门口只剩两个狮子,新修起来的大门,十个锦衣卫守在门口,看到皇上、余庆以及后面的侍卫们,沉默地跪下行礼,热泪滚滚。 皇上自己推开大门,站在大门口,呆呆地看着里面。 余庆,所有跟来的宫人侍卫们,都是呆呆的。 空空荡荡、比冬天的荒地还干净,荒地里至少有青草,这里什么都没有。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新铲平的地面上,还有隐约可见红红的血迹…… 曾经庭院如云、亭台楼阁曲折回绕,曾经精致典雅如江南园林的花木假山,如今光秃秃的只有一个地面,鲜血染红的地面。 就连那院子里的小池塘的水面,都低了一大半,干涸了一般。 这里,空气都是死寂的、血腥的。 皇上自己跨过门槛,慢慢地,一步一步移动,路过的锦衣卫、御马监的侍卫,都沉默地给皇上行礼,默默地流泪。皇上攥着小风车的手在抖。 皇上知道自己不能哭,不能发出动静,不能打扰他的指挥使,漫长的距离,仿若皇上五年的幸福时光一闪而过,皇上一眼看到,池塘边上的徐景珩。 徐景珩只穿一身里衣,白色的里衣带着丝丝血迹,皇上可以想象,徐景珩一定是因为外衣鲜血太多,实在不能穿,才脱下来。 徐景珩的脸白的纸一般,双眼紧闭五心朝天盘膝打坐,头发披散着,头发上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迹凝固。 皇上的双腿一软,无声无息地跌坐地上,眼泪也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皇上可以感受到,徐景珩的一身内力都没有了。如今打坐,只是因为太累,因为习惯。 他美美的指挥使,不是在疗伤,而是,已经失去意识。 皇上就感觉,心口空荡荡的鲜血淋漓。 余庆在同袍的示意下,抱着皇上离开。皇上一动不动的,只抬头看天。 天变了。 他的指挥使,利用大明人的愿力结成法阵,和天证明,这就是大明的“正轨”。 他的指挥使,很可能永远也醒不来。 皇上呆呆地看天,余庆说:“皇上,指挥使一定会醒过来。皇上……指挥使那么疼皇上,不舍得皇上伤心。” 皇上听着余庆哭得压抑的声音,目光涣散,没有任何反应。 侍卫们不敢移动指挥使,在他的四周搭起来一个屋子,一天二十四时辰,时时刻刻守护。 皇上变了,变得“非常乖”,每天不是学习指挥使布置的功课,听大臣们议论政务,就是去那个宅子里,笨笨地拿着毛巾给指挥使擦脸擦手,捧着书本和他说话,告诉他自己学习哪些功课。 魏国公在南海,正和杨阁老他们,开心于大明闯过如此难关,收到北京的来信,一夜之间,老了十年 ,两鬓斑白。 到五月初十,指挥使还没醒来,太医院所有人都拿不定主意,要么银针刺穴,刺激指挥使醒来,要么每日喂参汤保持身体那份活力,等候指挥使自己醒来。 皇上的一颗心冰寒,抱着徐景珩,到夜里也不回宫。 指挥使那样骄傲的人,这般不干净的模样是他无能为力,他如何能容许,自己活死人一样地活着? 人人都知道,不管施针的结果如何,指挥使根植于心的骄傲,不允许他露出一丝颓废,做一个废人。 魏国公回信,说他还有五天到京。皇上知道,魏国公是来看着太医院施针。 小风车转啊转,明知道不能脱离转轴,却还是不停地转啊转,就好像他爹一样,就好像现在的皇上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第4 41 章 传说中, 高耸于云霄的昆仑山,千年积雪不化,洁白神圣。有人说那里住着神仙, 有人说那里住着绝顶武功的剑客, 还有人说, 那里住着慈眉善目的仙女,饮用冰雪不食人间烟火, 美得超过人类的想象。 阴天、小雨,夜色深如墨, 只有淡淡的星光。皇上穿着蓑衣木屐,只带着张佐一个人, 慢慢地走在豹房的青石板路上。 张佐提着一个灯笼, 走在侧方护着皇上,面色挣扎犹豫, 到底是没有也没说。皇上不死心,皇上不接受任何“不确认”, 皇上要指挥使百分百地醒过来,完好如初地醒过来。 张佐只有尽全力,尽管张佐已经求过他干爹, 知道他干爹没有丝毫办法。 皇上默默地走路,自从指挥使出事,皇上真的非常乖,走路也很乖, 和指挥使一样,慢慢的,静静的,内敛的。 皇上变了。 皇上还不懂指挥使的那份“七窍玲珑心”, 却试着和天地一起呼吸,和万物一起协调,试着去了解人心、人性,皇上越了解,越是安静,越是理解指挥使的那份安静,他的杀心就越重。 途中遇到巡逻的侍卫,默默行礼,皇上只微微点头,小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一刻钟后,两个人来到御马监的小院子门口,三位老年太监都已经出来,默默跪下,其中一个真的是没有双腿,无法跪下,趴在地上。 皇上看着他们。 皇上不用开口,他们都知道皇上的来意,此番这般跪着,就是阻止皇上,就是在告诉皇上死心,谁也没有办法。 皇上的目光安静,无形的压迫投向他们三个人,三个人就感觉后背冷汗直冒,心里明白,今儿他们若不能给皇上一个好理由,皇上不会罢休。 瞎眼老太监嘴唇哆嗦。他的眼瞎了,有时候,比眼睛好的人感受更是清晰。瞎眼老太监已然感受到,皇上和先皇不一样,皇上不要认命。 “逆天而生,也将逆天而动。”这是皇上注定的命运吗? 瞎眼老太监的脸,手,都开始哆嗦。声音一出口,和那冬天雪地里的兔子一般颤抖。 “皇上……当年,御马监两万人,等在昆仑山……最终也没有找到指挥使,而是……指挥使的仆从感念先皇诚意,破例露面,收下书信转交指挥使。 指挥使下山后,遣散仆从……昆仑山,找不到人了。” 声音一落,夜色里安静的虫鸣都没有,死寂一片。皇上的身上爆发一股杀机,瞬间归于平静。但饶是如此,三位老年太监都是胆寒,张佐站得远,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光是感受这方小天地的气息波动,就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皇上嘴角紧抿,极力克制自己。御马监两万人爬昆仑山,回来三个,还是一个瞎子,一个瘸子,一个单臂。皇上当时在亲娘的肚子里,亲耳听见他爹那痛苦又惊喜的声音,皇上都知道。 昆仑山凶险,普通人无法踏足。他们都是英雄。 仙人踪迹缥缈,普通人找不到,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去求——可是,现在皇上纵然可以再派两万人,四万人……却连求的机会也没有。 天大地大。除了指挥使,有哪个人得到仙缘后,还会偶尔去昆仑山看看风雪?昆仑山,不过是世俗人眼里的仙山。 更有哪个人,做了神仙的仆从,还会为了两万人的性命感动?不过是因为知道那是指挥使的故乡人,知道指挥使惦记着,罢了。 天人无情。皇上残存的奢望破灭。剩下唯一的希望,就是送来那枚黑宝石戒指的人。 皇上的目光落在三个老年太监的脸上,有了一丝丝波动:“你们,好好,好好。都好好。” 皇上的声音有了热度。皇上和先皇一样念着他们的付出,皇上希望他们都好好的,吃饭睡觉养老……三位老年太监听懂了,满以为自己都没有眼泪了,却是眼睛又湿了。 皇上慢慢转身,张佐给干爹和其他两位磕头,赶紧提着灯笼跟上。三个老太监注视皇上孤单的背影,泪眼朦胧中,好似看到当年那风雪冰寒的昆仑山,徐公子那仙人之姿在茫茫大雪里出现…… 苍天给了先皇希望,却要取走皇上的希望。年老的人眼泪都流的差不多,伤心到最深处,浑浊的泪水慢慢地流。 张佐一个人的眼泪更多。在张佐的心里,徐公子是真正的慈悲仙人。而他干爹,其他两位,御马监两万人,都是英雄。 张佐心有所感,想大哭一场,为了英雄们,为了指挥使,一张脸憋的通红。 皇上默默地走着,好似走路也是皇上一个大事,小小的身影,一脚跨出去的步伐,已然有了几分徐景珩的模样,安静优雅、缓慢、从容。 张佐一眼看到,眼泪憋在肚子里,眼睛瞪出框。皇上和指挥使是不一样的,指挥使那样真正的慈悲人,走路遇到蚂蚁蛾子都抬脚,纵然成仙,一双眼睛也是向下看,看得见大明人的苦难和拼搏。 皇上的眼睛,一直都是向上看。 可是如今,皇上在学着指挥使一样,朝下看。 张佐的心脏剧烈跳动,脑袋一片混乱,唯有眼泪流得更凶。 夜色浓重,似乎要吞没人间的所有光明。皇上出来豹房,回来指挥使的宅子,在烛光下快速洗漱沐浴,躺到床上,工工整整的睡姿,什么也不想,闭眼就睡。 皇上不能要自己生病,不能要自己精力不济,更记得指挥使的话,该学习的时候学习,该睡觉的时候。 可皇上到底还是五岁的孩子,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大臣们的面前,可以绷住。到了夜晚,不在指挥使的跟前,他就睡不着。有时梦里惊醒,赤着脚跑到指挥使的怀里,抱着指挥使才能睡着。 侍卫们面对皇上如此情况,除了流泪,什么也不能做,有时候真恨自己无能,有时候又恨老天不长眼,指挥使这样的人,居然会有如此磨难。 皇上没有时间去恨天恨地,皇上每天学习,听政,去看望指挥使……好似他的生命,就是这样简单,两点一线,线头两端都攥着他。 皇上天生的知道,他要隐忍。他没有成长起来之前,唯一能做的就是长大。 指挥使没有意识,只好似是骨血中的顽强,要他坚持着,坚持着。皇上能感受到,皇上抱着指挥使,小孩子一般的依恋。 五天后,五月十五大朝会,皇上在五更天准时醒来,刷牙洗漱穿戴整齐,用完早膳,去豹房前面的大殿上朝。 群臣高呼“恭迎皇上”,红袍紫带满殿堂。 户部尚书抢先上奏:长芦盐场这次损失很大,百姓用盐紧张,盐价大涨……。 皇上对长芦盐场,两淮盐业牵扯的利益了然于胸,对大明盐业早有改革之心,吩咐:“特殊时期,沿海晒盐,以补百姓所需。着南京户部负责。” 户部尚书瞳孔一缩:“臣遵命。” 礼部尚书毛澄上奏:北印度新成立一个莫卧儿王朝,国王巴布尔乃是原来察合台王朝,帖木儿的后裔,从西域蒙古叶尔羌汗国借兵,打败昔班尼汗,曾经的德里苏丹国彻底消亡。 皇上安静地听。 莫卧儿王朝,上层宗教是穆~斯林,基础是印~度教,波斯语是宫廷、外交、文学、上流社会最喜欢的语言,国都汇聚西洋、中亚西亚所有的匠人和艺术家…… 皇上对其他国家的宗教,已然有大致了解,知道宗教高于王权的地方,宗教的重要性,对于国王巴布尔的通商要求,答应。 “朝贡贸易,可。大明对任何一种宗教,都是包容,平等尊重。所有来大明之人,严格遵守大明规矩、大明律法。” 礼部尚书心神一震,皇上这是,对外来宗教开始防范打压?礼部尚书麻利地答应下来:“臣遵命。” 兵部尚书上奏:成化年间修成的,由宁夏横城黄沙嘴,至花马池,大约四百里长城,百姓口中的河东边墙,废弃已久,这次大雨后倒塌一部分,是否重修,还是直接废弃。 有人同意重修。有人提议直接废弃,改于边内重修所谓“深沟高垒”。桂萼和另一位给事中管律,大声反对。 桂萼说:“皇上,河东墙意义重大:一为设关扼塞,用以阻止敌骑入犯;二是将草场、水原之地,筑之以内,使蒙古人不得入内放牧,不得在附近扎营,从而达到逼敌远遁的军事目的……不能废弃。” 管律的言词更激烈:“没有草原就没有好马,没有好马没有骑兵。大明边境若没有骑兵,难道要大明的步兵正面对上蒙古骑兵?诸位,你们哪一位亲自去对上试试?” 管律高举朝笏,目光热切:“皇上,臣建议,不光长城要补修,宁夏平虏守御千户所,最北端的要塞镇远关,弃守多年,如今也当一力重新修复……” 然后就有户部的人大声反对,各种理由都有。最要人哭笑不得的是,户部尚书气得脸通红,唾沫横飞:“光一张嘴说说。如何修复?如果守住?就是有粮草,要花多大成本运过去?” 户部只关注银子,尤其大灾过后,为了救灾,刚攒了一点银子的国库,又空了的时候。 穷·朱载垣·皇上一言不发。 群臣争论不休,一直等到谢阁老站出来:“皇上明鉴。镇远关自不能守,柳门等墩自不能嘹,平虏之势遂至孤立,宁夏北境半为虏有……臣支持管律的建议,重新修复镇远关。 “求久安之计,先修打硙口,为复镇远关做准备;次修镇远关,为复黑山营做准备——有关费用问题,挤一挤,总是有的,边防之事,不能将就。” 皇上:“准奏。” 一件件大事情报上来,大明两京十三省民生经济等等,藩属国册封等等,整个朝会,皇上端坐龙椅,眼睛半合,一直没有睁开,脆生生的小奶音里没有一丝情绪。 群臣都感受到,皇上变了。皇上不再气呼呼地瞪眼,不再嫌弃他们吵闹,不再有情绪…… 皇上无视他们关切的目光,大朝会结束,换一身正式的正红四团团龙袍服,领着文卫群臣出豹房,去迎接魏国公。 魏国公来北京,他们于情于理,都应该出迎,文武大臣都明白,只震惊于皇上亲迎的态度,却又都不敢吱声,沉默地跟着随左右。 魏国公也没想到,皇上会到正阳门来迎接他。 内城,帝王专用的正阳门的正门大开,前面龙旗飘扬,高举龙旗的仪仗队赫然就是锦衣卫,更有那云彩一般的联排明黄伞盖…… 魏国公收到消息,吓得从马上跳下来,大老远的俯身跪地,口中高呼万岁,一叩一拜,上前。 皇上没有阻止魏国公行大礼,默默地看着,等候等魏国公到他面前,三跪六叩大礼。 皇上记得,他爹驾崩,魏国公来北京,代表江南,南京,鼎力护持着他,守着他登基的身影,挺拔、年轻,风度翩翩若少年。 皇上注视着魏国公的两鬓斑白,扶着魏国公起身的手,微微地颤抖。 他还没去南京看望老家的人,却是他们来看他。皇上的一颗心又感受到那种,空荡荡的鲜血淋漓,手抖的更厉害。 魏国公感受到皇上激动的情绪,抖动的双手,满脸是热泪,却是发自丹田地大喝一声:“皇上!臣徐鹏,拜见皇上。” 皇上回神,魔障褪去,双手稳稳地扶着魏国公起身。 君臣一路,在沿路百姓的欢呼声中回来豹房,魏国公再次给皇上行大礼。 “臣徐鹏,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魏国公的声音发自肺腑,宛若雷鸣。皇上却清晰地听出来那丝丝沧桑。 安静下来的皇上,声音也归于平稳:“爱卿平身。赐座。” 君臣落座,皇上凝注魏国公的眼睛,直接说道:“此番迎接国公进城,另有一个用意。四月初一祭天,指挥使在帝神塑像上发现一枚戒指,于他大有用处。然指挥使祭天之前,曾经去方丘坛亲自查看。” 魏国公面色徒然一变,两眼发亮,充满希望:“皇上,你是说……” 皇上点头:“朕不知道那个人为何不露面,但朕直觉,需要国公配合。” 魏国公愣愣片刻,明白皇上的直觉所为何来。 那个人既然来到大明,协助他儿子,必然是关心他儿子。但可能是顾虑毕竟敌我双方,或者其他原因,一直没露面。皇上要引那个人出来,但皇上没有把握留下来,更担心人家出现了侍卫们也没能察觉。 皇上直觉需要他配合。 魏国公沉默片刻,狠狠地一闭眼,从袖里掏出来一个小铃铛。金色的一对小铃铛,和小娃娃脚腕上戴的差不多式样,红线做穗子,金线穿成,乍一看没有任何非常之处。 魏国公注视皇上的眼睛,皇上的眼睛还是清亮澄澈,黑白分明的安静。魏国公知道自己赌对了,心里狠狠地松一口气。 “皇上,当年臣长子徐景珩离家,几年后莫名来不少敌人,徐景珩担心家里安危,做了一番布置——臣来北京之前,回去南京一趟,以防万一,带着这个。若有人到来,不管是谁,铃铛都会震动。” 皇上眼睛发亮,郑重说道:“好。好。好好。” 魏国公却不放心:“皇上的安危第一重要。在不知道对方底细之前,皇上最好不要露面。” 皇上的眼睛蓦然瞪圆,随即又合上,只双手握拳:“朕明白。” 皇上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本是好事,然而魏国公的眼睛却红了。皇上五岁的年纪,却没有一丝孩童的任性。魏国公想起生死不明的长子,一颗心刀绞一般。 “皇上……臣的长子,生性顽劣无赖,然做事稳重。他……既然没有给皇上,给家里人留下任何嘱咐,他就一定会醒来。” “朕知道……”皇上满脸倔强。 朕知道,可朕不要他这样醒来……魏国公对徐景珩的情况还不够了解,一路上只默默安慰自己,来到长子的住处,亲眼看到神识全无的长子 ,听完太医的诊断,一个踉跄,身体摇摇晃晃的,眼前发黑一片…… 他最骄傲的长子,那么爱干净自律的人,这般模样。 他最对不起的儿子,他一心期待哪一天成家立业,却是一朝白发人送黑发人。 魏国公把小铃铛一分为二,和皇上一人一个。送走皇上回豹房,自己坐在儿子的身边,抖着手摩挲儿子的面容,老泪纵横。 春夏之交的北京城,老百姓依旧忙碌灾后重建,却是挡不住百花烂漫、万物生长。天地间一片欣欣向荣,所有人都感觉,天更高,地更厚,心胸更宽阔,好似压在胸口的一块大石头没有了一般。 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胸口哪里来的大石头。但就是莫名欢喜。 皇上和魏国公的计划启动,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第一天,北京城的百姓对魏国公来京的事儿,议论纷纷,小铃铛没有动静。 第二天,皇上颁布诏书重金寻求名医,医治魏国公的长子,老百姓烧香拜佛求神灵保佑指挥使,小铃铛没有动静。 第三天,朝野上下都在讨论指挥使伤重一事,几许钦佩,几许惋惜,几许松口气……谁知道那?人心人性之多复杂,可能人自己也不知道。小铃铛还是没有动静。 第四天,指挥使病危的消息传出去,更有皇上晕倒昏迷,魏国公吐血,礼部给指挥使准备后事……北京城炸翻了天。 大明人都害怕锦衣卫,都怕他们那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指挥使,但他们同样崇拜锦衣卫的强大,羡慕他们的威势。 他们不是瞎子聋子,模糊知道指挥使对大明的重要,知道指挥使对大明的付出,他们大声地哭,哭他们的皇上,哭他们的指挥使。 更有那些老人,哭“老天爷你睁眼看看,我们皇上这么小,指挥使还没成家,还没有个后人,你怎么能忍心?老头子活这么久了有什么用,老天爷你要命,拿老头子的命,我们指挥使还那么年轻,他还没成亲啊……” “老天爷,你要魏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怎么能忍心?……” 北京城里头哭声震天,哭指挥使这些年的操劳,大伤小伤旧伤暗伤,哭指挥使还没成家,还没有一个后人,心疼皇上这么小,哀痛魏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 皇上走在大街上,听着老百姓的哭声,只默默地看着手里的小风车。 这天晚上,小铃铛,还是没有动静。 第五天,五月二十日,北京城里还有哭声不断,更有求神拜佛的人奔波在北京的各大寺庙道观。 夜,月朗星稀,清风明月一起降临人间。熄灯的更鼓声响起后,北京城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古老宏大的北京城,只有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特殊街道的男女买醉纵情。 豹房寝殿,睡不着的皇上,专心打坐练功,和他这几个晚上,用练功代替睡眠。 脖子上的红石头吊坠一闪一闪,热度越发烫人,隐隐的还有呼唤声,皇上只不理会——皇上知道石头里有几个鬼鬼,皇上眼里,这就是徐景珩给他的礼物,皇上不想交朋友,皇上只想徐景珩完好醒来。 西郊宅子里,魏国公坐在儿子边上的蒲团上打坐,心里也只有一个目的,长子完好地醒来。 侍卫们守在各个地方,警觉这里一草一木的动静。 天空降下细雨,天地一片朦胧。 一个黑色宽大袍服的中年人,一个白色劲装窄袖的年轻人,一起在街头出现。 中年人面容稳重,腰里别一个扇子,一个酒葫芦,行动间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英俊风流。 年轻人一身冰冷,腰上斜插一把长剑,面容桀骜不驯,孤傲不尘,你看见他浑身冰寒之气,你就没有心思去关注他的面容。 这样的两个人,姿态悠然地走在大街上,都没有打伞,雨丝却是没有淋到他们的身上,巡逻的侍卫们,也好似没有看见他们一般。 他们飘飘然进来府邸,来到池塘边,进来小屋子,旁若无人的姿态。却是一眼看到屋里的打坐的徐公子,眼圈一红。 沉默的气氛中,中年人解下来葫芦,用一口酒,声音嘶哑:“徐景珩一生悠闲,没交几个朋友,还有很多仇家。 其中一个死对头,一心要杀死徐公子,却怎么也杀不死,最后耗费巨资打造一只玉笔——求着徐公子有个武器,只为求一个公平决斗。” 他顿了顿,又喝一口酒,好似这酒因为这番话,更苦涩一般。他如今就需要世间最苦的酒。 他再喝一口酒。 “众人皆知,徐公子不用武器。徐公子没有使用那只玉笔,却因为玉笔的功能引发很多灵感,亲入秘境取来万年玄铁,用秘法打造一般长剑,送给这位死对头。徐公子果然是天底下第一傻子,给对头打剑,来杀自己……” 他嘴里说个不停,因为身边年轻人身上的气息越发冰冷,越发痛苦,也越发痛恨这世间的肮脏。 可这世间还有徐公子这样的人在! 他拎着酒葫芦喝着酒,蓦然满脸的享受。那个年轻人显然是一个稳得住的人,他耐心地等,他此刻也想有一壶酒,大醉一场。 “徐公子深陷围殴的时候,平日自诩的那些知己好友,肝胆相照的对手,没有一个露面,还参与进去……徐公子七窍玲珑心,看得透,都理解。” “解”的字音半落,年轻人身上的杀气一闪,转头,注视着中年人,浑身肃杀,手已经握上剑柄:“这是我和徐景珩的事情!” 中年人斜他一眼,冷笑:“你用这把剑,真是辱没了这把宝剑。” “言尽于此。自己做的决定,酸甜苦辣你自己尝。只希望你到我这个岁数,莫要后悔才好。你且自去,不要拦着我去救助徐公子。” “……我没有要拦你。我和你一起。”年轻人注视着徐景珩的面容,姿态傲然:“天下之大,对手有几人,唯有徐景珩。” 他的目光热切且痛苦。中年人不理会他发疯,一步一步靠近徐景珩。魏国公就感觉袖筒里的小铃铛不停震动,耳边听着这番话,心都要跳出来胸腔,听到中年人站在他身边,后背直冒冷汗。 豹房里头,皇上也因为怀里小铃铛的不停震动,从练功中醒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