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 1.孤儿 “我那苦命的侄女、我那苦命的大哥啊——” 高亢的哭声震散了山间的晨雾,惊起无数雀鸟乱飞乱窜,闹成一团。 晨曦生处,十几道身影乱乱地攀了上来,赶在最前头的正是丁了了十分熟悉的二叔一家子。 二婶王玉莲身量高大,嗓门也大,亮开喉咙一哭回声满山:“大哥啊大哥啊,你睁开眼看看啊!我那苦命的侄女,她怎么就跟着你去了啊……” “二婶。”丁了了从坟堆后面走出来,看着她:“早。” 王玉莲的目光顿时直了。 “鬼、鬼啊——”她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整个人哧溜一声从山坡上滑下去,踩着枯草咚咚咚连着跌出了三四丈,最后被一棵酸枣树挂住衣衫才鬼哭狼嚎地停住了。 她的大女儿兰姐慌忙跑过去搀扶,却被她死命地抓住了手腕,疼得瞬间哭出了声。 “快、快!打鬼,打鬼!”王玉莲大声嚎哭,一只手指着丁了了的方向不住乱戳,却扭着脖子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同来的其他人谁也没有动,十多双眼睛齐盯着丁了了,一双比一双瞪得圆。 丁了了缓步上前,神情木然、语调幽幽:“二婶怎么了?青天白日,何来鬼怪?” 许是被“青天白日”这四个字壮了胆,王玉莲终于慢慢地放开了女儿的手,试探着回过头:“你、你不是鬼?可你不是已经被丁旺给……” “被丁旺叔给救活了!”兰姐忽然抢过话头,高声叫道:“娘、爹,你们说得果然没错,丁旺叔真的能通鬼神!大妹妹昨晚明明已经咽了气,丁旺叔竟然真的把她救回来了!” 王玉莲神情呆滞,嘴巴虽然张着,却迟迟没能接上话。 最后还是丁了了点了点头,道:“不错,我的确是被丁旺叔唤醒的。” 她定定看着王玉莲,认真解释:“许是我命不该绝。天亮前丁旺叔在我身上扎了一刀,我便醒了。” “扎……扎了一刀?”王玉莲吓得一颤,目光躲躲闪闪地看向丁了了的胸口。 之后咧开嘴角露出笑,疯狂点头:“对,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那是你丁旺叔他们祖上传下来的起死回生的法子,这是在救你呐!大妮儿,你果真回来……你果真醒了!我就说你爹是不糊涂的,再怎么不放心也不能真带了女儿下阴间去——不对,你、你怎么……不傻了?” 丁了了仰头向天看了一眼,眸光微闪。 再开口时语气终于有了一点起伏:“大约,是我父亲在天有灵。” “二叔,您说是不是?”她转回头,真诚地问。 丁文义脸色变了几变,忽然快步奔向旁边的坟包,重重跪了下去:“大哥!大哥你放心,今后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只要我丁文义的亲生儿女饿不死,了了和佳佳就一定有饭吃!” 王玉莲双眉一竖正要说话,兰姐忙拖着她一起跪了下去,跟着高声道:“大伯您放心,今后了了就是我的亲妹妹、佳佳就是我的亲弟弟!我一定帮着爹娘把他们两个照顾得好好的,谁都不能欺负他们——” “你骗人!你们都是坏人!坏人!!” 凄厉的哭声骤然响彻山坡,打断了尚未说完的铮铮誓言。紧接着一道小小的身影从林子里直冲出来,对准兰姐的后背咕咚一声就撞了上去。 丁了了微皱眉头,伸手抓住了那小牛犊的后颈:“愣子,不许闹。” 那小牛犊子不是旁人,正是丁了了七岁的幼弟佳佳。这会儿他整个人被丁了了提在手里,犹自死死扯着兰姐的辫子不肯放,喉咙里发出震天的哭嚷:“我偏闹我偏闹我偏闹!阿姐你是不是忘了昨晚上事了?昨晚上二叔二婶他们……他们掐我的脖子、拧我的胳膊!还把烧烫的灯油浇在我脖子里!他们还说你要是不把宝玉交出来,就要把我卖到杂耍班子里去……” 丁了了认真地听着,努力尝试跟这个孩子共情,最后却仍旧只能皱眉。 那些事她记得,但不明白。心中微微发酸,却并不能感同身受。 像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佳佳仰头看看她的脸色,哭声愈发凄厉:“……你怎么真忘了啊?昨晚上你被他们拖着又打又骂到后半夜,哭昏了头不小心把宝玉吞到了肚里,然后你就噎死了!你死了他们还不肯埋,故意把你扔在这里,交给丁旺叔……” 丁了了环顾四周,观察着那些老老少少的面孔,那些各不相同的神情。 愤慨的,惊疑的,若有所思的,还有两眼放光狂喜热切的。 丁文义夫妻二人早已互相搀扶着站起了身,一个弯腰去搀扶他们的女儿,另一个便抬起头看过来,面上神色是尴尬又无奈,眼中却已凶光毕露。 “你说错了。”丁了了放开手,冷冷地打断了佳佳的哭声:“我是因为哭父亲太伤心才昏过去的,与二叔二婶并不相干。” “对对对!”丁文义忙点头,抹着眼泪笑:“了了很明事理,不像你弟弟惯会胡说八道!夜来你哭昏过去,我和你二婶本想带你回家,又怕把你的魂丢在这儿,只好求你丁旺叔守着你……你醒了真是太好了,赶快给你爹磕个头,这就跟咱回家!” 听到“回家”两个字,佳佳打了个哆嗦,惊恐地抬起头。 兰姐趁机救出自己的辫子,之后毫无停顿地换上笑脸,三步两步扑过来就要挽丁了了的手。 丁了了却躲开了。 她退后两步转身看着那座新坟,摇头:“我不回去,我要在父亲冢前守到五七。” 丁文义夫妇二人互相交换个眼色,脸上笑容一点一点艰难地堆积起来,之后由王玉莲向前跨出一步,伸出手,笑声爽朗:“也好也好,了了是个孝顺的孩子!这样,佳佳先跟我们回去……” “佳佳留下来陪我。”丁了了不由分说,一锤定音:“饮食也不劳二婶费心,我自会摘野果,饿不死。” 说罢她不待旁人反应,一把拽起佳佳转身迈步,折进了坟茔后面落叶纷纷的密林。 毫不管身后丁文义一家和十多位族亲乡邻是如何相顾愕然、莫名其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怀璧 佳佳刚进林子就蹦了起来,粗墩墩的小胳膊嘭地一声抱住丁了了的腰。 紧接着一连串的问题就噼里啪啦砸到了丁了了的脸上:“阿姐阿姐,你真的不傻了?昨晚上你真跟着阿爹下了阴间了?阴间什么样?是不是真的有无常鬼、牛头马面……” “嗬!” 一声冷笑来自树后,打断了孩子的吵闹。精瘦的汉子提着一柄杀猪刀,从松树后面缓步转了出来:“贼丫头,跟我耍心眼?我让你自己回来,你偏要带回这个小畜生——真以为我不敢动刀?” 此人原是杀猪的,一嘴络腮胡子像猪毛似的扎煞着,说话间凶气与唾沫齐飞,甚是吓人。 佳佳的一肚子欢喜被堵在嗓子眼里,噎得他眼神都直了。 丁了了仰头看了一眼,随后垂眸,冷声:“丁旺叔,你是要食言而肥么?” 丁旺把手里杀猪刀晃了晃,黑着脸,粗声道:“什么肥的瘦的,你少跟我扯那些俏皮话!我只答应了不杀你,可没说不杀这个小畜生!” 刀光映着日影倏然一闪,吓得佳佳两条腿一哆嗦歪歪扭扭就要跑,嗓子里哭得嗷嗷的:“阿姐!阿姐我不想死!阿姐救救我呀!” 丁了了恍若不闻,只管捂着胸口伤处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早已魂飞天外。 这场景实在颇令人愉悦。丁旺露出一丝笑,弯下腰,语气放缓:“要是不想死,就老老实实把藏宝的地方说出来,好——好你个小兔崽子!!!”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炸响如雷,震得整个林子里无数荒草枯木哗啦一声同时颤了起来。 原来佳佳先前哆嗦着嚎啕着却并未逃跑,反而撒开小腿一溜烟钻到他身后,使出吃奶的劲儿向着他右手腕上猛拍了一巴掌。 丁旺毫无防备,受惊之下本能地攥紧了手中刀柄,那杀猪刀就嗤地一声插进了他自己的肉里。 亏他反应也算不慢,吃痛之后慌忙缩手将尖刀甩了出去,否则这一下子多半就能把他的大腿刺个对穿。 饶是如此,刀尖入肉半寸多深也已够他受的了。丁旺瞬间发狂暴跳而起,瘸着腿咣咣咣几步撵上了那个试图逃跑的小兔崽子,一把扭住拎起来就要往石头上摔。 小兔崽子杀猪似的哭叫了起来。 丁了了依旧站着没动,只是出口的话音比先前略冷了几分:“你若摔死了他,我即刻便跟着自尽,你要的东西再也休想拿到。” 丁旺挥到一半的手立时顿住,脸上瞬间现出狂喜之色:“你是说,真的有……” “了了!佳佳!出什么事了?”树林外惶惶的喊声横插进来,打断了丁旺的追问。紧接着脚步纷杂呼声乱乱,却是丁文义一家人去而复返。 丁旺脸色一变,忽然反手拎起佳佳夹在腋下,同时紧走两步赶过来一把扭住丁了了的手腕:“走!” 丁了了连象征性的反抗都没有,一声不吭任由他拖着跃下陡坡,七拐八绕钻进了一处灌木丛生的密林。 尚未看清四周环境,便觉眼前一黑、身子一轻,扑通跌进了黑魆魆的洞口。 耳边又听得咕咚一声响,那是佳佳亦被丢了进来,摔在硬土上吭也没吭一声就晕了过去。紧接着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那一丝光线骤然消失了。 丁旺在外面堵上了洞口。 丁了了挣扎着坐起来,一手按住胸口的伤处,一手忙忙地抓住了佳佳,满心里只想赶紧将他唤醒,却不料自己眼前亦觉一阵阵发昏,浑身上下实实是半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她心中正自恼恨,洞外已响起丁文义的声音,隔着土块杂草虚虚地传了进来:“胡子,你怎么还在这?那两个小东西呢?” “跑了!”丁旺的声音气冲冲地道。 丁文义显然不信,嘿地冷笑了一声:“跑了?你哄三岁小孩儿呢?七八百斤的牯牛到了你跟前都没得跑,两个孩子从你手里跑了?” “真跑了!”丁旺的声音更粗了几分,伴随着摔摔打打的杂音:“你自己的侄子你不知道?那小畜生属黄老鼠的,又刁又狠!你看他给我腿上攮的这一刀……” “哈!”王玉莲的声音尖锐拔高,“佳佳给你腿上攮了一刀?你怎么不说是了了给你攮的?大兄弟,你真把我们家人当傻子哄啊?” 丁了了听着这些话只觉得不耐,旁边佳佳已经醒了,撒娇地把小脑袋凑过来蹭了蹭:“阿姐,我是不是很厉害?” 丁了了顺手在他头顶上揉了两把,又听见外面兰姐的声音说道:“丁旺叔,不怪我爹娘不信你,实在这事儿太不像话了!那死丫头原本就已经咽了气,你只要豁开她的肚子把东西拿出来就成了,你怎么还让她活了?就算她又活了,你再给她攮一刀也不费事,你怎么还让她跑出来见人了?见了人也就罢了,好容易她自己又回来撞到你手里,凭你那两膀子力气抓她七个八个也抓得住,你却又让她带着那小兔崽子跑了?一个傻子一个孩子,他们能跑到哪儿去?——丁旺叔,那玉坠子是我们家的东西,你要是对我爹娘开出的报酬不满意可以再商量,你不能独吞啊!” 这番话里透露出来的细节颇多,丁了了终于听得入了神。佳佳在旁已忍不住,扯着她衣袖低声问:“阿姐,我是不是不该攮丁旺叔?我应该去攮死丁文义!还有王玉莲、兰贱贱!一家子乌龟王八蛋!” 丁了了听他声音粗哑颤抖得厉害,知道这孩子是气得狠了,便拍拍他手背以示安抚:“见财起意原是人之常情,不必过分恼恨。” “阿姐!”佳佳急得低吼,“你是不是没听明白那个贱丫头的话?丁文义王八蛋要杀你!他买通了丁旺要豁开你的肚子……这会儿丁旺抓了我们,肯定还是想杀你!他们都想要你肚里的那块宝玉!” “不是。”丁了了用力攥住了他的手,“玉坠入口便已化为乌有,此事我已向丁旺解释清楚。他此时抓我们,是因为那枚金珠。” “金珠?”佳佳糊涂了,“什么金珠?” 丁了了默然,怔忡良久,缓缓地放开了他的手。 她也想知道是什么金珠。 那时她初醒过来,记忆尚不完整,处境亦不甚清楚,面对煞气汹汹的丁旺只能强作镇定百般周旋,惶急之下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枚金珠,就那么糊里糊涂地递了过去。 在她的意识里这算是“献金乞命”。可是丁旺并不满足,他由这一颗金珠推断出她家中应当藏有大量金银珠玉,当时便更添了几分凶气,说什么也要逼她把“藏宝的地方”交代清楚。 可是丁了了哪里说得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的手里断断不应该出现那种东西。这几年母亲父亲接连患病早已耗光了家底,除了那枚已被她吞下腹中的玉坠以外,家里实实是连一个铜板也没有了! 那金珠,莫非是鬼神有知,借以戏弄于她的么? 丁了了越想越觉混沌难开,胸口伤处的剧痛却已渐渐不能忍受。佳佳还在一旁絮絮叨叨缠问个不休,她眼前的那片黑暗忽然飞快地弥漫开来,将她整个人完完全全吞噬了进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陈七 黑暗尽头竟是一片怪异的高堂华厦,灯火通明。 酒气混着脂粉的甜香将空气都浸润得沉甸甸的,微风送来的笑语和喧哗也便跟着黏腻了起来。 垂垂花幔遮挡了视线,丁了了几次想走都没能找到路,心中只觉得恍恍惚惚,脚下虚飘飘仿佛踩在云上。 可是山洞里怎么会有花幔?莫非是妖怪的洞穴? 或者,是地府? 丁了了心下惶惶,一壁乱走乱撞试图寻找出路,没提防脚下不知踩了什么,哧溜一滑便失了平衡,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扑出好几步,然后又不知怎的被一股大力给摔了回来,嗤拉拉扯坏一大片纱幔,声势浩大地摔在了地上。 良久,头顶飘落一个醉得发软的声音,听不出是笑是怒:“怎么叫花子也能混进园子里来?暖香楼的奴才们真是越来越会办事了!” “哎呀七郎,走啦走啦!不要被一个叫花子坏了兴致!”几道甜腻的女声争先响起,霎时光影缭乱,红袖招摇。 远处更有男子的声音笑道:“陈七怕是疯了!暖香楼耗费百万白银做出这颠倒昼夜白日摘星的瑶台宝境给他赏玩,他倒在这里跟叫花子纠缠起来了!” 这个声音未落,立刻有人冷笑:“给他赏玩?你倒不怕牛皮吹得太大砸烂了他那张兔儿爷脸!他陈七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给人牵线搭桥的……” 丁了了耳朵里胡乱听见了这几句,尚未来得及纳闷,忽然又觉腰上重重挨了一脚,原就摔得散了架似的骨头愈发拈不成堆了。 与此同时那个醉软的声音又响起,却比先前更近、也更冷了些:“要死也不许死在这儿,晦气!” 几个女子嗤嗤地笑了起来,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唤着“七郎走呀!”“别为这叫花子脏了鞋!”“夭夭姐姐从来不肯等人的!” 莺声燕语中脚步声踏踏擦擦,那个“七郎”终于没有再发怒,含混地笑了一声,甩袖,挪步,又唤酒来。 丁了了躺在地上被迫旁听着那些陌生的怪异的笑语,心中混混沌沌,眼前光影不住变幻。 七郎,陈七,这几个陌生的称呼在耳边心里旋转重叠,与那个醉软的声音混在一起,莫名使她生出几分难言的情绪,似惊慌迷茫,又似怒气难遏。 远处已有琴声铮铮淙淙响了起来,笑语喧哗热闹,有男声响亮地唤着陈七,又有女子嗔笑说什么“不知被何方佳人绊住,连夭夭姐姐都顾不得了”。 这边的男声哈哈而笑,一声“就来”混着酒气愈发模糊。倒是虚浮杂乱的脚步声终于有了规律,似是认准方向要往那热闹处去了。 丁了了正要松一口气,却蓦然听得男声近在咫尺:“还不叫人来叉这叫花子出去,是等她在这里生根发芽吗?” 纵使醉意也掩不住高高在上的冷漠,仿佛夹杂着深巷里的夜风…… 丁了了忽地打了个激灵。 回忆尚未清晰,人已从地上坐了起来,双手乱扑乱抓扯落了覆在脸上的层层花幔,那些鲜明旖旎的色彩终于又闯进了她的视线。 然后就看见一袭华丽的锦袍被两个女子架在肩上,踩过她的裙角迤逦而去,靡靡,又颓唐。 怔忡间锦袍下面那张脸刚巧也转了过来,带着醉酒的酡红,眉眼精致,目光蒙蒙。 丁了了却莫名地头皮一麻,眉心仿佛被一根极细的针穿过,细细的刺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咬牙撑住,再要细看时,那双眼睛里却已只剩醉意,全无半分锐气了。 四目相对片刻,锦袍人忽然绽开笑,毫不留恋地甩开两个女子,踉跄着向她扑过来:“小叫花子模样儿还挺俏!这是暖香楼的新花样么?那好,就你了!” 丁了了被他吓了一跳,藏在喉咙里的那句话一不留神已脱口而出:“我认识你!” 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女子已同时笑了起来:“妹妹,你这招数太老套了些!沁香渠两岸一十八里,谁人不识得陈七公子?” “不、不是!”丁了了手脚并用连连后缩,历经一番挣扎终于把自己贴在了墙上,惶恐嗫嚅:“昨天晚上,你……” 她记起来了! 她记得自己看到过眼前这位陈七公子,看到他在一条深深的巷子里、灯笼照不到的地方,指挥着小厮对一个瘦小的妇人拳打脚踢。那妇人匍匐在地上并不躲闪,只是不停地哭,口口声声自称“为娘”。 彼时她靠在墙边无力起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恶少行凶,看着他在小厮打累了以后意犹未尽,竟亲自冲到那妇人身后去踹了两脚,又将一把小石子重重砸了过去,咬牙切齿地骂什么“狗奴才也配当本公子的娘”。 漂亮,高贵,又凶狠,的的确确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打,真真是恶少、畜生、猪狗不如! 丁了了越想越是愤怒,一时连畏惧都忘了,忍不住仰起头,盯住了陈七公子便要骂。 恶语尚未出口,心中却倏地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她记得,那时她气极了,恰看见一颗小石子骨碌碌滚到脚边,她便努力地伸手捡了起来,试图积蓄力气将它掷到那恶少的脸上去。 然后……她就被丁旺一刀子给扎醒了。 那颗小石子…… 那颗小石子! 丁了了的心脏忽然怦怦急跳了起来,一句话未经思忖已擅自冲出了喉咙:“你打你母亲用的不是小石子,是金珠!是金珠对不对?” 话音落风声动,陈七公子的手已经死死地钳住了她的喉咙。 两个人的脸贴得太近,丁了了终于可以看清对方的眼睛,却并不能从那一片漆黑之中品出什么情绪,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被卷进了滔天的巨浪,晕头转向,无法呼吸。 耳边还隐隐能听到女子的尖叫,眼前的光影却倏地变幻了。一道刺目的光如同利剑劈开黑暗,将炸雷般的声音送到了她的耳边:“两个小兔崽子死了没有?还不给我滚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上山寻宝 丁了了睁开眼,发现洞口的土块杂草已经被挪开了。一道天光照进来,罩住了角落里满脸惊恐的佳佳。 “阿姐,”佳佳试探着向前倾了倾身子,小心翼翼:“你刚才怎么了啊?我看你好像喘不过气,可是怎么叫你都不醒!二叔跟丁旺叔打起来了,洞口掉下来一块土坷垃砸到你脸上了你都没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魇住了?” 噩梦? 丁了了若有所悟,忙抬手举到眼前。 这一次她的掌心里并没有什么金珠,只有一缕幽幽的甜香从袖口飘出来,给这山洞里潮湿腐臭的空气都染上了几分旖旎的味道。 熏得她心里更糊涂了。 “不是梦,只怕……”她拧紧了眉,再次抬头打量四周。 山洞的墙壁无非酥石青苔,凹凸不平。没等丁了了细看清楚,洞口忽有一块大石飞了进来,落地轰然一声大响,震得二人头顶上哗哗落土。 跟着飞进来的是丁旺凶狠的声音,在山洞中嗡嗡回荡:“滚出来!再不出来活埋了你们!” 洞口外面铲土的声音唰唰响,丁了了知道丁旺绝非空言恫吓。他那种人有所求而不能得的时候,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你退后两步,我们出去。”她咬咬牙,站了起来。 这山洞内部颇为陡峭,带伤的丁了了想要攀爬实属不易。幸亏身边还有佳佳,豆丁大的人儿力气居然不小,咬着牙流着汗哼哧哼哧费了一番工夫,还真把她给拖了上去。 丁旺在洞外等着,眯缝着眼睛审视姐弟俩:“你们二叔已经下山了,这儿没旁人,说!” “说什么?”佳佳一脸茫然。 丁了了背靠一块石头坐下,捂着胸口伤处面无表情道:“在西北山。从那块圆石头往东数三十六棵树,再往北走十七步,那棵李树下面埋着钥匙;找到以后再往西北走,三寸三的小脚量准七十八脚……” “什么大脚小脚,乱七八糟的!”丁旺听得头大,手里铁楸锵地一声杵到地上:“你带我去找!” 丁了了垂下眼睑,木木地道:“我走不动。” 佳佳虽仍听不明白,却立刻配合着往地上一坐,哇地哭了出来:“你又要欺负我姐、又要欺负我姐!你看没看见她胸膛上老大一个窟窿?她血都快流干了你还让她走路!你个狗娘养的、乌龟王八……” 丁旺被他骂得气血翻涌。再想想自己腿上只大不小的那个“窟窿”,他胸中愈发冒火,立刻又提了铁楸怒吼着要拍死这小兔崽子。 佳佳连滚带爬躲开了,绕着小树边跑边骂,明着欺负丁旺腿上有伤跑不快。 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对骂声惊得林中雀鸟乱飞,丁了了却始终漠不关心,只管冷冷淡淡地说道:“我想在此处养几天伤。丁旺叔若不着急,过两日再来寻我。” “你想得美!”丁旺倏地站住了脚,回转身来:“不就是不能走?老子背你去!” 说罢伸手就来捉她。丁了了也不躲,任由他拎起来像扛麻袋似的丢到了背上。 佳佳见状忙也住了跑,哭骂着奔回来要救人。丁旺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随手拎起铁楸当拐杖拄着,认准山路立刻就走。 小娃儿不放心他姐姐,只好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中间又大声嚷着累,跑出老远去捡了条手腕粗的棍子回来,提在手里权当拐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乱石路上。 从此处到西北山约莫十多里山路,寻常人徒步走过去尚且要累得够呛,何况老弱病残。 丁旺起初尚能坚持,后来大腿上的伤处却又开始流血,每走一步都像又挨了一刀似的,十分受罪。他痛得没法,只得停下来重新包扎,找了止血的蓟蓟菜来捻碎了,里三层外三层地捆上去。 托他的福,丁了了胸口的伤也胡乱处理了一下,好歹算是暂时死不了了。 包好了伤口,丁旺看着姐弟二人越发来气,再不肯当这个的人肉轿子。 他居高临下盯着丁了了,黑脸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听话,我有的是手段让你生不如死!” 丁了了依旧靠在石头上养神,头不抬眼不睁:“我只有一个手段,就能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丁旺气得冒火,拎起铁楸作势就要往她头上拍:“那我就打死你个小娘养的!” 丁了了喉咙里笑了一声,生无可恋似的:“打死我也好。我母亲当初宁可病死都不愿把那七百两黄金拿出来花,如今我……” “七百两黄金?!”丁旺耳朵里嗡地一响,霎时晕头转向,竟险些一头栽下去。 他拄着铁楸缓了好一阵子才喘过气来,忙哑着嗓子问:“妮儿,你没说谎?真的有七百两?金子?” 丁了了闭目不语,仿佛已经睡着了。 丁旺急得又揪胡子又跺脚,嘴里嘟嘟囔囔老半天,忽然猛地一弯腰,又把丁了了捞起来扛到了肩上:“走!” 丁了了始终安静而顺从,丁旺却再也闭不住嘴,忙忙地压低了声音又问:“妮儿,这么说你娘真是金陵大户人家的小姐?那她又为什么不肯过好日子……为什么不肯花那些钱?你爹怎么也不花?” 丁了了依旧不答,安静地伏在他的肩上,装死。 丁旺吭哧吭哧走了一阵,又放软了声音道:“妮儿你别恨大叔,大叔也是过怕了穷日子,不得已才寻了这么个出路!你放心,等挖到了金子,大叔带你们到省城,不,到金陵城去!大叔不杀你们,今后你们就是大叔的儿女,咱们做生意、开铺面,念书认字,考状元、做大官——哎哟!” 此时正爬到一处陡坡,他只顾说话,没留神脚下踩到苔藓哧溜一滑,一块圆圆的石头顺势翻倒,连带着他整个人霎时失了平衡,一个倒栽葱跌向山下。 他背上的丁了了瞬间被甩了出去。 佳佳在后面失声尖叫,耳畔丁旺的惊呼余音未绝,地上尖石荆棘灌木飞速迫近,直扑面门。 丁了了闭上眼,强抑住伸出双手来维持平衡的本能,整个人顺势猛地向下一滑,两条手臂如同灵蛇缠上了丁旺的脖子。 借着滚落的势头,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你到底是谁 这乱石丛生的陡坡仿佛永无尽头。 丁了了其实也不愿它有尽头。她更希望就这么一直滚下去、滚下去,最好滚出三五里路,等这歹徒彻底死透了、摔烂了,再停不迟。 否则只怕功亏一篑,她与佳佳这两条小命终是堪忧。 山路崎岖,尖锐的山石、锋利的草叶和带刺的灌木不断地在身上脸上碰撞切割,丁了了却并不觉得痛。胸口的伤处也早已麻木,她的感官混混沌沌仿佛退回到了先前做“傻子”的时候,她与这世间万物都隔着一层浓雾,看得见、摸得着,却各不相干。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嗡嗡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预料之中的下一次跌碰也迟迟没有到来。丁了了心下隐隐知道,这是要停下来了。 此番以命赌命的冒险,她已尽全力。至于成与不成,且看造化。 “阿姐,阿姐!”佳佳的哭喊声仿若从天边传来,飘飘渺渺的,听不真切。 丁了了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就看见那小子站在两丈开外的地方,缩着肩膀伸着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活像一只探头探脑不敢出洞的小耗子。 “蠢东西!”丁了了气得骂了一声。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佳佳却听到了,立刻哈地大笑一声,拖着个巨大的鼻涕泡泡扑了过来:“阿姐,你没死啊!” “我没死,但是,”丁了了费力地动了动眼珠,看向自己怀里抱着的那颗脑袋:“他,大约是死了。” “哈?!”佳佳欢呼一声,啪嗒啪嗒几步跑了过来。 丁了了尚未回过神,那小子已经抡起棍子在丁旺肩上背上敲了一遍,确认了那歹徒毫无反应之后,又把棍子插到他腰里当作撬杆,吭哧吭哧把人给翻了个面儿。 僵硬的双臂和被压住的胸膛都得到了解放,丁了了终于呼出一口气,费力地抬起了头。 这才看清那汉子脸色已是灰白,微微张开的嘴角不住有血沫涌出糊得到处都是,更有一股顺着鼻翼流到高高凸出的眼睛里……十分骇人。 “的确死了。”她默然良久,叹道。 佳佳盯着丁旺的脸看了半天,又弯下腰去伸手探了探鼻息,这才欢喜地哈哈一笑:“真的死了!阿姐,你真厉害!” 丁了了微愣,却见佳佳已跳了起来,抬脚就跑:“阿姐你先歇着,我去把铁楸找回来,咱们挖个坑埋了他!” 话音未落人已撒腿跑出老远,完全没给丁了了留下反对的时间。 为今之计似乎也只得如此。丁了了知道自己伤重,不敢贸然活动,只能一点点把头转过去,目送那小娃娃一滑一擦地沿着小路爬上去,跌跌撞撞。 这孩子不算弱,她想。 如今才只七岁,胆量、力气、头脑居然都不缺,实实不像个自幼丧母家境艰难无人教养的孩子。 所以说,天无绝人之路。这日子虽艰难,七岁的佳佳尚且不怕,她又有什么好矫情的。 丁了了心下叹息着,感受着自己微弱的心跳,血液寸寸流通,将模糊的感官一点点洗刷清楚,周身上下粉碎般的剧痛也终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阿姐阿姐!”佳佳欢呼着顺着山坡跑下来,挥舞着手里的铁楸,一阵风似的。 丁了了想说“慢点”,却无力喊出声,只得抬手向他示意,却见那小子越跑越慢,脸上的神色渐渐从欢喜变作惊疑。 及至奔到近处,惊疑更已转为惊恐,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垂下手缩起脚停停站站在三丈开外的地方止住了。 怎么了?丁了了莫名其妙。 待要开口询问,那小子却忽然如临大敌,脚下咚咚咚咚接连后退,手里铁楸当长枪似的端了起来,作出迎战的架势。 这可越来越不对了。丁了了自认并不凶恶,应当不至于把一个敢同屠户拼命的孩子吓成这样才是。 所以,是她身边有什么可怖的东西么? 未知从来都是最可怕的,丁了了却也没觉得如何心惊肉跳。她自知无力起身,干脆便省了惊慌挣扎这一步,只向佳佳摆手道了声“快走”。 佳佳却又不走,退后几步以后背抵着树干,结结巴巴:“阿姐,他、他……” 他?谁? 丁了了若有所悟,忙咬牙攒足了力气,顺着那孩子的目光将脖子一点一点扭了回去。 目之所及只有一片被压平的枯草,白惨惨的,上面散布着零星血迹。 却没有人。 “阿姐!”佳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丁旺呢?那么大一个人呢?你怎么这么快就把他给吃光了?” ??? 丁了了哭笑不得。 什么叫“把他给吃光了”?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佳佳啪嗒扔了手里的铁楸,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呜呜的:“就算阿姐是妖怪、要吃人,我也不害怕,可是……可是丁旺不好吃啊!他是个杀猪的,又脏又臭,还是个坏人!你怎么不洗洗就吃……” “什么乱七八糟的!”丁了了忍无可忍,“谁说我把他给吃了?我为什么要吃人?那贼子只是从山坡上摔下去了而已!” 此地确是陡坡的尽头,但下面并不是平地,而是一处刀劈斧斫似的峭壁。先前她与丁旺停在此处是因为有一棵碗口粗的树挡住了,后来丁旺被拖到一旁便失去了那棵树的庇护,一个死人躺在仍有坡度的草地上的确有慢慢滑下去的可能。 所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妖啊怪啊神啊鬼啊,不过都是糊涂人自己疑心罢了。丁了了抚平了眉头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劝着佳佳,也劝着自己。 佳佳打个哭嗝抬起头,将信将疑:“阿姐你,真的没有吃他?” 丁了了不想答这种蠢话,默然半天却还是忍不住,问:“我看上去很像个吃人的妖怪?” 佳佳慌忙摇头,过一阵子却又迟疑着,点了点头:“阿姐死了又活过来,还变聪明了。如果不是妖怪……” 他窥察着丁了了的脸色,小心翼翼:“……那你到底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那是狼啊 入夜的临溪村没有炊烟,更没有灯火。 丁了了倚靠在那棵救了她性命的杨树上,面对着茫茫的黑暗,眼前流动的亦是些黑白两色模糊不清的光影。 竹篱茅舍,门前石墩上的青苔一层一层堆积上去,香椿树的枝丫越过屋檐一寸一寸攀爬上去,那条大黑狗身上油亮亮的毛色一分一分黯淡下去…… 从前她虽是个傻子,那十五年的记忆却也算完整,并不曾出现明显的空白。 当然,也不可能多出什么来。 “那年你捉到的野兔,”丁了了回过头,重新迎上佳佳的目光:“并不是逃跑了,是被兰姐捉回家吃了。你记得她很宝贝的那顶灰帽子吗?那是掺了兔毛织的。” “阿姐!”佳佳立刻扑了过来,“原来你真记得!我就说是那个坏女人偷我的兔子吃,可是别人都信她,我只有你可以给我作证,偏偏你又傻,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要那个坏女人赔我的兔子!” 丁了了抬手揉揉那颗小圆脑袋,安慰道:“她会赔的。” 佳佳重重地点了点头,趁机又向丁了了怀里贴紧了些,低声:“阿姐不傻了,旁人就不能再欺负我了!” 丁了了微微皱眉,假装不经意地往旁边避了避。 佳佳却又蹭了过来,嘿嘿笑着:“旁人说什么我都不信,我只信阿姐!阿姐要是妖怪变的,那我就跟着当个小妖怪,帮阿姐去偷二婶家的鸡!” 丁了了不由笑了。 佳佳听见笑声长舒一口气,遮遮掩掩偷看了丁了了一眼,又压低了声音问:“阿姐,咱们真的有金子吗?七百两是多少?够不够花十辈子的?” “没有金子,”丁了了扶一扶树干重新坐稳,冷下脸:“一钱也没有、一点点金屑也没有。” 抬头看见佳佳失望的脸,她不动声色地又把方才从丁旺身上搜出来的金珠往衣兜里塞了塞,沉声道:“没有金子才好。若有,咱们两个都活不成。你要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对你我姐弟而言,金银珠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什么是‘最坏比起最’?”佳佳听得云里雾里,皱眉想了半天,忽然又凑过来伸手要摸丁了了的额头:“阿姐,你是不是又傻了?” 丁了了避让不及被他一巴掌拍在额头上,眼前立时一阵发昏。 她倒不曾呼痛,反而是佳佳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忙缩回手凑到眼前看了看,低呼声就变成了嚎啕:“阿姐!阿姐你怎么……那么多血!呜呜阿姐你是不是要死了?” “闭嘴!”丁了了闭目靠在树干上,低吼:“我不死也要被你吵死了!” 佳佳忙捂嘴压住哭声,却还是免不了呜呜咽咽的,追着问:“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不死?胸膛上已经挨了一刀了,这回又弄得满头血,再不死就是妖怪了……呃呃,嗝?” 妖……真是妖怪? 丁了了不用睁眼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要是怕了,就跑。”她道。 身边迟迟没有动静,只有微凉的夜风呜咽不停,一缕一缕如利刃似的切割着她那一身伤,疼得她整个人愈发昏沉了。 “我不会死,”丁了了低低说道,“我不能死。我死了,别人就如愿了。” 佳佳依旧没有出声,做姐姐的也就放弃了揣测他的心思,索性放空思绪,认真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左边破损的衣袖忽然一紧,发出嗤地一声轻响。 丁了了立刻睁眼低头,就看到佳佳一双亮亮的眼睛期盼地望着她:“阿姐你变成了会吃人的妖怪,那咱们是不是就不用怕二叔他们了?阿姐我冷,咱们回家去好不好?” 说话间小小的人儿又靠了过来,小狗子一般怯生生地用他那颗小圆脑袋到处蹭啊蹭,也不怕蹭掉毛。 丁了了心里一软险些要答应了他,忙移开目光,冷声道:“不能回。我说过要在山上守到五七。” “可是阿姐……”佳佳不解的就是这个。 但没等他问出一个“为什么”,丁了了却忽然抓住他手腕狠狠往旁边一推,厉声断喝:“快跑!上树!!” 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上树?佳佳不明白。 但阿姐的命令不能不执行。小娃娃凭着本能应声扑到树下,猴儿似的抱住树干呼哧呼哧几下子就爬了上去,找个结实的树杈坐了下来。 然后才得空回过头来看树下,甫一看清立刻吓得他手脚一软,险些跌下树来。 “狼!阿姐快跑,那是狼啊——” 丁了了自然知道那是狼。 她还知道狼性最为凶狠,一旦盯上了猎物,那是必定要厮缠到底,至死方休的。 “听我说,”她盯着狼群,浑身紧绷:“一会儿你把眼睛闭上,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出声!” “你一个人就能打得过它们吗?”佳佳又惊又喜,“阿姐你真厉害……” 话音未落,一声狼嚎骤然穿透夜幕。 来了! 丁了了心中一慌,呼地站了起来。 一身伤痛赤手空拳,连垂死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却终是未能做到视死如归。 那群畜生惯熟围猎,眨眼工夫已将这棵杨树团团围住,十几双眼睛放着绿幽幽的寒光,缓缓靠近。 “阿姐,阿姐!”佳佳颤颤的,在树上低唤。 丁了了倚靠在树干上,双手向后死死抓着树皮,终于亦是禁不住有些发抖:“佳佳,你乖乖的,闭上眼睛,不要看!” “阿姐,你打不过它们!”佳佳忽然明白了,立刻发急:“阿姐,你上树,上树啊!” 丁了了微微摇头,苦笑。 下一瞬就看见正对面几点亮光骤然逼近,那是两只畜生已经看穿了她的虚弱,同时跃起一丈多高,从半空中飞扑而下。 风声,腥臭的气味,森森的尖牙…… 丁了了禁不住闭上眼,发出一声不受控制的惊叫。 不止因为狼齿撕咬皮肉的剧痛,更因为她整个人忽然被一股大力挟着腾空跃起,脚下连半分依托也没有了。 等待死亡的这一瞬间仿佛有一整年那么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你救不了她 最后结束在一片铺天盖地的剧痛里。 丁了了觉得自己像上钩的鱼被高高甩起又重重砸下,唧一声,骨头和肉就全烂了。 那么疼,有没有狼牙咬下来已经感觉不到了。 她睁开眼,却看不见狼群,目之所及只有一片红的黑的缭乱的光影乱飞,带着嗡嗡的声音,仿佛她一个人砸了整座养蜂场。 剧痛如刀在周身刮过几遍之后,眼前渐渐现出了光的轮廓,那些嗡嗡的声响也终于汇成了断断续续的人声: “……结交金陵第一富豪……你这是把三哥架在火上了。” “皇权之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三殿下一直在火上!” “但如今的时机……” “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陛下年事已高,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给三殿下用来韬光养晦……此时再不出头,难道要等到将来太子登基以后再出头吗?那时可就不是夺嫡,而是造反了!四殿下如今连结交富户的胆量都没有,到时候……” 人声由模糊而渐渐清晰之后复又忽然渺远,消失在一片嗡嗡的杂音里。丁了了没能继续听下去,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三殿下,四殿下,夺嫡,造反。 都是极陌生但并不难懂的名词,吓人。 还有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耳边一声轻响穿透杂音,震得丁了了心尖颤了颤如梦中惊醒。之后只觉风声一响,喉咙瞬间已被扼住。 死紧。 这个场景同样也不陌生。丁了了的视线奇迹般地迅速清晰起来,果然就看见那位陈七公子一双极好看的凤眼红得像充了血,狰狞地逼视着她。 “果然……奸细。”他眯眼冷笑,手继续收紧。 丁了了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摇头,眨眼,落泪,都无济于事。胸腔剧痛欲炸,眼前再次发昏。 便在这时忽听见门外一声轻问,如佛语仙音:“七公子是在这里吗?” 一口凉气骤然冲进丁了了的胸膛,如钓竿敲打鱼身使她瞬间一弹坐起,伏在地上咔咔咔地咳个不住。 门外脚步声一顿,那仙音添了几分犹疑,细声细气的:“……七公子?” 陈七公子刚刚放开的手立刻又伸向丁了了,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另一手抓住她的腰提了起来,一步两步三步奔向屏后的垂纱床,扔下,压下,放下纱帐严严实实遮住。 丁了了喉头痛痒犹自难忍,偏偏嘴巴被他捂得紧,咳是咳不出来,只能呼哧呼哧拼命喘气,发出些断断续续的呜咽。 “陈七公子?”门外那声音更加小心了,“您还在屋里不在呀?三殿下正问着您呐!” “……是齐公公啊?”陈七公子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扬声:“劳公公回禀殿下,小民适才不胜酒力小憩了片刻,此时已醒,盥沐之后即刻便回!” “是,”门外的齐公公语声带笑,“奴才这便去回禀。……其实殿下倒也无甚急事,七公子与那位姑娘再‘小憩’片刻也不碍!” 话已说罢又嘻地笑了一声,之后果然故意加重了脚步,咚咚咚咚离开了。 陈七公子一只手仍旧按着丁了了的嘴,一只手掀开帐帘,向外探出身子低声道:“那边宴席应是要散了,四殿下快回!” 丁了了从帐子的缝隙看过去,就见外面白影一闪,一道清逸如仙的人影从床后转了出来。 一开口声音亦是温润澄明:“三哥不是多心的人,你同我一道回去便是。” 陈七公子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眉梢向床后的方向微微一挑。 三哥不是多心的人,那你刚才躲什么? 四皇子脸上微红忙避开目光,语气有些生硬:“你若实在怕他多心,错开些时候也可。这会儿他正寻你有事,你先回!” 陈七公子哈地笑了。 “四殿下,”他笑称一声复转过身,手肘用力压住试图挣扎的丁了了:“您今日便是赖在这里不走,这个奸细我也非杀不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三殿下,救命啊! 被揭穿了。 被揭穿的四皇子没有尴尬,垂眸一叹走上前来:“我不是说不能杀,只是你总该问个来去因由,不要像前几次……” “不用问。”陈七公子用半边肩膀挡住他伸过来的手,顺势从枕下摸出一把尖刀:“这种小喽啰必定审不出什么,来一个杀一个就是了!” 尖刀下的丁了了立时白了脸。 要糟,要糟! 这恶少可不是杀猪的丁旺。他是预备夺嫡谋反的人,手里的人命早就不知道有多少了,再多她一个还不是捎带手的事! 她的那些小把戏,强作镇定、诱之以利、动之以情……在这种窃国大贼面前根本不够看! 要糟了!要死在这里了! 不行啊,她刚清醒不久还没活明白呢!在二婶一家子那里受的委屈还没出气呢!她弟弟还在群狼环伺的树上挂着呢! “呜呜!”丁了了拼命摇头,未被压住的右手举起来伸出三根手指,朝着一个方向拼命戳。 那是陈七公子口中“那边宴饮”的方向,也是四皇子提到“三哥”时不经意抬头看过的方向。 三殿下,救命啊! 或许求天告地真的有用。刀尖将要刺下的时候,四皇子真的叫了停:“阿缙,让她说句话。” 陈七公子的手稍稍一松,丁了了立刻推着他的腕子低吼出声:“你疯啦,我是三殿下的人!” 陈七公子嗤笑:“笑话!你……” 话未说完脸色骤变。 要糟! 但是已经迟了。就在他开口嘲笑的一瞬间,丁了了衣袖一扬,一团褐色的烟雾顿时扑了他满脸。 “杀了她!”陈七公子在呛人的烟雾里怒吼,顾不得咳嗽退避,也顾不得这屋里没有仆从只有一位殿下了。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尖刀也已狠狠向前刺出,那触感却是……软绵绵的扎进了枕头里。 人呢? 人呢?! 尖刀挥出一圈没有扎到人,陈七终于憋不住伏到枕上,一个接一个地打起了喷嚏。 与此同时耳边也听到了四皇子的声音,颇有些失态的:“……人呢?!” 那就是真不见了。 陈七公子拿帕子抹了把脸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果然床中空空如也,桌案前屏风后都不见人影,门窗却仍关得严严实实响也没响一声。 那个女人,又凭空消失了。 又! “她不是奸细,”他拧了拧鼻子咬牙恨恨,“她是个妖怪?” 四皇子快步在屋里走了一圈,回来确认道:“确实不见了。但是妖怪要逃应该用不着迷烟,想必……是个绝顶高手。” “呸!”陈七公子吐了口唾沫,“什么迷烟!那就是一把揉碎了的干草叶子!!什么绝顶高手!那女人没有功夫!!她就会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弄成这个样子也是极大的本事。四皇子回头看向门口纹丝不动的珠帘,脸色沉沉。 “如果是太子那边的人……”他迟疑着开口。 陈七公子坐在床沿上换了一块帕子反复擦脸,没有接话。 如果是太子那边的人,事情的确会变得很难办。但也只是难办,并不是不能办。 他起身整衣到妆台前沾水擦了脸,对镜确认过面上光洁白皙半点儿污迹也没有了,然后才又站起身来,平静道:“跑了也就跑了。此刻该害怕的是太子,不是我们。” 太子既然派人来了这里,那便是早对他们有疑心了。如今疑心的事成了真,也该是时候恼怒愤恨惶惶发愁了。 至于三皇子那里,筹谋多年若是连这点儿准备都没有,那也不用想夺嫡了,干脆自己打断腿当个瘸子,躲回王府去钓鱼赏花颐养天年。 陈七想到此处忽然有些想笑,靠在椅背上转过身:“你说,三殿下他……” “来人!快来人呐!!”门外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笑语,凄厉如刀撕破夜空:“杀人了——” 陈七公子笑容僵住哗啦推开椅子闪身到了窗前,咣当一声砸开窗扇。 便听见外面兵刃交击、杀声乱乱,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正正冲向三皇子他们饮宴所在的花厅。 黑衣!兵刃!那就不是斗殴杀人,而是,刺客! 糟了! 要死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梦中做贼,可一而不可再 “你要死啊!”佳佳通红着一张小脸,毫不客气地冲着丁了了吼:“你打不过那群畜生,你不会跑?你跑不动,你不会跟我说?你又没有本事你逞什么能!” 丁了了瘫在对面的树杈上,被小屁孩训得灰头土脸的。 树下群狼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吼着。丁了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试探着开口:“是你,把我救上来的?” “当然啊!”佳佳翻了个白眼,又指指下面的狼群:“我要是不把你提上来,你能被那群畜生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丁了了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时无言以对。 道理的确是这小娃娃说的那个道理,但是…… 这孩子怎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哼!”佳佳很不满似的,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怎么还瞧不起人呀?你忘了家里的犁都是我拉、柴禾也都是我背的了?” 丁了了想了想,记忆中仿佛确实能寻到小家伙背着比屋檐还高的一大捆柴禾进院门的画面,惹得她心中一阵发酸。 这日子,真难过啊。 眼下这一关尤其难过。失去了猎物的狼群并不甘心就此罢休,此刻十几只一齐围了上来,闹嚷嚷乱哄哄在树下转圈、吼叫、跳跃,扒着树干试图往上爬。 这种畜生不会爬树,但奔跑跳跃都是厉害的,且耐力极佳。 更可怕的是,它们并不愚蠢。 姐弟二人眼看着它们先后尝试了助跑、踩着石头往上跳以及咬住树枝拉拽摇晃之后,不得不硬着头皮往更高的地方爬。 离地两丈多高的时候,狼群的腥臭味终于不会再猝不及防扑到脸上了,可是与此同时又出现了新的烦恼:高处的树干已经很细,枝杈更是脆弱不堪。姐弟两人各坐在一根不足手腕粗的树枝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跌下去。 还要坚持多久?两个人心里都没底。 “阿姐,天亮以后它们会走吗?”佳佳忍不住,扁了扁嘴要哭,哪里还有刚才一把将姐姐拽上树的气势! 丁了了靠在树上喘着气,答不上话。 她此前并未亲眼见过狼群围猎。甚至,临溪村所有的村民恐怕都不会想到,在他们经常进出砍柴的西北山上,竟会藏着这么多凶狠的畜生。 一两只狼或许会因为白日里人群的走动而放弃猎物,可是十几只狼呢?一个分工明确、战术成熟的狼群呢? 它们洗劫一个村子也足够了,哪里还会把人放在眼里? 狼群壮大,必成巨灾啊! 丁了了越想越觉心中惶惶,却不敢在佳佳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勉强一扯唇角,安慰道:“等着,它们累了就会走的。” 佳佳懂事地点头,之后却又揉揉眼睛,呜地哭了:“可是阿姐,我饿了!咱们都快两天没吃饭了!” 丁了了看看树上伸手够不到的叶子,再低头看看下面大张着嘴巴嚎叫的群狼,默然。 食物她倒是有,但是…… 能不能拿出来,这是个问题。 佳佳却也没让她为难太久,只哭两声就自己停下了:“阿姐别难过,咱们先睡一会儿,说不定天亮以后就有办法了。” 说罢果真抱着树干乖乖地闭上了眼,两边睫毛上各挂着一串细细的水珠,看上去分外可怜。 罢了! 丁了了将心一横,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塞了过去:“吃快点,别让香味散出去!” 免得把那群畜生的凶性勾出来了。 “这是什么呀?”佳佳迷迷瞪瞪双手捧住,忽然瞪圆了眼:“好香!哪里来的?!” 丁了了向前倾着身子替他遮挡狼群的视线,怕被狼群听见似的压低了声音:“鹅油卷,是我从……” 从梦里带出来的。 真奇怪,她在被佳佳拽上树的那一瞬间做了个梦。梦里她险些被人杀了,却又在最后关头顺利地逃了出来……逃离之前她甚至还记得偷点吃的。 更离奇的是,还真偷到了。 就像上次的那颗金珠一样,陈七公子床头柜上的鹅油卷到了她手里,也并没有随着梦醒而变成一场空。 异事可一而不可再,她已经没有办法继续装糊涂了。 这件事不对。 那个陈七公子,是妖怪? 丁了了心中怦怦跳。 佳佳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阿姐,你怎么知道这东西叫鹅油卷,不叫鸡油卷猪油卷……你小的时候吃过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0.一支箭 吃过吗? 当然没吃过啊,丁了了皱眉。 但这东西天然就叫鹅油卷,这有什么值得一问的?用鹅油做的当然叫鹅油卷,鸡油卷那是鸡油做…… 嗯? 丁了了愣住了。 什么鸡油鹅油的?这些年家里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她活到这个年纪连鸡蛋都没吃过几个、鸡毛都没捡到过几根,她哪里知道鸡油是什么味儿! 至于鹅,那更是见都没见过。临溪村虽然名字里带个“溪”字,却只有一条半步来宽的小水沟,人吃水每年还要断两季呢,谁家有那闲水闲草用来养鹅! 所以,这个“鹅油卷”的名字她是从哪里听来的?梦里? 丁了了越想越是糊涂,佳佳已捏着一枚鹅油卷递了过来:“阿姐,你也吃啊,可香了!比三婶家过年煎的角子还香!” “是吗?”丁了了抛开疑问勉强一笑,张嘴等喂。 偏这时候有只狼嗷呜一声跳起来往树上一撞,佳佳的手就没捏住,尖叫着眼睁睁看着那鹅油卷掉下去,被一只精瘦精瘦的小狼给吞进了肚里。 这下子可坏了事。 那些狼也是饿了多时的,这会儿被香味一勾,哪里还能忍得住! 狼嚎声顿时撕裂夜幕,震耳欲聋。瘦弱可怜的杨树像洪流中的水草被反复碰撞推挤,树叶子哗啦啦哗啦啦发出大响,不断飘落。 佳佳凭着本能飞快地将吃剩的鹅油卷藏进怀中,双手抱着树哭叫:“阿姐阿姐,怎么办啊?咱们真的要死在这儿了!” 的确是要死在这儿了。 丁了了的处境只会更难。她的肩膀大约是在滚下山坡的时候摔伤了,先前坐着不动尚可忍耐,此时随着树干一晃顿时断裂般的剧痛传遍全身,再休想使出半分力气。 能坐稳在树上已是奇迹。 “别喊,”她抬头看着佳佳,沉声:“没有用。跟它们耗着。” 此时唯一的选择也只有耗着。佳佳抽抽搭搭住了哭。费劲地把两条小腿蜷起来,低头向下看:“还要耗多久啊……” 丁了了闭目不答。 拖个一时半刻当然用不起这个“耗”字。既是“耗着”,那自然是要耗到狼群失去兴趣自行离开,或者耗到自己精疲力竭跌下树去,成为群狼的腹中餐。 佳佳此时也想通了这一点,忙擦干眼泪在树枝上趴好,再也不敢浪费半分力气。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姐弟二人不言不动像两颗果子似的长在了树上……却也没想到这一耗就是三天。 三天,群狼从上蹿下跳到绕着树转圈再到伏地休憩,唯一不变的是始终没有离开的意思。 佳佳最初还曾期盼过有人来救,却不想村民听见狼嚎声避之唯恐不及,整整三天时间竟连一个人也没有出现。 “阿姐,咱们是不是要死了?”小娃娃用手指头戳一戳丁了了的手腕,有气无力地问。 丁了了将额头抵在自己的手臂上,勉强睁开眼,苦笑:“死不了?老天让咱们撑了这么久,一定有安排。” 佳佳不信,扁了扁嘴要哭,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小手又不由自主要向怀里摸索。 当然摸不到什么。怀里藏的鹅油卷早在前天就被他吃了个干净,而且为了怕惊动狼群,他几乎都是囫囵吞下去的,到此刻已经完全记不起那稀罕东西是什么味道了。 这会儿,他看着眼前光秃秃的树枝,都觉得那树皮可能是甜的。 肚子早已经饿得一抽一抽的疼……忍不了了。佳佳睁大了眼观察着树枝,在心里认真思考啃树皮这件事的可行性。 正想得出神,忽然身后一声哨音带着风声呼啸而来。小娃儿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觉到砰地一声大响从他抱着的树枝上四散炸开,眨眼便在他周身砸了一遍,最后才传到了耳朵里。 同一时间整棵树剧烈地颤了起来。 怎么回事?狼群又发狂了吗? 佳佳满脸惊恐抬起头来东张西望,却见对面的阿姐也睁开了眼,错愕地看向那根几乎断裂的树枝。 那里,摇摇晃晃插着……一支箭。 有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0.一支箭 吃过吗? 当然没吃过啊,丁了了皱眉。 但这东西天然就叫鹅油卷,这有什么值得一问的?用鹅油做的当然叫鹅油卷,鸡油卷那是鸡油做…… 嗯? 丁了了愣住了。 什么鸡油鹅油的?这些年家里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她活到这个年纪连鸡蛋都没吃过几个、鸡毛都没捡到过几根,她哪里知道鸡油是什么味儿! 至于鹅,那更是见都没见过。临溪村虽然名字里带个“溪”字,却只有一条半步来宽的小水沟,人吃水每年还要断两季呢,谁家有那闲水闲草用来养鹅! 所以,这个“鹅油卷”的名字她是从哪里听来的?梦里? 丁了了越想越是糊涂,佳佳已捏着一枚鹅油卷递了过来:“阿姐,你也吃啊,可香了!比三婶家过年煎的角子还香!” “是吗?”丁了了抛开疑问勉强一笑,张嘴等喂。 偏这时候有只狼嗷呜一声跳起来往树上一撞,佳佳的手就没捏住,尖叫着眼睁睁看着那鹅油卷掉下去,被一只精瘦精瘦的小狼给吞进了肚里。 这下子可坏了事。 那些狼也是饿了多时的,这会儿被香味一勾,哪里还能忍得住! 狼嚎声顿时撕裂夜幕,震耳欲聋。瘦弱可怜的杨树像洪流中的水草被反复碰撞推挤,树叶子哗啦啦哗啦啦发出大响,不断飘落。 佳佳凭着本能飞快地将吃剩的鹅油卷藏进怀中,双手抱着树哭叫:“阿姐阿姐,怎么办啊?咱们真的要死在这儿了!” 的确是要死在这儿了。 丁了了的处境只会更难。她的肩膀大约是在滚下山坡的时候摔伤了,先前坐着不动尚可忍耐,此时随着树干一晃顿时断裂般的剧痛传遍全身,再休想使出半分力气。 能坐稳在树上已是奇迹。 “别喊,”她抬头看着佳佳,沉声:“没有用。跟它们耗着。” 此时唯一的选择也只有耗着。佳佳抽抽搭搭住了哭。费劲地把两条小腿蜷起来,低头向下看:“还要耗多久啊……” 丁了了闭目不答。 拖个一时半刻当然用不起这个“耗”字。既是“耗着”,那自然是要耗到狼群失去兴趣自行离开,或者耗到自己精疲力竭跌下树去,成为群狼的腹中餐。 佳佳此时也想通了这一点,忙擦干眼泪在树枝上趴好,再也不敢浪费半分力气。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姐弟二人不言不动像两颗果子似的长在了树上……却也没想到这一耗就是三天。 三天,群狼从上蹿下跳到绕着树转圈再到伏地休憩,唯一不变的是始终没有离开的意思。 佳佳最初还曾期盼过有人来救,却不想村民听见狼嚎声避之唯恐不及,整整三天时间竟连一个人也没有出现。 “阿姐,咱们是不是要死了?”小娃娃用手指头戳一戳丁了了的手腕,有气无力地问。 丁了了将额头抵在自己的手臂上,勉强睁开眼,苦笑:“死不了?老天让咱们撑了这么久,一定有安排。” 佳佳不信,扁了扁嘴要哭,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小手又不由自主要向怀里摸索。 当然摸不到什么。怀里藏的鹅油卷早在前天就被他吃了个干净,而且为了怕惊动狼群,他几乎都是囫囵吞下去的,到此刻已经完全记不起那稀罕东西是什么味道了。 这会儿,他看着眼前光秃秃的树枝,都觉得那树皮可能是甜的。 肚子早已经饿得一抽一抽的疼……忍不了了。佳佳睁大了眼观察着树枝,在心里认真思考啃树皮这件事的可行性。 正想得出神,忽然身后一声哨音带着风声呼啸而来。小娃儿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觉到砰地一声大响从他抱着的树枝上四散炸开,眨眼便在他周身砸了一遍,最后才传到了耳朵里。 同一时间整棵树剧烈地颤了起来。 怎么回事?狼群又发狂了吗? 佳佳满脸惊恐抬起头来东张西望,却见对面的阿姐也睁开了眼,错愕地看向那根几乎断裂的树枝。 那里,摇摇晃晃插着……一支箭。 有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1.掉下去了 有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浓重的晨雾里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瞧得见大致的轮廓:十几个,二十几个,三四十个……越来越多的人影转过山棱出现在山坡上,如鬼魅。 他们的身形服饰各不相同,共同点是都骑着高头大马,拿着吓人的兵器。 显然刚才那支箭就是这群人射的。丁了了无力起身细看究竟,只能依旧枕在树枝上,强打精神戒备着。 马蹄声仿佛一眨眼就到了近前,之后破风声、欢呼声、狼嚎声乱成一片,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呛得佳佳连连咳嗽。 好消息是,围困了他们整整三天的群狼终于四散逃去了,丢下了七八具尸体,正在被那些凶神恶煞似的汉子们哄抢。 可以下树了吗?可以回家了吗?佳佳回头看向他姐姐,一脸期盼。 “喂,小子!”一个汉子伸出马鞭啪地甩了一下,指过来:“你看没看见一个受伤的人从这儿跑过去了?” 佳佳慌忙摇头。 那人立刻拉长了脸:“小子,大爷们这一路过来杀的人不少了,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真的没有……”佳佳扶着树枝坐起来,一脸委屈,“你也看见了我们这儿刚刚还有狼围着呢,如果有人过来早就被狼吃了,怎么还能跑过去!” 几个汉子扒了狼皮回到马背上交头接耳一番,仍是为首那人黑脸道:“少说那些没用的!我告诉你,那人是个江洋大盗,你要是放他过去了,朝廷就要论罪砍了你的头!你爹你娘你全家都要去坐牢!” 江洋大盗!佳佳吓得白了脸。 但没看到就是没看到,就算他心里有惩奸除恶的正义有不畏强暴的勇气,此时也只能对这些布衣的官兵说“不知道”。 小家伙满心遗憾正打算继续摇头,却见旁边的阿姐也扶着树枝坐了起来,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官爷恕罪,我弟弟才刚醒,什么都没看见……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在那里。” 她颤颤地伸出手,指着一个方向。 那处峭壁。 “小丫头,”马上的汉子拔高了声音,“你不是耍我们的?一个江洋大盗,我们从金陵城一路追到这儿都没杀了的,就这么掉下山崖摔死了?你是瞧不起大盗还是瞧不起我们呐?” 这话问得很凶。 丁了了一脸木然并不畏惧:“多少英雄好汉在阴沟里翻船,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您不信,您看那边的血迹。” 几个汉子闻言立刻就去了,很快回来报说那边枯草上好些血,山坡上也有滚落的痕迹,看上去不像是假的。 当然嘛,都是如假包换的人血! 丁了了抬头看看满山的雾霭,唇角一勾。 她是觉得这种大雾天气里什么都湿漉漉的,血迹看起来应该比实际上的新鲜一点。现在看来她赌赢了。 “那个人跑到那儿,”她指指山坡,“才发现这里有狼群。他被狼群追着一脚踩空滚落下来,就掉到山崖下面去了。” “你要是敢说谎,”为首的汉子盯着她,“大爷会把你们全村的人都杀干净!” 丁了了缩头,瑟瑟:“民女不敢说谎。” 料她也不敢说谎。几个汉子互相点点头确认了同伴的想法,一齐作出了决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搜!” 马蹄踏踏转瞬远去,与来时一样突然地消失在晨雾里。 佳佳长呼出一口气,回头问:“阿姐,为什么骗他们?” “他们是坏人。”丁了了平静道,“是官兵,却不穿兵服;说是追江洋大盗,自己却是一副强盗做派……”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就算真是官兵,那也必是官兵中鱼肉百姓的那一群。这种官兵不会把人命当回事的,咱们若坚持说“没见过”,焉知不会被他们随手杀了出气! 佳佳似懂非懂,却没有多问,露出笑容伸出了手:“阿姐,狼群跑了,咱们快下树!回家去喊人来杀狼!” 这的确是当务之急。丁了了没有逞强任他搀扶着从树上爬了下来,正要走,忽听得旁边吭哧一声,像劳累的耕牛趴在地上打了个喷嚏。 那声音却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什么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1.掉下去了 有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浓重的晨雾里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瞧得见大致的轮廓:十几个,二十几个,三四十个……越来越多的人影转过山棱出现在山坡上,如鬼魅。 他们的身形服饰各不相同,共同点是都骑着高头大马,拿着吓人的兵器。 显然刚才那支箭就是这群人射的。丁了了无力起身细看究竟,只能依旧枕在树枝上,强打精神戒备着。 马蹄声仿佛一眨眼就到了近前,之后破风声、欢呼声、狼嚎声乱成一片,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呛得佳佳连连咳嗽。 好消息是,围困了他们整整三天的群狼终于四散逃去了,丢下了七八具尸体,正在被那些凶神恶煞似的汉子们哄抢。 可以下树了吗?可以回家了吗?佳佳回头看向他姐姐,一脸期盼。 “喂,小子!”一个汉子伸出马鞭啪地甩了一下,指过来:“你看没看见一个受伤的人从这儿跑过去了?” 佳佳慌忙摇头。 那人立刻拉长了脸:“小子,大爷们这一路过来杀的人不少了,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真的没有……”佳佳扶着树枝坐起来,一脸委屈,“你也看见了我们这儿刚刚还有狼围着呢,如果有人过来早就被狼吃了,怎么还能跑过去!” 几个汉子扒了狼皮回到马背上交头接耳一番,仍是为首那人黑脸道:“少说那些没用的!我告诉你,那人是个江洋大盗,你要是放他过去了,朝廷就要论罪砍了你的头!你爹你娘你全家都要去坐牢!” 江洋大盗!佳佳吓得白了脸。 但没看到就是没看到,就算他心里有惩奸除恶的正义有不畏强暴的勇气,此时也只能对这些布衣的官兵说“不知道”。 小家伙满心遗憾正打算继续摇头,却见旁边的阿姐也扶着树枝坐了起来,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官爷恕罪,我弟弟才刚醒,什么都没看见……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在那里。” 她颤颤地伸出手,指着一个方向。 那处峭壁。 “小丫头,”马上的汉子拔高了声音,“你不是耍我们的?一个江洋大盗,我们从金陵城一路追到这儿都没杀了的,就这么掉下山崖摔死了?你是瞧不起大盗还是瞧不起我们呐?” 这话问得很凶。 丁了了一脸木然并不畏惧:“多少英雄好汉在阴沟里翻船,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您不信,您看那边的血迹。” 几个汉子闻言立刻就去了,很快回来报说那边枯草上好些血,山坡上也有滚落的痕迹,看上去不像是假的。 当然嘛,都是如假包换的人血! 丁了了抬头看看满山的雾霭,唇角一勾。 她是觉得这种大雾天气里什么都湿漉漉的,血迹看起来应该比实际上的新鲜一点。现在看来她赌赢了。 “那个人跑到那儿,”她指指山坡,“才发现这里有狼群。他被狼群追着一脚踩空滚落下来,就掉到山崖下面去了。” “你要是敢说谎,”为首的汉子盯着她,“大爷会把你们全村的人都杀干净!” 丁了了缩头,瑟瑟:“民女不敢说谎。” 料她也不敢说谎。几个汉子互相点点头确认了同伴的想法,一齐作出了决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搜!” 马蹄踏踏转瞬远去,与来时一样突然地消失在晨雾里。 佳佳长呼出一口气,回头问:“阿姐,为什么骗他们?” “他们是坏人。”丁了了平静道,“是官兵,却不穿兵服;说是追江洋大盗,自己却是一副强盗做派……”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就算真是官兵,那也必是官兵中鱼肉百姓的那一群。这种官兵不会把人命当回事的,咱们若坚持说“没见过”,焉知不会被他们随手杀了出气! 佳佳似懂非懂,却没有多问,露出笑容伸出了手:“阿姐,狼群跑了,咱们快下树!回家去喊人来杀狼!” 这的确是当务之急。丁了了没有逞强任他搀扶着从树上爬了下来,正要走,忽听得旁边吭哧一声,像劳累的耕牛趴在地上打了个喷嚏。 那声音却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什么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2.很好看的人 管它是什么东西,人在饿得快要死的时候是不会有好奇心的。 “走。”丁了了攥了攥佳佳的手,示意不要去看。 却没想到那个声音竟不肯罢休,吭哧吭哧、吭哧吭哧,越来越响没完没了。 “真烦人!”佳佳拿铁楸锵地一杵,气势汹汹走了过去:“真以为老子怕你吗?你就是个狼,落单了也跟耗子差不离……咦?!” 不是狼! “阿姐阿姐,是个人!”小娃子嗖地提起了铁楸,回头便嚷:“……长得很好看的人!” 很好看,那就不是丁旺了。 丁了了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略一迟疑也拄着木棍走过去,同佳佳一起弯腰向下看。 那是一处废弃的陷阱,里面黑魆魆的不知道堆积了多少枯枝败叶。白袍染血的年轻人蜷缩在枯叶堆上,像只受伤的小兽。 此时那小兽仰起头,雪白的脸上绽开笑,如玉兰盛放:“啊,美丽的姑娘,纯洁的山之精灵!这里有一个落难的旅人刚刚蒙您慈心救了性命,此时您愿意送佛到西,将他带出樊笼、赏他一口水喝吗?” 丁了了拄着木棍站在原地,呆呆如泥塑木雕。 陷阱里的小兽笑得眉眼弯弯,像只漂亮的狐狸:“美丽的姑娘,我看您面如满月眼似银星,皎皎然有仙人之姿,想必心肠也如仙人般慈悲……” “阿姐,这人是个瞎子!”佳佳高声道。 丁了了被他这一嗓子吓得回过神,第一时间就抬手遮住了脸……当然不是因为羞涩也不是因为羞恼。 此时此刻,她真心希望那只含笑的狐狸是个瞎子。 他,陈七! 她在梦里见过的那个勾结皇子夺嫡谋反杀人不眨眼的巨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来杀人灭口的吗?从梦里追到现实、从富贵温柔乡追到穷乡僻壤,只为了杀她? 怎么可能! 丁了了很快回过神,放下一只手转过身去问佳佳:“我好看吗?” 佳佳仰着头瞪着眼往她脸上看了一遍,诚实地摇了摇头:“不好看。” 丁了了放心了。 这陈七能面不改色地对着一个村姑称赞“仙人之姿”,并不是真觉得她美。他先前在暖香楼也说过她生得好呢,可见这就是一个满嘴瞎话的混球,见了谁都夸好看,其实多半不曾正眼看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见过她!暖香楼的事是她自己的梦,梦里的人怎么会知道被她梦到过! 真是,做贼心虚! 丁了了有些气恼地抬脚——没有力气跺下去,只得重新扶着木棍站稳,佯作平静地道:“你求错人了,我们姐弟并没有力气救你。” 狐狸没有失望,脸上的笑容依旧真诚而热切:“啊,仁慈的姑娘!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您只需要稍稍动一动手指,把您手中的木棍扔下来,于我便是比天还高比海还深的恩泽了!” 丁了了两手攥了攥,眉头拧紧。 这人看得见木棍,可见不瞎,但是…… “看来脑子有点毛病,你说救不救?”她回头问佳佳。 佳佳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点点头:“救。今年年景不好,我一个人怕砍不够过冬用的柴禾,带个傻……人帮忙也挺好的。” 丁了了点点头顺势把木棍扔了下去,之后立刻又后悔:“可是,救了他,咱们家就要多一张嘴吃饭……” 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一花,那白狐狸已经腾空跃起,落在了她的眼前。 原来他伤了一条腿,只需一根木棍为支撑,然后便依旧是个健步如飞日行千里的…… 不对,这人明明浑身是伤! 丁了了紧张地看着狐狸的胸口,却见他用胳膊夹住木棍弯腰拱手低头,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文士礼,笑嘻嘻:“小生金陵陈七,多谢姑娘救命之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3.是个泥菩萨 陈七。 他还是叫陈七!他真的叫陈七! 丁了了心中怦怦乱跳,脸上神情呆呆,站定在陷阱前不知所措。 陈七直起腰抬起头,笑得比先前加倍灿烂:“美丽的姑娘,您会因为您的善心得到好报的!实不相瞒,我是金陵城大富之家的少爷,只要您收留我,我就……” 他就昏过去了。 咕咚一声响惊得丁了了回了神,旁边佳佳更是吓了一跳:“阿姐,他死了!” “没死。”丁了了呆呆地道,“他撑了那么久……从金陵城逃到这儿,不是为了死在山里的。” “哦。”佳佳似懂非懂,接着又问:“那咱们救他不救?他说他很有钱!” 他的确很有钱,穿的是锦袍戴的是金冠,打人用的是金珠,结交的是皇帝的儿子,干的是夺嫡谋反坑害百姓的勾当,犯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丁了了点了点头:“救。” 救一个快要死的人其实并不麻烦。反正荒山野岭的也没有办法可以想,随便处理一下意思意思就完事了。 丁了了先前用剩下的蓟蓟菜还有好些,这会儿一股脑地都糊在了陈七的胸膛上。至于腿伤那就暂时顾不上了,搓根草绳一绑了事。 做完这些,丁了了扶着佳佳的手慢慢地站起来,抬脚在陈七胸膛上一踩,生生把人给疼醒了。 “起来,”她道,“这里没有人能背你下山。你要是想活,就自己爬起来跟着走。” “哎哟!”陈七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姑娘您怎能如此狠心,您应该是个活菩萨……” “是个泥菩萨。”丁了了反驳道。 要过河自身难保的那个泥菩萨。 陈七听懂了这个笑话,哈地笑了,捡起木棍慢吞吞地撑着站了起来,又行礼:“是,是泥菩萨……身处困境不忘济世救人,姑娘果真大慈大悲、菩萨心肠……请问菩萨心肠的姑娘可否将芳名赐知?我总不能一直叫您‘菩萨姑娘’或者‘神仙姑娘’?叫‘漂亮的姑娘’又显得不够尊重……” 话真多。 丁了了觉得这个聒噪的陈七与她梦里的不太一样,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便扶着佳佳的手沉稳地转过身去,冷冷:“山路不好走,你尽力跟上。” “哎哎哎……”陈七忙拄着木棍一蹦一蹦地追上去,“……姑娘!仙人姐姐!你不肯说名字,我以后就叫你姐姐了!姐姐姐姐……” “滚!”佳佳气得脚后跟狠狠向后一踹,“姐姐是你叫的?这是我姐姐!” 十来颗小石子应声飞起,陈七忙撑着木棍一蹦躲开,委屈得要哭:“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我都快死了,你还跟我抢姐姐……你称呼我姐姐叫姐姐,照理说我也该称你一声哥哥,可你这也实在太小了……” 惯熟吵架的佳佳一时竟为之气结。 他现在信了:这人的脑子的确有问题,而且还不是小问题! 仿佛为了印证这一点似的,这个陈七的嘴巴一路上吱吱喳喳半刻也没停歇,各种怪话不要钱似的噼里啪啦往外蹦,从山上一直聒噪到了村子里。 他们这一行三个人把“老弱病残”四个字占了仨,慢腾腾挪回村里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 村头玩耍的孩子们迎头撞见,先是愣住,然后呼啦一下子散开了,巴掌大的村子里立刻响起了或尖细或嘶哑的叫嚷: “天啦!娘也!丁文仁家那个傻子闺女回来啦!” “那傻子傻得更厉害了,衣服呱里呱嗒像个叫花子一样!” “脸上糊得比锅底灰还黑!” “她还带了个男人回来!” “那个男人长得很好看,是个小白脸!” “夭寿哦!丁文仁的傻闺女带了个小白脸回家啦!”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4.你扛着我家的桌子干什么? 小白脸陈七站在丁了了家的篱笆墙前,结结巴巴:“姐、姐、姐姐,这、这是……” 这是什么阵仗? 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山村里规矩这么大吗?有人从山上回来要全村列队迎接? 陈七扶着木棍怯怯地四下张望,发现旁边的巷子里还源源不断地有男女老少跑过来,其中一些甚至是端着饭碗边吃边跑的。 厉害了,果然他陈七是天之骄子,在山村里随便认的一个姐姐都如此气派!万民……百民拥戴啊! 陈七颠儿颠儿蹦到丁了了旁边,两眼放光:“姐姐……” 丁了了一把将他扒拉到身后,自己走上前去看着正对面的男人:“二叔,你扛着我家的桌子干什么?” 这时佳佳也看见了,拎着铁楸就冲了上去:“丁文义!你把我家的桌子放下!你还偷了什么,都给老子还回来!” “哇哦,”陈七在旁边由衷地赞叹了一声,“哥哥霸气!” 围观的人群却也在这时候炸了锅。 一个矮黑瘦的妇人一马当先冲出来,拧麻花似的扭住丁了了的胳膊:“你!你们!两个小畜生怎么跟大人说话——娘呀!” 最后这声“娘”声音骤然拔高,比门口的犬吠声还要响。 唤的却不是她自己的亲娘,而是丁了了……的手。 此时丁了了的手正抓着她的发髻,只需稍稍一用力,就能疼得她把爹娘天地十八辈祖宗都喊出来。 村里妇人打架,揪头发是常有的事。黑瘦妇人本能地踮脚抬手要反击,却不料丁了了在手臂重获自由的一瞬间闪身后退,紧接着就扬起了巴掌。 “啪!”一声清脆。 平时打架很少输的妇人竟被这一巴掌给打懵了。 照惯例,只有大人打孩子才会扇巴掌,平辈的或者不熟的妇人们都是互相抓脸扯头发拧胳膊的。至于晚辈打长辈这种事,因为四太爷深恶痛绝,临溪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如今这是反了天了? 全村老少都有些怔怔,随后轰然:丁文仁家那个傻闺女疯了! 霎时,四五个妇人和两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同时冲了出来,如群狼一般望丁了了面门就扑。 “打死她!” “交给四太爷!烧死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今儿不打死她,咱们都甭活了!这村里已经没规矩了!” …… 群情汹汹,喊声震天。 丁了了没有退也没有跪,反手从腰里拔出一把尖刀,举起。 扑过来的妇人和小子们瞬间踉跄僵住,没扑过来的也张大了嘴巴不再发出声音,篱笆墙前画面如同定格。 只有陈七拍着手大叫了一声:“姐姐威武!” 佳佳拿铁楸在丁文义腿上偷袭两下之后也奔回来了,“姐弟三人”互相护着后背,迎向满村父老。 黑瘦妇人坐在地上嗷嗷哭了起来:“娘啊爹啊四太爷啊,我可没脸活着了!我汉子是为村里找水进山被狼吃了的,阖村里谁见了我不是客客气气的,如今竟轮到一个小畜生扇我嘴巴子了……” “真奇怪。”丁了了神色漠然语气轻轻,“没脸活就去死啊,坐在地上哭什么,难不成是等我帮你?” “嗝?”黑瘦妇人的哭声停下了。 丁文义见事情闹大了,忙扔下桌子快步跑过来,厉声吼:“反了天了!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还不快给你七婶磕头!跪下!” 这算是当事人的家长出来了。看在他的面子上,周围那些愤怒的吼声终于低了些,当家的男人们和理智尚存的妇人同时住了口,等着看他赔罪的诚意。 丁了了趁着安静冷哼一声,指尖点点黑瘦妇人:“我讨厌别人碰我。这妇人擅自抓我手臂,自然要挨打。” 她抬起头,又看丁文义:“你,擅自闯入我家偷盗,也要挨打。我敬你是叔父,只要东西还回来,既往不咎。” “你、你,你!”丁文义结巴半天,气笑了:“我看你是真疯了!这是你家?这是我家!我的亲哥哥死了,我来拿点有用的东西,还要问你?实话告诉你,我不是来抢你家的破桌子,我是要把这里的破烂都拿出去烧掉,空出屋子来给我成儿娶媳妇用!” 佳佳没等他说完就骂起来了,挥着铁楸又要往前冲。 丁了了伸手拽住,漠然:“别白费力气。骂人打架有什么用?对待强盗,要么被他杀掉,要么你杀了他。” 村里的人,都是强盗。 姐弟二人心里一直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先前找借口推脱不肯回家,所以这次回村之前先在山上吃了陈七带的干粮攒足力气、又绕路去捡回了丁旺丢掉的尖刀。 如今果然就到了与强盗对峙的时候了。 你看此刻全村人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听他们说出的话是什么样的……你就能知道丁文义的所作所为在全村人看来都是极其合理的,并且他们老早就知道这是必然发生的事。 吃绝户嘛,谁家没做过!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需要撕破脸的时候。想必丁文义也没想到两个孩子被狼群围困三天还能活着回来? 这下好了,遮羞布就这么扯破了,真是不好意思。 丁了了用手里的尖刀朝丁文义点了点,神情语气依旧木然:“你不用说那么多话,我也听不懂。我只有一句:东西留下,或者,命留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5.有侄自远方来 命……命留下?在场众人都有些犯傻。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 正常流程不应该是长辈摆事实讲道理让这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认清现实、全村父老跟着连哄带劝让孩子明白长辈的苦心,然后两家合为一家孤儿听从长辈献出房产接受庇护然后皆大欢喜地过日子吗? 这次怎么不一样?因为当事人是个傻子吗? 如今这个傻子看上去倒是不太傻了,但她身边却多了个一看就很傻的男人…… 哈,男人! 丁文义一拍巴掌,拔高嗓门叫了出来:“丁了了!我是你亲叔!你小小年纪学得六亲不认,是指望外人能供你吃供你穿、惯着你无法无天?!” 他着重强调了“外人”两个字,目光往陈七那边一瞟,果然围观诸人立刻就恍然大悟了。 对嘛!咱们临溪村世代淳朴,什么时候出过这么大逆不道的事?这傻女当然是被外人给蛊惑了! 那个小白脸!那个小白脸!! 看热闹看得正欢的陈七忽然被几十道视线刺到身上,吓得他嗷地一声蹦了起来:“干什么干什么!欺负完了我姐姐又来欺负我吗?” 丁文义不理他,仍旧盯着丁了了:“你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大年纪的弟弟?” “谁年纪大谁年纪大?”陈七越发气得嗷嗷叫,“本少爷正青春芳龄一十八!你个秃毛的糟老头子指哪儿嫌弃本少爷年纪大?!” 丁文义下意识地抬手捂了捂额角那一小块光头皮,听见身后不知谁的笑声忙又羞恼地放下手,冷笑:“凭你是哪家的少爷、凭你芳龄十八还是八十,你蛊惑我的侄女、掺和我家的事,见了官也是你没理!” 对呀对呀!人家自己家里的事哪里轮到外人来指手画脚啦?众人纷纷附和七嘴八舌。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悄悄退到角落,在小孙子的胳膊上一捏一推,朝着某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那孩子就飞也似的跑了。 丁了了看不见这种小动作,却也知道她自己此刻是落了下风了。 村里这些老滑头果然是见惯了事的,有的是手段对付她……哪怕什么也不做,不理、不看,就当她是个胡闹的孩子放在一旁晾着,她能怎么办?真冲上去杀人吗? 今日除非真的见了血,否则她就算躺在门口拦着路,丁文义也会若视若无睹地扛着桌子从她身上跨过去。 小孩子不懂事嘛,所有人都会替他说,跟小孩子较什么真讲什么理?不用理她不就完了? 丁了了心发寒手发颤,咬牙回头看陈七,却见那小子虽然一脸焦躁,眼中却还带着笑。 “我说,”他双手撑着木棍看向丁文义,“二叔,你这就有点欺负人了呀!你侄子我远道而来,你老人家没有半点儿欢迎之意不说,还这么凶巴巴的,这是哪里的待客之……” “待客之道吗?”人群后方一声冷笑传来,明明并不响,这满街的喧哗却霎时像被一只大手压了下去。 丁了了攥住尖刀转过身,就看见人群哗啦啦分开两边,让出了足有三尺宽的一条路。 一个身形高瘦脊背挺直的白须老者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搭在一个孩子的肩上,慢慢地走了过来。 “四太爷!”众人异口同声地唤。 这老者当然不是全村所有人的太爷,但由于年纪大辈分高,村中大事一概由他决断,所以“四太爷”这个称呼渐渐掩盖了原本的亲疏远近,成了全村男女老少对他共同的尊称。 此时四太爷拄着拐杖脚步稳健,在全村人的恭敬中走到篱笆墙前,看着陈七:“你既自知是客,就不该插手我临溪村的家务事;你若说你是文义的侄子——临溪村什么时候添新丁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有什么奇怪?”陈七挑眉,好看的丹凤眼斜斜瞅他:“我又不是你的儿子!” “你放屁!”四太爷的几个孙子同时蹦了起来。 陈七面色惊恐后退两步抬手捏住鼻子,余下三根手指扇呀扇:“没有呀不是呀不要冤枉我呀!我年轻俊美风度翩翩怎么会放屁!——是不是二叔放的?他老人家刚才扛着我姐姐家的桌子呢难免累出屁来……” “住口!”四太爷气得雪白的胡须乱颤:“我临溪村敬你远来是客,你若自己不尊重,可别怪老夫命人打你出去!” “打出去”这个威胁吓到了陈七,他瑟瑟地缩缩脖子,赔笑:“太爷说笑了,我这人别的好处没有,从小到大就占了一个‘乖’字儿,我哪里敢对您不尊重嘛!都是二叔他欺人太甚,要逼死我姐姐!” 话题终于回到正常的地方来了,众人莫名地都松了一口气。 四太爷没有再追究什么儿子孙子哥哥姐姐,只看向丁了了,面色沉沉:“你,真要跟这个男人一条心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6.大义灭亲 这话茬不对?丁了了心头一跳。 那黑瘦妇人已经嗷嗷地哭了起来:“是啊是啊太爷!这妮子早就被那个小白脸勾了魂去了!你看看她一上来就扇我嘴巴子,还拿刀子吓唬她亲叔!咱们临溪村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事啊……这个孽障可不能留着了!” “我知道。”四太爷拈须颔首。 丁文义长叹一声,擦擦眼角走上前来,一脸为难:“四太爷,了了这孩子从小傻兮兮的,我大哥大嫂一直舍不得管教她。如今她虽是犯了大错,可……能不能请太爷看在她不懂事的份上,让我带她回去教导一阵再看看……” “要管教你自己管教去!”王玉莲提着擀面杖从丁了了家的厨房里奔出来,吼声震天,“我可不敢管教她!别哪天脾气一上来拿刀把我给砍了,我可只有一条命!” 丁文义回头瞪了一眼,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四太爷重重将拐杖顿在地上,沉声:“文义,我看你是糊涂了!这还是管教不管教的事吗?你自己说,勾结外人祸害本村是什么罪、未嫁失节败坏风俗又是什么罪?” 哈?丁了了愣了一下。 随即恍悟。 这哪里是要夺她的房子,这分明是想要她的命! 这个决定当然不是临时起意。说不定从一开始丁旺那件事就在这场谋算之中,如今只是一计不成之后的第二计罢了。 也怪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她以为杀了丁旺就是摆脱了危险、她以为够冷漠够凶狠就能无往不利……却没想到不管是论心计还是论凶狠,她都是一只还没出窝的雏鸟。 丁文义的身后有四太爷,有全村父老,她有谁?佳佳吗? 佳佳是指望不上的。丁了了转头看向陈七。 不出所料地发现那小子半点儿紧张的意思也没有,虽然双手扶着木棍脸色苍白嘴角发颤,眼中却还带着笑,分明是在看热闹。 这样也对,他在陷阱里叫住她是为了求生,不是为了送死的。眼下这个局面虽然看似惊险,但他只要跟她撇清关系…… 丁了了猛抬起头,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四太爷,陈七他……” “不必说了,”四太爷一脸看透世事的了然,“你二人先前尽已承认,如今再要狡辩怕是晚了!” 丁文义附和着点点头,语气沉痛:“不错。了了,先前大伙儿问你是不是受了外人的蛊惑,你可没有否认!这个小……人自己也说了,他与你很是亲近!到了这个地步你也不必再狡辩什么是这样不是那样,我丁家就当从来没养过你这个女儿,你还有什么话……下去向你爹娘说!” 好一身痛心疾首大义灭亲的慨然正气! 围观众人被这气氛感染,都长吁短叹表示同情,就连坐在地上哭哑了嗓子的黑瘦妇人都哀哀地叹息着,没有再闹。 丁了了按住要跳起来的佳佳,咬咬牙,恨声:“太爷误会了,我从未想过狡辩!我是想说,这个男的——” 她忽然伸手指向陈七:“就是他教我对二叔凶狠的,刀子也是他给我的!你们要教训我可以,但请你们一定也不要放过他!” 诶诶诶? 陈七吓得险些又跳起来。 这茬不对呀! “姐姐,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少年的声音略显沙哑,带着哭腔,“我们明明、明明……” 丁了了接过话头,哭音比他的还大:“是啊,你明明说过,只要照你说的做,二叔就抢不走我们的房子!可现在是怎么回事?二叔不但要抢走我的房子,连我的命也要一起收走了!都怪你!” 陈七目瞪口呆。 村中长辈们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四太爷拈须看着,神色端严:“既然你二人已经认罪,按照族规,应当……” “哎哟!”陈七忽然捂着胸口大叫一声,咕咚倒了下去:“我死了!” 如此拙劣的表演自然骗不过村里的人精们。四太爷不屑地冷哼一声,继续先前的话:“……应当罚在山神庙前,竹刀穿心……” “血!”一个孩子尖锐的叫声横插进来,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好多血!” 四太爷愕然地住了口,扶杖转身,就看见那小白脸一只惨白的手垂在身侧,掌心黑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吓人。 一个老者快步奔过来,伸手往陈七胸口一摸,脸瞬间就白了:“死、死了……真的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7.谢太爷救命之恩 篱笆墙前一片死寂。 暮色四合,连鸡犬都停止了喧闹,深山孤村雾霭沉沉宁谧…… 直到一声大笑撞破了这沉沉夜幕。 四太爷打个哆嗦忙按住心口,怒视着这个发出笑声的女孩子:“你又发什么疯?你想干什么?!” “太爷,”丁了了收起尖刀大笑行礼,“我高兴啊!您不知道您做了多好的事——了了多谢太爷救命之恩!” “什么救命之恩?”四太爷皱眉。 丁了了抚掌大笑:“就是救了性命的救命之恩啊!太爷您不知道,这个人……这个臭男人的来历可吓人了!他是金陵城一个什么大官的儿子,身后带着三四十个侍卫的那种!他们说是被仇家追杀,不得已把小少爷托付给我……哈哈笑死人了!他们还说等引开追兵以后就回来寻,只要我能保护好少爷,就给我三千两银子的谢礼!太爷您说这不是哄人吗?我可是听过故事的,这种事哪有什么谢礼,等他们引开仇人回来,一准儿要把我杀了灭口……”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串,四太爷的脸色愈来愈沉,终于忍不住打断:“你怎么会遇上金陵城的人?” “就是遇上了嘛!”丁了了双手比划着,“我和佳佳被一群狼困在树上三天了,那群人忽然闯过来,杀退了狼,然后就把这个见鬼的什么少爷交给了我……我看他们就是骗子,嘴上说给几千几万的银子,可他们身上明明连钱袋都没有!” “这个我知道!”佳佳在旁嚷道,“他们背上背着箭、手里提着弓,腰里挂着刀,没有地方挂钱袋了嘛!那个领头的不是说‘平安之后老爷会亲来将谢礼奉上’?那银子当然是带在他们老爷身上了!” 他的话未完,巷子里已起了一阵骚动。 老爷少爷、仇家追杀、几千几万的银子……于他们而言都是远在天边的话题。可是如今眼前明明白白躺着一个死少爷,又由不得他们不信。 眼下这事…… 四太爷神色凝重,不知不觉提着拐杖走到丁了了面前,然后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将拐杖撑在掌下,沉声:“你说那些人让你保护少爷,可现在人死了。” “人活着不好办,人死了就太好办了呀!”丁了了一脸灿烂,“咱们只须挖个坑把他埋掉,到时候那些人来找,咱们只说没见过就好了呀!大不了太爷您把我和佳佳都藏起来,就说村里没有这两个人!” 四太爷撑着拐杖后退两步,脸色沉沉。 孩子果真是愚蠢而莽撞的东西。这是“假装没见过”就能解决的事吗? 金陵城的官宦人家,即便仓皇在外,必然也是有法子传递消息的。他们的小少爷,会随便往一个村姑手里一塞了事吗? 退一步说,就算暂时没有更大的人物知道,那些侍卫也必然会回来寻找的。这附近连绵七八座山峰里只有临溪村一处人烟,村里人说没见过,谁会信? 要死了!这次才真的是要死了! 四太爷面色沉沉不变,握着拐杖的掌心里已渐渐开始出汗。 丁文义迟疑着凑到他身旁,低声:“太爷,这件事不成……” 他回头向丁了了瞥了一眼,悄悄做个抹脖子的动作,声音再压低几分:“都处理掉,扔到山里,就说他们三个一起跌下山崖死的!” 四太爷冷冷地看着他,没接话。 都处理掉就能万事大吉了吗?蠢货知不知道有种说法叫“迁怒”? 金陵城的高官死了儿子,心里悲痛想要屠村,谁能拦得住? 这样不行。 必须有人揽下整件事、必须有人挡在全村父老前面,承受那位老爷的怒火! “了了啊,”四太爷叹气,声音放软:“你想错了!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哪怕这位少爷不幸辞世,你也该照料好他的遗体,当面交还给对方才是。” 丁了了面露惊恐,后退:“太爷,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四太爷重又严肃起来,“但行善事,莫问生死!我临溪村丁氏的儿女,难道可以为了贪生怕死就说谎骗人、害人家骨肉不得团圆吗!” 丁了了被训得无地自容,踉跄后退抓住篱笆墙,死死咬住唇角不肯哭出来。 四太爷见状又缓和了脸色,叹道:“你放心,若对方真要责怪,全村父老都不会袖手旁观。现在天色也晚了,你先将这位公子带进去收拾一下遗容,旁的事明天再说!” 他老人家话音落定,事情也就定了。丁文义忙上前来,斥道:“四太爷吩咐了,还不快照做!把你们那些小心思都给我收起来,不然出了事,谁也救不了你们!” “二叔,”丁了了抬起头,“我家的床啊桌子啊板凳啊锅啊灶啊都没搬走?我倒不是舍不得给你用,我是怕明天金陵城的贵人来了,怀疑他们的少爷是饿死的……” “好了!”四太爷拐杖在地上一顿,“文义,你先把东西都送回来!” “还有还有!”佳佳从地上跳了起来,高声:“我家的米缸上个月就空了,二叔别忘了送点米来,不然这个少爷看上去还是像饿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8.阿姐,你别难过 丁文义和他的两个儿子最后一趟放下东西离开的时候,月亮已挂上了树梢。 丁了了闩上房门,想了想不放心,又拿了烧火棍来顶住,然后才掀帘子走进里屋,抬脚踢向长凳上陈七的“遗体”:“别装了,人都走了!” 陈七咕咚从凳子上滚了下去,没醒。 佳佳站在后面,怯怯的:“阿姐,他是真的死了!先前在外头我摸着他就没气了,后来那么多人把他抬进来……他要是装死早就被人发现了!” 是吗?丁了了站在空空的长凳前,有些发愣。 这个人,不该就这么死了啊!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蹦能跳、还一路上嘻嘻哈哈喊她姐姐姐姐呢! “阿姐,你别难过。”佳佳在旁边蹲下来,吸了吸鼻子:“陈七哥哥心里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他不会怪咱们的。” “尽力?”丁了了嗤地笑了,“尽什么力?尽力救他吗?我没有啊!” 她当然没有尽力救他。她甚至还对四太爷说“千万不要放过他”来着!她就是个坏人,陈七怎么可能不怪她! 佳佳摇头:“不是这样的。阿姐先前说那样的话就是为了救他,因为……” 因为什么,他却说不出来。 怎么办总不能说阿姐真的是个坏人?唉,哄姐姐开心真的好累啊,哄一个忽然不傻了但是比傻的时候更莫名其妙的姐姐开心尤其累! 丁了了回头看见小屁孩一脸痛苦的样子,又笑了:“其实你不用哄我,也不用把我想得太好……我说那些话不是为了救他,是为了让他救我。” 她是笃定了陈七有办法自救,所以才想方设法把他拖下水,希望他能顺便救一救她。 却没想到他果真救了她,却是用这样的方式。 丁了了脸上笑意未散,却觉面上一道冰凉,来历不明的水珠从颊上滴落,啪地一声轻响。 见鬼! 她心里莫名发慌,忙抬手往脸上一捂,一抹,又狠狠一甩,转身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陈七不是个好东西,”她抬起头对佳佳说道,“他是坏人!他如果不死会是个很大的麻烦,死了……” 死了也很麻烦。四太爷和二叔各怀心思,保不定后头还要拿这件事做什么文章。说不定明天不等天亮就会有人来敲门,送咱们姐弟两个去给这混账陪葬。 丁了了无意识地敲着手指,回忆着夕阳下丁文义脸上的贪婪、凶狠,忽地心中一动。 夕阳?! 看看月影,此刻约莫已交二更。 陈七若是傍晚时分就死了,到如今身子早该冰冷僵直,为什么他刚刚掉下去的时候,四肢却都是软的? 不对! 丁了了哗啦踢开碍事的凳子,蹲下去三下两下扯开了陈七胸前的衣裳,露出那片吓人的伤。 伤口先前处理过,本已止住了血,但用手按下去还是会有红色的血流出来,混着草汁颜色奇怪。 却不是冷的。 这?! 她愣愣地蹲了半天,直到腿麻才回过神,忙向佳佳招了招手:“你去,把父亲留下的药箱拿过来,再找剪刀和针线,还有热水……” 佳佳连声答应着,乒乒乓乓在乱糟糟的家具中一顿翻找,跑得屋里的油灯一明一灭,光影缭乱。 窗外的月影被乌云遮着也是忽明忽暗。黑暗中有人从窗下悄悄地站起来,弯着腰溜走了。 不久之后村里最漂亮的房子里响起了低低的人声:“……没有哭闹,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私情,就是在抱怨丁文义……后来大概是想通了,要烧热水清洗,又要拿针线,可能是缝伤口。” 烛光下四太爷抚着胡须,点了点头:“小小年纪,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缝起来最好,尸身上有了针线的痕迹,到时候她可休想赖账!” “太爷说得是!”来人沉声附和,“惹来这样的事,当然就该由她自己担着,不然难道还让咱全村跟着遭殃不成?那个丧门星!” “是啊,丧门星。”四太爷拈须,语气沉沉。 丁文仁一家子都是丧门星。十六年前就差点因为救人惹出大事,如今又是这样…… 但,古人说的祸福相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两个孩子闯出来的祸事,对他而言未必不是天大的机遇! “那边不必盯着,”他扶着拐杖站了起来,道:“你先回去。” 矮瘦的少年点头称是,跟着转身恭送,之后却又猛地向前跨出一步,急唤:“太爷!” “嗯?”四太爷皱眉站定。 少年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这两天事情多,太爷早些安歇。丁旺那边……” “丁旺的事不急,让秋郎自己去查就行。”四太爷打断他,一锤定音。 少年忙躬身应着,目送四太爷进了里屋,然后才擦着汗退出来,低声嘀咕:“我是不敢瞎猜,可那把刀真的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9.他动了! 佳佳已经记不清这一晚上捻过多少次灯芯了。 只记得自己不断地被支使着做些不奇怪却莫名很吓人的差事:添灯啊烧水啊煮药啊纫针啊,血水一盆一盆地倒出去,屋里屋外都弥漫着一股腥苦的气味。 而他的阿姐自始至终跪坐在那块破烂的草垫子上,神情专注地……缝补。 阿姐好像比从前傻得更厉害了,他想。 那是个人,又不是块布,缝起来又能怎么样?陈七还能活过来吗?就算有那些药,对死人也没有用啊! 但是没有用他也不敢说,他怕说了阿姐又哭。 算了不说了,就依着阿姐,佳佳安慰自己说。不管怎么样,让这个陈七死得囫囵一点总不是坏事,万一到了那边阎王见他好看,许他下一世投个好胎呢? …… 小娃娃一边打杂跑腿一边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放明。 看见丁了了放下针线,佳佳呼哧一下就扑了过来:“总算缝好了吗?阿姐,你要使妖法让他活过来了吗?” “用不着使妖法,”丁了了把针线笸箩往旁边一推,翻身躺下:“他若是不想死,自己就会醒过来的。” 佳佳嘶地吸了口气,怕怕。 他虽然年纪小,也知道死人是不能活过来的,再不想死也没用。 现在阿姐却说这个陈七不想死就不会死,那很明显是已经使了妖法了,陈七诈尸以后多半也是要变个妖怪了…… “阿姐,你要是早点学会妖法就好了,阿爹也就不用死了!”小娃娃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地道。 丁了了伏在枕上闭目摇头:“父亲是病入膏肓,跟陈七这种受伤的不一样。” 这句话说完,她忽然又睁开了眼。 病入膏肓? 她当时是如何断定父亲病入膏肓的?又为什么会任由父亲病入膏肓灯枯油尽而不闻不问? 不对,更大的问题是,此时此刻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原本可以有办法救父亲? 刚才她对陈七所做的,又是什么? 她在治病救人,或者说至少她自己认为自己可以治病救人。 这样的自信实在很没有道理。即便父亲在世时的确是个还不错的大夫,他也绝无可能把医术教给一个浑浑噩噩的傻女。何况父亲这病前前后后也拖了四五年了,日常说话吃饭都费劲,怎会有余力教导她? 这件事,越想越不对。 回想刚才的自己,看伤势、缝伤口、制药、用药,胸有成竹,指挥若定……那真的是她吗? 丁了了猛地打了个寒颤,冷汗淋淋。 “阿姐阿姐!”守在床边的佳佳却在这时候忽然叫了起来,“他动了!我刚刚看到他的手腕跳了一下!” 谁,动了? 丁了了强迫自己回过神,扶着床沿慢慢地坐起来,心脏犹自怦怦乱跳。 她用力按住,回头看向陈七。 入目仍是惨白如纸的一张脸,看不出任何活过来的迹象。 偏偏她心里就是笃定他不会死。那种感觉就好像她真的很有本事,可以扭转别人的生死、可以高高在上地俯视那些……愚蠢的普通人一样。 妖怪? 这个称谓闪过脑海,丁了了嗤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怔怔,回头看向佳佳。 这孩子早就说她是妖怪了,倒是一点都不害怕。 那她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 变成妖怪就变成妖怪嘛。哪怕她本来就是个妖怪,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既然天地生她为妖,也总该有生她为妖的道理? “佳佳啊,”丁了了抬起头,眼睛亮亮的笑了:“现在我要做早饭,可是咱们的柴禾刚刚熬药都用完了,你再去二叔家借一点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0.去看丁旺啊 佳佳欣然领命,一溜烟跑了出去。 眨眼却又惨白着小脸冲了回来,双手把着门框,呼哧呼哧喘气:“阿姐,丁旺、丁旺回来了!” 回来了?丁了了惊讶。 竟然找到了啊。她还以为凭着村里的人情冷淡,掉到山崖下面的人只能伴着枯枝败叶化为白骨呢。 难不成是先前的官兵发现了他,好心来报信? “不是!不是的啊姐,”佳佳哇地哭了出来,“是活的!丁旺好好的,活着回来了!” 丁了了呼地站了起来。 活着?怎么会! “阿姐,是真的!”佳佳抹着眼泪,跺脚:“外头好些人都这么说!说丁旺回来了,正在家门口跟人说话!好多人都去看了!” 丁了了怔忡半天,啪嗒扔下了手里的木瓢,出门,上锁。 跑? 跑什么跑,去看丁旺啊! 咱们前几天敢杀他,难道今天就不敢去看他了吗? 不去看他,难道他就能放过咱们了吗?横竖都要死,还不如自己迎上去,先看个明白再说! 姐弟两人很快统一了意见,冲出小巷一路跟着人群直奔村头,果真就看见丁旺家的大门前人群聚成堆,热闹得像传说中的庙会一样。 此刻那大门楼子底下正坐着一个人,缩头缩脑一身泥泞,狼狈得像个掉进泥坑的小鸡崽,只有声音大得出奇,隔着晨雾和喧哗远远地传了出来: “你们是没见过,那些人骑的马,啧啧,我踮起脚都摸不着马背!” “那些人身上,那才叫杀气!你们见过大刀没有?就是关老爷用的那种,黑沉沉的,一刀就能把野狼劈成两半!” “我眼热不?我当然眼热……” 狼狈成这个样子还不忘艳羡良马大刀的,当然就是屠夫丁旺。 他果然遇上那些人了。 丁了了远远地看着他,心中发寒,脸上发僵,一动也不能动。 后来的细节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是那些人救了他还是他从那些人的手里偷了伤药干粮续命,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回来了。一个杀过她又被她杀过、知道很多真真假假的秘密的人,回来了。 麻烦大了啊。 那边丁旺的高谈阔论还在继续,身后佳佳的声音已颤颤如风中枯叶:“阿姐,丁旺叔他……也变成妖怪了吗?” 丁了了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可不是妖怪吗? 明明已经摔得快烂了、明明跌下山崖应该尸骨无存、明明落到那些追兵手里不会有好下场,可这个人偏偏就能活着回来,不是妖怪是什么!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佳佳一下子哭了出来:“真是妖怪啊?那怎么办阿姐你就打不过他了……阿姐咱们快跑!” 跑不了了。 丁旺也不聋也不瞎,顺着哭声往这边一看,瘸着一条腿腾地就跳了起来:“小兔崽子,你们还敢回来!” 看热闹的众人哗啦让开一条路,将脏兮兮哭唧唧的姐弟二人完全暴露了出来,惊奇而兴奋地听着丁旺骤然拔高的吼骂:“老子还没去找你俩,你们倒敢送上门,那就别怨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1.富贵险中求 “不能不怨你啊,大叔!”丁了了忽然扬声接了句话,抬脚就迎了上去。 没发抖,没哭,话音里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 丁旺一愣。 丁了了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立刻拔高了声音,笑道:“你都不知道昨天我和佳佳受了多少辛苦、多少惊吓!四太爷一开始还说我有伤风化,要杀我呢!——若不是你执意要救那人,我们姐弟两个何必受这份罪!” 救那人?谁? 丁旺撑着木棍跃出门槛看着她,莫名其妙。 巷子两边的议论声已经轰然。 就说两个小屁孩怎么做得来那么大的事,连被人追杀的半死不活的权贵子弟都敢救,原来背后有丁旺这个老混账! 那就麻烦了,麻烦了啊! 陈家人要是怪罪怎么办?那些追兵要是来找怎么办?丁旺可不是孩子了,“小孩子不懂事”这个托辞可没有办法用在他身上! 这下子,大家休想继续干干净净置身事外了! 怎么办怎么办?完蛋了完蛋了……快去告诉四太爷啊! 丁旺一时听不清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只看着众人惶惶不安的神色就已经跟着紧张起来,忙撑着木棍一瘸一拐地迎上前去,喝问:“他们在说什么?你说的是什么?!” “丁旺叔,”丁了了在他面前站定,抚掌:“我知道您善心不欲为人知,可这么大的事大家怎么能不知道,您就不要再藏着掖着啦!” 她抬头向众人环视一周,最后又看向丁旺,糊满泥巴的脸上满是骄傲:“您不知道,昨儿好多长辈都夸我勇敢呢!大叔,我想了一宿,还是觉得那些赞誉受之有愧,我还是想告诉大家,陈七公子其实不是我和佳佳救的,是大叔您啊!否则单凭我们两个孩子,怎么能顺利躲过狼群、又怎么能把陈七公子带下山来!” 她的声音一反常态又快又响,丁旺几次想打断都没成功,心里渐渐有些发慌,忙怒声呵斥:“你休要胡说八道,我从来不认识什么陈七公子!” “大叔!”丁了了笑嗔一句,跺脚:“您还要否认呐?虽然谦退不争是美德,但您若是再这样下去,我可要怀疑您是要避祸自保、把没能救活陈七公子的罪责全部推给我了!” 这话虽是很严重的质疑,但当面用这样的语气喊出来,那就不是责怪,而是亲近。 众人一边惊讶一边又恼怒,揣着满肚子忧虑看热闹看得十分起劲。 只有丁旺如坠云雾莫名其妙,心里不住叫苦,脸色自然也是越来越难看。 什么陈七公子,什么救下山,又什么没能救活,所以那个陈七公子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如今是死了还是没死? “陈七公子没能活下来,”丁了了敛了笑意,垂下眼眸:“大叔别难过,咱们已经尽力了。先前救他的时候就说过,他若落到那群人手里一定生不如死,如今……好歹算留了全尸,也没受什么苦。” “那群人?”丁旺忽然打个激灵,明白了:“陈七,就是那群人要找……” “对!”丁了了重重点头,眨眼又要落泪:“所以大叔您可不能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啊!陈七公子虽然没了,但陈家一定会来找的,靠我们两个孩子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万一陈家赖账,不肯给那三千两谢礼怎么办?万一陈家有那不讲理的,硬要把陈七公子的死怪罪到我们头上怎么办?大叔,您要救我们啊!” 丁旺还没来得及从“她认识那群人要找的逃犯”这件事中回过神来,一下子又听见了“三千两谢礼”,顿时耳朵里嗡地一响,后面的话就听不见了。 三千两,那是三千两啊! 这傻女家里的“宝藏”至今还虚无缥缈不知是真是假,但那三千两…… 他先前在崖底可是听见了的,那些人追杀的是某个皇子的亲信!既然陈七是皇子的亲信,拿出三千两还不是一甩手的事?死者为大,陈家怎么可能赖账! 现在这傻女分明是要献出那三千两来求他饶命,他要是拒绝,他就是傻子! 古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 富贵险中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2.阿婆 “阿姐,丁旺叔真的不杀咱们了吗?” 回去的路上,佳佳怯怯地问。 丁了了笑了笑,漫不经心:“当然,他不敢。” 也许丁旺从门槛里蹦出来的那一瞬间是真想杀人的,但打过招呼说几句话之后他应该也就清醒了。 杀人这件事,明着不能做,暗着……不一定赢。 八岁的和十几岁的孩子都是脆弱的,却也是最莽撞而不怕死的,丁旺不久之前真切地体会过这一点。如果这个时候他还能毫不犹豫地拖着瘸腿提着刀找上门来,丁了了反倒会佩服他。 但是,他不敢。贪财的人,怎会不惜命。 佳佳似懂非懂,想了一路,又问:“那阿姐把他说成咱们一伙的,是为了讨好他吗?” 丁了了摇头:“我是为了提醒他,如果他敢去向那些追兵告发,我就拖着他一起死;如果他敢到四太爷那里说我的坏话,我也拖着他一起死;如果过两天四太爷要杀我而他坐视不理,我还拖着他一起死。” 佳佳愕然地瞪圆了眼。 丁了了翘起唇角微微笑,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坏了。 但没等她想出个理由来为自己开脱,一抬头就看见自家门槛上坐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阿婆!”佳佳撒开腿就奔了过去,“阿婆,你怎么来了?” 头发花白的老妇丁田氏颤巍巍站了起来,泪光闪闪:“官官啊,你去哪儿了?阿婆等了你一早上!你刚从山里回来,家里锅不全碗不全的,吃饭了没有啊?可怜你爹他怎么撒手就去了,你姐姐又傻……” “阿婆!”佳佳跺脚打断了她的絮叨,转身跑回来牵起丁了了的手:“我姐姐不傻了!你看,她现在说话很利索,还会做药、还会缝……缝东西!” “傻子就是傻子,”丁田氏摇摇头,弯腰捡起旁边的篮子递了过来,“她怎么能把你照顾好!官官啊,阿婆给你做了高粱粥,还有热乎乎的饼子,快来吃!” “有饼子吃!”佳佳立刻高兴起来,“阿姐,咱们有饼子吃了!” 丁了了点头微笑,同他一起接过篮子,道:“多谢祖母。” 丁田氏愣了一下,随后脸一沉,狠狠将篮子夺了回去:“你谢什么谢!我做饭是给我孙子吃的,你个野种想吃饭自己做去!” 嗯?丁了了一顿。 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词? 正疑惑时佳佳的小脸也拉长了,两只小手背到身后不肯再让人碰:“我和阿姐是一样的,阿姐是野种,我也一样是野种了。阿姐不能吃的饭,我也不能吃!” 硬邦邦说罢迈步跨进门槛,拎起门闩就要关门。 “官官,你和她怎么能一样!”丁田氏一步跨进来,急了:“你好好的孩子,老跟个傻子搅在一处有什么好!你看看她干的那些烂事,勾三搭四的,跟你那个来路不明的娘一样……” “你不能骂我娘!”佳佳跳了起来,“你个老妖——” “住口!”丁了了沉声呵斥,同时上前一步抓住了小娃娃手里的门闩,夺过:“不得对祖母无礼!” 斥罢回头向外一看,门外探头探脑的几个邻居忙缩了回去,一点动静也没发出来。 丁了了冷冷一笑,放轻了语气:“混小子,以后再让我听见你辱骂长辈,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让你吃肉都尝不着味儿!” “可是阿姐……”佳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丁了了没有安抚他,抬头又看向旁边一脸怒容的丁田氏,想了一想,反手摸出尖刀在手里把玩着,悠悠开口:“祖母刚才的话,我没太听懂。什么叫‘勾三搭四’、什么叫‘来路不明’?我看祖母闲得很,不如再费些工夫为我细细解惑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3.谁是内人 “你……”丁田氏脸色发白,嘶哑出声:“你个野种还能杀我不成?” 丁了了摇摇头,手中尖刀抛起又接住,漫不经心:“祖母说笑了。做孙女的怎么能对嫡亲祖母动手,那不是要天打雷劈的吗?对了,‘野种’何解?” “野种当然是说你……说你性子又疯又野,不像什么好种!”丁田氏咬牙切齿,目光却始终追着那把尖刀,不知心里转过了多少念头。 丁了了也不在意,微笑道:“祖母既知我‘又疯又野’,那便大可放心。我必能以此四字顶住门、立住户,誓死保住我父母留下的房屋田产!” “你!”丁田氏一手扶着木门,气得浑身发颤:“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疯话!你们两个刚断奶的小毛孩子顶什么门、立什么户?再说现如今是什么时候,你们的命都要没了,还想房屋田产?你做梦呢!” “怎么就命快没了?”佳佳顾不上委屈,凑过来急问。 丁田氏靠着篱笆墙喘了一阵子,又退回去向门外看了看,转身就往里面走:“进屋说!” 进屋…… 丁了了紧走几步抢在前头,拦住了堂屋的门口:“祖母,就在这儿说,外头听不见。” 丁田氏不理,沉着脸就要往屋里闯。 佳佳忙扑到磨盘上,呜呜地哭:“阿婆骗人!我怎么就快没命了?阿爹说我还能活很久很久的!” 丁田氏只得停住了,走过来拉他一起坐下,叹口气:“也不是说真的立刻就要没命,但是……官官啊,你听阿婆说,你年纪小,凡事要听自家大人的话,不要逞能充好汉被外人给骗了!” 佳佳抹了把眼泪,抬起头来看着她。 丁田氏面上敛了怒色,语气亦是放软,颇有些殷殷切切的意思:“傻官官,你以为你丁旺叔是个好人是不是?他还跟你说男子汉应该顶门立户、应该干大事是不是?他让你跟他一块救一个生人,你就当你是英雄了是不是?” 佳佳默默地点了点头。 丁了了犹豫了一下,在旁插嘴:“倒也不全是为了当英雄。下丁旺叔说那个人很有钱的,救了他肯定有好处。” “放你娘的屁!”丁田氏立刻就跳起来了,“救人有好处?有好处的事轮得到你个傻子去干?现在怎么样?你救人给人救死了,好处捞着了没有?” 丁了了垂下头,不敢答话。 丁田氏哼地一甩手,骂:“惹祸精!不知道天高地厚!现在招来了天大的祸事,四太爷生了气,刚刚已经叫人去山神庙前搭台子去了,你知不知道!” 越骂越生气,她像只斗鸡一样跳着脚向丁了了扑了过来:“都怪你个没心肝的小杂种,你死了不值什么,累害了我的乖孙孙……干脆我先掐死你算了!” “阿婆阿婆!”佳佳吓得大哭,“你掐死姐姐,你也就活不成了!四太爷罚人很厉害的!” 丁田氏追了几圈体力不支喘着气停下,丁了了捂着胸口停下,两个人隔着磨盘对视半晌,丁了了又开口问:“山神庙前搭台子做什么?” “做什么做什么!”丁田氏坐在磨盘上怒吼,“搭台子当然是给金陵城的贵人看!等他们一来人,立刻就把你们三个蠢货万箭穿心,给人家出气!” “这样啊。”丁了了笑了。 这也不是什么新消息嘛。原先是打算杀她和佳佳两个,现在至多不过加上丁旺,没有什么区别啊。 “所以祖母,您此番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她问。 总不能真是过来送饼子的?真有这好心,昨天为什么不送、前面七八年为什么不送? 丁田氏看也没看她,眼皮耷拉着,瞅着磨盘:“我是来跟你两个说,趁着还有张嘴能说话,赶紧的张灯结彩把你二叔请到这院子里来。要不然等你们死了,这院子这地皮可都白白便宜了外人!” 哦,又来了。丁了了叹气。 果真这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一样,没有一个是肯说句人话的。 “谁是外人?”她靠在磨盘上,一脸好奇:“谁又是内人?” “你个白吃食的傻子!”丁田氏跺脚,“五服之外的当然是外人,旁姓的更是外人!你要帮的是你叔叔你兄弟,他们才是内人,懂不懂!” 丁了了皱眉,表示不太懂。 丁田氏气得转过来又要打她,就在这时候屋里忽然哗啦啦一阵桌凳响,紧接着有脚步声踢踢踏踏到了门口,陌生的男声拖着长音委屈:“不对?我才是‘内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4.公子要入赘 丁田氏腾地跳了起来:“你是谁?!” “我啊?”陈七拉开门,站在门口委屈巴巴:“您是祖母?我是您孙女的‘内人’啊!” “你你你……”丁田氏哆嗦半天,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老天啊!我不活了!祖宗十几辈子的脸都丢光了啊——” “怎么了怎么了?”门外看热闹的几个邻居终于忍不住冲了进来,“三婶子您这是唱的哪一出,怎么跑来孩子们的院儿里哭上了?” “哎哟侄媳妇啊我活不成了啊!”丁田氏拍着大腿哭道,“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天杀的小畜生,他说他是我家那孽障的内人啊!” “这还了得!”进来的几个妇人都吓到了,“还没说亲呢就冒出来一个自称内人的,那不是……那不就是私通么!” 丁田氏闻言哭得越发厉害了,两只手在地上啪啪地拍:“我没脸活了啊侄媳妇,你快去喊我侄子来!喊我儿子、喊他四太爷来!我要他们替我打死这小畜生啊!这个孽障不死,我就不活了啊——” 旁边众人慌忙一叠声地答应着。其实哪里用她说,早在她坐下那会儿,外头就已经有人跑去请四太爷了。 没过多久巷子里果然人声喧喧,又热闹起来了。 这波来人却多是见过陈七的,兴奋过后回过神来,各自不禁大惊:“这不是……这不是昨日那个、那个陈……” “陈七。”佳佳替他们补充完整。 “内人”是陈七,那就不是个新鲜罪名了,跟昨天四太爷说的那句“未嫁失贞”不谋而合嘛! 但是—— 一个妇人结结巴巴:“陈、陈少爷不是已经死……” “是啊,我已经死了!”陈七抬起头,露齿微笑:“但是姐姐又把我救活了!为了报答姐姐,我决定以身相许,以后我陈某人就入赘临溪村了!” “哇哦!”佳佳跳了起来,“所以我们家又可以有人当家做主了吗?我和姐姐不再是没人管的野孩子了吗?” “不是的啊哥哥,”陈七笑眯眯,“我是入赘来的,家里的事还是姐姐做主啊!我只负责貌美……哦不对,我只负责照顾你和姐姐,谁敢欺负你们,我就让我爹带兵来踏平他家!” 咯噔一下子,小院里静了下来,刚进门的几个男人也愣住了。 他们是听说这里出了有伤风化的事,赶着来维持正义的,可不能忘了那个陈七是金陵城来的什么小少爷…… 这是他们敢管的人吗? 丁了了从磨盘旁边站起来,也笑了:“对了祖母,您刚刚说我和佳佳快要死了所以必须让出院子,如今看来金陵城那位陈老爷多半是不会杀我的了,这院子我还让不让?” “就是就是!”佳佳迎着走进门来的四太爷,也跳了起来:“原先说我们是小孩子不能顶门立户,现在我阿姐要成家了,还不能顶门立户吗?” 四太爷扶着拐杖,一步一步威严地走了进来:“成家?立业?在我临溪村?” 陈七嘻嘻一笑,躬身作揖:“正是。请四太爷成全!” 四太爷哼地笑了:“陈公子,成家立业可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你要入赘临溪村,可有父母之命?可有媒妁之言?无根无据便要入赘,实在不像正经人家儿女的做派!恕老夫多问一句:你,该不会是官府的逃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5.不能只杀丫头吗? 啊哈? 陈七立刻瞪圆了眼:“老家伙你看清楚!本少爷我风流倜傥貌美脱俗,哪里像个逃犯了?你张嘴就说我是逃犯,有证据没有?” 四太爷平生第一次被人叫“老家伙”,居然也不恼,平静地反问:“你说你不是逃犯,那你有路引没有?” 陈七张了张嘴,哑了。 路引那种破玩意儿别说没有,就是有也只配让小厮拿着,哪里值得他亲自放在身上揣在怀里、跟姑娘们送的小手帕香荷包青丝结同心扣们放在一起? “那就是没有了。”四太爷拈须道。 “哈,没有路引!”黑瘦的刘七婶子嗖地蹦了起来,“那就是逃犯!送官!四太爷,咱把他送到官府去,告他个流民作乱、奸骗幼女!” 陈七眼睛一亮正要接话,四太爷已摇了摇头:“老夫相信陈公子不是逃犯。逃亡在外遗失路引也不是稀罕事,等过些日子家里人来了,自然可证清白。” “你这不是也不糊涂嘛!”陈七轻声嘀咕一句,委委屈屈。 四太爷看了他一眼,垂眸沉沉:“我大安朝律法森严,行人无路引视为流寇,收留者与之同罪,绝无宽纵。陈公子,老夫留你在临溪村暂住已是豁上了身家性命,入赘落户这种疯话你就不要说了。” 陈七还要厮缠,旁边一个黑脸汉子冷声道:“我劝陈公子安分些,别到时候闹到里正那里,再给你的救命恩人添一条‘窝藏贼匪’的罪名!” “我劝你闭嘴!”丁了了甩开身边两个拉拉扯扯的妇人,大声嗤笑:“你们已经打定主意要杀我了,添不添罪名我都一样要死,有什么区别么?你不如直接说姓陈的肉塞牙暂时不想吃,先吃我和佳佳两个嫩的垫垫肚子好了!” “姐姐!”陈七委屈地拖着门闩追了上来,“我的肉怎么塞牙了?姐姐你是嫌我老吗……” 他捏着嗓子声音格外尖细,一边跑一边又推了这个搡了那个,惹得一片大人喊孩子叫,小小的院子里闹成一团。 四太爷被一大群人簇拥着退到角落,冷眼看了一阵,狠狠一挥手:“拿下!” 旁边几个汉子轰然应声齐冲出去,代替了先前献殷勤的婆子们,直扑向丁了了和尖叫逃窜的佳佳。 陈七忙举起门闩拦挡,却有几个妇人争先上前按住他,有的说“老实点”,有的说“小心伤”,七手八脚把他按在了磨盘上。 “姐姐救命啊!”陈七喊得撕心裂肺,四腿乱蹬:“她们要非礼我啊!!我的伤口又崩开了啊!!!” 非礼就非礼,丁了了已经自顾不暇——那些训练有素的男人早已把她姐弟二人捆粽子似的五花大绑,连嘴巴都堵上了。 四太爷眼角一瞥,手一摆:“带走!” “太爷,太爷!”丁田氏从磨盘后面跑出来,急了:“不能只杀丫头吗?” 四太爷走向大门脚步不停,冷冷:“你是愿意干净利落把后患除了,还是要等金陵城的人找上门来,连累全家?” “不是,太爷,”丁田氏快跑上前挡住了门口,“先前说要杀这两个孩子是因为陈七死了,这会子他明明醒了啊,陈家已经不会怪罪……” “会不会怪罪,不是你一介妇人能想透彻的。”四太爷冷笑。 良久,见丁田氏仍旧不肯让路,他只得又站定了,沉下脸:“你以为,陈家不怪罪就万事大吉了?他这种身份的人被追杀,背后必定有天大的事,他们会忍着不来灭口吗?你把这两个孩子留在身边,还想他们能放过你?” 丁田氏的脸色渐渐地白了。 四太爷拿拐杖点了点她脚边的地面,语重心长:“三儿媳妇,你想要功劳,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算算你受不受得起金陵城的贵人感恩戴德!” “那、那就……”丁田氏结结巴巴,一肚子话在嗓子眼里翻腾。 那就,白救了人了?什么好处都捞不到?还要搭上一个孙子? 四太爷拐杖一顿,脊背挺直如松:“将来村里若得了好处,自然少不了你家的一份。在那之前,你家两个孩子,还有丁旺,都还是按原来的打算送去山神庙,处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6.神仙娘子 四太爷说处死,那就一定要处死的。 但是处死的方式跟原先说的不一样。不是竹刀穿心也不是乱箭射死,四太爷临时改了主意要用火刑,而且反复强调了要烧得彻底,务必连骨头都烧干净。 大概是被这几天接二连三的死而复生事件吓怕了。 丁了了倚靠在粗糙的木架子上,感受着手腕肩头几乎被绳子勒断的剧痛,心里暗暗叫苦。 今日的局势明显比昨天更加不妙。她茕茕孤女无依无靠本来全凭一张嘴争胜,谁知那四太爷偏偏连象征性的审问环节都不肯安排,一上来就堵了她的嘴……这真是为了杀她连脸皮都不要了。 这不行啊,四太爷那张老脸可以不要,她这条小命不能不要啊!再加上被她连累的佳佳和被她坑了的丁旺,三条人命呢! 天色才刚刚过午,四太爷就由四个手持火把的汉子簇拥着来了。土台下面人群一层一层地围了起来,欢笑喧哗震耳欲聋。 “点火!”四太爷挥手下令,连一句废话都没有说。 看热闹的孩子们顿时发出一片怪叫,持重的大人们也都两眼放光脖子伸长,互相推搡着挤上前来,眼巴巴看着那几束欢腾的火苗。 持着火把的汉子面无表情如狼群缓缓逼近,炽热的空气引燃了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飞上高台。 台上的丁了了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额头冒汗嘴角抽搐浑身发抖,摇头摇得发辫散开青丝乱飞遮住脸面,看上去简直连点儿人样都没有了。 这正是台下众人最期待看到的场面,欢呼声顿时拔高仿佛沸腾,火把也愈来愈向高台靠近,木架边缘未曾剥光的树皮上已经长出了火星…… 没有人关注火星,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犯人”的脸上。此刻三名“犯人”一个昏迷不醒一个凛然不惧,相比之下当然是唯一害怕发抖的丁了了吸引了最多的目光。 这些目光的主人并非每一个都愚蠢迟钝,很快就有人意识到了不对,拍着身边人的肩膀叫了起来:“你瞧,那傻子在看什么?!” 看什么?人在惊恐无助的时候当然是本能地盯着最让她害怕的东西…… 那就不对了。 越来越多的人反应过来,顺着丁了了的目光看过去,却发现她看的并不是火把,而是——四太爷身边的一片空地。 她不怕火把、不怕四太爷,却怕一片空地? 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 一霎时,空地四周大人孩子同时唰地向后退去,也顾不上笑闹了,人人脸色煞白。 四太爷被众人簇拥着,不能跑、也跑不动,只觉得头皮瞬间发麻。 “怎么回事!”他手中拐杖重重敲到地上,掩盖了声音的颤意。 “太、太爷,”丁文义缩头缩脑凑了过来,“那傻子自从我大哥死后就一直都神神叨叨的,一会儿说看见了鬼,一会儿又自称什么神仙娘子……” “她是神仙!”人群中骤然响起一声尖叫,“烧死了她,咱们全村都会死的!” 这是丁旺七十岁的瞎眼老母闻氏。原本从不出门的老妇今日不知怎么也赶了来,一路嚎啕着撞开人群,冲到了四太爷眼前:“四爷你醒醒啊,快灭火啊!不能烧啊!了了姑娘是神仙啊!她救过我家旺儿,救过陈七少爷,还救过她自己……她能起死回生、她能通鬼神,她跟阎王爷有交情啊……” “荒唐!”四太爷脸色铁青胡须乱颤,手中拐杖咔嚓一声凿向地面。 但就在同一时间,他的身旁,丁了了死死盯着的那个地方忽然光影一闪,啪地亮起一簇蓝色的火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7.他还没跟我拜堂呢 这可不得了了! “鬼火!有鬼啊啊啊——” 本就已经退出很远的人群再次炸开,大人孩子嘶哑着喉咙一齐惨叫起来,跑的跑摔的摔,更有那手脚麻利的瞬间窜上了树……乱成一团。 四太爷很有出息地没有摔,倒是旁边负责搀扶他的年轻人摔了俩。一个肥胖汉子颤颤地道:“太、太太爷,不行……咱、咱先灭了火,问问那个傻女?” “没什么好问的!”四太爷死死攥住拐杖冷笑,“不过是唬人的雕虫小技罢了!她就算真有手段,那也是妖,不是仙……” 话音未落人群中却又爆发出一片惊呼,夹杂着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神仙饶命,祖宗饶命啊——” 却是那蓝色火焰在一个持着火把的汉子身上骤然腾起,瞬间将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 火球滚动惨叫声如狼嚎,周围众人纷纷哭喊退避,又有老者扑地跪向高台,叩头。 神仙饶命,神仙饶命啊! 越来越多的人停止了乱跑跪扑到地上,跟着自家或者别家的长辈叩头哭喊求饶。 然后那些追着他们乱跑的火苗竟然真的就停了下来,有的在原地闪闪烁烁,有的更干脆乖乖地熄灭了。 这时木架子上的火焰已经扑上丁了了的裙角,那点火的汉子却忽然惨白着脸跃上高台,手忙脚乱地给她扑灭了。 “太爷!”他扔下火把回头跪地,“太爷,先别烧了,这事儿蹊跷,先问一问!” 四太爷灰白的脸上添了几分青色,死死地盯着台上的丁了了,许久不肯答话。 别烧了,人人都在喊别烧了,这架势是在求他吗?这分明是在胁迫他!就连他派过来的人,除了身上着火的那一个在地上哀嚎之外,其余三个一跪两站,竟然在那妖女身边摆出了保护的姿态。 乱了乱了!这临溪村,乱了! 没了规矩的临溪村就不是临溪村了,不如大家一起烧死——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年迈的闻氏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一团蓝火跌跌撞撞:“不能烧,不能烧!要烧就烧死我……” 烧不烧得死她不知道,但她若是继续往前跑的话,那团火就被带到这儿来了。 四太爷心里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两条腿本能地想逃,扶着拐杖的手却在发抖。 跑不了。 “停下,拦住……灭火!”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哑着嗓子吼了出来。 话音落一眨眼,就见原本爬满了木架的火苗已被尽数扑灭,丁了了烧坏的衣角被一个妇人用头巾体贴地遮住,嘴里塞的布也立刻取了出来,甚至有个孩子趁人不备从后面爬上台子,试图替三人松绑。 “住手!下来!”四太爷拐杖敲地,厉声呵斥。 那孩子被自家大人伸手接着不情不愿地爬了下来,周围众人也渐渐地停了喧哗,紧张而又恭敬地等着看接下来的发展。 四太爷没有挪步,只抬了抬头,看着丁了了:“你以为,用妖术唬人,就可以不用死了吗?” 丁了了的视线终于从原先看着的地方移开,略有些迷茫似的眨了眨眼,然后低头,露出微笑:“四太爷在说什么?什么妖术?我怎么听不懂啊?” “了了,妮儿!”丁文义扑到台下,满脸堆笑:“二叔知道你有本事,可有本事也不能用在咱们乡里乡亲的身上啊!四太爷也不是不疼你,都是为了咱们村……你有什么心愿可以跟二叔说,二叔能帮你的一定帮你,你就别放火乱烧人了行不行?” “你真能帮我?”丁了了看着他,质疑。 丁文义忙点头:“一定一定!我能帮的一定帮,至不济还可以帮你求四太爷……了了,我是你亲叔,我还能害你不成?你挂念的无非是你父母的坟茔田产,你放心,我一定……” “那点破屋薄地没有什么好挂念的,”丁了了打断了他的话,“人死万事空,你们决定杀我了,那些东西当然也就不是我的了。” 丁文义脸色一黑,顿了一顿还是接着问道:“那你还有什么不甘心的,非要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的确有一件事,”丁了了看看地上零星的蓝色火焰,又抬头:“那个陈七说过要入赘做我的丈夫,可是他还没有跟我拜堂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8.我陈七三生有幸 “姐姐,这是真的吗?你真的要跟我拜堂成亲?”匆匆赶来的陈七双眼亮亮。 丁了了反而有些意外:“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陈七差点没蹦起来,“能娶到姐姐这般天仙似的美人,我陈七三生有幸啊!我当然愿意!” 说罢没等丁了了回过神,他已转身面向众人,跺脚:“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我姐姐松绑啊!我们要拜堂!” “陈七公子,”四太爷面色沉沉走上前来,“你还是再好好想想,成亲,是终身大事。你家中长辈若得知你如此草率……” “这怎么能算草率!”陈七尖声打断了他的话,“我跟姐姐成亲是深思熟虑的呀!我的终身大事,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做主、谁敢做主?再说你又不是我的长辈,你怎知我家中长辈不会欢喜?也许他们做梦都不敢想有这等好事呐!” 四太爷黑脸不语,丁文义只得凑上前来,小心翼翼:“陈少爷,这件事您还是再考虑一下!我家了了品貌实在寻常,只怕配不上……” “配不配得上,也不是你说了算的!”陈七待他更加不客气,“你是什么东西,我姐姐品貌如何轮得到你来说?” 丁文义讪讪的不敢接话,陈七便丢开竹杖靠在土台上,一脸委屈地哭诉起来:“你们口口声声说等我长辈来,不过是欺负我年纪小……等我家中长辈来了,我一定让他们替我问一问,你临溪村安的是什么心?我的终身已经许给了姐姐,你们偏要杀了她,还不许我成亲,这是明着要我守望门寡!这样等将来我死了,娘家不认、妻家不收,那我岂不是要做孤魂野鬼……” 什么乱七八糟的!四太爷手中拐杖几乎要把地面凿穿。 丁了了看看他老人家的脸色,再看看其余众人的反应,明白了。 难怪这么痛快听她的话去叫来了陈七,原来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陈七会答应成亲! 其实她自己事先也没想到陈七的戏这么足。不过这样更好,原本她是想只要有开口的机会就有活路,现在……现在有了陈七作同盟,她就更不能任人宰割了。 “四太爷,您不会要说先前的许婚不算数?”丁了了含笑开口,“那可不行啊,过路的神仙已经知道了,我父亲也知道了!” 她一点点敛起笑容,神色郑重:“您老人家若是执意阻止,今晚小心我父亲……” 差点忘了,今晚,是丁文仁头七。 四太爷原本不怕这个,但此刻听着丁了了刻意压低的声音,再看看空地上明明灭灭的那些鬼火,他又禁不住头皮一阵发麻。 “我是觉得,”他嘶哑着喉咙,道:“你二人的婚事实在不妥。你一个将死之人,何必拖累陈公子……” “所以,我为什么是个将死之人?”丁了了立刻问,“我有什么罪?” 上当了!四太爷胡须一颤。 但他随后便镇静下来,反而笑了:“你不敬尊长、持刀伤人、修习妖术、肆意纵火……哪一桩不是死罪?” “这,因果颠倒了?”陈七在旁尖声叫。 四太爷不理,拈须冷笑:“所以我的立场与你叔父一样:你丁了了品貌不佳、品性更不佳,不堪为陈公子之妻!” 陈七缓缓弯腰捡起了他的竹杖,起身,抬头:“所以你也和丁文义一样,是蠢货、是强盗、是喂狗狗都不吃的臭虫?” 话音落人转身,手一扬—— 身后原本已经差不多灭尽了的鬼火骤然腾起,直窜出三尺余高,瞬间将站得近些的丁文义裹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鬼!鬼啊——”围观众人再次乱成一团。 四太爷却忽然不怕了。 不是鬼火。原来那傻女并没有什么妖术,死了的丁文仁也不会显灵保护他的女儿。这些颜色妖异的所谓“鬼火”,都是陈七搞出来骗人的把戏! 耄耋老者不久前佝偻下去的腰杆顿时挺直,脸一沉,手一挥:“我临溪村惩处逆女,也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给我点火!” 醒过神来的几个汉子闻言立刻又举起了先前的火把,不顾那些蓝色火焰的围堵再次冲向土台。 如星坠落、如箭离弦。 却还是慢了一步。 陈七仗着站得近三下两下爬上台去,一刀割断丁了了身上的绳子:“姐姐,咱们快点拜堂,不然来不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9.姐姐,第三拜了! 的确快要来不及了。 许是因为木料早已烘干的缘故,这一次的火烧得格外快。陈七不得不先放开丁了了,赶着去救下了佳佳和丁旺……顺便在丁旺的脸上拍了两巴掌,把人给拍醒了。 “你先替我照顾哥哥,我着急跟姐姐拜堂!”他拎过佳佳往丁旺的怀里一塞。 昏迷了一下午刚醒过来的丁旺一脸懵,气定神闲了一下午的佳佳大惊失色,两人互相推开对方,同时扑向丁了了: “小兔崽子……” “阿姐……” 陈七一个急转身挡在丁了了前面,抬手:“别过来!” 丁旺不管不顾还要往前冲,佳佳忙伸手拉住他:“别过去,他手里有火……” 陈七的手里并没有火,只有丁了了。 趁着佳佳和丁旺愣神、木架子上的火还没有烧到身上,他一把提起丁了了后退两步避开火焰,然后手一松将人放到台子上,自己随即跟着跪了下去。 “一拜天地——”少年清亮的嗓音穿透烟雾,没有半点儿躲闪犹疑。 丁了了还没回过神,眼角就瞥见那道白色的影子已经向着北方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额头触地良久,十分虔诚。 不知是怎么个鬼使神差,她自己竟也糊里糊涂地跟着拜了,两手交叉覆地,额头缓缓贴上去,久久停留。 “姐姐,可以了!”陈七伸手扶她一把,歪过头来粲然一笑。 然后然后膝行转向正东:“二拜高堂——” 他的家远在金陵,向东遥叩倒也说得过去。丁了了自己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她父母的坟茔都在西北方向,但父母留下来的草屋是在正东的。 所以向东叩拜倒也没错。 听见陈七额头触地咚地一声响,她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俯伏下去,深拜。 这一次陈七立刻就直起了腰,转过来,笑容愈发灿烂:“姐姐,第三拜了!” 丁了了也转向他,一时却不敢抬头。 这时旁边的木架子已经烧得很旺,一尺余高的火焰疯狂地舞动着呼呼作响,夹杂着噼啪的爆裂声和尖锐的哨音。 “夫妻对拜——”陈七清亮的声音如期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丁了了却没有跟着拜下去。 她双手撑在冰凉的土台子上,忽然惶惶不知身在何处。 拜堂?这原本只是一个托辞而已,她只是希望有人来解开她身上的绳子,然后她自己或许就可以寻个机会逃跑…… 怎么就真的要跟人拜堂了呢? 而且还偏偏是陈七——那个诡异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做着骇人听闻的恶事、两次险些亲手掐死她的陈七! 丁了了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就想起身逃走,陈七却已跪拜完毕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姐姐,我拜完了,你怎么不拜啊?你是不是后悔了?不喜欢我了?” 我可喜欢死你了,丁了了心道。 毕竟活了十五年都没见过您这么能演的。满打满算才认识了不到两天,您老人家居然真就这么有模有样地拜起堂来了,这样真的没什么不妥吗? 更重要的是,现在还不跑吗? 都三拜了,四太爷的那些狗腿子已经包围了台子,再不跑就来不及—— “贱种,受死!”身后忽然炸响一声断喝。 丁了了忙转过身,就看见丁文义不知何时已经冲到台下,跳起来从一个汉子的手里抢过火把,抡圆了胳膊恶狠狠地向她扔了过来。 火把带着风声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 丁了了尚跪在台上不得起身,眼睁睁看着那团火那道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姐姐小心啊——”陈七的尖叫声在耳边响起。 紧接着丁了了只觉得肩上一痛,之后视线中的天地瞬间倒转,整个人晕头转向……然后肩背腰臀同时轰地一响仿佛炸裂,她的眼前一阵发黑。 “姐姐,姐姐!”陈七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却不是原先的尖叫,而是怯怯的、颤颤的,仿佛要哭。 丁了了的视线渐渐凝聚,就看见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了她的脸,眼睛离她的也不过两寸之遥,泪汪汪。 “姐姐,你疼不疼?”他问。 疼啊,丁了了心道。 先前杀丁旺时摔的那一身伤还没好,这次仿佛是把碎裂的皮肉又撕开了一遍,疼得她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皱眉道:“我不疼。你呢?” “我……我也不疼。”陈七咧开嘴笑给她看,须臾却又悄悄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之后仿佛忽然醒过神来,立刻手忙脚乱起身:“姐姐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刚才太惊险了!” 的确惊险。丁了了心里已经明白了。 那火把来得突兀,所以他扑向她、抱着她,一起从台子上滚落下来了。你听,这会儿周围那些老的少的都在异口同声地骂“不知廉耻”呢! 不知廉耻的丁了了扶着台子慢慢地坐了起来,无视了身边那几个凶狠的壮汉,只专注地看着陈七:“你说不疼,我就信你真不疼吗?陈七,如今你的身子可不只是你自己的,你得替我爱惜着点啊!” 毕竟是我缝了整整一宿的呢,我容易吗! 陈七捂着胸口咧嘴笑了。 这两句话的工夫,旁人却又七嘴八舌把“不知廉耻”骂了几百遍。 “不知廉耻,说谁不知廉耻呢?”陈七叉腰,“我救我自己的媳妇儿,抱一抱怎么了?你们嫉妒,回去抱自己家媳妇去呀!” 不远处四太爷哼地冷笑了一声。近处的几个汉子也不屑于嘲讽,他们只是无声地围拢上来,扑向丁了了,以及台子上吓呆了的佳佳。 “姐姐闪开!”陈七再次惊声尖叫,“快!快跪下,向东磕头!” 丁了了此刻的确是爬不起来的,坐在地上很顺利地换成了跪姿,然后心里一慌,不知怎的就顺从了陈七的命令,飞快地俯伏下去。 然后陈七的大笑声就压倒了所有的喧哗:“哈哈!拜完了拜完了!三拜礼成,我和姐姐成亲了!” 这时佳佳已经被人抓住提在手里,半空中非常捧场地高叫了一声:“姐夫!” “哎——”陈七拉长了声音答应得又响又亮。 然后立刻沉下脸,看向眼前的男人:“我陈某人的小舅子是你能动的?放开你的臭手!” 男人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眼神示意同伴赶紧去捉丁了了。 陈七扶着台子站定,冷脸看向四太爷:“我大概是忘了自报家门了——丁老太爷有礼,晚辈陈缙,行七,家父曾任扬州刺史,两年前告病还乡,如今在金陵城做点小小的绸缎生意糊口,不知可否向您老人家乞一分薄面……” 他的话未说完,四太爷一向眯缝着的眼睛已经瞪得溜圆。 金陵,陈氏。 虽然陈七一早就自称是金陵陈氏,却也没有人会往那个“陈”字上想。 就算想了,至多也不过疑心他是陈家的旁支,就像本村人自称是县丞大人同族的旁支一样。 谁能想到他真是那个陈氏,陈思霖陈老大人的幼子! 陈家,“京华十万货绸银,九万尽归金陵陈”的那个陈家!出过一位宰相、三位刺史,还有一位统领十万兵马的三军统帅的陈家! 告病还乡?陈思霖他算什么告病还乡?分明是他那个做宰相的兄长嫌他在刺史任上十年未蒙拔擢,认为他不是当官的材料,打发他回家料理生意来的! 那个陈家啊。 四太爷扶着拐杖怔怔地站了很久,竭力想作出不惧权贵的样子来,却还是在开口的一瞬间带上了笑:“陈……陈少爷,您,又怎会流落至此?” “那也许是命运的指引,”陈七的脸上重新挂上笑意,“为了让我在这里遇见一位神仙似的姐姐,来做我陈家五百多口人齐心爱敬的七少夫人。” 四太爷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丁了了,脸上笑容一僵。 这,金陵城来的少爷果真是骨子里带的尊贵,就连看人的眼光都这么……不同凡响! 但就算再不同凡响,这会儿他也不敢骂了。四太爷迟疑着,悄悄摆手示意手下人放开丁了了姐弟,然后清咳一声,转移话题:“这,陈少爷,这火……您看,文山和文义他们两个烧得很厉害,还有两个孩子也受了伤……” “伤得很厉害吗?”陈七向丁文义瞥了一眼,摇头:“我看他没什么事啊,他还有力气扔火把烧我夫人!” 四太爷的老脸为之一红。 但陈七的话还没完。他看向那个最先被烧着的汉子,继续摇头:“这一位也伤得不重啊!你看,他手里的火把点着了架子,差一点就把我夫人这样一位天仙似的美人烧成了灰,我只烧坏他半边肩膀和一片肚皮,严重吗?” “不、不严重!”四太爷忙摇头。 顿了一顿却还是忍不住又说道:“可他们原本也只是为了替村里教导晚辈,何况了了姐弟并未受伤,所以可否请陈少爷高抬贵手……帮他们免了这刑罚?” 陈七皱眉,仔细看了看,原来丁旺身上若有若无的蓝色火苗还在闪烁着呢。 这是磷火,是他买通了丁旺的母亲满场子里撒了两大把白磷的结果。磷火烧起来容易,破坏力却不大,否则此刻丁文山丁文义两人早已变成了两团炭灰,哪能还似这般鬼哭狼嚎的! “要灭火吗?”陈七笑笑,看了看丁文义身上的蓝光,再看看高台上熊熊燃烧的火焰,摇头: “你可知道,在今日这样的天气里,磷火是不能自行燃起来的。” 深秋天气潮湿阴冷,枯草上的露水到傍晚都未能消尽。这样的日子里,即便你跑到最老的坟窟子里去,也是碰不到鬼火的。 那么,是谁把山神庙前的雾气烘干了?是谁把深秋的寒意驱散了? 陈七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汉子手里的火把上,面沉沉,不再言语。 四太爷当然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他并没有命人熄灭架子上的火,而是默默地盯着火焰看了很久,然后握住拐杖,抬起头来:“陈七公子,即使您是金陵城最尊贵的少爷,也管不到我临溪村清理自己的门户。” “你什么意思?”陈七啪地一甩袖子,“你还要跟我夫人过不去?” 四太爷拈须:“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无婚书文契,此刻称她是你的‘夫人’还太早。陈公子,我临溪村三百年无忤逆之儿、无私奔之女,你此刻称丁了了是你的夫人并不能免她的罪,只会适得其反。” 临溪村不认这个女婿,即便你当着众人的面拜过天地神明,那也不算。 “我是真不明白,”陈七气得发笑,“她一个小姑娘,到底犯了多大的事,值得你这么大张旗鼓、锲而不舍、百折不挠地来设法杀她?” 因为她不肯把她自己家的房子献出去? 那几间破茅草房、再加上不知道在哪儿的那块破荒地,满打满算能值二两银子不? 就为了那二两银子的破东西,怎么想都觉得不对……难不成是因为觉得冒犯了他老人家作为一村之主的威严? 再不然,就是责怪她多管闲事,救了来历不明的人回来? 陈七不住地摇头,只觉得这件事怎么想都不通,心道这种穷山恶水养出来的刁民果真不可理喻。 “你无非是想要钱,”陈七冷下脸,“等我家人过来,自然少不了你的谢礼。此刻你若敢动我夫人一根毫毛,实不相瞒,我陈家在金陵城赫赫扬扬数百年,也不全是靠着‘和气生财’来的。” 四太爷垂下目光,针锋相对:“我临溪村数百年绵延不灭,也不全是靠着‘谨小慎微’来的。陈七公子,我可以不要谢礼,不能不要规矩……” “太爷,太爷!”丁文义忽然扑了过来,自己拍打着身上的火苗,急急:“太爷,不管怎么说,现在杀了了确实不对了!她原本就没有犯什么大不了的错,何况又是陈少爷的……朋友,您就看在陈少爷的面子上,先、先留她几天……” 先留她几天下,到时候看她确实没什么用处再杀也不迟嘛!否则万一得罪了陈少爷,那可就坏了事了! 四太爷当然知道丁文义在打什么算盘。 他原本想说临溪村的规矩无论何时都不能破,迟疑半晌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为难道:“照规矩,丁了了实在是必死之罪,但看在七公子份上,可以算特赦。——先软禁在家中,过几日再行定夺!” 过几天,看看陈家来人的态度如何。 陈家若是把她当个人看,哪怕当侍妾当婢女,他都可以改口说是临溪村与有荣焉不胜荣幸;反之若陈家大为恼火,他也可以二话不说把人拖出去砍了,就说那是个谁都管不了的傻子,玷污了您家小少爷的令名实在抱歉,您可以再杀那傻女的弟弟和叔叔出出气。 四太爷越想越觉得这样进可攻退可守十分周全,便忍着冷笑向丁文义点了点头:“就这么办,这几日他们姐弟就由你照看着,不许再出差错!” 丁文义心道我可没出过差错,脸上却已是笑容灿烂:“太好了,了了、佳佳,我们可以回家了!还有陈少爷……” “陈公子自然是去我那儿住!”四太爷冷冷道,“他是贵客,身上又有伤,难道跟你们去住破茅屋、睡草席吗?” 丁文义敢怒不敢言,幸好陈七已自己叫了出来:“你要我跟你住我就跟你住吗?我为什么要跟你一个糟老头子住!我要跟我姐姐……跟我夫人住!” “陈少爷!”四太爷冷下脸,恢复了先前威严挺拔的模样:“这于礼不合。你若真心把了了当妻房看待,这几日就更该尊重,不要惹出闲话来,让了了失欢于家中长辈,将来无法立足!” 陈七皱眉盯了他一阵,笑了:“那好,我就听你安排,等家中长辈来!” 四太爷很欣慰,忙唤人来搀着他走,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村中众人虽然没有看成烧死人的大戏,但丁文义丁文山两个人先前在地上打滚已经很好看,而且想到过几天村里可能会有更大的人物来,于是大家都很满意,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回村的路上洒满欢声笑语。 丁了了没笑。 她伸手拉住正要去追陈七的佳佳,又回头看向丁旺:“大叔怎么还不走?” “你,”丁旺看着她,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你要小心四太爷,他是从来不肯把好处让给旁人的。你对陈少爷的救命之恩,他也不是不敢抢。” 丁了了歪着头看了他一阵,笑了:“好,我记住了。多谢大叔提醒。” 说罢牵着佳佳转身迈步,在丁文义走过来之前向他迎了上去。 留丁旺在原地摇头:“提醒了也没用,初生牛犊,拿什么去跟老狐狸斗!” 他却不知丁了了耳力极佳,清清楚楚把他这句话听到耳朵里,笑意更深:“我可不敢跟老狐狸斗。我也不敢提什么‘救命之恩’。被他那种人感恩,可不是什么好事。” 感谢四太爷,把陈七那个麻烦精给她带走了。 接下来她也没了旁的累赘,只需要带着佳佳从这村里溜出去,将来山高水阔,她可跟这里的人再没有半点儿关系了! 想到此处丁了了心中大为舒畅,抬头却看见丁文义走过来,满脸堆笑:“妮儿,你先别恼,四太爷虽然说了软禁你,但也就是这几天,等陈家的人来了就好了!” 等等,软禁? 丁了了的脸色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0.我太好看了,不给他看 竟然要软禁。 也就是说那老东西一早就知道她拜堂不是真心,却出于种种考虑决定将她控制在手里,以便随时作出应对。 比如,杀掉,打死,或者献出去。 丁了了看着篱笆墙外守着的那两个人,气得捡起一根柴禾啪地扔了出去。 佳佳扯扯她的衣角,怯怯的:“阿姐别生气,二叔不是说了只软禁两三天?等姐夫家里的人来了,咱们就能出去……” “你怎么知道他的家人一定会来?”丁了了问。 佳佳呆了一呆:“不会来吗?” 丁了了转身在石墩上坐下,默然良久。 金陵城的大富之家丢了小少爷,那是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人找回来的。 可如果那个小少爷在家中并不受宠呢?比如说,假如他的生母是个卑贱的奴婢?又假如他的父亲兄长把他看作全家的耻辱? 又如果,那个小少爷并不是被仇家追杀失踪,而是被当朝太子…… 若是那样,他的父兄即便要找他,只怕也不是来寻他回家,而是来送他上路的! 这样想想,丁了了忽然觉得那陈七其实也挺惨的。 “阿姐,”佳佳在她身边蹲下来,小心翼翼:“那如果姐夫家里的人不来,四太爷是不是会很生气?是不是还要杀咱们?那时候你和姐夫还可以再使妖法吓唬他吗?我想咱们能不能……干脆使妖法让四太爷变成个哑巴就好了,反正他只会骂人!” 丁了了笑了。 这小子,还信妖法呐?难怪先前被绑在山神庙一点也不着急,原来他根本就没怀疑过他的妖怪姐姐救不了他? 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但如今这个局面一直傻下去也不行。丁了了起身进屋,随手将陈七用过的药碗收拾了扔到一边,冷笑:“即便陈七的家人来了,也不代表咱们就有了活路。——你相信他那样的人家,会认我这样一个一无所长的村姑是少夫人吗?” “为什么不认?”佳佳不解。 丁了了舀了瓢水,浇着手抹了把脸,抬头:“佳佳,我好看吗?” 这个问题先前问过。佳佳嗤地笑了:“不好看。” 不好看。满脸都是泥水啊血水啊糊得像水沟里的泥鳅一样,一时半会儿洗不干净。 但洗干净以后是很好看的。阿姐从小就好看,村里人从前都议论过,说她像娘,是个……祸水。 后面那几句话佳佳没说,丁了了也不知道。但当她用了三瓢水把脸洗得能看清五官以后,她就看着水瓢里映出的那张脸愣住了。 这叫,不好看? 如果这叫不好看,那就难怪陈七指着她先前那张糊满泥巴的脸叫“天仙”了——这个世界疯了嘛! 也不对。 丁了了忽然又想起了先前的那几场怪梦。 梦里陈七身边环绕的那几位姑娘个个都是好看的,而陈七也嘲笑过她是个“叫花子”,一回头却又说“小叫花子还挺俏”。 这就让她不能不怀疑,陈七几次夸她好看,其实只有梦里那一次是真的。 莫非在梦里,她的脸并没有糊成这样?莫非在梦里,陈七看到的她只是衣衫破旧一些,而并不完全是她在现实中的样子? 这个怀疑并非没有来由。丁了了清晰地记得,当她在现实中摔成烂泥一动也不能动的时候,梦中却可以活动自如,仅仅肩头和胸口有一点点微痛…… 所以梦境终究还是虚幻,那梦里的她脸上没有泥水又有什么奇怪?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事情就不太妙了。 也就是说陈七并非没见过梦里的她。他只是没有认出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满脸泥巴的小村姑就是那个“俊俏的小叫花子”、也就是那个“太子派来的奸细”! 这个猜测实在有些疯狂,但丁了了偏觉得的确有这种可能。所以她在门槛上呆呆坐了一阵,然后忽然回头喊佳佳:“下次如果要见陈七,你记得提醒我把脸包起来!” 佳佳乖乖地点了点头,然后却又扁了嘴,要哭:“为什么要把脸包起来啊?姐夫嫌你不好看吗?那你再洗干净点,让他看……” “不是。”丁了了摇头,“是我太好看了,不想给他看。” 佳佳噗噗地笑了。 可是笑完之后气氛并没有变得轻松。小娃娃只得先跑出门外去把丁文义送来的柴草搬到灶前,然后才又迟疑着转回来,问:“阿姐,姐夫是不是……其实不想成亲?我看他不像真的高兴!” 丁了了抓了两把小米淘干净丢到锅里,舀上水,笑了:“没事,我也不是真的要成亲。” 佳佳愕然。 丁了了拉过草墩子在灶前坐下,扯了几根松枝点上火开始专注地烧饭,不再闲谈。 这种事也不好向佳佳解释清楚……说起来陈七是一肚子花花肠子,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入赘”是陈七提的,动机不明;拜堂却是她提的,为的是松绑、逃命。 后来在山神庙前真的拜了堂,她也并不是真打算嫁给陈七,而是转过了一个更自私的念头——她觉得陈七可能不会把一个救命恩人当回事,但自己拜过堂的女人,他多半还是会顺手救一救的。 当然,这一次陈七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依然不知道。 也许他只是觉得好玩,也许即使拜了天地,她在他眼里也依旧什么都不是。 那样一个人,谁看得透呢? …… 四太爷也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让人看不透。 明明先前还在为了那个小傻子要死要活的,一转眼却又可以在他这里宾至如归。他特地命人从地窖里取出的好酒、几个孙媳忙忙活活张罗的一大桌子饭菜,这小子享用得没有半点儿不安,才只两杯酒下肚,就开始双眸闪闪地看着他叫“爷爷”了。 四太爷心下顿时有些熏熏然,忙扯着胡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维持着老年人稳重的微笑,举杯:“陈公子在金陵繁华富庶之地,必是见惯了天下奇珍。我这小小临溪村便是倾尽所有,宴席只怕仍嫌简薄了些。唯有这桃花酿据传是百年前桃仙人留下来的古法酿制,醇美无比,还请公子不弃,再多饮几杯才是。” 陈七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笑道:“谢谢爷爷,这酒的确甘美无比。虽然我身受重伤,夫人再三叮嘱不能饮酒,但人生在世所图不过一醉,我便是在爷爷这里喝死了,心里也是欢喜的!” 四太爷脸上笑容一僵,忙叫人撤去了他的酒杯,不安道:“倒是老夫思虑不周,忘了重伤之人不宜饮酒……麦姐儿,快去换蜜水来!” 他的小孙女丁小麦忙答应着跑了出去,急得陈七哎哎叫:“跑什么呀跑什么呀?我少喝几杯没事的呀!我夫人这会儿还不知道有没有饭吃,我一定要替她吃点好的喝点好的,然后才好回去跟她说呀!” 桌旁服侍的几个媳妇立刻神色尴尬,四太爷却哈哈笑了:“你这年轻人,真是……了了是我们村里自己的孩子,老夫还能委屈了她不成?你放心,饭菜早已给她送去了一份,饿不着她!” “是吗?爷爷对我可真好,——呀,谢谢小麦妹妹!”陈七一边对四太爷笑,一边又忙站起来,双手接过丁小麦递过来的蜜水,一脸笑容几乎要溢出来。 丁小麦顿时红了脸,连一句客套话都没说出来,一甩手噔噔噔跑了出去。 四太爷看了,哈哈大笑:“这孩子……公子别见怪,山里的女娃娃们没见过世面,外客跟前都是不会说话的。” 陈七忙举杯客套:“小麦妹妹很好,聪慧灵秀,一看就知道是爷爷你的嫡亲孙女!” 四太爷闻言愈发畅声大笑,连着喝了两杯酒才又捋捋胡须,抬起头来:“说这孩子像我,那还是小看了她了。不是我夸自己的孙女,麦姐儿虽是个山里女娃,头脑见识却也未必就比外头的人差!你道山里的人都是睁眼瞎是不是?我麦姐儿是跟着好古先生念过书的!她模样儿俊、手又巧,绣的帕子缝的荷包拿到镇上那是人人争抢的!” “是,”陈七又饮下一口蜜水,眼睛亮亮:“有您这样的爷爷,小麦妹妹自然是得天独厚,要读书要学针线都好,将来强爷胜祖振兴家业,未必就比不上人家的男孩子!” 四太爷十几杯酒下肚,老脸红得像涂了一层铁锈,声音也高了起来:“那当然!我这个孙女,心灵手巧!将来谁娶了她,那才叫有福了!这桃花酿你刚才尝过了没有?这是我孙女酿的!这些年要不是为了在家里陪我,她去镇上开家酒坊也能过得比旁人都强!” “啊,原来小麦妹妹还会酿酒,那可真是聪慧绝伦,神仙一般的人物了!”陈七抚掌赞道。 四太爷放下酒杯,眯着眼睛看了他一阵,又摇头,叹气:“什么神仙一般的人物,生在这山里也都耽误了!这孩子我是当明珠宝玉一般爱惜着,总想为她寻一个出众的夫婿,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她渐渐大了,我又不知还剩多少日子,唉,将来……” “爷爷放心,”陈七也放下了手里的蜜水,神色郑重:“小麦妹妹这般出众,将来一定会寻到如意姻缘的。月老爷爷在天上都看着呐!” 这一次四太爷没有很快接话。他重新拿起酒杯斟满,仰头喝下,许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陈公子,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麦姐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实在是本本分分的一个姑娘,没得挑!你就算把她带到城里去,她也不会给你丢人!” “当然当然!”陈七立刻点头,“金凤凰迟早要飞出山窝的,外头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她呐!” 四太爷手中酒杯啪地敲在了桌上。 陈七一眨眼,双瞳立刻水汪汪,要多委屈有多委屈:“爷爷怎么了?生气了吗?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四太爷一时为之气滞,停顿许久才摇摇头:“没生气。陈少爷,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替我把麦姐儿带出去。不拘是做偏房还是做侍女,都可算是她的造化。” “这算什么造化!”陈七大惊,拍桌,脸色通红:“小麦妹妹是神仙一般的人啊!谁敢收她做偏房?谁敢用她做侍女!不是我说大话,我的小麦妹妹就算进宫当娘娘,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他越说越激动,竟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摇晃晃,挥手跺脚:“……谁敢轻慢我小麦妹妹,我陈七第一个跟他急!” 话说完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扑出去撞到桌上,满桌子杯盘瞬间叮叮当当狼藉一片。 这是醉了。 旁边陪坐的几个人忙上前来扶,不免暗暗埋怨年轻人酒量浅,只喝两三杯就醉了。 四太爷坐着没动,面色沉沉。 直等孩子们苦着脸把桌子收拾好,他才伸手取过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麦姐儿呢?” 他的小儿媳妇李三娘忙道:“在外头带着娃娃们采桂花呢!” “这时候了还采什么桂花!”四太爷手中拐杖重重一敲,“陈公子的住处安排好了没有?被褥、枕头、火盆、熏香、痰盂、夜壶……都备齐了没有?” 李三娘红了脸,低声:“被褥已经安置好了,旁的零碎东西我叫了鱼哥儿去安排,这会儿只怕还在收拾……” “糊涂!”四太爷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摆手示意几个孙子搀扶陈七出去,然后才黑着脸,压低声音:“让鱼哥儿去做什么?喊他回来!换麦姐儿去!” “这怎么……”李三娘大吃一惊,随即醒过神,忙将质疑的话咽回去,脸却白了。 这件事,真的,合适吗? 但不管她认为合适还是不合适,老人家决定的事都没有反驳的余地。 所以陈七捂着胸口撒着酒疯踉踉跄跄被人拖进客房的时候,丁小麦就已经捧着香炉在焚香了。 但香炉这种东西原本就不是山里常用的,再加上天气湿冷香料受潮,她哆哆嗦嗦鼓捣了好一阵子,始终没能把那几支据说很名贵的熏香点燃。 眼看护送陈七回来的几个堂兄都出去了,丁小麦忍不住用眼角瞟向门口,两只手抖得更厉害了。 最后出去的二堂兄果真哐啷一声关上了门。丁小麦腾地跳了起来,抬脚就要向外跑。 却还是迟了一步。 门外哗啦啦一阵响,那是房门从外面被关上了,还上了锁。丁小麦拉住门闩用力摇晃了几下,沉重的木门纹丝不动。 小姑娘愣在原地,盯着门闩怔怔地看了一阵,眼圈蓦地就红了。 但她很快又醒过神来,忙转身奔向窗口……却又慢了一步。 这屋子仅有一扇窗户是能打开的,上面原本糊了从镇上买来的很透亮的明纸,此刻看过去却只有漆黑一片。 窗户被人从外面封上了。泥砖一层一层摞上去,封得像墙面一样结实。 丁小麦只觉一股凉意从头顶浇下来,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 额头上却涔涔地流下了冷汗。 她呆呆地在窗前站着,良久良久,终于又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 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一步一步挪回桌旁,重新捡起了火石,开始焚香。 香料仍然潮湿,她却忽然不急了。一下一下,火刀擦过火石,细小的火花迸溅,嚓!嚓!嚓! 时间就在这些细碎的声音中一点点溜走,不知过了多久,那点火光终于没有再熄灭,一缕细细的白烟从熏香上面缓缓升起。 丁小麦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 然后就听见笑声在身后响起,紧接着是吱呀一声床响,再后面是脚步声响…… 她惊恐地转过身,脸上笑容未及敛去便已僵住,早已干透的冷汗唰地一下子又冒了出来。 “你、你别……你怎么、怎么醒了?”她双手向后撑着桌子,瑟瑟发抖,完全没有力气站起来。 陈七一直走到她面前,站定,弯腰,看着她:“你在怕什么?” “我不怕!”丁小麦慌忙摇头,“我只是、只是怕你生气……我知道你不喜欢爷爷,你一定也讨厌我……” 嗯? 陈七收回目光,直起了腰。 丁小麦立刻长舒一口气,也坐直了,低头嗫嚅:“我爷爷从来没有白白做的事。他邀你来家里住、又款待你,一定想要很大的好处。你要是脸皮薄些,就会被他敲竹杠……” 陈七哈哈地笑了。 丁小麦愕然地住了口,仰头看着他。 陈七摇摇头没有再问什么,只随手指了指桌旁的两张椅子:“我要养伤不能把床让给你,你今晚就睡那儿。” 丁小麦忙不迭地点头。生怕陈七怀疑她有坏心似的,立刻就跳起来将两张椅子搬到一起,靠了上去。 陈七反而不着急回去睡,在桌旁站了一会儿,又坐下来看着香炉里的那一缕烟,问:“明天,你打算怎么办?” 丁小麦原本就瞪大了眼睛睡不着,听见这话又坐了起来。 怎么办?没法办。 她又不傻,当然知道她爷爷打的是什么主意。 此时此刻她甚至仿佛能听到一阵阵尖叫和喧哗,那是她的父亲在怒吼、母亲在哭闹、爷爷吹着胡子敲着拐杖在为她“主持公道”…… 可是她大概一辈子都得不到她想要的公道了。 她该怎么办?天亮之前吊死在这间屋子里?还是天亮之后撞死在西大门口的影壁上? …… 陈七在桌旁稳稳地坐着,盯着小姑娘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看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终于心满意足,打着哈欠回去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1.你姐夫又给你找了一个新姐姐 第二天一大早,丁了了意外地收到了四太爷遣人送来的礼物:一盘蒸糕、一碟炒山药、一碟笋,一碗清茶。 除了茶还冒着热气,其余几样都冷得黏糊糊的,不知是何时的剩菜。 来人端着捧盒居高临下,丁了了却也不抬头看他,只管皱眉:“四太爷活了七八十年都没有学会怎么做事吗?给人下毒要用新鲜的菜呀!冷菜谁吃!” 来人顿时黑脸,怒声:“没有毒!” 丁了了不信,顺手拿起捧盒里的筷子扒拉了两下,更纳闷了:“好像确实没有毒……可是没有毒送来给我做什么?我家又没养猪!” “你!”来人气得呛了一下,想到自己的来意又强压下怒气,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倒也不用撑架子装大瓣蒜。都是一个村的,你吃没吃过饱饭我还不至于不知道!丁了了,太爷赏你饭吃那可是天大的恩赏,我劝你还是乖乖接着,过了今儿,以后想吃也吃不着了!” “啊哟,原来是恩赏?”丁了了作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我何德何能敢受四太爷的恩赏?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今天?好日子啊!”来人笑意更浓,“原来你还不知道?陈少爷如今住在我们那儿,一应起居都是我小麦姑姑伺候的,你懂得?本来陈少爷说如今名分都没定,这些规矩能免的都先免了,可我小麦姑姑心善,说你好歹先进门,怎么说也该是她给你敬一杯茶……” “什么意思啊?”佳佳没听懂,“阿姐,他说这东西是姐夫送给咱们吃的吗?” 丁了了摇头:“不是。他的意思是说,你姐夫又给你找了一个新姐姐。” “啊?”佳佳更糊涂了。 什么意思啊?“姐姐”还可以半路上找一个新的?那旧的姐姐怎么办?不要了吗? 那不行啊! 还有,新姐姐在哪儿?好看吗?厉害吗? 丁了了伸手揉揉小家伙的毛脑袋,笑:“你的新姐姐啊?她叫丁小麦,是四太爷的小孙女,比我大一岁……没错咱们从前是要喊她‘姑婆’来着,现在她降了辈分了!” “哇哦!”佳佳大喜,“那四太爷是不是也降了辈分了?咱们以后喊他……爷爷?那二叔他们就更不能喊‘太爷’了……不如咱们跟村里的人说一下,以后大家一起跟着二叔那一辈喊他‘四叔’?”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想的是个好主意,丁了了也在旁越听越乐,只有那个端着捧盒的男人脸色越来越难看,额头上仿佛有黑气冒出来。 “丁了了,”他恨恨咬牙,“这饭菜,你接是不接?” “接啊,当然接!”丁了了忙点头,“所以你不止是替四太爷来赏我饭菜,更是代替小麦姑婆来给我敬茶的吗?那你不能这么站着啊……” 来人依旧黑着脸没好气:“我不坐!你接了就行!” 丁了了终于仰头看了他一眼,嗤地笑了:“我没让你坐啊!我是说,妾室进门敬茶是要下跪的,你既然替小麦过来,当然也要替她跪着把这茶敬给我啊!” “你疯了?!”来人大怒,“论辈分我是你叔!你再说一遍谁跪谁?” “你跪我!”丁了了昂头,半点也不惧:“从前你是我叔,现在我跟你姑姑丁小麦是一辈,你变成我的侄子了!” “还有,”她退后两步站在院中的石墩子上,昂首挺胸:“妾就是奴,奴就是妾,你作为妾室的娘家人,就不要在我跟前耀武扬威了,不然我去官府告你以下犯上!” “官府?以下犯上?”来人终于气笑了,哐啷一声将手里的捧盒摔到了墙上,“你个遭天谴的小傻子、有娘生没爹养的野种!你还真当自己成了少奶奶呐?真当人家陈少爷看得上你?我告诉你,他是玩你呐!就你这样的,给人家倒夜壶都不配!” 丁了了耐心听他骂完,认真地问:“所以陈七昨晚的夜壶是谁给他倒的?你?还是小麦姑婆?——我看小麦姑婆多半也不配,肯定是你亲手倒的!” “不对不对!”佳佳在旁急得跳了起来,“柱子叔虽然是四太爷的长子长孙,但还是不够尊贵,怎么配给陈七少爷倒夜壶!依我说肯定是四太爷他老人家亲手倒的!” 丁了了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我觉得你说得对。啊,真羡慕四太爷,可以亲手替我丈夫倒夜壶!我就没有这个机会!” 他姐弟二人一唱一和说得热闹,直把个丁玉柱气得脸如猪肝,呼哧呼哧喘不上气。 丁了了颇有些可惜地看了看墙脚下摔碎的捧盒和杯碟,咂咂嘴:“真遗憾,小麦姑婆的茶我是喝不到了,这辈分的事儿一时半会也掰扯不清楚,我还是等陈七回来,让他亲自解释给我听!” 陈七?还回来?还亲自解释给你听?丁玉柱在心里几乎要笑趴了。他觉得这个小傻子的每一句话都可笑极了,他可以在这儿笑到天黑。 然而事实是他一声都没有笑出来,嘲讽的话也没有说出口。 他只有一条嗓子,这会儿单是喘气就已经不够用了。所以他一刻也不想再停留,抬脚狠狠将一块破木板踢到墙上,转身就走。 丁了了带着佳佳送出篱笆墙外,殷勤地嘱咐道:“柱子叔,你回去以后最好找个人揍你一顿,不然气郁伤肝,不久之后可能会生一场大病哦!” 不得不说高个子的人走路就是快。她的话还没说完,丁玉柱已经穿过了一整条巷子,拐到南北街上去了。 篱笆墙外两个半大孩子冷着脸上前来,凶巴巴:“四太爷说你们不能出这道门,回去!” “回去就回去!”丁了了半点儿抗争的意思也没有。 进了院子关上门,才又探出头去,喊:“喂!我家没水了,我弟弟说要出去挑一趟,行不行啊?” “不行!”外头的人凶得跟刚拴上链子的半大狗子似的,“别打那些歪主意!要水我一会儿给你送来!够你用的!” “好嘞!”丁了了高声答应着,欢欢喜喜没有一点儿不情愿。 倒是佳佳脸上不太好看,一回屋就垮下了脸:“阿姐,四太爷是不是欺负你了?什么叫……什么叫姐夫又找了一个新姐姐?那个陈七这么快就不管咱们了吗?” 丁了了扯下了包在脸上的头巾,搓搓脸坐下来,神色平淡:“不奇怪。他是商人,这笔生意做完了,当然就不管咱们了。” 佳佳不太懂什么是商人,他只知道眼下这个局面很不妙:这才过了一天,好好的姐夫怎么就成了别人的了? “那,他现在是去跟四太爷做生意了吗?以后再也不跟咱们做生意了?”他问。 丁了了回头看他一眼,笑了:“你可问到点子上了。没错,他如今是在跟四太爷做生意,但是咱们的生意嘛——你放心,很快就会上门了。” 佳佳这才松了一口气,立刻又觉得无聊起来:“那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四太爷不许出门,我都不能上山了!” “不急出去,”丁了了站起身来,“家里也有事情做。父亲早年留下来的医书啊草药啊这些东西都在哪儿?带我去看!” “看那些东西干什么啊?”佳佳弄不明白。 丁了了一时也不急于解释。跟着佳佳进了那间关得严严实实的东屋,就看见里面一排一排的药架、书架,挤得满满当当。 一进门,佳佳的眼泪就掉了下来:“阿爹都不在了,还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丁了了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盒药材,立刻眼睛一亮:“这些东西很值钱啊!” “是很值钱。”佳佳抹了一把眼泪,“阿娘还在的那些年,爹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这上面,可阿娘还是死了……后来爹自己也病了,这些东西也救不了他,他还吩咐我每年把这些东西翻出来晾晒……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丁了了皱眉,合上了手里的书。 就是说这里所有的药和书都是为母亲收藏的? 那真是可惜了。如此深情,竟还是没能把人留住。 她在心里努力回想母亲的样子,无果,只得放弃,压下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心酸,开始查看那些药柜。 说是为一人准备的,柜子里的药却五花八门,有补血益气的、有敛疮生肌的、有活血通络的、有伸筋接骨的……丁了了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粗略估算一下,这些药大约够治好一千多个瘸子了。 “母亲腿脚不好吗?经常受伤吗?”她问。 “怎么会!”佳佳用看傻子的目光瞅了她一眼,“阿娘只是身体虚弱、气血亏损啊!” 哦。 丁了了不问了,低下头默默地开始整理药架。 这也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虽然佳佳每年都会进来翻看晾晒,但毕竟年深日久,还是有一大半的药已经变质不能再用。丁了了费了两天工夫挑出能用的分门别类收好,又去收拾那些书。 那些书却没有多少用处。倒不是说不好,而是……都太寻常了。寻常到只看两页就知道后面写的是什么,平平无奇,都是些常用的方子。 这样看来父亲又的确只是个寻常的大夫,就是开诊所勉强能糊口,但断断发不了财的那种。 唉,有些失望,第一天的猜测好像是错的。 她这里一连两三天嘀嘀咕咕长吁短叹,佳佳却已经惊讶惊讶再惊讶,以至于到如今都有些麻木了。 他的阿姐,认识药材,认识字,会开药方,甚至还很看不上父亲视若珍宝的那些书。 就算是妖怪,这也有点过分了? 上次救陈七的时候她倒也做了好多吓人的事,但那时前前后后也只忙了一夜,到天亮的时候她就说记不清那些药怎么用了。 这一次却是整整三天没有休息,事后还捧着那些药材舍不得放下……这是不是意味着阿姐的妖术越来越厉害了? 或者说阿姐已经不是阿姐了,变成一个完完整整的妖怪了? 看来是的。 第四天一早,丁玉柱再次出现在院外的时候,佳佳就更加坚定了这个猜测。 “生意上门了。”他的妖怪阿姐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看,四天前就料定了会有生意上门,连日子都没有算错,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丁了了并不知道她弟弟的小脑瓜里转过了多少奇怪的念头。她不慌不忙地找到头巾包起了脸,走出门去:“柱子叔啊?你怎么一大早就来了?我今日该喊你叫叔叔呢还是叫大侄子?” 丁玉柱脸色蜡黄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完全没有了那天的气势,只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太爷要见你。” “哦哦,”丁了了不慌不惧,回头唤佳佳:“去我昨晚收拾的药箱拿过来!咱们去救你姐夫!” 丁玉柱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佳佳却已见怪不怪,以一副处变不惊的大将风范不慌不忙地将药箱提了过来,迈步出门头前引路。 就说嘛,阿姐是妖怪,不用旁人开口她就知道四太爷见她是为了陈七,她都提前一晚上把要用的药准备好了! 一路在佳佳崇拜的目光中走进了四太爷家,丁了了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四太爷是个见了肥肉就不松口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他是连一点儿油腥都不会吐出来的。如今竟然主动请她来见陈七,可见事情必然已经到了他自己完全无法收拾的地步。 哪怕此刻进门看到的是一个咽了气的陈七,丁了了都不会觉得意外。 所以当她穿过一条长长的夹道、进了一间黑乎乎的屋子,看见烛光下脸色苍白的陈七的时候,一颗心当真是稳如止水,半点儿都没慌。 四太爷扶着拐杖站在门口,一如既往腰杆挺直神色威严:“陈公子说他的伤口是你给处理的,如今你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不用看。”丁了了离开床边,学着他的样子拉长了脸:“我早嘱咐过他不能喝酒少沾荤腥按时换药,他自己不要命,关我什么事?” 四太爷看着门前的垂柳,不肯回头:“他没怎么喝酒,荤菜也吃得不多。至于药——你韩爷每天都给他换两次,并不见效。” 韩爷,韩聚,是临溪村为数不多的外姓人之一,据说医术不错,当然最重要的是巴结四太爷巴结得不错。 丁了了回头朝那个瘦巴巴的小老头看了一眼,嗤笑:“药不见效,还好意思说?” 韩聚冷哼一声,揪着胡子:“我的药是最好的!这都不见效,可见陈少爷命该如此!了了姑娘,太爷的意思是,你和陈少爷夫妻一体,该做好准备陪葬了!” “啪!”一声脆响,是丁了了的巴掌扇到了他的脸上。 长辈不能打?老人不能打?那是四太爷的规矩,不是她丁了了的。 看韩聚扶着木门站稳了,丁了了才又抬起头,看向脸色铁青的四太爷:“陪葬这件事,轮不到我?我听说京都的贵人死了,有让奴仆陪葬的、有让妾侍陪葬的,还有那不讲理的老爷们逼着主事大夫陪葬的,唯独没听说过有让正妻陪葬的。太爷,您老人家最重规矩,可别不学好的学坏的,学成了那不受教化的蛮夷了!” 四太爷拐杖抖了抖,沉声:“你也不算什么正妻。” 丁了了点头:“没错,但我小麦姑婆的的确确是妾。还有这位韩爷,他也的确是庸医误事草菅人命。我想送他两位去给陈七陪葬,不过分?” “贼丫头,我杀了你!”韩聚捂着半边脸扑过来,面红眼赤凶狠如恶犬。 丁了了忙闪身退避,却听见屋里咳嗽连声,陈七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传了出来:“你们讨论陪葬之前,咳咳,能不能,先看看我还有没有救?” “没救了!”丁了了没好气地道,“叫你爱惜点爱惜点你自己不听,一根头发丝吊着命你都敢折腾,怪谁?酒色财气四个字你都占全了,偏又碰上个自以为是的庸医,你还想活命?活在梦里你!” “别啊!姐姐,夫人,媳妇儿,救命啊——”陈七巴着床沿伸出脑袋,哀嚎。 丁了了背转身,不肯理他。 陈七伸着手向外面抓了几抓没得到回应,惨白的手咣当一声垂落下去,头也低下了,有气无力:“媳妇,我没有……我没有纳妾,酒也只喝了两杯,药一直都在按时换,他们跟我说用的是你给配的药……” “真是败给你了!”丁了了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絮叨,接过佳佳手里的药箱,咣当咣当走了进去。 卖惨,就会卖惨!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是这招!好酒好菜吃着、高床软枕睡着、聪明漂亮的小姑娘陪着,这王八蛋到底哪里惨了?! 她越想越气,呼啦一下掀起被子,看准陈七胸口伤处一把就按了上去。 我疼死你个忘恩负义的! “夫人,疼疼疼——”陈七连喊了几声,白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门口四太爷手中拐杖重重一顿:“多派人手守住门口!陈少爷若有不测,当场给我打死这个妖女,陪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2.哄孩子好难啊! 丁了了没在乎什么陪葬不陪葬。 她三下两下扯烂了陈七身上那件质地良好的绸衫,然后脸色立时一黑,回头就叫四太爷:“姓韩的给陈七用的是什么药?现在还有吗?” 韩聚哈地笑了出来:“你刚刚不是还很嚣张吗?怎么,这会知道还得用我的药了?我告诉你,甭想!你有本事,自己给他配药!” “我没打算用你的药。”丁了了唰地从腰里拔出尖刀,“我是说,请四太爷帮我个忙,把韩大夫配的药糊到他自己的脸上去!” 四太爷问:“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丁了了冷笑,“太爷,您把陈七当摇钱树还是聚宝盆我都没意见,可我拜托您对摇钱树聚宝盆上点心行不行?您找来的这个破大夫,他分明是来砸您聚宝盆的!” “你是说,药不对?”四太爷面色沉沉。 韩聚气得跳脚:“你个小傻子懂什么?你学会给你自己洗尿布了没有?半个月前你还在大街上流哈喇子呢!” “我没说你的药不对。”丁了了面无表情,“但是也许你的药自己会说。你若心里没有鬼就照我说的做,如果两天之后你的脸没烂,我就信你不是故意来杀人的。” 韩聚一口气没喘顺当,脸色立刻就紫了。 丁了了没有再多话,低头在火盆前专注地烤着尖刀,不慌不忙。 四太爷已经彻底黑了脸,扬声吩咐儿子:“去把韩聚的药拿来!看着他自己涂到脸上去!这几天你们盯紧点,他要是敢擦掉,就给我打!” 他儿子毫不迟疑高声答应了,韩聚的额头上立刻冒出了汗:“太爷,我、您……您不能听这个小傻子的啊!她能懂什么……” “她可以什么都不懂,”四太爷冷冷道,“但你不能否认陈公子是在她家里醒来的,又是在你手里治坏了的。——带走!” 门外两个汉子立刻冲进来抓住人就往外拖,急得韩聚嘶声嚎叫:“小傻子你会后悔的!你这是在断你自己的后路!我用的药方只有我自己懂,你可别求到我头上……” 丁了了并没有打算求到他头上。 她先是吩咐佳佳拿了她昨晚做好的药丸喂给陈七,又叫人端来热水洗掉了陈七伤口上的药膏,然后就搬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来,开始专心致志地……用刀刮陈七伤处的肉。 四太爷在门口看了一阵,居然忍住了冲进来威胁她的冲动,佝偻着背拄着拐杖嚓嚓嚓地走了。 环境顿时变得安静。 佳佳是个很好的孩子,勤快又乖巧,从来不在不该开口的时候多问。所以丁了了从早晨忙到天色擦黑,又是割肉又是缝伤口又是灌药闹了好大一场,一直顺顺当当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蜡烛不知换过了几根,空气里药香血腥气混着烟火的气味熏得人头晕。丁了了终于扔下了最后一个药瓶,伸个懒腰:“收工!” 佳佳嗷地叫了一声,仿佛被打开了某种机关,立刻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阿姐真的可以收工了吗?他死不了了吗?四太爷不会杀我们了吗?陈七醒来以后会跟我们走吗?阿姐你刚才用的那个红色的药是什么呀?味道好难闻……” 丁了了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双手捂住耳朵,趴在了床沿上。 佳佳慌忙住口,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蹲下去开始收拾药箱。 这时门板上却忽然传来咚咚两声响,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外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丁了了有气无力地嘀咕了一声“不行”,那人却没听见,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阵饭菜香顿时盖住了满屋子药味。 有吃的!丁了了顿时来了精神。 抬头却看见佳佳脸色不善,瞪圆了眼睛盯着来人,两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你是,小麦姑婆?”丁了了立刻明白了。 丁小麦低着头走进来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答了声是:“你不常出门,所以不太认得我了。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洗衣裳差点滑到井里,是你在旁边拉住了我……” 丁了了搔搔头皮,一脸尴尬。 丁小麦的脸就更红了,只得咽下话头,低声道:“我知道你在忙,不敢打扰,所以在外面等了很久……这是晚上新做的饭菜,应该还是热的,你尝尝看。” “没有茶吗?”丁了了问。 丁小麦忙道:“原是想给你泡茶的,可是我娘说你忙了一整天,最好先吃饭,等缓过精神再喝茶……不过我听说不常喝茶的人乍喝容易睡不着,我……我觉得你今晚最好不要喝。” 她越说声音越低,垂着头看着脚尖,一副随时准备哭的样子。 丁了了反倒给她惹笑了。 这跟原先想的不一样啊。这位小姑婆表现得这么乖,她还怎么骂人啊?扯头发抓脸也下不去手啊! 她心里不好意思,佳佳却没有这个顾虑,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了脚:“喂,小姑婆,我听说你要给我姐夫作妾?” “我没有!”丁小麦抬起头,眼泪立刻掉了下来:“了了,我是不愿意的!都是爷爷安排……我没有办法,我真不想抢你的,你信我!” 话说开了,丁了了也就松了口气,学着佳佳的样子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小姑婆,我信不信你不重要,你情愿不情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陈七这副破身子现在还不能乱来。你们为了自己的私欲,差点把他的命都玩没了,这就真的有点过分了。” “我知道!”丁小麦腿一软坐到地上,哭了出来:“我没有跟他乱来啊!我知道他有伤,我知道他刚跟你成了亲,我怎么会做那么丧良心的事……我也是个人,我也要脸的啊!” 啊哟,四太爷的孙女居然是要脸的?丁了了大吃一惊。 丁小麦跪坐在地上,抓住她的裙角:“我知道你一定恨死我们家了,可是你要相信我,我和我爹娘都不同意爷爷这么做,无奈爷爷他一意孤行……我替我爷爷赔罪行不行?你不要迁怒我爹娘,陈公子若是死了,我陪葬……我一个人陪葬就够了!” 丁了了皱眉,蹲下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丁小麦误会了,忙道:“我问心无愧,你可以检查,我……我真的没有跟他乱来,我不敢……我不敢的!” “不是,”丁了了终于有些脸红,尴尬道:“我没有不信你。我是想劝你别哭了。别忘了你是长辈,在我面前哭成这个样子不好看。” 丁小麦嗤地一笑,忙又双手捂脸擦泪:“就知道你要笑我……” “我可没笑你,我都快气死了!”丁了了一把将她拽起来,气呼呼:“我自己的伤还没好呐,熬着夜挣着命费事巴拉把他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你们又要给我送回去!送回去就算了,还要到我跟前来耀武扬威!赏我吃冷饭、还要给我敬茶!你自己说,换成你你气不气?” 丁小麦低着头抹着泪只说“我不知道”,闹得丁了了又攒了一肚子憋屈: “倒好像我欺负你了似的!咱俩人谁欺负谁啊?我说你们家人怎么都这样?你爷爷唱白脸你唱红脸,你侄子涂个白鼻子上蹿下跳……唱念做打稀里哗啦一片热闹,耍我玩呐?下一步是不是你爹娘又要闯进来,说我欺负他们的宝贝闺女,要打死我出气了?” 丁小麦忙又赔罪,哭得一抽一抽的:“我不敢欺负你,我父母也不敢过来惹你生气……我知道你和陈公子是同生共死的情分,非比寻常……” “打住!”丁了了唰地坐直了,一脸惊恐:“谁说我跟他的情分非比寻常?谁说我要跟他同生共死?我告诉你不要套我的话哦,我是不会给他陪葬的!他只管死他自己的,我不跟他共死!” 丁小麦被吓呆了许久,忽然噗地又笑了。 丁了了看着她这意思仿佛不信,忙赌咒发誓:“我跟你说,我是认真的!我跟陈七一点情分也没有……不对,有一点,我看他就像看我种的菜我养的鸡,不想他被别人糟蹋,除非给我钱!哎呀也不对……总之你休想骗我给他陪葬!我知道陈七是块肥肉谁都想咬一口,等我把他治好了,你们想怎么咬就怎么咬,别来惹我就好了!” 丁小麦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好看的杏眼眨呀眨,仿佛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丁了了忽然气急,站起来摆手就要撵人:“不跟你聊了!你的饭菜我收下了,你的心意我也明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丁小麦犹豫着觉得还有话没说完,佳佳已跳起来跑到门口作出了恭请的姿势:“小姑婆,我和阿姐要吃饭了,慢走不送哦!” 于是丁小麦就糊里糊涂地站了起来。 她是很不会对旁人说“不”的,眼下姐弟二人都在撵她走,她就只能乖乖出门。 但到底还是在门口又停住了脚,转过身来低声道:“你别担心,爷爷被陈少爷的伤吓怕了,这几天不会为难你。你们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叫人去寻我,我一定竭尽全力……” 她似乎的确怕羞得厉害,话说完没等丁了了再出声,她自己就提着裙子咚咚咚跑远了。 丁了了无奈地摊了摊手:“看,回头四太爷一定会来责怪我欺负了他的孙女!眼睛都哭肿了,铁证如山呐!” 佳佳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屋里却忽然传来陈七的声音,拉长了压低了黏黏糊糊的:“这话说的,好像你没欺负人家似的……” “你什么意思!”丁了了三步两步冲了进去,“你是不是瞎!我都快被人欺负死了,你说我欺负她?我就知道你是个狼心狗肺的,我就不该救你……不过这会子后悔也不晚,反正小姑婆已经答应给你陪葬了,不如我给你一刀,你跟她下去做鬼夫妻!” 说着话果真又把尖刀拿了出来,吓得陈七吱哇乱叫:“我错了我错了,我夫人温柔贤惠识大体,从来不欺负人……” “谁是你夫人!”丁了了气冲冲,“你的夫人多着呢,你说的是哪一个?” 陈七在枕上举起手作赌咒发誓状:“冤枉啊冤枉啊!我拜过堂的只有你一个……咦?!” 他忽然瞪大了眼,表情夸张:“我知道了!夫人!娘子!媳妇儿!你!吃!醋!了!” “谁吃醋?!”丁了了腾地跳了起来。 陈七哈哈大笑:“谁吃醋?谁吃醋谁自己知道咯!我什么也不敢说!我不敢说某个人一晚上说的话比前面一年说的还要多,我不敢说某个人对人家小姑娘横眉竖眼夹枪带棒,我不敢说某个人嘴硬心软、为我忙活了一整天还口口声声说不在乎我……” “闭上你的臭嘴!”丁了了气急,三步两步冲过去夺过枕头就要往他脸上捂,“再不闭嘴我闷死你!”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陈七忙举手求饶,做了个把嘴缝上的动作,然后又在脸上比划着大哭的表情,装可怜。 丁了了拎着的枕头没能砸到他脸上去,深感遗憾,只能摔到他身上表示愤怒。 陈七可怜巴巴地缩了缩脖子,又挤眉弄眼:“娘子不让我说,我只好不说。可我不明白吃醋有什么不能承认的……你是我明公正道拜过天地的夫人呐!你最有资格吃醋了!如果有别的男人喜欢你,我也会吃醋啊……” “闭嘴你!”丁了了拍桌,“你真的想多了!没有人喜欢你!我不喜欢,小麦姑婆也不喜欢!依我看这村里也就四太爷最喜欢你——家里的钱!” 这一次她喊得气势十足,配合着桌上杯盘碰撞叮叮当当的声音,很有说服力。 陈七似乎终于被她镇住了,许久都没有再接话。 丁了了长舒一口气回过头,就看见那小子躺在没了枕头的床上,脸色灰白,眼泪汪汪,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闹得她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情绪。仿佛叫作……愧疚? 呸!傻子才会对他那样的人愧疚!他就是个骗子! 丁了了摇摇头不肯承认自己傻,拂袖在桌旁坐了下来,招呼佳佳:“晚饭都冷透了,快来吃!” 佳佳早已经馋得咽了几百口唾沫,听见这一句嗖地就窜到桌子跟前去了。 却也没有立刻动筷子。 “阿姐,我还是觉得那个小姑婆不像好人——她该不会下毒?”他盯着那些虽然冷了但看起来仍然很好吃的饭菜,小心翼翼地问。 丁了了摇头:“吃,没有毒。她又不是四太爷。” 佳佳没听明白这个逻辑,但也没打算问,只听见一句“吃”,一大颗肉丸子已经被他咕咚咽下去了。 丁了了失笑,忙喊他慢点,那小子却头一次没听她的话,像只小老虎似的趴在桌沿上狼吞虎咽。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一个盘子已经空了。 这是真能吃啊。 丁了了仰头看看屋顶,暗道自己从前得是作了多少孽?这小子该不会是因为从来吃不饱才不长个子的? 唉,从前的日子,苦啊! 想到此处她又回头看向陈七,仿佛看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聚宝盆……虽然是四太爷的聚宝盆,但她好歹救了它两次三次呢,沾点儿好处不过分? 这么想着,她的目光就愈发热切了起来。 床上的陈七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眼中的泪珠还没干,耷拉下去的嘴角也还是那样,小可怜样儿看得人心里麻麻的——当然是因为恶心。 “陈七!”忍无可忍的丁了了又站了起来,“你能别装了吗?太假了!你最少也把眼泪滴下来啊!” 话音刚落,陈七眼角一滴泪就嗒掉了下来,顺着鬓角渗了进去。 丁了了吓了一跳:“你还真哭啊?犯不着这样啊喂,你不装可怜我也会救你的!” “娘子不喜欢我。”陈七扁了扁嘴,“谁都不喜欢我!我爹不喜欢,祖母不喜欢,兄长姐姐们都不喜欢……娘子对我那么好,我以为是喜欢我的,没想到也不喜欢……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跟我成亲……为了欺负我吗?像他们一样,变成我的亲人好欺负我吗?” “不是……”丁了了被他说得头皮都发麻了。 怎么着你陈七少爷惨到这个地步吗?不是金陵首富之家的小公子吗?不是三皇子四皇子称兄道弟的心腹吗?不是沁香渠两岸三千佳丽环绕的如意郎君吗? 这怎么……比我们这吃不饱饭的穷孩子还可怜呐? “你哪里知道,”陈七抹了把眼泪,自嘲地道:“那种繁华富庶之地,其实是这世上最自私最冷漠最肮脏的地方!我多么希望我生在临溪村,从小跟你一起放牛耕田……” “那什么,”丁了了忍不住开口打断,“我小时候,也不放牛耕田。” “我只是打个比方!”陈七委屈得差点又哭出来,“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我看你就是一点都不疼我!” 丁了了心道事实的确如此,看看陈七那副可怜样又不太情愿地把话咽了回去。 哄孩子好难啊! 不哄又不行!这孩子虽然已经十八岁高龄,但还是动不动就哭鼻子、卖惨、装可怜! 气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3.我可以写休书 丁了了自己才是个真正的小可怜。 卑微的身份和无依无靠的处境决定了她的命运始终捏在别人的手上。明明她已经反复强调陈七死不了了就算发烧也不要紧只要及时退烧就可以,四太爷却迟迟不肯松口让她走,甚至还在门口栓了两条大狼狗,动不动就呜呜汪汪一通乱叫。 真是欺人太甚。 丁了了环视这间因为封住了窗户所以大白天仍需要点蜡烛的屋子,长吁短叹。 陈七躺在床上发烧烧得眼睛都睁不开,却还要咧着一张嘴笑:“娘子你不要叹气呀,不能出门也是高兴的事!从前你一直忙忙碌碌的,我都没有机会好好跟你说说话!” 丁了了趴在桌上向他翻白眼,表示并不想跟他说话。 陈七也不生气,只管笑呵呵自己说自己的:“你不知道,那天我在陷阱里第一次看到你,背着光看不清脸,只看到你周身环绕着一圈白雾,像神仙一样……” 丁了了想起那天的事,抬了抬眼皮。 哦原来那天他一开口就唤“美丽的姑娘”是因为没看清脸,不是真瞎啊? 那还不如真瞎呢。没看见脸就敢信口恭维,虚伪!狡诈!巧言令色!这种人最坏了! 陈七朝她挤了挤眼,继续说:“……那时我就想,我陈七此生乃丧家之犬一条,哪里有福分会遇见这样一位神仙姐姐啊?想来多半是前生的善缘,我上辈子肯定是个大大大大大善人……” 不对,丁了了在心里道,我看见过你打你娘,你还要杀我,你不是善人。 陈七不知道她心里的念头,一脸感慨继续道:“后来娘子救了我的命,还愿意跟我拜堂成亲,我就知道老天果真来眷顾我了,我这辈子的苦难都过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丁了了听得满肚子不耐烦,敲敲桌子无奈道:“你省省力气,不要说话了!” 这会儿又没有外人你在我这儿装什么情深义重呐?为什么救你的命你不知道吗?为什么跟你成亲你不知道吗? 陈七仿佛真不知道,闻言笑得更加灿烂:“娘子不用心疼我,我有分寸!我为了你也要爱惜我的性命啊!你看,这次那个庸医把我害得那么惨,我还是只用了一夜就醒过来了!我舍不得死嘛!我还没有跟娘子圆房,还没有生一窝小娃娃……” 打住!丁了了噌地坐了起来。 谁要跟你……圆那什么房,谁要跟你生一窝小娃娃?生那玩意儿干嘛?等你将来被抄家灭族的时候一起拉上断头台,像切萝卜似的一刀一个好看吗? 丁了了越想越气,忽然意识到这笔生意自己还是亏了。 “咱们和离……不对,你是入赘的,我可以给你写休书!”她醒过神来,忙吩咐佳佳去桌上拿纸笔,“越快越好,这事儿不能耽误!” “诶?哎哎哎?!”陈七吓到了,“姐姐姐姐,这不对啊!好好的为什么要和离?为什么要写休书?是我哪里说错了吗?你要是不想生一窝娃娃,咱们可以只生一个……你不能一言不合就写休书啊!头顶上过往神仙都看着呢!婚姻大事岂同儿戏!” 不是儿戏吗? 丁了了握着笔,怔怔。 怎么不是儿戏?全村人都知道他们的婚事是一场儿戏。 就算不是儿戏也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如今大家也算是两讫了,不能一拍两散吗? 在今天之前,丁了了并没有觉得一拍两散是一件很迫在眉睫的事,但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她忽然有些慌了。 她不住地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继续纠缠下去,否则只怕将来无法脱身……或者也许会不想脱身了。 这个陈七很可怕! 他明明是个坏人,却偏偏生了那样的一张脸、那样的一张嘴,让人…… 可恶! 丁了了啪地掷下笔,重新趴在了桌上:“我真是糊涂了。婚书都没有,写什么休书!” “婚书,我们可以写啊!”陈七在枕上挣扎着要坐起来,“那有什么难的?或者你嫌不够正式,那就等我家人来了,再……” “先别说了!”丁了了烦躁地摆手制止了他的絮叨,伏在桌上不肯抬头。 乱七八糟,乱七八糟,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她连自己的来处都还没搞清楚呢,这会儿哪有闲情去想别的! 这个陈七真是烦透了!一场各取所需的假婚事被他翻来覆去地说,闹得跟真的似的,他觉得很好玩是不是? 那么多话,那么多话! “阿姐,”佳佳在旁小心翼翼地提醒,“你这两天话也很多……从前你一天都难得开一次口的。” “我这不是被烦的吗!”丁了了捶桌,“一个两个都来我跟前哭!女的哭完了男的哭!哭完了还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都还没哭!” 佳佳缩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一回头却又看见丁小麦站在门口,怯生生:“我来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的……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事!”丁了了趴在桌上抬了抬眼皮:“你要是真想帮忙,就替我去告诉你爷爷,陈七死不了了!他一口气能说一车子的话!” 丁小麦低声道:“爷爷已经知道了。他赞你医术高明,说要给你封一份厚礼。” “那太好了!”丁了了一下子坐了起来,“谢礼就直接送到我家里去!这一趟我的差事也办好了,现在我要回家!” 丁小麦抬头看了她一眼似是惊讶,之后忙又垂下头,低声道:“好。我送你们回去。” 啊?丁了了一愣。 答应得这么痛快? 先前不是任凭她磨破了嘴皮子都不肯松口吗?今天早上不是还说了除非陈七彻底痊愈能蹦能跳,否则她就算熬白了头也不许出这道门吗? 那个老家伙到底又在搞什么? 莫非是估摸着陈家的人差不多要来找了,所以打算在那之前让丁小麦和陈七彻底把饭煮熟? 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猜测最合理。于是丁了了起身紧了紧脸上包着的头巾走到陈七床前,冷声:“我要回去了。你需要的药我留了一些在这里,不够再叫人去取。还有——” 她弯腰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粗瓷小瓶递给他:“如果你要做别的,记得先吃这个药,免得撑不住又死了,我不一定赶得及来救你。” “你不许走!”陈七挣扎着爬起来抓她的手,“谁许你走了?你又要丢下我,把我留给他们?你是不是真的不疼我……” 丁了了猝不及防被他一下子拽到床上,立时着恼:“你不用说这种没意思的话。陈七,别忘了你是怎么住到这里来的!” 当初四太爷可没有绑着你。你自己已经作出了选择,现在又抱怨旁人丢下你?世上的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说完这一句她便直起腰,一根一根掰开陈七的手指,甩手,后退,转身:“佳佳,提上药箱,咱们走!” 这一次陈七没有挽留,靠在枕上目送她走出去,神色莫名。 …… 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家,丁了了并没有觉得松快。陈七令人生厌的笑语声一直在耳中回响,闹得她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四太爷的谢礼却很快送来了。 足足的十大串钱,两双乌木镶银筷子,还有一桌热气腾腾的丰盛的席面。没有酒也没有茶,但有一瓶甜香四溢的蜜水……令人食指大动。 丁了了觉得腹中还不太饿,佳佳却已经一刻也等不得。小娃娃这几日也算吃过了好些美味,是以看见了肉丸子炸鸡腿觉得格外亲切,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 先抓起两个肉丸子塞进嘴里,没来得及嚼就咽了,然后又捞起一只鸡腿,一口就咬掉了半边。 “阿姐快呲啊,”他口中大嚼说话含混不清,“凉了就不好吃了!今天的菜比前面几天的都……哎哟!” 他话未说完忽然惊叫,手中没啃完的鸡腿啪地掉在地上,人已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 站在门口的丁了了瞬间闪身冲了回来:“怎么回事!” “疼……”佳佳小脸煞白,额头上汗水嗒嗒地往下滴。 丁了了心里一沉,未及思考已将他抱起来面朝下放在腿上,俯身狠抠他的喉咙:“快吐!吐出来!” 佳佳呜呜乱哭,很费了一番力气才把刚咽下去的东西吐出了一些,脸色却并没有好转,反而疼得浑身都哆嗦了起来。 丁了了见他再也吐不出什么,只得先把人放下,跑去灶下掏了两把炭灰回来,不由分说给他塞进了嘴里。 然而这也没有太大用处。丁了了自己的额头上也很快见了汗,木着手脚跑进里屋去翻出了药柜,找了几样药材砸成粉末,和水给佳佳灌下去…… 有用没有用?她不知道。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生死有命,她终于可以得空喘一口气,扶着僵硬的双腿慢慢地走到桌旁,看那些菜。 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无色,无味。 江湖传言中的神医总能及时而准确地发现毒药,并且在千钧一发之际想出解毒之法。 所以传言只能是传言。 事实上偏偏就有毒药是无色无味的,再神的神医也发现不了它……更何况她也不是神医。 银器试毒的说法倒是有两分可信的,但也并不能立竿见影转瞬昭彰。 丁了了抓起一双银筷子在盘子里搅了搅,过得好一会子才看见它的边缘慢慢地泛起了几分黑色。 有毒。 这确定无疑是有毒了。但是,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用这筷子试菜就是个笑话,事实上等到筷子上看出异样的时候,那菜早已被人吃下肚去了! 何况佳佳这熊孩子贪吃,根本就没顾得上用这筷子……丁了了猛地站了起来,拔腿就往外面跑。 丁传山这个老恶棍,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 他故意送来毒药配着银筷子,不止为了假装光明正大,更是为了告诉她,她原本是有机会逃过这场算计的,只是她自己疏忽了,所以中毒活该、死也活该! 没有什么比“原本可以怎样”更让人痛苦的了。 如果她再细心一点、再谨慎一点,或者,如果先动筷子的是她…… 不,不对! 奔跑中的丁了了猛然醒过神,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先动筷子的是她又当如何?佳佳不该死,难道她就该死吗? 再谨慎一点又如何?她就活该时时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吗? 这件事分明是那个老恶棍的错,她凭什么要责怪她自己! 老恶棍,王八蛋,丁传山…… “丁传山,你给我滚出来!丁传山!王八蛋!” 漆得油亮亮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响声,丁了了抱着一截足有大腿粗的木头一下一下地撞上去,喊得声嘶力竭。 大逆不道的吼声很快就吸引了众多乡邻探头探脑,一时却没有人凑到近前来。 敢直呼四太爷的名字、骂四太爷是王八蛋的人,几十年都没有出现过了。那个傻女,真疯了吗? …… “她疯了吗?”门内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眉头微皱。 旁边用黑布裹着脸的瘦子发出一声冷笑:“可不是疯了嘛!鞋都跑掉了,光着脚就来了!看她这架势,想必那个小的是死透了。这傻子倒是命大,三番两次都弄不死她!” “早说了让你用最厉害的药,”高个子冷哼,“你偏不听,非要卖弄什么无色无味、又给她配什么银筷子,现在好了?” 瘦子拽了拽脸上的黑布,咬牙跺脚:“我给她用的就是最厉害的药!我敢说她肯定一口也没吃,否则断不可能跑出来!……二爷,您可不能怀疑我的用心,那贱妮子在太爷面前中伤我,又把我的脸毁成这样,我怎么可能对她心慈手软!” 他说着话急得要赌咒发誓,高个子男人便拦住了他,淡淡:“韩爷不必这样,我和我父亲都不会怀疑你的用心,否则今日断不会重新用你。” 那包着脸的男人正是韩聚韩大夫。此刻听见对方劝慰,他不由激动得流泪:“多谢太爷、多谢二爷……我韩聚无依无靠流落到这个地方,要不是太爷收留,我早不知饿死在哪条山沟里……请太爷放心,那小傻子的事前头是我惹了祸,后头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哪怕是跟她兑命!” 中年男人摇摇头,笑了:“倒也用不着兑命。一只小蚂蚱而已,这次死不了就让她再蹦跶一阵,她还能闹灾不成?” 韩聚忙低头连连称是,又踮起脚向外张望一眼,压低了声音:“她在外头大呼小叫,实在不成样子,要不要把她弄进来……” “她只管叫只管闹,”中年男人冷笑,“你看门外有人理她吗?所以说小孩子就是天真可笑,她莫非以为哭闹一番、砸了我家的门,就会有人站出来帮她质问我父亲?” 韩聚哈哈地笑了:“不天真怎么能叫孩子呢?她心里大约还以为陈少爷能给她撑腰……哈,我真想看陈少爷骑马从她身上踩过去!二爷,她一个人在门口哭闹太无趣了,咱们给看热闹的乡邻们添点乐子!” “别急,听里头吩咐!”中年男人笑容淡淡,十分持重。 当然真相是他能做主的事情并不多。四太爷在家中一向独断专行,儿孙们都只有服从命令的份。 …… 此刻大门口的吵闹却还没有传进内院,因为四太爷他老人家很忙。 宽敞的堂屋里笑语喧哗热闹,酒香菜香脂粉香混杂四溢。四太爷侧身站在左手边第二张椅子前,正弯腰拱手将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往主位上让:“陈爷,您快坐,快坐!寒舍简陋多有怠慢,万望海涵!” “不敢不敢,”老者摆手辞让,“丁老爷客气了,我陈忠一介家奴不敢当这个‘爷’字,这辈子也从未坐过主位,您可不要折煞我了!” 说罢惶恐不安地就要往后退。四太爷见状急了,腰弯得更深:“陈爷,陈爷!您就当看在老朽年纪大的份上赏一次脸面,今日这主位您非坐不可!——您也休要再提什么‘家奴’,宰相门房七品官,这个道理老朽还是懂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身后招手,在场的三个儿子五个孙子就一齐跪下了:“请陈爷上坐!” “您看,”四太爷摊手,“陈爷您要是不肯坐,老朽非但要被儿孙们嘲笑,更要被族中父老们议论无能,说我空言招待贵客,却连一次筵席都办不好……” 他神情诚挚姿态恭敬,连同桌旁伺候的几个儿媳妇孙媳妇也都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堂中顿时喧声震天。 陈忠推辞不过只得红着脸坐了下来,两只手在腿上搓啊搓,显得十分不自在。 四太爷却像是得到了皇帝的恩典似的,欢喜得满脸皱纹乱颤:“陈爷您尝尝我们山里的野菜,还有我小孙女亲手酿的桃花酒……这酒贵府少爷初来时也饮过两杯,赞不绝口呐!” 看着酒杯送到眼前,陈忠只得欠身双手接过,一时却不肯喝,放到手边看着,迟疑着开口:“丁老爷,老奴适才见过了我家少爷,他说……已经在此娶了少夫人?” 四太爷屁股刚挨着椅子就唰地一下子站起来了:“陈爷息怒,息怒!这件事纯是那个女子疯傻胡闹,无人当真的!此时那女子正被软禁在家,只要您一句话,老朽随时叫人去将她乱棍打死……” “什么乱棍打死?”陈忠呼地站了起来,霎时气势凌厉:“我家少爷认定的夫人、我陈家上下几千口子人不敢仰视的明珠宝玉,你,要把她乱棍打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4.一个赔一百个 丁了了并不是什么明珠宝玉。 在四太爷家高大的门楼下,她就是一只蝼蚁、一滩烂泥,仿佛站在这儿就是为了让人践踏的。 她失欢于自家长辈、得罪了四太爷,又没能拢住那个活凤凰似的陈七少爷,所以她在这临溪村仍然是最卑微的那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 现在她那个凶巴巴的弟弟似乎也没有了。也即是说,她的未来已经没有什么盼头,永远不会出现“三十年河西”了。 这样完美的一株野草在你眼前,你不来踩上两脚,是不是感觉有点对不起自己的鞋底? 看热闹的众乡邻们早已不满足于藏在自家门后,三三两两试探着都走了出来,先是几个孩子尝试着往丁了了的身上扔石头,然后就是各家的大人们涌涌上前,斥骂她、责问她,推推搡搡,誓要让四太爷看到他们的勇气和忠心。 “没心肝的小畜生!这些年四太爷为了咱村耗费了多少心力!你不说感恩戴德就罢了,竟然还敢上门辱骂,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难怪你爹娘死得早,养下你这么个伤天理的东西,他们可是造了大孽了!” “怎么,你弟弟也死了?还是快要死了?哎哟,就说嘛!你就是个遭天谴的东西,谁沾上你谁倒霉!” “你爹娘、你弟弟,都是你自己害死的!你还有脸来闹别人呐?我要是你,我早一头撞死了!” “你还敢闹!还敢砸门!小杂种你怎么还不死!” …… 吵嚷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得人耳朵里嗡嗡响。 但不管他们吵嚷成什么样,丁了了始终抱着圆木不撒手,更不肯倒下。只要人群稍稍让出一点空,她必定不管不顾地对着那两扇大门来一下子。 “丁传山,王八蛋,”她哑着嗓子,骂不绝口:“你怎么还不滚出来?你快出来听听你养的这些狗是怎么骂你的,他们说伤天害理的人活该家破人亡、他们说害死了人的畜生就该一头撞死……所以你现在家破人亡了吗?你撞死了吗?” “还有那个姓韩的,韩聚!”她拔高了声音,嘶声吼:“你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光杆儿一条,是什么缘故?这里有人说你全家人都是因为你造孽太多才死绝了的,你觉得说得对不对?你敢不敢出门来应一句……” “我为什么不敢!” 黑漆大门哐啷一声响,韩聚包得像根烧了一半的木柴似的走了出来:“小畜生,你当人人都是你这样的孽障吗?老夫行医半世救人无数,功德无量!我家亲眷遭难那是老天无眼,你休要把我与你自己相提并论!” 丁了了抱着圆木站定,看着他。 他是韩聚,那个差点治死了陈七的庸医。 他的脸包得这样严实,可见里面必是烂了。 烂了脸就足以证明他的伤药是坏的,陈七先前伤势反复确凿无疑就是此人作的孽。 这个混蛋险些断送了陈七的性命和四太爷的前程,此刻却可以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必定不是因为四太爷仁慈。 是因为他还有旁的用处? 比如,给她和佳佳下毒? “救人无数、功德无量吗?”丁了了低低冷笑一声,迈步上前:“你的功德是怎么挣出来的?靠你用错药方差点要了陈七的命?还是靠你往饭菜中下毒害我和我弟弟?韩聚,你若不遭天谴,那才是真的老天无眼!” 韩聚被她当面骂到脸上,脸色不免难看,气势一时倒也不输:“老夫有无功德,不是你一个小畜生信口说说就能算的!” “就是就是!”人群中响起一片附和,“我们这些人平时有个头疼闹热的都是韩大爷给治,四太爷也称赞过韩大爷医术高明,这还不够?你一个小畜生……” “我一个小畜生说了不算,”丁了了冷声打断,“但也许老天说了算。韩聚,你今日若敢对天发誓陈七伤势反复与你无关、我弟弟中毒也与你无关,我便如你所愿,一头碰死在这里,如何?” “哈哈,好!有胆气!”韩聚啪啪地拍了两下巴掌,“一言为定!” 他生怕丁了了后悔,一句话说完立刻就举起了手,脊背挺直神情庄重:“苍天在上,我韩聚今日在此立誓,若因我医术不精,致使陈七伤势反复,我愿受天打雷劈……” “立誓”是一件很庄重的事,此刻巷子里所有人都看着韩聚的脸,侧耳听着他的誓言,生怕漏掉一个字。 正听到关键处,忽然韩聚身形一晃,未说完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咔咔咔接连不断的怪响。 原本努力挺直的脊背也垮了下去,站姿一时有些怪异。 再然后,嗤地一声轻响震得人心里颤了颤,韩聚并不高大的身躯就像烧垮了的木柴一样扑地跌入尘埃,再未弹起。 “我原本是来求你给解药的。”丁了了攥着滴血的尖刀,低声道,“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我不想救我弟弟了,你给他陪葬。” 她又转身看向半掩的黑漆大门:“你们太脏了,我已经不想跟你们在同一片天地间活着了。” 寂静的人群直到这一刻才骤然沸腾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那个小傻子杀人了! 丁了了回头向人群扫视一眼,唇角翘了翘,抬起手来晃了晃她的尖刀:“我说了你们可能不信,我真是懂医术的。你的心脏在哪儿,我比你自己都清楚。” 你看,只需要一刀。 眼前的人群瞬间炸开如同被洪水冲散,哭声喊声震耳欲聋。 丁了了移开目光冷冷一笑,攥紧尖刀迈步跨进了那道高高的门槛:“丁传山,我已经杀够本了,你是现在就杀我,还是让我再赚几个?” 门内瞬间也同巷子里一样热闹起来了。 不同的是门内的人不能逃。都是至亲骨肉,就算要逃命也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他们只能祈祷院子里多几个跑得慢的老弱妇孺替自己多撑一阵…… 那也是不成的。 到底还是有几个胆大的汉子回过神来,赶在家破人亡之前抡起了铁楸扫帚,分四面包抄而来。 丁了了用了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却还是像落进捕兽夹的小耗子一样毫无反抗之力地跌在了地上。 尘土飞扬的扫帚当头罩了下来。 背上钝痛刺骨,整个人仿佛碎裂,那是铁楸狠狠落了下来,一下,又一下。 丁了了没有蜷缩躲避,甚至没有打算护住后脑。她只管死死地抱住了罩在她头顶上的那把扫帚,然后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吼骂:“丁传山!你多行不义!必遭天谴!我死之后!你全家所有人生疮溃烂!缺衣少食!任人践踏!生不如死!……” 四太爷家的宅院很大。 但再大也是有限度的,嘶哑凄厉的吼骂声一句接一句传出去,灌进了宅院里每一个人的耳朵,终于也飘进了内院一间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屋里。 床中躺着的年轻人腾地一下子跳了起来。 门口一个小孩子霎时吓得白了脸:“陈少爷,韩大夫说您不能下床……” 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早已不见了病人的身影。那孩子惊恐地追出门,就看见刚刚还躺着连翻身都不能的陈七竟然跑得飞快,眨眼间就从夹道里冲了出去。 “住手!都给我住手!”一声怒吼穿过夹道越过房檐,飘飘渺渺地传进了前院。 打人的汉子们没有听见,骂人的丁了了却听见了。 她立刻停止了叫骂,缩回手抱住头,咬紧了牙关。 她要活着。并且她已经可以有机会活着……因为她赌赢了。 她这个人在四太爷面前如同蝼蚁,但陈七不是,陈七背后的陈家更不是。她只有逼迫陈七站在她这边,才能为佳佳、也为她自己寻一线生路。 “你报答救命之恩的机会来了啊,陈七!”她在心里这样叹了一句,眼角泪痕模糊,人已昏昏沉沉。 片刻之后陈七出现在前院,看到的就是四五个汉子持着棍棒扫帚铁楸对一团蜷在地上的瘦小身影痛打不休……那一团小人儿已经不动了。 “丁成峰!”陈七站在台阶上,看着其中一个男人:“你想怎么死?” 嘭嘭的击打声终于停了下来。四太爷的二儿子丁成峰扔下了手中的铁楸,低着头快步奔上台阶:“陈少爷,您怎么来……” 一句问候尚未说完,陈七的拳头已经砸在了他的鼻子上。 “叫丁传山来见我,”陈七话音沉沉,“跪着爬过来见我!” 到这会儿丁成峰便是傻子也知道事情不太对劲了。讲理求饶都已无益,他也顾不上擦自己脸上的血,头一低腰一弯转身跑进了夹道。 父亲,父亲大人!出事了! 内院一片杂乱人影涌涌,片刻之后四太爷拄着拐杖一颠一颠地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脸色阴沉的陈忠。 丁成峰跑在最前面,扑到陈七跟前就跪下了:“陈少爷,我父亲……我父亲来了!” 陈七没有理会,蹲下来抱起地上的女孩子,小心翼翼揭开她脸上包着的头巾,看着那张再次被血水泥水糊满的脸,久久未动。 四太爷快步奔了过来,弯腰拱手:“陈少爷恕罪,这都是孩子们不懂事……” “不对。”陈七忽然说道。 什么不对?四太爷一愣。 陈七抬起头,看着他:“你来得不对。我叫你跪着爬过来见我,谁让你跑着来的?” 四太爷脸色立时青了:“陈少爷,你这就有些不讲理了!世上的事没有这么办……” 话未说完对上陈七的目光,他蓦地打了个寒颤,忙转向陈忠:“陈爷,我相信贵府的规矩绝不是这样,您是否帮我劝劝七少爷……” “丁老爷,”陈忠面色沉沉,抬手,拔刀:“是您自己跪,还是老奴帮您跪?” 四太爷的老脸渐渐由青转白。 但跪是不能跪的。他老人家要强了一世,腰杆挺直地活到这个年纪,今日就是死也不能跪下去,否则一世英名岂不沦为笑谈! “陈爷,”他仍然看着陈忠,神情诚恳:“小孩子不懂事,咱们做大人的不能也跟着瞎胡闹!老朽自认招待陈少爷尽心尽力,你们不能这样恩将仇……” “铮”地一声锐响,陈忠手中长刀已出鞘:“丁老爷,我陈忠虽然年纪大了,但二十年前也是跟着我家六老爷上过战场的!我看您虽然胡子一大把,只怕也未必见过灭门、也没见过屠村?” 噗通一声响,那双号称七八十年没弯过的腿一下子就弯下去了。 但四太爷就是四太爷,即便是跪也不能跪陈七这个“乳臭未干的娃娃”。 他只肯跪向陈忠,还要挺直脊背据理力争:“陈爷,如果贵府要以势压人,纵着不懂事的孩子们胡闹,只怕将来偌大家业……” 陈忠手中的刀提起来,指着他:“我陈家向来以势压人、惯例纵着孩子们胡闹,轮不到你来教导!还有,此刻这院子里没有孩子,只有我家少爷和少夫人。他二人若有半点不妥,我要你临溪村百倍偿还!” 最后这句话的“若”字其实可以省掉,因为是个人就能看得出来,陈少爷和少夫人已经非常不妥。 一个原本就有重伤在身,此番跑出来已是竭尽了全力,此刻面上全无半分血色;另一个显然挨了很重的打,后背不许人碰、手臂软软垂下,脸上手上尽是血痕和红紫……两个人加起来最多也就剩半条命了。 在无数道惶惶的目光注视下,那个看不出人形的女孩子忽然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问他,解药!我弟弟中了毒!” 原来还有个中毒的。那就不是两条命,而是三条命了。 陈忠唰地挥刀割下一片衣角,然后向天打个唿哨,一只鸽子扑棱棱俯冲过来,翅膀掀起一片凉风。 四太爷的额头咚地一声就触到了地上,一向威严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陈爷息怒、陈爷息怒!老朽……我一定尽力把三个孩子治好,我这就派人去镇上请大夫……不,去县城,去县城请最好的大夫!” 看清了此刻的形势,丁玉柱忙高声领命:“二弟骑马先去镇上,大夫天黑前就能赶过来;我去县城,明早天亮之前一定请到那位宁神医出手!” 陈忠没有听他絮叨,只管提着刀命令院里的人把丁了了和陈七抬回房中去照料,撂下狠话说死了一个赔一百个,管杀不管埋。 于是一大家子老老小小愈发慌慌张张起来,烧水的看伤的正骨的擦药的熬汤的……乱成一团。 没多久佳佳也被抱了来,令人惊喜的是还有气息,但唇色黑紫脉息微弱,显见得仍旧凶险万分。 三个人安置在一张床上,陈忠抱着刀在旁边守着,眼睛都不肯多眨一下。 门外好些人影推推搡搡,最后推了一个女孩子进门,一只小茶盘上托着着三碗药:“老伯,我母亲差我送药过来……七公子的是补血的汤药,用的是了了留的方子;了了的是化瘀止疼的;佳佳的不知道该给他吃什么,听家里的老人说喝些羊乳会好一点……” 陈忠从她开口说话起就一直看着她,直待她说完才点了点头,伸手向内指了指。 那意思是,你去喂给他们喝。 门外立时起了一片低低的欢呼。 看,就说小麦进去是最合适的,她虽然嘴笨不擅说话,但七少爷对她还算中意,那个陈忠当然也要留几分情面…… 丁小麦并没有听见那片欢呼。她只转过来朝床中看了一眼,立刻就掉下眼泪来了:“怎么会这样,早上还好好的……” 陈忠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丁小麦立刻闭嘴不敢言语,略一定神忙端起一只药碗小心翼翼凑上前……却被陈七抢了过去。 陈七一直醒着,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丁小麦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我不知道那件事……陈少爷,我以为爷爷是真心感谢了了给你治伤……直到了了打上门来我才发觉不对……” “药我来喂。”陈七冷声,“你替我去给四太爷传句话,就说我说的,要他把韩聚的尸首扒光了洗干净挂到山神庙前面去。然后请他老人家亲自在那儿守着,什么时候韩聚的肉被乌鸦吃干净了,他就什么时候回来。” 丁小麦腿一软,跌了下去。 陈七低头瞥了她一眼,嗤笑:“怎么,你也觉得我说的不算,要‘家里的老人’吩咐了才肯听?” “不是不是!”丁小麦慌忙摇头,“我一定把话带到!但是陈少爷,我爷爷年纪大了……” 陈忠手中长刀晃了晃,铜环当啷作响。 “你爷爷年纪大了,”他粗声道,“我家少爷年纪却还小。所以,你爷爷那条老命拿来给我家少爷擦鞋底都不配!怎么,你还想替他说情?” 丁小麦忙摇头,扶着床沿爬起来挥泪奔了出去。 屋内,陈七端着药碗冷笑:“忠叔,你现在还觉得我该感谢临溪村的救命之恩吗?” 陈忠摇头,沉吟良久:“我原以为他们只是狡诈贪利,现在看来……唉,至少这位了了姑娘对咱们的确是有恩的,只不知道品性如何。” “品性啊,”陈七仰头喝光了碗里的药,接着又端起了丁了了的那一碗,唇角不自觉地就有些上翘:“品性只怕不太好,你不知道她明里暗里算计过我多少回!而且,你刚刚听见了?她还会杀人。” 那么大一个男人啊,她只用了一刀就解决了。 啧啧,真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5.少夫人 “陈爷!陈爷,您一定要听我说……” 天亮时,四太爷跪伏在石阶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陈爷,事情并不是您看到的那样,求您听我解释啊!” “你嚷嚷什么!”陈忠站在门槛内,居高临下睥睨着他,“我家少爷刚喝了药睡下,少夫人还在昏迷不醒,谁许你在这里大呼小叫!” “我知错,我知错!”四太爷忙压低了声音,叩头:“但这件事小老儿实在冤枉,一家老小惶惶不可终日,求陈爷听我一句解释,否则我是死不瞑目啊!” 陈忠回头看了看屋里忙碌的丁小麦和两个大夫,略一思忖,迈步走了出来:“你说,我听着。” 四太爷大喜过望,抹一把眼泪对着那双沾满尘土的靴子又拜了下去:“多谢陈爷,多谢陈爷!” “陈爷,事情是这样——”他惶惶地抬起头来,说得飞快,“那日陈七少爷被人追杀,误落入西北山的一处陷阱,是丁了了姐弟带着他回了村子……” “但丁了了是个傻了十几年的痴憨儿,根本不懂得如何照顾人!据村里的孩子们说,陈七少爷进村的时候伤势已经很重,丁了了姐弟却根本不曾扶持照料,都是陈七少爷自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回来的……” “后来丁了了在家门口与自家长辈争执厮闹,又指认陈七少爷对她不轨,气得七少爷当场伤势发作昏死过去……” “那时老朽本想请大夫为陈七少爷治伤,那孽女却只不许,撒泼哭闹挥刀子将四邻和长辈都赶走,自己强行带了陈七少爷回家!小老儿万般无奈,只得求了韩大夫趁夜悄悄潜入她家,替陈七少爷诊治……” 陈忠靠在墙边皱眉听着,到此时终于忍无可忍,抬手说了声“打住”:“你这些话,与我家少爷说的可相差着十万八千里啊!” “陈爷啊!”四太爷哭得呜呜的,“小孩子说话如何信得!陈七少爷他是被那个妖孽给迷惑了啊!那丁了了自幼痴傻,话都说不利索,这趟从山里回来却忽然牙尖嘴利了,也会吵架也会杀人了,她……她分明是被山里的邪祟附了身,跑出来祸害我临溪村的……” “妖孽?邪祟?”陈忠眉头紧皱,脸色很不好看。 四太爷连连叩首:“是,她是妖孽!此事我村中老一辈的人都已看了出来,所以我们商议寻个名目把她绑到山神庙去烧死,不料她妖法邪术当真了得,竟蛊惑了陈七少爷与她当众拜堂……陈爷,她绝不应当是什么少夫人,陈七少爷是被她邪术控制才会如此,绝非真心与她结成连理啊!” 他又哭又叫一口气说了这些,累得跪都跪不直了,干脆整个人俯伏在地上,呜呜咽咽。 陈忠看着他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去。” 去?去哪儿?这是信了他还是不信?四太爷跪着没动。 “去山神庙啊!”陈忠瞥了他一眼十分不耐烦,“我家少爷说了要你去山神庙看韩大夫喂乌鸦,你这么快就忘了?” “不对,陈爷,”四太爷急得脸更白了,“陈爷您是不是还没明白我的意思?陈七少爷此时所作所为并非出自本心,就连他先前舍了性命冲到前院去救那妖女,那也是……” 陈忠抬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冷声:“你的话我听明白了。但是少爷吩咐的事不能改,只能请你先照办。你若真是问心无愧就先不用哭,等少爷醒了我再问他一遍就是。” “这不行,这不行啊陈爷!”四太爷俯伏上前,嚎啕大哭:“那妖女还未死,七少爷如今只怕很难清醒!您现在问他,他定然还是会说那妖女好,这又能济得什么事啊!陈爷,咱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遇事自己心中要拿得准,怎能听信孩子的话!七少爷虽尊贵,到底年纪还小,难免为色所迷、为情所迷、为‘义’所迷,咱们做长辈的……” “你说错了!”陈忠脸一沉,神色顿时冷厉:“我是陈府家奴,不是七少爷的长辈;至于你,你当然更不是!” 四太爷被他吓得缩了缩,忙又俯首:“是,小老儿不敢妄称长辈,但咱们毕竟痴长些年岁,见得多!陈爷您虽然一片诚心为七少爷着想,但也要考虑周全,不要为了护着孩子,惹怒了大人……如今漫说那丁了了是妖孽,就算她不是,贵府老爷夫人难道就肯容许一个穷乡僻壤的孤女进门吗!” 嗯? 陈忠停下了要往回走的脚,顿住。 四太爷见状大喜,忙拔高了声音:“所以我前番所作所为的确都是一片诚心为了七少爷着想!陈爷,小老儿我活了这么大年岁了,很多事情一看就知应当怎么办!七少爷年纪小不懂事,咱们就不该跟他一般见识……” “丁老爷,你又错了!”陈七蹲下来,浑浊的老眼冷冷对上他的:“我是给人做奴才的,少爷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不问对错。” 四太爷受了连番打击,气得浑身簌簌发抖,犹自不死心地继续追问:“他要娶一个妖女,这么大的事你也不管?这件事弄不好,贵府上下全都会跟着遭殃!” 陈忠点头,起身:“你便是再问八百遍,我的态度也还是这样。少爷是主子,漫说他要娶一个女子,就是他要娶你,我也只管帮他采买聘礼雇请轿夫,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四太爷彻底呆住了。 真不管?多胡闹也不管? 这不对!这不行啊!年轻人不懂事,怎么能由着他胡闹……那这天下不是乱了套了吗? 正惶惶不安时陈忠已抬脚从他跟前走过去,冷冷:“可惜了如今我家少爷没说要娶你,只说了一定要替少夫人讨回公道。所以,丁老爷还是乖乖去山神庙守着!” 四太爷跪在石阶上半点儿也动弹不得,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这偌大天地都容不下他一个耄耋老人了。 “你们这样是错的,”他失魂落魄地道,“怎么能听一个孩子的话?就算他是主子,难道就不能规劝吗……” 这时他的二儿子丁成峰蹑手蹑脚地蹭了过来,低声:“爹,韩聚已经送到山神庙了,您什么时候过去?” “混账!”四太爷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平时让你跑腿办点事你磨磨蹭蹭跟长了虱子的狗似的,这会子替外人办事倒是勤快!早晨这么冷,你急着撵我去山神庙,是想冻死你老子?” “爹,”丁成峰捂着脸抬起头,“儿子当然舍不得您去受那般辛苦惊吓,但您也知道陈家不是好惹的!万一那个陈七真发了疯,招手从金陵城叫来两三百家奴,咱们家可就真的连一条活路都没有了!” “我就不信!”四太爷扶着拐杖颤巍巍站起来,恼怒:“他陈家真能一手遮天?他敢来欺压良民,我就敢告官!” 丁成峰怕挨打慌忙后退,隔着一棵树争辩道:“告官咱们也讨不到好!爹,咱们从前告官是一告一个准,可那是因为咱们有钱!现在要跟陈家斗,咱们就算连耗子洞里的存粮都抠出来,也比不上人家指甲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啊!” 更何况,真要闹到官府,只怕也用不着陈家费多少心思,就以前压下去的那些事随便翻一翻,也足够咱们判个举家流放了! 四太爷挪动两步站稳了,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儿子,神色冷厉:“果真这临溪村已经没有规矩了?就连你,如今也要来造我的反了?” “我不会造反。”丁成峰道,“父亲,我只是来求你顾念家里老老少少几十口人的性命,别再跟陈七少爷过不去了!” “你这还不是造反?”四太爷手持拐杖在地上敲得啪啪响,“家里老老少少几十口都是我的儿孙,你们的命都是我的!我发迹你们跟着享福,我受难你们就合该替死!这还没到那个地步呢,你们这就动了歪心思了?” 他越说越恼,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只能咬牙咽下:“何况,我什么时候跟陈七少爷过不去了?我不是一直都在为他好……” 他的话尚未说完,却见那个一向十分恭顺的儿子已从他身边绕过去,咣当跪在了房门口:“丁成峰前来向陈少夫人赔罪!先前在前院失手伤了少夫人,其实非我本意,都是我父亲吩咐痛下杀手不必留情,所以才会铸成大错!今我诚心悔过,愿长跪阶下为少夫人祝祷平安,求陈少爷、少夫人饶恕死罪!” 站在三步之外的四太爷把这番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只气得眼前一黑,整个身子像一截枯柴似的直挺挺摔到了地上。 屋里陈七悠闲地靠在枕上,看着炉边煮药的丁小麦笑问:“你二伯一向这么没出息吗?我看他还不如你爷爷呢!” “二伯大约是愧疚,”丁小麦低声道,“外人不知道了了有多厉害,我们家里的人却是亲眼看见过的。杀人争功,这件事实在是……” “醒了醒了!”县城来的宁神医忽然发出一声欢呼,“少夫人醒了!” 陈七瞬间弹了起来。 吓得旁边另一个大夫原地蹦起,连喊“祖宗”:“您不要命了啊?那么重的伤……” 这会儿陈七少爷却顾不上自己的伤。他慌里慌张地凑过去攥住丁了了的手,脸发白眼发红声音惶惶发颤:“姐姐你醒了!你怎么样?哪里疼?还认得我吗?我是陈七,我是你丈夫!” 丁了了皱眉,摇头,嫌弃地甩开他的手,自己两只胳膊都藏进了被子里。 陈七顿时吓坏了,转身拽住宁神医就哭:“怎么办怎么办,娘子不认得我了!她真的傻了!” 宁神医皱眉,不太自然地夺回了自己的衣袖:“看少夫人这样子不像是不认识……” 话未说完就见丁了了偏过头去,闷声:“我为什么要认识你……认识你就没好事!你就是个灾星!” 啊? 哦。 陈七由惊恐到惊疑又到失落,眨眼间转换了好几种心情,最后终于归为欢喜:“你生气就生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宁神医在旁道:“恐怕也不能说‘没事’。少夫人浑身上下都是伤,背上还好说,麻烦的是这两条胳膊,还有脑后……”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手比划。丁了了试探地随着他比划的方向活动了几下手臂,忽然心里一惊。 她的头……头巾呢? 宁神医的手在她腮边比划了一下,神情不安:“脸上的这一处划伤极其厉害,虽然我已用了最好的药,但也不敢说一定不会留疤。” 丁了了不待他说完已捂住伤处,回头向陈七急问:“我,很难看吗?” “不难看呀!”陈七夸张地作了个惊艳的表情,“我的娘子是天仙、是绝代佳人、是世上最美丽的姑娘啊!我娘子怎么都好看!好看极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丁了了干脆把整张脸都捂住,又问陈忠:“到底难看不难看?你给我说实话!” 陈忠低着头,迟疑道:“大夫说少夫人的脸是沾了脏污的尘土,又喝了好些药,所以难免有些发肿。等过些日子治好了伤、洗净了脸梳妆打扮一番,必然是好看的。” 啊,那就好。丁了了长舒一口气。 脸肿着呢、脏着呢,那就是还没有认出她来咯! 倒不是她轻视陈七的眼力,实在她太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陈七郎一向贪花好色,必然只喜欢看漂亮的姑娘。像她这样瘦巴巴不起眼的一个村姑,又弄得脏兮兮的,他肯多看一眼才怪! 既然现下还没有被揭穿旧事的危险,丁了了就放了心,又看向宁神医:“多蒙您相救,我如今大约是不会死了。但我家里还有个中毒的弟弟,不知大夫能不能顺便看一下?” “您的弟弟?也中了毒?”宁神医一惊,“也是吃了那有毒的饭菜吗?这怎么、怎么没有人提起?” “也?”丁了了不解,“还有谁吃了有毒的饭菜?” 陈七亦在一旁拧紧了眉头:“谁说没有人提起?宁大夫你是忙糊涂了吗?我小舅子这不是已经在这儿了嘛!你刚刚还亲手喂他喝了一碗药来着!” 什么?谁?在哪儿? 丁了了和宁神医同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脸上神情一模一样俱是茫然。 还是丁了了先回过了神。一看的确是佳佳躺在身边,她立刻就忘了先前的疑惑,急急扑了过去。 宁神医也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忙道:“原来……啊,少夫人放心,虽然是中了极凶险的毒,但幸好所食不多,目下看来尚有希望治愈。” 丁了了自己已经查看过佳佳的眼睑舌苔,知道神医所言不虚,忙回转身来连连道谢。 因为太过欢喜,所以一时并没有注意到宁神医的神色有异。 这时丁小麦端了刚煮好的药送过来,陈七便指指她,向丁了了笑了笑:“这位的二叔,论辈分你该叫什么来着?现下正在外头跪着请罪,娘子打算如何处置?” 丁了了回头看着他,不解。 如何处置,这种事轮得到她说话吗? 本来凭她的身份被打死了也没处说理去,莫非如今果真风水轮流转,轮到她扬眉吐气了? 陈忠躬身行礼,证实了她的猜测:“少夫人不必顾虑,凭着咱们陈家的势力,就算灭了整个临溪村也不费什么事!今日不拘您要罚谁、也不拘怎么罚,老奴定然全部为您办到!” 这一声“少夫人”听得丁了了皱了皱眉,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却又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惶恐不安。 她想了一想,摇头:“老伯别太客气了。我与陈少爷成亲只是权宜之计,当不得真的。您以后还是唤我的名字。” 陈七含笑的脸立时垮了下去。 陈忠见状忙笑道:“权宜之计倒的确是权宜之计,毕竟少爷流落在外,三书六礼皆不及准备,实在是怠慢了少夫人。但此事说好办倒也好办,待咱们回家之后,再求老爷夫人请动官媒把该有的规矩补上,这不也就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丁了了气急。 现在她怀疑这个看上去憨厚老实的陈忠其实跟他的主子一样,,是个惯会耍滑头的混账东西! 你看,“权宜之计”的意思难道不该是“不作数”吗?他老人家是从哪里听出来她想要把什么三书六礼的规矩补全的? 她并不想要什么三书六礼,她只想要自由好吗!她这个“刺客”时间久了是要露馅的啊! 到底懂不懂啊? 陈七眯着丹凤眼倚靠在枕上,看着丁了了脸上变幻的表情,只觉得越看越气。 越看越像他记忆中某个讨厌的人。虽然这张脸又脏又肿又粗糙,并没有那个刺客那么好看…… 当然也没有那么可恶。 只是性子仍嫌不够温柔和顺,还需要好好教导!否则将来被外人知道了,岂不是要笑他陈七夫纲不振! “娘子啊,”想通了的陈七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贼兮兮的:“事到如今,天地高堂也拜过了、性命也互相救过了、也曾同床共枕也曾肌肤相亲,你就别再说什么‘权宜之计不能算数’了?” 都叫了你那么多声“少夫人”了,你当是白叫的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6.大义灭亲吧 丁了了并不觉得这个“少夫人”是白叫的,但很明显的确有人这么认为。 佳佳的药还没喂下去,外头就有人来报说丁文义一家子正在大门外面吵着要见四太爷,还把里正大人请来了。 “他们来干什么?”丁了了立时紧张,“丁文义真敢去找里正举告?如今陈七可是住在四太爷这里,他莫不是要说四太爷窝藏贼匪?” 这老东西到底是在跟谁过不去呢?难不成他也知道四太爷要倒台,打算一箭双雕连四太爷一起告了,然后自己取而代之? “不是的,”报信的孩子摇头,“他们不是来找陈七少爷,是来找你的!” “找我干什么?”丁了了瞪圆了眼,“一天两天不见就在屁股后面追着找,他是还没断奶么?” 陈七嗤地笑了一声,忙又板起面孔,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跟谁学的胡说八道!我可没有丁文义那样的儿子!” 这次轮到丁了了笑了。 报信的孩子对他们两个可没有什么好感,见二人都靠在枕上不动,他就拉长了脸,硬邦邦地道:“人已经在大门外面等了很久了,你到底是见还是不见啊?那可是里正大人!我太爷在家都不敢怠慢的!” 这会儿太爷不是不在家嘛! 丁了了撇撇嘴,不太情愿地问:“我不想见,撵出去行不行?” 那孩子气哼哼的不肯答话,还是丁小麦走过来怯生生地道:“若只是丁文义一家人过来,打出去也就罢了。可是里正大人……你还是见一见。就算你将来要跟着陈七公子去金陵,那也是需要找里正大人迁户的。” 陈七闻言立刻不乐意了:“怎么,我陈七要带媳妇回家,还得看他一个小小里正的脸色?我就不信,他还敢刁难我不成?” 丁小麦被他吓得退后两步,瑟瑟:“他若识趣自然不该刁难,但是……万一呢?小鬼难缠啊!” 陈七自是不怕什么“小鬼”,丁了了却躺不住了。 跟着陈七去金陵城,那是她从未想过、以后也不愿去想的事。如果她能顺利逃出陈七的掌心,将来多半还是要在这附近讨生活的。 里正掌管户籍守牧一方,她这个小老百姓能不得罪当然还是不得罪的好。 所以尽管陈七百般不肯答应,丁文义等人还是被带了进来,就在小院门外站成一堆,气势汹汹的。 丁了了的视线越过高高矮矮的一群人落在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人身上,顿了一顿,笑问:“这位便是里正大人了?” “混账!”王玉莲的大嗓门轰然爆响:“你爹娘从前教你的就是这样的规矩?有你这样跟里正大人说话的么?你居然还敢坐着……长辈还没坐呢,里正大人还没坐呢!你的腿断了?” “是啊,断了。”丁了了点点头。 “知道断了你还不站——呃?”王玉莲脸上倨傲的表情忽然僵住,“……真、真断了?” 丁了了一脸不谙世事的天真,又抬起肩膀来给她看:“是断了啊,左边胳膊也断了!都是丁成峰那个小王八蛋带人给我打的!命都快给我打没了!” 啊,真挨了打了啊? 王玉莲迅速变换了表情,居高临下地嘲讽:“那还不是你活该!脊梁骨没给你打断?脖子没给你打断?那不对啊,肯定是二爷爷对你手下留情了!” 丁文义也黑着脸训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管二爷爷叫什么?你这个孽畜!二爷爷怎么就没打死了你!” 二爷爷?是谁?丁了了愣了半天。 随即恍悟:“啊,你是说丁成峰啊?我一时记不起来应该叫他什么,想着他父亲叫‘王八蛋’,估摸着叫他‘小王八蛋’应该没错?我还算是把他给叫年轻了呢!” “混账,混账!”丁文义气得直叫,“果真是披上人皮也不像人的小畜生!谁教你这么辱骂长辈?啊?我大哥在世时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是啊。”丁了了一脸真诚,“我父亲的确是这样教导我的。他说正常人类都是温和有礼的,狂吼乱叫的是畜生!” 丁文义气得脸色铁青。 旁边兰姐儿一心为父分忧,忙上前替他反击:“大妹妹如今是越来越出息了,从前只敢骂我们家,如今竟骂到四太爷头上来了——你说狂吼乱叫的就是畜生,那你先前在四太爷家门前做的是什么?” 她问出这句话之后十分得意,昂着头环视一周,看到自家父母和弟弟妹妹们脸上赞叹的表情,下巴就抬得更高了。 意外的是丁了了并没有哭。她甚至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才颔首道:“的确。那时我真的很生四太爷的气,所以想也没想就冲过来了,又是砸门又是哭骂毫无理智可言,的确与畜生无异。” 啊? 兰姐儿王玉莲等人都张大了嘴。 这年头,吵架都流行骂自己吗?这该怎么接? 丁了了并没有打算等他们接话。骂完了自己,她立刻又看向丁文义:“二叔,按照这个道理,方才我在向里正大人问候,你们却强行插进来大呼小叫,是不是也跟畜生没有什么两样?——啊,你们是一群畜生,我才一个,还是你们赢了!” “你住口!”丁文义气得浑身乱颤,“孽障!我自认这些日子待你不薄,你竟然……” “好了!”山羊胡子的里正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这场吵闹,脸色沉沉十足威严:“丁文义,你带我到这里来,是为了让我看你骂孩子的?” 那当然不是! 丁文义忙躬身赔礼,厌憎的目光往丁了了身上溜了一眼,又垂目:“实在是我大哥留下的这个孽障顽劣至极,我已经管不住她,四太爷好心教导却也遭她辱骂,所以……” 临溪村有四太爷这个土皇帝在,等闲小事也麻烦不到里正大人。这一次之所以坚持把里正大人请到四太爷家里来,自然是因为四太爷的威严已经镇不住这孽障,只能请里正大人公事公办了。 丁文义仰头看天,泪汪汪:“我也实在想不到事情会闹成这样,我丁文义愧对亡兄……但愧对亡兄总强似愧对全村父老,因此,” 他咬咬牙,眼泪掉了下来:“丁文义在此求大人做主,将这孽女逐出我丁氏门墙,从此她再不是我丁文义的侄女!” “对!”王玉莲在旁高声附和,“我们家养不起这么厉害的侄女,打今儿起就断了这门亲,从此了了姑娘天高海阔,与我家再没有半点关系!” 里正静等他两人说完,看着丁了了问:“你有什么……” “你有什么话说?”这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一句话,可以解释为对恶人的质问,也可以解释为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 里正很喜欢说这句话,但这一次他没能说完就不得不停住了。 因为眼前的小姑娘笑得实在太厉害,几乎包住了整张脸的那一大坨白纱布都没能遮住她的笑。 这不能怪丁了了,实在是她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里正大人,”丁了了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笑,强作矜持地点了点头:“我觉得二叔二婶说得很对,他们家养不起我这么厉害的侄女,所以打今儿起就断了这门亲!” 一门之隔的屋里传出嗤嗤的笑声。丁了了回头瞪了一眼,陈忠忙反手敲了敲门,那笑声就止住了。 丁了了坐在椅子上微微低头作恭敬状,等候里正的裁决。 里正回头向丁文义一家人看了一眼,又看向丁了了,眉头拧紧:“你可想好了?断了这门亲,你便是认下了不敬尊长的罪名,将要被逐出宗籍、逐出临溪村,今后你要出门嫁人,身后可再没有娘家扶持了!” 丁了了抬起头,眼中的笑意没有了。 “不对?”她看着里正,皱眉:“我跟丁文义断了亲,身后怎么就没有娘家了?我娘家还有弟弟、还有父母留给我的一角房檐,我怎么就要被逐出临溪村了?” 丁文义一家人相对冷笑,里正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看来你叔父说得没错,你果真是冥顽不化、目无尊长!你是晚辈与你叔父争执房屋田产,那当然是你忤逆不孝!你还想我把你叔父逐出村去不成?” 丁了了摇摇头,默然许久都没有接上话。 她没太听懂这番话里的逻辑。 事实上,里正其实算不上是官。他们更像是牧羊人养的牧犬……啊,牧犬是不需要逻辑的,他们只需要保证治下的每一只羊都很乖就可以向主人交差了。 在这个前提下如果羊群打架怎么办呢?那当然是帮着大羊把不听话的小羊咬死,这样羊群就依旧可以其乐融融了。 “公道”是什么?羊群里可没有那玩意儿!丁了了很快想通了。 这时丁文义一家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又催着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赶着一起都说了,里正大人可不是等闲能见到的!” 丁了了点头应了声是,又笑了:“事已至此……那好,我听里正大人的。反正我如今也嫁人了,就算没有这桩事,我不久之后也是要离开这村子的。” “哈!”王玉莲高声笑了起来:“疯了?你嫁人了?你嫁给谁了?你该不是说陈七少爷?你还真以为人家陈少爷要娶你了?我告诉你,你做梦去!陈少爷就算要娶,前头还有小麦姑姑呢,哪里轮得到你!” 她话音未落旁边房门哐啷一声被打开了,第一个冲出来的正是丁小麦。 一向不敢高声说话的小姑娘气得满脸通红:“王玉莲我可没得罪过你!好端端的,你凭什么要污我的名声!” 王玉莲没料到这一着,立时吓得结巴起来:“小姑姑,我、我不是……” 兰姐儿见势不妙忙站出来打圆场,趋上前来就要扯丁小麦的衣袖:“小姑婆误会了,我娘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在骂我那个不争气的大妹妹,说她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这句话刚说完,她眼角就瞥见屋里一个人扶着桌角站着。门口的光照着他半边脸,精致得像她小时候在大伯娘那里看到过的美人图。 “陈、陈七少爷?”一向口齿伶俐的姑娘竟也结巴了,脸色红红如霜冻后的柿子,煞是好看。 陈七扶着拐杖缓步走出来,却看也没看她,只盯着王玉莲:“大伯娘您说得没错,我的确不同意……” “啊哈!”王玉莲顿时又笑出了声:“小畜生你听见了没有?人家陈七公子不愿意娶你!” 丁了了没回话,仰头看着她。 丁小麦低着头偷偷用眼角看着她,兰姐儿一脸气恼也用眼角看着她,丁文义更是干脆没看她,双手捂住了脸。 王玉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怎、怎么?我说得不对?” 陈忠面无表情地道:“我家少爷平生第一次称呼别人叫‘大伯娘’,你以为你是沾了谁的光?” 王玉莲呆住,结结巴巴:“可、可他刚才说不同意……” 陈七不想接这种蠢话,只管揣着手仰头看天。 陈忠便替他说道:“少爷当然不会同意少夫人被逐出宗族、灰溜溜离开故土。我们陈家的少夫人,应当被临溪村被山阳镇恭恭敬敬地送出去,风风光光嫁入金陵!” 丁文义一家人互相交换着眼色,脸上表情一个比一个难看。 那个小傻子真要嫁去金陵了?怎么那个陈七真要娶她?这事不行,这与他们先前猜测的完全不一样啊! 里正皱眉看着陈七,有些不安:“敢问公子是金陵城哪个陈家?你与丁了了的婚事是何人做主?为何丁家长辈不曾提起?” 陈七垂下一只袖子甩了甩,嗤笑:“丁家不曾提起,那是因为他们要与我娘子断亲,自然管不到我与娘子的婚事!” “至于我是哪个陈家,这事跟你没有关系,我只一句话——丁文义给了多少钱让你驱逐我娘子?我出十倍,你给我把他老婆撵了!我要让他也尝尝没有老婆打光棍的滋味!” “真是一派胡言!”里正气得山羊胡子直抖,好一阵才想起回头去问带他来的那个孩子:“四太爷什么时候收留了这种不着调的人在府上了?我记得他老人家喜静,往日亲友往来都不肯留宿,如今是怎么回事?” 那孩子偷偷看了陈七一眼,摇摇头不敢说话。 里正眉头皱得更紧,又看向丁小麦:“幺姑娘,这件事……” 丁小麦低垂着头,也往后退了退,不肯答话。 里正见状,脸色渐渐有些发白。 “四太爷如今在何处?”他哑声问,“临溪村大事一向由四太爷做主,便是丁文义一家要断亲,也该先由四太爷来判决是非……我要见四太爷!” “祖父不在家。”丁小麦低声道。 没等里正追问,陈七已叉着腰笑了:“原来你们都还不知道?啊对哦,某人要是知道了后头的事,只怕也不会这么哭着闹着要断亲了——你们要找的那位四太爷啊,他惹了我家娘子生气,被我打发到山神庙看尸首去了!” “看什么尸首?”丁文义心头一跳,“谁死了?” 丁了了挑眉看向他:“怎么,二叔是刚听说我上门辱骂四太爷,就迫不及待跑去里正大人那里了?那真是可惜,您错过了好戏——那个姓韩的庸医被我一刀杀了。” 王玉莲腿一软,咕咚跌了下去。丁文义的脸色霎时惨白。 里正也觉得两条腿有些发软,强撑着站稳,哑声:“你,杀人?你说的不是疯话?你……可知道杀人是死罪?” “知道啊。”丁了了点头,“所以那个庸医用错药险些害死我丈夫也是死罪、与四太爷合谋毒杀我和我弟弟还是死罪。他杀我在前、我杀他在后,最后他死了是因为他的本事不济,这也能怪我吗?” “你,”里正喉咙里哑着,艰难地发出声音:“你不是悖逆不孝,你是……你就是个疯子!这人命官司我处理不了,丁文义,你要是不想被牵连,就亲自送她去县令大人那里,大义灭亲!” 这会儿丁文义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也顾不上断亲不断亲了,他只想逃。 偏偏里正却叫他送丁了了去见官。 这也是一种选择,甚至有可能是他如今这个处境之下最好的选择。丁文义本能地向前迈出一步,然后又停下了。 不对。 不行,四太爷那么强势的人都被迫去山神庙“看尸首”,这件事…… 肯定有问题! “小姑姑,如今府上是谁主事?”他忽然看向丁小麦,问。 丁小麦瑟缩着,伸手指指旁边一丛花木:“大伯在养伤,家里都听二伯的。二伯……在那里。” 丁文义的小儿子跑过去拨开花丛,看见了跪在后面蜷缩成一团的丁成峰。 里正大吃一惊:“丁二爷?您怎么……怎么在这儿?” 丁成峰面红耳赤,却仍坚持跪在地上不肯起身:“里正大人见笑了,此是我临溪村私事。……我在替父亲向陈少夫人赔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7.我同意断亲 如今府上,没有人主事。 在场的谁都没有答话,几十号人诡异地寂静着等了一刻,忽然花丛后面哗啦一响,一个五十多岁青衣小帽低眉耷眼的老者走了出来,原本高大的身躯佝偻着,显得十分落魄。 举止倒还是十分从容,垂着头到里正面前拱了拱手,问好。 里正忙还礼,又有些不敢置信:“成峰兄,你怎么……这副模样?” 丁成峰抬袖掩面道声“惭愧”,摇头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唉,这两年我父亲年老昏聩,兄长又刚好卧病在床,里里外外一应事情都是我这蠢物打理,难免照应不到……此番出了这样的事,真是愧对先祖、愧对全村父老啊!” “成峰兄,何以至此啊?”里正更吃惊了,“便是村里出了恶事,报官惩处就是了,哪有一味自责的道理?” “唉!”丁成峰摇头,遥遥指着山神庙的方向:“恶人已经自食其果,但还是有无辜之人受累受难,我又岂能不自责!” “你说谁是恶人?”王玉莲忍不住从地上爬起来,尖声问:“谁自食恶果了?这个小畜生这不是还在这儿坐着的吗?杀人偿命,她死了才算自食恶果!” “你闭嘴!”丁成峰啪地拍了一下大腿,“你闹出的事还不够多?你要断亲就痛痛快快把这门亲断了,从今后了了姑娘不是你的侄女,也轮不到你来辱骂、更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这算什么……”王玉莲被他吓到了。 仿佛有什么事情不对?四太爷的儿子怎么还向着丁了了说话呢? 丁成峰一口气吼完,抚着胸口往树上一靠,叹道:“恶行却必有恶果,如今我也算亲眼见到了。” 里正心事重重,看过了陈七又看丁了了,最后又看向丁成峰,越看越疑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成峰再次道声惭愧,垂首道:“此事前因说来话长,我也不甚清楚。只说我知道的:韩聚贪功卖弄治坏了陈七公子的伤,被了了姑娘羞辱报复之后怀恨在心,竟下毒手在我父亲送给了了姑娘的饭菜中下了剧毒,致使她弟弟佳佳昏迷不醒……”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丁了了的脸色,见后者没有发怒,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发颤的声音终于渐渐平稳了几分:“……了了姑娘因此误会了我父亲,一怒之下打上门来,又与韩聚在大门外发生争执,这才失手将他杀死……” “不对,你说得不对!”丁文义的小儿子石头忽然冲了出来,“那时候我看见了!了了姐姐根本不是‘失手’杀了韩聚,她就是故意的!她还、还要杀我们……” 虽然兰姐儿立刻冲出来捂住了他的嘴,但小孩子嘴快,到底还是噼里啪啦把要紧的话都说出来了。 丁了了靠在椅背上悠闲地看着,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倒是丁成峰自己急得冒汗,忙不迭地解释:“说了那是误会!韩聚是欺负了了姑娘年纪小,故意上前争执推搡才会动上手。了了姑娘失手杀了他,心里害怕才会口不择言,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父亲知道了了姑娘医者仁心绝非滥杀之人,所以匆忙出面解释了误会,又自请去山神庙祭奠韩聚……没想到里正大人你就来了。” 言外之意是,丁文义你挺着急啊!侄女出来闹事,你做叔叔的不帮忙平息,反而故意趁着事情闹大跑去贿赂里正驱逐孤女争夺家产,你可真出息! 里正虽然算是个局外人,听罢这话也觉得没脸,只得装若无其事,面色沉沉看向丁了了:“事情是这样么?” 丁了了仰头看着他,笑了笑:“或许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杀人犯了,里正大人,我心里也很慌啊!” 里正心道还真没看出你哪里慌了。 不管怎么说,四太爷的儿子都亲自出面替丁了了解释了,这件事就算是有了定论,里正不信也得信。 所以他定了定神,黑着脸又看向丁文义:“事情前因后果已经清楚了,依我看你侄女并没有犯什么错,要说有错也是你这个做叔叔的疏于照拂!所以这门亲你还断不断了?” 丁文义脚下发虚心里也发虚,支支吾吾半天没敢说话。 倒是王玉莲渐渐地大了胆,梗着脖子道:“断!断了好!我还是那句话——这么厉害的侄女,我们养不起!” “你闭嘴!”丁文义气得跺脚。 丁了了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拍了拍椅子,含笑:“我也还是那句话,我同意断亲!越快越好!” 此刻再说“断亲”,可就不是先前的“逐出临溪村”了。 里正松口气正要分判,丁文义忽然又反悔,举手道:“不然算了!既然先前是误会,韩大夫是罪有应得,四太爷也不怪罪,那了了依旧是我们家的好孩子,都是我这个做叔叔的不好,今后我……” “你的脸可真大!”陈七没等他说完就插上了话,“你的算盘打得可真响!十里之外就听见了!二叔啊,五桂镇王坝村还缺一个账房,听说薪酬颇丰呐,你要不要去试试运气?” 丁文义一听是好事本能地就想说好,细一回味才察觉到不对,老脸立刻涨得有些发紫。 丁了了已经拍着椅子哈哈地笑了起来。 到这会儿里正已经看清了眼前的形势,但他还需要一个台阶,于是就看向了丁成峰。 后者果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忙道:“依我看断了亲也是好事。丁文仁在世时兄弟二人原就不如何亲近,如今他骤然离世,留下两个未成人的孩子丢给兄弟照顾,这也实在太强人所难了些。既然如今两边都同意断亲,那不如就遂了他们的心愿,让丁了了姐弟二人自立一户就是了。” 里正闻言立刻点头:“如此也好。从今以后丁了了与其幼弟自成一户,不受其叔父丁文义管束,衣食耕稼也无须丁文义夫妇照料,便当寻常乡邻相处!” 丁文义满脸苦色犹豫着不肯应声,王玉莲已高声问道:“那田产呢?院子我们就不要了,北山下面那块地可是我公爹留下来的,他们姐弟两个又用不着!还有他们家东屋里的橱子,那是我婆婆当年的嫁妆……” 里正没等她说完就黑了脸,厉声喝道:“你身为长辈如此锱铢必较,是要把两个孩子逼死不成?你拿了那点薄地能干什么?能发财?” “道理也不是这样讲的,”丁了了忽然又敲敲椅子,仍旧含笑:“里正大人,历来都说亲兄弟明算账,如今亲兄弟亲叔侄都没有了,账目自然更要算清楚。” 丁成峰听见这话觉得不太妙,忙上前打圆场:“了了姑娘,虽然说是亲兄弟明算账,但您是晚辈、年纪又小,做长辈的照料几分也是应当,那点儿家产实在不必分。” 丁了了摇头:“以前是一家人所以不用分,现在不是一家人了,当然还是算清楚的好。” 说罢她颇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无奈:“可惜我记性不太好……二叔,北山下面那块地的确是祖父留下的,可我听说咱们两家多年前便已经分过家产了!那时候佳佳还没出世呢,当时您说您已经有了儿子,我父亲膝下却只有一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所以分家产您要先挑……那时候您挑走的是河滩上的那一块三角地?” 丁文义红着脸低着头不肯答应,丁了了便轻敲着椅子笑道:“二叔若是觉得祖父留下来的家产需要重新分,那就请把您家的三角地也拿出来,跟我家那块地放在一起,咱们一家一半!” “你做梦!”王玉莲暴跳如雷,“你怎么不去抢!” “我不去抢啊。”丁了了歪着头看她,像是很费解:“别人又没有来抢我的,我怎么能随便去抢别人呢?” 说罢她又咚地在椅子上敲了一下,欢呼:“我想起来了!我家那个橱子的确是祖母的嫁妆,我父亲爱惜得不得了呢!但是二婶,我祖母的嫁妆不止那一件?当初是您说您的娘家穷,自幼没见过什么首饰,所以撒娇撒痴把什么银镯子银耳环乌木簪子都要走了,就给我家留下一个破了门的橱子——怎么您现在愿意把那些镯子耳环什么的拿出来分了吗?” 她一边说着话,小心地扶着椅子用一只脚站了起来,一脸感激:“那可真是太好了!虽然我母亲早已过世,用不上那些东西了,但您的心意她一定会知道的,说不定还会托梦感谢您……” “你闭嘴!”王玉莲气得跳脚,“老丁家穷得跟要饭的似的,我什么时候见过什么银镯子银耳环!” 这话可没有什么说服力,毕竟那双银耳环此刻正在她耳朵上挂着呢,要藏也来不及了。 丁了了看见她后退,有些失落似的敛了笑意,慢慢地又坐了回去,叹气:“唉,可惜我是个傻子记性不好,若是佳佳醒着就好了……” 佳佳记性好,肯定还能想起好多事,比如某年某月丁文义上门借走了一张锄头没有还、某年某月王玉莲派他儿子以读书为名骗走了父亲留下来的一支好笔…… 这笔账若真是要算起来,那可三天三夜都算不完! 里正不耐烦听他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但意思他是明白了。毕竟他本职就是干这个的,处理这种事儿,他熟! 眼下他虽然还没猜到陈七是什么来头,却已经知道丁了了是不能惹的,所以眼下这个案子断起来那还真是半点儿困难也没有。 “丁文义,”端起架子的里正派头十足,“丁了了说的,可都是事实?” 上次分家的事村里好些人都还记得,瞒也瞒不住,丁文义只得低头说了声“是”,又道:“当年那样分大家都没有异议,如今过去了那么久,就不要再起事端了?” “道理不是这样讲的,”里正摇头,“你妻子既然说要分地要分柜子,那就是冲着翻旧账来的,怎么不能提?难道只许你分丁了了的东西,不许她来分你的?” 王玉莲被她女儿按着吓唬了好一会子,这会儿也醒过神来,噗通跪下了:“大人、大人,先前是我错了,我们不分了,不分了!” 丁成峰在旁冷笑:“你说分就分,你说不分就不分?里正大人是你家养的?” 还别说,里正大人真是她家养的。中午她和丁文义夫妻两个人送去的几吊钱这会儿还在里正大人的腰里装着呢! 这也是方才王玉莲坚持要重新分家的底气,但现在看来,那几吊钱的作用恐怕不大了。 果然,里正叹口气在路边石阶上坐了下来,掐着草梗摆起了棋盘:“至亲骨肉闹到这个地步,丁文义,你实在不仁不义!这件事闹到外头去,我的脸上也无光。这样,你们两家的地都已经种了十几年了,实在不必再换来换去。如今还有个孩子病着,大件家什也不必挪动。如今就只那些零碎物件需要分一分……” 他抬起头看着王玉莲:“你是丁家的媳妇,丁了了之母也是。你婆母的首饰分给你们两个,你怎么有脸一个人全贪了?今日成峰兄在此做个见证,你在天黑之前将那镯子簪环分一半给丁了了送过来,否则我送你去衙门打板子!” “诶,你这人——”王玉莲急了。 里正没敢等她把不好听的话骂出来,忙又抢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忿,但这世上的事左右逃不过一个‘理’字去!先前的事已经是你没理,如今你还想怎样?像当年逼走你小叔子一样再把你侄子侄女逼出去?让他们两个饿死在外头?” 王玉莲想说他们两个有金陵城的少爷撑腰呢饿不死了,看看里正的脸色又勉强把话咽了下去,只梗着脖子不肯接话。 里正叹口气从腰里掏出几吊钱,扔了过去:“你也别觉得我委屈了你,王氏,过日子不是你这种过法的!一家人一村人要和睦友好才能长久平安,我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 王玉莲看着几串钱砸到脚下,心里仍觉得委屈得不得了。 里正哼了一声,拍拍衣袍站了起来:“你们啊,唉,什么时候才能懂事!——罢了,成峰兄你派人跟着王氏去她家里把家产分割明白,我去山神庙看看老爷子!” 丁成峰答应了前半句,听见后半句又忙上前拦住:“大人,山神庙您就不必去了!您看,如今天色也不早,您回家还要走一段路呢,不如我送您回家,咱们边走边聊?” 里正鉴貌辨色,知道这山神庙是断断去不成的了。 这就更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所以山神庙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寻常祭奠,又何必瞒着他? 当然,若是寻常祭奠,也不会劳动四太爷他老人家亲自在那儿守着。丁成峰刚才说的话,很明显不尽不实。 这个陈七到底是什么人?丁了了又是怎么攀上这根高枝的? 里正揣着满肚子疑惑拱手作别,丁成峰忙跟着相送,走出两步却又转回来,端端正正地向丁了了行了大礼,请示“暂离片刻”。 惊得里正险些要回来跟着他一起行礼。 架子这么大,莫不是什么王公贵族? 再想想先前丁成峰冒出来的位置,他若是站在那里,断不会外面说了那么久的话都没看见他。此时细想想,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二老爷先前分明是跪在墙根下的! 里正心里怦怦乱跳,险些连路都走不稳。一条小小的夹道,他一步一挪一步一蹭,足足走了一刻钟才走完。 这边陈七和丁了了都没有把里正大人放在心上。丁文义一家子人揣着一肚子心事也顾不上吵闹,匆匆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走了。 留下丁了了坐在椅子上有些失落:“这怎么就完事了呢?我还以为要打起来!” 陈七嗤笑:“他丁文义要是有胆子跟你打起来,他也不叫丁文义了!倒是你那个二婶还有可能!” 丁了了深以为然,正点头,陈七忽然一弯腰趴在了她的肩膀上:“站了这半天可累死我了!娘子,让我靠一会儿……” “走开!”丁了了慌忙推他。 可惜肩上有伤实在使不上力气,这一推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推动,反而疼得她自己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陈七,趁她有伤耍流氓呐! 丁了了气得够呛。 陈七得寸进尺地在她肩膀上又蹭了两下,嘻嘻笑道:“娘子如今在临溪村可没有什么亲人了!等过两天咱们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就一起启程回金陵!到时候我给你和佳佳安置一座小院子,咱们再也不用受这些鸟人的气了!” 丁了了努力地歪着脖子扭过头去看他的脸,总觉得他的话说得不太对,一时却想不出是哪里有问题。 正纳闷,就听见屋里哗啦啦一片响,接着宁神医的声音吼道:“别动那碗药!放下!勺子也放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8.传说中的自食恶果 丁了了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瘸着一条腿蹦了进去。 却发现佳佳好好地躺在床上并没有出什么意外,只桌前两个相留着长胡子的男人伸着脖子瞪着眼睛互相对峙着,活像两只斗鸡。 一见丁了了进来,其中一个立刻收了架势弯下腰低下头,粗声粗气地道:“了了姑娘,我李季虽然不是什么‘神医’,却也是给人看病问诊二三十年了的,医术医德大约都还过得去!我倒要问问,府上说是请我来看诊,却处处提防处处设限,病人不许我看、汤药不许我碰,这算是怎么回事?真这么信不过我,一句话打发我走也就是了!” 丁了了听得莫名其妙,先去床边查看了佳佳的病状,然后才皱着眉头转过来,问:“谁提防着你了?刚才是怎么回事?” 李季回头向宁神医瞪了一眼,没吭声。 这意思却已经很明白了。丁了了不由得有些头疼。 她知道同行是冤家,放到一起多多少少会有些龃龉,却没想到这么快就闹起来了。 照理说两人不和就应该赶走一个,可是如今这局面她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单独留下谁照顾佳佳她都不放心。 总不能两个都撵走?那样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啊,她自己也是病人呢! “宁神医,”丁了了揉着眉心叹气,“李大夫的医术我先前看过,是可以的。你若觉得他的方子不可用……” “我的方子怎么会不可用?”李大夫又抢过了话头,“我的方子是最可用的!病人如今的问题是体内余毒未清,时间拖得越久损耗越大!宁神医用的诚然是最好的解毒方,但我适才看过了,十几味药全是收敛解毒的,连一味发散的药材都没有!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 “病人年幼、身子弱,”宁神医冷冷地道,“所以每一味药材都要反复斟酌,不能随意增减。” 李季冷笑:“正因病人年幼,才更要尽快解毒治病,不能拖延!至于体弱——我先已看过,佳佳的身体底子好得很,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所以这世上还是信我的人多一些。”宁神医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竟是完全没有要同他探讨医术的意思。 这分明是以势压人了。 李季气得脸色铁青,无奈自己年纪辈分声望都不如人,这口气真是吐出来不敢,咽下去又不甘,实实把他给憋屈得难受! 丁了了以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圈,只觉得两个说得都有理、两个看上去都像好大夫,一时竟不知道该听谁的是。 最后还是丁小麦怯怯地进来打了圆场,说古人云一事不烦二主,以此类推一个病人最好也不要请两位大夫。眼下的局面最好是让两位大夫各司其职,由李大夫负责丁了了的外伤、宁神医负责佳佳的毒。 “那我的伤就只好全权交给娘子负责了!”陈七在旁笑道,“这个安排真是两全……啊不,五全其美!小麦妹妹,你真是个天才!” 丁小麦立刻羞得满脸绯红。 丁了了眼角一瞥,嗤笑:“小麦妹妹也是你叫的?看清楚,那是你小姑婆!” 陈七呛得咳了一声,随后又笑了:“对对对!我家娘子的小姑婆,当然也是我的小姑婆……” 丁了了一甩手径直从他眼前走过去,看着佳佳……却忽然也觉得李大夫说得对。 解毒需要发散才能好得快。若是一味这样捂着盖着,什么时候才能见好! 看着宁神医一语不发把整碗药给佳佳喂了下去,丁了了终于忍不住,问:“真的不能用发散的药吗?我觉得……” “了了姑娘,”宁神医抬起头来看着她,“这服药中最合适的发散剂只有悬针草,但悬针草起效之后病人周身汗气蒸腾,需要脱光全身衣裳以防毒气积滞,否则药效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呢?”丁了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 宁神医一时无言,踌躇半晌忽然黑了脸,冷冷道:“我说不能用就不能用!你若觉得能用,你自己来给他治就好了!” 丁了了被他一句话堵得十分难堪,有心要耍脾气撵人,又怕自己医术不精坏了事,少不得只能忍着。 谁知这一忍,竟又足足忍了两天。 第三天的早晨,佳佳非但没醒过来,反而脸色青得更厉害了,两只手在被子底下不住地抽搐,手足额头都冷得吓人。 丁了了提着一口气已经绷了两三天,到此刻一看又是这样,只急得她一股怨气腾地冲上头顶,再也忍不住了。 “忠叔,弄辆车来,我要去山神庙!”她起身下地,撑着拐杖就走。 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面子啊规矩啊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那些有的没的了。她必须先打那个糟老头子一顿出出气,否则只怕佳佳这儿还没什么,她就要先把自己气死了! 陈七跟着跳下床,本来是打算阻拦的,想了一想又改了主意,向陈忠挥挥手:“去,弄辆大一点的车!” 这也不费什么事,四太爷家的牛车现成的就有一辆,当下就叫人套上了,拉上佳佳陈七丁了了和两个大夫直奔山神庙。 丁小麦又急又吓脸色发白,却什么话都没有说,目送牛车走远之后便仍旧折回屋里,闷声不吭地开始切药。 嚓!嚓!嚓! 心惊胆战。 山间小路原本崎岖难行,幸好通往山神庙的这一段是四太爷特地命人修整过的,原本是为了平日祭祀往来方便,不想今日竟便宜了丁了了。 一路畅通无阻,到达山神庙的时候就看见人影乱乱,两个汉子正在跑着往门里抬桌子,一个孩子踮着脚拿着一块灰抹布,在给四太爷擦脸。 丁了了跳下牛车,抢过马夫手里的鞭子就冲了过去。 吓得陈七慌忙上前拦着,又喊陈忠:“还发什么愣?你打算让少夫人亲自动手打人吗?” 那当然是不行的。 陈忠忙夺下鞭子替丁了了冲上前去,对准那一群忙碌的人罩头就打。 众人忙护着四太爷仓皇退后,其中一个孩子冲上来抱住陈忠的腿哇哇大哭:“不许打太爷!你们凭什么打我太爷?!” 陈忠尴尬地提着鞭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两难。 丁了了撑着拐杖走过来,咬牙:“好嘛,冒出个孝顺的儿孙伸张正义来了!丁传山,你就只敢躲在孩子后头当缩头乌龟吗?” “了了啊,”丁传山用袖子擦着脸站了起来,“你这是……你这又是怎么了?莫非是家里小辈们招待不周到?” “周到得很呐!”丁了了从陈忠手里夺回鞭子,望他头顶上抽了个响,“有吃有喝招待得十分周全,就等我弟弟被毒药一点点耗死油尽灯枯了!我估计以您家那些长辈们的周到程度,这会儿我们姐弟俩的墓穴应该都已经准备好了?” “那哪能,哪能呢孩子!”四太爷连声叹息,一脸无奈:“我也日夜盼着佳佳快些好起来啊!” 丁了了一转身在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嗤笑:“你怎么盼的?坐在这儿吃瓜果喝大茶,含饴弄孙盼的?” 四太爷知道刚才的桌椅果品掩藏不及已被她看见了,百般无奈,只得赔笑:“孩子,我知道你生气,可这事你也要给我留一分余地不是?我年纪大了,要真是在这山上风餐露宿,这条老命恐怕……” 丁了了冷下脸,鞭子啪地一下抽在地上:“风餐露宿怎么了?给我和弟弟下毒这件事,你与韩聚是同犯!如今韩聚挂在树上,你凭什么坐在这里喝大茶?你就不怕韩聚半夜来找你、带走你这个罪魁祸首去找阎王对质?” 四太爷回头看看挂在树上风干的韩聚,沉默。 这两天并没有乌鸦来啄食尸身,所以眼前的场景还不算血腥。但怎么说也是一个人干巴巴地挂在那里,到底不好看。 四太爷恍惚间仿佛觉得挂在那里的人变成了自己,吓得打个寒颤,忙又挤出笑:“了了啊,你要我认错我也认了、你让我到庙里来看尸首我也看了,我的儿子孙子你也支使折辱得够了,差不多可以了?你还真打算赶尽杀绝,让我这条老命下去陪你弟弟……” 丁了了腾地又站了起来,炸毛:“谁要你陪我弟弟?你要见阎王,自己收拾干净自己去就行了!我弟弟不去!” 四太爷摇头叹气应了声“是”,白胡子底下仍然藏着笑。看似谦卑,却又像是对孩子无理取闹的嘲讽。 丁了了彻底火了。 瘦小的女孩子扶着拐杖昂首挺胸,一字一字,咬牙吐出:“我本没打算让谁赔我弟弟的命,但是现在看见你过得这么好,我忽然后悔了——你欠我弟弟的,只受这点儿‘委屈’可不够!” 她啪地扔了手里的鞭子,撑着拐杖单腿跳了起来,一扬手哗啦撒出一大把黑色小丸,兜头兜脸对着四太爷就砸了过去。 四太爷见势不妙慌忙躲闪,却已然来不及。有几颗黑丸滑溜地钻进了他的嘴里,入口即化,瞬间就消失无踪了。 只有一股寒意从嘴角延伸进喉咙,冰冰凉凉的一条线,仿佛能把人一身的精气都拉拽出来。 “这是、这是什么?!”四太爷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人也站不稳了,摇摇晃晃,几欲跌倒。 丁了了仰头看着他,微笑:“这是好东西啊。四太爷,您不是疼我们吗?您不是满不在乎觉得我弟弟时候到了就该走吗?既然这样,你陪着他一起去!” “小兔崽子,你给我爷爷吃了什么?!”四太爷的几个孙子哗啦一下围了上来,狼群般凶恶。 丁了了不惧,昂头:“都说了是毒药嘛!你们不信,我这儿还有,你们也来尝一尝?” 众人闻言瞬间又哗啦一下子退了去,寥寥几个没退的也是脸色煞白,警惕地看着她的手,摆出了随时要逃的架势。 四太爷摆摆手让他们退下,颤声道:“你毒死了我,你自己也不会有活路!连同陈七公子都要受到牵连,这后头一环套一环,未必是一两条人命就能算清楚的……了了,不要做错事,快给我把毒解了!” “我敢做这件事就不怕死,”丁了了冷笑,“我知道你四太爷家大业大,杀我一个人易如反掌,但……” 陈七从后面走过来,补充道:“杀掉我与忠叔两个同样易如反掌。但是四太爷,你杀了我,后面就要做好举家逃亡的准备!记得要彻底消失不留半点儿痕迹,否则我陈家上天入地、淘干了海水也必然把你家所有人一个一个揪出来,报仇雪恨!” 四太爷颤颤地站着,许久未动。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丁玉柱远远站在桌子后面,问。 丁了了冷冷不答,就这么沉默地站着。直到四太爷颓然坐倒在地,仰头看她:“我若能保证佳佳平安,从前的事可否不追究?” “不保证,”丁了了答,“但我保证那一定此生是你最正确的选择。” “你要给我解毒!”四太爷哑声,“只要佳佳平安无事,我的毒就必须解!你要保证这个,否则我死也不管!” 丁了了皱眉不肯应声,陈七便按着她的肩膀替她应了声“好”:“只要佳佳的毒能解,我保证你一定不是被毒死的。” 这话仿佛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四太爷心里拼命劝自己冷静,但先前的那股凉意已经从喉咙延伸下去,钻进了胸膛、钻进了腹腔,仿佛下一刻就要传遍四肢百骸。 如果全身都冷了,他是不是就死了? 四太爷心慌得几乎听不见人说话,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 “一言为定,”他道,“驷马难追。” 丁了了想笑又没笑出来,扶着拐杖慢慢地在他面前蹲下,问:“所以我弟弟到底中了几种毒?几种是你下的、几种是韩聚下的?” 四太爷移开目光不答她的话,颤颤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丁了了细细看过一遍,反手交给了宁神医,果然见他一惊复一喜,抚掌:“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明白了!了了姑娘,这毒能解!” 能解啊。 丁了了点点头,站起来,又捡起了她的鞭子,转手扔给丁玉柱:“现在,你拿着它,打人给我看。” “啊?!”丁玉柱不解,不接。 丁了了伸手向周围指了一圈:“我不管你打谁、也不管你怎么打,总之打出响来就算数。现在宁神医开始配药救我弟弟,什么时候我弟弟醒了,你什么时候停。” 丁玉柱甩手,怒吼:“小丫头片子,你欺人太甚!” 丁了了仍旧坐回椅子上,遥遥看着牛车:“没让你杀人计数,我就还不算欺人太甚。” 丁玉柱脸色顿时灰败。 他还记得先前陈七说过死一个赔一百个来着。如果这个丁了了真要发疯,她完全可以拿把刀在这儿,数一百个数杀一个,直到她弟弟醒…… 在场众人齐打了个寒颤,丁玉柱手里的藤鞭已经挥了起来。 啪!第一鞭打向一个与他同辈的兄弟。 啪!第二鞭打到了一个凑上来哭闹要回家的孩子。 啪!第三鞭失手打到了一位长辈,身后顿时响起一片斥骂。 啪!啪!啪! 接二连三的鞭响在山神庙前回荡、在山林树木中回响,伴着一阵又一阵的斥骂声、哭喊声,兵荒马乱,乱七八糟。 丁了了坐在椅子上看着,只觉身心无比舒畅,不由得暗恼自己前两天糊涂,傻兮兮在屋里空熬着,把自己头发都快熬白了,却放任敌人在外面逍遥自在。 如今这样才对嘛!她心里难受,别人凭什么好过! 四太爷由几个儿孙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找了个小凳子坐下,不敢跑,却也不敢往前凑。 丁玉柱的鞭子自然是不敢打到他老祖宗身上去,于是四太爷就只能在旁闲坐着,看着他的儿孙打他的儿孙,外人在一旁指指点点看热闹。 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明明是他自己从前常做的事,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身份转换,他的儿孙也会成为被耍弄的那一方。 更没想到被人威胁被人戏弄、敢怒不敢言的时候,竟是这样的滋味。 “丁了了,”他手里搓着草叶,咬牙使劲,“你最好别再落到我手里,否则这新账旧账,咱们必须要……” “醒了醒了!”牛车那边忽然发出一声欢呼。 紧接着是宁神医的声音嘹亮地叫道:“醒了醒了!了了姑娘,病人醒了!” 丁了了瞬间站了起来。 四太爷忙也起身追了上去,一眼瞥见牛车里佳佳睁着眼,他立刻就拽住了丁了了的衣袖:“我的毒呢?快给我解毒啊!” 丁玉柱也追了来,嘶声:“可以了?能打的我都打了一遍……” 丁了了谁也没理会,袖子一甩摆脱了他们,身手麻利地跳上牛车:“混小子,你可吓死姐姐了!” “阿姐,”佳佳躺在车里一动也不能动,委委屈屈:“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9.你准备何时启程 “你梦见什么了呀?”丁了了问,“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吗?” 佳佳嗤嗤地笑了:“阿姐你多大了,怎么还信那些哄孩子的话呀?我可没见过什么牛头马面,我只梦见阿姐跟人打架……” “不对?”陈七贱兮兮把脑袋伸了过来:“有你姐夫在,哪里用得着你姐姐亲自跟别人打架?姐夫不会把坏人都打跑吗?” 佳佳偏过头避开宁神医喂过来的药,瞪眼:“你才没有呢!我阿姐被人欺负,你就只会当缩头乌龟!坏人杀人、放火、抢东西,你什么都不管,就我阿姐一个人提着刀跟人拼命!” “怎么会?”陈七委屈坏了,“我陈七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娘子你看,咱弟弟在梦里把我看作一个什么担当也没有的废物了……呜呜我太伤心了!” 丁了了从宁神医手里接过药碗,连勺子都没用,直接就把佳佳扶起来咕嘟咕嘟给他灌了下去。 放下碗又给他擦了擦嘴,摸摸头:“你身子还虚,不要说话了,好好睡一觉。” 陈七大为感动:“娘子你也觉得咱弟弟梦得太不靠谱,所以不想听了是不是?” “不是。”丁了了摇头,“我是想让他回去接着梦,看看我后来换了个什么样的丈夫。” “你怎么这样?!”陈七气得嗷嗷跳,“娘子,你太让我伤心了!咱们是结发夫妻一辈子的情分,你怎么能因为一个梦就想换掉我?你用脚想想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嘛!……说什么做了个梦,分明是这小兔崽子他嫉妒我分走了姐姐的宠爱,编故事骗你来的……” 丁了了起身爬下牛车,白眼对他:“小兔崽子?如果我没记错,你从前是称他为‘哥哥’的!” 后来怎么就变成了“咱弟弟”,又变成了“小兔崽子”?这是不是有点儿过河就拆桥、蹬鼻子上脸的意思了? 陈七被训得灰头土脸,委屈巴巴:“我让他当哥哥他也没有个当哥哥的样子嘛!娘子,咱俩才是一家的,你怎么只疼弟弟,就不疼我呢?” “我谁也不疼!”丁了了甩手转身,一点好脸色也没给他。 陈七笑呵呵跟上,半点儿也不觉得尴尬。围在牛车四周的丁玉柱等人却个个脸色难看,又是紧张又是愤怒,大气都不能多喘一口。 “多谢四太爷,”丁了了看着他们说道,“这些日子多蒙府上招待,感激不尽。如今我弟弟的毒已解,咱们从前的事也就算两清了……” “这怎么能算两清了?”丁玉柱哭吼,“我太爷的毒还没解呢!” 丁了了靠着一棵树站着,笑看着他:“太爷的毒?什么毒啊?怎么……哎哟你们的脸色怎么都那么难看?莫非我刚才请太爷吃的薄荷糖,太爷不喜欢?” 她笑容渐淡眉心微蹙,低头从荷包中捏出几颗小丸捻了捻,抛进口中咂一咂,疑惑:“味道还可以啊!就是甜味淡了些……或许四太爷上了年纪的人,喜欢更甜一点的?那我下次多加糖!” 丁玉柱哭得变形的脸一僵,回看四太爷已气得满脸通红,胡须乱颤。 薄荷糖。 原来那是薄荷糖! 想他丁传山一世卓然不群,遇到过多少大风大浪都没低过头,如今竟是被几颗薄荷糖吓得软了腿弯了腰,低声下气去向一个小丫头片子求饶…… 现在想想简直像在做噩梦一样。 是因为先前被她的尖刀吓破了胆,还是因为陈七背后的势力太吓人?又或者难不成是因为亏心事做得多…… 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一齐涌上心头,四太爷懊恼得几乎要死过去。 强撑许久终于还是没能忍得住,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怒吼,手中拐杖重重杵到地上,双腿站立不稳向前一倾,猛地吐出暗红吓人的一口血。 雪白的长须上顿时桃花绽开。 在场众人惶惶乱成一团,争着抢着上前搀扶护持,实在挤不到前面的就冲过来围着丁了了,汹汹怒骂。 丁了了一点也不气。 看着四太爷站立不稳被人搀扶着吐血,再看看这些围着骂她的人身上脸上被鞭子抽得一道一道的伤,她就觉得心里无比痛快。前面憋了好些天的那一股子闷气早不知消散到哪里去了。 既然佳佳已经平安无事,眼前这些乌鸦就算再骂她三天三夜,她心里也生不出半点儿怒气来。 “回家咯!”丁了了扔掉了自己手里的竹杖一转身蹦上牛车,语调随笑容扬起:“四太爷,您家的牛车我再借用一下,到家之后就还您哈!” 四太爷此时恨不得用眼神撕了她,偏偏气力不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牛车里得意洋洋地坐下、看着陈七颠儿颠儿狗腿子似的也跟着爬上车,又看着两个大夫小心殷勤地服侍着他们三个,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真是气煞人也! 牛车咣当咣当一路回村,好些蹲在街头上玩耍的孩子和纳鞋底的妇人们都看见了。互相打听互相议论着,终于知道了这几天发生的事,不由得全村议论纷纷。 原来啊,四太爷也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威严尊贵,他也有低头求饶苟且偷生的时候,他也会为了一件亏心事手忙脚乱、也会怕了外人的权势低声下气。 那也不过如此嘛…… 议论得久了,一些颇有头脑的人渐渐地也就悟出了其中的门道:四太爷从前有威风,那是因为他是村里乃至十里八乡有名的人物。但他的威风他的能耐,说到底也就仅限于此了。 再厉害也是一个村汉,他能拿什么去跟人家金陵城里的人比、拿什么去跟矜贵的权贵子弟比? 陈七,那个曾经并没有被大家当回事的毛头小子,人家才是真正见过大世面、有大手段大能耐的人! …… 这般议论在村子里散开之后,气氛很快就跟从前不一样了。 早已搬回自家住着的丁了了每天都会看到有含笑的妇人和羞答答的姑娘们出现在篱笆墙外,有的给她送来新做的馒头、有的给她送来新纳的鞋底,还有的小姑娘学着城里人绣了荷包送了来,说是请她鉴赏鉴赏针线和花样。 那个热情哟,常常闹得丁了了头皮发麻,恨不得拔出尖刀来再吓唬她们一次。 “你说咱村里的人怎么就不长记性呢?”丁了了苦恼地问佳佳,“先前我可是当着他们的面杀了韩聚,他们那时候吓得要死,这才几天啊怎么就不怕了呢?” 佳佳捏着一把松子坐在床沿上,清瘦了许多的小脸上笑嘻嘻:“怕也要来啊!阿姐没听说过‘富贵险中求’吗?” “臭小子!”丁了了一把松子壳扔到了他的头上,“这句话是我教你的,你说我知道不知道!” 佳佳晃了晃脑袋,仍然笑着:“知道这句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嘛!阿姐,他们是来求富贵的,就算知道你有刀子,那也顾不上了啊!” 更何况,你拿着刀子吓唬过那么多人,到如今不是也只杀了韩聚一个吗?你连四太爷都还没杀呢! 丁了了看看这小子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再伸出脑袋去看看篱笆外面晃来晃去的人影,顿时觉得手里的松子和盘里的炒栗子都不香了。 偏这时候陈七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一点也不见外地就要往床沿上坐,脸上照例是笑呵呵的:“娘子娘子,你猜我刚刚去哪儿了?” 丁了了往旁边让了让,扔下手里的松子,低着头扯了扯自己脸上的头巾,不说话。 陈七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和忠叔去了你说的那道悬崖的下面!你猜我们找到了什么?” “什么啊?”佳佳忍不住问。 陈七高兴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笑得更欢:“我们找到了一匹死马,就是当初追杀我的那群人丢下的!” “哦。”佳佳顿时没了兴趣。 一匹死掉的马有什么好看的嘛,要是活的还差不多…… “重要的不是马呀傻小子!”陈七得意洋洋,“重要的是马身上的印记!哈,那些人还想蒙我,在马腿上打下了田字印,假装是金陵田家商行的,其实商行的马怎么会用那么好的马掌……” 他说到一半忽然呛了,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然后就不肯再说,摆摆手若无其事地凑到佳佳那边去抢松子吃。 丁了了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问。 或许陈七是故意跟她说这个、故意等她追问,但是,她觉得没有什么好问的。 不是田家商行的马,所以是谁的马呢? 军中的?宫里的?太子的? 还是……三皇子的? 丁了了局外之人并不懂得那些错综复杂,她也不想知道。夺嫡造反那是天上的事,不是她这样一个小村姑应该追问的。 虽然说富贵险中求,但如果这个“险”已经到了几乎确定无疑会丢掉性命的程度,傻子才会闭着眼睛往上扑! 穷日子也不是活不下去,她丁了了很知足,断断不会为了缥缈无踪的“富贵”去拼命。 陈七心不在焉地跟佳佳争抢着松子,好半天都没有等到丁了了开口,只得又自己讪讪地转了回来,挤出笑:“娘子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本来是想带你去来着,可是忠叔说你的腿最好还是再养两天……下次我再带你去好不好?我和忠叔在悬崖底下发现了一处很好看的风景,红叶还未落尽,下面还有一片一片的野菊花……”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丁了了忽然看着他,问。 陈七捻着松瓤的手指顿了一顿。 丁了了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松子壳:“你的伤已经没有大碍,如今又有忠叔照顾,应该不会再耽搁行程了。所以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启程回金陵?” 陈七笑容僵住,慢慢地把手里的松子放在桌上,问:“你很希望我走?” “当然啊!”丁了了再抬起头,脸上已是笑盈盈:“我希望你越早走越好!我们村本来平平静静的,自从你来了,天天都是事!你看见墙外面那些人了没有?都是冲你来的!” 陈七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也恢复了笑:“没见过你这么狠心的……可惜,你的愿望要落空了。” 不走?丁了了皱眉。 陈七忽然转身扑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走什么走?你忘了我说过要入赘临溪村了?不怕告诉你,里正那里我已经打点好了,他答应给我落户……娘子,等开了春咱们的伤都彻底养好了,再补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到时候我就在咱们临溪村扎根落户,咱们放牛耕田生娃娃……” 丁了了吓得浑身打哆嗦,像被火烫了似的拼命甩手。 入赘?扎根落户?陈七少爷您别玩了好不好?您在这边住个一年半载不打紧,万一外边三皇子四皇子着急找了来,再给我安上一个勾引宠臣耽误朝廷大事的罪名,我一个小民女担不起啊喂! “陈七公子……” 门外怯怯的一声唤,惊散了屋里慌乱仓促恼怒欢喜暧昧莫名的气氛。丁小麦提着一只食盒走进来,头垂得很低。 陈七有些不太情愿地松开了手,回头看她:“小姑婆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丁小麦脸上红了红,将手里的食盒放到了桌子角上:“我是来看了了的。这两天我在家闲着无事新做了几样点心,我爹娘吃过都说不错。我疑心他们是哄我的,所以特地拿来给你们姐弟尝尝。” 丁了了不客气地自己打开食盒的盖子,拈起一块淡黄色叫不出名字的点心就塞进了嘴里:“小姑婆做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吃嘛!这分明是疼我们,变着名目来给我们解馋来了!” 丁小麦见她吃得香,便红了脸低着头笑了。 佳佳见状忙也凑过来,两只手各抓了一把,边吃边笑:“还是小姑婆本事大!外头那么多姐姐啊姑姑啊大婶啊奶奶啊都想送东西来给我们吃呢,我阿姐从来只说他们做得难吃,一个都不肯夸!” 丁小麦稍稍抬头,眉心微蹙:“还有别的人来送吃的?” “有啊有啊!”佳佳伸手指了指,“你看,那里是一串新鲜的蘑菇,墙角堆着的是洗净的蕨根,灶上热着的是今早收到的馒头,还有咱这桌上的松子……” 丁了了也随着他的介绍挨着看了一遍,笑了:“我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哪里不厚道?”陈七立刻兴冲冲地凑了过来。 丁了了看着他的脸,笑:“我觉得我是在出卖某人的美色给自己换吃的……天呐,这岂止是不厚道,这简直……” 简直成了暖香楼的老鸨子了嘛! 最后这半句话虽然没说出来,陈七却已经领会到了,瓷白的脸上顿时现出几分愠色,笑容也没了。 丁小麦已经脸红得像滴血,犹自嗫嚅着要说话:“你、你误会了……大家来给你送吃的,那都是因为知道你不容易……你年纪小身子弱,又跟你叔父断了亲……” “哦。”丁了了吃着点心,点点头:“你说得也有理啊。不过小姑婆,你根本犯不着多心,我说的又不是你!旁人我不知道,我小姑婆是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吗?” 丁小麦忙点头,抬袖擦擦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的泪,不说话了。 陈七发觉气氛不对,忙要过来打圆场,丁小麦已重新挤出笑,看着他:“陈七公子,其实我今日不全是为了送东西来,我还为了我父亲的嘱托……我父亲前两天往您的家乡金陵城去了一趟,带回了仁心堂新制的一盒药膏,据说治外伤有奇效,很多人都夸的!” 陈七不知道什么药膏,但仁心堂的名字是听说过的。 若真是仁心堂的药膏,那的确值得尽快尝试一下。据说仁心堂的大夫坐诊已有五六十年,虽没有“神医”之名,名声却仍在京都闺女之中口口相传。人人都说许大夫有一双天下最巧的手,可以把任何狰狞的伤口都处理得完好无损。 “我的伤无所谓,”陈七笑着接过药瓶:“倒是我娘子脸上的伤是需要尽快处理一下的,否则万一留了疤,那可怎么是好!” 丁小麦忙也道:“我父亲的确是这个意思。了了脸上那道伤得很深,万一真留了疤,我们家人如何过意得去……” “那倒也不必过意不去,”丁了了捂住脸颊,满不在乎:“被扫帚上的竹尖划了一下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伤,哪里值得你们费时劳力地去金陵城买药!” 陈七已经迫不及待地从丁小麦手中接过药盒,扑过来就要揭她的头巾:“这是值得不值得的事吗?这是他们家欠你的,理所应当就该给你找最好的药……别跑,来,纱布揭了,换上这个药试试!” 他不说“别跑”还好,那两个字一出口,丁了了已经从床边蹦出去,一手捂着头巾一手按着下面的纱布,躲出了老远。 换药?涂药膏?揭纱布?开什么玩笑?她还不想死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0.真实的陈七 陈七这人一般不较真,较真起来也真够个人受的。 丁了了一路躲闪一路求饶,一直躲到了东屋的药柜后面,一抬头却还是看见陈七擎着那盒药站在门口,委屈又困惑地看着她。 “你把药放下,”丁了了瞪着他道,“我不换药!我的药是用我父亲留下的方子配的,我用着很好,你拿仙丹来我也不换!” 陈七靠在门框边上垂着头站了好一阵,终于把那盒可怕的药放下了,抬起头露出笑:“你不想用这个就不用嘛,跑什么?” 丁了了躲开目光,梗着脖子道:“趁着天气不错,多走动走动对身体有好处嘛!我看西你如今腿脚麻利,想必恢复得差不多了……” 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陈七没等她把心里话问出来,立刻扬着他那张标志性的灿烂笑脸走了进来:“那当然嘛,我的娘子是天上的神仙!神仙娘子亲自出手为我治伤,那还不是药到病除?昨儿宁神医已经看过了,他也说我如今只要不跟人打架,伤口就不会再崩开了!他还夸娘子医术精绝,说若是换成他来治,断断不会恢复得这么快……” 丁了了没有耐心听他的絮叨。她只管警惕地看着他的脚,在心里飞快地估算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五步、四步、三步、两步……逃! 她这里转身就跑,陈七却也在同一时间向前跨出一大步,饿虎扑羊似的向她扑了过来—— 丁了了发出一声惊叫。 天旋地转之后、脑壳被地面碰碎之前,眼角只瞥见白影一闪而过,然后便是预料之中的一声巨响。 随之而来的却并不是脑壳碎裂般的剧痛,而是……奇怪的触感。 一个软软的热乎乎有弹性的垫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地上,不偏不倚,刚好把药柜的尖角、凳子的边缘和冰凉的地面都隔绝在了她能碰触到的范围之外。 丁了了腾地弹了起来,吓得脸都白了:“陈七你不要命了!” “我的命要不要都不要紧啊,”陈七躺在地上笑,“若是摔着了我的亲亲娘子,我可就罪该万死了!”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丁了了又急又气,“故意吓唬我,又故意摔给我看,好骗人是不是?” 陈七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中水光闪闪:“娘子说我是故意的,那我就是故意的好了……” 丁了了顿时泄气,愧疚如潮水淹没理智,再也顾不上疑神疑鬼,忙骨碌滚下去跪爬起身,殷勤地去搀扶那个肯给她当肉垫子的娇贵少爷。 陈七却顺势伸手,抓住了她的头巾。 丁了了手上一顿,随后整个人都僵住了。耳边听着咚咚咚自己的心跳声,半点儿动弹不得。 陈七却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怪异的僵持持续了片刻,他放开手,恢复了笑容:“娘子,刚才……你的脸都白了。” 丁了了从地上弹起来,整个人紧紧地贴在药柜上,双目瞪圆如临大敌。 陈七扶着药柜慢慢地也坐起身,看着她:“娘子不是不想换药,是不想被我看见你的伤,对不对?” “对。”丁了了哑声,“没有谁愿意把伤撕开来给旁人看。陈公子,你失礼了。” “可我不是‘旁人’啊!”陈七似是有些受伤,“我胸膛上的伤你都看过多少遍了,你脸上的伤却不肯让我看一眼吗?” 丁了了答不上话,只能摇头。 陈七自己垂下头,默然良久,忽地又笑了:“这么多天了,娘子还是不信我……看来我兄长说得没错,我这个人,油嘴滑舌,没个正形,注定是走到哪儿都要被人看作是骗子的。” 丁了了下意识地摇摇头表示否认。 少爷您真是想多了,我不信任您并非因为什么油嘴滑舌,而是因为亲眼见过您和皇子们密谋夺嫡造反…… 更怕您亲眼见过我倏忽来去如鬼如魅,这一露全脸,我便要把小命交代了才能重获您的信任。 陈七猜不透丁了了心里百般思量,只是有些遗憾地看着她被头巾包住了一大半的脸,叹息:“你执意不许我看,那也罢了。总有一天……哈,” 他忽然又笑了:“这样也好。反正我是从未看清过你的脸,这样等到洞房花烛时候一揭盖头,我见到的还是一个从未看见过的娘子,十足惊喜!” 丁了了自动忽略掉“洞房花烛”这类完全不现实的字眼,努力从他的话里分辨出了一些有用的信息,贴在药柜上的身子终于稍稍放松。 他说,愿意等到“洞房花烛时候”“揭盖头”再看她的全貌。那就是说,在那之前,他应当不会再闹着要扯她的头巾、撕她的纱布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 就说嘛,你陈七公子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呢,何必浪费时间在这儿跟一个村姑纠缠不清。这村姑的脸到底生得如何,哪里值得你浪费一丝丝心力去探究? 想到此处丁了了终于放心,渐渐地起身离了药柜,笑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咱们还是回去……这么跑出来,小姑婆和佳佳还不知要怎么笑呢!” “不管他们。”陈七趁机凑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这些天走到哪儿都是一堆人,不是大夫就是忠叔,再不然就是小姑婆和佳佳……我都好久没能单独跟你说说话了。” 丁了了顿时又警惕。 万幸这次陈七没有再动手动脚,十分老实地拉着她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叹息:“前前后后不足一个月,我这条命算是被你捡回来三回了,我却迟迟没有向你道一声谢。” 丁了了在长凳上努力往旁边挪了挪,争取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 这回不能怪她小心了,实在是这个陈七不对劲,太不对劲! 他岂止没道过谢?她从梦里开始认识他,一直到现在,就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这样正正经经地说过一次话! 事有反常必为妖!他要干什么?有什么阴谋吗? 她这里正全神戒备胡思乱想,陈七忽然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也挪了挪位置——却是向着她这边挪的。 距离再次拉近,丁了了已经没有继续挪远的余地了,只好尴尬地坐着,手撑在长凳上做好随时准备站起来的准备。 却不想陈七出手更快,一眨眼,就按住了她的手。 丁了了吓得一颤忙抬手要起身,陈七却顺势将她的手抓住了,握紧。 然后笑了:“老夫老妻了,还这么害羞?这可不像是我娘子啊,先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我拜堂,现在怎么牵个手都扭扭捏捏的……” 丁了了没能缩回手,又急又恼,不知所措。 陈七已将她的手拽过去,双手捧着,脸上笑意盈盈:“我知道你始终不信我,就连咱们的婚事,你也不觉得是真的。但是娘子,那个糟老头子有一句话没说错:拜堂成亲的事可不是儿戏,老天爷看着呢!” 怎么又说这个?丁了了又皱眉,使劲把手向外抽了两抽。 没成功,不由得心下更慌,一股莫名的怒火腾地窜了起来。 陈七未察觉,反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轻叹一声,笑容未敛:“我看你这些日子躲我躲得厉害。但不管你怎么躲,这门亲事你是躲不掉的了。” “你已经跟丁文义断了亲,”他继续道,“所以婚事全是自己做主,只要你自己愿意,这事就算成了。” 丁了了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陈七向她笑了笑:“我那边你也不必担心。不瞒你说,我父亲和……嫡母从不勉强我任何事,平时我也不太见他们。将来咱们回到金陵,至多同他们打声招呼,不会再生什么多余的枝节。” 这句话,丁了了可不信。 那般高门大户,生不生枝节可不是你一个人说话就能作数的。就算旁的事不勉强你,这婚姻大事…… “陈公子,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人情往来,叫‘联姻’?”她忍不住,开口问。 陈七微微惊讶,随后仍又笑了:“你怕我父亲拿我去跟人联姻?你放心,我家已经有一大群兄长姐姐们去联姻了,该往来的人情都已经作得差不多,用不着我了。” 丁了了仍然摇头不信。 陈七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不由分说将她按进怀里,哑声:“你怎会知道‘联姻’这种说法?这些日子,你是不是一直在愁这个?” 丁了了想摇头说“不是”,头却被陈七按着摇不懂,只得说了一声“你想多了”。 “我没想多,”陈七的声音沉沉,早没了笑意:“你也没想多。” 他双手搂着丁了了,像抱着一个大枕头似的紧紧勒着,不许她动:“我父亲的确动过用我去联姻的念头,但是亲事提过很多次,都没成。” “算是高不成低不就,”他苦笑,“我是金陵陈家的人,小门小户的必然不成,那些高门大户却又嫌弃我出身卑微、来历不明、浪荡无行。” 他的话在此处停住,屏息凝神,静等丁了了出言追问。 但丁了了什么都没问。 陈七只得自己继续说道:“我似乎从未对人说过……我虽是陈家人,谁见了都唤一声‘七公子’,却并没有几个人打心眼里觉得我是‘公子’。我是九岁那年才进了陈家的,在那之前我一直同我母亲住在外面,也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公子。” 哦,外室之子。丁了了在心里想道。 陈七叹息,摇头:“我的母亲,身世很是卑微。她原是陈家的一个粗使丫鬟,偶然间有了我……因为实在上不得台面,当个通房丫头都不配,所以被主母打发出去,嫁给了一个卖鱼的小贩。” 他顿了顿,低下头看看丁了了的脸色,迟疑着不知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丁了了没有追问,也没有开口阻止他说。她只是认命地由他搂抱着,在心里回忆着梦里那个挨打的“叫花子”。 就听见陈七又说道:“大约是在我四岁的时候,母亲守了寡,家里的钱花光了,赁的房子也续不起租子,被屋主赶了出来,就沿街乞讨,一直过了好几年。” 然后就被陈家认回去了。丁了了在心里替他补充道。 但是很明显陈家只认回了他,并不打算认那个“实在上不得台面”的粗使丫鬟。 原本就“不配”,后来嫁过人、讨过饭,当然就更不配了。用丁了了阴暗的念头一想,陈家没要她的命,已经可以算作是仁慈。 陈七沉默片刻,又道:“陈家不肯收留我母亲,却留下了我,对外只说是自幼走失的嫡子……记在嫡母名下,却连最不相干的外人都知道我并非嫡母亲生。” 欲盖弥彰,那其实是加倍的卑微,比庶出的身份还要丢人些。 丁了了心中不禁有些酸涩,两只手不受控制,自作主张就环抱住陈七的腰,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陈七咧嘴一笑:“丢人,其实也不算什么丢人。我是当过叫花子的,被鞋底抽过脸被鞭子打过腿被野狗腰过脚后跟……并没有什么抬不起头来的。” 丁了了向外蹭了蹭,想抬起头来看看他的脸,却又被陈七按了回去,只得听着他继续说道:“但是我母亲不行。她被丢在外面,甚至还被陈家人勒令不许在那附近乞讨……那一片地方的叫花子知道她好欺负,就更赶着落井下石了。” 丁了了捻着衣角里缝着的那颗金珠,默默不语。 陈七叹息:“我原本想从家里弄点钱出来给母亲花用,不料被嫡母发现了,惹了她生气,非但没能帮到母亲,反而替她招来了一顿打……后来我就不做那样的事了。” 丁了了身子忽然绷紧,屏住呼吸,果然听见他又说道:“后来我想,与其在别人手里讨生活、偷一两个铜钱都要费尽心思,不如自己设法谋个出路。等到我有本事独力撑起陈家的时候,别说迎母亲回府,就算给母亲挣个诰命又有何难!” “诰命,”丁了了开口,声音比他的更沙哑:“那可不是随便就能挣到的。除非你立下平乱安邦的大功,或者入朝当几年宰相再回来。” 陈七低低应了声“是”,然后就许久许久没有再出声。 丁了了心里忽然又有些慌。 他怎么又不说话了?难不成是因为她评价了一句“诰命不易得”,他又生出了疑心,把她当成了什么奇怪的阵营里面的人? 正胡思乱想眉,陈七又开了口,却是重新又带上了笑:“你说得没错。要想让傲慢的陈家接纳一个粗使丫鬟进门,除非我能出将入相……所以我寻了个时机投靠了三皇子,打算帮着他扳倒太子。” 丁了了瞬间推开他,站了起来。 不是惊讶于他投靠三皇子,而是吃惊于他竟然敢当面对她说这些话。 严格说来,她应该算作还不认识他? 相处不足一月,他就敢对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说出这么大的秘密,是真把她当作了自己的人,还是……觉得她无足轻重,随时可以杀掉灭口? 丁了了可不敢轻易把自己看作陈七的人。 所以她再一次把自己贴在了药柜上,手里紧攥着尖刀,暗暗盘算陈七要杀她的时候,她该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命。 陈七见她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却又笑了:“你怕什么?太子昏聩不成器,朝堂上一百个人有九十个都动过劝皇帝改立太子的念头,这种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也许能说,但敢做的毕竟还是少数。丁了了看着他,不敢有片刻松神。 陈七笑着凑上前来牵住她的手,笑道:“你放心,若无万全把握,我也不敢去做这种掉脑袋的事。如今三皇子已经发难,朝堂上一天天闹得不可开交,没有人顾得上在我这儿耗费工夫、把我这样的小耗子捉拿归案。” 丁了了看着他,不应声,不相信。 你陈七公子可不是什么“小耗子”,你是四皇子的心腹了,而且太子已经在派人杀你,你这分明已经是在造反了! 陈七攥紧了她的手腕,压低声音:“你不许胡思乱想。我对你说这些,只是为了把我的处境告诉你,不是为了来吓唬你的。” “了你还是吓到我了。”丁了了道。 陈七又笑了:“若能吓到你倒好,可我看你分明并不害怕,你甚至好像一早就知道。我说起三皇子、太子,你一点吃惊困惑的样子都没有。” 丁了了移开目光不肯接受他的质问,陈七便双手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道:“我的来历、性情、前程,该说的都告诉你了。如今我要知道你怎么想——似我这样不堪的来历,你会不会瞧不起?” 陈家自是高门大户,但一个婢女、乞丐所生的孩子,说是贱民也不为过,那却又比不上寻常过得农人了。 丁了了看着陈七,就看见他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紧张、无措,竟像是个垂着头等着挨训的孩子。 这,是真实的陈七吗? 她有些困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1.不要回去了 陈七眼巴巴等了半天,迟迟没能等到丁了了开口,急得嘴巴一扁,眼圈都红了:“娘子!姐姐——” 一声“姐姐”尾音拐了十八个弯,听得丁了了头皮都发麻,忙举手求饶:“我当然不会……谁敢说你来历不堪,你叫人打他就是了!” “嗯!”陈七重重点头,“你放心,那些当面嘲笑我的、背后议论我的,都被我派人打残了!” 哦。 丁了了醒过神来,暗自懊恼。 她怎么又被这陈七装可怜的样子给骗了!这就是一只狼崽子,他惯会汪着泪瘪着嘴装小猫咪,看着可怜巴巴,心里指不定憋着劲儿预备咬谁一口呢,谁信他谁傻! 比如她自己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蛋,被这小子骗了多少次了都不长记性…… 正想着呢,陈七觍着脸又来了,两手扯着她的衣袖,哈巴狗似的:“娘子!娘子别生气嘛,我平时待人不凶的,都是别人先对我不好,然后我才不得不奋起反抗的!” 丁了了仰头看着房梁,内心毫无波澜。 哈巴狗还在锲而不舍地扯她的衣袖,一下又一下:“你都不知道那些人对我有多坏!那年我刚被接回府,什么都不懂,他们就骗我说大户人家的小孩子每天都要向大人磕头请安,大冬天逼着我从祖母的院里一路磕头拜过去,每一个哥哥姐姐门口都要跪……他们还说我出身卑微要拜的人格外多,见了府里的丫鬟小厮都骗我磕头,他们就在一边笑……” 哦,那还真是个小可怜。 丁了了仍然看着房梁。陈七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她的衣袖,改为双臂环抱住她的胳膊……她恍若未觉,不为所动。 陈七抱着她的胳膊摇啊摇,继续哭诉:“我每天挨打挨骂不敢抬头,父亲就骂我是阴沟里的老鼠上不得台面;兄弟姐妹中不拘是谁犯了错一律打我,因为都是我这小叫花子带坏了他们;我挨了谁的打依然是我的错,因为是我害得他们背上了不睦兄弟的恶名……” 丁了了低头瞥了一眼,恰看到陈七眨着一双明亮的凤眼正看着她,明明挺高的个头被他自己缩成一团,挂在她胳膊上就跟拎了个儿子似的。 还是一个受了委屈正在诉苦的、可怜巴巴的儿子。 丁了了顿时又气恼,用力甩开他,转身:“再不容易你不是也熬了这么大?这世上谁活着都不容易,你自己要么打死他们、要么熬死他们,跟旁人说有什么用!” 陈七低头看看空空的怀抱,顿了顿,手臂愈收紧了些,惨兮兮抱住了自己:“……我知道跟旁人说没有用,但我就是想说一说。哪怕只有一个人肯心疼我呢,我在这世上也不算太孤单……可是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丫鬟、婆子、小厮……个个都是他们的人、个个都想看我的笑话。好容易有个忠叔本分老实,却又实在太憨厚了些,不拘听见什么都只会说‘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啊’……” 丁了了终于还是忍不住,慢慢地转了回来。 这世上谁又不是孤单的呢? 就拿她自己来说,她自从此次在父亲坟前醒来,就常常觉得胸中愤懑难言,谁都不肯信、谁都不愿见……她常常觉得自己是丁了了却又不是丁了了,一肚子疑问又能对谁说呢?她唯一可以相信的那个弟弟只会觉得她是个妖怪,旁人更恨不得立刻送她去死…… 孤单,难道不是人生之常态吗?她看着陈七眼中自己的倒影,自问。 这时陈七百折不挠又凑上前来,抓住了她的衣袖:“娘子,人生一世,若连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都没有,那这人间还有什么趣味啊……一个人若是受了委屈无处哭、占了便宜无处笑,纵然仗剑横扫天下、入朝指点江山,那也不过是一场虚热闹罢了……” 丁了了心中发慌不愿再听,只得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摇头:“总不能叫你一世孤单的。你不是投靠了三皇子吗?将来挣得了功名在身,何愁没有知己簇拥、何愁没有娇妻美妾、何愁没有儿孙绕膝……” 陈七啪地拍了一下巴掌,抢过话头:“对呀对呀!我的‘娇妻’不就是你嘛!‘儿孙绕膝’也要靠你帮我实现!至于‘美妾’……娘子,你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你怕我将来要纳妾,所以提前先吃一壶没来由的干醋……” “谁要吃你的干醋!”丁了了立刻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没好气地甩了他一袖子。 陈七哈哈地笑了:“吃醋就吃醋,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嘛!” 丁了了无言可对,决定转身就走。 陈七却适时地又拽住了她,敛了笑容一脸真诚地道:“娘子,你心里有顾虑就应该直接告诉我,而不是一个人躲起来胡思乱想!既然你也怕孤单我也怕孤单,那为什么还要猜来猜去?有什么话都直说了不好吗?” “好,”丁了了立刻接道,“那你就直接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启程回金陵?” “很快了。”陈七顿了顿,低头:“我会在最合适的时候回去。” 说罢立刻抬起头露出笑:“你放心,即便回去,我也不会赶着纳妾。这世上人人都心怀鬼胎,只有娘子一心对我好,我才不会冒傻气去做那种蠢事!” 丁了了心道我未必一心对你好,那暖香楼的夭夭姐姐之流也未必对你不好。你总还是用不着她们救命,所以远远没到需要牺牲色相的地步。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便要你入赘暖香楼,只怕你也未必不肯。 陈七偷眼看看丁了了的脸色,吓得心里一跳,忙又嘻嘻笑着找补道:“当然,就算她们没有什么鬼胎,我也不会随便纳妾,毕竟像我娘子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天上地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嘛……” 哦,又开始满嘴瞎扯了。 丁了了不打算与他细究,冷静地起身走向门口:“什么时候回去说一声就好,不急回去就别说那么多废话。天晚了,我去煮饭……” “不许!”陈七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贴在她的手腕上,说什么也不肯放:“我不吃晚饭,我要你在这儿陪着我说话!” 丁了了皱眉:“不是都说完了?” “没有啊,”陈七不由分说拽着她又坐了下来,“我的事说完了,但是你还没有说!咱们成亲这么久了,我除了知道你的名字,旁的事一无所知!你的喜好、你的忌讳、你的生辰、你的打算……” “我没有那么复杂。”丁了了看着药柜说道,“我从前是个傻子,最近刚刚才好转一些,还没来得及养成什么喜好、什么忌讳。至于旁的事,我自己不记得,旁人当然就更加不记得。” 陈七一时哑然。 这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块真正的木头。难怪时常觉得她这个人太无趣了些,怎么撩拨都撩不动。 从前的她无悲无喜,旁人就连心疼她都不知该从何疼起;现在的她却又莫名地冷淡,旁人想要取得她的信任实在太难…… 咦?! 陈七心念一转,忽然又乐了:娘子从前什么都不懂,那现在就是白纸一张嘛!他是捡到宝了! 一定要趁着这个机会让她好好心疼心疼他,最好一下子把她的恻隐之心都用光,免得她以后医者仁心,又去心疼别人! 陈七打定了主意,也顾不得去追究为什么“一张白纸”可以掌握那么怪异的医术,第一时间就先冲过来拿捏住了她的命门:“所以我与娘子果真是同病相怜,天定的缘分!娘子的生辰无人记得,我的生辰却是被人故意篡改……我原本是十月初三的生辰,偏嫡母买通了先前的街坊,众口一词都说我是冬月十七……” 他拖着哭腔故意在此处顿了一顿,丁了了果然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陈七垂着头坐着,许久没有答话。 丁了了本已习惯了他的聒噪,这会儿忽然安静下来顿时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就往他身边靠了靠。 同时心里不知何故自己冒出了一个答案: 篡改他的生辰,莫非是想拿他的身世做文章? 果然,良久之后陈七抬起头,眼圈红红,嘴角却挂着一抹苦涩的笑:“她说我生在冬月十七,那便是我母亲离开陈府九个月之后……所以我的身世,至今存疑。” 这个“存疑”,当然是指在陈老爷心中存疑、在陈府上上下下那些拜高踩低的人眼中存疑、在与陈府往来密切的那些富贵人眼中存疑。 那就难怪“联姻”这种惨事轮不到他、也难怪他时常混迹在沁香渠两岸的温柔乡中被人嘲笑了。 身世存疑的“少爷”,算得是什么少爷?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陈七偷眼观察着丁了了的脸色,直待她黯然垂首,他才又趁机往她身边靠了靠,偏着头枕在她的肩膀上:“她给我改到冬月十七还有另外一个缘故——那一天,是我祖父的忌辰。” 丁了了心里腾地冒出了一股火,险些没忍住拍腿骂人。 想那陈府主母该是何等歹毒,有心害人,竟连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都不放过—— 陈七的生辰若撞上了他祖父的忌日,那便是忌讳中的忌讳,一个字都不能提起的。如此一来府中别的兄弟姐妹过生辰都是喝酒赏花听戏玩乐,他的生辰却注定连一碗寿面都不能吃,还要小心翼翼三缄其口生怕有人多嘴提一句,因为那很可能意味着一家人对祖父的哀思都会化作对他的憎恨,导致他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接连不断地遭受所有人的白眼,恨不得连呼吸都会被人骂…… 这真是,让人无言可对。 丁了了眉头紧锁愤恨地看着眼前的药柜,只觉得满心不是滋味,想跳起来骂人、想冲到金陵城去骂人……却又生怕吓到靠在她肩头歇息的陈七,只得生生忍住怒气。 是不是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她想。 哪怕是萍水相逢……好歹也该对他好几分才是。虽说梦里的陈七实在让她受了几番惊吓,却毕竟次次有惊无险,严格来说甚至还对她多有助益…… 而现实中遇见的陈七却实在没有任何对不住她的地方,反而处处小心在意、着实是把她当作“神仙般的姐姐”来敬重着的。 时至今日,丁了了心里终于生出了几分名为“愧疚”的情绪。 愧疚中二人沉默地并肩而坐,不觉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丁了了迟疑着推了推仍然靠在她肩上的陈七,小心翼翼:“我记得今天是二十九,再过三四天就是你的生辰。不如咱们想个法子再讹四太爷一笔,弄些酒菜来给你庆生?” 陈七哈地笑了:“好啊好啊!那再好不过了!” 丁了了如释重负,忙拉着他一同站了起来。 陈七却立刻又改了主意:“算了,我不喜欢那种吃吃喝喝的生辰,若是再闹得人尽皆知反而不妙。不如咱们谁也不告诉,就只你一个人陪着我过!” 丁了了心里隐隐觉得最后这句话仿佛不太对。 但她生怕稍一犹豫就伤害到了陈七,只得立刻点头答应:“那我去准备些吃的!” “不用!”陈七慌忙又拽住了她,“不许走,我宁可不吃饭……” “不吃饭?那可不成!”外面忽然有人接话,却是佳佳的声音:“你愿意饿着不吃饭,阿姐可不行!” 丁了了莫名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忙转身去开了门,就看见丁小麦和陈忠一人手里提着一只巨大的食盒,像摆执事似的站在佳佳身后,正看着她。 两边互相对视一瞬,丁小麦低下了头:“你们出来得太久了,佳佳放心不下跟着出来看,就在外面听见说过两天是陈公子的生辰,所以我……” 所以我就赶紧跑回家去提了两大食盒的酒菜过来,恰好与你们要提前庆生的打算不谋而合。 她不擅长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一时窘迫得红了脸,在那只大食盒的衬托下就越发显得娇弱可怜。 丁了了忙上前去帮她抬着食盒,回头向陈七笑道:“小姑婆发话要为你庆生,那就算是长辈做了主,这下子你不想热闹也不行了!” 陈七扶着药柜慢慢地挪到门口,苦笑:“我怎么觉得……好像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哪有砸到脚?”佳佳不解,“我们一起陪你过生辰不好吗?小姑婆带来了好多好吃的!有酱肘子、烤山鸡、八宝野鸭……好多好多!” 的确十分丰盛。两只食盒里的饭菜满满地摆了一桌子,桃花酿往杯中一倒,霎时满屋飘香。 丁了了借着倒酒的机会凑到陈七身边,低声道:“如今已经有这么多人陪着你了,你总不该仍旧不高兴?今日这一桌可都是为你准备的,还说没人疼你?” 陈七看着桌上的酒菜,一脸忧伤:“纵有满桌美酒佳肴又如何,我又不是不曾见过灯红酒绿。” 丁了了皱眉,手中酒壶啪地敲在桌上。 陈七双手捧着脸,叹息连声:“我此生只求一知己,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粗茶淡饭,只要有她陪在身边就好……” “你矫情够了没有?”丁了了的火气又上来了,“我看就是惯的你!你不想吃饭,那就自己到外面蹲着看星星去!写够了一百首伤春悲秋的诗再回来!” “那还是算了!”陈七忙换上笑脸,双手抓起了桌上的山鸡,撕下一条鸡腿就啃:“写诗哪有吃饭喝酒有趣!何况还有佳人相伴,人生得意如此,夫复何求!” 气氛终于正常了。 丁了了松了口气,将剩下的几只酒碗倒满,拉着丁小麦和佳佳一同入座,不太正式地向陈七贺了生辰。 陈七终于没有再玩伤春悲秋那一套。连着喝了三杯桃花酿之后,他就忘了先前红着眼回忆起的那些委屈,开始捧着酒壶提着筷子击节唱歌了。 反而是丁了了越来越心事重重,这一桌子的美酒佳肴都没能让她真正高兴起来。 丁小麦给她添了一杯酒,低声道:“你不用担心,这酒不烈,喝的就是个热闹,于伤势无碍的。” 丁了了敷衍地应着,目光仍追着陈七,越看越觉得他……好像更不高兴了。 唱的歌已经从“与子同袍”换成了“画梁春尽落香尘”,手里的筷子丢了一双又换一双,他分明已醉了,眼里却始终没有笑。 还有什么心事吗? 是为了家里的那一堆肮脏事,还是为了朝堂上三皇子的困局? 他的心事,她终究是不能尽数明白的。即便他肯说,她也并不能与他悲喜相通。 丁了了想着想着便觉有些泄气,喝着这桃花酿也开始贪杯起来。丁小麦一次一次过来添酒,她起初还记得说一句“我不能多喝”,后面却渐渐地不再拒绝。 酒到杯干,不消片刻便觉眼前有些模糊,陈七的歌声也很快听不清了。 “陈七,”她迷迷糊糊地说道,“你要真觉得金陵城千般不好,那不如就当真不要回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2.陈七那个混蛋 一夜酣眠,醒来时日影已经照进了门槛。 外面远远传来的是丁玉柱的声音,叫得震天响:“了了!陈公子!我小姑姑是不是在你们家?” 坏了,丁了了心道。 昨晚只顾喝酒高兴,忘了嘱咐陈忠送丁小麦回家了。万一陈忠也喝醉了……那丁小麦不会是在这儿睡的? 彻夜未归,早上又被丁玉柱当街吆喝了这么一嗓子,好好的姑娘名声就算彻底毁了! 这可是件大事。 丁了了一骨碌爬起来,唰地掀开帐子跳下床:“陈七!小姑婆!忠叔……” 挨着叫了一圈,一个应声的都没有。 外间里只有桌子凳子杯盘狼藉,并不见谁的身影。屋里温酒的炉子已经灭了,门缝里透进来一线阳光如剑,愈显得里面黑洞洞、凉森森。 丁了了忽然觉得心跳漏了两拍。 回头再看里间,床上除了刚被她掀开的被子以外,就只有佳佳四仰八叉地躺在角落里,还未醒。 床边床下当然不会有人。 丁小麦呢?陈忠呢?陈七呢?! 丁了了趿着鞋子三步两步冲到外间,拉开门,向外喊:“忠叔——” 一向喜欢大清早在东屋门口切马草的陈忠没有应声,也没有出现。就连那两匹马也不见了。 不见了。 丁了了扶着墙走出去,想着那两匹马。 马当然是陈忠带来的。他说金陵陈家出过武将,所以走远路的时候都是仿照军中的规矩,配双马双鞍,以备不测。 原来,他说的这个“不测”不止包括马匹生病、倒毙、疲惫、丢失,还包括……需要多带一个人走。 毫无疑问,他们是走了。 走得如此干脆利落,就像……就像他们原本应该做的那样。 丁了了靠在墙上,忽然失笑。 昨天还是她自己说萍水相逢、还是她自己反复提醒陈七及时回去的呢,如今他果真一声不吭地走了,倒是她自己在这儿惆怅起来了。 这不对啊。萍水相逢嘛,他怎么就不能走了?今日不走、明日也不走,难不成还真要留在临溪村当女婿? 真是个笑话。 “该做早饭了。”丁了了自语一句,拍拍自己的脸,顿了一顿又顺便在衣袖上拍了两下,起身,迈步,打算到西墙角去搬一捆柴禾来。 抬头却看见丁玉柱就站在她面前,两只眼睛像钉子似的扎在她的脸上,表情凶狠:“丁了了,我小姑姑呢?” 奇怪,刚才还不是这个态度呢。 丁了了皱眉:“你这么凶干什么?你姑姑没回家,你不会自己找吗?” “你少给我装疯卖傻!”丁玉柱狠狠地逮住了她的手腕,“小姑姑昨晚大张旗鼓地带了十几个菜到你家来,一夜未归,到早上人就不见了,这件事你脱不了干系!” 丁了了看看窗下残余的马草,又回头看看屋里,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丁玉柱冷笑:“别装了,我刚刚已经看过了!我小姑姑不在,陈七也不在!——他们走了,是不是?” 丁了了想了想,摇头:“我觉得你应该再找找,也许你们走岔了路,她自己已经回……” “你不用再演戏了!”丁玉柱手上狠狠一甩,啪地一声将她的腕子砸到了墙上:“所有的路!所有的地方!我们家都已经找过了!都没有人!我小姑姑就是不见了!就是跟陈七跑了!” 丁了了弯下腰,攥着不知有没有摔断的手腕,眼泪和冷汗一齐淌了下来。 丁玉柱在她面前走来走去,驴拉磨似的一边转一边叫:“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还要怎么狡辩?我一早就说你不是个好东西,还有那个陈七……” “这不对?”丁了了盘腿坐在地上,握紧了手腕,仰头:“你姑姑跟人跑了,你骂我干什么?关我什么事?” 丁玉柱被她问得一愣,随后更是勃然大怒:“你还说跟你没关系?陈七是你的男人,他拐了我小姑姑跑了,你说跟你没关系?!” 丁了了闭眼,靠在墙上,懒洋洋:“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关系……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丁玉柱也不知道,所以他迟疑了一下。 却看见丁了了迎着阳光闭目惬意,唇角翘起一个奇怪的弧度:“咱们两边到底是谁欠了谁?你是打算替你姑姑赔我一个丈夫呢,还是需要我替我丈夫赔你一个姑姑?” “你……你!”丁玉柱气得满地乱蹦,像一头发脾气的驴子似的。 丁了了哈哈大笑。 笑了很久。然后佳佳从屋里走出来,怯怯的:“阿姐,你在笑什么呀?姐夫呢?” 姐夫?谁姐夫啊? 丁了了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佳佳本来已经很久不喊陈七叫“姐夫”了,昨晚不知是酱肘子啃高兴了还是怎么的,忽然又想起来要这么叫……然后今天陈七就不见了。 果然是一场笑话。 丁了了敛了笑容,揉一揉笑僵了的脸,伸手:“扶我起来。你姐夫拐了咱小姑婆跑了,以后还是咱们姐弟两个过。” “阿姐你手受伤了!”佳佳大吃一惊。 随后又跳了起来:“什么叫姐夫拐了小姑婆跑了?‘跑了’是什么意思?!” 丁了了指望不上他,只得自己扶着墙站起来,想了一想道:“我也不太明白,大约相当于死了。——不说他们了,你去抱柴,咱们烧火做饭。” 佳佳愣愣地站了半天,哇地一声哭了:“姐夫都跑了,你还烧什么火、做什么饭!……他怎么就跑了?昨晚不是还好好的?他还说要带咱们去金陵城过好日子……他怎么骗人?小姑婆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带着小姑婆跑了……” 谁知道呢。 丁了了自己走到西墙角去抱来了柴,回屋淘了一把米倒进锅里,添上水,想了一想又回到桌旁拣了昨晚吃剩的两个菜放到蓖帘上,搁到锅里,盖上锅盖,坐下烧火。 佳佳像只小狗子似的一路跟在她的脚边,到这会儿终于又蹲下来,哭出了声:“你还真做饭啊?还要热昨晚的剩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你到底弄明白了没有!” 丁了了专注地将一根粗木棍塞进灶坑,看着火苗缠上去,然后才抬起头,冷冷道:“我没弄明白的事多了,不差这一件。” 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向你解释他做事的前后因由。哪怕这件事与你也有关系……他愿说就说,不愿说也罢了。 你只需要知道他没有选择你,又确知他的确没有在马槽、柴堆以及饭桌上留下哪怕一句话作为告别,也就够了。 “就是萍水相逢而已,”她回头看着佳佳,强调道,“不需要弄明白。” “但是,”佳佳向外看了一眼,立刻又跳了起来:“……外面又来人了!” “四太爷啊,”丁了了站起身,迎向来人:“您老怎么亲自来了?” 四太爷带着四五个人,黑压压一群走过来堵住了门口,威严沉沉:“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不亲自来问问你——丁了了,我的孙女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 “陈七带她去金陵了啊!”丁了了眉头微皱,像听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怎么,她自己没有跟你们说吗?” 四太爷脸色一沉,丁玉柱已从后面窜出来,怒吼:“你胡说八道!先前你根本不是这么说……” “先前我什么也没说。”丁了了冷冷地道。 看着丁玉柱气得通红的脸,她半点儿也没好气:“我家的事,为什么要跟你说?你只是丁小麦的侄子,又不是我的侄子!她自己不向你解释的事,你来质问我?” 丁玉柱气得咬牙:“这怎么又成了你家的事……” 四太爷清咳一声把他唤了回去,自己拈须问道:“你是说,陈七带着小麦走了?回金陵了?” “当然啊。”丁了了回身坐下,依旧皱着眉:“不然他们还能去哪儿?进山打猎吗?” 四太爷冷哼一声,拐杖点地:“你休想用这种鬼话糊弄我!我的孙女我知道,她断不会一声不吭跟人去那么远的地方,除非是陈七诱拐她!” “太爷,您这话可就更不对了!”丁了了烦躁地敲着凳子,“这怎么能算‘诱拐’?您不是已经明公正道地把小麦姑婆送给了我丈夫作妾吗?这件事可是全村父老都知道的!如今我丈夫要带着他的妾启程回家,你们来找我算的是哪门子账呢?” 四太爷站在门口环视屋内,气得胡须乱颤:“你少给我巧言狡辩……就算是妾室进门也该有进门的规矩,断不可能连声招呼也不跟娘家打……” “怎么不能?”丁了了毫不客气出言打断,“妾室跟妾室不一样,娘家跟娘家也不一样,各有各的规矩!太爷难道不知妾室也分贵妾、良妾、贱妾?本来以小麦姑婆的身份怎么说也该是个良妾,可是谁叫你们那么急不可耐呢?媒人也不请、庚帖也不递,一声不吭就把人给送到了我丈夫的屋里……那就没办法了,来路不明只能算贱妾,贱妾就是奴婢,奴婢的娘家……那是什么东西?主子要回家还是要远行,也有你们过问的份?” 她噼里啪啦一口气说完,四太爷已气得差点没死过去。 牙尖嘴利,牙尖嘴利!这小傻子什么时候长出了一副这么伶俐的口齿? 什么贵妾贱妾……这是真把小麦当妾侍了? 四太爷手中拐杖笃笃笃在地上不知敲了多少下,心里也是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翻滚变换,竟迟迟想不出该如何发难。 其实凭着陈七的身份,小麦给他作妾已经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但现在的问题是陈家至今没有给出任何承诺,娘家人心里实在没有底啊! 总不能白送一个孙女,到最后竹篮打水什么都捞不到…… 四太爷反复想了很久,又看丁了了:“你说陈七带着小麦走了,是正正经经带她回家去?山阳镇到金陵路途遥远,谁知他会不会路上把人丢下!” “那我就不知道了。”丁了了半闭着眼睛一副无赖相,“若真是半路把人丢下了,那就是他陈七狼心狗肺。四太爷您自己主动把孙女送给了一个狼心狗肺的混蛋,那是您自己眼瞎,又能怨谁呢?” “那你呢?”四太爷忽然冷声问。 “我?”丁了了顿了一顿,随后又笑了:“我当然也瞎。” 我不但瞎,还傻。我都傻了十几年了,太爷您不是早就知道吗? 四太爷摇头:“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陈七为什么没有带你走?” “当然是因为我的伤还没好。”丁了了半点儿犹豫也没有,“带着这么重的伤赶路,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要落下终身的残疾,我丈夫怎么肯让我冒那么大的风险!” 这话竟被她说得破有道理……四太爷在犹豫。 丁了了懒懒地靠着椅背,又补充道:“陈七自己的伤也没好全,本来也不愿走的,无奈金陵城里杂事实在太多,耽搁不得。小麦姑婆温柔细心,跟在他身边陪伴照料再好不过。——这不也正是太爷您把小麦姑婆送过来的初衷吗?” 这样说倒也没有错。四太爷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丁玉柱在旁边怒道:“你这贼丫头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太爷,不要信她……” “不信我,难道信你吗?”丁了了啪地站起来,大声冷笑:“你自己想想你做对过什么事、想对过什么事?你希望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我和陈七合谋把你小姑姑给卖了?然后呢?陈七丢下我不管,自己拿着卖你小姑姑的钱跑了?” 那当然不是。 这件事说来说去,真相毫无疑问就是陈七带着丁小麦走了。他们一家人原本气愤的原因在于对方的“不告而别”,此番其实是来出气,不是来寻求真相的。 如今出气没出成,反惹了一肚子的气……却也只得罢了。 “我希望你说的都是真话,”四太爷扶着拐杖威严地道,“我也希望你改改你那副牙尖嘴利出口伤人的脾气。丁了了,如今事实已经是这样,不管你怎么吃醋怎么不甘,咱们都已经算是一家人。” “没错,一家人!”丁了了仰头向他露出笑脸:“所以四太爷——或许我也可以跟着小麦叫你一声‘爷爷’——总之咱们一同住在这穷乡僻壤,原该互相扶持照顾才是。如今我一介茕茕孤女生计艰难……在我丈夫回来之前,我和我弟弟的生计,就多劳您费心了!” “当然,”四太爷双手扶着拐杖,十足威严:“就算不为陈七,你也是我的晚辈,我照料你,那是分内应当的。” …… “阿姐,四太爷真的会照顾咱们吗?看在姐夫……陈七的份上?”佳佳伏在丁了了的腿上,问得小心翼翼。 丁了了看着那群人离开的背影,嗤笑:“当然。陈七不在,咱们又没了旁的亲人,四太爷就是咱们最‘亲’的人了,他当然要‘尽心尽力’照顾咱们。” “真的吗?”佳佳仰头看着她,惊讶。 丁了了眯起眼睛笑了。 自然是真的,千真万真。就像陈七说过要在临溪村住一辈子、放牛耕田当女婿一样真。 也就像她自己口口声声称陈七为“我丈夫”、情意绵绵地盼着他功成名就回来接她、陪伴她照料她一生一世的时候那么真。 多好啊,真心才能换真心呐! 丁了了向天呼出一口气,再起身时顺手就把佳佳给提了起来:“上次让你从宁神医那儿讨来的几个瓶子,你放在哪儿了?” “啊?!”佳佳没料到她突然问这个,一时愣住了。 丁了了却已快步走到灶前掀开了锅盖,吸着气将热腾腾的蓖帘端了出来:“别愣着呀来接一把……快点吃完了陪我出去走走,趁着北风还没下来,这一两个月咱们要进山挖些药材,否则等到明年开春什么都来不及!” 佳佳在一旁愣着,眼看着她一个人把蓖帘摆放到桌上、又飞快地盛出了两碗饭、摆好筷子在桌旁坐下……仍然没回过神来。 “阿姐,”他愣愣地问,“咱们进山挖药……做什么用啊?快过冬了,应该是屯粮食、收干柴才对?” “粮食和柴草现在还有一点,”丁了了道,“先前二叔送来的和小麦姑婆带来的都还有一些,大约能支撑到开春。咱们现下要做的是收集炮制药材,将来……” “将来做什么用?”佳佳看着她追问。 丁了了放下筷子,怔怔地看着饭碗,良久才道:“……有用。” “阿姐!”佳佳抬手抹了抹眼角,又哭了:“没有用了啊!陈七已经走了,用不着了!阿姐,你要难过你就哭一哭,你别做傻事啊……我看你现在又糊里糊涂的,我害怕!” 丁了了看着他,哭笑不得:“谁说我要做傻事,谁说我难过了?我采药制药就一定是为了他吗?” 佳佳慌忙摇头,眼泪擦了一把又一把,就是说不出话。 傻阿姐,还嘴硬!你又不会给别人治病,采药不是为了陈七还能是为了谁?你就继续自欺欺人…… 那个陈七,他怎么那么混蛋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3.做贼了? 这一次佳佳真的想错了。丁了了想当大夫这个念头由来已久,还真不是为了陈七。 她只是觉得如今家里没有大人可以依靠,自己姐弟两人一个孱弱一个年幼,只怕没有本事在那两块薄地上刨出一年的口粮来——就算他们能种,也不一定轮得到他们自己收。 她必须要做一件不费力却又无可替代的营生,才能在这吃人的村子里活下去。 但是行医这件事,实在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采药不难,制药也不难。虽然丁了了从未学过,那些药材的模样细节、生长习性、药用价值、炮制方法……却像是从一开始就印在她的脑子里的一样,清清楚楚,全无半点儿错乱之处。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成为一个大夫了。 作为一个大夫,最要紧的不是你会看病会抓药,而是……你要会给“人”看病抓药。 如今“药”有了,“病”她也懂,可是“人”在哪儿呢? 对山里人来说,“看病”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穷人应对疾病的习惯是“小病挨,大病扛,重病等着见阎王”,若非万不得已,实在没有多少人愿意拿出一家人的口粮来换一碗不知有用没用的药汤。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真到了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当然又会极其谨慎,必定要找到一位声名远播、人人赞叹的好大夫,然后才敢畏畏缩缩又孤注一掷地把自己的性命托付过去。 无论怎么看,丁了了都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选。 就这样,时光从十月到了冬月,又从冬月进了腊月,丁了了的药做了很多,每日又是药膳又是药丸把自己和佳佳都养得壮了很多,上门求医的病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有几次她听闻有人病了,亲自带着药上门去送给人家,却无一例外都被人客客气气地给送了出来。 “多谢大姑娘好心,我们知道大姑娘是神仙娘子妙手回春,只是这个药实在用不着,我们就是寻常的伤风着凉,喝两碗姜汤就好了。”这是第一个。 “大妹妹的好意我们家心领了。我三哥说,就是上山没留神扭了一下脚,皮都没破,用冷水敷一敷就好了。咱庄稼人的骨头贱,哪里配浪费妹妹千辛万苦做出来的好药,那真是伤天害理了。”这是第二个。 第三个的态度要更好一些,见了丁了了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攥住了手就不肯放:“哎哟我的大侄女啊,我可真是懊悔死了哦!你看看我屋子里这一堆的药!我家老头子这病也闹二三十年了,每年都要犯两回!今年这不是一入冬又犯了嘛,老头子想也没想就让我去找镇上的齐大夫,那老家伙夸下海口说吃了他的药一定好,我这脑子一热就买了一堆回来,退又不能退、吃又吃不完,真是造孽哟!” 第四个一见丁了了就抹眼泪,差点没跪下:“我家这日子过成这样,我也知道离死不远了,难为你这时候还肯来看我们一眼……大姑娘,你的药是好药,是我们没福……我娘说了,家里连一口饭都没得吃,靠着草根树皮撑到了如今,那都是上辈子造的孽……如今家里是多一个人多一张嘴,早死早超生……药你拿回去,我娘是不会吃的,她自己已经把老衣裳换上了,最多再过三天肯定闭眼……” 每个人的说辞都不一样,态度倒是一样的坚决。丁了了已经习惯了。 但是佳佳不习惯。 又一次被人婉拒之后,小娃娃抱着他姐姐连夜蒸熟烘干切碎的药,红了眼圈:“这些人怎么不识好歹?阿姐一心想帮他们,他们防咱们跟防贼似的……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宁愿死也不吃咱们的药?” “没有人愿意死。”丁了了道,“他们大约是怕我会让他们死得更快些。” 其实这也是事先曾经料到过的事,毕竟她在不久之前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如今忽然说是会了医术,实在很难让人信服。 “可是,”佳佳更委屈了,“阿姐分明救活了陈七啊!救了好几次!那个韩聚差点给治死了的人,到了阿姐手里又活了!” 是啊,陈七是她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一个病例。但这个病例并不会让她获得别人的信服,而是恰恰相反。 首先,她曾经是跟陈七拜过堂的,算得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村里人完全有理由怀疑陈七受伤将死只是她编出来的谎言,是夫妻两个对付四太爷的手段。 退一步说,如果陈七真的伤得那么重、快死了又被她救活过来,那就足以证明她这个忽然不傻了的小傻子确确实实是个半点儿也不掺假的妖怪。 妖怪给的药,那的确是宁死也不能吃的。谁知道吃了之后会死成什么样,没准儿到阎王爷那儿还要判个什么罪,罚入畜生道……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药是断断不能吃的,死也不能吃的。 佳佳听丁了了分析了这些,气得哭也哭不出来了。 怎么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想?当着面满嘴的好话像不要钱似的叽里呱啦往外冒,连“神仙娘子”都叫出来了,背地里却把阿姐看成是傻子、骗子、妖怪吗? 虽然阿姐的确是妖怪,但……妖怪也有好妖怪啊!阿姐又没害过人,他们凭什么这样! “其实,我也害过人的。”丁了了沉吟道,“那次在山神庙放磷火,丁文义和丁文山都被烧得不轻,脸上的疤恐怕要跟着他们一辈子了。” “那火是陈七放的!”佳佳跳脚,“阿姐什么都没有做!” 丁了了笑了,摇头:“‘妖怪’是我,所以陈七做的也是我做的,这个黑锅我是推不掉的。” “这样啊?”佳佳愁得更厉害了,“那,要不咱们去给他们两个治一治脸?如果他们的脸好了……” “不治。”丁了了想也没想,立刻把这个提议否了。 佳佳闻言嗤地笑了一声,随后仍旧拧紧了眉头:“那咱们到底要怎么办啊?要不要再去跟四大娘好好说说……咱们又不是真的妖怪!” 丁了了摇摇头,道声“罢了”。 救人她会,求人却还是不太习惯。想来行医治病并不是一件低声下气的事,她实在不该自己先作践了自己。 没到那个地步呐。 “阿姐,快过年了。”佳佳看着树杈上的积雪,忽然说道。 丁了了伸手拉住他,淡淡:“你不用担心。咱们的米面还够过年用的。等过完年出了正月如果还没有营生,我就和你去镇上,问问有没有药铺收药材……收伙计也行。” 总之还是要去镇上。留在村里种地实在是不行的,就算姐弟两个从今日开始每天只吃一顿饭,家里的存粮也绝无可能撑到秋收。 这日子,不好过啊。 尤其是佳佳,先前在四太爷那里大鱼大肉吃过一些,养得食量愈发大了。这几个月天天吃糙米野菜度日,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沾到一点荤腥,早就饿得他一听见“吃饭”就两眼冒绿光了。 再有七八天就要过年…… “阿姐,看样子明天又要下雪,咱们再到山上去做几个陷阱?”小娃娃抱着药,小心翼翼地问。 丁了了本想说不行,回头看看那双哀求的眼睛,还是叹息着点了点头。 要过年了,没有新衣裳没有糖果没有炮仗,年夜饭总要吃得好一点,不能啃着高粱饼子喝着干菜汤熬过这个年啊! 孩子还小呐。 “阿姐阿姐,”佳佳仿佛察觉到了丁了了的伤感,忙蹦着跳着强找出几句或许值得高兴的话来说:“那天瘸子叔在山上弄陷阱,我在旁边看见了,学了好几招!你等着看,明天我一定能捉好几只野兔回来,咱们从现在到过年,不,到正月!一直都会有肉吃!” “是吗?”丁了了敷衍地笑了,“佳佳真厉害。” …… 趁着大雪天多捉几只野兔回来,理论上的确是有可能实现的,但那必须是在非常非常幸运的前提下。 丁了了并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幸运。相反,很多时候她的运气差到离谱。 比如说,明明才走出村子没多久,甚至还不能算是进了山,视线当中就已经出现了……狼?! 她和佳佳都吃过这种畜生的亏,霎时吓得魂飞魄散。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兔子不兔子,逃命要紧啊! 木棍竹刀头巾斗篷一路跑一路丢,风雪之中一步一滑三步一摔慌不择路,已不知道眼下究竟是在从那畜生口中逃命,还是在从老天手中挣命。 “阿姐,我们不要兔子了,我们以后不捉兔子了……我们把篮子也扔掉,我拿不动了……”佳佳一路跑一路哭。 再也不捉兔子了,再也不捉兔子了! 丁了了没有答话,拖着铁楸咬紧了牙关只管跑。 家里的日子过得实在难,篮子丢了、铁楸丢了,一年两年只怕都未必能挣到钱去买新的,将来要用的时候怎么办?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跑回村里就不怕了,狼不敢进村的…… “你们两个,跑什么?!” 这一声喝问响在正前方,混杂着风声显得森冷又模糊。 丁了了心中一喜,佳佳已扑倒在地上大哭起来:“救命!救命啊,有狼——” 北风带着哨音裹挟着雪花直往人的脸上砸。丁了了又向前冲出七八步才勉强停下脚,扯扯头巾看向那个说话的人。 看不清。 那人却已经向她走了过来,一步两步三步瞬间到了眼前,伸手,捉住了她的肩:“不是攀上高枝了吗?怎么还做贼?” 谁做贼了?丁了了愕然。 但她随后就明白了对方泼来这盆脏水的缘由。 这人是丁文山。就是先前在山神庙前被磷火烧着、在地上打滚哀嚎了一两个时辰的那个男人。 事实上他伤得远远不如丁文义严重,但村里的人一句话不合都可以结怨,那次的烧伤当然可以算作是一件天大的事。 今天真是冤家路窄。 佳佳很快也发现了这个困境,忙抹着眼泪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到近前:“山叔,我姐姐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打她!” “打她?我怎么敢?”丁文山满脸的胡子挂满霜雪扎煞得吓人,“你们是金陵城贵人的亲眷,会放火,又会起死回生……谁敢得罪?” 嘴上说着不敢得罪,手上却攥得死紧。干枯有力的手指捏得丁了了肩头剧痛,骨头几乎碎裂。 “磷火烧伤的疤,我能治。”丁了了低头道,“你放开我。” 丁文山哼哼地笑了:“真不容易,你也有求饶的时候!可惜我丁文山没那么好糊弄……我也不要你治什么疤,你只先给我交代清楚:这两个月一共偷了我多少兔子?” 什么兔子?丁了了大惊。 丁文山手上用力一推,将她狠狠地摔到雪地上,弯腰盯着,居高临下:“你还想赖账?我在这儿做的陷阱、兽夹,明明看着是抓到了猎物,来收的时候倒常常是空的,不是被人偷走了是什么?” “就算被人偷走了,那也不能赖我们啊!”佳佳大哭着原地跳脚,“就不能是被别人偷了吗?就不能是被狼叼走了吗?为什么要赖我们……” “旁人谁干这种事?”丁文山黑脸反问,“除了你们!你们两个不种地不砍柴,只会耍心眼讹这个骗那个!你们要是不偷不抢,你们这几个月吃的都是什么?!” 丁了了扶着山石慢慢地爬起来,皱眉:“山叔,你为了上次的事恨我怪我,我都无话可说。可是污蔑偷盗这种事,有些不地道了?” “哟,你还懂得做人要地道?”丁文山冷笑嘲讽,“你做的事,哪一件是地道的?攀高枝、爬男人床、放火烧人、下毒害人、拿刀捅人、跟自己亲叔叔打架闹得不可开交!你是什么样的人,临溪村谁不知道?” 这样的争执并没有意义,丁了了不打算反驳,拍拍自己身上的雪转过身就要走。 丁文山却不依不饶,又上前拦着:“我让你走了吗?偷我猎物的事,你准备怎么解决?” “你赖人,你赖人!”佳佳哭着扑了过来:“我们怎么会偷你的东西?我们自己也是会捉兔子的,谁稀罕偷你的!” 丁文山顺势伸手抓住他,提起来大步就走:“你说没偷就没偷?我刚刚分明听见你在喊兔子兔子,你还要赖账!……哼,你当然不会承认,我带你们找四太爷评理去!” 丁了了倒不怕找四太爷评理,她甚至也不太在乎被别人诬陷为贼的耻辱。她只是很不愿意同这个丁文山纠缠,因为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可偏偏这个男人不肯放在心上。 “山叔,”丁了了在他身后紧紧地跟着,“就算要见四太爷,你也先把你刚设下的陷阱盖一下,我疑心山里的狼就是被陷阱里的猎物吸引来的。” 丁文山提着佳佳脚下不停,十分不耐烦:“什么狼,山里哪有那么多狼!你们要赖账,编故事还编上瘾了!” “真的有狼!”佳佳在他手中挣扎大哭,“我和阿姐刚才正准备做陷阱,就看见一只狼躲在树后面!我们怕它过来咬人,所以才会跑……” 丁文山只管赶路不再理会,一直到了四太爷的院里,他才把人往地上一扔,冷笑着揣起了手:“太爷,这两个小兔崽子是惯偷!我在山里设陷阱捉到的猎物三回有两回被他们偷走!这次被我捉了个正着,他们竟然还敢狡辩说是山里有狼,说什么为了逃命才乱跑!” “小六子,这是不是有误会?”四太爷拈须皱眉,“了了和佳佳都是挺好的孩子。以前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小偷小摸的。再说了了嫁的是金陵城的大富之家,怎么可能还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哼!”丁文山冷笑,“太爷您也不用向着他们两个说话,我自然是有证据才敢捉他们!您看,这大雪天他们两个小兔崽子不在家里藏着,反带着铁楸竹篮上山,不是去偷是去干什么?凭他们那点子力气,总不能是自己上山挖陷阱?” 四太爷摇头:“官府审案讲究的是人赃并获。小六子,竹篮铁楸可不算是‘赃’,你今日这事,闹得毫无根据!” “还是四太爷见识明白!”佳佳在一旁扬眉吐气,“不像有的人红口白牙就像赖人!” 他这里高兴了,丁文山那边自然更不高兴,拍着凳子就冷笑起来:“太爷,您到这时候还要护着这两个小兔崽子?您不会相信金陵陈家真的会来接她?” 四太爷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胡子揪得紧了紧,没说话。 丁文山就眯起眼睛看着丁了了,冷笑:“人家金陵城的人,怎么可能看得上她!太爷您想想,大户人家里里外外那么多事,要娶的夫人当然是知书达礼进退有数的,怎么可能娶一个在村里瞎跑的小傻子!先前她仗着陈七在村里耀武扬威,咱们还真被她吓住,以为她在那高枝上呆住了,如今再看看,可还有那么回事?” “人家陈七要是真想要她,怎么可能连一个钱也不留给她,还让她在咱们这穷乡僻壤过年?”他拍着大腿,越说越得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4.落井下石 “所以你就可以落井下石,污蔑他们偷你的猎物了?”四太爷冷哼一声,手中拐杖点地铿然。 “我、我不是……”丁文山的得意被生生截断,脸顿时涨红了。 四太爷看着他,神情冷冷:“你不是?你没有?你的陷阱设在山路边上,谁看不见?谁进山打柴打猎不从那儿走?你不是落井下石,你怎么不赖别人?你还不是看着人家两个孩子没了爹娘、又没了靠山,急赶着来欺负人家!小六子,不是我说你,你这也太下作了!你就是赖人也赖个家里有肉的,你赖他们两个可怜的娃娃,是想让他们拿命来‘赔’你的肉吗?” 他老人家鲜少这么疾言厉色长篇大论地骂人,丁文山知道这是真生了气,顿时缩起了脖子,像只鹌鹑似的瑟瑟发抖。 这边佳佳当然是扬眉吐气了,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叉着腰站在了他姐姐的前面。 四太爷训累了,摆了摆手:“行了,你走!下次再让我知道你找孩子的麻烦,我叫人打断你的腿!” 丁文山被训得灰头土脸,不敢驳四太爷,只好又向丁了了恶狠狠地剜了一眼:“下次别让我逮到,不然宰了你们两个小畜生!” 这会儿佳佳已经有了底气,当下叉着腰就骂了回去:“谁是畜生?你才是畜生!你自己挖的陷阱不行,就只会赖这个赖那个,你还不如个兔子呢!” 丁文山本来已经要走,闻言又杀气腾腾地转了回来:“你说谁……” 丁了了一把将佳佳拉到身后,自己迎了上去:“事情真相如何,山叔你和我们都心知肚明。不瞒您说,这一阵我的脾气不太好,实在不愿意再受半点儿委屈了。无奈四太爷有意小事化无,我们姐弟两个看在他老人家的份上也只好作罢。否则——” 她抬头向山神庙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后面的话不说了。 “宰了你”这样的话说出口多不好听啊,真正的疯子都是一言不合就放火,再结怨就拿刀杀人的。韩聚的尸首一直在山神庙挂到腐烂发臭被乌鸦啄得不成样子了才下葬,不知这临溪村有没有第二个人想尝试那种结局? 丁文山一身的煞气以看得见的速度弱了下去。两边只对视一瞬,他立刻就黑着脸转过身,冷哼一声大步走了。 丁了了看着他走远,转过身来微微低头:“多谢太爷主持公道。” 四太爷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唉,孩子啊……” 丁了了不想听他说话,立刻又抢道:“这样天气惊扰太爷实在抱歉,没别的事我和佳佳就先走了。” “孩子,别忙。”四太爷抬抬拐杖拦住了她的去路,“这样天气,你们上山挖陷阱也实在太险,风又大雪又滑,万一一个失脚……唉,先在我家吃点东西,等风雪小些再出门。” 丁了了本能地想摇头,佳佳却已经紧张地捉住了她的衣角,越扯越紧,两眼泪汪汪。 这真是没有办法了,饿极了的孩子哪有什么骨气可言。 丁了了叹口气,点了点头。 四太爷如今的确和善许多。不知是不是快要过年的缘故,他家里的人也都变得和和气气的,很快就送了四个菜两碗汤和一大盘馒头过来。 虽然都不是什么精致东西,却是姐弟二人这两三个月来第一次可以敞开肚子吃饭。佳佳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丁了了却吃得依旧不多,很快就放下碗筷看向旁边的小童:“四太爷留你在这儿,是不是还有别的话吩咐?” “没错,”那小童板着脸道,“太爷叫你们吃完了饭再去见他一趟,还有东西要送给你们!——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年头的叫花子都可以上门吃饭、连吃带拿了!” 丁了了原本要站起来,听见这话又坐下了。 小孩子真是没见识,这年头的叫花子岂止连吃带拿,还敢赖着不走呢! 那小童看见她的动作,立刻吓得白了脸: 这什么意思啊?怎么又坐下了啊?这是不想走了吗?那不行啊,家里的的口粮也有限,怎么能白养着这两个叫花子……太爷还嘱咐了说不能慢待,那就是活祖宗啊!先前有陈七在,大鱼大肉养着他们也就罢了,现在又没有陈七,怎么能把粮食浪费在他们肚里…… 小童懊恼得什么似的,一会儿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没错全是这两个叫花子的不是,一会儿想跑出去叫大人来,一会儿又怕大人来了骂他办事不力……真是百转千回,没有一刻安生。 丁了了却只安安稳稳地坐着,等佳佳吃饱喝足擦了嘴,她才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不是说四太爷要见我们?带路!” 哦,不赖在这儿啊? 那小童悬着的心呱嗒落了地,一时竟险些感动得掉下眼泪来。这会儿再看见四太爷让人拿过来的那半袋子小米、两大块熏肉和西一大包绿豆糕,他也已经顾不得生气了。 倒是丁了了拧紧了眉头,警惕后退:“无功不受禄,今日来叨扰太爷一餐饭已是不该,这些赏赐实在不敢受。” “唉,你这孩子!”四太爷扶杖叹气,“都是自己本家,说什么功不功禄不禄的?这样的年景,我做长辈的能看着你们两个孩子没得吃不成?给我乖乖收下,旁的什么都不要说!” 丁了了心里不安,迟疑着不肯接。 僵持片刻,四太爷又叹了口气:“罢了,我也不瞒你,我是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小米和肉是送给你们帮年的,这绿豆糕是我家麦姐儿托了县城里的熟人捎来的。” 丁了了猛地抬起了头。 两三个月过去了,这是第一次听到丁小麦的消息。 她平安无事,而且还能托人往家里带礼物,可见在外面的处境是不错的。 所以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如今在什么地方、跟谁在一起…… 四太爷伸手把桌子上的绿豆糕往丁了了面前推了推,神情悲悯:“麦姐儿也没跟我们多说什么,只说绿豆糕是金陵城一家极有名的铺子里买的,让我们尝尝新鲜。我想你如今……唉,你还未去过金陵,所以这东西也该给你一些,算个念想也好。” 丁了了盯着那包绿豆糕看了一阵,笑了。 作个念想,意思是说她一辈子也去不了金陵城了,这绿豆糕就是她离金陵城最近的一次吗? 四太爷果然还是四太爷。 杀人诛心呐! “那便多谢太爷好意,”丁了了站了起来,“东西我都收下了。提前给您拜个早年,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佳佳,拿着!” “哎!”佳佳立刻高兴得跳了起来,随手将半袋小米提起来甩到肩上扛着,空一只手提着肉,还不忘嘱咐丁了了:“阿姐你拿好绿豆糕!” 姐弟二人欢喜出门满载而归。 气得屋里那小童跳脚:“走了?他们就这么走了?!拜年不是应该磕头吗?头都没磕就拿走那么多东西!” 四太爷眯起眼睛,拈须:“让他们拿着,高兴不了多久了。” …… 佳佳觉得还可以高兴很久。 肩上扛着小米、手里提着肉,他觉得走路都有劲了,这漫天的风雪刮在身上,不但不疼,反而凉丝丝的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阿姐阿姐,咱们可以过个好年了!”他一路走着蹦蹦跳跳,打滑的地面和肩上十多斤的东西都没能让他稳重一些。 丁了了提着绿豆糕跟在他身后,心不在焉。 她知道四太爷送她绿豆糕是在炫耀、示威以及羞辱她。她以为自己收得很潇洒举重若轻,却不料这才穿过了两条巷子,她便觉得这绿豆糕坠得她的半边肩膀都在疼。 太沉了,拿不动…… 原来输了就是输了,不管输得有多大气多骄傲,都是输了。什么虽败犹胜什么满不在乎,都是自欺欺人。 “陈七那个混蛋。”她磨着牙,在心里说道。 恰这时佳佳也忽然在前面吼骂起来:“是哪个混蛋?十八辈祖宗都是畜生吗,干这么缺德的事!” 丁了了吓了一大跳。 她明明刻意忍着没有骂出声的,佳佳怎么还是听到了? 紧走两步跟上去,才知道佳佳跟她骂的并不是同一个混蛋。 只见那小子把小米袋子扔到一边,熏肉就扔在小米袋子上,人蹲在墙角,抓着一截绳子又是拽又是扯,暴怒欲狂。 “怎么了?!”丁了了忙快步赶过去。 佳佳一仰头,哇地一声哭了:“阿姐,大黑被人偷了,大黑被人偷了!” 大黑,是那条养了十多年的看门狗。 丁了了心里一沉立刻蹲下去,果然看见佳佳捏着的绳子那一头断得整整齐齐,绝不是磨断或者大黑自己咬断的样子。 定是人为割断的。 谁干的? 丁文山吗?他诬赖不了人,就上门来偷狗出气? 佳佳也想到了这个,立刻跳了起来:“我去找!我就不信他能把大黑藏起来!他要敢偷大黑,我跟他拼命!” 丁了了没有阻止,默默地把小米熏肉绿豆糕拿回屋里放好,然后快步走出门去,进了另一条巷子。 “大黑!大黑!”她一路走一路唤。 大黑是一条很乖的老狗,不管什么时候叫它,它都会第一时间冲出来应声。只要它此刻没有被人拴起来、关起来甚至……杀了,它一定会出现的。 可是丁了了已经走完了三条巷子了,还是连大黑的影子都没看见。 身后传来哇哇的哭声,是佳佳跑着来了:“阿姐,阿姐!丁文山说没见到大黑!我问了前街的九奶奶,她说看见丁文山从四太爷家出来,在街头草垛底下跟人说了一会话就回家了,没到咱们这儿来!” 那就不是他偷的了。 事情愈发没了头绪,丁了了也说不出是放心还是不放心了,只能勉强挤出笑,安慰道:“那或许是大黑被风雪吓到,自己挣开绳子跑了。咱们再找找!” 佳佳哭着点头,抬脚就跑了。 不远处的巷子里很快就传来了带着哭腔的呼喊:“大黑!大黑——回家啊——” 丁了了下意识地也跟着喊,从巷头跑到巷尾,什么草垛底下、泥砖后面甚至积了杂草的水沟里都要去查看一番,自己也不知道摔过多少跤,跑得腿脚都麻木了。 远远的佳佳的呼喊声一直未绝,已经明显听得出有些发哑。 听得丁了了愈发心慌意乱。 她知道大黑对佳佳而言远不是一条狗那样简单,甚至不能说是一个伙伴,而是最亲最亲的家人。 佳佳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已病重,父亲顾不得照料,她又傻,可以说佳佳的整个童年都是大黑陪着,学步时是它在旁保护、淘气时是它陪着玩耍、出门时是它跟着开路、受气时是它无言抚慰…… 除了不能洗衣做饭讲故事,大黑几乎把父母姐姐应当给予一个孩子的所有关怀都一手承包了。 这样的大黑若是丢了,佳佳可怎么受得住! “大黑!大黑啊——”远处佳佳还在喊,声音不太对,似乎是摔倒了,但很快又爬了起来,喊声未断。 丁了了算着附近的巷子都找过一遍了,无处可去,只能抱着侥幸心回到家……门口依然空荡荡,那块大石头后面并没有出现大黑的身影。 切口整齐的绳子软软地搭在那块石头上。 丁了了靠着墙站了一会儿,转身敲开了邻居二奶奶家的门。 “哎哟了了啊,”二奶奶裹着头巾跺着脚站在门口一脸不耐烦,“这鬼天气你在外面吆喝什么呀?我孙子睡觉呢,又被你给吵醒了!” “我想问您件事,”丁了了也没跟她太客气,“我听人说文山叔从四太爷家出来以后在外面跟人聊天了,您知道他都见了谁吗?” “我哪知道……”二奶奶脸色很不好看。 丁了了站在门槛上看着她:“您知道。因为那时候您正从外面回来,也在草垛后面躲风。当时除了您之外都有谁,您跟我说一说。” 看二奶奶似乎不情愿开口,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您不说,我要怀疑是您偷了我家的狗了。” “你这丫头怎么血口喷人的!”二奶奶气得啪啪拍门,“我偷你那条破狗干什么?年纪都要比我还老咯!我偷了来给它送终吗!” “不是您,那是谁偷的?”丁了了问。 “当然是船儿娘……”二奶奶脱口而出。 虽然没说完,但丁了了已经听见了。 船儿的娘,论辈分她需要叫一声大伯母。那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手脚十分麻利,种田砍柴裁衣做饭样样都出挑,里里外外一把手,家里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竟是她偷走了大黑?照理说那家人应当不缺一碗肉吃,或许她偷走大黑只是为了欺负人,并不为别的? 丁了了心里存着一丝侥幸。 但当她敲开船儿家大门的时候,那一丝侥幸就没有了。 院子里腥气浓重,一张黑色的皮毛撑开来挂在门口,下面被雪水稀释成了粉红色的血迹一大片铺开,刺痛了她的眼。 “小傻子,你来干什么?”开门的船儿一脸凶恶地瞪着她,“闻着香味来讨饭吗?我家炖肉呢!没你的份!滚!” 丁了了一只脚在门槛里面,他关不上门。 “大娘在家吗?”她问。 船儿只想关门,不想答她的话。 屋里也没有人再出来,丁了了便向内扬声问道:“是谁教你们这么干的?!” 船儿娘没说话,倒是家里男人打开了屋门,笑了一声:“这是怎么了?咱了了姑娘跟了金陵城的贵人几天,学会了审犯人了?这种语气跟我们说话!” 门口的船儿嗤嗤地笑了:“是哦,大妹妹如今是金陵城的少夫人呐!我说大妹妹,妹夫什么时候来接你啊?” 丁了了明白了。 果然还是丁文山的事。 或者也可以说,果然还是四太爷的事。 四太爷先前说了一句“落井下石”,那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丁文山,也告诉村里其他人,她已经落了井了,可以开始往下扔石头了。 好快啊。 身后传来了佳佳的呼声,丁了了立刻缩回了脚,转身就走。 “阿姐!”佳佳呼哧呼哧跑了过来,“我听见你跟人说话了,你找到大黑了吗?船儿哥……” 船儿还站在门口伸着脑袋向外张望,丁了了忙捂住佳佳的眼,拖着他向旁边走了两步,然后才回头向船儿道:“你先别关门,等一下,我有好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好东西?”船儿嘻嘻地笑,“像你当初勾搭陈少爷那时候一样的‘好东西’吗?我不稀罕那个哦!我娘说了,你就是个贱胚子、破鞋!你身子已经叫人给坏了,将来给叫花子当老婆,人家都不肯要你的!” 丁了了不答话迈步就走,佳佳却一步三回头,抹着眼泪:“阿姐你为什么要送给船儿哥好东西?他救了大黑吗?你是不是找到大黑了?” “是,我找到了。”丁了了攥着他的手,顿了顿:“所以有礼物要送给船儿和他爹娘,你不许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5.我已经下毒了 佳佳不哭,他很高兴。 听说大黑找到了,他的心就放回了肚子里,这一整天吹的风、踩的雪、受的委屈辛苦惊吓就统统化作倦意,轰隆一下子把他压塌了。 “阿姐我要睡一会,你替我去把大黑接回来……”他进屋踢掉鞋子爬上床,话未说完就睡着了。 丁了了应了一声好。 转身拿起桌上那包绿豆糕,想了想又把陈七在时喝剩下的那小半盒茶叶带上了,抱在怀里露出笑容出了门。 船儿见她真回来了,笑得原地蹦跳:“哎哟你还真来……我说你不会真看上我了?虽然村里外姓的只有我和你年纪相仿,但我是不会娶你的!你跟那金陵城的小子混了那么久,谁知道肚子里有没有揣了姓陈的崽,我才不当那个冤大头!” “我要见你娘。”丁了了看着他道。 船儿急了:“你见我娘没用!见我爹也没用!我爹娘才舍不得我当那绿毛的王八……” “大娘,”丁了了向内扬声叫,“我求您件事!” 房门吱呀一声响,船儿娘提着勺子走了出来:“怎么怎么?你又闹腾什么?不就是吃了你一只老狗吗你还没完了?一只瘦巴巴的老东西,肉又硬、汤又酸,当谁爱吃啊?你想怎么着?缠上我们家了?赖上我们家了?我告诉你别想打我船儿的主意!他的亲事早定下了!你想男人啊,村里娶不上媳妇的老光棍也不是没有……” “大娘你想多了,”丁了了把手里提着的绿豆糕怼到了她的脸上,“我的眼神不太好,老光棍小光棍在我眼里都差不多。老蛤蟆至少还能入药,小蛤蟆那真是分文不值。” 这话可就难听了,船儿立刻在旁边跳了起来。 他娘没跳。她的注意力早就被那包绿豆糕吸引过去了,脸上不自觉地就带上了笑:“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香!” “绿豆糕。”丁了了也笑着,顺手塞了过去:“金陵城有名的糕点铺子做的,我觉得味道很不错,拿来给你们家尝尝。” “金、金陵?”船儿娘的脸色变了。 不是说金陵城的贵人不要她了吗?这怎么还有年礼?该不会…… 丁了了没等她想透,又把那小半盒茶叶递给她:“这茶叶是先前四太爷送来给我们喝的,我丈夫不喜欢这个味,我和佳佳又喝不惯,所以一并送来给你们尝尝,也省得白放着糟蹋了。” “哎哟,这真是……”船儿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脸上不免笑得尴尬。 丁了了向她笑了笑,安抚道:“您别多心,我没旁的意思,就是想请您把狗皮还给我们家。您也知道佳佳一向很喜欢那条狗……” “好好好,好说好说!”船儿娘立刻松了一口气,“我本来想用那张皮给船儿和他爹做两副手套的,不过那也没什么要紧,你想要就拿回去!” 丁了了点头要进门,船儿娘已经吩咐她小儿子把狗皮拿了出来,又殷勤地问:“狗肉要不要也给你盛一碗?味道虽说不太好,到底也是肉!” “不用了。”丁了了收起狗皮,笑着:“我和佳佳刚才在四太爷家已经吃了饭,这会儿不饿。您家人口多,一条瘦狗给孩子们吃恐怕都不够……这大雪天,总要多吃些肉才能熬得过去。” “是啊是啊,”船儿娘脸上笑开了花,“这大雪天……这大雪天!” 谈天就是话题结束了。丁了了礼貌地道了别,抱着狗皮含笑走了。 船儿气得踹门槛:“娘,她什么意思啊?你干嘛收她的东西!” 他娘倚在门框上笑了:“你生什么气?那孩子也怪可怜的,为了一张狗皮来咱们家低声下气……回屋,咱也尝尝金陵城来的绿豆糕,这可是好东西!” 船儿不想尝什么绿豆糕,一路走一路跺脚:“什么破糕,她说是金陵的就是金陵的?金陵城那个男的早就不要她了,怎么可能给她送什么绿豆糕!” “当然,”船儿娘笑呵呵,“你当谁傻啊?这叫拉大旗作虎皮你懂不懂?其实这绿豆糕是她从四太爷家带回来的,就算真是城里货,也跟她那个‘丈夫’没有半点关系!” “这样啊?”船儿舒坦了,“那我要吃!谁都不能跟我抢!” 怎么能不抢,家里弟弟妹妹多,好东西一向都是要抢的。幸亏这一包绿豆糕实在不少,厮闹一番之后每个人都分到了好多,就着狗肉汤吃了个心满意足。 就连一向不屑吃点心的几个大人也忍不住泡了茶,各人就着茶汤高高兴兴地吃了好几块。 享受啊! …… 丁了了抱着狗皮回到家,埋在了院子里的桃树下。 在院子里坐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叫醒佳佳。可是看着那孩子穿着被雪水浸透的袄子睡得不安,她还是不得不走过去,硬着头皮解他的衣扣。 小心再小心,佳佳还是被惊醒了,睫毛上挂着泪,起身就要往外跑:“大黑回来了吗?我去看看!” “回来!”丁了了拽住他,“先把衣服换了!” 佳佳不肯,扯着袖子从她手里往外挣:“我没事啊阿姐,我现在身体好得很!我去看看大黑,它是不是在外面被欺负了?” 丁了了不由分说把他按在床沿上,翻出母亲当年留下的一件破花袄扔了过去:“不换衣服不许出门!还有,以后不许穿着湿衣服上床!再有下次,我打折你的腿!” 这是生气了。 佳佳不敢再跑,老老实实当面把袄换了,揪着绣花的袖口左看右看:“这是女人穿的……” 丁了了强把他塞回被窝里,笑了:“女人穿的怎么了?我们佳佳打扮起来比女孩子还漂亮!你看这圆嘟嘟的小脸,大眼睛长睫毛,哪里不像个女孩子了?说不定当年咱娘就是生错了,你应该是我的妹妹才对!” “阿姐!”佳佳又羞又气捂住脸缩进了被子里,闷声闷气地抱怨:“你怎么拿我比女孩子!有我这么壮的女孩子吗?” 丁了了笑着说了声“有”,顺势按住被子:“你再睡一会儿,我做好了晚饭叫你。” 佳佳没应声,在被子下面抓着她的手,不放。 丁了了只得仍在床沿上坐着。笑不动了,就静静地看着被子下面鼓起来的那一团。 这件事,真的不好说啊…… “阿姐,”佳佳忽然又开口,才唤一声,之后就哭了出来:“大黑是不是死了?” 丁了了想说“没有”,却没说出声。 佳佳翻了个身,抱着被子哭道:“大黑没栓绳子,它要是回了家,一定会过来看我的!它没有找我,那就是回不来了!” 丁了了从未像此刻这样希望自己的弟弟傻一点。 但聪敏如此也不能说是缺点,至少省下了她编故事哄他的辛苦。丁了了抚着他的肩头默然良久,叹道:“你别难过。大黑年纪大了,迟早……” “那怎么能一样!”佳佳翻身坐了起来,“就算年纪大了都要死,它也应该死在家里,不是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在外面!它多害怕啊……” 丁了了无言以对。 佳佳转身扑在枕头上又哭:“人怎么可以那么坏!阿姐,人怎么可以那么坏……他们不害人就不能活吗?大黑又不凶,它从来不咬人,也不乱叫……那年船儿家门口盘了条蛇,还是大黑挣脱了绳子扑过去给咬死的!他们家人怎么恩将仇报……” 丁了了能怎么回答呢?只能说这孩子比她原本以为的敏锐太多。她还什么都没说,他不但猜到大黑死了,还能猜到是船儿家的人下的手。 “佳佳,”她叹道,“大黑下去陪爹娘了。你在这里有我陪着,咱们的日子还长。爹娘在那边想你的时候,有大黑在身边,他们才会觉得不那么难过。” “真的吗?”佳佳在枕上抬起了头。 八岁的孩子原本已经不会轻易相信这种谎话了。但人在伤心难过的时候,谁不愿意心里有个安慰呢? 哪怕明知是假的。 丁了了认真地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世间万事万物各有各的缘法,大黑与你的缘分尽了,所以就走了。咱们要做的不是怨天尤人,而是替它报了仇出了气,然后忘掉它……” “报仇?怎么报仇?”佳佳腾地坐了起来,“咱们去找四太爷告状吗?趁他们家谁落单的时候套麻袋打一顿吗?爬他们家屋顶上用干草塞住烟囱吗?或者……看他们挑水的时候偷偷往他们的水桶里放蚂蟥吗?” 丁了了看着他,没说话。 好小子,你老实交代,你刚刚一边哭一边在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告状就罢了,套麻袋塞烟囱放蚂蟥……这些损招你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佳佳被她看得脸红,下意识地扯了扯背角:“阿姐,我知道这些主意很歹毒,但是,我真的太生气了!我不想当个坏孩子,但我真的想替大黑报仇……” “我比你歹毒。”丁了了道,“报仇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已经给他们下毒了。” 佳佳瞪大了眼。 丁了了站起来避开他的目光,清咳一声:“我也不想当个坏孩子,但我真的太生气了。” “哦。”佳佳呆呆地应了一声。 丁了了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哦什么?信了还是不信?赞同还是不赞同?他总不能觉得他的阿姐是个坏蛋了?她是在替他的狗报仇呐! 奇怪的沉默持续了片刻,佳佳跳下床,小心翼翼:“那……阿姐,也像先前韩聚那样,把他们都挂到树上去喂乌鸦吗?” 丁了了呆住了。 小伙子你是不是有点不对劲?挂树上喂乌鸦和水桶里放蚂蟥那是一个等级的吗?这意思是给他们下点胀肚子的药实在太儿戏了,远远不够你出气呗? “不是的啊阿姐,”佳佳摇头,“我是觉得阿姐是妖怪嘛,妖怪那么厉害,当然一出手就把人给弄死了……阿姐,你不吃掉他们吗?他们吃了大黑,你要吃掉他们才算公平!” 丁了了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 这孩子怕是已经被她给带歪了,不知道现在纠正还来不来得及? 不过也幸好有了这个话题,佳佳在心里把船儿一家人被他姐姐咯吱咯吱吃掉的惨状细细地想象了一遍,一腔愤恨消散了一大半,终于不哭了。 等他平静下来,丁了了便斟酌着词句把大黑的遭遇同他说了,又道:“我知道你恨他们,但他们好歹披的是人皮,不能随意杀了。如今咱们无人撑腰,也不敢做得太过分,随便下点药让他们吃吃苦头也就是了。” 佳佳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又问:“阿姐下的是什么药?他们会肚子疼吗?会疼得很厉害吗?我想看他们疼得满地打滚……就像快要死了那么疼!” “你会如愿的。”丁了了笑意沉沉。 等到明天…… 用不着到明天了。 姐弟两个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巷子里哭声震天,船儿娘抱着她的小儿子跑出来了:“天爷啊祖宗啊,杀人啦!丁文仁家那个傻子杀人啦!” 各家各户被风雪封住的大门瞬间都开了。 东邻的二奶奶西邻的七婶子,前街的二大爷后巷的九叔叔,一个一个一群一群地都来到了街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们互相询问着,又紧张又兴奋:“那小傻……她又干什么了?” 船儿娘坐在雪堆上哭天抢地:“她下毒,她下毒啊!我家梢儿吃了她送的绿豆糕,没一会儿就喊肚子疼,这会子已经疼得昏过去了啊!” 这,事情可不小啊!众人争相上前看着她怀里的孩子,相顾骇然。 对小孩子下毒手,那该是多歹毒的心肠! 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咦,不对呀!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了,当下便说不信:那小傻子这段时间可安分得很,怎么忽然又想起招惹邻居了?还下毒?还用绿豆糕? 为什么给你们家孩子下毒啊? “不是给梢儿下毒,是给我们全家下毒!”船儿娘哭得震天响,“她拿来了整整一大包绿豆糕!全都有毒!现下我家几个孩子都疼得在家打滚呢,他爹也站不起来了,就我吃得少还能出来说句话……各位婶子大娘叔叔伯伯们,我们一家人要是熬不过这一关,你们要替我报仇啊!” 几个平时交好的妇人忙点头应下出声安抚,同仇敌忾都骂那下毒之人歹毒凶狠,回头却看见丁了了姐弟两个拉着手出来了。 “小畜生,你为什么给船儿他们家下毒?”黑瘦的七婶子跳着脚骂,“他们家又怎么得罪你了?你是想把咱全村的人都杀光是不是?” 丁了了迎着众人,一脸惊讶:“婶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好端端的杀人做什么?我有那工夫为什么不好好在家呆着、我有绿豆糕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吃,我为什么要拿来下毒害不相干的人?” “当然是因为我吃了你家的狗!”船儿娘倒也不遮掩,当众就嚷了出来:“我杀你一条狗,你就要杀我家十几条命!小畜生,你那条狗的命就那么金贵?它是你亲爹吗?!” “我家大黑的命就是比你们的金贵!”佳佳跺着脚,扯着嗓子跟她对吼。 这下子可炸了锅,一大群看热闹的一齐冲了过来,戳着指头直着脖子七嘴八舌齐对他骂,倒好像……一群狂吠的狗。 佳佳更想大黑了。 丁了了把佳佳护在身后,冷脸看着那些怒骂的人,不躲,不避。 他们到底还是没敢动手,骂得嗓子疼时气势就弱了,声音低了下去。 丁了了至此时才开口,不慌不忙:“你们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啊!她说我下毒就是我下毒了?焉知不是他们自己吃坏了肚子,出来污蔑我的?” 船儿娘跳起来,抱着小儿子像武将抱着一杆长枪似的就往前戳:“我污蔑、我污蔑你?你看看梢儿疼得这个样!不是你下毒,吃坏什么东西能吃成这样?” “我没下毒。”丁了了道,“你为什么怀疑我下毒?是你们自己做贼心虚,知道不该吃我家的狗、知道我应该恨你们,是不是?” “你不用说这些没用的!”船儿娘哭吼,“毒就是你下的!你今天必须给我们家把毒都治好,不然只要我家有一个人活着,就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对!”旁边几个人也忙附和,“你要是不给个说法,这笔账全在你身上!村里不会让你们两个好过!” 丁了了向他们看了看,仍然摇头:“我自认医术还可以,你们此刻的境况我的确能解。但莫须有的罪名我不背。大娘,我的绿豆糕没有毒。” “没有毒,那你敢吃给我看吗?”船儿娘厉声问,“那东西我家里还剩了些,你敢当面吃给我看吗!” “我当然敢。”丁了了看着她,“那绿豆糕是四太爷刚刚送给我的,我不相信那里面会有毒。我可以吃给你看,吃多少都行。” 这怎么还有四太爷的事?看热闹的众人不约而同都往后退了。 若说四太爷送的糕点有毒,那…… 这会儿应该骂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6.这可不像是求人的态度 当然还骂丁了了。 船儿娘很快跑回家去把剩下的七八块绿豆糕拿了回来,跳着脚就要往丁了了的嘴里塞:“你吃!你吃啊!吃给我看!” 旁边七婶子尖声叫道:“对,让她吃!让她吃!就算有毒也是她自己下的,她还想赖到四太爷头上!药死她!” “要死也得您老先死。”丁了了嗤了一句。 然后推开船儿娘的手,冷声:“不用您喂,我自己会吃!” “啊哟,”七婶子阴阳怪气,“还不许旁人碰你呐?这个规矩到了男人面前怎么就没有……” 话未说完丁了了已经抢过一块绿豆糕丢了过去:“我今天脾气不好,别拿你那张污秽的嘴来脏我的耳朵。” “你个小娼妇敢打人……”七婶子立刻跳了起来。 这一次没等丁了了动手,小牛犊似的佳佳已经撞了过去。拳头、腿脚、头颅……任何一个部位都可以当武器用,他是跟人打架惯了的。 七婶子很快被撞倒在地拍着腿嚎啕大哭。佳佳揣着手不屑:“挨了多少打了还不长记性呐!狗改不了吃屎,屎壳郎改不了吃狗肉……” “你说谁是屎壳郎!”船儿娘暴跳,又怕撒了手里的绿豆糕,气得额头青筋都出来了。 好在丁了了终于没再拖延,当面就捏起一块绿豆糕吃了下去。 然后又拿第二块,递给佳佳:“只管吃,别害怕。这次四太爷给咱们准备了好大的一场热闹,所以这绿豆糕里肯定没有毒。” 佳佳没等她说完已把绿豆糕咽了下去,又跳起来抢过了船儿娘手里的纸包,捧着剩下的一块接一块往嘴里塞。 船儿娘忽然又开始心疼。可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佳佳已将纸包里的绿豆糕全吃完了,连渣渣都仰头倒进了嘴里,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丁了了向船儿娘摊了摊手:“您看,我就说我没有下毒!” 船儿娘眼睁睁看着佳佳把最后一口绿豆糕咽下去,忍不住跟着咽了口唾沫,又跺脚:“那都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不信!你喝口茶再等一会看看!你门两个要是肚子还不疼,我管你叫姑奶奶!” 她竟然连茶水都带出来了。 佳佳也没跟她客气,抱着茶壶对着嘴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放下茶壶一抹嘴:“阿姐,我饱了!晚上不用做我的饭了!” 船儿娘险些被他给气死过去。 接下来的时间,一群闲人就在大街上风雪中眼巴巴看着丁了了姐弟两个,等着他们捂肚子喊疼哭天抢地认罪。 这一幕迟迟没有等到。众人耳朵里除了风声雪落声七婶子的哭声,就只有远远传来的船儿一家人呼疼喊救命的声音。 过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丁了了这边还是没有事,船儿爹又抱着另一个儿子跑出来了:“栓儿快不行了!那小娼妇招了没有?解药……” 丁了了转过来,看着他,一笑。 船儿爹脚下一滑失了平衡险些把儿子扔出去,好容易才手忙脚乱地稳住了,顿时恼羞成怒:“笑什么笑!你这个小娼……” “张大伯,你这可不像是求人的态度啊。”丁了了凉凉开口。 船儿娘哭着迎上去,看看她男人怀里的孩子,再看看自己抱着的那个,终于忍不住呜地哭了出来:“栓儿、梢儿……我的儿啊!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为娘怎么活啊!” 慈母之心,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当下便有好几个妇人跟着擦眼睛,长吁短叹。 佳佳在旁看着,想着死去的大黑,也嗒嗒掉起了眼泪。 丁了了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配合气氛也陪着叹了一口气:“这可真是……人间惨剧啊!好好的孩子,只因为投错了胎,跟了狼心狗肺的爹娘,就要无端端遭此飞来横祸……” “闭上你的臭嘴!”船儿娘跳着脚扑了过来,“你少在这儿阴阳怪气!分明是你下了毒,你还装没事人!我跟你拼了——” 丁了了后退两步躲开她,并不畏惧。 拼命?自己的肚里还疼着?抱病之身,怀里又抱着一个快要死的孩子,怎么跟人拼命? 佳佳冲上来拦在前面作出保护的姿态,船儿娘果然自己停下来,两腿一软坐在地上就开始哭:“我的梢儿,我的儿啊!你们作了什么孽啊!” “作了什么孽,大家不是都知道了吗?”佳佳高声反问,“你们吃了我家的大黑,这还不算作孽?” 丁了了跟着道:“不错,真相如何已经是明摆着了。大伯大娘,你们如今也看见了,绿豆糕我和佳佳吃过、茶水我和佳佳也喝过,至今并没有什么不妥。由此可见绿豆糕没有毒,你们家人如今这个样子,分明是我家大黑死不瞑目,在你们腹中作怪呢!” “放你娘的狗屁!”船儿爹怒吼着就要冲过来。 可惜他自己肚里也疼得刀绞似的,还未到跟前腿就软了,摔在地上姿态甚是难看。 丁了了见状便觉无趣,冷笑转身:“没什么好看的了。佳佳,咱回。” 旁边二奶奶等人还试图上前拦阻,丁了了便看着她们问:“绿豆糕是你们看着我和佳佳吃下去的,还有什么疑问?你说毒是我下的,又不下在绿豆糕里,难道我事先在我家大黑身上下了毒吗?是我把大黑送去给他们吃的吗?” 众人无言以对,只是总觉得不能就这样放了他们两个回家去。 丁了了看了一圈,又问:“诸位长辈此刻拦着我和佳佳,究竟是真为了给张大伯一家人主持公道,还是不求公道、只想欺负我和佳佳两个孩子出气过瘾?张大娘一口咬定是我下毒,诸位为什么不想想,有无可能是他们家旁的东西有毒、或者是他们家毒害了我家的狗而祸及自身?” “你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前街二大爷掐着草棒沉吟道,“但这件事怎么说也跟你有关,如今四太爷还没来,你怎么也不能就这么甩手走了。” “大年关下,又是这么大的风雪,一点儿小事就不用麻烦四太爷出门了?”丁了了迎着风含笑,“四太爷平时为咱们一大家子的事操心受累忙个没完,如今连老张家的事也要他老人家跑腿了吗?这不归他老人家管啊!” 哦。 众人仿佛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船儿他们家可是姓张。 丁了了姐弟两个再讨人嫌,那也是丁家的孩子。自家孩子纵有千般万般不好,也只有自家大人打得骂得,怎么能叫外人欺负了去? 二大爷当场就转了话头,哈哈笑了:“这话说得也是!玉峰老弟先是偷了人家的看门狗杀肉吃,一家人吃坏了肚子又赖人家孩子下毒,怎么着还想让咱们帮着欺负苦主不成?今儿这事明明白白就是玉峰你们自己家没理,就是四太爷来了也帮不上你们!” 船儿爹还捂着肚子坐在地上呢,听见这话只觉得胃里又是一阵绞痛,眼前昏黑天旋地转,险些没昏死过去。 旁边一个瘦高的妇人也跟着道:“咱们今儿真是昏了头了,先前竟还帮他们家说话!咱庄户人家不杀耕地的牛、不吃看门的狗,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如今这世道变了,有人明目张胆吃了别人家的看门狗,竟然还有脸在这儿赖人了!叫我说啊,那狗有毒才好呢,毒死他们活该!” “是啊是啊,毒死活该!” “杀看门狗,良心也算坏透了!这人还不如狗呢!” “一家子狼心狗肺的东西!” 众人七嘴八舌跟着骂,虽然不是人人附和,风向却很明显已经变了。 船儿娘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男人便只会骂,看见谁骂谁,这次却是一句好话也没有了。 大家这么冷的天出来看热闹,可不是为了出来挨骂的。当下便有几个男人脸上挂不住,跳出来要跟他打架。 前街二大爷忙上前拦着,劝道:“别跟病人计较,大过年的打架也不像话!既然没有人下毒,大家都散了!” 散了散了。 丁了了向那瘦高妇人道了声谢:“多谢五婶子替我们说话。只是我倒不敢说谁活该——我家大黑虽然死得冤枉,人家的孩子却也是无辜呐!” 此话说完客客气气同众人打了招呼,牵起佳佳就要走。 “你站住!”船儿娘急了。 喊了这一嗓子之后忽然又觉得不对,语气立刻就放软了,带了哭音:“……了了,好侄女,先前是大娘说话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那狗的事是我们不对,但我们已经吃了教训了,你、你就行行好,给孩子们把毒解了!他们还小,他们……他们不能去给一条狗赔命啊!” 丁了了停住了脚,却不回头:“大娘说这话我可就不明白了。那绿豆糕我和佳佳已验证过的确无毒,您现在又让我解毒是从何说起呢?” “我说错了,是治病,治病!”船儿娘忙改口,“我知道你的医术厉害,连将死之人都能救活,所以……我求你给梢儿栓儿还有船儿治病!” 哇!佳佳瞪大了眼。 原来下毒还有这种用处!先前跑遍了全村也没有人肯吃咱们的药,如今才一下毒病人就求上门了! 可惜这病人是杀了大黑的仇人,到底救还是不救…… 正觉为难,丁了了已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不治。” 船儿娘顿时被噎住,气急败坏又要骂人。 丁了了没等她脏话出口,自己解释道:“如今天冷,我也懒怠动了。你们也知道我能起死回生……所以今后除非是必死的病,旁人治不了的才来找我,旁的我一概不管。” 话已说完她再不肯停留,仍牵起佳佳,不慌不忙地走了。 有二大爷等人护着,这一次可无人阻拦。 街上众人眼看着她回家关上了篱笆门,仿佛到这时候才想起雪大天寒,各自跺着脚揣着手胡乱招呼了几句,都散了。 佳佳回头看看还坐在地上没爬起来的张玉峰夫妇,有些惴惴:“阿姐,栓儿和梢儿不会死?我看梢儿的脸都青了!” “不会死啊。”丁了了坐下来倒了杯茶,“我不是说了嘛,他们如果真的快要死了,我会设法救他们的。” 佳佳闻言顿时放心,也坐了下来:“死不了就好,也让他们吃些苦头……可惜张玉峰和他老婆都疼得不厉害,倒是两个孩子受那么大罪,我觉得还不算解气!” “我觉得很解气。”丁了了道,“我不看谁做了坏事,只看谁在这件坏事中得了好处。他们一家人,老的没什么大事,女孩子也没事,就只张玉峰和几个男孩子疼得要死要活的,可见那狗肉大约都被他和几个儿子吃了。——既然他们吃了咱们的狗,那就不算无辜。” 哪怕狗是船儿他娘亲手杀的,那也是吃狗肉的人罪孽最大。总不能他们躲在后面坐享其成,就可以假装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了! 佳佳觉得这话仿佛不对,想了一想却又无言可驳,只得岔开话题,问:“阿姐不是说毒下在绿豆糕里面吗?为什么咱们没事?” 丁了了起身摆弄着桌上的药盒,摇头:“毒没有下在绿豆糕里,绿豆糕本身就是毒。” 狗肉与绿豆同食,会,胀肚子。 胀肚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有些人吃得太多,满肚子狗肉三倍五倍地胀大起来,撑破了肚皮也不是不可能。 张家的几个孩子虽然没到那个地步,但吃些苦头是不可避免的了,半个月能恢复如初就算他们造化。 至于他们的爹娘,虽然肚痛得不算厉害,但为人父母看着孩子受这样的罪,本身就是最厉害的惩罚了。 “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偷狗吃!”佳佳咬牙切齿地道。 丁了了点头:“若能教得他们学会了不乱吃别人家的东西,那也算是咱们的功德。——你也不许难过了,大黑的事,忘了。” 佳佳迟疑着点了点头,又问:“今天还做药吗?我看以后也用不着了,哪有那么多快要死的人来给咱们救啊?而且以后村里只怕都把咱们当坏人了,才不会有人来求医!” 没人求医,那就不当大夫了嘛丁了了喃喃:“医术本身就是无用的东西,用不上也没有什么可惜的。若早知后来的事,我该从一开始就做个坏人……” “阿姐,你说什么?”佳佳没听明白。 丁了了醒过神来,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分明并不是她的念头,却自然而然地在她的心里冒了出来,她实在有些糊涂。 医术为什么又成了无用的东西?“后来的事”又是什么事? 做个坏人,就能活下去吗? “阿姐阿姐,”佳佳脸色苍白地蹭了过来,“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好不好?我已经不生他们的气了,你要是觉得他们可怜就去救他们,我不难过了!” 丁了了想了想,摇头:“不用我去救。等他们自己察觉到只是肚子胀,就会想到办法的。我不自责。” “那,”佳佳小心翼翼,“阿姐,我饿了,我想吃饭!” 不是刚吃了绿豆糕吗?又饿? 这孩子,安慰人不会,转移话题也不会! 正哭笑不得,忽听外面似有人声。初还以为是张家的人不依不饶,再细听听却又不像。 丁了了推门向外张望:“佳佳,你听到外面喊什么了吗?” 佳佳摇摇头:“没有声音啊。” 丁了了自己却已听清了,心中突地一跳:“有狼!我听见有人在远处……大约是在村外,喊‘有狼’!” “狼有什么稀奇!”佳佳坐着满不在乎,“狼群咱们都见过了!阿姐,你的胆子怎么忽然变小了?” 丁了了也不知道心中为什么忽然惴惴不安。 只是看着这漫天漫地丝毫不打算停歇的风雪,再想想村外山上狼群环伺的场面,她就觉得头皮发麻,仿佛浑身都已被冰水浇透。 要不要出去看看? 当然不能。狼群是什么样子,她和佳佳已经见识过了。躲都来不及,哪有出去送死的道理。 “别坐着了,”丁了了沉声道,“今晚风雪大,咱们把鸡都捉进来,关在角落里将就一夜。院门关好,屋里门窗都要封住……” “阿姐,”佳佳不太情愿地站了起来,“关门就关门,捉鸡不必了?弄进屋里来叽叽咯咯的,会吵得你睡不好!咱们的鸡窝是去年才搭的,很结实,风雪压不塌!” 丁了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我总觉得不放心。大黑没有了,外头的黄鼠狼啊什么的都可能作乱,鸡窝门口没遮没挡的,不安全。” 她既这样坚持了,佳佳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阿姐最大嘛!而且家里的确少不得这几只鸡,所以他虽不愿再出去,还是依着丁了了的话,老老实实去把几只鸡都抱了进来。 天色已晚了。丁了了懒怠做饭,便从外面抱了几捆柴禾进屋,点了火烤榛子吃。 剩下的柴草就堆在门口,摞得老高。 外面远处的人声早已听不见了。风雪封门,家家户户都睡得早,整个村子陷入沉睡,与荒芜的大山融为了一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7.狼灾 变故是后半夜发生的。 狂风裹挟着断裂的树枝砸到了窗户,丁了了从梦中惊醒,听见满村的狗都在狂吠。 寻常若是街上有人走动断不至于是这个动静,何况这样的天气,怎会有人深夜出门? 这定是出事了! 丁了了扶枕坐起来,只看见窗纸上白莹莹一片。积雪映着天光本来就该是这样的颜色,这不算什么异状。 空气中也只有水气潮湿的味道,大约可以断定村中并没有谁家失火喧闹。 那,还有什么事能惊动全村的狗? 即便是山洪暴发也不至于如此,何况这样的山、这样的季节,哪里来的山洪! 丁了了跳下床奔到门口,手扶在门闩上,停住了。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她听到了……哭声。 哭声,喊声,求救声,被寒风撕裂成碎片远远传过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狼、狼啊——” 有孩子的声音这样喊着,但下一瞬就听不见了,不知是吓昏了,还是……死了。 越来越多的哭声喊声闯进了耳朵,四面八方都有。中间夹杂着的犬吠却渐渐地少了起来,偶尔有那么一两声,却往往又在最惨烈的时候戛然而止,愈显得后面的哭声凄惨可怖。 佳佳终于也被吵醒了,小脸霎时变得惨白:“阿姐,出什么事……是不是狼来了?” “不是。”丁了了推推门后的柴草,走了回来:“只是风声而已。大约是谁家的房子被雪压塌了。你不要胡思乱想,睡。” 佳佳顺从地点了点头,才要躺下,却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竟是七婶子家那位红梅姐姐的声音。 哭声喊声骤然拉近。丁了了再想说“无事”,佳佳也不会相信了。 “狼来了!”佳佳跳下床原地乱蹦,“阿姐,咱们去救他们……救救红梅姐姐!七婶子虽然又凶又坏,但是红梅姐姐很好,她去年还给过我一块饼子……” 丁了了转身坐在柴草上,摇头:“救不了。你去还不够给狼塞牙缝的。” 佳佳冲过来,拽住了她的手:“那咱们两个一起去啊!” 丁了了叹口气,指指外面:“你听,这会儿有多少人家在哭?你想想一共有多少狼才会闹成这样,咱们两个出去有用吗?” 佳佳愣愣地站了半天,跌在地上哇地哭了出来:“那咱们怎么办?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管吗?红梅姐这会儿恐怕都死了……” 一声没哭完忽然听见院子里轰隆一声巨响,他立刻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什么东西倒了?! 院子里也没有旁的东西啊,柴草搬进来了,铁楸?头都在东屋里,总不能是磨盘…… “来了。”丁了了站起来用气息说道,“你如今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活着。” 狼来了,先前最坏的设想、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狼灾”出现了。这般危局之下,活着就是最大的奇迹。 哗啦一声爆响,是有什么东西撞破了窗纸。年久腐朽的窗棂发出哐啷啷一片响,屋顶噼里啪啦一片土块掉落。 一只狼爪搭在窗棂上,两根一寸余长的指甲清晰可见。雪光映照下一个巨大的黑影在窗纸上摇摇晃晃,如鬼魅。 佳佳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 下一瞬与之相应和的是窗棂上的巨响,轰隆隆,仿佛整面墙都跟着震颤了起来。 “阿姐!”佳佳大哭,“咱们的窗户结实不结实啊?会不会破……” 丁了了指指屋里的桌子,再指指窗棂,沉声:“拿桌子堵住。” 佳佳二话没说,扛起桌子就冲了过去。 有桌子挡着,狼的爪子和黑影都看不见了,心里莫名地就安定了些。虽然仍有狼爪抓在桌面上咯吱咯吱响,佳佳却已经可以不哭,用后背抵住桌子,稳住了。 房门这边也并不安定。门板咕咚咕咚,门闩吱呀吱呀,没有半刻停歇。 丁了了仍然在门后的柴草堆上坐着,耳朵里甚至能听见外面狼群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 大约有四只,或者五只。 “没有什么好怕的。”她抬起头对着佳佳的方向说道,“先前咱们被这群畜生困在树上那么久你都没有哭成这样,现在有什么好哭的?” 由于窗户已经堵住,此时的屋里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佳佳只能凭着声音确定丁了了的方向,心里不免就仍带了几分惊惶:“可是这里没有树……阿姐,红梅姐姐是不是死了?咱们村里是不是很多人都死了?” 是。 丁了了听着外面群狼的跑动声、呼吸声,有些疑心已经有血腥味被风雪裹挟着扑过来了。 明日的临溪村,不知将变成什么样子。 目下看来,门闩还算结实,门后的柴草堆得也足够多……丁了了迟疑了一下,起身摸索到灶台前,打着了火。 家贫如此,点灯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丁了了翻箱倒柜扒拉了很久,终于在一堆杂物中找到了灯油,倒进碗里捻了根棉线点着了,屋里终于亮堂起来。 佳佳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回头就看见他姐姐并没有再去看守门口,而是转身回到里间翻箱子找出了一大堆先前切好的药,开始熬煮。 门外的北风呼呼地响,门内灶下的火呼呼地响,锅里煮的药渐渐沸腾起来,热气腾腾中清苦的气味弥漫,外面群狼弄出的那些动静仿佛也变得不那么吓人了。 这一夜,无比漫长。 但终究还是有天亮的时候。佳佳听见窗棂上久已安静,远处的哭声也已不那么凄厉,犹豫很久才试探着放下了挡窗的桌子,这时才发现天色已经放亮了。 “阿姐,咱们……要不要出去看看?”佳佳怯怯地问。 丁了了摇头:“还不到时候,不要乱动。窗子不必守了,你过来帮我烧火,还有两锅药没煮。” 佳佳不敢违逆,只得依言走过来闷声烧火。这时屋里的热气已经蒸腾得看不清人影,水缸已经见底,夜里熬的药也大都已经凉了。 还要熬多少啊?这是干什么啊?佳佳揣了一肚子不安。 幸好答案很快送上了门。 门板上再次响起了砰砰的声音,吓得佳佳在灶前腾地跳了起来。险些又要喊“有狼”。 这次却不是狼。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外面大哭:“救命!了了侄女,我家有难,求你救命!” 丁了了走过去,挪开堆在门后的柴草,打开了门。 前街二大爷站在门外,浑身是血,一只手缠得像粽子似的,扶着门框哭:“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家小子被狼咬了脖子,还有一口气……你说过快要死的病人可以找你……” 丁了了点点头,招呼佳佳:“带上咱们熬的药,走!” 佳佳二话不说就提起了一只水桶,里面满满的都是药。门口二大爷看见了,眼睛都直了:“你、你们早就……” “别说话了,快走!”丁了了提上药箱,急奔出门。 门外的雪还在下着,地上已经积了足有半尺厚。三人互相扶持着一路紧赶到二大爷家,就看见他的独子丁敏躺在床上,被子染红了一大片,脸上已全无半点血色。 的确还有一口气,却也是张着嘴喘不动了。 “大侄女,你看、你看这……”二大爷哭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干脆坐倒在门槛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只管哭。 带了药有什么用?伤成这样,也没法喂药啊! 丁了了没管他,走到床前捏着丁敏的脖子细细查看了一番,回头吩咐佳佳:“去舀一盆清水来。再看看有没有开水,把在吗带来的针线烫一烫。还有……” 佳佳抢着说道:“我知道,上次没用完的纱布我都带着呢,也一起烫一烫!” 丁了了点头表示赞许,自己已解开了丁敏的衣裳,在他颈下和耳际几个穴位上都插了针。 二大爷不哭了,站起身扶着墙慢慢地走过来,眼巴巴看着儿子的脖子。 这是,什么意思?能救吗?真的能救? 她说的那句“我能起死回生”不是吹牛?“快要死的人交给我”也不是骗人?她真的能治病救人? 这会儿想想自己竟然一大早去找她求医,他还是会觉得真是疯了,竟然会相信一个小傻子吹牛的鬼话……但这会儿他却忽然觉得,姑且相信她一回也不是不可以。 丁了了顾不上理会旁人心里的千回百转。看见了病人,她的眼里就只有病人,旁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佳佳也是如此。丁了了前面救陈七的时候已经吩咐他在旁协助,此刻救旁人也是一样的路数,他真是熟门熟路,半点儿也不慌。 止血,清洗伤口,上药,缝针,再上药,然后包扎……足足忙了一个多时辰,丁了了终于直起腰来,长舒了一口气。 “这就可以了吗?”佳佳忙问,“比上次缝陈七的时候快了很多啊!是熟能生巧吗?” 丁了了瞪他一眼代替回答。 这算什么熟能生巧,不过是赶时间罢了。今日临溪村大难,像这样受了重伤的不知还有多少,哪能由着她一针一针绣花似的给他缝得漂亮! 而且,陈七的伤是在胸口,凶险万分,她的针稍稍扎偏一下就会要了他的命;丁敏的伤虽然也险,但其实只是皮肉伤,只要小心避开气管和几条血脉便不会有大事,她当然不会像救陈七时那样战战兢兢…… 总之,她是不会承认当初对待陈七格外用心的。 佳佳还想再问,二大爷已抹着眼泪蹭过来,问:“大侄女,敏儿这条命保住了吗?” 丁了了摇头:“暂时还看不出来。血是止住了,但是被狼虫咬过的伤口极易溃脓红肿,人也往往发烧……能不能保住性命还要看造化。” 说罢又向佳佳:“舀两瓢药汤给二大爷留着,剩下的咱们带上,再去别家看看!” 佳佳答应着即刻照办,二大爷却在后面亦步亦趋:“也就是说,敏儿活下来的希望还是很大的,是不是?” “当然啊!”佳佳得意洋洋,“这点伤算什么啊,阿姐说了没伤到气管,只是多流了点血而已!你还没看到先前陈七伤的那样!一处刀伤、一处箭伤,胸口的肉都快烂透了,阿姐还不是照样给他缝得平平整整的!” 二大爷在旁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知道陈七当时的确伤重,并不是丁了了为了邀功编造出来的。 把人的伤口像缝衣服似的缝起来,这种办法真的有用? 真是……匪夷所思。只怕最要紧的并不是缝起来,而是用的那些药? 二大爷闻着屋子里的药气,一时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药,佳佳已经提起药桶要走了。 床上丁敏已经吭吭地咳嗽,看着似乎要醒了,二大爷却忽然跺脚追出去,抢过了丁了了手里的药箱:“你们要去谁家,我陪着走一段!” 这时候人心都慌,两个孩子主动上门说要给人治伤,只怕是无人肯信的。 丁了了立刻领会了他的好意,笑了:“二大爷是个通透的人。——既这样,咱们先去七婶子家看一看,佳佳惦记了一宿了!” 佳佳闻言立刻雀跃起来,忙又掩住口,提起药桶加快了脚步。 满村都是哭声,看样子,事情的确很大啊! 到了七婶子家,果然院子里也是此起彼伏的哀哭。丁了了一眼就看见屋门口血迹斑斑,显然也是受了不小的灾。 “红梅姐,红梅姐姐!”佳佳站在门外喊,“你怎么样?” 红梅没有应声,七婶子哐啷拉开门冲了出来:“小畜生,你来干什么?我家红梅被狼咬了,你来幸灾乐祸吗?” “不是啊!”佳佳急得跺脚,“我和阿姐来救人啊!夜里我听见红梅姐姐喊救命了,我猜姐姐可能是被咬了……” 七婶子叉着腰道:“咬不咬都跟你没关系!你再不滚,小心我拿大棍打断你的腿!” 佳佳转了几个圈都没寻到机会闯进屋里去,不禁又急又气,又要小心翼翼地看着丁了了,生怕她一生气转身走了。 他可还记得阿姐说过,行医并不是低声下气的差事,断没有大夫上门求病人的道理。 如今这算什么啊?! 幸好丁了了并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很耐心地走到七婶子面前,平静道:“若是被狼咬了,我能治。” “算了!”七婶子抱着胸阴阳怪气地道,“你是个娇贵人儿,我们可用不起!你身子干净,只许男人碰不许我们碰……” “七婶子,”丁了了冷声打断,“人命关天,我没工夫在这里同你磨牙。实话说,今日若是你被狼咬了,我是断断不会来管这件闲事的。只因受伤的是红梅姐姐,我才愿意进门来问一问,你若当真不需要我管,那我即刻便走了。” “你走你走!”七婶子连连摆手,“我家红梅是干干净净的女孩儿家,你休想用你的脏手碰她!” 丁了了没有再纠缠,果断垂眸,转身。佳佳已在旁哭了起来。 这时屋里却冲出一个孩子,大哭:“娘,二姐快不行了!你找个大夫……找个大夫来看一看行不行?” 七婶子红了眼圈,却仍叉着腰堵在门口,好像生怕谁闯进去似的。 于是院子里佳佳提着药桶在哭、另一个娃娃跺着脚在哭,霎时把左邻右舍哭声都盖过去了。 丁了了背对着他们脸色不善。佳佳迟疑着走过来,扯着她的衣袖:“阿姐,要不想想办法?咱再好好跟七婶子说说……” 丁了了不想说,佳佳说不出什么,最后终于是二大爷走了出来,叹了一口气:“弟妹,你这是何苦?就算平时有些龃龉,那也都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你不能为了一点小事赌上孩子的命啊!” “我怎么能算赌上红梅的命?”七婶子气得抹眼泪,“红梅是我的孩子,又是为了护着我才被狼咬的,我不心疼?我比谁都盼着红梅好好的!” “那你就让了了侄女救她啊!”二大爷急道,“了了先前跟你吵闹也不全是她的错,再说她还是个孩子!你当娘的,为了红梅的命忍让一步,先低一低头又有什么要紧!” 何况到了这一步,其实是丁了了已经低头了。 七婶子看着眼前这三个人,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二大爷,你怎么倒向着这两个小畜生说话……她给了你什么好处不成?” 二大爷忙把丁了了救丁敏的事同她说了,又补充道:“孩子医术的确不错,你对她不能存那么大的偏见……” “你真能救我孩子?”七婶子走上前来,看着丁了了问。 丁了了停下要走的脚步,看着她不说话。 七婶子反上前一步,咬着牙:“好,你说你能救,他二大爷也说你能救,我就信你一回!不过你得给我发个誓,你要是治坏了、害了我孩子的性命,我要你拿命赔!” “这事……”二大爷吓得忙上前一步,“他婶子,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七婶子见状就冷笑,摆手要撵人:“连这么一句话都不敢说,我可不敢把孩子的命交给你!你们走!” “我能救。”丁了了看着她,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8.这个年关啊 七婶子怔了一怔。 旁边她的儿子已跳了起来:“真的吗?你能救我二姐?那你快来啊!晚了就来不及了!” 说着也顾不得他娘还在犹豫,一把拽住丁了了就冲进了门,指着里间的床:“二姐在里面!你快给她看!” 丁了了走过去,看着那女孩子血淋淋的手臂、露出骨头的半边肩膀,心里有数了。 野兽抓猎物的手段无非咬断脖子、撕碎胸膛,只要还未做到这两点,那就算救得及时,还有希望。 一个稍大些的女孩子坐在床边抹泪:“整个肩膀都快烂了!脖子上也被抓了一道,开始看着还以为止住血就没事,天亮以后忽然就不行了……” “都是外伤。”丁了了道,“止血是最要紧的,但还是少不得用药。要不然,疼也能疼死了她。” 七婶子从门口挤进来,冷着脸:“我再问一遍,你说你能救她?你发誓?” 丁了了点头:“我能救。但是有条件。” 有条件就好。七婶子非但没发怒,反而松了一口气:“你说。” 丁了了转过身来看着她:“若我能救活红梅姐、且保证她肩膀手臂完好无损,你要当着全村人的面,向我磕头赔罪。” 七婶子的脸色已经不能更难看,所以听到这话仿佛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沉沉地又追问了一句:“若你救不了,我要你赔命,你到底应是不应?” “当然不应。”丁了了一拍衣裳坐了下来,“她伤得这个样,救不回来是理所应当的,我凭什么要赔命?” 佳佳好容易挤了进来,听见这话急得眼泪又下来了。 阿姐的脾气也真是挺气人的,这好容易说得差不多了,她忽然又冒出这么难听的一句话,七婶子能答应才怪呢! 虽然阿姐永远是对的,但是…… “好,”七婶子忽然拔高了声音,“你救!救活了她,我给你磕头赔罪!我一步一个头磕到你家去!” “一言为定。”丁了了道。 诶?佳佳愣了。 怎么就……答应了? 七婶子家的几个孩子已经忙碌起来:大姐二话不说上前剪了红梅的衣裳,小妹飞跑着去点了灯放在床头,三弟去外面烧水,四弟殷勤地搬来了凳子……忙而不乱,竟完全没有佳佳插手的余地。 这可不行! 佳佳立刻跳了起来:“我姐的药箱不要动!那是救命的东西,乱动不得,你们懂不懂?” 二大爷咧嘴笑了笑,退出门外:“如今是孩子们的天下了,咱们老了!” 七婶子跟着退出来,黑瘦的脸上全无活气,只一双眼睛眯着露出凶光:“熊孩子们懂什么?只会胡闹!你要把天下让给他们,那你去死,我不死!我还得替我家那个狠心短命的看着他们,不然谁知道他们会跟着什么人学!万一学了那个小傻子……” “你这人……嗐!”二大爷摇头苦笑。 不会说话的人还真是不会说话,都这时候了,还是什么难听说什么。 如今村里这个境况,她还口口声声死呀活呀的,这到底是在给自己添堵还是给旁人添堵? 七婶子看见他不赞同的神色,非但不愧,反而嗤声冷笑:“你这人好!你这人大仁大义高风亮节!你儿子还在鬼门关上蹲着呢,你倒有心情跟着个小傻子跑前跑后!我说他二爷,你这又是图什么呐?” 二大爷摸了摸自己胡乱包扎了还没上药的胳膊,叹气:“他婶子,你心里难受就哭一哭,嘴上少说两句话!人家两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在家熬了一宿的药,是为了出来救人的,不是来受气的!” 话已说尽,他也不再多看人一眼,一甩手转身走了。 却并不是回家照顾儿子,而是快步出门上了大街,逢人就问家中境况如何。 丁了了这边一如既往的紧张而又有条不紊。这双手、这根针,虽然处处都陌生,却又像是用过几千几万遍的一样,即便闭着眼睛,也断不会落错了地方。 佳佳是个很好的助手,这一点已经被数次验证过了。更难得的是七婶子家的那几个孩子,竟没有一个聒噪碍事的,自始至终耐心而又顺从,安安静静令出必行,使得丁了了先前的担忧全都显得多余而可笑。 红梅的外伤比丁敏的要严重许多。整条手臂和半边肩膀都要消耗药粉和针线,一番折腾下来天色已经近午。 但她也许会好得比丁敏快些。丁了了在心里估算,女孩子本来就比男孩子耐痛一些,她的伤又不会影响吃饭说话,只要过两天伤口溃脓得不厉害,这条命应当就算保住了。 收了针起身的时候,七婶子立刻从外面冲进来,凶巴巴的:“你们早上出来吃饭了没有!” 丁了了将剩下的药盖回盒子里,低头:“放心,我家有米,不会要您管饭的。” “你出不去了!”七婶子冷冷地道:“我煮了白饭,熬了荪菜汤,还有从狼嘴里捡回来的半只鸡。你们在这儿吃!” 哟!还有这等好事?丁了了受宠若惊。 七婶子揣着手让开门口,幸灾乐祸:“你可别当是什么好事!前街你二大爷替你揽了一桩大差事!你看看院子里!” 丁了了带着疑惑走出去,这才看见满院子里一堆一堆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她。 这些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他们围在中间棉衣被子捂盖得严实的那些——那是病人。 一堆一堆数过去,按每家一个来算,大约有七八个是需要她出手的。 这还不知道伤重伤轻。万一有那倒霉被狼咬烂了的,那就……三天三夜也未必忙得完。 狼灾严重到这个地步的吗? “了了,先给我们看一看,我们不严重,涂点药就行!” “不严重你往前挤什么?我家男人就剩一口气在这儿撑着了!你跟我们抢,你良心喂狗了!” “我们才急呢,小子都不晓得事了!一大早就翻白眼了!” “婶子大娘们行行好,先让让我们家行不行?我闺女这个胳膊断了,我想问问能不能接上去……” 一院子人轰然吵嚷,谁也不让谁,丁了了的耳朵里顿时嗡地响了起来。 二大爷讪笑着凑上前,完好无损的那只手紧张地搓着腰:“大侄女,你看,这都乡里乡亲的……” “人都是你招来的?”丁了了问。 二大爷嘿嘿地笑了两声,又搓手:“这不是村里只有你一个大夫嘛!这大雪封山也没法子出去求人,我看大家都哭得什么似的,就把你救了我家敏儿的事说了……” 然后就招了这么多人来了。丁了了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先前戴着笑脸上门送药忙了两三个月都没有人肯当她是大夫,如今一出事,她就是村里唯一的救星了? 真是世事无常。 “治伤也不是这样治的,”她摇头道,“失血的病人本就怕冷,如今天寒地冻的,放在外面这不是胡闹的吗?都抬回家去!有谁想让我治伤的告诉佳佳一声,我自会上门!” “对啊对啊!”大门口立刻有人附和,“我就是知道病人怕冷,所以没把我爹带过来!了了啊,先去我家行不行?我爹都七十多岁了……” 一个“先”字又捅了马蜂窝,院中又是一阵乱叫乱骂。 二大爷事先没有料到这一着,这会儿忽然发觉自己给丁了了惹了麻烦,顿时又恼又气,在人群中连吼带骂维持秩序,却收效甚微。 丁了了在门口站着看了一会儿,却笑了:“都是来找我治伤的?那好啊。” “汤药十个钱一副,”她掰着手指头不慌不忙,“药粉不拘多少只要用了便是五十钱,药丸一百钱,需要缝针的一针两个钱。包治不包好。若是这样还要请我,那就过来跟佳佳说一声,领个号。” “想钱想疯了?!”离她最近的一个人嗷地叫了起来。 旁人也立刻跟着骂,七嘴八舌: “真是疯了!缝针?一针就两个钱?咱们谁不会缝针啊?” “五十钱的药粉!一百钱的药丸!抢呐?” “他二爷没说给钱啊?七婶子你们家红梅给钱了吗?” “都是乡里乡亲的,怎还差别对待啊?” …… 丁了了听着他们骂,想了一想,转身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浪费时间她可不怕。有急事的又不是她,冷的也不是她。 旁人早急了。她才刚坐下就有人撞开人群冲到最前面,噗通跪下了:“了了侄女,先去我家,先去我家!我爹的伤等不得,你要多少钱都好说……” 这一下子,阵营可就乱了。 有钱的和舍得花钱的立刻醒过神来,争先恐后往前挤,瞬间就把那些犹豫不决的推到了后面。还有那心思活络的更想出了好主意,亮开嗓子就喊:“药钱我出双倍,了了先去我家!” “不是这样算的,”丁了了皱眉,“说多少就多少,出一百倍也没用。” 放下这句话,她就不客气地回头吩咐七婶子:“劳您老去帮他们排一下队,来得早的和紧急的可以稍往前排一下,其余的按规矩来。排好了告诉我,我和佳佳先去吃口东西。” “哎,你——”七婶子气得七窍生烟。 二大爷怕她说出难听的话来,忙上前拉着,低声:“人家的药和工夫都是要钱的,得罪了她,小心她讹你!” 这威胁果然十分有效,七婶子立刻转身,把火气都发到了那些吵吵嚷嚷的人身上:“排队排队!嚷嚷什么!不肯花钱的滚一边去!谁家的命不是命,谁家的人不是人?一毛不拔还想让人家孩子给你跑腿受累,求人办事还连句好话都不肯说,好脸色也不给人一个,这也就是孩子脸皮薄,要是换了我啊,我拿大棍全轰出去!” 有她这个出名不好说话的人在,那些骂人的也不得不收敛一些,当下院子里便歪歪扭扭地排起了队。 虽然先前说排号要佳佳说了算,但此刻佳佳去吃饭了,七婶子家的几个孩子就只得出来跑腿。幸好他们也都算聪慧,先前看了丁了了治伤的路数以后多多少少便知道了些,经过一番争论还真给排出了一个不太有争议的顺序。 前那一院子的人走的走退的退,最后剩下确定要请丁了了上门的只剩下了七八家。二大爷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心里是喜是忧。 片刻之后丁了了吃罢饭出来,看了看留下的众人,在心里估算了一番,回头向七婶子的几个儿女说道:“我家里熬了不少药,你们跟着佳佳去抬两桶出来分给这些还没走的,不用收钱。” “为什么啊?”佳佳有些不乐意。 都说好了是要卖钱的,怎么又白送了?熬药有多累、先前采药、清洗、切片、晒干、烘炒……有多麻烦,阿姐都忘了吗? 丁了了当然没忘。 但赚钱这件事也要适可而止,何况行医也不全是为了赚钱。 她先前忽然开口说要钱,众人必然都是生气的。生气却又不肯走,要么是脾性非常难缠,要么是家里真的有难处又的的确确需要救治。 这两种都不是丁了了愿意得罪的人,所以送一点药还是有必要的。 孩子们想不了那么多,听见她吩咐便七嘴八舌答应着,呼啦啦一群去了。 院子里没有排队却又不肯走的那些人听见了这话,有的喜笑颜开,有的干脆就在雪地里跪下去,磕头道谢感恩戴德。 看得二大爷目瞪口呆。 丁了了没有多作解释,待佳佳他们抬了两大桶药汤出来,便将分发的事都交给了七婶子家的孩子们,自己带着佳佳匆匆赶去了下一个病人的家里。 少不得又是新一轮的忙碌。 这一次临溪村真是遭了大灾了。起先各家都以为自己是受灾最厉害的,等到聚在一起一打听,才知道全村七八十户人家竟有一大半进了狼。 而这一大半人家之中,又有半数以上是出现了伤亡的。皮肉伤还是小事,单是当场丢了性命的,就有六人之多。 这个年关……这个年关呐! 四太爷家高门大院当然无事发生,直到将近中午风雪小了才打开大门,听见这些噩耗立刻吓得乱成一团。 “这待如何、这待如何是好!”四太爷拐杖点地,泪落如雨:“我临溪村何故遭此大难啊!” 老人家哭泣伤身可不行。家里小辈深感惶恐忙上前安慰:“山里有狼也是情理中的事,哪年没有几个被狼咬了的?如今就当只是碰巧凑到一起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 “糊涂!”四太爷气得浑身发颤,“你知道什么!闹狼灾,死几个人当然是小事,怕的是乱了人心!人人都怕死,如今事情全都攒到一块,大夫先去谁家?药材够不够?粮食够不够?钱够不够?全是事!一个弄不好,全村都要闹起来了!” “这个,”丁玉柱小心翼翼地道,“太爷不必担心。外面好像……没有乱。” 四太爷抬起了头。 没有乱?怎么可能? “是真的!”丁玉柱向外面指了指,“这会儿七寡妇家里热闹得很,那些有人受伤需要救治的都在她那里排了号,等着那小傻……丁了了上门救治;没排上号的也大都领了汤药回家去,谁也没哭闹惹事!” 四太爷下意识地向外冲出几步,却被自己的拐杖绊住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小傻子什么时候那么厉害了?村里人又怎么会信她?昨儿下午不是还在跟陈家闹得不可开交吗?全村不是都看她的热闹吗? 怎么她就成了大夫了?还排着队等她上门救治? 还有,七寡妇那性子,怎么还能跟她到一起去?老的为老不尊、小的不敬尊长,不是应该一见面就打起来吗?——昨天下午还打过一场呐! 曾孙辈中还有个小的是极机灵的,先前已经跑出去打听消息,此时立刻就来回话了:“听说是七寡妇家的红梅被狼咬了,小傻子去救了她的命……还有那些别的人家,都是二嘟噜招去的!二嘟噜的儿子也是被小傻子救了!这会外头人人都说那小傻子有仁心有胆量,家里进了狼也不慌,用桌子顶着窗户一夜在家熬了一缸的药!” 四太爷越听脸色越沉,等那孩子说完,他已扶着拐杖坐在了台阶上,深陷的眼窝里透出凶光: “这里头,还有前街老二的事?” “他如今也能一呼百应、也能召集起半个村子的人了?” “看来咱们家这些年果真是没落了,一个两个都想骑到我头上来了!” 丁玉柱知道他老人家的心思,忙低声道:“二嘟噜自诩急公好义,爱听好话、爱管闲事,但他的本事也就那么一点儿,成不了大器!太爷不必忧心。” “他是成不了大器,”四太爷咬牙,“但他不老实,这就是大事!还有那个小傻子——” 那小傻子竟然还不安分,想用她那一手奇奇怪怪的医术拉拢全村……她做梦! 真当老人家的年纪都是白活的?不给她点厉害尝尝,她还真以为自己是个角儿呢! “去,把文山给我叫来!”他站起身,回头向一个孩子吩咐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9.是她招来的 丁了了忙了足足三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临溪村没有再死一人。有个孩子是被狼咬在胸膛上的,他父母已经提了铁楸准备上山挖坑埋了,还是被丁了了给救了回来。 等到该缝的都缝得差不多了,佳佳和七婶子家的那几个孩子也都已经学会了熬药。 村里几个男人蹚着几乎及腰深的积雪去镇上买来的药材被孩子们分门别类地切碎熬煮送到各家各户,一碗一碗地灌进了那些虚弱的肚子里。 药香弥漫全村终日不散。 丁了了被两个记不住名字的小姑娘搀扶着送回家,看着进进出出忙碌的孩子们,十分欣慰,然后一头睡倒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早晨了。七婶子家的几个孩子还没有来,佳佳自己坐在床头的小凳子上,捏住她的两根手指不住地揉着。 “你不累吗?”丁了了皱眉问他。 佳佳嗒嗒地掉起了眼泪:“我累,可是阿姐更累!这两个手指头都僵得不会动了,肉都快磨穿了……” 丁了了笑了:“拿针就是很累啊。不过会好的。” 佳佳仍旧委屈:“当大夫怎么会这么累……就这样,那些人给钱还给得不情不愿的!阿姐,咱们以后不当大夫了!” 真是孩子话。丁了了苦笑摇头。 做人哪有不累的呢?不管是大夫还是农人,又或者是沙场上的将士、乃至那些锦衣玉食的富贵人,为了在世上活下去、活得好,都是很累的。 躺平了不动最轻松,但那样的活法也就意味着要任人宰割。这世上千千万万人之中,有几个不操心不受累还能平安到老的呢? “先前咱们存的补骨脂鸡血藤都还有?”她扶着床沿慢慢地坐了起来,“你去找一找……” “阿姐!”佳佳拦着不许她起床,“你再睡一会儿!” 不能睡啊,丁了了摇头。 处理好伤口只能算是开始,后面将要面对的发烧、溃脓、昏睡、衰竭……才是重头戏。那些伤者一旦经了她的手,在伤口彻底痊愈之前不管是什么原因死了,都会被归结为她医术不精草菅人命。 人性如此,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镇上的大夫听说是遭了狼灾,不约而同全都当起了缩头乌龟不肯出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个担子她既然挑了起来,就只能硬着头皮挑到底。 “药丸不够了。”丁了了叹气起身,推开了拦在床边的佳佳:“这件事耽误不得,你不要任性。” 佳佳只得退到一边,委委屈屈:“可今天是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在贴桃符制炮仗准备年夜饭,咱们……却还在家做药丸?” 丁了了被他逗笑了,又叹气。 难怪天已大亮了还没有人来取药,竟是年三十了啊。 可是这个除夕注定非同寻常。村里有好几家已经不能把准备好的桃符挂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贴在门上的两张黄纸。 出了这么多事,没有遭灾的人家也多少会跟着添几分沉重,更不要说那些需要照看伤者的人家。 喜庆得起来才怪呢,不哭就不错了! 果然到了中午村中依然安静,往年那些一大早就忍不住开始放炮仗的孩子们尽数被他们的父母拘在了家里。倒是远处隐隐有哭声传来,那是几户有了亡人的苦主在忙碌,他们必须在过年之前把亲人葬到山上去。 唉,惨啊。 丁了了一边拼命翻炒着那些黑乎乎的药汤子,一边对着佳佳唉声叹气,致力于让这个孩子意识到自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然没有新衣穿、没有好饭吃也没有桃符炮仗可以过年,但至少没死人也没受伤,甚至连家里的鸡都没有损失,很幸福啦! 那好。 佳佳为了不让他姐姐难过,只得强忍住失落的心情,强颜欢笑……才说笑了没几句,就有人来了。 丁了了认得是昨天才救治过的一个伤者的家人,忙转身相迎:“九奶奶怎么来了?莫非三伯伯的伤……” “我问你,”来人劈头就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天夜里会有狼来?” 什么?丁了了愣了一下。 头发花白的老妇努力挺着弯曲的脊背,仰起头来看她:“你们家里也进了狼,这破篱笆破窗户本来应该什么也防不住,可你们两个偏偏一点事也没有,连鸡都没有死一只!” 佳佳听见这话不对,立刻跳了起来:“那是因为我姐姐用柴草堵住了门、我用桌子堵住了窗户!” “对啊!”老妇抚掌,“都提前知道要堵好门窗了,还说不是早有准备?” 丁了了知道了。这个老妇,来者不善。 “九奶奶,您到底想说什么?”她问。 老妇冷笑:“我想说什么?我倒要问问你想做什么!你提前知道有狼,偏不跟邻居们说,就是为了让村里闹灾、让大家受伤,好显摆你那一手从恶鬼那里学来的医术、骗咱们乡亲父老的钱,是不是!” “九奶奶你说话要凭良心!”佳佳气得从地上蹦起来,尖声叫:“要是我姐姐早跟你们说有狼,你就肯信吗?” 九奶奶个头不高,气势却分毫不低:“那你们说了吗?你们没说啊!” 佳佳气得哭了出来:“山叔也看见狼了,他也没说啊!四太爷也知道有狼,他也没说啊!他们两家也都没出事,你为什么不去问他们?你就会欺负我姐……” “我在说你们,你少扯别人!”九奶奶一双眍?的眼睛凶芒毕露,“反正这件事就是你们故意的!现如今我们家遭了难,你们要赔!把我昨天给你的药钱还回来!我儿子现还在炕上躺着呢,能不能保住命还不一定,更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你们要赔!至少要赔我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丁了了气笑了,“九奶奶,你知道二十两银子长什么样吗?” 她甩手转身,弯腰从灶下抽出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柴,提在手里冷下了脸:“抢劫抢到我头上来了!我见过过河拆桥的,还没见过走到河中间就要拆桥的。您今儿也算给我长了见识了!” “你、你要干什么?打人吗?”九奶奶吓得连连后退。 丁了了嗤笑:“打人怎么了?我没打过?还是我没杀过?” 九奶奶脚后跟撞在门槛上,手忙脚乱扶着门框站住了,脸色大变。 丁了了甩手把木柴扔到她脚下,冷声:“我不管你是受了谁的撺掇,今儿你都惹到我了。你儿子的伤我不敢再管,你老另请高明!” 九奶奶跌跌撞撞退出去,眼睛瞪圆:“你敢不管?你这是草菅人命!” “我不止敢草菅人命。”丁了了看着她道,“我还敢杀人放火。你若不信,你就试试!” 事实证明九奶奶不敢试。她跑了。 丁了了追到门口看着她跑出篱笆墙外,气冲冲将那根木柴踢回灶前,顺手将铲子丢回了锅里:“不炒了!不过了!让他们都去死!” “就是就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佳佳立刻跟着附和,并且动作极快地把灶下的柴禾都抽了出来:“咱不伺候了!” 燃烧的柴草在灶前积成了一堆,屋子里顿时变得热烘烘的。丁了了盯着那火苗看了一阵,忽然嗤地又笑了:“我耍脾气,你怎么也不劝我?还跟着我胡闹!” “我为什么要劝?”佳佳的气还没消,“他们太欺负人了!阿姐为了他们类成什么样子了,他们还来惹阿姐生气!他们那些人的心肝都被狗吃了吗?” “狗应该不会吃那种有毒的东西。”丁了了叹口气,弯腰将柴草重新拾起来扔回灶下,又捡起了炒药的勺子。 佳佳的眼泪又快下来了:“阿姐,咱们还弄这个吗?” “这一锅炒出来。”丁了了叹道,“费了那么大劲才做了这么多,半途而废太对不起自己了。” 佳佳想了一想,默默地又转身捡起了烧火棍。 生气归生气,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啊。 “但是阿姐,咱们以后还是不要做好人了。”小娃娃抽抽鼻子委屈地道,“做好人一点都不好!受苦受累,还要被人欺负!你看做坏人的时候就没有人欺负咱们!他们都怕坏人!” 坏了。丁了了心道。 这孩子要学歪了。 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教导这孩子做个好人,但是……这会儿她又实在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来。毕竟大家都是凡人,割肉饲虎这种事可不好做。 “咱们可以做好人,”她想了一想说道,“但是不能一味做好事。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这世道,妖魔鬼怪那么多,咱们也不能总做菩萨的。” 佳佳似懂非懂,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丁了了将炒干的药盛到碗里,垂眸叹息:“我总以为已经做得够好了。规矩已经立了起来、也没有受他们摆布,可他们总还是不肯放过我。难不成,真要做个泼妇才能在这村里活下去吗?” 佳佳点头:“阿爹从前也这么说。他说娘就是因为太高傲,被那些泼妇欺负没法还击,这才一点一点把自己熬死了的……” 丁了了的眉头拧紧了。 靠在灶台边歇了一刻,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摘了围裙,转身出门。 到底是年三十的下午,不管气氛多么不对,街上的人还是比平时多了不少。扫雪的、贴桃符的、聊天说话的,当然还有麻衣素服出门送葬的……人来人往。 一支送葬队伍走过去的时候,丁了了就看见旁边扫雪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凑上前去,你一言我一语打起了招呼。 这是很不合常理的事。 被打招呼的人显然也很意外,挑着的篮子从左肩换到右肩,人站住了:“四叔、七叔,你们怎么都在这儿扫雪?家里不忙?不是听说您家里也……” “嗐,别提了!”被唤作四叔的男人开始抹泪,“我家小六没福,整条腿差不多都被那群畜生给咬烂了,这会子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说句不好听的,真还不如你家二小子,一闭眼走了倒还少受些罪!” 没有人爱听这样的话,对方的脸立刻就黑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世上没有人肯说活着是受罪的!我家二小子要是能活着,别说一条腿,他就是两条腿都残了,我也愿意!” “是是是,”那位四叔慌忙赔礼,“是我说错了……” 对方哼了一声,态度十分不善:“您倒是没说错!如今您家是好过了,牛羊也没损失多少,孩子都平安无事,独独一个受伤的还被那神仙娘子给救了回来!您家又有钱,一百钱一颗的药丸也吃得起,我们拿什么跟您家比!” “大侄子,你说这话可就寒碜我了!”四叔一脸郑重,“咱们本家本所的,说那样的话干什么?我的儿子就跟你的亲兄弟一样、你的孩子也就跟我的孙子一样,都是自己家孩子吃了亏,谁又能比谁过得好?” “唉!”对方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脸愁苦地挑着担子,这么久了都没想到要放下来。 倒是后头一个妇人抹泪到:“一样也不一样啊,你们至少还能去求神仙娘子救命,我家二小子当时就被咬烂了,我就是求那天上的真神仙,也就不会他的命!” “可别提那位‘神仙娘子’了!”四叔忽然扔下扫帚又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你们没听说?如今到处都在传,说咱们村这次狼灾都是她害的!” “怎么是她害的?!”对方大吃一惊。 这次周围几个人都凑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 “就是她害的啊!她早就知道有狼!” “对啊,头一天她姐弟两个上山,回来就说看见了狼,可他们跟谁也没说!” “文山兄弟想要去跟四太爷说来着,那丫头还未歇他,说只要他敢告诉人,她就到处跟人说那狼群都是他在山上挖陷阱招来的!” 送葬的那一大家子听到这里人人吓得脸色煞白:“还有这等事?那丫头……她敢?” “她当然敢啊!”后头立刻有人接,“她有什么不敢的?杀人她都敢!你想想前一阵子四太爷被她欺负成什么样?他老人家在咱们村当顶梁柱当了那么多年,那小丫头片子还不是照样欺负到头上!” 说到此处在场众人已齐齐摇头叹气,又有人指了指丁文山家所在的方向:“后来闹了狼灾,文山兄弟懊恼得什么似的,连门都不肯出!” “对啊对啊,”旁边巷子里有人一边附和着一边凑过来,“四太爷也自责失职,带着一家老小在家跪祠堂呢!” “就只那个小丫头片子赚得盆满钵满!咱全村人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她现在都敢吩咐长辈了!前街二嘟噜和那边七寡妇都听她的话了!” “正是这么回事!你们想想看,她要不是早知道有狼,凭她两个小孩子怎么就一点事也没有?他们家的房子最破、又没个大人看家,被狼把他们两个都叼去吃了才对!” “她还把药都提前熬好了!这就是早挖了个大坑,等着咱全村往下跳呢!” 众人至此仿佛恍然大悟,顿时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咱们还傻乎乎上门求她!给她磕头!给她那么多钱!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她把人当块破布似的缝来缝去,咱们也都没拦着她!” “这真是……造孽,造孽啊!” 挑着担子的送葬人再也听不下去,担子一扔就要往丁了了家去:“在这儿说这些干什么?上她家问问她去!” “就是就是,问问她的良心还在不在!”旁边有人附和,“问问她那么多人命她打算怎么赔!” 一呼百应,十几户人家当时便成了队伍,浩浩荡荡往丁了了家的方向来了。 下一刻,丁了了从巷子里走出来,迎上了他们:“听说,是来找我的?” 为首的那位四叔一滞,脚步立刻就顿住了。 “小……了了,”他硬着头皮开口,“我们是有件事要问问你!那天闹狼灾,你事先知道不知道?” 丁了了仰头看着他,面无表情:“我这个‘神仙娘子’是你们乱叫的,并不是我自己封的。我也不是真的神仙,如何会知道狼群也可闹灾。” “不对,你知道!”一个妇人在人群中尖叫,“你知道!你和你弟弟被狼群围困过,你肯定知道它们有多少!你还跟丁文山说他挖的陷阱会把狼招来……你早就知道!” 丁了了皱了皱眉:“照你这么说,那群狼真是丁文山挖的陷阱招来的?那不对啊,那你们应当去找他算账啊!” “你少扯别人!”四叔恶狠狠地盯着她:“你只说你知不知道!你一早看见了狼,你还提前搬了柴草堵门窗,你还提前把鸡都捉进屋里去藏着,你还提前熬好了药……你就是不肯提前通知乡亲父老一声!——你还说你不是为了钱?” “我不是。”丁了了昂着头,不肯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旁人见了不免七嘴八舌又是一阵骂,却忽然有一声更高亢的叫声从后面传了来:“她早知道有什么稀奇?要我说那群狼分明就是她招来的!是他故意招了狼来害咱们村的!这才是真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0.审 巷口一片哗然。 那家死了孩子的苦主立刻迎上去,人和声音都发颤:“二婶子,你……你这话当真?” “怎么不真?”王玉莲跺脚,“她会妖术你们不知道吗?你们想想咱村里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厉害的狼灾?怎么几百年都好好的,偏偏今年她不傻了,忽然就有了狼灾了、一下子要死很多人了?” 这……众人一时都有些惊疑不定。 丁了了走上前去,看着那个高谈阔论的女人:“二婶您真是误会我了。我若真有本事能召唤狼群,您家里受伤的可就不止成哥一个了!” “怎么着,你还想让狼吃了我全家不成?!”王玉莲叉着腰喝问。 丁了了认真点头:“反正你们的心肝都已经喂了狗,剩下的肉能喂给狼吃,那是你们的荣幸。” “没心肝的小畜生!”先前那位四叔厉声喝斥,“那是你亲婶子,你就那么想她死?你还想谁死?!” “你呀。”丁了了看过去,抿嘴冷笑:“不辨是非恩将仇报的人都该死。若是在军中,你们这种人就该一刀一个……” 她皱了皱眉,不说了。 这几日越来越多想到“军中”,也真是怪事一桩。难不成是因为那些人被狼咬伤的样子像极了传说中边关战场哀鸿遍野的惨烈? 此刻却也由不得她细想。先前的话虽然还没骂完,在场众人却都已经知道了她的态度,咒骂声霎时喧腾。 “她果真是故意的!” “我就说她姐弟两个不管刮风下雪动不动就往山上跑,果真有猫腻!” “先前说上山采药,其实是上山招狼?” “真是狼心狗肺!我看她说不定就是只狼转生的?竟然招了狼来祸害咱们村,就为了赚那几个钱!” “她可不单是为了赚钱,她还为了报仇呐!你没听见她说要咬死我们全家?” “打死她!打死她个没心没肝的东西!” 对,打死她!这句话喊进了众人的心里,顿时应声如雷。 那些提着扫帚扫雪的、拖着竹竿准备放炮仗的,还有挑着扁担送葬的都拿随身的家什当了武器,发狂似的向丁了了扑了过来。 丁了了是不会打架的。 杀人倒是勉强算会,但那需要在对方靠近且无防备的前提下。更何况,至少到此刻为止眼前这些人还没有犯罪,她不能动刀。 跑…… 她的腿脚还算灵活,平时若争闹起来周旋三五个人不在话下。但此刻在场的足有二三十人,其中还有好些是拿了“兵器”的。 打是不能打,跑又不能跑……或者也可以说不想跑。 此刻的丁了了心里有一个可以说是自暴自弃的念头:她希望自己能跟这些人痛痛快快打一场。 因为这段时日她的心里越来越多地冒出奇怪的念头,总觉得自己不该属于这里、总觉得自己还有另外的身份另外的故事……所以她在努力地学着做一个真正的山野村姑,烧饭拾柴采药骂人,力求压下心里那些格格不入的怪异感觉。 也许她就该真真正正地跟人打一架,然后才能融入这里? 谁家的孩子没挨过打呢? 那根扁担落下来的时候,丁了了闪身弯腰捡起一截只有二尺来长的木棍,迎了上去。 “哟,她还敢还手!”王玉莲发出一声尖叫,“真是反了天了!打死她!” 扁担扫帚一齐落了下来。丁了了心里说躲不过就不躲了,身子却不肯白挨着,到底还是凭着本能左右闪躲,同时不管不顾地抡起手中木棍狠狠还击。 这下子可真的乱了。 乒乒乓乓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吼声、骂声还有匆忙赶来的佳佳的哭喊声响彻了全村。 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跑出来了,各种各样的议论随之鼎沸。 有人听说是丁了了这个“妖女”招来了狼,二话不说提起铁楸就上前加入战团;却也渐渐地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有人无论如何不肯相信那样可怕的狼群是一两个孩子能招来的。 她若真有召唤狼群的本事,大可指挥着那些畜生去替她打猎果腹,为什么还要靠着糙米粥野菜汤艰难度日? 她要报仇?大家当乡当疃的,绝大多数还是自己本家的人,能有多大的仇怨值得她要人的命? 为了卖药赚钱?那点儿辛苦钱值不值啊?当大夫能比打猎卖肉还赚钱吗? 真是难以理解……于是两帮意见不同的邻居们自己先打起来了,都没顾得上加入那边的战团。 战团中的丁了了也没想到凭自己一个人就能成为一个“团”。手里的棍子乱七八糟地打出去,虽然没伤着几个人,气势倒是相当足。这会儿说她没跟人打过架,别说旁人不信,连丁了了自己都不信了。 当然,以一敌多,挨打是少不了的。肩头,后背,手臂,甚至额头……一下又一下的重击,使得她渐渐有些受不住,眼前开始发昏。 唯有耳朵始终灵敏,还能听见佳佳在后面哭喊、听见佳佳哭叫着冲进人群,听见佳佳被不知什么人捉住、痛打…… 不行! 丁了了手中木棍猛砸出去,厉声吼:“谁敢再打我弟弟一下试试看!不怕家破人亡你就只管打!” “阿姐,我没事,你快跑——”佳佳抡着棍子跟人打得正酣,扯着嗓子喊。 那边被他打的人也喊起来了:“娘的这小兔崽子吃什么长大的,这么大劲!” “叫你们打我姐、叫你们打我姐!我打断你们的腿!”佳佳发了狠,手里一根寻常木棍竟挥得呼呼生风,好几个汉子硬是被他逼退了不敢近前。 不要命了! 这两个没娘的孩子到底是谁教出来的?怎么敢跟大人耍横?真不怕两条小命交代在这里? 丁了了很怕。 所以她手上用劲更狠,也分明感觉到对方同样更是分毫没有留情,明明白白就是要把她的命留在这儿了。 轰地一声闷响并不是来自外面,而是她的脑中……有一根棍子砸到了她的头上。 “阿姐——”身后传来佳佳凄厉的嘶喊。 丁了了发现自己好像是玩脱了。 她原本只是想来散散心里的闷气,觉得跟人打一架应当是个不错的选择,谁知这村里的人打架是当真要死人的……那些人是不是真的以为缝好了伤口就用不着大夫了? 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总之她自己此刻要糟…… 下一刻冲过来的却不是佳佳,而是一个万万没想到的人。 精瘦的汉子如猿猴一般灵活地钻进了人群,一把接住马上要倒下的丁了了,顺手抽出她手里的木棍横扫一片:“要杀人?你们都不想活了?!” “丁旺?”众人惊愕,挨了打的没挨打的齐齐后退:“你干什么?你怎么帮着那两个小畜生?” “你们才是畜生!”丁旺手里短棍狠狠一挥,竟带起了尖锐的风声。 胸膛里冲出来的骂声更是嗡嗡响,震得树上的积雪都簌簌下落:“人家小小年纪不辞辛苦,忙了几天几夜帮你们把人命救回来了,就收了几个辛苦钱,你们就受不了了?就贪图旁人给的一星半点好处,煽风点火编故事准备要人家孩子的命了?我都不说你们狼心狗肺,就问问你们死后应该下去哪一层?” 拔舌狱?蒸笼狱?油锅狱? 一场斗殴就这么忽然停下了。二三十个参与者和后头陆续出来的人都远远地站着,气氛诡异地沉默,不知众人都想了些什么。 或许是在想象那些地狱的场景?又或者是在猜测一个屠户哪来的底气跟他们谈地狱?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地被吓到了。 极少有人能鼓起勇气去跟一个屠户拼命的。所以丁旺很从容地将丁了了扶到一个石墩子上坐下,自己直起腰来掂了掂手里的短棍,又看向众人。 佳佳大哭着跑了过来:“丁旺叔,他们都是胡说八道!我姐没有招狼来!” “我知道。”丁旺粗声道。 他眯起眼睛向众人瞅了一圈,最后看向人群中连连后退的王玉莲:“招狼?你可真能想!临溪村跟狼打了几百年交道,不知道狼是种什么东西?那畜生比你聪明多了,它们能轻易被妖术招来?” “要不是她,那又是谁招来的?”一个妇人尖声反问。 丁旺冷笑:“你们是傻吗?不是一早就知道丁文山在村口挖了那些浅得跟水坑子似的陷阱?了了姐弟两个还提醒过他,陷阱不能那么挖,是他自己不听……大雪天气,狼在外头找不到猎物,怎么能不打那些陷阱的主意?顺着陷阱一路过来,怎么能忍得住不进村?那丁文山他自己就是罪魁祸首,你们倒肯听他的话,替他煽风点火造谣生事,来杀你们的救命恩人!出息!瞎老四,你是真瞎!” 先前被称作“四叔”的那人顿时涨得满脸通红。 他原本并不是真瞎,只是看人的时候目光总有些发直才得了这个外号。如今忽然因着这桩事被骂,倒坐实了他那个“瞎”字。 他是真瞎? 不对,他怎么能算是瞎,他只是心疼钱,又听了人的劝,打算想个法子把先前花出去的钱弄回来而已! “丁旺,你也没有证据说狼是文山招来的……”他梗着脖子,不认输地道。 丁旺砰地把手里的短棍扔过去,像砸一只野兔子似的一下把他砸在了雪地上。 “收了肮脏钱给人办肮脏事的人,还有脸跟我说‘证据’!”他冷笑,又环视众人:“我不管你们信谁,今天想打人就是不行!我家还有病人等着了了去救,你们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哦。 众人恍然大悟。 难怪这莽汉忽然改了性子,原来是家里老娘病了,有求于人了。 不过他这话也算提醒了众人,立刻有好些凑热闹的想起了自己家里也有病人。这会儿大夫若是死了,那些病人谁来管?听天由命吗? 有几个反应快的立刻把手里的棍棒扫帚扔了。 另外一些需要想一想的,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虽然一时想不通透,但联系到丁文山和这位“四瞎子”素日的为人,众人脸上都有些不好看。 丁了了缓过劲来,知道自己得救了,不禁仰头看向丁旺。 这世上的事还真是难以捉摸。谁能想到数月前杀过她也被她杀过的丁旺竟然会来救她。 他还当着全村人的面骂旁人是“收了肮脏钱给人办肮脏事的人”?这真是…… 到哪儿说理去! 先前被丁旺打了的那几个人也觉得有必要好好说一说“理”,所以眨眼间不止全村人都来了,就连久不出门的四太爷也来了。 “大年三十,你们,在这儿打架?”四太爷撑着拐杖,冷冷地问。 “没有打架。”丁旺低头说道,“是我娘病了,我想请了了侄女上门看一看。” 四太爷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么多人挂了彩,你说没打架?你是不是把我当瞎子哄?” “是没打架!”佳佳跳了起来,“是他们那么多人……二三十个人打我姐姐一个!他们想过河拆桥、他们不甘心给我姐姐看病钱,所以就诬赖我姐姐招来了狼,要打死她!” “佳佳,回来。”丁了了招手。 跟四太爷说这些做什么? 凭着丁文山一人根本不可能说动那么多闲汉帮他传闲话煽风点火,这件事分明是四太爷的主意。这会儿到四太爷面前跟人讲理,还不如去山上跟那群狼讲理呢! 四太爷眼睛看着旁边的檐角,声音沉沉仿佛午睡未醒:“二三十个人打你姐姐一个?那怎么还都伤成这样?你姐姐……打架很厉害啊?” “我姐姐伤得更厉害!”佳佳不顾丁了了的阻拦,大声哭诉:“我亲眼看着她背上挨了那么多棍!那些人还打她的头!都差点把她打晕了!不信你看她头上,肯定肿了一个大包!” 四太爷当然不会去看丁了了额头上的包。甚至她的额角已经明显有一道血痕流了下来,他也视而不见,却低下头去看向没爬起来的那几个人:“伤在哪儿?” 那几人受宠若惊,有说“胳膊断了”,有说“肩膀疼”,有说“脚崴了”,最后无一例外都补充一句“是丁旺打的”。 总不能说是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片子和一个八岁的小娃娃打的?那也太丢人了! 丁旺无端端背了一口大黑锅,气笑了:“对,是我打的!我来求医,你们偏要打死大夫,我打你们怎么了?打错了?” “打错了。”四太爷冷声,“你不明是非,胡乱打人,当然错了!村里有规矩不得斗殴,你不但打了,还一打几十个,显你本事大?大年节下,你有力气怎不上山打狼?” 丁旺脾气急,气得脸都青了,话也说不出来。 四太爷不理他,又看向丁了了:“左一件事右一件事,都是你惹出来的!你还怨旁人打你?我先问你,谁准你用那些奇奇怪怪的手段,把人当麻袋缝的?” 丁了了皱眉不说话,佳佳已气得跳脚:“大夫给人治病,用什么办法还要你批准吗?你要觉得我姐姐做得不对,你怎么不早说?我姐姐救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他的声音很响,但四太爷只装作没听见,眼睛直直地盯着丁了了,只等她的回答。 丁了了无言以对。 四太爷等了片刻,抬手捻了捻胡须:“我再问你,有人说那夜的狼是你招来的,你有什么话说?” “我没有话说。”丁了了扶着旁边的小树,站起来看着他:“你老人家在临溪村一手遮天,你说我在杀人我就是在杀人,你说我是妖怪我就是妖怪,所以我自是没有话说。” 她拖着疼得发软的腿,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 “不过我也有几句话要问四太爷你。” “那夜的犬吠声十几里外都能听见,你家里的人都是聋子么?” “第二天直到中午才开大门,是因为冬日安逸睡过头了,还是直等村里彻底平安才肯露面?” “你老人家号称仁德慈善泽被全村,这几日我忙前忙后熬药救人,怎不见你派一个人来搭把手?” 四太爷被她一个接一个问题问到脸上,神色始终未变,倒是身边几个晚辈已经七嘴八舌骂了起来。 丁了了只作听不见,继续问: “你说我救人用的法子不对,怎也不见你去请一个好的大夫来替代我?你不是人脉很广一呼百应的么?” “你可别说什么大雪封山出不了门,前街二大爷带着几位长辈为了替大家采买药材,两天走一个来回、拼上性命出去过的!那时候你在哪里?” 她转头看向众人,瞧见了远远站着的二大爷和七婶子等人,微微一笑收回目光:“四太爷,我相信你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我,但是——您的年纪也不小了,您的威风还能庇护家中晚辈多久呢?” 坏事做尽了,旁人就算敢怒不敢言,那怒气却是一直都在的。您老可要小心树倒猢狲散呐! 这是在威胁。可是四太爷不怕威胁。 他气定神闲地等丁了了问完,一摆手:“等你把狼灾的事解释清楚了,我再来答你的问题!——玉柱、小六子,把她给我带回祠堂里去!” 这次他不提山神庙了,不知是因为山路难行,还是因为心里有了什么阴影。 去祠堂可不妙。 所谓祠堂,其实就是他自己家里腾出来的一间屋子。若去了那里,死了都没有人知道。 丁了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不知转过了几个念头。 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是还要像上一次,拿刀子杀…… 眼看丁玉柱已经应声冲了过来,丁了了浑身绷紧立刻就要拔刀。 却忽然听见巷子那端传来一声笑语:“大年节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1.他还活着呐? 四太爷吓得打了个哆嗦。 出了一头冷汗才想起来,这声音绝不是那个轻浮跳脱的陈七,而是在他眼里分文不值的里正大人。 一个小小里正,正经连个官也算不上,什么时候也敢在他面前耍威风了? 四太爷扶着拐杖站立不动,直等里正走过来问好,他才似笑非笑地道:“你如今的官威大得很,连我都被你吓到了。” “您老说笑了,”里正微笑以对,“您是无所畏惧的。”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嘛。所以他刚才忽然被吓了一跳,是因为知道自己在做亏心事喽? 四太爷心里转过了这个念头,脸上就更难看了。 这世道果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一个快要死的小丫头片子当面骂他就算了,如今就连里正跟他说话也敢这么阴阳怪气! 他阴沉了脸,摆出一副不打算寒暄的样子来:“大年节下,里正大人倒有时间来这里闲逛?有何贵干呐?” 里正似是有些犹豫,回头向丁了了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四太爷见状便冷笑起来:“你年纪虽轻,也该自己爱惜着点身子。管着七八个村呢,用不着事无巨细都一一过问!” “我这不是一直都偷着懒的嘛!”里正赔笑,“临溪村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您老人家做主,我是一年半载都不往这儿来一趟的。这一次实在是……” “这一次,”四太爷冷声截断了他的话,“仍是我族中的私事,用不着你里正大人费心!” 他真是越来越不喜欢这个里正了。 众乡邻客气称他一声“里正大人”,他还真当自己是一方父母了?大年节下,蹚着那么深的积雪来凑这个热闹,是打算干什么?收买人心,还是打压乡贤? 他总不会真的只是来看看而已。无利不起早呐! “四太爷,”里正顶着冰冷的目光,不敢抬头:“旁的事我自是不敢过问,但这一件……我也是替人办事,不敢不来啊。” 受人所托?受谁所托?谁托你大过年的来找旁人的晦气? 四太爷和他身边几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善,巷子里看热闹的众人却渐渐地聚拢到近前来了。 里正清咳一声,忽然转身向丁了了拱了拱手:“少夫人,我受陈七公子所托,前来问候您……新年安康。” 受,谁所托? 正揪着丁了了胳膊的丁玉柱愣住了。 丁了了脸上倒是平静。她抬头看了里正好一会子,终于皱眉:“陈七?他托你来的?他还活着呐?” 里正咧着嘴吸了口冷气,笑得很小心:“您这话问得……真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接!陈七公子当然平安无事。他说快过年了,惦记着您在家中没什么吃的,所以托我带了些粮食果蔬过来,望少夫人好好过年,不要……不要想他。” 少年人总是脸皮厚,喜欢说出些让人肉麻的话来。虽然里正已经竭力作出严肃的样子了,旁边众人仍觉得脸上身上每一根寒毛都发痒,忍不住想要打两个哆嗦。 只有丁了了仍旧不为所动,眉头越皱越紧。 里正一时猜不透她的心思,只好又赔笑:“少夫人不必多虑,陈七公子说他在金陵一切安好……” “谁管他安好不安好!”佳佳哭着跳了起来,“他死在外头才好呢!那个狼心狗肺的,他在外头当少爷吃香的喝辣的,我姐姐在家都快被人打死了!你回去告诉他,我们不要他了!今后大家各死各的,谁也别管谁!” 里正被他凶得一脸尴尬,先前嚷嚷着打死丁了了的那群人已经吓得浑身都打哆嗦了。 四太爷扶着拐杖,冷声:“小小年纪胡说八道!谁要打死你了?” 佳佳正憋着一口气无处发,见他开口正中下怀,立刻就跳着脚接上了:“不是旁人!就是你!就是你和你的走狗丁文山、丁文义还有四瞎子,煽风点火造谣生事,想骗大家打死我姐姐!” 人群中有个先前打丁了了打得最狠的早已瘫倒在了地上,这时忽然又像被扎了一针似的跳了起来:“没错,是四瞎子!是四瞎子污蔑他们姐弟招狼,撺掇大家打死他们……” 反正统共只有一个罪名,但凡有一线机会能推到别人头上,就没有人愿意傻乎乎自己担起来。 当下那几个没来得及放下扫帚扁担的人都醒过了神,七嘴八舌都开始骂四瞎子,间或夹杂着一两个骂丁文山和丁文义的,顿时热闹起来。 四太爷气得老脸一阵青一阵红,双手几乎握不住拐杖。 那一声一声的“四瞎子”,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他。 他可不是瞎吗,明明眼看着那小傻子已经被人抛下了,谁知道那陈七竟是个长情的,时隔好几个月还能想起来嘱咐里正照拂她……真是见了鬼了! 四太爷冷哼一声,挺直脊背冷冷道:“真是不像话!了了,你自己说,先前众长辈责骂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找借口打死我,好要回我给他们治病赚的药钱。”丁了了道。 “混账!”四太爷气得胡子都飞了起来,“冥顽不灵!你那一百钱两百钱的,谁在乎?大家责怪你,是因为你们姐弟频繁上山行踪诡异、提前熬药防狼无言解释!丁了了,你扪心自问,你自己有错无错?!” 丁了了仰头看着他,字字铿锵:“我频繁上山采药是自食其力可敬可赞,提前熬药防狼是聪慧过人大仁大义,有功无过!” “好!”四太爷咬牙赞了一声,“你坚持不认错,我也不怪你。但你要承认,众长辈心存疑虑叫你出来问罪也是情有可原,并无恶意!” 丁了了移开目光冷冷不语。 佳佳气冲冲地道:“有没有恶意,我姐姐都差点被你们打死了!里正大人,如果真是那个陈七托你照顾我姐姐,就请你把今日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再替我姐姐问他一句:他到底管还是不管?” 里正讪笑着连连答应,又赔罪:“是我来得晚了。总以为你们在自己家里最多清苦些,谁知道还会受这么大的委屈……这下子,我怕是真没法回去交差了!” “里正大人这话可就错了。”丁了了起身,微微笑了:“我的日子不管是清苦还是委屈都不是您造成的,自有那罪魁祸首躲在远处置身事外。您只管回去如实交差,我倒要问问有的人如何向我交代!” 里正点头连连称是,忙又堆起笑容,回头吩咐人:“快把陈家托咱们带给少夫人的东西送过去,不要耽误了少夫人过年!” 山中积雪未消,他这一趟竟是带了五六个人,硬生生用牛车拉来了一大车的东西。 众人看着那辆被雪水浸透又糊满了泥巴的牛车缓缓驶进丁了了家那边的巷子,忽然明白了那位陈七少爷为什么两三个月杳无音信。 路途遥远嘛! 人家根本不是抛下了这边,只是走得急一时顾不得罢了。可笑他们竟听了旁人的撺掇,以为丁了了成了弃妇可以随便欺负了,这可真是…… 上当了哟!坏事了哟! 一街的人捶胸顿足,乒乒乓乓把手里的棍棒扁担都扔下了,齐刷刷向丁了了露出笑: “从金陵城到咱这儿几百里远,陈七少爷竟然派人送了这么多东西来,真是有心了!” “是啊是啊,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么远的路送东西很难的,就算是鹅毛也很珍贵了!” “哪里是鹅毛哟,我都看见了,那车上有米有面有鲜肉,还有衣裳料子,连糖果点心都有!” “没想到陈七少爷这么有心,了了丫头是有福了哟!” …… 赞叹声、恭维声和后面孩子们吸溜口水的声音一时喧喧不已。里正在这片欢乐的气氛之中露出了笑容,向四太爷躬身:“陈七公子还有一句话——少夫人仍要在临溪村住一阵子,有劳太爷多多照看了。” “那是自然的。”四太爷咬着牙道。 里正再次躬身道谢,佳佳却不放心,蹦了过来:“四太爷,您可别又给我们‘照看’出什么新的罪名来了!今天的事您到底弄明白了没有?当着里正大人的面您说清楚,我和阿姐到底有没有罪?” 今天这事,还真是含糊不过去了。四太爷的脸色一黑再黑:“虽然你们始终不能自圆其说,但我念你们家中长辈一向本分,这次就再相信你们一回。若还有下次……” “等等,四太爷,我家长辈不本分啊!”丁了了走了过来,“不知您说的是我家哪个‘长辈’?几个月前我二叔还曾经试图买通丁旺叔把我杀死在我父亲坟前呢,他老人家哪里本分了?” “丁了了!”王玉莲尖叫着冲了出来,“你不要血口喷人!你二叔什么时候雇人杀你了?你乱说话要被天打雷劈的!” “我作证。”原已退到角落里的丁旺挺起胸膛,也走到了人前:“我作证,那时候丁文义确实给了我两吊钱,让我去剖开丁了了的肚子。因为他怀疑了了把一块什么宝贝吞了下去……” “你放屁,你放屁!”王玉莲发疯地冲了过来,揪住丁旺的衣裳死命拉扯:“我打死你,打死你个狼心狗肺的……” 丁旺站着不动,任她抓任她打,却回过头来向里正道:“那两吊钱我还放在家里,没敢花。还有当时丁文义按的一个手印,他说事成之后分我十两银子。” 王玉莲立刻松了手,瘫倒在了地上。 两吊钱还罢了,那手印……那可是铁证如山啊! 当时按那个手印是为了让丁旺放心,原本想着这件事无论成不成都是两家人的秘密,谁能想到丁旺会当众说出来? 他疯了不成?! 丁旺觉得自己没疯。他走到里正面前跪下,俯首道:“当初我财迷心窍答应了这桩生意,这会儿也没有什么可辩的,我愿意认罪!” 王玉莲在地上哭骂:“你认罪就自己认罪,不要攀扯别人!” “不扯别人恐怕不行了。”里正冷冷道,“王氏,叫你男人出来。虽说年关里衙门不办案,我也不敢把一个杀人犯留在村里。丁文义我必须带走,等年后送到县里交给老爷处置!” “不行,这不行!”王玉莲吓得脸色青白,在地上跪着爬过来:“里正大人,不能这样啊!她……她丁了了也是杀过人的!她叔叔是想杀她没杀了,可她自己是半点不含糊一刀把韩大夫给攮死了,您不能只说她叔叔是杀人犯?要抓就该一起抓!” 里正皱了皱眉。 “不对?”他转头看向四太爷,“韩聚那个案子我知道的。当时不是已经定论了?我记得说是失手,没错?” “当然没错。”四太爷沉着脸道。 已经定论了的案子,这会儿若是再翻过来闹到县太爷跟前去,那就少不得要查问个水落石出。到时候丁了了与韩聚结仇的始末可就全都抖搂出来了。 那可万万不行! 里正得到了四太爷的认同,松了口气,摆摆手吩咐了自己带来的几个人去丁文义家抓人、又去丁旺家取证据,然后带着如释重负的欢喜再次向丁了了行礼:“既如此我就先告辞了。少夫人今后若是受了委屈一定告诉我,我定为你主持公道。” “里正大人,”丁了了向前迈出一步,浅笑:“我送您。” 里正立刻会意,弯腰向她作了个“请”的手势,道声“有劳”。 二人同行至村口,已经避开了众人。里正笑道:“少夫人有什么要问的,或者有什么要嘱咐的,此刻但说无妨。” “我想问你,”丁了了开门见山,“这趟送来的东西,你花费了多少银子?” “我?”里正挑眉,“我何曾花费什么银子?都是陈七公子遣人送来的,我只是帮着跑一趟腿罢了!” “你在说谎。”丁了了摇头。 若真是陈七送来的东西,他为什么不直接送到临溪村,却要在里正这里转手? 这件事,怎么都说不通。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里正自己想巴结陈七,所以趁着她落难之际小小帮一把。将来她若一辈子出不去也就罢了,万一哪一天陈七想起了她,今日的一个人情就足以给他带来无穷的利益。 丁了了虽然不介意领他这个人情,却不愿意让他觉得她很好骗。 里正被她用审贼的目光盯着,深感无奈:“少夫人,您真的是想多了……” “我若想多了,你就把实情告诉我。”丁了了仍盯着他,寸步不让。 里正无奈,只得叹道:“那几件衣裳和一些点心的确是陈公子送来的,其余的是我添置的。陈公子是城里人,不懂得山里过冬的辛苦,这不能怨他想得不周到,至少他是有心念着你的。” 丁了了皱眉,将信将疑。 里正叹气:“我也不瞒你,其实陈少爷回到金陵之后不久就给我送了消息,托我暗中照顾你。只是那时候我看你也不缺什么,而陈公子又嘱咐了不要引人注目,所以我就偷了个懒……如今是你村里那帮老东西做得太过分了,我不得不出面给你撑这一回腰。” 是吗?丁了了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里正说得越认真,她越觉得这件事不像是真的。 陈七若肯早早送消息托人照顾她,又为什么不肯把消息送给她本人?甚至就连丁小麦都送东西回家了,他却连半点音信都没有? 既要照顾她,又不能引人注目,这又是什么缘故?难不成是她的身份见不得人? 是怕家中长辈知道他私自在山村里招惹了一个女人?还是……家中已有妻室,所以她注定是个见不得光的? 这件事真是越想越蹊跷,丁了了恨不得立刻冲到金陵城去逮住陈七问个究竟。 这时里正的几个随从已经捉了丁文义来了。一行人推推搡搡上了牛车,就要走。 丁了了只得截住了话头,低头送别。 王玉莲在后面哭着喊着追上来,不敢往那些男人面前凑,只敢扯住丁了了的衣角,哭骂:“小畜生,你如今出息了!刚长出牙来,就准备咬死你亲叔叔了!你不得好死!你叔叔做鬼也不放过你……” 哦。 丁了了点了点头,看向丁文义:“二叔你听见了没有?你还没出门呢,二婶眼里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丁文义被人绑了绳子堵了嘴,只气得呜呜乱叫,正经半点儿本事也使不出来。 丁了了向里正摆了摆手道声“路上小心”,那辆牛车就沿着山路嘎吱嘎吱走了。 日影倾斜,转眼已近傍晚。 丁了了转身回来,看向丁旺:“您先前说要找我看病?出什么事了?” 丁旺忙走上前来正要开口,身边却忽然冲出一个妇人,抢着说道:“了了啊,我家三小子昨天晚上已经醒了,但是今儿一早好像又有些发烧,你先去我家看一看!” 她话音刚落立刻又被另一个声音截了去:“你家三子就只是断了条腿,多大点事!——了了啊,我孙子胸膛上好像有点溃脓……” “还有我还有我!我女儿脸上的线缝得好像不太整齐啊,会不会留疤?你一定先过来看看!” …… 一堆人争着抢着说话,真热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2.你是在何处留情了? 不管那些人如何热情相邀或者苦苦哀求,丁了了一概不理。她只肯去丁旺家。 去了才知道丁旺的母亲也是被狼咬伤的,而且还不轻。只是她心里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坏事,始终觉得对不住丁了了,所以一直拦着不许去求丁了了救命。 丁旺拗不过她,硬是自己在家里撑了好几天,跪在门外把从小到大做过的恶事全都忏悔了一遍,然后才敢出门求人。 由于耽搁得实在太久了,他母亲已经只剩了一口气。 害得丁了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给她医治,连药方都是独一份的,从傍晚一直忙到半夜,才终于勉强算是帮她把烧退了。 丁旺自是千恩万谢,亲自打着灯笼送了她姐弟两个回家,恨不得要在门口替她守夜。 丁了了没好气地把人撵走了,回到屋里泡了脚才睡下,却又被满村里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惊醒。 这才惊觉夜已过半,算是新年了。 这是她不傻以后过的第一个新年,可是此刻听着外头稀稀落落的爆竹声,她却恍惚觉得此时此刻才是自己这一生中最糊涂的时候。 她如今的日子算是怎么回事?那个陈七又是怎么一回事? 若说是逢场作戏,如今就不该还送东西来哄着她;若说当真还有两分真心,当初又为什么不辞而别? 真是越想越费解。丁了了揣着满肚子的疑虑,终于还是昏昏沉沉睡了下去。 谁知一睁眼看见的又是一片灯红酒绿金碧辉煌。 许久许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久到她几乎以为前面那几次不过是她自己做傻子时的幻觉……如今怎么又来了呢? 还跟前面几次一样,梦里依旧有陈七。 如今丁了了看陈七已经不像最初一般惊恐惶惑。隔着一层轻纱看见他在宴席上与人觥筹交错,她想到的却是临溪村那个装傻卖呆、一会儿喊她“姐姐”一会儿又唤“娘子”的跟屁虫。 他仍是原来的样子,醉得歪歪斜斜的,举着一杯酒摇摇晃晃走到一个人面前,笑:“大哥,我敬你!” “哈哈,好!”主位上那个与他有着两三分相似的男人大笑,“七弟的酒,我是一定要喝的!大哥还要多谢你穿针引线,为咱们大家引荐了三殿下!将来咱们家似锦前程,你当算头功!” 陈七忙举杯逊谢,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大哥实在言重了言重了,我什么都不懂,能有什么功劳!三殿下不过是看重咱们家在朝中的根基,以及大哥的治世之能罢了,我顶多算个添头,插科打诨给大家取乐尚可,什么功劳不功劳的我可不敢认!” 丁了了一向见惯了他嚣张纨绔,这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么……低声下气。 只能这样形容。虽然席间众人都是一样笑着的,可丁了了怎么看怎么觉得陈七的笑容比旁人格外卑微一些。 这个感受莫名地让她觉得不舒服,几乎有种想冲出去拉着他愤然离席的冲动。 当然她并没有这样做,而席间另一个酒客已经伸手扯下了陈七腰间的荷包,笑得很难听:“哈哈,老七还是喜欢戴着这些娘里娘气的东西!我说你这两年流连花丛也够了,不知这里面装的是哪位花魁娘子的头发呀指甲呀……咦?!” 他一边嘲笑一边打开了荷包,随即一愣:“这是什么啊?香粉盒?不对,里面是……药丸?还有……这不是大夫给人治病用的针吗?怎么,你如今改邪归正不在暖香楼混了,改学医了?” 纱幕后面的丁了了屏住了呼吸。 药丸?银针……那不是她的东西吗? 她做过很多药丸,少了一两颗根本看不出来。但银针是她从东屋里父亲的珍藏之中好容易才翻出来的,先前发现少了两根,她一直心疼又纳闷来着,原来是被陈七偷走了? 那个鬼鬼祟祟上不得台面的家伙! 她这里暗暗腹诽着,那边陈七早在荷包被夺走时已经扔下了酒杯,笑容却在凝固之后又迅速地回到了他的脸上。 “二哥,还我,快还我!”他隔着椅背俯身上前,死皮赖脸地伸手要抢。 被称作二哥的男人却向前倾着身子,伸长了胳膊躲避着他,笑得更欢:“还你?不还!除非你老实交代:这是在哪儿留了情了?” “没有!哪有?”陈七急得跺脚,“药丸呐银针呐都是正经东西,不是什么儿女情长的……” 他夸张地作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旁边几位兄长却半点儿可怜他的意思也没有,嘻嘻哈哈地把荷包和里面的东西越传越远了。 “这小子还抵赖呐!”一个头戴方巾的酒客笑道,“你们看看这荷包,上面是不是绣的并蒂莲花?这就明明白白说里面装的是定情信物了!” “正是这个理,”另一人笑道,“不过这定情信物如此与众不同,想必咱们七弟心爱的并不是什么花中魁首,而是……一个医女?” “医女啊?”一桌人啧啧称奇,“女孩子肯学医的可不多!年纪轻医术好模样又俊秀的医女更是凤毛麟角,京中那么多高门大户张榜求聘,几年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呢!” 陈七急得都快哭了,踮着脚从一个男人手里抢回那颗药丸攥在手里,藏在身后:“你们真的是想多了……我收藏这些东西只是为了铭记救命之恩,并不是什么男女私情……那个女医一点也不好看,瘦得跟干柴一样,脸上的泥灰有二尺厚……对了她脸上还有疤,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丁了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自从陈七离开之后,她没了顾虑,当然就不必包头巾、也不用故意不洗脸了。经过这几个月,她脸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不能算丑了? 她时常对着清水照影,深觉自己长得还可以。虽然称不上倾城之色,但怎么说也该算得上是个小家碧玉了。怎么……陈七竟觉得她难看? 也对,她在他面前的时候一向是难看的。反正不管她多难看,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夸出一句“神仙般的姐姐”。 丁了了已经习惯了他虚伪的赞美,此时忽然听见他说了实话,她一时竟觉得满心酸苦,难以接受。 酒桌上的那些男人却并未因为她的“难看”而放过陈七。 被称作“二哥”的那位笑嘻嘻把荷包握在手里捏来捏去,摇头:“老七,你这话也就骗骗旁人,咱们弟兄可不会信你的鬼话!你的脾性家里谁不知道?院里伺候洒扫的婆子你都是挑了胖瘦适中五官匀称的!那位‘救命恩人’若是容貌丑陋,你怕是宁可性命都不要,岂肯让她为你医治、又岂肯收藏她的东西!” 此话一出博得了广泛的赞同,显然陈七对美人的执著是人尽皆知的事。 无论他怎么否认,旁人都是不会信他的。 闹了好一会子,陈七在席间跑得气喘吁吁,嬉笑打闹苦苦哀求百般手段都使尽了,才终于算是勉强把荷包和里面的东西都讨了回来。 丁了了一面怕被人发现她,一面又不愿看陈七此刻强颜欢笑被人刁难的样子,只得不断地往纱幔后面缩,矮着身子将自己蜷成一团。 终于听见陈七落了座,后面却又是那位“大哥”的声音:“的确是位女医,是不是?” 陈七默然一刻,答了声“是”。 对方立刻追问:“究竟生得如何?” 陈七忙道:“真的不好看!乡下丫头皮糙肉厚的,脾气也不好,常常骂人……脸上那道疤是有一次为了替我出气去跟人打架,被人家用扫帚打的,包了好些日子的纱布,听说是溃脓了,她也不许我看……” 他的话未说完又被人打断了。一个高亢的声音说道:“好看不好看也不全在一道疤,再说没准儿你离开了几个月,她的伤就好了呢?如今东宫急寻女医,一旦被选上了可就是平步青云!老七,你真不让你那位救命恩人去试试?” “三哥!”陈七哗啦推了一下椅子,声音发颤:“东宫的事,咱们还是少掺和的好,三殿下那边……” “啊哈,原来老七还不知道!”那位三哥大笑起来,“怎么四殿下没有跟你说吗?这一次东宫要寻的女医是给太子妃治疗隐疾的,需要每日不间断在那边服侍,若是运气好……你懂的!三殿下的意思是我们虽然有人在东宫,但毕竟没有能直接靠近太子身边的。这次的女医若是咱们的人,将来或可事半功倍!” 丁了了在纱幕后面听得云里雾里,一时捋不清这其中的关系。 听着似乎是说太子那边要找女医,而三皇子希望女医是自己的人……算什么?卧底么?眼线么? 可是一个女医能算得什么眼线?既是给太子妃看病,想必等闲也见不得太子一面的,怎么又说是很重要的样子?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陈七已站了起来,身子微微摇晃,脸色发白:“三、三哥,她……她不能去做那样的事。” “怎么不能?”对面那人黑着脸看他,“老七,你要以大局为重!纵然你心里有她,也该知道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能为咱们所用是她的福气!等将来三殿下成了事,你想要多好的女人没有?就算你执意要她,大不了到时候再费些心思把她弄回来也就是了!” 陈七站着,仍然摇头。 那位“大哥”啪地一声将手里的酒杯拍到了桌上:“老七,你到这时候了还摇头,意思是执意舍不得献出那个女子、为此宁可耽误三殿下的大事了?” “不是,”陈七声音低哑,“我是觉得咱们或许有更好的选择……” 那个高亢的声音不待他说完就冷冷打断了:“就算有更好的选择,你也要把那个女子带过来给我们和三殿下看一看!能不能用、如何用,三殿下自有决断!” 躲在纱幕后面的丁了了气得只想骂人。 这帮臭男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什么叫“能不能用、如何用”?怎么就“三殿下自有决断”了? 他们确定他们说的是一个陌生的人,不是一把锤子、一块砖? 就是老天爷都只能玩弄人命而掌控不了人心,这些人却好像把这世间的人和死物一样都看作是他们所有,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似的! 那位三殿下还没当上皇帝呢! 真是……毫无道理!从这些人的嘴脸也能看出那位三殿下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陈七跟着他,真的会有好的前程吗? 她这里无数个念头在心里闪过,陈七那边亦是面色沉沉。 僵持片刻,一个男人冷声道:“你迟迟不肯答应,莫非是不想为三殿下的大事出力?若如此倒也不必勉强,我替你去跟三殿下说一声就是了!” “不是这个意思,”陈七咬牙说道,“我只是怕她一个山野村姑做不好,弄巧成拙……既然众兄长坚持,我即刻便叫人去接她来就是了!” “哎,这才对嘛!”对面那人拍了拍巴掌,“有取有舍,干脆果断才是咱们陈家的样子!老七,你也别太当回事了,没了这个医女,哥哥从京都买两个绝色的姑娘回来伺候你就是了!” 陈七抬起头,勉强一笑:“多谢六哥。其实……我还是觉得她进东宫不太可能……” “好了,能不能进得去,到时候看看不就知道了?”大公子一锤定音,结束了这个话题:“大年夜不要把好好的光阴都浪费在一个医女身上,喝酒喝酒!” 酒盏举起映着烛光灿烂如星,一个陌生女子的命运就这样被他们说定了。 虽然丁了了仍然没想明白进去东宫意味着什么。 她悄悄从纱幔后面探出头去看了看陈七,见他眉间仍有忧色,唇角却已经带上了笑,正端着一杯酒靠在椅背上摇摇晃晃。 接下来聊的话题却都是些寻常的风月之事,丁了了不爱听了。 如今家里不缺吃的,她也用不着打那些酒菜的主意,所以当下她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设法离开这里……回到现实中去。 回想起前面几次从这种梦里惊醒都是因为差点死了,丁了了心里又有些慌。 会不会若没有危险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要想醒过来,她必须要找个人尝试掐死她吗?那万一这次不一样,她真的在梦里被人一把掐死,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前面几次都是陈七…… 但如今她不能再见陈七。 怎么说也曾经朝夕相处过一两个月,陈七对她也该有几分熟悉了。即便她在梦里的模样与现实中不同,也未必能保证陈七就认不出。 若认出来了,那可就麻烦了! 丁了了想了很久,终于还是不敢冒险,只得趁着妙龄的女子们前来添菜斟茶的时机沿着墙根缓缓溜出去,以求再寻良机。 这里似乎并不是暖香楼,而是一处三四层高的酒肆。丁了了好容易避开众人的视线混进女子们的队伍里,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然后就听见外面阶下一个女子低声说道:“里面在谈东宫招女医的事,好像说得跟重要、前途无量的样子!我记得你姐姐也是学医的,为什么不去试试?若能选上了肯定有一大笔钱……” “谁要挣那种肮脏钱!”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虽低,怒气却盛:“再不要说这种混账话!我们宁可全家饿死,也绝不去做那样的事!” “哪样的事?”起先的女子大惑不解。 丁了了同样不解,便悄悄从门后探出头去,屏息凝神细听。 只听那第二个女子恨声说道:“难怪你不知道,这都是上头那些人最见不得人的事……你知道当今皇后娘娘最不喜男人三妻四妾?咱们那位太子殿下别处虽荒唐,唯有在女人这一方面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就是怕一旦激怒了皇后,储君之位不保……” 阶下的女子点了点头。 丁了了小心地从门边蹭出去,看看四周无人,干脆便靠在栏杆上假装看风景,就听见下面接着说道:“但太子又不是个守得住寂寞的人,尤其这两年太子妃又病了,他就更按捺不住……我听人说,前一阵打着太子妃旗号请的医女都是被太子暗中霸占了,明面上是在东宫服侍太子妃寸步不离,其实早都成了太子的禁脔……” 阶下的女子嘶地倒吸一口冷气:“还有这种事!那太子……真是荒唐,不像话!难怪京中都传言说他迟早倒台……” 这不是婢女可以讨论的话题。二人互相使个眼色,拱肩缩背匆匆地跑了。 丁了了无处可去,下意识地也跟着往前走了几步,迈下台阶。 身后堂中饮酒的陈七忽然哗啦一声站了起来。 觥筹落地惹得身边的兄长们十分不满,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训斥,陈七却充耳不闻,推开椅子拔腿就往外面跑。 刚才那个背影……那个背影! 为什么会那么熟悉,好像几十年几百年一直印在心上的一样? 看那身形那走姿分明是个女子,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3.求医 陈七匆匆追出门去,那道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台阶下面是空的,旁边亦是空的,没有人。 又凭空消失了。 又!是她! 那个几次三番凭空消失的人,陈七自然到死也不会忘。他曾经请了江湖上的高手排查过他身边的人,甚至也曾请过号称半仙的神棍来查看他身边有没有“脏东西”,最后的结果却始终是一无所获。 没想到时隔好几个月,她居然又出现了。 陈七站在台阶旁边茫然无措,不止是因为那个神出鬼没的“她”,更是因为,他在追出来的时候没想到是她。 他想到的是,临溪村,他的那位小妻子。 真是奇哉怪也!两个完全不同的女孩子,背影可以那么相似吗? “老七,你发什么疯?!”席间一个酒客追过来,沉着脸:“大家好好的喝酒,你跑什么?” 陈七转过身,面上已只剩下了忧虑:“六哥,我刚才看见……那个刺客!先前我跟三殿下提过的那个神出鬼没的女刺客又出现了!” 席间几位兄弟都站了起来。 陈七指着台阶,急得声音都发颤:“我刚才明明看见她站在这,一转眼就不见了!” 几个侍酒的小厮闻言忙跑下台阶四下查看一番,然后齐扑回来摇头:“这边没有人!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她又凭空消失了!”陈七转身奔向唯一一个还没有离席的男人,惶惶:“大哥,她又凭空消失了!她从前几次也是这样……她是太子的人!咱们刚才的话有可能已经被她听了去,那医女的事……” 医女的事,就不能做了?太子那边早就防备着了,咱们再送人过去,很被动啊! “就算真的有那么个人,”陈大公子冷冷道,“她也不可能到近前来。你多虑了。” “大哥说得没错!”另一人接道,“说是有个女刺客,我们可都没看见,就只老七一个人看见了,谁知道是不是眼花、谁知道是不是有那么个人呢?” 陈大公子点了点头:“不错。也可能是老七自己思虑过重,看错了。不管怎么,该试还是要试一试的。” 意思是,那个医女无论如何都要设法送到东宫去。若是太子已经有所察觉,大不了杀了她,总不会有更坏的结局了。 说着话众兄弟已重新落座,说笑着举起了酒杯。 陈七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的笑脸,听着一阵一阵的笑语喧哗,脸色愈来愈沉。 …… 丁了了睡醒时,天色已经大亮。 佳佳早已经煮好了粥,锅边上贴了几个熥得黄澄澄的饼子,蓖帘上还热着一盘酱鸭,香气四溢。 过年啊。 丁了了扶额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 “管它什么时辰呢!”佳佳把饭菜挪到桌上,笑嘻嘻:“阿姐要是没睡好,吃完饭再接着睡!今天大年初一,我看哪个没脸的还敢上门求医!” 大新年看病的确忌讳,所以那些被狼咬伤的人若非万不得已,应当不会过来烦她。但是这样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又或者也许会有哪个嘴馋的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把好好的伤口又养坏了,到时候少不得还有一番周折。 丁了了看着桌上的饭菜,觉得肚里有些发胀,吃不下。 佳佳早已吃得满嘴流油,看他姐姐不吃,忙撕了一大块鸭肉递给她:“阿姐你尝尝啊!这鸭子做得特别好吃!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酱,肯定是金陵城的大厨做的?” 山里人的日子能省则省,虽然偶有新鲜的野味吃,却也往往做得少油无盐的,这实在是佳佳平生头一次吃到如此有滋味的东西。 丁了了不忍拂他的意,只得接过来吃了几口,喝了一碗粥,愁眉依旧未展。 佳佳吃完饭抹了抹嘴,又劝道:“新年头一天,阿姐不要愁嘛!那些人本来就那么坏,阿姐也不用怕得罪他们!昨天谁打过咱们、谁骂过咱们,我可都记得呢!今后咱们说什么也不管他们家的事,病死了咱们也不管!” “我知道。”丁了了叹道,“他们的伤势,只要不故意折腾,应当都是死不了的了。或许有些人要多受一些罪,那都是他们自找的,我不心疼他们。” 佳佳连连点头:“阿姐心里知道就好,那咱们就没有什么好愁的了!” 丁了了勉强笑了一笑,起身走到院外去看雪,不愿被佳佳看到她的愁容。 临溪村的狼灾已经过去了,她愁的当然不是这个。 在遥远的金陵城,有人已经在算计她的命了啊。 医女,东宫,太子……原本远在天边的一些人和事忽然被推到了眼前,就像万里晴空突然响起一声霹雳。丁了了忽然意识到,这荒野山村里即使没有那些糟心事,也依旧不是她想象中的世外桃源。 也许此刻金陵城派来“请”她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下一步她是不是就要被人当一件礼物献进东宫,名义上为太子妃治病、暗地里被太子欺辱,背人处还要偷偷摸摸替三皇子和陈家办事……呸! 她看上去是那么好欺负的人吗? 陈家真是打得好如意的算盘,就不想想把一个女人送给太子,那个女人该是有多傻才会帮他们办事、等着将来落个褒姒妲己一般的下场? 她若真到了那一步,当二话不说抱紧太子的大腿,下毒使坏帮太子弄死三皇子那个混账东西,说不定还能为自己博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呢! 当然,那样的路能不走还是不走的好。 丁了了在院子里坐到两腿都冻麻了,佳佳终于忍不住跟了出来:“阿姐,还有什么事啊?你是怕开了春没有吃的?我看了里正大人送来的东西,咱们省着点吃,能撑好几个月的……” 还有,今天过年啊,咱们不换新衣裳吗?那包袱里头有几件衣裳真好看,光闪闪的,怕就是传说中的绸缎?摸上去可软了! 丁了了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想,咱们搬到别处去住,怎么样?” “搬去金陵吗?”佳佳瞪大了眼,“阿姐,昨天里正大人跟你说什么了?陈七要接咱们去金陵了吗?” 丁了了摇头:“不去金陵。去哪儿都行。” 佳佳大惑不解。 丁了了一时也说不清楚,只得暂且把这个念头搁下……偏偏这件事又十万火急,不能不烧得她心焦。 没想到转机很快就来了。 初三上午四太爷去了镇上一趟,刚回村就派了人来,说是有要事相请。 来人的态度居然十分恭顺,不但耐心地等着丁了了换了衣裳梳了头发,而且连半句不耐烦的话也没说,全不是从前居高临下的模样。 丁了了想了想还是跟着去了。 进了那座厅堂,就看见一个身穿团花缎袄的中年男人坐在客位上,一见她进们就站起来了:“这位想必就是那位医术高绝的了了小姐?” 丁了了被他的热情闹得莫名其妙,糊里糊涂见了个礼。 主位上四太爷拈须哈哈一笑:“山里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苏老爷莫见怪。” 那中年男人忙躬身请丁了了入座,连称“不敢”。 四太爷见丁了了一脸茫然,便含笑向她介绍道:“这是县里来的苏六老爷。今儿请你过来,便是他有话要同你说。” 丁了了心里咚地一跳。 县里来的,又是来寻医女,该不会……陈家那么快就动手了? 四太爷看她脸色不好,重重地吭了一声以示提醒,又回头向那位苏六老爷道:“不是我夸自己家孩子,实在她的医术的确有过人之处。您别看她闷闷的不爱说话,配药行针都是一把好手。如今村里那些没见识的都称她一声‘神仙娘子’,已村子的人都靠她活命呢!” “此事我在镇上也有所耳闻,如今正是慕名而来。”苏六老爷再次起身行礼,向丁了了一揖到地:“漓阳县苏家前来求医,请了了小姐救命!” 是县城的人,不是金陵城的。 丁了了松了一口气,抬手虚扶:“苏老爷快别多礼。您说要求医,我总该知道是何人要求医、为何求医。实不相瞒我的医术也并不高明,只在外伤一道上熟练些,其余实在寻常。” “精于外伤就再好不过了!”苏六老爷满脸欢喜,“我家二少爷正是早年外伤落下的病根,找过几百个大夫都束手无策,如今也实在没有旁的办法,还请了了小姐不辞劳苦前去看他一看,若有万一之希望,苏家上下愿为小姐做牛做马,终身侍奉!” 他一边说话一边起身跪地,竟是结结实实行了大礼。 丁了了实在没想到这一着,一时竟怔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这位已经是“老爷”了,他口中的“少爷”又是什么人?怎值得他一个做长辈的在外面东奔西走,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去向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下跪? 真是匪夷所思。 但既有这种机会送上门来,丁了了当然不会拒绝。 她弯腰扶起苏六老爷,郑重地看着他:“医者职责所在,若能救人于危困,自然义不容辞。只是我需要知道,若救不成,当如何?” 苏六老爷伏在桌上,叹了口气:“不瞒您说,便是宫里的太医我们也请过,都说救不得。二少爷自己早已经死了心,不过是我那兄嫂还有些不甘罢了。这几年在民间寻遍了偏方皆是不成,一家老小也都习以为常了。” 丁了了看着他的神情,点了点头。 习以为常了就好。 可别像某些地方的某些人一样,动不动就来一句“治不好我要你陪葬”。 “既如此容我收拾一下,尽快赶路。”她站起身来,拂衣便走。 苏六老爷反而很惊奇:“小姐何必如此着急?今日天色已晚,明早再走也不迟……诊金还未谈呢!” 丁了了站着,笑了笑:“诊金不用谈。我若治不好贵府二少爷,那自然分文不取。我若治得好——那可就要请六老爷原谅,我要狮子大开口了。” 苏六老爷哈哈笑了:“若真治得好,整个苏家送您都无妨,小姐尽管开口,要什么都不算多。” “着啊!”丁了了拍手,“既如此这会儿谈什么诊金?我要等见了病人、估算好他的身价再谈,免得亏了!” 这是句好话。苏六老爷哈哈大笑。 于是事情就这么说定了。第二日一大早,丁了了便同佳佳换了新衣裳、带了自己配的一些药材,匆匆赶到了四太爷的家。 竟比那救侄心切的苏六老爷还要着急些。 四太爷明面上自是一车子好话哄着夸着,背地里却不免大摇其头:“她太急了。那荣华富贵还没见着影子呢,她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却不想想那荣华富贵岂是那么容易得的?这天下多少名医,哪里就轮得到她!” 家里一个晚辈笑道:“她要是不急,太爷还不给她这个机会呢!” 四太爷微笑颔首,神情惬意地捻起了胡须。 所以说小孩子到底还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她只知若治好了人家的少爷便有荣华富贵,却不知那大富之家的恩惠又岂是寻常人配得上去享受的? 到时候她若治不好人家的少爷、甚至给人治坏了,苏家的人若肯饶她才怪呢! 就算不打她不骂她,只需要把她撵出门去,凭她两个孩子四条腿还能跋山涉水从漓阳县走回来不成? 退一万步说,即使苏家还肯客客气气送她回来,她这个“神仙娘子”的名头可也保不住了。 当大夫嘛,救活一百个人也是分所应当,治坏了一个人,先前所有的美誉都会烟消云散。 孩子啊,为人处世也是一门学问,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呐! …… 丁了了并不知道四太爷心里如何感慨如何算计,她也不在乎。 苏六老爷受了她的情绪感染,仿佛忽然对二少爷的病有了几分希望,一路上马车赶得飞快。 丁了了看着临溪村消失在视线里,看着熟悉的山路一点点隐没、路旁出现了陌生的风景……她的心缓缓地放回了肚子里,脸上露出了数日来第一个轻松的笑容。 佳佳见了,大为惊奇:“阿姐,你怎么这么高兴?那位苏二少爷的病,咱们真的能治吗?” 那倒不一定,丁了了心里笑。 但是咱们的命,有的治了。 “佳佳,你说,咱们走后四太爷会不会放一把火把咱们的房子烧了?”她含笑问道。 佳佳大惊失色:“你怎么不早说!他一定会这么干的!就算他不这么干,那王玉莲也会烧的!咱们就该把家里的粮食都藏起来……” 丁了了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眼中笑意浅浅:“我只怕他们不肯烧。若烧了最好呢,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都没了。” 佳佳吓得呆住了。 这什么意思啊?阿姐又傻了?! 丁了了没有傻。她捏住衣角抬头看着漓阳县的方向,心中满是对新生活的向往。 离了临溪村,陈家已注定找不到她。即便她救不了那位苏二少爷,凭着先前卖药赚的那些钱也足够她租一处宅院安置下来。 到时候她在县城里寻个差事安顿好,就可以永不再回临溪村了。 什么医女、什么东宫,那种腌臜的破事、肮脏的地方休想招惹她半点! 怀揣着这般的希望,赶路也不觉得辛苦。马车在路上颠簸了数日,终于在一个雪霁的午后缓缓驶进了漓阳县的城门。 丁了了看那街道店铺行人只觉寻常,佳佳却是头一回见的,立刻就趴在车窗上看得直了眼,早忘记了离乡之苦。 苏六老爷一路待他们极是客气,此时礼数更加周全:“了了小姐,咱们家二少爷是在西郊别苑养病,但家中长辈却是在城东的。事关重大,凡是请来的大夫都要先往城东见过了家里主事的人,然后才能送往别苑,还请您多担待。” 这也是常情常理。丁了了点了点头:“这便去见吗?” 苏六老爷摇头:“今日有些晚了,家里只怕不便。还请小姐在前面客栈安置一晚,待我回家禀明了兄长,明日一早便来想请。” 富贵人家的规矩果然够大的。丁了了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在客栈安置一晚,正好可以好好歇一口气,免得带着一身风霜进门,吓着了人家养尊处优的老爷太太们。 苏六老爷见她姐弟二人答应了,立刻便向车夫吩咐一声,进了一座装饰得极为雅致的客栈。 门中迎出来的并不是店伙计,而是掌柜亲自出来了,见面便笑:“六老爷又请了名医来吗?这一次您可比五老爷晚一步了!” 竟都是熟人。 苏六老爷不慌不忙,回头向丁了了伸手作请,笑容可掬:“了了小姐不必拘束。进了漓阳县,就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不拘少了什么,只要在街上寻一家挂六棱雪花布招的店说一声,便什么都有了。” 丁了了回头看向门口,愕然。 这一路走过来十家店倒有五家挂着六棱雪花的布招,难不成都是苏家的? 家大业大竟至于如此地步,这样的人家……不会很凶? 《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请大家收藏:()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4.我还蹭住呢! 事实证明苏家的人并不凶。 只是规矩繁琐到令人发指。丁了了牵着佳佳下车进门,在门房那里换下了鞋子,到偏厅耳房里换下了衣裳、重梳了发髻,身上带着的药箱也被人接过去里里外外翻了几遍。 就连她自制的那些药粉药丸也被人打开了,看看嗅嗅捏捏,问个不休。 因为这些麻烦,所以从大门口到正厅这短短的一小段路,姐弟两人竟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 要不是苏家的下人从始至终态度恭敬百般致歉,丁了了真想拉着佳佳转身走掉,自往大街上谋生路去! 还好,虽然过程费尽了周折,但最终还是见到了主人。 苏大老爷和夫人都是很和蔼的人,白白胖胖,眉眼仿佛天生带笑,两人站在一起就像年画上的灶王爷和灶王奶奶。 丁了了抿嘴含笑施礼,苏大夫人忙迎下台阶还礼,态度殷勤神情欢喜,并没有因为此前已经失望过几百次而流露出半点不耐烦的意思来。 这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丁了了敛了笑容,抬起头来道:“我是山里来的,只略通医术,并不懂规矩礼仪,若有错处还请夫人担待。” “当然当然!”苏大夫人满脸含笑,“丁小姐是为我儿治病而来,在此尽可随意。家中园中若有哪个奴才偷懒怠慢的,你只管告诉我重罚就是!” 她的话说得倒是真诚,只是丁了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忍住笑。 一进大门就被逼着把衣裳都换了一遍了,还说什么“尽可随意”! “夫人,”她正了正脸色,“奴才们怠慢不怠慢都是小事,最要紧的还是二公子的病。我想知道,这病从何而来?时已多久?从前吃过什么药?” “这病……”苏大夫人顿了顿,敛容叹了口气。 “这病是七年前得的,”苏大老爷在旁接道,“那时我们的车队遭遇了山贼,书儿被人刺伤了胸口……虽然后来遍延名医保住了性命,但终究落下了病根。” 丁了了点点头,颇为同情地叹了一声,又问:“什么病根?” 想来定是个很大的病症,否则也不至于如此郑重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请医问药。 苏大老爷低头叹息,眉梢低垂:“初时只是咳嗽,本以为咳几年便好了,谁知一年一年下来,那病竟是越来越重……如今已经起不得身了,稍动一动便喘个不住,脸都胀成青色。” 丁了了安静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听上去,这只是一个被利器伤了肺经以致久咳不止的寻常病例,但时间、症状和病人亲眷的态度都有不对劲的地方,不能不多费一番思量。 但这世上没有隔空诊病的道理,丁了了打定了主意等见了病人之后定要设法支开旁人,用她自己的法子细细地查看一番。 抬头却发现苏氏夫妇都在看着她,目光中探究的意味非常明显。 怎么,话题都料到这儿了,难不成还要等她自己开口要求去看病人? 就算是这个意思,那这眼神这表情也不对啊。 丁了了细想了想,唇角勾了起来。 合着,这是在考她? 真是…… 她避开目光,轻轻笑了:“这病的确有蹊跷之处,不像是受伤,倒像是……中毒?” 苏氏夫妇同时坐直了身子。 苏大夫人脸色微微发白,颤声问:“你……此话当真?” 丁了了不答,又听见苏大老爷语气沉沉:“依你看,中毒是什么时候的事?” 竟是默认了“中毒”的说法。 丁了了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这个,我需要看过病人之后才能知道。” 不过,若这些年来病势只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并没有急转直下的话……那就有意思了。 山贼的刀锋上不可能有那样神奇的毒,这件事必定是有旁人动了手脚。 谁呢? 见到那位苏二少爷之后,丁了了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景怡苑中的每一个婢女小厮看上去都是老实本分的。只是这世人的心思也并不全写在脸上,表面上的“老实本分”其实也证明不了什么。 佳佳拽着丁了了的衣角紧张得路都走不稳,怯怯:“阿姐,那个人真的是中毒吗?你会不会猜错了?” “错不了,”丁了了也压低了声音,“你想想咱们进苏家的时候被他们从里到外查了个遍,恨不得连皮都要被扒掉一层,就知道定是在防着什么。我猜先前一定有位很厉害的大夫看出了他是中毒,所以苏家开始怀疑这些来路不明的大夫们了。” “啊?!”佳佳吓得张大了嘴,“他们把咱们当贼防着了?但是……大夫为什么要给苏二少爷下毒啊?” 丁了了摇摇头,答不上来。 这种富贵人家的孩子被下毒,原因可太多了。 嫡庶之争,长幼之争,家里的房屋田产铺面银钱……每一处都完全值得为之铤而走险。 所以苏二少爷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包括四处为他请医问药的五老爷六老爷,包括进门来治病的大夫们,包括他身边伺候的婢女小厮,也包括他的兄弟姐妹,以及二老双亲。 “了了小姐,”苏大夫人擦了擦眼角,看过来:“您觉得,怎么样?” 丁了了站在床边想了一想,点头:“的确是中毒。而且中毒如此之深,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二少爷身边的人查过了吗?” 这样说话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屋里几个人都沉了脸。 苏大夫人叹道:“不瞒你说,不但查过,亦且换过好几批了。甚至为了避嫌,我与他父亲也不常来探望他……但病势始终是这般,毫无起色。” 那就是说,苏氏夫妇不但怀疑过奴才,也怀疑过彼此了。 这真是人间惨剧。 苏大夫人低头看着床上的人,叹息:“如今这样,下毒之人已经查不出来,毒源在何处自然也是毫无头绪。所以我只能问你,了了小姐,我儿还有救吗?” 丁了了想了一想,点头:“能救。但是……” “我明白!”苏大夫人立刻接道,“六弟都跟我们说了,若能治好,你要的诊金必定不菲。——请你放心,若能治好我儿,我苏家便是分一半家产给你也甘心的!” 丁了了抬头看着她,有些惊愕。 苏大夫人以为她不信,忙道:“我可以立字据,也可以请保人,只要你肯救……” “我不是这个意思,”丁了了摇头,“我是说,二公子中毒已深,若要解毒治伤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我希望苏老爷苏夫人多给我一点时间,慢慢治。” 慢慢治啊。 苏氏夫妇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犹疑。 狮子大开口的大夫他们早就见过了。哪怕丁了了开口要金山银山他们也不会觉得惊奇。 唯独这个“慢慢治”,太过分了。 这些年苏家请来的大夫没有能留在这里超过五天的。更多的往往是一副药下去不见效、甚至一句话说得不对,就被小厮们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换下一位来。 世间有那么多大夫等着这个机会一举扬名呢,谁会有耐心等着你在这儿“慢慢治”?若你说十年八年才能治好,难道二少爷就这么煎熬着等你十年八年吗? 苏大夫人面上神色平静,问:“了了小姐这个‘慢慢治’,需要多长时间?” 丁了了粗略估计了一下,掰着手指头道:“长则半年,短则三月。” “哈!”床边一个身穿长褂的白胡子老者站了起来,“小娃娃打得一手好算盘!你是打算装模作样磨蹭三五个月,蹭吃蹭喝?” “还有蹭住。”丁了了替他补充道。 对方愕然。 旁边一个小厮忙向丁了了介绍道:“这位是五老爷从江南请来的名医娄大夫,医术很高明的!” “哦。”丁了了点点头表示知晓,又看向那大夫:“在您老人家看来,二公子这病多久能见好?” “三天。”对方信心满满地道。 丁了了点头:“那太好了。世间的规矩无非先来后到,既然你比我来得早,我便让你先治。你若不能在三天之内让苏二少爷好转,便请你自行离府,苏二少爷就交给我了。” “你,好大的口气!”那大夫看她就当在看一个笑话。 丁了了不肯同他争执,回头向苏大夫人道:“我有七成把握能治好苏二公子的病。只是目下这屋里是这位娄大夫负责我不便插言。请夫人先为我准备一个清静些的住处。我需要——” 她压低了声音:“深居简出,不为外人所知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5.他拿刀了吗? 正月初五早晨,一队人马闯进临溪村,逢人便问“丁女医”家住何处。 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肯给予正面回答。 马背上的乘者从笑容可掬到皱眉不耐再到忍不住拔刀……终于被人引着进了一座看上去不甚贫穷的宅子。 一个身形挺拔手持拐杖的白须老者迎了出来,颤颤:“不知诸位大人驾临,有失远迎……” “少废话!”不速之客提着长刀,凶相毕露:“我问你,你们村有个女大夫,现在何处?” 老者攥着一把胡子迟迟不肯答话。旁边一个妇人忙高声叫道:“大人,这位是我们族长,我们都叫他四太爷,您有什么事只管同他老人家说就可以了!” “我管你是四太爷还是四曾孙!”对方焦躁挥刀,刀柄上的铜环铛啷啷乱响:“你们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的?我要找的是女医,不是白胡子的曾孙子!” 丁传山在村里辈分大,自家长辈又死得早,所以从出生起就没给人当过曾孙子。 被人叫“四太爷”也叫了几十年了,他实实没想到在须发皆白的古稀之年忽然降了辈分,多了这么一大群太爷爷。 “你、你们,”他咬牙,强撑着最后一分威严,“你们找错地方了,本村并没有什么女医!” 马背上的乘者点点头,手中长刀一挥,咔嚓砍断了院中的一棵小树。 “没有吗?”他问,“想好了再说。” 树干断裂处切口整齐,一圈黄绿色的汁液冒出来,在断口边缘镶嵌了细细密密的一圈,煞是好看。 就像一根被从中斩断的骨头。 四太爷打了个寒颤,连呼吸都忘了。 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那长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不速之客正看着他,青黄的眼睛里红丝遍布,凶光毕露。 “大、大人!”四太爷腿一软,跪下了:“大人恕罪,不、不是小老儿不肯说,实在是……村中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女医……唯一一个懂点儿医术的,已于昨夜葬身在大火中了!” 怎么?! 那些居高临下的汉子俱是一愣。 为首之人脸色蓦地一沉,凶气更盛:“放屁!当你太爷爷好哄是不是?怎么太爷们才来,医女就死在火里了?你这个老白毛怎么没死在火里?” “小老儿不敢说谎!”四太爷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扭着头,躲避着那冰凉的剑锋:“的确是刚刚烧死的!昨天夜里才着的火,众父老帮着救了一宿,可是风太大怎么也扑不灭……到天亮的时候就烧完了……” 哦,那还真是巧了。 马背上的汉子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掉转马头一扬刀:“在哪儿?带我们去看!” 四太爷忙唯唯答应。自己跑不动,就吩咐了几个孙子和曾孙在前面带路,踩着雪水结冰的硬土路咚咚咚穿过几条巷子,迎面就看见了……一片断壁残砖。 混着草木香的黑烟还在腾腾地冒着。泥土烧成的墙砖变成了黑红色,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其中闪闪烁烁。摔到地上的檩条中心通红,偶有小火苗从干裂的缝隙中冒出来,惹起一片惊呼。 这的确是一座刚刚烧尽的小院,不是随便拿一堆废墟来糊弄人,也不是听说他们来找人之后才匆匆点着的。 怎么,真是巧合? 马匹到了火堆近前就不肯再迈步,那为首之人便跳下马背,跨过还在冒烟的篱笆墙,走了进去。 随便拿刀扒拉几下,就看到了门前磨盘上一堆品相不佳的丹参、泥墙脚下一块烧坏的龟壳、院子里雪堆旁一颗烂掉的瓜蒌、以及东屋断墙下压着的烧得不成样子的药柜。 确凿无疑是个大夫的家。 仿佛还怕他们不信似的,此刻废墟旁边正有个妇人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你个小畜生怎么说死就死了?你死了我儿子怎么办?他的伤坏得厉害,今早又发烧了你知不知道……” 物证人证齐全,这下子实实是半点儿侥幸也没有了。 牵着马的一行人脸色都不好看。 为首那人提着刀站在院里似乎有些茫然,他的同伴便凑过来问:“怎么办是不是要扒——” “扒什么扒?”为首那人怒冲冲,“都烧成这样了,扒出来也是一堆碎骨头了,要来干什么?背回你家祖坟去供着、四时八节烧香上供吗?!” 手下人不敢再说。 那为首的就提着刀怒冲冲走出去,骑上马,冷哼:“死了也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也不知道二爷是怎么想的,竟然请她去当什么女医……不过是那个野种在外头养的野女人而已,她能顶个屁用!” “是啊是啊,”一个手下人忙凑过来附和,“她要是能顶用就更坏事了!她是七爷的女人,又不是二爷的!真让她在太子面前得了宠、在三殿下面前立了功,那七爷可就更得意了!” “所以这才叫天意,”另一人笑道,“连老天都不肯帮他,他还能有什么法子?” 听起来,这一趟无功而返,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 为首之人收起了长刀,哈哈一笑:“老天当然不会帮那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只是可惜了,本来还想看他戴一顶绿头巾呢,如今一时半会是看不成了!” 一行人翻身上马,同时爆发出欢畅的大笑。 与那片废墟相邻的院子里,一个孩子听见笑声匆匆追出来,只看见了七八个人洋洋得意骑马离去的背影。 “娘,娘!”那孩子转身折返回去,哇地一声哭了:“我知道了了姐姐她们家为什么会着火了!我看到放火的人了!” 放火的人?怎么会有放火的人?不是失火吗? 七婶子不信,旁人也不信。 但是,如果不是放火的人,还有谁会那么巧在别人家里刚刚失火不久之后就跑来看热闹,还这般得意洋洋? 笑得那么大声,一条街的人都听到了! 咱们村里什么时候来过那么多外人?听说了没有?那些人凶得很,连四太爷都差一点被他们杀了呢! 那么凶的一群人,放火杀人一点都不奇怪! 就算没有人亲眼看见他们放火,但是他们那群人都有马呢!夜里放完了火骑着马跑了,天亮再骑着马跑来看看有没有烧完,很合理啊! 这个推断实在是越想越觉得无懈可击。于是不出半日全村人都知道了,那丁了了姐弟并不是死于失火,而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人故意放火烧死的。 会是什么人呢? 众乡邻们猜不透。只有七婶子关起门来在家偷偷教训自己的女儿们:“看见了没有,烂好人的下场就是这样!你们都给我记住,以后不管是进城还是进山,都把心肠给我放硬一点,别看见个可怜人就给救回来了!你知道你救回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一条毒蛇呢?!” “娘,应该不会是那个陈七?”红梅靠在枕上,皱眉。 七婶子冷笑:“不是?除了他还有谁?除了他还有谁能派得动那么多人?还骑着马、提着刀?我告诉你,外头的人心眼坏着呢!你们当中要是有谁再到处发善心,就别怪我不认你是我的闺女!” 几个女儿被她训得噤若寒蝉,只有红梅的眉头仍旧拧得死紧。 不管怎么说,救人总不会是坏事。如今无凭无据,怎么就说那坏人是陈七公子派来的呢?也许是他的敌人…… 一定是这样的啊!陈七是被人追杀来的,他的敌人必多!这一次必定是他的敌人得知了丁了了的存在,所以才会派人来烧死她,算作对她救了陈七的报复! 红梅脸色惨白,满心悲愤,却不敢说出口。 她知道即使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母亲也会说归根结底还是招惹了陈七的缘故,若当初不救陈七,就不会有这样的事。 但,人命关天,如何能不救啊! “娘,”红梅按着肩膀慢慢地坐起来,叹息:“这不是陈七公子的错,更不是了了的错。将来若有机会,咱们定是要查明真相、为他们报仇的。” …… “老七,你放心,我会再派人过去,无论多难一定查明真相,替你那位救命恩人报仇!” 冷飕飕的湖边,陈大公子捧着一壶热茶,向他对面的陈七说道。 陈七却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他只是扶着栏杆站着,看着跪在阶下的侍卫,像在看一只狂吠咬人的恶犬。 此刻那只恶犬仍在吠叫:“爷,这种事哪里轮得到咱们去查,就是查也查不出什么!那个女人在村里风评很不好,人人听到她的名字都不肯理会……我看她定然是树敌太多,活该遭到这样的报应!” 这最后一句,陈七却听到了。 他缓缓地放开了扶着栏杆的手,迈步走下石阶,哑声:“你说得不对。” 坏人才会遭到报应。 她济世救人功德无量,这世间的恶报绝不可能落到她的头上。 她若是出了事,必定是人为。 必定是人为! 但是临溪村的人没有这个胆子。即便是那个凶狠歹毒的四太爷,在放火杀人之前也会考虑考虑北风呼啸的威力,绝不可能拿全村的房子和人命去冒险。 是谁做的,真相已经不言自明。 “我,要去一趟临溪村。”他回过头,向长兄说道:“劳大哥替我向兄长姐姐们说一声,明日的酒宴我就不去了。” “老七!”陈大公子皱眉,“外头有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为了一个女人,你要在这个时候跑那么远的路?那是送死!你就是找到了凶手又能怎样?你还能救活她不成?” “找到了凶手,”陈七咬牙,“当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陈大公子脸色一沉,声音亦冷了下来:“报仇?老七,你如今有多少大事要做,你一件都不肯记在心上,倒一心想着去替一个村妇报仇?我看你是疯魔了!” 长兄如父,他的训斥是极其严厉的。 但一向对他恭恭敬敬的陈七这一次却没有理会,只敷衍地拱了拱手,然后就大步迈出去,走了。 都说新年过后便是春,今年的春天却来得格外晚。北风凛冽雪粒泠泠,仍是隆冬腊月的滋味。 在这几乎可被称作“白毛风”的天气里,一个人两匹马,顶着风披着雪一路疾驰,只用两天时间就到了临溪村。 迎接他的是烧塌了的房子、积了雪的碎砖。烧成了灰黑色的房梁倾斜着摔在地上,缝隙里塞满了雪粒。 他来晚了。 不但房子烧没了,就连烧房子的火都已经冷了。 陈七默默地估算了一下堂屋的位置,爬上台阶、选了个自己觉得恰当的角度,开始扒那些乱糟糟不成样子的灰土。 可是,能扒出什么来呢?砖头都烧成这样了,人又如何能不被烧成灰! 陈七不厌其烦,一捧一捧将那些灰土捧出来、一块一块把那些坏砖搬出来堆叠好……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了。 他原本保养得极好的手指已经累得伸不直,指甲更被磨得光秃秃的,几乎连底下的嫩肉都露了出来。 村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出来拦住了他:“陈少爷,不要再扒了!了了这样也算是入土为安了,你又何必扰她?你要真觉得难受,不如去替她报仇!” “报仇?”陈七立刻抬起了头,“你知道她的仇人是谁?” 对方立刻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是谁,但我猜你应该知道!那些人高矮胖瘦都差不多,穿着黑衣、骑着高头大马,当天夜里来放火,第二天一早又大张旗鼓进村来找什么医女……” 找医女。 那就再没有错了。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陈七跪坐在废墟旁呆滞许久,忽然用他那双磨得不成样子的手按住胸口,咳出了一口血。 胸口的伤到底还是落下了病根……以后是再也不会好了。 肯救他的人,没了。 回府之后的这些年,他受过各种各样的罪,早已经习惯了没有人帮他、没有人救他,防着这个防着那个,看着一屋子奴才却没有一个可用…… 只有在这深山孤村里才会有人什么也不图、什么也不谋,只因为他是一条命,就自寻烦恼把他给救了回来。 他曾经认为这是那个惯会戏弄人的老天对他的补偿,却是到此刻才知道,老天就只会戏弄人,不会补偿。 ——不对,这关老天什么事? 这是人祸,人祸! 这是那群见不得他好的“亲人”再不肯遮掩他们的恶意,明火执仗地来杀死了他在乎的人,就为了让他在这世上孤零零惨戚戚,连一个在乎他的人也没有! 陈七猛地站了起来。 转身便看见村里的四太爷带着一大帮人跪在地上,嚎哭不止:“了了啊,好孩子啊,我们做长辈的对不起你啊!” “这么大个临溪村,闯进了贼人都不知道,大新年的眼看着你死在那帮贼人的手上啊!” “了了,你救了我们的性命,可恨我们却没有本事去替你报仇啊……” 哭声震天,撕心裂肺。 陈七并不理会这些人的哭诉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也无意去追究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纵容甚至配合了那些贼人的恶行。 他的心里窝着一团火,只想发在罪魁祸首身上,并不打算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虚耗。 四太爷等人的哭声犹自响亮,他已提着马鞭离开了那堆废墟,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四太爷等人看他走远,也便各人擦泪自回自家了。所以两边都没有看到,就在那废墟附近的草垛后面,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牵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躲躲闪闪地向外窥视着。 “柳……阿姐,”男孩子开口,压低了声音:“陈七公子看上去好伤心啊,咱们什么时候把真相告诉他?” 女子皱眉沉吟片刻,笑了:“告诉?为什么要告诉他?就让他以为那个女人死了不好吗?横竖那陈家几个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人,七郎本来就恨他们,如今也不过是更恨一点罢了!” “可是,”男孩子仍旧忧心忡忡,“七公子让咱们来假扮丁家姐弟,咱们却什么事都没给他办成!将来他自己要是知道了……” 女子冷哼一声,好看的眉梢挑了起来:“他让我来替他的心上人去当女医,可没说让我来替她死!再说他的心上人已经自己跑了,我难道就不能走吗?——走咯,回家!” “柳姐姐!”男孩子挣脱了她的手,赖在草窝子里不肯走:“你再好好想一想!咱们回去是容易,可是以后呢,你是不是就再也不见七公子了?只要你见了他,他肯定会问你什么时候到的临溪村、为什么没有办成事,又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回去见他……” 女主拧紧眉头,不动了。 那男孩子却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对,也许七公子以后再也不愿意见你了呢!你是他千挑万选找来帮那个女人的,但是现在那个女人‘死了’,他看到你就会伤情,肯定会躲着不见!” “休想!”那女子呼地站了起来,“他不见我,我就去见他!我自己替他把真凶处置了,为他那个心尖尖上的女人报了仇,我就不信他对我还这么不冷不热的!” “喂!”男孩子吓坏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咱们去告诉七公子,让他自己来报仇不好吗?你一个弹琴卖唱的,连刀都拿不动,你怎么报仇?” 女子迎着风系紧了斗篷,昂首:“拿不动刀怎么了?只有傻子才拿刀报仇!如今七郎还要去找他哥哥们报仇呢,你看他拿刀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6.我没有家了 陈七当然没拿刀。 他甚至没有去找他的哥哥们报仇。一路顶风冒雪回到金陵城之后,他立刻就去了沁香渠附近最繁华热闹的大街,一头扎进了那座名为“留人醉”的小酒馆。 酒馆不止卖酒,更酿酒。虽然才开张几个月,在这条街上却已经打响了名声,上至富商巨贾下至贩夫走卒都喜欢时常过来打上一壶酒,故而生意颇为兴隆。 店里的老板娘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据说生性腼腆不爱见人,只喜欢躲在后院里酿酒、算账,所以慕名而来的酒客们极少能有幸见她一面。 陈七却不会有这样的遗憾。 进了门,他完全不顾店伙计们的招呼,带着一身风雪旁若无人地穿过前面的厅堂,直奔后院。 身穿藕色夹袄、束着袖子的老板娘在一院子酒缸中间转过身来,吓了一跳:“你……你怎么来了?” 清秀的小脸上眉目如画,竟是临溪村的丁小麦。 陈七没有答她的话,一路闯进里屋去,解下斗篷扔到地上,咕咚一声在炉边的藤椅上躺了下来。 丁小麦跑着跟进来,看见这样就更害怕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呀,你受伤了!” 原来陈七的右手不知怎么伤着了,腕上缠着厚厚的几圈布,不知是从哪里撕下来的,被血浸透了渗出吓人的红色。 丁小麦扑过来蹲在他脚下,小心地将那只手捧了起来,吓得要哭:“怎么伤成这样?上药了没有?疼得厉不厉害……” “我没事。”陈七用力缩回手,藏在袖中:“山路滑,被马摔了下来,皮外伤而已。” 就算是皮外伤,那也是很厉害的皮外伤啊!丁小麦仍然在藤椅旁边蹲着,不肯起身。 陈七叹了口气,无奈:“我真的没事。你让我安静躺一会儿就好。” 这是有心事。 丁小麦从未见过他这样,只得依言起身,在另一只藤椅上坐了下来:“虽然我帮不上忙,但是你有事也不要憋在心里,同我说一说就当解闷也好。” 陈七将未受伤的那只手枕在颈下,闭上眼睛久久不曾接话。 丁小麦以为他睡着了,忙去隔壁卧房拿了一条薄毯出来盖在他身上。俯身靠近时又看见他衣襟上凝固了的血迹、以及苍白发青的脸色,吓得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藤椅上的陈七睁开了眼,皱眉看着她:“没什么事,你不必忙。” “这怎么还叫‘没事’?”丁小麦的眼圈红了,“你身上本来就有旧伤!才从鬼门关回来多久,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这样的天气,你又往外面跑什么?那些人就只管欺负你,什么劳累吃苦的差事都让你去做,是不是?” 陈七摇摇头,叹息不语。 丁小麦只得自己收住了泪,擦擦眼角坐了回去,迟疑良久才又开口:“这两天京中的消息传了来,说是好些个大臣在除夕宫宴上联名弹劾太子,责他监国期间凶残暴虐、胡作非为,实非储君之选。右相与穆国公保举三皇子,建议祭天之后开印上朝,改由三皇子主持政事。” 陈七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陛下怎么说?” 丁小麦摇头:“陛下还是那样,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所以如今京中多了一些传言,说陛下可能被人下了毒……” 被人下了毒,哑了,痴呆了,甚至被人顶替了。 世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当今太子除了对皇后还存着几分敬畏之外,几乎已可以说是完全肆无忌惮。是以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来,天下人都不会觉得太过意外。 但陈七不这么想。 他闭目沉吟一刻,冷笑道:“太子的确德不配位,但迄今为止至多不过被人骂一声荒唐,实在算不得天怒人怨。他这个时候就着急对皇帝下手,是有点急了。” 这个“他”,与“太子”显然并非同一人。 丁小麦并不觉得意外,点点头,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容:“他越是着急,露出的破绽就越多,对咱们就越有利。” “是对我有利,不是对‘咱们’有利。”陈七纠正道,“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硬掺和进来!小麦,你愿意打听消息说给我,我便姑且一听,其实并不是非要这些消息不可。你记着,遇见危险的事情不许往前凑!” 丁小麦脸红红的,点了点头:“我听你的话,不会刻意去打听消息引人注目。” “那就好。”陈七冷声,“我不日便要离开金陵,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也不知能不能回来,你自己多加小心。” 丁小麦呼地站了起来:“怎么这就要走?先前不是说要到三月吗?” 陈七摇摇头,不想多言。 丁小麦闷闷地想了一阵,低声道:“京中局势瞬息万变,你着急忧心也不无道理。但……我还是想劝你稍安勿躁。太子……和别的人都是在阴谋诡计里面泡大的,你这样一头扎进去,真的很危险……” “你不必劝,我自有分寸。”陈七坐了起来,拂袖便要起身:“我只是来向你道个别,没旁的事我这就走了!” “七公子!”丁小麦急急上前,拦住了他:“这会儿天晚了,风又大,你要走到哪儿去?就是赶路,这种天气也只是虚耗人力,倒不如先养足精神,等明日风小些了再走!我知你心里恨着一些人,等不得,但……越是等不得,越要耐住性子啊!” 陈七被她拦在藤椅前,一时怔怔走不得,良久方叹道:“你知道我恨着一些人,却不知我是如何恨着那些人……罢了,你的话也不错,我虽还能赶路,马却撑不住了。” 他原带了两匹马去临溪村,回来的路上失足摔死了一匹,剩下的这匹也已累极了,的确不宜赶路。 此时此刻他又不能回府去换马。他怕一旦回了府、见到了那些人,他就会忍不住把刀拔出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丁小麦见他肯听劝了,立刻喜形于色,忙出门吩咐伙计准备饭菜,又回来劝道:“既然要在这里歇一夜,身上的衣裳就先换了,你看袖口都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这也就是自己在外面没有人管你,若是被了了知道了,她还不知道要怎么絮叨呢!” 陈七忽然回头看了过来。 丁小麦被他的目光吓得心头一跳,忙转移话题:“说起来,已有三个月不曾见到她了,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你从前每次过来都是跟我聊她,这一次怎么也不聊了?” 陈七默然,向前倾了倾身子伏在桌上,良久方哑声道:“不提她了。以后……再也不提了。” 丁小麦愕然:“怎么……” “什么人!”后门外面忽然一个伙计暴喝出声。 吓得丁小麦打了个寒颤,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怔了许久才转身快步走出门去,问:“你嚷什么?出什么事了?” 伙计扶着河沿上的栏杆向下张望了好一会子,终于惨白着脸色匆匆跑了回来:“见鬼了!我刚刚看见了一道鬼影子!” “什么鬼影子?”丁小麦皱眉,“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 伙计跺脚道:“真的是鬼,女鬼!白裙子、红斗篷,站在门口鬼鬼祟祟向内张望,被我喊了一嗓子,她就掉头跑了……我明明看见她失脚摔进了河里,可是一点儿声响都没有!我过去看了,河面上也没有水纹,那些薄冰都没有碎!” 那真是见鬼了。 丁小麦不信鬼,摇头道:“肯定是你看花眼了……” 话未说完却见陈七已经起身跑了出去,快步奔到伙计先前向下张望的地方,也伸长了脖子往水面上看。 河水平静,上面薄薄的一层冰很是完整,的确没有被砸过的痕迹。 那伙计跟了回来,讪讪道:“我真没说谎,先前看得清清楚楚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眼睛亮亮的……” 陈七只是死死地盯着河面,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 丁小麦越看越觉得担心,迟疑许久还是凑了过来,小心地扯一扯他的衣袖:“肯定是阿松看错了。天这么冷,咱们还是回去……” 陈七推开了她的手,怔怔的:“既然是来见我,又为什么要跑?是她……还是‘她’?” “是谁?”丁小麦彻底糊涂了。 陈七摇头不答,只管死死盯着那河面的薄冰,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河水变成乌沉沉的一片,映着远处歌楼上红的黄的灯笼,灿烂生辉。 丁小麦又急又怕,快哭了:“七公子,别看了!真的什么都没有!咱们回家好不好?” “回家。”陈七仿佛才醒过神来,仰起头,哑声:“……小麦妹妹,我没有家了。” “我有时会觉得那个神出鬼没的女刺客就是她,有时会梦见她变成了那个女刺客……可是这么久了,不管是她还是那个女刺客,都没有再来。” “女刺客不肯再来杀我,她也不肯来梦里见我。” 丁小麦终于彻底被吓坏,哭了出来:“你说的到底是谁啊?为什么她要来梦里见你?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娘子死了。”陈七看着天答道。 丁小麦呆住了。 死、死了?谁死了? 怎么会死了?那个女孩子坚韧得像棵草!被狼群围困在山上都没死!被下毒也没死,挨打也没死!太爷爷和韩聚他们那么盼着她死,她都没死!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会不会是消息传错了?”她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问。 陈七摇头,终于离开了河沿,迟疑着蹒跚着往回走。 “没有人传错话,我自己去看过……房子已经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丁小麦踉跄着跟在他身后,想哭又不敢哭出声,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脚下都发飘。 她跟丁了了其实不算熟,但她知道丁了了若死了对陈七意味着什么。她完全知道此刻的陈七心里到底憋着怎样的一腔悲愤……可是他哭不出来,又不能即刻去报仇,就只能自己在心里煎熬着。 这怎么行?人心是肉做的,怎么能任由刀锋长在里面…… “七公子,你难受就哭一哭!”丁小麦流着泪,抓住了他的衣袖:“你不能总这么忍着……仇人是谁?是你家里的人吗?你要是不能即刻报仇,就先骂一顿也好……” “仇人是我自己。”陈七躺倒在藤椅上,似哭似笑:“都是因为救了我,她才会惹来这样的杀身之祸。是我偷了她的药丸和银针,引起了那些王八蛋的注意;是我动作慢了,没来得及叫人把她换出来;是我低估了那些王八蛋的狠毒,竟信了他们只是想利用她去做医女;是我……” 丁小麦蹲在他脚边,哭出了声:“你怎么能这样想?这都不是你的错,你该恨的是那些坏人啊!” “我就是坏人!”陈七翻身伏在椅背上,“我太蠢了……太蠢了就会做错事,跟坏人有什么两样!我当初应该带她走的,可我以为我是为了她好、以为把她留在村里会安全些,我就没想到他们既然可以不远千里追杀我,为什么不能不远千里去杀了她……” 丁小麦听得满心发苦,想要安慰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到底她还是一个腼腆的人,何况也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更从未见过这样的陈七。 她只能陪着他一起哭,却深知自己是被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的。即使是陪着哭,她也要谨小慎微不敢逾越半点,生怕他一生气又要把她撵回临溪村去。 毕竟当初,是她自己追着他跑出来、赌咒发誓死皮赖脸说尽了好话才求得他带着她来了金陵城的。 她应当尽心尽力地服侍他照料他安慰他,保持在能够帮到他却又不能冒犯他的程度。 因为,他对她,是恩,不是情。 “那不是你的错,”她擦泪道,“了了不会怪你。她必定也知道你的苦衷、知道你当初仓促离开是迫不得已……她到死都在等着你、也知道你心里有她,她在天上会开心的。” 陈七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没有接她这句话,所以丁小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接受了她的安慰。 她也不敢问。 外头伙计发觉气氛不对也不敢过来摆饭,于是屋里两人也没有点灯,就在黑暗中相对静默着,也不知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最后自然是丁小麦先撑不住。 她擦干了泪,扶着蹲麻了的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桌旁点起了灯:“大仇未报,你可以难过一会儿,却不能一直难过下去。你先前急着要走,是想去做大事,预备报仇,对不对?” 陈七没有答话,也没动。 丁小麦知道他在听着,转身就到里屋去取出了一只小匣子来,打开了:“你要为她报仇,就更该养好自己的身子,否则你拿什么给她报仇?我看你手上的伤至少有两天了,你都没有好好包扎一下?随便缠两下就算了?药也不上,你就不怕手废了……” “我以前不知道你那么多话。”陈七抬起头来道。 丁小麦低着头怵了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了了不在了,我更要替她看住你。你是她救治过的病人,将来若是落下残疾,岂不是砸了她的招牌!我这儿有她做的药……” 她顿了一顿,果然陈七立刻抬起了头。 丁小麦心里一喜,忙从匣子里翻出两包药来,拿给他:“那时候我从了了家里追着你出来,怕找不到借口,就随手从她的药箱子里包了些药……你有伤嘛,这些药都是了了特地为你配的,很有用!” 陈七坐了起来,伸手接过,通红的眼圈终于绷不住,一滴泪滑下:“是她的药……她就不该做这劳什子东西!” “不是的!”丁小麦摇头,“了了很高兴做这个!能帮到你,她一定很开心、她一定不会后悔!” 陈七没有理会她的话,自管解开了绑住纸包的绳子。 是她做的药。 就是先前他胸口的伤没好的时候,她特地做来给他用、一遍一遍亲自给他敷到伤口上的药…… 深褐色的药粉躺在黑黄的草纸上并不好看,陈七却觉得自己已有许久没有似此刻这样,既欢喜又酸楚,仿佛与至亲之人久别重逢。 他将纸包放在腿上,双手捧起里面的药粉……却愣住了。 下一刻,他抓住纸包一角哗啦一抖,清苦的草药气息立刻扑了满屋。 陈七全然不顾,三下两下将那张黄纸甩干净,拿在眼前一看,脸色大变:“这是什么?哪儿来的?!” 丁小麦被他吓到,瑟瑟地向后退了两步:“怎、怎么了?” 就是一张纸而已啊!她当时急着跑出来,连油灯都没有来得及点,随手就从桌上摸了几张纸包了药……有什么不妥吗? 陈七抓着那张纸,攥了攥,又松开,甩手丢在了丁小麦的眼前:“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纸上墨迹淋漓,沾了药粉有些模糊不清。 “爱妻了了:为夫即将远行,不忍当面沾襟,故趁夜自去,愿卿善自珍重,以待来日……” 丁小麦吓呆了。 陈七一把拍在桌上,一声嘶吼如笼中困兽:“你是不是故意!你拿走了我留给她的信,她怎会知道我念着她、她如何还肯等我!” 还说什么“她在天上也是开心的”,只怕她到死都以为他是个骗子、到死都自以为是被他抛弃了! 难怪她至今不肯入梦。她一定恨死他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7.她就是你的娘子了 他想错了。丁了了现在并不恨他。 早在数月之前她就知道他抛弃了她、带着丁小麦跑了。此番梦里亲眼看见他和丁小麦在一起亲密无间,那也不过是证实了先前的猜测而已,生气或许有一些,却实在称不上一个“恨”字。 毕竟丁小麦聪明漂亮温婉可人,与从前自惭形秽包着脸不肯见人的她不可同日而语。陈七本就是个好色之徒,他选择丁小麦实在半点儿也不稀奇。 丁了了很看得开,醒来之后完全没有伤春悲秋,起床洗了把脸就忘了梦里的事,笑眯眯招手唤小丫鬟来帮她梳头,顺便打听消息:“今天是那位娄大夫被赶出门的日子了?你知不知道他准备得怎么样了?” 小丫鬟很乖,含着笑,温温柔柔:“娄大夫没说要走呢。他说他的药今日一定见效。” “那好啊,”丁了了笑,“那就再等他一天时间,好叫他心服口服。” “了了小姐,”小丫鬟小心翼翼,“那位娄大夫是名医呢,万一他的药真的有效,咱们怎么办?” 不得不说大户人家的婢女就是会说话。明明是临时拨过来照顾顺带监视她的,人家就有本事把话说得好听,倒好像真跟她成了一家人似的。 丁了了还没有被哄得昏了头,当时便笑道:“万一他的药真的有效,二公子的病就有救了,老爷夫人自然欢喜无限,你们也必定会有赏的。——那不是皆大欢喜?” 那当然是皆大欢喜。小丫鬟不由得跟着笑了笑,随后又露出几分忧色来:“可是那样的话,小姐你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六老爷那边也必定会被五老爷欺压,说不定连眼下手里管着的几家铺子也会被五老爷夺去……” 言下之意,倒是向着苏六老爷的。 丁了了在这边住了两日,大致上已经摸清了主人家的格局:这偌大漓阳县无数的店铺田产,都是苏大老爷名下的。底下的几个兄弟虽然与他同出一父,却只能依附他生存,得了他的欢心便有无尽富贵,反之自然便是一无所有。 这也就难怪苏五老爷苏六老爷为了给一个侄子请大夫四处奔波、也难怪当初苏六老爷愿给大夫下跪求肯了。 很值得嘛! 但丁了了的心思并没有停留在这一层。看着眼前的小丫鬟提起六老爷时那关心又忧心的样子,她便知道这孩子的心里是向着六老爷的。 这样就有意思了。 既然怡景苑里已经有一个小丫鬟向着六老爷,那是不是也可以有人向着五老爷、有人向着四老爷三老爷?这样算下来,还有几个人是真心向着那位可怜的二少爷的? 再往深处想一层,那位二少爷的病,真的是外人搞的鬼吗? 苏大老爷膝下荒凉,长子早夭、幼女痴傻,若这个二少爷一直病恹恹起不来床,这偌大的家业最后会落到谁的手上? 还有,那位早夭的大少爷和痴傻的小姐……真是越想越吓人了。 梳好了头,丁了了便在一个丫鬟一个小厮的“护送”下走出房门,一头扎进了那间比药铺还像药铺的大厨房。 这里各种各样的药材都是现成的。既然有时间让她鼓捣,她干脆就省了自己带来的那些药丸药粉,全用这里的药材重新做了一些,以免苏家的人对她生出什么多余的疑心来。 估摸着三四天的用量够了,她便歇了口气不再折腾,躺在藤椅上专注地看着小厮们熬药。 才躺了没一刻钟,娄大夫那边的小厮就来了,唉声叹气:“又是空欢喜一场……” 丁了了嗖地坐了起来:“怎么,你们先前还真欢喜了?真期待了?” 每隔三五天都空欢喜一场,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居然还乐此不疲,这苏家上上下下倒都是人才! 小厮被她盯得有些脸红,之后又因自己的脸红而着恼,气哼哼:“怎么就不能期待了?那位娄大夫是名医!不像你,无名小卒!还是个丫头……” 哟!丁了了被他吼得一愣。 这倒是她接触苏家以来头一次被对方甩脸子。她不但不恼,反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不错嘛,还会生气、会凶人,这才像个正常人家的正常孩子,哪能从主子到奴才个个都贴着笑脸呢? “不是说你们不能期待,”她笑,“而是要看期待什么人。那个娄大夫很明显是沽名钓誉之徒,你们怎么能期待他治好你们少爷?要期待也是期待我!” 小厮晃了晃脖子,不客气地给了她一个白眼:“你有什么好期待的?你弄的那些药,我们老爷看一眼就能说出药方来!当什么稀罕东西呢?你要是能救了我们少爷,那我也可以出去挂牌行医了!” “这样啊,”丁了了仍然不急,笑得优哉游哉的:“都说久病成医,如此看来苏家一大家子都是很厉害的大夫了。” 小厮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转头却看见丁了了把炉子上的药取下来倒进碗里,向她那个虎头虎脑的弟弟招了招手:“来,带上这个,咱们看苏二少爷去!” “还真敢献丑啊?”那小厮呆呆。 旁边看炉子的老者木然道:“英雄不问出处,有志不在年高。你呀,到底还是浅薄了!” “怎么,鲁叔你也信她能救少爷?”小厮大惊。 那老者哈哈笑了:“期待一下又何妨?” 反正苏家的“期待”已经落空过几百次了,如今也不过是再多落空一次而已! 丁了了被几个丫鬟小厮簇拥着进了苏二公子的屋子,并不知道身后的小厮和老奴是如何相视而笑、鄙夷嘲讽。 端庄清秀的婢女接过佳佳手中的药,没有奉给苏二公子,而是转手交给了坐在床边叹气的苏夫人。 苏夫人接过去便转手放在了床头小柜上,微微点头:“酒黄芩、苦杏仁、胆南星、茯苓……可以,都是不错的东西。” 只看一眼便说出了几样主要的药材,可见这个“久病成医”绝非虚言。 先前说她与苏大老爷都不常来怡景苑,可若非久侍汤药,如何能说得这样清楚明白?慈母爱子之心,在这一眼之中已清晰可见。 只是此刻那碗药仍放在小柜上,并没有要喂给苏二公子喝的意思。 娄大夫尚未离开,在床边看见这一幕,低眉冷笑:“了了小姐就打算拿这么一碗寻常的止咳药来糊弄苏二公子吗?先前你说要‘慢慢治’,不知是打算‘慢’到什么时候?第几百副药能见效?恕老夫多嘴提醒一句——苏二公子这些年喝的药多了,寻常的汤药怕是不顶事!” 丁了了看着他,很真诚地点头道谢:“我明白了。所以您老人家的药没见效。” 因为“寻常”嘛! 娄大夫听出了弦外之音,气得胡须乱颤:“小娃娃,治病救人靠的是医术,不是嘴!你若不是来混吃混喝,就该明白告诉夫人与二公子:你到底打算怎么个治法?就用这碗药?” 他问得很凶,苏大夫人却始终没有阻止,神情平静目光温和,也是在等着一个答案。 丁了了隔着帐子看着里面咳个不住的苏二公子,抿唇,微笑:“不错,就用这碗药。——一碗见效。” 哎? 娄大夫愣了。 他已经做好准备等着丁了了说“至少要喝三个月”了,这答案怎么不对? 不是要“慢慢治”吗?怎么又说一碗见效? 她当她那晚破药是老君仙丹吗? 不止娄大夫冷笑,就连屋里服侍的几个婢女小厮也都皱了眉,觉得这姑娘吹牛实在吹得太厉害了。 丁了了却不理会他们,回头转向苏大夫人,正色道:“请夫人即刻将这碗药喂给二公子喝。我已想出了施针的方法,配合这碗药下去,一副就能见效。” 苏大夫人还未说话,娄大夫已哈地笑了:“你这丫头怕是疯了?施针?苏公子患的是咳疾!咳疾,你施针?” “这不妥?”苏夫人终于也道。 丁了了微笑着,不慌不忙:“何妨一试呢?夫人,治了这么多年都没治好,或许恰恰就是因为没有人想到可以施针!” 苏大夫人犹豫不决,床中苏少爷已抢着叫了起来:“让她施针!就,咳咳……让她施针!” 病急乱投医,说的大约就是他此刻的状态。他实在是受够了这个病了,这会儿别说施针,就算是动刀,只要有希望能治好他的病,他也不会犹豫。 但他万万没想到是真的要动刀。 说服了苏大夫人之后,丁了了不客气地撵走了娄大夫,又好说歹说劝走了屋里服侍的婢女小厮们,然后就当着苏夫人的面,拿出了一把尖刀。 杀猪刀。 苏夫人杀猪似的尖叫了起来。 可是丁了了事先已吩咐过婢女守住门口不许进来,所以尽管苏夫人叫得凄厉,门外众人也只是焦灼地向内张望,并没有闯门。 丁了了对此很满意,耍着刀花赞叹:“苏家果真令行禁止,是个有规矩的人家!” “你要干什么?”苏夫人跌在地上,嘶声问:“是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杀我儿?” 丁了了把杀猪刀放在桌上,笑道:“夫人不必这样大惊小怪?您既然敢用我,之前一定是了解过的,应当知道我在家里治病救人的办法就是用刀割、用针缝。” “不对!”苏夫人摇头,“他们只说你给人缝针!而且,你在家里救的那些人是外伤,当然可以缝针;我儿又不是外伤……” “苏公子就是外伤!”丁了了反驳道,“当初难道不是因为外伤才落下了这个病根吗?” 这个当然是的,但是……能一样吗? 就算是外伤,也只有切割腐肉的时候才用得着刀,哪有给人家已经长好了的皮肉动刀的? “苏夫人,您确定公子的伤已经长好了吗?”丁了了问。 苏夫人想说“确定”,却没有张开嘴。 若是已经长好了,为什么会一直疼?为什么会不断地、越来越严重地咳喘不休?为什么咳得久了,甚至会吐出血来…… 丁了了观察着她的表情,适时地笑了笑:“苏夫人心里已有答案了。” “可是我不敢用你。”苏大夫人接道。 丁了了点头:“我明白夫人的顾虑,也可以明白告诉您,苏公子的病因是旧伤未愈,只有皮肉看似长好了而已。还有,中毒也是真的。夫人若有更信得过的大夫,自可请过来顶替我,但恕我提醒一句:我可能不是个好大夫,但是割肉放血刮骨疗伤这些手段,天下无人能比得上我。” 这个牛皮吹得似乎有点大了。 才多大点个小女孩子,就敢说天下没有人能比得上她?她见过“天下”吗?她先前连那个小破村子都没有出去过! 苏大夫人想嘲讽她,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 虽然她不喜欢也不相信丁了了,可这个女孩子又的的确确是第一个向她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疗法的。 或许,万一,没准儿,有效呢? “你要保证,”她看着丁了了道,“可以治不好,但不能比现在更坏。你若伤着了我的儿子,我一定要你的命!” 丁了了重新拿起了刀,轻笑:“夫人放心。我很珍惜这条命。” 苏夫人在地上怔怔地坐了很久,终于扶着矮凳子站了起来,掀开帐子看着她的儿子:“书儿,娘也是没有别的办法,实在等不得了……你放心,你若出了事,我就杀了这个女子为你陪葬……她也就算是你的娘子了。” 丁了了和旁边的佳佳同时瞪圆了眼。 床中的苏二少爷伏在枕上咳了很久,终于断断续续地说道:“不要责怪大夫,我,咳咳,本来也是,咳,快要死的人!” 这是答应了。 丁了了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嘀咕道:“其实给苏少爷陪葬也挺好的,正好我想换个丈夫……” 苏大夫人听见这一句,心里顿时更紧张,直疑心自己是坑了儿子了。 却已经由不得她后悔,丁了了自己上前同佳佳两个人扶起了苏少爷,咕咚咕咚把那一碗药给他灌了下去。 真是半点儿客气也没有。 喂完了药,丁了了便以手指顺着他颈下至胸口细细地比划了一段,忽然挥刀,重重地对着看准的一个位置刺了下去。 拔出刀来,并没有鲜血四溅,只有几滴黑褐色的浓稠之物流了出来,屋子里顿时多了一股腥臭之气。 苏大夫人吓得连连后退。 苏二少爷仍是咳个不住,那伤处便源源不断地有东西流出来,浸透了丁了了匆忙拿过来替他遮伤的帕子。 “丁、丁小姐,那是什么……”苏夫人结结巴巴,问。 丁了了扔了帕子,命佳佳从她的药箱中取出一只木盒,挖出里面的药粉一股脑地倒在了苏二少爷的伤口上。 “旧伤而已。”她一边纫针一边答道,“定是当初治伤的时候大夫不懂事,只顾着皮肉快些恢复,却不知道内伤比外伤要紧多了。外伤治好之后便停了药,里面就任由它烂着,再加上毒药的催化……先前有没有大夫说过,苏二少爷的病撑不了半年了?” “三个月。”床中的苏二少爷纠正道。 苏夫人愣了一下,喜极而泣:“书儿你真的没事……” 不但没事,而且甚至可以说已经见好了。苏大夫人即使此刻心神不定,仍能察觉到他咳得比先前要轻松许多,并不是那般奄奄一息的样子了。 这时丁了了已将针线备好,开始俯身细细地替苏二少爷缝合伤口,认真专注的样子像是在绣花。 这是她熟悉的事。 苏大夫人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她缝好了最后一针,随手用那把杀猪刀将线头割断,她才又迟疑着问:“你既然说他里面有伤,这就着急缝起来会不会……” “先前治不好是因为没有我,”丁了了道,“如今是我在给他治,当然就不会有问题。” 她细心地将针线收好,看着苏夫人嘱咐道:“接下来需要的药,我已叫人熬上了,很快就会送过来。你要记着二公子伤势沉重,最近不要让他动怒。” “书儿一向不动怒。”苏大夫人忙道,“先前大夫也都是嘱咐过的,养病的规矩我们都知道……丁小姐需要什么,尽管跟我提!” 丁了了点头,不客气地翻出一张方子来递给她:“这是现过几天二公子需要用到的药,你看看家里若有缺少的,记得及时补充上来。” “还有,”她道,“我是真的自信能治好苏二公子的病,请夫人信我。” 信她,就是要给她在这园子里自由行走、随意指派别人做事的权利。 苏大夫人没有犹豫,立刻就点头答应了:“今后丁小姐需要什么,我们家必定尽心竭力……” “夫人,不好了!五老爷六老爷他们跑进来了!说是有人要害二少爷……”门外一个小厮一边叫嚷一边跌跌撞撞往内跑,没留神摔了一个大马趴。 吓得苏大夫人立刻跳了起来。 谁跑进来了?谁要害二少爷?谁? 《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请大家收藏:()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8.以性命为注 苏六老爷一进门就跪下了,哭得眼泪呱嗒的:“大夫人,五哥他这是成心要害书儿啊!” 旁边那个与他同样端正富态的男人也跪了下来,哭得比他还要厉害几分:“大嫂,您要明察啊!不是我要害书儿,是老六他混账胡闹,找了个什么也不是的黄毛丫头来冒充大夫——他自己才是要害书儿啊!” 两个加起来快九十岁的人就在这屋里比着劲地哭,一边哭一边磕头,嗷嗷的,好像死了爹娘似的。 苏大夫人在太师椅上坐着,秀眉拧紧:“书儿刚吃了药,大夫才说了不能动气,你们偏赶在这时候过来吵闹,是成心要让他死吗!” “大嫂,老六他就是成心要让书儿死啊!”苏五老爷哭道,“他请来的那个小女娃娃大夫,山里根本就没那个人!谁知道他是从哪个窑子门里弄来的……” “阿姐,什么是‘窑子门里’?”佳佳瞪着眼睛问。 丁了了拍拍他的小脑袋,正色道:“挖煤的地方叫煤窑,采石灰的地方叫石灰窑。他大约在说咱们是烧石灰的。” 佳佳立刻气得跳了起来:“好你个不说人话的老鸟!你才是烧石灰的!你才是窑子门里出来的!你全家都是窑子门里出来的!” 苏五老爷被他骂得吹胡子瞪眼的,连哭都忘了。 丁了了站起来,看着他:“这位大叔,我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你?你骂我挖煤骂我烧石灰我都不在乎,可你不能说我不存在啊!我站在这儿活生生的一个人呢,实在也没有哪儿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 苏五老爷仰头看着她,愕然:“你就是那个小黄毛……” 丁了了揪过一条辫子来,拽在手里左看右看:“不黄啊!早上月儿给我梳头的时候还夸了呢,说我的头发又黑又亮,很好看!倒是您自己啊,您有五十岁了没有?您看您这满头的白发哟!苏五老爷,发主肾气,肾阳不足则毛发早衰,您这——不行啊!” “你!”苏五老爷气得够呛,怒目圆瞪:“你个小丫头片子少在这儿阴阳怪气!我问你,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老六说你来自山阳镇临溪村,可是我打听过了,那个地方根本没有什么女大夫!” “没有就没有嘛!”丁了了重新坐了下来,不以为意:“就当我是半路上冒出来的好了!当大夫能治病就行,你查我祖宗八辈做什么?难怪你老人家一直请不来好大夫,只好拿什么篓大夫筐大夫充数,原来你的心思都用在旁的地方了!” “不错!”苏六老爷立刻接上了话,“五哥,咱们兄弟几个这些年一直都在尽心尽力帮书儿找大夫,不单是为了在大哥大嫂面前争脸,更是为了书儿快些好起来、为了咱们苏家后继有人!你自己请不来好大夫也罢了,你怎么还专来拆我的台啊?” “我拆你的台,当然是因为你找的这个黄毛丫头大夫会害了二少爷!”苏五老爷挺直脊背,气势凛然:“丫头,我问你,你学过几年医?跟谁学的?念过什么书?” 丁了了皱眉不想答话,但苏六老爷没有替她答,苏大夫人也一直没有开口。 僵了半天,丁了了还是只得自己笑道:“为什么一定要拜师傅读书?我是生而知之,不行吗?” “那就是没拜过师、也没读过书了。”苏五老爷替她总结道。 苏大夫人听到此处终于觉得不像话,皱了皱眉:“但了了小姐的医术的确是不错的。适才书儿喝了她的一碗药,已经见好了。” 苏五老爷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一碗药就见好了?那怕是个骗子!大嫂,世间有好些江湖骗子自称是大夫,给人吃什么包治百病的药,都说是一副就能见效……殊不知那一时的‘见效’是以耗尽病人气血换来,那是个越陷越深的陷阱啊!” “了了小姐不是那样的,”苏大夫人道,“她的药其实寻常,起效的是……” “是针!”苏五老爷抢着说道,“那些江湖骗子,知道汤药皆是有迹可循,骗不了人,就编造出一套玄之又玄的东西来,说是什么什么针法,其实换汤不换药,都是骗人!” 苏大夫人想说“不是”,略一迟疑又叹了口气,问:“依你怎么样?” “把这个小丫头片子撵出去!”苏五老爷毫不犹豫,“咱们苏家与人为善,不会跟大夫过不去,但也不该容许坑蒙拐骗之徒在咱们家里胡作非为!” “这恐怕不行,”苏大夫人眉头拧紧。 苏六老爷忙道:“大嫂,我愿为了了小姐担保!了了小姐在临溪村出现狼灾时治伤救人无一失手,可知其医术必然超群!我不敢说她一定药到病除,但我以项上人头担保她绝非江湖骗子之流!” “那好!”苏五老爷立刻接话,“我便与你以人头为赌注!她若真会治病,我把这颗脑袋摘下来送你;她若治不好书儿,你便死在我面前如何?!” 这不对啊! 苏六老爷瞪着眼睛不肯答话。 世上会医术的人多了,可是能治好二公子的人还没出现过呢! 若只有“治好苏二公子”才算会治病,这一局他岂不是必输无疑? 他才只犹豫了一瞬,苏五老爷已经冷笑起来:“怎么,你不敢赌?那就是承认了这女子是个骗子了?” “六老爷只怕未必是不敢,”丁了了冷声插言,“他只是觉得这规则定得不好罢了——苏五老爷,是谁给了你那么大的权力,竟敢拿二少爷的性命去做赌注?” 苏五老爷被她问得愣住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拿书儿的命……” “二少爷不能做赌注。”丁了了抢道,“我不管你们要赌什么,总之不能耽误我给二少爷治病。否则,我相信大老爷大夫人也不会放过你们!” “了了小姐说得对!”苏六老爷高声道,“要赌就赌别的!了了小姐擅长的是外伤,你大可找十个外伤大夫来与她比试!了了小姐若输了,我把脑袋摘给你就是了!” 诶诶诶? 丁了了惊了:这老头子怎么坑人呐? 我在帮你吔!你不帮我就算了,怎么还要让我去跟十个大夫比试?这不是欺负人嘛! 苏六老爷仰头看着她,打躬作揖:“了了小姐,苏六的身家性命就托付给您了!” “我可以拒绝吗?”丁了了双手乱摇,靠在椅背上避无可避。 苏五老爷冷笑:“你不敢比?那你可以现在就认输……” “输你个大头鬼!”丁了了立刻就骂了回去,“我怎么会输?我永远不会输,比治伤我天下第一!” 也不知道这奇怪的自信是从何而来。 苏五老爷表示很满意:“既然敢比,那就这么定了!十日后城西望月楼恭候大驾,你可别不敢来!” 说罢他也不向苏大夫人告辞,径自起身扬长而去。 丁了了气得跺脚:“这算什么事!你们吵架,怎么闹到我身上来了?虽然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但我也不是池鱼啊!我就是一只路过的小虾,怎么还跑不了了呢?” 苏六老爷扶着凳子慢慢地站起来,又向她作揖:“了了小姐,老夫也知此事为难,只是事已至此,这一步却也非走不可。请小姐放心,到时若是输了,也只是老夫一颗脑袋输给他,至于小姐输掉的颜面,苏家自当给出相应的补偿。” 听上去,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丁了了又不怕丢脸,输了又不砍她的脑袋,还有钱拿……皆大欢喜是不是? 不是啊! 那个苏五老爷很明显是奔着把这件事闹大来的,到时候那个什么见鬼的比试一定会弄得天下皆知! 她好容易才借着苏家的东风从临溪村逃出来,躲过了陈家的眼,避免了去做“女医”的命运,如今怎么这阵风又在往回吹? 那个所谓的比试若是传到好事者耳中去,就算没有陈家,她也跑不了啊! “六老爷,我当初以为你是命运派来救我于水火的……”丁了了苦着脸道。 一直坐着未动的苏大夫人忽然站起来,长长地叹乐然一口气:“了了小姐,你是命运派来救我们于水火的!” 丁了了很想说不是。 她只是来逃难,顺便治个病而已,真没打算救什么水火! 苏大夫人看着窗外,压低了声音:“他五叔狼子野心非止一日,老爷念在至亲骨肉份上一向百般容忍,谁知他竟勾结了朝廷,意欲将我整个苏家一网打尽!了了小姐,他是不会允许你治好书儿的。先前我们家也不是没请到过神医,只是……” 只是那神医要么在半路上出了意外,要么就是被人偷换了药材,所以总是不成。这病也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地拖了下去。 苏六老爷坐在小方凳上,垂首道:“这次我终于当面撞见了他派人偷换你要用的药材,忙赶着声张起来,为的就是把这件事闹大。” 只有闹大了、闹到全天下都知道苏家兄弟不和,才能避免有人打着“一家人”的幌子在外面兴风作浪,掏空苏家。 “他想除掉我也非止一日了,”苏六老爷苦笑,“只是我一直避其锋芒。这次我给他这个机会,诱他设下赌局……只要他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输给了我,苏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置他,不需要向谁交代。” “何必这么麻烦?就不能暗杀吗?”丁了了气问。 苏大夫人揉揉眉心,神色疲惫:“暗杀,当然也想过。可是一来他身边有朝中贵人赠予的暗卫,二来如今从朝廷到官府早都觊觎着苏家这点儿产业了,咱们家但凡有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揪住不放,实在很难做到不留痕迹。” 说来说去,旁人杀苏二少爷可以用各种手段,但苏家想要杀那位五老爷,只能摆在明面上、让所有人都看见。 这可真是个麻烦! 丁了了非常讨厌麻烦。但是如今她已经身在麻烦之中,躲不过了。 所以接下来的一些日子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园子里忽然忙碌起来:采买药材的、传递消息的、好奇心强来看热闹的、阴阳怪气来嘲讽的……扰得她烦不胜烦。 听小丫头们说,苏五老爷广发英雄帖,把附近十里八乡的大夫都招来了,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在自家的园子里争论、比试,全城药铺里稀罕的药材都被他们给搜罗光了。 据说是为了从那些人之中选出十个最拔尖的,来跟她比。 丁了了简直有些感动了。 这才叫猛虎搏兔亦用全力!那一个老家伙带着一群老家伙,面对她这样一个弱小得不值一提的对手,却可以豁出老脸拼尽全力,这才叫真正的竞赛精神嘛! 厉害! 可是丁了了现在顾不得理会旁人有多厉害。她还要照顾苏二少爷的病呢。 苏二少爷病情好转的速度令人惊叹。头一天还躺在床上不能自己翻身,说一句话中间要喘很多次,第二天就能断断续续地自己陈述病情了。 七天之后,他已经可以平稳地说完一句话不咳嗽,也可以被小丫鬟搀扶着下床走两步。虽然两腿还是使不上力,手却已经能拿得动拐杖了。 如此下去,痊愈指日可待。 苏大老爷过来看到这样的进步,激动得老泪纵横,当场就给丁了了跪下了。 丁了了忙避开,没什么好脸色给他:“您老先别谢了,这才刚开始呐!你们这边的人那么坏,谁知道后面还会出什么事……” “你放心,”苏大老爷道,“我苏家再怎么不济,也是在漓阳县经营过几百年的。如今虽说是出了一个害群之马,却也不至于就一败涂地了!” 他身为苏家家主,或许的确有底气说这句话。 但丁了了没有这样的底气,所以这天被人带到一处药铺,让她挑选需要用到的药材的时候,她仍然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半点儿胜算都没有。 说真的,她除了会治伤,别的实在并不擅长。此刻看着药铺中这一排一排看不到头的柜子,她只觉得头晕。 很多药材,她甚至是不认识的。 认识的、常用的那些却又七零八落并不齐全,显然在她来之前已被别人“洗劫”过一番了。 苏五老爷的“万全之策”,就是要让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个局面实在不利。 丁了了从药铺里垂头丧气地出来、又垂头丧气地进了第二家、第三家…… 一整天的时间跑遍了全城十几家药铺,累得站都站不稳。路边茶楼里的几个大夫已相对大笑起来。 连药材都凑不齐,看她怎么给人治病! 这场比试的输赢,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悬念了。 现下大夫们要做的并不是设法赢她,而是要想个主意让这小丫头片子在望月楼出糗、成为全城的笑料。 若非如此,以后旁人提起这桩盛事,只怕少不得要说一句“胜之不武”。 “必须从一开始就压得那个小丫头片子抬不起头来,最好让她连望月楼都不敢进!”茶楼中一个大夫抚掌说道,“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让她当街哭一哭如何?” 这自然是个好主意。 所以丁了了在穿过一条大街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被人拦住了。 拦路的是个看上去只十岁出头的男孩子,唇角抿着,神情倨傲:“喂,你就是那个放出厥词要跟全天下的医者比赛的女人?” 丁了了不爱跟小屁孩说话,佳佳忙替她迎了上去:“你是谁?” 小男孩冷声,下巴扬得高高:“你们不用问我是谁,现在是我来问你们!——你们说是大夫,可敢跟我比赛背汤头歌?你们可敢比……” “这是哪里来的没断奶的孩子?”丁了了眉头拧着,全无半分耐心:“饿了就找你娘吃奶去,别碍着姐姐的事!” 小男孩似乎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闻言也不哭闹也不恼,叉着腰扬声道:“你不敢比,你其实什么都不会是不是?我才跟着师傅学了三个月,我都会背汤头歌!” 这挑衅的意思很明显,目的也不难猜。 这小孩子来挑衅丁了了,就像丁了了挑衅那些大夫们一样,完全可说是立于不败之地。 年纪小嘛!倚小卖小是小孩子的特权嘛! 可惜丁了了从来不喜欢陪小孩子玩。眼看那孩子昂首挺胸站在路口,一个人挡住了三四个人的路,她就忍不住气往上涌,一伸手就随意将那孩子拽了起来,冷声:“你要读书要比赛、要显摆你读书有成,就该找你的师傅为你著书立说,在这儿来纠缠我干什么?” “你要先比赢了我,然后才能见到我师傅!”小男孩高声叫道。 丁了了抚掌,笑:“原来见你师傅这么难啊?那我就不见了,你回去告诉他老人家一声——既然见他一面不容易,那我就不见了。” 小男孩呆住了。 丁了了心情极好顺势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大笑:“只是可惜了这么乖的一个娃娃,拜了个无用的师傅,这么好的大场面也不给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9.我要你劫了它 小男孩哭着跑回了茶楼,扭手跺脚添油加醋把“那个坏女人”耍赖皮骂人、拒绝跟他比赛的消息报给了他的师傅,以及那位长得很和气的苏五老爷。 他的师傅气得呛了茶水,一把整整齐齐的胡子湿得跟泥坑里拖出来的狗尾巴似的。 苏五老爷倒是没生气,哈哈笑了:“她竟然当街骂你?果真是能人气性大啊!如今我倒有些服她了,没准儿那野丫头真有几分本事?” 旁边一个老大夫不屑地嗤了一声:“医术一道,可不是靠练几天针线活就能窥其阃奥的!那野丫头哗众取宠无非为名为利,咱们可不能放任不管!五老爷,不如接下来……” “接下来什么都不用做。”苏五老爷摆摆手,“再有三日就上望月楼了,在此之前不必与她虚耗工夫!” 这跟先前说的不一样啊。几位大夫齐齐皱眉。 苏五老爷冷笑:“原本想给她留一分颜面,只要她知难而退乖乖滚回她的小山村去,咱们也可以不计较她年幼无知。既然她不愿意接受咱们的好意,那就只好到望月楼上一决高下了。年轻人傲气盛面皮薄,希望她到时候不要想不开,作出坠楼悬梁种种丑态来!” 几个大夫同时畅声大笑,仿佛望月楼那场比试已经大获全胜、仿佛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已经在他们眼前哭着准备跳楼。 真是舒坦啊! 笑声传出窗外,隔壁雅间里一个黑衣轻甲的年轻人便拧紧了眉头,手里的茶盏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陈公子,息怒息怒!”旁边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忙按住他的手,赔笑:“这几日漓阳县有盛事,所以百姓们难免聒噪了些,您多担待!” 另一人嗤笑:“果真是小地方的人,没见识!几个大夫斗技,能算得什么‘盛事’?还不如搭台子多唱两场大戏呢!” 文士有些尴尬地哈哈一笑,又解释道:“大夫们斗技当然不值什么,有趣的是两边的赌注——苏家两兄弟各自赌上了自己的人头,这可是漓阳百姓闻所未闻的大事!” “苏家?”一个刚来的老者惊讶,“就是咱们要找的那个六棱雪花的苏家?不是说他们家兄弟六个好得穿一条裤子吗?怎么忽然要赌命?” 先前面色不虞的年轻人呵地冷笑了一声:“兄弟!” 就是兄弟才要赌命呢! 那么大的家业,不抢,难道白白拱手让给所谓的兄弟吗?抢急了,那不是就得赌命吗! 只不知是哪里来的大夫那么倒霉,平白卷入了他们家的这堆烂事里头,惹一身腥。 此时全城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少不得仍有一句两句从窗户飘进来,那风向却都是一致的: “刚刚看见了没有?那小丫头片子又去了朱家的药铺了!下一步,怕是连乡下那些小破地方也要去翻一遍了?” “她也真是有耐性,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不认输呐!” “认输也不行啊,那苏六老爷是好相与的?她要是敢不战而败,苏六老爷不把她的眼珠子摘下来!” “要我说那帮老家伙也忒过分了些!跟一个小丫头片子比试,居然还要用这种损招,怎么光明正大地比试赢不了还是怎的?” “人家苏五老爷说了,要万无一失!再说那些老东西要过脸吗?他们什么时候不是两面三刀见钱眼开胆小怕事……别说对手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就是个三岁的娃娃,他们也照样要耍心眼!” “唉,可怜那小姑娘了,听说还是山里来的!” “就是山里来的小娃娃才不知道天高地厚呢!唉,听说爹妈都没有,就靠出来招摇撞骗混口吃的,也是不容易……” 小地方的茶楼就是这点不好,墙板薄、窗户又挨得近,不管你想听不想听,隔壁的高谈阔论都会自作主张钻到你的耳朵里来。 这边黑衣轻甲的年轻人眼前的茶水早已凉透了,他却毫无察觉地端起来喝了一口,又将茶盏捏在手里转来转去,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旁边的文士见状,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莫非陈公子对此事也感兴趣?” “没有。”年轻人回过神来,摇头否认,“只是听着有趣而已,并不值得一看。眼下咱们的事时间紧迫,不是游乐凑热闹的时候了。” 文士慌忙称是,又压低了声音:“苏大老爷已经同意见面了。三殿下那边的意思是全权交给公子你负责,不拘什么条件先应下再说。” “殿下倒是信得过我。”年轻人微微笑了一下,低头喝茶。 旁边茶客凑趣道:“谁不知道陈七公子最得三殿下宠信?说句冒犯的话,虽说您家大公子二公子后来居上,那也是靠着家里金山银山堆砌起来的。要是刨去那些、单从人品才华上论,自然还是七公子您排在最前头!” 原来这年轻人正是金陵陈七。只是此时的他整个人都瘦得脱了相,神色阴郁不似往常,又换了从前不常穿的黑衣,故而不相熟的人乍见之下怕是都要认不出来。 更不知他一个贪花恋酒的纨绔少爷为何会出现在这小小的漓阳县,又跟这样一群不好看也不健谈、满脸算计的人混在一处。 此刻被人当面吹捧,陈七的脸上仍然没有笑容,只唇角微微动了动表示受用,紧接着就摇了摇头:“金山银山堆积起来的信任也是信任,殿下如今正需要这个。似你我这般……不过是给人跑腿的走狗而已。” 这话难听,不止是骂了自己,更是骂了别人。但被骂的茶客并未发怒,反而抿口茶水笑了一声:“能给三殿下做走狗,正是你我的荣幸。——改日与苏家那老头子见面时,还指望您这副尖牙利嘴多从他身上咬下几块肉来呢!” “你老放心,”陈七眯着眼睛似笑非笑,“旁的我不会,咬人我擅长。” 那文士抚掌笑道:“有陈公子在,我们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苏家盘踞漓阳县这么多年,一向靠的是首鼠两端左右逢源,陈兄可要好好让他们放放血,不能便宜了这头大老鼠!” 众人哄笑一声一同举起茶盏,以茶代酒祝了一声“旗开得胜”,之后那文士便第一个站起身来,开门走了出去。 估摸着人已经下了楼,陈七也放下了茶盏,起身:“走了!” 同桌几人无声地举杯相送,看着他走出去,然后齐齐放下茶盏嗤了一声。 陈家是金陵城第一富户,公子小姐们进进出出前呼后拥何等尊贵威风!就连奴仆们也是个个体面的,只有这位七公子像一条狗——野种嘛,说出去还不如狗呢! 一屋子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着,总要隔上一会子才悄悄地开门走出去一个,各自隐入人群如滴水入江无人察觉,自不知前面走出去的某一滴水已经偏离了江岸,不知渗透到哪里去了。 …… 漓阳县也是靠山的,而且这山还不小。 虽然称不上高耸入云,但横亘数百里绵延不绝,其内古木森森,看上去已不知多少年无人踏足过。 但只有吃过亏的人才知道,那森森古木之中、巍巍巉岩之上亦是有人居住的。 泱泱千人,虽然几乎从不一同出动,但只消一二十人下山,往往便可带回十车八车的金银细软。 漓阳县,不,整个江南道,所有需要远行的富户、需要从山下过路的客商,提起这伙人来无不切齿痛恨。 这是一伙山贼。 山贼肆虐,朝廷不是没动过剿灭的念头,但贼人极擅攀援,又仗着地势之利神出鬼没,官兵数十次围追堵截,折损了不知多少人手,竟始终奈何他们不得。 是以外人只知有山贼,却始终不知山贼到底有多少。若非见了这山中黑压压一片屋顶,谁又能想到人数竟有如此之多! 此刻那些屋子里多半没人,倒是旁边的一道斜坡上整整齐齐站了一个方阵,男女老少高低不等的一大片……贼人,正持着长枪,舞得虎虎生威。 谁说山贼都是乌合之众? 陈七站在那群人面前,看着那几百竿寒光闪闪的长枪,并不畏惧,反回头向身旁的虬髯汉子笑了笑:“如今天下都传说三殿下的黑旗营何如何悍勇,依我看来比起大哥这里却远远不如。大哥久不在军中,不想这练兵之术却半点儿都没搁下。” 这个“大哥”,自然不是金陵陈家那位大权在握的大哥。 虬髯汉子向场中环视一圈,收回目光憨厚地笑了笑:“我也不懂什么练兵不练兵。都是弟兄们肯吃苦。咱这边都是亡命之徒,跟他们吃着皇粮的当然不一样!” 陈七伸手在旁边一棵树上拍两下两下,低头冷笑:“所以那些吃皇粮的遇上大哥的队伍,就活该铩羽而归!” 虬髯汉子哈哈一笑,同他离了此处,转向旁边一片菜地,皱起了眉:“年节刚过,你突然跑到我这里来,不是为了吹捧我的?我看你这趟过来倒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你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还不都是那些糟心事!”陈七冷笑,“一个个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没有一个干净的!” 虬髯汉子看着他欲言又止。 陈七皱眉避开他的目光,冷声道:“我是为了正事来找你的。现成的有一笔横财要送给你,就看你敢不敢拿。” “你说!”虬髯汉子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只有你不敢说的,没有我不敢拿的!” “好!”陈七抚掌赞了一声,转过来。 双眼亮亮:“漓阳县苏家不日将会送几车东西给三皇子劳军,我希望大哥务必将之拿下!” “军饷?”虬髯汉子的脸色变了。 军饷,倒也不是不敢拿,但是,为什么啊? “你先前不是说在帮三皇子做事?怎么现在……改主意了?”他试探着问。 陈七摇头不愿解释,想了一想又道:“不止是苏家,还有这一带所有的富商巨贾,不管是谁送到北边军中去的东西,只要能够得着的,我希望大哥都能拿下。” “拿下以后呢?送给谁?”虬髯汉子追问。 陈七摇头:“弟兄们拼死拿下的,当然是用来养家糊口,岂有拱手送给别人的道理!” 虬髯汉子愣住,两条眉毛拧在了一起。 江南富户劳军的财物,不用问也知道绝对少不了。若还不止一家,那…… 那咱花不完啊! “但是,既然是军饷这么大的事,朝廷怎么会不管?”虬髯汉子也不傻,“兄弟,我素日跟你可没有什么仇怨,你别是给我招祸来的!” 陈七拂袖,转身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沉声:“这件事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朝廷不会管。三皇子在北疆战场贪功冒进,被敌人烧了辎重、又被放水淹了军营,如今是棉衣帐篷也没有、粮食也没有,眼看十多万人就要活活冻饿而死,他自是没有余力回来跟你过不去。至于其余人,第一三皇子不会让他们知道此事,第二就就算他们知道了,也只会引以为戒远远地躲着你走,断不会自寻晦气跑来跟你过不去。——那些软蛋若真有剿匪的胆量,北面疆土也就不会年年缩减,以至于现在通州府都岌岌可危!” 虬髯汉子在在他身边坐着,细想着他说的那些话,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 朝廷软弱无能、北疆战事连连失利,这是他知道的。但他没想到那位很受人拥戴的三皇子无用到那般地步,竟连自己军中的辎重都保不住。 败退至此,番人离着通州已经不过两三百里。若是如今的守军撑不住,任由敌人打了进来,那些黄头发绿眼睛的家伙用不着两三天就能进入王朝腹地了! 偏在这个时候粮草没了、棉衣也没了,莫非是天要亡大安吗? 这不行! 虬髯汉子呼地站了起来:“北疆战事,关系到天下存亡,岂能儿戏!兄弟,我不管你跟谁有仇怨,这军饷,我不能帮你抢!” 陈七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此时仍然稳稳地坐着,脸色丝毫未变:“大哥先别急,听我说。” “三皇子其人空有贤王之名,沽名钓誉邀买人心,实则阴狠多疑、权欲极盛。这天下若真落到他手中,则朝廷不安、天下不安,这岌岌可危的大安朝,将加速土崩瓦解。” “此前北疆番人与我朝原本相安无事,正是三皇子为求立功轻启战端,这才致使天下赋税三年三涨,民不聊生。如今战祸至此,又要江南富商出钱出粮救急,试问天下百姓何辜,竟要以血汗供养此贼?” “劫了江南粮饷,北疆未必会因此失利,更可能恰恰相反。大哥可知,此番失利并非将士们无能,而是三皇子不信老将,特遣了自己府中阉奴前往督军所致!” “那些阉奴自幼长在深宫大宅见识短浅,偏要对战事指手画脚,以致连连中计、连连败退……此番将士们忿而杀之,战事的转机不就来了?” “大安朝的皇子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他惹出了祸来,自有旁人帮他收拾,一来二去不就显出本事来了?这天下迟早是有能者居之,没道理他一无才二无德,只靠着欺世盗名就能无往不利!” 他枕着手臂靠在石上说得不急不慌,那虬髯汉子只在旁听得昏昏又惶惶。 大安朝,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 原先是有太子的,后来说太子昏聩放诞,不如三皇子是个贤王;如今又说贤王欺世盗名,这天下不该落到他手上……所以宫中还有哪位皇子堪当大任? “四皇子啊!”陈七眯起眼睛笑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可世人不是都说四皇子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虬髯汉子愕然。 陈七笑着坐了起来:“大哥,‘妇人之仁’可不是个坏词儿!朝廷官员不是喜欢自称‘一方父母’吗?照这么说,一国君王便是天下人之父母了。以慈母之仁心,爱天下之万民,这不正是天下百姓翘首以盼的仁君吗?” 这是从未听过的说法。虬髯汉子的眉心始终未能舒展。 “妇人之仁”与“慈母之心”可不是一回事!谁说“妇人”就一定是“慈母”?也许还有蛇蝎…… 他本想骂几句难听的,忽然眼角瞥见不远处练兵的队伍中几个女子,又将话头咽下了。 骂女人是从前在军中养成的习惯,三天两头不骂几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然而事实上,他后来认识的好些女子,论文论武都不曾输与男儿。 所以,妇人——不对,是那位“妇人之仁”的四皇子殿下——他真能挑得起天下的重担? “他能。”陈七认真地道,“虽然他自己也觉得他不能,但我一定会让他知道,他能。” 他不但能,而且,必须当仁不让。 否则这天下,迟早将是宵小之辈上蹿下跳、阴谋诡计大行其道,庙堂上步步刀锋、江湖间怨声载道……那时可就真离着亡国不远了! 《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请大家收藏:()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0.小神医在劫难逃 “你这么做,真的是为了天下,不是为了私仇吗?” 坐在苏大老爷面前的时候,陈七想着那虬髯汉子的这句话,抬头露出了两分笑。 “苏大老爷,”他悠悠开口,“三殿下的意思,我家兄长在信中想必都已经对您陈述过了。” “是。”苏大老爷拈须颔首,“陈大公子说,北疆战事遇到了一点麻烦,希望我苏家出一点银钱,为国效力。” 陈七点头:“苏大老爷既肯见我,想必是愿意的了。” 苏大老爷微笑着,一脸真诚:“当然。将士们在北疆为国尽忠,咱们老百姓受其庇护,自当有所表示。” 陈七低头饮茶不语,静等他的后文。 苏大老爷顿了一顿,笑意更深:“我苏家愿出五千两,聊表寸心。” 下首坐着的文士倏地站了起来:“五千两!你这——” “不要聒噪。”陈七摆摆手,打断了他的叫嚷:“咱们来做客,岂可对主人无礼!” 文士瞪圆了眼睛仿佛要骂人,但最终竟而没有发作,蔫头耷脑地坐了回去。 苏大老爷端起茶碗,饶有兴致地看着陈七。 就见他抬起头来,仍然含笑:“听说苏大老爷有位爱子昔年曾为山贼所伤,落下病根至今缠绵病榻?这也是巧了,三殿下那边数月前新得了一位神医,于外伤一道极是精通,若能请得他来府上看一看,二公子的病或许便会有转机了。” “犬子多谢三殿下和陈公子惦记着,”苏大老爷抬起头来,哈哈笑:“只是三殿下请来的人自是要留在军中为国效力,岂能为了我一个无用的小儿虚耗心神!再者不瞒公子说,舍下不久前也已请到一位神医,年纪虽轻,一手医术却已出神入化。犬子蒙她照料数日,现已大好了。” “好了?”陈七惊讶,眉心一跳。 随即又恢复了笑容:“那真是大喜,大喜啊!不知是何方神医有此奇技,若非公务在身,我倒真想寻个机会见他一见!” “陈公子要见她倒也不难,”苏大老爷抬头向门外虚看,“我家两位兄弟意气相争,今日正在望月楼设下赌局,请神医与人斗技……公子稍后出门,大约还能赶得上看一番热闹。” 原来是她。 陈七想起前几日听说的那个被人坑了的女娃娃大夫,眉头皱紧。 居然不怕人看,那就是真有其事了。 看来从苏二少爷身上下手已经行不通。不过,他原本也没打算靠这个,微微惊讶之后立刻便恢复了笑容:“苏大老爷说的,莫非是府上五老爷六老爷相争之事?近几日街上都在议论,倒也热闹。只是恕晚辈直言,此事对您老而言,恐怕是祸不是福啊!” 这可不是好话。苏大老爷的脸色沉了沉。 陈七不惧,只是脸上笑容敛去,换上几分忧色:“苏大老爷只怕还不知道?贵府五老爷年前常在东宫奔走,如今只怕已是太子殿下身边亲信之人了。此番他启衅斗技,看着是针对六老爷,其实焉知不是冲着府上这位神医来的?如今二公子的病刚刚有起色,这位小神医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陈公子,我听不懂您这番话!”苏大老爷沉下脸来,怒冲冲。 陈七靠在椅背上,懒懒:“若是在数日之前见到苏大老爷,我也不敢说这番话。只是如今嘛——大老爷,如今再说苏家兄友弟恭同心同德,漓阳县只怕已经没有人肯信了。晚辈知道您重视骨肉情分,因此更要劝您一句,别把兄弟看得太重,免得到时候,悔不当初啊!” “陈公子请放心,”苏大老爷咬牙道,“就算不为了书儿,只为‘仁义’二字,老夫也绝不会让神医遭遇任何危险。不管今日之局是赢是输,神医永远是我苏家座上之宾。” 陈七微笑颔首:“晚辈自然相信苏家能保护好那位神医。” 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你能保护那神医一时又如何,你确定能保你的儿子一世平安吗,尤其是在你的弟弟已经投靠太子的前提下? 你不妨猜一猜,你的弟弟是靠什么入了太子的眼?你苏家的钱财,到底有多少已经在你看不见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流到了别人的口袋里? …… 苏大老爷虽然看着温和,却也是做了一辈子生意的人,他当然并不傻。 根本不需要陈七把那些尖锐的问题一个一个问出口,他只需要知道五老爷已经投靠了太子,后面的那些利害牵扯他自己就会想明白。 “既然老五已经是太子的人,”苏大老爷抬起头来,“陈公子为何会觉得我苏家应该倒向三殿下?跟着太子不是更名正言顺吗?” “因为投靠太子的是五老爷,不是您。”陈七答得半点儿犹豫也没有,“人有先来后到,即便您此刻赶着去向太子表忠心,那也已经迟了。太子眼中苏家最得力最识趣的人永远是五老爷,不是您。” 那可就糟了,苏家要易主了! 陈七看着苏大老爷并没有多少变化的面色,继续道:“而且,咱们这种寻常百姓,与官府打交道是为了背靠大树好乘凉,不是为了被那棵大树倒下来砸死的。苏家在江南道赫赫扬扬也有几百年了,见识自然不会短。跟错了主子是什么后果,即便大老爷不曾亲眼见过,想必也有所耳闻?” 苏大老爷眯起眼睛,盯着他:“陈公子到底想说什么?” 陈七慢慢地拨弄着碗中的茶叶,悠悠:“早在年前,朝中就传出消息说皇帝陛下不能言语,疑似中毒。这几日刚巧有更新的消息传出来,已证实了是东宫下的手。” 东宫下手害父弑君,这种事只能存在于民间的传言中,而绝不该从朝廷中传出来。 太子毕竟是储君,不管做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朝中都会帮他瞒着,以免将来君临天下之后受人诟病,被人写在史册上遗臭万年。 如果有一天朝中不帮他瞒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太子已经不是朝中那些贵人们眼里的储君之选了。 若是储君之位易主,那—— 新的储君必然不会手下留情。原太子或许还能靠着手足之情保住性命,门下的走狗却必然要稀里哗啦被砸个粉碎。 老五啊,你自己寻死没人拦着,你不能拖着一大家子往那火坑里跳啊! “陈公子,”苏大老爷攥了攥手里的佛珠,咬牙:“北疆那边,目下总共需要多少钱粮、多少帐篷棉衣?” …… 从苏家的大宅中走出来以后,一行人坐在马车里,相对无声大笑。 中年文士向陈七比了个拇指,赞叹不已:“陈七公子果然不愧是陈七公子,步步为营、步步紧逼,一路把那苏大老爷的傲气砸了个稀里哗啦!从前人说陈家人做生意不靠算盘不靠天,只靠三寸不烂之舌,我还以为是好事者夸夸其谈,今日可算是当面见着了!” “是啊是啊,”旁边的老者也跟着附和,“三殿下原本还以为需要舍出个三品以上的肥差才才能换苏家松口,不想陈公子干脆给人来了个空手套白狼,厉害啊!” 陈七在一片夸赞之中低眉垂目,淡淡道:“咱们哪有什么功劳,都是因为殿下在朝中势如破竹,苏家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众人闻言愈发连声赞他谦逊。那文士忽然皱眉问道:“宫中密事原是不能议论的,你这样三言两语就透露给了苏家,不怕将来三殿下怪罪?” “三殿下能怪我什么啊?”陈七抬手,啪地打开了车窗:“我这么好用,他怎么舍得怪我!” 一车人同时哈哈地笑了。 那文士忙凑过来替他把车窗关上,无奈道:“都知道你好用,可你也实在太狷狂了些!——罢了,难得今日高兴,咱们一起去看看苏家那个女娃娃神医力挫群雄?” “不去!”陈七拂袖站了起来,“一群臭大夫斗法有什么好看的?我还不如去看美人……” 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嬉笑着走了过去。陈七再也没犹豫,甩开车帘咚地一声就跳了下去。 车内几人面面相觑,之后不约而同地嗤笑出声。 “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不管到了哪儿,见了女人都走不动路!” “他就这点出息,倒也难怪殿下喜欢用他。——反正好哄嘛,不管立了多大的功劳,赏他几个女人就算完事,比狗还好养!” “好狗还挑食呢,他什么也不挑!只要是女人,甭管是窑子里来的还是山沟里来的,他都要!” …… 一车人越说越热闹,催着马车一路直奔望月楼而去,并不知道追着女孩子们下了车的陈七并没有跟着混进那家珠宝店,而是钻进小巷又从另一端绕出来,进了一家十分热闹酒楼。 茶楼酒肆永远是打听消息最快的场所。京都的皇帝又误了早朝了、北边的某个村子又被洗劫了、金陵城的某个小少爷又骑马摔坏了脑袋了、西边深山里野狼吃了孩子了……无数有用的没用的有趣的无趣的消息在闲汉们的口耳之间传来传去。 陈七径直走进去在大堂中选了个位置坐下要了壶酒,立刻就有腿脚麻利的店伙计端着酒壶酒碗点心碟子送了过来,顺带着还有压在碟子下面的一张小纸条。 陈七靠在墙边拈起纸条随意地瞥了一眼,顺手沾酒打湿捏成一团扔到地上踩烂了,开始专注地喝酒。 金陵城,一切如故。 陈家的生意依旧做得顺风顺水,门前车马往来一派繁华,看上去赫赫扬扬还有几百年的富贵日子好过。 那些疾病、意外、风霜雨雪,似乎都怕了陈家的权势和富贵,并不肯增加半点儿麻烦在他们身上。 你看,“善恶有报”只是一个骗局。 一片慈心济世救人的小姑娘已经死于非命,作恶多端血债累累的恶少却可以安享富贵,这样事情正是人间常态,并没有人能站出来讲清这个理。 “真是没天理了!”旁边忽然有人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说,那小姑娘冤不冤呐?” 陈七猛地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那人一脸愤慨,将桌子拍得啪啪响:“见过比诗文的比对联的比武艺的,谁见过比医术的?学医的都说千人千方,没有一个敢说某种病就一定好治、另一种病就一定难治的!拿医术来比较,这不就是欺负人吗!好好的学医治病的小姑娘,像个戏子似的被人拉到台上,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人家小姑娘何苦!” “是啊,”旁边一个老者跟着叹道,“这也就是山里来的孩子没人疼,否则她爹娘岂不来寻苏家拼命?人家进苏家当大夫都是座上宾,只有她要受这番折磨……” 说起这个话题,附近几桌的人都能接上话,堂中立刻更热闹了起来。 靠门口的那一桌是新过来的,消息更灵通些,当时便抚掌大叹起来:“可不是嘛,你们是没看见,对面桌上十多个老东西,美人还带着两三个药童,大筐小筐的药材伺候着,她这边就她一个,带着个还没桌子高的弟弟,被人骂得灰头土脸的!” “她是小孩子嘛!”邻桌接道,“天下人都知道教导小孩子要敬老,就没人教导过老东西要慈爱!那些老家伙扯着嗓子跳着脚指着人家小姑娘的鼻子骂,那小姑娘不哭就已经很厉害了!” “闹起来了闹起来了!”一个半大孩子跑进来拍手大叫,“望月楼那边闹起来了!要打架呢!听说是小神医那边的药童骂对方卑鄙、收走了全城的一种什么药材,对方不认,要打人,如今两边的药童正在踹裆咬脸撕头发!” 打架出来喝酒本就是奔着消遣时光来的,这会儿有了热闹,人人都顾不得喝酒了,伸长了脖子都在等着外面传进来的消息。 陈七也放下了酒碗。 他不爱听那个什么小神医的消息。此刻听见众人都在议论她,他不由得眉头拧紧。 心里想走,腿却挪不动,自己也不知道是要在这儿等什么。 那个小神医,也是个女孩子,也是来自山里的、无父无母的孤儿,甚至也有一个脾气挺急的弟弟……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相似之处再多,她也不是“她”。 人死了就是死了。在人死之后见到一个与她相似的人并不能减轻生者的思念之苦,只会更让人触目伤怀难以自持。 所以他不能去看。 但听一听还是可以忍受的。陈七屏息凝神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众人的议论上,很快就发现店掌柜派了两个伶俐的伙计去打听消息,开始接连不断将望月楼最新的进展带回来。 “已经开始比了!老大夫那边说什么‘不欺负小孩子’,让小神医先挑人,小神医就挑了一个瘸腿的汉子……” “就是西街瘸了三十多年的那个王二!小神医说他的腿能治好!” “五老爷那边有人嘲讽,说全城的大夫都给王二看过,他那腿根部就完好无损,就连老天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瘸!” “小神医不管,开了药,老长的一张药方我也记不住,就听见有什么石灰什么蛋的,那边老大夫笑得更厉害了!” “五老爷那边挑的是一个犯了咳疾的老妪,也开了方子,临县来的陆大夫说绝无悬念,那老妪的咳疾定能彻底治愈……” “不好了,小神医那边棘手的来了!”第二个小厮咚咚咚闯了进来,“……来了个妇人,说是自去年夏天产下一子之后便一直起不得身,疑心是月子里受了气才弄成这样的,但是找过多少大夫都治不好……” “还有说是越补越糟的!那妇人原本还能下床走动几句,前头大夫给她开了什么益气养血的,后来更干脆连翻身都翻不动了!” “对面那些大夫们好像都知道怎么办,都看小神医的笑话!” “说她一个小姑娘家如何能懂妇人产子的事,少不得还是要照着书上3教的,给她喝什么十全大补……” “等等,不对!”后头另一个孩子冲进来纠正,“开的不是十全大补!那位小神医说妇人不是虚症,不能补,给开的是发散的药,叫什么‘逆’什么‘散’的……哎呀,我给忘了!总之对面的大夫们很生气,说她是草菅人命……” “又吵起来了!那小神医寸步不让,说是她的病人她负责,就照她的方子喝,喝死了她赔命!” 赔命! 酒楼里忽地一片哗然。 有人抚掌道:“坏了!中计了!” 旁人不懂,忙问究竟,那人便尖着嗓子急道:“这分明是一个陷阱,就是冲着这小神医、或者说是那位二少爷来的啊!就是要用这种手段激得小神医承诺赔命,到时候苏二少爷的病还有谁能救?”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苏五老爷针对的果真不是那个老实无能的苏六老爷,而是长房唯一的那条血脉! “这就麻烦了!他谋害二少爷就谋害二少爷,这是他们家的事,可这位小神医这一回算是在劫难逃了!” …… 众人议论声嗡嗡作响,角落里的陈七忽然坐不住,一推椅子哗啦一声站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1.人在哪儿? 望月楼的热闹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围观的闲汉们过了最初的兴奋劲儿,渐渐地开始打起了哈欠。 就是治病嘛,你开一张方子我开一张方子、你配一副药我配一副药,你说你对我说我对,吹胡子瞪眼面红耳赤好看是好看,看久了其实也枯燥。 尤其到了后来,几个疑难杂症都已经看完了,开了方子下去一时又看不出结果,更让人觉得无聊且可笑。 午饭时分很多人散去了,门口许久不再有病人走进来,渐渐地就连被请来居中裁判的几位乡绅也都生出了几分倦怠。 赌局到这里大约就该告一段落了。毕竟除了走投无路的疑难杂症,寻常病人也不愿意在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场合出现在望月楼,让全城的人看着一群大夫对自己的病评头论足。 “不会有人来了。”坐在堂上的县丞威严地开口总结道,“既是治病,自然非一朝一夕之功。两边若无异议,就以半月为期——半个月之后,仍在望月楼评定胜负!” 苏五老爷第一个站起来说了“无异议”。身边几个大夫互相交换个眼色,都笑了。 他们先前可亲眼见着了,那小女娃娃的医术也不过尔尔,脾气倒是挺急,被人三言两语一激就说“赔命”。殊不知世事难料,谁又能保证那病人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不出意外? 就算她的药是好的,那病人偏被房梁上掉下来的筐子砸死了、或者喝水的时候被一口呛死了,她又能有什么法子? 可怜这条小命喽! 那边一群人的得意掩饰不住,丁了了这一侧苏六老爷的脸已经木得连一个着急的表情都作不出来,只得哑着嗓子低声问:“了了小姐,依您之见胜负之数如何?我看那边仿佛人人都很得意,莫非——” “这怎么能怪我姐!”佳佳跳着脚哭,“他们嘴上说着不挑人,可是见了麻烦的病人就凶巴巴的,吓得人都往咱们这边走;遇到好治的病人又换了一副嘴脸……阿姐治的都是他们挑剩下的!” “佳佳,”丁了了拍拍他的手安抚,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其实咱们治的病人都是我自己挑的,不过不是挑咱们能治,而是挑咱们有药的。” 毕竟好些药材凑不齐,有几个明明看着能治,却只能故意视而不见把人让到对面去,也实实无奈。 佳佳闻言就更委屈了:药材不齐,那也是对方搞的鬼嘛! 怎么办,难道真的把命丢在这儿? 丁了了摇头,笑得很轻松:“死不了。我心里有数,凡是经咱们的手救治过的,有一个算一个必定都有起色。就算对面也是无一失手,最差也是个平局。” “当真?!”苏六老爷大喜。 丁了了不爱看他,只随意地点点头算是确认了,就看见那老家伙已拍着巴掌,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未曾散去的好事者在窗外看着,见两边都挺高兴,顿时又添了几分兴致,在外头瞎起哄说是再比一场。 “不比了!”苏五老爷摆手道,“胜负已经注定,几位大夫都累了,还比什么?不比了!诸位若有兴致,半月之后再来望月楼见证胜负……” “不好了!刘大人,不好了!”外头忽然有一个汉子飞扑进来,望前便吼:“西城墙那边工事上塌了!砸了好几十个人,有几个都不行了!” 刘县丞腾地跳了起来。 这些日子城墙正在加固,当然是因为北疆战事吃紧,各地官民心中不安……若是出了事,百姓可就更加不安了。 县令大人不太爱亲力亲为,所以这些事一向都是县丞负责的,做好了不一定有功,做不好却必定是大过。如今忽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让他怎么能不心焦! “苏兄,”刘县丞定了定神,看向苏五老爷,“这件事,能否请苏家伸一伸援手,我想借几位大夫……” “大人呐,”苏五老爷皱了眉一脸为难,“不是我苏家不想帮,实是做不了主啊!您看,大家忙了一上午,都已经很累……” 这会儿刘县丞哪有心情听他打官腔?耳朵里才只飘进了这几句,人就已经心焦得快要掉下泪来了。 旁边有个乡绅反应快,忙提醒他向苏六老爷求救,一回头却见那边桌子后面已经空空如也,连人带药材都没影了。 人呢?! 没等他们问,窗外看热闹的已经叫了起来:“还磨蹭呐?再磨蹭人都死完了!县丞大人,人家苏六老爷和丁小神医早已经去了!” “啊?!”县丞一愣,随即大喜:“去了?去了!这怎么……这怎么行?三林,快备马,备马啊!” 大街上一片兵荒马乱,却也有那能办事的人从中周旋调度,不多时果然送了几匹马来。丁了了抱着佳佳一马当先,后面是县丞紧随而至,苏六老爷被小厮护持着努力往前赶,急火火直奔城墙。 救人,救人啊! 望月楼上看热闹的人回过神,呼啦啦一群也都要跟着去。偏有那好事的趴在窗户上向几个乡绅问道:“今日的赌局胜负还没分吗?李老爷、文老爷,你们赌局比不比医德啊?” 比不比医德,几位乡绅可做不得主。但此刻场中对比鲜明,他们心中却也各自有一杆秤。 苏五老爷看着对面光光的桌面,脸色渐渐转青,犹豫了一阵才冷哼道:“一个小娃娃,她懂得什么治病救人!待会儿到城墙上见了血,不吓哭她才怪!孙大夫、娄大夫,这桩大事还是要辛苦各位,事后我苏家自有加倍谢礼奉上,可否劳大家再往城墙那边走一趟?” 话已说到此处,众大夫当然齐声答应。 于是那几位乡绅干脆也一起走了出去,高声宣布:“赌局还未结束,请众父老随我等一同上城墙见证!” 用不着他们说,那些跑得快的早就已经在路上了。苏五老爷带着十几个大夫、二三十个小童在后面乱乱的跟不上,想要的马车一时调不来,各人来时租用的车子更是早已不知到何处去了,顿时又是怒骂声、抱怨声响成一片。 围观的百姓中有来得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着找人询问,便有人一五一十地将此处的事说了,少不得又赚来一声赞一声叹,众人互相带携着结伴同行,浩浩荡荡都奔那西城墙去了。 西城墙下,乱成一锅粥。 断裂的木架子、塌下来的石块砖块、倒在地上的人互相堆叠着,哭声惨叫声惊呼声响成一片,看得人头皮发麻。 有人忙着上前相救,却不想那些砖石木块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以为踩的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砖头,却不知下一刻十丈之外的一个伤者会忽然凄厉地惨叫起来;你以为搬开石头是救了某个人的腿,却不料一松手,乱石堆下又传来微弱的惨呼…… 这哪里是人间,这分明是传说中的、噩梦中的阿鼻地狱? 工匠和士兵们一时一筹莫展,众百姓又惊又怒无可奈何。人越聚越多,事情却迟迟未能解决。 忙乱中丁了了已携着佳佳下马,二话不说上前便抱起一块砖石,丢向一片空地。 “搬砖、救人!”她尖声叫道,“快,都动手!搬石头先从小的开始,大的砖石和长的木料确认安全再动!小心脚下不要踩到人!搬走的砖石丢到远处空地,不许混在原处!伤者尽量不要搬动,遇到需要搬的先喊我来看!” 一片人声嚷嚷之中,少女尖细的声音入耳清晰,许多人下意识地就照办了。 最初的忙乱之后众人渐渐地摸出了门道也有了秩序,这时才有人回过神来,诧异:工事上做主的人还在,衙门里县丞大人也来了,论年纪论地位论见识多少人尖子在这儿,大家怎就听了这个小女娃娃的话呢? 是因为她喊得早,还是因为她的声音大? 真是见了鬼了! 丁了了并不知道那些人的心里在想什么。 在她过来之前已经有伤者被扒出来,她作为大夫当务之急自然是先救人。这个时候也用不到针线那些精细活,她先喊了几个年轻的妇人去拿来了剪刀、木板、干净的白布,又将带来的止血药全凑起来,搓成粉的捣成糊的或者直接敷上去用的一一安排妥当,带上佳佳几个人一齐动手,三下两下就固定好一条腿、一包一缠就止住了血,不多时便将躺在地上的十几个人都包扎了一遍。 很快又有新的伤者被挖出来,佳佳和几个已学到了技巧的妇人立刻围上去,止血固定包扎一气呵成,看得周围帮忙的众人都有些愣神。 得了空的丁了了不再关注这些,转身又指挥着几个工人抬了一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伤者到避风的地方去,三下两下扯开了他胸前的衣裳,要来热水开始认真专注地清洗伤口。 此人伤在胸膛上,肋骨已断数根,一眼可见砸了一个挺大的窟窿,可想而知心肺必然受损极重……她从药箱中扒拉出来一堆钳子镊子长线粗针大药丸子,坐在地上忙得头也不抬。 这时苏五老爷和那一群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们终于姗姗来迟,对着忙碌的百姓就是一阵大呼小叫。什么“不许随意挪动”啦、“先帮他清理口鼻杂物”啦、“止血止血快止血”啦,乱成一团。 错倒是没有错的。只是帮忙的百姓们原本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此刻被这么多人七嘴八舌一嚷,一时倒有些手忙脚乱了,现场顿时又是呜哩哇啦一片乱叫。 “都不许嚷!”佳佳跳起来怒吼,“谁敢吵到我姐姐,我拿砖头拍死他!” 嘿,这小兔崽子! 苏五老爷立刻伸长了脖子就要骂,眼角却瞥见那小屁孩一手拿着一块足有他两个脑袋那么大的石头,正凶狠地盯着他。 一辈子没怕过谁的苏五老爷忽然有点怯。 这山里来的野孩子,不要命呐?而且这小兔崽子力气怎么这么大?旁边好几个大人抱着差不多大的石头还都呼哧呼哧喘气呢! 他这儿气势一弱,旁边立刻有人咽不下这口气了,你一言我一语对着他就骂开了: “这会儿你又冲着小孩子耍什么威风?人家娃娃说错了?” “了了小姐本来安排得好好的,你们一来什么都乱了!” “还说是来救人的呢,等你们来救,这会儿早就死了十来个了!” “瞧见那边了没有?了了小姐已经教会了四五个人帮着止血了!她这会儿已经在给人接骨、治内伤了!” “有的人真是白当了几十年大夫,心性本领都还不如人家一个女娃娃——连她弟弟都比你们强一百倍!” …… 苏五老爷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跟着他来的那几个大夫更是个个灰头土脸。 身为医者治病救人原是职责所在,偏偏他们只比人晚了一步,仿佛就成了天大的错似的,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这会儿无比后悔先前没有像那个小姑娘一样第一时间冲出来,可是这会儿后悔也晚了。 他们只能装作听不见那些嘲讽和谩骂,尽量离着苏五老爷远一点,也避开那些多嘴的百姓,闷声不响埋头做事。 于是除了苏五老爷还在脸红脖子粗以外,旁人都已经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城墙下再次恢复了秩序,那些不绝于耳的呼痛声哭喊声仿佛也变得不那么让人心焦了。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埋在砖石下面的伤者总算都被挖了出来。除了七八个已经咽气的以外,剩下的都已经被送到了一处安全的墙下,止住了血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等待救治。 于是大夫们不可避免地就凑到了一处,丁了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应,对着一个大夫开口就问:“我这儿小蓟和仙鹤草都用完了,你们还有吗?” 那大夫愣了一下,回头看见她按着一个病人的胸膛,两只手底下不断地有血渗出来,惊得他头皮一麻,忙道:“还有!还有好些呢!武儿,快去拿!” 丁了了看着他的小童跑去拿药,低头道了声“多谢”,然后便仍旧拈起了她的针,开始给病人缝伤口。 众大夫早听说她治病主要靠针线,先前一直没见着,深以为憾。这会儿人和事就在眼前,他们一时却没了观摩嘲笑的心思,干脆便什么都不想了,各人忙各人的,气氛空前和谐。 帮忙的百姓们这会儿已经闲了下来,立刻又生出了看热闹的心思,里三层外三层地都围在外头,看着大夫们救治病人。 止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若是骨头接不好、伤处长不好,甚至受伤的内脏处理不好,后续仍然是会死人的。 而这些精细的处理,显然远远不像先前止血那么容易。 斗技的时刻又来了。 老大夫们治伤的法子都是先前见过的,不外乎清洗上药固定,人人都知道,是以并没有太大的看头。 时候大了,越来越多的人集中到了丁了了面前,带着几分好奇和疑虑,都要看这个异想天开的小姑娘是如何将女孩子家的针线活用在治病救人上……却不得不承认给人缝伤口这绝不是那些精于针线的女孩子们轻易能学会的东西。 何况那病人胸口的伤那么重,这是必死无疑了?她拿着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鼓捣什么呢?难不成只是为了让人死得好看一点? 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小姑娘咬断线头,撒了最后一遍药,包上纱布,顺手将先前扯开的衣裳又给伤者套上,抬头:“这个好了,下一个伤得最重的在哪儿?刚刚是哪边在喊‘快要死了’?” 怎么,她竟是从伤得最重的开始? 这种局势下,忙不过来,难道不应该是从最轻的开始,保住一个是一个吗? 一个大夫觉得不对抬起头来要阻止,却见那红衣的小姑娘已经飞跑到另一头,在一个满脸是血的伤者面前蹲下来了。 “拿我的刀来!先把他的头发剃了,我看看脑壳伤得怎样!”清脆的女声平平传来,波澜不惊。 老大夫怔了怔,低头看看自己身边病人包扎得整整齐齐的伤腿,叹了口气:“这一场,是咱们输了。” “怎么就输了?”身后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亦是无惊无怒平平无波。 老大夫没抬头,摆摆手:“人家小小年纪,医术自成一派,医德无可挑剔,我们还有什么好不服的?天下人心中自有定论,我们再缠着人家要比,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哦。”身后那人似有所悟。 接着又问:“医术自成一派?我刚在外头听人议论,说她治伤救人……靠的是针线?” “小伙子啊,”那老大夫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声:“你可别小看了针线,也别小看了任何东西,这治病救人呐,是一门天大的学问!针线缝伤口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十年前……咦,小伙子,你干什么?” “人在哪儿?”黑衣的年轻人弯腰伸手抓住了他的肩,“你先告诉我,那位小神医此刻人在哪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2.好聚好散? 小神医?她正在救人啊! 呶,那边角落里,个子小小的,穿白裙子红斗篷的那个就是! 围观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热心地为这个迷糊的年轻人指点了方向。 下一瞬就看见那个年轻人原地蹦了起来,一阵风似的就去了。热心的群众只觉得眼前一花,连那句“不要打扰她”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就不见了。 小神医丁了了真的很忙。一会儿止血药不够用了、一会儿病人昏过去了、一会儿针线被血粘住不灵活了、一会儿又有小厮来喊“那边有人不行了”……一颗心恨不得掰成八瓣用,真是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 偏在这时候有人来捣乱。 捣乱倒是也不吵也不闹,就是一直在她后面跟着。不管她是低头给人缝针还是抬头跟人说话,总觉得后头有一道视线粘住不放。甚至她转身取药的时候,也能察觉到一道人影随之一闪而过,像条尾巴似的继续在她身后。 如疽附骨,如芒在背,烦死人了! 旁边众人也都看不过眼,争相开口骂了起来: “那是谁家的后生?你跟在人家大夫后面干什么?!” “小神医在救人呐,你添什么乱?你家大人没教过你做事吗?” “还不快躲远点,误了大夫的事,害了人命你担当得起吗?” 好吵。 丁了了越忍越烦、越听越烦,终于耐不住性子丢开了手里的一块纱布,抬头:“佳佳,来替我把捣乱的打出去!” “好嘞!”佳佳爱干这个,闻言立刻就丢下手里的活计,冲了过来。 然后他就愣住了。 “阿姐,”小娃娃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结结巴巴:“他、他是……” 丁了了用了仅剩的耐心在等着他说出后面的话,却迟迟没有等来。下一刻只听到身后呼地一阵风响,她自己已经被人整个儿从后面抱住,动也动不得了。 边上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几百号人呐,一霎时齐声惊呼起来。 刚从别的大夫那儿搬了一筐药材正往回跑的苏六老爷看见这一幕,顿时气得浑身打哆嗦:“这真是没天理了!小安小齐!去!给我打死这个登徒子!” 哪里用得着什么小安小齐,那些看不过眼的闲人早就忍不住了,没等吩咐就怒吼着齐冲了上去。 “别打别打!”登徒子抱着小神医转了个圈,面向众人,咧开了嘴:“我不是登徒子!她是我媳妇儿!我们拜过堂的!” “胡说八道!”苏六老爷气得扔了药筐,自己冲了过来:“谁跟你拜过堂?你跟谁拜过堂?了了小姐也是你这种混账东西配得上的?!” “就是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长得跟个歪了的葫芦似的!”旁边立刻有人附和,一边挽着袖子冲过来,就要掐人。 另一人扑过来扭住了登徒子的肩,骂声更大:“岂止长得丑,还一边笑一边哭,分明就是个傻子!凭他也敢冒犯了了小姐!东子、阿树,一起打!” 义愤填膺的少年人中年人们争相扑上前来,把先前所有的惊慌震撼感动都化成了力气,呼朋唤友各出拳脚,准备把这个胆大包天的混账东西打成猪头。 可怜的登徒子被吓到了,也股不得哭也顾不得笑了,只管死死地抱住小神医保命,软语哀求:“娘子,你帮我说句话啊,你夫君快要被人给当成登徒子打死了!” 小神医丁了了蜷着身子不肯动,也不抬头。 登徒子只好又求佳佳:“你也帮我说句话啊!你是我小舅子……不对,你是我哥!你快告诉他们我是谁啊!” “你是个王八蛋!”佳佳抬起头,眼泪哗地流了下来:“王八蛋,你敢欺负我姐!——苏六老爷,快帮我们打死他!” 这可再无疑问了。苏六老爷高声答应着,带着自己的几个小厮和热心的群众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丁了了从困顿之中拯救出来,然后毫不留情的拳脚就噼里啪啦砸到了那登徒子的身上。 “哈哈哈……”人群后面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用扇子遮住了脸,同着身后的老者和几个从人一齐大笑起来。 “哎哟可笑死我了,这陈七他还真敢!你说他惹谁不好,偏去招惹人家小神医,还专挑大家急等着她救人的时候!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就是啊!那么多人还等着小神医救命呐,苏家二少爷六老爷两条命还在她的手上呐!陈七那个傻子当人家是街头上卖笑的吗?连个招呼都不打,上去就抱着!” “等着瞧,要是那小神医气性大,受不住委屈一头撞死了,苏家肯定找姓陈的拼命!” 几个人越说越乐,看着乱石堆前乒乒乓乓挨打的陈七只觉得越看越有趣,恨不得当场铺开画纸泼墨挥毫记录下这精彩的一刻。 挨打的陈七抱着头,惨叫:“娘子!娘子救命啊!娘子你为什么不管我啊?你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我听说你们被烧死了,我还马不停蹄地跑去临溪村……” 苏六老爷听到“临溪村”三个字,愣了一下,忽然喝令住手。 小安小齐自是立刻就遵从了命令,旁人却不肯听他的话。陈七的肩上、背上仍在被人一拳一脚地招呼着,砰砰作响。 丁了了往旁边让了让,皱眉,向两个小厮吩咐道:“把伤者抬远一点。那些人打架不知要弄出多少尘土来,你们几个尽量帮忙护着伤口,不要弄脏。” 几个小厮闻言争着上前帮忙,丁了了便自己提了药箱,走到另外一个脸上全无血色的伤者身边去,专心查看他受伤严重的大腿。 那边陈七已经不喊了,也不哭,也不还手,就只管抱着头蹲在地上,像个沙包似的任人骂任人打。 最后终于是佳佳喊了“停手”,走上前去,背着手,居高临下:“喂,你死了没有?” “死了,”陈七抬起头来,鼻青脸肿:“我已经伤心死了!才几个月不见,我的娘子和小舅子就不要我了,竟然狠心当面让人打死我,我还活着做什么?让我死了算了!” 佳佳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有些迟疑:“……那,我让他们继续打?” “别别别!”陈七吓得又抱住了头,“别打呀别打呀!再打就真的打死了!虽然我这条命是姐姐救的,随时可以还回去,但是这样被打死了也不能算是把命还给姐姐啊,只能算是被丢掉了!你不如先留着我的命,以便我将来去替姐姐赴汤蹈火……” “闭上你那张骗人的嘴!”佳佳气冲冲,“你还替姐姐赴汤蹈火呢,你不把姐姐踹到火里去就不错了!你滚,我和姐姐都不想再见到你!” “踹到火里……”陈七坐在一块砖石上,仰起头来看着他:“你们,是不是都知道了?” “佳佳!”丁了了在远处扬声,“说完了没有?快来帮忙!只吃饭不干活一有事就拍屁股走人你以为你是少爷吗?” 谁要当少爷,“少爷”是骂人的。 佳佳凶巴巴地向陈七剜了一眼,转身就跑:“来了啊来了啊,阿姐不要骂人呀!” 陈七伸手想拉没拉住,下一刻就有人故意拦过来,一下子撞了他一个趔趄。 “什么人呐,”一个妇人的声音嗤笑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纠缠个没完了!卖乖装可怜,满嘴里没有一句人话!了了小姐年轻容易受骗,我们可看不惯你这种不值钱的东西!” 陈七撑着一块尖石险险稳住没有摔下去,抬起头来仍是苦笑着,可怜兮兮:“大姐,您不能说我不值钱,我很值钱的呀!我这条命是我娘子救回来的,十分珍贵,万金不换呐!” “我呸!”妇人不客气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混账话哄谁呢?了了小姐救回来……不对,谁是你娘子?你先前那顿打白挨了是不是?要不要再打你一顿,帮你清醒清醒?” “她真的是我的娘子,怎么就没有人信呢?”陈七抱着腿坐在石头上,瘦高的身子蜷成一团像根枯柴,看上去居然十分可怜。 苏六老爷迟疑着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问:“你的头打破了,要不要给你包扎一下?” “老爷啊!”陈七的眼泪都下来了,“您是个好人呐!我这头……唉,我这头破不破无所谓,您能不能找点活血化瘀的药给我敷脸啊?我变丑了,娘子就更不要我了!” 苏六老爷立刻站了起来。 “后生啊,”他叹口气,无奈:“你的心思是个男人就看得明白,你挨打不喊疼、受伤不气馁也实实令人佩服,但作为长辈我还是要劝你一句:挨不着的就不要瞎想了,了了小姐是苏家要的人,你不可能……” “什么叫‘苏家要的人’?”陈七咬着牙跳了起来,“她不是苏家请来的大夫吗?‘请’跟‘要’是一回事吗?” 苏六老爷轻抚长须,微笑道:“不是一回事,但也可以是一回事。了了小姐是苏家请来的大夫,自然是座上之宾,要多尊贵有多尊贵。但与此同时了了小姐与我家少爷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愿意留在我苏家……” “她不愿意!”陈七气得嗷嗷乱蹦,“谁说她愿意了?她凭什么愿意!她一个有夫之妇,留在你们家做什么?你们家少爷要请她当娘吗!” 苏六老爷微笑摇头,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两情相悦,郎有情妾有意,你明白吗?不是像你刚才那样一厢情愿强搂强抱,而是双方看对了眼,父母做主三媒六聘……” “娶她为妻?”陈七打断他的话,问。 苏六老爷脸色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便是不能娶为正妻,了了小姐是书儿的救命恩人,我兄嫂自然不会亏待她。将来正室若不能容人,家中长辈必会秉公处置,绝不会让了了小姐受半点委屈的。” “丁了了!”陈七忽然爬上最高的那块石头,拔高了声音:“丁了了,你听说了没有?苏家在算计着要纳你为妾呐,你还不快跑?!” 这一嗓子声音太大,周围好些人听见了,立刻轰然赞叹起来: “这个主意不错啊!” “是不错,苏家有福了,小神医也有福了!” “这才叫两好凑一好嘛!” 陈七听见了,气得当时就跳了起来:“你们这些人是不是瞎?哪里好?有什么好?我娘子天仙一般的人物,他们要逼她作妾!好吗?好吗?!这么好你们怎么不去啊!” “我们倒是想去,”旁边一个妇人笑道,“但是苏二少爷看不上我们啊!” 这还真是无可辩驳。 陈七脚下一滑从石头上跌下来,一手抱着屁股一手捂着腰,嘶嘶地吸了好几口冷气,终于醒过神来,腰杆又挺直了:“苏二少爷看不上你们,我娘子难道就看得上他吗!还作妾,我都不敢让她作妾!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让人作妾能算以身相许吗?那叫恩将仇报!” 他扶着腰捂着脸一路怒骂着,咚咚咚奔到丁了了面前,高声:“喂,刚才的话,你听见没听见?苏家说要你作妾……” “好啊。”丁了了正忙着,头也不抬。 陈七呆住了。 什么意思?“好啊”是什么意思? 他的媳妇儿要去给别人作妾?心甘情愿的? 凭什么啊! 那个苏二少爷他凭什么?不就是一个咳了半辈子的病秧子?那么多年连床都下不了,他能好看吗?他能好用吗?! 娘子你是不是瞎!他哪一点比得上我!虽然我如今看着落魄了些,可那是因为我劳苦困顿思念成疾,偏偏又自作聪明跑回去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本以为能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被人当成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给打成了这样…… 就是因为这样才被那个什么二少爷给比下去的! 这算什么事哦! 陈七又急又气,也顾不得旁边苏六老爷的两个小厮正虎视眈眈,一咬牙撞开碍事的人,直扑到丁了了的眼前。 抓住了她的肩:“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你给我讲清楚!” 丁了了手上稳稳地收了最后一针,剪了线头,敷上药,包上纱布,转身将细针放回盒子里,然后抬起头。 陈七忽然呆住了。 “你——”他迟疑着,惊恐着,看着丁了了的脸。 哦,忘了,这次没遮脸。丁了了抬手在自己下巴上捏了一把,留下一个血手印。 陈七的手也跟着摸了上去,触到她的腮边。 先前在临溪村四太爷那里受的伤已经愈合了,只有一道浅浅的印子尚未恢复……是她没错。 “是我,”丁了了看着他,“都是我。” 都。 是她。 陈七一时有些发懵。 丁了了推开他的手,起身环视四周,确认危重的伤者都已经救治过了,然后才又回头转向陈七:“暖香楼是我,临溪村也是我。年节时你看到的背影是我,那天掉到河里找不到了的还是我。” “你,怎么可能?”陈七还是不信。 虽然他先前已经察觉到他的小娘子与那个刺客颇有相似之处,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两个人看作一个。 她不是临溪村的一个小傻子吗,怎么会跟着太子做了刺客,又怎么会有那么一身神出鬼没的本事? 这件事很难解释,可是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很多原先想不通的事情忽然就明白了。 为什么她一直包着脸不肯被他看见、为什么她时常冷言冷语对他极不耐烦、为什么她受伤的时候那个刺客也不再出现、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骗他? 在临溪村后面的山里救下他,也不是巧合吗? 陈七冷下了脸,站起身,整个人如同笼上了一层阴云,沉沉:“太子为什么要这样做?先前在临溪村的时候,你要杀我,其实易如反掌?” 丁了了答不上这个问题,干脆就看着他,不答话。 陈七自己想了一阵,又摇头:“不对,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你是太子的人,也许是三皇子……” 三皇子,苏家。 他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一些。 丁了了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也不打算解释。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面无表情:“陈七公子,你我各怀鬼胎,谁也不欠谁什么。既已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不如就装作不曾见过,难听的话就不必说了。” “好聚好散?”陈七问。 丁了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皱眉:“聚过吗?” 聚过吗? 就算曾经拜堂成亲曾经夫妻相称曾经同床共枕曾经相濡以沫,又如何?谁还不是逢场作戏呢? “没聚过吗?”陈七向前跨出两步,哑声:“你救过我的命。你曾经为了我提着刀杀进丁传山家的家。你曾经为了我得罪了一村子的人,你曾经为了我被下毒、差点搭上了你自己和佳佳两条命……” “不是为了你。”丁了了避开他的目光,烦躁:“你不要想太多了!” “我只怕想得还不够多!”陈七步步紧逼,再次上前抓住了她的肩:“丁了了,解释一下,可以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3.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解释?解释什么啊? “我若说我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三皇子的人,更不是什么刺客,你信吗?”丁了了仰头看着他,笑得几分挑衅。 陈七垂眸,盯着她身后的石头看了很久,咬牙:“信!” 嗯?丁了了向后退了一步。 这怎么跟她想的不一样啊?陈七中邪了? 陈七紧跟着向前跨出两步,见丁了了似乎还要逃,干脆以手臂将她圈住,箍进怀里,沉声:“你说的,我都信。” 丁了了立刻推开了他。 陈七踉跄着站稳,急了:“你不信我是不是?了了,上次我真的不是不辞而别,我给你留了信的,是丁小麦她黑影里没看清,当寻常草纸给拿走包药材了!你看,那张纸我还留着……” “那你就继续留着。”丁了了打断他的话,转身:“我这儿还有病人要照顾,你若还有几分良心就不要打搅我,否则误了旁人的性命,都是你的罪孽!” 陈七掏信纸的动作僵住,整个人也僵住了。城墙下人来人往,他带着一身伤站在乱石堆里,像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狗。 丁了了果真去忙了。那么多伤者,有疼得受不住大哭的、有失血过多忽然昏迷的,也有明明已经处理好了伤口却又忽然浑身滚烫开始说胡话的,几十个人便有几十种惨状。再加上他们的家人终于找了来,有缠着大夫磕头道谢的,也有抓着大夫责问为什么先救别人的,更有那没救过来的家里人扑在地上哭……真是乱哄哄一团糟。 人间惨事莫过于此。陈七自诩心硬如铁,此刻站在这里却亦觉心中恻然,一时不知道应该先可怜别人还是先心疼自己。 丁了了却始终不慌不乱,面色沉静穿行在人群之中,看伤、送药,间或停下来同别人说一两句话……仿佛对这样哀鸿遍野的场景已经司空见惯。 真是匪夷所思。 陈七远远地看着她,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伤者和死者都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处理,城墙下的人群终于渐渐地散了。 丁了了直起腰反手捶了捶背,回头招呼佳佳:“剩下的交给县丞大人,咱们回家!” 佳佳立刻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又回头向某个角落看了一眼,低声:“阿姐,那边……那个坏人还在看着咱们!” 丁了了没有朝他示意的方向看,牵起他的手直接转身,抬脚就走:“不相干的人,不必在意。” 陈七完整地听到了这段对话,心里一恼,立刻就追了出来:“丁了了!” 丁了了脚下没停,倒是走在她身后的苏六老爷立刻回过头来,一脸警惕:“你还要干什么?再这般纠缠下去,我可要送你去见官了!” 陈七没有怯,三步两步追上来,沉声道:“你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苏老五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 话未说完苏六老爷沉声打断,冷笑:“我兄长是什么人,我自然知道!” “是,您必然知道。”陈七看着他,“您必然知道他阴险狡诈心毒手狠,毒害子侄、暗杀兄弟,明里暗里谋算家产……” 苏六老爷脸色黑了下来。 陈七双目灼灼看着他:“您既然知道他是什么人,就必然知道今日这一局并没有完。先前救治伤员,全城百姓有目共睹,论医术论医德都是了了赢了。可偏偏今日的场合不对,不能当面宣布胜负,只能等半个月以后——你觉得苏五会甘心吗?” 他当然不会甘心。 今日城墙这边变出突然,丁了了几乎都要忘了这是一场很重要的比试。但苏六老爷不会忘,毕竟这更是一场关系到他自己性命的赌局。 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换了他自己处在对方的局面,眼看已是必输无疑、明确知道半个月之后就是自己的死期,他会甘心吗?他会忍得住什么也不做吗? 他都不敢说自己忍得住,他那个一向心狠手辣、从不念及骨肉亲情的五哥又如何能忍得住? 这半个月,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看住那个人,否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苏六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多谢你提醒。我会加倍小心,也会派人盯着五哥那边,不会让他乱来。” “我不管你的五哥乱来不乱来,”陈七高声,“我只在乎我的娘子安全不安全!苏六老爷,就算你被暗杀了也不关我的事,但我不能不提防苏五耍阴招!现在我要你安排二十个侍卫保护我娘子和我小舅子的安全,还有最好再派人去保护我娘子救过的那些人,以防对方搞鬼害死病人,砸了我娘子的招牌!” 又来了。 苏六老爷一脸无奈:“这位爷,我们苏家自会保护了了小姐安全!至于那些病人,我们自然也会照拂,但是……” “算了别但是了,”陈七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信不过你!我的娘子还是在我身边才放心,不如我跟着一起住到苏家去!” 这个疯子,没人管了是吗? 苏六老爷气得脸色都青了:“后生,苏家不是你说住就能住的。你若是再说些怪话、做些怪事来纠缠了了小姐,不用等见官,我苏家可以先把你打个半死!” “你把我打个整死也没用啊!”陈七竟也是一脸无奈,“我纠缠我自己的媳妇儿,天经地义啊!我还没说你们呢,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声就把我的娘子弄到了你们家里,我还没告你们诱拐呢!” 这真是说不通了! 苏六老爷黑着脸招呼小厮:“把此人扭送到县衙去,请县丞大人查查他的来历,从哪儿来的给丢会哪儿去!” 两个小厮答应着立刻就要上前,吓得陈七一阵乱窜。 丁了了皱眉,走回来喝了一声“站住”。 陈七果然立刻站定了,小跑过来笑嘻嘻喊“娘子”。 “我不住在苏家。”丁了了看着他道。 陈七眨眨眼:“不住苏家?你也觉得住在苏家不安全对不对?那你搬出来,跟我一起住!我住在西街云来客栈!” 丁了了摇头:“我不搬出来住。我住在苏二公子养病的怡景苑。” 陈七忙道:“那我也来……” “不方便!”丁了了硬邦邦地道,“没有你住的地方!还有,你不要再跟着我,不然我真要让人打死你了!” 陈七盯着她看了一阵,忽然又笑了:“我不信,你舍不得!” 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丁了了只得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脚步声响,那个厚脸皮的家伙还是亦步亦趋跟了上来,在后面喋喋不休:“娘子,咱们怎么回去啊?我知道你们先前是乘马车来的,但是苏家的马车也不大啊,你还要跟一个老头子同乘一辆车,虽然隔辈人不至于不好听,但也不自在不是?我来的时候在车马行雇了一辆,里面垫子足有两寸厚,躺着可舒服了……” 一路赔笑的说话声滔滔不绝,听得角落里一群人目瞪口呆:陈七这次是豁出去了啊,脸都不要了! 那个女大夫真有那么好看? 不行啊这事得告诉三皇子去,那边正愁这小子不好拿捏呢! …… 今日也是巧了,苏大老爷和夫人知道城墙那边出了事,都来了怡景苑等着丁了了要细听她分说详情。 刚好就听见苏六老爷说了了小姐被一个登徒子纠缠了,不但当众强行搂抱,还死不要脸地一路跟了来,硬要跟了了小姐住在一起。 “这还了得?怎不打出去?怡景苑这边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住进来的吗!”苏大老爷气得拍桌。 苏六老爷忙解释说“没让他进来”,又小心翼翼地道:“可那个登徒子坚持要见您,怎么打也不走……小子们已经打了他好几遍了,再打就真的残废了!” 再说这会儿天虽然黑了,街上却还有人呢。苏家当街打人,影响毕竟也不好。 苏大老爷气得站不起来,攥着佛珠哆嗦了好一会子才咬牙道:“叫进来!我倒要看看是吹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纠缠咱们家的贵客!” “苏大老爷,是我啊!”陈七哭着跑了进来,“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我在外头只听说我家娘子在给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治病,万万没想到就是您家!早知道这样,我又何必要挨这两三顿打……” “你是,”苏大老爷盯着他看了好半天,终于仿佛认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陈七少爷?” “是我!”陈七扑过来,趴到桌上大哭:“苏大老爷啊,我快要被人打死了啊!” “这,岂有此理!”苏大老爷又惊又气,站了起来:“谁打的?” 再联系到刚才老六说的那番话,他就惊吓得更厉害了:“你,打了陈七少爷?” 苏六老爷听着这话茬不对,吓得腿都软了:“大哥,我……” “是我叫人打的。”丁了了冷声插言,“老爷放心,打不死,问题不大。” 这还叫问题不大!苏大老爷吓得浑身都发颤:“你……了了小姐,你这可闯了大祸了!你知道这位陈七少爷是谁……” “知道。”丁了了道,“一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还骂呐?! 苏大老爷急得跺脚:“快道歉!陈七少爷是金陵城陈家——” “金陵城陈家的狗。”丁了了抢着接话,冷笑:“老爷不必紧张,我既然敢打,就敢承担这件事。他陈七少爷看着嚣张得很,其实也不过是条到处摇尾巴的狗,没什么可怕的!” “哎哟我的大小姐,您快住嘴!”苏大夫人在旁也急得站了起来,“您怎么什么人都敢骂啊?陈少爷是宫里三殿下的……” “狗!”这次抢话的是陈七。 苏大夫人愣了一下,陈七已高声叫道:“我娘子说我是狗,我就是狗!陈家靠不住,三殿下靠不住,我就是娘子一个人的看门狗!” 苏家夫妻兄弟目瞪口呆。 这陈七少爷,是被打傻了吗? 被打傻了的陈七转向丁了了,眼中含泪:“这样可以了吗?你不认我是你丈夫,那我以后给你看门行不行?你也不用拴着我,我不跑,给口饭吃就行,我很好养的。” 丁了了呆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耳朵里嗡嗡地响,之后是她自己的声音,嘶哑低沉:“陈七,你疯了?” “是,再找不到你,我真就疯了!”陈七扑过来抓住她的手,哑声。 “我去了临溪村,可是太晚了,咱们的房子已经被烧没了,灰都冷透了。” “我知道凶手是谁,可是眼下我势单力薄,不能去找他们报仇,只能先忍住,忍住……” “可是我真的很没用,时常觉得忍不住、绷不住……我恨我自己当初不知轻重,拿了你的东西带在身上,暴露了你的存在、害了你的性命……我觉得我可能撑不到替你报仇雪恨,自己就要跟着你去了……” “我没想到你还活着……你叫人打我,这很好。我相信做梦挨打不会疼得这么厉害,所以,你是真的还活着?” 丁了了眼眶发酸,喉头发堵,浑身觉得不自在,两只手只想推开他。 陈七却偏把她抓得死紧,恨不得把她的手捏碎似的: “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不骂我了?别怕骂得难听,别怕我受不了……我只怕你不肯骂。” “咱们在一处的时间也不短,可我总觉得你这个人不真实,像在梦里一样,影影绰绰的……你要是肯常常骂我就好了,那样我就不害怕了!” “娘子,别不认我啊。” 他慢慢地蹭过来,试探着环住了丁了了的肩,一点点抱紧,小心翼翼。 丁了了心里迷糊得厉害,想不起反抗,也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作什么反应才是最正确的。 她好像不认识这个陈七。 看人仿佛是他,却又哪哪都不对。她一时也不知道哪一个他才是真实的,只心里隐隐觉得,十分不妥。 陈七不该是这样的啊。他不是很纨绔很嚣张很没良心的吗? 此刻怎么会这么……卑微?难不成是她害的…… 那可就不对了。 丁了了好容易清醒了几分,抬起头挣扎着要推开他:“陈七,你别闹,你先告诉我……” 陈七的手臂反而收紧,死活不放:“你想问什么我都说,但是不许推开我!” 他越是不放,丁了了反而越想推开他,一时竟也想不起还有什么要问的了。 倒是佳佳在后面哭着问道:“你说得那么好听,为了我姐姐什么都愿意做,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连声招呼都不打,大半夜带着丁小麦跑了?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后村里人都欺负我们,他们把我家的大黑都偷去吃了!” “这件事我先前解释过,”陈七哑声,“我没有不辞而别,更没有带着丁小麦私奔。她是自己偷偷跟在后面,过了三四天才追上我的。后来她同我解释,说是她祖父认为我坏了她的名声,她若嫁不成我,就只能送到镇上去给一个糟老头子作妾。” “所以你就娶了她了?”佳佳不依不饶追问。 陈七摇头:“没有。她如今在金陵城经营酒馆,我不常去见她。” 丁了了趁他走神挣脱出来,低声:“这个我知道。我看见过。” 陈七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又想到“她”出现的时候丁小麦同他说的那些话,心里不免更慌:“了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什么也没想。”丁了了揉着手腕后退到墙边,在小方凳上坐了下来:“那件事我早就不在乎了。如今我只问你,陈家要送我去做什么女医,这件事是不是你默许的?” “当然不是!”陈七三步两步追过来,在她脚边蹲下,仍然抓着她的手不放:“原来你果真听到了这件事……了了,我怎么会答应这么荒唐的事!” 丁了了低头看着他,不信:“你当时答应了,我看见了。” “是,我答应了。”陈七咬牙,“我当时不能跟他们撕破脸,所以只能假装答应。但是后来我找了一个女子,让她去临溪村把你换出来。可是我没想到他们的动作那么快,那个女子还没到,你们的房子就被烧了……了了,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们?”丁了了皱眉想了想,忽然抬起头:“……不好!你找了个女子去代替我?你安排她到我家去住了吗?那四太爷烧房子的时候,会不会连那个女子一起……” “阿姐,不会的!”佳佳忙扑过来安慰,“四太爷知道他烧的是空房子,而且他那么贪财的人,烧房子之前一定会进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好东西的!如果有人在里面,一定会被发现!” 丁了了听他说得笃定,稍稍地放下了几分心,仍觉得胸口闷闷的,气喘得厉害。 陈七却已经听得有些发懵:“什么四太爷?你们是说,房子是丁传山烧的?你们知道这件事?你们是在那之前离开的?” 丁了了迟疑着,点了点头:“我们初四一早就跟着苏六老爷悄悄出村了,四太爷知道这件事。后来听说房子烧了,我们觉得应当是四太爷下的手。至于你说的那个女子,我们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糟了。陈七心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4.你心疼心疼我呗? 怎么又糟了?哪里糟了? 佳佳板着一张小脸,凶巴巴将陈七推倒在地上,叉着腰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势:“‘糟了’是什么意思?你的又一个小老婆遇到危险了?” “不是……”陈七一呆,随后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眨了眨眼,咧开嘴笑了。 “不管怎么说,我需要再去一趟临溪村。”他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你们跟不跟我一起回去?” 丁了了似乎十分疲惫,闭目往墙上一靠,神色已恢复淡漠:“不回。祝你此去一路顺利,早日接回那位姑娘,并替我向她致谢,就说我已经承她的情了。” 陈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是这样啊,”他重新在旁边蹲好,努力向前倾着身子,试探着将下巴搁在丁了了的腿上:“我不是要去接她!我是怕她跟‘那边’接了头,倒戈相向……你不知道她那种女人,她是没有任何立场的,利益就是她的立场!” 丁了了不客气地推开他的头,眉心蹙起:“背后诋毁,倒也不必。你既然叫她去临溪村替换我,应当已经想过她需要面对的是什么。——人家姑娘拼上了人生、赌上了性命去替你做事,就换来一句‘她那种女人是没有立场的’?” 她越说越气,拂袖站了起来,冷声:“此刻当着我的面这样说别人,回头当着别人的面又不知道怎么说我呢!你快走,反正我一点也不好看,瘦得跟干柴一样,脸上的泥灰有二尺厚,还有疤……你就去找你家漂亮可爱的夭夭姐姐乔乔姐姐们呗?” 原来这句话也被她听去了。 陈七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只能像条哈巴狗似的跟在她身后,不住赔笑:“我那么说不都是为了让他们放过你嘛!翠翘的事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为了求我安顿她的家人,主动要帮这个忙……你对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都掏心掏肺的,怎么就不肯心疼心疼我呢?” “你没有什么好心疼的。”丁了了哽声道,“养不熟的白眼狼,谁疼你都是白疼!” 陈七不服,在后面扯着她的衣角,不放:“你疼我不白疼啊!我不是说了以后都帮你看门嘛!我还可以帮你咬人……” 佳佳没忍住,在后面嗤地笑了出来。 丁了了不由得也想跟着笑,眼圈却蓦地红了。 她哪里还敢指望陈七帮她咬人!他的心太野了、他的天地太大了,谁知道他下一步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山里捡来的的狼,再怎么养着也养不成狗。就算此刻他的新鲜劲还没过,暂时不想咬她,那也不过是“暂时”而已!等到将来再有龃龉,或者厌倦了、凶性发作了,谁敢保证他不会回过头来咬她一口! “陈七,”丁了了站定了,转过来:“我不需要咬人,我就想安安稳稳地活着。你走。” “可我还是觉得你需要跟我回去一趟。”陈七看着她道,“据我所知,你父母的坟茔是建在一块好地上的。你信不信丁文义他们会挖坟掘墓……” 丁了了的脸色立时变了。 挖坟掘墓,丁文义当然做得出来! 他不但做得出来,而且必然会做。为了多种两犁地、为了多盖一间房子,更为了他当初算计过却没有得到的子虚乌有的“宝物”,他绝不可能放过任何挖地三尺的机会。 这不行! 父母生养儿女辛苦一世,无非为了死后坟前有人添土有人烧纸。如今她和佳佳姐弟两个俱在人世,不曾为父母烧纸奠汤也就罢了,难道连保住那块巴掌大的土窝都做不到吗! 丁了了回头向佳佳看了一眼,轻叹:“我会回去的。” 略一停顿,又补充道:“……但不是现在,更不是同你一起。” 陈七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开就僵住了。 为什么不能同回?你知不知道你一个弱女子独自行路有多艰难?你知不知道你如今的处境…… “莫非陈七公子认为同你一路就很安全吗?”丁了了问,“若是安全,你当初不辞而别的借口又该换成什么?” “当初……”陈七急得脸都红了。 当初他担心不安全,是因为要提防家里那几位所谓的兄长;如今在那些人眼中丁了了已经死了,当然就不会再盯着不放。 此时最大的危险恰恰就在漓阳县,你知不知…… 陈七一贯伶牙俐齿,今日却不知是怎了,一肚子的话硬是堵在喉咙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憋得他喘气都不利索。 他当然委屈得厉害,怎么能不委屈!得罪了她要挨打、说错了话要挨骂,如今一腔赤诚为她好,她却还不领情!他活了这么大,就没娶过这么不好哄的媳妇儿! 眼看陈七快要哭出来了,旁边苏大老爷忍不住咳了一声,笑道:“还不快跪下,等什么呢?” 怎么,哄媳妇要跪的吗? 陈七抬头看向苏大老爷,茫然,又惊喜。 苏大夫人嗤地笑了,又瞪眼:“你可别吓唬孩子,谁家动不动就跪?你老实说我让你跪过吗?” “这不是了了小姐不好哄嘛!”苏大老爷故意装憨,傻笑:“我看陈公子也怪可怜的……” 苏大夫人哼了一声:“我看也没什么可怜的。我都听明白了——当初一声不吭偷偷跑了是不是?你以为是为了人家好?糊涂东西,谁稀罕这种‘好’!你自己的媳妇,你不拿她当自己人待,就别怨她以后不信你!” “就是啊,”苏六老爷忙从旁接话,“你自己把她推到外头去,就别怪她另寻出路了!我看了了小姐与我们家的孩子也算年貌相当……” “你休想!”陈七立刻打起了精神,“老家伙你还没死心呐?我告诉你,我媳妇儿就是我媳妇儿,别说我现在还没死,就是我死了,她也是我的!只要我不答应,她就休想改嫁!” 苏六老爷瞥了他一眼,嘿嘿一笑:“你说的可不算哦!” 陈七一蹦老高,追着就不乐意了:“怎么着你还当真呐?一把年纪了当面抢人的媳妇儿?你这样的人能教导出什么样的子侄来?你儿子你侄子哪一点能配得上我的娘子了?你给我站住,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苏六老爷年纪虽大,腿脚却极利索,哇哇叫着在堂中一阵乱跑,带伤的陈七一时竟然追他不到。 一时间只看见堂中人影乱晃,兵荒马乱。 怡景苑是一个行止皆有规矩,恨不得连你的步子迈多大、一句话说几个字都要有人管的地方,如今忽然发生了如此荒诞有趣的一幕,不但丁了了惊讶不已,就连窗台上都爬满了看热闹的丫鬟小厮们。 丁了了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苏大老爷立刻抚掌:“笑了笑了!陈公子,你的媳妇我们已帮你哄好了,你自己说怎么谢我们!” “哄好了?”陈七将信将疑,忙又撒腿奔了回来:“娘子,你同意跟我回临溪村了?” 丁了了心道当然不同意。 那边苏大夫人已劝道:“该回家还是要回的。同族连枝未必就能同心同德,家中若有放心不下的事,还是要早些回去,安排妥当了在外面才能放心啊。” 丁了了垂首道:“可是夫人,这边事情尚未了结。” 苏大夫人点头:“所以你要快去快回。书儿的药方需要你详加斟酌,什么时候换药、换什么药,一丝都不能出错。” 丁了了糊里糊涂地点头应了,低头告辞准备去换药方的时候才忽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绕进去了。 可是,为什么啊?! …… “当然是因为苏大老爷收了我的好处!”陈七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得意,“他要巴结我嘛,怎么可能不送我这个顺水人情!” 哦,是吗? 丁了了看着他,陷入沉思。 她以为苏大老爷目前很需要巴结她来着,怎么他更需要巴结的竟是陈七吗?甚至可以为了巴结陈七而得罪她? 这就怪了。陈七能给苏家带来什么,竟然比治好那个活凤凰似的苏二少爷更要紧? “前程啊!”陈七两手托着下巴,双眼亮晶晶:“我送了他们一注泼天的富贵,苏家从此可以平步青云……他们怎么能不巴结我!” “是吗?”丁了了皱眉看看这辆简陋的牛车,欲言又止。 说“巴结”仿佛有那么一点道理,毕竟陈七在怡景苑时嚣张放肆得不成样子,苏家人却极有耐心始终以礼相待。 可要是真巴结,似乎不应该派一辆这么敷衍的车来送他们?苏家已经穷到连多余的马车都没有了吗? 这事儿不对。 丁了了坐了起来,掀帘子看向车外:“后面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你着急带我出来,是不是苏家有危险?” “是啊。”陈七眯起眼睛,笑了。 丁了了一急,立刻就要起身下车。 陈七忙伸手拉住她,无奈:“苏家要出事,你急成这样干什么?咱们又不差他们那点儿诊金……你还怕我养不起你吗?” “你这人!”丁了了更气了,“这是诊金的事吗?人命关天!” “哦,”陈七的脸垮了下来,“人命关天?谁的命关天啊?那个苏二公子我见过了,脸白得跟鬼一样,比我丑多了!你连我都忍心打死了,还好意思说别人的人命关天?” 丁了了被他拦着一时下不了车,又急又恼:“苏二公子的命当然金贵,他又不是你!你这条狗命……” “我这条狗命,活该是丢在荒山野岭都没有人管的。”陈七坐着挡住车门,哀哀戚戚:“我生来命贱,爹不疼娘不亲,哪里比得上人家苏二公子,从小到大人参肉桂吃着、几十个丫头婆子围着,如珠似宝的……”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丁了了只得退了回去,看着摇曳的车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车里怪异地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陈七悄悄爬起来蹭到旁边坐下,又笑了:“你不用担心那个病秧子,他死不了!” 丁了了回过头,听他继续说道:“苏家家大业大,数百年来什么样的事没遇见过?毒酒、刺杀、放火、陷害……他们都已经司空见惯。你放心,这会儿他们全家必然都已经离开了怡景苑,搬到另一处别苑去了。苏老五那些手段,在他大哥面前还不够看。” 是吗?丁了了将信将疑。 陈七趁机抓住了她的手,脑袋往她肩膀上一靠,又笑道:“苏老五当然也不会放过你,所以咱们前头那辆马车出门的时候,后面至少有十多个人跟上去了。希望那个车夫逃得够快,不要受了池鱼之殃。” “所以你带我出来,是为了保护我?”丁了了回过头来看着他,语气平平,听不出是疑问还是嘲讽。 陈七也不在意,认真地点了点头:“不错啊!你是我的娘子,我当然要保护你!苏家那些人心眼太多,我怕他们靠不住!自己的媳妇嘛,当然还是带在自己身边最放心!” 丁了了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陈七似乎也没期待她相信,很快就放过了这个话题,靠在她肩膀上撒起了娇:“媳妇你看嘛,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对你掏心掏肺的好……” “你走开!”佳佳忍无可忍叫了起来,“你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怎么可能掏心掏肺对我姐姐好!这世上只有我掏心掏肺对姐姐好!你是全天下第一个大坏蛋!大骗子!” 陈七气得心里冒火,却不敢得罪这位小祖宗,只好赔笑:“好嘛好嘛,全天下你第一好,我第二好……总之娘子啊,外人怎么着都是靠不住的,咱们心里头要知道,还是咱们自己一家人最亲!” 丁了了被他念叨得头疼,忽然恍悟:“你坚持要带我回临溪村,其实就是为了怕路上寂寞,特意绑一个人来听你絮叨,是不是?” “不是呀!”陈七立刻摇头否认,“娘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冤枉我!” 怎么竟还冤枉了吗?丁了了偏过头,等着他的狡辩。 陈七没狡辩,嘻嘻地笑了:“我不是为了让你听我絮叨,我是为了求你给我治伤来着!你看,我的胳膊呀腿呀腰呀背呀,都被那群坏人给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件事是你的责任,你必须对我负责!” 丁了了看着他伸出来的胳膊,果然上面一大片一大片青得厉害,可见昨天打他的那些百姓果真是下了狠手的。 怎么就没给他打残呢? “你还想他们给我打残呐?”陈七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了,“娘子,我已经够惨的了啊!你看,我这条腿是断过的,就在咱们家后面的山上摔断的,当时你也不管我,狠着心让我自己一条腿蹦着下的山;我这只手腕也是断过的,就在前些日子,我回村看见咱们家被烧塌了的房子,回来以后迷迷糊糊摔下了马……我这现在还没好呢!” 他的右手腕的确肿得厉害,皮肤下面大片的淤青触目惊心,小臂上还有一道十分刺眼的黑紫色血痂,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根本没有好好处理过。 这是新伤,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轻。 若是放任它这样下去,好是迟早会好的,但将来也难免落下几样诸如活动不便或者阴雨天作痛之类的小小病症,苦不堪言。 这又是何苦呢? 丁了了不由得来了气:“受伤了你不会去看大夫吗?这腕子本来只是蜷了一下而已,当天找人给你一扭一接,十天半个月就能完好如初!你这样拖着它是什么意思?非要拖成个大病症,好让别人心疼你是不是?” “是啊。”陈七咧嘴笑了。 丁了了白他一眼,继续道:“那还真是自讨苦吃!你是什么人、有没有人疼你,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一条丧家之犬,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臭毛病!” 陈七被她骂得眉开眼笑:“我就喜欢自讨苦吃嘛!从前是没有人疼我,可是现在有了啊!我的娘子不但心疼我,而且还会治伤、会治病,我这只手福大命大,废不了了!” 丁了了冷哼一声,白眼瞪他:“我又没说要给你治!让它废了才好呢!” 话是这么说,手却已经本能地伸到座下去找药箱了。 陈七也不戳穿她,乖乖地伸着手让她摸让她捏,笑得眯起了眼睛。 牛车慢吞吞在官道上走着,不像是赶路,倒想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天色渐渐放亮,路上行人多了起来,丁了了喊佳佳关好车门不要乱看,却听见一句话从外面飘了进来:“你们说,苏家别苑那边的火烧得跟塌了天似的,不会把一整条街都烧了?我看他们家那病秧子少爷八成是逃不出去……” 丁了了呼地坐直了。 陈七顺手按住她的肩,笑嘻嘻:“别担心嘛!不就是烧一座园子?苏家又不是烧不起!我早就跟你说了他们家早有准备!他们是故意引着那帮傻子去烧园子的,你那位苏二公子他死不了!——都这会儿了,你就一心一意地心疼心疼我呗?” 《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请大家收藏:()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5.那么怕我吗? 丁了了并没有打算心疼谁。 但是牛车一路慢腾腾地走着,她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了陈七好几天的聒噪,自己也不知怎的就把先前的怨气给忘了。 再看看陈七带着一身还没消干净的瘀青、挤眉弄眼逗她开心的样子,她竟真的不由自主觉得心疼起来了。 她也就这点儿出息。 到达临溪村时正是傍晚,家家户户都在忙晚饭,街上只有几个闲耍的孩子,一看见牛车轰地一下子就围了上来。 “去谁家的去谁家的?” “找四太爷的吗?” “你们也是来道喜的吗?” 一群孩子吱吱喳喳问个不停,吵得人头疼不已。 丁了了掀开帘子,问:“谁家有喜事?四太爷吗?他曾孙子要娶媳妇了吗?” “鬼、鬼啊——”站在车门前的一个孩子吓得咕咚一声翻倒在地,尖叫着嚎啕着屁滚尿流地跑了。 旁边几个孩子霎时也四散逃去,逃到一半又转回来看一眼,窥见丁了了的脸之后也各自尖叫起来,几道哭喊声同时钻进了好几家院子,惊起一片鸡飞狗跳。 “什么鬼?哪里来的鬼?你们几个小王八羔子又在闹什么?”一家院子里有大人的声音问。 小孩子哭得惊天动地的:“是鬼!真的是鬼啊!丁文仁家那个傻……那个了了姐姐她又活了!坐着牛车回来了!” 什么叫“又活了”!几家大人同时骂了起来。 一个人死而复生一次就已经够邪乎的了,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让她被烧死了,她怎么可能再复活第二次!猫妖吗?九条命吗? 是的。 丁了了笑眯眯地看着一个不信邪跑出来一探究竟的男人,打招呼:“三伯伯啊,你能自己走动了?腿伤好得差不多了?” “你……”男人瞪眼看着她,呆了半天,忽然嗖地缩了回去,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丁了了摸摸鼻子,尴尬:“我长得很吓人吗?” “不吓人!”佳佳和陈七同时摇头:“姐姐天下第一好看!” “那他们为什么都怕我?”丁了了笑了,明知故问。 佳佳正色道:“那是因为他们见识短浅,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妖怪!” 陈七认真地跟着点头。 丁了了看着他俩,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佳佳一直认为她是妖怪也就罢了,陈七这个混账点头点得脖子都快断了是什么意思! 她就那么像个妖怪吗? 陈七笑呵呵地凑了过来:“旁人害怕就害怕嘛!最好全天下的人都害怕你,这样我就不用担心有人来抢我的娘子了!” “我也不用担心有人来抢我的姐姐了!”佳佳郑重其事,跟着附和。 丁了了有点想打人。 这时却已经有更多的人家听到了消息。没过多久,四太爷坐在椅子上由几个孙子抬着呼哧呼哧地跑来了,后面跟着一大群等着看热闹的老老少少,人人神色紧张脚步发虚,提心吊胆又难掩兴奋。 四太爷家里的儿孙们并没有如大家期待的那样跪在地上。他们只是平平稳稳地在马车前放下了椅子,将四太爷簇拥在中间,由丁玉柱开口高声问:“丁了了,是你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丁了了在马车上掀开了帘子,看着四太爷笑问:“你们见到我很惊讶吗?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当我是鬼?” 四太爷看着她,皱眉:“你回来做什么?外头的日子不好过吗?” “很好过啊!”丁了了学着他的样子也皱起了眉,“好过我就不能回来了吗?我的家在这里呐!” “了了啊,”四太爷拈须叹了口气,“你的家出了一点意外。大约是你走的时候灶下的火没有熄,又或者是出了别的变故,总之……你走后第二天,你家的房子就失火了。” “啊哟!”佳佳一掀帘子从车里跳了出来,满脸惊叹:“这么厉害啊!我家灶下的火可以烧到第二天!还能从灶坑里烧出来、烧掉我家的房子!我家烧的是什么柴禾啊?铁拐李的腿吗!” “不是……”四太爷无言以对。 丁了了看着他,摇头失笑:“四太爷,您倒也不必伤这个脑筋。我家的房子是怎么回事,您知道,我也知道。此次我不是回来找谁算账的,我只是有点事回来住几天,既然房子已经烧了,四太爷不会不收留我?” “这,的确是应该收留的,”四太爷一脸为难,“但是我家里刚巧有点事,屋子都住满了,实在腾不出地方。你既然不是回来长住,不如先去你二叔家……” 他的话还没说完,王玉莲已从人群中跳了出来:“来我家住?好啊!我今天晚上就拿把刀剁了她!这个小畜生,她狼心狗肺……她二叔现在还被她坑得在县里关着呢!我家成儿的伤她也不管,眼看着好好的人就要残了!她还想来我家住?我不剁了她喂狗我跟她姓!” “丁文义在县里关着是怎么回事?”陈七在车里小声问。 丁了了看着车窗外,也压低了声音:“忘了告诉你了,我出门前向里正告了一状,把丁文义想杀我谋夺家产的事说了,丁文义没能在家里过年。” “哈哈,好!”陈七抚掌赞叹。 随后又一愣,噌地窜了过来:“丁文义没在家?你知道丁文义没在家?那你还说怕他挖坟掘墓,急着跟我回村?” “我什么时候说过?都是你一个人在说!”丁了了侧身躲开他,脸上表情有些不自在。 陈七已忍不住哈哈笑了:“我不管!话是我说的,但你也默认了!你明知道丁文义不在家……你其实就是想找个借口跟我回来,是不是!” 丁了了心里说当然不是。 没有了丁文义,还有王玉莲、丁成、丁兰儿……他们一家子哪一个是好惹的? 奇怪的是,明明她心里有很多话可以反驳,到了嘴边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急得她脸上一红,一闪身就跳下了车。 四太爷等人瞧见她下来了,却没有什么反应,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往车上看。 陈七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掀开帘子咚地一声跳了下来,笑嘻嘻:“四太爷?咱们,好久不见呐!” “是好久不见……”四太爷眯起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只见此人眼角虽有不明瘀青,脸色却极是红润,神情气势与前两次来时已是大不相同。加之通身一袭质地上好的牙白色长袍,披着大红的斗篷,愈显得整个人如珠如宝,贵气逼人。 四太爷打了个寒战,忙扶着拐杖站了起来,只觉得两条腿一阵发软。 此时回头再看丁了了,才发现她也早已不是在家时浑身补丁摞补丁的穷酸模样。雪白色的裙、桃红色的袄,粉色观音兜上一圈绒绒的白毛挡住了大半张脸,竟衬得她眼如星肤胜雪,活脱脱是一个城里富贵人家的娇小姐了。 这才几天啊! 四太爷抬起头,笑容满面:“你们能回来,实在是临溪村意外之喜!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你们如能住到我那里自是最好。刚巧如今我家中有桩喜事,有你们在,那更是喜上加喜!” 陈七与丁了了皆是微皱了眉头不说话。 四太爷尴尬地凊咳了一声,回头向王玉莲斥道:“当初你男人是自作孽,怎么能怨了了?了了逼你买凶杀她了?了了哄你去抢她的东西了?依我看文义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不怨别的,就怨家中无贤妻!你这个人啊,心术不正!” 一通话说完,他也没等王玉莲反应,立刻又看向陈七,满脸堆起笑:“陈七公子,劳驾移步,往我那儿去?” “这不对啊,”陈七靠在车门上,懒洋洋:“你刚才不是还说家里已经没有地方住了?” 四太爷轻抚胡须,半点儿尴尬也没有:“这是哪里话!就是我老头子自己没有地方住,也不能让七公子你没有地方住啊!” “哦,我明白了!”佳佳在一旁跳起来说道,“我和姐姐回来就没有地方住,陈七回来就有地方住,是不是?” 四太爷含笑点头,仍然从容以对:“正是这样。你小孩子不懂事,哪里知道这世上的规矩。你与你姐姐一个是小娃娃、一个是女儿家,寄居在别人家里的确多有不便,如今既知陈七公子也在,当然就不怕了。” 佳佳似懂非懂,看见他说得理直气壮,只得勉强信了,跟过来在丁了了身后扯着她的衣角,扁着嘴不肯往前走。 丁了了倒没什么在乎的,看着前头一大帮子人赔笑引路了,她就不远不近地跟在陈七身后,同着一路往四太爷家的方向去了。一路上浩浩荡荡的人群跟着,声势十分浩大。 陈七却是不肯好好走路的,没多久就故意撇开了四太爷他们,落后两步与丁了了并肩,指指四太爷的背影低声道:“你看那老东西是不是跟从前不一样了?我才十来天没见他,倒觉得他好像老了十多岁似的,腰都弯下去了!” 经他这么一说,丁了了也察觉出不对了。 从前四太爷的身子可是极结实的,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腰背挺直,苍松翠柏一般。如今才不多日子没见,他竟然整个儿弯下去了,甚至刚才来的时候还是被人抬着的,显然腿脚已经不算利索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旁人也没有肯出来替她答疑解惑的。甚至路边闲谈的人还都睁眼说瞎话,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都是“四太爷老当益壮”、“人逢喜事精神爽”之类的。 急得丁了了险些要溜出去抓个人来问:你们都是瞎吗?那老家伙哪里“壮”、哪里“爽”了?他看着都快入土了好吗! 这个念头当然并没有付诸实施,幸好疑惑也没有持续太久。进了四太爷家的大门以后,她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院子里张灯结彩,一副要办喜事的样子。 “真是要娶曾孙媳妇啊?我还以为有更大的热闹呢!”丁了了觉得有些失望。 她还以为先前猜错了……村里这些人也真是的,四太爷家那么大的门户,娶个曾孙媳妇能算多大的事?也值得那么郑重其事的! 难不成,娶的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 “不是这么回事,”一个帮工的妇人有些尴尬似的解释道,“不是娶曾孙媳妇,是四太爷他自己要娶老伴了。” 啥?! 丁了了呆住了。 四太爷的老伴是死了不假,一个鳏夫要续弦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稀罕的是四太爷的年纪辈分……他能娶谁当老伴啊?谁家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还想不开要改嫁啊?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不好过吗?种菜喂鸡的悠闲日子不好过吗?大半个身子都入了土了还要费事啦地去伺候老头? “不是娶老太太,”闲人耐心地纠正道,“是要娶一个极年轻貌美的姑娘!” 哈?! 丁了了的眼睛倏地瞪圆了。 该不是听错了?四太爷要娶老伴想,娶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到底是娶老伴还是娶姑娘! 谁家的姑娘这么想不开,去给一个土埋到了脖子的老家伙当老伴! 图什么?图他儿孙多,遗产不够分吗! 丁了了心里的咆哮声几乎要冲破喉咙,一肚子的好奇催着她加快了脚步向前走,恨不得立刻就看见那那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当面问问她老人家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可惜这个愿望不能立刻实现。 四太爷一路将她和陈七让进正厅,分宾主落了座,几个曾孙子送过来点心茶水,热饿闹闹摆了一桌子。四太爷让了一圈,得意地捻了捻胡须:“陈七公子一路劳顿,先吃些茶点垫垫肚子!都是城里买来的,不是咱们自己做的粗糙东西。” 陈七当然看不上这些东西,随意地捏起点心吃了半块,开口就问:“不知四太爷娶的夫人是何方人士,可否容我等一见?” “这恐怕不太方便,”四太爷拈须笑道,“日子近了,她要守着规矩,不肯出来见人。你们要看,可再等两三天,到时候拜了堂,自然有你们见的时候。” 不让看就不让看,丁了了还能压得住好奇心。佳佳却忍不住,好奇地问:“新娘子是哪里人啊?镇上的?为什么要嫁给四太爷啊?是为了辈分大,想当我们四太奶奶吗?” 四太爷失笑,摇头:“你小孩子懂什么娶啊嫁呀的?出去玩,西厢房那里在炸果子,你这会儿过去正好有新鲜的。” “有吃的!”佳佳立刻跳了起来,忘了新娘子的事,直奔西厢房的炸果子就去了。 看他走远,四太爷便又拈须笑了笑,向丁了了道:“你在漓阳县大放异彩,村里都已经知道了。先前荐你去给人治病,实话说原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想不到你连那么难的病症都能治,你可真是给咱们临溪村大大地长了一回脸!” “怎么?”丁了了皱了皱眉,看看陈七,又转回来看旁人:“漓阳县的事,咱们村里也知道了?” “怎么不知道?”四太爷的小儿媳妇,也就是丁小麦的母亲笑了,“如今只怕整个江南道都知道了!外头都在说咱们临溪村地灵人杰,出了个小神医呢!” 坐在门槛上的一个男子吐出一截草棒,道:“可惜外头都只知道漓阳县,不知道咱们临溪村!照着四太爷的意思,我们也在镇上放出消息,让大家都知道你是咱们临溪村的人,又把前面叫你‘神仙娘子’的事传出去,如今全镇上、再往四面八方不知多少里地,人人都知道咱们临溪村出了一位神仙娘子了!” “这是件好事。”四太爷拈须道,“名利名利,有名才有利。等到整个江南道都知道你这位‘神仙娘子’,你当然不愁赚钱,咱们临溪村也可以走出去一批人,赚大钱、过好日子了!” 他越说越兴奋,满面红光,仿佛恢复了先前精神矍铄的模样。 丁了了看着他,还是选忍不住眉头越皱越紧。 “神医”并不是她想当的。要不是当初苏六老爷那一招闹得她无法收场,她实在是没想到把这么一件麻烦事弄到自己身上来! 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名利自然唾手可得,可是危险也就跟着一同来了。 陈家、三皇子、太子……不管是哪一个发现了她的存在,对她而言都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丁了了越想越觉得糟糕,一时急得额头都冒汗。 她恨不得在自己的脑门上贴一个“我不懂医”。 却深知花招无用。她要想在这样的局面之下自保,深居简出已是做不到了,必须要想别的办法。 比如—— “我听说有贵客来了,怎的不许我出来见见?”门外忽地一声笑语,打断了丁了了的胡思乱想。 这来势的确不凡。丁了了立刻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 却见门口迟迟没有来人,倒是坐在桌旁的陈七握紧茶盏攥了攥,默然一瞬,抬起头来:“我们只是路过而已,不敢劳动四太奶奶亲自出面来见。” “若我一定要见你们呢?”美貌的女子出现在门口,眉眼含笑。 “陈七公子,那么怕我吗?” 《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请大家收藏:()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6.年轻貌美的四太奶奶 陈七当然不怕,但是对面四太爷的脸已经黑得吓人。 “你们,认识?”他盯着陈七问。 陈七笑而不语,转头看向门口的女子,那意思是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她。 那女子却只管目不转睛地看着丁了了,好半天都没再挪一步,仿佛要原地在她脸上盯出俩窟窿来。 丁了了也回看着她,平静,坦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并没有丝毫探究的意思。 仿佛过了很久,那女子终于轻移莲步,袅袅婷婷走了进来:“哪里用得着事先认识?如今满院子的人都在说陈七公子,我在后院都听得见!前儿不是还收到了麦姐儿的家书吗,我虽未见过陈七公子金面,对这个名字却早已久仰了!” 这样啊。 陈七收回了目光,四太爷的脸上恢复了笑容。丁了了撇了撇嘴,转过身来低头喝茶。 片刻之后身边光影一变,却是那女子走到了她的身旁,敛衽行礼:“这位,想必便是陈少夫人了?妾身柳氏见礼。” 柳? 丁了了抬头看向陈七。 世上应该没有那么巧的事?这女子刚巧也姓柳,十六七岁的样子,容貌很美……该不会就是他找来冒充医女的那个,柳翠翘? 陈七低头专心地摆弄着茶碗的盖子,只眼睛飞快地眨了两下,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丁了了啪嗒一声将手里的绿豆糕丢回了盘子里。 柳氏本能地打了个哆嗦,立刻后退,全神戒备作好了掐架的打算。 却见丁了了款款站起身来,敛衽含笑,礼数周全:“四太奶奶有礼。四太奶奶折煞我了,您是长辈,怎能先向我见礼?此番来得仓促,不知四太奶奶住在何处,未能及时赶去堂上拜见,是我们做晚辈的不对。” 柳氏侧身避开,后退两步,脸上笑容有些僵硬:“陈少夫人太客气了。我与你年纪相仿,实在不敢妄称长辈,不如就姐妹相称好了。我的闺名唤作‘翠翘’,你也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更显亲近些。” “哎哟,那可不敢!”丁了了连连摆手,“四太奶奶您是城里人?您定是不知道,在我们乡下,辈分可是一等一的规矩!我要是敢把太奶奶叫成姐姐,阖村的叔叔伯伯们都要来打死我了!——您如今只怕还没习惯,过些日子,全村老的少的都得管您叫‘四太奶奶’呢!” 她这里说一句,柳氏就向后退一步,待到最后已是退到了门边,脸红得跟门楣上挂着的红绸子似的。 四太爷看不过,咳了一声,开口解围道:“慢慢习惯就好。现下还没成亲呢,你们年轻人互称名字不妨事。” 柳翠翘立刻抬头,展颜一笑:“那就先互称名字!我也不叫你陈少夫人了,叫你了了可以吗?” 叫名字当然可以。只是丁了了看着对方的笑容,总觉得心里有点儿不太自在。 还没等她说出拒绝的话来,柳翠翘已握住了她的手:“我一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听说你医术十分了得,咱们村里遭了狼灾,好多人的性命都是你救回来的……恰好我也读过几本医书,正有几处疑惑未解,不知了了愿不愿意指点一二?” 丁了了忙摇头:“那我可指点不了,我没读过医书。” “陈七公子,您看!”柳翠翘转向陈七,些许委屈:“了了小姐不肯指点我,是不是嫌我笨?” 陈七立刻摇头:“当然不是。” 柳翠翘心中一喜。脸上还没来得及笑出来,却听见陈七又说道:“她不是看你一个人笨,她看天下人都是笨的。她自己生而知之,就以为旁人都该像她一样无师自通。前阵子在县城里不知多少名医缠着要她答疑解惑,她也是一个都不肯理会。” 是吗。 柳翠翘的脸僵住了。 她还没见过旁人会这么说话的。这到底是谦虚呢还是故意来气人的呢?他意思是说县里那些名医都不配向丁了了请教,所以她就更加不配呗? 这样的委屈,柳翠翘忍得下去,四太爷却看不下去。 他捋着胡须重重地咳了一声,向丁了了道:“医术一道,多多探讨也是没有坏处的。难得翠翘有兴趣,了了啊,你就随便拣点儿浅显的同她说一说无妨。你们女孩子家还是要聊女孩子的事,老拘着你们在这里,你们也不自在,我们也不自在。” 这是要撵她出去了。 旁边陪坐的几个媳妇忙都站了起来,亲亲热热地挽着丁了了,说笑着就往外面拖。 这也是村里常见的事。男人们要说话,女人是该自觉退避的,女人们有自己聊天的地方。 问题是丁了了没有这样的自觉,陈七更没有。 那几个妇人一上来挽住手臂,丁了了本能地就给甩开了。起身,退后,防贼似的警惕地看着她们。 有伶俐的立刻就想起来了:哦对,这位了了姑娘脾气大,不喜欢别人碰她! “了了啊,”一个妇人笑道,“他们老爷们聊天没有什么好听的,咱们到后头说说话去?你还没看过呢,太爷成婚的新房装得可漂亮了!” 丁了了回头看陈七,迟疑着不肯走。 陈七早已站了起来,笑呵呵:“新房很漂亮吗?我也要去看!我都没看过别人娶媳妇!我得好好学一学,将来……” “将来再娶一房?”柳翠翘问。 丁了了哈哈笑了出来,心道这位四太奶奶倒是个妙人,竟跟她想得一模一样! 这个陈七…… 她忽然敛了笑容,又把眉头皱紧了。 刚才那句话,由她自己来问好像没什么不对,可问题是她还没开口,那句话是从那位年轻漂亮的四太奶奶嘴里问出来的。 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陈七没觉得别扭。他直接冷下了脸,硬邦邦地回道:“我倒想再娶一房,可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像我娘子这么貌美多才温柔贤惠善解人意的人吗?四太奶奶,您可别拿我开这样的玩笑了,我这辈子能娶到我娘子,那是前面八辈子受罪换来的,您别给我把这福分闹没了!” 柳翠翘一脸僵硬,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却硬生生地忍住了,换成哈地一声笑:“陈七公子,你这样不行啊!你从前……你陈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怎的这才几天就被媳妇管成这样了?” 陈七一抬下,得意洋洋:“怎么着,爷乐意!” 溜出去摇头,一脸痛惜:“真是可惜了,好好的一位公子,怎么混成了这样!你要是信得过我这个长辈,不如我替你管教管教……” 她抬头向四太爷的方向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把你媳妇借我一会儿,我向她讨教讨教御夫之术,行不行?” 这是玩笑话,旁边几个妇人都笑了起来。 陈七没笑,黑着脸道:“用不着。我们少年夫妻,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都可以。四太奶奶您的情况不一样,您嫁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您不需要御夫之术,只要把人伺候好了就行。” 这一次柳翠翘是再努力也笑不出来了。 那边四太爷没听见这番话,还在喊:“七公子,你回来坐着就好,让他们娘儿们到外头说话去!” “我也要到外头说话去,”陈七高声叫道,“我媳妇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这是真没办法了,柳翠翘幽怨地瞪着他。 四太爷坐在堂上喊不住,陈七已第一个出门到了廊下,伸手扶着丁了了过了门槛,笑问:“咱们是先去岳父岳母坟前烧纸,还是等到明天?” “自然是明天再去,”柳翠翘一咬牙又跟了过来,“如今天色已经全黑了,你们怎么上山?” 说话间她已摆手打发那几个妇人走了,连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陈七一看四周没别人,就彻底冷下了脸:“我看你这意思,是不打算向我解释了。” “陈七公子这话说得奇怪,”柳翠翘重新露出笑容,眼睛眨眨天真无邪:“我需要向您解释什么呀?咱们的事,不是一向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吗?” 她转头又看向丁了了,笑意更深:“我倒是需要向陈少夫人解释一下,我的来历、我的身份,以及……我与陈七公子之间的过往。” “你说,我听着。”丁了了神色平淡。 柳翠翘眼角向陈七一勾,含笑开口,声音如黄莺出谷:“我是在金陵城沁香渠畔讨生活的。陈少夫人,你知道沁香渠吗?” “知道。”丁了了平静地回答,“沁香渠两岸一十八里,三千粉黛万种风情,无人不知陈七公子。” 听到最后一句,柳翠翘哈地笑了:“你竟知道!” 丁了了点头:“我自然知道。我还知道暖香楼是夭夭姑娘艳冠群芳,可惜不常出来见人。似柳姑娘这般品貌,想必也是哪一家楼里红极一时的姐姐?只不知陈七是用了什么手段,竟能请得动你来这穷乡僻壤,为他做这样危险的事。” 柳翠翘咬着牙道:“那是因为陈七公子答应事成之后替我赎身,让我永远离开那个恶心的地方!” 当面对质,说谎是不成的。 丁了了回头看向陈七:“哦,七公子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说的也不假啊!”陈七举手道,“我是先帮柳姑娘安置了她的家人以表诚意!等她把事情做好了,我再兑现承诺帮她赎身……” 所以上次他只说了一半,如今柳翠翘帮他说出了另一半。 丁了了想了想,含笑摇头:“这件事很合理。柳姑娘,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你其实不必对我说。” “怎么能不说呢?”柳翠翘握住她的手,一脸真诚:“您是少夫人,家里的事,您是最应该知道的。” “你的来历和去处不算是我家里的事,”丁了了纠正道,“对我而言,只有临溪村中的事是我家里的事。” 她靠着栏杆站定,看着柳翠翘:“所以请你告诉我,我家的房子到底是谁烧的?你是何时来到临溪村、又为什么没有走?你应当知道你原定的差事不必做了,为什么你没有第一时间回去告诉陈七,反而在临溪村住了下来、甚至还要嫁给一个快要入土的……四太爷?” “我……”柳翠翘忽然抿紧了唇角,低下头,一脸黯然。 丁了了也不催她,只管安静地靠着栏杆观赏远处的灯火。陈七在旁边站着,也不插话,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柳翠翘叹了口气,眼中含泪苦笑起来:“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陈公子、少夫人,我真的是一片痴心……陈公子要我来做事,我就想我一定要做出个样来,做到让陈公子欢喜赞叹、让陈公子觉得我好……可是我没想到我来晚了,进村的时候正赶上一帮人偷偷摸摸来烧房子……” “哪帮人?”丁了了忍不住问。 柳翠翘擦泪道:“那时候我不知道,偷偷跟在他们后面看,就见他们进了这座院子……后来我知道了,就是丁玉柱那一伙子人。” 她又抹了一把眼泪,再次抓住丁了了的手:“你没事真的太好了!那时我不知道,以为你在屋子里被烧死了。我心里想,我奉命来临溪村,本是来救你的,却亲眼看着你被烧死,我如何能向七郎交差啊……没有办法,我只能做一件更厉害的事。” “杀了那老贼?”陈七在旁问。 柳翠翘立刻抬起头,落泪:“是,七郎懂我!我办不好你的差事,没有办法回去交差,只能选择替你、替少夫人报仇!我心里想的是,等我杀了那老东西,然后再缓缓地把这件事告诉你……” 她用力擦了擦眼角,又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更没想到少夫人竟然平安无事。如今看来我自作主张闹了这么一出,倒像是个笑话了!” “你这番话若没有假,那倒不是个笑话。”陈七看着她道,“但是小石去哪儿了?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柳翠翘轻抚栏杆,叹气:“小石是我打发走了。他还是个孩子,我要做的事,不想让他参与。” 小石可不是个寻常的孩子。陈七心里说道。 但他没有再提这件事,又看着柳翠翘问道:“你原本打算怎么对付老家伙?如今又是如何打算?” “我原本……”柳翠翘笑了,“不应该说‘原本’,事实上我已经动手了。那个老家伙最近喜欢我做的茶汤……” 下毒了。 在丁了了惊愕的目光中,她得意地抬了抬下巴:“那老东西为老不尊,我岂能饶他!你们等着看,不出半个月,临溪村就可以办丧事了!” 说罢她又转向丁了了,神色有些紧张似的:“少夫人,您现在看那老东西,能看得出他中毒的痕迹吗?我用的是古书上的一个方子,据说是没有破绽的,但我有些害怕遇上真正的神医……” 丁了了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我不是神医。” 柳翠翘就笑了。 丁了了有些心烦,乱七八糟地敲击着栏杆,问:“能收手吗?” “为什么收手?”柳翠翘反问,“难道那老东西他不该死吗?虽然少夫人你没有死在他的手上,但他放火烧屋,存的就是杀人的心!你不能因为一时心慈放过了他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老贼,你怎知道他这会儿不是在算计着取你的性命呢?” 她握着丁了了的手拉着她往旁边走了几步,压低声音:“少夫人,你别忘了那老贼是丁小麦的祖父!丁小麦那个小狐狸精,她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丁了了待要否认,柳翠翘又拉着她躲开了想要跟过来的陈七,板起面孔说道:“你不要跟过来!我与少夫人有几句私房话要说!” 陈七防的就是这个,闻言愈发着急向这边凑近过来,却听见那边佳佳的声音哭骂道:“你们是哪家的王八羔子?我不怕你们!过来,今日不是我打死你们,就是你们打死我!” 坏事了! 陈七与丁了了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迈步要过钱一看究竟,柳翠翘却抢先拦住了丁了了:“小孩子打架,其实不必过去。这村里的孩子也是势力的,他们见到你并不畏惧,只有七郎露面,他们才会知道不能惹。” 所以要一起去嘛!丁了了脚下不停。 柳翠翘跟着追出几步,再次将丁了了拦下,声音重又压低:“少夫人真的不能去。您去了,别人会以为小少爷与人打架是你授意……村里人心杂、人嘴更杂,您还是在这儿稍等一等,不要去添乱的好。” 一件极简单的事,竟然被她说得颇有道理。 丁了了看着陈七走远,这次没有追上去,只隔着栏杆下眯起眼睛远朓,等着陈七回来汇报消息。 却不想陈七走远之后,那位柳翠翘姑娘第一时间就凑到了她的身旁,压低声音:“七郎对你,绝无可能是真心的,你信不信?” 丁了了收回目光,看着她,不说话。 柳翠翘就又笑了。这一次却与先前不同,是得意的、极灿烂的笑:“他根本没碰你,你们到现在还只是挂名夫妻,我说得没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7.他不喜欢你这样的 “他不喜欢你这样的。”柳翠翘扶栏看着远处陈七的背影,轻笑。 “他在金陵城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沁香渠两岸那么多温柔乡、销魂窟,多少英雄好汉都溺在那里头,何况他小小年纪……他碰过的女人,应该比你看见过的男人都多?” 丁了了咬住了唇角,脸色难看起来。 柳翠翘更得意了,尖尖的下巴高高抬起,倨傲:“所以你必定服侍不了他!我劝你清醒一点搞清楚自己的位置,及早为自己做好打算,别等将来被他扔到后院自生自灭的时候才知道哭!” “我没想过要服侍他。”丁了了拧紧了眉头,有些苦恼。 柳翠翘眨眨眼,笑了:“那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 “我总觉得,”丁了了语调幽幽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生下来不是为了服侍男人。如果我要找一个男人,那……我的男人是应该来服侍我的。” 柳翠翘张了张嘴,哑住了。 丁了了回头看向她,真诚地问:“我想得不对吗?” “你疯了!”柳翠翘眼睛都瞪得凸出来,“男人服侍你?你以为你是谁啊?宫里的娘娘吗?娘娘还要服侍皇上呢!——男人服侍你?!” “我也觉得我疯了。”丁了了摇摇头,苦笑:“我竟然会跟你说那么多没用的话。我是人,你又不是。” “你骂谁呢?谁不是人!”柳翠翘气得跳脚,“你看着我再说一遍,谁不是人?” 丁了了被迫又看向她,神情就更加无奈:“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说你们那个地方‘多少英雄好汉都溺在里头’,对不对?可是人总不能溺在人堆里?能把人溺死的是什么?是河水啊!是淤泥啊!——所以你是水还是泥?” 柳翠翘气得呼呼直喘,好一会子才跺脚道:“我不跟你打这种没用的口水官司!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七郎不会喜欢你这种没胸没屁股的豆芽菜!他最喜欢的是暖香楼夭夭姐姐那样的,明艳照人国色天香……” “哦,吓我一跳!”丁了了拍了拍胸口,“我还以为你要说他喜欢你这样的呢,那可就岔了辈份了!喜欢夭夭姑娘,那一点问题都没有啊!明艳照人国色天香,我也喜欢啊!” “你喜欢有什么用?”柳翠翘冷哼,“人家可不喜欢你!” 丁了了转身往栏杆上一坐,眯着眼睛懒洋洋地道:“那也未必就不喜欢我?我也很漂亮啊!说实话,我甚至觉得我比你还要好看一些呐!” “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柳翠翘手里的帕子啪啪地抽打着廊下的竹子,人几乎要哭出来:“你这小丫头到底懂不懂事啊?!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问题是七郎他一定会纳秦夭夭过门!你又不如人家好看、又不懂风情、又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到时候一定会失宠!失宠,就是说七郎再也不会理你了,还会由着旁人欺负你、抢你的饭菜抢你的衣裳抢你的胭脂水粉!你明白不明白!” 丁了了似懂非懂,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失宠啊,她好像听过这个词,是挺可怕的,据说不但会缺衣少食,还会丢孩子、丢命。 “那,我应该怎么办啊?”她真诚地请教。 可算是正常了。柳翠翘终于松了一口气,板起面孔,冷冷地道:“当然是找人合作!你什么也没有,空占着一个正妻的名分,要是下边妾室抱团欺负你,你可就半点活路都没有了!你必须要找一个靠得住又有手段的人合作!” 丁了了认真地想了想,点头:“没错,是这个理儿。单靠我一个人,拢不住他那颗浪子的心呐!” 开窍了! 柳翠翘大喜,强忍住得意仍装作冷傲的样子,微微点了一下头:“所以你今后——” “我今后要找夭夭姑娘合作!”丁了了抚掌,“我有正妻的身份,夭夭姑娘有美貌懂风情,只要我们两个同心同德,何愁家里的外面的小妖精们作怪、何愁拢不住陈七那个混蛋的心!” “拢住谁的心?!”身后忽然响起一声问,近在耳边。 丁了了吓得一哆嗦,整个人瞬间失了平衡,头朝下脚朝上向着外面园子倒栽了下去。 陈七,你个害人精! “小心啊!”害人精陈七瞬间闪身冲了过来,半空中一把接住她,抱着一起滚落到了地上。 疼得哇呀呀乱叫。 丁了了一落地就从他怀里跳了出来,气急:“你干什么?谁教你鬼鬼祟祟躲在暗处吓人的!” “我没有‘鬼鬼祟祟’啊,”陈七委屈,“我光明正大回来找你,是你们鬼鬼祟祟在说见不得人的话,做贼心虚才会被我吓到……” “你才做贼!你全家都做贼!”丁了了怒气更盛。 陈七也不生气,拍拍屁股站起来,趴在栏杆外面看着她:“娘子啊,咱们是自己人,你心虚就不要怕承认嘛!你告诉我,刚才在聊什么?我听见你说要拢住我的心?” “是啊。”丁了了点头,“柳姑娘说你不喜欢我这样的,所以我必须想个法子拢住你的心,否则就会失宠,会缺衣少食老死后院无人过问!” “我没有那么说!”柳翠翘快步走过来,急道:“我只是看着了了小姐总在外奔波行医,所以想劝劝她多在内宅中用点心……” “内宅中,怎么用心?”陈七问。 丁了了抢着答道:“柳姑娘教我与人结盟!她说我什么本事也没有,将来一定会被你的妾侍欺负,不如贤惠一些,先做主为你娶了夭夭姑娘进门,然后与夭夭姑娘同心协力拦住你不许出去勾三搭四,如此方能后院安稳!” 陈七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怎么扯到别人身上去了?” 柳翠翘在旁急得都快哭了:“了了小姐,您不能信口开河啊!我什么时候劝过您纳夭夭姐姐进门?我反倒是在劝您多加小心,因为夭夭姐姐心高气傲,眼里必定容不下您这样出身不高的正室……您没去过金陵可能不知道,夭夭姐姐的心性是不能与人作妾的!您与谁结盟也不能与夭夭姐姐结盟,您最、最需要小心的就是她啊!” “是吗?”丁了了与陈七同声问。 柳翠翘眼圈一红,真的哭了:“七郎,我知道我不该同了了小姐说这些,可我真的不忍心见她一个如此质朴善良的小姑娘受那样的委屈!您自己大约不知道,夭夭姐姐私下里是放过话出来的,她说要嫁就嫁您这样的人,因为只有您这样的人才会给她执掌中馈的机会……您要是真纳了夭夭姐姐,了了小姐迟早会被她害得很惨!” “我还是没懂。”陈七看着她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纳她了?夭夭是暖香楼的一棵摇钱树,怕是轮不到我?” “轮得到你也不要娶!”柳翠翘急道,“真不是我故意在背后中伤她,是她的心气实在太高了,了了小姐一定管不住……” 陈七留心观察着丁了了的脸色,始终没有看出什么来,只得胡乱点了点头:“好,我不娶就是。” 柳翠翘终于松一口气,擦擦眼角,勉强露出了一分笑:“你肯答应就好了。我真怕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若因为我的一句话你娶了夭夭姐姐,那我可就真的害了了了小姐了!” 陈七看了她一眼,认真地道:“你放心,不会。” 不会因为你的某句话而娶谁的,你远没有那么重要。 柳翠翘不知他的心思,听见答应就展颜笑了:“如此才好。你这个人,我们楼里都是知道的,大家一直都猜测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做你的夫人呢,没想到最后是了了小姐这样的小家碧玉……你既成了亲,今后可要好好爱惜人家,断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混闹了!” “是。”陈七低头笑了笑,郑重其事地道:“谨遵四太奶奶教导。” “你——”柳翠翘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廊下灯影并不明亮,陈七也许是没看见她的眼泪,也许是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只管牵着丁了了的手,低笑:“刚才佳佳那边,你猜怎么着,一帮小家伙在打架!咱们佳佳一个人打四个,没落下风!依我说咱们佳佳就该去从军,到时候少不得拜将封侯……” 一路说着话,三人已经完全避开了主屋主院,绕到了人迹稀少的园子里。此时园中亦是疏疏落落地点了许多灯笼,尚未发芽的花枝上甚至用染色的生绢做成了各式花朵,灯光下灿烂夺目。 没来由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柳翠翘终于又叹道:“我实在没想到,此生还会来这种地方、做这样的事……陈七少爷,等我将来事成了,再回到原来那个地方去,你还愿不愿意像从前一样……” 陈七正专注地把玩着丁了了的手指头呢,这番话听一半漏一半的也没往心里去,只漫不经心地答道:“你要是还回楼里去,那自然还跟从前一样。可我还是先前那句话,不管事成与不成,你都可以不必再回去,你将来的事我会为你安排妥当。” “真的?!”柳翠翘大喜。 陈七点头,说得飞快:“所以你放心,不管你是要嫁别人还是留在这里当四太奶奶,我都……” “我不嫁别人!”柳翠翘急了,“我也不当四太奶奶!七郎,我的心思你不是不明白!” 咦? 丁了了站定了。 她不是傻子,这位柳姑娘的心思她当然一早就看出来了。只是原本看着对方遮遮掩掩的,她还以为沁香渠的女人也懂含蓄,一腔柔情不肯当面对人言呢。 没想到柳翠翘还是亲口说出来了,那这件事就变得有些可恼了。 “你心里明白吗?”丁了了回头看着陈七问,“反正我是不明白。如果你们两个都明白,那不如也向我说道说道,让我也明白明白?” 陈七咧嘴,皱脸,不知是哭是笑:“四太奶奶在给咱们打哑谜呢!你知道我一向是笨的,你都不明白,我哪里会明白?你要是猜到了,不如先说给我明白明白?” 他俩人在这儿比着赛着装糊涂,个中缘由柳翠翘虽然不全明白,却也能大致猜到两三分。 论理说她该知难而退。可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沁香渠畔那么多女子之中也只有她走到了这一步,如今却要她退,她如何能甘心? “你不可能不明白!”她张开双臂拦住陈七的去路,哭道:“我是为了你才来做这件事的!你可以说我没有帮上什么忙,但我付出了多少辛苦你不可能看不见!七郎!我没有别的妄念,只求你能给我一席安身之地,哪怕是为奴为婢我也甘心!” 她擦了几次泪,两只眼睛红红的,犹自不服输地瞪圆了死死盯着陈七:“我愿意全心全意服侍你、尽心尽力辅佐少夫人,绝不会逾越本分!七郎,少夫人,你们能容得下别人,怎么偏就容不下我呢?” “我们,容得下谁了?”丁了了回头,不是问柳翠翘,而是问陈七。 陈七忙高举双手,连连后退:“没有啊没有啊没有啊!我还能容得下谁?娘子你一个人就是山河大海、就是日月星辰……再也没有了!多一滴水一粒尘都没有地方放了!” 丁了了抬手捂脸表示不忍直视。 柳翠翘的眼泪像不要钱似的哗哗淌了下来,泪湿襟袖哽咽难言:“你、你当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吗?七郎,你当初求我来做事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陈七打断了她的话,冷声:“对,我当时说你只需要在临溪村住几日,等着被我兄长带回金陵。到时核实了你的身份,你就说是与我私奔至临溪村隐居,假称医女只是为了逃避追捕。我承诺过可以确保你不被送到东宫,我会设法放你离开陈家甚至离开金陵,山高水阔任你自由来去。” 唯独没有承诺过把你留在身边如何如何。 “翠翘姑娘,”陈七靠在一根柱子上,叹了口气:“这天下遍地都是活路,你不能单单挑出唯一的一条死路来走到底,然后回头抱怨我不给你留活路。” 话说到这里算是完全摊开了。柳翠翘擦干了眼泪,似乎想倨傲地笑一笑,却没笑出来,只好保持着倔强的姿态,看向丁了了:“七郎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态度对我们说过话——从来没有。” 丁了了点点头:“我信。” 柳翠翘的眼泪立刻又下来了:“所以我不明白!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跟别人不一样?哪怕他是为了秦夭夭,我也不会这么意外……” 丁了了看着她,心里憋着一句话没忍心说出口。 陈七却没有什么顾忌,当面就替她说了:“不是我的娘子与别人不一样,是你与这世上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 若是没有前后文,这倒像是一句好话。 可惜陈七紧接着又说道:“翠翘姑娘,你口口声声说‘谨守本分’,事实上我见过的最不守本分的人恰恰就是你,你逾越得太过了。” 花楼里的女子,谋求自由谋求富贵谋求真心都可以算是人之常情。甚至像秦夭夭那般心高气傲想要堂堂正正嫁人做正室的,虽然听上去可笑了些,但只要没妨碍到别人,那也不算什么事。 唯独不该似柳姑娘这般,连男人的一个承诺都还没有得到,就先把手伸到人家的后院里去了。 她倒不像秦夭夭想做正室,她是想从一开始就拿捏住正室,相当于挟天子而令诸侯,虽无正室之名,却是要比正室更加威风的。 到时候荒唐之名让男人来担、懦弱之罪让正室来承,轻浮放诞的骂名都是后进门的那些“小妖精们”背,只有她以妾侍之身独撑大局辛苦操劳,赚一个“懂事识大体”脂粉英雄美名扬。 打量谁是傻子呢? “四太奶奶,”陈七牵起丁了了的手,向柳翠翘躬身作别:“天色不早了,我夫妻二人还有些事要忙,就不陪您了。” “站住!”柳翠翘断喝一声,再次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站在小路中央脊背挺直气势汹汹:“陈七公子,你这样待我,就不怕我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说给大公子知道?” 陈七回看着她,脸色冷了下来。 怕不怕?当然怕啊,不然为什么大老远特地从漓阳县再跑回来一趟呢? 但既然你现在还没有说,那就不太怕了。 陈七笑了笑,迈步上前迎着她就撞了过去:“你要说只管去说。我只怕你说得慢了,我娘子在江南道早已声名远播,到时大哥又要责怪你不早些来报。” 柳翠翘到底还是让开了路,被他撞得踉跄后退,险些坐倒在一丛干巴巴的荼蘼花枝上。 “陈七!”她艰难地站稳,追了两步又停住,咬牙:“你可别后悔!” 陈七自是不肯理会这种程度的威胁,脚下不停,挽着丁了了一径绕出了园子,回到了四太爷专门让人替他收拾出来的那处安静的厢房。 自不知身后柳翠翘七拐八绕到了一处逼仄破败的所在,对着里面冷冷地说道:“你要是还想活命,就吭个声,我给你个机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8.你还认得我吗? 次日天色还没亮,丁了了就同陈七一起出了门。 本以为残冬未尽余寒犹厉,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该还在梦中流连,却不想一出巷口就看见几个闲汉倚靠在墙上。再走一段,白发驼背的老妪和拖着鼻涕的孩子都有了。 大家都起这么早吗? 丁了了不太情愿地挨个打着招呼,却发现人越来越多。等他两人走到村口的时候,身后已是乌泱泱跟了一片人,仿佛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起来了。 这是干嘛呢? 其实村里那些人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只是想到传说中的金陵陈家少爷就在村里,与自己家只隔着两道墙、几条街的距离,人人都觉得有些兴奋,难以安眠。 更何况那陈七公子多好看啊!村里人虽然没几个读过书,却也知道“玉树临风”、知道“君子如玉”。咂咂嘴细琢磨琢磨,觉得那些文人想出来的词儿真是绝了,这不就是照着人家陈七公子写的吗! 真是好看。哪怕陈七公子不同他们说话,只让他们远远地看一眼,他们也觉得心满意足,嘴里像喝了一大碗蜜水一样,又香又甜。 了了那个傻丫头,有福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小傻子不傻了以后真是一天比一天好看了。原先只知道她容貌随娘,秀气得不像个山里孩子;如今再细瞧瞧,那丫头竟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一双眼睛那个灵哟,任谁给她看上一眼,都会觉得心里激灵灵的一下清爽,好像盛夏时节将手浸到河水里的那一瞬,舒坦得忍不住想要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一对小夫妻,让人怎么忍得住不多看嘛!要是这会儿不多看一眼,将来说给外村的亲戚们听的时候、老了以后说给儿孙们听的时候,说得不生动怎么办?不如别人说得详细怎么办?说得不准确别人不相信怎么办? 就算不为了饱眼福,只为了将来跟人闲谈的时候有话说,也不能不跟着出来看啊! 出于这样的心理,跟在两人身后的乡邻们越来越多。后来四太爷家的院子里放炮仗,再加上镇子里的什么大户派人来送了三大箱子的贺礼,也没能把这些爱凑热闹的邻居们吸引回去。 浩浩荡荡一大片人上了山,终于有人回过神来,想通了这对小夫妻上山的缘由:“他们成亲仓促,还没上喜坟呐!这回了了带着陈七公子到坟前去磕了头,这个女婿才算是板上钉钉,再也跑不了啦!” “人家本来也没想跑!”另一人接话道,“你看先前他不在那阵,村里说什么的都有,咱们了了担心过吗?人家小夫妻情分深着呐,你们就是瞎操心!” “了了啊,”有人拔高了声音喊着问,“你这趟再回去,就是要跟陈公子去金陵了?你公公婆婆那边知道你了吗?你可要挺直腰杆,别被城里人欺负了啊!”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又有人喊道:“要真受了欺负,别忘了回来告诉我们!你也是有娘家的,不能因为咱们是老百姓、咱们是乡下人,就觉得是咱们高攀了他!” “对啊对啊,”后面一片附和,“了了是大夫、是神医!陈七公子,你们陈家要是敢欺负她,我们可不与你们干休!” 陈七站在山石上转过身来,笑哈哈地摆手:“你们放心,我不敢欺负她!我娘子厉害着呢,将来她要是欺负了我,你们也要替我做主啊!” 身后众村民轰然笑了起来。 一路叫嚷一路欢笑,虽然走得极慢,却也终于到了西北坡……那是丁文仁夫妇坟茔所在的地方。 身后的说笑声低了下来。丁了了放慢了脚步,迟疑着,不太敢继续往前走。 虽然离家尚不足一个月,她却已有些近乡情怯了。 她深知二叔一家子恨她入骨,村里旁的人家也未必尽皆友善。父母的阴宅安在山上又不能带走,她实实担心因为自己得罪人而害得父母泉下难安。 却不料爬上山坡之后,看到的竟是坟前整整齐齐摆放的四只粗瓷小碗,里面的东西大约已被麻雀和老鼠吃光,只有脏兮兮的碗沿记录着食物曾经存在过的痕迹。石台下方一堆纸灰被土块压着,燃尽的土香插在地上,整整齐齐。 有人来祭奠过? 看纸灰的颜色应当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也就是说祭奠的人绝不是因为她昨晚带了陈七回来才赶着巴结。这必然是她不在的时候有人专程送了祭品上来,认认真真地摆在这里的。 这一片山坡上也只有这一座坟头,不存在上错坟的可能。 所以到底是谁干的?王玉莲吗? 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丁了了站在简陋的石碑前,想得头发都快白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这件事,想来想去还是要问人。丁了了迟疑着转过去,看着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孩子:“阿鸿,这段日子谁来这里上过坟,你知道吗?” 那孩子慌忙摇头,怯怯地往后退了几步,藏到自家大人的屁股后面去了。 丁了了见状更加苦恼,后头却有人哈哈一笑,走了出来:“了了啊,咱们村里都是本家,谁跟谁都不是外人,上坟的时候顺便烧点纸有什么奇怪的,这也值得你想这么久?” 这是那位很会说话办事的前街二大爷。 丁了了对他印象很不错,立刻就问:“所以这些都是您弄的吗?” “那倒不是。”前街二大爷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随后又补充道:“以后你要是不常回来,我也可以帮着照应,你放心就是了。” 丁了了摇头:“若是顺路,随手照应一下也就罢了,可这个地方与别人家都不顺路,谁肯特地过来一趟,那就是真情分了。这么重要的事,我不能不知道。” “这……”前街二大爷挠挠头,一脸为难。 这事儿,他是真不知道啊! 正犯愁,人群中忽然钻出一个孩子,高声叫道:“了了姐姐,我知道!” 丁了了认得他是七婶子家那个小儿子,喜出望外,忙问究竟。 那孩子便得意洋洋地道:“这件事旁人都不知道,只有我亲眼看见了!了了姐姐,那是灯节的前一天,我娘说可怜你们家老的小的都没了,坟前也没个人添一捧土,就做了些果子让我送过来……” “哟!”有人在后头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原来是你们家供的啊?我记得当初了了刚没了爹,受了委屈从山上回来的时候,就数你娘欺负她最狠,怎么现在转了性子了?——说到底还不是想要巴结她!” 这说话的也是很熟的面孔,船儿他娘。 丁了了看见她就没好气,冷笑道:“您老倒不用说这样的风凉话。灯节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死人还有什么好巴结的?我七婶子念着邻里邻居的情分、记挂我们家,碍着你老人家的眼了?我只怕你不是不想巴结我,是我家大黑泉下有知,在下头绊着你的脚呢!” 船儿娘被她当面抢白,顿时紫胀了脸,偏又不敢上前打架,只气得按着胸口呼呼直喘。 旁边瞧热闹的陈七却已经听出了门道,原本笑呵呵的脸也沉了下来:“怎么回事?我记得佳佳说过大黑被人吃了,就是他们家干的?” 船儿娘吓得咕咚一声跌在了地上,嗷嗷哭:“是我家干的,那又怎么样?你们不是报复回来了吗!给我家下药、害得我家的孩子肚子疼了那么些天!他爹到如今还不爱吃饭,动不动就闹肚子!你们还想怎么样?赶尽杀绝吗?要我替那条狗赔命吗!” “原来已经报复过了。”陈七脸色缓和了几分,眯起眼睛瞅着船儿娘:“你该感谢我娘子报复你们。她要是不动手,等着我回来知道这件事,那就不是你一个人替大黑赔命,是你们全家——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这人——”船儿娘又气又吓又懊悔,一时憋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七移开目光,背着手,冷冷:“你还在这里干什么?等着我忍不住打你吗?亏你也活了那么大岁数,趁人落难欺负人家孩子、偷人家的狗——这点出息!” 他如今可是一呼百应的,顿时船儿娘的耳边无数嘲笑声咒骂声落了下来。虽说她素日不怕跟人吵架,却也从未有过以一敌百的时候,毫无悬念眨眼间便丢盔弃甲,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了。 陈七回头看向先前说话的孩子,瞬间已恢复了笑呵呵的模样:“你刚刚说你娘叫你送果子来?那你在这儿看到什么了?” 那孩子被他一笑,立刻就忘了紧张,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看见二婶子带着她的两个儿子来挖坟!” 咦?! 众人都是一惊。 这跟大家想的不一样啊!先前不是在说供品和纸钱的事吗? 还有,“二婶子”是谁?哪个二婶子? 一大群人都在伸着脖子向人群中张望,丁了了已冷笑起来:“你说的‘二婶子’,就是我的亲二婶,兰姐她娘,是不是?” 众人恍然大悟。 王玉莲!那个狼心狗肺的,她欺负人家孩子不成,居然想出了挖坟这样黑心的损招!难怪人家了了姑娘大老远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上坟,原来早知道自家婶子是什么德性! 夭寿哦!断子绝孙哦! 王玉莲此刻并没有来,所以那些骂声她暂时是听不到了。众人找了半天没见着她,不由得骂声更凶。 她还躲着不敢出来了! 什么人啊!做长辈的跟孩子们闹成这样已经很不像话,她居然还要挖坟掘墓!都是自家骨肉同气连枝的,她这是准备不要本家了吗!既不要本家,有本事就搬出去住、别受族里庇护、别受族里管啊! 山坡上骂声一片,丁了了一概充耳不闻,只盯着那孩子问:“你说看见我二婶来挖坟?可是现在这坟还好好的,这又是怎么回事?你阻止她了吗?” “不是我!”那孩子慌忙摇头,“是丁旺叔!丁旺叔那天挑着一只大篮子刚好也上山来,看见二婶子挖坟,他就把人骂了一顿,还说再让他看见挖坟他就拿铁楸拍死她……二婶子被吓跑了,丁旺叔就把篮子里的供品摆在这里,还点了香、烧了纸……后来有一天我上山来玩,看见丁旺叔住在后头那间草棚子里了!” “守墓?”前街二大爷大惊,“胡子,这是大义啊!” 丁旺原本躲在人群后面,这会儿众人让开一条路,他就不由自主被人推搡了过来,站在丁了了面前红着脸:“我那天也是碰巧了。本来是想替你来给大哥大嫂烧点纸,没想到就碰上那个狼心狗肺的……我怕她下回还来,所以就想在这里住几天,看着她。反正我家里也没旁的挂念,住哪儿不是住!” 丁了了呆站了半天,眼圈都红了。 她不是没想过村里会有人替她照料这座孤坟,却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丁旺。 丁旺啊。 村里受过她恩惠的人不少,最终却还是那个差点死在她手里的丁旺肯念她的好。这世上的事,还真是有意思。 丁旺见她要哭,顿时慌张得手足无措,忙道:“你别难过,她也就来了那一次,之后就没有再来了。那墓碑是磕坏了一点,但也不妨事……” “我知道不妨事,”丁了了昂起头笑了,“就算她真的把坟挖了,也不妨事。只要她敢闹,我就敢不在乎。” 最多不过把事情再闹大一点罢了。现在,她还怕谁呢? 众乡邻方才已经看过了船儿娘忍气吞声的样子,自是知道她所谓的“不在乎”绝不等于“不报复”。顿时都噤声,好一会子才有人讪笑着附和,说些诸如“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之类的恭维话,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没有当真。 丁了了摘下荷包翻出几枚金锞子,塞到了丁旺的手里:“守墓的事,大叔有心了。这点小心意您收下,今后这里不用守着了。” 过了今日,若还有谁不开眼敢打这坟墓的主意,丁了了倒要服他的胆量了。 站得近的几个人看见丁旺手里放光,一个个都眼馋得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口水都流了出来,嘴里嘶嘶吸气。 金子啊! 那是实打实的金子,村里几个人见过?而且还是那么一大把! 了了这孩子果真是过上好日子了,从前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如今随手就拿那么多金子赏人了! 这以后谁还敢得罪她?再得罪她那是傻子! 众人嗡嗡议论个不休,丁了了已同陈七在坟前拜过了,匆匆起身要走。 陈七不着急,趁着众人起哄的工夫,凑过来低声笑道:“如今我可算是过了明路的了?这个女婿的身份跑不掉了?” 丁了了如今也不怕他说这个了,闻言就斜睨了他一眼,同样压低了声音:“没错。从前我父母不知道,如今是知道了的。今后你再敢负我,我父母在天有灵,是一定会替我出气的。” 陈七受到了这样的威胁,非但不恼,反而眉开眼笑,摇头晃脑地得意了起来:“你可别高兴得太早,我岳父岳母一定是疼女婿的,将来你若欺负了我,我岳父岳母也未必不肯给我撑腰!” 他这话说得声音大了些,身边有人听见了,立刻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片。 笑声之中却有人撞开人群,直冲了过来:“丁了了!你还认得我吗!” 丁了了回头看了一眼,愣了:“大姐,我怎么着就不认得你了?是我的眼瞎了,还是你变成二皮脸了?” 自家亲堂姐,又没少只眼睛又没多张嘴,她哪里就不认识了?! “认识就好,”兰姐冲到跟前站定了,哑声:“那我问你,看在我死了的大伯大娘的份上,咱们两家不吵了,和好,行不行?!” 和好,那当然行。 “但是,你这是来求和的?”丁了了眯起眼睛一笑,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恕我眼拙,险些以为你是来打架的。” “我不是来‘求和’。”兰姐被她的目光逼着后退了一步,气势仍不肯弱下去,“我是来‘讲和’的!丁了了,你心里很清楚,从前的事咱们大家都有错,谁也怨不得谁!我们家不欠你什么,你不用因为如今嫁了贵婿,就跑来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丁了了想了想,点头:“所以你还是不太想求和。” 怎么可能不想!兰姐立时气得红了脸。 不求和她来做什么?丢人现眼吗? 如今家里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她再不求和,村里就连一个肯帮衬他们的人都没有了!父亲至今还在县里,定什么罪到如今还没有个说法;成儿的伤迟迟好不了,将来只怕已经很难娶到个四肢健全的媳妇;她自己已经被村里人下了“奸诈”的评语,一旦传到外村去,婚事上一定会受影响……不求和行吗?! 她如今唯一正确的选择只有向丁了了求和,把先前断了的亲情重新修补起来,然后努力向外面宣扬,就说丁了了自从父母亡后一直靠二叔一家帮衬,叔伯兄弟姐妹之间亲近无比…… 那样她就有了一个神医妹妹和一个贵公子妹夫了,看谁还敢瞧不起她、看谁还敢把邻村那些歪鼻子斜眼的混小子说给她! 兰姐在心里劝了自己一遍,狠狠心咬咬牙,低下了头:“妹妹,从前的事都是我们家错了!如今我爹已经被抓到县里去了,我娘也懊悔得不肯出门,你就大人有大量,担待我们先前不懂事,成不成?” 《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请大家收藏:()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9.你知道你的来历吗? “要我担待啊?不成。”丁了了认真地摇了摇头。 你又不是真心来求和。你是有所畏惧、有所图谋才来的。你让我担待我就担待,那岂不是显得我很傻? 兰姐没想到话说到这份上了还会被拒绝。 而且是如此直白、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 偏偏她还不能依着性子拂袖而去。如今她的处境,求和是势在必行的。如果讲情讲理都不通,那—— 那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既拿不出什么稀罕东西来讨好、又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来取巧,此时云泥颠倒,丁了了早已可以毫无顾忌地把她踩在脚下了。 怎么可以! 兰姐一低头,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了了,就算咱们先前有些不愉快,那也是自家人闹别扭,能有多大事呢?谁家还没有个勺子碰着锅沿的,何必闹得全天下都知道,白白让旁人看了笑话!” 此话一出没等丁了了反驳,旁边已有别人嗤笑了起来:“能有多大事呢?都快闹出人命来了,这点事还真是不大!” 兰姐被人嘲笑得嘴角发僵,眼泪流得更凶了。 “妹妹,”她哽咽着道,“我错了,我们错了!你就饶我们这一回行吗?如今我们家已经这样了,我娘、成儿还有我,眼看着都要毁了!那几个小的没有人护着,将来更不知道怎么样……都是一家子骨肉,你忍心看着我们被人踩死吗!你将来到金陵城去做贵夫人,穿金的戴银的,就不会想到家里的亲人在挨饿受冻、在被人欺辱被人践踏吗!你就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 “不会啊,”丁了了往树上一靠,揣起了手:“我的良心很安!至于我的亲人——兰姑娘,我记得咱们两家已经断亲了啊!如今你们家与我的亲疏远近还不如在场的婶子大娘们呢!在场这么多都是我的本家至亲,怎么不见旁人来找我哭天抹泪,就你那么大脸?” 旁人? 兰姐气得眼泪都险些忘了淌:“旁人能一样吗?旁人又没有要求你的事,旁人又没得罪你!” “对啊,旁人又没有得罪我!”丁了了立刻接过了话头,“你既然知道你自己得罪了我,那还说废话做什么呢?” 得罪了人,做错了事,就是要付出代价啊! 至于这个代价你能不能付得起,那是你自己的事。 就比如船儿他们一家子吃了一条狗,付出的代价是全家人肚子疼了快一个月了都没好实落,这还是丁了了手下留情的结果——村里人都这么说。 兰姐跌坐在地上,哭得抬不起头来,干脆抱住一颗小树,放声嚎啕:“我知道你嫁得好,麻雀变凤凰,今非昔比了!可是嫁得好又怎么样?有权有势有本事,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丁了了认真地想了想,点头:“对啊。” 总不能麻雀变了凤凰,还要像做麻雀的时候一样灰扑扑脏兮兮跟老鼠抢食被野狗追逐?那还当个屁的凤凰! 人群中有几个孩子嗤嗤地笑了起来。 丁了了兴趣缺缺地拍了拍手,起身:“我实在不明白你到这儿来哭一场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曾上门欺负你们!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你们在挑衅,现在闹得差不多了又想和好……想和好,消停一点不就行了?用得着特地跑来我面前哭?”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众人回过神来,都觉得兰姐的确是多此一举。 总不能是因为害怕丁了了跟他们家过不去?人家又不会在村里长住,哪有时间哪有闲情去跟他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老鼠磕牙! 真是没事找事! 众人议论着、嗤笑着,簇拥着丁了了要走。兰姐终于忍不住又从地上跳起来,追了上去:“丁了了!我还有话跟你说!” 丁了了脚下不停,举起手来向后摇了摇。 不听咯!你又不会有什么好话! “你会感兴趣的!”兰姐在后面追着,尖声叫:“跟你有关系的!你想不想知道你娘是从哪里来的?你想不想知道你自己——你是从哪里来的?!” “不想。”丁了了仍是半点儿停顿也没有。 兰姐自己却急了,撒开腿顺着山坡一路连跑带滑,像只迷路的兔子似的冲到了前面:“丁了了!你跟本不是我们临溪村的人!你不是我大伯的孩子!你娘是外头来的、怀着你嫁给我大伯的,你知不知道!” 丁了了站定了。 兰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扑到跟前,昂着头,喘吁吁:“你还想不想知道更多?你跟我来,我细细地说给你听……” “就在这儿说,”丁了了道,“反正怕人听见的你都已经当众嚷出来了。” 兰姐这才意识到方才喊得不妥。但这会儿话也收不回来了,她很快就放下了包袱,昂首道:“我还有更怕人知道的,你确定要在这儿说吗?” 丁了了想了想,点头:“你说。” 不当众说也不行了。这件事已经被架了起来,此刻她要是敢跟着兰姐避开人群去说话,后头的事还不知要被人传成什么样子呢! 兰姐得了她的首肯,似笑非笑地道了声“佩服”,然后盯着她说道:“我大伯是在后山里捡到你娘的,大约也就是你捡到男人的那个地方……” “哦,”陈七忽地笑了,“原来在山里捡人是家族传统!这么说,我娘子还是我岳父的亲生女儿!” 要不然怎么可能遗传得这么好。 周围竖着耳朵等着听大新闻的众人都笑了。兰姐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泄掉,气得脸都红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女人被捡回来的时候,穿金戴银、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哦,那也跟我一样!”陈七又插话,“不知我岳母被捡到的时候是不是也正在被人追杀身受重伤?甚至,我岳父该不会也是为了给我岳母治伤才开始学医的?” 兰姐呆了一呆,摇头:“我大伯是自幼学的医,但是先前也就跟韩大夫一样,种田顺便给人治病。他是自从娶了我大娘以后才开始不务正业,地也不好好种柴也不好好砍,弄了好几柜子的药……” 陈七惊叹了一声,满脸欢喜:“那不还是跟我娘子一模一样吗!这真是父女相承,家学渊源呐!” 他一声接一声的惊叹冲淡了众人的情绪,年纪大些的邻居们很快从兰姐的叙述中脱离出来,自己想起了那些陈年旧事。 “了了她娘确实是文仁从外头带回来的,”前街二大爷回忆道,“是不是山里捡来的不知道,我就记得那时也是冬天,三婶子忽然上街找人做喜饽饽,说是文仁娶了媳妇……拜堂的时候也没见着人,说新媳妇害羞,敬酒都是文仁一个人出来的。” “对对对!”一个妇人高声接话,“我记着第一次见了了她娘是过年的时候了,她坐在炉子旁边,小脸烤得红红的……真是好看!了了就随她娘,那眉眼啊,跟画的一样!” 女人的关注点就是奇怪,这是好看不好看的事吗? 前街二大爷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阵,拧紧了眉头:“我记着了了是入秋的时候生的,是八月还是九月来着?” “八月十三!”兰姐抢着说道,“八月十三,还有两天就过八月节了,我娘记得清清楚楚!” “你们一家子都是坏人!”陈七嗤笑,“坏人的话,谁信啊!你说八月十三就八月十三?故意篡改人家生辰这种事,是我们陈家玩剩下的好吗!” 这倒也是。 丁了了回头看向陈七:“全天下害人的手段都差不多吗?要都是这样,那我也不怕去你家了。” 反正坏人都没有什么创意,那些手段耍来耍去,都一样。 陈七重重点头:“确实都差不多!你看,兰姑娘想给你编个模糊的身世,编不出来,只好把你当初救我的故事改动一下放到你父母身上;篡改生辰这种手段又与我那位嫡母不谋而合——所以天下的坏人都是笨的,咱们不用怕!” 这样啊。丁了了放心了,转过来向兰姐摊了摊手:“你看,我丈夫不太信呢。不如你下次再编一个好点的故事来!” “你生辰真的是八月十三!这件事我能骗你吗!”兰姐急得又哭出来了。 丁了了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但骗不骗我都不重要啊!就算我生辰是八月十三,你也不能说我就不是我父亲亲生的?” 这倒的确是。 众人细算算日子,都觉得冬天成亲、次年八月生孩子完全合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孩子就是外头带来的。 更重要的是,村里好容易飞出一只金凤凰,傻子才肯说她是外头来的!今儿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临溪村的人也要众口一词说丁了了就是丁家的孩子! 怎么着,谁敢说咱临溪村不是凤凰窝! 兰姐没料到这一着,一时怔住了。 丁了了看着她,又问:“除了这个,还有旁的没有?我前些年糊里糊涂的,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家有多少不敢见人的秘密。你要是知道,不妨都说给我听听?” 兰姐咬着唇角,定定地看着她。 还能有什么不敢见人的秘密?这么一个小山村、那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罢了,能有多少秘密,藏了十六七年还没被人发现的? 身后的哄笑声又响起来了。兰姐将心一横,又抬起了头:“别的秘密吗?那倒也不是没有。” 她的声音骤然拔高:“丁了了,你娘既然是外头大地方来的、大户人家的女儿,身上必然有许多钱财,如今那些钱财都去哪儿了?还有,你爹采药、熬药、买药,弄了一屋子的药,到底都是做什么用的?!” 丁了了被她的大嗓门吓得一跳,脾气立刻就上来了:“你这是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就一定带着一座金库跑路吗?我丈夫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呢,被我捡回来的时候不照样是身无分文,赖在我家里蹭吃蹭喝!” 陈七被当面揭短,幽怨地向丁了了瞪了一眼,然后又十分配合地点头:“没错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啊!谁被人追杀的时候不是先把金子银子那些又沉又碍事的东西扔掉,谁会带着一座金库跑路啊?” 兰姐吓到了,吓呆了。 她怎么不知道有钱人跑路的时候都是先扔金子银子的?那……那舍得吗?要是换了她,宁可把命扔了,也不能扔银子啊! “所以说你不是有钱人。”丁了了残忍地说道,“你用你的穷人的想法编出来的故事,漏洞百出!” 兰姐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旁边一个妇人骂道:“真是一家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们自己胡思乱想,猜测别人家有钱、有好东西,那也就罢了,偏你们狼心狗肺,竟然还想杀人夺财……这也就是丁旺兄弟还存了几分良心,要不然了了岂不死得冤枉!” 丁旺也不知这些话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发觉好些人都在看他,他便垂下了头,讪讪道:“我当初也是被钱蒙了心,就没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有多荒唐……文仁大哥但凡手头有一个钱,也不至于生生被一场风寒拖垮了身子,死得那么冤枉!” “是啊,”前街二大爷立刻接道,“当时文仁病得越来越厉害,我就劝过文义借他几个钱抓一副药,可他怎么也不肯……” “我爹当然不肯!”兰姐打断他的话,尖叫起来,“换了我我也不肯!凭什么是我们家借他钱抓药?他自己就是大夫!他想要什么样的药没有?他还没钱抓药?他就会装模作样,卖惨骗人!你们就知道我爹不借给他钱,你们知不知道他前头借了我们家多少钱了?买米没钱、给孩子做衣裳没钱、买药又没钱……我们家能借他一回两回,能养得起他一辈子吗!” 这话,倒也有理。 村里家家户户都是弟兄们住在一起的,东家穷西家富这种事也很常见,谁家没有个因为借钱借东西吵架的时候? 庄户人家但凡有几个钱,都是要珍而重之地藏起来的,谁也没有多余的去接济兄弟。 借钱也可以,但总该有个还钱的日子,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嘛! 这事还真不能怪丁文义,只能怪丁文仁当时实在太穷了,穷到连借钱的资格都没有。——话又说回来,他当时但凡肯把他那一柜子乱七八糟的药卖一卖,也不至于把自己的病拖到那个地步! 弄了那么多药,又不肯卖,他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众人百思不解,回头却见丁了了忽然解下包袱,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用草纸钉起来的十分粗糙的本子,一页一页翻开看了起来。 “了了,这是什么?”前街二大爷眼角瞥见本子上密密麻麻写着些数字,忙问。 丁了了粗粗看了一遍,抬头道:“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他当年记的账。” 她随手翻开一页,展示给众人看:“我父亲记得很清楚,何年何月何日、为何故借钱、借了多少、何时还清……一笔一笔都有凭据。” 众人愕然。 丁了了抬头向兰姐瞥了一眼,继续道:“这个本子我事先已看过了。我父亲前头那几年几乎借遍了全村,最少一次借了一个钱、最多的一次借了七吊,都写得明明白白呢!我怎么没找到你们的名字?” 兰姐怒道:“没找到,那就是没记!你爹没打算还!” 丁了了放下那个本子随手又翻了两页,摇头:“不对,这上面记着前年冬天向你们家借过两斗糠——连糠都记上了,钱怎么会没记上?” “那、那他就是没记,旁人又有什么法子!”兰姐又气又急,跺脚反驳。 这话,旁人却又不太信了。 已经有人眼尖看见了自己家的名字,发现这个本子记得的确十分详细呐!没道理借别人的一把草一瓢糠都记上,唯独不记自己亲兄弟的? 丁了了待众人议论了一刻,又抬起头来悠悠地道:“还有呐,这上面记着二叔从我们家里借走的镐头、碌碡、耙犁,都是有去无回呢!” “丁了了!”兰姐跳起来尖叫,“这都过去多久了,你翻这些旧账有意思吗!” 丁了了合上本子,点了点头:“有意思。” 这一笔一笔,都是人情债呐!她在来的路上已经把这些账算得差不多了,其中已经还上了的不必理会,她治过伤救过人的也算是已经礼尚往来了。统算下来剩下的还有十多家,这个人情今日应该一并还上。 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这才不枉回来一趟嘛! “诸位伯伯叔叔婶子大娘们,”丁了了敛衽行礼,“先前我不懂事,老父幼弟多蒙诸位照料,我实在无以为报。此次回来得急也没带什么好东西,暂且每家赠银二两聊表心意,先前曾借给我家钱粮物件未曾奉还的再加三倍为谢,希望诸位族亲不要嫌弃。” 此话一出,满山哗然。 送银子? 了了要送银子给他们?就为他们从前照应过……甚至没有照应过她们家,只为了同族本家的情谊,就送银子致谢? 看看,这才是漓阳县神医娘子的手段,这才是金陵城陈家少夫人的威风! 众人皆是又惊又喜,一时只顾向身边的人确认真假,竟谁也想不起要先向丁了了道一声谢。 丁了了得空看向兰姐,摇头道:“您家就算了,我没有以德报怨的习惯。你们家先前拿我们的东西也不必归还了,咱们就算一笔勾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0.陈七,你要丢下我吗? 出了正月,临溪村反而加倍热闹了起来。 年节间没心情放的炮仗、没心情穿的新衣裳,都在这时候拿了出来,也不管合适不合适,能拿的拿上、能穿的穿上,满大街大人孩子乱跑,笑声此起彼伏,从早到晚就没停歇过。 寥寥几家笑不出来的,比如王玉莲她们家、船儿一大家子,都是大门紧闭,努力营造出没有人在家的假象。村里的孩子们也不知道给人留面子,看谁家大门关着就偏跑去玩耍,翻花绳耍羊拐跳格子,恨不得用笑声给人把大门撞开了。 陈七挽着丁了了站在烧没了的家门口,远远看着街上的一片热闹,笑得合不拢嘴:“这才是热闹,这才是好日子,这才是其乐融融的世外桃源呐!” “是啊,”丁了了含笑点头,“世外桃源里的老太爷要娶亲了,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热闹?” 陈七看看那些孩子们欢笑着跑去的方向,摇了摇头:“老东西娶亲有什么好看的?他如今走路都困难呢,也不知道拜堂的时候拖不拖得动腿……咦,不对啊,那老东西都那么老了,他的‘高堂’在哪儿呢?一会儿他不会拉着翠翘拜他老子娘的牌位?” 那可就不像拜堂,像上坟了。 而且啊,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家伙拖着拐棍跟人拜堂,旁边他的儿子孙子曾孙子团团一屋子围着观礼,这件事想想就觉得格外有意思啊! “不行媳妇儿,咱得快点去瞧热闹,晚了就来不及了!”陈七忽然来了兴致,拉着丁了了就跑。 到了地儿才发现完全赶得及,因为拜堂还没开始。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要开始的迹象。 院中堂上已是座无虚席,本村父老和邻村甚至镇上来的有头有脸的宾客都伸长了脖子在等着今日的老新郎出场,那道挂了红帘子的门洞里却始终毫无动静。 渐渐地,就连在场陪坐的丁成岭丁成峰等人也都借故走开了,堂上竟只有小辈们留下招待宾客,丁玉柱指挥着几个孩子里里外外地跑,一会儿茶没了、一会儿水没了,处处都不周全。 这是怎么回事啊? 陈七与丁了了是不肯见外头这些人的。二人在外面看了一圈没瞧出什么门道来,正要去后院探探究竟,一转身却看见一大群人气势汹汹,押着一个穿红衣的女人进来了。 那不是新娘子吗?出什么事了? 众人都站了起来。 陈七忙拉着丁了了退到门后,就看见丁成岭丁成峰兄弟押着柳翠翘走到堂上,一脚踹下去:“你自己说!” 坏了,丁了了心道。 柳翠翘年纪再小也是他们的后妈,如今儿子们竟然当众对后妈动了脚了,说话还是这样的腔调——这怕是出了人命了! 果然,下一刻就听见柳翠翘坐在地上哭道:“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难道还能是我下毒害死了我的丈夫吗?无凭无据,你们凭什么抓我!” “就凭我父亲早起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你亲手煮的一碗参汤!”丁成峰跳着脚哭吼,“老爷子身体一直很好的,自从你来了之后就一天不如一天,今日更是喝了你的参汤之后就剧吐不止,你还说跟你没关系?小贱人,你别以为我不敢打死你,论年纪,我当你爷爷也够了!” 这是彻底撕破脸了。在场宾客一片哗然。 里正被人簇拥着走出来,硬着头皮上前按住了丁成峰的肩:“先冷静先冷静!要是新娘子真敢下毒,在场这么多人看着她也跑不了,你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丁成峰一抹眼泪,腿一软跪下了:“里正大人,我父亲快不行了!” 怎么,真不行了?!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丁成峰哭道:“一早起来,我父亲就说头晕、胸口闷,又咳得厉害,要请大夫来开一剂药汤补补精神好出来拜堂,偏这小贱人说喝碗参汤就好,还贱胳膊贱腿地自己跑去煮了一碗……” “丁成峰!”柳翠翘挺直了脊背,尖声哭骂:“我煮参汤有什么不对?这些天的参汤哪一碗不是我煮的?前面我做饭泡茶煮参汤一点问题都没有,偏如今出了事了,就赖到我头上来了!你怎么不说你爹年纪大了,本来就该死了!” “是啊,我爹年纪大了。”丁成岭走了出来,沉声:“你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为什么要来纠缠他、为什么执意要嫁一个比你太爷爷年纪还大的人?你图的是什么,谁不知道!” 柳翠翘昂着头,嗤地笑了出来:“我图的是什么?你想说我图的是什么?我图给你这个半截入了土的老东西当娘吗!我图你们家的家产吗?我告诉你丁成岭,你老娘我在城里卖唱的时候,一晚上挣的钱足够把你这条狗命买下来了!我图你,你告诉我我图你家什么?” 卖唱的?! 堂上宾客一片哗然。 这件事还真没人知道。都说四太爷要娶亲,世人虽纳闷,也只当是哪个小门小户的女孩子,仗着模样生得不错,贪图几顿饱饭才肯嫁过来,却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样的身份。 那就不对了。 城里卖唱的姑娘,什么没见过?她想要吃好的穿好的,只需要找一个有钱人家嫁去作妾,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无忧,为什么偏要到这穷乡僻壤里来嫁个老头子? 真是越来越说不通了。再联系到四太爷如今的境况,由不得众人不往更骇人的方向想一想——莫非是四太爷从前仇家的后人,来报仇的? 无凭无据倒也不能乱说。 里正两头哄劝,先安抚了哭得不成样子的丁成峰等人,又劝柳翠翘:“我相信你嫁过来不是为了当寡妇,更不是为了当一个在拜堂之前没了丈夫的寡妇!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先请大夫来,看看四太爷还能不能救。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没错!”柳翠翘仰头,“可惜临溪村没有好大夫,现赶着出去请也来不及了。刚巧我们村的小神医丁了了如今在村里,我想请她来给看一看,只怕她不肯。” “那有什么不肯的!”里正大喜,“了了小姐回来了吗?我竟然不知道……既如此还等什么?快请她去看看四太爷啊!了了小姐的医术可是整个江南道无人不知的!” 这会儿丁成峰等人也回过神来,忙到处喊人:“了了小姐去哪儿了?谁知道了了小姐在哪里……” 丁了了没办法,只得同陈七一起走出来,问:“四太爷如今在何处?” 丁成峰哭道:“肠子都快吐出来了!眼见得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那还真是挺严重的。 丁了了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本不想接这个烂摊子,无奈此时已经被架在那儿了,只得回头招呼道:“里正大人与我一同去看看四太爷。事关重大,若真有人下毒谋害,那是必定要报到县里去的。” 里正连声称是,又叫了几个有头有脸的老爷同行,一路匆匆奔到后院。 果然院里哭声一片,老的小的都跪在地上只管呜咽,连一个能起来主事的都没有了。 丁了了不想进那屋子里去,只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便退出来,叫人把四太爷用过的茶碗杯碟药罐子全拿出来,连厨房里的家什也没放过。 只一眨眼,院子里就摆了一大堆瓶瓶罐罐。 今日有酒宴,锅碗瓢盆动用得格外多,搬运这些东西也是个大工程。丁成峰一帮人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丁了了却偏不慌不忙,一件一件查看了所有的杯盘,然后拍拍手,起身吩咐道:“煮点葱汤给他喝。” 下头媳妇忙答应着去了,丁成峰倒更急:“煮葱汤是什么意思?你先说这人到底能不能救?” 丁了了想了想,摇头:“不好说,我得再看看。” 再去厨房看看。要是与她猜测的一样,就还能救。要真是那柳翠翘下毒——那不单四太爷没救了,柳翠翘也没救了。 当然,柳翠翘不像是个自寻死路的人,此举多半有别的图谋。如此一来,谁能活命就更要各凭本事了。 厨房里煮着葱汤,丁了了就跟了进去,东翻翻西看看,期间还反复提醒里正跟着她,一步都不能落下。 不是因为里正知道什么,而是生怕自己一不留神掉进了柳翠翘的圈套,她得给自己找一个有分量的证人。 葱汤煮好的同时,丁了了哈地笑了一声,拎出厨房角落里的一包东西,跳了起来:“这是什么?” 厨下的妇人忙道:“是太爷要用的药!前些日子柳姑娘特地请来镇上的大夫开的方子,说是能防中风痰壅……” 丁了了拆开那包药细细看过,抬头看向丁成岭:“那就没错了。” 丁成岭急得又要哭出来了:“了了小姐,‘没错了’是什么意思?到底有救没救?” “先把葱汤灌下去。”丁了了道,“不是剧毒,问题不大。只要四太爷的身子能撑住,就还有救。” 毕竟病人年纪那么大了,谁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救。 丁成岭也没敢指望她打包票,听见说不是剧毒就已经喜极而泣,忙叫人端了葱汤去救人,又看着丁了了开了一副祛毒调养的药,欢天喜地地奔去忙了。 丁成峰没跟着去。 他甚至没有再去看一眼他的父亲,只管客客气气地请了丁了了陈七和里正一行人回到前厅,又叫人把柳翠翘押了过来。 柳翠翘仍然不慌,甚至还踹开碍事的晚辈们,要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怎么,查出什么来了吗?” 丁了了一看这架势,想了一想,也叫人搬来了椅子,同陈七一起坐在上首,像县太爷审案子似的居高临下:“四太奶奶,先前的参汤是您亲手煮的,您承认,对?” “我当然承认!”柳翠翘理直气壮,“我煮参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丁了了道,“但是我方才问过了,前些日子你特地请来了镇上的一位大夫,给四太爷开了副防治中风痰壅的药。” 而且,如今还剩好多,在厨房里放着。 柳翠翘脸上神情微变。 随后又高高地昂起头,冷声:“是又如何?我做得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丁了了点头,“我只知道那副药里面有藜芦,而且从现在剩下的药来看,藜芦的数量不对,少了。” 照方子抓药的时候该抓多少都是有数的,没道理配好的一副药,给人把其中重要的一味药少抓了。 藜芦,可是有毒的。 在场宾客中虽然没有真正懂医的,但藜芦有毒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当下便有人惊呼起来:“这么说,真是有人故意下毒了!” 柳翠翘稳稳地在椅子上坐着,不慌不忙:“就算有人下毒,也不能认定就是我?你看,在场那么多人都知道藜芦有毒呢!” “确实,”丁了了又点头:“眼下并无证据证明四太奶奶投毒。” 她看着柳翠翘,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是,人人都知藜芦有毒,却未必人人都知道藜芦之毒遇参则甚,多服乃有性命之虞。四太奶奶,我只是个大夫,不管查案子,所以我不知你今日之举是有心还是无意,我也不问。这件事该如何处置、要不要处置,还请里正大人与诸位长辈裁决。” 说完这句她便站了起来,向陈七招招手要走。 本来嘛,这里头也没有她的事!十多天以前抓的藜芦、今日一早煮的参汤,是巧合还是有心,都是他们老夫少妻一对新人自己的事,她这个外人又没收钱,凭什么去给人费脑筋查那些破事! 陈七也不爱管闲事。眼见喜事办不成了,他便拉着一张脸连喊“晦气”,一迭声地说去外头吹吹风,祛祛在这里沾染的一身腌臜味儿。 丁成峰等人顾不上理会他二人,柳翠翘却不依,站起来急道:“陈七公子,你真的要走吗?你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了?” 这话说得,味儿有点不对!丁家人和在场的宾客都在同一个瞬间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一个个全都打起了精神。 就知道事情没这么容易结束。丁了了猛然转过了身。 柳翠翘要对付她,她是知道的。所以今日四太爷中毒这件事一出来,她心里就小心提防着了。 只没想到前面看病开方配药都没出什么事,最后却是在这儿等着呢! 这柳翠翘是豁出去了,打算把她跟陈七的那点事抖搂出来了吗?这也不是什么高招啊! 即便两人有旧,她毒杀四太爷这件事也完全是自作主张,怎么着都赖不到陈七头上;更何况,就算是陈七授意她干的,临溪村的人又能把他怎么样? 柳姑娘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不会还这么天真? 事实证明,柳翠翘的确不那么天真。只是她这个“见过世面的人”做出的事,实在件件出人意料。 看陈七停下脚步,她便咚咚咚几步追上来,拦到了前面:“你不救我吗?你昨天晚上还说我年轻貌美,本该是玉栏金砌之中娇养的……如今我要被这些人害死了,你不管吗?你要看着我被他们栽上罪名、送到县里去处死吗!” “四太奶奶,”陈七退步躬身,“您说这话可就吓到我了。我一个平民小百姓,哪里能干涉官府办案?四太爷中毒之事自有里正大人与各位乡绅见证呢!您若真有罪,别说是我,就是当朝皇帝在这儿,也没道理随意帮你脱罪;你若冤枉,里正大人自然也不会随意给你定罪,真相大白之后你依然是临溪村人人敬重的四太奶奶,更用不着我来救你!” 一番话便把自己清清白白摘了出去,里正忍不住拈须点头。 柳翠翘却不依不饶,又哭道:“你这会儿撇清得倒干净!既然你不愿意管我,昨天晚上为什么……” “柳妖怪你有完没完!”佳佳从院子外面冲进来,跳着脚骂:“昨天晚上怎么了?昨天晚上我姐夫跟我姐姐在一块呢!他们俩陪着我玩骨牌呢!我们三个压根就没见过你!你自己杀人放火干坏事,为什么要攀扯我姐夫!你又没有我姐姐漂亮!” 小孩子说话可信度本来是很高的,但眼下众宾客都在眼巴巴等着一场大热闹,所以佳佳这番话喊出来也没有几个人相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看着柳翠翘,等着她说出更惊人的事情来。 怎么回事啊?四太爷要娶的这位小娇妻,是不是真的在成亲的前一天晚上红杏出墙,与家中做客的俊俏后生勾搭成奸了? 所以拜堂之前毒杀丈夫这件事,也是为了她的小情郎才做出来的吗? 大新闻,大新闻呐! 众人由窃窃私语而至纷纷议论,最后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问了出来,询问声呼喊声惊叹声响成一片。 偏偏陈七没有继续辩解,而柳翠翘也不肯再多说。众宾客心痒难耐,一时也看不出这两人是在暗中较劲还是正在酝酿着什么。 年轻人嘛,血热,容易冲动,说不定下一刻就手拉手一块儿当众私奔了! 众人越想越激动,恨不得亲自上前把这俩人的手给按到一块儿去。 只有四太爷的儿孙们脸色越来越黑。 到这会儿,下毒的事仿佛都已经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必须先拦着,不能让太奶奶跟人跑了啊! 临溪村,丁家,四太奶奶,在拜堂成亲的当天,当着满堂满院子宾客的面,跟小白脸私奔了? 这种话传出去,还能见人吗! “母亲!”丁成峰忽然转身,向着柳翠翘跪了下去:“父亲中毒之事真相未明,孩子们愿意相信您老的清白。如今丁家已是散沙一盘,请母亲主持大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1.陈七给我一个交代 一个五十大几的老头子,跪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喊“母亲”,这场景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笑。 柳翠翘可笑不出来。 她怔怔的,低头看看她的“儿子”,再抬头看看陈七,眼泪就下来了:“什么‘主持大局’?这个家里,什么时候轮到我主持大局?你直说准备怎么杀我……” “四太奶奶,”陈七笑嘻嘻地抢过了话头,“您真是多虑了,如今您是临溪村最大的长辈,您不主持大局,还有谁能主持大局?” “是啊是啊!”佳佳忙跟着附和,“四太奶奶,今后你就是临溪村的老祖宗了!现在没有人要杀你、没有人敢给你栽罪名了,你不用纠缠我姐夫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在场宾客人人愤怒,嘴角却都抽抽着,努力忍住笑。 柳翠翘以袖颜面,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们会杀我的,他们会杀了我的!” 堂中咣啷啷一声响,角落里的一个宾客推桌站了起来:“柳姑娘,你口口声声说旁人要杀你,是什么缘故?你要是不曾做下错事,谁人敢杀你?谁人能杀你?!” “是啊,”里正皱眉,“柳姑娘慌什么?莫非四太爷他老人家……真是你下的毒?” “我没有!”柳翠翘大哭,“我怎么会下毒!我怎么会给我的丈夫下毒!我还没拜堂呢,就算我有心下毒,也绝不可能是现在啊,我又不傻!” 丁玉柱从人群中站出来,冷声:“那就是中间出了意外,所以你不得不把下手的时间提前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柳翠翘哭道。 丁玉柱盯着他,冷笑:“不管你到我们家来是图谋什么,藜芦的事都足以证明你是早有预谋!至于提前下毒——我猜是因为你见了陈七公子,心思活络了,不想当临溪村的四太奶奶了?” 这个推测虽然没有凭据,但听起来居然很有道理。 柳翠翘没有辩解,只管两手捂着脸,哭得凄凄切切的。 丁了了转身回来坐下,眯起眼睛打量着柳翠翘,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今日的柳翠翘无疑是当之无愧的主角,所有的故事都是围绕着她在展开。但这个主角是不是根本不想知道真相,只想求死? 要不然,那么见多识广的一个人,怎么好像完全没打算替自己洗脱嫌疑,反而尽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呢?慌里慌张、糊里糊涂,成什么样子!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却也用不着再想了,因为变故很快又发生了。 一个孩子飞跑着进来,哭得嘴巴都合不上了,脸白得像刚从面缸里捞出来似的:“二、二爷爷,太爷他、太爷他死了!” “谁?!”丁成峰愣住。 那孩子腿一软瘫到地上,大哭:“太爷死了!就刚才,奶奶刚把丁了了开的药熬好了送过去,太爷还没来得及喝,就、就不动了!” “不动了,也未必就是死了?”丁成峰喃喃道。 之后立刻回过神来,转向丁了了:“劳你再去给看一看,我父亲,他……他怎么会?他的身体一向强壮,算命的也说过他能活到九十岁!” 丁了了站了起来,迟疑着不肯动。 她有些疑心,针对她的阴谋是不是到此刻才算刚刚开始? 藜芦之毒,就算有人参催化,也极少当真就要了人的命。柳翠翘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四太爷推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上? 莫非还有别的毒?她方才嫌污秽没有仔细查看四太爷的病况,莫非竟是一个极大的失误? 这才是柳翠翘真正的目的吗? 丁了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柳翠翘端坐在椅子上,也不哭,也不慌,就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走,”丁了了道,“事关重大,请里正大人再同我去看一趟。” 里正自然连声答应,于是堂上顿时哗啦啦一片乱,众宾客争着都起身,一齐簇拥着冲进后院。 后院中已是哭声震天,上至五六十岁的老者下至三四岁的婴孩,个个哭得声嘶力竭的。 丁成峰站在门口躬身相迎,丁了了只得走进去,就看见四太爷已经被挪到了地上,面色青黑,七窍流血,气息全无。 这是中毒。而且是剧毒! 丁了了沉声喝问:“四太爷还吃过什么?” “还能吃什么啊?”丁成岭哭道,“听了你的话,只喝了两三碗葱汤,别的什么也没吃,熬的药都还没来得及喝!” “那不对。”丁了了摇头,“凡是致人七窍流血而死的剧毒,都是起效极快的。害死四太爷的毒物要么下在葱汤里,要么就是在刚才,两刻钟之内有人来过,而你们不知道。” 丁成岭抹了抹眼泪,直起腰来:“葱汤是我亲眼看着煮好、亲手捧过来喂给父亲的,绝对没有问题。你说有外人来过,那就更不对,门口一直有人守着……”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一直守在四太爷的床前,而是守在门外?”陈七插言。 丁成岭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不是他不想当个纯粹的孝子,只是无奈这屋子里的酸臭味实在太冲鼻子了,所以他在喂过葱汤之后就退出去守在了门外。直到老妻捧了药汤过来,他才跟着进门查看,那时老人家就已经死去多时了。 门口是他看着的,这屋子又没有后门,谁能从他眼皮底下溜进屋里来下毒?凶手总不能是只耗子? “凶手当然是人。”陈七退后一步,环顾四周,“而且,此刻仍在屋内。” “什么?!”众人大惊。 外面院子里一百多号宾客人挤人站着呢,就算有耗子逃出去也必然跑不掉。所以陈七很有信心,敢打包票说凶手绝对没有走。 丁成峰二话没说,冲出去就叫了十多个人进来:“这屋里,挖地三尺,任何地方都不要放过!” 挖地三尺倒是没必要,只是明面上这些地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平素在四太爷这边做事的也都是一些极麻利极细心的汉子,一眨眼就把这屋子里细细地翻了一遍。 箱笼、床下、衣橱……就连抽屉都一个一个拉开看了,并没有发现什么凶手的身影。 比抽屉更小的地方就不用看了?总不能真是一只耗子来下毒! 片刻之后,所有的目光又回到了丁了了陈七两个人的身上。 丁玉柱迟疑了一下,哑声开口:“了了小姐,那葱汤,会不会恰好跟先前的药是相冲的?” “真是胡说八道!”里正厉声呵斥,“这也带胡乱赖人的?葱汤有毒?葱汤跟别的药相克?亏你想得出来!吃了这么多年葱,怎不毒死你个狗日的!” 丁玉柱被骂得面红耳赤,连带着一屋子人都没脸,一个个哭也哭不出来,只憋得脸色青白。 丁了了迎着那一片不太友善的目光,想了想,仰头。 陈七立刻拍掌笑了:“我就说嘛!临溪村除了我娘子就没一个聪明的!那么多男人都是吃白饭的不成?全都不如我娘子脑筋转得快!” 众人听着他的嘲笑,跟着丁了了的目光也仰头看向房顶。 那里? “看看那块匾。”丁了了道。 这屋子里,正对着门的屋顶上挂着一块匾,与房顶之间只有一扎多宽的距离,照理说应该藏不下一个人。但是,万一呢? 贼人藏在那个地方,总比藏在抽屉里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丁成岭回过神来,忙叫人架梯子上去查看。 梯子一时搬不来,人梯倒是三下两下就搭好了。最上头的那个人攀着房梁,叫道:“这上面不可能藏人啊!咱们搭梯子上来,贼人怎么上——哎哟!” 他忽然整个人咕咚一下向后仰倒,惊叫声几乎掀翻屋顶。 下边几个人忙七手八脚地接住他,胡乱放到地上,气得骂:“你这人行不行?你站最上头,一点力气都不用出!你还站不稳?” “不是站不稳!”那人急得脸发白,结结巴巴:“那里有人,有人!” 真有人?!众人俱是大惊。 丁成岭猛跳了起来:“那还等什么?再把梯子搭起来!拿刀来!给我砍死那个胆大包天的贼!” 外头果然有人拿了尖刀过来。屋里人梯重新搭了起来,换了一个最凶悍的汉子站到最上头,挥刀就往匾后面扎:“我砍死你个天杀的贼人!” “哎哟哟——” 匾后响起一声惊叫。紧接着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倏地闪了出来,像只耗子似的哧溜一下贴着尖刀逃开了,咕咚掉到地上。 是个人。 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子,穿一身灰不溜秋沾满土的衣裳,正猫着腰试图往人堆里钻。 门口的本家爷们和宾客争相扑上前拿住他,像杀猪似的死死按住,几乎把人给按到地砖里面去了。 直到这会儿,众人才得以看清了这个“凶手”的真面目。旁人还好,陈七的脸却是立时沉了下来。 小石。 跟柳翠翘一起受他所托来到临溪村,准备冒充佳佳的那个孩子。 “柳翠翘,”陈七转过身,看向院里:“你还是人吗?” “你总算肯承认认识我了!”柳翠翘哈哈大笑,“七郎,你这就不装了?为了这个小兔崽子,你打算把什么都招了?这可不像你哦!” 满院子惊愕的疑惑的愤恨的目光都落到了陈七的身上。丁成峰丁成岭和他们的儿子们已经准备喊人抄家伙了。 陈七倒是不慌,伸手将丁了了拉到身后,看着小石沉声问:“是柳翠翘让你这么做的?你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小石整个人几乎在地上压成了平的,犹自努力挣扎着抬起头来,冷笑:“七公子,您说这话我不明白啊!关柳姐姐什么事?这不都是你教我做……” “小子,”丁了了打断了他的话,冷声:“你身上中的毒不好解,凭柳翠翘那点半吊子的医术未必能帮你除干净,你确定要把你这条命押给她?” 小石的声音哑住了。 丁成岭看看陈七,又看向丁了了,厉声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孩子自己也中了毒,而且不止一种。”丁了了道,“显然是有人用他的性命来逼迫他给四太爷下毒的。” 丁家人并不关心这个凶手身上中了什么毒。他们只想知道是谁指使他这么干的。此时此刻,嫌疑最大的人当然是陈七。 但陈七并不是什么人都敢审的。就连里正大人也只能赔笑,小心翼翼地问:“陈七公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孩子,您认识?” “他当然认识!”柳翠翘抢着说道,“他叫小石,是陈七公子的人!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我也是陈七公子的人!” 虽然众人先前已有猜测,此刻听到这番话仍是免不了一阵哗然。 小石忽然抬起头来,尖声叫:“我是陈七公子的人不假,可你却未必是!柳翠翘,你的良心被狗吃了!陈七公子只是派咱们来救了了小姐,防的是金陵陈家的人,跟临溪村的百姓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自己黑了心要来谋害丁四太爷,这件事可不是陈七公子吩咐你做的!” 柳翠翘看着他,冷笑:“你的话,谁信?” “我信就可以了。”陈七冷声道,“别人信不信都不重要。” 小石大喜,忙伏地作叩首状,哭道:“陈七公子,其实柳翠翘早就知道四太爷烧的是一座空屋子、了了小姐没有死,可她故意不肯回去向你复命,还说让你以为了了小姐死了是最好的结果了,她只需要杀了丁四太爷,为了了小姐‘报了仇’,你就会信任她、喜欢她……” 陈七不爱听这个,又问:“今日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还说是为了替丁了了报仇?丁了了没死,他已经知道了。 小石摇头,哭道:“我也不知道!当初她决定要害丁四太爷的时候我就不同意,没想到她给我下了毒,说我是她身患绝症的弟弟……住到这里以后她就把我关了起来,前天晚上才放我出来,说要我提前躲在四太爷的屋里,趁他没醒先给他灌一碗药汤,等他吃够了苦头,再趁人不备把解药喂给他……她说这是能帮她在临溪村站稳脚跟的法子,她没说这是毒药……陈七少爷,我真不知道这是毒药,我没想杀人!” “她给你的‘解药’是什么样的?”丁了了问。 小石低头示意身下,佳佳便跑过去,从他袖子里摸出一团纸。 丁了了接过来展开,看看摸摸嗅嗅,点头:“不错,这是砒霜。” 小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陈七快步走出去,抬脚就踹在了柳翠翘的身上:“骗一个孩子去杀人!柳翠翘,你可真行!” 柳翠翘在地上跌出老远,摔得坐都坐不稳,犹自哈哈笑个不住:“怎么样,我这一计,巧妙不巧妙?” 当然不巧妙。丁了了皱眉。 这一计几乎可以说是必然会暴露的。四太爷在临溪村是个什么身份,他忽然中毒而死,个中缘由怎么可能不被寻根究底! 小石必然会被捉住,而被捉住的小石必然会供出她来。所以柳翠翘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是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吗? “对,我没打算活。”柳翠翘又哭又笑,“七郎,我是故意把事情闹成这样的。现在我就问你一句:临溪村的人要杀我,你救还是不救?”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没道理救你。”陈七冷冷道。 柳翠翘仰头哈哈一笑:“真不救我?你要看着我死在这里,给一个本来就已经该入土的老头子赔命?而且这个老头子还不是什么好人,他几次差点害死了你的心上人!我杀了他,你难道不该夸我、不该对我感恩戴德吗?” “真是疯了。”陈七皱了皱眉,回头向里正道:“案情到此刻已经很清楚了。小石这孩子只是受人蒙骗才会失手杀人,真正主导这件事的人是柳翠翘。此案只怕不是村里能自行解决的,少不得还要劳烦里正大人给报到县里去。” 里正连连躬身称是:“我晓得的晓得的,这孩子虽有罪,罪不至死。陈七公子您更是与此案毫无关联。这件事怎么算都是柳氏罪该万死,我一定如实向县太爷禀报!” 陈七点点头道声“正该如此”然后又看向丁成岭:“适才我们几个说的都是实话。坦诚说,我不认为自己有罪,也不愿向四太爷赔罪。你若觉得有什么不满,可到县里去连我一起告了!” 丁成岭低着头想了半天,终于咬牙:“陈七公子不知情。俗话说‘不知者无罪’,我虽恨你怨你,却自知怪不得你,此事只能就这么过去了。” “至于柳……柳氏那个贱人!”他猛然转过身,恨恨:“我希望官府能判她千刀万剐!里正大人,事关重大,陈家以全族相请,求大人即刻抓这女子送官!” 愤恨如斯,这也是人之常情。 里正连连答应着,立刻叫人上前来捉柳翠翘,她却蹲在地上哭叫起来:“我不走!陈七,这件事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2.我的良心也不多 “我有罪,我愿意认!”小石在两个汉子的脚底下抬起头,“陈七公子,你不用替我讲情,我愿意偿命!” “你疯了!”柳翠翘惊叫,“你认什么罪?你偿什么命!关你什么事!” 踩在背上的那两只脚松了些,小石得以支棱起身子,仰头看着众人:“杀人偿命,自古就是这样的规矩!那碗毒药是我喂给丁四太爷的,该担什么罪,我都认!” 他又看向柳翠翘,咬牙切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本来可以自己毒死四太爷,你故意让我动手,就是吃定了陈七公子不会看着我死在这儿!你是觉得陈七公子救我的时候一定会顺便帮你脱罪,是不是?” “你胡说!”柳翠翘大怒,“七郎要救我,用得着‘顺便’?我是他的人,他一定会救我!你算什么东西,擦桌子扫地都干不好的废物,谁管你死不死!” 小石梗着脖子,冷笑:“好啊,那我死我的,你看陈七公子救不救你!” “你敢!”柳翠翘慌了,“你凭什么死?你又没有罪……那个老东西本来就该死了,你凭什么去给他偿命!” 小石移开目光不肯再看她,柳翠翘只好又转向陈七:“你真的不管吗?小石就要死了!他是被你害死的!” “小石是个好孩子,”陈七冷冷道,“他要是死了,算义士;你死了,算狗屎。” 柳翠翘定定地看着他,脸色渐渐地白了,腿也软了下去。 真的……不救吗? “不是不救,是不能救啊。”陈七一脸苦恼,“我本是来与临溪村结亲的,谁知道如今竟然结成了这么大的仇!说到底这件事也的确是因我而起……” “话不是这么说的,”丁成岭慌忙摆手,“这毒妇与七公子既不是主仆也不是亲眷,不论怎么论罪,都论不到七公子你的身上!我们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家,是亲是仇我们还分得出来!” 族中几个妇人忙争着附和:“没错,这件事不能怪陈七公子!咱们麦姐儿在外面一直被照顾得很好,可见陈七公子人品的确不错,我们不信他能做出谋害长辈的事来!” 提到丁小麦,立刻又有人想到了别处:“这毒妇口口声声说是为了陈七公子,依我看她分明是冲着咱们麦姐儿来的?家里的晚辈之中,父亲最疼的就是麦姐儿了!” 这也有道理,那就更不能怪陈七了。 丁成岭站在堂中沉沉想了半日,抬了抬手:“我丁家今日遭此一劫,不怨别人,只怪我父亲自己识人不明,被这毒妇迷惑……里正大人,此案可否由咱们乡里自行解决,不必上报官府?” “按理说是不行的……”里正的神情有些犹豫。 丁成岭立刻就明白了。 “按理说”不行,那就是“实际上”可以。事实上这种荒村野地里每年那么多人命官司,又岂能件件都报到县里去呢?若是那样,县太爷累也累死了! 丁家众人回过神来,忙寻了个由头将不相干的宾客和村民都请到了外面,只留了里正和丁了了这几个人,悄悄说话。 “其实我也明白,这件事的确不适宜报官。”里正叹了一口气道。 毕竟事情的起因是四太爷要娶小娇妻……这本是一桩喜事,可如今四太爷死在了这上头,世间的议论就会从羡慕赞叹转为嘲笑,这对四太爷的身后名显然是一个极沉重的打击。 四太爷是乡贤,不止丁家人怕他名声扫地,里正也怕。 在这件事上,两边的意见很快达成了一致。于是里正想了一想,又问:“所以此事应当如何收场?今日在场的宾客太多,瞒是瞒不住的。” “不用瞒,”陈七坐了下来,敲着桌面淡淡道,“编个故事就好了。” “四太爷要娶的那个妙龄女子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而是一个漏网的女土匪,因为同伙已经被官府灭了,她走投无路才躲到临溪村。四太爷看出她来历蹊跷,为了保护村民挺身而出,承诺娶她。” 他说得不慌不忙,丁成岭丁成峰等人的眼睛越瞪越圆,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陈七眯起眼睛看着被人踩在地上的柳翠翘,继续说道:“没想到拜堂之前女匪发现自己身份已暴露,于是丧心病狂与四太爷打斗起来。四太爷年老体迈终于不敌,失手被女匪害死,临终前却还盼着女匪能改邪归正,所以留下遗言令儿孙们好生照看女匪,不得报官。” 里正没忍住,啪地拍了一下大腿。 好一个以身饲虎、用生命来感化女匪的义士啊! 这样一来,谁还敢嘲笑四太爷半句?全乡、全县、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这样了不起的老人家来了好吗! 他一个外人尚作此想,丁家众人自然更是感动得眼泪哗哗的。旁人还好,丁成峰第一个冲出来,扑通就跪下了:“陈七公子,我父亲百年声名,全靠您这一言了!” 如今人已经没了,从前的威风还有什么用?儿孙们要活着、要活得风风光光受人敬重,老祖留下的名声才是最要紧的。 一个为了保护族人、为了安抚感化女土匪而死的长辈,是后世子孙几十年乃至上百年受用不尽的财富! 真是峰回路转,皆大欢喜。 甚至柳翠翘也很欢喜。陈七的故事刚一编完,她立刻就哭着扑了过来:“你说那老家伙遗言让儿孙们好好照顾我?意思就是说我不用死了对不对?你其实还是想救我的,对不对!” 丁了了忍不住撇嘴,在心里骂了一句“傻子”。 四太爷的儿孙们却又立刻紧张起来。丁成岭定了定神,试探着问向陈七:“所以这个女子,我们……” 我们真的要把她当娘一样小心伺候着吗? 虽然那样的确更有利于名声,但那不是咱们最初提议不报官的初衷啊!这女子才来了不足一个月已将家里闹成这样,若是将来任由她在家里胡作非为…… “那就伺候着呗,”陈七漫不经心地道,“四太奶奶辈分太大,又是守寡,当然不会随意出门走动。咱们关起门来奉养一位长辈,难道还做不到吗?” 柳翠翘大喜,丁成岭等人亦是大喜。 “关起门来”嘛,那就好办了。深宅大院的,有什么动静能被外面听到?只要人活着……其实人死了也无妨,就说在家吃斋念佛,谁还能当真进门来看不成? 只要确定了陈七的确没打算救她,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丁家在临溪村树大根深,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丁家父子兄弟妯娌姐妹们放下了心,终于想起老祖死于非命,又争先抹起了眼泪,院子里很快哭声大作。 陈七拍拍手站起来,向丁了了道:“人家办丧事,咱们住在这儿也不方便,不如,回家?” 丁了了此番回村想做的事也都做完了,当然不反对即刻就走。虽然这会儿离开有点儿灰溜溜的意思,但也实在没有旁的办法了。 就算在这儿赖着多住一阵,四太爷这一家子人也不会对她改观多少的。 “走,”她招手喊佳佳,“带上你的哥哥,咱们回漓阳去咯!” 哥哥?哪里来的哥哥?佳佳纳闷儿。 陈七闻言就笑了:“认个哥哥也不错。小石是个好孩子,可惜身边没有亲人,养得性子有些野。你若喜欢,就一起带在身边!” “啊,原来是小石哥哥!”佳佳明白了,“那好啊!小石哥哥,你来临溪村本是为了代替我,所以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以后我就把你当亲哥哥了!” “真的……可以吗?”小石结结巴巴,不敢相信,“我可以走吗?他们不会找我偿命……” 丁了了昂头,嗤了一声:“我的弟弟,当着我的面被人拉去偿命?你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小石听明白了,心里一松,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 佳佳扶了他起来,帮他拍干净了身上的土,旁边果然没有人阻止。丁玉柱等一群晚辈虽然人人脸色不善,但并没有一个站出来说什么。 冤有头债有主,四太爷的一条命只要一个人来赔也就够了。 小石抹着眼泪跟在佳佳身后往外走,下一刻却觉脚后跟一沉,紧接着柳翠翘凄厉的声音就在他脚下响了起来:“不能走!你们,谁都不能走!” “你干什么?咬人吗?!”佳佳转身冲回来,厉声呵斥。 柳翠翘抱着小石的腿坐在地上,大哭:“我不咬人啊!你们要带我走啊!七郎,你好容易费尽口舌救下了我,就不能顺便带我走吗?我留在这儿,他们会欺负我的啊!” “我不带你走。”陈七冷冷地道,“柳姑娘,你赌输了。” 柳翠翘仰起头,哑住了。 陈七走过来,踩住她的手说了声“放开”,又在她面前蹲下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这个人一向喜欢耍赖,最缺乏的品质就是‘愿赌服输’。” 从来就没有人逼你如何,你自己走到了这一步,无非是想赌。 你想赌我“不忍”,想把你自己放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上,逼我动恻隐之心将你带走,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留在我身边,以“报恩”或者“依附”的名义。 这场赌本来就没有任何胜算,你却完全没有作好赌输的准备,那就只好由别人来安排你接下来的命运了。 “翠翘姑娘,”陈七微微笑,“你错就错在竟然预设我有‘恻隐之心’。——跟了我那么久,居然还以为我是个好人,你不死谁死?” 柳翠翘瞪圆了眼,定定看了他很久,忽然又抬起头来,大笑着看向丁了了:“他刚才的话,你听到了没有?他这个人是没有良心的,你以为他能宠你多久?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丁了了认真地想了想,从容转了回来:“他没有良心,我还有一点,可以分给他用。我跟着他不会有好下场,但他跟着我或许能混个寿终正寝。——柳姑娘,世道艰难,一个人能活到寿终就是天大的福分,你说是不是?” 柳翠翘没太听懂,只知道对方是在嘲讽她,顿时又气得呜咽个不住。 丁了了退到陈七身边,低声道:“可能,我的良心也不多。你看她都这么惨了,我还故意气她。” “没事,”陈七笑嘻嘻站起来揽住了她,“‘良心’这种东西,咱们原本也用不着!” 既然没有良心,那也就不用装作有良心了。陈七笑着向丁成岭等人摆了摆手:“我们自己有车,不用送了!你们忙!” 此时此刻,他的笑容当然是刺眼的。但丁成岭没敢生气,甚至还追出来送到门口,低声道:“我们小麦在家里娇气惯了,如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你多多担待……” “好说好说!”陈七敷衍地答应着,摆摆手跳上了牛车。 回头就向丁了了抱怨道:“丁小麦的良心也不多!当初明明是她自己跑的,硬要赖到我头上,闹得如今你们村里所有人都以为我跟她有一腿了!” “有没有一腿你自己知道!”丁了了嗤声。 招惹了那么多惹不起的女人了,也不差一个丁小麦。今日是柳翠翘,明日还有秦夭夭,后天大后天又不知道还有谁…… 非要闹成这样,出人命、发疯、鸡飞狗跳……这样的日子很有意思吗? “喂,”陈七急了,“你这气是不是生得没来由?我什么时候让你去过鸡飞狗跳的日子了?我不是一直都在想办法自己解决吗?” 哦。 丁了了看着他,不说话。 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也很辛苦呀,毕竟人太多嘛!而且一旦解决不了,还是要闹得很大,就像今日的柳翠翘!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丁了了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哭丧声,想着自己将来的日子,不由得开始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她到现在也没想通自己为什么会上了陈七的贼船,怎么就肯跟这样一个沾花惹草半刻也不消停的混账东西搅在一起了呢? “娘子,别气了嘛!”陈七觍着脸又凑了过来,“你看,虽然我没什么良心,但我的狼心狗肺也都是对着外人嘛!我对你,什么时候不是掏心掏肺的了?” 丁了了瞪着他不肯接话,佳佳在旁边掰着手指头数道:“‘良心’没有,‘狼心狗肺’给了外人,你还对我姐姐‘掏心掏肺’,能掏出什么来?再掏,一肚子花花肠子都掏出来了!” “嘿,你这小兔崽子!”陈七惊怒,“长本事了!会挖苦你姐夫了!” “反正我就是不服!”佳佳叉着腰,不怕他:“我就是替我姐姐不值!我姐姐嫁给你,亏了!” 陈七向前倾了倾身子,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给他看:“亏啦?后悔也来不及啦!你姐姐心里已经有我啦!” 佳佳回头看向丁了了,后者慌忙摇头否认。 陈七立刻又缩回来,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架势:“娘子,两个弟弟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嘛!想我陈七风流一世,若是到头来落个众叛亲离,连自己的亲亲媳妇都不理我,那我是该有多惨!” 丁了了侧身避开他,一句话也不想接。 风流一世的人,最正确的结局不就是应该众叛亲离吗?没道理天下的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占了啊! 真是越想越气。 佳佳永远跟姐姐一条战线,这会儿当然也是很气。小石坐在角落里,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过了好一阵子才迟疑着开了口:“姐姐,其实陈七公子他……也没有招惹太多风流债,像柳姐姐那样不知进退的女子也没有第二个。” “哎哟我的亲小石啊!”陈七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感动得要哭:“我陈七背了多少骂名,只有你肯帮我洗雪沉冤啊……” “不是,”小石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拥抱,瑟瑟:“我是说,陈七公子在沁香渠那边都是用钱付账的,不像有的自诩风流的穷书生用‘情’付账。平常妈妈们都说,贵公子跟姐儿们的情分都是钱货两讫的,不会出现藕断丝连;只有穷书生和蠢女人才会要死要活缠夹不清……” “所以,”丁了了替他总结道,“柳翠翘最大的错误是把对付穷书生的手段用在了贵公子的身上。” 穷书生才需要“情”,需要美人矢志不渝的追随,并以此为傲。 小石不太懂这个,心里觉得丁了了说得似乎有理,就点了点头:“她可能以为陈七公子欠了她的情,付不起账了。” 丁了了点了点头:“所以,他以前付账付得清楚,我还得夸他?” “不打他就不错了!”佳佳高声嚷道。 陈七越听越觉得头皮发麻,没办法,厚着脸皮又凑了过来:“娘子,这世上的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小石这孩子也是跟着那柳翠翘学坏了,你不能听他的啊!” “好,那听你的。”丁了了看着他眯起了眼睛,“自今日起,若再有这样的事闹到我面前,你可以亲口解释给我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3.野媳妇不肯见公婆 回城的这一路,陈七走得甚是煎熬。 自从丁了了知道小石是在沁香渠那一带跑腿打杂的以后,这一路就有了聊不完的话题。她仿佛忽然对沁香渠产生了兴趣,从花楼的布局到楼里的规矩、从姐儿们的日常到花魁的排名,事无巨细,她一概要问。 陈七每天对自己说一百遍“我不心虚”,却不知怎的,总觉得两条腿时时发软。 丁了了一次也没有对他发怒吵闹,他却每时每刻都在担心她忽然恼了、忽然掀帘子跳出去,又让他想尽了办法也找不回来。 唉,有个媳妇可真难!追不回来的时候愁得头发都快白了,追回来又是如此患得患失……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如此这般愁了一路,还是没有想出个好的对策来,金陵那边却来人了。 黑衣黑裤腿脚利落的小厮抢在卖茶娘子的前面冲到车前,拦住了正掀帘子下车的陈七:“七爷,家里已经知道您接了少夫人回来,老爷夫人高兴得不得了,都盼着您赶紧回家去呢!” 陈七停在车门前,顿住了。 他们,如何知道的? 小厮仰起头,笑呵呵:“家里人心里惦念着,怎么能不知道?三殿下那边送来的消息,说七爷您在漓阳县追着一个女大夫满街跑……二爷他们一听就明白了,忙赶着派人来漓阳县相请,偏找了一圈没见人,再一打听都说您是陪着少夫人回娘家了,那咱们还有什么找不着的?” “原来……”陈七咬了咬牙。 原来陈家没盯着他,倒是三皇子替陈家盯着他了。 又或者说,有多嘴多舌的人,在替三皇子、替陈家拴着他了——那些人可真闲! “我如今不方便回家,”他道,“三殿下的差事还没办完,我仍然需要在漓阳县住一段时间。我娘子的事……时候到了我自会带她回家,请老爷夫人不必着急。” “哎哟七爷!”小厮拦在车前,不住地打躬:“您就别为难小的了!三殿下早已经夸过您这一趟差事办得好,如今家里都在准备摆酒为您庆功了,您偏说差事还没办完,这、这个借口实在说不过去啊!” 陈七黑着脸,迟迟不愿再接话。丁了了在车内听见,便掀开帘子,看着那小厮笑了:“你这孩子真是讨打!你少爷说差事没办完就是差事没办完,他还能哄你吗!” 小厮转头看见她,眼睛都亮了:“少夫人!小的来福,叩见七少夫人!” 说罢居然真的跑上前来磕头。 丁了了只好摆手连说“免礼”,又扔出一锭银子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好赏你的,这点银子你拿去喝茶!” “哎哟,谢少夫人赏!”小厮忙又磕头,笑嘻嘻捡起银子揣在怀里:“少夫人可比咱们七爷大方多了,小的们跑前跑后跟了七爷几年,也没见七爷给过这么大的赏!” 陈七站在车门口瞪眼:“我赏你一记窝心脚行吗?” “哎哟,那可不行!”小厮忙捂着胸口后退,又向丁了了告状:“您看,七爷待我们多凶!” “这不能怪他。”丁了了探出头来看着陈七,含情脉脉:“他也很不容易的。他的钱都是陈家给的,他赏你们等于拿陈家的钱借花献佛,终究不够心安理得。” 小厮愣了愣,之后又夸张地叫了一声:“哪里就想到那上头去了?陈家的钱不就是七爷的钱吗!自己家的钱、自己家的人,怎么还这么见外!” 丁了了摇头笑道:“也不是见外。就是这么大个人了,自己一事无成,只管拿着家里的钱在外面充大瓣蒜,终究不好看。他从前不肯大把撒钱,那也算他还有几分廉耻,知道害臊!——只可惜到了沁香渠,就把这两分廉耻给忘了!” “娘子!”陈七掀开帘子哧溜钻了进去,黏糊得跟刚吃了糯米糕似的:“娘子,奴才们在呐,给我留几分面子行不行?” 哦豁,小厮在外面听得很开心。 这位七少夫人出身小门小户的,威风居然也不小嘛,会吃醋会发脾气,七爷还得像哄祖宗似的供着她! 以后可有好戏看咯! 笑了半天,听见里面说话声始终没断,牛车却晃晃悠悠又要开始往前走了。小厮终于醒过神来,忙又上前一步拦住:“七爷,少夫人,回家不是那个方向啊!” “我们不回家啊!”丁了了掀开帘子笑道,“娃娃,赚钱很不容易的啊!我在漓阳县还有个病人没治好呐,我要是半路上跑回了家,人家病人不骂死我啊?” 什么病人?! 小厮生了一肚子闷气,终于想起来了:这位少夫人是医女来着,听说是漓阳县什么苏家的座上宾、苏二少爷的救命恩人! 什么野路子的女人,还真把自己当大夫了?有了这个“神医”的名头,就可以不跟丈夫回家、还可以拐带着丈夫在外面胡闹了? 真是越想越气。 偏他还不能说别的。毕竟刚收了人家的银子呢,而且这位少夫人在送银子的时候就说了:七少爷的钱是陈家给的,而她的却不是。 不拿陈家的钱,当然就可以不受陈家的管。小厮到这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却显然已经迟了。 拿人家的手短啊! “那,”小厮不甘心地上前一步,躬身:“等少夫人治好了病人,可要第一时间陪着七爷回金陵,一大家子人都盼着见您呐!” 丁了了微笑颔首:“好说。我也盼着能尽早回去拜见老爷夫人。虽然这么久都没见过面,但碍不住天天有人在我耳边念叨,我对二老真是仰慕已久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小厮忙也赔笑:“既然如此,少夫人更该早些回家才是!” “是啊是啊,”丁了了连声附和,又叹气:“说真的,要不是苏家那边有三殿下的生意,我真懒得在他们家耗着。那位苏二少爷的病啊,真是太麻烦了!偏他们家老的少的一个都不省心,如今闹得全县城的大夫都追着我问这个问那个,再这样下去整个江南道都要知道我了!” 小厮忙道:“少夫人早已经在江南道扬名了!前两天五爷还说呢,如今就连那些蛮荒之地的边民也都知道了漓阳县有位女神医!——就只可惜没几个人知道是咱们家的。” “迟早会知道的。”丁了了笑道,“有你们家七爷在,此事也瞒不住人。” 陈七忙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笑道:“瞒人做什么?我和你是光明正大拜过天地的,怕见人不成?再说了,将来全天下都知道我陈七的夫人是位女神医,悬壶济世功德无量,这对陈家、对三殿下都是好事嘛!” 三皇子如今正需要民间的威望。有位神医在麾下,的确是很好很好的一件事。 “原来这也是三殿下的差事,”小厮忙赔笑,“难怪七爷说差事还没完!” 陈七骄傲地点了点头,缩回车里:“给主子办事,是要用心的。若是不懂得用心,什么事都等上头吩咐,那殿下还不如多养几条狗。” 小厮忙躬身答应着,连连后退:“小的不敢耽搁七爷的差事,小的这就回去复命!” 陈七在车里应了一声“去”,牛车摇晃了一下,咣当咣当地走了起来,从茶摊前面越过去也没停,直奔漓阳县城去了。 佳佳掀帘子看见小厮没跟上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吓人,我还以为要被他抓走了!” “他倒是没胆子抓人,最多恶心恶心咱们罢了。”丁了了往后一靠,懒洋洋作瘫痪状又看向陈七:“你猜,他这会儿在骂你什么?” 陈七靠在车窗上,也不急也不气:“我当初投靠三皇子的时候就说了‘愿效犬马之劳’嘛,他若骂我是条好狗,那是不是意味着我的差事办得还不错?” 丁了了无言以对。 陈七立刻得意洋洋,仿佛这几天的紧张不安慌乱疲惫都不存在了,他又变成了那个意气风发的陈家七郎。 佳佳看不惯他这样,嗤笑:“你有什么好得意的!要不是我姐姐替你解围,你现在已经被带回去了!” 陈七也不生气,嘻嘻地笑:“我的媳妇有本事嘛!能娶到有本事的媳妇,也是我的本事!” “你靠的是耍赖皮、死缠烂打!”佳佳无情地拆穿他。 “我不管,”陈七下巴抬得高高,“不管我靠的是什么,反正媳妇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丁了了听着车外渐渐热闹起来的人声,闭上眼,皱起了眉:“还真不一定是你的。陈家、三皇子、太子……你确定都斗得过吗?” “我怎么不能?!”陈七急了,“我就不信了,天下皆知你是我的夫人,他们还能来抢不成?要不要老脸呐?!” 丁了了白了他一眼,并不觉得这个玩笑有趣。 争天下的人,要老脸干什么? 他们未必不会抢别人的夫人,更未必不会去抢一个女医。只要对他们有用的,能抢,为什么不抢? 眼前这个局势,能让他们忌惮一点的,只有民意。 等将来君临天下的时候还能让他们忌惮的,就只有更诚挚更广阔更热烈的民意。 “我不能再藏着躲着了。”丁了了叹道。 反正也已经藏不住了。漓阳县闹成那样,她再想躲藏,能藏到哪儿去?陈家的柴房?还是金陵城西的乱葬岗? 这世道,真是艰难。 陈七见她唉声叹气,趁机就凑过来蹭了蹭她的肩膀,笑了:“不能藏就不要再藏嘛!我的娘子是神医、是神仙,就该天下皆知,就该光芒万丈!” 如果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信赖她、崇敬她,还有谁敢把她捉走藏起来,欺凌虐待利用? 丁了了回头看向陈七,意外地发现这个人完全知道她的心思,并且似乎从来没打算阻止她。 这么乖的吗? “我一直很乖啊,”陈七伸长了脖子在她肩上蹭啊蹭,“咱们不是从一开始就说好了,全家姐姐最大嘛!” 嗯,居然还记得这茬,挺好。 牛车一路缓缓驶进漓阳县城,丁了了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正打算先去苏家看看苏二少爷,却发现路上跪着一排一排的人,个个伸着脖子仰着头,眼睛放光凶巴巴的,活像是刑场上等着砍头的江洋大盗。 漓阳县出了什么大事吗?丁了了大惊。 她可还没忘记先前的赌局,那件事到现在还没有结束呢。这段时间她走了,剩下的就是苏大老爷和苏五老爷之间的较量。两虎相争,伤及无辜也是常有的事。眼前的异状该不会与苏家有关? 牛车渐渐走近,佳佳向外探着身子,低声汇报:“前头有人在查看进城的马车,那些跪着的人伸着脖子在看……放走了,好像没什么事……又一辆……也过去了……阿姐,没事,不像是打劫的!” 但也不像是什么好事。 丁了了唤了他回来,放下车帘一路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果然在那群人的面前被拦下了。 一个妇人的声音在车外,客客气气的:“我们是漓阳苏家,有急事寻一个人,冒昧打搅,请车里的贵人略露一露金面。” “滚!”陈七喝道。 外面静了一下,紧接着脚步声乱乱,显然是很多人围上来了。 丁了了在内听着,皱起了眉头:“怎么,要打人不成?我竟不知道苏家有权核查进城的马车了!几天不见,升了官了?还是当了土匪了?” 车外的声音顿住,仍是那个妇人的声音客客气气地道:“原来姑娘是与苏家认识的?那就更好了!非是我们不知进退冒犯……” “就是你们不知进退!”丁了了厉声骂,“才赚了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大安朝自有国法在,只有守城兵丁有权查验车马行李,除此之外就是朝廷的大员、宫里的贵人,也没有当街拦车强行检查的道理!苏家,是什么人家啊?” 商贾之家罢了,这是打算在漓阳县当土皇帝了吗? 此处的吵闹不可避免地吸引了一大批人。牛车外面渐渐有行人聚了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就说苏家还没学乖,跋扈了几辈子了,到如今才学着想低一低头,没想到方法还不对,一开张就碰上硬茬了! 车里这人怕是有来头哦,面都不肯露,就这么稳稳坐着跟苏家叫板! 怎么办怎么办?打起来吗?还是跪下赔罪? 苏家要是肯跪下,那也就不是苏家了。别忘了他们先前是怎么办事的哦! 打人、放火、下毒、派家丁去堵人家的门……漓阳县有多少商贾败落在他们手里,多少人命折在他们手里,只怕算都算不清! 今日这场戏又该如何收场?除非车里是真正的大人物,否则苏家那只猛虎只怕还是忍不住会露出獠牙哦! …… 议论声久久不绝,而车外的苏家人最终并没有露出他们的獠牙。 那个妇人低着头向后退了几步,裙摆一拂慢慢地也跪了下去,同那些死刑犯似的人跪在一处,拦住了牛车的去路。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呼。 丁了了在车内听见了,忍不住将帘子掀开一角,向外面窥探。 只见满街闲人指指点点,都说“跪下了跪下了!”“苏五老爷走投无路了!”“这倒不像贼匪,像乞讨的叫花子了!” 苏五? 丁了了与陈七交换个眼神,两人俱是大惑不解。 苏五老爷这会儿应该在家里享受自己生命中的最后几天?怎么就连这仅剩的几天时光他也不肯消停,竟又派了人上街来招摇? 苏大老爷也不管吗?那场赌局明明是咱们这边赢了,难道如今竟是苏五老爷掌控了全局吗? 丁了了忽然有些心慌,呼地站了起来。 陈七拉住她的手,按着她回来坐下,自己扬声向外面问道:“苏家到底想做什么?” 先前那妇人伏在地上,叩首道:“苏家不敢冒犯贵客,只因人命关天急需求医,所以不得不在此拦车寻人。” “求医?”陈七愕然。 车外妇人擦泪道:“是,求医。我家老爷突发奇疾,此刻已危在旦夕。漓阳县无数医者束手无策,我们老爷便说,或许只有那位女神医丁了了小姐可以妙手回春……” 丁了了忍不住又站了起来。 竟然是找她的! 她竟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能耐,居然连苏五老爷都那么信她了?这件事怎么里里外外都透着不对劲呢? 那妇人继续说道:“请贵人担待,实在是人命关天不得不如此,实实不是有意冒犯!” 话说得是真客气。 但态度也是真强硬。丁了了几次说走,牛车在路上摇摇晃晃,那牛蹄子都快要踩到人身上去了,那些跪着的人竟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的确是拿命在坚持。 丁了了终究没有当街踩死人的狠心,所以僵持良久之后,她还是不得不妥协,自己掀开了车帘:“我就丁了了。你们是在找我?” “了了小姐!”地上的妇人惊喜地抬起头来,“您真的是了了小姐?太好了您回来了!我家老爷有救了!” “你且慢!”丁了了摆手,“我是丁了了不假,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管你们家的事?我是大夫,但这世上也没有哪条律法说大夫必须接诊某个病人?” 《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请大家收藏:()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4.五老爷的请求 妇人愣了一下,结结巴巴:“我、我们知道了了小姐是、是大老爷那边的贵客、是那边二少爷的大夫,但如今实在没有、没有别的法子了!我们老爷说,说照规矩只要了了小姐进、进了那边的大门,我们就不该去搅扰,所以我们只能在城门口、等着……” “打住!”丁了了冷声截断了她的絮叨,“你说的那是你们的规矩!我的规矩是,凡我不想看的病人,我就不看——不管我有没有进谁家的门,也不管我是不是某位少爷的大夫!” “你的规矩……”妇人张口结舌。 陈七从车里走出来,居高临下:“怎么,只有你们苏家的人可以立规矩,旁人就不行?大夫给人看病,不配立规矩?我金陵陈家的人在外,不配立规矩?” “金陵,陈家?”妇人仰头,惊愕。 陈七嗤笑:“怎么,你们要求人看病,竟不知道自己求的是金陵陈家的少夫人?” 此话一出,满街闲人顿时哗然。 这是怎么回事啊,那个小娃娃大夫,嫁过人的?嫁的还是比咱们漓阳苏家不知显赫多少倍的金陵陈家? 是不是真的啊?无数质询的目光看向丁了了。 丁了了走出来,与陈七并肩而立,冷声:“亏得我是金陵陈家的人,才敢站在这儿同你们说一句话。若非如此,你们只怕早已经拿绳子把我绑去了?——难怪当街拦车横行霸道要搜查,原来你们眼里,别人都不是人呐?” 那妇人呆了一呆,忙叩首赔罪。 丁了了喝止住,冷笑:“你也用不着赔罪。苏五老爷怕是霸道惯了,忘了这世上除了苏家的规矩之外,还有别人的规矩!” “苏家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啊,”陈七盘腿坐下来,悠悠道:“当街拦车搜查,冒犯行人只是其罪之一。咱们不妨再理论理论,你们是把我娘子当什么人啊?当大夫,还是当犯人呐?” 是请大夫还是抓大夫啊? 这个茬是过不去了。苏家众人又急又气,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赔小心:“了了小姐,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今日实在是万不得已,我家老爷的病还请您看一眼……” “我说了,不看!”丁了了一转身回到车里坐下了,“怎么着,你们真要绑我去看病?” 那个妇人话说到一半被截住,人僵了一下,慢慢地抬起头直起腰撑起腿,站了起来。 身后一大群奇形怪状的人也跟着站了起来,缓缓向牛车围拢,顿时气势迫人。 周围看热闹的一大群人哗啦散开了。 打架了打架了!要打起来了!要出人命了!苏家的人把金陵陈家的人打死了! 并没有。 苏家的人只是沉默地将牛车围在中间,然后仍由那个妇人开口说道:“了了小姐,那场赌局,还没结束呐。” “我知道还没结束,”丁了了沉声,“等苏五老爷死了,就结束了!” 妇人摇摇头,脊背挺直,气势已与先前截然不同:“了了小姐说错了。我家老爷也是病人,您若不能救他,那这场赌局的胜负——怕是要重新算一算了。” 带这样算的?丁了了气笑了:“合着我先前救了那么多人都不算,只你家老爷这一局定胜负?他老人家一条命,比城墙下数十民丁的命还珍贵呗?” “倒不是珍贵不珍贵,”妇人振振有词,“咱们只看能治不能治罢了。城墙下的民丁您能救,我们这边的大夫们也能救,您不过是占了先机……” 这是开始耍赖了。丁了了对此倒不意外。 毕竟赌上的是自己的命嘛,眼看死到临头了,不耍赖才叫奇怪。 这不是在街上吵架就能解决的事,少不得还要请县令县丞和漓阳县的乡贤长者们评判一番。苏家都不怕,咱又有什么好怕的! 那妇人对周围无数鄙夷的愤怒的目光完全视而不见,耍赖耍得坦坦荡荡:“所以前面顶多算个平局。了了小姐要治好了我们老爷,才算赢了这场赌!” 这还真是没处讲理去了。 丁了了知道这是对方故意将她陷于两难之地。目下看来,苏五老爷所谓的“病”或许是自己服毒、或许是某位大夫的手艺,甚至有可能根本没有病,只需要往床上一躺就足够了。 装病很简单的嘛!这世上那么多疑难杂症,有几个是真病、几个是装的,谁能数得过来? 装出来的病是最难治的,多少大夫都对此束手无策。丁了了双手抱着头,在车帘旁蹲了下来,唉声叹气。 “病”她若治不好,那场赌局就不算他赢,苏五老爷可以被别人治好然后理直气壮地活下去;可她若是接下了、治好了,苏五老爷就成了她的病人、是她赢了那场赌局的凭据,当然也就不能死了。 真是妙哇! 丁了了只得又站出来,看着那些来历不详面目可憎的人,咬牙:“我已说过了,我是因为鄙夷苏五老爷人品,所以不愿救他,并不是不能救。” “哈!”那妇人笑了起来,“原来了了小姐的‘医者仁心’也不过如此!请问了了小姐,作为大夫,若因一己之好恶而将病人分了三六九等,甚至干脆拒绝救治,是否与学医行医之初衷相悖呢?了了小姐如此言行,是否配做一名大夫呢?如今漓阳县百姓对您赞不绝口,夸的可都是医德呐!” “那就是他们夸错了。”丁了了道,“我根本就不是大夫,谈什么医德!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从未读过医书、也未曾向哪位大夫学医,我只是手上有几个偏方,恰好能治苏二少爷的病而已。苏五老爷个臭不要脸的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硬逼着我跟他收罗的大夫比医术,那是他脑子有病,不是我的问题!” 不就是耍赖吗?谁不会! “耍赖”这件事就怕不会,一旦学会了,后面就会越来越顺畅。 趁着那妇人发懵,丁了了想了一想,又补充道:“而且,说到底那场赌局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就是直接认输了,苏家能把我怎么样啊?能杀了我不成?苏五老爷苏六老爷爱死哪个死哪个,都别来烦我!你们苏家不欢迎我,世上自有欢迎我的地方,我公公婆婆大伯妯娌们都还在金陵城等着我呢,谁有工夫在这儿跟你们耗着!——都让开,我们不进城了,改道回金陵!” 真是的,还没法子治他们了?苏五那么大年纪了都可以没脸没皮,她就不能倚小卖小吗?她就不能狗仗人……狐假虎威吗! 事实证明这招还挺有用。 她凶起来了,对方的气势就弱了。原本看着气势汹汹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来绑她的那一群人都有些退缩,大约是“金陵陈家”这个名头吓到了他们。 丁了了对这个局面勉强满意,挥挥手重新回到车里坐下,扬声:“掉头!打道回府!我也真是闲的,自己又不是没有家,偏跑到别人的地盘上来受这个气!” “好啊好啊!”陈七跳起来也跟着钻进车里,欢呼不已:“娘子真的答应跟我回家了吗?不去救那个病秧子的苏二公子了吗?那真是太好了呀!我早就看他多余了!” 牛车当着一街人的面咣当咣当掉了个头,果然朝着城外方向去了。苏家一大帮子人站在街上犹豫,一时谁也拿不定主意该拦还是不该拦。 要是放他们走了,那场赌局是不是就可以算作废…… 那也不好说,但这丁了了若真是陈家媳妇,还真不是咱苏家能惹得起的。先前出来的时候老爷没料到这一着,这会儿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眼看牛车已经快要出了城门,街上几个看热闹的闲人终于聚到一处,互相交换个眼色,然后同时转身拔腿,向着牛车追了过去。 “了了小姐!”四五个人在牛车后面边追边喊,“了了小姐,我们是苏家……怡景苑那边的人!二少爷有话要对您说!” 怡景苑?怡景苑已经烧了,现在可没有怡景苑。 丁了了在车上犹豫了一刻,本想直接把这句话喊出来,最后却还是犹豫了一下,改口喊了“停车”。 “还停什么停!”陈七余怒未消,“漓阳县这破地方,咱们再也不来了!天大地大去哪儿不好,偏在这儿受他们的气!” 佳佳和小石两个人在角落里同时点头附和。 丁了了叹了口气,无奈:“苏沐书的病还要换两次方子,我要是真不管了,他再过一两年还是会变成原先那样……那我前面的工夫就白费了。” “白费就白费呗,”陈七不以为意,“他们不是给你钱了?那也算是钱货两讫,后面半截生意咱不做了,让他们另找别家去!” 丁了了赞同地点了点头,却终于还是说不出那个“走”字。 “行医治病终究不是做生意,”她叹道,“我大约的确有可能是个大夫。” 做大夫是个良心活,不讲究钱货两讫,也不能说利尽则散,追求的是个有始有终、仁至义尽。 陈七看着她叹了一声,唤牛车靠路边停下,等着后面的人追上来。 然后劈头就问:“苏五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追上来的几个小厮点头哈腰,赔笑:“陈公子,我们是大老爷这边的,一向在二少爷的园子里跑腿。了了小姐应当是认识我们的!” “是吗?”陈七拉长了声音,“那真是好巧啊——这么大的县城、这么宽的街,也能碰巧遇见熟人哈!” 这就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了。几个小厮迟疑着,不太情愿地跪下来:“陈公子恕罪,我们原是奉大老爷的命令来接您二位回府的,谁知路上不巧被五老爷那边的人拦下了。您也知道如今咱两边不太愉快,怕见了面不好看,所以……” 丁了了掀开车帘,接过话头:“所以你们只好避开,等我自己去跟那群讨人嫌的东西纠缠吵闹、讨价还价,被他们逼着在两条都不对的路当中选择一条,然后被支使被刁难被全城的人嘲笑谩骂……横竖这些事都跟你们没有关系,是不是?” “不是不是,”苏家小厮们神色尴尬连连摆手,“小的们断断不敢有那样的念头!了了小姐您是我们苏家的贵客啊!” 丁了了啪地放下帘子,冷声:“你们是不敢有那样的念头,但是苏大老爷有、苏二少爷有!你们的打算我已经明白了,我的态度想必你们也看得出来。如今这件事打算如何解决,你们给我句话!” “了了小姐,”为首的小厮膝行到牛车前面,笑得一脸真诚:“老爷和夫人都在盼着您回来,盼了七八天了!有一件大喜事还未告诉您知道——二少爷如今胸口已经不太疼了,走路说话咳得也不多了,前儿还让人扶着到园子里走了走,全家人都高兴得像过年一样!” 哦。 丁了了靠在车窗上,打起了盹。 “苏家如何、苏二少爷如何,没太有必要报给我知道?我一个外人,又不会与你们同乐。” 这是还在生气。 几个小厮窃窃私语一阵,只得继续赔笑:“了了小姐怎么是外人呢?二少爷是因为您才会有今日,苏家上下对您一直是感激不尽啊!” “那就收好你们的感激。”丁了了冷声道,“我也会记得那段时日苏家对我的款待。咱们也算是喜彼此的患难之交了,今我远行,不必相送,愿苏家与陈家友谊长久、合作愉快。” 话是好话,人还是要走。 众小厮到这会儿也算是明白了,不敢再说些糊弄人的场面话,只好豁出脸去不断地哀求挽留,抱住车轮子不肯放行。 直到苏大老爷在家奴簇拥下匆匆赶来。 丁了了隔着车帘看到他,就笑了:“多日不见,苏大老爷风神如故。” “了了小姐啊,”苏大老爷匆忙忙下车行礼,“你就别打趣我了!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是被那些杂事闹得焦头烂额啊!还好你回来了,书儿的病情也有了起色,眼看咱们也算是苦尽甘来,你怎么还在路上耽搁着不回家呢?” 陈七从车中探出头来笑道:“我与娘子正要回家。我父母舍不得儿媳妇在外面受委屈,说好了以后不许她在外面行医了!” 这分明是哄人的话。若真是不准在外行医,先前为什么要进城呢? 苏大老爷心知肚明,忙赔笑,讪讪的:“陈公子说这话就是在骂我了。我哪里敢委屈了了小姐……陈少夫人在外行医!少夫人先前住在我家,那是我们的贵客,只是顺便帮小儿看一看药方而已!” “哦,是吗?”陈七反问。 大家彼此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就看你有没有脸答应了。 苏大老爷的确没脸,支吾了半天,只得又行礼:“先前我家老五老六不懂事,设了个闹笑话的赌局,将陈少夫人牵扯了进去,害得少夫人奔波劳苦许久,这都是我苏家的不是!如今还请陈少爷与少夫人随我回去小住几日,让我苏家好好表表歉意!” “可别了,”陈七道,“我在外头混久了,什么事都见过,最怕看见的就是别人的歉意。” 三皇子要杀谁的时候,喜欢说“那真是对不住了”,由此可见“歉意”真不是个好东西。 苏大老爷不知道这个典故,却也能明白陈七的意思,忙红着脸又补充道:“请您放心,以后绝不会再出现类似的事!先前那场赌局胜负已分,余下的收尾我苏家自会解决,绝不让少夫人再面对半点儿麻烦!” “怎么,不用我去救苏五老爷了?”丁了了问。 苏大老爷忙道:“他原本就是自己服毒,根本用不着救!他诡计多端,咱们苏家却也不是吃白饭的,这种耍赖皮的手段在咱们面前没有用!” “是吗?那真好啊。”丁了了由衷地赞叹道。 苏家家大业大、在漓阳县也算半个土皇帝了,要解决这件事当然并不难。 所以先前为什么不出面、为什么躲在人群里看她热闹来着? 说白了就是不想在人前护着她、不想把苏家显赫的威名借给她用罢了。毕竟她只是个大夫,说好听了是救命恩人座上宾,说难听了也就是个雇来的匠人,不配苏家全力保护照料嘛! 这会儿后悔却显得有些迟了。 说好听的也无益,苏大老爷擦擦汗,低声道:“我本以为派人把老五关起来就能万无一失,没想到他一条没了牙的狗还能收罗起这么多人来。我和几个奴才一时猝不及防才会犹豫不决,实在并不是不肯出面、更不是把你一个人推出去应付他们!” 这种人人都看得到的事偏不承认,硬装作无事发生,一时倒也让人无法辩驳。 丁了了觉得无趣,放过了这个话题,看着苏大老爷问:“我一直很好奇,您弄塌那段城墙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您口口声声说如今孩子的伤病是最最要紧的,所以您是此刻做的这些事都是对您儿子有益的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5.你是下凡来救我的? 苏大老爷的脸僵得很难看。 丁了了在车内坐着,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大约车外的喧哗议论都已经远去了,才听见苏大老爷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了了小姐这话,是从何说起?” 车内陈七也一脸疑惑,问的却是:“你怎么发现的?” 丁了了咬牙道:“他大约也以为没有人会发现,或者以为就算有人看出异样,也不会往他身上想,毕竟他在漓阳县的名声可是好得很……他私下收买了一个负责砖石泥沙的民夫长,把筑城墙用的沙子换成了‘更好的’,对方本以为是互惠互利的事,不想他换上的沙子被砖石一压就成了粉末,混在泥水里竟比油脂还要滑。木架子一拆、被远处的石锤敲打声一震,哗啦啦一下子都塌了。” 她隔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呼出一口气:“那个民夫长每日在城墙下面巡视,本该是第一个被砸死的,可偏巧有一截木头挡了一下,我又去得及时,所以还能赶得上听他说了几句话。” “现在那个人死了?”陈七皱眉向她确认。 丁了了点点头,黯然:“所以我没有证据。” “有证据也不能说!”陈七沉声,“你以为那老狐狸怕留下证据吗?你以为那么大的事只有你一个人发现?这种事对他根本不算什么,就算你告到县里、告到府衙、告到京都,他也有的是手段给你栽一个‘诬陷’的罪名!” “我知道啊。”丁了了垂眸,“我要是想说,早就说了。” 怎么会等到现在,给那老贼留下那么长的时间让他销毁证据! “权贵当道,人命本来就是不值钱的东西。这个道理不用你讲,我懂。”丁了了低头拨弄着车窗上的帘子,哑声。 车内静默良久,她忽然又抬起头来,眼睛瞪圆:“谁许你用那么凶的语气同我说话的?长本事了你?” 陈七松口气,缩了缩脖子嘻嘻笑了:“我那不是怕你冲动嘛!忧心如焚方寸大乱,凶一点有什么奇怪!” “不许!”佳佳和小石齐声喊。 气氛忽然轻松起来,车内四个人都笑了。 只是笑声很快又停住,丁了了摇了摇头,低低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 陈七看着她,眉头拧紧:“你在修成人形之前是做什么的?字也认得书也读过医术也懂得,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就连官场朝廷的事似乎也不陌生……你到底修炼了多少年?” “什么‘修成人形’?!”丁了了和小石同时愕然。 陈七与佳佳一齐笑了起来,抿紧了嘴唇不说话,那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你不要再装了我们都知道了”。 知道个鬼呀! 丁了了气急:她这儿一肚子闷气还没处发呢,家里两个傻子居然还在把她当妖怪看?真是欠打哦! 她这里才一抬头,那两个混账东西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同时窜到了角落里。丁了了看着他们狼狈逃窜的傻样,胸中的闷气倒消了些,摇摇头苦笑起来。 车外苏大老爷已站得两条腿都打哆嗦。这会儿听见车里有动静,他忙又向前迈出两步,胆战心惊地唤:“……了了小姐?” “哦,没事了。”丁了了重新坐稳,冷声道。 苏大老爷在车外愣愣。 没事了?怎么又没事了?刚刚不是还兴师问罪…… 丁了了靠着车窗闷坐一阵,叹了口气:“我是说,那日在城墙之下,两位老爷的赌局胜负已分,如今苏五老爷闹的这一出实在荒唐又可笑。我相信以大老爷您的手段,摆平这件小事应该是轻而易举。” “是,是是,”苏大老爷忙道,“了了小姐您的医术仁德是有目共睹的,如今漓阳县谁不知道!那日城墙倒塌,实在是天助……” “天助谁?”丁了了一个忍不住,拍窗站了起来,“苏大老爷,您抬头看一看天,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苏大老爷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没有看天,也没有把那句话说完。 丁了了在车内慢慢地坐了回去,扶着陈七的手,咬牙切齿:“苏大老爷,我人微言轻,不敢在这里追问那天的事是天灾还是人祸。但我认为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应该用上一个‘助’字。——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助’,那也绝对不是‘助’我!” 苏大老爷连声称是,头垂得很低,原本圆润白皙的一张脸几乎贴在胸膛上,正面只能看见两边鼓起来的腮帮子,莫名显得凶恶。 丁了了冷冷地看着,半晌又补充道:“血光之灾,终究不吉。不拘是谁从那场灾祸中得了好处,都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苏大老爷,您说是不是?” 这一次苏大老爷没有应声。 他那么大年纪的人了,在漓阳县一向说一不二的。今日忽然被一个小丫头几次三番出言训斥,他能忍到现在已经极是不易。 丁了了没有再为难他,敲敲车窗吩咐了一声“走”。 走?往哪个方向走?车夫提着鞭子有些呆愣。 苏大老爷终于来了精神,忙又回到车前,挤出笑容:“了了小姐早该回来了,家里一早就把您的住处收拾好了!书儿身体大好,也不再需要单独住在园子里静养,如今就在家里住着,您正好可以时常看着他,该用什么药、如何调养……” 丁了了想了一想,起身掀帘子下了车:“既这样,我索性就跟着您的车回去。多日不见苏二公子,我也甚是关心。” “哎,那我呢?”陈七急了。 丁了了回头向他摆摆手:“你替我照看着佳佳他们两个,顺便在几条热闹的街上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租下来,咱们开医馆!” 陈七立刻高声应了,也跟着跳下车,嘱咐道:“你想当大夫我不拦着,但你要记住你是有丈夫的人!身为有夫之妇不方便在别人家里住着,天黑之前你一定要出来,我在云来客栈等你!” “好。”丁了了看着他,笑了。 苏大老爷在旁听见,忙道:“我苏家怎么是‘别人家里’?陈少爷,咱们什么时候生分到这个地步了?” “倒也不是与您生分,”陈七道,“只是我与娘子少年夫妻,不忍分离,还请苏大老爷体谅。” 话说到这份上了,苏大老爷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劝,只得讪讪地笑了笑,道:“其实一同住在舍下也无妨,又何必分开两地。” 这就是纯粹的客套话了,两边都没有较真,于是陈七转身回车里吩咐掉头去云来客栈,丁了了就不慌不忙地上了苏大老爷的车,直奔苏宅。 这一路,车里的气氛僵得奇怪。 苏大老爷犹犹豫豫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了小姐,城墙的事,您怎么……” “我只管治伤救人,”丁了了冷声道,“至于城墙是怎么塌的、为什么会塌,这些事我看不见,也看不懂。” 苏大老爷长舒了一口气,忙赔笑:“是。了了小姐醉心医术,对旁的事难免不那么上心。” “没错,”丁了了道,“不像苏大老爷你,筑桥铺路修城墙这些事时时放在心上。” 苏大老爷被噎了一下,无奈太息:“了了小姐,百姓苦啊……这些年虽然没有大灾,但夏日少雨隆冬雪厚,收成一向都不太好,百姓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自然没有余钱去修路架桥。您看,我们这些侥幸能吃饱饭的若不肯出钱出粮做些事情,咱漓阳县百姓的日子还怎么过?” “苏大老爷仁善。”丁了了哼了一声,悠悠道。 这种违心的恭维话,她也不是说不出口。只要苏家有脸听,她说多少都无妨。 苏大老爷当然不至于看不出丁了了的言不由衷,所以能说的场面话都说完以后,他终于还是没能把脸上的笑容维持住,只得蔫头耷脑地闭上了嘴。 这种低落的情绪直到马车停下也没能缓解,苏家众人却已得到消息等在门口,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 丁了了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白衣瘦弱细眉细眼的苏沐书,冷了一路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两分笑意。 “好些了?”她问。 苏沐书挣脱了婢女的手,向前两步走到她面前,张开手慢慢地转了一个圈:“他们都说,我这样让你看看,你会高兴。” “我的确很高兴,”丁了了道,“你恢复得比我设想的还要好。” 苏沐书闻言就笑了:“丫头们都是按照你写的方子一丝不错地熬了药给我吃的。我想着你不在身边,我愈发不能出半点儿差错,所以每日恨不得连说几句话、走几步路、喘几口气都照着你的吩咐来,真比你在身边时谨慎无数倍了!” “那很好。”丁了了点头,“你是个很好的病人,当你的大夫很省心——手伸出来。” 这是要诊脉。 苏沐书忙乖乖地把手伸了出来,苏大夫人却在旁笑了:“病人是孩子,大夫也是孩子!诊脉哪有那么急的?连门都顾不得进,就在大门外面诊脉看病了?” 丁了了放下了手,苏沐书也只得将手缩回去,讪笑道:“我是太着急让了了小姐知道我的病好了。娘,你没生过这么厉害的病,不知道病好了有多高兴!” “我不知道?”苏大夫人的眼泪都掉下来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我和你爹为你提心吊胆了那么多年……这会儿你说我不高兴!” 一路丫鬟婆子们簇拥着,苏沐书只得慢慢地跟上,讪笑道:“是我说错了,爹娘当然高兴……我是觉得了了小姐费了那么多心力为我调养至这样,应该更加会为我欢喜。” 说着话又向丁了了伸出了手。 丁了了想了一想,干脆以绢帕铺在手上,隔着帕子握住苏沐书的手腕诊了半日,终于笑了:“的确恢复得十分不错。你且回屋去坐着,我重新去开一张方子来,照着这样再喝一两个月,就有望好了。” 苏沐书连声答应,却并没有依言躲开去休息,而是跟在丁了了身后,看见她进屋提笔写了方子,又在身边含笑问:“换了这个,还要别的药吗?” 丁了了摇摇头示意不用,苏沐书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等我好了,是不是就完全跟旁人一样,能跑能跳,不再是个废人了?” 苏大夫人和几个丫鬟忙在旁边劝慰,一个婢女就笑道:“二爷这两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患得患失起来!先前病得那般厉害也不见他发愁,如今倒是成天唉声叹气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这丫头惯会出卖我!”苏沐书轻斥了一声,并不是真正的责怪。 见那婢女笑嘻嘻退后了,他便摇摇头,又叹道:“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先前病得厉害时,我只想着能让我少咳两声,哪怕一生卧床,我也认了;后来咳嗽少了,我又想最好能让我起身走走,即便要人搀扶,那也是一生之幸;再后来能走动路了、说话也顺畅了,我竟又想……” 又想完全同旁人一样,靠自己的双腿走在天地间阳光下,与人唇枪舌剑谈生意、在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中盘账算盈亏、打扮得济楚光鲜地与同龄人赏花饮酒吟风弄月。 当然,也想同别人一样,娶一个温柔贤能的妻子、生几个乖巧可爱的儿女…… 从前不敢想的、不敢听的,那些奢侈到在梦里都不曾见到的事,忽然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哗啦啦一下子都到了他的眼前了。 苏沐书时常觉得幸福得喘不过气来,想喊,想跳,想欢呼着与别人分享他的喜悦……那个治好了他的病、带给他这些幸福的大夫当然是最好的分享对象。 在幸福的苏二少爷看来,世上最该与他一样欣喜于病情好转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大夫丁了了。 所以不管丁了了待他多么冷淡,他始终没有半点儿气馁,跟前跟后叽里呱啦有无数的话要说,实实是半点儿空闲也没有。 丁了了很烦。 好容易这一阵子陈七正常了,她的耳边终于得以清静几分了,谁能想到治好了病的苏沐书竟然也是个话痨……这人间怎么就这么苦啊? 什么时候才能得个安宁! 她这里一边切药煮药一边唉声叹气,苏沐书却打发走了丫鬟小厮们,托着腮坐在了她的对面,满脸好奇:“了了小姐,您是从多大开始学医术的?” 丁了了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接茬。 苏沐书抿嘴一笑,掰着手指头道:“从前有个老大夫对我说,医术一道博大精深,辨识药材博览群书面诊手诊舌诊脉诊问症聊天处处都是学问,钻研十年至多也只能算是入门,要想成为一个差不多可以开门看诊的大夫,少说也要有三十年功夫……” 丁了了捧起桌上的药材哗啦一下扔进罐子里,头也不抬:“所以,跟你说那些话的人治好你的病了吗?” “没有啊!”苏沐书笑,“所以我很好奇,旁人学了几十年的医,却比不上了了小姐一天都没有学过的,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丁了了想了想,认真道:“是他们笨?” 苏沐书哈哈大笑。 外面厅堂里的苏大老爷与夫人对视一眼,脸上忧色稍缓,又同时叹了一口气。 书儿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这位了了小姐的本领是不错的,模样也好,可惜…… 丁了了察觉到了花窗那一边看过来的目光,却只作不知,随手从婢女手里接过扇炉子的小扇,冷声:“你家少爷身体刚好些,不能劳累。你先扶他去歇着,这里有我看着。” 婢女乖巧应声依言起身,苏沐书却赖在椅子上不肯走:“了了小姐,你别撵我啊!我累不累自己知道的呀!我喜欢看人煮药、喜欢跟人说话,回去躺着多无聊呀!” 丁了了想了想,又将小扇塞给了婢女,转身回到桌前提起了笔开始写字。 苏沐书又高兴起来,仍然在她对面笑嘻嘻地看着,压低了声音问:“外头都说你是神仙娘子,其实是真的?你是专程从天上下凡来救我的?” “你何德何能?”丁了了问。 “啊,了了小姐,你可太让我伤心了!”苏沐书双手捂脸,作悲痛欲绝状。 丁了了提笔的手顿了顿,心神忽地一阵恍惚。 她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天上下凡来救苏二少爷的。所以她是来救谁的? 陈七吗? “了了小姐!”苏沐书还在桌子对面不折不挠地同她说话,“不管我何德何能,你总归是救了我不是吗?这样算来我怎么着也是有仙缘的?治好了病,我就能长命百岁了对不对?” 丁了了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写着一些药名,头也不抬:“多结善缘,少行恶事,养生惜福,寡欲宽心。做到这些自然便可长命百岁。” “多谢神仙娘子提点!”苏沐书夸张地躬身下拜,笑嘻嘻。 丁了了扔下笔,将桌上的纸拈起来递给他:“如今的药方再喝三四天,等胸口完全不疼了,就换我先前写给你的那个。这一张是可以加到饭菜里面做成药膳的,你自己找人斟酌着做,有不明白的就叫人到云来客栈去问我。” “云来客栈?”苏沐书惊讶,“了了小姐不住在家里吗?去云来客栈做什么?” 丁了了站起身来,露出了今日在苏宅的第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我丈夫在外面替我奔忙,我总不能躲起来当甩手掌柜啊!” 《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请大家收藏:()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6.两位公子各有千秋 陈七并不在云来客栈。 丁了了照着客栈伙计的指点,一路马不停蹄赶到西大街棋盘巷,就看见一处铺面门口人来人往,扛桌子的抬柜子的提扫帚的忙成一团。 陈七背着手站在外头,虽有一张帕子蒙住口鼻阻挡了尘埃,整个人却仍显得灰扑扑,只有头发上厚厚的一层土被夕阳照得金灿灿的。 真难看。 丁了了走过去,踮着脚尖伸手往他头顶上划拉了两下,撇嘴:“这么厚的土……你是冬眠的蛤蟆,刚从土坑里爬出来吗?” “啊哈,媳妇儿!”陈七的脸上瞬间笑容灿烂,“你回来啦!我正在想你呐!你再不回来,我就带人打上苏家门去了!” 店里忙碌的几个人听见动静都跑了出来,也不说话,互相推推搡搡的,看着丁了了嘻嘻地笑。 丁了了被笑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陈七身后一藏,凶巴巴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明知故问了。 果然陈七立刻拉着她进了门,笑嘻嘻地指给她看:“这是我刚租下来的铺面,给你开医馆正合适!你看,这三面墙都干干净净的,也没有多余碍事的柱子什么的,很适合放药柜;中间这个地方挂点字画,下面摆张桌子,可以雇个不太行的大夫坐诊;这里搭一圈柜台……” “等等!”丁了了忍不住开口打断,“为什么要雇一个‘不太行的’大夫坐诊?” 陈七一挺胸膛,理直气壮:“跟娘子你相比,所有的大夫都不太行嘛!那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哪里用得着你出手,当然要雇个大夫在这里当苦力!” 丁了了不禁失笑:“你这话可千万别传出去,否则我的医馆肯定招不到人了!” “招不到才怪呢!”旁边一人笑道,“这才小半天,门口就有三四个大夫来问了,一个个遮遮掩掩的都不敢明说,我们可看得明白,都是想来这儿谋差事的!” 真的假的?丁了了惊讶。 这年头当大夫的寻个差事那么不容易吗?她这个还没开起来的破地方都有人稀罕? “什么‘破地方’啊?”陈七不满,“这地方可是我为你精挑细选的!上个月,你还没打算开医馆的时候,我就看上这个地方了!这可是离着西大街最近、又最闹中取静的一处铺面,寻常人没点门路还租不来呢!” 丁了了想着这一处的位置,的确觉得是极佳的。只是,上个月陈七不是还以为她死了吗?怎么就看上这个地方开医馆了? 那个混账,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陈七见她不接茬,也不气馁,拉着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又得意洋洋地道:“再说了,有我媳妇在,这可是‘神仙娘子’庇护着呐!我都不说医术如何,只要咱们的招牌一挂上去,这铺面就是神仙宝地!周围的住宅店铺都要涨价的!”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丁了了被他逗笑,忙又捂住了脸,要转身。 “别捂脸啊!”陈七抓着她的手腕,硬把她的手从脸上挪开:“高兴的事,为什么还要遮遮掩掩!笑嘛笑嘛,很难得看你笑的!我娘子笑起来那么好看,都浪费了!” 丁了了捂脸原本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这会儿被他扒着一看,不知怎的忽然就臊了起来,脸上顿时烫得厉害,心里也慌慌张张的,只想弓着腰缩着脖子往后退。 陈七顺势拉了她起来,笑呵呵揽到身边,才要低头,忽然眼角瞥见几个伙计正躲在角落里看热闹,气得他立时瞪眼:“看什么看!干活去!” 几个伙计轰地笑了。 丁了了心下警钟大响。她知道今日的伙计虽是临时请来干活的,但做得好的也完全有可能留下来,成为她医馆里的帮工……那她今日丢了脸,日后岂不是要每天被人嘲笑! 岂有此理! 她忙抬起头挺起胸,板起面孔作严肃状环视一周,冷冷:“笑什么笑!” “没笑没笑!干活干活!”几个伙计互相推搡着背转身去,摆凳子擦桌子打扫墙角看上去忙忙碌碌,笑声却嗤嗤地从地下冒了起来。 这算什么?!丁了了气急。 “这真是没有办法了!”陈七夸张地叹了一声,揽着丁了了的腰飞快地出了门。身后果然又是一声哄笑炸响。 什么嘛!丁了了简直有些气急败坏。 那些伙计真是莫名其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啊?雇给人家干活的,就好好干活不行吗? “你要原谅他们。”陈七认真地道,“他们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好容易看见一件有趣的事,当然要好好笑一笑。” 哪有什么有趣的事?丁了了莫名其妙。 怎么就成了有趣的事了?不就是她捂着脸笑、陈七抓她的手腕强行观赏她的脸?这也值得一笑? 陈七看着她又不解又气闷的样子,偷偷拍拍胸口暗道一声好险。 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伙计们笑的不是他看她的脸,而是他拉她起来之后顺势想亲一下……没有亲到。 那些伙计也真是可恶,没事老盯着人家看什么?没见过小夫妻啊?没见过人家小夫妻感情好、出门在外情不自禁的? 还别说,伙计们真没见过。 等他两个走远了,铺子里伙计们哗啦一下就又凑到了一处,嘁嘁喳喳: “那个女孩子,真就是赢了苏五老爷的小神医?看着也太小了?有十五了没有?” “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显小……你管她多大呢,那天城墙底下救人,我可是亲眼看见了,缝人肉像缝衣裳、接骨头像锔碗儿!一个人干了裁缝和锔匠两个人的活,那人还偏就让她给救活了,你说到哪儿讲理去?” “要不怎说是神医呢!可惜嫁人了,要不然苏大善人断舍不得放她走!听说苏家那位少爷还真被她给治好了,这本来该是多好的一段佳话!” “是啊是啊,前段日子苏六老爷不是还说小神医要嫁给苏家……没想到人家是有丈夫的,这下子恐怕要结仇了!你没见今儿刚回来苏家也不留她?小两口一块儿住客栈去了!” “住客栈怎么了?人家是金陵陈家的,能比苏家差了?你没见小两口蜜里调油的,好得不得了呐!” 那倒是。 众人想到刚才的热闹,又笑了。 一个是金陵陈家的幼子,一个是声名鹊起的神医,这小两口要在这漓阳县弄点儿热闹出来,苏家还真不一定能拦得住! “好好干活,”为首的那人拍拍手笑道,“陈七少爷和小神医都是随和的人,咱给他们把活干好了,还能亏了咱们不成?” 何况两个都是小孩子,也没有大人那么多心眼。要能在他们跟前混个长久的差事,好日子可就来了! 丁了了和陈七两个人自不知道身后伙计们议论纷纷。两人乘车回到云来客栈,还没来得及喊小二,就看见大堂里食客住客围作一堆,不知在瞧什么热闹。 陈七一弯腰就要往里面挤,丁了了忙拉住他:“你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这一身土也太丑了!” “不管!”陈七甩手,“那么多人呐,一会儿再挤得一身汗,衣裳就白换了!等我看完热闹再回去换!” 好嘛,丁了了失笑。 原以为此人是个爱干净爱漂亮的,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既然他觉得漂亮不如热闹重要,那就让他先去挤好了。 “都让一让啊让一让啊汤洒了啊!”陈七一边挤一边喊,当真是半点儿颜面也不要。 人群随着他的喊声哗啦啦让开一条道,陈七很顺利地挤了进去,就看见一个白衣白帽面容清秀的少年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向人群外面,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了了小姐!”一声欢呼,震得陈七脚下打了个趔趄。 谁?这小白脸在叫谁? 陈七忙回头向外看,丁了了已经从人缝里挤了进来,很快站到了那个小白脸的面前:“你怎么来了?” 这神情、这语气,那叫一个熟稔哦! 陈七顿觉心里堵得慌,旁边看热闹的一堆人却都笑了起来:“了了小姐?这就是那位小神医了了小姐?苏二少爷竟然亲自来寻她了?” “我怎么不能亲自来寻她?”白衣少年苏沐书回头看着那人,理直气壮:“了了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呐!” 这样啊。 大家自然都知道小神医治好了苏二少爷的病,但……传闻不是说相处得不太愉快吗? 这一阵子了了小姐没在漓阳县露面,有人说是跟苏家闹翻出走了、有人说苏家少爷的病根本不是她的功劳、又有人说苏家要强逼她作妾,以致反目成仇…… 这些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中午那会儿在城门口还骂仗呐,苏大老爷不知哪里做得不好了,了了小姐把他骂得跟孙子似的! 这会儿苏二少爷亲自过来,莫非是来兴师问罪的? 那也不像啊! 众人只管议论纷纷,苏沐书已经热络地挽住了丁了了的手,眉开眼笑的:“我喝了今天的药,觉得力气更足了些。我娘说我可以走动走动,消消食,我想着家里也没有什么地方好玩,干脆就来看看你——” 丁了了推开他的手,皱眉:“你虽好些了,到底身子还弱。这会儿外头风大,万一呛了肺又要咳嗽,夫人怎么会放心?你说实话,是不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苏沐书慌忙摇头否认,旁边的婢女却低下了头。 丁了了一看就明白了,脸色立刻沉下:“该长的本事没长,说谎骗人倒是一套一套的了!你赶紧走,不然我叫人把你押回去!” 陈七咬着牙,在旁纠正道:“绑回去!” 苏沐书打了个寒战,忙转到另一边,把自己挂在了丁了了的胳膊上:“我不走!我就跟你说几句话!” 哦豁!没有走远的食客和店伙计们都竖起了耳朵,眼睛发光。 只有陈七气得头上冒烟,直着脖子就骂了起来:“你这小屁孩懂不懂事!现在什么时候了?太阳都下山了,天都黑了!你自己倒是吃了饭出来的,我娘子可还没顾得上吃晚饭!她还要休息!她很累的!” 重点不是吃饭,是休息!休息!她是有夫之妇,懂不懂! “哦。”苏沐书点点头表示懂了,“那我陪了了小姐一起吃饭!刚好我带来了家里的杏仁酥,我还让这里的厨子提前备下了好些菜,都是了了小姐喜欢的!” 你看,我多懂事!我不但知道给了了小姐带好吃的,还知道了了小姐的口味!——苏沐书很骄傲。 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还在起哄:“陈少爷,您就别气了,人家苏少爷也是因为思念了了小姐嘛!两人朝夕相处那么多天,亲近些也在情理之中不是?您这儿百般阻挠人家叙话,是不是显得有些不懂事了?” “我不懂……我不懂事?!”陈七气得原地跳脚,“他缠着我媳妇不放,到头来还是我不懂事?我就该打死他……” “了了小姐,你丈夫好凶!”苏沐书瑟瑟地躲在丁了了的身后,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狐狸似的。 陈七愣是给他气笑了:“算你不傻,还知道我是丈夫!现在,我以丁了了的丈夫的名义命令你,离我娘子远一点!” “你命令不动我呀!”苏沐书探出头来认真抗议,“你是了了小姐的丈夫,又不是我的丈夫!” 这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丁了了听着四周的笑声,臊得耳根发烫,恨不得立刻跳出来喊“我不认识这两个傻子”。 但是毫无疑问这两个傻子认识她。 苏沐书仍然挂在她的胳膊上瞪着陈七,不知怎的气势越来越足:“我跟你说哦,你要是再这么凶,了了小姐可就不跟你了!我们苏家不是没有她的地方,她在我们家可不会受这样的委屈!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给她吃饭!还带她去干活弄得灰头土脸的!还凶她!” “我还敢打你呢!”陈七咬着牙怒道。 看客们轰地笑了起来。 听见动静的佳佳和小石两个孩子拉着手跑出来,从外头说笑的众人嘴里听到了前因后果,乐呵呵地一齐挤进了人堆,开始指指点点地评论哪位公子比较好看。 小石自然是支持陈七的,毕竟同是金陵人,即便没有沁香渠畔几面之缘的情分,至少也有同乡之义。 佳佳却是第一个见异思迁的,本就觉得陈七这个人靠不住,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好好损他一番:“依我看应该算是各有千秋?一个长得像兔子、气质像狐狸;一个长得像狐狸、气质像兔子,年纪也差不多、个头也差不多、家境……” “丁佳佳!”陈七气得蹦了起来,“有你这样当小舅子的吗!居然拿我跟一个病秧子小白脸比较!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一看,我哪一样不强他百倍!” 佳佳咂着嘴细细地品评了很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强出百倍啊!他是病秧子,阿姐刚捡到你的时候你还快死了呢!他是小白脸,你也跟他差不多!扭扭捏捏娇里娇气的……” “我?扭扭捏捏?娇里娇气?!”陈七吓到了,快吓哭了。 “想我陈七文能提笔书华章武能上马安天下进能一言挫群雄退能百计斗宵小,谁见了不夸我一声少年英才雄姿英发,你个小屁孩居然说我扭扭捏捏娇里娇气!” 佳佳被他凶得害怕,也学着苏沐书的样子往丁了了的身后躲。 丁了了迎着陈七眼中的凶光,神色淡淡:“哦,那还真没看出来。” 陈七挫败,苏沐书欢呼,满堂食客笑成一团。 丁了了又转身向苏沐书,神色愈发冷淡:“苏少爷闹得也差不多了,还是尽早回府去。您家人的手段我也看见过了,并不想领教。” “啊?”苏沐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怎么还撵我走啊?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要在这里陪你!我不回家了……” “你敢!”陈七一蹦老高,然后忽然转身挤出人群,在一片哄笑中冲到门口,拎起一根门闩又转了回来:“姓苏的!别以为你是个病秧子我就不敢打你!倒退三个月谁还不是个病秧子怎的?病秧子了不起啊?!” 打人了打人了!打死人了! 金陵陈家与漓阳苏家的少爷争风吃醋,打破头了!出人命了! 满堂看客惊呼雀跃,街上听见动静的也都呼啦啦挤了进来,人推人人挤人,人人都想看看是金陵的龙崽子能耐还是漓阳的地头蛇厉害,吵吵嚷嚷恨不得当场扔银子下注,堂中登时热闹非凡。 苏沐书终于被吓住了,弓着身子往丁了了身后一躲,转身又找婢女:“外面的人这么可怕吗?你没说过他会打人啊!” “快跑,少爷!”婢女急得要哭,“我早就说过不要来!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我不能死啊!”苏沐书急了,“我这条命是了了小姐救回来的,宝贵得紧呐!快跑快跑!——父老乡亲们,救命啊!” 到底是同乡父老同气连枝,看热闹的众人立刻给他让开一条路,然后又轰然围上来,拦住了举着门闩要追的陈七。 不能真出人命啊!不好看,不好听呐! 陈七被人挤在中间,腿也迈不开、手也放不下,气得直着脖子骂:“你有什么好宝贵的!我这条命也是我娘子救回来的!救了两次!不对,三次!我的胸膛都是我娘子缝起来的!我骄傲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7.你怎可以如此歹毒! 云来客栈的热闹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漓阳县。 两位又尊贵又体面的少年郎为了个女子争风吃醋,竟险些大打出手,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尤其是苏家那个病了多年的二少爷,不但活蹦乱跳地出来了,而且在明知小神医已是有夫之妇的前提下,坚持上门当着人家丈夫的面纠缠讨好,真是伤风败俗,祖宗好几辈的脸都被他给丢尽了! 不过,那个小神医真有那么好吗? 听说真的能起死回生?她丈夫也是她救活的?胸膛都缝起来过好几回,现在拎门闩打人生龙活虎的? 那可真是……神医呐! 听说那个小神医要在漓阳县开医馆了?那意思是要定居本县了啊,咱们漓阳县的百姓有福了!今后有了伤筋动骨、疑难杂症,再也不怕了! 一天时间,丁了了小神医神仙娘子的声望在漓阳县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人都在议论着那个据说医术惊人魅力更加惊人的传奇女子。 而在两天之后,这议论本该消停几分的时候,一个新的消息又轰地将它炸了起来。 输了赌局的苏五老爷已经认命,同意在县丞和几位乡绅的见证下服毒自尽了! 这真是奇哉怪也,苏五老爷不像那么乖的人啊!难道是那位小神医的威望太盛,连苏五老爷都不敢与之抗衡? 满城百姓议论纷纷,却不知被他们议论着好奇着的丁了了同样也是一肚子疑问。 “那个老家伙肯服毒?你信吗?”她看着陈七问。 陈七手里捏着的扇子已经撕成了一堆散竹片,他犹自不肯丢开,又揪着那些附着在竹片上的碎纸一条一条地往下撕,对丁了了的问话充耳不闻。 佳佳趴在窗户上,撇嘴:“阿姐,我看你还是换个丈夫!你看这个人都阴阳怪气两三天了,如今越发嚣张,你问话他都敢不答了!要是换了苏二公子,肯定比他乖得多!” “丁佳佳!”陈七扔掉竹片跳了起来,“有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吗!我是你亲姐夫!” 佳佳摇摇头,认真反驳:“姐姐是亲的不假,姐夫可不一定!” 陈七气得都快要疯了:“娘子,你看他!你弟弟!他反了天了!” “那个老家伙肯服毒,你信吗?”丁了了问。 陈七立刻就泄了气,咕咚一声坐回了椅子上,闷声:“当然不信。我服了毒他都不会服毒!这件事你也不用瞎猜,肯定是你那个……那个苏大老爷搞的鬼!” 丁了了也知道应该是苏大老爷搞的鬼,但具体是怎么回事还真猜不出来。她心里纳闷得厉害,干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佳佳,走,咱们去瞧瞧热闹!” “好啊好啊!”佳佳立刻跳了起来,“我都还没看过人喝药!我正要说咱们两个一起去看!” “那我呢?”陈七不乐意了,“你们把我放在哪儿?” 丁了了走到博古架前,踮着脚从最上层拿了六七把扇子下来,一股脑地堆在了桌子上:“呶,够你撕一整天的了!” “谁要撕这个!”陈七气得乱跳,“我又不是属猫的!你们两个就会欺负我!自从有了那个苏什么东西,你们就不稀罕我了!” 丁了了啧啧叹了几声,回头问佳佳:“你几岁来着?” 佳佳挺起胸膛端端正正地道:“过完年我现在九岁了!” 然后眼珠一转,又看向陈七:“他三岁!不能再多了!再多一天都不至于那么幼稚!” 丁了了深以为然。姐弟两人同时作了个万般无奈的表情,齐摊了摊手,转身,出门。 深受打击的陈七原地愣了半天,终于在听到后院里马车声响的时候醒过神来,一溜烟地追了上去。 苏五老爷的宅子是很简朴的。丁了了此前从未来过,所以既没想到这样一条窄仄的小巷里藏着一座高门深院的大宅,也没想到气派的红漆大门里面的景象竟是茅檐低小、菜蔬成畦。 天气渐暖,几畦蒜苗和菠菜已经返青,绿油油的甚是好看。旁边一大片地方不知是种的什么,盖着厚厚的草苫子,整整齐齐,处处透着认真生活的痕迹。 但是今天,有个人的生活要结束了。 气派的红漆大门敞开,无数看热闹的闲人挤了进来,议论着吵嚷着,对着院子里水井边的那张藤椅指指点点。 藤椅上坐着的,当然就是这院子的主人,也是今天的主角苏五老爷。 刘县丞和几位乡绅都已经来了,这会儿一人找了一块石头坐着,姿态和模样都很像田间的老农。 并没有人计较苏五老爷的失礼。死者为大嘛! 但也有的混蛋并不信奉什么死者为大,比如陈七。 他一进门就迎着藤椅上的苏五老爷去了,笑得跟拜年似的:“哎呀苏五老爷呀!多日不见,你老人家的气色愈发好了,真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啊!” 苏五老爷险些被他气得跳起来。 好歹看在这是最后一天的份上咬牙忍住了,深吸一口气,黑着脸问:“这位公子,老夫似乎并不认识你?” “啊,我忘了,的确不认识!”陈七搔搔头皮,似乎有些尴尬。 但随即又露出笑容,郑重地作了个揖:“那我就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陈,行七,是苏大老爷的忘年之交,前些日子刚刚与苏大老爷谈成了一笔天大的生意;除此之外我还是丁了了小姐的丈夫——你知道丁了了小姐?就是赢了你的赌局、逼得你不得不死的那个天才小神医!” 哦,仇人。 他这番话叽里呱啦一说完,不止苏五老爷气得喘不上气,就连看热闹的闲人都觉得很想打他。 偏偏陈七一点自觉都没有,还凑到人家苏五老爷跟前去问呢:“这么多人看着,您老人家现在紧张不紧张啊?对了,我听说您是打算服毒自尽?那毒是谁准备的?靠谱不靠谱啊?吃了会不会肚子疼啊?我娘子手里有更好的毒药,保证一入口就能让你瞬间咽气,也不难看也不疼……你要不要换一下?” “不用,”苏五老爷咬着牙道,“我的毒药是娄大夫准备的,不会比任何人的差。” 陈七“啊”地叹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真的不试试吗?我娘子的医术很好很好的……” “陈公子!”苏宅的老管家哆嗦着走过来,粗声:“多谢您关心,我家老爷用不着你的‘好意’!” 陈七仿佛到此刻才觉到了尴尬,讪讪地退后了两步:“啊,是陈某多事了!幸好没误了时辰……时间差不多了,苏五老爷该上路了?” 老管家一个没忍住,手里的拐杖就提了起来。 苏五老爷出言喝止住,咳了一声:“我就要走了,别为这点小事落下骂名,让后人笑我没有肚量!” “老爷!”老管家一扔拐杖,哭倒在了地上。 苏五老爷慢慢地站了起来,向院中环视一周,最终目光定格在一间寻常的小茅屋上,长叹了一口气:“我苏五,愿赌服输,无话可说。——我的茶拿来!” 一个低眉耷眼的妇人捧着茶盘走了过来。丁了了认得正是前日在街上拦车的那个,忍不住嗤了一声:“心机用尽、自误自身,倒还装出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来,恶心人呢还是恶心鬼呢?” “你!”老管家回过头来,瞪着她:“年纪轻轻,心肠恁歹毒!” 那个妇人看苏五老爷将茶水接了过去,便也放下茶盘回身来骂道:“的确歹毒!不过是赢了一场赌局,就当真要取人的性命……这样的心性还要当大夫,将来不知有多少人的性命要误在你手里!” “奇怪,”丁了了皱眉,“你们主子愿赌服输,做奴才的倒不肯服输啊?” 陈七在旁接道:“再说了,跟你主子打赌的是他自家兄弟,你们骂我娘子干什么?欺软怕硬呗?” 的确是欺软怕硬,同时还可以恃弱凌强,这两者并不矛盾—— 陈七的话音还未落,围观的闲人中就有看不下去的站出来了:“了了小姐,你们这样过分了?虽说人家苏五老爷愿赌服输,你就真的忍心取他性命?他老人家的儿子都比你大,你懂不懂得敬老尊贤!” “不懂。”丁了了摇头。 陈七接着她的话附和道:“我们只懂得一是一二是二,照章办事!敬老尊贤是什么东西?要说‘敬老’,我看在场的有一百多人都比他更老;你说‘尊贤’,依我看那老东西也并不如何‘贤’,倒是你们有些人‘闲’得很,就少在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怎么说话呢?!人群中又有好几个不满地叫了起来。 丁了了不用看也知道这些人中必定有收了钱的。但此时揭穿他们也没有什么用,他们说的话她也不在乎,所以她还是平静地看着,不以为意。 却不想除了陈七之外还有旁人在乎,而且赶在众百姓完全被煽动之前站了起来,冷声:“你们是要替苏五老爷指责了了小姐?为什么?因为她一个人力挫群雄、帮苏六老爷赢了赌局?还是因为她不计报酬不惧风险,抢救伤患毫不犹豫?” 这…… 刚才叫得最大声的那几个人都有些退缩。 治病救人当然没得骂,他们要骂的是这个女孩子冷血无情,居然当真忍心看着苏五老爷自尽……医者仁心,难道她不该心软懊悔、然后转身回来替苏五老爷求情吗? 百姓爱看的是那样的神医,不是睚眦必报的恶女啊! 自我安慰一番之后恢复了几分底气的几人重新挺起了胸膛,干脆站了出来:“县丞大人差矣!我们自然不是责怪了了小姐赢了赌局,只是如今苏五老爷已经认输,也愿意兑现承诺服毒自尽了,了了小姐为什么就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 “诶我说你们这帮人有毛病?”陈七腾地跳了起来,“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怎么那么伟大啊?现在我捅你一刀,你饶我不饶?” “陈七,回来!”丁了了皱眉,“你嚷什么啊?跟傻子对吵,显得你很聪明么?” 她这态度可谓是半点儿也不客气,众人都捏着一把汗怕她惹恼了丈夫。却见陈七嘻嘻一笑,立刻就退了回来:“我这不是替你生气嘛!我娘子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 啊哦,了了小姐御夫有术啊!刘县丞在心里赞了一声。 他当然知道这位陈七公子是什么来历,由此更知道了了小姐万万不能得罪。更何况今日这件事是非分明,实在半点儿难处也没有! “时辰差不多了,”刘县丞看着众人沉声道,“苏五老爷自承其过,愿意以死谢罪再好不过。咱们漓阳百姓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一人之过绝不会迁怒家人,此事就到此为止!” 怎么回事? 院中的议论声渐渐地停下了。 什么叫“自承其过”、“以死谢罪”?不是“愿赌服输”吗? 大多数人只肯在心里疑惑,却有人毫不客气地当面叫了出来:“县丞大人,如今苏五老爷都要死了,您不能让人死得不明不白啊!他老人家到底犯了什么罪,有什么是我们不能知道的?” 说话这么不客气的,当然是陈七。 他话音还未落,后面就已经多了无数附和声——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只要是寻根究底的事,总少不了有人起哄。 刘县丞看了他一眼,才要开口,苏五老爷已经端起茶碗递到了嘴边。奇怪的是他的妻儿亲眷都不在场,只有三四个老仆在旁陪着,此刻人人神色惶急,齐喊着“老爷三思”。 丁了了走上前,挡住了他的手肘:“苏五老爷先别急,时辰还未到呐!” 虽然是自尽,但既然人人都知道了,那当然最好还是按着杀头的规矩,等到午时三刻再上路。 苏五老爷还未反抗,佳佳已跟着冲了过来,伸出一条胳膊挡在茶碗前面,苏五老爷的那只胳膊竟然就动不了了。 这小子,力气不小! 苏五老爷年高德劭的人,自然不会当众同两个孩子撕扯。所以他只顿了一顿,就自然而然地将茶碗递到了家仆的手里,抬头起身等着看他的敌人要耍什么花招。 “苏五老爷,你到底犯了什么罪啊?难道‘愿赌服输’只是一块遮羞布,其实另有隐情?”陈七高声问。 苏五老爷气得浑身乱颤。明明那碗茶还未沾唇,他却觉得自己立刻就要咽气了。 这时众百姓已经等不及想要知道答案,刘县丞却又犹豫了。 死者为大,这件事实在不好当众说出来。而且,说出来以后对县衙、对桑榆县的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好处,还是不说的好…… 他的犹豫还没完,旁边的闲人却又站出了一个。好些人立刻认出来了:那是原本替苏五老爷做事的孙大夫。 当日望月楼上,他医术精湛敦厚温和,很是为苏五老爷这一边赢得了许多赞叹。若非后来出了城墙坍塌的事,就说他赢了丁了了,想必也不会有太多人反对。 这会儿,他是来替苏五老爷说话的? 众人疑惑不已,孙大夫已清咳一声,沉沉道:“为人处世,事无不可对人言。苏五老爷,想必你也不愿意这般不明不白地走、又将黑锅留给无辜之人?” “我没有什么可认的罪。”苏五老爷冷冷地道。 孙大夫神色比他还要冷,眼角低垂,像庙里塑的金刚似的:“苏五老爷当然不肯认。您当初为了赢那场赌局,买通工匠在城墙下的木架子上动了手脚,以致城墙尚未修好便已坍塌——时至今日,您就从未有一刻自责过吗!” “我?城墙?!”苏五老爷惊呆了,“你说城墙是我弄塌的?” 孙大夫面色沉沉:“自然是你。不然难道还能是了了小姐吗?你自己可能忘记了,我们却还记得清楚!那天一早,我们几个人都有些忐忑,只你一人信心满满,说什么‘就算她有几分本领,老天不让她赢,她又能如何?’——苏五老爷,那天究竟是老天不许了了小姐赢,还是您不肯让她赢?” “自然是我不肯……”苏五老爷顺口接话,之后愈发恼怒:“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我弄坏了城墙,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孙大夫冷笑,“自然是你与那监工的伍长往来甚密!我曾亲眼看见你与他吃酒,勾肩搭背、窃窃私语!” 他回头看向原先站在一处的几个大夫,又道:“大家都还记得,那天城墙出事的消息传来之后,了了小姐与苏六老爷第一时间就离开了望月楼赶去相救,而苏五老爷您本人却赶着一个报信的小厮追问不休,说了足有半刻钟的话才放人走!若无密谋,为何如此?何至如此!” “你、你这,”苏五老爷又气又恼,哭笑不得:“这才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转向丁了了,怒问:“是你们收买他这么说的?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们竟然还不放过,不止要杀我这个人,还要把我的名望、我家人的将来也一起给毁了?丁了了,你怎么可以如此歹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8.换个死法吧 “我?”丁了了呆住了,“怎么又绕到我身上来了?” 你们苏家的事,不要老牵扯我这个外人好不好? 这一次倒也用不着她回骂,自有看不过眼的人替她骂回去:“这又关了了小姐什么事?了了小姐逼着你跟人下赌注了?了了小姐逼着你跟城墙上的人来往了?了了小姐捆着你的手脚不让你及时赶去救人了?” 到这会儿,先前那些跟着骂人的也醒过神来,顿觉上当:“对哦对哦,你自己干了那么多歹毒的事,怎么还骂了了小姐呢?了了小姐陷害你了?” “不是她陷害我,就是别人陷害我了!”苏五老爷看看丁了了陈七,又看向孙大夫:“你究竟是拿了谁的好处,你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了吗?城墙那件事是谁得益,你真的看不出来?” 孙大夫挺胸昂首并不畏怯。刘县丞摇头叹气一脸沉重。丁了了垂眸移开目光,心里微微有些不是滋味。 这些人里头,倒只有她最知道苏五老爷冤枉。虽然她也不清楚孙大夫是自己误会还是被苏大老爷收买,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苏五老爷将会被误以为是导致城墙坍塌、砸死砸伤数十民丁的凶手。他在死后仍会被人唾骂,在漓阳县的县志上留下难看的一笔。 不对,这不应该! 就算苏五老爷不是个好人、就算苏五老爷一直站在她的对立面,那也不是她看着他蒙冤而死的理由! 见冤情而不鸣,畏惧权势、顾虑自身……这样的她与她曾经怨恨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孙大夫!”丁了了咬咬牙,站了出来:“城墙坍塌之事,你如何得知是苏五老爷动的手脚?是有那名伍长的供词,还是您亲眼看见那木架子上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孙大夫愣了一下,转过身来:“供词自然是没有。我并非官府中人,他如何肯对我招供!” “那,物证呢?”丁了了追问。 孙大夫摇了摇头:“物证也没有。……但苏五老爷那一日言行失常,必有缘故!” “或许的确有缘故,”丁了了呼出一口气,“但无凭无据,不能断定就是他耽误了加固城墙的进度、害了那么多民丁的性命……孙大夫,这个罪名太大了,除非证据确凿,否则咱们不能妄言。” 孙大夫皱眉看着她,迟疑良久,弯腰行礼:“了了小姐说得对,是在下武断了。” 这一出,不但看热闹的众百姓没想到,就连刘县丞他们也没想到。 但最先开口的还是苏五老爷。他冷笑一声,看丁了了像看一个傻子:“你又在搞什么鬼?你别说你是来救我的?” “我当然不救你。”丁了了看着他道,“我是来送你的。苏五老爷愿赌服输,是条汉子。” 所以你苏五老爷是因为愿赌服输而死的,不是因为某些莫须有的罪名。 苏五老爷盯着她看了一阵,哈哈笑了:“你这娃娃倒是有趣,比某些以‘善人’自居、满肚子阴谋诡计的人强多了!” 以善人自居,说的当然是他那位满城人称“苏大善人”的长兄。 丁了了疑心他知道些什么,但此时也没有必要多问。她仰头看看天色,平静地道:“时辰差不多了。” 苏五老爷笑了:“时辰大约已经过了。我的茶都凉了。” “凉了就不要喝了,伤胃。”丁了了一脸认真。 刘县丞却立刻急了:“了了小姐,您这是要为苏五老爷讲情?虽然并非不可,但这场赌约是一早就在县衙里按过手印的,苏六老爷那边只怕未必会答应!” 丁了了很欣慰。 这么半天了,终于有人想起这是苏家几位老爷之间的赌约、与她这个外人无关了! 但这会儿苏六老爷不在嘛!她抬头笑了笑,一伸手将大门上苏家人提前挂好的白绢扯了下来,塞给苏五老爷:“喝什么茶嘛,悬梁多好!” “你!”苏五老爷大怒,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丁了了莫名其妙。 什么什么意思?就是劝您老人家换个死法而已啊!虽然服毒自杀看上去很体面,但毒药喝下去以后也会疼得打滚、也会七窍流血,其实并不怎么好看嘛,哪有上吊干净! 横竖都是要死,死法其实是小事。 苏五老爷抬头环视众人,发现所有的目光看着他时都是疑惑不解,显然并没有人知道他在愤怒什么。 也不能让人知道。 苏五老爷发出一声冷笑:“了了小姐还真是医者仁心,到这份上了,还在担心我伤胃……那也罢了,我让管家重新泡一碗茶就是。众目睽睽之下,难道我还能诈死不成?” 丁了了的确是担心他诈死。此刻被他拆穿了,她倒也不尴尬,坦然一笑,又将白绢往对方的怀里塞了塞:“苏五老爷还是用白绫。您当初跟六老爷打赌时赌的可是‘项上人头’!这要是再耽搁下去,等苏六老爷来了,较真起来,您老人家可是要身首异处!” “你这个女人!”苏家几个家仆同时跳了起来,“……心肠恁地歹毒!” 丁了了被他们指着鼻子骂,也不慌,也不怒,神色淡淡:“‘心肠歹毒’不敢当。我是当大夫的,喜欢把事情安排得清楚些,有病治病有伤治伤,最怕的是模棱两可糊里糊涂。苏五老爷,赌局是你自己定的、赌注也是你自己下的,此事须怨不得我。” “我……喝茶,”苏五老爷白着脸道,“我喝茶!我的茶是娄大夫特意为我配的,喝下去走得安静、不会疼……我要喝茶!” “由不得你!”陈七忽然越众而出,劈手抢过那条白绫,哗啦一下就勒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在一片惊呼混乱中单手提起来,挂在了门楣上。收紧、打结、松手,退后两步冷冷地看着苏五老爷挣扎、看着苏家的奴仆们哭喊着上前试图搭救,又被刘县丞带来的几个人拦住,门口空地上哭声震天乱成一团。 看热闹的百姓早已退出苏家的院子,在巷子里十丈开外的地方缩头缩脑。 这事不对啊! 外人动了手了,那就不是在兑现赌约,而是杀人了! 当众!杀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了小姐的那个丈夫,是哪里来的凶神恶煞? 这是了了小姐的意思,还是苏大老爷的意思?又或者是官府的意思? 县衙管不管?府衙管不管?朝廷管不管? 这种事若是不管,天下可就乱了! “天下已经乱了。”陈七看着刘县丞说道,“大人不必惊慌,我这么做,正是为了保全漓阳县,不使这小小县城成为皇家手足相残的战场、遭受池鱼之殃。” 刘县丞脸色煞白,跌坐在地上:“这、这……陈七公子,您这是何意啊?” 陈七转身在苏五老爷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冷声:“县里其实早知道苏五老爷是太子的人?我听说文县令是朝中吴相爷的得意门生,想必不会对朝廷动向一无所知。这两年吴相爷为何沉寂、文县令为何闭门不出不问民生,大人您比我清楚。” 刘县丞在地上坐着不动,脸色更白了。 陈七指指院子里菜畦旁边的那些草苫子,压低了声音:“那下面埋着的是什么?是苏五老爷为太子准备的粮草,还是来路不明的金银珠宝?抑或是地下宫殿、打铁匠人?总不能是龙椅龙袍……” “别说了!”刘县丞粗声吼,“就是一些粮食而已!已经运走了!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要瞎猜,否则漓阳县全县百姓的命都要葬送在你手里了!” “现在没事了。”陈七坐在藤椅上从容一笑,“粮食运走了,苏五老爷死了,漓阳县已经没有太子的人和东西了。” 然后呢?刘县丞瞪着他。 陈七一点也不慌:还然后什么啊?然后漓阳县就成了三皇子一个人的了啊!太子这会儿忙得什么似的,绝对没有闲心来帮苏五老爷报仇,所以漓阳县的事只能轻轻放过。 没了神仙打架,百姓自然也就平安了! 刘县丞看着他,总觉得这个年轻人怎么看怎么像个疯子。但是现下也没有旁的办法了,他只能选择相信这个疯子。 “苏五老爷的死,你怎么向漓阳百姓们解释?”他从地上爬起来,沉声问。 陈七也从藤椅上站起来,回到丁了了身边去,伸手搂住:“我有什么好解释的?苏五辱骂我的娘子,我陈某人脾气不好忍无可忍,就把他给挂上去了!反正算算时辰那老东西早在我下手之前就该死了嘛,我杀他也算不上什么大罪?县里要安民心,最多把我抓去打一顿,事情也就完了!” 事情能完才怪呢。 刘县丞摇头叹气,看向丁了了:“你也不拦着他!你千辛万苦挣下的好名声,全毁在他手里了!” 丁了了看着门口苏五老爷摇摇晃晃的尸身,神色依旧平静:“美名是名,凶名也是名,对我而言都一样。” 这两口子,疯了!刘县丞心中疯狂大叫。 美名和凶名怎么能一样?你是大夫,美名远扬才会有人慕名前来求医!若是凶名远扬,你能得到什么?百姓绕道而行、视你如洪水猛兽,你拿什么赚钱! “我已经不缺钱了,”丁了了笑道,“我是神医,治好一个人就能吃一辈子。” 哦,知道了,苏二公子嘛!刘县丞不知道该不该为她松一口气。 陈七却不乐意了:“什么苏二公子?是我!她治好的第一个人是我!养她一辈子的人也是我!你看清楚!” 这还争上了。 刘县丞一脸无奈,心道等今日这事传出去,你也不用争,人家苏二公子自己就躲得远远的了! 这事,真不好收场啊! 他这里愁眉苦脸,旁边众乡绅和大夫们各怀心思,只有那一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夫妻还在不慌不忙,竟然又对着苏五老爷的尸身指指点点,聊上了: “你说他现在死透了没有?” “还没有?死透了的人整个身体都是很放松的,你看他的腿还弯着呢!” “那他现在还能不能听见咱们说话?” “不能?脖子勒成那样,七窍都会受影响的,应该还没死就听不见了。” “那可惜了,我还想跟他聊一聊那碗茶的事。” “那碗茶不用聊,问娄大夫就可以了。” 谈话声一顿,两个人同时回头看向娄大夫。 后者立刻惊跳了起来:“你们干什么?关我什么事?你们还要赶尽杀绝吗?!” “不呀!”丁了了笑得很温和,“我只是想问一问,你的假死药是什么做的?苏五老爷本来应该什么时候醒?你到哪里去接应他?接到之后要把他交给谁?” 娄大夫惊住了。 刘县丞忙上前来道:“此事重大,还是我把他带回县衙去审问!” 陈七摇头不肯。 漓阳县的县衙,已经很久不管事了,带人回去又能怎么样?问出事情来又能怎么样?报给皇帝吗? 皇帝如今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呢! “刘大人,此事的确重大。”陈七看似漫不经心地往旁边走了几步,与刘县丞几乎并肩而立,压低了声音:“我不信一个手中没有多少钱更没有名望的苏五老爷值得太子大费周章救他的性命。但在苏大老爷重重看守之下还能往来送信方便、制出假死药以及设计逃出漓阳县改换身份这些事,又不像是苏五老爷一只笼中困兽能做到的事。” 别的不提,就只说改换身份这一点:大安朝祖上传下来的法度还是很严的。一个人若是在户籍上死了,那他就必须是实实在在地死了。如果这个死人还要改名换姓去别处生活,不管是被谁发现了、不管过去了多少年,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全都要受到极重的牵连,不知会出多少条人命。 即使是妻子儿女,也不太有可能愿意冒这个险,何况其中还有拖家带口的婢仆、以及原本与此事毫不相干的娄大夫。 能做这件事的人,所谋者必定不小。 “大人,为了天下安稳、为了漓阳县万千百姓,此事必须妥善处置,决不能遮遮掩掩、息事宁人!”陈七很坚持。 刘县丞转过身盯着他看了半天,渐渐地明白了:“你是,三皇子一党?” “是。”陈七半点犹豫也没有。 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纯臣。要想活下去、要想做一番事业,就必须站队。要都像吴相爷那样中规中矩,这天下早就散了。 刘县丞长叹一口气,向后退了两步:“也罢,你带他去。太爷那里我会设法解释,了了小姐在漓阳,我也会着意照看,不会委屈了她。” “多谢刘大人!”陈七躬身行礼。 先前自觉退开了的几个大夫到此刻才敢随意走动几步,互相窃窃私语猜测两人都说了些什么。唯有丁了了耳力过人,虽然站得并不近,却将那两个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陈七似乎也没打算避她,走回来向她一笑:“我需要离开些日子。你在这里若是遇上了麻烦就找刘县丞,他比苏家还要更可靠一些。” 丁了了随意地点了点头,没有多想,更没有多问。 与她无关的事,她并不放在心上。不管陈七是看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还是要背着她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那些都不是她想问的。 她只要知道自己在漓阳县还有一段苦日子要过、或许需要换一种扬名的方式就可以了。不管怎么说,只要人好好地活着,别的都不重要。 “咱们回家。”她向佳佳招了招手,转身就走。 陈七目瞪口呆:这就走……就走了? 他要远行诶!要去干大事诶!说不定会有危险诶! 她做妻子的难道不需要嘱咐几句“努力加餐饭”之类的话、依依惜别一下吗! 有这么当人媳妇的吗?她是不是一点也不稀罕他、根本不在乎他?她是不是还在盼着他快点消失,她好再去找那个小狐狸苏二少爷? 真是岂有此理! 陈七追出门去撵上了正要上车的丁了了,高声:“我会很快回来的!用不了几天!很快!” “好的,我等你。”丁了了道。 态度依然冷淡得欠揍。 不过好歹也算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承诺。陈七努力安慰着自己,按着胸口咽下一口酸水,替她重复道:“等我哈!不许跑了哈!” 这一次丁了了一声也没应,佳佳趴在车窗上嗤嗤地笑了起来。 马车咣当咣当往外走,陈七黑着脸在后面跟了两步,就看见前面巷子里的人群还没散,反而渐渐地围拢了起来。 “了了小姐,就算苏五老爷是输了条命,但你们直接动手杀人过分了?不怕官府问罪吗?” “了了小姐,你丈夫杀人了,是不是要偿命?” “了了小姐,你们对付不听话的人,都是直接杀吗?苏五老爷本来是要死的,你就连一刻也等不得,非要自己动手吗?” “官府都管不了你们,你们金陵陈家当真可以为所欲为吗?” 仗着人多,他们问出口的话还真是半点都没客气。 陈七心里有些恼,立刻就要冲上去打架:人是我杀的,你们为难我娘子算什么本事! 这句话还没骂出口,就听见他的娘子平平静静的,开了口:“金陵陈家的确可以为所欲为。你们不服,去问陈家,别来问我。” “还有,”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啪地放下:“苏五老爷为什么该死,你们去问官府,也别来问我。” 马车咣当一声,摇晃一下重新走了起来。 横冲直撞,拦路的百姓慌忙退避,又听见一声清清冷冷的话音从车上飘落:“除非你们自己家里有人病得快要死了,否则就算塌了天,也别来烦我!” 《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请大家收藏:()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9.他想抢你做老婆 之后果然没有人再来聒噪。 丁了了的日子变得忙碌又枯燥。每天到医馆那边看一下匠人们打药柜的进度,再乘马车去逛几家药铺,得闲就往市面上去看看有没有卖药材的散户……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再也没有人来找她求医,街上偶尔有人认出她来也都是远远地打个招呼,然后绕道而行,倒好像她是什么凶物似的。 佳佳对此忿忿不平,丁了了反倒乐得自在。她还是不习惯与人亲近,相比之下,还是被人避如洪水猛兽更好一些。 倒也没有人再指责她是杀人凶手的妻子。因为在苏五老爷死后第二天县衙里就贴出了告示,罗列苏五老爷二十余年来强占民田、杀人夺妻以及谋夺店铺逼死人命种种罪状,件件清晰有据激起民愤无数,人人都觉得他这一死算是大快民心了。 既如此那天陈七杀他也可以算作是为民除害,是应该受人敬重的。 敬,而远之,恰是丁了了最喜欢的距离。她自己也时常觉得纳闷:为什么出生在山村里、在宗族聚居的热闹中长大的一个人,会如此偏好清静呢?仅仅因为小时候是个傻子,被人孤立惯了吗? 这真是想不通……没等她想明白,这一日云来客栈却来了个不怕与她亲近的人。 “苏二公子,许久不见了。”丁了了推开来人的手后退两步,客客气气地道。 苏沐书半点也不尴尬,立刻又扑了过来,继续抓着她的手:“了了小姐跟我这么疏远做什么呀?莫不是生气我太久没来见你?上次我从这里回去之后就染了一场风寒,我父亲生了气,不许我出门所以才耽搁的……你看今天没有人管我,我立刻就来了!” “你不该来。”丁了了道,“苏老爷是关心你。何况你的身子才好些,经不起折腾。你再到处乱跑,这病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得彻底了!” “我的病已经彻底好了!”苏沐书跺脚,“已经换了你后来开的药方,喝了七八天了,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强壮起来,你看,我的胳膊现在很有劲了!” 说着话又要把手伸过来。 丁了了立刻又后退,冷声:“有了力气,不代表就真的好了。你卧病多年,身子需要慢慢地补起来,最少要吃一年的药……” 苏沐书垮下了脸,气呼呼:“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当大夫的真烦!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话!” 丁了了皱眉不语,佳佳已在旁边忍无可忍,瞪着眼睛道:“显见得苏二公子的病是好了,现在都有底气骂大夫了!” 苏沐书立刻懊悔,忙躬身赔礼:“了了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不是都不要紧。”丁了了淡淡道,“小孩子不爱吃药,骂大夫是常有的事。” 以前在村里给人缝针,还有小孩子哭闹打人呢!医者仁心,这些小事不会放在心上。 但苏沐书并没有因为她的宽和而松一口气,反而更加生气起来,眼圈都红了:“了了小姐,我不是小孩子!我刚刚说错了话,你应该生气!” 丁了了从善如流,立刻板起面孔:“那好,我生气了,你要向我道歉。” 分明还是哄小孩子的语气。 苏沐书呆了一呆,没有道歉,眼睛里慢慢地汪起了水:“了了小姐,你怎么这样对我啊?你从前在我家的时候,明明对我很有耐心的!” 丁了了认真地想了想,迟疑:“或许……是因为那时苏老爷给了钱?” 那时当大夫赚钱,病人也是客户,态度自然要好一些。 如今生意已经结束了,一个算不上朋友的前客户三番两次来纠缠,她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心里真的很烦。 尤其是在周围已经有很多人围观的前提下。 丁了了甩手退开两步,冷声道:“天色不早,苏公子若无别事,还是早些回去。如今世道也不太平,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公子,还是少在外面晃悠比较好。” 苏沐书的眼泪忽然嗒掉了下来。 丁了了吓了一跳,忙又往后退:“苏少爷你别这样……小柳,你看见了,我没有打你家少爷,是他自己哭的!” 苏沐书身边的小婢冷着脸不说话。 佳佳立刻冲过来,拦在丁了了面前,凶巴巴:“你哭什么哭?我阿姐又没说什么,你哭个什么劲儿?讹诈吗?” 远处看热闹的食客们像出洞的小老鼠似的一个一个都溜了过来。 有大热闹呀!小神医把人家苏少爷给欺负哭了呀! 先前大家都盯着呢,明明没动手、没骂人,怎么就哭了呢?看这意思似乎苏少爷一直在小心讨好,小神医一直在冷言冷语,可是为什么呢?苏少爷是特地从家里跑到客栈来找晦气的? 这不像是寻常大夫与患者的关系啊!莫非是—— 始乱终弃? 这位小神医可是有前科的,她丈夫曾经也是她治好的病人,而且还洋洋得意到处吹嘘说自己是第一个……所以这位苏二公子是第几个? “什么第几个?”丁了了回头,看着一个拎茶壶的男人问。 那人被她问到脸上才知道自己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出声了,吓得哆嗦着腿直往后退:“不是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了了小姐清清白白……” 丁了了懒得看他,又回头向苏沐书:“你看到了,外表这些人的心脏到什么地步!如今我丈夫不在身边,你来见我也不合适,苏公子请回!” 苏沐书抬手抹了把眼泪,摇头:“我不想来给你添麻烦,但是,我没有人可以说话……了了小姐,我知道世道不太平,我也知道人心不好……我家刚刚被人抢了!” 咦?丁了了愣了一下。 谁敢抢苏家?谁不知道苏家在漓阳县树大根深,做着那么多大生意,手底下怎么可能不养几个厉害的家丁……什么人那么不长眼? “不是在漓阳县被人抢的,”苏沐书擦泪道,“是在出了县境以后……我家有一批货物要运到京都,谁知就被那帮天杀的山贼给惦记上了,请了镖局也没有用、雇的伙计也都受了伤……” 这样啊。 丁了了松一口气,恢复了平静。 生意人出门在外,被抢是常有的事,要不怎么说世道不太平呢? 苏家做了几百年生意了,应当不至于连这点小场面都应付不来。所以很显然这又是苏沐书的小手段,用来吓唬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 “苏公子也不必太难过了,”丁了了漫不经心地敷衍道,“破财免灾,就当苏家遇见了一道小沟坎,往后会一路平顺的。” 苏沐书好容易见她露出几分好脸色,忙点头称是,心里却暗暗发苦。 这次的事只怕不是“一道小沟坎”那么简单啊,父亲听到消息当场就气得吐了血、母亲更是哭昏了过去,回来报信的伙计虽然伤得都不重,却个个都是塌了天的样子……从前被抢的次数可不少,就没有一次是这个样的! 这次丢的货物必定不简单,可他在家里是打听不到这些事的,只能出来找人说话散散心,可是很显然,了了小姐也并不愿意理会他。 所以治好了病又能怎么样啊,他依然是个讨人嫌的废人! 苏沐书又红了眼圈,向前跨出一步,落泪:“我没想到会给你添麻烦……你讨厌我,我以后就不出来见你了。了了小姐,我这次只是来告诉你,苏家承诺过的在漓阳县护你无忧无惧……以后只怕办不到了。” “无妨,”丁了了笑了,“我从不认为别人应当护我无忧无惧。” “是。”苏沐书擦擦眼角,也跟着笑:“了了小姐是金陵陈家的人,背后自然有人护着的,我苏家原本也只是表表心意而已。……只是今后这‘心意’也拿不出来了。了了小姐,苏家,可能要倒了。” 不至于?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呢,这孩子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不是小题大做,”苏沐书苦笑道,“我偷偷听家里的下人说,这一次的生意关系到京都,什么三殿下、什么太子殿下……坏了这笔生意,上头必然恼火,要碾碎苏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丁了了听见“三殿下”几个字,脸色就变了。 她知道陈七是三皇子那边的人,也知道陈七这次借故走开必定与三皇子有关。所以这次苏家的事,会不会是他的手笔? “是山贼,”苏沐书哀哀切切,“说是山贼,可是什么样的山贼能把一支一百多人的队伍抢得干干净净?那些人分明训练有素,不知谋划了多久,就是冲着我们苏家来的!” 说着又要哭。 丁了了在最初的惊疑之后,很快又觉得不耐烦起来。此时看着苏沐书这般苦恼的样子,她只愁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不禁也觉得心里十分难受,想逃。 这会儿哪怕有个店伙计来跟她搭句话也好啊,可是并没有。就连那些看热闹的食客也都散了。毕竟被人骂“心里很脏”并不好受,而两个半大孩子加一个小孩子坐在一桌聊天落泪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若是有私情也不会让人看出来,大家背地里猜一猜也就罢了,盯着看倒也大可不必。 所以这一方角落里实在安静得紧。苏沐书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子,见丁了了始终没有反应,他不由得也尴尬了起来,站起身总结道:“不管怎么说,我苏家对了了小姐始终感激不尽。以后我可能要出门学着做生意了,若还有相见的时候,希望了了小姐……多多照应。” 丁了了看他有要告辞的意思,立刻高兴起来,忙也站起身连声答应。 佳佳却只不耐烦,板着面孔道:“我姐姐就是一个大夫,如何能‘照应’你?你都这么大个人了,学做生意就学做生意,怎么还到处哭哭啼啼的?你要靠哭哭啼啼跟人做生意吗?” 苏沐书一脸尴尬:“我并不总是哭哭啼啼,实在对不住……我只是见了了了小姐觉得亲切,也许有几分孺慕之情在里面……” 丁了了又被吓到了,慌忙后退。 孺慕之情,大可不必? 苏沐书红着眼圈,低声道:“在我心里,一直是把了了小姐当作最亲近的人。我知道陈公子来头很大,是金陵苏家的爱子、又同三殿下多有来往,我不敢同他争,但是……了了小姐哪怕把我当朋友、或者只要当一个能说话的人,我就欢喜无限了。” 丁了了心里冒出一些奇怪的滋味,总觉得他这几句话似乎意有所指。但还没等她想明白,苏沐书已经躬身长揖,告辞走了。 “走了就好!”丁了了长舒一口气,“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看见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这人从前病着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如今病好了,人倒变得怪怪的!” 这时店伙计终于送来了晚饭,佳佳双手抱起一只鸡腿啃着,含糊不清地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从前你是大夫他是病人,当然看什么都正常;现在他惦记你,想抢你过去当他老婆,你心里又不愿意,不别扭才怪呢!” “什么东西?”丁了了惊呆了。 你一个小孩子,从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哪只眼睛看见那个苏沐书要抢…… 你知道什么叫“惦记”! “我知道啊!”佳佳想啃着鸡腿,得意洋洋:“小石哥哥告诉我的!他说男人有事没事总找一个女人说话,八成就是惦记她、想讨她做老婆!” 丁了了隔着窗子看看在后院喂马的小石,忽然觉得大约是时候把他打发回金陵去了。 这时候小石却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忙放下草料拍拍手撒腿跑了回来:“姐姐,你找我有事吗?” 丁了了不太想答他的话。 佳佳今日却格外嘴快,三言两语就把刚才苏沐书的事说了,放下鸡骨头一本正经地问:“所以,依你看苏沐书的目的是什么?” “不许胡说八道!”丁了了心里有些恼。 小石却没有说出让她烦恼的话来。他捏着下巴想了想,点点头,认真地道:“真相已经很明显了,他想走你的门路,托七公子去向三皇子求情嘛!” 丁了了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这个角度。刚刚大病初愈、什么也不动的苏沐书,会在她面前耍这样的心眼? “怎么不会啊,”小石撇撇嘴,坐了下来:“他那样的大户人家,本来就是从小耍心眼耍到大的啊!你别不信,他要不是打这个主意,怎么会一个劲地在你面前提七公子和三皇子!他就是知道不好说出口,在等着你自己想起来呢!还说什么把你当最亲的人……他就是在等着你心软!” 丁了了想了想,放心了。 她的心似乎从来没软过,所以苏沐书若要等她心软,那是注定要失望的。不管他有没有那个意思,她只装作不知道就是了。 只要他没动佳佳先前猜测的那个心思,一切就都还好办。 “快些吃饭,”她扒了大半碗肉菜到小石面前的盘子里,丢开了先前的话题:“吃完了早回去歇着,明日还要去城郊看看那个人说的药田。” 小石知道跟佳佳同桌吃饭不能谦让,忙端起盘子飞快地往嘴里扒菜,也不操心了。 丁了了看着两个比着赛着吃饭的孩子,忽然失笑。 她最近也真是不对劲,怎么就把两个孩子的话当真了?这俩孩子的年纪加起来也比她大不了多少,他们知道什么啊! 苏二公子为什么就不能是单纯地来找她说说话诉诉苦?她不能因为最近心绪不佳就胡思乱想、不能因为自己不愿见人就把人都想象成不怀好意的? 她不肯与人亲近、不懂得与人交心,那是她的问题,不是苏沐书的问题。 先前陈七不是也抱怨过她冷淡无趣、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陈七…… 想到他,丁了了莫名地又添了一重烦躁,看着桌上的饭菜也愈发没了胃口,干脆推椅起身:“我吃好了。你们一会儿自去休息,不许玩得太晚。” 两个孩子齐声答应,丁了了便自己上了楼,站在楼梯口环顾四周,确认店里并无异样之后才推门进了房间,往火盆里添了一铲子木炭。 这个季节,屋子里已经不算冷了。火盆里的烟气弥散开来,与香炉里的轻烟汇到一起,暖融融香浸浸,她莫名烦躁的心终于渐渐被安抚了下来。但是—— 不对! 她分明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香炉已经熄灭了!回来之后还没上楼就被前来寻她的苏沐书拦住,佳佳一直在她旁边跟着,小石跟着车夫到后院去喂马……这香炉是谁点着的? 店伙计?可陈七不是嘱咐过店伙计不许进门的吗? 这店,有问题! 丁了了心中一慌,思绪尚未理清,人已转身向外狂奔。 却还是迟了。 眼前分明看见房门近在咫尺,两条腿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样,挪不动……视线却渐渐地低了下去。 直到失去意识之前她才反应过来,那药应当是麻痹了她的知觉,让她连摔倒在地的时候都不会觉得痛苦的。 《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请大家收藏:()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0.轮到你了 一个住客的失踪、两个孩子的哭闹,让尚未入夜的云来客栈陷入一片混乱。 县衙的官差匆匆赶来,询问了堂中的食客、审问了跑腿的伙计、拷问了匆匆赶来的店掌柜,却一无所获。 没有人看见她下楼,也没有人看见她被人扛着下楼。房间里一切都整整齐齐并没有打斗挣扎杀人的痕迹。 好端端的一个活人,倒像是凭空消失了。 两个孩子原本哭得惊天动地的,这会儿忽然都不哭了,一个转身抽出了门闩,另一个就扑到地上抓住了为首官差的裤脚,嘶着喉咙喊:“不要走!我知道凶手是谁!是苏家!一定是苏家的人要害她!” “苏家?”匆匆赶来的刘县丞若有所思,“的确有可能。苏五老爷的事,他家里人很难不迁怒到了了小姐身上。” “不是苏五老爷!”佳佳攥着手里的门闩,咬牙切齿:“是苏大老爷!是苏沐书!他无缘无故跑来拉着我姐姐说那么多废话,肯定是故意的!他肯定是提前在我们的屋子里动了手脚、埋伏下人了!我去找他要人……我去找他要人!” 苏沐书? 刘县丞想了一想,摇头。 如果苏二公子是个寻常的纨绔子弟、苏家是个寻常的富贵人家,他或许会考虑一下这种可能。但现下的局面是,苏二公子大病初愈,多走几步路尚且要人搀扶,一时应当还生不出偷香窃玉的心思来;更何况苏家刚刚栽了一个很大的跟头,此刻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苏大老爷忙着哭还来不及呢,哪有心思帮他儿子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走,去五里巷!”刘县丞大手一挥,恶狠狠。 五里巷是苏五老爷的住处。眼下与丁了了结怨最深的是他们家,最有可能掳走丁了了的毫无疑问也是他们家。 这件事等于是在刘县丞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丁了了若有个三长两短,漓阳县当如何向金陵陈家交代、他刘县丞当如何向陈七交代! …… 五里巷的苏宅里,此刻仍是一片愁云惨雾。前些日子苏五老爷匆忙将妻儿送出漓阳,本以为可以躲过一劫,却不料自己仍是难逃一死。在他死之后,漓阳县贴出的告示中明确说了罪不及妻儿,所以他的家人在外躲了几天之后,又哭哭啼啼赶回来办丧事了。 这会儿一大家子正哭得哀切呢,看见刘县丞带着一大帮官差气势汹汹闯进来,一院子人顿时都吓懵了。 刘县丞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众官差像强盗似的闯进宅院一通乱翻,衣柜、箱笼、床帐、地窖、包括苏家人自以为藏得很巧妙的密室都被翻找了一遍,连后院里散养的兔子自己挖的洞都给破开了,实实在在地来了一个“挖地三尺”。 苏家一门老小跪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的,看着官差们从简陋的茅屋里抬出了成箱的金银珠宝、看着一个不起眼的破箱笼砸开以后散落一地来处惊人的信件、甚至看着后院柴草垛被掀开露出里面的枯井众目睽睽之下一具不知多少年的骨架被绳子吊了上来…… 心惊肉跳。 到最后,苏五老爷的几个儿子同时俯伏在地上嚎啕起来,众口一词都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恶事都是亡父一个人干的,如今人死罪消,求官府饶过满门老小性命。 这如何能饶! 一桩案子还没完,紧接着又牵扯出了第二桩、第三桩……后头还不知道有多少吓人的事在等着,他只消看一眼就觉得焦头烂额! 好了如今擅闯民宅不用怕被人诟病了,但是人呢?那个无故失踪生死不明的女孩子呢? “苏大公子,”刘县丞看着此刻这宅子里主事的人,面色沉沉:“您要真想保住一家人性命,此刻就该老实交代——了了小姐在何处?” “丁了了那个小畜……”苏沐风猛抬起头,愕然:“我怎么会知道她在何处!” 刘县丞冷冷盯着他:“看来你是不打算说了。苏大公子,为了出一口恶气,多搭上几条人命,值吗?” “我是真不知道!”苏沐风急得跳了起来,“是!我们家的确是恨她入骨!可是你凭什么就说是我抓了她?那贱人狼心狗肺草菅人命,想杀她的人多了!刘大人,您一口咬定是我干的,有什么凭据!” “暂无凭据。”刘县丞沉声道,“但目下漓阳县最有可能害她以及有本事害她的人就是你们苏家了——苏大公子若是想不起来,不妨到县衙里去想一想!” 带走! 一声令下,官差如猛兽扑来,苏家上下哭天喊地,乱成一团。 刘县丞被哭得心烦意乱,走到苏家那两扇极不协调的大门前面,迟疑着站定,问:“陈七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就是这几天了,”随行的官差道,“前儿不是还托人送来了几包点心,说是通州府那边特有的……” 有闲情买点心,可见差事是办得差不多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到了漓阳县地界了! 他的担心还真不是多余。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夜未曾落锁的云来客栈就被人闯了进来。店掌柜惊跳起身,脸色唰地就白了:“陈、陈七公子!” “哟,秦掌柜!”陈七惊讶,“你怎么坐在这儿?亲自当财神呐?” 秦掌柜无心同他说笑,苦着脸弯着腰,战战兢兢:“陈公子怎么这个时辰回来?莫非是连夜赶路……” “自然是连夜赶路!”陈七啪地将手中马鞭扔给了他,“我娘子在这儿,我是归心似箭呐!” “陈公子!”秦掌柜两腿一软,坐下了:“公子您且莫上去……了了小姐她、她不在这里了!” 陈七停住脚,脸色渐渐地变了。 什么叫“不在这里了”?她又跑了?又为了躲他装死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对! 她说过在这里等他,就一定会等。如今早已没有了误会,她怎么可能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耍小性让他担心! 而且看这掌柜的神情分明是心虚。她是不是出事了?!偌大一个漓阳县竟无人护得住她,只有歹人横行无忌吗? “陈公子,”秦掌柜咬咬牙站了起来,哑声:“您且稍安勿躁,事情也许没有那么严重……” “没有哪么严重?”陈七问。 这真是越说越怕、越等越慌……秦掌柜将心一横,咬牙道:“刘县丞已经带人去了五里巷苏家,把那一大家子都抓进了县衙……他疑心是是苏家人寻仇,绑架……或者杀了了了小姐。” 陈七看着他:“然后呢?” 秦掌柜跌坐在地上:“还在审问,苏家人抵死不认……据说连二十年前强占民女致人死命的案子都认了,唯独不承认绑架过了了小姐……两位小少爷还在县衙那边等消息,一夜没回来……” 话未说完陈七已经转身奔了出去。秦掌柜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按着胸口,却迟迟没有呼出那一口气。 现在还远远不到松一口气的时候。这位陈七少爷凶狠起来有多可怕他是知道的,此刻云来客栈远远不能说是“逃过一劫”,只能说他还没来得及算账罢了! 此刻该轮到刘县丞那边紧张了。陈七奔向县衙……却在半路上停住了。 五里巷苏家的人已经在县衙受审,有罪无罪刘县丞迟早会给他一个答复。而他此刻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最不应该的就是去县衙旁听。 那是最愚蠢最无益、最浪费时间的选择! 陈七飞奔回到云来客栈,揪住了惊魂未定的秦掌柜:“她这几天见过什么人?有没有跟谁起过争执?” 秦掌柜又受一番惊吓,真真是半点儿脾气也没有了,当下就颤着声音把昨晚苏二公子前来拜访的事拣要紧的说了,又补充道:“因为时间过于凑巧,所以两位小少爷疑心是苏二公子拐走了了了小姐,但是刘县丞说不可能……” 陈七再次冲出门口,消失在了乳白色的晨雾里。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怎么偏偏苏沐书来说了一会子话、丁了了就消失了?前后时间间隔不足半个时辰,若是巧合,那也实在太巧合了! 不要轻易否定孩子的直觉,他们对事情的思考往往不会太复杂,而这世上的许多事扑朔迷离,恰恰就是因为世人想得太多! “苏沐书!出来回话!”陈七站在苏家的大门前,长剑出鞘,整个人亦锐利如剑寒芒迫人。 苏沐书自然并未出来。打着哈欠的门房一边躬身弯腰请他进门,一边使眼色打发了同伴进去报信,反复保证一定会让二少爷亲自出来迎接。 陈七没有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在客厅苦等,而是一路横冲直撞,奔进了苏沐书的屋子,看到了苍白纤瘦神色茫然的少年,手中长剑一横就刺了过去。 并未一击毙命。长剑架在苏沐书的脖子上,擦着那苍白的皮肤,压出一道血线。 “丁了了在何处?”陈七哑声问。 苏沐书仰起头,脸上怒色稍缓,重又浮起惊疑:“了了小姐?你找她?她怎么会在我这儿……她不见了?!” “你不要耍花招,”陈七手中长剑往前送了送,“我不是来看你演戏的。我只问你她在何处,你知道就说,不知道就——死!” “我不知道!”苏沐书大怒,“我不知道,你就要杀了我吗!陈七,我可以理解你方寸大乱言行失常,但这不是你可以胡作非为的理由!我是了了小姐的病人、了了小姐的朋友,你不能因为一时着急,就这样对我!” 这时苏大老爷夫妇也听到消息赶了过来,看到那柄出鞘的长剑顿时又惊又怒,齐扑了过来:“你要杀就杀我们!陈七公子,我苏家与你无冤无仇,你不能因为一时疑心就要置我儿于死地!” “可怜我的儿啊,”苏大夫人哭道,“了了小姐费了多少心血,千辛万苦把你从阎王那里拉了回来,不想还要遭此不白之冤!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你把这条命还给了了小姐去好了,至少还能换一个清白名声,不至于死后还要被人骂杀人凶手、恩将仇报狼心狗肺……” “娘,陈公子不会杀我的。”苏沐书平静地推开了他母亲,“他只是关心则乱,您不要怪他!我作为朋友知道了了小姐失踪尚且忧心如焚,何况他是了了小姐的丈夫……咱们家有多少人,能不能派出去帮忙找一找?了了小姐于我们家有恩,咱们说过一定要报的!” “我们自然会帮忙寻找。”苏大老爷声音沉沉道,“恩怨分明,这个道理我们还是懂的。请陈少爷把剑放下,我们即刻去后院召集人手。” “不必。”陈七将手中长剑狠狠压下,在苏沐书颈下割出一道刺目的血痕,“你们只需要告诉我人在哪儿。” 苏大老爷气得脸都绿了:“你这个年轻人怎么听不懂人话!我说我们家不知道人在何处,你却一口咬定是我家人下的手……我苏家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强盗吗?!” 陈七咬牙答了一声“是”。 “你们不肯说也可以。”他收回长剑,下一刻又对准了苏沐书的手腕,“我问一声不答,我便废了他的左手;问第二声不答,就废右手;第三声废他的左腿……” “陈七!”苏大老爷啪地摔了手里的佛珠:“你欺人太甚!” 苏大夫人坐在地上痛哭:“这世道,当真没有王法了吗?强盗上门杀人,我们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老天啊老天啊,你睁开眼看看……” “第一声,”陈七冷冷,“我的娘子身在何处?” 话音落,剑尖抵在苏沐书的手腕上,鲜红的血珠骨碌滚了出来,瞬间摔落到地上。 三、二、一。没有回答。 苏沐书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手腕上血迅速涌出,他的衣袖瞬间湿了一大片。 陈七的剑又移到了他的右手腕上。 “第二声……” “不,你且住!”苏大老爷大哭着扑过来,迎上了他手里的长剑,“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不能杀人呐……” 陈七持剑的手没有缩回,人微微转过身,问:“苏大老爷想起来了吗?” 苏大老爷面如死灰,僵直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呆地看着那把剑。剑刃上滑下一滴血珠,落在绛色的褥子上,瞬间渗进去消失不见了。 “我、我真个不知……”他喃喃地道。 苏沐书仰头看着陈七,见他目光骤然一沉,顿时吓得崩溃大哭起来:“我和我爹说的都是真话,你为什么不信我们!就因为你丢了老婆,你就可以随便诬赖别人、随便欺负别人吗!” “你说你冤枉,那你不妨解释一下,”陈七咬牙,“你缠着我娘子在堂中说话的时候,你随行的那个婢女在何处?别说她在你身边、也别说她在车上——秦掌柜反复向店中的伙计确认过,有一段时间谁也没看见她。” “你胡说!”苏沐书哭吼,“小柳不可能离开我身边!她一直都像影子一样跟着我……” 陈七立刻接道:“所以她也像影子一样不起眼,随时可以偷偷离开一段时间,谁也注意不到她!” 这似乎是强词夺理,但苏大老爷的脸色比先前更难看了。 陈七又回过头,看他一眼:“那个叫小柳的婢女,是有功夫的?我家娘子刚进怡景苑的时候就发现了。” “现在,你是自己招认,还是同我一起回云来客栈,挨个问问那些食客住客店伙计有否看到小柳出现在楼上?” 苏大老爷立刻松了一口气:“我同你去……” “先别忙。”陈七打断他的话,冷笑:“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同你耗。来回往返客栈实在太麻烦了,我的脾气必定会更加不好。所以一旦客栈中有人声称见到过小柳,我就会——杀了你的儿子!” 他仰起头,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补充一句:“或许你不止一个儿子。” 明面上苏沐书是惟一的一个,但那些藏在暗处的呢?你自己以为藏得很好吗?你是不是在质疑一个愤怒发狂的亡命之徒让你断子绝孙的决心? “爹!”苏沐书大哭,“你同他去问!小柳绝不可能去楼上,我不信客栈的人会无中生有!你们去问!如果真有人信口开河,那就让他杀了我好了!” 苏大老爷迟迟没有答应。 陈七忽然不急了。他收回长剑,转过身,目光在苏大夫人身上睃了睃,冷笑起来:“夫人这些年为苏家殚精竭虑,有没有想到那些辛苦都是在为别人做嫁衣裳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苏大夫人哑声问。 陈七看着她,冷声:“我想苏大老爷应该知道,了了出了事,我绝不可能放过‘恰巧’在那个时间出现在云来客栈的苏二公子。如果苏大老爷的爱子之心与夫人您一样,他是不会让苏二公子去冒这个险的,您想想是不是?” 苏大夫人面色煞白,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苏沐书,良久,落泪道:“书儿是无辜的。” “我相信夫人您也是无辜的。”陈七语气平静,“不知者无罪。” “我知道!”苏大夫人哭喊出声,“他昨日午后召了小柳去书房,不知说了些什么,到晚间小柳就撺掇书儿出去闲逛,他也没阻止……别的我就真不知道了……如果那件事真是他做的,我求你饶了我的儿子!” “好。”陈七收剑,走向瞬间软了腿的苏大老爷,“现在轮到你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1.压寨夫人? 丁了了是被人卷在一匹白绢里面掳走的。 她身形瘦小,被人轻而易举地扛在肩上,跃出窗口塞进早已准备好的马车,自始至终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马车连夜离开漓阳县一路向北,一夜时间已经走出一百多里地。天亮之前在驿站换了马,更是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车窗外的树木农田眨眼即过,竟连辨别方向默记路径都不可能。 一路上只听得马蹄声密如雨点,哒哒哒哒敲在脑仁上,令人头痛欲裂。在这样的折磨下,丁了了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午后了。 无需反复确认路边是陌生的村落,只需要听着这马蹄声、感受着这车身的摇晃,她便知道自己离开漓阳县已远。身上的绳子已勒得浑身酸痛,前面不知道还要走多久……然后马车就上了山。 竟是山贼吗?丁了了觉得很意外。 她当然知道这一带山里不太平,但一直以来都只听说山贼劫了谁家谁家的车队、抢了哪里哪里的客商……还从未听人说过他们会抢人的。 山贼抢女人倒也是戏里常用的题材,可问题就在于,这件事实在太像在唱戏了。 怎么现实中真有那么无聊的山贼,不惜耗费人力物力大老远跑去城里劫一个娇滴滴嫩生生提不动刀挑不动水的姑娘来当压寨夫人吗?他们图啥呢? 图她好看?还是图城里为她一人闹得人心惶惶热闹有趣? 带着这样的疑问,丁了了看那山贼头子的时候就没有多少恐惧,反生出了些寻根究底的好奇之心来。 “你们,真的是山贼?劫道的?”她问。 坐在虎皮大椅上的刀疤脸男人眯起眼睛打量着她,冷哼哼问:“怎么,不像?” “像。”丁了了认真地点了点头。 堂中几个男人同时笑了。一个头发扎煞得像蒲公英似的矮胖子蹦起来叫道:“大嫂处变不惊,那叫什么来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是个好样儿的!咱们大当家的有福了!” 刀疤脸把玩着椅子扶手上的虎爪,嘴角露出了几分笑意:“不错。” “错了。”丁了了道。 “咦?哪里错了?”蒲公英蹦了过来,“你是说我们大当家的没有福?还是说你自己并没有处变不惊?” 丁了了看着他这副又凶恶又滑稽的样子,险些笑出声来,忙咬唇忍住,缓了一缓才说道:“我不是你们大嫂,你们抓错人了。” 此话一出堂中又是一片大笑,那棵蒲公英的笑声尤其之响,像夏日池塘边的青蛙似的。 丁了了听得忍俊不禁,干脆侧身在一只长凳上坐了下来,昂头看着虎皮大椅上的刀疤脸。 对方被她目光盯着,也笑了:“他们没抓错,是你想错了。今日他们抓了谁来,谁就是这里的大嫂。” “哦,合着不是特地去抓我的,只是碰巧?”丁了了更意外了。 环视一周见众人没打算答她的话,她又摇摇头,认真道:“那你们就更加抓错了。你们想抓谁来当大嫂都可以,唯独我不行。” “怎么不行?你是男的?”蒲公英问。 刀疤脸提起一只酒碗扔了下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会说话少说!” “我哪里不会说话了嘛!”蒲公英不服,“分明是大嫂不会说话!她要不是男的,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当我们大嫂的?” 丁了了艰难地忍住笑,看着他作出严肃的样子:“也许,因为我丈夫是男的?” “哈!”蒲公英又跳了起来,“就知道你还要提他!你那个丈夫,他有什么用哦,有事没事挂把剑装个会打架的,其实连只鸡都不一定会杀!他就该滚回陈家当他的少爷去,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前程!” 丁了了的脸色变了。 他们知道陈七,那就不是抓错了,也不是随便抓的。他们是早有预谋……甚至很可能就是冲着陈七来的! “你们放我回去。”她看着刀疤脸道,“陈七那个人挺凶的,我也是。我留在这里,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刀疤脸笑着摇了摇头:“你不用跟我耍这种心眼!兄弟们既然敢把你带来,就是不怕你那个小白脸丈夫!不管他是带着陈家还是带着苏家打过来,我胡二牛都管保他有来无回!” 满堂奇形怪状的男人轰地喝起彩来,呜嗷乱叫: “让他有来无回!让他哭爹喊娘!让他趴在地上叫爷爷!” “让他看着他女人和咱们大当家的入洞房!” “胡说八道!什么‘他女人’?要叫大嫂!” “对、对!大嫂!——大嫂,既然上了山,那就是跟我们大当家的有缘分,您就认了!” …… 几十个人同时扯着嗓门喊话,真的很吵。 丁了了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在西北山上被狼群围攻的时候,只觉得四面八方都不是人动静,头顶上脚底下无论那个方向都逃不开腥臭的气息,只恨不能摇身一变化成一股烟,远远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些男人,也太臭了!是山贼都这样,还是男人都这样?她记得佳佳没有这么臭、陈七也没有这么臭啊! 这会儿也顾不上强作镇定了。丁了了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四下看看无处可逃,只好退向堂中央,警觉地看着每一个人。 那些奇形怪状的男人还在笑嚷,刀疤脸忽然也站起身,一步一步极具威势地缓步走了过来。 站在丁了了面前,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肩,拎鸡仔似的将她提了起来,扭住肩膀,转向众人,朗声: “上了青石山,就是我青石山的人了。择日不如撞日,恰好今儿个弟兄们都在,大伙儿一起做个见证,我胡二牛今日娶媳妇啦!” 众人嗷地一声又叫了起来。 那棵蒲公英第一个跳到跟前,夸张地打了个躬:“恭喜大当家的!恭喜大嫂!祝大当家的和大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祝咱们青石山龙兴帮红红火火,发大财,一百年一千年都有酒喝有肉吃!” 刀疤脸胡二牛叫了一声“好!”。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矮敦子一溜烟冲了出去,没多久拉着一个妇人跑了回来,笑呵呵:“来了来了!迎新娘的全福人来了!新郎新娘拜堂喽!” 说着话,那妇人已三步两步走了过来,伸手抓住了丁了了的臂弯—— 丁了了立刻就甩开了。 “不许碰我,”她咬牙道,“否则要么你死在这儿、要么我死在这儿。” “哟,还是个烈性的姑娘!”妇人笑了,“可惜在咱们这儿没有用!姑娘啊,你薛婶子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烈性的姑娘没见过?我跟你说,你有在我跟前耍横的,不如留着点力气到洞房里去,不然我怕你这小身板还不够咱们大当家的一只手收拾的!” 众人轰地又是一片大笑。有人拉长了声音叫道:“大当家的收拾她,只怕不会用手哦——” 蒲公英三下两下蹦过来,看着丁了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大嫂你跟薛婶子耍什么脾气嘛!有脾气留着冲大当家的发啊!咱们大当家的最喜欢炸毛的猫儿了,你太乖了他反倒会生气呐……” “放开我!”丁了了再次甩开了那个妇人的手,猛转身:“拿开你的脏手!” 妇人愣了愣,脸色难看起来:“你这小妮子还真是不识抬举!大当家的愿意明公正道跟你拜堂那是你的福气!我劝你老实些,真惹了大当家的生气,把拜堂这一步省了,直接拉你进洞房,你能怎么着?” “那可就没脸了,算不得是正经的‘大嫂’了啊!”边上一个长得颇文气的中年人摇头叹了一口气,不知是自己感慨还是故意说给丁了了听的。 丁了了也不理会这些,只管瞪着眼,警惕地看着那个妇人。 胡二牛却在这时候又抓住了她的肩,脸色黑得吓人:“怎么,你不愿意?” “换你被绑着试试?”丁了了道。 胡二牛皱了皱眉,拔出刀来割断了她身上的绳子:“这样可以了?拜堂还是不拜——臭娘们,你疯了!” 堂中咣当当哗啦啦一片乱响,丁了了重重地摔到地上,手背上划了深深的一道口子,霎时血流不止。 胡二牛手里攥着弯刀呼呼喘气,脸色阴沉。 他没想到丁了了在割断绳子之后立刻便伸手来夺刀,更没想到她看着瘦瘦小小的,居然很有几分力气。他一时不防险些被她将弯刀夺了去,情急之下慌忙抢回,不可避免地就伤着了她。 险些丢脸丢大发了。 当然,此时这样也已经很丢脸了。他堂堂青石山龙兴帮的大当家,竟然差一点点就被新媳妇夺了刀,还是靠着失手伤了她才勉强保住了颜面! 不止胡二牛恼火,满堂的男人都很恼火。 有几个性子急的已经拎起了棍棒虎视眈眈,只等大当家的一声令下,立刻就可以上前把这个给脸不要脸的小女子给砸成肉饼。 更有几个人凑到角落里窃窃私语:“这女人,大当家的不能要了?不知道会不会赏给大伙儿过瘾……” 话未说完几道视线同时刺了过来,有前边同伴的、有胡二牛的,也有丁了了的。 旁人的目光是愤怒的责备的也就罢了,奇怪的是丁了了似乎也并没有恐惧厌恶愤恨,只是冰冰冷冷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两道无形的利刃。 那几个人被这样的目光刺得脸红,呼地散开又同时冲上前来,拉开架势准备迎战。 丁了了并没有跳起来同他们打架。她靠着一只方凳坐稳,按住受伤的手背,用牙齿撕下了一截衣袖,三下两下将伤处缠紧,然后仰起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胡二牛:“你的反应很快,不像个寻常的山贼。” “哈,是吗?”胡二牛笑了一声,只是脸上并没有笑容,声音也依旧闷沉沉没有起伏:“所以你刚才是在试我的功夫?那你现在知道了,我配不配做你的男人?” “我的男人是要自己选的。”丁了了冷声道,“只要我愿意,不拜堂不成亲也是我的男人;我要是不愿意,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拿我没办法,我自会让你连尸体都得不到!” 胡二牛看着她,哈地笑了:“你当初骗那个陈七,用的就是这样的手段?可惜,这一套对我没用!我们绿林的规矩讲究的是直来直去,你少耍那些欲擒故纵的花招!” 欲擒故纵? 这地方似乎不太对劲。丁了了不认为一个山贼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应当有足够的自知之明,抢来的女子最初必定都是不情愿的,怎么可能对他“欲擒故纵”? 事实上也不止这一处不对劲。自从在马车里醒来之后,丁了了觉得每一处都不对劲。她清楚地知道对方的身份是山贼,但似乎也只有“身份”是山贼。 除了身份,别的一切都似是而非……但若要她说出哪里不对劲,她却又说不出来。 这滋味抓心挠肝地难受。丁了了忍不得,干脆当面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知道你们不是山贼,你们装得一点都不像。” “不是山贼?”蒲公英又蹦了过来,“哈,老大,她说咱们不是山贼!会不会咱们还是太客气了?我听对面山头上的人说,抢来的媳妇要先吃一个下马威才会乖乖认命!老大你是不是舍不得?” 他的声音依旧很响,模样依然很滑稽,但丁了了这次没看他。她仔细地观察着周围那些高低胖瘦不等的男人,试图从他们的脸上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愤怒的、嘲讽的、玩味的……每个人的神色都不尽相同,但总有那么一两个表情僵硬,被丁了了捕捉到了几分不自然。 “你闹得差不多了?”胡二牛走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再不甘心,到这地步也该认了!你以为说几句疯话、装会儿傻,我就能放你走了?” “你会放我走的。”丁了了道。 胡二牛嗤笑:“别做梦了!你这辈子贼婆是当定了!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选择先拜堂,还是直接入洞房?” 这山贼真是与众不同,又和气,又好说话,这么大的事居然还让她自己选。 于是丁了了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先入洞房。” 噗!的角落里一个汉子喝的不知是水还是酒喷了对面的人一脸。 丁了了仰头看着胡二牛,问:“怎么,不行吗?” 迟来的爆笑掀翻了屋子,檐下无数麻雀惊起乱飞,院子里的两匹马三匹骡子一齐惊跳起来,热闹非凡。 肇事者丁了了一脸无辜。 胡二牛脸上的刀疤颤了颤,整个表情都有些失控。丁了了就看着他的脸色由黑转红,又渐渐地憋成了酱紫色,像变戏法似的。唯一不变的是抽搐的嘴角,以及满脸僵硬得不知道该往哪儿堆的横肉。 真不好看。但是,真有意思。 丁了了扶着凳子慢慢地站起身,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胡二牛就忍不住向后退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丁了了已经笑了出来。胡二牛脸色一沉,忽然伸手捞起丁了了的腰,一甩手将她扔到肩上扛了起来:“行不行可不是靠嘴上说的,要试过才算!” “嗷——”一屋子人齐声怪叫起来。 双脚离地的丁了了看着下方旋转的地面,心里有一瞬间的惊慌。但转瞬之后她就放松下来,嗤地笑了一声:“的确不是靠嘴上说的……” 胡二牛扛着她快步奔出门去,穿过一条巷子,又进了后面的另一座院落,三步两步跃上台阶跨过门槛,将她扔在了一张铺着红色被褥的大床上。 丁了了挨了一摔,虽然不算疼,却也委屈得够呛。再看看手背上的伤处又渗出血来,她就更恼火了,坐稳在床沿上瞪着胡二牛,咬牙:“我不管你是谁的人,此刻你还有机会对我说实话。若再耽搁一刻,出了什么意外,你别怪我。” 胡二牛活动活动肩膀,转身到旁边抽屉里拿出一包药粉和一卷纱布走回来,笑了:“小姑娘,到了这地方,虚张声势是没有用的——手伸出来,帮你上药。” 丁了了也笑了,乖乖地将手伸给他,看着他小心地替她撕下了先前胡乱包扎的布、均匀地将药粉撒在伤口上,又一圈一圈仔仔细细地包起来。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清咳一声,冷冷道:“你别胡思乱想,以为老子是怕了你……我是怕你失血过多,一会儿受不住!” “多谢,”丁了了道,“现在轮到你受不住了。” 胡二牛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丁了了的脸,想确认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掉了。 确认的结果是耳朵或许没坏掉,但眼睛毫无疑问是坏了——他竟然看到他的猎物的脸上露出凶狠的笑,然后渐渐摇晃、模糊,消失在越来越黑越来越浓的烟雾里。 妖……妖怪?! 丁了了自然并不是妖怪。她缩回手站了起来,看着倒在地上的胡二牛,抬脚狠狠地踩了上去。 然后伸手拔出了他腰里的弯刀。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人对她没有恶意,但这不足以成为她放过他的理由。先前有预谋地下药将她掳掠至此就已经碰触到了她的底线,后面再怎么温和再怎么好说话再怎么没有恶意,都已经没有用了。 “去死!”她手中弯刀狠狠刺下。 下一刻却听见外面骤然喧哗起来,杀声震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2.你如何知道我无辜 “姑娘,您没事——” 有人撞开房门闯了进来,神色焦急,又在看到丁了了的时候顿了一下,愣住了。 丁了了看见那人一身铠甲,便收起弯刀,露出了笑容:“你是官府派来救我的吗?” “幸好,”那人长舒一口气,“幸好来得及时!姑娘您……没事?” “你来得的确非常及时,”丁了了道,“再晚一刻,我就杀了他了。” 来人露出惊异的神色,忙向身后招了招手,带着十多个身披铠甲的人冲进来,搬起了地上的胡二牛。 他还没死。 来人脸上闪过喜色,忙道:“姑娘好本事!这个胡二牛是青石山一带有名的悍匪,官府的兵马在他面前都几次铩羽而归,没想到你竟能伤了他……姑娘是身上有功夫吗?” 丁了了没有答他的话,而是看着他问道:“既然这人是个悍匪,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他杀了吗?” “这……”来人看看她,再看看她背后露出来的刀尖,一脸为难:“姑娘,这恐怕不行!这江洋大盗,是要送到官府去问罪的,怎么能让你随随便便给杀了?” 这时他手下的人已将胡二牛抬起来要往外走。丁了了在后面追出几步,一脸不甘:“你们就当来迟了那么一会儿,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他给杀了不行吗?” “不行!”来人冷下脸来,“官府办差容不得徇私枉法,什么时候来的就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能作假!你要真那么恨他,等官府问罪的时候去堂上作个证,他多半也就活不成了!” 他拿出官府的规矩来,丁了了就不好说什么了。旁边两个士兵面无表情上前作了个请的手势,她就只好收起弯刀,愤愤地跟着出了门。 门外早已换了天地。 巷子里没什么人还看不出来,走到原先那座院子的门口,就看见里面血红一片,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尸首,正在被铠甲士兵们拖着往车上抬。血腥气随着风飘过来,中人欲呕。 如果那腥气里面没有刺鼻的膻味、如果丁了了不是个跟死人和鲜血打惯了交道的大夫,她也许就相信这里是剿匪现场了。 现在嘛,她只知道这群士兵今天晚上的伙食应该不错。 丁了了在心里暗暗冷笑一下,转身看向旁边那个将官。后者忙对她一笑,安抚道:“姑娘不要怕,官府剿匪,不会伤及无辜。” “你如何知道我无辜?”丁了了问。 对方一愣:“你先前不是说谢我们救了你?何况你一个弱女子,怎会跟山贼……” 丁了了立刻接道:“也许我先前是骗你们的,也许我是匪首的女人,也许我曾经利用自己人畜无害的外表帮他们做过很多坏事,也许我杀人比他们还要顺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认定我是无辜之人了?” 那个将官站定了,垂首盯着地面看了一瞬,摇头:“姑娘,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我若不是早接到消息知道你是无辜的,这会儿弟兄们就该把你绑了送到官府去了!” “你接到的是什么消息?谁的消息?”丁了了问。 将官叹口气,脸上是被熊孩子纠缠似的无奈:“山下的百姓前段时间就有传言说匪首要娶压寨夫人了。昨日有人看到贼人马车里绑了个年轻的女子,立刻就报了官府。恰好三殿下也在,听说此事之后立刻就放下了手头的事,派我们先来协助官府办案……贼匪办喜事大吃大喝正是最放松的时候,果然就被我们给一锅端了!——姑娘,现在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了,丁了了心里说道。 听见“三殿下”几个字,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其余的都不必问了。 “那,你们既然确定我是无辜的,想必不会把我送去官府审问,对?”她看着不远处那辆血淋淋的马车确认道。 身边的将官忙点头:“自然不会。官府的职责是保护百姓,不是欺压吓唬百姓!” 丁了了闻言长舒了一口气:“那太好了!我会记得三殿下和官府的恩情,所以现在我可以下山了吗?” “如何能让你自己下山!”将官忙反对,“我看你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你可知道行路有多艰难?尤其这一带又都是山……对了,姑娘你是哪里人?我听你口音,是南边的?” “漓阳县的。”丁了了道。 将官大惊,一拍巴掌:“漓阳!离着这儿六七百里地呐!姑娘,您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回去啊!——这么着,您先跟我回去,我替您跟三殿下说一说,看是派车送您回去还是帮您雇一辆马车……这可不是您逞英雄的时候!” 这的确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毕竟对方是三皇子,她闹到现在还没死已经是占了这个身份的便宜,若还继续横冲直撞,那就是真的不知死活了。 “我只怕给您和三殿下添麻烦,”丁了了低头,眼圈立刻就红了:“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怎么能为我一个没用的小女子浪费时间……” “姑娘快别这么说,”将官笑了,“咱们三殿下是有名的贤王,最是爱惜百姓的。他要知道在大安境内还有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为山贼所苦,心里一定不好受。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心享受三殿下的照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安心一些!” “真的吗?”丁了了大喜,“我早听说三殿下是贤王,但我没想到……他有那么好!” “三殿下比你想的还要好,”将官笑得愈发温和,“你只管放心。” 丁了了的确很放心。坐在官兵们为她准备的舒适的马车上,什么山路颠簸、人声嘈杂都已经影响不到她,也用不着再强迫自己清醒着去记方向记路径,她心平气和地闭上了眼,一路酣眠。 醒来时马车已慢了下来。车窗外人群熙熙攘攘,一看便知是座繁华的大城。 丁了了懒洋洋地坐起身,摘下装饰用的银梳梳好了头发,又用帕子沾水擦了把脸,顺便将眼睛搓得红了些,靠在车窗上摆出了弱不禁风的姿态。 府衙很快就到了。丁了了看见门匾才知道此处已是漓阳县往北七百里之外的潞城,属于京西路辖下,距离京都已经不到五百里了。 马车从偏门驶进府衙后院,有人前来掀开了车帘,丁了了就看到了精美的亭台、雅致的假山流水、繁茂的松竹和装饰着绢花的名贵草木。 这是另一个世界了。 她慌忙低下头,两手搓着衣角,站在车前不肯再挪步。 前方一个圆润的婆子走了过来,笑得十分和善:“姑娘快随我来,三殿下正等着您呢!” “等我?!”丁了了抬起头,眼中水光一闪,忙又垂眸避人:“我……我怎么敢见殿下!让我走,夫人,您行行好放我走!” “嗐!”那婆子甩了甩袖子,“什么‘夫人’,我就是外头跑腿的,连二门都进不去呢!姑娘你别怕,你的时运到了,三殿下要见你呐!” 丁了了小碎步接连后退,哭了出来:“我不敢……我不敢啊!” 婆子无奈,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拖着就往前走:“好姑娘,你好歹疼疼我们!我们是奉命来接你进去的,你这儿磨磨蹭蹭不肯走,殊不知挨打的是我们这些奴才呢!” 这话实在吓人。丁了了也不敢退了,老老实实被她拖着绕过长长的游廊、又穿过两进院子,终于在一座精美得不像话的暖阁里见到了传说中的三皇子。 里面的人在说话似乎没注意到她,她也不敢开口,就在门槛外面跪下了。还是守门的小厮替她喊了一句:“殿下,那位姑娘过来了!” “快,快请!”堂中一个温和的男声道。 丁了了仍旧跪着不起身,直到里面走出一个小丫鬟来,笑嘻嘻地把她搀了进去,按着她坐在了一只铺着绒线垫子的方凳上。 上方传来威严的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方?为何会落到胡二牛的手里?” 丁了了恨不得把头垂到地上去,嗫嚅着,说不出话。 温和的男声又响了起来,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你别怕。到了这里就安全了,没有人再能为难你。如今林知府主审这个案子,你把实话说给他听就好。” 丁了了不自在地在凳子上蹭了蹭,终于还是忍不住滑下去,像个从未见过世面的村妇似的匍匐在地上,颤颤:“我、我不知道……我是被他们下药迷晕了……” “果然!”林知府威严的声音恨恨,“那帮丧尽天良的东西!先前还只是劫掠客商,弄点儿钱财,如今越发把手伸到城里去了!肆无忌惮!狂妄至极!——三殿下,这两年天下盗贼蜂起,早该是时候下重手惩治了!” 声音温和的三皇子“嗯”了一声,赞同:“你只管放心查办,一旦定罪,便全部拖去校场上斩了,为那些被他们侵扰的无辜百姓报仇雪恨!” 林知府沉声应了句“是”。丁了了终于鼓起几分勇气,叩首道:“多谢三殿下、多谢林大人……为民除害。” “惭愧,”三皇子道,“我等自来受百姓供养,衣食无缺,却不曾庇护百姓平安,以致贼匪猖獗至此……孤应当替自己、也替朝廷向天下百姓赔罪!姑娘,你,受苦了!” 天家贵胄谦卑若此,实在令人惊异。丁了了惶惶不安,猛抬起头来,又慌忙垂下去,急道:“殿下别这么说,民女承受不起,天下百姓也承受不起……” 三皇子长叹一口气,起身走过来,弯腰扶住她的肩:“姑娘,快快请起!你再这样跪下去,孤心里就更难受……” 丁了了强忍着把他甩出去的冲动,瑟瑟地缩了缩肩膀,抬起头,目光向前一扫。 就看见眼前站着一个身穿玄色锦袍、宽肩窄腰身形高大的男人,肤色雪白,两颊各瘦出了一道竖纹,愈显得他的眼睛大得惊人,虽然不难看,却莫名让人不敢逼视。 不、不对! 丁了了的心脏忽然猛烈地跳了起来,眼前不知怎的一阵眩晕,两只膝盖同时一软,险些一头栽下去。 不对不对!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喊道。 不应该是他,他不应该在这里,不应该看见他……快逃,快逃啊! 那个声音疯狂地尖叫,丁了了却想不明白此刻有什么需要逃的。更不要说在戒备森严的府衙后院,她能逃到哪里去? “殿、殿下,”她低下头,嗫嚅着道:“请殿下松手,民女自己可以站起来。” 三皇子的手停顿了很久,直到旁边林知府咳嗽提醒,他才讪笑一下,慢慢地松开了。 “姑娘恕罪,”他低声说道,“孤一时失神,冒昧了。” 丁了了扶着膝盖慢慢地站起来,再也不敢抬头,只得继续搓着衣角道:“殿下言重了。……不是殿下您失神冒昧,是民女自己不曾见过世面……乍见天家富贵,惶恐失态。” “哈哈,”三皇子笑了,“皇帝的儿子也没有长出四只眼睛六条腿,有什么好失态的?果然是乡下孩子质朴纯真,——以后经常见面就好了!” 丁了了低头接连应着,心里已经转过了一百个疑问。 什么叫“经常见面就好了”?此人要把她留在身边吗? 他费了这半天周章,难道不是为了“救”她出来,送陈七一个人情以备日后之用? 天家贵胄的想法果然与寻常人不一样。看来他并不稀罕送什么人情给陈七,而是打算用更靠得住的方式:把她拴在这儿,胁迫陈七为他卖命了。 “贤王”自己要撕掉仁义道德的面皮,还有谁能治得住他?还有谁敢反抗…… 丁了了想到陈七的性情,以及他背地里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不禁心里一阵发慌。 三皇子的目的若真与她想的一样,那么无论陈七作出什么选择,她和他的将来,都不会好。 几个念头在心中转过,丁了了仍旧垂着头,低声:“民女如何能有那般的福分常见殿下……民女是来求殿下开恩的,我家在漓阳县……” “漓阳?!”三皇子露出惊讶的神色,“漓阳离这儿可不近呐!胡二牛怎么跑到那地方作案去了?他在漓阳有什么仇家没有?” 林知府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不太可能有仇家。他们那种亡命之徒,历来都是别人仇恨他们,没有他们自己反倒去仇恨别人的道理。” “那就奇怪了。”三皇子一脸苦恼,“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合理——敢问姑娘,你家中父母长辈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旁的亲眷……” 丁了了不忍看他绕来绕去辛苦,直接干脆地说出了他想要的答案:“我父母都是寻常庄稼人,生前从未出过村子,不太可能得罪人。倒是我丈夫一向在外奔走,性子又有些混不吝,只怕得罪了人自己也不知道。” “啊原来你是嫁了人的,”三皇子露出惊讶的神色,又叹息:“虽然江湖上都说祸不及妻儿,但那些亡命之徒是不讲规矩的,因为你丈夫的事迁怒于你也不是不可能……这真是天降横祸了。——不知你丈夫是什么人?” 丁了了垂眸,诚实地道:“是金陵人,叫陈缙,没有什么正经营生,给家里跑腿做点生意……” “陈?”三皇子打断她的话,神情惊讶:“金陵陈家?陈缙……陈七公子?!” 丁了了抬起了头:“你怎么知……” 然后又慌忙退后,惶惶然屈膝要跪。 “别别别!”三皇子忙抓住她手臂,几乎将她整个人抱住:“你别跪了,这真是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你丈夫是陈七?他是替孤办事的,你知不知道?” 丁了了挣脱了他的手,弓着背退后两步,茫然又无措:“我不知道呀,他从来不说……倒是有一两次跟起人争执,他说过太子昏聩,远比不上三殿下睿智英明……可他也没说在帮三殿下办事……” “哈哈,”三皇子又笑了,“所以这小子看着混账了些,办事说话倒都稳妥,不是那等无知张狂之辈!——既知道你是他的夫人,那就好办了,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咱们是自己人,你不必拘束。” 丁了了迟疑着,鼓起勇气开口:“他很忙的,我不能在这里等他来接。殿下……可否派人送我回去漓阳,我在那边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三皇子慢慢地踱回原处坐下,看着她,指尖轻敲扶手若有所思。 良久方又开口,温言道:“这个嘛,不急。” 丁了了愕然地抬起了头。 三皇子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对她露出微笑:“既是孤这边的人,迟早会来见面的。等他这次的差事办完了,孤就召他过来。到时你夫妻两个一同回去,脸面上也好看。” 丁了了没觉得有什么好看的。 三皇子叹口气,耐心解释:“你年纪小,不知道人言可畏。先前你被山贼掳走,传出去名声必定不好听。不如先在孤这边住一段,回去就说是孤召你来陪伴王妃的,如此方能周全体面,你将来在婆家也能添几分底气,不至于被人小瞧了去。” 这样安排,果真是又周到,又体面,又光彩。丁了了默然良久,低头敛衽行礼:“民女多谢殿下谋略周全。想来此事也关系到陈家的脸面,民女不敢推辞,只是今后……少不得要给殿下和王妃添些麻烦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3.他倒是个情种 林知府退出去之后,三皇子站起身,看着小径上婢女搀扶丁了了离开的背影,攥紧了手里那串乌沉沉的佛珠。 身后小太监走进来,细声细气地道:“殿下不必忧心,园子里已经安排妥当了,只要陈少夫人不乱走就没事,钟姑娘那边也没再闹。” “孤不是在想这个。” 三皇子转过身来,呼出一口气,“说说你那边的消息。” 小太监忙垂首,禀道:“漓阳县闹的动静果然不小。刘县丞像疯了似的连夜拷问了苏家老五的老婆孩子们,问出了好几桩大案,这会儿正焦头烂额;陈七更了不得,直接提着剑杀进了苏家……” 三皇子踱回桌旁坐下,手指轻点:“继续说。” 小太监忙应声是:“……闹得人仰马翻的,把苏家那个宝贝二少爷手脚都废了,还要砍人的脑袋,苏老家伙昏过去好几回,请了二十多个大夫在床前伺候着。” “招了?”三皇子追问。 小太监咧嘴笑了:“哪能呢,他敢?什么都没说!陈七也不能真杀了他们,后来被家奴拦下丢了出去,这两天一直窝在客栈里酗酒昏睡,据说吐了两回血了!” “哈!”三皇子掌不住笑了,“看不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小太监躬着身子,也跟着笑:“情种有什么用,情圣都没有用!手上没点儿本事,他就是有心给女人摘星星摘月亮,他也摘不下来啊!最后还不是要自己躲回客栈里去喝酒哭!” 三皇子哈哈笑着,摇了摇头:“这话倒也轮不到你来说。陈七若没本事,孤又何必为他费这么大的周章!” “那是殿下您抬举他!”小太监撇嘴道。 三皇子似是心情极佳,笑意始终未散:“陈七大约不会喜欢这样的‘抬举’,不过也由不得他了。——苏家没有话说?” “也有,”小太监忙道,“不过也没什么新鲜的,就是哭诉家里被陈七杀得有多惨、以及吹捧自己宁死不屈守口如瓶之类的,再就是向殿下表忠心,说愿意多立几桩功劳好补偿没能保住那批货物的大罪。” 提到“那批货物”,三皇子的笑容终于淡了:“补偿?那老匹夫说得倒轻巧!孤手下十万将士、一座通州城,乃至京北路沿线千里疆土……他拿什么来补偿?他就是把自己拆了骨头卖了肉,又能偿还多少?!” 道理似乎不能这么讲,但是小太监不敢反驳,只垂着头连连称是。 三皇子沉下了脸,攥着佛珠的拳头重重捶打扶手:“苏家,哼,好个苏家!先是推三阻四贻误战机,后又守不住货物,生生被一帮山贼给抢了去……孤要他们有何用!现在好了,凭空冒出个一天兵都没带过的毛头小子,破了阵退了敌,居然还给孤送来了二十车粮草……功劳全是他的了,谁还记得先前一直是孤率军苦守北疆!” 这是天下大事了,小太监愈发不能劝,吓得跪倒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 三皇子越想越恨,拳头锤得扶手咣咣响:“这两年,人人都说太子昏聩,人人都知道孤只差一步就可以取而代之,可偏偏就差了那一步……每次都差那么一点,到底是谁在跟孤作对!” 主子生气,做奴才的长时间一语不发也不行,小太监瑟瑟地道:“殿下,如今不是生气的时候,好事多磨呐!” “好事多磨,”三皇子咬牙,“老天到底要‘磨’到什么时候!再磨下去,连老四老五那几个废物都要冒出头了,到时候还有孤什么事!” 这个愈发不能说了。小太监尽力蜷缩着身子,生怕弄出一点儿动静来。 前方又听见三皇子恨恨道:“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顶用的,尤其是那个陈七!这两年,他的心是愈发不在孤这儿了,孤交代他那么多大事,没有一件办得妥帖的!虽然眼下这一件怨不得他……” 小太监忙接道:“虽然怨不得他,也该好好敲打敲打,让他知道是殿下宽容他、照拂他,才有他陈七的今日!如今殿下又救了他的女人,他更该豁上性命为殿下效力!” 三皇子抱怨了一通,终于气顺了些,低低冷笑了一声:“孤不怕他们不忠心。” “是,”小太监立刻附和,“殿下是顺应天道,将来就是咱们大安的天!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谁敢不忠心!——不过,那个陈七的性子捉摸不定,咱们是不是要尽快把他女人送回去?” 三皇子低头看了他一眼。 小太监明明没有看见那道目光,却莫名地觉得背上一寒,忙又补充道:“奴才是怕他朝三暮四,若耽搁得久了,他再被别的女人勾了魂去,咱们手里的这个可就没有用了!” 三皇子低低笑了一声,站起身,回到窗前看着外面设计精巧的小花园,眯起了眼:“她,怎会没有用?” …… 丁了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用。 离了三皇子的眼前,她终于可以顺畅地呼出一口气,也顾不得还有小丫鬟在侧,整个人已像出锅时沾了冷水的馒头一样迅速地瘫了下去。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小丫鬟吓得连连后退,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丁了了瘫在太湖石上,勉强抬起一只手摇了摇,哑声:“你别喊,别出声,让我静一静……” 小丫鬟看了看她的样子,明白了。 原来没病,也死不了,就是缓口气而已。小地方来的人嘛,没见过天家威严,在三殿下跟前说了几句话就吓成这个样子。 真是笑死人了! 优越感爆棚的小丫鬟身心舒畅,不再理会丁了了,自己笑嘻嘻地退到池边折柳条编花篮去了。 丁了了慢慢地沿着太湖石滑了下去,坐在地上,抱住了头。 她已经忍了很久了。 适才在堂中第一次看见三皇子的脸,她的心里忽然就慌得厉害,又是怒气、又是怨气,冲得她胸口炸裂似的疼。 后来强撑着扮柔弱说好话,实实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而胸中不知从何而来的那股恨意从未淡去,激得她险些忍不住当堂拔刀—— 胡二牛的弯刀已被收走了,但她自己随身带的那把无人知道,这里的人也并没有搜她的身。 刺杀,这个念头在她心里转过了数十遍,最终还是被她生生地压了下去。 这一刻却是真的压不住了。 在她离开了三皇子的视线、自以为暂时安全了之后,那股恨意莫名其妙地弱了下去,一些陌生的画面却像走马灯似的闪现在了她的眼前。 战场,黄沙,堆叠成山的尸首,血海,官兵,奔马,染血的门匾,飞速后退的树木房屋,峭壁悬崖,三皇子。 喊杀声始终不绝于耳,走马灯的画面最终定格成了一片血红。丁了了还是没能在脑海中串联起整个故事,但她已经知道了,三皇子,意味着,杀戮。 短短几个画面的闪现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此刻丁了了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头昏脑涨,身子仍旧没有力气支撑起来,只能依旧坐在地上,背靠着太湖石,看着前方苍翠的一棵矮松。 真是莫名其妙,她想。 毫无疑问那些画面并不是她自己的记忆,可是别人的记忆又不可能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唯一可以解释这种怪事的,只有做梦。 也许她就是在做梦,梦里看见了那些可怕的场景,梦里觉得三皇子是一个杀神一般的存在……可是谁会像她这样做梦? 谁会在青天白日,睁着眼睛看得到园林花木、看得到小丫鬟编花篮的同时陷入梦境,梦见那么多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的场景? 真是越来越讲不通了。丁了了揉着痛得似乎要炸裂的太阳穴,心里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是个妖怪的事实。 既然是妖怪,做梦当然也不是随便做的。 丁了了细细回想着那些走马灯的画面,又看到了战场上残破的旗帜,漆黑的“谦”字浸在血水里,模糊不清;后来那块溅满了鲜血的门匾上,模模糊糊的也是“谦王府”三个字。再忍着痛楚努力地回忆一下,耳边那些喊杀声中似乎也夹杂着“谦王余孽”之类的称呼。 竟是一个连贯的故事。 可是,谦王,是谁? 丁了了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当然以她的出身、她的环境,没听过也正常。她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却苦于此时无处去打听,只能忍着。 与这个疑问相比,她被三皇子留在陌生的潞城、困在府衙之中用作棋子,仿佛都已经成了不太重要的事了。 这府衙困不住她,陈七也不会如三皇子所愿,丁了了坚信这一点。 后背被石头上的寒气浸透的时候,丁了了拽着花枝站了起来。 编花篮的小丫鬟立刻飞奔回来,气得脸都白了:“你疯了你疯了!这花是你能碰的?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那你现在就把我拉出去卖掉,看赔不赔得起。”丁了了道。 小丫鬟气急,跺脚:“怎么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人!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这是名贵的青龙卧墨池!我们老爷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寻来这么一株,谁都不许碰……” “什么青龙白龙,”丁了了眉头皱紧,“不管多名贵,它现在都是一根枯枝。今年的新芽是要从根上生出来的,这枯枝怎么就不能碰了?——何况也并不如何名贵!” 小丫鬟并不知道这花到底要从哪儿发新芽,但这并不影响她生气。尤其是丁了了又加了后面那一句,无疑相当于在她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激得她立刻就跳了起来:“好啊,你一个乡下来的丫头,撒野撒到我们府衙来了!你在我们老爷面前也这么凶吗?在殿下面前也这么凶吗?” 那当然不能凶,但你这个小丫鬟不配看见。丁了了拍了拍弄脏的袖口,直起腰抬起头,冷冷:“到底还走不走?” “走,去哪儿啊?”太湖石后面传来一声冷语。 身旁的小丫鬟嘴角露出笑容,下一瞬却扑通跪倒在地上,磕起头来:“姑娘恕罪、姑娘恕罪,奴婢们不是故意在此喧哗的,没想到会吵了姑娘……” 花木之旁灿然生辉,走出一个珠围翠绕的美人来,一露面就是威风凛凛:“不是故意喧哗,到底也还是喧哗了。你们两个是什么人?林老头子的使婢这么没规矩吗?” 小丫鬟忙道:“奴婢是府衙里的粗使丫头,旁边这位……她不是婢女,是三殿下的贵客!” “贵客?”美人绕着丁了了转了一圈,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倒没看出哪里‘贵’,浑身上下都是穷酸气!你贵在哪儿啊?这张脸吗?还是你这副干巴巴的小身板?” 丁了了认真地想了想,低下头,恭恭敬敬答道:“这张嘴。” 美人没料到这个答案,更生气了:“嘴……你的嘴哪儿贵了?你用这张嘴干什么了……你、你敢勾引殿下!” 这都哪儿跟哪儿? 丁了了懵了一瞬,随后就意识到这女子应当是三皇子的宠妾,当下不免更添了几分小心。 贵人问话不能不答,她微微弯腰,诚实地答道:“我是小人物没有资格惜字如金,但该缄默的时候能做到闭口不言、不至于祸从口出,就是这张嘴的可贵之处了。” 这又是美人没有料到的一个回答。但她并不傻,一下子就听出了这个回答的弦外之音:“你是在诅咒我祸从口出?意思是我就骂不得你了呗?你是什么东西,我怎么就不能骂你了?!” 这话还真是让人没法回答。丁了了垂眸暗叹,心里有些懊恼:早知道园子里还有这么一尊大神,她怎么着也要撑到回屋之后再歇啊! 对方见她不肯答话,怒气更盛:“你这小贱人果真心存不良!你自己说清楚,‘贵客’是怎么回事?你是在哪里勾上了殿下的?谁给你的胆子住到园子里来的!” 丁了了按住胸口,心里有些烦。 论身份她是比不上什么皇子什么贵女,可她实实不习惯被人这样当面喝问。对方的语气一凶,她就下意识地回头看,总觉得身边的丫鬟应当替她说几句什么。 可是此刻地上的小丫鬟什么都没说。 僵持许久,丁了了还是只得自己开口:“我原是不想住进来的。三殿下坚持要安排我在这里等我丈夫来接,我也没有办法。贵人若觉得不妥,可替我去向三殿下说一声,我自然感激不尽。” “你,有丈夫?”美人的脸色缓和了些,语气还是怒冲冲的。 这一次那小丫鬟倒是开口了:“姑娘有所不知,这位陈少夫人的丈夫是给殿下做事的,她自己不知怎的被山贼掳走做了压寨夫人,三殿下剿灭了山贼顺便把她救了出来,想送她回去又怕路上仍不安全,所以才安排她在园子里暂住的。” 此一番话倒是说得明明白白,全不是先前吓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那位美人儿听完这些,脸上已经由阴转晴:“早说嘛,害得我白生了那么久的气……原来是个残花败柳啊,我还以为……哼,量你也不配!” 她身后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婢低声劝道:“姑娘咱们快回去,一会儿殿下知道了又要生气!” “他生什么气!”美人一扭腰,“我还没生他的气呢!好好的园子,被他放进来这么一个……晦气!” 小婢笑道:“既然是晦气,姑娘就不要理会她了,为这种下等人生气,不值得。” “可她已经惹我生气了!”美人一转念,又恼火起来:“不行,我还是觉得忍不了!凭什么她一个又卑贱又肮脏的东西可以跟我住一个园子!将来若是传出去,我还怎么见人!——喂,你来,跪着帮我把鞋子擦一擦,我今儿就饶了你!” 丁了了不肯过去,也不肯跪,站着硬邦邦地回道:“我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小丫鬟幸灾乐祸地道,“这园子里只能有钟姑娘一位贵人!你要想住在这儿就得跟我们一样,当奴才!” 这个真没当过。 丁了了抬头看着那个被称作钟姑娘的美人,心里反复斟酌了一番,发现实在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性。 这姑娘身体很好,容貌也很好,她唯一能拿出来唬人的医术派不上用场。 毒药倒是还有一些,但那是为更大的人物准备的。这位钟姑娘的身份充其量是个妾,甚至有可能连妾都算不上,只是个通房丫头之类的……毒药用在她身上太浪费了。 怎么办,就不能相安无事吗?她又不是自己要来的,这怎么到处都是破事儿! 丁了了心里越想越气,看那钟姑娘脸上的得意劲儿也是越来越不顺眼,当下将心一横猛然转身—— 并没有一巴掌扇到对方的脸上去,而是身子一歪脚下一滑,哧溜噗通跌进了旁边的水池。 霎时间水花四溅,园子里人影人声也如水花一样迸溅开来: 出事了出事了!出人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4.三殿下的待客之道 三皇子赶过来的时候,丁了了正抱着肩膀坐在水池边上,呆呆的,丢了魂似的。 娇艳的美人快步迎上去,委屈得要哭:“殿下,这个女人她太不像话了……” 三皇子没理她,三步两步走到丁了了面前,急问:“你怎么样?” 丁了了恍若不闻,怔怔地看着池水,眼皮都不眨一下。 旁边小丫鬟急了,狠狠拧了一下她的腰:“殿下问你话呢,你说话呀!你是不是要陷害钟姑娘!” “混账!”三皇子一脚踹了过去,“有人会拿自己的命陷害别人吗!” 报信的侍卫都说了,她根本不会水!掉进池子里以后只扑腾了两下就沉底了!要不是这园子里人多反应快,她这会儿早淹死了! 三皇子越想越气,也无心再理会旁人,弯下腰向丁了了伸出手—— 却被他的美人儿给拦住了。 “殿下!”美人梨花带雨,“您被这个女人骗了!这就是她的苦肉计!您不知道她先前骂我骂得可凶了!我才说两句,她就有一车子的话回我,我看她分明居心不良……” 三皇子的手伸不出去,顺势就搭在了她的肩上,脸色愈沉了沉,冷声问:“什么居心?” 什么居心?当然是奔着高枝往上爬、想要勾引你的居心啊! 这句话当然不能说。有些事不说出来还能藏着掖着,一说出口可就水到渠成了。 美人咬咬牙咽下了心里的话,垂眸落泪:“殿下!您都不问她先前是怎么欺负我的!为了她一个出身卑贱的残花败柳,您要训斥我吗!” “你住口!”三皇子大怒,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孤嘱咐过你安生待着,不要冲撞贵客!你不止当面冲撞辱骂,还敢把人给推到池子里去……如此歹毒!齐公公,你即刻安排马车,把这个不知高低的东西给我送回京都,让她爹娘好好管教管教!” 钟美人听见前半句话还只是委屈愤怒,到最后已被吓得腿都软了。 让爹娘管教,那就是说要送回娘家。 府里那么多女人呢,她要是回了娘家,三皇子这辈子能想起接她回家才怪呢!到时候宠妃当不成、改嫁又不敢,她岂不是要一辈子老死在娘家,成为全京都的笑柄! “殿下!”美人儿哭倒在地,拽着三皇子的衣角,“芙儿跟了您三年了,您一向待芙儿都是最好的,如今怎么忽然为了一个野丫头生我的气!她不就是一个奴才的老婆吗,还被山贼抢去过,她自己男人都不会要她了,您还当个宝……” “你再说一个字,孤就让你死在这儿。”三皇子沉声道。 美人儿没出口的话立时咽了回去,脸色一白,身子摇摇晃晃就跌向了地上。 身后小婢忙上前搀扶,尖叫着哭泣着还要辩解,三皇子已弯腰抱起丁了了——却又被她死命地挣脱了。 衣裳浸透了水显得更加瘦小的女孩子在岸边的水草中连滚带爬地逃跑,显得可怜又可笑。 倒是终于不发呆了。 三皇子怕她再次失脚落水,只得赶着上前拦住,又喊侍卫和小丫鬟。 丁了了被众人包围着,再无处可逃,又蜷缩在水草里,双手捂脸哭了起来。 这样下去可不行。虽已是初春时节,可水还冷风还冷呢,她这瘦巴巴的小身板要是感染了风寒,说不定人就没了! “陈少夫人,”三皇子干脆蹲了下来,原本温和的声音愈发放软:“孤知道你受了委屈,此事是孤考虑不周,孤向你赔罪。” 丁了了捂着脸摇了摇头。 三皇子叹口气,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了了小姐,孤已经处置了钟芙,你若是觉得还不够出气,孤就干脆让她死在回京路上,总可以了?” 丁了了吓得一僵。 不是因为他随口一句话决定了宠妾的生死,而是因为他攥紧的手,以及忽然换了的称呼。 她放下手转过脸,就看见三皇子松了一口气似的,露出笑:“怎么处置她,你给孤一句话!但你不能什么都不说,否则就不是生她的气,而是生孤的气了。” 丁了了垂眸,微微低头表示不敢。 三皇子见状便放开了手,温言道:“既然不生孤的气,就更不要生你自己的气。你已经冻坏了,再不回去换衣裳,你会生病。” “生病就生病!”丁了了忽然开口,眼睛也再不躲闪地看着他:“死了才好呢!我这种下等人原本就不配活着,我住在这个园子里还要当奴才,还要跪着给人擦鞋!” 她又哭起来了。 三皇子静静看着她哭,半晌才道:“原来她这样欺辱你……此事实在是孤的错,没想到她跋扈至此,更没想到林府的婢女半点不懂得护主。” “我算什么‘主’!”女孩子哭的时候,胆子就大起来了,脾气也有了:“我连个奴才都不如呢!我连这园子里的一根枯树枝都不能碰、把我卖了都赔不起呢!你干脆一刀杀了我好了,做什么零碎折磨!就算陈七替你办事没办好,那也是他的错,我又没得罪你!……你当谁愿意做陈七的老婆吗?好处半点儿挨不着,一天天的全是惊吓!” 肯发脾气就好。三皇子笑意更深,顺势又抓住她的手腕,攥了攥:“以后不会再有那么不长眼的奴才,这园子里一切都是你做主。” 丁了了抹一把眼泪看着他,等着后面的话。 三皇子的话却已经说完了。见丁了了还不肯低头道谢,他只好又想了想,补充道:“陈七是在给孤办事,你自然与他一样也是孤的人。等将来……亏不了你的前程。” 丁了了要的不是这个承诺,但眼见得此刻想要别的已是得不到了,她只得不太情愿地低下头:“我们也不想要什么前程,能活着就很好了。” “好,孤会让你好好活着。”三皇子道。 然后又向她靠近,伸出手:“你是不是脚抽筋了?我抱你回去……” 话未说完丁了了发出一声尖叫,好容易平静下来的神情又变了,抱着肩瑟瑟后退,眼泪哗哗地淌:“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这是怎么了?! 三皇子尴尬后退,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丁了了继续哭,天崩地裂的,好像要用眼泪把这千鲤池给添满似的。 这真是没办法了。三皇子无奈地退出三丈开外,唤侍卫去叫了两个新的婢女过来,嘱咐她们上前搀扶丁了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丁了了虽然还是哭,却并不抗拒婢女们靠近。两个婢女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将她拖离岸边,一边一个搀扶着慢慢地走了起来。 三皇子松了一口气,细心叮嘱:“好生服侍了了小姐,叫人烧热水给她泡一泡,换最厚的衣裳,头发也要洗净烘干……” 婢女连声答应着,又羡慕又不解。这一次丁了了却没有露出半点欢喜感激的意思来,只管哭。 看来是真被吓到了。 这也实在怨不得她,那么一个小地方出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被土匪掳走变成压寨夫人,又见到天潢贵胄,又被京都来的矜贵的女子欺负……对了,后面落水被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救上来,中间少不得要被搂脖子抱腰什么的占尽了便宜,也难怪她忽然害怕男人了。 啧啧,真是个小可怜! 三皇子心里可没有多少同情。看婢女们扶着丁了了走远了,他又回头对小太监吩咐道:“去跟那边烧水的人说,了了小姐这几日吓坏了,给她放些安神的药,让她好好地睡一觉。” 小太监应了声是,又小心翼翼地道:“可是殿下,听说陈少夫人自己就是有名的神医,咱让人给她水里放药,万一她多心……” “什么神医!”三皇子嗤笑,“你还真信了?那不过是陈七买通了几个人替她造势而已!她一个山村里出来的野丫头,总得有点儿什么拿得出手的,要不然怎么进陈家的大门?” 小太监不需要想这话对不对,只要殿下心里有数,就算是他已经尽到了提醒的责任了。 于是院中的婢女婆子们都加倍忙碌起来,就连府衙里的大夫也被惊动了,紧赶慢赶开出了一张既能通络驱寒又能养心安神的方子,配出药来给园子里送了进去。 然后丁了了就看着那一大桶冒着热气散发着熏人的药味的洗澡水陷入了沉思。 婢女小菱乖巧地伸手替她试了试水温,安慰道:“姑娘不要怕,看着热气虽多,其实并不算烫。你先前在池水里冷得久了,出来又吹了风,所以大夫嘱咐水要热一些,好好泡一泡方能驱散寒气。” 丁了了伸手从水里捞起一片切得薄薄的药,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小菱走上前来替她解衣衫,笑道:“您别多心,这就是一些驱寒的药,殿下特意寻大夫开的药方,泡一泡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好我知道了。”丁了了推开她的手,“我自己洗,你出去。” 小菱迟疑着,不肯走:“奴婢们是殿下派来服侍姑娘的,若不在旁边伺候,殿下知道了恐怕会生气。” 丁了了看着她冷冷道:“你们不肯走,我会生气。我是乡下来的,不习惯被人伺候,尤其是沐浴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明白吗?” 这,倒是可以理解。 两个小婢对视一眼,都觉得赖在这儿不走有点欺负乡下人了。毕竟她们自己也曾经是乡下人,知道乡下人朴实、腼腆、脆弱又自卑。这位陈少夫人虽然看上去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了,但万一粗糙的皮肤还不曾养得细腻、脚底厚厚的老茧还不曾褪去,这会儿被她们看见了怎么好意思! “那奴婢们就退下了,”小菱乖巧地道,“姑娘有什么事可以叫我们,外头听得见。” 丁了了点了点头,亲自送了她们两个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然后转身回来在浴桶边解开衣裳,一层一层揭开手臂上缠的纱布,从里面取出一包两包三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毒药。 拔下头上的发簪、抽出腰间的尖刀一一藏好,然后才将剩下的里衣扯下来扔掉,爬进浴桶。 感受着十几种药材混合而成的暖融融令人放松的气息,摸着手腕上的两只银镯子,惬意地眯上了眼。 严格来说此时并不是她可以放松警惕的时候,但局势已经是这样,在艰难困苦之中能偷来半日安闲,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尤其是看到这浴桶里的药,她就更放心了。 三皇子居然想到在她眼皮底下对她下药,那就是完全没把她这个“神医”放在眼里。这对她而言,毫无疑问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 来来,还有什么花招都使出来,都到了这份上了,可别再藏着掖着了! 半个时辰之后,小太监哒哒哒跑来,一见两个婢女站在门外就急了:“你们怎么不进去伺候着?了了小姐呢?这么快就睡了?” “醒着的。”丁了了握着头发走过去开了门,“头发还没烘干,不敢睡。” 两个婢女吓了一跳:“姑娘已经洗好了?!怎么不叫我们?这么长的头发,一个人怎么收拾得过来!” 这一次丁了了没有拒绝她们的帮忙,三个人一起回到火盆边,丁了了半躺在椅子上,两个婢女就帮她小心地托着头发放在离火盆不远不近的地方烘干、梳齐,适时地奉上一两句恰到好处的称赞。 其乐融融。 小太监跟了进来,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了了小姐觉得怎么样?身子若有什么不适,可以请大夫来看一看,开副药压压惊也好。” “也没有什么好压惊的,”丁了了懒洋洋地道,“这些日子受的惊吓也不少了,不差今日这一遭。” 小太监忙垂首应声是,在旁边殷勤地帮着递梳子递帕子,拣了几句无关紧要的笑话说了,逗得两个小婢笑个不住。 唯有丁了了始终懒懒的,说笑都十分敷衍。 小太监心里有数了,转身将帕子递还给小菱,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了小姐可是累了?” 丁了了打了个哈欠,摇头:“累?不累啊,我坐着马车来的呢!从前我在家跟我弟弟上山,采药、砍柴,一整天都不会累……” 嘴上说着不累,哈欠却一个接一个地打,最后干脆闭上眼,歪着头迷糊了过去。 小太监见状露出笑容,恭恭敬敬道声告退,退出门外又哒哒哒跑掉了。 这边丁了了闭着眼一动不动,任由婢女摆弄她的头发,烘干了梳好了,寻了根缎带随意绑住,又将她沐浴之前取下来的发簪耳环等物收拾起来,放在妆台上。 这般坐着睡却是不行的。两个婢女没法子,只得半扶半抱将她挪到床上安置,费了好大的力气,中间还脚下一滑险些摔了,而丁了了始终没醒。 看来的确是睡得沉了。 恰好天色也已不早,既然丁了了没有吃晚饭的意思,婢女们自然也乐得省了这番麻烦,自退出去吃饭歇息。 夜色渐渐深了,本该一片寂静的园子里却出现了几道人影。 两个太监打着灯笼在前、两个侍卫扶着刀柄在后,护着一人坦坦然威风凛凛而来,浓黑的夜色亦为之退避。 他们,才是此间的主人。 走到房门前,太监熄灭了灯笼,侍卫退出几丈之外,中间那个男人便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中点着很重的熏香,乍闻上去颇有些呛人。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先前在屋里沐浴,湿气必重,为了驱散这湿气,所用的香料必定会重些。 可见这屋里睡着的是个已经受过富贵生活熏陶、脱离了小家子气的女人。 这也是好事。 男人凑到香炉旁边使劲嗅了嗅,露出笑容。床头烛火未熄,照着他的脸,雪白而瘦削,正是三皇子。 夜色已深,一个男人似乎不该出现在女客的卧房,但,谁叫他是三皇子呢?天下迟早是他的,他要去哪儿便可以去哪儿,谁又能拦他! 他不单可以进卧房,还可以—— 进被窝。 这倒不急。他举着纱灯走到床前,照着床中沉睡的女孩子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眉眼、这鼻尖、这小嘴、这下巴……他伸出手指细细地描摹着,啧啧赞叹。 像,太像了。 可惜年纪还是小了些,没长开。否则这骨相、这皮肉,怎么看也该是一个倾城绝色,就像当年那个名满京都的女人一样。 不过,这事也不急。 好事多磨嘛,就让那个人再等一两年又何妨,恰好他也可以用这段时间好好下点功夫,将这块璞玉雕琢成最光华灿烂的稀世珍宝。 送礼,当然要送最好的。 三皇子观摩许久,心满意足地移开纱灯,人却并未离开,反而像在自己的房间一样优雅而从容地宽了外袍、脱掉朝靴,掀开被角钻进去,向床中沉睡的女孩子伸出了手。 然后就发觉腰间倏地一寒。 他整个人瞬间僵住,头皮发麻,耳中嗡嗡作响,周身寒毛倒竖。 许久许久都没敢动一下。 直到耳边响起清清冷冷的女声:“三殿下的待客之道,还真是与众不同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5.我不做这样的生意 “你,”三皇子压着喉咙,哑声:“没有睡?” 丁了了咬着牙,一字一顿:“豺狼虎豹太多,民女哪里敢睡!” 三皇子缓了缓神,笑了:“没睡也好,孤正巧有一件要紧的事同你说。你先把刀放下,咱们谈谈。” 丁了了果真立刻把尖刀收了起来。 三皇子忍不住大笑出声,伸出一条手臂死死地压住了她的胸膛:“你这么好骗可不行啊!没了刀,你拿什么跟孤谈?” 他的心里已经在期待着一个令人愉悦的答案,手指也禁不住蠢蠢欲动,随时预备收割他的可怜的猎物,顺便好好给他的猎物上一课: 不要随便相信男人的话啊! 但他的得意只持续了一瞬间,随后就听到他的猎物不慌不忙地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我用毒药啊。” 尖刀有什么好玩的,身为大夫,跟不怀好意的对手谈话都是用毒药! 三皇子的背后再一次寒毛倒竖。 丁了了知道他想起来了,但还是怕他想得不够明白,便在他耳边耐心地解释道:“我在香炉里下了分量很重的毒,是我的独门秘方哦!殿下若是不信,尽管出去找大夫找神医找御医,只要有人能解,我丁了了愿赌服输,随您处置。”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伸出手指在三皇子胸膛上轻轻一点。对方立刻疼得发出一声吼叫,整个人都蜷曲了起来。 门外小太监立刻推门闯了进来:“殿下……” 丁了了手指按在三皇子的胸膛上,问:“你到底是想谈还是不想谈了?” “孤没事,”三皇子扬声道,“出去!” 两个小太监互相对视一眼,狐疑地退了出去,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丁了了见状便笑了:“三殿下很识时务,不愧天下百姓盛赞。” 天下百姓可不会赞他识时务。三皇子恨得心口更疼了几分,又不得不咬牙忍住,喉咙里低吼:“你给孤下的是什么毒!” “我还没给它取名字呐,”丁了了道,“不过名字也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你的命如今在我手里就可以了。——现在咱们可以谈了,殿下,您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同我说?” “你可知道给孤下毒的后果?”三皇子咬牙切齿,“谋害皇亲,你的罪名要论起来,诛三族也不为过!” 丁了了翻个身卷走了被子,哈哈一笑:“能跟尊贵的三殿下一起上路,别说诛三族,就是诛九族也荣幸啊!” 三皇子按着胸口,默然良久。 丁了了等得不耐烦,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你有话就说话啊,再不说我要睡着了!” 这种场景下还能睡着,真是个……亡命之徒。 跟陈七一样。 三皇子伏在枕上平复了很久,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了平静温和:“你这样的性子,孤很喜欢。孤相信以你的心性,认真做起事业来,绝对不输陈七这个须眉男儿。” 丁了了“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竟然没有谦逊。三皇子心里更安定了些,试探着转过来,伸手搂住她的被子卷:“孤这里有一件关乎天下的大事,思来想去无人可以托付,只有你能帮孤完成,不知你肯不肯。” 没有等到丁了了的答复,他心里有些不安,又往前凑了凑,加倍放软了声音:“你不要急着拒绝,这件事于你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了了小姐,凭你的容貌、你的心性,委屈到小小的陈家去做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儿媳妇,又当不得家、又立不得业,你自己就不觉得委屈吗?” 这一次他沉住了气,打定了主意只要丁了了不开口就不继续说下去,于是房中一时又静了下来。 丁了了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许久的沉默之后,她语气平平地开了口:“我一个山野村姑,无父无母无依靠,人人都说我能嫁入陈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殿下怎么反倒问我委屈不委屈?” 上套了! 三皇子心中大喜,忙道:“那是因为人人都只看见了陈家的富贵,却看不见你的好!了了小姐,女人的容貌锁在深宅大院里,那就一文钱都不值。你纵然美若天仙,男人也迟早有厌倦的一天!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你该知道如何才能让你这张脸,发挥出它最大的价值!” 这张脸已经钓上了陈七,还不够大吗? 这句话丁了了没有问,她已经知道三皇子的意思是什么了。 “我能得到什么?”她问。 三皇子笑了:“了了小姐想要什么?” 丁了了想了想,道:“自由。” 三皇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好个‘自由’!这世上没有比‘自由’更大的诉求了,但你既然敢要,孤就敢给——事成之后,你想要陈七,孤就把陈七还你;你想要更好的男人,孤就给你更好的男人;你想要做王妃、做贵妃,或者想要不受任何束缚任性随心,孤都可以让你如愿。” 这是除了皇后的位置以外,能许的都许给她了。事实上,就是皇后也不可能真正做到任性随心,从这个角度看来,他已经给出了这天下最慷慨的许诺。 丁了了安静地躺了很久,翻身转了过来:“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解毒,解毒!三皇子的心里疯狂大叫。 但他还能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维持着平稳从容的声音:“孤要你进庆王府。” 丁了了支起身子看着他,等着后面的话。 进了庆王府之后呢?搅得他家后院鸡飞狗跳?下毒弄死庆王或者他的儿子们?再不然就是从庆王府偷什么稀罕东西出来? 三皇子迎着她的目光,又笑了:“你想得太多了。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只要尽情地享受富贵就可以了。” 听上去,这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可惜这世上没有稳赚不赔的事。丁了了摇头:“殿下不够坦诚,我不做这样的生意。” “你还真是……”三皇子笑着摇头,“说你傻,你偶尔又精明得过分;说你聪明,你又总在大事上犯糊涂!这件事担风险的是孤,你进退都是荣华富贵,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不信世上有这么好的事,”丁了了道,“什么都不付出就可以得到荣华富贵,这样的好事才不会轮到我!” 三皇子向她伸出手,指尖抚过她的腮边:“那是你没有听明白孤的话——你的美貌、你的年轻诱人的身体……” 丁了了打了个哆嗦,啪地一巴掌把他的手拍了出去。 三皇子大怒:“你敢——” “我就敢!”丁了了咬牙,“我不单敢打你,我还敢弄死你!大不了给你陪葬,你做鬼也凶不过我!” 三皇子气得够呛,攥着被角呼哧呼哧喘了一阵,咬紧牙关,又放软了声音:“你先不要急着拒绝。此时你心里转不过弯来,无非因为与陈七的情分还未断。可你也该为你自己想一想:他陈七风流浪荡,处处都是温柔乡,你却要为他守身如玉从一而终,凭什么?” 丁了了没有答话,似乎真的顺着他的话去想了。 三皇子顺势把手伸进被子里去,握住了她的手:“了了小姐,你值得更好的,你值得最好的。” 丁了了忍着恶心由他握着,在心里飞快地计算此时杀掉他的后果、以及用毒威胁他放过她和陈七的可能性。 杀了他是不行的。她先前已经验证过了,园子里的侍卫非常多,并且也不太有下毒放倒的可能。 威胁他……也不行。这世上高人随处都有,万一他真能找到神医解了毒,她和陈七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未必能躲得过他的报复。 何况后面还有陈家呢。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她是个亡命之徒,也不能随便拿别人的命冒险。 还是要暂等一等,以后寻着了合适的机会,再同陈七商量一个对策。 可是眼下…… 丁了了抽出手来,咬牙道:“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孤会给你足够的时间,”三皇子道,“一年,够不够?” 一年?用来考虑?丁了了觉得不对。 果然三皇子又补充道:“孤不是要你得宠一时,而是要你在庆王府立住脚跟、盛宠不衰。所以这一年时间,孤会请宫里的教习来陪你,你的举手投足、你的一颦一笑,都需要受到严格的训练——这也是你需要付出的代价。” “可以,”丁了了道,“但为什么是我?” 她还是忍不住这样问了。毕竟这世间并不缺少好看的女人,她实在不认为自己是能够艳压群芳的那一个。 三皇子没能再抓住她的手,却并不甘心放弃,趁她出神又压住了她的肩,俯身凑近:“因为——孤喜欢你这张脸,庆王也会喜欢。” 这话就更奇怪了。 丁了了还要再问,三皇子忽然拉住被角狠狠一拽,翻身压住了她:“孤回答得已经够多了!丁了了,孤其实也不是非你不可,你要是想接这个差事,就给我痛快一点!” 这一招大出意料之外。丁了了有些发急:“你此刻要做的事,跟这个差事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三皇子把嘴凑了过来,“庆王深谙此道,太生涩的女人留不住他。这方面孤亲自教你……” 丁了了的尖刀又抵在了他的腰上,这一次却没有掌握分寸,直接刺破衣衫狠狠扎进了肉里。 于是三皇子那声黏腻的笑就变成了怒吼。 门外的小太监有了经验,没有再闯进来,只隔着门问了一声“殿下怎么样了?”。 三皇子不肯答话,丁了了替他说了一声“滚”。 然后将尖刀拔出来,明晃晃地架在了三皇子的脖子底下:“我疑心你在坑我。三殿下,这件事仍然不对。” 三皇子已经顾不上对不对。他只知道这个女人的确要杀他而且敢杀他,顿时吓得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了。 “你、你不是答应了吗?”他哑声问,“跟庆王是迟早的事,跟孤怎么就不行?陈七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应该试试,孤未必就输与他!” “闭上你的臭嘴!”丁了了怒吼,“大粪味熏到我了!” 三皇子也已怒极,咬牙道:“你如此不驯,孤也不敢用你了。你不妨继续任性下去,看将来陈七会是如何死法、你弟弟又是如何死法!” 对了,还有个弟弟。 丁了了恨恨地攥紧了手里的尖刀。 她若真把此事闹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陈七诡计多端或许还有机会自救,佳佳却注定是无路可逃的。她也不能指望陈七会替她保护弟弟,那个粗心大意的家伙连她都护不住呢!每次出事都是她自己设法救自己,她可不敢指望他! 丁了了又急又恨,一瞬间几乎要决定委身三皇子算了——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不会把它列为“值得考虑”的那一类。 她惶惶地思考了半日,收了尖刀,落泪:“你贵为皇子,竟然要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一个女人……那我就当可怜你,你随意好了!” 三皇子赢了这一局,心情大好,忍着疼笑了:“激将法对孤无用。既然你想通了,那就……” 丁了了忍着他的禄山之爪,没有反抗,只一字一顿地道:“我就不信庆王喜欢残花败柳。将来他若问我,我就实话实说!” 三皇子动作一顿。 残花败柳?这个不能赖他?毕竟第一个下手的是陈七…… 等等。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翻身起来,定定看着丁了了:“你跟陈七,没有夫妻之实?” 丁了了侧身避开他的目光,捂嘴干呕。 恶心。 这个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动作并没有打扰到三皇子的判断,他又凑近过来,再次打量丁了了的眉眼,脸上的疑惑越来越深。 “怎么可能?他在外面招惹的女人恨不得能组一支娘子军,到了你跟前反而清心寡欲起来了?” 丁了了不想回答这种问题,扯过被角盖住了脸,闷声:“你要信就信,不信也就算了!横竖这是你的生意,要赚多少赔多少都是你自己说了算!” 三皇子慢慢地退回去,在床沿上坐定了。 这的确是他的生意,没有做生意的人愿意放着大钱不赚去赚小钱的。 他心里知道庆王对当年那个女人的迷恋,当然也知道在庆王的眼里,那个女人是怎样的形象。 高贵,圣洁,不可亵渎。 所以今时今日,他要送去的这个“礼物”,最好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件事有什么疑问吗? 三皇子垂下眼睑,扶着床沿站起身,又按了按自己腰上的伤,恨恨地咬了咬牙:“明日孤会安排人来为你验身。你最好确保你此刻没有说谎,否则孤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这事不急,”丁了了不甘示弱针锋相对,“三殿下还是赶紧去请大夫,毕竟我的尖刀上也带了毒——两种毒混在一起是什么后果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祝您好运!” “你!”三皇子大怒,本能地伸手向腰后拔剑,却摸了个空。 只穿着里衣的他当然没有带剑,而且此刻也的确不是杀人的时候。 他用了所有的力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哑着嗓子道:“孤原以为这是一件好事,你与孤各取所需,本来应当十分愉快。” “我不愉快。”丁了了道,“你还不滚出去,我就再添一种毒。” 那还是算了。 三皇子已经察觉到腰间的伤处忽然麻痒难当,与胸口时时发作的疼痛相呼应着似的,闹得他越来越难受了。 这要是再添上第三种,他是不是要当场死过去?! 如今这笔生意他都不想做了,他只想把这该死的毒解了,然后…… 不,不用等毒解了,只要大夫说一句“这毒能解”,他立刻就可以狠狠地收拾这个女人——叫人收缴了她的毒药和尖刀,狠狠地羞辱折磨她,然后把她赏给奴才! 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丁了了坐了起来,看着三皇子变幻的脸色,露出微笑:“殿下还有什么事吗?我看您脸色不太好看啊!” “无事!”三皇子咬牙,“孤看你身上带的毒也有限,还是省着点用!” 说罢拂袖而去,显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屋里待着了。 当然嘛,那香炉里的毒药还在燃烧着呢! 丁了了立刻跳下床关上门,转身扑向香炉,倒了满满一杯茶水进去。 然后跌回床上,按住了胸口。 这毒,是真的不好解啊。 虽然她事先已经服过了解毒的药,接下来也少不得要有一番罪受。至于那个恶心人的三皇子,他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丁了了咬牙恨恨,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起身抱起香炉,哐啷一声摔在了地上。 恶心!反胃!令人作呕! 皇帝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儿子,世间怎么会有那样的男人!他娘当年是不是不小心把孩子丢了、把一块尿布当成孩子养大了! 真是越想越气……却也想不了太久了。胸口剧痛来袭,她虽竭力忍着,最终还是没能撑住,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6.姐夫疯了吗 深夜,漓阳县的云来客栈陷入了寂静,只有一间客房里亮着两支蜡烛,摇摇曳曳的,映着桌前十几张紧绷的脸。 “七爷,”烛光暗处响起一个竭力压低的声音,“现在动手是不是太仓促了?太子那边还没倒……” 不是说好了先坐山观虎斗吗? 随着这一句话,十几双眼睛一齐看向灯下。 裹着被子坐在一堆酒坛子中间的陈七神色冷然,迎着那些凶气毕露的目光毫无怯意:“人人都觉得仓促,那便是时机正好;等到世人都觉得时机到了的时候,咱们再着急忙慌地去凑热闹,只怕连骨头都抢不到一根了!” “这件事跟抢骨头可不一样!”旁边有人站起来低吼,“大伙儿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跟着你干,你可不能意气用事!” 是啊是啊,这可游戏不得啊!旁人忙也跟着附和。 太子气数虽尽,三皇子的势头却还正盛。咱们这时候一脚踩进浑水里,要耗费多少力气、搭上多少人的性命,你算过吗! “算过。”陈七冷声接道。 房中静了一刻。桌前一个人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插话,片刻之后听见陈七又接着说道:“如今太子已是穷途末路,三皇子却还如日中天。再过些时候,这天下、这民心,都是三皇子的了。” 但是三皇子与太子相斗,必然也会有所消耗。 这句话没有人说出口,因为数年来一直打的是这个主意,完全不必再絮烦。 陈七低头看着烛台,继续道:“咱们从太子手里抢天下,那叫有道伐无道,替天行道;可三皇子贤名在外,咱们等到他掌控了局势再下场,那就叫逆天而行、就叫乱臣贼子、就叫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众人都有些犹疑。 这样想似乎也不无道理,但话还是要说回来——这太仓促了! 既然与三皇子相斗不得民心、既然此刻出手是最好的时机,那先前为什么不是这样安排?先前为什么说要等太子彻底失势、再无回天之力的时候才出现给与最后一击? “因为,先前高估了三皇子的人性、低估了三皇子的狠心。”陈七作出了解释,“现在看来先前的判断是错的。那人是一头恶狼,咱们不能等到他胜利在望的时候再去他嘴下夺食。” 否则,那饿狼会发疯发狂、豁出性命与你死缠到底。 这解释大约等于不解释,而陈七并不打算说更多,只一挥手,就给出了结论:“所以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早下场,让他从一开始就咬不到那块肉!” 这,行吗? “七爷,要不要给四殿下送个消息?”角落里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陈七想了想,抬头,露出了几分笑意:“也好。瞒了他三四年,也该是时候给他漏一点口风了。” 免得他有一天从梦中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当了皇帝,会被吓坏。 大安需要的是一个英明仁善的皇帝,不是一个糊里糊涂被人扶上帝座、什么也不懂的傀儡。 “大家去做事。”陈七摆了摆手,“时候也不早了。” 众人心里虽然各自犯着嘀咕,却奇怪地不再有任何异议,依着他的话都起身告辞,各自披上黑色的斗篷,出了房门便与夜色融为一体。 陈七看着房门关上,蜡烛被门口挤进来的那股风吹得一晃,连带着他整个人也跟着猛地摇晃了一下。 “三皇子。”他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手握住蜡烛无意识地一用力,那烛火便垂下来熄灭了,房中霎时暗了一半。 陈七随手将半截蜡烛一抛,烛芯连着另外半截带着烛台一起摔落到地上,当啷啷一片响。 寂静的深夜里这个声音能传出老远。陈七并没有因为打扰到别人的酣眠而愧疚,顺手提起一只酒坛又摔了出去。 “你最好保证我的女人没事,”他恨声低咒,“否则——” “否则怎么样?”黑暗的角落里一个声音问道。 陈七头也没回:“否则我要他赔我二百个……” 等等!那个声音! 陈七猛然转过身,正看见黑影中一个女孩子的身形走出来,三步两步奔向窗口,按住窗台便要跃上去—— 这是三楼! “丁了了!”陈七心中与脚下同时一空,整个人瞬间向前扑出去,喉咙里发出吓人的嘶吼。 丁了了,你敢跑! 万幸万幸,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手指勾住了她的衣袖,然后顺势一抓,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心也在同一时间落了地,脚下立刻恢复了力气。他一步跨到窗前,看着吊在外面的女孩子。 窗外无星无月,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映着窗口的烛光,亮得刺眼。 “了了。”陈七试探着唤了一声,手上又攥了攥:“是你来了?还是我在梦里?” “是我在梦里。”窗外的女孩子移开目光,平静道:“你放手,我从这儿掉下去,就醒了。” 这句话听上去似乎是威胁,就像寻常人家的妻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差不多的意思。 但对丁了了而言又不一样。陈七心里知道,她说的也许是真话。 不是她回来了,是她的梦回来了。他一松手,她就走了。 “你别动,”陈七哑声道,“我拉你上来!” 丁了了不听话地动了两下,手臂立时剧痛,关节处发出咔咔两声响。 就算是在梦里,也很疼啊! 她忽然不想跳下去了。 陈七大喜,忙扶着窗框也跃到窗台上去,两手抓住丁了了的胳膊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扔回屋里,不偏不倚甩到那张宽大松软的床上。 然后他自己张开双臂像只大鸟一样从窗台上直扑下来——却并没有忍心砸到她身上,而是摔落在一旁,又立刻翻了个身,将她压下。 “娘子,”他哑声唤,带着哭音:“娘子你回来了。” “不回来才好呢。”丁了了咬牙,“三皇子好赔你二百个。” 就知道这句话混账被她听去了。 陈七心虚,讪讪赔笑:“两千个、两万个也比不上你一个!” 这种甜言蜜语,丁了了已经不信了。什么两千个两万个……医家说人命至重,可对于他们那些弄权的人来说,人命与蝼蚁也没有什么区别,两千个两万个,又能值什么呢。 “我再给你机会说一遍,如果我有事,你怎么样?”她揪着陈七的衣襟,低声问。 陈七一僵。 到底,怎么了? 丁了了没有理会他的疑问,抓着他衣襟的手越攥越紧、越攥越紧。 “我已经在安排拆他的台,”陈七飞快地说道,“名义上受他管辖的北疆将士、朝堂上站队他麾下的重臣、他自以为尽在掌握中的那些州府,包括他在宫中布下的那些细作……都会在同一时间倒戈相向。” 然后呢? 丁了了不接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陈七顿了一顿,补充道:“只有他的‘贤王’名声一时不好扭转,但各地书局我也已经有所安排,最多不出两个月,由读书人、说书人开始,逐渐散向民间……他很快就会名声扫地!” “他手中当然也还有真正忠心的势力,”他继续道,“所以我要做的事还需要一点时间。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但最终一定能成功。” “我会让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也会尽我所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沉声说完,又按住了丁了了的肩:“我这些年的筹谋,为的就是这样一件事。原本应该还可以谋划得更周密一些,但我不想再等了。” 这才是金陵陈七这些年四处奔走的原因和目的。丁了了听着、想着,心里竟也不觉得意外。 陈七看着她,神情紧张又郑重:“了了,现在我对你没有隐瞒了。” 是吗? 丁了了想了很久,闭上眼,叹口气:“你松手,我回去。” “回哪儿去?!”陈七顿时急了,“你就留在这儿,哪里都不许去!” 但是,那样也许会死的。 两个人同时想到了这一点,陈七立刻松手,又在下一瞬重新压住,急急:“你要回去……他那边是什么意思?你在那边,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受了委屈,你会管吗?”丁了了闭着眼睛问。 你也许会管,但你还有那么多要紧的事要做呢:什么北疆战事、什么朝中党争、什么州府站队、什么民心背向…… 等到你把这些事情都做完了,我丁了了哪里还有命在! “你不过是拿我当个借口罢了。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活着的才是‘红颜’,死了的只能算枯骨。” 没有人会为了一堆枯骨去造反、去征战、去谋夺天下。牺牲在这条路上的“红颜”,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被人传说被人艳羡,然后在后面一茬接一茬的红颜的欢笑声中长眠地下,化尘化灰。 休想! 丁了了咬牙用劲推开陈七,坐了起来:“我能为你做什么?我也许可以提前让那个王八蛋归西……你觉得他应该什么时候死?” “不是……”陈七有点懵。 他媳妇儿到底在想什么? 刚刚还像个怨妇似的说什么红颜枯骨的怪话,话头一转就要向他讨差事做了?转得也太快了? 丁了了迟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又转过来抓住了他的衣襟:“你犹豫什么?你能安排那么多人做事,就不能安排我?我就那么没用?” “你什么都不用做,”陈七握着她的手,“你只要平平安安的……” 话未说完,丁了了已经一拳砸了过去。 拳头落在他的下巴上并不如何疼。她在最后关头收了力,把自己重重地闪了一下,并未伤着他。 陈七却惊住了,看着那双眼,心头突地一跳。 “了了,还有什么事?”他问,“你在那边,很不安?那个王八蛋怠慢你吗?” 他眼中的担忧倒是真诚的。 丁了了垂眸避开,问:“你知不知道他捉我去做什么?” “苏家已经招了,”陈七道,“是他自己假扮山贼抓了你,然后再自己出面救你,好让我对他感恩戴德——难道不是?!” 最后陈述变成疑问的时候,他脸上一变,呼地坐了起来:“他做了什么?那个王八蛋……他敢对你下手,我剁了他!” “那,你大概需要多剁他几回。”丁了了沉声道。 陈七伸手抓住她的肩,颤颤。 什么意思?为什么多剁他几回?他竟然真的敢……那个王八蛋! 那个王八蛋! “我去杀他!”他嘶声低吼,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别的都不管了,先杀了他……把他剁成肉泥!” 丁了了立刻就心软了。 “倒也不用,”她也伸出手,按住了陈七的肩:“我给他下了点毒,先让他受点零碎折磨,等以后时机合适了,你同我一起剁他。” 陈七用力将她揽过来,按在胸口。 小姑娘还是那么瘦巴巴的,甚至好像比从前更瘦了。个头也没怎么长,抱在怀里像抱着一根拐棍似的……这都能下手,三皇子那个王八蛋,他还是人吗! 陈七不想等什么“以后”了。 “现在就杀他!”他咬着牙道,“你回去先不要动手,等我带人过去。此刻我手里能立刻调过来的兵马有两千多,踏平潞城府衙足够了!” 他放开丁了了,站了起来,踢开酒坛奔到床后翻箱倒柜找出他的软甲,略一停顿,又转过来抓住了丁了了的手:“你同我一起去!你陪着我,我们一起踩烂他!” 丁了了拿开了他手里的软甲,向前跨出一步,环住他的腰,张口咬住了他衣襟。 陈七吓坏了,又不敢推她、又不敢问,只能傻乎乎任她咬着,犹豫了老半天才又试探着伸出手,将她抱住。 瘦小的女孩子靠在他胸前簌簌发颤,似是在哭,却又不肯哭得专心,咬得他的衣扣吱吱响。 他想说“别哭”,又觉得这两个字实在苍白无力,只能加倍用力地抱住她。 “怪我,”他涩声道,“我不该回来得那么迟,不该在苏家那么久,不该相信那个老骗子的话……更不该高估那个王八蛋的人性。” 苏大老爷一口咬定三皇子并没有太大的恶意,只是自编自演了一套救人的戏码,想利用这点儿恩情拉拢他死心塌地……他怎么就信了呢? 那三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他先前不知道吗! 陈七懊恼得心肺俱裂。 幸好丁了了并没有哭很久。在那颗纽扣被咬烂之前她抬起了头,抹一把脸,神色已恢复如常:“我说了,不用着急。” 还不着急!这换了谁能不着急!陈七又气又恼。 丁了了看着他铁青的脸色,终于心中不忍,抬手替他揉了揉眉心:“真的不着急,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个三皇子想把我送给一个什么庆王,但不是立刻就去。” “庆王?”陈七脸色又是一黑,“那个老色鬼?他敢?!” 啊原来那也是个老色鬼,这世上怎么那么多老色鬼?所有的男人都是吗?丁了了疑惑。 陈七黑着脸按住她,咬牙:“哪里都不许去、什么都不许做,听到了没有!等我去救你,我明日——不,现在就启程!你要确保自己好好的,别的什么都不许管!” 这一次他神色严肃,不像是醉酒糊涂的样子了。 于是丁了了也认真地向他摇了摇头:“我不会在那里等着你去救我。陈七,你要是什么都不许我做,我就不用你救了。” “什么意思?”陈七不明白。 丁了了仰头看着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做,那不就是一只金丝雀吗?当你的金丝雀与当庆王的金丝雀也没有太大区别,而且那边还要富贵一些呢!” 这真是…… 陈七还没从悲伤痛苦悔恨中回过神来,一时又被气得够呛。 他是舍不得让她做事,怎么就成了把她当金丝雀了?这女人就是心太野,一天安生日子也不肯过—— 那也罢了。 他一开始认识的她,不就是这样的吗?嘴上说着万事不关心,实际上她目之所见的一切伤病、贫苦、不公……无一不被她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如今是她自己的事,她又怎么甘心什么也不做。 “你是没有当金丝雀的命了,”陈七咬着牙道,“你回去先帮我稳住三……那个王八蛋,最多不过三五天,我必去救你。” 看见丁了了脸上仍不好看,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接下来我有很多事情要做,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必多。你别说我不让你做事,到时候别骂我压榨你就行。” 那可不一定,想骂的时候还是要骂。丁了了心里说道。 丈夫,不就是用来骂的嘛。 这句话差一点说出口,门外已先传来了声音:“姐夫你还没睡吗?我跟你说酒不能再喝了,我姐她——” 趿着鞋子的佳佳推门闯了进来。 就看见他的姐夫站在床边,双手呈环抱的姿势搂着一团空气,一脸温柔。 “姐、姐夫,你别吓我!”可怜的孩子呜地一声哭了。 姐夫他,这是,疯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7.谦王 陈七没疯,但是潞城府衙里的三皇子快要疯了。 “废物,都是废物!” 他疯狂地嘶吼着,对着眼前的三个小太监、两个美貌的婢女,一脚一个踹了过去。 那声“废物”却不是在骂他们几个,而是骂刚刚被他们客客气气送出去的、什么忙也没帮上的大夫们。 一夜时间,全城有名的大夫都来了,却没有一个人说出一句“这毒能解”。 都说是从未见过的奇毒,需要好好斟酌、好好斟酌。 三皇子温和地向他们道了谢,客客气气命人送出去,转头就让人打死了一个小太监,理由是他嘴不牢靠,居然当着大夫的面问了一句“下毒的人能不能解”。 什么下毒的人,哪里来的下毒的人!三皇子贤名满天下,人人敬爱,怎么会有人给他下毒!他中毒当然是因为误食,误食! 一个小太监死了,剩下的几个束手无策也被问责,于是府衙后院一片肃杀,连檐下的雀儿都不敢闹腾,悄无声息地散了出去。 天亮了。 三皇子抱着肚子坐倒在罗汉床上。 肚里依旧刀绞似的疼,疼得他很想提着刀亲自出去砍几个人……昨天夜里刚中毒的时候分明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从园子里回来,觉得中毒的痛痒尚可忍受,最要紧的是憋了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所以他没有及时请大夫,只叫人带了两个婢女进来打算消遣消遣。谁知人还没躺下,腰间受伤的地方就是钻心的一阵疼,随即飞快地蔓延了全身,整个人仿佛被几百把刀同时切割着,寸寸皮肉都被割了下来似的。 凌迟! 那个女人竟然用毒,不动刀不见血,就让他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把凌迟的滋味。不同的是凌迟迟早会结束,而他的刑罚,可能永无尽头。 那个歹毒的贱妇! 他咬着牙忍了一夜,解毒的药喝了两次、止疼的药喝了三碗,本以为是值得的,谁知解毒的希望还是一分也没有,最多是疼得比先前稍稍轻了那么一点点。 真的只有一点点!还是疼! 还是钻心的裂肺的扒皮抽骨一般的疼!而他的肚里已经因为喝了太多的药而吃不下东西了,酸苦的药味从齿缝间舌根下喉咙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长此以往他还怎么活! 都是因为那个歹毒的女人……杀了她!杀了她! 现在当然还不能杀。 三皇子抱着肚子咬牙恨了很久,最终还是只能自己压住了怒气,叫了外面的小太监进来问话。 他是皇子,而且是一个有大志向的皇子,当然很忙。即使已经中毒疼得死去活来,他也不敢有半刻松懈。 且喜局势还算平稳,京中和地方上都没有太大的变故,北疆的士兵虽然闹得灰头土脸的,但也没有什么损失。只要他想用人,随时可以一呼百应、从者如流。 漓阳县也在掌握之中。那个陈七终于病倒了,连夜召了大夫看病,又回绝了客栈掌柜和伙计的探望,每日除了大夫进出,就只有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在替他忙前忙后。 这也很好。 唯一令三皇子感到不安的是漓阳县附近的山里还有土匪,至今不知道具体数目,而他一时也抽调不出人手过去试探…… 这不重要。 “要忍,孤能忍!”他咬牙起身,“给孤更衣!孤去探望咱们的陈少夫人!” 陈少夫人丁了了也起得很早。 但她没有出房门,简略梳妆完毕之后便退回去躺在了软榻上,手里捏着一支簪子发呆。 三皇子走进来,支走了小婢,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丁了了抬头笑了:“殿下胆识过人。” 耐性更过人。疼得都快死了,脸上居然还能若无其事,还能自己走过来面对她,喝她的茶。 “孤不是胆识过人,”三皇子稳稳坐着神色平静,“孤是相信了了小姐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而且也舍不得浪费为数不多的毒药。”丁了了替他补充道。 神色亦是平静,唇角挂着浅笑,仿佛昨夜那般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但她的脸色还是有异的,苍白得厉害,显得整个人无精打采的,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发觉了这一点的三皇子心里愈发安稳了些,也带上了笑:“了了小姐是个很聪慧的人,有用的东西,当然要放在最有用的地方。” 丁了了坦然地接受了他的赞美。 房中静了一刻,三皇子的笑容更深了些:“你不问陈七的消息,必是想通了。” 丁了了捏着簪子漫不经心地敲着桌沿,问:“他还好吗?” “实话说,不太好。”三皇子含笑摇头,“不过孤相信他很快就会好的。” 丁了了专心地把玩着簪子,又没话说了。 不问陈七如何不好,也不问三皇子为什么觉得他会好。就好像她真的已经想通了要奔自己的前程去,先前的那个丈夫已经不在她心里了。 三皇子没有看到她哭泣迷茫,自然也就没有机会站出来成为被她倚靠的大树。没有办法,他只得自己把话题转移到他的“正事”上:“你昨晚说的事,也不用请婆子来验了,孤相信你。” 没有崩溃哭泣迷茫,当然也就不会轻易被感动。丁了了抬起头看了一眼,以目光询问对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三皇子自己作出仁慈的样子来,殷殷切切地道:“孤不愿你受那样的折辱。你去庆王府,孤希望你扮演的角色是高贵的、倨傲的,像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的样子,而不是一个卑怯媚人的玩意儿!” 这就与昨天夜里说的不一样了。 丁了了微微颔首,真心实意地道:“多谢殿下。” 三皇子长舒一口气:“孤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你能想通再好不过。先前也是孤的疏忽让你受了惊吓,你先安心歇几天,过几日会有宫里的嬷嬷来教导你。” 丁了了不想说第二遍“多谢”,又想不出别的话来说,只好装着没听见,端起茶碗开始喝水。 她沉得住气,三皇子却实在忍不住了。 看来这件事不能奢望她主动开口……他只好清咳一声,尽量装作不那么刻意地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既然了了小姐对接下来的安排没有异议,我这毒——” 就给我解了? “呀!”丁了了一拍脑门,“我竟把这事给忘了,实在对不住!” 说着话站起身来,看似走得很急其实极为缓慢地挪动到了桌旁,拈起桌上的画眉细笔开始写字。 三皇子忙也跟过来,站在旁边伸着脖子看。 丁了了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笔下出现的一行一行都是药名,看得三皇子热泪盈眶。 “了了小姐果真医者仁心,”他道,“先前你说不能解,我还以为自己真要这样疼一辈子了。” 丁了了写了满满一张纸终于停下笔,摇了摇头:“岂能真让您疼一辈子呢。这毒的确不能解,但每日用药压着不会疼,也就无事了。” 什么?!! 三皇子呆住了。 只是用药压着?而且还需要每天服药?那不还是不能解?那他刚才赔小心说好话是为了什么!为了被人看笑话吗! 这个女人分明是在戏弄他!半点诚意也没有……杀了她! 杀了她! 丁了了察觉到他的刀子似的目光,却不以为意,转过身来温温柔柔地向他笑了笑:“跟完全的‘不能解’还是有区别的嘛——至少可以让您不再疼啊!” 三皇子放下了按住胸口的手,咬咬牙,接过了那张药方。 没错,至少可以让他不再疼,只需要每天服药就可以了。 既然这样,横竖她也拿不出彻底解毒的方子,那还留着她做什么?药方已经在他手里了,这个女人已经没有用了! 一个“杀”字盘桓在他的喉头,即刻就要冲口而出。 丁了了却看着他,补充道:“还有一件事——这药方可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它本身也是毒,所以每隔两个月要换掉其中的一味药,否则日积月累,也是可以致命的。” “你!”三皇子的脸立刻黑了。 丁了了向他抱歉地一笑:“对不住呀,我也不是故意用这么歹毒的药对付您的!我只是到了陌生的地方习惯用毒防贼而已,谁能想到您堂堂皇子殿下亲自来做贼!” 这话明白地说出了口,三皇子反倒无言以对。 她自己都承认歹毒了,他还能怎么办?夸她有自知之明吗? 所以这件事还是没有解决……若真的如她所说,以后都要靠着这药方续命、还要每隔两个月来求她调整一次药方,那他堂堂皇子岂不成了一个女人的傀儡! 这绝对不行!他一定要想出办法,一定要解了这该死的毒,然后用尽诏狱里所能想到的所有的酷刑,让这个歹毒的贱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三皇子攥着那张方子,恨意席卷全身激得疼痛加倍剧烈起来。他整个人几乎要蜷缩成一团,却硬生生咬牙忍住了。 经过昨夜,他已经不太敢奢望能找到大夫破解这个方子。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无论如何还是要着落在丁了了的身上。 用什么方法?拷问?抓她弟弟?抓她男人?或者……干脆自己做她的男人? 事关自己性命必须十分慎重。三皇子的心里无数个念头转来转去,一时实在拿不定主意,竟呆住了。 丁了了自己又回到软榻躺下,懒洋洋:“殿下别恼,这是我如今能拿出来的最合适的方子,但不代表以后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且天下奇人异士甚多,殿下福泽深厚,将来必有一日能解此毒。”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三皇子并没有因为她这番话而感激,只觉得心里更恨了,恨不得立刻就拔剑彻底解决了这件事——却并不敢付诸实施。 他只能立刻把药方交给小太监,然后又转回来继续在丁了了对面坐着,放出皇子的威严来,审视着她。 他以为丁了了会如坐针毡,会越来越心虚,甚至有可能会因为畏惧而懊悔、会主动把真正能解毒的药方拿出来。 却没想到丁了了半点也不慌,躺在软榻上像个真正的主人一样坦然自在。 “殿下若是不忙,”她闲闲开口,“不如就跟我说一说京都的事。庆王是什么来历?京中还有谁家是需要警惕的、谁家是心怀不轨的……既然您要我在庆王府立住脚跟,我总要做到知己知彼。” 三皇子恨都恨不过来,哪里有心情答她的话! 他有些疑心丁了了是个傻子了——她难道就不知道他恨她?她是怎么想到当面向他打听消息的! 丁了了并不理解他的疑问。她觉得自己的问题问他实在再合适不过:“殿下不打算告诉我吗?虽然我是小地方来的,但我也知道京中局势错综复杂。万一我将来进了庆王府,呼风唤雨嚣张跋扈得过分了,一不小心伤着了殿下您的人,那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也不是故意拿这种小事来浪费您的时间,实在是怕奴才们一知半解说不清楚,嬷嬷又未必是真正的自己人……最要紧的事,还是殿下您亲自来说比较放心嘛!” 一瞬间三皇子竟然觉得她言之有理。 如果真的要送她去庆王府,有些事是必须亲自嘱咐她知道的。 但是他已经不想用她了。 又但是此刻他还不能与她撕破脸。为了他的性命,越是如今这样越要稳住她,必须要让她以为先前的安排还可以继续、她的荣华富贵依旧唾手可得。 三皇子双手按着剧痛的胸口,脸上硬撑出几分笑,开口说道:“这些事自然是要告诉你的,你倒比孤还着急——其实京都也没有很复杂,朝廷官员、皇族姻亲、世家豪绅界限分明,只要你看得明白了,就不会弄错。” 所以“界限”在哪儿呢?丁了了靠在迎枕上,饶有兴致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三皇子垂眸移开目光,说道:“京都的王府有两座,一座是庆王府,一座是益王府。二王都是父皇的嫡亲兄弟,也就是孤的叔父。” 丁了了微微皱了眉头,又问:“两位王爷性情好吗?与殿下亲善吗?” 三皇子压着满心的不耐烦,简略地说道:“益王好打猎,年前堕马受伤起不来床,府中威势已经大不如前;庆王性情温平,素日只在府中种花养鸟,不常出门见人。” 至于亲善不亲善,天家无父子,何况叔侄。当然对外都说是极亲善的。 他不愿同丁了了细说这个,原想立刻起身拂袖就走,丁了了却仍然盯着他,一副求知欲旺盛的样子:“还有呢?” 还有、还有!你当孤是什么?给你解闷的说书先生吗! 三皇子气得肺都要爆炸,无奈毒在肠胃中不得不低头,只得咬牙继续:“庆王妃吃斋念佛多年,家事早已尽交给侧妃沈氏打理。沈侧妃出身不高,也是极和善的性子,所以你不必过虑,那里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丁了了向他笑了笑,一脸真诚:“原来这样,多谢殿下告知。——但是,我在民间一向听闻天子子嗣繁茂,怎么陛下那一辈只有两位王爷?” 难道谦王不是那一辈的? 估摸着年纪应该差不多啊,既然谦王府出事与三皇子脱不开干系,那么他最多不过再大一辈、最少也不过再小一辈,为什么三皇子不提他? 是因为自己亲手把他灭了门,心里有鬼不肯再提,还是—— 她先前看到的只是幻象,其实大安根本没有谦王府、也没有那样堆尸成山流血成河的惨事? 丁了了抬手按住胸口,心里翻来覆去,总觉得不安。 昨夜时间太仓促,她忘记向陈七打听了。这件事如猫抓一般在她心里挠得难受,她明知问三皇子是最不合适的,却还是忍不住想开口。 三皇子看看她的脸色动作,心里忽然一喜。 其实,她自己也中毒了对不对!那就再好不过,他一定会命婢女们好生盯着她,决不允许任何药材经过她自己的手! 就不信她能忍得住疼! 只要她忍不住,她就必须开口求他,到时候攻守之势不是就逆转过来了? 有了这个发现,三皇子心情大好,也不觉得丁了了的问题太放肆了:“天子子嗣繁茂是真,有些人的福缘有限也是真。父皇一辈原本兄弟七人,只是有的早夭、有的阵亡,还有谦王之流身犯谋逆大罪破家灭门,那都是他们命中的富贵不足以用到寿终正寝,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谦王。 他终于提到了谦王,谦王的的确确是存在的!丁了了心里骤然一凛。 随之而来的却是席卷全身的剧痛,仿佛一把刀生生刺向心尖,又有无数利箭铺天盖地而来…… 昨夜明明已经用药压下去了的疼,再次发作起来却是这般猛烈。 可即便疼得如此,她心里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着三皇子所说的谦王。 身犯谋逆大罪?破家灭门? 怎么谋逆的?谁判处他满门尽灭的?民间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谦王这个人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连半点儿痕迹也没留下? 还有,为什么她会看到那些幻象?谦王的事,到底是哪一路的神明在暗中牵引,逼着她探求真相、寻根究底? 跟她有关系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8.什么都比女人重要 当然没有关系。 她丁了了是个最不爱管闲事的性子,恨不得连自己的事都丢开手不管不问,什么时候有闲心去理会别人的事了! 那个谦王,大约是因为怨气太重一直追着三皇子,所以才碰巧被她撞上了? 无论如何,打听过一次已经够了。不管她眼前看到的幻象有多惊人、心里冒出的念头有多强烈,她都不会容许自己为了陌生人而浪费太多的心思。 更何况,后面紧赶着又有那么多大事发生了。 三皇子在朝堂上遇到了什么麻烦,原本是轮不到丁了了知道的,无奈这件事太大了,就连扫地的婆子都在议论,也实在由不得她不听。 北疆突然有敌军偷袭,并且绕开了先前作战的关隘,从险峻的山上翻越过来,正插进了三皇子麾下驻军的军营。 彼时恰值深夜,将士们毫无防备,被敌人像砍瓜切菜似的杀了不知多少。好容易惊醒过来仓皇迎战,自然士气全无,以数万人对两三千人,竟而一败涂地。 此一战死者数万,伤者不计其数。大安苦守数十年的北疆边境一朝溃破,举国震惊。 国难当头,旁的事一时自然都顾不上了。 三皇子顾不得来找丁了了的麻烦,陈七却也顾不得来救她了。在一场仓促得只容说两三句话的梦里陈七告诉她,四皇子已经整合了两万兵马前去增援北疆,他必须带足粮草随后跟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粮草从何而来、押运粮草的队伍又是从何而来,陈七没说。 “你看,平日里嘴上说的那叫一个好听,一出了事,家国大义兄弟之情前程富贵……什么都比女人重要。”丁了了揪着台阶下的一丛竹子,闷闷地抱怨道。 婢女小菱乖巧地在旁斟茶,含笑劝慰:“殿下身份贵重,一国的重担都在他身上呐,忙起来自然有顾不上的时候!再说昨儿不是还特地命人送来了聚福斋的点心吗?” “那道也是。”丁了了笑着接过了她奉上的茶。 虽然人不是那个人,事也不是那件事,但并不妨碍她和两个小婢偶尔聊聊天,这几日相处得也还算融洽。 经过这几日,婢女也渐渐地大了胆子。这会儿见丁了了没有真的生气,便又叹口气道:“眼下这一关很不好过呢。奴婢今早走到前头的时候听见有人说太子要对殿下发难,说殿下本该在北疆带兵,却贪图安逸跑来潞城住着,这才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朝中还有人说番贼是殿下故意放进来的,说殿下里通外国,要召殿下回京问罪!” 咦?! 丁了了心里一高兴,险些跳起来。 怎么这就问罪了?里通外国?这个罪名很不错啊,好像比谋逆更严重?是不是会满门抄斩? 这事儿乍一听很高兴,再想一想就更高兴……丁了了努力压下上翘的嘴角,作出惊恐的样子来:“那怎么好?是哪个混蛋污蔑殿下!” “听说是吴丞相,”小菱愁眉苦脸道,“还有很多别的人,奴婢也没有记住。总之最近殿下的日子真的很不好过!” 的确是。丁了了深表同情。 其实不止是朝中有人弹劾呐,还有地方上各州府也会陆续闹起来、民间的议论也会渐渐对他不利……再加上战乱,百姓们心里没有底,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被他们怨被他们恨、成为他们发泄恐惧和愤怒的目标。 看现在的局势,这个人选要么是太子,要么就是这位贤王三皇子殿下。鉴于太子原本就以昏聩闻名天下,所以还是三皇子获此殊荣的机会最大。 真是可喜可贺啊! 丁了了为了防止自己笑出声来,只好双手捂住脸,背转身去偷偷笑。 小菱看着她颤抖无助的背影,不由得也红了眼眶:“姑娘别哭,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糕的。殿下先前也不是没带过兵,如今最多不过再上一次战场罢了……” “他要去北疆?”丁了了转了过来。 小菱迟疑着,摇了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府里的下人都说殿下爱民如子,绝不会坐视百姓受战乱之苦。殿下早在年幼时就发下过宏愿,要为大安马革裹尸的!” 小姑娘只知道学舌,并不清楚什么是马革裹尸,丁了了却是知道的。 如果三皇子当真发过那样的宏愿,她倒是愿意祝他心想事成。 “小菱,你替我采一篮梅花给殿下送过去。”丁了了重新端起了茶碗,眉眼含笑。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向三皇子示好。所以小菱虽然觉得她这笑来得怪异,却也没多想,忙忙地就起身去摘花了。 对了,这花,用什么名义送过去啊?送花的时候总要说句话?如果殿下问起来怎么答? “不答啊,送花还需要理由吗?”丁了了摆摆手,仿佛小丫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反正三皇子也不会收她的花。那人如今已经被她的毒药吓怕了,不止她经手的东西,连她的婢女经手的东西在内,他绝不可能再碰一下。 所以送礼就是送一个心意嘛! …… 三皇子在堂中,已经砸了一地的杯盏了。 “欺人太甚,他们欺人太甚!”素日温和的声音已拔高得不似人声,“先前追着孤阿谀奉承的是他们,如今落井下石的也是他们!他们以为孤要倒了吗?一场败仗而已,难道孤就站不起来了吗!” “殿下,”门口跪着的官员小心劝慰,“您且息怒,朝上那帮老东西除了卖嘴也没别的本事,殿下不理会他们就是!今早接到消息,四殿下已经启程往北疆去了。只要逆转了这个局势,人心自然会回来!” 是吗?三皇子脸色愈发阴沉。 从前听人说四皇子做了什么什么事,他心里都是欣慰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事情突然就不一样了。 大概是因为那位四弟出现的次数太多了。 不止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耳边,更要出现在朝堂、出现在民间,如今愈发要出现在战场了。 有朝一日百姓和朝臣们眼中都是四皇子的影子,那还有他什么事! “传信给他,”三皇子冷冷地道,“叫他带人收拾战场照料伤员小心戒备就是,不得贪功冒进!” 官员忙出去叫人传话,三皇子越想越恨,忍不住又抬脚踹翻了一张凳子:“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吗!你们想了这么久,就只想出了让孤上战场?现在是什么时候,番贼已经打进来了!那个鬼地方随处都是番贼的队伍、随时有可能打起来!你们这时候让孤过去,是要孤死在哪里吗!” 一个官员满脸为难,上前一步:“殿下……” “孤不去!”三皇子打断了他的话,“孤不能死在那里!朱大人,并非孤贪生怕死,实在天下不能没有孤!” 皇帝病重,太子昏聩,他现在也是系天下安危于一身了呢! “而且,”他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孤身中奇毒……对了,孤还中了毒!剧毒无比,眼下尚无药可解,只能用药压制,每隔数日就要换一次药方,且不能辛苦劳累……诸位大人,不是孤不愿为国捐躯,实在是不能啊!” 这…… 他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在场的几位官员心里自然也就明白了。 说别的都是假的,只有一句是真,那就是三皇子殿下不愿上战场。 可边境上遇袭的明明是他自己的将士们。他这会儿说不去,就是要置那数万人的生死于不顾了。 这样一个人……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堂中出现了长时间的寂静。几个官员悄悄抬起头,互相交换着眼色,却发现对方的脸上亦多是惶恐和迷茫,并没有谁能想出什么有价值的主意来,化解此刻的局面。 三皇子似乎一点也不急,拂袖转身坐回椅上,冷冷道:“若无旁事,都先出去,孤要静一静!” “殿下!”一个官员忽然跪了出来,仰头:“殿下您可以不去战场,但将士们的生死不能不管!死去的已是无可奈何,那些受伤的必须要救!臣请以殿下的名义在民间招募郎中,带去北疆为将士们医治!” 三皇子的眼睛亮了。 好主意啊!大张旗鼓在民间求贤,势必闹得天下皆知。到时候人人都记得住三皇子、人人都知道三皇子爱惜将士、连受了重伤的也不肯放弃,谁还能说他不作为! 这可比亲自带兵上战场的声势大多了! “就这么办!”他高声说道,“记着要找最好的大夫,孤要受伤的将士们都活下来,等来日功成,他们要活生生地、平平安安地回到父母妻儿身边去!” 官员松了一口气,忙俯首称是。 但三皇子心里也有担忧:“去北疆可是千难万险,会有人肯应召吗?” “会有的,”官员忍着气说道,“民间义士甚多。别说是医者仁心的大夫,就是寻常百姓,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三岁幼童,听闻国家有难,也多有愿意捐躯的!” 这几乎已是正面讽刺了。三皇子的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刚刚生出来的几分欢喜早已烟消云散。 老百姓会肯上战场?他可不信!听那些夸夸其谈的官员们瞎说呢,吹牛谁不会! 他冷了脸,沉沉地说道:“既如此,那就交给李大人了!但你要记着,粮草紧张,可不要带了些不顶用的混子去北疆白吃白喝!” “微臣知道!”官员硬邦邦地回道。 三皇子听出了他的不满,胸中不免又是一阵气恼。 这是什么意思?这就开始甩脸子给他看了?大安还没灭国呢、天下还是楚家的呢,这帮奴才这就开始离心了? “你别忙着走,”三皇子冷笑一声说道,“孤要先听听你的打算——如何招人、招什么样的人、招来的人如何送到北疆去、需要用到的药材谁来提供……你都先说一说,免得后面出了岔子,误了大事!” 官员跪在地上,脸色一阵难看。 这点小事当然难不倒他,但此刻三皇子让他先把办法说一说,那就是把事情划拉到自己的手上去了。将来事情若办得好只能说是全仗三皇子英明,底下人都只是跑腿的,半点儿功劳也捞不着。 堂堂天家贵胄,连这点儿微末功劳都要跟臣子抢,这心性能成什么事! 无奈身份所限,他纵然心中再愤怒,也只得垂首道:“民间有名的大夫不少,臣会用驿站传信至各府县,命他们张贴榜文,再从愿意赴战场的医者之中择取医术出众者……” “若是医术出众的都不肯去呢?”三皇子仍然对这个问题很执著。 这实在是鸡同鸭讲。官员一时无言以对。 偏后面还有人拆他的台,冷笑道:“那倒也不难。国难当头,老妪幼童尚且愿意为国捐躯,大夫又怎会不肯?若真有那名医不肯前往的,拿绳子捆了去就是了!” “荒唐!”“一派胡言!”堂中好几个官员同时怒吼起来。 唯有三皇子敲着桌角,淡淡道:“于大人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啊。” 对嘛,察言观色拍马溜须说出来的话一向都是很有道理的!众官员腹诽。 那位于大人甚是得意,忙又补充道:“依微臣看张贴榜文并不是一个好办法!百姓愚昧,看到榜文并不会同心为国,只会觉得天下大厦将倾、以及自己身边没了大夫会如何如何,他们一定会出来阻止,到时候少不得要有混乱,焉知多少无辜百姓会遭殃!” 他的话居然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虽然众人大都觉得征召医者可能带来的小小混乱与北疆将士们的性命相比不值一提,但三皇子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他认真地思考了于大人的意见,然后问道:“依你看,该当如何?” 于大人忙道:“成名的大夫在民间都是人尽皆知的,官府要打听也不难。可以直接让各地官府将人送来,由我们派遣人手一并送往北疆就是了!” 那就不是征召,而是强派了,就像抓壮丁一样。 在场的许多官员同时皱眉,三皇子却已点了头:“如此也好。时间紧迫,也没工夫张榜发文等他们自愿报名……那么此事就由于大人负责!” 于大人慌忙领命,满堂众人齐露出鄙夷的神色。 当面抢别人的差事,还把一件本可以鼓动天下百姓同仇敌忾的好事改成了抓壮丁一般,到时候激起了民愤算谁的?惹怒了天下医者算谁的?抓来的大夫不肯用心医治害了将士们算谁的?若有大夫不服水土或者遇上敌兵死在战场魂魄难安,这罪过又算谁的? 于大人迎着几道愤怒的目光,非但不慌,反而得意洋洋:“臣一定不负殿下期望!先前臣为殿下在各地奔走,知道很多有名的医者,比如江南一带最近出了一位年轻的女大夫,听说就是专研外科的,一手续皮接骨奇技出神入化,人称‘神仙娘子’。似这样的人也不需多,只消有两三个就足以扭转乾坤……” “神仙娘子就算了,”三皇子不以为然,“女人哪有真懂医术的?什么仙女什么神婆这种的都是坑蒙拐骗之辈,说是续皮接骨,其实不过是些巫术妖术,不能当真!” 那位于大人满面通红,忙辩解:“这个还真不是!臣曾经在漓阳县见过这位神仙娘子一面,当时她在城墙下,当着上千百姓的面把那些肠穿肚烂的人给缝起来,场面实在骇人……但如今一个月过去,那些人居然真的都好了,有几个已经能出门走动了!” 这,怕是妖术?堂中众官员面面相觑。 却有一人迟疑着,说道:“这位神仙娘子,我在别处倒是也听说过,据传她是一个山村里出来的,当时闹狼灾,她以一人之力救了全村,什么断胳膊断腿撕碎皮肉的都让她给治好了。” 真有这样的人?众人都有些将信将疑。 三皇子略一沉吟,道:“若真有其人,倒可以带来给孤看一看。万一有用,也是我大安之福。” “这个人倒不难找,”于大人忙道,“她近期应当一直住在漓阳县,据说要开医馆。她的家里也不是寂寂无名之辈,听说夫家是金陵大户,就是陈思霖老大人他们家……” “谁?!”三皇子脸色骤变。 于大人忙补充道:“她丈夫是陈大人前几年认回来的一个私生子,行七。” 这句解释其实并没有必要。三皇子听到“金陵陈家”,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毕竟他跟金陵陈家私下里多有往来。陈家的子媳辈,又跟漓阳县有关系的,怎么可能有第二个! 可是,她? 那个女人倒的确是懂医术的,可先前跟着陈七跑腿的那几个人回来报信的时候也没提什么“神仙娘子”、更没说她会续皮接骨啊?他们就只说陈七追着一个女大夫满街跑,脸都不要了。 苏家的人也没提,他们只说陈七的女人曾经在他们家借住过一段时间,给他家的独子苏沐书开过两张药方。 怎么,那个女人竟被百姓称为神仙娘子?那么厉害?真懂医术?真能救人? 能不能救人不知道,杀人的确是会的。这一点三皇子已亲身体验过,此刻不免百感交集,心口仿佛又疼了起来。 在场的众官员并不知道他心里百般滋味。朱大人略一思忖,站了出来:“殿下,那位神医娘子在民间声望极高,若能将她收归麾下,于咱们将来的大业亦是一份极大助力啊!” 夺嫡谋天下,要的不就是民心吗? 众官员想到这个都有些欢喜,皆觉得此番若能收拢住那位神仙娘子,北疆将士们的这一场败仗也可以算是不白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9.孤要你去北疆 ;殿下,园子里的小菱姑娘求见。外头一个小太监叩门禀道。 报出这件事之后他就本能地往后缩了缩,等着盛怒之下的三皇子骂他一顿。 这是什么时候!数万将士生死关头,朝堂上风起云涌,民间暗流涌动,殿下与大人们有多少天大的事要商量,怎么会有空见你一个小婢…… 腹诽尚未结束,堂中已传出三皇子的声音:;快请! 居然用了一个;请字。 小菱也吓坏了,一进门双腿一软扑通跪了下去:;殿、殿下,了了小姐命奴婢送花来…… 一篮子红的黄的各式梅花滚落在地上,凌乱不堪。 三皇子端坐在椅子上看着,脸色越来越阴沉。 门口的小太监和堂中的大人们不由得都把心提了起来。 这是要生气了要生气了!要责怪这小婢和她伺候的主子恃宠生骄不知进退了!这个小婢要被打死了! 良久之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菱终于听见三皇子开了口,训斥的内容却与她先前想的不一样。 他阴沉沉地问:;残冬已尽、繁春将至,园子里除了梅花就没有别的了吗?她专挑这即将开败的梅花送来,是暗讽孤已是穷途末路了吗! ;不是……小菱吓得瘫了,;殿下,了了小姐绝无此意啊! 三皇子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跟前,居高临下:;那她是什么意思? 小菱原也不知道丁了了是什么意思,但这会儿急中生智,居然一下子就想出了说辞:;是因为适才在园子里说到如今北疆局势紧张,奴婢……了了小姐说殿下忧国忧民,一定会亲赴北疆卫国戍边……所以、所以命奴婢折一篮子鲜花送过来,预祝殿下旗开得胜! 这话真是好话,惟一的问题是,三皇子并不敢上战场。 所以小菱的好话听在他耳中无疑是加倍的讽刺。更尴尬的是此刻堂中除了小菱,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不敢上战场的。 所以三皇子有种被当众扒光游街示众的愤怒感——只有愤怒,耻辱是不会有的。 ;你们,好大的胆子!三皇子一脚踩烂了最艳的那枝梅花,啪地一甩衣袖,转身。 桌上已经干干净净没有什么可摔了,他只得有些遗憾地坐回去,铁青着脸:;内宅妇人,私下议论军国大事已是放肆,竟然还敢拿些快要开败的梅花送到孤面前来,还说不是存心诅咒!小路子—— 这是要处置了。 小菱吓得魂都飞了,再也生不出任何急智来,满心里只想着要把丁了了骂上八百遍。 好端端的送什么梅花,不献殷勤哪有这样的事!这下可好,连累得她的命都快没了! 那梅花分明是她一枝一枝精挑细选的,都是最新鲜不过的,可偏偏正赶上殿下生气,这……到何处说理去! 满堂的男人们虽然都跪着,在她一个小婢面前却也是高高在上的,并不会有人替她求情。小菱绝望地闭上眼,等着外面冲进来的小太监把她拖出去。 下一刻却听见三皇子说的是:;把这奴才送回去,看好她们主仆,半步都不许离开园子! 太监小路子高声答应着冲了进来,小菱却还在地上发懵——这次是不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好运。 她是亲眼看见过三皇子发怒有多可怕的,所以她十分清楚自己今日的下场应该是什么。可是,怎么变了呢? …… ;当然是因为我啊!丁了了在梅花树下张开手转了个圈,得意洋洋:;他舍不得我伤心,所以再生气也不能打我的人! 是这样吗? 两个小婢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小菱咬着唇角低头过来给她换了一碟点心,哀求道:;姑娘以后可别派我们去做这样的差事了,奴婢的魂儿都快给吓没了! ;啊,对不住!丁了了抱歉地道,;这一次其实是我弄巧成拙——我以为他顶多不肯见你,没想到正赶上他生气,差点惹来杀身之祸! 小婢哪能真个让她道歉,话说到这份上就揭过去了,两人忙又安慰她。 然后三个人凑在一处猜:殿下为什么会生那么大的气呢? ;为国事忧心嘛!丁了了很善解人意地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乱发脾气,所以我弟弟和我丈夫都要千方百计哄着我……哎呀,殿下现在也是心情不好呢,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哄他,送花他又不喜欢,这可怎么好! 两个小婢吓得脸都白了,心道您老人家不要随便去献殷勤、不要动不动提您的丈夫,殿下也许就能少生些气了! 不献殷勤可以,不提丈夫不行。就算丁了了自己不提,三皇子也会提。 傍晚时分三皇子来了,第一句话就是:;陈七去北疆了,你知道吗? ;什么?!丁了了惊恐地跳了起来。 他怎么去北疆了?谁让他去的?他做什么去? 三皇子在她对面坐下,叹了口气:;他作出这样的选择也不为怪。陈七这个人,野心是很大的,他想要出将入相、想要名留青史、想要出人头地把他的父兄全部踩在脚下……所以他会很急功近利,相较之下儿女之情自然就不值一提了。 ;是你派他去的,是不是?丁了了不甘心地追问。 三皇子立刻否认:;孤并不曾派他去。是他自己说要代替孤去安抚将士们,孤甚至没来得及拦他。 这个,丁了了摇摇头表示不信。 上战场可是大事,哪有不请示主子就自作主张的道理?而且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那么仓促! ;兵贵神速,三皇子道,;去得越快,将来论起功劳就越有利——了了小姐也别难过,他毕竟已经在漓阳县为你伤心了七八天了,夫妻一场也算是心意已尽,可以好聚好散了。 丁了了似乎深受打击,垂眸默然很久,直到三皇子等得不耐烦几乎要走,她才终于细细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他心性是好的,本领也有。他急功近利我是知道的,那都是因为他父亲嫡母兄长们欺人太甚……殿下今后可要好好待他,让他得偿所愿。 ;你倒也算有情有义,三皇子微微一笑,;到这时候了还惦记着他的前程! 丁了了的眼泪就掉下来了,牙齿咬着唇角,一副委屈又隐忍的样子。 三皇子看得心满意足,终于说出了自己此番的来意:;各为前程原是人之常情。如今陈七奔着他的前程去了,你也该为你的前程好好想一想。眼下有一个绝佳的机会给你,你要不要? ;什么机会?丁了了擦泪抬头,;进庆王府的事,殿下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三皇子像哄孩子似的耐心地解释道:;庆王府自然是要进的,但什么时候进、怎么进,却是大有技巧的事。你是愿意被人当一件玩意儿送进去,还是想光芒万丈被人景仰,然后庆王求着你捧着你、看你如神仙一般尊贵? 这话问的,只要不是傻子,当然都知道应该怎么选。 丁了了擦擦眼角,叹息:;谁人不想光芒万丈?可我并不是什么光芒万丈的人,更不敢奢求被人捧着…… ;你可以的!三皇子立刻接道,;你是神仙娘子,一双妙手起死回生人尽皆知,这还不算是光芒万丈? 这茬不对,丁了了暗道。 三皇子心里正恨着她呢,绝不可能在这么忙这么狼狈的时候特地跑来说话聊天吹捧她。如果他这样做了,那必然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缘由。 又发现了她的新用途了? ;我不是什么神仙娘子,丁了了垂眸道,;何况就是真神仙来了也不能起死回生。世人愚昧,总喜欢把人吹捧得神仙一般,殊不知凡人就是凡人,登高必跌重……自己若再没有点儿自知之明,下场必定会很惨的。 这话乍听上去是在自贬,细想想却似乎有指桑骂槐的意味。三皇子意识到了这一点,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 ;世人原本就有高低之分,谁说登高必跌重!他咬着牙道。 丁了了知道他领会了她的意思,目的达到见好就收:;世人原有高低之分,殿下这般天生高贵的自是不怕,像我这样硬要爬上去的可不是要登高跌重嘛! 三皇子看着她不似作假的神情,怒气稍减了些,沉声说道:;了了小姐不必自谦了。你的医术精绝世人皆知,称一声‘神仙娘子’并不过分。 世人皆知?不尽然吧,你先前就不知。 丁了了抬起头,向他笑了:;那都是世人吹捧而已!殿下身居高位,难道不知人言不可尽信? 他当然知道。 三皇子攥着一只空茶碗,心中恨恨。 没有人比身居高位的他更知道操纵世人的言论有多容易,所以他的确一向认为世人的传言是不可信的。但是现在,他得到教训了。 他先前不信丁了了懂医术,认为那是陈家帮她扬名造势,然后就被她下了毒,疼得险些把命丢了。 本来以为那已经是倒霉的极限了,没想到他还是小看了这个女人。她不但懂医术是真,而且;神医是真、;神仙娘子也是真……早知如此,他是疯了才会招惹她! 他何须大费周章把她捉来?他只需要传令陈七带她来见,多说几句好话哄哄她、再许她个诰命夫人之类的虚名,她自会夫唱妇随死心塌地为他效力,到时候天下百姓在赞颂这位;神仙娘子的时候,岂能不想到她是上天派来辅佐他三皇子的! 如今再想走这条路却是迟了。 一步走错,竟闹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中了毒弄得灰头土脸不说,更得罪了这个小心眼的女人,不知道如何才能哄得过来! 原来就算是天生高贵的人,到了矮檐下也不得不低头。三皇子坐着拱了拱手,作出一脸哀求的样子:;了了小姐,先前是孤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江南道人人盛赞的神仙娘子就是你。多有怠慢之处,你就不要见怪了吧? 丁了了忙站了起来,惶恐退避:;殿下说笑了,什么怠慢不怠慢、见怪不见怪的!别说我只是个徒有虚名的假神仙,就算是真神仙下了凡,在您面前也不值一提啊! 这仍然不像好话。 三皇子跟着站了起来,无奈,又愤怒。 看来拐弯抹角是行不通了,他决定直话直说:;真神仙的确帮不到孤,但是你能。了了小姐,现下北疆战事吃紧,孤需要你……帮一个忙。 ;我不会打仗!丁了了忙道。 这分明是在耍赖。三皇子的脸色有些难看:;不是要你去打仗。是咱们大安的将士们死伤惨重,眼下孤需要集全国之力去治伤救人。这件事,除了你,托付给谁孤都不放心。 那怎么托付给我就放心啊?你不怕我下毒啊?丁了了一肚子没好气。 三皇子绕着桌子转了半个圈,又坐了回去:;了了小姐,孤知道这件事对你而言太突然了些,让你一个女孩子去面对那般的艰险也实在不该。但眼下的确别无选择,除了你,还有谁能有那样出神入化的接骨手段、还有谁能救下我大安数万儿郎! ;殿下,我真的不是神仙。丁了了神色黯淡下来,重复道。 ;孤知道!三皇子一脸痛苦,;但总要能救一个是一个吧?那些将士们都是大安的儿郎、都有父母妻儿在家中殷殷以盼,如今功未成名未就,却要暴尸荒野……了了小姐,孤如何忍心啊! 丁了了迟疑着,也坐了回去。 三皇子下意识地向她伸出手,半途中又忙顿住,缩回去端正地坐着,叹息:;了了小姐,孤不是为了自己求你,是为了大安,请你出山。 高高在上如他,话说到这份上已算得上是低声下气了。 丁了了沉吟良久,展颜笑了:;这不能算是请我‘出山’吧?只能说是——放我出园子? 毕竟是他把她捉来关在园子里的呢。要不是有他这一出,说不定她早已经跟着陈七去了战场了! 三皇子意识到这一点,脸上尴尬一闪而过,随即大喜:;你这是答应了? ;殿下说笑呐,我又不傻。丁了了笑道,;您先前不是已经说明白了嘛,要让我光芒万丈人人敬仰——我一个大夫,若不行医救人,如何能被人敬仰! 这就对了!三皇子大喜。 人皆有野心和欲望,一个人想要的越多,对上位者来说就越可用。比如陈七想要的明明白白就是权势地位、就是向陈家复仇。而此刻他的女人也终于说出了她的野心,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就好办了。 不对,还有一样难处。 ;了了小姐,此番赴北疆,你要换一个身份。他道。 丁了了偏过头来看着他。 三皇子坦然迎着她的目光,一脸真诚:;不是孤蓄意为难,实在不得不如此。世人皆知神仙娘子是金陵陈家的人,你若以这个身份前往,必然瞒不过陈七。 到时候你可就要继续回去做陈家的媳妇了。那样一来你的功劳就不能姓丁,只能姓陈,而你的前程富贵也就不要想了,你的后半生还是要在陈家的后院里蹉跎……那可就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了! 丁了了闻言果然皱起了眉头:;我可没打算替陈家挣什么功劳…… ;所以啊!三皇子一拍巴掌,;壮士断腕,了了小姐此刻就该有这样的魄力!你换一个身份,虽然舍弃了先前在江南道的盛名,但凭着你的医术,不消数日必定名扬北疆。待来日天下大定,何愁不名扬天下、何愁盖不过先前的‘神仙娘子’之誉!那时你以新的身份、新的光芒荣耀进京,想要什么不可得?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丁了了放下了心。 先前还以为他是来试探她的呢。就说嘛,费尽了心机才把她捉了来,又在她手上吃了亏,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又把她还给陈七去! 现在这样就对了。给她换一个身份送去北疆,既可以治伤救人帮他赚取名声,事成之后又可以随时收回来仍旧送去庆王府。一人两用,岂不妙哉! 但是,这样不行啊! 丁了了揉着眉心,作出苦恼的样子来:;可是既然要去北疆,总会遇到陈七吧?我要去扬名,又不能避不见人…… ;那你就把脸遮起来!三皇子毫不犹豫,;他要见你就让他见,只要你不认他就是了! 这样也可以,丁了了点点头。 看来三皇子殿下他对自己的计划很自信,或者至少对自己抛出的诱饵很自信。他完全没有考虑过她会不要他许的前程,只要陈七。 毕竟陈七也不算什么嘛!陈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三皇子门下一条无人知道的随时可以被抛弃的走狗…… 丁了了笑得很开心。 三皇子见状也笑了:;既然你答应,那便收拾一下,尽快上路吧!孤安排两个内侍跟着你,对外就称你是孤的妻妹,你不要记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0.他想换老婆了? 三皇子的妻妹,这个身份真的很好用。 从潞城到北疆尚有千里之遥,丁了了却一路都没吃什么苦头。沿途不管是住驿馆还是进城住客栈,遇见的人都是恭恭敬敬的,放眼一望全是笑脸儿。 只有她身边那两个小太监不太讨喜。 名义上说是来服侍她的,实际上当然是来管束她的。这样的存在本来也算合情合理,可恶的是,那俩孩子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说孙小姐,这眼瞅着天就要黑了,放着好好的客栈你不住是什么意思?万一天黑前赶不到驿馆,让我们陪着你露宿荒野吗? 这是那个小路子的声音。丁了了不喜欢他,更不喜欢他的称呼。 什么孙小姐,哪怕叫声;孙姑娘也好啊!大户人家孙女辈的女孩子才被称作;孙小姐呢!生生把她叫小了两辈! 偏她还得感恩戴德的!这个;孙字可不是谁都配姓的,这是三皇子岳家的姓氏呢,京中大户、将来的皇亲国戚,后面一堆人追着要改这个姓! 真是没处说理去……丁了了忿忿,看着那小路子也没什么好脸色:;露宿荒野算什么?过两天还要露宿荒草、露宿荒沙!你老人家身娇体贵受不住,趁早滚回去! ;你!小路子大怒,;你竟敢骂人!殿下都没骂过我!你还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你可别忘了,你是个冒牌的! 冒牌的小姐,只配在人前被尊敬,没有外人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是……吗? 丁了了想了想,顺从地掀开车帘:;那好,听你们的,不走了。——我要住最好的房间! 小路子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咚地跳下车:;掌柜的,两间房!要最好的! 丁了了随后跟着下车迈进门槛,补充道:;给我整治一桌好菜,拿两壶桂花酒!赶了几天的路,今晚我要好好歇一歇! 小路子脸色一沉又要嘲讽,小菱忙上前一步,对他使眼色:;我会看着小姐不让她多喝的,你不要扫兴! 好。小路子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现在身边有外人,就让那个冒牌货先摆一摆做小姐的款,横竖有捞回来的时候! 客栈掌柜没看懂小姐丫鬟小厮们之间的你来我往,听见说要酒菜,立刻就高兴起来,堂中厨下一片忙碌。 此处已是京北路地界,原本就颇为荒凉,如今又值战乱,生意不免十分惨淡。如今好容易有客上门,自然要拿出全挂的本事来,好生招待。 于是这一桌饭菜置办得的确是色香味俱佳,就连一路都没什么好脸色的小路子见了都不由得两眼放光。 ;不错啊,小菱也跟着赞叹,;居然有鱼有肉!这个时候,好些地方连盐都吃不上呢! 丁了了抬眼看了看,点头:;出门在外不必拘礼,一起坐下来吃吧。 不用等她吩咐,小路子他们原本也没打算跟她拘礼。 于是主仆几个加上侍卫和车夫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十来个人吃喝起来,冷寂多日的客栈里终于有了鲜活的气息。 旁边店小二殷勤地跑来跑去,添酒添茶说说笑笑,一刻也不停歇。 店掌柜和忙完了的厨子们也陆续走了出来,躲在柜台后面低声说笑,气氛亦是其乐融融。 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有了生意,客人又豪爽又和气,赏钱必定是少不了的,大家自然都高兴。 但是? 丁了了抬头向柜台后面的众人看了一眼,挽起袖子把刚刚摘下的手镯又戴了回去。 ;姑娘怎么了?小菱忙问。 ;没事,镯子松了。丁了了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看看桌上的菜又摇了摇头,忽然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唰唰唰撒了一些粉末在自己的碗里。 小菱吓得脸都白了:;姑娘,这又是什么? ;花椒面。丁了了道,又皱眉:;这鬼地方的厨子连碗面条都不会做吗?没滋没味的!连花椒都不放,谁吃得下去! 这……其实面条不放花椒也很好吃的,众人心里同时反驳。 但当着外人的面反驳自家小姐可不行。小菱忙带上了笑,伸手接过丁了了手里的纸包:;奴婢也正觉得这面条没滋没味的呢!好小姐,花椒面赏奴婢一点吧! 说着也不等丁了了答应,她已有样学样将粉末撒了一些在碗里。 然后又把纸包顺手给了身边的另一个婢女小梅。 小梅是个没主意的性子,这会儿自然也一丝不错地照办,然后犹豫了一下,把纸包递给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卫。 几个侍卫都粗鲁,一向不喜欢吃清淡的,接过这样的好意当然不会拒绝。 …… 纸包传了一圈,最后越过另一个小太监,传到了小路子的眼前。 小路子却没有伸手接,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奴才的肠胃贱,受不住花椒的热气,还是这没滋没味的吃着自在些。 丁了了看了他一眼,不意外,也不生气。 旁边另一个太监小郭子却莫名地觉得心里打了个突,忙伸手把纸包接了过来:;我却偏好这口辣的,你不要,都给了我吧! 小路子倒不会跟同伴计较这个。平心而论这客栈的面做得还不错,面条根根分明、汤汁清透干净,虽然滋味淡了些,但在这战乱时候实在也不该奢求太多。 只有那个假小姐矫情!小路子在心里骂道,本来也是小门小户出身,说不定曾经是连饱饭也没有一顿的主儿,这会子在外头充什么金尊玉贵呢! 等这件事过去…… 小路子一边大口吃面一边在心里冷笑,还没想出;这件事过去以后如何,就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脑袋不知怎的就插进了碗里。 身边响起一片惊叫。 小郭子咣当一声站了起来,对面的几个侍卫更是同时霍然而起,拔出了腰间的刀。 已退到柜台后的店小二和掌柜厨子们同时笑了起来,拍着巴掌高声叫道:;三!二!一——倒! 空气静了一瞬,然后并没有人倒下。 被笑声惊住的侍卫们回过神来,提着刀就向柜台冲了过去。 ;慢着,留活口!丁了了站起来喊道。 侍卫们很不满,但主子的吩咐不能不听,当下便同时翻转了大刀,用刀背砍了过去。 一刀一个十分爽快,店小二和厨子们一眨眼便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掌柜的吓得直往柜台底下钻,被小郭子一把拎了出来,杀猪似的吱哇乱叫。 丁了了捂住了耳朵,沉下脸:;不喊还有活路。若敢乱叫,我让人用刀刃再砍一遍。 现在那些人还只是昏过去,换刀刃砍可就都死了。 掌柜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丁了了松了一口气,问:;为什么下药?如今还不算乱世呢,不打劫就没有活路了吗? ;没、没有了!掌柜的结结巴巴地道,;小姐饶命,草民真的是没有活路了!草民上有八十岁老母在堂、下有两岁幼子嗷嗷待哺,实在是没有吃的,这才不得不带着几个兄弟出来谋条活路…… ;不对吧。丁了了打断,;没有吃的?那你们刚才是拿什么给我们做的饭?有鱼有肉有青菜佐料俱全,换成粗茶淡饭怎么也够吃些日子吧? ;小姐,不用问了,为首的侍卫张铁蛋冷冷地道,;这就是一伙贪得无厌的贼人,贼窝里不知道屯了多少金银呢!——让属下杀了他们吧,为民除害! 丁了了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这世道民生不易,这些贼人却还要给老百姓原就不好过的日子更添艰难,那就可以说是穷凶极恶,杀了他们并不为过。 张铁蛋得了首肯再不迟疑,手里长刀高高扬起—— 下一瞬却觉得双腿一沉。 那个店小二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过来,抱着他的腿尖声叫:;大哥,你快逃! 被称作大哥的掌柜的得空从刀下滚了出去,却没有拔腿跑向门口,反而一骨碌转过去抱住了另一个侍卫的腿,同样尖声叫:;我不走,你快逃!去找小石—— ;等一下!丁了了看到侍卫扬起的刀,再一次叫了停。 小石,这名字怎么那么熟呢? 侍卫几次动手被叫停,脸色不免也有些不好看:;姑娘,这些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也未必吧?丁了了道,;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怎么着也不能是穷凶极恶之徒。 张铁蛋低头看了看掌柜的:三四十岁。 再看看抱着他腿的店小二:少说也有二十往上。 八九岁?哪个八九岁?这位孙小姐是不是对男人的年龄有什么误解? 他这里愣神的工夫,掌柜的却也呆了一呆,仰起了头。 八九岁的孩子,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迟疑间就看见那位姿态十分矜贵的小姐叹口气,款款坐了回去:;乱世日子不好过,人人都知道。可再不好过苦挨着也能过。哪怕回村里种地去山里打猎到青楼里跑腿打杂……怎么着不能活下去,哪里就到了落草为寇的地步了呢? 这下子,掌柜的心里就更确定了。 小石从前可不就是青楼里跑腿打杂的吗? 这位孙小姐,是故人? 可是,不对啊! 掌柜的心思转得飞快,磕头也磕得飞快:;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并不是奴才们贪得无厌,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我们家主子实在不争气,喝酒赌钱逛花楼,先老爷留下来的家业被他败了个干干干净净,偏又不肯粗茶淡饭好生过日子……现下只我们少夫人经营着一家叫‘留人醉’的小酒馆,实在不够开销,这才不得不铤而走险…… 他说得很多,小菱小郭子张铁蛋等人只觉得不耐烦,丁了了更是彻底沉下了脸。 少夫人,留人醉? 如果她没记错,丁小麦在金陵开的那家小酒馆,正是叫作;留人醉。 少夫人? 真是厉害了,几天不见,他都换了一位夫人了!还是能开酒馆挣钱养活他、纵着他喝酒赌钱逛花楼的夫人! 丁了了磨了磨牙,对张铁蛋吩咐道:;把这奴才绑了,扇他二十个嘴巴子! 既然身份都从;草民变成;奴才了,想必挨几个嘴巴子不算为难吧? 掌柜的不为难,可是张铁蛋很为难:;小姐,打嘴巴子是内宅妇人的手段吧?咱们军中都是直接砍脑袋! ;我就是内宅妇人啊,少废话,打!孙小姐决定的事岂是一个侍卫说改就改的。 这是耍脾气了。这也可以理解。千金小姐出门在外受了惊吓,当然有权耍脾气嘛!张铁蛋不敢再多说,伸出巴掌咣咣咣扇了掌柜的二十来下,然后才意犹未尽地住了手,掏出绳子来给他绑上。 这时那几个厨子和小二也都被上了绑。众侍卫在这客栈里里外外查看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埋伏。 那就好办了。 丁了了向桌子努了努嘴:;你们继续吃喝。铁蛋把掌柜的提到楼上去,我有话问他。 侍卫太监丫鬟们面面相觑。 还继续吃喝?这饭菜,还能吃吗? ;怎么不能吃?丁了了看着他们十分不屑,;胆子那么小怎么上战场!你们先前不是吃过解毒药了? 解毒药? 小菱脑中灵光一闪,叫了起来:;那包花椒面! 就说一向很随遇而安的了了小姐怎么忽然对一碗面讲究起来了,原来她早就看出这桌酒菜有问题! 大敌当前不动声色说说笑笑就救了一桌人……难怪殿下看重! 只是可惜了小路子,嚣张了一路,死得这么无声无息。 小婢和剩下的几人互相看看对方,各自下定了决心:甭管什么真小姐假小姐了,客气着点总不会吃亏! 丁了了并不知道那些倨傲的太监和侍卫们已在心里重新估量了她的地位。她只管跟在不太情愿的张铁蛋身后上楼进了一间客房,看着他细心地把掌柜的拴在床腿上,打了个死结。 ;栓狗都不是这个栓法的。丁了了抱怨了一句,然后不客气地冲张铁蛋摆了摆手,;你出去吧。 ;可是,殿下吩咐……张铁蛋有些迟疑。 丁了了冷哼一声,一记眼刀飞过去:;嗯? 张铁蛋忙后退:;啊,殿下吩咐要时时注意保护小姐安全,现在客栈里没有外人,属下先告退! 丁了了满意地点了点头:;去吧, 高大的侍卫一阵风地奔了出去,房门在他身后关上。 掌柜的突然很慌。 听七爷说京都富贵人家的女孩子都很凶的,有些特别跋扈的甚至还会强抢美男充作面首。 这位很凶的小姐该不会看上他了吧? 三皇子的妻妹,身份貌似很高的样子,养几个面首也不过分啊…… ;陈七很缺钱吗?三皇子的妻妹忽然开口问道。 掌柜的一愣:;不缺啊……啊?什么陈七?谁是陈七? 完了,露馅了。他心里叫苦。 这可怎么办,自杀谢罪吗? 自杀也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三皇子的妻妹很凶地捏住了他已经肿起来的脸,凶巴巴:;不缺钱?不缺钱派你们来这鬼地方开黑店?想毒死我?他不缺钱,那就是想换老婆了? ;不是……掌柜的更呆了。 这位孙小姐到底在说什么?怎么扯到换老婆上去了?七爷换老婆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轮不到三皇子的妻妹来问吧? ;你回去替我问问他,丁了了道,;是不是真打算跟丁小麦过了?他要是有这个心,我也不纠缠他,今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她咬着牙拔出尖刀割断了掌柜身上的绳子,冷声继续:;但我的弟弟还是要还给我的。还有那个小石,我既然认了他是弟弟,自然也希望他回到我身边来。 话说到这儿她便站起身,将尖刀插回鞘中,转身:;滚吧。 诶? 掌柜的站在床边,愣住了。 这不对呀,怎么不是严刑拷打也不是强抢他当面首,只说了几句话就让他走了?现在的千金小姐……啊不,女土匪,都这么好说话吗? ……等一下。 刚才那话里的意思,这姑娘跟七爷有一腿! 掌柜的如梦方醒,扑通就跪下了:;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姑娘问的话,小人一定如实带到,一个字都不敢漏! ;那就去吧。丁了了冷冷道,;对了,今晚我还是要在这里住,明天还要吃早饭。你留够人手,别害我缺吃少穿的。 掌柜的连连躬身答应,心里对主子又添了一重佩服:七爷果然不同凡响,看上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厉害!瞧这位孙小姐的胆识,吃了一桌添加蒙汗药的菜了,还面不改色要在这里住宿!还要吃早饭! 丁了了向那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掌柜的看了一眼,皱着眉头,下了楼。 几个侍卫忙迎上来:;小姐,好几个贼人都醒了,您看是再打晕还是直接杀了? ;放了吧。丁了了摆摆手,;杀了还得埋,咱们没那么多闲工夫。明天要早起赶路,今晚早睡。 说得好有道理。几个侍卫都有些愣怔。 但是,不对啊!杀人埋尸的确挺麻烦的,可是放了难道不会更麻烦? 这些都是开黑店的歹人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1.那是老子媳妇儿! 丁了了不觉得麻烦,被放了的人当然更不会觉得麻烦。 逃出生天的客栈掌柜晕晕乎乎像在做梦一样,只来得及对小二吩咐一句;照顾好店里,然后就带上两个帮工骑上马跑了。 张铁蛋看见了,又急又气,手里大刀挥得乱响:;孙小姐为什么不让我追?那贼人少不得还有同伙,等他半夜叫人来围了客栈,咱们哪里还有命在! ;不会的吧?丁了了微蹙了眉心,;咱们饶了他们的死罪呢,他们岂能恩将仇报! ;你真是……张铁蛋气得想打人。 小菱向他瞪了一眼,怒斥:;不得对小姐无礼!不就是几个贼人吗,小姐说放就放了!他们若敢再来,你们再打退他们就是了! 婢女的地位比侍卫高,张铁蛋敢怒而不敢言。 再打退他们?说得容易!那可是玩命的事! 真是无知妇人,难道就没看见贼人有多凶?他们会下毒!你看小路子,死得多惨! 愤怒的张铁蛋还是忍不住又转向丁了了,沉声:;小路子的事,姑娘准备怎么跟殿下说? 小路子早已被侍卫们翻了过来,此刻正躺在地上,七窍流血,已死多时了。 丁了了看也没看一眼,冷冷地道:;世道不太平,死几个人有什么奇怪?再说我为什么要就他的死向殿下交代,殿下是命他来照料我,不是命我来照料他。——埋了吧。 太监不算人,只是用来伺候人的物件而已。死就死了,也只配一句;埋了吧。 几个侍卫都有些愤怒,小郭子更是物伤其类,呜呜地哭了起来。 丁了了没有理会他们,叫上两个小婢径直上楼,找了个干净的房间歇下。 一时却睡不着。 小菱找了只小碗当作香炉,插了两支香点上了,柔声劝道:;姑娘早些睡吧,过两天到了北疆必定辛苦。 ;你们几个平时都是谁负责给殿下传信?丁了了问。 小菱顿了顿,低声道:;是小路子。 三皇子怎么可能容许自己手底下的人脱离掌控。离开这么久,一行人中必定会有一个负责传消息给他。 这个人当然必须是小路子。只有小路子赤胆忠心只尊三皇子一人为主、只有小路子胆大心细谋略周全,并且可以在察觉到不对的时候随时替三皇子除掉她这枚棋子。 这么忠心的人,当然必须死啊。 但这么重要的人死了,三皇子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所以她还是需要向三皇子交代,而且这个交代还必须让三皇子满意。 总不能让别人传话回去说小路子命短,只吃了点蒙汗药就死了吧? 丁了了想了想,开门叫了小郭子进来,劈头就问:;小路子的死,是不是你故意的? 什么?! 小郭子呆住了:这哪儿跟哪儿? 丁了了坐在床沿上,神色冷冷:;一定是你!要不然小路子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孙小姐,话可不能乱说!小郭子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小路子不是被客栈的人下药毒死的吗,怎么能赖我…… ;可那些贼人下的是蒙汗药,而且已经被我的‘花椒面’解了!丁了了反驳。 当然小路子没吃花椒面,所以他中招昏倒一点也不奇怪,但没道理就死了啊! ;我觉得你对小路子有恶意。丁了了一本正经地道,;本来最后剩下的花椒面足够你们两个人吃的,可是小路子只说了一句不吃,你就全倒在自己碗里了。小路子的死,你要负责任。 这样算的吗?小郭子吓懵了。 说起来确实是他没理。事实的确是因为他吃掉了所有的花椒面,才导致小路子中毒倒下的。 可那只是蒙汗药! 也许蒙汗药也能毒死人? 也许小路子只是寿数到了,恰好赶上了蒙汗药…… 小郭子心里乱成一团,隐隐觉得自己本来可以理直气壮,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疙瘩应该如何解。 怎么办,难道小路子的事就真成了他的责任了吗! 丁了了看着差不多了,伸手拍拍他的肩头,叹了口气:;你也别太有压力,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小郭子抬了抬眼。 怎么着,这个锅已经背到身上了,是不是故意的还有区别吗? ;其实主要责任还是在小路子自己,丁了了叹息道,;那时我看出了客栈里的伙计有问题,所以才假意抱怨面汤不好吃,给了你们解毒的药,谁知道小路子不领情!最后咱们大家都平安无事,只有他一个人死于非命,能怪谁呢? ;是啊,能怪谁呢?小郭子怔怔地跟着问。 当然是怪小路子自己。他自己不吃小姐给的药,他自己身子太弱、被一碗蒙汗药给毒死了,能怪旁人吗? 就连在这客栈住宿都是小路子自己选的呢!如果小路子肯听小姐的话再走一段,晚上歇在前面的驿馆不就没事了? 说起来,小路子一路上嚣张跋扈,可没少给孙小姐气受!一个当奴才的,死在自己坚持要住的客栈里、死在自己吃完的面碗里,可谓是死得其所,能怪谁! 小郭子越想越觉得底气足,渐渐地收了泪抬起头:;孙小姐,小路子的死,只能算是个意外。 ;不错,是个意外。丁了了又叹了一口气,揉揉眉心一脸为难:;可是咱们这一路上大事差不多都是小路子做主,现在他死了,咱们怎么办?殿下要问起来,我也没法交代啊! 不止没法交代,还没有办法向殿下传消息了呢! 小郭子想了想,迟疑着开口:;小路子向殿下传递消息用的是两只信鸽,奴才都认得。 丁了了放下手看向他。 小郭子咬了咬牙:;这件事不能瞒着殿下,小姐可以用那两只信鸽传消息回去,就说小路子不小心中毒死了,殿下想必不会说什么。 丁了了眨了眨眼。 小郭子顿时有些慌:;小姐,我…… ;你说得没错。丁了了道,;既然有鸽子在,咱们跟殿下就不会断了联系。小路子不是我的主心骨,殿下才是! 小郭子拼命点头。 丁了了笑了:;既然如此,以后传递消息的事就交给你了。等那两只鸽子回来,你就把小路子不小心中毒死了的消息细细地写给殿下知道。今后咱们这一行人的行程一应安排都由你负责。 那就是让他完全代替小路子了。不止代替小路子安排孙小姐的行程,还代替小路子跟殿下通信……前程不可限量! 小郭子激动得眼泪掉了下来。 …… 另一地军帐里陈七也险些激动得眼泪掉了下来。 ;你没听错?她真是这么说的?他抬袖子擦了把汗,黑得看不清五官的脸上只有一排白牙亮得刺眼。 黑店掌柜被他这一笑吓了个趔趄,忙后退:;是,那位孙小姐还说…… ;什么孙小姐!陈七一蹦三尺高,;那是我老子……不对,那是老子媳妇儿! 啊?! 黑店掌柜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先前他只是大胆猜测而已,没想到竟是真的啊!七爷真的跟三皇子的妻妹有一腿! 厉害啊! ;厉害你个头!陈七气得在那傻子头顶上拍了一巴掌,;那是老子媳妇儿!明媒正娶的!拜过天地的! 啊?! 店掌柜更呆了。 明媒正娶的?大老婆?正房?! 糟了,糟了啊! 他先前还在人家正房面前说什么;少夫人在开酒馆…… 七爷后院的葡萄架要倒了啊!都是他的罪过! 掌柜的下意识地抱住了后脑勺,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先跪下来给七爷磕个头。 陈七看着他这副缩头缩脑的怂样儿,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对:;你还跟她说什么了? ;我、我、没……掌柜的结结巴巴,含在嘴里的话怎么也吐不出来。 后头那个帮工的嘴快,替他说道:;老大还说主子喝酒赌钱逛花楼,把家底败了个干干净净! ;哦,不错,挺会说。陈七拍了一下巴掌。 掌柜的到这会儿反倒不怕了。 连;少夫人都说出来了,再说一个吃酒赌钱逛花楼还算什么事?虱子多了不痒,那位正房夫人要生气怕也生不过来了吧? 但是陈七很生气。 ;好啊,我让你们在外面开客栈、盯着点三皇子的人,你们就是这么给我盯着的?该盯的人一个没盯住,倒差点把我媳妇儿毒死了?还当着我媳妇的面说我喝酒赌钱逛花楼、说我另有一个老婆在开酒馆?——周老三,我竟不知道你们是这么替我办事的! 黑店掌柜的周老三吓得一个哆嗦,坐在了地上:;七爷,弟兄们哪敢败坏您的名声……谁知道那么凑巧,碰到的第一条大鱼就是您的夫人啊! 话说,您的夫人不好好在金陵待着,怎么跟三皇子搅在一起了呢?对外还宣称是三皇子的妻妹,小丫鬟小太监前呼后拥伺候着…… 七爷您真的不打算摘下帽子来看看里面是什么颜色吗? 这会儿陈七可顾不上理会帽子的颜色。他心情很好地摆摆手放过了周老三一行人,转身回去就喊佳佳:;你去跟灶上说,让他们给我烧一锅水来! ;烧水干什么?同样满脸黑灰的佳佳蹬蹬蹬跑过来,瞪着眼睛问。 陈七白了他一眼:;烧水还能干什么?洗脸咯!洗澡咯!——真是没眼力劲儿! 媳妇要来了,他总不能这样黑乎乎的像个煤球似的去见她吧?那样不把她吓跑了才怪呢! 佳佳绕着陈七转了一圈,再仰头看看他那张面目模糊的脸上过于荡漾的笑容,心里有点慌。 这家伙是什么意思?洗脸干什么?洗澡干什么? 他刚刚在外头可听见了,三皇子派来的一个什么孙小姐祖小姐的要来!这个陈七是不是心思又活络了?打算顶着他那张老脸去招蜂引蝶了? 要不然他洗脸干什么? 还洗澡……洗澡! 别以为他小孩子就不懂,这些天他在军中可没少听见那些糙汉子说俏皮话呢!……好吧,虽然还是听不太明白,但就算不明白也知道,洗澡绝不是什么好事儿! 佳佳蹬蹬蹬又跑了出去,找到一个小兵,一本正经地吩咐道:;你去传话让他们给七爷烧一锅水!七爷要泡茶!——对了,七爷说这两天吃饭没什么胃口,你让他们在水里加点辣的吧,开胃! 陈七并不知道他的亲亲小舅子已经在背后给他使了坏。他只知道他的媳妇儿要来见他了,而且是光明正大前呼后拥地来见他,让他怎么能不得意! 那样的境地还能扭转乾坤,媳妇儿厉害!媳妇儿威武!媳妇儿无所不能! …… 门外的小兵看着这几天一直板着脸的七爷忽然发癫,一个个都吓得头皮发麻。 这个样子实在反常,不会是战事出现了大变故吧?番贼又打进来了?又有大批伤兵撑不住了?还是粮食又不够了? 正嘀咕着,已见外头有人送了两大桶水来,说是给七爷泡茶用。 泡茶!两大桶水泡什么茶!洗澡还差不多! 正这么想着,果然陈七就吩咐他们不许打扰,然后开始脱衣裳。 这是真要洗澡。 但是,战场上好端端的洗什么澡! 他是不是觉得大安的队伍快要撑不住了,准备跟敌人决一死战,所以……要洗得干干净净的,好上路? 这么一想,小兵立刻慌了。 然后就听见里面传来嗷地一声尖叫,狼嚎似的。 两个小兵在帐外腾地一跳,下意识地就想往里冲,然后又同时停住:七爷吩咐了不许打扰的,这样不好吧? 那……就不打扰,偷偷看一眼? 两人互相交换个眼色,同时伸手把帐子掀开一条缝。 就看见里面光溜溜的一个人在地上乱蹦,像一条离了水的白鱼,扑腾着挣扎着一刻也不停歇。 这是,怎么了?! 小兵们更害怕了。 这情形实在不对啊,到底是军中出了事,还是七爷出了事?要不要去问一问四殿下…… 正犯愁,就听见里面陈七粗着嗓子吼了一声:;给我把那个臭小子带过来! 军中的臭小子少说也有几万,但七爷口中的臭小子只有一个。两个小兵交换个眼色,派出一人去把正在给一个伤兵包扎的佳佳抓了回来。 这时陈七已经重新穿戴整齐,只是看上去并没有洗干净的样子,脸上黑灰一道一道的,比不洗的时候还难看。 佳佳看着他,咧嘴笑了:;姐夫今晚又要去偷袭吗?不错呀,涂成这样很巧妙,往草堆里一藏谁也看不见! ;丁佳佳,陈七磨着牙,伸手把他拎了起来:;你是不是跟我有仇? ;没有呀!你是我姐夫,咱们是亲不是仇呀!佳佳向他咧开嘴,露出笑:;姐夫,我还给你带了好东西来呐! 这小子笑起来居然挺好看的,陈七心里想。 哪怕那张小脸上的土有二尺厚,也不妨碍他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小白牙,无怪乎他姐姐那么宠他……且住! 就是被他姐姐给宠坏了!恶作剧居然闹到姐夫头上来了!谁教他的! 陈七心里怒火噌噌地窜,顺手接过了佳佳递过来的;好东西往怀里一塞,脸色反而更沉了沉:;你别想耍花招哄住我!说!是谁教你使坏的?! ;姐夫我错了!佳佳能屈能伸慌忙赔罪,;我再也不敢了!你看在我姐姐的份上…… 他眨眨眼,泪珠儿立刻就滚下来了:;……看在我那苦命的可怜的生死不知的姐姐的份上,饶我这一回吧! 陈七忽然不生气了。 这小子这段日子天天哭姐姐,眼睛都肿得跟小青蛙的差不多了。他本来还觉得可怜,想找个机会把丁了了要来北疆的消息说给他听,但现在忽然又不想说了。 就该让这个混小子再多哭两天! ;佳佳啊,陈七叹了一口气,;我要不是看在你姐姐的份上……哎哟! 他腾地一下又蹦了起来,含着胸倒退着伸手往怀里乱掏。 什么东西,还乱动! 是这小子递给他的;好东西!他看都没看就接了过来……竟是活的吗?! 陈七顿时头皮发麻。 待他把;好东西掏出来,扔到地上,看着那个布包散开,里面爬出一堆黑乎乎黏糊糊的虫子。 就不止是头皮发麻了,他整个人已经从头麻到脚,险些当场昏过去。 于是帐外守着的小兵听到了今日的第二声吼叫,比前面那声还要吓人。 这是又怎么了?! 军帐中的佳佳眨着眼睛,一脸无辜:;姐夫怎么了呀?一点药材而已,我是让你收好了改天用得上呀,你怎么还给我扔了呢?很珍贵的呀! ;这是,什么,药材?陈七咬着牙问。 ;水蛭啊!佳佳答得理直气壮,;你知不知道有多难找!这鬼地方干得要命,我叫人跑了二三十里地才找到一个小水洼子,翻了两天才找到这么多! 陈七并不想知道这玩意儿有多难找。想到刚才他曾经把这些东西塞进怀里,他就觉得浑身上下都痒了起来。 这是什么药材?这他娘的不是毒虫吗?! 这小舅子不能要了!等媳妇儿来了商量一下,把这小子扔了,换个听话的来吧! 他肚子里暗自畅想着好事,却听见佳佳悠悠地开了口:;这个姐夫不能要了!不顶用,只会添乱!等我姐姐来了,我一定告诉她给我换一个姐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2.这是草菅人命! 被姐姐庇护着长大的孩子总喜欢把;等我姐姐来了挂在嘴上,可是佳佳自己心里明白,姐姐被坏人抓走了,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当然不会跑到这北疆战场上来。 所以,当他得知三皇子府里送来了一个蒙着脸的女大夫、而他姐夫又巴巴地迎上去献殷勤的时候,立刻就气炸了。 见异思迁的臭男人!这才几天不见姐姐就耐不住寂寞了? 那个女大夫连见人都不敢,肯定长得丑!陈七个臭不要脸的是不是不管美丑,只要是个女的就不放过? 真是越想越气……佳佳没有跟上去,默默地避开人群,到石头缝里挖蝎子去了。 那边;孙小姐的队伍已经被将士们热情地簇拥着,送进了新搭起来的帐篷里。 然后人人敬畏的陈七公子就跟了进去。 几个小兵没来得及阻止又不敢跟着进门,只急得在外面搓手跺脚。 七爷知不知道这不合规矩啊喂,那位女大夫不能惹的!不是早就传来消息说她是三殿下的妻妹……说真的一个闺阁小姐哪里有资格打三皇子府的旗号?三皇子那么看重她,背后是什么缘故还不得而知,七爷怎么就贸然冲上去了? 就算是美色惑人也说不过去啊,到现在脸都还没露呢! 七爷这个好色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 —— 陈七本人并不打算改。 他一进门就往;孙小姐跟前凑了过去,笑嘻嘻:;一路上走来可还顺利?风沙大不大?昨儿那场急雨没淋着你吧?这会儿你饿不饿?昨儿弟兄们打了一只狍子,我已经让他们烤上了,一会儿给你送一块过来,你要加辣还是不加辣? 这会儿他的脸早已经洗干净了,笑起来阳光灿烂,甚是好看。 小郭子几个人却只想拿大嘴巴子扇到那张脸上去。 这人谁啊?孙小姐路上顺利不顺利轮得到他关心?孙小姐要吃肉还用等他送?没见孙小姐不愿搭理他吗?还觍着一张大脸往前凑!显他笑得好看? 陈七的确认为自己笑得很好看。可是黑纱遮面的;孙小姐或许不这么认为。 她只冷淡地瞥了一眼就移开目光,木然地道:;战事当前,并无吃喝的闲情。陈公子若有时间,这就带我去看看受伤的将士们吧。 ;这个不急,陈七笑道,;你总得先喝杯茶,歇口气儿!这会儿天都黑了,你就是要救人也得等明天,没道理不眠不休把自己的命拼上啊! ;陈公子,人命关天。面纱下的丁了了反驳道。 陈七呆了一呆。 丁了了已站了起来,拂袖道:;就算今日不治伤,你也先带我去看看伤兵营。如今战事吃紧,三殿下在潞城忧心如焚,我如何能有心情吃喝! ;没错,小郭子在旁附和道,;孙小姐奉三殿下之命前来战场,将性命前程都拼上了,怎的陈公子反倒推三阻四?莫非不希望孙小姐救人不成? ;那倒不是。陈七看着丁了了面上的黑纱,目光闪了闪。 门口已有士兵露出了不屑的神色。 陈七想了想,向丁了了躬身作请:;既然孙小姐坚持,陈某自然不敢不从命——孙小姐,请吧! 丁了了一语不发走了出去,身后自有小菱小梅和侍卫们跟着。 小郭子当先跑了出去,对着士兵们一通乱吼:;谁让你们把拉车的马解下来的?没见孙小姐还要出门吗!快套上去!献什么殷勤呐? 被训斥的小兵脸色涨得通红:;可是,这马已经很累了…… 不说还好,这句话一出口,小郭子更是火冒三丈:;马很累了,孙小姐就不累了?孙小姐奉三皇子的命令,千里迢迢赶来你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行了!丁了了厉声斥了一句,;殿下让咱们来治伤,不是让咱们来招摇的!你再多话,现在就给我滚回去! 小郭子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两步。 丁了了看着牵马的小兵,摆摆手:;不用套上去了,我不坐车。给我一匹马,我与陈七公子骑马来回,想必还能快一些。 ;这怎么行?!小郭子吓了一跳。 陈七也皱眉上前来阻止:;军中的马性子烈,你又没骑过…… 丁了了隔着面纱瞪了他一眼。 陈七立刻学着小郭子的样子缩了缩脖子,把;我跟你同乘一匹这句话咽了下去,改口道:;我给你挑一匹温顺些的,你慢点骑,不要催它。 丁了了点头答应了,小郭子却犯了难:;小姐,奴才不会骑马啊! 小菱小梅也不会。 ;用不了那么多人,铁蛋陪我去就可以了。丁了了道。 想了一想又补充:;你们就留在这儿替我安置一下,顺便问问先前的大夫有没有留下来的草药银针等物,明天用得上。 这也是重任。小郭子等人虽然不愿,一时却也没法子反驳。 说话间士兵已经牵了两匹马来,陈七果然殷勤上前扶着丁了了骑上一匹,自己另骑一匹在旁紧紧跟着,与她并辔而行。 张铁蛋和另外一个侍卫骑着自己的马紧紧跟上,尽职尽责。 这时天色的确不早了,远处的群山已经模糊不清,干冷的风迎面刮过来,直往人的脖子里钻。 丁了了整个人裹在黑色斗篷里,也不理会陈七的殷勤询问,只管夹紧了马腹一味向前疾奔。 这是没骑过马的人该有的架势吗?陈七困惑了。 张铁蛋两人更加困惑,又不得不尽力催马跟上。他们的坐骑已经长途跋涉多日,单是今天就走了将近二百里路,脚力自然比不上已经歇足了劲的军马。 丁了了很快就确认了这一点,然后借着一个下坡的机会反手在马背上敲了一鞭,瞬间向前窜出了一大截。 陈七反应奇快,第一时间策马追了上去。 后面的张铁蛋两人却被山坡挡住了视线,等意识到需要加速的时候,已经与前面两人隔开了小半里地的距离。 两人同时一慌,不约而同:;快追! 前边陈七已经哈哈笑了起来:;媳妇儿你太厉害了!我还以为咱们仍需要在梦里相见呐,没想到骑马也能甩开他们……你看咱们这样像不像私奔? ;谁要跟你私奔!丁了了咬牙催马,恨恨:;你跟我私奔了,那个开酒馆的夫人怎么办? 这是吃醋了。陈七不急不慌,只管笑。 笑声散在风里,丁了了怒气更盛:;你说你要做一番事业,我信了;你说大敌当前顾不得儿女情长,我也信了,可为什么长丰客栈那帮混账东西说你在喝酒赌钱逛花楼?你到底背着我干什么去了?! ;娘子我冤枉啊!陈七笑意未收,却装出委屈的声音来,喊道:;喝酒赌钱逛花楼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自从认识了你,我都做了小半年的和尚了! ;呸!丁了了被他气笑了。 信他才怪! 但是不知怎的忽然就不那么生气了。回头看看张铁蛋他们还在策马急追,她忽然起了玩心,扬鞭往马背上重重地抽了两下,军马玩命地狂奔起来。 这跑法几乎与惊马无异。陈七吓得头皮一麻,忙也急急催马,在后面玩命追。 一眨眼就进了山,张铁蛋两人已经看不见了。 山中路不平,两匹马同时慢了下来,陈七长舒一口气:;你这可是要了我的命了!骑马有这么骑的吗?要不是知道你从小在村里长大,我简直要怀疑你跟着将士们打过仗了! ;也许真的打过呢。丁了了看着山上的乱石喃喃。 陈七没听见这句话,跟在她身后又叹息:;我本来是想先来这边看一眼,只要局势稳住,就立刻回去接你,没想到战事一天比一天紧…… 眼下已经不敢指望短时间内稳住局势了,大安朝能不覆灭就不错了。 丁了了勒住马头,转身看他:;所以现在的局势到底是怎样?你们的打算是一直这样打下去,还是议和?朝廷谁在做主?三皇子怎么说、四皇子怎么说? ;自然是继续打。陈七沉声道,;番贼不过是占了兵强马壮的优势,人力粮草却是远远不足。只要坚持打上一年半载,攻守之势必定逆转。 ;好,那我就陪你在这儿打上一年半载!丁了了道。 陈七一呆。 丁了了歪头看着他:;怎么? 陈七笑了笑,在马背上向她伸出手:;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啊?我刚刚那句话被韩大都督传到京都去,朝廷还专门派了一个内监来申斥,说是‘好战贪功、不顾万民生死’。 ;朝廷都是傻子不成?丁了了惊问。 坚持打仗怎么就成了不顾万民生死了?北疆番贼一向欺软怕硬,这时候急着跟他们议和才是不顾万民生死! 这会儿朝廷上是谁说了算? 陈七叹道:;朝廷早已是一盘散沙。陛下仍旧是昏迷不醒的时候多,太子渐渐已经没有了耐心……原先还有皇后掣肘,如今皇后却也病着,不太过问政事了。 那就是说太子掌握着朝堂?丁了了有些意外。 还以为太子已经彻底失势了呢。 陈七摇头苦笑:;一盘散沙的朝堂,说什么掌握不掌握!上个月兵部尚书挂印出走,朝堂上居然过了十多天才知道!如今的大安朝廷,说是形同虚设也不为过。 丁了了愕然。 原以为皇帝病重太子昏聩诸王夺嫡已经够乱的了,没想到连朝廷都不成样子……那大安岂不是纸糊的灯笼一般一戳就破? 难怪北番在这个时候发狂猛扑了。 陈七催马走到前面,引着丁了了沿山路进去,指着前面说道:;前面山腹中的将士,以前曾经是三皇子带过的。论理说,三皇子有统兵之才、也有治国之能,由他来取代太子再好不过。 丁了了替他接道:;可是三皇子并无仁爱之心。如今灭国之灾就在眼前,他却只想着争权夺利,全不把天下百姓放在眼里。 陈七看着她,忽然觉得没必要继续说了。 她,好像都知道? ;我都知道啊!丁了了掀开面纱,对着他笑了笑:;别忘了我是三皇子的妻妹嘛! 陈七嗤地笑了。 笑过之后又皱眉:;你这个三皇子的妻妹准备当到什么时候?难不成咱们两个每天见面还要遮遮掩掩,明媒正娶的夫妻见面搞得跟偷情似的? ;我觉得这个身份挺好的,丁了了道,;又尊贵又体面,还有人前呼后拥跟着伺候,舒坦得很。 就是士兵们不屑的眼神有点烦人。 陈七攥了攥她的手,失笑:;你愿意玩就再玩两天,反正也不急……但是将士们的伤情很急。 说到伤情,就笑不出来了。 二人一路说话一路催马,不多时便见到了那处藏在山腹中的营盘,未到近前便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陈七再次勒住马头,叹道:;真不想带你来这种地方。 ;我是大夫!丁了了催马越过他,直往营盘最中央处走去。 陈七立刻又催马追上,沉声说道:;距离那一次偷袭已经过去了十多天,虽然军医日夜不停忙碌,能救的也不过十之一二。这段日子每天都有几百个伤兵撑不下去,还有新负伤的源源不断地送进来…… 所以这一片营地里乌泱泱上万人全是伤兵,而且都不是轻伤。 轻伤的还在战场上。 ;我能救的也不多,丁了了黯然道,;只能说救一个算一个。三皇子还在民间征召大夫送过来,我希望那些负责办事的人不要太蠢,若是气得大夫们都不肯来,那就真没办法了。 陈七点点头,之后又摇头,叹气:;指望不上。与其靠那些要么沽名钓誉要么不甘不愿大夫的大夫来救命,倒不如让伤兵们自己照顾自己。你不知道,这段日子佳佳都成了伤兵们眼中的小神医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挑眉一笑,丁了了不由得也跟着笑了。 这时已经有士兵看见了二人,扬声就叫了起来:;七爷这是带谁来了?怎么不露脸?该不会是个娘儿们吧? 当兵的最擅长苦中作乐,帐篷里一堆人明明疼得在地上打滚,听见这话却又呲着牙笑了起来。 丁了了跃下马背,一把拽过那个说话的伤兵看了一眼,皱眉道:;骨头没接好,这样长上去以后右手会使不上劲! 士兵呆了一呆。 陈七看着他臂上缠的纱布,叹了一声:;军医和佳佳让他们都没顾上这里,他恐怕是自己包扎的……这里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这不行。 丁了了看看黑夜中连绵成一片的篝火,默默地估算着伤兵的具体数目,再算算自己一天能救几个,越算越绝望。 靠一己之力,是断断不行的。 ;你来,她拉着那个伤兵说道,;我给你重新接骨。 ;你行吗?士兵皱眉看着她,不止不信,更不情愿。 丁了了却没心情向他解释,只沉声说道:;你不止要忍着疼,更要好好看着、记住我是怎么帮你把骨头接好的——从明天开始,军中凡是手臂受伤的,都由你来治。 ;啊?!那个士兵吃了一惊,连原本要说出口的嘲讽都忘了。 陈七却忍不住在旁表达质疑:;他不行吧?这小子又蠢又愣,他能一下子学会?你不如挑几个聪明的教…… ;就他最合适。丁了了反驳道,;他自己伤的就是手臂,所以他最知道手臂受伤是什么样子、接骨是什么滋味、以及接到什么样子才是对的。 这样?陈七不太相信。 丁了了当然也知道这样不对。没有哪个大夫是因为自己断过手才会治手、自己得过瘟疫才会治瘟疫的。 但她眼下不是要教人当大夫,而是要尽可能快地教最多的人学会自救以及救人,这样一来实践就成了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 她不由分说地解开了那个士兵臂上的纱布,顺着他伤处摸了一遍,再三确认无误之后猛地一用力,那士兵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帐篷里能站起来的士兵立刻都站了起来。 有三四个人围着陈七,脸色不善:;七爷,这娘们谁呀?弟兄们剩下的这半条命,可不是给她拿来玩的! ;你们都要听她的话,陈七冷声道,;谁敢不敬,丢出去喂狼! 这……七爷不讲理啊?!众士兵都有些忿忿。 还没来得及再争执几句,却听见那个士兵又发出了一声嘶喊,这次连哭音都有了。 这还说不是来折腾人的?! 众士兵愤怒地围向了丁了了。 却见丁了了已拿起纱布重新缠在那士兵臂上,再次抓着他的伤处捏了一圈。 士兵仍旧龇牙咧嘴,却没有像刚才那样忍不住缩手喊疼。 ;怎么样,是不是疼得轻了些?丁了了问。 士兵愣愣:;这样就算好了? ;不是好了,是对了。丁了了纠正道,;接得对了,你疼得自然就轻了。筋骨血脉恢复的机会也就更大些。你自己活动活动手指手腕试一下。 士兵依言活动了两下,怔怔地抬头来看着她。 丁了了点头:;看来是不错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刚才是怎么给你治的,然后找个跟你伤得差不多的试一下。 ;真、真要试啊?!士兵吓得脸色有些白。 旁边众人也是由惊讶由恢复了愤怒。 让一个从来没学过医的伤兵去救治别的伤兵? 这不是治伤,这是草菅人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3.不能耽搁能了 将士们久困于伤病,其实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这个时候若有人能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死了,他们是半点儿怨言都不会有的。 但士可杀不可辱,没有人愿意在临死之前还要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折腾来折腾去。 当下附近几个帐篷里能走动的伤兵听见动静也都过来了,围着丁了了喧喧不已。 被丁了了折腾过胳膊的那个伤兵摸索着纱布上绑得整整齐齐的蝴蝶结,总觉得有句话想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还是丁了了替他说出来了,轻轻慢慢不急不忙的:“这怎么就草菅人命了?我能给你们把伤治好啊!” “你能治好?”一个大嗓门的士兵粗着嗓子吼了出来,“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叫治好?你以为会接骨就算治伤了?” 他越众而出,嗤拉一声扯开了自己的衣裳,露出胸膛上半尺多长的一道疤:“这个,你能治吗?你准备让谁给我治?” 刀伤本是一线,可他这道疤足有一寸多宽,在胸膛上高高地凸了出来,两旁还渗出黑红的脓血,要夺瘆人有多瘆人。 这显然是当初刀伤太深又未能及时救治,以致皮肉外翻,感染溃脓所致。 伤兵营中像他这样的情形必然极多,这帐篷里甚至隐隐已经有了尸臭味——不知是哪一个快要撑不住了。 丁了了向那个袒露胸膛的伤兵走过去,在他惊愕的目光中伸手碰了碰他的伤处,沉声道:“你这伤大约是十天前的,当时未死已是万幸,但伤口处理得不好,如今非但没有长好半点,反而长满了息肉、脓疮,更兼里面已经溃破,没有半点儿好处。再过两三日……也许四五日,若还不见好转,你大约就要高烧不退而死。” 伤兵向后退了退躲开她的手,一肚子话想骂她,却偏骂不出口。 他当然知道自己会高烧而死。最近这伤兵营每天都死很多人,他早留意过了,那些跟他差不多同时受伤、最后却撑不下去的在临死之前的确会高热不退。而那些人的伤口都跟他的差不多,就是迟迟不结痂,反倒是那些腥臭的脓血一天比一天多…… 这样算起来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原本是想用自己的伤吓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可是此刻却没了这样的心思,只觉得心灰意冷。 都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了,半点儿功业也未立下,家人也远在天边无法传递只言片语,所以就只能靠着吓吓小姑娘来寻点乐子了吗? 何其可悲! 伤兵默默地垂下了头,抓住衣襟准备将伤处掩起来。 丁了了却阻止了他,又向前跨出一步细细看着他的伤口,拧着眉头道:“再不救就来不及了!” “怎么救?”陈七在旁边问道。 丁了了呼出一口气:“我的药箱没带过来……需要先把腐肉割掉,然后再缝起来。” “什么?割肉?还要缝起来?!”伤兵腾地跳了起来,“你要杀人就直说!” 丁了了睨着他,嗤笑:“杀人?你有什么值得一杀的吗?你看看你看看,这一蹦又晕了?土都埋到下巴了,还当自己的命多值钱呢!” 伤兵只觉得眼前发黑站立不稳,也不知道是蹦的还是气的。 这时张铁蛋两个人终于紧赶慢赶追了来,看见丁了了被人围在中间骂,立刻冲了进来:“干什么干什么?放尊重点,这是孙小姐!” 孙小姐?哪个孙小姐?众伤兵莫名其妙。 张铁蛋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当然是孙尚书的爱女、三皇子妃的妹妹孙四小姐!三皇子忧心将士们的伤情,派了孙小姐前来为你们治伤,你们可要知道感恩,不可怠慢了孙小姐!” 哦,三皇子啊。 这些原属于三皇子辖下的将士们闻言并没有多少激动,看丁了了的眼神反而愈发不善。 先前那个被重新接了断臂的伤兵先冷笑起来,盯着丁了了问:“原来你是三皇子府上的?你的医术是在三皇子府学的还是在尚书府学的?你这次来一共带了多少人?准备多长时间把这里一万多伤兵全部治好?” 一下子这么多问题抛过来,明显是完全不信她,要当面给她难堪。 张铁蛋气得跳下马来就要打架:“谁教你这么跟孙小姐说话的!” “站住!”丁了了沉声呵斥,“殿下派你们来是保护我的,不是来冲着大安的将士耀武扬威的!” 张铁蛋不情不愿地站住了,瞪着面前的伤兵,脸色不善。 将士们对他这样的侍卫原就瞧不起,这会儿看了这架势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追着他又问:“所以孙小姐到底带了多少人来?孙小姐自己不知道,你总该知道?” “殿下正在各州府招募大夫,”张铁蛋冷冷地道,“过两天怎么说也该有几百人来,你们放心就是!” 真的? 众伤兵将信将疑,脸色倒是不那么难看了。 虽然三皇子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很令人寒心,但好歹还算肯请大夫来,也算不曾彻底忘了北疆的将士们? 那个露着胸膛的伤兵闻言就把衣裳裹了回去,退后两步避开丁了了,冷声道:“那就再等两天,看三皇子能请来什么样的大夫救我们的命!” 陈七的脸色黑了下来。 张铁蛋走到丁了了面前,躬身:“孙小姐,时候不早了,您该回营休息。” 旁边的伤兵也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这是兵营!伤兵营也是兵营!你一个女人来这地方干什么?莫不是来给弟兄们消遣的?” 陈七一个冷眼瞟了过去。 那人打了个寒战立时住了口,又觉得没脸,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七爷今天这么凶啊?我就是开个玩笑……” “开玩笑拿你自己的婆娘开去!”陈七黑脸,“老子的女人轮不到你开玩笑!再听到谁嘴里有一句不干净的,老子剁了你们喂耗子去!” 谁、谁的女人? 不止众伤兵们听得一脸懵,就是张铁蛋他们也愣住了。 丁了了想了一想,摘下帷帽揭开面纱,露出脸来冷冷环视一周:“忘了自我介绍了。我不姓孙,跟三皇子府也没有关系,我是——” “孙小姐!”张铁蛋大惊失色,“你是什么意思?你要背叛殿下!” “给我拿下!”陈七厉声喝道。 众伤兵一跃而起,不由分说将张铁蛋两人按倒在地上,找来绳子七手八脚地捆了,破布塞住嘴丢到了一旁。 丁了了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们,三皇子请不来大夫的。他手底下的人太蠢,把天下大夫都得罪完了,你们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呜呜!”张铁蛋在角落里不甘心地挣扎。 丁了了看着他道:“你就别硬撑了。咱们这一路上走得那么慢,后面若真有大夫来,早该追上咱们了。这么多天都没有动静,你们还不明白吗?” 张铁蛋瞪着眼睛呆住了,周围几个帐篷里闻讯而来的伤兵已炸开了锅。 大夫不会来?这么久了,三皇子没有给将士们任何交代、也没有送来一个援兵、一车粮草,如今好容易听说要派大夫来,竟又是假的? 看来先前的传言没有错,弟兄们早就被他抛弃了! 朝中的事、各州府的事,将士们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们只知道守住这边关……如今却忽然不明白这边关是为谁守的了。 丁了了等他们震惊过了、骂过了,身边彻底静下来以后才又冷冷开口:“你们也不用这样如丧考妣的。你们是大安的将士,又不是三皇子的私兵!三皇子不来,四皇子不是来了吗?” 这倒也是。 不单四皇子来了,陈七公子据说是陈大都督的侄子不是也来了吗?而且还带来了他的女人……连女人都敢带到战场上来,那是不是意味着战事还不算十分紧张? 所有的目光一时都回到了丁了了的身上。 陈七含笑牵起了丁了了的手,向众人高声道:“三皇子无德,咱们将士们早已经知道了!但是大家也不必灰心,就算三皇子不来、大夫不来,咱们这一仗也稳操胜券!” “怎么稳操胜券?”有伤兵想到了自己的处境,顿时绝望:“没有大夫,咱们什么时候能重上战场?这些天死了那么多人了……想活下去都难,怎么打仗!” “大夫不来,这不是神仙来了嘛!”陈七举起丁了了的手,大笑:“怎么你们不认识我媳妇儿?我媳妇是漓阳县的小神医、江南道的神仙娘子,一个人就能顶八百个大夫!” 帐前一片安静。 几十双眼睛盯着陈七,瞪得溜圆,映着篝火闪着怪异的光。 陈七被他们这么一盯,顿时急了:“怎么你们不信?都没听说过?我娘子的大名这么不为人知吗?” 众伤兵仍旧神色怪异地看着他,仿佛在说陈七公子是傻了? 气得陈七原地乱蹦。 丁了了挣脱他的手,笑了:“你就别闹了。我那点儿虚名也就在江南传一传,哪里就传到这里来了?再说将士们忙着打仗呢,谁有闲情去听那些闲事!” “现在可不是闲事了!”陈七气哼哼地道,“他们还要靠你救命呢!” 这次终于有伤兵回过神来,高声问:“靠她救命?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不能行啊?” 陈七回头一看还是先前那个露胸膛的,立刻拉长了脸:“怎么,你还不服?刚才我娘子才只看了一眼就把你的死期说出来了,你说她行不行?” 提起这事他就觉得窝火。这些臭男人真是半点儿讲究也没有,当着人家媳妇的面就解衣裳敞胸露怀的,显摆他胸毛长吗! 难看死了! 真是越想越生气。陈七仍旧抓过丁了了的手攥着,气哼哼道:“先不管他了!媳妇儿车马劳顿这么多天,怎么也得好好歇一歇,才不要在这儿跟他们废话!走,我带你回营!” “恐怕不行,”丁了了皱眉,“那个人的胸膛烫得厉害,我疑心他已经开始发烧,若是那样可就撑不了太久了。” 陈七身形一顿。 他虽看不出那个伤兵还能撑几时,却知道这营盘中今夜必定还要有几百人死去。战场上见惯了生死,他自认心肠已经足够冷硬,可以做到视若无睹地安顿媳妇先去睡觉……但当那个数字变成一个一个具体的人的时候,感受就不一样了。 眼前这个长着长长的胸毛的、故意解衣裳吓唬女孩子的可恶的士兵,快要死了。 怎么那么难受呢? 陈七靠着帐篷站了一会儿,回头问丁了了:“现在救还来得及吗?” “还没烧起来就来得及。”丁了了道,“今晚怕是不能歇着了,你快回去拿我的药箱来!” 陈七随手指了指身边一个伤在肩膀上的士兵,吩咐道:“你回营去取药箱,越快越好!” 然后转身又拽住丁了了的衣袖:“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别忘了我也是给你打过下手的,递刀子递纱布这种活除了我还有谁能干啊?” “以前明明都是佳佳做的。”丁了了嘀咕道,“你比他差远了!” 陈七也不恼,嘻嘻地跟着笑:“但是佳佳不在嘛!他白日都是很忙的,这会儿应该已经歇下了。你就退而求其次用我!” 他倒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那个“次”。 不过这会儿也不是说笑的时候。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不由分说将那个伤兵按倒在地上,撕拉一声扯开了他的衣襟。 足有他们两个人加起来那么沉的伤兵被吓住了,竟愣是一声也没敢吭,乖乖地躺在地上任人摆布。 他当然是不信丁了了的,但这会儿似乎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必要。 横竖是快要死了,临死之前能让七爷拿来哄哄他的女人似乎也不错……伤兵自暴自弃地想道。 但是,看到丁了了从腰间拔出一柄尖刀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抓着枯草想坐起来:“你们搞什么?!” “躺好,”丁了了斥道,“别动!先前不是说过了吗,你这伤要先割去腐肉才能治!会有点疼,你忍着!” 仅仅是“有点”疼吗?伤兵不信。 但军中是什么条件他也知道,麻药是想都不要想的。所以他干脆闭上了眼,心道就算这小娘子一刀扎偏了直接送了他上路,他也就这么认了命算了。看在七爷待将士们还不错的份上,他到了阎王殿尽量不告状。 丁了了自是不知道自己的医术被人严重鄙视了。她冷声吩咐了陈七压住伤兵,自己便跪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切割起那些腐肉和新生的息肉来。 臭,脏,血一股一股地涌出来,看得旁边的伤兵头皮发麻。 再看丁了了,不由得就添了几分佩服:一个小姑娘娇滴滴的,看着这样的画面怎么就一点也不慌呢? 不但不慌,还很习惯、很熟练似的拿着尖刀割来割去……真是个奇女子!七爷的口味还真独特! 丁了了自是不知道旁人已经把她看作了怪物。好容易借着陈七的威信震慑了这个伤兵,她半点儿也不敢耽搁,只顾一刀一刀清理着伤口,生怕慢一分就耽搁了病情。 这里的将士们没有听说过她。她先前在江南道挣下的那些美名都没有用。她需要用自己的本事在这里赢得尊重和信任,所以救的第一个人万万不能出错。 先前那个接骨的不算,那个太不值一提了。 正这样想着,忽觉旁边多了一个人,很有眼色地把一块纱布塞给她——正是那个断胳膊的。 这样看来,士兵们还是狠可爱的。 丁了了向他笑笑接过纱布,蘸了蘸伤兵胸膛上涌出来的血,然后继续割。 半尺余长的伤口,清理起来十分费劲。等她好容易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的药箱也已经被人取了来。 丁了了从药箱里取出一只瓷瓶倒了些药粉在伤处,然后穿针引线,对准了伤兵的胸膛。 这下子众伤兵们没有办法再冷静地看热闹了。 ——动刀就算了,这怎么还动针线呐? 这个小姑娘莫不是把针黹女红那一套搬出来了?治伤跟缝衣服可不是一回事! 躺在针线底下的伤兵也忍不住了,瑟瑟地道:“姑娘,针线不是在这里玩的?你要是不懂得包扎,可以随便找个人教教你……” “要先缝针,然后才能包扎。”丁了了认真地反驳。 然后半点儿犹豫也没有,一针扎进了伤兵的皮肉。 伤兵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陈七忙上前按住,沉声道:“跑什么跑?真当我媳妇儿爱缝你的胸膛啊?缝你的都不如缝我的!” 这也有争的?众将士顿时都目瞪口呆。 这时人群后面忽然有个老者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我想起还有谁会用这种办法救人了!” 丁了了和陈七头也没抬,大多数伤兵也仍旧专心致志地看热闹,并没有太多的人理会那个老者。 只有寥寥两三个人出言询问,那老者便捶胸顿足,高声叫道:“你们都不知道了,是杨神医啊!以前杨神医都是这样给人治伤的!” 《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请大家收藏:()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4.是.亲姐姐没错了 杨神医?哪个杨神医?在场众人俱是一脸茫然。 就连丁了了也忍不住留了一只耳朵听着热闹,手上倒是半点儿也没耽搁,一针一针缝得飞快。 这里的伤兵大都是十几二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但偶尔也有年长的,那是从别的队伍里被打散了分过来的老兵,有的充当了教头、有的担了些小小的差事,更多的却仍是默默无闻,混在寻常士兵的队伍里熬日子。 刚才说话的那个老者显然就是个一辈子没能混出名堂来的老兵。这会儿难得有机会被人注视着,他不禁得意,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提到杨神医,那就说来话长了——”他摆出说书人的架势来,拉长了声调:“谁也不知道他家住何方高龄几何,只知道他老人家一个人一头驴走遍了五江四海,还在昆仑山上遇见过神仙……” “那些远的就不用说了,”陈七打断了他的话,“只说你看见过的。” 老兵尴尬了一瞬,随后仍又得意起来,高声道:“只说我看见过的,那也比你们听说过的厉害得多!我亲眼看见过神医他老人家给一个快要死的人治伤,也是一刀一刀把伤口刮干净,然后涂上药用针缝起来,那个人当时就活蹦乱跳了!” 真有这种治法?众人都有些不相信。 那老兵急得拍巴掌:“怎么没有?有!我亲眼看见过的,那时候也是有一场硬仗,神医他老人家硬是七日七夜没合眼,一针一线把那些断了的腿、豁开了的肚子、汩汩冒血的脖子都缝起来……他少说也救活了好几千人!那时候军中有说法,叫‘老杨一伸手,阎王都犯愁’,就是说只要杨神医出手,伤者的生死就不是阎王说了算,而是他老人家说了算!” 真的假的啊? 众伤兵看看他,再看看丁了了,感觉像在听故事一样。 如果真有过那么厉害的神医、有过用刀割肉用针缝伤口的那种治法,为什么从未听人提起过? 这老家伙,该不会是某人雇来的托吧? 老兵察觉到那些质疑的目光,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这些小兔崽子那是什么表情?我老人家能骗你们吗?告诉你们,杨神医在军中大放光彩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世呢!” 丁了了手上缝针不停,却忽然冷声插了一句话,问:“既然你说的神医那么厉害,他为什么会留在军中给你们治伤?” 但凡神仙级的人物,总是孤傲而不喜拘束的。这世上再没有比军营更枯燥无趣以及规矩繁多的地方了,那位神医是被什么留住的? “当然是因为谦……”老兵脱口而出,又顿了一顿,改口道:“因为一个大官与神医是忘年交!他们两人打了个赌,神医输了,所以要助将士们戍边三年!” 他这后半截话转得还算自然,但丁了了有心,已经注意到了。 谦王。 先前她已经通过莫名其妙的方式知道了谦王,也知道谦王手中曾经有一支很不错的队伍……现在又知道了谦王与一位神医是忘年交,而那位神医用着与她相同的治伤手法。 所以,她会跟谦王府有渊源吗? 若有,会是什么样的渊源? 她这里一边缝针一边胡思乱想,那边老兵已经被一些实在闲得难受的伤兵围着,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 从神医的年龄相貌问到言行举止又问到饮食习惯,最后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一点:神医后来去哪儿了? “后来啊?”老兵目光闪了闪,“后来死了呗!” 神医毕竟不是神仙,有生就有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众伤兵听得意犹未尽,又追着他问神医是怎么死的,那老兵却忽然恼怒起来,一甩手:“还能怎么死的,当然是老死的!问什么问!有问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工夫,不如好好看看孙……陈少夫人怎么给铁头治伤!” 丁了了缝完了最后一针,收了针线看着那个伤兵笑了:“原来你叫铁头。看你这块头,我差点以为你叫铁塔。” 伤兵铁头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努力地翻了个白眼算作回答。 丁了了站起身,周围十来个伤兵呼啦一下子就围了上来:“治完了?这就治完了?他能不能好?” “我觉得,死不了。”丁了了揉着眉心道。 当然了,就算铁头要死,她也得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活过来。这事儿可关系到她能不能在这北疆战场站稳脚跟呢,意义重大! 铁头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丁了了也不许他站,随手指了两个各伤了一边肩膀的士兵:“你们两个,跟陈七一起抬着铁头送回帐篷里去,安排人留心着,别让他的伤口再碰水。” 被她点到的两个人同时发愣,都有些不情愿。 少年人都是骄傲的,参了军要服从军令那是没有办法,可不代表他们愿意被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小姑娘吩咐。 两人你推我我推你都希望对方站出来拒绝,陈七却已弯下腰招呼他们:“来!我抬肩膀,你们两个一人一条腿抱稳了,别摔着他!” 竟是想也没想就执行了命令。 两个伤兵不由得犯起了嘀咕:这般令行禁止,连半点儿犹豫都没有,莫非……这小姑娘真是他老婆? 不是现场随便认的啊? 要真是陈七公子的夫人,那倒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了。两个士兵犹豫了一瞬,同时弯腰抱起了铁头的腿。 又回头看向那个把他们当手下人使唤的小姑娘。 却见对方的目光完全没在他们身上停留,一转身又进帐篷去找别的重伤员了。 在这伤兵营里,面对着形形色色的伤、形形色色的人,她倒像是在自己的家里一般自在。 不止先前那两个士兵,其余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觉得奇怪。于是谁也没有急着去睡,一个两个都跟在丁了了身后,看她还想折腾什么。 丁了了倒不想折腾。车马劳顿至此,她也想安安稳稳睡一觉,可是才在一座帐篷里转了转,就看见两个不能耽搁的病号,实在由不得她偷懒。 “把我的药箱拿来吧,”她对一个伤兵吩咐道,“再搬几块柴禾进来把火烧得旺一些,不然看不清。” 士兵本能地遵从了她的吩咐,之后又愣愣:陈少夫人这么自来熟不太好吧? 陈少夫人丁了了觉得她还可以更自来熟一点。 眼角瞥见先前那个老兵仍躲在人后看热闹,她便招了招手,唤人上前:“你对那位杨神医很熟悉是吗?那你也知道他治伤的时候需要用到什么?” 老兵点头说了声“知道”。 丁了了大喜:“那你快来!先帮我按着这个人,一会儿我要什么,你就立刻帮我拿过来!” 老兵看看靠在角落里出气多入气少的一个伤兵,一时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这人眼看就要咽气了,还有救的必要吗? 就算要救,也不能是“按住他”吧?这话听上去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不像要给人治病,倒像是要打劫似的。 打劫……他要是真听话上去按着,那算不算是从犯啊? 老兵一时想不明白,站在帐篷门口犯起了愁。 却听见身后一声清脆,是个孩子的声音叫道:“他们那些蠢汉哪里会做这个?你叫我啊,我来帮你按着!” 老兵仿佛见了救星,忙闪身退到一旁,嘿嘿笑:“这个我就帮不上忙了吧?佳佳小少爷来了!” “哦,那让他来吧!”丁了了半点儿犹豫也没有。 几个头脑伶俐的伤兵立刻意识到有热闹看,你推我我拉你一瞬间就退到了后面,给满脸怒容的佳佳让出了一条路。 佳佳就顺着那条路走了过去,站到丁了了背后,凶巴巴:“喂,你还真顺杆爬啊?小爷给你打下手,你配么?” 丁了了扭过头来,看着他。 佳佳瞬间瞪圆了眼:“姐、姐,阿姐?!” “我不配么?”丁了了问。 “阿姐——”佳佳嗷地一声哭了出来,噔噔噔三步奔到近前,对准丁了了一头撞了上去。 哭声惊天动地。 丁了了被他撞得整个人都快散了架,还得耐着性子搂住他、哄着他,万般无奈:“哭什么啊?多大人了,也不嫌丑!大家都在笑话你呢!” 佳佳不管,抱着她的一条胳膊哭个不住:“呜呜阿姐坏蛋!阿姐良心坏透了!阿姐一肚子坏水儿……” 丁了了叹了口气,伸手在他头顶上揉了一把:“差不多可以了。我不会哄人,你再哭我要打了!” 佳佳的哭声嗝儿一声停下了。 还、还要打? 这确定无疑是亲姐姐没错了。 可就算是亲姐姐,平时凶一点也就罢了,这劫后余生头一回见面,怎么还凶呐? 佳佳越想越委屈,小嘴一扁又哭起来,鼻涕眼泪全都抹到了丁了了的袖子上:“呜呜呜阿姐坏透了!人家都快要为你哭死了,你还凶!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多难过!人人都说阿姐被山贼劫走,活不成了……” 帐篷里的伤兵立刻都支起了耳朵。 女孩子被山贼劫走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佳佳话已出口来不及收回,终于吓得住了哭,结结巴巴地道:“姐夫一直说你没事,就是不肯带我去找你……你怎么从山贼手里跑掉了?还成了三皇子的小姨子?——咦,那我岂不也是三皇子的小舅子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丁了了气笑,“谁是三皇子的小姨子!” “大家都这么说!”佳佳跳了起来,“下午你的马车刚过来,我就听见人说了,说你是三皇子他老婆的妹妹,还说什么妙手神医……” “神医有我一个就够了!三皇子府没有份!”丁了了冷声道。 佳佳立刻点头,忙又凑过来,低声:“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怎么回事啊?”丁了了想了想,拔高了声音:“还能是怎么回事,陈七没跟你说吗?——从来就没有什么山贼,是三皇子看中了我在江南道的声望,想把我收归麾下,却又不肯走正道,自编自演了一场救我于虎口的戏码,希望我感恩戴德知恩图报!” “啊,原来是这样!”佳佳立刻感叹。 虽然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姐姐的话似乎已经说完了,他必须要捧场。 丁了了倒被他逗笑了,揉揉他的脑袋放过了这个话题:“那种恶心的人没有什么可提的,你只要知道咱们跟他不是一路就可以了。” “可是他想利用你!”佳佳跳着脚道,“他说你是他的小姨子,那你在这里救了人不都成了他的功劳了?他想得美!” “是啊,他想得美。”丁了了笑着摇摇头,不以为意。 三皇子那种身份的人啊,骄傲惯了,想得美也不奇怪。 也幸亏是他想得美。但凡他想得不够美了,疑心病就会重;疑心病重了,他就会意识到陈七对他并不忠心、半路上捡的“妻妹”也不稀罕他赐予的锦绣前程了! “好了,”丁了了含笑拎起了坐在地上的佳佳,“三皇子的功劳捞不捞得着是他的事,咱们治病救人是咱们的事!别耽搁了,你来帮我按着这个人吧!” 佳佳忙擦干眼角,看向丁了了指着的那个伤兵:“他啊?这个人已经这样好几天了,还能救吗?我看他喝水都喝不下去,怕是没救了!” 伤兵营中每天都死很多人,“没救了”这种话已经可以随便说出口,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丁了了更是面不改色,平静道:“本来的确是没救了,可这不是我来了嘛!” “对哦,阿姐是神仙!”佳佳大喜,“那咱们就救他!” 瞧瞧,救人的时候就不是妖怪了,是神仙了。 帐篷里的伤兵们看了一番热闹,终于相信了这个被三皇子大张旗鼓地送过来的女孩子真是陈七公子的夫人,也相信了她的确是懂一点点医术的。 这倒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沾了佳佳的光。 既然佳佳小神医认了这个新来的姑娘是亲姐姐、敬重她依赖她,那么就算她一无是处,将士们也要认她是自己人。 对自己人当然要宽容一些嘛。她说她懂医术,那就算她懂医术好了,哪怕只懂一点点,大家也已经很高兴了。 当下帐篷中立刻热闹起来。还能动弹的伤兵们都争着上前帮忙,递刀子的递纱布的递药瓶的递烧酒的……忙得热火朝天。 原本要来帮忙的佳佳反而被挤到了外面,一眨眼正看见陈七走了过来,小家伙立刻就恼了:“陈七!你是不是故意骗我!” “怎么了?”陈七笑吟吟地看着被众人环绕着的丁了了。 佳佳气急:“你早就知道阿姐没事对不对?你还知道阿姐要来,但是你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害我出糗!我差点把阿姐当狐狸精给骂了!” “其实已经骂了吧?”陈七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 佳佳更气了。 正琢磨要不要再去找阿姐告一状,身后已响起了一片惊呼声。当下两人顾不得斗嘴,一前一后奔了进去。 就看见一众伤兵们个个面露惊恐,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丁了了依旧专注地照料着病人,两只手上沾满了血。 看见佳佳转过来了,一个士兵忙拉住他,结结巴巴地道:“她、她……她把手伸到钱文远的肚子里去了……” “哦。”佳佳一脸平静。 那个士兵呆了一呆,又看向陈七:“她……” “我知道了。”陈七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咧嘴一笑:“我媳妇真厉害!” 士兵哑住了。 这好像不是厉害不厉害的事吧? 佳佳从人缝里挤进去,蹲在那个叫钱文远的伤兵身边,认真地看着,问:“阿姐,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啊?我看他的外伤也不是最严重的,为什么治也治不好、死又死不了?” “伤在肚子上,”丁了了一边缝针一边解释道,“大约肠子流出来了。他自己胡乱塞回去,没塞对。后来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都没有勇气再给他捋一遍,就只能等死了。” 佳佳认真地听着,不住点头:“我原先也这样想过,就是没敢动手……” 旁边几个伤兵已经齐齐打起了寒颤。 这会儿看出是亲姐弟了。这么吓人的事,当姐姐的做得面不改色,当弟弟的竟也完全不觉得难以接受,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 这都是什么人呐! 不管他们怎么想,丁了了已经利落地将那人的伤处理干净,收了针线:“外用的药膏记得每日要涂三次,汤药先不要喝,饭也不许吃,挨到明天中午……不,明天晚上,如果那时还不死,就可以吃药了。” 这,真的可以吗?众人俱是愣愣。 这时那伤者钱文远忽然伸手抓住了丁了了的手腕,定定地看着她,两只浑浊了几天的眼睛忽然有了亮光。 丁了了皱了皱眉没有挣脱,沉声道:“我已尽力。你活下来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且安心再熬一阵吧!” “杨、杨大夫”,钱文远开了口,声音嘶哑如拉风箱:“是你什么人?” 丁了了皱眉。 先前的老兵已叫了起来:“你也知道杨神医?你先前也是赤羽营的?!” 丁了了看看这两人,明白了。 “我不认识杨神医,”她道,“但医家一脉,总会有传承的。你们且养伤吧,要叙旧今后有的是时间。” 钱文远艰难地摇了两下头,嘶声:“你是,杨神医……的徒弟,那咱们就……完了,全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5.不用藏私吗用? “怎么就全完了?为什么是杨神医的徒弟就全完了?”陈七一个箭步窜了过来。 手还没有抓到钱文远的肩上,就被丁了了拦住了。 “他现在很弱,你这一抓他可能就死了。”她道。 陈七没办法只得缩手,越发气得够呛:“他说混账话,我还不能问他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文远没有回答。不知是因为太虚弱还是受了惊吓,他一下子就昏过去了。 丁了了看陈七还在旁边站着,不禁皱眉:“夜深了,你不用去歇着吗?” “我,”陈七一结巴,脱口而出:“……我跟你一起!” 身后立刻响起了一片咳嗽声。 吓得佳佳瞪圆了眼: 这是怎么了?大家都病了吗? 受伤还不算,还要生病……那可就危险了呀! 小家伙茫然的神情惹来了一片笑声。丁了了皱了皱眉,看着陈七说道:“这里危重病人太多,我没有办法安心歇下。你有正事要做,总不能在这里陪我熬着吧?” 何况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陈七领会到了她没说出口的那层意思,心下挫败,又有些不甘心:“我怎么就帮不上忙了?再说我也没有什么正事,我平时也就随便转转……” 到了北疆才知道神仙似的四皇子对用兵打仗居然很有想法,所以这些日子一向都是四皇子带着将领们在运筹帷幄,陈七自己倒是闲了下来,成日就在各处营盘之间闲转,偶尔假扮成敌兵试探一下布防有无疏漏之类的。 敌兵被击退过一次之后没有再来,所以此处暂时还算安全,休整养伤是一等一的大事,目下再没有比这些伤兵更重要的了。 丁了了接受了这种说法,再不跟陈七客气:“那你还在这儿杵着干什么,还不替我跑腿去!” 陈七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他就知道不该抱希望的。这么久了,他的媳妇还跟从前一样,人前人后半点儿面子也不给他留……而且完全没有要亲热一下的意思。 不是都说小别胜新婚吗!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只能讪讪地退了出去,紧赶着让人去各处帐篷里查问。 伤势危重的要尽早安排,但有些已经注定无幸的又要排除在外以免虚耗时间。单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人焦头烂额。毕竟他也不是大夫,安排起这种事来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只好临时又把几个已经歇下了的老军医叫起来,挨个分派下去。 人手还是不够啊。陈七苦恼得脑仁疼。 都怪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三皇子。本来只要民间有大夫肯应征,这次的事很快就能顺利度过去,可是如今看来恐怕真的不会有大夫来了。 “不能都让我媳妇一个人做啊,要累死她吗!”陈七一边跑一边抱怨。 这的确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先前丁了了才只说了一句“不会有大夫来了”,就已经在伤兵中引起了一阵骚乱。那是他们还没回过神来,等再过一两天确定不会有医者再来的时候……不好说。 人在惊惧绝望之下是很难服从管束的。伤兵也是兵,一旦人心浮动,后果就很难说了。 陈七在营盘中转了一圈,再找到丁了了的时候,天色已经放亮。 丁了了刚安顿好了一个伤兵,站起身来,腿一软就顺势倒在了陈七的身上。 陈七大为惊喜,之后又觉心疼,忙扶着她在一个土堆上坐下,一语不发转到后面去替她揉肩。 乖得像个小媳妇一样,惹来身后口哨声一片。 “你故意做给他们看的吧?”丁了了没好气地问。 陈七忙喊冤枉:“我待娘子一片真心可昭日月,哪里用得着表演给他们看!我是真心心疼娘子辛苦操劳,这还能有假吗!娘子你是不是不信我?咱们成亲这么久了,你夫君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一开口就没个停歇。 话这么多,的的确确还是原来那个陈七没错。丁了了放心了。 但眼下这个局面实在不是小夫妻亲近的时候。这不,才忙里偷闲坐了没有半刻钟,就有两个伤兵瘸着腿抬了一个气息奄奄的同伴过来了:“少夫人,您快看看虎子哥吧,他快不行了!” 陈七气得想骂人,却又不得不咬牙忍住了。 他心疼媳妇是真,人家想将士们心疼同伴也不假啊!他媳妇是累坏了,可人家伤兵的命都快没了! 相比之下,还是对方更可怜一点。 陈七认命地扶了丁了了起身,去看那个伤兵。 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应该怎么治了。伤兵嘛,受伤的原因都是一样的,受伤的位置也大同小异,治法几乎可以说一模一样。 这就令人不得不感叹命运的奇妙:丁了了的医术其实很寻常,唯有这一招治外伤的本事很拿得出手,而军中需要的恰恰是治外伤的大夫。 她的医术倒好像是专为伤兵营准备的一般。 只是这一次丁了了看着那个伤兵没有着急动手。 “叫营中的军医都过来吧,”她道,“再找一些胆子大伤势轻的来,最好是读过书认识字的。” 陈七立刻吩咐人去传话,并且很快猜到了丁了了的意图:“你是要让他们跟着学?” 丁了了点头:“这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并且我昨天晚上就说过了。” 昨天晚上说的是让轻伤的士兵学接骨。 但其实别的手艺也都一样,不难学。 “我从前不肯教给别人,不是要藏着掖着,是因为麻烦。但是现在不能怕麻烦了。” 而且军中的将士们学这个其实比普通人要方便得多。 他们不怕见血,拿刀子会很稳。而且常年在军中,缝补衣裳都要自己动手,针线想必也能拿得稳了。 只要再教他们认准经络穴位,处理一些不要紧的小伤就完全不成问题。 丁了了把这些想法跟众军医说了,又补充道:“眼下局势紧急,只能先教你们这些,等以后得闲了,若还有人想要治伤的药方,我再一一教给你们。” 几个军医原本还有些不屑,刚刚去看过了她夜里救治的几个伤者,却渐渐地改了看法。 这个女娃娃,或许真有些过人之处也未可知。 横竖学点手艺也不吃亏,既然让看,那就跟着看看吧。 于是从早上开始,丁了了无论走到哪儿,身后都跟了七八个军医并二三十个瘸着腿的吊着胳膊的捂着腰的伤兵,蔚为壮观。 到了中午,又有一个腿伤狰狞的伤兵被送过来的时候,丁了了把尖刀递给了一个老军医:“你来试试吧。” “我……行吗?”军医吓得手一哆嗦。 丁了了瞪了他一眼:“你是行医的,人的骨骼经络在哪儿,你该比我清楚得多吧?看了这半天了,还有什么不会的?” 军医默然半晌。 倒不是不会。事实上丁了了所用的技巧并不难学,无非是要胆大心细,在一堆烂血腐肉之中准确地判断出取舍,然后再注意不要伤到血脉经络就可以了。 但……实际上动起手来,还是难免会有些发颤。 老军医哆嗦着手接过了尖刀,本以为丁了了还要再嘱咐几句,却见她已站起身来,看向其余的军医和士兵们:“你们也看得差不多了,各自找几个伤势轻些的练手去!现下我要去赶着制药,你们若有事就叫人喊我一声。” 她带来的药不少,但相对这上万伤兵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自己紧赶着做。 比起那些动刀动针线的本事,其实那些存在她脑子里的药方才是最要紧的。 伤兵们自然也知道药的重要性,当下众人都把挽留的退缩的露怯的话咽了下去,迟迟疑疑地答应了下来。 然后各人自去寻尖刀和针线,治伤救人去。 陈七跟着丁了了进了帐篷,看着士兵们把一箱一箱的药草抬了进来,不禁头大:“这你都要亲自动手?累死了也做不完!” “当然不能全是我一个人做,”丁了了毫无形象地瘫在一张狼皮上,翻身趴着:“后头还有三四十箱子呢!而且这才是两天用的量,以后每隔两天还有这么多!” 陈七哀嚎一声捂着脑袋也瘫倒在地上了。 丁了了看着忙碌的士兵们,翘起了嘴角:“这些力气活我才不做呢!一会儿都交给他们,我只把制法告诉他们,然后在旁边盯着就行了!” 经过了一整夜再加上半日的劳碌,伤兵营中的将士们对她已经挺认可,她吩咐的事他们都会执行。 从前亲力亲为是因为无可奈何,现在有了威风可以吩咐别人,为什么还要自己做? 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呐! 丁了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又开始指挥那些士兵:“这个放旁边,诶,这个放最前面!……对对,放稳了,那个怕砸!” 陈七看着她一副凶巴巴地主婆一般的架势,不禁莞尔。 这个女孩子的性情其实很沉闷,多数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甚至……颇有些老气横秋的意思。他平时在她身边故意插科打诨吵她闹她,也极少见她露出属于小姑娘的天真烂漫的样子来。 如今来了北地伤兵营,她倒反常地显出了几分独属于小女儿的骄纵。 怎么,这个地方竟比她从小长大的村子、比宁静祥和的镇子都更让她感到放松吗? 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不过,伤兵营真不是个可以骄纵着小女孩耍性子的地方。才只得意了没一会儿,各式药材堆满了帐篷,小女孩又要变回那个手握着别人性命指挥若定的神仙娘子了。 “神仙娘子”这个称呼是厚脸皮的佳佳替他姐姐宣扬出去的,将士们听着比“陈少夫人”好听,就一个传一个很快传开了。 陈七才得意了没半天就发现他媳妇的名字再次摘掉了那个“陈”字。于是他不得不每时每刻跟在他媳妇身后,用自己的存在让所有人都看到:神仙娘子是有丈夫的,丈夫就是他陈七。 所以这会儿丁了了要制药,陈七别无选择地要留下来打下手。 也是直到这时候他才亲眼看到了她为了治伤救人所做的一切:选药、切药、煮药,磨粉、制丸、熬汤……药方大约有七八个,用到的药材却有三十多种,从种类到分量都容不得半点差错。 这还只是从简。若时间和人手充足,要把成品做得便携带便保存卖相好,需要耗费的工夫还要再加两倍。 陈七跟着帮忙跑得头都晕,心里暗暗感叹:从今以后谁再说他媳妇只是动动针线的本事,他就跟谁急! “不过,媳妇儿,”趁着士兵们在忙别的,陈七又凑到了丁了了的身后:“你真的从头至尾都让他们帮你做啊?不需要有一个环节是完全自己动手的吗?” “你想累死我?然后好换个老婆?”丁了了凉凉地问。 陈七忙举手赌咒发誓,又苦着脸:“你怎么总是曲解我的好意……我这不是怕你的神医神技都被别人学去嘛!你是神仙娘子诶,真的不需要藏私吗?他们都学会了,以后人人都是神仙了!” “人人都是神仙岂不更好?”丁了了神色淡然,“咱们大安人人都是神仙,番贼就不敢来犯了。” 竟然无法反驳。 陈七笑眯眯地接过一个士兵手里的大勺子,搅着大铁锅里黑乎乎的药汤,失笑。 四皇子总说他高风亮节不争名利,就该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高风亮节!神仙娘子不惜盛名,愿意将独门秘方传给素不相识的将士们,这才叫真正的高风亮节! 这个高风亮节的姑娘是他的媳妇儿……不管什么时候想到这一点,陈七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办法,运气好嘛! 于是忙碌的丁了了这一个下午无数次听见看见陈七傻笑,再怎么想忽视也忽视不了了。 眼看将士们忙得有条不紊,她终于得空走到陈七身后,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喂,你是不是……病了?” 而且病得还不轻,像是受了很大刺激的样子! 陈七愣了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更大声地笑了出来:“是啊,我病了!我被一个天上下来的神仙迷住了!怎么办?” 这话…… 丁了了一愣,随后又一怒。 这话怎么那么不对劲儿呢?合着她在这里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他那边还在想些有的没的! “真是闲得你!”她气冲冲地对着陈七虚踹一脚,“你要是太闲了,就自己找活干去!这是什么时候,谁有工夫跟你说那些俏皮话!” 瞧瞧,又老气横秋了不是?陈七心中哀嚎。 但是没办法,媳妇就是这么个媳妇,他不满意也没法换了。何况刨去性情可恶这一点之外,他对媳妇的其余方面其实都非常满意。 那就继续哄着呗! 想开了的陈七瞬间恢复笑容,扔下勺子转身扶住了他的媳妇儿:“你不用说俏皮话,我说,你听着就可以了嘛!——媳妇儿,切药煮药这些脏活累活让他们那些凡人去做,咱们神仙偷空歇一歇行不行?” 这个厚脸皮居然这时候了也不忘沾媳妇的光,把他自己也划归到“神仙”那一类去了。 丁了了被他气笑,正要骂,外头忽然有士兵匆匆赶过来,叫道:“神仙娘子,钱文远醒了!” 钱文远? 哦,就是那个把肠子塞回去的伤兵。 丁了了想起来了,看着报信的士兵问:“情形怎样?” 士兵咧了咧嘴:“比原先好很多了!现在就是嚷肚子饿,要吃烤羊肉!” “哪里来的烤羊肉给他吃!”陈七哼了一声,顺手抄起勺子从锅里舀出一大碗黑乎乎的汤汁递过去:“呶,给他喝这个!” 报信的士兵又咧了咧嘴。 丁了了见状笑了:“给他端过去吧。他的伤太厉害,像这样的药过一个时辰就要喝一碗。你问问他如果还有肚子吃饭,我就叫人给他烤羊肉。” 士兵看着满满的一大碗药,恨不得把嘴咧到耳朵后面去。 这药隔老远就能闻者苦味了,喝一口肚子里只怕就要翻江倒海,何况是喝一碗……每隔一个时辰喝一碗! 老钱要是还有心思吃烤羊肉,整个伤兵营的人都要服他! 士兵幸灾乐祸地端着药碗走了,帐篷里帮着制药的士兵们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老钱真的醒了?” “能吃饭,还有心思惦记烤羊肉了,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先前刘大夫他们都说没救了!” “神仙娘子……陈少夫人真的是神仙娘子!” …… 钱文远不是第一个被治好的,但无疑是眼下最有说服力的病例。再加上先前有人来报说铁头的烧已经退了,众伤兵对丁了了自是更加信服。 终于相信了这个说话很噎人的小姑娘不是吹牛,她是真有本事能来治伤救人的。 或许,“神仙娘子”也是真的?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在营中传开,压抑了多日的气氛骤然转变,就连那些原先预备等死的伤兵眼里都有了光。 丁了了听着、看着,正准备长舒一口气,却见先前那个爱咧嘴的士兵又跑了来,奔到近前压低了声音:“陈少夫人,钱文远他说有事……要见您。” 《妙手神医:家有倒霉试药夫君》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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