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男团为抢C位有多拼》 1、楔子 景元三年,正月初一,洛阳大雪纷飞。 魏国皇宫,紧闭的嘉福殿大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 暖帘掀起,一个穿着绛红官服的身影快步而出。 “人到了么?”他焦急地朝外张望了一番,问侍立在殿外的黄门内侍道。 “禀大人,刚至宫门外……” “快快快宣!……” 几于同时,一辆城中罕见的追锋车在洛阳大街上疾驰!一路碾冰踏雪,长驱直入,径直停在皇宫外。 三天三夜,途中连换数匹快马,直至从车上下来,来不及喘口气,跪在殿外侯旨,司马懿心中犹在七上八下。 一个月前,他尚在辽东。平定辽东公孙渊后,朝廷传令他率部西行,至关中驻守。五日前,当他行至半途时,忽而又收到圣旨,紧急传诏,令其火速回京! 三日之间,接连五道诏书,促其回京。 司马懿疑窦骤生,第一反应是其中必然有诈! 这段时日,朝野内外传言纷纷。 听闻陛下近日病重,莫非,是下定决心欲在临死之前下手,除掉他司马懿?毕竟以前,曹家几代都对他防备甚严,陛下曹叡也是对他&#xe863;过杀心的。 况且,先前一直传闻燕王曹宇将接任辅国大将军,领衔辅政。怎么忽而又改成他和曹爽二人了? 不对,不对……其中必有蹊跷! 这趟回去,只怕是凶多吉少。轻则卸兵权,重则掉脑袋…… 司马懿本就疑心甚重,事事谨慎小心。赴京前,连夜给在京中的长子司马师去了封紧急密函,对万一可能情形甚至身后事都作了安排,这才匆匆&#xe863;身赶往洛阳。 种种疑虑,直至他在殿外见到中书监刘放、中书令孙资几人时,才稍感放心。刘、孙二人身处朝政中枢多年,素日与他有些旧交情,想来不会有诈。 一名老太监打着布伞在前引着,几人踩着厚厚一层雪,伴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弓腰进入嘉福殿。 外面冰天雪地,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里面弥漫着一股浓郁的中药味道,殿角生着几个炭炉,暖意熏人。 虽是白日,却静悄悄的,值守的宫女和内侍连行走都揣着十二 分小心,轻手轻脚,不带一丝声响。 明帝曹叡已昏迷半日,先前饮了两口参片汤,起了点精神,靠着龙凤软枕,竟能勉强坐起,似是回光返照。 武卫将军曹爽在龙榻旁垂手侍立。 其他人退出,殿内只留了曹爽、司马懿二人。 “二位卿……平身吧。” 明帝望着眼前跪伏于地的两人一眼,心事重重。 辅政大臣人选,悬了半月,终于勉强敲定。今日是首次宣诏进宫。 明帝原本最属意燕王曹宇,欲以他为辅国大将军,与领军将军夏侯献、武卫将军曹爽、屯骑校尉曹肇、骁骑将军秦朗等五位皇室宗亲一起,共同辅政。不曾想,燕王坚辞不受,大大扰乱了最初计划。 而且,曹叡身旁近臣刘放、孙资对于另几位辅臣人选颇多微辞,几次进言,说什么夏侯献、曹肇等人能力不足以担任辅臣,不知究竟是同那几位有过节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在传诏时推三阻四。 后来,宫里甚至传出了夏侯献、曹肇等宗亲在曹叡病重期间,同后宫妃嫔才人嬉戏甚欢,关系不清不楚的传闻。 敢给天子戴绿帽,你们胆子不小,朕还没死呢!曹叡一怒之下,下旨将那几位宗亲统统革职,贬出京了。 辅臣名单筛选了几轮,改来改去,一直没有太满意的结果。 明帝心知自己已是命悬一线,时日无几,不能再拖了。最终只保留了众人都无甚异议的老好人曹爽。又听了刘放之言,犹豫再三,方在名单上添了他力荐的司马懿。 明帝以前一直嫌司马懿狡诈善变,过于阴狠,令人琢磨不透,不能放心使用。 刘放却一直在旁力劝,说是海内未定,边境未稳,曹爽虽宽厚有余,可惜资历经验不足,不足以拒敌。须老将司马懿辅佐,方能保得江山无虞。 明帝力倦神疲,头昏脑眩之际,又想了想,觉的刘放之言似乎也不无道理。 他这短短一生,唯一的亲子早夭,只能让年仅七岁的养子曹芳继承大统。考虑到以后少主幼弱,外臣强悍,危机暗伏,惟有冒险走此一步险棋。 对先前贬出京的几位宗亲,他事后想想,心中亦有些悔意,想是一时误信传言了……但是毕竟君无戏言,这些留待 日后再说吧。 只是,这一番折腾,已与曹叡最初设想的辅臣名单大相径庭。结果虽不甚满意,奈何时日不等人,眼下也只得暂且如此。 至于曹魏江山何去何从,只能看造化了。 “两位爱卿,靠朕近些……” 两人赶紧膝行几步,跪至龙塌前。 明帝咳了几声,待咳嗽止住,缓了口气,伸手从塌旁的黄花梨木灵芝纹方几上取过一个雕镂精细的檀木方盒,抱在手中思索片刻。而后,慢慢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一个黄绢缠裹的物件。 “朕的手中,是大将军印……” “这麒麟印……”明帝斜靠在龙塌上,手里捧着印,心中带着些许犹疑,仔细端详打量着跪伏于前的二人。 闻言,司马懿心中顿时狂跳不止! 这可不仅仅是一块印,而是象征着天下兵马总督大权。有了此印,才能真正呼风唤雨纵横天下。 陛下今日诏他二人,要将此印授予何人? 司马懿征战疆场多年,肖想着拥有此物已非是一天两天。但是曹魏几代君主明里暗里防他多年,他几乎难以置信,此物有朝一日会真正属于自己…… 明帝左手持着印,很是犹疑了一阵儿,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看向司马懿。 他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慢慢拉过司马懿一只青筋突出的手。 机不可失!! 司马懿眼疾手快,赶紧伸出双手,紧紧攥住明帝的手! “卿是老臣了,身经百战,善于将兵,今日唤卿前来,望卿莫要辜负朕的期许……” 司马懿跪得恭顺,尽量装作无&#xe863;于衷,目不斜视,心中却掀起滔天巨浪! 麒麟印近在眼前,唾手可得! 陛下临终宣他辅政已经大大出乎其意外,莫非今日竟要将这大将军印也托付于他?! 多年夙愿,竟要成真了?!! 司马懿几乎难以抑制心中激&#xe863;。自己将能总揽全国兵马,建功立业大展宏图了?他心潮起伏澎湃,简直有些热泪盈眶了! “老臣德薄才微,怎堪此重任?陛下正值春秋鼎盛,龙体要紧,切莫多虑……”他强行按捺住要伸手接印的冲&#xe863;,佯作推却道。 明帝闻言,略点点头,面露一丝欣慰道,“卿过谦了……” 言毕,他将手从司马 懿手中缓缓抽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慰抚。 而后,明帝略侧过身,又将视线转向曹爽,依样拉过他的手。 “卿乃朕手足兄弟,只是资历尚浅,经验不足,以后,军国大事要多向仲达请教才是。” 一边说着,举重若轻地将大印轻轻放于曹爽手中,“卿要好生守护此印,莫负朕托才是。” “陛下,臣惶恐……”曹爽捧印跪立,诚惶诚恐,心中满是不安。 此物他并不陌生,爹爹曹真在世时,便持有这方大印。只是他远不如爹那般英雄气概,素来有些胸无大志,一心只想着当个闲散候爷,混混富贵日子便好。 身为皇室宗亲之子,他仗着与曹叡交情不错,先前曾大着胆子,推荐在朝野风评甚佳的表弟夏侯玄共同辅政,却被明帝一口回绝!虽在意料之中,却着实令人遗憾不已——他们君臣之间的结,竟是一世未解? 如今,象征着大魏最高军权的麒麟印陡然落入自己手中,始才觉得此印沉甸甸的。这可是天下几十万兵马啊!双手捧印在掌中,几乎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辅臣,看似风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是有多少双眼睛看着盯着,可比皇帝都难做多了。最初选中的那几位辅臣,还未宣之于众,已经有两三位相继被革职打发出京了。 “朕便将这大魏江山,托于你二人了……”明帝交了大将军印,犹百般不放心,望着二人,殷殷嘱道。 到他手里,曹魏江山已历两代,所托之人是否忠心堪用,他心里并没底…… 他这一世,身为甄宓之子,少时被人怀疑血脉受尽冷落,青年继承皇位扬眉吐气,初期也算励精图治,御吴蜀,平辽东,收北狄,小有功绩。中年心魔迸发,不可一世,逼死太后,鸩杀皇后,欺男霸女,后宫三千……或是缺德事做多了,连个亲生子嗣都没留下,临终无限凄凉,跟前连个亲子送终都没有,也算报应不爽…… 是非功过,过眼云烟。如今,无论有多不甘心也好,不放心也罢,却都鞭长莫及,再难管这身后事了…… “昭伯,你先退下吧。仲达,你留一下。” 明帝瞧着司马懿良久,才幽幽道,“若朕没记错的话, 你们司马家,可还欠着朕一条命呢……” “陛下,恕老臣愚笨,不胜惶恐……”司马懿险些跪不住,脑门儿突突直跳! 须臾,明帝又重重叹了口气,“过去之事,朕不想追究了。少主年幼,望卿尽心竭力,辅佐少主。朕于九泉,亦可瞑目了。” “老臣必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一日之间,司马懿由疑惧到狂喜再到失落,脑中宛如翻山跑马一般,跌宕起伏!寒冬腊月,额上竟出了薄薄一层汗,背上也冷汗直流。 当日晚,风雪交加,明帝驾崩,年三十五岁。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酒家 洛阳十里路,酒家千万户。 京师繁华,久负盛名。位于魏国皇宫南的铜驼街,是当世最繁华的街道。由宫城南门阊阖门外,一直绵延至城南宣阳门,有好几里远。道旁有高大的汉铸铜驼像,沿途商贾汇集,店肆林立,车马粼粼,楼苑密布。好一派亭阁飞檐竞风流,诗酒弦歌逐欢处! 京城酒家众多,要论名气最大,生意最好的,当属鼎香楼。此楼的位置靠铜驼街南端,临近宣阳门,位置绝佳,南来北往者众多,从拂晓至日斜,往来客官络绎不绝。 鼎香楼里的酒唤作“坛香酒”,酒香四溢,京城好酒者无不闻香而至。尤其每日暮时,最是热闹。 正始四年,五月末。鼎香楼大堂东侧坐着几位客官,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无不晓,最近又有什么新段子了?给兄弟们说道说道。” “那要看诸位对什么感兴趣了,是想听宫闱秘事,还是坊间传闻……”说话的是位三十多岁模样的人。手摇一把水墨折扇,形容颇是潇洒。 这位原本姓吴,住在城南不远的巷子里。一年四季揣着把扇子,闲来无事就好到此处喝酒唠嗑。据说他家中和某位京官沾着亲,家境殷实,颇有点见识。时日久了,就得了这么个绰号:无不晓。 “说说坊间的呗……”送菜的小二和他熟识,玩笑惯了,快言快语地插了一嘴。 “成,那就说一个。不知各位听说了没?城东菜市口双井巷里闹鬼……” “菜市口?那不是死囚问斩的地儿么?” 话音陡然被街上一阵马嘶声和人群躁&#xe863;声打断。 “闪开闪开!快闪开!” 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一辆华丽的红顶马车大摇大摆自大街上疾行而过。 “哎呦喂!我的担子欸!……”有个货郎哥儿肩上挑的担子差点儿被人撞散了。他一边随着人群躲闪,一边不满地嘟囔着,“那人谁啊?” “这人您都不识得?听您口音儿,打城外来的吧?” “这可是当今朝中红人,邓尚书啊!” 马车所过之处,一片哎哟惊叫,兵荒马乱。 人群正在骚乱,前方马车突然停下 ! 三匹骏马同时发出吸溜一声嘶叫!!前蹄高高仰起! “何方刁民,没长眼么!敢当街拦路,知道这是谁的车吗?”车夫手持鞭柄气势汹汹地指着前方。连右颊那颗大黑痣都透着火冒三丈! 一个挎着竹篮的十六七岁的姑娘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捡起滚到地下的萝卜,涨红着脸,听那车夫一声吼,姑娘吓得浑身发抖,两只眼睛委屈地盈上一汪水。 这时,有个打着赤膊的中年汉子跑过来,不住地冲车夫作揖告饶,“对不住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大爷,小女第一次进城卖菜,没见过世面,冲撞了大爷,请大爷恕罪……” “……外面嚷嚷什么呢,真扫兴。”一个轻慢的声音自马车里传出。 绘着金丝边的车窗帘随即挑起一角。 里面坐着的华服之人懒洋洋地向外探头望了一眼,一腔不满怒火登时下去一半。 前方路中间,弯腰蹲着的姑娘颇有几分姿色,虽是粗衣布衫,却难掩天生丽质。粉面桃腮,尤其是一双杏仁眼水汪汪的,很有几分楚楚可怜。 轿中之人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姑娘一会儿。转而冲车夫训道,“这么粗声大气做什么?懂不懂怜香惜玉,瞧把姑娘吓的……” 又换了副口气,“小姑娘,没事吧?……”这句话简直堪称和颜悦色了。 那姑娘紧抱着篮子,眼含畏惧地瑟缩着摇了摇头。 “你们走运了,今儿我家老爷高兴,不跟你们计较,快走吧。”车夫摆手道。 “谢谢大爷!快走快走,赶紧走……”那中年汉子如蒙大赦,赶紧拉着女儿挤进人群走了。 “这都将近酉时了,马上关城门了,此时赶着马车往城外去干什么?”有人望着马车,不解地指指点点。 “不稀奇!这些官老爷们,哪个在寿丘里没几套园子,去耍乐呗……” 城西寿丘里山明水秀,风景如画,是京城达官显贵们的聚集之地。那一带多的是公卿崇门高台,飞馆重楼。普通老百姓们只有艳羡的份儿。 “啧啧!啧啧!好大的官威和排场啊,简直吓死人了!……”鼎香楼的大堂角落,发出一声感叹。 “怕是大将军本人都没他这么张狂吧?听说曹大将军平素待人还 算和气,怎的手下竟如此骄狂?” 循着声音,吴不晓望了大堂角落一眼。方才说话的是个三十来岁形容洒脱的蓝袍男子,和一个穿着白衣的十八九岁的青年。 遂折扇在手中一敲,好心提醒道,“两位兄弟,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吧?朝里曹马相争,曹党一派出尽风头。邓尚书可是曹党新贵红人,风头正劲,一般人哪敢惹啊。” “曹马相争?” “是啊!如今谁人不知,朝里两派相斗,曹大将军的左右亲信哪个不是京中红人?再瞧瞧太傅党,个个儿蔫了吧叽的,都晾在一边儿凉快呢……” “尤其太傅那二儿子司马昭最惨。你说这京里三品以上官员,哪家子孙不是子承父业,在朝内高官厚禄?就算是自请出京,也至少当个一州刺使吧。他可好,当了个什么典农,在郊野带着一批流民,带头儿种地呢。”看他们议论热烈,另有一人插话道。 “干得再卖力有何用,不如有个好爹!谁让他不姓曹呢?”有人掷地有声! 一句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哎,说起来也是世态炎凉啊,司马懿南征北战了一辈子,交了兵权啥都不是。自从当了太傅,已被架空几年了,除了偶尔出去收拾烂摊子卖命打仗,啥好事都轮不着他。听说年老体衰又多病,大约熬不过两年了……” “这司马家……也没那么差吧?”座中一人出声疑道,“就拿尚书台说,听说尚书令不是司马懿的亲兄弟吗,叫司马……什么来着?” “你说的是司马孚吧。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吴不晓在桌上磕了磕扇子,“我堂兄在尚书台当差,据他说,尚书台那一摊子事儿在朝中最是奇特!那司马孚虽然坐着尚书令的位子,却从不管闲事,随手下几个尚书怎么折腾。这么一来,尚书台真正掌权的反倒是几个尚书,有什么事,几个尚书都干脆直接禀奏曹大将军了事……” “看情形,这司马懿人还没走,茶先凉了。一家子忍辱负重窝囊至此,也真够能忍的……”有位年纪略长的客官摇头道。 “不忍又能怎的?还能反了不成?” “说白了,手中有兵,腰杆才硬。手里没兵权,有谁真把你当回事? ” “这倒是。”众皆点头。 这年月,三国争雄,刀光剑影不断,笔杆子远不如刀把子有用。看京外那些镇守各方手握重兵的都督们。虽在朝外,却比在朝为官都让人忌惮三分。 “照这么说,岂不是大将军最威风?天下兵马总督,不是要啥有啥!”有人羡慕道。 “听说那大将军印是金子做的,金光闪闪,不知有谁见过没?”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那玩意儿除了曹大将军,谁能见着摸着?你就别做梦了……” “偌大的京城,莫非都是两党之人么?”那位白衣青年又道。 “自然不是,京里热闹着呢!还有墙头派啥的……” “墙头派?” 有人鄙夷道,“这派全是些趋炎附势之流,墙头草两边倒呗!最出名的便是那个……” “是不是蒋济那个马屁精?……”有人挥着筷子,高声插话道。 “对对!就是他!”吴不晓猛一磕扇子。 “咳咳……”角落那位蓝袍男子似是一口酒呛住了。 吴不晓瞥了他一眼,继续侃侃而谈,“这年头儿,会拍马屁才吃得开么!瞧瞧人家蒋太尉,拜将封侯官运亨通,比司马懿混得好多了……” 说话间,酒楼外面响起一阵马蹄声。 “欸?那是不是夏侯将军?” 大街上,约十几人骑马由远至近,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最前面一匹白马上端坐之人面如冠玉,身着银甲,外面罩着件薄薄的青灰色披风。后面紧跟着的是位相貌英武的年轻副将,并十几个随从。 一行人风尘仆仆,看样子刚从城外回来。眼看到了人多的闹市处,他们放缓了行速。 “阿囡乖,跑慢点儿,仔细看路……”一个四五岁的男童手里抓着个风车,兴奋地冲向马队前面。 那位银甲将军眼疾手快勒住缰绳,翻身下了马。伸手拉过那乱跑的男童,捏了捏他脸蛋儿,交给后面紧跟着赶来的年轻妇人。 妇人跑得发丝微乱,望着眼前温雅和煦的英隽将军,有点儿脸红,连声道了谢,扯着孩子走了。 那位将军又上了马,一行人随即匆匆离去。 “听闻夏侯太初为人光风霁月,也算官场一股清流了。”那蓝袍男子点头赞道。 “今年上 元夜,我去何尚书府听过一次清谈会,远远瞧过夏侯将军一面,当真是如天上明月一般的人物,不亏京城第一名士……”一位年轻书生看着远去的一行人,有些兴奋地道。 当世有品评人物之风,在一些好事者编纂的名士排行榜中,夏侯玄品貌家世俱列榜首。他是护军将军,又是曹爽亲表弟,却与曹党大多人物并不相类。其人清煦峻朗,风评甚好,颇为时人推崇,公推为名士领袖。 “也是奇了,不知夏侯府那一家子都是怎么长的,个个儿跟神仙下凡似的。夏侯玄就不必说了,他那俩妹妹也都是国色天香,尤其是夏侯徽,京中第一美人呐……” “人家爹是‘玉将军’夏侯尚,当年可是洛阳城大名鼎鼎的美男子,龙生龙凤生凤呗!” “对了,我也想起一事,这夏侯、司马两家不是亲家么?”有人道。 “什么亲家,两家早断绝来往了,听说有一年夏侯府老夫人过寿,司马师去送寿礼,灰头土脸地被夏侯府的管家给扔出来了……” “好端端的亲家,怎就闹到这一步了?” “听说是,与夏侯徽之死有关……” 有人瞧瞧左右,刻意压低嗓音,“当初司马懿选在枕水庄建府,就有人觉得蹊跷,那块地风水邪得很……不信邪?果然应验了吧?那儿媳妇夏侯徽本来好端端的,不明不白就死了……” “嘘,小点儿声!过去多年的事,你又翻出来讲什么?你忘了,当年因为有人在馆子里议论这事儿,那个疯子司马师曾当众放话说,谁再多嘴,就割谁舌头!你活腻歪了么?……” “你说那个‘冷面罗刹’?怕他做甚,如今他算老几啊?瞧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没准儿老婆就是他克死的!” “哎,那夏侯徽着实可惜了。京中第一美人,却落个红颜薄命,二十来岁就去了,可怜呐……” “算了,人多嘴杂,还是少谈这些为妙,哥儿几个到这酒楼,喝酒才是正经……” “小二哥,添酒!” 小二殷勤地拎着两壶酒和一个酒角从后堂跑出,给大堂里要添酒的客人挨桌续上。 大堂靠角落的一桌,坐着两人。桌上摆了半壶酒,两三样菜。身旁放着两个未打开的包 袱,似是刚自城外赶路进来不久。 其中一位着深蓝色袍子,腰间别着一管竹箫。另一位身着白衣,正是方才出言询问吴不晓的那个青年。 小二脚下轻快地跑着,也给他们续了酒。 蓝袍男子扬起酒盏一饮而尽! 又冲小二挑了挑眉,“小二哥,酒不错,谢了啊!” “二叔,好不容易进趟京,咱是不是该有点儿上进心,都像您这么好酒贪杯不务正业的……” 话说到一半,被人执起筷子用另一头儿不轻不重地敲了下脑袋,“不懂规矩,有这么说自己叔父的么……” “打人不打头哎,您何时教我什么规矩了?”白衣青年悻悻然揉了揉脑袋,目露委屈。 “说正经的,这一晃,咱们都在此处喝了半天酒了。可别忘了正事……”青年又提醒道,“话说,您准备何时拜访蒋太尉?” “不急。”蓝袍男子眯着醉眼,潇洒一笑,“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既来之,则安之,先喝酒快活几日再说。” “不妨仔细品品,这京城的酒有何与众不同?”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真相 皇城西北,御湖畔,林木幽然,是繁华京城闹中取静的所在。 夏侯府,夕照余晖斜照,静谧安宁。这是一座五进深的多重大宅院,历了春去秋来和岁月更迭,依然保持着典丽古朴和优雅恢宏。 几匹马先后在夏侯府前停住。 “将军回来了!” “大人可回来了,老夫人成日念叨您呢……” 两个月前,夏候玄赴长安公干,今日才回。他翻身下马,在管家和侍从的簇拥下,未及歇息,因惦记母亲,便快步往后院而去。 “玄儿,玄儿……”德阳大长公主由婢女扶着,从后院迎了出来。 她五十来岁,穿着一身淡紫裙衫,鬓上斜插一支紫玉钗,样貌端庄贵气,依稀可见年轻时秀丽容颜。只是随着年纪大了,两鬓有星星点点银丝,脑子也有些糊涂,时常将昔日旧事和现在之事记混。 “娘,请恕孩儿不孝,不能时时侍奉娘亲左右……”夏侯玄双手撩袍,跪拜于地,给母亲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德阳拉着儿子的手,上下左右都细细瞧了个遍,似是无论如何都瞧不够一般。看到儿子和前些日并无什么变化,只是肤色略深了点,脸上轮廓更分明了些,才算稍稍放心。 她瞧着儿子,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一双眼睛不住望向夏侯玄身后,喃喃道,“玄儿,你见到媛容了没?她不是托刘嫂带话说,要回府陪为娘小住几日么?……娘好久没见到她了……” 迷茫地看看身边四周,她又问身边左右道,“还有惠儿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去哪儿了?” “媛容呢?惠儿呢?她们都去哪了……”她怔怔自语道。脸上现出一丝迷惘之色。 “娘,我在,儿在……”夏侯玄向前跪行两步,到娘近前,双手搁于她膝上,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望着娘。 数日不见,娘的鬓边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那几根白发生生刺痛了他的眼。曾经,他的娘亲是全洛阳城最端庄美丽矜贵的妇人。他几乎难以想象,娘有一天也会生出华发,一日日变老。 夏侯玄轻轻抬起手,将娘亲的几根银丝鬓发掖至耳后。母子连心 ,血脉相连,天性使然。他眼中不由泛起一层水雾。 德阳大长公主满是慈爱地执起儿子的手,“玄儿快起来,不要老跪着……瞧娘这脑子,越老越糊涂了……为娘想起来了,惠儿给梨花巷塾馆的韩夫子喊去了,给他孙子瞧病去了……” 夏侯玄一怔,“……是啊,她们应该很快回来了。” 他心头似是被人狠狠砸了一下,钝疼钝疼。 陪母亲说了会儿话,又服侍母亲前往寝卧歇息后,夏侯玄快步赶往后院祠堂。方才听忠婶讲,司马家的如意姑娘又来了,一个人在祠堂里呆了小半天了。 后院花木葱茏,一片苍翠欲滴。园内蝉鸣一片,池塘偶尔传来几声哇叫。 沿小径到了祠堂,暗红色的木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门,蒲团上跪着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转头看了过来。 “如意?” “舅舅,你?……回来了?!”少女先是惊喜,脸上犹挂着泪痕,又委屈道,“……我、我想你们了……” 夏侯徽的几个女儿中,老三如意长得最像她娘,性格也最叛逆。自从十年前,二十三岁的夏侯徽在司马家不明不白过世后,曾经的亲家夏侯氏和司马氏从此断交,形同陌路。唯有如意依然故我,我行我素,时不时就要跑到夏侯府一趟。 夏侯玄过去,抚了抚她些微凌乱的双环发髻,叹息了一声。 而后默然捻起三炷香,插入香炉中。一排铜座烛灯后,是夏侯家祖先灵牌。前排中间是“先考夏侯尚之灵位”。再往两边:“亡妹夏侯徽之灵位”、“爱妻李惠之灵位”…… 焚香,阖目,礼拜。 他默然伫立,久久不语。香雾袅袅,氤氲缭绕其间…… 黄初元年,夏侯玄十岁时,大舅曹真和父亲夏侯尚都去了魏吴两军前线。 为了给夫君和兄长祈福,娘亲德阳携着一双儿女去了白马寺上香。 传闻白马寺的支谶大师有“活神仙”之称,算命如神。在寺里上香礼佛之后,德阳专程拜会了支谶大师,请其给子女批命。 大师已近百岁,白发白眉,仙风道骨,正在闭目打坐。听见声响,扫了眼来人,余光瞥见德阳手中牵着的孩子,念了声佛号,起身合掌相迎。 得知他们来 意后,支谶问了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又掐算了一番,合掌道,“阿弥陀佛,夫人,若贫僧没有算错的话,您的小女实为人中之凤,皇后之命。” “皇后之命?”德阳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她可从没打算将宝贝女儿送入宫当娘娘,和一群女人争风吃醋抢男人。 七八岁的夏侯徽已是远近闻名的小美人,头上扎成两个尖尖花苞,粉颊上梨涡浅浅,瞳孔清亮,笑容天真无邪。她对大师的话浑不在意,嘻嘻哈哈哈地跑寺里玩去了。 瞧着不远处女童的身影,支谶又开口道,“此女出身高贵,心不染尘,乃至善至纯之命格。会在豆蔻年华遇到命中天子,但是,在二十三岁时会有一大劫……” 立于母亲身后的夏侯玄闻听,顿时心中一凛。 “大劫?!”德阳听他越说越离奇,尽管有些将信将疑,还是问道,“请教大师,可否提示一二,这劫数可有化解之法?” 支谶叹了口气,“这……从命相来看,当年,她似命犯‘书’字,若是能远离一切与‘书’相关之物,或可避免。” “书?”德阳听得云里雾里,愈加觉得不可思议。又指着一旁的儿子道,“那,我玄儿呢?” 支谶望了夏侯玄一眼。眉头紧锁,闭目掐指又算了一番。半晌方睁开眼,摇摇头道,“实不相瞒,此子之命,非贫僧所能算的。” “大师此话怎讲?” 支谶客气道,“非是贫僧推辞,奈何修为有限,世间些许凡夫之命,尚可一算。有些命相,委实超出了贫僧所能,请女施主谅解……” 德阳不解,“这是为何?您可是‘活神仙’啊。” “贫僧不过一介凡人罢了,哪敢妄称什么‘神仙’?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而已。” “天机不可泄露,详情不便多言。女施主就莫再为难贫僧了。”言毕,客客气气送他们出门。 支谶大师一番含糊其词,再不肯多说。 德阳看大师欲言又止,闪烁其词,以为这老僧或是在危言耸听,故弄玄虚。也就带着儿女半信半疑地回去了,没太将他的一番话放在心上。 直至青龙二年秋,夏侯玄陡然接到妹妹死讯,才知冥冥中似乎一切早有定数。 那年初,夏侯玄被 明帝曹叡贬出京,到魏郡任郡丞。他二月初离家,不过半年多,家中便生遽变! 当年可谓是乱世凶年,多事之秋。魏国与吴、蜀间战事接连不断,西蜀诸葛亮率军五出祁山,魏帝命司马懿屯兵渭南,对抗蜀军。吴主孙权与西蜀联手,暗中策应诸葛亮,大举出兵荆、徐、扬三州,明帝曹叡甚至御驾亲征江淮。各方鏖战至当年八月,诸葛亮病逝五丈原,蜀军退回汉中,魏蜀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司马懿却以种种理由拖着,迟迟滞留渭南不归。 其后,吴军从荆扬撤兵,明帝也率魏军班师回京。就在各方战事稍稍平息之际,传出夏侯徽死讯。 夏侯玄从魏郡骑快马星夜兼程返回洛阳,处理后事。 司马懿远在渭南,府中是其夫人张春华当家。她给出的说法是,夏侯徽因疫病而亡。 青龙二年春,一场疠疫曾在洛阳京郊蔓延,最肆虐时是在三四月间。直至暑末,疠疫才渐渐止歇。但是,当时已过中秋,那场瘟疫已几近绝迹。 夏侯玄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妹妹会无缘无故死于疫病。他悲痛万分地赶去司马家,要寻出真相。 在昔日好友司马昭的热心主&#xe863;陪同下,他先是找到夏侯徽的贴身丫环素儿,希望寻些蛛丝马迹。素儿是夏侯徽从娘家带去的侍女,与夏侯徽名为主仆,情同姐妹。 素儿两眼红肿,垂泪无言。只在夏侯玄离开前,拿出一个夏侯徽生前经常佩戴的银项圈递给夏侯玄,“此为小姐生前之物,给大人留个念想吧。” 这个项圈是夏侯玄少年时送给妹妹的,中间有一把奇巧的芙蓉花银锁,可以开合,这是他们兄妹之间的小秘密。 素儿是个极聪慧的丫头,不会无缘无故地将项圈转交。回去后,夏侯玄百思不得其解地摆弄着那个项圈,无意中“啪嗒”打开了那把芙蓉花银锁。其中赫然夹着一个两指宽的卷叠布条! 他拈出那个布条,小心翼翼地展开。 上面蝇头小楷寥寥几字,字字触目惊心,令人头皮发麻! 夏侯玄对妹妹的字迹很熟悉,布条上确是夏侯徽的笔迹无疑。看情形,在留字时,她已知道自己会死。那么,她临终前又发现了什么 ,致使她确信自己劫数难逃?…… 支谶支谶,果然一语成谶。 “不好!”想到这,他当即骑快马返回司马家,去找素儿。 脚步刚刚踏进司马家门,却迎面遇到府上几个下人,正匆匆抬着一个白布盖着的担架走过。 “等等。这是……何人?” “禀大人,方才,素儿姑娘自尽殉主了……” 他颤抖着手,掀开那块白布。但见素儿脖颈一圈殷红,面色如雪无声无息,似是睡着了…… 远处,妹婿司马师面如死灰地望着这边,一言未发。 眼前似有一张巨大的无形怪网,张牙舞爪地,欲将人扯入一个设计好的机关陷阱! 夏侯徽和素儿接连先后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而去。这背后有何阴谋?究竟是谁在暗中操控一切?!细思极恐。 但是,此事毕竟牵涉拥兵边关的重臣司马懿的家眷。从大局着想,忖度再三,夏侯玄带着妹妹临终绝笔,前去宫中面圣,请明帝曹叡圣裁。 当日大雨。 他孤身一人在嘉福殿前直身而跪。 夏侯玄一生从未求人,若非为了家妹讨回公道,请陛下明察夏侯徽之死,他断不会来此长跪。 他自问无愧天下,无愧任何人,却被曹叡一贬再贬,甚至贬出京师。如今几乎惟剩一个昌陵侯的身份了。 从辰时跪至日昃,殿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一把布帛伞先行伸了出来。 一个黄门内侍举着布伞走至夏侯玄面前,声中透着无限怜悯,“陛下说,昌陵侯可以请回了。此事以后亦不必再提。” …… 真相为何?已经悬了十年了。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交锋 六月初三,五更天。天色将明未明。 魏宫,太极殿,每日例行早朝。 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帝曹芳有些不安地坐于宽大的御案后,头顶的十二旒白玉串珠冕冠分外显眼。 从七岁时继承皇位,他已经稀里糊涂地当了四五年皇帝。他面目间仍是一团稚嫩,身形也略显圆胖稚拙,坐在宽大的金漆宝座上,与这端肃的朝堂显得颇有几分滑稽和不协调。 众臣皆身着朝服,严肃恭慎参拜完毕。文臣以司徒卫臻为首,武将以大将军曹爽和太尉蒋济等为首,文武官员顺次分列两旁。 前排空了两个位置。司空崔林由于年迈,已经数日未朝;太傅司马懿自舒城带兵作战回京后,也已称疾养病半月有余,至今尚未上朝。 “众爱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小皇帝无精打采地朝下扫了一眼。 他每日四更便要被人喊醒盥洗,穿戴整齐,早早起来上朝,很是困乏,眼都有些睁不开。只盼着快点儿结束了早朝,好摘了头顶重冠,回寝宫美美睡上一觉。 “嗳?!” “这不是夏侯将军么?爱卿几时回京的?!”小皇帝兴致恹恹地顺着文武队列往后看,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笔直端方的身影,顿时打起了些精神。 今日是夏侯玄从长安回京后初次上朝。 两个月前,因雍凉边线有蜀军骚扰边境,征西将军赵俨又年老多病,先前已多次表奏请归京师,中护将军夏侯玄临时授命,赴雍凉一带巡察军务,已连去数日。 上朝之前,他因为外甥女如意之事耽搁了片刻。等换了朝服赶到太极殿时,正巧赶上文武百官列队依序入殿,他随着人群,匆匆闪身插进队列。是以直到现在,站在队伍前面的一些大臣才刚刚看到他。 小皇帝一向很是喜欢这位温雅和煦的本家叔叔。他们原属同宗,众所周知,夏侯氏与曹氏同出一脉,世通婚姻,夏侯氏是正经的皇室宗亲。论起辈分来,夏侯玄算是曹芳的本家叔叔。 “启禀陛下,臣昨日酉时到京,特回朝复命。”夏侯玄身姿笔直地出列行礼道。他仪度端方,谦和有礼,自少时起在 京师间便素有美名,在朝野也一直风评甚好。 “爱卿长途劳顿,极是辛苦,在府中休养两日再上朝不迟嘛。”依照魏制,京官出城公干返京,可先休息两日再上朝。 “多谢陛下体恤,臣并无辛苦,不过是略尽本分而已。” 闻言,小皇帝赞许地频频点头,“不知现下雍凉情形怎样了?赵老将军身体可还好?” “回陛下,赵俨将军虽年迈,却治军有度,目前雍凉形势总体尚算安稳,防备得力。请陛下勿忧。” 雍凉是曹魏阻挡蜀军北伐的重要屏障。征西将军赵俨,年已七十有三,自曹操时算起,已侍曹魏四代,如今仍在勉力都督雍凉军事,老骥伏枥,不少辛劳。 “我朝与蜀边界,近年虽不乏纷争,却只限于局部,未有扩大之势。况且,自十年前西蜀诸葛亮去世后,在两军战事中,我朝以胜绩居多。去年末,西蜀又从汉中撤出大部兵力,雍凉军事压力较之以前缓解不少,臣以为,眼下正可趁此机会养兵蓄锐。” “不过,雍凉之地,春夏还好,冬季却尤其干寒,老将军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底子虽还硬朗,但听说每至秋冬,哮喘宿疾却时有反复,因此托臣带话,望陛下能恤悯一二……” 夏侯玄顿了下,又道,“目前,雍州之事,多是刺史郭淮在协助打理,前些时间,凉州胡人梁元碧等率众归附,赵、郭两位老将军将其安置于安定郡高平,治理得倒也井井有条。” “另外,臣在雍凉巡检军务之时,集多人之力,完成《雍凉军事详略》,内有雍凉地形、周边军事情况详情,后面附以草绘地形图若干幅,请陛下御览。”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帛书,双手递呈上去。 曹芳自御前内侍手中接过,展开来,大致览过,假装看懂地点点头,又示意传给队列前面的几位大臣看。 这份详略厚厚一沓,圈圈点点,极是详尽,看得出费了不少功夫。 大将军曹爽带头比起了大拇指。殿中不少人也都跟着点头称是。 小皇帝也绽开圆圆胖胖的小脸,笑道,“爱卿此行辛苦,朝廷重重有赏。” “陛下,臣亦有事启奏!” 此言一出,不少人纷纷侧目。 只见大将军 曹爽自武将队列之首踱步出列,高声道,“自陛下承继大统以来,励精图治,德布四方,内外咸服,然西线尚未平定,西蜀屡屡滋扰边界,对我朝狼视眈眈,此患不除,百姓难安。据探报传信,目前西蜀在汉中布防空虚,仅剩三万兵力,臣以为,此乃取汉中、灭西蜀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宜尽早筹备征西伐蜀事宜,使陛下功昭天下,扬名四海,彰显我朝威名……” “……??” “!!!” 一语激起千层浪!朝堂顿时一片哗然! 此议太过突然,先前几无征兆。众人始料未及,无不面面相觑,感到震惊瞠目! 惊疑过后,有几道目光在曹爽和夏侯玄身上来回逡巡,徘徊了一阵儿。 也由不得他们怀疑。且不说这两人是亲表兄弟关系,夏侯玄前脚刚从雍凉回来汇报军情,曹爽后脚便即刻上奏西征伐蜀,一切太过巧合了罢? 不说旁人,就连夏侯玄本人也惊诧不已!先前朝廷派他巡视西线军务时,他虽对接手雍凉都督有所心理准备,但是对曹爽意欲趁此征西伐蜀的打算却是毫不知情。 历来,魏国军务防线主要包括东、南、西、北几条线,其中尤以西线地理环境最为艰险。自曹操时期起,争夺汉中告一段落后,魏国在与西蜀之间的对抗中一向以积极防御为主,兼以局部的城池进攻为辅。两国在西线相持数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诸葛亮病逝五丈原后,西蜀在对外战略上总体呈收敛之势。去年,更是将主力从汉中后撤,移至涪城,汉中郡仅余三万蜀军驻守。如此以来,魏国在西线边境压力骤然减缓许多。 两国对抗多年,原本正可趁此机会休养生息一番。不料,听方才曹爽奏言之意,竟是要举一国之力,兴师&#xe863;众地挥师西下,消息实在令人震惊! 群臣间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小声议论。 小皇帝曹芳由于年幼,尚未完全亲政,只是每日要按时上朝,遵循君臣之礼,听取众臣议事。章奏表疏等事务皆交由尚书台处理,大事则在早朝议定。 他一个孩子,哪懂什么军国大事,既没丝毫兴趣,又觉繁琐无比。因此凡事都是听群臣商议,再凭辅臣裁夺。不过 ,今日提出奏议的便是身为辅臣的曹爽,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曹芳朝曹爽脸上看了几遍,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把目光再放到群臣身上。他煞有介事地咳了一声,开口问道,“众爱卿,对大将军所奏,可有意见?” “臣附议!大将军此奏深谋远虑,不仅是为了我朝边境稳固筹划之大计,更是为民请命之举,此乃民心所向,国之所望。我等皆愿追随,效力疆场!”五兵尚书邓飏出列,高声称颂附和。他惯爱高调,毫不避讳地跟在曹爽后面附和表态。 邓飏这几年是爬得最快的曹党红人之一,从名不见经传之辈迅速爬到朝廷中枢尚书台。身为五兵尚书,手中掌着中外五兵,品级虽在九卿之下,却常伴君侧,出入宫廷,与闻朝政,因此不少人对他争相巴结讨好。 继他高调表态之后,一些近年的新晋朝臣也跟着纷纷附议赞同。中领军将军曹羲、掌管禁军的武卫将军曹训、司隶校尉毕轨、洛阳令李胜等人也都在列。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一时群情沸腾,殿中不少年轻气盛的轻壮派都跟着摩拳擦掌! 上了年纪的老臣们听着看着却不免心惊。不少老臣当场倒吸一口冷气。莫非,当真准备西征打仗了?! 在场的老臣对上一场征西之役仍然心有余悸,记忆犹新。 近十年间,魏国与吴、蜀之间大小征伐近百起,其中最惨淡的便是太和四年的征西之役。一代战神曹真一生胜仗无数,所向披靡,唯一的败绩便是这次征西,几乎是命丧于此。 当年明帝正是踌躇满志年富力强之时,对此次伐蜀志在必得,派出的是有战神之称的大司马曹真,和老将司马懿。这趟征西几乎集结了魏国所有的精兵强将,饶是如此,仍是天不遂人愿,走到半道便铩羽而归。 如今事隔十年,曹爽重提征西,无人反对,满朝一片称颂附议之声。 看曹党诸人群情激昂踌躇满志的模样,莫不是当真以为胜仗易如反掌指日可待吧?不过,老臣们虽然心中腹诽,却也只是暗打算盘,更多的选择明哲保身,谁也不愿作那出头鸟,先提太和四年之事。 “卫司徒,不知老爱卿对方 才大将军所奏之事,有何看法?” 文臣队首的司徒卫臻须发皆白,微闭着眼站在前列。他是四朝老臣,年近七旬,为人正直,平素在朝中既不多言,也不爱掺和事,并不曾偏倚哪边,是一些保持中立的老臣派的首领人物。 “大举征伐,非同小可,臣以为,需谨慎计议。”言毕依旧微闭了眼,对眼前热闹似是视若无睹。 卫臻的家底非一般人可比,他祖上资产雄厚,其父卫兹曾以百万家财资助曹操起兵,在朝内地位超然。以他的年纪资历,自然不屑再争抢什么,也无人敢奈他何。 曹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又从前面几排划拉了一遍。 卫臻身后,尚书令司马孚眉头紧皱,几次望向御案,欲言又止。 小皇帝瞧了他一眼,不禁有几分诧异新奇,“爱卿?……”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反常 每日勤勤恳恳上朝,认认真真装聋作哑。大事绝少建言,小事更是不开口。 这是尚书令司马孚一贯给人的印象。 他性情谨慎,温顺随和,虽每日上朝,却与人无争,以避党争之嫌。 所以,以往朝中议事时,曹芳每当有事询问尚书令,问了几乎等于白问,慢慢的小皇帝也懒得问他了。久之,尚书令的位子就被边缘化了,甚至不如其手下的几曹尚书有存在感。但是司马孚本人似乎并不计较这些,素日也甚少因为争权与人结怨。 不过,司马孚今天瞧着却不像往日那样八风不&#xe863;。几度蹙眉不展,面现焦虑之色。 “尚书令,可是有话?”小皇帝好奇问了句。 果然,今日不循常理之事一桩接着一桩。 出人意料地,司马孚听到陛下询问,居然应声出列了! 他鬓角灰白,步履却稳健,行了礼,毕恭毕敬答道,“陛下,老臣以为,三国之间大小征伐不断,边民深以为苦。何况去年,我军刚与吴军经历皖城、舒城之役,将士疲累,民心思安,如频繁用兵,恐致民心不安,希陛下慎思。” 依照魏朝官制,“三公”坐而论事,政令由台省出。台省即尚书省,又叫尚书台。曹爽辅政后,听从心腹幕僚之言,重用尚书省,取代以前的中书省成为魏国朝廷中枢,总揽政务政令和机要事宜。 当初明帝托孤之际,中书省的刘放、孙资二人费尽心机剔除了几位宗亲辅政,几人中单单只留下了曹爽,以为他没脾气好掌控,没想到他身边那群幕僚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刘、孙二人原想在新帝登基后继续再揽大权,照目前情形,似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尚书台内分设吏部、五兵、度支、左民、客曹等五曹,由几个尚书分掌各曹。为了防止尚书省独揽大权,在尚书台之上,又特设了“录尚书事”一职,由朝内一品大员兼任——如今是曹爽兼任“录尚书事”。 所以,他司马孚一个光杆儿尚书令算什么?下面几曹尚书没一个是自己人,上面还有“录尚书事”总揽大权,哪有你指手画脚的份儿? 对此,司马 孚相当清楚自己的位置,夹在中间,不到万不得已,话绝不多说一句。 只是今日事出反常!曹爽突然提议征西,事关重大。司马懿又称病未朝,偌大殿堂,无人说话。他若再缄口不言,征西一事就此议定也未尝可知,若到那时,事情恐将真的难以挽回了。 既然兄长司马懿还不知此事,于公于私,他须得先设法拦一拦再说。 司马孚言毕,朝堂内安静了片刻。 眼看着几部尚书都紧跟在曹爽后面高声附和,一贯沉默寡言的尚书令竟然公开出言质疑,疑似唱反调,有的好戏瞧了! 此时,除了公开出来站队表态的,后面的也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随后,廷尉卢毓、少府王观等寥寥几位老臣出列附和司马孚。 王观最初是由司马懿举荐出仕,和司马懿交情不浅,在朝中也一直公开支持司马。今日公然站出来附议司马孚也不意外。 “陛下,依我朝制度,像此等大事,需两位辅臣悉数到场议事,再行定夺。今日太傅养病未朝,是否等太傅康复归朝时,再议此事?”王观奏道。 “王大人,太傅年事已高,又抱恙在身,何必事事都要他操心?”邓飏声调轻慢,不满地插了一句。 “邓尚书此言何意?身为朝臣,为国分忧乃份内之事,何来操心之说?”王观本就是个倔脾气,又素来瞧不上邓飏骄慢轻狂,毫不相让。 “陛下,臣以为……” “陛下……” “陛下……” ………… 小皇帝曹芳正处于好玩好&#xe863;的年纪,本就没多少耐性,听着下面七嘴八舌的声音,越发觉得精神萎靡不振。 真是的,看看底下这群人,整天为一点事议来议去吵来吵去,有什么好吵的?烦都烦死了! “哎哟,今儿朝堂好生热闹,老臣是错过什么精彩了?……” 一人踱着方步,满面堆笑,躬身颔首,向着左右不住拱手点头致意,出列施礼。 只闻其声,诸人心里便不约而同一阵呵呵。心道好么,和稀泥儿的马屁精又来了! 今日迟来早朝的正是当朝太尉蒋济。 蒋太尉年约五十开外,中等个儿,身形略显富态,却又不失灵活,白面微须,脸上时刻挂着笑,弯着的 嘴角仿佛随时都能打个哈哈出来,一双笑眉细眼,透着三分世故七分精明,偏偏又不让人觉得讨厌。 有人瞧了他一眼,不由在心里犯嘀咕,这位昨儿不是已经告了假,说儿媳即将临盆,今日可能不来早朝了。怎么又晃过来了,也真是勤勉。 怪不得能年年当选群僚楷模! “陛下,诸位同僚,老臣因家事耽搁,儿媳半夜临盆,故而今日来晚了,多有抱歉,多有抱歉……” “蒋大人今日红光满面,看来必有喜事莅门呐……” 蒋济脸冒喜色,“托福托福,托陛下鸿福,托诸位同僚之福,本人新添了个大胖孙子,嘿嘿嘿……” “真的呦,生了?!” “生了生了,是个男娃娃,八斤六两呢……” “乖乖嘞,这么胖?这可是随了老太尉您呐!” “那是自然,我亲孙子当然随我……” 蒋家三代单传,盼望多年,可算有了后。蒋济激&#xe863;得胡须都根根儿翘着。 “哎呦呦,这可是件大喜事!” “就是就是,蒋大人后继有人啊……” “恭喜恭喜!” …… 在一连迭的恭喜道贺声中,方才朝堂上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算是缓和了不少。 蒋济不住地拱手,堆着笑连声道谢,“到时请诸位到敝府喝满月酒!” 这位“马屁精”蒋太尉堪称本朝的一个传奇人物。 原先曹操手下招揽的那批谋士,八仙过海各有其能:郭嘉惊鸿一瞥,贾诩策无遗算,程昱胆识过人,荀攸大智若愚,司马懿隐忍善算,蒋济足智多谋……这些俊杰中,不乏天妒英才中途夭折的,能忍辱负重笑到最后的,个个儿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蒋济就是在曹丞相手下大浪淘沙硕果仅存的佼佼者之一。 他原是江淮人士,在年轻时也是相当英雄气概,有勇有谋文武兼才,在江淮一带颇有些名气。后来在三国争雄中追随了曹操,为曹家鞍前马后屡有献策,出过不少力。几十年间,蒋济先后跟过奸诈的武`帝曹操、傲娇的文帝曹丕、抽风的明帝曹叡,可谓历了千锤百炼,左右逢源的功夫更是滴水不漏。 老油条都是熬榨过来的,谁没年青血气方刚热血沸腾过?不过是经得多了见得多了,也 就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事小事见怪不怪了。 自从看开世事人生后,蒋济渐渐就转了性子,心宽了体胖了脸皮也愈加厚了,溜须拍马功夫与日俱增。官位一路扶摇直上!从中护军坐到领军将军,再官拜太尉,位列三公之首。 在魏国,太尉与司徒、司空虽是同列三公,但因掌管全国军事,实际地位在三公中最高,位置仅次于太傅和大将军。作为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外来人士,能扎根京城,步步高升坐稳太尉,可见蒋子通确有几分本事。 他的封号是昌陵亭侯,因为凡事一开口就爱打哈哈,更多人在背后称其为“哈哈侯”——因为,无论多么热闹争吵不休的朝堂上,但凡这位一说话,开口必定一片祥风和雨,四季如春。 “爱卿来的正好。”小皇帝看见蒋济如同看见救星一般,“方才,大将军提议征西,群臣正商议此事,不知爱卿有何意见?……” 他话音未落,蒋济旁边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臣倒是颤巍巍地先站出来了。 但见他正襟拱手,太极打得风生水起,“陛下英明,介个细,老臣么的想法,么的意见。” 这位老人家是太常辛毗,负责掌管皇家宗庙社稷祭祀礼仪等事宜,位列九卿之首。他在明帝时期颇受倚重,只是这几年有些耳背,经常听岔,平时在朝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陛下英明!”今儿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又听岔了。 小皇帝伸直了胖胖的小脑袋,有点儿愣也有点儿懵,“老爱卿,朕没问你意见呐……” “鱼煎?回陛下,煎鱼虽然味美,怎奈火气太大,老臣更喜清蒸、清炖……” “行行行行了,卿爱怎么吃怎么吃……”小皇帝简直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 又将视线转至蒋济。 蒋济今日早朝比众人晚到了小半个时辰,他进殿后,已先立于殿侧悄悄听了一会儿众人议论,知晓了大致情形。 “陛下,诸位同僚,方才老臣进殿之时,闻听群僚各抒高见,获益匪浅。只是,征西一事,毕竟干系重大……”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民间有句俗语,叫急事缓办。依臣愚见,目前我朝西线边情虽不容小视,却也非十万火急,并不一定非 要在今日争个结果出来不是么。依臣之见,为稳妥起见,宜徐徐图谋,谨慎筹划,再议定万全之策……” 蒋太尉本就修炼了一副八面玲珑眉眼弯弯的笑面相,此时边说边不住拱手堆笑,两绺颇有喜感的胡子跟着抖&#xe863;,面不改色张嘴说废话的功夫已达炉火纯青之境。 虽然说了等于白说,却也给了争论不休的诸人一个台阶下。 小皇帝先前听群臣七嘴八舌说得头昏脑涨,乍听蒋太尉此言,简直如清风扑面醍醐灌顶!得救一般频频点头,遂小胖手一挥。 “爱卿高见!就依卿之言,准奏!退朝!”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左右 今日早朝极其热闹,众臣你一言我一句议论纷纷,各持己见各打算盘,足足议了一个时辰。 退朝后,夏候玄瞧了曹爽一眼,心中有诸多疑问,想要单独当面问他。朝堂上毕竟牵一发而&#xe863;全身,有些话不便当众讲。 但是曹爽陪同小皇帝曹芳去往式乾殿了。夏候玄只得先行离开,等找个合适时机再问。 太极殿外,大伙儿各依次序步出殿门,准备用早膳去了。有些府邸近的,先行回府用膳;稍远的则就近在附近街上找间馆子解决。 以前,在文帝曹丕时期,早朝后有时会留心腹之臣共进早膳,名曰“赐膳”。此制一直延续到了明帝曹叡时期。 到了明帝中后期,局势相对安稳,西蜀诸葛亮病逝后,魏国边境军事压力骤减,经过几代积累,国力也更为富足,赐膳范围一度扩大到所有早朝官员。每日退朝后,天子与大臣们一起用早膳,宫里的御膳房很是热闹了几年。 直至小皇帝曹芳登基。曹芳继位初期,“赐膳”之制尚存,不过仅仅存续了不到一年。后来,他嫌与诸位大臣一起用膳太过拘束,不得自在,慢慢就废止了这一制度。无论品级高低,都给予一定膳食贴补,早朝后各自回府用膳,或去外面的餐馆,食毕再去各衙门办事。 “太初!哥儿几个正准备去铜驼街上吃早点,正好一起,给你接风啊!” 夏侯玄随着众人刚步出太极殿,肩膀就被人从后勾住了。 “你去雍凉这些日,兄弟们可念着你了!那个新开的‘小楼春’很是地道,那驴肉汤面的味道简直绝了!去尝尝?” 中领军将军曹羲和武卫将军曹训几人一起说说笑笑地走过来,对夏侯玄热情相邀,身后还跟着禁军的几位将领。 曹羲、曹训是曹爽的二弟三弟,二人共同掌着京中禁军。 “几位大人可是要去用膳?也算上我们二位……”侍中许允和常侍王广从旁经过。他二位和夏侯玄是多年好友了,老友之间俩月未见,也过来招呼。 “诸位好意心领,只是今日出来匆忙,府中有点事还要处理,要先回府一趟。改天再请各位 ……”夏侯玄笑着抱拳道谢。 “这倒也是,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姑母甚是念叨你,那你先忙,我们改日再聚无妨……”曹羲和他又寒暄了几句,拍拍他肩,几人先去了。 陆续有同僚从旁经过,和夏侯玄招呼致意。 离开太极殿,往前行百步左右,再穿过第二道门,群臣三三两两各自散去,人影也渐渐稀少。 此时已至辰时,晨光初上,溢光流彩,洒在夏侯玄身上,给他面部轮廓镀上一层淡淡光晕,人仿若透明暖玉一般,越发显得光彩熠目。 当朝名士风重。夏侯玄少年成名,雅俊无双,他十七岁便袭了侯爵,虽天生世家光环加身,却难得的是性情温润如玉,身上未见丝毫宗室子弟常有的骄矜之气。自少时美名便传遍洛阳,成年后愈加清雅卓群风度翩翩,一举一&#xe863;皆是众所瞩目,追慕者众。 连宫门值守的侍卫、附近不远处匆匆路过的宫女们也都忍不住悄悄瞧上一眼,暗暗瞻仰当朝第一名士的风采。 眼看就要出宫,行至一道小门外,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他。 “夏侯将军!请留步……” 夏侯玄正步履匆匆,闻声停步,旋过身。 看了一眼来人,司马师。 遂拱手淡淡道,“大人有何见教?” 司马师大步过来,拱手抱拳,&#xe863;作略显局促僵硬,“……你在雍凉如何?” 夏侯玄脸上神情有些讶异。 毕竟,几乎众所周知,以他们今日的关系,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并不适合寒暄。 “尚可,承蒙大人关切。”夏侯玄神色疏离。他眉似远山,目若深潭,却平静无波。 岁月似乎对有些人格外偏爱了些。同辈人大多已年过而立,夏侯玄却依样貌如昔,和二十岁时的身形相貌相差无几。 只是,每每看到这张和已故亡妻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司马师总莫名感到几分心虚不自在。 “那、那就好……”司马师话间有些许滞顿生硬。他身形高大,目如鹰隼,面部轮廓线条十分硬朗分明,如似刀削斧刻一般,显得不苟言笑,看似很难与人亲近,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执拗固执。 “大人可是要在此叙旧么?” 听夏侯玄如此问,司马师有些尴尬地搓了搓 手。他犹豫着踌躇了下,遂打算直接说,“方才在朝中,陛下询问征西意见之时,夏侯将军怎不趁机劝阻?若你进言,想必陛下和大将军都会再做考虑……” “??” 看着对方惊诧的表情,司马师硬着头皮继续道,“昔日,你我几人曾探讨过对蜀策略,西蜀偏远,地形险峻,只宜奇袭或智取,切忌正面强攻。如若贸然大举攻伐,结果难料,你忘了太和四年……” 夏侯玄讶于他半途喊住自己,更讶于他竟会说出这些,淡淡答道,“以前之事,年月已久,本人多已忘却,也不想再提。” “这……”司马师一时语塞。 他已在朝内担任散骑常侍几年,虽然常在内廷,却始终没太学会官场的那一套虚与委蛇客套敷衍的表面功夫,面上不自觉间便流露出些许激切之色。这点浑不似朝堂中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多数官僚。 “事关边境安稳,并非私事……大人你,又何必疏远至此?” 夏侯玄视线淡然扫过他,声无波澜,“在下不过一介区区中护将军,凡事奉命行事而已。大人多虑了。” 他身后不远处有一排峭直挺拔苍翠欲滴的银杏树,晨风拂来,阳光透过银杏树的枝叶间缝隙,细细碎碎地洒在他的脸上,光影倏忽来去。 夏侯玄神情淡淡,像是对谈话内容兴致缺缺,面上却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似是一派风清云淡,与我无关。 不远处两名侍卫瞧了一眼这边,禁不住暗中称奇纳闷。 奇了!今日夏侯将军怎同司马常侍在一处交谈这么久?这夏侯氏和司马氏两家不是早就断绝往来了么?…… 几乎宫里人都知道,夏侯将军为人最是和煦,平素不管待谁都是彬彬有礼的,同他们这些普通侍卫也从不摆架子。却惟独和司马家不太对,尤其和司马师之间似乎过节甚深,往日里,两人简直形同陌路一般。 见左右不时向这边投来探寻的目光,司马师愈加感觉有些窘迫局促。他性情冷峻刚毅,又有些急性子,并不是什么好脾气之人。这些年,或是因为往日旧事和心中些许愧意,才额外对夏侯玄多了份耐心。 他两手叉握于腰前,略略犹豫了片刻,再次硬着头皮道,“今早, 小女如意又留书出走了,不知是不是又去了贵府,大人要是见到她,烦请派人送她早些回去……” 三女儿如意一直很是令司马师头痛。 她虽然说起来是司马师的亲生女儿,却自小同司马家的人一概不亲近。不仅同素来严苛的爹爹没什么话讲,就连和祖父司马懿、祖母张春华,以及叔叔婶婶之间都透着隔膜。 其实,如意小时候的性情原本很是伶俐调皮。只是,她三四岁时,娘亲夏侯徽一夕猝亡,后来的继母羊氏虽然待她们姐妹几个很好,但那毕竟不是亲娘。再后来,如意就变得越来越沉默少言…… 因为娘和爹原先住的院子早就封起来了,成了司马府的禁地,谁也不得擅自进入。如意在想娘的时候,就只能跑去夏侯府找外祖母和舅舅。 到了夏侯府,她也不太去府中别的地方玩儿,只爱呆在母亲出嫁前住的院子里,一个人在娘亲住过的房间里,往往一呆就是一天…… 这些年,如意从小小女童长成十几岁的少女,女大十八变,模样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是,她像是刻意忽略了夏侯氏和司马氏两家的不相来往。每年总有那么几日,便一个人不请自到地去了夏侯府。 她人小主意正,小脑瓜里成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时执拗得很,犯起倔来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除了舅舅夏候玄——这点也是最令司马师头痛的,自己的亲生女儿,和自己不亲,却一心向着外人…… “如意也是在下的外甥女,在下和家人若见到她,自会照顾好她……” 夏侯玄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咸不淡地答了句。随即缄口,不再多言。 他目光有些凉,唇角浮现一个淡淡弧度,似讥讽又似自嘲,转瞬即逝,又恢复一派淡漠如初模样。目光也随即转向别处。 对方摆明了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不欲交谈之意再明显不过。 司马师只得悻悻作罢,拱手抱拳,神色有些黯然道,“如此,有劳大人费心了。打扰了,大人请便。” 夏侯玄不失礼节地略一颔首,转过身。 两人之间隔着丈许距离,一前一后穿过重重宫墙。 出了宫城掖门,一左一右,向相背方向而去。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前尘I 魏国皇宫西边有一片湖,叫百花湖,湖边遍植银杏和樱树,一年四季,美不胜收。经常有少男少女三五成群地聚到湖边玩耍。 夏候玄从宫里出来后,骑马绕过湖边,往府中赶。 “哥哥,等等我……”有少女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夏候玄一怔。 几道身影欢快地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看着那群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夏侯玄拉住缰绳,有些出神。 夏侯徽的生辰在七夕乞巧节。民间传说,在这个日子出生的女孩儿能得到织女娘娘眷顾,必然灵心慧性貌美不凡。身为夏侯府的千金,父母的掌上明珠,夏侯徽自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自小美丽惊人,且天性纯善。各家的孩童在一处玩耍,偶然遇到些个男娃淘气顽皮,拿弹弓打伤鸟雀之类,只要是夏侯徽看到了,必然会板着小脸想办法赶跑始作俑者,把受伤鸟雀讨回,养好了再放走。有些时候,家中养的小龟小鸟小猫小狗之类竟有十多只。 一次两次,每每如此。母亲德阳大长公主见此,不由轻轻皱了皱眉头。生于王侯之家,痴心过度,或慈悲过甚,皆非吉兆。 此后,她更加留心对子女的悉心教导,允许女儿夏侯徽和长子夏候玄一起,跟着将军府的师傅学习,不仅学诗书,也偶尔也习些骑马、剑术之类,望她能少点女儿家的小情怀,多点儿巾帼气概。 几年后,夏侯徽渐渐长成了玲珑有致、聪慧美貌的灵秀少女,小小年纪便被誉为京中一枝花。和哥哥夏侯玄站在一处,兄妹俩皆有芝兰玉树之姿,宛如一对璧玉般熠人眼目。 京中的公卿贵妇们偶尔谈起来,无不羡慕德阳真是好命。 看看人家,先是被曹丞相认作义女,再嫁得如意郎君,又生了一对金童玉女。丈夫是有名的“玉将军”,英俊体贴又专情,府中没有一房妾室,对夫人德阳百依百顺,据说如今又怀上了第三胎。 再瞅瞅自家的糟老头子和后院一群浓妆艳抹花枝招展搔首弄姿的小妾,怪不得有句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呢! 京中官宦人家的子弟,到了龆年,也就 是七八岁,按照惯例就要入致知堂,学习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夏侯玄虽然自小便有家庭师傅教习,却也依照惯例入了学。 致知堂是京中有名的世家子弟学府。夏侯玄家世卓然,好学善进,不仅样貌出众,又兼温文知礼,师生无人不赞,很快成了一众少年子弟领袖。放学后常有些伙伴随其到府上玩耍。 夏侯徽年纪小夏侯玄两岁,经常黏在哥哥后面,和他的一群少年伙伴们一起玩,听他们说学堂趣事,哪个师傅威严无比,哪个师傅胡子老撅着,哪个师傅头发少,哪个师傅身上常飘着一股酒味儿……甚至不觉听入了迷。 有时听一群少年子弟说得热火朝天,夏侯徽也油然生起了向往好奇之心——她也想去学堂瞧瞧,跟着哥哥读书。 奈何学堂并无女童入学的先例。 夏侯徽就找哥哥撒娇耍赖,央求夏侯玄带自己去学堂,“哥,你最疼我了,就带我去嘛……” “那……我想想吧。”夏侯玄点点头,他们兄妹感情极好,他对妹妹从来无所不应。 想到妹妹也快到金钗之龄,眼看十二岁了,进学堂长长见识也没什么不好。夏侯玄就答应想想办法。 得知夏侯徽想去学堂的事,夏侯玄平日里的一众玩伴子弟都跟着一块儿&#xe863;脑筋,想歪主意。 这些少年子弟中,毌丘俭为人热心又仗义,他才随父进京不到两年,就和京里的一帮子弟们混得极熟了。毌丘俭幼时在河东呆过几年,其父曾在凉州武威郡当过几年太守,在河右一代颇有名声,此间人性情纯朴,毌丘俭骨子里也沾了几分豪爽之气,跟谁都能称兄道弟。 他转着脑瓜出主意道,“这点小事有何难,有什么大不了的?把咱妹子扮作你的小书童,混进学堂玩两天,不就得了!” “是啊!……”有伙伴眼前一亮。 京中大户人家的子弟,不少都有书童跟着陪读,在学堂也是默许的。但是,学堂的书童也没女童,都是些男童。 “万一被师傅认出来怎么办?他们兄妹俩长得……有点像啊。”另一个伙伴迟疑道。 夏侯玄和夏侯徽的五官长相有几分相像,只不过一个是男子的俊美,另一个是女儿的秀美 ,但是很容易看出是兄妹俩。 “那也简单,就说是表弟,兼书童,不就行了么!”毌丘俭一拍脑袋! 于是,夏侯徽满怀憧憬地兴冲冲地跟着哥哥去学堂了。 夏侯玄突然带了个小书童来学堂,小巧玲珑粉雕玉琢的小模样,瞧着格外漂亮。学堂的子弟们都很新奇,围着她叽叽喳喳。 “你是夏侯玄的表弟?怪不得,同你表哥长得真像哎……”有个小伙伴不明底细,伸手捏了捏夏侯徽的脸蛋儿。 “哎哎哎,嘛呢?好好说话,&#xe863;什么手……”旁边的毌丘俭打下了他的爪子。 夏侯徽粉嫩双颊上绽出两个可爱的酒窝,不以为意地嘻嘻一笑,“对啊,你真有眼光,我娘也这么说……” “你娘是哪个呢?” “我娘么,自然是……大美人一个,嘻嘻。”夏侯徽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 这时,叮当叮当的铃声响起。 “上课了,上课了!夫子该来了,快坐好…… ” 大家赶紧回到座位坐好。 一个少年身影一阵风一般匆匆赶至后排坐下。 “哐当”一声巨响!后面传来不知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随之是一阵哄笑声。 夏侯徽转过头,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墨色衣服少年,绷着脸站在最后一排桌案后。他原本坐的矮凳不知何时被人换成一张三条腿的坏凳子,另一条腿是虚虚支着的。 学堂每日辰时三刻上课,平时他都是卡着钟点到学堂。今日他匆匆坐下时,那矮凳受力不稳,哐当就倒了! 好巧不巧,一个身着皂色长袍的儒雅文士手持书卷,大步朝这边走来,正是今日上课的夫子。到台上站定后,他一眼看见最后排戳着一个人。 “司马师,上课了,大家都坐着,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坐好!” 那个少年没辩解什么,依旧绷着一张脸,伸手捞起倒在地上的三条腿矮凳,又捡起另一条腿,接在那断口处,而后弯腰伏身,提着口气,虚虚地坐了上去。 都坐好后,师生们彼此行礼问了好。夫子往下扫了一眼。 一眼就瞧见夏侯玄旁边多了个人。 夏侯府那一对玉琢似的儿女在京城是多么出挑,但凡见过,无不印象深刻,过目难忘。任她再怎么乔装打扮, 只要不是眼瞎,自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今儿上课的这位夫子姓韩,偏巧和夏侯家有点儿交情,以前曾去过夏侯府几趟,见过夏侯徽。 只见夏侯徽在哥哥旁边坐得端端正正,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瞧着夫子。 韩夫子掩卷轻咳了一声,见小姑娘灵巧可人,坐在那里听课的小模样乖巧无比,并不扰到什么,以为她只是一时新鲜来学堂玩两天,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她去了。 学堂的一切都让夏侯徽觉得新奇无比。 自那以后,她便常常随着夏候玄去学堂,给哥哥当书童当得乐此不疲。还好,除了韩夫子,学堂的师傅们大多都没见过夏侯徽,可以轻松蒙混过去。 去学堂的次数多了,夏侯徽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奇怪之人。就是总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少年。 哥哥的学伴们有不少都到过他们家玩过,她大多都认识。但是那个奇怪少年,她以前却一次都没见过。 那个少年看着比哥哥夏候玄年纪大不了多少,脸上却甚少有少年的笑容。总是神色严肃,一板一眼,穿一身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暗色袍子,坐在学堂一角,极少同旁人讲话。 他每日卡着点到学堂,从不与人多说一句话。 别的学友在学堂课间休息时会说笑打闹,玩做一团,也并不带他一起,似乎当他是不存在一般。 待学堂的课结束,那个奇怪少年会去另一间学馆那儿等一个人,看模样似乎是他的弟弟。那个弟弟看起来倒还和气些,会怯怯笑着与人招呼。但是很快就会被那个少年冷着脸拉走了。 有一次,远远看着那个人又拽着他弟弟的袖子,把正与人堆着笑脸打招呼的弟弟拖走了。 夏侯徽似有不解,就仰头问身旁的夏侯玄,“哥,那个人,怎么看着有些奇怪……” 夏侯玄还未说什么,旁边就有个少年抢着答道:“那是司马师啊,那家伙可不是善茬,古怪着呢,你可要离他远点……” “啊?为什么,他怎么了?还有他旁边那个呢?” “那个是他小跟班儿,他弟弟司马昭。” 又一少年凑近夏侯徽的耳朵,悄声道,“嗳,告诉你个秘密。听爹爹说,朝里有很多人都防着他们家哪……” “行了,都走罢。莫闹了。”夏侯玄看了一眼远去的两兄弟背影,回头招呼那几个小伙伴。 他在一众少年子弟中相当有威信。于是伙伴们便都打住不言,继而又说说笑笑地各自散去了。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前尘II 初秋,天高云淡。致知堂的演武操练校场,“飞马穿杨”的大旗随风猎猎飘摆,格外醒目。 致知堂每个月末都会在校场举行射箭比赛。规则是以百步为距,插一个靶子,划上十圈,靶子正中点上红心。参赛者要骑马穿过纵道,同时朝百步外的靶子射箭,谁射中红心最多,便是当月的射箭状元。 全年累计最多者,便是当年的“飞马穿杨”总状元,不仅有赏,还能披红挂花,光彩无比地骑着马绕行校场三周,以激励学堂众子弟们的学习热忱。 这项比赛简单易行,并不危险,观赏性也佳,正合适小伙伴们一起互相切磋。 夏侯徽自从隔三差五到致知堂蹭学以来,还是第一次观看这种比赛。 一阵锣鼓响过之后,教习师傅宣布比赛正始开场。 今日第一个上场的是毌丘俭。他意气飞扬地紧了紧衣带,冲左右的小伙伴们一抱拳,潇洒利落地翻身上马。 又冲身旁不远的夏侯玄打了个响指,“兄弟,瞧我的!” 而后一骑绝尘冲进纵道,豪气满怀地抬臂拉弓,唰唰唰唰,箭似流星一般,十支羽箭轻轻松松满中红心!为今日的比赛开了个好彩! 场内外一片欢腾雀跃之声!连场中的教习师傅也频频颔首。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后,轮到了夏侯玄。他自小便随着父亲练习射箭骑马,箭艺精湛,是学堂子弟中的佼佼者之一。 今日,他着一身浅色短衣襟打扮,腕上扎着同色锦纹护袖,少年的身姿挺拔如一株春日白杨,面如美玉,目若灿星,骑在白马背上分外耀眼。 夏侯玄家世好,人缘好又随和,他刚翻身上马,在场边观看的子弟伙伴们便传来一阵响亮的叫好助威声!尤其是站在人群前面的毌丘俭喊得最是起劲儿。 夏侯玄微微一笑,背起弓箭拍马向前。但见一道闪电似的白影倏忽闪过,他在马背上稳稳地搭弓扬手,箭发如雨,干净漂亮!箭箭正中红心,更是引来阵阵欢呼声! “咦?有只蝴蝶!……”不知谁喊了一声。 一只白色蝴蝶蹁跹着误入校场,扑闪着一双翅膀,惊惶地从夏侯玄手 旁飞过! 最后一箭已经堪堪在弦上,夏侯玄生生收了力,悬而未发。他提着气满拉着弓,待那只蝶飞走,才松手射出手中那支箭。 由于略略分心,最后一箭的力道稍稍偏了一点点。饶是如此,羽箭仍是擦着靶子正中的红心边缘稳稳射中。 夏侯玄收了弓箭,那边负责计数报数的小伙伴仔细地辨认了最后一箭的位置,虽是擦着边缘红心位置,但仍在红心之上,于是骄傲地高高举起双掌,伸出十个手指报数,“夏侯玄,十中红心!” 这是今日全场第二个十箭全中红心的。又是全场掌声雷&#xe863;!一时间,校场内外喝彩叫好声此起彼伏。 夏侯徽站在人群前面,满心为哥哥感到骄傲,兴奋地和大家一起欢呼呐喊。她虽然也习过射箭,不过毕竟是女儿家,身小力薄,次次拉满铁弓大为耗费体力,技艺远不如兄长夏侯玄精湛。自己的哥哥真的好棒啊! 直至比赛临近尾声之时,差不多到最后才轮到司马师。 他一贯性情孤僻,和子弟们互不来往,也从来对学堂活&#xe863;漠不关心,今日依然排在队伍最后。 司马师的年纪比夏侯玄大了一岁多,在学堂中算是较为大龄的,身量个头儿比学堂其他子弟也略高些,臂力相对也更足。他虽然只有十五岁,以前却曾随父亲司马懿在军营中历练过,马上射箭自然不在话下。像今日这种距离与难度的射箭,于他不过小事一桩。 奇怪的是,当他翻身跃马,拉满弓瞄准红心时,本是一片喧嚣沸腾的射箭场周围却渐渐静下来,欢呼声也跟着渐渐止歇,甚至近乎消失于无了。 司马师昂着头,面容倨傲,并不理睬周围。他一旦拉上弓便全神贯注,视周遭如无物,双目似鹰隼一般紧盯靶子红心。随着“绷”的一声,手中羽箭尽数离弦而出! 他出手迅疾,射箭速度极快,只听唰唰唰唰唰几声!游弩赛过流星,一眨眼功夫,箭筒中的十支箭已悉数射出! “哇!太厉害了!”场边的夏侯徽看得近乎有点呆住,不由跳起来喝彩! 她从小就由衷佩服有才之人。这个看起来寡言默语的少年,射箭时的英姿与平日里的不苟言笑老气横秋的模样判若两人, 竟是那样英气勃发,让人移不开眼。 她身旁的兄长夏侯玄望着靶心,也不由轻轻点头,露出赞许的笑容。 司马师向人群中唯一发出欢呼声的位置扫了一眼。发现是来自夏侯玄身边的漂亮小书童。便冷冷地又将目光转回射箭场。 周围有几道讶异的目光看向夏侯徽。她这才发现,除了她之外,现场掌声欢呼声寥寥,并没什么伙伴为司马师的出众箭艺叫好。 百步之外,负责计数的少年叫文钦,他不是京里人,才随父从谯郡进京不久。他数了数靶上的箭,伸出九根手指报数,“司马师,九中红心!” ??? 他报出的数令人感到有些惊讶。 不少双眼睛齐齐望向场中靶子的位置。原来,司马师所射的十箭中间,有一箭由于力道过强,把他之前射在红心正中同一位置的一支羽箭生生震下了靶子! 按照比赛一贯的计数办法,是以计算靶上红心的箭支总数为准。那么,仅从比赛规则来讲,计数的少年并没什么错。 但是,司马师方才射箭时出现罕见例外:是由于其中两箭的后面一箭力道更大,把前面的箭支震下了靶子。显然,对此种情形,更为合理的计数方法应当是将每次射中红心的箭支总数累计相加,照这样算来,司马师则是十次全中。 但是,由于他射箭速度极其迅疾,间隔极短,很难辨清每箭是怎么射中靶子的。负责计数的少年所站位置又在靶子的一侧,视线范围受限,所以他没有看到也情有可原。 偌大校场,那么多观赛者,并非人人都未发现这点。可是却无一人出声为司马师开口说话。 夏侯玄犹豫了一下,冲那名计数少年招了招手,“文钦,你……” “你是眼瞎了么?!”忽见场内司马师冷笑一声,右手以极快速度从另一支箭筒抽出一支箭,只听“嗖”的一声,羽箭带风,直直奔着那少年而去! 一切只在一霎那! 众人皆一声惊呼!! 羽箭堪堪擦着那个少年的头皮射过,扬起一绺发丝,钉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拴马用的木桩上! 少年紧紧捂着自己的头,几乎吓傻了!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等回过神儿,顿时吓得大哭! 人群里的 司马昭也吓呆了,他紧紧攥着拳,紧张地一溜儿小跑到文钦前,看他似乎无事,方才松了口气,跟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小脑袋,一连声地道歉。 “司马师!你什么意思!想当众射杀同窗么?”毌丘俭扒开人群,冲司马师大喝了一声! “他有眼无珠,欺人在先,不该给点教训么?”司马师冷哼一声。 “到底谁欺谁?他又不是有意的!你是什么态度?”毌丘俭义愤填膺! “哼,最好不是有意的,否则,你以为他还会毫发无损地站在那么?” 司马师冷冷地瞟了哭声凄惨的文钦一眼,“我保证,若他再敢如此,下一回我绝不会手滑了……” “你也太狂妄了!马上给他道歉!” 毌丘俭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最看不得人欺负弱小,说着说着,忍不住撸袖子上前,一把揪住司马师衣襟! “该道歉的是他!”司马师遇强则强,目光冷极,不甘示弱。 两人话不投机,三言两语便打在一处。 “毌兄,莫冲&#xe863;!”夏侯玄上前想拦住他们,一时又哪里拦得住血气方刚怒火攻心的两人。 “是兄弟就甭拦着!今儿不治治他,打得他哭爹喊娘认输道歉我就不姓毌!”毌丘俭早就看不惯司马师那种总是一副鼻孔朝天拽得二五八六的样子了。 文钦坐在边儿上哭得鼻涕一道儿泪一道儿,模样好不凄惨。他嚎了一阵儿,睁眼一瞧,学堂里功夫最厉害的两个人正在因为他而打架!!自己做错了什么??…… 嘴一扁嗓子一扯,哭得更厉害了! “哥,哥!算了算了,别打了,别打了……回头师傅又该罚你了……” 司马昭正在安慰文钦,一看他哥跟人&#xe863;手打起来了,顿时紧张不已,又忙不迭地跑回到这边。他急得又伸脖子又剁脚,忙得团团转,却没一个人把他当回事。 “司马师!休得放肆!”先前在比赛临近结束时,在现场负责的教习师傅离开了半盏茶的功夫,去如了一趟厕,回来就看到校场周围乱作一团。 听到师傅的厉声喝止,毌丘俭司马师两人才气喘吁吁犹有不甘地被众人分开了。 司马师环视场内,冷笑一声,无视场内目光睽睽,扔下背上的弓,扬长而去。 他的弟弟司马昭在人群里涨红着脸,冲大家鞠着躬,小声说着对不起,也低着头追着哥哥的身影去了。 这是少年司马师留给十二岁的少女夏侯徽的印象中,极为深刻的一幕。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鬼庄 洛阳城里,王侯贵胄、公卿大臣们的府邸,首选之地是在皇城周围,天时地利,八方辐辏,众星拱月,富于王者气象。其次多建在城西长分桥附近的寿丘里,该处有清澈见底的张方渠和洛水环流其间,树木丰茂,葱葱郁郁,占尽山林之胜。 司马懿建府选址时却另辟蹊径,选在了城东南的枕水庄。 枕水庄又叫“百鬼”庄。此庄依洛河支脉而建,人烟稀少,方圆几里,总共不过百余户,皆是乡野平民百姓。 在司马一家在此建府之前,这个庄子人更少,只有二十来户。留下的都是大胆的,别的胆小的都跑到外面去了。 因为庄子东边紧临着乱坟岗,传闻在以前,有个大户人家被仇家寻仇灭门,事后一百来口就埋在了这个岗子。因怨气不散,每逢月圆之夜,有百鬼结伴夜行出没作祟。据说有人曾在夜里看见过,传的绘影绘声。 司马懿偏是个不信邪的!这些个子虚乌有捕风捉影之事,去吓吓个把小老百姓也就罢了。他年近七旬,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什么没经过见过。他第一次征战辽东时,曾把公孙渊叛军七千余众堆尸作塔,筑成“京观”,令远近闻风丧胆。 别说世间没有鬼,就是有,他也不放在眼里。这乱坟岗充其量不过百只鬼而已,千鬼万鬼他都不怕,还在乎这区区百鬼不成? 在他的一力坚持下,一家子就选在这枕水庄建了府。位置恰恰就靠着乱坟岗。 其府邸在一众京宦要员中属于较为素朴的,并不豪奢,占地却不算小。司马懿与四位夫人共育有九子,另有十几个女儿,可谓人丁兴旺。随着子女相继长大成人,添子添孙,原本不算小的大宅子渐嫌拥挤。太和年间,司马府邸在老宅基础上又进行了两次扩改建,新添了几座住宅院落,另在后院深处起了藏书楼。渐渐成了今日纵向七进的庄园式的大宅院。 因为东边没人敢住,司马懿就住在府内最东边,整个府中靠鬼最近的地儿。他住的院子是一座不起眼的一正两厢式素朴院落,门前牌匾上三个古朴的隶书大字“达观居”,意为“达观知 命”。 六月初三,辰时末。书房一角的三足炉里,檀香袅袅,盘旋而上。司马懿正在喝茶养神。 他方才刚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剑,出了点汗,觉的通体舒爽。司马懿颇为推崇华佗养生之法,坚持练了多年五禽操,日练不辍,如今虽已年近七旬,依然身轻体健腿脚利索,行&#xe863;灵活自如,耳聪目明,完全不像年近古稀之人。 与鬼为邻住了多年,看起来依然精神很好。与鬼斗,其乐无穷也! 四年前,司马懿被人合伙儿摆了一道,明升暗降,成了太傅。一时看热闹看笑话的比比皆是。 当年,在明帝驾崩,齐王曹芳即位后的次月,众幕僚献策曹爽,众人表奏司马懿功勋赫赫德高望重,劳苦功高众望所归,其功其德,堪比周公,却屈居于大将军之下,于情于理不合。论其功德,当升为大司马,高于大将军,方配得上其功绩,天下信服。 在魏国,司徒、司空、太尉为三公,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高于太尉;大司马又位在大将军之上,统管军事武备兼邦国政要,位列人臣之及。 岂料,其荣任大司马的诏书颁发没几天,尚书台数日内竟然连连收到上书。这些奏书内容惊人一致,都在关心司马懿的身体,均言自从曹魏立国以来,前后三任大司马曹仁、曹休、曹真无一例外均遭天妒,英年早逝,享年不寿。司马懿已年逾花甲,其康寿非同小事,不容疏忽,怎宜再担任易遭天妒的大司马? 为防天有不测,相较起来,清闲的太傅一职显然更能益寿延年! 对于曹爽及其幕僚谋臣们前后一番演戏操作,老谋深算又精于世故的司马懿自然心中有数心知肚明。 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人生在世,做人做官可不能没点儿眼力架儿,该夹尾巴时就要夹尾巴。于是,在当了短短几天大司马后,在一片颂扬赞声中,司马懿又从善如流地当起了太傅。 非但如此,回到府上后,他还将自己的书房更名为“颐年”,取其“颐养天年”之意,乐呵呵地亲自题字挂了上去。 这几年,他似乎是真打算就此安享晚年了,闲来无事就去府中的藏书楼里看看书,偶尔也在花园和花匠园丁们一起浇浇花 弄弄草,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至于外面那些传言,他听了也是一笑置之。世人两片儿嘴,说就说了,又不少块肉,随他去就是。 匆匆用过早膳后,临出门之前,司马师、司马昭前后脚进了颐年斋,给父亲请安。 司马师说了早朝时曹爽奏请西征伐蜀之事。 “嗯?” 司马懿略一皱眉,正掀起青瓷茶杯盖子的手顿了下,缕缕白气从盖子缝隙里钻出,袅袅散开。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司马师又将刚才的话简要重复了一遍。 “愚蠢,真是愚不可及!”司马懿将手中茶盏一推,茶水溅出几滴,晕染在案上。 “父亲莫&#xe863;肝火。身体要紧。”司马昭从袖中摸出帕子,躬腰将桌案擦拭干净。 站起身,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两圈儿,抚须沉吟片刻,司马懿渐渐镇定如初,复又坐下,食指中指微曲,不停敲击桌案。 “看来,他们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群臣都作何反映?” “早朝时,群僚很是一番热闹议论,邓飏、曹羲、曹训、毕轨、李胜等曹党之人大都当场表示赞同征西,邓飏尤其高调。”司马师道。 “一群蠢物!……”司马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去年,西蜀将大部分主力军自汉中后撤至涪城,曹爽诸人便认为有机可乘,将此当成建功立业树立威望的大好机会,想法未免太过天真可笑! 仗要是都这么好打的话,四海早就平定,哪还有日后那么多烂账?各国间何至于周旋至今? “大将军为何竟如此罔顾军情,冒失行事?”司马昭蹙眉不解道。 “还不是他周围那些自以为是之人怂恿的,急于建功,想在朝中树威罢了。一群乌合之众,把军国大事当儿戏呢,以为朝堂是自家戏园子,想怎么耍就怎么耍……” 司马懿说着,又问道,“偌大朝堂,满朝文武,都没个明白人么?无人出言反对吗?” “只怕是,即使心里头明白的,也不敢公开质疑大将军吧……”司马昭想了想,在一边道。 “哼,他们非要急着去送死,旁人也拦不住……”司马懿一边摇头,一边冷笑。 “的确,朝中几乎未有什么反对声。还是我 二叔最先站出来质疑了,虽然附议者廖廖。”司马师道。 司马懿点点头,无不感慨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古人诚不欺我啊。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自家人。” “对了,子元,你可还有印象,今日在朝中,都有何人附议你二叔?” “是卢毓、王观等几位老臣。因为征西一事群僚分歧较大,最后蒋太尉出来劝和了一番,最后说是此事改日再议。” “卢毓?”司马懿稍有讶异,随即了然地点点头。 王观一直是自己人,他站出来倒不意外。卢毓竟能出来附议司马孚,等于公然打曹爽的脸,还是多少让司马懿感到些出乎意料。毕竟,他是从尚书台出来的。 卢毓一贯自视甚高,他在明帝时期曾经担了不少年的吏部尚书,官职品级虽在九卿之下,却有着“天下座师”之称,掌管天下文士拔举大事。他原先一直是中间派,跟哪边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但是,四年前,少帝曹芳继位后,曹爽先是将卢毓官升一级,调作闲职尚书仆射,任命亲信何晏取代卢毓担任吏部尚书。后来看卢毓似是心怀不平,又干脆将他调离朝廷中枢尚书台,迁为廷尉。 卢毓怎甘心咽下这口气?论资格,他也是几朝老臣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对曹爽此番明显偏袒亲信,有失公允的安排,卢毓一直如鲠在喉,难免耿耿于怀。 “此人日后,或可为我所用。”司马懿拈须,微微一笑。 “自今日起,你们在朝中或是别处什么地方见到卢大人,都要多留些意,要格外加倍殷勤招呼着。” “为何?”司马师不解。 “他是读书人出身,好面子,就吃这套。有些人,不是你拿金银就能收买得了的。”司马懿一边说着,以中指轻轻敲击着桌案,两下,又两下。 这个无意识的小&#xe863;作,通常在他转&#xe863;脑筋想事思考时才会出现。 “还有,子元,你今日在朝上不曾与人争议什么吧?” “不曾。” “千万切记四年前的教训,切莫在朝中与人争执&#xe863;手。一时冲&#xe863;,逞口舌之快和拳脚之能,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让事情更加陷于被&#xe863;。”司马懿叮嘱道。 “儿谨记父亲教诲。” “嗯,一定要沉得住气。心,要善隐;&#xe863;,要善时。” 司马师点头领会。又想起了什么,道,“还有一事,夏侯玄从长安回来了。”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0、乾卦 “哦?太初回京了?”司马懿放下手中茶盏。 “两个月前,他赴长安巡检军务走后,父亲不是让我对他的行程归期稍加留意么?” “嗯。”司马懿点点头,“他都说了些什么。还有,赵俨身体如何了?” 司马懿为人极其谨慎,虽然子女众多,但凡涉及到机密之事,一般只同长子司马师及次子司马昭商议,并不避讳二子。 “和我们掌握的情况差不多,说是西线边境仍有小股蜀军滋扰,但是由于西蜀已从汉中撤出大部兵力,西线军备防务暂时并无太大压力。赵老将军那边,仍是老样子,由于年迈体力不支,多次请归京师。目前,很多事务实际上多由郭淮在协助打理,大概就是这些。” “西线,防务……”司马懿若有所思地轻轻敲了敲桌案。 须臾,他又感慨道,“郭伯济倒成了西线的顶梁柱了……说起来,自从先帝青龙三年之后,我和他也有十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变没变样?” “父亲不是一直与郭叔叔都有书信往来么?倒也不必太感怀了……”司马昭在旁贴心劝慰道。 司马师又道,“对了,今日早朝后,我在宫门边又遇到夏侯玄,因为惦记如意出走的事,忍不住顺便和他说了几句,试请其劝止征西之事。” 一旁的司马昭有些诧异地望了兄长一眼,“如意今日一大早已经回府了……” “是么?方才在院子里没看到她……”司马师也诧异。 “是夏侯府的管家送来的。那可能是回来后,她又跑哪儿玩去了吧?”司马昭道。 “这孩子,三天两头儿地跟家里闹别扭……干脆早点把她嫁出去算了!”司马师有些怒气。 “子元,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如意那孩子虽说叛逆些,但其实心里有主意的很,每次跑个一两天,又会回来了。再说了,她一个孩子能跑到哪去,不都是去她外祖母儿么……”司马懿劝道。 “不过,你早间当众同夏侯太初讨论征西之事,却有些过于鲁莽了。你不是不知道,他这些年和曹昭伯走得甚近,他们又是表兄弟……”司马懿摇了摇头。 起身背 着手沉吟了一下,他捋了捋灰白胡须,又自言自语道,“好在,太初此人君子心性,当不至于从中饶舌作梗吧。” 司马昭在旁也深以为然的点头称是,“父亲放心,太初一向不是搬弄是非之人。我们同窗几年,对他这点还是了解的。” “只是……”司马昭犹豫了下。 “嗯?子上有话直讲便是,父子兄弟之间,何须吞吞吐吐?”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父亲从舒城得胜班师返京后,称病在家迄今已逾半月,听说朝中已有些议论,父亲是否考虑上朝?”司马昭问道。 司马懿笑了一下,“我有功不居,已先退一步。至于朝中议论,怕只会对曹爽不利罢。” “为父连获战功,曹昭伯那些党羽愈加难容我。此番称病不朝,不过是为避其锋芒而已。那些人怕是巴不得为父一直称病,好称心如意,继续大权在握。” “有功却不居功,反其道而退之,父亲是在以退为进么。”司马昭道。 司马懿拍拍儿子肩膀,面露赞许之色,“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孺子可教也。” “但是,天下之事,极则必反。谁的隐忍和退让都是有底线的。且看他们还能猖狂几时?” “印象中,大将军以前还是颇为和气有礼的,现在怎如此刚愎自用?”司马昭忍不住道。 “人嘛,总是会变的……”司马懿轻叹口气,右手又在轻轻敲击桌案,似在回忆。 “元侯曹真算得上一代英杰人物。曹爽身为元侯长子,虽说胸中并无多少点墨城府,好在为人还算厚道。元侯在世时,听说管束子弟甚严,他们兄弟几个都还谨慎本分,曹爽之前的好口碑也是那时攒下的。” “毕竟,人常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嘛!” “奈何世事无常,元侯在太和五年病逝,自此无人约束他们兄弟。世家公子哥儿的脾性渐渐显露,加之不少人有求于他,前后巴结奉承者甚众,渐渐便忘乎所以,变得自大起来……” 这几年,曹爽重用的邓飏、李胜、毕轨等人,全是些华而不实、阿谀奉承之徒。在其左右,极尽鼓&#xe863;怂恿之事。那曹爽又是个志大才疏、耳根软的,渐成了今日的骄奢性子。 “父亲战功赫 赫,大将军却奏请陛下将父亲明升暗将,坐这闲职太傅的位子,听说背后主使便是那丁谧和邓飏的主意!着实可恨!”司马师难掩激愤。 “尤其那个邓飏,贪财好色又自以为是,仗着曹爽是靠山,终日耀武扬威招摇过市,什么东西!早知今日,当初第一次瞧见他调戏民女时,就该把他胳膊腿打断,把他打出京去!”司马师目露寒光,愤愤道。 “子元,你这易冲&#xe863;的性子可要记得收敛些。为父以前不是特意和你交待过,拳脚不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有时反而会招致更大的祸端。”司马懿叹了口气道。 “父亲和曹大将军同为辅政大臣,陛下怎如此偏心,独对大将军如此偏听偏信?”听着父兄交谈之言,司马昭也面露不平之色。 “这也在情理之中。元侯曹真常年征战在外,曹爽少年时,以皇室宗亲之子的身份,经常出入宫廷,几乎等于是在宫中长大,先帝曹叡在东宫时已和他关系非同一般。” “当今陛下又是自小抱养在宫中的,他们叔侄见面的机会多些,自然会亲近些,也是人之常情。反观为父,以前长年征战在外,和陛下见面次数寥寥,难免就生疏些。”司马懿有些遗憾地摇摇头道。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大事。不管外界眼光如何看咱们,如何议论咱们,咱自己得先瞧得起自己!” “来日方长,究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目前最要紧的,是先要应对征西之事。” 司马懿诡谲一笑,流露出熟悉的在战场运筹帷幄般的老谋深算之色。 两个儿子相互看了一眼。 司马昭从袖中掏出一本线装小册子,眼光发亮地写写点点,将父亲所言记在上面。 他当年在致知堂听学时养成了“每日一记”的好习惯,常将见到听到的一些有用言语,记在上面。 一边写着,他一边抬起头,勤学好问道,“父亲,儿有一事不明。此时伐蜀,于我朝并无益处。今日大哥请太初从中劝解,未必不能起到些作用,您方才,为何说大哥此举鲁莽?” “并非不劝,而是不能由我司马家的人出面。况且,眼下时机也未至。”司马懿意味深长道。 “恕儿驽钝,请父亲明示。” “你们想想看,为父以前打的那些胜仗姑且不算,就单从正始年号以来算起,我朝先后与吴国打过樊城、宛城、舒城等几役,规模虽说不算太大,但都是他们那些酒囊饭袋打不下去了,再由为父率军出征,最后都大获全胜。所以,我司马懿虽不免在朝中受些挤兑排挤,在军中却也有些微薄声望。反观那曹爽和他那些党羽,可在战场上立过尺寸之功?” “他身边那些人眼红为父连获战功,又看着西线蜀军主力撤出汉中,以为有机可乘,便想借伐蜀之机,也让曹爽在军中立些威望罢了。” “所以么,我等如若此时劝阻,恰如火上浇油,反而会会刺激其西征决心,促其加快步伐而已。” “父亲,毕竟战争非儿戏,莫非就听之任之么?”司马师道。 “当然不是。” 依照魏制,凡军国大事,要经朝堂商议,且两位辅政大臣都要赞同,方可施行。“像对外宣战这种大事,他们绕不过我司马懿。否则,便是一意孤行,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为父问你们,《易经》中,‘乾卦’作何解?”司马懿从容道。 意为临事刚健,自强不息。司马师朗声答道。 “父亲可是想强调其中‘潜’字之意?”司马昭犹豫了下,轻声问。 “嗯,你们兄弟二人说的都没错!”司马懿赞许地点头,“大丈夫行事,既要有刚健筋骨;更要善“潜”,蛰伏忍耐,以不变应不变,以待风云际会!” “父亲大人英明!”两子不约而同,异口同声道。 司马昭赶紧打开手中小册,又一番戳点猛记。 司马懿欣慰地看了两个儿子一眼,捋了捋胸前灰白胡须,“吾儿放心,前日太后派人过府探望,赐了几盒上党人参。请为父身体康复后,再给小皇帝面授课业。” “后天恰逢百官休沐,为父届时即进宫面谢太后,探探口风,再思对策不迟。” “人参,人身也。人参不稀奇,这‘党参’可是稀罕之物……是否隐有‘当心’之意?其中想必有文章,父亲要多加小心才是。”司马昭提醒道。 “呵呵,无妨。吾儿放心,为父已然活了这把年纪,什么风浪没经过?区区小事,有何可惧?你我父子只需暂且耐心以待,静观事态其变,再作应对不迟。” 司马懿“啪”一声合上茶盏盖子,目中精光透出! “他人先走一着,我未必不能后发制人。这次,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收场!”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1、后院 “老爷!老爷!不好了,后院出事了!……” 两个儿子出门走后,司马懿不紧不慢地又呷了口茶,准备起身再到院子里活&#xe863;活&#xe863;筋骨,就见管家陈伯喘着气一溜儿小跑地匆匆忙忙闯了进来。 “何事慌慌张张的……”司马懿皱了皱眉。陈管家是府里的老管家了,很少见到他这么着急上火的表情。 “老爷快去后院看看吧,老夫人和柏妇人因几句口角又闹起来了,柏夫人吵着要上吊呢……” ……啊?!! “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走走,快看看去……”他背着手,随着老陈匆匆朝后院而去。 刚走出百来步,经过院旁的蔷薇园圃时,正埋头打理花木的一个瘸腿花匠抬起了头,瞧着司马懿,冲着他嘿嘿傻乐了几声。 “老哥跑得忒快,肯定有事,嘿嘿……” 司马懿礼尚往来,也冲那瘸子点点头,呲牙一乐,夸了句,“嗯,花长得不错……” 这花匠约摸五十来岁,不仅有点瘸,还有些傻。早些年据说是受过惊吓,变得有点痴痴傻傻,说话也疯疯疯颠颠的。 他见着司马懿从来不喊“老爷”,一直是老哥长、老哥短的,口气俨然跟人家亲弟弟似的。 因他憨傻,司马懿也没同他计较过,反倒是有时无聊了,还逗弄他两句,权当解个闷儿。 “老哥急着干嘛去?仔细脚下欸……”那傻子分外热情道。 “去去去……没规没矩,疯疯癫癫的!”陈管家呵斥道。 “一个傻子,跟他计较什么,走吧,快去后院。正事要紧。”司马懿道。 他一边疾走,一边听老陈将后院之事说了个大概。 事情起因是方才早膳后不久,大约就在司马懿同两个宝贝儿子畅谈体会交流心得的那会儿,柏夫人也带着丫鬟到花园凉亭里头散步。 她不知怎的就张口说了句,“长春院那老毒妇……”,不料隔墙有耳,凉亭外边的假山后就坐着张春华,她和二儿媳王氏一道从长春院出来,走到假山旁觉得累了,就坐在石凳上歇了会儿。 张春华听见柏夫人的声音,新仇旧恨涌上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冲过去,甩手就给了柏夫人一巴掌! 柏夫人虽说不是出身什么大户人家,却有几分姿色,也很有几分泼辣。 或许是以前规规矩矩贤良恭谦的女子看多了,对这个活色生香的新鲜人儿,渐渐迟暮的司马懿几乎是一见钟情,颇对胃口,而且他年纪逐年大了也确实需要人在旁照顾,所以自从柏夫人到了府上,基本上由她陪宿的时候最多,算是宠了多年。 这一巴掌可不得了!柏夫人在几位夫人里最年轻,仗着年轻气盛又得宠,难免脾气大些,竟要寻死觅活。 果不其然,隔着后花园老远,就听见柏夫人的哭声凄厉,带着颤音,九曲回环,“妾身~~~~~~~~~不活了,被人欺负了,咱们娘儿俩~~~~~~~~可没法儿活了……” 凉亭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下,柏夫人边哭边喊,边拿着根腰带往树叉上扔,要上吊。只是不知是力气不够还是怎的,扔了几次都未成。 她的儿子司马伦才几岁,在旁边抱着她的腿不停哭着闹着喊着,要娘抱抱。 这司马伦是司马懿最小的儿子,司马懿平素对这个雪团儿一般的老来子极为疼爱。只是今日这雪团儿脸上一团糟,挂着两溜儿长鼻涕,颇有点儿惨不忍睹。 丫鬟也在旁边跟着抹泪,“夫人,您可不要想不开啊……” “婆母,这……媳妇前去劝劝四娘如何?”二儿媳王氏站在张春华身后,小声劝道。 张春华冷笑,“四娘?她哪里有点儿作娘的样子?……都不用拦着!我今儿偏要悄悄,她又要怎么个死法……” 二夫人三夫人也都闻声出来了。 今刮得什么风?素日最严苛的老大和最受宠的老四闹起来了!这是她俩最喜闻乐见之事,两人挥着手帕,在边儿上张望了一番。半是看热闹,也半真半假地劝和两句。 花园里哭的哭闹的闹,看热闹的看热闹,叽叽喳喳吵吵嚷嚷一片。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今日的后花园竟比唱戏都热闹几分。 “闹什么闹!成何体统!!” 司马懿突然出现在院门口,一院子的人和婆子丫鬟们齐齐噤了声,瞬间鸦雀无声。 “都各回各屋去!” 嚯!一家之主的威严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瞅着老爷的样子 是真的发怒了,柏夫人也不上吊了,抽抽嗒嗒地,由丫鬟搀扶着,扭着腰颤巍巍回去了。 另一个婆子抱起司马伦,给他擦了擦鼻涕,母子俩总算是消停了。 司马懿瞧了她们母子一眼,迈开脚步,跟在其后,满面怒容地一甩衣袖,朝柏夫人院中而去! “眼里还有没有家规了!……”司马懿边走边道,怒冲冲愤愤然! 张春华瞧着他远去的背影,冷哼一声,又冷笑一声。一副我静静看你演戏的表情。 她也没多讲,遂搭着儿媳的手,也转身走了。 剩下的仆从们你看我,他看你,面面相觑。 心道,怪不得人说越是大家宅院越讲究尊卑有序,不管老爷平日里再怎么宠着柏夫人,一旦有事了,果然还是老夫人最有面儿!……这下柏夫人可有的好瞧了,不知老爷会给她些什么教训?…… “看看看!都看够了没?!不用干活了!” 陈管家对着瞧热闹的吼了一嗓子。下人们也都赶紧散去了。 到了柏夫人院里,司马懿几乎踩着柏夫人的后脚进了内室,反手关了门,一张老脸立刻转怒为心疼。 “夫人,夫人,你没事吧?方才没伤着哪儿吧……”说着欲伸手拉她细看。 “老爷还顾得上管我死活呢!来我这院子做什么?过来瞧我笑话呢?”柏夫人赌气坐在床边,身子扭过去,朝向床里边,不理司马懿。 “瞧瞧,又说气话了不是,夫人不让我来你这儿,莫非是要赶为夫到长春院去……”司马懿说着,佯装作势就要朝外迈脚。 “你敢!今儿去了她那儿,以后就别再进我这个门儿!……”柏夫人瞬间转身,佯怒道。 司马懿能屈能伸,立即好言陪笑,“不过说说而已嘛,阿柏温柔乖巧又体贴懂事,怎是那老物能比的,为夫哪里舍得去呢……” 柏夫人依旧哭哭啼啼,不依不饶。 “好夫人,消消气,她年纪大了也老糊涂了,脾气又臭又硬的,阿柏温柔贤淑又明理,你同她计较什么,若是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岂不让为夫心疼……” “老爷,您可要给妾身做主啊!张春华如此狠毒,老爷尚且在家,都敢当着下人的面扇我一巴掌!万一哪天老爷不在府, 她岂不是也要一杯毒酒毒死我!” 司马懿面色骤然变得有点儿难看,瞬间起身,几乎是呵斥道,“阿柏,休得胡言!” 柏夫人被他严厉神色吓了一跳,吓得即刻止住了哭声,但仍是耸着肩,抽噎不止。 过了片刻,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过于严厉,司马懿重新放缓声调,道,“都过去多久的事了,你又乱讲什么。以后此事不得再提,以免府中人多嘴杂,少生事端……” 柏夫人委委屈屈地低着头,抽搭着。 过了一会儿,有小丫鬟推门,送了一壶凉茶过来。 司马懿接过来,倒了一盏茶,亲自端到柏夫人面前,“好了好了,莫再置气了……为夫亲自伺候夫人用茶,请夫人笑纳……” “好话都叫老爷说尽了,就知道拿话哄我……”柏夫人不满地嘟囔着。 “又说傻话了,为夫不哄你,莫非要出门哄那个老物去,我还不乐意去呢……” 柏夫人终于破涕为笑,娇嗔哼道,“又在贫嘴滑舌……” 她本就风韵犹存,因刚刚哭过,眼带潮红,很有一番风情。 司马懿揽过她的肩,好声哄劝,“嗳,这就对了,多笑笑才不会老,才更好看么。” 好言安抚了柏夫人一会儿,司马懿才稍稍正色道,“阿柏,刚才说了老大的不对,但是为夫也不能太过偏倚,也要来说说你的。” “为夫以前不是同你交待过么,她毕竟是府里的当家主母,面儿上的尊重还是要有的,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面子总要过得去……” “再瞧瞧你们今天闹的这出儿,也不怕府里的下人和孩子们看笑话?” “老爷偏心!你是没瞧见,明明是她先&#xe863;手打的我……” “我偏心谁,你还不知道么?你说你平时挺伶俐的一人,怎么这会儿糊涂成这样了?” 司马懿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继续安抚道,“你想想看,往日你同她置气,为夫哪回没护着你?” 柏夫人想了想,自觉也有点儿理亏,就没吱声。 方才她在园子里一时气不过,当众被人打了巴掌脸上挂不住,的确是做的有些过火了。 司马懿觑她神色,继续趁热打铁,循循善诱,“你想想,她年纪比你大了许 多,虽说你们都是我夫人,但论年纪,她算是你长辈了,就算教训你一下,你暂且忍了,回头告诉我,我肯定替你出头,不会让你白受委屈……何至于闹成这个样子?” “以后可记住了,她是大,你是小,以后没事还是尽量少去招惹她。你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同她闹,有那不知真相的,只会在背后说你不明事理,这样岂不是坏了你温柔贤淑的名声……” “知道了嘛,我一切全听老爷吩咐就是了……”柏夫人垂了眼,撇撇嘴娇嗔道。 “对喽,这才是我温柔识大体的好夫人嘛……” 总算大功告成,司马懿暗暗擦了擦汗。 心道,好不容易哄完一个,长春院还有个更难缠的等着呢,唉!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2、夜会 戌时初。华灯初上。 皇宫东北,仅一街之隔,大将军府的大门灯笼高悬。远远瞧着,府内灯火通明金璧辉煌,一派气宇非凡,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禀大将军,中护将军夏侯玄拜见。”门仆进来禀道。 “哦,太初来了?快快有请。”曹爽一边说一边快步往外迎了出来。 夏侯府距曹府相距不远,夏侯玄此行并未带随送,而是一人轻装骑马而来。他身着一件薄薄的墨青长袍,腰束暗色锦纹玉带,只束了发,并未戴冠,由旁侧偏门而入。 曹府大门气势恢宏,威严宏阔,两扇朱漆铜门厚重无比,平素非有重要贵客或者逢着节庆日,都是大门紧闭,极少打开。 一名小厮打着灯笼由前引路,二人行了百余来步,穿过亭台楼阁,过一座人工浮桥,来到一片幽然雅致的庭院,远远看见曹爽已在门外等候。 夏侯玄紧走几步上前施礼,“太初见过表兄。这些日,多谢表兄照顾家母。” “我正说着去府上看看姑母呢,可巧你就来了!可想煞为兄了!”曹爽说着一把揽过他。 “今儿早朝后,我在陛下那里逗留了一会儿,出来转眼就看不见你了……好兄弟,你这趟来得正好,为兄也正有要事同你商量。这回可要好好叙叙,咱们不醉不归哈哈!” 曹爽和表弟之间感情亲厚,说话也没大没小惯了。只是这个表弟每每见了自己总不忘那些客套礼节,规规矩矩的,反倒有时让他有点儿不习惯。 “这个茶是凉州所产,孝敬舅母的,有益清心安眠。”夏候玄说着,双手将一个刻纹古朴的方形盒子递了过去。 “贤弟真是有心,也是巧了,近日我听家母念叨过几次,说是有点睡不安枕。找大夫开了方子也不见好转,大夫说,上了年纪的人,换季时都会有些小毛病,等这阵子过去就好了。这茶既有清心安眠之效,送的可正是时候!”遂高高兴兴地接过,交给一旁的仆侍仔细收好。 而后又亲热地拉过表弟,趁着门上高悬的红灯笼和厅内十五连盏青铜连枝灯的余光,左右瞧了一番,心里着实喜欢得很。 他从小就极是喜爱稀罕这个俊雅的表弟,遂携了他手,兄弟俩挽了手臂,一同往曹爽的书房走。 “你去雍州这些日,一切可还顺利?” “挺好。只是昨晚回城匆忙,今晨朝中人多,也没与表兄说上话。到现在才来与表兄一叙。并代赵老将军传递回信一封。” “赵俨将军劳苦功高,近两年因年迈已几次请归,朝廷深知其辛苦。上次朝中委派贤弟巡检西线,便有暂时代替其主持雍凉之意,等过两年,有了合适人选,再将你换回来,只是恐要辛苦贤弟了……”曹爽面带歉意。 夏侯玄道,“为国分忧,谈何辛苦。只是,关于雍凉都督人选,是否再慎重考虑一番?我在此次巡检军务中,便发现不少精干之士,譬如,郭淮老将军在西线呆了多年,对西北一带颇为熟悉,比我更适合,是否可以考虑以之接替赵老将军?” “郭淮也是老将了,多年抵抗蜀军北伐、治理雍州也算小有功绩,资历是没得说,可惜,他与司马懿关系匪浅,不太能为咱们所用……方才你来之前,丁彦靖前脚刚走,特意提到要提防此人,说万不可让他掌了西线军事大权。”曹爽摇了摇头。 他一边说着,一边凑近连枝灯下,展开赵俨书信。 信里内容并无特别,先是对曹大将军表示感谢,又简略陈述了雍凉军事,最后再次说到因年纪老迈,身体多疾,望朝廷尽早考虑新的都督雍凉人选。转弯抹角一番,有打探消息之意。 曹爽看完,将书信收起。 “别的事以后再谈不迟,咱们兄弟多日未见,先陪为兄先喝两杯再说!”曹爽笑道。 “贤弟先歇坐片刻,好让我这当大哥的尽尽心意。今天刚送来的新鲜白鲢,活蹦乱跳的,你爱吃鱼饼炙,等着,待会儿哥哥亲自给你做去……” 曹爽素来好美食。当年曹真治家尚俭,力戒奢靡,府上伙食与普通官宦之家相差无几。所幸曹府距皇宫不远,曹爽常去皇宫找皇子们玩耍,最爱的去处之一是御膳房。宫内厨子们也都挺喜欢这个憨态可掬的宗亲公子,常留他在宫中用膳。 曹爽掌家后,第一件事便是改善府上伙食,将御膳房的厨子也挖到府上一位。不仅如 此,有空时还会踱去厨房同他们切磋一二,兴之所致还会做上两道菜。 因为好吃又不加节制,体态也逐年横向发展。 “对了,前几日凉州刺史进京议事,送来两箱武威郡产的风干驼蹄,已经让大目管家给姑母送了些过去,不过你刚回城,怕是还没吃到。今日到了哥哥这,这七宝驼蹄羹可是不得不尝的,就当给太初接风洗尘了,今晚我们兄弟必要一醉方休,哈哈。” 曹爽对亲戚朋友向来大方,惯于大手大脚。尤其又与表弟夏侯玄自小亲厚不同旁人,姑父去得早,因此对姑母一家更是格外优遇照应,三五不时便差人送些东西过去。 不过,听他提起驼蹄,夏侯玄不由眉头一皱。 七宝驼蹄羹,顾名思义,是以骆驼蹄为主材料烹制的一道羹。 这道膳食有些来历。是明帝时期,由宫中御厨房炮制出的珍馐膳食。自青龙三年起,因西蜀撤军,边境战事压力骤减,明帝曹叡渐渐热衷于享乐,不断扩大后宫,大兴土木,广建园囿,追求奢靡。驼蹄等奢侈物便是在这一时期,从西域长途运输运入中原。 在明帝之后,西域进贡驼蹄之风曾短暂消停过一阵子。不过,近两年,曾一度销声匿迹的驼蹄买卖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而且日渐猖獗。 曹爽本就是不知柴米油盐的公子哥,随着渐揽大权,慢慢添了不少奢侈习气,竟也爱上了这道羹。 其实也未必见得这道菜本身真有多么美味极品,而是别人没吃过的我吃过,别人没尝过的我尝过鲜,吃的是个养尊处优的优越感。 于是,一些见风使舵的地方官,进京送礼时都至少备两份,一份送宫中,一份直接送往大将军府。 物以稀为贵。因骆驼稀少,当时驼蹄价格颇令人乍舌,在京城西郊马市上甚至都被炒到一两驼蹄一两金的地步了。 其时,由于三国之间战事不断,连民间马匹都多被充军征用,骆驼作为西域百姓商旅驮运骑乘的沙漠之舟,一般视为善畜,并不轻易宰杀。此番凉州刺史居然一下送来两大箱驼蹄,要有多少只骆驼惨遭荼毒…… 思及此,夏侯玄诚恳劝道,“表兄,这些天,我在雍州公干之时,曾暗中访察雍凉 数地百姓,深知百姓不易,这种耗费太多人力物力的东西,劝表兄还是能免则免……” “看看,又来管哥哥的闲事了……”曹爽拍了拍夏侯玄肩膀,“你也知道,我也没啥爱好,就是有些点儿馋,好些吃吃喝喝的……” 见夏侯玄仍蹙眉不展,遂满口应允道,“好好好,太初既开了口,我以后不让他们送了还不成么?满朝上下,也就兄弟你敢管着我,哈哈……” “谢过表兄,不过,我还有一事相求。” “说什么求字,你我兄弟何需这些客套?有什么就说吧。”曹爽大咧咧道。 “早前听闻,城东郊马市有买卖驼蹄者,甚是猖獗,西域百姓皆以骆驼为善畜,不轻易宰杀。况且两地长途运送,劳民伤财,愚弟以为,应当出台禁令,贴出告示,明令禁止驼蹄交易,以遏制此风。” 曹爽略作思忖,点头道,“此事倒也不难,回头我同洛阳令李公昭说一声,让京城禁止驼蹄买卖就是。” 夏侯玄冲曹爽深施一礼,“如此,太初替雍凉百姓谢过兄长!” “行了甭谢了,哥哥知你一贯心善厚道,依你就是。你且歇着,哥哥给你做鱼去!” “不急,还有一事。”夏侯玄又拉住他,道,“方才进门之时,兄长说有事相商,可是征西之事?” “可不正是此事。你怎么看?” “请问兄长,是何时有此计划的?如此大事,太初之前竟毫不知情……” “你前些日不在京里,这不是还没来得及找你商议么。” 有小厮端了茶水过来,曹爽亲手把茶盏递到夏侯玄手上,“此事说起来,是由邓玄茂和李公昭先提起的。说是蜀军后撤,眼下关中空虚,是西征的好时机。我觉得此计不错,所以才在早朝上提请群臣商议。” “好兄弟,到时候,由你都督雍凉,任前线总指挥。我来坐镇长安统帅三军,你我兄弟齐心协力干番大事,如何?” 夏侯玄蹙眉,邓飏素来仗着有些小聪明,心浮气躁贪功心切,常爱给曹爽出些馊主意。洛阳令李胜却是一直较为持重妥当的,也跟着起什么哄? “表兄,咱们非同外人,愚弟也就有话直言了……”夏侯玄正色道。 “用兵作战,讲 究天时地利人和。九州地形,西高东低。西蜀以前屡次北伐,便是先占了地利之便;反观我朝西征,却是失了地形之利,困难重重。” 他推心置腹道,“不说别个,但说尊父,元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汉中破刘、固守河西、西抗诸葛,征伐有功……一生胜绩无数,唯独于太和年间征西一役折戟沉沙,着实令人痛惜……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此话可谓直指其痛处。曹爽面上神色逐渐凝重,默然了许久。 夏侯玄所说,是明帝太和四年,西蜀多次犯境,大司马曹真率领魏国数路大军,西征伐蜀。时值七月,因路途艰险,又连遭暴雨,栈道毁损,大军用了一月才行不足一半路程,不得已受诏撤退,因天气恶劣加长途劳顿,曹真于中途身染重疾,终至不治,次年便英年薨逝。 这一役是曹真一生中最为窝囊的一次出征。寸功未建不说,还要了他的命。 “大舅父纵然常年驰骋疆场,征西一役历尽艰辛,却终致无功而返。表兄您多年长于宫廷,并无作战经历。况且,西征如此大规模战事,需大量兵力物力,劳师&#xe863;众,耗费甚巨,口上谈谈容易,一旦行&#xe863;,不知表兄估算过没有,有几成胜算?”这话虽不中听,却是诚心诚意。 “更何况,那西蜀姜维正值壮年,据报今年又刚升任镇西大将军,正是血气方刚意气风发之时。其人曾与我军将领郭淮、陈泰等数次交手,传闻有勇有谋,胆识过人,绝非等闲之辈,不可小觑。请表兄三思!” 曹爽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与德高望崇叱咤多年的先父曹真相比,自己在用兵布阵上差得岂是一点半点……但是,正因他在战场并无树绩,有些人未免口服心不服…… 眼看司马懿六十多岁仍能率军克敌,屡传捷报,打胜仗似乎易如反掌。他眼里瞧着,也难免心中蠢蠢欲&#xe863;。 自己正当年富力强之时,那份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思先前已然被邓飏、李胜等人哄抬了起来,一时半刻又不甘心就此罢休。 “为兄也不瞒你,我虽出身将门,历代先祖战功无数,而我自辅政以来,虽说于朝堂之事也算尽心尽力,却没立过什么战功,此事说起来,算是 为兄的一块心病……” 夏侯玄诚恳劝道,“表兄何出此言?为国效力,不分彼此,但竭心尽力,各尽其能而已。兄长乃我朝一品要员,辅国重臣,辅佐幼主,料理好朝堂事务,后方稳固井然有序,前方将士无后顾之忧,方能克敌制胜。表兄亦是功不可没!” “先养兵蓄锐,广积粮草,以静制&#xe863;,若有敌军来犯,便全力击之;或待敌国有变,时机成熟之时,出其不意直捣敌穴,必能一举图之!相比之下,在此时长途远征,实非明智之举,望表兄慎思……” 曹爽终于松口,“贤弟之意,为兄心领,会再慎重考虑。待早朝再议此事时,听听群僚意见,再作打算如何?”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3、碧玉 从曹府出来,已是戌时末。天上一勾弦月,繁星点点。 夏侯玄骑马往回赶时,碰见了晚归的司马昭。他口称去北郊阳渠附近探察地形,回来晚了。两人在马背上互相抱了拳,彬彬有礼地打了招呼。因天色已晚并未多说,便又错身而去。 望一眼远近街上,空空落落,灯火稀疏。 夏侯玄骑在马背上,听着耳边声声清脆的马蹄响,不知怎的,脑中霎那间闪过少时无数片断。 夏侯玄记得,在那场致知堂校场射箭赛的闹剧风波后,翌日,司马师并未迟到或缺课,而是依然雷打不&#xe863;地卡着辰时三刻的钟点,准时出现在学堂。 上课前,师傅当堂宣布,司马师忤逆堂规,欺凌同窗,责罚铁戒尺三十,并抄写《礼记·学记篇》和堂规各五十遍,以示惩戒;毌丘俭无视堂纪,公然打架斗殴,念其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免去戒尺罚,仅罚抄《礼记·学记篇》和堂规五十遍。 毌丘俭“哼”了一声!有些不服气。 司马师一言未发,并不反驳。他挺直腰身,面无表情地蹬蹬几个快步,走到学堂台前,面向师傅,伸出左手。 致知堂的训戒尺为纯铁特制,通体乌黑,长约两尺三寸,宽两寸余,厚且重,专用来惩戒犯了错又无悔改之意的学堂子弟。 偌大的学堂内,只听得“啪、啪”的声音格外响亮,一声又一声,刺激着每个人的耳朵。 “哥……”夏侯徽在桌案下轻轻拽了拽夏侯玄的衣角,目带央求地看着他。意思很明显,想请他跟师傅说情。 夏侯玄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师命不可违。 再说,司马师此次虽未铸成什么大错,但他小小年纪便狠戾若此,丝毫不念同窗之谊,理应受点责罚和教训。 致知堂都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子弟,即使偶有犯错者,在受罚时若不堪疼痛,软了态度央求师傅,说些“请师傅饶恕,弟子谨记教训,再也不敢了”之类,师傅一般都会心软手下留情,打几下给点教训就是了,不会如数罚完。 司马师却始终不曾低头求饶,甚至未曾哼一声。 师傅如数打完,照例问了句 ,“司马师,你可知错?” 司马师仍然昂着头,面无表情,并不答话。 学子席上鸦雀无声。 坐在夏侯玄后边的毋丘俭瞧不上司马师那股拽样,鼻子里哼了一声!——挨打还那么拽,真是又臭又硬! “如此冥顽不灵,不知悔改!按照堂规,再加十下!”师傅不知是累得还是气得,攥着戒尺的手直哆嗦,胡子都根根翘着! 因为司马师的左手已经红肿老高不成样子,又换了右手打。师傅&#xe863;了怒,下手力气更重了,又加了十戒尺。 当着一众少年,司马师一直挺着胸,生生受完四十戒尺,而后苍白着脸,回到最后排的角落位置。身影愈显孤寂。 当日晚间,夏侯府,景和院。 夏侯玄的书房里白花花一片,摊了满地满桌的纸。乱七八糟地摊着墨迹犹新、尚未晾干的《礼记·学记篇》和堂规。 两个磨墨的书童累得满头大汗。 “老头子太狠了,五十遍呐,杀了吧!还不如打戒尺呢,疼两天也就完事儿了……”毌丘俭的脸上画得乌漆痳黑乱七八糟,叫苦不迭。 “你说你,在校场上拉你都拉不住,都叫你不要冲&#xe863;了,这回长长记性也好……”夏侯玄轻叹口气,把用左手写好的一张《礼记》吹至半干,搁在案上。 “司马师那玩意儿也太不是东西了!狠戾又张狂,怎能不气!我恨不得见他一次打他一次,见十次打十次才解气!打到他认输为止……” 毌丘俭嘴里发着牢骚,伸手拿过夏侯玄刚刚写好的那张,和自己手中的比了比,忍不住捧腹大笑!! “好兄弟,难为你用左手写得都比我工整,说不定明日到了学堂,夫子该夸我书法进益,文武双全了……” 他一得意忘形,手中的毛笔一哆嗦,脸上又添了一道。 “你可真出息了,别做梦了,快抄吧。”被临时拉来帮忙的李丰讥讽道。他凤目微挑,形容极是清俊,话却有些刻薄。 李丰随父进京才半年,入知致堂才不到俩月,就已凭着才学令一众少年子弟刮目相看。 这位李大才子不但文采飞扬,人长得也玉树临风,很有些恃才傲物,平时都是拿鼻孔看人,除了夏侯玄,知致堂没几个人能入得他眼 的。 此时,他一边拿眼睛剜着毌丘俭,一边心有不甘地愤愤然奋笔疾书,“我堂堂才子干点儿什么不好,要陪你在这浪费时辰,还要模仿你的狗爬体……” “哥哥们辛苦了,先吃些点心再写吧。”夏侯徽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她身后跟着一名小丫环,摆了几盘点心果子在案上。 “我先来尝尝,还是咱妹子贴心……”毌丘俭首先扑过去,拿起一块塞进口里,三两下就咽下去,又朝着李丰掷了一块,“哎,大才子,哥哥赏你一块……” 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不偏不倚落在李丰手背。 手一抖,一张纸白写了。 “毌丘俭!”李丰将笔一搁,愤然起身!抄起镇尺追着毌丘俭作势要打。 “我错了我错了,李兄,哥哥,好哥哥……”毌丘俭一边不住闪身笑着讨饶一边哈哈笑着跑开。 “哥,我有点事问你……”夏侯徽坐在夏侯玄旁边,手里绞着小手绢,眼巴巴地瞧着兄长。 “何事?说吧。”夏侯玄搁下笔,看着妹妹。 “上回,爹用的生肌散,绿色小瓷瓶的那个,你知道放在哪了么……” “你说的是,碧玉生肌散?” 夏侯府内有不少御赐的上好金创药,其中一种是西域进贡的碧玉生肌散,止疼活血化淤有奇效。因为父亲夏侯尚是将军,常要出外征战,这些东西少不了。 嗯嗯!就是这个。夏侯徽使劲点头。 夏侯玄顿时有些紧张,起身拉过妹妹的手,左右察看一番,“你怎么了,是哪里伤着了么,怎么竟需要用这个东西?” “不是我用……”夏侯徽红着脸,有点吞吞吐吐。 “那是?……” “哎呀,哥你就别问了嘛。你最疼我了,告诉我嘛。” 夏侯玄笑着摇摇头。接着纵容地叹了口气。 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别说对人了,连带对猫狗都无比大方。她曾拿将军府的金创药救过受伤的小鸟,还给不知打哪跑来的野猫爪子敷过。类似这种“救死扶伤”的小事从小到大不知干了多少。 但是毕竟碧玉生肌散极为名贵,不同于普通的生肌散,配料里的煅龙骨和鹿角胶两样材料都极为难寻。眼看着夏侯徽拿这么贵重之物用在猫狗身上,未免 太过浪费。 后来,家人干脆就把碧玉生肌散收好,藏了起来。 “在书橱的最上面一格,有些高,你仔细别磕着碰着了……待会儿等娘睡下,还是我去拿吧。”夏侯玄道。 第二日,夏侯徽央着哥哥早早来到学堂,趁还无人到来,悄悄把昨晚从父亲房里拿出的生肌散放到司马师平时坐的后排角落的桌案抽屉里。 夏侯玄看了妹妹一眼,心中有些惊异。他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临上课前,司马师依然是一阵风似地大步到座位坐下,看到那个碧绿的圆圆肚子的小瓶子时,有一瞬的愣怔。 他在府里见过一次这种生肌散。由于珍贵,家中能用此药的人只有父亲司马懿。其他人都是用些寻常金创药。 作为司马氏长子,司马师从小性子就像块石头,又冷又倔,又不屑求饶,父母也因他是长子,都对他更为严苛,在奉着“严以教子”的司马家,几乎是从小挨打习惯了,因此那点戒尺之痛对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在学堂受罚之事,除了弟弟司马昭因同在学堂,听人说了之外,甚至连自己娘亲都曾未告诉一声。他昨晚回去也不过是随便擦了点药,想着大不了疼上几日就好了。 因此,他看到那瓶碧玉生肌散时,神色有些异样,朝左右望了几眼,却没有&#xe863;那盒药。 学堂的课结束后,夏侯徽看到司马师离开座位走了,桌案抽屉里的东西却没&#xe863;,不由皱了皱小眉头,将药瓶攥在手里跑了出去。 “哎呦!嘶~”夏侯徽跑得急,在门外,不巧跟一个不高的身影双双撞上。 手中的药瓶骨碌碌滚出了老远,她有点儿吃痛地揉了揉额头。 “你、你没事吧?”司马昭也揉着脑袋。他是在课后特意过来和小伙伴们打招呼的,没想到竟在门口撞上了夏侯徽。 看到司马昭,夏侯徽顿时眼前一亮,“哎?小跟班儿,是你呀……” “小跟班儿?我?!”司马昭的表情有点儿懵。 “是啊,你等下欸……咦,瓶子呢?” “你是在找这个吗?”一只有些红肿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托着个碧绿莹润的瓶子。司马师本来站在不远处等弟弟,那小瓷瓶正巧滚到了他脚下附近。 夏 侯徽眼睛亮晶晶的,几乎要绽出星星来,“是啊!呶,这个,给你用。” 然后不由分说,将那瓶碧玉生肌散硬塞在司马师手中,冲他们兄弟俩眨了眨眼睛,灿然一笑,挥挥手,跑走了。 “哎!表弟,你干吗对那个烂人这么好心?”和夏侯玄一同走出学馆的毋丘俭正巧看见这一幕,仰着脖子喊了句。 “哥哥昨晚写字也累着了,手痛死了,都快残了,也没见你给我药啊……” “啊?真的么……”夏侯徽睁大眼睛。 夏侯玄拍了拍毋丘俭肩膀,大步走来妹妹这边,看着妹妹的额角红了一小片,心疼地伸出手掌,给她轻轻揉了揉,“甭理他,他跟你开玩笑呢。走吧,回去帮你擦点儿药。”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4、惊马 “哥,我先去了。” “嗯。”司马师放下手中勺子,点点头。 致知堂大门对面不远,有个卖豆腐花的摊子。司马昭嗜爱豆腐花,每日早晨,他同哥哥到学堂这边后,先一人来一碗豆腐花。 喝完后,司马昭先进学堂。司马师会在摊子上再多坐一会儿。直至辰时三刻前,再进去。 最初司马昭会等哥哥一起,后来发现哥哥似乎只是想在摊子那多待一会儿。司马昭人虽小,却心思乖觉,觉出点儿什么后,也就习惯一个人先去学堂了。 其实,司马师并不是很喜欢豆腐花这种甜腻的食物,往往喝几口就不喝了,然后看着眼前袅袅热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远处,一阵马车铃当响,随着车夫“吁——”的一声,一辆马车稳稳停在致知堂门前。 车帘挑起,一个俊雅无双的白衣少年从里探身而出,他跳下车后,又朝马车伸手,笑着接过一个青衣书童,拉着书童的手下了车。 两人亲昵地并肩朝学堂走去。 不知从何时起,司马师发觉,他的目光总会有意无意不自觉地追随着那道背影。 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那个人总是人群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一眼就能认出。 并且,他的身边也总是围绕着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子弟。就连一个跟来陪读的小“表弟”都跟块美玉似的可爱无暇,愈加衬得他如众星拱月般出众耀眼。 司马师被一种混杂的矛盾情绪困扰着,形单影只地坐在摊子一角。他并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却每每无端生出一股相形见绌之意。 久而久之,他心中越发自卑自尊自傲,诸般功夫练得越来越精湛,也越来越寡言沉默。 望望东边日头,辰时三刻快到了,司马师站起身,掏出两个铜板放在桌子上。朝学堂大步走去。 最近,夏候玄的小书童成了致知堂的宠儿,风头甚至盖过了他的“主人”夏候玄。 小书童模样娇小玲珑,一张巴掌小脸儿雪白/粉嫩,配上一双莹澈的大眼睛,见谁都甜甜一笑,格外招人喜爱,很快成了学堂众子弟们的团宠。 因其公开身份是夏侯玄的“表弟”,学堂里的子弟们无论年龄大小,几乎人人都唤她一声“表弟”,爱同她闹着玩儿。 “咦?表弟,这是何物?从没见过啊……” “这个么,叫珍珠核桃糕。” 课堂间隙,夏侯徽将从府中带来的两盒核桃糕,分给周围的小伙伴们。 “核桃是什么?没听过啊……哇哦,真香甜呐……” 核桃当时刚从西域传入中原不久,在民间属于极稀少树种,仅在皇宫贵族们的园子里试种了些,民间极少见到,而且这种树要六七年才能挂果,产量极少,所以很多人对核桃几乎闻所未闻。 雪米也极珍贵,是从扬州进贡的极品珍珠粳米,以其雪白似珍珠得名。雪米珍珠核桃糕以雪米和核桃为主材料制成,是宫廷糕点中的珍稀御品,仅皇宫及少数贵戚府中偶尔有之。 她的父亲夏侯尚与文帝是至交,虽是一介武将不治营生,亦不敛财,仅靠了俸禄和御赐的各种赏赐,夏侯府的各种吃穿用度并不比宫里差。 “表弟,给我一块!” “表弟,也给我一块……” 两盒糕点很快分得差不多了。 夏侯徽周身萦绕着一丝糕点的甜香气息,轻巧地走至司马师面前,先是冲他眨了眨眼,轻轻笑了一下,而后才调皮地伸出手,“呐,给你吃的。” “咦?你写的字这么漂亮!”看着他桌上放的刚刚写的字,墨迹未干,筋骨潇洒,夏侯徽由衷称赞道。 司马师顿时有点儿四肢僵硬,手脚拘束。 他习惯了与人冷眼相对,漠然相向。乍然见到这么亲善的笑容,一时间反倒有些手足无措,都忘了手脚该怎么摆。 司马师的一手行草练得挥洒自如,浑然不似少年手笔。他的武艺已远远超出同辈大多人。由于很多时间花在练武上,偶尔还要随父上战场历练,在学堂念书的时间比别人少了很多,因此文章做的一般,也就文从字顺而已。 但他在书法上却下过不少功夫,一旦有空就勤于练习,一潇洒手漂亮的书法连父亲司马懿也称赞过几次,却一直鲜少得到同龄伙伴的赞词。 即使这赞词仅仅来自于夏侯玄的陪读书童,也莫名让他觉得局促无比。 “ 谢了,不必了……”依然是一贯不含温度的口气,但话到末尾,却到底有些底气不足,那个“了”字便声若蚊蚋,似化在口中一般,没了声息。 “大家都有喔……”小书童依然调皮笑着,小小粉嫩的掌心,躺着一块隐约透着清香气的细白糕点,透过鼻息,渗入肺腑。 夏侯徽歪着头看着他,总觉得,这个射箭如流星般的英气少年,平时不该是这么郁郁寡欢的姿态,也希望看到他明朗起来。 “多谢……”司马师站起身,伸手接过糕点,并未吃掉,而是拿出随身帕子,包了起来。 小书童转身走时又想起了什么,又甜甜笑着放下最后一块糕点,“呶,还有你弟弟的。” “那个,还有……”司马师莫名有些赧颜,“请转告你表哥一声,谢谢他的药……” “啊?哦……好啊!” 这一日,学堂的课结束后,司马师的弟弟司马昭又来找他,依然是怯怯笑着,和几个较熟悉的伙伴招呼。 过分乖巧的笑容似是固定在了少年随时弯起的嘴角一般。别人理睬或不理睬,热情或不热情,他都是一副笑脸以对的乖巧模样。 以往,司马师最见不得弟弟这副既没骨气又没脾气,似乎可以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模样,每次都会面无表情地拽着他的袖子,强行扯走他。 这次,司马师没有再强拉他,虽然仍是面无表情,却难得地在一边等了一会儿。等他招呼完了,两人一起上了司马府前来接人的马车。 司马府的吃食,与寻常百姓家相比纵然不算差,但和备受皇帝恩宠的夏侯府是没法比的。 那块珍珠核桃糕,在车上和弟弟一人吃了一块,果然香糯甜醇,满口皆香,余味无穷。 之后隔三差五,夏侯徽就会从家中带些花样糕点出来,分给学堂诸位子弟,也包括司马师。 人心毕竟不是草木,何况是年纪不大的少年。 渐渐地,三番五次后,司马师一贯冷若寒霜的脸色神情看起来终于有所松&#xe863;,似乎没那么冷得逼人了。 夏侯玄身边的那个陪读的小表弟格外漂亮了些,粉雕玉琢似的,令人不由心生好感。每次分给他糕点时,都会冲他眨眼一笑,令人觉之亲近可爱。 不知从 何时起,司马师甚至有些期待那个小书童会时不时地跳到他面前,再变戏法似地摊开手心,变出一块点心来。 后来,每每对着那个可爱的小书童,他也会摒弃以往嫌隙隔阂,对其报以一笑。 司马师把这当成了夏侯玄向他示好的方式。因此,对于小书童的表哥夏侯玄,以及夏侯玄身边围绕的一众少年朋友,他也态度有所缓和,不再逢人先摆出拒人千里的漠然之态。 其实,仔细想来,少年时期的夏侯玄给人的感觉是如沐春风般的谦谦少年,也并不曾与司马师有过什么实质性的交恶结怨。并且,比之不少人在背后的冷嘲暗讽指指点点,夏侯玄起码对司马师一直都保持了礼貌善意,有时在学堂外偶然见到,亦会先点头致意。只是除此之外,并未有格外的亲近罢了。 但是,自从夏侯玄身边的小书童出现,他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所以,对上回在他射箭比赛时那个漂亮小书童毫不犹豫地鼓掌叫好,及之后次次表现出的亲近善意,司马师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却也暗暗记在了心里。 一晃到了十月,京城天气秋高气爽。 致知堂的跑马场,骑术训练课上,一众少年皆做短衣襟打扮,干净利索,个个围着马儿兴奋雀跃。这可比坐在学堂里正襟危坐着念书有意思多了! 有个武官的孩子,约摸十来岁,平时爱随身在腰间挂着副弹弓,看样子是淘气惯了的,素日手痒惯爱打些鸟雀之类。此时,趁大家都在练习骑马,无人注意到他,这捣蛋孩子将目标远远瞄向跑马场西角歪脖子柳树上蹲着的几只小麻雀。 少年闭起一只眼,聚精会神悄悄瞄准,用力绷紧手中弹弓。正欲射击之时,突然听到师傅喊他的名字! 那倒霉孩子嘴里答应着,一个心慌手颤,石子就绷出去了,却是射向了他不远处的一只黑鬃马,好巧不巧,偏巧射到马眼上! 那黑马疼得当场吸溜惊叫连连,竟挣脱了缰绳,狂叫着撂着蹶子撒开蹄跑开去,直扑向离它最近的夏侯徽! 夏侯徽以前虽练过骑马,却都是训练好的性情温顺的马。作为将军府的千金小姐,哪经历过这种险事? 她睁大眼睛仰头看着那匹黑马,似是并没意识到情形有多危险!甚至伸出小手,想去阻拦那匹惊马! “妹妹当心!!”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5、救美 “妹妹当心!!” 危在眉睫千钧一发之际,夏侯玄从骑着的马背上飞速滚下。一个迅速晃身,疾步掠到夏侯徽身边,伸臂圈住她,奋力搂住她往外腾挪闪避。 黑鬃马的前蹄堪勘擦着夏侯玄耳边踢过!! 那匹黑马体型矫健雄壮,受惊后把眼前的人当成攻击对象,高仰着脖子张开前蹄就欲踢人! 夏侯玄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再怎么训练有素,也比不得惊马的力道和速度! 他顾不得自己的安危,只是下意识地将妹妹紧紧护在怀中,几乎有些狼狈地左躲右闪着…… 场中的众子弟也是纷纷闪避,惊叫一片! “畜牲!休要伤人!” 危急时刻,有人大喝一声,冲上前去,扑向那匹黑马,经一番拼力拉扯挣扎,狠狠勒住了马缰绳。 一众子弟惊魂未定地看向那人,竟然是素日里沉默寡言不声不响的司马师! 司马师自幼经常练习挽弓射箭,臂力过人。他拼着全身力气,把马头拽向了另外一边。 夏侯玄兄妹暂时脱离了马蹄危险,那黑鬃马却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边吸溜狂叫着,一边拖着司马师奋力朝前跑去。 惊马愈跑越急!!司马师死死抱着马脖子不松手。他身上手无寸铁赤手空拳,一时制不住那匹惊马,只能先拼着股子力气硬扛着。 紧急关头,教习师傅手持马鞭冲了过来,大力把司马师拨开,一个巧劲儿跃身上了马。师傅合身扑在马背上,一手握缰,一手拿马鞭勒住马脖子,一人一马几番角力拼斗,总算渐渐止住了那匹惊马。 刚才跑马场边的子弟们无不暗暗捏了把汗,此时才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你你?……”有少年子弟望着夏侯徽,结结巴巴。 什么?夏侯徽也疑惑。 “你的头发……”那少年又指了指夏侯徽。 啊?啊!!! 原来,夏侯玄在紧急躲避马蹄时,抱着妹妹就地滚了几圈儿,夏侯徽在夏侯玄怀里丝毫无恙,头发却散了,一头柔软青丝如瀑般倾泻下来! 刚才的情形实在紧张万分,夏侯徽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在不觉间 “露馅儿”了。 等她明白过来,几乎立刻脸就红了。她跺了跺脚,带着些许懊恼“啊”了一声,随即拿手捂了脸,转头就埋入了哥哥怀里。 “行了,没事的,有我呢,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夏候玄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方才情急之下,夏侯玄曾脱口喊出“妹妹当心”,这下,夏侯徽女儿家的身份彻底暴露!表弟书童的角色无论如何是扮不成了。 之前学堂的师傅们尚能对她睁只眼闭只眼,这次却是不好再找什么借口继续留她在学堂陪读了。 夏侯玄安慰了妹妹一番,又帮她把散开的头发束拢好,而后拉着她一起,向教习师傅道了谢。 最后,又拉着夏侯徽,走向在跑马场边上直直戳着,目光中带着难以置信,不时徘徊在他们兄妹身上的司马师。 司马师心眼儿直,不会转弯。而且他此前惯爱独来独往,与学堂里的一众少年子弟们从无交流,是以对夏侯徽的真正身份一无所知,一直都当她是夏侯玄的表弟兼陪读书童。 此刻,当他看到夏侯玄拉着一头青丝的夏侯徽朝他走来,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竟然是女孩子时,他手足无措地怔在当地好一会儿。 “多谢司马兄!方才多亏你出手相助,舍妹才能平安无事。”夏侯玄拉着妹妹,诚恳向司马师道谢。 夏侯徽白皙灵秀的小脸蛋儿泛上一点红晕,她莫名地感觉到有点儿害羞,抬头望了望司马师,再次冲他眨眼一笑,露出熟悉的可爱笑容,脸却有点儿更红了。 “今日晚上我做东请客,谢谢诸位这些日对舍妹的照顾。请大家务必赏光。”夏候玄又道。 好嘞!一片欢呼声代替了刚才场中的惊叫声。 当天,从学堂出来后,一群子弟齐齐奔向致知堂北边不远的荟萃馆。这是这帮子弟们在京里聚会的老地方。 十几个学堂子弟,围着个大圆桌,点了鹿肉芋白羹、鲜鱼脍、什锦菜、玉露团、胡饼、米糍、汤圆等,搁了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还要了两壶米酒。 菜陆续上来,馆子里顿时香气扑鼻,引得人食指大&#xe863;,不亏其荟萃馆之名。 “表弟,你以后真的都不来学堂了么?” “是啊……方才师傅都说 过了……”夏侯徽托着腮,咬着勺子,小小的模样有点儿惆怅。 “唉,太可惜了,我们要是想你怎么办呢?” “那就去我家找哥哥和我玩啊……”夏侯徽舀了个汤圆放到口边,一边吹着,一边道。 小伙伴登时眼前一亮,“好阿!那一言为定啊……” “我就说嘛,你刚到学堂那会儿,大家都在讨论,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闹了半天,原来是个女孩儿啊……” “对了,表弟,你还没有许配人家吧?干脆许给我好了啦……我爹有封地,家有良田百顷,还有……” 有个胖乎乎的小伙伴喝了两口米酒,许是酒撞怂人胆,他大着胆子“表白”道。表情看起来虽然有些滑稽,却是无比认真的。 “啊?这个……”夏侯徽似乎是被口中的汤圆烫了一下,她吸着气,连连摆手扇风。 司马师司马昭同时朝她望了一眼。 “不用着急,慢点儿吃。”夏侯玄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 看到夏侯徽额头和小巧精致的鼻翼都渗出些许亮晶晶的汗,夏候玄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递给她,示意她擦一擦。 “哎,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我妹妹就没你这么乖,整个一个小捣蛋精……我就很想有这么个漂亮乖巧的妹妹,要不,你给我作妹妹也行……”那个小胖子由衷羡慕道。 司马师抬眼瞧了那小胖子一眼,有些无语。 他从没参加过这种子弟间的聚会,本不想来,但是既然夏候玄都当面对他说出要请客了,也不想拂了人家的好意。加上前番夏侯徽赠药给他,欠了人家一个人情,这才带着弟弟一起来了。 “哥,你怎么不多吃点儿?”司马昭小声问道。 “不太饿,你吃吧……” “我也差不多饱了……”他们兄弟俩首次和众子弟一起聚餐,虽说少年无忌,毕竟和大家还不太熟,多少有些隔阂和拘束。 有个子弟望了他们兄弟俩一眼,又环顾了一下今日一起吃饭的小伙伴,奇道,“咦?今日怎么感觉像是少了一个人?” “谁啊?” “还能有谁,毌丘俭呗,要是他在,那可就热闹多了……”文钦道。自从上次在校场帮他解围后,文钦对英明神武的毌丘俭无 比仰慕,整日追在他屁股后头。 就是,毌兄干吗去了?伙伴们七嘴八舌问道。 “说是家里有点事,托人请假了……”夏侯玄道。 “我说今天这顿饭怎么有点儿安静呢,原来是毌兄不在啊……”有个子弟感叹了句。 司马师前不久曾和毌丘俭当众打过一架,对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记忆犹新,听到几个子弟提起毌丘俭,他只是抬头看了看,没吱声。 “司马兄,今日身手不错,敬你一杯。”坐在夏侯玄身边的李丰执起酒杯,遥对司马师道。 李丰才华横溢,他自认和夏候玄趣味相投,关系莫逆。因此他对人对事倒也简单,一贯的原则是:夏侯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司马师也端起杯子,和他喝了一杯。 “正式自我介绍下,我叫李丰,以后大家就算是朋友了。” “我知道你……” “你知道我?”李丰诧异,明明两人从未搭腔说过话。而且他进京也才不久,统共不过半年。 司马师解释道,“看过你的文章嘛,在学堂里‘诗文一览’那面墙上看到过很多次你的名字……这半年几乎每期都有你,写得很好,极是佩服!” 致知堂内进门右侧有一面墙,这是“优秀子弟诗文一览”栏,每旬皆由夫子布置题目给众子弟,文章和诗作的好的,都会贴在上面,供学堂子弟们赏读。 李丰摆摆手道,“那些文章哪能称得上好,不过是些应景之作,写出来应付夫子的罢了。” “我来洛阳之前,曾在开封游历过一个月,在陈留遇见一位姓阮的高人,看起来至多不过弱冠年纪,却出口成章,令人拍案叫绝,那才叫诗文大家,世外高人……” 夏侯玄道,“陈留阮氏,人才辈出,尤以阮元瑜一支文名最盛,你见到的,莫非是其后人……” 李丰摇摇头,“不知道。当日我是在陈留镇一家酒馆歇脚时见到的那人,他喝得大醉却仍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张口就来,等改日再去开封游玩时,一定再去找找那人……” …… 这顿酒从傍晚一直喝到月影阑珊。 伙伴们挥手道别各自回府。夏侯玄和妹妹夏侯徽上了府里来接人的马车。 司马师回头望了一眼那远去的马车,心头涌上一丝淡淡的失落怅然。 明日,在致知堂将看不到那个小书童了,再不会有人跳到他面前,绽开笑脸摊开掌心,变出一块点心给他了。 第二日,毋丘俭听夏侯玄说了昨日跑马场发生之事,嗤笑了一声,晃晃脑袋,表示不信。 他有些颇不以为然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司马师当真那么好心么,竟会出手救人?” 又悻悻道,“我不过就请了一日假,居然让他捡了个现成机会救美,算是便宜这小子了……”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6、休沐 今日初六,是休沐日。按照魏朝制度,五日一休,百官歇息休沐。 魏宫深处,华林园内。蝉鸣蛙噪,草木葱笼,风景繁华。此园建于明帝曹叡时期,园内绿植披覆,四季长青。尤其初夏时节,园内清风习习,令人神清气爽,是休憩避暑的好去处。 “飞将军!快上快上!” “跳、跳,你快跳啊!” …… 景阳山脚前的六角凉亭下,围拢了数十名公公和宫女,人群正中间,正聚精会神盯着前面铜盆的正是小皇帝曹芳。 亭中的雕花圆石桌上搁着一只大铜盆,上面罩着个纱罩,两只青褐色的大蟋蟀正炯炯有神地在里面相互对峙着。 其中一只唤作“飞将军”,通体青黑发亮,外壳犹如黑亮的盔甲般,一双青紫色的翅膀薄如蝉翼,前面一对长长的触须,两腿有力地张着,看起来悍勇无比。另一只蟋蟀是灰褐色,唤作“大灰虫”,也是体形矫健,迅捷非常,相当勇猛。 可能是前面角斗得久了,两只蟋蟀也都有点儿疲了。这一局开始,竟是对峙许久,都没主&#xe863;攻击的意思。 旁边围观之人皆等得不耐烦了,纷纷在一旁怂恿助阵,鼓吹助威。 “哎呀,宝贝你倒是快&#xe863;啊!” “咬!咬!咬!……” 有个面庞尚算清秀,带有几丝女气的白脸公公等不及,伸直了脖子,手里持着一根翠绿的蟋蟀草,去戳蟋蟀的触角,撩拨了一番,想要激其振奋缠斗的意志。 终于!骤然间!那只被唤作“飞将军”的青黑蟋蟀高高跳了起来,直扑向前! 另一只褐色蟋蟀也不甘示弱,迅速反应,咬在一处! “哎呀终于开战了!” “飞将军,好样的!” 两只蟋蟀听到众人鼓呼,竟犹如勇士一般,鼓翅拚命相搏。两旁侍立观斗的公公和宫女们都仔细瞧着,气氛紧张不已。 几番撕咬缠斗之后,青黑色的蟋蟀战胜,鼓翅长鸣! “嘿!赢了!”小皇帝的小胖手一拍石桌,喜不自胜。围观者都跟着一阵欢呼。 “陛下,您又赢了,飞将军连胜三局,奴才们可是心服口服呐。”那个叫张当的白 脸公公掐着嗓子道。 “那当然,飞将军可是曹大将军送给我的,自然百战百胜!” 小皇帝连战连胜,乐得简直眉毛都要飞起。 “不过张当,今儿你的那只‘大灰虫’也不错啦,寻常的蛐蛐儿,见着飞将军就吓跑了,哪里还敢比试啊……” “宠物随主人性!还不是因为陛下厉害,飞将军才勇猛无比……”张当一张白脸上堆着笑,继续谄媚道。 “是啊是啊,陛下真了不起!” “陛下天下无敌,真厉害!”旁边的公公和宫女纷纷跟着附和。 “陛下,前殿有人求见……” 一群人正玩的热闹,有个在前面式乾殿值守的黄门公公进来传话。 “哪个啊?今儿休沐不知道么?”小皇帝双眼紧盯着铜盆里的蛐蛐儿,头也没抬。 “太傅司马懿在式乾殿外求见,已经等了一阵儿了……” “谁,太傅?”小皇帝的表情顿时有点丧气,抬起头道,“他不是生病了么,不好好在府里养着,来这宫里干什么?” “太傅说身体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来给陛下请安,顺便看看陛下的功课……” “看什么功课?不见不见……” 小皇帝玩兴正浓,又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两只蛐蛐儿上,“没看见朕正忙着呢吗,今日休沐,好不容易歇一日,还要来烦朕……” “那,小人先让太傅回去?” 曹芳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告诉他,朕要到午膳时才回去,有什么事改日再说也一样。他要乐意等,那就再等会儿,要是不愿等,那就先回吧……” 司马懿在式乾殿前候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一个黄门公公手持拂尘晃到跟前儿,忙堆了一副笑脸出来。 “禀太傅,陛下有要事在身,可能到午时才回,请太傅先回吧。” “有劳公公了。请问,太后今日可在后殿?劳烦公公通禀一声。” “太后今日不在这边,回永宁宫休沐了。”那公公神色间也带了丝不耐烦。 心道这老太傅眼看奔七十岁的人了,不安心在家歇着养老,没事儿往宫里跑什么?休沐日也不让人好过,净给他们这些下人找事儿忙活。 “多谢公公相告。” 司马懿从袖中掏出帕子拭了拭 额上的汗。打式乾殿出来,顺着御花园,向东北行数百步,又穿过一座浮桥,几个拐绕,到了偏僻处一座宫殿前。 这里正是郭太后所居的永宁宫。 郭太后是明帝曹叡在病重之际册立的第二位皇后。行册封礼的次月,明帝即驾崩西去,当年郭后才二十六岁。按照帝嘱,养子曹芳继位后,尊郭氏为皇太后,赐殿永宁宫。 由于小皇帝曹芳即位时才七八岁,尚且年幼,需要人在旁随时照顾。作为养子曹芳名正言顺的母亲,郭太后平时便与少帝同住,以便照顾少帝起居,暂居在式乾殿后殿。 平日里,郭太后多居于式乾殿最深处的后殿。只有逢休沐日,才偶尔才回永宁宫。 永宁宫在后宫深处,距皇帝日常起居兼处理朝政的式乾殿有些远。 这座宫殿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虽然外观看起来依旧富丽,但是边侧墙角一些地方已有些许斑驳剥落的痕迹,尚未来得及补刷新漆。殿旁花草倒是开的茂盛,郁郁葱葱的一片。 “禀太后娘娘,太傅求见。” 郭太后刚用过早膳不久,正在饮茶时,一位公公进来禀报。 近几年,少帝尚未大婚,后宫少了嫔妃争宠,比前些年清净不少。宫里远没有明帝曹叡在位时的那番热闹,后宫之事再轻省不过。 明眼人都能看出,小皇帝曹芳玩心尚重,每日早朝不过是走走过场,做做样子而已,大权都揽在大将军曹爽和他那一帮幕僚手中。少帝这位名义上的养母郭太后自然更是无所事事,闲居深宫。 明帝曹叡刚驾崩后的那一两年,曹爽同皇嫂郭太后的关系尚算和睦融洽。 曹爽有些怜惜郭太后年纪轻轻便要从此枯守深宫,每每进宫面见少帝曹芳时,也经常顺道儿拐去后殿,给郭太后请安,聊聊小皇帝的功课和饮食起居等。 后来,曹爽身兼数职,找他办事的人越来越多,各种事务较以前忙碌许多。另一面,也出于避嫌考虑,二人毕竟是皇嫂和小叔的关系,郭太后又青春守寡,只有二十多岁。 作为辅国重臣,和寡嫂走&#xe863;太频繁了,难免有人在背后说闲话。渐渐的,他到后殿请安的次数也少了。 郭太后也颇知进退,除非是逢着重 要节日和参加宫中典礼活&#xe863;,平时都是颇为安分守己地呆在后殿,照顾着小皇帝的饮食起居,别的事甚少抛头露面。 与热闹的式乾殿相比,永宁宫里芳草萋萋,不免有些冷清。 “老臣参见太后娘娘,给太后请安。”司马懿行礼道。 “太傅快请起,这边看坐。今日瞧着气色不错,身子可大好了?”郭太后和颜悦色道。 她身着一身典丽的黄色裙衫,上面以金线绣以同色牡丹,发髻上插着一支飞凤钗,保养得宜的脸上薄施一层淡淡脂粉。 “托陛下和太后洪福,这些日子,老臣在府中得以清闲,静心调养了数日,又蒙太后赐以名贵人参滋补,这把老骨头已经然好多了,明日起,老臣即可上朝议事。” “陛下年幼,国事还要仰仗太傅操劳,哀家当真有些过意不去。”郭太后面上带着些许歉意道。 “太后言重了,此乃臣之本分。”司马懿垂手恭谨答道。 郭太后又问道,“老太傅今日进宫,可是有事?已经见过陛下了吧?” “老臣今日入宫,正为陛下功课之事而来,方才听式乾殿的公公说,陛下有要事在身,怕是要到午时才回……故而先来给太后请安。” 郭太后歉然笑道,“他哪里有什么要事,不过是贪玩儿罢了,又到园子里玩耍去了。”说着又蹙眉道,“陛下也不小了,今日虽是休沐日,竟要玩到午时,玩心也过于重了些,日后要严加管教,让他收收心才是……” “老臣年迈,往日对陛下学问功课过问较少,所教甚微,是臣的疏忽……”司马懿敛眉恭敬道。 “不过,也请太后放宽心,陛下虽偶尔贪玩些,却极聪慧。尤其是,有太后您在旁悉心教导,实为陛下之福,相信他日,陛下必能成为一代贤君。” 郭太后笑着轻轻摆了摆手,“太傅说笑了,贤君哪那么容易当的,哀家只盼着,他能顺顺当当的,不要出什么岔子就好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司马懿捧出一个盒子,恭敬道,“这是老臣新采的‘首阳绿芽’,虽非什么名贵好茶,却是老臣闲暇之余亲手所种,汲山风雨露而成,胜在新鲜,带给太后和身边宫人们尝尝鲜,请太后莫要嫌弃… …” 有宫女上前接过,呈递给郭太后。 郭太后笑意盈盈地打开盒子,轻轻嗅了一下,但觉一股淡淡青涩茶香萦绕鼻端。赞道,“果然清香宜人,太傅有心。” 郭太后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自曹叡驾崩后这几年,郭太后闲居已久,后宫诸人虽然表面上仍尊其为太后,实际上越来越没人把她这个挂名太后真当回事。 但是,凡事也有例外。 太傅司马懿几乎每次进宫见小皇帝,都不厌其烦,放低身段来给郭太后请安,专程前往式乾殿后殿拜见太后,聊聊小皇帝的课业进展。 同为辅臣,与曹爽大将军比起来,两人一个有意避讳,一个频频示好,郭太后也不能太不领情了。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7、过招 作为小皇帝曹芳的养母,郭太后同两位辅政大臣曹爽和司马懿的关系有些微妙。 以前,她对司马懿一族多少有些心怀忌惮。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因司马懿是河内郡人氏,与被先帝赐死的明悼毛皇后是同乡,从前明悼皇后毛后在世时,对司马懿一族曾有不少关照。而当初郭太后刚进魏宫时,曾当过明悼皇后的贴身宫女,之后,曹叡废了毛后,扶她郭氏上了位。 碍于昔日毛皇后和司马氏之间的关系,她不能不存了提防芥蒂之心。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些毕竟是陈年旧事了。 当前,郭氏和司马氏两家在洛阳城的境遇相似,皆是明面风光高高在上,实际备受冷落。颇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意味。 况且,司马懿虽是几朝老臣,论年纪又是年长郭太后许多的长者,却能时时谨遵恪守礼仪,勤于请安,一直对年纪轻轻的郭太后恭敬有加,让人颇为受用。 想到这些,郭太后脸上颜色不由更加和缓了些。 “太傅真是太客气了,您年事已高,却时时记挂着陛下与哀家,为国事殚精竭虑之余,还特意送这‘首阳绿芽’来,真是有心了……” “老臣深受皇恩,更蒙先帝信任,以幼主相托,若不思殚精竭虑,以报圣恩,怎对得起先帝所托?” 司马懿口口声声不忘“先帝”,无形中将二人关系又拉近了些。 说话间,有一名鹅蛋脸儿的宫女端了茶点过来,新添了一个瓷盏,倒了一盏茶,放在司马懿面前。又手脚轻巧利落地将点心一一摆开。 几个描金瓷碟中摆了六七样糕点蔬果,皆御膳房精制的小点心,另一个莲花纹银盘里则摆着几样切好的时令水果。份量不多,却样样精巧。 郭太后端起凤纹茶盏,笑道,“这是太医院陈清和给配的方子,名曰九珍茶,配以人参等九种中药材,有醒神和益寿延年之功效,哀家饮后觉得通体清爽。太傅不妨也尝尝看。” 司马懿也端起茶,吹开表面浮叶,浅啜一口,回味片刻,不住点头道,“此茶入口甘醇,饮后通体舒爽,当真不错!” “哀家也觉 得这个方子极好。回头给太傅带些回去尝尝。” 过了片刻,司马懿观郭太后神色甚虞,乃试探道,“太后,臣有一事请教,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傅见笑了,哀家不过深宫里一妇道人家,见识浅陋,实担不起此“请教”二字,老太傅但讲无妨。” “老臣近日虽然在府中歇养,却也时刻不敢忘记国事。听闻大将军意欲征西,此事非同小可,老臣心中甚为忧虑,只是多日不曾外出,不知……” 郭太后放下茶盏,拿一块银线绣牡丹的浅色帕子沾了沾唇,方敛色缓言道,“昔日文帝立下祖训:‘后宫不得预政’,为的是避免汉末外戚专权乱政之祸。哀家久居深宫,恪守祖训,不问政事。朝堂之事,哀家怕是不能给太傅分忧了,还请太傅体谅……” 郭太后当着左右下人的面,话说得一派庄重得体,却非是咄咄逼人的口气。说到末了,面上犹带着令人心感亲近之笑意。 她言辞推拒得甚为委婉,而且理由也颇充分,前两任皇帝文帝曹丕、明帝曹叡都曾立有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 “太后所言甚是,是臣老糊涂了,请太后恕罪……” 司马懿面上恭敬,心中却另有计较。他早就断定,明帝的这第二任皇后,并非像后宫传言中那样怯弱柔顺,绝非平庸之流。也难怪当初明悼皇后会败下阵来。 不过,他司马懿今日专程入宫拜访,自然是有备而来。若她真是位庸常妇孺之流,他也就没必要在其身上耗费这些功夫了。 “哪里的话,太傅言重了,您是几朝老臣了,功勋赫赫,忠心可鉴。倒是哀家,见疏识浅,些许妇道之言,不妥之处,还请太傅多担待些才是……”郭太后婉言道。 说着轻轻伸出右手,以指尖轻点一个装着莲子酥的瓷碟边沿,往司马懿那边略移寸许,浅笑着微微颔首,以示亲善。 这位郭太后一番姿态做的甚足,推得巧妙,进退有据,却又暗暗留了余地。 高手过招,讲的就是不&#xe863;声色。 司马懿何等精明,三言两句,不着痕迹的几个来回,便将对方心思料了个七七八八。 “臣岂敢当。必当谨记太后教诲……” 心里有了谱儿,司马懿反倒 不着急了。 他从善如流地拈起一块莲子酥,细细咀嚼,又端起茶盏轻饮慢啜一番,赞口不绝。作出一副对茶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向郭太后请教起七珍茶的详细配方来。 两人不疾不徐地闲话家常,相谈甚欢模样。 一番状若不经意地东拉西扯,随口聊了些今年天气如何百姓收成如何儿孙如何等等一堆无关痛痒的话后,郭太后放下手中茶盏,笑道,“这九珍茶哀家喝着不错,先前已经吩咐他们多备了些,以备不时之需。不如给尊夫人带些回去尝尝。” 又吩咐两旁侍立的宫女,“你们去把九珍茶拿些过来,仔细装好了,给太傅带些回去。” 摒退了两边侍奉的宫女太监,郭太后方又优雅地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又轻轻放下。 她拿帕子轻拭了拭唇角,轻声道,“哀家听闻,此次大将军征西之意甚决,怕是不能轻易&#xe863;摇。至于征西将军人选,大将军似是已有嘱意之人,以太傅之睿智,应能体察一二。又何须我这个妇道人家多言……” 司马懿心下了然。感激道,“臣多谢太后提醒!太后仁慈贤德,日后,但凡太后有用到老臣之处,老臣必当尽心竭力,以效犬马之劳!” “太傅无需客气,陛下年少无知,还需要太傅多加提点。身骨养好了,多进宫走&#xe863;走&#xe863;才是……” 送走司马懿,郭太后站在永宁宫凭窗而望,若有所思,伫立了许久。 算起来,自五年前明帝曹叡驾崩西去后,郭太后已在魏宫寂寞许久了。 出身西凉大族的郭嫣是在明帝曹叡病逝前半个月,被匆匆册立为后的。自从第一任皇后毛氏被赐死后,曹叡的后宫一直未有立后。 至于为何偏偏在病重之际立郭氏为后,曹叡有他的考量。一则是郭氏聪慧柔顺,从不忤逆自己之意,与后宫嫔妃也都相处甚善。二则,从其出身考虑。郭姓原是西平郡世家大姓,大族长正是郭嫣父亲郭满。自汉末诸家并起争雄以来,西凉、关中位置便极其重要。曹叡念及自己走后,继子曹芳年幼,朝中稍有差失,社稷便难免不稳。立郭嫣为后的目的,意在拉拢凉州豪雄大族,稳固曹家江山。 册封郭嫣为皇后之际,曹叡甚至破 例追封了郭嫣的父亲。曾因反叛罪被论诛的郭满被追封为西都定侯,其夫人也被追封为邰阳君。又同时提拔郭嫣的堂兄弟郭德、郭建为镇护将军,掌禁军武卫营,这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宿卫营。 一时左右艳羡,风头无两。 郭氏一族自西北叛乱后被诛杀镇压,又被迫强令自河西东迁洛阳,背井离乡多年,历时十年终熬出头,成为京城贵胄们竞相追捧的大家望族。 不过,好景似乎只是昙花一现。 郭后在景元二年十二月册封,次年正月初一,曹叡即告驾崩。 二十六岁的郭嫣只当了不到一个月的皇后,便青春守寡,成了太后。 由于郭太后并无亲生子嗣傍身,在明帝驾崩后,只能依赖背后的母族支持,所以一直和堂叔郭芝,堂兄弟郭德、郭建走&#xe863;颇为频繁。 小皇帝曹芳继位后,先是尊奉养母郭后为皇太后。又经大将军曹爽奏请,将郭后的叔父郭立、堂叔郭芝和堂兄弟郭德、郭建等皆封列侯,以表谢母后抚养之恩。之后不到半年,又给郭德、郭建各增邑五百户,由武卫营调配至“五校”营。 这次分封,名义上,郭氏兄弟子侄满门封侯,依旧风光无限,实则大有玄机。 “五校”营属传统禁卫营,自汉朝起便已存在,魏成立后沿用,掌屯骑、步兵、射声、越骑、长水等五营。因其是旧朝传下的,人们一般称之为“老五营”,以区别于后来魏国中军系统“新五营”。 在曹丕、曹叡时期,魏国又在中军系统相继设立中垒、中坚、骁骑、游击等营,按其职守,各有分工,与武卫营一起,称之为“新五营”。新五营统归中领军统一管辖,如今,执掌中领军的是曹爽的二弟曹羲。 在“新五营”之中,武卫新营更是属于其中的新贵翘楚,最早是在建安年间所设立,最初设于曹操的相府中,后来直接负责皇宫的贴身宿卫,在禁军中的地位水涨船高节节攀升。虽然只有三千人,却都是经过精挑细选,装备最为精良。 况且,魏国历代,能掌管武卫营或当上武卫将军的,非皇帝亲信和曹氏近亲莫属。 而取代郭氏兄弟掌管武卫营的,是曹爽的三弟,曹训。 明面儿上 看,郭氏兄弟的权力由一个营扩至五个营,实际上空有虚名。几个营都是些花架子,兵将加在一起也不过几百人,比起实力,远逊于其原先掌管的武卫营。 近些年,中领军与其统辖的“新五营”一道,权势日重,威重京城。至于原先的“老五营”,渐渐沦为了宫里的闲职摆设。 与永宁宫的郭太后一样,似是渐成了魏宫深处的一个华丽的古董陈设。 先帝撒手人寰之时,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儿子还并非亲生。 在这宫里,没个盟友靠山可不行,孰敌孰友,又该如何立足? 她可得好好思量一番。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8、丽园 洛阳城西的寿丘里是京城不少名门望族、达官贵人的豪宅所在地。 五兵尚书邓飏的山林别墅“丽园”即在此处,占地两百多亩,里面雕梁绣柱,富丽堂皇。树木繁茂,四季花香,鸟鸣啁啾,美轮美奂极尽奢华。 休沐日午后,丽园深处的凤栖厅内,隐隐传出丝竹奏乐之声,并伴有阵阵笑声。 前些天,有人从苗疆秘密进献了几名绝色舞姬过来。今日,他特意邀了曹爽几人过来欣赏歌舞。 美食美色当前,一群人心情大好,由司隶校尉毕轨、洛阳令李胜等人作陪,边吃喝边欣赏歌舞。 丝竹悦耳,歌舞翩跹。令人如痴如醉。 “哎,大将军,您瞧瞧中间那个。”邓飏附在曹爽耳边,“瞧那胸,那小腰,真是个尤物,啧啧……”邓飏好美色是出了名的,对这点他倒是大大方方,并不掩饰。京里这些达官显贵们,哪个还没点儿声色犬马的爱好? 顺着他指的方向,曹爽瞧了过去。几名赤足舞姬中间,正中领舞的那位妙龄女子曲线玲珑,身着粉色半透明罗衫,下着淡绿绣花绉裙,玉足纤纤,弓腰举手间,酥/胸半露,玉臂修长白嫩似藕,晕染的胭脂使两腮白里透红,鹅形脸蛋吹弹可破,颊上一对梨涡似笑非笑。一双勾魂凤眼,尤为摄人心魄,美目流转顾盼生情,真是风情万种,看着分外诱人,令人心旌荡漾。 曹爽醉眼朦胧,虽然瞧不大仔细,但大致看着错不了。 只是曹大将军一贯对吃喝的兴趣远远大过于美色,于是哈哈一笑道,“果然不错……” “大将军若是喜欢,那就……” “……呃?” 曹爽打了个酒嗝,又瞄了一眼那几个舞姬,笑道,“玄茂的眼光肯定错不了,哈哈。只是贤弟好不容易调/教出的美人儿,为兄怎好割爱,放到我府上岂不是白白糟蹋了……” “美人都爱英雄,大将军英雄气概,又儒雅风流,哪个美人不向往……”邓飏拍马屁道。 “女人这东西,不当吃不当喝的,多了麻烦……我是个粗人,吃吃喝喝还行,哪有玄茂这么风流好雅兴?哈哈,算了算了……” 说着摆了摆手。 “再说了,不怕贤弟笑话,你又不是不知,家母三五不时还会乘马车到昭园察看一番,我可不想挨她老人家说叨……” 曹家自元候曹真逝后,先是由曹爽母亲接管治家。她心慈好善,不比元侯在世时严谨,对子女宽和许多。但是有老母在,曹爽又侍母至孝,总不太好太过明目张胆地恣意享乐。 “就是就是,此等美人,玄茂贤弟又是风流人物,何不放在府中慢慢消受?诸位兄弟们何时想看歌舞了,来你府上欣赏就是了嘛……”一旁的李胜打圆场道。 …… 几人正在推杯换盏,曹爽的心腹管家杨大目从昭园过来,对曹爽耳语了一番。 丽园和曹爽的新建的庄园府邸“昭园”相距不远。 “……嗯?” 曹爽斜倚于矮塌上,擎着酒杯,似也沉浸到了舞姬的曼妙舞姿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纵然他对女色并不十分上心,如此良宵美酒,佳人当前,也禁不住有些陶醉。 “何人?怎么找到这儿了……” “宫中材官,张达,说是有急事禀奏大将军。” “今儿不是休沐么,他来此作甚?”曹爽这才有些回过神儿来。 张达是曹芳的贴身内侍张当的同族远亲堂兄,在宫中负责材料采买事宜。前些日子,曹爽修缮后园时,他曾来过昭园两趟,送些修缮材料。 “那,老奴这就回了他去?” “算了,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张达由人引着弯腰进来,此人面黄精瘦,点头哈腰拱手作揖,看了看曹爽左右几人,欲言又止。 “无妨,这里没有外人,说吧。”曹爽道。 “卑职启禀大将军,昨日申时,王少府突然令人勘检后宫诸殿修缮之事,似是察觉金漆和绿沉漆数目有异,吩咐将所剩漆材和木材等全部登记造册。不仅如此,他还说……” “说什么?” “说是这两样漆的用量数目有出入存疑,要彻底追查此事。” “这老东西,岂有此理!”邓飏悻悻道。 曹爽脸色也明显有些不悦。 此时,正巧一曲奏乐即毕。邓飏挥挥手,将堂内舞姬和弹琴乐师都遣了下去。 “这个王观,仗着有些年纪,真是越来越爱管闲事了!”好 好的兴致被打扰,邓飏不耐烦道。 “嗤,他哪是仗着年纪大,还不是和司马懿有几分交情,才敢到处指手画脚么。”毕轨摇摇头道。毕轨体态偏瘦,颧骨凸出,颇有心计,绰号“毕瘦子”。 “不过是些许油漆而已,区区小事,也值当小题大做?”对面坐着的李胜也跟着附和道,他中等身量,看起来面目和气。语气比前两位也要委婉的多。 邓飏的这座别墅“丽园”是前两年建成完工的,去年底又在西边新起了几座亭台楼阁,工匠说到处买不到绿沉漆,曹爽听说了此事,想起先前宫中修缮殿宇后还剩余了一些油漆,就吩咐材官张达将宫中剩余的绿沉漆送了十桶到丽园。 原以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过后买到再补上就是。结果事后,大家似乎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王观怎么突然想起清点宫中存漆数目来了? 绿沉漆色如其名,是以石绿入漆,颜色灰中蕴绿,如绿草沉于水中,色泽古朴暗绿,幽沉静穆,因此名曰“绿沉”。 以往宫殿墙壁装饰粉刷多用红、黑两色,绿沉漆是这几年新兴起的,价钱也较红、黑两色漆贵上一些。最关键的,还不是价钱问题,由于市面上绿沉漆存量少,有时竟是有价无市,你就是拿着现成银子也买不到。 “玄茂也不必&#xe863;气,王伟台就是那个脾气,认死理儿。依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既然如此不通事理,那就将他换个位子,不就得了?”李胜劝道。 曹爽虽然护短,但他身在其位,也要顾全大局,想了想道,“只是,这王伟台毕竟有些老资格,又是太傅的人,和司马懿颇有些交情,也不要太过撕破脸了,还是要尽量安排的妥当些。” “太仆不是即将告老么,到时让王观补了这个缺,位在九卿之列,又清闲,也不算辱没了他。大将军以为如何?”司隶校尉毕轨道。 曹爽点点头,又对张达道,“暂时先如此吧,你先回去,此事切勿声张。玄茂也看看能不能托人买些绿沉漆,买到的话,再悄悄补回去就是了。” 是。邓飏有些不情不愿地应了声。 “还有一件事禀奏大将军……”张达腰弯得更低, 极尽谦卑之态,“宫中少府的位子?” 曹爽有些不悦,“这也是要论资历的,莫太心急,等过两年再说吧。对了,王伟台那里,知道该怎么回吧。” “卑职明白!谨遵大将军吩咐,卑职先行告退。”张达躬着身后退几步,才弯腰退出凤栖厅。 邓飏望着他的身影,突然又想起一事。 “对了,今儿早上,有人瞧见司马懿进宫了……” “嗯?”曹爽有些意外。 “听说,太傅去式乾殿求见陛下未果,又去永宁宫拜见了太后……”邓飏往曹爽边上稍凑近了些,低声道。 “太傅是当今陛下师傅,进宫顺便给太后请个安也在情理之中吧……”曹爽道。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有一阵子没到郭太后处请过安了。 “……听说太傅在永宁宫足足逗留了半个时辰,恐不是‘请安’这么简单的事……”邓飏看看四周,并无闲杂人等,又继续道。 “……如此说来,他身体无恙了?” “听宫里的黄门说明日即可上朝。” “这么快?”曹爽有些出乎意料。 “司马懿这半个月一直在府中称病休养。此时上朝,目的只有一个,想必是为征西之事而来。”毕轨接话道。 “你们说,太傅会作何打算?” “不好说。但以他阴险莫测的性子,必会设法从旁作梗。咱们还是不能太大意。” 曹爽没有答话,想想前日和表弟夏侯玄的一席话,有些迟疑,道,“先前丁彦靖对征西之事颇有疑虑,前日夏侯太初又专程来找我,提及太和四年之事,请我三思。思前想后,本将军也此事也有些顾虑,今日几位都在此,正好商议一番。” 邓飏素来自命不凡又有些好高骛远,听曹爽话中有顾虑之意,他拍着胸脯大言不惭道,“大魏国不是只有姓司马的才会打仗。汉中只有区区三万人,咱们派十万精兵过去,取汉中还不是易如反掌?若是取了汉中,再顺手消灭西蜀又有何难?” “依我看,太初和丁彦靖都有些过于谨慎了。如此大好时机,咱们绝不可轻易左右&#xe863;摇啊。以我堂堂大魏今日实力,还怕那西蜀小国不成?怕是尔等鼠辈到时望风而逃,哈哈……到时,大将军的威望必将 与日俱增。” 曹爽未作声,不置可否。 李胜脾性温和,惯会安抚人,“太初之言虽说不无道理,但太和四年征西适逢夏季,天不作美,途中连日大雨才会惨淡收尾。这次我们谨慎择日出行便是,应当问题不大……大将军切莫要过于忧虑了。” “征西可以再议,倒是太后那里,若是继续留在帝居,整日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终归有些不妥。有些事,咱们的一些计划,怕是瞒不过太后的眼睛……”毕轨提醒道。 “还有,太后若与那司马懿走&#xe863;多了,难免令人不安……” “那就干脆把太后迁回永宁宫去不就得了!”邓飏道。 曹爽有些顾虑,摇了摇头,“虽说太后不宜久留帝居,但陛下尚且年少,尚未亲政,亦未选妃立后,此事也不宜操之过急。过两年再说吧。” “这样吧,回头我跟三弟说一声,让他在式乾殿和永宁宫周围加派些人手,多留意些太后那边的&#xe863;静就是了。”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9、石榴 夏侯府的后园有几株石榴树,每至初夏,花开繁茂,团团簇簇,开在层层叠叠的枝叶中,似一匹流光溢彩的瑰丽锦缎。绿叶映衬,红花绽放,美不胜收。 休沐日傍晚时分,彩霞旖旎,余晖缤纷,夏侯玄陪着母亲到后园赏石榴花。 看着一丛丛小铃铛似的花朵挂满枝头,德阳大长公主伸出手去,轻抚着那花叶,脸上不觉溢满慈爱,笑道,“玄儿,你还记不记得,惠儿似乎就是在石榴花开的季节到咱们府上的呢……” 大约是在黄初四年的初夏时节,有一日,夏侯玄和妹妹夏侯徽随母亲去宫里参加皇后娘娘的寿诞,回府下了马车,就见到前院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穿着一身半旧泛白却洗得极干净的粗布衣裙。 “咦?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啦?” “我叫李、李惠,十二岁了……”在穿着漂亮衣裙貌若小仙子的夏侯徽面前,她有些自惭形秽,禁不住往后缩了一步。 “真巧,那和我一般大呢,我是七月生的,你呢?” “三月……” “比我大四个月,那就是我姐姐了哦,嘻嘻,这个镯子,是皇后娘娘方才赏的,正好送给你,当个见面礼吧。”夏侯徽从怀里掏出个锦帕裹着的镯子,打开来递给她。 李惠睁着大大的眼睛,神色有点儿忐忑和不知所措。 管家忠叔对李惠笑道,“大小姐给你的,就拿着吧,这孩子初来乍到,怕是认生呢……” “这就是李副将的女儿?”德阳问道。 “正是,刚才接回来。将军还没从衙门回来,这事他念叨了快一个月了,看到这孩子指不定有多高兴呢。总算了了将军一桩心事。” 李惠本是夏侯尚部下一位副将之女,老家在齐地百草山。因父亲从军,娘又去得早,李惠原先一直流落于民间,跟随着李副将在老家的一位族叔采药为生。 黄初三年的江陵之役,夏侯尚率部与吴军隔江对峙数日,在夜晚渡江时,遭遇对方船只弓箭埋伏,李副将为保护夏侯尚,中箭身亡,临终以老家唯一的女儿相托。 战事告一段落之后,夏侯尚差人将李副将的遗 孤从民间找回,接到府中照料。 德阳看了看李惠身上衣裙有些旧,遂吩咐忠叔道,“一会儿带孩子去洗洗,今儿不早了,先拿徽儿的衣裳给她换上,明儿再带她裁几身新衣裳吧。” 忠叔应了一声,笑道,“还是夫人考虑周到。仔细瞅瞅,这丫头小模样儿长得挺不错呢,就是有点认生,不爱说话……” “也难怪,毕竟是小门小户家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可怜见的,以后你就安心住下,把这里当家就是了……”德阳和蔼地抚了抚李惠的头,浅笑道。 夏侯玄也上前一步,笑道,“以后这儿就是你家了,不知妹妹是从哪儿来的?” “齐郡,百、百草山……”李惠抬起头望着他,巴掌般的尖尖小脸儿几乎瞬间变红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这是她见过的最最英俊漂亮的人了! 这一家人都漂亮得让人眩目,又优雅又大方,她带着些许自卑低下了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再看夏侯玄。 夏侯徽没想那么多,她蹦蹦跳跳地过去拉着她的手,“惠姐姐,百草山是什么地方,好玩吗,大吗?” “大、很大……”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们一起去玩可好?” “嗯,好啊……” ………… 刚到夏侯府上时,李惠的模样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个子瘦瘦小小,话也不太多。 好在府中上上下下都待她极好,夏侯玄尚更是将她当成去女儿一般看待,与亲生儿女夏侯玄、夏侯徽以兄妹相称。 时光荏苒,在夏侯府生活了两年后,李惠渐渐出落得白净秀气,成为模样清新宜人的姑娘。和夏侯徽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夏侯徽自从女扮男装的“秘密”在致知堂被人发现,不能再去学堂了,颇有些怏怏不乐。 夏侯玄有时会喊些伙伴到府上玩儿,热闹一番,权当陪妹妹解闷。有时也会带上李惠一起。 初始时,李惠看着这群鲜衣驽马飞扬洒脱的官宦子弟,目光充满了羡慕,但总有些拘束和认生。后来看一众子弟对她都很是友善,慢慢地也放开了不少。 十月二十是夏侯玄的生辰,他邀了些致知堂的子弟到府上庆生。毌丘俭、李丰、许允、文钦等一群子弟都来 了,景和院里,一片少年的欢声笑语嬉笑打闹声。 “丰弟,要不要先陪哥哥喝杯仙子笑解解馋……”时辰没到还没开席,毌丘俭晃着酒坛子逗李丰。 今儿日子特殊,夏侯玄抱了一坛藏了三年的仙子笑出来。 此酒相传是牡丹花仙子酿制,酒香清冽,入口甘醇绵长,以五谷加以牡丹花瓣酿制而成,是在京师王公贵族子弟间颇受欢迎的名酒。 “丰弟体弱,似乎不太能喝酒罢。”夏侯玄笑着道。 “哎,不对啊,你怎么每次都给他挡酒,他是你什么人欸……” 李丰给了毌丘俭一个白眼。 毌丘俭则回敬他一个爪牙舞爪的鬼脸。 夏侯徽和李惠坐在一处,心不在焉地剥着石榴吃,眼睛不时朝外看看。有几次,还特意跑到院门口朝外张望了一番。 “你是在等什么人吗?”夏侯玄问她道。一边把刚刚剥好的石榴籽分给两个妹妹。 石榴籽粒鲜红饱满,晶莹玉润,看着分外诱人。李惠接过,极珍惜地一颗一颗地小口吃着。 夏侯徽将石榴籽托在掌心,咬了一颗在口中,却没咽下去,有点儿心神恍惚,“没,没有等谁啦……” 夏侯玄看了她一眼,道,“你若嫌不够热闹,下次我再多喊些人就是……” 真的吗?!夏侯徽眼前一亮。 “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夏侯玄一笑,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他虽然只比夏侯徽大两岁,却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 “那,你可以多请些学堂的伙伴们一起来府里玩吗……” “当然可以。你想请谁呢?……”夏侯玄问道。 夏侯徽又眼巴巴地望了一眼门外,“也、也没有谁啦……” 正在说话,院门口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来迟了……”一高一矮两个少年出现在院门口。 “小跟班儿,是你呀!你来啦!”夏侯徽漂亮灵&#xe863;的大眼睛顿时一亮。 又往司马昭身后看了看,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正是多日不见的司马师。 夏侯徽抑制不住心中欢喜,跑出来迎接他们。 “小不点儿你们怎么来这么晚?菜都凉了……”文钦在后面喊了一嗓子。 司马昭的个子在这群子弟里最矮,常 有人喊他“小不点儿”。 “噫?你的脸怎么了?” 夏侯徽看到,司马师的脸上有两道明显的划痕。 “哎,别提了,路上看到一个小流氓,哥哥跟他们打了一架。”司马昭弯了弯唇角,依然是挂着点儿讨好的笑,小声解释道。 “什么人,敢在京城撒野……” 毌丘俭虽然一直不怎么喜欢司马师,此时见他脸上挂彩,也禁不住出声问道。 “不知。看他们样子,是从外地刚刚进京的,那小子分外张狂,一直嚷嚷着说他爹是谁谁,说要我们好瞧,听说好像是姓……邓?”司马师道。 “对,那小流氓喝得醉醺醺的,年纪不大,就敢当街调戏民女,哥哥上去教训他,他手下的人就跟哥哥&#xe863;了手。他们三个打哥哥一个……”司马昭为哥哥抱不平道。 “你的脸要紧么?今天惠姐姐也在,先让惠姐姐给你瞧瞧吧。”夏侯徽有些担心地道。 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不碍事。司马师道。 “就是嘛,大老爷们儿哪有那么娇贵,过两天就没事儿啦,都快来喝酒吧!”毌丘俭有些等不及地敲着桌子嚷嚷道。 “还是瞧瞧才放心呢,惠姐姐可是我们府上的女神医呢……” 李惠在老家百草山时和一位族叔学过些医术。百草山以多奇花异草闻名,方圆数十里,山高林茂,常有采药人至此采草药。到夏侯府后,她没事儿仍然爱钻研医术,有空就琢磨药理配方,她心灵手敏,配药和针灸术都日益精进。 李惠过来,仔细看了司马师脸上的青紫划痕,道,“伤在表皮,虽不要紧,还是要先涂点药膏,防止淤肿才是。你等着,我去帮你拿药,有配好的。” “一点儿小伤,不用那么麻烦吧,对了,这个行么?”说着,司马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圆肚子瓷瓶。 夏侯徽一看,这不是碧玉生肌散么?——莫非,从那日以后,他竟然一直将此物带在身上?想到这里,不知为何,粉颊上无端飞上一朵红晕。 司马师掏出瓶子,才突然觉的有些不妥,他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夏侯徽,而后有点结巴地解释道,“上次没用完,就、就放在身上带着了……” 毌丘俭瞧见了,从 鼻子里哼了一声。心说这小子安得什么心?把这玩意儿整天带身上什么意思? 幸好李惠没觉出什么异样,她接过那瓶子,打开塞子看了一眼,又放在鼻端闻了闻,面带喜色道,“这可是上好的药材制成的呢,有消肿去瘀的功效,可以用!” 她净了手,帮司马师清理了脸上的划痕,又仔细涂了药。 她做事时神情专注,&#xe863;作轻柔,秀丽的小脸儿被阳光镀了一层淡淡光晕。 毌丘俭看着心细如发的李惠,对着夏侯玄由衷羡慕道,“兄弟,你这妹子打哪捡的?回头我跟我爹说一声,也帮我捡一个,要求不高,就你妹子这样的就行!” 李丰斜了他一眼,撇撇嘴道,“就你这样的,净做白日梦吧!” “哥哥待你不薄吧,是苛待你还是怎么了,你怎么老针对我,我是不是踩你尾巴了……” “就踩了!” 好了好了,大家入席,喝酒吧。夏侯玄一手拉着一个,笑着打圆场道。 对对,我来给各位兄长斟酒。司马昭脸上挂着殷勤的笑,一溜小跑地去抱酒坛子。 “还是小不点儿懂事,有眼力架儿,你也学着点儿……”毌丘俭瞄了一眼李丰。 …… 不管怎样,经历了知致堂惊马一事后,曾以孤僻古怪为人忌讳的司马师,终于渐为其他少年子弟情愿或是不太情愿地慢慢接纳,在和夏侯玄兄妹的交往中,逐渐融入到京城一众子弟的交游圈。 直至青龙二年,夏侯徽殒命,李惠身死,又生生断了这一切。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0、剑影 “哎呦,老太尉,今日好气色啊!” 早朝前,曹爽和蒋济碰巧在宫门口遇上,拱了拱手,热忱招呼道。 “老了老了,比不得大将军您年富力强,威武雄壮嘛!” 三代单传的蒋太尉近日新添麟孙,人逢喜事精神爽,满面春风遮不住。 “拿本将军说笑了不是?” “岂敢岂敢……哎呀,太初也来了!” 夏侯玄过来和两位问候致意,几人边聊边往宫中掖门走。 距上朝时辰还有约摸一炷香的功夫,陆续有同僚赶往太极殿两侧的候朝房。 候朝房分两块,东侧文臣,西侧武将。门前设有仪容镜,是为大臣们上朝前整衣冠而用。 文臣候朝房的仪容镜前,有人左右顾视了一番,极认真地整具衣冠。不是旁人,正是吏部尚书何晏。 “早安呐,何尚书!” “何尚书风采翩翩啊!” 仪容镜除了何尚书,其他人甚少用。作为曾经名&#xe863;京城的美男子,何晏长期服丹用药,生活养尊处优,看起来仍是风度不减当年。论起辈分,他算是曹爽的叔叔,但是叔侄之间竟然看不出什么年纪差距。 何晏近年在吏部尚书任上表现得尚可,他本有才学,又爱附庸风雅,经常在府上举办清谈会,在读书人和太学生中颇有点儿声望,支持者不少。近些年随着年纪略长,年轻时的尖锐脾气也收敛了不少。朝堂议事时,也并不如何张扬,说话行事都低调许多。 唯一不算低调的是,他那一直有点儿自赏自恋的习惯。 何尚书极重官体,甚是爱美。不仅衣冠整得认真,还要日日在袖里揣把白玉梳子,上殿前从怀里掏出来,对镜将两鬓发丝梳两下,方挺胸踱步而入。 日日如此,其他人早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诸臣相互寒暄致意,貌似一团和气。 正聊得热乎,“时辰到!”黄门内侍的声音响起。 大伙儿纷纷起身列队。 司马懿几乎是掐着点儿最后到的。身后跟着长子司马师。 “老太傅,身体无恙了?……”王观迎上来,关切地招呼道。 司马懿微笑着点头示意,和他寒暄了两句。同 王观说话间,微不可察地同二弟司马孚交换了个眼神,但并未搭话。 而后步伐略显虚浮地站至文臣队首。模样倒真有几分“病愈”归朝的样子。 众臣依次序站好,参拜完毕。 “众爱卿可有事启奏?”曹芳坐在御案后,依然是有些神情倦怠,兴致不高的模样。 毕竟是十二岁的少年,正是玩心重的时候,每日不到五更就要被几名内侍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拎起,七手八脚地服侍穿戴一番,再从式乾殿赶到太极殿上朝议事,他显然并不觉得是件乐意的差事。 听到曹芳问话,众臣静了片刻。 武将队首的曹爽今日显得有些顾虑,并未出列。先前表弟夏侯玄的一番恳谈规劝,多少还是触&#xe863;了他。 立于文臣头排的司马懿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他一贯奉行谋而后&#xe863;之原则,你不&#xe863;我亦不&#xe863;,是极少做那抢先出头之人的。 “陛下,臣有事启奏。” 众人一看,是五兵尚书邓飏抢先站了出来。 “臣以为,西征不容有缓,魏蜀边境,自陛下登基以来,那姜维几次率军侵扰,屡屡兴兵滋事,明摆着欺我朝无人,朝廷须尽快出兵,设法除此心腹之患,早日使边境稳固,百姓安宁。” “对邓尚书所奏之事,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大将军?”曹芳先望向曹爽,他们是叔侄关系,私底下同曹爽亲近,在朝中也颇依赖他,惯于看曹爽眼色行事。 “此为军国大事,臣愿先聆听诸位同僚高见,请诸位畅所欲言。”曹爽道。 他的态度同上次议事时变了不少,群臣有点儿意外,相互看看,后排的有的开始交头接耳。一番小声议论之后,却都噤声未言。 司马懿本不欲过早表态,见满朝再无人出声,乃略整衣冠,出列。 一码是一码。恩怨归恩怨。军国大事面前,他还不能装糊涂。 “陛下,虽说西蜀给我朝西境造成不小压力,乃是不争事实。但是挥兵远征,孤军深入,兵家所忌。况且西川地险,又有汉中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依老臣之见,须待时机成熟方可出兵,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请问太傅大人,您说的所谓时机,要何年何月才能成熟?”邓飏 素来心高气傲又缺少耐性,一听便忍不住插话道。 “眼下汉中空虚,正是出兵有利时机,此时不西征,岂非坐良机?” 此言令人侧目。连曹爽都不满地看了一眼邓飏。司马懿毕竟是当朝一品太傅,岂能如此造次没规矩? 司马懿压根儿没兴趣理会邓飏,而是转向前面,拱手道,“昔日,太和二年至青龙二年的六七年间,西蜀诸葛亮曾对我朝五次北伐,其间各有胜负,但终以西蜀退兵收场,北伐不仅大大耗损了西蜀国力,一代英才诸葛亮亦殒命五丈原……” “到了景初二年,趁先帝病重,我朝空虚,西蜀姜维继续北伐,与我朝经历大小战役数十次,战绩如何姑且不论,兵困民疲却是事实。诸葛亮在西蜀威望素著,屡屡以举国之力北伐,自然无人敢言其他。不过,那姜维资历尚浅,虽承诸葛亮遗命,威望却不足以服众。近年,听闻西蜀臣民对连年征伐已颇多怨言,国内对姜维的不满之词甚多,长此以往,不知那姜维将如何收场?……以他国为鉴,未必不能给我朝以些许警示。” “太傅所言固然不错。但是此一时彼一时,您说的那些事,都已过去十几年了。这些年来,我朝养精蓄锐,兵精粮足,人才济济,实力雄厚,岂是西蜀小国可比?太傅又何必处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邓飏的话里带着几丝傲慢不逊。 他被人当众长篇大论一顿教训抢白,面上有些挂不住。脸色也有些难看。 话未说完,一人衣袖带风大步走至他旁边,双拳紧攥,冷目而视! 邓飏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一步,看清来人,是司马师,不由有点儿气急败坏。他心高气傲目中无人惯了,遂带着几分轻蔑道,“怎么,司马常侍又要当堂&#xe863;手么?” 几年前,在散朝后邓飏说了两句风凉话,被司马师听到,一时冲&#xe863;气不过,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揍了邓飏一拳,“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对我家指手画脚!” 从此再没升迁过。 司马懿把司马师拨到身后,对他摇了摇头。又转向前面。 “陛下,老臣只举一例。太和四年,先帝兴师伐蜀,臣犹记得当年情状。当时,由元侯曹子丹与老臣各率 大军同时进发。老臣率军自荆州沿汉水,出西城,溯沔水,抵朐忍,数万兵士历尽艰辛,仅攻克新丰一县,适逢大雨,不得已乃受诏撤军。其它几路大军其状类同,今日朝堂诸僚,对此事应当有所耳闻,老臣不再赘述。整场战事,可谓兴师&#xe863;众而去,偃旗息鼓而归,得不偿失。” 说到此处,司马懿终于将目光转向邓飏,“如今西蜀内有费祎、董允等主持后方,外有姜维领兵驻守,此皆精干之士。我军如若仓促成行,长途远涉送上门去,以疲惫之师对抗刚勇之众,敢问邓尚书,胜算何在?” “太傅此话何意?”邓飏不甘示弱。 “莫要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太和四年征西受挫,乃是因接连大雨之故。我堂堂大魏,兵强马壮,今次我们提前找星象师占卜,择良辰吉日出征,避过雨期,必能力克顽寇,凯旋而返。” “如此视军国大事如儿戏,呵呵……”司马懿欲说什么,又生生打住,似看跳梁小丑一般,兀自冷笑一声。 一时气氛剑拔弩张! “诸位同僚,诸位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和为贵,和为贵嘛!……”有人拖长了腔道。 “既然同朝为臣,都是一家人嘛……”一具熟悉的微胖身躯出列,弯着一双审时度势,精于世故的眼。不是惯当和事佬的蒋济又是哪个? 他富态可掬的脸蛋随着满脸笑意不住抖&#xe863;,“陛下,臣今日闻听诸位同僚议论热烈,深为陛下感到欣慰也。” 小皇帝曹芳正被诸人吵得头疼,他皱着小眉头,“嗯?!蒋爱卿,你欣慰何来?” “启禀陛下,征西非是哪位臣子家事,而是我大魏国事。诸位同僚能以国为家,踊跃出谋划策,群策群力,虽说意见略有分歧,但都是一片忠君为国之心,此乃国兴之兆也,亦是陛下之幸也。” 蒋太尉面面俱到,一番话说得涓滴不漏,左右逢源舌灿莲花,一触即发的朝堂气氛总算是稍稍缓了下来。 曹芳眉头略展,稍感精神一振,终于面露悦色,“依爱卿之见,应当如何?” “依臣愚见,太傅久历疆场,临阵经验丰富,陈述理由不可不考虑。太和四年我朝征西之时,臣亦在朝中,确如太傅之言 ,该役不逢时,有些得不偿失,委实令人痛惜……” “但是,话又说活来,事情迄今已过去十三年了嘛,情势是否有所变化?亦可重新考量。不过,大举出兵,毕竟非同小可,慎重起见,微臣提议,就征西之事,不若以一月为期,准许诸位同僚将意见陈述至尚书台。一月之后,据此充分商讨,分析利弊,再做定夺不迟……” 曹芳点点头,转而看向曹爽和司马懿,“不知大将军和太傅以为如何?” “臣无异议。” “老臣赞同。” “众位爱卿呢?” 见无人异议,小皇帝终于长出一口气,“那就暂且依蒋爱卿之言,征西之事,爱卿们有何高见,均可上书尚书台。此事容后再议。”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1、秘闻 打朝堂出来,司马懿朝不远处的式乾殿扫了一眼,发觉殿周围似乎多了些侍卫。 因上了年纪,司马懿平时是乘马车上朝。自掖门出来后,他和长子司马师一起同乘马车,回府用早膳。 府在东南。今日,司马懿特意吩咐车夫绕个远路,去城西一家铺子捎点东西,从西边绕行一圈儿。 马蹄声“得得”声响起,车轱辘沿着皇城墙根儿西边而行。 经过宫城西门阖闾门时,司马懿掀起车帘,眯起双眼,视线越过高高的宫墙,望着墙内一座颇为显眼的高峻楼阁——此阁奇峰突起,目测足足有二十五六丈之高,即使在皇城外,隔着老远也能一眼瞧见。 此阁是明帝曹叡时青龙三年所筑,当初建成后便立了规矩,只有皇室之人,方有资格入阁一览。因此除了陛下和一些个受宠的皇亲,谁也不知,上头究竟是何种风光。 “子元,你瞧见那匾额上的‘凌云阁’三字没有?”马车行出去一段,司马懿忽然开口道。 司马师望了一眼,点点头,“笔力非凡,当真有凌云之意!” “那是韦侍中所题。” 韦诞韦侍中是当世书法名家,诸体皆擅,榜书更是潇洒大度,堪称一绝。颇为文墨爱好者推崇。夏侯玄在少时,曾随他习过几年章草和飞白,二人有师徒之谊。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他题写‘凌云阁‘,都经历了什么?” 这司马师倒是有所耳闻。因为韦诞题匾这件事,当年在京城几乎传得人尽皆知了。 青龙三年冬,凌云阁建成。需要人题写匾额。 难就难在,匾额离地有二十五丈,先前不知是工匠疏忽还是怎的,字尚未题,倒先把牌匾钉阁上去了!如何把人送上去题字,是个大大的难题! 这么个惊险万分的活儿,明帝曹叡随便一句口谕,“韦仲将不是善题署么,就交给他吧!” 金口玉言,断无更改之理。 陛下尊口一开,这活儿便落在年近六旬的韦诞头上了。 其实,完全可以找年纪轻些的人上去题字。譬如韦诞之子韦少季也擅榜书,并且颇得韦诞真传,不输其父。但是明帝点 名坚持用韦诞。 既然皇帝已经开了金尊玉口,韦诞只能豁出命去上去写。 题字当天,明帝带着一帮大臣亲自到场观看。 传闻不如亲见。 等到了现场,抬头一望,不少人当场就发晕傻眼了! 这这这这么高!!人怎么上去?! 看着半空里那高耸入云的匾额,和那个特制的装人的大竹筐,韦少季和夏候玄几乎不约而同跪到了爽曹叡面前。韦少季恳求代父上去。 卫臻蒋济曹爽几人也纷纷过来想要求情,“陛下,这……” “嗯?”曹叡略略皱着眉头,只是轻微嗯了一声,所有人下面的话都悉数咽回腹中。 这是夏候玄第二次以卑微请求的姿态跪到曹叡面前。他心中清楚,师傅今日遭此番罪,多半是受自己连累之过。 他却连开口求情都不能。 当初文帝对夏侯家有多恩宠,他儿子曹叡对夏侯家就有多刻薄苛刻。 他太了解曹叡此人的恶趣味,你越不想如何,他越偏要如何。 题字之前,工匠先将一只巨笔装入一个竹筐,而后韦诞也进入竹筐,这巨笔几与韦诞身高等同。再由几名大力工匠用粗麻绳摇着辘轳,拉着竹筐,慢慢将人拉至半空。 一丈,两丈,三丈,五丈,十丈……竹筐颤颤巍巍地离地。 伴随着竹筐升高时“吱吱呀呀”令人心惊肉跳的声响,韦诞慢慢升至半空。 往上一看,是青天白云。往下一看,所有的人都变成一个小黑点。 他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抬臂,松肩,执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写完,“凌云阁”三个大字跃然匾上。 “好!真笔力非凡大气磅礴!天下第一榜书名不虚传!”曹叡带头抚掌大笑。 “陛下英明!” “陛下好眼力!” 忙于逢迎圣上歌功颂德,大多人都忘了半空里筐里之人的死活。 韦诞方才强自提着一口气完成差事。下来却比上去时更难。 上去时拉轱辘只要匀速用力即可,下来时却没那么容易控制力道。而且,既然题匾的任务已经完成,若是皇帝要存心为难谁的话,下来时谁都难保证中途会不会出点儿什么意外。 夏候玄身姿笔直地立在筐下,他和韦少季一直仰着头,几乎是 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竹筐。 他脱了外袍,紧紧衣带,冲韦少季点点头,并未多话。而后大步走向那几名工匠,伸手拍了拍负责摇轱辘的那名工匠,道,“我来吧。” 溜须拍马之声渐渐安静。 虽然夏候玄练过功夫,而且功夫不弱。不少人还是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 曹叡脸上的笑容有些玩味。 二十五丈,二十四丈……二十丈,十五丈,十丈……竹筐离地面越来越近了。 夏候玄紧咬牙关,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轱辘,一圈儿,又一圈儿…… 终于,韦诞又随着竹筐“吱吱呀呀”地落到了地面。 “朕就说嘛,这‘凌云阁’三字,非卿不能写出这磅礴气势来!朕必重重有赏!” 曹叡走过去,赞许地拍了拍韦诞肩膀。又瞄了一眼他身后满额汗水手掌通红的夏侯玄,言有所指地笑着加了句,“韦卿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啊!” 而后一甩衣袖,施施然摆驾回宫。 “爹!”韦少季跑过来。 “师傅,你的头发……” “无妨……”韦诞声中满是疲惫。 他到现在犹感两腿发软,冷汗直流,这一趟上下,近乎索命之旅。上筐之前,他头发胡须尚是乌黑,等题完字从筐中出来,已然半数变白。 “太初,幸亏当初没让你跟为师学榜书。”又转头对韦少季道,“从今而后,你也再不必写这大字了。” 据说那次从竹筐出来回府后,韦诞便将大笔烧了,且当场立了条家规:韦家子子孙孙,皆不准再习大字榜书——这玩意儿闹不好是要玩儿命的! “你看,什么是皇权积威?这就是……皇上随便一句话,即可要了一个人的命,也能断了一个人的一生……”司马懿眼望凌云阁,由衷感叹道。 说话间,马车已行至皇城西北。西北角有三座南北相连的小城,上面皆以青灰瓦铺就屋顶,在一派黄色与朱红为主色调的皇家建筑中,显得有些许肃穆。 “子元,你可知这小城的来历么?” 或许是在朝堂上有些情绪隐抑未发的缘故,司马懿今日的话比平日要多些。 “回父亲话,此乃金墉城,取其‘固若金汤’之意,又唤‘洛阳小城’,乃明帝时期在旧城基础上 增建而成。城小且固,南北总长约三百丈,东西宽约七十五丈,墙厚六丈许,内有宫室楼宇,设防严密,是皇城军备据点和戍守要地之一。” “嗯,子元所言不差,不过,此乃其一而已……”司马懿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小城,“你可知道,到目前为止,金墉城还有一个特殊用途,却并非用于战事,而是囚禁。” “囚禁?” 司马师性情刻板,素无猎奇之心。在内廷当差几年,也只是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因此对这些所谓的皇家秘闻知之甚少。 “皇家之事,多有不足向外人道者……无论何人,什么身份,一旦到了这金墉城,便也离死期不远了……譬如前明悼皇后,太和元年封后,其后十年,享尽荣华,景初元年秋赐死,临赐死前,便密囚于这金墉城内。” 司马懿所言这位明悼皇后,正是明帝曹叡第一任皇后,姓毛,又称“毛后”,与司马氏同出自河内郡。得宠时一度与明帝同车同辇,宠冠后宫。河内毛氏也因此烜赫一时。当年河内官道上往来的华丽车辆,肥马轻裘,多往毛家而去。此后毛后年纪渐长,色衰爱弛,刻薄脾气却未见收敛,渐渐失宠,在后宫争宠中最终落败,虽然并无犯什么大错,最终却因些琐碎小事获罪赐死,河内毛氏自此凋落,乏人问津。 而司马氏与毛氏一族因同出自河内郡,当年也多少受此牵连。 “即使身在万人之上,风光无限又如何?只要身处一人之下,命运便握在他人手中,不在你手里,身不由己……”司马懿神色复杂地感慨道。 放下车帘,靠在车内软塌上小憩片刻。约摸过了两三炷香的功夫,马车行至太傅府前。 司马懿睁开眼,下了马车,道,“你二弟带人去疏浚阳渠了,这项工程差不多要大半个月,等快完工时,你派人唤他同来我书房,商讨出征之事。” “出征?”司马师有些惊异。 “征西。” “父亲一直是反对此事的,却又为何……?” 司马懿冷笑一声,“反对与否,这种战场卖命之事,又怎会少了我父子?” “今日你也瞧见了,邓飏小儿何其骄横无理,有恃无恐信口开河,看样子曹爽等人是铁了心的 要征西,如此冒险行径,满朝文武竟如同聋瞎一般,无人出声。看这情形,日后再怎么商议下去也不过做做样子,徒费功夫。” “此事已无转圜余地么?”司马师有些忧心道。 “几成定论。看来,此趟征西已无可避免,早则今年,迟则明春,不过是迟早之事……”司马懿叹口气。 一时气氛有些沉重。 简单用过早点,临去宫里当值前,司马师揣着疑问,又拐向司马懿书房。 “请问父亲,是欲让我与二弟同去西征么?” “不,你留在京城,你二弟去。” “西征之行艰险莫测,诚如父亲所言,即便到了非去不可之时,我身为长子,理应在前,我去便是。父亲却为何要二弟去冒险?” “子元,”司马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为父还有更重要之事交于你办。”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2、偶遇 六七月间,洛阳天气一日热似一日。 最近半个月,洛阳的典农中郎将司马昭回府较少,一直忙于阳渠疏浚工程。 他戴着草帽,挥着铁锹,同民夫一起挖了半天沟渠。抬头看看不远处的一片棉田开始挂枝结朵,他拿布巾擦了擦汗,到那片棉田边坐着歇息一会儿。 随手折了根棉树枝,掰成些一小段一小段,坐在田梗边,若有所思地摆弄起了那些小枝来。 四年前,正始元年春,已足足二十九岁,年近而立却一直在家闲无事做的司马昭,陡然接到典农中郎将的任命时,先在心里略略骂了句娘,便笑容可掬感恩戴德声音洪亮地领旨谢了恩,然后表情愉悦地走马上任了。 这是司马昭有生之年接到的第一份朝廷任命,一直干到今日。 这一官职级别不高,六品,要做的事却不少,管些民屯、农耕、田租等琐碎事宜。 典农一职原是曹操时在北方试着推行屯田制时所设立的。汉末由于战乱&#xe863;荡,大批农户成为流民,土地成片撂荒,各州郡豪强势力多因缺粮而难以为继。为了筹集粮草,纷纷各想其招,各觅良策。到了建安元年春,曹丞相采纳谋士谏言,试着在许都附近募民屯田,将各地撂荒的农田统一收归官府,再招募流民开垦耕种,并分发提供农具、种子等,所得收成由官民按比分成,当年秋收之际,即得谷百万斛,大大缓解了军中粮草压力,此即为屯田制雏形。此后,为补充军需,曹操更进一步将流民编制成组,出则战入则耕,屯田制度由此兴起,并逐渐推广至各州郡,成为日后曹魏的基本国制之一。 其时由于战事频繁,屯田又随之分为“军屯”和“民屯”。“军屯”是短期性的,是在逢有大规模且历时半年以上甚至更长的战事时,在保持原有军营兵制基础上,由士兵们且佃且守。 “民屯”则是长期性的,以各地百姓为主。 典农中郎将,顾名思义,就是负责掌管州郡民屯事宜。说具体点儿,每逢战乱之际,要管辖各地流民;形势相对安稳之时,这份差事的首要任务便是保证粮食供给, 保证稻粟桑麻的收成。所以,不管从哪点儿看,典农中郎将都堪称是件颇为吃力操劳不讨好又相当无趣的差事。 当然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 这份差事最大的好处就是比较稳定,除非遇到天灾或战乱,一般出不了什么大错。不过,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功劳。若说能与军国大事沾上边儿的事,就是偶尔要提供些军需粮草。所以,各地的典农中郎将,几乎都是由胸无大志的老官僚们负责此事。很少有年纪轻的愿意干。 在典农这个位置上,意味着要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要么耐心混吃等死。干得再累再多,旁人说起也至多给戴个高帽,道一句“劳苦功高”。 “功高”自然是哄鬼的,重点二字在“劳苦”。 从正始初年算起,司马昭一直兢兢业业地干着典农中郎将。而且一连干了四年。 四年的光阴,足够一个皇室宗亲子弟把宫里的美差轮上两三个,美其名曰“历练”。历练够了资历深了,擢升也就顺理成章,所以往往是边历练边提升,从五六品升到三四品不成问题。 当年和司马氏兄弟一块儿在学堂读书的那些宗室子弟们,大都安排在了禁宫之内,职事轻松又风光,整天围着皇帝身边转,暖阁锦帐,吃香喝辣,处处前呼后拥。 司马昭作为当朝一品太傅次子,给安排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里,整日汲风饮露,少不了风吹日晒。 兄长司马师比他更有才干,在明帝景初年间已拜散骑常侍,自新帝曹芳继位以来,几年没有任何升迁。 朝内散骑常侍共有四人,主要是在皇帝左右备顾问应对的。这个位置常伴君侧,混好了便是皇帝心腹,混不好就是闲差无人问。几年过去,大哥逐渐成了几个散骑常侍中年龄最长也最边缘的那个。日日去宫里也不过是应景点到。 大事小事,小皇帝都不乐意找他。 父亲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多年,戎马倥偬了大半辈子,如今大多时候赋闲在家侍花弄草打发时光;叔父司马孚身为尚书令,整日里在朝堂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听凭手下几曹尚书兴风作浪…… ………… 认清现实,接受事实。 司马昭百无聊赖地坐在田埂边,拿帽沿扇 着风,嘴角衔着草根,开始认真地思考人生:怎么办,怎们干? 当初在赴任之前,父亲司马懿曾交待叮嘱,农事乃国本,又是最为苦累之事,因此要尽量“去除苛碎”;农夫最看重的是五谷粮食收成,和他们打交道,还要尽量做到“不夺农时”,与民方便。 看着远近三三两两忙碌的农夫和佣夫,想及爹的这些话,司马昭一边信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小树枝,一边暗暗盘算着,心中似有所悟。 种田怎么了,从田间走出的出类拔萃的豪杰人物多了。旁的不说,就以爹的老对手诸葛亮为例,出仕前数载躬耕于陇亩之中。半耕半读多年后,伏龙出山,一朝成名天下知。如今老人家都仙逝十年了,还备受西蜀全民膜拜。即使在千里外的魏吴两国,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想通这些,抬头看看远处一眼望不到边的水渠,司马昭弯起唇角微微一笑,俨然似看到巍巍然一望无际的万里江山。 “哎,你这‘鱼鳞’阵可是有漏洞欸!” 司马昭正在低头沉思,闻声抬眼。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映入眼帘。 看二人装束,是京中官家的两位小公子。一个穿着件薄薄的墨色便服,面容俊美却带着点儿狠戾邪气;另一个倒是斯文清俊,穿着浅色素衣,两人年纪相仿,大约都在十八/九岁左右。 着墨色便服的小公子信手一指,“你排的这个阵形,虽然前方排布密集,但是背后暴露太多了。若是有人带兵从背后偷袭的话,立即全军溃散!” 司马昭心中一凛,低头瞧了瞧,他方才思索间,无意中用折断的棉枝小段摆出一个鱼鳞阵形来。 遂好奇道,“小公子此话怎讲?” 京中官宦子弟,司马昭大多都认识。穿墨色深衣的那个以前见过几次,似乎是前朝钟繇太傅的小公子;浅白素衫的那个有些面生,仅是略略有点儿印象,似乎也是哪位京官家的。 只是司马昭和他们二人年纪差了十来岁,没在一处玩过,所以也只能算是勉强面熟,以前并未说过话,也并不熟悉,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叫不上来。 那位钟小公子的目光还停留在田埂边的阵形图上。他虽年纪不大,但似是对阵形排布极有兴 趣。 司马昭也又仔细看了看他方才摆出的鱼鳞阵:前面的小枝分成五段,一层压一层;较粗的一根代表主将,摆于后方。这种阵形,主将不用冲在前面带头进攻,在战场上是较为保守稳妥的打法。 钟小公子偏着头,摸着下巴想了下,“既是进攻么,就要有攻的气势,磨磨矶矶的多没意思?呶!同样是将前方军士密集排布,排法多了,何必用‘鱼鳞’这种文官阵形?” 他嘴里一边说着,手上也没闲着,伸手将那堆小枝又拨拉几下,将前面的五段小枝摆成箭状,把后面最粗的一根代表全军主将的位置调至最前,在主将后方又平行排了几排。 就这么信手游戏地随意摆弄几下,竟然阵型大变,变幻出一个明显的‘锋矢’阵! 司马昭顿时对这小公子刮目相看!! 他低下头又仔细琢磨了一番眼前的锋矢阵,惊叹之余,也有些质疑道,“小公子这‘锋矢’的确不同反响,气势锐不可当,若在山地作战的话,效果尤好!……不过,此阵却过于冒险了些,虽利于突击进攻,但是只适合勇悍的武将,似乎不适宜文官带兵。” 那小公子一脸不屑道,“哪有什么绝对的文官阵形和武将阵形之说,这些劳什子还不是那些胆小之辈的借口托辞?” “说到底,还是敢不敢的问题。我若带兵,就敢用‘锋矢’!走了!” 钟小公子似是极为不屑与凡夫俗子一般见识,傲娇地摆了摆手,拉起身边的人就要走。 “真是少年无畏……”司马昭由衷羡慕地赞了一句。他似乎从未这么无拘无束地恣意活过。 “对了,此处地处郊野,位置偏僻,你们从城中来此,是有何事么……?” 那位素白衫的小公子微微一笑答道:“前些日太学夫子布置了功课,让我们以“田”为题,写篇论。故而今日结伴出来看看这田野风光,体悟民间疾苦。” 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司马昭吐掉嘴角叼着的草根,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来。 万里长城非一朝一夕砌成。 想归想,羡慕归羡慕,事儿还得从眼前干起。 “别人怎么看你,都不算什么,关键是,咱们自己要先瞧得起自己!”爹爹暮年仍老骥伏枥,壮志凌云,他的话言犹在耳。 自个儿眼下虽没什么特别雄伟的志向抱负,总也不能太落后了。 嗯,即使是当兄父的跟班,也不能太拖家人后腿了,也要当个像模像样的跟班!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3、子上 司马师与司马昭两兄弟的性情可谓南辕北辙。虽是一母同生,却完全迥异。 老大司马师冷面少言,话极少,终年难见一笑。老二司马昭性情圆融,人也随和,对哪怕身边仆从都从来不摆一点儿架子,见人就点头招呼。 他天生一副善解人意的笑模样,讨喜的脸庞上眉眼弯弯,嘴角方法时刻挂着点的笑意,令人不由心生好感。 以前少年时,两兄弟同在一个学堂读书,性情执拗又不善言辞的司马师被处处孤立,小他两岁的二弟司马昭却能跟谁都维持着面上和气。他点着小脑袋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跟在冰块脸的大哥身后,人前人后地招呼说好话,好脾气地跟其他小伙伴儿们堆笑脸套近乎,逢人三分笑的本领似乎是与生俱来。 别人喊他“小跟班儿”也好,唤他“小不点儿”也罢,他都没脾气地笑嘻嘻地一一接受。 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因此纵然有些人对司马家有成见,尤其对长子司马师颇有微词,却并无什么人说老二司马昭什么不是。 暑去冬来,一年复一年,当年的应酬小能手司马昭几经人生历练,内里城府愈深,为人处事谦恭愈甚,融通玲珑的功夫愈是到位。在外不管是对大小官僚或是普通衙役士兵,贩夫走卒,在内无论长幼亲疏,对司马昭一律待之以礼,待人彬彬有礼和善可亲。 为官勤勉又没架子,因此,洛阳城郊有不少老百姓拥护他。 从汉末至今,京洛一带的评谈风气一直甚浓。酒肆茶楼,街头巷尾,常有各路神仙侃侃而谈。 最近些年,京师出现一神人,姓许名简,字化之,人称化之先生。据传闻,许简乃是东汉末大名鼎鼎的“月旦评”鼻祖许劭后人。 此人从豫章到洛阳将近十年,平素深居简出,仅在每月初一申时,会准时出现在洛阳最热闹的鼎香楼二楼雅座,品茗一番,再点评百官,臧否人物。 许简目光独到,极具慧眼,且惜字如金。但凡能入其法眼者,日后皆能出将入相,有一番成就作为。是以在京洛间很快声名鹊起。 近日的稀罕事,是司马家老二司 马昭,以小小典农中郎将的微末不起眼之位,入了许简的点评榜。 品评之语只有寥寥几字:子欲上,子可进。 “子上”乃是司马昭的表字,这评语将其字巧妙地嵌了进去。有人不解,不禁有些纳闷: “请问化之先生,这话何意?” “对哦,‘上’是上哪里,‘进’又是进何处呢?” 许简但笑不语。 “那还用说么?典农大人自然是上沟渠,进田里。洛阳百姓谁人不知,典农大人隔三差五都要到渠道和田里查看一番呐!”有嘴快的人插话道。 “哦,原来如此!”众人似恍然大悟。 不说旁的,在典农中郎将这一任上,司马昭干得深得人望和民心。这几年,洛阳也算是风调雨顺。 他接任之初,先是拟定制度,奖励百姓耕种,遇到农忙之时,由衙门提前准备工具、骡马、种子等,提供给农夫使用。在农事淡季,组织青壮男丁修缮水渠,兴修水利,将农夫和佣夫编组,给予些许佣钱,既添了农户收入,又利于农事生产。 逢有修渠之类的大型农事水利项目,司马昭不仅日日到场督工,更是亲力亲为,挥锹开沟挖渠,同百姓打成一片。 洛阳城北面靠山,东西北三面皆有渠,统称阳渠,另随着渠道附属建有堤、坞、堰、桥等,承担着城中水路运送功能。由于洛阳城地形环山,这些渠道慢慢会被周围山坡冲下的积土填塞,需要定期进行清淤疏通,因此每逢大雨过后,整修阳渠的工程会比较频繁。并且相当苦累。 历来,执掌典农这一差事的,能在风和日丽之日到场巡看一番,做做样子喊喊口号,说两句冠冕堂皇之词,都算不错了,哪有亲自上场挖渠的?偏偏司马昭就做到了。 不仅做到了,而且干得乐此不疲。 堂堂典农大人,同民夫一样短衣襟打扮,执着铁锹,挖泥清理沟渠,偶尔将锹插立于地,手撑锹杆,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再观察一番周边地形,偶尔拿根树枝在地下比比划划,一副忧国忧民的父母官模样。 他夜读兵书,白天则同衙役、农夫一起修渠干活。手里执着农具,脑子里想的更多的却是战事地形和用兵布阵,周边人等、地形,在其 眼里皆可入阵。偶尔捡些草根树枝,就地比划一番,代以排兵演阵。 至于画的什么,反正旁边的老百姓们也看不懂。 周围人见典农大人如此勤勉用心,与他们这些最普通的士兵、佣夫吃住一起,干在一处,皆不敢懈怠偷懒,一个个奋勇挥锹,无比卖力。因此,只要是司马昭亲自督工的农事水利项目,皆能事半功倍,高效完成。 就这么一心两用地干了几年,司马昭几乎成了郡官典范,在京洛一带民间甚有口碑,声名鹊起。 京城大小官员,即便一直对司马家素怀芥蒂存有戒心者,也讲不出司马昭什么闲话。即便是负责监察弹劾百官的御史台,是出了名的无事也能搅三分,能在鸡蛋里挑出几根骨头的,愣是挑不出司马昭什么错儿。 乡野那些淳朴的老百姓们就更不用说了,无不对典农大人亲附称颂,常有热情的乡亲拦着司马昭的马车表示谢意,送些刚摘的新鲜蔬果和自家养的家禽之类,说是小民一片心意,请大人务必收下,典农大人真乃咱黎民百姓的再生父母官! “哎,这位兄弟,有没瞧见咱们典农大人在哪儿呢?” “晓得晓得,大人在那边呢!” “前面不远,没几步就到了……” 几个修渠的民夫很是热情,纷纷七嘴八舌地搭话,热忱地用手指引。 有个大嗓门的冲着东边喊了一嗓子,“大人,有人找您!” 午时过后,骄阳似火。火炉一般的太阳丝毫没有收敛之意,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司马府专门负责跑腿送信的伙计小六呼呼喘着热气,在北郊阳渠的修渠工地上找到司马昭时,看到的就是自家二爷戴着毡帽蹲在渠边,正专注地用树枝在地下比划的情景。 小六之前先是去了一趟典农衙门,扑了个空,说是典农大人又带人修渠去了,还没回来呢。 司马昭本来肤色偏白,经过接连些日的风吹日晒,已经泛红微黑。而且他与别的普通役夫一样戴着草帽,挽着裤腿。小六一眼瞅过去,竟是分不太清哪个才是自家二爷。 我去,这统共几日没见,二爷怎么就黑成这样儿了?差点儿都认不出来了。 “二爷,大爷派小的来给您传个话儿……哎 呦呦呦!” 小六激&#xe863;地往这边跑,一个不留神儿,踩着一脚泥,滑了一跤,圆脸上也溅了些许泥点。拿手一抹,煞是精彩。 哈哈哈哈!司马昭瞧见来人,摘掉草帽,扶着腰大笑,“是小六啊,怎么样,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二爷,老爷吩咐说,让您得空儿时回府一趟,说是有事相商。”小六拿手背擦着脑门儿上的汗,边喘气边道。 “嗯,知道了。”司马昭应了一声,直起身,看似不经意地用鞋底把刚才划的图轻轻一碾。 随后扔掉手中的树枝,拍了拍手,“噌噌噌”几个大步,登上附近一处坡地,眺望了下远处的阳渠整修情形。 此时修渠工程已近尾声,看这样子,再有几日便可完工。 司马昭又笑着冲小六点点头,“辛苦你特意跑一趟。我这边稍作安排便回。” 父亲甚少在他外出忙公务时派人传什么话,此时特意差人过来,多半是有要事相嘱。 暑日午长暖风熏,蛙躁蝉鸣曲径幽。 向晚时分,热气稍敛。司马懿在府中达观居旁的小花园里纳凉,倚着木榻读姜太公的《六韬》,此书六卷,以战略战术见长。他以前读时,大多读的是“武韬”“龙韬”等后五卷,这几卷更重用兵布阵和战术策略。 近日赋闲,又将第一卷“文韬”细细读了一遍,这一卷更重谋略文伐,偏于攻心计。觉得相当精彩,获益匪浅。 读到一半,长子司马师前来问安。 “子元,你来得正好,这本《六韬》,你有空也看一下。” 司马师接过,道,“儿已遵照父亲吩咐,派人通知二弟,让他近日有空时回府一趟。” 嗯。司马懿点点头,“朝中之事如何了?” 他这太傅当的相当轻省,除非要事,不必日日去宫里。曹爽那些幕僚也正好巴不得他日日在家歇着才好。 看看左右无人,司马师方低声道,“果如父亲所料,听二叔说,尚书台的奏章,以赞同征西者居多。老臣们虽也有上书反对的,但是大多心存顾忌,迟迟未&#xe863;……” 司马懿从塌上起身,背手而立,表情莫测,“看来,征西已是在所难免。若是不出所料的话,征西将军的人选,极有可能在夏侯玄等几人中择出。” “此一役少则数月,多则逾年,中护军担负皇城守备重任,不能一日无将啊……” “父亲之意是?……”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4、郭嫣 司马懿正和长子说着话,忽听门仆气喘吁吁来报,郭太后派人送东西来。 哦?快请快请!一边说着一边整具衣冠快步迎出。 一位二十来岁的黄门公公手执着拂尘坐在前厅正中,中等身量,容长脸面,模样伶俐。 司马懿依稀记得,此人似是在太后宫内伺候的几位贴身近侍之一。 “近日天气躁热,太后惦记各位老臣身体,特意派咱给各位老臣们送些西域进贡的凉茶和清心丸,可以祛邪解暑。” 一旁的心腹陈管家赶紧上前双手接过。 司马懿也是满面堆笑,恭敬道,“老臣万分感激太后恩典,多谢太后记挂。” 一番寒暄后,遣去闲杂人等,司马懿又让陈管家从书房暗格里捧出一个精巧的檀香盒子,道,“前些日,老臣在舒城时,从民间得着块玉,虽不值什么钱,却冬暖夏凉,养人是极好的,特敬献于太后,是老臣的一点心意。烦请公公代劳。” 陈管家觑司马懿眼色,也在旁堆笑奉承道,“还有这个金如意,小巧玲珑,是笑纳乐公公的,公公若是不嫌,捎着把玩一二,权当解闷了……” 那位公公伸手接过,在手中掂了掂,满意地点点头,眉开眼笑地揣进袖中。 瞧着左右无闲杂人等,这才凑近了司马懿,附耳低声道,“太后说,宫里人多嘴杂,有些话不便在宫里说,托小的给太傅大人带句话……” “曹大将军属意何人领兵征西,想必太傅大人已心中有数……若果真如此的话,到时中护军必然空缺,太傅有何打算,也可早作些准备……” “多谢公公相告!”司马懿感激道。 “太后还说,若是两国交战,群臣当戮力同心,齐力合力才是……” “这是自然。请太后放心,老臣定当尽心尽力!” “小人还要去卫司徒、蒋太尉等几位大人的府上送东西,就先告辞了。” 司马懿客客气气地送那位公公出府,别看只是个小黄门,只要是宫里的人,哪怕身份是个不起眼的内侍,他都不能丝毫大意。 瞧着那位公公虽有些面熟,却有些叫不上名字,遂似无意地问了句, “今日劳烦公公特意跑一趟,请问公公贵姓?” “不敢当,小人姓乐。”那公公转身笑道。 看着那乐公公马车远去,司马懿在府前注视许久。 郭太后,不简单。 当年,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宫时,正是毛皇后宠冠后宫之时。 十五年前,也就是太和元年,曹叡继位次年,西平郡的麴英、郭满联合反叛,后被斩杀。这场叛乱被镇压下去后,郭氏一族被强令东迁洛阳。郭嫣作为大族长郭满的长女,以叛臣之女的身份,作为郭氏一族的人质,遂被罚没入魏宫作宫女。 在眼线遍布的京城,郭氏族人怀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开始了莫测未卜的寄人篱下生活。 郭嫣在宫中的处境尤其艰难。她初进宫时仅有十四五岁,初始时并不起眼,做的是最低层的宫女,负责浣洗衣物,兼替人跑腿传话做些杂事。她低眉顺眼,处处小心翼翼,谨慎伺候,直到后来偶然被毛皇后看中,将她要到了昭阳殿伺候。 毛皇后出身河内商贾之家,读书不多,相貌俏丽,在曹叡还是平原王时就已随侍左右,是其妾室。 曹叡年少时曾被父亲曹丕怀疑过血脉,刻意冷落了一段时日,甚至一度将其打发到封地平原国,过了一段没人管没人问的苦日子。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当时,连出身望族的元配虞氏都有些瞧不起他。那段日子,曹叡颇吃过一些苦头,没少受世人猜测和冷眼。 反倒是毛氏出身普通,也没太多心机,并未嫌弃曹叡,有些时候,还会从娘家带些吃的用的贴补曹叡。 文帝驾崩,曹叡继位后,感念贫贱时夫妻之情,不顾众人反对,公然遣黜了出身河内大族的元配虞氏,另封毛氏为皇后。不仅如此,还大封特封毛氏娘家人,毛氏一族遂跟着鸡犬升天。也算宠极一时了。 毛后的弟弟毛曾就是在此时,沾姐姐的光受封入宫的。毛曾长得同胞姐半点不像,形容有些猥琐,却极其风流好色,且男女不挑,但凡好看的就敢厚着脸皮上手,人更是烂泥扶不上墙。受封为都尉入宫后,不少人都在背后讥笑他。 此人好色之名,因其竟然胆敢骚扰宗亲名门公子夏侯玄而人尽皆知。因了这桩事, 毛曾更是臭名远扬。 只是碍于他胞姐是圣宠正隆的皇后,谁也奈何不得。只是,但凡稍有廉耻心的,都对其避退三舍,躲之唯恐不及。 郭嫣在入魏宫之初,只是后宫浣衣房做杂事的一个普通宫女。她做事伶俐,又善于察言观色,事无巨细,皆能料理妥当,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儿。一次来昭阳殿送衣之时,偶然被毛皇后注意到,看她样貌灵巧,头脑清楚,手脚甚是伶俐,又能识文断字,在跟前传个话念封信什么的,都省去不少事,就安排到身边做贴身宫女。 因了这层关系,后来才有机会接触到毛后的弟弟毛曾。 郭嫣刚进宫时,相貌并不算特别出众。几年之后,可谓女大十八变,出落的越来越水灵。渐渐为毛曾注意到。 在毛都尉猎色多时的眼里看来,郭宫女即使素面示人,却难掩天生丽色。而且这几年,她身量比以前长高了些,显出了玲珑身段,近处瞧着更是别有滋味儿,不由就有些心痒,想入非非。 虽然后宫戒备森严,严禁皇帝以外的其他男人随意出入。但是毛都尉是毛皇后的亲弟弟,就另当别论了。 借着到昭阳殿探望姐姐毛后之机,毛都尉明里暗里朝郭宫女递过几回眼风。奈何郭嫣不知是不懂还是装傻,对他传递的眼神儿毫不理会,只是面儿上仍待他客客气气的。 男人都一个臭德行,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要。暗的不行,索性就来明的。毛都尉找了个机会,跟姐姐毛后说,想让她给皇帝姐夫求个情说句话,把郭宫女要到身边作个小妾。 “你个没出息的,家里那么多妻妾了,还不够你瞧的么?郭宫女可是作为罪臣之女罚没入宫的。这宫里的女人,包括宫女,自然都是皇上的,没皇上发话,谁都休想打主意。你长了什么胆,敢要这样的女人?”毛后怒其不争地戳着弟弟的额头教训他。 毛后一是瞧不上郭嫣出身;二是使唤她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么伶俐能干的丫头,也并不真想放她出去。 姐姐不放人,毛曾只得暂时作罢,但是心又不甘。一而再再而三,毛都尉几次撩拨不成,越看郭宫女越觉得抓心挠肝,欲罢不能。 色/欲薰心之下,一次 ,趁着毛后午间歇息时分,特意挑了那个时辰入宫探望,遣走余人,只留郭宫女在偏殿伺候。 “天气这般热,姐姐怎么还穿这么多?……何不除了外衫,好凉快凉快?” 几番出言调戏,郭嫣丝毫不为所&#xe863;,见他越说越下流,福了福身子,便想避走。毛曾欺身上前,堵住她去路,忍不住开始上下其手。 郭嫣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惊慌失措间,手边摸着了一个香炉,抓起来不由分说砸晕了毛都尉,逃了出去。 碍于他的身份,她既不敢呼救,也不能声张,更不敢贸然出去让别人看到她衣衫不整的模样。想来想去,只得到毛后正在午憩的内殿跪着,等她醒来。 郭嫣为了自保,失手砸晕了毛都尉,心中感到极度惶恐不安。这才发现,宫里这样大,人这样多,她竟无一人可以依靠…… 毛皇后毕竟算是于她有恩,她跪着待罚时,心中还抱着一丝幻想,自己或许会得到皇后娘娘的轻饶和明断处理。 一直跪了半个时辰,毛后终于从午睡中醒来,瞧着在榻前垂首而跪的郭宫女,懒懒问了句,何事? 郭嫣眸中含泪,几句话一说,毛后就心下了然,明白发生了什么——自己弟弟是什么货色她再清楚不过,肯定是老毛病又犯了!就随口安慰了郭宫女几句。 但是听说毛都尉竟被砸晕了,不由生出些不满来。 由郭宫女带路,匆匆过去偏殿内室,看到自己弟弟衣冠不整地躺在地上,也没人喊御医过来瞧瞧,颈侧肿着老大个包,一副衰样,简直丢尽人了! 几个宫女和黄门内侍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着。毛后恼羞成怒之下,也为了自己和弟弟的颜面,忍不住要找个人撒气,于是转身抬手就赏了郭宫女一个响亮的巴掌! “不知羞的贱丫头!竟打主意到本宫弟弟身上了……” 郭嫣捂着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扑通跪倒在地,一句话不敢多说。 她原也是大家小姐,父母掌中明珠,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她自己也争气上进,虽是女子,却一直是家族子弟榜样,人人谈起都是赞口不绝。 自打入魏宫为人质以来,身为郭家长女,为着合家老小着想,也一直谨慎小 心服侍,从不敢出半点错。这是她第一次挨打。 并且是挨她尽心侍奉了几年的主子的打。 事情过后,郭嫣又被罚回到了她最初进宫时呆的地方——浣衣房。 只是,这一次在浣衣房,还不如她最初进宫时,少不得有人在背后戳戳点点,猜测鄙夷。 “咦,她不是攀上高枝了,怎么又回来了?” “听说是被皇后罚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人瞧着老实,暗地里可有心眼儿呢,说是竟想勾引……” 郭嫣垂着头,双手泡在大木盆里,手中搓洗着肮脏的衣物,耳中听着那些冷言冷语,看着盆中清水渐渐被染得污浊不堪…… 人言如刀,她在浣衣房里度日如年。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5、龙床 被罚去后宫浣衣房做了足足一个月的粗活儿后,郭宫女才又被“恩准”回到了昭阳殿伺候。 毛皇后毕竟使唤她习惯了。郭嫣好在端庄朴素,不像那些妖艳骚浪狐媚子让她不放心。而且后宫之中,像郭嫣这么伶俐有眼色又能识文断字,还安分守己懂进退的宫女并不多。 此后,她服侍毛后时愈加小心谨慎。 身为罪臣之女,她以前,从未想过要在这宫里久呆,更没想过同皇上扯上任何关系。只想着尽快熬到二十五岁,被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 不料,毛皇后的一个响亮巴掌瞬间打醒了她这个梦! 这个巴掌教会了郭宫女,一个女人,无论多么遵规守礼,多么要强能干,身后若没有男人撑腰,总是免不了会被人故意找茬儿欺侮的。 一年后,毛皇后回乡省亲一个月,郭宫女本该随行侍奉,却在临行前感染风寒,只能留在宫中。 毛后前脚刚走,郭嫣便开始了着手准备。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将平时收藏积攒的一些衣服首饰和胭脂水粉拿了出来,在铜镜前若有所思,精心挑选,细细比对,一一试穿。 自入魏宫,她尽心尽力侍奉毛皇后,除了宫内给宫奴们按季分发的一些服饰,她已多年不曾为自己添新衣。收藏的这些衣服,料子式样都不错,有不少是毛皇后不要,随手赏给她的,都是崭新,她以前从未穿过。 郭嫣心思缜密,侍奉毛皇后的几年,连带对陛下曹叡的每日作息和饮食习惯也都谙熟并牢记于心。 毛皇后在宫里时,每日申时三刻,会差郭宫女到嘉福殿后殿给陛下送参汤。 先前郭嫣每日素面简服,无心争宠。纵然有些姿色,皇帝身边成天莺燕成群环绕,也并不会注意到她。毛皇后也正是因为她不争不抢这点,才每每很放心地让郭嫣去送汤。 如今她一番精心梳洗打扮,再揽镜自照,恰似刚擦亮的蒙尘的珍珠般明艳照人,赫然是一位清丽的绝色佳人,连自己都觉得镜中之人有些陌生。任人不注意到她也难。 连送了三日汤后,郭宫女进了嘉福殿,就没再出来。第二日,曹 叡传口谕,封其为夫人。 自此,魏宫再无郭宫女。 毛皇后一行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地自河内郡省亲完毕,甫一回宫,便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郭嫣已搬离昭阳殿,住进了西边的永和宫。 昔日那个在身边俯首帖耳唯唯诺诺的郭宫女,已然摇身一变,成为陛下曹叡专宠数日的郭夫人。 对这件事,后宫里明里暗里看笑话的比比皆是。 纷纷道真是上天有眼,毛皇后一贯嚣张跋扈又妒心重,整日里防着这个,压着那个,皇上迄今连个龙种都没有。 却不料自家后院失守,被人挖了墙角,连身边丫头都爬上龙床了,简直笑死人了! 毛氏这些年仗着皇帝纵容宠爱,早就忘记年轻时过的清苦日子,日益骄纵任性,后宫更是一人独大,独霸后宫多年,容不下其她嫔妃。宫里头暗中恨她之人多了去了。 曹叡的后宫里从来不缺各色俊男美女。 以往,各地都督权贵们为了各种目的,朝宫里进纳各色美人甚至亲生女儿,是常见常有之事,以此维系巩固和京城的关系。皇帝放心,大家安心,皆大欢喜。这些联姻,种种勾当,历来不可免,曹叡作为君主也不能免俗,乐得笑纳。 后宫不断壮大,奇男怪女妖艳贱货与日俱增。 男人没法儿生孩子,女人却不一样,因此各色贱人无不使出浑身解数想要爬上龙床。 作为一国皇后,毛氏原本对这些都忍了。 此次唯独对郭嫣,毛皇后一直视之为心腹侍女,却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郭嫣原不过是一个卑贱的罪臣之女罢了,若不是本宫不嫌弃,提携她做了贴身宫女,她怕是一辈子都要呆在浣衣房里打杂呢。 这个表里不一恬不知耻的虚伪贱人,以前那些所谓乖顺和安分守己,全是做给自己看的! 以往每每装得无比贤良贞洁,还一再向本宫表明心迹,说什么娘娘是她恩人,奴婢别无她想,只愿好好侍奉娘娘,得娘娘垂怜,早日放她出去与家人团聚。 自己当初是瞎了眼,才会被她柔顺外表蒙蔽!要说平日待她也不薄,赏金赐银不断,打赏的衣服首饰更是不计其数。哪怕她前番砸了本宫的亲弟弟 ,也没太同她计较,不过略略小惩了她一下。 万万没想到,本宫前脚不过离开皇宫一个月,她后脚就爬上龙床,封了夫人! 胆敢如此阳奉阴违地戏耍本宫,拿本宫当冤大头。本宫绝不能忍!!! 毛皇后心中恼恨郭嫣不已,对曹叡也一肚子怨气,如同随时可炸燃的爆竹般,一点就着! 以前,曹叡念着昔日夫妻恩情,对毛后各种骄纵霸道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致使她愈加变本加厉,养成了说一不二的脾气。 偏偏陛下的新宠郭夫人以前在宫里谨小慎微惯了,即使封了夫人,作派依然如故,丝毫未见恃宠而骄,不端一点儿娇气架子。不仅如此,她还常常劝着陛下要雨露均沾,不要总呆在永和宫,让她难做人,要多去宠幸其她嫔妃姐妹才是。 “还是嫣儿懂事又识大体。”曹叡赞道。对百依百顺的郭嫣更加宠爱了。 很快,郭夫人就和宫内上下处得一团和气。虽然得宠,但是却不招人恨,在嫔妃中人缘竟也不错。 独在和毛皇后相处时,关系有些尴尬。 任谁都能看出,毛皇后总在有意找茬,故意刁难郭夫人。 毛皇后回宫的第二日,后宫众妃嫔照例前去请安。 “嫣儿过来给本宫锤锤腿……”毛皇后打着哈欠,招了招手,满不在乎的表情似乎在召唤一条狗。似乎忘了郭嫣已是夫人的身份。 言下之意却是谁都明白,不过是当着众嫔妃,下郭嫣的脸子,让她清楚自己的身份。 郭嫣却是笑意盈盈地躬身走了过去。 依照过去侍奉毛皇后时的样子,弯腰屈身,准备给她捶腿。 “哎哟,本宫差点儿给忘了,”毛皇后故作惊讶,“昨儿晚上,本宫侍奉陛下时,皇上说,嫣儿如今可是今非昔比,麻雀变了凤凰,身份不同往日,已是夫人了。本宫还没来得及道喜呢,哪敢使唤郭夫人呢?” “小玥,你赶紧过来捶腿,还愣着干什么,有没有一点儿眼色,也把你自己当成夫人么?!” 那唤作小玥的丫环是毛皇后从河内郡老家带出来的,在所有的贴身侍女中地位最高,听着毛皇后的吩咐,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声。 “娘娘,不妨事,不过举手之劳,还是嫣儿伺 候您吧。”郭嫣维持着笑意不变,十二分小心翼翼。 “劳驾了,那本宫怎么敢当呢?”毛皇后脸上挂着鄙夷的冷笑,换了个姿势斜靠着凤枕,有点乏了似的,微眯了眼。 郭嫣一如往日颔首低眉,伏身蹲在她膝前,仔仔细细小心谨慎地捶腿。 作为皇帝的新宠夫人,如今皇后不发话,甚至没人敢给她拿个矮凳过来好坐得舒服些,只能就地屈身蹲着。 尴尬,且难堪。郭嫣却笑意不改,极力忍着。 “嗯,对,这里,不,再往上一点,用点力……再用点力……” 毛皇后眯着眼享受了一会儿,看似要睡着了。却蓦然睁开眼!“啪”得给了正低头服侍的郭夫人一个响亮巴掌! 杏眼圆睁怒不可遏道,“贱丫头,安得什么心!想把本宫的腿给捶断么!” 郭嫣拿手捂了脸,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出口辩解半句。 而是强忍着,低眉顺眼地跪下道,“是奴婢的错,奴婢手没轻重,伤了娘娘凤体,请娘娘责罚……” “哎呀呀,你瞧本宫这记性,真是对不住郭夫人,刚才本宫有些乏,打了个盹儿,竟又忘了嫣儿如今是郭夫人了……” 毛皇后拿腔捏调地从凤塌上起身,惺惺作态道,“疼不疼?快起来,来来,别捂着脸,快给本宫瞧瞧……” 郭嫣挪开手,脸上青红交错一片。 毛皇后方才那一巴掌,带着十足的恨意,用了十成十的力! “哎呦,都肿了,小玥,去把本宫的冷玉膏拿来,赏给郭夫人,这膏化瘀消肿极快。”毛皇后大惊小怪装模作样道。 “谢娘娘恩典,不用了,不妨事。回去拿帕子冷敷一番就是了。 ” “怎么能不要?这脸可是最最重要的,什么都可以不要,这脸可不能不要……”毛皇后冷笑道。 郭嫣一手捂着脸,一手攥着冷玉膏,一步一步,往永和宫走。 这是一直小心谨慎的郭嫣到魏宫以来,第二次挨人巴掌。 并且是同一人赏的。 这一巴掌,再次教会郭嫣,在这后宫里,仅当个夫人,还远远不够。 你看,又挨打了吧?疼了吧?长记性了吧? 这后宫皆是捧高踩低,你不去招惹别人,却不代表别人会放过你。你安分守己不去踩人,就会被人生生踩在脚底!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6、美酒 洛阳酉时关闭各城门,因此,每日申时,自宣阳门到铜驼街,沿途人来人往,赶着进城的、出城的,热闹非凡。此时也是鼎香楼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辰。 “小二哥,我要的酒呢?” “哎呦,这位客官,对不住,您看给您添壶茶可好?今日小店存酒有限,掌柜交待了,每桌客人至多一壶酒……” 小二一手拎着茶壶,手脚麻溜儿地殷勤地续上茶,又赠了一小碟瓜子点心当作茶点,满面堆笑地道歉。 “怎么回事?我拿银子买酒还不卖了?”客人声音明显透些不悦。 小二陪笑道,“这位大哥,瞧您身旁放着行李包袱,当是刚从城外进来的。您有所不知,明日蒋太尉家办喜事,这酒大部分叫他府上的管家给买去了,存量有限,请您担待些……” “是啊,这位小哥,你今日且忍忍酒瘾吧……” 邻桌一位年纪较长的客人听到,替小二说话解释道,“听说蒋太尉家新添了个孙子,明日要办满月宴了。” “哪个蒋太尉?办个酒席要这么大排场……” “京城还有几个蒋太尉?不就是以前管中护军的那位么?”有好事者磕着瓜子道。 “是么?他家不是听说已经绝后了?如今竟然添孙子了?!” “年轻人,再怎么说,人家添丁也是喜事一桩,说话何必那么阴损……”又是刚才那位年纪长客官的声音。 “都是百姓们传的,关我什么事儿……” 那位年轻人嘟囔了句,没再吱声。 “哎,姓蒋的以前在中护军捞了那么多油水,估摸着两辈子都花不完,瞧他家那府邸盖的,简直是银子堆出来的……”有人砸舌羡慕道。 也有人道,“那些都是前些年的事儿了吧?这几年,似乎也没再听说他如何贪墨敛财哪……” “傻了吧,他贪不贪的还能跟你说。也兴许是贪够了呗!……不过总算没白捞,如今人家添孙子了,他挣得那些家业可算后继有人了……” “哎,投胎可真是看运气的,又是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酒楼门帘子一挑,随着外面热浪进来二人。 他们似是熟客 ,径直到大堂西边靠窗的一桌坐下。 “二叔,咱们明日真就准备回去了么?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呢……” “你小子是不是玩得乐不思蜀了,京里这趟浑水有什么好趟的?” “哟,二位客官,瞧你们来小店儿也有两三趟了把,这是打算回去?” 酒楼掌柜的耳听八方,手里一边拨拉着算盘珠子,一边和他们闲扯两句。 “是啊,明日启程。” “那今儿这酒,就算给二位饯行了,来日方长,到时再来小店光顾啊。” “一定一定。” 席间与掌柜说话的两位,乃是来自开封的阮籍、阮咸叔侄二人。 叔侄俩原想在回去之前,在此好好喝顿酒,过过酒瘾。不料,居然破天荒赶上了店家限量供应。 他们叔侄刚落座不久,几位读书人打外进了来,在他们隔壁的一桌落了座。 “兄弟新近刚拜读了夏侯太处的《辨乐论》,精彩高妙之至!” “原来李兄也读过了?真是巧了,兄弟也才拜读过,还特意誊抄了一份呢。” 《辨乐论》是夏侯玄新近完成之作,他应何晏之邀在太学清谈会上讲过一次之后,有太学生誊抄了一份出去。 不过一月,已传遍京城内外,人人争睹为快。 “这篇论可是有些来头的,文中那位‘阮生’,你们可知是何人?” “兄台所指,莫不是开封陈留阮氏的阮籍?” 另一人接话道,“正是此人!他的《乐论》我读过,通篇大放厥词!此人据说天赋秉异,八岁即能作文,相当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终日在家无所事事,要么弹琴要么长啸,扰的左右不得清静,可谓狂傲之至……” “不仅如此,我有个在汴梁做绸缎买卖的表兄,家住在陈留北。据他说,阮籍此人不仅狂傲,还极其好色!经常对着漂亮小娘子垂涎三尺,喝醉了更是放浪形骸无所顾忌,在邻家小娘子家躺着就睡,丝毫不避嫌啊,对于世俗礼法,那是相当蔑视,全然不放在眼里……” “此等不知礼仪廉耻之徒,竟敢放言说什么‘律吕协则阴阳和,声音适则万物类’,要以礼乐治天下,那不是痴人说梦么?他也配!” “他狂傲的时日怕是也到头儿了。夏侯大人 的《辨乐论》,其间字字句句,甚至连题目都正是针对《乐论》而来啊……” “说句公道话,凭心而论,依小弟看,两篇论各有妙处。不过是文字之争罢了。夏侯太初声望极高,是我等太学生众所敬仰之士,虽说是大将军表弟,却是少有的正人君子,从未听说仗势欺人之举,怎会因为一篇文章小题大做?” 几人当中看起来年纪最轻的一位太学生模样者辩解道。 “而且,听说那阮嗣宗似乎是阮瑀之后,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想必其人自有过人之处,不至于如此不堪吧?”他身边同伴也附和道。 “阮瑀?莫非是当年‘邺中七子’的阮瑀?” “可不是!” “不会吧?阮元瑜当年可是响当当的文章大家啊,他这儿子是不是冒牌儿的?” “啊~~~~~~~~~嚏!!!” 我去!什么情况这是? 阮籍刚到京城一个月,统共来了鼎香楼三趟,离奇地发现自己竟已成为此间知名人物,且在世人唇舌上滚了不知多少个来回了! 思及此,阮籍极为郁闷,忍不住仰面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阮咸估计是习惯了二叔的各种惊人之举,若无其事地淡定地擦擦桌子。 “二叔,您一点儿都不担心么?” 阮籍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人云亦云罢了。世间多的是道听途说、听风是雨之辞。有什么好在乎的?” 他大大咧咧地握着酒杯,慢慢品着杯中之酒,微微噙笑。似乎世间万般事,唯这酒香最真。 话说阮籍作《乐论》时,是在前几年,当时他还是一介傻得冒烟儿的白痴书生, 当年他想法特简单,认为礼乐一体,诗书礼乐移风易俗而后可治天下。受当时陈留太守刘劭所作《乐论》十四篇影响,头脑一热,有感而发,跟风写了《乐论》。 然而事实上,乱世之际,诸侯各霸一方,连年混战不停休,刀枪戢棒说了算,你方唱罢我登场,诗书礼乐如狗屁! 不过短短两年,阮籍所想已和当初大不相同。自己看当初所作《乐论》,都嫌幼稚迂腐,有种打脸写篇辨论的冲&#xe863;。 因此当看到夏侯玄所作的《辨乐论》时,甚至忍不住兴奋地击案而起!简直想高喊,此文甚合我意! “仲容,你想想,那夏侯太初是何等人物?” 看侄子似是面带疑惑,阮籍伸了个懒腰,浑不在意地解释道,“人家是堂堂皇室宗亲,又是当朝要员,我不过是一介白衣而已。区区一篇文,至于么,紧张什么?” 他筷子一挥,心情颇佳地挟了一筷子水晶肘子。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我既对朝堂之事毫无兴趣,又何须惶惶不安?想那么多干嘛哈……” 天下之物,唯美色与美食不可辜负。 譬如这水晶肘子,咬一口满口流油,从口中一直香到心里,那可真是滋味无穷,什么烦事儿都能忘到九霄云外去! “对了,二叔,听他们方才讲,蒋太尉府上明日办喜事,咱们到京都一个月了,可还没见着蒋太尉呢,您真不打算见一面再走么?……” “蒋太尉?”阮籍敲了敲脑袋,“差点儿忘了正事……” 蒋济与阮籍之父阮瑀曾经同为曹丞相幕僚,有段同僚旧谊。先前他闻阮籍才名,几次派人征召。阮籍均以老母年迈需要侍奉为由,多次推却。他们叔侄此次进京便特为此事而来。 在京城这些日,阮籍带着侄子东游西逛,听了京里诸多传闻。愈加印证了阮籍先前所想。心中已然另有打算。 朝堂纷争,永无休止。蒋济如今虽然身为太尉,位列三公,却仍难免身不由己卷入曹马明争暗斗,在两派之间左右逢源,有时还很难做到两面讨好。 话又说回,既然蒋太尉自身都在调和周旋,有时甚至捉襟见肘难以独善其身,又何苦拉他进这无边宦海,趟这混水? “咱们出来这些日,倒是有些想念阿阮酒家的五谷酒了。”阮籍咂着唇,回味道。 侄子阮咸跟他嬉皮笑脸道,“您是又想见酒家的小娘子才是真吧?” 阮籍大人大量,不跟小孩子计较。他攥着酒壶柄,用力朝杯子里倒了倒,却只堪堪滴出两滴,有点悻悻不甘地咂了咂嘴。 阮咸瞧着他叔想喝又喝不到的不甘模样,不禁哈哈大笑。 “年轻人懂什么?”提到酒家小娘子,阮籍眉开眼笑,连四肢筋骨五脏六腑无一不舒畅,一拍桌子,摇头晃脑道,“《战国策》有云:‘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 ’,所以,追根溯源,酒乃美人所酿也……” “做人尚且不能忘本,饮酒思美人儿,难道不该么?” 他素来乐观,眼下暂时无酒他也不勉强。闻闻酒味儿也能过干瘾。 边说边摇晃茶杯,以茶代酒,似是茶不醉人人先醉。 “呦,叔父,如今连京城父老都晓得,您对邻家漂亮小娘子垂涎三尺了,您都不打算就此洗心革面,暂时收敛一下,避避风头么?”阮咸揶揄道。 “君子放旷不放荡,风流不下流……哎,你这孩子,老这么没大没小,怎么跟叔父讲话的,还有没有点辈份礼数儿……” 说到这,阮籍忽而又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走!先回去把行李收拾妥当,二叔明日带你蹭顿好酒去!……”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7、稀客 在京城一众王公诸侯的府邸中,论豪奢程度,蒋太尉家的豪宅绝对能排进前五。 今日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富丽堂皇,处处昭显着荣华富贵,逼格惊人。 从抬脚进大门,穿过前厅再到各院,好家伙,处处张灯结彩,锦帐高悬,红绸飘摆,锣鼓鞭炮齐鸣。无一处不显着:有钱,有银子,有面子!…… 蒋济一个月前喜添麟孙,今日七月初三,宝贝孙子满月,遂隆重为嫡长孙举办满月宴,豪气地在府内大排流水席。合府上下皆是满面喜色,热闹气氛堪比过大年。 说起来,蒋太尉在外面虽是八面玲珑十面圆滑的人物,在家却很是惧内。他这辈子只有一位夫人,一房侍妾都没敢纳。 夫妇俩多年只得一根独苗,就是儿子蒋秀。眼看蒋秀成家也十来年了,儿媳妇的肚子却迟迟不见什么&#xe863;静,令人着急不已。 全家人多少年盼星星盼月亮,如今可算老天开眼,终于盼来了喜讯,还是个大胖小子! 三代单传的蒋太尉,可谓喜出望外!恨不得将家中这桩大喜事昭告全城父老! 蒋府外的街道上更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人欢马鸣,赶集一般热闹。 蒋太尉虽在京城百姓中的口碑不怎么样,在同僚中却是出了名的八面见光面面俱到人缘好,登门道贺的客人跟过江之鲫似的一拨儿又一拨儿。闻讯而至,赶来凑热闹喝喜酒的街坊邻居也不少。 由于道贺宾客太多,一个院子坐不下,就分了两个院子待客。西院里都是些街坊四邻;东院坐的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达官显贵济济一堂。 今日夏侯玄因公务在身,未曾亲至,派管家忠叔送来了贵重贺礼。蒋济夫人原是他父亲夏侯尚的侍女,两家说起来还有段渊源。 曹爽豪情满怀地坐在东院上首,蒋济和儿子蒋秀亲自作陪。 曹大将军百忙中亲自道贺,且出手阔绰,给足了蒋济面子。左右前来敬酒者络绎不绝。东院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 “老太尉,您府上的厨子手艺一如既往地道啊!今儿这道烧鹅掌着实不错,这火候功夫简直绝了,改日到我府上 ,本将军亲自做东,回请蒋大人!” “岂敢岂敢,敝府的厨子怎能跟大将军比,谁人不知,贵府的厨子,那可是御厨,老夫可馋得很呐!” “老太尉德高望重,在朝中,本将军可是还要仰仗您和各位大人多多帮衬呢……” “大将军真是太抬举老夫了,您可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我这把老骨头要仰仗大将军体恤照顾才是,哈哈……” …… 这场宴席足足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大将军走好!” “卫大人慢走……” “高大人好走……” 蒋济长袖善舞地亲自送走了一些贵客,让儿子蒋秀先招呼着,准备到书房歇息片刻。 “禀太尉,太傅司马懿登门道贺。” 午后时分,大部分客人已经吃完酒席先行告辞了,蒋太尉才难得在书房歇息片刻。 不多时,一名老管家忽然叩门,匆匆来报,太傅司马懿来了! “哦?”蒋济愣了一瞬,酒席将尽,他怎么特意挑了这个时候来? “快有请!”一边吩咐着,一边热情地亲自迎了出来。 司马懿最近深居简出,类似满月之类礼尚往来的人情小事,一般都不亲自登门,都是派儿子或管家出面。 今日竟然亲自上门,看来是有事。 “哎哟哟,今儿是哪阵风竟然把您老哥给吹来了,稀客稀客,敝宅蓬荜生辉啊!” “哪里话,老弟喜添麟孙,后继有人,我这当哥哥的也欣慰不已,自然要亲自向子通道贺一番,还请莫嫌叨扰才是。” “老太傅客气,您可是贵客!以您尊贵之躯,想请都怕请不来啊……” 司马懿今日送来的贺礼,除了上好的满月礼外,另外还特意备有一份礼物,是送给蒋济本人的。 当着蒋济的面,司马懿亲手打开了一方乌木镂空雕花的盒子,递于蒋济。 蒋济一边连连道谢,一边轻轻掀起礼物外层的玉色锦缎绸布,定睛一瞧,不由赞叹出声,“咦,这可是稀品好砚!”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块成色稀有的“许砚”名品——灵芝纹松花石砚。 早在建安年间,曹操迎汉献帝迁都许昌之后,招兵买马广揽贤才,一时四方英杰辐辏,纷纷聚至许都。文书所用的笔墨纸砚也跟着 水涨船高,身价不凡。 尤其是“许砚”,材质以松花石居多,石质细密,雕刻精微,带有些微淡绿色,细润如玉,为当时文士们竞相推崇。 不过到了后来,许都附近的矿山松花石开采过度,越来越少,几近绝迹。如今世面上的“许砚”大部分是先前保存的珍品,已甚为罕见了。 建安二十年时,蒋济在曹操帐下任丞相主簿,兼西曹属;当时司马懿是丞相主簿兼东曹属。二人同为丞相府属官,曾在□□曹操手下同僚五年之久。算至今日,打交道二十多年,可谓老相识了。 二人身份同为外姓之臣,一起为曹家效力多年。关系虽说不上多么亲厚,但至少不算坏,较之他人,毕竟多了那么点儿知根知底惺惺相惜的默契。 今日逢蒋家办满月宴之际,司马懿特意挑了“许砚”送给老相识蒋济,其意不言自明,乃有“念旧”之意。 “这怎么敢当?仲达兄纡尊降贵亲临敝府,蒋某已是不胜惶恐感谢。老兄又这般客气,带如此贵重礼物,叫蒋某如何过意得去?” “呵呵,此处也无旁人,咱老哥儿俩就无须相互吹捧了。今日到贵府,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要向贤弟当面讨教一二。” “不敢当不敢当。老哥有事尽管言语便是。” 寒暄过后,蒋济揣其来意,且不管他吹的什么风,先探探再说。继而谈笑风生把司马懿往里请,邀其往书房喝茶一叙。 民间有句老话,七岁的玩不过八岁的。 蒋济的年纪比司马懿小了九岁。对于司马懿老兄的才能手段,蒋济一直是相当佩服的。甚至于还有两分忌惮。 “鄙人充其量不过是小聪明罢了,司马仲达才是大智慧。”蒋济曾多次这么对人说。 以建安年间曹丕曹植争储为例,蒋济作为外姓之臣,对此事的态度是尽量保持中立,两边都不得罪——这也是当时大多幕僚的态度。 人家再怎么说都是亲父子,自己不过是个外人。万一拎不清,掺和不好的话,说不定哪天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因此对这事,大多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 司马懿可就没那么轻松了。他没得选,只能跟着曹丕混。 因为他一眼就被曹操信赖的术士看 出天赋异禀,骨骼清奇!——言之凿凿称其有鹰视狼顾之相,“反骨”突出!总之一句话,此人绝不可留! 虽说方士之言不可尽信,但曹操身边谋士幕僚如云,谁的名都没提,怎就单单点了这一位出来?遂被曹操半信半疑地发配安置在长子曹丕身边。 名义上说是重用,将长子交之教导辅佐,实际上不如说是借以试探监视更为恰当。 于是,司马懿揣着自己据说异于常人的脑袋,往曹丕麾下效力了。 主子曹丕当时的情形也没好到哪儿去。 曹操当时更喜爱三儿子曹植,他常出题目考验众子才智。曹丕身为长子,生性谨慎,唯恐言多有失,惹来父亲不悦。 曹植却才思敏捷文采纵横,不管曹操出什么题,皆能对答如流一挥而就,引来宾客满堂喝彩!当爹的自然也感到面儿上有光。 世人谁不爱才子?尤其是这才子还是自己儿子?于是,爱才赏才的曹操一度想立曹植为嫡子。 长子曹丕的地位岌岌可危。 对曹丕这位一度颇不被众人看好的丞相长子,司马懿可没敢有丝毫嫌弃。不仅没嫌弃不说,还鞍前马后伺候得尽心尽力。他为曹丕事无巨细,多番出谋划策,并时时谦以自处,连下手剁草料喂马这种琐事都能亲力亲为不厌其烦。 那副殷勤恭顺的劲儿,后来连曹丕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在老爹面前替他说好话。 据说司马懿能侥幸在奸诈多疑的曹丞相手下留得一条命,是多亏了这位长子曹丕念旧并讲情。 后来之事有目共见,让人颇感意外。在丕植争嫡中,形势逐渐逆转,曹植无所顾忌不拘小节终致给人留下把柄。最终竟是先前不被看好的曹丕胜出,令不少人刮目相看。 司马懿押对了宝,可算暂时缓了口气。 虽说曹家几代一直对司马懿怀有提防之心,关于司马懿脑后长有“反骨”一说和所谓“狼顾之相”之说在朝野间一直有断断续续流传,隔一阵就有人翻出来讲一番,从没彻底消停过。但几十年过去,魏室几易其主,不知是这位老兄善于藏巧于拙,还是运气好,至今也还安然无恙。 不愧其老谋深算之名。 穿过花园小径,二人状似亲密无间地携手到了书房。为谁坐上位又客套了一番,最终是分宾主落了座,看茶。 两只老狐狸各端茶盏,掀开盖子,隔着袅袅茶雾,各怀心思,相互望了一眼。 见此间已无外人,司马懿也不见外,遂开门见山,“子通贤弟,咱们兄弟也算多年相交,非是外人,老夫就不绕弯子了。实不相瞒,今日前来,一为贺喜,二是有事请教。”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8、虚实 蒋太尉八面玲珑,最善听音会意。 “哎呀呀,这可折煞老夫了。愚弟哪敢当这‘请教’二字?老兄有话但请直言,吩咐蒋某便是。” “那就长话短说了。近日朝中均在热议征西之事,看来伐蜀之役已是无可避免,至于征西将军之人选,听闻以夏侯玄呼声较高。太初嘛,年轻有为,又治军有道,朝野有目共睹。只是……”司马懿轻轻放下手中茶盏,中指轻敲桌案,望向蒋济。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夏候太初都督雍凉调任之后,京城护军便暂时无主。剩余诸人,谁可代之?贤弟心中,可有属意之人? 原来,是探口风来了。他登时明白了司马懿今日登门的来意。 “不瞒仲达兄,您也知道,愚弟最近只顾着忙活家事了。年近花甲,才得了这么一个孙子,实在是无暇他顾……对老兄所言一事,尚未来得及深思,不知……仲达兄有何高见?” 既然不知来者虚实,他不便接招,把话头儿又抛了出去。 司马懿皮笑肉不笑地捋了捋胡须。心道,今日两人关起门说话,也要装模作样周全得滴水不漏。 面上依然笑意不改,“那,依老夫看来,令郎如何?老夫一向甚为看好俊英贤侄。” 嗯?蒋济略怔,今儿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巴巴地跑来夸他儿子来了? 司马懿说的是蒋济之子蒋秀,字俊英,如今与司马懿长子司马师同在内廷当差,同为散骑常侍。蒋秀为人和气,在朝中口碑也还不错。 “俊英世侄材质不俗,一表人材气宇轩昂,文韬武略皆过人,有胆有识智勇双全……老夫以为,乃是上上人选。”司马懿一番马屁拍得面不改色。 蒋济听不下去了,连连摆摆手道,“仲达兄,你就莫拿犬子说笑了吧,我这当爹的还不了解自己儿子么?他可不是那块儿料……” 别人不清楚,蒋济还是知道自己这“一表人材”的宝贝儿子有几斤几两的——除了一张脸,要啥啥没有。 要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儿子,有段故事。 蒋济自身长相特别,倒也不是难看,而是怎么看都不像正人君子的那 种——此事他原也不以为意,老爷们儿又不是靠脸吃饭的。他当年胸怀大志,弱冠之年自江淮北上,追随了曹操。认识的第一个人便是跟在曹操身边的夏侯尚。 偏巧二人年岁差不多,夏侯尚英俊无双,那长相在一堆糙老爷们儿里极是出众,任谁搁他旁边一站,都禁不住觉得珠玉在侧,自惭形秽。 在不清楚其底细之前,蒋济一直将这位归入靠脸混饭的一类。作为一直走实力路线的“实力派”,蒋济不仅不自惭形秽,还一度颇有些自大自得。 及至后来见识了其一身功夫,才后知后觉叹为观止地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以前真乃井底之蛙,俗人浅见——原来世上真有这种人,英隽得惨绝人寰,武力还强得令人发指!怪不得曹操曹丕两父子都对他青眼有加! 蒋济自此就对自己的外貌颇有些耿耿于怀。 后来,总算天不薄他,他在夏侯尚府上结识了貌美如花出水芙蓉般的夫人,虽然身份只是个伺候笔墨的侍女,蒋济还是对其一见钟情,娶回家后当心头宝一般宠着。生了儿子后,特意以“秀”字为其取名,及冠之时,又赐字“俊英”。 “俊英”,倒过来念就是英俊。一句话,就是希望儿子长得好看!长成人中龙凤才好! 这小子单从外表看,也算不负众望,长相随娘。虽说比不了夏侯尚的独子夏侯玄皎如明月,但是在一帮子弟里也算不错了。 总之,自己亲生儿子能长成这样,蒋济已经相当满意了! 但是这孩子除了模样还算周正,在内廷办事也算人模人样,不算丢了皇家颜面外,剩下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心眼儿实诚加听话了。 同僚提起,都会赞一句蒋太尉家的儿子相貌真是气宇不凡。别的再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优点了。 就凭他这资质,十八样武艺,没一样精通。也就仗着老爹在内廷混混日子罢了。 去执掌护军?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护军都是吃闲饭的?谁都能干得来? 司马懿却似乎没听见蒋济心声,仍是不遗余力地极力赞道,“子通何必谦推,先帝太和年间,老弟您也曾执掌中护军,那是众人咸服,交口称赞呐!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相信令 郎必能青出于蓝!” 这话吹嘘得更是言过其实了!连洛阳城的老百姓都知道,蒋济在执掌中护军期间,素有贪财敛财的不佳名声,民间甚至编有顺口溜,讽照揶揄此事。 司马懿这一番从人家儿子夸到老子,这通溢美之词夸的脸皮如城墙的蒋太尉都禁不住有些脸红。 只能厚着脸皮哈哈一笑,“老夫才浅德薄,犬子更是不成气候,全仗着各位叔伯照应抬举,才有今日,也就在老夫身边混混日子罢了……” “子通何出此言?老夫常听家中几位犬子提及令郎。尤其子元,更是对他称赞有加……”司马懿继续大力赞道。 对方一个劲儿地卖力赞自己儿子,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蒋济也就投桃报李相互吹捧道,“说起文韬武略,用兵布阵,俊英怎及子元?子元才能过人,勇武刚毅,堪称同辈中人之翘楚,或可一试。” “子通谬赞了,犬子性情刚直,遇事不知转圜,过刚易折,恐难胜任呐。”司马懿煞有介事地推辞道。 “仲达兄此话怎讲?”蒋济颇不赞同,“武将不同文官,男子汉大丈夫没点儿血性,何以治军!军国大事面前,应当良材善用,当仁不让,老哥就莫再推却了……” 刚说完这句,蒋济一拍脑袋,暗道不妙,感觉已被司马懿绕进去了。 千防万防,似乎还是着了这老狐狸的道了! 这几年,对于派系相争之事,蒋济一直抱着提防兼自保之心。 他虽然和司马懿之间有些旧交情,但自曹芳继位后,曹马两派争斗逐渐由暗至明,日趋紧张。为避免涉入过深,这些年,蒋济很是谨慎,和两派间都维持着面上和气,但是都谈不上关系多密切。与司马懿之间走&#xe863;也并不频繁,关系较年轻时也淡了不少。 果然,听到蒋济一番话,司马懿轻轻放下茶盏,眼中流露出不易觉察的喜色,“话虽如此,如今朝堂局势不同往日,仅凭老夫之力,怕是分量不够。惟恐犬子资历甚浅,难以服众,还请其各位叔伯扶携一二……” 转弯抹角,终于把此行的真正目的道出了。 “仲达兄莫拿老夫说笑了,太傅乃是天子之师,诸臣之首,又何需我等提携?”蒋济笑着打哈哈。 “贤弟莫要再推让了,子通在朝中得心应手八面见光,此等提携后辈之事,舍你其谁?” 对方都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蒋济也只好顺水推舟送个人情,“中护军乃朝廷门户,职责甚重,非是些混日子的闲职可比,自然是能者居之。若真是夏侯太初调任雍凉,陛下和群僚上朝时必会慎重商议此事,老夫相机行事,秉公尽力就是。” 蒋济的话里留了不少余地。 若只是两派之争也就罢了,此事毕竟关系到夏侯玄。他以前与其父夏侯尚交好,私心里并不希望夏侯玄趟征西这趟浑水。所以,对于雍凉都督和征西将军,蒋济心中其实另有人选。 只是一月之期未到,朝中还未正式商议此事,他的想法也还未跟人提起过。 两人真真假假各怀心思,在书房谈了约摸两三炷香的功夫。 由于蒋府今日办事,事情繁多。既然话已说清,司马懿不欲多留,正要告辞之际,蒋府老管家匆匆疾步而来。 “大人,这里有一封书信,是一位书生模样者相托,让转交于您。”老管家一边说,一边用手掌抚平略皱的书信,“在袖筒里揣得久些,有点皱了……” 蒋济一看封皮上的具名落款,便有些着急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大约已经走了吧……” “那这封书信,是何时之事?” “临近午时,有两人进来讨喜酒喝,其中一位自称是您故人阮瑀之子,小人看他们虽然面生,但是穿着打扮像是读书人,就让他们进来了,安排他们坐在西院角落的一桌,不过那二位只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西院,临走时给了这封书信。叮嘱让转交给大人。” 看蒋济神色,那管家也有些懊恼,“今日宾客实在太多,看大人您一直在忙,小的也是只顾着招待客人,到现在才想起将信转交给大人您……” 蒋济点点头,不再多话,让管家先忙去了。 他展开书信,一笔潇洒劲节的行草扑面而来。 “世伯太尉大人钧鉴: 世伯大人厚情高意,抬爱之情,晚辈不胜感荷,应接不遑。籍区区凡夫,承蒙世伯大人提携厚爱,铭感五内,没齿难忘。奈何家有七旬老母,需时时侍奉在侧。自古忠孝两 难全,恐有负世伯美意,尚希大人恕之。 欣逢贵府弄璋之喜,晚辈冒味唐突而来,身无长物,无以奉呈。谨献拙诗一首,聊以致贺,幸祈笑纳。” 再往下看,下面是一首诗。 “若花耀四海,扶桑翳瀛洲。日月经天涂,明暗不相雠。 穷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岂效路上童,携手共遨游。 阴阳有变化,谁云沉不浮。朱鳖跃飞泉,夜飞过吴洲。 俛仰运天地,再抚四海流。系累名利场,驽骏同一辀。 岂若遗耳目,升遐去殷忧。” 蒋济边看边念。待他踱着步轻声念完,司马懿不禁击掌赞道,“好诗!好笔力!文采斐然,达观洒脱,胸臆澎湃,却不知此诗出自何人之手?” 蒋济难掩赞赏之色,将诗递于司马懿,道,“仲达可还记得陈留阮元瑜?” “自然记得,建安年间,老夫与你、阮元瑜曾同为丞相掾属嘛。此人才华纵横,文不加点。当时军中檄文,多出于他和陈孔璋二人之手。其笔力老辣雄浑,老夫自愧弗如!只叹其英年早逝,甚是可惜……” “是啊。此诗正是其子阮嗣宗所作。” “哦?那难怪了,真不愧元瑜之子,有乃父之风!” “岂止,连性情都很像……” 蒋济又展信欣赏片刻,苦笑道,“当年阮元瑜便是不愿出仕,多次征召不就,甚至因此逃进深山。曹丞相下令放火烧山,才把人勉强逼出来作官……今日这位世侄也是找种种理由推托,唉……” 又背着手踱了两三趟,感慨道,“阮嗣宗文采盖世,惊才绝艳!老夫观子侄辈中人,罕有匹者,奈何人各有志,他志在山水,无意朝堂。也罢,先随他去吧。” 司马懿道,“子通也不必失落,此般人才,隐居不仕岂不可惜?日后待有机会,再召其入京便是。”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9、浪尖 七月骄阳似火,魏国皇宫太极殿同样热火朝天。 征西之事几经商讨暂且定下后,群臣议论焦点又集中在雍凉都督人选上。 魏国军备防线主要包括西线、南线、东线、北线。在几条防线中,西线作为魏、蜀作战前线,主要集中在雍凉、陇右一带,地形奇险,环境最苦,尤为重中之重。 两国数年间屡次交锋,对手前有诸葛亮、后有姜维,战事多年连绵不断。 最初,主掌西线的庸凉都督均为曹魏宗亲。曹丕时期,曹真、夏侯楙先后督雍凉诸军事。曹叡时期,因缘巧合之下,司马懿到西线驻守,长达七八年之久,他也正是在数次抗蜀中,在关陇培植了郭淮等亲信,在军中积累了些资本和威望。 曹芳继位后,由魏室四朝元老赵俨任征西将军,督雍凉二州军事至今。赵俨在雍凉四年,平息流寇兼调和诸将,诸多辛劳。自去年开始,他因年纪老迈,兼积劳成疾,感到精力难继,连上几道表奏,请求告老返京。 雍凉历来为魏国西线屏障,位置举足轻重。何人可代赵俨? 众臣推举人选主要有几人:曹羲、夏侯玄、郭淮。 曹家老一辈中有不少能征惯战的老将,只是如今老人多半故去,新人又青黄不接。论才干,又有带兵经验者,较优者唯曹羲、夏侯玄几人而已。 曹羲是曹爽二弟,在曹爽诸兄弟中,算是勇武兼有才干的一位,掌管中领军也算尽心尽力。近年曹爽逐渐骄纵奢侈,曹羲对兄长也多有规劝。 只是曹羲为人憨厚,颇讲孝悌。往年他们父亲曹真在世时,家风甚好,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曹真逝后,曹羲一直视兄如父,虽在一些小事小节上常劝戒曹爽,但在大事大节上却绝对服从大哥,唯其兄长马首是瞻。 但是,中领军将军和征西将军属于平级,若是曹羲调任,中领军便要再重新考虑人选,这么一来,要&#xe863;的人可就多了。 而且中领军极其特殊,是曹爽手中至关重要的第一张王牌,哪有比亲兄弟更可靠的?曹爽自然不肯轻易放他出去。 不仅他不愿意,司马懿的亲信郭淮等 人又岂甘坐视曹爽兄弟染指关陇? 早些年,司马懿在西线抗蜀北伐,辛苦经营多年,如今虽已不在其处,影响犹存,培植的那些军中骨干大多还在,自然不肯将西线拱手让人。 除去曹羲,还剩下夏侯玄、郭淮。 郭淮是司马懿举荐的。 司马懿一改往日的低调做派,在朝堂议论雍凉都督人选时,一力主张用经验丰富身经百战的郭淮主持西线大局。 郭伯济是西线老将,他出身于太原郡名门,早在曹丕任五官中郎将时,便已随其左右。郭淮多年驻守关右,任雍州刺史。因长年在雍凉一带任职,相当熟悉雍凉当地人情地形风俗,在安抚羌胡、镇压叛乱上也多有战功。 这几年,赵俨都督雍凉期间,由于年纪和身体原因,实际上不少军务都是由郭淮代为打理。 郭淮和司马懿认识已有几十年了。其实,早在二人认识之初,郭淮多少受了朝野间所谓“反骨”传闻影响,并不太瞧得上司马懿。 但是郭、马两人皆是常年驻防西线,少不得打交道。尤其在明帝太和、青龙年间,魏蜀之间对峙最是紧张激烈。司马懿和郭淮同在西线,共同对抗西蜀北伐近十年,参加过魏蜀之间大大小小数次交战。 一来二去,多次交手,郭淮渐渐为司马懿的用兵谋略折服。 武将不同于文官,头脑中的弯弯绕绕多,一般都是直来直去。 身为武将,郭淮深为佩服有才能之人,在二人多次联手抗蜀中,对司马懿逐渐改观。 司马懿抓住机会,费尽心机将西线这员大将拢至帐下。后来,二人不仅尽释前嫌,握手言和,郭淮更成为其心腹之将,关系匪浅。 只是,正因为和司马懿的这层交情,曹爽及其幕僚必不放心重用郭淮此人。自曹爽掌握大权以来,郭淮在西线虽不少辛苦,却未升迁过。 朝中热议征西,司马懿坚持用郭淮任征西将军,他人都不感到意外。惟蒋济听得有些一头雾水。 明明前几日在孙子满月宴之时,听到司马懿明确表示希望夏侯玄任雍凉都督,怎么如今又抛出个郭淮?还争论得挺带劲儿,煞有其事跟真的一样,又打什么算盘呢这是?他有些看不懂了…… 用脚趾头 想想也该明白,曹爽等人怎能同意郭淮执掌西线? 蒋济原打算举荐司空陈群之子,现任并州刺史陈泰,此人有勇有谋,行事低调。不过看这热闹情形,又将话咽了下去。暂且观望几日,看时机再提吧。 朝中众臣围绕着是否擢用郭淮,争了足足几日,两位辅政大臣意见相左,相持不下。 众僚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身处议论漩涡中心的夏侯玄本人却始终未曾发声。 听两派在朝堂唇枪舌剑,他不由眉头深蹙。若仅是调任都督雍凉,于他而言,不外乎辛苦些,倒没什么。 朝中最初商议时,是否征西和雍凉都督人选是先后进行,分开讨论的。怎么今日议着议着,风向渐变。话题中心也似变了味——似乎都督雍凉必先要率兵伐蜀?这是他一直不希望,也是极力反对的。 既然两派议论激烈,意见相左不可调和,争议颇多,为何不换个思路,另择一人? 思及此,他出列启奏道,“启禀陛下,若是定要征西,臣荐举一人,毌仲恭如何?……臣执掌护军几年,虽在守城之道上略有心得,但若论驰骋疆场征伐天下,我远不及他。” “毌丘俭?” “毌将军骁勇善战,景初年间,老臣曾同其一起征讨辽东公孙渊,收复辽东。此人颇有大将之风,可独当一面。只是他远在辽东,且辽东形势未定,高句丽东川王又贼心不死,意图觊觎,需人镇守一方,无人可代。”司马懿出列禀奏。 “臣赞同太傅之言,毌将军虽然勇猛无敌,但眼下辽东未定,临阵换将似是不妥。”曹爽也附和道。 两位辅政大臣难得在此事上同声同气,步调一致。 各方比较来比较去,剩下唯一合适的人选,似乎就是中护军将军夏侯玄。 夏侯玄的功绩主要在主掌中护军期间。 中护军与中领军同属魏室中军系统,不仅是把守皇城门户的重职,并且掌管武官拔举大权,因此历来一直是众武将眼中的“肥差”,不乏通过其浑水摸鱼捞油水者。 往年每到开春之时,中护军进行武官拔举之前,是武官买卖生意的“黄金月”,护军衙门外的巷子里,一派热闹非凡的怪异景象。 “哎,瞧一瞧看一 看!卖了!又卖了!” “牙门,千匹帛;百人督,五百匹!……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啊!” “百人督什么价?” “五百匹!” “四百五怎样?” “一口价!保证货真价实,一手交银一手交物,银钱一交,当官在望!” “来来,小哥瞧瞧这边,良心卖家,信誉保证!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 中护军衙门前整日里一片人声鼎沸,供需两旺。老百姓们都看呆了!! 不仅有各色二道贩牵线人在衙门前大声吆喝叫卖,更有那些想谋个一官半职的武夫们在巷子里转悠找机会。 而中护军卖官鬻爵之风最为“生意兴隆”之时,正是在夏侯玄接管中护军之前。 夏侯玄之前,护军将军是“哈哈候”蒋济。这位四朝资深元老,才干能力虽是不缺,精滑世故更是擅长。愣是厚颜无耻地把武官拔举做成了人尽皆知的买卖。 当时,买官卖官明码标价,明目张胆堂而皇之! 虽说种种怪诞乱像,也未必就是由蒋济主事中护军之时开始,但其对此置之不理,甚至一味放任纵容,致使买官卖官之风在中护军日趋恶化,人尽鄙弃,却是无从否认之事实。 所以,在正始之初,夏侯玄接管中护军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着力肃整军纪,遏制买官鬻爵之风。 鉴于以前的情形,买官卖官双方先由中间人牵线,经手的几道中间人都拿了银两,收了好处,再看银子下菜,将人“荐举”安排到各营。若要杜绝此风,便要追根溯源,从武官拔举制抓起。 夏侯玄主事后,先是禀奏朝廷,摒弃武官荐举制,改为“审官择人”新制。按照护军各营武官职位之需缺,定期举行考试,再从中择优甄选人才。夏侯玄亲自任主考官,考校武官武艺、品行等。 新制实行之后,选拔的武官,大都为人所赞,堪称一时俊杰之材。 经一番整顿后,中护军果然一扫积弊,军心大振! 乌烟瘴气多年的中护军,终于变得井然有序,焕然一新。 朝中有目共睹,自夏侯玄主掌中护军以来,几年来着力兴利除弊,兢兢业业常备不懈,去除旧制种种弊端,各方无不赞服。 各派权衡利弊,几经拉锯,比照甄选,夏侯玄似乎成了最佳的征西将军之选。 此次征西,原是由邓飏、李胜等人极力撺掇曹爽促成。李胜本来和夏侯玄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正因熟悉夏侯玄秉性,料其多半不会赞同,因此事前并未找其商议。此时见众人推举,更是不遗余力,要将老朋友拉到征西这条船上。 “众望所归”的夏侯玄,就这么被推至正始四年的风口浪尖!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0、北山 “听说了么?西边又要打仗了!” “是跟西蜀么?都打了多少年了,还有没有消停的时候了……” “可不是,听说还是大仗,要去好多兵呢……” “那谁带兵去啊,是司马懿吗?” “不是,这回听说是曹大将军要亲征……” “啊?大将军居然还会打仗啊?还有谁同去啊?” “说是夏侯玄将任征西将军!” …… 七八月间,关于西征的各种消息在洛阳朝野内外大街小巷不胫而走。虽未正式颁旨,却在各处暗中流传。 逢休沐日,夏侯玄在府内花厅前阴凉处练了一会儿剑。 他一身白衣,点剑而起!初起时剑势尚缓,渐渐愈舞愈快。手中银剑游走四身,长剑随风挥&#xe863;,身形飘逸,剑走如虹。 忽而轻掠似雁,挟风向前;忽而迅疾如电,游龙穿梭! 剑气所过之处,周遭花叶纷扬,碎屑纷纷。 待提腕收剑,舞剑时的嗡鸣声犹在厅前回荡…… 练了一通剑,夏侯玄心中积郁方稍稍舒缓了些。 他额上了布了一层密密细汗。看着手中寒星宝剑,拿绢帕细细擦拭。 “棠溪之金,天下之利。”相传西平棠溪溟山乃闻名天下的铸剑之地,有铸剑师千余众。 夏侯玄所使佩剑是父亲生前所赠寒星宝剑。出自西平棠溪溟山第一铸剑师龙生机之手,以龙泉水锻造而成。光芒如寒星,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他的剑法师从剑客史阿,但是在未正式拜师前,最初习剑却是跟随父亲夏侯尚。当时只予他一把木剑代为练习。 练剑前叮嘱的第一句话便是,“剑为利器,只可防身。不可随意出手伤人。” 夏侯玄将父亲的君子秉性继承了个十成十。对人对事,自问坦坦荡荡。他随身常携一把九节紫竹箫。就连切磋会晤,都是执箫当剑,点到即止。 他一贯处事淡然,不好争辩,遇事不为外物所&#xe863;——鲜少似今日这般剑气凌厉逼人! “给我吧。”一旁的林墨接过剑,又仔细擦了一遍,方收入鞘中。 林墨身形修长劲瘦,眉宇间英气逼人。他是夏侯玄在中护军的副将,原是魏 郡人,十年前到的京城。因在京中举目无亲,夏侯玄便留他在府内住。 林墨心中明了将军因何事烦扰,却也不多话,只是在一旁默默陪着。 近几日,就征西之事,曹爽数次找夏侯玄恳谈。 夏侯玄情愿远赴雍凉作都督,却不愿在此时出兵伐蜀。他对表兄曹爽晓之以情&#xe863;之以理道,“于公而言,此时征西并非良机。于私而论,先父在时曾言,我性情似他,缺少杀伐之气,更宜作守将。” “好兄弟,哥哥在朝中把话都说出去了,哪有再收回的道理……你身手那么好,不去试试,怎就断定不适合攻伐?” 曹爽原本胸无大志,自担任大将军后赞词颂歌听多了,便有些飘飘然,想要如父亲曹真一般征战疆场建功立业。 何况他正值壮年,那份想要立功树威的心思先前既已被邓飏、李胜等幕僚哄了起来,一时并不甘心就此罢休。他也想借此次征西,堵住外面那些说他不会打仗人的口。 “咱们兄弟多年,为兄从无管你邀功要过什么吧,如今,就当是帮为兄一把成么?”曹爽身为一国大将军,和表弟说话并无以势压人,而是言辞近乎恳求。 人非铁石草木。曹爽毕竟是自家表兄,又曾有恩于自己……至此,即使再违背内心意愿,他都已无法说不。 夏侯玄也知道,事情到这一步,各方或坐而观望,或居心难测等着看笑话,乃至趁火打劫者都不乏其人。但综合考量,似乎无人比他更合适走上这趟了。 明知这是一趟必输之役,他却不能不去,推却不得…… “玄儿,在练剑呢……”德阳由侍女扶着,沿着花园小径慢慢过来。 她原本很是端庄美丽,自从丈夫和女儿先后去世,她这些年不知不觉老了不少,不仅脑子时好时坏,身体也大不如前。 “母亲!”夏侯玄赶紧迎过去,“您不在后院休息,怎么到前院了,有事让人唤儿一声就是了……” “娘又无事,哪能老歇着啊,就出来转转,看看我玄儿……” 夏侯玄扶着母亲在花厅前的木椅上坐好。 “玄儿,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开心?”德阳仔细瞧着儿子的脸,问道。 “娘……我没有……” “瞧瞧,一 头的汗,还说没有……方才娘隔着老远,都听见这边的舞剑声了……” 德阳爱怜地拿帕子替儿子擦去额角的汗,“你呀,从小就不会说谎……你是娘生出来的,娘还能看不出来么?” 德阳拉过儿子的手,慈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歉然道,“娘老了,有些事也帮不上你的忙……” “你若有什么想不通的,不要闷在心里,出去透透气也好。就让林墨陪你去散散心吧。” 夏侯府在城中西北,距北山不远。二人骑马往北山而去。 洛阳城北面一带群山环抱,林木繁茂,清泉涌流,风景秀丽,既是城北的天然屏障,也是散心避暑的好去处。 夏侯玄在少时经常同子弟们一起过来游玩,当年鲜衣怒马,不知何谓烦忧。 今日再来,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他和林墨二人牵着马到了北山入口处。左边有一块大石碑,上面有一些过往游人信手涂鸦的大作。 夏侯玄凑到那块石碑前,看了看,石碑中间有几个潇洒漂亮的小字,“才子李丰至此一观”,不由会心一笑。 再摩挲着往右看,不远处歪歪扭扭几个字,“毌丘俭将军到此一游”。几个字写得东倒西歪,像一排喝醉的小人在快乐地手舞足蹈,与左边的漂亮字体对比分外截然。 过去多年,风吹日晒,仍字迹宛然如新。 林墨也凑近看了一眼,不由笑道,“毌大人真是性情中人。” “是啊。他自小一直想当将军,如今也算如愿了。” “听说最近东北一带也颇不太平,望他安然无恙才好。”夏侯玄望望前方天空,有感而发道。 …… 按照致知堂规定,在学堂学满三年,若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皆考校合格,即可出师,若是不合格,便要续学一年。司马师在一批子弟中年纪最大,是最先学满的。 毌丘俭因为要随父去河东探亲,也要暂时离开学堂。小伙伴们相约一起到北山游玩,为他们二位饯行。 爬至半山腰,几人在凉亭围坐歇息,吃些糕饼,喝点水,补充体力。 “爬这一通累得够呛,我倒没啥,苦了两个妹子跟着咱们受累,早知道,还不如去白马寺儿玩呢。”毌丘俭大咧咧坐着, 嚷嚷道。 “还不是你起的头儿,非要来爬山……”李丰拿手煽着风,不满道。 “哥哥们,我们没事啦,再次去白马寺也一样……”夏侯徽脸颊粉嫩泛红,额角有几粒晶莹的汗珠。 她伸出细白的小手,擦擦鬓角的汗。一边同李惠说笑着,一边打开一个小包袱,分吃食给大家。 夏侯玄打开腰间水囊,先递于旁边的李惠。 不知是爬山热的还是什么,李惠俏丽的脸颊有点儿泛红,她小声道谢接过。 “哎,惠姐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夏侯徽忽然附在李惠耳边,同她咬耳朵,说悄悄话。 没没没、没有。李惠被水呛到了,咳得小脸儿通红。 夏侯玄望了她俩一眼,“你们怎么了,要紧么?” “哥,没事儿,我不过是问惠姐姐喜欢谁,她呛着水了……” 闻言,李惠更是连连摆手,连耳尖都红了。 夏侯徽从她手中接过水囊,也喝了一口水。 “哎,那你呢?”毌丘俭乐颠颠跑过来,蹲在夏侯徽面前,“你喜欢谁?哥哥我行不?” 这回轮到夏侯徽呛着了……咳咳咳咳咳! 瞧她紧张的样子,毌丘俭忽然激灵一下子,脑中灵光乍现,拍着腿难以置信地兴奋大叫一声,“不会吧,你真喜欢我?!” 他的嗓门儿太大,司马师兄弟俩齐齐望向这边。 夏侯玄过来,伸手给妹妹顺了顺背。 李丰揪着毌丘俭的耳朵,把他拎到一边儿去了,“毌大侠,那边有溪水,烦劳你先去洗把脸,照照镜子再过来……” 毌丘俭不满地大喊,“嘛呢你?放手,照什么镜子,我哪里长得不行了?” “哪哪都不行!……” 说良心话,毌丘俭那张脸也是英俊小哥一个,但在眼高于天的李丰嘴里说出来,却总是似百无是处一样。 不过这俩人就爱玩闹,没事儿掐两句,大家也习以为常了。 “哎,将来咱们总是要离开致知堂的……”几人中,只有许允坐在亭下纹丝未&#xe863;,他看着伙伴们说笑打闹,神情现出一丝惆怅。 许允来自高阳许氏,世家大族出身,随父入京半年有余,与夏侯玄李丰等人相处颇好。他模样端方,举止有礼,即使是出来玩,也始终坐的端端正正,很有几分小大人的模样。 他一边斯斯文文地慢慢吃着点心,一边道,“等再过几年,我们就该行冠礼了呢……以后,你们都想做什么?”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1、萌动 “等再过几年,我们就该行冠礼了呢……以后,你们都想做什么?” “我先说我先说!我想当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够威风,还能锄强扶弱除暴安良,保一方安宁!” 毌丘俭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连喝了几大口水,头一个抢着答道。 “你呢,兄弟?”他将水囊递给身旁的夏侯玄,拍了拍他的肩。 “做什么都好,坦坦荡荡,无愧于心就好。”夏侯玄接过水囊,笑着饮了一口。 毌丘俭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又觑了眼李丰,“哎,大才子,跟哥哥说说心里话,你将来想干什么?” 李丰支着下巴想了一番,他坐正身子,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郑重道,“各位,其实吧,我是个相当有志向抱负之人。我的愿望,是入朝为官,当个清官贤臣。” 小伙伴们齐刷刷看向他,顿时肃然起敬!! “果然是大才子,深藏不漏!身怀鸿鹄之志啊!”一众子弟纷纷佩服道。 夏侯徽则歪了歪头,绽开笑靥,甜甜笑道,“李丰哥哥,不知你说的清官贤臣,是哪个“清”,又是哪个“xián”字?” “当然是——清闲的清,清闲的闲……”李丰神色自若。 “去去去!就知道他狗嘴里讲不出什么好话,哈哈哈!”毌丘俭哈哈大笑。 他手一扬,嘴角勾一个坏笑,手欠地朝李丰掷了一粒石子过去。他看见李丰就有些皮痒,就是忍不住爱同他闹着玩儿。 不料,这粒石子被夏侯玄中途伸手截住,若无其事地搁在一边。 “你才狗嘴呢,我就乐意游手好闲,跟朋友们谈谈天喝喝酒怎么了?不比那些祸害百姓的狗官好上百倍?这怎么就不能是抱负了?”说着捡起夏侯玄放的那粒石子,朝毌丘俭原样掷回去! 毌丘俭扬手接住,又冲他呲牙咧嘴地挑了挑眉,得意洋洋地笑。 李丰不甘示弱,又随手抓起身边不知是小石子土块还是什么东西,朝他接二连三地丢过去。 “哎哎哎哎哎!有话好好说,要不要这么变本加厉?看来真不能惹属狗的!!”毌丘俭边嚷边躲。 “……行行行了,我认输我认输成了吧, 你贤士明臣,你英雄好汉,你天下第一,你最有抱负了……” 毌丘俭说着就地一滚,躲得干净利索。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又是好汉一条! 司马昭抬头看着他,目光里有些羡慕。 夏侯徽看着他们打闹,噗哧一笑,起身道,“哥哥们,我们歇息的差不多了,这才午时不到,再继续往上爬会儿吧……” “好嘞!来,妹子手里的东西都给哥哥背着!谁都别跟我抢……” 毌丘俭一个箭步跨过来,快活地抢着从夏侯徽手中接去装糕饼的包袱,背在身上。 司马师看了看他,没说话,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人家亲哥都没你殷勤……”李丰给了他一个白眼。 夏侯玄摇头笑了笑。 一众伙伴又打打闹闹地上山了。 “哎,小不点儿,怎么不吭了?在想什么呢?刚才大伙儿都说了,还没听你讲呢,说说看,你日后想干什么?”毌丘俭朝司马昭勾了勾手,随口问他道。 司马昭长个儿晚,在这些公卿子弟中几乎个子最矮,不知从何时起,大伙儿都开始喊他小不点儿。 他抿了抿嘴,犹豫着答道,“还没太想过……” “什么叫没想过,是不想说还是怎的,小小年纪怎么磨磨唧唧的……” 司马昭瞅了瞅身旁的哥哥一眼,迟疑道,“……大哥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吧……” “那你呢,司马师?你弟可是以你为榜样呢……”李丰问道。 司马师沉默了片刻。这些日来,他即便已经同伙伴们渐渐熟识了,却永远是人群中话最少的那个。 他认真地想了想,边走边答道,“爹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嘁,没新意,真是你爹的好儿子……”毌丘俭不知嘴角何时叼着根草,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李丰拍了毌丘俭的手背一下,冲他使了个眼色。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听我爹的话关你什么事……”司马师拧着眉头,刚要发作,司马昭忙不迭把水囊塞到他哥手中。 “没什么意思啊,夸你还不行啊?”毌丘俭耸了耸肩,吊儿郎当地晃了晃脑袋。 “有你这么夸人的吗?我招你惹你了?”司马师拿着水囊站起身,眼神慢慢变冷。 “哥、哥,喝水喝水 ……”司马昭又赶紧把水囊塞子打开,往他哥唇边举,一边弯着唇角对大家歉然笑了笑。 司马师把弟弟的手拨开,冷笑一声,“嫌我碍眼我走就是!谁稀罕……” 拉上司马昭,冷着脸对他道了声,走吧,今天不玩了! 司马昭明显是想留下来的,他好不容易才勉强融入这帮少年子弟,不想就这么走了……他被哥哥大力拽着下山,又不敢不听哥哥的话,一边下山一边不住地回头望着大家…… “哎,你们别……啊!!——————”他们兄弟俩从夏侯徽旁边经过,夏侯徽似乎是伸臂想拦,不料一着急,脚下踩空,眼看就要摔出去。 一只手臂迅速伸过来揽住了她,因站立不稳,两人同时滚下了一段山坡。 这段山坡并不算太陡,却有两三丈高。 “妹妹!” “妹子!……” 几个少年纷纷跃身下了山坡。 夏侯徽被司马师紧紧搂在怀里,看起来倒是没伤着,却晕了过去…… 你放开她!都是你害的!!毌丘俭冲过来把司马师扒到一边。 夏侯玄满眼心疼地把妹妹揽在怀里……李惠过来仔细检看了夏侯徽的头部四周,并无什么破损红肿,看来似乎没事,似是惊吓过度才晕的,遂伸手掐她人中。 片刻之后,夏侯徽悠悠醒转,长长的羽睫扑簌簌抖了几下,慢慢睁开一对星眸。 她先是弱弱地喊了声,“哥……” 夏侯玄紧紧攥着妹妹的手,喑声道,“你傻不傻?……”兄妹连心,他隐隐感觉,有些事,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料…… 夏侯徽又往旁看,小声道,“俭哥哥……” 我在我在,哥哥在!毌丘俭心中懊悔自责不已。 “我没事,你就不要怪自己了……” “小不点儿,你哥……呢?” 几个人围着她,遮住了夏侯徽的视线。她眼巴巴地向外望。 听到夏侯徽的声音,司马师红着眼圈儿,也围拢来。 “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好哥哥,以后,没事就不要闹别扭了……”夏侯徽吸着鼻子,含着泪花,对司马师和毌丘俭道。 对不起对不起,妹子说的对!是我错了,我自己打自己……毌丘俭说着果然“啪啪”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夏侯 徽拉住他的手,又拉过哥哥的手,司马师的手……把几个少年的手叠在一起。 “哥答应你!会替你看着他们,让他们好好的……”夏侯玄郑重允诺道。 “对对,我们都答应……” 夏侯徽偎在哥哥怀里,终于破涕为笑。 “呀,哥你的胳膊肘破了……”司马昭喊了一声。 大家这才注意到,司马师肘部被什么东西刮破了,右臂划了道长长的口子,足足有一尺长,伤口虽然不深,却已破皮见血。 李惠赶紧过来,先打开水囊塞子,浇了点水把伤口清理干净,又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擦拭干净。 “这伤口有点长,要是有药就好了……” 这个行么?司马师犹豫了一番,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 现场静了片刻。 几双眼睛同时望向那个碧绿的小瓷瓶。 毌丘俭似乎被那个小瓶子刺痛了眼,他狠狠地剜了一眼司马师,以拳头捶地,悻悻地扭过头去,却罕见地没有再出言嘲讽。 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悄悄地破土而出…… ………… 人面不知何处。北山风景年年依旧。 夏侯玄和林墨把马拴在山下,徒步上山。 “林墨,若无意外的话,我可能要带兵西征了。”一边往上头走着,夏侯玄开口道。 “属下知道。” “我走以后,你有何打算?” “我自然是跟着将军。您去哪里,林墨就去哪里。” 夏侯玄摇摇头,“不……西征路途遥远,此行惊险莫测,生死难料。你还是暂留京城吧。” “正因如此,林墨才更要寸步不离,护送将军左右!” 夏侯玄叹了口气,停下脚步。 “此次西征,凶险万状,即使能侥幸活着,我还不知还要在雍凉逗留多久。你就不必跟着前往了。” “况且,你尚未成亲,还是留在京中替我照顾母亲,不要冒险西行了。” 林墨一张英挺面孔几乎瞬间涨得通红! 他面红耳赤,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不利索了,“我、我……林墨无意儿女情长。望将军成全。” 又鼓足勇气道,“将军常教我,没有国,哪有家?林墨虽出身平凡,来自民间,却也有报国之志!愿追随将军,为国效力!” 夏侯玄再次摇摇头,“为国效力,不一定非要西征。你有一身好功夫,愿留在护军效力也可,若想换个地方,去城中禁卫营或是何处,我都可为你引荐。” “不,若无大人,林墨早化为白骨一堆。我这条命,本就是大人给的。无论生死,林墨都甘愿追随将军!”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2、左慈 入夜,碧空里弦月初挂,星点幕布,人影渐稀。 城东北,御府街。 一乘青色小轿悄然而至,行至曹爽府前停下。从轿中探身出来之人身量瘦削,穿着深色便服,朝左右看了一眼,自偏门而入。 此人看起来对曹爽府上的路径布设相当熟悉,由门人提着灯笼在前引着,迅速穿过花园,向后堂而去。此人正是尚书丁谧。 丁谧是曹爽身边的首席军师智囊。他是丁斐之子,丁斐不仅和曹操同乡,并且曾在曹操西征时于潼关救过其性命,同乡之谊加救命之恩,是以曹魏几代君主一直待丁家不薄。丁家对曹室也相当尽力。 曹爽辅政后,丁谧由散骑侍郎升任度支尚书,主管财帛赋税、军需粮饷等事宜,不仅是朝里的实权派,也是曹爽最倚重的心腹之一。 丁谧心思异常缜密,喜怒不形于面。同在台省担任尚书,他的行事做派要比邓飏等人低调许多。 他径直到了曹爽书房,小厮奉上茶水就掩门退出了。 见已无旁人,丁谧开门见山问道,“请问大将军,欲以何人掌中护军?” “暂未定下。不知彦靖贤弟,有何推荐人选?” 丁谧原本反对极力征西,为此还和邓飏当面争论过几次,闹得不欢而散。但如今见曹爽已然执意如此,也只能就事论事,再做筹谋打算。 虽然他并不想插手征西那摊子事,大魏与西蜀对峙多年,一时半会儿想彻底分出胜负也难。但是夏侯玄调离之后,护军兵权事关重大,不能坐视不理。 “令弟曹则、曹彦如何?” 曹则、曹彦都在朝中为官,一为常侍,一为侍讲。都是在皇帝左右备顾问应对的闲职。 曹爽摆摆手,“前几日跟他俩提过,不怕你笑,我这俩兄弟闲散惯了,嫌护军驻防在城外过于辛苦,不愿去。” 丁谧沉默片刻,又道,“那,王彦云老将军之子如何?” “你说王公渊?……” 王广字公渊,是车骑将军王凌的长子,如今在朝内和曹则、司马师、蒋秀等人一道均为散骑常侍。他待人彬彬有礼,风评不错,而且和表弟夏侯玄关系不错。 其父王凌是汉朝司徒王允后人,出身名门望族,早年颇受曹操赏识。他历魏四朝,军功卓然,且甚为体恤部属百姓。王氏父子一直在朝内和民间素有声望。 这几年,曹爽一直有意拢络王氏父子。王凌的外甥令狐愚,先前曾在曹爽府上任长史,后被曹爽推荐至兖州任刺史,目前,甥舅二人共同驻防淮南。 既然令狐愚是自己人,那王凌也就不算外人了。 曹爽笑着点头道,“此人稳妥,可以考虑。早朝时我即禀奏陛下。” “最近太傅似是在暗中运筹活&#xe863;,大将军切记,万不可用司马氏之人掌中护军。”丁谧微微眯着眼道。 丁谧年轻时曾患过眼疾,后来落下病根,左眼视物不是很清,故看人时习惯微眯着眼。常给人一种难以琢磨的感觉。 “司马家本身是河内大族,故旧同僚遍布,如今虽然不掌实权,却仍与众多朝臣和地方势力都有牵连。尤其司马懿一贯野心勃勃,在军中又不缺威信,他那几个儿子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咱们不可掉以轻心!” “那毕竟是以前之事了……他们如今手无寸权,一个兵将都无,还能翻天不成?” 丁谧缓缓摇头,“不可麻痹大意,不知您可还记得太/祖武皇帝时‘鹰视狼顾’及‘三马食草’之说?” 他所说的,乃是曹操时期的一桩旧事。 建安十二年,曹操最倚重的帐下军事郭嘉,助其彻底平定北方后,也沥尽心血,以三十八岁之龄英年早逝。 郭嘉病逝之前,向曹丞相推荐了几人,其中之一是庐江郡奇人左慈。 左慈,人称三国第一术士,少居天柱山学占星术,精通奇门遁甲与相术占卜,据传凡所占者,无一失算。 曹操依郭嘉之言,将左慈邀为座上宾。 次年,曹操任汉丞相,求贤若渴广纳贤才,听闻了河内“司马八达”之才名。河内名士司马防生有八个儿子,据传个个才能不凡,因其表字都带有“达”字,号称“八达”。遂将名气最大的老二司马懿征为僚属。 在为十余位新纳贤才举办的隆重的迎贤宴上,左慈位于□□之侧,暗暗一一详观细察。 看到司马懿之时,左慈的目光登时顿住。 他不&#xe863;声色地将此 人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了几遍,心中大为惊异。左慈低声谓曹操曰:“此人有大才,可用;然生有“狼顾”之相,需防。” 何谓“狼顾”之相?曹操纳闷道。 “丞相可见过狼么?” “狼?……” “狼转首时,肢体往往习惯保持不&#xe863;,头首却能转至后方,顾视背后之人。这在相学中,为异相,并非善类。” “凡具此相者,心性坚韧无比,与狠厉兼具,乃帝王之相也,必然不甘久居人下。请丞相慎察。” “咦?还有如此奇谈?”曹操疑道。 “仲达!”曹操当即冲着正背对他与人附耳交谈的司马懿喊了一声。 司马懿应声转首,看向曹操。 明明一副谦恭笑面,目光却锐利如鹰,身躯则岿然不&#xe863;! 曹丞当即心中大震,面上却并未&#xe863;任何声色。 身为一国丞相,首先要宰相肚里能撑船。事后,曹操并未草率行事,而是先将司马懿安置于长子曹丕处,让其留意观察。 司马懿何等精明乖觉,立即觉出事有反常,丞相对其起了疑心,有试探之意。 人在屋檐下,不敢不卖力。被打发到曹丕身边后,司马懿用足了心思,在曹丕身上下尽功夫。 公事尽心尽力,私事不遗余力。大到出力献策,小至喂马添茶,无不殷勤备至。 又时时嘘寒问暖,施以小忠小信,令正处嫡争弱势的曹丕倍感贴心,逐渐取得曹丕的信任,渐渐被曹丕视为左右不可或缺之人。 曹操原本对左慈之言将信将疑。他奉行广纳贤才之策,把人招揽至身边,是让他们出谋献策的,总不能给人无端扣顶帽子,寒了一众谋士的心。 听人报知了司马懿在长子身边的殷勤表现,越发起了疑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司马懿一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架势,是想干什么?肯定是另有所图没安好心!——这人才离开自己身边没多久,都已经差不多拿下自己儿子了! 此人心机深不可测,着实可怕……料想以他的才能及善于隐忍的伪装伎俩,曹家子孙后辈绝非对手,将来必成曹家心腹之患! 自此后,曹操才真正对司马懿起了警惕之心。 从丞相进爵为魏王后,曹操有几日连续梦到 三匹马,在一个马槽中咀嚼食草。醒后惊出一身冷汗!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此梦他几年前曾梦到过。 照理说,西凉马腾已死,他的子侄马超马岱有勇无谋,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是,为何如今又旧梦重现?莫非是有什么预兆不成? 曹操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请左慈来解梦。 左慈并未多说,寥寥数言却令人心惊之至!——“三马食草(曹),大凶之兆!名字中带‘马’字之人,丞相尤须慎察!” “‘马’字……?” 莫非是……?!!! 自此,曹操下定决心要除掉司马懿!只待找个合适机会,借机除之。 他对司马懿处处戒备,只让其作幕僚参谋,不给他一兵一卒的兵权。还特意提醒叮嘱长子曹丕,司马懿生有鹰视狼顾之相,本性嗜血,不达目的不罢休,不甘久居人下,须小心戒备提防。 当时,曹丕已明确了魏王世子身份,并晋升为五官中郎将。 司马懿在曹丕帐下几年如一日地小心,如同左右手一般殷勤周到,已是曹丕相当倚赖之人。毕竟人非铁石,这些年,司马懿在他身前身后设谋划策,既有功劳也有苦劳。 因此,听了父亲告诫之言,曹丕虽表面唯唯诺诺,内心却不大以为意,不仅未依父言疏远司马懿,反对其多加维护,不愿取其性命。 其后,刘备攻占汉中,取荆州,前线吃紧。为战事全局及父子感情考虑,曹操未曾对司马懿&#xe863;手,一代枭雄却先病逝于洛阳。 弥留之际,曹操再次唤来长子曹丕,屏去左右,殷殷叮嘱,“为父将去,诸葛村夫和那仲谋小儿却犹在壮年,江山得来不易,须得有人守护……” 曹操不放心地拉着儿子的手,叹了口气,“仲达此人,为父还是给你留下了……” “但是,吾儿切记,对司马氏,万万不可付以军权,否则必致祸端……” “征西之时,为牵制太傅一方,最好能从司马氏一众子弟中择一人,作为副将,参予伐蜀。”丁谧献计道。 “这,又是为何?” “大将军想想,此次征西,魏军精锐不少出&#xe863;,京师空虚。司马懿虽无兵权,在地方诸军中却余威犹存,譬如荆豫都督王昶等人便是他的 亲信。为防司马懿等人趁机生变,择其子弟随军同行,予以牵制……” “言之有理……”曹爽略作思索,点点头,“依彦靖之见,择谁较为合适?” “司马师。” 司马懿的几个儿子中,从年龄、才干等方面兼而考虑,司马师、司马昭都是其中佼佼者。两兄弟相较而言,司马师的作战经验更多。 若以司马师为征西将军副将,中护军便没有可能旁落司马氏之手。 “不过,司马师是个怪脾气的,怕是有些不太好相处吧?”曹爽犹豫道。他心中顾忌的是表弟夏侯玄的感受。 他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司马师平素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给人的感觉极难接近。而且自从青龙二年夏侯徽离世之后,司马师与夏侯玄形同陌路,也是人尽皆知。 两人之间既有嫌隙,若以其为副将,恐其趁机掣肘,贻误军情。 丁谧道,“此时正是用人之时,一切从大局着想。这些细枝末节,无须太过计较。” 曹爽想想又道,“我看司马家老二司马昭,倒是恭顺勤谨,不似他大哥……”说到司马昭,曹爽脑子里浮现出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 丁谧摇头,眼神莫测,“人不可貌相。他们兄弟俩,尤其司马师羽翼已足,不容小觑,他若离京,中护军仍在咱们手里。若留他在京里,就难料了……” 曹爽点头,“就依彦靖之言。不过,还有个疑问,太傅是极力反对此次征西的,未必肯让儿子随行吧?” “那倒未必,”丁谧轻轻摇头,道,“司马懿老奸巨猾,谁知他背地里打的什么算盘?无论他作何打算,咱们都须小心应对……”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3、雨、前 雨前,天边云层不断翻滚。东风卷着树叶,吹去连日暑气。 方才听闻父亲唤他有事,司马师快步往东院父亲所住的达观居而去。 行至假山旁,一个穿着淡绿松花纹短褂的七八岁的男娃径直扑了过来,小手里攥着一只纸风车,扯住他衣角不放。 “伯伯!伯伯!炎儿想去白马寺玩儿,爹爹没空带我去,你带我去好么?”是侄子司马炎。 “炎儿快过来,别耽误你伯伯正事,你忘了么,伯伯从来不去白马寺……”弟媳王氏赶紧过来,冲司马师歉然一笑打了招呼,把儿子拉走了。 司马师步履匆匆地到了达观居前的小花园,父亲司马懿和二弟司马昭已经分坐在石桌两侧。 桌上摆着一副黑白围棋。 “子元子上,这会儿凉快了些,喊你们来,陪为父下盘棋。”司马懿招招手,笑意从容。 “你们兄弟,谁先上?” “让大哥上吧,我在旁边观看就是了。”司马昭谦笑道。 司马师执白先行。 他看看远处云层,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手下走棋也有些快。 风卷拂袖。司马懿执黑,落子缓慢。他边走棋,边语调惯似平常道,“棋行天下,大道至简。不外乎一个‘笃’字。” “任他东西南北风,皆能不为外物所&#xe863;,心定,笃行,则天下可运于掌中。” 司马昭闻听,心悦诚服地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写写划划,将父亲所说之话记下。 他这些年一直坚持着少年听学时养成的“每日一记”的习惯,日积月累,书房里都摆了厚厚一摞了。 远处雷声隐隐,司马懿不疾不徐,一派泰然自若。 “子元,博弈之道,贵乎严谨。欲速则不达,需三思后行。你方才,可是有些浮躁了……” “越是重要之物,越要轻轻的放。急什么?” 果然,几番落子之后,白子渐处下风。 “黑白厮杀,角色各有千秋。气长则胜,气短则输。分不清主次,便会得小利而失全局。”司马懿瞅了长子一眼,缓缓道。 “棋局变幻无常,包罗万象。得势之时,万万不可得意忘形。因为,一着不慎,满 盘皆输。” 司马师捏着一子,看了一阵儿,拧眉道,“此局,儿输了。” 司马懿微微一笑,眼看赢棋在望,却没落下最后一子。 “偶有失意,也不必气馁,只要凝神秉气,守住阵地,咬准目标,学会取舍,迟早破除障碍,运筹帷幄定夺天下。” 在旁观棋的司马昭似有所悟地打开掌中小册子,边记边想,频频点头。 “对了,子上,阳渠整修工程差不多竣工了吧?” “是,正在全线收尾,还有一两日即可完工。” “嗯,阳渠整修工程结束后,你稍做些准备,如无意外的话,代我司马氏参预此次西征。” “西征?……这么快?” “看情形,恐怕要不了多久了。记住,未雨绸缪。谋定后&#xe863;,方有备无患。” “所以,父亲今日特意唤孩儿来,便是特意为叮嘱此事么?”司马昭问道。 司马懿点头,“嗯。子上,为父注的《孙子兵法》,两年前曾赠于你,可有记得经常阅览,有何心得?” “儿并无一日忘了父亲教诲之言。夜间闲暇之时,皆在秉烛读书。并粗有心得,写成《兵法十略》,今日特意带来,请父亲大人过目。” 司马懿接过书卷,一目十行粗粗览过,赞道,“做的好!” “请问父亲,此次西征,兄长与我同行么?……”司马昭迟疑道。 他虽有些跃跃欲试,毕竟经验少,心中不甚自信,底气略有不足。 虽说司马昭平日里按照父亲之言,日日坚持读兵书战策,但是论到实战,心里并没多少底。尤其是,这次去的地方是地处偏远险怪莫测的西线,远征西蜀,心里着实有些没底气。 相比他,大哥子元不仅身手了得,箭法精湛,而且勇猛刚毅,擅长指挥作战。以前也是大哥随父上战场打仗多些,他远没大哥有经验。 “你兄长另有要事。”司马懿看着司马师道。 “有句古话,‘不登高山,不知山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司马懿微微笑道,“子上可知此言深意?” “此言出自荀子《劝学》篇,意为,欲知天地广大,洞晓世事人情,需要亲身历践。” “不错,为父方才看了你作的《兵法十略》,相当 有见的,是时候放你出去,开开眼界了……” “你们兄弟以前虽然都随为父到过战场数次,不过,子上还不曾离开父兄单独领过兵。如今,为父也放你出去历练一番,望你不负所望才是。” “儿明白,定然尽力。” “还有,前几日在朝堂上,为父为何力推你郭伯伯主掌西线大局?你们可知其中关节?” 司马师和二弟互相看了一眼。 “力推郭淮,这是一种策略。此时若不据理力争,力推我们的人,日后怎么提条件呢?” “父亲之意是,先与曹大将军佯作争执。再假意退一步,为以后开口作准备,是么?”司马昭思索一番,道。说着再次掏出了小册子。 司马懿点点头,“无论是以进为进,或是以退为进,都要讲究时机火候。” 他说着,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此次倒是可惜了夏侯太初,虽有治国□□之材,性情却过仁厚,同他父亲一样,并非能杀伐天下的征伐之将。” “孙子兵法云,‘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这样的人,怎适合作三军统帅呢?” “那父亲为何最终赞同他当这征西将军?” “是曹爽等人太过盲目自大,铁了心要推他,觉的征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易如反掌一般。为父不过先送曹爽个人情,卖他个面子,顺水推舟而已。何况眼下形势,曹爽身边那些人,舍夏侯太初其谁?” “为父如此运筹,也是为了你们兄弟日后铺路啊!” “征西将军已定,很快,下一步,朝中就该讨论中护将军人选了……这对司马氏而言,是远比征西更重要的事。” “眼下,盯着护军将军之位的,又岂止咱们一家呢?” “所以,这些日,父亲为征西之事据理力争,从反对征西,到争西线大权,莫非一直是作戏给他们看不成?”司马昭很是勤学好问,边记边问。 “不全如此。若是他们知道好歹,就该听了我这老人言,及时悬崖勒马,可惜,他们削尖了脑袋要往那赶,也就莫怪人要趁火打劫一把了。” 仗咱们打,命咱们卖,好处他们捞。出力打仗从来都是咱们父子排靠前的,只是,一到论功行赏就将咱们忘到九霄云外了。 世间哪有如此便宜占尽之事? “既然那帮人个个儿都上赶着逞能作死,也就休怨老夫乘虚而入,手下无情了!” “父亲之意是……?” “依你们之见,目前西线诸位将领中,谁最有可能担任伐蜀先锋?” 司马师思忖片刻,道,“论才略、本领和资格,自然是非郭淮将军莫属。他是西线对蜀作战多年的老将了。” 司马懿点头,“郭伯济性情倔强,佩服有本事者,却不服打压,尤其不屑草包酒囊饭袋之流。郭淮虽暂时当不了征西将军,不过这伐蜀之战,却少不了郭将军挑大梁——这,便是咱们手里的筹码!” “郭淮是父亲的人,若要郭叔叔听命于曹爽,便要答应咱们的条件,好让我方之人入主中护军,是么?”司马昭道。 司马懿露出称许的目光。 “曹爽小儿以为朝廷议定征西之策就大功告成了。殊不知,让夏侯玄接管雍凉都督没问题,让郭淮征西也没问题,西线老将郭淮能否乖乖听令,才是大问题。” 司马懿轻轻落下手中最后一子,此局对弈,完胜。 “人生如棋,天地为盘。你看这棋盘,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子,千变万化,此消彼长,无有定盘。不到最后,谁也不知输赢。” “记住,人生并无低谷,只有蓄势以待!只是,机会来临之前,咱们要做好万全准备。” 稀稀落落的雨点开始落下。 司马懿收起棋盘,仿若天下事皆了然于胸。 “子上,你先去吧。子元,你暂且留一下,随为父至书房一趟。” 两位儿子临去时,司马懿喊住长子司马师。 “父亲大人有何训教?” “下月初十,媛容祭日要到了,照往年规矩,你和徽瑜商量着操办吧。虽不宜大办,必要的祭奠还是要的,我已和管家陈伯招呼过,你也简单做些准备。” “说到底,这些年,朝堂纷争归纷争,你和媛容成亲数载,她并无对不住司马氏之处,倒是我们,或是当时过于草木皆兵了……”司马懿久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遗憾之色,稍纵即逝,跟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司马师面无表情,垂首听训。 “不过,子元,大丈夫处世,不应被儿女情长拘束……所以,你也莫要再怪,当年你母亲心狠罢……” “子元明白,谨记父亲教诲。”几不可察的一丝情绪自他如刀削斧凿般线条分明的脸上一闪而过,转瞬消失。 他挺直腰背,走出父亲书房。 深吸一口气,望着噼里啪啦的大雨,撑伞步入重重雨幕……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4、阳、谋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一国朝堂,从不缺各种热闹。议定雍凉都督人选之后,由谁执掌中护军,成为各派间热议的焦点。洛阳内外,皆蠢蠢欲&#xe863;。 中护军掌管着皇城门户,中护将军又直接执掌魏国武官选举,是炙手可热之位,各方都欲先发制人占得先机。太极殿里,少不了又是一番好热闹。 司马懿性情谨慎,朝堂议事时一般都是察而后&#xe863;,不会先行启奏。今日议事时却一改既往,率先出列,抛出了蒋济的宝贝独苗儿子蒋秀,从文采武功到品貌美德,面不改色地吹捧了一通。 就连脸皮厚如墙的蒋济本人都禁不住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再听下去了。 他儿子蒋秀更是一脸迷茫地站在文臣队列之后,脑中各种问号——我是谁?我在哪?…… 司马懿口若悬河地说完,群僚目光煞是精彩,纷纷各种意味地看向蒋济。 蒋太尉简直觉得后槽牙疼,合着司马懿前些日在自己府上,拉着自己预演热身呢?戏演一遍犹嫌不过瘾,如今故技重施,变着法儿地还要配合他再演一遍?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他面上却迅速作出反应,堆出笑道,“中护军乃我朝门户,非同小可,举足轻重,犬子资质庸常,实难堪此重任。” 太傅太尉二人一唱一和说得热闹,谁的资质如何,大家眼光皆是雪亮。 饶是小皇帝曹芳少年顽劣,平素也能看出一二。于是他道,“如此说来,依众卿之见,还有何人可担此任?” 曹爽出列道,“陛下,依臣之见,如今,我朝壮年才俊甚多,譬如,王彦云老将军之子,王公渊常侍。王老将军德行功绩皆堪称当世翘楚,其几位儿子也是文武双全,风采不输其父,尤其王常侍,朝内有目共睹,可堪护军重任。” 王凌老将军是四朝老臣,魏室几任君主一直对其颇为看重。王公渊是王凌长子,为人稳重周密,沉着有礼,王氏父子一向在朝野素有美誉。 因此,曹爽话音一落,不少人跟在其后点头附议称是。 “多谢大将军抬爱,微臣德薄才浅,怎敢担此大任。”王广出列谦推道。他 这两日已给父亲去信,言明京中形势,尚未收到回信。 “大将军慧眼识英才!老臣也赞同!公渊着实不错。我朝人才辈出,实为社稷之福!臣也推举一人,并州刺史陈玄伯……”蒋济堆笑附和道。蒋济和原司空陈群生前关系不错,推他儿子也不会有人多嘴怀疑什么。 “陈玄伯虽然年纪轻些,却颇懂治军之道,刚至并州就任不久,就有捷报来传。后生可畏也。” 并州刺史陈泰,字玄伯,为人沉勇刚毅,性情谨慎。身为功臣之后,不贪恋京城舒适,却自请镇守西陲,年初刚刚就任并州刺史。他主理并州军政事务以来,善于体察民情,对当地一些游牧民族恩威手段并施,短短时间,就已颇有威信。 而且陈泰一直行事低调,凡事尽量避免介入朝堂争斗,为免授人以柄,这才自请离京,镇守边关。 所以,蒋太尉所荐之人,乃是个哪派都不得罪的折衷之选。 看到曹爽轻轻点头,小皇帝才道,“王公渊、陈玄伯、蒋俊英几位爱卿可暂为护军将军人选,此外,无旁人举荐了么?那就……” “微臣不才,今日毛遂自荐,愿尽绵薄之力,誓死护卫朝廷,守护皇城。”从队列后面走出一人,躬身施礼。 不少人纷纷侧目,大感意外。说话之人非是旁人,正是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司马师! 司马师目不斜视,躬身走至殿前,双手向御前太监呈上事先备好的千言书。 曹芳接过,看了两眼。又递与身边御前内侍,示意传阅给两位辅政大臣曹爽、司马懿过目。 御前内侍先将奏书递与司马懿。 两位辅臣论资历年龄,司马懿年长曹爽许多。因此在朝堂之上,只要司马懿上朝,为示尊长,曹芳虽是看曹爽颜色行事,一般也要将文书先递与太傅司马懿传阅,再传给曹爽。这自两人共同辅政之初已形成惯例。 司马懿展卷之际,曹爽虽然内心大为惊异。却仍拱手赞道,“太傅教子有方,令郎勇气可嘉,可喜可贺!” “大将军谬赞了,老夫老矣,又连日身体抱恙,实在是无暇顾及他们年轻人的事了。犬子才疏,今日贸然上奏,完全出乎老夫意料!这篇千言文,通篇大话,纸上谈 兵夸夸其谈,叫诸位见笑了……” 司马懿边说边连连摇头,似是对儿子冒失之举大为不满。 事实上,这篇千言文,完全出自司马懿的授意。事前他不但逐字逐句过目,还在几处作了精心修改。司马师誊抄一遍,得到父亲首肯,才最终形成奏章。 司马懿装模作样地阅后,又看似不以为意地将奏章转递与曹爽。曹爽又传递与身后的尚书令司马孚等人过目。 奏章从各怀心思的三人手中过了一遍。又向后传去。 瞅着那份厚厚奏疏,蒋济不由暗中一拍大腿!高!实在是高! 从司马懿到自家府上送满月礼,极力吹嘘自己儿子蒋秀试探口风,再到拿郭淮当挡箭牌据理力争,一路铺垫演戏。 从一开始,他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中护军的兵权! “好你个仲达,煞费苦心下了如此精绝一盘棋啊。” 如今,司马氏手里一无实权,二无军权。待夏侯玄正式就任征西将军之后,护军空缺,机不可失,想来想去,只能剑走偏锋,走此一步险棋! 以前文帝操曹丕、明帝曹叡在位时,大臣都可用密奏的方式向皇帝直接上书言事。但如今小皇帝形同傀儡,事事皆先由大将军曹爽过目定夺。 这种情形下,司马家争权的唯一可能途径,便是在朝堂上就事发挥,弃阴谋搞“阳谋”,由“暗夺”转向“明争”! “这次,咱们父子就将争兵权之事大大方方地摆到堂面上,杀他个措手不及!” 对于护军空缺,司马懿料到曹爽那边也有内定之人。但是,上次就郭淮之事,司马懿已经作势先让一子。 这种明面上的事,大家可都眼睁睁看着呢,总不能总是一方无休止地让步吧? “老爱卿?”见司马孚似是有话想讲,小皇帝随口问了一句。 这两年,尚书令在朝中议事时极少进言,比手下的几个尚书低调安分多了。曹芳问他,也不过例行公事而已。 司马孚行礼答道,“启禀陛下,春秋时期,晋人祁奚有‘举贤不避亲’之典故美谈,老臣斗胆效法。臣观此篇奏章,条分缕析,所言甚切,有笔扫千军之力。况且,司马常侍在朝中已有数年,文韬武略兼备,做事一贯精干。故 而,老臣推荐其为护军将军人选之一。” “啊这……” 小皇帝望向曹爽,又看了看司马懿,面露迟疑。 以往,逢有大臣争议,曹芳习惯先看曹爽,指望曹爽拿主意。曹爽点头,代表“允”,摇头则表示“不可”。 此时看曹爽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小皇帝顿觉六神无主,不好办了,毕竟是十几岁的孩子,有些着慌露怯。 “那……何爱卿?”小皇帝又看向其后尚书台的几位。尚书台的五个尚书,吏部为诸位尚书之首。人称“大尚书”。 何晏掸掸衣袖,应声出列,“陛下,臣一介书生,对军务之事知之有限,不敢妄言。朝廷若有用人之需,臣身为吏部尚书,必将尽心效力选拔贤才,以备朝廷之用。” 他是经曹爽推荐才坐上了吏部尚书的位子,虽一直与曹爽过从甚密,但如今身份毕竟是“天下座师”,又是曹操继子皇室宗亲,自持宗族身份,也要顾全脸面。 众目睽睽之下,不愿给人以太过明显的攀附印象,于是说了一通不痛不痒之辞。 大人的潜台词和话中话永远令人琢磨不透。 听了几人冠冕堂皇的一番话,小皇帝拧着小眉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挠了挠耳朵,在龙案后正发愁该怎么说时,蒋济又适时开口,暂时替他解围了。 “陛下,老臣以为,今日早朝,诸位同僚推举的王公渊、陈玄伯、司马子元等人,均为我朝才俊。只是良材甚多,如何优中择优,需要进一步精心甄选。中护军乃重中之重,慎重起见,不妨暂缓几日,再行计议……” 早朝后,蒋太尉与儿子蒋秀同辇而行,回府用膳。 太尉府距皇城不远,坐着马车,约摸三柱香的功夫。 眼看马车驶出皇城一段距离,蒋秀方问,“父亲,您为何不愿儿到中护军任职呢?” “俊英,秦灭六国之际,王翦伐楚求封之事,你可知道?” “儿在先前翻看秦史时,略有所知。” 王翦乃秦国名将,秦灭六国的功臣之首。当年,在王翦率六十万秦军伐楚之前,秦王嬴政率群臣,亲自送至灞上。但是到了临行前,王翦一反常态,竟当着群臣之面,再三请求秦王多赐良田宅地,理由显得俗不 可耐,啼笑皆非:“老臣年迈,求些良田屋宅,不过是为子孙后代打算。请陛下体恤。” 甚至,当秦军行至关口后,王翦又五度派人回朝,念念不忘其所求封赏之事是否兑现。前前后后,煞费苦心,可谓做戏做足了。 “王翦何以如此?无非是因秦王性情多疑。举全国兵力,交于王翦,必是日夜忧虑难安。只有多求封赏,使秦王嬴政以为其志在钱财,不过是个胸无大志见钱眼开之辈,才能彻底打消秦王疑虑。” 蒋太尉由衷感叹道,“为将不易,兵权瞧着诱人,有时却也是烫手山芋啊……” “为父侍魏多年,列位君主也算厚待于我。在明帝朝曾掌过中护军,正始初年又管了几个月中领军,在众臣中,算是格外优遇了。但是秀儿,你要始终记得,咱们父子毕竟不姓曹。这些年,为父一丝未敢掉以轻心,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执掌朝廷门户,如此干系重大之职,如曹家有合适人选,恐怕也轮不到旁姓他人啊。” 马车沿着官道轱辘轱辘向前行驶,他们所经之地多是繁华街巷,行人众多,因此马车行速不是很快。 蒋济挑开车帘,朝外看了看,指给蒋秀,“你看看这外面,万千世人,每人都有一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传点儿什么,可是太容易了。” “百姓们多道蒋济贪婪好敛财,呵呵,上头真正在意的哪是这些小事,而是你是否和他一条心。至少,上至天子,下到文武群臣,无人怀疑我蒋氏对朝廷有二心,这就够了。” “儿子,不是为父轻看于你,朝廷水深,不是好趟的啊!”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5、玉、簪 八月过去,热气渐消,暑去秋来。 九月初十,先陪着母亲德阳去首阳山祭奠了一番。回府时已临近晌午。 夏侯玄安顿好母亲,让人备了马,准备出府一趟。刚到门口,忽听到一句怯怯的少女声音,“舅舅……” 一个十三四岁的素裙少女独自一人立于府门前。 “如意?……”夏侯玄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你娘的……?”他说着翻身下马,一手握缰,一手轻轻地拉过如意,温声问她,“是有什么事么?” “我……刚从首阳山回来,不想回家,就想来这里看看……看看舅舅,还有外祖母……我一个人悄悄跑来的……” 首阳山连绵数里,司马氏的茔冢在山的西麓,夏侯氏的祖茔则在山的南边。是以刚才他们并没遇见。 如意红着眼圈儿,手里绞着手中帕子一角,声如蚊蚋。说完又抬头看了夏侯玄一眼,目中有些失落,“舅舅,你是准备要出去吗?那我……” 夏侯玄点点头,道,“准备去白马寺一趟……” “白马寺?!”如意眼睛瞬间亮了下,“可以带上我同去么?” 夏侯玄想了想,他过些时日即将西征,此趟凶险之极,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 思及此,便点点头,伸出手,将如意扶上马,“上马吧,舅舅带你去。” 过了约摸大半个时辰,他们二人骑马到了白马寺地界。 远远瞧着一片连绵的梧桐林。到了这个时节,桐叶开始泛黄,有的开始早早凋落。 林外有一行新的马蹄印,看样子,已有人先来过了。 林旁有一大片菊花,远远的,便闻到一阵菊花清香。 青龙三年春,夏侯玄曾在这片林子周围撒下一片菊花种子,这么些年过去,树下已孕出一片蓬勃花海。每至秋季,香飘很远。 一阵风拂过,花瓣随风摇曳,似像有生命一般。 “舅舅,这里真漂亮啊!这地方有名字吗?……”如意惊叹道。 “这一带遍植梧桐,叫梧桐林。” 夏侯玄拴好马,弯着腰,伸手摘了一把雏菊,递给如意,又指了指靠着一面坡的那棵最粗的梧桐树,“ 放到那棵树下去吧。” “好。” 如意捧着雏菊,蹦跳着过去,“咦?这里是谁放的花啊?” 那棵梧桐树下,已经放着一捧犹沾着露水痕迹的菊花。因时至正午,露水渐渐风干,只留下点点淡淡的印子,瞧着竟有些像斑驳泪痕一般。 将雏菊摆整齐,又将手中菊花和那捧花归拢一处,如意仰着头看了看头顶的树盖,口中自言自语叹道,“这棵梧桐树竟然这么大,像屋顶一般,莫非是梧桐娘子变的么?” 伸手摸了摸树干,才发现这棵梧桐的树干下部较为光滑,大概是有人经常抚摸之故。 如意又蹲着瞧了一会儿,不觉手背上一凉,一滴水滴至手背,“咦,下雨了?……” 她抬头看看天,透过梧桐黄叶缝隙,隐约可见青天白云。 “奇怪……”紧接着,又一滴水滴至手背。如意拿手抹了抹脸,这才发觉不觉间已满脸的泪水。 “舅舅,我、我为什么想哭啊……”如意吸着鼻子。 这棵树,树冠如盖,荫蔽着其下之人,如意在这里,莫名就感觉到一股久违的熨帖心安。同时,她的心里又似被什么东西填补胀满一样,某些情绪呼之欲出。 夏侯玄伸手替她揩去泪水,抚她发丝,“没事儿,想哭就哭吧。今日是你娘祭日,就把梧桐娘子,当成你娘吧。” “娘,娘,如意好想你啊……”如意性子倔强,方才在首阳山西一直绷着没哭。此时才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夏侯玄揽着如意,静静伫立于花海中。抬眼远望,白云悠悠,青天湛湛。 ………… 每逢十五月圆之夜,洛阳白马寺外有灯会集市,灯火如昼游人如织。 黄初六年的元宵夜,夏侯玄和同在致知堂求学的几位少年伙伴相约去白马寺灯会游玩。 几人边走边看边玩闹,在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前,夏侯徽看到一只小巧的凤凰形古玉簪,不是很长,通体淡绿,玲珑剔透,清润可爱。 夏侯徽觉得挺好玩儿,拿起那根簪子,插在乌黑的发髻上比了比,抬起头,冲身旁哥哥调皮一笑,“好看吗?” “好看,包起来吧。”夏侯玄弯着唇角笑道,一边从袖中掏出荷包。 “哎呦!这位公子可真 是好眼力,瞧您相貌不凡肯定出身富贵,眼光也是一等一的好哇!” 摊主拿起簪子准备包着,一边和夏侯玄搭着讪,一边挑着大拇指卖力赞道,“这根簪子可不一般呐,这是上等的蓝田美玉打造的,您看看这色泽,还有这里头的冰花纹理,可都是极罕有的……” “哥,不要啦,走吧。”夏侯徽比了一下,觉得也没什么稀奇的,又不甚在意地放下那根簪子。 她拽了拽夏侯玄的胳膊,嘻嘻笑着摇摇头,表示不要,就玩闹着和大家又走开了。 她方才不过是一时瞧着新鲜好玩,顺手比试两下而已。将军府怎么会缺了这种东西?母亲的华美妆奁盒里,各种比这精巧百倍的簪钗首饰数不胜数。 “真不要?那好吧。”凡是买东西这些小事,夏侯玄一向顺着妹妹的意思。他歉然冲摊主一笑,收起了荷包。 “哎哎,怎么走了?这位小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小天仙一样,有这玉簪衬着更是美上加美,不是仙子胜似仙子呢,就捎上吧!……” “错过后悔一辈子啊!这当年可是大美人貂蝉戴过的好东西哇!”摊主扯着嗓子,在后头犹有不甘地喊了一句。 几位少年听到摊主说得言之凿凿天花乱坠,更是哈哈大笑! 嘁,什么“貂蝉之物”?哄谁呢?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多半是摊主信口扯的噱头,张口胡诌而已。走吧走吧,再去别处看看好玩儿的。 这一幕,被一直不声不响跟在人群后,目光却一直紧紧追随着夏侯徽的司马师看到了。他觉得刚才夏侯徽戴着那支簪子,有种说不出来的别致可爱。 等夏侯徽几人过去一些距离后,司马师方在人群后面悄声问了价钱。 卖家一瞧,又来个少年小哥儿,似乎同前面几个是一伙儿的。以为他又是如前面几位一样打趣玩闹着随便问问的,未必肯要,而且看他穿着朴素,还不如前面那几位,估摸着他身上没什么钱,便随口敷衍他,开价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银子,在当时,即便对于世家公子亦算一笔不菲开销。 在京城的一众王公大臣中,司马家称得上节俭持家的模范,当家主母张春华素来不喜花花绿绿,要求府中女眷衣饰一 概从简。因此,少年司马师以前对于女子首饰妆奁之类既没什么兴趣,也见闻不多,几乎堪称一窍不通。 司马师悄悄拉过弟弟司马昭,背着人群,翻遍两人身上口袋,方凑得二十五六两银子,仍是不够。司马昭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个绣着金线纹样的荷包,是过年时叔父给的,里面有五两银子,是他的私房钱。 将这些银子凑在一处,勉强够了三十两,算是倾囊买了下来。 他们兄弟俩毕竟是公子哥儿,没有和小摊主这类人打交道讲价钱的经历。两人直接捧着三十两银子来要簪子,摊主笑的合不拢嘴地收了银子,将簪子包好给了他们,赶忙收了摊子乐颠颠跑了,生怕他们反悔。 “待一会儿,你去帮我送给她吧。”司马师望着人群里的夏侯徽,对弟弟道。 “我去?……”司马昭有点儿懵。 “算了……”司马师又想了想,“还是我去吧。” 司马师手里紧紧攥着簪子,双目盯着夏侯徽,直至手心儿里都有些出汗了,终于得了一个无人注意的空隙。 趁着众人看花灯的热闹功夫,在一棵挂满了花灯的梧桐树下,他有些忐忑地将簪子塞给了夏侯徽。 “这个……送给你。”他第一次送女孩子东西,脸涨得通红,手脚也都拘束无比,觉得很是不好意思。 “啊?……” “我、我会跟爹娘说,去你家求亲……” 未等到夏侯徽说什么,看到夏侯玄朝这边望,司马师紧张地又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地走开,转身去看花灯了。 夏侯徽好奇地展开手中帕子,看到那只凤凰玉簪,一时愣住了! “妹妹,集市人多,别跑太远……”夏侯玄朝夏侯徽挥了挥手,大步跑了过来。 看到妹妹手中那只簪子,拿过来,搁在掌中看了看。 夏侯徽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映着天上万千星星和人间点点灯火,带着几分羞涩的笑,努了努嘴,悄悄用手指了指在人群里看花灯的司马师,“他送的……” 而后以贝齿轻轻咬着唇,在花灯下红着脸低下头。 她和哥哥夏侯玄之间一直亲密无间,兄妹间并没有什么秘密。 绚丽灯火的映衬下,夏侯徽的脸颊似染了两朵桃花一般。 夏侯玄突然觉得,妹妹似乎长大了。就要离自己而去了……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