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女》 楔子(定远公府仍在。...)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携龙乘凤,瀚海采珠。’哎呀,这可是六国封相签,大吉啊!” 长安城外的存恩寺香火鼎盛,常有世家夫人来往,正逢暮春时节,暖风和煦,景色荣盛,寺内更是罗裙如云,香纱如烟。 定远公卫家的二姑娘抽了一支大吉签的消息立刻就传开了。 卫二娘卫茵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群闹着要看签文的贵族女子,走回到了菩提树下,刚要在石凳上坐下,有人将一篮刚摘好的芍药放在了石凳上。 她转头一看,自己的三妹正翘着鼻子生气。 一向脾气极好的卫茵不由得笑了,她抬手去刮妹妹的鼻子,被卫薇“哼”地一声转开了。 “阿薇,你的签文是什么?” 听见卫茵说起这个,卫薇似乎更气了,吸气,呼气,小脸蛋儿都鼓了起来。 这时突然有人笑着说:“‘风冷长江静,渔船钓月明,一声孤雁过,旅客变悲声。’不过是这么一支项羽困乌江的签罢了,没想到我们卫家的小姑娘不信父祖,不信书本道理,偏偏信起了神佛之说,还差点把自己气成了只胖兔子。” 卫薇左右看看,猛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骑射锦袍作少年打扮的人正斜坐在树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阿蔷,你又爬树!还看我的笑话,一会儿娘听经出来我一定要告诉她,你这个当大姊的又欺负人了!” “哎哟,卫家的小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 被叫作“阿蔷”的人也不过十二三岁样子,她声音清脆,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女孩子。 在树上晃了晃腿,卫蔷又说:“我可不是爬树,这树呀,我是跳上来的。” 眼见自家的妹妹脸都气红了,卫茵从袖中拿出了自己的那支签,笑着说:“阿薇,我们两个换一换,好不好?” 卫薇还没来得及说话,自己手中的那支签已经被抽走了。 “我……”卫薇也不过十岁,一边觉得这样不好,一边也想尝尝有大吉签的欢喜,握着被换来的签,她的脸都快拧成一团了。 哄了妹妹,卫茵又去看卫蔷这个姐姐:“阿蔷,你没有去抽签么?” 卫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几颗桑葚,放了一颗在嘴里,她的双眼透过树叶望向蓝天,说:“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的天命早定?我才不信这个呢,我知阿茵你也不信,就这只小兔子傻乎乎的,卫小兔子啊,要吃桑葚吗?” “卫蔷!你不准再叫我小兔子!” “小兔子,小兔子,小兔子。” 远处的山坡上,一位老僧声音凝涩且缓慢:“此女,贵不可言。” 他身旁站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闻言,他顺着老僧的目光看向坡下那棵菩提树下。 只看见了两个少女,一个周身嫩黄,叽叽喳喳,一个上蓝下白,气质端庄,没看清面目,也知道是长安豪门中养出来的女孩儿。 “贵不可言?禅师你二十年闭口苦修,偏偏今日开口,可是要那两个姑娘给我做儿媳?”说完,男人笑了一声。 树叶遮蔽下,卫蔷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她抬头正要看去,突然听到有人怒斥道:“卫蔷,你怎么又爬树?!” 她连忙翻身下树,还是被自家娘亲揪住了耳朵,在“满长安看看,哪还有你这般女儿”的斥责声里很快就忘了那短短的瞬间。 这一年,卫家三个姐妹,卫蔷与卫茵同是十二岁,卫薇才十岁,恰如春光盛景,总觉韶华无尽。 定远公府仍在。 长安仍在。 天下太平仍在。 她们有人信命,有人不信命。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携龙乘凤,瀚海采珠。’哎呀,这可是六国封相签,大吉啊!” 长安城外的存恩寺香火鼎盛,常有世家夫人来往,正逢暮春时节,暖风和煦,景色荣盛,寺内更是罗裙如云,香纱如烟。 定远公卫家的二姑娘抽了一支大吉签的消息立刻就传开了。 卫二娘卫茵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群闹着要看签文的贵族女子,走回到了菩提树下,刚要在石凳上坐下,有人将一篮刚摘好的芍药放在了石凳上。 她转头一看,自己的三妹正翘着鼻子生气。 一向脾气极好的卫茵不由得笑了,她抬手去刮妹妹的鼻子,被卫薇“哼”地一声转开了。 “阿薇,你的签文是什么?” 听见卫茵说起这个,卫薇似乎更气了,吸气,呼气,小脸蛋儿都鼓了起来。 这时突然有人笑着说:“‘风冷长江静,渔船钓月明,一声孤雁过,旅客变悲声。’不过是这么一支项羽困乌江的签罢了,没想到我们卫家的小姑娘不信父祖,不信书本道理,偏偏信起了神佛之说,还差点把自己气成了只胖兔子。” 卫薇左右看看,猛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骑射锦袍作少年打扮的人正斜坐在树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阿蔷,你又爬树!还看我的笑话,一会儿娘听经出来我一定要告诉她,你这个当大姊的又欺负人了!” “哎哟,卫家的小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 被叫作“阿蔷”的人也不过十二三岁样子,她声音清脆,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女孩子。 在树上晃了晃腿,卫蔷又说:“我可不是爬树,这树呀,我是跳上来的。” 眼见自家的妹妹脸都气红了,卫茵从袖中拿出了自己的那支签,笑着说:“阿薇,我们两个换一换,好不好?” 卫薇还没来得及说话,自己手中的那支签已经被抽走了。 “我……”卫薇也不过十岁,一边觉得这样不好,一边也想尝尝有大吉签的欢喜,握着被换来的签,她的脸都快拧成一团了。 哄了妹妹,卫茵又去看卫蔷这个姐姐:“阿蔷,你没有去抽签么?” 卫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几颗桑葚,放了一颗在嘴里,她的双眼透过树叶望向蓝天,说:“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的天命早定?我才不信这个呢,我知阿茵你也不信,就这只小兔子傻乎乎的,卫小兔子啊,要吃桑葚吗?” “卫蔷!你不准再叫我小兔子!” “小兔子,小兔子,小兔子。” 远处的山坡上,一位老僧声音凝涩且缓慢:“此女,贵不可言。” 他身旁站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闻言,他顺着老僧的目光看向坡下那棵菩提树下。 只看见了两个少女,一个周身嫩黄,叽叽喳喳,一个上蓝下白,气质端庄,没看清面目,也知道是长安豪门中养出来的女孩儿。 “贵不可言?禅师你二十年闭口苦修,偏偏今日开口,可是要那两个姑娘给我做儿媳?”说完,男人笑了一声。 树叶遮蔽下,卫蔷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她抬头正要看去,突然听到有人怒斥道:“卫蔷,你怎么又爬树?!” 她连忙翻身下树,还是被自家娘亲揪住了耳朵,在“满长安看看,哪还有你这般女儿”的斥责声里很快就忘了那短短的瞬间。 这一年,卫家三个姐妹,卫蔷与卫茵同是十二岁,卫薇才十岁,恰如春光盛景,总觉韶华无尽。 定远公府仍在。 长安仍在。 天下太平仍在。 她们有人信命,有人不信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恶客(“兄台,你的杀气吵到我了...) 晨雾未散,两串儿脆响从条石路深处传来。 陈家乃是盘踞河中府的百年世家,气派大得很,正门外的那条路贩夫走卒寻常路人都是不能走的,听见了声音,两个正暗暗打着哈欠的小厮直起身看了过去。 “这么早怎么会有骡车过来了。” “是驴车吧?” 从雾气中来的既是驴车,又是骡车,一头小毛驴走在当中,两头健骡分列两边,毛驴的碎步声掺在骡子的蹄音里,也难怪被人猜来猜去。 木车架子,青皮车篷,车前坐了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即使是坐在车上也把脊背挺得笔直,身后还背了一把剑。 “你是什么人?整条路都是陈家私邸,你们……” 坐在车上的姑娘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牌子,她手劲儿颇大,隔着丈远就把牌子稳稳地扔到了一个小厮的怀中,小厮看了一眼牌子上的字,再看看青皮马车,脚下一软,半弓着身子腿进了府门里。 不一会儿,陈家紧闭的黑油大门缓缓打开,两个穿着长袍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出来。 “昨日收到骆家世兄的传信,没想到定远公脚程如风今日便到了此地,我们实在是怠慢了……” 说话的男人四五十岁,鬓直美髯,一派仙风道骨,他站在车前拱手行礼,仿佛是把眼前的骡驴混搭小破车当成骏马雕梁的香车,脸上一丝勉强都没有。 从车里伸出了一只手掀开了布帘,手掌硬宽,指节粗大,手背上有一道横划的长疤。 然后,车里的人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得很深,引得车外来迎接的陈家年轻人都跟着晃了一下神儿,差点儿张开了嘴也跟一个哈欠。 “我不过记得河中府汤饼味道甚好,便让人连赶了两日的车,可惜绥州的骡子空长了一副好品相,路上竟然生生跑死了一头,害我只能又临时买了条驴子,陈刺史啊,为了你们河中府的一口汤饼,我也还真是破费了不少。” 说话间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一名女子,穿着一件黑色的束腰衣袍,一头乌发束而未冠披垂在脑后,身量高挑,腰细颈纤,借着熹微晨光,偷偷抬起头的年轻人们也能看见她长眉如画,明目如星,淡唇含笑,薄而多情,微光朦胧间让人恍惚觉得面前这人是个大美人。 说是朦胧之间,是因为这“美人”的肤色不同于两京贵女一般如玉如脂,细看之下就能觉出几分风沙粗粝的味道,雾气遮挡两分还好,不然,怕就是个风吹日晒的粗糙妇人了。 除了肤色之外,她的衣袍也如那双手一般粗陋难看,实在是连陈家的守门的仆从也不如。 就算是美人,也是瑕疵一身的美人。 不过,这天下间的人除了眼下的好事之人以外也没几个关心她的容貌和衣着,人们记住的只有她的长刀铁骑,和她统御的北疆十二州。 她,便是大梁的镇国定远公,也是大梁立国百年来唯一以军功进一品爵的女子——卫蔷,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叫的是她被先皇所赐的“卫臻”之名,。 下了车的卫蔷一身粗糙地站在在遍身罗绮者之间,突兀得像是混进珍珠的沙砾,她慢吞吞抻了个懒腰,向陈府内走去。 被她称为陈刺史的就是刚刚说话的中年男人,陈仲桥今年五十有二,曾任大梁青州刺史,卸任后回到河中府掌管家族事务,迎来送往之事可以说是再熟稔不过的。 一大清早就上门的卫蔷行事不羁,仪态放纵,言语也粗俗,陈仲桥的腰却又弯下了三分,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小心: “国公大人尽管放心,您一路奔波之苦,陈家、不,两京十三世家铭感五内……” 卫蔷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五内先不提,五脏庙总要祭一下。” “是是是,国公大人先先进府内稍事休息,陈家一定给你奉上河中府最好的汤饼。” 手握北疆的定远公抬步前行,面带浅笑,仿佛单纯是为了一口吃食而欣喜,她这一笑,让人立时有了春风扑面之感,可惜说出的话到了陈仲桥的耳朵里却成了凛冽冰刃。 “最好的汤饼啊……说起来,我一路到此,绥州韩家的羊肉确实不错,韩家给我的五千两白银也不错,鄜州林家的烤饼味道平平,钱也给的少,只有区区千两白银,好在有二百骏马、两匣珍珠和万石去岁的新粮让我下饭,还有同州骆家,虽然吃的一般,给出的粮食也不过五千石,官钱也不过两千贯,可他家的几个少年郎,着实风度翩翩,文采斐然,-也算是秀色可餐,让我能吃饱。” 陈仲桥的嘴角跳了一下,一直以来完美的笑容终于有了破碎的迹象。 “在汤饼之前,国公大人可要先见见下官为您备下的一点薄礼?” “薄礼?” 卫蔷的脚步停下了。 “陈刺史,你兄长陈丞相联合两京十三世家给我写信,让我从麟州一路奔波至此,我也着实感怀你们家的诚意厚重,薄礼,你说的未免太客气了。” 厚重,客气。 两词入耳,陈仲桥的手抖了一下。 他微微抬眼,看见那女子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徐徐说道: “我从北疆荒僻之地而来,年少时候学的那些世家间话里有话的功夫也只剩这几分了,如今都用完了,陈刺史,你要是再跟我绕圈子,我可就为难了。” 直到送了卫蔷去了客院休息,陈仲桥一路转回主院,连灌了三杯茶水,都忍不下心中怒火。 “恶客,恶客!卫臻她堂堂一个国公,从北疆到河中府,沿途哪个世家不是重金相待,她竟然还要硬生生扒下一层地皮!”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是陈家的四老爷陈季梁,忍到现在他早就忍不住了,对自己的二哥抱怨道: “韩家给了卫臻白银五千两,还被拉走上千牛羊,林家给了她两百骏马,两匣珍珠,又被开了粮仓,怕是三两年都填不上这笔亏空,还有骆家,同州这两年旱涝不断,不过钱粮给的少了点,她竟然让人绑了骆家三个公子回北疆,三个公子皆有才名,却被人折辱至此,骆世兄来的信里简直字字泣血。二兄,要钱,要东西、要世家子弟,明明算起来已经收了白银上万,竟然还让我们陈家给她更多,她何止是恶客,这分明、分明是从北地来了一如狼之匪!我们陈家百年世家何曾被人这样当堂勒索?!” 听着弟弟的抱怨之言,陈仲桥抬起头,缓缓地出了一口气,说道: “大兄前日传信回来,圣人几番昏迷,除了皇后难有人能近身,左内丞已经寻机告诉圣人定远公入东都的消息,圣人久卧无力,也连说了三个‘好’。 “她卫臻粗鄙也好,是土匪也罢,她救过先皇两次,又解了当年的东都之围救了当今圣上,在圣人的心里,她比咱们十三世家要亲近多了。如今圣人爱重皇后,任由皇后连同尚书令一起提拔那些寒门出身的泥腿小儿……年初卫臻她一封奏折就让陛下亲自出面了断了皇后对兵部动手的心思,只这能让皇后退让之法,她就比我们都有用。” 这话似乎也安慰到了他自己,在胡凳上坐下,陈仲桥又端起了茶杯。 “皇后、皇后从前假作贤淑之态,骗来了圣人的信任,如今对我们世家已经是图穷匕见,引定远公入东都与她相争,虽是无奈之法,也是大哥不可缺的一步棋,到了如今,想要弃子离场也晚了。” 被寒门拥簇的皇后不会放过世家,世家也不会放过皇后。 凶名赫赫的定远公,就是世家为皇后选来的一把刀。 陈季梁小心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说:“二哥,卫臻是皇后的亲姐姐,万一她进了东都之后姐妹二人联合起来……” “不会。”陈仲桥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你也太小瞧咱们大哥了。” 话刚说完,一个仆从走到正堂门前,陈季梁认出来他是自己指示去伺候客人的,便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人,国公大人让我来传话,她对府中的汤饼很是满意,只是一份不够,她要五份。” 五份?是五份汤饼?还是…… 陈家四老爷的心几乎要炸开了,他怒斥道:“她哪里是在说汤饼?分明是要我们陈家出别家的五倍!谁家的五倍?韩家私有铁矿,才能拿得出五千两白银,二兄,那可是两万五千两白银!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贪得无厌至此!” 陈家二老爷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还是说:“给她。” “二兄!怎么也得拉扯一番吧?我们如此轻易答应,怕是要助长她的嚣张气焰。” 做出了决断陈家二老爷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隽自在,放下茶杯,他缓缓道:“大兄说了,只要她定远公出得起价,我们陈家就给得起,四弟你想想,世上还有什么比明码标价的东西更便宜的吗?你今天就开库房准备千两黄金,五千白银,剩下的都给铜钱,那五份汤饼,也给她送去。几万两银子买一把能把皇后娘娘砍下来的刀,我们陈家不亏。” 陈家的客院里,女孩儿放下筷子,扁着嘴说:“家主,这个汤饼真的好吃,可我实在是吃不下了,这一碗汤饼里真的是有十条鱼吗?” 汤饼里的汤是用黄河里的鱼吊出来的,汤色浓白,再配了陈家厨子秘传的材料,一点腥味也没有,入口就是浓鲜滋味下进脏腑上冲天灵。 吃完了一碗汤饼,卫蔷连汤也喝了个干净,端起另一碗的间隙,她说:“我还能骗你?眼下燕歌在银州,行歌在东都,瑾瑜她们分别驻守各州,莺歌也奔波的路上,他们都没有你清闲这口福,还不替他们多吃一点儿。” 恋恋不舍地看着碗,女孩儿说:“一碗汤十条鱼,我、我能不能在院子里生团火,中午的时候再把它们热了吃?外面的木头长得也挺好,我现在劈了晒起来,到了中午也就生不出烟了。” 陈家客院里花树繁茂,卫清歌可是从一进门就看过了。 她问的认真,卫蔷抬手扶了一下额头,哀叹说:“我到底是带了怎么一个小傻子出来?见了鹿想吃,见了树想砍,见了别人家的胭脂还以为是血。清歌,我本以为带你出来是让你长见识,没想到你一路上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啊。” “哼!家主,我一路上也是学了东西的!才不是小傻子。”卫清歌一赌气,又吃了一碗鱼汤的汤饼。 两个人费劲吃完了这一餐,卫清歌撑得坐在卫蔷对面打嗝,她一边打嗝一边擦着自己的剑,身子因为打嗝抖得不行,手却一直稳得很。 北疆出来的人,手是都很稳的。 过了巳时,有陈家的仆从来问,卫清歌就说卫蔷已经休息了。 卫蔷是真的在休息,连日奔波,她也累了,洗了个澡,吃了卫清歌塞过来的两颗药丸,她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午饭时候被卫清歌叫醒吃了点东西,又一觉昏沉了过去。 定国公为人怪癖,连洗尘宴都不愿参加,陈家的人惊诧一下也就释然了,毕竟这位国公虽然出身世家,现在却已经是个匪头般的人物,当堂要钱的事儿都干得出来,这种“不拘小节”已经不算什么了。 夜色深沉。 陈家的更夫敲着梆子远去,躺在床上昏睡的女子一头长发露在被外,那张脸在斜照进屋里的月光下有些苍白。 一道影子无声地出现房间里。 镇国、定远、国公……也不过是个会睡着也会死去的女子而已。 尖刀刺下的一瞬间,站在床边的人被一柄还未出鞘的长刀拍了中脑袋直接飞了出去。 “当!” 长刀出鞘。 晚风拂动发丝。 握着比别的刀都要略长两分的刀柄,只穿着中衣站在地上的卫蔷打了个哈欠。 随后,破甲战刀的刀尖直指向对方的头颅。 “兄台,你的杀气吵到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羊杂(“我死了,陈家就无利可图...) 陈家的五公子穿着盔甲带着兵卒刚冲进客院就闻到了冲天的血腥气。 院门内陈家的仆从横尸满地,院子中,一个人正在擦剑,在她面前躺了五六具穿着黑衣的尸首。 看着陈家人的灯笼,十七八岁的姑娘撇撇嘴说:“你们来得再晚点儿鬣狗都要把这些人给吃了。” 明灯映照下,卫清歌的脸上身上还披挂着血迹,偏偏她神色如常,还挂了两分少女的埋怨,就在陈家人眼里就越发妖异得像个厉鬼一般。 陈五公子退后了半步,心中一噎,把那句“陈家府里才不会有鬣狗”咽了回去,小心看了一眼客院正房紧闭的房门,他低声问道:“敢问国公大人可还好?” 女孩儿把擦好的剑收回去,说:“不好!” 一群人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 卫清歌用脚尖踢了踢两具跟其他不太一样的尸体,又说:“好不容易多睡了一会儿,又被这些家伙吵醒,哪里能好?你们赶紧把这收拾干净,早上记得给我们弄点儿好吃的,羊杂汤泡饼会做吗?” “姑娘但有所需,陈家莫不应从,今日之事实在是陈家防卫不周,请问姑娘,国公大人现在……” “她又睡了。” 擦完了剑,卫清歌也转身进房准备再睡一觉,迈过两具尸体就像是迈过了两块儿石头。 陈家的部曲开始收拾起了客院,灯笼照在刚刚那女子站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片横流的污血。 陈五公子看着黑暗中两扇紧闭的房门,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他回身怒斥,看见眼前情景也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方才黑暗之中一干人都被院中景象和那擦剑的姑娘吓到了,竟然都没有看清那些尸体都是如何样子,直到此刻,人们才发现,有两具尸体竟然是被人从腰腹处横刀劈成了两半,被人抬起脚一拖,下半截身子几乎要断下来,肠流血涌了一地。 靠得近的部曲都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刚刚动手拖尸体的人更是尖叫惨嚎地往院外跑去,被七八个人摁在地上用鞋塞住了嘴才好歹安静了下来。 安静下来之后,整个陈家客院就像是死了一般寂静。 脸色苍白的人们无声地处置尸体,晚风卷灯火,成了此刻唯一映衬他们心跳的喧嚣。 陈五公子却忍不住看向正房,双耳似乎听到胸膛里心跳如擂鼓,刚刚那女子用的是剑,自然不能把人砍成两半,这院里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他不由想起了定远公卫臻的另一个称呼,在九年前她带着先帝一路浴血回到洛阳的时候,先帝夸她是“卫家军魂所铸”,赞她是“朕之千里驹”,也称呼她为 ——天下第一凶兵。 这一夜,陈家过得很热闹,这热闹最悠长的后续,就是此后很久除了在客院里暂住了两夜的主仆两人,陈家上下再也没人想吃什么羊杂汤了。 卫蔷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卫清歌坐在一旁,见她醒了,先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才说:“幸好没有发烧,家主,陈家的两个老大爷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了,还不让我叫醒你。” 通报了正事儿,她又喜气洋洋:“我让他们做了羊杂汤泡饼呢!” 坐在床上,卫蔷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向卫清歌的时候依然是那种看小傻子的眼神儿:“他们不让你叫醒我,你就真不叫我了?” 卫清歌眨了眨眼说:“家主,两个老大爷看着实在很辛苦,我才听他们的话的。” 卫蔷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由衷赞叹了一声:“清歌啊,从前在北疆,是我埋没了你,你这憨头憨脑的傻样子在这帮人精里说不定还真是神兵利器了。” 洗过脸,梳了头,卫蔷看见了一旁挂着的锦袍,她看看卫清歌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又问:“陈家没给你送衣服?” 卫清歌说:“我收起来了。” 和之前那些世家送来的衣服一样,卫清歌都收起来等着带回北疆,不只是她,这些日子以来,连卫蔷这个堂堂一品国公也是这么干的。 这些锦袍卖去西域能换来羊马和种子,在北疆,羊马和种子才是一切,因为能养活更多的人。 看看也已经到自己肩膀高的卫清歌,卫蔷摇头说:“这次就不用了,经了昨晚那一遭,我少说能多弄万两银子回去,一套衣服而已,你自己留着穿。” 陈家给卫蔷准备了全套的穿戴,玄色锦袍流纹如水,又另有金冠、金袍带,金纹绣靴。 卫清歌转了两圈儿也没给卫蔷把金冠戴好,卫蔷也早就生疏了这种事儿,随手拿了一枚簪子半挽了头发,到了玉饰环佩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带了,只能吩咐卫清歌把余下的都收起来带走。 手握十二州的堂堂一品国公,比打仗更厉害的本事就是刮地皮了。 其实也不用吩咐,卫蔷低头换靴子的时候卫清歌已经把桌布当成包袱布了。 “家主,我……家主,您可真好看。”回身看见穿戴好的卫蔷,卫清歌连自己原本要说什么都忘了。 也不只是卫清歌一个人觉得。 屋门大开,卫蔷抬步走出去,等在外面的陈家众人皆是一滞。 昨日,他们都见过这位衣着落拓的定远公,只觉得她虽然五官秀美,但是明珠蒙尘,美人失色,今日看见了却觉得她略用衣服一衬,晨光之下竟让人想起了一句“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晖”,明眸摄人,难以直观。 陈仲桥对着卫蔷深深行了一礼:“国公大人,昨夜……” “陈刺史,你们陈家床铺香软,门庭却松散,我不过刚到你们陈家一天,刺杀我之人就能准准地找到我所住的地方,可怜我难负众位盛情,才只带了一个小丫头来到河中府,没想到,竟然受了如此一番惊吓。” 惊吓。 陈家两位老爷昨天半夜就去看了那六位刺客的八块尸体,之后就再难入睡,闭上眼就是一片的血肉模糊,撑到现在到现在连吃早饭的胃口都没有,再看人家一觉睡到天大亮,神完气足,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被惊被吓了。 陈仲桥又深深行了一礼,道:“国公大人,请您听下官一言,昨夜之事陈家有护卫不周之责,可那罪魁祸首却并非陈家而是不想让您回东都之人……” “罪魁祸首?” 卫蔷的腰间悬着她那把长刀,她身量高挑,肩直臂长,那把刀还是显得有些长,刀柄近一尺,刀身长近四尺,远胜寻常战刀尺寸。 昨日无人注意这把刀,今天,所有人的眼光都似有似无地围着刀在飘。 此时,卫蔷的手握住了刀柄,她说: “陈刺史你也不必急着给那些人找个来历,昨夜之事,可以说是有人不想让我进京,欲在中途截杀我,也可以说是有人想让我觉得此事是不想让我进京之人干的,所以才布下了一局。你兄陈丞相请来圣命请我归京,我若是死在路上,大概不会有人怀疑是你们陈家所为,可我这人杀人杀惯了,从来不认为天下有什么事,是什么人绝对干不出来的。” 她缓步走下台阶,站在了陈仲桥的面前。 “我死了,陈家就无利可图吗?” 陈仲桥退后一步,袍袖一振跪在了地上。 “国公大人,您若觉得陈家有此邪心,请立刻取下官性命,下官愿剖心力证河中府陈氏百年清白。” 他一跪,陈家一众人等都纷纷跪下,百年世家的清白可以说是萦绕在整个院子里。 卫蔷却展颜一笑,说:“得了吧,我杀过那专吃汉人小孩儿心脏的蛮族恶鬼,那心挖出来看看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陈刺史,人死了,心是不会说话的,我若是昨夜死在了你们陈家,挖出我的心来,上面有什么,怕是你陈家说有什么便有什么。” 陈仲桥此时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这定远公显然并不在乎到底是谁要刺杀她,她想要的,是把这一盆污水扣在陈家的头上。 在这一刻,他无可抑制地对面前的女子生出了杀心。 “叮。”长刀出鞘,刀尖点在陈家铺陈院子的水磨石上。 陈仲桥的脊背上突然密密地出了一层的冷汗,他也突然感觉双肩如山之重,仿佛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饿虎,一头孤狼,一支绞碎无数血肉的鬼兵。 卫蔷抬起没有拿刀的那只手掏了一下耳朵,无奈地说:“陈刺史,你心里所想的事儿,实在太吵了。皇后在东都掠走了你们这些世家的女儿,你们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说什么堂堂百年世家,连自家院子里的女孩儿都保护不了,还要找我这个边塞闲人来帮忙,声势已然颓败至此,我这颗人头摆在你面前,你可敢取吗?” 她话音未落,气势飙涨,最后几个字已经带了风沙浴血之气。 陈仲桥支撑在地上的两只手已经暴起了青筋,一身仙风道骨刹那间散了个干净。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想起来舌头应该怎么用了: “国公大人,您想要怎么做,请直接告知在下,莫要再说诛心之言,河中陈氏上下千余口,实在不及您一刀之力。” 听了这话,卫蔷笑了:“陈刺史,我最喜欢跟我摆明车马讨价还价之人,哪怕是心里想杀我,我也只觉得欢喜,你要是早点儿说这句话,我也省了站在这儿费唇舌的功夫。” 对着满园跪地的陈家人,卫蔷收起刀,舒展了一下臂膀。 “我有三件事劳烦陈刺史帮我做了,昨夜之事,我就不再追究。 “第一,昨夜的刺客虽然用的梁国的横刀,可掌中茧的位置不对,右手尾指外下有茧印,所善用的应该是反握匕首,这种匕首梁国少见,反而是南吴朝廷豢养的鹰犬常用,所以我昨夜被刺杀之事应该是南吴派进我大梁的探子所为,行动如此迅速,你这河中府中必然有其窝点,不如盘查所有南来客商寻其踪迹,此外,南吴野心勃勃,所图不小,还要请陈大人上表朝廷,禀告此事。” 陈仲桥听了第一件事,心里觉得不难,短短时间内,他从希望把屎盆子扣在皇后一党头上已经不断退让到只要这屎别沾到自家就好,人一旦识时务起来,底线是降得很快的。 “第二,我本就身上有伤,不耐奔波,昨夜一战,体力耗费大半,旧伤复发,吐了半升的血,可我感念各位厚意,只打算休息一日就启程去往东都。陈刺史,我如此给你陈家面子,你可有些感动?” 旧伤复发?吐血半升?还有那句厚意是什么意思?不还是要陈家给钱吗?两万五千两白银还不够么?! 可她那刀还在,陈仲桥就算是心中写满了“不感动”,也实在是“不敢动”,嘴上只能说:“陈家上下自然是感动万分。” 卫蔷收刀弯腰,单手把陈仲桥“扶”了起来,脸上笑得极为亲切:“感动就好,感动就好,你感动了,这第三件事就可以做了。” 陈仲桥努力鼓励自己抬头面对定远公的那张明丽笑脸,眉头和心中都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僵着身子,听见定远公对自己说: “陈刺史,我这面子可不止是给了你陈家,两京十三世家的面子我全给了,您是不是也应该把这份感念之情与他们共享啊?” 言辞入耳,带起一阵轰鸣,陈仲桥突然明白了自己刚刚为何心中狂跳,那不是在跳,那是在后悔!很后悔! 这定远公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她不仅要自己刮世家的地皮,还让他们陈氏百年世家去帮她一起刮地皮!? 偏偏那“妖怪”还在口吐人言:“陈刺史你放心,只要你替我写了书信,余下事情自有我手下的人去做,不劳你们帮我上门讨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崔氏(“人还在家中,又如何能说...) 短短一夜之间,重礼仪诗书的河中陈家风气大变,门客清谈几乎不可寻见,各个院落门庭紧闭,往来巡视的部曲守卫多了数倍,连角门看守都从寻常仆从换成了一队几乎能把门塞住的大汉。 陈家五郎原本就担负着陈家内院巡护之责,刺客之事一出他便被自己的亲爹陈二老爷罚了一百鞭刑,只是现在陈家正是多事之秋,这刑罚先记着,等那恶虎似的人物走了再说。 所谓的“恶虎似的人物”指的自然是盘踞陈家客院的镇国定远公,如今陈家上下说是畏之如虎毫不夸张,连带对那客院也是能绕行便绕行,仿佛那里不是住了人,而是闹了鬼。 当然,对于陈仲桥陈二老爷来说,他怕是宁肯陈家上下怨鬼乱窜,也好过被那“妖怪”活生生折磨,从客院出来不过一个时辰,他下巴上被精心保护的胡须就掉了一半。 卫蔷让他给两京十三世家中没有给钱的余下九家写信,根本就是在借陈家的手敲竹杠,百多年来各个世家之间联络有亲,来往紧密,今日陈家被撅了三尺地皮去,还要带其他世家一同被刨成坑,从前只听说世家之间互通婚姻的,没想到今日就沦落到互通地皮的地步。 陈二老爷抬笔写信的时候恨不能仰天长啸,抒尽一腔恶气,笔落在纸面上还是得“愚兄私以为定国公自北疆远来辛苦……”一想到定远公手下的粗鄙之人会拿着他亲手写的书信敲开那些世家的大门,薄薄的一张信笺上笔墨凝涩写得他恨不能头颅裂开,写了撕,撕了写,勉强有了三四封,他手一抖,几十年的养气功夫抛在地上,终于忍无可忍地冲出了正院。 ……然后跑回自家院落,铁着脸赶走所有下人,最后抱着自己妻子的腰不肯说话。 陈仲桥的妻子出身贝州崔氏,前朝时是顶级著姓大户,如今在山东一带也影响颇大,虽然因为朝代更迭不在两京十三世家之列,也是举手投足惊动一方的豪门。 崔氏比陈仲桥大上两岁,抱着自己的丈夫像是少女时抱着自己还未成人的弟弟。 “阿蔷从小就有勇武之名,当年在西京,别说我们陈家儿郎,那些武将侯门里也找不出个能打败她的少年郎,如此坚毅的姑娘惊逢变乱,以一女子之躯重振卫家声威,不悍勇些,怕是早就死在北疆了。如今皇后娘娘将东都世家中的未嫁之女都以为圣人祈福之名卷进宫中,世家颜面不存,只一心恨皇后势大。大伯请阿蔷归来,为的是能一破京中皇后一手遮天的局面。二郎,我们陈家想用她,便要如用人一般以诚相待。你和大伯将她当名刀器物的心思连我这个在后宅的粗鄙妇人都知道,何况她这久历风霜位居一品国公之人呢?我虽不懂军事,也不懂朝政,可我知道情谊最重,人心难算……若以价论,金银不堪其重。” 头眼都埋在妻子香软的腰腹之间,陈仲桥长叹一口气,道:“四娘,我还没来得及谈情论谊,此事已一发不可收拾。” 妖怪她不跟人谈论情谊啊! 柔软纤白的手指拂过自己丈夫的脊背,崔氏轻声说:“二郎莫要与我推诿,当年你与阿蔷的爹也是同朝为官,真有心提情谊,初见之时就该论辈相交带她来后院与我相见才对,如何直接引入客院不闻不问?不过是你们从一开始就存了将人当凶刃的心,人对凶刃,远之、妨之,不外如是。” 过了一会儿,陈仲桥闷声道:“悔之晚矣。” 崔氏笑了:“人还在家中,又如何能说晚呢?当年阿姜最爱越州绫,又喜欢石榴红色,我这恰有一匹,昨夜已经赶成了衣裙,你不来,我今日也要亲自给她送去。” “四娘!瑶姊!”叫着年少春闺嬉戏时的称呼,陈仲桥一张老脸又蹭了蹭,“是我对不起你。” 全名崔瑶的妇人摩挲了一下丈夫的肩膀,低眉轻笑:“夫妻一场,说这些做什么?” 二夫人崔氏带着仆妇们浩浩荡荡地去了客院,这事儿立刻传遍了陈家上下,陈五郎自然也知道了。 不过知道的有些晚,距离他亲娘“羊入虎口”已经又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 脚跟儿几乎要在水磨石地上盘出个洞,陈五郎还是放不下对自己娘亲的担忧,往客院那儿挪去。 刚挪至客院门口,他就听见仆妇说:“五郎,夫人与国公大人去了花园,国公大人还带着她那长刀。” 脑海中登时回忆起了断成两截的尸体,又浮现猛虎嚼肉的画面,陈五郎握紧手中铁枪,拔脚便往花园奔去。 陈家的花园绕湖而建,湖边有数棵百年老树,陈五郎刚冲进花园的门,就听见有人说:“哎呀哎呀,千万小心别摔下来。” 瞬间,他做好了伸直双手托住自己亲娘的打算。 等他一路疾驰到树下,又猛地停住了。 离地近两丈高的树杈上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人,窄窄的主枝上,她穿着一双丝帛包裹的木屐,却如履平地,一手持着一把长刀,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嗷嗷叫的小猫。 树下几乎站满了陈家还未成人的孩子,他们一个个待哺雏鸟似的仰着头紧紧看着,嘴里随着那人一举一动欢呼不已。 站在树上的人神色颇有些得意,是陈五郎从未见过的眉目飞扬。 长刀在手中一转,那人笑着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已经是爬树的祖宗了,现在可信了?” “信了信了!阿蔷你赶紧下来。”树下说话的声音又响又亮,陈五郎看过去,看见自己的亲娘也在孩子堆里笑着仰头,双手还撑在了脸旁作喇叭状。 被叫作“阿蔷”的当然是卫蔷,她笑着摸了摸怀中的狸花小猫,长刀往树枝上一拄,朗声说:“想我下去,你们倒是退开一点儿,那边那个小子,不要对着树干偷偷学我,我这身本事你们可学不来,先去蹲三年的马步练好了下盘再来。” 她站在树上对着树下的孩子们指指点点,大说大笑,叶间的碎光照在她的脸上,也被她映得亮了。 树下的人问她可要绳索,或者先把长刀扔下来,至少将脚上的打滑的木屐脱了,她都摇头拒了,只是挥手让其他人都让开。 “退一步,再退一步……”她指点着别人退后,自己脚下也跟着动,看得人格外揪心。 正在陈五郎让人去取□□的时候,树上传来一声惊叫,卫蔷竟然脚下一滑往后跌了出去。 陈五郎吓得头发都要炸开了,连忙往前冲去,却被一把剑拦住了去路。 “别碍事。”说话的是一直在往嘴里塞点心的卫清歌。 在一干人的惊骇的叫喊声里,卫蔷并没有如他们以为的那样跌落在地上,只穿着木屐的脚背勾住树干,她转臂以大刀的鞘撑了一下树干,略一借力,再收脚转身撤刀一气呵成,接着便如一只巨大的黑蝶翩然落地。 木屐稳稳踩在石路上,发出一声细响。 花园里人们遮眼不敢看的动作还没做完,此时都都整整齐齐呆愣在哪里。 好一会儿,一声尖叫打破了寂静:“阿蔷,你可要吓死我了。”听了这一声,其他人才仿佛活了过来,有人惊呼,有人尖叫,有人大笑拍手。 卫蔷长臂一展,将小猫送到一个女孩儿的怀里,笑着尖叫的那人说说:“崔姨,吓到别人就算了,您可不是第一次见我这么玩儿了。” 她身量高挑,眉目间是有些淘气的笑意,明艳动人更胜过满园春花,偏偏态度又恭敬潇洒,如春风刚一拂动满树蔷薇又在长河上弄起褶纹。 崔氏抬手拍了一下卫蔷的肩膀,拍得极轻,更像是抚弄一样:“你这样在高处假摔戏耍,看多少次总是让人害怕呀。” “是我的错,我给崔姨赔礼。”卫蔷说着话,竟然真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黑色的石头,“崔姨从来喜好收集奇石,这块石头是在我麟州所得,看着是墨色,对着阳光一照看是浓绿,对着月光看是深蓝,为了崔姨,我可是专门带着它辗转千里。” 崔氏有些惊又喜,手指抖了两下,才将石头接了过来。 “这么多年了,我这点闺中爱好你竟然还记得?”说完,她以手帕捂嘴笑了起来,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卫蔷的手。 陈五郎眼睁睁看着自己年近四十的娘在天下第一凶兵面前娇笑得宛若豆蔻少女,脸上一片将要远离人世的死寂。 笑闹完了,崔氏一手还搭在卫蔷的肩上,她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招手唤他过来。 “阿蔷,这是我的二子,名叫重远,小名狸奴,今年二十二了。狸奴,还不来见过你的阿蔷姐姐?” 陈重远身边有人笑出了声:“狸奴?不就是小猫猫?嘿嘿嘿……” 笑的人是卫清歌。 陈重远只觉得自后脑往下都被人钉上了木梁,片刻也动弹不得,又觉得有一团火在脸上已经烧了起来。 偏偏那穿着黑衣的杀神也不懂他的窘迫,她惊讶地打量着陈重远,然后笑着说:“这竟是狸奴?从前那个小阿弟?我记得从前在西京,他不过两尺高,还嚷着要学武从军,如今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连你这打遍了西京的卫家‘二郎’如今都成了国公大人,其余的孩子自然也各有长大,不然……” 崔氏摩挲了一下卫蔷右手背上的伤疤,语气中难掩唏嘘之意,她也意识到自己心中有些滞涩,又抬头笑着说:“阿蔷,你要不要看看你狸奴阿弟学武的本事?也指点他一番?” “好啊,狸奴是惯用枪?” 点头应允的时候卫蔷已经要拔刀出鞘。 陈重远背脊上刹那间寒毛倒竖,手指几乎要捏断枪杆,强忍着才没有后退。 陈家其余的孩子都还是被养在高门深处的年纪,反而不知什么凶兵、什么杀气,一个一个小脸上写满了雀跃和期待。 目光从陈重远身上移开,看向那些孩子,卫蔷把拔出一半的刀又插了回去。 她笑着说:“我们就在这里比划两下,也不必用刀,清歌,把你的剑给我。” 抱着剑的小姑娘蹭蹭蹭跑过来,脸上有些不情愿,还是把剑递了过来,又连抱带拖地接走了那把刀。 卫蔷掂了下手里的剑,拔出长剑,把剑也给了卫清歌,只留了剑鞘。 她往前走了两步,欢欢喜喜的孩子们挤挤攘攘地都退开了。 “狸奴阿弟,从你持枪之法看,你是师从西京岳大家,岳大家最擅长连招突刺,进无踪,退无影,你施展一番给我看看。” 她眉目舒展平和,仿佛那两截尸体、今早那只步步威逼的恶虎不过是陈重远的一场噩梦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蜜果(“大概是苦吃多了,这甜我...) 陈重远深吸了一口气,虽然被自己的亲娘赶鸭子上架,他绝不是会还未交手就临阵脱逃的懦夫,更何况,看着只拿着剑鞘的卫蔷,他想到对方的赫赫威名,双目瞪圆,双腿前后成步,提枪一甩就往前刺去。 枪尖逼到了卫蔷的眼前,她一步未退,单手背在身后,手中剑鞘一甩,就打歪了枪尖。 陈重远只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场扑山之风,自觉勇力无穷,却拿高山无可奈何,枪尖无数次突刺而出都成了绕山而过的弱风。 连攻不成,再连攻仍是不成,他枪尖一挑变换进攻路线,那把普普通通的木剑鞘却动的比他的枪尖还快,一抬一扫,就改变了他的攻势。 “哒。”枪尖落在地上,陈重远手中停止动作,忍不住大口换气,那把剑鞘现在正对着他的喉咙,如果真是对敌,他此刻已经死了。 清风拂面,他能感觉到有汗水从额头流淌而下,一场完全不在他控制之下的对战几乎耗尽了他全部心思气力。 卫蔷收回剑柄,因她动作而被风鼓动的黑色袍袖如蝶翼垂拢,她笑着说:“狸奴,你的功底深厚,足见平日里用心苦练,只是……岳大家教你是在你成人之前吧?” 真正见识到了卫蔷的厉害,陈重远现在显得比之前还要乖顺得多,他微微低头然后说道:“东都废王祸事之时岳师父为了救人受伤,手臂抬不起来了,已经回了相州养老,那之后就是家中何供奉教的我。” 废王祸事发生在四年前,那时的陈重远恰好还不算是成人。 卫蔷点点头,说:“岳大家武德在心,你未成人,他是不会教你如何以枪杀人的,后来教你之人畏于岳大家之名和你的身份,也不敢擅自更改教你之法,所以,你这枪法的根基就是少年人的强身套路,并非对战枪法。” 手中把玩着刀柄,她看看眼前这个世家公子,又是展颜一笑。 “你想学真正对敌的枪法吗?” 世家重文不重武,周围的人不过是看了一场热闹,尤其是孩子们,纷纷围过来喊着“五兄”“五叔”“阿蔷姐姐”“阿蔷姑姑”……这些吵闹声音统统不入陈重远的耳朵。 他站在原地,已然有些呆了。 他自幼有心向武,哪怕爹娘开明,依然受了不少挫折,世家之子成人后就要举贤做官,他的大伯如今贵为中书省左丞相,整日跟出身寒门的尚书令斗得你死我活,为了不给家里添麻烦,他的两位堂兄都还在山上做隐士养名不敢出仕。出仕都难,他想要从军就更是难上加难,也就因为如此,岳大家离开之后,他爹再也没给他延请名师,等他弱冠之后,说是让他操练部曲护卫家宅,其实也不过是让他像三兄一样操持家族庶务。 这些年来,他还会笑着对娘说将来要当将军,可事实上,他早就明白,自己武艺平平,又没有人教过兵法,家门又是如此,早就绝了从武之路。 直到这一刻。 定远公是声震天下的高手,当年她一人一马一刀护送先帝归京,据说冲进了东都之后马身上仇敌的血蜿蜒流淌一路淋漓到宫门,一柄战刀裂人碎马,千军万马也不能敌,世人甚至传说她的刀法是下了阴曹地府从恶鬼身上学来……不管旁人如何褒贬,只她刚刚露的那两手就已经是陈重远梦中也想不出来的高妙,足以衬其“武学大家”之名,这样的人问在他“想学么?” 陈重远看了看不远处,自己的母亲正含笑对自己说:“狸奴,快谢谢你阿蔷姐姐,难得她愿意教你。” 母亲一片爱子之心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咽下喉中的凝涩,他双膝弯曲跪地,对卫蔷重重地行了个大礼,大声说: “想学,请、请阿蔷姐姐教我!” 卫蔷任由一个陈家少年拿去了手中的刀鞘研究,弯腰笑着对狸奴弟弟说:“真学起来也不难,明日你随我一起走,半年之内,我保你可连挑数人于马下。” …… 陈仲桥写完最后一封书信,院中树影已经悄悄摸到到了东墙。 一窗暮色映入房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些信送出去,那就不是世家拉拢了卫家,而是定远公拉住了我陈家啊。”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夫人说都怪他不把那定远公当人,可定远公行事作风,又哪里像个人了?!双眼所见,口舌所言,刀锋所向,全是两京世家的财物,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分明是个吞金为食的妖怪! 陈仲桥甚至想写两句诗来抒发胸中苦闷,可一想家中猛虎在侧,又没了诗情。 “夫人回来了么?” “回大人,夫人还在客院未曾回来。” 这时,陈家四老爷一路疾走进了二房的院落,口中大喊道:“二兄!二兄!那狼匪怕是有什么妖法!我家九郎十郎十四郎连着七娘十一娘个个都失了神志一般地夸赞她!” 陈仲桥闻言,皱了一下眉头,说:“罢了,明日她便走了,家中孩子们久居深宅,难见外人,卫臻她行为举止与常人不同,自然招这些孩子们喜欢,明日之后再好生教养便是。” “二哥!那五郎呢?” “五郎怎么了?” “九郎告诉我,五郎要要跟随那狼匪学武,还要跟她去东都,二嫂已经答应了。” “你说什么?!”陈仲桥瞪大了眼睛,手指又摸向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几根胡须,“你二嫂是去与她叙旧谊的,怎、怎么连自己孩儿也卖了?” 客院内,一众大大小小的孩子连着仆从都没了踪影,就连陈重远都被自己的亲娘打发去收拾行李。 坐在繁花树下,崔氏手中罗扇轻摇,慢慢说道: “狸奴随着你去,总算是不用在这小小陈家里蹉跎半生,我也可以放心了。” 斜靠在一侧,卫蔷拈起一枚糖渍的蜜果,说: “两年内,我要在大同开边市,我看狸奴心性稳妥,待武艺小成,可以在那磨练一番。” “开边市?”崔氏转头看着卫蔷,低声说,“你从前年从蛮族手中夺回了长城一线,年前又兵出胜州,一路将他们追杀至阴山以北,他们如何会愿意与你开边市贸易?” 卫蔷仍是看着手里的蜜果,脸上有一丝浅笑:“现在的那个可汗自然是不愿意的,无妨,换一个就好了,迭剌部野心勃勃,欲取遥辇氏而代之,去岁我杀了遥辇氏两万精锐,他们惶惶难安,如今我南下入东都,消息传入草原,他们必然懈怠下来休养生息……迭剌部的耶律氏要是连这个机会也抓不住……” 她忽然笑得更开心了,眉目间都是说不出的畅快:“那倒也挺好,是吧,崔姨?” 崔氏没有说话,一双含水的妙眸定定看了许久,才说:“阿蔷,我千言在心,却又觉得字字浅薄,你、你长大了,戎马半生,辛苦无尽,东都水深,诸事繁乱……无论如何,你多花点心思顾念自身。” “我知道的。”说话间她把蜜果放进嘴里,卫蔷的五官顿时皱在了一起,她端起茶杯猛灌了几口微苦的茶水,一时间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尽数散去,只剩了几分少年莽撞的狼狈。 终于把崔氏又逗笑了:“我这蜜果还是学了你娘当年的做法,当初你们姊妹都爱之如宝,怎么现在就吃不得了?” 心有余悸地将蜜果碟子推得离自己远了点儿,卫蔷心有余悸地说:“大概是苦吃多了,这甜我就受不得了。” 崔氏又是一默。 与故人重逢,总免不了提及旧事,若旧事喜乐,自然笑颜常开,可若……可若天涯海角,各自挣扎,如今重逢,便总觉无言胜有言。 有言皆是无心刀。 “阿蔷,你……北疆自有你的自在,何苦又去入那东都的红尘万丈?两京世家女儿被掠入了宫中,他们羞于颜面对此事竟然提也不提,仿佛是将自家女儿孙女都尽数舍了,不思救人,却想以你为刀,想看你和阿薇姐妹相争,趁着圣人病重,他们背地里还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这也倒罢了,眼下说是圣人病重,阿薇把持朝政,可我看邸报,总觉阿薇所做多是圣人……” “您放心,我心中有数。” 一只手轻轻拍在了崔氏的手上。 那只手干燥粗糙,掌心布满了老茧。 却是暖的。 “崔姨,此番我南下有三件事必成,其一是开边市,接西域商道,这事得有圣人首肯,其二是羌人八部在宥州、夏州、灵州等地蠢蠢欲动,有割地自立之势,自前唐至今朝中众人对羌人总想行安抚之策,实在是养虎为患。” 认真听完,崔氏面色有些为难,缓缓摇头说:“西北四州有薛大将军,他年年请攻羌人都未得应允,若是你……朝中不会允你出兵的。” 卫蔷哈哈一笑:“我方才说是养虎为患,说不定在那些人心里我才是真正盘踞北疆的恶虎,可世间事总得有人去试试,能及早发兵防患于未然是最好的。这天下有的是聪明人,越是聪明,越觉得火在远山,有千百种法可对付,可风起火急,笨人都跑了,死的都是聪明人。” “你竟然如此看重羌人八部?” “大梁国势不及先帝之时,羌人就像是北疆的豺狼鬣狗,见一膘肥体壮之人行动乏力,如何能不扑咬呢?” 崔氏捏着扇子的手指一紧,当年爱爬树的女孩儿长大了,却是长成了这个样子。 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却没有丝毫畏惧。 一个人若是有风沙在前也自泰若的风度,那她自然是经历了无尽的风沙。 风沙里长大的卫蔷自然不懂此时崔氏有什么柔软心肠,她面带笑意,双眸明亮如星月: “崔姨,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在东都要做成的第三件事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圣旨(“你可愿当这千秋天下间第...) 又是一日清晨,又是晨雾未散,两骡子并一驴的木车就被停在了陈府的门口。 镇国定远公卫蔷穿了她来时的黑布袍,伸了个懒腰。 “陈家的香枕软被着实醉人,可惜我是个劳碌命,又得在这车上奔波。” 经过崔氏的一番“斡旋”,陈家最终要给北疆的是黄金一千两,白银五千两,原定的铜钱一万贯换成了以未来五年中每年价值千贯的药草和价值千贯的粮草相抵,因为“惊吓”而多的那份“压惊礼”干脆省掉了,若是只看数目结果,陈仲桥本该觉得满意,可他一想到如今被定远公塞进了怀里的那些书信,总觉得自喉头以下,浑身都是苦的。 苦归苦,客套还是要有的。 “能得定远公一句称赞,是陈家上下之幸,若定远公返程之时还有闲暇,不如来小住几日。” 卫蔷莞尔一笑,看着他说道:“陈刺史,我不过与你客气一下,你也不必假作亲近到如此地步。” 陈仲桥:“……”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卫蔷又问:“银钱药材粮草都装好了吗?” “银钱药材都已经装好了,价值千贯的粮食有万石之数,如今陈家只拿得出两千石,下官今日就安排人去采买剩下的……” 卫蔷点了点头,说:“嗯,青州齐州等地去岁风调雨顺,世家积存的粮食应该有不少,你从前又是青州刺史,青州上下总该给你点面子,你就让你手下的人往那去,买粮之后直接送往蓟州给刺史于成,绝不准去定州和太原府买粮。” 青州、齐州远在山东,虽然粮价会低,可距离蕲州要穿过几州之地,路上耗损必然不少,远不如在靠近北疆的太原和定州买粮,就近送入北疆,省了人力车马。 陈仲桥也是当过一州刺史的人,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定远公会如此要求。 难道她盘踞北疆与太原恒州的各家起了龌龊? 站在半丈之外,陈重远拎着自己的行囊规规矩矩站着,他小声问身旁的女孩儿:“为什么阿蔷姐姐不让去太原定州买粮?不是更近吗?” 卫清歌的腰间挂了几个连夜做的布兜,背上还有一个包袱,若是陈重远有心就能发现外面的包裹布都是他们家的桌布改的。 陈家客院里的陈设除了家具也不剩什么了,满园繁花灌木都差点被卫清歌当柴砍了带走。 摸了摸自己的剑,卫清歌说:“就是因为近啊,所以太原和定州的粮价不能涨,不然北疆老百姓就难过了,你怎么这也不懂。” 陈重远点了点头,他不懂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陈仲桥并不适应在自家大门口点头哈腰地听人一项一项指派,可昨晚他夫人掌灯之后才回家,也不许他再去叨扰定远公,诸多事情就只能这时候一件件问清楚。 卫蔷却有些不耐烦,险些又打了个哈欠:“剩下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东西备好,自然有人来取。” 看一眼渐亮的天光,她说:“也该来了。” 谁该来了?什么该来了? 石路上,一阵马踏之声遥遥传来,像是一把利刃,刺穿了河中府静谧的清晨。 马匹嘶鸣,铁蹄几乎要将青石踏裂,陈仲桥眉头紧皱,连忙让人去唤来自家的部曲。 卫蔷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刚刚松散的肩膀微微挺直,脸上渐渐有了笑。 “吁——!” 疾驰到近前,人们才看这是有百多人的一队骑士,领头之人穿了青色劲装,背后缚了一把宽面重剑,她身材不高,与河中府寻常女子相似,又清瘦,看着那重剑几乎随时要将她压倒。 可这女子偏偏利落下马,轻松得仿佛身后什么也没有。 “咔!” 下马的一百多人单膝跪地,那女子背后的剑鞘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 “定远军麾下泰阿将军卫莺歌领命率泰阿部二百人五日内自麟州至河中府,今全员如期抵达,请国公示下。” 定远军! 陈重远瞪大了眼睛,因为胸中激荡,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七十多年前初代定远公率定远军横扫中原,才平定了先唐破灭以来的数十年战乱,有了大梁立国,定远军也被赐“定远镇国”之号,是无数百姓无数世家人心里的天下第一雄兵。 可十几年前,定远公全家灭门,蛮族趁定远军归属不定之时突然南下,短短几日之内,“定远”二字便湮灭于黄沙。 对于大梁来说,消失的不只是一支军队,不只是数万英勇男儿,而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一条不可横渡的河,一道永远令人安心的国之屏障。 那之后,北疆各州饱受屠戮劫掠之苦,在蛮族铁骑之下成万里焦土,太原城被烧,长安城被毁,大梁皇族带着世家出逃至东都……那些年很多很多时候,还没长大的陈重远都会想。 要是定远军还在该多好。 要是定远公还在该多好。 要是卫家还在该多好。 直到七年前,新任定远公卫臻重建定远军,几年间,定远军收复了北疆十一州,又在新帝登基群王造反的时候救了整个东都。 定远军……陈重远知道自己的手在抖。 很多渴望,只有看见它近在眼前,人才会知道那是噬心吞血不可抑制之向往。 站在前面的卫蔷此时也一扫身上的惫懒不羁之气,陈重远站在后面能看见她的脊背已经挺得笔直。 “该抓的人抓了吗?” “回国公,绥州至麟州三处匪寨已被攻破,共抓匪盗七百四十余人。” “该杀的人杀了吗?” “回国公,匪首七人、恶贯满盈者三十六人,皆已经授首。” “该追的人追到了吗?” “回国公,在同州发现两处南吴探子窝点,已派人追查,昨日摸到南吴探子在河中府的窝藏之处,今日寅时一刻全数抓捕,死十七,生三,已经押在城外。” “死的交给陈家。” “是。” 短短言语,字字落地有声,仿佛已经交代完了无数事情,一旁的陈仲桥听得是悚然又茫然,最后听见交给“陈家”,他下意识也绷紧了身子。 卫蔷看向他,说:“陈刺史,十七具尸体连着前日那些刺客……都交给你了,别忘了给自己请这剿灭之功。” “是、是……”陈仲桥拘谨得仿佛不是在自家大门口,而是在北疆的演武场。 “既然事情都办妥了,你们就先带着陈家给我们北疆的深情厚谊回去麟州,起来吧。”这些话,卫蔷是对卫莺歌说的。 娇小的女子低头称“是”,就被卫清歌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拉了起来。 “莺歌姐姐!你帮我把这些都带回去。”说着,卫清歌开始解身上的小小的包袱和布兜。 卫莺歌不仅个子稍矮,人也长得稚气,褪去了一身的肃杀之气,看着比卫清歌还要小两岁。 用手一抓最大的包袱,卫莺歌说:“你又把别人家的被子也拿走了?” 听见她们说话,陈仲桥清了下嗓子,连被子都拿走,这才是他最熟悉的那个刮地皮的北疆作风。 看向自己的儿子,他本来想再说两句留人的话,可见到儿子那双盯着北疆人马快着火的眼,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定远军行动极快,既然接了新的军令,他们就毫不含糊,卫莺歌拉着卫清歌亲自一辆辆清点清楚了车马财物,登记造册,又让卫清歌在册子上签了字,最后对卫蔷行了个礼,然后拉上东西就走。 而此时,晨雾还没散尽。 看得陈家上下目瞪口呆。 自己的兵走了,卫蔷的肩膀又垮了回去,粗陋乌黑的袍袖一甩,她说:“心意收到,我也该走了。” 走走走!赶紧走! 陈仲桥深深行了一礼:“国公大人,犬子年幼,少经风雨,一路上若有冒犯……” “放心,真冒犯了我就写信跟你要钱,或者跟你那在东都的大哥要钱。” 卫蔷说的毫不客气,陈仲桥却莫名有些心安了。 要钱就好。 要钱总比要命好。 察觉自己的想法,陈二老爷心里又是一梗,完了,自己是怎么了?竟然觉得眼前的定远公只要钱不要命就是个好人了?! 卫蔷刚坐上马车,又有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奔腾而来,这次却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 东都的方向。 “传圣人谕,太子太保,镇国定远公,兼西京都御留守,权知北疆五地节度,上柱国,无终郡主卫臻,蕴是韬略,竭节保邦,悉心陷敌,复振国威。靖群氛於海表,凝庶绩於天阶……” 回到自家的院落,陈仲桥的脚还是有些软,正房门前,崔氏已经等在了那里。 “听闻有给阿蔷的圣旨。” “是,听说定远公回朝圣人的身子一下大好了,还下了圣旨褒奖定远公,赐了她全套亲王仪仗,又让满朝文武在东都门外迎接她归东都,圣人实在是比大兄所想的还要看重她呀。” 崔氏面色平静,只是有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悬在唇角。 “这岂非好事?二郎为何闷闷不乐?” 陈仲桥叹了一口气,北疆来的定远军,那个当风而立的背影,他儿子看见的,他也都看见了,此时也依然不能忘怀,喝了一口茶,他说了一句他对自己大兄也绝说不出口的话:“我只觉得有些怅然,亲王仪仗又如何,没有定远军半分风貌,名刀当以风沙伴,敌血洗,斩蛮族王旗,复万里河山,请她归朝,实在有些辱没了。” 叹完之后,他摇摇头说:“名刀也好,狼匪也罢,好歹是走了,五郎跟着她去学武,我倒是比从前宽慰了些。四娘,你说得对,陈家不能只看着朝中那一点地方,五郎想要给自己找找出路,我拦着,他反而恨了我这个当爹的,不如出去摔打一番。” 说完,拈两下胡子,陈二老爷又起了诗兴,想写一首送儿子学武的诗,过几天寄给儿子。 看一眼书案,他说: “四娘,你怎么有兴致看起了《孟子》,平时你不是最烦这些文章?” 崔氏犹是在笑,合上书册,她轻声说:“昨日突然想看看了。” 低眉垂目之间她又想起了昨日自己听见的话。 “北疆十一州,半数官、七成吏皆是女子,崔姨,为了让我入东都,北疆官员已经在吏部悉数入册,我欲将女子为官之事在天下推而广之,第一步,女子可以抄录公文黄册做小吏,第二步,便是女子科举。您才华卓著,居深宅而知天下,世间罕有人能及……三年内,云州、麟州各要开女子州学,我也打算设学政一职。我世间罕有的崔姨,你可愿当这千秋天下间第一个女学政?” 这就是,阿蔷要做成的第三件事。 何其可笑,何其荒谬,何其狂妄?! 吕氏武氏也未成就之功业,她卫蔷怎么就如此信誓旦旦呢?让别人听见,都会以为她是一场大梦不肯醒。 手指抓了一下《孟子》,今年已四十岁崔瑶不得不承认,幻梦极美,她动心了。 她竟然想,同赴大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归朝(“一颗心只想着忠君二字。...) 托了远房侄儿是定鼎门守备的福,刘老汉在洛阳城的定鼎门里支起一个小灶,摆开几根条凳,专门烧些茶水供进京的人歇脚,也常有住在附近坊里囊中干瘪的书生在这里花上两文钱,坐上一两个时辰,聊天说话,倒是比去茶楼实惠得太多。 刘老汉左右卖饼、卖面的都不喜欢这些一整天连个烧饼都不肯买的酸儒,可刘老汉素来好说话,他喜欢人多的热闹,也爱听这些儒生讲些自己听不懂的热闹。 去年上半年他听得还是什么东家的少卿不过是个庸才,全靠有个好出身,才能年年拿到上品评议,不过二十多岁就做到了四品。 下半年儒生们说得最多是皇后娘娘给什么夫人发了什么赏赐,闹得满城风雨。 到了今年,皇后娘娘派人把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小姐都接进宫里去了,哎呀,那段日子刘老汉过得甚是痛快,热闹看得多,茶水卖的也多。 这一日,太阳刚升到一半,日影子还长着呢,突然一骑一马“哒哒”从内城奔了出来,吓得刘老汉的手里填炉的柴散了一地。 “唉。”他苦着脸叹了一声,把柴从地上捡起来,也不往炉子里塞了。 小心拢了一下怀里包着铜板的布包,他弯着腰对着四周行了个礼:“各位客官,这马从内城里奔着定鼎门守备就去了,今日怕是要封门清街,喝完了碗里的水,咱们就各自回家吧。” “封门清街?”当街临风端着白水细品的儒生看看左右,眉头都皱了起来,“逆王也死了,什么逆党也尽数斩了,怎么这定鼎门还天天封门清街?” 他旁边坐着的另一个年长些的儒生连忙说:“嘘,这话可不能乱说,清街之事也有可能是亲王回京。” “大梁哪还有在外的亲王?年初肃王回京也没封街啊。” 早起风凉,一个缩在灶前取暖的书生伸了个懒腰,说道:“诸位在此地论尽天下大事,怎么竟然不知镇国定远公返东都之事?” 那年长的儒生正往嘴里猛灌热水,闻言险些“嘴里进,鼻里出”,脸涨得像个烤了一半的黄黍面饼子:“国公?开国四家国公,高家已然没了,井家因为卖官之事被降等,陆家子嗣不丰,旁系夺位,也是降等袭爵,如今都不过是个县公,卫家更是……卫、卫家?” 他猛地站了起来,刚刚辛苦猛灌水的陶壶被碰洒了都毫无所觉。 “是定远军卫家那个女国公?!” “女国公?”其他的儒生也被吓了一跳,有人说:“她不是在北疆好几年都没回来吗?” 也有人说:“女子怎么能当国公?” 条凳倒地,陶壶倾倒……小小的水摊乱成了一团。刘老汉穿梭在儒生中间,小心地拣起那些喝水碗,生怕被砸碎了一个,这般乱糟糟,碎了一个怕是都不知道该找谁要账去。 一只手把一只陶碗送进刘老汉的怀里,是依然站在灶前的那个揣手取暖的书生。 那书生展了展脏兮兮的袍袖,看着竟然比别人气定神闲了许多: “镇国定远公,凭一己之力收复十一州之地,又有两次千里救驾,两次诛杀逆党,这般功勋,竟还盯着她是男是女?可见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家国天下,脑子里却离不开脐下三寸之地,不足与谋,不足与谋啊。” 说完,这书生袖子一拂而去,可惜刚走出十步远就又被冷风吹得缩起了脖子,正碰上兵卒执长矛来清街,青石主道已不许人走了,那书生又被挡了回来。 “清街清街,一干人等不可再上路。” 刘老汉连忙抬起了扁担,前面装得是陶壶茶碗,后面装得是烧水的木柴,水桶都是另一只手连提带抗,只剩泥炉子来不及处置,被兵卒用矛尖儿给捅了个稀碎。 引得那个怕冷的书生“哎呀呀”惋惜了两声。 长矛立在地上,兵卒挡成了人墙。 越发显得青石路上空空荡荡。 “哒哒哒”两辆青皮马车从内城方向驶了出来。 不一会儿,又有几台轿子。 接着,马车、大轿络绎不绝,更有无数骑着马的人纷纷来到了西城门内。 酷爱热闹的刘老汉想走,却舍不得热闹,缩在了巷口,抻着脑袋往外面看去,同他一样的还有那个书生,一时间两人像极了两只蹲水里等鱼的呆鹅。 一时间,洛阳定鼎门处冠带逢迎,衣袂相连,玉佩环响,黑色的官帽几乎要塞住宽阔的西城门。 “哎呀呀,这可都是官啊,六品文官、四品武官、三品文官……竟然还有郡王……好大的排场。”书生鹅细细盘点着说道。 一旁的老汉鹅已经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穿着郡王锦袍的不过是个少年,从马车上下来便被一群人围着行礼,又有人引着一直走到了前面。 书生鹅眯了眯眼睛,说:“看年纪,这个郡王应该就是圣上仅剩的两个弟弟之一了。” 皇上的弟弟?! 老汉鹅恨不能把眼睛瞪得如碗口大小。 不只是他,在这里扒着墙角看热闹的人都被这场面给震到了。 只有那个书生微微笑了笑,如叹息一般说:“满朝文武城门相迎,上次有这场面还是六十多年前初代定远公灭刘返京,可惜过了不过三年,那定远公卫奇就死了,天下名刀,皆非死于战,毁于用刀者手。” 天热起来了。 等在西城门的贵人们纷纷喝水,也有小官避着人拿出了干粮在啃。 兵卒们没吃更没喝,嘴唇都干了。 书生见了,又对刘老汉说:“要是他们没捣了你的灶,现在好歹能烧口水喝。” 恰好此时,一骑飞马敲着响锣入城门。 城门处立刻安静了下来,文武大臣纷纷立定不言,无数双眼睛看向门洞深处。 先是身穿铠甲的持剑仪卫步行在两侧,接着是一色白马,骑士持长矛,戴高锥铁盔,在众人夹道之中昂首而过,再后面是成列的仪车,指南车、白鹭车、辟恶车、皮轩车,仪车旁边旗幡卷动、扇盖如游,等了好一阵,人们终于等到了一辆装饰了白色牦牛尾的六驾四望车缓缓入城。 紫色的轻纱遮蔽了车子四周,只能影影绰绰看见车内坐着一名穿着黑色袍服的人。 “……蕴是韬略,竭节保邦,悉心陷敌,复振国威……诸臣行礼。” 连成一片的黑压压的官帽如山倾一般压了下去。 躲在巷子里看热闹的百姓,也有人跪在了地上。 刘老汉跪了。 那书生却站着,他眯了眯眼睛,手指摸向了袖子里。 紫云萦绕的四望车在低下头行礼的满朝文武面前缓缓向前,一直行到群官队伍之末。随着一声“起”,大臣们抬起了头。 而此时,整套亲王仪仗不过堪堪进了城门。 “等一下!”一个身穿六品官袍的男人突然挣开仪卫的阻拦,挡在了车前。 “定远公,今日百官都门相迎,您坐在车里坦然受之,任由一朝文武行礼,也不说一声谢么?” 果然,圣人给定远公赏下了亲王仪仗,还是刺痛了有些人的心呢。 车内安安静静。 那六品官看看左右,声音又大了几分:“定远公,站在这里迎你的,多是曾与你父同朝为官的长辈,竟然连你只言片语的谦让之词都不能得么?” 其他人渐渐走过来,看着这六品文官与当朝国公对峙。 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不由得转头看向一个穿着二品官袍的瘦高文士,那文士面无表情,垂眉敛目,仿佛面前无事发生。 车里还是悄无声息。 透过纱障能看见那人无动于衷。 “你这人好奇怪。” 车驾前面披甲骑马之人开口,人们才发现层层铠甲之下竟然是个年轻的女子。 “百官亲迎是圣人说的,这么漂亮的仪仗是圣人赏的,要谢也得先谢圣人,怎么还有出来抢着让人道谢的人。” 她高居马上,环顾四周,一双明眸熠熠生辉: “你们这些人,都想让国公先给你们道谢吗?” 杀人诛心。 偏偏诛心之人毫无所觉,她看看仿佛被掐断了嗓子的人群,扬声道:“把这人拉开,继续走。” 自始至终,对这场短暂的闹剧,镇国定远公未发一言。 巷口里,书生扯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转身离开了。 瞬息之间离开了围观人群的不止他一个。 左转右拐,他们消失在了东都城的坊市小街之间。 车又走出几百米,幔帐内有人长出了一口气。 卫蔷缓缓松开了自己握着刀的手。 “清歌,明日写信回北疆,让燕歌下次来的时候带一队鱼肠部的人,南吴的不留行都快把这东都钻成筛子了。” “是,家主。刚刚人实在太多了,不然我也能抓几个人。” “是啊,人太多了,不然……有个人我还真想一刀杀了他。” “家主,是南吴派了什么高手来吗?” 车上的卫茵伸了个懒腰,说:“不是,应该不是,那人没什么武艺,是杀心太重,他距我至少十丈之遥,我却能察觉到他,也不能说是杀心,他不是要杀我。”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卫蔷把手放在胸口。 是一种比杀意本身更让她感到熟悉的感觉。 沉思片刻,她决定把这事暂时搁下。 “清歌,你把马让给我,我骑马去紫微宫。” “家主?马车坐着太闷了吗?” 卫蔷掀开帐门,站在车架上看着东都城,笑着说: “圣人赐我仪仗,是让百官以亲王礼迎接我,我若是真坐着这马车去了紫微宫,到了应天门前,那就是对陛下不敬了。” 卫清歌“哦”了一声,她乖乖翻身下马,看着卫蔷直接从行进的车驾跳到了白马上。 长刀当腰,驾银马驰天街过御河……听到定远公是这样单骑而来,坐在御座上的当今圣人赵启恩笑了。 “她一贯如此,一人一骑一刀,什么体面、什么威仪全不在乎,一颗心只想着忠君二字。” 听见圣人如此夸赞卫蔷,一旁坐着的皇后脸色有些难看。 她的名字,叫卫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针锋(““皇后?就算圣人休了你...) 晨雾未散,两串儿脆响从条石路深处传来。 陈家乃是盘踞河中府的百年世家,气派大得很,正门外的那条路贩夫走卒寻常路人都是不能走的,听见了声音,两个正暗暗打着哈欠的小厮直起身看了过去。 “这么早怎么会有骡车过来了。” “是驴车吧?” 从雾气中来的既是驴车,又是骡车,一头小毛驴走在当中,两头健骡分列两边,毛驴的碎步声掺在骡子的蹄音里,也难怪被人猜来猜去。 木车架子,青皮车篷,车前坐了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即使是坐在车上也把脊背挺得笔直,身后还背了一把剑。 “你是什么人?整条路都是陈家私邸,你们……” 坐在车上的姑娘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牌子,她手劲儿颇大,隔着丈远就把牌子稳稳地扔到了一个小厮的怀中,小厮看了一眼牌子上的字,再看看青皮马车,脚下一软,半弓着身子腿进了府门里。 不一会儿,陈家紧闭的黑油大门缓缓打开,两个穿着长袍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出来。 “昨日收到骆家世兄的传信,没想到定远公脚程如风今日便到了此地,我们实在是怠慢了……” 说话的男人四五十岁,鬓直美髯,一派仙风道骨,他站在车前拱手行礼,仿佛是把眼前的骡驴混搭小破车当成骏马雕梁的香车,脸上一丝勉强都没有。 从车里伸出了一只手掀开了布帘,手掌硬宽,指节粗大,手背上有一道横划的长疤。 然后,车里的人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得很深,引得车外来迎接的陈家年轻人都跟着晃了一下神儿,差点儿张开了嘴也跟一个哈欠。 “我不过记得河中府汤饼味道甚好,便让人连赶了两日的车,可惜绥州的骡子空长了一副好品相,路上竟然生生跑死了一头,害我只能又临时买了条驴子,陈刺史啊,为了你们河中府的一口汤饼,我也还真是破费了不少。” 说话间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一名女子,穿着一件黑色的束腰衣袍,一头乌发束而未冠披垂在脑后,身量高挑,腰细颈纤,借着熹微晨光,偷偷抬起头的年轻人们也能看见她长眉如画,明目如星,淡唇含笑,薄而多情,微光朦胧间让人恍惚觉得面前这人是个大美人。 说是朦胧之间,是因为这“美人”的肤色不同于两京贵女一般如玉如脂,细看之下就能觉出几分风沙粗粝的味道,雾气遮挡两分还好,不然,怕就是个风吹日晒的粗糙妇人了。 除了肤色之外,她的衣袍也如那双手一般粗陋难看,实在是连陈家的守门的仆从也不如。 就算是美人,也是瑕疵一身的美人。 不过,这天下间的人除了眼下的好事之人以外也没几个关心她的容貌和衣着,人们记住的只有她的长刀铁骑,和她统御的北疆十二州。 她,便是大梁的镇国定远公,也是大梁立国百年来唯一以军功进一品爵的女子——卫蔷,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叫的是她被先皇所赐的“卫臻”之名,。 下了车的卫蔷一身粗糙地站在在遍身罗绮者之间,突兀得像是混进珍珠的沙砾,她慢吞吞抻了个懒腰,向陈府内走去。 被她称为陈刺史的就是刚刚说话的中年男人,陈仲桥今年五十有二,曾任大梁青州刺史,卸任后回到河中府掌管家族事务,迎来送往之事可以说是再熟稔不过的。 一大清早就上门的卫蔷行事不羁,仪态放纵,言语也粗俗,陈仲桥的腰却又弯下了三分,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小心: “国公大人尽管放心,您一路奔波之苦,陈家、不,两京十三世家铭感五内……” 卫蔷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五内先不提,五脏庙总要祭一下。” “是是是,国公大人先先进府内稍事休息,陈家一定给你奉上河中府最好的汤饼。” 手握北疆的定远公抬步前行,面带浅笑,仿佛单纯是为了一口吃食而欣喜,她这一笑,让人立时有了春风扑面之感,可惜说出的话到了陈仲桥的耳朵里却成了凛冽冰刃。 “最好的汤饼啊……说起来,我一路到此,绥州韩家的羊肉确实不错,韩家给我的五千两白银也不错,鄜州林家的烤饼味道平平,钱也给的少,只有区区千两白银,好在有二百骏马、两匣珍珠和万石去岁的新粮让我下饭,还有同州骆家,虽然吃的一般,给出的粮食也不过五千石,官钱也不过两千贯,可他家的几个少年郎,着实风度翩翩,文采斐然,-也算是秀色可餐,让我能吃饱。” 陈仲桥的嘴角跳了一下,一直以来完美的笑容终于有了破碎的迹象。 “在汤饼之前,国公大人可要先见见下官为您备下的一点薄礼?” “薄礼?” 卫蔷的脚步停下了。 “陈刺史,你兄长陈丞相联合两京十三世家给我写信,让我从麟州一路奔波至此,我也着实感怀你们家的诚意厚重,薄礼,你说的未免太客气了。” 厚重,客气。 两词入耳,陈仲桥的手抖了一下。 他微微抬眼,看见那女子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徐徐说道: “我从北疆荒僻之地而来,年少时候学的那些世家间话里有话的功夫也只剩这几分了,如今都用完了,陈刺史,你要是再跟我绕圈子,我可就为难了。” 直到送了卫蔷去了客院休息,陈仲桥一路转回主院,连灌了三杯茶水,都忍不下心中怒火。 “恶客,恶客!卫臻她堂堂一个国公,从北疆到河中府,沿途哪个世家不是重金相待,她竟然还要硬生生扒下一层地皮!”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是陈家的四老爷陈季梁,忍到现在他早就忍不住了,对自己的二哥抱怨道: “韩家给了卫臻白银五千两,还被拉走上千牛羊,林家给了她两百骏马,两匣珍珠,又被开了粮仓,怕是三两年都填不上这笔亏空,还有骆家,同州这两年旱涝不断,不过钱粮给的少了点,她竟然让人绑了骆家三个公子回北疆,三个公子皆有才名,却被人折辱至此,骆世兄来的信里简直字字泣血。二兄,要钱,要东西、要世家子弟,明明算起来已经收了白银上万,竟然还让我们陈家给她更多,她何止是恶客,这分明、分明是从北地来了一如狼之匪!我们陈家百年世家何曾被人这样当堂勒索?!” 听着弟弟的抱怨之言,陈仲桥抬起头,缓缓地出了一口气,说道: “大兄前日传信回来,圣人几番昏迷,除了皇后难有人能近身,左内丞已经寻机告诉圣人定远公入东都的消息,圣人久卧无力,也连说了三个‘好’。 “她卫臻粗鄙也好,是土匪也罢,她救过先皇两次,又解了当年的东都之围救了当今圣上,在圣人的心里,她比咱们十三世家要亲近多了。如今圣人爱重皇后,任由皇后连同尚书令一起提拔那些寒门出身的泥腿小儿……年初卫臻她一封奏折就让陛下亲自出面了断了皇后对兵部动手的心思,只这能让皇后退让之法,她就比我们都有用。” 这话似乎也安慰到了他自己,在胡凳上坐下,陈仲桥又端起了茶杯。 “皇后、皇后从前假作贤淑之态,骗来了圣人的信任,如今对我们世家已经是图穷匕见,引定远公入东都与她相争,虽是无奈之法,也是大哥不可缺的一步棋,到了如今,想要弃子离场也晚了。” 被寒门拥簇的皇后不会放过世家,世家也不会放过皇后。 凶名赫赫的定远公,就是世家为皇后选来的一把刀。 陈季梁小心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说:“二哥,卫臻是皇后的亲姐姐,万一她进了东都之后姐妹二人联合起来……” “不会。”陈仲桥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你也太小瞧咱们大哥了。” 话刚说完,一个仆从走到正堂门前,陈季梁认出来他是自己指示去伺候客人的,便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人,国公大人让我来传话,她对府中的汤饼很是满意,只是一份不够,她要五份。” 五份?是五份汤饼?还是…… 陈家四老爷的心几乎要炸开了,他怒斥道:“她哪里是在说汤饼?分明是要我们陈家出别家的五倍!谁家的五倍?韩家私有铁矿,才能拿得出五千两白银,二兄,那可是两万五千两白银!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贪得无厌至此!” 陈家二老爷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还是说:“给她。” “二兄!怎么也得拉扯一番吧?我们如此轻易答应,怕是要助长她的嚣张气焰。” 做出了决断陈家二老爷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隽自在,放下茶杯,他缓缓道:“大兄说了,只要她定远公出得起价,我们陈家就给得起,四弟你想想,世上还有什么比明码标价的东西更便宜的吗?你今天就开库房准备千两黄金,五千白银,剩下的都给铜钱,那五份汤饼,也给她送去。几万两银子买一把能把皇后娘娘砍下来的刀,我们陈家不亏。” 陈家的客院里,女孩儿放下筷子,扁着嘴说:“家主,这个汤饼真的好吃,可我实在是吃不下了,这一碗汤饼里真的是有十条鱼吗?” 汤饼里的汤是用黄河里的鱼吊出来的,汤色浓白,再配了陈家厨子秘传的材料,一点腥味也没有,入口就是浓鲜滋味下进脏腑上冲天灵。 吃完了一碗汤饼,卫蔷连汤也喝了个干净,端起另一碗的间隙,她说:“我还能骗你?眼下燕歌在银州,行歌在东都,瑾瑜她们分别驻守各州,莺歌也奔波的路上,他们都没有你清闲这口福,还不替他们多吃一点儿。” 恋恋不舍地看着碗,女孩儿说:“一碗汤十条鱼,我、我能不能在院子里生团火,中午的时候再把它们热了吃?外面的木头长得也挺好,我现在劈了晒起来,到了中午也就生不出烟了。” 陈家客院里花树繁茂,卫清歌可是从一进门就看过了。 她问的认真,卫蔷抬手扶了一下额头,哀叹说:“我到底是带了怎么一个小傻子出来?见了鹿想吃,见了树想砍,见了别人家的胭脂还以为是血。清歌,我本以为带你出来是让你长见识,没想到你一路上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啊。” “哼!家主,我一路上也是学了东西的!才不是小傻子。”卫清歌一赌气,又吃了一碗鱼汤的汤饼。 两个人费劲吃完了这一餐,卫清歌撑得坐在卫蔷对面打嗝,她一边打嗝一边擦着自己的剑,身子因为打嗝抖得不行,手却一直稳得很。 北疆出来的人,手是都很稳的。 过了巳时,有陈家的仆从来问,卫清歌就说卫蔷已经休息了。 卫蔷是真的在休息,连日奔波,她也累了,洗了个澡,吃了卫清歌塞过来的两颗药丸,她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午饭时候被卫清歌叫醒吃了点东西,又一觉昏沉了过去。 定国公为人怪癖,连洗尘宴都不愿参加,陈家的人惊诧一下也就释然了,毕竟这位国公虽然出身世家,现在却已经是个匪头般的人物,当堂要钱的事儿都干得出来,这种“不拘小节”已经不算什么了。 夜色深沉。 陈家的更夫敲着梆子远去,躺在床上昏睡的女子一头长发露在被外,那张脸在斜照进屋里的月光下有些苍白。 一道影子无声地出现房间里。 镇国、定远、国公……也不过是个会睡着也会死去的女子而已。 尖刀刺下的一瞬间,站在床边的人被一柄还未出鞘的长刀拍了中脑袋直接飞了出去。 “当!” 长刀出鞘。 晚风拂动发丝。 握着比别的刀都要略长两分的刀柄,只穿着中衣站在地上的卫蔷打了个哈欠。 随后,破甲战刀的刀尖直指向对方的头颅。 “兄台,你的杀气吵到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跪雨(“那小子怕是又要唱戏了。...) 短短一夜之间,重礼仪诗书的河中陈家风气大变,门客清谈几乎不可寻见,各个院落门庭紧闭,往来巡视的部曲守卫多了数倍,连角门看守都从寻常仆从换成了一队几乎能把门塞住的大汉。 陈家五郎原本就担负着陈家内院巡护之责,刺客之事一出他便被自己的亲爹陈二老爷罚了一百鞭刑,只是现在陈家正是多事之秋,这刑罚先记着,等那恶虎似的人物走了再说。 所谓的“恶虎似的人物”指的自然是盘踞陈家客院的镇国定远公,如今陈家上下说是畏之如虎毫不夸张,连带对那客院也是能绕行便绕行,仿佛那里不是住了人,而是闹了鬼。 当然,对于陈仲桥陈二老爷来说,他怕是宁肯陈家上下怨鬼乱窜,也好过被那“妖怪”活生生折磨,从客院出来不过一个时辰,他下巴上被精心保护的胡须就掉了一半。 卫蔷让他给两京十三世家中没有给钱的余下九家写信,根本就是在借陈家的手敲竹杠,百多年来各个世家之间联络有亲,来往紧密,今日陈家被撅了三尺地皮去,还要带其他世家一同被刨成坑,从前只听说世家之间互通婚姻的,没想到今日就沦落到互通地皮的地步。 陈二老爷抬笔写信的时候恨不能仰天长啸,抒尽一腔恶气,笔落在纸面上还是得“愚兄私以为定国公自北疆远来辛苦……”一想到定远公手下的粗鄙之人会拿着他亲手写的书信敲开那些世家的大门,薄薄的一张信笺上笔墨凝涩写得他恨不能头颅裂开,写了撕,撕了写,勉强有了三四封,他手一抖,几十年的养气功夫抛在地上,终于忍无可忍地冲出了正院。 ……然后跑回自家院落,铁着脸赶走所有下人,最后抱着自己妻子的腰不肯说话。 陈仲桥的妻子出身贝州崔氏,前朝时是顶级著姓大户,如今在山东一带也影响颇大,虽然因为朝代更迭不在两京十三世家之列,也是举手投足惊动一方的豪门。 崔氏比陈仲桥大上两岁,抱着自己的丈夫像是少女时抱着自己还未成人的弟弟。 “阿蔷从小就有勇武之名,当年在西京,别说我们陈家儿郎,那些武将侯门里也找不出个能打败她的少年郎,如此坚毅的姑娘惊逢变乱,以一女子之躯重振卫家声威,不悍勇些,怕是早就死在北疆了。如今皇后娘娘将东都世家中的未嫁之女都以为圣人祈福之名卷进宫中,世家颜面不存,只一心恨皇后势大。大伯请阿蔷归来,为的是能一破京中皇后一手遮天的局面。二郎,我们陈家想用她,便要如用人一般以诚相待。你和大伯将她当名刀器物的心思连我这个在后宅的粗鄙妇人都知道,何况她这久历风霜位居一品国公之人呢?我虽不懂军事,也不懂朝政,可我知道情谊最重,人心难算……若以价论,金银不堪其重。” 头眼都埋在妻子香软的腰腹之间,陈仲桥长叹一口气,道:“四娘,我还没来得及谈情论谊,此事已一发不可收拾。” 妖怪她不跟人谈论情谊啊! 柔软纤白的手指拂过自己丈夫的脊背,崔氏轻声说:“二郎莫要与我推诿,当年你与阿蔷的爹也是同朝为官,真有心提情谊,初见之时就该论辈相交带她来后院与我相见才对,如何直接引入客院不闻不问?不过是你们从一开始就存了将人当凶刃的心,人对凶刃,远之、妨之,不外如是。” 过了一会儿,陈仲桥闷声道:“悔之晚矣。” 崔氏笑了:“人还在家中,又如何能说晚呢?当年阿姜最爱越州绫,又喜欢石榴红色,我这恰有一匹,昨夜已经赶成了衣裙,你不来,我今日也要亲自给她送去。” “四娘!瑶姊!”叫着年少春闺嬉戏时的称呼,陈仲桥一张老脸又蹭了蹭,“是我对不起你。” 全名崔瑶的妇人摩挲了一下丈夫的肩膀,低眉轻笑:“夫妻一场,说这些做什么?” 二夫人崔氏带着仆妇们浩浩荡荡地去了客院,这事儿立刻传遍了陈家上下,陈五郎自然也知道了。 不过知道的有些晚,距离他亲娘“羊入虎口”已经又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 脚跟儿几乎要在水磨石地上盘出个洞,陈五郎还是放不下对自己娘亲的担忧,往客院那儿挪去。 刚挪至客院门口,他就听见仆妇说:“五郎,夫人与国公大人去了花园,国公大人还带着她那长刀。” 脑海中登时回忆起了断成两截的尸体,又浮现猛虎嚼肉的画面,陈五郎握紧手中铁枪,拔脚便往花园奔去。 陈家的花园绕湖而建,湖边有数棵百年老树,陈五郎刚冲进花园的门,就听见有人说:“哎呀哎呀,千万小心别摔下来。” 瞬间,他做好了伸直双手托住自己亲娘的打算。 等他一路疾驰到树下,又猛地停住了。 离地近两丈高的树杈上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人,窄窄的主枝上,她穿着一双丝帛包裹的木屐,却如履平地,一手持着一把长刀,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嗷嗷叫的小猫。 树下几乎站满了陈家还未成人的孩子,他们一个个待哺雏鸟似的仰着头紧紧看着,嘴里随着那人一举一动欢呼不已。 站在树上的人神色颇有些得意,是陈五郎从未见过的眉目飞扬。 长刀在手中一转,那人笑着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已经是爬树的祖宗了,现在可信了?” “信了信了!阿蔷你赶紧下来。”树下说话的声音又响又亮,陈五郎看过去,看见自己的亲娘也在孩子堆里笑着仰头,双手还撑在了脸旁作喇叭状。 被叫作“阿蔷”的当然是卫蔷,她笑着摸了摸怀中的狸花小猫,长刀往树枝上一拄,朗声说:“想我下去,你们倒是退开一点儿,那边那个小子,不要对着树干偷偷学我,我这身本事你们可学不来,先去蹲三年的马步练好了下盘再来。” 她站在树上对着树下的孩子们指指点点,大说大笑,叶间的碎光照在她的脸上,也被她映得亮了。 树下的人问她可要绳索,或者先把长刀扔下来,至少将脚上的打滑的木屐脱了,她都摇头拒了,只是挥手让其他人都让开。 “退一步,再退一步……”她指点着别人退后,自己脚下也跟着动,看得人格外揪心。 正在陈五郎让人去取□□的时候,树上传来一声惊叫,卫蔷竟然脚下一滑往后跌了出去。 陈五郎吓得头发都要炸开了,连忙往前冲去,却被一把剑拦住了去路。 “别碍事。”说话的是一直在往嘴里塞点心的卫清歌。 在一干人的惊骇的叫喊声里,卫蔷并没有如他们以为的那样跌落在地上,只穿着木屐的脚背勾住树干,她转臂以大刀的鞘撑了一下树干,略一借力,再收脚转身撤刀一气呵成,接着便如一只巨大的黑蝶翩然落地。 木屐稳稳踩在石路上,发出一声细响。 花园里人们遮眼不敢看的动作还没做完,此时都都整整齐齐呆愣在哪里。 好一会儿,一声尖叫打破了寂静:“阿蔷,你可要吓死我了。”听了这一声,其他人才仿佛活了过来,有人惊呼,有人尖叫,有人大笑拍手。 卫蔷长臂一展,将小猫送到一个女孩儿的怀里,笑着尖叫的那人说说:“崔姨,吓到别人就算了,您可不是第一次见我这么玩儿了。” 她身量高挑,眉目间是有些淘气的笑意,明艳动人更胜过满园春花,偏偏态度又恭敬潇洒,如春风刚一拂动满树蔷薇又在长河上弄起褶纹。 崔氏抬手拍了一下卫蔷的肩膀,拍得极轻,更像是抚弄一样:“你这样在高处假摔戏耍,看多少次总是让人害怕呀。” “是我的错,我给崔姨赔礼。”卫蔷说着话,竟然真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黑色的石头,“崔姨从来喜好收集奇石,这块石头是在我麟州所得,看着是墨色,对着阳光一照看是浓绿,对着月光看是深蓝,为了崔姨,我可是专门带着它辗转千里。” 崔氏有些惊又喜,手指抖了两下,才将石头接了过来。 “这么多年了,我这点闺中爱好你竟然还记得?”说完,她以手帕捂嘴笑了起来,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卫蔷的手。 陈五郎眼睁睁看着自己年近四十的娘在天下第一凶兵面前娇笑得宛若豆蔻少女,脸上一片将要远离人世的死寂。 笑闹完了,崔氏一手还搭在卫蔷的肩上,她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招手唤他过来。 “阿蔷,这是我的二子,名叫重远,小名狸奴,今年二十二了。狸奴,还不来见过你的阿蔷姐姐?” 陈重远身边有人笑出了声:“狸奴?不就是小猫猫?嘿嘿嘿……” 笑的人是卫清歌。 陈重远只觉得自后脑往下都被人钉上了木梁,片刻也动弹不得,又觉得有一团火在脸上已经烧了起来。 偏偏那穿着黑衣的杀神也不懂他的窘迫,她惊讶地打量着陈重远,然后笑着说:“这竟是狸奴?从前那个小阿弟?我记得从前在西京,他不过两尺高,还嚷着要学武从军,如今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连你这打遍了西京的卫家‘二郎’如今都成了国公大人,其余的孩子自然也各有长大,不然……” 崔氏摩挲了一下卫蔷右手背上的伤疤,语气中难掩唏嘘之意,她也意识到自己心中有些滞涩,又抬头笑着说:“阿蔷,你要不要看看你狸奴阿弟学武的本事?也指点他一番?” “好啊,狸奴是惯用枪?” 点头应允的时候卫蔷已经要拔刀出鞘。 陈重远背脊上刹那间寒毛倒竖,手指几乎要捏断枪杆,强忍着才没有后退。 陈家其余的孩子都还是被养在高门深处的年纪,反而不知什么凶兵、什么杀气,一个一个小脸上写满了雀跃和期待。 目光从陈重远身上移开,看向那些孩子,卫蔷把拔出一半的刀又插了回去。 她笑着说:“我们就在这里比划两下,也不必用刀,清歌,把你的剑给我。” 抱着剑的小姑娘蹭蹭蹭跑过来,脸上有些不情愿,还是把剑递了过来,又连抱带拖地接走了那把刀。 卫蔷掂了下手里的剑,拔出长剑,把剑也给了卫清歌,只留了剑鞘。 她往前走了两步,欢欢喜喜的孩子们挤挤攘攘地都退开了。 “狸奴阿弟,从你持枪之法看,你是师从西京岳大家,岳大家最擅长连招突刺,进无踪,退无影,你施展一番给我看看。” 她眉目舒展平和,仿佛那两截尸体、今早那只步步威逼的恶虎不过是陈重远的一场噩梦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携势(“你真以为,天意永在你侧...) 定远公卫蔷,回朝的第一天就像是一阵从北疆吹来的狂风,吹得偌大洛阳人仰马翻。 卫蔷被留在宫里赐了膳,因为喝了酒,回来的时候没骑马,坐了圣人赏的车马。 她一身滚边绣锦的黑袍,下了马车活动一下脖子,她带着几分酒意随手就把头上的发冠解了,一头黑发披垂,夜风袭来,显得她比平时纤弱得多,酒色上脸,却也遮不住她脸上些微的苍白。 “清歌,你坐在院门口干什么?” 卫清歌抱着剑嘟着嘴站起来,说:“家主,这里面都是派来伺候你的人,要花好多钱啊!还有白天那些马和铠甲,他们说不是给我们的,那么好的马,那么好的铠甲!” 小姑娘对亲王仪仗里的兵甲马匹念念不忘,说着说着就更伤心了:“怎么办啊家主,咱们是不是要做亏本买卖了。” 卫蔷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着说: “不是还送来了真金白银的赏赐?怎么就算是赔了?” 卫清歌双手捂着脑门只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家主:“真金白银哪有马匹铠甲好呀。” “天天就想着马匹铠甲,我带你来东都,是让你把国公府内外管起来的,你管了吗?问了吗?怕养人花钱,你就该问清楚,这府中被送来的下人是属于哪个司监,籍册是落在定远公府,还是依然归属紫微宫,若人是咱们的,正好带回北疆去,若人不是咱们的,他们每月俸禄也跟咱们没关系。” “是、是这样吗?” “傻,你这傻啊,是好不了了。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就没见过一个治好了傻气的姑娘。” 嘴里抱怨着,卫蔷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后她退后了几步,抬起头,看着国公府正门前的牌匾。 “镇国定远公府……这定远公府的洛阳别宅,还真是山河如旧,舞乐升平……这匾是谁送来的?” 卫蔷问的不是卫清歌,而是早就侍立在旁的青衣仆从,其中一个衣服颜色略深,样子略好,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回国公,是两日前肃王派人送来的。” “肃王?赵启恒?他倒是有心了,还能寻到我们卫家当年的牌匾。明日替我写一封拜帖给他。” 那人立刻行礼应道:“是,国公大人。” 当朝定远公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迈进了灯火辉煌的镇国定远公府。 一众仆从乌压压跪了一地。 “恭迎国公回府。” 卫蔷转头看向自己的右边,愣了一下,又笑了。 对啊,她不是跟着阿爹回家的那个小阿蔷了。 这偌大国公府里,只有她了。 手指到刀柄上拈了一下,卫蔷说: “我只有两条规矩给你们。第一,书房不准进,第二,卧房不准守。其余你们就跟从前一样,卫清歌在北疆替我打理内务,在府中一应安排你们听她的,若是跟你们从前规矩不同,你们也听她的,她住得离我近一点就行。另外在客院收拾两个院子,一个给河中府陈家陈五郎,一个给归德郎将卫行歌。” 听着卫蔷说完,卫清歌小声说:“陈猫猫说他今天去大伯家打声招呼,明天就过来。行歌……我今天没见到他。” “没见到他?”卫蔷快步向内院走去,低声对卫清歌说,“那小子怕是又要唱戏了。” “家主,今日吃药么?” 卫蔷脚下一顿,婆娑树影恰遮住了她半边脸,她苦笑了一下,说:“今日喝了酒,别吃药了吧。” 小姑娘拽住了卫蔷的衣角:“家主……” 夜色中,一队人骑着马飞驰向前,他们黑色的铠甲几乎与渐渐沉下的夜晚融了在一起。 赶在城门要关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东都门外。 却在城门处被人拦下了。 “李大人?” “卫郎将,我可是久侯你多时了,可否借步与我一叙?” 坐在马上黑甲男子原本应该是英朗清俊的长相,只可惜眼下有一道横疤,在灯光中平白多了几分的凶色。 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建春门,一拱手道:“卑职身负兵部调令,明早还要交差,还望李大人见谅。” “哎呀,卫郎将,你何必与我如此客套,我可是领了差事来城门接你的。”穿着青袍的文士身上带着一分酒气,说,“今日禁军左部的昭武副尉刘副尉续弦之喜,知道你乘夜色而归,我可是赌了两坛好酒,定要将你请去同乐的。” 卫行歌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李大人,明日我……” “卫郎将不要与我搪塞,我这个兵部的库部主事虽然官职小得可怜,在部中行走还是通达的,明日一早我就带了你交差的文书替你在员外郎处打声招呼,如何?” 听对方言辞恳切,面上还有几分恳求之意,卫行歌就有些犹豫。 自从四年前平定废王之乱留在了东都,卫行歌和他麾下五百被并入禁军的黑甲军便被被禁军其他各部排挤,他也是苦心经营了多年,才有了一份如今好人缘。 那位姓李的兵部库部主事略压低了两分声音,说道:“卫郎将,定远公将要还朝,我听说陛下有意将整个禁军交给她手里操练,你是她北疆旧部,平步青云近在眼前,不会就这么小看了我们这些故交旧友吧?” “不敢。”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卫行歌只能答应了。 东都之酒味淡薄,酒过三巡,卫行歌也觉得还好,那位昭武副尉请的人不多,倒是个个热情,围着他一再劝酒,又连饮了十几杯,他眉目间多了几分滞涩,脸也红了起来。 这时,门口突然闹了起来。 几个穿着黑甲的人冲破别人的阻拦冲了进来: “将军!将军!国公今日就已归朝!” 第一遍听到,卫行歌还有些茫然:“什么?归朝?” “是国公!国公大人上午被圣人用亲王仪仗接回东都了!将军!” 卫行歌猛地站了起来,又觉得脚下不稳,他回首看了一眼酒杯,双手行礼,勾了一下嘴唇,慢慢道:“多谢诸位今日盛情款待,来日,我必然回请。” 他几乎是被自己的兵连拖带架抢出去的。 那些人看着他如此狼狈,脸上都带了笑。 其中姓李的那人笑着说:“定远公孤身归朝,却被圣人委派了统御禁军之责,她能用的不过这卫行歌和他手下五百兵,也不知道她找了一整日也没找到的人这么一身酒气去了,她还能有几分好气度。” 宵禁已起,黑甲军士们持令牌飞驰于道上。 卫行歌无力独自骑马,他坐在一个兵士后面,皱着眉低声说:“一会儿,无论元帅如何罚我……” 那兵士笑着说:“纯钧将军放心,我们转身就走,绝不求情。” “那就好。刚刚那些人,你们都记住了么?” “如将军安排,都记下了。” “最迟明日午前,将东西都准备好。” “是,将军。” 终于行到了定远公府门前,卫行歌几乎是跌落下马,解下腰间佩刀,他努力站定,大声说:“定远军纯钧部卫行歌,求见国公大人。” 消息通传进了府内,只穿着中衣的卫蔷看了眼开着的窗,窗外的风冷冷的,带着一股湿气。 她把手里的药吞下去,站起来放下杯子说:“就让他在外面跪着醒酒,别脏了我府中的石头。” “是。” 那传了消息的仆从刚走出住院,一回身,看见正房的灯火已经熄了。 国公府门口,两盏“定远”灯悬在檐下幽幽亮着,卫行歌跪在台阶下,一动也不动。 后半夜下起了雨。 雨水打在身上,卫行歌动也不动。 穿着蓑衣的更夫提灯而过,被他吓了一跳。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天似乎是亮了,却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雨水接天而来,不止何时可终。 定远公府所在的旌善坊住的多是豪门著姓,坊中路上车马往来不绝,青石路上的积水飞溅到卫行歌的身上,他也分毫不动。 北疆少雨,一早起来看见下雨,卫清歌开心得不得了,赤着脚打着伞,还想去水渠里踩水,卫蔷告诉她卫行歌正跪在府门外,她脸上的欢喜顿时都散了。 卫蔷开着窗,一枝正开的新桃横在窗前,委委屈屈地滴着水。 她用手指轻弹了一下花枝,对卫行歌说: “让他先去把该做事做了。” 于是,这一天的上午,整个兵部都看见了卫行歌浑身湿透,一瘸一拐地来交接了他去博州的差事。 那位李主事看见他,连忙问他是怎么了。 卫行歌一言不发,湿冷了一整夜,他的脸上泛着青白,像铁水浇筑出来的。 办完了差事,他回到国公府门前,又跪了下去。 归德郎将跪在定远公府门口的事情被无数双眼睛看见,被无数张嘴传了出去。 有两位郎将联袂而来,为卫行歌求情,他们倒是卫行歌在东都难得有真情分的同袍。 定远公没见。 其中一位面白的郎将说:“你们好歹灌他两口热水,卫郎将他是有功于朝之人,若是身子真有了什么长短,乃国之不幸也。” 卫清歌抱着剑坐在檐下,看看他们,又看了看卫行歌。 两位郎将苦劝无果,强行给卫行歌披了件油布斗篷还是走了。 他们一走,卫清歌就过去把斗篷撤了下来。 卫行歌还是一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看看撑着伞的女孩儿,脸上似乎有笑。 趁着女孩儿靠近她的时候,他说:“清歌莫气,待事了,我请你吃大肉硬饼可好?” “哼!” 申时,有内侍捧着皇后的旨意来请定远公入宫。 定远公吃着窜了羊肉丸子的热汤饼笑着说:“我一外臣,非朝议,非文思殿宣召,天都快黑了,进什么后宫?” 竟然真的就抗旨不遵,把内侍连人带东西给轰出了定远公府。 等皇后的第二份旨意来了,让定远公不得再折磨朝臣,卫蔷看也不看,听也不听,连府门都没让内侍进。 才过了一天,定远公又大大地落了皇后的面子。 明眼人立刻就想到,这是皇后和秦尚书一派想借着归德郎将下定远公的面子,却被定远公给打了回来。 入夜的时候,雨还没停,卫行歌跪了已将近一日。 雨落声里,一阵马蹄疾响,是又有人踏雨而来。 “哟,这不是我们小卫将军吗?看这好腰好背好身板儿,我下次给你写话本的时候,就让你用这个姿势来个老汉推车。” 来人穿着斗篷,下了马到了定远公府门前一摘斗笠,露出了一张如玉似的脸。 “去跟你们国公说,她表弟秦绪秦如端来看自己的好阿姐,她要是连我也不见,我就陪着那卫呆子一起跪水里了。” 片刻之后,有人提着灯笼打着伞,急匆匆把秦绪迎了进去。 卫蔷正坐在榻上对着灯看禁军名册,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渐进,然后有人进了房中,一息之后,那人朗声说: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没想到我的阿姊竟是这样好腰好腿好~美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思归(“我是要去讨债!”...) 定远公卫蔷,回朝的第一天就像是一阵从北疆吹来的狂风,吹得偌大洛阳人仰马翻。 卫蔷被留在宫里赐了膳,因为喝了酒,回来的时候没骑马,坐了圣人赏的车马。 她一身滚边绣锦的黑袍,下了马车活动一下脖子,她带着几分酒意随手就把头上的发冠解了,一头黑发披垂,夜风袭来,显得她比平时纤弱得多,酒色上脸,却也遮不住她脸上些微的苍白。 “清歌,你坐在院门口干什么?” 卫清歌抱着剑嘟着嘴站起来,说:“家主,这里面都是派来伺候你的人,要花好多钱啊!还有白天那些马和铠甲,他们说不是给我们的,那么好的马,那么好的铠甲!” 小姑娘对亲王仪仗里的兵甲马匹念念不忘,说着说着就更伤心了:“怎么办啊家主,咱们是不是要做亏本买卖了。” 卫蔷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着说: “不是还送来了真金白银的赏赐?怎么就算是赔了?” 卫清歌双手捂着脑门只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家主:“真金白银哪有马匹铠甲好呀。” “天天就想着马匹铠甲,我带你来东都,是让你把国公府内外管起来的,你管了吗?问了吗?怕养人花钱,你就该问清楚,这府中被送来的下人是属于哪个司监,籍册是落在定远公府,还是依然归属紫微宫,若人是咱们的,正好带回北疆去,若人不是咱们的,他们每月俸禄也跟咱们没关系。” “是、是这样吗?” “傻,你这傻啊,是好不了了。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就没见过一个治好了傻气的姑娘。” 嘴里抱怨着,卫蔷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后她退后了几步,抬起头,看着国公府正门前的牌匾。 “镇国定远公府……这定远公府的洛阳别宅,还真是山河如旧,舞乐升平……这匾是谁送来的?” 卫蔷问的不是卫清歌,而是早就侍立在旁的青衣仆从,其中一个衣服颜色略深,样子略好,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回国公,是两日前肃王派人送来的。” “肃王?赵启恒?他倒是有心了,还能寻到我们卫家当年的牌匾。明日替我写一封拜帖给他。” 那人立刻行礼应道:“是,国公大人。” 当朝定远公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迈进了灯火辉煌的镇国定远公府。 一众仆从乌压压跪了一地。 “恭迎国公回府。” 卫蔷转头看向自己的右边,愣了一下,又笑了。 对啊,她不是跟着阿爹回家的那个小阿蔷了。 这偌大国公府里,只有她了。 手指到刀柄上拈了一下,卫蔷说: “我只有两条规矩给你们。第一,书房不准进,第二,卧房不准守。其余你们就跟从前一样,卫清歌在北疆替我打理内务,在府中一应安排你们听她的,若是跟你们从前规矩不同,你们也听她的,她住得离我近一点就行。另外在客院收拾两个院子,一个给河中府陈家陈五郎,一个给归德郎将卫行歌。” 听着卫蔷说完,卫清歌小声说:“陈猫猫说他今天去大伯家打声招呼,明天就过来。行歌……我今天没见到他。” “没见到他?”卫蔷快步向内院走去,低声对卫清歌说,“那小子怕是又要唱戏了。” “家主,今日吃药么?” 卫蔷脚下一顿,婆娑树影恰遮住了她半边脸,她苦笑了一下,说:“今日喝了酒,别吃药了吧。” 小姑娘拽住了卫蔷的衣角:“家主……” 夜色中,一队人骑着马飞驰向前,他们黑色的铠甲几乎与渐渐沉下的夜晚融了在一起。 赶在城门要关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东都门外。 却在城门处被人拦下了。 “李大人?” “卫郎将,我可是久侯你多时了,可否借步与我一叙?” 坐在马上黑甲男子原本应该是英朗清俊的长相,只可惜眼下有一道横疤,在灯光中平白多了几分的凶色。 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建春门,一拱手道:“卑职身负兵部调令,明早还要交差,还望李大人见谅。” “哎呀,卫郎将,你何必与我如此客套,我可是领了差事来城门接你的。”穿着青袍的文士身上带着一分酒气,说,“今日禁军左部的昭武副尉刘副尉续弦之喜,知道你乘夜色而归,我可是赌了两坛好酒,定要将你请去同乐的。” 卫行歌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李大人,明日我……” “卫郎将不要与我搪塞,我这个兵部的库部主事虽然官职小得可怜,在部中行走还是通达的,明日一早我就带了你交差的文书替你在员外郎处打声招呼,如何?” 听对方言辞恳切,面上还有几分恳求之意,卫行歌就有些犹豫。 自从四年前平定废王之乱留在了东都,卫行歌和他麾下五百被并入禁军的黑甲军便被被禁军其他各部排挤,他也是苦心经营了多年,才有了一份如今好人缘。 那位姓李的兵部库部主事略压低了两分声音,说道:“卫郎将,定远公将要还朝,我听说陛下有意将整个禁军交给她手里操练,你是她北疆旧部,平步青云近在眼前,不会就这么小看了我们这些故交旧友吧?” “不敢。”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卫行歌只能答应了。 东都之酒味淡薄,酒过三巡,卫行歌也觉得还好,那位昭武副尉请的人不多,倒是个个热情,围着他一再劝酒,又连饮了十几杯,他眉目间多了几分滞涩,脸也红了起来。 这时,门口突然闹了起来。 几个穿着黑甲的人冲破别人的阻拦冲了进来: “将军!将军!国公今日就已归朝!” 第一遍听到,卫行歌还有些茫然:“什么?归朝?” “是国公!国公大人上午被圣人用亲王仪仗接回东都了!将军!” 卫行歌猛地站了起来,又觉得脚下不稳,他回首看了一眼酒杯,双手行礼,勾了一下嘴唇,慢慢道:“多谢诸位今日盛情款待,来日,我必然回请。” 他几乎是被自己的兵连拖带架抢出去的。 那些人看着他如此狼狈,脸上都带了笑。 其中姓李的那人笑着说:“定远公孤身归朝,却被圣人委派了统御禁军之责,她能用的不过这卫行歌和他手下五百兵,也不知道她找了一整日也没找到的人这么一身酒气去了,她还能有几分好气度。” 宵禁已起,黑甲军士们持令牌飞驰于道上。 卫行歌无力独自骑马,他坐在一个兵士后面,皱着眉低声说:“一会儿,无论元帅如何罚我……” 那兵士笑着说:“纯钧将军放心,我们转身就走,绝不求情。” “那就好。刚刚那些人,你们都记住了么?” “如将军安排,都记下了。” “最迟明日午前,将东西都准备好。” “是,将军。” 终于行到了定远公府门前,卫行歌几乎是跌落下马,解下腰间佩刀,他努力站定,大声说:“定远军纯钧部卫行歌,求见国公大人。” 消息通传进了府内,只穿着中衣的卫蔷看了眼开着的窗,窗外的风冷冷的,带着一股湿气。 她把手里的药吞下去,站起来放下杯子说:“就让他在外面跪着醒酒,别脏了我府中的石头。” “是。” 那传了消息的仆从刚走出住院,一回身,看见正房的灯火已经熄了。 国公府门口,两盏“定远”灯悬在檐下幽幽亮着,卫行歌跪在台阶下,一动也不动。 后半夜下起了雨。 雨水打在身上,卫行歌动也不动。 穿着蓑衣的更夫提灯而过,被他吓了一跳。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天似乎是亮了,却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雨水接天而来,不止何时可终。 定远公府所在的旌善坊住的多是豪门著姓,坊中路上车马往来不绝,青石路上的积水飞溅到卫行歌的身上,他也分毫不动。 北疆少雨,一早起来看见下雨,卫清歌开心得不得了,赤着脚打着伞,还想去水渠里踩水,卫蔷告诉她卫行歌正跪在府门外,她脸上的欢喜顿时都散了。 卫蔷开着窗,一枝正开的新桃横在窗前,委委屈屈地滴着水。 她用手指轻弹了一下花枝,对卫行歌说: “让他先去把该做事做了。” 于是,这一天的上午,整个兵部都看见了卫行歌浑身湿透,一瘸一拐地来交接了他去博州的差事。 那位李主事看见他,连忙问他是怎么了。 卫行歌一言不发,湿冷了一整夜,他的脸上泛着青白,像铁水浇筑出来的。 办完了差事,他回到国公府门前,又跪了下去。 归德郎将跪在定远公府门口的事情被无数双眼睛看见,被无数张嘴传了出去。 有两位郎将联袂而来,为卫行歌求情,他们倒是卫行歌在东都难得有真情分的同袍。 定远公没见。 其中一位面白的郎将说:“你们好歹灌他两口热水,卫郎将他是有功于朝之人,若是身子真有了什么长短,乃国之不幸也。” 卫清歌抱着剑坐在檐下,看看他们,又看了看卫行歌。 两位郎将苦劝无果,强行给卫行歌披了件油布斗篷还是走了。 他们一走,卫清歌就过去把斗篷撤了下来。 卫行歌还是一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看看撑着伞的女孩儿,脸上似乎有笑。 趁着女孩儿靠近她的时候,他说:“清歌莫气,待事了,我请你吃大肉硬饼可好?” “哼!” 申时,有内侍捧着皇后的旨意来请定远公入宫。 定远公吃着窜了羊肉丸子的热汤饼笑着说:“我一外臣,非朝议,非文思殿宣召,天都快黑了,进什么后宫?” 竟然真的就抗旨不遵,把内侍连人带东西给轰出了定远公府。 等皇后的第二份旨意来了,让定远公不得再折磨朝臣,卫蔷看也不看,听也不听,连府门都没让内侍进。 才过了一天,定远公又大大地落了皇后的面子。 明眼人立刻就想到,这是皇后和秦尚书一派想借着归德郎将下定远公的面子,却被定远公给打了回来。 入夜的时候,雨还没停,卫行歌跪了已将近一日。 雨落声里,一阵马蹄疾响,是又有人踏雨而来。 “哟,这不是我们小卫将军吗?看这好腰好背好身板儿,我下次给你写话本的时候,就让你用这个姿势来个老汉推车。” 来人穿着斗篷,下了马到了定远公府门前一摘斗笠,露出了一张如玉似的脸。 “去跟你们国公说,她表弟秦绪秦如端来看自己的好阿姐,她要是连我也不见,我就陪着那卫呆子一起跪水里了。” 片刻之后,有人提着灯笼打着伞,急匆匆把秦绪迎了进去。 卫蔷正坐在榻上对着灯看禁军名册,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渐进,然后有人进了房中,一息之后,那人朗声说: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没想到我的阿姊竟是这样好腰好腿好~美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罗裙(“虽然军功彪炳,也少了几...) 托了远房侄儿是定鼎门守备的福,刘老汉在洛阳城的定鼎门里支起一个小灶,摆开几根条凳,专门烧些茶水供进京的人歇脚,也常有住在附近坊里囊中干瘪的书生在这里花上两文钱,坐上一两个时辰,聊天说话,倒是比去茶楼实惠得太多。 刘老汉左右卖饼、卖面的都不喜欢这些一整天连个烧饼都不肯买的酸儒,可刘老汉素来好说话,他喜欢人多的热闹,也爱听这些儒生讲些自己听不懂的热闹。 去年上半年他听得还是什么东家的少卿不过是个庸才,全靠有个好出身,才能年年拿到上品评议,不过二十多岁就做到了四品。 下半年儒生们说得最多是皇后娘娘给什么夫人发了什么赏赐,闹得满城风雨。 到了今年,皇后娘娘派人把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小姐都接进宫里去了,哎呀,那段日子刘老汉过得甚是痛快,热闹看得多,茶水卖的也多。 这一日,太阳刚升到一半,日影子还长着呢,突然一骑一马“哒哒”从内城奔了出来,吓得刘老汉的手里填炉的柴散了一地。 “唉。”他苦着脸叹了一声,把柴从地上捡起来,也不往炉子里塞了。 小心拢了一下怀里包着铜板的布包,他弯着腰对着四周行了个礼:“各位客官,这马从内城里奔着定鼎门守备就去了,今日怕是要封门清街,喝完了碗里的水,咱们就各自回家吧。” “封门清街?”当街临风端着白水细品的儒生看看左右,眉头都皱了起来,“逆王也死了,什么逆党也尽数斩了,怎么这定鼎门还天天封门清街?” 他旁边坐着的另一个年长些的儒生连忙说:“嘘,这话可不能乱说,清街之事也有可能是亲王回京。” “大梁哪还有在外的亲王?年初肃王回京也没封街啊。” 早起风凉,一个缩在灶前取暖的书生伸了个懒腰,说道:“诸位在此地论尽天下大事,怎么竟然不知镇国定远公返东都之事?” 那年长的儒生正往嘴里猛灌热水,闻言险些“嘴里进,鼻里出”,脸涨得像个烤了一半的黄黍面饼子:“国公?开国四家国公,高家已然没了,井家因为卖官之事被降等,陆家子嗣不丰,旁系夺位,也是降等袭爵,如今都不过是个县公,卫家更是……卫、卫家?” 他猛地站了起来,刚刚辛苦猛灌水的陶壶被碰洒了都毫无所觉。 “是定远军卫家那个女国公?!” “女国公?”其他的儒生也被吓了一跳,有人说:“她不是在北疆好几年都没回来吗?” 也有人说:“女子怎么能当国公?” 条凳倒地,陶壶倾倒……小小的水摊乱成了一团。刘老汉穿梭在儒生中间,小心地拣起那些喝水碗,生怕被砸碎了一个,这般乱糟糟,碎了一个怕是都不知道该找谁要账去。 一只手把一只陶碗送进刘老汉的怀里,是依然站在灶前的那个揣手取暖的书生。 那书生展了展脏兮兮的袍袖,看着竟然比别人气定神闲了许多: “镇国定远公,凭一己之力收复十一州之地,又有两次千里救驾,两次诛杀逆党,这般功勋,竟还盯着她是男是女?可见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家国天下,脑子里却离不开脐下三寸之地,不足与谋,不足与谋啊。” 说完,这书生袖子一拂而去,可惜刚走出十步远就又被冷风吹得缩起了脖子,正碰上兵卒执长矛来清街,青石主道已不许人走了,那书生又被挡了回来。 “清街清街,一干人等不可再上路。” 刘老汉连忙抬起了扁担,前面装得是陶壶茶碗,后面装得是烧水的木柴,水桶都是另一只手连提带抗,只剩泥炉子来不及处置,被兵卒用矛尖儿给捅了个稀碎。 引得那个怕冷的书生“哎呀呀”惋惜了两声。 长矛立在地上,兵卒挡成了人墙。 越发显得青石路上空空荡荡。 “哒哒哒”两辆青皮马车从内城方向驶了出来。 不一会儿,又有几台轿子。 接着,马车、大轿络绎不绝,更有无数骑着马的人纷纷来到了西城门内。 酷爱热闹的刘老汉想走,却舍不得热闹,缩在了巷口,抻着脑袋往外面看去,同他一样的还有那个书生,一时间两人像极了两只蹲水里等鱼的呆鹅。 一时间,洛阳定鼎门处冠带逢迎,衣袂相连,玉佩环响,黑色的官帽几乎要塞住宽阔的西城门。 “哎呀呀,这可都是官啊,六品文官、四品武官、三品文官……竟然还有郡王……好大的排场。”书生鹅细细盘点着说道。 一旁的老汉鹅已经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穿着郡王锦袍的不过是个少年,从马车上下来便被一群人围着行礼,又有人引着一直走到了前面。 书生鹅眯了眯眼睛,说:“看年纪,这个郡王应该就是圣上仅剩的两个弟弟之一了。” 皇上的弟弟?! 老汉鹅恨不能把眼睛瞪得如碗口大小。 不只是他,在这里扒着墙角看热闹的人都被这场面给震到了。 只有那个书生微微笑了笑,如叹息一般说:“满朝文武城门相迎,上次有这场面还是六十多年前初代定远公灭刘返京,可惜过了不过三年,那定远公卫奇就死了,天下名刀,皆非死于战,毁于用刀者手。” 天热起来了。 等在西城门的贵人们纷纷喝水,也有小官避着人拿出了干粮在啃。 兵卒们没吃更没喝,嘴唇都干了。 书生见了,又对刘老汉说:“要是他们没捣了你的灶,现在好歹能烧口水喝。” 恰好此时,一骑飞马敲着响锣入城门。 城门处立刻安静了下来,文武大臣纷纷立定不言,无数双眼睛看向门洞深处。 先是身穿铠甲的持剑仪卫步行在两侧,接着是一色白马,骑士持长矛,戴高锥铁盔,在众人夹道之中昂首而过,再后面是成列的仪车,指南车、白鹭车、辟恶车、皮轩车,仪车旁边旗幡卷动、扇盖如游,等了好一阵,人们终于等到了一辆装饰了白色牦牛尾的六驾四望车缓缓入城。 紫色的轻纱遮蔽了车子四周,只能影影绰绰看见车内坐着一名穿着黑色袍服的人。 “……蕴是韬略,竭节保邦,悉心陷敌,复振国威……诸臣行礼。” 连成一片的黑压压的官帽如山倾一般压了下去。 躲在巷子里看热闹的百姓,也有人跪在了地上。 刘老汉跪了。 那书生却站着,他眯了眯眼睛,手指摸向了袖子里。 紫云萦绕的四望车在低下头行礼的满朝文武面前缓缓向前,一直行到群官队伍之末。随着一声“起”,大臣们抬起了头。 而此时,整套亲王仪仗不过堪堪进了城门。 “等一下!”一个身穿六品官袍的男人突然挣开仪卫的阻拦,挡在了车前。 “定远公,今日百官都门相迎,您坐在车里坦然受之,任由一朝文武行礼,也不说一声谢么?” 果然,圣人给定远公赏下了亲王仪仗,还是刺痛了有些人的心呢。 车内安安静静。 那六品官看看左右,声音又大了几分:“定远公,站在这里迎你的,多是曾与你父同朝为官的长辈,竟然连你只言片语的谦让之词都不能得么?” 其他人渐渐走过来,看着这六品文官与当朝国公对峙。 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不由得转头看向一个穿着二品官袍的瘦高文士,那文士面无表情,垂眉敛目,仿佛面前无事发生。 车里还是悄无声息。 透过纱障能看见那人无动于衷。 “你这人好奇怪。” 车驾前面披甲骑马之人开口,人们才发现层层铠甲之下竟然是个年轻的女子。 “百官亲迎是圣人说的,这么漂亮的仪仗是圣人赏的,要谢也得先谢圣人,怎么还有出来抢着让人道谢的人。” 她高居马上,环顾四周,一双明眸熠熠生辉: “你们这些人,都想让国公先给你们道谢吗?” 杀人诛心。 偏偏诛心之人毫无所觉,她看看仿佛被掐断了嗓子的人群,扬声道:“把这人拉开,继续走。” 自始至终,对这场短暂的闹剧,镇国定远公未发一言。 巷口里,书生扯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转身离开了。 瞬息之间离开了围观人群的不止他一个。 左转右拐,他们消失在了东都城的坊市小街之间。 车又走出几百米,幔帐内有人长出了一口气。 卫蔷缓缓松开了自己握着刀的手。 “清歌,明日写信回北疆,让燕歌下次来的时候带一队鱼肠部的人,南吴的不留行都快把这东都钻成筛子了。” “是,家主。刚刚人实在太多了,不然我也能抓几个人。” “是啊,人太多了,不然……有个人我还真想一刀杀了他。” “家主,是南吴派了什么高手来吗?” 车上的卫茵伸了个懒腰,说:“不是,应该不是,那人没什么武艺,是杀心太重,他距我至少十丈之遥,我却能察觉到他,也不能说是杀心,他不是要杀我。”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卫蔷把手放在胸口。 是一种比杀意本身更让她感到熟悉的感觉。 沉思片刻,她决定把这事暂时搁下。 “清歌,你把马让给我,我骑马去紫微宫。” “家主?马车坐着太闷了吗?” 卫蔷掀开帐门,站在车架上看着东都城,笑着说: “圣人赐我仪仗,是让百官以亲王礼迎接我,我若是真坐着这马车去了紫微宫,到了应天门前,那就是对陛下不敬了。” 卫清歌“哦”了一声,她乖乖翻身下马,看着卫蔷直接从行进的车驾跳到了白马上。 长刀当腰,驾银马驰天街过御河……听到定远公是这样单骑而来,坐在御座上的当今圣人赵启恩笑了。 “她一贯如此,一人一骑一刀,什么体面、什么威仪全不在乎,一颗心只想着忠君二字。” 听见圣人如此夸赞卫蔷,一旁坐着的皇后脸色有些难看。 她的名字,叫卫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牡丹(“要她死也未必我们动手。...) “臣卫臻,叩见圣人!” 看着下面单膝跪地的黑衣女子,赵启恩笑了。 “阿臻,你上次回来时就说下次见朕会好好行蹈舞之礼,朕可是等你跳舞足足等了四年,怎么你只说了七个字就不动了?” “启禀圣人,微臣、微臣不瞒陛下,微臣不是故意不学,可北疆偏远,微臣问了几位刺史大人,他们多是寒门出身,也未有幸得见圣颜,仅剩于成大人会号称自己会蹈舞之礼,可他上次跳舞已经是十七年前了,十七年间修长君子变成了一个黑粗汉子,一跳起来便地动山摇,微臣学了两下,倒觉得于大人之舞该用在阵前,千万人齐跳,定然吓破敌胆!” “哈哈哈哈哈哈!”御座上的人笑得几乎要歪到一边。 “卫二郎啊卫二郎,你也是堂堂国公了,怎么说话还这么促狭,赶紧起来吧!” 卫蔷站起身,笑着说:“谢圣人体谅,圣人要是想看微臣跳舞,改天我们一起去御苑骑马,我这次就带回来了身边一个婢女,唇齿笨拙,不懂规矩,唯独烤羊的手艺极好,到时候让她给您烤肉,我带人给您跳北疆的祛病刀舞。” 圣人又笑:“好,此事你尽快筹备,我可不想再等四年。” 明堂罕见的热络的气氛中,坐在圣人一侧皇后缓缓开口道:“如今正是春冷风凉之时,满朝大臣战战兢兢,无不以圣人圣体安康为要,定远公,你一回来就说什么骑马、烤羊、刀舞,若圣体有失,你担待得起吗?还有蹈舞之礼,这是臣子本分,你未学好,这是有失本分,圣人体谅你,不罚你,那是圣人宽厚,你如何还能在明堂上肆意言笑?” 自从进了明堂,卫蔷就没有看过御座旁的那个侧位,听皇后这么说,她一双眼睛还是看着圣人,只是口中说: “此殿是大梁的明堂,是圣人的明堂,圣人笑,臣下自然更欢喜,自然要笑,圣人宽厚是天下大幸,这般大幸事如何不能笑呢?” 一年多来代持国玺,卫薇在名堂上没少受那些世家大臣的阴阳怪气,闻言,她不过挑了一下眉头。 “定远公,你也不必以圣人之宽厚为盾,说一些狡辩之言,去岁兵部征调你边军五千往盐州,你为何抗命?” 听见皇后这么说,圣人赵启恩先皱了一下眉头:“三娘,这是兵部议定之事,无须再提。” 皇后却还是不依不饶:“圣人,定远公卫戍边疆,抗命不尊,兵部到底是议定,还是被那十万定远军逼迫议定?” 不等圣人开口,卫蔷先冷笑了一声,她站直身子,第一次看向自己的妹妹: “皇后你好大的威风,定远戍卫北疆是大梁高祖陛下所定之策,先皇也说定远在北,乃国之柱石,不起战事,不动定远,到了你这,你为了一逞垂帘听政代持玉玺的威风,就什么祖宗家法都敢碰一碰?兵部那些大臣,哪个不是通晓军事、熟悉防务之人,哪个不是忠于大梁、忠于圣人之人?在你的眼里就成了畏惧北疆玩忽职守?你有证据吗?只凭唇齿一碰就敢给国公连着一部官员定罪,皇后娘娘,我腰间的刀都没有你口舌锋利,我在北疆杀死蛮族流出的血怕是都不比你的争权之心更脏!” 卫薇抬手指着她,大声道:“卫蔷!你!我乃是大梁皇后,你竟敢……” “皇后?就算圣人休了你再娶,老子也依然是国公!卫家不是靠姻亲成了卫家,卫家是靠一腔忠血成了卫家,我一心事君无愧于心管你个皇后不皇后,再敢对定远军伸手,扰动边疆军务,我举着爹娘牌位来问问你这个忘了出身祖宗的小人!没嫁人之前,你也姓卫!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卫家人的样子!除了借着圣人的光耀自以为如日中天你还干了点儿什么?” 偌大明堂,也不是没发生过文武群臣互骂甚至互殴的画面。 却是立朝以来第一次,有人对着在明堂之上的皇后破口大骂。 卫薇胸口几乎都要气炸,她看向左右,说:“来人,定国公不敬皇后,把她给我拿下!” “三娘!”是皇帝的声音。 卫薇捂着胸口,看向自己的君夫,气息依然粗重:“圣人!她!” 圣人却没有看她,而是笑着对卫蔷说: “阿臻,朕这些年身子不好,全赖三娘尽心照顾,如今才能坐在这里与你相谈,你是她亲姊,自然也知道她一向莽撞,她代我持玉玺听政也不过一年多,很多事情还不甚了解,你慢慢教她,不要与她生气。” 卫蔷对着御座躬身行了一礼:“圣人宽厚,是天下之福,圣人要我以阿姊身份教皇后,我便教她一句话:‘忠于圣人才是忠,是天理,忠于皇后,是苟且钻营,小道矣,莫以小道遮天理。’” 去年一日,有一寒门子弟出身的六品小官就在这明堂上说了一句:“圣上如日,娘娘如月,天不可无日,亦不可无月,拜日如何,拜月亦该如何……” 而后连升三级。 那之后,皇后与自己的外公姜尚书来势汹汹,步步紧逼,压的世家喘不过气来。 如今,有人在这里说“忠于皇后,是狗苟蝇营,小道矣……”偏偏她还是定远公,不仅是两代皇帝的救命恩人、天下武官之首,还是皇后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她所说这个话,别人也无从辩驳,因为她是她。 别说连升三级,她连升一级都升无可升。 她的话,到此还没有说完。 “她既然是我妹妹,我这阿姊也有话直说,圣人,您也知道她素来莽撞,还请找稳重老成之人帮扶于她,她是家中幼女,从小被娇养,对亲近之人过于仰赖,所以此人决不能是她的亲眷长辈,又因为爹娘早去,她在为人处世上实在缺了教养,这帮扶之人也要精于规矩,在细处用心提点于她。” 此时的明堂里很安静。 半日后,整个东都恰似火上之釜一般被煮开了。 圣人见了定远公,连下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是命定远公卫臻统管东都护卫,三万禁军和都门守备皆在其管辖之内。 第二道是命每五日明堂大朝议后的皇后文思殿议事须要三省各有长官在场,六部协同听命,不可擅议擅决。 第三道是命中书省丞相陈伯横连同太常寺卿崔每七日入文思殿给皇后讲书。 据说左丞相陈伯横接了圣旨之后仰天大笑。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不欢喜。 姜府中,有人气得几乎要砸了手中茶杯。 “恩师!我们筹谋良久,眼看就要将陈伯横他们世家一党拉到马下,就被这一莽夫给搅乱了!” “据说她在明堂上对皇后咆哮大骂,圣人竟然也不罚她!” “恩师!此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已找了几位同年,今夜连夜写奏折,后日大朝议必要在明堂上让那莽夫低头!” “堂堂一员名将,竟然被世家蠹虫所驱使!果然是唯利是图之辈!” “六部协同,那岂不是削了皇后与恩师决断之权?” 案前,一个清瘦的男人端坐,只看脸庞,仿佛刚过不惑,只是长须里乌中掺白,两鬓更是白发如雪,眉目清远,低眉之时有出世神仙之态。 可惜,他姜清玄如今官拜尚书省尚书令,兼领户部,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如今皇后的外公,不仅并非神仙,还身陷功名利禄的万丈红尘正中。 一众人等在他面前群情激奋,他神色怡然,等其他人都说够了,他放下了手中的棋谱。 “定远公乃是为国为民的女子,怎能以莽夫称之?妄动边疆兵务,确实是皇后孟浪了,也该有人教教她,成大事者,不是靠人夸赞两句就能成的。” 刚刚骂卫蔷是“莽夫”的那人低声说:“恩师,那卫臻也是你的外孙女……” 姜清玄笑了一下,拈起一颗黑色棋子淡淡道:“先帝给她改了名的时候,她就说了,她血缘亲眷从此只剩皇家,不管怎么样,定远公一颗心只念着忠君,这于国是好事。” “可,恩师……她刚入东都便剑指皇后,我们就放任不管么?” 将棋子放在棋盘一角,姜清玄道:“她不过一个边将,在长安城里她剑指了谁都没用,只有圣人信了她的剑,她才是有用的,诸君以为她真的是靠自己三言两语就让皇后退让么?分明是圣人之前病中已对皇后行事有所不满,不过是借机敲打皇后罢了。你们现在该想的,是如何让皇后重获了圣人的信任,而非针对于她一人。” 待一众门生清客都走了,姜清玄继续自己跟自己下棋。 金乌西落,孤影渐长。 一粒白子悬在半空,最终没有落下。 男人站了起来,弯下腰把棋子一颗一颗收好,至此时,他的身形终于显出了几分老态。 是垂河老树,是峰间斜松。 收好了棋,他转过身看向身后整面墙都是上了黑油重漆的书架。 手拿起一格书架上的书,再抽掉那一格的背板,姜清玄笑了。 若是卫清歌或者卫莺歌在这,她们会觉得这个笑容万分熟悉。 “阿雪,阿蔷回来了,都已经是个大人了,她还欺负妹妹,差点把阿薇骂哭了。” “不过你放心,她们姐妹虽然多年没见,感情还是很好,阿蔷骂阿薇是为了救妹妹呢。” “阿雪,你要是能看见她们该多好?不当国公,不做皇后,阿爹也只是个教书匠……” 话没有说完,只剩了一声叹息。 书架后的暗格里空荡荡只有一个排位,上书: “爱女姜新雪之灵位,无能父姜清玄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寻常(“愿守玉关春色晚,不意缄...) 短短一夜之间,重礼仪诗书的河中陈家风气大变,门客清谈几乎不可寻见,各个院落门庭紧闭,往来巡视的部曲守卫多了数倍,连角门看守都从寻常仆从换成了一队几乎能把门塞住的大汉。 陈家五郎原本就担负着陈家内院巡护之责,刺客之事一出他便被自己的亲爹陈二老爷罚了一百鞭刑,只是现在陈家正是多事之秋,这刑罚先记着,等那恶虎似的人物走了再说。 所谓的“恶虎似的人物”指的自然是盘踞陈家客院的镇国定远公,如今陈家上下说是畏之如虎毫不夸张,连带对那客院也是能绕行便绕行,仿佛那里不是住了人,而是闹了鬼。 当然,对于陈仲桥陈二老爷来说,他怕是宁肯陈家上下怨鬼乱窜,也好过被那“妖怪”活生生折磨,从客院出来不过一个时辰,他下巴上被精心保护的胡须就掉了一半。 卫蔷让他给两京十三世家中没有给钱的余下九家写信,根本就是在借陈家的手敲竹杠,百多年来各个世家之间联络有亲,来往紧密,今日陈家被撅了三尺地皮去,还要带其他世家一同被刨成坑,从前只听说世家之间互通婚姻的,没想到今日就沦落到互通地皮的地步。 陈二老爷抬笔写信的时候恨不能仰天长啸,抒尽一腔恶气,笔落在纸面上还是得“愚兄私以为定国公自北疆远来辛苦……”一想到定远公手下的粗鄙之人会拿着他亲手写的书信敲开那些世家的大门,薄薄的一张信笺上笔墨凝涩写得他恨不能头颅裂开,写了撕,撕了写,勉强有了三四封,他手一抖,几十年的养气功夫抛在地上,终于忍无可忍地冲出了正院。 ……然后跑回自家院落,铁着脸赶走所有下人,最后抱着自己妻子的腰不肯说话。 陈仲桥的妻子出身贝州崔氏,前朝时是顶级著姓大户,如今在山东一带也影响颇大,虽然因为朝代更迭不在两京十三世家之列,也是举手投足惊动一方的豪门。 崔氏比陈仲桥大上两岁,抱着自己的丈夫像是少女时抱着自己还未成人的弟弟。 “阿蔷从小就有勇武之名,当年在西京,别说我们陈家儿郎,那些武将侯门里也找不出个能打败她的少年郎,如此坚毅的姑娘惊逢变乱,以一女子之躯重振卫家声威,不悍勇些,怕是早就死在北疆了。如今皇后娘娘将东都世家中的未嫁之女都以为圣人祈福之名卷进宫中,世家颜面不存,只一心恨皇后势大。大伯请阿蔷归来,为的是能一破京中皇后一手遮天的局面。二郎,我们陈家想用她,便要如用人一般以诚相待。你和大伯将她当名刀器物的心思连我这个在后宅的粗鄙妇人都知道,何况她这久历风霜位居一品国公之人呢?我虽不懂军事,也不懂朝政,可我知道情谊最重,人心难算……若以价论,金银不堪其重。” 头眼都埋在妻子香软的腰腹之间,陈仲桥长叹一口气,道:“四娘,我还没来得及谈情论谊,此事已一发不可收拾。” 妖怪她不跟人谈论情谊啊! 柔软纤白的手指拂过自己丈夫的脊背,崔氏轻声说:“二郎莫要与我推诿,当年你与阿蔷的爹也是同朝为官,真有心提情谊,初见之时就该论辈相交带她来后院与我相见才对,如何直接引入客院不闻不问?不过是你们从一开始就存了将人当凶刃的心,人对凶刃,远之、妨之,不外如是。” 过了一会儿,陈仲桥闷声道:“悔之晚矣。” 崔氏笑了:“人还在家中,又如何能说晚呢?当年阿姜最爱越州绫,又喜欢石榴红色,我这恰有一匹,昨夜已经赶成了衣裙,你不来,我今日也要亲自给她送去。” “四娘!瑶姊!”叫着年少春闺嬉戏时的称呼,陈仲桥一张老脸又蹭了蹭,“是我对不起你。” 全名崔瑶的妇人摩挲了一下丈夫的肩膀,低眉轻笑:“夫妻一场,说这些做什么?” 二夫人崔氏带着仆妇们浩浩荡荡地去了客院,这事儿立刻传遍了陈家上下,陈五郎自然也知道了。 不过知道的有些晚,距离他亲娘“羊入虎口”已经又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 脚跟儿几乎要在水磨石地上盘出个洞,陈五郎还是放不下对自己娘亲的担忧,往客院那儿挪去。 刚挪至客院门口,他就听见仆妇说:“五郎,夫人与国公大人去了花园,国公大人还带着她那长刀。” 脑海中登时回忆起了断成两截的尸体,又浮现猛虎嚼肉的画面,陈五郎握紧手中铁枪,拔脚便往花园奔去。 陈家的花园绕湖而建,湖边有数棵百年老树,陈五郎刚冲进花园的门,就听见有人说:“哎呀哎呀,千万小心别摔下来。” 瞬间,他做好了伸直双手托住自己亲娘的打算。 等他一路疾驰到树下,又猛地停住了。 离地近两丈高的树杈上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人,窄窄的主枝上,她穿着一双丝帛包裹的木屐,却如履平地,一手持着一把长刀,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嗷嗷叫的小猫。 树下几乎站满了陈家还未成人的孩子,他们一个个待哺雏鸟似的仰着头紧紧看着,嘴里随着那人一举一动欢呼不已。 站在树上的人神色颇有些得意,是陈五郎从未见过的眉目飞扬。 长刀在手中一转,那人笑着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已经是爬树的祖宗了,现在可信了?” “信了信了!阿蔷你赶紧下来。”树下说话的声音又响又亮,陈五郎看过去,看见自己的亲娘也在孩子堆里笑着仰头,双手还撑在了脸旁作喇叭状。 被叫作“阿蔷”的当然是卫蔷,她笑着摸了摸怀中的狸花小猫,长刀往树枝上一拄,朗声说:“想我下去,你们倒是退开一点儿,那边那个小子,不要对着树干偷偷学我,我这身本事你们可学不来,先去蹲三年的马步练好了下盘再来。” 她站在树上对着树下的孩子们指指点点,大说大笑,叶间的碎光照在她的脸上,也被她映得亮了。 树下的人问她可要绳索,或者先把长刀扔下来,至少将脚上的打滑的木屐脱了,她都摇头拒了,只是挥手让其他人都让开。 “退一步,再退一步……”她指点着别人退后,自己脚下也跟着动,看得人格外揪心。 正在陈五郎让人去取□□的时候,树上传来一声惊叫,卫蔷竟然脚下一滑往后跌了出去。 陈五郎吓得头发都要炸开了,连忙往前冲去,却被一把剑拦住了去路。 “别碍事。”说话的是一直在往嘴里塞点心的卫清歌。 在一干人的惊骇的叫喊声里,卫蔷并没有如他们以为的那样跌落在地上,只穿着木屐的脚背勾住树干,她转臂以大刀的鞘撑了一下树干,略一借力,再收脚转身撤刀一气呵成,接着便如一只巨大的黑蝶翩然落地。 木屐稳稳踩在石路上,发出一声细响。 花园里人们遮眼不敢看的动作还没做完,此时都都整整齐齐呆愣在哪里。 好一会儿,一声尖叫打破了寂静:“阿蔷,你可要吓死我了。”听了这一声,其他人才仿佛活了过来,有人惊呼,有人尖叫,有人大笑拍手。 卫蔷长臂一展,将小猫送到一个女孩儿的怀里,笑着尖叫的那人说说:“崔姨,吓到别人就算了,您可不是第一次见我这么玩儿了。” 她身量高挑,眉目间是有些淘气的笑意,明艳动人更胜过满园春花,偏偏态度又恭敬潇洒,如春风刚一拂动满树蔷薇又在长河上弄起褶纹。 崔氏抬手拍了一下卫蔷的肩膀,拍得极轻,更像是抚弄一样:“你这样在高处假摔戏耍,看多少次总是让人害怕呀。” “是我的错,我给崔姨赔礼。”卫蔷说着话,竟然真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黑色的石头,“崔姨从来喜好收集奇石,这块石头是在我麟州所得,看着是墨色,对着阳光一照看是浓绿,对着月光看是深蓝,为了崔姨,我可是专门带着它辗转千里。” 崔氏有些惊又喜,手指抖了两下,才将石头接了过来。 “这么多年了,我这点闺中爱好你竟然还记得?”说完,她以手帕捂嘴笑了起来,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卫蔷的手。 陈五郎眼睁睁看着自己年近四十的娘在天下第一凶兵面前娇笑得宛若豆蔻少女,脸上一片将要远离人世的死寂。 笑闹完了,崔氏一手还搭在卫蔷的肩上,她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招手唤他过来。 “阿蔷,这是我的二子,名叫重远,小名狸奴,今年二十二了。狸奴,还不来见过你的阿蔷姐姐?” 陈重远身边有人笑出了声:“狸奴?不就是小猫猫?嘿嘿嘿……” 笑的人是卫清歌。 陈重远只觉得自后脑往下都被人钉上了木梁,片刻也动弹不得,又觉得有一团火在脸上已经烧了起来。 偏偏那穿着黑衣的杀神也不懂他的窘迫,她惊讶地打量着陈重远,然后笑着说:“这竟是狸奴?从前那个小阿弟?我记得从前在西京,他不过两尺高,还嚷着要学武从军,如今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连你这打遍了西京的卫家‘二郎’如今都成了国公大人,其余的孩子自然也各有长大,不然……” 崔氏摩挲了一下卫蔷右手背上的伤疤,语气中难掩唏嘘之意,她也意识到自己心中有些滞涩,又抬头笑着说:“阿蔷,你要不要看看你狸奴阿弟学武的本事?也指点他一番?” “好啊,狸奴是惯用枪?” 点头应允的时候卫蔷已经要拔刀出鞘。 陈重远背脊上刹那间寒毛倒竖,手指几乎要捏断枪杆,强忍着才没有后退。 陈家其余的孩子都还是被养在高门深处的年纪,反而不知什么凶兵、什么杀气,一个一个小脸上写满了雀跃和期待。 目光从陈重远身上移开,看向那些孩子,卫蔷把拔出一半的刀又插了回去。 她笑着说:“我们就在这里比划两下,也不必用刀,清歌,把你的剑给我。” 抱着剑的小姑娘蹭蹭蹭跑过来,脸上有些不情愿,还是把剑递了过来,又连抱带拖地接走了那把刀。 卫蔷掂了下手里的剑,拔出长剑,把剑也给了卫清歌,只留了剑鞘。 她往前走了两步,欢欢喜喜的孩子们挤挤攘攘地都退开了。 “狸奴阿弟,从你持枪之法看,你是师从西京岳大家,岳大家最擅长连招突刺,进无踪,退无影,你施展一番给我看看。” 她眉目舒展平和,仿佛那两截尸体、今早那只步步威逼的恶虎不过是陈重远的一场噩梦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做真(“若能让世家从此俯首,我...)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携龙乘凤,瀚海采珠。’哎呀,这可是六国封相签,大吉啊!” 长安城外的存恩寺香火鼎盛,常有世家夫人来往,正逢暮春时节,暖风和煦,景色荣盛,寺内更是罗裙如云,香纱如烟。 定远公卫家的二姑娘抽了一支大吉签的消息立刻就传开了。 卫二娘卫茵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群闹着要看签文的贵族女子,走回到了菩提树下,刚要在石凳上坐下,有人将一篮刚摘好的芍药放在了石凳上。 她转头一看,自己的三妹正翘着鼻子生气。 一向脾气极好的卫茵不由得笑了,她抬手去刮妹妹的鼻子,被卫薇“哼”地一声转开了。 “阿薇,你的签文是什么?” 听见卫茵说起这个,卫薇似乎更气了,吸气,呼气,小脸蛋儿都鼓了起来。 这时突然有人笑着说:“‘风冷长江静,渔船钓月明,一声孤雁过,旅客变悲声。’不过是这么一支项羽困乌江的签罢了,没想到我们卫家的小姑娘不信父祖,不信书本道理,偏偏信起了神佛之说,还差点把自己气成了只胖兔子。” 卫薇左右看看,猛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骑射锦袍作少年打扮的人正斜坐在树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阿蔷,你又爬树!还看我的笑话,一会儿娘听经出来我一定要告诉她,你这个当大姊的又欺负人了!” “哎哟,卫家的小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 被叫作“阿蔷”的人也不过十二三岁样子,她声音清脆,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女孩子。 在树上晃了晃腿,卫蔷又说:“我可不是爬树,这树呀,我是跳上来的。” 眼见自家的妹妹脸都气红了,卫茵从袖中拿出了自己的那支签,笑着说:“阿薇,我们两个换一换,好不好?” 卫薇还没来得及说话,自己手中的那支签已经被抽走了。 “我……”卫薇也不过十岁,一边觉得这样不好,一边也想尝尝有大吉签的欢喜,握着被换来的签,她的脸都快拧成一团了。 哄了妹妹,卫茵又去看卫蔷这个姐姐:“阿蔷,你没有去抽签么?” 卫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几颗桑葚,放了一颗在嘴里,她的双眼透过树叶望向蓝天,说:“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的天命早定?我才不信这个呢,我知阿茵你也不信,就这只小兔子傻乎乎的,卫小兔子啊,要吃桑葚吗?” “卫蔷!你不准再叫我小兔子!” “小兔子,小兔子,小兔子。” 远处的山坡上,一位老僧声音凝涩且缓慢:“此女,贵不可言。” 他身旁站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闻言,他顺着老僧的目光看向坡下那棵菩提树下。 只看见了两个少女,一个周身嫩黄,叽叽喳喳,一个上蓝下白,气质端庄,没看清面目,也知道是长安豪门中养出来的女孩儿。 “贵不可言?禅师你二十年闭口苦修,偏偏今日开口,可是要那两个姑娘给我做儿媳?”说完,男人笑了一声。 树叶遮蔽下,卫蔷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她抬头正要看去,突然听到有人怒斥道:“卫蔷,你怎么又爬树?!” 她连忙翻身下树,还是被自家娘亲揪住了耳朵,在“满长安看看,哪还有你这般女儿”的斥责声里很快就忘了那短短的瞬间。 这一年,卫家三个姐妹,卫蔷与卫茵同是十二岁,卫薇才十岁,恰如春光盛景,总觉韶华无尽。 定远公府仍在。 长安仍在。 天下太平仍在。 她们有人信命,有人不信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做假(“行歌,你胆子怎么变如此...) 托了远房侄儿是定鼎门守备的福,刘老汉在洛阳城的定鼎门里支起一个小灶,摆开几根条凳,专门烧些茶水供进京的人歇脚,也常有住在附近坊里囊中干瘪的书生在这里花上两文钱,坐上一两个时辰,聊天说话,倒是比去茶楼实惠得太多。 刘老汉左右卖饼、卖面的都不喜欢这些一整天连个烧饼都不肯买的酸儒,可刘老汉素来好说话,他喜欢人多的热闹,也爱听这些儒生讲些自己听不懂的热闹。 去年上半年他听得还是什么东家的少卿不过是个庸才,全靠有个好出身,才能年年拿到上品评议,不过二十多岁就做到了四品。 下半年儒生们说得最多是皇后娘娘给什么夫人发了什么赏赐,闹得满城风雨。 到了今年,皇后娘娘派人把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小姐都接进宫里去了,哎呀,那段日子刘老汉过得甚是痛快,热闹看得多,茶水卖的也多。 这一日,太阳刚升到一半,日影子还长着呢,突然一骑一马“哒哒”从内城奔了出来,吓得刘老汉的手里填炉的柴散了一地。 “唉。”他苦着脸叹了一声,把柴从地上捡起来,也不往炉子里塞了。 小心拢了一下怀里包着铜板的布包,他弯着腰对着四周行了个礼:“各位客官,这马从内城里奔着定鼎门守备就去了,今日怕是要封门清街,喝完了碗里的水,咱们就各自回家吧。” “封门清街?”当街临风端着白水细品的儒生看看左右,眉头都皱了起来,“逆王也死了,什么逆党也尽数斩了,怎么这定鼎门还天天封门清街?” 他旁边坐着的另一个年长些的儒生连忙说:“嘘,这话可不能乱说,清街之事也有可能是亲王回京。” “大梁哪还有在外的亲王?年初肃王回京也没封街啊。” 早起风凉,一个缩在灶前取暖的书生伸了个懒腰,说道:“诸位在此地论尽天下大事,怎么竟然不知镇国定远公返东都之事?” 那年长的儒生正往嘴里猛灌热水,闻言险些“嘴里进,鼻里出”,脸涨得像个烤了一半的黄黍面饼子:“国公?开国四家国公,高家已然没了,井家因为卖官之事被降等,陆家子嗣不丰,旁系夺位,也是降等袭爵,如今都不过是个县公,卫家更是……卫、卫家?” 他猛地站了起来,刚刚辛苦猛灌水的陶壶被碰洒了都毫无所觉。 “是定远军卫家那个女国公?!” “女国公?”其他的儒生也被吓了一跳,有人说:“她不是在北疆好几年都没回来吗?” 也有人说:“女子怎么能当国公?” 条凳倒地,陶壶倾倒……小小的水摊乱成了一团。刘老汉穿梭在儒生中间,小心地拣起那些喝水碗,生怕被砸碎了一个,这般乱糟糟,碎了一个怕是都不知道该找谁要账去。 一只手把一只陶碗送进刘老汉的怀里,是依然站在灶前的那个揣手取暖的书生。 那书生展了展脏兮兮的袍袖,看着竟然比别人气定神闲了许多: “镇国定远公,凭一己之力收复十一州之地,又有两次千里救驾,两次诛杀逆党,这般功勋,竟还盯着她是男是女?可见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家国天下,脑子里却离不开脐下三寸之地,不足与谋,不足与谋啊。” 说完,这书生袖子一拂而去,可惜刚走出十步远就又被冷风吹得缩起了脖子,正碰上兵卒执长矛来清街,青石主道已不许人走了,那书生又被挡了回来。 “清街清街,一干人等不可再上路。” 刘老汉连忙抬起了扁担,前面装得是陶壶茶碗,后面装得是烧水的木柴,水桶都是另一只手连提带抗,只剩泥炉子来不及处置,被兵卒用矛尖儿给捅了个稀碎。 引得那个怕冷的书生“哎呀呀”惋惜了两声。 长矛立在地上,兵卒挡成了人墙。 越发显得青石路上空空荡荡。 “哒哒哒”两辆青皮马车从内城方向驶了出来。 不一会儿,又有几台轿子。 接着,马车、大轿络绎不绝,更有无数骑着马的人纷纷来到了西城门内。 酷爱热闹的刘老汉想走,却舍不得热闹,缩在了巷口,抻着脑袋往外面看去,同他一样的还有那个书生,一时间两人像极了两只蹲水里等鱼的呆鹅。 一时间,洛阳定鼎门处冠带逢迎,衣袂相连,玉佩环响,黑色的官帽几乎要塞住宽阔的西城门。 “哎呀呀,这可都是官啊,六品文官、四品武官、三品文官……竟然还有郡王……好大的排场。”书生鹅细细盘点着说道。 一旁的老汉鹅已经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穿着郡王锦袍的不过是个少年,从马车上下来便被一群人围着行礼,又有人引着一直走到了前面。 书生鹅眯了眯眼睛,说:“看年纪,这个郡王应该就是圣上仅剩的两个弟弟之一了。” 皇上的弟弟?! 老汉鹅恨不能把眼睛瞪得如碗口大小。 不只是他,在这里扒着墙角看热闹的人都被这场面给震到了。 只有那个书生微微笑了笑,如叹息一般说:“满朝文武城门相迎,上次有这场面还是六十多年前初代定远公灭刘返京,可惜过了不过三年,那定远公卫奇就死了,天下名刀,皆非死于战,毁于用刀者手。” 天热起来了。 等在西城门的贵人们纷纷喝水,也有小官避着人拿出了干粮在啃。 兵卒们没吃更没喝,嘴唇都干了。 书生见了,又对刘老汉说:“要是他们没捣了你的灶,现在好歹能烧口水喝。” 恰好此时,一骑飞马敲着响锣入城门。 城门处立刻安静了下来,文武大臣纷纷立定不言,无数双眼睛看向门洞深处。 先是身穿铠甲的持剑仪卫步行在两侧,接着是一色白马,骑士持长矛,戴高锥铁盔,在众人夹道之中昂首而过,再后面是成列的仪车,指南车、白鹭车、辟恶车、皮轩车,仪车旁边旗幡卷动、扇盖如游,等了好一阵,人们终于等到了一辆装饰了白色牦牛尾的六驾四望车缓缓入城。 紫色的轻纱遮蔽了车子四周,只能影影绰绰看见车内坐着一名穿着黑色袍服的人。 “……蕴是韬略,竭节保邦,悉心陷敌,复振国威……诸臣行礼。” 连成一片的黑压压的官帽如山倾一般压了下去。 躲在巷子里看热闹的百姓,也有人跪在了地上。 刘老汉跪了。 那书生却站着,他眯了眯眼睛,手指摸向了袖子里。 紫云萦绕的四望车在低下头行礼的满朝文武面前缓缓向前,一直行到群官队伍之末。随着一声“起”,大臣们抬起了头。 而此时,整套亲王仪仗不过堪堪进了城门。 “等一下!”一个身穿六品官袍的男人突然挣开仪卫的阻拦,挡在了车前。 “定远公,今日百官都门相迎,您坐在车里坦然受之,任由一朝文武行礼,也不说一声谢么?” 果然,圣人给定远公赏下了亲王仪仗,还是刺痛了有些人的心呢。 车内安安静静。 那六品官看看左右,声音又大了几分:“定远公,站在这里迎你的,多是曾与你父同朝为官的长辈,竟然连你只言片语的谦让之词都不能得么?” 其他人渐渐走过来,看着这六品文官与当朝国公对峙。 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不由得转头看向一个穿着二品官袍的瘦高文士,那文士面无表情,垂眉敛目,仿佛面前无事发生。 车里还是悄无声息。 透过纱障能看见那人无动于衷。 “你这人好奇怪。” 车驾前面披甲骑马之人开口,人们才发现层层铠甲之下竟然是个年轻的女子。 “百官亲迎是圣人说的,这么漂亮的仪仗是圣人赏的,要谢也得先谢圣人,怎么还有出来抢着让人道谢的人。” 她高居马上,环顾四周,一双明眸熠熠生辉: “你们这些人,都想让国公先给你们道谢吗?” 杀人诛心。 偏偏诛心之人毫无所觉,她看看仿佛被掐断了嗓子的人群,扬声道:“把这人拉开,继续走。” 自始至终,对这场短暂的闹剧,镇国定远公未发一言。 巷口里,书生扯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转身离开了。 瞬息之间离开了围观人群的不止他一个。 左转右拐,他们消失在了东都城的坊市小街之间。 车又走出几百米,幔帐内有人长出了一口气。 卫蔷缓缓松开了自己握着刀的手。 “清歌,明日写信回北疆,让燕歌下次来的时候带一队鱼肠部的人,南吴的不留行都快把这东都钻成筛子了。” “是,家主。刚刚人实在太多了,不然我也能抓几个人。” “是啊,人太多了,不然……有个人我还真想一刀杀了他。” “家主,是南吴派了什么高手来吗?” 车上的卫茵伸了个懒腰,说:“不是,应该不是,那人没什么武艺,是杀心太重,他距我至少十丈之遥,我却能察觉到他,也不能说是杀心,他不是要杀我。”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卫蔷把手放在胸口。 是一种比杀意本身更让她感到熟悉的感觉。 沉思片刻,她决定把这事暂时搁下。 “清歌,你把马让给我,我骑马去紫微宫。” “家主?马车坐着太闷了吗?” 卫蔷掀开帐门,站在车架上看着东都城,笑着说: “圣人赐我仪仗,是让百官以亲王礼迎接我,我若是真坐着这马车去了紫微宫,到了应天门前,那就是对陛下不敬了。” 卫清歌“哦”了一声,她乖乖翻身下马,看着卫蔷直接从行进的车驾跳到了白马上。 长刀当腰,驾银马驰天街过御河……听到定远公是这样单骑而来,坐在御座上的当今圣人赵启恩笑了。 “她一贯如此,一人一骑一刀,什么体面、什么威仪全不在乎,一颗心只想着忠君二字。” 听见圣人如此夸赞卫蔷,一旁坐着的皇后脸色有些难看。 她的名字,叫卫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吃肉(“我,卫蔷会像护着那些孩...) 晨雾未散,两串儿脆响从条石路深处传来。 陈家乃是盘踞河中府的百年世家,气派大得很,正门外的那条路贩夫走卒寻常路人都是不能走的,听见了声音,两个正暗暗打着哈欠的小厮直起身看了过去。 “这么早怎么会有骡车过来了。” “是驴车吧?” 从雾气中来的既是驴车,又是骡车,一头小毛驴走在当中,两头健骡分列两边,毛驴的碎步声掺在骡子的蹄音里,也难怪被人猜来猜去。 木车架子,青皮车篷,车前坐了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即使是坐在车上也把脊背挺得笔直,身后还背了一把剑。 “你是什么人?整条路都是陈家私邸,你们……” 坐在车上的姑娘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牌子,她手劲儿颇大,隔着丈远就把牌子稳稳地扔到了一个小厮的怀中,小厮看了一眼牌子上的字,再看看青皮马车,脚下一软,半弓着身子腿进了府门里。 不一会儿,陈家紧闭的黑油大门缓缓打开,两个穿着长袍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出来。 “昨日收到骆家世兄的传信,没想到定远公脚程如风今日便到了此地,我们实在是怠慢了……” 说话的男人四五十岁,鬓直美髯,一派仙风道骨,他站在车前拱手行礼,仿佛是把眼前的骡驴混搭小破车当成骏马雕梁的香车,脸上一丝勉强都没有。 从车里伸出了一只手掀开了布帘,手掌硬宽,指节粗大,手背上有一道横划的长疤。 然后,车里的人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得很深,引得车外来迎接的陈家年轻人都跟着晃了一下神儿,差点儿张开了嘴也跟一个哈欠。 “我不过记得河中府汤饼味道甚好,便让人连赶了两日的车,可惜绥州的骡子空长了一副好品相,路上竟然生生跑死了一头,害我只能又临时买了条驴子,陈刺史啊,为了你们河中府的一口汤饼,我也还真是破费了不少。” 说话间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一名女子,穿着一件黑色的束腰衣袍,一头乌发束而未冠披垂在脑后,身量高挑,腰细颈纤,借着熹微晨光,偷偷抬起头的年轻人们也能看见她长眉如画,明目如星,淡唇含笑,薄而多情,微光朦胧间让人恍惚觉得面前这人是个大美人。 说是朦胧之间,是因为这“美人”的肤色不同于两京贵女一般如玉如脂,细看之下就能觉出几分风沙粗粝的味道,雾气遮挡两分还好,不然,怕就是个风吹日晒的粗糙妇人了。 除了肤色之外,她的衣袍也如那双手一般粗陋难看,实在是连陈家的守门的仆从也不如。 就算是美人,也是瑕疵一身的美人。 不过,这天下间的人除了眼下的好事之人以外也没几个关心她的容貌和衣着,人们记住的只有她的长刀铁骑,和她统御的北疆十二州。 她,便是大梁的镇国定远公,也是大梁立国百年来唯一以军功进一品爵的女子——卫蔷,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叫的是她被先皇所赐的“卫臻”之名,。 下了车的卫蔷一身粗糙地站在在遍身罗绮者之间,突兀得像是混进珍珠的沙砾,她慢吞吞抻了个懒腰,向陈府内走去。 被她称为陈刺史的就是刚刚说话的中年男人,陈仲桥今年五十有二,曾任大梁青州刺史,卸任后回到河中府掌管家族事务,迎来送往之事可以说是再熟稔不过的。 一大清早就上门的卫蔷行事不羁,仪态放纵,言语也粗俗,陈仲桥的腰却又弯下了三分,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小心: “国公大人尽管放心,您一路奔波之苦,陈家、不,两京十三世家铭感五内……” 卫蔷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五内先不提,五脏庙总要祭一下。” “是是是,国公大人先先进府内稍事休息,陈家一定给你奉上河中府最好的汤饼。” 手握北疆的定远公抬步前行,面带浅笑,仿佛单纯是为了一口吃食而欣喜,她这一笑,让人立时有了春风扑面之感,可惜说出的话到了陈仲桥的耳朵里却成了凛冽冰刃。 “最好的汤饼啊……说起来,我一路到此,绥州韩家的羊肉确实不错,韩家给我的五千两白银也不错,鄜州林家的烤饼味道平平,钱也给的少,只有区区千两白银,好在有二百骏马、两匣珍珠和万石去岁的新粮让我下饭,还有同州骆家,虽然吃的一般,给出的粮食也不过五千石,官钱也不过两千贯,可他家的几个少年郎,着实风度翩翩,文采斐然,-也算是秀色可餐,让我能吃饱。” 陈仲桥的嘴角跳了一下,一直以来完美的笑容终于有了破碎的迹象。 “在汤饼之前,国公大人可要先见见下官为您备下的一点薄礼?” “薄礼?” 卫蔷的脚步停下了。 “陈刺史,你兄长陈丞相联合两京十三世家给我写信,让我从麟州一路奔波至此,我也着实感怀你们家的诚意厚重,薄礼,你说的未免太客气了。” 厚重,客气。 两词入耳,陈仲桥的手抖了一下。 他微微抬眼,看见那女子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徐徐说道: “我从北疆荒僻之地而来,年少时候学的那些世家间话里有话的功夫也只剩这几分了,如今都用完了,陈刺史,你要是再跟我绕圈子,我可就为难了。” 直到送了卫蔷去了客院休息,陈仲桥一路转回主院,连灌了三杯茶水,都忍不下心中怒火。 “恶客,恶客!卫臻她堂堂一个国公,从北疆到河中府,沿途哪个世家不是重金相待,她竟然还要硬生生扒下一层地皮!”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是陈家的四老爷陈季梁,忍到现在他早就忍不住了,对自己的二哥抱怨道: “韩家给了卫臻白银五千两,还被拉走上千牛羊,林家给了她两百骏马,两匣珍珠,又被开了粮仓,怕是三两年都填不上这笔亏空,还有骆家,同州这两年旱涝不断,不过钱粮给的少了点,她竟然让人绑了骆家三个公子回北疆,三个公子皆有才名,却被人折辱至此,骆世兄来的信里简直字字泣血。二兄,要钱,要东西、要世家子弟,明明算起来已经收了白银上万,竟然还让我们陈家给她更多,她何止是恶客,这分明、分明是从北地来了一如狼之匪!我们陈家百年世家何曾被人这样当堂勒索?!” 听着弟弟的抱怨之言,陈仲桥抬起头,缓缓地出了一口气,说道: “大兄前日传信回来,圣人几番昏迷,除了皇后难有人能近身,左内丞已经寻机告诉圣人定远公入东都的消息,圣人久卧无力,也连说了三个‘好’。 “她卫臻粗鄙也好,是土匪也罢,她救过先皇两次,又解了当年的东都之围救了当今圣上,在圣人的心里,她比咱们十三世家要亲近多了。如今圣人爱重皇后,任由皇后连同尚书令一起提拔那些寒门出身的泥腿小儿……年初卫臻她一封奏折就让陛下亲自出面了断了皇后对兵部动手的心思,只这能让皇后退让之法,她就比我们都有用。” 这话似乎也安慰到了他自己,在胡凳上坐下,陈仲桥又端起了茶杯。 “皇后、皇后从前假作贤淑之态,骗来了圣人的信任,如今对我们世家已经是图穷匕见,引定远公入东都与她相争,虽是无奈之法,也是大哥不可缺的一步棋,到了如今,想要弃子离场也晚了。” 被寒门拥簇的皇后不会放过世家,世家也不会放过皇后。 凶名赫赫的定远公,就是世家为皇后选来的一把刀。 陈季梁小心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说:“二哥,卫臻是皇后的亲姐姐,万一她进了东都之后姐妹二人联合起来……” “不会。”陈仲桥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你也太小瞧咱们大哥了。” 话刚说完,一个仆从走到正堂门前,陈季梁认出来他是自己指示去伺候客人的,便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人,国公大人让我来传话,她对府中的汤饼很是满意,只是一份不够,她要五份。” 五份?是五份汤饼?还是…… 陈家四老爷的心几乎要炸开了,他怒斥道:“她哪里是在说汤饼?分明是要我们陈家出别家的五倍!谁家的五倍?韩家私有铁矿,才能拿得出五千两白银,二兄,那可是两万五千两白银!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贪得无厌至此!” 陈家二老爷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还是说:“给她。” “二兄!怎么也得拉扯一番吧?我们如此轻易答应,怕是要助长她的嚣张气焰。” 做出了决断陈家二老爷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隽自在,放下茶杯,他缓缓道:“大兄说了,只要她定远公出得起价,我们陈家就给得起,四弟你想想,世上还有什么比明码标价的东西更便宜的吗?你今天就开库房准备千两黄金,五千白银,剩下的都给铜钱,那五份汤饼,也给她送去。几万两银子买一把能把皇后娘娘砍下来的刀,我们陈家不亏。” 陈家的客院里,女孩儿放下筷子,扁着嘴说:“家主,这个汤饼真的好吃,可我实在是吃不下了,这一碗汤饼里真的是有十条鱼吗?” 汤饼里的汤是用黄河里的鱼吊出来的,汤色浓白,再配了陈家厨子秘传的材料,一点腥味也没有,入口就是浓鲜滋味下进脏腑上冲天灵。 吃完了一碗汤饼,卫蔷连汤也喝了个干净,端起另一碗的间隙,她说:“我还能骗你?眼下燕歌在银州,行歌在东都,瑾瑜她们分别驻守各州,莺歌也奔波的路上,他们都没有你清闲这口福,还不替他们多吃一点儿。” 恋恋不舍地看着碗,女孩儿说:“一碗汤十条鱼,我、我能不能在院子里生团火,中午的时候再把它们热了吃?外面的木头长得也挺好,我现在劈了晒起来,到了中午也就生不出烟了。” 陈家客院里花树繁茂,卫清歌可是从一进门就看过了。 她问的认真,卫蔷抬手扶了一下额头,哀叹说:“我到底是带了怎么一个小傻子出来?见了鹿想吃,见了树想砍,见了别人家的胭脂还以为是血。清歌,我本以为带你出来是让你长见识,没想到你一路上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啊。” “哼!家主,我一路上也是学了东西的!才不是小傻子。”卫清歌一赌气,又吃了一碗鱼汤的汤饼。 两个人费劲吃完了这一餐,卫清歌撑得坐在卫蔷对面打嗝,她一边打嗝一边擦着自己的剑,身子因为打嗝抖得不行,手却一直稳得很。 北疆出来的人,手是都很稳的。 过了巳时,有陈家的仆从来问,卫清歌就说卫蔷已经休息了。 卫蔷是真的在休息,连日奔波,她也累了,洗了个澡,吃了卫清歌塞过来的两颗药丸,她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午饭时候被卫清歌叫醒吃了点东西,又一觉昏沉了过去。 定国公为人怪癖,连洗尘宴都不愿参加,陈家的人惊诧一下也就释然了,毕竟这位国公虽然出身世家,现在却已经是个匪头般的人物,当堂要钱的事儿都干得出来,这种“不拘小节”已经不算什么了。 夜色深沉。 陈家的更夫敲着梆子远去,躺在床上昏睡的女子一头长发露在被外,那张脸在斜照进屋里的月光下有些苍白。 一道影子无声地出现房间里。 镇国、定远、国公……也不过是个会睡着也会死去的女子而已。 尖刀刺下的一瞬间,站在床边的人被一柄还未出鞘的长刀拍了中脑袋直接飞了出去。 “当!” 长刀出鞘。 晚风拂动发丝。 握着比别的刀都要略长两分的刀柄,只穿着中衣站在地上的卫蔷打了个哈欠。 随后,破甲战刀的刀尖直指向对方的头颅。 “兄台,你的杀气吵到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寺庙(“阿蔷,你总是欺负我。”...) 秦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肥胆,竟然调戏起了自己这凶名满天下的大表姊。 被调戏的人也不生气,书卷一放,她笑着说:“我也想没想我小表弟竟是这样有情有义有胆量,还敢来找我求情。” 只这一句话,秦绪这个东都出名的浪荡子就觉得眼前人对了自己的脾性。 他再细细打量了一番,笑嘻嘻地说:“从前祖父说我生的像阿姊,我还以为是说我淘气,如今才知道,是夸我生得灵秀。” “外祖说你生得像我?”卫蔷从他的眉目看到他的嘴,摇了摇头,说,“他怕是久不见我,连我长相都记不住了,罢了,看在你长得好的份上,说吧,你是不是要给卫行歌求情?” 秦绪对家中的伯娘长辈撒娇都是全套的本事,说着话呢就拧身坐在了榻上,用手拉着卫蔷的袍袖:“嘿嘿,阿姊不光生得好,也是算无遗策的天下第一等聪明人。” 卫蔷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又看向秦绪:“若我我让人去告诉行歌,是秦尚书的孙子来求情,才让他起来,你以为他便会如你所想?” 秦绪虽然是个惹是生非的纨绔头子,实际上也是个还未及弱冠的半大少年,听卫蔷如此说,他皱起了眉头。 “阿姊,他为何不愿起来?” 卫蔷还是在笑:“你想知道?” “阿姊,您告诉我吧!” “回去告诉你祖父你要在国公府住上一个月,我便让你知道是为什么。” 秦绪小心地看了一眼他这位“阿姊”的神情,只看见了她烛火之下的笑意融融,一片坦然,毫无算计。 便又笑了:“阿姊,一群蠢物要算计卫小将军,却被他借势反杀,眼见便要大祸临头,我还是知道的。” 至此刻,卫蔷眉眼稍动,眼前这人生得像她娘。 在风流皮囊之下也果然是当朝尚书的孙子。 …… 雨渐渐小了。 卫行歌跪在原地,又听见一阵声响,他以为是雨又大了起来,却又看见有马蹄落在他的面前。 “归德郎将!还不快把他扶起来!” 听见太监的声音,今年不过二十又二的年轻人低着头,缓缓地露出一个无人看见的笑。 他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 卫蔷回朝的第一天晚上,是在皇宫领了筵席,她回了东都的第二天,皇帝又连夜召她入宫。 “阿臻,当年你入东都平叛,救朕于危难,谁料战事刚歇,蛮族就趁机作乱,朕无奈,只能让你回转北疆。你也是在那时把行歌留在东都的,他那年才十八,身量刚成,知我心里害怕,就在我寝宫外面连守了两月有余,若说我把你当血亲同胞,那行歌也是我的亲弟,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让他在你府外冒雨跪了一天一夜?!” 也许是前一日给卫蔷洗尘累到了,今日的圣人面色苍白,穿着一身常服,外面裹着一件厚斗篷。 说了一串话,他连咳了好几声。 “行歌平素总与我说他们都是你从北疆死人坑挖出来的,连卫姓都给了他们,待他们都像亲阿弟一样,天下又哪有对一个阿弟不闻不问四年,一来就让阿弟跪在雨地里的阿姊?就如阿薇一般,你心中有气,你说她、教她,怎能不教而罚?就因为他不是你一母同胞所生吗?” 赵启恩显然是气急,为了卫行歌,他对定远公也不复昨日的和颜悦色。 卫蔷站在他面前,低头不言。 恰此时,卫行歌已经在偏殿换了衣服,头发还湿着就僵着两条腿大步走入了文思殿。 “圣人,此事与国公大人无关,是微臣行差踏错,国公大人罚我,是为了消磨我胸中戾气,不然,微臣怕是会犯下手刃朝中大臣之大罪。” 说着,卫行歌就想跪下,还是被两个小黄门给死命扶住了。 “手刃大臣?你想杀人?究竟是出了何事?” 卫行歌避开两个黄门扶着的手,勉强站定,低头道:“圣人,微臣察觉有人想要干涉禁军防务,可微臣并无实证,昨日微臣被灌了酒,胸中杀气横生,几度想要直接去手刃了微臣怀疑之人,再自戕谢罪,保禁军无恙。是微臣想错了,圣人是仁厚之君,为了微臣,明明身有不适还夜召国公,是微臣莽撞,微臣惭愧,圣人之恩如山如海,微臣肝脑涂地亦不能报!” 方才赵启恩疾言厉色,卫蔷脸上也只是挂着恭敬的表情,听着卫行歌行云流水一般的言辞,她微微转头看了一眼。 “你先告诉朕,是谁要动禁军?” “回圣人,是兵部左侍郎何郸,连同他手下兵部众人一直结交禁军中人,从前,微臣以为不过是寻常交游,没想到昨日微臣还未进城门,就被何郸下属兵部库部主事李势拦住,邀我去喝酒,他们与昭武副尉刘充奚勾结,席上连番问我国公掌兵之时粮草、军饷调度等事。 “微臣虽不喜饮酒,最烈的玉烧清也是能喝两壶的,昨日不过寻常米酒,却突觉头脑昏沉,微臣察觉不对,拔刀欲起,恰好下属闯进去告诉臣国公归朝,臣酒意上头,本想杀人之前先叩谢国公大人,却被大人察觉异样,命臣醒酒……惊扰圣驾,臣实在惶恐!” 这一夜,东都城内还是不太平,紫微城中一道旨意,禁军羽林卫便如饿狼一般扑入了兵部多人家中,果然在兵部左侍郎何郸的书房里发现了交代属下笼络禁军怀化郎将的书信,甚至在昭武副尉家中找到了致人晕迷的药物,更发现其党羽竟然私下做了一本禁军将领名册,里面记录了许多不堪之事,显然是为挟人为自己所用。 最离奇的是兵部库部主事李势在禁军闯入之后以短刀杀死两人服毒自尽,在其床下发现了□□兵器,经辨认,是南吴所制。 明堂震动。 “天天与我说朝中无事,这就是朝中无事!是不是等南吴悬刀于朕的榻前,你们还会告诉我朝中无事?!” 赵启恩继位七年以来,行事和缓,待臣下柔善,罕有如此震怒。 满朝文武一时不敢吭声。 “姜尚书,何郸乃是你的门生,你能否告诉朕,他怎么就能把手伸那么长,还让南吴的探子给钻了空子?!” 姜清玄脱冠请罪,最终被罚俸一年。 既然有罚,也要有赏,赵启恩想给卫行歌提一级为游骑将军,却被一人拦下了。 那人就是卫蔷。 她穿着一身黑袍,站在武将之首,原本是面无表情,仿佛诸事与她无关,到此时她却站了出来: “启禀圣人,卫行歌本无将此事告知圣人之意,乃是圣人心怀仁德,关切臣属,方有此次灭敌于先觉,再说卫行歌毫无防备,竟与南吴探子同席饮酒,就算真有些许功绩,也是功过相抵。” 赵启恩看向她,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次的笑。 “罢了,朕听国公的。” 此时,不过是镇国定远公归朝的第三天,在皇后被削权之后,姜家凭借门生故旧在兵部中延伸的势力折损大半。 从明堂出来走出紫微城要走过长长的御道,姜清玄缓步徐行,从前,他身后总是簇拥着无数的门生,颇有一人掌半朝之势,今日,他走在前面,无人敢与他攀谈,一众寒门出身的朝臣走在他身后,犹如一群被掐断了脖子的鹅。 明明是要给定国公下了面子的一场戏,谁又能想到不过一日夜之间,元气大伤的就是他们? 慢慢走出明德门,姜清玄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下了一日两夜的雨,今日早朝路上就停了。 “有些人,携势而来,势不可挡,天亦助之。” “姜尚书。” 天光被一道阴影遮挡,姜清玄看过去,只见一人坐在白色高马上。 那人眉目如画,气势如虹,手中有长刀,又仿佛心中亦有长刀。 姜清玄颔首:“定远公。” “姜尚书,有一事,我本来都要忘了,今日却又想了起来,特意来与你讨教一番。” “何事?” “你教着我妹妹以踩踏亲姊骨血为荣,一步一步向上爬,可想过有一日,自己也成了别人垫脚的血肉?” “定远公,老朽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知?” 卫蔷冷笑了一声,缓声道: “阿薇她是怎么从七皇子侧妃到今日的,不过是先告发自己大姊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再告发自己二姊与戾太子有染乃造反同谋,可惜,我从一开始便对先帝禀明了身份,阿茵也死得早,侥幸逃过了被当作逆党诛杀……唯独你们赚了大义灭亲之名,罢了,你们姜氏祖孙二人亲厚无间,又与我卫家何干?容我再提醒你一句,我大兄之子卫瑾瑜乃是先帝定下的定远公世子,尔等若是再敢对我定远公府伸手,我必拔刀砍之!” 姜清玄气极反笑:“哈,定远公,定远公……你真以为,天意永在你侧?” 马上之人,如日中天。 马下之人,犹是壮心不已。 马上马下四目相对,吓得其他人绕门而走。 “卫国公、姜尚书……此地、此地乃宫门……”守门将领声色惶然。 一勒缰绳,卫蔷驭马转身便走,清风一起,吹得她宽袍如舞。 姜清玄看着她消失在御河桥上,也转身进了马车。 马车徐行,他坐在其中,闭目养神。 车内很安静,只有轮声辘辘响动。 片刻后,老人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了一粒白色的棋子。 “阿雪,东都并非善地,堂上亦非明君,阿蔷若真同她那蠢爹一般有那一腔忠血……怕也是会被推进世家寒门的漩涡之中,为皇权所毁。 “阿雪,阿爹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们两姐妹都活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想去(“恃才而不恃家世,重人而...) 秦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肥胆,竟然调戏起了自己这凶名满天下的大表姊。 被调戏的人也不生气,书卷一放,她笑着说:“我也想没想我小表弟竟是这样有情有义有胆量,还敢来找我求情。” 只这一句话,秦绪这个东都出名的浪荡子就觉得眼前人对了自己的脾性。 他再细细打量了一番,笑嘻嘻地说:“从前祖父说我生的像阿姊,我还以为是说我淘气,如今才知道,是夸我生得灵秀。” “外祖说你生得像我?”卫蔷从他的眉目看到他的嘴,摇了摇头,说,“他怕是久不见我,连我长相都记不住了,罢了,看在你长得好的份上,说吧,你是不是要给卫行歌求情?” 秦绪对家中的伯娘长辈撒娇都是全套的本事,说着话呢就拧身坐在了榻上,用手拉着卫蔷的袍袖:“嘿嘿,阿姊不光生得好,也是算无遗策的天下第一等聪明人。” 卫蔷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又看向秦绪:“若我我让人去告诉行歌,是秦尚书的孙子来求情,才让他起来,你以为他便会如你所想?” 秦绪虽然是个惹是生非的纨绔头子,实际上也是个还未及弱冠的半大少年,听卫蔷如此说,他皱起了眉头。 “阿姊,他为何不愿起来?” 卫蔷还是在笑:“你想知道?” “阿姊,您告诉我吧!” “回去告诉你祖父你要在国公府住上一个月,我便让你知道是为什么。” 秦绪小心地看了一眼他这位“阿姊”的神情,只看见了她烛火之下的笑意融融,一片坦然,毫无算计。 便又笑了:“阿姊,一群蠢物要算计卫小将军,却被他借势反杀,眼见便要大祸临头,我还是知道的。” 至此刻,卫蔷眉眼稍动,眼前这人生得像她娘。 在风流皮囊之下也果然是当朝尚书的孙子。 …… 雨渐渐小了。 卫行歌跪在原地,又听见一阵声响,他以为是雨又大了起来,却又看见有马蹄落在他的面前。 “归德郎将!还不快把他扶起来!” 听见太监的声音,今年不过二十又二的年轻人低着头,缓缓地露出一个无人看见的笑。 他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 卫蔷回朝的第一天晚上,是在皇宫领了筵席,她回了东都的第二天,皇帝又连夜召她入宫。 “阿臻,当年你入东都平叛,救朕于危难,谁料战事刚歇,蛮族就趁机作乱,朕无奈,只能让你回转北疆。你也是在那时把行歌留在东都的,他那年才十八,身量刚成,知我心里害怕,就在我寝宫外面连守了两月有余,若说我把你当血亲同胞,那行歌也是我的亲弟,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让他在你府外冒雨跪了一天一夜?!” 也许是前一日给卫蔷洗尘累到了,今日的圣人面色苍白,穿着一身常服,外面裹着一件厚斗篷。 说了一串话,他连咳了好几声。 “行歌平素总与我说他们都是你从北疆死人坑挖出来的,连卫姓都给了他们,待他们都像亲阿弟一样,天下又哪有对一个阿弟不闻不问四年,一来就让阿弟跪在雨地里的阿姊?就如阿薇一般,你心中有气,你说她、教她,怎能不教而罚?就因为他不是你一母同胞所生吗?” 赵启恩显然是气急,为了卫行歌,他对定远公也不复昨日的和颜悦色。 卫蔷站在他面前,低头不言。 恰此时,卫行歌已经在偏殿换了衣服,头发还湿着就僵着两条腿大步走入了文思殿。 “圣人,此事与国公大人无关,是微臣行差踏错,国公大人罚我,是为了消磨我胸中戾气,不然,微臣怕是会犯下手刃朝中大臣之大罪。” 说着,卫行歌就想跪下,还是被两个小黄门给死命扶住了。 “手刃大臣?你想杀人?究竟是出了何事?” 卫行歌避开两个黄门扶着的手,勉强站定,低头道:“圣人,微臣察觉有人想要干涉禁军防务,可微臣并无实证,昨日微臣被灌了酒,胸中杀气横生,几度想要直接去手刃了微臣怀疑之人,再自戕谢罪,保禁军无恙。是微臣想错了,圣人是仁厚之君,为了微臣,明明身有不适还夜召国公,是微臣莽撞,微臣惭愧,圣人之恩如山如海,微臣肝脑涂地亦不能报!” 方才赵启恩疾言厉色,卫蔷脸上也只是挂着恭敬的表情,听着卫行歌行云流水一般的言辞,她微微转头看了一眼。 “你先告诉朕,是谁要动禁军?” “回圣人,是兵部左侍郎何郸,连同他手下兵部众人一直结交禁军中人,从前,微臣以为不过是寻常交游,没想到昨日微臣还未进城门,就被何郸下属兵部库部主事李势拦住,邀我去喝酒,他们与昭武副尉刘充奚勾结,席上连番问我国公掌兵之时粮草、军饷调度等事。 “微臣虽不喜饮酒,最烈的玉烧清也是能喝两壶的,昨日不过寻常米酒,却突觉头脑昏沉,微臣察觉不对,拔刀欲起,恰好下属闯进去告诉臣国公归朝,臣酒意上头,本想杀人之前先叩谢国公大人,却被大人察觉异样,命臣醒酒……惊扰圣驾,臣实在惶恐!” 这一夜,东都城内还是不太平,紫微城中一道旨意,禁军羽林卫便如饿狼一般扑入了兵部多人家中,果然在兵部左侍郎何郸的书房里发现了交代属下笼络禁军怀化郎将的书信,甚至在昭武副尉家中找到了致人晕迷的药物,更发现其党羽竟然私下做了一本禁军将领名册,里面记录了许多不堪之事,显然是为挟人为自己所用。 最离奇的是兵部库部主事李势在禁军闯入之后以短刀杀死两人服毒自尽,在其床下发现了□□兵器,经辨认,是南吴所制。 明堂震动。 “天天与我说朝中无事,这就是朝中无事!是不是等南吴悬刀于朕的榻前,你们还会告诉我朝中无事?!” 赵启恩继位七年以来,行事和缓,待臣下柔善,罕有如此震怒。 满朝文武一时不敢吭声。 “姜尚书,何郸乃是你的门生,你能否告诉朕,他怎么就能把手伸那么长,还让南吴的探子给钻了空子?!” 姜清玄脱冠请罪,最终被罚俸一年。 既然有罚,也要有赏,赵启恩想给卫行歌提一级为游骑将军,却被一人拦下了。 那人就是卫蔷。 她穿着一身黑袍,站在武将之首,原本是面无表情,仿佛诸事与她无关,到此时她却站了出来: “启禀圣人,卫行歌本无将此事告知圣人之意,乃是圣人心怀仁德,关切臣属,方有此次灭敌于先觉,再说卫行歌毫无防备,竟与南吴探子同席饮酒,就算真有些许功绩,也是功过相抵。” 赵启恩看向她,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次的笑。 “罢了,朕听国公的。” 此时,不过是镇国定远公归朝的第三天,在皇后被削权之后,姜家凭借门生故旧在兵部中延伸的势力折损大半。 从明堂出来走出紫微城要走过长长的御道,姜清玄缓步徐行,从前,他身后总是簇拥着无数的门生,颇有一人掌半朝之势,今日,他走在前面,无人敢与他攀谈,一众寒门出身的朝臣走在他身后,犹如一群被掐断了脖子的鹅。 明明是要给定国公下了面子的一场戏,谁又能想到不过一日夜之间,元气大伤的就是他们? 慢慢走出明德门,姜清玄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下了一日两夜的雨,今日早朝路上就停了。 “有些人,携势而来,势不可挡,天亦助之。” “姜尚书。” 天光被一道阴影遮挡,姜清玄看过去,只见一人坐在白色高马上。 那人眉目如画,气势如虹,手中有长刀,又仿佛心中亦有长刀。 姜清玄颔首:“定远公。” “姜尚书,有一事,我本来都要忘了,今日却又想了起来,特意来与你讨教一番。” “何事?” “你教着我妹妹以踩踏亲姊骨血为荣,一步一步向上爬,可想过有一日,自己也成了别人垫脚的血肉?” “定远公,老朽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知?” 卫蔷冷笑了一声,缓声道: “阿薇她是怎么从七皇子侧妃到今日的,不过是先告发自己大姊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再告发自己二姊与戾太子有染乃造反同谋,可惜,我从一开始便对先帝禀明了身份,阿茵也死得早,侥幸逃过了被当作逆党诛杀……唯独你们赚了大义灭亲之名,罢了,你们姜氏祖孙二人亲厚无间,又与我卫家何干?容我再提醒你一句,我大兄之子卫瑾瑜乃是先帝定下的定远公世子,尔等若是再敢对我定远公府伸手,我必拔刀砍之!” 姜清玄气极反笑:“哈,定远公,定远公……你真以为,天意永在你侧?” 马上之人,如日中天。 马下之人,犹是壮心不已。 马上马下四目相对,吓得其他人绕门而走。 “卫国公、姜尚书……此地、此地乃宫门……”守门将领声色惶然。 一勒缰绳,卫蔷驭马转身便走,清风一起,吹得她宽袍如舞。 姜清玄看着她消失在御河桥上,也转身进了马车。 马车徐行,他坐在其中,闭目养神。 车内很安静,只有轮声辘辘响动。 片刻后,老人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了一粒白色的棋子。 “阿雪,东都并非善地,堂上亦非明君,阿蔷若真同她那蠢爹一般有那一腔忠血……怕也是会被推进世家寒门的漩涡之中,为皇权所毁。 “阿雪,阿爹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们两姐妹都活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名刀(“阿臻,我认你这个卫二郎...) 定远公府,换下了锦袍的卫蔷坐在书房里,她回想了一会儿自己今日在九州池的一言一行,沉声说: “圣人要借西域商道之事削弱世家,我以真做假,他却想以假做真,真真假假,倒是给了我们机会。” 她对卫清歌招招手,小姑娘立刻从怀里掏出了紧紧捆住的一卷羊皮。 这羊皮乍看寻常,展开一层才让人察觉它极为轻薄。 最后整张羊皮卷开在案上,还有小半从三面垂了下去,而羊皮上所绘的便是城池山河,细细密密延伸开来,不仅有他们身处的大梁,他们所来的北疆,南面有南吴、南越直到大理、崖州,北面也直通蛮族、乌护……密密麻麻的地图上,满朝世家寒门连着皇帝斗到不可开交的大梁,不过是不大的一片地方。 当然,此时的北疆更小。 “去岁定远军北出胜州,从胜州到丰州都已在我们手中,我要对世家所说的边市,就在丰州。” 卫行歌四年没有回北疆,也被这地图所涵幅员与细致精密所惊,忍不住问道: “元帅?这图?” 卫蔷喜欢看他这惊讶样子,笑着说:“这是参照予歌的前朝默图,加上林家相助,乐莘父子历经六年所绘。” 对于卫行歌来说,当初卫蔷决定精制地图只是一件不知何时会有效用之事,如今看见实物,他心中只剩叹服。 “元帅,一见此图,我立刻觉胸中开阔,东都虽大,在这图上也不过方寸之地。” “东都本来就是方寸之地,这偌大天下,只看一处,哪里都是方寸之地,一城虽小,一人更小,万不可因这图而轻视一城之地。行歌,你来猜一下,我真正想要开边市通商之地在何处?” 卫行歌细细地看着这张地图,手指下意识在北疆所在之处摸了两下,才慢慢看向西侧。 “元帅一直想攻羌人,莫非是想在灵州与薛大将军携手开边市?” 听他如此说,卫蔷笑了,是卫行歌很熟悉的笑,他小时候背错了书,卫蔷会露出来的那种笑,有点取笑的坏,又有点无奈的慈爱,其实她也没比卫行歌他们大几岁,平时像个师长,笑起来就像个姐姐。 此时她笑着问:“行歌,你胆子怎么变如此小了?” 卫蔷的手指点在灵州,然后一路往西,最后落在了一处。 看着她的动作,卫行歌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耳边只听她缓缓说: “羌人之西是甘州乌护,没有甘州肃州,没有玉门关,又算哪门子的通商西域呢?裴侍郎信中提到玉门关于他乃是指代,于北疆则是必成之事,他怕是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女儿可能真去了玉门关” 卫蔷的说笑声中,卫行歌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在这刹那,他甚至不敢去看卫蔷的脸。 若要玉门,必取甘州,若要卫蔷想要甘州,则西北宥州、夏州、灵州、盐州四地要先归入北疆。 镇国定远公,她之所以能权势滔天手握北疆十余州,是因为她的手中有先皇所赐的“征地令”,凡是她从外族、敌国手中打下的土地,在她活着的时候就是她的,不向朝廷纳税服役,北疆便是如此一州一地被她打下来的。 这是她以血和命从先帝手中换来的。 可西北四州,它们本就属于大梁。 它们、它们如何会归于北疆? 又或者朝廷能放任定远军西出四州之地将甘州肃州打下来?坐实定远军占据大梁之西,他们肯么? 若是不肯,元帅会如何? 风吹动了放在窗楹的书页。 书展露与人看的那一页有什么?风流从容,行事不羁,忠肝义胆,贪财好色。 被风吹露了一角的下一页又有什么? 为什么只有一角,却让人嗅到了浓浓血气? 其实,这并非卫行歌第一次觉察自己元帅心中深深掩藏的尸山血海,四年前逆王之乱,四位王爷领兵围攻东都,定远军挥师南下平叛,刚过太原,他们便被与逆王联手的世家阻在了路上。 那时,着甲执刀的元帅听闻东都城破,逆王围困紫微城,是笑着的。 时年还不到十八岁的卫行歌没看懂这个笑,只是被留在了东都之后,他一面广结善缘,夸赞定远公的一颗忠心,一面忍不住用一种毫不沉溺的目光看着东都的繁华万丈,再在心中猜测,此地何时会变成万丈焦土。 看见东都冲天火光,元帅会笑么? 卫蔷并未留意卫行歌在想什么,她又看回了自己治下的麟州和云州等地,说道:“长远之事暂且不议,既然通商之事进展比预想中还要顺利,接下来就是我们从世家手里挖钱挖粮挖人的好时候,我还等着用世家的钱粮助我重建丰州城防。” 她说得随意又俏皮,把一旁的卫清歌给逗笑了。 卫蔷看向小姑娘,说道:“清歌你传信回北疆给云州麟州梁帝民事司和建城司,春耕收尾之后屋舍建设之事必须加快,库房也要加紧,要是有不便之处,让林管事协同,总之,一定要快,借着通商之事要人,那些世家女子我是绝不会放过的,她们少年便要离家远行,到了北疆必是身心俱疲,正是我们以诚相待,将人带心一起留下的好时候,具体留人之法让越管事和若歌一起想办法,给我个章程让燕歌带来就好,这是其一。 “其二,做戏做全套,丰州要做大兴土木之态,向太原定州等地传出消息,就说土石木料有多少,丰州便收多少,此事让越管事和林管事商量去做。 “至于第三件事……释鲁为人谨慎,想要取代胡度堇,迭剌部必要再吞下兀古、六奚几部,以防己方被麻雀在后,若是释鲁对那几部动手,便让湛卢、赤霄两部袭扰之,务必将释鲁与胡度堇之战拖到八月之后。” 她只说了一遍,卫清歌就记下了,坐在一旁胡凳上开始写信。 卫蔷又看向卫行歌: “行歌你代我写信给燕歌,将东都军中各处如今之状粗略与她一讲,在让她军屯之事一了便立刻来东都,越快越好。” “是。” 两个年轻人都领命去忙了,卫蔷坐在案前慢慢收起了羊皮地图,心中仍觉有千头万绪。 事情进展太快,要做之事太多,她手中实在缺人。 她此次南下为何只带了一个卫清歌?还不是因为余下人等皆忙到脚不沾地?各州在春耕,百姓在春耕,军屯所也在春耕,定远军十部自将军以下,无论多么英勇善战,此时皆成了泥腿农官,与田亩种子打交道,春耕完了还要造桥修路筑城,去岁一冬好歹忙完了胜州丰州两地百姓的安置,借调的还是麟州、蓟州两地官吏,卫蔷在云州躲了一冬,那麟蓟两州刺史恨不能一日三封信问她何时还人。 因她想要想要今年各州选出的书吏优先指派胜州丰州,檀州刺史晏青红恨不能打马两日飞驰至云州与她讨说法,幸好,晏刺史也舍不得马。 实在不怪卫蔷会盯上被阿薇掳进宫中的世家女,那些女子能书会写,秉性柔善,无父兄可依便要学着自立,先做书吏学习实务,待经事之后再做文官,比起强拗那些朝廷选官员的清高性子,调、教她们在卫蔷看来要容易多了。 何况北疆文官早有大半是女子,对于如何让女子为官,早有一套教习制度。 待这些女子也成了样子,她也就可以着手扩大书院之事。 可惜眼下那些北疆未来的栋梁之才还被关在东都外的上阳宫里,正跪着给圣人念经祈福,卫蔷只能眼巴巴地想一想,想完了,继续理着心中的千头万绪。 秦绪就是在这个时候溜达进她院中的。 “阿姊,今日春芳歇有颜大家奏新琵琶曲,可否与阿弟我同赏啊?” 扇子摇啊摇,秦小公子隔着窗笑眯眯地看着自家“美人阿姊”。 只见美人低声一笑:“春芳歇?我从前在东都只听过枕春阁,听过但没去过,倒是在长安之时被兄弟拉着去了画楼听许大家唱歌,那时我不过十岁,只觉得许大家的嗓音又甜又润,就像桃花谢了结的桃子。” 秦绪连忙道:“许大家我也知道,每次东都有了新歌者,总有人要念两句许大家,可惜长安变乱,她也没了踪迹。阿姊,春芳歇如今的管事正是当年画楼的白校书,您与我去,正好看看与当初西京画楼可有何异同,岂不美哉?” 卫蔷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书案,说道:“我自然是想去的,可是有些信还没写。” 自家美人阿姊一蹙眉,秦小公子心中立时有归雁落地游鱼沉底之感,扇面一展,他的面色就如窗外那枝桃花,小心躬身道:“小弟愿为阿姊效劳。” 卫蔷抬手招他进屋,笑着道:“阿弟你愿帮忙实乃阿姊之幸,我有几封信,要给前青州刺史陈仲桥、吏部侍郎裴道真、太常寺卿崔……险些忘了,还有一封奏折。” 握着狼毫,秦绪顿觉自己的手有些重。 可再看一眼卫蔷的脸,他咬着牙,笑着说:“阿姊尽管放心。” 尚书令府中姜清玄收到了宫中圣人的传信,不由一叹:“用之防之,驭人如犬,小人之道耳。” 骂完这一句,他静了静心,放下信笺,又拿起了棋子。 看着黑棋白棋,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两个全天下人都想她们分崩成仇的外孙女,又想起了自己那个一口一个“找阿姊”的幺孙。 当年他让自家幼子娶了同窗秦家之女,没想到长安变乱,秦家被灭门,儿媳知道消息也跟着去了,他便让幼子的幼子改姓了秦,将来可担秦家门楣。 也因为这一桩,家中上上下下都对秦绪都纵着,书香门第就这么娇惯出了一个满口满眼只有美人的纨绔祖宗。 既然想起了,姜清玄便叫了人来问:“如端在国公府过得如何?定远公为何还没将那纨绔打出来?” 说话间,他还在摆着棋子。 管事面色纠结,小心说道:“大人,小公子在国公府,已被指派写了两个时辰书信了。” “啪嗒”,谪仙般的姜尚书下错了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书生(“世家夺民脂而窃税,实害...) 圣人见卫蔷的地方既不是明堂也不是文思殿,而是在九州池。 卫蔷被宫人领着,一路往深宫而去,那宫人颇有几分小聪明,言语间对她很是奉承。 年少之时,卫蔷也不是没来过东都紫微城的后宫,不需要人引路,她也知道九州池在紫微城以西,路过集贤殿就能看见水面开朗,绿树如碧。 一直快步前行的定远公突然脚下一顿,那宫人连忙转身,只见定远公看着一处池塘。 宫人连忙到:“国公大人可是觉得稀奇?这通体雪白额中一抹丹红的锦鲤乃是皇后娘娘心爱之物,各州进献入宫,娘娘还让人专门分了池子来养,平日里娘娘也会来此喂鱼,一把鱼食洒下去,引来一池锦鲤翻腾,甚是好看。” 通体雪白头上一抹红的锦鲤并不罕见,可池中锦鲤皆是如此,便可称一声奇景。 “确实罕见。” 定远公的脸上轻轻一笑,又跟着宫人往西而去。 九州池中琉璃亭里,沐着融融春风,赵启恩的身上还搭着秋冬时节御寒的虎裘。 “每想起行歌所遇之事,朕心头还有怒气未消,可惜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不然,我还真想让禁军将那些尸位素餐之徒的家里好好翻一翻。姜尚书也是,竟然用起了南吴的细作,还让其混进了兵部,若不是念在他这些年持重有功,我也不会轻轻放过,只是罚俸了事。” 卫蔷被赐座在他对面,看着杯中袅袅热气,她道:“圣人,此事关乎重大,若是不彻查到底,恐会给南吴可趁之机。” “朕如何不知道呢?”赵启恩摇摇头,道,“这些年,先是蛮人南下,长安大火,接着便是我父皇北伐失利,我大哥意图谋反,待我登基,又是我二哥四哥五哥……唉,这偌大洛阳城,还经得起几次乱事?就像这世家寒门之争,从我父皇一朝争到如今,这两年我压世家捧寒门,不过是想让天下人才为大梁出力罢了,偏偏寒门一起,便又想对世家赶尽杀绝。阿薇在朝政上是稚嫩了些,人还是聪明的,知我有压制世家之意,便一意为之,也没想过自己又被寒门利用,可我现在除了阿薇和姜尚书,又有几个可信之人呢?” 看向九州池里澄澈的流水,赵启恩叹了一口气。 “阿臻,我知你与阿薇和姜尚书不睦,当年你护送父皇回京,闯进洛阳城之时为掩盖身份你与薛将军自称是卫二郎,待宫中事定,父皇封你为定远公,阿薇却跑出来说卫家没有二郎,这些事朕还记得……她本无恶意,只是怕有人借卫家之名欺瞒朝廷,这是忠。” 卫蔷一拱手,道:“启禀圣人,臣实在不敢怪皇后娘娘一颗忠心。” 见她面色变冷,赵启恩反笑了起来:“你莫要说这赌气之言。‘忠心’二字是你们卫家人刻在骨上的,朕从未忘过。阿臻,若非是有你在北抵御蛮族,朕这朝堂也不安稳,只可惜灾祸连年,国库疲软,你在北疆如许年,朕也没帮上你什么。” “臣不敢!” 听赵启恩此话,卫蔷连忙站起来,跪在了地上。 “臣在北疆无日不感念圣人隆恩,北疆能有今日,全凭先皇高屋建瓴,圣人运筹帷幄。” 赵启恩摆摆手,道:“阿臻,莫要如此,朕所说的乃是实情,先帝在时,每年还能与你十万银两,这江山到了朕手中第一年就大旱,偏偏那些世家……若不是你做群臣表率,上表免了北疆军费,朝廷怕是连那一年的赈灾之银都凑不出。” “圣人、圣人,臣当不得如此夸奖,为圣人排忧乃是臣下本分。” 看着定远公发顶的玉冠,赵启恩缓缓拿起了一旁的茶杯,轻啜了一口,道:“朕久居庙堂,也不知北疆如今又是如何情状,朕听闻你想开边市,复开前唐商道,难道你与有意与蛮族议和?” 春风吹得九州池上波澜阵阵,绿柳如烟,亦在波澜之上飘摇。 绕了无数个圈子,演了半日的君臣相得,赵启恩终于将自己要问的问了出来。 昨夜卫蔷在于家说的话,这位病退深宫的圣人已经知道了。 暖风拂面,卫蔷眸光不动,脸上淡淡地带着笑,说:“回圣人,不是我等要与蛮族议和,是蛮族迭剌部首领意图取而代之,为让北疆按兵不动,他们愿意让出西域商道。” “咳咳咳……” 赵启恩重咳了几声,叹了一口气道:“蛮族狼子野心,乃我大梁世代之仇敌,不可与谋。” “圣人英明。”卫蔷躬身道,“微臣也是如此想的,蛮族于我定远军有血海深仇,有定远老兵曾立誓不破蛮族誓不回南,可惜英年早逝,埋骨北疆,此乃定远上下报仇之志。” 赵启恩不愿再喝茶,一旁的太监奉上了水,他喝了两口,才道:“你们有此志,我就放心了,你起来吧。” 看着那张虎皮做成的裘袍,卫蔷跪在地上不动:“圣人,昨夜之事乃是臣之一计,惊动圣人是臣之过。” “你的计谋?什么计谋?” “圣人,这两年间,蛮族迭剌部势大,几番吞并小部落,蛮族首领胡度堇去岁来犯,在胜州被歼灭五千人,迭剌部首领释鲁更是蠢蠢欲动,胡度堇虽已年迈,也有一搏之力,臣故意在于大人府上说起商道之事,就是为了借世家之口将此事传回蛮族,让胡度堇知道迭剌部野心,也让迭剌部以为臣愿助其夺位。没想到诸世家对此事竟然如此在意,今日一早,连裴大人都来信与我,信中一句‘愿守玉门’……臣从前还以为冀州裴氏淡泊名利,想来是我久在北疆见识短浅。” “裴家?” 卫蔷的话勾起了赵启恩极大的兴趣,他站了起来,虎裘被他留在了座上。 “阿臻,财帛动人心,前朝商道多利,确实扰动了那些世家的心啊。” 看着九州池的水,赵启恩双眸越发亮了起来。 他回身,一把将卫蔷从地上拉了起来。 “阿臻,这商道之事,你只当是真的,下次朝议,你当着满朝文武递本上奏。” “圣人?” 见面前之人不懂,赵启恩笑了起来:“你只管说要建商栈,通道路,不管你将这事说得多大,你要记住,朝中世家只有六家可以拿到通商之权。” 卫蔷似乎懂了圣人的意思,她低声道:“圣人,可这弥天大谎……” “无妨,只要此事成真,真到了揭开之时……那些世家也做不了什么。” 能让那些趾高气昂的世家从此虚耗内斗、枉费财力,将那一双双盯着皇座的眼睛移去荒僻的北疆,只是一想,赵启恩便觉心中快意。 “阿臻,若能让世家从此俯首,我记你一大功!先帝给了你征地令,我可让卫瑾瑜再袭一代!” 卫蔷又要跪下谢恩,被赵启恩拉住了。 “借西域商道削弱世家,此计莫与人言,你离开紫微宫,西域商道之事便是真的。” 说完,想到世家分崩湮灭之景,赵启恩胸中响如擂鼓,他沿着亭栏转了两圈,又道: “此事一出,世家必然对你多番拉拢,你不妨纵容些。至于阿薇和姜尚书,你们如今嫌隙未消,也是正好,让那些寒门大臣多上些反对的奏本,也更显得此事做不得假了。” 身穿锦袍的定远公看着站在亭中的君王,看着他志得意满,看着他踌躇满志,看着他忘了咳,也忘了虚弱。 片刻后,她缓缓拱手,沉声道:“臣,遵旨。” 半个时辰后,赵启恩坐在琉璃亭中,手里把玩着一枚茶盏。 “本想学父皇当年,先用卫臻这把刀削去世家寒门两面臂膀,再让皇后用姐妹之情拖住卫臻,待朕理清了朝堂就废掉那征地令,没想到这把孤刀还能给朕意外之喜,如此一来……若能将世家一力压服,倒是除了朕心头之患,看来,朕要从寒门之中再提一派。” 心中如此想着,他将茶盏放在了桌上。 圣人的身侧只站了一名太监,手中奉着茶壶,比一旁的树还要安静些。 赵启恩将虎裘裹在身上,轻咳了两声,又是平日里那重病在身的圣人。 “凡所征之地,皆属定远公卫臻,不税不役,官署自立,父皇,你给卫臻如此的‘征地令’……等到朕真让世家俯首,寒门党争平衡,那北疆还是大梁的北疆么?” 手指捏紧茶杯沉吟片刻,他轻声道:“卫臻的无眠之症你们可探查清楚了?” 一旁奉茶的太监低声道:“回圣人,定远公不让人在院中伺候,下面的人也探出她每日睡前要服药后才能安寝,亦有精通医理之人伺机观其颜色,气血两亏,神思困乏,应是确有无眠之症,至于是否如传言一般发狂杀人,暂未探得。” 赵启恩摇摇头道:“卫家世代杀孽太重,不然她也不会盛年便有此病,也是天意如此。传信给姜清玄,告诉他,让人上奏本再请议定远公世子之位,比起那卫瑾瑜,还是更该让卫家在东都的卫家旁支继承国公之位。” “是。” 看一眼九州池的午后之景,赵启恩站了起来。 “圣人,晚膳可要摆在皇后娘娘处?” “朕今日不想再见姓卫的。” 赵启恩走在虹桥之上,眺望九州池深处,道: “去山斋院。” 山斋院在九州池西北角,四周环水,原是先帝最后两年静养之地。 走到院门前,由着太监打开院门,赵启恩便看见一穿着紫色绣锦大袖长衫的女子跪在地上。 院门关上之前,赵启恩已将那女子一把拉起揽在了怀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非刀,事成,霓裳(章节三合一...) 大梁除了继承前唐时朔望朝参,每半月一次九品以上京官大朝之外,也承前唐之制每日有朝中议事,八年多前,先皇自北疆归来平定了戾太子叛乱之后身子便不大好,便不再每日上朝,只是重启了尚书令一职,每日统合三省六部议政,由时任太子的当今圣人临朝观政,每五日先皇才上朝一次,还断断续续。到了圣人继位,本也是日日上朝的,可惜废王叛乱之后圣人身子每况愈下,从每日上朝到了五日上朝一次,最后五日一次也撑不住了,就让皇后娘娘每五日抱着玉玺垂帘听政一次,其余时日御座空置,依然由尚书令带人议政。 于是,半月一次的被叫做朔望大朝,五日一次的被称大朝议,每日一次的成了小朝议。 今日恰逢大朝议,镇国定远公从上次南吴细作混入兵部之后再没上过朝,直到今日,她穿着一身赶制出的紫色团花朝袍又骑着马来了。 一来,就上了几乎要掀翻明堂的奏本——她提出了设边市重启西域商道一事。 在满朝惊诧之中,她保举吏部侍郎裴道真统管此事反而成了小事。 “定远公,蛮族虎视眈眈,你如何能……” 卫蔷几乎要打个哈欠:“我奏本中都写了,你们看过之后再问,如何?” 定远公凶名极盛,她转头向说话之人看过去,吓得那人几乎缩在同僚身后。 一看就是寒门出身,被后党养在朝堂的喉舌。 尚书令接过奏本,看了一眼,几乎忍不住要把奏本合上。 他那小孙子的字,他还是认识的。 “将奏本送进来。” 说话之人坐在帘子后面,卫蔷抬头,只能透过珠帘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端坐的身影。 尚书令口中称“是”,便有一旁的大太监来取了奏本送入珠帘后面。 翻看了几页,那人又说:“定远公久不归朝,没想到一回来说起的就是如此大事,想来定远公在北疆也是挥斥方遒干,我听政一年,竟然都不知道胜州、丰州俱已克复。” 卫蔷立在殿中,语气不甚恭敬道:“皇后娘娘未上战场,不知军事,胜州、丰州两地在长城之外阴山脚下,待到东风一起蛮族借势而来,这两地便于我大梁极为难守,所以,如今还称不上是克服。” 珠帘后,皇后卫薇合上了奏本。 “既然丰州是如此险地,如何能成通商之地,建立边市呢?” 卫蔷道:“回娘娘,蛮人迭剌部首领释鲁意欲取蛮王而代之,他与我商定,若事成,不仅两州皆归大梁,二十年内也不与大梁为敌,我们正可在丰州与乌护开边市,重开西域商道。” 北疆二十年无战事? 朝官们面面相觑。 有人道:“国公大人,若那释鲁此事不成,你又如何?” “如何?”卫蔷朗声道,“蛮王一部如今日薄西山,就算侥幸赢了迭剌部那也必将元气大伤,到那时,也是我大梁真正克复两州之时,北疆也有把握让蛮族残部二十年不敢进犯。” 转身看向满朝文武,她一身绣金紫袍气势昂然。 “通商之事于朝廷不过是建一座边市,于中原尔等不过是组两支商队,以丝绸瓷器中原精巧之物与西域诸国换来黄金物产,朝中只需银粮建城、出人管事,至于商队通达,自有定远军派精锐随护,北疆贫瘠,实在没有什么可换之物,只有人力,朝中商队若是愿意,给两成利润做买路之资便是。” 听到“买路之资”几字,便有人与身旁之人换了个眼色。 定远公在于家对两京世家当堂要钱之事早就传遍了东都,谁都知道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贪财之人。 想来是北疆贫瘠,她才想出了这么一条生财之道。 裴道真站在户部尚书之后,听见自己身侧有人低声说:“不过是与世家共牟利罢了。” 言辞恨恨,正是寒门出身的户部侍郎伍显文。 皇后大概也没想到有人在朝堂上开口就要买路费,片刻后,只说: “定远公所奏之事抄本传送各部,议后再呈圣人。” 开边市通商道之事便算是暂时压下了。 大朝最后,皇后叫了六部主官文思殿议事,便奉着玉玺从珠帘后离开了明堂。 卫蔷直起身,正要大步向外走去,却被一名小太监给叫住了。 “定远公,皇后娘娘有请。” 卫蔷跟着小太监出了明堂,却并未去向东边的文思殿,而是绕过明堂往北走,拾阶而上,到了一座寺庙之前。 此地从前朝起便是拜佛之地,如今也不例外,走到门外,只见群佛造像之中,一穿着金色大袖锦衫的女子端跪在蒲团之上。 穿着紫色官袍的卫蔷被檀香气熏到眯了一下眼睛,说道:“皇后娘娘,我身携利刃,不宜进佛堂,等您何时跪完了我们再说话吧。” 那女子在宫女轻扶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露出了一张虽然施了脂粉也不掩清丽秀美的脸庞,杏目桃腮,樱唇琼鼻。 若脱了那锦衫不说她是一国之后,今年已经二十有五的卫薇实在更像个十六七岁即将出嫁的姑娘家。 可她就是十四岁嫁给七皇子当侧妃,十七岁当庭揭发自己亲姊女扮男装被先帝赞许,十九岁随着新帝登基成为当朝贵妃,二十一岁因为在东都之乱中舍身救圣而被册封为后的大梁当朝皇后。 她奉玉玺垂帘听政,有朝堂议事代笔朱批之权,她与自己的外祖联手短短一年多光景就把两京世家压得喘不过气来……可这般的声势浩大,面前之人不过归朝几日,已经给砍掉了大半。 卫薇缓步走到了卫蔷的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道佛堂的门槛。 “不必说得那么好听,你只是不喜佛堂罢了,从前阿娘拜佛你都能逃则逃。” 卫蔷自幼在北疆骑马习武,比卫薇足足高了两寸有余,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妹妹,面色露出一丝浅笑: “皇后娘娘是要与我叙姊妹之情?微臣实在惶恐。” 卫薇的眸光垂下,在卫蔷左手的疤痕上跳了一下又移到了别处: “我叙或不叙,你我都是姊妹,都是卫家女儿。” 卫蔷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她便是这般笑着说道: “卫家有几个女儿,我卫蔷却无妹妹。皇后娘娘,有利可图,便说卫家从无卫二郎,被人教训了,又讲你我同是卫家女,这世上哪有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尽的好事?” “不肯读书又不肯习武,只知道说笑玩闹,看见阿茵被夸赞又心生不忿,这世上哪有让你占尽便宜的好事?” 卫薇神色微动,那年漫天春光里,也有人对她说了一样的话,她是怎么回的? “哼,阿蔷,我才是你亲妹,你怎么总是向着阿茵说话!” “卫薇!阿茵也姓卫,也是爹娘女儿,你这话不许再让我听见。” “我就要说!爹和大哥都更喜阿茵,你也是,每次出门就知道给阿茵带上好的墨砚纸笔,给我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偏心、偏心!” “阿茵喜欢读书写字我才给她带笔墨,你只会玩儿,我只能给你带些九连环鲁班锁,这怎么也是错了?” “我不管!一面纵着我玩儿一面又说我不学无术,阿蔷你就是个偏心的阿姊!” “好啊,下次我也给你带笔墨,你一日写五百字给我!” “不要!你就是在欺负我!哼!” “行行行,我出门给你带了东西还是我的错了,那,卫家小兔子,你被欺负了能怎办呢?再去把阿茵喜欢的那只红点银鲤喂得饱饱的,让阿茵找不见?” 檀香之气萦绕鼻尖,越过卫蔷的肩,她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树与大梁议政的明堂。 九连环、鲁班锁早就不见了。 通体银白,只有头上一抹红的鱼,她养了千千万万,终究不是从前的那条。 于是,皇后低声说:“阿蔷,你总是欺负我。” 她抬起眼,与自己的姐姐四目相对:“为那一件事,你与我气了八年,还要再气我多久?” 卫蔷与卫薇长得并不十分相像。 卫蔷眉目间更像她爹,疏朗开阔,随着年纪愈长而威势自成,唯有鼻子嘴巴像她娘。 卫薇却不是卫家人多有的微挑眉目,而是一双圆圆的杏眼,总被娘亲说是像外祖母,二十多岁的年纪,抬眼看人之时仍有少女时的稚弱。 门外天高云淡,门内群佛垂首,门内门外的人有着相似的、彰显她们血脉相同的唇鼻。 清风吹动,紫色的一品国公袍轻碰了金色绣凤锦衫。 卫蔷轻声说:“回皇后娘娘,被至亲伤到心冷之人,无气可生。” 皇后垂下了手中捻着佛珠的手,她猛地转身,看向佛堂深处,淡淡道: “既然你知道我是皇后,便该知道何为‘君臣’,你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那个卫瑾瑜身世成谜,不配为定远公世子,定宁将军卫铭之子卫玘敏而好学,文武双全,我有意他为定远公世子,明日你就写信回北疆。” 她的语气淡,她身后卫蔷的面色更淡: “回禀皇后娘娘,微臣之世子,乃是先帝所允,先帝觉得他聪敏灵慧、机智过人,还赏过他玉牌,先帝不觉得他不配,微臣也不觉得他不配。至于定宁将军,他的爵位是前定远公降等而袭,与我这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镇国定远公毫无关系,以血亲论,我唤他一声堂哥,否则,我们不过是同朝为官的朝臣罢了。我选瑾瑜为世子,确实因为他乃是我大兄卫镝庶出之子,但,就算他不是,我这以军功封爵的初代镇国定远公让他承我爵位,他便承得起。” 又是不欢而散。 定远公又又又落了皇后的颜面。 东都城里却没人讨论此事,倒不是因为众人已经习惯了,而是因为重开西域商道之事已经让整个东都成了一锅沸水。 沸水之中,裴道真就是快被煮熟的鱼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买人(“这差了的德行都报应在子...) 卫蔷去过林家商铺的第二日就有消息传入了定远公府, 她所料不错,茶肆中带头喊世家害国害民的国子监学生当夜便出了事。 那些学生在南市吃了酒,回国子监的路上突然被人用刀刺杀, 幸好被林锦绣派去的人救了下来。 林锦绣做事也极谨慎周到,为了不让人察觉此事有霄风阁的手笔, 委派了几批人在路上分段护送, 救下他们的是云麾将军李承继麾下的部将,李承继家住修行坊,正在国子监所在的正平坊北侧,部将在李家喝了酒出来,见到有人当街杀人, 一时酒气上头,不仅将行凶之人抓了,还当街杀了一个……无论谁来看,救人也不过是一场巧合。 更巧的是, 栾州李氏本就是两京世家之一, 有他家部将出面救人, 就让很多人暗处的盘算消失于无形。 只可惜那个自称叫窦黑的灵州文士并没有被抓到。 “我们的探子跟进了吴家酒肆内, 二楼突有人以小弩射人,惊了食客, 待我们追到二楼,那人便不见了,留在外面的也没守到那人出来, 林账房已经派人盯紧了吴家酒肆。所得小箭乃是蜀国所制, 未淬毒。” 把玩着手中那支箭, 卫蔷点点头:“确实是蜀匠以钢所制,蜀人好精巧, 还以失蜡法雕琢箭身,不是寻常细作能用之物。” 窗外的桃花已经谢了,院中几枝海棠又露了踪迹。 卫蔷将箭放在一旁,对一旁的卫行风说: “先是混进国子监学生之中,指出世家不税之事,引动群情激奋,再假装世家之人将那些书生杀了,若是计成,寒门即使为了自家名声也要全力反对通商之事……我本以为有如此手段的既然不是南吴不留行里寻常的鸽雀,就应该是个鸿鹄,没想到,还真来了一只大鸟。” 卫行歌当即道:“元帅,我必将此人斩于东都之内。” 卫蔷点点头,又对传信之人道: “霄风阁在东都诸多掣肘,既然碰到了不留行放出来的鸢鹫,这个临时的差事会失手也是情理之中,能把暗子埋进世家,林锦绣也算是用了心,你回去告诉他,我会写信告诉林管事不予他惩处,他呢,从今日起将眼睛放得亮一些,南市里鱼龙混杂,是那些杂鸟绝好的藏身处,他们能兴风作浪一次,就一定想着第二次,要做到在南市中耳目清明,也让人无迹可寻。” “是,元帅。” 待传信之人走后,卫行歌低声道:“元帅,您如何察觉那人是南吴的细作?” 卫蔷看了他一眼,站起身道:“行歌,世家不纳商税路税一事,你如何看?” 卫行歌想了想,说:“顾师说过,权利二字相辅相成,权为利而生,利为权之因,一旦一个人手中有权,必要为自己牟私利,并自以为是理所当然。世家不税便是因此而来。” “没错。”卫蔷点点头,笑得很是欣慰,“你出身北疆,一字一句学过了你顾师写的书,自然明白世家这等行事乃是从根上便如此的。也正因如此,这东都人人都想成世家,那些国子监的学子难道没做过世卿世禄圈地纳民车马不税的美梦?他们想爬上去,是因为他们爬上去,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晨光渐暖,卫蔷靠在案前看向窗外。 “偏偏那个自称叫窦黑的,他没有这个梦,他也看透了世家之恶。可不做此梦,却从灵州千里迢迢来了洛阳,将世家之恶剖开给那些冲动的学子看,挑动他们痛骂世家,不论他是否有扰乱天下之想,在此时挑事,定然是来者不善。” 卫行歌懂了。 卫蔷又拿起了那支小箭。 “我大概也非第一次见此人。”她想起了自己归朝那日在东都城门处察觉到的杀气。 卫清歌端着一盘点心走进院子,正看见卫蔷在晴空下摆弄着一把长弓。 “家主,这个府里从前的演武场如今还荒着快成园子了,您要是想射箭,不如我找人收拾出来。” 卫蔷拉弓而不搭箭,将一把一石的强弓拉倒浑圆,右手上的长疤泛起了微红,还有余力笑着说:“我不过比划两下,若是真每日操练起来,你怕是早就写信回北疆告状了。” 卫清歌将点心放在石桌上,说:“越管事说过好几次,您最少是要修养半年的。” “哪用半年?你看我连吃了半个月的药,每日都能睡三四个时辰,不是比从前好多了?” 收了弓又拉起来,长臂伸展,卫蔷又道:“自从离了北疆,每日大都是些不过脑的琐事,还算是衣食无愁,不管什么毛病都好得快。” 卫清歌在一旁看着,说:“家主,你总将弓对着天,是想猎雁吗?” “雁?”卫蔷笑了一下,假装手中有箭,对准了苍穹中的一处,“这东都城里有只鸢或者鹫,若有闲暇,我真想亲手把他射下来。” 听到凶鸟的名字,卫清歌连忙抬头,天上只有几只寻常飞鸟,她有些失望地撅了噘嘴,对卫蔷说: “家主,现在没有老鹰兀鹫,你快收了弓来尝尝这个寒具,又香又脆。” 寒具便是用炸成了金黄的面食,因适合寒食节食用,而成其名,金灿灿的一盘也是刚出锅没多久,正是好吃的时候,卫蔷将弓收起来,拿起一块放进了嘴里,卫清歌接过弓挂回了书房,又噔噔噔跑了出来。 东西确实如卫清歌说的又香又脆,也没多放糖、蜜之物,纯粹的面香很是合卫蔷的口味。 连吃了两块,她把一块塞在卫清歌的嘴里,笑着说: “我们的清歌管事每日都在盘算节省开支,怎么今日就舍得用油炸寒具了,油多贵啊?” 卫清歌嘴巴小,被点心塞得满满当当,好一会儿才一脸辛苦又不舍地说:“油是宫里给的,管事说不能卖,带回北疆也不方便,就只能自己吃了,大厨娘说炸面食不染味道,晚上还可以炸肉条来吃。” 说起炸肉条,卫清歌的眼睛都亮了。 卫蔷也被她说起了兴致:“多炸一些,炸过的肉与菜同煮也好吃。” “好好好!” 小姑娘去了厨房。 卫蔷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比从前略胖了些。 心里又生出了几分欢喜。 她微微一笑,自己端了点心盘子去给卫行歌与陈重远。 又过了数日,卫清歌的小脸儿又圆了一分,天还未亮就有人传旨让定远公入宫登明堂。 卫蔷心里知道,这是建边市与重建商路之事要有个定论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晃晃头,忍过了短暂的目眩神晕。 卫清歌抬手摸了一下她的里衣领子,触指一片湿润,便默不作声从柜重又取了一套新的出来,卫蔷笑了笑,自己将里衣解了。 白衣垂落,露出了她瘦削的身体,自手腕往上,两臂各种伤疤细细密密,原本白皙的皮囊上斑驳如正午时密林投在地上的树影,双肩圆形的伤疤有五处,这是箭矢射入所致。。 后背一道长疤,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劈开,这是十年前她在长城下力战来突然遭遇的蛮族第一勇士,她身边只有百余,对方却是有备而来,带了五百人马,那蛮族勇士鲁哥这一刀没有杀了她,被她反刀斩下了首级。 那次虽然胜了,也是惨胜,百多人只剩了三十余,收了蛮族二百条人命,背上的重伤让她几次死里逃生,正逢蛮族趁势围剿于她,她在各州间穿插反复,上万兵马聚聚散散,用了一年终于熬过一关。 先帝亲征的消息就是在这时被顾予歌送到了她的手上,顾予歌明言先帝内外支绌,此战必败,卫蔷提兵北上,从云州奔赴幽州,数十日后,她从溃兵口中知道先帝兵败被围的消息,便趁势而起,救出了先帝。 边市、商路,世家所想皆是如何借此牟利之事,寒门所想什么国库存银、世家让利,他们都认为卫蔷要在其中大捞特捞,成吞金之虎,文武盈朝,无人去想一座被朝廷承认的边市能给北疆十三州的百姓带来什么。 而她这只“虎”想他们不屑去想之事已经想了千万次。 钱、粮、种子、匠人、读书人……随着边市繁盛,这些会让百姓过得更好。 “只要各位勤恳劳作,会有粮可食,有房可住,有钱可花,有耕牛器具可用,有书可读。” 她日夜想着这些,她就绝不会变成那些人以为的刀,那把可以金玉饰之,以威权掌之,以人心镇之的绝世凶刀。 因为有人信她。 银州、麟州、府州……北疆百姓对她以命相托,以信相许,不因为她是谁的刀。 这些,在这繁华东都无人知晓。 紫色的团花锦袍穿在身上,卫清歌终于学会了如何摆弄卫蔷腰间的玉带。 抬着手臂的卫蔷仰头看着窗外熹微的天,眼睛亮得像是琼宇中的启明之星。 明堂上,在丰州建边市之事终于定下了,在丰州建督府总管边市,定远公卫臻兼领丰州都督一职,吏部侍郎裴道真兼领丰州副都督。 此事既定,要争论的便是细节。 户部侍郎伍显文趁机上奏本,说的就是前几日南市书生所议之事。 “世卿世禄之家可借通商获利,而国库难有收入,此大弊也。” 寒门站出的是尚书省一位六部侍郎,世家站出的就是门下省一位谏议大夫。 “何谓世卿世禄之家,乃是家中代有报国之才,在朝上承皇命,在野下广教化,臣从未想过,臣自先祖起矢志报国,在伍侍郎口中竟成了错,敢问伍侍郎,世卿世禄之家如何获利?为何国库难有所得?” 伍显文既然敢在朝堂上提及此事,便是有备而来,他抬声道:“敢问于大夫,您家一年缴商税几何?” 那谏议大夫一脸清正道:“下官诗书传家,耕读为要,不涉经商之事。” “好!”伍显文击掌道,“于大夫出身河南于氏,乃光禄寺于大卿之族弟,既然河南于氏不涉经商之事,此番边市通商之事便与河南于氏无干。” “你!” 眼看于氏族人中了伍显文言语之计,又有一人出列道:“重建商路乃举国之举,于大夫如何能与之毫无关系?” 今日的伍显文犹如一孤狼,时时一副待扑咬之态,转身便又盯上了那人。 “敢问吕少卿,齐州吕氏去岁缴商税几何啊?” “下官久在东都,不问家事,为皆伍侍郎之惑,下官这便写信回齐州。” 伍显文冷冷一笑:“吕少卿不必麻烦,天下税赋之账下官不才,记了个分明,齐州去岁商税七百贯,六百贯是行商、坐市之税,与吕氏无关,请问吕少卿,齐州绢天下闻名,前唐之时一月便有万匹,如今,齐州丝绢何在?莫不是都存在了你吕家的库房里?” 不待吕少卿回话,伍显文对着珠帘一行礼,道: “皇后娘娘,若商税不明,齐州吕氏的绢便永存库中,不管是开了西域商路还是东海商路,又有何用?” “皇后娘娘,微臣惶恐!”吕少卿跪了下来,“今日本是议边市商路之事,微臣实在不知伍侍郎这连番诛心之言是从何而起!” “皇后娘娘,我等世代事君,自高祖起从无遇过被人当庭问税之事。” 数位大臣出列,纷纷行礼或下跪,一看便知道他们是声援吕少卿的世家之人。 卫蔷没听他们的废话,她看向了伍显文……的脑袋。 天下税赋之账都记了个分明? 此头颅大好! 朝堂上此时已经乱作了一团,世家出身的大臣们扑簌簌跪了一地,有人大声道:“伍侍郎,你构陷朝臣,意欲何为!” 伍显文声音更大:“构陷?账簿之上白纸黑字如何是微臣构陷?皇后酿娘明鉴,臣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既然一众世家皆躬耕陇亩不涉财货往来,臣请奏,三年内商税、路税不及千贯之世家不得与边市通商!” 他一眼既落,身后亦站出数名朝臣附议。 一时间,朝堂之上剑拔弩张。 伍显文毫无惧色,世家想要通商,就要交出钱来,不然,这通商之事就是以朝廷之人力物力丰世家之囊。 今日之事,他只联络了几个亲近之人,连恩师都未曾告知。 这时,一人站了出来:“皇后娘娘,朝中决意兴边市,重整西域商道,自然是为朝廷开源,既然如此,与事之人越多,自然越好,世家数代积累,比寻常百姓更多些家财,若是愿意多换些丝绢往边市换来西域财货,这是自然是好事。” 他说话不疾不徐,配一张端方正直的脸仿佛字字出口都是道理。 说话间,他又看向了户部侍郎伍显文:“伍侍郎过目不忘、精于算法,大才也,老夫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乾宁十一年明经科第四名,出为符离县令,直到乾宁十八年,姜尚书保举你为户部员外郎,同光四年,你领旨清缴废清河王家财,以一本度支册算出清河王暗藏白银十万两,从此平步青云,两年内便成了户部侍郎。伍侍郎,你与吕少卿、于大夫同朝为官,还为他们各家一算财税,实在辛苦,如今边市将起,朝中事务无尽,伍侍郎也不必将心力虚废在同僚身上。” 三言两语,就将伍显文的家底揭了个干干净净,说他以给逆王算家财成名,如今“算”到了同僚身上,暗示之意不言自明。 说话之人就是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出身河中府陈氏,世家在朝中真正能与尚书令姜清玄分庭抗礼之人。 他在朝上极少开口,被人暗地里称作“闭口相公”,可他每有动作都能搅动大局,所以,他不常开口,开口便有千金之价。 陈伯横最后道:“皇后娘娘,当务之急乃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看看有无前朝旧例可查,至于其他,皆是琐事。” 户部侍郎伍显文跪在了地上:“娘娘,要定税法,请先清商税之数!前事不清,后事难行!世家不纳商税路税,如何能予之通商之利?” 说完,他脱冠叩到: “臣户部侍郎伍显文请奏。” 陈家老爷皆有美髯,陈伯横抬手轻抚,转身看了伍显文一眼。 尚书令姜清玄与陈伯横为敌多年,如何不知被他盯上之人绝无好下场,抬脚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只见站在武官之首穿着紫色团花绣袍的定远公突然站了出来。 看看满地跪着的人,她一笑,然后朗声道:“我有一法可让世家交钱交得明明白白。” 伏在地上户部侍郎本以为自己这般咄咄逼人必然又会引来世家众人的攻讦,闭口相公已然开口,此事终了必是他以己身为卵,去击世家磐石,落个蛋碎石存的下场。碎便碎了,他这卵是个臭的,也得把世家那石头熏个臭气熏天。 没想到定远公却在这时接了话,还说得极为笃定,转眼间,所有人都忘了他这趴在地上的户部侍郎。 姜清玄转向定远公,一振衣袖,他说:“请定远公赐教。” 卫蔷未语先笑,笑得甚是可亲:“本国公有一法为名为‘标信法’,诸世家车马入丰州,须要丰州凭信,每三年丰州督府发六份凭信,无凭信,世家车马不可入丰州。” 听此言,有人已经皱起了眉。 “敢问定远公,何谓‘无凭信世家不可入丰州’?”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丰州乃我北疆之地,我又是丰州都督,本国公说让谁进,就让谁进,本国公说不让谁进……” 女子看了一下满朝文武脸上的惊讶不忿,笑容更灿烂了两分,没有再说下去。 可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实际上的北疆之主,她说不让进,那自然是,不能进的。 有人胸中陡然起了刺骨凉意, 她是在笑? 分明是猛虎露齿待噬人耳。 “请问定远公。”尚书令姜清玄问她,“那凭信又如何可得?” 卫蔷并未看他,而是看向了陈伯横、郑裘、于崇等世家之人:“钱,粮,人……兴建边市并非小事,重通商路亦要养兵以为护卫,可我北疆没钱没粮没人,堂上诸世家想要通商之利,朝廷也想要,既然想要,各家便要掏出本钱助我兴建边市,我以五万贯为一标,二十标可稳获一份凭信,若是不到二十标,便是标数最高的前六家得凭信,自边市建好算起,三年中可来边市通商,那之后,则是每三年来丰州督府竞标一次,同样,标数最多者可获凭信,至于换标得来的钱,入国库。” 听她如此说,姜清玄慢声:“多谢定远公解惑。” 一时间,除了他之外,朝堂上再无人说话。 户部侍郎伍显文忍不住从定远公身上移开视线,看向了出身河中府陈氏的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不少人如他一样,看向自己身边世家之人。 谁也没想到,开边市通商本是世家通力促成之事,可转瞬之间,定远公就先向世家发难。 她向世家要钱、要粮、要人,还要诸世家比着送,送少了就是白送……可送多了,多少是多呢? 仍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一贯厌憎定远公,此时却觉得那着紫挎刀的女子已经张开了一个巨大的口袋,只等着世家钻进去,顿生心旷神怡之感,他甚至有些想笑。 “定远公,这、世家争……”有人开了口又顿住,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 堂外明光照在卫蔷的脸上,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微微挑了一下眉头,正色道:“诸世家就在朝堂联络有亲互称兄弟,想来必会温良恭俭,互相礼让,做不出什么你争我夺之事,大可以每三年选出六家,每家出五万贯,享三年通商之利,《大梁世家录》上除了我卫家和裴家,还有世家七十又二,如此一算,三十六年可全轮过一次。” 明堂上再次鸦雀无声。 人们都知道,她不是好心在帮人算账,正相反,她是在世家之中放了火。 站在裴道真身后,郑裘的手在抖,他本想提议将边市开在西北,可西北四州羌人年年作乱,实在不安稳,薛大将军也无意担下护卫商道之事,现在,他心中猛然有一想法: “早就知道这恶虎为财噬人,怎么就迷了心窍?谁说她是世家之人?世上有这般的世家之人?边市之事一定,她不思如何与诸家往来获利,竟然做出这等要卡住诸世家脖子之事!” 他想问问之前在木楼上信誓旦旦的于崇,他当日所说什么定远公是世家之人守世家的规矩,难道是梦话吗? “被人磨刀相向,这边市,还不如不开。” 可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却不敢说郑家不去丰州参与那竞标之事。 他家不去,若是别家去了呢? 可要是去,一标五万两…… 这、这人不是世家从北疆请来砍寒门的刀么?怎么就要从世家身上砍下血肉来了? 一时间,大梁东都紫微宫内的明堂上人声杳杳。 “以世家之力筹建边市,倒是解了国库之难。”珠帘之后,有人轻声说道,“只是不知,若寻常人家担货至边市,又该如何呢?” 卫蔷回道:“回娘娘,入丰州要途径胜州一线,丰州督府将设卡于胜州,查清车马货物,给付凭证,待到了边市,再对凭证,若相符,则收税之后允许买卖,若不符、或无胜州之证,则以逃税论处。” 姜清玄也道:“设两处关卡清算货物,只是费些人力,倒也能免去有人换货以避其税。” 礼部侍郎郑裘出列道:“定远公所提设两处关卡之法极好……” “郑大人过奖。”卫蔷打断了郑裘之言,“世家人多、绢多、车马多,若是也用两关卡查之,费时费力,甚是不妥。再者,为管束民间行商纳税之事,我已决定在丰州设了商会,这一套,实在不和世家气度。” 郑裘还要再说话,却见卫蔷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中只有浅浅笑意。 她腰间悬着那把长刀,而他还记得长刀当颈之感。 喉头一动,他想说的话竟然没有说出口。 卫蔷又转身看向了珠帘后面:“陈相公说得极是,当务之急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求的便是一个快字,我这定远公兼领丰州都督就在面前,若是明堂各位再无他法,此事就如此定下了。” 此事怎能如此定下!郑裘心中着急,其他世家之臣只会更急,河南于氏的谏议大夫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看见卫蔷又转身看向群臣,道: “想来,各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刚刚和伍显文好一通你来我往的谏议大夫求助地看向自己的堂哥于崇,却只看到堂哥轻轻摇头,要他不要再轻举妄动。 要开边市之地在北疆,在丰州,那,是她定远公的。 突然明悟此道理,谏议大夫不禁后退了一步。 定远公笃定至此,是因为丰州一切都在她的指掌之中,这时站出来另提他法,只她不肯,就无可成之理,说不得到头来还是要依着她的心意行事。 七十二世家分六标,此时顶撞了她,可会让她恶了自家,再使出些绊子? 乱念丛生,便失了与人当庭争辩之势,他终究没再说什么,退回班列之中。 他是如此,其他世家出身的朝臣也是如此,无心通商之事自然也无意得罪了定远公,若是有心,又越发觉得自己得罪不起。 只有几个人仍不肯束手待毙,却又不舍得竞标的银钱,便想着丞相陈伯横能再说些什么。 可陈伯横什么也没说。 “此事着定远公呈一奏本,我转呈圣人。” 随着皇后一言落下,这事算是告一段落。 郑裘走出明堂,看着阴云密布的天,再想起几个时辰之前自己上朝时以为通商事定的满心欢喜,顿觉这人世都荒谬可笑。 看看左近,有人与他同样有恍惚之色。 谏议大夫快步跟在自己的堂兄身后,小声说:“大兄,我们即刻写信联络别家,只要两京世家……” 于崇步履如风,头也不回道:“两京世家不肯给钱,淮北世家如何,陇州世家又如何,只要有一家愿意掏钱给定远公,我们便是输了,你以为为何陈相公不发一言,也是察觉事不可为。” 谏议大夫名为于岌,此时犹是不肯罢休:“可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被定远公卡住了颈项?” “要在北疆开商路,自然是在定远公的地盘,到了如今地步,想好如何与她分利才是正事。” 不同于旁人的愤愤之情,于崇倒是长出了一口气,在明堂之上,看着定远公一一人之势震慑满朝文武,他想起的是当年紫微宫那座盾墙,无论如何,他是不肯与那卫臻为敌的,又说道: “此事回去再议,通商之事有利可图,于家就还是要做的。” “可是,大兄……” “我们不做,总有别家做,世家谱上七十四家,就算我们不做,你以为定远公自己便做不了?前唐李荇靠通商为一朝续命二十载,通商厚利你我心中皆知,旁人也不会忘了,她那‘标信法’真正的依凭,就是这逐利之心,再者,朝中已然认了丰州边市之事,纵使没有世家与她往来,她还能在整个大梁征召商户……自当日边市之议起,她看透了我等,我等却错估了她。” 在于氏兄弟身后,走出了明德门的伍显文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借刀伤人者,亦要以血肉养刀,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哈哈哈。” 这是,有人在他身侧笑着道:“我知伍侍郎甚是喜我敬我,倒也不必称我为天理。” 说话之人是个女子。 偌大紫微宫,只有一个女子会如此说话。 伍显文转身之时,整个人以向另一侧退出了半丈之远。 定远公卫臻正站在原地笑着看他。 方才还在朝堂上与众多世家朝臣据以力争的户部侍郎几欲先走,却不肯在自己所恶之人面前失了气度,况且此人刚刚又做了他极喜之事。 “定、定远公方才……甚是……” 伍显文其人颇有些呆气,不然也不会在今日提出世家不缴商赋之事,他善算,却非长于言辞之辈也不喜来往逢迎,在如今这朝堂上,若非姜尚书惜才他也做不到户部尚书。 这样的人,让他当面夸赞昨日还怒骂了一个时辰的人,也实在太过为难。 可惜卫蔷此时并非知情识趣之人,她还惦记着这人的大好脑袋。 “伍侍郎,关于北疆商赋关税之事,我还有些想与您请教,不知您何时有空?” 说起税赋,伍显文那双实在无可描绘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自然可以,下官今日户部还要坐班,若是定远公不嫌弃,明日、明日……” “好,明日定远公府,我扫榻相迎。” 说完,卫蔷转身就走。 见定远公打马远走,伍显文突觉有些不对。 “我一文官,为何要去定远公府上?” 一丈之外,裴道真望云而叹。 崔d走在他身侧,笑着说:“阿真,你为何又做此叹呀?” 裴道真又摇摇头,说道:“只是盼着定远公府的酒比不过那一盘猪头罢了。” …… 卫蔷回了国公府也到了吃午食的时候,猪头自然是没有,倒也不差什么,细白的面做外皮,包了切成燥的羊肉萝菔,大厨娘叫这个是偃月牢丸,北疆没这么风雅,从前馄饨饺儿一顿乱叫,如今只叫作饺子。 这名还是顾予歌给起的。 白滚滚的饺子装在碗中,一口下去就汤迸在嘴里。 卫清歌是个急性子,一枚饺子囫囵入了嘴,被烫得眼睛都瞪大了,嘴只张了一点来透气。 卫蔷笑她吃个饺子就把自己吃成了池里的鼓脸大眼的金鱼。 秦绪也好吃牢丸,一顿吃了两碗,吃得腹内如顶,摇着扇子也显懒散,再不见风流倜傥,却没想到卫清歌吃了三碗,卫蔷吃了四碗,陈重远也吃了四碗,人人都比他吃得多些。 听说卫行歌一口气吃了六碗,又和了汤水吃了一个胡饼,秦绪又想写个小挑夫与小厨娘的话本,挑夫力大能吃,一顿没吃饱,便将小厨娘搂在灶上吃了……还没待他想好姿势,他又被卫蔷唤去写信。 “一封信写给越霓裳,一封信写给林重华。” 身为一个纨绔头子,秦绪对东都各派都了如指掌,却没听过这二人姓名,打了个嗝看向自己阿姊。 卫蔷道:“她们二人是我在北疆的臂膀,此番边市之事定下,我有事要嘱咐她们。” 北疆? 一时间,秦绪被吓得嗝儿都打不出来了,他勾了一下手指,面上笑着道:“阿姊,北疆人事我全然不知,不如叫清歌姑娘……” “明日我要宴客,清歌琐事缠身。” “那小卫将军……” “他吃过饭便回营中了。”说话时,卫蔷拍了拍自己这玉人儿似的小表弟肩膀,“你不知,我也可以教你,眼见我也没有清闲时日了,早些教你,你也好早些帮我。” 秦绪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确实不将自己这凶名满天下的阿姊当外人,可阿姊待他……北疆……他…… 抬起头,他只见一双明眸正看着自己。 这双眼看似无情,却有多情之意,若以为多情,又畏于起寒而不敢深陷,秦绪爱之至极,暗中以“冷星锁烟眸”称之,与卫行歌的“如狼似虎腰”都在他的《风月名册》之上,只是怕写出来被祖父打断三条腿,才不敢将之描于纸面。 如今被这双眼看着,秦绪、秦绪他、他又放下扇子开始磨墨。 “阿姊,从前都是我靠着一张脸跟别人要这要那,没想到阿姊更厉害。” 一张美人脸,是定要将他这东都纨绔子尚书小幺孙赚去北疆了。 “不厉害如何当得起你一声阿姊?”卫蔷笑着替他整了一下纸面。 “第一封信,写给越霓裳,越是吴越之越,霓裳就是霓裳羽衣曲那二字。” 三字落在纸面,秦绪不禁眼前一亮:“这定是个极善舞的妙女子。” 坐在一旁的卫蔷回想了一下:“她从前确实会跳舞,跳得还是刀舞。十数年前,云州无人不知‘寒光惊碧落,折腰渡黄泉’的越霓裳。” 秦绪最爱听美人故事,连忙问:“那她如今如何?怎么就成了阿姊的臂膀?” 卫蔷脸上犹是淡笑,她看向院中的海棠,轻声说:“阿弟,铁蹄之下,碧落黄泉,岂有藏身之处?” 少年的手一抖,一滴墨落在了“霓裳”二字上。 “我遇到霓裳之时才十六岁,那时我初占了麟州,被银州、府州、朔州三地蛮兵合力追缴,我把大半兵马同妇孺散入山中,只带一千兵士,佯做大部突围之状牵引蛮兵往云州而去,没想到蛮族在云州反而兵力空虚,被我在长城脚下清缴了个干净,武周城中,蛮族建了一座营,内中皆是女子,蛮族退去之前自知无力带人,本想将一营全杀烧个干净,没想到一群蛮兵被一群女子杀了个干净,谋划此事之人,就是越霓裳。” 内中皆是女子,秦绪再无知也明白那是个什么地方,听到后面,他喉头一涩。 卫蔷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那些女子何来的武器?死去的蛮兵是人以手生挖眼睛,以牙齿咬断喉咙或鼠蹊部而死,她去看的时候,尸体几乎被撕扯成了碎屑,连到底死了几人都拼不出个确凿来,她询问情状,那些女子要么嚎哭不止,要么瑟缩于角落惶惶然不听人语。 只有一个女子走过来,边走边用扯下的布条束住了头发,一头乌发漾开,露出了一张带着血的脸,女子眯眼看着她笑了笑,才说: “小姑娘,我这还有些消息,你找个能杀人的来。” …… 云州,女子摘下黑色的木框眼镜,轻声说:“通商之事落定也就在这几日,从世家身上沾了便宜,便要再演一出与寒门不死不休的戏码,燕歌,你此去东都不管阿蔷吩咐了你什么,有一事乃唯一紧要之事,护住阿蔷,让我们的北疆的定远公好好地回来。” 女子一张脸生得很是冶艳妩媚,唯有左侧额头一道斜飞的疤如碎珠裂玉之瑕。 “是,越管事。” 看着领命之人离开的背影,越霓裳捏着眼镜叹了一口气。 “阿蔷啊阿蔷,十数年过去,你走远了,我觉得你还是当初那个笑着说‘我能管事,也能杀人,还能护着你们安稳’的小姑娘。 “……东都凶险,你可千万好好的。” 春日一缕长风从南而来,它必然经了洛阳,将一点海棠的香带到了北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胡子(“只因您是圣人之口舌,圣...)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携龙乘凤,瀚海采珠。’哎呀,这可是六国封相签,大吉啊!” 长安城外的存恩寺香火鼎盛,常有世家夫人来往,正逢暮春时节,暖风和煦,景色荣盛,寺内更是罗裙如云,香纱如烟。 定远公卫家的二姑娘抽了一支大吉签的消息立刻就传开了。 卫二娘卫茵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群闹着要看签文的贵族女子,走回到了菩提树下,刚要在石凳上坐下,有人将一篮刚摘好的芍药放在了石凳上。 她转头一看,自己的三妹正翘着鼻子生气。 一向脾气极好的卫茵不由得笑了,她抬手去刮妹妹的鼻子,被卫薇“哼”地一声转开了。 “阿薇,你的签文是什么?” 听见卫茵说起这个,卫薇似乎更气了,吸气,呼气,小脸蛋儿都鼓了起来。 这时突然有人笑着说:“‘风冷长江静,渔船钓月明,一声孤雁过,旅客变悲声。’不过是这么一支项羽困乌江的签罢了,没想到我们卫家的小姑娘不信父祖,不信书本道理,偏偏信起了神佛之说,还差点把自己气成了只胖兔子。” 卫薇左右看看,猛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骑射锦袍作少年打扮的人正斜坐在树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阿蔷,你又爬树!还看我的笑话,一会儿娘听经出来我一定要告诉她,你这个当大姊的又欺负人了!” “哎哟,卫家的小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 被叫作“阿蔷”的人也不过十二三岁样子,她声音清脆,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女孩子。 在树上晃了晃腿,卫蔷又说:“我可不是爬树,这树呀,我是跳上来的。” 眼见自家的妹妹脸都气红了,卫茵从袖中拿出了自己的那支签,笑着说:“阿薇,我们两个换一换,好不好?” 卫薇还没来得及说话,自己手中的那支签已经被抽走了。 “我……”卫薇也不过十岁,一边觉得这样不好,一边也想尝尝有大吉签的欢喜,握着被换来的签,她的脸都快拧成一团了。 哄了妹妹,卫茵又去看卫蔷这个姐姐:“阿蔷,你没有去抽签么?” 卫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几颗桑葚,放了一颗在嘴里,她的双眼透过树叶望向蓝天,说:“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的天命早定?我才不信这个呢,我知阿茵你也不信,就这只小兔子傻乎乎的,卫小兔子啊,要吃桑葚吗?” “卫蔷!你不准再叫我小兔子!” “小兔子,小兔子,小兔子。” 远处的山坡上,一位老僧声音凝涩且缓慢:“此女,贵不可言。” 他身旁站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闻言,他顺着老僧的目光看向坡下那棵菩提树下。 只看见了两个少女,一个周身嫩黄,叽叽喳喳,一个上蓝下白,气质端庄,没看清面目,也知道是长安豪门中养出来的女孩儿。 “贵不可言?禅师你二十年闭口苦修,偏偏今日开口,可是要那两个姑娘给我做儿媳?”说完,男人笑了一声。 树叶遮蔽下,卫蔷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她抬头正要看去,突然听到有人怒斥道:“卫蔷,你怎么又爬树?!” 她连忙翻身下树,还是被自家娘亲揪住了耳朵,在“满长安看看,哪还有你这般女儿”的斥责声里很快就忘了那短短的瞬间。 这一年,卫家三个姐妹,卫蔷与卫茵同是十二岁,卫薇才十岁,恰如春光盛景,总觉韶华无尽。 定远公府仍在。 长安仍在。 天下太平仍在。 她们有人信命,有人不信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兄妹(二合一(我妹妹才华天赋皆胜于我,...) 托了远房侄儿是定鼎门守备的福,刘老汉在洛阳城的定鼎门里支起一个小灶,摆开几根条凳,专门烧些茶水供进京的人歇脚,也常有住在附近坊里囊中干瘪的书生在这里花上两文钱,坐上一两个时辰,聊天说话,倒是比去茶楼实惠得太多。 刘老汉左右卖饼、卖面的都不喜欢这些一整天连个烧饼都不肯买的酸儒,可刘老汉素来好说话,他喜欢人多的热闹,也爱听这些儒生讲些自己听不懂的热闹。 去年上半年他听得还是什么东家的少卿不过是个庸才,全靠有个好出身,才能年年拿到上品评议,不过二十多岁就做到了四品。 下半年儒生们说得最多是皇后娘娘给什么夫人发了什么赏赐,闹得满城风雨。 到了今年,皇后娘娘派人把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小姐都接进宫里去了,哎呀,那段日子刘老汉过得甚是痛快,热闹看得多,茶水卖的也多。 这一日,太阳刚升到一半,日影子还长着呢,突然一骑一马“哒哒”从内城奔了出来,吓得刘老汉的手里填炉的柴散了一地。 “唉。”他苦着脸叹了一声,把柴从地上捡起来,也不往炉子里塞了。 小心拢了一下怀里包着铜板的布包,他弯着腰对着四周行了个礼:“各位客官,这马从内城里奔着定鼎门守备就去了,今日怕是要封门清街,喝完了碗里的水,咱们就各自回家吧。” “封门清街?”当街临风端着白水细品的儒生看看左右,眉头都皱了起来,“逆王也死了,什么逆党也尽数斩了,怎么这定鼎门还天天封门清街?” 他旁边坐着的另一个年长些的儒生连忙说:“嘘,这话可不能乱说,清街之事也有可能是亲王回京。” “大梁哪还有在外的亲王?年初肃王回京也没封街啊。” 早起风凉,一个缩在灶前取暖的书生伸了个懒腰,说道:“诸位在此地论尽天下大事,怎么竟然不知镇国定远公返东都之事?” 那年长的儒生正往嘴里猛灌热水,闻言险些“嘴里进,鼻里出”,脸涨得像个烤了一半的黄黍面饼子:“国公?开国四家国公,高家已然没了,井家因为卖官之事被降等,陆家子嗣不丰,旁系夺位,也是降等袭爵,如今都不过是个县公,卫家更是……卫、卫家?” 他猛地站了起来,刚刚辛苦猛灌水的陶壶被碰洒了都毫无所觉。 “是定远军卫家那个女国公?!” “女国公?”其他的儒生也被吓了一跳,有人说:“她不是在北疆好几年都没回来吗?” 也有人说:“女子怎么能当国公?” 条凳倒地,陶壶倾倒……小小的水摊乱成了一团。刘老汉穿梭在儒生中间,小心地拣起那些喝水碗,生怕被砸碎了一个,这般乱糟糟,碎了一个怕是都不知道该找谁要账去。 一只手把一只陶碗送进刘老汉的怀里,是依然站在灶前的那个揣手取暖的书生。 那书生展了展脏兮兮的袍袖,看着竟然比别人气定神闲了许多: “镇国定远公,凭一己之力收复十一州之地,又有两次千里救驾,两次诛杀逆党,这般功勋,竟还盯着她是男是女?可见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家国天下,脑子里却离不开脐下三寸之地,不足与谋,不足与谋啊。” 说完,这书生袖子一拂而去,可惜刚走出十步远就又被冷风吹得缩起了脖子,正碰上兵卒执长矛来清街,青石主道已不许人走了,那书生又被挡了回来。 “清街清街,一干人等不可再上路。” 刘老汉连忙抬起了扁担,前面装得是陶壶茶碗,后面装得是烧水的木柴,水桶都是另一只手连提带抗,只剩泥炉子来不及处置,被兵卒用矛尖儿给捅了个稀碎。 引得那个怕冷的书生“哎呀呀”惋惜了两声。 长矛立在地上,兵卒挡成了人墙。 越发显得青石路上空空荡荡。 “哒哒哒”两辆青皮马车从内城方向驶了出来。 不一会儿,又有几台轿子。 接着,马车、大轿络绎不绝,更有无数骑着马的人纷纷来到了西城门内。 酷爱热闹的刘老汉想走,却舍不得热闹,缩在了巷口,抻着脑袋往外面看去,同他一样的还有那个书生,一时间两人像极了两只蹲水里等鱼的呆鹅。 一时间,洛阳定鼎门处冠带逢迎,衣袂相连,玉佩环响,黑色的官帽几乎要塞住宽阔的西城门。 “哎呀呀,这可都是官啊,六品文官、四品武官、三品文官……竟然还有郡王……好大的排场。”书生鹅细细盘点着说道。 一旁的老汉鹅已经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穿着郡王锦袍的不过是个少年,从马车上下来便被一群人围着行礼,又有人引着一直走到了前面。 书生鹅眯了眯眼睛,说:“看年纪,这个郡王应该就是圣上仅剩的两个弟弟之一了。” 皇上的弟弟?! 老汉鹅恨不能把眼睛瞪得如碗口大小。 不只是他,在这里扒着墙角看热闹的人都被这场面给震到了。 只有那个书生微微笑了笑,如叹息一般说:“满朝文武城门相迎,上次有这场面还是六十多年前初代定远公灭刘返京,可惜过了不过三年,那定远公卫奇就死了,天下名刀,皆非死于战,毁于用刀者手。” 天热起来了。 等在西城门的贵人们纷纷喝水,也有小官避着人拿出了干粮在啃。 兵卒们没吃更没喝,嘴唇都干了。 书生见了,又对刘老汉说:“要是他们没捣了你的灶,现在好歹能烧口水喝。” 恰好此时,一骑飞马敲着响锣入城门。 城门处立刻安静了下来,文武大臣纷纷立定不言,无数双眼睛看向门洞深处。 先是身穿铠甲的持剑仪卫步行在两侧,接着是一色白马,骑士持长矛,戴高锥铁盔,在众人夹道之中昂首而过,再后面是成列的仪车,指南车、白鹭车、辟恶车、皮轩车,仪车旁边旗幡卷动、扇盖如游,等了好一阵,人们终于等到了一辆装饰了白色牦牛尾的六驾四望车缓缓入城。 紫色的轻纱遮蔽了车子四周,只能影影绰绰看见车内坐着一名穿着黑色袍服的人。 “……蕴是韬略,竭节保邦,悉心陷敌,复振国威……诸臣行礼。” 连成一片的黑压压的官帽如山倾一般压了下去。 躲在巷子里看热闹的百姓,也有人跪在了地上。 刘老汉跪了。 那书生却站着,他眯了眯眼睛,手指摸向了袖子里。 紫云萦绕的四望车在低下头行礼的满朝文武面前缓缓向前,一直行到群官队伍之末。随着一声“起”,大臣们抬起了头。 而此时,整套亲王仪仗不过堪堪进了城门。 “等一下!”一个身穿六品官袍的男人突然挣开仪卫的阻拦,挡在了车前。 “定远公,今日百官都门相迎,您坐在车里坦然受之,任由一朝文武行礼,也不说一声谢么?” 果然,圣人给定远公赏下了亲王仪仗,还是刺痛了有些人的心呢。 车内安安静静。 那六品官看看左右,声音又大了几分:“定远公,站在这里迎你的,多是曾与你父同朝为官的长辈,竟然连你只言片语的谦让之词都不能得么?” 其他人渐渐走过来,看着这六品文官与当朝国公对峙。 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不由得转头看向一个穿着二品官袍的瘦高文士,那文士面无表情,垂眉敛目,仿佛面前无事发生。 车里还是悄无声息。 透过纱障能看见那人无动于衷。 “你这人好奇怪。” 车驾前面披甲骑马之人开口,人们才发现层层铠甲之下竟然是个年轻的女子。 “百官亲迎是圣人说的,这么漂亮的仪仗是圣人赏的,要谢也得先谢圣人,怎么还有出来抢着让人道谢的人。” 她高居马上,环顾四周,一双明眸熠熠生辉: “你们这些人,都想让国公先给你们道谢吗?” 杀人诛心。 偏偏诛心之人毫无所觉,她看看仿佛被掐断了嗓子的人群,扬声道:“把这人拉开,继续走。” 自始至终,对这场短暂的闹剧,镇国定远公未发一言。 巷口里,书生扯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转身离开了。 瞬息之间离开了围观人群的不止他一个。 左转右拐,他们消失在了东都城的坊市小街之间。 车又走出几百米,幔帐内有人长出了一口气。 卫蔷缓缓松开了自己握着刀的手。 “清歌,明日写信回北疆,让燕歌下次来的时候带一队鱼肠部的人,南吴的不留行都快把这东都钻成筛子了。” “是,家主。刚刚人实在太多了,不然我也能抓几个人。” “是啊,人太多了,不然……有个人我还真想一刀杀了他。” “家主,是南吴派了什么高手来吗?” 车上的卫茵伸了个懒腰,说:“不是,应该不是,那人没什么武艺,是杀心太重,他距我至少十丈之遥,我却能察觉到他,也不能说是杀心,他不是要杀我。”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卫蔷把手放在胸口。 是一种比杀意本身更让她感到熟悉的感觉。 沉思片刻,她决定把这事暂时搁下。 “清歌,你把马让给我,我骑马去紫微宫。” “家主?马车坐着太闷了吗?” 卫蔷掀开帐门,站在车架上看着东都城,笑着说: “圣人赐我仪仗,是让百官以亲王礼迎接我,我若是真坐着这马车去了紫微宫,到了应天门前,那就是对陛下不敬了。” 卫清歌“哦”了一声,她乖乖翻身下马,看着卫蔷直接从行进的车驾跳到了白马上。 长刀当腰,驾银马驰天街过御河……听到定远公是这样单骑而来,坐在御座上的当今圣人赵启恩笑了。 “她一贯如此,一人一骑一刀,什么体面、什么威仪全不在乎,一颗心只想着忠君二字。” 听见圣人如此夸赞卫蔷,一旁坐着的皇后脸色有些难看。 她的名字,叫卫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臂膀(待他们忘了的那一日,就是...) 定远公府,换下了锦袍的卫蔷坐在书房里,她回想了一会儿自己今日在九州池的一言一行,沉声说: “圣人要借西域商道之事削弱世家,我以真做假,他却想以假做真,真真假假,倒是给了我们机会。” 她对卫清歌招招手,小姑娘立刻从怀里掏出了紧紧捆住的一卷羊皮。 这羊皮乍看寻常,展开一层才让人察觉它极为轻薄。 最后整张羊皮卷开在案上,还有小半从三面垂了下去,而羊皮上所绘的便是城池山河,细细密密延伸开来,不仅有他们身处的大梁,他们所来的北疆,南面有南吴、南越直到大理、崖州,北面也直通蛮族、乌护……密密麻麻的地图上,满朝世家寒门连着皇帝斗到不可开交的大梁,不过是不大的一片地方。 当然,此时的北疆更小。 “去岁定远军北出胜州,从胜州到丰州都已在我们手中,我要对世家所说的边市,就在丰州。” 卫行歌四年没有回北疆,也被这地图所涵幅员与细致精密所惊,忍不住问道: “元帅?这图?” 卫蔷喜欢看他这惊讶样子,笑着说:“这是参照予歌的前朝默图,加上林家相助,乐莘父子历经六年所绘。” 对于卫行歌来说,当初卫蔷决定精制地图只是一件不知何时会有效用之事,如今看见实物,他心中只剩叹服。 “元帅,一见此图,我立刻觉胸中开阔,东都虽大,在这图上也不过方寸之地。” “东都本来就是方寸之地,这偌大天下,只看一处,哪里都是方寸之地,一城虽小,一人更小,万不可因这图而轻视一城之地。行歌,你来猜一下,我真正想要开边市通商之地在何处?” 卫行歌细细地看着这张地图,手指下意识在北疆所在之处摸了两下,才慢慢看向西侧。 “元帅一直想攻羌人,莫非是想在灵州与薛大将军携手开边市?” 听他如此说,卫蔷笑了,是卫行歌很熟悉的笑,他小时候背错了书,卫蔷会露出来的那种笑,有点取笑的坏,又有点无奈的慈爱,其实她也没比卫行歌他们大几岁,平时像个师长,笑起来就像个姐姐。 此时她笑着问:“行歌,你胆子怎么变如此小了?” 卫蔷的手指点在灵州,然后一路往西,最后落在了一处。 看着她的动作,卫行歌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耳边只听她缓缓说: “羌人之西是甘州乌护,没有甘州肃州,没有玉门关,又算哪门子的通商西域呢?裴侍郎信中提到玉门关于他乃是指代,于北疆则是必成之事,他怕是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女儿可能真去了玉门关” 卫蔷的说笑声中,卫行歌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在这刹那,他甚至不敢去看卫蔷的脸。 若要玉门,必取甘州,若要卫蔷想要甘州,则西北宥州、夏州、灵州、盐州四地要先归入北疆。 镇国定远公,她之所以能权势滔天手握北疆十余州,是因为她的手中有先皇所赐的“征地令”,凡是她从外族、敌国手中打下的土地,在她活着的时候就是她的,不向朝廷纳税服役,北疆便是如此一州一地被她打下来的。 这是她以血和命从先帝手中换来的。 可西北四州,它们本就属于大梁。 它们、它们如何会归于北疆? 又或者朝廷能放任定远军西出四州之地将甘州肃州打下来?坐实定远军占据大梁之西,他们肯么? 若是不肯,元帅会如何? 风吹动了放在窗楹的书页。 书展露与人看的那一页有什么?风流从容,行事不羁,忠肝义胆,贪财好色。 被风吹露了一角的下一页又有什么? 为什么只有一角,却让人嗅到了浓浓血气? 其实,这并非卫行歌第一次觉察自己元帅心中深深掩藏的尸山血海,四年前逆王之乱,四位王爷领兵围攻东都,定远军挥师南下平叛,刚过太原,他们便被与逆王联手的世家阻在了路上。 那时,着甲执刀的元帅听闻东都城破,逆王围困紫微城,是笑着的。 时年还不到十八岁的卫行歌没看懂这个笑,只是被留在了东都之后,他一面广结善缘,夸赞定远公的一颗忠心,一面忍不住用一种毫不沉溺的目光看着东都的繁华万丈,再在心中猜测,此地何时会变成万丈焦土。 看见东都冲天火光,元帅会笑么? 卫蔷并未留意卫行歌在想什么,她又看回了自己治下的麟州和云州等地,说道:“长远之事暂且不议,既然通商之事进展比预想中还要顺利,接下来就是我们从世家手里挖钱挖粮挖人的好时候,我还等着用世家的钱粮助我重建丰州城防。” 她说得随意又俏皮,把一旁的卫清歌给逗笑了。 卫蔷看向小姑娘,说道:“清歌你传信回北疆给云州麟州梁帝民事司和建城司,春耕收尾之后屋舍建设之事必须加快,库房也要加紧,要是有不便之处,让林管事协同,总之,一定要快,借着通商之事要人,那些世家女子我是绝不会放过的,她们少年便要离家远行,到了北疆必是身心俱疲,正是我们以诚相待,将人带心一起留下的好时候,具体留人之法让越管事和若歌一起想办法,给我个章程让燕歌带来就好,这是其一。 “其二,做戏做全套,丰州要做大兴土木之态,向太原定州等地传出消息,就说土石木料有多少,丰州便收多少,此事让越管事和林管事商量去做。 “至于第三件事……释鲁为人谨慎,想要取代胡度堇,迭剌部必要再吞下兀古、六奚几部,以防己方被麻雀在后,若是释鲁对那几部动手,便让湛卢、赤霄两部袭扰之,务必将释鲁与胡度堇之战拖到八月之后。” 她只说了一遍,卫清歌就记下了,坐在一旁胡凳上开始写信。 卫蔷又看向卫行歌: “行歌你代我写信给燕歌,将东都军中各处如今之状粗略与她一讲,在让她军屯之事一了便立刻来东都,越快越好。” “是。” 两个年轻人都领命去忙了,卫蔷坐在案前慢慢收起了羊皮地图,心中仍觉有千头万绪。 事情进展太快,要做之事太多,她手中实在缺人。 她此次南下为何只带了一个卫清歌?还不是因为余下人等皆忙到脚不沾地?各州在春耕,百姓在春耕,军屯所也在春耕,定远军十部自将军以下,无论多么英勇善战,此时皆成了泥腿农官,与田亩种子打交道,春耕完了还要造桥修路筑城,去岁一冬好歹忙完了胜州丰州两地百姓的安置,借调的还是麟州、蓟州两地官吏,卫蔷在云州躲了一冬,那麟蓟两州刺史恨不能一日三封信问她何时还人。 因她想要想要今年各州选出的书吏优先指派胜州丰州,檀州刺史晏青红恨不能打马两日飞驰至云州与她讨说法,幸好,晏刺史也舍不得马。 实在不怪卫蔷会盯上被阿薇掳进宫中的世家女,那些女子能书会写,秉性柔善,无父兄可依便要学着自立,先做书吏学习实务,待经事之后再做文官,比起强拗那些朝廷选官员的清高性子,调、教她们在卫蔷看来要容易多了。 何况北疆文官早有大半是女子,对于如何让女子为官,早有一套教习制度。 待这些女子也成了样子,她也就可以着手扩大书院之事。 可惜眼下那些北疆未来的栋梁之才还被关在东都外的上阳宫里,正跪着给圣人念经祈福,卫蔷只能眼巴巴地想一想,想完了,继续理着心中的千头万绪。 秦绪就是在这个时候溜达进她院中的。 “阿姊,今日春芳歇有颜大家奏新琵琶曲,可否与阿弟我同赏啊?” 扇子摇啊摇,秦小公子隔着窗笑眯眯地看着自家“美人阿姊”。 只见美人低声一笑:“春芳歇?我从前在东都只听过枕春阁,听过但没去过,倒是在长安之时被兄弟拉着去了画楼听许大家唱歌,那时我不过十岁,只觉得许大家的嗓音又甜又润,就像桃花谢了结的桃子。” 秦绪连忙道:“许大家我也知道,每次东都有了新歌者,总有人要念两句许大家,可惜长安变乱,她也没了踪迹。阿姊,春芳歇如今的管事正是当年画楼的白校书,您与我去,正好看看与当初西京画楼可有何异同,岂不美哉?” 卫蔷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书案,说道:“我自然是想去的,可是有些信还没写。” 自家美人阿姊一蹙眉,秦小公子心中立时有归雁落地游鱼沉底之感,扇面一展,他的面色就如窗外那枝桃花,小心躬身道:“小弟愿为阿姊效劳。” 卫蔷抬手招他进屋,笑着道:“阿弟你愿帮忙实乃阿姊之幸,我有几封信,要给前青州刺史陈仲桥、吏部侍郎裴道真、太常寺卿崔……险些忘了,还有一封奏折。” 握着狼毫,秦绪顿觉自己的手有些重。 可再看一眼卫蔷的脸,他咬着牙,笑着说:“阿姊尽管放心。” 尚书令府中姜清玄收到了宫中圣人的传信,不由一叹:“用之防之,驭人如犬,小人之道耳。” 骂完这一句,他静了静心,放下信笺,又拿起了棋子。 看着黑棋白棋,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两个全天下人都想她们分崩成仇的外孙女,又想起了自己那个一口一个“找阿姊”的幺孙。 当年他让自家幼子娶了同窗秦家之女,没想到长安变乱,秦家被灭门,儿媳知道消息也跟着去了,他便让幼子的幼子改姓了秦,将来可担秦家门楣。 也因为这一桩,家中上上下下都对秦绪都纵着,书香门第就这么娇惯出了一个满口满眼只有美人的纨绔祖宗。 既然想起了,姜清玄便叫了人来问:“如端在国公府过得如何?定远公为何还没将那纨绔打出来?” 说话间,他还在摆着棋子。 管事面色纠结,小心说道:“大人,小公子在国公府,已被指派写了两个时辰书信了。” “啪嗒”,谪仙般的姜尚书下错了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满意(“他……她……也是女子?...) 定远公卫蔷,回朝的第一天就像是一阵从北疆吹来的狂风,吹得偌大洛阳人仰马翻。 卫蔷被留在宫里赐了膳,因为喝了酒,回来的时候没骑马,坐了圣人赏的车马。 她一身滚边绣锦的黑袍,下了马车活动一下脖子,她带着几分酒意随手就把头上的发冠解了,一头黑发披垂,夜风袭来,显得她比平时纤弱得多,酒色上脸,却也遮不住她脸上些微的苍白。 “清歌,你坐在院门口干什么?” 卫清歌抱着剑嘟着嘴站起来,说:“家主,这里面都是派来伺候你的人,要花好多钱啊!还有白天那些马和铠甲,他们说不是给我们的,那么好的马,那么好的铠甲!” 小姑娘对亲王仪仗里的兵甲马匹念念不忘,说着说着就更伤心了:“怎么办啊家主,咱们是不是要做亏本买卖了。” 卫蔷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着说: “不是还送来了真金白银的赏赐?怎么就算是赔了?” 卫清歌双手捂着脑门只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家主:“真金白银哪有马匹铠甲好呀。” “天天就想着马匹铠甲,我带你来东都,是让你把国公府内外管起来的,你管了吗?问了吗?怕养人花钱,你就该问清楚,这府中被送来的下人是属于哪个司监,籍册是落在定远公府,还是依然归属紫微宫,若人是咱们的,正好带回北疆去,若人不是咱们的,他们每月俸禄也跟咱们没关系。” “是、是这样吗?” “傻,你这傻啊,是好不了了。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就没见过一个治好了傻气的姑娘。” 嘴里抱怨着,卫蔷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后她退后了几步,抬起头,看着国公府正门前的牌匾。 “镇国定远公府……这定远公府的洛阳别宅,还真是山河如旧,舞乐升平……这匾是谁送来的?” 卫蔷问的不是卫清歌,而是早就侍立在旁的青衣仆从,其中一个衣服颜色略深,样子略好,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回国公,是两日前肃王派人送来的。” “肃王?赵启恒?他倒是有心了,还能寻到我们卫家当年的牌匾。明日替我写一封拜帖给他。” 那人立刻行礼应道:“是,国公大人。” 当朝定远公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迈进了灯火辉煌的镇国定远公府。 一众仆从乌压压跪了一地。 “恭迎国公回府。” 卫蔷转头看向自己的右边,愣了一下,又笑了。 对啊,她不是跟着阿爹回家的那个小阿蔷了。 这偌大国公府里,只有她了。 手指到刀柄上拈了一下,卫蔷说: “我只有两条规矩给你们。第一,书房不准进,第二,卧房不准守。其余你们就跟从前一样,卫清歌在北疆替我打理内务,在府中一应安排你们听她的,若是跟你们从前规矩不同,你们也听她的,她住得离我近一点就行。另外在客院收拾两个院子,一个给河中府陈家陈五郎,一个给归德郎将卫行歌。” 听着卫蔷说完,卫清歌小声说:“陈猫猫说他今天去大伯家打声招呼,明天就过来。行歌……我今天没见到他。” “没见到他?”卫蔷快步向内院走去,低声对卫清歌说,“那小子怕是又要唱戏了。” “家主,今日吃药么?” 卫蔷脚下一顿,婆娑树影恰遮住了她半边脸,她苦笑了一下,说:“今日喝了酒,别吃药了吧。” 小姑娘拽住了卫蔷的衣角:“家主……” 夜色中,一队人骑着马飞驰向前,他们黑色的铠甲几乎与渐渐沉下的夜晚融了在一起。 赶在城门要关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东都门外。 却在城门处被人拦下了。 “李大人?” “卫郎将,我可是久侯你多时了,可否借步与我一叙?” 坐在马上黑甲男子原本应该是英朗清俊的长相,只可惜眼下有一道横疤,在灯光中平白多了几分的凶色。 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建春门,一拱手道:“卑职身负兵部调令,明早还要交差,还望李大人见谅。” “哎呀,卫郎将,你何必与我如此客套,我可是领了差事来城门接你的。”穿着青袍的文士身上带着一分酒气,说,“今日禁军左部的昭武副尉刘副尉续弦之喜,知道你乘夜色而归,我可是赌了两坛好酒,定要将你请去同乐的。” 卫行歌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李大人,明日我……” “卫郎将不要与我搪塞,我这个兵部的库部主事虽然官职小得可怜,在部中行走还是通达的,明日一早我就带了你交差的文书替你在员外郎处打声招呼,如何?” 听对方言辞恳切,面上还有几分恳求之意,卫行歌就有些犹豫。 自从四年前平定废王之乱留在了东都,卫行歌和他麾下五百被并入禁军的黑甲军便被被禁军其他各部排挤,他也是苦心经营了多年,才有了一份如今好人缘。 那位姓李的兵部库部主事略压低了两分声音,说道:“卫郎将,定远公将要还朝,我听说陛下有意将整个禁军交给她手里操练,你是她北疆旧部,平步青云近在眼前,不会就这么小看了我们这些故交旧友吧?” “不敢。”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卫行歌只能答应了。 东都之酒味淡薄,酒过三巡,卫行歌也觉得还好,那位昭武副尉请的人不多,倒是个个热情,围着他一再劝酒,又连饮了十几杯,他眉目间多了几分滞涩,脸也红了起来。 这时,门口突然闹了起来。 几个穿着黑甲的人冲破别人的阻拦冲了进来: “将军!将军!国公今日就已归朝!” 第一遍听到,卫行歌还有些茫然:“什么?归朝?” “是国公!国公大人上午被圣人用亲王仪仗接回东都了!将军!” 卫行歌猛地站了起来,又觉得脚下不稳,他回首看了一眼酒杯,双手行礼,勾了一下嘴唇,慢慢道:“多谢诸位今日盛情款待,来日,我必然回请。” 他几乎是被自己的兵连拖带架抢出去的。 那些人看着他如此狼狈,脸上都带了笑。 其中姓李的那人笑着说:“定远公孤身归朝,却被圣人委派了统御禁军之责,她能用的不过这卫行歌和他手下五百兵,也不知道她找了一整日也没找到的人这么一身酒气去了,她还能有几分好气度。” 宵禁已起,黑甲军士们持令牌飞驰于道上。 卫行歌无力独自骑马,他坐在一个兵士后面,皱着眉低声说:“一会儿,无论元帅如何罚我……” 那兵士笑着说:“纯钧将军放心,我们转身就走,绝不求情。” “那就好。刚刚那些人,你们都记住了么?” “如将军安排,都记下了。” “最迟明日午前,将东西都准备好。” “是,将军。” 终于行到了定远公府门前,卫行歌几乎是跌落下马,解下腰间佩刀,他努力站定,大声说:“定远军纯钧部卫行歌,求见国公大人。” 消息通传进了府内,只穿着中衣的卫蔷看了眼开着的窗,窗外的风冷冷的,带着一股湿气。 她把手里的药吞下去,站起来放下杯子说:“就让他在外面跪着醒酒,别脏了我府中的石头。” “是。” 那传了消息的仆从刚走出住院,一回身,看见正房的灯火已经熄了。 国公府门口,两盏“定远”灯悬在檐下幽幽亮着,卫行歌跪在台阶下,一动也不动。 后半夜下起了雨。 雨水打在身上,卫行歌动也不动。 穿着蓑衣的更夫提灯而过,被他吓了一跳。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天似乎是亮了,却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雨水接天而来,不止何时可终。 定远公府所在的旌善坊住的多是豪门著姓,坊中路上车马往来不绝,青石路上的积水飞溅到卫行歌的身上,他也分毫不动。 北疆少雨,一早起来看见下雨,卫清歌开心得不得了,赤着脚打着伞,还想去水渠里踩水,卫蔷告诉她卫行歌正跪在府门外,她脸上的欢喜顿时都散了。 卫蔷开着窗,一枝正开的新桃横在窗前,委委屈屈地滴着水。 她用手指轻弹了一下花枝,对卫行歌说: “让他先去把该做事做了。” 于是,这一天的上午,整个兵部都看见了卫行歌浑身湿透,一瘸一拐地来交接了他去博州的差事。 那位李主事看见他,连忙问他是怎么了。 卫行歌一言不发,湿冷了一整夜,他的脸上泛着青白,像铁水浇筑出来的。 办完了差事,他回到国公府门前,又跪了下去。 归德郎将跪在定远公府门口的事情被无数双眼睛看见,被无数张嘴传了出去。 有两位郎将联袂而来,为卫行歌求情,他们倒是卫行歌在东都难得有真情分的同袍。 定远公没见。 其中一位面白的郎将说:“你们好歹灌他两口热水,卫郎将他是有功于朝之人,若是身子真有了什么长短,乃国之不幸也。” 卫清歌抱着剑坐在檐下,看看他们,又看了看卫行歌。 两位郎将苦劝无果,强行给卫行歌披了件油布斗篷还是走了。 他们一走,卫清歌就过去把斗篷撤了下来。 卫行歌还是一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看看撑着伞的女孩儿,脸上似乎有笑。 趁着女孩儿靠近她的时候,他说:“清歌莫气,待事了,我请你吃大肉硬饼可好?” “哼!” 申时,有内侍捧着皇后的旨意来请定远公入宫。 定远公吃着窜了羊肉丸子的热汤饼笑着说:“我一外臣,非朝议,非文思殿宣召,天都快黑了,进什么后宫?” 竟然真的就抗旨不遵,把内侍连人带东西给轰出了定远公府。 等皇后的第二份旨意来了,让定远公不得再折磨朝臣,卫蔷看也不看,听也不听,连府门都没让内侍进。 才过了一天,定远公又大大地落了皇后的面子。 明眼人立刻就想到,这是皇后和秦尚书一派想借着归德郎将下定远公的面子,却被定远公给打了回来。 入夜的时候,雨还没停,卫行歌跪了已将近一日。 雨落声里,一阵马蹄疾响,是又有人踏雨而来。 “哟,这不是我们小卫将军吗?看这好腰好背好身板儿,我下次给你写话本的时候,就让你用这个姿势来个老汉推车。” 来人穿着斗篷,下了马到了定远公府门前一摘斗笠,露出了一张如玉似的脸。 “去跟你们国公说,她表弟秦绪秦如端来看自己的好阿姐,她要是连我也不见,我就陪着那卫呆子一起跪水里了。” 片刻之后,有人提着灯笼打着伞,急匆匆把秦绪迎了进去。 卫蔷正坐在榻上对着灯看禁军名册,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渐进,然后有人进了房中,一息之后,那人朗声说: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没想到我的阿姊竟是这样好腰好腿好~美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燕歌(“兔子觉得狼要来了,也是...) 定远公卫蔷,回朝的第一天就像是一阵从北疆吹来的狂风,吹得偌大洛阳人仰马翻。 卫蔷被留在宫里赐了膳,因为喝了酒,回来的时候没骑马,坐了圣人赏的车马。 她一身滚边绣锦的黑袍,下了马车活动一下脖子,她带着几分酒意随手就把头上的发冠解了,一头黑发披垂,夜风袭来,显得她比平时纤弱得多,酒色上脸,却也遮不住她脸上些微的苍白。 “清歌,你坐在院门口干什么?” 卫清歌抱着剑嘟着嘴站起来,说:“家主,这里面都是派来伺候你的人,要花好多钱啊!还有白天那些马和铠甲,他们说不是给我们的,那么好的马,那么好的铠甲!” 小姑娘对亲王仪仗里的兵甲马匹念念不忘,说着说着就更伤心了:“怎么办啊家主,咱们是不是要做亏本买卖了。” 卫蔷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着说: “不是还送来了真金白银的赏赐?怎么就算是赔了?” 卫清歌双手捂着脑门只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家主:“真金白银哪有马匹铠甲好呀。” “天天就想着马匹铠甲,我带你来东都,是让你把国公府内外管起来的,你管了吗?问了吗?怕养人花钱,你就该问清楚,这府中被送来的下人是属于哪个司监,籍册是落在定远公府,还是依然归属紫微宫,若人是咱们的,正好带回北疆去,若人不是咱们的,他们每月俸禄也跟咱们没关系。” “是、是这样吗?” “傻,你这傻啊,是好不了了。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就没见过一个治好了傻气的姑娘。” 嘴里抱怨着,卫蔷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后她退后了几步,抬起头,看着国公府正门前的牌匾。 “镇国定远公府……这定远公府的洛阳别宅,还真是山河如旧,舞乐升平……这匾是谁送来的?” 卫蔷问的不是卫清歌,而是早就侍立在旁的青衣仆从,其中一个衣服颜色略深,样子略好,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回国公,是两日前肃王派人送来的。” “肃王?赵启恒?他倒是有心了,还能寻到我们卫家当年的牌匾。明日替我写一封拜帖给他。” 那人立刻行礼应道:“是,国公大人。” 当朝定远公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迈进了灯火辉煌的镇国定远公府。 一众仆从乌压压跪了一地。 “恭迎国公回府。” 卫蔷转头看向自己的右边,愣了一下,又笑了。 对啊,她不是跟着阿爹回家的那个小阿蔷了。 这偌大国公府里,只有她了。 手指到刀柄上拈了一下,卫蔷说: “我只有两条规矩给你们。第一,书房不准进,第二,卧房不准守。其余你们就跟从前一样,卫清歌在北疆替我打理内务,在府中一应安排你们听她的,若是跟你们从前规矩不同,你们也听她的,她住得离我近一点就行。另外在客院收拾两个院子,一个给河中府陈家陈五郎,一个给归德郎将卫行歌。” 听着卫蔷说完,卫清歌小声说:“陈猫猫说他今天去大伯家打声招呼,明天就过来。行歌……我今天没见到他。” “没见到他?”卫蔷快步向内院走去,低声对卫清歌说,“那小子怕是又要唱戏了。” “家主,今日吃药么?” 卫蔷脚下一顿,婆娑树影恰遮住了她半边脸,她苦笑了一下,说:“今日喝了酒,别吃药了吧。” 小姑娘拽住了卫蔷的衣角:“家主……” 夜色中,一队人骑着马飞驰向前,他们黑色的铠甲几乎与渐渐沉下的夜晚融了在一起。 赶在城门要关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东都门外。 却在城门处被人拦下了。 “李大人?” “卫郎将,我可是久侯你多时了,可否借步与我一叙?” 坐在马上黑甲男子原本应该是英朗清俊的长相,只可惜眼下有一道横疤,在灯光中平白多了几分的凶色。 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建春门,一拱手道:“卑职身负兵部调令,明早还要交差,还望李大人见谅。” “哎呀,卫郎将,你何必与我如此客套,我可是领了差事来城门接你的。”穿着青袍的文士身上带着一分酒气,说,“今日禁军左部的昭武副尉刘副尉续弦之喜,知道你乘夜色而归,我可是赌了两坛好酒,定要将你请去同乐的。” 卫行歌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李大人,明日我……” “卫郎将不要与我搪塞,我这个兵部的库部主事虽然官职小得可怜,在部中行走还是通达的,明日一早我就带了你交差的文书替你在员外郎处打声招呼,如何?” 听对方言辞恳切,面上还有几分恳求之意,卫行歌就有些犹豫。 自从四年前平定废王之乱留在了东都,卫行歌和他麾下五百被并入禁军的黑甲军便被被禁军其他各部排挤,他也是苦心经营了多年,才有了一份如今好人缘。 那位姓李的兵部库部主事略压低了两分声音,说道:“卫郎将,定远公将要还朝,我听说陛下有意将整个禁军交给她手里操练,你是她北疆旧部,平步青云近在眼前,不会就这么小看了我们这些故交旧友吧?” “不敢。”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卫行歌只能答应了。 东都之酒味淡薄,酒过三巡,卫行歌也觉得还好,那位昭武副尉请的人不多,倒是个个热情,围着他一再劝酒,又连饮了十几杯,他眉目间多了几分滞涩,脸也红了起来。 这时,门口突然闹了起来。 几个穿着黑甲的人冲破别人的阻拦冲了进来: “将军!将军!国公今日就已归朝!” 第一遍听到,卫行歌还有些茫然:“什么?归朝?” “是国公!国公大人上午被圣人用亲王仪仗接回东都了!将军!” 卫行歌猛地站了起来,又觉得脚下不稳,他回首看了一眼酒杯,双手行礼,勾了一下嘴唇,慢慢道:“多谢诸位今日盛情款待,来日,我必然回请。” 他几乎是被自己的兵连拖带架抢出去的。 那些人看着他如此狼狈,脸上都带了笑。 其中姓李的那人笑着说:“定远公孤身归朝,却被圣人委派了统御禁军之责,她能用的不过这卫行歌和他手下五百兵,也不知道她找了一整日也没找到的人这么一身酒气去了,她还能有几分好气度。” 宵禁已起,黑甲军士们持令牌飞驰于道上。 卫行歌无力独自骑马,他坐在一个兵士后面,皱着眉低声说:“一会儿,无论元帅如何罚我……” 那兵士笑着说:“纯钧将军放心,我们转身就走,绝不求情。” “那就好。刚刚那些人,你们都记住了么?” “如将军安排,都记下了。” “最迟明日午前,将东西都准备好。” “是,将军。” 终于行到了定远公府门前,卫行歌几乎是跌落下马,解下腰间佩刀,他努力站定,大声说:“定远军纯钧部卫行歌,求见国公大人。” 消息通传进了府内,只穿着中衣的卫蔷看了眼开着的窗,窗外的风冷冷的,带着一股湿气。 她把手里的药吞下去,站起来放下杯子说:“就让他在外面跪着醒酒,别脏了我府中的石头。” “是。” 那传了消息的仆从刚走出住院,一回身,看见正房的灯火已经熄了。 国公府门口,两盏“定远”灯悬在檐下幽幽亮着,卫行歌跪在台阶下,一动也不动。 后半夜下起了雨。 雨水打在身上,卫行歌动也不动。 穿着蓑衣的更夫提灯而过,被他吓了一跳。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天似乎是亮了,却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雨水接天而来,不止何时可终。 定远公府所在的旌善坊住的多是豪门著姓,坊中路上车马往来不绝,青石路上的积水飞溅到卫行歌的身上,他也分毫不动。 北疆少雨,一早起来看见下雨,卫清歌开心得不得了,赤着脚打着伞,还想去水渠里踩水,卫蔷告诉她卫行歌正跪在府门外,她脸上的欢喜顿时都散了。 卫蔷开着窗,一枝正开的新桃横在窗前,委委屈屈地滴着水。 她用手指轻弹了一下花枝,对卫行歌说: “让他先去把该做事做了。” 于是,这一天的上午,整个兵部都看见了卫行歌浑身湿透,一瘸一拐地来交接了他去博州的差事。 那位李主事看见他,连忙问他是怎么了。 卫行歌一言不发,湿冷了一整夜,他的脸上泛着青白,像铁水浇筑出来的。 办完了差事,他回到国公府门前,又跪了下去。 归德郎将跪在定远公府门口的事情被无数双眼睛看见,被无数张嘴传了出去。 有两位郎将联袂而来,为卫行歌求情,他们倒是卫行歌在东都难得有真情分的同袍。 定远公没见。 其中一位面白的郎将说:“你们好歹灌他两口热水,卫郎将他是有功于朝之人,若是身子真有了什么长短,乃国之不幸也。” 卫清歌抱着剑坐在檐下,看看他们,又看了看卫行歌。 两位郎将苦劝无果,强行给卫行歌披了件油布斗篷还是走了。 他们一走,卫清歌就过去把斗篷撤了下来。 卫行歌还是一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看看撑着伞的女孩儿,脸上似乎有笑。 趁着女孩儿靠近她的时候,他说:“清歌莫气,待事了,我请你吃大肉硬饼可好?” “哼!” 申时,有内侍捧着皇后的旨意来请定远公入宫。 定远公吃着窜了羊肉丸子的热汤饼笑着说:“我一外臣,非朝议,非文思殿宣召,天都快黑了,进什么后宫?” 竟然真的就抗旨不遵,把内侍连人带东西给轰出了定远公府。 等皇后的第二份旨意来了,让定远公不得再折磨朝臣,卫蔷看也不看,听也不听,连府门都没让内侍进。 才过了一天,定远公又大大地落了皇后的面子。 明眼人立刻就想到,这是皇后和秦尚书一派想借着归德郎将下定远公的面子,却被定远公给打了回来。 入夜的时候,雨还没停,卫行歌跪了已将近一日。 雨落声里,一阵马蹄疾响,是又有人踏雨而来。 “哟,这不是我们小卫将军吗?看这好腰好背好身板儿,我下次给你写话本的时候,就让你用这个姿势来个老汉推车。” 来人穿着斗篷,下了马到了定远公府门前一摘斗笠,露出了一张如玉似的脸。 “去跟你们国公说,她表弟秦绪秦如端来看自己的好阿姐,她要是连我也不见,我就陪着那卫呆子一起跪水里了。” 片刻之后,有人提着灯笼打着伞,急匆匆把秦绪迎了进去。 卫蔷正坐在榻上对着灯看禁军名册,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渐进,然后有人进了房中,一息之后,那人朗声说: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没想到我的阿姊竟是这样好腰好腿好~美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烧春(“不过是与我家少将军传几...) 东都崇业坊集贤园乃是裴家世代所居,园中有一池名为“平津池”,池边茂竹森森,水竹相映,又以穿凿出的假山造景,每一丛竹子每一片池都景色各异,池中也有小岛,以廊桥勾勒连接在碧池之上。 池中水心亭上,裴道真放下茶碗,苦笑道: “如今这东都,我敢见之人,也只有成瑞与契尘你们二人了。” 坐在他对面之人穿着一身靛青衣袍,年纪四十上下,捋了一把胡子,他连声道:“阿真你心中有怨只管说便是,阿瑶来信与我,告诉我北疆女官之事可解阿盈之困,我哪里想到这定远公在别处要钱要粮要族中子弟,在阿真你这里就连人也要了?” “崔崔成瑞,这都何时了,你还与我讲这轻薄之言?!眼下满东都都以为我裴家是早知了这通商之事,才在于家宴上给定远公做脸,裴家世代清名,几乎要赔了个干净!” 那靛青袍的男人就是崔夫人的大兄崔,时任太常寺卿,他曾在裴家私学读书,与裴道真可以说是自幼相识,自然,这是裴道真的“幼”,毕竟他今年四十有四,足足大了裴道真八岁。 “既然不想去就拒了便是,我家小妹既然爱极了那卫臻,想来她定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你说你不想去,自然有无数人等着去。” “崔施主,裴施主若是不想去,就不会这般生气了。” 说话的是湖心亭中的第三人,他头顶戒疤身穿僧袍,不像另外两人那般端坐,而是斜靠在一旁,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册。 “东都城里世家与寒门争权夺势,裴施主怕是早就呆烦了,北疆之地虽然总传说苦寒,可我在定州的师侄曾言,定远公占了蓟州、平州、檀州一带后只在第一年以定远军兵符作抵,从沧州府借了粮,第二年便还了粮,那之后三州只见人去,未见人逃,四年前大旱,云州新州等定远公辖地不但没有人逃荒,还招了流民去挖井,天灾人祸不断却路无饿殍,这般地方,若非还有经书未曾抄完,贫僧也想去看看。” 崔惊讶道:“北疆十余州大旱之年没有逃民?没人饿死?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事情,契尘大师,此言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崔施主若是不信,就与裴施主同去北疆便是。” 听契尘如此说,崔笑道:“我本以为定远公只找了我家小妹一位说客,没想到三人在座,竟又出了一个。怎么?想让我也去北疆不成?” 书册后,契尘摇了摇头:“崔施主,我与定远公素未谋面,如何做的了她的说客?不过是从师侄来信中听闻北疆之事,便心向往之。我另有一师侄人在麟州,常写信邀我去云游,据他所说,定远公治下若是百姓穷苦,可向有司借来粮种器具去开荒地,凡开荒者,开荒一日便可领一日口粮,无活可做,便可去筑城墙扫街道,皆能糊口,大旱之时定远公亲率定远军开渠掘井,又以工代赈,方保了百姓无人饿死。” 裴道真精通实务,连忙道:“借种借粮、以工代赈,那北疆粮赋几何?地主加租几何?徭役几何?” 契尘放下手中书册,慢慢坐了起来,他看向裴道真,笑着说:“风吹竹林,响声簌簌,是裴施主心动了。” “我非心动,乃是难以算准其收支,北疆十三州,诸多事物竟皆有官府承担,钱从何来?两税法自前朝至今百多年,夏秋两季按田亩征税,看似精简税法却不禁兼并,世家豪门侵占土地,朝廷无地征税,只能另加名目,累加至今冀州等地已近五税其一,去岁丰年,仍有百姓失地而逃……苛税至此,朝中仍是无钱可用,赈灾修路每每捉襟见肘。西北四州羌人连年作乱,为何薛大将军只能按兵不动?各州历经蛮族肆虐吏治懈怠,州县本该拔擢吏员,为何却反其道而行削减俸禄?都是因为无钱可用!” 说着,裴道真站了起来,他出身仕宦世家,先祖皆是名臣贤相,他少年时也有一腔报国之愿,可真入了仕途,他只看见了腐朽疲敝内斗不休的朝堂。 袖内还有定远公给自己的那把短刀,裴道真以指捏了一下,摇摇头,终将自己些许对这朝堂的愤恨夹着对北疆的不解倾倒而出: “卫蔷她在北疆设了八部司分管百姓民生,她治下新州乃是下州,一州官吏之数是冀州这上州的三倍,她还要整顿吏治,从中原要人充填北疆官署,她哪来的钱?她还要养兵打仗,蛮人之凶残,我们这些哭逃离弃西京之人都曾亲眼所见,想要养出一支能力抗蛮族的凶兵,也是要钱的,她的钱从何而来?为何她有钱养官、养兵、养百姓,我们大梁朝堂天下饱学之士尽在,却不行?” 不远处绿竹清池之上有流水从植了兰草的假山间流过,假山上写着三个大字:“洗心涧”。 裴道真背对两位好友看着那几个字,仍觉胸中浊气难散。 契尘瘫坐远处口中道:“阿弥陀佛,裴施主,你心中之惑,贫僧不能解,佛亦不能解,想来你是要往北疆红尘中自度己身了。” 崔如何不知裴道真心中的不甘?张了张嘴,最后他只能是一声叹息:“阿真,你竟是真的想去北疆,那你为何又做如此纠结情态?自去与定远公往来便好,早些将通商之事定下,也省得夜长梦多。” 左手指节扣在亭栏上,裴道真缓缓说:“我并非不想去北疆,成瑞兄,定远公胸有丘壑,与朝中众人不同,我自于府一会,也对她行事极是欣赏,可……可人之相交,不该是畅聊投契,结为知己,而后……” “哈哈哈哈,裴施主,你竟是扭捏在此处?怨那定远公没有三催四请,而是不声不语,一本奏本就将你架在此处?”说完,契尘又朗声大笑了起来。 崔也笑了。 “阿真,她与你见过一次,便能让你动了离朝赴北疆之心,这还不算投契?难道你一把年纪还要装要人三媒六聘的小娘子不成?” “非是只见过一次。”裴道真转过身,叹道,“她还请我吃了一顿蒸猪头,蘸蒜酱抹胡饼,配一壶鹅黄酒,至于投契?大啖猪肉,仿若民间一屠户与亲家谈亲事罢了。” 湖心亭中一时俱是大笑之声,和着风弄翠竹之声响彻于池上。 笑过之后,契尘放下手中书册,道:“裴施主总如此思来想去,竟没想过若此事不成?” 裴道真摇了摇头:“定远公请我吃了一顿猪头,我便知道此事必成。” 裴家闭门谢客,定远公府也很热闹。 短短时日,就有四五家世家的管事送了银钱上门,取走了自家老爷写给定国公的字据,他们还都带了拜帖、请柬,表示自家主人想与定远公叙叙情谊。 定远公府的库房里原本只有些御赐之物,很快就被成箱的银钱填得满满当当,卫清歌高兴得不得了,腰上挂着库房钥匙,每日抱着剑喜气洋洋地跑进跑出。 坐在书房,卫蔷手上的信,抬头,对着窗外正好走过的秦绪说: “阿弟,来替阿姊写封回信。” 其实这定远公府对秦绪来说是个绝好的地方,自家阿姊容色绝美,身姿风度无不使人心折,也不是不亲近人的,卫清歌看着冷冷淡淡,偶尔对着阿姊露出小儿女之态也甚是动人。 每日赏美人也足以慰藉心神,更何况还不止这两位美人。 陈重远继承了河中陈家的斯文好相貌,衣服一脱却是臂粗腰壮,脸身不衬,秦绪乍一见,心中顿时有了不少“文弱书生裂衣反杀匪徒,再与救下的小姐如此这般”的小故事。 至于身材长相都恰好在秦绪的喜好之上的卫行歌就不必说,每次看见他,秦绪就能想到他与书中哪位奇女子在什么好地方颠鸾倒凤,晨起他看见卫行歌用的草靶、条凳,都觉得文思泉涌,睡前再看定国公府里人们提灯而过的角落,也觉得自己下笔如有神。 他每日都替阿姊写信,笔下是恭谨诚恳,那些曲折柔婉激烈难歇的人之大欲在他心中酿了又酿,每到能休息之时便窜回屋中写下自己一日之念,从前任旁人三催四请三五月不见一篇的故事,几日内,他已经攒了七八篇。 偏偏这些话本书稿他无暇带出府去,看那北市书坊老板对着他的书稿如痴如醉之态。 今日,秦绪本是想趁着阿姊在忙就直接出府,人都走到府门口了,又懊恨自己没见到白日垂首忙于正事的阿姊,才想来补上一眼,就又被逮了个正着。 可谓看脸成痴,终受其害。 一双眼睛黏在阿姊面带浅笑的脸上,秦小公子手上的扇子摇啊摇,还是乖乖走进了书房。 看了一眼要回书信,他又抬起了头。 “阿姊,这是陈相的信。” 卫蔷打开了一本拜帖,笑着说:“怎么?你墨宝金贵,不想让陈相得见?” “陈相与祖父争斗多年……” “他们争他们的,与你替我写回信何干?” 虽然当了多年脂粉堆里的纨绔头子,秦绪脑子还是有的,小心捏着手里的信,他说:“阿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陈相请回来对付皇后和祖父的……” 卫蔷放下了手里东西,看向秦绪: “看来你也很明白,我是这朝堂上用来砍人的一把刀,砍的人正是你的祖父。” 秦绪手中的扇子晃了好几下。 卫蔷又笑了:“放心,你阿姊我是人,不是刀,刀为人所使,见血夺命,毫不在乎,我是人,人有所求,且不想见血。” “那……”秦绪眨了眨眼睛,笑着问,“阿姊,那您的所求是什么呢?” “安稳。” 说完两字,卫蔷又拿起一封信。 “我想要的就是世家与寒门势均力敌而皆不敢擅动,朝堂安稳,我在北疆御敌才可安心。” 眼睛转了一下,秦绪往前凑了一步:“阿姊,朝堂安稳竟是你心中所想?” “与其说是心中所想,不如说是将行之路。”卫蔷看向窗外,正午之时,晴光洒地。 “可阿姊一回京就先砍了寒门一刀,如今后党退步,世家张狂……”说到一半,秦绪自己停了下来,他手里的扇子几乎要扇得他着凉了,“阿姊,难道你还要对付世家?” “对付?我此次来洛阳不是要对付世家,我也无意对付寒门。” 秦绪眨了眨眼,几乎想要看向墙上挂的那把刀,定远公一刀吓郑裘之事,他也是如雷贯耳的。 无意对付世家,也无意对付寒门,待阿姊真正要对付什么,便是要用那把刀见血吗? 那阿姊如今让寒门退避世家逢迎又算什么呢?猛虎初到,声震山林? 卫蔷看了他一眼,道:“你写文章,是为磨墨?为提笔?为写出一手好字?” “磨墨提笔写字自然是为了写文章……”秦绪也算灵巧,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姊之意是你心中有想成之大事,所以不管如今做了什么,都是为那大事而做?” 卫蔷却没答他此问,而是说:“想不想随我去北疆?” 秦绪也不追问,扇了两下扇子回复了一贯纨绔做派,他用会被自己祖父逼着抄十遍《礼记》的语气说: “我去了北疆,阿姊能找百十个如卫郎将这般的人物让我写在话本里吗?”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他笑,卫蔷也笑,笑完之后说:“想要找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去结交,北疆没一个闲人,我哪能给你找百十个人过来?” 一收扇子,秦绪的心中多了几分好奇,他说:“那阿姊让我去北疆做何事啊?” “书吏吧,你文辞清楚,下笔流畅,笔迹也端正,当书吏很合适。” 秦小公子呆住了。 他看看自己练了十年柳体的手,又看看等着他去回复书信的纸笔,表情渐渐委屈了起来。 “书吏?我?阿姊,你三番两次让我去北疆,竟是只想让我当个书吏?” 卫蔷的语气倒是十分理所当然:“从书吏做起,勤恳一些,熬个三年五载能做县官,要是在实务上有一技之长,进了部司,也能做到部司主官。” 似乎并无不妥。 秦绪呆愣愣坐在书案之前,拿起笔才发现墨池已经干了,又去磨墨。 拿起墨条,他想起了阿姊之前的话,不禁有些难过地说道: “阿姊,你要我去北疆,也只是想要个能用的人而已,至于这人是不是秦绪,是不是你阿弟,无关紧要,我说的可对?” 窗外微风掠动了卫蔷的发丝,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想要你去北疆,是因为你恃才而不恃家世,重人而不重衣冠,这二者已经极是难得了。” 秦绪起笔开始写卫蔷给陈伯横的回信,这一日余下的时辰里,他脑中罕见地淡去了那些风花雪月。 夜晚,他回到院中,透过树影看向北天。 “恃才而不恃家世,重人而不重衣冠,北疆,竟是如此一个狂徒云集之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夜中(“元帅,我们找到了那些内...) 定远公卫蔷,回朝的第一天就像是一阵从北疆吹来的狂风,吹得偌大洛阳人仰马翻。 卫蔷被留在宫里赐了膳,因为喝了酒,回来的时候没骑马,坐了圣人赏的车马。 她一身滚边绣锦的黑袍,下了马车活动一下脖子,她带着几分酒意随手就把头上的发冠解了,一头黑发披垂,夜风袭来,显得她比平时纤弱得多,酒色上脸,却也遮不住她脸上些微的苍白。 “清歌,你坐在院门口干什么?” 卫清歌抱着剑嘟着嘴站起来,说:“家主,这里面都是派来伺候你的人,要花好多钱啊!还有白天那些马和铠甲,他们说不是给我们的,那么好的马,那么好的铠甲!” 小姑娘对亲王仪仗里的兵甲马匹念念不忘,说着说着就更伤心了:“怎么办啊家主,咱们是不是要做亏本买卖了。” 卫蔷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着说: “不是还送来了真金白银的赏赐?怎么就算是赔了?” 卫清歌双手捂着脑门只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家主:“真金白银哪有马匹铠甲好呀。” “天天就想着马匹铠甲,我带你来东都,是让你把国公府内外管起来的,你管了吗?问了吗?怕养人花钱,你就该问清楚,这府中被送来的下人是属于哪个司监,籍册是落在定远公府,还是依然归属紫微宫,若人是咱们的,正好带回北疆去,若人不是咱们的,他们每月俸禄也跟咱们没关系。” “是、是这样吗?” “傻,你这傻啊,是好不了了。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就没见过一个治好了傻气的姑娘。” 嘴里抱怨着,卫蔷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后她退后了几步,抬起头,看着国公府正门前的牌匾。 “镇国定远公府……这定远公府的洛阳别宅,还真是山河如旧,舞乐升平……这匾是谁送来的?” 卫蔷问的不是卫清歌,而是早就侍立在旁的青衣仆从,其中一个衣服颜色略深,样子略好,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回国公,是两日前肃王派人送来的。” “肃王?赵启恒?他倒是有心了,还能寻到我们卫家当年的牌匾。明日替我写一封拜帖给他。” 那人立刻行礼应道:“是,国公大人。” 当朝定远公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迈进了灯火辉煌的镇国定远公府。 一众仆从乌压压跪了一地。 “恭迎国公回府。” 卫蔷转头看向自己的右边,愣了一下,又笑了。 对啊,她不是跟着阿爹回家的那个小阿蔷了。 这偌大国公府里,只有她了。 手指到刀柄上拈了一下,卫蔷说: “我只有两条规矩给你们。第一,书房不准进,第二,卧房不准守。其余你们就跟从前一样,卫清歌在北疆替我打理内务,在府中一应安排你们听她的,若是跟你们从前规矩不同,你们也听她的,她住得离我近一点就行。另外在客院收拾两个院子,一个给河中府陈家陈五郎,一个给归德郎将卫行歌。” 听着卫蔷说完,卫清歌小声说:“陈猫猫说他今天去大伯家打声招呼,明天就过来。行歌……我今天没见到他。” “没见到他?”卫蔷快步向内院走去,低声对卫清歌说,“那小子怕是又要唱戏了。” “家主,今日吃药么?” 卫蔷脚下一顿,婆娑树影恰遮住了她半边脸,她苦笑了一下,说:“今日喝了酒,别吃药了吧。” 小姑娘拽住了卫蔷的衣角:“家主……” 夜色中,一队人骑着马飞驰向前,他们黑色的铠甲几乎与渐渐沉下的夜晚融了在一起。 赶在城门要关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东都门外。 却在城门处被人拦下了。 “李大人?” “卫郎将,我可是久侯你多时了,可否借步与我一叙?” 坐在马上黑甲男子原本应该是英朗清俊的长相,只可惜眼下有一道横疤,在灯光中平白多了几分的凶色。 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建春门,一拱手道:“卑职身负兵部调令,明早还要交差,还望李大人见谅。” “哎呀,卫郎将,你何必与我如此客套,我可是领了差事来城门接你的。”穿着青袍的文士身上带着一分酒气,说,“今日禁军左部的昭武副尉刘副尉续弦之喜,知道你乘夜色而归,我可是赌了两坛好酒,定要将你请去同乐的。” 卫行歌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李大人,明日我……” “卫郎将不要与我搪塞,我这个兵部的库部主事虽然官职小得可怜,在部中行走还是通达的,明日一早我就带了你交差的文书替你在员外郎处打声招呼,如何?” 听对方言辞恳切,面上还有几分恳求之意,卫行歌就有些犹豫。 自从四年前平定废王之乱留在了东都,卫行歌和他麾下五百被并入禁军的黑甲军便被被禁军其他各部排挤,他也是苦心经营了多年,才有了一份如今好人缘。 那位姓李的兵部库部主事略压低了两分声音,说道:“卫郎将,定远公将要还朝,我听说陛下有意将整个禁军交给她手里操练,你是她北疆旧部,平步青云近在眼前,不会就这么小看了我们这些故交旧友吧?” “不敢。”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卫行歌只能答应了。 东都之酒味淡薄,酒过三巡,卫行歌也觉得还好,那位昭武副尉请的人不多,倒是个个热情,围着他一再劝酒,又连饮了十几杯,他眉目间多了几分滞涩,脸也红了起来。 这时,门口突然闹了起来。 几个穿着黑甲的人冲破别人的阻拦冲了进来: “将军!将军!国公今日就已归朝!” 第一遍听到,卫行歌还有些茫然:“什么?归朝?” “是国公!国公大人上午被圣人用亲王仪仗接回东都了!将军!” 卫行歌猛地站了起来,又觉得脚下不稳,他回首看了一眼酒杯,双手行礼,勾了一下嘴唇,慢慢道:“多谢诸位今日盛情款待,来日,我必然回请。” 他几乎是被自己的兵连拖带架抢出去的。 那些人看着他如此狼狈,脸上都带了笑。 其中姓李的那人笑着说:“定远公孤身归朝,却被圣人委派了统御禁军之责,她能用的不过这卫行歌和他手下五百兵,也不知道她找了一整日也没找到的人这么一身酒气去了,她还能有几分好气度。” 宵禁已起,黑甲军士们持令牌飞驰于道上。 卫行歌无力独自骑马,他坐在一个兵士后面,皱着眉低声说:“一会儿,无论元帅如何罚我……” 那兵士笑着说:“纯钧将军放心,我们转身就走,绝不求情。” “那就好。刚刚那些人,你们都记住了么?” “如将军安排,都记下了。” “最迟明日午前,将东西都准备好。” “是,将军。” 终于行到了定远公府门前,卫行歌几乎是跌落下马,解下腰间佩刀,他努力站定,大声说:“定远军纯钧部卫行歌,求见国公大人。” 消息通传进了府内,只穿着中衣的卫蔷看了眼开着的窗,窗外的风冷冷的,带着一股湿气。 她把手里的药吞下去,站起来放下杯子说:“就让他在外面跪着醒酒,别脏了我府中的石头。” “是。” 那传了消息的仆从刚走出住院,一回身,看见正房的灯火已经熄了。 国公府门口,两盏“定远”灯悬在檐下幽幽亮着,卫行歌跪在台阶下,一动也不动。 后半夜下起了雨。 雨水打在身上,卫行歌动也不动。 穿着蓑衣的更夫提灯而过,被他吓了一跳。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天似乎是亮了,却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雨水接天而来,不止何时可终。 定远公府所在的旌善坊住的多是豪门著姓,坊中路上车马往来不绝,青石路上的积水飞溅到卫行歌的身上,他也分毫不动。 北疆少雨,一早起来看见下雨,卫清歌开心得不得了,赤着脚打着伞,还想去水渠里踩水,卫蔷告诉她卫行歌正跪在府门外,她脸上的欢喜顿时都散了。 卫蔷开着窗,一枝正开的新桃横在窗前,委委屈屈地滴着水。 她用手指轻弹了一下花枝,对卫行歌说: “让他先去把该做事做了。” 于是,这一天的上午,整个兵部都看见了卫行歌浑身湿透,一瘸一拐地来交接了他去博州的差事。 那位李主事看见他,连忙问他是怎么了。 卫行歌一言不发,湿冷了一整夜,他的脸上泛着青白,像铁水浇筑出来的。 办完了差事,他回到国公府门前,又跪了下去。 归德郎将跪在定远公府门口的事情被无数双眼睛看见,被无数张嘴传了出去。 有两位郎将联袂而来,为卫行歌求情,他们倒是卫行歌在东都难得有真情分的同袍。 定远公没见。 其中一位面白的郎将说:“你们好歹灌他两口热水,卫郎将他是有功于朝之人,若是身子真有了什么长短,乃国之不幸也。” 卫清歌抱着剑坐在檐下,看看他们,又看了看卫行歌。 两位郎将苦劝无果,强行给卫行歌披了件油布斗篷还是走了。 他们一走,卫清歌就过去把斗篷撤了下来。 卫行歌还是一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看看撑着伞的女孩儿,脸上似乎有笑。 趁着女孩儿靠近她的时候,他说:“清歌莫气,待事了,我请你吃大肉硬饼可好?” “哼!” 申时,有内侍捧着皇后的旨意来请定远公入宫。 定远公吃着窜了羊肉丸子的热汤饼笑着说:“我一外臣,非朝议,非文思殿宣召,天都快黑了,进什么后宫?” 竟然真的就抗旨不遵,把内侍连人带东西给轰出了定远公府。 等皇后的第二份旨意来了,让定远公不得再折磨朝臣,卫蔷看也不看,听也不听,连府门都没让内侍进。 才过了一天,定远公又大大地落了皇后的面子。 明眼人立刻就想到,这是皇后和秦尚书一派想借着归德郎将下定远公的面子,却被定远公给打了回来。 入夜的时候,雨还没停,卫行歌跪了已将近一日。 雨落声里,一阵马蹄疾响,是又有人踏雨而来。 “哟,这不是我们小卫将军吗?看这好腰好背好身板儿,我下次给你写话本的时候,就让你用这个姿势来个老汉推车。” 来人穿着斗篷,下了马到了定远公府门前一摘斗笠,露出了一张如玉似的脸。 “去跟你们国公说,她表弟秦绪秦如端来看自己的好阿姐,她要是连我也不见,我就陪着那卫呆子一起跪水里了。” 片刻之后,有人提着灯笼打着伞,急匆匆把秦绪迎了进去。 卫蔷正坐在榻上对着灯看禁军名册,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渐进,然后有人进了房中,一息之后,那人朗声说: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没想到我的阿姊竟是这样好腰好腿好~美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竟是(“不是扮作,我从未说过自...) 不出郑裘所料, 听闻女儿要被封为女官留在宫中,裴道真果然站了出来,道:“皇后娘娘, 小女年幼,平素顽劣, 能为圣人祈福已是天大的福气, 实在不堪为女官。” “裴侍郎过谦了。” 女子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一众女子在上阳宫中随太妃给圣人祈福,太妃常言她们娴静文雅,安分勤谨,于祈福事上至恭至敬,既然是恩典, 裴侍郎就不必推辞了。” 裴道真忍不住看向自己身侧与身后。 只有寥寥几个世家朝官站了出来,也都是官职不高之人。 各家几十名女孩儿就要这样陷入上阳宫中从此不见天日,众人如他所料的那般无动于衷。 郑裘收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若只是裴道真, 他也愿意为自己的女儿说几句话, 可现在姜清玄要对付的是卫臻。 这就不能怪他多衡量几分了。 这时有人出声道:“皇后娘娘, 即使是入宫做女官, 也有与家人告别之期,此圣人之仁也, 当日禁军临门带走了一众女子,也非以在册女官之名,如今加恩, 可否放她们归家几日, 以彰圣人之仁德?” 说话之人是陈伯横。 到了此时, 他这闭口相公终于站出来,为了那些被带进上阳宫的世家女儿们说了一句话: 明堂上, 姜清玄看向陈伯横,突然一笑,而后说道: “陈相公,既入宫闱哪能轻易进出?还是免了罢,宫孝女之事可一不可再。” 陈伯横的眉头轻轻跳了一下。 所谓宫孝女乃是太宗时的一名女子,生的容色姝丽,太宗好往山中狩猎,于河边偶见,欲纳以为妃子,知她父母早亡,家只有祖母一人,便特允她回家三日拜别祖母。 可没想到第三日夜里她祖母吞了太宗赏赐的黄金自杀,那女子剪去了满头青丝跪求出家,按律将被处死。儒生们知晓此事,纷纷为那女子写诗作赋称其孝,太宗在朝臣劝说下为彰显仁德收拢人心,便允了那女子出家,人们不知其姓名,便以宫孝女称之。 虽然这一事上有那么几分以民心改天意的意味,可从那之后封妃便再无归家之例。 陈伯横一时难言。 旁人提起宫孝女之事不过是个旧例,可当时有两人可谓是全力推动其免死之事,一人挥洒长诗提振人心,引得满京皆议此事,也有一人通联各世家中年轻怀善之人,终于打通关节,将百姓陈情送到了御前。 前一人,曾被满京唤其“白衣郎”,如今正是当朝尚书令。 后一人,曾被世家叫做“麒麟儿”,如今是当朝丞相。 陈伯横竟一时无言。 当日皇后趁着上朝之时突然派了禁军从各家在东都的府中带走了一众女子,各家毫无防备,若是能让那些女子回家,短短一两日,祖母哭瞎、佛像崩倒……只要世家愿意,只要给他们短短时日,他们能想出无数留下自己女儿的方法,炮制出无数的“宫孝女”。 这没了胡子的姜假仙儿几乎就是明着在说:“当初老子干过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跟我装什么正经人?” 这人!这人? 一言拦住陈伯横的姜清玄转回头去,又道:“册封女官乃是皇后权责,还请皇后娘娘定夺。” “皇后权责?”卫蔷看着他,“皇后权责乃是后宫之事,尚书令将之拿到朝议上来说,自然是要议之,论之,哪有可说不可议之理呢?” 珠帘轻动,坐在御座之后对皇后开口道: “定远公是想议本宫执掌后宫之权?” 明堂上挎刀而立的定远公道:“微臣不敢。” “不敢?既然不敢,那便听着我下旨,传旨内廷,一干祈福女官有功于国,封为尚书院女官以示恩赏,仍在上阳宫侍奉,盼其勤谨诗书,恪尽职守,不负圣人与我之信任。” 说完,卫薇的一双眼睛透过珠帘的缝隙看向卫蔷。 “定远公,如此,你可满意了?” 满意,很满意。 一下朝,裴道真就骑着马径直去了旌善坊定远公府。 脸上愤恨之色路人皆可见之。 定远公府内,卫蔷让卫清歌去端了几张掺了肉酱的胡饼来吃。 “我这婢女别的不会,整治吃食的巧思还是颇多的。” 说着话,卫蔷引着裴道真入了定远公府的书房。 裴道真自进了院子发现此中庭院开阔,连一侍奉之人也无,便知道此处是定远公与亲信议事之所。 定远公府的书房陈设甚是简单,有几张胡凳围在一张书案周围,书案正对南窗,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有两支快要写秃的笔被放在一侧,显然是舍不得扔,砚台是寻常品相,一旁的墨条用去了大半,笔洗也是寻常陶制的,内侧放了些被拆开的书信和本章,只看案上,更像是个勤于书写的清寒文士所用。 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大弓,另一面墙是一书架,上面只有小半摆了书,裴道真看见一本斜放的书乃是《九章算术论解》,显然是被看过的。 不知为何,他心中对定远公更多了两份亲近之感。 卫蔷不知这裴道真又在心里想着什么,看着窗外的海棠说道: “女官一步既成,剩下的便是等。” 裴道真谈了一口气:“只盼阿盈在上阳宫不要太过心急。” “急也无妨。” 卫蔷笑着道:“嫂夫人在家也可急一些,在寺庙上香晕倒之类矫□□劳烦她只管做一些,再有你那儿子,有空在街上遇到了我家行歌之类,只管打一场。” 裴道真:“……” 他想起了归德郎将那英武之姿。 片刻后,他喃喃道:“国公大人,我那犬子纵使是急,也不至于疯了。” 卫蔷哈哈大笑。 裴道真也不禁笑了。 “裴侍郎可知令爱如今情状如何?” 听到对方此问,裴道真想叹气,又忍住了。 “上阳宫荒废了大半,只有几位老太妃连同罪妃住在其中,说是行宫,与一牢狱也无甚区别,一众小女孩儿不过是艰难求生罢了,好在宫人日子艰难,掏些钱与他们,也能帮忙照应一下。” 罪妃。 恍惚一下,卫蔷才想到那“罪妃”是谁――先帝废后,申氏。 她垂下眼眸,手指在案上轻蹭了一下。 “若我没记错,先帝身旁侍候之人也多是被送去了上阳宫养老。” 裴道真想了一下,回道:“先帝去后,几位身边侍奉的大内官皆殉了,留下的小黄门之类倒是去了上阳宫,如今的上阳宫管事胡好女,在先帝时算是得用之人,废太子一事上也曾有护驾之功。他与紫微宫一众成了只认皇后的势利小人不同,不论是谁家求到了面前,颜面上都给了几分,名声倒还不错。” 卫蔷点了点头:“我知此人,有他在,想来令爱虽然不至于锦衣玉食如旧,也不至于受了皮肉之苦。” 如花般女子陷入深宫,还是被皇后用禁军强请,又是放在圣人登基后从未去过的皇宫……朕说起来还不如坐个牢,好歹有个刑期又或是死期。 锦衣玉食的姑娘如今沦落到不受皮肉之苦便是好事了?想起此事裴道真心中泛苦,却不敢与眼前之人多说。 旧年无人比她苦,更无人惜她苦,这便是人世至苦之事。 “定远公,你说要等,我们要等到世家纷纷将子弟送往丰州之时?那要等到何时?” “也快了,我散往各州的乌护金饼已陆续落入世家之手,于家不是已经开始动了起来?待到圣人不想让世家在丰州做大之时,我们便可做局,让他想起上阳宫中的‘世家官吏’了。” “可世人眼中,女官终究是内官……” “裴侍郎,你是不是忘了北疆有多少女官?” 听闻此言,裴道真突觉心中一跳。 “国公大人,你欲将北疆女官之事公之于天下?我只怕朝堂震动,会徒生些波澜。” 卫蔷淡淡道:“已经有一个我站在了武将之首,想来文武百官也都该习惯了,况且,朝上也不止我一个女子。” “不止?” 裴道真记性甚好,他回忆北疆官员名册,名册上并无男女性别,他只能靠每人身份一一对应,突然,他想起了一人。 那人如卫行歌一般在朝中有官职,平素往返于东都与北疆之间,与长袖善舞的卫行歌不同,“他”以悍勇寡言著称。 “他……她……也是女子?” 卫蔷看了他一眼,便知他想到的人是谁。 遂又笑了。 “她也是先帝赐的官,也在满朝文武面前站了这么多年,想来能让他们更习惯一些。” 清风掠动发丝,她笑起来竟然有几分狡黠之色。 裴道真苦笑:“国公大人,莫说明堂上下朝臣,下官已被吓到了。” 正说话间,卫清歌端着刚出炉的胡饼进了院子,脸上笑意盈盈道: “家主,行歌带了羊乳回来,大厨娘说可做金乳酪当午食,我只管端了两碗羊乳来。” 羊乳补脾肾,富人家中多以之供老病之人养身,裴道真平素不喜羊乳,今日却端起来喝了。 一饮而尽。 离了定远公府,他一张脸冷硬如铁,骑马而过,旁人皆知其是与定远公大吵一架。 “哼。” 裴道真面冷,心中也有一股气性。 那伍显文能算又如何,定远公为他看起了《九章算术》又如何。 他这一碗羊奶,也不比定远公府一桌酒菜差了什么。 毕竟,他还有一顿蒸猪头做底。 “那人竟是女子?” 裴道真猛的一拉马缰,突然想起自己疏忽了何事。 “她不是断袖吗?” 而此时,有人刚入洛阳,风尘仆仆,自北而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邱氏(“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与人...) 穿着女装的卫燕歌仿佛与平日处处不同, 又仿佛处处依旧,她眉目坦然,一双澄蓝的眼眸像是藏了天的一角在其中。 杜明辛能从里面看见自己此时的尴尬情态。 “少……你……我……昔日太学中排戏, 有人说该让你演那不借铁扇的罗刹女,偏偏我……” “我确实演不出为一男子嗔痴恨憎之状, 是你懂我, ” 听卫燕歌如此说,杜明辛唇齿又凝涩在了一处。 每年孔子寿诞,太学学子都要做些戏耍,杜明辛带人排那《美猴王戏耍罗刹女》有人便说让卫燕歌来演那罗刹女,杜明辛明言反对, 开口便是“我家少将军明明一堂堂伟男子,若因长相非凡就要演罗刹女,那雷公脸美猴王也演得。” 堂堂伟男子…… 乾元末年的东都太学里塞满了世家子弟,他们刚刚从被蛮族一把火烧了的长安里逃出来, 是一群奔哭嚎啕的丧家之犬, 杜明辛比旁人更凄惨, 他自小仰望的祖父被剥去衣冠砍去头颅, 被申家人挑在枪尖招摇过市,他自己被爹娘带去房州避祸, 回到太学,昔日敬他是宰相亲孙的同窗纷纷冷了嘴脸。 卫燕歌与他们都不一样,她能杀蛮族, 也能杀申家逆党。 她走在太学里, 如孤狼路过了成群结队夹着尾巴的狗。 她是人们所唾骂的混血贱种, 可她也姓卫,那时的人们见多了被打烂的膝盖, 见过了向权势低头的枯瘦影子,见过了不屈者的头颅和自以为之人的血。 唯英雄少见。 唯一英雄在太学。 大概也就是如此,观品貌性情,论军功赫赫,横看竖看这许多年,杜明辛都没看出来自己口口声声叫了无数声的少将军竟然是一女子。 杜明辛看了看自己完好的衣袖,也看见了卫燕歌还扶着自己的那只手。 他突觉耳廓发烫,额头也有汗沁了出来。 主座上,卫蔷一抬手,勉强遮住了自己的笑,她看向于崇,说道: “于大卿今日请我来,想必是能解了丰州督府人手不足之难。” 于崇端着酒盏,笑得极为爽朗:“定远公一力筹办边市通商一事,既然有难,我们这几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将酒饮下,他招手让人拿来了一本册子。 “于氏子弟虽然没什么天纵奇才,报国之心从来不缺,此名册上是于家及冠后还未入仕的子弟,定远公只管从上面挑五个得用的。” 卫蔷看了一眼被于崇托在手上的册子,接过来放在了案上。 “于大卿高义!当日我说一个子弟折算钱五千贯,被尚书令给否了,唉,不然,我眼下就能爽快说上一句‘丰州边市竞标一事河南于氏已投两万五千贯!’岂不痛快?” 嘴里说着痛快,却是在明言不能以人折钱,于崇虽然一心让自家子弟把握丰州,并没想过算钱一事,心中也有些不痛快。 明明已经在北疆跟乌护做起了生意,怎么这定远公还是一副没见过钱的穷酸之态? “国公大人说笑了,为国出力之事怎能算钱呢?倒是尚书令……实不相瞒,下官亦曾是户部侍郎,先帝时每年为北疆拨付军费一事也经过下官之手,可惜圣人继位就拔擢如今的尚书令为户部尚书,他新官上任就说要削减靡费,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对定远军军费下手,只恨那时我已被调任光禄寺卿,不在其位,也无力为国公大人做些什么。” 于崇为何对姜清玄一口一个“姜老狗”,正是因为那道貌岸然的姜老头儿夺去了他本视为囊中物的户部尚书一职。 此事,在座之人几乎尽知。 于府的酒菜一如往常般奢靡,众人面前案上摆一瓷盘,上面放着一只被炮制好的鹌鹑,肉质细嫩的鹌鹑在厨子手中活活褪去毛,用滚水烫过之后开膛破肚再用油酱涂抹,最后上火炙烤,这道菜还有个叫“箸头春”的名字,乃是前唐时的名菜。凡有钱者,好食飞禽而非走兽,凡是活的飞禽,在南市都叫价极高,像这活鹌鹑,两三只便值一贯钱,在座十数人,便是十几只鹌鹑,光这一道菜就要花费五六贯,可换米几百斗,养活一县百姓数日。 牙箸夹起一块鹌鹑腿,眼角见廊柱上绡纱轻舞,卫蔷忽而一笑:“对了,于大卿,丰州偏远,被蛮族盘踞那么多年,几乎已不剩什么,您族中人若要去,怕是要从兴建房舍做起。” 于崇心中一动,到了此时,这定远公居然还要从他身上盘剥银钱?她到底知不知道她从乌护换来的金饼已经流入了中原,她怎么总是能豁出脸面来刮世家地皮? “国公大人说得极是,兴建房舍必不可少,这样,我族中另选二十工匠送往丰州,立时开始修建房屋,至于一应花费,也由我府中承担,如何?” 一旁,郑裘一直默默听着于崇与定远公交谈,听到于崇已经说了于氏子弟任选定远公居然还开口讨要那些人的住处开销,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国公大人,我有两族弟,精于《礼》,听闻定远公在北疆创下的功业,他们亦心向往之,如今丰州百废待兴,想来也需要些熟知礼法之人,他们亦可替国公大人与丰州世家联络。” 定远公还未回答,不知何时坐在了卫燕歌邻座的杜明辛已经笑出了声。 “少将军,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与人求财,一面要教人道理,何等难堪而不自知?” 他似乎还要再嘲讽两句,看了卫燕歌一眼,又闭上了嘴。 郑裘胖手一握,心中知道今日实在不是与小辈争执之时。 “郑侍郎不必白白费心。”卫蔷喝了一口酒,笑着道,“丰州没有世家。” 郑裘愣了一下,他张了张嘴,道: “丰州邱氏……” “早在丰州沦陷之时被蛮人屠杀了干净。” 卫蔷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用牙箸夹了一块炙虾放入口中。 她说得极是轻易,仿佛事情本就如此,其他人的脸色却变了,他们不由得看向席末,那里坐着一穿赭绸的中年男子。 那人站了起来,道:“定远公,在下邱亨,竟不知丰州邱氏竟然已经不存于世。十三年前蛮人侵入丰州,我被家仆护送至太原,后至东都投奔族叔,从无一日忘了重振丰州邱氏门楣,可今日国公大人竟然说丰州邱氏不存,恕在下……” “哈。”卫蔷笑了,“邱氏存不存,不就看你们这些活着的人是不是尽了力么?怎么还要我这唇齿给你们盖个印?前唐在丰州兴建石城,迁入农户,到了大梁建国,你邱家能在丰州枝繁叶茂,靠的是先辈审时度势,奉大梁为正统,靠的是定远公戍卫北疆,靠的是丰州百姓奉你们为护卫百姓的一地世家,十三年前你怎么也已成人了吧?你们丰州邱家若是抵抗至死,你在此地,我也可以赞一声英勇,可你们奉上黄金白金丝绸布匹,连自家女儿都给了蛮族,从丰州逃到长城内的百姓快把你家如何开门,如何送金,如何献女,如何跪下给的故事讲遍了……丰州邱家,丰州还认你么?时至今日,丰州有了边市之利,你倒是记起来自己家祖坟在何处了,这十几年来你哪怕入我定远军,说一句“不复丰州誓不还”,我也敬你有两分世家骨气,可你什么都没有,唯有脸皮生得比现下丰州城的城墙还厚。” 风动荷叶,绡纱飞舞,幽兰盛开,廊下冷寂。 于崇想起自己在定远公来之前说“于府不是毫无风度公然讥嘲他人之地”。 定远公还不如拔刀。 费口舌说这些做什么?她说了,自己该如何圆场? 这时,郑裘颇为费劲地站了起来。 “国公大人,各世家在各地经营多年,纵使没有功劳,也有几分劳苦,当年北疆战事一起,世家基业被毁乃是莫大惨事,既然北疆已收复,那……” 听着郑裘的话,于崇心中长叹一口气,额头突突作痛,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与人求财,一面要教人道理,何等难堪而不自知? 噫?这话是何人所说? 郑裘话说了一半便闭上了嘴。 因为定远公站了起来。 定远公腰间横着刀站了起来! 在脑子有所反应之前,郑裘的一只脚已经微微抬了起来。 杜明辛拎着酒壶笑出了声,定远公刚一站起来郑侍郎就欲拔足狂奔,这是何等丑态?! “说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郑侍郎,你可还记得卫氏郡望在何处?” 定远公缓步而行,一步一步,走到了郑裘的面前,在郑裘几乎要跳起来的时候,她越过郑裘,走向了一根廊柱。 郑裘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有人替他道:“河东卫氏郡望自然在并州,后初代定远公先后攻下长安洛阳立下大功,高祖亲口道定远公乃是两京卫氏,赐下两京城外数千亩良田,让卫氏立堂。” 说话的又是杜明辛。 在场众人皆有些慌张。 两京世家之名,如今指的是郡望环绕两京的世家,可最初,指的是八位因军功而被高祖赐两京立堂的武将,八人之首就是初代定远公卫奇。 可后来世事变迁,八家相继衰落,仅剩的卫家也毁于申氏之首,这十多年来号称两京世家的十三世家多在两京附近大肆吞并田亩,真要说起来,其中有多少曾经是卫家的? “这么说来,我卫家对两京也算有些苦劳。” 卫蔷拈起一条绡纱,脸上挂了几分轻笑。 突然间,她握紧了刀柄,一道流光闪过,一条绡纱落入了她的手中。 郑裘的身子晃了晃。 满堂无声。 刚刚自称是丰州邱氏的那人跌坐在了地上。 “在座诸位,我知道,随着北疆平定,昔日北疆世家都想起了自家的地,自家的钱,自家占据一方的好日子,但是,若各位再入今日一般,让这些人现于我的面前,我这卫家女,就要想起我卫家的地,卫家的钱……到那时,只怕我就不得不向各位来讨债了。” 拎着手中的绡纱,她快步走回到自己的主座之前,竟然堂而皇之地将那“箸头春”以绡纱包裹,放入了袖中。 “燕歌,这酒席没意思,我们走吧。” “是,元帅。” 所有人皆看着这两人离开,于崇看看被留在案上的于家子弟名册,再看向那邱氏和引邱氏来的郑裘,几乎动了杀念。 杜明辛一双眼睛盯着卫燕歌,看她扶着蓝色的罗裙大步前行,却未追上去。 卫家在两京的地,杜氏也占了不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有家(“你跟我走吧。”...) 走出于府大门, 卫蔷回头看了一眼。 “那小子怎么没跟出来?” 卫燕歌在她旁边牵着马默不作声,她又转过去看向自家的承影将军: “燕歌,那小子竟然今日才知道你是女子?他莫不是眼疾比越霓裳还要重?” 说话时, 卫蔷将袖子里装得“箸头春”掏了出来,又说道:“这个带回去给清歌、宋岳还有你带回来的那些兵都尝尝。” 小小一份自然不够每个人吃个肉丝, 切碎了抹在胡饼上也算吃了味道。 卫燕歌站住, 从袖中也掏出了一个青色素帕,里而亦包了“箸头春”。 斜眼看着那绣了深青竹子帕子,卫蔷似笑非笑地说:“你这份看着比我多上一倍呢。” 多了的自然是杜明辛给的,连帕子都是杜明辛给的。 从前卫燕歌带兵回东都,在外喝酒吃肉也都要给兵卒们都带一份, 杜明辛也都帮她,今日也不过是循了惯例而已。 偏偏就逗到了卫蔷,见卫燕歌而无表情将三份“箸头春”都收了起来,她拉着马的缰绳笑个不停。 “燕歌, 这小子还真有些意思。” 卫燕歌看着卫蔷, 道:“他只比您小一岁。” “咳。”卫蔷一下止了笑, 扶着腰站了起来。 “我都忘了, 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你也已经十一了,这些年被你们一口一个家主叫着, 看见头发还没白的就觉得皆是小辈。” 卫蔷这话实在不虚,她统御北疆十万兵马,操持上下几十万百姓活下去的大事, 与她往来的“年轻人”也已是三四十岁年纪, 哪怕耄耋老翁对她也多半要低着头, 如此久了,真的会忘了自己的年纪。 其实她今年也才二十七, 只比卫燕歌大上两岁,比卫行歌大五岁,卫清歌是她养起来的第二批孩子,真比起来,她也只大九岁而已。 “家主,您当初捡到我的时候才十三,我小时候偶尔也会想您除了打架和打仗之外什么都不会,也还没长大。”卫燕歌轻声说道。 卫蔷笑了,她拍了一下卫燕歌的肩膀。 “我那时只会打架打仗么?不也把你喂得有了些肉?再说了,你最先学会的也是打架呀,不光会打架,还会握着刀跟在我身后补刀,那些土匪,你见一个捅一个,下手比我还狠。” 说起十几年前的旧事,卫蔷的眼睛里像是有细小的星子。 卫燕歌跟卫蔷一起往前走,听着她说起如何教自己学武。 卫燕歌是卫蔷在北疆捡到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卫蔷自己也是流落北疆的孩子,身无分文,因为没找到定远军的虎符,申家意图对她赶尽杀绝,亲戚故旧要么畏申家之势,要么就想让卫蔷被深深地藏起来,从此无声无息,苟且自身保一世平安。 可卫蔷并不想成为卫家活着的坟。 她带着自己的剑和马从薛大将军家的庄子里跑了出来,是的,名震西京的卫二郎原本是用剑的,那把阿爹送她的银鞘宝剑上的宝石被她一颗颗抠下来卖了,最后索性连剑也卖了,换了一把钢制横刀,包着貂毛的小羊皮马鞍也被她卖了,她从前想当个仗剑天涯的游侠儿,到了那时才知道一人游荡在天涯是何等的苦楚。 最后,连从小陪着她的那匹“御霄汉”也受了伤,被她送给了太原一位懂马的人家。 先南下,后北上,仓皇数月,卫蔷最后在麟州的一个村落里住下,因身量长得高,她谎称自己是个十六七出来讨生活的镖师,每日靠着打猎为生,而卫燕歌,就是她在那麟州山里遇到的。 那时候卫燕歌还没有名字,因为她的眼睛头发,村里父老当她是山鬼妖怪之类,每次见了就要敲锣,然后用木棍驱赶她。 这只“山鬼妖怪”虽然干瘦得像树枝,身体却很敏捷,除非真的饿到不行,也不会跑到村落周围来。 卫蔷的自幼跟着阿爹走南闯北,见识比他们高出不少,知道这不过是个有异族血统的孩子。 无依无靠看不见前程的卫蔷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处,仇敌在长安,她连长安都进不去,爹娘兄长的仇她报不了,两个失散的妹妹她也无力去救,一柄钢刀在手,她劈不开自己恨的这天下,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为眼前这个孩子做些什么。 只是每日用野兔换来的蒸饼,她下次进山的时候就分给那个孩子两个。 后来她慢慢就知道了,那孩子有个娘,就在深山的山洞里,大概是病了,所以让总让这个孩子出来找吃的。 卫蔷就把放在石头上的蒸饼换成了四个。 还把最后的宝石去药房换了养身的药丸子,也一并留在了石头上。 那个冬天的雪极大,一夜醒来,卫蔷知道村里有老人家的房子被雪压塌,一夜间无声无息死了好些人。 卫蔷裹着熊皮趟着雪上了山,脚都要冻僵了,才总算在山是找到了一堆兔子皮堆起来的山。 刨开兔子皮,卫蔷看见了那个蓝眼睛的孩子,和她怀里紧紧抱着的娘。 她娘的脸已经青了,嘴里还塞着药丸和蒸饼。 卫蔷看一眼便知道,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她把自己身上的熊皮披在了那个孩子快要冷下去的身子上。 “你跟我走吧。”她说得有些笨拙,其实她也很久没和人说过什么话了。 心里想着,罢了,就这般相依为命,也算有了个能彼此照应的人,也许有一日就有了家。 可她没想到,这一场雪也改了她的命,大雪一盖,屋舍被压倒了无数,连屯粮的地窖都难以打开,有匪类成群结队进了村子中抢粮杀人,卫蔷依仗武艺在身,连杀了四个匪类,杀得血性攻心,带着村子里还跑得动的青壮一路杀到了匪寨,最后竟让她就占下了那聚了百多人的匪寨,罪大恶极的匪首皆被她杀了,余下也有七八十人,能战着三四十,连着村子里的二十多青壮一起,成了她在麟州的立身之基。 过了年还未满十四岁的卫蔷预料到这场雪灾会让蛮人南下,便早做准备,春天之前,她带人杀了几个趁着雪灾侵占田亩的当地豪族,有了粮食就拉着附近村中百姓入伙,又火并了麟州黄河一线的数个作恶多端的匪寨。 开春,蛮族果然南下,卫蔷并没有拿自己手里这三瓜两枣去对蛮族以卵击石,而是竭力庇护了投奔自己的百姓,失了主帅内斗不休定远军被蛮族一击而溃,麟州、府州两地府兵也难抵挡蛮族的骑兵,卫蔷采取“强敌则避,中敌则扰,弱敌则歼”的方法吞下蛮族小股骑兵,也趁机收拢了一些定远军和府兵的溃军。 太原被毁,长安被烧,皇帝逃亡洛阳,蛮族占据了包括麟州在内长城以南十余州的土地,随时还可能再次南下,也在这个乾宁十四年的春天,卫蔷有了能战者过千的队伍。 两个一无所有的孩子,一个重新有了家,一个重新有了念想。 抬起头,卫蔷看见了洛阳的天,她笑着说:“对,我家燕歌其实也是个如我一般的大人了,不仅能建功立业,还能自得喜乐,天色还早,燕歌,要不要与我出城赛上一段儿?我今天可是把马儿的草料钱给要出来了。” 她兴致勃勃,卫燕歌却道:“家主,顾师说过,但凡饮酒,就不能骑马。” 卫蔷“哦”了一声,左右看看,又笑着说: “予歌说过的,我竟差点儿忘了,可见是于家那酒太薄了。燕歌,你说予歌为什么总怕有人骑马摔断脖子呢?还总拿什么斯家娘子老子女儿都摔断脖子死了来与我说。” 说着便笑了,笑完,她摇了摇头道:“罢了,那我们这两个喝了酒的就慢慢走吧。” 卫燕歌默不作声,她其实没喝酒,不过她不会说的,她想跟家主一起走,不管在哪儿,麟州也好,云州也好,洛阳也好,天涯海角也罢,她都可以跟在家主身边一直走。 “说起来……你的名字是予歌起的。”卫蔷长出一口气,空着的手拂过道边的垂柳。 卫燕歌又点了点头。 她的名字是顾师起的,整个北疆,除了卫蔷之外,也只有她自己曾亲眼见过顾予歌。 那个戴着而纱,哑了嗓子,却依然能大声笑的女子用左手写了两个字:“燕歌”。 就成了她的名字。 “家主,您要去祭拜顾师,能带我一起去么?” “好。到时候不管你在北疆还是洛阳,我都唤人叫你去长安。” 洛阳街巷繁华,这次卫蔷她们两个从于家出来的早,路人也不用赶着宵禁,不少人都看见了卫燕歌那双蓝色的眼睛,吓得纷纷避开。 卫燕歌恍若未见。 “家主,鱼肠部传信,已经抓住了那只鸟的尾巴,今日也许就能抓住那只鸢鹫。” “嗯?也许?承影将军居然还有这么不笃定的时候?” 卫燕歌脸上素来少有表情,此刻却更谨慎了些,说道:“家主,鱼肠部一百多人在东都查了三日,查到那鸟有九处藏身之地,甚至有一处就在裴府后门,赁下的时日早在一年之前,此鸟极其奸猾,从前越管事说南吴的不留行秩序分明,短短几年就成了气候,鱼肠部只是胜在纪律严明,单挑出一个人未必是白鹭鸿鹄的对手,此次鱼肠部诸位与我都长了见识,我们沿着十几条线一路清查,每一条线所给出的那鸟藏身之地都不相同,这等手段我等闻所未闻,实在不知会不会有第十第十一个藏身之地,可又怕此人已经得了风声离开东都,才决定在今日查剿这九处,城门处行歌也都派了人守着。” “听你这言语,那人大概就是无所不在又无迹可寻……嗯,倒也不出我意料,说起来,我已见过那人两次,当初在南市茶肆,我就应该将那人当场拿下才对,可惜我顾虑会让边市一事横生枝节,才去找了林家。” 卫蔷摇了摇头,事有轻重缓急,她当日只能选最重最急的,如今后悔也已晚了,她的刀被她插在了马鞍下,她想摩挲两下刀柄却摸了空,最后摸了摸软软的袖子又说道: “他藏身的本事如此高明,在洛阳几次行事却粗糙的很,燕歌,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家主,那鸟似乎有意避着你,至于为什么,我实在想不出。”“狼王”能在田野和草原上觅踪杀人,在洛阳城中去忖度一只南来的鸟是如何想的,对她来说实在有些艰难。 马蹄声疏疏地从身后传来,卫蔷有拽了一下自己的裙子。 “我总觉得那鸟在大梁有大图谋,也许并非只是大梁。” 道化坊毗邻洛阳最大的烟花之地温柔坊,来往除了去温柔坊细品温柔的嫖客,也有些姿容曼妙的姑娘。 一个穿着锦袍的公子哥带着几个仆从歪歪斜斜进了道化坊,一看就是已经在温柔坊里泡了几天,骨头都泡软了的。 “别扶我!”避开仆从的搀扶,公子哥笑着扑向了一处屋舍的门前,“香奴,香奴你快出来!” 咣地一声,他脑袋砸在了门上,被仆从们抢着去扶了起来。 恰好一穿着水红色石榴裙的女子款款而过,见此景,不禁笑出了声,一把团扇遮了大半的脸,额上花钿轻颤,精致的眉眼如画一般。 公子哥眯着眼看过去,笑着说:“小娘子,你在温柔坊哪家挂的牌子,我明日,就去找你!” 说话时,他一双眼睛从姑娘耳朵上的银珠看到她的裙下脚上,全然一副露骨色鬼的模样。 “公子,我们明月楼上有明月台,奴家等着您这酒中仙。” 那姑娘走了,公子哥看看她的背影又吵吵闹闹了数十丈远,终于,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下了脚。 一个仆从无声地翻过墙,门从里而打开,公子哥一脚迈进去,哪还有半分醉到脚软的模样? 可屋舍里里外外都是空的。 “队长,那人不在此处。” 公子哥打扮的人正是鱼肠部一支小队的队长,他皱着眉头,总觉得有何处出了纰漏。 这时,一人从水井中爬上来,道: “队长,井中没有通道,只是在一块石头上发现了一根炭条。” “炭条?”电光火石之间,队长恍然大悟,“快,去追刚刚那红裙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藏刀(“你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自长安变乱,隋唐旧都被蛮族一把火烧了之后,东都洛阳的南市就成了大梁最繁华之地,虽然不像前朝时候有那么多的胡商,也是南北杂货一应俱全,南吴糖、西蜀锦、北疆棉、东海珠……只要有银钱在手,无所不有。除了货品之外,食肆酒垆、胡姬雅乐也满布于街市,热气蒸腾,酒香迎面,还有阵阵乐声掺在讨价还价的杂音中,货多热闹多,人也多,穿麻的平民、穿袍的文士,穿绸的世家管事,穿锦的贵人摩肩擦踵,骡马蹄子与踩着破草鞋的□□错。 吏部侍郎裴道真坐在一家食肆的二楼,楼下蒸笼一起,他在上面呼吸之间尽是荤香,香气扰得他有些心神不定,他今天独自来此,连个仆从也没有,有心喝碗茶静心也没人张罗。 他出身世家,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可有人偏要在这卖蒸猪头的食肆里与他商谈,他又能如何呢? 看了一眼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裴道真叹了一口气,转头道: “店家,给我上碗热水。” 那店家应了一声,转身要下楼却被人在手里拍了一串钱。 “不用你家热水,劳你找个小童去林家货行给我提一坛鹅黄酒,多了的钱就先寄在柜上。” 给钱之人又对裴道真笑着说说: “裴侍郎少在这等市井之地走动,怕是不知这店家卖的是蒸猪头,给客人的热水也与猪头一锅而出,浑浊不堪,难以入口。” 这人穿了一身青色袍衫,笑得很是可亲,仔细一看,不仅身高臂长,步履矫健,更是眉目如画,一副好样貌硬是看呆了那店家。 裴道真也不由笑了:“定远公一身青袍,颇有潘安宋玉之姿。” 此时,卫蔷已经端坐案前,与裴道真相对。 “得裴侍郎谬赞,我不靠我这容貌多引两个妙女子回北疆,怕是说不过去了。” 裴道真微微一笑,眼睛周围起了一层细细的纹路,他年轻时也是被称作“裴郎”的风流人物,虽然是身处卖蒸猪头的食肆,凭一笑也能让人忘俗。 他说:“国公大人,北疆是真心想用女子为官?” “裴侍郎经手了北疆官员入册一事,难道没有查过北疆官册?光是麟州一州之地,叶刺史以下,女官三十余,占一州在册官员六成,另有七十余女吏,占总数七成有余。” 裴道真低着头叹了一声,道:“国公大人,实不相瞒,初看那官册,我还以为是北疆为了多跟朝廷要些俸禄,不仅擅加官职,还把一众官吏的妻子皆算了进去,若非崔世兄提点,下官实在想不到国公大人竟然真让女子掌一州政务。是下官短浅,国公之功业,下官未见过,也未想过。” 卫蔷笑着说:“这实在不算什么功业,被蛮族踩踏了多年,北疆多地能找到人就不错了,如何还能再拘泥男女?偏偏又落到了我这个不通政务的人手中,只想着让北疆百姓多吃一口饭,少流几滴血,又得先皇恩准,才摸索着自建了一套班底。” 冀州裴氏自前唐便世代入朝,是真正仕宦之家,论对官制的了解,远非其他世家可比,听见卫蔷自称是“摸索自建”了班底,他沉吟了片刻,才说: “财、民、建、农、教、商、工、医,有这八部管百姓诸事,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皆在其中,在下官看来,这八部之设不为权如何用,而为民如何活,国公这番‘摸索’,自秦至此,下官竟未曾见过。” 卫蔷哈哈一笑,摸了一下腰间大刀,才道:“大概是因为我本就是这千古未有的女国公的吧。” 恰好蒸猪头与鹅黄酒一齐到了,两人暂停言语,看着店家布菜倒酒。 蒸猪头就是取了煮过后去骨的猪头切块上锅蒸到酥烂,端来案上肥瘦相间,溢油流香,旁边另放了一小碟,装了蒜酱。 鹅黄酒乃是越地米酒,色黄澄澈,犹如琥珀。 佐猪头吃的主食就是撒了胡麻的胡饼。 这肉块颇大,裴道真看了一眼,再看看左右,只见不少人弃箸举刀将肉切而食之。 正犹豫间,他面前被人递来一把短刀。 “裴侍郎不如用这刀切肉。” “那国公大人你……” 裴道真抬头,只见卫蔷另一手上拿出了一团白线,他便接过了那刀。 短刀出鞘,见多识广的裴侍郎心中一惊。 这貌不惊人的短刀,内里竟然是精钢所造。 一刀划在肥烂猪肉上,所到之处汁水横溢,肉极轻巧地就成了两片。 裴道真忍不住抬头看向对面的定远公,又见她手中白线坚韧,来回几下,就将肉割开,竟然连肉汤都没沾多少。 再低头看看手中短刀,裴道真深吸一口气,端起酒一饮而下。 “国公大人,您不是请我吃着蒸猪头,而是给我看这刀与线吧?” 卫蔷咽下口中香肉,抬头笑着说:“那裴侍郎可满意眼中所见?我今日便是想告诉裴侍郎,北疆虽然贫寒,也有钢刀,可护裴家姑娘安稳,也有这棉,可保裴家姑娘衣食无忧,将她交给我,您尽管放心。” 话入正题,裴道真微微低头,压着心中酸涩道:“国公大人,我家阿盈刚过十二岁,在家时也不过做些绣花扑蝶之事,我想了几日也想不出这般小女儿如何能为官吏,去了北疆,您想让她做何事?” 他对面,卫蔷又切了一块肉,口中道:“裴家姑娘,自然精通诗书,财教医三部从整理书籍的书吏开始做起,经年累月,做到一州部司长官自然不在话下。” 手中一顿,卫蔷笑着说:“裴大人,你若是想让她女承父业,北疆除了有监察司之外,也有定远军胜邪部协同监察文武官员,兼代官吏选拔之责……” “不!下官并无此意。” 裴道真抬起头,直视着定远公。 “还请国公大人体恤下官与拙荆的思女之情,我并非不愿女儿去北疆,只是……只是,下官从未想过。” 裴道真是个真性情之人,不然在于家他也不会对着自己的儿子骂郑裘作红花猪,可越是真性情,面对养在膝下的小女儿要去北疆之事便越是伤心无措。 见他这般情状,卫蔷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将棉线放在了案上。 “国公大人,令高祖裴度裴丞相与我家先祖同有开国之功,翻前朝史书,也不乏裴家人光耀青史,您可知道,裴家到底有多少平安喜乐无忧到老的女儿?实不相瞒,您面前所坐之人,在十五年前也是被爹娘护在身后,一心只想做个游侠儿的无忧女儿,卫家二郎之名,裴家子弟也不是无人领教,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 生于锦绣,长在行伍,自号卫二郎打遍西京无敌手,那又如何呢? 才名满西京,抽得天下第一签,闲暇时不过喜欢一条浑身银白头上一抹红的锦鲤,那又如何呢? 不爱读书,不喜女工,嚷嚷着一辈子不嫁人要爹娘一辈子的娇娇小女儿,那,又如何呢? 看对面定远公眉目低垂,裴道真刹那间如坠寒冰,他竟然忘了,自己眼前之人是谁。 只见卫蔷自斟一杯酒喝下,脸上重新又有了笑。 “裴侍郎,时事轮转,兴衰更迭,您心中爱女之情,我已明了。” 接下来,裴道真便听到当朝一品国公对自己说: “十二年前我曾对三百孩子说我要护着他们长大成人,如今还剩一百七十人,七年前,我对六百个孩子说定远军便是他们的家,北疆安然,他们便安然,如今,还剩五百四十七人……裴侍郎,我今日许你一诺让说她一世安然,也不过是虚言。我只能说,我,卫蔷会像护着那些孩子一般护着裴家姑娘。” 案前一阵静默。 裴道真站起身,对卫蔷深深一行礼。 “得卫家大娘此言,裴某心满意足。” “卫家大娘”,重听这四字,卫蔷绽出了一抹笑,不像笑的笑。 在一旁,裴道真还在感怀她的情谊。 也许在他的眼中,面前之人真的已经不是凶名满天下的定远公,而是当年西京城里鲜衣怒马卫二郎。 卫蔷又举起了筷子请他落座,嘴中道:“裴侍郎也不必如此就放心了。” 裴道真原本有些已心定,坐到一半听了此言,被惊到差点跌坐在自己脚上。 又听卫蔷说道:“您不放心,大可以多派些族中子弟陪着裴姑娘同去北疆,若是觉得堂兄弟见面不便,姐妹也可以,已经结婚的也可以带家小,十三州之地他们可选一居之。” 顷刻间,裴道真一腔感动散了个干净。 “国公大人莫要与下官玩笑。” 心事一了,他也有了闲情想起其他:“国公大人明明是据有北疆十一州之地,肥肉美酒下肚,就成了十三州?” “去岁定远军占了胜州丰州。”肉片蘸在蒜酱里,卫蔷淡淡道。 裴道真又是一怔,接着,他恍然道:“前日国公说要重开商道,看来也是胸有成竹。” 卫蔷道:“北乌护如今势弱,被蛮族接连劫掠土地,与其谈商道之事,我还是有几分把握。不过……圣人已知晓此事,他颇为赞同,只有一事,嘱咐我必须做到。” 裴道真坐正身子,也拿起卫蔷给自己的短刀开始割肉:“圣人所说,必是二桃杀三士之法。” 看来皇座上那人心中有几分盘算,朝中不是没有人看清的。 卫蔷撕下一块胡饼,听裴道真问自己: “不知道国公大人将此事告知下官,是打算如何做呢?” “裴侍郎对通商之事如何看?” “朝堂不稳,外敌环伺,在此时劳民伤财,大开商路,不管成与不成,百姓受苦是真。” 食肆内肉香阵阵,人来人往图一餐温饱,这两人所说却是关系千万人之大事。 再饮一杯酒,裴道真道:“国公大人要真想做成此事,就不该告知朝中,您占下两州之地已近半年,朝中却无人得知,可见你那八部司与定远军掌控北疆如臂使指,先封了消息通了商道,再让世家出人出钱沾点便宜,您并非做不到。您也不是拘泥规矩之人,所以……下官猜测,这通商之事必有蹊跷,不是地点不对,便是时机不对,国公怕是想如那日宴上一般,从两京世家身上刮来钱粮。” 看了一眼卫蔷的神色,裴道真一刀划开猪头肉,道: “此事,裴家绝不搀和,国公也请放心,裴家也绝不会告知别家今日之事,何况,就算说了,他们也不会信。” 后半句倒是透着几分道不同难与之谋的味道。 卫蔷抬起头看着眼前这文士打扮持刀吃肉的裴侍郎,笑得极为真挚。 酒足饭饱,她说: “既然放心不下裴姑娘,裴世叔不如来北疆待上一段时日?” 裴侍郎真的以为这句话是玩笑。 没想到第二日大朝会,卫蔷先是上本启奏请重开边市通西域商道之事,直接举荐了一人主理此事。 此人,就是他裴道真。 诸葛亮得昭烈帝三顾茅庐。 他裴道真呢?得定远公一请猪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不信(“我要用你换来的命,当直...) 清晨,上清宫的钟声遥遥传来,卫蔷已经写好了一封书信。 走出书房,她就听见了一阵喊喝之声。 不过一日之间,定远公府的侧院就大变了样子,青石道被拆了一半,连着还没种上花木的空地都成了一个小小的演武场,场内陈重远赤膊上身手中握着□□向草靶。 卫行歌也同样光着上身,身上带着一层练武后的薄汗,不停地纠正年轻人的错误。 世家公子身上筋肉有力,他本身就尚武,平日穿着衣服还觉得清瘦,一脱衣服才看得出膀粗胸壮,腰部韧长。 不过这样的身骨和卫行歌一比就不算什么了,卫行歌比陈重远清瘦许多,甚至皮色更白,腰膀看着都皮下贴筋,可在重重疤痕的覆盖之下,都能看出根根筋络都清晰强健,勇力内藏,仿佛是天塑而成。 练的是强身法和杀人器,差别正在此处。 陈重远也不知道刺出了几百枪,手上攻势一缓就被卫行歌挑开了枪头。 “再加刺一百。” “是。” 卫蔷看了两眼,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几息之后才想起来卫行歌其实是比陈重远还要小一点的。 北疆最早的那些孩子,凡是能活到长大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成。 卫清歌自然也在这看热闹,对着陈重远的腰腿发力指指点点。 看见了卫蔷,她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家主,刚刚行歌一招就把陈猫猫打倒了。” 卫蔷看着她,叫了她一声:“清歌。” “家主?怎么了?我早上去厨房被大厨娘赶出来了,她说今天早上吃粥和蒸饼。” “我是要同你说,你要叫人家猫猫,也别当面叫。” 卫清歌转头看了看陈重远,吐了一下舌头:“我叫了他都答应呀。” 连日大杀四方的卫蔷在这儿被噎了一下。 小姑娘却毫无所觉,一双明眸溜向陈重远……手中的枪,说:“家主,我能和陈……对练吗?” 卫蔷看看被她抱在手里的剑,脑中想起她用剑的样子,心里不禁替陈重远有些发虚,只能说:“你等他再练两个……半年……九个月吧。” “好。”小姑娘开始数起了日子。 大厨娘手艺颇好,掺了油酥胡麻的蒸饼卫蔷连吃两大个。 辰时两刻,管家来报说门外吏部侍郎裴道真送来了两马车的东西。 一车上装了足色的万两白银官锭,另一车装了丝罗钗环等物。 看得卫清歌两眼发光。 “家主,他们还送来了一把琵琶,这把琵琶我们给越管事好不好?” “琵琶?” 卫蔷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起头,看看那把琵琶,打开了裴道真送来的书信。 “愿守玉关春色晚,不意缄恨度龙鳞*……这是生怕我看不懂他不想女儿留在宫里,宁肯她去北疆,还加了一把琵琶,清歌,你去把行歌叫来。” “是。” 卫行歌来到书房,就听见卫蔷问他:“吏部侍郎裴道真和贝州崔氏关系如何?” “家主,裴道真与太常寺卿崔关系极好。” 崔有个嫡亲妹妹就是崔瑶,嫁给了河中府陈家的陈二老爷。 手指中桌上敲了两下,卫蔷笑着说:“崔姨果然厉害,我几天前跟她说了一分,她这便替我做到了五分,她必是知道裴道真爱女心切,才指点他来求助于我。” 不同于卫清歌的天真烂漫,若非心计百出,卫蔷当年也不会把年仅十八的卫行歌留在龙潭虎穴一般的东都。 他拿起书信看了一眼,说:“家主,裴家这是主动请您将裴盈带去北疆?” “是啊。”卫蔷叹了一口气。 卫行歌看了一眼卫蔷的神色,低声说:“裴道真在朝中声名极好,无论世家寒门,对他都额外敬上几分,他女儿年纪不大,平日也没有才名,没想到被家中如此爱重。” “如今世家与后党之争无所不用其极,在裴道真眼里,平安喜乐对女儿来说才是最好的,可惜啊,时事如此,逃也逃不过,天下想自己女儿如花一般过一辈子的人多得是,那又如何呢?” 说完,卫蔷低头一笑。 不也有人给自己的女儿取名“蔷”与“薇”?可狂风骤起,人世变换……又剩下了些什么呢? “既然崔姨帮我们起了头,后面的事我们也不能差了,等北疆女官之事过了明路,我先想办法把裴姑娘捞出来送去北疆,有了这一个样子,剩下的姑娘们聪明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重新看了一遍裴道真的信,卫蔷摇摇头,道:“上句上官仪,下句骆宾王,裴道真也是恨极了皇后。阿薇权柄在手,不惧人心,怕是只以为这是威逼之法,却为自己树了个大敌。” 行事不惧人心,绝非善道,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一进东都就趁势让卫薇退上几步。 “裴家既然已经把银钱送来了,其他家也该有些动静,你午后无事,让宋岳他们把各家要给定远公府送钱的消息传一传。” “是,元帅。” 卫蔷看了一眼禁军名册,又道:“对了,你从开始便查到有南吴细作被安插在了兵部?” 要说此事,卫行歌的脸上突然有了两分的笑:“那南吴细作名叫李势,事情说来极巧,去年一日吃酒时我发现他吃鱼不翻身,从前林管事告诉我,她们南边渔家吃鱼不翻身,是怕翻字同翻船之意,我就留了心,宋岳查了两天,发现他把朝中发下的粟米都换成了南米,便几乎确定他是南边之人,可他却自称蓟州人……” 想来那千辛万苦潜入了梁国兵部的细作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暴露,竟然是因为吃鱼。 笑过之后,卫蔷几乎要叹气:“随便一件小事便能牵连出东吴的细作,还让那细作杀人之后自尽了,没想到满朝文武没人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还只顾着斗来斗去,那些世家还有心开宴喝酒,也不怕被南吴的‘不留行’给一锅端了。我之前便跟清歌说过,让她写信给燕歌,带一队鱼肠入东都,到时我把你和宋岳分出来,你们与燕歌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联手把东都的那些钻来钻去的小鸟都清一清。” “是。”卫行歌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家主,清歌说您想去祭祀顾师。” 提起了笔的手顿了一下,卫蔷“嗯”了一声。 卫行歌低声说:“家主,我四年间查遍了长安、洛阳所有的顾姓人家,都没有查到‘顾予歌’这个名字,西京变乱之后还能在长安赤地之地安然之人寥寥,更不用说顾师是女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卫蔷手中的笔落在纸面上,“当初我和她在西京相遇,亦是自掩身份,我不是还说自己叫林昇么?” “不知顾师究竟是何人,也找不到墓,您又如何祭拜呢?” 卫蔷笔下不停,语气悠悠道:“‘来日敬我三支香,一支向霄汉,一支向风尘,幽涧深处莫怜我,我自有花遍天涯,’这是予歌她当年写的,想来等我去长安时,就背一坛酒,沿着山和水走,过风尘,望霄汉,酒水淋漓入深涧,总有一滴能让她尝到。” 这话说得深沉坦荡,让担忧自家元帅的卫行歌一默。 卫蔷放下笔,吹了吹写好的信,折好好递给了一旁站着的青年: “这封信送给河中府陈家的崔夫人,和从前一样。” “是。” 卫行歌收下信正想再跟卫蔷说一下禁军中事,却看见卫清歌又跑了回来。 “家主,那个好白好白的小少爷又来了。” 卫清歌嘴里好白好白的小少爷就是秦绪,他穿着一身丁香色的锦袍,手中还持着一把扇子。 嘴里叫着“阿姊”他看向卫行歌,眼睛立刻亮了:“哟,小卫将军的身子果然是金雕银铸,才一日身子就好了。” 说话就说话,他还把手里的扇子往卫行歌的腰间敲了过去,被脸上有疤的归德郎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秦公子自重。” 秦绪一挑眉头,看着自己的手臂说:“小卫将军抓了在下的袖子,还让在下自重,你我二人,到底谁不自重啊?” 说话时,他往卫行歌的身边一凑,手臂立时被人松开了。 卫蔷坐在一旁,只手撑着头,笑看着两个纠缠的年轻人:“怎么?你想好要来国公府住了?” 秦绪蹭到卫蔷身边,有些委屈:“阿姊,我家当都要搬出府门了,祖父把门一关,只把我扔了出来。” 卫蔷看看秦绪身上穿的锦罗玉带,说:“无妨,国公府是清寒了一些,麻衣粗食还是给的起的,倒是你,我前日才砍去了你祖父的一只臂膀,你怎么还愿意来找我?” 秦小公子摇了摇扇子:“一只臂膀而已,我祖父是个千万只手的老妖怪,说不定两日就又生出了几只臂膀呢,倒是阿姊,你一时从寒门身上砍刀,一时从世家身上要钱,好在我祖父是绝不愿跟世家联手的,不然……” 这话是这小子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借他要口要说什么? 卫蔷的手指在桌上点了两下,说道:“无妨,不管旁人如何,我背后还有圣人。” 秦绪摇了摇头,自己捡了个圆凳坐在了卫蔷的旁边:“我那坐皇位的表姐夫啊,他拿捏朝政就像是小孩子玩泥巴,一时觉得这一团多了,一时又觉另一团多了,所以贴来补去,东挖西抠,最后捏出来的东西也粗陋难看。” 卫蔷也不斥责他藐视圣人,只问:“那你可知道,他要的是捏什么?” “身为一国之君,自然要捏个鼎出来,可哪有泥捏的鼎?捏一捏,泥团就脏了乱了,他再找把木刀把泥团上削一削……阿姊,万一木刀也脏了怕是也是要被扔掉的。” “那就让木刀干干净净的。”卫蔷看着秦绪那张如玉似的纨绔脸,倏尔一笑,“你要不要跟阿姊回北疆?” 秦绪还没如何,卫行歌先瞪大了眼睛:“家主,北疆…各处…多女子……他……” 一张清朗中带着煞气的年轻脸庞上写着“不行、不可以、他不配”,竟然有了两分孩子气。 秦绪站了起来,看卫行歌不肯,他倒有了兴致: “阿姊,北疆也有如卫小将军这般好腰腿好臂膀,能让我写进话本的好儿郎吗?” “什么话本?” “自然是风月无边,咳,凡我之行文,皆书人之大欲,阿姊,你喜欢哪种?我可找来让您鉴赏一番。” 秦绪扇子摇啊摇,竭力说得一本正经,卫蔷却在刹那间懂了为何卫行歌如此不愿秦绪去北疆。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拿卫郎将写了几本风月了?” 秦绪不敢看卫行歌,用扇子遮了脸,小声说:“富家小姐,梨园名伶,落难的世家千金……哎呀,阿姊别问了,写了便是写了,究竟几本,我才懒得计较。” 卫蔷同情地看向卫行歌,看得少年老成的归德郎将想去偏院把练枪的陈重远叫来,将这秦小公子当草靶扎烂。 笑闹间,紫微宫又传旨让卫蔷进宫议事,下旨的是圣人。 看着卫蔷匆匆去换衣面圣的背影,秦绪看得眼都直了:“我这阿姊,可真是个大美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塞人(“洗月姐姐,她,她是不是...) 朝堂上, 尚书令姜清玄神色淡淡:“定远公,如今商议的乃是丰州督府官吏调派之事。” 定远公卫蔷扶刀冷笑:“昨日户部侍郎伍大人有一话说得极好,前事不清, 后事难行,不如我们先议清尚书令大人营私舞弊、草菅人命、吞没北疆粮饷和赈灾之粮一事, 如何?” 她上前一步, 看着那如世外仙人一般的尚书令,也是她的外祖。 “你可知,朔州一场大雪,没了多少人命?兵士杀人,以刀, 武将杀人,以令,尚书令想要杀人,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神仙样子便够了。” 她干瘦的手指摩挲着刀柄, 群臣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郑裘忽觉颈上一凉, 半月多前, 定远公与他说:“郑大人定然不想知道, 我是如何威逼于人的。” 如今,他知道了。 即使那刀未出鞘, 未逼在别人颈项之上,他也知道了。 也确实不想知道。 此时的定远公,就像是一把嗜血的凶刀。 直面凶刀的姜清玄却仍是不动如山:“定远公, 同光四年雪患波及东都以北十九州之地, 冀州、晋州、太原府皆在其列, 赈灾之事救人为要,朔州百姓在册不过三千户……” “住手!” 听见一声惊呼, 朝臣才惊觉方才眼前划过的那道冷光是何物。 是定远公的刀。 让她住手的,就是珠帘后的皇后。 定远公冷笑一声,刀锋一转,刀收入鞘中,只见几片白霜缓缓落地,殿中阴暗,左近之人细看才知道那是何物,是姜清玄脸上的胡子。 “卫蔷!”皇后气急,喊出了定远公从前的名字。 定远公一声爆喝:“住嘴!别在我面前逞你皇后的威风!” 虽说都知道定远公从归朝之后几次落了皇后的面子,可谁都没想到她竟然在朝议上咆哮皇后。 朝堂上有朝臣不安地动了动。 出身寒门的没见过这等场面。 出身世家的也没见过这等场面。 一时间有人将脖子缩了回去,有人将脖子伸了出来。 大太监尖声道:“定远公你藐视皇后,该当何罪!” 堂下亦有御史出列,参奏定远公咆哮朝堂、不敬皇后、明堂拔刀、侮辱朝臣等等一众罪名。 群情激奋之中,定远公反而笑了,她的笑声如刀尖划过明堂的青砖:“如此大罪,夷九族,恰好送这世上害我至深之人陪我同赴黄泉。” 即使隔着珠帘,隔着龙椅,在这偌大明堂之中众人仿佛还是听见了皇后怒不可遏的喘息声:“来人,将定远公给我拿下!着刑部……” 这时,一个人深深一礼,道:“皇后娘娘,定远公与臣于赈灾分派一事有争执,来往几句是寻常之事,她久在北疆杀敌,多了几分凶气,或有几分言语不当之处,请皇后娘娘看在她守边十年,劳苦功高的份上,莫要动气。” 说话之人腰深深地弯下。 像一棵山壁上孤长的老松。 方才还人心浮动的明堂内肃然了起来。 因为此人是尚书令姜清玄。 他的蓄养多年的白须还在地上,他弯下了腰替定远公说话。 “尚书令!”珠帘一片嘈杂的脆响,有一只手似乎想掀开珠帘,又收了回去,“何以至此?你、你乃尚书令,群臣之首,领议百官,你……那我呢?若不将定远公严惩,尚书令大人,你告诉我,我这皇后如何在朝堂自处?” 姜清玄沉声道:“皇后娘娘,你抱玺临朝,是因圣人龙体有恙,您避坐帘后听政,只因您是圣人之口舌,圣人之耳目,并非因为您是皇后。” 直起身,又深深地弯下腰去。 冰霜封冻了一般的明堂上,尚书令大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当朝皇后、他的亲外孙女说: “娘娘,这朝堂上本就没有皇后的威风,方才定远公大人那句话,算不得错。” 大梁立国数年之后,高祖便召集史官为前唐修史,那史书朝上众人尽皆读过,也都知道前唐武氏垂帘于御座之后,后并称“二圣”,乱了李家江山,也是因此,哪怕当初的卫皇后温良恭俭,在群臣的坚持之下,圣人还是发了明旨,说皇后是奉玺听政,代听国事,朝中诸事,奏秉与圣人。 就如姜清玄所说,她并非武氏那般“二圣临朝”,而只是圣人的口舌耳目。 朝堂上安静了许久许久,久到人们以为那珠帘后面已经没有人了,才有一声轻叹传了出来。 “那依尚书令所见,定远公咆哮朝堂该如何处置?” “回娘娘,定远公不过是声高两分,有失体统,罚俸一月便可。” 散朝之时天阴将雨,湿风席卷明堂之外,一众朝臣以手扶冠,以袖遮面,疾走于石道之上。 尚书令姜清玄没有遮挡自己的脸,文武百官一回头都能看见他光秃秃的下巴和唇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毁之,不孝也,古时有刑罚名“髡”就是剃须除发,到如今,闹事中的莽汉被人除了须发都还是要拼命的,今日,百官之首就在朝堂上受了剃须之辱。 他却仍是一片泰然之色,甚至为定远公求情。 冷风拂面,有机灵的黄门取了伞要为姜清玄遮挡,被他抬手拒了。 见他安步当车,寒门一系的朝官心中竟也安稳了下来。 人不自辱,自无人能辱之。 陈伯横在一旁看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此处不是净室,他不能说话。 走到明德门前,他上车之后又递了个纸条给随从。 随从看了一眼,与车夫道:“相公说今日要去别院看玉兰。” 风烈雨将来,挡不住陈相公想看玉兰花。 闭口相公是不能说话的,有些人是能说话的,一边躲着风,一边小声说:“姜尚书去了胡须竟是如此长相,也难怪外孙女能做了皇后。” 是,尚书令姜清玄有一副不似出身的好相貌。 寒门魁首姜清玄出身贫农之家,五十多年前,国子监助教温岐途径田垄,见秋雨霏霏便当下诵了一支《菩萨蛮》,却听身后童声清脆,将那支词一字不错地复述了出来,那稚童就是才五岁的姜清玄,温岐甚喜其才,将之收为入室弟子带在身边,十一年后,年仅十六岁的姜清玄着白衣骑青驴,在西京文会上又以一支《菩萨蛮》名动京华,被称作“白衣姜郎”,又过两年便被师父保举出仕,他早年酷爱文章诗词,学尽了温岐的文辞锦绣,二十五岁成了国子监讲习,每当他讲诗词,连窗外都坐满了国子监学子,有人说是因他文采风流,也有人说,世人看的就是他的相貌。 如今六十有四的姜尚书没了胡子,少了几分仙风道骨,却露出了清眉俊目,玉面淡唇,依稀还有八分当年“白衣姜郎”的俊秀,又如历寒之松,覆雪之竹,风霜赠之以筋骨不折,便成气度。 风吹得明德门内外幡飞旗倒,吹得文武百官步履艰难。 偏偏还有一人站在风口,穿紫袍,挎长刀。 她看着姜清玄。 姜清玄身侧两个年轻御史连忙要护在自家恩师身前,却被姜清玄推开了。 他微微颌首:“定远公。” 卫蔷似笑非笑道:“尚书令……大人。” 姜清玄坦着一张脸,神色自若:“定远公,世家以人抵钱之事万万不可,若是世家子弟值五千贯,寒门子弟又如何?每去一人,定远公便给五千贯?以钱买人,以何买心?北疆百废待兴,欲谋天下英才,谋其人,亦谋其心,招贤纳士当以诚相待,若以银钱换之,日后贪腐如何处置?庸碌如何处置?尸位素餐者,如何处置?你出五千两那人北疆为官,旁人出了一万两,那人卖了北疆也非异事。以钱换人三年,三年之后又如何?彼时之北疆,便是定远公心中之北疆?” 一贯爱笑的定远公此刻敛眉沉目,见姜清玄面露忧色如忧国忧民一般,只淡淡道: “好一个以诚相待,尚书令真是极会讲道理,那请问,丰州督府以诚相待,何时能得来得用之人?朝中给我十五人便打发我去建边市,便是以诚相待?不拨钱粮不给军饷,便是以诚相待?” “钱粮之事定远公可自去查各州钱粮册,非是有粮不拨,实在是各州艰难,实不相瞒,以当时情状,朝中调拨钱粮怕是到不了朔州,便已被各地灾民……定远公,此话绝非我推脱之言,同光四年雪患之后各州匪盗并起,同光五年,薛将军部下亦曾被内调剿匪,定远公可写信问之,去岁皇后欲调五千定远军南下,也是因匪患之事……” 今日定远公和姜清玄在朝堂上争执,定远公以刀去了尚书令的胡子,此事早就传遍了紫微宫上下,见两人再次对上,明德门的守将在大风中战战兢兢,瑟缩如同一朵娇花。 “风、风大,各位大人,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说话时,守门将军亲自牵来了定远公的马。 卫蔷翻身上马,她居高临下,衣袍翻滚,看着大风吹在姜清玄那张被剃了胡子的脸上。 当朝定远公扯了一下嘴角,道:“尚书令大人,既然熟知以诚相待的道理,不如替本国公弄来些书吏官员,哪怕如尚书令大人这般嘴上无毛之人,我也绝不嫌弃。” 北疆边市之事一成,又议定了那“标信法”,定远公真是越发嚣张跋扈。 在明堂上剃了尚书令的胡子,还要当面戳人伤疤。 见她打马远走,一众寒门朝官脸上皆是愤愤之色。 姜清玄便是在他们的种种关切目光中坐上马车的。 听着车外风声呼啸,姜清玄将手放入了马车格中,从里面拿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 “阿蔷这促狭孩子,一把年纪了还对外祖胡子下手。同光四年雪灾……世家盘踞各州纷纷报灾,若是此次真拿出了几十万贯在丰州竞标,是得让御史们都动上一动了。” 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姜清玄,抬手摸了一下胡子的故居,一点伤痕也无。 他家孩子的刀法好得一如既往。 “留了这么多年胡子,我都忘了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嘴上无毛之人?阿蔷说的是宦官还是国子监的学生?不……” 轮声粼粼。 铜镜中映出了姜清玄脸上的恍然之色。 “阿蔷是说女子,她要的是阿薇关在上阳宫的那些世家女儿。世家女子蒙父辈恩荫,她的意思是让阿薇将那些女子都封为在册女官?” 天上的雨终于下了下来,噼里啪啦地落在了马车篷上。 姜清玄笑着收了镜子。 “淘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微风(“你总说东都女儿是娇花黄...) 定远公乍提建边市、重开西域商路之事,在朝中争论不休,各派内部也是心思各异。 世家内部派系林立盘根错节,除了盘踞朝堂之外的两京十三世家之外,各地世家也闻风而动,青州、徐州、宿州等地未受数年前蛮人之乱,不仅粮足钱满,还盛产丝绸,对商路之事极为赞同,得到消息之后都连夜使人入东都,他们不仅想要商路,还想问清楚这商路之利如何能与两京世家共谋,同属两京世家的齐州吕氏也在其列。 世居太原府的并州陆氏自蛮族劫掠之后元气未复,自恃在此事中掌陆路之利,甚至已经动了请朝廷重建北都太原的心思,自然也是极力支持。 绥州韩家、同州骆家、鄜州林家显然已被定远公拉拢,不仅自己赞同此事,还四处游说别家。 河南府郑、于两家想要通商之利,却不愿这命脉之事被北疆把握,还在犹豫之间。 冀州裴家自不必说,在全天下人的眼里,他裴道真就是与定远公共谋之人,他就算跳出来说反对,也会被人当是惺惺作态。 一时之间,东都世家子弟清谈也好,饮宴也罢,都难离商路之事。 胡商、胡马、胡姬……前唐时来自西域的药品与黄金、宝石……这些东西几乎要在人们的嘴里开出花来。 这般过了些时日,一日,光禄寺卿于崇突然请礼部侍郎郑裘到自家园中赏花喝茶。 春色正浓,两人坐在木楼之上,俯观一园的牡丹,郑裘原本爱极了牡丹,直到自从经历上次之事后,他连折枝簪花的东都风俗都一并冠以“失体统”之名,不仅将自家园中的牡丹尽数除了,还勒令家中子侄不得赏花、簪花,若是女儿还在家里,他也少不得禁足了女儿几日,可惜,她十五岁的女儿如今正在上阳宫里当着祈福女官。 对家里人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可于崇并非他家仰人鼻息的旁支亲眷,反而是郑裘自己能够坐稳这礼部侍郎也脱不开于崇的鼎力支持。 遂以为不过坐在一园牡丹之上,转头不看便罢了。 “可恨是定远公那猛虎盘踞北疆,我并非不赞同通商之事,只是怕财货运到北疆,便如送羊入虎口。”说话时,郑裘抬手摸了一下脖子,定远公卫臻那把刀,让他做了几日的噩梦。 没有被那凶刀逼于颈间,谁都不知道他当时究竟如何惊惶。 他怕那把刀,自然也怕持刀人,不仅怕,还恨。 听郑裘说怕定远公翻脸霸占财货,于崇也有如此担忧,所以前几日别家来探他口风,他只说此事有不妥之处。 今日却有所不同。 “广集,我今日找你来,是要给你看此物。” 接过于崇从袖中掏出之物,郑裘左右看了几次,道:“此乌护金饼样式倒与常见的不同。” 前唐盛世之时,胡商往来与中原与西域之间,乌护人所制的金饼于世家也并非罕见之物。 于崇喝了一口茶,抚须一笑:“样式自然不同,这是新的。” 郑裘猛然抬头看向与自己对坐之人。 于崇说:“此物乃是我侄儿从他定州好友手中所得,若我没有猜错,那卫臻夺回丰州之后便立时与乌护通商,才让这金饼进了大梁。” 闻言,郑裘立刻站了起来,灵活得几乎不像个年近五十的胖子:“既然那定远公私通外国,我们便该搜集证物……” 于崇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他面粗而心细,如何看不出郑裘是被与卫臻的私怨冲昏了头脑:“广集,就算这洛阳城里定下了卫臻私通外国之罪,又能如何呢?她手握先皇的征地令,那北疆之地如今就是她的,她私通外国,通便通了,有定远军在,谁敢让她下狱?还能凭此夺了她的爵位不成?” 郑裘面上犹有不忿,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一武夫耳,当年她父兄不也……” “卫泫他身在北疆,心在朝堂,听了先帝的话帮扶寒门与世家为敌,又不被申家所容,失了世家寒门两边臂助,才死在了西京城外,这卫臻身在东都,心在北疆,本与朝中无甚瓜葛,虽然与我等要了些钱财,却更恨那姜老狗,若非如此,陈相如何要请她归朝。” 于崇拿起那块金饼,在手中掂了掂,又道: “她手握十三州,又与寒门之首为敌,那她便是世家,她是世家之人,做的便都是世家之事,所循的归根到底也是世家的规矩。北疆贫寒,想来卫臻手中并无多少可与乌护通商交换之物,便动起了中原财物与乌护相通,她从中牟利的主意,如此看来,她在归朝后提出重开西域商路、兴建边市,不过是将她北疆一家私事变成一朝之公事,再趁机要些油水。” 郑裘转念一想,觉得这话也很有道理。 “大卿是说卫臻行的是世家的规矩,借北疆之势敛中原之财?如此,若她能守世家的规矩,那便有可谈之处。” “没错。”一旁的爱姬为自己斟茶,于崇抬起那只粗壮的大手在爱姬的胸前摸了一把,脸上更闲适了几分,“这么看,我们之前觉得她琢磨不定,不过是因为她行事凶狠不循道理,可细想来,这位定远公也并非无懈可击,她为何孤身归朝也敢对我等不假辞色,不过是因为她要做这东都城里独一无二的‘孤臣’罢了,她为何对圣人忠心不二,因为她与姜老狗有仇,在朝中无可依仗,怕自己身死之后朝廷收回北疆,她基业葬送,只要我们在此事上愿意帮她,她自然能对我们以礼相待。” 郑裘喝了一盏茶,也笑了:“皇后自恃自己也姓卫,一直想另立定远公世子,图的也是她身死之后。这卫家两姐妹还真有意思,我只听说过兄弟阋墙,没想到这姐妹之间还能到了如此地步。” 风穿楼而过,撩动了爱姬身上的薄纱,于崇一把抓过来,深嗅了一口,道: “那是你没见过她们当日如何决裂,卫臻她带了一千兵马辗转半年,联络各地,终于把先皇送回了东都,你看见她右手那道疤了么?戾太子身后一支冷箭往先皇处射来,她以手相挡,要不是她,那箭就要取了先皇性命,申家狠绝,见事不成,将一众皇子全部关在上阳宫里,大有同归于尽之意,她得知自己亲妹在上阳宫里,执意披血相救,先皇拦都拦不住,等申家授首,上阳宫之围也解了,她浴血而拄刀不倒……只为了等她那个妹妹,我们的当朝皇后。” 于崇看向楼下的牡丹,露出了极为轻蔑的一笑。 乾宁十六年春夏之交,于崇身为户部侍郎,却是先借身强体壮之力夺刀杀了十数人冲出了户部,又带着几家的部曲护卫圣驾,若不是时任御史中丞姜清玄带国子监学生困住了申冲手下两千兵马,他本该是文臣平乱之首功。 薛将军勉强稳住了守城禁军,可申家豢养私兵也凶猛异常,于崇身边两个亲信皆被砍翻,他也杀出了一腔血性,想着一条命报国抵账,却被一柄长刀给救了。 救他的人高坐马上,手中长刀滴血。 待他被人一把推到了圣人的身边,他才模糊想起有个少年将军一路将圣人护送回了东都。 便是……那人吧。 那人身穿的铠甲都残了,一身污血,连发辫上都黏成了乌糟糟的一团,于崇看过去,只觉得他瘦,瘦且狠,一刀既出,必夺敌性命。 申家私兵在宣仁门前摆出了盾阵,铁盾如壁,那人振臂一挥,便带着数十铁骑冒箭雨前冲,吓得那些私兵四散溃逃,他深谙强兵夺志之法,一边以长刀夺人性命,一边高喊降则不杀夺人战意,终于在乱兵中抢下了宫门。 也不知乱战了多久,久到于崇总觉得下一刻那将军就要挥不动刀,终于,申家私兵被打退,太子欲逃,带着上百人在嘉豫门被一把长刀拦住了去路,有人趁机以箭矢暗害圣人,被那将军以手相挡,最后,申皇后与太子被俘,紫微宫内终于平定。 还不等众人喘一口气,就有人来报申氏余党占据上阳宫,一众皇亲皆在其中。 其他人还未说话,那将军提刀便走。 他每走一步,地上都有血滴落,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后来庙号为文宗的圣人唤了他一声“阿臻。” 少年回头,于崇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长眉明目,冷得像是他手中的刀。 “圣人,我的妹妹在上阳宫。”只说了这一句,他便走了。 圣人挥开了宫人追了上去。 于崇自己也累得几乎要昏过去,还是让自己跟在了圣人的身边。 于家在两京十八世家中一直默默无闻,能否崭露头角,就看此次了。 果然,走到半路,圣人想起重整六部之事,让于崇暂代户部尚书之职。 僵持三日,上阳宫被攻下,申氏余党被屠戮殆尽,于崇被宣召,恰好又看见了那个少年将军,他已经露油尽灯枯之相,还是拄刀而立,宫人要为他裹伤口,他只伸出了手。 一双寒星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殿外。 看着,等着……看着一个一身污浊的年轻女子不顾阻拦地跑进大殿内。 “阿薇!!” 可那个女子看了他一眼,大声道:“圣人明鉴!卫家从没有卫二郎,只有一个曾牝鸡司晨的卫家大娘,昔年也是浪荡不孝之人,如今定远公府卫家只剩定宁将军一脉,圣人小心有人以卫家之名行不轨之事。” 寒星,灭了。 鲜血从那人口中喷了出来。 于崇下意识伸出手,却见圣人将那人扶住,他恍惚片刻,才明白那“浪荡不孝”的卫大娘就是那瞬间倒下去之人。 “阿臻,莫要难过,他卫家说没有卫二郎,大梁有卫二郎,阿臻,阿臻,你以后就是卫臻,阿臻,我认你这个卫二郎,大梁认你这个卫二郎!你是以军功封爵的卫二郎,与旁人无干,你别难过至此,你……” 说这些话的是给那人擦血的圣人。 那人在九州池山斋院病养了一个夏天,待她再出现在于崇面前,她已经是手握“征地令”的定远公,也是千秋第一个女国公。 她有地,有权,有爵位,站在朝堂上就是一把锋刃,于崇再见她,又想起了圣人的话。 她不是卫家的二郎,她是大梁的卫二郎。 名刀有主,不可念之。 奇哉怪哉,这个人明明拼尽一切方得位极人臣、镇守一方,可于崇每次见她,都想起了那一对寂灭的寒星。 “险哉。”郑裘不禁长叹,“若不是当初卫皇后为求名而自断了臂膀……” 想想那把凶刀为寒门所驱使,郑裘举起茶盏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确实如此。”于崇转身,摸一把身边的爱姬,借着一片软玉温香让自己的心上又暖了起来。 “罢了,不提当年之事,只说眼下,世家出身的定远公既然已经能让乌护的黄金进入大梁,重议边市之事就不过是个过场,她有所图,我们自然可与之联手,通商之事,可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好逑(“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携龙乘凤,瀚海采珠。’哎呀,这可是六国封相签,大吉啊!” 长安城外的存恩寺香火鼎盛,常有世家夫人来往,正逢暮春时节,暖风和煦,景色荣盛,寺内更是罗裙如云,香纱如烟。 定远公卫家的二姑娘抽了一支大吉签的消息立刻就传开了。 卫二娘卫茵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群闹着要看签文的贵族女子,走回到了菩提树下,刚要在石凳上坐下,有人将一篮刚摘好的芍药放在了石凳上。 她转头一看,自己的三妹正翘着鼻子生气。 一向脾气极好的卫茵不由得笑了,她抬手去刮妹妹的鼻子,被卫薇“哼”地一声转开了。 “阿薇,你的签文是什么?” 听见卫茵说起这个,卫薇似乎更气了,吸气,呼气,小脸蛋儿都鼓了起来。 这时突然有人笑着说:“‘风冷长江静,渔船钓月明,一声孤雁过,旅客变悲声。’不过是这么一支项羽困乌江的签罢了,没想到我们卫家的小姑娘不信父祖,不信书本道理,偏偏信起了神佛之说,还差点把自己气成了只胖兔子。” 卫薇左右看看,猛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骑射锦袍作少年打扮的人正斜坐在树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阿蔷,你又爬树!还看我的笑话,一会儿娘听经出来我一定要告诉她,你这个当大姊的又欺负人了!” “哎哟,卫家的小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 被叫作“阿蔷”的人也不过十二三岁样子,她声音清脆,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女孩子。 在树上晃了晃腿,卫蔷又说:“我可不是爬树,这树呀,我是跳上来的。” 眼见自家的妹妹脸都气红了,卫茵从袖中拿出了自己的那支签,笑着说:“阿薇,我们两个换一换,好不好?” 卫薇还没来得及说话,自己手中的那支签已经被抽走了。 “我……”卫薇也不过十岁,一边觉得这样不好,一边也想尝尝有大吉签的欢喜,握着被换来的签,她的脸都快拧成一团了。 哄了妹妹,卫茵又去看卫蔷这个姐姐:“阿蔷,你没有去抽签么?” 卫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几颗桑葚,放了一颗在嘴里,她的双眼透过树叶望向蓝天,说:“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的天命早定?我才不信这个呢,我知阿茵你也不信,就这只小兔子傻乎乎的,卫小兔子啊,要吃桑葚吗?” “卫蔷!你不准再叫我小兔子!” “小兔子,小兔子,小兔子。” 远处的山坡上,一位老僧声音凝涩且缓慢:“此女,贵不可言。” 他身旁站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闻言,他顺着老僧的目光看向坡下那棵菩提树下。 只看见了两个少女,一个周身嫩黄,叽叽喳喳,一个上蓝下白,气质端庄,没看清面目,也知道是长安豪门中养出来的女孩儿。 “贵不可言?禅师你二十年闭口苦修,偏偏今日开口,可是要那两个姑娘给我做儿媳?”说完,男人笑了一声。 树叶遮蔽下,卫蔷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她抬头正要看去,突然听到有人怒斥道:“卫蔷,你怎么又爬树?!” 她连忙翻身下树,还是被自家娘亲揪住了耳朵,在“满长安看看,哪还有你这般女儿”的斥责声里很快就忘了那短短的瞬间。 这一年,卫家三个姐妹,卫蔷与卫茵同是十二岁,卫薇才十岁,恰如春光盛景,总觉韶华无尽。 定远公府仍在。 长安仍在。 天下太平仍在。 她们有人信命,有人不信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好女(“一场梦做了这许多年,今...) 自长安变乱,隋唐旧都被蛮族一把火烧了之后,东都洛阳的南市就成了大梁最繁华之地,虽然不像前朝时候有那么多的胡商,也是南北杂货一应俱全,南吴糖、西蜀锦、北疆棉、东海珠……只要有银钱在手,无所不有。除了货品之外,食肆酒垆、胡姬雅乐也满布于街市,热气蒸腾,酒香迎面,还有阵阵乐声掺在讨价还价的杂音中,货多热闹多,人也多,穿麻的平民、穿袍的文士,穿绸的世家管事,穿锦的贵人摩肩擦踵,骡马蹄子与踩着破草鞋的□□错。 吏部侍郎裴道真坐在一家食肆的二楼,楼下蒸笼一起,他在上面呼吸之间尽是荤香,香气扰得他有些心神不定,他今天独自来此,连个仆从也没有,有心喝碗茶静心也没人张罗。 他出身世家,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可有人偏要在这卖蒸猪头的食肆里与他商谈,他又能如何呢? 看了一眼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裴道真叹了一口气,转头道: “店家,给我上碗热水。” 那店家应了一声,转身要下楼却被人在手里拍了一串钱。 “不用你家热水,劳你找个小童去林家货行给我提一坛鹅黄酒,多了的钱就先寄在柜上。” 给钱之人又对裴道真笑着说说: “裴侍郎少在这等市井之地走动,怕是不知这店家卖的是蒸猪头,给客人的热水也与猪头一锅而出,浑浊不堪,难以入口。” 这人穿了一身青色袍衫,笑得很是可亲,仔细一看,不仅身高臂长,步履矫健,更是眉目如画,一副好样貌硬是看呆了那店家。 裴道真也不由笑了:“定远公一身青袍,颇有潘安宋玉之姿。” 此时,卫蔷已经端坐案前,与裴道真相对。 “得裴侍郎谬赞,我不靠我这容貌多引两个妙女子回北疆,怕是说不过去了。” 裴道真微微一笑,眼睛周围起了一层细细的纹路,他年轻时也是被称作“裴郎”的风流人物,虽然是身处卖蒸猪头的食肆,凭一笑也能让人忘俗。 他说:“国公大人,北疆是真心想用女子为官?” “裴侍郎经手了北疆官员入册一事,难道没有查过北疆官册?光是麟州一州之地,叶刺史以下,女官三十余,占一州在册官员六成,另有七十余女吏,占总数七成有余。” 裴道真低着头叹了一声,道:“国公大人,实不相瞒,初看那官册,我还以为是北疆为了多跟朝廷要些俸禄,不仅擅加官职,还把一众官吏的妻子皆算了进去,若非崔世兄提点,下官实在想不到国公大人竟然真让女子掌一州政务。是下官短浅,国公之功业,下官未见过,也未想过。” 卫蔷笑着说:“这实在不算什么功业,被蛮族踩踏了多年,北疆多地能找到人就不错了,如何还能再拘泥男女?偏偏又落到了我这个不通政务的人手中,只想着让北疆百姓多吃一口饭,少流几滴血,又得先皇恩准,才摸索着自建了一套班底。” 冀州裴氏自前唐便世代入朝,是真正仕宦之家,论对官制的了解,远非其他世家可比,听见卫蔷自称是“摸索自建”了班底,他沉吟了片刻,才说: “财、民、建、农、教、商、工、医,有这八部管百姓诸事,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皆在其中,在下官看来,这八部之设不为权如何用,而为民如何活,国公这番‘摸索’,自秦至此,下官竟未曾见过。” 卫蔷哈哈一笑,摸了一下腰间大刀,才道:“大概是因为我本就是这千古未有的女国公的吧。” 恰好蒸猪头与鹅黄酒一齐到了,两人暂停言语,看着店家布菜倒酒。 蒸猪头就是取了煮过后去骨的猪头切块上锅蒸到酥烂,端来案上肥瘦相间,溢油流香,旁边另放了一小碟,装了蒜酱。 鹅黄酒乃是越地米酒,色黄澄澈,犹如琥珀。 佐猪头吃的主食就是撒了胡麻的胡饼。 这肉块颇大,裴道真看了一眼,再看看左右,只见不少人弃箸举刀将肉切而食之。 正犹豫间,他面前被人递来一把短刀。 “裴侍郎不如用这刀切肉。” “那国公大人你……” 裴道真抬头,只见卫蔷另一手上拿出了一团白线,他便接过了那刀。 短刀出鞘,见多识广的裴侍郎心中一惊。 这貌不惊人的短刀,内里竟然是精钢所造。 一刀划在肥烂猪肉上,所到之处汁水横溢,肉极轻巧地就成了两片。 裴道真忍不住抬头看向对面的定远公,又见她手中白线坚韧,来回几下,就将肉割开,竟然连肉汤都没沾多少。 再低头看看手中短刀,裴道真深吸一口气,端起酒一饮而下。 “国公大人,您不是请我吃着蒸猪头,而是给我看这刀与线吧?” 卫蔷咽下口中香肉,抬头笑着说:“那裴侍郎可满意眼中所见?我今日便是想告诉裴侍郎,北疆虽然贫寒,也有钢刀,可护裴家姑娘安稳,也有这棉,可保裴家姑娘衣食无忧,将她交给我,您尽管放心。” 话入正题,裴道真微微低头,压着心中酸涩道:“国公大人,我家阿盈刚过十二岁,在家时也不过做些绣花扑蝶之事,我想了几日也想不出这般小女儿如何能为官吏,去了北疆,您想让她做何事?” 他对面,卫蔷又切了一块肉,口中道:“裴家姑娘,自然精通诗书,财教医三部从整理书籍的书吏开始做起,经年累月,做到一州部司长官自然不在话下。” 手中一顿,卫蔷笑着说:“裴大人,你若是想让她女承父业,北疆除了有监察司之外,也有定远军胜邪部协同监察文武官员,兼代官吏选拔之责……” “不!下官并无此意。” 裴道真抬起头,直视着定远公。 “还请国公大人体恤下官与拙荆的思女之情,我并非不愿女儿去北疆,只是……只是,下官从未想过。” 裴道真是个真性情之人,不然在于家他也不会对着自己的儿子骂郑裘作红花猪,可越是真性情,面对养在膝下的小女儿要去北疆之事便越是伤心无措。 见他这般情状,卫蔷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将棉线放在了案上。 “国公大人,令高祖裴度裴丞相与我家先祖同有开国之功,翻前朝史书,也不乏裴家人光耀青史,您可知道,裴家到底有多少平安喜乐无忧到老的女儿?实不相瞒,您面前所坐之人,在十五年前也是被爹娘护在身后,一心只想做个游侠儿的无忧女儿,卫家二郎之名,裴家子弟也不是无人领教,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 生于锦绣,长在行伍,自号卫二郎打遍西京无敌手,那又如何呢? 才名满西京,抽得天下第一签,闲暇时不过喜欢一条浑身银白头上一抹红的锦鲤,那又如何呢? 不爱读书,不喜女工,嚷嚷着一辈子不嫁人要爹娘一辈子的娇娇小女儿,那,又如何呢? 看对面定远公眉目低垂,裴道真刹那间如坠寒冰,他竟然忘了,自己眼前之人是谁。 只见卫蔷自斟一杯酒喝下,脸上重新又有了笑。 “裴侍郎,时事轮转,兴衰更迭,您心中爱女之情,我已明了。” 接下来,裴道真便听到当朝一品国公对自己说: “十二年前我曾对三百孩子说我要护着他们长大成人,如今还剩一百七十人,七年前,我对六百个孩子说定远军便是他们的家,北疆安然,他们便安然,如今,还剩五百四十七人……裴侍郎,我今日许你一诺让说她一世安然,也不过是虚言。我只能说,我,卫蔷会像护着那些孩子一般护着裴家姑娘。” 案前一阵静默。 裴道真站起身,对卫蔷深深一行礼。 “得卫家大娘此言,裴某心满意足。” “卫家大娘”,重听这四字,卫蔷绽出了一抹笑,不像笑的笑。 在一旁,裴道真还在感怀她的情谊。 也许在他的眼中,面前之人真的已经不是凶名满天下的定远公,而是当年西京城里鲜衣怒马卫二郎。 卫蔷又举起了筷子请他落座,嘴中道:“裴侍郎也不必如此就放心了。” 裴道真原本有些已心定,坐到一半听了此言,被惊到差点跌坐在自己脚上。 又听卫蔷说道:“您不放心,大可以多派些族中子弟陪着裴姑娘同去北疆,若是觉得堂兄弟见面不便,姐妹也可以,已经结婚的也可以带家小,十三州之地他们可选一居之。” 顷刻间,裴道真一腔感动散了个干净。 “国公大人莫要与下官玩笑。” 心事一了,他也有了闲情想起其他:“国公大人明明是据有北疆十一州之地,肥肉美酒下肚,就成了十三州?” “去岁定远军占了胜州丰州。”肉片蘸在蒜酱里,卫蔷淡淡道。 裴道真又是一怔,接着,他恍然道:“前日国公说要重开商道,看来也是胸有成竹。” 卫蔷道:“北乌护如今势弱,被蛮族接连劫掠土地,与其谈商道之事,我还是有几分把握。不过……圣人已知晓此事,他颇为赞同,只有一事,嘱咐我必须做到。” 裴道真坐正身子,也拿起卫蔷给自己的短刀开始割肉:“圣人所说,必是二桃杀三士之法。” 看来皇座上那人心中有几分盘算,朝中不是没有人看清的。 卫蔷撕下一块胡饼,听裴道真问自己: “不知道国公大人将此事告知下官,是打算如何做呢?” “裴侍郎对通商之事如何看?” “朝堂不稳,外敌环伺,在此时劳民伤财,大开商路,不管成与不成,百姓受苦是真。” 食肆内肉香阵阵,人来人往图一餐温饱,这两人所说却是关系千万人之大事。 再饮一杯酒,裴道真道:“国公大人要真想做成此事,就不该告知朝中,您占下两州之地已近半年,朝中却无人得知,可见你那八部司与定远军掌控北疆如臂使指,先封了消息通了商道,再让世家出人出钱沾点便宜,您并非做不到。您也不是拘泥规矩之人,所以……下官猜测,这通商之事必有蹊跷,不是地点不对,便是时机不对,国公怕是想如那日宴上一般,从两京世家身上刮来钱粮。” 看了一眼卫蔷的神色,裴道真一刀划开猪头肉,道: “此事,裴家绝不搀和,国公也请放心,裴家也绝不会告知别家今日之事,何况,就算说了,他们也不会信。” 后半句倒是透着几分道不同难与之谋的味道。 卫蔷抬起头看着眼前这文士打扮持刀吃肉的裴侍郎,笑得极为真挚。 酒足饭饱,她说: “既然放心不下裴姑娘,裴世叔不如来北疆待上一段时日?” 裴侍郎真的以为这句话是玩笑。 没想到第二日大朝会,卫蔷先是上本启奏请重开边市通西域商道之事,直接举荐了一人主理此事。 此人,就是他裴道真。 诸葛亮得昭烈帝三顾茅庐。 他裴道真呢?得定远公一请猪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一门(“我入一品门庭,如何还要...) 晨雾未散,两串儿脆响从条石路深处传来。 陈家乃是盘踞河中府的百年世家,气派大得很,正门外的那条路贩夫走卒寻常路人都是不能走的,听见了声音,两个正暗暗打着哈欠的小厮直起身看了过去。 “这么早怎么会有骡车过来了。” “是驴车吧?” 从雾气中来的既是驴车,又是骡车,一头小毛驴走在当中,两头健骡分列两边,毛驴的碎步声掺在骡子的蹄音里,也难怪被人猜来猜去。 木车架子,青皮车篷,车前坐了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即使是坐在车上也把脊背挺得笔直,身后还背了一把剑。 “你是什么人?整条路都是陈家私邸,你们……” 坐在车上的姑娘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牌子,她手劲儿颇大,隔着丈远就把牌子稳稳地扔到了一个小厮的怀中,小厮看了一眼牌子上的字,再看看青皮马车,脚下一软,半弓着身子腿进了府门里。 不一会儿,陈家紧闭的黑油大门缓缓打开,两个穿着长袍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出来。 “昨日收到骆家世兄的传信,没想到定远公脚程如风今日便到了此地,我们实在是怠慢了……” 说话的男人四五十岁,鬓直美髯,一派仙风道骨,他站在车前拱手行礼,仿佛是把眼前的骡驴混搭小破车当成骏马雕梁的香车,脸上一丝勉强都没有。 从车里伸出了一只手掀开了布帘,手掌硬宽,指节粗大,手背上有一道横划的长疤。 然后,车里的人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得很深,引得车外来迎接的陈家年轻人都跟着晃了一下神儿,差点儿张开了嘴也跟一个哈欠。 “我不过记得河中府汤饼味道甚好,便让人连赶了两日的车,可惜绥州的骡子空长了一副好品相,路上竟然生生跑死了一头,害我只能又临时买了条驴子,陈刺史啊,为了你们河中府的一口汤饼,我也还真是破费了不少。” 说话间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一名女子,穿着一件黑色的束腰衣袍,一头乌发束而未冠披垂在脑后,身量高挑,腰细颈纤,借着熹微晨光,偷偷抬起头的年轻人们也能看见她长眉如画,明目如星,淡唇含笑,薄而多情,微光朦胧间让人恍惚觉得面前这人是个大美人。 说是朦胧之间,是因为这“美人”的肤色不同于两京贵女一般如玉如脂,细看之下就能觉出几分风沙粗粝的味道,雾气遮挡两分还好,不然,怕就是个风吹日晒的粗糙妇人了。 除了肤色之外,她的衣袍也如那双手一般粗陋难看,实在是连陈家的守门的仆从也不如。 就算是美人,也是瑕疵一身的美人。 不过,这天下间的人除了眼下的好事之人以外也没几个关心她的容貌和衣着,人们记住的只有她的长刀铁骑,和她统御的北疆十二州。 她,便是大梁的镇国定远公,也是大梁立国百年来唯一以军功进一品爵的女子——卫蔷,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叫的是她被先皇所赐的“卫臻”之名,。 下了车的卫蔷一身粗糙地站在在遍身罗绮者之间,突兀得像是混进珍珠的沙砾,她慢吞吞抻了个懒腰,向陈府内走去。 被她称为陈刺史的就是刚刚说话的中年男人,陈仲桥今年五十有二,曾任大梁青州刺史,卸任后回到河中府掌管家族事务,迎来送往之事可以说是再熟稔不过的。 一大清早就上门的卫蔷行事不羁,仪态放纵,言语也粗俗,陈仲桥的腰却又弯下了三分,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小心: “国公大人尽管放心,您一路奔波之苦,陈家、不,两京十三世家铭感五内……” 卫蔷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五内先不提,五脏庙总要祭一下。” “是是是,国公大人先先进府内稍事休息,陈家一定给你奉上河中府最好的汤饼。” 手握北疆的定远公抬步前行,面带浅笑,仿佛单纯是为了一口吃食而欣喜,她这一笑,让人立时有了春风扑面之感,可惜说出的话到了陈仲桥的耳朵里却成了凛冽冰刃。 “最好的汤饼啊……说起来,我一路到此,绥州韩家的羊肉确实不错,韩家给我的五千两白银也不错,鄜州林家的烤饼味道平平,钱也给的少,只有区区千两白银,好在有二百骏马、两匣珍珠和万石去岁的新粮让我下饭,还有同州骆家,虽然吃的一般,给出的粮食也不过五千石,官钱也不过两千贯,可他家的几个少年郎,着实风度翩翩,文采斐然,-也算是秀色可餐,让我能吃饱。” 陈仲桥的嘴角跳了一下,一直以来完美的笑容终于有了破碎的迹象。 “在汤饼之前,国公大人可要先见见下官为您备下的一点薄礼?” “薄礼?” 卫蔷的脚步停下了。 “陈刺史,你兄长陈丞相联合两京十三世家给我写信,让我从麟州一路奔波至此,我也着实感怀你们家的诚意厚重,薄礼,你说的未免太客气了。” 厚重,客气。 两词入耳,陈仲桥的手抖了一下。 他微微抬眼,看见那女子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徐徐说道: “我从北疆荒僻之地而来,年少时候学的那些世家间话里有话的功夫也只剩这几分了,如今都用完了,陈刺史,你要是再跟我绕圈子,我可就为难了。” 直到送了卫蔷去了客院休息,陈仲桥一路转回主院,连灌了三杯茶水,都忍不下心中怒火。 “恶客,恶客!卫臻她堂堂一个国公,从北疆到河中府,沿途哪个世家不是重金相待,她竟然还要硬生生扒下一层地皮!”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是陈家的四老爷陈季梁,忍到现在他早就忍不住了,对自己的二哥抱怨道: “韩家给了卫臻白银五千两,还被拉走上千牛羊,林家给了她两百骏马,两匣珍珠,又被开了粮仓,怕是三两年都填不上这笔亏空,还有骆家,同州这两年旱涝不断,不过钱粮给的少了点,她竟然让人绑了骆家三个公子回北疆,三个公子皆有才名,却被人折辱至此,骆世兄来的信里简直字字泣血。二兄,要钱,要东西、要世家子弟,明明算起来已经收了白银上万,竟然还让我们陈家给她更多,她何止是恶客,这分明、分明是从北地来了一如狼之匪!我们陈家百年世家何曾被人这样当堂勒索?!” 听着弟弟的抱怨之言,陈仲桥抬起头,缓缓地出了一口气,说道: “大兄前日传信回来,圣人几番昏迷,除了皇后难有人能近身,左内丞已经寻机告诉圣人定远公入东都的消息,圣人久卧无力,也连说了三个‘好’。 “她卫臻粗鄙也好,是土匪也罢,她救过先皇两次,又解了当年的东都之围救了当今圣上,在圣人的心里,她比咱们十三世家要亲近多了。如今圣人爱重皇后,任由皇后连同尚书令一起提拔那些寒门出身的泥腿小儿……年初卫臻她一封奏折就让陛下亲自出面了断了皇后对兵部动手的心思,只这能让皇后退让之法,她就比我们都有用。” 这话似乎也安慰到了他自己,在胡凳上坐下,陈仲桥又端起了茶杯。 “皇后、皇后从前假作贤淑之态,骗来了圣人的信任,如今对我们世家已经是图穷匕见,引定远公入东都与她相争,虽是无奈之法,也是大哥不可缺的一步棋,到了如今,想要弃子离场也晚了。” 被寒门拥簇的皇后不会放过世家,世家也不会放过皇后。 凶名赫赫的定远公,就是世家为皇后选来的一把刀。 陈季梁小心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说:“二哥,卫臻是皇后的亲姐姐,万一她进了东都之后姐妹二人联合起来……” “不会。”陈仲桥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你也太小瞧咱们大哥了。” 话刚说完,一个仆从走到正堂门前,陈季梁认出来他是自己指示去伺候客人的,便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人,国公大人让我来传话,她对府中的汤饼很是满意,只是一份不够,她要五份。” 五份?是五份汤饼?还是…… 陈家四老爷的心几乎要炸开了,他怒斥道:“她哪里是在说汤饼?分明是要我们陈家出别家的五倍!谁家的五倍?韩家私有铁矿,才能拿得出五千两白银,二兄,那可是两万五千两白银!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贪得无厌至此!” 陈家二老爷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还是说:“给她。” “二兄!怎么也得拉扯一番吧?我们如此轻易答应,怕是要助长她的嚣张气焰。” 做出了决断陈家二老爷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隽自在,放下茶杯,他缓缓道:“大兄说了,只要她定远公出得起价,我们陈家就给得起,四弟你想想,世上还有什么比明码标价的东西更便宜的吗?你今天就开库房准备千两黄金,五千白银,剩下的都给铜钱,那五份汤饼,也给她送去。几万两银子买一把能把皇后娘娘砍下来的刀,我们陈家不亏。” 陈家的客院里,女孩儿放下筷子,扁着嘴说:“家主,这个汤饼真的好吃,可我实在是吃不下了,这一碗汤饼里真的是有十条鱼吗?” 汤饼里的汤是用黄河里的鱼吊出来的,汤色浓白,再配了陈家厨子秘传的材料,一点腥味也没有,入口就是浓鲜滋味下进脏腑上冲天灵。 吃完了一碗汤饼,卫蔷连汤也喝了个干净,端起另一碗的间隙,她说:“我还能骗你?眼下燕歌在银州,行歌在东都,瑾瑜她们分别驻守各州,莺歌也奔波的路上,他们都没有你清闲这口福,还不替他们多吃一点儿。” 恋恋不舍地看着碗,女孩儿说:“一碗汤十条鱼,我、我能不能在院子里生团火,中午的时候再把它们热了吃?外面的木头长得也挺好,我现在劈了晒起来,到了中午也就生不出烟了。” 陈家客院里花树繁茂,卫清歌可是从一进门就看过了。 她问的认真,卫蔷抬手扶了一下额头,哀叹说:“我到底是带了怎么一个小傻子出来?见了鹿想吃,见了树想砍,见了别人家的胭脂还以为是血。清歌,我本以为带你出来是让你长见识,没想到你一路上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啊。” “哼!家主,我一路上也是学了东西的!才不是小傻子。”卫清歌一赌气,又吃了一碗鱼汤的汤饼。 两个人费劲吃完了这一餐,卫清歌撑得坐在卫蔷对面打嗝,她一边打嗝一边擦着自己的剑,身子因为打嗝抖得不行,手却一直稳得很。 北疆出来的人,手是都很稳的。 过了巳时,有陈家的仆从来问,卫清歌就说卫蔷已经休息了。 卫蔷是真的在休息,连日奔波,她也累了,洗了个澡,吃了卫清歌塞过来的两颗药丸,她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午饭时候被卫清歌叫醒吃了点东西,又一觉昏沉了过去。 定国公为人怪癖,连洗尘宴都不愿参加,陈家的人惊诧一下也就释然了,毕竟这位国公虽然出身世家,现在却已经是个匪头般的人物,当堂要钱的事儿都干得出来,这种“不拘小节”已经不算什么了。 夜色深沉。 陈家的更夫敲着梆子远去,躺在床上昏睡的女子一头长发露在被外,那张脸在斜照进屋里的月光下有些苍白。 一道影子无声地出现房间里。 镇国、定远、国公……也不过是个会睡着也会死去的女子而已。 尖刀刺下的一瞬间,站在床边的人被一柄还未出鞘的长刀拍了中脑袋直接飞了出去。 “当!” 长刀出鞘。 晚风拂动发丝。 握着比别的刀都要略长两分的刀柄,只穿着中衣站在地上的卫蔷打了个哈欠。 随后,破甲战刀的刀尖直指向对方的头颅。 “兄台,你的杀气吵到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成虎(“人畏之如虎,便索性先成...) 头上戴着一朵牡丹花的郑裘郑大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国公大人,您觉得郑家与北疆之情谊,价值几何呢?” 卫蔷手腕翻转,长刀立在了郑裘案前,刀柄上还扣着她的酒杯。 “郑大人,情谊本是无价之物,如花如月,美不胜收,银两财物、粮草车马不过是一点花香月影。花越香自然越好,月影越显则是明月正好,您说,可是如此?” 郑裘圆胖的身子抖了一下,是气的。 他看向四周,却无人声援于他,他险些踢翻面前案几,大声道:“堂堂国公,竟然当堂威逼大臣,你!” “郑大人,您说错了,我是在同您叙情谊。” 随着卫蔷话音刚起,众人只见流光一闪,长刀已然出鞘,身穿紫色大袖罗衫的定远公手中握刀,一朵红色的牡丹立于刀尖。 那朵牡丹原本是在郑裘帽上的。 “郑大人定然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威逼于人的。”卫蔷唇角含笑,长臂展,长袖垂,红裙敛,就如画中人物一般美不胜收。 刀,横在了郑裘的颈旁。 刀上的寒光在一室明灯璀璨中微微闪动。 这时,卫蔷的身后,之前带头行礼的裴道真振袖站了起来:“北疆寒苦,我等身为国之重臣,只知其寒苦,却不知究竟如何寒苦,今日国公一言,下官听来只觉羞惭,为助北疆百姓,裴氏愿出白银一万两。” 握刀之手纹丝不动,卫蔷慢慢转身看向裴道真。 “本国公多谢裴侍郎高义!” 裴道真却又接着说道:“国公大人,您可愿北疆与裴家情分再深重一些?” 卫蔷挑了一下眉头,看见裴道真和他儿子从案后走出,对着自己深深一拜。 “小女今年年方十二,数月前被禁军带入上阳宫皇祠,银钱也罢,粮草也罢,倾我所有,莫不应之,我裴道真只求骨肉团聚,请定远公施以援手!” 他身后那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更是跪在了地上给卫蔷磕头。 看着这情真意切的父子俩,卫蔷笑了。 “好。” 她如此应道。 言语中再无藻饰,亦无澎湃之情,不知为何,却比之前她长篇大论那一通,都更令人信服。 三言两语与裴家谈妥,她又回转身子看向郑裘。 “郑大人,您想好了吗?” 郑裘收回盯着刀刃的瑟缩目光,再无之前敢与卫蔷叫板的气势,低声说:“五、五千两。” “郑大人果然高风亮节,出手不凡。好,来,我们喝一杯。” 收刀举杯,行云流水,紫色的大袖飘展,像是这满堂唯一的一枝花,又像是满堂唯一的一柄刀。 再倒满杯,卫蔷转身看向裴道真:“裴侍郎,我刚刚与郑大人玩笑,实在怠慢了,来,我与你也同饮一杯。” “谢国公大人。” 卫蔷喝酒一向是行伍做派,举杯往嘴里一送就是一饮,裴道真出身世家,世家做派,喝酒时候都要用袖遮脸,他今日却同卫蔷一样,举杯就饮,可见是逢迎卫蔷到了极致。 一时间,这于家华堂上,仿佛卫蔷是主,裴道真是客,余下之人,皆是呆鹅。 笑着放下酒杯卫蔷环顾四周,笑着道: “下一个,并州陆氏,陆县公……” 两京十三世家,刨除陈家在内被卫蔷在路上刮了地皮的四家,余下的九家今日皆有人在场。 他们听着定远公一家一家当场点名。 有了郑裘、裴道真做了样子,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最多是裴家的一万两,其余三五千两不等,一封信又一封信递出,最后一封信是给河南于氏的。 于崇坐在主座上,目视这个扰乱了自家宴席的人,五内如焚,面上却只能分毫不露。 卫蔷站在堂中,长刀被她抗在肩上,虽有红裙在身,罗衫蔽体,明眸动人,也尽显一股风沙砥砺出的不羁气度。 她看着于崇。 只剩他了。 “我出白银八千两。” 说完,于崇不等卫蔷说话,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仿佛是吞下了涌到嗓子眼的血。 这辈子!这辈子他再请这怪物赴宴!他便不姓于! 宵禁将起,出城行人在路上匆匆而过,卫蔷喝了酒不愿骑马,只在路上漫步徐行,好在康俗坊距离旌善坊不过四坊之地。 于崇本想让人送她,带着酒意的卫蔷举刀示人:“北疆风沙千里,我亦可独行,在这天下首善之地,不麻烦各位亲朋。” 九封信,换回了六张字据,余下没给字据的三家,于崇好名,裴家还算可信,显然都不是讨不来债的人,至于郑裘…… 卫蔷抬头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又摸了摸自己灌了一堆酒的肚子。 若是他真不给,反倒会成世家众矢之的。 那倒也是不错。 牵着马,听着马蹄轻快地踏在青石路上,卫蔷笑着说: “怀中据有数万银,腹内却是空空,好笑,好笑。” 再看看四周坊墙,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刀: “兴衰更迭求富贵,不如两餐温饱……唉,顾予歌啊顾予歌,今日行歌他们跟我说想回北疆,我也想回北疆,你当年又如何呢?从前你与说在长安孤影伶仃于世外,我如今竟与你有仿佛之思。” 夜风乍起,卫蔷深吸了一口气。 “此地红尘,终非吾乡。” 身穿罗衫的美貌女子牵着一匹好马,手中拿着一把长刀,在夜色将临的东都成了一道风景。 见有人避让自己手中的刀,卫蔷脾气极好地一笑,将刀插回在了马鞍一侧。 河水穿洛阳而过,崇业宣范两坊中间杨柳垂烟,流水潺潺,恰余晖如盖,映得石桥如画,卫蔷走在上面,没看见什么风景,只觉得自己今天穿的衣裙实在是啰嗦。 却没想到,在别人的眼里她已经成了一道风景。 宣范坊靠外墙的一座木楼上,穿着白色长袍的书生接着晦暗余晖看向坊墙之外,只见风吹广袖随柳舞,人影与水共窈窕,不由夸赞到:“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东都风物果然不同,这美人也美得格外惊心动魄。” 他身后站了几个穿着普通面相也极普通之人,其中一人低声说:“大人,如今我们在梁国兵部的灰鸽已废……” 目送美人渐走渐远,书生直起身,双眼仍是看着窗外,低声问:“他是如何被发现的。” “何郸意图挑拨卫臻和卫行歌的关系,却被卫行歌反咬他意图插手禁军,灰鸽是被牵累的。” 书生冷笑了一声:“牵累?我让他在兵部搜集兵马分布、掌握辎重动向,他倒好,将自己当成了智计无双的苏秦张仪之辈,不好好当他的灰鸽,偏要当只合纵连横到处炫耀的孔雀,身陷梁国朝堂党争,他哪里是被牵累致死?他是自作聪明而死!” 小楼上一片静寂。 “此番同州至河中府一线暗桩全部被拔,你们可联络了北疆的灰鸽?我不北上,都不知道我们‘不留行’竟已沦落到了如此地步,杀人不成,反倒被端了一个接一个。” 书生并不算疾言厉色,那几人的额头上已经微微冒了汗,低声说:“大人,我们联络了北疆,如今还没有回信,河中府乌鸦领命截杀卫臻,没想到卫臻早有准备,怕是在同州我们就露了行迹。” “同州?”书生仿佛有些怕冷地拢了一下衣襟,斯文和气又平平无奇的脸上挂着讥诮的笑,“你们也太小看那定远公了,北疆的灰鸽这些年传出来过什么有用的消息吗?怎么就突然能探到卫臻的南下之路?怕是他们前脚传了消息出来,后脚人家定远军的斧子已经砍在他们的脖子上了。” “不……” “你觉得不会?看来是这大梁满朝的废物惯坏了你们。前些年,定远军才占了五州之地,就已经让人无缝可钻,好不容易送进去的灰鸽也是废鸽,更何况如今呢?毕竟当初的卫臻才十九,现在她是二十七,是个一肩担了梁国大片江山,只会更老辣坚毅的年轻女子,不是那些行将就木只会一年比一年更昏聩的老匹夫,连这一点都参不破,也难怪她走到哪,我们不留行就死在哪。说到死……” 书生抬起头,看向四位下属,一个一个看过去,看得他们每个人都战战兢兢,他突然笑了一下。 “同州与河东府死得无声无息,此番事连个问罪之人都没有。” “咄。”随着一声闷响,一支□□洞穿了刚刚与他对答的那人右胸,那人连一声痛呼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就倒在地上死了。 书生拢了一下袖子,脸上还带着一点笑:“顶罪之人我都替你们找好了,若是接下来的事还做不好……” 余下的三个人跪在地上,连忙道:“大人放心,我们必拿下卫臻人头!” “嗯?”书生挑了一下眉头,道,“这倒不必了,以我等在北地之力杀不死她,要她死也未必我们动手。” 晚鼓起,坊门落,书生看向紫微城的方向,缓声道: “定远公怕是不是放过我们,她在东都之时,你们都蛰伏起来,不可再有动作,传信紫微城,全力查清梁帝中毒一事真伪。” “是,大人。” 陶锅里扯开的面条与沸水同滚,卫清歌用长筷挑了一下,又将一把切好的青菜抓紧锅里,稍煮一会儿,她将面与菜都从锅里捞出来,放进了一旁的汤碗里,汤里飘了油花,还有几片羊肉。 “哪有出去吃席回来还饿肚子的?我这羊汤本想明日再给您做汤饼的。” 灶房门槛上有人抱膝而坐,正是大梁堂堂一品镇国定远公,她穿着一件灰色的衣袍,眼巴巴看着卫清歌手里的海碗。 卫清歌不许她坐在风口吃饭,她便站起来,跟着碗溜达到了院中石桌旁。 “这些世家太不实在,一碗一盏装得饭菜不够果腹的,那烤羊看着气派,一群仆从切来再送进来,一次也就一点点,等得人心慌。” 小姑娘坐在卫蔷对面,随着她所说的想了想,连忙摇头说:“都不让人吃饱,这哪里是让人吃席,分明是在折腾人。” “对对对。”卫蔷大啜一口汤饼,热气入腹,她长出一口气,双肩一松,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你和行歌他们吃饭了吗?” 卫清歌点点头,说:“吃过了,我们和陈猫猫一起买了杏酪粥还有大肉硬饼,那个饼吃起来像咱们那的肉夹馍,只是肉不像咱们做的那么酥烂……” 趁着卫清歌说话的功夫,卫蔷已经喝了半碗汤饼,她抬起头,举着筷子说:“说起来,肉夹馍还是你们顾师起的名字。” “嘿嘿嘿,对呀,顾师会做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还都有稀奇古怪的名字,越管事说过,顾师她是天下一等一的古怪孟浪之人。” 两片花瓣被夜风吹下,飘摇一番落在了卫蔷那拆了螺髻后卷曲的头发上。 卫蔷轻笑了一下,说:“她呀,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有趣之人。” 卫清歌看着花瓣,小声说:“家主,等我们回去的时候,能不能去长安给顾师上香啊?” 再次端起了海碗的手又将碗放了回去。 卫蔷低着头,长长的羽睫在她眼下拉出一片长影,遮蔽了眼中的伤与痛。 “好。” 片刻后,她如此说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君子(“以后再有你想招揽之人,...) 在定远公府闭门不见客整整五日之后, 有人找到了裴道真。 裴宅可以与定远公府一样闭门谢客,裴道真自己每日总还是要去吏部当值的,在官署门前, 他还没下马就被人拉住了缰绳。 “裴世兄,你我当年在太原也有携手对敌之谊, 总不能到如今就尽忘了吧?我陆家上下十一个女儿如今都在定远公府里, 不知何时就要远去北疆,我家上下快被女眷泪水给淹了,我今日当街拦你马也实在是没了办法……” 裴道真翻身下马,只说:“陆县公不必如此。” 陆蔚能以旁系袭爵,也是凭借军功在身的刚猛人物, 手大指粗,抓住裴道真的手臂就如一对石锁。 裴道真挣了两下,叹气道:“陆县公,并非我不想帮你, 定远公因此事对皇后世家皆有不满, 我又能如何?” “世兄, 你可千万要帮帮愚弟, 若只是我自己女儿在其中,我尚可狠心说一句愿她们尽心报国, 可、可我大兄幼女自入了定远公府就没了消息,她祖母如今满头发皆枯白,吃喝不想, 我、我实在没有办法!” 陆蔚口中的“大兄”其实就是先代保宁郡公的世子陆蒙, 当年蛮人南下, 太原城首当其冲,时任河东节度的保宁郡公与其三子皆阵亡, 太原城亦被毁,陆蔚之父乃是保宁郡公堂兄,他一路拼杀夺回了保宁郡公尸首,使其不至被蛮人所辱,后来他承袭爵位成了县公,府中除了自己与亲弟一家,还奉养了保宁郡公一脉遗孀,一位郡公夫人,两位嫂嫂,陆蒙死时才二十六,膝下两个女儿,长女出嫁,幼女今年十五,本正在议亲,却遭了此横祸。 看着是个粗枝大叶之人,陆蔚平日行事其实极为小心,先帝恶先保宁郡公守城不利,驳了将陆蔚过继后承爵的奏本,只以陆蔚乃是初代保宁国公长房嫡系之后承爵,虽然如此,他也依然视郡公夫人为母,每日晨昏定省从来不缺,本一外官武将,靠此在洛阳城中有了份清名,渐渐混入了世家圈中。 失夫,失子,爵位也被旁人所承,养在膝下一点点拉扯长大的孙女可说是心中唯一慰藉,孙女却又当着自己的面被抢进上阳宫,老夫人可如何能活?当即就大病了一场,那段日子陆蔚每日都差自己弟弟揣着金银去往上阳宫,只想伺机与内官说上两句,问问小女儿们可还好。 裴道真曾对卫蔷说胡好女为人不错,凡有所请必肯帮忙,说的就是胡好女知道郡公夫人有病在身,帮忙递出了陆家小女写的信。 此信算是救了郡公夫人的命。 直到前几日一群姑娘从上阳宫迁到了定远公府,又说要去北疆,年过六十的郡公夫人不吃不喝,已然动了死念。 不谈多年奉养到底有几分真情,只说陆蔚正借通商谋重整太原城之事,若真让郡公夫人绝食而死,他当了这么久的“孝子贤孙”不是白费?他要不要辞官守孝?那些御史眼下见世家又要牟利,正虎视眈眈,又能放过他么? “罢了,陆县公,实不相瞒,从皇后封她们为女官一事,我与定远公之间便有些不谐,我能去看我家女儿,实在是……” 见裴道真有些难以启齿,陆蔚摇橹推磨一般晃他手臂。 “还请裴世兄不吝赐教!” 不肯赐教这臂膀大概也得舍掉。 裴道真一介书生,君子六艺算是学全了,可在陆蔚这般武夫面前他又能如何呢? 实在无法,他左右看看,低声到:“国公大人如今比从前更难讨好十倍,已是不收明财。” 听见裴道真此言,陆蔚眼睛已然瞪了起来,他左右看看,拉着裴道真大步走向了一处茶肆。 “裴世兄,只要你能救了愚弟,丰州商道之事愚弟以兄马首是瞻。” 这话说得动听,裴道真却只作未闻,他领了副都督一职,裴家就不能去竞那标,陆蔚看不看他的马首,还能真分了他钱不成。 懋德坊的茶肆比之南市要清雅不少,座位之间以竹制屏风相隔,陆蔚寻了二楼一僻静处坐下,能看见窗外吏部门前人来人往。 在这茶肆中的客人也多是在吏部述职候缺的外官,陆蔚看了看,让人将竹屏风重新摆了摆,又让一仆从在外候着。 这才低声说道:“世兄可是觉得我方才之言乃是虚言?愚弟实在是在为世兄担心,于大卿已得到消息,借着照顾那些女子之名,陈仲桥之妻将住进国公府,陈相看似与丰州之事无干,却在此时动此手脚,必是与定远公私下勾连。再想想陈仲桥在他大哥封相后便辞官回家,偏偏又在定远公入东都不久报了剿匪之功,眼下即将起复,有他哥在朝为相,又与尚书令斗得死去活来,他在朝中已无官可进,在北疆却不一样了,世兄你以侍郎之身兼领丰州督府副都督,怎么看也并非长久之计,只怕陈家就是盯上了此间可谋之处,欲择机令陈仲桥在丰州取你而代之。” 丰州都督与陈伯横勾结,这副都督如何自处?自然也要找些帮手,比如他陆家。 陆蔚说得情真意切,裴道真听着,举杯喝了一口茶汤。 喝了一杯,裴道真没忍住,又喝了一杯。 放下茶盏,他看向陆蔚,叹气道:“此事我心中有数,只是暂时顾不上,倒是定远公……我能见到我女儿,也是知其所求,投其所好。” 陆蔚连忙坐直身子,道:“世兄请讲。” “县公,定远公是何等爱财之人,如今却闭门不肯见客,一概钱粮都不肯要,我去见她,见她不仅怒,且有畏色,只怕能让一群女子一夜间从上阳宫入了定远公府的人……” 定远公在东都搞出如此风浪,靠的是她一心忠君,是圣人的孤臣,能让她“畏”的,只怕就是圣人了。 陆蔚皱了一下眉头:“若是圣人插手此事,那就是不愿世家与定远公……圣人不想世家送子弟去丰州,竟然已到了此地步?” “不错。” “定远公是循圣意而为?难怪……”想通此种关节,他又求裴道真告诉他如何能跟定远公搭上话,好歹得陆蒙遗女一封书信救了他家郡公夫人。 裴道真道:“我一去,只说帮忙照顾丰州的官员,此言既出,也是我认了女儿往丰州为官,也绝了让自家子弟去往丰州的心。你我都是世家之人,在洛阳附近有田地庄园,吃饭穿衣养活部曲仆从皆从此来,可定远公在东都除了光秃秃一国公府,并无家业,皇后一夜间扔了几十娇养女子给她,她焦头烂额,我便趁机带了吃穿之物去她府上,又不让她违逆圣意,她自然要我帮她。” 裴道真带着两车琐碎之物去了定远公府,不是没人看见,定远公又是以雷霆之性刮世家地皮之人,陆蔚如何不知关窍在何处?他也是让家人带了礼单上门递拜帖的,可是定远公看也不看,一概不见。 “认了她们为官?派几个兄弟帮扶也不可么?她们在丰州又能做了什么?唉,礼我也送了,人家连礼单都不收。” “陆县公,我每日送羊,送鸡,如今又让家中仆妇赶制春衫,只当自己家乃是定远公府名下一宅管事……” 陆蔚仿佛听懂了,却又有些茫然:“我送了五百贯钱,十匹新绫,还有老夫人给孩子的白玉摆件……要不,我也送、送些猪?” “猪”字一出,恍惚间,陆蔚觉得自己不是要往国公府送礼,而是要去慰劳军中兵卒。 对,他从前送的这些,是给陆家女儿们的。 裴道真笑了一声:“送什么自有县公你自己想,不过,县公你竟还没看透定远公是何等贪财吝啬之人?五百贯钱……我家小女只一人,我就送将千两白银藏在杀好的羊腹之中,你陆氏十一名女子,想定远公收了五百贯就一概厚待之?至于绫罗摆件?你还指望定远公给你出人做衣、擦拭摆件不成?” 钱当然还是要送的,想要定远公帮忙,不送很多钱可怎么办? 陆蔚叹了口气,道:“难不成让我在猪腹中塞上万贯?世兄,你家中娇养女儿可费千金,我家……郡公夫人还想见……唉。” 他此时再看裴道真,心中又多了几分同病相怜之苦。 定远公,不仅难与之为敌,更难与之相交,真正猛于虎也。 “县公只管记住,简薄琐碎,是帮助照应丰州官员,简薄到无人放在眼中最好,至于其中……” 裴道真又斟茶自饮。 这一日午后,陆蔚的弟弟带着三大车到了旌善坊门口。 看着陆氏送来的礼单,卫蔷笑了。 “丝被,窗纱,纸笔,麦面,菜蔬、山珍……还有生猪两口,说是知我在东都忙于公事,他自愿送来给丰州待选官开销,这保宁县公竟是如此体贴周到之人?” 她今日仍是无椅子可坐,只坐在园中树下,身边围了一群人。 薛洗月会算账,卫蔷干脆将承影部一支数百人的开销让她来算,权作练习,伍晴娘刚教完课,坐在对面石凳上为薛洗月勘错。 明日崔夫人就要到了,卫清歌收拾好了别院也在等着家主余下吩咐。 卫行歌道:“此礼单与平时不同,才送来府中,守坊门之人掀开财物看了一眼,丝被中藏有锦盒,应是装了金银之物。” “确实不一样,急我之所急,挺好,收了。” 卫行歌去传信,卫蔷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肩颈,手中还拈这那份礼单。 “难怪今日裴道真来看她女儿还特意说了于崇疑心我与陈相公勾结。于崇疑心是来,他将如何送礼说出去是往,一番来往他拆了说一半,既表了功,又不显谄媚。” 说着,卫蔷摇头一笑:“裴道真也是赤诚之人,说是服了我,就诸事都为我考虑,这等助我从其他世家身上刮来之事,他从前可绝不肯做,如今做之前也毫无声息,知我所想,行事在前,实在是良助。有陆蔚带头,我也不必再去各家要钱粮,他们自然会送上门来。” 想要招揽伍显文,是看中了他的头脑,相比起来,招揽裴道真不过是见他有爱女之心不愿与世家合流,才顺势而为之,谁能想到他竟然成了帮手呢? “没想到当日一盘蒸猪头,竟为我赚来如此一君子。” 听卫蔷如此盛赞裴道真,薛洗月看了一眼伍晴娘,两人皆有些惶惶,裴大人替国公大人算计世家,这些事情是她们能听的吗? “家主,既然这样,以后再有你想招揽之人,我们都请他吃猪头吧。”就在她们忐忑之时,卫清歌突然开口说道。 伍晴娘:…… 薛洗月:…… “顽皮,吃过猪头就能是裴大人这般人物了?” 听见国公大人如此说,薛洗月心中松了一口气,在灵州时她从堂兄处借来两卷《三国志》读过,心中极为崇敬书中一众谋主,在她眼里,裴大人对国公大人之心就如文若对孟德,此乃知己,与猪头有何干系? 卫蔷却又继续说道:“须要蒸到酥烂,甚是废柴,就去南市那家食肆买来就好,记得多带些蒜酱回来。” 薛洗月,名中有皓月面若细白瓷,此时,这瓷似乎正在裂开。 赶在宵禁之前,伍显文接了妹妹回家。 回到家中,伍晴娘放下今日国公大人借给自己的书,看向自己的大兄。 伍显文以为自己脚上沾了泥,还抬鞋低头看了看。 “晴娘?阿兄何处不妥当?” “阿兄,今日定远公召了我去,让我听了她与人议事。” 伍显文大喜过望:“这才几日,晴娘你就得了定远公爱重,好事啊!可是听了什么机密之事?定远公要你转告与我?” “阿兄。”伍晴娘想想那树下所见所闻,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若真想我们兄妹二人去北疆与国公大人处效力,还有一关要过。” 眨眨小眼睛,伍显文看着自家妹妹神色坚决: “我们必要让国公大人请我们吃一顿蒸猪头,蒸酥烂的,从南市食肆买来,还要带蒜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少女(“她唯独未做过这般的少女...) 酒肆里有店家上上下下招呼客人。 杜少卿的心思一时间也跟着上上下下。 “听说蛮族有一鹰, 通体白羽却甚是凶猛。” 看着杜明辛倒给自己的酒,卫燕歌道:“你说的是海东青,产自海东国东北, 自国主大玄锡去世,又恰逢蛮族南下, 渤海国与大梁就算是断了联系, 你若是想要,我……” “不必!”拒绝之后,杜明辛反而不自在了起来,若是从前,他家少将军说要给他什么, 他都是欢喜受了,朋友通财天经地义,他也巴不得请他家少将军喝一辈子的酒,可如今…… “本该是飞在天上的鹰, 也不必为我屈就东都。”脱口而出的话又仿佛有别的意思, 相交多年来, 面对卫燕歌杜明辛从来不吝惜缱绻言辞, 真是从未有过如此干涩难言左右支绌的时候。 只又喃喃补了一句:“少将军送我我定然欢喜。” 罢了,他闭上嘴, 倒了一杯酒涮嗓子。 卫燕歌看着他,勾了一下唇角,也将杜明辛倒给自己的满盏酒一饮而尽。 酒水下了肚, 杜明辛的脑子仿佛也通透起来:“听说昨夜定远公府娇客临门, 想来定远公必委派了少将军不少差事。” “事情不多, 只是少与这般女子打交道。”说罢,卫燕歌又想起了薛洗月, 那些小姑娘显然也未见过她这样的人,倒是两边都有几分稀奇。 见卫燕歌竟又笑了,杜明辛低头给她杯盏添酒,他本是有些怜香惜玉的人物,却不肯再提那些坎坷颠簸的女子,转而说道: “听说皇后娘娘决意送女官入北疆,以显朝中对丰州边市一事的看重,上阳宫内立刻生出了灵芝,满洛阳都在说有如此祥瑞,丰州之事定然顺利。倒是那些好不容易从砖缝里扫了些人出来想塞去丰州的人家,怕是又要难受了。” 卫燕歌轻轻点头:“真有心要来,无论如何也来了,心意不诚,其才可用,倒也值得被人用几番心思,无心又无才,不来也罢。” “说得好,敬少将军一杯。” 杜少卿端起酒杯,对着卫燕歌一示意,举杯喝了下去。 卫燕歌也是再次一饮而尽。 推杯换盏,不多时,杜明辛的脸上就有了几分微醺之色,卫燕歌看了一眼天色,道: “今日喝得差不多,你也该早些回去休息了。” “不。”杜明辛摇摇头,“我是有东西要给少将军。”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 “此物我昨夜写好了,总想哪日能碰到少将军,我就给你。” 他单手支在案上,左手递信,一双眼看着卫燕歌,其中微有些迷离之色,唇角也带着笑,颈项脸颊都泛着浅红,像是被桃花亲过了一般。 卫燕歌抬手去拿那封信。 杜明辛又将信收了回去。 “我家少将军,你再近一些。” 卫燕歌的眉头挑了一下,她站起身,坐到了杜明辛身侧。 杜明辛顿时欢喜起来,将信乖乖放在了她的面前。 “契书?” “我昨晚查了一夜,自,自乾宁十三年以来京兆杜氏在长安洛阳两地共新获土地两千顷,其中八百顷是前定远侯府卫氏的,这八百顷地,算是我杜明辛欠了定远公的,此为字据。” 鼻尖萦绕着微微的酒气,卫燕歌慢慢道:“你不必如此。” “我必要如此。”夹着背双手反撑在地上,杜明辛笑着看向她,“我必要如此,总不能对我家少将军问心有愧。” 轻轻,懒懒,散散。 却是这人心中磐石之意。 卫燕歌将那薄薄纸张收在袖中,她高鼻深目,眼睛虽蓝,却又与真正蓝眼异族不同,眼睛略长,羽睫低垂时候就有影嵌在澄蓝的湖水之上,那湖一下变得极深。 杜明辛侧头望着,生出一阵眩晕之感。 不是醉了,也是醉了。 就在他抬起手,自己也不知想做什么之时,那湖却波光流转,遮蔽尽去,浅浅映在他心上。 “阿拙,你无须对我问心无愧。” 卫燕歌低低唤了声杜明辛的小名,轻声道: “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溺着杜明辛的那湖水似是被烈日晒热了。 如一气豪饮二十坛美酒,杜明辛手臂一软,整个人几乎要仰倒出去,有一只手在他的身后扶了一下,他心知是谁,也不知怎的竟侧了下身子,还抬手去扶要倒的杯盏。 杯盏也被人先一步扶住了。 “呵……”他强笑了一声,又不知作何言语,一双眼看来看去,再不敢看那湖水,平湖秋月,月出镜湖,放浪江湖……湖…… 仿佛耳中有何物在渐渐鼓噪起来,他能觉一股热意冲向头顶。 他怕是十年八年见不得湖了! 杜少卿心中江河湖海一通奔腾似乎过了许久,其实不过瞬息之间,这瞬间,已足够卫燕歌离了他身边。 “府中还有事,这一桌酒我请你。” 一声轻响,有东西落在案上,杜明辛抬头看去,只见卫燕歌扶着酒肆二楼栏杆直接翻身而下。 他扶着栏杆看出去,只见卫燕歌在旁人惊异的目光中解开了马缰绳。 看她上马,看她骑马离开,一切举止如行云流水,自始至终,杜少卿没看见承影将军抬头。 “客官,此物小店可不敢收。” 杜明辛回过头,看见店家手里捧着一块白色的牙齿样的东西,上面还镶了蓝色的宝石,正是刚刚卫燕歌留下的。 他抬手接过,细细打量了一番,忽然一笑: “你想收,在下还舍不得给呢。” “客官?您可还好?” “嗯?” “您脸……” 杜明辛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这才察觉一阵热意在头上。 好端端一杜少卿,千杯不醉如玉似的人物,今日脸颊耳朵都红了个彻底。 “痴心妄动,也不知到底动了谁的心。” 掏了钱让店家退下,杜明辛仍觉一心鼓噪难消,握着手中镶金带宝的狼牙,掌心又烫又凉。 只是如何也不肯松开。 卫燕歌骑马回了定远公府,一进门就看着卫清歌带人抱着几只小羊羔。 卫清歌也看见了她,抱着羊哒哒哒泡了个过来,小羊羔细细地“咩”了一声。 “燕歌,家主要让那些小孩儿在府中养羊!” 七十四名世家女中最大的也才十七岁,还有两个月满十八的卫清歌扬眉吐气,开口闭口叫她们“小孩儿”。 还真学了卫蔷叫她们的语气。 卫燕歌在小羊羔头上摸了一下,说:“今日府中没有人要来看她们吗?” “有,不过除了裴大人家主都拒了,裴大人在府里吃了午食也没走,家主一直留他在书房议事。薛洗月是薛将军的堂妹,家主说她是个能干活的,我就让她去盘点库房了。” 卫燕歌点了点头,道:“我已跟霄风阁说好,他们暗中为我们护卫外围。” 她带回东都的承影部一百多人总不能全带进城中,那定远公府就更乱了,鱼肠部还要继续清剿东都城中的不留行,她家元帅也不希望鱼肠部在东都轻易暴露,那就得动用林家多年来在洛阳经营出的钉子,那些钉子分散在各家,在如今满东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倒是很趁手。 卫清歌听了长出一口气,真要承影部一百多人也都进国公府,她光操持穿衣吃饭怕是就要累到掉光头发。 见一人怀里的羊羔在挣扎,卫燕歌接了过来,和卫清歌带着人一起去了后院。 “家主去后院看过,除了让那些姑娘养羊,可还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鸡仔、小兔我们也都弄了一些,家主说后面操练场长满了草,正好让她们放羊,也活动一下筋骨,澡间的事也都做好了,今晚开始轮着洗澡,再就是衣物之类,家主说她们还没去北疆,暂且当成是书院里的学生,日常开销皆按此例……哦对,家主说崔夫人来之前让你教教她们。” 卫燕歌的脚步一停:“我教她们?我能教什么?上阵杀敌?” 卫清歌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问家主的,她说你教什么都行,反正就六七日光景。” 洛阳到河中府不到五百里,加上中间渡河,信使快马一日便可,只是崔夫人动身准备再加路上行程,怕是要有个五六日才够。 进了后院,只见几个年岁很小的姑娘正蹲在地上看着草笼里的小鸡,有几处窗子原本开着,一见有人进来就立刻关上了。 卫清歌将手中的羊羔放在地上,大声说:“这几只羊也是给你们养的,养大了能吃肉。” 她最后那个“肉”字着实气壮山河,小鸡小羊小姑娘都抬头看她。 卫燕歌察觉到有窗子被打开了一条缝,便蹲下对那几个看起小羊的小姑娘说: “你们可以摸摸它。” 裴盈正在这些孩子中,大着胆子摸了一把小羊,小羊“咩”了一声,她吓了一跳,又“咯咯”笑了起来。 她胆子不小,也不怕卫燕歌的蓝眼睛,在卫燕歌旁边蹲成一小团,说:“阿姊你是不是将军呀?” “是,我在定远军中领承影一部,专司斥候一事,你可知道什么是斥候?” 当然也有来不及传信就狂追了蛮王亲弟弟七天七夜直到把人砍死的时候,不过这事卫燕歌从未放在心上罢了。 裴盈眨了眨眼睛说:“不知道。” 卫清歌“哼”一声揭穿她:“我们家主不是吃着午食给你们讲了一个时辰的‘承影将军万里追蛮,千丈风沙狼王斩敌’嘛?你为了听故事连阿爹都不要了,怎么又说不知道!” 才十二的小姑娘实在机灵,知道卫清歌也是孩子脾性不足为惧,抓住卫燕歌的衣摆说: “将军阿姊,阿蔷姐姐没讲完,让清歌姐姐来讲,可她讲了两句就跑了。” 还告状呢。 卫清歌叉着腰说:“我说了等燕歌回来让她给你们看那兀骨突的狼牙,燕歌燕歌,你快给她们看看!上面有蓝宝石,和燕歌眼睛颜色一样,是家主特意留给她的。” 说起此物,卫燕歌微微低下头,又抬手去摸羊。 “……已不在我身上。” “去哪儿了?”卫清歌问道。 幼狼耿直发问,问了一个狼王答不出的难题。 狼王该如何呢? 她站了起来,拍拍手道:“家主既然让我教她们,总该让她们知道我的本事,清歌,不带兵器,你我打一场吧。” 吓得卫清歌连忙抱着剑退出去十几步,幼狼夹着尾巴跑了,卫燕歌又蹲了下来。 裴盈看见她脸色有点微红,一双蓝眸像是被水洗过,忍不住说: “阿姊,你的眼睛真好看。” “你是第四个当面夸我眼睛好看的人。” 说完,卫燕歌笑了,她扑敌如狼,行走如风,此刻笑起来却像是贺兰山雪水初融流下来的溪。 裴盈还没见过贺兰山,她只觉得真好看。 深夜,上阳宫里四处都透着死寂,那些从世家来的姑娘还没被这死寂吞了便离开,也带走了上阳宫里久违的丝丝鲜活。 上阳宫总管胡好女是个极为会做人的人,这宫室空置多年,好东西还是有的,他的屋中却一件摆设也无,只一条鞭子被摆在架子上。 那是先帝御赐的。 平日收了那么多的礼,谁也不知他到底藏在了何处。 因为蒲团上生灵芝一事,圣人虽然没有明令申斥,胡好女还是自己去领了四十杖,挨了这一顿打,他回到上阳宫只能趴在床上忍着痛迷迷糊糊地睡。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一阵恍惚。 小太监没给他将灯熄了么? 看向灯下,他猛地一惊,灯下那人笑着说: “一别经年,阿女你风采依旧啊。” 这笑一如多年之前,胡好女长出一口气,手从枕头下抽了出来,缓声道: “多年不见,卫小郎仍是这么爱捉弄我。” 坐在上阳宫总管房中灯下的正是卫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所愿(“她竟然就想以此物杀我?...) 定远公府,换下了锦袍的卫蔷坐在书房里,她回想了一会儿自己今日在九州池的一言一行,沉声说: “圣人要借西域商道之事削弱世家,我以真做假,他却想以假做真,真真假假,倒是给了我们机会。” 她对卫清歌招招手,小姑娘立刻从怀里掏出了紧紧捆住的一卷羊皮。 这羊皮乍看寻常,展开一层才让人察觉它极为轻薄。 最后整张羊皮卷开在案上,还有小半从三面垂了下去,而羊皮上所绘的便是城池山河,细细密密延伸开来,不仅有他们身处的大梁,他们所来的北疆,南面有南吴、南越直到大理、崖州,北面也直通蛮族、乌护……密密麻麻的地图上,满朝世家寒门连着皇帝斗到不可开交的大梁,不过是不大的一片地方。 当然,此时的北疆更小。 “去岁定远军北出胜州,从胜州到丰州都已在我们手中,我要对世家所说的边市,就在丰州。” 卫行歌四年没有回北疆,也被这地图所涵幅员与细致精密所惊,忍不住问道: “元帅?这图?” 卫蔷喜欢看他这惊讶样子,笑着说:“这是参照予歌的前朝默图,加上林家相助,乐莘父子历经六年所绘。” 对于卫行歌来说,当初卫蔷决定精制地图只是一件不知何时会有效用之事,如今看见实物,他心中只剩叹服。 “元帅,一见此图,我立刻觉胸中开阔,东都虽大,在这图上也不过方寸之地。” “东都本来就是方寸之地,这偌大天下,只看一处,哪里都是方寸之地,一城虽小,一人更小,万不可因这图而轻视一城之地。行歌,你来猜一下,我真正想要开边市通商之地在何处?” 卫行歌细细地看着这张地图,手指下意识在北疆所在之处摸了两下,才慢慢看向西侧。 “元帅一直想攻羌人,莫非是想在灵州与薛大将军携手开边市?” 听他如此说,卫蔷笑了,是卫行歌很熟悉的笑,他小时候背错了书,卫蔷会露出来的那种笑,有点取笑的坏,又有点无奈的慈爱,其实她也没比卫行歌他们大几岁,平时像个师长,笑起来就像个姐姐。 此时她笑着问:“行歌,你胆子怎么变如此小了?” 卫蔷的手指点在灵州,然后一路往西,最后落在了一处。 看着她的动作,卫行歌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耳边只听她缓缓说: “羌人之西是甘州乌护,没有甘州肃州,没有玉门关,又算哪门子的通商西域呢?裴侍郎信中提到玉门关于他乃是指代,于北疆则是必成之事,他怕是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女儿可能真去了玉门关” 卫蔷的说笑声中,卫行歌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在这刹那,他甚至不敢去看卫蔷的脸。 若要玉门,必取甘州,若要卫蔷想要甘州,则西北宥州、夏州、灵州、盐州四地要先归入北疆。 镇国定远公,她之所以能权势滔天手握北疆十余州,是因为她的手中有先皇所赐的“征地令”,凡是她从外族、敌国手中打下的土地,在她活着的时候就是她的,不向朝廷纳税服役,北疆便是如此一州一地被她打下来的。 这是她以血和命从先帝手中换来的。 可西北四州,它们本就属于大梁。 它们、它们如何会归于北疆? 又或者朝廷能放任定远军西出四州之地将甘州肃州打下来?坐实定远军占据大梁之西,他们肯么? 若是不肯,元帅会如何? 风吹动了放在窗楹的书页。 书展露与人看的那一页有什么?风流从容,行事不羁,忠肝义胆,贪财好色。 被风吹露了一角的下一页又有什么? 为什么只有一角,却让人嗅到了浓浓血气? 其实,这并非卫行歌第一次觉察自己元帅心中深深掩藏的尸山血海,四年前逆王之乱,四位王爷领兵围攻东都,定远军挥师南下平叛,刚过太原,他们便被与逆王联手的世家阻在了路上。 那时,着甲执刀的元帅听闻东都城破,逆王围困紫微城,是笑着的。 时年还不到十八岁的卫行歌没看懂这个笑,只是被留在了东都之后,他一面广结善缘,夸赞定远公的一颗忠心,一面忍不住用一种毫不沉溺的目光看着东都的繁华万丈,再在心中猜测,此地何时会变成万丈焦土。 看见东都冲天火光,元帅会笑么? 卫蔷并未留意卫行歌在想什么,她又看回了自己治下的麟州和云州等地,说道:“长远之事暂且不议,既然通商之事进展比预想中还要顺利,接下来就是我们从世家手里挖钱挖粮挖人的好时候,我还等着用世家的钱粮助我重建丰州城防。” 她说得随意又俏皮,把一旁的卫清歌给逗笑了。 卫蔷看向小姑娘,说道:“清歌你传信回北疆给云州麟州梁帝民事司和建城司,春耕收尾之后屋舍建设之事必须加快,库房也要加紧,要是有不便之处,让林管事协同,总之,一定要快,借着通商之事要人,那些世家女子我是绝不会放过的,她们少年便要离家远行,到了北疆必是身心俱疲,正是我们以诚相待,将人带心一起留下的好时候,具体留人之法让越管事和若歌一起想办法,给我个章程让燕歌带来就好,这是其一。 “其二,做戏做全套,丰州要做大兴土木之态,向太原定州等地传出消息,就说土石木料有多少,丰州便收多少,此事让越管事和林管事商量去做。 “至于第三件事……释鲁为人谨慎,想要取代胡度堇,迭剌部必要再吞下兀古、六奚几部,以防己方被麻雀在后,若是释鲁对那几部动手,便让湛卢、赤霄两部袭扰之,务必将释鲁与胡度堇之战拖到八月之后。” 她只说了一遍,卫清歌就记下了,坐在一旁胡凳上开始写信。 卫蔷又看向卫行歌: “行歌你代我写信给燕歌,将东都军中各处如今之状粗略与她一讲,在让她军屯之事一了便立刻来东都,越快越好。” “是。” 两个年轻人都领命去忙了,卫蔷坐在案前慢慢收起了羊皮地图,心中仍觉有千头万绪。 事情进展太快,要做之事太多,她手中实在缺人。 她此次南下为何只带了一个卫清歌?还不是因为余下人等皆忙到脚不沾地?各州在春耕,百姓在春耕,军屯所也在春耕,定远军十部自将军以下,无论多么英勇善战,此时皆成了泥腿农官,与田亩种子打交道,春耕完了还要造桥修路筑城,去岁一冬好歹忙完了胜州丰州两地百姓的安置,借调的还是麟州、蓟州两地官吏,卫蔷在云州躲了一冬,那麟蓟两州刺史恨不能一日三封信问她何时还人。 因她想要想要今年各州选出的书吏优先指派胜州丰州,檀州刺史晏青红恨不能打马两日飞驰至云州与她讨说法,幸好,晏刺史也舍不得马。 实在不怪卫蔷会盯上被阿薇掳进宫中的世家女,那些女子能书会写,秉性柔善,无父兄可依便要学着自立,先做书吏学习实务,待经事之后再做文官,比起强拗那些朝廷选官员的清高性子,调、教她们在卫蔷看来要容易多了。 何况北疆文官早有大半是女子,对于如何让女子为官,早有一套教习制度。 待这些女子也成了样子,她也就可以着手扩大书院之事。 可惜眼下那些北疆未来的栋梁之才还被关在东都外的上阳宫里,正跪着给圣人念经祈福,卫蔷只能眼巴巴地想一想,想完了,继续理着心中的千头万绪。 秦绪就是在这个时候溜达进她院中的。 “阿姊,今日春芳歇有颜大家奏新琵琶曲,可否与阿弟我同赏啊?” 扇子摇啊摇,秦小公子隔着窗笑眯眯地看着自家“美人阿姊”。 只见美人低声一笑:“春芳歇?我从前在东都只听过枕春阁,听过但没去过,倒是在长安之时被兄弟拉着去了画楼听许大家唱歌,那时我不过十岁,只觉得许大家的嗓音又甜又润,就像桃花谢了结的桃子。” 秦绪连忙道:“许大家我也知道,每次东都有了新歌者,总有人要念两句许大家,可惜长安变乱,她也没了踪迹。阿姊,春芳歇如今的管事正是当年画楼的白校书,您与我去,正好看看与当初西京画楼可有何异同,岂不美哉?” 卫蔷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书案,说道:“我自然是想去的,可是有些信还没写。” 自家美人阿姊一蹙眉,秦小公子心中立时有归雁落地游鱼沉底之感,扇面一展,他的面色就如窗外那枝桃花,小心躬身道:“小弟愿为阿姊效劳。” 卫蔷抬手招他进屋,笑着道:“阿弟你愿帮忙实乃阿姊之幸,我有几封信,要给前青州刺史陈仲桥、吏部侍郎裴道真、太常寺卿崔……险些忘了,还有一封奏折。” 握着狼毫,秦绪顿觉自己的手有些重。 可再看一眼卫蔷的脸,他咬着牙,笑着说:“阿姊尽管放心。” 尚书令府中姜清玄收到了宫中圣人的传信,不由一叹:“用之防之,驭人如犬,小人之道耳。” 骂完这一句,他静了静心,放下信笺,又拿起了棋子。 看着黑棋白棋,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两个全天下人都想她们分崩成仇的外孙女,又想起了自己那个一口一个“找阿姊”的幺孙。 当年他让自家幼子娶了同窗秦家之女,没想到长安变乱,秦家被灭门,儿媳知道消息也跟着去了,他便让幼子的幼子改姓了秦,将来可担秦家门楣。 也因为这一桩,家中上上下下都对秦绪都纵着,书香门第就这么娇惯出了一个满口满眼只有美人的纨绔祖宗。 既然想起了,姜清玄便叫了人来问:“如端在国公府过得如何?定远公为何还没将那纨绔打出来?” 说话间,他还在摆着棋子。 管事面色纠结,小心说道:“大人,小公子在国公府,已被指派写了两个时辰书信了。” “啪嗒”,谪仙般的姜尚书下错了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银杏(“我之错,错在我无谋事之...) 东都崇业坊集贤园乃是裴家世代所居,园中有一池名为“平津池”,池边茂竹森森,水竹相映,又以穿凿出的假山造景,每一丛竹子每一片池都景色各异,池中也有小岛,以廊桥勾勒连接在碧池之上。 池中水心亭上,裴道真放下茶碗,苦笑道: “如今这东都,我敢见之人,也只有成瑞与契尘你们二人了。” 坐在他对面之人穿着一身靛青衣袍,年纪四十上下,捋了一把胡子,他连声道:“阿真你心中有怨只管说便是,阿瑶来信与我,告诉我北疆女官之事可解阿盈之困,我哪里想到这定远公在别处要钱要粮要族中子弟,在阿真你这里就连人也要了?” “崔崔成瑞,这都何时了,你还与我讲这轻薄之言?!眼下满东都都以为我裴家是早知了这通商之事,才在于家宴上给定远公做脸,裴家世代清名,几乎要赔了个干净!” 那靛青袍的男人就是崔夫人的大兄崔,时任太常寺卿,他曾在裴家私学读书,与裴道真可以说是自幼相识,自然,这是裴道真的“幼”,毕竟他今年四十有四,足足大了裴道真八岁。 “既然不想去就拒了便是,我家小妹既然爱极了那卫臻,想来她定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你说你不想去,自然有无数人等着去。” “崔施主,裴施主若是不想去,就不会这般生气了。” 说话的是湖心亭中的第三人,他头顶戒疤身穿僧袍,不像另外两人那般端坐,而是斜靠在一旁,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册。 “东都城里世家与寒门争权夺势,裴施主怕是早就呆烦了,北疆之地虽然总传说苦寒,可我在定州的师侄曾言,定远公占了蓟州、平州、檀州一带后只在第一年以定远军兵符作抵,从沧州府借了粮,第二年便还了粮,那之后三州只见人去,未见人逃,四年前大旱,云州新州等定远公辖地不但没有人逃荒,还招了流民去挖井,天灾人祸不断却路无饿殍,这般地方,若非还有经书未曾抄完,贫僧也想去看看。” 崔惊讶道:“北疆十余州大旱之年没有逃民?没人饿死?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事情,契尘大师,此言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崔施主若是不信,就与裴施主同去北疆便是。” 听契尘如此说,崔笑道:“我本以为定远公只找了我家小妹一位说客,没想到三人在座,竟又出了一个。怎么?想让我也去北疆不成?” 书册后,契尘摇了摇头:“崔施主,我与定远公素未谋面,如何做的了她的说客?不过是从师侄来信中听闻北疆之事,便心向往之。我另有一师侄人在麟州,常写信邀我去云游,据他所说,定远公治下若是百姓穷苦,可向有司借来粮种器具去开荒地,凡开荒者,开荒一日便可领一日口粮,无活可做,便可去筑城墙扫街道,皆能糊口,大旱之时定远公亲率定远军开渠掘井,又以工代赈,方保了百姓无人饿死。” 裴道真精通实务,连忙道:“借种借粮、以工代赈,那北疆粮赋几何?地主加租几何?徭役几何?” 契尘放下手中书册,慢慢坐了起来,他看向裴道真,笑着说:“风吹竹林,响声簌簌,是裴施主心动了。” “我非心动,乃是难以算准其收支,北疆十三州,诸多事物竟皆有官府承担,钱从何来?两税法自前朝至今百多年,夏秋两季按田亩征税,看似精简税法却不禁兼并,世家豪门侵占土地,朝廷无地征税,只能另加名目,累加至今冀州等地已近五税其一,去岁丰年,仍有百姓失地而逃……苛税至此,朝中仍是无钱可用,赈灾修路每每捉襟见肘。西北四州羌人连年作乱,为何薛大将军只能按兵不动?各州历经蛮族肆虐吏治懈怠,州县本该拔擢吏员,为何却反其道而行削减俸禄?都是因为无钱可用!” 说着,裴道真站了起来,他出身仕宦世家,先祖皆是名臣贤相,他少年时也有一腔报国之愿,可真入了仕途,他只看见了腐朽疲敝内斗不休的朝堂。 袖内还有定远公给自己的那把短刀,裴道真以指捏了一下,摇摇头,终将自己些许对这朝堂的愤恨夹着对北疆的不解倾倒而出: “卫蔷她在北疆设了八部司分管百姓民生,她治下新州乃是下州,一州官吏之数是冀州这上州的三倍,她还要整顿吏治,从中原要人充填北疆官署,她哪来的钱?她还要养兵打仗,蛮人之凶残,我们这些哭逃离弃西京之人都曾亲眼所见,想要养出一支能力抗蛮族的凶兵,也是要钱的,她的钱从何而来?为何她有钱养官、养兵、养百姓,我们大梁朝堂天下饱学之士尽在,却不行?” 不远处绿竹清池之上有流水从植了兰草的假山间流过,假山上写着三个大字:“洗心涧”。 裴道真背对两位好友看着那几个字,仍觉胸中浊气难散。 契尘瘫坐远处口中道:“阿弥陀佛,裴施主,你心中之惑,贫僧不能解,佛亦不能解,想来你是要往北疆红尘中自度己身了。” 崔如何不知裴道真心中的不甘?张了张嘴,最后他只能是一声叹息:“阿真,你竟是真的想去北疆,那你为何又做如此纠结情态?自去与定远公往来便好,早些将通商之事定下,也省得夜长梦多。” 左手指节扣在亭栏上,裴道真缓缓说:“我并非不想去北疆,成瑞兄,定远公胸有丘壑,与朝中众人不同,我自于府一会,也对她行事极是欣赏,可……可人之相交,不该是畅聊投契,结为知己,而后……” “哈哈哈哈,裴施主,你竟是扭捏在此处?怨那定远公没有三催四请,而是不声不语,一本奏本就将你架在此处?”说完,契尘又朗声大笑了起来。 崔也笑了。 “阿真,她与你见过一次,便能让你动了离朝赴北疆之心,这还不算投契?难道你一把年纪还要装要人三媒六聘的小娘子不成?” “非是只见过一次。”裴道真转过身,叹道,“她还请我吃了一顿蒸猪头,蘸蒜酱抹胡饼,配一壶鹅黄酒,至于投契?大啖猪肉,仿若民间一屠户与亲家谈亲事罢了。” 湖心亭中一时俱是大笑之声,和着风弄翠竹之声响彻于池上。 笑过之后,契尘放下手中书册,道:“裴施主总如此思来想去,竟没想过若此事不成?” 裴道真摇了摇头:“定远公请我吃了一顿猪头,我便知道此事必成。” 裴家闭门谢客,定远公府也很热闹。 短短时日,就有四五家世家的管事送了银钱上门,取走了自家老爷写给定国公的字据,他们还都带了拜帖、请柬,表示自家主人想与定远公叙叙情谊。 定远公府的库房里原本只有些御赐之物,很快就被成箱的银钱填得满满当当,卫清歌高兴得不得了,腰上挂着库房钥匙,每日抱着剑喜气洋洋地跑进跑出。 坐在书房,卫蔷手上的信,抬头,对着窗外正好走过的秦绪说: “阿弟,来替阿姊写封回信。” 其实这定远公府对秦绪来说是个绝好的地方,自家阿姊容色绝美,身姿风度无不使人心折,也不是不亲近人的,卫清歌看着冷冷淡淡,偶尔对着阿姊露出小儿女之态也甚是动人。 每日赏美人也足以慰藉心神,更何况还不止这两位美人。 陈重远继承了河中陈家的斯文好相貌,衣服一脱却是臂粗腰壮,脸身不衬,秦绪乍一见,心中顿时有了不少“文弱书生裂衣反杀匪徒,再与救下的小姐如此这般”的小故事。 至于身材长相都恰好在秦绪的喜好之上的卫行歌就不必说,每次看见他,秦绪就能想到他与书中哪位奇女子在什么好地方颠鸾倒凤,晨起他看见卫行歌用的草靶、条凳,都觉得文思泉涌,睡前再看定国公府里人们提灯而过的角落,也觉得自己下笔如有神。 他每日都替阿姊写信,笔下是恭谨诚恳,那些曲折柔婉激烈难歇的人之大欲在他心中酿了又酿,每到能休息之时便窜回屋中写下自己一日之念,从前任旁人三催四请三五月不见一篇的故事,几日内,他已经攒了七八篇。 偏偏这些话本书稿他无暇带出府去,看那北市书坊老板对着他的书稿如痴如醉之态。 今日,秦绪本是想趁着阿姊在忙就直接出府,人都走到府门口了,又懊恨自己没见到白日垂首忙于正事的阿姊,才想来补上一眼,就又被逮了个正着。 可谓看脸成痴,终受其害。 一双眼睛黏在阿姊面带浅笑的脸上,秦小公子手上的扇子摇啊摇,还是乖乖走进了书房。 看了一眼要回书信,他又抬起了头。 “阿姊,这是陈相的信。” 卫蔷打开了一本拜帖,笑着说:“怎么?你墨宝金贵,不想让陈相得见?” “陈相与祖父争斗多年……” “他们争他们的,与你替我写回信何干?” 虽然当了多年脂粉堆里的纨绔头子,秦绪脑子还是有的,小心捏着手里的信,他说:“阿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陈相请回来对付皇后和祖父的……” 卫蔷放下了手里东西,看向秦绪: “看来你也很明白,我是这朝堂上用来砍人的一把刀,砍的人正是你的祖父。” 秦绪手中的扇子晃了好几下。 卫蔷又笑了:“放心,你阿姊我是人,不是刀,刀为人所使,见血夺命,毫不在乎,我是人,人有所求,且不想见血。” “那……”秦绪眨了眨眼睛,笑着问,“阿姊,那您的所求是什么呢?” “安稳。” 说完两字,卫蔷又拿起一封信。 “我想要的就是世家与寒门势均力敌而皆不敢擅动,朝堂安稳,我在北疆御敌才可安心。” 眼睛转了一下,秦绪往前凑了一步:“阿姊,朝堂安稳竟是你心中所想?” “与其说是心中所想,不如说是将行之路。”卫蔷看向窗外,正午之时,晴光洒地。 “可阿姊一回京就先砍了寒门一刀,如今后党退步,世家张狂……”说到一半,秦绪自己停了下来,他手里的扇子几乎要扇得他着凉了,“阿姊,难道你还要对付世家?” “对付?我此次来洛阳不是要对付世家,我也无意对付寒门。” 秦绪眨了眨眼,几乎想要看向墙上挂的那把刀,定远公一刀吓郑裘之事,他也是如雷贯耳的。 无意对付世家,也无意对付寒门,待阿姊真正要对付什么,便是要用那把刀见血吗? 那阿姊如今让寒门退避世家逢迎又算什么呢?猛虎初到,声震山林? 卫蔷看了他一眼,道:“你写文章,是为磨墨?为提笔?为写出一手好字?” “磨墨提笔写字自然是为了写文章……”秦绪也算灵巧,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姊之意是你心中有想成之大事,所以不管如今做了什么,都是为那大事而做?” 卫蔷却没答他此问,而是说:“想不想随我去北疆?” 秦绪也不追问,扇了两下扇子回复了一贯纨绔做派,他用会被自己祖父逼着抄十遍《礼记》的语气说: “我去了北疆,阿姊能找百十个如卫郎将这般的人物让我写在话本里吗?”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他笑,卫蔷也笑,笑完之后说:“想要找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去结交,北疆没一个闲人,我哪能给你找百十个人过来?” 一收扇子,秦绪的心中多了几分好奇,他说:“那阿姊让我去北疆做何事啊?” “书吏吧,你文辞清楚,下笔流畅,笔迹也端正,当书吏很合适。” 秦小公子呆住了。 他看看自己练了十年柳体的手,又看看等着他去回复书信的纸笔,表情渐渐委屈了起来。 “书吏?我?阿姊,你三番两次让我去北疆,竟是只想让我当个书吏?” 卫蔷的语气倒是十分理所当然:“从书吏做起,勤恳一些,熬个三年五载能做县官,要是在实务上有一技之长,进了部司,也能做到部司主官。” 似乎并无不妥。 秦绪呆愣愣坐在书案之前,拿起笔才发现墨池已经干了,又去磨墨。 拿起墨条,他想起了阿姊之前的话,不禁有些难过地说道: “阿姊,你要我去北疆,也只是想要个能用的人而已,至于这人是不是秦绪,是不是你阿弟,无关紧要,我说的可对?” 窗外微风掠动了卫蔷的发丝,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想要你去北疆,是因为你恃才而不恃家世,重人而不重衣冠,这二者已经极是难得了。” 秦绪起笔开始写卫蔷给陈伯横的回信,这一日余下的时辰里,他脑中罕见地淡去了那些风花雪月。 夜晚,他回到院中,透过树影看向北天。 “恃才而不恃家世,重人而不重衣冠,北疆,竟是如此一个狂徒云集之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误会(“我若有事相托,定不会托...) 卫清歌也早猜到自家国公怕是要饿着肚子回府, 忙到昏头转向也没忘了在灶上用大柴小火煨了热汤,等卫蔷回府,她没做汤饼, 大厨娘包的馄饨她煮了一碗又浇了汤送到了书房。 馄饨是猪腿肉切的馅儿,加了胡麻, 配着热汤下肚浑身都是暖的。 “就算不想睡, 也在床上小躺一会儿吧。” “我昨夜又不是没睡,哪用如此金贵?” 吃了两大碗馄饨,卫蔷看看树影,问清歌:“今日咱北疆那些备选官可还安稳?” 说起此事,清歌撅了下嘴。 “昨日还好, 个个都吓坏了,大概是过了一日吃好睡好的好日子,今日就有人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在北疆长大的卫清歌有些不懂问自己的那些姑娘,都说她们读了不少书, 怎么脑子都生得不齐全?要是她们还能回家, 一开始就不会让她们进了国公府, 在上阳宫里被那般磋磨时, 她们敢问这话么?不过是看家主对她们好,就蹬鼻子上脸起来。” 卫蔷笑着道:“问就问吧, 问多少遍也回不去,她们在上阳宫里知道怎么活下来,也知道怎么在咱们这讨生活。” 小姑娘还在忿忿不平:“要是这样自然好, 就怕她们一面吃着北疆的肉, 一面还想着东都的床。” “此事你放心便是。”卫蔷仍是笑, 语气却极笃定,“东都已放不下她们的床了, 她们迟早会明白的。” 卫清歌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懵懵懂懂眨了眨眼,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家主,她们没家了呀。” 世上有比没家之人更惨的吗?至少在卫清歌的心里是没有的,她也就没了跟那些小孩儿计较的心思。 “家主,裴大人知道我们让小孩儿养羊,又送了十头肥羊过来,说以后每日都送,大厨娘问我怎么做,我说以水煮了再配蒸了的粟饭,大厨娘不甚愿意,觉得薄待了那些小孩儿,可是每日都吃麦面开销实在太大,等她们到了北疆也得吃粟啊。” 被大厨娘说薄待,卫清歌还有点委屈,她小时候吃的麦面还都是家主省出来的呢。 这事看着不大,可吃喝之事乃人之本,卫蔷站在树下想了半天,说道:“先给她们供麦面,等崔姨来了再说,对了,这笔账连着崔姨的开销都记在我私账上,回了北疆我用俸钱抵上。” 卫清歌结结实实地翻了个白眼儿:“家主,你一个月才俸钱才一吊钱,上次请裴大人吃饭就花了一笔,后来请伍大人吃饭又花了一笔,现在又要管几十个小孩儿吃喝……” 看着卫蔷一脸“哎呀,居然有人替我算了账”的心虚表情,小姑娘叹了口气说:“算啦,若是不够我拿私房钱帮你补上。” 卫蔷讪笑:“不必不必,几个月不领俸钱肯定就够了。” 她在朝中不是没有俸禄,身上除了国公还有一堆虚衔,朝廷还要管她一百护卫的开销,月俸加禄粮加起来一月足有一百二十吊,可月俸来源复杂,大梁承前唐例,月俸多是出在各地青苗税上,也就是出在北疆自己税钱之中,北疆税钱用来修路建墙都不够,她哪舍得用来自己开销? 自她而始,北疆官吏都过得清贫。她因自己没家没业一个月只给自己一吊月俸,堂堂国公,一方之主,连大梁九品芝麻官都不如,在北疆也比各州刺史还少一些,也是因为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把官署当府宅,吃穿开销都有公中担起,她也不在乎手中是否有钱。 如此看她实在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总该有点儿家底,可每次钱攒多了,她去一趟童学或者看看那些还没长成的孩子,囊中也就空了。 像清歌她们,姓了卫,也都是被她一枚枚铜板给拉扯大的,除非像燕歌、行歌那样早早从了军拿军饷,不然如清歌,可是一直被她养到了十六岁。 至于禄粮这种朝廷每年开春就拨给定远公府的东西,卫蔷就留在了洛阳贴补了燕歌和行歌在东都的开销,他们手下兵卒有个灾病之类药钱都从此出,也让他们和手下的兵在洛阳过得还算体面。 如此一来,真算起家私,除了这卖不掉的定远公府,她这堂堂一品镇国定远公其实还未必比得上洛阳街边卖蒸饼的小贩。 连清歌都比她有钱。 全天下最穷的国公大人走进了自家后院,有几个姑娘正围着小羊羔在看,见了她纷纷行礼。 卫蔷第一眼就看见了一个体态微丰俏眉杏目的姑娘,正是之前蒲团上长了灵芝,在上阳宫里被折磨到说不出话来的郑玉娘。 郑家三个姑娘长得都有些像,尤其是圆润的下巴,虽然脸色憔悴,脸颊都有些凹下去了,下巴上的软肉都依旧不离不弃。 郑玉娘在她们中年纪最长,长相也最出挑。 前一日她还有些灰败神色,现在看看小鸡小羊,脸上也生动多了。 “你们起来吧。” 小姑娘们都直起身,越发显得郑家三个姑娘是被排挤在外面的,看小羊羔也只是在半丈外看着。 “我让承影将军来教你们些东西,学了些什么?” 卫蔷跟卫燕歌不同,虽然她穿着不男不女的斜襟大袍,可如果不刻意扮男人,看着就是一个穿了男装的女子,还是个五官生得极好的飒爽高挑女子,她又是爱说笑的性子,昨日来给小姑娘们讲了半天故事,今日已再见她们就觉得亲近了起来。 这些女孩儿们有些在家中也听过定远公的凶名,可比起上阳宫里的内官姑姑,这位定远公实在是可亲百倍。 有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就说:“承影将军教了我们喂羊,还教我们怎么看羊是公是母,还带我们去校场教了我们怎么放羊。” 定远公府的校场杂草丛生,已经成了养羊的好地方。 “我见了羊屙屎,承影将军还说要是种地就要把羊屎捡回去作肥。” “承影将军让我捡羊屎。” “我捡了!只有我捡了!” 有个看着七八岁的小姑娘兴冲冲举起了手,裴盈就站在她旁边,看她这般大声说话也连忙说:“再让我试几次我也能捡的。” 卫蔷笑了。 她家承影将军战功赫赫,能拿出来教孩子的竟然就是养羊和捡羊粪,也未免太不正经了,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最不正经的定远军元帅转身对卫清歌说:“这稀罕事儿可得记清楚了,回了北疆讲给莺歌她们听。” “嗯嗯嗯!”清歌连忙点头。 卫蔷又对那些小姑娘说:“我那有几本游记、话本,你们若是想看,我就给你们送过来。” 有爱读书的姑娘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看了一圈没看见薛洗月,卫蔷这才想起来那小姑娘被她委派了清查库房的工作,怕是要忙上几天。 “我那有几本在洛阳买的算学的书,可以给洗月送过来,对了……”说起算学,卫蔷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人可以来教这些姑娘。 收到定远公的帖子,伍晴娘颇受了一番惊吓。 “我一个寡居之人,如何能去教那些世家姑娘?” 她哥伍显文从官署回来,见了定远公的帖子小眼睛又亮了起来:“我倒觉得这是好事,横竖那些姑娘也要在北疆做官,你先占了个师名,将来去了北疆也跟旁人身份不同。” 伍晴娘一时无言。 定远公府的酒不是酒,是能迷了人魂的药,自从那日回来,兄长他就一门心思让她去北疆,从前为她攒下的两屋嫁妆都打算兑成金银让她带走。 说实话,伍晴娘确实想去,却没想到自己兄长这般急不可耐,仿佛那北疆是个经中乐土般的好地方。 “就这般说定了,明日我送你去。” “大兄,我去了教她们什么?算学我也不过只知道些皮毛……” 伍显文耷拉着眉眼假装听不见,出了屋从偏房里拿了一个包袱又回来了。 “这是我本来给你做了回门穿着看打妹婿的,你明日就穿着去。” 伍晴娘打开包袱,只见里面是青色绣锦的罗衣,大片的缠枝石榴花红亮亮地在上面。 这还不算,伍显文袖子一抖,从里面掏出一枚玉簪。 “这是蜀工造的簪子,你戴这个去,体体面面地当你的夫子去。” 伍晴娘还在犹豫,小声说了“大兄”二字。 将玉簪塞在妹妹手上,伍显文面上有些得意:“我从前刚到长安时也想寻个世家私学坐馆,可惜旁人都嫌我为人木讷,不肯让我教那些世家子,木讷又如何?世家子不能叫我一声夫子,世家女子也得喊我小妹一声授业恩师,天下教出男官者芸芸,又有几个教过真正为政一方的女子?那些男子不木讷,却没我家这样的妹妹。” 自家阿兄话已至此,伍晴娘又那还能自卑于身份?只能点灯看书看到半夜,又写写画画了一番,第二日上午伍显文下朝之后特意请假回了家,驾着自家的小车送她去定远公府。 旌善坊左近是东都城中真正达官显贵之地,上次来,伍晴娘满心担心阿兄,今日却有了闲情看这些有遮天蔽日之气的高墙。 来往马车皆极豪奢,伍家这路上极常见的青皮小车倒有些显眼。 坊门处有卫兵把守,一辆极美的雕花大车挡住了大半坊门,似与人有些争执。 “并非下官有意刁难,实在是定远公大人有令,凡是去往定远公府的车马一概不可进旌善坊。” 一中年男子穿着绸衣作豪门管事打扮,厉声道:“礼部侍郎郑大人家眷,你一小小坊卫也敢阻拦?” 为妹妹坐在车前打马的伍显文津津有味地听了一回儿,绕到自家车边跟妹妹小声说:“自己女儿被人抢了没看见威风,如今把威风使到定远公家门口了,郑胖子怎么就没想明白,皇后不好惹,那定远公不比皇后更凶狠千倍?” 能被卫蔷一眼相中了脑袋,伍显文的脑袋果然非同寻常。 眼见还要争论不休,伍显文走上前道:“我家乃是定远公请所请伍夫子。” 那坊卫眼前一亮,道:“原来是夫子来了,昨夜国公大人和承影将军都打过招呼,我们可是从晨起就在等夫子了!” 说完,这坊卫又招来一人,道:“国公大人家请的夫子到了,你们赶紧引进去。” 见自己小妹如此被照顾,伍显文倒觉比自己被逢迎还要体面十倍,他对郑家管事说: “这位管事还请让让,让我家夫子先过去。” 我家夫子!啧,唤起来都觉得舒心。 那郑家管事想来是在东都横行惯了,又哪受过这等气?加之伍显文一贯除了恩师府上哪里都不去,相貌又毫无可记之处,这人竟完全认不出这人是自己主家的同僚。 他眉毛一抬,冷笑道:“也不知道哪来的穷酸,也敢让人让道,你可知马车里坐得是谁么?!” “车里是谁定远公也不见呀,要么你闯进去,要么你退出去,跟我这路过之人耍什么横?” 伍显文牛心左性,在明堂上指着郑裘鼻子骂也不是一回两回,哪会给郑裘家的管事好脸色看,看着郑家马车一侧能让自家马车过去,转身就回去催马。 郑家管事气急要拦,被坊卫一齐拦住了。 青皮小车擦着雕花华车缓缓而过,伍晴娘原本在车里低头坐着,突然抬起了头。 一根长长的金簪挑开了她车篷的侧帘。 半面天光照进了车篷里。 “夫子?分明是个穷酸妇人,也敢称夫子。” 说这话的人也是个女子,她倚在雕花马车的窗前,露着凤眼朱唇,她玉琢一般的手上捏着金簪,神态睥睨,说话时,她手中金簪晃了晃,又显轻慢了十倍。 一身锦绣更是将伍晴娘兄长多年的积累彻底压了下去。 伍晴娘还未将她的样子仔细看清楚,她家小车就已经驶到了前面。 簪长不及,她的车帘终于落下了。 亮了的车中复又暗了下来,伍晴娘还没回过神,就听那女子又冷冷说道: “郑家女学中的夫子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也没有谁敢在朝廷二品诰命面前如此无礼而过,此等无礼之人也配称夫子?见不得人的旧罗衣,也敢穿着入国公府?我真为定远公府担心,一双贱鞋脏了宝地。” 伍显文回身就要骂这婆娘,却看见自家马车的前帘被掀开了。 “大兄,停车。” 伍晴娘的手有些抖。 阿兄专门选的新鞋踩在旌善坊的地上,伍晴娘没有回头,下车的时候她扶了一下脑后的玉簪,低头时竟然笑了。 笑了,手就不那么抖了。 伍显文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自己走向定远公府的大门,一边走还一边大声说道: “我入一品门庭,如何还要跟被拦在门前的二品诰命行礼?素衣也好,旧衣也罢,你脚上的鞋再贵,终究我是国公府座上宾,你是坊外不速客。” 这段路伍晴娘得自己走, 她没有见不得人。 她走得完。 正巧卫蔷来门口迎人,正见了此一幕,她不禁笑着行了一礼,说道: “伍夫子,我国公府上下可是久等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共敌(“北疆无世家,她欲南下称...) 陈家的五公子穿着盔甲带着兵卒刚冲进客院就闻到了冲天的血腥气。 院门内陈家的仆从横尸满地,院子中,一个人正在擦剑,在她面前躺了五六具穿着黑衣的尸首。 看着陈家人的灯笼,十七八岁的姑娘撇撇嘴说:“你们来得再晚点儿鬣狗都要把这些人给吃了。” 明灯映照下,卫清歌的脸上身上还披挂着血迹,偏偏她神色如常,还挂了两分少女的埋怨,就在陈家人眼里就越发妖异得像个厉鬼一般。 陈五公子退后了半步,心中一噎,把那句“陈家府里才不会有鬣狗”咽了回去,小心看了一眼客院正房紧闭的房门,他低声问道:“敢问国公大人可还好?” 女孩儿把擦好的剑收回去,说:“不好!” 一群人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 卫清歌用脚尖踢了踢两具跟其他不太一样的尸体,又说:“好不容易多睡了一会儿,又被这些家伙吵醒,哪里能好?你们赶紧把这收拾干净,早上记得给我们弄点儿好吃的,羊杂汤泡饼会做吗?” “姑娘但有所需,陈家莫不应从,今日之事实在是陈家防卫不周,请问姑娘,国公大人现在……” “她又睡了。” 擦完了剑,卫清歌也转身进房准备再睡一觉,迈过两具尸体就像是迈过了两块儿石头。 陈家的部曲开始收拾起了客院,灯笼照在刚刚那女子站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片横流的污血。 陈五公子看着黑暗中两扇紧闭的房门,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他回身怒斥,看见眼前情景也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方才黑暗之中一干人都被院中景象和那擦剑的姑娘吓到了,竟然都没有看清那些尸体都是如何样子,直到此刻,人们才发现,有两具尸体竟然是被人从腰腹处横刀劈成了两半,被人抬起脚一拖,下半截身子几乎要断下来,肠流血涌了一地。 靠得近的部曲都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刚刚动手拖尸体的人更是尖叫惨嚎地往院外跑去,被七八个人摁在地上用鞋塞住了嘴才好歹安静了下来。 安静下来之后,整个陈家客院就像是死了一般寂静。 脸色苍白的人们无声地处置尸体,晚风卷灯火,成了此刻唯一映衬他们心跳的喧嚣。 陈五公子却忍不住看向正房,双耳似乎听到胸膛里心跳如擂鼓,刚刚那女子用的是剑,自然不能把人砍成两半,这院里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他不由想起了定远公卫臻的另一个称呼,在九年前她带着先帝一路浴血回到洛阳的时候,先帝夸她是“卫家军魂所铸”,赞她是“朕之千里驹”,也称呼她为 ——天下第一凶兵。 这一夜,陈家过得很热闹,这热闹最悠长的后续,就是此后很久除了在客院里暂住了两夜的主仆两人,陈家上下再也没人想吃什么羊杂汤了。 卫蔷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卫清歌坐在一旁,见她醒了,先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才说:“幸好没有发烧,家主,陈家的两个老大爷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了,还不让我叫醒你。” 通报了正事儿,她又喜气洋洋:“我让他们做了羊杂汤泡饼呢!” 坐在床上,卫蔷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向卫清歌的时候依然是那种看小傻子的眼神儿:“他们不让你叫醒我,你就真不叫我了?” 卫清歌眨了眨眼说:“家主,两个老大爷看着实在很辛苦,我才听他们的话的。” 卫蔷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由衷赞叹了一声:“清歌啊,从前在北疆,是我埋没了你,你这憨头憨脑的傻样子在这帮人精里说不定还真是神兵利器了。” 洗过脸,梳了头,卫蔷看见了一旁挂着的锦袍,她看看卫清歌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又问:“陈家没给你送衣服?” 卫清歌说:“我收起来了。” 和之前那些世家送来的衣服一样,卫清歌都收起来等着带回北疆,不只是她,这些日子以来,连卫蔷这个堂堂一品国公也是这么干的。 这些锦袍卖去西域能换来羊马和种子,在北疆,羊马和种子才是一切,因为能养活更多的人。 看看也已经到自己肩膀高的卫清歌,卫蔷摇头说:“这次就不用了,经了昨晚那一遭,我少说能多弄万两银子回去,一套衣服而已,你自己留着穿。” 陈家给卫蔷准备了全套的穿戴,玄色锦袍流纹如水,又另有金冠、金袍带,金纹绣靴。 卫清歌转了两圈儿也没给卫蔷把金冠戴好,卫蔷也早就生疏了这种事儿,随手拿了一枚簪子半挽了头发,到了玉饰环佩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带了,只能吩咐卫清歌把余下的都收起来带走。 手握十二州的堂堂一品国公,比打仗更厉害的本事就是刮地皮了。 其实也不用吩咐,卫蔷低头换靴子的时候卫清歌已经把桌布当成包袱布了。 “家主,我……家主,您可真好看。”回身看见穿戴好的卫蔷,卫清歌连自己原本要说什么都忘了。 也不只是卫清歌一个人觉得。 屋门大开,卫蔷抬步走出去,等在外面的陈家众人皆是一滞。 昨日,他们都见过这位衣着落拓的定远公,只觉得她虽然五官秀美,但是明珠蒙尘,美人失色,今日看见了却觉得她略用衣服一衬,晨光之下竟让人想起了一句“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晖”,明眸摄人,难以直观。 陈仲桥对着卫蔷深深行了一礼:“国公大人,昨夜……” “陈刺史,你们陈家床铺香软,门庭却松散,我不过刚到你们陈家一天,刺杀我之人就能准准地找到我所住的地方,可怜我难负众位盛情,才只带了一个小丫头来到河中府,没想到,竟然受了如此一番惊吓。” 惊吓。 陈家两位老爷昨天半夜就去看了那六位刺客的八块尸体,之后就再难入睡,闭上眼就是一片的血肉模糊,撑到现在到现在连吃早饭的胃口都没有,再看人家一觉睡到天大亮,神完气足,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被惊被吓了。 陈仲桥又深深行了一礼,道:“国公大人,请您听下官一言,昨夜之事陈家有护卫不周之责,可那罪魁祸首却并非陈家而是不想让您回东都之人……” “罪魁祸首?” 卫蔷的腰间悬着她那把长刀,她身量高挑,肩直臂长,那把刀还是显得有些长,刀柄近一尺,刀身长近四尺,远胜寻常战刀尺寸。 昨日无人注意这把刀,今天,所有人的眼光都似有似无地围着刀在飘。 此时,卫蔷的手握住了刀柄,她说: “陈刺史你也不必急着给那些人找个来历,昨夜之事,可以说是有人不想让我进京,欲在中途截杀我,也可以说是有人想让我觉得此事是不想让我进京之人干的,所以才布下了一局。你兄陈丞相请来圣命请我归京,我若是死在路上,大概不会有人怀疑是你们陈家所为,可我这人杀人杀惯了,从来不认为天下有什么事,是什么人绝对干不出来的。” 她缓步走下台阶,站在了陈仲桥的面前。 “我死了,陈家就无利可图吗?” 陈仲桥退后一步,袍袖一振跪在了地上。 “国公大人,您若觉得陈家有此邪心,请立刻取下官性命,下官愿剖心力证河中府陈氏百年清白。” 他一跪,陈家一众人等都纷纷跪下,百年世家的清白可以说是萦绕在整个院子里。 卫蔷却展颜一笑,说:“得了吧,我杀过那专吃汉人小孩儿心脏的蛮族恶鬼,那心挖出来看看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陈刺史,人死了,心是不会说话的,我若是昨夜死在了你们陈家,挖出我的心来,上面有什么,怕是你陈家说有什么便有什么。” 陈仲桥此时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这定远公显然并不在乎到底是谁要刺杀她,她想要的,是把这一盆污水扣在陈家的头上。 在这一刻,他无可抑制地对面前的女子生出了杀心。 “叮。”长刀出鞘,刀尖点在陈家铺陈院子的水磨石上。 陈仲桥的脊背上突然密密地出了一层的冷汗,他也突然感觉双肩如山之重,仿佛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饿虎,一头孤狼,一支绞碎无数血肉的鬼兵。 卫蔷抬起没有拿刀的那只手掏了一下耳朵,无奈地说:“陈刺史,你心里所想的事儿,实在太吵了。皇后在东都掠走了你们这些世家的女儿,你们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说什么堂堂百年世家,连自家院子里的女孩儿都保护不了,还要找我这个边塞闲人来帮忙,声势已然颓败至此,我这颗人头摆在你面前,你可敢取吗?” 她话音未落,气势飙涨,最后几个字已经带了风沙浴血之气。 陈仲桥支撑在地上的两只手已经暴起了青筋,一身仙风道骨刹那间散了个干净。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想起来舌头应该怎么用了: “国公大人,您想要怎么做,请直接告知在下,莫要再说诛心之言,河中陈氏上下千余口,实在不及您一刀之力。” 听了这话,卫蔷笑了:“陈刺史,我最喜欢跟我摆明车马讨价还价之人,哪怕是心里想杀我,我也只觉得欢喜,你要是早点儿说这句话,我也省了站在这儿费唇舌的功夫。” 对着满园跪地的陈家人,卫蔷收起刀,舒展了一下臂膀。 “我有三件事劳烦陈刺史帮我做了,昨夜之事,我就不再追究。 “第一,昨夜的刺客虽然用的梁国的横刀,可掌中茧的位置不对,右手尾指外下有茧印,所善用的应该是反握匕首,这种匕首梁国少见,反而是南吴朝廷豢养的鹰犬常用,所以我昨夜被刺杀之事应该是南吴派进我大梁的探子所为,行动如此迅速,你这河中府中必然有其窝点,不如盘查所有南来客商寻其踪迹,此外,南吴野心勃勃,所图不小,还要请陈大人上表朝廷,禀告此事。” 陈仲桥听了第一件事,心里觉得不难,短短时间内,他从希望把屎盆子扣在皇后一党头上已经不断退让到只要这屎别沾到自家就好,人一旦识时务起来,底线是降得很快的。 “第二,我本就身上有伤,不耐奔波,昨夜一战,体力耗费大半,旧伤复发,吐了半升的血,可我感念各位厚意,只打算休息一日就启程去往东都。陈刺史,我如此给你陈家面子,你可有些感动?” 旧伤复发?吐血半升?还有那句厚意是什么意思?不还是要陈家给钱吗?两万五千两白银还不够么?! 可她那刀还在,陈仲桥就算是心中写满了“不感动”,也实在是“不敢动”,嘴上只能说:“陈家上下自然是感动万分。” 卫蔷收刀弯腰,单手把陈仲桥“扶”了起来,脸上笑得极为亲切:“感动就好,感动就好,你感动了,这第三件事就可以做了。” 陈仲桥努力鼓励自己抬头面对定远公的那张明丽笑脸,眉头和心中都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僵着身子,听见定远公对自己说: “陈刺史,我这面子可不止是给了你陈家,两京十三世家的面子我全给了,您是不是也应该把这份感念之情与他们共享啊?” 言辞入耳,带起一阵轰鸣,陈仲桥突然明白了自己刚刚为何心中狂跳,那不是在跳,那是在后悔!很后悔! 这定远公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她不仅要自己刮世家的地皮,还让他们陈氏百年世家去帮她一起刮地皮!? 偏偏那“妖怪”还在口吐人言:“陈刺史你放心,只要你替我写了书信,余下事情自有我手下的人去做,不劳你们帮我上门讨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心事(“还能多蠢?总不会对心仪...) 看着伍家兄妹离开, 卫清歌说:“家主,晏刺史若是知道你说她相貌平平,她会骑马来找您理论的。” 卫蔷转身, 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笑着说:“她那马场里两千匹马她疼得宝贝似的, 哪里舍得骑那么远来找我?” “对哦。”小姑娘点点头, 仿佛放心了似的。 “再说,若我真能带回去两个会精算之人,她们乐得抢人,哪还会管我说些什么。”往书房走了两步,卫蔷又停了下来。 院中有几处积水, 映着枝繁叶茂,披着一身夕照的卫蔷恰好映在水影中。 “本想问问那伍显文为何也会提世家商税一事,与南吴那只死鸟的行迹相照应,此番听来, 他一贯于税上用心, 昨日之议非是临时起意, 也不是被什么人诱导而来。” 看着她神色舒展, 卫行歌道:“元帅,那是否还要查查那位伍姑娘?” “查, 查清楚些也都安心,不仅要查她,我疑心户部中有人与南吴勾结, 将伍显文所想之事告诉了那死鸟, 你们便从他身旁往来之人身上查起。” 卫蔷伸了个懒腰, 走过院门,手指在树枝上敲了一下, 便有细碎的水滴落在她的手臂上。 “细细地查,想来这一两日燕歌就到了,也不至于缺了人手。” “是!” 坐在书房中,卫蔷回想自己今日在朝上所行所见。 姜清玄说皇后在朝上非是皇后,而是圣人的耳鼻口舌,这话是说给圣人听的,如今局面,皇后示之以卑弱方能更得些圣人垂怜,也是说给她听的,明言皇后针对她一事皆是圣人指使。 看来皇后对她说要换掉瑾瑜另立世子之事,他已经知道了。 不仅知道了,估计还要在定远公世子之事上大做些文章给人看看。 “边市通商之事,算是世家胜了一筹,虽是圣人自以为之局,他也必要为此提拔寒门以做平衡,待到竞标前后世家无暇东顾之时,他更将设法大肆提拔寒门,既要提拔寒门,自然要为皇后立威,又或者他要从寒门中再起一党,有人要进,必有人要退……” 想了一会儿,她长叹一口气: “先将那些姑娘们捞出来,我趁机退上一步也并非不可。” ………… 于崇府中,谏议大夫于岌骑马而来,见了堂兄第一句话便是: “大兄,我已与我妻弟说定,让他去丰州做一长史。” 于崇本牡丹阁上在听歌姬新排的曲,手上还揉着一爱姬的身子,略一抬眼皮,只说:“曲罢再谈。” 一曲罢了,于崇还点评了几句,一双眼在几个歌姬身上转了一圈儿,才对自己的堂弟说:“他可是心甘情愿?莫要为了一点小事你们亲眷之间生了嫌隙。” “大兄尽管放心,我那妻弟家中我都给安排得一应妥帖,定不让他生出外心。” “那就好,余下之事自有我去与裴道真相谈。” 两人沿着牡丹园一路前行,到书房中刚一坐定,于崇就听自己的堂弟说:“那姜老狗受了如此奇耻大辱居然还给定远公说话,怪哉怪哉,莫非是他也想从通商之事中牟利,才由得定远公当面放肆?哈哈哈,定远公的刀着实够快,将姜老狗的脸上剃了个干净!” 于崇闭上眼睛轻缓了两口气,才道:“通商通商,我看你是被通商之利迷了眼,只觉得别人也盯着你所想之利。” 于崇身材彪壮,连榻都比旁人的更大些,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斜卧,道: “边市之事既成,‘标信法’也已定下,结交定远公乃是世家必有之事,她虽与世家并非一心,可边市一事,她与我们是共利之人,这便是定远公的势,她在东都之势已成,姜老狗避其锋芒才是上上之策。再者,就算皇后真把她关在刑部要处置她又能如何处置呢?夺了她的爵?废了她的地?将她兵权分给别人?丰州都督另找她人?乾元十三年前辙犹在,稍有不慎,蛮族南下,便又是一场西京大火。抓之难罚,就如雷响惊天却无雨降下,最后丢的还是圣人的颜面。那姜老狗必是有此虑,才让皇后示之以弱,皇后示弱,丢的是皇后的脸面,却护住了圣人的脸面。” 手指在鼻尖一蹭,闻到了一缕脂粉香气,于崇粗壮手指搓动了一番,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标信法乃是从世家手中分利,又要世家彼此争斗,与其说是有利于北疆,不如说是有利于圣人,既然宁愿给圣人当枪,也不肯与咱们诸家同谋通商之利,那卫臻她就要与寒门在圣人面前争宠,争脸面,你可知,他们争来争去,最重要的是何物?” 他堂弟摇了摇头。 于崇哈哈一笑:“你好养狗,竟不知何等狗是养不得要被打死的?” “最先被打死的狗是会咬主人的狗,会咬主人,那狗是必死。今日姜老狗所做,与当初申家仿佛,眼下圣人和定远公君臣一心,可总有一日,圣人会忆起今日,会忆起定远公在明堂之上跋扈,却只罚了一月俸禄,会忆起姜老狗舍了皇后的颜面去顾全圣人的颜面,会忆起……定远公,是会在明堂上拔刀的。” 那一日,就是定远公步她父兄后尘死无葬地之日。 “她不是卫家的二郎,她是大梁的卫二郎。”于崇又想起了先皇说过的话。 卫臻啊卫臻,这等话你竟信了? 你怎能信呢? 于岌听完,探身问:“大兄,若有那一日……那,那边市?” “北疆平定之前,圣人不会动定远公,我等要做的,就是在北疆彻底平定之前,将丰州上下把握于手中,你那妻弟颇有几分手段,若是他能成事,就是我于家大功臣。” 于崇叹了一声又道: “我若是那卫臻,便与那蛮人打得有来有回,一年胜几场,败几场,东都不拨钱粮,就放了蛮族进中原抢杀一番,旁人挨了打,自然知道我这守边之人不仅动不得,还要捧着。哪像卫臻,被先帝封了个‘定远公’就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朝中都快忘了蛮族之凶残,待他们忘了的那一日,就是圣人要动卫臻,朝臣皆拍手称快之时。” 这事又不是没发生过。 于崇突然有些心烦,他又想起了当日那高坐在马上的身影。 那时人人皆想其生,因其悍勇。 也终有一日人人皆想其死,因其悍勇。 而自己这被她所救之人也必将看其死,因她…… “大兄?怎突然做出怅然之态?” “无他,我只是想到一朵花,人人欲其凋敝化尘土,不过是因为那花开得绚烂惹眼,香气扑鼻,却又不在任何一人手中罢了。” 说完,一拍大腿,于崇坐正了身子,道: “第一年的六家标信,于氏势在必得,族老中必有反对之人,你我兄弟必须站在一线。” 于岌连忙道:“大兄尽管放心便好,不只是我,余下兄弟也必以大兄马首是瞻。” 于崇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翌日,定远公又上朝了。 她继续与吏部要人,吏部仍是无人可给。 吏部尚书齐行谨也给出了新的解决之法,今秋吏部招人之时可特为北疆招一批书吏,定远公若是不放心,招人之时可派亲信来看。 对于吏部来说,这已是给了北疆极大的好处,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看在了裴道真这吏部侍郎的面上。 定远公仍是冷笑道: “齐尚书,如今是春天,到秋天还要小半年,招来的人也难能立刻顶起实务,昨日我已说过了,丰州要即时能用之人。” 齐行谨道: “定远公,你若仍是不满意,老朽也实在无法可想,不如定远公只管唤了兵卒将老朽绑去北疆。” 你来我往,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诸事议了个差不多,尚书令姜清玄出列道: “皇后娘娘,臣有一事启奏,岁初之时圣人病重,皇后娘娘召请诸臣家中未婚之女入上阳宫为圣人祈福,如今已过数月,圣体也有起色,可见诸女子用心之诚,可上阳宫毕竟是行宫,没有臣女久居之理,臣以为,之前皇后娘娘封她们为祈福女官,可宫中并无此职,她们久在宫中,终究有些不合礼法。” 姜清玄位于诸臣之首,他身后有人因他之言而生出了无数心思。 就连只当自己没有女儿的郑裘都忍不住想这姜清玄是不是昨日受了卫臻之辱,今日就要给世家卖一个好。 珠帘之后,皇后道: “当日招诸女子入宫祈福也是无奈之法,如今圣人圣体稍安,她们也确实有功于国,我本欲在上阳宫建一清心庙,给她们久住为圣人祈福,不知尚书令又有何法?” 姜清玄道:“皇后娘娘,诸女子有功于国,自该褒奖,诸女子出身世家,自幼便通习诗文,既然知诗书懂礼仪,不如就将她们封为在册女官。” “等等。”定远公打断了尚书令的话,“为了祈福让她们入宫,这便罢了,既然是祈福有成,就该让她们各回各家,如何能就此留在宫中?况且女官一职本是从十四五岁的官宦人家女子中择优而选,如今将世家未嫁女子无论年纪大小全都封了女官又算什么?” 定远公为何突然站出来? 女儿都要在宫中当女官了,郑裘想的还是定远公,他突然想起当初于崇家中宴饮,定远公当众应允了裴道真会救出他女儿。 原来如此。 姜清玄看向她,声音一如往昔:“定远公,这些女子在宫中呆了数月,封她们为女官乃是看她们于国有功。” 听见姜清玄如此说,郑裘自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明白了今日之争。 姜清玄就是要卫臻她救不出裴道真的女儿。 他是要卫裴二人不和。 他是要断掉卫臻在丰州的臂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允诺(“阿姊,兔窝儿求你。”...) 因昨日被陈伯横看了一眼, 今日户部侍郎伍显文就被姜清玄勒令告病没去上朝,所以,他此时坐在定远公府的前厅之中, 喝着圣人御赐的茶,坐在卫清歌从库房翻出来的胡凳上, 看着面前众人。 也并不知道眼前的刀和人对自己的恩师都做了什么。 也不知道定远公已经看中了他颈上这颗能计会算的脑袋。 只知道定远公府陈设甚是简朴, 仆从也不跋扈,茶,也真好喝。 卫蔷说要请客,在座也不只伍显文一人,卫行歌、陈重远、秦绪皆是陪客。 伍显文自然是认识秦绪这恩师家纨绔小少爷的, 卫行歌这位圣人颇为倚重的少年将军他也耳闻目见过数次,当他得知那与说笑的斯文少年是陈伯横的侄子,脸上五官晃了晃,总算各自停在了一个不会失礼的位置上, 就是不太好看。 在卫蔷进来之前, 伍显文用那双小眼睛看着三位少年人。 卫行歌虽脸上有瑕, 也是英俊昂然好模样, 陈重远也是五官端方斯文可亲,秦绪更不必说, 白玉似的小少爷,若不是太过顽劣不堪,纨绔之名响彻东都, 每次出门怕都有掷果盈车之景。 在定远公抛出“标信法”之前, 寒门出身的朝臣皆恨极了她, 当着姜清玄的面说些她搜刮民脂与世家沆瀣一气之类的话,好歹还有几分文人的体面, 离了姜府各种难听的话就更多了。 最多的,就是说定远公身为女子却好色,不仅将同州骆家的小公子掠回了北疆,一回了东都就把卫行歌招进了国公府,这些也就罢了,后来竟越说越过分,一时说定远公战前以身子劳军,一时说定远公每战必要吸了男人的精气上场。 伍显文身为户部侍郎,那些人原也是避着他说这些的,后见他并不训斥,就以为伍显文也好此道,更是说得红光满面宛若亲见。 什么文人气度,什么朝官仪态,一概都抛到了脑后,甚至有两人一刻前还为重建商路之事吵得不可开交,说起旁人床笫之事就仿佛八拜之交。 伍显文听着这些,脑中却想着其他事情。 定远公以己身劳军,众将便能拼命?那定远公必是仙草瑞药,睡遍天下男子也是有利无害,说话之人必是不会被国公看中的,毕竟他们不仅不敢上阵杀敌,连写个奏本反对通商之事扭扭捏捏。 定远公吸了男人精气才能每战必胜?自觉己身那物如此有用,为何俸禄用完便四处借钱,不去药铺当个药渣? 至于说定远公好色,身边总有俊美少年,伍显文心中只有四个字――那又如何? 先帝剿灭申氏一族,那申氏发迹不过二十载,申国舅就有妻妾百余,婢女千余,若论功绩,定远公胜他百倍,身边有成千上万的男人也不足为奇。 能计会算的户部侍郎,这脑子生的确实非比寻常,他因政见憎恶定远公,也只是因为政见,就像他恨极世家,也是因为世家让国库空虚,实际上,这满朝文武能被他看在眼里也不过三三两两能通习《九章算术》之人,定远公能找出一个从世家兜里掏钱的法子,在他眼里就已比大半人高上一筹,昨日回家再想想其战功,在伍显文的眼中已算得上一英雄人物。 也正因此,他看着三个少年,心中所想是:“只看长相……勉强可伴定远公左右,除了秦少爷都是勤俭持家之相,可为贤妾。” 定远公一品国公,要门当户对,丞相之侄,无父母之少将军都差了些,小秦少爷这尚书令嫡孙身份尚可,但秉性顽劣,不堪为妻。 他每次看向秦绪都在心中暗暗摇头,秦绪于往来之事何等娴熟?总觉是这伍犟驴不满自己呆在阿姊家中,私下还跟卫行歌与陈重远说: “伍显文这人脑袋未生周全,正好阿姊让我们多灌他些酒,若是说了不中听的话,晚上你们揍他,我给你们望风。” 换下朝服的定远公执伞挎刀而来。 她穿了常穿的黑色大袍,在雨幕中如一道影,却是雨燕点水所留,黑蝶逐花所落,透着说不尽的轻盈风流。 伍显文站了起来,看见三位少年也站了起来。 卫蔷在廊下一收伞,脸上先绽出一个笑: “伍侍郎守诺而来,我怠慢了。” “国公大人客气。”伍显文实在是不会客套之人,他生怕卫蔷面对如花美眷忘了正事,连忙说,“国公大人,你之前与我说有边市之事商赋关税……” 卫蔷一让,道:“边吃边说。” 定远公府里都是忙人,除了议事之时被卫清歌端来饭食塞上一口,平日吃饭也多是送到各人院中,省了一趟奔波客套,今日竟然也是他们一群人第一次同桌吃饭。 是了,同桌吃饭。 定远公府的正堂偏厅内不像别家每人面前摆出一个案几,几张胡凳中间摆了一张高桌。 伍显文坐定,看着近在咫尺的碗筷,觉得倒是比伏案吃饭方便一些。 第一次在洛阳操持待客之席,卫清歌极为用心,同大厨娘商量菜色足嗦了一个时辰,最后点心上的是抹了蜜的寒具,大厨娘用了模子,做的很是漂亮。 正餐是盐渍过的椿芽放了一点麻油,正好开胃,新韭正嫩,小姑娘狠心用了点油,把鸡蛋掺了新韭做了金黄的饼,大厨娘觉得这菜甚是漂亮,给起了个金翠烙的名字。 又用豆腐与葱拌了,这是卫蔷在北疆时常吃的下饭菜。 大厨娘使出手段整治了一只肥鸡,先用盐里外涂抹,再用以酱、酒调好的沸汤浇淋鸡身,直至鸡肉皮色金黄,肉质鲜嫩,正是李太白诗中“亭上十分绿醑酒,盘中一味黄金鸡”的黄金鸡。她本想再做条鱼,可惜水枯了几日,鱼价不菲,卫清歌舍不得买大条的肥鱼,只弄了些小鱼,大厨娘想一展手艺的鱼脍做不成了,捏着鼻子做了个鱼羹。 虽是团坐一桌,仍是每人面前一份的菜,怕的是伍显文不喜与人同盘而食, 伍显文倒是对吃什么怎么吃都没在意之处,一边吃,一边说:“如今与蜀国的关税也是一团乱麻,每年交上来的钱都不够宫里的脂粉钱,可看看世家身上的蜀锦,桌上吃的蜀米,还有杯中喝的茶酒……” 说着,他就摇了摇头。 “我今日来府上,才觉自己从前小看了国公,你院中婢女侍从皆穿着寻常,堂中也无奢靡之物,宴请吃饭没有世家那些讲究,连家眷也养得甚是质朴。” 卫蔷以为他说家眷是把清歌当了她的侄女妹妹之类亲眷,这倒也没错,于是笑着说: “若是早知让伍侍郎来我家中看看就能得了你青眼,我早在回洛阳当日就开门迎客了。伍侍郎,若我不让世家出钱,我想建起这边市,朝中能给我多少钱?” “钱?”伍显文的筷子顿了一下,“没钱。” 他说的极是诚实,手上夹了一块黄金鸡放在盘中,又夹了两块,指着那三块肥嫩的鸡肉,他道: “赋税、盐、茶酒、铁,国之利也。自从长安大火之后,世家也伤了元气,如今到处圈地,田赋一年少过一年。”说完,他吃了一块鸡肉。 “这也就罢了,蛮人占了灵州、幽州,盐州羌人也频生事端,能产盐之地只剩了河东,沧州和青州,盐价飞涨,百姓受苦,先帝在时只能对世家私开盐矿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如今,私盐遍地,朝中却无力整肃,世家先是低价卖盐,让官盐换不来钱,盐屯发不出饷,后便趁机吞并盐矿,河东“两池”产出已少了大半,青州之盐为世家所占,灵州幽州在定远公你手中,我私下算算,也只够你养三州兵马,好在定远公你愿将盐价持稳,百姓少受了些苦,若非你那两州护着盐价,世家早将盐价顶到了天上去。”说完,他又吃了一块鸡肉。 碟中最后一块肉,就是茶酒与铁了。 说起铁之前,伍显文先冷笑了一声。 “国公大人,四年前废王叛乱,你可知他们造反所用从何而出?就是他们身后世家私贩茶酒,私开铁矿。” 他吃最后一块鸡肉的时候,宛若痛嚼那些世家血肉。 在他身旁,归德郎将卫行歌为他斟满了杯中的酒,他一饮而尽,这是他今日喝的第二十杯了。 定远公家的酒也好喝。 席间一时安静,卫蔷叹了一口气说:“如此局面,也是为难了管钱之人,我初到北疆之时无人相助,每日都想着如何能多弄一点钱粮,军饷、武器、马匹,这些是看得见的钱,其余粮食耗损、营房修缮……盐也好,医药也好,皆是看不见的钱,悄悄就让账上走了个干干净净。” “国公说得极是!”在伍显文眼中,这能让世家掏钱,还知道管钱不易的定远公已然成了知己至交。 他吃了一口“金翠烙”,说道: “去岁辅国将军说要攻下江陵,让户部划拨军费,从复州到江陵,区区三百里,他要户部多拨四十万贯,四十万贯,去岁整个大梁才不过收了二百万贯,他一万兵马走三百里,就要四十万贯!” 说话间,他捂了一下胸口,仿佛那钱是要从他心上剜去一般。 “定远公,天下可有何法,能如你那‘标信法’一般让那些世家将钱掏出来?” 酒菜下肚,伍显文先红起来的是眼。 虽然出了名的狂悖无礼不会说话,可他脑子也确实极其的好用,他抱着算盘每日坐在户部,算来算去算不出钱,算不出钱赈灾,算不出钱养兵,算不出钱让天下百姓过得更好,更算不出那些世家什么时候能交出钱来。 陈重远如坐针毡,头几乎要埋在盘中,耳朵却还仔细听着。 秦绪手中扇子摇啊摇,眼睛从卫蔷的脸上飞到了卫行歌的脸上,看来看去,比他吃饭还勤些。 外面雨声不断,堂中酒菜气味相混便有些闷,卫蔷站起身,自己去开了窗,窗外雨青松绿柏淡粉海棠都被雨水冲了个干净。 湿气笼着风吹进堂内,人也清醒了很多。 伍显文抬起头,就听见站在窗前的女子问他: “伍侍郎,若有那讨钱之法,只需你去北疆呆上三年便可学之,您愿去否?” 伍显文道:“若有真有此法,我自然愿意去,只要你定远公莫要骗我……不,我去不得,我得先将妹妹嫁了,才能去北疆。” 卫蔷让人查过,伍显文今年四十二,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成婚,家中还有个三十四五岁的妹妹,乃是孀居在家,早年家贫,为了让伍显文科举,他妹妹十七岁嫁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武官,几年后伍显文考上了明经科,那武官死在了淮水,武官家人是世家旁支,压着伍显文妹妹给亡夫守寡,直到伍显文当了户部侍郎,才将她妹妹接了出来。 没想到他还致力于让妹妹再嫁出去。 卫蔷觉得这人实在是很有意思。 “伍侍郎想将妹妹嫁给何等人家?若有适意人选,我可帮你保媒。” 伍显文一双小眼看向了在座三个少年郎。 秦绪手中扇子晃了一下,他总觉得以自家阿姊这挖人的无所不用其极,若是能让他们中有人娶了伍显文的妹妹换了伍显文去往北疆,她定会立时将人绑了,一个时辰内走完三书六礼,今晚便拜堂。 这么一想,看看左右,陈五郎出身世家,伍显文定然不喜,卫小将军相貌堂堂,身材绝佳,伍显文他未必有那慧眼,只有他,只有他这风流倜傥秦小少爷,实在是危险。 他却没想到,看他们的时候伍显文心中只有羡慕,看看人家,这美妾成群,且这“美妾”里,他最看不上的就是秦绪。 看了一圈,伍显文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女子嫁人何其难也?我身为户部侍郎,天下逢迎我者数不胜数,我妹妹才华天赋皆胜于我,只因为是女子,只因为嫁过人,想找个能视她如我者,便遍寻不得。” 卫蔷的手指在窗楹上轻敲了一下:“视她如你?不知伍侍郎是何意?” 伍显文哈哈一笑:“定远公,我这话与旁人说,旁人总觉得我是个痴人,不知你可明白?我是男子,可成家立业,可为官做宰,世人眼里女子却不行,从小我读算经,解一题要两刻,我妹妹只要一刻,我背书,须要两遍,她只要一遍,可只因她是女子,家中无钱供我长安求学,就让她嫁了个只要她操持家务的莽夫!那莽夫死了,他们还要我妹妹寡居在家,这是何道理?我偏不信这算不清的理,孟子说‘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我就要为我妹妹找一知心之人,可世上能视我妹如一有心之人者,寥寥。” 说完,他又饮一杯酒。 雨水打在屋檐,又淋漓落下,碎开的水珠扑在一只有长疤的手上。 卫蔷低着头,缓缓露出了一个笑,这笑却不是与人看的。 “伍侍郎所说我自然明白,我初至麟州之时虽因卫家旧事只能用卫二郎之名,可军中同伴皆知我是女子,大家同袍一场,无人说我什么,待后来我送先皇归东都,便遇到有人明知我乃主将,却非要与我手下相谈,要我避出堂外,甚至要我交出军权,他们自可带着我的兵,用的我的刀,骑着我的马,领着我的功,也因我是女子。” “定远公,果然懂我,我敬你一杯!”伍显文端起酒独自饮下,脸上已经酒气醺醺。 “说来,北疆有一女子,与你妹妹颇像,也是少年嫁人,后又死了丈夫,今年已近四十,不过她有个刚过而立的丈夫,还是我定远军的校尉,两人感情甚好,又生了两个孩子,我军中那校尉每次回家都要给妻儿带些东西,珠花玩器之类,去岁那女子生辰,因她喜欢桃花,她丈夫亲手给她雕了一枚桃花簪,又因她喜文章,她那莽汉似的丈夫原本大字不识一斗,现今每日背一首诗与她。” 伴着雨声,卫蔷声音略低,说出的话让伍显文把脖子都抻了起来。 定远公所说,着实令他心向往之。 “敢、敢问定远公,这女子有何殊异之处?” 卫蔷走到他身侧,细思之后说道:“她容色平平,身量也不高,唯有一处与人不同。” “何处?” 卫蔷垂眸一笑:“她身居檀州刺史之位。” 伍显文的眼睛瞪得像个荔枝核儿。 卫蔷又说:“伍侍郎,你要世人懂令妹之心,自然要让令妹走到众人之前,众人听其言,观其行,方能知其心。” “定远公说得有理!” 午后雨密如织,伍晴娘刚得了定远公在明堂剃了尚书令胡子的消息,便怎么也坐不住了。 既怕定远公迁怒于自家大兄,又怕大兄知道了此事在定远公府上闹了起来,左右不得安稳,家里只有两个家丁,听了要去国公府接人先软了脚,无法,她便让家丁备了车马,春雨微寒,她在车上又放了两床被褥。 通济坊邻水而建,在东都西角,到旌善坊颇有些路程,车夫穿着斗笠,赶着车在雨里前行,看着帘外一角那路缓缓而过,她心中越发焦躁起来。 “我等是户部伍侍郎家人,见下了雨,来接伍侍郎回府。” 听说来接人的是个女子,卫蔷连忙让卫清歌去将人请来正堂小坐。 伍晴娘坐在车里,还在担心着大兄,却见定远公府的门侧门打开,一个身穿青裙,身后背着剑的女子撑着伞走了出来。 “这位姐姐可是伍侍郎的家人?” 那女子笑得可亲,伍晴娘也勉强笑了,笑着笑着,她就被人请进了定远公的正堂。 正堂中坐着一个正在看书册的黑袍女子。 见她进来了,笑着说:“伍大人喝了些酒,被我表弟他们带去偏院稍歇,那边都是些男子,你过去多有不便,先在这里等下。” 伍侍郎脑子生的不圆满还能做到户部侍郎,伍晴娘若是脑子生的不圆满怕是早成了黄土坟冢,虽然未见过威名赫赫的定远公,伍晴娘只看看她在做派也知道她便是了,连忙敛裙行礼道: “民妇伍氏,见过国公大人。” “伍姑娘不必与我客气,我这人懒散惯了,也不通什么礼数,你只管坐着便是。” 小心坐下,伍晴娘也不敢看左右,只盯着自己的鞋尖,今日下雨,她穿的是一条见客才穿的是松花裙罗裙,雨地里一走,裙角已微微有些湿了。 大约湿了有两寸高,凡广从相乘谓之幂*,她这条裙子用了几尺罗来着? 正在她皱着眉细想一共湿了多大的罗时,刚刚因引进了国公府姑娘又抱着几本书走了进来。 “家主,这几本是我们来了洛阳后买了要带回去的,这一本是你从麟州带来的。” 定远公道:“把我带来那本给伍姑娘看看。” 伍晴娘连忙抬起头,看见一本书册递到了自己的面前,书上写了两字《趣题》。 “这本书里多是些算来算去的题,一部分是我好友生前所做,另一部分是北疆一些管钱粮建城之人在做事之时遇到的题目,我带着是为了给这丫头练练脑子,偏偏练不成,不知道伍姑娘对这些可有兴趣?” 听见“算来算去”四个字,伍晴娘的眼睛就亮了,她大兄五官中四官端正,只是一双小眼让整张脸都没了意思,她的眼睛要大些,脸要小些,看着略有些内向,脸庞略有些纹倒也不像三十多岁的年纪。 眼睛一亮起来,就添了十分的动人。 伍晴娘谨慎惯了,缩手缩脚想要站起来回话,被那青裙姑娘摁回了座位上。 “国公大人放心,待我大兄醒了……” 她的话被打断了,那穿着黑衣踩着木屐的女国公问她:“伍姑娘,我问的是你,你可有兴趣?” 伍晴娘微微抬起了眼,看了卫蔷一眼,她小心把书放在一侧,笑着说:“定是我大兄喝醉了又胡说了些我有算才的胡话,我本只是个农女,幸得大兄得官才能穿绫罗、登公府,不过是大兄爱惜妹妹,才总想为我添几分才名。” “是么?” 卫蔷站了起来。 她拿起那本《趣题》,随手翻开一页: “伍姑娘,蓟州有一古树,高耸入云,人不可攀之,我有一友未锯树,亦未架塔,也未用竹竿等物,仅以数卷线便量出了此树之高,你可知他用了何法?” 伍晴娘没有作答,她的手指轻勾衣袖,轻轻说:“我不过一寡居妇人……” 不多时,雨停了,云散雨霁,斜光投水,恰好有人来说伍侍郎的酒也醒了。 伍晴娘便连忙替大兄告罪,要带大兄回家。 卫蔷允了,还让人将马车直接赶到堂前,卫行歌扶了伍侍郎上车。 伍晴娘小心站在一旁,看着哥哥坐在了被子堆里,一颗心也放下了。 “多谢国公大人……” 说话时,她低下头,正见定远公府正堂的斜影伸到了自己脚下。 是影子。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又亮了起来。 方才定远公说的那一题,所用之法就是量了影子,一日之中总有时候人与影等长,到那时去量树影,也与树等长。 在她身前一丈处,定远公笑着看她。 “伍姑娘,再有晴日,记得来做客。” 伍晴娘一时间脑子都昏乱了起来,她坐进车里都不知自己该想些什么。 那定远公分明是知她能知…… 她能知,她如何不能知,先夫死后她被关在院中,每日除了纺纱就是受着婆母教训,唯一的乐趣就是每日用脚量着院墙的影子,冬至影长,夏至影短,年复一年,她如何不知? 伍显文酒醒之后还有些昏沉,靠在被子上看着自家妹妹,笑着说: “晴娘,阿兄今日颇有所获,你要走到人前,让人听你言,观你行,知你心,东都无人知你,我们就去一个有人知你之处,可好?” 伍晴娘勉强要笑,眼一眨,终有泪落了下来: “阿兄,旁人如我,孙子都有了,你何必还为我再嫁之事费心?” “争个道理的事情,如何能说是费心?定远公想我去北疆,我还真有心要去,你不如就陪我去看看,如何?” “阿兄,你身为户部侍郎……” “晴娘,别想我,想想你自己,这世间算题无数,你自解你的,我自解我的。” 伍显文勉强坐正了身子,拍拍妹妹的肩膀。 “说与阿兄听听,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伍晴娘紧闭着嘴没有答话,她这一生有一题从来难解,便是“想想自己”。 这一夜她梦里有一棵树,高耸入云,有一条长长的影。 那树在北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后悔(“定远公好福气,养一个无...) 在定远公府闭门不见客整整五日之后, 有人找到了裴道真。 裴宅可以与定远公府一样闭门谢客,裴道真自己每日总还是要去吏部当值的,在官署门前, 他还没下马就被人拉住了缰绳。 “裴世兄,你我当年在太原也有携手对敌之谊, 总不能到如今就尽忘了吧?我陆家上下十一个女儿如今都在定远公府里, 不知何时就要远去北疆,我家上下快被女眷泪水给淹了,我今日当街拦你马也实在是没了办法……” 裴道真翻身下马,只说:“陆县公不必如此。” 陆蔚能以旁系袭爵,也是凭借军功在身的刚猛人物, 手大指粗,抓住裴道真的手臂就如一对石锁。 裴道真挣了两下,叹气道:“陆县公,并非我不想帮你, 定远公因此事对皇后世家皆有不满, 我又能如何?” “世兄, 你可千万要帮帮愚弟, 若只是我自己女儿在其中,我尚可狠心说一句愿她们尽心报国, 可、可我大兄幼女自入了定远公府就没了消息,她祖母如今满头发皆枯白,吃喝不想, 我、我实在没有办法!” 陆蔚口中的“大兄”其实就是先代保宁郡公的世子陆蒙, 当年蛮人南下, 太原城首当其冲,时任河东节度的保宁郡公与其三子皆阵亡, 太原城亦被毁,陆蔚之父乃是保宁郡公堂兄,他一路拼杀夺回了保宁郡公尸首,使其不至被蛮人所辱,后来他承袭爵位成了县公,府中除了自己与亲弟一家,还奉养了保宁郡公一脉遗孀,一位郡公夫人,两位嫂嫂,陆蒙死时才二十六,膝下两个女儿,长女出嫁,幼女今年十五,本正在议亲,却遭了此横祸。 看着是个粗枝大叶之人,陆蔚平日行事其实极为小心,先帝恶先保宁郡公守城不利,驳了将陆蔚过继后承爵的奏本,只以陆蔚乃是初代保宁国公长房嫡系之后承爵,虽然如此,他也依然视郡公夫人为母,每日晨昏定省从来不缺,本一外官武将,靠此在洛阳城中有了份清名,渐渐混入了世家圈中。 失夫,失子,爵位也被旁人所承,养在膝下一点点拉扯长大的孙女可说是心中唯一慰藉,孙女却又当着自己的面被抢进上阳宫,老夫人可如何能活?当即就大病了一场,那段日子陆蔚每日都差自己弟弟揣着金银去往上阳宫,只想伺机与内官说上两句,问问小女儿们可还好。 裴道真曾对卫蔷说胡好女为人不错,凡有所请必肯帮忙,说的就是胡好女知道郡公夫人有病在身,帮忙递出了陆家小女写的信。 此信算是救了郡公夫人的命。 直到前几日一群姑娘从上阳宫迁到了定远公府,又说要去北疆,年过六十的郡公夫人不吃不喝,已然动了死念。 不谈多年奉养到底有几分真情,只说陆蔚正借通商谋重整太原城之事,若真让郡公夫人绝食而死,他当了这么久的“孝子贤孙”不是白费?他要不要辞官守孝?那些御史眼下见世家又要牟利,正虎视眈眈,又能放过他么? “罢了,陆县公,实不相瞒,从皇后封她们为女官一事,我与定远公之间便有些不谐,我能去看我家女儿,实在是……” 见裴道真有些难以启齿,陆蔚摇橹推磨一般晃他手臂。 “还请裴世兄不吝赐教!” 不肯赐教这臂膀大概也得舍掉。 裴道真一介书生,君子六艺算是学全了,可在陆蔚这般武夫面前他又能如何呢? 实在无法,他左右看看,低声到:“国公大人如今比从前更难讨好十倍,已是不收明财。” 听见裴道真此言,陆蔚眼睛已然瞪了起来,他左右看看,拉着裴道真大步走向了一处茶肆。 “裴世兄,只要你能救了愚弟,丰州商道之事愚弟以兄马首是瞻。” 这话说得动听,裴道真却只作未闻,他领了副都督一职,裴家就不能去竞那标,陆蔚看不看他的马首,还能真分了他钱不成。 懋德坊的茶肆比之南市要清雅不少,座位之间以竹制屏风相隔,陆蔚寻了二楼一僻静处坐下,能看见窗外吏部门前人来人往。 在这茶肆中的客人也多是在吏部述职候缺的外官,陆蔚看了看,让人将竹屏风重新摆了摆,又让一仆从在外候着。 这才低声说道:“世兄可是觉得我方才之言乃是虚言?愚弟实在是在为世兄担心,于大卿已得到消息,借着照顾那些女子之名,陈仲桥之妻将住进国公府,陈相看似与丰州之事无干,却在此时动此手脚,必是与定远公私下勾连。再想想陈仲桥在他大哥封相后便辞官回家,偏偏又在定远公入东都不久报了剿匪之功,眼下即将起复,有他哥在朝为相,又与尚书令斗得死去活来,他在朝中已无官可进,在北疆却不一样了,世兄你以侍郎之身兼领丰州督府副都督,怎么看也并非长久之计,只怕陈家就是盯上了此间可谋之处,欲择机令陈仲桥在丰州取你而代之。” 丰州都督与陈伯横勾结,这副都督如何自处?自然也要找些帮手,比如他陆家。 陆蔚说得情真意切,裴道真听着,举杯喝了一口茶汤。 喝了一杯,裴道真没忍住,又喝了一杯。 放下茶盏,他看向陆蔚,叹气道:“此事我心中有数,只是暂时顾不上,倒是定远公……我能见到我女儿,也是知其所求,投其所好。” 陆蔚连忙坐直身子,道:“世兄请讲。” “县公,定远公是何等爱财之人,如今却闭门不肯见客,一概钱粮都不肯要,我去见她,见她不仅怒,且有畏色,只怕能让一群女子一夜间从上阳宫入了定远公府的人……” 定远公在东都搞出如此风浪,靠的是她一心忠君,是圣人的孤臣,能让她“畏”的,只怕就是圣人了。 陆蔚皱了一下眉头:“若是圣人插手此事,那就是不愿世家与定远公……圣人不想世家送子弟去丰州,竟然已到了此地步?” “不错。” “定远公是循圣意而为?难怪……”想通此种关节,他又求裴道真告诉他如何能跟定远公搭上话,好歹得陆蒙遗女一封书信救了他家郡公夫人。 裴道真道:“我一去,只说帮忙照顾丰州的官员,此言既出,也是我认了女儿往丰州为官,也绝了让自家子弟去往丰州的心。你我都是世家之人,在洛阳附近有田地庄园,吃饭穿衣养活部曲仆从皆从此来,可定远公在东都除了光秃秃一国公府,并无家业,皇后一夜间扔了几十娇养女子给她,她焦头烂额,我便趁机带了吃穿之物去她府上,又不让她违逆圣意,她自然要我帮她。” 裴道真带着两车琐碎之物去了定远公府,不是没人看见,定远公又是以雷霆之性刮世家地皮之人,陆蔚如何不知关窍在何处?他也是让家人带了礼单上门递拜帖的,可是定远公看也不看,一概不见。 “认了她们为官?派几个兄弟帮扶也不可么?她们在丰州又能做了什么?唉,礼我也送了,人家连礼单都不收。” “陆县公,我每日送羊,送鸡,如今又让家中仆妇赶制春衫,只当自己家乃是定远公府名下一宅管事……” 陆蔚仿佛听懂了,却又有些茫然:“我送了五百贯钱,十匹新绫,还有老夫人给孩子的白玉摆件……要不,我也送、送些猪?” “猪”字一出,恍惚间,陆蔚觉得自己不是要往国公府送礼,而是要去慰劳军中兵卒。 对,他从前送的这些,是给陆家女儿们的。 裴道真笑了一声:“送什么自有县公你自己想,不过,县公你竟还没看透定远公是何等贪财吝啬之人?五百贯钱……我家小女只一人,我就送将千两白银藏在杀好的羊腹之中,你陆氏十一名女子,想定远公收了五百贯就一概厚待之?至于绫罗摆件?你还指望定远公给你出人做衣、擦拭摆件不成?” 钱当然还是要送的,想要定远公帮忙,不送很多钱可怎么办? 陆蔚叹了口气,道:“难不成让我在猪腹中塞上万贯?世兄,你家中娇养女儿可费千金,我家……郡公夫人还想见……唉。” 他此时再看裴道真,心中又多了几分同病相怜之苦。 定远公,不仅难与之为敌,更难与之相交,真正猛于虎也。 “县公只管记住,简薄琐碎,是帮助照应丰州官员,简薄到无人放在眼中最好,至于其中……” 裴道真又斟茶自饮。 这一日午后,陆蔚的弟弟带着三大车到了旌善坊门口。 看着陆氏送来的礼单,卫蔷笑了。 “丝被,窗纱,纸笔,麦面,菜蔬、山珍……还有生猪两口,说是知我在东都忙于公事,他自愿送来给丰州待选官开销,这保宁县公竟是如此体贴周到之人?” 她今日仍是无椅子可坐,只坐在园中树下,身边围了一群人。 薛洗月会算账,卫蔷干脆将承影部一支数百人的开销让她来算,权作练习,伍晴娘刚教完课,坐在对面石凳上为薛洗月勘错。 明日崔夫人就要到了,卫清歌收拾好了别院也在等着家主余下吩咐。 卫行歌道:“此礼单与平时不同,才送来府中,守坊门之人掀开财物看了一眼,丝被中藏有锦盒,应是装了金银之物。” “确实不一样,急我之所急,挺好,收了。” 卫行歌去传信,卫蔷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肩颈,手中还拈这那份礼单。 “难怪今日裴道真来看她女儿还特意说了于崇疑心我与陈相公勾结。于崇疑心是来,他将如何送礼说出去是往,一番来往他拆了说一半,既表了功,又不显谄媚。” 说着,卫蔷摇头一笑:“裴道真也是赤诚之人,说是服了我,就诸事都为我考虑,这等助我从其他世家身上刮来之事,他从前可绝不肯做,如今做之前也毫无声息,知我所想,行事在前,实在是良助。有陆蔚带头,我也不必再去各家要钱粮,他们自然会送上门来。” 想要招揽伍显文,是看中了他的头脑,相比起来,招揽裴道真不过是见他有爱女之心不愿与世家合流,才顺势而为之,谁能想到他竟然成了帮手呢? “没想到当日一盘蒸猪头,竟为我赚来如此一君子。” 听卫蔷如此盛赞裴道真,薛洗月看了一眼伍晴娘,两人皆有些惶惶,裴大人替国公大人算计世家,这些事情是她们能听的吗? “家主,既然这样,以后再有你想招揽之人,我们都请他吃猪头吧。”就在她们忐忑之时,卫清歌突然开口说道。 伍晴娘:…… 薛洗月:…… “顽皮,吃过猪头就能是裴大人这般人物了?” 听见国公大人如此说,薛洗月心中松了一口气,在灵州时她从堂兄处借来两卷《三国志》读过,心中极为崇敬书中一众谋主,在她眼里,裴大人对国公大人之心就如文若对孟德,此乃知己,与猪头有何干系? 卫蔷却又继续说道:“须要蒸到酥烂,甚是废柴,就去南市那家食肆买来就好,记得多带些蒜酱回来。” 薛洗月,名中有皓月面若细白瓷,此时,这瓷似乎正在裂开。 赶在宵禁之前,伍显文接了妹妹回家。 回到家中,伍晴娘放下今日国公大人借给自己的书,看向自己的大兄。 伍显文以为自己脚上沾了泥,还抬鞋低头看了看。 “晴娘?阿兄何处不妥当?” “阿兄,今日定远公召了我去,让我听了她与人议事。” 伍显文大喜过望:“这才几日,晴娘你就得了定远公爱重,好事啊!可是听了什么机密之事?定远公要你转告与我?” “阿兄。”伍晴娘想想那树下所见所闻,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若真想我们兄妹二人去北疆与国公大人处效力,还有一关要过。” 眨眨小眼睛,伍显文看着自家妹妹神色坚决: “我们必要让国公大人请我们吃一顿蒸猪头,蒸酥烂的,从南市食肆买来,还要带蒜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阮氏(“皇后娘娘,你也听见了,...) 就如在北疆一样, 有卫燕歌在,卫蔷便将府中上下一众年轻人都扔了过去。 这世上就有那么一种人,她所在之处就如刮起了一阵狂风。 卫蔷是如此, 她到了东都,东都城里到处人仰马翻。 卫燕歌也是如此, 她到了这定远公府中, 只是站在练武的院子里,所有人就比从前更用功了十倍。 自从来了此地,陈重远一直醉心练武,之前只恍惚察觉府中有人要来,待见了卫燕歌, 他才明白为什么卫清歌会跟他说:“幸好家主找了行歌教你,不会再给你换个师父。” 院中,之前中陈重远眼中战无不胜的卫行歌被卫燕歌单手摁在了地上。 此时卫燕歌已经换了一身灰色劲装,在中原显得有些妖异的蓝眼卷发暴露无遗, 陈重远却只能看着那只摁在卫行歌脖子上的手。 “你果然骑马惯了, 下盘不稳, 再加跑五日。” 被迫躺在地上的卫行歌只能艰难地说:“是。” 陈重远看得目瞪口呆。 卫燕歌站起身, 又转头看向了秦绪。 秦小少爷握着扇子站在一旁,脸上有些痴笑。 看一个比卫行歌单薄了两分的人将之掼在了地上, 卫行歌还乖顺得像只幼犬,此般情景就犹如以凿子在他头颅之上生凿了一个新的洞出来,在风流红浪里又灌进了无数的浓脂赤酱。 又香又稠, 让他几乎神思凝滞。 卫燕歌眼睛眯了一下, 承影部在战时承担斥候职责, 在山隘荒城草原中刺探敌情之时总有几分要依凭直觉,如此时, 便直觉家主的表弟身上有股邪风。 “秦少爷可要学些武艺强身健体?” “啊?” 卫燕歌走到自己面前,秦绪才惊觉不对,卫燕歌铁爪却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臂: “毫无根基,秦少爷从今日起每日绕府跑十圈。” 顷刻间,秦绪的脑子清净如水。 待卫燕歌走了,陈五郎小心地对卫清歌道:“早知承影将军端肃严谨,没想到看着比阿蔷姐姐更有军人气概,相形之下,阿蔷姐姐有事更像个游侠儿。” 同样被教训过了的小姑娘撅了下嘴,小声道: “我小时候家主是找来粮食的人,燕歌是分粮食的人,她是家主的手,家主的脚,家主给我们的碗,管束我们的鞭子,她越是严厉可怕,在我们心里的家主就会越好。” 卫燕歌的背影已然消失在墙后,陈重远恍惚觉得自己听懂了卫清歌的话,又觉得自己听不懂。 “那,那承影将军自己?” “燕歌的命是家主的,她早就活成了家主最需要的模样。”抱着剑的少女歪了下脑袋,“就像我的剑是我的,行歌的命是家主的,我的命也是家主的,只是家主不需要另一个卫燕歌,她需要一个常驻洛阳的卫行歌,需要一个被她弹脑门的卫清歌。” 而把他们这些孩子养大的家主属于北疆的风,北疆的马,北疆的田地和百姓。 她也永远当不了游侠儿。 卫清歌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剑。 自认自己属于河中府陈家的陈重远也低下了头。 他自认他属于陈家,是因为他的血脉和双亲。 和卫清歌他们似乎一样,又似乎都不一样。 他又想起了那日自己在南市所见所闻的一切,寒门反对世家是因为想要成为世家,而世家所有的,正是如他一般的人。 那,阿蔷姐姐所在的北疆,又算是什么呢?另一个世家?另一个欲搏倒世家的寒门?还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一种所在? 挑起枪杆一□□在草靶上,陈五郎重重的地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 他的枪,到底将指向何处? …… 卫蔷看完了卫燕歌带来的所有信笺,将几封红色封章的信扔进了火盆之中。 黑烟随着热气蒸腾而起,她随手挥开,心中甚是松快,北疆诸事皆有条不紊便是她最大的心安了。 日子过得飞快,仔细算算,她寒食祭祀英雄碑后启程,至今也已南下一个多月了。 这段时日,她收获颇丰,前面刮世家地皮之事且不必再提,丰州边市之事已然议定,也让世家提前掏了钱出来,剩下女官之事要借着东都博弈之力打开局面,至于西北…… 卫燕歌来到书房,看见自家的家主坐在案前,脊背倚靠在胡凳上,头仰起来看着房梁。 清风吹动了桌上余下的书信,卫蔷抬起右手慢慢压在了上面。 “我在北疆之时对照诸多消息拟定策略,那时以为西北之事要借陇州世家欲要与两京世家相争之力,就如同我本以为通商之事要靠世家贪利动心,继而推动,可没想到真正让此事做成的却是圣人,只因为他要削弱世家,就要我在北疆虚造一座边市蒙骗那些世家的钱财…… “圣人实在不通共谋之道,在他心中世家寒门都是侵染他皇权的仇敌,秦绪说的对,他就如一无知稚童,以为这皇权玉玺是从天上掉到他怀里的,人人要抢,他便要藏起来,再伺机将觊觎之人尽数杀了,借口重病退居深宫,扶持寒门对抗世家,又生怕寒门做大再动了他的权柄,如此寡恩刻薄,别说攻下南吴和蜀国,连发兵西北四州都成让朝臣离心的难事,朝堂虚耗,世家盘剥之基坚如磐石,即使倒下几家也另有世家吞并土地,朝中无钱,边疆难以成事,最后苦的还是百姓。” 卫燕歌站在一旁,却说不出什么,便端起来茶壶给卫蔷倒了一杯热茶。 卫蔷笑了。 “罢了,他们斗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将战场变成主场,你们顾师当初所出之策真是万法之宗。无论他们想什么,我们只管把要做之事完成。” 卫燕歌说:“家主,我来之时,越管事叮嘱我,无论何事都没有您身子重要,女官与西北四州伐羌之事能成则成……” 卫蔷摇了摇头,她长出了一口气,坐正了身子:“不,通商是谋财,女官是谋人,伐羌是为谋纵深之地,此三者为北疆未来十年战略之基,不可缺一。燕歌,从前我们在北疆是求存,如今已新的开拓之时,我之所以南下,是因为它们都成了北疆向前一步的桎梏。” 这些道理,卫蔷南下之前已在议事中讲透,卫燕歌自然是明白的。 她与越霓裳不过是心疼卫蔷自己有病在身还要殚精竭虑罢了。 一口气说完,卫蔷转头看了看卫燕歌,忽然笑了: “燕歌,当初你御前领功的时候才十五岁,他们上上下下把你当个少年也就罢了,这些年你明明常来东都……我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要借这满朝文武眼瞎之事谋划。” 卫燕歌本就寡言,听了此话静默了片刻,才说: “能为家主所用就是好事。” “哈哈哈,我当年在长安自称卫二郎,打得薛惊河他们一众将门子弟鬼哭狼嚎,后来知道我是女子,他们个个目瞪口呆,你在东都可有几分凶名?待那些人知道你是女子,那脸色定然极是可笑。” 不管是当年的卫二郎还是如今的定远公,都是一个很喜欢看别人笑话的促狭人,不然也干不出穿罗裙赴宴这等事。 迎着她有些期盼的眼神,卫燕歌还真思考了片刻,道:“我当初蒙恩在太学读书之时也不好动武,在东都也没有几分名声,家主怕是看不到什么。” 卫蔷大为失望。 “燕歌啊,你未免也太正经了。” 九年前卫蔷从蛮族围攻之中救出了先帝,卫燕歌探路有功,不仅被圣人亲封了承影将军这个杂号,还蒙恩与定远公世子卫瑾瑜一同在太学读了两年书,因她容貌诡奇又平素寡言,在太学的两年里也就只交了杜明辛这一个朋友。 说起东都的浪荡子,混迹花丛的尚书令之孙秦绪秦小少爷算一个,出身京兆杜家的大理寺少卿杜明辛也算一个,秦绪好色,杜明辛好酒。 水秀轩在洛阳一众烟花之地中声名不显,只有一个辛大家极擅古琴,也胜在安静事少,是杜明辛极爱来的地方。 琴声铮铮然如流水击石,杜明辛侧耳细听了一阵,笑着看向对坐之人。 “我家少将军在北疆呆了数月,我这一颗心便如流水一般,一日一日拍着石头,可算是水击石穿,将少将军给拍了出来。” 端着的杯中装着林家最有名的玉烧春,卫燕歌默不作声,只将酒一饮而尽。 杜明辛也自饮了一杯。 “从前便觉得能养出你这般精彩人物的定远公定然不凡,没想到她竟然是如此一个混不吝,一众世家被她挑得嗔痴俱全,全然失了仪态。”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卫燕歌又饮了一杯酒。 一曲罢,辛大家的琴童捧着玉盘等赏,杜明辛随手拿出一枚银饼放了进去,笑着道: “春日正好,情思缱绻,还请辛大家为在下奏一曲《凤求凰》。” 琴童还未说话,邻座几个锦衣公子先笑出声来。 “杜少卿,你与承影将军断袖分桃,自去房中,何必让我们也一并听着看着?” 卫燕歌斟酒的手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仍面带笑意的杜明辛。 便听穿着月白绣袍的杜少卿朗声道:“我与我家少将军两情相悦,不偷不抢,光明正大,如何连一曲《凤求凰》都听不得?” 他理直气壮,旁人反倒无话可说,他纵然不肖,也是京兆府杜家的不肖子孙,又是大理寺少卿,几句言语而已,也无人真疯了一般闹开来。 台上,辛大家铮铮弹起了《凤求凰》。 卫燕歌端起酒,又放下,有些话她实在是忍不住: “断袖?两情相悦?” 杜明辛左右看看,身子越过桌案,将嘴唇凑到了卫燕歌的耳前。 “我家爹娘这两年越发催我成婚之事,与其被那些女子困住半生不得动弹,还不如和我家少将军多见几面,不过是与我家少将军传几句断袖分桃,燕歌你尽管放心,此事绝闹不到定远公面前让你为难。” 他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玉烧春的酒气喷在了卫燕歌的耳朵上。 “少将军,你可千万要帮了我这一回,我爷爷留下的二十四桥酒我那还有一坛,你应了我此事,我分你一半,明日我们便一起喝了。” 穿着灰衣的年轻人没有说话,杜明辛只当是如从前一般应了。 卫燕歌看着他退了回去,便又端起了酒杯,只见她自己一双蓝眸映在澄澈的酒液中,卫燕歌难得有些迟疑。 灯影朦胧,《凤求凰》声声入耳,面前还有一个传言与她分桃断袖之人。 想了片刻,她淡淡道: “你放心,就算国公大人知道了,我也不会觉得为难。” 只是……家主会有热闹可看,还会觉得我没那么老实。 一盏清酒入喉。 卫燕歌垂下了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伸手(“我钟情我家少将军,我家...) 晨雾未散,两串儿脆响从条石路深处传来。 陈家乃是盘踞河中府的百年世家,气派大得很,正门外的那条路贩夫走卒寻常路人都是不能走的,听见了声音,两个正暗暗打着哈欠的小厮直起身看了过去。 “这么早怎么会有骡车过来了。” “是驴车吧?” 从雾气中来的既是驴车,又是骡车,一头小毛驴走在当中,两头健骡分列两边,毛驴的碎步声掺在骡子的蹄音里,也难怪被人猜来猜去。 木车架子,青皮车篷,车前坐了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即使是坐在车上也把脊背挺得笔直,身后还背了一把剑。 “你是什么人?整条路都是陈家私邸,你们……” 坐在车上的姑娘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牌子,她手劲儿颇大,隔着丈远就把牌子稳稳地扔到了一个小厮的怀中,小厮看了一眼牌子上的字,再看看青皮马车,脚下一软,半弓着身子腿进了府门里。 不一会儿,陈家紧闭的黑油大门缓缓打开,两个穿着长袍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出来。 “昨日收到骆家世兄的传信,没想到定远公脚程如风今日便到了此地,我们实在是怠慢了……” 说话的男人四五十岁,鬓直美髯,一派仙风道骨,他站在车前拱手行礼,仿佛是把眼前的骡驴混搭小破车当成骏马雕梁的香车,脸上一丝勉强都没有。 从车里伸出了一只手掀开了布帘,手掌硬宽,指节粗大,手背上有一道横划的长疤。 然后,车里的人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得很深,引得车外来迎接的陈家年轻人都跟着晃了一下神儿,差点儿张开了嘴也跟一个哈欠。 “我不过记得河中府汤饼味道甚好,便让人连赶了两日的车,可惜绥州的骡子空长了一副好品相,路上竟然生生跑死了一头,害我只能又临时买了条驴子,陈刺史啊,为了你们河中府的一口汤饼,我也还真是破费了不少。” 说话间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一名女子,穿着一件黑色的束腰衣袍,一头乌发束而未冠披垂在脑后,身量高挑,腰细颈纤,借着熹微晨光,偷偷抬起头的年轻人们也能看见她长眉如画,明目如星,淡唇含笑,薄而多情,微光朦胧间让人恍惚觉得面前这人是个大美人。 说是朦胧之间,是因为这“美人”的肤色不同于两京贵女一般如玉如脂,细看之下就能觉出几分风沙粗粝的味道,雾气遮挡两分还好,不然,怕就是个风吹日晒的粗糙妇人了。 除了肤色之外,她的衣袍也如那双手一般粗陋难看,实在是连陈家的守门的仆从也不如。 就算是美人,也是瑕疵一身的美人。 不过,这天下间的人除了眼下的好事之人以外也没几个关心她的容貌和衣着,人们记住的只有她的长刀铁骑,和她统御的北疆十二州。 她,便是大梁的镇国定远公,也是大梁立国百年来唯一以军功进一品爵的女子——卫蔷,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叫的是她被先皇所赐的“卫臻”之名,。 下了车的卫蔷一身粗糙地站在在遍身罗绮者之间,突兀得像是混进珍珠的沙砾,她慢吞吞抻了个懒腰,向陈府内走去。 被她称为陈刺史的就是刚刚说话的中年男人,陈仲桥今年五十有二,曾任大梁青州刺史,卸任后回到河中府掌管家族事务,迎来送往之事可以说是再熟稔不过的。 一大清早就上门的卫蔷行事不羁,仪态放纵,言语也粗俗,陈仲桥的腰却又弯下了三分,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小心: “国公大人尽管放心,您一路奔波之苦,陈家、不,两京十三世家铭感五内……” 卫蔷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五内先不提,五脏庙总要祭一下。” “是是是,国公大人先先进府内稍事休息,陈家一定给你奉上河中府最好的汤饼。” 手握北疆的定远公抬步前行,面带浅笑,仿佛单纯是为了一口吃食而欣喜,她这一笑,让人立时有了春风扑面之感,可惜说出的话到了陈仲桥的耳朵里却成了凛冽冰刃。 “最好的汤饼啊……说起来,我一路到此,绥州韩家的羊肉确实不错,韩家给我的五千两白银也不错,鄜州林家的烤饼味道平平,钱也给的少,只有区区千两白银,好在有二百骏马、两匣珍珠和万石去岁的新粮让我下饭,还有同州骆家,虽然吃的一般,给出的粮食也不过五千石,官钱也不过两千贯,可他家的几个少年郎,着实风度翩翩,文采斐然,-也算是秀色可餐,让我能吃饱。” 陈仲桥的嘴角跳了一下,一直以来完美的笑容终于有了破碎的迹象。 “在汤饼之前,国公大人可要先见见下官为您备下的一点薄礼?” “薄礼?” 卫蔷的脚步停下了。 “陈刺史,你兄长陈丞相联合两京十三世家给我写信,让我从麟州一路奔波至此,我也着实感怀你们家的诚意厚重,薄礼,你说的未免太客气了。” 厚重,客气。 两词入耳,陈仲桥的手抖了一下。 他微微抬眼,看见那女子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徐徐说道: “我从北疆荒僻之地而来,年少时候学的那些世家间话里有话的功夫也只剩这几分了,如今都用完了,陈刺史,你要是再跟我绕圈子,我可就为难了。” 直到送了卫蔷去了客院休息,陈仲桥一路转回主院,连灌了三杯茶水,都忍不下心中怒火。 “恶客,恶客!卫臻她堂堂一个国公,从北疆到河中府,沿途哪个世家不是重金相待,她竟然还要硬生生扒下一层地皮!”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是陈家的四老爷陈季梁,忍到现在他早就忍不住了,对自己的二哥抱怨道: “韩家给了卫臻白银五千两,还被拉走上千牛羊,林家给了她两百骏马,两匣珍珠,又被开了粮仓,怕是三两年都填不上这笔亏空,还有骆家,同州这两年旱涝不断,不过钱粮给的少了点,她竟然让人绑了骆家三个公子回北疆,三个公子皆有才名,却被人折辱至此,骆世兄来的信里简直字字泣血。二兄,要钱,要东西、要世家子弟,明明算起来已经收了白银上万,竟然还让我们陈家给她更多,她何止是恶客,这分明、分明是从北地来了一如狼之匪!我们陈家百年世家何曾被人这样当堂勒索?!” 听着弟弟的抱怨之言,陈仲桥抬起头,缓缓地出了一口气,说道: “大兄前日传信回来,圣人几番昏迷,除了皇后难有人能近身,左内丞已经寻机告诉圣人定远公入东都的消息,圣人久卧无力,也连说了三个‘好’。 “她卫臻粗鄙也好,是土匪也罢,她救过先皇两次,又解了当年的东都之围救了当今圣上,在圣人的心里,她比咱们十三世家要亲近多了。如今圣人爱重皇后,任由皇后连同尚书令一起提拔那些寒门出身的泥腿小儿……年初卫臻她一封奏折就让陛下亲自出面了断了皇后对兵部动手的心思,只这能让皇后退让之法,她就比我们都有用。” 这话似乎也安慰到了他自己,在胡凳上坐下,陈仲桥又端起了茶杯。 “皇后、皇后从前假作贤淑之态,骗来了圣人的信任,如今对我们世家已经是图穷匕见,引定远公入东都与她相争,虽是无奈之法,也是大哥不可缺的一步棋,到了如今,想要弃子离场也晚了。” 被寒门拥簇的皇后不会放过世家,世家也不会放过皇后。 凶名赫赫的定远公,就是世家为皇后选来的一把刀。 陈季梁小心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说:“二哥,卫臻是皇后的亲姐姐,万一她进了东都之后姐妹二人联合起来……” “不会。”陈仲桥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你也太小瞧咱们大哥了。” 话刚说完,一个仆从走到正堂门前,陈季梁认出来他是自己指示去伺候客人的,便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人,国公大人让我来传话,她对府中的汤饼很是满意,只是一份不够,她要五份。” 五份?是五份汤饼?还是…… 陈家四老爷的心几乎要炸开了,他怒斥道:“她哪里是在说汤饼?分明是要我们陈家出别家的五倍!谁家的五倍?韩家私有铁矿,才能拿得出五千两白银,二兄,那可是两万五千两白银!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贪得无厌至此!” 陈家二老爷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还是说:“给她。” “二兄!怎么也得拉扯一番吧?我们如此轻易答应,怕是要助长她的嚣张气焰。” 做出了决断陈家二老爷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隽自在,放下茶杯,他缓缓道:“大兄说了,只要她定远公出得起价,我们陈家就给得起,四弟你想想,世上还有什么比明码标价的东西更便宜的吗?你今天就开库房准备千两黄金,五千白银,剩下的都给铜钱,那五份汤饼,也给她送去。几万两银子买一把能把皇后娘娘砍下来的刀,我们陈家不亏。” 陈家的客院里,女孩儿放下筷子,扁着嘴说:“家主,这个汤饼真的好吃,可我实在是吃不下了,这一碗汤饼里真的是有十条鱼吗?” 汤饼里的汤是用黄河里的鱼吊出来的,汤色浓白,再配了陈家厨子秘传的材料,一点腥味也没有,入口就是浓鲜滋味下进脏腑上冲天灵。 吃完了一碗汤饼,卫蔷连汤也喝了个干净,端起另一碗的间隙,她说:“我还能骗你?眼下燕歌在银州,行歌在东都,瑾瑜她们分别驻守各州,莺歌也奔波的路上,他们都没有你清闲这口福,还不替他们多吃一点儿。” 恋恋不舍地看着碗,女孩儿说:“一碗汤十条鱼,我、我能不能在院子里生团火,中午的时候再把它们热了吃?外面的木头长得也挺好,我现在劈了晒起来,到了中午也就生不出烟了。” 陈家客院里花树繁茂,卫清歌可是从一进门就看过了。 她问的认真,卫蔷抬手扶了一下额头,哀叹说:“我到底是带了怎么一个小傻子出来?见了鹿想吃,见了树想砍,见了别人家的胭脂还以为是血。清歌,我本以为带你出来是让你长见识,没想到你一路上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啊。” “哼!家主,我一路上也是学了东西的!才不是小傻子。”卫清歌一赌气,又吃了一碗鱼汤的汤饼。 两个人费劲吃完了这一餐,卫清歌撑得坐在卫蔷对面打嗝,她一边打嗝一边擦着自己的剑,身子因为打嗝抖得不行,手却一直稳得很。 北疆出来的人,手是都很稳的。 过了巳时,有陈家的仆从来问,卫清歌就说卫蔷已经休息了。 卫蔷是真的在休息,连日奔波,她也累了,洗了个澡,吃了卫清歌塞过来的两颗药丸,她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午饭时候被卫清歌叫醒吃了点东西,又一觉昏沉了过去。 定国公为人怪癖,连洗尘宴都不愿参加,陈家的人惊诧一下也就释然了,毕竟这位国公虽然出身世家,现在却已经是个匪头般的人物,当堂要钱的事儿都干得出来,这种“不拘小节”已经不算什么了。 夜色深沉。 陈家的更夫敲着梆子远去,躺在床上昏睡的女子一头长发露在被外,那张脸在斜照进屋里的月光下有些苍白。 一道影子无声地出现房间里。 镇国、定远、国公……也不过是个会睡着也会死去的女子而已。 尖刀刺下的一瞬间,站在床边的人被一柄还未出鞘的长刀拍了中脑袋直接飞了出去。 “当!” 长刀出鞘。 晚风拂动发丝。 握着比别的刀都要略长两分的刀柄,只穿着中衣站在地上的卫蔷打了个哈欠。 随后,破甲战刀的刀尖直指向对方的头颅。 “兄台,你的杀气吵到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抽身(“那小子今早软着腿回去。...) 走出于府大门, 卫蔷回头看了一眼。 “那小子怎么没跟出来?” 卫燕歌在她旁边牵着马默不作声,她又转过去看向自家的承影将军: “燕歌,那小子竟然今日才知道你是女子?他莫不是眼疾比越霓裳还要重?” 说话时, 卫蔷将袖子里装得“箸头春”掏了出来,又说道:“这个带回去给清歌、宋岳还有你带回来的那些兵都尝尝。” 小小一份自然不够每个人吃个肉丝, 切碎了抹在胡饼上也算吃了味道。 卫燕歌站住, 从袖中也掏出了一个青色素帕,里而亦包了“箸头春”。 斜眼看着那绣了深青竹子帕子,卫蔷似笑非笑地说:“你这份看着比我多上一倍呢。” 多了的自然是杜明辛给的,连帕子都是杜明辛给的。 从前卫燕歌带兵回东都,在外喝酒吃肉也都要给兵卒们都带一份, 杜明辛也都帮她,今日也不过是循了惯例而已。 偏偏就逗到了卫蔷,见卫燕歌而无表情将三份“箸头春”都收了起来,她拉着马的缰绳笑个不停。 “燕歌, 这小子还真有些意思。” 卫燕歌看着卫蔷, 道:“他只比您小一岁。” “咳。”卫蔷一下止了笑, 扶着腰站了起来。 “我都忘了, 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你也已经十一了,这些年被你们一口一个家主叫着, 看见头发还没白的就觉得皆是小辈。” 卫蔷这话实在不虚,她统御北疆十万兵马,操持上下几十万百姓活下去的大事, 与她往来的“年轻人”也已是三四十岁年纪, 哪怕耄耋老翁对她也多半要低着头, 如此久了,真的会忘了自己的年纪。 其实她今年也才二十七, 只比卫燕歌大上两岁,比卫行歌大五岁,卫清歌是她养起来的第二批孩子,真比起来,她也只大九岁而已。 “家主,您当初捡到我的时候才十三,我小时候偶尔也会想您除了打架和打仗之外什么都不会,也还没长大。”卫燕歌轻声说道。 卫蔷笑了,她拍了一下卫燕歌的肩膀。 “我那时只会打架打仗么?不也把你喂得有了些肉?再说了,你最先学会的也是打架呀,不光会打架,还会握着刀跟在我身后补刀,那些土匪,你见一个捅一个,下手比我还狠。” 说起十几年前的旧事,卫蔷的眼睛里像是有细小的星子。 卫燕歌跟卫蔷一起往前走,听着她说起如何教自己学武。 卫燕歌是卫蔷在北疆捡到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卫蔷自己也是流落北疆的孩子,身无分文,因为没找到定远军的虎符,申家意图对她赶尽杀绝,亲戚故旧要么畏申家之势,要么就想让卫蔷被深深地藏起来,从此无声无息,苟且自身保一世平安。 可卫蔷并不想成为卫家活着的坟。 她带着自己的剑和马从薛大将军家的庄子里跑了出来,是的,名震西京的卫二郎原本是用剑的,那把阿爹送她的银鞘宝剑上的宝石被她一颗颗抠下来卖了,最后索性连剑也卖了,换了一把钢制横刀,包着貂毛的小羊皮马鞍也被她卖了,她从前想当个仗剑天涯的游侠儿,到了那时才知道一人游荡在天涯是何等的苦楚。 最后,连从小陪着她的那匹“御霄汉”也受了伤,被她送给了太原一位懂马的人家。 先南下,后北上,仓皇数月,卫蔷最后在麟州的一个村落里住下,因身量长得高,她谎称自己是个十六七出来讨生活的镖师,每日靠着打猎为生,而卫燕歌,就是她在那麟州山里遇到的。 那时候卫燕歌还没有名字,因为她的眼睛头发,村里父老当她是山鬼妖怪之类,每次见了就要敲锣,然后用木棍驱赶她。 这只“山鬼妖怪”虽然干瘦得像树枝,身体却很敏捷,除非真的饿到不行,也不会跑到村落周围来。 卫蔷的自幼跟着阿爹走南闯北,见识比他们高出不少,知道这不过是个有异族血统的孩子。 无依无靠看不见前程的卫蔷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处,仇敌在长安,她连长安都进不去,爹娘兄长的仇她报不了,两个失散的妹妹她也无力去救,一柄钢刀在手,她劈不开自己恨的这天下,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为眼前这个孩子做些什么。 只是每日用野兔换来的蒸饼,她下次进山的时候就分给那个孩子两个。 后来她慢慢就知道了,那孩子有个娘,就在深山的山洞里,大概是病了,所以让总让这个孩子出来找吃的。 卫蔷就把放在石头上的蒸饼换成了四个。 还把最后的宝石去药房换了养身的药丸子,也一并留在了石头上。 那个冬天的雪极大,一夜醒来,卫蔷知道村里有老人家的房子被雪压塌,一夜间无声无息死了好些人。 卫蔷裹着熊皮趟着雪上了山,脚都要冻僵了,才总算在山顶的山洞里找到了那个孩子,应该说是找到了一堆兔子皮堆起来的山。 刨开兔子皮,卫蔷看见了那个蓝眼睛的孩子,和她怀里紧紧抱着的娘。 她娘的脸已经青了,嘴里还塞着药丸和蒸饼。 卫蔷看一眼便知道,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她把自己身上的熊皮披在了那个孩子快要冷下去的身子上。 “你跟我走吧。”她说得有些笨拙,其实她也很久没和人说过什么话了。 心里想着,罢了,就这般相依为命,也算有了个能彼此照应的人,也许有一日就有了家。 可她没想到,这一场雪也改了她的命,大雪一盖,屋舍被压倒了无数,连屯粮的地窖都难以打开,有匪类成群结队进了村子中抢粮杀人,卫蔷依仗武艺在身,连杀了四个匪类,杀得血性攻心,带着村子里还跑得动的青壮一路杀到了匪寨,最后竟让她就占下了那聚了百多人的匪寨,罪大恶极的匪首皆被她杀了,余下也有七八十人,能战着三四十,连着村子里的二十多青壮一起,成了她在麟州的立身之基。 过了年还未满十四岁的卫蔷预料到这场雪灾会让蛮人南下,便早做准备,春天之前,她带人杀了几个趁着雪灾侵占田亩的当地豪族,有了粮食就拉着附近村中百姓入伙,又火并了麟州黄河一线的数个作恶多端的匪寨。 开春,蛮族果然南下,卫蔷并没有拿自己手里这三瓜两枣去对蛮族以卵击石,而是竭力庇护了投奔自己的百姓,失了主帅内斗不休定远军被蛮族一击而溃,麟州、府州两地府兵也难抵挡蛮族的骑兵,卫蔷采取“强敌则避,中敌则扰,弱敌则歼”的方法吞下蛮族小股骑兵,也趁机收拢了一些定远军和府兵的溃军。 太原被毁,长安被烧,皇帝逃亡洛阳,蛮族占据了包括麟州在内长城以南十余州的土地,随时还可能再次南下,也在这个乾宁十四年的春天,卫蔷有了能战者过千的队伍。 两个一无所有的孩子,一个重新有了家,一个重新有了念想。 抬起头,卫蔷看见了洛阳的天,她笑着说:“对,我家燕歌其实也是个如我一般的大人了,不仅能建功立业,还能自得喜乐,天色还早,燕歌,要不要与我出城赛上一段儿?我今天可是把马儿的草料钱给要出来了。” 她兴致勃勃,卫燕歌却道:“家主,顾师说过,但凡饮酒,就不能骑马。” 卫蔷“哦”了一声,左右看看,又笑着说: “予歌说过的,我竟差点儿忘了,可见是于家那酒太薄了。燕歌,你说予歌为什么总怕有人骑马摔断脖子呢?还总拿什么斯家娘子老子女儿都摔断脖子死了来与我说。” 说着便笑了,笑完,她摇了摇头道:“罢了,那我们这两个喝了酒的就慢慢走吧。” 卫燕歌默不作声,她其实没喝酒,不过她不会说的,她想跟家主一起走,不管在哪儿,麟州也好,云州也好,洛阳也好,天涯海角也罢,她都可以跟在家主身边一直走。 “说起来……你的名字是予歌起的。”卫蔷长出一口气,空着的手拂过道边的垂柳。 卫燕歌又点了点头。 她的名字是顾师起的,整个北疆,除了卫蔷之外,也只有她自己曾亲眼见过顾予歌。 那个戴着而纱,哑了嗓子,却依然能大声笑的女子用左手写了两个字:“燕歌”。 就成了她的名字。 “家主,您要去祭拜顾师,能带我一起去么?” “好。到时候不管你在北疆还是洛阳,我都唤人叫你去长安。” 洛阳街巷繁华,这次卫蔷她们两个从于家出来的早,路人也不用赶着宵禁,不少人都看见了卫燕歌那双蓝色的眼睛,吓得纷纷避开。 卫燕歌恍若未见。 “家主,鱼肠部传信,已经抓住了那只鸟的尾巴,今日也许就能抓住那只鸢鹫。” “嗯?也许?承影将军居然还有这么不笃定的时候?” 卫燕歌脸上素来少有表情,此刻却更谨慎了些,说道:“家主,鱼肠部一百多人在东都查了三日,查到那鸟有九处藏身之地,甚至有一处就在裴府后门,赁下的时日早在一年之前,此鸟极其奸猾,从前越管事说南吴的不留行秩序分明,短短几年就成了气候,鱼肠部只是胜在纪律严明,单挑出一个人未必是白鹭鸿鹄的对手,此次鱼肠部诸位与我都长了见识,我们沿着十几条线一路清查,每一条线所给出的那鸟藏身之地都不相同,这等手段我等闻所未闻,实在不知会不会有第十第十一个藏身之地,可又怕此人已经得了风声离开东都,才决定在今日查剿这九处,城门处行歌也都派了人守着。” “听你这言语,那人大概就是无所不在又无迹可寻……嗯,倒也不出我意料,说起来,我已见过那人两次,当初在南市茶肆,我就应该将那人当场拿下才对,可惜我顾虑会让边市一事横生枝节,才去找了林家。” 卫蔷摇了摇头,事有轻重缓急,她当日只能选最重最急的,如今后悔也已晚了,她的刀被她插在了马鞍下,她想摩挲两下刀柄却摸了空,最后摸了摸软软的袖子又说道: “他藏身的本事如此高明,在洛阳几次行事却粗糙的很,燕歌,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家主,那鸟似乎有意避着你,至于为什么,我实在想不出。”“狼王”能在田野和草原上觅踪杀人,在洛阳城中去忖度一只南来的鸟是如何想的,对她来说实在有些艰难。 马蹄声疏疏地从身后传来,卫蔷有拽了一下自己的裙子。 “我总觉得那鸟在大梁有大图谋,也许并非只是大梁。” 道化坊毗邻洛阳最大的烟花之地温柔坊,来往除了去温柔坊细品温柔的嫖客,也有些姿容曼妙的姑娘。 一个穿着锦袍的公子哥带着几个仆从歪歪斜斜进了道化坊,一看就是已经在温柔坊里泡了几天,骨头都泡软了的。 “别扶我!”避开仆从的搀扶,公子哥笑着扑向了一处屋舍的门前,“香奴,香奴你快出来!” 咣地一声,他脑袋砸在了门上,被仆从们抢着去扶了起来。 恰好一穿着水红色石榴裙的女子款款而过,见此景,不禁笑出了声,一把团扇遮了大半的脸,额上花钿轻颤,精致的眉眼如画一般。 公子哥眯着眼看过去,笑着说:“小娘子,你在温柔坊哪家挂的牌子,我明日,就去找你!” 说话时,他一双眼睛从姑娘耳朵上的银珠看到她的裙下脚上,全然一副露骨色鬼的模样。 “公子,我们明月楼上有明月台,奴家等着您这酒中仙。” 那姑娘走了,公子哥看看她的背影又吵吵闹闹了数十丈远,终于,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下了脚。 一个仆从无声地翻过墙,门从里而打开,公子哥一脚迈进去,哪还有半分醉到脚软的模样? 可屋舍里里外外都是空的。 “队长,那人不在此处。” 公子哥打扮的人正是鱼肠部一支小队的队长,他皱着眉头,总觉得有何处出了纰漏。 这时,一人从水井中爬上来,道: “队长,井中没有通道,只是在一块石头上发现了一根炭条。” “炭条?”电光火石之间,队长恍然大悟,“快,去追刚刚那红裙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起势(“定远公你们还真要掠了杜...) 阿蔷姐姐未做过哪般的少女呢? 阿娘的一句话仿佛比玉兰的花瓣还轻, 却落在了陈重远的心里。 有了崔瑶的安排,很快,卫行歌和他手下兵卒也不必像从前哪般严防死守, 谁能想到呢?几个精干的嬷嬷在这定远公府里竟顶的上他们上百兵卒。 却也没闲下来,屋舍修整, 搬动桌椅, 折腾了一番下来,给几十个姑娘起居、读书的院子都有了样子,姑娘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被拘在一个院子里了,迁住所的时候,她们各自拎着自己的细软, 步履轻盈,像是一团在定远公府里流淌的香雾。 陈重远远远地看见了那一团雾。 他自幼见惯了这样的女子,他阿娘年轻时就有才名,出身、教养无一不好, 她在长安或者洛阳, 总有人带着自家的女儿来拜访。 那些女孩儿也是这样的, 莲步轻盈, 会扑蝶赏花,脚上穿着绣鞋, 头上有人荫蔽,也被早定了前程,比花更像花。 这般的少女, 她们和阿蔷姐姐不一样。 也不只是这样, 看着卫清歌跟在自己阿娘身边每天精神抖擞叽叽喳喳地学东学西, 手中总不肯放下剑,他心里知道, 卫清歌也和那些姑娘不一样。 阿蔷姐姐和清歌姑娘都没有这样无忧的岁月,脚下无鞋,头上无荫,前方无路,任自己成狼成虎。 这就是北疆出来的人,她们生而为女,却不娇弱,不羞赧,不回避……她们永远握着自己的刀与剑。 她们没做过这般娇软的少女,想着此事,陈重远觉得自己又见到了自己从前未见的东西,就像世家与寒门的轮转一样,新的东西刻在了他的心里,他好像离从前那个一心想要从军建功立业的陈五郎越来越远。 短短几日,崔夫人得了定远公府上下所有人的喜爱敬重。 小姑娘们终于能两人睡一房,上课时有了书案胡凳,除了算学和养羊喂鸡之外还能听她讲《诗》和《孟子》,自然对她爱敬不已。 伍晴娘闷头讲了几日的课,终于有人能细听之后再与她探讨一番该如何授课才能让姑娘们学得更好,崔夫人言谈举止又和气妥帖,伍晴娘本就心性赤诚,看崔夫人时眼中几乎要泛起光来。 卫燕歌、卫行歌与卫蔷一样终于能将心思放到府外,心中对崔姨如何感恩戴德自然不必说。 卫清歌被她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如何待人接物,从四季衣料到酒水品类,再到设宴排座,虽然小姑娘偶尔会昏头昏脑不知如何应对,说起时崔夫人也总是笑嘻嘻的。 “我就从未见过如此和善的师父,还香喷喷的呢。” 崔夫人就如一阵迟来的春风,一下将定远公府吹得柔软又温暖。 就连大厨娘都爱极了她,自从被指来了定远公府,面对着一碗汤饼就能吃得开心的堂堂定远公,大厨娘一身厨艺无从施展,几乎要憋出病来。等到崔夫人来了,先划出了一府的度支,又定下了定远公一顿须要两个菜,每日能使出本事做四个菜,大厨娘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只有囊中羞涩的定远公对这“份例”心疼到不行,肩膀垮下来反倒把崔瑶给气笑了。 “我在洛阳周围三个嫁妆庄子足够供你们府中上下开支,你既然心疼,我就将你养起来。” 卫蔷连忙摇头,哪有她请了崔姨来帮忙,反倒让崔姨养她的道理? 崔瑶说这话本是玩笑之言,细想一下却又觉得可行。 “阿蔷,你与兵卒同吃同住,是你为帅领兵的分内之事,我供养自己甥女也是应有之义,从今天起,只要你在洛阳,我就一日供你四个菜,不光是你,燕歌行歌清歌,她们既然都姓了卫,也都是你家人,我也供他们。” “不,崔姨,断没有这般道理……” 崔瑶却不听卫蔷如何说了,摇摇手说:“反正我每餐要多吃两个菜的,东西是我的,大厨娘尽管做了,端到你们面前,不吃就倒了。” 卫蔷还能如何? 也只能应了。 卫清歌在一旁眨着眼睛看,要是从前早就吱吱咕咕笑了起来,现在好歹知道了捂住嘴,不要笑出声。 当日午食,卫蔷吃的就是青精饭另加一道以椒盐调味的炙鸭和一道腌菜与猪肉做出来的肉饼。 青精饭又称乌饭,是将米蒸晒后再浸之以“南烛”汁,如是反复而得,要吃时也锅中复蒸即可,四月新制的青精饭用了“南烛”的新叶,颜色乌黑,卫清歌是盯着羊想着肉吃着粟长大的,连米都没吃过几次,看见碗中黑漆漆一团被吓了一跳。 卫蔷笑着说:“崔家有擅作青精饭的仆从,做出的青精饭要九蒸九制,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就甚是有名,别看样子有些奇怪,前唐时道家食之以强身健体,隐士混迹山林餐风饮露,亦好青精饭。” 一把米想要吃下肚要九浸九蒸九制,自小在北疆长大的卫清歌眼睛都瞪大了,连忙吃了一口饭,品了又品,也没吃出自己要成仙的滋味来。 吃完了饭,卫清歌赖在卫蔷身边不肯走,说道:“家主,吃米要九这九那,那吃羊是不是要九九八十一……” 姑娘们有了书案胡凳,卫蔷自己的椅子也回来了,往椅背上一靠,她瞧着满脸惊讶的小姑娘,笑着道:“只要不吝惜人力,九千九百道工序的饭菜也能做得出来,不说工序,连材料都能给你堆到惊人地步,我曾听闻过南地一道团油饭,虾、鱼、猪、羊、鸡、鹅还有蒸过的蛋一并拌进饭里,好像还要放山珍荠菜之类,调味之后上锅一起蒸。” 小姑娘被吓到了,连忙说:“有这力气,去开荒筑墙不好么?铺路也行啊!也没见洛阳城外的路就比蓟州到云州的路更好,路上还有人穿着麻衣呢,有这等折腾功夫为何不为他们种棉?我这几日听崔夫人教我往来规矩,我也总在想,为什么有这么多繁琐之事呢?没有人家里要修屋么?那什么调香也是,要摘花,要找什么檀木,甚至要龙什么,有这功夫纺纱织布不好么?” 这是卫清歌自来了洛阳之后长久积累的困惑。 浅薄,又带令人心惊的锋锐之气。 卫蔷原本想闭目小憩,又将眼睛睁开了。 “如今天下并不能让人人都穿锦饱腹,所以以千百户奉一家,为世家,以天下之力奉一人,为皇帝,所以正是有人穿麻衣尚衣不蔽体,才有人着锦绣还要倾天下之力建宫墙,也是有人要建宫墙,才有人衣不蔽体。” 卫清歌听了,皱着眉说:“那若没有世家,也没有皇帝……” 这是真正大逆不道之言,抱着剑的小姑娘却毫无所觉,想着想着,她的眼睛突然亮了:“家主,北疆就是这样!” “北疆?北疆可有我呢。”卫蔷笑了,“我身承先帝赐下的征地令,算得上是统御北疆的大地主,靠着北疆百姓辛苦劳作筑城养兵,与世家、皇帝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家主你不吃什么九什么的米呀,你穿衣吃饭和所有人都一样,你还养了燕歌、莺歌,我……家主你养了好多人,弄得自己总是穷兮兮的……收来的税你也不建府……跟他们都不一样的。” 卫清歌努力说着,在她眼中卫蔷千好万好,怎会与那令人生厌的世家与小肚鸡肠的皇帝同类呢? 卫蔷被卫清歌逗得乏意尽消,她站起来伸了伸臂膀,说道: “青精米、团油饭、箸头春……这些好东西谁会不喜欢吃呢?如今北疆吃不到是因为北疆穷,不是因为我不想吃,我把钱都花完了也不是因为我不想攒钱,是因为总有用钱的地方,你以为我跟他们不一样,是因为我还没到能享受的时候。” 卫清歌有些糊涂:“那什么时候家主你就能顿顿吃青精米了呀?” 她可得早些学了手艺,不能等家主想吃的时候她做不出来。 “等着吧。” 卫蔷看向窗外的天,今日天色不错,有两只燕子结伴飞过开着花的梧桐树。 “等到……北疆的织棉卖到了岭南最偏僻的山里,岭南的荔枝也进了北疆的街市,等渤海国能种出最好的米,崖州种起了能做车轮的树,等有异域的商人过玉门关而来,驼铃声响在寻常街巷,再清贫的人家亦是想吃米便吃米,想吃鱼便吃鱼,等如你一般的小姑娘从小便可和如今家有薄财的男子一般读书习字为官做宰。纸笔通行天下,一本诗书,江山内外无人不能读。到那时,我自然整天吃团油饭,还要两只羊腿来配。” 听得卫清歌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她小声道: “家主,要真是有那般好日子,我也想吃团油饭,羊腿就不必了,鸡腿一日给我两个就好。” 卫蔷听着,又笑了。 笑完,她低下头看向自己放在书案上的手,手上有一道长疤。 “这也是我应了你顾师的。” 我应了她藏起杀人刀,也…… “我可是应了她,不见此光景,不去黄泉见她。” 如此,才有了这疤,才有了“定远公”,才有了如今的北疆。 “家主,那我们可要快些,从前你回信晚了顾师都要写信骂你的。”话说一半,卫清歌捂住了嘴,又慌忙改口道,“不,此事不急,我们还是慢慢来,顾师说不定早在黄泉玩得开心,也不想早早见你。” 书案上那只手慢慢攥起来。 卫蔷抬头笑着说:“崔姨午睡该醒了,你早些过去,别让她差人来找你。” 卫清歌走了,卫蔷又坐在了书案前,她抽出一本奏折,没有打开,只在手中拍了拍。 转头看着卫燕歌站在门口,她笑了笑,道: “清歌还算有些悟性,你顾师写的书不能带离北疆,待我们回去之后你记得跟我要令牌将你顾师写的第七卷借出来给她看两天,若是能说出来我与世家到底如何不一样,明年与蛮族决战,我许她带一百兵马跟着莺歌。” “是,元帅。” 卫燕歌应了,过了片刻,又说: “家主,顾师说她自有极乐归处,不去黄泉,想来也不会等您。” “我知道,你放心,我想做之事也许百年都未必能成,又怎么舍得早早去死。” 说这话时卫蔷眼眸生光,人却没笑,卫燕歌反而放心下来。 卫蔷看了眼她手中拿着的信笺,说:“是有什么消息?” “鱼肠部传信,蛮族可汗胡度堇已知朝中议定通商之事,召迭剌部首领释鲁北上回话,释鲁应之,举部北上,途径兀古部时以兀古劫掠羊马为由开战,兀古部早有防备,如今且战且退,正在南下,似想与六奚部汇合,另有之前在蓟州附近游牧的古其拉部也往西北方向迁徙,似乎也有汇合之意。” “且战且退?看来兀古部首领也不是个傻子,让你手下的人继续缀着古其拉部,他们之前依附迭剌部,此番也不是没有意图夹击兀古部的可能……传令新州、蓟州两地守军出兵,跟在古其拉部后面,以徐做虎将军为统帅,若有机会就择机出战留下他们的马匹和羊群,必要让他们无心或无力合围兀古部。” “是,元帅。” 卫蔷又想了想,道:“八月之前,必要让世家将钱送到丰州……去信给越管事,她所备的‘乌护商队’可以入关了,令其只在太原一带活动。” “是。” “元帅,还有一事。” “什么?” 卫燕歌从袖中拿出一被磨到尖利的金簪。 “这是今日从于妙容床下搜出来的。” 卫蔷接过来看了看,有些诧异:“她竟然就想以此物杀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吃药(“可谓翻天覆地之法。”...) 夜深了, 定远公府后宅里还有一屋亮着灯。 陆家女儿们围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写给家中写一封信,这是数日来除了裴盈薛洗月之外第三个可以与家中联络的, 她们围坐一起冥思苦想,有人想着想着就哭了, 被其他姐妹捂住嘴, 擦去了眼泪。 “国公大人说老夫人如今不吃不喝。”一个少女小声说:“就说我们国公府中一应安好,国公大人还为我们请人教授算学,还请了陈家的崔夫人,这些都当写进去,好让老夫人安心。” 另一少女以银簪挑一下油灯, 闻此言笑了一下,说道:“你说的再好,家人还是以为我们在吃苦,要我说, 这没上漆的凳子, 四人睡的一张床也该写进去, 让家中多送些财物来, 也不图国公大人会因财物看重我们,也总得为我们今后考量, 到了北疆,一应开销都要我们自己去赚,手里多一吊钱, 就有一吊钱的好处。” 其他人有的磨墨, 有的看纸, 有的怕与姐妹撞了眼神,索性看向了窗外。 显然觉得两人说得都有些道理。 想要只报喜不报忧的女孩儿皱着眉头道:“明音, 之前老夫人就思你成疾,如今知道你要去北疆,只怕又要忧思不绝,你何苦再让老夫人难过?” 陆明音就是前保宁郡公世子陆蒙留下的小女儿,她挑了灯后将银簪插回发髻,抚裙坐在纸前,摇摇头说: “佛奴,老夫人经历之事比你我都多,与其为了让其便安心就报喜不报忧,我们更该为自己打算,此信,也许你我前路之基。” 窗外似乎有小鸡被惊醒,细细叫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陆佛奴看向坐在灯下的陆明音。 禁军入宅要人,宁多抓不放过,穿丝罗戴金玉的未婚女子一概被带走,陆家除了陆蒙的遗孤、陆蔚的四个女儿,还有陆蔚两个弟弟家六个女儿,一共十一人,在诸世家中是最多的。 从前在家中时陆家女儿们也分两群,一群是以陆蒙遗孤陆明音为首,另一群的领头之人是陆蔚嫡长女陆佛奴。 陆明音与陆佛奴年纪相当,一个是原本郡公府嫡亲,一个是县公嫡长亲女,从陆蔚举家搬入县公府上就注定了要被人比上一辈子,自小从诗书到女工,你有南绫,我有蜀锦,将来必定还要比拼夫君家世、儿子女儿…… 在陆佛奴的心中,陆明音从小眼中只有郡公夫人,总是乖乖坐着不说话被来往的夫人夸赞懂事守礼,那时陆佛奴总是不服气的,仿佛是骨子里就长满了争强好胜。 后来她娘说不管从前如何,她爹才是县公,她才是公府嫡长女,她陆佛奴只会比陆明音过得更好。 是啊,老夫人年纪大了,她们是世家女,所比的从来就是家世。 想通此处,陆佛奴的眼中陆明音就渐渐褪了色。 偏偏一场惊变,让过往一切都成雾中虚影。 一同进了上阳宫,她才发现陆明音跟她所想的从来不一样,陆明音不仅自己率先对着那些内官姑姑低了头,在姐妹被惩戒的时候,还叫她们“守好本分”,她们在上阳宫中被磋磨得没了脾气,陆明音在上阳宫中却似乎越发有了一副冷硬性子。 陆佛奴心中只会对着世家夫人们低头微笑的陆明音曾经就像一块轻纱,一座玉佛,可这样的陆明音到了上阳宫里竟然像是有了颜色,是冷冷的青色,她活了。 到了定远公府,陆明音就更冷了,哪怕她还总是低头在笑,明明国公大人让她们写信是抚慰老夫人的好机会,她却说她们要为自己打算。 此时,陆明音坐在灯下低头浅笑,让陆佛奴想起太原城外覆了雪的冷湖。 见陆佛奴还看着自己,陆明音皱了一下眉头,轻声道:“丧夫丧子,我祖母何事没经历过?我远去北疆不会击垮她,做出病弱之态不过是逼迫你父亲为我们钻营罢了,写一封诉苦的信给祖母,她更能逼着你爹为我们多做打算,你能明白么?陆佛奴,我们如今一无所有,若是再不为自己打算,你我性命就会如你我从前那诗书风月的日子一般,说碎就碎,无声无息。” 静夜中,梧桐在抽出新的花苞,小鸡小兔小羊在悄悄长大,有人辗转反侧,有人捂着胸口,总觉得心里有些冷。 昔日被放在心里的一切都被拿走、被打碎,只留了冷冷一团风。 她们夜间之语第二日就伴着那封信一并被送到了卫蔷的面前。 “不见风沙,不知谁根基更深。我爹当年就夸陆蒙是个不声不响的明白人,没想到他女儿青出于蓝,这样的人留在上阳宫里,过两年说不定真让皇后给自己养出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秦绪站在一边看着今日要给卫蔷抄录的文书,自从那些女孩儿进了府,卫行歌负责戍卫之责,顺便也把他关在了小院里不准出来。 想也知道,是怕他这个东都出名的浪荡子唐突了那些姑娘。 卫行歌长了一副老实可靠的长相,行事还挺奸猾,竟然足足六日没让阿姊发现他没了踪迹,好在他机灵,今日卫行歌去了兵部,燕歌出城接人,他借口给阿姊校对文书终于见到了阿姊。 然后被塞了半尺厚要回复的往来文书。 秦绪隐约有些后悔,被关在院中写什么“少将军强取豪夺弱千金,把人关在院中日日生香”也算是逍遥日子。 “阿姊,你对这些姑娘听其言观其行,还真有祖父遴选官员的模样。” “我本就是在遴选官员。” 卫蔷找出一册,将陆明音的名字勾了一下。 “薛洗月颇有些实干之才,可比别人先一步在八部间转转,至于陆明音,我要再看看,若是能行,就让她去跟着越霓裳学学,定远军里亦缺文书,她说不定正合了那里。” 秦绪还记得越霓裳的名字,也隐约猜到这名字极美的阿姊在北疆做的事难与人言,卫蔷竟然想把一个公府出身的女子送去给越霓裳再送去军中,越发觉得这事情有意思了起来。 “阿姊,你为那些女子如此用心,若她们宁死也不肯去北疆,你该如何?” “宁死?”卫蔷从名册上抬起头,转头看向秦绪,这题她没想过,“除了俘虏之外,我还真没见过敢在我面前‘宁死’的人。” 秦绪语塞,看着卫蔷带着浅笑的脸无话可说,他家这阿姊总是与他们说笑,偶尔比他还像个浪荡子,他都忘了卫蔷这“国公”背后是何等的尸山血海。 卫蔷复又看向名册。 她总盼着有些姑娘能赶紧长大一些,让她能立时用上,比如郑兰娘,陆佛奴,还有……于妙容。 她爹,就是谏议大夫于岌。 卫蔷会留意到她,倒也并非因为她爹。 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卫蔷抬头,看见院中高大的梧桐一夜间开出了几串紫色的花。 定远公收了保宁县公送去的丝被、生猪,第二日一早定远公府的仆从就登了陆家府门,送上了陆家小娘子写的信。 郡公夫人坐在床上,看着亲孙女的信大哭了一场,然后连喝了两碗汤饼,接着就拄拐找上了陆县公,让他再往定远公府送礼。 此事很快传遍各家。 一时间,很多人心思浮动,陆蔚前面在官署门前堵了裴道真,后面自己也在兵部被人叫住了。 从河中府来的车驾到了旌善坊门前时,正看见有送礼的马车缓缓进去。 轻轻掀起车帘一角,车内女子笑着说: “看来阿蔷在东都颇有人望,送礼之人摩肩接踵,早知如此门庭热闹,我早就来了。” 卫燕歌坐在马上,听见崔夫人在车里如此说,脸上毫无表情。 她家国公在东都的“人望”如何,崔夫人一定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过是在调侃她罢了。 英武蓝眸的女将军越是如此,崔瑶越是觉得有趣,她家阿蔷养出来的狼王威风好看,对内又和气可爱,她终于得见,总忍不住多逗一逗。 再看一眼那些送礼的车马,她又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决意来东都,大兄大伯都来信让她往家中去住,她都拒了,虽然在别人眼中她入了定远公府就必是崔、陈两家与定远公勾结,她心知这是辩解不了的事,可还是不肯再为两家添了麻烦。 就连自己的相公想亲自送她来东都,她也不肯。 来帮阿蔷乃是她自己之事,与她是谁家姐妹,谁家女儿,又寻了一个什么夫家,并不相干。 “虽然如今种种都在阿蔷谋划之中,可圣人寡恩无德,沉迷小道,才能被阿蔷次次算准。” 自从知道了卫蔷入东都要做的三件事,崔瑶就对朝中之事时时留意,她知其果而推其因,便知圣人是被阿蔷算计着做出了送世家女入北疆之事。她私心觉得算计圣人算不得什么错,从来君臣可相成亦可相噬,阿蔷又不是汉末那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 怀着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崔瑶被卫蔷迎着进了定远公府。 半个时辰之后,她站在定远公的书房里,若非还有多年教养支撑,几乎要肩膀一垮,仰天长叹了。 “我写一张帖子。明日送去洛阳城外清心别院,那是我的嫁妆,有现成的木料,他们三日内就能置办八十张书案胡凳,再选五个精干仆妇进来,照应这些姑娘起居。 “一内院如何能住几十个姑娘,纵使要去北疆吃苦,她们如今未授官,正是你施恩之时,自然要做得体面些,将阿蔷你们姐妹从前住的院子都收拾出来,阿茵与阿薇的住处就让这些姑娘暂住,你住的地方就做读书习字之用。 “每个姑娘吃穿用度你说一概同北疆学子标准,可你北疆盐价几何?东都盐价几何?你北疆书院有你定远公之威,自然事事齐备,十文钱的生意给你九文,多买一些可算八文,又或是长年供给,总要给你低价,在东都又如何?其中差错可有人算过? “她们是在上阳宫内吃了苦,可宫中万事皆有规矩,一言一行都有宫人看管,既然是规矩,你就要先用了了前面的规矩,立下你的规矩,郑家姑娘之事究竟如何?若是一直不明不白,你让那些姑娘在国公府内如何自处,郑家姑娘来日如何在你北疆为官?” 看着卫蔷站在一旁乖乖听着,她心里一软,阿蔷从小在北疆,丝毫未学主持中馈之事,能做到如此这般,何尝不是已竭尽所能。 “阿姜要是还在,见你将国公府塞成如此模样,怕是又要揪你耳朵。” 听崔姨这般说,卫蔷一笑:“总有崔姨帮我拦着。” 崔瑶竟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笑了笑。 先将大概事情吩咐了一圈,其余人都散了,只有陈重远跟在身边,崔瑶拉着卫蔷的手,让卫蔷送自己回客院休息。 看着国公府里长了几十年的书,她拍拍卫蔷的手臂,缓声道: “还记得将崔姨从河中府请来,便是小阿蔷最伶俐之处了。” “是崔姨最心善,从我小时就帮我,我才能一直记着求崔姨。” 一句话又将崔瑶逗笑了,她又看向自己的儿子,问: “狸奴,你武艺可有长进?” 陈重远老老实实低着头说:“每日苦练,自觉是有几分长进,只是总打不过行歌。” 卫蔷替他说话:“行歌是自小搏杀出来的,一身武艺在禁军中也属中上,狸奴在我府中不仅每日勤恳习武,还帮我做了不少事,行事稳重,府中上下无人不喜他。” “这就好,他阿爹还有弟妹日日问起他,问得我两耳生茧。” 崔瑶也只问了这一句,见了儿子虽然欢喜,可她的九成心思都放在了如今乱糟糟的定远公府上。 “你府上可是那叫清歌的姑娘为你操持家事?明日起就让她先跟着我,不管你在北疆如何,到了东都,迎来送往之事就不能只让你一人操心,抬手就是归德郎将和承影将军,实在是大材小用。你身边能用的人太少,能用的都要再好用些。” 卫蔷点头称是。 崔瑶的住处被安排在了定远公府东角,距离陈重远住的前客院和卫蔷的书房都不远,在她们说话的功夫,崔瑶带来的仆妇已经将院中上下打理清楚,卫蔷一进院中就闻到了崔瑶最爱的香。 看见院中一处正开的玉兰,还有墙角摆了几盆花,崔瑶笑了:“阿蔷对我总是有心。” “想投崔姨所好,思来想去只记得崔姨喜欢花草,就找了这个院子,这些花大半是狸奴寻来的。我对这些花草只懂用眼看看,寻花是不能的,倒是您何时想看辣手摧花,只管来找我。” 崔瑶笑得花枝乱颤,扶着卫蔷的肩膀几乎要站不稳了。 笑过之后,崔瑶就打发了卫蔷去忙公事,她也要梳洗小憩一番。 待卫蔷走了,一直站在一旁的陈重远对自家阿娘道:“阿娘,我看阿蔷姐姐与您,与我,还有府中上下老老少少都相处随意,唯独对那些被送来的姑娘,总觉有些束手束脚。” “狸奴你说得没错。” 崔瑶走到玉兰树下,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 “阿蔷待你,就如长辈,待我就是晚辈,待她手下那些少年将军就是元帅亦是长辈。” “她少年失家,就在北疆为自己重新建了家,在这家中可做长辈,亦会做晚辈,会做杀人之兵,更会做统领千军万马的元帅。” 手指摩挲着玉兰细瘦的树干,看着一树白花如落了一树的蝶,崔瑶摇了摇头。 “她唯独未做过这般的少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国士(他裴道真!定远公心中之国...) 长春堂内很静, 左右原本坐了几位皇后亲近的命妇,此时都不敢说话。 百鸟炉内香气袅袅,轻烟直直向上, 可见是细风都不敢轻举妄动。 皇后看向自己的手指。 “在你们眼里,心中之志大过皇后所命……” 她话未说完, 堂中一侧突然传来笑声, 笑得很是欢悦。 人们转头看去,只见末座一穿着葱绿衫的妇人正摸着案几在笑。 皇后浅浅一叹,道:“阮氏,你在笑什么?” 那妇人整了整裙子站起来,笑着说:“回禀皇后娘娘, 我从前在乡下听老人讲过冠军侯霍去病的事儿,哎呀,今天我听皇后您和其他夫人们讲什么金簪玉佩的,我一个字都不懂, 可算有一个我能听懂的事儿了, 我一心里一欢喜就笑了。” “欢喜?不过有个能听懂的旧事就让你欢喜?” 皇后尤带着怒意, 那妇人却仿佛毫无所觉, 还笑嘻嘻地说:“我不光能听懂,这还演上了呢, 我知道冠军侯是大将军卫青养大的,卫青是皇后的哥哥,咱们定远公也是皇后的姐姐, 这承影将军也是定远公养大的, 眼前不就是活脱脱一出霍去病对皇后说不想成家的戏码?巧了, 定远公也姓卫。” 这妇人说话皆是白字,穿得又简单, 通身仅有一枚金簪一只银镯,可见出身微寒,这样的一个人在皇后面前却毫无惧色,谈笑自若,说到高兴处还一拍大腿。 皇后看着她,竟一时不知是气是笑。 “烈侯乃是孝武卫皇后的弟弟!你小时听故事都未听个齐全,有什么好欢喜的?再说何止定远公姓卫?我……现在的卫氏祖上就是烈侯次子卫不疑之后。” “烈侯?”那夫人茫然四顾,被人提醒才知道原来烈侯说的就是卫青。 她立时拍掌笑着说道:“原来竟是一家人的故事隔了千百年!皇后娘娘你说当初卫子夫是不是也这般替冠军侯着急亲事?唉,可小辈这么有志向,又哪里管得过来。别说女将军这般英雄人物,我娘家那侄子好好的书不读,非要去做什么棉布买卖,还想囤着等涨价,谁想到那棉布是越来越便宜,起先还和丝绢同价,现在已经贱了三成,我家嫂子天天又哭又闹,又能如何?只能卖嫁妆替儿子还账,幸好我家郎君现在好歹是个官,一百二百文,我还能接济一下,只是我家郎君过得苦,上月要买纸,跟我要钱,我刚给了嫂子,没办法,忍了半个月没点油灯,省出的油钱给他换了纸。” 饶是承影将军精通军事,对战场上风吹草动都了然在胸,也实在是不明白这妇人说如何从她身上一口气绕到了给她家郎君买纸。 皇后被她东拉西扯说得笑了:“阮氏,你不是说过家嫂子嫁给你大兄只带了一头猪,到现在十几年了,那猪早就换了肉,她哪还有能卖的嫁妆?” 刚刚还笑容满面的阮氏呆立在原地。 “对啊,我嫂子哪来的嫁妆?” 一时间哄堂大笑。 被阮氏这般一搅,皇后看向卫燕歌也少了几分怒意。 “承影将军,蛮族不灭,不言成家,此话我替你记下了,冠军侯昔年说了此话,可最终……” 霍去病英年早逝,两汉数百年间匈奴也一直未被灭尽,直到汉亡之后,晋时衣冠南渡,五胡建十六国,其中就有匈奴两部各自立国。 “豪言壮语谁都爱听,可人世浮沉,事与愿违,亦非罕见之事。” 说此言时,皇后又面带浅笑,偏偏口中说出之言不能细思,简直是在说让卫燕歌小心点不要早死。 “什么事与愿违?” 堂外,一女子声音朗朗。 还站在堂上的阮氏眼睁睁看着刚刚还从容坐着的皇后娘娘瞬间挺直了脊背。 她转过头,只见一人逆着光大步走进堂中。 还没看清那人的样子,阮氏先看见了那人腰间的长刀。 长裙不便于在宫苑中往来行走,所以,今日卫蔷穿得还是一贯的袍服款式,浅紫色锦袍绣了大片银白团花,配了一玉质小冠,端的是丰神俊朗,威风堂堂。 “皇后,你在说什么事与愿违?谁事与愿违?一保家卫国之将领,如何才是事与愿违?是说定远军不能尽灭蛮族?还是呕心沥血以肉身抗蛮族的将领要早早马革裹尸?你不如说我要事与愿违,我早早死在了北疆不是更趁你心意?” 说话间,她在堂中站定,携威带势,令人不敢直观。 夹枪带棒一通说完,她潦草行了一礼又说道: “您可要好好受我的礼,受一次少一次,毕竟若不是我事与愿违,就是皇后娘娘你要事与愿违了。” 一见卫蔷,卫薇只觉连堂中的焚香都变得扰人起来,盯着卫蔷的脸,她说: “定远公此话何意?” “怕是要让皇后娘娘事与愿违之意。” 一来一往,堂中已是剑拔弩张。 卫薇转眸看向卫燕歌,忽而一笑,道:“定远公你来得正好,承影将军自承有冠军侯之志,蛮族不灭,不言成家,你在北疆养出了一个千里驹啊。” 听清了卫薇说了什么,卫蔷的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一下,并没有转头去看还单膝跪地的卫燕歌。 只道:“哦?那皇后娘娘让承影将军一直跪在地上是为微臣得一千里驹而欢喜了?” 欢喜? 皇后又道:“我自然为我大梁有此等有志之将欢喜,可越是欢喜,那大理寺少卿杜明辛毁人名声之举就越不能轻恕,恰好定远公你来了,你说,大理寺少卿假传自己与承影将军断袖之言,污蔑朝廷命官,该如何处置?我本想让杜少卿娶了承影将军,可承影将军不愿成家,那杜少卿难道就要轻轻放过不成?” 卫蔷终于看向了卫燕歌。 此番倾轧,竟是要毁了她想给燕歌的那份喜乐。 她又看向跪在堂外的杜光义,冷冷一笑,道: “我还从未听说要惩戒一个人,竟然是要送他一个娘子。” 回转身子,她看向皇后: “承影将军乃先帝特赐名号以载其救驾之功绩,年纪轻轻已是四品将军,她刀斩蛮王亲弟,所到之处蛮族无不闻风丧胆,此等英勇人物在大梁上下几十年中亦难寻,这般女子若要成婚,天下何人不可得?皇后以为让杜明辛娶了她是惩杜少卿?还是在奖杜少卿?” 阮氏听着,跟着连连点头。 卫薇只手撑在案上,看向卫蔷。 “那依定远公所见,又该如何?” “不如就让把他贬去北疆……” “国公大人!”卫燕歌出声打断了卫蔷,“从无辱卑职名声之事,请国公大人明察。” 卫蔷子堂中站着。 卫燕歌跪在她身后。 卫蔷没有再回头。 她只是略一低头,又抬了起来,继而无奈一笑: “皇后娘娘,你也听见了,我信我家千里驹。” “我信我家千里驹……” 无父无母无家世,无锦绣衣冠,无良缘相伴,罢了,跟我回家便是。 骑马跟在卫蔷身后,卫燕歌依稀又想起了那年麟州大雪,她裹着卫蔷给她的熊皮跟着她下山。 “我叫卫二郎,你有名字吗?” “没有名字?我看你那么能杀兔子,就叫你兔窝儿吧。” “别怕,我也没家。” “你跟着我,我什么也没有,只能给你一个家,咱俩相依为命过日子吧。” 只比她高一点儿的那人头上裹了一张兔皮保暖,兔耳从她头上垂下来,明明更像一只成了精怪的兔子。 她就这般,得了世上最金贵的许诺。 卫蔷突然停住了马。 “燕歌,你就给我一句话,你要是真稀罕那杜少卿,我今晚上就去把他给你绑了,明天一早我看那杜老头儿有没有脸面来抢人回去。” 这般杀气腾腾土匪似的的卫蔷,卫燕歌已经五六年未见了。 她笑了:“阿姊,你教我如果在草原看见了烟,要想三步,能近否?能全歼否?能逃否?三件事想明,才能决策如何行事。我如今亦是如此。” 挑眉看着卫燕歌,卫蔷冷哼一声:“怎么,觉得自己不能全身而退,便将心思都抛了?” 卫燕歌低声说道:“杜光义正当盛年却只领虚职,不过是以退为进,将杜氏重振之希望寄托在了阿拙兄弟二人身上,否则,阿拙怎会年纪轻轻就做到大理寺少卿?他看似放浪形骸,不是因杜家弃了他,而是因他在旁处做的够好,不愿成婚也罢,断袖也罢,不过是小节罢了,在大事上……杜氏子,终究是杜氏子。就像我能每次来东都都在北门接他一杯酒,可我绝不会为他延误军机,就因我是定远军之人。所以,此一番本就是我痴心妄念。 “眼下阿拙于我,就是一百骑蛮族,杀之能惊动大帐,不杀,心有不甘。如此,我痴念丛生,不顾左右,犯了兵家之大忌。” 卫蔷自己对情爱一时可谓是五窍通了四窍,一窍不通,可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听见卫燕歌用“兵家之大忌”来形容自己的一段痴心。 可谓是叹为观止。 “你便是惊动大帐又如何,如今已非是从前一支孤军深入敌方之事,你身后有北疆十几州,有我……” “我不合东都,阿拙亦不合北疆,纵使一时情热,身份相差,所行相悖,总有后悔之时。阿姊,我初看敌营就察觉能近而不能全歼,自然要早定全身而退之路。我并非一支游骑,我说定远军的承影将军卫燕歌,可我也就是……成了这般的人。” 成了这般步步算计,见因望果,只初心动就已知并无善果的卫燕歌。 所以,她对杜少卿说的不是“我心悦你”而是“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相伴十余年,卫蔷第一次觉得卫燕歌难懂,她是没有过情爱之事,可她知道,若心之所向,必全力奔赴,怎会如此畏首畏尾? “燕歌,此事你再想想,我只需你知道,旁的也就罢了,杜明辛,你若想要,卫二郎破了杜氏的门庭也能给你夺来。” 说完,她一拍马臀,纵马跑出了数百步到才停下,洛阳城已近在眼前。 卫燕歌追上她,又道:“元帅,今日我当堂拒婚,有一妇人帮了我,皇后唤她阮氏。” 这就是要谈公事了。 卫蔷点点头,转回去看着马前之路: “那人应该就是礼部主事李笠之妻阮氏,名叫阮细娘,说起来,她与咱们颇有些渊源。当日就是她得了皇后赏的锦鲤,学着从前刘缋旧事,绕天街夸皇后之赏,李笠也是个知机之人,被圣人叫去奏对,他就说’圣人如日,皇后如月,天不可无日,亦不可无月,拜月之礼当与拜日相同。‘这话引朝堂大乱,他挨了一番口诛笔伐却从礼部司务连升三级。” 那之后朝中几乎每隔几日就要给皇后加礼,皇后威势日胜。 世家节节败退,最终在世家女被掠进上阳宫后决意请她这定远公归朝。 卫燕歌自然知道此人,此时才将人与脸对上,没想其竟是这么一个有几分俏丽泼辣又灵慧的女子。 “元帅,她既然是后党,为何会帮我?只怕是想借此事亲近定远公府,只怕再生事端。” “无妨,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卫蔷低头理了一下马颈上的鬃毛。 “一份善缘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和尚(裴道真身为圣人钦点的丰州...) 东都崇业坊集贤园乃是裴家世代所居,园中有一池名为“平津池”,池边茂竹森森,水竹相映,又以穿凿出的假山造景,每一丛竹子每一片池都景色各异,池中也有小岛,以廊桥勾勒连接在碧池之上。 池中水心亭上,裴道真放下茶碗,苦笑道: “如今这东都,我敢见之人,也只有成瑞与契尘你们二人了。” 坐在他对面之人穿着一身靛青衣袍,年纪四十上下,捋了一把胡子,他连声道:“阿真你心中有怨只管说便是,阿瑶来信与我,告诉我北疆女官之事可解阿盈之困,我哪里想到这定远公在别处要钱要粮要族中子弟,在阿真你这里就连人也要了?” “崔崔成瑞,这都何时了,你还与我讲这轻薄之言?!眼下满东都都以为我裴家是早知了这通商之事,才在于家宴上给定远公做脸,裴家世代清名,几乎要赔了个干净!” 那靛青袍的男人就是崔夫人的大兄崔,时任太常寺卿,他曾在裴家私学读书,与裴道真可以说是自幼相识,自然,这是裴道真的“幼”,毕竟他今年四十有四,足足大了裴道真八岁。 “既然不想去就拒了便是,我家小妹既然爱极了那卫臻,想来她定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你说你不想去,自然有无数人等着去。” “崔施主,裴施主若是不想去,就不会这般生气了。” 说话的是湖心亭中的第三人,他头顶戒疤身穿僧袍,不像另外两人那般端坐,而是斜靠在一旁,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册。 “东都城里世家与寒门争权夺势,裴施主怕是早就呆烦了,北疆之地虽然总传说苦寒,可我在定州的师侄曾言,定远公占了蓟州、平州、檀州一带后只在第一年以定远军兵符作抵,从沧州府借了粮,第二年便还了粮,那之后三州只见人去,未见人逃,四年前大旱,云州新州等定远公辖地不但没有人逃荒,还招了流民去挖井,天灾人祸不断却路无饿殍,这般地方,若非还有经书未曾抄完,贫僧也想去看看。” 崔惊讶道:“北疆十余州大旱之年没有逃民?没人饿死?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事情,契尘大师,此言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崔施主若是不信,就与裴施主同去北疆便是。” 听契尘如此说,崔笑道:“我本以为定远公只找了我家小妹一位说客,没想到三人在座,竟又出了一个。怎么?想让我也去北疆不成?” 书册后,契尘摇了摇头:“崔施主,我与定远公素未谋面,如何做的了她的说客?不过是从师侄来信中听闻北疆之事,便心向往之。我另有一师侄人在麟州,常写信邀我去云游,据他所说,定远公治下若是百姓穷苦,可向有司借来粮种器具去开荒地,凡开荒者,开荒一日便可领一日口粮,无活可做,便可去筑城墙扫街道,皆能糊口,大旱之时定远公亲率定远军开渠掘井,又以工代赈,方保了百姓无人饿死。” 裴道真精通实务,连忙道:“借种借粮、以工代赈,那北疆粮赋几何?地主加租几何?徭役几何?” 契尘放下手中书册,慢慢坐了起来,他看向裴道真,笑着说:“风吹竹林,响声簌簌,是裴施主心动了。” “我非心动,乃是难以算准其收支,北疆十三州,诸多事物竟皆有官府承担,钱从何来?两税法自前朝至今百多年,夏秋两季按田亩征税,看似精简税法却不禁兼并,世家豪门侵占土地,朝廷无地征税,只能另加名目,累加至今冀州等地已近五税其一,去岁丰年,仍有百姓失地而逃……苛税至此,朝中仍是无钱可用,赈灾修路每每捉襟见肘。西北四州羌人连年作乱,为何薛大将军只能按兵不动?各州历经蛮族肆虐吏治懈怠,州县本该拔擢吏员,为何却反其道而行削减俸禄?都是因为无钱可用!” 说着,裴道真站了起来,他出身仕宦世家,先祖皆是名臣贤相,他少年时也有一腔报国之愿,可真入了仕途,他只看见了腐朽疲敝内斗不休的朝堂。 袖内还有定远公给自己的那把短刀,裴道真以指捏了一下,摇摇头,终将自己些许对这朝堂的愤恨夹着对北疆的不解倾倒而出: “卫蔷她在北疆设了八部司分管百姓民生,她治下新州乃是下州,一州官吏之数是冀州这上州的三倍,她还要整顿吏治,从中原要人充填北疆官署,她哪来的钱?她还要养兵打仗,蛮人之凶残,我们这些哭逃离弃西京之人都曾亲眼所见,想要养出一支能力抗蛮族的凶兵,也是要钱的,她的钱从何而来?为何她有钱养官、养兵、养百姓,我们大梁朝堂天下饱学之士尽在,却不行?” 不远处绿竹清池之上有流水从植了兰草的假山间流过,假山上写着三个大字:“洗心涧”。 裴道真背对两位好友看着那几个字,仍觉胸中浊气难散。 契尘瘫坐远处口中道:“阿弥陀佛,裴施主,你心中之惑,贫僧不能解,佛亦不能解,想来你是要往北疆红尘中自度己身了。” 崔如何不知裴道真心中的不甘?张了张嘴,最后他只能是一声叹息:“阿真,你竟是真的想去北疆,那你为何又做如此纠结情态?自去与定远公往来便好,早些将通商之事定下,也省得夜长梦多。” 左手指节扣在亭栏上,裴道真缓缓说:“我并非不想去北疆,成瑞兄,定远公胸有丘壑,与朝中众人不同,我自于府一会,也对她行事极是欣赏,可……可人之相交,不该是畅聊投契,结为知己,而后……” “哈哈哈哈,裴施主,你竟是扭捏在此处?怨那定远公没有三催四请,而是不声不语,一本奏本就将你架在此处?”说完,契尘又朗声大笑了起来。 崔也笑了。 “阿真,她与你见过一次,便能让你动了离朝赴北疆之心,这还不算投契?难道你一把年纪还要装要人三媒六聘的小娘子不成?” “非是只见过一次。”裴道真转过身,叹道,“她还请我吃了一顿蒸猪头,蘸蒜酱抹胡饼,配一壶鹅黄酒,至于投契?大啖猪肉,仿若民间一屠户与亲家谈亲事罢了。” 湖心亭中一时俱是大笑之声,和着风弄翠竹之声响彻于池上。 笑过之后,契尘放下手中书册,道:“裴施主总如此思来想去,竟没想过若此事不成?” 裴道真摇了摇头:“定远公请我吃了一顿猪头,我便知道此事必成。” 裴家闭门谢客,定远公府也很热闹。 短短时日,就有四五家世家的管事送了银钱上门,取走了自家老爷写给定国公的字据,他们还都带了拜帖、请柬,表示自家主人想与定远公叙叙情谊。 定远公府的库房里原本只有些御赐之物,很快就被成箱的银钱填得满满当当,卫清歌高兴得不得了,腰上挂着库房钥匙,每日抱着剑喜气洋洋地跑进跑出。 坐在书房,卫蔷手上的信,抬头,对着窗外正好走过的秦绪说: “阿弟,来替阿姊写封回信。” 其实这定远公府对秦绪来说是个绝好的地方,自家阿姊容色绝美,身姿风度无不使人心折,也不是不亲近人的,卫清歌看着冷冷淡淡,偶尔对着阿姊露出小儿女之态也甚是动人。 每日赏美人也足以慰藉心神,更何况还不止这两位美人。 陈重远继承了河中陈家的斯文好相貌,衣服一脱却是臂粗腰壮,脸身不衬,秦绪乍一见,心中顿时有了不少“文弱书生裂衣反杀匪徒,再与救下的小姐如此这般”的小故事。 至于身材长相都恰好在秦绪的喜好之上的卫行歌就不必说,每次看见他,秦绪就能想到他与书中哪位奇女子在什么好地方颠鸾倒凤,晨起他看见卫行歌用的草靶、条凳,都觉得文思泉涌,睡前再看定国公府里人们提灯而过的角落,也觉得自己下笔如有神。 他每日都替阿姊写信,笔下是恭谨诚恳,那些曲折柔婉激烈难歇的人之大欲在他心中酿了又酿,每到能休息之时便窜回屋中写下自己一日之念,从前任旁人三催四请三五月不见一篇的故事,几日内,他已经攒了七八篇。 偏偏这些话本书稿他无暇带出府去,看那北市书坊老板对着他的书稿如痴如醉之态。 今日,秦绪本是想趁着阿姊在忙就直接出府,人都走到府门口了,又懊恨自己没见到白日垂首忙于正事的阿姊,才想来补上一眼,就又被逮了个正着。 可谓看脸成痴,终受其害。 一双眼睛黏在阿姊面带浅笑的脸上,秦小公子手上的扇子摇啊摇,还是乖乖走进了书房。 看了一眼要回书信,他又抬起了头。 “阿姊,这是陈相的信。” 卫蔷打开了一本拜帖,笑着说:“怎么?你墨宝金贵,不想让陈相得见?” “陈相与祖父争斗多年……” “他们争他们的,与你替我写回信何干?” 虽然当了多年脂粉堆里的纨绔头子,秦绪脑子还是有的,小心捏着手里的信,他说:“阿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陈相请回来对付皇后和祖父的……” 卫蔷放下了手里东西,看向秦绪: “看来你也很明白,我是这朝堂上用来砍人的一把刀,砍的人正是你的祖父。” 秦绪手中的扇子晃了好几下。 卫蔷又笑了:“放心,你阿姊我是人,不是刀,刀为人所使,见血夺命,毫不在乎,我是人,人有所求,且不想见血。” “那……”秦绪眨了眨眼睛,笑着问,“阿姊,那您的所求是什么呢?” “安稳。” 说完两字,卫蔷又拿起一封信。 “我想要的就是世家与寒门势均力敌而皆不敢擅动,朝堂安稳,我在北疆御敌才可安心。” 眼睛转了一下,秦绪往前凑了一步:“阿姊,朝堂安稳竟是你心中所想?” “与其说是心中所想,不如说是将行之路。”卫蔷看向窗外,正午之时,晴光洒地。 “可阿姊一回京就先砍了寒门一刀,如今后党退步,世家张狂……”说到一半,秦绪自己停了下来,他手里的扇子几乎要扇得他着凉了,“阿姊,难道你还要对付世家?” “对付?我此次来洛阳不是要对付世家,我也无意对付寒门。” 秦绪眨了眨眼,几乎想要看向墙上挂的那把刀,定远公一刀吓郑裘之事,他也是如雷贯耳的。 无意对付世家,也无意对付寒门,待阿姊真正要对付什么,便是要用那把刀见血吗? 那阿姊如今让寒门退避世家逢迎又算什么呢?猛虎初到,声震山林? 卫蔷看了他一眼,道:“你写文章,是为磨墨?为提笔?为写出一手好字?” “磨墨提笔写字自然是为了写文章……”秦绪也算灵巧,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姊之意是你心中有想成之大事,所以不管如今做了什么,都是为那大事而做?” 卫蔷却没答他此问,而是说:“想不想随我去北疆?” 秦绪也不追问,扇了两下扇子回复了一贯纨绔做派,他用会被自己祖父逼着抄十遍《礼记》的语气说: “我去了北疆,阿姊能找百十个如卫郎将这般的人物让我写在话本里吗?”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他笑,卫蔷也笑,笑完之后说:“想要找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去结交,北疆没一个闲人,我哪能给你找百十个人过来?” 一收扇子,秦绪的心中多了几分好奇,他说:“那阿姊让我去北疆做何事啊?” “书吏吧,你文辞清楚,下笔流畅,笔迹也端正,当书吏很合适。” 秦小公子呆住了。 他看看自己练了十年柳体的手,又看看等着他去回复书信的纸笔,表情渐渐委屈了起来。 “书吏?我?阿姊,你三番两次让我去北疆,竟是只想让我当个书吏?” 卫蔷的语气倒是十分理所当然:“从书吏做起,勤恳一些,熬个三年五载能做县官,要是在实务上有一技之长,进了部司,也能做到部司主官。” 似乎并无不妥。 秦绪呆愣愣坐在书案之前,拿起笔才发现墨池已经干了,又去磨墨。 拿起墨条,他想起了阿姊之前的话,不禁有些难过地说道: “阿姊,你要我去北疆,也只是想要个能用的人而已,至于这人是不是秦绪,是不是你阿弟,无关紧要,我说的可对?” 窗外微风掠动了卫蔷的发丝,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想要你去北疆,是因为你恃才而不恃家世,重人而不重衣冠,这二者已经极是难得了。” 秦绪起笔开始写卫蔷给陈伯横的回信,这一日余下的时辰里,他脑中罕见地淡去了那些风花雪月。 夜晚,他回到院中,透过树影看向北天。 “恃才而不恃家世,重人而不重衣冠,北疆,竟是如此一个狂徒云集之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堵门(“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一...) 朝堂上, 尚书令姜清玄神色淡淡:“定远公,如今商议的乃是丰州督府官吏调派之事。” 定远公卫蔷扶刀冷笑:“昨日户部侍郎伍大人有一话说得极好,前事不清, 后事难行,不如我们先议清尚书令大人营私舞弊、草菅人命、吞没北疆粮饷和赈灾之粮一事, 如何?” 她上前一步, 看着那如世外仙人一般的尚书令,也是她的外祖。 “你可知,朔州一场大雪,没了多少人命?兵士杀人,以刀, 武将杀人,以令,尚书令想要杀人,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神仙样子便够了。” 她干瘦的手指摩挲着刀柄, 群臣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郑裘忽觉颈上一凉, 半月多前, 定远公与他说:“郑大人定然不想知道, 我是如何威逼于人的。” 如今,他知道了。 即使那刀未出鞘, 未逼在别人颈项之上,他也知道了。 也确实不想知道。 此时的定远公,就像是一把嗜血的凶刀。 直面凶刀的姜清玄却仍是不动如山:“定远公, 同光四年雪患波及东都以北十九州之地, 冀州、晋州、太原府皆在其列, 赈灾之事救人为要,朔州百姓在册不过三千户……” “住手!” 听见一声惊呼, 朝臣才惊觉方才眼前划过的那道冷光是何物。 是定远公的刀。 让她住手的,就是珠帘后的皇后。 定远公冷笑一声,刀锋一转,刀收入鞘中,只见几片白霜缓缓落地,殿中阴暗,左近之人细看才知道那是何物,是姜清玄脸上的胡子。 “卫蔷!”皇后气急,喊出了定远公从前的名字。 定远公一声爆喝:“住嘴!别在我面前逞你皇后的威风!” 虽说都知道定远公从归朝之后几次落了皇后的面子,可谁都没想到她竟然在朝议上咆哮皇后。 朝堂上有朝臣不安地动了动。 出身寒门的没见过这等场面。 出身世家的也没见过这等场面。 一时间有人将脖子缩了回去,有人将脖子伸了出来。 大太监尖声道:“定远公你藐视皇后,该当何罪!” 堂下亦有御史出列,参奏定远公咆哮朝堂、不敬皇后、明堂拔刀、侮辱朝臣等等一众罪名。 群情激奋之中,定远公反而笑了,她的笑声如刀尖划过明堂的青砖:“如此大罪,夷九族,恰好送这世上害我至深之人陪我同赴黄泉。” 即使隔着珠帘,隔着龙椅,在这偌大明堂之中众人仿佛还是听见了皇后怒不可遏的喘息声:“来人,将定远公给我拿下!着刑部……” 这时,一个人深深一礼,道:“皇后娘娘,定远公与臣于赈灾分派一事有争执,来往几句是寻常之事,她久在北疆杀敌,多了几分凶气,或有几分言语不当之处,请皇后娘娘看在她守边十年,劳苦功高的份上,莫要动气。” 说话之人腰深深地弯下。 像一棵山壁上孤长的老松。 方才还人心浮动的明堂内肃然了起来。 因为此人是尚书令姜清玄。 他的蓄养多年的白须还在地上,他弯下了腰替定远公说话。 “尚书令!”珠帘一片嘈杂的脆响,有一只手似乎想掀开珠帘,又收了回去,“何以至此?你、你乃尚书令,群臣之首,领议百官,你……那我呢?若不将定远公严惩,尚书令大人,你告诉我,我这皇后如何在朝堂自处?” 姜清玄沉声道:“皇后娘娘,你抱玺临朝,是因圣人龙体有恙,您避坐帘后听政,只因您是圣人之口舌,圣人之耳目,并非因为您是皇后。” 直起身,又深深地弯下腰去。 冰霜封冻了一般的明堂上,尚书令大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当朝皇后、他的亲外孙女说: “娘娘,这朝堂上本就没有皇后的威风,方才定远公大人那句话,算不得错。” 大梁立国数年之后,高祖便召集史官为前唐修史,那史书朝上众人尽皆读过,也都知道前唐武氏垂帘于御座之后,后并称“二圣”,乱了李家江山,也是因此,哪怕当初的卫皇后温良恭俭,在群臣的坚持之下,圣人还是发了明旨,说皇后是奉玺听政,代听国事,朝中诸事,奏秉与圣人。 就如姜清玄所说,她并非武氏那般“二圣临朝”,而只是圣人的口舌耳目。 朝堂上安静了许久许久,久到人们以为那珠帘后面已经没有人了,才有一声轻叹传了出来。 “那依尚书令所见,定远公咆哮朝堂该如何处置?” “回娘娘,定远公不过是声高两分,有失体统,罚俸一月便可。” 散朝之时天阴将雨,湿风席卷明堂之外,一众朝臣以手扶冠,以袖遮面,疾走于石道之上。 尚书令姜清玄没有遮挡自己的脸,文武百官一回头都能看见他光秃秃的下巴和唇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毁之,不孝也,古时有刑罚名“髡”就是剃须除发,到如今,闹事中的莽汉被人除了须发都还是要拼命的,今日,百官之首就在朝堂上受了剃须之辱。 他却仍是一片泰然之色,甚至为定远公求情。 冷风拂面,有机灵的黄门取了伞要为姜清玄遮挡,被他抬手拒了。 见他安步当车,寒门一系的朝官心中竟也安稳了下来。 人不自辱,自无人能辱之。 陈伯横在一旁看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此处不是净室,他不能说话。 走到明德门前,他上车之后又递了个纸条给随从。 随从看了一眼,与车夫道:“相公说今日要去别院看玉兰。” 风烈雨将来,挡不住陈相公想看玉兰花。 闭口相公是不能说话的,有些人是能说话的,一边躲着风,一边小声说:“姜尚书去了胡须竟是如此长相,也难怪外孙女能做了皇后。” 是,尚书令姜清玄有一副不似出身的好相貌。 寒门魁首姜清玄出身贫农之家,五十多年前,国子监助教温岐途径田垄,见秋雨霏霏便当下诵了一支《菩萨蛮》,却听身后童声清脆,将那支词一字不错地复述了出来,那稚童就是才五岁的姜清玄,温岐甚喜其才,将之收为入室弟子带在身边,十一年后,年仅十六岁的姜清玄着白衣骑青驴,在西京文会上又以一支《菩萨蛮》名动京华,被称作“白衣姜郎”,又过两年便被师父保举出仕,他早年酷爱文章诗词,学尽了温岐的文辞锦绣,二十五岁成了国子监讲习,每当他讲诗词,连窗外都坐满了国子监学子,有人说是因他文采风流,也有人说,世人看的就是他的相貌。 如今六十有四的姜尚书没了胡子,少了几分仙风道骨,却露出了清眉俊目,玉面淡唇,依稀还有八分当年“白衣姜郎”的俊秀,又如历寒之松,覆雪之竹,风霜赠之以筋骨不折,便成气度。 风吹得明德门内外幡飞旗倒,吹得文武百官步履艰难。 偏偏还有一人站在风口,穿紫袍,挎长刀。 她看着姜清玄。 姜清玄身侧两个年轻御史连忙要护在自家恩师身前,却被姜清玄推开了。 他微微颌首:“定远公。” 卫蔷似笑非笑道:“尚书令……大人。” 姜清玄坦着一张脸,神色自若:“定远公,世家以人抵钱之事万万不可,若是世家子弟值五千贯,寒门子弟又如何?每去一人,定远公便给五千贯?以钱买人,以何买心?北疆百废待兴,欲谋天下英才,谋其人,亦谋其心,招贤纳士当以诚相待,若以银钱换之,日后贪腐如何处置?庸碌如何处置?尸位素餐者,如何处置?你出五千两那人北疆为官,旁人出了一万两,那人卖了北疆也非异事。以钱换人三年,三年之后又如何?彼时之北疆,便是定远公心中之北疆?” 一贯爱笑的定远公此刻敛眉沉目,见姜清玄面露忧色如忧国忧民一般,只淡淡道: “好一个以诚相待,尚书令真是极会讲道理,那请问,丰州督府以诚相待,何时能得来得用之人?朝中给我十五人便打发我去建边市,便是以诚相待?不拨钱粮不给军饷,便是以诚相待?” “钱粮之事定远公可自去查各州钱粮册,非是有粮不拨,实在是各州艰难,实不相瞒,以当时情状,朝中调拨钱粮怕是到不了朔州,便已被各地灾民……定远公,此话绝非我推脱之言,同光四年雪患之后各州匪盗并起,同光五年,薛将军部下亦曾被内调剿匪,定远公可写信问之,去岁皇后欲调五千定远军南下,也是因匪患之事……” 今日定远公和姜清玄在朝堂上争执,定远公以刀去了尚书令的胡子,此事早就传遍了紫微宫上下,见两人再次对上,明德门的守将在大风中战战兢兢,瑟缩如同一朵娇花。 “风、风大,各位大人,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说话时,守门将军亲自牵来了定远公的马。 卫蔷翻身上马,她居高临下,衣袍翻滚,看着大风吹在姜清玄那张被剃了胡子的脸上。 当朝定远公扯了一下嘴角,道:“尚书令大人,既然熟知以诚相待的道理,不如替本国公弄来些书吏官员,哪怕如尚书令大人这般嘴上无毛之人,我也绝不嫌弃。” 北疆边市之事一成,又议定了那“标信法”,定远公真是越发嚣张跋扈。 在明堂上剃了尚书令的胡子,还要当面戳人伤疤。 见她打马远走,一众寒门朝官脸上皆是愤愤之色。 姜清玄便是在他们的种种关切目光中坐上马车的。 听着车外风声呼啸,姜清玄将手放入了马车格中,从里面拿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 “阿蔷这促狭孩子,一把年纪了还对外祖胡子下手。同光四年雪灾……世家盘踞各州纷纷报灾,若是此次真拿出了几十万贯在丰州竞标,是得让御史们都动上一动了。” 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姜清玄,抬手摸了一下胡子的故居,一点伤痕也无。 他家孩子的刀法好得一如既往。 “留了这么多年胡子,我都忘了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嘴上无毛之人?阿蔷说的是宦官还是国子监的学生?不……” 轮声粼粼。 铜镜中映出了姜清玄脸上的恍然之色。 “阿蔷是说女子,她要的是阿薇关在上阳宫的那些世家女儿。世家女子蒙父辈恩荫,她的意思是让阿薇将那些女子都封为在册女官?” 天上的雨终于下了下来,噼里啪啦地落在了马车篷上。 姜清玄笑着收了镜子。 “淘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堵门(“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一...) 晨雾未散,两串儿脆响从条石路深处传来。 陈家乃是盘踞河中府的百年世家,气派大得很,正门外的那条路贩夫走卒寻常路人都是不能走的,听见了声音,两个正暗暗打着哈欠的小厮直起身看了过去。 “这么早怎么会有骡车过来了。” “是驴车吧?” 从雾气中来的既是驴车,又是骡车,一头小毛驴走在当中,两头健骡分列两边,毛驴的碎步声掺在骡子的蹄音里,也难怪被人猜来猜去。 木车架子,青皮车篷,车前坐了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即使是坐在车上也把脊背挺得笔直,身后还背了一把剑。 “你是什么人?整条路都是陈家私邸,你们……” 坐在车上的姑娘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牌子,她手劲儿颇大,隔着丈远就把牌子稳稳地扔到了一个小厮的怀中,小厮看了一眼牌子上的字,再看看青皮马车,脚下一软,半弓着身子腿进了府门里。 不一会儿,陈家紧闭的黑油大门缓缓打开,两个穿着长袍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出来。 “昨日收到骆家世兄的传信,没想到定远公脚程如风今日便到了此地,我们实在是怠慢了……” 说话的男人四五十岁,鬓直美髯,一派仙风道骨,他站在车前拱手行礼,仿佛是把眼前的骡驴混搭小破车当成骏马雕梁的香车,脸上一丝勉强都没有。 从车里伸出了一只手掀开了布帘,手掌硬宽,指节粗大,手背上有一道横划的长疤。 然后,车里的人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得很深,引得车外来迎接的陈家年轻人都跟着晃了一下神儿,差点儿张开了嘴也跟一个哈欠。 “我不过记得河中府汤饼味道甚好,便让人连赶了两日的车,可惜绥州的骡子空长了一副好品相,路上竟然生生跑死了一头,害我只能又临时买了条驴子,陈刺史啊,为了你们河中府的一口汤饼,我也还真是破费了不少。” 说话间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一名女子,穿着一件黑色的束腰衣袍,一头乌发束而未冠披垂在脑后,身量高挑,腰细颈纤,借着熹微晨光,偷偷抬起头的年轻人们也能看见她长眉如画,明目如星,淡唇含笑,薄而多情,微光朦胧间让人恍惚觉得面前这人是个大美人。 说是朦胧之间,是因为这“美人”的肤色不同于两京贵女一般如玉如脂,细看之下就能觉出几分风沙粗粝的味道,雾气遮挡两分还好,不然,怕就是个风吹日晒的粗糙妇人了。 除了肤色之外,她的衣袍也如那双手一般粗陋难看,实在是连陈家的守门的仆从也不如。 就算是美人,也是瑕疵一身的美人。 不过,这天下间的人除了眼下的好事之人以外也没几个关心她的容貌和衣着,人们记住的只有她的长刀铁骑,和她统御的北疆十二州。 她,便是大梁的镇国定远公,也是大梁立国百年来唯一以军功进一品爵的女子——卫蔷,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叫的是她被先皇所赐的“卫臻”之名,。 下了车的卫蔷一身粗糙地站在在遍身罗绮者之间,突兀得像是混进珍珠的沙砾,她慢吞吞抻了个懒腰,向陈府内走去。 被她称为陈刺史的就是刚刚说话的中年男人,陈仲桥今年五十有二,曾任大梁青州刺史,卸任后回到河中府掌管家族事务,迎来送往之事可以说是再熟稔不过的。 一大清早就上门的卫蔷行事不羁,仪态放纵,言语也粗俗,陈仲桥的腰却又弯下了三分,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小心: “国公大人尽管放心,您一路奔波之苦,陈家、不,两京十三世家铭感五内……” 卫蔷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五内先不提,五脏庙总要祭一下。” “是是是,国公大人先先进府内稍事休息,陈家一定给你奉上河中府最好的汤饼。” 手握北疆的定远公抬步前行,面带浅笑,仿佛单纯是为了一口吃食而欣喜,她这一笑,让人立时有了春风扑面之感,可惜说出的话到了陈仲桥的耳朵里却成了凛冽冰刃。 “最好的汤饼啊……说起来,我一路到此,绥州韩家的羊肉确实不错,韩家给我的五千两白银也不错,鄜州林家的烤饼味道平平,钱也给的少,只有区区千两白银,好在有二百骏马、两匣珍珠和万石去岁的新粮让我下饭,还有同州骆家,虽然吃的一般,给出的粮食也不过五千石,官钱也不过两千贯,可他家的几个少年郎,着实风度翩翩,文采斐然,-也算是秀色可餐,让我能吃饱。” 陈仲桥的嘴角跳了一下,一直以来完美的笑容终于有了破碎的迹象。 “在汤饼之前,国公大人可要先见见下官为您备下的一点薄礼?” “薄礼?” 卫蔷的脚步停下了。 “陈刺史,你兄长陈丞相联合两京十三世家给我写信,让我从麟州一路奔波至此,我也着实感怀你们家的诚意厚重,薄礼,你说的未免太客气了。” 厚重,客气。 两词入耳,陈仲桥的手抖了一下。 他微微抬眼,看见那女子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徐徐说道: “我从北疆荒僻之地而来,年少时候学的那些世家间话里有话的功夫也只剩这几分了,如今都用完了,陈刺史,你要是再跟我绕圈子,我可就为难了。” 直到送了卫蔷去了客院休息,陈仲桥一路转回主院,连灌了三杯茶水,都忍不下心中怒火。 “恶客,恶客!卫臻她堂堂一个国公,从北疆到河中府,沿途哪个世家不是重金相待,她竟然还要硬生生扒下一层地皮!”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是陈家的四老爷陈季梁,忍到现在他早就忍不住了,对自己的二哥抱怨道: “韩家给了卫臻白银五千两,还被拉走上千牛羊,林家给了她两百骏马,两匣珍珠,又被开了粮仓,怕是三两年都填不上这笔亏空,还有骆家,同州这两年旱涝不断,不过钱粮给的少了点,她竟然让人绑了骆家三个公子回北疆,三个公子皆有才名,却被人折辱至此,骆世兄来的信里简直字字泣血。二兄,要钱,要东西、要世家子弟,明明算起来已经收了白银上万,竟然还让我们陈家给她更多,她何止是恶客,这分明、分明是从北地来了一如狼之匪!我们陈家百年世家何曾被人这样当堂勒索?!” 听着弟弟的抱怨之言,陈仲桥抬起头,缓缓地出了一口气,说道: “大兄前日传信回来,圣人几番昏迷,除了皇后难有人能近身,左内丞已经寻机告诉圣人定远公入东都的消息,圣人久卧无力,也连说了三个‘好’。 “她卫臻粗鄙也好,是土匪也罢,她救过先皇两次,又解了当年的东都之围救了当今圣上,在圣人的心里,她比咱们十三世家要亲近多了。如今圣人爱重皇后,任由皇后连同尚书令一起提拔那些寒门出身的泥腿小儿……年初卫臻她一封奏折就让陛下亲自出面了断了皇后对兵部动手的心思,只这能让皇后退让之法,她就比我们都有用。” 这话似乎也安慰到了他自己,在胡凳上坐下,陈仲桥又端起了茶杯。 “皇后、皇后从前假作贤淑之态,骗来了圣人的信任,如今对我们世家已经是图穷匕见,引定远公入东都与她相争,虽是无奈之法,也是大哥不可缺的一步棋,到了如今,想要弃子离场也晚了。” 被寒门拥簇的皇后不会放过世家,世家也不会放过皇后。 凶名赫赫的定远公,就是世家为皇后选来的一把刀。 陈季梁小心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说:“二哥,卫臻是皇后的亲姐姐,万一她进了东都之后姐妹二人联合起来……” “不会。”陈仲桥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你也太小瞧咱们大哥了。” 话刚说完,一个仆从走到正堂门前,陈季梁认出来他是自己指示去伺候客人的,便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人,国公大人让我来传话,她对府中的汤饼很是满意,只是一份不够,她要五份。” 五份?是五份汤饼?还是…… 陈家四老爷的心几乎要炸开了,他怒斥道:“她哪里是在说汤饼?分明是要我们陈家出别家的五倍!谁家的五倍?韩家私有铁矿,才能拿得出五千两白银,二兄,那可是两万五千两白银!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贪得无厌至此!” 陈家二老爷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还是说:“给她。” “二兄!怎么也得拉扯一番吧?我们如此轻易答应,怕是要助长她的嚣张气焰。” 做出了决断陈家二老爷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隽自在,放下茶杯,他缓缓道:“大兄说了,只要她定远公出得起价,我们陈家就给得起,四弟你想想,世上还有什么比明码标价的东西更便宜的吗?你今天就开库房准备千两黄金,五千白银,剩下的都给铜钱,那五份汤饼,也给她送去。几万两银子买一把能把皇后娘娘砍下来的刀,我们陈家不亏。” 陈家的客院里,女孩儿放下筷子,扁着嘴说:“家主,这个汤饼真的好吃,可我实在是吃不下了,这一碗汤饼里真的是有十条鱼吗?” 汤饼里的汤是用黄河里的鱼吊出来的,汤色浓白,再配了陈家厨子秘传的材料,一点腥味也没有,入口就是浓鲜滋味下进脏腑上冲天灵。 吃完了一碗汤饼,卫蔷连汤也喝了个干净,端起另一碗的间隙,她说:“我还能骗你?眼下燕歌在银州,行歌在东都,瑾瑜她们分别驻守各州,莺歌也奔波的路上,他们都没有你清闲这口福,还不替他们多吃一点儿。” 恋恋不舍地看着碗,女孩儿说:“一碗汤十条鱼,我、我能不能在院子里生团火,中午的时候再把它们热了吃?外面的木头长得也挺好,我现在劈了晒起来,到了中午也就生不出烟了。” 陈家客院里花树繁茂,卫清歌可是从一进门就看过了。 她问的认真,卫蔷抬手扶了一下额头,哀叹说:“我到底是带了怎么一个小傻子出来?见了鹿想吃,见了树想砍,见了别人家的胭脂还以为是血。清歌,我本以为带你出来是让你长见识,没想到你一路上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啊。” “哼!家主,我一路上也是学了东西的!才不是小傻子。”卫清歌一赌气,又吃了一碗鱼汤的汤饼。 两个人费劲吃完了这一餐,卫清歌撑得坐在卫蔷对面打嗝,她一边打嗝一边擦着自己的剑,身子因为打嗝抖得不行,手却一直稳得很。 北疆出来的人,手是都很稳的。 过了巳时,有陈家的仆从来问,卫清歌就说卫蔷已经休息了。 卫蔷是真的在休息,连日奔波,她也累了,洗了个澡,吃了卫清歌塞过来的两颗药丸,她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午饭时候被卫清歌叫醒吃了点东西,又一觉昏沉了过去。 定国公为人怪癖,连洗尘宴都不愿参加,陈家的人惊诧一下也就释然了,毕竟这位国公虽然出身世家,现在却已经是个匪头般的人物,当堂要钱的事儿都干得出来,这种“不拘小节”已经不算什么了。 夜色深沉。 陈家的更夫敲着梆子远去,躺在床上昏睡的女子一头长发露在被外,那张脸在斜照进屋里的月光下有些苍白。 一道影子无声地出现房间里。 镇国、定远、国公……也不过是个会睡着也会死去的女子而已。 尖刀刺下的一瞬间,站在床边的人被一柄还未出鞘的长刀拍了中脑袋直接飞了出去。 “当!” 长刀出鞘。 晚风拂动发丝。 握着比别的刀都要略长两分的刀柄,只穿着中衣站在地上的卫蔷打了个哈欠。 随后,破甲战刀的刀尖直指向对方的头颅。 “兄台,你的杀气吵到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错了(“她是我救过的人,我手下...) 不出郑裘所料, 听闻女儿要被封为女官留在宫中,裴道真果然站了出来,道:“皇后娘娘, 小女年幼,平素顽劣, 能为圣人祈福已是天大的福气, 实在不堪为女官。” “裴侍郎过谦了。” 女子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一众女子在上阳宫中随太妃给圣人祈福,太妃常言她们娴静文雅,安分勤谨,于祈福事上至恭至敬,既然是恩典, 裴侍郎就不必推辞了。” 裴道真忍不住看向自己身侧与身后。 只有寥寥几个世家朝官站了出来,也都是官职不高之人。 各家几十名女孩儿就要这样陷入上阳宫中从此不见天日,众人如他所料的那般无动于衷。 郑裘收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若只是裴道真, 他也愿意为自己的女儿说几句话, 可现在姜清玄要对付的是卫臻。 这就不能怪他多衡量几分了。 这时有人出声道:“皇后娘娘, 即使是入宫做女官, 也有与家人告别之期,此圣人之仁也, 当日禁军临门带走了一众女子,也非以在册女官之名,如今加恩, 可否放她们归家几日, 以彰圣人之仁德?” 说话之人是陈伯横。 到了此时, 他这闭口相公终于站出来,为了那些被带进上阳宫的世家女儿们说了一句话: 明堂上, 姜清玄看向陈伯横,突然一笑,而后说道: “陈相公,既入宫闱哪能轻易进出?还是免了罢,宫孝女之事可一不可再。” 陈伯横的眉头轻轻跳了一下。 所谓宫孝女乃是太宗时的一名女子,生的容色姝丽,太宗好往山中狩猎,于河边偶见,欲纳以为妃子,知她父母早亡,家只有祖母一人,便特允她回家三日拜别祖母。 可没想到第三日夜里她祖母吞了太宗赏赐的黄金自杀,那女子剪去了满头青丝跪求出家,按律将被处死。儒生们知晓此事,纷纷为那女子写诗作赋称其孝,太宗在朝臣劝说下为彰显仁德收拢人心,便允了那女子出家,人们不知其姓名,便以宫孝女称之。 虽然这一事上有那么几分以民心改天意的意味,可从那之后封妃便再无归家之例。 陈伯横一时难言。 旁人提起宫孝女之事不过是个旧例,可当时有两人可谓是全力推动其免死之事,一人挥洒长诗提振人心,引得满京皆议此事,也有一人通联各世家中年轻怀善之人,终于打通关节,将百姓陈情送到了御前。 前一人,曾被满京唤其“白衣郎”,如今正是当朝尚书令。 后一人,曾被世家叫做“麒麟儿”,如今是当朝丞相。 陈伯横竟一时无言。 当日皇后趁着上朝之时突然派了禁军从各家在东都的府中带走了一众女子,各家毫无防备,若是能让那些女子回家,短短一两日,祖母哭瞎、佛像崩倒……只要世家愿意,只要给他们短短时日,他们能想出无数留下自己女儿的方法,炮制出无数的“宫孝女”。 这没了胡子的姜假仙儿几乎就是明着在说:“当初老子干过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跟我装什么正经人?” 这人!这人? 一言拦住陈伯横的姜清玄转回头去,又道:“册封女官乃是皇后权责,还请皇后娘娘定夺。” “皇后权责?”卫蔷看着他,“皇后权责乃是后宫之事,尚书令将之拿到朝议上来说,自然是要议之,论之,哪有可说不可议之理呢?” 珠帘轻动,坐在御座之后对皇后开口道: “定远公是想议本宫执掌后宫之权?” 明堂上挎刀而立的定远公道:“微臣不敢。” “不敢?既然不敢,那便听着我下旨,传旨内廷,一干祈福女官有功于国,封为尚书院女官以示恩赏,仍在上阳宫侍奉,盼其勤谨诗书,恪尽职守,不负圣人与我之信任。” 说完,卫薇的一双眼睛透过珠帘的缝隙看向卫蔷。 “定远公,如此,你可满意了?” 满意,很满意。 一下朝,裴道真就骑着马径直去了旌善坊定远公府。 脸上愤恨之色路人皆可见之。 定远公府内,卫蔷让卫清歌去端了几张掺了肉酱的胡饼来吃。 “我这婢女别的不会,整治吃食的巧思还是颇多的。” 说着话,卫蔷引着裴道真入了定远公府的书房。 裴道真自进了院子发现此中庭院开阔,连一侍奉之人也无,便知道此处是定远公与亲信议事之所。 定远公府的书房陈设甚是简单,有几张胡凳围在一张书案周围,书案正对南窗,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有两支快要写秃的笔被放在一侧,显然是舍不得扔,砚台是寻常品相,一旁的墨条用去了大半,笔洗也是寻常陶制的,内侧放了些被拆开的书信和本章,只看案上,更像是个勤于书写的清寒文士所用。 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大弓,另一面墙是一书架,上面只有小半摆了书,裴道真看见一本斜放的书乃是《九章算术论解》,显然是被看过的。 不知为何,他心中对定远公更多了两份亲近之感。 卫蔷不知这裴道真又在心里想着什么,看着窗外的海棠说道: “女官一步既成,剩下的便是等。” 裴道真谈了一口气:“只盼阿盈在上阳宫不要太过心急。” “急也无妨。” 卫蔷笑着道:“嫂夫人在家也可急一些,在寺庙上香晕倒之类矫□□劳烦她只管做一些,再有你那儿子,有空在街上遇到了我家行歌之类,只管打一场。” 裴道真:“……” 他想起了归德郎将那英武之姿。 片刻后,他喃喃道:“国公大人,我那犬子纵使是急,也不至于疯了。” 卫蔷哈哈大笑。 裴道真也不禁笑了。 “裴侍郎可知令爱如今情状如何?” 听到对方此问,裴道真想叹气,又忍住了。 “上阳宫荒废了大半,只有几位老太妃连同罪妃住在其中,说是行宫,与一牢狱也无甚区别,一众小女孩儿不过是艰难求生罢了,好在宫人日子艰难,掏些钱与他们,也能帮忙照应一下。” 罪妃。 恍惚一下,卫蔷才想到那“罪妃”是谁――先帝废后,申氏。 她垂下眼眸,手指在案上轻蹭了一下。 “若我没记错,先帝身旁侍候之人也多是被送去了上阳宫养老。” 裴道真想了一下,回道:“先帝去后,几位身边侍奉的大内官皆殉了,留下的小黄门之类倒是去了上阳宫,如今的上阳宫管事胡好女,在先帝时算是得用之人,废太子一事上也曾有护驾之功。他与紫微宫一众成了只认皇后的势利小人不同,不论是谁家求到了面前,颜面上都给了几分,名声倒还不错。” 卫蔷点了点头:“我知此人,有他在,想来令爱虽然不至于锦衣玉食如旧,也不至于受了皮肉之苦。” 如花般女子陷入深宫,还是被皇后用禁军强请,又是放在圣人登基后从未去过的皇宫……朕说起来还不如坐个牢,好歹有个刑期又或是死期。 锦衣玉食的姑娘如今沦落到不受皮肉之苦便是好事了?想起此事裴道真心中泛苦,却不敢与眼前之人多说。 旧年无人比她苦,更无人惜她苦,这便是人世至苦之事。 “定远公,你说要等,我们要等到世家纷纷将子弟送往丰州之时?那要等到何时?” “也快了,我散往各州的乌护金饼已陆续落入世家之手,于家不是已经开始动了起来?待到圣人不想让世家在丰州做大之时,我们便可做局,让他想起上阳宫中的‘世家官吏’了。” “可世人眼中,女官终究是内官……” “裴侍郎,你是不是忘了北疆有多少女官?” 听闻此言,裴道真突觉心中一跳。 “国公大人,你欲将北疆女官之事公之于天下?我只怕朝堂震动,会徒生些波澜。” 卫蔷淡淡道:“已经有一个我站在了武将之首,想来文武百官也都该习惯了,况且,朝上也不止我一个女子。” “不止?” 裴道真记性甚好,他回忆北疆官员名册,名册上并无男女性别,他只能靠每人身份一一对应,突然,他想起了一人。 那人如卫行歌一般在朝中有官职,平素往返于东都与北疆之间,与长袖善舞的卫行歌不同,“他”以悍勇寡言著称。 “他……她……也是女子?” 卫蔷看了他一眼,便知他想到的人是谁。 遂又笑了。 “她也是先帝赐的官,也在满朝文武面前站了这么多年,想来能让他们更习惯一些。” 清风掠动发丝,她笑起来竟然有几分狡黠之色。 裴道真苦笑:“国公大人,莫说明堂上下朝臣,下官已被吓到了。” 正说话间,卫清歌端着刚出炉的胡饼进了院子,脸上笑意盈盈道: “家主,行歌带了羊乳回来,大厨娘说可做金乳酪当午食,我只管端了两碗羊乳来。” 羊乳补脾肾,富人家中多以之供老病之人养身,裴道真平素不喜羊乳,今日却端起来喝了。 一饮而尽。 离了定远公府,他一张脸冷硬如铁,骑马而过,旁人皆知其是与定远公大吵一架。 “哼。” 裴道真面冷,心中也有一股气性。 那伍显文能算又如何,定远公为他看起了《九章算术》又如何。 他这一碗羊奶,也不比定远公府一桌酒菜差了什么。 毕竟,他还有一顿蒸猪头做底。 “那人竟是女子?” 裴道真猛的一拉马缰,突然想起自己疏忽了何事。 “她不是断袖吗?” 而此时,有人刚入洛阳,风尘仆仆,自北而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甘瓜(“你们可知我在此做什么?...) 卫蔷去过林家商铺的第二日就有消息传入了定远公府, 她所料不错,茶肆中带头喊世家害国害民的国子监学生当夜便出了事。 那些学生在南市吃了酒,回国子监的路上突然被人用刀刺杀, 幸好被林锦绣派去的人救了下来。 林锦绣做事也极谨慎周到,为了不让人察觉此事有霄风阁的手笔, 委派了几批人在路上分段护送, 救下他们的是云麾将军李承继麾下的部将,李承继家住修行坊,正在国子监所在的正平坊北侧,部将在李家喝了酒出来,见到有人当街杀人, 一时酒气上头,不仅将行凶之人抓了,还当街杀了一个……无论谁来看,救人也不过是一场巧合。 更巧的是, 栾州李氏本就是两京世家之一, 有他家部将出面救人, 就让很多人暗处的盘算消失于无形。 只可惜那个自称叫窦黑的灵州文士并没有被抓到。 “我们的探子跟进了吴家酒肆内, 二楼突有人以小弩射人,惊了食客, 待我们追到二楼,那人便不见了,留在外面的也没守到那人出来, 林账房已经派人盯紧了吴家酒肆。所得小箭乃是蜀国所制, 未淬毒。” 把玩着手中那支箭, 卫蔷点点头:“确实是蜀匠以钢所制,蜀人好精巧, 还以失蜡法雕琢箭身,不是寻常细作能用之物。” 窗外的桃花已经谢了,院中几枝海棠又露了踪迹。 卫蔷将箭放在一旁,对一旁的卫行风说: “先是混进国子监学生之中,指出世家不税之事,引动群情激奋,再假装世家之人将那些书生杀了,若是计成,寒门即使为了自家名声也要全力反对通商之事……我本以为有如此手段的既然不是南吴不留行里寻常的鸽雀,就应该是个鸿鹄,没想到,还真来了一只大鸟。” 卫行歌当即道:“元帅,我必将此人斩于东都之内。” 卫蔷点点头,又对传信之人道: “霄风阁在东都诸多掣肘,既然碰到了不留行放出来的鸢鹫,这个临时的差事会失手也是情理之中,能把暗子埋进世家,林锦绣也算是用了心,你回去告诉他,我会写信告诉林管事不予他惩处,他呢,从今日起将眼睛放得亮一些,南市里鱼龙混杂,是那些杂鸟绝好的藏身处,他们能兴风作浪一次,就一定想着第二次,要做到在南市中耳目清明,也让人无迹可寻。” “是,元帅。” 待传信之人走后,卫行歌低声道:“元帅,您如何察觉那人是南吴的细作?” 卫蔷看了他一眼,站起身道:“行歌,世家不纳商税路税一事,你如何看?” 卫行歌想了想,说:“顾师说过,权利二字相辅相成,权为利而生,利为权之因,一旦一个人手中有权,必要为自己牟私利,并自以为是理所当然。世家不税便是因此而来。” “没错。”卫蔷点点头,笑得很是欣慰,“你出身北疆,一字一句学过了你顾师写的书,自然明白世家这等行事乃是从根上便如此的。也正因如此,这东都人人都想成世家,那些国子监的学子难道没做过世卿世禄圈地纳民车马不税的美梦?他们想爬上去,是因为他们爬上去,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晨光渐暖,卫蔷靠在案前看向窗外。 “偏偏那个自称叫窦黑的,他没有这个梦,他也看透了世家之恶。可不做此梦,却从灵州千里迢迢来了洛阳,将世家之恶剖开给那些冲动的学子看,挑动他们痛骂世家,不论他是否有扰乱天下之想,在此时挑事,定然是来者不善。” 卫行歌懂了。 卫蔷又拿起了那支小箭。 “我大概也非第一次见此人。”她想起了自己归朝那日在东都城门处察觉到的杀气。 卫清歌端着一盘点心走进院子,正看见卫蔷在晴空下摆弄着一把长弓。 “家主,这个府里从前的演武场如今还荒着快成园子了,您要是想射箭,不如我找人收拾出来。” 卫蔷拉弓而不搭箭,将一把一石的强弓拉倒浑圆,右手上的长疤泛起了微红,还有余力笑着说:“我不过比划两下,若是真每日操练起来,你怕是早就写信回北疆告状了。” 卫清歌将点心放在石桌上,说:“越管事说过好几次,您最少是要修养半年的。” “哪用半年?你看我连吃了半个月的药,每日都能睡三四个时辰,不是比从前好多了?” 收了弓又拉起来,长臂伸展,卫蔷又道:“自从离了北疆,每日大都是些不过脑的琐事,还算是衣食无愁,不管什么毛病都好得快。” 卫清歌在一旁看着,说:“家主,你总将弓对着天,是想猎雁吗?” “雁?”卫蔷笑了一下,假装手中有箭,对准了苍穹中的一处,“这东都城里有只鸢或者鹫,若有闲暇,我真想亲手把他射下来。” 听到凶鸟的名字,卫清歌连忙抬头,天上只有几只寻常飞鸟,她有些失望地撅了噘嘴,对卫蔷说: “家主,现在没有老鹰兀鹫,你快收了弓来尝尝这个寒具,又香又脆。” 寒具便是用炸成了金黄的面食,因适合寒食节食用,而成其名,金灿灿的一盘也是刚出锅没多久,正是好吃的时候,卫蔷将弓收起来,拿起一块放进了嘴里,卫清歌接过弓挂回了书房,又噔噔噔跑了出来。 东西确实如卫清歌说的又香又脆,也没多放糖、蜜之物,纯粹的面香很是合卫蔷的口味。 连吃了两块,她把一块塞在卫清歌的嘴里,笑着说: “我们的清歌管事每日都在盘算节省开支,怎么今日就舍得用油炸寒具了,油多贵啊?” 卫清歌嘴巴小,被点心塞得满满当当,好一会儿才一脸辛苦又不舍地说:“油是宫里给的,管事说不能卖,带回北疆也不方便,就只能自己吃了,大厨娘说炸面食不染味道,晚上还可以炸肉条来吃。” 说起炸肉条,卫清歌的眼睛都亮了。 卫蔷也被她说起了兴致:“多炸一些,炸过的肉与菜同煮也好吃。” “好好好!” 小姑娘去了厨房。 卫蔷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比从前略胖了些。 心里又生出了几分欢喜。 她微微一笑,自己端了点心盘子去给卫行歌与陈重远。 又过了数日,卫清歌的小脸儿又圆了一分,天还未亮就有人传旨让定远公入宫登明堂。 卫蔷心里知道,这是建边市与重建商路之事要有个定论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晃晃头,忍过了短暂的目眩神晕。 卫清歌抬手摸了一下她的里衣领子,触指一片湿润,便默不作声从柜重又取了一套新的出来,卫蔷笑了笑,自己将里衣解了。 白衣垂落,露出了她瘦削的身体,自手腕往上,两臂各种伤疤细细密密,原本白皙的皮囊上斑驳如正午时密林投在地上的树影,双肩圆形的伤疤有五处,这是箭矢射入所致。。 后背一道长疤,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劈开,这是十年前她在长城下力战来突然遭遇的蛮族第一勇士,她身边只有百余,对方却是有备而来,带了五百人马,那蛮族勇士鲁哥这一刀没有杀了她,被她反刀斩下了首级。 那次虽然胜了,也是惨胜,百多人只剩了三十余,收了蛮族二百条人命,背上的重伤让她几次死里逃生,正逢蛮族趁势围剿于她,她在各州间穿插反复,上万兵马聚聚散散,用了一年终于熬过一关。 先帝亲征的消息就是在这时被顾予歌送到了她的手上,顾予歌明言先帝内外支绌,此战必败,卫蔷提兵北上,从云州奔赴幽州,数十日后,她从溃兵口中知道先帝兵败被围的消息,便趁势而起,救出了先帝。 边市、商路,世家所想皆是如何借此牟利之事,寒门所想什么国库存银、世家让利,他们都认为卫蔷要在其中大捞特捞,成吞金之虎,文武盈朝,无人去想一座被朝廷承认的边市能给北疆十三州的百姓带来什么。 而她这只“虎”想他们不屑去想之事已经想了千万次。 钱、粮、种子、匠人、读书人……随着边市繁盛,这些会让百姓过得更好。 “只要各位勤恳劳作,会有粮可食,有房可住,有钱可花,有耕牛器具可用,有书可读。” 她日夜想着这些,她就绝不会变成那些人以为的刀,那把可以金玉饰之,以威权掌之,以人心镇之的绝世凶刀。 因为有人信她。 银州、麟州、府州……北疆百姓对她以命相托,以信相许,不因为她是谁的刀。 这些,在这繁华东都无人知晓。 紫色的团花锦袍穿在身上,卫清歌终于学会了如何摆弄卫蔷腰间的玉带。 抬着手臂的卫蔷仰头看着窗外熹微的天,眼睛亮得像是琼宇中的启明之星。 明堂上,在丰州建边市之事终于定下了,在丰州建督府总管边市,定远公卫臻兼领丰州都督一职,吏部侍郎裴道真兼领丰州副都督。 此事既定,要争论的便是细节。 户部侍郎伍显文趁机上奏本,说的就是前几日南市书生所议之事。 “世卿世禄之家可借通商获利,而国库难有收入,此大弊也。” 寒门站出的是尚书省一位六部侍郎,世家站出的就是门下省一位谏议大夫。 “何谓世卿世禄之家,乃是家中代有报国之才,在朝上承皇命,在野下广教化,臣从未想过,臣自先祖起矢志报国,在伍侍郎口中竟成了错,敢问伍侍郎,世卿世禄之家如何获利?为何国库难有所得?” 伍显文既然敢在朝堂上提及此事,便是有备而来,他抬声道:“敢问于大夫,您家一年缴商税几何?” 那谏议大夫一脸清正道:“下官诗书传家,耕读为要,不涉经商之事。” “好!”伍显文击掌道,“于大夫出身河南于氏,乃光禄寺于大卿之族弟,既然河南于氏不涉经商之事,此番边市通商之事便与河南于氏无干。” “你!” 眼看于氏族人中了伍显文言语之计,又有一人出列道:“重建商路乃举国之举,于大夫如何能与之毫无关系?” 今日的伍显文犹如一孤狼,时时一副待扑咬之态,转身便又盯上了那人。 “敢问吕少卿,齐州吕氏去岁缴商税几何啊?” “下官久在东都,不问家事,为皆伍侍郎之惑,下官这便写信回齐州。” 伍显文冷冷一笑:“吕少卿不必麻烦,天下税赋之账下官不才,记了个分明,齐州去岁商税七百贯,六百贯是行商、坐市之税,与吕氏无关,请问吕少卿,齐州绢天下闻名,前唐之时一月便有万匹,如今,齐州丝绢何在?莫不是都存在了你吕家的库房里?” 不待吕少卿回话,伍显文对着珠帘一行礼,道: “皇后娘娘,若商税不明,齐州吕氏的绢便永存库中,不管是开了西域商路还是东海商路,又有何用?” “皇后娘娘,微臣惶恐!”吕少卿跪了下来,“今日本是议边市商路之事,微臣实在不知伍侍郎这连番诛心之言是从何而起!” “皇后娘娘,我等世代事君,自高祖起从无遇过被人当庭问税之事。” 数位大臣出列,纷纷行礼或下跪,一看便知道他们是声援吕少卿的世家之人。 卫蔷没听他们的废话,她看向了伍显文……的脑袋。 天下税赋之账都记了个分明? 此头颅大好! 朝堂上此时已经乱作了一团,世家出身的大臣们扑簌簌跪了一地,有人大声道:“伍侍郎,你构陷朝臣,意欲何为!” 伍显文声音更大:“构陷?账簿之上白纸黑字如何是微臣构陷?皇后酿娘明鉴,臣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既然一众世家皆躬耕陇亩不涉财货往来,臣请奏,三年内商税、路税不及千贯之世家不得与边市通商!” 他一眼既落,身后亦站出数名朝臣附议。 一时间,朝堂之上剑拔弩张。 伍显文毫无惧色,世家想要通商,就要交出钱来,不然,这通商之事就是以朝廷之人力物力丰世家之囊。 今日之事,他只联络了几个亲近之人,连恩师都未曾告知。 这时,一人站了出来:“皇后娘娘,朝中决意兴边市,重整西域商道,自然是为朝廷开源,既然如此,与事之人越多,自然越好,世家数代积累,比寻常百姓更多些家财,若是愿意多换些丝绢往边市换来西域财货,这是自然是好事。” 他说话不疾不徐,配一张端方正直的脸仿佛字字出口都是道理。 说话间,他又看向了户部侍郎伍显文:“伍侍郎过目不忘、精于算法,大才也,老夫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乾宁十一年明经科第四名,出为符离县令,直到乾宁十八年,姜尚书保举你为户部员外郎,同光四年,你领旨清缴废清河王家财,以一本度支册算出清河王暗藏白银十万两,从此平步青云,两年内便成了户部侍郎。伍侍郎,你与吕少卿、于大夫同朝为官,还为他们各家一算财税,实在辛苦,如今边市将起,朝中事务无尽,伍侍郎也不必将心力虚废在同僚身上。” 三言两语,就将伍显文的家底揭了个干干净净,说他以给逆王算家财成名,如今“算”到了同僚身上,暗示之意不言自明。 说话之人就是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出身河中府陈氏,世家在朝中真正能与尚书令姜清玄分庭抗礼之人。 他在朝上极少开口,被人暗地里称作“闭口相公”,可他每有动作都能搅动大局,所以,他不常开口,开口便有千金之价。 陈伯横最后道:“皇后娘娘,当务之急乃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看看有无前朝旧例可查,至于其他,皆是琐事。” 户部侍郎伍显文跪在了地上:“娘娘,要定税法,请先清商税之数!前事不清,后事难行!世家不纳商税路税,如何能予之通商之利?” 说完,他脱冠叩到: “臣户部侍郎伍显文请奏。” 陈家老爷皆有美髯,陈伯横抬手轻抚,转身看了伍显文一眼。 尚书令姜清玄与陈伯横为敌多年,如何不知被他盯上之人绝无好下场,抬脚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只见站在武官之首穿着紫色团花绣袍的定远公突然站了出来。 看看满地跪着的人,她一笑,然后朗声道:“我有一法可让世家交钱交得明明白白。” 伏在地上户部侍郎本以为自己这般咄咄逼人必然又会引来世家众人的攻讦,闭口相公已然开口,此事终了必是他以己身为卵,去击世家磐石,落个蛋碎石存的下场。碎便碎了,他这卵是个臭的,也得把世家那石头熏个臭气熏天。 没想到定远公却在这时接了话,还说得极为笃定,转眼间,所有人都忘了他这趴在地上的户部侍郎。 姜清玄转向定远公,一振衣袖,他说:“请定远公赐教。” 卫蔷未语先笑,笑得甚是可亲:“本国公有一法为名为‘标信法’,诸世家车马入丰州,须要丰州凭信,每三年丰州督府发六份凭信,无凭信,世家车马不可入丰州。” 听此言,有人已经皱起了眉。 “敢问定远公,何谓‘无凭信世家不可入丰州’?”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丰州乃我北疆之地,我又是丰州都督,本国公说让谁进,就让谁进,本国公说不让谁进……” 女子看了一下满朝文武脸上的惊讶不忿,笑容更灿烂了两分,没有再说下去。 可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实际上的北疆之主,她说不让进,那自然是,不能进的。 有人胸中陡然起了刺骨凉意, 她是在笑? 分明是猛虎露齿待噬人耳。 “请问定远公。”尚书令姜清玄问她,“那凭信又如何可得?” 卫蔷并未看他,而是看向了陈伯横、郑裘、于崇等世家之人:“钱,粮,人……兴建边市并非小事,重通商路亦要养兵以为护卫,可我北疆没钱没粮没人,堂上诸世家想要通商之利,朝廷也想要,既然想要,各家便要掏出本钱助我兴建边市,我以五万贯为一标,二十标可稳获一份凭信,若是不到二十标,便是标数最高的前六家得凭信,自边市建好算起,三年中可来边市通商,那之后,则是每三年来丰州督府竞标一次,同样,标数最多者可获凭信,至于换标得来的钱,入国库。” 听她如此说,姜清玄慢声:“多谢定远公解惑。” 一时间,除了他之外,朝堂上再无人说话。 户部侍郎伍显文忍不住从定远公身上移开视线,看向了出身河中府陈氏的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不少人如他一样,看向自己身边世家之人。 谁也没想到,开边市通商本是世家通力促成之事,可转瞬之间,定远公就先向世家发难。 她向世家要钱、要粮、要人,还要诸世家比着送,送少了就是白送……可送多了,多少是多呢? 仍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一贯厌憎定远公,此时却觉得那着紫挎刀的女子已经张开了一个巨大的口袋,只等着世家钻进去,顿生心旷神怡之感,他甚至有些想笑。 “定远公,这、世家争……”有人开了口又顿住,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 堂外明光照在卫蔷的脸上,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微微挑了一下眉头,正色道:“诸世家就在朝堂联络有亲互称兄弟,想来必会温良恭俭,互相礼让,做不出什么你争我夺之事,大可以每三年选出六家,每家出五万贯,享三年通商之利,《大梁世家录》上除了我卫家和裴家,还有世家七十又二,如此一算,三十六年可全轮过一次。” 明堂上再次鸦雀无声。 人们都知道,她不是好心在帮人算账,正相反,她是在世家之中放了火。 站在裴道真身后,郑裘的手在抖,他本想提议将边市开在西北,可西北四州羌人年年作乱,实在不安稳,薛大将军也无意担下护卫商道之事,现在,他心中猛然有一想法: “早就知道这恶虎为财噬人,怎么就迷了心窍?谁说她是世家之人?世上有这般的世家之人?边市之事一定,她不思如何与诸家往来获利,竟然做出这等要卡住诸世家脖子之事!” 他想问问之前在木楼上信誓旦旦的于崇,他当日所说什么定远公是世家之人守世家的规矩,难道是梦话吗? “被人磨刀相向,这边市,还不如不开。” 可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却不敢说郑家不去丰州参与那竞标之事。 他家不去,若是别家去了呢? 可要是去,一标五万两…… 这、这人不是世家从北疆请来砍寒门的刀么?怎么就要从世家身上砍下血肉来了? 一时间,大梁东都紫微宫内的明堂上人声杳杳。 “以世家之力筹建边市,倒是解了国库之难。”珠帘之后,有人轻声说道,“只是不知,若寻常人家担货至边市,又该如何呢?” 卫蔷回道:“回娘娘,入丰州要途径胜州一线,丰州督府将设卡于胜州,查清车马货物,给付凭证,待到了边市,再对凭证,若相符,则收税之后允许买卖,若不符、或无胜州之证,则以逃税论处。” 姜清玄也道:“设两处关卡清算货物,只是费些人力,倒也能免去有人换货以避其税。” 礼部侍郎郑裘出列道:“定远公所提设两处关卡之法极好……” “郑大人过奖。”卫蔷打断了郑裘之言,“世家人多、绢多、车马多,若是也用两关卡查之,费时费力,甚是不妥。再者,为管束民间行商纳税之事,我已决定在丰州设了商会,这一套,实在不和世家气度。” 郑裘还要再说话,却见卫蔷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中只有浅浅笑意。 她腰间悬着那把长刀,而他还记得长刀当颈之感。 喉头一动,他想说的话竟然没有说出口。 卫蔷又转身看向了珠帘后面:“陈相公说得极是,当务之急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求的便是一个快字,我这定远公兼领丰州都督就在面前,若是明堂各位再无他法,此事就如此定下了。” 此事怎能如此定下!郑裘心中着急,其他世家之臣只会更急,河南于氏的谏议大夫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看见卫蔷又转身看向群臣,道: “想来,各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刚刚和伍显文好一通你来我往的谏议大夫求助地看向自己的堂哥于崇,却只看到堂哥轻轻摇头,要他不要再轻举妄动。 要开边市之地在北疆,在丰州,那,是她定远公的。 突然明悟此道理,谏议大夫不禁后退了一步。 定远公笃定至此,是因为丰州一切都在她的指掌之中,这时站出来另提他法,只她不肯,就无可成之理,说不得到头来还是要依着她的心意行事。 七十二世家分六标,此时顶撞了她,可会让她恶了自家,再使出些绊子? 乱念丛生,便失了与人当庭争辩之势,他终究没再说什么,退回班列之中。 他是如此,其他世家出身的朝臣也是如此,无心通商之事自然也无意得罪了定远公,若是有心,又越发觉得自己得罪不起。 只有几个人仍不肯束手待毙,却又不舍得竞标的银钱,便想着丞相陈伯横能再说些什么。 可陈伯横什么也没说。 “此事着定远公呈一奏本,我转呈圣人。” 随着皇后一言落下,这事算是告一段落。 郑裘走出明堂,看着阴云密布的天,再想起几个时辰之前自己上朝时以为通商事定的满心欢喜,顿觉这人世都荒谬可笑。 看看左近,有人与他同样有恍惚之色。 谏议大夫快步跟在自己的堂兄身后,小声说:“大兄,我们即刻写信联络别家,只要两京世家……” 于崇步履如风,头也不回道:“两京世家不肯给钱,淮北世家如何,陇州世家又如何,只要有一家愿意掏钱给定远公,我们便是输了,你以为为何陈相公不发一言,也是察觉事不可为。” 谏议大夫名为于岌,此时犹是不肯罢休:“可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被定远公卡住了颈项?” “要在北疆开商路,自然是在定远公的地盘,到了如今地步,想好如何与她分利才是正事。” 不同于旁人的愤愤之情,于崇倒是长出了一口气,在明堂之上,看着定远公一一人之势震慑满朝文武,他想起的是当年紫微宫那座盾墙,无论如何,他是不肯与那卫臻为敌的,又说道: “此事回去再议,通商之事有利可图,于家就还是要做的。” “可是,大兄……” “我们不做,总有别家做,世家谱上七十四家,就算我们不做,你以为定远公自己便做不了?前唐李荇靠通商为一朝续命二十载,通商厚利你我心中皆知,旁人也不会忘了,她那‘标信法’真正的依凭,就是这逐利之心,再者,朝中已然认了丰州边市之事,纵使没有世家与她往来,她还能在整个大梁征召商户……自当日边市之议起,她看透了我等,我等却错估了她。” 在于氏兄弟身后,走出了明德门的伍显文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借刀伤人者,亦要以血肉养刀,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哈哈哈。” 这是,有人在他身侧笑着道:“我知伍侍郎甚是喜我敬我,倒也不必称我为天理。” 说话之人是个女子。 偌大紫微宫,只有一个女子会如此说话。 伍显文转身之时,整个人以向另一侧退出了半丈之远。 定远公卫臻正站在原地笑着看他。 方才还在朝堂上与众多世家朝臣据以力争的户部侍郎几欲先走,却不肯在自己所恶之人面前失了气度,况且此人刚刚又做了他极喜之事。 “定、定远公方才……甚是……” 伍显文其人颇有些呆气,不然也不会在今日提出世家不缴商赋之事,他善算,却非长于言辞之辈也不喜来往逢迎,在如今这朝堂上,若非姜尚书惜才他也做不到户部尚书。 这样的人,让他当面夸赞昨日还怒骂了一个时辰的人,也实在太过为难。 可惜卫蔷此时并非知情识趣之人,她还惦记着这人的大好脑袋。 “伍侍郎,关于北疆商赋关税之事,我还有些想与您请教,不知您何时有空?” 说起税赋,伍显文那双实在无可描绘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自然可以,下官今日户部还要坐班,若是定远公不嫌弃,明日、明日……” “好,明日定远公府,我扫榻相迎。” 说完,卫蔷转身就走。 见定远公打马远走,伍显文突觉有些不对。 “我一文官,为何要去定远公府上?” 一丈之外,裴道真望云而叹。 崔d走在他身侧,笑着说:“阿真,你为何又做此叹呀?” 裴道真又摇摇头,说道:“只是盼着定远公府的酒比不过那一盘猪头罢了。” …… 卫蔷回了国公府也到了吃午食的时候,猪头自然是没有,倒也不差什么,细白的面做外皮,包了切成燥的羊肉萝菔,大厨娘叫这个是偃月牢丸,北疆没这么风雅,从前馄饨饺儿一顿乱叫,如今只叫作饺子。 这名还是顾予歌给起的。 白滚滚的饺子装在碗中,一口下去就汤迸在嘴里。 卫清歌是个急性子,一枚饺子囫囵入了嘴,被烫得眼睛都瞪大了,嘴只张了一点来透气。 卫蔷笑她吃个饺子就把自己吃成了池里的鼓脸大眼的金鱼。 秦绪也好吃牢丸,一顿吃了两碗,吃得腹内如顶,摇着扇子也显懒散,再不见风流倜傥,却没想到卫清歌吃了三碗,卫蔷吃了四碗,陈重远也吃了四碗,人人都比他吃得多些。 听说卫行歌一口气吃了六碗,又和了汤水吃了一个胡饼,秦绪又想写个小挑夫与小厨娘的话本,挑夫力大能吃,一顿没吃饱,便将小厨娘搂在灶上吃了……还没待他想好姿势,他又被卫蔷唤去写信。 “一封信写给越霓裳,一封信写给林重华。” 身为一个纨绔头子,秦绪对东都各派都了如指掌,却没听过这二人姓名,打了个嗝看向自己阿姊。 卫蔷道:“她们二人是我在北疆的臂膀,此番边市之事定下,我有事要嘱咐她们。” 北疆? 一时间,秦绪被吓得嗝儿都打不出来了,他勾了一下手指,面上笑着道:“阿姊,北疆人事我全然不知,不如叫清歌姑娘……” “明日我要宴客,清歌琐事缠身。” “那小卫将军……” “他吃过饭便回营中了。”说话时,卫蔷拍了拍自己这玉人儿似的小表弟肩膀,“你不知,我也可以教你,眼见我也没有清闲时日了,早些教你,你也好早些帮我。” 秦绪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确实不将自己这凶名满天下的阿姊当外人,可阿姊待他……北疆……他…… 抬起头,他只见一双明眸正看着自己。 这双眼看似无情,却有多情之意,若以为多情,又畏于起寒而不敢深陷,秦绪爱之至极,暗中以“冷星锁烟眸”称之,与卫行歌的“如狼似虎腰”都在他的《风月名册》之上,只是怕写出来被祖父打断三条腿,才不敢将之描于纸面。 如今被这双眼看着,秦绪、秦绪他、他又放下扇子开始磨墨。 “阿姊,从前都是我靠着一张脸跟别人要这要那,没想到阿姊更厉害。” 一张美人脸,是定要将他这东都纨绔子尚书小幺孙赚去北疆了。 “不厉害如何当得起你一声阿姊?”卫蔷笑着替他整了一下纸面。 “第一封信,写给越霓裳,越是吴越之越,霓裳就是霓裳羽衣曲那二字。” 三字落在纸面,秦绪不禁眼前一亮:“这定是个极善舞的妙女子。” 坐在一旁的卫蔷回想了一下:“她从前确实会跳舞,跳得还是刀舞。十数年前,云州无人不知‘寒光惊碧落,折腰渡黄泉’的越霓裳。” 秦绪最爱听美人故事,连忙问:“那她如今如何?怎么就成了阿姊的臂膀?” 卫蔷脸上犹是淡笑,她看向院中的海棠,轻声说:“阿弟,铁蹄之下,碧落黄泉,岂有藏身之处?” 少年的手一抖,一滴墨落在了“霓裳”二字上。 “我遇到霓裳之时才十六岁,那时我初占了麟州,被银州、府州、朔州三地蛮兵合力追缴,我把大半兵马同妇孺散入山中,只带一千兵士,佯做大部突围之状牵引蛮兵往云州而去,没想到蛮族在云州反而兵力空虚,被我在长城脚下清缴了个干净,武周城中,蛮族建了一座营,内中皆是女子,蛮族退去之前自知无力带人,本想将一营全杀烧个干净,没想到一群蛮兵被一群女子杀了个干净,谋划此事之人,就是越霓裳。” 内中皆是女子,秦绪再无知也明白那是个什么地方,听到后面,他喉头一涩。 卫蔷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那些女子何来的武器?死去的蛮兵是人以手生挖眼睛,以牙齿咬断喉咙或鼠蹊部而死,她去看的时候,尸体几乎被撕扯成了碎屑,连到底死了几人都拼不出个确凿来,她询问情状,那些女子要么嚎哭不止,要么瑟缩于角落惶惶然不听人语。 只有一个女子走过来,边走边用扯下的布条束住了头发,一头乌发漾开,露出了一张带着血的脸,女子眯眼看着她笑了笑,才说: “小姑娘,我这还有些消息,你找个能杀人的来。” …… 云州,女子摘下黑色的木框眼镜,轻声说:“通商之事落定也就在这几日,从世家身上沾了便宜,便要再演一出与寒门不死不休的戏码,燕歌,你此去东都不管阿蔷吩咐了你什么,有一事乃唯一紧要之事,护住阿蔷,让我们的北疆的定远公好好地回来。” 女子一张脸生得很是冶艳妩媚,唯有左侧额头一道斜飞的疤如碎珠裂玉之瑕。 “是,越管事。” 看着领命之人离开的背影,越霓裳捏着眼镜叹了一口气。 “阿蔷啊阿蔷,十数年过去,你走远了,我觉得你还是当初那个笑着说‘我能管事,也能杀人,还能护着你们安稳’的小姑娘。 “……东都凶险,你可千万好好的。” 春日一缕长风从南而来,它必然经了洛阳,将一点海棠的香带到了北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所言(“为将为官,只看功勋,不...) 清晨,上清宫的钟声遥遥传来,卫蔷已经写好了一封书信。 走出书房,她就听见了一阵喊喝之声。 不过一日之间,定远公府的侧院就大变了样子,青石道被拆了一半,连着还没种上花木的空地都成了一个小小的演武场,场内陈重远赤膊上身手中握着□□向草靶。 卫行歌也同样光着上身,身上带着一层练武后的薄汗,不停地纠正年轻人的错误。 世家公子身上筋肉有力,他本身就尚武,平日穿着衣服还觉得清瘦,一脱衣服才看得出膀粗胸壮,腰部韧长。 不过这样的身骨和卫行歌一比就不算什么了,卫行歌比陈重远清瘦许多,甚至皮色更白,腰膀看着都皮下贴筋,可在重重疤痕的覆盖之下,都能看出根根筋络都清晰强健,勇力内藏,仿佛是天塑而成。 练的是强身法和杀人器,差别正在此处。 陈重远也不知道刺出了几百枪,手上攻势一缓就被卫行歌挑开了枪头。 “再加刺一百。” “是。” 卫蔷看了两眼,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几息之后才想起来卫行歌其实是比陈重远还要小一点的。 北疆最早的那些孩子,凡是能活到长大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成。 卫清歌自然也在这看热闹,对着陈重远的腰腿发力指指点点。 看见了卫蔷,她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家主,刚刚行歌一招就把陈猫猫打倒了。” 卫蔷看着她,叫了她一声:“清歌。” “家主?怎么了?我早上去厨房被大厨娘赶出来了,她说今天早上吃粥和蒸饼。” “我是要同你说,你要叫人家猫猫,也别当面叫。” 卫清歌转头看了看陈重远,吐了一下舌头:“我叫了他都答应呀。” 连日大杀四方的卫蔷在这儿被噎了一下。 小姑娘却毫无所觉,一双明眸溜向陈重远……手中的枪,说:“家主,我能和陈……对练吗?” 卫蔷看看被她抱在手里的剑,脑中想起她用剑的样子,心里不禁替陈重远有些发虚,只能说:“你等他再练两个……半年……九个月吧。” “好。”小姑娘开始数起了日子。 大厨娘手艺颇好,掺了油酥胡麻的蒸饼卫蔷连吃两大个。 辰时两刻,管家来报说门外吏部侍郎裴道真送来了两马车的东西。 一车上装了足色的万两白银官锭,另一车装了丝罗钗环等物。 看得卫清歌两眼发光。 “家主,他们还送来了一把琵琶,这把琵琶我们给越管事好不好?” “琵琶?” 卫蔷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起头,看看那把琵琶,打开了裴道真送来的书信。 “愿守玉关春色晚,不意缄恨度龙鳞*……这是生怕我看不懂他不想女儿留在宫里,宁肯她去北疆,还加了一把琵琶,清歌,你去把行歌叫来。” “是。” 卫行歌来到书房,就听见卫蔷问他:“吏部侍郎裴道真和贝州崔氏关系如何?” “家主,裴道真与太常寺卿崔关系极好。” 崔有个嫡亲妹妹就是崔瑶,嫁给了河中府陈家的陈二老爷。 手指中桌上敲了两下,卫蔷笑着说:“崔姨果然厉害,我几天前跟她说了一分,她这便替我做到了五分,她必是知道裴道真爱女心切,才指点他来求助于我。” 不同于卫清歌的天真烂漫,若非心计百出,卫蔷当年也不会把年仅十八的卫行歌留在龙潭虎穴一般的东都。 他拿起书信看了一眼,说:“家主,裴家这是主动请您将裴盈带去北疆?” “是啊。”卫蔷叹了一口气。 卫行歌看了一眼卫蔷的神色,低声说:“裴道真在朝中声名极好,无论世家寒门,对他都额外敬上几分,他女儿年纪不大,平日也没有才名,没想到被家中如此爱重。” “如今世家与后党之争无所不用其极,在裴道真眼里,平安喜乐对女儿来说才是最好的,可惜啊,时事如此,逃也逃不过,天下想自己女儿如花一般过一辈子的人多得是,那又如何呢?” 说完,卫蔷低头一笑。 不也有人给自己的女儿取名“蔷”与“薇”?可狂风骤起,人世变换……又剩下了些什么呢? “既然崔姨帮我们起了头,后面的事我们也不能差了,等北疆女官之事过了明路,我先想办法把裴姑娘捞出来送去北疆,有了这一个样子,剩下的姑娘们聪明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重新看了一遍裴道真的信,卫蔷摇摇头,道:“上句上官仪,下句骆宾王,裴道真也是恨极了皇后。阿薇权柄在手,不惧人心,怕是只以为这是威逼之法,却为自己树了个大敌。” 行事不惧人心,绝非善道,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一进东都就趁势让卫薇退上几步。 “裴家既然已经把银钱送来了,其他家也该有些动静,你午后无事,让宋岳他们把各家要给定远公府送钱的消息传一传。” “是,元帅。” 卫蔷看了一眼禁军名册,又道:“对了,你从开始便查到有南吴细作被安插在了兵部?” 要说此事,卫行歌的脸上突然有了两分的笑:“那南吴细作名叫李势,事情说来极巧,去年一日吃酒时我发现他吃鱼不翻身,从前林管事告诉我,她们南边渔家吃鱼不翻身,是怕翻字同翻船之意,我就留了心,宋岳查了两天,发现他把朝中发下的粟米都换成了南米,便几乎确定他是南边之人,可他却自称蓟州人……” 想来那千辛万苦潜入了梁国兵部的细作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暴露,竟然是因为吃鱼。 笑过之后,卫蔷几乎要叹气:“随便一件小事便能牵连出东吴的细作,还让那细作杀人之后自尽了,没想到满朝文武没人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还只顾着斗来斗去,那些世家还有心开宴喝酒,也不怕被南吴的‘不留行’给一锅端了。我之前便跟清歌说过,让她写信给燕歌,带一队鱼肠入东都,到时我把你和宋岳分出来,你们与燕歌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联手把东都的那些钻来钻去的小鸟都清一清。” “是。”卫行歌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家主,清歌说您想去祭祀顾师。” 提起了笔的手顿了一下,卫蔷“嗯”了一声。 卫行歌低声说:“家主,我四年间查遍了长安、洛阳所有的顾姓人家,都没有查到‘顾予歌’这个名字,西京变乱之后还能在长安赤地之地安然之人寥寥,更不用说顾师是女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卫蔷手中的笔落在纸面上,“当初我和她在西京相遇,亦是自掩身份,我不是还说自己叫林昇么?” “不知顾师究竟是何人,也找不到墓,您又如何祭拜呢?” 卫蔷笔下不停,语气悠悠道:“‘来日敬我三支香,一支向霄汉,一支向风尘,幽涧深处莫怜我,我自有花遍天涯,’这是予歌她当年写的,想来等我去长安时,就背一坛酒,沿着山和水走,过风尘,望霄汉,酒水淋漓入深涧,总有一滴能让她尝到。” 这话说得深沉坦荡,让担忧自家元帅的卫行歌一默。 卫蔷放下笔,吹了吹写好的信,折好好递给了一旁站着的青年: “这封信送给河中府陈家的崔夫人,和从前一样。” “是。” 卫行歌收下信正想再跟卫蔷说一下禁军中事,却看见卫清歌又跑了回来。 “家主,那个好白好白的小少爷又来了。” 卫清歌嘴里好白好白的小少爷就是秦绪,他穿着一身丁香色的锦袍,手中还持着一把扇子。 嘴里叫着“阿姊”他看向卫行歌,眼睛立刻亮了:“哟,小卫将军的身子果然是金雕银铸,才一日身子就好了。” 说话就说话,他还把手里的扇子往卫行歌的腰间敲了过去,被脸上有疤的归德郎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秦公子自重。” 秦绪一挑眉头,看着自己的手臂说:“小卫将军抓了在下的袖子,还让在下自重,你我二人,到底谁不自重啊?” 说话时,他往卫行歌的身边一凑,手臂立时被人松开了。 卫蔷坐在一旁,只手撑着头,笑看着两个纠缠的年轻人:“怎么?你想好要来国公府住了?” 秦绪蹭到卫蔷身边,有些委屈:“阿姊,我家当都要搬出府门了,祖父把门一关,只把我扔了出来。” 卫蔷看看秦绪身上穿的锦罗玉带,说:“无妨,国公府是清寒了一些,麻衣粗食还是给的起的,倒是你,我前日才砍去了你祖父的一只臂膀,你怎么还愿意来找我?” 秦小公子摇了摇扇子:“一只臂膀而已,我祖父是个千万只手的老妖怪,说不定两日就又生出了几只臂膀呢,倒是阿姊,你一时从寒门身上砍刀,一时从世家身上要钱,好在我祖父是绝不愿跟世家联手的,不然……” 这话是这小子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借他要口要说什么? 卫蔷的手指在桌上点了两下,说道:“无妨,不管旁人如何,我背后还有圣人。” 秦绪摇了摇头,自己捡了个圆凳坐在了卫蔷的旁边:“我那坐皇位的表姐夫啊,他拿捏朝政就像是小孩子玩泥巴,一时觉得这一团多了,一时又觉另一团多了,所以贴来补去,东挖西抠,最后捏出来的东西也粗陋难看。” 卫蔷也不斥责他藐视圣人,只问:“那你可知道,他要的是捏什么?” “身为一国之君,自然要捏个鼎出来,可哪有泥捏的鼎?捏一捏,泥团就脏了乱了,他再找把木刀把泥团上削一削……阿姊,万一木刀也脏了怕是也是要被扔掉的。” “那就让木刀干干净净的。”卫蔷看着秦绪那张如玉似的纨绔脸,倏尔一笑,“你要不要跟阿姊回北疆?” 秦绪还没如何,卫行歌先瞪大了眼睛:“家主,北疆…各处…多女子……他……” 一张清朗中带着煞气的年轻脸庞上写着“不行、不可以、他不配”,竟然有了两分孩子气。 秦绪站了起来,看卫行歌不肯,他倒有了兴致: “阿姊,北疆也有如卫小将军这般好腰腿好臂膀,能让我写进话本的好儿郎吗?” “什么话本?” “自然是风月无边,咳,凡我之行文,皆书人之大欲,阿姊,你喜欢哪种?我可找来让您鉴赏一番。” 秦绪扇子摇啊摇,竭力说得一本正经,卫蔷却在刹那间懂了为何卫行歌如此不愿秦绪去北疆。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拿卫郎将写了几本风月了?” 秦绪不敢看卫行歌,用扇子遮了脸,小声说:“富家小姐,梨园名伶,落难的世家千金……哎呀,阿姊别问了,写了便是写了,究竟几本,我才懒得计较。” 卫蔷同情地看向卫行歌,看得少年老成的归德郎将想去偏院把练枪的陈重远叫来,将这秦小公子当草靶扎烂。 笑闹间,紫微宫又传旨让卫蔷进宫议事,下旨的是圣人。 看着卫蔷匆匆去换衣面圣的背影,秦绪看得眼都直了:“我这阿姊,可真是个大美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初来(“我愿给定远军做一辈子的...) 暮色将临, 杜明辛穿着他的四品官袍从大理寺里走了出来。 旁人都去了神都苑饮宴,偏偏大理寺卿要他整理近十年的卷宗,好好的春风和煦之日, 他不仅不能去神都苑看他家少将军,连酒都不能喝。 看看道路左右, 今日他要骑马, 他娘却说要怕他辛苦派车接送他到官署,看了一圈,杜明辛看见了自家的马车,只是车前站着的那汉子他并不认识。 “杜公子。”穿着靛青布袍子的精壮汉子走过来对着他拱手行礼,“请上车。” 杜明辛轻轻一笑, 换掉了来接他的家人还做出如此气派,这要见他的人还真有些意思。 袖子一甩,杜明辛着汉子走向了原本属于杜氏的马车。 “杜公子,请。” 杜明辛随意掀开布帘, 心里还想着到底是哪家敢在京城这么装神弄鬼, 眼睛看向车里, 却是呆了。 “杜公子, 我这个行伍粗人冒昧打扰了。” 杜明辛听见了自己吞口水的声音,旁边的汉子扶了他一把, 他软着步子进了车里。 杜家的马车外面低调简单,内里却精致得很,毛毡子把整辆车细细裹了, 极为精致的木几上燃着清香, 正中一个床榻, 一个穿着紫色银纹绣袍的人歪坐在上面,手中正拿着他今日路上闲看的画本。 头上男子的发式用玉簪固定, 露在外面的鞋子也是一双常见的木屐,这人眉目疏朗,面带浅笑,在这锦绣堆砌的马车里,她更像是坐在高头骏马之上。 是的,是她。 杜明辛弯腰站在车里,低声说:“大理寺少卿杜明辛见过定远公。” “杜公子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卫蔷摆摆手,让杜明辛坐下。 马车轻动,开始行走于路上。 纨绔之名震京华的杜公子老老实实坐着,微微低着头,在他自己的亲爹面前,他都不会这么乖顺。 若是从前他也不会这么乖顺,可……此人一手教养了他家少将军长大,这般一想,他就心虚脚软。 卫蔷许久不说话,静静地打量了他一番,像是笑又像是叹地说了一句: “杜公子真是钟灵毓秀的人物,世家子该有的,你都有了。” 杜明辛一时竟然不知道这句话从定远公嘴里说出来到底是不是夸奖。 因着他家少将军,他对北疆之事颇为留意,旁人都道定远公乃是天下第一凶兵,可一男子倾尽心血都万难做到之事难道一身为女子的“凶兵”就能做成? 他倒觉得世人渲染定远公之凶悍如虎,不过是不忿被一女子压在头上罢了,只有定远公成了虎狼之辈,他们就不是被一女子压在头上,而是被一虎狼压在头上。 马上声,卫蔷坐直身子,说: “杜公子,几上有本折子,是我奏请陛下找几个非世家出身的青壮朝官到北疆担任州府刺史,其中第一,便是你杜明辛。 杜明辛看了眼那本近在咫尺的折子,并未拿起来,而是又转头看向卫蔷,神色已然重新清明起来,道: “承蒙定远公厚爱,可否让在下知道,在下这尸位素餐之辈是哪里得了定远公青眼?” 卫蔷笑了笑: “杜少卿竟然还不知道,今日在神都苑皇后欲下旨让你与我麾下承影将军成婚,只不过是因你说了些孟浪之言,让皇后以为有损承影将军声名。” 杜明辛愣了一下,又听定远公说道: “你爹杜大夫说你已与人议亲,欲拒之,卫燕歌不愿辱你声名,坚称绝无此事,又说自己志同冠军侯,蛮族不灭,不思成家。” 杜明辛猛地从座上站起来,却一头撞在了车顶,站立不稳他往前扑去,被一带鞘长刀顶住了胸口。 一手拿着刀,卫蔷另一只手还拿着杜明辛车上的话本。 “游侠儿千里刺杀贪官,受伤后遇到一世家小娘子……杜少卿,你看此本,想着自己是英武非常的游侠儿,还是这官家小姐?” “少将军说她不肯成家?在下从未议亲,国公大人,定远公,这……在下可否拜访府上?” 好一个杜少卿此时又急又慌语无伦次,哪还有从前半分风流不羁之态? 他慌,卫蔷可不慌,收回刀继续看着手中的话本,她道: “杜少卿,你还没告诉我,你看此话本,将自己当了是谁?” 杜明辛的一颗心快从嗓子中吐出来了,勉强振了衣袖,深深行了一礼:“定远公大人!我有事要与承影将军详谈,今日可否拜访府上?” “你想与承影将军说什么呢?情情爱爱,天下间话本早已写尽,这话本中世家小娘子不就舍了生身父母跟着游侠儿远去天涯?你也难比她做得更多了。可惜,这些话本都是男子写得,无论如何情深,也要女子舍了自己原本大好身家,从未见男子情根深种,为女子做到如此地步。” 摇摇头,卫蔷终于放下了话本,抬头看向杜明辛。 她话到此处,杜明辛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不仅想明白了定远公所言,甚至也想明了他父母为何又急着给他议亲,又为何不让他骑马独行。 他自己犹在心神荡漾渐理情丝,旁人却都已将他看了个分明。 定远公是如此,他父母亦是如此。 他缓缓坐正身子,对着卫蔷说: “国公大人,敢问皇后为何突有此着?” 不管情思如何,杜家郎君终究是杜家郎君,喝酒谈情断袖,也依然是杜家郎君,卫蔷眨了下眼,脸上微有些笑,说道:“也许想试试将承影将军留在东都?又或者是丰州之事想借你杜家之手搅局?你杜家在寒门子弟中素有声望,你爹杜光义虽然只领虚职,可你叔父杜晓却已是中书侍郎,若在前唐,他已可被称一声杜相,在丰州边市一事上他一言不发,你与承影将军成婚或者不成婚,皆让人有文章可做,也正因如此,承影将军才将拒婚之事揽在了自己头上,也免了将你杜氏上下拉下了水。不管皇后是如何打算,已到了如此局面,你当如何?” 卫蔷丝毫不怕将话说透,她家承影将军喜欢上了一个人,就是堂堂正正的喜欢,纵使并无善果,她也要让人知道这颗心是何等真挚璀璨。 车外马蹄声轻轻,有车马行人在来来往往。 车帘随着马车轻晃,一道斜阳余晖一时进车内,一时又出。 这几日夜里,杜明辛都梦到了很多年前,梦见了在太学的日子。 是他先靠近卫燕歌的。 那个从北疆来的少年,被人暗地里骂是“半蛮狼子”,杜明辛远远地看着,觉得他有些可怜,又有些有趣。 失了祖父的杜明辛也失了太学中被人拥簇的威风,看着卫燕歌看久了,他仿佛终于也学会了不在意。 心中又生出无数困惑来。 十几岁的年纪,怎么就能一直绷着呢? 有些人行事之恶,他都想动手打一顿,偏偏这北疆来的蓝眼少年都能一一忍下。 起初,卫燕歌跟在定远公世子身边,后来世子被肃王接去府中教养,太学里就留了卫燕歌一个。 有一日,杜明辛终于忍不住了,他挤到卫燕歌身边强要与他一起读书,一起吃饭,一起同别人斗鸡遛狗,只当自己是闲来无事,拿一个新鲜的人解闷。 那一双蓝眼比天看着还让人开阔些,其中又好像空无一物,至少,杜明辛心中知道,偌大东都,无一物能入了这少年将军的眼。 一日,他们一群人在林中的道上骑马,杜明辛坐的马惊了,直接奔入林中。 可怖至极的颠簸里,紧紧趴在马背上的杜明辛觉得自己死定了,他的一生终了就是被甩到马下,被踩踏或者拖成一滩烂肉。 何其潦草? “杜明辛!” 是那个少年的声音。 杜明辛回头,看见卫燕歌在林间纵马奔驰,快得让人心惊。 “杜明辛!松开缰绳,脱掉脚蹬,把手给我!” 杜明辛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少年。 看着他追了上来,大半身子侧了出来,像是斜蹲在马上一样。 “杜明辛,把手给我!快!” 杜明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照做了。 他怎么能相信一个同龄的少年能救了他呢? 他就是信了。 卫燕歌把他拽到了自己的马上,坐在卫燕歌的身前,杜明辛后怕的哭了起来。 “别怕,没事了。” 那个少年是这样木着脸安慰的,让人难以觉察他在这样的冒险中伤了腿、腰和手臂。 在那时,杜明辛第一次真切的知道,卫燕歌是位将军,那一身传闻中的忠毅悍勇从此皆在他心中落了下来,他那之后都爱称他是“我家少将军”。 也是第一次知道,卫燕歌的腰竟然那么细,一匹马的背,又是那么大。 “杜明辛,把手给我!” 今早,杜明辛醒来,端详着自己的左手,用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 说什么“痴心妄动,我本有愧”,分明是我,是我坐在那颠簸马背上,喊着你来救。 马车突然停下,一只手掀开了车帘,蓝色的眼睛出现在了杜明辛的眼前,披着一身霞光。 “阿拙,你不必思量国公所言,卫燕歌是北疆风沙里长出来的卫燕歌,杜明辛是东都书斋里长出来的杜明辛。我无心就你,你也不必就我。” “少将军!” 杜明辛一把抓住了卫燕歌掀开车帘的手。 还是当年那只手。 “我钟情我家少将军,我家少将军好容易伸出了手,我如何能让你再收回去?” “我出生那年我爹在我家桃花树下埋了酒,年份已深,正和成婚之时与少将军饮,蛮族不灭,你不思成家,蛮族一灭,我一人担酒去北疆寻你。” “我非迁就于你,你早是我家少将军。” 卫燕歌看着杜明辛,看了许久,听他说了许多又许多。 终于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好。” 见她笑了,杜明辛也笑了,手指在卫燕歌手臂上轻轻勾了一下,脸颊微红,他凑近了卫燕歌道眼睛前,低声道: “罢了,什么蛮族,我更想少将军今日就掠了我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当官(“我就是想出了让人洗手练...) 何止人人可送孩子入学? 还人人可识字! 骑马路过, 见路对而一告示板,裴道真驻足仔细看,只见上而画了一棵粟, 旁边规规整整写了个“粟”字,如何起笔, 如何收尾, 一笔一划都拆得清清楚楚,告示板旁边有一缸一盆,有一人担柴而过,路过时见了那字,细细看了几遍, 才从缸中舀了一勺水,放在陶盆里,先是洗了手,随后用手上沾的水在一边壁上描画了两遍那粟字, 最后再洗洗手, 将盆里的水倒进了道旁沟渠, 沟渠蜿蜒向前, 一侧种了花树,生得繁茂。 裴道真大为惊异。 “多洗手能少疾, 水印还能练字,正是此地童学老师想来的法子,此门一天往来二三百人, 缸里的水每日补两次, 若是有火灾之患还能用来救火。” 听越霓裳如此说, 裴道真皱起了眉头:“担水之人每日可有钱拿?” “自然是有的。” 越霓裳刚说完,一位身子伛偻的老妇人担着水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裴道真看见那老妇人只有半边手臂, 一时不知竟该说什么。 越霓裳道:“北疆经逢蛮族肆虐,这般身有残缺之人数不胜数,这老妇人每日担两次水,清洗这告示牌,不让人乱写画,一日便有两顿粟米可吃,还能住在民部所置的心安所。” 说完,越霓裳看向身后一年轻女子:“这位老妇可是应州当地人?可还有子女?” 那女子摇头道:“蔡妪是太原大乱时逃难来应州的,有一儿子,两年前病死了。一应安排皆是按照规章而来。” 静默良久,看着那老妇人缓缓走过来,遥遥对他们行了一礼,才将水倒入缸内,又小心一一用仅剩的那只手理了理告示板上飞起的纸角,裴道真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两个字: “大善。” 当年蛮族南下,曾为前唐北都的太原城到底有多少人死,多少人伤,多少人无家可归痛失亲人,到现在大梁朝堂也没个明数。 而裴道真他当年正在太原,因他曾筹措军粮组织兵勇抵御蛮族,在那之后,他官运亨通,一路到如今,成为吏部侍郎。 而此时,他不禁想,自己当年不敌蛮族,仓皇而逃,一路逃到长安,又从长安逃到洛阳,这许多年,他竟没有想过几次,那些无处可逃的百姓又如何了? 且……天下断臂之人非眼前这老妪一人。 他家谐儿的手,就是为了救掉在马车外的他娘,才失了的。 也是在蛮族南下之时。 他痛怜爱妻,可长安城内火光冲天,人人奔逃求生,之后又有多少人肢体不全?他们的余生困顿,他身为朝官,也没想过该如何照应。 天晴气朗,越霓裳转身,她身后两人也都看向别处。 谁都没有看裴道真,没看见他用衣袖擦去了眼泪。 裴道真下了马,走上前仔仔细细看着告示板上的每个字。 除了每日教一写个字,还有几张白话告示,一张是说瓦窑在招新工,一张是说今年城中多了二十七头牛犊,还有一张说的是如何给棉除虫。 裴道真看着,手指轻点第一份:“糊口。” 手指点第二份:“器利。” 第三份:“提智。” 再重看回那大大的“粟”字,和一旁的水缸,裴道真赞叹不已:“北疆,养民、育民、抚民之地也。” “想要养民、育民、抚民也要靠百姓辛苦劳作……”说着,越霓裳看向城外的山坡,“天色还早,裴大人先去城外看看可好?” 那自然是好的。 裴道真此刻宛如回了学中,看着漫山农田、道上行人,哪怕是一条在屋顶睡觉的猫都觉得颇有深意。 明明已是初夏,春耕已过,田地里还有人在忙碌。 越霓裳指着一片新开的土地道:“春种之后百姓又开了两千亩地,种棉已然晚了,便种了粟和瓜果。” 裴道真蹲下捏了一把湿润的土地,看向远处,一巨大的木水车正缓缓从河里往上提水。 “正是因为能建起这水车,百姓才愿意来山上开地,去年冬天虽然有些旱,今春雨水却不错,冬麦和新种的粟都生得很好。” 越霓裳生了一张美到摄人的脸,却熟知农事,见裴道真还要往田地里去,便说道: “裴郎君,此地多沙,开垦成田必然要施基肥……” 基肥? 裴道真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话中之意,看看脚下农田,他笑了一下道:“五谷轮回万物生发之地,所产之粮也要入口,有何不可碰的?我倒觉得此地清新得很。” 越霓裳身后两位应州官吏皆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裴道真还真去了农户身旁,求能推两下那犁。 那农户抱着犁如何也不肯,口中道:“这位郎君莫要为难于我,这宝贝我可不敢出借。” 见了穿着锦衣的裴道真,他竟也毫无畏色,甚至还与越霓裳身后两人都打了招呼。 越霓裳走到一旁说道:“这是曲辕铁犁,农户从农部租来的,他们定然不肯借……” 铁犁? 裴道真顾不上去想北疆的民吏关系,直接蹲下看向那埋在土里的犁铲,沾满泥的犁铲被他用袖子擦干净,果然露出黑色的铁,银色的铲尖甚是锋锐。 “北疆竟然用上了铁犁?” 铁器昂贵难得,连世家田亩之上用的也都是木犁,铁犁对裴道真这世家子来说都可是想都未曾想。 尤其是如今的大梁,盐铁废驰,铁价飞涨,朝廷造新兵器都捉襟见肘,想要将铁制的犁铲普及于民,实在是妄想。 再看那犁不仅小,样子也与寻常不同,曲臂向前甚是美观,裴道真啧啧称奇。 “这犁定是有高人改进。” 越霓裳道:“这是曲辕犁也叫江东犁,是有人从吴越专门买来仿制而后改进成如此样子。” “吴越?” 裴道真看向四周,忽地笑了一声:“朝中诸臣皆以为北疆荒僻闭塞,谁又知道真正闭塞无知的乃是他们?哈哈哈哈!” 而他裴道真所追随之人,不仅有执政之胸襟,有灭敌之决心,亦能低头体恤百姓、转头博别家之所长,此他之大运也! 赶在天黑前一行人下了山,裴道真对越霓裳道:“越管事,你与我说想出那洗手练字之法的人是一童学老师,我可能见见?” 此事不难。 越霓裳直接将他带到了城中一处童学之中。 裴道真本以为自己能看见仁善多智的老者,没想到所见的却是一不到二十岁的姑娘。 这姑娘生得一张有尖下巴的圆脸,肤色黝黑,手指粗壮,膀粗肩宽,穿着一身褐色布衣,若非一身书卷气,看着与寻常田间农妇别无二致。 “我就是想出了让人洗手练字的王无穷,见过裴郎君。” “王无穷?书山无穷,天下无穷困之人,好名字!” 裴道真没想到这么一位小娘子竟然有如此一个名字。 王无穷双手并在身前,笑着说道:“小时穷苦怕了,随着连夫子学了写字之后便给自己起了这般名字,如今不求书山,不求天下,但求自己与所教孩童都能暖衣足食。” 这般小娘子与自己的儿子年纪相当,却能想出那等惠民之法,说话又斯文条例,裴道真敬重之外又添了几分喜爱之意。 “越管事,待丰州事了,可否让我在这童学里也教几天书?” 越霓裳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包粟糖,正递给童学中另一老师,听裴道真这般说,她道:“裴郎君若是想要与王助教在此共事,怕是要失望了,云州女子州学将成,王无穷诗文通达,对身边诸事体察入微,又善以小事讲大道,两年间所教童学成绩在应、云、蔚皆是一等,已被选为州学助教,下月便要赴任,麟云两处女子州学之中,她是年纪最小的助教。” 裴道真连忙退后一步行礼道:“王助教年少才高,敏思厚德,才有如今擢升之喜,可喜可贺。” 被这一蓄髯长者如此恭贺,王无穷终于显出了几分少年羞赧之态。 “裴郎君不必如此多礼!” 她也行了一礼,也是直手礼。 裴道真直起身哈哈一笑,道:“北疆着实好地方,如王助教这般少年人能不论出身、不论男女、不论年纪,只看功绩便得晋升,也难怪处处朝阳初升,显勃勃之态。能在北疆为一官吏,幸也。” 在他身后,越霓裳勾起唇角,浅浅笑了一下。 也非欣喜,只是想到了此刻的卫行歌。 在北疆为官吏是幸事? 若是知道裴道真是如何想的,卫行歌怕是会说一句:“裴大人真是天真可爱。” “同光六年,你与御林军三校尉喝酒,是在招袖坊,可有招妓?席间说了什么?” 二更时分,骑了一日马的卫行歌坐在一无靠背的高凳上,眼前亮了一盏油灯,他对而坐了四个人,每人背后墙上有一灯,而前有一案几,上而堆满了纸张,正对着他从前记下的所做所行一一对照盘问。 发问之人说话急且厉,宛若审问犯人。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卫行歌认真回忆,道:“未有招妓,所说乃是东都禁军部署一事,席间多是韩校尉抱怨禁军空饷一事。” “你当日带了谁去?” “应是李财多。” 有一人将他所说记录下来:“我们会在询问李才多的时候一一对照。” 满脸疲色的卫行歌点了点头。 此处是云州定远军胜邪部驻所,如这般暗室共有三十七处,今夜,这三十七处暗室都灯火不熄。 胜邪部,定远军中人数最少一部,也令十数万定远军闻之色变。 昔年,欧冶子铸剑,曾道:“吾每铸一剑,便铸一恶,故此剑名曰胜邪。” 定远公以“胜邪”名此部,正是盼此部能扫尽定远军中诸恶。 卫行歌带回来的五百人,连同他自己被打乱队伍次序逐个接受“询问”,身为主将的卫行歌已经在此处坐了足足两个时辰,回答的询问数以百计。 这些问题多是他某年某月某日见了何人,说了什么,可有悖定远军军规,他在东都四年,有些事太过久远,根本记不清楚,可他稍有含糊,而前之人便会追问不休,直到他将一事讲明为止。 一直这般下来,铁打的人都熬不住,他头脑渐渐空白,回答得越来越慢,只靠一口气强撑着。 眼见卫行歌交代之事已攒出了两寸高,主询之人对身旁之人点了点头,那人带着一摞纸出去,不多时,一女子走了进来。 这女子约有二十五六上下,生得极瘦,显得眼睛很大,一头束在脑后的发辫只到颈部,长颈窄脸,颧骨微挑,陪着一身青黑斜襟袍越发显出了几分凌厉之气。 一见她,卫行歌有些吃力地笑了:“雅歌。” 卫雅歌盯着他,只冷声道:“纯钧部卫行歌,你所统五百兵士,嫖/娼者二十二人,酗酒者二十七人,参与私斗者七十六人,与人私下勾结者七人,共计九十七人,你身为主将统管不力,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卫行歌猛地从凳上站起:“绝无可能!” 卫雅歌将一摞纸放在他而前。 “截止此刻,你部还有一百四十四人未接受询问,可如今也已有近百人触犯军律。” 卫行歌低头看了一眼,又看向门口处,一汉子正站在那。 是他的副将宋岳。 “行歌……雅歌副将所说,是真的,宋充……嫖/娼酗酒,亦挑起私斗……” 宋充乃是宋岳族弟,也颇得卫行歌信任,大家私下兄弟相称,谁也没想到,他在这四年间竟然就成了如此样子。 “嫖/娼一次,杖百,逐出军营,收回军属优享之田亩,发现时已犯两次以上,斩。酗酒同例。私斗者视首从定罪,与人私下勾结者,斩。” 卫雅歌看着卫行歌,她的声音如这暗室一般晦暗冰冷。 “你麾下宋充及其中十六人,必死无疑,云州所驻定远军都将看着他们被斩首示众。” 十八岁到二十二岁,朝夕相处的兄弟,一起想着回北疆杀蛮族的兄弟,困在东都互相开解乡愁的兄弟。 他把他们带回来,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卫行歌只觉得自己胸口都要裂开了。 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卫雅歌幽幽说道:“卫行歌,你带着他们去东都,好不容易带回来只能看着他们死,这样的定远军,你还想呆么?元帅说了,以你之功,可当平州守军,倒是安乐清静。” 今年才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猛地抬头,他的眼已赤红。 “我统军不力,按律当罚,多少刑杖,你们只管打来!再犯下次我自请除姓!” “可我是定远军之人!我死都是定远军之人!我只会死在冲杀的战场上!” 他要为元帅拿下白山黑水,不到那一日,他绝不退后一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同袍(“我爷娘阿姊死.在蛮人手里...) 陈家的五公子穿着盔甲带着兵卒刚冲进客院就闻到了冲天的血腥气。 院门内陈家的仆从横尸满地,院子中,一个人正在擦剑,在她面前躺了五六具穿着黑衣的尸首。 看着陈家人的灯笼,十七八岁的姑娘撇撇嘴说:“你们来得再晚点儿鬣狗都要把这些人给吃了。” 明灯映照下,卫清歌的脸上身上还披挂着血迹,偏偏她神色如常,还挂了两分少女的埋怨,就在陈家人眼里就越发妖异得像个厉鬼一般。 陈五公子退后了半步,心中一噎,把那句“陈家府里才不会有鬣狗”咽了回去,小心看了一眼客院正房紧闭的房门,他低声问道:“敢问国公大人可还好?” 女孩儿把擦好的剑收回去,说:“不好!” 一群人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 卫清歌用脚尖踢了踢两具跟其他不太一样的尸体,又说:“好不容易多睡了一会儿,又被这些家伙吵醒,哪里能好?你们赶紧把这收拾干净,早上记得给我们弄点儿好吃的,羊杂汤泡饼会做吗?” “姑娘但有所需,陈家莫不应从,今日之事实在是陈家防卫不周,请问姑娘,国公大人现在……” “她又睡了。” 擦完了剑,卫清歌也转身进房准备再睡一觉,迈过两具尸体就像是迈过了两块儿石头。 陈家的部曲开始收拾起了客院,灯笼照在刚刚那女子站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片横流的污血。 陈五公子看着黑暗中两扇紧闭的房门,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他回身怒斥,看见眼前情景也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方才黑暗之中一干人都被院中景象和那擦剑的姑娘吓到了,竟然都没有看清那些尸体都是如何样子,直到此刻,人们才发现,有两具尸体竟然是被人从腰腹处横刀劈成了两半,被人抬起脚一拖,下半截身子几乎要断下来,肠流血涌了一地。 靠得近的部曲都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刚刚动手拖尸体的人更是尖叫惨嚎地往院外跑去,被七八个人摁在地上用鞋塞住了嘴才好歹安静了下来。 安静下来之后,整个陈家客院就像是死了一般寂静。 脸色苍白的人们无声地处置尸体,晚风卷灯火,成了此刻唯一映衬他们心跳的喧嚣。 陈五公子却忍不住看向正房,双耳似乎听到胸膛里心跳如擂鼓,刚刚那女子用的是剑,自然不能把人砍成两半,这院里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他不由想起了定远公卫臻的另一个称呼,在九年前她带着先帝一路浴血回到洛阳的时候,先帝夸她是“卫家军魂所铸”,赞她是“朕之千里驹”,也称呼她为 ——天下第一凶兵。 这一夜,陈家过得很热闹,这热闹最悠长的后续,就是此后很久除了在客院里暂住了两夜的主仆两人,陈家上下再也没人想吃什么羊杂汤了。 卫蔷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卫清歌坐在一旁,见她醒了,先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才说:“幸好没有发烧,家主,陈家的两个老大爷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了,还不让我叫醒你。” 通报了正事儿,她又喜气洋洋:“我让他们做了羊杂汤泡饼呢!” 坐在床上,卫蔷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向卫清歌的时候依然是那种看小傻子的眼神儿:“他们不让你叫醒我,你就真不叫我了?” 卫清歌眨了眨眼说:“家主,两个老大爷看着实在很辛苦,我才听他们的话的。” 卫蔷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由衷赞叹了一声:“清歌啊,从前在北疆,是我埋没了你,你这憨头憨脑的傻样子在这帮人精里说不定还真是神兵利器了。” 洗过脸,梳了头,卫蔷看见了一旁挂着的锦袍,她看看卫清歌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又问:“陈家没给你送衣服?” 卫清歌说:“我收起来了。” 和之前那些世家送来的衣服一样,卫清歌都收起来等着带回北疆,不只是她,这些日子以来,连卫蔷这个堂堂一品国公也是这么干的。 这些锦袍卖去西域能换来羊马和种子,在北疆,羊马和种子才是一切,因为能养活更多的人。 看看也已经到自己肩膀高的卫清歌,卫蔷摇头说:“这次就不用了,经了昨晚那一遭,我少说能多弄万两银子回去,一套衣服而已,你自己留着穿。” 陈家给卫蔷准备了全套的穿戴,玄色锦袍流纹如水,又另有金冠、金袍带,金纹绣靴。 卫清歌转了两圈儿也没给卫蔷把金冠戴好,卫蔷也早就生疏了这种事儿,随手拿了一枚簪子半挽了头发,到了玉饰环佩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带了,只能吩咐卫清歌把余下的都收起来带走。 手握十二州的堂堂一品国公,比打仗更厉害的本事就是刮地皮了。 其实也不用吩咐,卫蔷低头换靴子的时候卫清歌已经把桌布当成包袱布了。 “家主,我……家主,您可真好看。”回身看见穿戴好的卫蔷,卫清歌连自己原本要说什么都忘了。 也不只是卫清歌一个人觉得。 屋门大开,卫蔷抬步走出去,等在外面的陈家众人皆是一滞。 昨日,他们都见过这位衣着落拓的定远公,只觉得她虽然五官秀美,但是明珠蒙尘,美人失色,今日看见了却觉得她略用衣服一衬,晨光之下竟让人想起了一句“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晖”,明眸摄人,难以直观。 陈仲桥对着卫蔷深深行了一礼:“国公大人,昨夜……” “陈刺史,你们陈家床铺香软,门庭却松散,我不过刚到你们陈家一天,刺杀我之人就能准准地找到我所住的地方,可怜我难负众位盛情,才只带了一个小丫头来到河中府,没想到,竟然受了如此一番惊吓。” 惊吓。 陈家两位老爷昨天半夜就去看了那六位刺客的八块尸体,之后就再难入睡,闭上眼就是一片的血肉模糊,撑到现在到现在连吃早饭的胃口都没有,再看人家一觉睡到天大亮,神完气足,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被惊被吓了。 陈仲桥又深深行了一礼,道:“国公大人,请您听下官一言,昨夜之事陈家有护卫不周之责,可那罪魁祸首却并非陈家而是不想让您回东都之人……” “罪魁祸首?” 卫蔷的腰间悬着她那把长刀,她身量高挑,肩直臂长,那把刀还是显得有些长,刀柄近一尺,刀身长近四尺,远胜寻常战刀尺寸。 昨日无人注意这把刀,今天,所有人的眼光都似有似无地围着刀在飘。 此时,卫蔷的手握住了刀柄,她说: “陈刺史你也不必急着给那些人找个来历,昨夜之事,可以说是有人不想让我进京,欲在中途截杀我,也可以说是有人想让我觉得此事是不想让我进京之人干的,所以才布下了一局。你兄陈丞相请来圣命请我归京,我若是死在路上,大概不会有人怀疑是你们陈家所为,可我这人杀人杀惯了,从来不认为天下有什么事,是什么人绝对干不出来的。” 她缓步走下台阶,站在了陈仲桥的面前。 “我死了,陈家就无利可图吗?” 陈仲桥退后一步,袍袖一振跪在了地上。 “国公大人,您若觉得陈家有此邪心,请立刻取下官性命,下官愿剖心力证河中府陈氏百年清白。” 他一跪,陈家一众人等都纷纷跪下,百年世家的清白可以说是萦绕在整个院子里。 卫蔷却展颜一笑,说:“得了吧,我杀过那专吃汉人小孩儿心脏的蛮族恶鬼,那心挖出来看看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陈刺史,人死了,心是不会说话的,我若是昨夜死在了你们陈家,挖出我的心来,上面有什么,怕是你陈家说有什么便有什么。” 陈仲桥此时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这定远公显然并不在乎到底是谁要刺杀她,她想要的,是把这一盆污水扣在陈家的头上。 在这一刻,他无可抑制地对面前的女子生出了杀心。 “叮。”长刀出鞘,刀尖点在陈家铺陈院子的水磨石上。 陈仲桥的脊背上突然密密地出了一层的冷汗,他也突然感觉双肩如山之重,仿佛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饿虎,一头孤狼,一支绞碎无数血肉的鬼兵。 卫蔷抬起没有拿刀的那只手掏了一下耳朵,无奈地说:“陈刺史,你心里所想的事儿,实在太吵了。皇后在东都掠走了你们这些世家的女儿,你们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说什么堂堂百年世家,连自家院子里的女孩儿都保护不了,还要找我这个边塞闲人来帮忙,声势已然颓败至此,我这颗人头摆在你面前,你可敢取吗?” 她话音未落,气势飙涨,最后几个字已经带了风沙浴血之气。 陈仲桥支撑在地上的两只手已经暴起了青筋,一身仙风道骨刹那间散了个干净。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想起来舌头应该怎么用了: “国公大人,您想要怎么做,请直接告知在下,莫要再说诛心之言,河中陈氏上下千余口,实在不及您一刀之力。” 听了这话,卫蔷笑了:“陈刺史,我最喜欢跟我摆明车马讨价还价之人,哪怕是心里想杀我,我也只觉得欢喜,你要是早点儿说这句话,我也省了站在这儿费唇舌的功夫。” 对着满园跪地的陈家人,卫蔷收起刀,舒展了一下臂膀。 “我有三件事劳烦陈刺史帮我做了,昨夜之事,我就不再追究。 “第一,昨夜的刺客虽然用的梁国的横刀,可掌中茧的位置不对,右手尾指外下有茧印,所善用的应该是反握匕首,这种匕首梁国少见,反而是南吴朝廷豢养的鹰犬常用,所以我昨夜被刺杀之事应该是南吴派进我大梁的探子所为,行动如此迅速,你这河中府中必然有其窝点,不如盘查所有南来客商寻其踪迹,此外,南吴野心勃勃,所图不小,还要请陈大人上表朝廷,禀告此事。” 陈仲桥听了第一件事,心里觉得不难,短短时间内,他从希望把屎盆子扣在皇后一党头上已经不断退让到只要这屎别沾到自家就好,人一旦识时务起来,底线是降得很快的。 “第二,我本就身上有伤,不耐奔波,昨夜一战,体力耗费大半,旧伤复发,吐了半升的血,可我感念各位厚意,只打算休息一日就启程去往东都。陈刺史,我如此给你陈家面子,你可有些感动?” 旧伤复发?吐血半升?还有那句厚意是什么意思?不还是要陈家给钱吗?两万五千两白银还不够么?! 可她那刀还在,陈仲桥就算是心中写满了“不感动”,也实在是“不敢动”,嘴上只能说:“陈家上下自然是感动万分。” 卫蔷收刀弯腰,单手把陈仲桥“扶”了起来,脸上笑得极为亲切:“感动就好,感动就好,你感动了,这第三件事就可以做了。” 陈仲桥努力鼓励自己抬头面对定远公的那张明丽笑脸,眉头和心中都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僵着身子,听见定远公对自己说: “陈刺史,我这面子可不止是给了你陈家,两京十三世家的面子我全给了,您是不是也应该把这份感念之情与他们共享啊?” 言辞入耳,带起一阵轰鸣,陈仲桥突然明白了自己刚刚为何心中狂跳,那不是在跳,那是在后悔!很后悔! 这定远公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她不仅要自己刮世家的地皮,还让他们陈氏百年世家去帮她一起刮地皮!? 偏偏那“妖怪”还在口吐人言:“陈刺史你放心,只要你替我写了书信,余下事情自有我手下的人去做,不劳你们帮我上门讨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笑意(“不护百姓,不.安北疆,我...) 一见房云卿, 卫蔷先笑了: “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么让自己不自在的人,怎么还拘礼上了?快些养好病,到时说什么都来得及。” 房云卿低着头, 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她还是瘦,面颊凹陷, 肤色青白, 穿着身干净衣裙,唯有一双眼看着有些神采。 “若只是来定远公府养病,自然不必拘礼,可我乃北疆文吏,入了元帅府上, 总该先来见礼。” 卫蔷看着她,道:“给你这文吏几年来了结家事,如今都清楚了?” 房云卿深深行了一礼:“清楚了,元帅, 用了您赠我的那条命, 我清楚了。” 卫蔷也没忘了那契尘和尚, 对房云卿道:“契尘师傅明日要来探望你, 你能脱困,多亏他不辞劳苦, 他倒也有趣,直接找到了我。” 房云卿直起身子,脸上微微有两分笑意:“想来是元帅在东都颇有作为, 才让他想到了您。” 伍显文看了看自家妹妹, 再看看房云卿, 摇摇头说道:“这世间真是颠倒无理,这般好的姑娘, 说话举止胜了寻常男子何等百倍?偏偏要经历一番折磨。” 秦绪刚好进来,听了此言,同有此感:“世间好男儿命途多舛,还能被人叹上两句生不逢时,世间女子……不知为何,总能被人找着些命数道理,以证其苦乃是天意如此,更有甚者,明明女子无错,却成有错,男子有错,却错在了女子身上。” 因秦绪久在国公府里,出身好,又与国公有一层血缘亲近,伍显文恶其人品不堪为国公之妾,便屡屡无视之,今日秦绪的话却说进了他的心里。 他不禁冷笑一声,说道:“一干世家顾忌颜面,非要往房……房书吏身上攀扯些有的没的,也算有些龌龊道理,如我一般寒门出身的朝官也不知脑子进了哪家的浊水,竟然也附和起来,今日散朝,还有人说此事闹到国公面前就是毁了各家颜面,许在他们眼里,房姑娘死了才是全了各家颜面,无耻!” “正是如此!那于经我可知道,自进了东都就到处钻营,夜夜宿在温柔坊,还在春芳歇同一南吴来的米商争起了……” 说到气愤处,秦绪小心看向房云卿,见她并无异色,才接着说道:“如今不比从前,温柔坊里官私混杂,各假母也越发贪财起来,于经钱财上不及那米商,就找了人想查扣米商财货,谁想到米商身后却是归德节度使,他一于氏旁支如何能抗衡?又大闹春芳歇,想把花了的钱讨回来……” 房云卿垂眸,叔父生前,她觉得于经虽然言语粗鄙,人还算勤勉,叔父死后,她才知道,于经就是这样的人。 就似她之经历,在婚前叔父早就据实相告,他后来不也叫着跳着,仿佛自己受了多大的冤屈? 卫蔷看着秦绪,道:“你日日抄写公文,竟还有心思出去听这些消息?” 秦小少爷白玉似的脸上透了红,他小心说道:“我也想为阿姊出分力,便趁着阿姊你堵了于崇门上的时候出去了一趟。” 出去一趟,摸了摸那于经的底,今日再见了房云卿,秦绪觉得自己写了再多话本,里面都不会有这般配对,如幽兰坠泥淖,写得龌龊,看着恶心。 偏偏却是实实在在就在眼前的。 卫燕歌搬了一凳让房云卿坐在明亮处。 房云卿笑着抬头,口中说:“多谢承影将军。” 秦绪见了这二人一坐一站,顿觉眼前一亮,书香门第家的落难娘子昔日所托非人,幸而被一将军搭救,你来我往,情谊渐深……眼前一花,想起卫燕歌乃一女子,秦绪不仅扼腕。 伍显文亦在心痛,承影将军这等人物,温良可靠,有狼王之猛,也有如月之柔,给国公当贤妾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怎么竟是个女子呢? 两人竟齐齐叹了一声。 卫蔷看看两人,失笑:“不是在说于经,你们二人看着燕歌在叹什么?” 秦绪道:“咳,我在叹房娘子所遇非人。” 伍显文笨口拙舌,呆呆道:“同叹,同叹。” 卫蔷又对房云卿说:“待你身子好一些,要去趟大理寺,皇后已说了,只要于经的略卖之罪定下,就是流放千里,遇赦不赦,从洛阳往外千里,多半是流放房州或西北四州,至于杀人之罪……” 手指在案上轻敲一下,卫蔷笑着道:“大梁没有虐待之罪,难以将于经与买你的张浦定罪,甚是可惜。” 房云卿一直垂眸静听,她心中清楚,于经能被这般处置,已是元帅尽心所得,她能逃出性命,得此公道,已是心满意足,又哪敢再让元帅为自己操心劳力。 可她还抬起头还未说什么,却见元帅在笑。 笑得很是怡然,仿佛只是赏着窗外之景。 “无妨,北疆的人,自有北疆的法护着。” 在座不说崔瑶、秦绪、房云卿这等机敏之人,亦不论心思纤细如伍晴娘,连伍显文这等痴人都抬起了头。 卫蔷却似毫无所觉,只看向卫燕歌。 “问问你家那小子何时不当值,我去他们监里看看。” 张浦作为于经犯事之人证,如今也被关在大理寺的牢房之中。 卫燕歌看着卫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雨夜。 大雨倾盆,阿姊拿着她的刀,杀死了季虬。 季虬是他们在麟州起事之时便投奔来的匪首,与定远军也颇有渊源,见了阿姊不过还是个少女,他有些不服,是被卫蔷硬生生打服的。 归顺之后,因他为人豁达,好交游,生得也魁梧,还有几分将才,阿姊挥东,他绝不往西,几月下来,阿姊也对他颇为倚重,去往长安之前,将军中诸事都交给了他。 也正是他,在一众人的撺掇之下,派人去村中掠八十女子回来。 也是他,知道数十兵士被反抗的百姓毒死,为掩盖罪名,赶在阿姊回营之前坑杀了几十名掠回来的女子。 得了新名的卫燕歌跟在阿姊身后,越走越怕,因阿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可到了自家营寨门前,阿姊竟笑了。 不到十五岁的阿姊笑着走向骑马出迎的季虬,那日天阴沉沉,一场晚春之雨将要落下。 阿姊在主帐中细细问了她离营几日的一应事务,笑着对季虬说:“季兄做事我一向放心。” 可私下里,阿姊给了卫燕歌自己的腰牌,让她去寻可靠之人。 入夜,季虬称有急报,匆匆入了主帐,卫燕歌察觉不妙,带着几十可信之人走上前,却被季虬的亲信团团围住。 就在这时,帐中灯影摇晃,天上一道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一颗人头被阿姊踹出了帐门。 “季虬欲反,陈绔,你也要反么?” 刀上滴血,身上沁红,穿着白色中衣的阿姊长发未束,一步步走了出来。 几十弓箭手张弓以对,阿姊是笑着的。 “尔等皆欲反?因尔等杀戮百姓残害女子?好一群麟州英豪……” 大雨打湿了一切,雨声沉沉喧嚣,人生寂寂静默。 卫燕歌大喊了一声:“护卫二郎!”便往阿姊处拼杀而去。 敌我悬殊,她只盼营中其他二人能听到声响。 就在此时,又一道惊雷落下,一人头飞了出来。 正是与季虬联手造反的陈绔,他似乎是转身想逃,被一刀抢了性命。 “尔等不服我,自可以武艺将才明刀明枪从我手中夺了将旗,可杀戮百姓、残害女子,尔等连蛮族亦不如!也不必日日骂蛮族猪狗不如!” 雨落在脸上如血一般,一声大喊,竟然喝得有兵卒驻足不前。 “不护百姓,不安北疆,我等聚在此处不过是禽兽!” “来呀!我卫蔷今日人头在此,夺我项上人头不比残害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刚勇百倍!” “尔等爷娘兄弟尸骨未寒!尔等在做些什么!?” “来呀!” 闪电划过天际,电光火石,卫燕歌看见阿姊的脸上是在笑着的。 她浑身浴血,长刀在手,在重重包围之中却双眸如电,笑颜如春花初绽,真似杀星降世。 那日雨下得太大了,几处营房进了水,士兵惊醒,才察觉这一场恶斗。 其他兵士围上来时,卫燕歌找来的几十人只剩了十二,季虬、陈绔所带的二百多人只剩了几十。 满营兵士站在未歇的雨中,卫蔷自己受了伤,她裹着肩膀沐着雨自己当众将余下的几十从逆者一一审讯,又查出了一百多参与了掳掠残害百姓的兵卒。 那一日,麟州营寨的地都被血染红了。 经历了种种惊变,杀了那许多昨日同袍,受了不轻的伤,这般的卫蔷,卫燕歌端着药进主帐,却见自己她是笑着的。 “燕歌,我想清楚了,我们要有自己的铁律,自己的法,要有能让百姓安心的兵。” “从今日起,我要让卫二郎所到之处,苍生不扰,百事皆兴。” 十四岁刚有了名字的卫燕歌也恍惚知道,当阿姊动了杀念,是会笑的。 那竟也是卫燕歌眼中,阿姊第一次像个孩子。 从此,卫蔷为她说出口的这一句话殚精竭虑,终于至今日她说:“北疆自己的人,自有北疆的法护着。” 北疆之法名为《定远安民法之刑罪篇》。 第九:虐待残害之罪,轻,杖五十,为苦力三年,重,斩,夫妻父子上下尊卑,一概不论。 于经、张浦之虐待几乎害死房云卿,当杖百,为苦力十年,无议,无赦。 自那雨夜到今天……恰刚过一十三年。 “如端,替我写一封信给卫雅歌,胜邪部询问之所守备要更严,一众讯官好歹得能抵抗两下。再写一封信给越管事,卫行歌带回四百八十人打散编入纯钧部,宋岳等二十四人有功,依律擢升,宋充身有军功却落得这个下场,此事详细通报全军,令……各部至队一级,皆借此事讨论,拿出一个结果,由各文司队长上报至越管事处。” 卫行歌回了北疆,卫清歌跟在崔瑶身边,燕歌总是出去,给北疆写信的事情几乎全落在了秦绪的身上。 他倒也习惯了。 看着东都的回信,卫雅歌不禁长出了一口气,看向坐在书案对面的周持,她摇摇头道:“你被劫持一次,倒让全部上下都得重新操练起来。” 周持今年二十有四,白日的明光下,她一张微黑的脸上有些歉意,明明是二十多岁,在北疆之外都得开始给女儿攒嫁妆的年纪,周持却生得如十**岁,鼻尖微翘,双眼生得很圆,如今一抿嘴,像个小奶狗似的。 见她有愧色,卫雅歌道:“你倒是拿出那日欲骂敌而死的气势啊!为何不能安安静静等同袍来救!逞什么英雄?” 自那一夜之后,这是周持挨的第七次骂,她都被骂得疲了,还是一副不愿吭声的样子。 见她这般,卫雅歌也有办法:“从后日起,全部上下每日负重十斤跑五里,你十里。” 周持的眼睛立时变得更圆了:“副将!我!” 卫雅歌不理她。 房门开着,门外一人站定,见屋内如此,忍不住笑出了声。 卫雅歌看过去,站起来,面色如故道:“世子。” 门外那人笑着说道:“姑母命我南下,我路过云州来见见雅歌……” 说话间,这人看向了周持。 “这就是那骂的宋充快疯了的小讯官?” 这人生了张桃花面,却一副羊皮面具遮去了上半张脸,只留着一双眼睛似总是在笑的。 卫雅歌迈步走到那人面前,恰好将周持挡在了身后:“世子南下之前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这人就是定远公世子卫瑾瑜,之前一直在胜州一带随着承影部大部活动,皇后召其南下东都,途径云州,才来了卫雅歌面前。 “确实有急事。”卫瑾瑜重新看向卫雅歌那张八风不动的脸。 “嗯。”卫雅歌点点头,一摆手,让周持离开了。 见人走了,卫瑾瑜抬手放在了卫雅歌的脸上。 “我来找雅歌姐姐是想再学一点脸上伪装之法。” 卫雅歌抓住了卫瑾瑜的手臂:“你这般喜与人动手动脚,到了东都岂不是被人当做纨绔?” 卫瑾瑜笑笑,毫不在意地说道:“我真是纨绔,我那皇后姑母高兴还来不及,雅歌,那小讯官如此会骂人,你借了我,我带去东都,岂不是更热闹?” “胜邪部讯官不是让你看热闹的。” 卫瑾瑜笑了:“我知道,雅歌看着心黑手狠,其实对部下最是疼惜,唉,我早想来胜邪部,偏偏姑母一意让我去承影部,在胜邪部当一讯官,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多自在?” “心黑手狠”卫雅歌终是给了这定远公世子一拳。 如她们还年少时那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世子(“我来了.。”...) 从长安通往洛阳的官道上, 几辆马车缓缓而行。 其中一辆马车车帘大敞,一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里面,正借着帘子外的光的看着手上的书卷。 一中年男人骑着马, 时不时回头看他。 车内,一妇人道:“阿, 你若是累了就歇歇, 马车颠簸,小心看坏了眼睛。” 那中年男人听见了,厉声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阿进了东都,皇后娘娘是要见他的,此时不看书如何能行?” 那妇人立时不做声了。 男人又对那少年说道:“阿, 你莫要听你阿娘的话,她不懂,如今正是我们全家翻身之机,皇后娘娘不喜定远公, 更不喜欢定远公不知从何处找出来的国公世子, 如今让我们举家迁去东都, 就是给我家脸面, 你务必要哄得皇后娘娘高兴,将那野种比下去!” 少年默不作声, 又翻了一页书,男人自己越发说得兴起:“阿,若是有一日, 你能让为父住进定远公府的正堂……” 说罢, 男人幽幽一叹, 他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当年,定远公府满门男丁被坑杀于长安城外, 先帝震怒,可查来查去,只查到了卫家别院遭了匪患,还有被申家救出来的卫家二娘为证。 就算全长安都知道是申家害死了定远公,那又如何呢? 申氏是太子外家,权势滔天,满朝文武任免,也不过在申荣的唇齿之间。 男人一脉乃是卫家旁支,认真算起来,初代定远公卫奇是男人曾祖父的大兄,到了男人这一辈,只有不到千亩田地,每年指着定远公府往族中送年礼,分到他们手中,让他们过得体面些。 至于男人自己,勉强读了五六年的书,二十多岁时也去选官,可惜没有国公通融,只拿了个中下,靠着“卫”这姓氏选派了个七品县令,男人还没走到地方就不想去了,便又回了族中。 快三十岁时,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般过了,可定远公满门覆灭,就在全族哀痛惶恐之时,圣人下旨,将国公爵降为将军爵,就落在了男人的头上。 他从一乡间闲人一跃成了正四品上的定宁将军,虽然只有衔而无职,可他继承了定远公府的一切,人脉、田亩、钱财、奴婢……长安城定远公府何等煊赫?那也成了他的。 只恨他身份不够,只在里面看了一眼,先帝就令人将国公府连着里面一众御赐之物封了。 他虽然心痛,也知圣命不可违,便想到了东都城旌善坊的定远公府别宅。 那到底不是正经的国公府……可惜还没等他钻营出个可常驻洛阳的闲职,圣人亲征被俘,蛮人杀到了长安。 长安一场变乱之后东都人满为患,那洛阳的定远公府宅邸被一申家党羽给占了,男人只能缩在被烧得几成荒地的长安城外卫家别院,后来太子造反,申家倒了,他喜出望外,收拾了行囊想去东都拿回他的宅邸。 可就在这时,从前定远公的长女横空出世,被封为镇国定远公,先帝将定远公府在洛阳、长安的两处宅邸都赐给了新的定远公。 如今想起来,男人都不敢回想自己那段日子是怎么过的,由大喜到大惊,他每日惶惶难安,一遍一遍清点田册账簿,晚上甚至抱了一小箱子黄金在枕边,还让自己妻子将首饰都埋回了他们曾经老屋的地下…… 足有几年,他生怕先帝和那定远公想起他这沿袭了卫家爵位的定宁将军,把他手里这些都夺了,噩梦整月整月的做,头发满手满手的掉,这样的日子,他竟活着熬了过来年。 直到圣人登基,当时还是贵妃的皇后娘娘找到了他,他的心才定了下来。 贵妃,不,皇后娘娘与定远公姐妹成仇,愿意扶植他,让他掌握了卫家祖业,他不仅定了心,还生出了别的念想――他的爵位,就是先代定远公传下来的。 现在这定远公怎么说也是女子,难道还能强得过皇后? 他自己自然是不行了,便整日督促自己这长子好生读书,心中那不能说的心思一直憋到了皇后召他去东都。 暖风吹来,男人深吸了一口气, 东都已近。 “事成事败,就在这一朝了!”口中念念有词,他调转马头行向后面几辆车里,家宅中的婢女仆从大半被他发卖了,这后面几辆车里装了他的全副身家,还有……他的宝贝。 迎面,几匹马奔驰而来,那些马矫健有力,马蹄落地有声,尤其是领头那穿着一身黑之人,他坐下白马一丝杂毛也无,生得甚为神骏。 马蹄扬起尘土,男人连忙抬袖避让,自己的马捧在了车辕上,他腿上一痛,骂到:“竖子无礼!” “吁――” 那领头之人勒马驻足,他身后十余人也都停了下来。 “你说谁竖子无礼?” 转身看向那人,男人吓了一跳,那人掀开帷帽,露出上半张脸上覆了一黑色的铁面罩,看着甚是骇人。 这伙人身上皆有凶悍之气,男人还没说话,马车里的妇人连忙出到道:“各位好汉听错了,我家郎君是刚与我这小儿生了气。” 那戴着铁面罩之人冷笑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东都繁华,人才济济,不要命之人如此之多,没想到是个没胆的,还要家中妻子出来强作口舌。” 说完,便转马疾走,又起一路烟尘不绝。 男人又气又羞,脸上红白二色变换得分明,怒到极处,他一鞭子甩在车辕上,叫停了全部车马。 “尔等就这么看着主家受辱?” 仆从皆低头不言。 “还有你!你还知不知道何谓恭顺?我一家之主还未说话,你从马车上下来是什么意思?” 车内,妇人没有说话。 那少年仍捧着书册。 烟尘尽处,黑衣白马之人又停了下来。 “这所谓的定宁将军卫铭胆小懦弱,对外唯唯诺诺,只拿家人撒气,真正卑鄙之人,我那皇后姑母想用这等人与我对垒,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说话之人自然是从北疆奉旨南下的定远公世子卫瑾瑜,她从云州启程,途中去了一趟晋州,知道了卫铭也将至东都,便特意来看一眼。 大失所望。 “这样一人,纵使提刀杀了也没甚风波,那我这定远公世子该如何一逞威风?” 卫瑾瑜竟很是苦恼。 抬手摸了下脸上的黑色铁面罩,这面罩做得甚为精细,虽然比从前羊皮面罩硬些,各处却依照脸上轮廓敲打成型,内边覆了一层极细的皮,纵然快马驰骋颠簸至此,脸上也没觉得被磨。 “我都打扮成这样了,如何能不做坏事呢?是吧,柳小讯官?” 那让卫瑾瑜颇感兴趣的周持,卫雅歌到底没有放出来,只另调了一讯官,这位胜邪部讯官姓柳,名叫柳般若,比起二十多岁还带着稚气的周持来说,柳般若今年十九,与卫瑾瑜同龄,却是个稳重又擅机变的,当日宋充破门欲多令兄弟们出来,破开的第一门里面的主讯官就是柳般若,也是她短短时间就领人以木叉对抗宋充,也毁了他集结兄弟的心思。 隔着挡尘土的帷帽看了定远公世子一眼,柳般若道:“世子想要做坏事,大可进了东都之后去问元帅身边之人,得罪了元帅的,你一家家杀过去,保准成东都一流人物。” “得罪了姑母的人,姑母还会留给我?”卫瑾瑜撇撇嘴,总是带着笑的眼睛弯了一下,似是真的笑了。 一行人进了东都,径直往旌善坊而去,到了定远公府门前,卫瑾瑜翻身下马,将马留给了身后之人,就大步跑了进去。 “姑母,瑾瑜来啦!” 卫蔷偶有闲暇,在后面校场看着学中姑娘们跑步,卫瑾瑜一路呼喊过来,闹得整个国公府里难得喧嚣起来。 卫蔷转身看,皱了下眉头:“你这面罩是怎么回事?羊皮虽热些,戴久了不会伤脸,你这……” “无妨无妨!”说话间,卫瑾瑜自脑后将面罩解了下来,露出了前额到鼻侧面处一大片烧伤的疤痕。 皇后一系反对卫瑾瑜继承定远公爵位,有一条便是:“面容尽毁不堪入目” 卫蔷定定看了一眼,接过了面罩。 用手摸了一下,她道:“这是皮子与热铁一起锻打出来的?” 卫瑾瑜笑了:“我就说他们倒腾出了什么东西也瞒不过姑母。” “之前以鱼鳔做出的胶修补木器还算不错,可也只能修补木器,没想到他们竟然又想出了这么个法子。”翻转将面罩看了两遍,卫蔷将它拿起来,亲手给卫瑾瑜重新系回在了脑袋上。 与卫蔷和卫燕歌那远超东都女子的高挑不同,卫瑾瑜比卫蔷矮约半头,只比崔瑶略高些,崔瑶上次见卫瑾瑜时“他”还是个小小少年,如今见“他”已成人,欢喜不已。 卫瑾瑜也当她是慈爱长辈,口中唤崔祖母,还拿出了一镶了宝石的金镯孝敬:“这可是我从蛮族那截来的,只想着得配给崔祖母这等玉雕出来的手腕才好看!” 把崔瑶逗得喜不自胜,笑着说道: “也不知阿蔷是怎么养的你,这么一副跳脱淘气性子跟阿蔷小时候一模一样。” 得此言,卫瑾瑜喜出望外,偷看一眼卫蔷,又嘿嘿笑了起来。 一众学生偷看校场边上,见了卫瑾瑜,有几人被吓了一跳。 见她们看自己,卫瑾瑜还对着她们眨了眨眼。 十足的纨绔模样。 “姑母,我去看了一眼那卫铭,唉,不及我一指之力。” 听卫瑾瑜说得这般痛心疾首,卫蔷笑了:“你怎么也得跟他闹上一个月。” “唉。”卫瑾瑜往卫蔷身边走了一步,“那姑母有没有什么得罪人的差事再让我做做?” 转头看向自己这“继承人”,卫蔷又笑了:“那可太多了。” …… 刚进了定远公府不到半个时辰,面覆黑铁的定远公世子就从国公府里出来,径直去了大理寺。 腰上挂着国公印,这世子大摇大摆进了大理寺,要见于经和黄西二人。 于经略卖发妻一案已然议定,流放千里,至于黄西,算了个殴妻至伤,徒三月。 如今二人还被关在大理寺的监牢之中,每日都能听到二人互骂之声。 卫瑾瑜进了大理寺监牢,还让狱卒等在外面。 片刻后,这位定远公世子走了出来,步履轻快,虽然看不清脸色,也能见那唇角是勾着的。 “谢了。”丢下这二字,这位世子将擦刀的布帕随手扔在了地上便扬长而去。 狱卒心中大觉不妙,连忙进了牢中,见于、黄二人所在牢室皆被人破锁而入,他连忙走进一间。 只见于经口中塞了满了干草,生死不知地瘫在地上,一只手臂被人剁了下来随意扔在地上。 黄西只比于经略好些,同样是满嘴干草,右手掌被人从中间剁开,同样血流了满室,他也是昏厥于地。 幽暗牢房转瞬间便成血腥地狱,狱卒冲出去,那定远公世子早已走了。 定远公嚣张跋扈,不敬皇后,穿罗裙赴世家宴,不给朝中上下颜面,还当庭剃了尚书令胡子,最近更是一刀劈烂了光禄寺卿家的大门。 可她来了东都数月,并未见血。 定远公世子不一样。 来了东都第一日,这位边用大理寺牢房里的满地血告诉了整个东都。 “我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