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心魔都是我》 1、第一章 第一章 “你还是尽快与我哥退婚为好。” 白飞鸿正在湖边喂鱼,听到这句话,她手上的动作一顿,却没有回过头去。 在她身后,来人停了停,似乎是因为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的声音听起来多了两分烦躁。 “再过几天,大哥就会成为整个空桑的主人,他的婚事会受到天下瞩目,你认为到时候别人会怎么说你?又会怎么说他?” 还能怎么说呢? 白飞鸿笑了笑,将一把鱼食攥在手心里,好玩似的捏来捏去。 无非是她挟恩图报,区区一个妓.女的女儿,仗着自己救过陆家少主的命,硬逼着他娶她。 或者是陆迟明真是不走运,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天生剑骨,惊才绝艳,居然被一个狐狸精给缠上了,为了与天下第一大宗联姻,不得不迎娶这个坏了根骨、于修行之道上难有长进的废物。 这些话在她与陆迟明刚定下婚约时,听也听腻了。 “先前我父母能接受大哥和你的婚约,是因为昆仑墟还在——你虽然不是这一辈最出色的弟子,到底还是不周真人的女儿。但是现在昆仑墟已经……” 大约是他也知道接下来的话过于残忍,少年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即使他们现在碍于婚约同意你嫁进来,今后也难免有怨言。到了那一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倒不如你主动退了这门婚事,我父母念及旧情,以后也会对你多加照拂。” “说得这样委婉,真不像你的性子。” 白飞鸿终于回过头去,念出了来人的名字。 “云梦泽,你哥哥知道你来与我说这些吗?” 云梦泽抿住唇,像是要避开她的目光一样侧过脸去。乌发稍稍掩去他的面庞,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微微绷紧的下颌。 他们家的人都生得很好,这对兄弟的丰姿容色更是格外出众,就算是说了这样可恨的话,也让人难以对他生出愤恨来。 乌发朱唇,雪肤花貌。 白飞鸿晃了一下神,想,他倒是生得比许多女子更昳丽。 “其实你只是想告诉我,昆仑墟已为妖族所灭,两派间的盟约自 然也作不得数。如今娶我不仅无法为空桑带来任何好处,还会使你们也成为妖界的仇敌……更何况,我出身卑贱,道途无望,原本就配不上你光风霁月、惊才绝艳的哥哥。” 她淡淡地说着,语气倒像是在谈别人的事。 “这确实是一笔不划算的交易。我若是你,也会希望自家哥哥与这样一个废物早日解除婚约。” 云梦泽皱起眉来,他的眉眼本就艳极,这样一个动作更添几分少年意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声音有些发闷,气恼似的别过头去。 “我没有觉得你配不上大哥,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早些为自己打算。” “为自己打算?” 白飞鸿信手将鱼食抛掷出去,刹那惊破一池春水,碧玉般的湖面上绽开大大小小的涟漪,一圈圈散去。 她注视着追逐饵食的群鱼,粼粼波光映在她的脸庞上,将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映出了虚幻的色彩。 宛如泡影。 “我还能如何为自己打算呢?” 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她的宗门已经覆灭了。 新任妖皇刚一得了王座,便带了数万妖兵妖将灭了她的宗门。 昆仑墟上下无一怯战,掌门血战而亡,子弟尽数战死,灵兽的死尸遍布山野,修士与凡人的尸骸铺满了五城十二楼。 那些她讨厌的、喜欢的、见过的、没见过的人们……所有人都死了。 就连她的养父,昆仑墟不周峰的峰主,也一并死在了那场劫难中。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打算了。” 白飞鸿看着脚下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的潭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庭之中空洞的回响。 她撒下的那一点食饵很快便被鱼群食尽了,聚在一起的灵鱼复又散开,留下一整片空茫而又沉郁的碧色,鱼尾拨弄池水的声音也渐渐消去,寂静得让人有些心惊。 不知为何,云梦泽站在她的身后,一时也没有再开口。 只有凉风习习,穿过二人之间。 白飞鸿忽然觉得,这样的安静着实让人生厌。她抓起盛着食饵的瓷合,呼啦一下将所有的鱼食都抛进池里。 鱼群疯了一样争抢起来,尾鳍拍打着水波,一片哗啦啦的乱响。她看着眼前涌动跳跃 的鱼群,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 她依然盯着群鱼,不知是在对云梦泽说,还是在对旁的什么人说。 “你们在想,是不是我出卖了昆仑墟,是不是我向殷风烈摇尾乞怜、献媚讨好……不然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你们想问我,陆家将要娶回来的究竟是一个一无是处的麻烦,还是一个勾结妖族的祸害,对不对?” “我没有。” 云梦泽的声音透出些许忍耐的意味,白飞鸿却没有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她笑了起来,笑得几乎站也站不住了,她倚着阑干,回过头来看他。 那双眼睛里面没有笑意,只有怒火与泪光,她仰起脸来,眨去涌上眼眶的涩意,脸上的笑却拉大了。 “其实你们在怀疑我也很正常,我也想知道……”她低声说,“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为什么他不杀我?” 她想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云梦泽沉默下来。 白飞鸿渐渐平静下来了,她看着云梦泽,须臾,那种灰烬一样的笑意也烧到了她的眼睛里。 “想要退婚的话,让陆迟明自己来和我说。” 她轻声说,一字一句却如此清晰。 云梦泽看着她,眉头不知不觉蹙得更深。 “我……”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旁边传来的一道男声打断了。 “在聊什么?” 陆迟明从湖的另一端走过来。一袭青衣,一路分花拂柳行来,衣摆拂过岸边新生的春草,似乎也被染上了绿意。 见白飞鸿朝他看来,陆迟明的脚步顿了顿,对她露出一个笑来。他眼睛的形状像是青莲花瓣,含着慈悲的笑意,春水一般温柔,在望着她的时候,尤其显得多情。 他们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不过,同云梦泽那种尚带着少年气的美貌比起来,陆迟明显然已是一个俊美的男人了。见到他来,云梦泽抿一抿唇,无声地低下头去。 “没什么。”少年的神色中透出一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大婚在即,各大宗门都会遣人道贺,这次代表少海来的是姨母他们,云家表妹也来了,她性子内向,你多陪她转转,也算替母亲分分忧。” 陆迟明的声 音平静而温和,几乎可以说是和煦的,却让人难以反驳。 “飞鸿的伤刚好一些,不宜操劳,空桑的事还要你多上心些。” “……这没什么。”云梦泽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更低了一些。 闲谈间,陆迟明已经走到白飞鸿身旁。他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微微蹙起眉来,从芥子中取出一件大氅,张开来搭在她的肩上。 “手好凉……送去的伤药有按时吃吗?” 大约是因为他是长子,又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陆迟明向来是很会照顾人的。对着白飞鸿的时候,他又格外妥帖一些。便是现在,他也是先将她的长发拢出来,再将大氅的系带细细为她扣上。 这样的细心,让白飞鸿的神色也柔和了些许。惹她生气的人是弟弟,自然没有对哥哥发火的道理。她叹了口气,语气虽然还有些生硬,但到底没有方才那么僵了。 “吃过了。” 昆仑墟一役中,白飞鸿虽然侥幸没死,到底是受了重伤,陆迟明特意请了灵山的巫医来为她调养,又寻了最好的伤药来,让侍女一日三次送过来,看着她服下。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她此番伤势过重,还是因为当世最好的医修——她的养父已经不在了……白飞鸿总觉得这次的伤好得比平日更慢一些。 “我也是医修,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她由着未婚夫将她扶下来,再抬起眼来,只看见云梦泽背身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他的脊背绷得很紧,给她以负气的错觉。 陆迟明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了然。 “阿泽自小体弱,家里总是纵着他,倒把他给惯坏了。要是他对你说了什么失礼的话,我先替他赔个不是。”陆迟明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歉意,“至于我爹娘那边,我会去说的,你不必担心。” 白飞鸿知道,这人大抵是什么都听到了。 “他说的也是实话。”她的话音中流露出几分倦意,“我还以为……” “我并不在意旁人怎么说。” 陆迟明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白飞鸿侧过脸去,正迎上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不由得怔了一怔。 他低声道:“无论你信不信……我从没想 过娶你以外的人。” 不知是被他的目光所触动,还是被他的语气所动摇。白飞鸿迟疑片刻,还是抬起手来,轻轻抚上陆迟明的脸。 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嫁给这个男人。 这是一段没有任何人看好的婚事。她不过是一个妓.女的女儿,生父不详的野种,幼年时就被魔修坏了根骨,唯一的倚仗就是背后的师门,如今也已经覆灭了。他却是空桑陆家的少主,白帝后裔,血脉高贵,天生剑骨,人人都说他已是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有望成为这千年来第一个飞升的剑修。 她一无所有,他坐拥一切。 然而,当陆迟明对白飞鸿这样说的时候…… “我信。”她说,“无论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 这一次,轮到陆迟明怔住了,须臾,那张如玉一般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来。 “那就好。” 他只这样说。 不知为何,明明是赞许的话语,白飞鸿却从中听出了一分怅惘。 陆迟明虚虚握着她的手腕,陪着她一路走回她的院子,在将她送进房门之前,他忽然拉住了她。 白飞鸿回过头来,眉间流露出一丝讶异。 “我要闭关十日。” 陆迟明抬起手来,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鬓发,从中拈走一片梨花的花瓣。但他没有抽回手来,反而留恋似的,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 “大婚和继承仪式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会在大婚之前出关的。” 像是要让她安心,陆迟明对她微笑着许下承诺。 修士的闭关就和机缘一样,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别说是大婚之前闭关,就算是大婚当日甚至孩子出生当天闭关也是常有的事,白飞鸿虽有些意外,倒也没有什么怨言。 于是,她也回了他一个微笑。 “我会等的。”她如是说。 而那时的白飞鸿并不知道,她等来的并不只有陆迟明的出关。 很快,便到了大婚当日。 红罗低掩,明烛高照,宾客盈门,高朋满座。 白飞鸿隔了帘幕望去,只见人影幢幢,人事与尘嚣俱已远去,只余她一人,伫立在这方寸之间。 她在等一个人。 他们也在等一个人。 这是她与陆迟明的大婚之日, 也是他继承空桑陆家之主的仪式。 这场仪式的主角,却迟迟未曾现身。 人们纷纷议论起来,猜疑、嘲弄、忧虑……一道道带刺的目光钩在白飞鸿身上,她挺直了脊梁,双手却在长袖的遮掩下紧紧交握起来。 这是陆迟明闭关的第十一日。 已经超过了他们约好的日子。 莫非是闭关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 她无意识将一双手紧攥到发白。 陆迟明素来守约,从他们相识以来,他从未毁诺,更何况今天是他们的大日子……若不是出了事,她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现在还没出现。 显然,他的家人也是这样想的。年长的两位尚且沉得住气,但年轻的已经坐不住了。云梦泽坐立难安许久,到底是一咬牙站了起来。 “坐下。”云夫人沉声道,别让客人看了笑话。” 云梦泽的脊背绷紧了:“娘,但是——” “修道修的是心,遇到什么事就心浮气躁像什么样子。”云夫人声音不豫,“凡事多向你哥哥学一学,你大哥十岁那年遇到妖族来袭,我与你父亲陷在兽潮中三月未归,也没见他像你这样慌慌张张。” “只是一时延误罢了。”陆父适时开口,缓和了母子间充满火.药味的氛围,“好了,阿泽,先坐下,你哥哥不会有事的。这么多年了,你见过他出什么差错吗?他应该只是耽误了一下。横竖还没有误了吉时,无需大惊小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云梦泽摩挲着自己的剑柄,神色越发紧绷。 “可今天是大哥和……”他顿了一下,“是他的大婚之日,他等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我不信他会在这种日子迟来,一定是出事了!娘!” “我说了坐下!” 云夫人也动了真火,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宝,云梦泽猛地跌坐在座位上,挣得脸都涨红了也挣不开,他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娘”,看着自己的母亲。 云夫人的面色也不怎样好看,她抬手理了理自己分毫不乱的鬓发,警告似的瞪了自己的小儿子一眼。云家有真龙血脉,她这一动怒,眼瞳俨然已化作了蛟龙的金瞳。 “老实点。”云夫人周身隐隐溢出龙威,“别在这咒你哥哥。” 云梦泽面 上的神情越发不甘,仿佛是要与云夫人的桎梏对抗似的,他的颈侧也浮现出细密的龙鳞—— “——哗啦!” 偏在此时,一声刺耳的声响打断了他们母子的对峙。 白飞鸿丢开新嫁娘遮面的罗扇,一把掀开帘幕冲了出去。装饰精美的画扇掷在地上,和云夫人错愕惊怒的神色一起被她抛到脑后。 她等不下去了。 不管陆迟明是出了事还是耽误了,她都要亲眼确认才行。 白飞鸿当然知道这于礼不合,也知道云夫人和陆城主之后会如何看待她,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等下去了。 一阵强过一阵的心悸涌上来,逼得白飞鸿不得不一再加快脚步,摇晃的珠冠十分碍事,她咬了咬牙,干脆一把揭下了这新嫁娘的珠冠,随手丢在一旁。 价值连城的珠冠落在地上,任何一个修士看到都会惊痛得喘不上气,若是让晨起时那些为她梳妆的侍女看到怕不是要当场晕厥……白飞鸿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有一种感觉,如果她现在赶不过去的话……一定会发生什么会让她后悔终身的事。 仿佛是在呼应着她这个念头,后山猛然冲出一股震天撼地的剑气! 轰! 大地剧烈颤动,无法承受那股剑气一般龟裂开来,下一刻,伴随着轰然巨响,无数沟壑纵横交错,以不可违逆的气势,蛮横地撕开整座岛屿。 白飞鸿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后山的方向。 天空也改变了颜色,转瞬之间,风云变幻。狂风呼啸着向那个方向聚拢,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摧毁沿途的一切。数万年的古木倒伏在地,指引着异变的中心。黑云化作漩涡,盘踞在后山之上,在浓得化不开的黑之间,隐隐可见骇人的雷光。 而后,一道剑光贯穿了天地。 白飞鸿从未见过比那更美艳,也更可怖的剑光。 那一剑截断了风云,劈开了天地,射落了星辰。 雷云一荡而空,暴风烟消雾散。天地在这一剑中寂静下来,化作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白飞鸿再睁开眼时,后山已经荡然无存。 伫立在那里的,只有一个人。 那人一身玄衣,茕茕孑立,长发散落在他的肩上,压得黑衣都失了颜色。他站在那里, 似是一柄漆黑的利剑,划破昏暗的天地。 ——那是陆迟明。 而后,他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比最深沉的夜色还要黑,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 “飞鸿?” 陆迟明念出了她的名字。亲昵的,和过去别无二致的语气。 白飞鸿忽然松了一口气。 “……无事就好。”她说。 无论如何,他平安无事就好。 “要是连你也出了事……” 她摇摇头,说不下去了。事到如今,她无法想象……如果连陆迟明也出了事,她要怎样活下去。 如同要对抗这份打从心底里涌出的寒意一样,白飞鸿伸出手去,拥抱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只要过了今日,他就会是她的夫婿。他们将成为一家人,生儿育女,荣辱与共。他们会有很多个百年,长到足以抚平过去的伤痛,长到…… 白飞鸿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陆迟明也抱住了她,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话。 “你不该来的。” 他的话语仿若叹息。 “不过,来或不来……也没有什么差别。” 而后,白飞鸿才感觉到了后心传来的凉意。 那是一柄剑,自下而上,洞穿了她的灵府,刺进了她的心脏。 那一剑是如此的快,快到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感到痛苦,快到她直到现在才感到剑锋刺入后心的冰凉。 是了。 这本就是为了不给所杀之人带来任何痛苦而创的剑招。 陆迟明将这一剑命名为“一梦”。 顾名思义,这一剑是为了让被杀的人在无知无觉的时候,便落入梦一般静谧的死亡。 这是多么温柔的一剑。 又是多么残酷的一剑。 温柔得不愿意带来任何痛苦,残酷得以不容抗拒的方式带来死亡。 但白飞鸿却没有就此死去。 因为她是昆仑墟不周山峰主的亲传弟子。她的师父,也是她的养父,是这天下最优秀的医修之一。 修真者不能过于探询他人的法门,即使是夫妻也一样。 所以,陆迟明并不知道,白飞鸿虽被坏了根骨,无法修行绝大多数的术法,但回春诀是例外。 她修的回春诀已至化境,如同呼吸血流一般自然地运转,无休无止。 虽然“一梦”在转瞬之 间洞穿了她的灵府与心脏,但白飞鸿并不会这样死去。回春诀修复着她的身体,延续着她的生命。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痛苦迟了一瞬,到底还是在胸腔中炸裂开来。那痛楚是如此鲜明而又强烈,几乎将她整个从中间撕开,白飞鸿一时都分不清,究竟是伤口在痛,还是她的心在痛。 被重创的伤势让她站立不稳,向前倒去。 荒谬的是,陆迟明竟然还没有松开手。他依然抱着她,仔细地搀扶着,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她,不让她撞到地面,也不让她费一点力气,全然不顾她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衫。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一如既往的温柔,妥帖,而又沉静。 她落入他的怀抱,如同陷进一片泥沼。 白飞鸿的手指痉挛一般抓住他的衣襟,她想要抬头,却因为受伤太重,连这样一个动作都格外吃力。 那毕竟是陆迟明的一剑,是他引以为傲的“一梦”。 没有人能够在挨了那样一剑后还能再站起来,就算是有回春诀也不能。 她想要问一句“为什么”,刚一张口,血却先一步涌了出来。 陆迟明静静看着她,而后,他忽然抬起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对不住,我没想弄痛你。”他抱着她,抵着她的额头,温柔地说,“别怕,很快就好了。” 白飞鸿的眼睛无声睁大了。 回春诀被截断了。 而后,第二剑刺入她的后心。 白飞鸿的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如坠一梦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第二章 第二章 白飞鸿猛然从梦中惊醒。 她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胸口,没有摸到洞穿胸腔的利刃,倒是摸到了激越的心跳。心脏像是要挣脱出来一样拼命跳动着,几乎撞痛她的手掌。 然而这样急促的心跳此时只让她感到安心。白飞鸿喘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冷汗已经浸透了寝衣。 是梦吗? 她这样想着,却猛地僵住了。 白飞鸿一低头便看到自己的手。 幼小的,孩子的双手,她也是医修,自然看得出,这双手的主人至多不超过十岁。 一时之间,白飞鸿居然分不出哪个更像恶梦。 是在大婚当日被未婚夫亲手所杀,还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 白飞鸿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但修真界古怪的法宝甚多,能编织梦境幻景的更不知凡几,自己会疼也说明不了什么。 她驱动体内的灵力,想要运转回春诀,然而在感觉到灵力的一瞬间,她觉察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有人睡在她的身边。 “怎么了囡囡,做恶梦了吗?” 女人的声音还含着睡意,一条胳膊从衾被里探出来,把僵坐着的白飞鸿拉进自己怀里。另一条手臂也绕过来,自然地环抱着她,温暖的手掌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好像这样就能把噩梦全部拍走,让吓坏了的小孩子安然入睡一样。 熟悉而又陌生的香气扑到她的面上来,令白飞鸿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母亲最爱用的合香,雪中春信。和此刻拍抚着她后背的手掌一样,是她曾经熟谙的,却因为太过遥远而模糊了的记忆。 她仰起脸来,就着暗淡的光线,看清了女人的脸。 那些幼年时的旧事,便在这一瞬活了过来。 “妾本秦罗敷,玉颜艳名都。” 海内十洲最有名的妓馆,叫做风月天,她的母亲白玉颜,曾是风月天里最红的妓.女。 白玉颜自不会是母亲的本名,母亲却很喜欢这个名字,将爹娘所起的姓名同那对把她卖到妓馆里的爹娘一起抛了个干干净净。 在白飞鸿幼年的记忆里,每次母亲带她去外面游玩的时候,道路 两旁的人都会忘了自己在做的事,只顾着看她。当她弹琴的时候,鸟儿也会忘了啼叫,当她起舞的时候,风也会变得静谧。 数也数不清的人涌到楼里来,红绡、珍珠和珊瑚堆满了走廊,只为见她一面。就连那些看起来很厉害的修士也不由得在她面前放下身段,想要博取她的青眼。 然而,母亲看着他们,脸上却总带着一种冷冷的笑。 “瞧瞧这些男人。” 有一次,母亲指着那些人,冷冷地对她说。 “家里钉着一个,房里面家外面还不知摆了几个,倒还要来这种地方找女人。又要你的身子,又要你的心,到手了就拿去和别的男人显摆,腻了便抛出去,当作一件不值钱的玩意儿。你要是信了他们,就等着给人摔碎了听个响儿!” 但她最后还是信了一个男人。 昆仑墟不周峰的峰主,“医剑双绝”闻人歌。 白玉颜没有要闻人歌一块灵石,而是用多年积蓄为自己和女儿赎了身,嫁给了这个男人。 三个月后,白玉颜惨死在闻人歌的仇人手中。那魔修使得是一手炼魂的阴毒法术,生生毁去了她的魂魄。 闻人歌赶回来的时候,只来得及救下被白玉颜用法器保护起来的白飞鸿。 那一年,白飞鸿十岁。 她被那魔修的魔气坏了根骨,从此在修行上再难有进益。 “娘?” 白飞鸿喃喃,下意识伸手触碰女人的脸。 温热的,鲜活的。 “怎么一副不认识娘的样子?睡傻了?” 白玉颜拨开她额前被汗湿的细发,试了试温度,触到的热度让她皱起眉头,一下子坐起身来。 “居然这么热……是惊着了还是受了凉?我记得还有几张清心符,我去找来给你。” 白飞鸿忙牵住娘亲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没事,只是有点出汗……” 她一边说着,目光匆匆在房内环视一圈,很快便确定了这并非她们母女在风月天的厢房,也就是说,此时白玉颜应当已经嫁给了闻人歌。 她呼吸一窒,刹那间心跳如擂鼓。 无论这是梦是真,她都绝不能再看着娘亲在眼前被害一次。 “我是说……不用去找清心符这么麻烦,让先生……”她停了一下,很快 将这些年叫惯了的“先生”换成了幼年时对闻人歌的称呼,“让闻大叔看一下就好了。” 这句话说罢,她自己倒是先恍惚了一瞬。 刚认识闻人歌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世上有闻人这个复姓,还以为闻人歌是姓闻,总是闻大叔长闻大叔短地唤他,后来知道他姓闻人,但那时他已经成了她的父亲,“闻大叔”反而作为一种亲昵的招呼留了下来。 只是后来…… 后来她也与不周峰的其他弟子一样,恭谨地唤他,先生。 白飞鸿摇了摇头,甩掉那些杂思。 无意义的感伤可以容后再想,当下最重要的是怎样避免那件事。 这一次,她回到了十岁。 回到了……娘亲还没有被魔修杀害的时候。 如果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她会抓住的。 白飞鸿决心一会儿就告诉闻人歌魔修会来的事,理由可以等见到人再想,实在不行就干脆把一切和盘托出,先生见多识广,大约是会信的。 自己如今年幼力弱,还没修习过法术,怎么想也敌不过那个魔修,还是交给先生更稳妥一些…… “真睡傻了?” 然而,娘亲的反应却让她的心都凉了半截。娘亲把她的肩膀转过来,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不放心地左看右看。 “你闻人叔叔有个朋友生了病,他早些天已经出门去给那位朋友治病去了……怎么你睡了一觉,竟连这些事都忘了。” 白飞鸿神色大变! 不好,那个魔修就是特意挑了闻人歌不在的时候上门袭击的! 如同在呼应着她的心绪,庭院里的护阵铃陡然大响! “糟了……” 这一下连娘亲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显然,闻人歌不仅在家中布下了完善的法阵,还将这些法阵仙器的作用都告诉了她。 白玉颜不再犹豫,一把抱起白飞鸿,拉开旁边的柜门就要把她塞进去。 “听好了,囡囡,一会儿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 白玉颜一边说一边在芥子里寻法器,白飞鸿知道她在找什么,那是闻人歌留给她的保命法器,可以藏匿人的行踪,绝不会被外人发觉。 白飞鸿仰起脸来,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其实小时候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娘亲不 肯和自己一起藏起来。闻人歌留给她的法器都是顶尖的,自然不会吝啬到只能藏起一个人。那时候,娘亲完全可以和她一样,躲得好好的,一直到闻人歌回来为止。 但是后来她想明白了,娘亲她是故意留下来的。 魔修是冲着闻人歌的女人来的。他或许不会介意少了一个小孩子,却非要找到白玉颜不可。如果看不到白玉颜……他搜寻起来,恐怕会找到她们两个。 谁也不知道闻人歌什么时候才会赶回来……娘亲是为了保住她,才没有藏起来。 白飞鸿抬起手来,拉住了娘亲的手腕。 恰在此时,白玉颜也终于找到了那枚法器。 “你藏好。”她说出了和前世一样的话,就要把白飞鸿往柜子里塞,“不许哭。知道吗?” 也许母亲就是这样。 不管重来多少次,在自己与女儿的二选一当中,她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孩子。 然而,白飞鸿却摇了头。 她已经点过一次头了。 所以这一次…… “我不想再后悔了。”她说。 而后,白飞鸿反手将白玉颜拉了下来,以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调转了二人的位置,将娘亲塞进了柜子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法器封住了柜门! “囡囡?囡囡!白飞鸿!你想做什么?!让我出去!你一个小孩子别做傻事听到没!” 柜门后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似乎是娘亲打算把柜门硬拉开。白飞鸿深吸一口气,用灵力催动法器,这法器本就有封锁结界与隔绝声响的作用,房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拍动柜门的声响,还是母亲慌乱的呵斥,全都听不见了。 寂静之中,她背靠着柜门,用左手握紧了还在发颤的右手腕。 幸好灵力还能用。 她想。 也幸好娘亲没有进行过任何正统修行,这才一无所觉的被她夺了法器。 十岁的自己才刚刚跟先生学了一点仙术入门,不过是将将打开经脉、感知灵气的初级阶段。 想要用这样的躯体运转回春诀还是太勉强了。 但是此时不勉强也不行了。 院中护阵铃发出了最后一声凄厉的悲鸣,便铮然碎了一地。 这说明,那名魔修已完全破坏了护院的阵法。 白 飞鸿的目光凝在墙上悬挂的宝剑上。 而另一边,魔修也踏入了这方庭院。 他是一个粗壮的汉子,短衣结在腰间,赤着上身,浑身布满狰狞的伤疤,其中一道横贯过他整张脸,几乎把他的脑袋一分为二,左眼也因这道伤疤黏连起来,完全可以想见当时的凶险。 “我还以为闻人狗贼的阵法能有多了不起,也不过如此!” 那魔修大笑起来,左手习惯性摸上被废的左眼,面色陡然阴鸷下来。 “说什么天下第一医修……居然连一只眼睛都治不好,我看他就是欺世盗名!闻人狗贼,你坏了老子一只眼睛,老子今天就要废了你的女人,方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他祭出自己的法器,大踏步地朝那亮着灯的居室走去。 在他前进的前方,白飞鸿提着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闻人歌的剑对现在的她来说到底还是太沉了。她只能勉强提着,剑尖还沉沉拖在地上。 白飞鸿从没与人说过,那些年她常常做恶梦,梦里总是那个看不清脸的魔修,还有娘亲的惨叫与哭喊,年幼的自己只能紧紧捂着耳朵,在柜子里瑟瑟发抖,一直到血腥味越来越浓,一直到娘亲再也没有声息。 恶梦的最后,总是那个魔修逼近的脚步声,还有他对着柜子伸出来的手。 听着逐渐迫近的脚步声,一切仿佛都与那个梦魇重合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白飞鸿无法自控地动摇了。 能行吗? 她扪心自问,却问不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过去的修为并没有和她一起回来。这具身体只有十岁,灵气微薄,经脉稚嫩,连剑都拿不稳……不管怎么想,面对那样一个魔修,她都没有胜算。 偏偏就在此时,她听见柜子响了一下。 糟了,娘亲她…… 白飞鸿心下大骇,神色骤然一变。 是了,娘亲怎么可能甘心自己躲起来,让年幼的女儿独自面对来意不善的魔修? 那个法器虽然防得住外面的敌人,却拦不住里面的人想出来。 虽然娘亲没有修为,暂时无法冲破法器的封锁,但她如今忧心如焚,冲破法器也只是时间问题。 思及此,白飞鸿再无一分迟疑,将灵力运转全身,稳稳地将宝剑举了 起来。 白飞鸿屏息,将周身的灵力与气息尽数敛去,让自己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一手掐着隐匿身形的法诀,一手提着宝剑,在阴影中蛰伏着,悄无声息。 白飞鸿很清楚,那个魔修体格惊人,功力亦是不凡,若是正面对抗,她恐怕一照面就会被对方捏碎脑袋。 她在等。 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整扇大门顿时四分五裂! 一柄巨斧劈烂了房门,重重砸在地上,将地板砸得粉碎! 烟尘滚滚、碎屑横飞之中,那魔修厉声喝道—— “滚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第三章 第三章 阴影之中,一线寒光如游蛇,猛然刺向那魔修的胸口! “你这臭丫头!” 那魔修本不该躲不过这一剑。 但他早已调查过,这一家只有一个凡人女子,带着一个十岁的小拖油瓶。 凡人和小孩,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他自不会将这样两个玩意儿放在眼里,破坏院里的阵法和法器之后,便径直闯进房里来,甚至没想着要用灵力先探询一下。 更何况,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 堕魔之前,他习的是体修,一把钢筋铁骨,周身护体罡气,怎么也不会被他人轻易暗算到。 ——这份轻慢,就成了他最大的败因。 刀锋入体的触感,像是划开一碗凝固的猪油。 闻人歌之所以被人称为“医剑双绝”,自然是因为他不只是当世最好的医修,在剑之一道上也颇有心得。他喜好收集珍惜的灵药,也喜好收集名贵的宝剑。 白飞鸿所拿的这柄剑,就是他珍藏的宝剑——裁月。 至薄,至利。 传闻中,有人曾用这把剑,斩下了无影无形的月光。 并不是他的钢筋铁骨都变成了烂泥,只是再强硬的筋骨,也阻不了如此菲薄的剑刃。 也不是他的护体罡气都化作了乌有,只是再周密的罡气,也快不过连月光都能截断的剑光。 当然,仅仅有这柄剑,是无法突破魔修的防线的。 让这一奇迹得以实现的,是神乎其神的剑技。 很少有人知道,闻人歌传授给白飞鸿的并不只有医修一脉的回春诀,还有他的剑术。 但是,再巧妙的技巧,若是没有足够的灵力与腕力支撑,也还是有极限的。 在剑刺进去的时候,白飞鸿就觉察到了不对。 剑锋仅仅只是擦到了对方的灵府,没能如她所预计的那样完全刺穿。 到底还是年岁太小气力不足……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剑身抽了出来。她是医修,对人体的经络骨肉走向十分熟悉,特意挑了骨骼与筋络的间隙将剑刺进去,就是为了避免剑锋被卡住拔不出来的情况。 是以,这一剑抽出得比魔修想得更快。 而这就是魔修落败的第 二个原因。 在他喊出“你这臭丫头”的时候,白飞鸿已经灵活地躲过了他抓来的手。灵力在体内催动到了极致,她甚至能感觉到血液逆流的悲鸣。 那只手险而又险地擦着她的眼睛过去了,指风甚至截断了几缕她的额发。 白飞鸿猛地伏下身,那突如其来的一剑打乱了魔修的攻击,先前那一剑虽没能要了他的性命,却还是起到了预计的作用,胸腹处传来的剧痛让大汉下意识弓起腰来…… “你找死!” 魔修怒吼道。居然被区区一个小丫头刺中了要害,剧烈的疼痛与强烈的羞辱感让他脸色铁青,当即就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毙于掌下! 就在他铁钳般的大手擒拿而来,直取她的喉骨,势要将她掼在地上的一瞬间,白飞鸿如脱兔般一跃而起! 嗤啦—— 像是一片丝绸被划破的声音。 下一刻,鲜血喷溅而出! 血液与空气摩擦发出嗤嗤的声响,像是一道细微而尖利的哨音。 刺目的艳红大片大片泼在墙壁上,缓缓滑下,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叹到了尾声,便淅淅沥沥落在地上,汇出一汪惶惶的血泊。 那魔修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喉中发出一连串“咯咯”声,铁塔般的身躯扑倒在地,抽搐几下,再没了动静。 白飞鸿转过头来,对上那双已没了生息的眼睛。 死人的眼睛大多都是浑浊的。这个人也不例外。 割断那人脖子时,也有什么东西溅到她脸上,湿濡,黏腻,而又温热。她用手在脸上胡乱一抹,张开手掌时,看到了一抹鲜艳的红。 啪嗒。 一滴血珠从裁月的剑锋上滑落,坠地的声响如此幽微,落在他人耳中,却又如惊雷一般。 ——她杀了他。 白飞鸿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人死了,血倒还在流。鲜血犹带着热气,潺潺流过来。夺目的赤红吞没了黑暗,在月光下折射出蛇鳞似的冷光,无声无息地向她逼近。铁锈一样的味道迟了一步才传到她的鼻端,连那腥味都是濡热的,重重黏在肺腑中,拖得她的呼吸都迟滞起来。 所见,所闻,所感……一切都如此真实,白飞鸿却只感到荒谬。 她看着地上那具尸体,一时只觉 得如在梦中。 她居然真的做到了。 多少个黑夜里,多少次恶梦中,她都会梦见这个人。其实她早已连他的脸都记不清了,却还记得那一刻,那种压倒性的恐怖与绝望。 她从来没想过她能赢过他。 更何况她又成了当初那个十岁的女孩。 在拔出裁月剑之前,她的手一直在颤抖,抖得几乎连剑柄都握不住。 她没觉得能有多少胜算,只是如果她不上,娘亲就会死……她不得不做。 而后,他便这样死了。 轻而易举,难以置信。 白飞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手不再有一丝颤抖。 是了。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被魔息坏了根骨,也不是那个除了躲在柜子里捂着嘴哭再也没有任何办法的小女孩。 她有着上好的修行资质,她是昆仑墟不周峰主的亲传弟子,她虽然是个孱弱的医修,却也跟着门派弟子做过不少降妖除魔的任务。 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 柜门在这一刻发出一声巨响,随后有人冲到了她面前,那人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先一把将白飞鸿扯了过去,抓着她手臂的双手用力到她都觉得有些痛了。 她手里的剑忽然便坠了地。 “你傻了吗?!” 娘亲把她胡乱拽来拽去,匆匆转了一圈,见到她身上的血迹时更是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一个趔趄险些倒地,还是白飞鸿下意识搀了她一把,才没让她直接跌倒在地。 白玉颜抖着手,好容易才把浸透血的衣物扯上去。上看下看都看不到一个伤口,这才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惨白的面孔上终于透出一点血色来。 而后那点血色越扩越大,越涨越红,下一刻,一记巴掌重重落在她的头上! “你这个死丫头!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没头没脑的巴掌抽在她头脸上、身上,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娘亲一边抽打她,一边胡乱地骂着。 “能耐了啊……才跟闻人歌学了几天就敢干这种事!你以为你很厉害吗……很厉害吗!出什么头……你出什么头,啊?我是死了吗?轮得到你出头?你怎么不干脆把我杀了!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娘亲大抵是气急了,说着说着便喘不 上气来,白飞鸿想去扶她,她却忽然失却了所有力气似的,猛地跌坐在地。白飞鸿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娘亲死死抱住了,扣得紧紧的,几乎让她也喘不过气来。 而后,她便感觉到一个湿漉漉的脸颊贴住她,原来娘亲不知何时早已淌了一脸的泪,哽咽着说不出话。 “臭丫头……你出了事的话……我要怎么办?” 白飞鸿这才发觉,娘亲一直都在发抖,抖得根本站立不住。 “对不起……” 她迟疑了片刻,方才抬起手来,牢牢地抱住了娘亲的腰身,将脸庞埋在那个久违的怀抱里,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雪中春信的香气。 娘亲的味道。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提醒她,她现在抱着的人,就是她的母亲。 “娘,我做到了……” 她喃喃,却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你看,我做到了……” 这一次,她保住了自己的母亲。 没有靠父亲,没有靠任何人,只靠她自己,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做到了。 原来她也做得到。 “别说这种话……” 娘亲似乎是终于缓过劲儿来了,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方才打到的地方,手指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怕碰痛了她一样,小心翼翼地触了触那道红痕。 “是我不好,很痛吗?要不要紧?” 白飞鸿轻轻摇了摇头。 “只有第一下很痛,后面都没什么感觉。” 娘亲真的是吓坏了,只有第一下因为急火攻心下了狠手,从第二下起就没什么力气,大约是吓得整个人都软了。 之后那几巴掌与其说是抽打,不如说就是胡乱地拍了几下。 “下次不准再做这种事了,听到了吗。”娘亲的声音犹有余悸,“没人值得你用命去换……别再这么吓我了。你要出了什么事,娘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白飞鸿拍了拍娘亲的后背,想,可是上辈子,你却拿自己的命换了我。 这辈子,我一定要让你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她的目光再一次对上了尸体的双眼。 这一次,白飞鸿终于看清楚了那个魔修的脸。 原来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他的血也是红的。死了以后和其他尸 体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轻轻握住了拳头,感受着灵力在经脉中游走,回春诀运转时融融的暖意,悄然抹去了方才过度使用灵力而带来的剧痛。 她也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 再也不会是了。 白飞鸿抱紧了自己的母亲。 在雪中春信的香味中,她深深地,深深地嗅着另一种味道。 那就是血的腥味。 魔修的鲜血蔓延到了她脚下,浸透了她的鞋袜,那血是早已凉透了的,丝丝缕缕的寒意,沿着她的双足、小腿……蛇一般缠卷而上。 在这一瞬间,她终于听见了自己内心深处传来的声音。 带着自己重要的人,远远地避开那些人、那些事,逃离那些已知的悲剧? 不。 这或许是更容易也更聪明的选择,但她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白飞鸿闭上眼,回忆着那一刹那的感触。 刀锋划过仇人的颈项,就像划过一片丝绸。 这一刻,一个恶梦永远结束了。 但是,她想起了更多、更多、更多的恶梦。 是铺满了整个昆仑墟的尸骸。 是殷风烈站在无数同门的尸体之上,朝她投来的冷漠一瞥。 是大婚当日,陆迟明洞穿她灵府的一剑。 白飞鸿睁开双眼。 而后,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剑。 裁月剑坠地已久,剑柄与剑穗都吸饱了血,握在手里,有一种格外冰冷而湿腻的触感。 白飞鸿却下意识把剑抓得更紧了。 承认。 她想。 她真正想要的……是把他们全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第四章 第四章 杀人这种事,自然不是只“想”就行了。 要杀谁,怎么杀,能不能杀……都要细细梳理,从头打算。 首先是要杀谁——这个问题倒不怎么需要思考。 两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白飞鸿的脑海中。 殷风烈。 陆迟明。 一想到那两个人,白飞鸿便下意识将手抵上心口,对抗着那股莫名的锐痛,手指一根根紧攥起来,用力到骨节发白。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有一丝好笑。 也许,女人伤心到了极处,总是忍不住要笑出来的。 人一辈子总难免爱错几个人。 可错到她这般地步,未免也凄惨得有些可笑了。 她这一生只爱过两个男人,结果,一个灭了她的宗门,一个杀了她本人。 毫无理由,没有解释。 仿佛所有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不曾存在过,一切的缱绻缠绵、柔情蜜意全都是假的。 他们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毫不在意,衬得她像个傻子一样被他们愚弄,只有她蠢到动了真心,居然什么都信了。 多么可笑,又凭什么? 她想,笑着想。 总有一天,她要提着剑站在那两人面前,亲口向他们问一句为什么。 “怎么在发抖?” 一道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白飞鸿回过头去,迎上男人担忧的目光。 她的养父……这辈子应该是名至实归的继父,闻人歌。 “有点冷。” 白飞鸿强笑一下,找了一个过得去的理由。 她的目光在闻人歌面上一错而过,这时的他还很年轻,还没有她记忆中被风霜催白了鬓发的老相,看着倒让人有些陌生起来。 至于他目光中那种略显直白的担忧和关怀,更是让白飞鸿浑身不自在。说到底,上一世自娘亲死后,闻人歌就再没用这种目光看过她了。 她一直以为他是恨她的。 白飞鸿望着自己的指尖,有些茫然地想。 ——他应当是恨我的。 十岁那一年,魔修找上门来的时候,母亲要不是将保命的法宝留给她,也就不会惨死了。 心爱的女人为救一个拖油瓶死了,怎么想,都觉得那个男人不可能不恨她。 事实上,那么多年来,闻人歌虽是她名义上的父亲、实际上的师父,却从来没有给过她一点好脸色。他尽可能不见她,见了她也只问些功课上的事情,他待其他的弟子都很和善,唯独对她严厉得堪称严苛,不管她如何努力也得不到一句夸赞的话。 他怎么可能不恨她? 然而,也是这个人,在妖族来袭的那一晚拼了命地杀到她身边,从妖将手中救下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她带去低阶弟子避难的密室,用自己的血打开封门,将她推了进去。 就算是到了那种时候,他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半身浴血,白骨支离的男人只是沉默着注视她,她也回望着他。那时她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他用最后的灵力拉下封门,巨石轰然落下,就此隔断了生死。 等到陆迟明终于把她从那个石窟中带出来时,她看到的只有抵着封门的……被啃食殆尽的一具白骨。 父亲到死都握着他的剑。 白飞鸿抬起手来,无声地扪住了自己的脸。 她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问,比如,你为什么特意赶回来救我,为什么从来不肯让我喊你一声父亲,为什么到最后也什么都不和我说……她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他们父女面对彼此的时候,总是无话可说。久而久之,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塞住她的喉咙,越是想要开口,越是觉得字句苍白无力。 更何况,白飞鸿知道,她真正想问的人并不在这。 “难道那魔修伤到了你?” 闻人歌见她如此,便走向前来,替她把脉,片刻之后,他紧蹙的眉头方微微一松,提笔便要去写方子。 “是受了惊吓……我先给你开一副安神汤,等明日启程回了昆仑墟,我再去苏师兄那讨些清心丹。” 他想了想,又从方子上删掉了两味药材,换成了枇杷和甘草,似乎是觉得小孩子怕苦,特意换了比较甜的草药。 白飞鸿看着那张药方,忽然想起……过去似乎也发生过这种事。 那时候魔修打碎了她的经脉,魔息侵染到她的五脏六腑之中,时时刻刻折磨着她。先生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料着她,不知道用了多少珍贵药材, 才重新续上她的经脉,将她身上的魔息拔了个七七八八。 她那时年岁太小,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先生喂给她的药总是甜甜的,算是漫长病痛中难得让人期待的事。 于是,她也忽然能够开口了。 “我娘她……先前想用你留下的法器保住我,自己一个人拖住那魔修。” 白飞鸿低声说道,像是在向着已经不在这的父亲询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娘亲因为这样被魔修杀了……先生一定会恨我。” “……” 灯火有些昏暗,闻人歌拿了针,打算将烛火挑亮了一些,听到白飞鸿的询问,他的动作顿住了。细长的烛焰倒映在他眼瞳中,随着忽然的叹息摇动起来。 “说的什么蠢话。”他叹息道,“若是那种情况,也应当是你恨我才对。” 白飞鸿一怔。 “这次的事,全是我对你们不住。”闻人歌低声道,“是我招来的祸患,却让你们母女受了累。若不是你杀了那魔修,后果不堪设想。你要怪我恨我,我都毫无怨言,只是,叔叔和你保证——飞鸿,今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白飞鸿定定看着那一线火光,大抵是火焰太明亮,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灼得生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知道。”她喃喃。 她当然知道,如果娘亲还活着,先生一定会拼了命护着她。 上一世他就是那样做的。 人人都以为闻人歌很快就会忘记白玉颜,他们猜想他会沉湎伤痛一段时间,然后重新开始,爱上别的女人,开启一段全新的生活。 因为白玉颜不过是一个妓.女,而闻人歌却是天下第一宗门的一峰之主,在世人的猜想中,这两人只相识了三个月,又能有多深的感情? 但闻人歌终身未娶,也没有再爱过任何人。他只是沉默着……倾尽心力养大了白玉颜的女儿,那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拖油瓶。 原来……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她想。 她一辈子都没得到过的答案,父亲到死也没有对她说出口的话,却借着过去的他的口,对她说了出来。 不过是她以为他恨着她,他也以为她恨着他。 娘的死横在他们父女 之间,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她生怕会从父亲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憎恨,所以宁愿逃开,不愿去确认。 却不想,父亲也是如此,他居然也会怕…… “又不是你的错。” 白飞鸿终于看向闻人歌。那些早该说出口的话,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谁都不想发生这种事,是害人的魔修不对,是他不好,这不是你的错,我们才没有错……如果娘亲醒着她也会这么说。” 她像是在告诉眼前的男人,又像是在对记忆里的那个背影说。 “根本不是我们的错。” 真正憎恨着她的人……从来都不是父亲,而是她自己。 他们不过是将对“她死了我却活了下来”这件事的憎恶,投到了彼此身上。 但至少这一次……她可以昂首挺胸,说出“我没错”了。 年岁太小没法救下娘亲,没能预料灾祸没能及时赶回来……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做不到只是做不到,并不是不可饶恕的过错。 只要有一点机会,她都会做到的。 在这一刻,白飞鸿终于能原谅自己,也能原谅父亲。 “我确实会这么说。” 白玉颜凉凉的声音打断了这段父女对话,她掌着一盏灯,倚在门框上,把这一大一小打量过来,高高挑起柳眉来。 “不过这都什么时辰了,有些人是不是该睡了?要是我没记错,我们明天还要赶路来着?” 白飞鸿:“……” 闻人歌:“……” 在白玉颜将眉毛挑得更高之前,这一大一小迅速收拾停当,该喝安神汤的喝安神汤,该收拾行李的收拾行李,很快便打理妥当,乖乖按照白玉颜的指示去做。 鉴于今夜出了那么大的事,白玉颜把闻人歌打发到书房去睡,自己抱了白飞鸿一起睡。 临睡前,她理了理白飞鸿的额发,有些无奈地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 “小小年纪,心事别那么重。”她叹了口气,“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的顶着,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知道吗?” 白飞鸿想,可是后来你们都不在了。 但她还是听话地点头。 白玉颜摸摸她的脸,吹熄了灯。 “睡。”她说。 白飞鸿依言闭上了眼。 待到母亲的呼吸变得平和均匀之后,她方才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有如鬼火。 明日…… 明日他们就要返回昆仑墟了。 她屏住了呼吸。 ——殷风烈就在那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日,他们一行人很早便出了门。 闻人歌作为一峰之主,所用的法器自然与众不同。顾虑到母女二人实质上与凡人无异,他为她们备下的是一架鸾鸟所驾的七香车。 “这里已为魔修所发觉,并不安全。” 对于如此行色匆匆的理由,闻人歌只是简单的解释了两句。 “魔域与妖界近日来都有异动,上回我去兜率寺,便是因为明正法师伤在了四魔手里,我想,还是先回昆仑墟更稳妥一些。” 白飞鸿只思考片刻,便想起了这件事。人的记忆,在生命中那些意义重大的事项上,似乎总是连一些细枝末节都紧抓不放。 毕竟,若不是四魔之一的烦恼魔袭击了兜率寺,还重伤了戒律院的首座——闻人歌的老友明正法师——他也不会离开白玉颜连夜赶去救人,给了那魔修可乘之机。 上一世出事后,她的伤势太重经不起奔波,为了调理她的经脉,闻人歌没有直接回宗门,而是带着白飞鸿在外滞留了一段时间,待她身体状况稳定一些才把她带回去。 如今想来,他也是冒了不小的风险。 这一世许多事都不同了,他自然会想着先带妻女返回昆仑墟。 只是…… “回到昆仑墟便无事了吗……” 白飞鸿不知不觉喃喃出声。 “当然。” 闻人歌的语气十分笃定。他瞥了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她为何会有此一问。大概是想起她是一个刚入了仙门的小孩子,许多修真界的常识都不知晓,便缓和了神色,难得以一种宽和的口吻与她说起了旧事。 “昆仑墟立派万余年来,一共抵御了魔域与妖界的袭击一百零三次,从未有过败绩。宗门里能者众多,掌门在十余年前便已步入半步飞升之境,六峰之主亦是各有所长,此外还有先祖飞升前留下的防御大阵……便是当今魔尊亲自来犯,也决计讨不了好。” 是了。 白飞鸿想,她真是被前世那场惨剧骇住了,倒忘了,昆仑墟这天下第一仙门的声誉,并非宗门自封,而是在这万年间一步一步打下来,又凭本事守住的。 “说来,我们也快到了 。” 鸾鸟的速度极快,不消一日,便带着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闻人歌抬手卷起了帘幕,侧身让开窗口,招引她们去看窗外的风景。 “这样说还是太干巴了些,不如让你亲眼看一看来得直白。” 白飞鸿犹疑片刻,还是靠到窗棂边,和娘亲一起向外望去。 长烟一空,皓月千里。 今夜正是满月,月光明亮得宛如着了魔,将朦胧的夜色映照得有如白昼,可以看见巍峨苍翠的山峦,草木葳蕤,松柏蓊郁,流霜般的月色落在漫山的森林上,越发加深了它的颜色,显得格外沉郁。那颜色浓到了极致,浓得画家就算要用笔去蘸,笔锋也要凝在这浓青之中。 山势是险峻的,便是隔了这样遥远的距离,那郁郁的青也直杀到人眼前来,峥嵘而崔巍,由不得人不后退,垂首敛眸以求避开它的威势。 “这便是昆仑墟吗?” 白玉颜轻轻地问。她的声音放得很低,是白飞鸿从未听过的轻言细语。 “不。” 闻人歌拨开车架旁的流云,示意二人再看。 “这才是昆仑墟。” 鸾鸟所驾的七香车,越过层峦叠翠,穿过了阻隔外界视线的万里群山,终于深入了仙家腹地。 刹那之间,豁然开朗。 她们眼前,一瞬间只余下满眼的白。 任何文字与言语,都无法描述出那一刹那的震撼。 月光冷冷地、冷冷地落了下来。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便是天下第一大宗——昆仑墟。 “看到那座山了吗?”闻人歌指了最为显眼的仙山给她,“那就是长留,是昆仑墟的主峰,掌门的居所,是我们平日商议要事之处,也是宗门弟子们晨课、习练的所在,待你入了这山门,也要每日来这里修习。” “你们昆仑墟还真是古怪,掌门这样的大人物,放在别的地方,就算是为了保持高深莫测的形象也该住在什么神神秘秘的地方。这住处倒好,非但不好好藏起来,还大大方方地摆在进门的地方供人瞻仰,该说这就是天下第一宗门的气度吗?” 白玉颜单手托着脸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昆仑墟。 以她素来刻薄得几乎可以说是刻毒的言谈来 说,白飞鸿很有理由怀疑,她真正想说的不是什么“供人瞻仰”,而是想说“这不掉价吗”。 不过闻人歌大抵是没听出来,或者他听出来了也不在意。只见他点了点头,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说了下去。 “长留是昆仑墟的第一道防线。若是有外敌入侵,首先迎战的便是掌门。”他望向长留之山上的灯火,目光如炬,“昆仑墟从没有畏战的传统,宗门方建立时,第一代掌门便选了最险要的长留之山,他说,既做了掌门,便要事事当前,绝没有让旁人去送死自己缩在后面苟且的道理。” 白飞鸿却垂下了眼帘。 正因为如此,前世……掌门便是最先战死的。 以一种无比残酷的方式,死在他最疼爱的小徒弟手中。 也是在掌门死后,昆仑墟的防御才全线溃败。 白飞鸿默默在心里念着那个名字。 殷风烈。 掌门真人的亲传弟子,昆仑墟人人仰慕的小师叔。 “倒是我浅薄了。我还以为这世上有权有势的人,总是格外比旁人来得怕死。”白玉颜淡淡一笑,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狭隘,“若能始终不负祖师初衷,那世人皆奉昆仑墟为天下第一,倒也称得上一句实至名归。” “娘……” 白飞鸿叹了口气,娘亲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好好说话。 倒不是说白玉颜真的全不会看人眼色,她能有那样的盛名,自然不会是一个除了美色之外什么人情世故都不通的蠢货。只是对白玉颜来说,对外人自然能巧言令色、虚以委蛇,但对着自己人,她便会将自己最不好的一面袒露出来。 虽然也算是她真诚以待的表现,但未免有些过于刻薄了。便是在说好话,听着也像是嘲弄。 好在闻人歌认识她的时间虽不长,但也算很了解白玉颜其人。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你一紧张就乱说话的毛病该改改了,阿颜。”闻人歌放下了卷起的帘幕,“我和你的婚事早就告知了师门,师父与师兄师姐们都是同意的。待你见到掌门时便知道了,师父他是很和气的一个人,最是慈祥不过,绝不会为难于你。” “你倒是很自信。” 白玉颜稍稍挑起柳眉,面上浮现出 一丝凉凉的笑来。 这个笑落在白飞鸿眼里,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也没什么两样,她甚至隐隐看到了毒液飞速在腺体中积聚的模样……她的目光四下打量一番,迅速端起桌上的茶盏,往娘亲面前一递。 “这茶很好喝,娘,喝茶吗?”她的视线朝闻人歌身上一转,“说来,这道茶似乎与我们平日喝的不同,喝着更甘甜一些,是加了什么吗,闻大叔?” 闻人歌却全然领会不到白飞鸿递台阶给他下的好心,耿直地给出了回答。 “加了糖。”他说。 白飞鸿:“……” 其实有件事她困惑很久了,以闻人歌不善言辞的程度,再加上她亲娘阴阳怪气的水准,前世今生两辈子,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搞……怎么走到互许终身这一步的? 白玉颜倒是扑哧一声笑了。 “瞧瞧,这胳膊肘往外拐却拐到了木头桩子上的滋味如何?”她笑眯眯地刺了白飞鸿一句,手上倒是接过了女儿递来的茶,“行了,一边玩去。我有分寸,玩笑玩笑,两人闹着玩的才是玩笑。过了那个度就不是拿人取笑,而是让人耻笑了。” 白玉颜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女儿的脑门。 “你啊。” 她的语气里难得有了些叹息之意。 “小脑袋瓜子里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整日就知道替别人操心犯难。唯独对自己的事情不上心。入门大选这么大的事,能通过者寥寥无几,倒不见你有现在一半的机灵劲儿。” 白飞鸿有些茫然地摸了摸额头。 “入门大选?”她念着这几个字,第一次觉着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了。 白玉颜的眉毛这一次是真的高高挑起来了。 “你不知道?”她怀疑的目光转向闻人歌,“你没告诉她?” “刚教她引气入体时我便说过,大概是这两天意外太多,她一时忘了。” 听了闻人歌的回答,白飞鸿才开始回忆起来,但想要从她跌宕起伏的上辈子里打捞出一段童年的琐碎小事,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倒也不是白飞鸿不知道入门大选是什么。 像昆仑墟这样的仙界大宗门,每隔十年便会下界搜寻有修仙资质的人,而各大世家、大小门派和散修们也 会趁着这个时候前来入门拜师,人数众多,蔚为壮观。为了从中筛选出修仙的好苗子,便会举办入门大选。测试众多,标准严格,公平公正,难度不低。 白飞鸿不知道的是……这个入门大选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 “闻大叔你是一峰之主……”她有些困惑地看向闻人歌,“我还需要过一次入门大选吗?” 难道不是直接就进昆仑墟了吗?就像前世那样,她被闻人歌带回昆仑墟时,便已是内门弟子的身份…… “小小年纪,不要整日想着走后门。”闻人歌难得拉下了脸,冷声把她训斥了一顿,“修道之路没有捷径可走,若是连入门大选都过不了,便说明你还需要潜心修炼,再过十年再来!” 白飞鸿:“……” 冤枉! 上辈子明明是你非要我走这个后门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第六章 第六章 白飞鸿直到被闻人歌带去入门大选时还在恍惚。 重生一次反而要参加入门考试,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但定下心来仔细想想,白飞鸿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闻人歌非要她去参加这一次大选。 前世这个时候,她还重病不起,再加上经脉碎裂魔气入体,怎么想她也没法通过大选,为了给她安排合理身份,先生才会利用特权把她直接安排成内门子弟。 而这一世,一切都没有发生,在闻人歌看来,她应当可以靠自己的实力进入昆仑墟,他在修道一事上素来清正严厉,自然不愿为她开这个后门。 事实上,也正如先生所说,修道一途,绝没有捷径可以走。 前世她走了后门……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白飞鸿不由得出了一下神。 最初那几年……她在昆仑墟的日子并不算太好。 倒不是先生亏待于她,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虽不愿见她的面,但对她的课业却很上心,每每都要亲自检查指导,比学堂的老师更用心些。符箓法器、灵石秘籍更是不曾短了她的。 看在他的面子上,除了司掌戒律刑罚的瑶崖峰主,宗门的前辈师长对她也称得上和颜悦色。见她经脉有损不能御剑而行,翼望之山的峰主还送了她一匹可供代步的小兽。 但孩童的世界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情面,来得更为天真,也更残酷。 一个妓.女的女儿,被魔气毁了根骨,明明在修行一道上无望却还凭着养父的关系挤进了昆仑墟,甚至连入门试炼都没参加过,就同这些千辛万苦才入了宗门的天之骄子们同堂就读…… 会有人看不惯她给她使绊子,简直就是理所当然。 而那时候,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就是…… “飞鸿?飞鸿?” 男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白飞鸿收回思绪,对闻人歌露出一个笑来。 “怎么了?” 大约是将她的发呆当成了紧张,闻人歌迟疑片刻,还是生疏地拍了拍她的肩。 “你也不必太担心。”他说,“你既然能在这个年纪就独自杀了一名魔修,通过这次入门大选的几率便 不小了。” 他顿了顿,又道。 “你很有天分。” 闻人歌很少说这样的话,不管是宽慰人,还是鼓励人。他尤其不擅长和她说这些,过去的记忆里,先生望着她的时候,总是蹙着眉头,像是在为她的无能感到恼怒与苦闷。 你很有天分……这种话,她一次也没有听到过。 白飞鸿再次晃了一下神。 那时候……最常对她说这句话的人…… ——“你在剑术上还挺有天赋嘛!” 不知为何,那少年对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她始终无法忘记。 也许是因为,他是那时唯一会对白飞鸿说这句话的人。 白飞鸿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许再想。 无论如何,殷风烈都是她……是整个昆仑墟的仇敌。 既然过去的温情对他没有任何意义,那她也不应该继续紧抓不放。 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提升自己的实力,好阻止殷风烈毁灭昆仑墟。 为此,她必须先通过这一次入门大选。 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让任何人都无法轻视于她。 既然上天重新给了她一次机会,那么,她一定要活出一个新的样子。 白飞鸿无声地握紧了剑——从杀了魔修的那天起,闻人歌就为她配了一把适合她用的小剑。 她再也不要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再也不要束手等待旁人决定她的命运,再也不要手足无措地跌坐在血海中,除了茫然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她绝不会再让自己落入那样的境地。 “天分很好……”她轻声重复了一次闻人歌的话,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父亲,“你看我在剑术上的天赋如何?” 闻人歌会被称为“医剑双绝”,自是有其道理。他在剑道上的天分虽比不得顶尖的剑修,却也比一般人强了许多。 面对白飞鸿的问题,他只是思考了片刻,便给出了回答。 “非常好。” 他回忆着自己在魔修身上看到的两处致命伤,伤口平滑,着力精准,可见当时她的手不仅没有颤抖,反而稳得让人心惊。 单就这两剑而言,用“很好”来概括,未免都有些过于单薄。 若不是闻人歌曾见过同样在总角之年便能使出如此精妙剑术的天才,他会以为白飞 鸿是被哪位剑修夺了舍。 “那……我若是修剑道会怎么样?” 她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来。 闻人歌是天下第一的医修,然而医修一道,在战斗与杀人方面,远远比不上剑修这样天然的杀戮之道。 更何况她要杀的人之中……还有千年难遇的剑道天才。 正是因为白飞鸿在陆迟明身边呆得足够久,甚至被他亲自指点过剑术,所以她才比旁人更清楚那男人的可怕。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那就是陆迟明,是他的剑。 白飞鸿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心口,她亲自体验过陆迟明的“一梦”,没有人能比她更明白,想要施展出那一剑,需要的是何等可怕的天赋。 以凡人之身,想要追上那一剑——不,想要将那一剑还给他的话,就只有那唯一的一条道路可走。 “你想做剑修?”闻人歌有些意外,“倒也不是不成,但若是剑之一道,我可能无法给你多少指点。不过,我还以为你想做医修……” 明明在刚入门之时,比起用剑,她还是对学医更感兴趣……若是拜在自己门下,自己还能多照拂于她。但是想做剑修的话……他只能想想办法去拜托师父或师兄了。 闻人歌不由得这样想。 “闻人叔叔!” 女孩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引得闻人歌朝那个方向望去,正当白飞鸿思考着这道声音为何听起来如此耳熟之时,女孩已经带着一股香风扑到了他们面前,颈上一圈宝珠璎珞,光彩照人,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欢快的玲玲声。 “我听大伯父说你在南面娶了一个凡人女子为妻,是真的吗?我还以为你还在外面,这回一定是见不着你了!” 那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粉雕玉琢,衣着华贵,单看她别在腰上的那把小剑,上面每一颗宝石都价值连城,一看便知她出身不凡。这女孩却十分亲昵地牵了闻人歌的衣袖,摇啊摇的撒起娇来。 “我还没有见过闻人叔叔的妻子呢,快让我见见,说起来,她今天来了吗?” 女孩四下张望一番,在看到白飞鸿时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她上下打量白飞鸿一番,笑嘻嘻地冲她伸出了手。 “我听说闻人叔叔的妻子带来了一 个女孩,就是你?我是林宝婺,是琅嬛书阁林家的女儿,你呢?” 白飞鸿没有看那女孩递过来的手,而是定定地看着她的脸。 想要忘记这个人,倒是很有难度。 白飞鸿抱着剑,静静地想,昆仑墟倒真是一块风水宝地,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便是在脑海里间接那么一想也不成。 瞧瞧,她刚刚才想起了自己刚进昆仑墟时不愉快的那几年,造成她不愉快的最大的罪魁祸首便跳到她面前来了。 林宝婺。 白飞鸿当然知道她是琅嬛书阁林家的大小姐,不仅如此,她还是琅嬛阁主的爱女,是瑶崖峰之主荆真人的侄女。修仙界的“一山二阁”,一山指的是昆仑墟,二阁便是指琅嬛书阁与蜀山剑阁。 琅嬛书阁是法修的圣地,作为阁主之女,林宝婺当真是如珠如宝被娇养大的。大约是自己的身世碍了这位大小姐的眼,前世白飞鸿刚进入昆仑墟那几年,真是处处被她寻衅挑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看见了白飞鸿,都要来奚落嘲弄她一番。 林大小姐表了态看她不顺眼,自然有的是人愿意为大小姐出气,主司刑罚的瑶崖峰主作为她的大伯父自是偏袒于她,其他人便是对白飞鸿心怀同情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趁没人在的时候给她搭把手,是以白飞鸿那几年的日子可以说相当难过。 直到……直到殷风烈阻止了这一切。 白飞鸿收回目光,没有去握那只手。 “我是白飞鸿。”她只淡淡地这样说。 林宝婺笑了笑,收回手来拢了拢自己的鬓发,眼底闪过一丝恼火。 “那我先走了,闻人叔叔。”小孩子到底藏不住心事,她走之前还要刺白飞鸿一句,“希望能在终选见到你,白飞鸿。” 白飞鸿的目光仍是淡淡的,落在一朵被春风吹落的白玉兰上。 “我会的。” 她一边应着,一边望着那朵玉兰花,白花跌落枝头的姿态,莫名让人想起人头离颈,颓然坠地的景象。 于是,白飞鸿突兀地想起了,上一世,林宝婺也是这样死的。 她的头颅跌落在自己面前,瞳孔大张,不甘而又难以置信的倒映出殷风烈的脸。 白飞鸿便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骤然惊响的钟鸣唤回了她的意识,在十二道钟鸣响过之后,一道温润的男声自上空传来。 “时辰已到,共计三百七十七人抵达。问心阶开启,甄选开始——” 白飞鸿神色顿时一凛。 入门大选第一轮,开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第七章 第七章 在大选开始的瞬间,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阶梯在众人面前展开。 白飞鸿踏上这白玉的石阶,仰起头来,无声望着这几乎看不到头的通天梯。在视野的尽头,长留之山隐没在缥缈云雾之中,如此遥远,近乎虚幻。 漫长到几乎看不到头的天梯,让看的人不由得心生怖畏。人群几乎是一瞬间骚乱起来,喧哗吵闹与窃窃私语交错着,环绕在白飞鸿身旁。 “这是什么意思?让我们爬楼梯?” “不是,仙界第一宗门的入门大选就这?就这?” “这楼梯得有几万阶,一级一级爬都爬死了……” “没点别的东西吗?机关棋局,仙界秘境什么的?我们大老远跑过来,有的人还跑了几万里过来,就为了爬个楼梯?” “真能爬到头再说,我光看着都开始晕了……” 在抱怨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些别的杂音。 “你们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一种考察手段,比如说我们的洞察力,或者另辟蹊径的能力什么的?” 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忽然如此说道。见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他越发迫不及待的述说起他的论断来。 “各位想想,昆仑墟作为天下第一宗门,它的第一道试炼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只爬楼梯就够了?在小生看来,这怕不是摆在明面上看的假象,背后一定掩藏着更大的谋算。” “那你说有什么谋算?”另一个粗野汉子大声问道。 “依小生拙见,这问心阶不上也罢!”书生摇头晃脑,自信满满道,“昆仑墟想考察的,定是我们不盲从权威,独自思考的能力。只有不墨守成规,敢于探索,能破除旧有秩序之人方有资格踏入昆仑墟。是以,在问心阶之外,一定还有另一条路!那条路,才是真正的通路!” “说得好!” “言之有理啊……” 除了已经开始攀爬的人,其余人都动摇起来,那书生见附和者众多,不由得越发得意起来,将手中纸扇啪的一合,冲着在场众人一拱手,面上扬起一抹故作谦逊的笑来。 “各位,告辞。小生先走一步,去寻那真正的出路了。” 见 他当真转身离开,也有几人忙不迭地迈开脚步,高喊着“等等我” “我也一起去”“带我一个”追了上去。白飞鸿望着那几人离开的背影,不由得摇了摇头。 “真是蠢货。” 一声冷笑从石阶上方传来,白飞鸿抬起头来,却见到正站在上方的林宝婺,她本已走出好一段路,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嘲弄地看着这边。对上白飞鸿的视线之后,她冷哼一声,飞快地祭出腰上那柄小剑,施展御剑之术,很快便从她眼前消失了踪迹。 白飞鸿也收回目光,活动了一下手脚,开始老老实实地……爬楼梯。 “她说的倒也没错。” 一道妖娆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尾音像一只小钩子,勾得人骨头都不由得酥麻起来。 白飞鸿下意识回头看去,脚下忽然一错,不小心踏空了一级台阶。 该怎么说呢……她上辈子也算是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世面,但还未见过……如此不正经之男子。 严格说来,此人应当称不上是一个成年男子,他看起来还是少年的形貌,眉眼之间尚且残留着些许稚气,但他的穿着打扮着实看不出一点少年气——至少白飞鸿认识的少年里没有一个会往自己身上套这么一件用金线绣满了牡丹花的紫袍——还是那种鲜艳得有点刺眼的雪青色。 不,其实颜色也不是重点…… 白飞鸿收回视线,告诉自己别去思考为什么他要把领口敞得那么开,五湖四海各有各的风俗,你要尊重人家的穿衣习惯,就算他的领子都快开到腰了,就算你甚至能看到他雪白胸膛上凤凰和龙虎的刺青,也不要露出什么奇怪的眼神。要知道人的常识是有局限性的,不要囿于自己的眼界…… 问题是,她不看人家,不代表人家不看她。 只听那男子轻笑一声,跟上了她的步伐。 “昆仑墟的考题几千年来都没换过,有点门路的人都知道第一关要怎么走。那几人大概是第一次来参加大选的外行人,连这么简单的消息都打听不到……我看你也是新来的,你怎么知道不要跟那几个人一起胡闹?是你家长辈叮嘱过你了吗?” 白飞鸿一边爬楼梯一边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得……”她思考了一下该 怎样说,“那书生从前提就搞错了。昆仑墟选拔的不是谁更适合进入昆仑墟。” “哦?” 男子饶有兴致地拉长了尾音。 白飞鸿被他的尾音勾得又是一个踉跄,下意识跑快了两步,抬头望向道路尽头缥缈的仙山。 昆仑墟虽然高远,却不至于如此遥不可及。 真正遥不可及的,并非眼前这名为昆仑墟的庞然大物。而是更加遥远而又辽阔的…… 白飞鸿的目光望向一望无际的苍穹。 “他们选拔的是适合修道之人。” ……是天道。 “修道之路,是没有任何捷径可以走的。” 白飞鸿低声说道。 这句话既是先生曾经告诉过她的,也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公理。虽然听起来很像一句废话,但正是因为它太正确,太不容置疑,所以才会废得完全没有必要说出口。 所有的捷径,到了最后都会被证明是一条死路。通天的大道就只有这唯一的一条,坦坦荡荡,谁都看得到,谁都知道它就在这里,谁都明白只要走上去、坚持到最后就能抵达终点……但是,明白归明白,真正走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不退缩,不逃避,不偏不倚地走在正道上……这才是最困难的。 所谓的“问心阶”,所叩问的,自然是踏上大道之人自己的内心。 想不想修道,为什么要修道,能不能无论发生什么都坚持走到最后? 问心阶想要问的,是深藏在这些人内心深处的答案。 还没有真正踏上这条路,只是看了一眼就被吓怕了想要找捷径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探寻大道的资格。 男子闻言,又是一笑。 “我叫花非花,是岭南道花家的子弟。”他爽快地报上了自己的来历,跑到白飞鸿身边,“小姑娘,你呢?” ——岭南道花家。 白飞鸿一瞬间理解了这一位的穿衣风格。确实,如果是岭南道那边的男子……穿成这样似乎也挺正常的。不过她对于当地风气,也只是耳闻罢了。如今看来,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岭南道的民风开放不开放她不是很清楚,但这花家子弟的衣襟倒真是非常开放了…… “白飞鸿。”她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问心阶已经开启了一段时间 。 一部分人跟着那些人一起去寻找所谓的捷径,但正如花非花所说,昆仑墟的考题几千年都没有改过,稍微有点门路的人都能打听到。来参加大选的三百七十七人之中,不管是多次来考的老手还是出生世家的新人都不在少数,真的去找捷径的人并不多。 在把完全没资格的人筛下去之后,白飞鸿充分见识了什么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在她的前方,抓了灵石和丹药往嘴里塞的、拿了法宝和符箓开始飞的、用了心法和秘技往上冲的……那真是有什么手段就使什么手段。不少人的技艺让白飞鸿都不由得惊叹,暗道一句“还可以这样?” 在众人之中,打头那个御剑的小小身影更是格外显眼。林宝婺到底是琅嬛书阁的阁主之女,天资出众之余,还是打小练下的功夫,起步就比旁人高一大截,就是御剑之术这样颇有些难度的法术,她也早早就精通了,灵活地飞在前方,将一连串的非议远远甩在身后。 近十万级的玉阶终究不是轻松的,不少人爬着爬着已经开始体力不支,有些喘得格外厉害的人瞪着林宝婺的背影,眼睛红得都要滴出血来。 “太不公平了……” “这根本就是作弊,怎么能这样?” “难道买不起灵石和法器、没有家世根基的人就注定低人一等吗?” “这考察都没有规矩的吗!那种也行?” “……” 像白飞鸿和花非花这样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的人虽然不少,却也算不得太多。听着那些抱怨,花非花露出一丝兴味的笑,转头看向白飞鸿。 “你倒很沉得住气。”他指了指林宝婺,“不觉得不公平吗?” “修真界原本就是这样。”白飞鸿叹了口气,“这世道本就如此,哪里都是一样的。” 不管是在修真界还是凡人界,本来就没有什么不许作弊的规则可言。有些人就是一出生就拥有一切,别人求也求不到的灵石、丹药、秘宝、典籍、良师……对他们来说,本就俯拾皆是。 他们虽然站在一个起点,但是在起点之前,真正的竞争就已经开始了。 这种事情,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既不能让人一瞬间学会他所没有 的东西,也不能让已经学会的人一瞬间就什么都没了。 在这条路上,不管是服用灵丹妙药还是使用秘宝法器,本就是被允许的。 “但是,天道是公平的。”白飞鸿淡淡道。 仿佛是在呼应她的话一样,林宝婺的身形忽然一滞,御剑速度突兀的慢了下来。 不独是她,其他那些跑到前面的人,也忽然像是被什么扯住了一样,有些根基不稳的,甚至重重摔在地上,滚下了好几级台阶。 就算隔了这么远,白飞鸿他们还是能听见前方传来的喧闹。 “怎么回事?” “我灵力怎么不见了!” “奇怪……法器失灵了!” 花非花望着他们,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笑来。 “原来如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愉快,“是禁用灵力的法阵。我就说,这第一关不是这么容易过的。” “我不用是因为我没有。”白飞鸿倒是有点好奇了,“可是岭南道花家的少爷,为什么也什么都不用?” 花家大大小小也是世家,虽然比不得林家,更比不得东海那三家……但也不至于让他们家的小少爷连一块灵石都拿不出。 白飞鸿的目光在花非花头上的银饰上一扫而过,以她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是好几件上好的护身法器。 “我吗?”花非花掩着唇,露出一个妖异的笑,“我不喜欢靠那些东西。不管是什么事,我都喜欢亲力亲为。你不觉得借助外力很无趣吗?” “我没什么‘借助外力’的机会。”白飞鸿诚恳道,“所以我没法评价有趣无趣。等我体验过了也许能回答你。” 这就好像一个富翁问一个穷人“你不觉得事事都靠金钱摆平很无趣吗”,穷人除了说“等我富有到什么事都能用金钱摆平以后再回答你”,还能说什么? 要知道,闻人歌是一个合格的严父,绝不允许自家孩子作弊。是以他这次送白飞鸿来参加入门大选,除了给她准备了一把合手的小剑之外,连点灵石渣子都没给她。 白飞鸿的回答似乎逗笑了花非花,只见他笑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抬手擦去眼角的泪花。 “你这人真有意思。” 他摆了摆手,撑着膝盖又笑了好一会儿,方才直起身来。 “这禁用灵力的领域,大概只是为了让人领会到修道到了中后期……任何的外力他人都帮不上忙,只能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的道理。” 确实。 白飞鸿不由得点了点头。 前世她也没少见过这种例子,用丹药法器催起来的所谓“少年天才”,到了中后期,进入修真修心的阶段时,再多的秘药珍宝都起不到作用,他们因为根基不稳,进阶迟滞,心境很容易崩坏失衡,反而容易变得心魔丛生,道途无望。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就是折在这里,甚至堕入魔道。 “反倒是从一开始就只靠自己往上走的人,已经习惯了艰难的状态,也不以为苦,心性更为坚忍,不为外物所动,任他外界如何变化,也自顾自走自己的路。这类人更不容易行差踏错。所以问心阶在这里设置了这种障碍,就是为了让这些年轻人看清楚,只有靠着自己的力量,才能在修道之路上走得更远更久。” 花非花将方才大笑时滑下的衣襟往上拢了拢,难得露出一点正经的神色。 “不过,如果我猜得没错……过了这个阶段,真正麻烦的才要来了。” 白飞鸿的脚步一顿。 真正……麻烦的什么? 在她的正前方,本已收起了法器大踏步往前走的林宝婺,忽然整个人僵立在原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第八章 第八章 昆仑墟,长留之山。 对宗门来说,十年一度的入门大选也算是例行盛事。每到这时,宗门上上下下的人都会活跃起来,在凡人间挑选出有根骨的孩子、安排八方来客的食宿起居、以及试炼时的监察与人员调度……样样都是难事。也只有昆仑墟这样的大宗门,才能安排得这样稳妥,这样好。 包括掌门在内的六峰之主,现如今都已经坐在此处,预备从新进的弟子中挑出一些好苗子,收入自家门下。 闻人歌落座的时候,正好听见瑶崖峰主荆通在与崇吾峰主苏有涯讨论这一次的大选。苏有涯的手指隔空点了点水镜中的锦衣少女,语气中带着几分嘉赏。 “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林家宝婺果然无愧于她父母的声名,这个年纪就能使得好御剑术,就算是在禁灵阵里也没有慌了手脚,荆师兄,令侄女未来可期啊。” “哪里哪里。”荆通虽然心里得意,语气倒还是谦逊的,“宝婺年纪还小,到底是有些沉不住气,我还要好好打磨打磨她的心性。这孩子素来争强好胜,可别让她听见你这么夸她,不然那尾巴怕不是要翘到天上去了!” “荆师兄说笑了,宝婺那孩子我也是见过的,哪里就有你说的这样好胜了。我看她啊,是个好的。” “你可别再抬举她,小心她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到那时我这把老骨头,就更管不住她喽。” “荆师兄……” “苏师弟……” 闻人歌:“……” 你俩还没完了是。 虽然早就对自家师兄们的德性心知肚明,闻人歌还是不由得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用自己久经各类蠢货……咳,是久经不可思议病人考验的良好修养,压下了已经开始微微抽搐的嘴角。 不过别人就没有他这么好的修养了,只听扑哧一声,原是正坐在那里替灵兽顺毛的翼望峰主压不住笑了出来。 荆通与苏有涯的话音一窒,两人缓缓地回过头来。 “对不住,对不住。”翼望峰主轻咳一声,“我只是看见这两只狗在互相舔毛,那姿态实在好笑,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一边说着,还 一边揉着自己脚边那两只灵犬的下巴,直揉得两只大狗从喉咙间发出了满足的咕噜声。 荆通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些,他坐直了身子,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 “我倒没觉出有哪里好笑了。至于你,巫师弟,今天这么重要日子,还要带两只畜生进来可不合适?” 翼望峰主揉着灵犬下巴的手也顿住了。他抬起头来,眼神也是冷冷的。 “你说什么?”他缓缓道,“畜生?” 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中,两只灵犬站了起来,而荆通的手指也无声一动,在这连灵犬喉中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寂静中,空气也仿佛紧绷起来。 而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氛围中,居于最上位的掌门却忽然开口了。 “我听说,闻人家的小姑娘今日也来了?” 与外界的想象与印象不同,昆仑墟的掌门并不是一个仙风道骨、清瘦矍铄的老者,而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子。笑脸是圆圆的,肚子是圆圆的,手臂也是圆滚滚的。大概是因为如此,他看起来很是和气,全没有什么架子,与其说是威严庄重的一派掌门,不如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家老头子。 他笑呵呵地招呼了闻人歌一下,像是平常人家的老祖父招呼自己疼爱的小辈一样,把闻人歌招呼到了自己身边,眯着一双老眼,指了指堂前的水镜。 “你给我指一指,哪个是你家的女儿?” 闻人歌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向着水镜中一指。 “她便是。” 在看清水镜中的景象时,便是闻人歌也不由得惊了一惊。 “不错不错。” 老人捻着花白的胡须笑了起来。 “没有借助外力,这样快便走到了问心境,这孩子的心境与天赋,都可以说是少有。我记得她……是叫白飞鸿对吗?” “是。” 闻人歌虚应了一声,目光却还停在水镜上。 所谓的问心阶,一共有三道关隘。 第一段询问上路者目标是否鲜明。 第二段质问上路者心性是否坚定。 而第三段,也是最难的一段,便是这一道“问心境”。 在这里,他们会被迫叩问自己的内心,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隐秘,从而知晓自己真正的所欲所求 ,也知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水镜中,白飞鸿的身形也如其他人一样,陡然僵立在了原地。 …… …… …… 白飞鸿在看着林宝婺僵住时,便隐约猜到了前方会有什么。 “问心阶……果然是逃不过‘问心’吗?” 她稍稍苦笑了一下。 “正所谓‘修真修心’,若是修心不正,不仅会与大道无缘,还容易困于自己的心魔。”花非花感慨起来,“虽然我也知道在修道之初便让人看清本心,对未来的修行有莫大的好处。不过,一上来就玩这么大吗……也不怕吓着小孩子,没心魔都生出心魔来了。” “问心无愧的话,自然不怕扪心自问。” 白飞鸿又叹了口气。却也不再迟疑,径直朝前方迈步。 无论前面有什么,她都必须走下去。 禁灵阵对她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白飞鸿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笔直而又毫不动摇地前进着。 一步,又一步…… 在踏上某阶白玉石阶的刹那,白飞鸿忽然有了某种预感。 如同落入透明的蛛网之中,眼前的一切陡然模糊起来。 …… …… …… 她独自跌坐在尸山血海中。 目之所及,皆是残肢碎尸。 林宝婺的头颅被一刀斩断,滚落到她脚下。那张总是傲慢骄矜的面庞沾了血污,美丽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大睁着,心有不甘,目眦欲裂。 白飞鸿沉默着。忽然伸出手去,合上了她的眼睛。 林宝婺是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弟子,所以在昆仑墟遭袭之时,师长们派她来镇守这个避难之所。然而,即使是得了琅嬛、昆仑两派真传的林宝婺,也没能在来人手中走过十五个回合。 白飞鸿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了高处那个男人的视线。 殷风烈。 昆仑墟掌门的亲传弟子,昆仑墟人人仰慕的小师叔。 白飞鸿年少时,殷风烈带着他们这些年轻弟子出门斩妖除魔,却意外遇到魔尊雪盈川,为了给他们争取一线生机,他选择自爆灵府,拖住雪盈川,让他们一行二十余人得以逃离。 没有修士自爆灵府之后还能活下去。所有人都知道殷风烈已经死了。 他是她的英雄……也是她第一次爱过的人。 谁能想到,十余年后,殷风烈活着回来了——以妖皇的身份。带着数万妖兵妖将,灭了他们的宗门。 昆仑墟给低阶弟子准备的避难所,原本应当是万无一失的。 如果不是有一个知道密道开启方式的人,进了这里的话。 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妖皇的对手。 他杀光了在场所有人,唯独留下了她的性命。 满地的残肢碎尸,白飞鸿在血海之中仰着头,看着那张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脸。 而他冷冷的俯视着她,仿佛从来都不曾认识过她。 她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他会一言不发,抽刀离去,就像她只是他衣摆上偶然沾到的、甚至不值当他伸手去掸一掸的尘土。 白飞鸿握紧了手中的剑。 下一秒,利刃出鞘,她猛地冲了上去! 她绝不会让他这么轻易的离开。 “站住!殷风烈!” 这一次,她要用自己的剑拦下他,她一定要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你不杀我。 剑光如雪,千言万语都凝在这一剑中,无数的质问与呼喊以凄厉惨绝的声势,笔直地向着血海尽头的那道背影刺去。 而殷风烈回过头来,却已是少年的形貌。 “你要杀我吗,飞鸿?” 他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第九章 第九章 “你要杀我吗,飞鸿?” 刹那之间,风云变幻。 眼前已经不再是尸山血海,而是落下沙棠花的花树,清风拂过繁茂的花枝,花朵簌簌落下,翩翩然宛如金黄的蝴蝶,在地上铺上一层织金的薄毯。 而花树下的少年,依然是旧时的样貌。 这一瞬间,白飞鸿有一种错觉。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仿佛他还是当年如光一般的少年。 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带着询问,却不是质问,他看起来甚至有一点茫然,像是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带着过往所有的美好、温存与柔情脉脉。而她晦暗的少女时期,所有的欢喜与憧憬,全都与他有关。 只要看到这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庞,她便会想起,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多么好的时光。 他曾经……多么好。 剑锋划破长风的声响,如同一声龙吟。 凋零的沙棠花被这一剑的剑风绞碎,如同鹅黄的新雪,又如同新溅开的血滴,纷纷扬扬,扑在她的衣襟,裙摆。然而她握着剑的手却没有一丝动摇,只是坚定地、深深地向前递进。 一分,又一分。 她将手里的利刃,一点一点刺进他的胸膛。 “是你先毁了这一切。” 白飞鸿只是这样说。 但当她再抬起头时,却发现被剑刺中的人已经改变了。 男子身形颀长,一袭青衣,温润如玉。他向她垂首,宛如青莲花瓣一样的眼目注视着她,须臾,他白玉般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来。 “用这样的剑法,就想杀死我吗,飞鸿?” 他的声音,就算在这种时候,也是温柔多情的。 “陆迟明——” 白飞鸿瞳孔一缩,迅速拔剑后退。 然而陆迟明的剑,却比她的更快。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剑锋已递到了她的眼前。 “铮——” 剑锋交击,发出尖锐的鸣响。原是白飞鸿在千钧一发之际收剑向上,挑开了陆迟明的长剑。 陆迟明却只是一笑。长剑如灵蛇般缠卷而上,剑气如毒牙般猛然咬向她的手臂,几乎要将她的右 臂粉碎当场! “我是如何教你的?” 他问道,手中剑却分毫不停,一式一式紧逼而来。 “手中持剑之时,便必需摒弃杂念,物我两忘,所思所想,唯有‘驭剑’二字而已。拔剑并非是为了取胜,而是为了击败,无论你为何拔剑,拔剑之后,你的眼中便只余下两样事物——你的剑,与剑锋所向之人。” 白飞鸿光是用真气抵御他的剑气便已经耗尽全力,更何况陆迟明的剑术之精妙,远非常人所能敌。勉力接到第十三式之时,她的剑已被他挑飞,铮然落入远处。 同时,他的剑也横在了她的颈间。 “你真的能杀了我吗,飞鸿?” 他问。 他们都是当年的形貌。如今,男子站在她的身后,一手握住她的手臂,一手将长剑横在她的颈前,如同一个温存的拥抱。 冰冷的剑锋紧贴着她的肌肤,那锐利的剑意几乎要在她的颈侧开出一道血口来,白飞鸿毫不怀疑,只要她稍一动作,陆迟明的剑便会不由分说地斩下她的头颅。 是啊,他有什么做不到的。他不是已经这么做过一次了吗? 一念及此,白飞鸿倒莫名笑了出来。 她一笑,紧贴着颈侧的刀锋便划开了一道细细的血口,一线殷红缓缓绽开,片刻之后,滚落下赤红的血珠来。 “你知道吗?”她温柔道,“从你杀了我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想做一件事。” 白飞鸿猛地抬起手来,不顾颈侧骤然拉大的伤口,一把扣住了陆迟明持剑的手,而后一个拧身,像是完全觉察不到锋刃剐过血肉的剧痛,也觉察不到右臂折断的痛楚一样,扣着他的手臂,反手将那一剑划向了陆迟明的颈项。 “我一直想……把这一剑还给你。” 刀刃破开男人的颈项,连同他惊讶的神情一起,随着飞溅的鲜血,为一切画下了终结。 你要杀了我吗? 是的。 你能杀了我吗? 我能。 即使现在做不到,总有一天,我定会做到。 白飞鸿闭上眼睛,再度睁开之时,眼中只余下凛然的决意。 她将要修无情剑道。 那将会是最难走的路,千万年来,想要修无情道的修真者不知凡几,但最终修成了的,也只有寥寥数人 而已。 但只要是修成了这一道途的人,都是世间少有的高手与豪杰。 无情道对资质、根骨、血统的要求都近乎于无,但是,它也是所有修真者的法门之中,最为讲究“修真修心”这四个字的道途。 她再也不要屈从于软弱的欲望,再也不要仰赖他人的恋慕与怜悯,再也不要随波逐流,日复一日地望着池水,等待他人宣判自己的命运,等待尘埃落定。 她的仇,会自己去讨。 那些真相,她会自己去寻。 她会亲自走到那些人面前,用剑问出一个“为什么”。 ——她要自己去挣自己的命。 而后,幻境在她眼前支离破碎,如同散了一地的脆琉璃。一时之间,云消雾散。清风吹拂过她的面庞,带走所有的血腥,也卷走萦绕的忧愁。她仰起头来,只见晴空万里,丽日熔金。 白飞鸿伫立片刻,提剑再度向前走去。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如此艰难,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桎梏压在她的身上,每向前一步,都重重压着她的腿弯,要她低头,要她跪下,要她跌倒在地。 但她还是顶住了,一个台阶接着一个台阶,坚定地向着上方走去。 走出问心境之后,才是真正的问心之路。 在跨越了一切的迷惘、恩仇与喜怒之后,你是否还能继续走下去? 回想起自己所做的决定,自己的所作所为,你是否真的问心无愧,永不言悔? 这一条通天大道,你真的做好一直走下去的觉悟了吗?即使到了那时,你的身边已没有任何人,只有你一个人在走这一条路? 白飞鸿却没有去想那些。 她只想着,下一步要落在哪里,自己要怎么才能走到最后。 于是—— 啪嗒。 再抬起脚时,却忽然落了个空。 白飞鸿抬起头来,这才发觉最后一级台阶,已经在她脚下。 …… …… …… 水镜的另一端,掌门拈着自己的胡须,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居然是闻人家的小姑娘第一个到了终点。不错,不错。” 他冲着闻人歌颔首一笑。 “后生可畏。作为父亲,你可得更勤勉一些,别哪一天被自家孩子超过去了才好。” 闻人歌面上也难得浮现出了些许笑意,带着淡淡的骄傲之色。 “求之不得。”他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0、第十章 第十章 白飞鸿在终点歇息了一会儿。 无论如何,走过那么漫长的问心阶都是一件十分耗费体力的事。她抱着剑,倚着一株古木坐下,开始冥想修炼。 林宝婺是第二个从长阶那里上来的,看到已经坐在那的白飞鸿时,她微微张大眼睛,面上闪过一丝错愕与不快。但通过问心阶显然也耗空了她的心力,林宝婺不甘地看她一眼,到底没有过来找她麻烦,而是自己找了一个离白飞鸿远远的地方坐下,也开始冥想。 在那之后,陆陆续续也有其他人通过了问心阶。花非花是第十九个抵达的人。不过,他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休息或者发呆,而是径直走到白飞鸿身边,在她身边坐下。 “听他们说,你是第一个到的?恭喜。” 他的语气听起来是真切的在为她开心,这种直白的好意让白飞鸿怔了怔,而后默默往旁边坐了一些,给他挪出一点空位来。 “谢谢。”她说,“你也很不赖。” 第十九名,怎么想也是一个不错的名次了,更何况和周围疲惫恍惚的参选者相比,花非花看起来还是颇为精神抖擞,称得上是游刃有余。 白飞鸿开始回忆,自己上一世有没有听过这位岭南道花家的子弟了。 “我可是有备而来。”他侧过头,让白飞鸿能够看到他鬓边的银饰,“这可是我家花了大价钱才买来的护身法宝,要是连第一关都通不过,我回去就砸了他们的店。” 白飞鸿看着那已变得焦黑,从银蝎处整个碎裂开的发饰,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如果她没有认错,那装饰中有一样是帝江的翼羽……而帝江已有数千年未曾在人间出现,这一枚翼羽已是万金难求的珍宝,他居然拿这样的异宝做护身法器,还满不在意地在这种入门试炼中用掉…… “对了,这个给你。” 花非花解下一枚银花的发饰,不由分说地别在白飞鸿发间。他挽发的银蝎碎了,鬓发本就有些松散凌乱,再取下这一枚银饰,乌黑的长发顿时流泉一般倾泻而下,散落在他的肩头。他抬手将长发拢到耳后,左右端详着白飞鸿的样子, 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 “果然,还是这样好看,小姑娘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么素做什么。” 白飞鸿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鬓发,不用接触也能感觉到这件法器上慑人的灵光。她顿了一下,在内心估量了一下这件发饰的价值……当时便要解下发上的银花还给他。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花非花却止住了她的动作,稍稍挑起眉来。 “不收就是不拿我当朋友。”他从芥子中拿出一支全新的银簪,慢条斯理地把长发挽上,“再说,这种东西有什么贵重的,我家里有的是。你要有兴趣,回头我送你一盒夜明珠给你当弹子打着玩。” “……” 白飞鸿终于想起来了。 岭南道花家,前世她确实有所耳闻。要说的话,整个修真界,大约有八成的法器都出自花家的珍泰楼,余下的要么是由昆仑墟一类的名门大派的大能把持,要么是由民间的散修炼造。而散修缺少材料与灵石,炼出的法器大多粗制滥造,无法与前两者相提并论。是以,像白飞鸿这样的正派子弟,大多还是去珍泰楼挑选法器。 前世,白飞鸿自然也在珍泰楼买过法器,有一回手头灵石不够,她还用鸾鸟的翎羽抵了一部分账目——珍泰楼素来是愿意照市价收购这些法器原料的。 长久以来,不管是灵石还是材料,都源源不绝地流入珍泰楼,而花家又善于经营,便也成了南地数一数二的豪富。 而眼前的花非花,显然是岭南道花家的本家少爷。 简而言之,他有钱,非常有钱。有钱到可以拿帝江翼羽做的护身法器抛着玩。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白飞鸿想到后面的试炼,摸了摸这枚银花,到底没有拒绝花非花的好意。 “这就对了。” 花非花支颐而笑,大约是等着无聊,他便打量着其他上得问心阶来的人。逐一数过来,打发着等人的无聊时间。 “三十四……这个不行,连站都站不稳了,肯定下一关就会被淘汰的。” “四十一……这个还算有点意思,嗯——在瞪我?看起来脾气蛮差的样子。” “四十六——哇,阿白你快看,连这么大年纪的老头子也上来了!” 白 飞鸿本想闭目养神一会儿,被这样扯着也只能睁开眼来,她抱着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等会儿……阿白是谁?”她先问了这个实在无法不在意的问题。 “当然是你。”花非花冲她笑笑,“这么喊多亲切,连名带姓喊你多生疏啊。” 但你不觉得这样像是在喊狗吗…… 白飞鸿想了想,还是没把这句话问出口。她感觉得到,对方并没有恶意,总觉得问出口的话,没恶意也显得有恶意了,到时两方都难免尴尬。所以她只是轻轻点一点头,算是应下这个称呼。 “我知道了。”她说,“花花。” “……花花?” 花非花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异常土……异常朴实的称呼。 然后他便看见白飞鸿再度点了点头。 “对,花花。”她甚至冲他微笑了一下,“听着多亲近,你说是?” “……” 花非花无法反驳。 于是,阿白与花花的伟大友谊就此建立。 “蠢得要死。” 对面的林宝婺像是受不了这股扑面而来的傻里傻气,她鄙夷地瞥了两人一眼,径直起身走到另一边去,和自己的熟人攀谈起来——琅嬛书阁的林家大小姐,自然不会缺少熟人,尤其是能够通过问心阶的熟人。 但花非花与白飞鸿显然都不在意林大小姐怎么样。 白飞鸿看穿了花非花十分不想一个人坐着发呆、无论如何也要找个人一起聊天的心情,便也干脆放弃了冥想,同他一起打量着余下的通关之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 “你先前说过昆仑墟的考题几千年都没换过……”她回忆着第一关时花非花说的话,“那你知道第二关会考什么吗?” “应当是开启秘境。” 有一段时间没有别人上来,花非花已经无聊到揪了几根蒲公英开始数花瓣玩。白飞鸿有些无语地看着他将金黄的花瓣一根一根拔下来,还在衣摆上逐一排列整齐,一时居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所谓的秘境,就是在此世之外的、独立的小世界。昆仑墟有许多前人留下的大小秘境,有些是仙人留下的一段回忆杂想,也有些是神鸟灵兽所守卫的异宝洞天。其中最有名的,当是白帝少昊 所留下的‘大荒’。那是极为危险的秘境,便是大能孤身前往,也很可能陨落在大荒之中。” 花非花一边数着花,一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不过,昆仑墟不会让我们去那么危险的秘境。我猜,应该是选一些难度较小的秘境让我们进去,再从中观察我们的表现。第一关问心阶,是在考量参选之人自身的决心、意志与品性。第二关应该是要考量些别的。” “比如说,个人实力和随机应变的机敏吗?” 白飞鸿思考起来。 “还有与人协作的能力。” 花非花似乎终于觉得这撕花玩的把戏实在很幼稚,他将手里还剩下的两朵半蒲公英塞给白飞鸿,自己低头弯腰,将衣摆上的花瓣尽数掸下去。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一次的考验,应当会让我们组队进入秘境。” 他的目光落在从白玉石阶上相互搀扶而来的一双人影上。 “第四十九和五十……” 他微微眯起眼来,眺望着长阶下方。 “应该不会有人上来了。” 仿佛是在呼应着他的话一样,当那一男一女跌跌撞撞爬到问心阶的尽头,因为脱力而双双跌坐在地之时,众人上方传来了悦耳至极的乐音。 如高山流水,如飞雪长空,如风入松,如天上月。 怀抱着琵琶的女修乘着莲花,翩翩然从天而降,她头戴莲花宝冠,雪白的手臂上,华贵的手镯与臂钏在行走间发出清脆的声响,黑色长裙之上是石青色的腰裙,石绿色的飘带在风中婉转飘扬,如同一首歌的余音,袅袅而去。 来人的目光淡淡扫过长阶下或跌倒或挣扎或还没有醒来的那些人,目光转到台上这些人时,端庄秀美而又不失英气的面上浮现出一抹笑来。 “看来人都已经到齐了。” 她的声音也是偏中性的,介乎男与女之间,既不尖锐,也不低沉,听起来有种别样的美感。她稍稍拨弄了一下琵琶,长阶之下还未通过的众人便顿时委顿一地,昏迷不醒。 “问心阶有时叩问太过,难免会伤人心,在其中耽误太久,对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事。” 女修淡淡笑道,她又一次拨弄琴弦,众人忽然觉得身上一轻,原本的疲乏与倦怠便尽数消退了 。 “如各位所见,我是一名乐修。” 女修轻抚琵琶,话音也如仙乐,令听者不由得凝神侧耳。 “姑射之山,云间月。”她微笑着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接下来,由我将各位带去韶音秘境。” 白飞鸿稍稍吸了一口冷气。 昆仑墟六峰峰主之一,姑射真人,云间月。 她侧过头,看着一无所知,甚至对着云间月双目放光的众人,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怜悯。 昆仑墟之中,掌管刑罚戒律的是瑶崖峰主荆通,但弟子们最为畏惧的,却是姑射真人云间月。 理由非常单纯。 这位仙气飘飘,宝相庄严,和颜悦色的美人……总是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别人也能做到。所以,她总是会一脸微笑地安排下一些……让人想掐着她脖子告诉她“你有龙血我们没有这种事很可能会出人命”的任务。 以白飞鸿前世的血泪经验来看……这次的韶音秘境,即使不是大荒那样可怖的大秘境,也绝对不会像花非花说的那样,是什么难度较小的小秘境。 很不幸,当他们抵达目的地的一瞬间,白飞鸿就知道,自己猜中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1、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而水镜的另一边,闻人歌在听见“韶音秘境”四个字时,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错愕。 “简直就是胡闹!”荆通顿时沉下脸来,“韶音秘境是什么地方,也敢领着外门都没入的弟子进去!掌门师叔,你居然也由着她胡来?” “什么叫‘胡闹’?” 水镜那端传来云间月的声音,她的神情是如此的真挚,话语是如此的诚恳—— “区区一个韶音秘境罢了,想要入我昆仑墟的弟子,总不会连这种秘境都过不去?” ——以至于任何人听到了,都忍不住想给她一拳。 谁都能看出云间月没有任何恶意,也能看出她说的真情实感,可见她打心底里就是这么认为的。 但问题是…… “你这就是在胡闹,云间月!” 荆通重重撂下手中的茶盏,震得长几都嗡鸣一声。他瞪着云间月,语气越发严厉。 “别以为你十来岁就能独闯韶音秘境,就等于其他人也能全身而退!要我和你说几次,你云三娘子有真龙血脉,天生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可一般人修不能!我们要选的是适合修仙的好苗子,不是和你一样的——”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都是一个宗门的人,莫要失了和气。” 掌门适时开口,在荆通即将失言前打断了他的话。老人圆滚滚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像每个为孩子吵闹而头痛的老祖父那样,轻轻摆了摆手,神情中添了几分无奈来。 “这样,三娘。”他唤了一声云间月的乳名,“这一回你自作主张定下韶音秘境的事,我便不同你追究了。不过,你得好好的把人都带出来,能做到吗?” 刚露出些许委屈神情的云间月听到这句话,顿时睁大了眼睛。 “师父何出此言?”云间月一脸莫名,“这等小事,不用你说我也会做的。您还不信我吗?” “师父当然信你。”老人笑呵呵道,“好了好了,这是你第一次主持入门大选,别错过了秘境开启的时间。快去。” 云间月颔首行礼,便回过身去安排事宜。 掌门放下手,笑眯眯地扫了荆通一眼。 “安心了?” 老人把圆乎乎的手放在圆滚滚的肚子上,怡然自得地拍了两下,“气大伤身,不要有什么事便着急上火。正所谓覆水难收,有些话你未必是那个意思,但说出来就难免伤了和气。回头再让有涯弄些清心宁神的丹药与你吃,心放宽些,路便不容易走得窄了。” “是。” 荆通虽然性情暴躁,但对掌门总是格外尊重的。听得老人如此说,他便也沉下气来,再度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而一旁的翼望之山的峰主巫罗,也放松了压得灵犬半天不敢妄动的手臂,再度动作轻柔地揉起了灵兽的耳朵来,直揉得灵兽喉间发出满意的咕噜声。他的目光落在水镜上,须臾,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咦”。 “闻人家的小姑娘,像是有些孤僻的样子。”巫罗用空出来的那只手,隔空点了点水镜,“和林家宝婺倒是对比鲜明。”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被吸引到了水镜上。 正如他所言,和众星拱月的林宝婺不同,白飞鸿只是站在一个稍远的位置,和所有人都隔出一段距离。女孩抱着剑默默看着人群,似乎是在打量着他们,又似乎只是在单纯的发呆。 荆通见状,冷冷地哼了一声。 “宝婺素来人缘很好。”他不耐烦道,“这也值当特意拿出来说?总不能有人性格孤僻,还不许旁人围着另一个人转。” “飞鸿只是喜欢一个人呆着。”闻人歌难得开口道,“她性子审慎,一向谨言慎行,平日也不爱出风头。” “你这是说宝婺爱出风头了?” 荆通顿时不乐意了,不过在他又说些什么之前,苏有涯重重咳了一声,目光往掌门身上一睃,荆通便也悻悻作罢,只又发出一道冷哼。 “说来,这次试炼倒也有趣。”苏有涯开口,打起了圆场,“韶音秘境之中,先人留下的秘宝众多,我想,云师妹应当会安排这些人去寻那么一两样,这倒很容易做。只要不是让他们去挑衅秘境里的灵兽,也不必太担忧他们的安全。” 他话音未落,在场众人同时朝他望了过来,不管是闻人歌还是荆通,目光都颇为险恶,一时唬得苏有涯也呆在当场。 “可别再说了。”巫罗单手掩面,“你这个乌鸦嘴。” 与此同时,水镜里传来了云间月的声音。 “这次的试炼,也没有什么难度,我只要你们以五人为一小队进入韶音秘境,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从秘境里的灵兽身上取得一样东西给我。不过如此而已,很简单?” “……” “……” “……” 便是素来与云间月交好的巫罗,此时也不由得闭上眼,放弃似地往椅背上一靠。若要给他脸上此刻的表情找出一个形容来,那莫过于四个字——惨不忍睹。 就算是一向和灵兽灵植打惯了交道的翼望峰主,面对着韶音秘境里的灵兽,也说不出“不过如此而已”这句话。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巫罗不由得想起了那句在灵山十巫中广为流传的谣言。 龙,脑子都不太好使。 …… …… …… 而水镜的另一端,白飞鸿走上前去,从云间月手中抽走了第一支签。 为了确保公平,这次的组队是用抽签的方式随机决定的。鉴于修士们有了一定修为之后,都会离开宗门入世修行,会遇到什么样的队友,会接到什么样的任务都完全不好说……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和抽签撞大运没有两样。 白飞鸿是第一个抵达的,也是第一个抽签的,但她却没有看自己抽到了什么,只是抱着剑默默站在一边,看着其他人排着队走上前来,从云中月手中抽取自己的签。 “第一关的通关人数是五十人,五人一组正好分为十组。你们的猎物目标就在自己的签上,目标相同的人为一组。” 云间月和声细语,一一向众人道来,在该负责的时候,她倒一向很仔细认真,全然没有半点轻率不耐的模样。 “通过这一关的条件有三:第一,必须带回自己的猎物;第二,离开秘境时,每组的人数不得少于五人;第三,无论有何理由,不得有伤他人性命。” 说到最后一点时,云间月素来云淡风轻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映着她端丽庄严的脸庞,越发令人不敢逼视。 “我知道凡人间通常会流传些什么荒诞谣言,什么杀人夺宝、以杀证道、夺取功德……我也知道有些散修确实会以这种伤天害理的法子修炼,但我要在这里清清楚楚告诉你们,那都是 邪魔外道的手段!不要说昆仑墟,任何一个正道门派,都容不下这种腌臜心思!” 她的声音越发冷厉,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修真修心,心不正,则邪魔骤生。不要以为你们可以瞒天过海,纵使用了什么手段欺瞒了我,甚至一时欺瞒了天道,但是,人绝对欺瞒不过自己的心。你们曾经造过的孽,终有一日会成为你们的心魔。心魔一生,便再难消除。到了那时,再来悔恨也来不及了。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过去不能重来,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要做错事,不要让自己后悔,明白吗?” “是!” 众人齐齐应道。白飞鸿也响亮地应了一声。 见到他们如此配合,云间月轻轻颔首,面上泛起一丝欣慰的浅笑,柔和了她先前冷肃的神色。 “很好,看来各位已经有所觉悟了。”她拍了拍手,示意众人看过来,“接下来,抽到同样的签的人请快些组队,韶音秘境快要开启了。” 白飞鸿这才低头去看自己的签。 说实话,她对自己的签运很有自觉。 不,不如说……她对于自己的运气很有自觉。 从小到大,前世今生,就没有哪一次靠运气的游戏她能讨到好。 犹记得前世仙界宗门大比时,各门各派的弟子都聚在一起,大家穷极无聊之下开始玩游戏,白飞鸿也被拉去凑数。当天就凭实力创下了二十四连输的记录,一时引起轰动。 也有人不信邪,硬是拉着白飞鸿把各种游戏都试了一轮。结果,不管是叶子牌、双陆、斗草还是行酒令……只要是靠运气的游戏,白飞鸿都输得令人心服口服。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能连着三把打出一炮三响,由不得人不服气。 到了最后,所有人都只能摇头,同时对着白飞鸿竖起大拇指。 运气能差到这种地步,本身就是一种匪夷所思的运气。 果不其然,当她打开那张签的时候,白飞鸿便长长的叹了口气。 ——毕方鸟的尾羽。 下下签里的下下签。 白飞鸿放下签,准备换个角度来安慰自己——想开点,这一次还有四个和自己一样的倒霉鬼……咳,运气不太好的人呢。 “哎呀,你抽到了毕方鸟?” 一道略显欣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白飞鸿还未回过神来,便感觉自己手里的签文被人拿走了。 “真巧,我也是。”花非花含笑,将自己的签也递到了她面前,“看来我们两个这次是一队呢,运气真不错。” 你对运气不错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啊。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2、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们也抽到这个了吗?” 一道有些怯懦的女声从一旁响起,白飞鸿回过头去,只看见一个年纪比她还小一些的女孩子,正怯怯地望着他们,手里的签纸都快要被她揉碎了。皱巴巴的纸团上可以看到“毕方”两个墨字。 不知为何,白飞鸿总觉得她生得很眼熟,不由得仔细看了她好几眼。她很确定自己曾经见过对方,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 “瞧瞧,又来了一个小倒霉蛋。”花非花将那张签纸拿过来,展开大致扫了一眼,“我记得你,你就是最后上来的那两个小家伙里面的一个?看来那个男孩抽到的签和你不一样……偏偏还是毕方鸟,你真不走运。” 他将签纸捋平叠好,微笑着还给了那女孩。 “我叫花非花,她是白飞鸿。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名字几乎已经到了白飞鸿的嘴边,却偏偏就是差那么一点提示,怎么也跑不出来。 “常晏晏……言笑晏晏的晏晏。晏子的晏。” 女孩细声细气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仰起脸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 因为这个动作,她的脸庞整个映入他们的视野中。一张小小的粉扑子似的脸,手指掐一下就会陷进粉粉的软肉里似的,两颊还有一对小梨涡,眼睛又圆又亮,看人的时候,让人想到某种温顺又无害的小兽。新剪的额发覆盖了饱满的前额,却还是可以看到光洁的额心上,有一点胭脂似的小圆痣。 听到这个名字,又看到熟悉的观音痣,白飞鸿终于想起了眼前的女孩究竟是谁。 常晏晏。前世白飞鸿进入昆仑墟十年后方才入门的小师妹。 小师妹入门时,白飞鸿已经开始随着门中弟子去做一些入世任务,常常不在宗门内。是以她们二人并不相熟,仅仅只是遇到了会互相唤一声“师姐”“师妹”的关系。 一定要说有什么交集……也不过是白飞鸿问低阶弟子要不要她从山下带什么礼物回来时,也会问一下常晏晏,再顺手替她也带上一份罢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像这样看着她,首先想起来的……却 是昆仑墟灭门的那一天,常晏晏被妖将的长戟挑起来钉死在路边的样子。 残酷而血腥的记忆,如此轻而易举地覆盖了过往平淡如水的相交。白飞鸿望着这张稚嫩的小脸,一时居然想不起,过去会一蹦一跳接过她的礼物再甜甜地喊一声“谢谢师姐”的小师妹……究竟是什么模样。 白飞鸿垂下眼,对已经露出了些许忐忑之色的小女孩微微露出一个笑来。 “是个好名字。”她说。 常晏晏稍稍松了口气,然而没等她这一口气松完,背后传来了一声不耐烦的男声。 “搞什么,全是弱鸡,怎么打啊?” 来人一副公子哥打扮,锦衣华服,还提着一口雍容华贵的宝刀,刀鞘奢艳侈丽得像是在铸造时打翻了他母亲的梳妆匣子,不慎把满匣子的美玉宝石都嵌到了上头。他吊着眼来回打量三人一番,毫不掩饰地仰起头来,朝天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两个小丫头片子,一个个瞅着大腿还没别人胳膊粗呢,也敢来考昆仑墟了。特别是你,对,就你。” 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常晏晏,见小女孩下意识缩到白飞鸿身后,牵住了她的衣袖,面上的神情越发不屑起来。 “先前我就看着呢,其实你根本连那问心阶都上不来,最后一段路全靠同行的那个男孩子拖着你往上走,要不是你绊着他,他准能上来得更快一点儿。就这样你还要厚着脸皮参加下一轮?你都不会不好意思吗?还是说你还指望别人带你?事先声明,我可不会管你!” 他哼了一声,嫌恶地摆了摆手。 “快点去和云仙子说你要退出,我才不想进韶音秘境还带着一个你这样的拖油——喂!”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白飞鸿的剑已经横在了他的颈上。 “你干什么!?” 男子一怔,而后狠狠瞪向她,却又慑于那一瞬间又逼近了两分的剑光,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一时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连小丫头片子这一剑都躲不过的人,没资格在那挑三拣四?” 白飞鸿冷冷淡淡道。 “啊,对不住对不住!” 另一道人影慌慌忙忙从一边跑过来,一边弯着腰,一边口中不住地说着抱歉。 “他这个人 口无遮拦惯了,得罪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都知道他本性不坏,就是嘴里老是不饶人。冒犯到各位之处,我替他道个歉,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回头我好好说说他,一定好好教训他。” 这一次来的人是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大概是为了取“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之意,他浑身上下都用着绿竹的装饰,绿衣上绣着青竹,头上簪着碧玉制成的竹簪,腰上还悬着一支竹笛……可惜实在用力过猛,配合他瘦长中略显佝偻的身形,整个人不仅不像一枝绿竹,反而像是蔫在地里的老青菜梆子。 说着说着,来人还转身抽了那男的后背一把,露出实在觉得无比麻烦的神情。 “蔡矜你也是,都和你说过了,不要什么话都往外说!说话要看场合!你看你,又得罪人了?” “嘿!律察你怎么朝着外人说话——嗷!” 又被一记手肘捶到了腰,名为蔡矜的华服公子终于露出憋屈的表情,不再说话了。 “你看,他也知道错了。”来人笑了笑,抬手去压白飞鸿的剑,“大家一会儿还要一起进入秘境,还请高抬贵手,放过他这一回。正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女孩子太过计较就不好看了。” “别碰我的剑。” 白飞鸿的剑锋险之又险地擦着来人的手指过去。似乎是觉得用自己这柄剑去碰这样两个人,实在是脏了自己的剑锋似的,她稍稍将剑向后移开几分,只冷冷地看着这二人。 “既然说他知道错了,那便道个歉好了。” 她侧过身,让出身后含着泪勉强自己不哭出来的小女孩,目光越过律察,钉在他身旁面露不服之色的蔡矜身上。 “不是向我,而是向她。” 这一回,律察眼里的笑也消失了。 “得理不饶人啊,你这是。”他面上虽还笑着,眼睛却是冷的,“行,我代他道个歉——这位小妹妹,他方才话说得太难听,对不住了。” “你这人倒也有趣。” 花非花笑起来,目光悠然从两人身上滑过。 “他先前说那么一通时,你不出来让他闭嘴。待别人要教训他时,你又嫌别人和他计较,太过得理不饶人,让你觉得不好看了。怎么, 他方才逮着一个小姑娘冷嘲热讽的样子,莫非就很好看了吗?” “你——” 律察一时气结。 “死娘娘腔有你什么事儿啊!”蔡矜彻底按不住了,大踏步地往前迈了一步,“穿得像个兔儿爷也就罢了,说话怎么也这么娘们唧唧的!有什么不满就直说!直接冲着我来!别搁那阴阳怪气拿腔拿调的!我告诉你老子不吃这一套!” “既然给你留点面子你不要,那我就直说好了。” 花非花仍然妖妖娆娆地笑着,眼里却陡然生出一点淬了毒似的光。 “你们两个,都给我滚远点。” 那朱红的唇上扬,弯出一个料峭的弧度。 “是我不带你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把他们吊在门口没问题吗?” 直到进了秘境,常晏晏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话音里透出些忐忑的意味。 花非花倒是很淡然,毕竟一开始就是他直接拿出银链对着蔡矜来了一个五花大绑,给人吊在秘境入口的大树上的。 “没问题的,不用担心。”他笑着说,“云真人特意叮嘱过不许杀人,说明这场试炼应该有人盯着,我想其他人不会那么傻的。” 白飞鸿也点了点头,道:“可能这样他们还能活的久一点。” 常晏晏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敬畏——方才那个律察见同伴被绑起来,自己也想动手,结果法器都还没拿出来就被白飞鸿当场敲晕,和自己的好友蔡矜一起挂在树上,做了一对迎风招展的旗帜,在来往路人好奇的目光中左右飘摇。 “我是说……这样会不会对你们不太好?” 常晏晏虽然有些体力不支,却还是紧紧跟着他们,山路原本就异常崎岖,她一分神脚下便不由得趔趄一下,还是白飞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她站直身体,斟酌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毕竟,你们刚才也说过,上面的仙人们应该在看我们的试炼……” “所以才说‘不用担心’。” 花非花理了理鬓发,笑吟吟地看着白飞鸿一剑劈开了一只直冲他们而来的蛊雕。那有角的巨鸟发出婴儿哭声一般凄厉的长号,整个坠到山崖之下。 “像那种家伙,是没有人瞧得上的。”花非花淡淡道,“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懂,这也就罢了。有明确的外敌当前,却还要争一时之气,得罪自己的队友。一上来先不讨论战术,也去不了解队友的能力,武断地下判断,急着让自己当老大……这样的人,作为队友不仅毫无价值,反而会忙里添乱。在一开始就排除掉他们反而更好。我想上面的仙人们也不会因为这个就判我们失格。” “这样啊……” 常晏晏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更何况,阿白是第一个上去抽签的?而抽签的顺序是按我们抵达问心阶的次序来的。换而言之,有脑子的 人都知道,她的实力绝对不弱。而那两个人却依然轻视于她,该称赞他们一句‘勇气可嘉’吗?” 花非花嗤笑了一声。 “就连乡野的黄口小儿都知道,不要招惹自己打不过的人。连这点判断都没有,让他们深入韶音秘境反而是害了他们。” “在聊什么?” 白飞鸿从前方开路回来了,她身上溅了一些妖兽的血,正用衣袖擦着脸颊。常晏晏见状连忙掏出一方手帕递过去,秀气的茜色,用丝线绣了一双小巧玲珑的燕子,一看便是小姑娘颇为爱重的。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见白飞鸿接过帕子拭去面上的血痕,常晏晏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飞鸿姐姐,方才你有没有受伤?有找到去山上的路吗?” “我没有受伤,这一片活跃的是蛊雕,这种妖鸟主要是靠婴儿啼声欺骗他人,蛊雕本身倒不算很难对付。” 白飞鸿说着,虚虚握了握拳。手掌张合之间,灵力自然地流淌在经脉之间,如清冽的泉水一样,随她的心意取用驱使,这种感觉太过自然,反而令她感到一丝不习惯。 原来灵力充裕、随心所欲的感觉……是这样的。 过去在战斗时,她总是精细计算每一招的角度和力道,习惯性地估量着自己还余下多少灵力。是以,方才一剑刺出之时,连她自己都为那一剑的威力而感到惊心。 白飞鸿垂下手来,握住剑柄,截断了自己的思绪。不让记忆由方才的剑法,想到教授了她这套剑法的人。 “我方才探路时有了些新发现。”她看向两人,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蛊雕的巢穴后方,有一条通往山顶的通道。” 毕方喜火,大多栖息在火山之中。这个季节正是它们的繁殖季,毕方的卵只有在岩浆中才能孵化,是以母鸟一定会留在巢里,想要找到毕方的尾羽,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去鸟巢里寻它。 这是三人在进入秘境之初便已经商量好的。 找到火山并不难,难的是怎么进到山体里面去。不管怎么看,直接爬到火山口然后向下纵身一跃都不是什么好主意——下面可不是温泉,而是熔岩。 好在,一番辛苦搜寻之后,到底是给他们三个在蛊雕的巢穴之后发 现了通往山体的道路。 “但就算是从这条路进去,火山里的温度也会很高?” 常晏晏提出的疑问,自然也不是无的放矢。 不过花非花显然有他的解决办法。 “这是火鼠皮做的火浣布。”他从芥子中取出一匹布来,在两人面前张开,“遇火不燃,不知暑热。用它将我们包起来,便能够进入到火山深处,找到毕方鸟的巢。” “花花你还真是什么都有。” 白飞鸿露出了一丝讶异,抬手抚了抚自己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的火浣布,再一次对岭南道花家的财力有了一个直观认知。 “我还有不烬木和避水珠,要看吗?” 花非花笑眯眯地说着,又从芥子里拿出了一段焦木和一枚明珠,不由分说地塞到两人手里。 “给,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你们两个拿去玩。” “这个就算了。” 白飞鸿叹了口气,将避水珠塞回花非花手里,自己转身率先朝蛊雕的巢穴走去。 “虽然这话不该我来说,不过,修真界喜欢杀人夺宝的修士要多少就有多少,你这么钱财外露很容易被人盯上。” “是啊是啊。”常晏晏也忙将不烬木塞回给他,“大家不都那么说嘛——防人之心不可无。对,飞鸿姐姐?” 看到小姑娘乖巧等夸奖的样子,白飞鸿不由得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说的很对。” “我又不怕这些,倒不如说,多来些还好。” 花非花抱怨着,但还是快步追上了两个女孩,张开火浣布,蒙在了三人的头顶上。 “……” 白飞鸿颇为无语地把那张火浣布从头上拨拉开。 “可以等到进去以后再用这个吗?”她扶了一把被垂到脚边的布料绊得差点跌倒的常晏晏,“很碍手碍脚。” “……” 花非花乖巧地把火浣布收回芥子里。 三人沿着狭窄的通道往上走去。 “再来明确一下之后的计划。” 白飞鸿开始确认他们先前决定好的分工。 “孵化幼鸟的时候,母鸟会很疲惫,大多数时期都在休眠,我们进去以后,要先观察一下雄鸟在不在,如果在就等它出去觅食,不在便尽快下手,取了尾羽便离开。” 她看了一眼常晏晏 。 “接近母鸟之时,我们三个人都需要掐着隐匿诀,心法和手势我方才都教给你了,你学得怎么样了?” 常晏晏忙不迭地点头,运转灵力,用手掐了一个隐匿诀,这是入门级别的法诀,并不难修习,因此就算是刚刚才接触,常晏晏依然使得很不错,整个人的存在感一下子便淡薄下去。 白飞鸿轻轻颔首,夸奖似的揉了揉她的头。花非花是岭南道花家的小少爷,她自然也不会傻到去问他会不会这么基础的法术,转而谈起了另一件事。 “维持火浣布与撤退就交给你了,花花。”她拍了拍腰侧的小剑,“我去取毕方鸟的尾羽时,有一定概率会惊动它,如果发生了那种情况,还要你从旁协助我,可以吗?” “我还以为你也会教我隐匿诀来着。”花非花答非所问,面上倒有些委屈的神色来。 白飞鸿:“……别跟我说你不会,花大少爷。” “我自然是会的。但是心意——心意是很重要的,你根本都不关心我——” “好的让我们进入最后一个步骤。” 白飞鸿果断无视了那边大少爷的无理取闹,过往的宝贵经验告诉她,配合他就没完没了了。她清了清嗓子,忽视着从道路前方不断蔓延过来的热浪。 “等到取完毕方的尾羽之后,我们就迅速从原路折返,离开秘境,不要忘了带上门口那两个家伙,五人才算合格……计划大概就是如此,你们看看,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没什么……” 常晏晏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花非花打断了。 “要出什么问题的话,也要等到那时候才会知道。现在我们怎么猜想,也无法面面俱到的。”他摊开手,露出满不在意的笑,“行了,不管出了什么问题,我都帮你们兜着就好了。” “说的也是。” 白飞鸿低头笑笑,对自己的患得患失报以一哂。她抬起手,拂去几乎要扑到脸上的热浪。 “这么热……离毕方鸟的巢应该很近了,先把火浣布拿出来。隐匿诀也掐好,我们很快就会到了。” 就像是在呼应白飞鸿的话语一样,越过两个转角,他们的眼前便豁然中开,在几乎将空气也烧融了的熔岩中央,一只青色的 巨鸟正栖息在那里,白色的鸟喙搁在熔岩之中,随着呼吸蔓延出青色的火焰来。 就算是高热的岩浆,也不敌那青色的火焰,在毕方的呼吸之中呈现出融解的征兆。令人完全不敢想象,那火焰要是扑到人的身上,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雄鸟不在。”常晏晏观察一番,小声对他们说道。 “我们上。” 白飞鸿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小剑。 三人谨慎地靠近,再靠近。在火浣布和隐匿诀的遮蔽下,他们成功接近了熟睡中的母鸟。 一步,再一步。 近到可以看见母鸟腹下朱红的鸟卵,近到可以闻到熔岩与异兽的腥气,近到仿佛只要他们一伸手,就可以碰到那修长而优美的尾羽…… 偏在此时,一片阴影陡然从上方覆盖了他们。 白飞鸿一侧头,便看见一张近乎人面的青色鸟首,就贴在他们面前,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们三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 “……” 白飞鸿与毕方鸟面面相觑,一人一鸟的表情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相遇变得一片空白。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动。 下一刻,毕方鸟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鸣,一团青色的烈焰猛地向着他们的面庞冲了过来! “跑!” 白飞鸿一声厉喝,猛然催动灵力将其灌注在火鼠皮制成的法器上,一整面火浣布霍然张开,拦住那能将熔岩都烧融的火焰。与此同时,毕方鸟见火焰攻击不成,又发出一声啼鸣,白飞鸿连忙出剑,剑锋截住从旁刺来的鸟喙。 两击不中,雄鸟显然大怒起来。它猛然扇动翅膀,掀起灼热的火星,整只鸟纵身向上飞去,而后,伴随着尖利的鸣叫,汹涌的火焰如同流星,从上方气势汹汹朝他们扑来! “嘶……” 即使隔着火浣布,白飞鸿还是感觉自己的右手被烧伤了一大块。更何况,火鼠皮再能防火也是有极限的,她不需抬头,也能从灵力运转的滞涩之处感觉到,这张火浣布有一些地方已被烧坏了。 连着拦下两次青火,这块火浣布已经变得非常脆弱。 “毕方的火焰到底不同凡火……” 白飞鸿回忆着书上关于这异鸟的描述,面上浮现出一丝苦涩之意。常晏晏正张着一双小手,用她的灵力包裹着她的伤处,修复着先前被火焰烧伤的地方。不过白飞鸿也顾不得这些了,只是默默在心里估量着。 火浣布最多只能再招架三……不,两次青火的攻击。 但最麻烦的还不在于此。 那青色的巨鸟又啼鸣了一声,猛地从高空俯冲而下! 最麻烦的是,火浣布拦得住火焰,却拦不住毕方鸟自身的袭击。能够在火山之中生存,毕方除了要不怕火焰之外,还要有坚硬的指爪、锐利的鸟喙、结实的羽毛……而这之中无论哪一样,都是火鼠皮所拦不下的! “铮——” 然而,一声锐响,却拦住了毕方的攻势。 白飞鸿抬头,只见到细细的银链在他们头顶织出一片天罗地网,硬生生绞住了毕方鸟的指爪。青色的巨鸟因为被银链绞缠拼命挣扎起来,却只让 脚被越缠越紧,不由得发出极为恼火的啼鸣。 花非花一边操纵着手中的银链,额角一边渗出密密的汗珠,可见毕方鸟的力气,就算是修士对付起来也不算容易。即使他用灵力包裹了双手,还是可以看到他的手上被烧出一连串发红的水泡——不管怎样说,毕方鸟身上的高热都不是常人能受得了的。 “阿白,就现在!” 他厉喝一声。白飞鸿不再迟疑,猛地掀开火浣布,纵身一跃而起! 剑光如同迅疾的雷电,自下而上地刺穿了炙热的空气。要将因为高热而凝固的空气一分为二似的,那冰冷至极的一剑,如同将整个洞窟都劈成了两半! 一旁的雌鸟随之发出了凄厉至极的长鸣!它挣扎着爬起来,呼扇着巨大的翅膀,眼看就要冲上来给这三个闯入它们巢穴的袭击者一个好看! “走!” 白飞鸿抓着毕方的尾羽落在地上,毫不犹豫地抓住两名同伴就往外跑去。她甚至催动了闻人歌先前教给她的御风诀,这才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身后陡然袭来的青色火焰。 回去的路自然不能像来时那样慢悠悠的走了,但好在这条通道进来时是一径向上的,下去的时候便也能使用一些非常手段。 白飞鸿将整张火浣布当做毯子,以自己的灵力驱动,如同一个巨大的滑梯一样,硬生生从崎岖的通道上飞速滑了下来。 而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两只毕方鸟,一边喷吐着火焰,一边向三人追击而来。 是的,两只。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那只雄鸟。” 花非花收起灼伤双手的银链,驱动灵力帮助他们滑得……逃得更快一点。面对他的疑问,白飞鸿只是将那段青色的尾羽递给了他,将精力更加集中在操纵火浣布上。 “没有那个必要。”她叹了口气,“我们只是要它的羽毛交差而已。” 更何况……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段尾羽上。群青色的羽毛,蓝得像是凛冬时节冻透了的天穹。 难以想象那与火伴生,衔火为食的毕方,居然会有这样冷彻的颜色。就连这尾羽也是如此,像这样握在手里,并不灼热,也不炙手,只是淡淡的,很快便在疾驰而去的风声中消散了的温暖。 多么美 丽,而又神秘的异鸟。 “是吗?”花非花淡淡道,“不过你有想好怎么解决后面那两只吗?” 他朝后方指了指,一大股火焰又从背后喷了过来,险之又险地擦着他们过去了。 “只要逃出秘境就行了。”白飞鸿解下自己的佩剑,递给花非花,“离开秘境之后,毕方鸟就追不上来了。等出了这个通道,你就用御剑术带我们离开,毕方鸟飞得并不快,我们是来得及逃的。” 花非花眨了眨眼睛:“可我不会御剑术。” 白飞鸿一怔,道:“可你是岭南道花家的少爷。” 花非花一摊手:“但我确实还没有学会御剑术。” 白飞鸿顿时沉默下来。 是她太久没有和普通修士打交道,以至于错误估量了普通人的水准吗……还是说,她不应该看到林宝婺会用御剑术,就理所当然认为同样出身世家的花家少爷也会用吗? 前世的最后十年,基本上都是和陆迟明、云梦泽这样不世出的天才结伴而行,就算回到昆仑墟,她见得最多的也是闻人歌与(不知为何总爱到她眼前晃悠的)林宝婺,显然极大影响了白飞鸿对世家子弟的认知。 还是说,在先前的短暂相处之中,花非花给她的印象太好,也太可靠,以至于她习惯性地高估了他的真实水平吗? 此时此刻,白飞鸿终于彻底意识到……刻板印象害死人。 她的目光又转向了常晏晏,对上那双天真而怯弱的大眼睛,她顿悟——这个也指望不上。 出口的光已经近在眼前,白飞鸿深吸了一口气,同时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了。 “你们两个,抓紧我。” 她沉声道。 下一刻,三人冲出了通道的出口。 与此同时,利刃铮然出鞘! …… …… …… 水镜的另一端,巫罗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看向闻人歌。 “是你教她御剑之术的?” 水镜之中,那三人的脚下,一柄小剑险险托住他们,虽然摇摇欲坠,晃晃悠悠,但到底还是飞了起来,而且,飞得还很快。 闻人歌见状也是一怔,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我没有教过她。”他沉吟道,“但是从……” 他咽下了“从风 月天中带走她们母女时”这几个字,自然地转成了别的说法。 “从前我曾经带着她御剑飞行过一次,她大概是那一次记住了法诀和窍门。” “这怎么可能!” 荆通面色有些难看,目光死死盯住那三人脚下的小剑。 “御剑之术至少是中阶的术法,一个黄毛丫头仅仅看过一次就能施展出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闻人歌的面色也冷了下来。 “别说得那么肯定,荆师兄。”他冷淡道,“至少,空桑的那位不足十岁时便已做得到。” 荆通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嗤笑一声,道:“难道你是想说,区区一个凡人童女,也能与空桑陆家的少主——三千年一出的天生剑骨——相提并论?” “我只是想说,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闻人歌冷冷道,“倒是荆师兄你如此坚定的认为不会发生,又有什么证据?” “你——” 荆通几乎拍桌而起,却被苏有涯拉住了,崇吾峰的峰主一叠声地劝着“算了算了”,才算勉强将这位暴脾气的瑶崖峰主给拉了下去。 “闻人师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温声劝道,“若又是一名天才,于我昆仑墟而言也是好事……荆师兄,你着相了。” 荆通面色一暗,他自身也是剑修,自然比旁人更深切的知道“只看一眼就学会了御剑之术”是何等荒谬而不合常理之事,便是他自己,当年也足足学了一个月,才能够自如地操纵佩剑。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能让所有的“常理”都失去意义。 在踏上修真之道时,每个人都会明白这样一条铁律—— 那就是这世道从没有“公平”二字可言。 …… …… …… 白飞鸿自然不是那种“只看一眼就能学会御剑之术”的绝世天才。 她能够使出御剑之术的唯一理由,不过是她前世曾经学过。 不止花了一个月,而是一年。当她终于艰难地掌握住了御剑之术的法门之时,却绝望的发现,想要长期维持这个法术所需的灵力,她一个根骨有损的废物绝对使不出来。 天道是没有任何“公平”可言的。 无论她对法诀掌握得有多么纯熟,对这个术法的研究有多么深刻 ,用不了就是用不了。就像曾经无数次挫败过她的其他术法一样,能用和不能用的界限,在一开始就很明确了。 但是,这一刻,感受着御剑飞行之时的来风,注视着脚下渺小而又飞速倒退的风景,白飞鸿忽然有了全然不同的感悟。 原来御风而行,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她想。 白飞鸿从未像这一刻一样,如此真切而直观地感受到,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全新世界,已经向她打开。 她曾经向往过的、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的……此时此刻都已在她手中。 “阿、阿白——” “飞鸿姐姐!前面!” 白飞鸿操纵着飞剑,险险躲过差点撞上他们的山峰,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毕方鸟又一次发出了恼怒的长鸣。 青色的火焰直扑他们后心而来,滚滚热浪冲得这柄小剑如同风中的芦苇叶一样左右飘摇起来,直晃得花非花和常晏晏都脸色惨青。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呜!” 剧烈晃动的剑身,把花非花余下的那句“我一定不骗你说我不会御剑术”给撞回了肚子里。 开玩笑也要看场合。 花非花如此深切地领悟了这个真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5、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白飞鸿三人最后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冲出了韶音秘境。 顺便捎带上了吊在秘境入口大树上的蔡矜和律察——完全无视了他们看到喷火毕方时那声嘶力竭“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的惨叫。 将口吐白沫当场昏厥的二人组丢在地上,白飞鸿险之又险地在云间月面前刹住了飞剑,回头看向韶音秘境深处几乎把入口都点燃的火光,她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好悬,差一点就被毕方逮住烤成烧肉了…… “出来得还挺快。” 林宝婺抱着双臂站在一边,不快地嘀咕了一句。 这一轮显然是她的小队最先带着战利品离开了韶音秘境,白飞鸿对此倒也不感到意外。林大小姐生性高傲,却很有高傲的本钱。就算前世二人最不和的时候,白飞鸿也不否认她的优秀,更不会对她夺取第一有什么不忿。 是以,就算是被林大小姐用那样挑衅的目光看着,白飞鸿也只是淡淡的移开了目光。 不过,是她的错觉吗?总觉得自己没看她之后,林宝婺似乎变得更加不忿了? “你们带回指定的猎物了吗?” 云间月的话音打断了白飞鸿的思绪,她抬起眼来,正好看见花非花将那根尾羽递给了云间月。 “很好。” 云间月只是扫了一眼,便轻轻颔首,并没有要接过毕方尾羽的意思。 正当常晏晏露出茫然的神色时,群青色的羽毛如同被无形的火焰所点燃一般,忽而燃烧起来。 “咦?”常晏晏张大了眼睛,仓皇地伸出手去,试图扑灭那火焰,“它……它怎么烧起来了?” 白飞鸿拉住她的手,轻轻冲她摇了摇头,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指间摇曳的火光,只是那样静静地注视着。 青色的磷火宛如散落的细雪,无声的、幽幽的飘散,湮灭在晚风中。 如梦幻泡影。如晨霜夜露。 须臾,最后一星青火也烧尽了。白飞鸿这才松开常晏晏的手,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 回答常晏晏的是云间月,姑射真人在对小辈时倒一向颇有耐心,她柔和了声调,向年 幼的女孩一一道来。 “秘境里的东西很难带到外面来。就算带出来了,大多也不长久。”她用目光示意空中飘浮的最后一点余烬,“就像毕方的尾羽,很快便会这样消散了。不管怎么说,韶音秘境也只是散落的回忆罢了。” “回忆?”常晏晏茫然的重复了一遍。 “上古大能,那些真正的仙人或者神祇,他们的神通之处远非我们当世的修真者所能想象。”说到这里时,云间月的神色之中也流露出一丝向往与怅惘,“移山填海、偷天换日、活死人肉白骨……这些我们需要竭尽所能去做,甚至永远也无法做到的事,于他们而言,大多如饮食呼吸一般自然。就连你们方才通过的韶音秘境,也不过是昔日一位仙人在昆仑小憩时遗落的一场梦罢了。” “您是说……”常晏晏难以置信地回头去看身后的秘境,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方才那一切……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 “并不是你们做了一场梦。”云间月好脾气地解释着,“而是你们进入了那位仙人的梦中。我理解你的惊讶,但的确,上古大能就是如此,仅仅是他们散落下来的回忆,就已经如此不可思议。” 常晏晏依然满脸的震惊与茫然,似乎很难相信如此真实的经历只是仙人遗落的一场梦。白飞鸿拍了拍她的肩,作为一种无言的安慰。 事实上,她第一次知道秘境究竟是什么时,也和她一样惊讶。在惊讶之余,还感到了一丝…… “可惜。”云间月望着余烬熄灭,惆怅叹道,“也只有在韶音秘境中才见得到毕方鸟了。如今天地灵气衰微,已经不知道有几千年……没有再见到那些神鸟圣兽了。” 白飞鸿垂下眼帘。 是啊,已经不再有了。 即使云家人继承了真龙的血脉,但这世间的真龙与凤凰,也早已绝了踪迹。如今还称得上是真龙的,也只有早些年从云家的封印中逃脱,堕入魔道的那条孽龙而已。 就算是那条孽龙,能够苟延残喘到如今的唯一理由,也不过是他被镇压在锁龙井之中多年,从而逃过了如其他真龙一样在灵气衰微中陨落的命运。 “你好像不意外呢。”花非花不知何时已 到了她身边,笑吟吟地望着她,“在秘境里,我还以为你是不知道那儿不过是虚幻的回忆,才会格外对毕方手下留情的。原来……你都知道吗?那为什么还会那么做?” 白飞鸿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方才移开视线。 “就算是假的,也没有必要。” 她仰起头,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夕阳的残照落入她的眼中,将琥珀色的眼瞳也映照出了一种近乎不真实的颜色。 “而且你不觉得……它们真的很美吗?” 若是真的害了人也就罢了。 可是它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自己的巢里好好待着,孵化着未出生的孩子……是他们擅自闯进去的。他们才是那个闯入者,是那个想做些什么的人。 只是因为人的贪欲,就去杀害、摧毁那样美丽的生命……未免过于残忍了。 “你对蛊雕倒没有那么温柔。”花非花摸着下巴说,“是因为它们长得丑吗?” 白飞鸿又想叹气了。 “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她背了一遍蛊雕的资料,看向花非花,“会吃人就没办法了。” “也是。”花非花笑了笑,“会吃人就没办法了。也只能杀了。” “看来你们是最后一组通过的人。” 云间月抬头望了望天色,再看向韶音秘境。在场的只有三组成员,除了林宝婺那一队是五个人都站着之外,另一个小队也只有一个人还站着,算上白飞鸿、花非花与常晏晏,只有九个人。 “只有九个人通关吗?”云间月理了理自己的鬓发,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不管怎么说,不能站着抵达终点的人通通都算是不合格。虽然只有九个,不过也算是不错的人数了。恭喜你们。一炷香之后,我便带你们去长留之山。在那之前,先在这里等着。” 至于为什么要等云间月一炷香的时间? 因为她还要在韶音秘境关闭之前,把那些仍被困在秘境里的新人们捞出来。 “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吗?” 花非花问道。 “没有那么严重,你的说法过头了。”白飞鸿沉吟片刻,“只是自讨苦吃而已。” 常晏晏:“……” 你们说的这么光明正大真的好吗? 无论如何 ,一炷香之后,云间月还是回来了。她将秘境里带出来的人全部交给了昆仑墟的弟子,后续自然会由弟子们安排这些人和前面落选的人一同离开。而云间月带着余下的九人,一同前往长留之山。 “能够通过问心阶与韶音秘境的考核,你们已经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在此先向各位道一句‘恭喜’。” 在足以让十人乘坐还绰绰有余的莲花座上,云间月衣带飘飘,从容地向诸人讲述着入门大选的最后一关。 “不必紧张,之后便没有什么试炼了,更不会弄出什么把你们九个人全部关在一个房间里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这种话本里才能编出来的东西……我们是名门正派,不是邪魔外道。” 宝相庄严的姑射真人露出了神佛一般慈悲的微笑。 “只是让各位见一见掌门和六峰峰主,跟他们聊一聊自己的目标和规划,怎么样,很简单?” 很简单…… 简单…… …… 一时之间,死一样的寂静,只余下风呼呼吹过的声音。 白飞鸿单手掩面,深深低下头去。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自己还在空桑时曾经听过的关于少海云家的种种传言。 传说少海云家的先祖曾经生擒过一条兴风作浪的孽龙,亲手将其押下锁龙井。云家十数代人都担任着镇压孽龙的责任,直到后来他们举族迁往少海。云家人似乎因此继承了真龙血脉,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可呼风唤雨,也可化为龙身。也是因为如此,在东海三家之中,云家是战力最强的,总是活跃在抵御妖族与魔域来袭的前线。 不过,这世上有得必有失。 真龙血脉在给了云家人无与伦比的战力的同时……似乎也从他们身上带走了一些什么。 ——只是让各位见一见掌门和六峰峰主,跟他们聊一聊自己的目标和规划,怎么样,很简单? 听着云间月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笑吟吟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她大概知道龙血都从云家人身上带走什么了。 带走了他们的脑子。 拜托,云真人,云三娘子,姑射峰主——那可是天下第一宗门的掌门和仅在掌门之下的六峰峰主!能不能别用这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简……简单……” 常晏晏看起来已经快要晕过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6、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世间有许多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时,看的人都难免觉得自己受不了,扛不住。但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便会发觉自己其实都受得下,扛得住。 正所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大家反而淡然了。 于是,甭管路上这些人激动得都要当场昏厥不能呼吸是什么惨况,真的见到人的时候,反而都拿出了最好的姿态,一个个看起来都落落大方,坦坦荡荡,谈笑风生,举止自若。 林宝婺对此只有一个评价。 “装的真好。” 她嗤笑一声,扫了一眼常晏晏还在微微颤抖的腿。 常晏晏脸色一白,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来。 白飞鸿见状,微微蹙起眉头。 “别那么刻薄。”她看向林宝婺,“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林大小姐。”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打小就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大人物,不管走到哪里,别人都要敬着琅嬛书阁的林阁主,对你笑颜相对,甚至视如己出。 听到她的话,林宝婺笑容一收,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露出了更为恶意的笑来。 “说得好听。”她凉凉道,“可我看你也没有怕啊?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不周峰主的千金?” 自己和她有什么区别? 听到这个问题,白飞鸿忽然感到了一丝好笑,她抱着剑望着虚空,难得出了一会儿神。 大概就是……人人都以为尊重琅嬛阁主的女儿是理所当然的,轻贱一个娼.妓的女儿更加理所当然。 娘亲很了不起,她在那种地方把自己生了下来,还好好的养大了——没有经历过的人,绝无法想象那种艰难。即使是她那样强韧又泼辣的女人,也难免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幼年的记忆里,白飞鸿不止一次看过娘亲背着他人以泪洗面的样子。想要在吃人的地方活得像个人样,有再多的心计和坚忍都不够。 所以,为了让娘亲不那么疲倦,也为了让自己活得好一点,从很小的时候,白飞鸿就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在挨打的时候抱住头先蜷缩起来,学会了忍耐、说谎、巧言令色……学会了种种林宝 婺一辈子都不需要学的东西。 然后,在刚刚进入昆仑墟的时候,因为这些曾经让她好好活着的东西,而处处受人鄙薄。 没有见识,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对,就像现在的常晏晏那样。 “你问我‘有什么区别’?”白飞鸿收回目光,“我和你,根本没有一样的地方。” “你!” 林宝婺气结,却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差不多行了。”花非花的语气里莫名透出一种厌烦的意味,“真人们还在上面看着,在这吵起来太丢脸了。” “倒是会装好人。” 林宝婺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说花非花还是白飞鸿。她瞪了三人一眼,撞开花非花往前走去。 像是对这种无聊的对话失去了兴趣,她再也没看林宝婺一眼,伸手牵住常晏晏。 “别在意,也别害怕。”她像是在对这个比自己更年幼的女孩,又像是在对着过去的自己说,“那又不是你的错。” “嗯。” 常晏晏轻轻应了一声,垂下眼来,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鸦翼似的阴影,遮去了她的眼神。片刻之后,她再度抬起头来,对着白飞鸿笑得灿烂,露出一对甜美的梨涡来。 “不用担心我。”她握着白飞鸿的手,望着林宝婺的背影,嘴角的笑微微拉大了,“那种人本来就不值得在意,她的话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耽误了这一会儿工夫,前面的人已经通过得差不多了。 瑶崖之山的峰主荆通,自然是选了林宝婺做他的弟子。考虑到他们的亲戚关系,这件事简直没有任何悬念。之后他又挑了那名独自通过韶音秘境的少年,和林宝婺一起收入门下。 倒是崇吾之山的峰主苏有涯,在选了两名出身世家的年轻人之后,出人意料的收了一个老头子做自己的弟子,白飞鸿对那个老头子还有些印象,是在通过问心阶后花非花指给她看的那个外表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 这样大年纪的散修,放在别的门派是很少有人愿意收的,苏有涯却只说了一句“不管年龄资质,只要有问道之心即可叩问大道”,便将他收入门下。 翼望之山的峰主巫罗挑了和林宝婺同一队的那对双胞胎,不过 是在看到他们两人和灵犬玩得很好之后。以白飞鸿对他的了解,这位的原则就是“对其他生灵不好的人一定是坏人”——事实上这也是他和荆通一直关系恶劣的主因——会按灵犬的喜好选弟子也不令人意外。 倒是姑射之山的峰主云间月的选择令人惊掉了下巴。 不,不如说……他们师徒是双向选择的,你情我愿,绝无犹豫,但落在旁观者眼里,就令人想说一句“一个敢收,一个敢认”。 “那什么……花花……你真的想清楚了?” 白飞鸿嘴角微微抽搐,目光在花非花与云间月之间来来去去,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 “我记得你的武器……不是银链吗……什么时候你改修乐修了……” 不管怎么看,他战斗时噼里啪啦往外丢法宝的架势明明就是法修或者符修那一路的!岭南道花家也没出过乐修啊! 不……等等…… 白飞鸿掩住抽搐的嘴角,扭头看了一眼云间月。 世代走体修路线的云家都能出一个乐修,岭南道花家的小少爷想做乐修好像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就是觉得不对劲!怎么想都很奇怪啊! “当然。”花非花对她抛了个媚眼,“我一看到云真人,就知道乐修才是我在昆仑墟的前途所在。” 白飞鸿:“……哦。” 她立马松手,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 而云间月收花非花做弟子的理由就更简单了。 “这个腰,不跳飞天舞可惜了。” 云间月看着花非花敞开的衣襟,以一种评估甜瓜熟没熟的语气客观道。 巫罗咔嚓一声捏裂了座椅扶手。 至于常晏晏,她拜在了不周之山闻人歌的门下。 “我从小就立誓要做一名济世救人的医修,请您收我为徒!” “可。” 只是这样简短的一番对话,常晏晏便成为了闻人歌的弟子。只有白飞鸿微微蹙眉,苦苦思索着前世时常晏晏究竟是哪一峰的弟子,可惜她们那时只是点头之交,不熟到了一个境界,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前世的常晏晏不仅是在十年后才拜入昆仑墟,也并不是不周峰的弟子。 自己重生一回,居然改变了如此之多的事吗? 一 时之间,白飞鸿也不知道这些改变究竟是好是坏。 但她也没有继续思考下去。 此处只余下她一人。 昆仑墟掌门与六峰峰主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显而易见,在她抵达之前,这些人已对她的去留进行过一番讨论。 许多人都以为白飞鸿会像林宝婺拜入荆通门下一样,拜闻人歌为师。只有这对父女自己才知道,白飞鸿并不会修医道。但就算是闻人歌也不知道白飞鸿究竟想要修哪一条道途。 见闻人歌与白飞鸿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众人的目光中难免多出几分好奇。白飞鸿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剑,长跪于地,深深叩首。 她当然知道,踏上这一条道途,她会失去什么,又会放弃什么。 但是,她依然要这么做。 “弟子愿修无情剑道。”她一字一句发誓道,“从今之后,断情绝爱,砥砺修行,直至堪破大道无情,人世沧桑。” 室内一时死寂,而后哗然。 首先站起来的,便是她的父亲闻人歌。 “飞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就连云间月也忍不住开口劝她:“虽然在外人口中,无情道似乎神乎其神,无所不能,但那是十死一生的道途,你还这样年轻,要是想修行剑道,不管是瑶崖峰主还是不周峰主都可以教你,再不然也可以拜去蜀山剑阁门下,没有必要去修无情剑道。对女孩子……不,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那条道途太残酷了。” “虽然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按理说我不该说这么多……但作为你父亲的好友,我还是厚着脸皮劝你一句。”苏有涯也开了口,“若是有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郁结于心的地方,可以说出来,大家都在这里,总能想出别的法子来。没有必要做这么草率的决定。你还是一个小姑娘,可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一片喧嚣之中,白飞鸿依然跪地叩首,没有分毫动摇。 这些话,她早就问过自己千百遍了。 为了那样两个男人,从此断情绝爱,舍弃一切常世的温情与眷恋,当真值得吗? 不用问,她也知道,答案是不值得。 那两个男人并不值得她如此去做。 她想要修无情道的理由,并不是为了断绝对 那两个人的情念——在他们做出那种事情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再也没有任何情念可言。 她想要守护的,是他们会摧毁的东西。是曾经给予过她庇佑与栖身之所的昆仑墟,是那些爱护过她的师长,是那些年轻的弟子,是那些会信赖又尊敬地称呼她为“仙人”的凡人民众,是她有过的温暖和美好的回忆。 她要从他们手中保护这一切。 所以,她必须变得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强。 曾经见证过那二人的恐怖之处,她深知,除了修行无情道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白飞鸿深深地,坚定地再度叩首。 “我愿意修行无情道。” 一直沉默的掌门,此刻忽然开口了。 “你一定要修行无情道?” 白飞鸿抬起头,目光坚毅。 “是。” 掌门又问。 “即使没有任何回报,即使最终你将一无所有?” 白飞鸿沉默片刻,再度颔首。 “是。” “即使日后你回首来路,发觉只余下自己一个人?” 白飞鸿笑笑,眼里却没有任何动摇。 “是。” 掌门沉默片刻,缓缓颔首。 “好。”他说,“那么——” “那么我来收她为徒。” 有一道声音,忽然从远方传了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7、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该怎样形容那道声音才好? 如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落入听者耳中,却让人一时如见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清极,亦冷极。 白飞鸿下意识回过头去,而后,她忽然看见了那个人。 那一刻,天地为之悄然无声。 白飞鸿张大了眼睛。 在一片连呼吸都忘却的寂静之中,来人向前迈出了一步。 在这一步之间,停滞的时间再度开始了流动。 人们像是终于找回了呼吸和心跳一般,匆匆忙忙地为他让开道路,如同骤然分开的海洋,现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每个人都茫然的、屏息的、专注的望着来人,如同望着一个不应出现在此地的幻梦。 那是一种过于不合常理的美,太过异质,迫近甚至超越了人所能承受的极致,在映入眼帘的刹那便夺走了所见者的心智。 若非亲眼所见,决计无法想象。便是最出格的梦中,最诡异的妄想之中,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只有此时此刻,只有在见到他的瞬间,才会明白,世间居然有如此美丽的造物。 他静静向她走来,如同白鸟掠过结冰的湖泊,如同白鹿步出幽寂的密林。 而后,他向她伸出手来,衣袂间犹带着霜雪的气息。 “我要收她为徒。” 他说。 “希夷。” 掌门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念出他的名字。 “希夷?” 最先开口的却是巫罗,六峰之主之中以他年纪最小,是以他只是听过这个人的名声,却还未曾亲眼见过这个人。他好奇的打量着来人,像是在看什么稀世异兽一般,眼睛都微微亮了起来。 “他就是太华之山的峰主——希夷?” “是他。”荆通的语气却很复杂,他定定地看着来人,神色莫测,“一千二百余年未见了……怎么偏偏是今日……” “那位便是六峰之主中的最后一位,太华之山的峰主。他一向独居在太华山上,平日你们很难……不,是无法见到他的。”云间月低声向自己的新弟子解释着,“但是见到那一位时,务必保持恭敬。在昆仑墟建立之初,他便已经存在了 。你们试炼所通过的问心阶,就是他的手笔。” “果然,一点也没变啊……” 苏有涯苦笑着捋了捋自己已然花白的胡须,眼底涌出自嘲之意。 在隐隐的喧嚣之中,唯有掌门的神色依然如故。他望着希夷,目光平和,没有一丝质询,也没有一丝动摇。 他只问了两个字—— “为何?” 而希夷的回答也很简单。 “星象已变。”他垂眸道,“浩劫将至。”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一霎的死寂过后,便是一片哗然! “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这个样子?” 被骤变惊到的常晏晏缩起肩膀,怯怯地询问着自己的师父。闻人歌却没有看她,只是神情复杂地望着希夷,良久,才松开已经被压出数道指痕的扶手。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的声音听起来五味陈杂,“希夷有通天彻地之能,洞悉万物之因果。他所作出的预言,还从未有不实现的。” 常晏晏一时失声,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颤颤巍巍的声音。 “也就是说……”也许是太过惊骇,她的句子都有些破碎了,“接下来马上……一切都……我们会怎么样?” 闻人歌却没有再留意小徒弟的呓语,他的目光落在白飞鸿身上,隐隐添了几分沉痛。 “要变天了。”他喃喃。 而他目光的中心,白飞鸿仰头望着希夷,不知为何,却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她的身体还没有好全,刚刚被先生带回昆仑墟,用最好的灵药温养着。有一天,先生忽然带她去见了一个人。 她一生之中,还从未见过比那个人更好看的人。好看到了小孩子也在一瞬间领会……什么是美。 那个人就是希夷。 那时,他只是坐在那里,甚至不曾看她一看,便漠然道出了四个字。 “风雨如晦。” 很多年后,白飞鸿才知道,那便是希夷给她的批命。 而她的命途,也正如希夷所批注的这四个字一样,辗转于风雨交加的晦暗长夜,最终,也如那风中之烛一般,骤然湮灭。 她茫然地仰起头来,注视着希夷。 他依然同她记忆中一样,银白的长发如同月光,冷冷的落在他的肩头 。太华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让他的衣衫也透着霜雪的冷意。三指宽的白布覆住了他的双眼,让人看不出他究竟露出了什么样的神情。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却仿佛与所有人都隔着黑暗的江流。 漠然,孤独,遥远……那便是希夷。 他从来只是遥遥地注视着,不,或许连注视也不曾,他只是存在于那里,却也只是如此而已。 前世,在昆仑墟被灭门之前,希夷便已经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离去。白飞鸿所知道的,仅仅只有那个结果——那一天他不在那里,那一天之后也未曾再出现。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人却站在她的面前,说要收她为徒。 白飞鸿只感到深深的、深深的困惑。 为什么? 她也想问。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如同洞悉了她的想法一般,希夷微微垂首,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注视着她,须臾,他轻轻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 ——好久不见。 于是,白飞鸿什么都明白了。 先生曾经对她说过,希夷能洞悉万物之因果。 他知晓一切。 无论前世他究竟为什么到最后也不曾出现,最后也不曾预警……但这一世,他会出现在这里,便说明他是为了阻止那浩劫而来。 玉座之上,传来了掌门的叹息。 “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收过徒弟。”他望着白飞鸿,“我原以为你再也不会离开太华山。” “她很重要。” 希夷如是说。 “我明白了。”掌门复又叹息一声,询问白飞鸿的语调却很温和,“你可愿意拜入希夷长老门下,成为太华山的弟子?” 白飞鸿深深地注视着希夷,片刻之后,她弯下腰,向他叩首。 “师父。”她唤道。 就这样,白飞鸿成为了太华峰主唯一的弟子。 虽然希夷方才那句“星象已变,浩劫将至”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人都想向他问一个究竟,但他却没有搭理任何人,只是带着白飞鸿离开了长留之山,将所有疑问与喧嚣都抛在身后 。 两人一路无言,白飞鸿仰起头来,无声地凝视着他的侧脸。这样近的距离看,他的面容益发显得昳丽,却也益发显得苍白。在离开长留之山后,他单手掩唇,低低地咳了起来。那咳声似是被强行压在肺里,发出沉闷的声响,让听的人都觉得胸口闷痛起来。 白飞鸿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拿出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希夷侧头望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接过帕子,稍稍背过身去,似乎是想要将所有的咳声都堵在肺里,她只看见他的脊背,伶仃而单薄的一线,因为隐忍而颤抖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与过去的记忆重叠了。 这个人,一向都是身体很差的样子。 她想。 先生是天下第一的医修,也是不周之山的峰主,每日都有许多事务要忙。于是,在白飞鸿身体大好之后,送药去太华之山的任务,便落在了她的肩上。 每日每日,端着药送到这个人面前,看着他服下去。连她这样喝惯了药的人,闻到味道都会觉得那药苦得让人受不了,但希夷却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安静地将药喝尽,默默将药盏还给她,便坐在那里等着她离开。 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她来了,他却还在睡。那时白飞鸿就会坐在一旁等着他醒来。先生安排给她的课业实在严苛,她每天都很疲惫,为希夷送药是她难得可以休息的时候。若是他睡着了,就意味着她能多休息一会儿,是以看到他睡了,她心里反而会有一点开心。 有时她会等着他醒过来,倒像是看牵丝戏里的傀儡渐渐活过来一样,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美。有时她倒是先睡着了,醒来时身边总是空无一人,药盏倒是好好放在托盘里,她一起身,便会发觉身上披着一件薄裘,像是什么人不想她在这里着了寒。 起初,他们总是不交谈,渐渐地,偶尔也能说上两句话了。 “就算是这一世,你的身体好像还是没有什么起色。” 白飞鸿道。 “治不好吗?” 很久以前,她曾经问过先生,希夷的病为什么总是不好?先生只对她说,那不是她应该问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隔了一轮生死,却从这个人的口中, 如此轻描淡写地告知了她。 “治不好。” 他直起脊背,将沾血的帕子叠好,放进自己的衣袖中,像是预见了她会问什么一样,他微微摇了摇头。 “就算是你父亲也不行。” 于是,白飞鸿便也不再问了。 沉默再一次横亘在二人之中,许久,许久,直到她的声音再度打破了寂静。 “为什么?” 白飞鸿问道。 这一句究竟是在问什么,连白飞鸿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那一天,昆仑墟众人无一畏战,大家血战而亡——但是,唯独这个人不在那里。 唯独这个知晓了一切的人,不在那个地方。 为什么你没有来? 为什么你什么也没有说? 哪怕只是一个提示也好。 希夷却连一个字也不曾告知,就这样消失了踪迹。 “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 希夷仰起头来,似乎是在远眺天穹。已是薄暮时分,如血一样的夕阳在山岚间流连着最后的影子,将空气也染上了血的颜色。黯淡而蒙昧的余晖下,森林的色彩越发显得诡谲,松柏乌桕也拖下摇动的黑影来,远远望去,如鬼影憧憧。 他的声音也是漠然的,没有一丝波动。 “那是因果。” “但至少你可以像今天这样告诉我们!”白飞鸿提高了声音,“这样我们至少会有所防备,不至于变成那个结果!” 希夷终于回过头来,隔着覆眼的白布,静静地“注视”着她。 “逆天改命……这就是你想做的吗?” “当然。”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不然我是为了什么重活这一世的?” “……好。” 他侧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太息。 “无情道,我会教你。之后,便要靠你自己。” 言谈之间,太华之山已经近在他们眼前。 与昆仑墟其他六峰不同,太华山给予人的印象,唯有孤绝。 构成山峦主体的,唯有五千仞高的料峭石壁,山岩陡峭,白雪皑皑,便是最雄健的野兽与最矫捷的飞鸟,也无法攀上这样严寒而险阻的高峰。万古不化的冰雪将岩石都冻透了,草木不生,没有任何生命能在这里栖居,便是曾经盘踞于此的巨蛇,如今也不见了踪迹。 这是没有任何人会拜访的异域。 是远离世间,不是秘境而胜似秘境的孤寒之地。 这便是太华山,是希夷的居所。 今后,也将是她的住处,是她修行之地。 在踏入这纯粹由冰雪所凝结成的荒芜宫殿之时,白飞鸿的脑海中,忽然模模糊糊地掠过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没有在长留之山见到殷风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8、第十八章(大修)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脊椎病犯了,写的时候状态不好,今天起来一看实在不满意,整个重写了。 大家再看一遍,真的很抱歉。 感谢在2021-04-18 23:46:27~2021-04-20 00:5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eva、浅草梅子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5236542367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时雨 20瓶;墨池殇 12瓶;l 9瓶;作者今天更新了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十八章 白飞鸿正在练剑。 太华峰上的雪,比旁的地方还要酷寒一些。尽管用灵力覆盖了全身的经脉,白飞鸿还是感觉到,森森寒意像刀子一样侵入她的肺腑,全身的血液都似要凝结成冰。 但她依然在挥剑。 任是多么天赋卓绝的剑修,也逃不过这每日的苦修。一剑又一剑的挥下去,直到身体牢牢记住这细微之处的差异,直到经脉习惯灵力游走于全身的感觉,直到手中的剑与自己的身躯浑然一体。 白飞鸿现在的身体还是过于稚嫩了一些,就算有前世习剑的记忆,但对于此时的她来说,那些记忆反而成为了一种格外的桎梏。 虽是同一个身躯,但前世与今生的景况实在差太多了。那些在前世谨小慎微所积累下来的战斗习惯,在此刻却变得不合时宜。 “过去的经验很有用。但你的习惯并不好。” 那时,希夷一边咳嗽着一边坐在坐榻上,纯白的狐裘随着他倚靠隐几的动作,从瘦削的肩上滑下来。大概是咳得狠了,他用帕子去掩,露出一段伶仃的腕骨来,紧绷到可以看清鼓起来的血管,在苍白肌肤下颤动着的惨青。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来,将隐隐可见斑斑血迹的帕子叠好,收进衣袖里。 “如今,你的经脉未曾受损,根骨也可称上佳,再在战斗时瞻前顾后,寄望他人,只会害死你自己。为今之计,只有从头练起,由最基础的修行开始,逐渐熟悉你的身体,摸索一条更适合你的路。” 大抵是平日不常与人说话,只是简单谈几句,也让希夷露出了疲惫的神色。白飞鸿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看 着看着,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习惯性地走到一旁,从烧着茶水的小茶炉里倒了一盏茶与他。 “……” 反倒是希夷怔了一怔,看她的眼神有些茫然。 白飞鸿叹了口气,将茶盏往前一递:“喝茶。你刚才咳了那么久,嗓子很难受。” 希夷看了那一盏茶好一会儿,方才伸手接过,却也不急着喝,只是捧在手里,望着袅袅白烟,出了一会儿神。 “也是。”他说了一句在白飞鸿听来很古怪的话,“你确实会这样做。” “什么?” 但白飞鸿没能继续问下去,因为希夷已经喝下了那盏茶,放下杯盏之后,他的手指还轻轻转了一圈茶盏,像是还在感受着杯壁的余温一般。 “你认为‘道’是什么?什么又是‘无情’?” 希夷忽然问道。 白飞鸿的神色越发茫然:“……一上来就问这么难的大问题吗?”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过去看的讨论何为“道”的典籍,顿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 仅仅是第一个问题,就引得古往今来多少修者大能争相议论,他们长篇累牍都没能讨论出一个明确结论的问题,希夷倒是希望她三言两语就给他解释清楚了? “待你想明白这两个问题,你便知晓何为无情道。” 听到希夷这样说,白飞鸿再也克制不住叹气的冲动。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眼来,定定的看着希夷。 “很抱歉,我一句也没听懂。”她忍耐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者也。既然收了我做徒弟,就请您用我这类人也能听懂的方式,好好的、从头、从最简单的地方讲起,好吗?” 白飞鸿上辈子见过的有卜算预见之能的修者不多。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不说人话。而且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说的不是人话。 就像此刻,希夷抬起一张苍白隽秀的脸庞来,脸上的神情却越发茫然起来。 “你听不懂吗”——他虽然没有问出口,但是这几个字已经写在他脸上了。 “用你也能听懂的方式吗?” 希夷沉思片刻,缓缓抬起手来。白飞鸿一怔,而后了然,垂首跪在希夷的面前。 那是修者都很熟悉的一个动作,由师长向弟子后辈直接灌输法诀典籍 的手势。前世,闻人歌就是这样将回春诀教给她的。此时见到这个手势,白飞鸿居然感到了一丝亲切。 同时,她也感到了一丝好笑。 宁愿用这种耗费灵力的法子,也不愿意稍微解释一下方才那两句话吗? “这样一来,你大约就会明白罢。” 希夷探出手去,冰冷的指尖抵住白飞鸿的额心,幽幽的灵光自他的指尖泛起,而后,如醍醐一般浇灌了她的颅脑! 那一瞬间,无数知识疯了一样涌入识海。那些记录了前人经验的典籍,那些存在于言语所不及之处的经验,那些不可言传甚至难以名状的真理,就这样毫不留情地灌入她的脑中。 个人的意志在这样庞大的信息之中显得如此渺小,有那么一瞬间,白飞鸿以为自己是伫立在雪峰之下,抬头仰望雪崩的愚人。滚滚风雪摧枯拉朽而来,以不可阻挡之势砸下,转瞬之间便淹没了她。 短短一瞬,在白飞鸿看来,却长过不知多少个一生。 白飞鸿再度睁开双眼之时,只感觉到无尽的疲惫,她单手撑着坐榻,好容易才挣扎着坐起身来。身上柔软的狐裘滑下,似乎是有人不想她着凉才为她披上的。这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她稍稍怔了一下,而后才试着下榻。 嗒。 在脚尖触地的同时,她听见了落子的声音。 侧过头时,白飞鸿看见了希夷。 他正在自己与自己下棋。明明蒙着眼睛,却丝毫不妨碍他纵览整个棋局,也不妨碍他一子又一子,将黑与白的棋子落在应有的地方。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执着一枚黑子,越发显得那肌肤苍白得如同一道雪光。 “你睡了三日。”他说。 白飞鸿忍了又忍,终究忍无可忍。 “您以为这是谁的错?”她扶住还在隐隐作痛的头,“给小孩子灌顶的时候不可超过三本典籍——我以为这是常识?” 将将要落在棋盘上的黑子停住了。 好一会儿,希夷才缓缓开了口。 “但你受得住。” 他的不解听起来甚至很有几分真挚。 白飞鸿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也不行。”她咬牙道,“就算你看到我受得住,也不能这么做,师·父。” “我明白了。” 希夷 终于将那枚黑子放了下去,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甚至让白飞鸿感到了那么一丝……委屈? 很好。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 以她前世今生阅人无数的经验,她可以保证,虽然不知道希夷到底是个什么,但他绝对不是人。 人干不出这种事情——哪怕是陆迟明都干不出。 一想到这里,白飞鸿挥剑的手都用力了几分。原本落在剑上的细雪尽数在这一挥之间扫去,她深吸一口气,默默记下这一次失误,在心里将今日的挥剑次数又加了一百下。 无论如何,知识既然已经灌入了她的识海,剩下的便只有融会贯通。 完成了今日的剑术修行之后,白飞鸿还剑入鞘,运用起回春诀治愈了酸痛的身体之后,她迈出脚步,准备去向希夷告辞。 昆仑墟的入选弟子,不少都是散修甚至凡人出身,为了弥补他们与那些世家子弟的差距,每个新入门的弟子都要在学堂进行一段时间的基础课。 白飞鸿也不例外。 是以她每日都会早早起来晨练,在完成了剑术修行之后才赶去学堂。前世,先生是一个很有规矩的人,她也养成了问安的习惯,临行前总要去和希夷道个别。 太华之山的洞府,倒像是前人留下的神殿,沉暗的白,如同冰雪的精魄,在岁月中黯淡了光辉。阳光也难以抵达这宫殿的深处,只投下蓝到苍凉的影子。 在影子的尽头,希夷一如既往的坐在那里,手中不知摆弄着什么。 这里总是冷的,白飞鸿每次踏足之时,都会觉得奇怪。明明希夷也是畏冷的,却总不愿将这里变得暖和一些。 “我去学堂了。” 白飞鸿向着希夷一垂首,便准备离开。今日多加了一些训练,下山的时间便紧迫了一些。她琢磨着时间,心里有些着急,面上却不显。 但希夷却偏在此时唤住了她。 “这个。”他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给你。” 那是一枚白玉镯。比月光更皎洁,比雪色更清雅。式样简约,却更显华贵,看起来倒像是什么凡人女子会喜爱的首饰。 但白飞鸿在看到的时候便知道,这是一枚芥子。 她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还没有储物的须弥芥子,全部家当只有那柄 平平无奇的小剑。 白飞鸿有些意外的看了希夷一眼,他连这等小事都留意到了吗? “谢过师父。” 她接过来,套在腕上。那枚白玉镯对孩子的手腕原本是大了的,却在扣上的一瞬间缩小了,完美地环住了她的手腕,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去罢。” 希夷又闭上眼,似乎很是疲惫的样子。白飞鸿再度行了一礼,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从希夷那里得到什么东西——这着实是一种格外新奇的体验。一直走到学堂,白飞鸿还在摸着那只白玉镯,品味着那份奇妙的感觉。 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白飞鸿下意识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花非花笑吟吟的脸。 “昨天的道经课你听明白了吗?功课借我抄一下。”他耸了耸肩,“荆真人讲课实在让人想睡,我也没办法。今天起来才想起来他还要检查功课……好兄弟,快救救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就这一次。” 看着花非花双手合十向她低头的样子,白飞鸿叹了口气,还是把自己的功课递给了他。就算没有希夷那样洞悉万物因果的能力,她也无比明确地预感到,这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要问为什么,因为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非常感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花非花笑眯眯地掐了一把白飞鸿的脸,“你一定会有好报的,阿白!” “只要你不要再把我的名字抄上去就行了,花花。”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这狗东西上次不知道是不是睡昏了头,居然在抄课业的时候把她的名字也一起抄了,害得她也被荆通狠狠教训了一顿,被罚了打扫学堂三个月,让本就可怜的睡眠时间越发捉襟见肘。 如果她这一世长不高,一定就是花非花害的。 她面无表情的想。 “那件事我已经道歉好几回了。”花非花夸张地叹了口气,接着呼啦一下掏出什么,兴冲冲地递到他眼前来,“看这个,我花了好多功夫才找到的!你还没有芥子,这个给你。” 白飞鸿定睛一看,脸上的表情越发冰冷了几分。 那是一个……嗯,怎么说呢,风格异常浮夸,颜色异常俗艳,造型异常猎奇的…… “笔筒? ”她斟酌了一下,勉强找出了最近似的答案。 “是香囊!” 花非花又把这个东西往白飞鸿眼前递了递,她不由得闭了闭眼,往后退了一大步。 看着这个“香囊”……白飞鸿觉得自己和花非花之间肯定有一个人是瞎的,但那个人肯定不是她。 同时,她福至心灵般理解了,为什么今天希夷突然给了她那个白玉镯了。 “谢谢,不过我师父已经给过我了。” 她举起手来,在花非花面前晃了晃自己腕上的白玉镯。少年“喔”了一声,将那个笔筒……啊不,香囊捏在了手心里。 “希夷长老给的吗。”他笑了笑,“那肯定是少有的珍宝。他还真是算无遗策。” 最后那四个字说得很轻,白飞鸿正待去问,却被一道凉凉的女声打断了。 “课业这种东西,还是自己做为好。” 林宝婺抱着胳膊,遥遥站在另一边,冲他们露出一个讥诮的笑来。 “还是说,你们还想再加三个月的杂务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9、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而花非花的回答是大剌剌把手臂往白飞鸿身上一搭,歪着身子冲林宝婺露齿一笑,要多没脸没皮就有多没脸没皮。 “怎么,看我俩感情好,你嫉妒啊?” 他笑嘻嘻地凑到林宝婺眼前。 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把昆仑墟中规中矩的弟子服穿出中空效果的,蓝白配色也挡不住他几乎要满溢而出的风骚,瑶崖真人(几乎要炸血管)的怒吼喝令也拉不上他大开的衣襟。挽发的银蝎上垂下长长的一条银链子来,末梢的流苏甚至能碰到林宝婺的脸。 林大小姐顿时露出被蝎子咬了一口似的表情,猛地向后跳了一大步,再抬起头来,满脸都写着“你居然敢冒犯本小姐”。 “离我远点!”她咬紧牙关,脸上的红晕不知是气还是窘,“不正经!不知廉耻!不……不要脸!” “不是林大小姐,你连‘不要脸’三个字都骂不出来吗?” 花非花一脸惊诧。林宝婺的脸顿时涨得更红了,连脖子根都红得发紫。 “臭不要脸!混账东西!王八蛋!!!” “不错不错,中气十足,一大清早就这么精神真好啊,不愧是年轻人,我老咯,老咯。” 花非花抬起手来,笑眯眯地冲林宝婺鼓掌,满脸都写着“恭喜”。 “你——” 林宝婺气得说不出话来,白飞鸿看着她的脸色,不免有些担忧林大小姐会不会就这么厥过去。 还是别了。 白飞鸿想了想林大小姐的性子,觉得她要是在这里被花非花气晕过去,大概真的会活不下去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默念着花非花刚才对她说的话,白飞鸿把肩膀往下一压,从花非花的手臂下挣出来,猝不及防被白飞鸿躲了过去,花非花险些拧了腰,好容易才站稳身子,顿时伸出手来,气鼓鼓地掐住白飞鸿的脸。 “阿白,你心疼她呀?” 花非花眯着眼看她,眼里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光。 白飞鸿眼神都是死的,她任由花非花扯着自己的脸,语调一如既往的毫无起伏。 “你知道自己有多重吗,花花?”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诚恳道, “如果你害得我长不高,我就把你腿锯了。” “请原谅我。”花非花飞快低头认错,“下次不会了——不过谁让你现在这么矮,位置这么刚好,我一顺手就……嗷嗷嗷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白飞鸿收回踹他的脚,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走出几步之后想起什么,扭过头又走回来,刷的一声从花非花手里抢回了自己的功课。 “我想了想,功课还是要自己完成才有意义。” 白飞鸿仰起头来,对花非花露出一个难得的微笑。 “花花,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说罢她掉头就走,将不知为何突然愣在那里的花非花抛在脑后,等她走进学堂之后,才听见身后传来了花非花的惨叫。 “阿白——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自己作的死,自己受着。 白飞鸿冷淡的想,又看见有人正在冲她招手,走近一看,正是常晏晏。 “飞鸿姐姐,我给你占了位置。” 小姑娘因为害羞红着一张脸,长长的睫毛扑闪着,越发显得甜美可人,她利落地收拢桌上的书本笔墨,抱到旁边的书桌上坐下,为白飞鸿空出一个位置来。白飞鸿也微笑起来,伸手揉了一下常晏晏的脑袋,便在那个位置上坐下。 常晏晏在一旁踌躇片刻,还是拿出了一本入门级的吐纳修炼书,小心地推到白飞鸿眼前来,小姑娘似乎是觉得拿这样基础的问题来问她不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 “可以……可以给我讲讲这部分吗?”她细声细气道,细细的手指点着目录上用朱砂圈出来的部分,“这部分的内容,我怎么都看不太懂。听先生们讲也听不太明白……” “我看看。”白飞鸿凑过去细看,很快便明白常晏晏到底哪里不会,“这个地方啊,确实,对你这样刚入门的孩子来说是很难了。让我想想怎么说……” 有一缕长发不听话的滑下来,白飞鸿随手将它拨弄到一边,也不怎么在意,只是随着她讲解时微微颔首的动作,这一缕头发又落了下来,这一次,在她伸手去挽之前,常晏晏先一步探出手去,仔细地将那缕长发挽到她耳后,又用细细的花枝别了起来。 白飞鸿流露出一丝讶异 。 “这个是……我最近才和先生学的。”常晏晏留意到她的目光,一下子慌了手脚,声音更小了几分,“我用得不太好,飞鸿姐姐你能不能别笑我……” “怎么会笑你。”白飞鸿抚了抚那朵小花,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而且,哪里有用得不好。刚入门就能使出这一手‘草木回春’,你这不是用得很好吗?” “真的吗?” 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直白的夸奖,常晏晏握住方才那只手,紧紧压在胸前,将头埋得更低了。 “以前都没有人这么说过,我……我……” 见她有些说不下去了,白飞鸿抬起手来,替她理了理鬓发。 “闻大叔——先生确实不大会夸人。”她想起前世的先生,眼神也柔和了一些,“但是你的努力他都看得见,他很关心你的。” 在与希夷重逢之后,白飞鸿忽然想通了许多前世没有想通的事情。 为什么先生唯独对她格外严苛,看着她的时候,总是无法自控地蹙起眉头来。 ——风雨如晦。 得知她的批命之后,先生就一直想要让她在风雨中活下去。他知道人世无常,也知道命途多舛,自己无法庇佑她到最后,所以至少……想让她有独自一人也能活下去的能力。 那些严苛与责难,如今看来,也不过只是一名父亲的焦躁不安罢了。 怕来不及,怕做不到,怕她最后还是等不到长夜破晓的那一刻。 过去的白飞鸿没有做到。 至少她希望,现在的自己可以做到。 “下次给他看看这一手,他会吓一跳的。”她微笑着对常晏晏说。 “装模作样。” 林宝婺在一旁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只是,不知道她在说谁罢了。 在白飞鸿没有看到的时候,常晏晏抬起头,飞快地扫了林宝婺一眼。 在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里,无声无息地闪过一抹蛇鳞般的冷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0、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一场可能的争端,随着瑶崖真人荆通走进学堂而消弭于无形。 没人会在六峰之主面前闹事,尤其是负责这堂课的人是主司刑律的瑶崖峰主。 更何况,今日的瑶崖峰主的脸拉得比平日更长,看起来越发的不好说话。没事时大家尚且不敢去招惹这个火.药.桶,别提他现在自己往外呲呲冒火星。 有胆子大的学生窥探了一下他的脸色,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谁惹他了?” “不知道……” 荆通重重撂下书册,打断了那些窃窃私语。冷厉的目光往下方一扫,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一天天的只知道胡闹,尽做些没名堂的事情,好说歹说都不听——看什么看?看我还不如看看你们自己,一个个都成什么样子,说出去简直让昆仑墟脸上蒙羞。” 荆通阴沉着脸,声音里压抑着愠怒。听着倒像是暴风雨来前乌云里的闷雷,让人心中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 白飞鸿蹙起眉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荆通这些话并不是冲着他们说的。不如说,这火气也像是被旁的什么人惹起来的,他们之所以会被责骂,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 而后,荆通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的想法。 他一反常态,开始在授课之前检查他们的课业。除了林宝婺还得了两句嘉奖,余下每个人都被他挑出毛病斥骂一通。 至于他一向看不惯的花非花更不必说,那份在开课前一刻运笔如飞赶出来的东西,和花非花本人一起被丢了出去,还要再捎带上一句响彻学堂的“狗屁不通”。 “给我去门口罚站!” 荆通一脸余怒未消,显然被那份说好听了是龙飞凤舞说不好听了是鬼画符的东西给气得不轻。 白飞鸿在前去递交功课之时,还投给了花非花一个怜悯的眼神。平日的荆通本来就很难对付,他没写功课还偏偏撞上荆通火气莫名很大的日子,怎一个惨字了得。 但白飞鸿没有料到的是,等她上去了,荆通却看也没看一眼,就直接将她的功课丢了回来。 “下一个。” 他冷冷道 。 白飞鸿去拾功课的手顿住了。 学堂内忽然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也听得见。 比起荆通进来就发火的时候,他现在的漠然更让他们心惊。众人的目光在荆通与白飞鸿身上来回梭巡,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说话。 白飞鸿缓缓握紧了手中的书简。 “我的课业有什么问题吗,荆真人?” 她抬起眼来,直视着上方的瑶崖峰主。 而对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厌恶、愠怒、嫌弃都不存在,他的视线扫过她,就像扫过一只虫子,他抬起手摆了摆,像是觉得和她说一句话都觉得多余一样,将目光落在了她身后的人脸上。 “你可以下去了。”他简短道,随后皱起眉来,瞪着她身后的常晏晏,“磨磨蹭蹭干什么,把你的功课拿上来!” “啊、是……!” 常晏晏慌慌忙忙地擦过白飞鸿的肩,投给她一个担忧的眼神,手忙脚乱将自己的功课递了上去。 “整天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站直!别一天到晚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小家子气,看着就让人心烦!” “对不起……” “还有这里,这里应当是灵气运转大周天不是小周天,这么基础的地方你都能错!回去罚抄十遍!听到没有!” “我知道了……” 听着那边传来的对话,白飞鸿慢慢攥紧手里的书简,书页越皱越厉害,她的眉头却慢慢放松了。 她想,她大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荆通的神情,她并不陌生。 前世,这个人就一直是用那种眼神看她的。 不,说得再准确一点……前世的瑶崖峰主,一直都是这样无视她的。 荆通的性格颇为暴躁,很小的事情都会惹他生气,但对瑶崖峰主来说,白飞鸿连被厌恶的资格都没有。 在他看来,她不过是昆仑墟最隐秘的耻辱之一,她的存在便玷污了昆仑墟的声名。但他也知道,出身由不得人选择,有那样一个母亲并不是她的错。更何况她还是不周峰主的女儿,是太华峰主的弟子。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像对待其他碍眼的东西一样,直接驱逐她、铲除她,所以他便宽容地无视了她。 白飞鸿几乎能够想象他是怎么想的。 ——不过 是一个小姑娘,何必与她计较? 就算是前世,荆通也没有如何为难她。他只不过是看不见她,不与她交谈,对她的一切都漠然以对罢了。 这便是瑶崖峰主的“好心”。他宽宥她,如同人们宽宥蝼蚁。 令人作呕的仁慈。 有些事情似乎重来一次,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白飞鸿静静地想。 就像她始终是娼.妓的女儿。 就像他们理所当然鄙薄她的出身。 和前世一样,一切都飞快地坏下去。 次日,当她再度来到学堂时,毫不意外的发现,原本还有说有笑的同窗们,在看到她的时候都停止了交谈,纷纷避开她的视线。 于是,白飞鸿知道,他们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 “让开。”林宝婺走过她身边时,重重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别站在这挡道,你这个骗子。” 白飞鸿没有动,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了一丝好笑。 “我骗你什么了?” 于是她便真的笑了。 “讲讲道理好吗,林大小姐?”她不知道是在问眼前的林宝婺,还是在问前世那一个,“我一早便与你说过,我和你根本没有一样的地方。” 是你自己自作主张,认为我们是一类人。 “你——” 林宝婺气急,扭过脸来瞪着她,瞪了一会儿,她脸上也露出一个冷冷的笑来。 “你自己心里清楚。”她傲慢地昂起头来,“不过,你说的没错,我和你确实不是一路人。” 她掸了掸自己的衣服,像是在拍掉方才与白飞鸿擦肩而过时不小心沾到的脏东西一样。而后她高昂着头,走到最前排自己的朋友中间去了。 “真是蠢货。” 一声嗤笑在白飞鸿背后响起,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少年的体重整个压过来,饶是白飞鸿已经习惯了,也还是难免有些吃不消。银蝎子上的流苏垂在她脸上,花非花从上方探出身来,向她笑着打了个招呼。 “脸色不错,看起来你昨晚睡得挺好——对了,有吃的吗,给我一份,我早上睡过头了没吃早饭。” “你不是应该已经辟谷了吗,怎么还要吃早饭?” 白飞鸿叹了口气,但还是打开芥子,拿出一份点心给他。 花非花笑眯眯地接过来,一 口咬下去点心渣子落在白飞鸿头上,得到她一个利落的肘击。他一叠声道歉,还用清洁术弄干净了她的头发,这才往后退了一步,一边吃东西,一边含混不清地解释起来。 “没办法,我还在长个子,就算辟谷了也还是很容易饿。你不也是?”他瞥了一眼她的白玉镯,摇了摇头,“还在芥子里面装这么多点心,小姑娘的口味啊。” “我只是喜欢吃好吃的罢了。” 白飞鸿稍稍垂下眼帘,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自己什么也吃不下去的那段时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对了,似乎就是前世这个时候。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辟谷,需要和凡人一样每日三餐,又是长个子的时候,格外容易饿。而这行为在早早辟谷的弟子们眼中——尤其是林宝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完全是她走后门才能进入昆仑墟的证据,是她劣等的证明。 林宝婺他们常常因为这一点来讥笑她,只要见她拿出吃的来,他们便是不说什么,也会露出那种心照不宣的嘲弄眼神。顶着那样的眼神,很少有人能吃得下东西。 渐渐的,白飞鸿便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后来…… 她晃了一下神。 后来,她为什么又能吃下去东西了……还喜欢上收集各种好吃的来着? 白飞鸿无意识摩挲着腕上的白玉镯。 她想起来了——是殷风烈。 她第一次遇到殷风烈,就是她一个人躲起来哭,吵到了躲在阁楼里睡大觉的少年。他从高高的书架上方翻下来,强硬地塞给她半个热腾腾的豆沙包子。 至于为什么是半个——因为另外半个是他自己要吃的。 “你是饿坏了?没事,刚开始辟谷的小弟子经常饿得躲起来呜呜哭,我都见惯了。别听他们说什么刚辟谷不能吃东西的胡话,稍微吃一点也不要紧,你还这么小,饿坏了才是得不偿失。来,分你一半。吃了这个,就别哭了,好吗?” 于是,昆仑墟掌门的关门弟子,就这样和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弟子蹲在一起,在绝对禁止饮食的藏书楼里分着吃了一个豆沙包子。 之后他们渐渐熟悉起来,殷风烈常常给她带各 种各样的好吃的,他自幼在昆仑墟长大,那些依附昆仑墟的凡人城镇都被他逛烂了,他对于哪里有好吃的实在再熟悉不过,每次都能找到最好吃的馆子里最好吃的菜肴小吃。那些美食放在芥子里,带回来的时候还是最新鲜最美味的样子。 便是白飞鸿还吃不太下去东西的时候,也很难抵抗这份诱惑。 久而久之,便是她早已经辟谷,也对人间烟火、口腹之欲没了什么向往,却还是留下了品尝与收集美食的喜好。 白飞鸿闭了一下眼。 ……不能再想下去了。 “小孩子家家,一天到晚心思不要这么重。” 一颗糖忽然塞进她嘴里,白飞鸿略显惊讶地张开眼睛,正迎上花非花含笑的眼。 “该上课了,你快找个位置坐下。”他捏了捏她的脸,将最后一口点心丢进自己嘴里,“我也要去赶课业了……说起来,你的道经功课真的不能借我抄一下吗?我又忘写了。” “你早晚有一天会被瑶崖真人杀掉的。” 白飞鸿摇摇头,还是把自己的功课丢给了花非花。 “说好了,最后一次。” “嗯嗯嗯,放心放心,你还信不过我吗?肯定是最后一次!” 花非花笑眯眯地打开白飞鸿的课业,趴在桌子上运笔如飞抄写起来。白飞鸿只是远远瞥了一眼那张纸上的字迹,便不堪卒读似的闭上了眼睛。 “飞……飞鸿姐姐……” 常晏晏牵住她的衣袖,细声细气地唤着白飞鸿的名字,见白飞鸿看过来,常晏晏立时低下头来,好一会儿才稍稍抬起脸,对她露出了一个怯怯的微笑。 “要不要坐这里?”她小声问。 白飞鸿怔了一下,回了她一个笑。 “好。” 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事情不一样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1、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当然会有不同的看法。 关于白飞鸿的出身,其实大家的反应都不尽相同。 有荆通与林宝婺这样格外在意这件事的人,便会有不那么在意……甚至完全不在意的人。 云间月对白飞鸿的态度便没有任何改变,管你是琅嬛阁主的女儿,还是风月天名.妓的孩子,对于身怀龙血的云家三娘子来说,没有龙血的人在她眼中都没有什么区别。在她的乐理课上,只有成果是唯一的评断标准。功课做得好了她会夸,做得不好她就骂,一视同仁,非常公平。 花非花对此给予了精准评价:“大概这就是龙。” 白飞鸿回想了一下自己前世接触过的云家人,不由得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虽然很想反驳你,但是……你说的好像也没错。” 而巫罗的反应就更有趣了。 这位灵山十巫之一的大巫,比云间月还要不在意人世的规则,他判断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只看对方对其他生灵是好还是不好。 在他开始授课的第一天,林宝婺就因为随意踩踏草地而被他记在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至于其他弟子,也因为“对灵兽不温柔”“居然摘花!”“偷偷揪小鸟的羽毛简直不可原谅”之类的理由,被他记在了那个小本本上。 几堂课下来,新入门的弟子们几乎无一幸免——唯有深知这位峰主本性的白飞鸿,一路谨言慎行,谨小慎微,这才至今都没有登上过翼望峰主的记仇小本子。 也是因为如此,巫罗对白飞鸿不仅没有任何嫌恶,反而完全称得上和颜悦色。每次白飞鸿来翼望之山,巫罗都会破例允许她和常伴着自己的那两只灵犬玩闹一会儿。 不得不说,毛绒绒真的很能放松心情。 将整张脸都埋在灵犬暖呼呼的皮毛里的白飞鸿如是想。 和前世一样,巫罗所教导的驭兽课,很快便成为了白飞鸿最喜欢的课程。 巫罗所奉行的是自然之道,是以,他的课程并不在学堂之中展开,而是在翼望之山上进行。比起依靠书本与投影,他更喜欢让弟子们直接进入山野之间,亲自去 接触、搜寻、辨识那些灵植与灵兽。 “自己去认识,总好过经由他人的转述与定义。” 这句话常常挂在巫罗的嘴边。 今天也是一样。在说完这句口头禅之后,巫罗便打发他们去寻找一种名叫鵸鵌的鸟。那是一种很像乌鸦的灵鸟,三首六尾而善笑,能够让人不做噩梦,也能够御凶。 “最先找到奇遇的人,便会得到十五枚上品灵石作为奖励。” 巫罗宣布了今天的功课。十五枚上品灵石虽然算不上多么奢侈,但对于刚入门的弟子足够有诱惑力,更何况对于他们来说,师长的奖励与肯定,本身就已经非常值得争取。 “还是老规矩,不能惊扰灵鸟,更不能袭击它们。”巫罗展示了一下手中的留影珠,“这个留影珠会记录下你们所看到的景象,只要向我证明你们找到过它,就算合格。奇遇的样子我也放在了留影珠里,你们自己了解一下。” 交代完毕之后,巫罗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各自散去。 “要一起找吗?” 花非花转着手里的留影珠,笑眯眯地看向白飞鸿。白飞鸿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 “以我的运气,大概找到天黑也找不到。”白飞鸿十分有自知之明,“多点人一起找,应该能找得快一点……晏晏,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常晏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见白飞鸿这句话,露出了一丝意外的表情。她左右看看,还是带着为难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很想和飞鸿姐姐你们一起,不过,我想试试自己一个人找。”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垂下头,“我总不能什么事都靠你们……也该试试靠自己努力了。” 白飞鸿有些讶异,心中却生出些许欣慰之情。她想了想,从芥子里拿出一张护身符和一张传音符递给了常晏晏。 “这样啊,那你要小心一点。”她微笑着说,“虽然翼望之山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不过,这两张符纸你还是拿好。要是不小心迷路了,记得用这个联系我们。” “谢、谢谢!” 常晏晏接过来,一叠声地道谢。 “你倒是对她很好。” 在与常晏晏分开,进入山麓之后,花非花忽然开口道。他的目光落在白飞鸿脸上,带 着些许戏谑之意。 “明明平时总是冷冰冰的,怎么对她就这样纵容?” 白飞鸿想了想,抬手理了一下自己的鬓发。 为什么对常晏晏总是格外纵容…… “她有点像从前的我。” 白飞鸿轻声道。 所以总是忍不住要对她好一些。 “她是她,你是你,可不要混为一谈。”花非花轻笑一声,伸手敲了一下白飞鸿的额头,“再说,那小丫头可精着呢,用不着你来替她操心。” “嗯?” “你还记得入门大选的第一关吗?以她的能力,其实完全上不来问心阶。通过问心境之后,几乎都是靠着她同行的那个男孩子把她拖上台阶的。”花非花淡淡道,“但是在那个男孩落选之后,她就没有再去找过他了。那种人就像菟丝子一样,你要小心,别被她当成下一株可以攀附的乔木。” “我倒是觉得……” 白飞鸿的话没有说完,便忽然顿住了,花非花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看见他们前方的林宝婺。 林大小姐似乎正在与人说话。站在她面前的是瑶崖峰主这次收的另一名弟子,也就是先前大选时独自通过韶音秘境的男子。白飞鸿记得他的名字……似乎是明商。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听见白飞鸿他们的脚步,才忽然回过头来。 “真是晦气。” 林宝婺朝他们二人瞥了一眼,面露不快之色,冷哼一声,扭头就走。她走得很快,完全没有搭理明商的意思,徒留下男子尴尬地站在原地,张着手发起呆来。 花非花头疼似的扶了扶额:“怎么哪都能遇到……” 似乎是被他这句话提醒了什么,明商扭过脸来,一脸怒容看着他们。白飞鸿摸了摸后颈,面上流露出一丝困惑。 “他这么看着我们做什么?” 花非花倒是冷笑起来了:“大概是好不容易才和林大小姐套上近乎,没想到她看到我们之后就走了,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让他恼羞成怒了。” 似乎是印证花非花的话一般,男子抱起双臂,慢悠悠地朝他们踱了过来。 “瞧瞧这是谁?”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黏腻的恶意,“哟,这不是白小姐吗?真意外,你还好意思来这里上课,我要是你,我大概连门都 不没脸出了。” 白飞鸿的面色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明商夸张地耸了一下肩膀,“我只是想说,白小姐,白姑娘,你都不会不好意思的吗?‘妾本秦罗敷,玉颜冠名都’,风月天的白玉美人,在海内十洲都算是赫赫有名,就连小孩子也听过她的艳名。我叔父也曾经有幸做过她的入幕之宾。所以我才格外奇怪——” 他望着白飞鸿,眼里涌动着的是阴暗的笑意。 “你看着各位真人的时候,不会疑心你的母亲有没有接待过他们吗?或者我该说得更明白一点……会不会哪天别的宗门的人来昆仑墟做客,看到不周真人的妻子,你的娘亲,忽然发现他们曾经有幸上过——” “轰!!!” 伴随着轰然巨响,明商猛然被打出十米开外!他的脊背连着撞断了数根老树,重重撞在岩壁上,撞开一大片蛛网状的裂纹。 烟尘滚滚之中,白飞鸿逐渐显露了身形,她的右手上滴滴答答地落下血来,让人难以想象,方才那一拳竟然出自如此纤细的手臂。 明商呕出一大口血来,那血里还混着碎牙和肉块,完全可以看出方才那一拳使出了多大的力道。 “你……” 他的面上闪动着憎恶和恐惧,像是无法想象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女孩给打成了这样。 白飞鸿垂下手来,握住了腰侧的小剑,铮然一声,利刃出鞘。 “你怎么侮辱我,其实我都不在意。但是,你不该这样侮辱我的母亲。” 她抬起手来,剑锋冷冷地指着他的嘴。 “敢说出这种话,我想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白飞鸿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冰冷至极的笑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如果不是这边惊天动地的动静引来了看守山门的弟子, 白飞鸿这一次没准能把明商当场打死。 看着明商不成人形的惨状,就连守卫弟子一时也瞠目结舌,他来回打量着白飞鸿和明商, 要不是白飞鸿手里的剑还滴着血, 花非花又双手环胸站在一边,连衣褶都没乱一乱一看就是根本没动过手的样子, 他都忍不住要怀疑人是花非花给打成这样的。 “你……哎……你们怎么回事?”那弟子好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昆仑墟内禁止打架斗殴!要打你们去演武场打, 在翼望之山动什么手!惹得巫罗真人不快,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旁边的另一名弟子咳嗽一声,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瞥了自己的同伴一眼, 转过脸来, 对着白飞鸿二人,神色是和煦的, 话语却比那个鲁莽的弟子更有压迫力。 “今日是巫真人为新入门的弟子授课的日子,你们应当是来上课的学员?是哪一峰的弟子?”他的目光落在满脸是血的明商身上,“虽然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矛盾,但门规禁止同门相残。还请与我们走一趟,到真人面前再解释。” “好的好的,我们明白了。” 花非花大概是看够了戏,伸手搭在白飞鸿肩上,语调里犹带着几分笑意。 “行了阿白,执法弟子都来了,差不多得了……虽然我也很想把这小子宰了。” 听到花非花这句话, 白飞鸿冷静下来, 她抬手拭去脸上溅到的血, 还剑入鞘,回头看向那两名执法弟子。 “你才是,这事又和你没关系。”她前半句话是对花非花说的,后半句才是向那两名弟子,“抱歉,劳烦你们跑这一趟。” 见她终于冷静下来,又很好沟通的样子,那两名执法弟子稍稍松了口气,便打算带他们三人离开。 “那便同我们走一趟。这个人谁来搬一下……明队长!” 两人向着行色匆匆而来的男人行礼,对方却完全顾不上回礼,手里捏着一枚半碎的玉珏,脸色铁青地冲到明商面前,只打量了一下对方的惨状,便怒吼起来。 “是谁做的!谁把我弟弟打成这样的?!” 两名执法弟子:“呃……” 花非花:“不管看几次,我都觉得,你的运气真的很神奇。” 白飞鸿默默移开了视线。 确实,刚打完人家弟弟就招来了哥哥,哥哥还是巡视守卫的执法小队队长……这种神鬼莫测的运气,的确当得起一句“很神奇”。 明商的哥哥入门已久,虽不知他修的是哪一道的功法,但却生得魁梧高大,一看就很不好惹。他的目光在现场诸人中来回梭巡,很快便落在了花非花脸上,顿时怒不可遏,伸手就要去揪花非花的衣领。 “就是你!无缘无故把我弟弟打成这个样子,我看你是想找死!” 两名弟子连忙去拦自己的小队长:“不是!明师兄!不是他动的手!” “那还能有谁!” 明商的哥哥瞪着他们,也不知道是因为二人的阻拦,还是花非花的衣襟实在拉得太开让他实在无从下手,他恨恨一甩衣袖,目光依然狠狠地钉在花非花的脸上。 “在场就这么几个人,不是他做的,难道还能是那个小丫头做的?” 两位执法弟子:“呃……” 花非花掩住唇,小声嘀咕起来:“接下来不会还要来一句‘是男人就怎么怎么样’……” 他话还没说完,那边的明商兄长已经甩开了两名师弟,大踏步逼近了花非花,伸手就想要推搡他。 “是男人就别躲在小姑娘背后!给我出来把话说清楚!” “不是老兄?”花非花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我就随口一提,你还真的这么说了?这话也太土了!” 一柄剑拦住了男人想要掐住花非花脖子的手,白飞鸿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花非花,抬起头来,直视着男人的眼睛。 “人是我打的。”她冷冷道,“你不教训你的弟弟,自然有人替你教训。” “……你让开,小丫头。”明商的哥哥不耐烦地看着她,挥了挥手,“我不打女人,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孩子。我在和那个妖里妖气的男人说话,没你插嘴的份。现在让开我能当没这回事。”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须臾,那张冰冷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来。 “可惜,我打男人。” 轰!!! 又是一声巨响。 明商的哥哥骤然被打到了十余米开外,魁梧的身形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一路往前滚去,撞到岩壁才算停。 白飞鸿揉了揉手腕,冷冷地望着他。 “现在你相信是我动的手了吗?” …… …… …… “也就是说……” 听完了事情经过,巫罗把灵犬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一边顺毛一边露出了深思的神情,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他用空着的手握拳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你们两兄弟,被一个才到你们腰那么高的小姑娘……”巫罗忍着笑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给打成这样了?” 明商的哥哥捂住自己高高肿起的脸,又看着自己弟弟不成人形的样子,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只闷闷地低下头。 巫罗倒也没有过多刁难他们,他揉了揉拱到自己怀里的灵犬的脑袋,视线转到白飞鸿脸上。 “解释一下。”他冲她抬了抬下巴,“你在我的翼望山上对同门大打出手,还弄坏了那么多花花草草的理由。我也很好奇,明家兄弟做了什么,值当你把他们打成这样。” “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明商挣扎着坐起来,却因为受伤太重又倒了回去,他哥哥连忙去扶他,他靠着兄长,喘了好一会儿气,才口齿不清地说了下去。 “我只是同她说了两句话,谁知道哪句话不对,她就忽然打过来……”他充血的眼珠狠狠剜了白飞鸿一眼,“我还想问呢,她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花非花不笑了:“你说什么——” 白飞鸿拉住他的手,轻轻冲他摇了摇头。 “你说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她的目光像是结了冰,冷冷的扎在明商身上,“你如果再敢说出那种话来,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她不愿意再重复一遍那些话,就算是为了给自己伸冤也不行。言语有时比刀锋箭矢还要伤人,便是知道他们都是怎样想的,白飞鸿也不愿意这些话让旁人再听一次。 每重复一次,都是对娘亲的侮辱。 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这些话传到娘亲的耳朵里去。 她知道娘亲受得住,也知道更难听的话娘亲也不是没有听过……但是,她就是无法忍受这些话真的被人说出来,落入第四个人的耳中。 他们知道什么? 白飞鸿冷冷的想。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娘亲,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话,也不曾了解过一点她的经历……只听了只言片语,只知道她做过妓.女,便能高高兴兴说出这种话来。 她盯着明商,想起他同自己说那些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人们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是不会阴沉着或者哭丧着一张脸的,他们总是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呼朋唤友、兴高采烈去做的。就算发出嫌恶的声音,就算嘴里说着讨厌和愤怒,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总是笑着的。 所以…… “现在你笑不出来了,对?”她看着他,微微地笑了,“笑不出来就对了。” 她会让他们再也笑不出来。 “要罚我就罚。” 白飞鸿仰起头来,毫无畏惧地看着巫罗。 “他说的话让我不高兴,所以我打了他,就这么简单。” 这句话倒也不是谎话。 忽略掉明商究竟说了什么的话,她所说的也是事实。 若是前世的白飞鸿,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现在的她已经不同了,她不会再忍耐,也不会再容情……既然娘亲还活着,她就会让每一个敢在她面前这样说的人后悔。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有的话,无论说的人有没有那个心思,只要说出口、只要说的人多了……就足以杀人。 她会保护娘亲。不管是要从那残忍的魔修手中,还是要从这庞大的恶意之中。 “你说什么?” 闻讯赶来的瑶崖峰主顿住脚步,目光第一次落在白飞鸿脸上。他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什么病入膏肓的疯子。眉间立时蹙起了两道深刻的刻痕。 “殴打同门,口出狂言,你竟还不知悔改么?”他愤然一甩衣袖,在上方落座,“混账!简直不可救药!” “不可救药的人可不是我。”白飞鸿的声音也是冷的,“我可没有什么需要悔改的地方,他做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 “我做什么了我!”明商顿时叫屈,看向座上的荆通,“师父!你要为我做主!她仗着自己是不周峰主的女儿,没人敢惩罚她,便随意欺凌同门……我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出身,明家也不是什么大家族,但也容不得别人如此欺辱!” “你说谁欺辱谁?” 门外传来一道冷彻入骨的男声,下一刻,闻人歌冷着一张脸推门而入! “既然已经被人说了仗势欺人,那我不做点什么,似乎也说不过去。” 闻人歌停在白飞鸿身边,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 “起来,飞鸿。”他说,“我倒要看看,我在这里,有谁敢动我的女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在闻人歌身后, 常晏晏怯怯地探出头来,用担忧的眼神望向白飞鸿。 “飞鸿姐姐,没事?”她小声说, “我看情况不对, 就去喊了先生来……他们没有难为你?” 白飞鸿很有叹气的冲动。 说实话,这件事她本不想闹到闻人歌面前去。就像前世, 不管景况如何艰难,她总是自己一个人咬牙挺着。 只是那时候, 她是害怕自己惹了麻烦会招来先生的厌烦。现在则是不想让那些糟心事脏了父母的耳目。既然自己可以解决, 何必给他们添堵? 但看着常晏晏写满担心的小脸,她又一句不好听的话也说不出来。 算了。 她告诉自己。 现在的闻人歌也和过去不同了,他不会再沉溺于悲伤之中, 用无止境的劳作麻痹自己。换而言之, 他有了更多的精力来关注她。 这件事总会被他知道的,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的区别罢了。 而且, 常晏晏也是好心。 “谢谢你,晏晏。”她叹息似的说,“让你担惊受怕了。” 常晏晏笑着摇摇头,把白飞鸿扶起来之后领到一边,小小声地对她说了一句“林宝婺也在往这边来”。 “那个明商一直在讨好她。他这次针对你也是因为林宝婺看不惯你,他想讨她欢心。” 常晏晏的声音很小,却意外的很清晰,能让每个人都听到。 “明商是明家旁支的儿子,在明家本来就不受重视,再加上明家这几代越发不行, 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像样的修士了。这次他能拜到瑶崖峰主的门下, 算是给明家长了脸, 但瑶崖峰主格外偏爱自家侄女,他就每日围着林宝婺打转,想通过讨好她来讨好瑶崖峰主……” “一派胡言!” 没等常晏晏说完,瑶崖峰主已是勃然大怒,还不待明商反驳,他已经一拍桌子站起来,怒瞪着这边的两人,他身上磅礴的威压一瞬间压得常晏晏跪了下来,发着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这里攀咬宝婺!宝婺那孩子心地最是纯善,怎么会做这种事!明商也是我的弟子,他的品性如何我很清楚!他虽然为人冒进一些,但绝不是这等趋炎附势的谄媚小人!你是在说明商受宝婺指使,欺压同门吗?简直荒谬!血口喷人!” “让她说下去。” 闻人歌冷冷道,目光如刀一样落在荆通脸上,分毫不让。 “我倒想听听,飞鸿平日在学堂里过的什么日子,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的徒弟,自然会向着你的女儿说话,难道她还能当着你的面说你女儿的不是吗?” 荆通转过头,怒瞪着闻人歌。 闻人歌的面色却依然肃冷,他略略抬起一边嘴角,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冷笑。 “这个道理对你也适用,荆师兄。明商是你的弟子,林宝婺还是你的侄女,你对着他们,就敢断言自己没有一星半点的偏心吗?”他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不敢做声的明商,“不见得罢?在我看来,你这心可都偏到脸上了。” “你——” 荆通气急,指着闻人歌的手指都开始颤抖,但闻人歌却视若无睹,只是将视线转到常晏晏身上。 “继续说。”他道,“我向来只知道飞鸿从来不谈自己在学堂里的事,这些小孩子的弯弯绕绕我素来不在意,但如今看来,还是听一听为好。” “是、是!” 常晏晏稍稍抬高了声音,平日那样怯懦的女孩子,此刻看起来却豁出去了似的,一鼓作气将压着的话全都倒了出来。 “入门大选的时候,林宝婺就很看不惯飞鸿姐姐,后来荆真人也……”她飞快睃了一眼荆通,受惊似的低下头去,“见长辈也不喜欢飞鸿姐姐,林大小姐便处处针对她。冷嘲热讽都是常事,没事在路上遇到也要讥笑她两句,她身边那些人见她如此,便对飞鸿姐姐更过分了。我时常、时常能听见他们在背后议论……” 常晏晏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白飞鸿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她知道白飞鸿不希望自己继续说下去。 但是…… “议论什么?”闻人歌低下头来,同样面无表情的将她望着,“继续。” “议论……飞鸿姐姐的娘亲……”常晏晏咬紧了嘴唇,一副不敢再说下去的样子,“对不起,那些话我实在不能说……” 她飞快地又瞅了荆通一眼,害怕似的缩起肩膀来,将目光停在明商脸上。 “那时候,说的最起劲的就是明……明商……他似乎很急着讨好林大小姐,觉得这些话能讨她欢心,所以说的最兴起。” 常晏晏更深地埋下头去,垂下的乌发遮住了她的脸颊,让人看不清她此刻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今天也是……我亲眼看到他跟在林大小姐身边,同她说了一些什么。但是之后林大小姐就走了,他便来找飞鸿姐姐的麻烦。”她忍耐着什么似的,弓起的脊背也微微颤抖,“那时候看他们好像要吵起来的样子,我很害怕,就用留影珠照了下来,虽然没有录下他说了什么……但是我可以作证,飞鸿姐姐打他,绝对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常晏晏说着说着便抬起头来,双手捧出一颗留影珠,递到闻人歌的面前。 “咦?”巫罗揉着灵犬的手忽然一顿,“这不是我课前分给你们的留影珠吗?” “是、是的!”常晏晏的声音陡然小了下来,“因为……因为看到他们起争执,我很怕出事,所以就用留影珠……林大小姐是琅嬛书阁的千金,又是瑶崖真人的侄女,无凭无据就说她的不好,没有人会信。我也是担心,才……” “不必再说了。” 闻人歌匆匆用神识扫了一遍留影珠,神色骤然一冷。他阴沉着表情,将珠子递给了荆通,目光如冰一样凝在他的脸上。 “你自己看着,荆师兄,看看你的好徒弟,你的好侄女,都做了些什么。” “我能看吗?”巫罗好奇道。 闻人歌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不能。” “好。”巫罗摊开双手,向后靠在座椅里,将看好戏的目光转向荆通,“瑶崖峰主素来公正,这一次也一定不会徇私枉法,不是吗?” 荆通阴沉着脸接过留影珠,然而还不待他做什么,门外已匆匆进来了一人,正是林宝婺。 “见过诸位真人。” 一进到门里便看见三位峰主,这场面显然也让林宝婺惊了一惊,她飞快屈身行礼,匆匆抬起头来,目光落在瑶崖峰主的脸上。 “大伯父……” “你给我闭嘴!” 荆通的神识已扫完了留影珠的内容,一声怒喝响彻厅堂,惊得林宝婺一个战栗,一时谁也不敢说话。他的目光如雷霆一般落在明商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愠怒与寒意。 “明商。”他缓缓念出了弟子的名字,“你还记得你方才说了什么吗?” “师、师父……” 从常晏晏拿出那枚留影珠时,明商便陡然汗如雨下,此时此刻,听着主司刑律的瑶崖峰主的问话,他战栗着抬起头来,面如金纸。 “我……”他的目光四下乱转,像是想要转出一条生路来,“我只是……只是……” 他沿着常晏晏的视线看到林宝婺,陡然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扑了过去,狼狈地抓住林宝婺的衣角。 “大小姐……林师妹!我都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是大小姐特别讨厌白师妹!所以我才……我才……” “你说什么疯话?”林宝婺猝不及防被他抓住,下意识用了一些力气把他踢开,“我什么时候要你做这种事了!是!我是不喜欢白飞鸿!但我还不至于下作到要借旁人的手来做什么!” “林大小姐何须亲自下令呢?”常晏晏忽然开口,像是真的在替白飞鸿生气一样直视着她,“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只要表现出一点不喜,便有的是人急着为你效劳……做什么露出这种表情?好像你真的不知道一样。” 女孩甜美可人的小脸上,极为短促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来。 “装得真好。”她轻声说。 “你——” 林宝婺气急,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一声巨响打断了。 “都给我跪下!” 荆通猛地一击桌面,强力的冲击将石质的地板都击出了蛛网状的裂纹。他的脸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常年积累下的威压令人望而生畏,林宝婺和明商俱是一颤,在这雷霆震怒之下慌忙跪了下去。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怒极反笑,“真是我的好侄女,我的好徒弟。” 他指着明商,手指微微颤抖:“明商,你先前在我们面前,是如何赌咒发誓的?你说你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同她说了两句话,是她无端对你出手的,对吗?” 明商趴在地上,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大概是想着,女孩子脸薄,你们的争吵又关系到她母亲的声誉,就算你说了那种话,她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明说出来……倒真是打的好主意!” 荆通手背的青筋越跳越高,格拉一声,竟是他恼怒至极,硬生生捏碎了那枚留影珠。 “欺凌同门,辱人父母,媚上欺下,恃强凌弱。见她是个小姑娘,便想着就算欺辱了她她也不敢声张,却不想被她狠狠教训了一通,事已至此居然还不知悔改,在我面前也是满口谎话!” 他再度拍击着桌子,留下一地齑粉。 “如此心性,怎配做我昆仑墟的弟子!从今日起,明商此人逐出瑶崖山,永不再得录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师父!”明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你怎么能……为什么?只是寻常口角罢了!凭什么因为这个就要逐我出师门!我不服!” “你不服?” 荆通冷笑一声,眼里怒火却更炽盛。 “你还敢和我说你不服?” “我……” 明商颤抖着嘴唇,却为荆通的威势所震, 一时说不出话来。反倒是他的兄长见势不妙, 立时一理衣摆,当场跪了下来。 “荆真人, 请容我冒昧说两句。”他深深弯下腰来,“舍弟年少轻狂, 可能确实有冒犯白师妹之处, 要怎样责罚,我都没有二话。但是,逐出师门这一惩罚会不会太严重了?他尚且年少, 应当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 “悔改的机会?我没有给过他吗?”荆通的笑完全消失了, 望着明商的视线已经彻底冷了下去,“他若当真有心悔改, 在我问他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便应当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来!而不是试图颠倒黑白,瞒天过海。恐怕事到如今,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是懊悔自己做的不够聪明,被旁人留了证据罢!” 明商的肩膀一颤,像是被荆通说中了心思,慌忙埋下头去,只是嘴上还要强辩两句。 “可是……明明师父你与林师妹都……我是看你们都不喜白师妹,所以才——” “到了这时还要推卸责任!”荆通闭上了眼, 神色里透出深深的疲倦, “明商, 我且问你,你拜到昆仑墟门下,是来做什么的?” “……” 明商一时居然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为了出人头……不,为了探寻大道!” “媚上欺下,恃强凌弱——这就是你探寻的大道吗?”荆通冷声道,“你修行大道,是为了谄媚尊长吗?是为了欺凌同门吗?我再如何不喜白飞鸿,她也是昆仑墟的弟子,是你的同门。因为宝婺是我的侄女,是琅嬛阁主的女儿,你便谄媚于她,因为白飞鸿出身卑微,你便肆意欺辱……对待同门尚且如此,日后若是遇到魔修呢?遇到需要你救助的凡人,你又会如何?” “我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对了!”明商猛地抬起头来,充血的眼球几乎要被瞪出来,“这世道原本就是如此!我不这样做也会有别人这样做!我只不过是做了别人都会做的事,就因为这样便要逐我出门吗?” “但昆仑墟的弟子不能这样做!” 荆通一声厉喝,一时之间,整个厅堂之内鸦雀无声,只有回声还震得桌面嗡嗡作响。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靠坐在椅子上。 “伪善尚且可以容忍,但是,昆仑墟的弟子绝不允许为恶。” 他张开眼来,冷冷地盯着明商。 “你敢发心魔誓,你在欺凌白飞鸿之时,心中绝无一点恶念吗?” “我……”明商张口结舌,眼神难以自控地动摇起来,“我……” “无需多言。”荆通摆了摆手,神色间生出了一分深深的倦意,“我瑶崖山,绝容不下你这样的弟子。” 不待明家兄弟再说什么,荆通已经将目光移向了林宝婺。 “宝婺。”他缓缓唤她的名字,“我对你很失望。” “大伯父……” 林宝婺低下头去,看她的神情,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你当真不知道吗?”荆通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你自幼便在众星拱月中长大,想要什么,自然有的是人愿意为你双手奉上。你真的不知道,若是你反复对他人表达你对某人的敌意,他们会如何对待那个人吗?” “我……”林宝婺咬紧牙关,深深低下头去,“是我太任性了……” “你是我的弟子,是琅嬛阁主唯一的女儿。你一出生便背负着责任,周围的人对你好,你更要对你周围的人负责。既要做上位者,便要知晓,你一言一行,都会对下面的人产生怎样的影响。” “我明白了……”林宝婺埋着头,“这一次的事,我确实有不可磨灭的过错。无论伯父要怎样罚我,都是我应得的。” “失察,妄为,任性……若是让你母亲知晓,她也会非常失望。” 荆通叹了口气,慢慢坐直了身体。 “念在你此次仅是失察,并未当真欺凌同门,有辱师长,便罚你去戒律堂领一百鞭,再去瑶崖山下的思过潭里反省一个月。” 此言一出,便是白飞鸿也不由得抬头望了过来。 戒律堂的一百鞭,就是成年弟子也不一定经得住。更何况是瑶崖山下的思过潭,更是森寒慑人,呆上一周,便已让人受不住。呆一个月,就算是林宝婺也不可能好过。 这样的惩罚,甚至比前世更重。 前世这个时候,殷风烈将对白飞鸿的欺凌闹到了掌门面前,瑶崖峰主荆通因为失察而被罚下思过潭三个月,代行刑律之责的是崇吾峰主苏有涯,按照门规戒律,林宝婺与其他弟子都被罚三十鞭并打扫问心阶一个月。 白飞鸿本以为,那样便是最好的结果。 却不曾想,若是落在瑶崖峰主手中,竟会严苛到如此程度。 而林宝婺也如前世一般,沉默着一叩首。 “是。” 她当真如她所言,毫无怨言地领下了这份惩罚。 “我罚你们,不是因为你们的行为造成了什么后果。”荆通沉声道,“而是因为你们做了什么,也是因为你们做这些事时,心中怀着什么样的念头。修真修心,心不正则道不正,若心怀恶念,轻慢懈怠,终有一日,你们的道不仅会害了你们自己,还会毁了周围的人。”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为恶之人若得了法力,只会害更多人罢了。” “给你三天时间。”荆通转而叮嘱明商的兄长,“替你弟弟整理好行李,将他送回明家。” “……是。” 明商的兄长不忍地看了一眼委顿在地的弟弟,向荆通低下头去。 荆通缓缓站起身,走下了台阶。他的身影不知为何显得佝偻了一些,连素来与他不善的翼望峰主也没有出言讥讽于他。 “这一次的事情,是我对你不住。” 荆通撑了一下闻人歌的肩,少有的露出了疲倦的神色。 “到了这把年纪,反而着相了……真是可笑。瑶崖山的事务我会暂时移交给掌门,我需要闭关三个月。” 荆通又拍了拍闻人歌的肩。 “善后的事,姑且交给你了。” 他如此说罢,摇了摇头,独自离开了这间厅堂。 林宝婺也站起身,准备前去戒律堂领她的惩罚。只是在离开之前,她停在白飞鸿面前,用红通通的眼睛,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不管你信不信。”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从来没有那样说过你的母亲。” 白飞鸿静静看了她一眼,而后移开了视线。 “我知道。”她轻声道。 即使是前世她们关系最恶劣的时候,林宝婺也不曾开口羞辱过她的母亲。 “但我也是真的很讨厌你。”林宝婺又说。 白飞鸿几乎想叹气了:“我知道。” 林宝婺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在说什么,只是径自走出了厅堂。 闻人歌低下头,面无表情的看着白飞鸿。 “我们谈谈。”他这样说罢,率先朝外走去。 “……” 白飞鸿这次是真的感到头痛了。 花非花在一旁抱臂看了半天好戏,这时终于笑出声来,幸灾乐祸似的冲她摆了摆手。 “谁让你非要逞强的。”他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脸上的笑扩得更大了,“自求多福,爱莫能助。” “我根本没指望你。” 白飞鸿冲他翻了个白眼,回头看到正在前方默不作声等着自己的闻人歌时,不由得又深吸了一口冷气,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才颤颤巍巍地迈开了脚步。 没办法,这就是积威犹在。 说得简单点——不管过了几辈子,你爹还是你爹。 这边白飞鸿跟着闻人歌离开,即将因为报喜不报忧而迎来老父亲的沉痛训诫,甚至随时可能加入场外待机的母亲大人,演变成一场男女混合双打…… 而另一边,常晏晏则是低下头去,带着谦恭的神情,说着“我来帮你”,替明商的兄长扶起了委顿在地的明商。 “多谢。” 突逢如此巨变,明商的兄长也是焦头烂额,一心只想着再去求求谁能挽救弟弟的前途,不让他离开昆仑墟。 于是,他便没有看到,正搀扶着明商的常晏晏,垂下的脸上浮现出了何等甜蜜的笑意。 “你……为什么……” 明商咬牙切齿地瞪着常晏晏。在他怒吼出来之前,常晏晏哎呀一声,假做被他压着站立不稳,手中却将一枚银针扎进了他的哑穴。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明师兄。” 她向着明商侧过脸来,脸颊上的一对梨涡都盛满了甜蜜,那双圆圆的大眼睛月牙一样弯起来,越发显得纯真甜美,让人无法对她生出戒备之心。 她当然知道明商想问些什么。 故意向他示好,以他们相似的出身来博取他的同情,让他以为他们是一样的可怜人。而后向他暗示,他可以攀附更高贵的人……那些事确实是她做的没错。 不过,她可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林宝婺会喜欢他欺辱白飞鸿。 “真可惜,你应该观察得再仔细一点的。”她轻声对他说,“林大小姐的目光,不是一直都落在飞鸿姐姐身上吗?她哪里是不喜欢她,分明就是太喜欢了。” 太过喜欢,而又无法接近。明明都那么纡尊降贵了,却还是从一开始就被拒绝。像那种众星捧月里长大的大小姐,哪里受得了那种委屈? “不管怎么说,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去欺负别人都是不对的。” 常晏晏柔声道。 “不然的话,就会像这样……被爱重孩子的师长们当成会带坏那个人的毒草,早早地拔了,远远地丢出去。” 她看着明商,两颊的梨涡更深。 “下一次要看得更仔细,做得更小心一点才行啊,明师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整日报喜不报忧, 连自己在学堂被孤立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与父母报备的结果就是…… 白飞鸿被爹娘训得连夜逃去了太华峰。 原因无他,躲个清净。 要是只有闻人歌一个人训她也就罢了,问题是娘亲也加入了找她算账的队列。 在白玉颜的阴阳怪气面前, 闻人歌的严厉训斥简直可以说是和风细雨, 与白玉颜的风刀霜剑形成了鲜明对比。 于是白飞鸿干脆利落的……溜了。 遭不住,真的遭不住。 “忽然意识到了师父不爱说话的好处……” 回想起娘亲的念叨, 白飞鸿便忍不住将脸埋进了掌心里,沉重地叹息起来。 “……?” 希夷正准备喝药, 闻言稍稍抬起头来, 苍白隽秀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困惑。 “不,没什么……”白飞鸿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 “在夸你, 师父,我是在夸你。事到如今只有在你这里我还能找到一点心灵的平静了。” “如此。” 希夷虽然一副依然不懂她在说什么的样子, 但还是微微颔首。而后便不再管白飞鸿这边的动静,只将自己的药默默饮尽了。 他喝的药依旧是闻人歌的方子,不过,白飞鸿在熬药的时候有留意到,比起前世,这方子有了细微的调整。 “先生在你的药里添了几味猛药。”白飞鸿撑着脸颊,静静地望着他,“你的身体似乎比从前更差了……是因为之前的预言吗?我曾经听人说,看得见因果的人不能扰乱因果,否则会受到反噬, 为天道所惩戒。” “不是。”希夷放下药盏, 淡漠道, “只是余毒发作,引出了些沉疴宿疾罢了。” “余毒?”白飞鸿稍稍坐直了身体,“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些许旧事,无关紧要。” 希夷掩着胸口,稍稍咳了几下,面上好容易泛起的些许血色又退了下去。白飞鸿迟疑了片刻,还是走过去,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又倒了一盏茶与他。 “多谢。” 希夷接过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 他就连做这样的动作也是美丽的,月光一样的长发滑落下来,越发显得他腕骨伶仃,清瘦隽秀。白飞鸿盯着他苍白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移开了搁在他后背上的手。 “没有办法吗?”她又问了一次,虽然一度得到过回答。 希夷只是微微的笑着,没有再重复一次那个对于孩子来说过于残酷的答案。 于是,白飞鸿便没有再问下去。 有些毒,是注定就没有解药的。 就像有些事情,便是当世最好的修者,也无能为力。 “不谈这些无聊的琐事。” 希夷放下手中的茶盏,隔着覆眼的白布,静静地“望”着白飞鸿。 “让我看一下你的剑练得如何了。” 令人惊讶的是,希夷确实会定期考校白飞鸿的功课。虽然他所谓的“考校”,也不过只是坐在这里,看她的剑术修行得如何了。 白飞鸿依言而行。 二人出了洞府,迎来的便是凛冽的风雪。白雪纷纷扬扬飘洒,寒风割在人的脸上,似乎要随着呼吸一路侵到肺腑中去。希夷拥着狐裘,在风中低咳了一会儿,方才摆了摆手,对白飞鸿说了一句“开始”。 风雪之中,骤然出现了一道清寒的剑光。 纤细的剑身卷起了纷扬的细雪,连呼啸的寒风,也在掠过剑锋之时,被那清冽的剑意所俘获,变得轻柔起来。 灵气牵引着风雪,随着白飞鸿的剑风所舞动,细雪萦绕在她的周身,连风也沾不到她的衣角。 希夷只是静静地注视着。 一时之间,风雪也仿佛寂静了下来。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白飞鸿一人。 恍惚之间,白飞鸿忽然想起了这一套剑法的名字。 ——远别离。 “好好的剑法,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 她仿佛又看见了花树下的少女,询问着昔日的少年。 而那少年似乎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面上浮现出为难的神情,抱着双臂思考了许久。 “谁知道。” 片刻之后,他放弃似的一摊手,对她露出了爽朗的笑。 “想那么多做什么,也许就是和这个名字一样,是为了不与谁别离而创立的剑法。” 很久以后,她才在翻阅典籍之时,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是一位爱上了凡人女子的修士,为了让所爱之人在乱世中也有自保之力,特意创下的剑法。就算是毫无灵力的人也可以习练,纯粹基于技艺之上的剑法。 就像他说的那样,远别离,是为了不与某人别离。 杂念便是在这一瞬间,不期而至。 ——他不在了。 想到这一点,她的剑势陡然多了几分焦躁。 殷风烈不在昆仑墟。 不止是长留之山,哪里都没有殷风烈的踪影。 白飞鸿曾经故作无意向闻人歌询问:“听说掌门还有一位关门弟子,是我们的小师叔,我有机会见见他吗?” 而在看到闻人歌略显为难的神色时,她心中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虽然不知道是谁同你说了你殷师叔的事,但他已经……”那时,闻人歌一向肃冷的面容上,也流露出了惋惜的神色,“两年前的一次外出任务之中,他不巧遭到魔修的袭击。那魔修心狠手辣,下手阴毒至极。他连魂灯都碎了个彻底。” 闻人歌还特意叮嘱白飞鸿,日后万不可再提起这个人。 “特别是在掌门面前,你殷师叔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又是由他亲自抚养长大,师徒感情深重,如同亲生父子一般。”闻人歌蹙眉叹息道,“殷风烈是一名好弟子,他的事,所有人都很伤心。” 白飞鸿想,那是当然的。 无论他后来变成什么样,这时候的殷风烈……不,原本的殷风烈,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在她的记忆中,这时的殷风烈还是个孩子王,明明天资出众,却没有什么架子,和任何人都能打成一片。 虽然是掌门最为偏爱的小徒弟,却从来不做任何仗势欺人的事情,反而看到有什么不平的事情都会主动出头,有人求他帮忙,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他都会去做,做不到也会好好坦诚做不到再帮对方想办法。 前世自己之所以会认识他,也是因为某一次例行考核时,林宝婺的人把她的法器弄坏了想看她出丑,却被来监察的殷风烈发觉了,从而发现了一系列针对她的欺凌。 那时他毫不犹豫地揭破了这件事,狠狠教训了他们,并且开始私下教白飞鸿用剑,不知道翻了多少典籍,才翻出来了一套连白飞鸿这样没有多少灵力的修者也能使用的剑法——远别离。 “你的剑术天赋很好,可不要轻易放弃了。” “我不能时时都在你身边,所以你得学会自己护着自己。如果再有人欺负你,就让他们都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你看,只要你想做,还是做得到的?” 那个时候,这样对她说的少年,在年少的白飞鸿看来,简直就像太阳一样耀眼。 嫉恶如仇,为人仗义,慷慨大方,性格豪爽……那就是殷风烈。 除了偶尔豪爽过了头,有点像是脑子被驴踢了之外,再没有人能说出他什么缺点来。 她能够想象昆仑墟的人们听到他被害的噩耗有多么伤心。 就像她当年听闻噩耗时,也曾经—— 想到这里,白飞鸿手中的剑狠狠地划了出去,剑气绞碎了风雪,在岩壁上陡然刻下一道狰狞的剑痕。 “……” 岩石崩裂的巨响之中,白飞鸿伫立在凛冽寒风之中,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太糟了。 她想。 “你的心乱了。” 希夷淡淡道。 “对不起。” 白飞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扣着剑柄握得紧紧的,许久,方才缓缓松开。 “我只是……忽然有点烦躁。” 她本以为,她至少能从原本的殷风烈口中问出一个真相。 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吗? 如果一切都不是假的,他又为了什么……才会做出那种事? “真的还是假的,又有什么区别?” 希夷静静“望”着她。即使白飞鸿不说,他似乎也能看得到她在想什么。像是看破了她的疑问,他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身侧被白飞鸿的剑气劈开的岩石。 而后,如同时光倒流一般,散落在风雪里的石屑就像是受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缓缓回到了崩裂开的剑痕上。一点一点,一分一分的填满了裂开的缝隙。 白飞鸿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那并不是什么回溯时光的法诀,也不是什么超过常人认知的异术。 那只不过是每个修者都曾经学过的,最为基础的引气之术罢了。 无形的灵气如同丝线一般,精准而灵巧地牵引着那些崩落的石屑,从横暴的风雪之中归来,而后又以精确至极的手法,将那难以计数的粉末一粒一粒嵌回了原位。没有一点遗漏,没有一丝错位。 末了,希夷的手轻轻抹过岩壁,随着灵力擦过,那道劈开了岩石的剑痕,就这样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弭了踪迹。 这样精准到骇人的控制力,甚至比单纯回溯时光的法诀,要更像一个奇迹。 希夷抚摸着完好无损的石壁,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几乎没有什么人的情绪。 “他在不在……你要做的事都不会改变。” 比月光更明澈,比雪色更清冷的男子回过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无声地将她望着。 “终有一日,他自然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到那时,你所有的疑问,自然都会有一个结果。” 他淡淡道。 “在那之前,你只需练剑就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希夷究竟是什么人? 白飞鸿第一次开始深思这个问题。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对希夷的了解都称不上多。于白飞鸿而言,前世的希夷只是父亲的诸多病人之一,他最特别的地方, 大概就在于他总是格外听话——这一点甚至比他那超乎常理的美貌更令人印象深刻。 医修做久了便会知道, 想让病人遵医嘱才是最难的。 光是按时吃药、好好睡觉、放宽心思这三件事就能难倒一大帮病人。不管是先生的病人还是她自己的病患,能够老老实实照医修吩咐去做的根本没有几个。 白飞鸿甚至碰到过受了重伤来她这里治, 才叮嘱完对方养伤期间要戒酒,第二天就发现他把自己喝到她这里来的蠢货。那位男修当时抱着酒瓶振振有词道“就是受了伤才要喝烈酒, 消炎!”, 坦白说,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打开他头壳再用那瓶烈酒给他泡泡脑子。 要知道,很多时候, 疑难杂症本身算不得问题, 病患有自己的想法才是最大的问题。 在各种“我比医修懂治病”“不对啊我有个朋友不是这么说的”“方子你尽管开,按时吃一副算我输”的病患之中, 希夷显得如此卓尔不群,清新脱俗,有如清水芙蓉。 偶尔……真的是偶尔,白飞鸿会有一种错觉,他安安静静坐在那喝药的样子,看起来甚至颇有几分可爱。 大约是因为认识得太早,小孩子没有那么多世俗的好奇心,等到长大以后,又因为太过熟悉,而失去了寻根究底的念头。 关于希夷, 她只知道, 早在昆仑墟建立之前, 他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没有人知道希夷活了多少年,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甚至连希夷这个名字,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原本叫什么?没有人知道。 知道那个名字的人,都已经随着沧海桑田,消失在漫长的岁月之中。 她所认识的只是希夷。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而不闻名曰希。 白飞鸿所认识的,只有这个始终平静淡漠,对任何事都漠然视之的希夷。 因为他总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直到前几日,她才对先生口中那句“有通天彻地之能,洞察万物之因果”,有了直观而深切的认知。 若是回溯时光的法术,白飞鸿也不会如此惊异。 但希夷修复石壁时随意抹过的那一手,却让她看到了深深的鸿沟。 说得再明确一些……是天堑。 这让白飞鸿对希夷生出了难以遏制的好奇。 “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希夷的声音打断了白飞鸿的思索,他有些困惑似的转过脸来,被白布覆盖的双目静静地“看”着她。 “你一直在看我。” “只是忽然有些好奇。” 白飞鸿撑着脸颊,微微张大了眼睛,看着希夷手中的药盏。在闻人歌调整过药方之后,那药的味道比前世更加……不可名状,光是坐在一边闻着都觉得,如果每天都要喝这种东西,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但希夷却照旧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微微垂下头,像是林间的白鹿在啜饮清溪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将这苦药饮尽了。他就连这样的动作也是格外优雅好看的。白飞鸿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倒了一盏茶递上去。 “我在想,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下山。”白飞鸿顿了一下,又道,“除了上一回。” “下山做什么?” 希夷的声音中没有任何诘难或质疑的意味,只是淡淡的疑问,像是不太理解她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能做很多事。” 白飞鸿看着桌上的蜜饯碟子,她准备了好些日子,却从来都没有少掉过一颗。她伸出手去,拈起一枚蜜饯放在嘴里,鼓着腮帮子,想了好一会儿措辞,才慢慢说了下去。 “交些有趣的朋友,看看四海八荒的景色,也能尝一尝那些平日吃不到的美味佳肴?虽然修真之人已经辟谷,但是偶尔尝一下好吃的,也能多出很多乐趣。总是呆在山上多无聊。” 希夷捧着茶盏,倒是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 “太累了。” 思考之后,他微微摇了摇头,只这样说。 白飞鸿:“……” 这个理由听着可真有说服力。 “云间月最近应当会离开昆仑墟一些日子,你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同她一起下山转转。”希夷慢慢道,“虽然你是我的弟子,但不必整日留在太华山上。我这里并无那些规矩……” 白飞鸿垂下头来,重重叹了口气:“好了,我明白了,居然想要你出门,是我不对……别用那么无辜的表情看我,我没有想出去玩,我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 “……也对。”希夷轻轻颔首,面上浮现出一丝恍然。 “我只是想让你出去散散心。”白飞鸿又叹了口气,“太华山上实在太冷了,又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虽然不知道你到底生了什么病,但是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对你的病情可没有什么好处。” 说着,她的目光便飘向宫殿之外。 这里一直都在下雪,便是没有雪的日子,也很少能见到晴天。不要说土地,有时她甚至会觉得,就连这里的岩石也已经被冰雪冻透了。 “为什么雪从来不停呢?”她喃喃。 “没有从来。” 希夷忽然开口,回答了她那句自言自语。 “咦?” 白飞鸿回过头来,看着希夷。男子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转着茶盏,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须臾,他仰起头来,“看”着某个方向。 “以前……这里不下雪。” 他轻声道。 白飞鸿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具惨白而巨大的骸骨,无声地盘踞在宫殿的上方。那骸骨是如此的庞大,仅仅是一根肋骨,也需要一人环抱,上百条森森白骨在他们头顶张开,如同一场无边的梦魇。 前世她第一次来这里时,那具骸骨便已经盘踞在那儿了,刚见到的时候还会被吓一跳,时日久了,她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只觉得它本就该在那儿。 那看起来像是某种巨蛇的遗骨,却生着四翼六足,其中一只翅膀的白骨垂下来,近得仿佛一抬手便触得到。 “这是……肥遗?” 白飞鸿回忆着自己曾阅读过的典籍,寻出了一个最接近的答案。 “是它。” 希夷坐在坐榻上,缓缓倾身探出手去,指尖触碰到那白骨的末梢。像是在感受遗骨上所残留的温度一般,他沉默了很久,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肥遗……见之则天下大旱。”他轻声道,“它还在的时候,这里从来都不下雪。” 她实在无法想象……太华之山上没有风雪的日子。 白飞鸿伫立于此,望着那巨大而森然的残骸,不由得恍了恍神。 那实在是过于遥远的往事。遥远到今时今日的人,连遥想一下昔日的景象都做不到。 沧海桑田,物转星移。 如今,只有凝视着曾经盘踞于太华之山的巨蛇的遗骸,她才能窥见一鳞片爪——那个神鸟异兽们尚且繁盛的过去。无论是帝江还是毕方,都随意自在生活的日子。那些早已埋葬在太华风雪之中的往昔。 “是因为天地灵气衰微吗?”白飞鸿回忆着巫罗在学堂上的教导,“我记得像是肥遗这样的灵兽,仅仅是呼吸就需要许多灵气,但是这数千年来,天地之间,灵气日渐衰微,所以像是龙凤之类的神鸟圣兽都渐渐绝了踪迹。” 那时候,巫罗拿来举例的是鲲鹏。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如此强大,如此美丽,光是只言片语,便令人不由得畅想起它的身姿。 像这样庞大的异兽,仅仅只是维持生存,便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庞大灵气。 所以,在天地之间刚刚出现灵气衰微的迹象之时,鲲鹏便是最先消亡的。 翼若垂天之云的巨鸟,在南徙之时,骤然从天穹之上坠落。当它落在大地之上的瞬间,整整一洲的城池都在它的身躯之下破碎、覆灭。 人间的修士们想了无数的方法想要挽留这异兽的生命。但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最终,那栖息于大海,翱翔于天空的神鸟,在所有人的不甘与惋惜之中,永远闭上了双目,葬身在内陆的土地上。 一个陨落的时代就此拉开了序幕。 “都过去了。”希夷只是这样说,“不必感伤,只是一些无关的旧事罢了。” 于是,白飞鸿忽然明白了。 希夷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 属于他们的世代已经结束了,无论是帝江、毕方还是肥遗,这些曾经与人修们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或者说,在人修出现之前,便已经纵横于天地之间的神鸟异兽,都已经随着灵气衰微消亡了。 只有希夷还留在此处。 白飞鸿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 她看了希夷一会儿,忽然从桌上的蜜饯里拿出一枚来,强硬地塞进他手中。 “虽然你餐风饮露惯了……” 她稍稍移开了视线。 “不过,药那么苦,还是应该吃点蜜饯才对。” “……” 希夷捏着那枚蜜饯,有些讶异似的朝她“看”过来。 “我去练剑了。” 白飞鸿抿紧嘴唇,握住了腰侧的小剑,简单交代这样一句之后,她匆匆向外走去,像是要迎接外界的风雪一样,站在宫殿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而在宫殿深处,希夷慢慢握住了手中的蜜饯,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来,试探着在上面轻轻咬了一口。 而后,他捂着唇,许久都没有下一个动作。 “……太甜了。” 他喃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从那天起, 白飞鸿便偶尔会见到碟子里的蜜饯少一两个。 因她从来没有亲眼瞧见希夷吃东西,便也故作不知,只是时不时拿些别的点心小吃来, 用深深浅浅的碟子装好, 放在小几上。杯盏碗碟自身的缤纷的色彩,再加上糕点各异的造型和颜色, 远远望去,倒像是一片盛开的花朵, 为冷冰冰的宫殿凭空添了几分旖旎之色。 希夷似乎没什么偏好, 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也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他看起来总是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样子。平时也很少与人说话, 总是坐在一旁, 出神似的想着什么。 所以那天,白飞鸿练剑归来, 发现希夷正靠在隐几上,掰碎了一块点心喂鸟的时候……好悬没把手里的剑给掉地上。 “那什么……”她张了张口,伸手比划了一下,“这是什么?” 她呆呆地看着希夷怀里那只鸟。 前前后后两辈子,白飞鸿都没有看过希夷如此亲近活物的样子……不,更让她震惊的是……原来太华之山还是有(他们两个以外的)活物的吗? 这山上冷得别说是鸟了,连虫子都没一只! “蛮蛮。” 希夷将酥饼在手里揉碎了,细细捧到那鸟的嘴边,看着它小脑袋一点一点叨走,虽然吃得很慢, 他也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温柔得让白飞鸿更加震惊。他却似乎将她的震惊当成了对“蛮蛮”这两个叠音字的不解, 稍稍顿了顿, 还是对她解释起来。 “蛮蛮,也就是你们常说的比翼鸟。” 说到比翼鸟,白飞鸿顿时就明白了。毕竟,有几个人没有听过“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这句诗?她顿时凑上前来,好奇地看着这传说中的灵鸟。 传说中的比翼鸟,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凫鸟,只是羽毛是青赤色的,因了伏在希夷的臂弯里,所以远远看的时候,除了羽翼格外丰丽华彩,与别的鸟儿也没有特别大的不同。只有像这样凑近了看,才会发觉…… “它只有一只翅膀和一只眼睛吗?” 白飞鸿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青赤色的比翼鸟,指尖滑过侈丽的羽毛,像是滑过上好的丝绸,又像是滑过山间的流泉。那只鸟似乎是不喜欢别人碰它,不重不轻地叨了一下她的手背。不怎么痛,但白飞鸿还是收回了手。 “蛮蛮都是这样。” 希夷用空着的手轻轻梳理着比翼鸟的羽毛,和对待白飞鸿不同,比翼鸟并没有去叨希夷,反而舒服地闭上了眼睛,鸟喙埋在酥饼的渣子里,喉咙里发出微微的咕噜声。希夷替它理毛的动作很熟练,一看就做过许多次,比翼鸟也抬起下颌,示意他去替它梳理颈下的羽毛。 白飞鸿站在一旁看着,一时之间,心情颇为复杂。 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传说中的比翼鸟这么亲人感到惊讶,还是该为看到希夷与活着的生命如此亲昵感到诧异。 不过…… “它真漂亮。”白飞鸿弯下腰,凑近了些看,“我一直只是在书册上见,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来着……居然真的有比翼鸟啊,感觉好神奇。” “嗯。”希夷微微垂下头来,继续用点心去喂那只鸟,“这是最后一只。” “最后一只?” 白飞鸿的微笑渐渐敛去了。 蛮蛮,比翼鸟,顾名思义,是相携而飞的鸟儿。 一翼一目,相得乃飞。 比翼鸟,不比不能飞。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两只鸟一起,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翅膀的比翼鸟,无论如何都是飞不起来的。 这只鸟,或许从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飞过。 “我从崇吾峰把它的父母捡回来,一百年前,它的父母死去了。就只余下它一只了。” 希夷理着它的翼羽,语调也是淡淡的。 明明有着为了飞翔而生的羽翼,却一次也不曾真正飞起来过。 明明是为了相伴而生的比翼鸟,却注定等不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 “明明以前有很多。”希夷的声音,听起来倒像是一个有些茫然的小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都不见了。” 听到这样的话语,白飞鸿心中也不由得掠过一丝哀伤。 她看着希夷,忽然想到了一个词。 孤独。 在这个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渐渐消失与远去的时光之中,这个人到底守望了多久,又将守望何时为止?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一些理解……为何他总是什么也不做了。 或许对于希夷来说,昆仑墟也好,这里的人们也好,与其他从他生命之中消失的生灵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是如此习惯于失去,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因果。 隐隐约约,白飞鸿有些明白他那两句话的意思了。 只是…… “别露出那副老子已经死了的表情!” 比翼鸟忽然扑腾起单边翅膀,大声呵斥起白飞鸿来,因为它挣扎得太过剧烈,酥饼渣子都被扬了起来,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那些渣子一点都没掉到希夷身上,反而直奔白飞鸿的正脸而来。 “嘿!小丫头不许动!谁让你躲了!” 眼看着白飞鸿一甩衣袖卷走了点心渣子,没让它们落在脸上,这只鸟顿时不乐意了,扑棱扑棱跳起身来,虽然只有一只脚,却一点也不妨碍它蹦跶得比四只脚的兔子都欢。 白飞鸿:“……” 好,它就是故意的。 “老子活得好好的,有吃有喝有软软的窝好睡,闲来没事还能去外面飞两圈,不许你用那种‘你好可怜’的眼神看老子!” 比翼鸟……啊不,蛮蛮一边瞎蹦跶,一边叽叽喳喳地发起火来。白飞鸿没有见过别的比翼鸟,不知道别的比翼鸟是不是也这么吵,但蛮蛮叫起来的时候直胜得过八百只鸭子,硬是吵得白飞鸿都觉得自己头痛了起来。 “单着怎么了!没对象哪里可怜了!我单着高兴的很!我乐意!我骄傲!”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命的奇迹,蛮蛮倒当真靠着一边翅膀飞了起来,虽然飞得歪歪扭扭,拼命扑棱翅膀的样子也有点可笑,但它确实是飞起来了——不仅飞了起来,还飞到白飞鸿面前,用尖尖的鸟喙啪嗒啪嗒去叨她的脑袋。 “不许瞧不起单飞的比翼鸟!就算是比翼鸟也有单着的自由!再说我才单了一百年哪里可怜了——希夷他单了██万年呢!!!” 一只手灵敏地捏住了蛮蛮的鸟喙。 希夷站起身来,面上难得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神色。 “好了。”他看起来是真的很想叹气了,“别太欺负她。” “唔唔唔咕咕咕咯咯咯!” 蛮蛮挥舞翅膀的动作更加用力,甚至拍出了残影,白飞鸿恍惚在空中看见了“你只是因为我说你单了██万年在心虚而已!”几个大字……幻觉吗? 希夷当真叹了口气,捏着尖尖的鸟喙,把蛮蛮拉到自己面前来。 “不许欺负她,懂吗?” 他的语气很淡,但蛮蛮拼命扑棱的翅膀一下子就停住了。 希夷松开手,青背赤腹的比翼鸟扑通一声掉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好,生得太肥,肉嘟嘟地往地上这么一摔,整个摔成了一只圆圆的鸟球球,生生摔出了“嘎”的一声。 重复一遍,“嘎”的一声。 白飞鸿:“……” 虽然她没有见过别的比翼鸟,但她衷心希望,不是所有比翼鸟都像这只……一样。 实在太丢人了……不,太丢鸟了。感觉自己对神话生物的美好想象……已经完全粉碎了呢。 “不必在意蛮蛮的话。” 希夷抬起手来,也不见他掐了什么法诀,地上的渣子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抬起手来,替白飞鸿理了理方才被蛮蛮叨得乱糟糟的鬓发。 “只是太华峰上一直很少有人来,它有些太兴奋了。并没有讨厌你的意思。” “哼!没有人来是谁的错啊!不都是希夷你不肯见人吗!整天就坐在那里发呆,也不和人说话,也不出去走动,别说收徒弟了,就算是卓空群亲自来见你,你也不愿意见他!这么多年也就只有闻人歌和这个小姑娘上得山上来,也不知道你一天天在那坐着到底有个什么劲儿!我都无聊到睡着了!” 蛮蛮一叠声地抱怨着。而后,它再度扑棱扑棱翅膀,吭哧吭哧地飞到白飞鸿的眼前来,趾高气扬地绕着她转了一圈,纡尊降贵地落在了她的肩上。张开自己仅有的那只翅膀,以一个哥俩好的姿态搂住了她的脖子。 “好姐妹。”它很是亲昵的说,“给我整点别的好吃的呗,你是不知道我这些年在希夷这里过的什么日子,他平日连水都不喝的,你敢信?老子刚出生那阵子差点给他饿死,见了你以后我才知道人间烟火的好处,好姐妹,求求你了,多给我带点好吃的!” 说着说着,这只鸟还十分自来熟地靠到了白飞鸿的耳边,用一种它自以为很小声,实际上只是从八百只鸭子变成了四百只鸭子的音量,在她耳边“窃窃私语”起来。 “而且我偷偷告诉你,希夷也很喜欢吃你带来的点心。虽然他每样都只吃两三口……但对那家伙来说是极限了!你都不知道,你来之前,这家伙真的什么都不吃!” 白飞鸿:“呃……” 她看了一眼希夷的脸色。 但希夷的脸色什么也看不出,她只好又将目光转回了肩上的比翼鸟。 “虽然你叫我‘好姐妹’……但是我能冒昧问一句吗?” 她用指尖轻轻推开了靠得过近的小鸟,语气中颇有几分慎重。 “您……是公是母?” “是雄鸟。”希夷代为回答。 “哦。” 白飞鸿瞬间把这只鸟从肩上推了下去。 公的和我充什么姐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时正申时过半。 空桑的舆仗森列, 旌旗摇动,逶迤迤逦,仙乐飘飘, 自远方而来。路上的凡人无不驻足俯首,待得仙音远去, 才敢抬起头来,以艳羡而震惊的目光,注视着那云上远走的仙人们, 以及一路遗下的繁花与香尘。 在队列的最前方,陆子真独自驾驭着鸾鸟, 间或回头看一眼身后装饰华美的銮驾。 重重鲛绡如云雾一般隔断了他的视线,令人看不清其后那人的身影。 陆子真回过头来,心中涌出叹息的冲动。 他是空桑陆家旁支的子弟,因为格外出色,被选中成为了守卫空桑的苍龙卫十二魁首之一。也是因为他的剑术格外卓绝, 才会安排他来做二公子前往昆仑这一行的护卫之首。 也因此,他比旁人更多知道一些二公子此行的秘辛。 其实论理来说,二公子便是需要诊治, 也只有将闻人歌接到昆仑墟, 没有将人送过去的道理。 但问题是,二公子总是做有关大公子的噩梦。 只有极少的亲信——如陆子真这样负责教习二公子剑术的师傅——才知道, 二公子做的是什么梦。 他总是梦见大公子杀了他。 一剑穿心, 毫不容情。 二公子本就为龙血所苦, 夜夜做这样的噩梦,梦里伤他的又是自己最亲近仰慕的兄长, 这令二公子的状况越发坏了下去。日日夜夜不得安枕, 就是成年男子也受不了, 更何况二公子还是一个孩子。 大公子为此特意避了出去,却也没有什么改善。 他们也曾怀疑过,是不是被人下了毒咒,或是用了巫蛊,然而无论怎样查,二公子的身体都没有任何异样,就算是灵山的大巫亲自来看,也不见被人施了术法的痕迹。 于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大抵是最坏的那种结果。 二公子所做的乃是预知之梦。 终有一日,他们将兄弟相残。 事关大公子,城主与夫人总是格外慎重些。为了避开最坏的结果,他们商议了许久,决定以养病的名义将二公子送到昆仑墟来。 空桑、少海、灵山三脉世代联姻,关系太过紧密,反而不好。这种时候,无论是陆城主还是云夫人,反倒都更信任素来不如何往来的昆仑墟——说得再准确点,是昆仑墟的掌门卓空群,与太华之山的长老希夷。 陆子真并不知晓他们的信任从何而来,只模模糊糊知道是与空桑和昆仑墟的旧事有些关系。但不管怎样,他既然接下了这个任务,就会好好将二公子送到昆仑墟。 其实……更好的人选应当是大公子。 陆子真按着剑,想。 他的剑术虽然在同辈之中称得上是佼佼者,但与大公子比还是差得太远了。三千年一出的天生剑骨,又生来灵慧,在剑修一道上的天赋便是“惊才绝艳”也不足以形容……十岁之时,便已能一人一剑,独自击退了来袭的妖兽之潮。 此次若是大公子亲自来,不论发生什么都能万无一失。 可惜…… 陆子真没能继续想下去。 因了一只白玉般的小手,空桑之人好玉,但就是最好的美玉也无法与那只手相比拟,让人很难想象,那是一名男性的手——还是一名孩子的手。 “还有多久才到昆仑墟?” 从挽起的鲛绡之后,传来珠玉一般的声音。 “很快便到了。”陆子真忙笑着回道,“二公子若是觉得无聊,我寻些人来与你解闷?” “不必了。”那只手收了回去,男孩的声音听起来恹恹的,“寻来也是怕我的,没什么意思。” “万不可这样说。”陆子真神色一肃,“你是何等尊贵之身,他们只有敬你的份,二公子莫要多想,更不可如此贬低自己。” “是敬还是怕,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帘幕后的小小少年又冷笑了一下,像是全然失去了兴致,他懒懒地说了一句“罢了”,便又没了声音。 “……” 陆子真面上浮现出些许为难之色。 龙血暴烈,容易伤人,自从二公子龙血发作弄伤了自己的乳母之后,周围的人待他便格外小心仔细起来,表面上是敬他身份贵重,实际上是怕还是别的什么,他们心里清楚得很。 不过,到底还是小孩子。 陆子真在心里暗叹了一回。 虽然看起来平静的接受了自己要被送走的事实,连一句抱怨都不曾有,但到底还是小孩子,总不可能一句怨言都没有。 陆子真思考片刻,抬手招来一名童子。 “你去寻些花露灵果,再找些路上买的有趣玩意,去给二公子送过去。” 这一次空桑派了许多好手来做二公子的护卫,便是服侍起居的童子,也是这一代除了两位公子之外最优秀的子弟。陆子真低下头去,叮嘱其中一名弟子几句。那童子连连点头,依言离去。 只是,不待他将寻来的东西呈上,陆子真便已面色一变,忽然抬起手来,喝令队列停下! 在他的前方,冲天的魔气如同滚滚黑云,顷刻之间便覆盖了苍穹,那迫人的磅礴气势有如庞大的山岳,冷冷地压到人的眼前来,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心生寒意。 陆子真额角微微渗出汗意,右手无声地压住了长.剑的剑柄。 “来者何人?” 铮然一声,长剑出鞘。陆子真眼中精光大慑,森然望向那人。 “报上名来!” 剑锋所指之人,是一名披着黑色袈裟的大和尚,在他身后其实还立着四个素衣和尚,但不论是谁,第一眼都只看得到他。 他正坐在地上,手没在路上的一汪小水洼之中,待到他抬起手来,陆子真才发觉,他的掌心托着一只小小蚂蚁。看起来,那和尚似乎是从水洼中将这只蚂蚁捧了出来,正轻而小心地将其放置在地。 等这只蚂蚁爬走了之后,那和尚方才缓缓直起身,含笑向这边望来。 “阿弥陀佛。施主在问贫僧?” 看起来已是中年人的相貌,却没有蓄须,生得十分魁梧健硕,身长一丈,圆面大耳,方口厚唇,一手持着一柄丈余高的双轮九环锡杖,另一手竖立起来,向众人行了一礼。 他面上含着神佛一般慈悲的笑,看上去倒像是那些庙宇里的弥勒佛像。然而他周身所萦绕的雄浑魔息,却让陆子真这样身经百战的剑修,也不由得绷紧了脊背。 “贫僧法号‘大悲’。俗家名姓,倒是早已忘却了。” 陆子真的面色骤然变了。 “大悲和尚?” “怎么会——” “他——他不是——” 身后的队伍稍稍哗乱了一瞬,便由于严厉的规训沉寂下去,但是此时此刻,这份寂静比喧闹更加令人胆寒,每个人面上都浮现出如临大敌的神色,死一样的沉寂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便是陆子真的心中也萦绕着散不去的阴云。 “何必如此自谦。”他强笑一声,将手中之剑攥得更紧,“四魔之首的大人物,为何莅临此地?” 烦恼魔,大悲和尚。 陆子真握紧剑,克制着从心头涌起的战栗之意。 居然是四魔之一的烦恼魔亲自来了。 陆子真几乎想要苦笑了。 仅仅只是这个人的名号,便足以让无数修者为之胆寒。 魔修所修的,皆为伤天害理的功法。他们大多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但就算是在魔修之中,也有四人格外可怕。可以说,他们是邪魔外道之中的邪魔外道。 人们称之为“四魔”。 凌驾于诸魔之上,恼害众生而夺其身命或慧命的四大魔修—— 烦恼魔,阴魔,死魔,天魔。 而眼前的这名缁衣僧侣,便是魔道之中首屈一指的魔僧——烦恼魔,大悲和尚。 陆子真回想起了这人的生平。 此人原本是兜率寺的大罗汉,是戒律院的大武僧,便是在天下佛修之圣地的兜率寺之中,他的武力值也仅在主持之下。此人佛法精深,曾与上百佛修雄辩一月有余而不落下风。 但谁也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人,内心却藏着许多悖逆常规佛法的认知。最终,因与雪山寺佛子论佛时论点不同,他打伤了佛子,击杀了来制住他的其他武僧,最终重伤兜率寺主持,叛离兜率寺,立地成魔。 所踏之道,修罗之道。 陆子真的目光落在烦恼魔胸前悬挂的一大串念珠上。 此时此刻,他才忽然发觉,那一大串的念珠,竟是由骷髅做成的。人的头颅被捏成拳头大小,一颗颗骷髅上俱带着惨痛与呼号的神色,让人甚至能从这些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白骨上……听见不成人声的惨嚎。 而用人的头骨制成了这样一串佛珠的主人,正立在他们面前,露出弥勒佛一般的微笑。 “我是为小公子来的。” 他的声音很是平和,若是单看他的面容,甚至称得上一句慈眉善目。 “这世间已不存真龙,难得小公子的血脉纯厚,若是好生培养,定能重现真龙之姿。交予人修培养,以人身浑噩终老,未免浪费了他的天资。不如将小公子交给我,我会好生教导于他,也会放各位离去,不知你以为如何?” “我以为不如何。空桑子弟听我号令,祭剑,列阵!” 陆子真的神情完全冷了下来,他提起剑,三尺青锋,在烈阳下闪出灼目的寒光来,这正是空桑陆氏不外传的剑法——青冥诀! 而在他身后,随行的弟子们纷纷祭出法器,排列开御敌的阵法! “我绝不会让你碰二公子一根毫毛,你这魔头!” “如此说来……谈判破裂,是吗?” 一直笑眯眯的大和尚徐徐张开了眼睛,魔息流转之间,血红的眼睛冰冷的注视着他们。 而后,大悲和尚脸上的笑容,陡然扩大了。歪斜出一道狰狞的狂喜。 “正合我意。” 他笑着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白飞鸿他们抵达约定好的地点之时, 隔着老远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不好!”云间月面色一变,立时急急向前冲去,“出事了!” 就算她不说这一句, 白飞鸿他们也已经觉察到了。 越是靠近,血腥气越是浓郁, 不知道是杀了多少人……才能积出这么浓烈的血味来。 每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急匆匆赶到地方的时候,那浓烈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血一样,热腾腾地扑到白飞鸿的脸上来,黏.腻的, 湿热的, 随着呼吸大团大团的堵在肺腑之间, 几乎令人为之窒息。 而后, 白飞鸿看到了地狱一般的景象。 地上的尸体大多已经分辨不出原形, 骨与肉融在一起,混在血泥里, 令人不忍多看。鲜血浸透了大地, 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 尸山血海之中, 缁衣魔僧浴血大笑,他身上黑色的袈裟饱饮了血肉, 几乎看不出原色,胸前的骷髅念珠随着他的大笑颤动着。听到他们的动静,他笑着转过身来,手中尚且捏着一名空桑弟子的头颅,那弟子似乎受了极重的伤, 双脚都拖在地上, 手中却犹自紧握着三尺青锋。 “放开他!” 云间月顿时祭出了法器, 那魔僧却只是兴味地看了他们一眼, 那双被魔气侵染变得猩红的双目微微眯起来,逐一扫过他们每个人的面庞。 “放开他?”他面上的笑陡然绽得更大了,“好。” 而后,他猛然捏碎了手中的头颅! “阿弥陀佛。”和尚好整以暇地松开手,施施然笑道,“施主,贫僧放手了。” “你——” 云间月面上杀意一时大盛,面上顿时张开细密的龙鳞,眼瞳也化作蛟龙的金瞳,当场便要冲过去拧下这魔僧的头来,魔僧却没有任何畏惧的模样,一抬锡杖拦下她的攻击,面上笑意更甚,用欣悦的目光打量着她的金瞳与龙鳞。 “真美。”他的语气中是不含任何邪念的赞叹,仿佛那只是最纯粹的溢美之辞,“果然是真龙血脉,确实不同凡响。施主何故拘泥于肮脏的人形?人的形貌是如此弱小、丑陋、卑琐,无一处能与龙形相提并论。苦海无涯,还望施主回头是岸。” “滚!” 云间月这一喝当真是声如洪雷,振聋发聩。直震得白飞鸿都抬手捂住耳朵,这才勉强平复下翻涌的气血。只见云三娘子怒到了极致,反而冷冷地笑了。已然攀到眼角眉梢的龙鳞退了下去,怒张的金瞳也缓缓收紧,恢复了墨玉一般的色彩。 “哪里来的妖僧,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她的目光钉在大和尚的脸上,藏不住地泄出一丝极为凶狠的残虐之意,“在场这些空桑子弟的性命,我一条条都记清楚了,必将与你来算!” “四魔之一的烦恼魔到此有何贵干?” 巫罗的声音阴冷冷地自大悲和尚身后传来,谁也没有留意到他是何时出现在对方背后的。只有那只差一分便要刺入大悲和尚后心的匕首,以及横亘在他二人之间的罡气,证明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不愧是四魔。”花非花低语,见常晏晏投来了困惑的眼神,还好心解释道,“方才巫峰主所用的匕首,乃是灵山的神器‘断江流’,锋锐无匹,切金断玉,甚至能斩断流水。若是寻常体修,就算是练出一身铜筋铁骨也拦不住它。但方才他用断江流去刺大悲和尚时,却被对方的护体罡气拦在了一分之外,不得寸进。” “这……” 常晏晏一时张口结舌,只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对峙的三人。 “魔修本就是残暴嗜血的疯子,只信奉强者为尊。所谓‘四魔’,就是这些疯子中最为残.忍.嗜.虐的那批人。他们每一个手中都有累累血债,在魔修之中也称得上是极端,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这一回开口的人,却变成了闻人歌。他的目光仍落在大悲和尚与云间月、巫罗身上,手中却已挚住了裁月剑。 “大悲和尚功力深厚,你们不是他的对手。”他这句话是冲着随行的护卫弟子说的,“陆家二公子的座驾并不在此处,想来应当是苍龙卫拦住了大悲和尚,由其他弟子带走了他。大悲和尚常带着‘四苦修士’出行,但此时四苦修士都不在他身边,想来是去追击他们了。你们快去寻人,去帮他们脱困。” “遵命!” 护卫弟子顿时肃容行礼,而后迅速追寻残留的痕迹离去。 闻人歌的目光忽然转向白飞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似乎是愧疚。但他很快便移开了视线,她也难以分辨,他究竟是不是为自己将她……将他们带来了这个地方而感到愧疚。 “你们几个才刚入门,留在这里只能拖后腿。”他扣紧手中的剑,下颌无声地绷紧了,“速速回昆仑墟,将此地的事宜禀报掌门,交由掌门定夺。” “是!” 白飞鸿也严肃了神情,祭出小剑,便要带着其余几人御剑离去。见她如此,花非花与常晏晏也飞速祭出了自己的法器,坚定地拒绝了白飞鸿邀他二人同乘的好意。而另外两位是巫罗所收的弟子,那对双胞胎似乎也曾听闻过什么,待白飞鸿的目光转向他二人时,立时也召出了一只灵鸟,双双乘了上去。 于是,五人各自御起了自己的法器,如流星一般冲着昆仑墟疾驰而去。 见弟子们俱已离去,闻人歌才再度收回目光,转向前方的三人。 短短时间内,大悲和尚已经与云间月、巫罗交手了十数个回合。 大悲和尚的护体罡气十分霸道,巫罗根本奈何他不得,还是云间月以降魔乐镇压了大悲和尚的魔息,这才给了巫罗以可趁之机。灵犬的獠牙如同最锐利的刀锋,转瞬之间便从大悲和尚身上带下两块肉来。 然而烦恼魔终究是烦恼魔,便是被生生撕去两块髀肉也不见他面色有变。大悲和尚并没有攻击那两只灵犬,反倒是反手一掌,以排山倒海之势击向巫罗。灵山十巫皆修巫咒之术,极少修炼体修法术,自是挡不住昔年大罗汉这刚猛的一掌。 千钧一发之际,还是云间月完全化作龙身,硬生生替巫罗挡住这一击。即使是龙身,生受了这一击也难免受创,银龙浑身一颤,显出些许颓势来。 而后,一声激昂的龙吟响彻天地! 乐修以声乐韵律入道,更何况是以龙身发出的长鸣。便是烦恼魔,也不由得在这声龙吼面前呕出一口血来。但他面上笑意却越来越盛,直至挣开一道扭曲的狂喜。 “阿弥陀佛。”他将锡杖立在身前,双手合十,“云上之乐,贫僧领教了。” 魔修皆是残暴嗜血的疯子。 自身受了重创,反倒越发兴味盎然起来。 烦恼魔闭着眼,细细品味着这近百年未曾体味过的滋味。 有多少年,他不曾与这样的生命交过手了? 魔僧张开了血红的双目,深深地凝视着眼前咆哮着撑起身来的银龙。 在他的视野之中,银色的鳞片如同云上之月一般皎洁,光辉夺目,绚丽不可方物。无论是如山岳一般庞大而优美的身躯,亦或是因杀意而烈烈飞扬的龙髯,都显得格外的高贵,端丽,而又如梦如幻。 有多少年,他不曾再见过这样美丽的生命? 大悲和尚已经记不清了。 强大,恐怖,却也如此美丽……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神异之物。他出生的时候,还依稀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骇人得难以名状,却也美得不可方物。只要见过一次,便永远无法再忘怀。 但随着物转星移,沧海桑田,一切都不复得见。 在这样的世代,依然可以见到这样美丽的生命,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大悲和尚回味着方才那声龙吟,几乎要落下泪来。 “南无阿弥陀佛。” 大悲和尚深深地埋下头去,下一刻,他周身的筋肉陡然暴起!雄浑的魔息缠绕周身,不知比先前凶猛了十倍——甚至百倍! “先前乃是贫僧失礼了,不该待施主如此轻慢。” 他面上浮现出神佛般的微笑,稍稍欠身,向后退了一步。一瞬间,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那铁钵大的拳头已直击到了二人眼前! 却原来,舍弃了锡杖,只以肉.身进攻,才是大悲和尚最强的实力! “轰——!!!” 大地正在震颤,无形的罡风粉碎了岩石、撕裂了方圆十里的土地,巨大的凹痕以拳风为中心扩散,在余震的边缘留下深深的龟裂,向着四面八方撕裂开来。不难想象如果这一击落在人的身上,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在滚滚烟尘与飞溅的乱石之中,那体格骇人的魔僧缓缓直起身来,周身的筋肉如同活物一般,随着他的呼吸鼓动。 “施主好身手。”他缓缓道。 闻人歌挡在那二人之前,原是他于危急时刻将云间月与巫罗一并带走。两只灵犬瑟瑟地缩在他的脚下。他一手搭在云间月的肩上,以回春诀修复着她的伤势,一手持剑横在身前,目光如箭,冷冷地望着大悲和尚。 “阁下今日,是要和空桑与昆仑墟开战了?”他的声音也是冷的,“还是说,这是魔尊的意思?” “我今日来,本只为了带走云家的小公子。与魔尊或是其他人,都并不相干。” 烦恼魔独自立于残垣废墟与尸山血海之上,合掌而笑。 “除此之外,我没有旁的目的。” 听得此话,闻人歌几乎都忍不住要冷笑了。空桑子弟的血犹未干,骨犹未冷,他倒好意思说得出“没有旁的目的”这句话。 但同时,他的心中又隐隐明了,此人说的都是真的。 烦恼魔确实没有旁的目的。他不过只是为了这一个目的,便造下了如此的杀孽,又与空桑、昆仑墟同时为敌。 这便是魔。 魔的行事素来如此,不计代价,不问是非。想做便做了。 无论是平平无奇的魔修,还是高高在上的四魔,甚至是那位传闻中的魔尊……都是如此。 “邪魔外道!” 一柄飞剑陡然从远处袭来,直直插在将将要迈步的大悲和尚面前。 “从昆仑墟的地界滚出去!” 瑶崖峰主,已御剑赶到了这一方战场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当四名峰主与烦恼魔处于一触即发的态势时, 白飞鸿五人也落入了巨大的困境。 顺便一提,是字面意义上的“落入”。 因为在他们驱动御剑之术折返昆仑墟的路上,被前方陡然爆发开的龙气与魔息齐齐从空中打了下来。 猝不及防, 状况惨烈。 巫罗的两个徒弟——江春与江夏那对双胞胎——是摔得最惨的。他们所乘的灵鸟根本无法抵御来自真龙血脉的压制,连叫都叫不出来便当场晕了过去。若不是双胞胎反应还算及时, 险险抓住了古木,阻了阻坠落之势,人和鸟总有一个要断两根骨头。 常晏晏跌得也很惨,她的御剑之术本就不纯熟, 被那冲天之气一撞, 连人带剑一起被掀翻开来。还是白飞鸿险之又险地接住了她, 这才没有撞到地面。但两人都颇有些狼狈模样。 反倒是花非花落地最稳。作为一个在入门前就已经学会了御剑术的世家子弟, 他在被冲翻之前牢牢控住了自己的法器, 用灵力卸去了冲击,稳稳落地。 他们落入一片密林之中。 在他们前方, 陡然传来了一声响彻云霄的龙吼。 那是让天地也为之变色的怒吼。 在江家兄弟的努力唤醒下原本有了一点清醒迹象的灵鸟顿时又双双昏了过去, 翅膀颓唐地搭在地上, 显然短期内无法再清醒过来。 “出什么事了?” 江夏是双胞胎里的弟弟,顿时便有些沉不住气起来。他焦急地抚弄着灵鸟的翎羽, 试图再度唤醒它们,然而灵鸟并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这令他不由得将焦躁的目光投向了前方的密林,面上浮现出深深的戒备之色。 “前面究竟怎么回事?” “龙化。” 白飞鸿同样看着前方,口中低低念出了那两个字。 “你说‘龙化’……你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双胞胎里的哥哥江春也抬起头来, 诧异的将她望着。 不, 其实理论上来说, 龙血的事宜是少海云家的不传之秘, 现在的她还不应该知道。 但江春面上随即便浮现出恍然的神色:“也是,你的师父是太华峰主,自然知道许多秘辛。那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白飞鸿:“……” 既然别人已经替她将理由都尽数找好了,装傻充愣也就没有什么意义,更何况现在的情势也容不得他们继续站在这里犹疑了。 她收好小剑,率先朝密林深处——方才传出那声龙吼的方向跑了过去。 “云梦泽的龙血暴动了。”她一边跑,一边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当前的情况,“方才那声龙吼就是他化龙时发出的。云家人不会无缘无故化龙,恐怕……魔修已经找到他了。” 白飞鸿下意识隐去了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细节。 就算是在云家,云梦泽的真龙血脉也来得格外浓厚,龙血本就暴烈,发作时极易令人丧失神智。对云梦泽来说更是如此。前世白飞鸿在陆家时,便没少听到他幼年时失控伤人的旧事,便是彼时他已经能很好压制龙血,陆家的侍从依然对他怀有深深的畏惧。 他们的讳莫如深,他们的敬畏有加,便证明着云梦泽体内那份龙血有多么强大,发作之时又有多么可怖。 这时候的云梦泽,恐怕还无法控制体内的龙血。情绪一旦受到刺激,便会难以自控地显现出龙的特征。完全失控的话,甚至可能整个人都化作狂暴的幼龙。 是以,方才那声龙吼…… 白飞鸿无声地握紧了腰侧的小剑。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想来是同伴们追了上来。 “你有什么办法能阻止龙化吗?” 花非花很快便赶上了她,从身侧扯住了白飞鸿的手臂,扯得她不由得趔趄了一下。她回过头去,难得看到了花非花颇为严肃的脸。那双一直都如同流泉般含笑的眼目,像是陡然冻成了坚冰。他看着她,满脸都是不赞同的神情。 他不笑的时候,压迫感倒是很强。 她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前方除了四苦修士,还有可能有一条狂暴的龙。”他沉声道,“比起我们贸然前去,不如等护卫弟子到了,再一起过去来得妥当。” 就像是在呼应他的话语一般,前方陡然炸开一声闷雷!下一瞬间,一道紫青色的闪电骤然贯穿了天地,携着万钧之势,轰的一声穿透前方的密林!而后,又响起了一道暴怒的龙吼,声势之大,令大地都为之震颤起来! 在场的众人顿时色变。 “引雷诀……” 常晏晏喃喃。 毫无疑问,前方必然是魔修在施法,引得天雷轰击龙化的云梦泽,想要重创于他,而后再行捕获—— “我确实没有阻止龙化的方法。”白飞鸿叹了口气,“但我知道怎么不让他发疯。” 那是许久以前……甚至远在她以“陆迟明的未婚妻”这一身份进入陆家之前,云梦泽亲口告诉她的。 那时候,他们还是朋友。 他们是在除妖时认识的,云梦泽隐藏了陆家二公子的身份,只以云家的旁支小辈的身份在外闯荡游历。而白飞鸿本身修为浅薄,在修真界也没有什么名气,他便以为她只是一个寻常散修。 直到云梦泽发现她就是那个“迷了他哥哥心智要他娶她的狐狸精”之前,他们的关系都很不错。 明明听说她身世的时候,他也没有一点异样的神色,之后也如常同她相处。却在发觉白飞鸿就是陆迟明的未婚妻之后,对她陡然冷了下来,甚至不愿意再同她说一句话。 想来,陆家的二公子并不在意自己有一个出身卑微、根骨有损的朋友。 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惊才绝艳、光风霁月的哥哥,要娶一个她这样的女人。 “就算这样,你还要救他?” 花非花看了一眼前方的密林,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也能感受到那边剧烈的灵力冲击,完全可以想象前方战况何等激烈。 “我要救他。” 白飞鸿平静道。 “和他是什么人,并没有什么相干。” 他们曾经是朋友。 无论之后他是如何想的,但是在他们还是朋友的那段日子,云梦泽曾经不止一次的救过白飞鸿的命。即使是他对她最冷漠的时候,他也不曾真的伤害过她。 更何况,现在的云梦泽,他什么也没有做过。 “他还是个孩子,他正在被魔修围攻,我有办法救他,那我便去救他。” 无论前世发生过什么,无论他或者她当时怀有怎样的感情,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尚未发生。 “这边动静这么大,护卫弟子们应该很快就会赶到了。”她看了花非花一眼,“花花你带着晏晏他们留在这里,等护卫弟子赶到。我先去前面看看情况。” “你是傻子吗?”花非花将她的衣袖揪得更紧,咬紧了牙关,“一个陌生人的死活同你有什么关系!值当你冒这么大的险!” “烦恼魔是为了云梦泽来的。”白飞鸿低声道,“他要的就是在云梦泽完全龙化之后,再以魔息侵蚀他,让他永远化作魔龙。一旦魔息侵入他的经脉,那就什么都完了。” 就像……过去的她一样。 修真所用的灵气,是至为精纯的天地之力。万物有灵,生生不息。流转循环于天地之间的这股灵气,如水一般纯澈而清明。修真者吸纳天地灵气,在亡故之时,也将返还天地灵气。 但魔修不同。 魔修所用的魔息,至为自私狠毒,霸道而又蛮横。只为掠夺而存在。它是被污染的污秽,无法进入天地循环,更别说返还万物。被魔息所侵染的植物,若不枯萎,也将异变。动物亦然。于魔以外的一切生命,魔息都是剧.毒。魔息掠夺灵气而生,但在魔修死后,魔息只会同他一同埋葬,不会转还为灵气,更无法被天地万物化用。 修士一旦沾染了魔息,便难以拔除。 前世的白飞鸿便是被魔息污染了根骨,从此在修行之上再难有进益——除非,她舍道入魔,和其他魔修一样,以残虐为乐,以嗜血为生。 那就是那个魔修的目的。 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折磨她、折磨先生——而他也成功了。 如果她再不去的话……云梦泽也有可能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她不愿意看到事情变成这样。 “我去了。” 白飞鸿没有再停留,她冲花非花微微颔首,提剑折身朝前方爆发出魔息与龙气的交战中心冲了过去。 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救人。 和他是谁,或是值不值得……没有任何关系。 在想到这一点的一瞬间,白飞鸿忽然感到……一直停滞不前的心境,忽然发生了动摇。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 那是一种极为玄妙的感受。 要怎么去形容才好? 如同明月穿过遮蔽天穹的浓云,如同细雪追逐随心而去的清风,如同烟雾在清晨通透明澈的日光之下无声无息的消弭。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境变得一片轻松。 原本纠缠于内心之上的种种荆棘,种种情绪,种种不如意与怨尤,都在这一刻远去了。 她在这一瞬间,触及了那不可言说的“道”。 道法无情。 道心无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那是一种极为玄妙, 而又不可言说的感觉。 不过弹指一瞬,却又如竭尽一生。 白飞鸿猛地抓住这份难以言明的感悟,将这一刻的认知牢牢镌刻在心间。 而后, 她终于赶到了目的地。 在她的正前方,年轻的白龙正在咆哮。 白飞鸿前世只见过一次云梦泽的龙身。她曾为一位铸剑师诊疗过, 因而见遍了天下所有名贵的金属与矿石。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比拟那龙鳞的光辉。当他翱翔于万里晴空之上时,龙鳞也会在流风中熠熠生辉。绚丽不可方物。 她从未见过那白龙如此凄惨的模样。 光彩夺目的龙鳞被锁缚于他的罗网切得四分五裂,坚韧的银丝甚至掀开了龙鳞, 逆卷的血肉红得触目惊心, 血污弄脏了明丽的白, 让困龙发出更为狂怒的嘶吼。 而操控这银线的正是一名素衣和尚, 只是此时, 他的僧衣已然染了血,可以想见, 追赶上空桑的护卫队, 并且与完全龙化的云梦泽交战, 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他的对面,还有一名伤势较轻的素衣和尚, 正高喝佛号,挥动着一双金刚杵,与白龙战成一团。 不需他人介绍,白飞鸿也已认出,这就是烦恼魔身边常常跟随的四苦修士中的两位——苦清、苦明。而另外两名修士——苦乐、苦忧——却不知去了哪里。 不过很快, 她便找到了那两名和尚。 其中一名素衣和尚被十数名空桑弟子包围在了一旁, 他们俱已化作没有呼吸的尸体。三具没有头颅的男尸牢牢抱住他, 十数柄长.枪刀戟穿过他们的尸身, 将素衣和尚一起刺穿,周围横着许多无头尸体。可以想见,是他们硬生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困住了这名魔僧,虽然被他的攻击削去了头颅,但到底给伙伴们争取到了一击必杀的机会。 而另一名和尚…… 白飞鸿看向白龙的下方。 一具已经被践踏得看不出原型的尸体正摊在那里。唯有折断的禅杖与碎裂的念珠还能证明他的身份。 白飞鸿完全可以想象战况的惨烈。 恐怕是在遭遇烦恼魔撤退之后,又被四苦修士追击,随行的空桑弟子全力抵抗,却被四苦修士所屠,只能竭力杀死了其中一名,又被其他三人所害……云梦泽大约是受到这份刺激才会完全龙化,刚一龙化便杀死了又一名,眼下正被另外两名修士合力围困。 白龙的挣扎越来越烈,血也流得越来越凶,他身下的土地都被龙血浸透了,晦暗而肮脏的红。让人有些不愿去想他的伤势究竟有多沉重。 但无论是多重的伤势也无法让云梦泽屈服,白龙的怒吼更加响亮,全然不顾那法器已然剐到了白骨,森森的露在外面,仍旧奋力挣扎……隐隐竟有要撕裂罗网之势! “给我安分一点。” 四苦修士中的苦清咬紧牙关,挚紧手中的银线,将魔息更凶猛地灌注到法器中,罗网一时黑光大盛,竟比先前更牢固了几分! “大悲法师早就知道你会挣扎,才赐下了这法器——别垂死挣扎了。老老实实与我兄弟走,这样还能少受几分苦楚。” 回应他的,是一声更为狂怒的龙吼。 “苦清师兄,你可要把这法器抓紧了。”正与白龙搏斗的苦明和尚用力挥下金刚杵,回过头来看了苦清一眼,“要是让他挣脱了可不是说笑的,龙这种东西真是……师兄小心!” 苦清和尚闻言一惊,下意识想要回身防御,然而转过来的……却只有他的头颅。 鲜血撕裂风烟的声音,如同一道漫长的叹息。大片大片的赤红泼洒开来,倒像是秋夜里骤然凋落的红花,触目惊心的艳丽。 喷溅的鲜血之中,苦清和尚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自己的身躯倒了下去。 我的头……我的头怎么了?! 在铁塔一般徐徐倒下的身躯之后,一道纤细而又幼小的人影,正无言地注视着他。她一手还掐着隐匿身形的法诀,另一手提着一柄小剑,一行朱红正沿着剑锋缓缓滑下,无声无息的跌落—— 头颅坠地的瞬间,苦清仍旧不甘而又震惊地瞪着她。 在他的视野之中残留的最后的景象,便是杀了他的女孩……无声望过来的那一眼。 那双眼瞳之中,只有他倒下的身影。却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 作为烦恼魔座下最得力的魔修之一,苦清杀过许多人,也见证过许多死亡。无论是杀人者还是被害者,他见过数不胜数的眼睛。怀着怨愤的、怀着评判的、悲伤歉疚的、愉悦轻松的、视死如归的……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 她只是在看着罢了。 那双眼里,除了纯粹至极的杀意,再也没有其他。 苦清的思考就到这里为止。 他大睁着双眼,就此死去。 而另一边,眼见着苦清和尚被人掐了隐匿的法诀,一刀斩下头颅来,苦明修士也发出了一声怒吼,然而下一刻,他便为自己的失策感到了深深的懊悔。 没了苦清和尚的法力,那银线的罗网顿时失却了力量,而狂怒的白龙就这样挣脱了紧缚于它的法器,猛地向前冲去—— “咔。” 伴随着筋骨断裂的脆响,只余下半截的尸体跪了下来,扑倒在地。 白龙巨大的身躯也重重落在了地上。 在一地被碾碎的血肉之中,白龙挣扎着,尖利的指爪深深插.入地面,留下一道道狰狞的爪痕。它拼尽全力支撑起庞大的身躯,自己伤口涌出的血和他人的血混在一起,被泥泞弄污了,越发分不清彼此,只有肮脏的暗红色,覆盖了美丽的鳞片。 它浑身都是血,就连张开的口中,也不断涌出血来。只是,不知道是魔修的还是白龙自己的。 “呀!” 落在后面的其他同伴此时也赶到了,正如白飞鸿先前所言,这里的动静实在闹得太大,为昆仑墟的护卫弟子们指明了方向。此时,常晏晏便在护卫弟子们身后发出了一声惊呼,似乎觉察到这样不妥当,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极力压低了声音,颤抖着向身边的花非花询问起来。 “那……那是什么?” 白龙就在此时再度发出一声暴怒的吼叫! “不好!” 护卫队长咬紧了牙关,他虽然不清楚云家的秘辛,但到底还是听过一些龙血的传闻。 “他受刺激太大,又在龙身状态下负了重伤,怕是要发狂了!” 如同在呼应着他的话语与人群中扩散开来的恐慌一般,白龙猛然飞了起来,向着他们俯冲而来! 狂暴的龙血正在它的血脉之中灼烧,叫嚣着要去杀戮、蹂.躏、残虐,将它的眼珠都烧得一片猩红。怒睁的金瞳之外,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攀附在眼球之上,透出一种目眦欲裂的狠煞,绽出几欲择人而噬的凶光—— “云梦泽,停下!” 白飞鸿猛然拦在了白龙面前,也拦在了昆仑墟的弟子们身前,她抬起一只手来,像是想就这样挡住似已失了神智的白龙—— 白龙张开血口,一下子便咬住她送出的手臂! “白飞鸿!” “飞鸿姐姐!” 常晏晏惊声尖叫起来,混杂着不知道来自于谁的怒吼。在场众人无不神色巨变,双胞胎里的弟弟甚至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把头扭到一边不敢再看。 然而白飞鸿神色依然如常。 她就着那个姿势,轻轻抱住怀中的龙首。 白龙喉间犹自发出威胁的喝喝声,在这样的距离之下,越发能够感觉到龙血的高热,灼烧得周围的空气也微微扭曲起来,如同蜃景一般模糊、颤动着。 女孩纤细的手指,无声地攀上龙首,温柔地抚摸着那些绽开的伤口,触碰着那些翻卷开来的血肉。 回春诀的灵力自她的指尖扩散开来,如同一阵和煦的春风,吹散了炙热的血风。 “别怕。”她温声道,如同在安慰一个吓坏的孩子,“已经没事了。” 从白飞鸿周身逸散而出的,是截然不同的两道灵力。 一道是如冰湖一般静谧而沉寂的道法,令暴虐的龙血冷却下来,无声无息地沉入宁静的天地。 一道是如春水一般温存而和暖的灵气,抚慰了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让逼得人发狂的剧痛也温顺起来,收敛起紧咬着神智不放的獠牙。 白龙喉间威胁性的低鸣也慢慢安静下来。庞大的龙身不再那样紧绷,几乎称得上是安宁的向前靠去……依偎在只有它体格十分之一的女孩怀中。 它紧咬着不放的牙关也松开了。 白飞鸿缓缓将那只手臂抽了出来。 她的左臂只有些微血痕,是被龙锋利的牙齿刮破了皮。原来白龙并没有当真咬下去——它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收住了想要咬断她手臂的利齿。 白飞鸿微微地笑着,嘉奖似的摸了摸那巨大的龙首。 “做得不错,云梦泽。” 她轻声说。 而后,一记有力的肘击,迅疾而狠辣的击中了龙颚之下的逆鳞! 白龙连吭都没吭一声便当场晕了过去。 众人:“………………” 白飞鸿仍旧抱着它的头颅,用回春诀细细修复着白龙身上过于沉重的伤势。似乎是留意到了众人的目光,她稍稍回过脸来,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困惑。 “明师兄。”她奇怪的看着护卫队长,“快点过来帮忙,把陆家二公子带回昆仑墟。他这个状态我搬不动,得大伙一起使力才行。” “呃……” 护卫队长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花非花露出了极为微妙的神情。 “你之前对我说,你有让他不发疯的方法……”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昏迷的白龙。 “……这就是你的方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白飞鸿一行人带着一条龙, 成功返回昆仑墟。鉴于四苦修士已经死了,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受到什么阻碍,十分顺利地赶到长留之山, 面见掌门。 “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 掌门冲他们微微颔首,露出嘉许的神情。 “你们做的很好,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师长们处置,你们去休息。” “但是烦恼魔……” 护卫队长下意识向前一步,面上流露出一丝焦虑。对于直面了大悲和尚的年轻弟子来说,无论是四魔那异常的残忍与强大, 还是那血腥残暴的屠戮现场, 都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阴影。 虽然他们也很相信六位峰主的实力, 但闻人歌特意让他们来报给掌门, 必然也有其缘由……令人不由得为那三位峰主感到担忧。 像是看透了他们的担心, 掌门对他们安抚似的微微一笑。 “荆通已经去了。” 掌门的语气平和,而又笃定。 “有他在, 应当很快便能解决问题。” 就像是在呼应掌门的话语一样, 不消多时, 荆通与闻人歌便回到了长留之山。见到闻人歌虽然形容有些狼狈,身上却没有什么伤痕, 白飞鸿方才放下了心,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们两人呢?” 掌门的目光投向荆通,这位剑修虽然阴沉着一张脸,却还是回答了掌门的问题。 “云间月受了伤,巫罗在照顾她, 虽然闻人师弟已经治疗过了, 但她的伤势颇重, 需要好好调养, 他们一起回了姑射之山,暂时不能来面见掌门。大悲和尚受了我三剑,伤及肺腑,短时间内应当不能再兴风作浪。” 他深深地低下头去。 “对不住,掌门师叔,是我无能,让他逃了。” “不必如此苛责自己。”掌门抬起手,示意他抬起头来,“魔修素来诡计多端,又多修些旁门左道的古怪术法,况且大悲和尚又从雪山寺佛子手中夺来了空山印,雪山寺三宝之一。昔年佛子持有此印,可一日之间踏遍海内十洲。他要走,少有人能留得住,更不是你的过错。” 荆通抬起头来,面上依然闪过一丝难言的愧悔。似乎所见的景象让他极为震怒,令他不由得为自己没能当场斩下大悲和尚的头颅感到愤怒。 “反倒是你。”掌门的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之意,“此番你强行突破了自己在思过潭中禁闭前设下的禁制,反噬应当不轻,伤势如何?” 白飞鸿闻言,颇有些惊讶地看了荆通一眼。 她原本以为荆通所说的闭关三月是单纯的闭关……结果他居然是闭关闭到思过潭去了吗? 不愧是瑶崖峰主,当真是以身作则。 只是……就算是瑶崖峰主,在思过潭里一呆三个月也未免太狠了? 白飞鸿回忆起自己前世曾经诊治过刚从思过潭里受罚出来的弟子……据说思过潭下面是一个天然的禁灵之地,又是极深极寒的幽潭,昏暗至极,不见天光,连虫鸣都听不得一声。那弟子只在里面关了一天,便感觉自己骨头都要冻碎了。 剑修对自己都这么狠的吗? 白飞鸿不由得心有戚戚。 “荆师兄设下的禁制十分强劲,灵府因反噬之力受了些创伤,原本歇一两个月也当无碍,但他偏又对烦恼魔连发了三道诛邪剑。” 代替荆通回答的是闻人歌,这位天下第一医修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凉凉地看了荆通一眼。 “这一回,应当歇上一两年才能痊愈。不过这还有个前提条件,便是荆师兄能按时服药,不妄动肝火,也不随意与人比剑动手。若是连这也做不到的话,大抵便要歇个五年十年,才能做到无碍。” “闻人师弟!”荆通顿时就有些恼怒起来,“我还不是在思过潭下感应到了大悲和尚的魔气,这才匆匆冲破禁制出来救你们!” 闻人歌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我很感激师兄及时赶到,救下了我们的性命。”他冷冷道,“但这和治病是两回事。这么多年来,师兄有哪怕一次听过我的嘱托吗?” 荆通:“……行了!” 白飞鸿看着他恼怒中带着几分回避的眼神,恍然大悟。 得,看这样子,就是一次也没有遵过医嘱的主。瞧瞧先生这冷淡的表情,恐怕还是前科累累。 也是,剑修要是会遵医嘱,那就不是剑修了。 回想起某个男人和某个男人还有某些剑修病患,白飞鸿油然而生一种叹气的冲动。 希望荆通师伯……十年后能治好。 闻人歌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他偏过头去,冷冷地“呵”了一声。 荆通:“你——” 掌门轻咳一声,打断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危机。待众人回过头去,他坐在玉座上,面上依旧带着弥勒佛一般的微笑。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一个师门的人,莫要伤了和气。”掌门笑呵呵地张开手来,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和气为贵,和气为贵。虽然大悲和尚逃走了,但他手下的四苦修士被清理了干净,也算是为凡人与世间除了大害。” 他的目光转向白飞鸿,温和之中带着几分嘉赏之意。 “我听闻是你杀了苦清修士,还带回了陆家的小公子?”他冲她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好。小小年纪便能独立诛杀一名烦恼魔的得力干将,当真是少年出英才,昆仑墟能有你这样的年轻弟子,我很欣慰。” 白飞鸿面色一肃,顿时站直身体,低下头来。 “您的称赞,我愧不敢当。”她解释道,“那时云梦泽已全然龙化,苦清修士忙于牵制他,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动静,这才给了我可乘之机。若是正面对决,我并无一分胜算。当不得您如此赞许。” “不骄不躁,亦不为名利所惑,很好。”掌门理了理胡须,面露微笑,“但也不必如此自谦。苦清修士那般境界的魔修,便是在心无旁骛之时,也会保留有最基本的戒备,时时刻刻提防着周边的动静。能够无声无息地靠近于他,再取下他的头颅,本就是一件极为了不起的事。你当得起这称赞。莫要妄自菲薄。” “我……” 白飞鸿还想申辩什么,话语却忽然冻在了唇边。 是啊。 她忽然意识到了。 与她重生之时遇到的那个魔修不同,四苦修士均是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无论是境界、经验还是武力,都远非平常魔修可以比拟。 区区一个隐匿诀,根本瞒不过他们的感知才对。 但是那一剑,直到斩下他的头颅来,对方都没有分毫察觉。 为什么? 这并不合理。 似乎是觉察到了她的疑问,掌门望着她的目光又温和了几分。 “看来你说自己要修无情道,并非一句虚言。” 迎着白飞鸿越发困惑的目光,掌门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你当是已确立了自己的道心。” 白飞鸿一怔。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掌门又道。 “你杀他之时,心中不曾怀有任何的憎恶、喜怒与犹疑。若有,以四苦修士的境界,必然会觉察到。但你所修为无情剑道,道心一立,心中仅存杀意,再无其他。故而不露杀气,旁人难以觉察。” 见白飞鸿面上渐渐显出恍然之色,掌门方才再度颔首,笑意中透出几分嘉许。 “入门不过数月,便已寻到了自己的道心,你的天赋,在我平生所见之人中,也算十分罕见。希望你今后能继续秉持初心,不为外物所动,不畏他人言说,早日得证大道。” 突然得了掌门的称赞,就算是白飞鸿也不由得生出一丝激动之情,她连忙深深低下头去,克制着不要露出旁的表情。 “是!” 她沉声应道。 “至于空桑的小公子……” 说到这里,掌门面上的笑意也敛去了。回想起那些惨死的子弟,凄惨而又悲壮的战场,他不由得深深叹息一声,面上浮现出悲悯之色。 “此番烦恼魔来袭,是谁也没能预料到的。空桑子弟在我昆仑墟的土地上发生这等惨案,是我的失职。我会亲自去同陆城主与云夫人道歉。幸而,空桑的小公子没有落到魔修手中,我还能勉强与他们有个交代。” 他又看向闻人歌,问道:“那位小公子现如今是在……姑射之山吗?” “还在长留。”回答的人是护卫队长,“先前云真人还未归来,我们便将那条龙……那位云公子放在了长留之山,等待掌门安排。请问现在是要将他送去姑射之山吗?还是送去闻人峰主所在的不周之山?” “还没有送去云三娘子那里吗?”掌门沉吟道,“那便送去太华之山罢。” “太华之山?”护卫队长有些惊讶,“可是……” 白飞鸿也感到了一丝怪异。 若要论起来,云间月是云家的三娘子,是云梦泽的亲姨母,二者同为龙血之身,照顾起来更为方便。而闻人歌是天下最好的医修,云梦泽如今身受重伤,虽然她以回春诀治疗过了,但她的回春诀自然无法与先生相媲美,还是送去不周之山,由先生就近诊治更为妥当。 而且,空桑之所以将云梦泽送来昆仑墟,不就是为了送到闻人歌这里调养吗? “要是他尚且没有龙化,自然是送到他二人处更妥帖。” 掌门叹息道。 “但如今他已完全化作龙身,伤势如此沉重,再加上龙血暴动……除了希夷,当世已无人能救他。” 掌门看向白飞鸿,目光中透出几分郑重。 “空桑的小公子,这段时间便劳你多照顾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白龙在昏睡中, 忽然感觉到了触碰。 21 小小的手掌,带着某种奇异的温暖,轻轻贴近他的伤口。尖刺一样的痛楚, 随着那只手的接近无声无息溶解了,化作潺潺的暖流, 洗刷过翻卷的血肉。 断裂的肌腱、淤肿的血管、充血的肌理……都在这暖流之中放松下来,重新粘合、梳理、平复下来。 那只手移到哪里,哪里的伤痛就变得柔和安静起来。 白龙忽然对那只手的主人生出了一些好奇心。 所以虽然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他还是勉强睁开了一只眼睛。 在模糊的视线之中, 他看见了一个年轻女孩子。 失血过多的眩晕, 令他看不太清楚对方的面容, 只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小姑娘。 见他睁开眼睛, 她也抬起头来。 “这样会痛吗?”她小心剪掉他颈侧一块翻掉的鳞片, 温声问他。 在他听来,她的声音也是模模糊糊的, 却不知道为什么, 让他感到些许安心。 白龙想要摇头, 却又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困倦。于是他只是微微前倾了身体,将巨大的龙首靠在那女孩的身旁。 在暖洋洋的灵力之中, 他不再对抗那席卷而上的倦意,轻轻阖上了眼睛。 就像是漂浮在春日的暖流之中。就像是栖息在春风和煦的山林之上。就像是听见了令人怀念的……遥远而又温柔的旋律。 纯白的幼龙,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坐落于大海之上的空桑之城。 不知为何,他忽然对这熟悉的景象,感到了些许怀念。 并不分明的, 淡淡的, 如同薄烟一样的怀念。 梦中的自己还是一个小孩, 穿着朱红的裙裾, 墨黑的深衣,一头乌发也用红绳束起来,正抱着一只黑猫在树上发呆。 他记得,那时他很讨厌这身衣服,只是母亲不知道从谁那里听来了“给体弱多病的男孩穿上女孩的衣服,可以蒙骗过上天的眼睛,不让上天早早把他收走”的说法,硬是要他一直穿女孩子的衣服。而他也拿母亲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无奈听从。 小小的孩子抱着一只猫缩在树上,看起来倒像是一尊白瓷娃娃。 他不由得困惑了一下,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树上来着? 对了。 他想起来,因为乌奴偷偷跑了出去,他也跟着追了出来,结果乌奴跑着跑着,就溜到了这棵大树上。乌奴实在太小了,还没有满一岁,小猫总是这样,爬得太高,反而下不来,只能在树上无助的喵喵叫。 幼猫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是太可怜,太让人心烦,他只好结一结衣摆和裙裾,爬到树上想把它抱下来……也不知道乌奴明明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到底是怎么爬得那么高。 结果,等他爬到了树顶,把卡在树枝上的乌奴抱下来……却在低头的时候发现,自己也下不去了。 说到底,这棵树究竟为什么会这么高? 小小的孩子一时陷入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要继续在树上待下去,等旁人发现他,然后因为“小少爷居然爬到了树上下不来”被侍女姐姐们嘲笑;还是干脆奋力一搏,拼一个摔得半死也要先跳下去再说。 他艰难地权衡起来。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流逝,眼看着树影都开始慢慢东移起来,他终于决定要不赌一把算了,相信龙血传人不会因为从树上跳下来就摔死……。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树底下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还好吗,能下的来吗?” 那是一道柔和又好听的女声。 他依稀记得,自己在睡着之前,曾经听见过这个声音。 小小的孩子低下头去,看到一个正仰起脸来看着他的小女孩。她有一张过于苍白的脸,看起来和他一样,身体很不好的样子。但这种苍白的病态丝毫无损于她的秀丽。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种美貌未免过于出格,让看的人不免生出几分忧虑,担忧起她的命途来。 她有一双清泠泠的眼睛,而那双眼睛,现在正看着他。 这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只好率先移开了视线。 “我只是坐在这里发发呆。” 他别扭地扯下一把树叶,在手里胡乱碾碎,绿色的汁液流了一手,被手心的热度一蒸,越发黏腻得令人生厌。 而那女孩似乎也看穿了她的逞强,只是稍稍沉吟一会儿,便抬起白生生的小手,指向他脚下的树节。 “你往右边挪一下,那里有个树瘤,再下面就有一根树枝,可以踩着那个下来。” 日光穿过摇动的树影,落在她的脸上,她实在是白得有些过分,在日色下简直是在发光。那种朦朦胧胧的白刺痛了他的眼睛,令他不由得再度移开了视线。 但他还是按照她的说法,小心翼翼地抓紧了身下的树枝,向着她指出的树瘤探出脚去,乌奴窝在他的怀里,发出一连串慌张的咪呜咪呜,细细的尾巴胡乱扫着他的脖颈,越发令人心乱。 “往左一点……再左一点……对,就是那里。” “下面那根树枝有点远,下去的时候要当心啊……” “就差一点了……小心!……呼,吓死我了……” 女孩子清脆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随着掠过耳边的风声,还有摇动的枝叶娑娑声,变得模糊而又遥远。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这样一个小姑娘的话,但是……他还是依照她的吩咐,小心而又笨拙的……从树上攀了下来。 终于落到地上的时候,小小的孩子转过头来,看着女孩的笑脸,微微愣了愣神。 见到他下来,那小姑娘倒像是比她自己爬了一回树还要兴奋的模样,那种真切为他感到高兴的神色,让他不由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下意识低下头去。 “我没在这边见过你。”他有些别扭地开口,胡乱找着话题,“你是哪一家的?我没听说最近会有客人来。” 听到他的问题,小姑娘想要摸一摸黑猫而伸出的手忽然蜷缩起来,她微微垂着头,有些无措的模样,片刻之后,她面上泛起一丝单薄的笑来。 “我是昆仑墟不周真人的弟子。”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什么情绪,却让他莫名烦躁起来。她稍稍抬起头来,面上还带着那种有些莫名的笑。 “先生来空桑替二公子诊治,便也带上了我。抱歉,我不知道这个园子让不让外人进入,只是看这里离客房近,便来散散步,要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 他不喜欢她那种笑。 “不过一个园子,建了就是给人看的,哪有什么冒犯不冒犯。”他哼了一声,突然将乌奴放在她手里,却避开了她的视线,“给你,你一直很想摸?” “……谢谢。” 女孩怔了一下,下意识抱住了递过来的小猫。乌奴也不知道为什么格外亲近她,整只猫都攀到她身上,攀着她的肩膀喵喵的叫着,撒娇似的蹭来蹭去。而她的神色也柔和下来,伸出手去,小心地揉着小猫柔软的皮毛。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现在的神情好多了。 不想笑还要笑的样子,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他想。 “这只猫有名字吗?” 小姑娘将黑猫抱在胸口,用脸颊轻轻去蹭它软乎乎的皮毛。他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大高兴地抿了抿唇。 “乌奴。”他皱着眉头说,“不要一直这么蹭它,小心它挠你。” “是这样吗?”她忙将小猫放开了一点,有些担忧的看着乌奴,“这样抱它会不舒服吗?” 小小的孩子把嘴唇抿得更紧了,小姑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目光从猫猫身上移开,落到他的脸上。 “对了。”她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忘记说名字了……我叫白飞鸿,你呢?你叫什么?” “云……” 他本想报出自己的名字,但是想起对方是来替他治病的不周真人的徒弟,自然也知道陆家的小公子是个男的。 而他现在不仅穿着女孩子的衣服,裙裾还因为爬树蹭脏挂乱了。这让他很不愿意说出自己就是云梦泽。 一想到这个人还看见了他挂在树上下不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变得更难说出口了。 “云朝雨。” 末了,他偏过头,小小声地报出了云家表妹的名字。 而小姑娘也没有什么怀疑的样子,只反复念了几遍“云朝雨”,便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我记住了。”她说。 不知为何……看着这个笑容,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报了假名字给她。 但是…… 他有些闷闷的想。 反正她也不可能留下来。 反正她要不了多久就会跟着她师父回西昆仑。 反正……她大概很快就会忘记他。 这样想着,他却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 “别站在这里了,很无聊。” 他说。 “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我知道这里有个地方可以看到归巢的重明鸟……你还没有见过重明鸟?” …… …… …… 那是没有发生过的旧事。 他知道。 那只是小憩之时,偶然梦见的蜃景与泡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hi~您好。见到我就说明小天使需要再多买几章了哟。  闻人歌落座的时候, 正好听见瑶崖峰主荆通在与崇吾峰主苏有涯讨论这一次的大选。苏有涯的手指隔空点了点水镜中的锦衣少女,语气中带着几分嘉赏。 “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林家宝婺果然无愧于她父母的声名, 这个年纪就能使得好御剑术,就算是在禁灵阵里也没有慌了手脚, 荆师兄,令侄女未来可期啊。” “哪里哪里。”荆通虽然心里得意, 语气倒还是谦逊的,“宝婺年纪还小, 到底是有些沉不住气, 我还要好好打磨打磨她的心性。这孩子素来争强好胜,可别让她听见你这么夸她, 不然那尾巴怕不是要翘到天上去了!” “荆师兄说笑了, 宝婺那孩子我也是见过的, 哪里就有你说的这样好胜了。我看她啊,是个好的。” “你可别再抬举她, 小心她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到那时我这把老骨头,就更管不住她喽。” “荆师兄……” “苏师弟……” 闻人歌:“……” 你俩还没完了是。 虽然早就对自家师兄们的德性心知肚明, 闻人歌还是不由得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用自己久经各类蠢货……咳, 是久经不可思议病人考验的良好修养, 压下了已经开始微微抽搐的嘴角。 不过别人就没有他这么好的修养了, 只听扑哧一声, 原是正坐在那里替灵兽顺毛的翼望峰主压不住笑了出来。 荆通与苏有涯的话音一窒,两人缓缓地回过头来。 “对不住, 对不住。”翼望峰主轻咳一声, “我只是看见这两只狗在互相舔毛, 那姿态实在好笑,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揉着自己脚边那两只灵犬的下巴,直揉得两只大狗从喉咙间发出了满足的咕噜声。 荆通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些,他坐直了身子,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 “我倒没觉出有哪里好笑了。至于你,巫师弟,今天这么重要日子,还要带两只畜生进来可不合适?” 翼望峰主揉着灵犬下巴的手也顿住了。他抬起头来,眼神也是冷冷的。 “你说什么?”他缓缓道,“畜生?” 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中,两只灵犬站了起来,而荆通的手指也无声一动,在这连灵犬喉中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寂静中,空气也仿佛紧绷起来。 而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氛围中,居于最上位的掌门却忽然开口了。 “我听说,闻人家的小姑娘今日也来了?” 与外界的想象与印象不同,昆仑墟的掌门并不是一个仙风道骨、清瘦矍铄的老者,而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子。笑脸是圆圆的,肚子是圆圆的,手臂也是圆滚滚的。大概是因为如此,他看起来很是和气,全没有什么架子,与其说是威严庄重的一派掌门,不如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家老头子。 他笑呵呵地招呼了闻人歌一下,像是平常人家的老祖父招呼自己疼爱的小辈一样,把闻人歌招呼到了自己身边,眯着一双老眼,指了指堂前的水镜。 “你给我指一指,哪个是你家的女儿?” 闻人歌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向着水镜中一指。 “她便是。” 在看清水镜中的景象时,便是闻人歌也不由得惊了一惊。 “不错不错。” 老人捻着花白的胡须笑了起来。 “没有借助外力,这样快便走到了问心境,这孩子的心境与天赋,都可以说是少有。我记得她……是叫白飞鸿对吗?” “是。” 闻人歌虚应了一声,目光却还停在水镜上。 所谓的问心阶,一共有三道关隘。 第一段询问上路者目标是否鲜明。 第二段质问上路者心性是否坚定。 而第三段,也是最难的一段,便是这一道“问心境”。 在这里,他们会被迫叩问自己的内心,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隐秘,从而知晓自己真正的所欲所求,也知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水镜中,白飞鸿的身形也如其他人一样,陡然僵立在了原地。 …… …… …… 白飞鸿在看着林宝婺僵住时,便隐约猜到了前方会有什么。 “问心阶……果然是逃不过‘问心’吗?” 她稍稍苦笑了一下。 “正所谓‘修真修心’,若是修心不正,不仅会与大道无缘,还容易困于自己的心魔。”花非花感慨起来,“虽然我也知道在修道之初便让人看清本心,对未来的修行有莫大的好处。不过,一上来就玩这么大吗……也不怕吓着小孩子,没心魔都生出心魔来了。” “问心无愧的话,自然不怕扪心自问。” 白飞鸿又叹了口气。却也不再迟疑,径直朝前方迈步。 无论前面有什么,她都必须走下去。 禁灵阵对她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白飞鸿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笔直而又毫不动摇地前进着。 一步,又一步…… 在踏上某阶白玉石阶的刹那,白飞鸿忽然有了某种预感。 如同落入透明的蛛网之中,眼前的一切陡然模糊起来。 …… …… …… 她独自跌坐在尸山血海中。 目之所及,皆是残肢碎尸。 林宝婺的头颅被一刀斩断,滚落到她脚下。那张总是傲慢骄矜的面庞沾了血污,美丽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大睁着,心有不甘,目眦欲裂。 白飞鸿沉默着。忽然伸出手去,合上了她的眼睛。 林宝婺是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弟子,所以在昆仑墟遭袭之时,师长们派她来镇守这个避难之所。然而,即使是得了琅嬛、昆仑两派真传的林宝婺,也没能在来人手中走过十五个回合。 白飞鸿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了高处那个男人的视线。 殷风烈。 昆仑墟掌门的亲传弟子,昆仑墟人人仰慕的小师叔。 白飞鸿年少时,殷风烈带着他们这些年轻弟子出门斩妖除魔,却意外遇到魔尊雪盈川,为了给他们争取一线生机,他选择自爆灵府,拖住雪盈川,让他们一行二十余人得以逃离。 没有修士自爆灵府之后还能活下去。所有人都知道殷风烈已经死了。 他是她的英雄……也是她第一次爱过的人。 谁能想到,十余年后,殷风烈活着回来了——以妖皇的身份。带着数万妖兵妖将,灭了他们的宗门。 昆仑墟给低阶弟子准备的避难所,原本应当是万无一失的。 如果不是有一个知道密道开启方式的人,进了这里的话。 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妖皇的对手。 他杀光了在场所有人,唯独留下了她的性命。 满地的残肢碎尸,白飞鸿在血海之中仰着头,看着那张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脸。 而他冷冷的俯视着她,仿佛从来都不曾认识过她。 她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他会一言不发,抽刀离去,就像她只是他衣摆上偶然沾到的、甚至不值当他伸手去掸一掸的尘土。 白飞鸿握紧了手中的剑。 下一秒,利刃出鞘,她猛地冲了上去! 她绝不会让他这么轻易的离开。 “站住!殷风烈!” 这一次,她要用自己的剑拦下他,她一定要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你不杀我。 剑光如雪,千言万语都凝在这一剑中,无数的质问与呼喊以凄厉惨绝的声势,笔直地向着血海尽头的那道背影刺去。 而殷风烈回过头来,却已是少年的形貌。 “你要杀我吗,飞鸿?” 他问。 白飞鸿正在湖边喂鱼,听到这句话,她手上的动作一顿,却没有回过头去。 在她身后,来人停了停,似乎是因为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的声音听起来多了两分烦躁。 “再过几天,大哥就会成为整个空桑的主人,他的婚事会受到天下瞩目,你认为到时候别人会怎么说你?又会怎么说他?” 还能怎么说呢? 白飞鸿笑了笑,将一把鱼食攥在手心里,好玩似的捏来捏去。 无非是她挟恩图报,区区一个妓.女的女儿,仗着自己救过陆家少主的命,硬逼着他娶她。 或者是陆迟明真是不走运,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天生剑骨,惊才绝艳,居然被一个狐狸精给缠上了,为了与天下第一大宗联姻,不得不迎娶这个坏了根骨、于修行之道上难有长进的废物。 这些话在她与陆迟明刚定下婚约时,听也听腻了。 “先前我父母能接受大哥和你的婚约,是因为昆仑墟还在——你虽然不是这一辈最出色的弟子,到底还是不周真人的女儿。但是现在昆仑墟已经……” 大约是他也知道接下来的话过于残忍,少年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即使他们现在碍于婚约同意你嫁进来,今后也难免有怨言。到了那一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倒不如你主动退了这门婚事,我父母念及旧情,以后也会对你多加照拂。” “说得这样委婉,真不像你的性子。” 白飞鸿终于回过头去,念出了来人的名字。 “云梦泽,你哥哥知道你来与我说这些吗?” 云梦泽抿住唇,像是要避开她的目光一样侧过脸去。乌发稍稍掩去他的面庞,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微微绷紧的下颌。 他们家的人都生得很好,这对兄弟的丰姿容色更是格外出众,就算是说了这样可恨的话,也让人难以对他生出愤恨来。 乌发朱唇,雪肤花貌。 白飞鸿晃了一下神,想,他倒是生得比许多女子更昳丽。 “其实你只是想告诉我,昆仑墟已为妖族所灭,两派间的盟约自然也作不得数。如今娶我不仅无法为空桑带来任何好处,还会使你们也成为妖界的仇敌……更何况,我出身卑贱,道途无望,原本就配不上你光风霁月、惊才绝艳的哥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小修) 第三十六章 修道之人, 应当断绝尘念,远离世俗。是以,对修真者来说, 许多节日都是已经不过了的。不只是在昆仑墟, 在其他各大宗门也是如此。 但过年是唯一的例外。 “毕竟是辞旧迎新的大日子, 比起寻常节日, 在玄学上也有很重要的意义。” 白飞鸿一边为云梦泽的龙身换药,一边这样解释道。 “而且……对于新入门的弟子来说,一上来就要他们完完全全了断尘缘, 也实在太难为人了。你应该也能理解?” 年幼的白龙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哼声, 比起反驳, 倒有点像是一个未成形的笑。 白飞鸿倒也不生气, 她微微弯下腰,一缕长发因为这个动作从耳边滑了下来, 有些遮挡视线。她抬手将其挽起, 凑近去检查那些新生的鳞片,细细的吐息拂在刚生出来的软鳞上,激得幼龙下意识绷紧身体, 连瞳孔都无声地收紧些许。 “鳞片生得很好,非常整齐。你的伤应该很快就会完全好起来。”她不由得感慨起来,“龙血确实很好,常人受了这样重的伤早就不行了, 你只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如初, 真厉害。” 年幼的白龙听了她的话, 却露出一些不太高兴的模样, 它沿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身躯, 忽然翻转身体, 将那些新生的龙鳞压在身下,用一个有些扭曲的姿势盘踞起来,别别扭扭地将龙首埋进去,只露出一对稚嫩的小角来。 因为它的年纪还很小,那双角不像成年的巨龙——比如云间月——那样尖利而修长,看起来反而有一点可爱。 白飞鸿倒有些被它逗笑了,下意识伸出手去,就想摸摸那双小角。 “不要随便触碰龙的角。” 一声清冷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白飞鸿下意识回过头去,只看到希夷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后,无声无息,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看了多久。白布覆盖了他的双目,让人难以分辨他的情绪,白飞鸿只能从他素来表情缺乏的面庞上看出……他大概和平时一样,什么也没有想。 她下意识将手收了回来。 “不能碰吗?”她问道。 “你无事时会碰龙的逆鳞吗?”希夷也只是淡淡的回了这样一句。 白飞鸿:“呃……” 好的她懂了,她完全明白了。 难怪前世,云梦泽化作龙身带着她从阴魔手中逃走时,她抓住他的龙角,他的反应会那么奇怪。 为了缓和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尴尬,白飞鸿下意识理着耳边有些凌乱的鬓发,将视线从白龙身上移开。 “对了,师父,有人问我……你会收云梦泽为徒吗?” 她胡乱找了个话题,却在问出口的一瞬间也生出些许好奇心来。她抬起眼看向希夷,却依旧没能从他面上看出什么变化来。 希夷只是微微颔首,面上的神色依然是淡漠的。 “他的命理已经改变了。”他平静道,“由我收他为徒,是最好的结果。” 说罢,希夷缓步走来,如同白鹿在冰原之上漫步,优雅,和缓,而又静美。他探出一只苍白的手来,轻轻抵上白龙昂起的龙首,无声地压在它两角之间、额心那处最为光洁而坚硬的龙鳞。而后,希夷微微垂下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注视”着白龙金色的瞳孔。 “这样一来,你应当也能接受。” 他像是在问它,又像是在问着旁的什么人。 白龙喉间发出低低的呼吸声,那双金色的瞳孔定定凝视着眼前白月一样的男子。良久,不知它想了些什么,白龙还是缓缓低下头,向希夷伏身。如同一个臣服的姿势。 这个动作让它的角触到了希夷的手指,但一人一龙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白飞鸿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明白,这便是一场无声的拜师礼。 希夷收回手,面上依然是冷淡的。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太华峰的弟子了。”他说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友让同门,不可欺伤。你可能做到?” 白龙发出一声低低的龙吟,像是应和,又像是在表达不满。 希夷倒并不如何在意,他回过身来,“看”向白飞鸿。 “过来,飞鸿。”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白飞鸿看了他一会儿,虽然不明所以,还是乖乖起身,走到他面前,低下了头。 “师父。”她恭敬道,“有何吩咐?” “……” 希夷并没有说什么,白飞鸿却忽然感到发间一动,她下意识想要抬起头来,却被一只大手轻轻压了压脑袋,伴随着一声很轻的“别动”。 他的动作并没有什么力道,她却不敢再动了。只能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感受着修长的手指在她的发间穿来穿去……他的手总是冷的。这一刻,却温柔地挽起她的长发来。 白飞鸿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到希夷用生疏却仔细的动作替她编好了头发之后,才看到眼前的白衣稍稍向后退开一步。 他衣襟上那摄人心魂的冷香,也随着这一步远去了。 “好了。”他道。 白飞鸿下意识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了一抹微凉。她将那一缕从鬓边垂下的物什拈到眼前来,却看见了一抹皎洁的月光。 “昨夜看到了很好的月色。” 希夷只这样说,他便是在说这种话的时候,语气也依旧是淡淡的。 ——昨夜看到了很好的月色,所以想将它送给你。 他说的那样简单,那样平常。像是剪下一段月华,再将它系在她的发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样。 不过,对希夷来说,这一件事,或许的确算不得特别。 对于常人来说,想要空手捉住月光,有如系风捕景,终不可得。若是放在希夷身上,却并非如此。 随手截下无形无影、转瞬即逝的月光,再将其固定、炼化,最后将这一段盈盈如水的月华,信手系在她的发上……对一般修真者来说,这是穷极一生也无法做到的事情,对他来说,却也不会比折下路边的一朵野花更难。 白飞鸿很早便知道,希夷并不是常人——不如说,便是在修仙者之中,他也是最为异类的那一个。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强,究竟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他是从昆仑墟建立之初存续至此的存在,是世上最接近于仙人的生命。 此时此刻,她不过是更为直白而明确的……感受到这一点罢了。 “谢谢师父。”她最终只能这样说。 希夷收回手,也没有什么旁的神色,仿佛方才他只不过做了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不如说,对他来说,他只不过是看到徒弟的头发有些乱,所以替她理了理罢了。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记得快要过年了。”他侧过头,隔着覆眼的白布“望”着外面,“昆仑墟每到这时候就会很热闹。你可以去其他峰主那里问一问,有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做的。” “咦?” 这(对希夷而言)过于世俗化的发言让白飞鸿抬起头来,而后下意识点起头来。 “我明白了。是去问问他们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对吗?” 希夷面上极为难得的浮现出一分无奈之色,他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她,口中散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太息。 “时光宝贵。和友人们好好玩。”他如是说。 白飞鸿几乎都要脸红起来,她连忙点头,说着“那我出去了”,向着希夷匆匆鞠了一躬,便打算一溜烟跑出门去,最好能用最快的速度从师父面前消失。 白龙见状下意识撑起身,想要和她一起出去,却因为体型巨大再加上伤势未愈,只撑起一半便控制不住地再度倒了下去。 希夷静静的转过脸来。 “想去?”他问道,声音没有什么波动。 “……” 白龙沉默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屈辱地点了点头。 “也好。”希夷抬起手来,无声地掐了一个法诀,“那便去罢。” 白龙顿时化作了一只轻盈的小龙,只有小蛇那么大,被无形的灵力一托,乘着风一般。一道纤细而绮丽的白,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白飞鸿肩上。 “带你师弟一同去。”他对白飞鸿说道,“两人一起,也算有个照应。” 师父有命,白飞鸿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低下头,恭敬地又行了一礼,还将因为这突然一低头差点从她脖子上滑下去的小白蛇……小白龙往上托了托。 “是。” 一人一龙就这样离开了太华之山,徒留下希夷还伫立在原地,良久,一翼一目的比翼鸟飞了过来,用那只小巧的单足立在他的肩上。 “干吗让小飞鸿和那只小臭龙一起出去?”蛮蛮显然还对这只导致它突然断供的白龙耿耿于怀,“而且还帮那个臭小子变小,让他坐在小丫头的肩膀上,我说你再不谙世事也有个限度,希夷!” “咳……咳咳咳……” 希夷没有什么旁的反应,只是用袖子里的手帕掩住口,重重地咳嗽起来。他咳得比平日更厉害一些,纤细的脊背佝偻起来,手指蜷曲着,血管也在紧绷的肌肤下鼓了出来,蛇一样突突颤动着。他摁着帕子的那只手,用力到甚至可以看到手背筋骨的形状。 “你这家伙——”蛮蛮见他如此,急得直扑扇翅膀,倒也骂不下去了,“唉!你呀!你呀!” 良久,良久,希夷终于止住了咳嗽。他将染血的帕子折起来,收回衣袖里。 再度抬起头来时,他的面上依旧是沉静的,近乎漠然。 “蛮蛮。”他低声道,声音中犹带着几分沙哑,“你太吵了。” 比翼鸟顿时气得全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它支棱起仅有的那只翅膀,重重抽了他一下,“嘎”的一声扑棱着飞远了,只留下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 “蠢货!你就是个蠢货!再管你我也是蠢货!!!”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希夷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无声地伫立在那里,长久凝望着殿外纷飞的细雪。 谁也不知道希夷在看什么,谁也不知道希夷在想什么。 唯有山岭间的风雪,依旧呼啸而过,一如过往的每一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花非花在见到白飞鸿肩上那条小白龙时, 露出了鲜明的嫌恶表情。 “你怎么这么招这些家伙喜欢,又是鸟又是龙甚至还有……”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的话语陡然一噎。在白飞鸿抬头看向他的时候, 花非花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还有什么?”白飞鸿倒是真的有点好奇。 “还有师长们奇奇怪怪的偏心眼。”花非花说着便翻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白眼, “也不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想的, 放着我这个正经徒弟不用,点名要你去练什么《九韶》……真是搞不懂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才是正经的乐修好!” 这一下连白飞鸿都感到茫然了,她不明所以地摸摸自己的胳膊, 又捏捏自己的脸颊。许久,才给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 “可能是……因为我是女的?”她看向花非花的目光越发不解, “但我记得《九韶》不是只有女修才能排演的乐舞啊……按理说你的身段也很好,又跟着云真人学了这么久的乐理,没道理避开你来找我一个剑修?” “谁说不是呢!” 花非花一边点头, 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来, 想掐一掐白飞鸿的脸颊。 “不过,也许我师父只是看中你可爱……嘶!” 一道寒光骤然闪过,要不是他反应够快,险些就要被小白龙咬下半只手来, 年幼的白龙细蛇一样盘踞在白飞鸿的脖颈上, 正呲着牙冷冷地盯着他,喉中还发出威胁的低鸣。 花非花也盯着这条幼龙看了一会儿,微微眯起眼,良久,面上忽然闪过一丝妖艳的笑意。 “你这小龙……脾气倒是坏得很!”他伸出手, 状似无意地去捏幼龙的脖颈, “不巧的是, 我的脾气也不怎么好,更不会因为你是空桑的小公子就让着你——” “嗬——” 小白龙也绷紧了身子,金瞳缩紧成一条危险的竖线,狰狞的獠牙张开,喉中威胁的低喝越发鲜明。 “你们两个,都差不多一点。” 白飞鸿叹了口气,向一旁退开两步,姑且算是把这俩一触即发的对头给分开了。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角。 “行了行了,不是说云真人找我吗?我们快走,让长辈等我们可不合适。走了走了——” “哎哎哎,也别推我啊……” 花非花被白飞鸿两手推着后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不住抱怨着,但是因为他的声音很轻,白飞鸿也听不太清他在咕哝些什么,只模糊听到什么“说好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呢”,“这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吗”,“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类十分令人迷惑,甚至深感茫然的自言自语。 而在白飞鸿看不到的角度,花非花仗着自己长得高,以一个相当扭曲的姿势回过头来,和白飞鸿肩上的小白龙对视一眼,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回头再找你算账,有种就别跑。 ——我等着,会跑的是你才对? 在这阵暗潮汹涌明争暗斗之中,白飞鸿三人终于艰难地走到了姑射之山。 姑射之山,与其说像是一座山,不如说像是一座浮空之岛。 白飞鸿仰头看去,不管看多少次,她都不由得为这仙山的神异而感到着迷。 构成山体的并非是寻常的岩石,而是川流不息的瀑布,银白的水流自万仞之上倾泻而下,如同漫天星河向着四方倒了下来,碎玉飞雪一般的水沫,让这座仙山也显得朦朦胧胧,如在云雾中。 在山下有着一汪巨大的湖泊,深不见底,山上倾落的流水都汇入这大湖之中,这大湖却似乎永远没有被注满的时候。分明被姑射之山所遮蔽,却仍旧能映出毫无阴霾的碧空。盈盈如一泓青玉。 白飞鸿曾经听闻,这是白帝所留下的仙法之一。 大湖的湖底并不在下方,而是在上方。待他们上得姑射之山,便在山上看到了一方一模一样的大湖,倒映着一望无际的晴空,连湖水似乎也变成了那种澄明的深蓝。清澈的流水自湖中潺潺涌出,向着四方奔流而去,在山的边缘陡然坠下,落入下方的湖泊。 简而言之,这座大湖被仙人分割成了两个部分,湖面在下方,湖底却在上方。这是唯有仙人才能施展的神通,普通的修士便是穷尽一生之力,也无法做到。 每当看着这方大湖,白飞鸿便不由得开始畅想,在她……不,甚至可能连掌门都还没有出生的那个太古时代,天地灵气充盈之时,这方天地究竟是何等模样。那些真正的仙人,那些只存在与传说中的神鸟圣兽,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都是明确的—— 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了。 天地间已不存在仙人,所留下的神鸟圣兽也只有…… 她下意识扶了扶脖颈上盘着的幼龙。 姑射之山并无草木,却生着许多白玉的林木,放眼望去,满眼皆是玉树琼枝,化作一片冰雪般的纯白世界。在瑶林的中央,生着一株巨大的琼树,不知经历了多么漫长的岁月,也不知要多少人才能合抱得起那虬结的树身。 白玉般的树冠如同亭亭华盖,几乎遮蔽了天日。就连从枝叶间漏下的点点日光,也像是揉碎了琼玉似的,星星点点的晶莹。 在这如梦如幻的景象之中,云间月正指挥着那些年轻乐修们排好队列,依着她琵琶的旋律,排演着《九韶》之舞。 昆仑墟每十年开山一次,招募子弟,而六峰之中,除却此前从不收徒的太华之山外,便是云间月所在的姑射之山收徒最少——白飞鸿曾听过小道消息,说是云间月云真人觉得和人修沟通实在困难,嫌带徒弟麻烦——但饶是如此,山中的年轻乐修累积下来,也是一个可观的数字。 现如今,数十名乐修正排好了队列阵法,或抱着乐器,或身着舞衣,或坐或立,皆是风姿绰约,共谱这一曲《九韶》之章。 若是其他乐修看到这一幕,应当能说出许多华彩动人的诗文来赞颂眼前这一幕。但以白飞鸿一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人的眼光看来,她除了一句“好美好厉害”,也再说不出旁的什么了。 同时,白飞鸿也对自己一个(刚转修不久的)剑修即将加入这一群顶级乐修之中,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窒息。 开什么玩笑,看看人家的腰身,听听人家的歌喉,真正的行家只要站在那里,就能从头到脚都立着两个字——专业。 班门弄斧莫过于此。 白飞鸿此刻只想掉头就走,当做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云间月。 然而她的胳膊却被花非花拖住了。 “阿白,来都来了,做什么这么急着走?” 花非花媚眼如丝的把她望着,不管是举止还是腔调,都让白飞鸿想起自己前世在外除妖时不慎误入过的某个洞窟,当时那满石窟里的蜘蛛精都这样把她望着,在盘好的天罗地网上温柔地对她招着手,笑吟吟地招呼着“来呀”“别走呀”“你跑什么呀”…… 这显然不算美好的回忆,让白飞鸿不由得狠狠打了个哆嗦,只想当场告辞——从瀑布顶上跳下去都行。至少这样一来还走得比较痛快。 问题是云间月此时也恰好看到了她。 “太好了,你来得正好!” 云间月眼前一亮,便朝这边走了过来。白飞鸿头皮一麻,深知自己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强笑着转回身来,对姑射真人行了一礼。 “云真人有何吩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脊背都在不住往外冒汗,生怕这位云三娘子再提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要求,还伴随着一句“这么简单你一定没问题”的灵魂重击。 她可是龙啊。 白飞鸿绝望的想。 然而云间月却没有提出什么魔修般的要求,她只是笑吟吟地望着白飞鸿颈上的小白龙,还伸手来回抚摸了好几把,直把小白龙摸得蜷起身子,连连闪躲。要不是白飞鸿还没到绾发的年纪,它看起来恨不得直接钻到白飞鸿的发髻里去。 “我还从来没见过我这小外甥这么乖巧的样子呢!还是希夷长老有法子。” 云间月终于摸够了龙,兴冲冲地收回手来,从衣袖间取了一方白玉简,交给了白飞鸿。 “这是你父亲同我要的典籍。你娘亲早年亏损太过,只用药温养着还是不够,寻常体修的法子对她来说又过于刚猛,过犹不及。恰好你娘亲从前也学过歌舞,他便托我寻来一些乐修之道中适合凡人与根基不稳的修士入门的术法,来帮她强身健体。我姑且整理了这些,让她试试再说。” 云间月说着又看了花非花一眼,见徒弟忍笑忍到扶树颤抖,憋气憋得都要背过气的模样,露出了一丝莫名之色。 “我听花非花说要去找你,便要他顺便把你带过来……怎么,你们两个都这副表情?”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花非花连忙举起右手,神色肃穆,指天发誓。 “我只是开个玩笑。”他说。 “哦。” 白飞鸿抬腿就是一脚,狠狠踹在花非花的胫骨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三8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平心而论, 白飞鸿甚至想把花非花从这座山头上直接踹下去。 阻止她这么做的不是云间月,而是她岌岌可危的常识。 严格说来,云间月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因为她在花非花夸张的抱着小腿扑倒在地扯开了嗓子准备满地打滚的时候, 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 用脚尖在花非花身边比了比。 “怎么?他欺负你了?”云间月跃跃欲试似的抬起了腿, “那样的话,你刚才踢得太轻了, 想踹断他的骨头,你得从这个方向去踢, 也得更用力一些才行,就像这样——” 她一脚都还没踢出去, 花非花就惨叫着跳了起来。 虽然这么说不太文雅,但那一瞬间,白飞鸿的脑中只闪过了一句话——火烧屁股也不过如此。 该说不愧是龙吗, 云间月那一脚着实刚猛, 饶是花非花蹦的比兔子都快,裤腿也还是被擦烂了一截,当时便看见他的小腿往上红了一片,让人全然不敢去想, 若是那一脚落实了会怎么样。 只能说……云间月的示范, 不含任何虚以委蛇的成分,纯然是诚心诚意的示范罢了。 “杀人啊!” 唯有花非花叫得格外惨烈,令人耳不忍闻。 “又没真的踢到你。” 白飞鸿双手环胸,面上一派冷漠,片刻之后, 到底是被花非花极其夸张的“我伤心了!”表演逗得笑出声来。这一撑不住便再也强装不起怒意, 只好垮下肩膀, 一边笑一边无奈摇头。 “算了,这回就放过你。” 花非花唱念做打俱佳的表演戛然而止,他放下手,甩了一甩袖子,悠悠然绽开一个笑来。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苛责我。” 他朝这边抛了一个媚眼,声音也像缠着糖。 小白龙盘在白飞鸿的脖子上,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 花非花危险地眯起眼来,而后,他指着这条小白龙,礼貌地询问云间月。 “师父,我可以打他吗?” “只要你打得过。” 云间月露出了高雅的微笑。 花非花冷笑一声,抬手就开始卷袖子。 而小白龙也在白飞鸿的肩上支起了身子,周身鳞片发出锐利的冷光。 眼看着一场雄性互殴在所难免,却有一名年轻女修忽然从旁边走过来,笑吟吟地拉住了白飞鸿的手。 “你就是白师妹吗?”那位师姐好奇地看着她,眼睛闪闪发光,“我听说你还没有入门就已经除了一个魔修,前些日子还击败了四苦修士?闻人峰主的女儿,太华峰主唯一的弟子?” 白飞鸿怔了怔,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话题的重心就转到了她的身上,但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现在不是唯一的……” 她试图举起肩上的小白龙,那名乐修师姐却全然没有留意到她的话语,只兴冲冲地将她拉到人群中,招呼同伴们来看。 “你们看,这就是白飞鸿白师妹!”她兴高采烈地将白飞鸿推到身前,还摸了摸她的脸颊,“果然像翼望之山那几位师姐说的一样,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而且还很能打,小小年纪就从四魔之一的烦恼魔手中全身而退了喔!” 白飞鸿:“等等,烦恼魔是怎么回事?我根本没和他交过手……” “真的吗?好可爱……不对,好厉害!” 一拥而上的乐修们完全没有给白飞鸿辩驳的机会,其他的师兄师姐闻言也围了过来,其中一名还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长发,又用指尖拈起她发间垂落的月华,发出一声惊叹。 “这个是月光吗?居然有人用月光做发带!不过这个头发是谁梳的啊……感觉乱七八糟的……” 白飞鸿:“呃……” 是希夷。 原谅他,一千二百年没下过山也没和人交际过的男人,还能记得女孩子的头发要怎么梳已经不错了。 不,他真的给女孩子梳过头吗? 乐修大多都很执着于“美”,毕竟,无论是器乐还是歌舞,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表演。如何感染他人,如何俘获他人,都是乐修必做的功课。其中,个人的形体与容貌管理,也是很重要的一门学问。 毫无疑问,云间月的弟子们都精通这一门学问,只要看在场这些乐修的着装打扮就能明白了。 一群审美极好的乐修弟子,自然无法容忍白飞鸿继续顶着这样一个发型。 “让开让开,我来给师妹重新梳一个。” 一名师兄很快便挤开了其他人,凑到白飞鸿面前,他的着装打扮确实是这些人当中最为惊艳的一个,他从自己的发髻上拿下一枚发梳,灵活地解开白飞鸿的发辫,很快便为她梳好了一个漂亮的双丫髻,将月光的发带系在其上,打了一个繁复却也美丽的结。 “这样就对了。”他笑着将发梳别回发髻上,“你生得这么好,不好好打扮一下多可惜。” 白飞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摸了摸自己鬓边的月光。 “没错没错。”另一名师姐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还害羞了,真可爱……要是白师妹是我们姑射之山的弟子就好了。” “对啊。”最先带她来的那名师姐忍不住抱怨起来,“我还以为今年一定会收到很可爱的小师妹呢,没想到又是臭男人。真是的,我也知道花师弟的腰很棒,他刚来的时候我也盯着看了好久……虽然理解为什么师父会选他,但我还是想要像白师妹这样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啊!” “……” 白飞鸿只觉得自己对乐修的美好想象,此刻全都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她原本以为云间月那种外表仙气飘飘内里一言难尽的人是乐修里的特例,她的种种……嗯,神奇表现……是她身有龙血的证明。 结果你们乐修一个个都是这样吗!方才远远旁观你们共奏《九韶》之章时,一瞬间只觉得见到了真正的姑射仙人的自己,如今想来简直天真得都不忍心去回想…… “朱师姐对我腰身的赞誉,我就笑纳了。” 花非花笑微微地伸出手来,也不见他做了什么,白飞鸿便被他从人堆里轻易拽了出来。 “不过,师父的眼光可没有问题。比起乐修,还是剑修一道更适合阿白。” 他含着笑,温存似的望了白飞鸿一眼。 “她剑法很好的。” 白飞鸿微微睁大了眼睛。 “话说回来,师父还有一些东西要阿白去送,我们就先告辞了。” 花非花随手掐了一个御剑的法诀,一个比云间月所乘的要小一些的莲花座便飞到了他的足下,稳稳将二人托了起来。他坐在莲花座上,笑眯眯地冲师兄师姐们挥了挥手。 “各位师兄师姐排演辛苦了。我这个闲人横竖是不能上场,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到处逛一逛好了。唉,闲人也真是辛苦呢。” 在大家跳起来打他之前,花非花飞快地驱动法器,眨眼之间便已经消失在了夜空中。只余下一串让听的人想把琵琶砸在他脸上的得意笑声。 白飞鸿满脸都写着“无语”。 她沉默许久,到底是问出了那个从来姑射之山前便萦绕于心的问题。 “云真人究竟……为什么不让你参与《九韶》之乐?” 她真的很困惑。 “这个啊——” 大约是御风而行的缘故,花非花的声音也被吹远了,尾音听着格外的长。他似乎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悠悠给出答案。 “我也不知道。” 白飞鸿:“咦?” “明明师父先前也找我去练习,还将《九韶》的谱子给了我,说我的嗓子很不错,想让我唱其中一段来着……” 花非花慢吞吞道,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困惑之色。 “结果我还没有唱完,师父就说够了,还说我是她有生以来前所未见的奇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激动了,她当时浑身颤抖,连茶杯都拿不住了,一连摔了三个杯子,才终于把半盏茶送到嘴里。” 白飞鸿:“……” 她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之后她就坚决不许我参与《九韶》之乐的排演,问她的话,就说是人已经满了。” 花非花的神色中写满了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觉得我表现太出色,会打击其他师姐师兄的信心吗?她还说要是我加入进去,师兄师姐们会受不了的——不会,师兄师姐们都是大人了,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感到挫折,甚至一蹶不振呢?” 白飞鸿:“…………”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云真人很可能不是这个意思。 “对了,我还记得怎么唱,你要不要听?” 花非花转过脸来,笑吟吟地把她望着。 白飞鸿整个人都难以遏制地哆嗦了一下:“什么……什么怎么唱?” “《九韶》呀,我看你看着他们排演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肯定是很喜欢。我可以单独唱给你听!” 花非花兴致勃勃地凑过来,还抱住了白飞鸿的胳膊。 “怎么样,我够义气!有人愿意只唱给你一个人听!我作为朋友是不是特别仗义!感动吗阿白?” 白飞鸿:“别——” 然而花非花已经兴冲冲地展开了歌喉。 白飞鸿顿时眼前一白。 啊 云真人 你 脑子 进水 了 才 会选他 做 乐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三 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二人终于抵达不周之山时, 白飞鸿满脸都写着两个字——超脱。 倒是闻人歌在看到她肩上的小白龙时微微蹙起眉头,不由得伸手将整条瘫平的龙捞起来,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只能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白飞鸿。 “这是怎么了?”闻人歌的神情十分不解, “他的旧伤还没痊愈吗,怎么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嗯?不会?”花非花也凑过来看, “来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对,阿白?” 是啊。 来之前还好好的。 谁知道一首歌的时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白飞鸿神色复杂的看了罪魁祸首一眼。得到了花花无辜的回视。 “没什么, 只是路上受了些风。”她满怀怜悯从闻人歌手中接回小白龙, “先给我,他没什么大碍……只要歇一歇就能好。” 只要能从那阵魔音灌耳的冲击里缓过来就好。 “是吗?” 闻人歌面上仍有些疑虑, 但鉴于他也没能从小白龙身上看出什么异常, 也只好接受了白飞鸿的解释。但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小白龙身上,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困惑。 “吹了风?我记得……龙应该没有这么脆弱才对。” 小白龙纤细的身躯微微抽搐了一下, 似乎想挣扎着起来说点什么,却因为这个动作险些从她手心滑下去。白飞鸿见状连忙把小白龙放回自己脖子上,安抚似的摸了摸。 “没事没事。”她小声安抚它,“我懂你,那不是一阵风的问题。” 那是超乎人智极限的魔音。 魔修听了都会被当场超度。 为了不让话题滑向一个危险的深渊, 从而唤醒某些不可名状的记忆,白飞鸿果断从手镯的芥子中拿出云间月交给她的白玉简, 双手奉给闻人歌。 “这是云真人托我带过来的术法典籍, 记录了适合凡人与散修入门的乐修法术。” 她说着,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闻人歌。 “娘亲她……还好吗?” 她们母女有些地方还真是一模一样。 白飞鸿有些自嘲的想。 她没有告诉娘亲自己在学堂的事,娘亲也没有告诉她自己身体欠佳的事。 其实要说的话, 她也不是完全猜不到。 风月天的妓.女没有一个长寿的。那种畸形而又残酷的生活压在她们肩上, 再强韧再坚忍的人, 也难免要被压垮……甚至压碎。 她也曾经听闻过,娘亲也是有修行资质的。所以才会被买进楼去,培养为专供修士采.补的鼎炉。也是因为如此,白玉颜才会在短短时间内,便成为了风月天的头.牌。 那种生涯,不可能不对白玉颜的身体产生极为恶劣的影响。 只是在此之前,白飞鸿一直以为……是先生的话,一定会有法子解决这件事的。 一只大手搭在她的头上,有些生疏地摸了摸她的头。 白飞鸿抬起眼来,便迎上了闻人歌无奈而又宽和的视线。 “小孩子家家,一天到晚别想那么多。”他的语气很是沉稳,和他搁在她头顶的大手一样,“别胡思乱想,我已经有法子了。我一定会治好你娘亲,我跟你保证。” 白飞鸿怔了一下,而后微笑起来。 “嗯。”她点了点头,“我相信先生。” 因为,那可是先生啊。 “不过,要是有什么我能做的,一定要和我说。”她仰起脸,认真地对闻人歌说,“有什么要我去找的药草或是灵兽,也一定要告诉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白飞鸿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年纪,也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刚入师门不足半年的小丫头,所以她也忘记了,自己现在板着一张小脸,一脸严肃说出这段话来,并不会让旁人觉得她可以依靠,只会让他们觉得她真是认真得可爱。 闻人歌便极为难得地笑了一下,他垂下手来,第一次坏心眼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尖。 “才这么大一点点的小丫头在说什么呢。还药草和灵兽,我都找不到的东西,还能让你这种小家伙去?”他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促狭地打趣她,“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只要好好修行,听你师父的话,和同门好好相处,我和你母亲就放心了。” 白飞鸿不知道是憋的还是窘的,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来,她甩甩脑袋,避开闻人歌的手,抬起一只手揉着鼻子,有些窘迫又有些生气的哼了一声。 “我才不是……”她把“说些有的没的”给咽了下去,别扭地转开脸去,“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 闻人歌面上的笑容更温和了,他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白飞鸿的肩膀。 “可你也要知道,我们才是当爹娘的。让你小小年纪就和魔修厮杀,已经是我们做父母的对不住你。哪能再把这种事情也丢给你?” 花非花也从旁边扯了一把白飞鸿的衣袖。 “好了阿白。”他小声对她说,“做爹娘的也要面子。差不多也给他们一个台阶下,嗯?” 白飞鸿捂着越来越红的脸,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很轻很轻的应了一声。 “那……那好。” 她的声音更加细弱,也更严肃了几分。 “这一次我就原谅你们瞒着我。但是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必须和我说……明明先前凶我的时候都不是这样的,怎么到了你们身上就变卦了……以后不许这样了,我们是一家人。” “好。” 闻人歌难得低了头,郑重地对她许诺。 “今后再有什么事,我和你娘一定不瞒着你。” 花非花笑眯眯地一拍手,两只眼睛都弯成弯弯的弦月,就连声音都刻意抬得很高,听起来十分欢欣鼓舞。 “好了,父女和好,皆大欢喜!” 他侧过脸来,冲着白飞鸿眨了眨眼睛。 “说起来,白夫人应该也很想见阿白,我记得从先前那件事之后,阿白就一直住在太华峰上,也没有机会下来见家人……这样好了,反正玉简送来之后我们就没有什么事,倒不如让阿白和她娘亲好好聚一聚?” “也可。” 闻人歌轻轻颔首。 “你娘现在应当是在后山莳弄花草。我现在使人去通知她,你们去后山找人就好。” “好。” 白飞鸿点了点头,便领着花非花朝后山走去。 不周之山是昆仑墟之中唯一一座四季如春的山岭。也许是历代峰主所修的都是医道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一代峰主闻人歌的回春诀已臻化境,天人感应,物我合一,不管什么时节,不周之山都是草木葱茏,翠意盎然。 便是如今已至隆冬,不周之山的花草与树木依然生机勃勃,甚至可以看到不同时节的花簇拥着盛开,迎春、玉兰、青莲、金桂、腊梅……全都喧闹着一处盛放,热热闹闹的从山脚一路开到山顶去,令看的人都不由得连声称奇,难以想象居然会有这样的景象。 一路行来,尽是缤纷花色,草色青青。 在不周山上,便是风也来得比别处更和煦一些,一阵风过,银杏叶徐徐飘落,如同剪落了一地碎金。踏在上面,也发出些微歌唱般的声响。 在这样的环境中,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行进时细微的脚步声,还追随着他们的身影。 “你同你父母的关系很好。”花非花忽然开口,微微的笑着,“倒是令人艳羡。” “你同你父母的关系不好吗?” 白飞鸿很少听花非花谈及自己的事,闻言不由得回过头来,有些好奇似的看着他。 “我好像从没听过你说自己的家人。” 花非花怔了怔,而后又一次眯起眼来,妖妖娆娆地望了她一眼。 “这么关心我的事情,怎么,对我的家里人很好奇?” “不想说便算了。” 她叹了口气,转过头去。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花非花眯着眼,面上依然挂着那种微微的笑。 “花家的情况也没那么复杂,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渣,骗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入赘以后谋夺了对方全部家产,然后便开始高高兴兴做了一个负心薄幸人,整日流连花丛,害得他的原配夫人伤透了心,整天以泪洗面,最后郁郁而终。” “……” 毫无准备听到这么一个豪门恩怨的故事,白飞鸿有些讶异地再度转过头来。她试图看清花非花的表情,但他此刻挂在脸上的笑实在太过完美无缺,她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好迟疑着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手臂。 “节哀?”她犹豫着说。 “倒也没什么好节哀的。”他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古怪的意味,“反正那个人渣现在也受够惩罚了。我想,至少那位大小姐看到他如今的下场,会觉得解气……甚至好笑也不一定。” “咦?” 见白飞鸿面露不解看过来,花非花低低笑了一声,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具体过程就不是小孩子能听的故事了。” 他笑着说,话音里却带着一点别样的意味。 “不过,我的父亲,确实是一个很会骗人的男人。” 他话语里的笑意越来越重。 “连我都被他骗了很多年。听着真蠢,你说是不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十0章 第四十章(大修) 第四十章 对于花非花这句怎么听都很古怪的自嘲, 白飞鸿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再度伸出手来,贴住他的手背。 “你要还是很生气的话……”她生硬的安慰道, “要不就再揍他一顿?” “再揍他一顿?听起来可真是好主意。” 花非花勾起唇来,握住白飞鸿的手, 撒娇似的摇了摇。 “到那时候, 你可得帮我的忙才行。” 白飞鸿怔了一下, 也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说什么废话。”她掐了他的手一把,“到时候我肯定帮你?” 花非花弯起眼睛,像是听到什么特别可爱的话, 又像是听到了一句格外顺耳的话。他笑着松开白飞鸿的手,指了指前面的亭子。 “我想我们到了。”他眯着眼,看着亭子里徐徐站起来的女子, “我想那就是你娘?她可真是个绝世美人。一看就是那种温柔婉约的——” 他还没说完的话硬生生被迎面而来的一句招呼砸断, 噎在了喉咙里。 “哟, 我们的大忙人还知道回来呢?” 正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一声凉凉的招呼声,尾音拖得格外长,硬是绕出了九曲十八弯的回响, 听着就阴阳怪气到了一定境界,别说白飞鸿,连花非花都不由得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严母。” 花非花的话音打了个磕巴,才勉强说出了他的心声。他垂下头,用无比怜悯的眼神望着白飞鸿, 同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活下去, 阿白。”他沉重道。 白飞鸿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道逐渐逼近的身影。 此时此刻, 白飞鸿终于想起了一件被她下意识抛之脑后的事情。 那便是距离她上回离开不周山,到底已经过了多久。 那时她为了躲开娘亲的絮叨溜去了太华之山,本想着等娘亲气消了再回去,谁成想之后事情一件接一件,完全不给人休息的机会,一眨眼,便已到了年关跟前。 显而易见,娘亲的愠怒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失,还被她这种避而不见的态度给酿成了一坛老陈醋——瞧她的脸色,还是还没开盖就能在百米开外闻到醋味的那种。 ——完了。 白飞鸿深深地吸了口气,在面上攒出一脸浓浓的笑来。 “娘——”她连忙亲亲热热迎上去,试图去抱亲娘的手臂,“我这不是太忙了,你看我这不是一得空就回来看你了吗?” 白玉颜只是冷笑着甩开了她的手。 “是一得空就回来看我,还是被闻人歌喊回来看我,你自己心里有数。” 白飞鸿一阵心虚,但还是不依不饶地伸出手去,继续去拉白玉颜的手。 “哪有,娘亲就是爱多想,我哪有不记着你呢。” 她在内心重复告诫自己,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人要死也得站着死,不,至少也得垂死挣扎到最后一刻! “我算哪号人物,值当你记着。”白玉颜翻了她一眼,她本就姿容绝世,便是做这样的动作,也格外赏心悦目,“都说儿大不由娘。可不是,瞧瞧,才这么一丁点大,就全不记得家里还有个翘首等着女儿归家的老娘了。” 白飞鸿见势不妙,心下顿时一紧。继续负隅顽抗下去显然只会招来更多的唇枪舌剑,于是她果断一低头,当场便怂了。 “我错了。”她老老实实认错,“娘,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倒不知道你错哪了。”白玉颜挑起眉来,“你说说看啊。” “我不该这么多天都不回不周山,更不该音讯都不往家里捎一个。”她深刻反省,“都是我不好,下次一定不会了。” 白玉颜轻轻地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把手递出去,抓住了白飞鸿迎上来的手。 “别以为你修了无情道,翅膀就硬了。就算你修了无情道,我也还是你娘,你也还是我闺女。”她的语气很是亲昵,又故作忧愁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脸颊,“唉——你看我这眼角。都生出皱纹了,全是为你愁出来的。” “……” 白飞鸿十分无语地看了一眼白玉颜光洁如玉的脸庞,别说皱纹了,简直细嫩得像是婴儿的肌肤,连刚剥了壳的鸡蛋也难有这样好的光泽。但是这世上有一种皱纹叫亲娘口中的皱纹,白飞鸿也只好长叹一声,满脸都写着无可奈何。 “娘,我真的知道错了,真的不能再真。所以别摸了,娘,我的亲娘,您这样年轻貌美容光焕发,不管怎么摸,你的脸上都不会生出皱纹。” 白玉颜哼笑一声,到底是曾经艳冠名都的美人,便是抚脸时稍稍弄乱了鬓发,也分毫不损她的艳光。她徐徐放下手来,用指尖轻戳了白飞鸿的额头一下。 “算你还有良心。” 她轻飘飘道。 白飞鸿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却看到娘亲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小没良心的,下次再整出这种事来,我才不会轻易放过你。” 白玉颜这一番唱念做打下来,自己倒撑不住先笑了,又点了一点白飞鸿的额头,抬起手来,怜爱地理了理白飞鸿的额发。 “不逗你了。我是你娘,还能认真跟你生气不成?” 她牵着女儿的手,笑吟吟地将她领去了亭子里面。亭子里的石几上,早已备好了各式各样的点心瓜果。白玉颜招呼着白飞鸿与花非花坐下,又很有趣似的看了一眼她脖子上盘着的小白龙。 “这位便是那位空桑陆家的小公子吗?” 白玉颜不住打量着小白龙,却并没有和昆仑墟的其他弟子一样,冒冒失失便上手去摸。同这些修道之人不同,她是尘世里滚了数不清的来回的人,是以,她虽然为人刻薄,处事却一向很有分寸。 也正因为如此,白玉颜不仅躲过了被龙咬的命运,还相当程度上收获了云梦泽的好感。 一路上昏昏沉沉的小白龙恰好在这时清醒了过来,它支起身子,一时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哪似的,迷迷糊糊地在白飞鸿肩上打转,还因为白玉颜身上的脂粉香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差点把自己摔进点心碟子里去。 白玉颜被它这副可爱的小模样逗得直笑,她特意寻了一只秀致的碟子,挑拣了几枚点心,推到小白龙的面前来。 “尝尝,合不合口味?”她微微弯了腰,对着这有着五彩斑斓的白鳞的小龙微笑。 见她如此,小白龙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从那只碟子里寻了一枚咸口的点心,盘着碟子的边缘,凑到点心旁小口小口的咬起来。 白玉颜露出怜爱的神情,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又转过头来,沏了两盏清茶,递了一盏与白飞鸿。 “我备了你喜欢的点心,茶也是清茶。真搞不懂你小小年纪哪学来的老头子的口味,不爱那些花露果子露,净喜欢些寡淡无味的东西。是被太华峰主带坏了吗?”她说着又摇了摇头,“也不像,你好像打小就不爱那些花的、甜的。” 花非花闻言,正准备接过茶盏的手倒是顿了顿。 “我倒不知道……”他的目光转向白飞鸿,“你不喜欢吃甜的。” “这丫头,从前嘴可挑着呢。”白玉颜笑眯眯去揭女儿的老底,“她口味清淡得要命,一点也不像小孩子。什么葱姜蒜水芹芫荽,用来调味的东西,她是一律不吃。点心啊菜肴啊,做得花哨了她都不喜欢,最喜欢那种清清淡淡,都没什么滋味的东西,也不知道阳春面有什么好吃的。” 她说着说着还朝桌上装水果的瓷碟抬了抬下巴。 “就是水果,颜色太艳了太深了她都不要吃,太酸了不行,太甜了也不行。你都不知道要养活这个小东西废了我多大心力。”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白飞鸿窘迫得脸都微微红起来。 “只是以前不喜欢吃。”她的视线不自觉飘远了,“后来……来昆仑墟以后就渐渐喜欢了。” 自从……遇到殷风烈之后。 想起那个人,让白飞鸿的神色稍稍沉郁了一些。她摇了摇头,将那个身影从自己的脑子里晃了出去,再度伸手牵住母亲的衣袖,撒娇似的摇了摇。 “好了好了,娘亲……”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花非花和小白龙,“在别人面前,也给我留点面子。” “好好好,给你面子。”娘亲由着她晃着手,却还是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真是,多大的人,还撒娇。” 白飞鸿不依地躲过她的手,将脸埋在娘亲的手臂上。香软绵白,让人不由得在上面来回蹭一蹭。 “和自己亲娘撒撒娇又怎么了。” 白飞鸿小声嘀咕,到底还是记着自己如今在外人面前——还是两个外人——只好乖乖地坐直身体,拿起一枚点心塞到嘴里。 “下次多备点甜果子。”她含含糊糊地提着要求,“我喜欢那个。” “你的口味倒是变得很大。”白玉颜说着,却还是点了点头,“还要些什么,回头我再准备上。不过你想吃就得多回来几趟才行,点心可不经放。” 白飞鸿这时候自然不会提那些“仙家法术和芥子都很神奇,点心只要放进去就不会变质,什么时候都和刚出炉的一样”的扫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对了。”白玉颜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手掌,“说来,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闻人歌大约也忘了同你说。” 白飞鸿抬起眼来:“什么事?” “林宝婺,就是那个和你不对付的女孩子,现在在不周峰调养。”白玉颜的面上也是淡淡的,“她似乎在思过潭底出了什么事,伤得不轻,为了不留下隐患,瑶崖真人便将她送到不周峰来,闻人歌那人你也知道,路边趴只狗他都会救,便也接了过来……” 白飞鸿怔了一下,下意识放下点心,握住了白玉颜的手。 “你这丫头可真是……”白玉颜微微蹙起眉头,“还带着点心渣子,别来拉我的手。” “啊,抱歉。”白飞鸿忙松开手,看向白玉颜的目光还是有些担忧,“娘你还好吗?林宝婺这些天来有没有对你失礼?有没有冒犯到你的地方?” 白飞鸿倒不是很在意林宝婺对她做的那些事。这么多年了,她早就知道林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何况林宝婺他们的过错都已经得到了公正的处置,不值当她再去记恨什么。 她只是担心以林宝婺的脾性,会不会得罪白玉颜。 不管怎么说,她那人一向都不好相处,和娘亲放在一处…… “不必担心,没有的事。”白玉颜倒是笑得有些微妙,“小丫头片子,又没经过事。心思浅薄得一眼就能看穿,看着倒是有点可怜了。” 白飞鸿看了眼白玉颜,一时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担心娘亲,还是担心一下林宝婺。 能在风月天那等腥风血雨之地活下来,还登上巅峰的女人,能是好惹的吗? 白飞鸿忽然开始发自内心的希望林宝婺没有作死,不要去招惹自己惹不起的人物。要知道,就连白飞鸿,都不是很敢得罪自己的亲娘。 “放心好了。她没有冒犯我的地方。”白玉颜很好心情地捏了捏她的脸,“不如说,她对我倒是十分礼遇。周到得都有些过头了。” 白飞鸿不由得为林大小姐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林大小姐,你还是比我所知道的要有点脑子。 “不过——” 白玉颜垂眸看向白飞鸿,眸光中透着几分认真。 “我只是个心思狭隘的凡人,没有闻人歌那么好的心性。你要是不想看到她,我就让人把她挪得远远的。管她是瑶崖峰主的侄女,还是琅嬛书阁阁主的女儿。” 白飞鸿沉默了片刻。 “也不必如此。”她轻轻转着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在盏中一圈圈荡开的涟漪上,“她也受够惩罚了。” 白玉颜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一笑。 “也是。”她眯起眼来,慢悠悠地为自己斟了一盏茶,笑吟吟地饮下去,“人哪,有时候就是弄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弄清的时候,往往就太迟了。要我说,这惩罚确实够了。” 白飞鸿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娘亲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说的话实在让人听不太懂。 “既然你不计较了,为娘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白玉颜笑眯眯地整了一个食盒与她。 “等我们吃完了,你就将这个食盒带过去。你常师妹也和她呆在一处,正好也让她尝尝。算是增进一下你们的同门感情。” 在白飞鸿的身边,花非花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