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冠军侯》 1、病逝 春日已至,却仍是料峭天寒,曹盈靠坐在床上,唇无血色,眼下也是一片乌青。 她消瘦得可怜,精神气也很差,却仍固执地睁着眼,凝望着窗外院落内那棵还未抽芽的槐树,不知在出神思索着什么,或是完全放空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在想。 侍女戴雪神情哀戚地走入屋内时,见着的场景便是她只合着单衣,坐望着院内,双手也放在被外,手攒成拳,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手背白得有些发青。 她连忙取了件厚实的外袍迎了上来,强向曹盈笑着劝道:“小姐怎么这么早便醒了,昨夜没有休息好吗?药还未熬好,不如我去厨房取些点心给小姐先用着?” 曹盈没有推拒她,却也没有动作,只是任她将袍子披在自己肩上才收了望着枯树的目光,问道:“府内出了什么事吗,凌晨时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将小姐吵醒了吗?”戴雪脸上的笑垮了下来,眼中露出哀色,却仍是安抚她道:“府中没出什么事,只是昨日里侯爷得了个坏消息,大醉至快露天光时才回府。” “嫂嫂没有管兄长吗?”曹盈流露出了些不解。 她与兄长曹襄的关系不算太亲近,也只在二人成婚时曾见过一面长公主刘玥,但从戴雪与其他侍女闲聊八卦的事,也知道他们夫妻恩爱和睦。 刘玥是陛下的长女,是被陛下捧于手心的珍宝,虽年岁较曹盈还要小一岁,但通身气派都远胜曹盈,性子自然也强势许多。 兄长从前在军中养成的许多放荡不端的行为,都被她硬是纠正了过来——如今又怎么会许兄长在外酒醉至那种时候? 戴雪听她问的话,稍一犹豫才向她道:“昨日夫人与侯爷是同去醉酒的,在酒馆好一阵哭,闹得颇大。只是管家说这事有损皇家颜面,不许我们拿出来说。” “喔,管家说的有理,是不该再乱传了。”曹盈点了点头,又问道:“到底是何种消息惹得兄长与嫂嫂这般失态?” “夫人的表兄去世了,他也是侯爷关系很好的兄弟,小姐不曾离府可能不知他。” 戴雪说起这个人,眼睛都亮了起来:“但知 他的京中女子无不对他心生恋慕,我曾于大军凯旋而归时远远瞧到过一眼他,当真是举世无双的风采,却不过二十三便去世了,果然是天妒英才。” 她说完注意到曹盈垂头露出了些落寞的神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小姐莫要伤心,你稍养好些身子,便也可去外头行走,认得许多青年才俊了。” 戴雪为了哄她开怀,试图调开话题,接连说了许多外面的美景趣事,曹盈却知道她这病躯是没有那一日可以开怀赏景游乐的,更别说去识得什么青年才俊了,因而听不太进去。 母亲也不是没有尝试过给自己定婚事,高门大户的嫡子,文武皆能,还是经陛下许了的人选。 可人家还不是想尽各种办法推脱,甚而偷派了人求到她面前——她这样一个高身份却无用的药罐子,配给人家的嫡子几乎就是绝人家的后,何必呢? 最后还是她自己去向母亲开口求了退婚,才了结了这事端。 二十一年间,她从没有离开过平阳侯府,也很少离开自己所住的这小小院落。 因着外人拜访似会引发她的更多病症,除了大夫与侍女戴雪,她也几乎不接待访客,即便是兄长与母亲,也常只是托戴雪向自己递话。 只好在她拥有一个秘密,醒着时她只能空对着院落中随四季变化的槐树,但每每一梦便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她借着一人的眼睛看了茵茵草原上牛羊成群,荒漠边疆上金戈铁马,看着汉家儿郎势如破竹,将那些曾屡叩边镇的匈奴强盗打得节节败退。 大多数时候她的梦都是静默无声的,但很偶尔的,她也能听见声音,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兵器相接的金鸣声——但都比不过那人的话语更激动她的心。 他说:“此战大胜,我不负陛下之托。”声音如玉石碰撞般明澈,是不带一丝阴霾的欢喜,直叫她也想如他那些手下兵将一样欢呼起来。 可惜她无从得知他的姓名,也无法看到他的面容,只听人戏谑时称过他冠军侯,却不知是何解,翻阅许多书也无从得知出处,越发让她怀疑这梦的真实性。 至于主动去探知是否存在这样一位冠军侯,她是不敢的,她怕证实他并不存在 ,这些梦只是她病糊涂了才有的虚妄幻想。 即便他真的存在,也不是她这样一个终年缠绵病榻的女子能配得上的,他应有贤妻良缘一生和乐。 曹盈只需这么一想,便觉得心中平和,连带每日里苦涩到无法入嘴的汤药和附骨之疽般的病症都不再叫她太痛苦。 可这几日她一直都没能安眠,梦中叫人绝望的黑暗和静寂让她白日里不再贪睡,连夜里也无法入睡。 上一次看到的场景是那个人驱逐为他复诊的医师,医师脸上的忧虑也引发了她的不安——他是病了或是伤到了哪里吗,所以才至于这些日子她梦中无法见他。 这些日子里她一直苦恼的也正是这件事,几乎有些按捺不住想要找办法去寻他,叫他不许讳疾忌医,可又无从着手——她足不出户消息闭塞,难道要告诉旁人她想要寻一个梦中人物吗? 她正思量着呢,那边戴雪已说到了终章,见她听不进去也没有回应,也维持不住下去刻意作出的欢乐了。 薄雾笼上了戴雪的眼,今日在外头就已经积攒了一天的悲伤情绪再也无法克制。 她自喉咙里小小地呜咽了一声,泪珠直往地上砸,对着一贯冷淡的曹盈哭诉道:“小姐你说,冠军侯临万军不惧,怎么会就这么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边镇上,莫不是有奸人害了他?” 众人皆为冠军侯之死而悲,戴雪不敢去触发他们的情绪,怕引起一众哭嚎,因而只向不知冠军侯,又整日都安安静静缺乏情感的小姐来哭。 哭过便也好了。 她与冠军侯没有什么羁绊,不过是因着心中一个浅淡的影子逝去而来的伤怀,等这段时日过去,再无人提起冠军侯的时候,便也好了。 然而戴雪没想到的是,自家小姐会激动得扑过来,手指紧扣在她肩上,表情是有些失控的恐惧:“谁?你说是谁死了?” 戴雪无措地托住她的腰肢,让她不至失了着力点,却也被她吓得忘了再哭,只挂着泪,傻傻回应道:“是夫人的表兄霍将军啊。” “他如何会被唤作冠军侯?” “是陛下亲封的啊,说霍将军勇冠三军史无前例,当封冠军侯。” 戴雪看着眼前无泪的曹盈,手足无措——她家小 姐眼中再也没有一丝光,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灰暗了下去,唇颤抖着好一会儿也没有说出话来,看着比她任何一次病痛发作都要痛苦。 “戴雪。” 她听见曹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呼唤自己,连忙应声道:“怎么了小姐,你是需要什么吗,我这就去为你寻。” “帮我去找哥哥来。” 戴雪听了她的要求稍愣了一下,往日里曹盈称呼曹襄都只用生疏而礼貌的兄长:“可如今冠军侯逝世,侯爷不知是否还要忙些什么,怕是不好... ...” “找他来。”曹盈打断了她的话,泪终于是流了下来:“我要见他。” 戴雪看着她如要泣血的样子,不敢再拒绝,连忙答应下来扶她躺好,便小跑着去寻曹襄了。 曹襄直到中午才回府,身上还有浓重的酒气。 他去见了刘彻,其他许多曾军中同战的将军也都在,模样都有些不堪,连刘彻本人都哀颓得没有束发,自然也没有心思怪罪他们。 大家强顶着讨论了一上午继续攻伐匈奴的事,到底谁也没能拿出个章程,刘彻也看出他们都没心思,便也就让他们散了。 方一回府,他便撞上了专侍候曹盈,正急得来回踱步的戴雪。 曹襄心中“咯噔”一下,原本因酒醉而昏沉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以为是曹盈出了什么事,连忙快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盈盈怎么了?” 戴雪终于等到他,感动得泪都要流出来了,把方才的事稍一说,道:“小姐的模样实在是吓住了我,侯爷你快去见见小姐。” 然而等曹襄匆匆赶到曹盈所住的院落,走进屋时却发现曹盈穿搭整齐,正安静地坐在桌前等他,垂眸面无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这让曹襄有些踟蹰,一身酒臭味让他不太敢进屋,怕又为曹盈招来病痛。 幼年时他便晓得自己这个妹妹单薄易病,几次寻她玩耍都让她陷入生死徘徊的境地,被母亲说了几次便不敢再多与她接触了。 他正犹豫要不要先去沐浴更衣再来,就见曹盈抬起了眼,轻声唤道:“哥,我有些事想问你。” 曹襄看着那双空洞的眼,明白了戴雪的感受,根本说不出推拒的话,坐在了她身边,用最柔的 嗓音道:“盈盈,你问,哥什么都答你允你。” “我想听听冠军侯的事,他是姓霍是吗?” “是,他姓霍,名去病。”曹襄虽不知曹盈为什么问起,却还是认真地答了,只是心中微微一刺痛,因他这个好兄弟正是病逝的。 曹盈将这名字缓慢地反复念了几遍,滚动在她唇齿间的不像是一个名字,像是她的命。 然后她道:“哥哥与我说说他的事。” 曹襄便从头开始说起了他知晓的霍去病的故事,说是他们极小的时候霍去病也生活于平阳侯府,与他还是童年的玩伴,许是曹盈也见过,只是不大记得了。 说起了后来因卫皇后得宠,霍去病离开平阳侯府,与他舅舅卫青于皇宫谋事学习,成了他们这一批同龄人中最厉害的一个,也是最得刘彻宠信的一个。 说起他后来领八百人千里奔袭至匈奴后方,俘虏斩杀大量匈奴王室宗亲,一战成名得封冠军侯。 说了很多很多他的战役,也说了他因冲动杀李敢,被刘彻驱至边镇,最终亡于那里的事。 曹襄自己说起霍去病的胜利便激动了起来,连带曹盈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影,但最终他的结局两人如今都已得知,因为曹襄说完,室内便死寂了下来。 为打破这僵局救曹盈出来,曹襄只能扯着嘴角向她开玩笑道:“可惜那小子干了糊涂事被赶离了京都,要不然他未婚你未嫁,我倒想既作他妹夫,又叫他作我妹夫。” 曹盈便也笑:“哥哥说笑了,怎么可能呢。” 他已死了,不可能了。 如果有机会,她真想亲眼见见他。 三个月后,将将入夏,槐花将开未开的时候,曹盈最后的生命力被抽离,合上了眼。 然而她陷入静寂没有多久,周围便又嘈杂了起来,她昏沉着无法做出反应,直到一切再次归于沉寂,她才渐渐清醒了,只是还没能理清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况。 门“吱呀”一声的响,似乎是有人推门进来了。 她听见男童压着声音向另一人道:“霍去病你松手,我得了个妹妹,不亲眼看看我今晚睡不着觉!” 他说出的这个名字让曹盈心狂跳,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却一时没能如愿。 “那你也该白日有人看顾时来。”她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这夜里摸来若是摔到磕到了她,如何是好?” 曹盈睁开了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平阳侯 两个男童裹着月光,就这么偷偷摸进了房间,只是霍去病仍拉着曹襄的衣袖,没让他继续往曹盈的摇床那边来。 “只远远看一眼便罢了,你手里没个轻重的,莫不是真想抱她?” 霍去病似是被曹襄硬邀来的,又或是担心曹襄真将才出生的曹盈伤了才跟来的,并不认同曹襄的做法,因而阻着曹襄不许他乱来。 “抱一抱怎么了,我连那石凳都能单手抬起,还抱不动个奶娃娃?” 曹襄按捺不住要去瞧曹盈,因而被霍去病拉着只觉烦躁,却又不敢太大声,怕招了人来把他两赶了去。 见霍去病固执不许,他只得妥协:“你松手,我就过去仔细瞧瞧她,不抱了就是了。” 霍去病不太敢信他说辞,逼出曹襄一句“她是我妹妹,我宠她且来不及,哪能伤了她”这才松了手。 他方一松手,曹襄便蹿了出去,直扑到了摇车旁,踮起脚,扒拉在摇车的边边上便往里瞧。 曹盈已哺了母乳,被整个裹在柔软的绒毯里,睁着眼却没有哭闹,看得曹襄格外新奇——他本以为曹盈是睡着了才没什么动静的。 她脸蛋莹白,虽五官还未完全长开,却因颊上没有什么肉,而显得脸盘小小的,唇也不较寻常婴儿红润,只是泛着水光的浅粉色。 那双淡棕色的眸子此刻倒映着曹襄的样子,让他激动得想要大叫。 但他到底还惦记着不想被人抓着了,明日白挨平阳公主的打,便掐着嗓子向霍去病喊:“霍去病你快过来看,我妹妹看我了!” 他伸出手,尽量放轻力道地拿食指戳了戳曹盈的脸,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触感叫他更兴奋了。 “太可爱了这也!先生管这种叫什么来着,对了对了,冰雪可爱!不对,冰雪那冷物哪比得上我妹妹,她比冰雪可爱多了!” “你抟雪球砸先生的时候,玩得不也老开心了。”霍去病堵了他一句,又瞧了瞧外面的动静,到底是没抵住他自己对曹盈的好奇心,也摸了过来。 他较曹襄小一岁,身高不如曹襄,便是踮起脚也看不到摇床内的状况,因而只得先去搬了个小脚凳垫着脚,这样 高度才超出了摇床一截。 借着柔和的月光,他得以居高看着摇床内躺着的小小婴童。 他人弗一出现,她的视线便转向了他,与他对视上时忽地朝他笑了,无邪的笑容叫霍去病也生出了些欢喜,下意识也对她笑了,赞同曹襄的话道:“确实可爱。” 自己的妹妹被肯定曹襄高兴,只是曹盈这样的区别待遇却让他心中嫉妒不甘了。 “怎的你一来她就冲你笑!盈盈你看我,看我呀,我才是你哥哥啊!” 曹襄不甘心地唤着曹盈,却还是没能唤得她的注意力,又不能拿她如何,只能自己憋起了气。 “许是你方才将她戳得难受了。”霍去病见她娇嫩的脸颊有半边有些发红,安慰似的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她的脸。 但他没能多动作,因为他的手被一双小手捏住了。 捏着他的力道不大,似乎稍一挣便能挣开,但是她柔软脆弱的样子让霍去病不敢动作,只瞪大了眼,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曹盈。 她的绒毯裹得不算紧,但也不是婴童轻易就能将手抽出的,更别说这么捏住他的手了。 曹盈确实是用尽了浑身力气才挣出手来抓住他的。 婴儿的体力不济,她更是弱质,只这么一动,熟悉的体虚之感便涌了上来,让她心肺难受,有些窒息感,只得张着小嘴喘了会儿气,但那双眼仍不愿从霍去病脸上移开。 她聪慧,一见自家兄长的幼年便意识到她是重生了,回到了二十一年前方出生的时候。 依然还是这副羸弱的身子,但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终于得以抓住这个人的手。 曹盈认真地打量着他,男童五官很精致但并不女气,与身侧同样俊秀的曹襄一比,少了一分贵族血脉里的内敛矜持,多了一分天然就有的不羁骄傲。 一笑便将两颗小虎牙给露了出来。 很好看,让曹盈移不开目光也放不了手,倒是主动以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感受他比自己略高些的体温。 霍去病与曹襄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总不能强动作真伤着了她。 “她许是将我的手当作玩具了,你去找个玩具引她注意力,她应就松手了。”还是霍去病想出了个法子,支着曹襄赶紧去寻 个玩具替了他。 他两本就是偷摸着来的,待的时间不能太久。 因着无论是叫府中人发现他们两半夜没在屋中安睡,还是一会儿睡在隔壁的奶娘回来,发现他们两偷偷来撩拨曹盈,明日怕是都逃不过一顿平阳公主的教训。 然而曹襄在屋中好不容易寻来的几个布偶都没能哄得曹盈松手。 他怕真叫人抓住,慌了神,也不论曹盈这刚出生的婴儿听不听得懂他的话,便向她讲起了道理。 “盈盈你松手,时候不早了,我与霍去病需得回去了,你不晓得娘亲发起火来多可怕,你也不想看爱你的哥哥挨打。” 曹襄配合着自己说的话,手舞足蹈地形容起了平阳公主发起火的样子,试图让曹盈明白。 然而他的动作不够形象,曹盈也从未见过平阳公主发火,实在不知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状。 母亲面对她的态度总是慈爱而带着些忧心的,便是她求着退婚的那一次,母亲虽表露出了些愤怒,却也不是对她的,因而刻意压制住了。 平阳公主只是抚着她的长发说,往后不会再容人来她面前嚼舌根,她是平阳侯府的女儿,陛下的外甥女,谁若是不识好歹,她这个母亲绝不会轻纵。 之后曹盈便听戴雪说,那曾与她订过亲的世家,家主于朝堂上犯了错遭了驳斥,一家皆被驱离了京都。 远离了京都这权力中心,回到封地虽说吃穿不用担心,却也只能从此沦落成二流、三流的家族。 一个没有未来的家族,他家嫡子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好亲事。 “盈盈你是不知晓,上一次我向先生扔雪球,不留心扔中了爹爹,害得爹爹烧了两日,娘亲就亲拿柳条抽了我一顿,还罚我跪祠堂跪了两日,只有清水和干饼,我都饿瘦了一圈!” 曹襄回忆起上次跪祠堂的经历就心有余悸,不过为了维持做兄长的尊严,还是没说他被入夜后黑漆漆的祠堂吓得满脸是泪,哭喊着让平阳公主放他出去的事。 “你倒是记着罚,记着厉害,怎还皮猴似的犯事。”清润的男子声音忽地响起,曹襄猛地转头向声源处。 他头扭得太快,竟将脖子扭着了,“哎呦”一声差点坐倒在了地上,却被男子快步 接着了。 原是平阳侯曹寿来了,他被曹襄撞在胸膛,闷哼了一声,因这力道退了几步,好歹是站稳了脚步,有些好笑地骂曹襄道:“毛毛躁躁的,也不知道是与谁学的,唉。” 曹襄手摁着脖子的酸痛处,眼眶中是先前被痛激出的泪,委屈地喊了声“爹”,又念着自己这是被捉着了,便小声地求情道:“你别与娘亲说嗷。” “你知道你娘亲的厉害,便少触怒她。”曹寿有些无奈地在他鼻子上点了点,扶着他站稳了,这才行至了摇床边,见着了曹盈捏着霍去病手不放的情景。 霍去病小声地唤了声“侯爷”,也认了个错。 曹襄点点头没有与他计较:“我知晓必是那皮猴拽你来的,不是你的错,无妨。” 曹盈淡棕色的眸子终于换了注视的对象,虽然仍不愿放开霍去病的手,但却看向了自己的父亲曹寿。 她对自己这个父亲其实没有什么印象。 年幼时自己常发烧,本就没有太多清醒的时候,而自己这个父亲也为了养病早便回了封国,与她相处时日不长,又离世得早,因而只在她心中留下了个浅淡如烟的影子。 曹盈只于府中散心时,听侍女们闲聊起自己这羸弱的体质怕是就是继承自她父亲的,以为父亲怕也是个常年浸染于病痛的药罐子。 然而眼前的男子虽说脸色有些苍白,也不较寻常男子健壮,但是并不见病痛缠身,至少从他的表情看不是。 她的父亲温柔地俯下了身,落了一吻在她的额头,夸她道:“盈盈醒着也不哭,真乖。” 曹寿身上是微苦的草药香,很淡很好闻,曹盈眨了眨眼,单从他的语气也能感受得到他对自己的绵绵爱意,暖了心便向他笑眯了眼。 “不公平!”旁边的曹襄见这一幕更觉得恼怒,大呼小叫道:“怎见你们两都笑,独不对我笑!” 曹寿在他发漩上按了按以作安抚,让他不要跳脚闹起来,然后向霍去病道:“看来我家盈盈很喜欢你啊,又对你笑又牵你的手。” 霍去病被曹寿说得脸上泛了些红,倒不是真把曹寿口中的喜欢当了真,只是他也觉得曹盈这刚一出生的女婴与自己有些说不清的羁绊,又被曹寿挑破这一点, 有些羞。 曹寿也不过是逗他一逗,伸手将这两个孩子的手都虚笼在自己宽大的手掌中,向曹盈道:“盈盈乖,且松了手,明日白日里爹爹再领两小哥哥来看你。”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足以安稳人心,特别是对已经困倦到不行的曹盈来说。 得了曹寿的许诺,知道明日仍能见到霍去病,她像是心中放开了一重束缚,终于再耐不住沉重的眼皮,松了手沉沉睡去。 她睡颜恬静,三人忍不住又稍看了一会儿,才被曹寿领着往外走去。 “爹爹是如何抓着我们的,你去我与霍去病的住处看了吗?”曹襄有些懊恼地想,是他两以枕头伪装出的样子不够像吗? “没,我不知你两来了。”曹寿轻笑,倒也实话实说:“我自己晚间念着盈盈睡不着,便避了旁人过来瞧瞧了。” “好哇,爹,娘亲可是最喜欢念叨你睡眠饮食的,你还偷来看盈盈,你比我与霍去病犯的错还大!”曹襄一听是这么回事,立刻又活泼了起来。 曹寿伸手掐住几乎蹦跶起来的曹襄的脸:“怎的,还想向你娘告我的状不成?小皮猴你有多少把柄被你爹我捏在手上,是不是都浑忘了?” “不敢不敢。”曹襄一想自己的斑斑劣迹,头便摇成了拨浪鼓,一下又触到了方才脖颈的痛处,五官立刻又皱了起来。 他父子两和睦融融,霍去病没有参与进去,他跟在他两后面,思绪仍留在曹盈那里。 方才小手捏着她的感觉,那双澄澈却似盛了许多情感的眼睛,都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他认知中,婴儿都是吵闹不休的,只睡时才会稍得安宁。 一个像曹盈这样乖巧的妹妹吗?霍去病露出了笑容,那他必不会让她受旁人的委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安静 第二日曹盈被奶娘抱着再见到霍去病时,他正与曹襄挨平阳公主的训。 父亲曹寿坐在座椅上,虽没有被平阳公主训,却也是表情讪讪有些无奈。 “能耐了啊你们,半夜里摸黑去盈盈那处,旁的没学到,倒是学会伪装了。” 平阳公主刘慧对着眼前两个垂头认错的小萝卜丁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口中说着“你们”,针对的主要还是曹襄,霍去病只是连带的。 她才因生产损了元气,此刻底气有些不足,可是却没在气势上弱下去,明艳的五官因她正动怒而更生动,只是无人敢动心思欣赏了。 平阳公主一想这三人夜里去扰曹盈便恼,曹盈一出生便被发现比寻常婴儿轻弱许多,猫儿幼崽似的未睁开眼又不哭。 她听稳婆与大夫这么说时,急得差点昏厥过去,差点不顾刚生产完的虚脱便要亲看看自己的女儿如何了。 好在稳婆见她情绪波动,赶着为曹盈净身沐浴了,便连忙将曹盈抱来让她得以亲见,这才稍见宽心。 也就是因着曹盈的脆弱,平阳公主才没有许在外等候许久曹襄来看妹妹,怕他不知轻重伤了本就虚弱的曹盈。 按她原意是想着好生为曹盈哺乳后,再让她好生睡一觉。 等到隔日,再央曹寿领着曹襄去看的——结果倒好,这猴儿鼓动着霍去病竟是自己趁夜无人看顾时去了,八成还是曹寿领的头。 若不是因着昨儿白日里她因体力耗尽一直睡着,夜里忽的醒来便没了睡意,起了意去看曹盈,她都不会知晓他们做出这样的事。 她一开始本来是思量着先去看看曹襄,之后再往曹盈那里去——如果曹襄醒着,她还想表达一下她对曹襄的关怀。 毕竟她有孕这些月,对他没法那么重视。 如今已经生下了曹盈,总不能让曹襄以为她只在乎妹妹,完全不在乎他了。 被侍女搀着行至曹襄与霍去病同住的屋子时,她见烛火皆灭,屋内又没什么动静,便也只稍开了门往里看了一眼。 光线不好,她又没太仔细看,就以为曹襄与霍去病都蒙头睡着,所以打消了再与曹襄说话的念头,抬步便离 开了。 哪知道往曹盈住处还未行几步,迎面就撞上了有说有笑的曹寿曹襄父子两并霍去病。 她一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时辰已晚,再不让这三人睡,天都要亮了,因而她到底是憋着一口火让他们都先去睡了,白日里再算账。 曹寿还好,他深知妻子的脾性,明白自己若是近日缺眠又要招她更大怒气,勉强是逼着自己睡了一觉补充了精神。 曹襄与霍去病却是根本没睡,此刻都蔫蔫的,又必须得顶着精神听平阳公主的训,更显颓靡。 昨夜回去后,曹襄不知母亲要如何罚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向霍去病念叨着后悔:“早知母亲也会往盈盈那里去,我便忍一忍白日里再去看了,这下可好,明日定是没有好果子吃。” “我早便劝了你,你不是不听吗?”霍去病瞧着他这副惶惶的样子,有些好笑地道:“你什么罚没受过,罚也学不乖,夫人怕是都不预备罚你了。” 他天性聪慧,知晓自己到底与曹襄是不同的。 平阳公主是因得了陛下青眼而进宫的小姨卫子夫,才提拔他作了曹襄的伴读,想要加强两家的关系——本就是有目的性的。 因而平阳侯与平阳公主对他表露的态度也是关切而不过于亲近,这种情况下自然也不会罚他管教他。 霍去病当然能理解平阳公主的目的,这于两家都是有好处的。 因而他也就一直敬着平阳侯与平阳公主,从不过分逾矩,在曹襄荒唐的时候还会冷静地拦一拦。 然而曹襄与他诉说对明日的恐慌,他却不能不听着。 毕竟年幼的曹襄与他处着可没有什么目的性,单纯把他当作最好的玩伴——他总不能抛下曹襄这好兄弟,一个人去睡好觉了。 所以霍去病一边听着曹襄絮叨,一边回忆着方才曹盈对他亲近的可爱模样,思索着应去寻些什么讨曹盈欢喜的东西。 曹盈似乎对女孩子家喜爱的布偶并不敢兴趣,莫不是与自己二人相似喜欢些木剑木弓之类的东西。 可看她的样子,也不适合玩这些啊。 霍去病思索着和曹襄熬了整整一宿,直到被下人领着一起来平阳公主面前挨骂了。 虽然他不是这场批判的主要针对对象, 但也分担了些平阳公主的火气。 只是他到底是没怎么听进去,还因缺少睡眠而有些头脑发胀,这才垂了头如乖巧认错。 不过此刻听见奶娘抱着曹盈过来的动静,他来了些精神。 平阳公主恰在训曹襄,并未看他,他便偷偷抬起了头,望向乖巧被奶娘抱着不哭不闹的曹盈,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便朝她露齿一笑。 “阿慧,盈盈都被抱来了,你给襄儿这哥哥留些面子,就别说他了。”曹寿伸手向曹盈,将曹盈从奶娘手上接过,柔声向平阳公主劝道。 平阳公主“哼”了一声,转身看向他,转移了火力。 她脸色不太好地向曹寿道:“你还好意思说话呢,大夫是如何与你说的,清淡饮食不许饮酒,少思少虑多多睡眠。你倒好,带着襄儿与霍去病半夜里不睡,跑去了盈盈处。” 平阳公主才生产了,如今情绪不是太稳定,说到激动处,想到未来的一种可能性,眼眶都红了:“怎么着曹寿,你是打定主意不打算好好养着身体,一早就抛了我去是不是?” “哪能啊,我怎么会这么想,我当然是想着长久活着,陪你看着咱们的襄儿和盈盈成长啊。” 一口锅压在了曹寿背上,他还不好辩解他也只是巧遇上了两个孩子,毕竟平阳公主的重点是落在了后半句上。 他只能向平阳公主浅笑着保证道:“好啦,你别气坏了身子,我也只是昨夜有些兴奋盈盈的出生未睡着才起来走走,往后一定完全按大夫说的做。阿慧,咱们盈盈在呢,你温柔一些,别吓坏了她。” 平阳公主也不想当着孩子与下人的面真流下泪来,她的尊严不许。 因而她只咬着唇喘了几口气,将翻腾在胸的情绪压了下去,这才走到曹寿身边,柔和了表情向注视着她的曹盈道:“盈盈不怕嗷,你哥哥不乖娘才凶他的,盈盈可爱乖巧,娘不凶我家盈盈。” 她握着曹盈的小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发觉裹着绒毯的曹盈体温还不较自己,顿时又心疼了起来,向站在一侧侍候着的奶娘道:“去将大夫找来再来给盈盈看看,怎会虚成这样。” 昨儿众人的注意力到底还是在她身上,怕她生产时、生产后出现问题, 因而只得出个曹盈体虚需养养的结论,便让她哺了乳安睡去了。 现下平阳公主却是怕曹盈还有什么病症,要不然怎的体温较自己这因生育耗了元气的人还要低。 大夫匆匆赶来为曹盈看诊,却是为了难。 曹盈脉象弱,本来就难以诊,此刻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病症,让他无从着手。 她小小一个婴儿又还不会说话,更是说不了她自己是哪里难受——这要他怎么得出个结论? “夫人且先放宽心,小姐大约只是体质生来带着寒,实际并没有什么病症。” 思量了许久,大夫还是犹豫着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结论。 这让平阳公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只以为他是在糊弄自己:“什么叫大约,你诊治是全靠猜测的吗?” 她不信,大夫却是不敢担这罪名,又说不愿说是自己学艺不精,便只能佐证自己的话道:“婴童忍不得痛,若是难受必是会哭出来的,小姐如此安静,想必并没有哪里疼痛。” 平阳公主皱起眉头,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可她总觉着曹盈的样子有些不对。 重看向曹盈,她仍是那副不哭不闹也不笑的模样,只一双眼灵动,让平阳公主的忧虑更多一重:“她乖巧不哭闹,却怎么也不知笑的?” “昨儿盈盈露过笑颜了,阿慧你不用太忧心。”曹寿怕她过于忧虑,柔声劝道:“许是她昨晚未睡好,所以今日不见开怀。” 至于没睡好的原因,便只能怪他们三个方才还在挨训的人了。 平阳公主记起这一茬,勉强放下一颗心,爱怜地与曹盈额头相触:“盈盈这样乖倒是乖了,可也太静了,把襄儿十分之一的活泼分她,我都不会如此担忧。” “娘你如果这样说,往后我便带着妹妹一处玩耍了。”曹襄在一旁听着,早不复方才挨训时的颓靡,自告奋勇地就要揽下带曹盈的活。 然而平阳公主只横他一眼,便叫他怯怯地将举起的手又放了下去,小声地嘟囔道:“我是说认真的嗷,有我护着她不会叫她难受的。” “夫人,能让我也看看小姐吗?” 霍去病忽然出声询问,平阳公主稍愣,似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下意识地就将唇抿起,作出了 一副拒绝的姿态。 到底她也没将霍去病当成家人,对他和卫家的投资也只止于让曹襄与他养成自幼的情谊,却没想过把体弱年幼的女儿也算在其中。 “阿慧,盈盈很喜欢霍家小子哦,许是他过来了,盈盈开怀了便笑了。” 曹寿空着的那只手轻拉了拉她的衣袖,让她不要这么板着脸表露出这副冷冰冰的样子。 见状,一旁的曹襄也将昨夜曹盈的不公说了,证明了曹盈对霍去病的天然不同。 平阳公主露出了些动摇的神情,目光流连在曹盈无什血色的小脸上,终于是点头许了:“你过来看。” 霍去病走了过来,曹寿照顾着他的身高,刻意俯下身让他得以看清此刻安安静静的曹盈。 他看着她,眉头慢慢蹙起,仿佛一个猜测得以验证,他忽的问她道:“你是不是正忍着难受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如愿 曹盈很疼,她见着霍去病很高兴,见着仍鲜活张扬的母亲很高兴,但是她笑不出来。 仅仅是维持此刻的安静,对于她都已经是很艰难的事了,更别说是向他们展露笑颜,她根本就做不到。 她的胸腔内似乎是有一个冰锥,不是很锋利,却伴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下地击打着她柔软脆弱的内脏,带动着骨髓也是如有群蚁咬噬,疼痛难忍。 婴儿的泪腺发达,如果不是因着对这症状的熟悉,让她知晓放轻放缓呼吸能让疼痛稍有缓解,她怕是早就耐不住了。 然而再难忍,她也不敢哭不敢闹。 理智告诉她,哭闹都没有用,她这病根本就治不好。 上辈子饮下那么多苦涩的汤药,她的病症也从未消失过,便是缓解一时疼痛也无用。 只有在存在霍去病的梦里,她才得以挣脱病痛的枷锁。 若是这辈子再让父亲与母亲知晓她病着,她怕要重蹈上辈子的覆辙,终日被限于那小小的院落中。 曹盈不想再在那里迎接自己的结局,更不想无能为力地看她的小太阳在最盛时又一次陨落。 她病弱无能,无力而苍白——然而好不容易有了重生的机会,她已亲手抓住了她的信仰,怎么能仍无所作为,旁听冠军侯的早逝? 他是她的太阳,不该是稍纵即逝的流星。 即便是这一次她也没法拯救生而有命数的自己,但她还是要尽全力去改变他的命运。 他值得寿岁绵绵,福寿恒远。 只是这么多的心理建设,让她得以抗拒疼痛折磨,却不足以让她抗拒霍去病的温柔。 男童向她伸出手,指腹轻触她的脸颊,向她说:“如果难受你就哭出来,大家都很关心你,不会取笑你。” 他的面容便开始变得模糊。 她仍然静默无声,大颗的泪珠却从她眼眶滚落,不受她的控制,滑入了霍去病的手掌中。 平阳公主未料会有这样的发展,她先前听霍去病与曹盈对话只觉得荒谬,才出生一天的婴儿怎么可能学会忍耐,又怎么可能听得懂与她的对话。 然而曹盈的表现容不得她不信,她不及深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 是看着自己小女儿的模样便怜爱又恼火。 恼火自然是对身旁这个学艺不精还要糊弄自己的庸医的。 平阳公主气得一脚便蹬在了大夫的膝盖上:“你方才所说的,原都是骗我的鬼话!” 大夫不见得有多疼,却是被吓得赶紧跪地认罪,直道是他医术浅薄才给出了错误的结果。 他又慌又悔,先前他所说确也是通常情况,哪里想得到会有婴儿忍痛不哭呢? 若是曹盈早因痛落泪,他便可开出些缓痛助眠的药材了,虽不一定对上曹盈的病灶,但至少能缓解她疼痛的症状,也能算交差。 不至出现他被平阳公主问罪的状况。 平阳公主现下因气恼甚至生出了杀他的心,曹寿连忙相拦:“他确实医术不行,但重罚也不至要他性命的地步,阿慧你冷静些。” “我冷静什么冷静,我是在罪他医术不行吗?我是恨他欺瞒哄骗!” 平阳公主却没听进去曹寿的劝阻,红着眼反驳道:“他若直说他看不出,我顶多认他是个庸医,自去宫中延请祖母那里的医师相看了。可他说的是什么!他让我宽心说无事,若是我信了他,耽搁了盈盈治好,他的命能抵什么!” 曹寿见她已经恨得要自己亲取刀杀人了,言语相劝怕是无用,便向霍去病道:“盈盈轻,你能替我抱一会儿盈盈吗?” 霍去病如今也不过是两岁稚龄孩童,还未及曹寿膝盖高,但曹寿听他肯定说他能,便信任地将曹盈送至了他怀中。 见他果真轻柔又稳重地抱住了曹盈,曹寿笑着赞了他一句,便匆匆去追平阳公主去了。 仍侍候在旁边的奶娘却是望着这稍大的娃娃抱着小娃娃而惊心动魄,担心霍去病抱一会儿便失了力气将曹盈摔了,蹲下身问道:“霍小公子不如将小姐交由我来抱着?” “不用不用,他力比我倒还大些,抱一会儿盈盈不妨事。” 平阳公主走了,曹襄便混不吝了起来,蹦跳着过来答了奶娘的话,又眼馋地向霍去病道:“你若抱累了便交予我抱,我也想抱抱盈盈。” “你上次举了石凳又将石凳摔了,我可不敢交你。” 霍去病毫不婉转的拒绝,气得曹襄脸都红了:“我那次不是较力没比过 你,才恼得摔了石凳吗!盈盈那哪能一样吗,我这哥哥便是仰着倒地给她作了软垫,也不会让她摔着!” 曹盈静静听着自家兄长与霍去病拌嘴,自她的角度恰能看见霍去病的长睫墨瞳——上一世她正是借这一双眼,才得以见识绚丽精彩的世界。 此刻那双墨瞳反射着阳光的光彩,让她看得有些痴,一时竟觉得方才还攀附在她全身的疼痛都消弭了。 霍去病似乎是注意到了她此刻正在看自己,见阳光也闪在她眼上,怕她被晒得眼晕,便稍侧了身挡了挡:“年纪小的女娃娃就该撒娇卖痴,该哭且哭,乖娃娃邀不着糖果的你知不知啊。” 明白她是应答不了的,他一弹舌,忽的又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邀不着便邀不着,你若要吃糖果,我便亲去为你寻来。” “不是,霍去病你是什么意思!”曹盈感动的情绪还未升起,便听自己兄长又炸毛了:“盈盈是我妹妹,天生便该由我来宠,你怎与我抢!再说,我妹妹还能少了糖果吃?” 她一时觉着他们这样闹有些好笑,心思一转移,先前一阵阵的疼痛翻涌得也不再那么厉害,或者说不再占据她注意力全部。 兄长曹襄原来小时候竟然这么闹腾,曹盈偷偷想,明明后来也是稳重得能撑起整个侯府,人人皆要敬称一句平阳侯的人物。 她在霍去病的胸口稍动了动,霍去病低头,稍一观察询问道:“是绒毯束得紧了,不舒服吗?” 奶娘许是怕她受了凉,将绒毯裹得很紧,只露出了她一张瓷白色的小脸,至于她的手脚都没法怎么动,更别说她现在想要将手拿出来了。 先前曹盈忍痛时觉着这样很好,绑着她似的免了她因疼痛而下意识的乱动,但此刻她想着参与进两个男孩间的对话,却是不愿再这样被拘束着了。 “不舒服?”曹襄一听这话,马上就止了与霍去病的骂战,立刻就伸手要去替曹盈将绒毯解开了:“没事嗷,哥哥帮你。” “大公子,大公子。”奶娘连忙阻挠:“小姐本就体寒,若是再受了凉着了病,这罪责我可承不了。” 曹襄也怕曹盈感寒病了,停了动作,一时有些犹豫,又不想曹盈被这样拘束着难受 ,又怕真叫曹盈给冷病了。 他犹疑不定,曹盈却是已有打算,不预备听奶娘的话。 久病成医,她闲时无事详阅书篇,倒也明白了些她的身体状况。 胎中带出的病弱是注定了的,或许寿岁因此有定数,疼痛也必然纠缠她一生,但是她的身子原本不至于风一吹便倒,行几步就眼前发黑难以为继的。 上一世里,大夫与医师们让她避人避风以避病症,结果越是娇养便越是病弱,越是病弱便越是娇养。 循环至最后,她连自己的亲人都见不得,一至冬日便如要渡劫,哪怕火炉被褥足不出户,她也多次感寒发烧一病不起。 只是那时她即便明白了也已经晚了,终年饮药让她身体状况已经差到无法再调养。 况且若是她再要将她自己的发现告知母亲与兄长,说不得还要引起他们的自责。 也就不必说了,便只于院落中等待着看梦中那人所见之景,倒也不错——这是她上一世的想法。 但这一世她有了不同的想法,便是为了助霍去病,她也需个至少能良于行的身子。 而如今虽说是早春时节,天气没有真正暖和起来,但是今日融融春光,稍一活动身子便会发热,只看霍去病和曹襄穿着薄衫长裤便晓得。 她比不得他们,但是如果只是伸出手来,应不至于就这么病了。 可她还没法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意见,所能依赖的不是如今满怀是她,空不出手来的霍去病,而是挠着头觉得奶娘说得有理的曹襄。 曹盈张开了口,小小地呼了一口冷空气,让她的喉咙有些难受,但是与先前的疼痛却是完全比不了的。 然后她眨了眨眼,将肺中的空气经喉咙,压缩成了一个有些跑音的字:“哥。” 这费了她很大的力气,发出的声音却很小,红梅树上积雪簌簌落下的声音都几乎盖了这一声去。 但是曹襄方才唯一的关注对象便是她,怎么可能没听到。 只是方一听见他似乎有些不敢信,表情呆滞空白了一秒,这才变为了狂喜:“听见没听见没,盈盈刚刚喊我了!她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在喊我,哈哈哈!” 他乐得原地直接转了两圈,也就不记昨夜里曹盈独不向他笑的事 了,恨不得现在在府里跑一圈,把这件事告诉遇见的每一个人。 “这两日你与她说的最多的哥这个字了,她不一定是在唤你,大约只是在重复这个字罢了。”霍去病看不下去他这副嚣张欣喜的模样,不冷不热地堵了他一句。 “你就是酸了,我知道,我不与你计较!她方才可是看着我喊的,我妹妹不愧是我妹妹!” 曹襄见她身子又动了动,一双眼仍看着自己,也就把先前奶娘的话全抛在了脑后,首先便要满足此刻曹盈的想法。 奶娘再要拦已经来不及了,曹盈的双手得以自由,微凉的左手虚抓住了曹襄兴奋伸来让她抓住的手指,右手则贴在了霍去病的颊上。 得以如愿,她心情开怀,慢慢吐出了一口气——往后,她也要一件件完成她自己的愿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鬼神 这边奶娘没有拦下曹襄为曹盈解开绒毯,那边曹寿却是终于追上了平阳公主,拦下了她的冲动。 他揽着平阳公主纤细的腰肢,将她拥入怀中,轻声细语地劝她道:“阿慧莫要恼怒,罚那庸医定是要罚的,只是也需按律法来才是,用不上你亲杀了他。” 平阳公主听了仍不愿罢休,手中攥着景帝赐予她的长刀,狠声道:“我若是执意杀了他也不会如何!以父皇赐的刀杀他,又是事出有因,便是祖母也不会说什么!” 曹寿知道此刻与她说什么道理都是没用的,便将下巴搁置于她的肩上,任她做些不太激烈挣扎,只声声唤她的昵称。 情意绵绵得叫她心软,根本再提不起劲来反抗。 平阳公主有些无奈地想,曹寿真是知晓如何才能对付她。 她憋着的气散去了不少,先前腾腾的杀意也不外显了,人冷静了下来。 可她又觉得这样放下,脸面上过不去,咬了下唇不肯应声答允了曹寿的话。 然而曹寿一觉出她脊背放松,便明白她已经不那么坚定了。 再目中含笑地去取她手里捏着的长刀,她果然已只是虚握着刀了,他握着刀柄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平阳公主便松了手,根本没多与他争抢。 将这华贵的长刀归了鞘,重新在刀架上放好,曹寿这才与平阳公主说起了道理:“若盈盈才出生就惹出了杀孽,即便是事出有因,怕也会引起太皇太后的不喜。” 平阳公主心中知晓曹寿说的没错,窦太皇太后对自己母亲王太后就一直冷淡,自己与弟弟刘彻在她那处也并不讨喜。 况且她才听说阿娇与刘彻最近闹了不痛快,气得阿娇几日未好好进食,一直盯着宫中状况的姑母刘嫖必是知道的。 怕是她此刻进宫也就是正在与祖母哭诉这件事。 自己本就因给刘彻送美人而招了阿娇母女两的厌,如果此刻叫祖母得知她为盈盈杀了人,姑母再在旁边一鼓吹,她想要去为盈盈延请祖母那里的医师就不容易了。 窦太皇太后与馆陶公主是亲母女二人,若是馆陶公主真搬出些大道理堵自己,她隔了一层的祖母也不会 相帮自己。 她自己想明白了这一层,便也无需曹寿再多说别的什么害处了,算是彻底放下要杀人的念头了。 只是她依旧要嘴犟着回一句:“盈盈可是祖母的曾外孙女,祖母怎么可能不喜欢她,你且乱说。” 曹寿不与她争辩,只是顺着她的话道,抚着她的长发,温柔地道:“是是是,咱们的盈盈乖巧可爱,太皇太后若是见了必会宠疼着她。” 平阳公主也不过是如此一说,听曹寿哄了一句也就放了,然而念及延请窦太皇太后医师的难度,平阳公主又有些气闷多思。 她琢磨着要怎样一番说辞才能将窦太皇太后打动,却又想不太出来。 毕竟馆陶公主这几日就正在宫里陪着窦太皇太后呢,她说再多好话,怕都比不上馆陶公主一声不好。 而她又不想拖着等个馆陶公主离开,那样也太耽搁对曹盈的诊治了——她这姑母可不知要在宫里赖到什么时候。 “倒也无需你去说什么。”曹寿听了她的烦恼和顾虑,好笑地道:“平日里你的聪明劲呢,莫不是生下盈盈便傻了。” 见平阳公主眼一瞪,他不敢再逗她,道出了法子:“你只借口太后想见外孙女,将盈盈一并带入宫中,再去看望太皇太后就好了。窦太主能与你争辩,拦着你将医师带走,总不能与口不能言的盈盈计较。” 确是如此,平阳公主眼前一亮,她请医师离开宫中,馆陶公主可以出言阻拦说太皇太后的医师不可随意远离,但带着盈盈去那里请医师瞧瞧,馆陶公主便是有心也摘不出什么错了。 见面便是三分情,祖母若真见了曹盈也不会那么狠心。 “既是如此,那也不必耽搁了,让下人稍准备着,我下午便带着盈盈入宫。” 平阳公主风风火火地便要行动,曹寿有些不忍她未养好身子,劝道:“你昨日才伤身生下盈盈,且养几日再去不迟。” “怎么不迟,盈盈越早瞧就能越早养好,我自己无事的。” 平阳公主并未听从,反倒向曹寿认真道:“阿彻去上林苑瞧他宫殿的工程还未归来,他不在,姑母拿阿娇的事在祖母面前无故与我挑事总是说不过去的。” 曹寿见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只好 道:“那你多穿些衣服,侍女搀着你时你也行的慢些,别叫我担心。” “我该如何我心中有数的。”平阳公主伸出手在曹寿高挺的鼻梁上一捏,板着脸道:“是你该给我遵医嘱才是,若叫我再发现你荒唐行事,曹寿你看我给不给你好脸色看。” 曹寿听她又说起这一茬,立刻就没了气势,只得连连向她作保证,平阳公主这才罢休。 然后她差人先行了一步,去宫中向王太后通报了一声。 等得了王太后的意思,又用过了中餐,平阳公主这才换上一身艳色大袖长裙,携着曹盈预备进宫。 柳眉描黛,唇浸胭脂,一抬眼便能叫见她的人心中生敬,完全不似才大耗了元气的样子。 她怀抱着的曹盈也换了宝蓝色吉祥图纹的绸缎相裹,素色小脸在这深色布料的映衬下更显得小巧可怜。 至于曹襄,因先前曹盈唤他那一声哥,他非要跟着同去,不肯与曹盈分开。 虽然平阳公主与曹寿都说先前大约只是曹盈无意的呓语,是他这作兄长过于兴奋,才误认成了对他的呼唤,但是曹襄完全听不进去。 哪怕平阳公主以处罚吓他,他也固执着要去,口中还说他许久未去见外祖母了,外祖母大约也念着他,他是时候去问安尽尽外孙的孝心了,说得颇为理所当然。 平阳公主拗不过他,又想不出什么借口再拒绝他,只得点头同意了,只是抱着曹盈,望着她昏昏沉沉睡着的样子,心中有些犹疑。 她这女儿与寻常婴儿相比,确实是有些不同。 曹盈似乎生来就能知晓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还懂得如此忍耐痛苦。 然而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去肯定曹襄说的话——待今日事了了,她还需刻意教曹襄往后不许向外人如此说道。 如今鬼神之说仍盛行着,如果让心怀叵测之人晓得了曹盈的怪异,怕是要害了她这本就病弱的女儿。 她平阳公主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是该外人来欺凌相害的。 将将入宫时,平阳公主又念起了什么似的,向静候一旁的霍去病问道:“我今日入宫若得了空,应也会去见见卫子夫,你可有什么需我说与她的?” 霍去病稍稍一愣神,从前平阳公主不太 可能会对他有这么一问。 卫子夫如今并未得刘彻宠爱,实际刘彻于后宫花费的心思倒不如花费在狩猎时多。 平阳公主便是信她未来会得宠,也不会将筹码全压了。 霍去病想得明白透彻,若是自己的姨母真的无法得宠,平阳公主还需抽身,这都是情理中事,这种可能性也确实存在,所以平阳公主自然对他这卫子夫外甥不会过于亲近。 可是如今这状况却是不同了。 霍去病的视线滑向曹盈,知晓是曹盈对自己的亲昵让平阳公主也转变了些态度,便浅笑着向平阳公主答道:“请夫人传达我们对姨母的思念,让她保重身子。” 平阳公主颔首,表示应承下了。 她猜霍去病能托自己向卫子夫说的大致也只有这些。 其实不必向霍去病这一问,她若真进宫见了卫子夫,闲聊时也会如此说。不过是想着曹盈既然喜欢与霍去病一处,她便不费多少工夫地卖他个好。 “夫人马车也行得慢些,小姐方才才睡过去,睡眠浅若颠簸着怕是会醒来。”接着方才他所说的话,霍去病又向平阳公主这样说道。 平阳公主原已预备乘上马车,听他如此一说回身相看,见他确实是真切的关心,凝视他几秒才道:“我省得。” 她上了马车,又从奶娘手中重抱回了曹盈,待曹襄也上了马车,车架便缓缓向皇宫的方向驶去了。 曹寿与霍去病站定原地,目送马车离开。 直到马车拐过街角看不见踪影了,曹寿才好脾气地揉了揉霍去病的发道:“且回神了,她们都行远了。” 霍去病对上曹寿那双仿佛看透一切包容一切的眼,便觉得有些难言的羞臊,比起与平阳公主相处倒更难些,连先前故作出的成熟都端不出了。 因而他匆匆向曹寿告别道:“大公子既然今日不习课,我便也去与舅舅帮帮忙了。” 得了曹寿的首肯,他便立刻离开了,脚步匆忙得似是要跑起来,惹得曹寿低低笑出了声。 只是他笑着笑着便咳嗽了起来,咳得厉害让他踹不上气,颊上飞红看着倒是多了几分生气。 周遭仆人都慌了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府上的医师才犯了错被押去处罚了,现在府上连一个替曹寿诊脉开药的都没有。 因而他们也只能递上绢布并温水,祈祷着侯爷快些止住这咳嗽。 好一会儿,曹寿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右手捂着闷闷发疼的胸口,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左手将那染血的绢布弃之于地,皱眉向仆人示意将绢布处理掉。 他有些无力地坐靠在仆人方才搬来的座椅上,眼前仍是一阵阵地发黑,却是迎着天光努力睁着眼,不愿就此合眼歇息。 还未到时候,天还未黑,他还不该合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请医 平阳公主到达王太后宫中时,舅舅武安侯田蚡也在。 这让她有些意外,先前遣人来通报时田蚡应是不在的,否则她遣来的下人不至不向她说一声。 田蚡头发有些乱,帽子也歪歪戴着,混不吝地搬了把椅子,翘脚坐在王太后旁边,正抓着块糕点吃。 大小不一的雪色糕点粉末就这么落在他翘脚兜起的深色衣摆上,看着格外显眼,他却连掸一掸都懒。 “田蚡。”王太后见平阳公主都已经进殿了,拿手指戳了戳田蚡的背,又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在小辈面前好歹收敛些。 “姐姐,都是一家人,搞得那么正式做什么。” 田蚡不大乐意地放下了翘起的腿,捏着自己的衣摆抖了抖,又扶了帽子拿手随意梳了梳散乱在外的头发,这才向平阳公主笑道:“阿慧已用过中餐了吗?若是未饱,便吩咐着人赶紧再做些。你刚虚了身子,可不能饿着了。” 平阳公主早知道自己舅舅的性子,面上也染了笑意,道:“已用过了,多谢舅舅了。只是先前不知道舅舅也在,未准备带给你的礼物。” 田蚡摆手道:“哪用什么礼物啊,我是一听姐姐说你下午要来,再一想你那皇后嫂子和她娘如今都在,怕你对付不来,就来给你撑撑场子。总不能只她家有亲戚可撑腰,我家阿慧就没有。” “你啊,还想着帮阿慧,你自己都闹得官职被薅了个干净,也不知再上进了,成天荒唐着叫什么事。” 王太后露出了些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絮絮念叨着:“彘儿每日烦闷,你这作舅舅也不知帮帮彘儿。” 田蚡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一摊手,道:“我又不是没试过,彘儿苦恼无非两端,权力和子嗣。上次闹着想要把政事绕过老太太,从此把权力都给彘儿,结果老太太不就发威将我官职全给薅了吗,我哪能还有什么法子。” 他说到这里将嘴一撇,继续说道:“至于子嗣我更是无法了,本就靠些天意,天不予,我还能帮着强夺的吗?” 田蚡这话说得实在荒唐,仿佛刘彻是天注定无后了一样,王太后听着脸都黑了下来,一副就 要张口骂他的模样。 还好田蚡也立刻意识到自己一时说顺了口,说出了什么样的糊涂话,赶紧在王太后开口之前为自己打圆场:“要我说上天眷顾着咱们彘儿,必是阿娇那端出了问题,她自己下不出蛋,还不许彘儿去寻别的美人,这不是胡闹吗?” 王太后脸色稍和缓,她心中其实也是这样想的,问题必然不是出在刘彻身上,那便只有可能是阿娇的问题。 无论是她未能讨得刘彻欢心以致二人同房次数过少导致的她不能有孕,还是就是她本身无法受孕,总归都是她的毛病。 竟还吃飞醋闹腾着不许刘彻往别的女子那里去,还去将馆陶公主呼进宫中为她撑腰,搞得老太太也不予自己好脸色看,当真是不知好歹。 然而王太后想归这么想,却是不能面上认同了田蚡的话的,语气不轻不重地骂他道:“什么样的昏话你也说的出口,不下蛋这种市井言语是能在这里说的?” 田蚡便只能声声向王太后赔罪。 平阳公主不好插上话,只是笑着坐在旁边好一会儿,王太后这才恍然将她给忽视了,连忙道:“都赖田蚡话多,阿慧快抱着我的小外孙女给我看看。” 她自平阳公主接着抱了曹盈,皱起了眉,又怜爱又痛心地道:“怎么这样轻,脸色也不好,莫不是承了平阳侯的病了?” 平阳公主答不上话来,平阳侯的病和曹盈的虚弱也是她的心病,王太后这样问起,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外祖母有了妹妹便想不起我来了吗,都不抱抱我试试了?” 好在这尴尬叫曹襄打破了。 他本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瞧着王太后抱曹盈呢,见自己母亲被问得不愿答话了,便蹦跶至了王太后身边,扯了王太后的衣角讨她的注意力。 “哎呦襄儿你可别闹,我差点将盈盈都给摔了。”王太后口中这样说着却是笑颜灿灿,将曹盈重交给平阳公主抱着,俯身揉了揉曹襄的头:“咱们襄儿壮实,外祖母可抱不动你了。” “所以还是妹妹轻的好。”曹襄小大人般搞怪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我都懂的伤心模样道:“不至累到了外祖母。” “嗨,你这都与妹妹计较的吗,兄长可得有兄 长的模样才行。”王太后被他哄得合不拢嘴——刘彻未让她得个孙子,这外孙也算是她的慰藉了。 稍笑了一会儿,王太后的心情也好了些,向平阳公主道:“我知晓你入宫是想要去寻老太太那里的医师,只是这事我实在帮不上你什么忙,窦太主在老太太那里远比我得脸。我与窦太主又因着彘儿和阿娇的关系,闹得不大痛快,没法帮你说上话。” 她看着正朝曹盈挤眉弄眼,试图逗她笑的田蚡,气不打一处来,伸腿在他屁股上直接踹了一脚:“你舅舅更别指望了,他也就是嘴上说得好听,真要到了老太太面前就是个锯嘴葫芦,还是别邀他去了,老太太看到他若是想起上次的事,怕是要更气。” “我知晓,母后无需费心,我一会儿自会想办法。”王太后所说都已在平阳公主考量中了,只是听她再这样说一番,不免让平阳公主忧心更重,眉眼间都是愁绪。 田蚡却仍晏晏而笑向平阳公主:“倒不至担心成这样,太皇太后那里的医师是顶尖的不错,但若是请不来帮忙,舅舅便重金为你在民间求些隐士高人。舅舅现在没官做,可是田多地大家底厚啊。” 这条路子平阳公主其实也已经想过了,平阳侯府家底同样殷实,倒也无需田蚡来出钱出力——只是这样寻访医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寻到,她不想耽搁对曹盈的诊治。 然而对着田蚡的好心,她还是强笑着道了谢,然后便抱着曹盈往窦太皇太后那里去了。 曹襄躬身向王太后与田蚡行礼告了别,这才迈着小短腿小跑着追上平阳公主的脚步。 窦太皇太后的宫内较王太后的还要朴素些,王太后中的装饰已经很少了,到太皇太后这里,家具用具皆是半旧的,整个宫里也没什么别的色彩,只木棕色与深浅不一的灰色。 太皇太后本人也穿着近乎黑色的长袍,袍角上还打着同色系的补丁,满头银发上只一根白玉莲花簪,与她身侧珠翠满头的馆陶公主成了鲜明对比。 她如今的视力极差,便是眯起眼尽力去看,也只能看到一个浅薄的影子。 因而听见宫女通报说平阳公主来了,她抬起头却没能立刻看向平阳公主的方向,还是被馆陶 公主引领着才面向了平阳公主。 在太皇太后面前,平阳公主就没那么放松了,连带曹襄也是收了先前的淘气,规规矩矩地立着。 平阳公主将曹盈暂时交给奶娘抱着,自己恭敬地行了礼。 “行了行了。”太皇太后见她的虚影矮了下去,眉头皱了起来,道:“昨日才生产伤了身,便不需做这些虚礼了,我又不看重这个。” “是啊,阿慧,母后从不看重这个,你还这么端着实在见外了。”馆陶公主帮腔了一句,然而话中意思实是在说平阳公主与太皇太后不亲。 平阳公主望着馆陶公主抿起唇没有辩驳,她早知道馆陶公主必然是会为难她的,便也只是恭敬向她道:“姑母说的是,但祖母不看重这个是对我们的爱护,我该尽的礼节还是需做到的。” 馆陶公主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敷衍般地道:“还是阿慧知礼懂事。” 她收了声,太皇太后便又向平阳公主问道:“已见过你母亲了,我听说你将女儿也带进宫了?” “是,母亲想见见我与才出生的盈盈,我怕母亲提心,身子又恢复得不错,便带着盈盈与襄儿进宫来了。想着应也拜过祖母,见过母亲便来了”平阳公主把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讲了出来。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自然地道:“隔得远了看不太清,是叫曹盈是,阿慧你把我曾外孙女抱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平阳公主依言上前。 “她这是睡着吗,不哭不闹的。”太皇太后离得近了也看不太清,又未听见曹盈的哭闹声,有些疑惑地问道。 “没有,盈盈正看着祖母呢。”平阳公主脸上出现了些笑意:“盈盈生来便乖巧可人,不与我们哭闹。” “得了,她怕是弱得没有哭的力气,我还是头一次见如此瘦弱的婴童,阿慧你可得好生照顾着,别夭折了。” 馆陶公主大咧咧地把伤人的话说了出来,平阳公主被她气得眼圈都红了,喉中没克制住发出了一个哭音,又匆匆低头咬住了唇。 “刘嫖,你说的是什么话!”连太皇太后都没忍住厉声斥她:“阿慧好生带女儿来与我见见,你就这么咒她的女儿?” 馆陶公主后知后觉自己说得过 分了,她是不在乎平阳公主如何想的,却不敢惹火了太皇太后,连忙与太皇太后撒娇道:“娘,你知道我的,我向来快言快语,哪能是咒阿慧的女儿呢,只是想着让她好生照看着女儿,话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 太皇太后本板着脸的,但馆陶公主到底是她最喜爱的女儿,她心中有亲疏偏重,便也没有多骂她,只是安抚平阳公主道:“婴儿出生时弱些也不妨事的,好生请医师看过将养着便好了。” “正要与祖母求这件事呢。”这话题顺到这里,平阳公主强抑着被馆陶公主勾起的愤恼,颤着声音道:“我平阳侯府的医师是个庸医骗子,诊不出盈盈的难受还要诓骗我。” “竟有这等事?”太皇太后听了她的话也有些气:“那医师呢,可重重罚过了?” “不敢惹祖母烦恼,已押去处罚了。”平阳公主知道机会到了,便央太皇太后道:“盈盈虚弱,我知祖母处的医师是最好的,往宫中一趟也想要为盈盈求一求医。” “阿慧,你爱女心切是应当的,但母亲这里的医师还需照看母亲的身体,哪里能去你那里诊看。”馆陶公主插言阻挠,本已要应下的太皇太后便也没有立刻同意。 “所以我这不是将盈盈也带入宫中了。我不求医师往我平阳侯府,但请为盈盈看看,拿个药方也是好的。” 平阳公主将姿态摆得极低,馆陶公主被顶得有些说不上话来,只能没好气地道:“怪哉你会来看母亲,原来是早打算好了要谋求医师的啊。” “外姑婆好生没道理。”一直旁听着的曹襄终于是忍不了她的咄咄逼人了,道:“您每每来宫中相陪外曾祖母,不也是阿娇表姑受了委屈,特意为她讨公道的吗!” “你!”馆陶公主不意会被曹襄顶这一句,又不好与他争辩,只好转头向太皇太后道:“我明明是想念母亲才来的!阿娇常受委屈,她与我这作娘的说了,我不也就只能与娘你说说吗?” “好了,嫖儿你也安生些,阿慧是你的小辈,你总拿话刺她做什么。”太皇太后分得清是非,但到底心还是偏的,便也只是说了馆陶公主这一句。 为安抚平阳公主,她又吩咐了宫女:“去请周先生来。” 平阳公主此刻已忍不住落泪了,虽尽力不发出声音,但太皇太后不良于视觉,听觉却是很好,知晓她在哭泣,便道:“周先生精研黄老之学养生之术,你且放宽心。” 一会儿,周先生便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良医 周先生是位年近古稀的老者,只是外表看不大出来,浅灰色的头发不干枯反倒带些色泽。 且他走起路来也稳健不需人相扶,踏着双草履不缓不快地走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向她一拜,问道:“老夫人唤我来,可是有身体不适?” “老身无碍。知晓先生精通岐黄,想要辛苦先生为我这曾外孙女瞧瞧身子。”太皇太后没与他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道。 周先生便顺着她的话看向了曹盈,稍打量她的脸色,观了她的神情,原本轻松的表情凝重了些。 “先生可是看出什么来了?”平阳公主见他眉头皱起,心也悬起了,没忍住直接问了出声。 馆陶公主听了她的问话,本想出言相讽是个人都看得出曹盈状况不好,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太皇太后扯住了。 侧脸看去,太皇太后那一双半盲的眼正盯着她,神情严肃不许她再胡言乱语。 因而她只好收了方才幸灾乐祸,讪讪地装好心道:“周先生便直说与阿慧,没什么好隐瞒的,有什么病症也是藏不住的。” 这话说得仍叫人生气,但平阳公主已经不愿放心思在她身上了,只紧张地等着周先生给出一个答案。 “这位小小姐心肺皆虚,骨子也弱,再加上她出生时便携着的寒气,这三者冲突在一块儿,一旦闹起来,怕是疼痛不休、难以忍耐。” 周先生没急着给出结论,替她把了脉,又稍摸了骨,这才叹气向平阳公主说了,最后为了印证自己的医术是否有误,又问道:“她可有哭闹过?” 平阳公主听他所说的话,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却也知道周先生应该是个确有本事的。 因而她略了曹盈忍哭的那一段,向周先生道:“是,盈盈乖着不哭不闹,唯独今日上午落了泪,怕就是疼的。” 得了她的肯定,周先生眉头皱得却是更紧了,仿佛是在思考到底该怎么办,半天没有啃声,让等他下文的平阳公主又悲又急,可是又不敢扰了他思索,只泪珠一滴滴砸在地上。 过了好一阵,周先生才从思绪中脱了出来,见平阳公主伤心难耐,便安抚她道:“小小姐天 生带着弱症,但也未曾再感病,公主倒是不用这么着急。” “周先生。”太皇太后以为他是故意端着,便道:“那到底如何你便拿个法子出来,阿慧入宫一趟不易,你说与她,往后他也好有个章程。” 平阳公主听太后都已为自己说话了,自己也克制不住地道:“求先生予我个法子,便是单一张药方,为盈盈养身也是好的。” “非是我不言,实在是小小姐这状况特殊,不适合用药疗,我也不能胡乱与你方子。”周先生无奈地解释道:“她是先天的弱症,真用药缓解了她一时的疼痛也是治标不治本,药性稍一重了就更弱了她的身子。” “那若是好生养着,不叫她染病呢?”平阳公主听他说曹盈不适合服药,想到的便是尽可能让曹盈不染病。 “不可。”哪知道周先生听了她的提议,立刻就给否了。 见平阳公主面露茫然之色,他缓缓吸了一口气,细细解释道:“就我这些年所观的例子,向来都是强练愈强,弱养愈弱的。” 说到这里他话题一转,把他先前的忧虑说了出来:“只是以小小姐如今的年幼体弱,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让她强健,所能选的只有在小小姐的饮食上下功夫。” 要在饮食上花费精细功夫就不简单了,比不上对症下药来得快来得明显。 况且如今天下也少有人同时精于庖厨与岐黄,可以将二者结合的更是寥寥,更何况曹盈如今只是婴孩,所需注意的就更多了。 这本就是他自己揣测出的法子,旁人怕是都闻所未闻,随便选一人出来怕是倒害了曹盈。 周先生方才思索许久,也没想出还有谁能担起这样的任务。 如果让他自己去又无法做到,他如今侍奉太皇太后左右,为太皇太后饮食所用心,自然是没法常出宫至平阳侯府来看顾曹盈的。 长叹一口气,他也没有再拐弯抹角,直接将这法子的难处说与了平阳公主听。 “如今小小姐年幼,我所能想的不过是让她用些羊乳多见见阳光。但往后小小姐稍大些,需用的法子便不同了,公主也不好一趟趟地往宫中来问,怕是还需在民间寻问一个良医才可。” 平阳公主有些失望,但她 也知道周先生说的确实是实话,便只好按捺下这难过,细细询问起了日常照顾曹盈还需要注意些什么。 “阿慧你有工夫琢磨这些琐事,还是赶紧想法子再去寻个能人来得好,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事儿,你这羸弱的女儿未必耽误得起。” 馆陶公主旁听了一会儿曹盈的困境竟是乐了。 她自家女儿在刘彻宫中不如意,便连带着刘慧这刘彻亲姐她也看不过眼——阿娇就向她抱怨过刘慧向刘彻送美人的事情。 刘彻到底是大汉皇帝,她便是拿捏着长辈的身份也不好直接出言教训,还得经太皇太后这一层。 然而平阳公主她却是可以轻易压下的,自然便将对刘彻的恼火迁至了平阳公主身上。 平阳公主现在担心的正是良医难觅这一桩事,偏偏馆陶公主还要来戳她的心。 她呼吸稍乱,扯住已经气恼上头的曹襄,凝视一会儿自己这个姑母,到底没有说出反驳她的话,合了眼冷冷回道:“多谢姑母提醒,我记着了。” “若是实在寻不着,便将她送至我宫中让周先生看顾着。”一直未曾发话的太皇太后忽然说道:“也给我这瞎老太太添些生气。” “娘!”馆陶公主不等平阳公主作出回应,先一步阻止道:“你年岁大了,哪里还能照顾个闹腾的小婴儿,那岂不是要累坏了你?” 若是曹襄被太皇太后在身边养亲了,比自己还得脸了那还了得? 自己到底是已经嫁出了宫的女儿,便是常能往宫中看,也不能时时盯着宫中动静——馆陶公主想到这一层,便硬是要拦的。 “即便养在我宫中,也是宫女奶娘照看着,哪里能累到我。况且我听阿慧说,她这女儿不还是个安静的性子吗。”太皇太后并不认同她说的话,耐着性子细细向她说了。 “她是安静,但就她那样子也给你宫中添不上什么生气啊!” 馆陶公主气恼地就又要拿曹盈那副活不长的样子说事,但到底看着太皇太后寒下来的脸止住了,话中却不忘埋汰刘彻:“你若是想要得些小辈的乐子,不如叫阿娇来陪着你,总归阿娇也不讨皇上的喜欢闲得很。” “你这不是胡闹吗,阿娇如今是皇后,自然是该坐 镇她皇后宫中的,哪里总能像小时候似的来我这里淘气。” 太皇太后彻底忍不住了,驳斥道:“我看你这窦太主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与小辈较嘴也就罢了,怎连个婴童也容不下?” 馆陶公主少被她如此严厉地责骂,被吓得不敢回嘴,垂头却是心中更记恨平阳母女两了。 “谢祖母厚爱我家盈盈。”平阳公主方才听了太皇太后的提议便一直在思索,虽想着让曹盈被周先生照看着,但是到底还是没答应下来:“只是盈盈才出世,我舍不得她离了我身边。” 舍不得是真的,但是实际她想得更多的是怕曹盈侍奉太皇太后身边受委屈。 曹盈只是太皇太后的曾外孙女,本就隔了许多层在血脉上没有那么亲近,又只是个白身,但凡馆陶公主故意害曹盈,差使着宫人欺辱曹盈,宫人们也是敢的。 以馆陶公主的性子,这种事是很可能发生的。 平阳公主不大敢赌这种未来。 她不在宫中总是没法亲护着女儿,若真有那一日,太皇太后大概率也还是会护着馆陶公主,她都没法为女儿讨公道。 “你怀胎十月才辛苦生下女儿,舍不得是自然的。” 太皇太后用温和的口吻道:“这对你也是桩大事,你可先与平阳侯寻医问药,若寻不着再考虑我说的事。” 平阳公主感激她的理解,真心实意地与她道了谢,这才带着曹襄与曹盈离开了她的宫中。 “娘,你难不成真想养着阿慧的女儿在身边?阿娇都没有得你这样的爱护!”馆陶公主仍有些不依不饶,见太皇太后已没有生气了,便又讨起了说法。 “你呀,若是阿娇争气些能让你依靠着,还需我费工夫为你打算吗?”太皇太后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轻骂道:“你母女两真是十成十地像,都没点心思的。” “为我打算?”馆陶公主被她说得有些懵,不知道太皇太后是什么意思。 “娘年岁大了,也没有几年能够继续照看你了。阿娇又讨不得皇上的喜欢,与皇上说不上话。你这么得罪与皇上亲近的姐姐,有没有想过我死后你与阿娇该如何自处?” 太皇太后直白的话让馆陶公主一下噎住了,她倒是真没有想过这一层,她被太 皇太后罩着肆意惯了,哪里会想如果没了太皇太后她会如何呢? 心中生出几分惴惴,但她口上仍是不肯服输地道:“我是皇上的姑母,阿娇是他的皇后,皇上本就颇依靠着我们,又能如何得了我们?” 她一副不开窍的样子,太皇太后也有些无奈,只能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自己仔细想想,总归如今娘还在,能让你靠着,你还有些余地能解决与他们的矛盾。” “唉,娘。”馆陶公主思索一会儿便不想了,习惯性地便与她卖痴道:“所以你可得好好保重身子才行,我与阿娇可全依赖着你呢。” 太皇太后捏着她的手,舒缓了表情,到底是没有再与她说这桩担忧。 然而人寿岁总有终时,她又能看顾这女儿再几年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刘彻 “所以阿姐烦恼的就是这个?” 以玉冠束发的少年郎饶有趣味地低头瞧着正与他对视的曹盈,没忍住握住了她软乎乎的小手,感觉她似乎也回握了一下自己,笑着眯起了眼。 他正是才从上林苑归返京都的刘彻。 “盈盈体弱我总是需寻个法子的,只是如周先生那样的高人到底是可遇不可求。” “我瞧着她倒是一切皆好,讨喜得很,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刘彻发现曹盈澄澈的双眼视线并不似寻常婴童飘忽不定,反而定定与自己对视,更觉出了自己与她有源,又生出了几分亲近感。 平阳公主叹了口气,发现刘彻流露出的些许艳羡,知晓他是至今仍无子女,看着曹盈心中起了些波澜,便问道:“阿彻可想抱一抱盈盈?” 刘彻稍显犹豫,道:“我不知如何抱,怕是会抱得她不舒服。” “阿彻往后总是要学的。”平阳公主将曹盈暂交给奶娘,空出了手向刘彻做了个示范。 刘彻学着她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托起绵软带着奶香味的曹盈,垂眼见女婴张张嘴吐出一个小泡泡,眼弯成新月:“果然是乖巧可爱。” 听他这么说,平阳公主念起王太后的担忧,暂放下了苦恼曹盈的事,向刘彻问道:“阿彻前些日子与阿娇闹矛盾了?” “别,阿姐,一提起那个女人我就烦。”刘彻听她说起阿娇,原本明朗的心情也阴了下来:“我哪敢与她闹矛盾,见面从不予我好脸色就罢了,我说她几句她就搬出姑母来,说我这皇位是全赖姑母才得到的。” 他沉下脸来,威严之气显现了出来,气质便与方才那个有些散漫的少年郎完全不同了。 平阳公主“嘶”了一声,她知道阿娇是个没头脑的,但没想到阿娇说话竟真丝毫不过脑子。 刘彻登上皇位确实有馆陶公主的功劳,但是阿娇把这话搬来压刘彻,仿佛刘彻就是个只能攀扯女子裙带上位的无能者。 那刘彻还能忍就怪了。 “她倒未必有什么坏心思,或许只是心直口快。” 知道阿娇说出了什么话,平阳公主只能干巴巴地劝了一句,当然没能 劝动——刘彻已经认定了的人和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改的。 “娘你何必帮表姑说话,外姑婆都那样为难你了。”曹襄听着都心中来气,自己母亲在自己面前被人言语欺辱,这口气一直就堵在他胸口。 “襄儿!”曹襄说得又突然又快,平阳公主没能拦下他说,怕他继续说,连忙捂了他的嘴。 曹襄挣扎着呜呜呜说不出话了,刘彻脸上却是半丝笑影也不剩了。 他面无表情地问平阳公主:“阿姐被表姑怎么为难了?” “倒也没什么... ...”平阳公主呐呐开口,措辞着想要将这事掩饰过去。 如今这局面,刘彻本就因与阿娇的不睦惹了馆陶公主的不满,馆陶公主后面站着太皇太后,他在祖母那头也讨不得好。 按母亲所警示自己的,这天下到底还是拿捏在太皇太后的手心中,各地藩王也没完全心服了自己这个还未满二十的弟弟。 舅舅田蚡和朝中几位大臣之前想要夺太皇太后的实权,已经惹得祖母动了一回真怒,杀了一回人了——刘彻怕是在太皇太后这里已降分了不少。 “若是真惹得太皇太后动了改换天日的念头,咱家这位半盲的老太太是真的能做到的。” 王太后就是这么说与平阳公主听的。 只是平阳公主不敢将这原话告知自己年轻气盛的弟弟,只能提点着他不要与阿娇闹得更厉害。 在这种糟糕的局面下,平阳公主自然不想因自己更激化了矛盾,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阿姐,我不想听你说。你放开襄儿,让襄儿告诉我。” 然而刘彻根本不想听她的委屈求全,只想听曹襄告知他真实情况。 平阳公主拗不过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只得松了捂着曹襄嘴的手,眼神暗示曹襄不要说得太过分。 只是这信号曹襄完全没接收到,或者说他故意当没看到,手脚并用将那日馆陶公主的言语和神态表现了出来,还添油加醋加上了不少他自己的愤慨。 刘彻静静地听他说完,才平静地“喔”了一声,向平阳公主道:“往后发生这样的事无需瞒我,我有分寸,不会胡闹。襄儿会护着母亲,也是个好的。” 然而平阳公主见他没有恼怒,心下一松,虽然 也有些委屈,却还是想着先化解了刘彻这端心结:“其实大约也就是那日姑母看我不过眼,我已不在意了。” “看阿姐不过眼?”刘彻重复了一遍平阳公主的说辞,嗤笑一声:“阿姐莫哄我,你与姑母无甚矛盾又一贯恭谨对她,她无缘无故怎会看你不过眼?” 他面上融笑,眼中却是冰冷一片:“不过是看朕不在京都,火气无处可出,就往你身上撒。真是好大的能耐啊,老的小的都要骑在朕的头上啊。” 平阳公主听他说的话,终于知道刘彻此时是动了真怒——可是他往日不是个会忍住脾气的人啊。 眼下刘彻学会了忍耐,她却觉得越发瘆的慌,连劝解的话都说不出了。 “阿姐先前不是问我与阿娇闹什么矛盾吗?”刘彻仿佛是已经不在意般地说起:“前些日子我幸美人时,阿娇得了消息带人砸开了门,还要与我床上美人厮打,我就给了她一巴掌。” 平阳公主瞳孔放大,嘴半张着,她知道阿娇行事嚣张,但是没有料到阿娇竟会荒唐到这种地步,简直是把刘彻的尊严丢在地上踩。 “结果最后还是如了阿娇的意,母后做主把那美人驱出了宫。我心中烦闷得很,这才去上林苑狩猎放松。”刘彻说到这,又扯动了一下嘴角:“我也就只能把精力花费在狩猎场了。” 后宫有阿娇这么一个疯婆子在闹腾 ,前朝有太皇太后坐镇他不能擅动。 他以为自己退让得已经够多了。 没想到到头来阿娇还敢去与馆陶公主诉说委屈,让自己的姐姐又替自己承了一段气——她委屈个什么,自己才是真正的憋闷! 深吸了一口气,刘彻忍住了翻腾于胸口几乎克制不住的怒火。 如今的他确实也没有能力宣泄出这怒气,毕竟祖母已经展现过她的能量了。 提议归政于自己的赵绾与王臧都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连舅舅田蚡也被罢了官。 他这大汉皇帝到头来其实也就是被祖母捏在手心里的娃娃,连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不能自己定。 那干脆往后什么事都不用问他了,他就做个泥偶人,全由着这三个女人做主就是了! 刘彻陷入这样思绪中的样子着实有些骇人,身体因怒气轻微 地颤着,面上却仍云淡风轻,只一双眸子透出冰凉刺骨的恨意。 平阳公主不敢相劝,曹襄也惧得心中惊骇,觉着舅舅的模样比自己母亲怒到提刀还要可怖。 若先前让他对着这样一个刘彻讲述前几日发生的事情,他必然是不敢多言愤慨的。 曹襄直接躲到了平阳公主身后,却又担忧仍被刘彻抱着的曹盈,偷偷探了头出来,犹豫要不要向刘彻将妹妹讨要回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自己年幼的妹妹白藕似的手臂伸出来,手掌轻轻地贴在了刘彻的脸上。 曹盈方才其实没太听明白刘彻恼怒的点到底是什么。 许多事她都不知道,前世里她自有意识以来就养病于院落中,从未见过这位舅舅。 她所知晓的全是下人们传于她听的事迹,知道这位舅舅在政事上雷厉风行,军事上更是对匈奴的辉煌战果。 他们称颂她的舅舅具备高祖的血性,用人不凡,逐匈奴万里外。 因而她想象中的舅舅是个英武不凡,深具帝王气象的雄壮帝王。 但抱着她的这个少年郎英俊是英俊,却像是个处处受拘束而不平的寻常世家公子,与她的想象有些不似。 这怒气并非冲她而来,她生不出惧意,反倒是绽了笑颜,试图安抚这受牢狱枷锁之苦的雄狮。 柔弱无骨的小手温度有些凉,怀中的女娃娃安静的冲自己笑。 刘彻被她的平静所感染,看着那双眼所倒映着的自己,心口方才几乎没忍住的暴戾怒火不可思议地消散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向平阳公主道:“我如今看着盈盈,才是真羡慕姐姐,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了。” 无有后代一直是他的心中刺,但是比起身为帝王却处处受制的痛苦来说,子嗣还没有让他花过大心思。 总归他如今不过十八岁,虽然先王为他匆匆加冠了,但实际他也还未到及冠的年龄,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如今后宫中有疯婆子似的阿娇,为不沾麻烦,他也只偶尔才去幸美人——至于阿娇,他是见都不愿见的。 这种情况下,没有子嗣只是偶尔才让他感到烦恼遗憾。 直到他见了曹盈,才觉着如果他有这样一个能够教养在他身边,不怕 他的孩子,或许也不会憋闷到生出恨意的程度。 他身体放松了下来,平阳公主也松了一口气,玩笑道:“襄儿从前闹起来的时候我恨不得抄棍子揍他,你往后也有的受的。” “不是娘,你怎还有动棍子的念头,那婴儿像盈盈这样的乖的本就少见啊,霍去病从前婴儿时不也哭闹的吗?”曹襄眼一瞪,虽不知道自己这兄弟到底哭闹过没有,但还是要拉出来做例的。 “霍去病?”刘彻心情好起来,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便问了一句。 “是襄儿的伴读,比襄儿还小一岁,却比襄儿懂事得多。” 平阳公主答了,刘彻仍有些疑惑:“我未听说京城中哪个世家是霍姓,他是哪家的男儿?” “并不是世家的子弟,只是他的小姨卫子夫被阿彻你看中带入宫中,我又看他聪明伶俐,便选了他作襄儿伴读。” 听她这样说,刘彻才恍惚想起他确实是从平阳侯府带了一个温婉的女子回宫。 只是他已记不太清了。 平阳公主见他陷入思索,想着既然都已经说起卫子夫,便再帮她一把,便道:“说起来阿彻你不是爱马吗,卫子夫的兄弟卫青替我养马似乎养出了些门道,还得了我夫君的赞,你不若见见?” “平阳侯赞他?”刘彻起了几分兴趣:“我这姐夫可是个大智慧的,能得他的赞,那我且见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骑奴 平阳侯府豢养的马匹不少,但多是性情温和用来套索驾车的骟马。 骟马没有什么攻击性,便是侯府中跛脚脾气差的老仆将草料砸到它眼前,用鞭子抽它,它也只会默默吃了。 因而府中担着养马职责的仆人大都愿意饲养着骟马。 然而府中还有一匹先帝赐予平阳公主的马,它是一匹脾气火爆未曾去势的烈马。 烈马与平阳公主相熟,不会伤了她,却是不愿府上这些陌生的仆人们接近的。 府上仆人稍一靠近,它便要尥蹶子。 这若是被踢中不死也得重伤,自然让仆人们会生出惧意。 刘彻也见过这匹烈马,原想着应会是个强力可压得住它的壮年男子来饲养它,没料到竟会是个个子不及马高的小少年看顾着它。 穿着灰蓝色麻布衣的少年似乎与烈马已熟稔相知,抱着草料走入马棚时,烈马只懒懒抬眼看了看他,打了个响鼻便容着他将草料喂给自己,打理自己的鬃毛。 “那就是卫青。”平阳公主见刘彻的注意力已经在卫青身上了,微笑着道:“我夫君说这他不仅在养马上颇有心得,还很有报国之志呢。” 这却说得刘彻不太相信,卫青养马有一套或许确实是有些天赋,但到底也就只是平阳侯府上一个养马的骑奴。 满朝文武尚且不能说人人怀着报国之志,他就能有了? 但他也没有直接反驳平阳公主的话,只是漫不经心地道:“既然平阳侯如此说,那我便瞧瞧他有什么能耐。” 平阳公主唤了卫青一声,卫青向二人看来,又很快垂眼不敢看,恭敬地行至二人跟前,低声拜道:“见过夫人,陛下。” “朕听阿姐说,你很擅养马?”刘彻其实没起什么仔细问的心思,不过是看在平阳公主的面上稍问问打发时间。 “不敢说擅长,只是身担养马之责,所以尽力而为。”卫青仍然低眉垂首,身影稍显佝偻。 倒是个尽职尽责不说大话的人,刘彻对于这类人还是有些欣赏的。 于是他又问道:“那为何不挑个好照料的马匹照看着。我瞧着以平阳侯和阿姐对你的看重,府上人应也不敢压着 你去照顾烈马。” “夫人的马匹总需有人照顾着的,我受侯爷和夫人的恩宠,更不能避险畏难。” 刘彻听得出他的对答是出于真心,并非大话虚言,心中对他的评价又高了一分,只是仍不太信他会有报国之心。 然而这心意本也不好证明,刘彻也没想着强相印证,便随口将一个他也不知答案的问题问了:“你既然如此知马,可明白我大汉马匹较之匈奴到底是差在了哪里,才叫我大汉骑兵对上匈奴总是不敌?” 他刚将问题说出口就觉得自己有些荒唐。 这问题哪怕拿去问军营中的将军怕也得不到个确切答案,拿来问平阳侯府一个小小骑奴,岂不是刻意为难? 果然面前的小少年沉吟一会儿也是答:“我没有见过匈奴马匹,未曾比较过,不知道马匹差距到底在哪里。” 刘彻点点头,这在他的意料中,谈不上失望。 他只是想着问也问的差不多了,卫青得平阳侯看重确有一番道理,好奇心已经得以满足了,便要终结谈话回去了。 然而卫青方才的话原来只是一个开头。 他没有抬头,不知道刘彻现在已经不再等候他的答案,就接着他先前的话说了下去。 “我只是想着,马匹皆是用草料喂着的,我大汉疆域广阔粮草富足,马匹也养得四季雄壮。而境外匈奴不曾耕种,只能逐牧草而生。牧场草料不及我大汉优良,更是冬来荒芜,马匹无法养膘。所以单以马匹饲养而论,我大汉的马匹应是优于匈奴马的。” 刘彻听了他这番与众不同的说辞陷入了沉思,止了已经准备离开的脚步。 其实这个问题他也琢磨过,询问过,但是旁人总拿马种优良来搪塞他,说什么匈奴马就是较汉马勇猛。 可是军中所配的马匹他亲见过了,大多就是匈奴马的配种后代——总不能马匹也与橘枳相似,搞什么马养匈奴则强,马养大汉则弱。 如今卫青说出的话倒是与他的想法合上了。 “这些话都是你自己琢磨的?”只是养马就能思索到这一层面上,刘彻信了平阳公主说他有报国心思的说法。 然而刘彻不信卫青这样小年纪的一个骑奴,单凭着他自己想就能有这样的见识— —那样的话,他军中的谋士将领岂不都是酒囊饭袋? “不全是。”卫青诚实地答道:“匈奴如何饲马的事情是侯爷告诉我的,侯爷曾向我了解我们的草料是否有什么不足。” 原来是平阳侯,这就能够解释了。 只是刘彻听了,心中却更生出了些遗憾。 他这个姐夫曹寿继承了先祖曹参在军政上的才能和敏锐,性情上也很合刘彻的性子,每每于朝上进言,寥寥数语便能直指问题核心。 唯一可惜的就是曹寿没有康健的身体,刘彻总不能强逼着他为自己效力。 “平阳侯还与你讨论了些什么?”刘彻现下已经比较认可卫青了,一个忠诚而聪明的人,让他动了些心思想要提拔他看看。 “别的就没了,侯爷不过是与我闲谈,许多事我不懂,他也就不与我说了。” 刘彻颔首又问:“那你既然有报国心思,为何不入军中效力?” 他后半句当着平阳公主的面没问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甘心只在平阳侯府做骑奴,难不成是自甘于此? 卫青的身子颤了颤,这一次没有答上来,还是平阳公主为他解的围:“他父亲郑季与母亲卫媪没有任何名分。他出生后,在郑家只被当个牲畜,几乎活不下去,这才回到了母亲所在的平阳侯府,连姓氏也改了。” 说得好听些是没有名分,说得不好听那便是私通,一个私生子是难以入汉军的。 刘彻了然卫青私生子的身份了,不但丝毫不在意,反倒是心中更起了些用他的念头——这样一个人若是被他启用,唯一可依靠的人也就只有他。 平阳公主了解刘彻,虽然刘彻没有说,但是她已经看出来刘彻正在考虑的是什么了,便道:“可惜了他这个身份,想要报国都没有门路,即便是有才能也只能空耗在我府上了。” “卫青,你抬起头来,朕问你一句话。”刘彻不再像先前一样随意了,凝视着脸上还沾了些尘土的少年一会儿,问道:“如果有一日,朕让你去与匈奴恶贼拼杀,你可怕死?” “陛下,我不怕!”卫青也明白刘彻的意图了,一条他从未想过的光明坦途在他面前铺开,他先前的冷静对答都有些维持不住,人也激动了 起来。 刘彻看了一会儿便也笑了:“好了,那一日还早着呢,你先去上林苑替朕养着马,多想想先前朕问你的问题。” 定了卫青的前程,刘彻便与平阳公主重回了先前姐弟两说话的屋子,重又抱起了予他安心的曹盈,道:“就这么给卫青安排差事有些显眼,阿姐说卫青有一位姐姐在我后宫中?” “是,卫子夫歌喉极好,人又温柔小意,去岁被阿彻你带入宫了。”平阳公主向刘彻稍形容了一下:“就是那个穿青衣的歌女,阿姐还因她得了你千金的赏呢。” 刘彻回忆一会儿,想起他似乎确实带了一个伺候自己极周到的女子回宫。 只是当时阿娇伙同着馆陶公主与他一阵闹腾,逼得他没予卫子夫位份。 之后没得到她什么音讯,刘彻入后宫也只随意找些好颜色的美人,没见到她便将她渐渐给忘了。 此刻尽管他尽力回想,也没想起她的面容,便直接掠过了过往,问道:“她如今如何了姐姐可知道?一直都是母后替我料理着,我未曾过问后宫,不知晓。” “皇后和窦太主都不喜欢她,支着她在宫中做些苦活,只好在母后看在我的面上对她多有照拂。我前些日子带盈盈进宫时见了她一面,人消瘦了许多倒更见窈窕风韵了。” 刘彻轻轻地“嗯”了一声,半天没有再回话。 平阳公主有些忐忑,她所能帮的也就这么多了。 刘彻向来有主见有想法,她若是再说好话怕还要惹了刘彻的烦。 许久之后刘彻才道:“想个不那么惹眼的法子将她重新引到我身边,省得阿娇发疯得厉害。” 平阳公主心下稍松,办法总是可以想出来的,只要刘彻这边发话愿意,一切都好说。 “还有就是,等盈盈满周岁了,若还未寻到良医,便送她入太皇太后宫里。” 刘彻没等平阳公主说出拒绝的话语便道:“阿姐你也知道盈盈的身子不能久耽搁着,老太太那里到底有个现成的周先生。且我姐弟二人都在老太太那里不亲近,有个盈盈长在她身边,老太太往后应也不会对窦太主偏心太严重。” 平阳公主仍不太乐意,她还是担忧自己孱弱的女儿会被馆陶公主使人欺辱。 刘彻叹了口气又道:“你且安心,有我与母后在总不会让人轻慢了她去。何况本就是老太太主动提的让盈盈入她的宫室成长,陪侍太皇太后身边,盈盈理所应当得一个翁主的身份。” 一个货真价实的翁主,宫人们便是听了馆陶公主的令怕也不大敢了。 平阳公主将利弊在心中过了一遍,为着曹盈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0、妹妹 让卫子夫复宠不是桩难事,难的是如何不引起馆陶公主母女两的过度仇恨。 在平阳公主的请求下,王太后寻了个好日子,邀着馆陶公主与阿娇在她宫中吃宴。 以歌舞哄得阿娇开心后,她这才好声好气地询问阿娇在宫中的不如意,与刘彻近日关系如何。 阿娇听了立刻显得很有些不耐。 她自幼锦衣玉食深受恩宠,偏嫁给刘彻以后得每日受气。 问她有什么不如意?她处处都不如意!刘彻近日里又去了别的女人处。 王太后抚慰了她两句便道,那些女人都不足和她相较,以她的身段不该与她们计较。 阿娇眼一瞪,她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况且母亲也在,她更无需忍耐了。 然而馆陶公主被太皇太后警示过以后,也收敛了些,不太愿意为她总强出头了。 她失了母亲的完全支持,也没有从前那么嚣张了,虽不愿意,到底是闷声闷气地谢了王太后的关心。 而馆陶公主听了王太后的话也是心中一动,想起太皇太后的交代,难得地劝阿娇,多想着如何有孕诞子,不要把心力都花在对付后宫女人们身上。 这更让阿娇气得牙痒痒,刘彻见谁都不愿见她,即便强逼着他与自己见面,他也根本不愿碰她,单她一个人如何才能有孕? 只是这种事旁人就谁也插不上手了。 王太后只好又柔声劝阿娇说,她会去与刘彻相谈,当然也需往后阿娇少使些性子,才能叫刘彻回心转意,重与她夫妻和睦。 “彘儿生活中不如意积攒了火气,你不愿受他的气,彘儿总要寻一人发泄的。宫中有几个女子替你分担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王太后语重心长地向她讲:“总归彘儿不过喜欢她们一时青春好颜色,历代帝王都是如此。你已经是皇后了,只要再诞下皇子,谁也越不过你去的。” 阿娇哼哼唧唧地不好反驳,只能道:“那这后宫中的女人也太多了,我看着就眼烦,你让刘彻自己把人清一清,这些日子妖媚迷惑他的,都给我扔出宫去!” 王太后听她对刘彻指名道姓毫不客气,表情僵了一下,缓了一口气 才应了下来:“阿娇说的是,宫中开支也该缩一缩了,清些人也好。” 得以如愿,阿娇这才重新绽放了笑颜。 忽的她又想起了什么事,笑容垮了下去,道:“我昨日听宫人们说平阳公主的女儿得封了翁主?” 她脸上露出了不平,道:“不是只有诸侯王的女儿可以称翁主的吗,怎的平阳的女儿就得了封,我尚且没有呢!” “原是老太太提的让阿慧的女儿陪侍身边,太皇太后身边侍候的无名无分总不合适,才给了盈盈一个翁主的虚名。” 听了王太后的话,得知是老太太的主意,阿娇不太敢再多说了,只是以眼神问向馆陶公主,想知道是不是真是老太太说的。 馆陶公主轻轻点头,阿娇便蔫蔫地抱怨道:“哼,一个刚刚足月的孩子还想着侍候外祖母呢。罢了,我还不屑与她相较呢。” “你是皇后,她不过是个翁主。”馆陶公主心疼她隐忍的模样,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娘替你去多找找益孕的法子去,你对皇上也温柔些。” 馆陶公主与阿娇对视着,安抚她道:“你模样这样好,又是从小与皇上长大的情分,只要有个孩子,皇上的心便会回到你这儿的。” 阿娇因她的柔情怜爱而红了眼,憋不住眼泪了,直接埋进了她怀中,颤音哭道:“娘,也就只有你会对我好了,旁人只会欺我。” 王太后无辜又成了她口中欺她的旁人,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只好捧起茶盏,借着饮茶掩饰自己的不悦,不去看这母女两,也假装听不见这些糟心的话。 絮絮又说了一会儿的话,王太后终于是送别了她们两,藏于后面隔间的平阳公主这才走了出来:“委屈母后了。” “我有什么可委屈的,从前做个小小美人的时候我都熬过来了,如今看她们只当观戏了。” 王太后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太在意,又道:“虽没有劝得阿娇少生妒意,但是借着放人出宫满足她愿望的时候,你也可以安排让卫子夫复宠。” “女儿省得。”平阳公主懂王太后的意思,清些碍着阿娇眼的女人走,把已沉寂一年的卫子夫重新领出来,阿娇的怒火就不会那么大了。 被遗忘了一年的不受 宠旧人,在她眼中算不得什么威胁,大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蝉鸣之季,在王太后的安排下,一批宫人宫女被安排出宫。 卫子夫原不在这其中,却在王太后安排下素衣散发求见刘彻,请求归家,唤起了刘彻怜爱,得以复宠。 受幸后,她也从原本低级宫人所居的偏僻小宅中,搬入了较大的妃嫔所居宫殿。 因她复宠,卫青这个兄弟也正式得了差事,与许多世家子弟一起在上林苑建章当差。 阿娇得知后又发了火,但她正是养生备孕的时候,卫子夫的位份又低,居得离她与刘彻都远,挑不出太多刺。 她怕闹大了又惹了刘彻的厌,便只砸了宫中许多东西,罚卫子夫在她宫前跪了三日就罢了。 这件事卫子夫没有宣扬,还是又过了些时候,平阳公主带着曹盈曹襄两兄妹并霍去病一起入宫看望她时才发现的。 她屈膝侧卧于榻上不太能动弹,有些羞赧地向平阳公主道:“辛苦夫人来看我,但我起不得身,还请夫人恕罪了。” “哪里要说什么恕不恕罪的,你如今是阿彻的妃子了,又不是我的下人。” 平阳公主坐到榻边,瞧着她应是上了药,养了好几日,仍然是青紫色一片的膝盖,“嘶”了一声。 卫子夫不很在意。 她在宫中无宠一年受的折磨不少,深知陈皇后的品性,复宠时便料想到了大约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因而受了虐待也不曾声张,免了后续阿娇的责难。 “夫人入宫一趟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她不想再提这桩事,便转移了话题。 平阳公主摇头道:“我不过是带着襄儿与盈盈看望母亲。想着你在宫中久不见外甥,便将霍去病一同携来了。霍去病,你也来看看你小姨。” 此刻曹盈正是霍去病抱着的。 如今夏日,她穿得单薄些,小手正抓着霍去病束发的长长绸带,朝霍去病笑。 这惹得一旁的亲哥哥曹襄撅着个嘴很是不满,却又在曹盈目光偶尔滑向他时喜笑颜开。 三个孩子原本都在外室里候着,此刻霍去病听平阳公主呼唤自己,这才抱着曹盈往内室走。 曹襄自然是眼巴巴瞧着曹盈,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霍去病 逗弄着曹盈开心,又能见到久违的姨母,眉眼含笑地走入内室中,但看到卫子夫膝盖上的凄惨,这笑容就无声无息地消弭了。 卫子夫有些难为情地艰难将腿往后挪了挪。 她怕霍去病问出口更叫在场的人难堪,挪开了看霍去病的目光,问向平阳公主:“夫人怎让霍去病抱着小翁主,他年纪小若是失手怎了得。” “盈盈喜欢他抱着,我也没什么办法。”平阳公主却是习以为常了,在平阳侯府时曹盈便常由霍去病抱着。 自知晓曹盈目前可能受着的疼痛,她就对这个女儿倍感心疼。 细细观察下她也发现曹盈每每疼起来的习惯,她总是攥起拳头,睁着眼许久不眨一下,身子也会轻微地颤着——就是不哭。 这更叫平阳公主难受,她猜得出女儿早慧,但她并不想女儿忍耐痛苦不宣泄出来,明明是婴童,该哭的时候就应哭出来啊。 但无论他们这些亲人如何说,曹盈都坚持着不流泪,有时为了掩饰痛苦还会朝他们笑。 唯独对着霍去病的时候,她会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似的放下心防和固执,哭闹玩笑皆是真实情绪,一双褐瞳只映着霍去病的身影。 经了几次这样的事,平阳公主便干脆让三个孩子玩闹全在一处了,多数时候也是由霍去病来抱着曹盈,只他与曹襄上课时,才会让奶娘抱着曹盈坐在旁边。 如今他抱孩子的动作,倒是比她这个母亲还要熟稔了。 但是卫子夫仍然觉得有些不妥,面上露出了些担忧。 平阳公主不想与她多纠缠在这一点上,便唤着霍去病走得更近一些:“你难得能进宫一趟,就不要站得那么远了,离近一些也好让你小姨看看你有没有长高。” 霍去病便行至了卫子夫的榻边,将曹盈放进了平阳公主怀里,向卫子夫问安,眼神从她青紫的膝盖滑至她生出了冻疮的手背上。 夏日冻疮已经不疼痒了,只是到底留下了痕迹,证实了卫子夫这一年在宫中的难捱。 然而霍去病并没有多问,道:“辛苦小姨了。” 卫子夫一噎,来自霍去病的安慰让她有些眼热,一会儿她才低声向他道:“不要告诉姐姐他们,我如今日子已好多许多了,过去的 事就不用向他们提了。” 霍去病轻轻地“嗯”了一声,两人之间气氛就有些尴尬了。 平阳公主便哄着曹盈道:“盈盈看嗷,这是霍去病的小姨,姨这个字盈盈会说吗?” “翁主已经会说话了吗?”卫子夫听她说话,连忙接上,自己的难看叫霍去病看到,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继续与他说话了。 “简单的词汇都会了,外祖母也会说了,我这次带她入宫就是想让她叫叫母后,让母后开心。”平阳公主很有些骄傲地说了,然后就听曹盈脆生生向卫子夫叫了一声“姨”。 平阳公主还没有什么反应,卫子夫脸却一下红了:“错了错了,怎么该当翁主这声喊。” “你啊,不过是小孩子学话你也这么认真。”平阳公主玩笑道:“盈盈这么喜欢霍去病,两小无猜的,等两人都大些,霍去病争些气我就替他向阿彻求个官职,她也未必不能这么喊你。” 这话八分是玩笑,却是惹得霍去病也有些羞。 红晕攀上他的脸,他自己不知,只偏开了原本一直瞧着曹盈的视线。 平阳公主与卫子夫玩笑一阵便要带着孩子们离开,然而曹盈却是爬出了她的怀抱,爬至了卫子夫身边,在卫子夫茫然的眼神中,小手慢慢贴在了卫子夫的腹上。 她向平阳公主说了一个她前不久新学的词:“妹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1、投缘 上一世,曹盈因病弱,没能怎么与刘珏相处过,对自己这个表妹兼小嫂嫂的了解不算多。 然而刘珏是刘彻的第一个孩子,她的出生算是卫子夫成为传奇的最开始,曹盈听平阳公主都提到过不止一次,怎么可能不记得。 卫子夫舞姬出身,复宠承幸,一幸有孕。 然而如今叫曹盈忧虑的是,这一世卫子夫复宠得幸的时间似乎比起平阳公主与她说的早了不少。 她不敢确定卫子夫提前得幸,是否就能如上一世自己听闻的那样,怀上了刘珏。 如果没有,那岂不就是自己的过错?这样一想,曹盈就忧心忡忡。 重生以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做什么的,毕竟如今的她连口齿都不伶俐。 然而自从莫名得了一个翁主的称号,她就明白她其实已经影响了不少事的发生了。 如今卫子夫提前复宠,多半也是因为自己,她总需确认影响到底有多大。 然而眼见卫子夫与平阳公主都完全没有提起这一茬的意思,她只得自己行动起来了,主动出声向平阳公主提示。 平阳公主稍微愣了愣,顺着曹盈的手看向卫子夫平坦的小腹,这才反应过来——卫子夫承幸是有可能有孕的。 这些年刘彻一直没有子嗣的消息,她都忘了这一茬了。 有阿娇在,卫子夫的腿伤都只能自己寻些药敷,更别提找个替她把脉象,看是否有孕的医师了。 只是此刻由曹盈这才几个月大的奶娃娃提起,让她脑袋有些混沌,结巴地向卫子夫问道:“你这次承幸,应是留了的。” 听她问及这个问题,卫子夫脸颊顿时若桃花灿灿,尴尬地撇开了目光。 她自然懂平阳公主所说的留,是指留的刘彻的东西。 只是当着这许多孩子的面,就算明知道孩子们不会懂,她也有些羞。 因而她只咬着唇给出了一个轻不可闻的“嗯”字,又目光有些飘忽地道:“只是也就一次,宫中姐妹都不得中,我怕是也不成的。” 平阳公主目光滑至她的腰腹,瞧着曹盈正思索着同样看着卫子夫的肚子,终于清醒了过来。 她额上忽地显了些汗出来 ,连忙将曹盈重抱入了怀中。 她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与众不同了,可卫子夫承幸不到半个月,连医师怕都诊不出卫子夫是否有孕,曹盈却像是知晓。 平阳公主拥着她,担心曹盈是真知些鬼神之事。 这么一想她觉着周身都有些发冷——若真论下来,宫中冤魂鬼物可不少。 但她越想得深,越是将曹盈抱得更紧,似是想要护着女儿逃离这些魔障。 曹盈不知她的想法,只察觉到她的身子有些颤,便仰着脸,抓着平阳公主垂于胸前的发,轻轻拽了拽:“娘亲。” 平阳公主以为她是哪里有难过了才忍不住唤自己,连忙低头凑近了,仔细打量她。 曹盈柔软的唇便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是一个关心她的吻。 平阳公主看着曹盈纯真的笑脸,将她粉嫩的小拳头团于自己手掌中,好一会儿终于平静了下来。 稍吸了一口气,平阳公主重新看向了旁边仍有些患得患失的卫子夫。 卫子夫正将手置于她自己腹上,似乎对孩子有所期待,但又怕希望落空,并没有意识到曹盈与平阳公主的异常。 “我才教了盈盈妹妹这个词,她竟就向你说了。不过这倒也是个好征兆,说不定你腹中真有阿彻的骨肉了。我下次看你时,携个医师来给你瞧瞧。” 见此情景平阳公主更不能让她琢磨透,刻意引开了话题。 “不用劳烦夫人了,本就是没什么可能的事,即便请了医师瞧也只是白来一趟。”卫子夫将手放下,道,向她谢道:“我如今也就只是想着安生在宫中度日罢了。” “说什么劳烦,承幸后本就该瞧看着,若不是皇后蛮横不好惹,我都要去为你请宫中医师了。”平阳公主收拾好了心情,便又重与她说笑了起来。 卫子夫被她哄得开怀许多,因提起孩子这一项,也记起该与久违的霍去病多亲密些了,毕竟他进宫一趟实属不易。 平阳公主将霍去病带入宫中本就是给卫子夫个人情,自然识趣懂得应该为这姨甥二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于是她便抱着曹盈站起了身,又牵起了曹襄的手与卫子夫告辞:“我先带着两个孩子去见母后了,霍去病你且与你姨母说说话,我一会 儿来接你。” 霍去病点头应下,见曹盈仍眼巴巴瞧着自己有些不舍,心中稍暖,先前见小姨受欺而生的愤懑情绪也散去不少。 他双手食指在唇角上滑比了个要曹盈与自己笑的动作,得了她的笑颜,这才拍了拍曹襄的肩:“照顾好盈盈。” 曹襄简直被气得要炸毛了,自家妹妹,他不托付自己,难道自己就不好好照顾她了吗? 不过他没来得及炸,听见软糯的一声“哥哥”,他立马喜笑颜开地瞧平阳公主怀里的曹盈去了。 卫子夫见这一幕虽有些心忧霍去病不与曹襄分尊卑,但观他们相处模式也知晓霍去病在平阳侯府中应是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对平阳公主的感激之心更甚一层。 告别她与霍去病,平阳公主走在去往太后宫室的路上,笑容却渐渐消失。 曹襄一无所觉,仍是闹着要抱曹盈。 平阳公主驻了足,蹲下身,曹襄这才发现母亲原来寒着一张脸,赶紧合上了嘴,睁着眼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襄儿。”平阳公主唤了一声,他连忙应下,平阳公主便认真道:“往后你一定要照顾好盈盈。” 曹襄满头雾水,先前霍去病与自己说这个气自己也就罢了,怎么母亲还要重复一遍。 但平阳公主所说当然与霍去病不同,她如今的心事是曹盈的与众不同,说与曹襄的意思也是想着若是往后叫旁人发现了曹盈的异常,他这兄长需替曹盈担下风雨。 只是见曹襄迷惑,她也明白自己是操之过急了。 叹了一口气,她没有再做解释,如曹襄的愿,将曹盈让给他抱着了。 曹襄欢天喜地地抱过,没再深思平阳公主的话,等不及地与曹盈额头相触以示亲密。 他额前的碎发拂过曹盈眼睫,让她有些痒,惹得她一阵咯咯发笑,小手胡乱舞着,想要将他推开。 曹襄偏不,嘴中反倒说着让她别闹,怕将她摔着。 兄妹俩亲密无间,童稚天真。 平阳公主瞧着一双儿女嬉笑的样子,心中却沉重依旧。 不过如今总归有她与曹寿挡着,倒也不必过分担心。 她合上眼调整了一下心情,再站起身,她便又是那个背脊挺直,骄傲张扬的公主了。 领着他们拜了太后 ,哄的太后也高兴于这天伦之乐,再往卫子夫那里去,没想到竟是在卫子夫的住处遇上了刘彻。 刘彻没与卫子夫叙情,倒是和霍去病这小小的孩子一问一答地说这话。 卫子夫仍是起不得身,看着自己外甥与他言谈担心极了。 虽然两人看着颇为投缘的样子,但是她就怕霍去病不懂事说了惹刘彻生气的事儿。 她忧得几乎将下唇咬破,可又不敢贸然插话,见了走入房中的平阳公主如见了救星,连忙相唤。 “阿彻怎么来了?”平阳公主自然地向他露出笑容:“过了这几日又想起温柔的佳人了吗?” 刘彻勾起了嘴角,望向卫子夫的目光颇为满意,但也没多做停留,便看向了霍去病。 他向平阳公主道:“是啊,本听说阿姐往卫子夫这里来了,便也来看看,但没想到还有个意外之喜,这孩子我见了就觉得投缘,不到三岁的稚龄却是一等一的机灵。” 霍去病已经跳下了椅子,为平阳公主让开了位置。 听了刘彻这样说,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骄傲,他没去谦词说什么担不起,直接向刘彻道谢:“谢陛下夸赞。” 刘彻更觉得他符合自己性子,当真是如何看如何讨喜,直觉得自己若有个儿子应该就是霍去病这样的。 平阳公主乐于见他对霍去病的喜爱,玩笑道:“你若是觉得投缘,往后带在自己身边教着也不是不行。” 刘彻眼前一亮,他方才与霍去病相聊话题虽浅,却觉得出他是个好苗子,性子也与自己相合,若是能自己亲自教养着,他是很乐意的。 只是将卫子夫的外甥带在身边,显得对卫子夫荣宠过盛了,如今卫子夫的位分也配不上这样的荣宠。 刘彻露出了些犹豫的神色。 他虽然厌烦极了阿娇和馆陶公主,但是也不愿意过分触怒他们。 毕竟太皇太后就是压在他头顶的山,他搬不走山,便只能想法避免山崩地裂。 且阿娇与他闹起来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她若得知,怕是会想法把卫子夫逐出宫帷。 因而他稍一想想,虽然有些扼腕惋惜,但也作罢了,只嘱咐让平阳公主好好教着霍去病,准备指个先生去平阳侯府帮忙教着。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必了,他有了理所应当予卫子夫荣宠的机会——她怀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2、约定 平阳公主带入宫中的医女向卫子夫报说是喜脉时,卫子夫的表情都空白了。 她傻傻捧着自己的小腹,不敢信地质疑道:“但我胃口未发生改变啊,是否诊错了?” 她曾见证姐姐卫少儿自怀上霍去病后就胃口大变时常呕吐的难受,因此这些日子自觉未有变化,都已放下怀胎的希望了。 哪知医女竟向她报喜脉。 “孕期表现与个人体质也有关系。娘娘确是喜脉,你身体健康,脉象稳健,便是换个医师来瞧,给出的也是这个结果。” 平阳公主带来的这个医女是个刻板冷淡的中年妇人,听卫子夫质疑自己诊脉结果,皱起了眉头表露出了些不满。 “她不是不信,她是高兴得昏了头了,你且下去,今日的事先别向外传。”平阳公主仔细寻来的良家医女,知道她的底细,自然是信她的诊断。 如今得了个准确答案,平阳公主没有让她在这里久留旁听的意思,示意让她先去外室候着。 医女顺从地离开,屋内就只剩下了平阳公主和卫子夫。 卫子夫如今显得有些六神无主了,这喜讯来得突然,她毫无心理准备,不像是惊喜倒像是惊吓。 平阳公主站起,取了把木质梳子,在她出神的时候,顺着她披散如瀑的墨色长发轻轻梳下。 卫子夫回过神来,发现了平阳公主的动作,哪里敢受这样的待遇,脸色发白连忙阻拦。 平阳公主没有听从,替她将柔顺的发挽作贵妇常盘的发髻,又自自己的发上抽出一枝翠石金簪替她固定住,这才笑着向她道:“这是天大的好事,你不要苦着张脸,一会儿我便携你去见阿彻。” “但是... ...”卫子夫长睫轻颤,表露出了些畏惧——她可是知晓阿娇的嫉妒心有多强的:“我总不好与皇后相争。” 单只是自己复宠就已经被她罚了三日,如今若是叫阿娇得知自己一次承宠便有了身孕,怕是不会予她好果子吃。 “有孕这事本就是天幸,说不上争不争的,你如今得幸承孕本也是瞒不住的。”平阳公主见她忧思郁结,怕她这样坏了身子,柔声相劝。 “旁的事我或许不好 护着你,但你如今是在为皇家绵延子嗣,便是阿娇再骄横,我也不会许她苛责你。” 听了平阳公主的保证,卫子夫有些动容,平阳公主便继续道:“况且你每日粗茶淡饭,自己扛得住,腹中孩儿可是扛不住的。” 这话终于叫卫子夫下了决心,她原本惊惶的神色安定了下来,唇抿成一条线,许久才认真道:“我这一身无所依凭,但求夫人垂怜,叫我在这深宫能平安生下孩儿。往后若得机会,必报夫人的恩情。” 平阳公主露出个清浅的笑容:“你且安心,你腹中孩儿是阿彻第一个孩儿,便是我不做什么,他也不会许有意外发生的。” 果然如平阳公主所说,当卫子夫忐忑告知刘彻这个消息时,原本对她无甚温情的刘彻竟是激动得单膝跪地,想要去听她腹中胎儿动静。 得知如今胎儿不过才一个月大,不能感知到什么,他又高兴得直接环着卫子夫的腰,抱着她转了两圈。 这样的眩晕感吓得她脸都白了,胃中也不太舒服,手推拒在他的肩上,却不太敢说出拒绝的话。 好在平阳公主制止了他其他的胡闹行为。 再报与太后时,她也是真心实意地高兴,牵着卫子夫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的身段,直说她模样性情都好,夸个不停,让卫子夫受宠若惊。 太皇太后那边得知消息时,也是激动了一阵。 她免了卫子夫的跪,又从身边调了几个懂妇科的宫女到卫子夫那里伺候,吩咐了往后予卫子夫的饮食。 思索一阵她又收敛了笑容,向卫子夫道:“便是生下孩儿,以你的身份也只是个庶出孩儿,你切不可想着越了皇后去。” 卫子夫连忙真心实意地道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太皇太后这才放了她离开。 等绕了这一大圈,叫阿娇知道这个消息时,卫子夫已经升作了美人,带着许多宫人宫女入住了新的宫室。 阿娇本在喝着碗极苦的药,正是难以下咽的时候,听了这个消息便把碗一摔,红着眼道:“怎会有这样的事情,这个卫子夫到底是个什么人?” 她的近身女侍楚服见她就要哭闹起来,怕她失了面子,驱走了伺候着的其他侍从。 回头见她果然已经流下泪 来了,楚服叹了一口气,稍讲了卫子夫的来历,又安抚她道:“卫子夫算不上什么威胁,皇上对她也没什么厚待,她在宫中被冷落近一年皇上也不闻不问,不过是这次复宠得幸运气好,才怀上了孩子。” 阿娇仍是不依不饶,看着地上撒着的汤药更觉得委屈:“怎么她就运气那样好,一次就得中了。我每日里喝这样的苦药,低三下四去讨刘彻欢喜,这肚子却是没有半点动静?” 楚服知晓是没法讲理说服她了,便只得与她同仇敌忾起来,但当阿娇嚷着不许让人越了她去,不许卫子夫生下这个孩子时,她终于不得不拦了。 “娘娘,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再想,不要再说了,若是叫皇上和太后听闻,怕是往后你的生活便更难了。即便是太皇太后知道,也会教训你的。” 阿娇又气又恼,嚷得更大声了:“为什么教训我,我不是皇后吗,这宫中女人们如何,本就该我说了算。我不许那个卫子夫生,她就是不能生!” “娘娘!”楚服回身看了一眼,见宫门仍是闭着的,没有外人听见,这才稍松了一口气,严肃地道:“娘娘不要再任性了。” “我任性?”阿娇瞪着通红的眼,长长的指甲陷入她自己的手掌中:“我就是任性怎么了,我这坏脾气又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宫中对我的议论我也早习惯了,反正我就是个肚子又不争气又霸道的皇后,怎么样了!” 楚服知晓不让她出这口气是不行了,只得顺着她的意思道:“那娘娘也需要忍耐些日子,等太主进宫才能想法子不是吗?” 听她说起馆陶公主,阿娇仿佛终于找到了发泄怒气的渠道,连连称是,道:“那就快去请母亲入宫啊,还留着着卫子夫每日里碍我的眼吗!” 楚服无奈地道:“娘娘忘了,太主前些日子因董君的事,遭了太皇太后的训斥,这些日子怕是进不了宫了。” 阿娇一噎,道:“董君?母亲那个脸嫩的面首董偃吗?怎么叫外祖母知晓了?” 楚服不好说是因为馆陶公主纵着董偃在京城中行事过于夸张造成的,只得道:“或许是看不惯你与太主的人去向太皇太后告状了。娘娘知道太皇太后重规矩,因着董君 的事,太皇太后发了大火,太主这一阵怕是都进不来宫里了。” 阿娇也知道楚服说的是实话,但到底不甘心,狠声道:“母亲进不得宫我自己就下不了手吗?楚服你不就懂巫医之术吗,想个法子,把卫子夫的孩子弄掉!” 她蛮横的要求容不得楚服拒绝,楚服只得寻了些药材,等到卫子夫怀胎四个月已经放松了警惕的时机,将药物投入卫子夫的饮食中。 但卫子夫只吃上几口,她身边懂妇科的宫女便发现了饮食的不对,阻止了她继续进食。 那些烈性的药物到底是害得卫子夫腹中疼了两日,但也就止于此了,她身子好吃得又少,后果并不严重。 只是身体所受影响不大,心情上却是惊惧交加了。 太皇太后指给她的宫女确实是救了她和她的孩子不错,却也瞒下了有人暗害她的事情,与前来询问的刘彻只说是饮食相冲,她又郁结于心才会导致腹痛。 这让本就怀疑是阿娇出手了的卫子夫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毕竟这宫中能让太皇太后护着的,也就只有阿娇了。 不过她也没有为难刘彻,没有让他强行调查下去,她知道自己在刘彻心中还没有那么高的地位,且太皇太后那边都已经拍板定论的事,也不能推翻重来。 她只是去向太皇太后求了让自己的姐姐卫少儿进宫陪着自己,说是有亲人在身边陪伴着,她心情也会好些。 太皇太后因阿娇这次害她,对她颇有些怜惜,见她懂事将阿娇害她的事儿主动翻篇了,自然是准了她的请求。 于是至初秋,曹盈刚学会爬,会说些简短的句子了,卫少儿就带着霍去病要入宫陪伴卫子夫去了。 曹盈很不舍得霍去病离开,可又不想阻碍了霍去病如前世一样得刘彻信赖恩宠,到底也只是流着泪,软软喊着“霍哥哥”为他送别。 霍去病看她哭得有些哽咽,便从奶娘那里接了她过来,轻声哄她:“也就分别几个月罢了,夫人不是说你满周岁也是要进宫的吗,到时候我们便又能见面了。” 见她仍有些蔫蔫的,他就勾了勾她的小指道:“周岁时盈盈就该学会走路了,那时让我牵着你逛逛皇宫好不好?” 曹盈记着上辈子母亲曾说她体弱到快两岁时才学会了自己走路,不过她还是收了泪水,勾动自己的小指与霍去病做了这个约定:“好,要去的。” 她目送着霍去病与卫少儿登上马车离开,然后向曹襄伸出了手:“哥哥,盈盈学走。” “果然就是霍去病不在,才寻我是不是。”曹襄酸到不行,但还是主动抱住了曹盈。 收获了她一个吻以后,他也就憨憨笑起,没再做故意吃味的样子,把着曹盈的身子教起了她该如何落步行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3、二十一 霍去病不在平阳侯府上了,听先生讲课的便只剩下了曹襄。 先生是传统的道家学士,每日里授课的都是些道家的论调,说与老人家或许适宜,但对于曹襄来说就不合适了。 曹襄正是最跳脱的年纪,根本听不下去,却又不得不忍耐着。 原本他有霍去病这个难兄难弟,每日课上还可无声地用手势比划着对战,可如今独剩了他,他就全无乐趣了。 曹襄的目光在这学堂内转了一圈,瞧见了正乖巧坐在后座桌上的曹盈——那原本是霍去病的坐席。 她此刻才用了羊奶乳酪,唇边沾了一圈白,看着颇有些娇憨可人。 奶娘知她乖巧,便让她在这安坐着,先离开去将碗送回了。 曹盈确也没有乱动,只静静坐在桌上,蹬着双还不及曹襄手掌大的织锦绣鞋,双手撑在身后,似乎听课得倒比真正的学生曹襄还要认真。 见曹襄看向自己,曹盈懵懂地眨了眨眼,不知他想做什么。 曹襄闲得发慌,想得还不就是寻她玩耍。 趁先生一个转头不注意,他直接自座位上偷偷蹿起,将坐在桌上的曹盈搂着回了座位。 他动作极快,搂着曹盈的动作却很轻,生怕弄疼了她。 就算已见惯了兄长的幼稚,他这么偷摸的动作也让曹盈失笑,等他好好坐下,她便伸手在他腰间软肉上一捏。 曹襄极怕痒,曹盈小小的力道轻刚好叫他忍不住,“噗”的一声就笑了出来。 原本正沉浸于授课中的先生因他这笑声回了神,定睛一看,发现曹襄竟把曹盈这奶娃娃搂着了,顿生恼怒:“大公子怎的不好好听课!” 听他训斥,曹襄当然不承认,道:“我自然是好好听课了,是盈盈自己爬进我怀中的,我总不能放手将她摔着了。” 他说着在曹盈的小鼻子上轻轻一刮,算是回报她刚刚捏自己那一下。 曹盈听他说谎也没有拆穿他,只是靠在他的胸口看先生吹胡子瞪眼。 先生根本不信曹襄的说辞,当即就要曹襄说出他方才讲的到底是竹简上哪一篇,这下曹襄就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了。 眼见先生脸色越来越黑,曹 襄也有些慌了,这要是先生去与平阳公主告状,如今无人与他共分罪责,平阳公主必然重罚他。 他瞧着竹简上那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它们都是他根本不认得的蚂蚁,一口口咬在他心上,是要索他性命。 曹盈见他急得鼻尖冒汗,便晃着腿,用脚跟踢了踢他的小腿,博得了他的注意力。 然后她直起背,探出了身子,小手往竹简上一行字压了压。 那行字正是“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死马且当活马医,曹襄心中悲戚地想,反正他也不知道先生到底讲什么了,既然曹盈点了这句出来,那就是这句。 他闭着眼便将这句话念了出来,然后等着先生对他的审判。 “大公子竟是真听了。”先生半信半疑地道:“那你解释看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曹襄嘴中发苦,这不是特意为难他吗。 虽然不知曹盈是如何指对这句话的,但他哪知道这句话是什么鬼意思。 他只是瞧着这行字,绞尽脑汁地道:“是让我们少说话?” 前半句的字面倒确实有这么个意思,曹盈心中叹气。 她明明记得自家兄长文采不凡啊,怎么小时候原来这么不学无术吗? 帮人帮到底,但她如今说话囫囵,只能说些短句,没法替曹襄作答帮曹襄解围——她所能靠的只有如今婴童的身份,她病弱的身子。 虽然前世曾日日折磨她的蚀骨疼痛来得没有那么频繁了,现下也没有叫她感受到,但是凭她这苍白脆弱的样子,只需流下泪,就能叫旁人信了她的病痛。 先生正要向曹襄追问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就见原本安静的曹盈大颗大颗的泪珠掉落,呜呜抓着曹襄的衣襟,娇声喊起了疼。 这可把曹襄给吓坏了,往日里曹盈真疼起来也没见她出声,一味地忍耐,现下是疼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喊出来。 他也顾不上再与先生废话了,惨白着张脸,抱着曹盈就要去寻父亲的帮助。 先生看着他火急火燎跑疾走而去的背影远去,又瞧了会儿仍搁置于桌案上的书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具体哪儿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比起课业,总是曹盈这侯府家的娇女儿要重要得多的。 先生 说服了自己,便暂搁下了这桩事儿,自去看着书简琢磨先贤圣言了。 曹襄抱着曹盈,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替她遮着风,在游廊中一路疾行去往曹寿的书房。 今日平阳公主去了宫中不在府上,他只能寻曹寿帮忙。 曹盈本就是装的疼痛,想的是替他解围。如今困境已解了,她就没有必要再装了。 因此她轻轻推了推曹襄的胸膛:“哥哥,不疼了,不用去了。” 但是曹襄只当她是在逞强,根本没听她的话,只是道:“一会儿便见到爹爹了,爹爹会想法子的,盈盈你再忍一会儿嗷。” 曹盈劝不动他,只得安生地被他一路带往曹寿的书房。 平阳公主不在,曹寿打着看闲书的名号,实际正看着近些日子许多人向朝廷提出的意见。 这不仅仅是个人政见,其中牵扯着这些人的出身门第,大量的人际关系,都可从其中看出端倪来。 只是需要耗费的也是曹寿的心力,平阳公主不许他这么做,他明面上也答允了,可私下里还是为了整个平阳侯府在经营着。 曹襄抱着曹盈撞近书房里来,惊得曹寿以为是平阳公主发现了他的行为杀回府中来了,一下便将那捆写着许多文章的竹简揽藏在了怀里。 但竹简厚重,动作极大,曹襄没心思注意,曹盈却是看了个真切。 曹寿听曹襄说女儿又受病痛折磨,也是从立刻就抱过了曹盈,打量起了曹盈的样子。 但曹盈现下是真的没有被疼痛席卷,因先前饮下的乳酪,倒还有几分精神气,还好心情地舞着小手去揽曹寿的脖子。 曹寿享受着她的亲近,也感受得出她现下是真的没有病痛感觉,提起的心稍放下了。 见旁边的曹襄仍是忧心忡忡地焦急等着他拿主意,他便说:“盈盈现下应是无事了,你别担心了。”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我这还是头一次听盈盈喊疼呢,她必是疼得不能忍了才与我说的!”曹襄却仍是不信,执意要曹寿去寻个医师来为曹盈看。 “襄儿你也知道,寻常医师对盈盈症状是束手无策的。”曹寿劝解了他一句,也提出了他被勾起的疑惑:“方才是盈盈主动与你喊得疼?” “对啊,我正与先生问答他 那一套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句子呢,根本答不上的时候盈盈就疼起来了。” 曹寿听了这话更觉出了些奇怪,便又细问了方才发生的事,得知曹襄能答上方才先生所问句子,也是得了曹盈帮助时,愣了一会儿。 他凝视着曹盈好一会儿,这才向曹襄道:“你先回学堂,先生若与你计较今天你没认真听课的事儿,你怕是就有的惨了。” “惨便惨,大不了挨娘一顿打,还是盈盈的事重要,爹爹你若不寻医师也快去拿个办法啊。” 曹寿在他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嘣:“还需什么办法,盈盈现下也不疼了,下药还需对症,没有症状你让你爹我拿什么办法出来。” 他这么说倒也有道理,但曹襄看着曹盈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就仍放心不下,还是曹寿又催促了两次,这才离开的。 曹襄走了,曹寿将门合上,将曹盈放在了自己先前所坐着的椅子上,自己也蹲下身子与她平视,问道:“盈盈,爹爹说话你应是能理解什么意思的。” 曹盈本就没有想过要隐瞒,听他问便乖巧点了头。 “懂事知忍可以说是天资异禀,但是无人教授,盈盈你应是不可能识字的。”曹寿语气温和地问道:“盈盈有什么想要告诉爹爹的吗?” 这样的疑惑自曹盈出生,就存在于他和平阳公主的心理了,如今终于得了机会问,曹寿也就问了。 但是如果曹盈不愿意说,他也不会强问出个答案,到底是自己家女儿,只是要叮嘱她往后不能再这般异于常人了。 曹盈却没有要瞒他的意思,她觉得自己的重生是一桩奇迹,但是眼前的是她的至亲父亲,她没有隐瞒的必要。 “二十一。”曹盈报出了个数字,尝试说出个稍长的句子,口舌却不太伶俐,好一会儿才向曹寿道:“我活至了二十一。” 曹寿听了这奇怪的话有些出神,为了理解过来她的话,又花了番功夫询问。 于是曹盈就尝试向他说起了她的那座槐树小院落,那段不算愉快的前生故事。 尽管还是短句拼凑,槐树,槐花,侍女,孤独,但是这次曹寿终于听得有些明白了。 曹盈口中那院落如今实际还没建成,平阳公主本是有想法这样做的,可还没有付诸行动就被宫中周先生阻了。 然而曹盈说起那座院落却仿佛真有其存在。 曹寿终于明白过来,眼前的女儿是她的女儿,却是已经经二十一年生活的女儿。 曾经的奇怪都得了解释,曹寿却是阻止了曹盈再透露更多事,认真向她道:“盈盈,记住了,那只是你的一场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4、前程 可那不是梦。 若真说梦,曹盈觉着此世才像是梦境,让她得以触碰她梦寐不敢求的人,还能享受亲人的疼宠。 她清楚知道这一点,正想要向曹寿说明白,曹寿的食指却轻压在了她的唇上。 他摇了摇头,拒绝让她再说下去。 “盈盈,那只能是场梦。”他温和而坚定地说道:“你再不可向第二人道什么前世今生,你的异常只能是因天资聪颖。” 曹盈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不太明白为什么曹寿不许自己说。 她知晓重生这件事奇特,不该告与外人知晓,但是她原本是不想瞒着她的至亲的。 别人且不说,父母兄长有什么好不叫他们知晓的呢? 他们又不会害她,若能让他们提前知些未来 ,避些祸事,有什么不好的。 “今日襄儿学的那句话所蕴含义,盈盈你该是知晓的。有些话能说,有些话说出来只会招惹事端,藏于心中便好了。” 妻子到底是皇家公主出身,没有什么坏心思,但是她天生就与权没法脱了干系,作为当今皇帝亲姐,一举一动看似家事,实则国事。 但她的心机又不够沉,也没有在政治上的敏感天赋。 若真从曹盈这里先知了些事,瞻前顾后对平阳公主来说未必是件好事,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告诉她,让她完全按她的想法去做。 而曹襄又年幼,喜怒哀乐更是全写在脸上,怕是旁人一套话,曹盈的秘密便泄露出去了。 至于他自己,他其实知晓他的身子大约还能撑几年。 所以他也知道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将曹家安排得妥当些,活着时便将风雨都替家人挡了,便是不在了,他也希望他的安排能让他们过得好些。 若真论起来,他本也是不该被告知这件事的。 但凡曹盈懂些世事险恶,重生这样奇异的事儿就会永远只埋在她一人心底。 曹寿爱怜地将她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对她倍感心疼。 二十一年仍不通晓人情世故,他虽未见过她被困院中的样子,却想象得出她过得是怎样隔绝的生活。 她遭受的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曹寿看着眸中仍有星 辰闪烁的曹盈,心脏抽痛却又感动。 “我,懂道学,不愿随。”曹盈却没觉出自己的可怜,也不明白父亲为何忽生出这样大的同情,只是揪住了曹寿的衣袖,想要告诉他她的想法。 百家学说中,如今大约只有道儒墨法四家仍有话语权,而若要论曹盈在四家中懂的最多的,必然就是道学了。 毕竟这道学实际上也算是曹家祖上曹参推广开来的,曹家藏书大多也都是道家学说。 曹参自作齐国丞相时就已经在推行道家黄老之术了,而在萧何临死推举他继任相国后,他同样沿用的是萧何与民休养生息的政策。 若论各世家中哪一家道家思想最深,怕是为首的便是平阳侯曹家。 曹盈被困院中时,梦中可见金戈铁马,清醒时便只能读书解闷,因此纵阅了家中藏书。 日复一日地沉浸其中,她这方面的造诣虽没有从师学习,但也不可说是不深。 之所以她一直平和地接受身体一日日孱弱下去,眼见生命力被渐渐抽离,说不得也是受了道家无为的思想影响。 但是这一世,她不愿再什么也不做了。 她有想要达成的事,就要自己拼着去达成。 “盈盈喜欢哪一派学说都好,想要怎么做也都行,爹爹会帮你。”曹寿重新抱起了她,亲昵地向她许诺。 曹寿当然是道家一派的,但是他其实各家学派都懂一些,并不想逼迫子女承自己道家这一脉。 曹襄与霍去病之前能半学半玩着兵家那一套,也是因他避着平阳公主买了沙盘给两个男孩。 世家因太皇太后推崇才大多学道家学术,为官得爵也会少些阻碍——实际也就是表面功夫,真习进去的怕是寥寥。 所以平阳侯府同样请个道家的先生讲习也就行了,孩子们愿不愿意听,听不听得进去都无所谓。 若想学别的,他也愿意提供便利。 毕竟若真论讲习道家理论,这先生还真比不上他。 此刻听曹盈拒绝道家无为之道,他反而露出了微笑,温柔地道:“盈盈有愿望是好事,爹爹只是不想盈盈受伤害,所以希望盈盈的秘密不要再叫别人知晓了,平白惹来事端。” 他最怕的就是孱弱的女儿被病痛折磨得失去生的希 望与动力,如今知她有愿望要实现哪里能不高兴。 曹盈仍有些懵懂不知意,但却被曹寿的态度和她对曹寿的信任说服了,点点头承诺道:“不说了。” 得了她的承诺,曹寿放下了这桩心事,握着她的小拳头开起了玩笑:“所以盈盈那么喜欢霍去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嗯。”曹盈大方地承认了,没有显露出一丝女儿家的羞怯,这叫猜测她与霍去病前世有姻缘的曹寿又有些不确定了。 曹盈也看得出他的疑惑,但这解释起来就复杂了,不是她现在能说清楚的。 好在曹寿本也不是想知道起因经过结果,不过是打趣逗逗她,便略过了这个问题道:“他在兵家一道上天赋较襄儿强,听说又得了陛下青眼。如今得以养在陛下膝下,往后前程远大着呢。” 他仿若预言的话语让曹盈惊奇,她知晓是因为她有一世经历,天纵奇才冠军侯名声之大,人尽皆知。 但什么也不知的曹寿是如何猜出的呢? “盈盈想知道吗?”曹寿坐回了自己的座椅上,笑着向她道:“其实并不难推出这个结论。” 刘彻如今不过是少年继位,尚且有太皇太后压着的时候就已经展现出了欲要对匈奴强硬用兵的态度。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压不住刘彻几年的,等她逝去,刘彻怕是就要卸去镣铐动兵了。 且以刘彻如今表现出的性子,这动兵要打的必不是被动防守之仗,而是主动出击之战。 但是想要动兵自然需要领兵的人才。 如今军中得用的将领大都是世家出身,知晓匈奴勇悍,惜身不敢冒进,便是想要争一争军功,也不会敢逐匈奴于草原上。 刘彻强逼着他们去,他们也有世家背景这条退路,怕是宁愿撂挑子卸了职,也不愿意背着战败的罪名。 能够用的只有刘彻自己选出的人才,最好背景全空可以让刘彻完全把控指挥——就像刘彻才从他府上带走的卫青。 但选出的总比不上亲自培养出的。 若霍去病真有那份天资能达成刘彻的预期,又能赶上好时机,前程远大可就不是说说而已了。 曹寿一番话说完,收获的便是曹盈崇拜的目光,这倒叫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推 对了?” “嗯!”曹盈高兴地挥动手,想要与曹寿分享霍去病的辉煌,却是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了。 熟悉的蚀骨疼痛感再一次袭来,这次不再是她假装的了。 笑容从她脸上完全消失,她习惯性通过放轻呼吸来规避疼痛,至于泪水则是完全没有的,她根本也没有呜咽的力气。 这是先天之症,曹寿确实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她的痛苦,只能眼看她捱过这一阵。 好一会儿,疼痛慢慢消退重融入她骨血中,曹盈缓了过来累得有些虚脱,却仍想要将先前未说完的话题与曹寿续上。 “霍哥哥,冠军侯。”她的声音有些干哑失声了,曹寿笑着替她倒了一杯温热的水,哺她喝下。 “倒是个新奇的封号。”曹寿没太上心也没再问仔细了,再说他怕就真要知道未来事了。 他捉起曹盈的手腕,讲起了他方才思量的另一桩事:“盈盈年后就将要进宫了,这些日子尽量与我习课,这样你识字的事儿也勉强可解释。” 虽说刚周岁的孩子就能识字懂理仍显得惊世骇俗,但是曹寿也不想让曹盈刻意藏拙,长在太皇太后身边于她未必不是机遇。 依他观察,曹盈的愿望要实现绝不简单,怕是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靠她自己相搏。 出路大概率还是会落在当今皇上刘彻身上。 刘彻并不是个以个人喜恶就定事决断的君主,能否对他有用才是他用人的标准。 曹盈如今是讨了刘彻喜欢,但是若曹盈只装作是个什么也不知的庸常病弱孩儿,长在太皇太后身边,那怕是不久就会消失在刘彻视野。 她本就只是个病弱的女儿家,若真没什么出彩的点,等到刘彻自己的孩儿出生,曹盈的份量也就几近于无了。 “盈盈进宫后,养身之余可以凭对道家的理解讨太皇太后的喜欢,再想法儿缓和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关系。” 曹寿直接支招道:“你童言稚语不易引起太皇太后反感,大可多与她言谈亲近,至于最后的重点,还是需落在太皇太后对皇上的信任上。” 再具体的,曹寿也说不上来了。 祖孙二人的矛盾根结,就在于一个主张黄老之术守成,一个主张迎敌以战改革。 怎么让太皇太后信任刘彻,放他进行改革,其实曹寿也没个主意。 这事只能从太皇太后那边下手,而从前能说得上话的就只有馆陶公主这只知道讨太皇太后欢喜的草包,旁人包括刘彻都无计可施。 太皇太后心防极厚,朝堂无人能够叩破,但曹盈以年龄与亲近优势未尝不能一试。 曹寿见曹盈若有所思,没有再打断她的思索。 这件事若真能成功,那就帮刘彻解决一桩大麻烦了,但会如何发展,到底还是要看曹盈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5、降雪 除夕前几日降下了雪,及至除夕这一日,已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太皇太后年岁大了,也就更喜欢与家人们相聚了,晚宴将平阳公主这样的外嫁公主一家子都邀了去。 当然也不是每个外嫁公主都有这个待遇。 平阳公主受邀到底也是因着生母王太后和丈夫平阳侯的身份。 天气寒冷,平阳公主担心将曹盈冻坏了,让她穿了厚实的里衬不算,又套上了赤色小袄,再裹了浅黄色的小斗篷,简直是里三层外三层。 这还不算完,她见曹盈俏生生的小脸被冻得发白,又给曹盈围上了兔绒围脖戴上了绒帽。 远远看去,曹盈简直就是个喜庆的小灯笼,只是不会发光。 觉着这样应该不至再冻着曹盈了,平阳公主这才与曹寿去检查一会儿晚宴的准备是否都齐全了。 于是这里边只留了曹盈与曹襄在房檐下看着飘雪,等他们完事后,一会儿马车往皇宫方向去。 曹盈的脸本就小巧,如今半张脸都被围脖遮住,帽子又大又暖和,压到了她的眉毛下,露在外的就只有一双明目。 她见过雪,京都入冬常有大雪。 但上一世的大多数时候,她得见的都只有自窗口所能看到的雪光映天白,且往往只能匆匆看上几眼,就得合上窗,避免寒风侵入她的病体。 不像现在——她伸出手,絮状的雪花便可以落在她的掌心。 曹盈垂眼仔细去瞧这雪絮,才知道原来她远见的鹅毛大雪细看其实是这样的。 几朵宛如天工雕刻出的雪花贴合在一起,成了一个小雪絮,纷纷落到地面时,便会为这大地铺上了一层雪被。 而她所接着的絮状雪花也在她手上慢慢地融化,最终化作了一小滩水迹,消失无踪,但她仍挪不开眼。 她这动作很快就叫曹襄瞧见了。 这冰水多凉啊,曹襄心里想着,便弯下腰,直接就着自己的衣袖,将她手上的冰水给擦干净了。 然后他又皱起眉头,将她手合在了自己手中,果然是冰凉的,连忙呵了些气试图传递给她些温度。 见她仍是一副无辜不懂事的模样,曹襄刻意摆出兄长的态度道: “怎也不知道冷的啊,这时候就该把手揣起来暖着,记没记住啊。” 她的睫毛颤了颤,被围脖捂了嘴,只能瓮声瓮气地解释道:“雪好看。” “好看也不许冻着自己。”曹襄把这话说出来,又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严厉了。 他摸了摸鼻子,弥补般地向她道:“明日我给你在院子里堆个小雪人给你看,更好看,但说好嗷,只许看不许摸。” 曹盈知晓他是关心自己,但心中只觉得这样稚嫩,偏又要装成熟的兄长有意思,便故意娇声逗他道:“哥哥堆雪人,我也要摸摸。” 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了这双澄澈的棕瞳中,曹襄张了张嘴,方才要教育她的话都说不出了。 曹盈又眨巴眨巴了眼,蝶翼般的长睫便扑闪着眸光,带着些期盼与恳求。 简直,简直——太可爱了! 曹襄只好别开脸,不去看她,才能有些生硬地拒绝她道:“你身子又不比我强健,不能玩雪的。” 他偏了头不看她,又双手抱胸,摆出一副听不进去曹盈话的冷酷样子。 只是他一直往她这边飘的余光却暴露了他的在意,不过是因着曹盈个子矮,这才看不见的。 曹襄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曹盈别再与他撒娇了——他就快维持不住立场了。 “那... ...”她轻柔的声音只比雪落的声音稍微大一些。 曹襄竖着耳朵仔细听她说,心里却想着,要是她仍求自己说要玩雪,他就装作是没听见。 “哥哥一会儿抱我进宫。”她被裹得实在严实,也就只能抬抬手了,要她自己迈腿行走,怕是直接就要滚起来。 怕曹襄真的没听见自己说什么,曹盈就想着伸手撤了扯他的裤子邀得他的注意力。 然而她的手指刚触及他衣物的布料,她便被整个抱了起来。 曹襄将她团进了自己的大斗篷里,咧着嘴笑得十分高兴。 他原本就想抱着他家这可爱的小灯笼去宫里,只是没想到曹盈会主动向他提。 一会儿见了霍去病,便又有了可向他炫耀的资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6、大傩 除夕夜里,民间守岁欢度,宫中却不仅是亲人和乐地聚会用餐,更重要的是要举行大傩之礼。 这是一年难得一次的盛典,为着逐走旧气,得个新年好愿景,往往宫中人都要来参加。 至少在景帝一朝时,景帝是让后宫的妃嫔皇子公主们都是参加的。 然而到了刘彻这里,刘彻本人的意愿就不那么重要了。 由于阿娇的霸道,以及太皇太后的纵容,他后宫的其他女人向来是参与不了观礼仪式的。 刘彻少年登基到如今两个年头,除夕都只能听从这样的安排,自然是有不满的。 但是他也明白,与太皇太后在这种无伤大雅的事上起矛盾和冲突不值得,被王太后和平阳公主劝了几句,便作罢了。 反正他后宫的那些女人于他也只是消遣。 但是今年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一是他的耐性已经快扛不住阿娇的作妖了,一是怀了身孕身份不同其他女子的卫子夫。 到除夕时,卫子夫怀胎已经近六个月了,即便穿着厚裙棉袄,她小腹的隆起也很明显。 只是她身体虽然看着康健依旧,神情上却是不太好,眼下的青黑证明了她糟糕的睡眠状况。 而造成这样结果的自然就是阿娇。 母因子贵,卫子夫怀的是刘彻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孩子,打破了刘彻命中无子的谣言。 她作为这个孩子的母亲,即便位分没有再提升了,但是随着孩子月份变大,她在宫中身份也是渐高的,更是成了阿娇的眼中钉肉中刺。 然而她不敢再有什么大动作了。 上一次她让楚服下毒被发现,她就已经被太皇太后严厉警告过了,说再有下次,就逐她出皇宫。 亲手动手风险太大,阿娇也不愿意冒风险亲自动手,但是她有的是办法来整卫子夫。 馆陶公主告诉她的办法,就是拉拢较底层的宫人,他们在宫中不如意,阿娇稍施些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他们的心,让他们子啊各种小事上下手,为难卫子夫。 阿娇听了馆陶公主的建议,只向宫人们只稍一暗示对卫子夫的厌恶,再厚重赏赐那几个帮腔的或是直接对卫子夫有动作 的,便激得宫中许多人为自己出力开始给卫子夫使绊子。 很快,卫子夫的吃穿用度就都出现了问题。 虽然都是些很容易就解决的小问题,但是这些事接连不断地找上门来,却是恼人得很。 卫子夫本就没什么得用的人手,这些麻烦都只能她自己费神,整个人都有些郁郁。 心情变差,身体也会弱下去,原本卫子夫没有的孕期各种不良反应也逐渐显现出来了,她每日进食都觉得无味,即便强行吃了也会呕吐不止。 若不是有卫少儿和霍去病在她身边陪伴宽慰,她怕是真的要就此抑郁了。 受了这么多磋磨,卫子夫还是没敢起报复的念头,她到底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分量的人,能不讨人嫌就不要讨人嫌。 但是即便卫子夫识大体,强忍了这些刁难,又尽力在刘彻面前维持若无其事的样子,迅速消瘦下去的身形和萎靡不振的精神还是出卖了她的脆弱。 在刘彻看来,这种强颜欢笑比起梨花带雨地哭诉更惹怜惜——因为如今的他实际也在忍耐。 刘彻对卫子夫或许没有多少爱意,然而眼看着这样娇弱的美人为自己绵延子嗣还备受磋磨,到底还是有些心疼的。 且更重要的是,这种连自己女人都护不住的无力感叫他无法忍受。 因此在发现阿娇对卫子夫的折磨后,他就带了些赌气般地常宿在卫子夫宫中。 对外给出的理由是他要亲自照顾他第一个皇嗣,堵了他们的口,理所当然地为卫子夫壮大声势。 这会让阿娇更痛恨卫子夫,但宫中见风使舵的势利宫人们却不敢再在小事上折磨她了。 宫中除夕行大傩之礼前,他也去了太皇太后那里一趟,直言可以不让其他女人参与,卫子夫却是必要参加的。 不为别的,单为她腹中孩子也是该的。 大傩礼是为着驱疫避疾,热闹起来说不定也能叫卫子夫开怀。 太皇太后思量了医师几次向她报的卫子夫身子不适,心忧这怕是与阿娇毒害她那一次有关,到底对未出生的曾孙有些愧疚,便许了。 得了她的许,刘彻又在今夜宫中的座席上用了些心思。 除夕夜是家宴,迎门正座上坐着的是太皇太后,她左手边是王太 后,右手边则安排坐下了窦太主。 而刘彻的身侧,阿娇虽仍是在他左侧以示皇后尊贵,却是中间特意安排得隔了条过道,比不上他右侧的卫子夫与他拼桌亲近。 霍去病同样被携着带上了这宫宴,相比较心中惴惴不安垂头不言的卫子夫,他放松得多。 他的座次很角落,但是桌前摆着的却是显得过于丰盛的果盘点心——都是刘彻照顾他,特意吩咐给的。 只是他没什么心思在吃喝上,怀着期待,一双眼一直望向宫门,似乎是等待着谁。 雪渐大,他的眉也蹙得紧了些,心中起了些隐忧。 若娇弱的女儿家披了这满身雪进来,一会儿雪化作冰水,岂不是要将她冻着? 霍去病期待许久,宫人终于唱词,道是平阳公主到了。 他连忙看去。 先入眼的便是穿着一身厚重且雍容的长裙,披了赤色大氅的平阳公主。 曹寿落后她半步缓缓行着,将进殿时敞了斗篷,抖搂出了原本藏在他斗篷里避雪的曹襄。 见平阳公主夫妻二人都双手空空,以为曹盈是没有被带俩霍去病有些失望又有些安心。 失望的是今日见不着他期盼已久的人儿了,他原本还想着与她同过除夕的。 安心的倒也是曹盈没来。 这样大的风雪天,曹盈身子骨又弱,要是将曹盈冻病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期望落空,霍去病正要将目光从曹襄身上收回,就瞧见曹襄与自己狡黠地一笑,炫耀般地扯了他束斗篷的绳儿,有些夸张地掀开了他的斗篷。 然后霍去病便看到了被闷得有些晕乎,软软偎在曹襄胸口的小灯笼。 曹盈其实有些不太好受。 马车的颠簸本就难熬,刚下了马车,父兄二人又一层层把自己套住,冷确实是不冷了,却也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她原本瓷白的小脸此刻因缺氧都憋得有些红了,若不看她迷糊的样子,反倒能让人觉得她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 不过曹盈并不想继续维持这个样子了。 她用小手捏住围脖往下拉了拉,使得自己的下巴得以脱困,又张着小口慢慢喘了几口气,凉空气滑入她肺中,虽有些不适但也让她清醒了,回过劲来了。 曹盈的视线略过这殿内许 多高身份高地位的人,终于撞上了也正关切自己的那双眼。 不是在平阳侯府,她不能太放肆地跑去他身边,便捉了曹襄系斗篷的棉质小球,动作轻微地向霍去病晃了晃,弯眼作口型向他打招呼:“霍哥哥!” 这又让曹襄有些吃味了,曹盈对霍去病的热情总是特别高。 不过一细想,他这个亲哥哥到底是可以抱着曹襄入席就座,霍去病却只能在角落里瞧着。 这寒冬腊月的,殿内越偏僻远火盆的地方就越冷,若是风雪一刮,怕是整个人都要冷得颤起来。 便是待会上了热食想着得些热量,怕也一会儿就凉了。 这么一想,自己这兄弟还是挺可怜的。 曹襄想到这便放下了对霍去病的醋意,另琢磨起了该如何帮帮他。 他考虑着待会儿趁人不注意,使些银钱,让宫人给霍去病送些热汤去,好歹暖暖手。 参与观礼的人都到了,太皇太后便吩咐下去要开始大傩了。 早已候着的百余个穿黑衣的童子听了令,便执着拨浪鼓纷纷跑出,以这鼓点声作为大傩开场的热闹。 然后四个披着熊皮,戴着奇异四目面具的武士便抓着长戈,举着盾牌追逐起了这宫中看不见的疫病灾魔。 最后在映亮半边天的火光中,辞旧迎新,大傩礼便算是尽了。 曹盈看得目不转睛,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新奇的表演。 若不是还有些冷静在,知道这是正经的驱疫之礼不是取乐的,她怕是要鼓起掌来。 大傩礼毕,便是用餐的时候了。 正座的太皇太后被馆陶公主几句话就哄得喜笑颜开,王太后在一旁坐着插不进去话,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但这种尴尬很快也就结束了,因为阿娇终于已经忍不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7、喵 卫子夫整个人情绪怏怏的,胃口也不好,桌上琳琅食物她也用不进。 但刘彻替她布的菜,她又不好耍脾气不食,便只得抑着难受,将刘彻予的食物嚼蜡般地吃了。 刘彻原只是不想她饿坏了身子,对腹中胎儿也不利,便随便夹了些菜给她,想着好歹让她进些食物。 然而瞧见她乖巧执著,忍耐着将盘中他才夹的菜品一口口吃了,又告恩向自己,他忽的觉出了几分得趣。 心中得了劲,于是卫子夫才吃了上一口,他便又殷勤着给她夹下一口将用的,总归是不想让她停下筷子了。 卫子夫对他这样幼稚的举动很有些无奈,可又推拒不得,只能一边谢恩,一边努力咽下。 好在刘彻不至蠢笨到替她弄些油腻反胃的菜品。 她吃了清爽的蔬果,又喝了已去油腻的鸡汤,胃暖了些,精神上也有所恢复,软语向刘彻道:“妾已好多了,有劳陛下了。” “朕不过是动动筷子,你才是辛苦为朕怀这一胎了。” 刘彻握住她的手,说了句体贴她的话,觉出了她的寒冷,便抬手揽着她的肩,将她向自己这边拢了拢。 卫子夫顺着他的力道依在了他的胸口,这种大庭广众下的亲昵让她不禁脸红,连忙垂头,不想去看旁人异样的眼光。 刘彻就喜欢她这副羞涩的样子,没忍住勾起唇,偏头在她发上落下了一吻。 这也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阿娇给彻底点炸了。 座次远近的事她忍下了,毕竟妻妾尊卑还是在的,她也不想这宴上还要讨好刘彻,坐远些也就坐远些。 刘彻替卫子夫布菜,阿娇也忍下了。 她从没有受过刘彻这种照顾,虽然嫉妒,但到底不能在明面上和胃口不好的孕妇计较。 可这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刘彻去与一个微贱出身的女人亲近,把自己撂在一边,等同就是在打她的脸。 这若是还能忍,她也就不是陈阿娇了。 怒气突破了临界点,阿娇腾地站起了身,恼怒地将一个盘子用力掷到了刘彻卫子夫身前的地上。 盘子摔了个粉碎,把卫子夫惊得脸都白了 ,意识到她的怒火,她连忙推着刘彻的胸口撤开了些距离。 然而她也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该不该去向阿娇告罪,咬着下唇刚要起身行礼,却发现自己被刘彻抓着手不得动。 她仰起脸,一双美目无声去问刘彻的意思,却发现刘彻面沉如水地望着那碎了的盘子,方才的温情已经一点也不剩了,根本不会予她回应。 卫子夫心中微微一刺,连忙又垂了头,不敢再看也不敢再问。 阿娇摔了盘子不算没完,恼得竟是将桌案给直接踢翻了。 为了宣泄她满腔的怒气,阿娇如市井泼妇般冲至了二人眼前,用手指着他们骂道:“什么样的场合你们都不瞧瞧,真是一点也不知羞啊!” 场上静了下来,连碗筷碰撞声都没有了。 众人都噤若寒蝉地目睹着这场闹剧,忐忑地等着刘彻的反应。 刘彻的视线在阿娇身上停留一瞬,便飘向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仍端坐正位上没有表示,窦太主倒是有些焦急地呵止阿娇不要再胡闹,然而阿娇上头着,根本没听。 她执着地等着刘彻向自己认错服软。 “朕闻民间常说岁岁平安,皇后如今摔碎了这盘子,倒也是个好兆头。” 太皇太后没有表示,其实就是一种态度。 阿娇善妒且不谈,还当着这许多人对他不敬,太皇太后却没有摆出反对呵斥的意思,那他就也只能将这件事翻篇略过。 真是恶心。 这种受制不得不行事的感觉很不好,但刘彻心中的憎恶感越深,此刻就越冷静。 他平淡地借了个谐音词,将阿娇与自己撒气的事情圆了过去。 且在阿娇开口之前,他就又接上了自己的话道:“只是宫中尚简,皇后你这样毁坏食品物什却是该罚的,便罚一个月禁足。” 刘彻说着这话时仍是看着太皇太后的,仿佛阿娇什么样的反应都不被他放在心上,单看太皇太后是否满意这个处置。 到底是阿娇做的有错,他不愿完全放过,且看太皇太后能不能同意了。 然而他正与太皇太后试探着呢,阿娇那边的恼恨更甚一重。 被刘彻这样无视,阿娇已经什么理智也不剩了,恼得又是对他痛骂一句,就要直接冲去与刘彻撕扯 。 “阿娇。” 太皇太后苍老的声音平静地唤了她一句,就将她重拉回了现实。 她可以不理会窦太主的阻拦,却不能不回应太皇太后的呼唤,因为母亲不会对她生恼,至于太皇太后,她完全不敢想惹恼太皇太后的后果。 她实际也很怵外祖母,与太皇太后说话,她满腔的怒气都化作了委屈,那些呵斥也变作了撒娇。 阿娇正想着与太皇太后诉说她所受的侮辱,求太皇太后为她做主,就听太皇太后道:“皇上的惩处很合适,禁足一个月应好生思过。” 阿娇一下懵了,虽然她不敢与太皇太后过于亲近,但是太皇太后从来都是护着自己的,怎么如今却站到刘彻那边去了。 禁足一个月她根本就无法忍受,理智回笼她连忙就要认错请求宽恕。 但是没等她开口,太皇太后就扶了额道:“哀家年老易乏,该歇歇了。大傩典礼尽了,大家也就散了各自寻欢。” 她杵着拐杖站起,馆陶公主连忙要扶,但是太皇太后别开了她的手,向自己一贯疼宠的女儿道:“你今日便与阿娇过,她明日起便该禁足了,今夜且让她开心着。” 然后太皇太后唤了一声王太后相扶。 王太后听了有些惊慌,又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托起了她的手臂,扶着她蹒跚地离开了。 见状刘彻也没有再留下的意思,重展露出笑容,搀着卫子夫,与呆愣在原地的阿娇擦身而过,完全没有再与她说话的意思。 殿上的人也就陆续开始退场了。 毕竟瞧着窦太主欲言又止的模样,明显是有话与阿娇说,虽说今夜阿娇搞出了闹剧,但他们一直在这瞧着皇后出丑总也不合适。 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月亮自云层后探出,将清辉洒下,雪光月光融于一色,煞是好看。 曹寿见风雪停了,又听曹盈说了被捂着的难受,便也就替她将绒帽和围脖给摘了。 正揣着她,预备一家子要回府过除夕时,就听身后孩童追逐着喊住了他:“侯爷留步。” 曹寿转过身,看见了着一身皂色厚袍子的霍去病追了上来。 在宫中这几个月不见,霍去病抽高了不少个子,但仍然是个小小奶娃娃。 眼见他踏着双墨色 棉靴,在雪上留下了一连串小脚印,曹寿弯了弯眼,哄着困倦的曹盈抬起头。 曹盈迷迷糊糊地被唤醒,扒拉着曹寿的手臂向下看,便见男孩正仰脸笑向自己,有些疑惑地确认道:“霍哥哥?” 霍去病知她与自己亲昵依旧,心下也安了,高兴地应答了她的呼唤。 然后他摸了摸后脑,有些羞涩地向曹寿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侯爷,我许久未见盈盈了,能让我抱抱她吗?” 曹寿已知晓霍去病在曹盈心中的地位,本就想答应,但在他答允前,曹盈就已经主动向霍去病张开了手,让他生出了些无奈。 将曹盈交霍去病抱着了,他又矮身蹲下捏了捏这两个小豆丁的脸,道:“既然许久不见思念着,你两干脆寻个温暖的地方说说话,这外头站着,人怕是都要冻坏了。” 霍去病眼前一亮,他在宫里居住了这些日子,还真有个想要带曹盈去看的地方,只是原以为没有机会能带她去看了。 曹寿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是同意他今夜带着曹盈共度吗? 如他猜测,曹寿又拍了拍旁边站着的,气鼓鼓妹妹被抱走的曹襄,支着曹襄与霍去病与曹盈二人一起去过除夕。 让他们玩闹一会儿,说过个半个时辰再来接他们。 曹襄听说能带他一块儿的玩,便消了气,欢喜地跟上了霍去病的脚步,去往霍去病想要展示给他们的地方。 这下连平阳公主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方才曹寿提出让霍去病带走曹盈时,她其实就已经有些不愿意了。 天寒,女儿年幼病弱,怎么就交给另一个孩子照顾了。 但是因这件事是曹寿主动提出的,她也就没说什么,想着让两个孩子寻个暖和些的地方玩闹一阵,立刻回来接就是了——怎么曹寿竟把曹襄也支去了? 霍去病一开始可并没有邀曹襄的意思。 曹寿初时不过是因着知了曹盈前世所受的苦,想着如了曹盈的愿,让她能与霍去病玩闹在一处。 再让曹襄跟着去,也只是让他们年岁小的孩子间多个照应。 不过他也怀了些自己隐秘的心思,含笑执了平阳公主的手,让她不要忧思,道:“今年雪下得好,孩子们一处玩闹,我们也可两人看 看雪了,好些年都没有只我们两人看雪了。” 他话语说得情意绵绵,叫平阳公主的脸烧了起来,嗔他一句,却也小指勾了勾他的手,轻轻“嗯”下了。 夫妻二人往在这小路上闲步观雪景,霍去病则是抱着曹盈,领着曹襄往有些偏僻的路上走了一段,终是看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个因长久无人打理而荒废的戏园子。 曹襄看了有些失望,霍去病这样神秘兮兮地领着他与曹盈来看,他还以为是什么好地方呢,结果却只是个破败的戏园子。 曹盈却仍微笑抱着期待,她被霍去病抱着不知被带到了哪儿,只是揪着他的衣襟,等待他说到达。 反正霍去病无论带她去哪儿,她都是高兴的,无论如何也是她作为随行者陪着去的,不再只是个旁观者了。 霍去病慢慢走到这戏园子内的角落,将曹盈放下了,然后将这垒高的破败棉絮掀开了一角。 于是曹盈就听见了一声绵软轻微的“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8、残疾 这是一只小小的奶猫,看着不过几个月大。 它的背上是淡黄色柔软的绒毛,腹上却是一片雪白,尾巴也是纯白色的。 而黑暗中猫儿一对圆溜溜的眼,也灿若最纯净的翡翠玉石,看得曹盈生出了喜爱之心。 然而曹盈对于小奶猫来说很陌生,让它显出了几分警惕害怕。 它整个猫都团了起来,往后缩了缩,又可怜又可爱地向霍去病轻轻“喵”了一声,仿佛是在寻求安全感。 “乖,这就是我常向你说的盈盈,她不会伤害你的。” 霍去病含笑从身上拿出一个小油包,打开了放在地上,又向它推了推。 油包里包着的是方才宴上宫人盛给他的鱼羹,鱼肉被炖得精细喷香,小奶猫立刻就被诱惑了。 它颠着步子小跳着出来,曹盈这才发现它的左后腿不健康地弯折着,似乎是受了什么旧伤。 但什么样的人才会伤害一只才出生的小奶猫呢? 曹盈偏头去问霍去病,霍去病的笑容淡了些,道:“我是在皇后宫室附近捡到的它。其余几只小猫和母猫都死了,就它还剩口气,我便偷养起来了。” 他拿食指从猫儿的头上顺着脊椎往下轻轻抚着,没有掩饰他的厌恶,道:“至于它的来由,我向宫人们打听过这件事。听说母猫原是阿娇得来的爱宠。 但自从母猫怀上小猫后,就被动辄打骂。等它生下小猫的时候,皇后就直接下令把大小猫儿都打死了。” 唯一活下来的这只,后腿也被打折了,没了母猫的照料,若不是霍去病捡了它来,它必然也活不下来。 霍去病说到这里也就没说了,似乎是不想着让曹盈知道这宫中的肮脏事儿了。 但是曹盈脑子动得快,只根据他的话稍一推解,便晓得了他没有说的都是什么了。 猫儿失宠就是因为怀孕,阿娇积极备孕却不得有孕,大约就是她打骂母猫的原因。 而掰指头一算,母猫被打死的时间,应该就是卫子夫怀孕消息叫阿娇得知的时候。 阿娇泄愤向猫儿,很可能就只是因为无法将怒火宣泄向卫子夫。 对卫子夫阿娇暂时无能为力,于是就对猫儿 痛下杀手,也足可以见她对卫子夫和孩子怀着的是怎样的杀心了。 “霍哥哥,宫中苦吗?” 曹盈对他同情又心疼,先前看见卫子夫时,她就猜出了些卫子夫过得不如意了。 只是没想到阿娇怀着的竟是如此深的恶意。 若是卫子夫这怀孕妃嫔都遭了不平待遇,那霍去病在宫中岂不是更受欺辱? 她仔细打量着霍去病,想要看出他是不是遭了苛待精神不济,或是身体上有哪里不适。 霍去病却是展颜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宽慰她道:“我倒是一切都好,常被陛下带在身边教授道理。虽没个正经名分,但是实际我与陛下的关系却如同师徒,后宫许多事都不牵涉到我。” 他摸了摸鼻子,又贴着曹盈的耳朵小声补充道:“在我看来,其实陛下是如师如父的。” 这是个有些大不敬的想法,然而霍去病确实也从未尝过父爱。 他只是个私生子,舅舅卫青吃过私生子在父家受的苦,便没有许母亲送他回父家,这才成长在了平阳侯府。 有卫子夫一层关系,他在侯府中过得可以说是顺心如意,平阳公主与平阳侯待他都不错。 然而再怎么不错,也是带了些距离感的生疏礼貌,霍去病感激归感激,到底说话前还需三思回应,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分了。 而舅舅虽然与他十分亲近,但终归也无法占据霍去病心中父亲的位置。 霍去病本已经不再奢望能体会到如山父爱了。 可是如今刘彻待他的亲昵照顾,却让他真切感受到了这种名为父爱的关心。 两人一个缺失了父亲,一个还没有儿子,又互相投缘,相处起来便互补着像亲父子了。 刘彻表现出的态度,自然也让霍去病在宫中地位水涨船高。 毕竟卫子夫的得宠九成是因她这一孕,而霍去病却是当真凭他自己就讨了刘彻喜爱培养着的。 霍去病的未来不可限量,宫人们自然也愿意向他频繁示好,各种照顾。 阿娇针对也是正主卫子夫,没分心思在他的身上。 但霍去病并没有在这种吹捧中昏了头,每天看着自家小姨受磋磨,他也明白后宫时刻都在进行着无硝烟的战争了。 “我就很不喜欢这种阴谋诡计小 手段,根本不是正道。” 霍去病认真地说道:“这种争斗也根本就不该发生。同是陛下的女人,我小姨从不敢肖想得到什么,皇后到底为什么就不肯与我小姨好好相处?” 霍去病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曹盈却是知道的。 阿娇与卫子夫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存在和解的结局。 因为卫子夫就是需要博宠获得未来。 而在阿娇看来,也就是她们这样的女人抢走了刘彻本该予她的关怀宠爱,以她的性子是不能容忍的。 更别说如今还有孩子这引她嫉恨的事了。 曹盈敛眸,没有再继续思索这个问题,在霍去病的劝说下,伸出手试探性地捏了捏猫儿的耳朵尖尖。 猫儿似乎对于耳朵被触碰极其敏感,几乎原地跳了一跳,抬头用那双翡翠眼看着曹盈,又是轻柔地“喵”了一声。 曹盈不禁露出了笑容。 “我其实不太好养着它。”霍去病看出她对猫儿的喜爱,便道:“这宫中我没有能医疗它的办法,你若是带它离开,可以去寻问我舅舅它的腿该怎么办,照顾各种动物也算他的强项。” 霍去病如今宿在卫子夫的宫中,刘彻常来,他不好按自己的喜好养只猫儿。 毕竟这猫儿认真算下来实际上是属于阿娇的,哪怕阿娇已经下令处置掉了,但若真叫她发现了,不免又是一个她可以向卫子夫发难的由头 霍去病不想再为卫子夫招来麻烦了。 因而他只能替猫儿在这破戏园子搭了这么个温暖的小窝,时常为它带些食物来果腹。 这伤折了的腿,他却是束手无策的,只能看着它的腿就这么长合。 若是曹盈能带着猫儿回平阳侯府照料着,再让卫青帮忙瞧瞧看能不能将腿治好,对猫儿来说,远比在这破戏园子中住着要好。 霍去病向曹盈提出了这个提议,曹盈也因对猫儿的喜爱有些心动——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柔软可爱的小动物。 只是不知道它愿不愿意接近自己。 她学着霍去病的样子蹲下身,向猫儿伸出了手,一双眼亮晶晶地等待着它向自己走来。 曹盈身上带着的奶香味和亲和的态度让猫儿稍放松了警惕。 它歪着头观察了曹盈一会儿,似乎是在判 断她是不是会伤害它,终于被她打动,大着胆子向她靠近了。 猫舌轻轻舔舐在曹盈的手掌上,这种奇妙的感觉让曹盈缩了缩肩,嘴角遏制不住地上扬。 但是她又不敢真笑出声,怕惊了猫儿,便轻咬着唇,偏头以眼神去问霍去病该怎么办。 霍去病见她僵得一动不敢动,莞尔捏了捏猫猫的后颈,重引来了它的注意力。 猫儿便换了亲近的对象,将一只前爪压在了他的手上,头也侧贴在了霍去病的靴面上,但一双翡翠眼却仍瞧着曹盈,带着些好奇地探究。 曹盈轻轻出了口气,对它更生出了些喜爱,便仰头去问曹襄:“哥哥,我可以养猫吗?” 曹襄还从来没有拒绝过她提出的事儿,虽不知道平阳侯府到底准不准养猫,但只瞧着她眼中的期盼,便立刻应答道:“当然可以啊,养着!” 他其实心也因这软乎的小家伙化成了一滩水,但是作为兄长需要维持尊严,总不能与妹妹争抢着去邀猫儿的宠。 于是曹襄便强遏着也去摸摸猫猫头的冲动,只抱胸站着看,感动于自己这番为人兄长的不容易,却是看自家妹妹逗猫看得目不转睛。 霍去病早看出了自己这兄弟对猫儿的觊觎心,暗自好笑。 因而与曹盈又逗弄了一阵猫儿,将与她分别时,便让曹襄一次抱了两个软绵绵的小可爱。 猫儿倒是不怕曹襄,被他抱着也没有乱动,只蹭了蹭换了个舒服的动作,便与曹盈贴贴着不动了。 “盈盈力气小,别累着了她的手,你就一并抱着。”霍去病拍了拍曹襄的肩,发现他整个人都紧绷着,更觉得好笑:“放松啊,两小只都轻,你总不能抱不动。” 这一激便激得了曹襄的好胜心,眼一横便稳稳当当走了。 霍去病目送他们离开,掸了掸身上沾上的细碎猫毛,发现先前抱着曹盈时,她配于垂髫短发上的串环玉饰似乎是掉了一个玉环在他衣上。 他笑着将自己束发的红绳解了下来,穿过这玉环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免得又不知掉去了哪里。 霍去病想着下次见曹盈时,他再将这小玉环还给她,且离曹盈进宫时间也不久了,他也该想想这宫中哪里适合带她一块儿玩 耍了。 他思索着往卫子夫所居的宫室回了,而曹襄带着妹妹与猫儿未行多远也就遇上了来接他们的曹寿和平阳公主。 曹寿见他们回来还多带了只猫,再一看曹盈与猫儿的亲密,便也没有多问,只是稍看了看猫儿,夸道:“倒是只金被银床的富贵猫儿,更难得一截雪尾,盈盈若想养着便养。” 平阳公主稍皱起了眉头,她不介意府中养只猫,但是这样一只看着便名贵的猫绝不会是寻常的野猫。 这里又是皇宫中,有本事得只这样猫儿的八成就是阿娇,就这么将猫带回去,到底有些隐患。 “这猫儿的跛脚都这么歪着长合了,怕是不得原主人欢喜早被遗弃了。”她能想到的曹寿怎么可能没想到,牵了她的手让她不用担心:“既已被弃了便是无主,盈盈喜欢便养着。” 他看着女儿欢喜向他道谢,不甚在意地宽慰平阳公主道:“即便原主要找麻烦咱们也不用怕的,曹家如今虽不及鼎盛时,但也不是随意便能欺负的。” 平阳公主抬眼向他看来,他接着自己的话道:“且今夜这情形,她怕是也不能再花心思在这些小事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9、寻仇 新春第一日,卫青仍要在建章当值,不能回平阳侯府与亲人过节。 曹盈提出要抱着猫儿去见他,平阳公主见天放晴了,沉吟片刻便点头同意了。 念着天气一天更比一天冷,建章又在城郊,比城内还要寒冷,平阳公主便吩咐着仆人取了些厚实的衣物和炭石一并装在马车里,给卫青送去。 毕竟如今能照顾些卫青的,大约也就只有她平阳侯府了。 刘彻虽对卫青略有看重,但到底心思不会细腻到连这些日常所需都替卫青思索到。 而卫子夫身处后宫,在阿娇为难下,本就有诸多不便,想要给宫外递句话都难,更别提给卫青送东西了。 单只卫青当值所分的那些东西,怕是过冬会很艰难。 因此平阳公主就吩咐着一次将过冬的东西备全了。 然后让这载了许多物事的马车跟在了曹盈他们所乘马车的后面,顺路将这些保暖品给卫青送去。 她与曹寿都还要备着府中春节的许多事,无法陪同,因而只曹襄跟着曹盈去了。 曹襄方一上马车,就发现曹盈和才收养的猫儿较昨日更亲密了。 自己妹妹今天穿的一身茸茸的雪白夹袄,再抱着个茸茸的猫儿,亲昵在一块儿看着格外和谐。 且这一人一猫此刻都香香的,直让曹襄想一并全抱在怀里了。 只是马车空间到底有限,他才遏制了这样的想法。 昨儿猫猫被带回来后,曹盈就亲自给它洗了澡。 毕竟是霍去病偷养在破败戏园的猫儿,他没有什么机会清洁它。 曹盈便想着盛一盆温水,轻轻淋湿它后,再用皂角稍梳洗它有些凌乱的绒毛。 猫儿本来都是挺怕水的,曹寿与平阳公主担心着她这小豆丁会被猫儿抓伤,但又不想打击她的热情,只好有些紧张地在旁边看着。 然而大约是因为这只猫儿吃过苦头,性情极胆小,完全不敢惹恼人。 因此它虽然厌恶水,却没有挣扎扑腾着伤人的意思,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可怜巴巴地叫着。 淋浴使得它身子轻颤,小心翼翼地歪着那只伤残的后腿似乎是想避开水,两只前爪则搭在盆壁上,被温水 每淋一次,便要呜咽一声。 曹盈尽量放缓了动作替它梳洗绒毛,梳洗罢又拿最柔软干燥的毛巾替它擦了水,包了起来,让它重归舒适中,这才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便欣喜地以脸颊与它轻蹭了蹭,弯眼去求曹寿与平阳公主:“我想和猫猫一块儿睡。” 两个大人见这只猫儿确实温顺不伤她,便也允了。 她拥着猫儿在自己的小床上睡了一夜,天亮时猫儿便不再对她设心防了,俨然已将她视作可信任的人。 坐在马车上时,猫儿就乖顺地窝在曹盈怀中,咕噜转着的眼则瞧向了昨儿才抱过它的曹襄。 曹襄本就看着它与曹盈心喜,见它瞧向自己,就伸手笑着勾了勾它的下巴,又撩了窗帘看了看路边的风景。 冬日暖阳下,冬雪却没有融化的迹象,压在田垄上厚厚一层,整个世界银装素裹。 瑞雪之后,今年必又是丰年,曹襄放下了帘子,心中更觉平和。 终于,马车行至了目的地上林苑。 上林苑原是在长安郊外一大片林区,为了方便狩猎居住,刘彻刚刚在这里新建起了宏伟宫室。 苑中有走兽飞禽,奇珍异兽各色,是刘彻非常喜爱的取乐之所。 而他麾下随他狩猎玩闹的羽林军也被安置在了此处。 这些组建羽林军的都是些平民子弟,出身都不算高,因而也并没有引来朝中人的重视,只当是刘彻不安于碌碌才整出来的花把式。 整便整,反正玩物丧志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不破坏现有平衡,打破已经存在的秩序便好了。 但是这些羽林军成员实际却与刘彻亲近非凡,更是都有报效之心,有些与那庙堂诸公相比,甚至了称得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卫青正是被刘彻安排着在羽林军中当值。 曹盈想找到卫青,也只能去问向羽林军,卫青的同僚们。 平阳侯府的马车终于抵达目的地,行至上林苑外,就停了下来。 看守着的羽林军骑郎头领见了所挂旗帜,迎了上来。 他接了车夫递来的名帖,向马车方向问道:“车内是平阳侯吗?” “我父亲未来。我是平阳侯府嫡子曹襄。” 曹襄挑起马车车帘,让他看了一眼车中坐着的小小女童和猫儿 。 然后他自己走出马车,放下厚重的车帘,省得冷风灌进马车内冻着曹盈。 “我们是来给羽林军内的卫青送些过冬物什的。”曹襄板起脸来说话,倒是像模像样地有一股贵气在,与他方才逗弄猫儿时的惬意全不一样。 “卫青啊,我知晓,我与他还是室友呢。” 青年收了平阳侯府的名帖,又稍看了后面马车上的东西,本已经准备让行了。 听见他们是要送东西给卫青,他便笑道:“只是不巧他人不在,你们若要送东西,送到他居住的屋子就是了,我着人领你们去。” “他不在?”曹襄眉头蹙起,回身向马车看了一眼。 这就有些难办了,曹盈是特意抱了猫儿向卫青来求问医治的。 那岂不是让自家妹妹白跑一趟。 但是既然已经错过了,也就是没办法了,曹襄点点头没有多说话。 他正要重回到马车里,就见自家雪团子倚着车厢墙壁,一手托着猫儿,一手费力撩起了门帘一角,试图探身出来。 曹襄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是连忙帮忙,替她捉起了帘子。 寒风一吹,她颊上浅淡单薄的绯红便消失无影了,可她无心去管,只向那羽林军青年问:“是谁邀了他去?” 她的声音轻却带着些焦急,几乎飘散在寒风中。 青年稍微愣了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卫青。 曹襄没明白她所急的是什么,以为她是不想白跑这趟。 于是在青年应答前,他便宽慰她道:“盈盈没事啦,卫青今日不在,咱们明日再来也行。刚好府中今日张灯结彩得好看,咱们就先回去。” “哥。”曹盈颤声问他:“你觉着谁能邀了他去?” 曹襄被她问住了,问题在脑袋中滚了一圈,终于明白她焦急的是什么了。 卫青出身自他平阳侯府,亲人不是在皇宫中就是在侯府上。 卫子夫虽然怀有身孕,但是在皇宫地位不高,行事也小心慎微。 阿娇才被禁了足,她若是就这么急急将卫青叫去皇宫,显得她是不安本分,不太可能。 而平阳侯府也没有派人邀卫青离开。 卫青正是当值的日子,他好不容易得了刘彻青眼在这里谋事,总不可能自己偷闲溜了。 那就只有可能是谁强邀了他去了。 曹襄方想到这一层,仍没等到答案的曹盈已经追问道:“若是来人身份需保密,你就只管告诉我,他们走了多久?” 青年见她体谅,有些感激地笑道:“不久。他前脚才被邀走,你们后脚就到了。” “那劳烦你取快马,搭我兄长往平阳侯府一趟。” 曹盈的话语有些跳跃,不说旁人,曹襄都糊涂了:“盈盈,这是?” “必是窦太主。”曹盈的粉唇有些发白,伸手捏住曹襄的袖子:“必是她来寻仇,你快去喊爹爹带人来拦!” 昨日阿娇才在殿上受了那样大的委屈,还被禁足不得出宫门,必然是要报复的。 窦太主心疼女儿,怕也不好直接替她在宫中对有孕的卫子夫出气。 如今卫青被强邀走,必然就是窦太主的寻仇手段了。 听曹盈直接喊破来人是谁派的,青年显出惊讶之色,但他更惊的是曹盈所说寻仇。 他与卫青同在羽林军中,很有些交情,若真是有人要害卫青,他不能坐视不理。 “小小姐肯定吗?”但是青年也不敢轻信了一个奶娃娃的话,无故擅离职守于他可不是轻罪名。 曹盈点头。 这城郊寒风激得她骨中虚弱麻痒的感觉复苏,但此刻更急的是救卫青性命,她只能抿唇忍耐着。 曹襄见她苍白的模样有些担忧,却在她催促的眼神中没有再体贴,只是向青年重复了先前曹盈的请求。 这青年骑郎咬咬牙,答允了下来:“我找个兄弟送小公子去。这一来一回需得些时间,我先带人去将那些人堵了!” 他似乎也颇有些威望,向守卫的男儿们一招手便将人聚拢了:“公孙敖,出了什么事?” 公孙敖道:“窦太主怕是要对卫青不利,你送这小公子去平阳侯府邀人,其余人与我去拦!” 他也明白过来曹盈的用意了。 到底是太主的邀请,他们这些位卑言轻的羽林军拦便是强拦。 想若要好生收场,必然需得个身份贵重的人,即平阳侯曹寿。 其余人一听有些群情激愤。 他们全都是平民出身,一身权依凭在刘彻身上,今日馆陶公主能捉了卫青相害,明日旁人未必不会捉了他们。 卫青好歹还有个妹妹是在宫中,能有平阳侯府的人来救,他们却是根本没有的。 这先河决不能开了! 因而一人快马疾速送曹襄往平阳侯府,其余人全都持武器追随在了公孙敖身后。 “跟上他们。”曹盈已有些忍不住疼了,背上出的冷汗染了些风更叫她难受。 可她此刻也只能忍着,她去了好歹凭个翁主身份能压一压那些人。 若能少起冲突解决这桩事是最好,毕竟太皇太后仍在,便是明知道馆陶公主犯错,怕是心也有偏向。 曹盈吩咐了车夫追着,便回了车厢中合眼一会儿,试图缓解眼前发黑的症状。 猫儿感受得到她的不适,也表现出了些焦急,喵喵着用软乎的肉垫轻拍了拍曹盈的肩。 “我没事。”曹盈睁开眼,捉了它的小爪子,勉力笑了笑试图安慰它,可她身子的颤抖却出卖了她。 猫儿喵呜了一下,没有再打扰她,团在她的胸口,安静地做一个发热源。 曹盈胸口稍暖,心也暖了些,拉扯在她脑中的那根线有所放松,疼痛也轻了。 她慢慢地呼吸着,担忧却丝毫未减。 希望还来得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0、受伤 卫青已经有些精疲力竭了。 馆陶公主派来邀他的仆从不许他骑马跟随,他就只能穿着一身盔甲快步跑着,跟在他们马匹后面。 他倒也猜出这是馆陶公主为了女儿,故意向自己发泄怒火。 但卫青思索着这样能馆陶公主消消气也是好的,总归比让怀孕的姐姐受折磨来得好些。 因而他虽追得小腿都有些抽筋了,却也仍咬着牙跟着。 他大口喘着气,吞入肺中的冰冷空气如同刀子般自他喉道一路往下刮,带起一阵血腥味,他也只能咽下。 往日里让他骄傲的盔甲此刻也成为了了沉重的负担,抵挡不住寒冷反倒叫他跑得越发艰难。 卫青跑得有些麻木了,一双眼望着马队的方向,腿机械地迈着。 身旁还有个骑着马的仆人,不时甩鞭,骂骂咧咧地催促他,让他跑得更快些,嘴中说着不能让馆陶公主等他的话。 这当然只是借口,可卫青连思考的精力都没有了,只得在他催促下继续跑着。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 卫青以为他们终于折磨够自己了,慢慢也止了步子。 站定原地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双腿都失去了知觉,若不是凭着意志力强撑,他怕是已经倒下了。 “是要休息吗?”他沙哑着声音去问身侧那个下了马的人,回应他的却是一道寒光。 卫青反射性地抬起手臂去挡,刀刃便劈砍在了他所穿的盔甲上。 只听“噌”的一声响,盔甲抵挡住了这一击,可力道却也震得他手臂发麻。 然而他没有再呆愣的时间了,这人的下一刀已经接着向他劈下了。 卫青终于明白先前他们逼迫自己奔跑的用意了,此刻他的腿已经抬不动步子逃离了,只得抽出腰间所配长刀应对。 他在羽林军中练得武艺不弱,又穿着一身盔甲,这个人无章法的劈砍没法伤害到他,若单对单,说不得他还能取胜。 可在场的又不仅仅者一人,先前在他前方的那十余人都已经下了马,各自拿了武器,嬉笑着围聚了过来。 这些人是要杀他。 积累的疲惫感让卫青连愤怒都生不出了,只是有些绝望——他没 想到馆陶公主会做的这么绝。 双拳难敌四手,他的武艺再高超,迟早也会被这些人耗死。 但是他不想死。 即便此刻的他已几乎陷入死地,他也想搏一搏活下去的可能性。 卫青一边扛着四面八方攻向他的刀刃,尽量护住自己,一边转动脑筋试图找到一条生路。 向这些人跪地求饶他是做不到的,且这些听命行事的人本也不会因他的哀求就放过他。 而若全凭打斗,他自问也没有以一胜十的本事——十死无生,卫青面对的局面就是这样。 但是他眼中的火光并没有因知晓现实而黯淡下去,若这些人非要取他的性命不可,他必然也要他们付出代价的。 卫青奋力与他们拼着命,可颇有些已经什么也顾不得的意味。 然而这些人却没有想一下就弄死他,戏谑地劈砍戳刺着他身上并不致命的位置,仿佛杀死他之前还要折磨他一番。 眼瞧着卫青渐渐负伤流血,他们还嘲笑起了他来。 然而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自他们先前来时方向渐渐迫近的马蹄声让他们意识到了不妙,若是再拖延下去怕是有变数,领头人当下就要解决掉卫青。 可是卫青同样听见了这援救的声音。 他的心中重燃起了希望,身体也迸发出了力量,原本已经沉重得抬不起的手臂又堪堪举起,扛住了朝他劈头盖脸落下的致命一刀。 馆陶公主府上的仆人们越急着要杀他,手上动作就越错,竟是让疲惫至极的卫青硬生生扛了下来。 而冲在最前的公孙敖终于看到了自己这兄弟身处的危险状况。 他原本还忐忑要被问罪的心情此刻全被愤怒取代,怒吼一声扬鞭疾奔。 及到卫青身侧时,公孙敖也顾不上勒马了,直接将距卫青最近的那人撞飞了出去。 他们这些羽林军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是为守卫刘彻安全,到底是每日操练着的,比起馆陶公主府上这些家仆强得多。 但人数上到底还是有些差距的,战在一处也没能取得什么压倒性的优势。 今日春节,当值守卫上林苑一边入口的本就只有六个人。 一人是如今奄奄失了力气的卫青,一人送了曹襄去寻援,此刻公孙敖四人一 边要护着卫青,一边要打斗,实在有些不易。 而馆陶公主府上佣人似乎也是得了死命令的,必是要杀了卫青不可,此刻虽然已有人重伤倒下,他们也不愿撤走。 曹盈的马车此时才堪堪来到地方。 她克制着身体的不适,逼迫自己站起身,让车夫将平阳侯府旗帜舞起,引得了馆陶公主手下人的注意力。 这些人为馆陶公主效力,本身也都有些权力。 他们并不觉得杀了一个几乎等同白身的卫青会如何,也敢与公孙敖等羽林军骑郎打斗。 反正有馆陶公主罩着,在这离长安还有段距离的荒郊野外,死几个人便死几个人——若是全能弄死了最好,也省得有人与他们对证。 然而平阳侯府曹家的威望,他们还是知道的。 虽然如今曹家当家人曹寿是个病秧子,但是曹家在世家中人脉极广,又是迎娶了平阳公主的,不能不让他们忌惮。 领头人略一沉吟,呼唤着其余人都与公孙敖他们拉开了些距离,也将重伤的兄弟抬到了后方,皱着眉瞧着马车的动静。 一面旗帜而已,未必就真是平阳侯府的人,说不得只是公孙敖等人吓唬自己的手段。 即便真是平阳侯府的马车,车上所乘的人是谁,也决定了对他们的威慑力。 公孙敖等人稍有了喘息之机,连忙搀扶起卫青,向马车的方向退了退。 曹盈仍在车厢中,知晓这局面维持不了多久。 单凭一面平阳侯府的旗帜不可能完全镇住这些人,她只得咬着唇自己走了出来。 小小的女童穿着富贵,怀中还抱着只猫儿,一看便是平阳侯府精心娇养着的女儿,让领头人信了这马车的来历。 可是她的出现也证明此刻在的仅只有她,一个不满周岁,软弱可欺的女童。 这样稚嫩的孩子所说的话,是不会被取信的。 只要不伤了她,将卫青带走再动手,馆陶公主吩咐给他们的任务依然可以完成。 他们又蠢蠢欲动了起来,曹盈早预料到了会引发这样的结果,连忙在他们行动前,软声让公孙敖将卫青搬上了自己马车。 她此刻就是公孙敖他们的救星,七手八脚将卫青抬上马车,又各自护卫起了马车。 确认了她是谁, 馆陶公主的手下也不好对她硬来了,但是他们是得了令必杀了卫青的,不能硬来便想着哄骗了。 “小翁主。”领头人知的事儿不少,皮笑肉不笑地向曹盈道:“我们都是为窦太主行事的,窦太主点名要见卫青,还请你行个方便,让他下马车。” 曹盈此刻在寒风中半靠着车厢,内脏都抽搐着与她作对,能不昏厥过去便已很不错了,哪里还能与他应话。 因而她只得寒着张脸,眼瞧着他说话,并没有应答。 她的身份高贵,然而稚嫩娇弱的面容并不能予这些人多少压迫感。 很快,没能得到回应的仆人们就失去了耐心,向马车行了几步。 领头人又道:“小翁主应该是知道窦太主的,你该称太主一声外姑婆。太主是你的长辈,惹长辈不开心,可不是乖孩子应该做的。” 公孙敖因他们的迫近而紧张了起来,重新操起了武器,却没太被放在眼里。 曹盈仍然一言不发,小小的身子立于马车上,无声地阻止他们上马车抢人。 见她仍不愿将卫青交出来,领头人“呵”了一声,竟是让手下们将武器都收了起来。 他缓步接近,视线转向了公孙敖:“方才打斗起来,有死伤是再所难免。但如今我们都已收了武器,羽林军们若是再动刀戈伤人,可就得想想自己的前程了。” 这话一出,除了公孙敖外的其余三人都面露犹豫。 他们好不容易才进了羽林军任职,方才被公孙敖鼓动,激愤下可以为卫青出头,但如今脑袋冷静下来,不免都有些后悔。 馆陶公主平阳侯,都是他们惹不起的人,他们根本就不该掺和进这种事里来。 因而他们也都收起了武器。 公孙敖却确实与卫青交情不薄,明知道这些人要致卫青于死地,他不能坐视不理让他们带走卫青,即便同僚都动摇,他也认定了这一点。 领头人的手抓住了车沿,与曹盈不过三尺的距离,公孙敖不再犹豫,想要一刀劈下,却是被身后三位同僚抱住了:“公孙敖,咱们可别掺和了!” 他挣扎不脱,恼恨地大骂出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恶人往马车上走。 领头人未再将不言的曹盈放在眼里,抬腿稍避了她 就要将躺在马车上的卫青给拉出来。 曹盈微微吸了一口气,敛下眸子,松手让猫儿跳落在地上,在他将进车厢时,伸手在他腿上一推。 她微弱的力气当然推动不了一个成年人,但她原本也不是要真的推他下马车——她所想的是自己摔下马车。 她穿得厚,本就有些重心不稳,只稍一推她自己便歪歪地摔了下去。 这就是曹盈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了。 她是平阳侯府的女儿,是大汉封的翁主,这些人不能眼睁睁放任她受伤。 反正受伤也只是疼痛,而她最熟悉的就是疼痛了。 将摔在地上前,曹盈合起了眼。 挑起帘子正要拉人出来的仆人听见一声不算重的闷响,疑惑地往声源处看去,顿时大骇。 方才还阻着自己不让进的奶娃娃如今正悄无声息地趴伏在地上。 她的头旁边有小块石头,此刻沾染了些血迹。 这可是平阳公主与平阳侯的嫡女! 他顾不得卫青了,连忙就要去下车看曹盈的情况。 然而一只羽矢自远处飞来,精准地射中他的肩膀,力道极大,几乎将他钉在了马车上,让他悲呼出声。 一身墨色大氅的曹寿骑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自城中奔来,远远就看到了这情状。 怒火将他淹没,他往日温润病公子的样子已全然不见了,勒马放下长弓,冷声呵斥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1、安慰 曹寿没有再多花时间和这些人清算,急跳下马,一边轻咳着,一边跑至曹盈身边。 清晨还颇活泼与自己告别,亲吻自己脸颊的女儿,如今正悄无声息地趴在地上。 仿佛已经死去。 曹盈心中的恐惧放大到了无限,心重重坠下去,一时竟有些束手无措。 而小小的猫儿不知曹盈发生了什么事,拿头轻轻拱了拱曹盈的手臂,试图让它才得来的主人重抱起自己。 却得不到回应 它戚戚呜咽着喵喵叫,几乎叫曹寿心碎。 “盈盈,盈盈... ...”他直直跪到了地上,喃喃着唤她,又颤着手小心翼翼将她托起,让她面向了自己。 只见曹盈紧阖着眼,原本白瓷般的脸上,自额角至下巴半张脸尽是血迹,极其骇人。 只是不知到底是伤到了哪一处,曹寿也不敢动手擦拭,只是手背轻触她完好的半边脸——冰凉一片。 他屏住呼吸试了试曹盈的鼻息,这才微松了一口气。 曹寿几乎以为他失去了珍贵的女儿,好在她仍有清浅的呼吸。 他不敢再耽搁,这天寒地冻,曹盈又受了伤,耽搁不起。 但是平阳侯府的其余人还未到,他也不好带着受伤的稚弱女儿就这么骑马回去。 只能将她先送进马车了。 曹寿抱着曹盈站起身,起得太快,身形稍稍一晃才站稳。 方才他什么也顾不得地在寒风中奔马来此,本就是巨大消耗。 再加上因见曹盈受伤,心情剧烈起伏,两者相叠加让他的身体有些扛不住。 然而扛不住也得扛,他咬了咬舌尖保持清醒,一手抱着曹盈,一手抬起为她遮风,抬步走上了马车。 馆陶公主的仆从仍被钉于车上。 失血让他脸呈一片丧白色,却是不敢向面沉如水的平阳侯哀叫求饶。 传言中那个温润平和,几乎可以被称作软弱可欺的平阳侯,和眼前这个阴骘得如要亲手杀人的男人根本不符。 仆从嘴中泛苦,这自马上射出一箭的精准和力道也不凡。 若他多言,怕是真要被浸泡于愤恨中的曹寿给杀了。 曹寿撩起门帘,看见车厢内躺着的遍体鳞伤已失去意识的卫青, 眉头皱起,稍稍冷静了下来。 结合先前曹襄向自己来告的,他们这番赶来本该是为救卫青——曹寿隐约猜到曹盈是摔下马车,多半是她自己的主意了。 车厢外那些浑人再恶,到底是馆陶公主手下,不会全不知尊卑轻重。 在看到马车上平阳侯府旗帜,知晓曹盈身份后,他们不可能真敢伤了她。 曹盈看着就脆弱,这些人怕是碰都不敢碰,可偏偏她就跌落了马车。 大约是为救卫青无奈下的苦肉计。 曹寿将自己大氅脱下,叠了一叠,铺于马车座位上,这才小心地把曹盈放下。 他此刻心中又是疼惜又是无奈,如今他也算是摸清些曹盈的性子了。 这重生前被深锁院落的女儿,未被病魔和岁月折损了性子,她没有对旁人的恶意,却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持一颗真心,怀满腔智慧,又极善解人意。 这样的性情,旁人很容易对她生出喜爱之情,但是于她自己,实际却并不好,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珍惜她自己。 就像今日救卫青,她发现她自己的无力后,想着的不是放弃,竟然是行一步险棋,把她自己置于危地来实现她的目的。 曹盈还有个翁主的头衔,她摔下马车受伤不是小事。 即便这些仆从胆大包天,也不能对她的受伤视若无睹,必是要送她就医。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能再去劫杀卫青了。 确是个好法子——如果完全站在无关者的角度,曹寿或许会这么说。 但是作为父亲,他希望曹盈摒弃掉所有可能会伤害到她自己的想法。 说得再自私些,他宁愿卫青真被这些馆陶公主手下劫去,也不愿见方才曹盈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情景。 曹寿爱怜又痛心地捂着她冰凉的小手,试图让她温暖起来,因而曹盈手指稍一动他便察觉到了:“盈盈?” 曹盈左半张脸全是血,左眼被血糊住根本睁不开。 因而她只得颤着长睫,睁开了右眼,低若无声地用气音唤了一声“爹爹”。 血脉中的疼痛感已经消退了,失血的无力感却还在。 然而曹盈不想曹寿太担心,就宽慰道:“爹爹,我没事,只是额上磕了个小口子,才流了些血。” 左额鬓角 处火辣辣地疼着,但曹盈感觉得出,那处伤只是皮外伤。 疼且疼着,看着骇人但不会有大问题。 毕竟她是她自己推自己摔下去的,摔得并不算太重。 摔下去前,曹盈也思量过了。 比起后脑着地的危险,还是直接正面倒地可能受到的伤害小些。 只是这荒郊遍地碎石,她考量得再多,真的摔下马车也还是要受伤的。 她的左额磕在了一块小石头上,划拉了一道小口子,也让她头脑一嗡。 原本她就有些抵不住纠缠着她的疼痛,脑袋一昏沉,绷着的那根弦断了,便陷入了昏厥。 但疼痛消退,她也就醒来了。 曹寿先前脑中原本转了许多要教育她的话,当下看着她脆弱又坚强的模样,就都说不出了。 他叹了口气,情绪有些低落地向曹盈抱怨道:“盈盈就不能多依靠爹爹些吗?” 曹盈睁着的眼中透出了迷茫之色,似乎不太明白曹寿说出这句话的意思。 她只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惹了曹寿烦恼,便稍抬起手,手指捏着曹寿袖子一角,轻声道歉了。 “我的傻盈盈哦。” 曹寿也不指望她一下就开窍了,只将她的手回握住:“你年幼,越是聪慧能干,便越显出爹爹护不住你的无能了。” 曹盈张了张小嘴,想要说她并不觉得自己爹爹无能,但被曹寿止住了:“我懂的,盈盈你且休息一会儿,我带你去寻医。” 知晓只是皮外伤,曹寿也放松了些。 他下了马车,将在寒风中有些瑟瑟抖着的猫儿抱了回来,放在了曹盈身侧,瞧见曹盈这一会儿已沉沉睡去,脸上露出了点笑影。 但当他再次行出车厢时,这笑影便半点不剩了。 这些馆陶公主的仆人们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了,忐忑着不敢问也不敢离开,只齐刷刷都跪在地上。 曹寿抬手握住自己方才射出的羽矢,用力一拧。 原本受伤这人肩上勉强止了血的伤口便被再次破开,他终于是忍不住痛呼出声。 曹寿却不在意他的痛苦,手上使力,直接将箭拔了出来,又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迫他跪下了。 “伤害翁主是什么罪名你们知道吗。”曹寿地唇勾成一个残忍的弧度:“倒也不 必再知道了,你们害的是我的女儿,我就可以给你们当场定个死罪。” 闻言,在场的仆从们都急眼了,他们可不想死了。 原想着杀了卫青一个小小建章骑郎,顶多不过是被关进牢狱中,没什么后顾之忧。 为馆陶公主办事,自然会被馆陶公主罩着。 在牢狱中他们也吃穿不愁,还有许多金银珠宝相送,一时被困住也无事,只等一个大赦天下便可以了。 但现下情况却变了,面对一个已经动了杀人念头的曹寿,他们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侯爷,我们无意伤害翁主。”最终还是被曹寿踢跪在地上的领头人出了声,辩解道:“我上马车也只是为了带走卫青,根本未碰到翁主……” “那你的意思是,盈盈摔下去,完全与你无关?”曹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辩解的话。 完全无关也是不可能的,领头者实不知曹盈是如何摔下去的,是被风吹的还是被自己惊的都有可能。 但迫着她走出马车的是自己这批人,又叫曹寿亲见了曹盈的受伤,他们根本已经脱不了关系了。 他只好放弃辩解,昂起头,搬出了馆陶公主试图镇住曹寿:“侯爷,我们都是些小角色,只是到底听命窦太主行事,侯爷要杀要剐也需问过窦太主。。” “好啊,按你的话,我算账也需去找窦太主是。” 曹寿几乎被气笑了,他确实不想招惹馆陶公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事儿已经找到他头上了,他没有不接招的道理。 一个外嫁了的公主,夫家不显,若不是有太皇太后的纵容,她哪里配拥有如今的权势? 如今竟然敢直接派人来上林苑,劫杀在羽林军中任事的卫青了,当真是胆大包天了。 杀人的罪实是需要偿命的,若无曹寿的插手,馆陶公主可以上下打点着免了手下们的死罪,只让他们狱中赎罪便可。 到如今曹寿参与了进来,他就要借着曹盈的伤向馆陶公主讨回公道了。 “好叫你知道。”曹寿俯身在顶嘴向他的人脸上拍了拍:“我会去向窦太主讨问这个问题。” 跪下的人以为他是态度软化了,刚要致谢就听他继续道:“既然应是寻靠山算账,那我找个窦太主也没用,。总要去问问窦老太太,我汉律到底还有没有顶点用了。” 远处,平阳侯府的亲卫们终于是到了,得了消息的平阳公主同样骑马来此,身前还坐着不放心不下非要再来的曹襄。 母子两同进了马车看曹盈状况,再出马车时,任谁都能看得出事情不会被姑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2、2公道 回了平阳侯府,将曹盈安置下,又寻了医师来为她和卫青看伤。 平阳公主与曹襄在一旁守着,曹寿便没有再耽搁,立刻行动了起来。 按道理说,他手中对付馆陶公主最好的筹码,就是曹家的人脉。 馆陶公主和太皇太后实际真论下来不过是外戚。 势大是真的,但如今馆陶公主知法犯法,被曹襄拿捏住了把柄,他纠结一波世家子弟去施压,也能逼着太皇太后秉公办事。 然而曹寿没有先去找世家故交,而是选择先去谒见了刘彻,预备将事情来龙去脉与刘彻说了。 作为父亲,他当然是想要为曹盈讨慧公道,但是作为平阳侯的清醒也还是在的。 世家宗族们确实能帮自己一起向太皇太后施压,但若是绕过刘彻先自行这么做了,等同就是世家与皇家相持。 各个世家的势力都颇大,真拉成一条线显得气势磅礴,可以与太皇太后相抗,却也会惹刘彻不喜。 即便刘彻与馆陶公主不对付,但只要看到这架势被拉出来,难免会对世家生出忌惮,相当于是把刘彻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完全不值当。 且想要绕过这一环节也简单,只需往刘彻那里一趟。 得了刘彻的首肯,那便是理所当然地听命行事了。 刘彻本就恼恨馆陶公主和太皇太后对他的制约,如今可名正言顺地反击,不可能不愿。 甚至能出这口气,说不定还会与曹寿亲近些。 果然,刘彻本是百无聊赖地在书房与韩嫣玩着投壶,听是曹寿入宫拜见,又听了一耳朵是什么缘故,当即就将箭弃了,着人将曹寿领了进来。 听曹寿讲馆陶公主派出的人竟真的去了他的上林苑,哄骗卫青试图劫杀,刘彻登时大怒。 “她怎么敢有这样大的胆子,我羽林军中的骑郎也是她起意就能去杀的?” 愤恼过后,他似乎才想起了卫青是他从平阳侯府提携出的少年郎,且是如今怀孕卫子夫的弟弟。 这便是事出有因了,必又是因阿娇母女两的嫉妒心了,刘彻心中更添了些厌恶。 但要说为此大动干戈,去寻馆陶公主麻烦,他心中还是差股劲 ,因而只是琢磨如何做才能反治她一波。 “皇后倒真是霸道。”韩嫣向曹寿勾起唇角,他也被阿娇为难过几次,不吝向他卖个人情:“看卫美人不过眼,便将她无辜的亲人也牵扯进来。” “先别叫卫子夫知道了。”刘彻吩咐道:“她如今怀有身孕,若得知卫青遭劫,因悲伤了身就不好了。” 因着卫子夫,刘彻到底又敷衍般地加问了一句:“卫青如今情形如何了?” 在他想来,既然曹寿去救援了,卫青应没什么大碍才对。 “医师看过了,虽然受了多处伤,但好在没伤到要害,并不致命也不至于残疾,修养一阵便可恢复了。” 曹寿详细说完卫青的事,又露出些郁郁的神情,沉默了。 刘彻觉出了些奇怪,便向他问道:“平阳侯是否还有什么未告知朕的?” 若只是卫青受伤,应还没有严重到要曹寿亲自向他来告,曹寿也不会为此郁闷烦恼。 且如今天寒,常日称病的曹寿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往上林苑去? “盈盈这次去寻卫青,碰巧撞上了这件事,也受了伤。”曹寿垂眸,仍然难以掩饰痛心。 “盈盈也伤着了?”刘彻闻听这话,一拳捶在了桌案上,震得桌上的东西都抖了一抖:“她还只是个稚龄孩童啊!” “她左额上划了个口子,流了一脸血,医师说伤得深,怕是有可能留疤。”曹寿说的是事实,却也有所掩饰:“她心善想救卫青,那些浑人知她是翁主却没放在眼中,害她摔下啦马车。” “好啊好啊!”刘彻怒极反笑:“朕的好姑母当真是要翻了天去啊!” 侍候着的宫人们连忙劝他息怒,莫要伤到他自己,刘彻却是不理,自榻上扯了厚重的斗篷披上,道:“阿姐怕是难过极了,替朕备马,朕要去平阳侯府一趟。” 房间内,曹盈脸上的血迹已被用洁净的软布沾水擦拭干净了。 刘彻进房门,见了那铜盆中扔着的血色软布,知晓曹寿并非虚言,脸色更差,大步来看曹盈状况。 曹盈的伤上了药,才缠上了绷带。 她脸本就小,此刻被绷带缠了小半张脸更显得可怜。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她额上的口子自发鬓角拉至眉骨 尽头,虽只是皮外伤,却离眼睛相差不远,极其凶险, 只是曹盈上药时仍是未哭,平阳公主见了心颤,替她将泪都流了。 此刻见刘彻亲自来了,她心中的委屈无法再压抑,也不想再压抑了,直要向刘彻跪下,与他相求一个公道。 刘彻连忙托住她,没有许她跪下。 他心中仍有些犹豫,蛰伏这许久,好不容易最近才松动自由些。 忽然又去顶撞太皇太后,他缓和关系的举措便都算是白费了。 曹盈听见他们这动静缓缓睁开眼,轻声向刘彻喊了声舅舅。 刘彻心中触动,原本的犹豫重被悲愤替代。 自己可怜可爱的外甥女都被伤成这样了,馆陶公主总是需付出代价的。 与太皇太后撕破脸便撕破脸。 “陛下无需担忧,盈盈是平阳侯府的女儿,她受了伤,自然该我这个父亲来为她出头。” 曹寿打断了刘彻的想法,仿佛是体谅他的处境般,提出了他的方案:“这次馆陶公主的行为触犯汉律,绝不能请恕,但她到底是陛下的姑母,陛下怕是为难。且让我去与太皇太后相谈。” 这既可以向馆陶公主出一口气,又不会让刘彻与太皇太后再次闹僵。 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刘彻爱怜地轻触曹盈完好的半张脸,答允了下来。 得了他的允,曹寿当即就伙同了其余几个曾受馆陶公主压迫的世家,向太皇太后上书请求严惩。 隔日,曹襄被太皇太后召见,她沉着脸问:“平阳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不过是在求一个公道。”曹寿没因她的话语而动摇,道:“总没有让罪魁祸首逍遥于汉律外的道理。” “平阳侯拉拢其余世家一起求公道的事,陛下是否知晓?”太皇太后略有些严厉地质问曹寿,试图将曹寿求公道的行为上升至世家与皇家的对峙。 然而曹寿已先一步料到,早得了刘彻的允,因而只道:“陛下明智帮理不帮亲,我禀告后自然是站在汉律一边的。” 太皇太后一噎,这话说得毫无漏洞,她都不知该怎么反驳。 她觉着自己的衣袖似乎被扯了扯,晓得是馆陶公主在忐忑不安,心中也有些气。 昨日平阳侯曹寿上书前,馆陶公 主迟迟未等到仆人们回禀,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妙,先一步进宫老实向她说了这件事。 她虽然气馆陶公主因一时之气就荒唐去上林苑要杀卫青,但是也不忍真让自己的女儿依法判处。 谋杀朝廷官员,这罪名若真压在馆陶公主身上,她连太主的名号怕是都要被褫夺。 因而她皱起眉头,先缓和了语气,劝曹寿道:“平阳侯何必如此咄咄,刘嫖确是一时糊涂行事了,但也是出于爱护女儿的一片心,平阳侯也有女儿,应能体谅。既然卫青没出什么大事,便从轻罚。” 曹寿几被太皇太后这话气笑。 他体谅什么,曹盈就是因馆陶公主搞出的这事才受了伤。 女儿家的容颜最重要,若是真的额上留疤,往后自己不在,护不住她了,又不寻到高门大户的好夫家爱护她,馆陶公主如何担? 太皇太后能说出这样的话,怕是多半都不知晓曹盈也留了伤。 曹寿想得明白。 他上奏的书简上自是什么都写了,但是太皇太后眼神不好,有馆陶公主在她身边,怕是那书简都是被馆陶公主拿捏着了。 这也是玩烂了的套路,只是对他却无法奏效。 馆陶公主以为她坐镇这里,自己便不敢将事情当面说清吗? 曹寿拱手向太皇太后,问道:“太皇太后既说出为女儿考量的话,那怎么会不知我家盈盈也因太主这次犯下的事受了伤?我为盈盈考量,才更加要求严惩。” 太皇太后稍稍一愣,微微偏头向馆陶公主的方向。 曹寿的书简是馆陶公主向她读的,只寥寥几言提了馆陶公主仆从们试图约杀卫青未遂的事,说是如今人犯全已被暂时收监平阳侯府。 至于旁的,便只有他们这些世家族长们向自己施压的话了。 若是曹盈受伤这样的大事,曹寿不可能没写,只有可能是馆陶公主特意瞒下了。 她这女儿还特意推卸责任说是世家这次为一个小小骑郎出头,必然是要借题发挥,对她母女二人不利,鼓动着她来应对曹寿。 翁主受伤和骑郎受伤孰轻孰重,馆陶公主心中不可能没有数,却耍小聪明想要略过这一篇,以至自己现下面对曹寿陷入被动。 太皇太后心中一刺,衣袖 再次被拉动,她却已是不愿理会了,向曹寿问道:“曹盈这次受伤可重?” “伤在了额上,医师说怕是可能要落疤。” 曹寿寥寥一句就让太皇太后知他怒火到底从何而来了。 不至一岁的幼童,馆陶公主这做长辈的竟也迫害,太皇太后再对这女儿偏爱,到底也生出了愤恼。 然而愤恼归愤恼,要与馆陶公主计较也是之后的事,当下却是不可能应曹寿所求严惩的。 太皇太后长叹一声,没有再摆出架子,只如同一个没能教导好孩子以至孩子犯错的母亲一般:“可怜了那孩子了,是否有我能弥补的?” 她怕曹寿拒绝,便又殷殷劝道:“罚刘嫖自然是要罚的,但比起让她受处罚,还是曹盈那边更重要。” 这便是要做利益交换了,以馆陶公主受轻罚来换对曹盈的弥补。 曹寿本是不准备理会的,毕竟平阳侯府能给曹盈的已经不少了,然而听太皇太后提到曹盈周岁后将被她养在身边,又陷入了沉默。 他家盈盈到底往后还是需看太皇太后脸色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3、3周岁 最终曹寿还是选择了妥协。 太皇太后以对曹盈“安和”的封号和亲自教养曹盈的许诺作为交换,换了曹寿的让步。 刘氏同姓王的女儿皆可称作翁主,若真算下来,怕是数十不止。 然而这些翁主中,拥有封号的却是寥寥。 更别说是太皇太后亲自封号,亲自教养的了。 以她的名望,曹盈几乎将与皇家公主无异。 太皇太后给出的诚意,甚至超出了曹寿的预期,因而他思量片刻,不但答允,还拱手相谢:“太皇太后苦心了。” 馆陶公主听他答应下来,松了一口气。 然后恐慌刚刚散去,攀上心头的就是恼怒了。 曹寿前脚刚刚离开,她后脚就哭腔向太皇太后:“母后,我可是太主,当着你的面,平阳侯怎么敢这样逼迫我?” 太皇太后却没有安慰她,只是冷冷道:“你害了他稚龄女儿受伤,他恼恨下没有直接开口索你性命相赔就已经是看在你太主和我的份上了。” 馆陶公主心中一沉,知晓太皇太后是记着自己瞒她的事儿才这样说的。 她连忙为自己分辩道:“我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去害曹盈的啊,她与我无妨碍,我往日又与平阳侯府无冤无仇,怎么还加害她?” “你这一趟确实不是奔她去的,但你是否有吩咐为杀卫青不顾一切?” 馆陶公主闻言噎住了,她确实有向仆人们说,只管杀了那羽林军骑郎,旁的都由她来担。 然而她所想的只是死一个骑郎的事儿。 一个未入朝廷正规编制,只算刘彻私军的骑郎,她杀了不过也就是罚些钱——刘彻还能为此真与她闹翻不可? 弄死卫子夫的弟弟,给阿娇出口气,她出些钱也是愿意的。 只是她未料到曹盈竟是恰好去往了上林苑,还搅进了这件事里。 馆陶公主不知详情,只当是自己仆人们不知曹盈身份,或是一时不慎才伤了她。 然而到底结果就是曹盈受伤,无可辩驳。 太皇太后见她不说话了,心中气更重了着,道:“我从前以为是阿娇骄纵不懂事,让你这母亲去教她,原来最荒唐的也就是你,倒成了我娇惯你了 。” 馆陶公主还想为自己求情,太皇太后却是摆摆手,疲惫地道:“这次轻罚你,你且以先请的原则交万钱降罪名,去抄写百遍汉律,未抄写完也不要再见外人丢脸了。” 汉律厚重,被罚抄写百遍,怕是几月不得出,那时馆陶公主哪里还能有什么影响力? 她有些不甘心,却听太皇太后继续道:“往后你也就和你那姓董的小情郎玩在一块儿,荒唐也只荒唐你一人的,别再搅和别的事了。” “母后!”馆陶公主明白太皇太后连董偃都不再管了,是要彻底驱自己于权力外了。 她一时又羞又怕,哀哀向太皇太后道:“那往后我月常总还是要与您请安的。” 太皇太后合上眼。 她本就几乎失明看不见,多半时候都是馆陶公主来作她的眼睛。 但如今她发现了,馆陶公主的眼到底不是她自己的眼睛,勉强来用,说不定看到的都是假的,反倒不如不看。 因此她狠了心,道:“你连女儿都已嫁人了,仍痴缠在我身边像什么样子。你愿意喜欢那情郎便与他安生玩着,反正陈家管不了你,我也管不了你。” 话毕,任馆陶公主再说什么她也紧闭着嘴不回应了。 馆陶公主知道自己母亲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再有所更改,因而只目中含泪哽咽拜别,求太皇太后照顾好宫中的阿娇。 太皇太后点头,仍是不语,握着拐杖的手收紧,似乎也是在克制她的情绪。 直到馆陶公主公主离开,她才颓然松开拐杖,任拐杖歪倒地上,自己只仰靠在座椅上,心中陡然生出力不从心之感。 她驱走馆陶公主,确是因为发现这个女儿不合适掺和朝政中,对她隐瞒自己生出了些怨恼。 但更多地却是为了馆陶公主的将来着想。 太皇太后眼神空洞无落处地想着,如今让女儿急流勇退应该还勉强来得及。 刘彻无论如何也还知他皇位有一份他姑母的恩情在,只要馆陶公主和阿娇少作些妖,不至落到太悲惨的下场。 而以曹家为首的世家那边,自己将曹盈养在膝下,也算予他们一份人情在,往后应也不会为难不涉政治中的女儿。 太皇太后实是在为馆陶公主的未来谋划。 只是这些话却是不必再说予馆陶公主听了。 她早便提醒过女儿收敛,既不奏效,不如由她直接做绝。 于是至早春三月,莺飞草长,溪水破冰缓缓流淌时,曹家为曹盈举办了周岁宴,就也要为曹盈入宫做准备了。 曹盈的身份如今十足的贵重,然而曹家却不愿意招摇地大办,谁也没有特意邀请。 但即便宴上只有曹家自己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轮番赏下的礼物也可见曹盈的恩宠了,更有其他世家来送礼物的车水马龙。 曹盈难得瞧见这样的热闹,平阳侯府前人来人往,祝贺声不绝。 她心中好奇,便与曹襄一起躲在柱子后,探身偷看。 “盈盈瞧见没,这些礼物都是给你的。” 曹盈如今已差不多会自己走路了,但曹襄在的时候总喜欢把她托抱着,又亲昵地哄她去看。 她便抱着曹襄的脖子,偏头去瞧。 但她瞧的并不是包装精美的礼物,而是这些来往的世家仆人。 前世这些世家的名氏都只偶尔出现在侍女们闲聊的话中,她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他们会为自己而来。 她心中有些因事情改变而生出的惊惶,又有些隐秘的欢喜。 曹盈不再看了,将脸藏入曹襄怀中,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隔日,就是曹盈进宫的日子了。 太皇太后为显出重视,一早便指了周先生随马车来接曹盈。 平阳公主极舍不得她,蹲下身爱怜地撩起她额前垂下的发,瞧了瞧曹盈才长好的伤处。 她左额上的伤伤得颇深,好在处理得及时,又用了最好的药,如今养得只剩下了极淡的浅粉痕迹。 应是不会留下疤痕了。 然而平阳公主看了仍觉得心中忿忿,馆陶公主只是被罚钱罚抄写,她总觉得这样太轻了。 曹寿却是知晓自那后馆陶公主就再也没法翻身了,太皇太后表明态度不再为她撑腰,她曾经的人脉已然都废了。 虽然馆陶公主已经抄写汉律完毕,也不知是不是寻了人帮忙,总之是被放了出来。 近日里她又在太主府里,同过往一样举办了几场贵女聚会。 但是曾经不可一世的窦太主,实际已是强弩之末。 只瞧如今她邀去聚席的不是妾室便是庶女 ,就能看明白这一点。 往日能去窦太主宴上的,可只有握实权的官员家中正妻或是嫡女的,言谈间便在进行着利益交换。 不像现在,当真就只是游园赏景。 完全失去权力,于曾手握权力嚣张跋扈的窦太主来说,其实就是最好的惩罚。 因而曹寿也就没有再动作打压馆陶公主,以免重激起太皇太后的爱女之心,也免得让刘彻觉得自己得理不饶人,反同情他的姑母去了。 但平阳公主要记恨馆陶公主也没有关系,曹寿没有硬化解这段仇怨的必要。 “好啦,太皇太后不是说了允你随时去看吗?”曹寿将曹盈抱起,只是温柔地安抚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却是叹气,语气中仍有些忧虑:“话虽如此,我一个外嫁身也不能总是入宫。不能时时呵护盈盈,我心中不安。” “宫中伺候呵护盈盈的宫女们不会少的。”曹寿刮了刮盈盈的小鼻子,又道:“且我们家盈盈肯定能照顾好自己的,是不是?” 曹盈干脆地应下,平阳公主秀眉却仍蹙着。 太皇太后指来的马车也停了有一阵了,还在平阳侯府前惜别也不是个事。 曹寿便将曹盈抱上马车,听了周先生的话,替曹盈将窗帘先拉开了,透透气。 于是曹盈就抓在窗沿上向外探头,对平阳公主奶声奶气地道:“娘亲不用担心。” 平阳公主知道她懂事,可她越是懂事平阳公主就越是不放心。 平阳公主忍不住,踮脚同抓在了窗沿上,喋喋向曹盈嘱咐道:“盈盈若是在宫里受了委屈,就去与舅舅说说,或是寻外婆的庇护,千万不能把委屈藏在心里。” 她又长篇说了许多话,她说一句,曹盈便点头应一句是,小脑袋点得如小鸡啄米,煞是可爱。 原本因要与曹盈分开,而伤心到一夜没能入眠的曹襄因她的可爱,沉郁心中的难过也散了些。 他没法扒上窗沿,只好隔了些距离仰头向曹盈道:“你在宫中等等我,舅舅不是在求贤士吗,我也要想法儿去。” “志向倒是不小,还敢说自己是贤士。”曹寿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嘴角噙笑:“那你可得加倍努力了。” 马车终于往皇宫方向去了,将将入宫时又停下来了一次。 曹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刚要隔着门帘询问车夫怎么回事,就见一个小小身影钻进了车厢中。 是霍去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24、礼物 曹盈本是抱着猫儿与周先生坐在车里的,霍去病忽地进来,他们都没料到。 然而曹盈一见了霍去病,眼中就溢出笑意,乖巧地唤了他一声“霍哥哥”。 猫儿也仍记着他,舞着小爪子“喵喵”两声。 周先生看两个孩子皆是笑盈盈,似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又向窗外看看,发现已近皇宫了,便拢了拢袖子,道:“你两说着话,我先回了。” 他方才一路与曹盈讲了许多养身之道,曹盈知晓他是个真诚待自己的好人,就又礼貌与他道别。 周先生踏布履走了,霍去病坐到了曹盈旁边。 车夫重甩鞭驾着马车向皇宫方向继续驶动,曹盈想多与霍去病待一会儿,便刻意吩咐着慢些行。 等入了宫,她就得去拜见太皇太后了。 马懒懒走着,车轱辘也一圈圈慢慢转着,曹盈只看着霍去病,心中便涨出了满足感。 将近一个月没见了,曹盈觉着霍去病似乎又长高了些,又或是因他腰背比以前板得更直了。 只是如今春寒未褪,霍去病就穿着身轻薄到透肉的布衫,看着都觉得冷,她怕他这样冻着,劝他道:“天冷,霍哥哥穿得少了。” “我不冷。” 霍去病以手作扇,笑着向他自己又扇了扇风,解释道:“先前舅舅他们训练,我跟在后头运动了一番。穿多了就活动不开了,即便只穿这一身,我也出了身薄汗。” 他狡黠地向曹盈眨眨眼,坦言道:“母亲现下怕是以为我仍与舅舅训练着,但我听说你今日入宫,思念得厉害,就偷跑来见你了。” 卫青因上次被馆陶公主谋杀未遂,也得了刘彻对阿娇母女两报复性的补偿。 金银宝物且不谈,最叫卫青高兴的就是他被从上林苑调入宫中,在刘彻身边做了亲随侍中。 作了侍中可日日与卫子夫、卫少儿两个姐姐想见,又可学到许多东西,听闻这个消息时,卫青简直是喜不自禁。 同样被提拔的还有临危仍不弃他的公孙敖。 刘彻颇欣赏公孙敖的义气和胆魄,然而更多的仍是借提拔他们与太皇太后博弈,瞧瞧如今太皇太后的态度。 但宫人们和 刘彻身边的亲随们是揣度不出他这样心思的。 他们只见卫家卫子夫有孕后,卫青一飞冲天成了侍中,连带他的好友公孙敖也被提拔了,便都好意去对卫青。 卫青性格本就温和,很快就融入了刘彻亲随的圈子们,又凭着在上林苑练出的好身手,很快就带着宫中侍卫们操练起来了。 霍去病说了些与舅舅卫青训练的事儿,忽然就说不下去了——他念起了他这些日子对曹盈的担忧。 他自卫青那里早就听说曹盈被馆陶公主那些仆从害得也受了伤。 然而卫青被搬上马车时,已经差不多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了,不太清楚情况,也只是公孙敖向他说的曹盈为了救他流血了。 他再将事情转述霍去病的时候,自然就更说不清伤到哪里,伤得轻重了。 越是不清楚就越引担忧。 霍去病担心到了今日,若不是母亲卫少儿怕卫子夫又受阿娇为难,压着他不许他随意离宫,他早就想回平阳侯府确认她的状况了。 结果方才一见她笑颜,他竟就全不记得了。 他有些懊恼,笑容消弭,凑近了些曹盈。 霍去病执起曹盈的手,先翻看了她的手掌。 小手仍是细腻白嫩,看不出什么。 然而觉出了曹盈的寒冷,他就干脆将曹盈的手合在自己手掌中,只一双眼忧虑地瞧着曹盈。 曹盈缩了缩脖子,不知他这么看自己是为什么,声如细蚊地问他道:“怎么了?” 明明他抱着她行走时,她都不觉得有什么,但忽得靠得这么近了这样对视着,竟叫她有些不自在。 曹盈有些懵懵地想着,大约是霍去病身上热气有些重,与她已适应的天寒相冲,才叫她不适应的。 “舅舅说你也伤到了,是哪一处,叫我看看。”霍去病没看出哪里不妥,就直接开口问她了。 “只是皮外伤,已经长好啦,不用看了。”曹盈不大想叫霍去病看到还留有痕迹的伤处,小声嘟囔着敷衍他。 她刻意让平阳公主梳了她的前发下来,也就是扭捏着不想叫他看见了。 “不行。”霍去病板起脸,态度强硬地说:“你得叫我看看,我才能放心得下,我都连做了几日噩梦了。” 曹盈听他这样说,心中 无奈,只能应下。 她抽了抽手想要自己撩起刘海给他看看,但没抽动手,只好眨着眼告诉他,让他自己看:“就是左额有个小伤口,真的已长好了。” 霍去病小心翼翼拨开她的前发,瞧到了那处白璧微瑕。 浅粉的伤痕不算显眼,也不太难看,但是霍去病看着却觉得心中后怕——这位置太危险了,若再偏些,怕是就要伤到眼睛了。 他瞧着她澄澈的褐眸,唇抿成一条线,前些日子因舅舅卫青受伤而对阿娇母女俩生出的愤懑再次涌上心头。 然而受害者却向他劝慰道:“别生气了,我真的没什么事。” 霍去病轻轻叹了口气,他如今也没有能帮她出气的本事,生气更多是对自己的无力。 二人能亲近的时间不剩太多了,霍去病把她上次遗落的小巧玉环还给了她。 这玉环被霍去病作主体,串成了一条项链。 他还特意打磨了些好看的小石头,磨成了小巧圆滑的石珠,同样串在了上面。 “迟到的生辰礼物。” 霍去病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你缺什么,喜欢什么,在宫中不好准备,所以礼物寒碜了些。昨日各大家族为你庆生,应都去送你礼物了。” 曹盈眼睛亮晶晶地接过项链,没想到霍去病都没法去平阳侯府,竟仍是替她准备了生日礼物。 “那些礼物不是送给我的。”曹盈声音软糯,话却讲得透彻:“那都是给安和翁主的,不是给我的。” 霍去病稍愣了一下,没理解意思:“安和不就是你的封号吗,怎么礼物都不是给你的?” “不是的,若我不是安和翁主,他们必是不可能送礼物来的。说到底他们其实就是看重这么一个身份而已,而不是顶着身份的我。” 曹盈说到这又有些忐忑地问霍去病:“如果我不是安和翁主,霍哥哥仍会送我礼物的。” “当然!”霍去病毫不犹豫的答了是,道:“你可是我最疼爱的盈盈。” 一会儿,距太皇太后居所不远了,马车必须停下了。 曹盈和霍去病也到了分开的时候了。 霍去病抱着曹盈下了马车。 他不好再往太皇太后那里去了,就只能有些不舍地将曹盈交由奶 娘牵着。 “等安置下来,我就去寻你。”曹盈见他情绪略有低落,便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向他许诺道。 霍去病见她一本正经地与自己诺言,忍不住笑出了声:“好,你知我就住在我小姨那里的。我答应你要牵着你逛皇宫的,已寻了些好看的去处,咱们一起去看看。” 曹盈与他挥别,这才在奶娘带领下,又一次见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感觉苍老了许多,或许是精神气不如以往的缘故。 她整个人都颓于座椅上,孤独又落寞,倒真像个民间普通老妇。 太皇太后也确实活了很久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两个儿子都已经不在了,又和曾经爱宠的女儿闹到不再见面的地步,硬说太皇太后没受到影响是不可能的。 这些日子她在朝政上也沉默了许多。 但她终归不是民间老妇,听见曹盈被报走入的动静,她便支着那根拐杖,直起背,重立起威仪,向门扉的方向看来。 曹盈按规矩,松开奶娘的手,向她轻轻拜下。 “既是要教养在我身边,便需认真读许多书了。” 太皇太后已经着人将书籍都已经理出来了——当然,仍是道家那套理论。 曹盈倒是并不介意重新学一遍这些道家,毕竟每次学习都能有新见解。 她只是在太皇太后提出为她寻个教识字的师傅时,轻轻摇了摇头。 “我父亲前几个月一直在教我识字,常用字我已会了。” 太皇太后有些惊讶,但还是“嗯”了一声,道:“既是如此,那直接去学理论,周先生替你调养身子,你有什么问题也可问他。” 她说完这话,停了几秒,唤了曹盈到身边。 抚着她柔软的发,太皇太后见她不似寻常孩童活泼,缓和了语气道:“每日看看书后就去玩耍,到底还是孩子,别闷坏了。” 她稍犹豫又提醒道:“尽量避着些皇后。” “那每日里,我能过来与曾外祖母多说说话吗?”曹盈念着方才太皇太后表现出的落寞,忽地请求道。 太皇太后嘴张合了一下,宫中小辈们大多害怕她,对她避之不及。 她只当曹盈不过初见她,孩童临时起意罢了,过几天约莫就没有这样的热情了。 然而这种久违的关心还是让她心中一暖,点头露出笑容道:“当然可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