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兄》 秘密 许长安醒过来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胸口也痛得厉害。 先前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一一闪现。 热闹的人群、寒光锃亮的匕首、毫无所觉的父亲…… 许长安想起来了,当时看到有人持匕首刺向父亲,情急之下,她一把将父亲推开,自己却没能成功躲过。她被刺中胸口,当即血流如注。 后来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了,只恍惚记得她意识朦胧之际,父亲又惊又怒,焦急万分,取出随身带的金疮药要给她治伤…… 治伤?!! 许长安心中一凛,那把匕首虽然没有刺中她的心脏,可也在胸口附近。父亲给她治伤,那她的秘密…… 她一个激灵,猛然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淡青色床幔,这是在她的房内。 她以手撑床,试图坐起身,却不料牵动伤口。剧痛袭来,她不由得冷汗涔涔,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动静惊动了房内守着的人。 “少……小姐,您醒啦?” 耳畔传来一个女子声音,有点陌生。不是宋妈妈,也不是青黛,倒像是外院的丁香。 但此刻,许长安已经无暇在意这些细节,她耳旁反复回响的是那个称呼:“小姐”。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称呼,却足以让她心惊肉跳。 她刚一出生,就被母亲假作男儿,连亲生父亲都不知道她其实是女儿身。十五年来,府中上上下下皆称呼她为“少爷”。 被叫做“小姐”,还是人生中头一遭。 很显然,她的秘密被发现了。 许长安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稳了稳心神,仍旧躺着,轻声问:“我爹呢?” “小姐您昏迷不醒,老爷可担心了。一个时辰前,衙门来人说歹徒招了,请老爷过去一趟,老爷就先过去了。”丫鬟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奴婢丁香奉老爷之命来照顾小姐。小姐有什么吩咐,让奴婢去做就是。” 听完第一句话,许长安略微松一口气。如果丁香所言属实,那么说明情况还不算太坏。 也是,不管怎么说,她都是父亲唯一的骨肉。况且这次她是因他而受伤。他纵然生气,也不至于一点情分都不念。 十多年来,许长安不止一次的想过,被发现是女儿身会怎样。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的这么早。 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是了,何况当时的情况,她也没有其他选择。 初时的惊慌懊恼退去,许长安心内渐渐平静。她在丁香的服侍下喝了药后,又重新睡去。 或许是心中悬着多年的大石骤然落下,或许是汤药的作用。虽然前路不明,她依然睡得极沉。 许长安再次睁开眼时,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有些黯淡,只有昏黄的灯光流泻开来。 显然已是夜里。 手臂因为久睡而酸麻,许长安刚一抬手,就听到父亲隐含薄怒的声音:“你不会好好躺着吗?刚一醒就乱动!还嫌你的伤不够重是不是?” 许长安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微微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父亲。 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他背着光站在那里,面色沉沉,一脸愠怒。 许长安不自觉忆起幼时被父亲责罚的情景。她心念微转:“爹?” 此时的她甚至刻意放弃了长久以来在声音方面的伪装。 许敬业扫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女儿。 是的,女儿。他养了十五年的儿子,突然变成了女儿。 一想到这里,他满腔的心酸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他膝下只这一子,聪明伶俐,在学医上的天赋远胜于他,短短两三年里就将许家的产业壮大了不少。人人夸他有福气,生了个好儿子。他嘴上谦虚,心中着实颇为得意。然而现在却骤然得知,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儿子,居然是个姑娘! 许敬业双手负后,在房内踱来踱去,试图压下种种情绪。可他终究还是克制不住,冷声喝问:“长安,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多年父子,许长安心下明白父亲问的究竟是什么事。这么大的事情,她的确需要给父亲一个交代。但她并未立刻解释,而是略微抬了头:“爹,那歹徒没伤着你吧?” 她一脸担忧之色,语气尽是关切之情。 女儿这话一说出口,许敬业深吸了一口气。他满腹的怒意也不好再对着女儿发作。 她受了伤,虚弱地躺在床上,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的缘故。 当时的情景,他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 昨日是药王诞,他们父子和其他杏林人士一起在城西药王庙祭祀。不知怎么,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拿着匕首就刺向他。儿子一把将他推开,自己不小心被刺伤。 他手忙脚乱要替昏迷的儿子裹伤,可解开衣襟后,却看到其胸口绑着层层叠叠的白布。这不是最稀奇的,最稀奇的是尽管用白布遮掩,也能隐约看出起伏。 许敬业当时就懵了,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进了大脑。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会是这样呢?这根本就不是男子的身体啊。 许敬业自己医术平平,可参加药王祭的不乏杏林高手,一号脉,也就验证了许长安的女儿身。 …… 想到女儿受伤的缘由,许敬业脸色略微和缓了一些,却仍没好气道:“我没事。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来问你,你明明是女子,为什么要从小扮作男儿?” 许长安眼帘微垂,心知这个问题是避不过去的,她微微笑了笑:“爹,你忘了么?我从出生起,就是这样了啊。” 母亲高氏还在世时,曾对她讲过。母亲怀她时,年近而立的父亲正以无子为由纳妾,甚至连人选都已考虑好了,只等妻子点头就抬进门。母亲性子要强,不愿丈夫纳小,因此女儿一出生,就买通产婆,谎称生了个儿子,断绝丈夫纳妾的心思。 许敬业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原本这样的谎言很好识破,朝夕相处还能辨不出孩子是男是女吗? 可偏偏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年幼时,有母亲和乳母照顾。他这做父亲的,来了兴致逗弄一下,就算得上慈爱了。更何况他纳妾的计划落空,有负佳人,心中不快,对妻儿冷淡了一些时日。还是儿子稍大几岁后,他才逐渐生出了慈父情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十多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 此刻看着女儿,许敬业暗骂自己糊涂。她虽然身量颇高,但身形纤细,皮肤白皙,柳眉长睫,杏目红唇,分明是个美貌的姑娘。他是瞎到什么地步,才会以为这是儿子,只是长得过分秀美而已? 回想起过去十多年对“儿子”寄予厚望,许敬业怨自己糊涂的同时也恨妻女的欺瞒。 他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行,就当是你小时候不懂事,可你自小学医,难道分不清男女吗?为什么要跟着你娘一起骗我?” 不等女儿回答,许敬业就继续喝问:“就算你是为了孝道,不得不听你娘的话。那你娘过世以后呢?你怎么还一直瞒着?” 他胸中怒火翻腾,最恼恨的就是这一点。妻子高氏在五年前因病去世。如果那个时候女儿告诉他真相,他立刻续弦纳妾,也未必就生不出儿子来。可惜他四年前失足落马,伤了身体,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为什么不告诉父亲真相呢? 这个问题,许长安也想过。幼年时,是因为母亲的叮嘱。母亲泪眼婆娑,说等生下弟弟,有了倚仗,就恢复她的女儿身。可惜直到母亲病逝,都没能再生下一儿半女。 许长安在母亲去世后,依旧选择隐瞒,则是有她自己的考量。她是金药堂的少东家,自幼学医认药,年纪稍长就跟着坐堂看诊,外出收账。 这是男子身份赋予她的权利。 她不想像表妹那样每日待在闺阁之中,只能与女儿经为伴。 曾经见过海洋,她又岂肯再回到池塘里去? 如果不是在药王庙的意外,她更愿意一直以男子的身份生活下去。只是父亲有性命危险,她来不及思考太多,也没想到会因此暴露身份。 此刻父亲问起,许长安只低声说了一句:“我不想爹爹生气。” ——见父亲在气头上,她心里隐隐有了应对方向:不吵不闹,暂时示弱。毕竟是骨肉至亲,纵然父亲再生气,也不会真将她怎样。 “难道我现在知道就不会生气了吗?”许敬业陡然提高了声音,眼睛通红。他蓦的抬拳,“砰”的一声,狠狠砸在床栏上。 床栏晃动,许长安睫羽低垂,轻咳出声,苍白的脸颊因咳嗽而变得通红。 “你——”许敬业扬起右手却又颓然垂下。他高涨的怒火无处发泄。女儿因他而受伤,而高氏早就长眠于地下了。 可他又着实委屈愤慨:“是我糊涂,我连个儿子都没有,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爹——”许长安长眉微蹙,她强忍着胸口的疼痛,一字一字道,“您还有我。” 男子能做的事情,她一样可以做到。 ※※※※※※※※※※※※※※※※※※※※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变化 “你?”许敬业的视线在女儿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句“你有什么用?”几乎要脱口而出。可是看到女儿苍白的面颊、微红的眼睛,他把已到嘴边的话语强行压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女儿都舍命救了他。纵然胸中愤懑,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直白伤人的话。那显得他太薄情寡义了一些。 可他心里又怎么能不恼火? 良久,许敬业缓缓闭上双目,感叹一句:“你要是儿子该多好……” 他满是遗憾的话语让许长安心里一酸,失落之余,又觉得不甘。她抿了抿唇,神色认真而坚定:“爹,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把我当儿子看。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 “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许敬业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竟笑出声来:“难道我还能把这金药堂继续交到你手里?” 金药堂许家,以制药为主,已有上百年历史,向来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婿。 许敬业自小厌恶药的气味,不肯学医。不过他是家中次子,自有长兄继承衣钵。他不想学,也没人逼他,他自己乐得逍遥。可惜后来长兄去世,没有男丁。他二十多岁上不得不半路学医,奈何天赋有限,他也实在没兴趣,只能费力经营药铺,勉强维持着祖上荣光。 所幸他有个好“儿子”,天赋不错,又勤奋好学,小小年纪远胜于他。自十三岁起,“儿子”就开始帮他打理金药堂,短短两年内扭亏为盈,还在去年时疫中建议他为穷苦百姓赠药,使得金药堂许家的名头更加响亮。 许敬业喜不自胜,对“儿子”越发亲厚。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有这个“儿子”,仅凭他的本事,或许能参加药王诞,但绝不可能上第一炷香。 可这么好的儿子,怎么偏偏是个女儿呢? “儿子”以前有多得他心,现在就有多让他失望。在他看来,所谓的聪明勤奋、孝顺体贴,甚至是生死关头的以命相护,都只是锦上添花。在“不是儿子”这个前提下,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父亲的笑声苦涩而凄凉,他的最后一句话,混在笑声里,许长安没听清,微微蹙起了眉:“爹?” 许敬业回过神来,稍微提高声音,语气不自觉变得刻薄:“把你当儿子看?怎么当?让你继续打理金药堂吗?” 许长安轻轻搓了搓发凉的手心,只当没听出父亲话里暗含的讥讽。她定定地看着父亲:“为什么不可以?爹应该也知道,行医制药,打理家业,我不比谁差。” ——她下意识收起了暂时示弱的心思。尽管此刻身体虚弱,声音不高,但仍说的极为清晰。 不同于父亲的被逼无奈半路学医,许长安从小就喜欢医术。自有记忆开始,她就在为此努力。她相信她能做好,决不会堕了许家的名头。 许敬业当然知道她能做好。可那又怎么样呢?女儿就是女儿,怎么也变不成儿子。 不过此刻显然不是争论的好时机,也没有了再争论的必要。跟她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好争的?他不接女儿的话茬,只盯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出了会神,嘿然一笑,半晌方道:“你好好歇着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见父亲抬脚欲走,许长安忽的想起一事:“爹,宋妈妈和青黛……” 这母女二人是母亲高氏留给她的,一直服侍她饮食起居,也是在此次事件之前,为数不多知道她身份秘密的人。 她受伤后就没见过她们,连伺候的丫鬟都换人了。说不担心是假的。 许敬业脚步微顿:“你放心,我没把她们怎么样。今天太晚了,明天就让她们过来。” 他转身离去,不再看女儿一眼。 知道宋妈妈和青黛无事,许长安稍微放下心来。 父亲走后,房间恢复了安静。望着油灯跳动的火苗,许长安内心深处忽的涌上一阵凉意。明明是四月底,可她却觉得,不止是手心,她四肢百骸都有些发冷。 她这次受伤不轻,又是在胸口,甚至还昏迷了一段时间。然而父亲除了在她刚醒来时的那句似乎是担心她牵动伤口的话语之外,再无半分问及她的伤势。 仿佛父亲的眼里只能看到一件事:她不是儿子。 许长安阖上双目,许多旧事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从记事起,父亲对她就表现得非常看重。等她渐渐展现出在学医制药方面的兴趣后,父亲更是恨不得把所有一切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往日里她稍微有点头疼脑热,父亲就嘘寒问暖关切不已。 一夕之间,父亲态度大变,还真让她有些难受。 她原以为,知道她的秘密后,父亲固然生气。但见她受伤,父亲应该是担心难过多于愤怒责怪的。没想到事实跟她想象中有着不小的出入。 许长安自我安慰,别急,总得给父亲一个接受的过程。“儿子”忽然变成“女儿”,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欣然接受的。可能他只是在气头上,等过些时日就好了。他们毕竟是骨肉至亲。 夜还很长,许长安没再睡着,只静静地躺着。不知不觉竟挨到了天亮。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桌上的油灯早就灭了。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宋妈妈和青黛的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了门口。 “可怜的少爷啊,你还好吧?伤的重不重?大夫怎么说啊?”还没到床前,宋妈妈就先红了眼眶,想上前查看其伤势,又怕不小心伤到她。 “我没事。”许长安不想让她们担心,笑了笑,温言宽慰,“看着严重,但没刺中要害。” 青黛明显不信,小声嘀咕:“还说没事,我都看到了,流了好多血呢。” 她在“少爷”身边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昏迷不醒、衣襟上沾满鲜血。 “确实流血了。可我自己就是学医的,有没有事,我还不清楚么?”许长安笑着转了话题,“倒是你们,我爹没为难你们吧?” 宋妈妈摇了摇头:“没有。当时情况乱糟糟的,老爷让人把我们关进柴房,说是得了空亲自审问。兴许是他事情多,就把这事儿忘了。关到今儿早上,就放我们出来了。” ——至于她们两天水米未进,直到今天早晨才吃上一顿饱饭的事,就没必要告诉少爷了。 许长安见她们虽容色憔悴,精神倒还不错,身上的衣衫也都干净整洁,不像是受了折磨的样子。她点一点头,不再细问,由青黛帮着洁面漱口。 因为身上有伤的缘故,厨房准备的早餐格外清淡。许长安动作不便,在青黛的帮助下,用了半碗粥就吃不下了。 宋妈妈一直在旁边看着,适时地递上帕子,忧心忡忡地问:“少爷,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许长安擦拭了一下唇角,放下帕子:“什么怎么办?” “大家伙儿都知道了你是个姑娘,也知道你以前整天跟男人打交道。将来说亲……” 对于宋妈妈的担忧,许长安莫名地不太喜欢。她长眉微蹙,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淡淡地道:“先养伤吧,旁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素来待下随和,但毕竟做了几年金药堂的少东家,脸上不做表情时,也颇有几分威严。 宋妈妈瞧着她的神色,动了动唇,不再说话。 青黛连连点头:“对,是得先把伤养好。” 说来也是许长安运气好,一则匕首刺偏了少许。二则她为掩饰女子身份,在胸前遮挡了好几层。所以伤势虽然严重,万幸没有危及性命。三则她在药王庙受伤,当日在场之人皆是参与药王诞祭祀的杏林人士。止血及时,金药堂的金疮药又灵验。熬过最危险的那段时间后,余下的只需好生静养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许长安干脆卧床养伤。她每天按时用药,悉心调养,伤势逐渐好转。 “改天”这个词,极其玄妙。自这天以后,许长安连续数日都不曾再见到父亲。她还是从青黛口中得知,他外出散心了。 许长安正用汤匙缓缓搅动着面前的汤药,试图让其冷却的快一些。闻言,她下意识抬头:“外出散心?” 青黛点头:“嗯,前院的丁香是这么说的,都出门好几天了。” 许长安停下手里的动作。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羽在脸上投覆下一片阴影:“好几天了啊……” 居然连告诉她一声都不曾。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快,青黛小声道:“少,小姐不要担心。父母和子女之间哪有隔夜仇呢?老爷现在只怕还在气头上,等他回来就好了。” 许长安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她喝了一盏茶,又将一块蜜饯放入口中,甘甜很快取代了药味。她擦拭了一下唇角,缓缓说道:“但愿如此。” ※※※※※※※※※※※※※※※※※※※※ 么么哒感谢在2021-03-22 19:32:19~2021-03-23 20:5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789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兄长 进入五月之后,天越发热了,院中的花木也更加的葱茏茂盛。 许长安经过调养,伤势渐渐好转,开始下床走动。嫌房中憋闷,她干脆到院子里散步。 青黛担心她的伤势,紧随其后。 午后静悄悄的,蝉在树上高声叫着。那只三个月大的狸花猫团着身子卧在树下,白乎乎的肚皮向外翻着,发出阵阵鼾声。 待她们走近,狸花猫懒洋洋地抬头瞧了一眼,继续呼呼大睡。 许长安觉得有趣,便停下脚步细看。 她自受伤以来,鲜少有这样轻松闲适的时刻。听着细小的呼噜声,整个人仿佛都放松下来,透着别样的轻快。 青黛见小姐感兴趣,正要凑趣儿介绍。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与之相伴的,还有说话的声音。 “王嫂子,你好大的胆子啊。连给大少爷的东西,都敢以次充好。你不怕老爷责怪?” 许家在湘城,虽不算十分富裕,可也是殷实人家,有几个店铺,在城外也有数十亩良田,家中蓄养了一二十个下人。 一二十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青黛一听就知道这是王嫂子和秦婶。她待要出声询问所谓的“以次充好”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被小姐用眼神制止了。 许长安轻轻摆手,示意她莫出声。 青黛听话,暗暗点一点头。 主仆二人都没有立刻现身,而是继续站在树后,任由郁郁葱葱的花木将身形遮挡的严严实实。 “还大少爷呢!她算哪门子的大少爷啊?你真以为老爷会替她做主?”王嫂子显然没想到花木后面有人,“你一点儿都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秦婶不解。 王嫂子撇了撇嘴:“她不是大少爷,是个女的。” “啊,你说这个啊,这谁不知道?”秦婶停顿了一下,“外面都传开了。说大小姐生下来身子骨不好,算命的说须得当成是男子来教养才能养大成人。所以才一直隐瞒身份……” 青黛暗自琢磨,心想,外面人这么传也行,用算命的做借口,听起来也算合情合理。 然而下一瞬,她就听到王嫂子笑了一声,异常笃定:“这你也信?都是骗人的。你也不想想,要真是因为算命先生的话,老爷会这么生气?” 秦婶不太相信:“骗人的?这话怎么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先头太太善妒,不想让老爷纳妾,明明生了个女儿,偏说是儿子,连老爷都被瞒得死死的。你说,你要是老爷,被骗了十几年,连个儿子都没有,你气不气?没打她都算宽宏大量了,还会让她继续在家里摆少爷的谱儿……” 听王嫂子越说越不像话,青黛心内焦急,打算出言喝止。她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小姐,只见其定定站着,白净的脸庞上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秦婶压低声音:“王嫂子不要乱说。” “这可不是乱说,我家那口子整天跟着老爷,他听得真真的。要不是她还在养伤,老爷早就一副嫁妆把她打发出去了。你以为老爷为什么急急忙忙出门,连端午都不在家里过?还不是因为不想看见她?但凡有一丁点在意,为人父母的,谁会撇下快死了的孩子,自己出门散心?” 这话戳中了许长安心里的痛处,她眸光轻闪,眼神晦暗不明。 青黛飞快地瞧了一眼小姐,甚是懊悔。她该早些站出来打断的,再听下去,不知对方还要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她不再迟疑,快步从花木后闪出来,低喝一声:“住口!胡说八道什么?谁允许你们乱嚼舌根的!” 她突然出声,正交谈的两人吓了一跳。在认出是“大少爷”房里的青黛后,王嫂子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明晃晃的轻视:“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少爷房里的红人。” “大少爷”三个字念得极重,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青黛胀红了脸,她跟这个王嫂子有些不对付。昔日小姐还是“大少爷”时,王嫂子曾想把女儿送到少爷房里,特意来找她说情。她想到小姐身份特殊,用不着太多人。因此,也没回禀小姐,她直接寻了个理由就给拒绝了。 那时王嫂子除了遗憾,也没说什么,见了她依旧亲热客气。近来小姐身份一变,对方俨然换了一副嘴脸,一见她就阴阳怪气,今日竟然还在背后编排起小姐了。 秦婶看着不对,忙使眼色做手势,用伸手拉了拉王嫂子的衣袖:“别说了。” 王嫂子挣开她的手:“你怕她干什么?还当她是副小姐呢?别说是她,就算是她主子站在我面前……” “你——”青黛又气又委屈。 “我站在你面前,你待如何?”许长安略显清冷的声音蓦的响起。 青黛心里一喜,只见小姐自树后缓步走出。 许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她是女子,可府里并未给她准备女装。此刻的她,仍然穿着一身青衫,头发绾起,做男子装扮。 她静静站着,身形瘦削,却笔直如松。脸色因为伤势未愈的缘故,略显苍白,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容貌气势,仿佛她仍是许家地位尊崇的少东家。 骤然看到讨论了许久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秦婶本欲称呼一声“大小姐”,但不知怎么竟脱口而出:“大少爷!” 王嫂子更是变了脸色。方才精神十足,此刻竟觉得腿软,等她反应过来时,已双膝着地:“大,大少爷……” 许长安眼皮微动,轻笑一声,凉凉地道:“不敢,快死之人哪里担得起大少爷的称呼?” 王嫂子听了,后背生出一层冷汗。她脑袋嗡嗡的,抬手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小人该死,胡说八道呢,绝对没有诅咒少爷的意思……” 她怎么能忘了,当年药铺生意不好,从掌柜到伙计各有各的小算盘。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少爷”一顿整治,让药铺扭亏为盈的? 就算没有老爷的支持,人家也是主子,收拾她们这样的下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许长安吩咐青黛:“去把周管家请来。” 如果在以前,知道背后有人议论,许长安大概不会在意,顶多只查查“以次充好”。但今日亲耳听见,又目睹了她们对青黛的态度。她心里明白,以她现下的处境,如果还想在许家好好生活下去,那必须弹压,否则真当她人人可欺了。 周管家来的很快,他在路上已从青黛口中大致知道了事情始末。 一看见许长安,他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大小姐,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许长安“嗯”了一声,眼眸轻抬:“劳周管家挂念,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周管家神色如常,仿佛那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小的这些天只顾着忙,做事不周。老爷出门前,特意叮嘱过,衣裳首饰、药材器物,大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就是。” 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人,转头命令身后的小厮:“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堵了嘴拖下去?” 小厮应下,动作极其麻利。 待他们都退下后,周管家才上前一步,问:“这两个人,大小姐想怎么处置?” “你看着办就是。”许长安倒也不在意具体怎么处罚。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我爹临走前,真的叮嘱过你?” 周管家笑笑:“老爷嘴上没说,但心里定然是这么想的。” 许长安抿了抿唇,心想,那就是没有了。 她双目微阖:“知道了,今日之事,辛苦周管家了。” “不敢不敢,是小的先前失职,还请大小姐不要怪罪。”周管家连忙施礼,想了想,又温声道,“大小姐不用把那些狗屁话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您都是老爷唯一的骨肉。” 许长安知道他是宽慰自己,笑了一笑,以作回应。 经此一事后,许长安在府里的待遇似乎又好了起来。 这日午后,青黛忽然来报:“小姐,老爷回来了,请你去厅堂叙话呢。” 许长安心口一跳,不自觉紧张起来:“好,我这就过去。” 她整理了衣衫,快步向厅堂而去。 刚一走进厅堂,许长安就看见了多日不见的父亲。 她整理了一下心情,上前行礼:“爹。” 许敬业神色和蔼:“长安,你的伤好些了吧?” 很普通的一句话却让许长安心里一酸,她点了点头:“嗯,好多了。” “这就好。”许敬业叹了口气,“我那天在气头上,说话难听了一些。后来想了想,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 许长安只觉得暖流一丝一丝的从心底渗出来,这一段时日的委屈、担忧、懊恼、不甘……仿佛在一瞬间被冲刷个干干净净。 “对了,有个人你还没见过吧?”许敬业提高了声音,“承志,进来见你妹妹。” 许长安有些懵,承志是谁? 父亲话音刚落,就有脚步声响起。 许长安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逆着光走了进来。 这人一身竹布衣衫,高高瘦瘦,白净灵秀。 许长安没细看其五官,只瞧了一眼,就重新看向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头忽的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父亲含笑的声音近在耳畔:“长安,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你的兄长。” 仿佛是一道惊雷,震得她瞪大了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了。 许家只她一个孩子,哪儿来的兄长? ※※※※※※※※※※※※※※※※※※※※ 么么哒感谢在2021-03-23 20:53:46~2021-03-24 21:4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言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贰贰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冲突 “兄——长?”许长安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难道是亲戚?也不对啊,在她的记忆中,各家堂表亲戚,可都没这号人物。 “对。”许敬业含笑点头,给予肯定的答复,“他应该比你大一些,是兄长。” 说着他又伸手招呼那个叫承志的少年:“快,过来见你妹妹。” 少年听话依言上前,认真施了一礼,声音干净清冽:“妹妹。” 许长安并不受他的礼,更不还礼,她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直到此时,她才留神细细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所谓的“兄长”。 此人年纪甚轻,面容偏瘦,长相斯文白净,气质温润清雅。纵然许长安不清楚他的来历,也不得不承认一句,这是个清灵俊秀的少年郎。 许长安从小到大,认识不少人,容貌俊美者也见过几个。但是眼前这个少年,给她的感觉却不大一样。他的眼神看上去格外的干净。 见女儿站在原地,迟迟不还礼,许敬业有些急了。他皱眉,低声催促:“长安,不得无礼!” 许长安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她出言解释:“不是无礼,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哪家的亲戚,怕认错了。” 与此同时,她心里早掠过了种种猜测,却都被她一一驳倒。 “什么亲戚?不是别家,就是咱们家的,是我儿子,你兄长。” 许长安惊讶,眉心微蹙:“咱们家?你儿子?你——在外面有外室?” 知道她不是儿子后,急急忙忙出门,就为了接他回来? 也不对啊,如果父亲在外面另有一个家,只怕母亲去世时就给接回来了,又怎会等到现在? 许敬业沉下脸:“胡说八道!什么外室?我要是真有个外室就好了!” 下一刻,在面对那个叫承志的少年时,他又换上了一副笑脸,温和慈爱:“承志啊,你先跟周管家去休息一会儿,我和你妹妹有话要说。” “好。”少年答应一声,也不多话,从容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许敬业才将视线转回到女儿身上。 一回头就见女儿正幽幽地看着他,不知已看了多久。 两人目光相对,许敬业不知为何有一瞬间的心虚,他按了按眉心,语重心长:“你听听你刚才说的什么话!你是女子,以前就算了,以后切莫再把‘外室’这样的字眼挂在嘴上。还有你这打扮……” 许长安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爹,打扮以后再说,能不能先告诉我。你这个‘儿子’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他,真是你儿子?”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人和父亲的相貌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沉默了片刻后,许敬业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既然问了,我不妨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动过纳妾的心思。当时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我遇上了一个人,想把她迎进门。她知道我有家室,起初不同意。我只好说,你娘一直没生育,你娘也支持我纳妾,她才点了头。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也是他心里的一大遗憾。看着女儿的面容,跟妻子年轻时有几分相似。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不禁想起当时的种种情形,忍不住感叹,若他当年态度强硬一些,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在他看来,他为了“儿子”付出太多,这也是他在骤然得知被欺骗后,愤恨责怪甚至迁怒女儿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原以为牺牲是值得的,却没想到不但错失真爱,还断子绝孙。 然而许长安和父亲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长眉微蹙:“所以你去找她,发现她给你生了个儿子?” 正沉浸在伤感情绪中的许敬业闻言瞪了女儿一眼:“什么生了个儿子?我跟她之间清清白白,从未越雷池一步。” “哦。”许长安随口应着,却更费解。所以这儿子是哪儿来的? “我前些天出门散心,想着去看看她。本来以为她嫁人生子了,可能多有不便。可到那儿才知道,她已经油尽灯枯……”许敬业停顿了一下,眼神微黯,“而且,她竟然终身未嫁。” 得知旧日恋人终身未嫁,他下意识就觉得是因为情伤,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这让他自责之余,还隐隐有些感动和自得。 许长安点头,对父亲的旧情不感兴趣,她关心的仍是另外一件事:“那这个‘儿子’?” “承志是她生前捡的。刚捡到的时候,可能是受了伤,一直昏迷。前不久才醒,醒来后连自己的姓名来历、父母宗族都不记得了,也没能找到家人。她临终前放心不下,把承志托付给了我。我想干脆就收他为子,让他承嗣,你意下如何?”许敬业用商量的口吻问女儿。 ——他在学医制药、经营药铺方面都没什么天赋,从“儿子”帮忙打理后,他就经常询问其意见。这会儿习惯性地问出口了。 许长安眨了眨眼,一句“不如何”几乎就在嘴边。她难以置信,甚至有点怀疑父亲在说笑:“你要以他为嗣子?” 许敬业含笑点头:“是。”随即,他又感叹:“当年若是没有你母亲的反对,只怕我的儿子,也有这么大了吧?不过也可能这就是天意,是老天不忍心我绝后,用这种方式给我一个儿子。” 他颇觉唏嘘,对眼下这情况也算满意,连先前对女儿的责怪之情也渐渐淡了一些:“以前的事,咱们就不说了。不过以后你就不要再抛头露面了。等你伤好以后,在家学点女红针黹,学着好好做女人……” 而许长安却只觉得胸前一阵窒闷,堵得她难受。她脸色难看,定定地望着父亲:“爹,你说过,我适合学医,我还想去药铺。” 许敬业面色微沉:“你还去药铺干什么?真把金药堂当成你的了?祖宗遗训都忘了?你是要嫁出去的人。家里的产业怎么能让你继续插手?” 许长安抿起唇,胸口生起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酸楚和不甘。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能插手?以前不就是我管的吗?我可以不出嫁,可以一辈子留在许家,以后招赘过继都行。” 她看着金药堂慢慢起来,重新打出名声,现在却被一脚踢开。仅仅因为她不是儿子。这令她无法接受。 许敬业耐着性子:“我自己会过继嗣子,不需要你招赘,也不用你留在家里做老姑婆。你只管安心待着,过几天会有人来相看你……” 父亲态度坚决,不容辩驳。许长安心内生出浓浓的失望:“你宁可把家业交给一个外人,也不肯给你唯一的女儿?” 许敬业怫然不悦:“什么外人?那是我要过继的嗣子。” “爹,姓名来历,人品性格,一概不知,你就要以他为嗣?你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许敬业的耐心终于告罄了。他原本十分得意的决定在女儿这里,得到的居然不是夸赞,而是接二连三的反对和质疑。 这使他身为父亲的权威再一次受到了严重挑衅。他羞恼而愤怒,先前被他强压下的情绪重新翻涌上来。 许敬业拧眉,口不择言:“草率?我这辈子做的最草率的一件事,难道不是把你当成了儿子,被你和你娘那个妒妇合伙骗了十几年吗?但凡我有个亲生儿子,又何至于去过继嗣子?你害得我没了儿子,还想让我死后也断了香火是不是?我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女儿!”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连她已经去世五年的亡母都被拉了出来。许长安对父亲一向敬爱孺慕,否则也不会危急关头以命相护。此刻失望神伤笼罩之下,她怒火蹭蹭蹭的点燃,下意识就想反击。 她的神色异常平静,甚至还笑了笑:“不敢,我其实是希望爹爹能有亲生儿子继承香火。爹爹今年不过才四十有五,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再续娶一房娇妻,何愁没有亲子?过继的终究不是亲生。” 许敬业不清楚女儿是否了解他的身体状况,但他心里很清楚,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这话无疑是往他心口捅刀子,捅得他遍体鳞伤。可偏偏这种隐秘的事,事关尊严,他又不能说出来。 “你——”许敬业脸色变了几变,他胸膛剧烈起伏,嘴唇动了又动,铁青着脸,指向门:“出去!你给我出去!” 许长安眼眸低垂,行了一礼:“女儿告退。” 她刚走出厅堂,就听到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她的父亲,盛怒之下,将满桌的茶具都扫在了地上。 许长安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也不回头,一步一步往前走,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知道自己反击成功,气到了父亲,但并没有因此而觉得畅快,反而闷闷的,不大舒服。 现在是五月末,暑气正盛。许长安行得极快。刚出厅堂没多远,就瞧见迎面走来两个人。 许长安看得分明,是周管家和那个叫承志的少年。 ※※※※※※※※※※※※※※※※※※※※ 么么哒感谢在2021-03-24 21:42:05~2021-03-25 22:24: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枝春 3个;木芙蕖、小毛驴啧啧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妹妹 周管家她很熟悉,这些年基本不见他换打扮,明明年纪也不算很大,却穿得老气横秋。而承志已换了一身衣衫。上好的云缎,衣角袖口都有着精致的竹纹,赫然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方才在厅堂时,他看着还只是干净清爽,温润雅致。这换了身衣服,竟莫名地多了几分贵气。 一看见他,许长安就想起自己方才和父亲的争执,对此人自然也生不出好感来。 须臾之间,两人已到了跟前。 周管家率先笑着打招呼:“大小姐。” 许长安同他关系不坏,当即颔首致意:“周管家。” 承志也笑了,黑漆漆的眸间蕴满了笑意:“妹妹。” 他神情温和,语气亲近,举止斯文,看着挑不出一丝错儿来。 然而许长安只轻轻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声音冰冷:“别叫我妹妹,我娘只生了我一个。” 仿佛是兜头浇了一盆清凉凉的水,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说完也不管他作何反应,径自往前走。 树上的蝉仍在高声叫着。 承志脸上的温柔笑意慢慢凝滞。 他记忆不多,但是明显的不喜还是能感觉到的。 周管家看他神色不对,连忙说道:“少爷不要多想,兴许是天气热,大小姐心情不好。” 少年唇线紧抿,这样的解释没能说服他。不过面对一脸和煦笑容的周管家,他还是笑了笑:“这样啊。” 似乎接受了周管家的说辞,可他心底的失落却怎么也消散不了。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明晃晃的讨厌。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许长安刚一回到院子,还没进房间,就斜刺里跳出一个人来,高声尖叫:“啊啊啊啊啊——你,你怎么真是女人啊!” 眼看着要扑进她怀里,许长安后退一步,同时伸手将其隔开:“茵茵,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对面的小姑娘也就十四五岁年纪,身形窈窕,眉目姣美。 虽然被格挡开了,但她的手仍然紧紧攥着许长安的衣袖,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成串的泪珠。 许长安摸出一条帕子递给她。 陈茵茵直接挥手打开:“我不要!” 听到动静,青黛急急忙忙赶来,轻声央告:“表姑娘,小心一些。我们小姐伤还没好呢。” 陈茵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一把擦掉眼泪,见“表哥”正无奈地看着她。 她抽抽噎噎:“表……”她知道该改口叫表姐了,可这声表姐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只好问:“你,你的伤严重吗?” “好些了。”许长安领着她进了房间,“外面热,咱们进去说话。” 不再刻意遮掩后,许长安恢复了原本的声音,不够娇媚,但也清润悦耳。 两人离得不远,陈茵茵听着她的声音,又看看她不再束胸后微微隆起的胸膛,不得不承认“表哥”不是“表哥”,而是“表姐”这一事实。 青黛给她们上了茶水。 许长安招呼她用茶,又轻笑:“你也是,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你们家老夫人身体还好?” 陈茵茵捧着茶杯,呆愣愣的:“都好。” 说着话,她眼圈儿又红了。她母亲去世后,父亲续娶。后来继母有孕,胎像不稳。有人说是她的八字与之相冲。父亲和继母就商量着要把她送到郊外庄子去躲避。远在湘城的“表哥”听说此事,同舅舅一起,上门把她接了过来。 这一住就是数年,期间她也只有在父亲去世时回家过。 在她心里,“表哥”无疑是有着特殊地位的。她整日待在内宅,所认识的男子里,没有人比表哥更俊美更体贴,她怎么可能心里一点涟漪都没有? 谁知道她只不过是回家了几个月,回来就听说“表哥”变成“表姐”了? 这让她一时半会儿怎么接受嘛! 陈茵茵忍不住问:“所以,外面的传言是真的?你真的跟我一样,是个姑娘?” 人人都这么说,她自己也看到了,可她还是想听“表哥”亲口承认。 许长安沉默了一瞬,认真回答:“是,我跟你一样,是个姑娘。” 陈茵茵的眼圈儿再度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她伤心难过之余,竟有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弥漫上心头。 从小被迫扮成男子,又猝不及防被揭穿,“表哥”应该也挺难的吧? 陈茵茵吸了一下鼻子:“那,舅舅没有责怪你吧?” 许长安眸光微凝:“嗯?” “我自己猜的啊,舅舅知道你是个姑娘肯定不高兴。可我听说,你是为他挡刀,才被发现不是男人的。所以,他就算生气,也不会怪你,是不是?”陈茵茵忖度着问,大眼睛眨巴眨巴。 许长安笑笑,心里又酸又暖。其实她最初也这么想的。不想让表妹担心,她含糊说一句:“也还好。”低头喝一口茶后,她转了话题:“你这次回来,小五没跟你一起吗?怎么不见他?” 小五是许长安的小厮。陈茵茵回家,路途遥远,许长安不放心,就让小五一路护送。 “一起的啊,他指挥着人帮我搬行李去了。”陈茵茵努了努嘴,“他倒是想跟你回话,只是你现在是大小姐,男女有别,他不敢贸然求见。” 许长安一听这话就皱了眉:“我没那么多规矩。” 她定了定神:“茵茵,你一路奔波,想来也辛苦了,先回去沐浴歇息吧。”说着又吩咐青黛:“你去看看小五忙完了没有,让他过来一趟,我有事找他。” 陈茵茵想和“表哥”多待一会儿,但见其神情严肃,当下也不敢造次,只得乖巧应下来:“好,那我先回去。” 青黛也领命离去。 过了约莫一刻钟,小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五求见。” “进来!”许长安站起身。 然而她只听到重重的脚步声,却不见小五的身影。 许长安抬头,隔着帘子看见小五就在门口,一步一挪,脚步极重。她心下纳罕:“你在门口跺脚干什么?还不进来?” “诶,来了!”小五应着掀开帘子。 夏天酷热,青黛在地上洒了些水,降温除尘。 水还没完全干,地面有些滑。小五僵着身体,脚下一歪,差点滑倒,还好扶住了门框才站定。 他冲许长安笑笑:“少爷。” 话一出口,他就想打自己嘴巴,来之前都想好了要叫“小姐”的,怎么又喊的是旧日称呼? 他连忙改口:“小……小姐!” 悄悄打量着“小姐”,虽然知道了对方是个姑娘,可直到此刻,他内心深处仍很难真正将其看作是表姑娘那样的娇小姐。 许长安今日穿的是窄袖长袍,头上半点珠翠也无,只有一根素白玉簪绾发,脸上更是不施脂粉。 看了一会儿后,小五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失礼了。他也学过一点规矩,知道作为下人,是不能直视夫人小姐的。 可他之前还强行拉过小姐的手,哭求着抱过她小腿…… 小五不敢回想,一张脸皱成了一团,抬头看天,低头看地,就是不直视许长安。 见他这么一副姿态,许长安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知道我不是少爷,连见我都不屑么?” “不不不……”小五连忙摆手,“小五怎么敢有这样的心思?少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这条命就是少爷给的。我只是……” 他也说不出个“只是”来,干脆斩钉截铁:“反正不管少爷是男是女,我都永远听少爷的。上刀山、下油锅,都在所不辞。” 小五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家,家里兄弟姐妹共有八个,他排在第五。四年前他生了一场病,家中无钱可医,干脆放弃,任他等死。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是家里孩子多,每个人都要张嘴吃饭,凑不出银钱来给他治病。 他知道,也理解,但知道自己被放弃,还是忍不住难过。不过他没死成,金药堂的少东家救了他。 从那以后,他决定跟着少东家。为了使其同意,他死乞白赖,甚至不惜下跪,抱着人家小腿哀求,最终成功留在其身边。 想到那些旧事,小五不免脸红耳热。 许长安摆手:“行了行了,我不用你上刀山下油锅,只要你还跟以前一样忠心于我就行了。” 小五想也不想:“这是自然。我还是那句话,小五这辈子,永远追随少爷。” 点一点头,许长安缓缓问道:“我爹带回来一个人,你见过没有?” “没见过,不过有听说。”小五一向消息灵通,“老爷准备收他为嗣子,让大家都叫他少爷呢。” 许长安眼眸微眯,唇角轻扬:“是啊,不过收嗣子嘛,可不是一句话就能成的……” 爹不是想让那个人做嗣子么?她偏要让他做不成。 ※※※※※※※※※※※※※※※※※※※※ 么么哒感谢在2021-03-25 22:24:58~2021-03-26 22:46: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贰贰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刁难 在本朝,过继嗣子是很严肃的事情,需要宗族和官府的共同认定。 尤其是这种非同姓之间的过继,更是要求两个宗族达成一致意见。 许家的根不在湘城,是一百多年前从外省迁过来的。这百十年中,跟老家那边的联系不多。但过继这样的大事,想让人挑不出错来,还是得知会一声。 ——毕竟有了宗族的契约、亲友的认可后,官府那边才肯出具文书正式承认。 “本家那边不急,我派人去通知就行。”许敬业思忖着这不是什么难事。 双方来往不多,本家那边应该也不会太干涉他的子嗣选择。况且他还可以给一些好处,宗族这里基本上就十拿九稳了。 “只是你没有父母家族,到底是有些不便。”许敬业停顿一下,随即又换上笑脸,“不过也没关系,我请一些老友见证就是了。想来大家都乐于帮这个小忙,反正对他们又没什么损失。等双方谈妥后,我就选个黄道吉日,把这事定下来,正式收你为子。你没意见吧?” 承志神色平静:“一切听从义父安排。”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是在一个小山村里,前尘往事一概不知,是崔姑在照顾他。后来他旧伤复发,崔姑去世,义父救了他,又帮忙料理了崔姑的后事。 他感激义父的恩情,接受了“承志”这个名字,也同意听从义父的安排,为他继承香火,养老送终。 ——既然无法找回原本的身份,何不干脆接受新的人生? 对于承志的听话配合,许敬业非常满意。这比故意气他的女儿强多了,果然是老天赐给他的儿子。 甚至有一瞬间,他脑海里涌上一个念头:承志这个名字是不是取得不好?是不是该叫天赐才对? 当然,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明天我就带你去药铺。”许敬业伸手欲拍义子的肩头,忽然想起来,对方不喜欢被碰触身体。他就又收回手去,“提前熟悉一下咱们家的产业,也多认识几个人。毕竟这将来都是要交到你手里的。” 承志点一点头。这些对于他而言,都是陌生而未知的,但他丝毫不感到恐惧,反而内心充满了期待。 这里和小山村是完全不同的。 次日天刚亮,许敬业就带着义子前往永南街。他指着街市的药房,志得意满:“这些药铺里的药,好些都是咱们金药堂制的。走,先去铺子里看看。” 他迫不及待想让旁人知道,他香火没断,他有子嗣继承! 老爷一大早带着新来的少爷去金药堂的事情早在许家传开了。许家不算大,人也少,消息传得快。从大小姐身份被发现开始,很多人都在持观望态度。如今听说老爷倚重新少爷,都寻思着大小姐的地位只怕更不如以前了。 陈茵茵早餐都顾不上吃,梳洗过后就来找许长安。 人还没到,话已先至:“表哥——” 许长安正在用早膳。看见突然闯进来的表妹,她抬眸轻笑:“你慌里慌张的做什么?早饭用过了不曾?若是还没吃,就坐下来跟我一起吧。” “你还有心情吃早饭呢!”陈茵茵扫了一眼桌上的清粥小菜,气呼呼地坐下,她小心翼翼打量着许长安,试探着轻声问,“我听人说,舅舅很生气,昨天还打你了?” 她以为舅舅对“表哥”是个姑娘后,会心疼怜惜呢。 许长安摇头:“怎么可能?你听谁胡说的?我身上伤还没好,他再生气,也不至于打我。” 陈茵茵愣了愣:“所以说他还是很生你的气啊。我,我听说舅舅从外面带回来一个人,说是要收为嗣子,今天还带着去了药铺。你,你也知道了吧?” “嗯。”许长安眼眸低垂,轻轻放下手里的竹筷,“我知道。” “那你,你是不是很难过啊?”陈茵茵压低声音。 话一问出口,她又不免懊悔。她这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门往人伤口上撒盐啊? “表哥”对金药堂有多上心,她一向看在眼里的。她还记得,她小时候,金药堂的名气和生意都不像现在这么好。 许长安面无表情,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米粥。 难过吗?肯定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不甘心。 陈茵茵试着安慰她:“哎呀,表哥,你不要太难过了。反正舅舅没有儿子,早晚都是要过继的。只是舅舅也太心急了一些,连等你伤好都不肯……” “为什么早晚都要过继?”许长安声音极低,眉目微冷。 她比男子差在哪里了? 陈茵茵没听清,继续说:“……以前舅舅最疼你了,这次也不会气太久的。不过我觉得你可以找个机会,适当的服个软。毕竟以后还要指靠他们的。其实有个娘家兄弟也挺好的,出嫁以后有人撑腰……” 她搜肠刮肚的安慰,却不知道她的“表哥”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也不知金药堂那边怎么样了。 许敬业带着义子最先去的就是位于永南街的金药堂总店,这是许家祖上在湘城开的第一家药房。临街的为店铺对外售药,后面的院子是制药的作坊。 “金药堂”三个烫金大字,已有上百年历史,是由许家祖上亲笔手书。药店两旁,镌刻着一副楹联:“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还没进去,就有药草气味扑鼻而来。 许敬业皱皱鼻子,重重咳嗽一声。——这么多年了,他终究还是不喜欢药的气味。 金药堂内干干净净,墙上药柜里各种药名目清晰,整整齐齐。 大清早,来看诊买药的人不多。 听到动静,账房、伙计,乃至坐诊的张大夫都抬起头:“原来是东家来了。” 许敬业笑着点头:“嗯,诸位辛苦了。都在忙着呐?” “这会儿还不忙。东家,听说上个月少东家受伤了,现在伤势怎么样了?”头发花白的张大夫自案几后走了出来。 张大夫姓张,名万里。老东家还在世时,他就在金药堂了。许敬业当家,生意大不如从前,他也在坚守。他是金药堂资历极深的老人了,平日里东家和少东家都敬他三分。 他精通岐黄之术,算得上许长安的师父。其实他很早就猜到“少东家”是女儿身。不过许家既然说那是“少爷”,那他就当做是“少爷”,其余一概不问。 四月二十八那天,张大夫不在药王庙,不曾亲眼目睹。但外面传得这么厉害,他自然也有耳闻。更何况已有一个月不见少东家的身影了。 许敬业收敛了笑意:“劳张大夫惦记,好些了。” “这位是……”张大夫指了指承志,视线在其身上逡巡了一周。心想,生成这样,果然如小五所说,一看就不是个勤奋踏实的。 许敬业等的就是这一句,他不着痕迹挺了挺胸膛,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一些:“啊,正要给你们介绍呢。这是我新认的儿子,从今日起,就由他接替长安的位置,忙药铺的事。他年纪小,没经验,还请各位多多照看了。”说着他又伸手招呼:“承志,来,给大家行礼。” 张大夫将身子一避,口中连称不敢。略一停顿,他迟疑着问:“接替少东家的位置,那少东家……” 提到女儿,许敬业轻轻叹一口气:“各位想必也听说了长安是女儿身之事。先前家里没人,她不得不帮着打理家业。如今我有嗣子,她有兄长。她年纪也大了,怎么还能让她继续抛头露面,在外辛苦?我就想着让她在家好好歇着,找个不错的人家嫁了也就是了。至于铺子嘛,自然还是要交到儿子手里的。大家都是几十年的老熟人了,以前怎么对长安,以后也就怎么对承志吧。” 许敬业冲他们点一点头,带着承志就要往后院制药的作坊去。 此时没有病患,张大夫和孙掌柜相互交换了一个神色,干脆跟了上去。 “东家。”张大夫正色开口,“您说的事只怕不容易做到。” “什么不容易?”许敬业不解。 张大夫嘿嘿一笑,慢悠悠道:“您要收嗣子,这是人之常情,咱们不干涉。不过,让他接管金药堂,只怕还得考虑考虑。” 许敬业脸色沉了下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 么么哒感谢在2021-03-26 22:46:03~2021-03-27 22:3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贰贰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颤栗 张大夫向上拱了拱手,神情严肃:“祖师爷在上,咱们制药不同于别的行当,须得内行人才行吧?少东家自小学医,踏实肯干,这几年带着咱们,把金药堂的生意越做越大。湘城百姓提起来,没有一个不称赞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承志,只指了一下:“至于这位少爷,咱们不熟悉,敢问他可也是学医之人?” 承志摇头,如实回答:“不,在下不曾学过医术。” 许敬业皱眉:“没学过医怎么了?没学过医就不能经营药房了吗?” ——他自己就是半路学医,这么多年也只能勉强算是粗通药理。他隐约觉得,张大夫这话,是在贬低承志,也是在暗讽他。 “不是不能,只是还请东家看在制药涉及人命,念在在金药堂走到今天实属不易的份上,慎重考虑。说句不好听的话,少东家的位置,还真不是谁想顶替就能顶替的。”张大夫并不退让。 许敬业脸色难看极了。 张大夫还要说话,却被孙掌柜轻轻拉了一下衣袖。 孙掌柜笑道:“东家,张大夫没别的意思。只是东家久不管事,兴许是忘了,金药堂很多事都由少东家负责。东家想让这位少爷接手,只怕还得少东家过来亲自交接才行。” 许敬业面子受损,当即挥一挥手,吩咐随行的小厮:“那就回家里去把大小姐请过来。” “是。”小厮领命而去。 许敬业扫了一眼张大夫,凉凉说道:“虽然说这两年我不怎么管事了,但有她老子在,这金药堂还轮不到她许长安当家。” 他何尝不知道,在这几个人心里,只怕女儿说话比他更有分量一些。 张大夫只当没听见,也不说话。 孙掌柜则在一旁打圆场:“东家,消消气。张大夫也不是这个意思,他在金药堂几十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他把金药堂看比自己家还重。” 负责制药事宜的姜师傅也跟着帮腔:“是啊,咱们金药堂这些年发展挺好。您突然带了一个不懂医术的人接替少东家,不大妥当吧?再怎么着,也得先看看有没有这个能力啊。” 他心说,虽是您祖上的产业,可也不能使劲儿的作践啊。 这也是金药堂的老人了,说话有些不客气。 许敬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冲口而出:“谁说承志没能力了?他以前是没学过,可不代表他以后也学不会!”他说着转向义子:“承志,你说呢?” 承志一直安安静静站着,此时问到他头上,他才开口:“义父说的是,我确实可以学。” “这东西也看天赋,不是轻飘飘的一句可以学就行的。”张大夫依然没有好脸色,又小声嘀咕,“当年东家也说可以学。” 许敬业假装没听到后半句,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是金药堂的老人了,功劳不小。没有他们,只怕金药堂十年前就撑不下去了,要多忍耐。 承志则笑了一笑,冲张大夫施了一礼,认真而恭敬地询问:“那,敢问张大夫,如何判断有没有天赋?” 张大夫嘿然一笑:“金药堂以制药售药为主,作为未来的当家人,不说精通医术,至少能认药、制药吧?” 孙掌柜、姜师傅等人齐齐点头,低声附和。 许敬业心中想说他们无理取闹,但他记得清楚,自己刚接管金药堂时,确实连基本药材都不懂,闹了不少笑话。所以他连反驳都没有足够的底气。 张大夫继续说道:“给你一刻钟,只要能记下三十种药材,就算你在学习制药方面有些天赋,怎样?” “你这不是为难人吗?”许敬业当即反对,“一刻钟的时间太短了。” “不短了,少东家八岁就能做到,这位少爷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吗?” 许敬业皱眉,声音极低:“这怎么能比?长安八岁时,都学医好几年了。” 然而承志毫无惧意,他微一凝神,拱手行礼,神情动作落落大方:“好,在下愿意一试。” 许敬业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几日天气好,院子里的地面上摆放着需要晾晒的草药,屋檐下也有需要阴干的药材。 张大夫低声吩咐了伙计一通,伙计点一点头,自去准备。而张大夫则就地取材,指着地面的药材开始介绍:“苎麻叶,味甘、微苦,性凉,有止血解毒之功效……” 他语速不快不慢,讲得甚是清晰,时间把握得极好。三十种药材,不多不少,堪堪用了一刻钟。 许敬业暗暗着急,寻思着这根本就没给人熟记的时间,分明是故意为难人。 而承志却不慌不忙,走到第一味药材前:“苎麻叶……” 他刚说得三个字,张大夫便板着脸孔出言打断:“像少爷这般,是背药材,而不是认药材……” 挥一挥手,当下就有几个伙计,捧着没有标志的药匣快步上前。 张大夫笑笑,冲承志做了个“请”的手势:“少爷,请吧。还是那三十味药材,劳烦少爷一一分辨。” 与刚才相比,难度无疑升级了。 许敬业忍不住低斥:“张大夫,你这分明是有意刁难!” 张大夫只是微笑着摇头:“不敢不敢。” 承志对许敬业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意:“义父别急,我愿意一试。” 这些对他来说,还真不算难事。 他走到药匣前,看、闻、仔细辨认。方才的记忆在脑海里格外的清晰。他十分笃定,气定神闲,语速不快不慢:“肉桂,味辛、甘,性大热,有补火助阳,引火归元,散寒止痛,温通经脉之功效……” 张大夫瞧了一眼,心下微惊,轻“噫”了一声,心想,说的倒是分毫不差,且往后看。 第二个药匣是紫珠叶。 “紫珠叶……” 第三个是川芎。 第四个是牡丹皮。 …… 三十个药匣,三十种药材,顺序被打乱,形态也与晾晒时不大一样,只学了一遍,就全都认了出来。而且各种药材的药性功能,与张大夫所说一字不差。 起初张大夫还能保持淡然神色,到得后面,他脸上笑意越来越重,甚至内心深处担忧承志一时记错。 待第三十种药材说出来,张大夫神情严肃:“你以前,真没学过医术?也不认得药材?” “我没有之前的记忆。”承志坦诚回答,“这里面的大多数药材,对我而言,是第一次听说,也是第一次见到。” 张大夫与孙掌柜对视一眼,惊叹道:“若真如此,何止是有天赋这么简单啊。虽说以前没学过,可只要勤奋好学,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名医……” 孙掌柜也点头,口中却道:“少东家也能。” 姜师傅不以为然:“唉,少东家毕竟是女子,这个其实就不错了……” 几人低头合计一番。 许敬业得意极了,没想到承志还有这本事。他哈哈一笑:“怎么样?我这个儿子找得还不错吧?” 张大夫叹一口气:“确实不错,东家好福气啊。” 他这么一说,余下孙掌柜、姜师傅以及各个围观的小伙计们齐齐道贺:“东家好福气。” 许敬业甚是自得,哈哈大笑。 承志心情也不错,他视线微微扫过,不经意间,看见院子门口,他的那个“妹妹”正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不知已站了多久。 此时还不到巳正,日头就已经有些晒了。阳光照在小姑娘容光绝艳的脸上,她的肌肤白得仿若透明一般。 这院子里的人们都在笑,而她的脸上毫无笑意。 她的衣饰比较奇怪,像男装又像是女装,宽大飘逸,越发显得她身形纤瘦,仿佛风一吹就能乘云而去。 承志看见了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眸底弥漫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两人目光相对,她竟唇角微勾,露出一个奇怪的笑。 承志愣住了。他没有记忆,但对情绪的感知却异常灵敏。他猛然意识到,这绝不是欢喜,这是自嘲,或者是讥讽。 方才生出的满腔喜悦骤然被打断,心口似乎被刺了一下,一种陌生的、难以描述的感觉倏地缠上了他的心脏,微微颤栗。 ※※※※※※※※※※※※※※※※※※※※ 么么哒感谢在2021-03-27 22:37:54~2021-03-28 22:2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温柔的柠檬糖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机会 小厮来传话时,许长安已用过了早膳。 传话的小厮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大致说了事情的缘由。 许长安眼眸低垂,并不十分意外,只轻轻说了一句:“稍待,容我更衣。” 父亲要过继那个叫承志的人为嗣,还想让其接手金药堂,她不愿意,自然不会毫无动作。 一方面她让小五使人去陈州老家,另一方面,她也私底下向金药堂诸人传递了消息,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她在金药堂数年,与众人关系不错。得知东家要让一个来历不明不通医术的人取代她的位置,那些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反对。 ——毕竟金药堂走到今天不容易,于公于私,大家都盼着它发展得更好。 许家宅院与金药堂总店相距不算太远。许长安伤口尚未痊愈,乘马车而至,不过也才一刻钟左右。 她下了马车,直奔店内。 此时,只有一个伙计在看店。 见她进来,伙计怔了一瞬,连忙打招呼:“少,大小姐。” “嗯。”许长安点一点头,问,“他们都在后院?” “是呢,都在呢。” 许长安也不多待,掀开帘子,穿过走廊,径直往后院而去。还未走到后院门口,她就听到了张大夫等人的夸赞“……这已经不是有天赋这么简单了……” 她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再走数步后,她站在了后院门口。 父亲的得意、众人的道贺…… 院子里热热闹闹。 昨天还坚定表示,说决不会支持这个嗣子的人们此刻已然换了态度。 许长安只觉得讽刺。 突然,有人注意到了她。 是父亲带回来的那个承志。 两人目光相撞,许长安无声哂笑,而对方怔了一瞬。随即,他咳嗽一声,别开了眼。 张大夫等人察觉到了异样,顺着他的视线,也发现了站在院门口的人。 “哎呦”一声,张大夫神色微变,脸上笑意全无,心里顿时浮上丝丝愧疚。是他糊涂了,竟把这一茬儿忘了。 许长安自阳光下缓缓走了过来,视线扫过在场的金药堂诸位元老。 今日心情好,又是在众人面前,许敬业不计较女儿之前的冲撞。他轻轻哼了一声:“你来啦?可惜你来迟了,没能看见。连张大夫都夸承志在学医一道有天赋呢。” 许长安唇角漾起笑意。她笑容灿烂,语气真挚,甚至有些夸张:“是吗?这么厉害啊?” “那当然。我看的人能有错?”许敬业神情自得。 而承志却暗道惭愧,心下赧然。他分明能感觉到,她不是在夸赞。他还记得张大夫所说,一刻钟内记下三十种药材,少东家八岁时就能做到了。 似乎,他方才的表现确实没什么可高兴的…… 张大夫思绪转了几转,清了清嗓子,补救一般说道:“不过东家,有天赋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力是另外一回事。虽说这位少爷在认药方面很厉害,但咱们也不能立刻就让他接手金药堂各项事宜。” “是啊。”孙掌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出声附和,“总得先让他各方面都熟悉起来再说。毕竟少东家当年也是从学徒做起的。” 不等许敬业表态,张大夫就又道:“东家,这位少爷还没正式入嗣,不如就先让他在药铺里帮忙?搭把手、跑跑腿、熟悉一下?学学认药、制药,交接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是不是?” 方才义子挣足了脸面,这会儿听众人的说法也算合情合理。许敬业没再坚持,笑呵呵道:“这样也好,是我太心急了一些。” 反正这些人已经接受承志了,至于让他彻底接手,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他们算是达成了一致意见:让承志接替许长安位置一事暂时延后,但是准许他先在金药堂帮忙锻炼。 许敬业心情大好,请姜师傅带着承志去观看制药。 其实金药堂这几年重新打出名声,靠的就是制药,而不是卖药。 承志答应一声,随姜师傅往制药坊去。行了数步后,他忍不住偏头去寻找那个身影。 可惜,张大夫和孙掌柜正在跟她说话。这两人遮住了她的大半身形,他只看到了她右边的侧脸以及她乌黑秀发上的白玉簪。 阳光照在白玉簪上,微微有些晃眼。 他迅速收回视线,加快脚步,跟上姜师傅。 金药堂的制药坊很大,收拾得很干净,依然弥漫着奇怪的味道。 制药的工人正自忙碌着,完全无视新进来的几个人。 “那是在做什么?”许敬业随手指了一下,问姜师傅。 姜师傅看了一眼,回答:“东家,那是在炮制附子。” “哦,附子我知道,有毒是吧?”许敬业来了点精神。 “是,附子本身有剧毒,但祛除毒性,经过炮制,附子就是补火助阳、散寒止痛的良药。东家,咱们金药堂采用的是水火共制之法来炮制附子……”姜师傅认真介绍。 而许敬业按了按鼻尖。——他实在是难以忍受药的气味。 姜师傅看在眼里,笑了笑:“要不,东家还是出去走走吧?这里乌烟瘴气的。” “嗯,那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许敬业“勉为其难”先行离去。 看了一眼面色平静、认真观摩的承志,姜师傅一笑:“你跟东家不像,倒是跟少东家第一次进制药坊时差不多。” 承志一怔,眼皮微动:“少东家?” “对啊,就是大小姐。她第一次进制药坊时,才这么一丁点高。东家那几年不大管事,药铺生意不好,制药这一块也不怎么上心。少东家不一样,她很小就说,金药堂要想做大,还是得靠制药。别看她年纪不大,她可没少在这方面下功夫……”姜师傅慨叹,“可惜了,她是个女娃娃。” 承志轻轻“嗯”了一声,不由地想起她那个奇怪的笑来。 他心想,她今天又不高兴了。 他几次见她,她好像都不高兴。 张大夫和孙掌柜等人,也知道许长安心中不快。 此刻东家不在,孙掌柜正跟她低声解释:“少东家,今天的事儿,你别生气。不是咱们言而无信,主要是老爷选的这个嗣子,真挺不错。” 张大夫也点头表示同意:“嗯,在学医上有天赋。把金药堂交给他,你大可以放心。。” 在他们看来,许长安反对这位嗣兄,理由很简单:为了金药堂的将来。她是怕这个人没本事,把金药堂给糟蹋了。因此他们初时坚决反对,却在发觉承志记忆极佳后,立刻改变了态度。 许长安轻声问:“所以你们都觉得,他应该取代我的位置?” 与孙掌柜对视一眼,张大夫迟疑着说:“他若真成了你爹的嗣子,那让他继承是应该的啊。” 他心想,这有什么疑问吗? “可我不愿意。”许长安抬眸,眼底清冷一片。 张大夫惊讶极了,悄悄扯一扯她的衣袖,拉着她走到阴凉处:“你是不是担心这人靠不住?怕他以后回归本家、霸占许家的家业?” 他看着许长安长大,真心实意为其分析考虑:“你这就多虑了,只要宗族同意,官府那儿又过了明路,他就是你爹的儿子,跟亲生的没一点分别。他胆敢对你爹、对你不好,或是妄图恢复本姓,你们是能去官府告他的!” 对着师父,许长安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她睫羽轻垂,声音极低:“不,不只是他。换了别人做我爹的嗣子,我同样不乐意。” “为什么?”张大夫脱口而出。 “师父,我刚进金药堂的时候,只有这一家店,生意冷清,门可罗雀。这几年,我看着它一点点起来,我付出多少心血,师父你也看在眼里。我为什么要交给别人?就因为他是男的,还跟了我爹的姓?” 张大夫愣怔片刻后,猛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瞪大眼睛,好一会儿才道:“你,你竟然是这么想的?” 许长安看向他:“师父觉得我不该这么想?” 张大夫皱了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方语重心长道:“长安,学医制药是为了济世救人。只要能给人治病,有没有金药堂又有什么分别?你实在不该有此等功利市侩之心。” “功利市侩?所以我就该不争不抢、拱手相让?” “你……”张大夫想说“是”,又无法说出口,只长长叹一口气,“是你爹误了你啊。要不是让你从小女扮男装,你又怎会生出这种怪异的想法?” 许长安红唇勾起,轻笑出声。怪异?是啊,怪异。 起初她以为父亲过分,可这两天周围人的反应告诉她,在旁人眼中,竟是她想法怪异,格格不入。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将金药堂交给父亲的嗣子,哪怕那个人身体里根本就没有流许家的血。 “这种话对我说也就算了,别人面前,可千万不要讲。你喜欢行医制药,嫁人以后相夫教子,得了空给内宅妇人看病也挺好。至于金药堂,到底还是姓许的。”张大夫低声叮嘱,心想,得找个时机跟东家委婉提一下。 许长安没有再说话。 张大夫只当她记下了,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却不知他这个徒弟内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许长安从小要强,她想要什么,就会努力追逐。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她知道,师父这群人不会帮她,那她就用别的办法。只要那人还没正式入嗣,她就还有机会,不是吗? ※※※※※※※※※※※※※※※※※※※※ 么么哒感谢在2021-03-28 22:26:13~2021-03-29 22:4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贰贰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求亲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贪恋权势因此强烈反对我过继嗣子?”许敬业沉吟,微微眯了眯眼睛。 张大夫颇有些无奈,他趁着许长安去看账,特意跟东家提了几句,到头来东家就得出个这么结论? 他只得将话掰开了细说:“不是。我的意思是,她从小被你们当成男子养大,想法与一般闺阁弱女不太一样。你得多给她点时间,慢慢来。” 许敬业含糊应了一声:“啊,你说这个啊。这我知道,你放心吧。我自己女儿什么样,我心里会没数?” ——长安哪里是被他当做男子养大的?只是当年旧事不好对外人讲罢了。他如果早知道这是个女儿,当成女儿教,她势必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张大夫又叮嘱一句:“这些年,她也不容易啊。” “嗯嗯,明白明白。”许敬业敷衍了几句,心里早有了想法。 交接之事没成,许长安如今仍是金药堂的少东家。她查看账册,清理货单,孙掌柜极为配合。 见她终于放下账目,孙掌柜开始委婉劝她离开:“少东家,你伤势未愈,还是不要过多劳心,早些回去歇着吧。” 许长安只微微一笑:“还好,我的伤没大碍。” “知道你挂念药铺和药坊的事。不过咱们这边,还是严格按照你之前定好的章程来的。如果有什么变动,我一定立刻让小五去通知你,你看可还行?” “也好。”许长安点一点头,却并未立刻起身。 孙掌柜想了想,又补充道:“你放心,没正式交接之前,这里还都是你说了算。” 许长安不觉轻笑,不置可否。静默一会儿后,她才站起身来:“那就有劳孙掌柜了。” 看来,留给她的时间,还真不多了。 制药坊那边,照例是要查看的。 许长安还未进去,就迎面碰到了从内走出的承志。 承志微微一怔,下意识停住脚步。 而许长安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当不曾看见,继续往里走。 两人身形交错之际,犹豫了一下,承志轻声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他没有再用“妹妹”这个称呼。因为他记得她并不愿意以他的妹妹自居,况且他还没正式入嗣。 许长安心中微讶,居然还有人这么直接的吗?既然如此,那她也不必掩饰自己的想法了。她轻笑一声,红唇微起:“心里明白就行了,还问出口做什么?” 少女声音清润,话语像是一把刀子,毫不留情戳进承志的心窝。 她大步离去,承志则愣在当场。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面对冷冰冰的、毫不掩饰的讨厌。虽然他先时已经模模糊糊猜测到了,但听到她亲口承认,则又是另外一种感受。 被人讨厌的滋味并不好受。心口有些疼,有些涩,更多的是茫然。 义父说要以他为嗣,让他接手金药堂,撑起许家门户,日后成为“妹妹”的倚仗。 他初次见到她时,心里满满是期待和欢喜。 可这个“妹妹”明明白白告诉他,她不承认他,她讨厌他。 他也没做什么啊…… 许长安不在意他做何感想,径自进了制药坊。 如同孙掌柜所说,一切都仍按照着先前商定的章程,按部就班,并无异常。 唯一有变化的,是众人对她的态度。 许长安没在金药堂久待,略吩咐几句,就乘车回去了。 而那厢,许敬业又带着义子去其他几个店铺巡视,颇有些意气风发:“这,这些,都是咱们的。” 承志有几分心不在焉,只应了两声,以示知晓。 “怎么了?”许敬业注意到义子似乎情绪有些低落,“累了?” 承志笑笑,摇一摇头:“我没事。” “妹妹”讨厌他的事情,他不想给别人知道。 许敬业不也细问,他只是在经过吴记绸缎庄时,稍稍驻足了一会儿。 说起来他这次刚一回湘城,吴家就派人来提亲了。 或许他应该给吴家一个回应了。 —— —— 进入六月后,天越发热了。 每天清晨,承志都早早去金药堂打杂学习。 然而,这天他正要出门,却被义父叫住。 “承志啊,今天你别去药铺了,等会儿有客人要来,你留下来,帮忙招待一下。”许敬业神色和蔼,“这以后可都是人脉。” 承志点头应下:“是。”想了一想,他问:“义父,是什么客人啊?” 许敬业笑答:“是吴家的,吴记绸缎庄,你有印象没?” 承志略一思索,吴记绸缎庄的位置、大致模样以及偶尔听到的关于其的言论悉数浮上心头:“我记得。” 前尘往事,他固然一概不知,但他记忆极佳。只要扫过一眼,听过一遍,哪怕是不经意间,日后再提起,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吴家的老爷子走的早,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吴夫人是个有手腕的,这几年把亡夫留下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前几日跟我说,想要为她的儿子,求娶长安。” “求娶——长安?”承志心头一跳,瞳孔骤然一缩。 他知道,“长安”是那个妹妹的名字。 “是啊,我还想着她嫁不出去,没想到,早早地就有人上门求娶了。你知道吴夫人为什么想要儿子娶她吗?” 承志默默摇头。 “吴富贵跟他爹娘不一样,那小子从小就皮,不是做生意的料。以后等他当了家,早晚都把产业给败光了。吴夫人就寻思着,找个厉害的儿媳妇,帮她管着她儿子,也管着铺子,所以就想到了你妹妹。” 起初许敬业是看不上吴富贵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异常合适,简直可以说天作之合。长安被养坏了,身为女子却于女工针黹一道一窍不通,还不安于室,总想着家业。让她嫁到吴家去,将来打理吴家产业,也算成全了她的志向。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吴家看上的,不就是她这打理家业的本事吗?不然谁家愿意娶一个从小当男子养大的媳妇? 许敬业叹一口气,心想,女儿虽然性子歪了,但他这个做亲爹的,可是真心实意为她考虑。这都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啊。 “吴家那边说,吴富贵想看看你妹妹女装的样子。等会儿他来了,你陪他去吧。这要成了,以后就是正经亲戚……” 义父絮絮说着,承志却有片刻的失神:妹妹女装的样子么? 吴富贵来的很早。 和承志想象中不同,吴富贵竟然不是一个圆脸胖子。相反,这个人的模样还挺周正。 十六七岁的年纪,个子不高,一双桃花眼分外多情。可能因为家里做绸缎生意的缘故,他穿着一件极为鲜亮的绿袍,看起来朝气蓬勃。 吴富贵迈着方步走进厅堂,站定后,“啪”的一声将手里折扇合上,躬身行了一礼:“世伯,世兄。” 伴随着他的动作,承志闻到一股脂粉香气。——这些天学着辨认药材,他对气味也逐渐敏感起来。 许敬业含笑点头:“贤侄不必多礼,快请坐吧。” 吴富贵落座后,寒暄几句,直奔主题:“听说前段时日妹妹受了伤,家母心中甚是挂念,特命小侄过来探望。” 虽说是相看,可大多数人都选择找个借口,而不是直接摆到明面上。 许敬业会意:“多谢你母亲挂念,已经好多了。承志啊,你陪富贵去看看你妹妹。” 承志笑笑,冲吴富贵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吴富贵自小和许长安熟识,也来过许家几次。当下不用承志带路,自己走在了前面。 方才已注意到此人黑眼圈重,身上有脂粉气,现在又看他脚步虚浮,承志暗暗皱了眉。 他暗自猜测,比起他,“妹妹”应该更讨厌这个叫吴富贵的吧? 从厅堂到青松园,距离并不远。不消片刻就到了,可惜他们扑了个空。 青黛告诉他们:“小姐拿了本书出去了,可能是在荷塘那边。” 两人只得改道去荷塘,荷塘就在后院。 许家祖上赚了些银钱后,建了个大宅子。 许长安的母亲高氏,喜欢侍弄花草,特意让人在后院的池塘里种上荷花。 此刻六月初,荷花还没完全开放,但一眼望去,半塘绿色,偶有花苞亭亭玉立,让人心旷神怡。 许长安已将养了一月有余,胸口的伤尚未痊愈。 前几天下雨,她伤口处痒痒的,又隐隐有些疼。 这两天才好点了。今日见天气不错,她干脆携了一本医经,在荷塘边翻看。 荷塘边是许长安常来的地方,安静,凉快。 那只狸花猫翻着肚皮躺在她脚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许长安每看几页,都会习惯性闭目默记。 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狸花猫惊觉,蹭的跳起来,“喵呜”一声,蹿出数尺远。 许长安立刻抬眸看去。 只见承志正向她快步走来。正逢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眉峰,给他的眉眼镀上了一层金光,使他看起来更加俊逸。 然而许长安却微微蹙眉。 她将书合上,站起身,面无表情:“你来做什么?” 不但要跟她抢金药堂,而且连她看会儿书都要来打扰? 承志有些窘:“我……” 他原以为她今天心情会不错。 “你不是每天都去金药堂吗?怎么……”许长安话未说完,就见从承志身后探出来一个圆溜溜的脑袋。 吴富贵将遮挡着自己的承志推开,“唰”的一声打开纸扇,轻轻扇了两下,笑容灿烂:“是我,长安,是我。他是带我来的!” 他个子不太高,又穿一身绿,方才竟被承志和树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下站在前面,一身绿衣几乎要和身旁的绿影融为一体,连他脑袋上都沾着一片不知何时掉落的绿叶,甚是滑稽。 看见他这模样,许长安眼底滑过笑意,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她本就生的眉目如画,此刻眉眼弯弯,仿佛是俏立在明媚阳光下的花。 承志看在眼里,心中莫名有些不平:果真是因为讨厌他的缘故吗?她态度对比也太鲜明了吧? ※※※※※※※※※※※※※※※※※※※※ 么么哒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出事 许长安收了笑意,问:“吴富贵,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这不是来看你吗?”吴富贵嘻嘻一笑,瞥一眼旁边的承志,轻咳一声,正色道,“世兄,方才多亏你为我带路。你有什么事,尽管去忙,容我跟她单独说几句话。” 承志不回答,下意识看向许长安。 他心里隐约有个念头,他不能丢下“妹妹”,任她和一个同龄男子独处。 对,那样有损于一个姑娘的名声,也不安全。 然而许长安根本不看他,她对于吴富贵的提议,也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承志抿一抿唇:“好。” 他转过身,缓缓离开。他行得极慢,心里还在想着会不会被叫住。然而“妹妹”根本就没有一丁点挽留的意思。 承志到底是放心不下,走出一段距离后,又回头看了看。 不同于看见他时的警惕提防面无表情,许长安站在吴富贵面前,全然是一副放松的姿态。 承志抿了抿唇,将心一横,大步离去。 许长安的母亲高氏生前和吴富贵的母亲周氏关系不错,两家的铺子又在同一条街上。因此,许长安和吴富贵自小相识。 这两人严格来说,并不算是一路人。许长安从小努力勤奋,小小年纪就开始帮着家里打理药铺,她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而吴富贵贪玩厌学、不肯上进,被母亲揪着耳朵骂了无数次。 可以说,吴富贵的成长过程中,没少听到类似于“你怎么不跟人家长安学一学”、“你但凡有人家长安一半的好,我也知足了”之类的话。 幸好他心胸宽广,才没跟许长安彻底断交,反而联系颇为密切。 他怎么也没想到,突然有一天,他的“童年阴影”变成了个女人。 盯着许长安看了好一会儿,吴富贵翘了翘大拇指,由衷感叹:“我跟你说啊,我从小就觉得你特别强,但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会这么强!你居然是个女人。” 许长安瞧了他一眼:“所以呢?我是女人怎么了?” 她的秘密暴露后,这种情况已不是第一次遇到,她早见怪不怪了。 没想到,接下来,吴富贵却丢了个惊雷:“我娘想让我娶你。” “你说什么?!”许长安闻言一惊,双目骤然圆睁,疑心自己听错了。 吴富贵也不瞒她:“你也知道啊,我娘一直很欣赏你,恨不得你才是她儿子。现在一听说你是个姑娘,就想让我立刻把你娶进门……” “你娘让你娶我?”许长安感觉自己像是听了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是啊,我娘说你既然能撑起金药堂,那你要是嫁进吴家,肯定也能打理好绸缎庄。你爹一回湘城,我娘就说要求亲。你爹也答应……” 许长安脸庞雪白,声音极冷:“我爹答应了?” 见她神情不太对,吴富贵心里有些惴惴,小声问:“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许长安双目幽深。 “我娘、你爹都同意,但是我……长安,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啊。我其实不是很想娶你。不不不,你别误会啊,我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我……这,跟你说,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这个。” 吴富贵翘起大拇指,有点语无伦次:“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大哥!啊,不对,我好像还比你大一岁,但这不重要……” 得知自己的婚事就被定下,许长安原本惊恐愤怒,这会儿看他这个样子,倒没忍住被他给逗笑了。 见她没生自己的气,吴富贵悄然松了一口气。虽然许长安是个姑娘,长的也漂亮,可他之前从来都没把她当成个姑娘来看。在他看来,这就是个容貌俊秀的纯爷们,跟他心里对未来娘子的设想,完全不一样。 试想一下,勤奋、上进,处理事情一丝不苟,打理铺子井井有条,这不是跟他娘一模一样么?他已经有这么一个老娘了,哪里还能再找这么一个媳妇儿啊? “所以我就说,我得看看你穿女装的样子再做决定。想着来问问你的意见,看看你能不能反对一下。当然,你要是实在不想……” “我知道了,这件事你做的很好。”许长安笑了一笑,给与肯定。 要不是今天他开口,她还真要被蒙在鼓里呢。 吴富贵试探着问:“是吧?所以你也不想嫁给我对不对?” “嗯。”许长安点头,“我不想嫁人。” 现在她就几乎要保不住金药堂了,如果嫁人,那估计更是没可能了。 吴富贵附和:“那是,长安你这样的,怎么着也得娶一个回来。” 本以为许长安会生气,却不想她很认真地说:“言之有理,我若不成婚也就罢了,我若成婚,还是得招赘。” 吴富贵一愣,继而赞赏:“不愧是你。那,我回去怎么跟我娘说?就说你看不上我?” 许长安略一思忖:“你就说,我不能生育,还十分霸道,若真嫁你,就一辈子不许你纳妾。” 吴富贵讶然:“你不能生啊?是因为小时候受了寒还是这次受伤啊?有没有请其他大夫看过?” 许长安默默地斜了他一眼。 “啊——”吴富贵顿时明白过来,他瞪大眼睛,再次翘起了大拇指,“长安你真仗义。我娘要是知道你不能生,肯定不会让我娶你。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会不会对你不太好?” 许长安摇头,干脆果断:“不会。” 吴家这边婚事不成,难保父亲不会跟其他人家议亲。对外说自己不能生育是拒婚的绝佳理由。 吴富贵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终是摇头:“不行,你讲义气,我也不能都让你一个人扛。这话说出去对你不好,你将来还得招赘呢。这样吧,我回去就说,我实在没法把你当女人。我娘如果逼我,我就出家。她只有我这一个儿子,肯定不舍得……” 想通了这一点,他心情大好,看见那只狸花猫,还“喵喵”学两声猫叫,弯下腰,试图用扇子来逗猫。 猫吓得往树丛里钻。 许长安连忙提醒:“你别吓它了,它胆子小。” “哦。”吴富贵悻悻收手,忽的又想起一事,“不对啊,你爹要收个嗣子。你这嗣兄弟,能同意你招赘吗?” 许长安哂笑:“为什么要让他同意?谁告诉你,他一定就会成为我爹的嗣子?” 吴富贵眨了眨眼,他虽然对家里绸缎生意不上心,但思绪转的可不慢,一下子就猜中了许长安的心事:“你不想让他入嗣许家?” 许长安轻轻“嗯”了一声:“我不希望金药堂在别人手里。”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吴富贵一点也不意外:“也是,不过我看你爹挺信任他的。” 说到这里,许长安就有些烦躁。 觑了一下她的神色,吴富贵压低声音:“长安,你既懂医术又会制药,何不悄悄弄点药——了他?神不知鬼不觉。” 他说着比划了个杀人的动作。 许长安看着他,有些头疼:“杀人是犯法的,你不知道吗?” 她固然不喜承志,可她知道,两人本质上并无深仇大恨,只是利益之争罢了。何况她学医是为救人,而非害人。 吴富贵讪讪地说:“我就这么一说嘛。我听人说,他是你爹从外面带回来的,以前的事儿都不记得?” “嗯。”许长安点一点头,“对了,你们家绸缎贩卖,跟外地行商打交道比较多。你能不能帮我留心一下,找找他的父母家人。” 她安排小五去做了,可小五毕竟力量有限。 如果承志亲生父母仍在,且不同意他入嗣许家,那她爹也没办法,不是吗? 吴富贵当即一拍胸脯:“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他们的“婚事”不成,当然不好在一块儿待太久。吴富贵瞅准机会在狸花猫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扇子后,拔腿就跑。 只留下喵呜喵呜生气的狸花猫。 告辞之际,许敬业关切地问:“贤侄,不多坐会儿?” 吴富贵故意板着脸,叹一口气:“不了,小侄告退。” 他这一叹息,许敬业的心也跟着往下一沉。 吴富贵前脚刚走,许敬业就对义子说:“我觉得这事儿,可能没成。” 承志也这样想。不知道为什么,得知这俩人婚事极有可能成不了,他心情竟莫名好转。不过看义父眉头紧锁,他不好喜形于色,干脆也跟着做出一副沉痛模样,重重点头:“嗯,我也觉得。” 婚姻结两姓之好,不是强买强卖。许家作为女方,不能上赶着,不然那就落下乘了。 许敬业端着姿态,没有催促。数日后,他就无心关注这件事了。 因为许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对夫妇突然登门,自称是承志的父母。 ※※※※※※※※※※※※※※※※※※※※ 感谢在2021-03-30 21:33:56~2021-03-31 22:0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犹惊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脸红 得知这个消息,许长安惊讶出声:“你说什么?他父母?” 几天前她才请吴富贵帮忙寻找,这么快居然连父母都找上门了? “是的,小姐,就在咱们家呢。老爷派人去金药堂请承志少爷了。”青黛仿佛亲眼所见,讲得绘声绘色。 许长安来了兴致,她放下书:“走,我也去看看。” 刚到前院,就看见一对中年男女。两人衣裳打扮非常得体,容貌气质也不错。 中年男子倒还镇定,那妇人眼睛通红,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抽泣。 许敬业双手负后,在院中走来走去,心烦意乱至极。 青黛站在许长安身后,好奇地小声问:“小姐,你感觉像吗?” 许长安没有做声。像不像的,只看外表也看不出来。不过如果是她,大概不会在这儿干等,而是立刻动身去金药堂找儿子。 亲生儿子下落不明,做父母的,应该一刻也不愿多等吧。 正想着,父亲已然看见了她:“你来干什么?身上的伤彻底好了?还嫌不够乱是不是?青黛,陪你家小姐回去休息。” 许长安身子不动:“我没事,我就看看。” 这个时候,许敬业没心情管女儿的事,见她不愿,也就不再勉强。 派去金药堂报信的小厮跑得很快。进店之后,一眼看见承志,他气喘吁吁:“承志少爷,对,家里来了两个人,自称是你父母。老爷让你赶紧回去呢。” 承志心绪急转:“好,我这就回去。” 他迅速整理手上药材,一双手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一旁的张大夫看在眼里,叹一口气:“你赶紧回去看看吧,这里我来收拾。” “多谢张大夫。”承志道一声谢,放下的挽起的袖口。一向爱洁的他甚至没有去后院打水净手,就匆匆踏上了回许家的路。 数月前,他刚清醒时,记忆全无,也试着努力找回过去。可惜多方打听,竟无一人知道他以前是谁。 他答应过义父,以后就做许家人。可是对自己的身份来历、父母亲人,他并非一丁点都不好奇。 这一路上,承志心跳得极快,紧张而又不安。往日里感觉很短的一段路程,今天竟觉得格外漫长。 “回来了!回来了!” 承志踏进院子,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对中年男女。 他无数次想象过父母是什么模样,本以为看见他们后,他会激动万分。但奇怪的是,这两人站在他面前,他心里并没有太多波澜。 中年妇人眼睛一亮,泪水唰的就流了出来:“我苦命的儿啊……” 她踉跄几步上前:“真的是你,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男子也跟着叹息:“唉,活着就好,找到就好。” 站在远处围观的青黛忍不住摸了摸眼角。 许敬业则重重叹息。 承志此刻心情十分怪异。他承认亲人相认是一个感人的场景,可他心里却是一种浓浓的不真实感。 他对情绪的感知很灵敏,而眼前的一切只让他觉得古怪。 他想象中的激动、欢喜、血脉相连……好像都没有。他甚至比刚听到父母找过来的消息时,还要平静。 后退一步,承志轻声问:“你们真是我父母?没有认错人?” “这还能有假?”妇人嗔怪,“我自己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我能认错?” 承志沉吟:“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你们既然说是我的父母,那能不能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以前是什么性子、为什么会受伤失忆,你们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啊,你叫袁青云,十六岁,咱们是青州人。五个月前,你有事外出,再也没回来……我跟你娘这几个月一直在找,后来听说你可能是在牛头山附近出事的,就在牛头山附近找,一找找到了崔家村却扑了个空,兜兜转转才找到这里来。”男子丝毫不慌,逐一回答。 他的话条理清晰,还真挑不出错儿来。 而承志只觉得陌生。名字陌生、经历陌生、眼前这对自称是父母的人也陌生,甚至连一丝丝的“似曾相识”感都没有。 妇人拭了眼泪:“儿啊,家里等你很久了,咱们谢过许老爷就回去吧。”说着又向许敬业道谢:“多谢许老爷的救命收留之恩。” 许敬业心情不佳,勉强笑一笑,以作回答。 承志心念微转:“你们说我是你们儿子,有凭证吗?” 妇人皱眉:“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自己不就是最好的凭证吗?” “我算什么凭证?这世上相似之人也不是没有。”承志笑笑,“既是我父母,那想必对我十分了解。我手臂内侧有块红色月牙胎记,你们可还记得是在左臂还是右臂?” 他这话一出口,那对男女齐齐对视了一眼。 男子略一思忖,用极其肯定的语气道:“左臂。” ——他方才留意到,承志视线向左瞟了一下。 承志唇线紧抿,心头浮上些许失望。 见他不答,许敬业忙问:“怎么了?不对是吧?” 妇人忙道:“听你爹瞎说,他才带过你几天?你是娘一手带大的,娘记得清清楚楚,你的月牙胎记是在右臂内侧。” 男子闻言,哈哈一笑,轻拍了一下脑袋:“哎呀,看我这记性,记错了,记错了。对,你娘说的是,在右臂,在右臂。” 原本在一旁看戏的许长安,看到这里,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暗想这两人多半是假的了。 承志心内失望更重,他摇头,继而撸起袖子,一直撸到臂膀处。 他肤色匀净,右臂只有一处浅浅的伤疤,并无所谓的红色月牙胎记。 男子脸上闪过慌乱:“啊,兴许是记错了,在左边,对,就是在左边。” 承志再次撸起袖子。 左臂同样干干净净,没有所谓的胎记。 他双目微敛,不疾不徐:“我手臂内侧,并无胎记。若真是生身父母,又怎会不知道这一点?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来骗我?” 旁观的青黛边听边点头,深觉有理。 许长安却轻嗤一声,心想,这话其实也未必准确。亲生父母还真不一定就知道儿女身上的胎记。比如她爹。 “假的?”许敬业这会儿算听明白了,陡然来了精神,厉声喝问,“说!你们是谁?不说的话,就送你们见官,告你们一个拐卖人口之罪!” 他说着就吩咐小厮:“快!绑了他们见官去!” “我们真是你爹娘,怎么会是假的呢?”妇人急了,拽着承志的衣袖,“你是不是贪图别家富贵,连自己亲生的父母也不认了?” 许长安知道这对男女多半是假冒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出声附和:“是啊,可不能这样!” 她话音刚落,承志的视线就倏然扫了过来。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后,眼眸垂下:“好,那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我有几根脚趾,你们总该知道吧?” “这……”那对男女对视了一眼,男子试探着问,“十,十一个?” 特地问出来,肯定是有异于常人之处吧? 承志拂袖,面无表情:“义父,送他们去见官吧!” 许家的小厮上前抓人,他们口中哭嚎着冤枉,一时之间,乱糟糟的。 许长安凉凉的声音在这一片混乱中显得格外清晰:“虽然这次是假的,可下次就不一样了。人家亲生父母找上门来,可该怎么办呦!” 丢下这么一番话,也不管她父亲听了是什么心情,直接摇摇摆摆就离开了。 许敬业脸色难看,再次威胁见官。 平民百姓最怕见官,才刚绑起来,那对男女竟是招了,说是受人指使,才上门试一试。 “受谁的指使?” “吴……开绸缎庄的吴家少爷,是他给了我们十两银子,让我们来假冒他的父母!” 许敬业愣了一下:“吴富贵?这混小子!我找他去!” 他说着纠集了人就要往吴家去寻事。 而承志则将视线转向了许长安方才站的位置。 她离开已有一会儿了。 许长安看了这么一出闹剧,颇有点意兴阑珊。她心内遗憾,那对夫妇要是真的该有多好啊。 正是六月,她这么来来回回,额头上也生出了密密的汗珠,她干脆去后院纳凉。 许家后院的荷塘是引的活水,由一条清浅的小溪注入塘中。 许长安坐在小溪边的一块干净石头上出了会儿神。 过了约莫半刻钟,那只狸花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在她脚边扑来扑去,还喵喵直叫。 “你来了啊,我今天没带吃的,没法喂你。”许长安笑笑,“你要是厉害,自己抓条鱼。” 猫听不懂,继续喵喵叫。 许长安干脆同它说话:“你说,今天的事,会不会对我爹产生一点影响?” 他应该能意识到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入嗣有很大隐患吧? 猫听不懂,渐行渐近的人却听得明白。 许长安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去,见是方才那场闹剧的主角之一。 她立刻收起笑意,不想搭理他,干脆自怀中取出一块帕子,低头放在小溪中浸湿,又将帕子覆盖在了脸上。 盛夏时节,凉巾敷面,脸上冰凉凉的,许长安舒服得差点喟叹出声。 承志看她这模样,知道是不愿搭理自己,但还是抿了抿唇,问:“他们自称是受吴富贵指使,你,是不是也知情?” 许长安讶然,吴富贵?!吴富贵所说的包在他身上,就是这么做的吗? 她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许长安惊讶之下,下意识偏头,朝向承志的方向,同时一把揭下了脸上的湿帕子。 有水滴沿着她的脸颊往下滴,划过小巧的下巴,掠过精致的锁骨,最终滑进了衣襟内。 许长安没察觉到不妥之处,只是她猛一回头,见承志突然一张脸胀得通红。 ※※※※※※※※※※※※※※※※※※※※ 么么哒 我想着要不要改个文名试试 感谢在2021-03-31 22:07:17~2021-04-01 22:5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巴 30瓶;贰贰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喜欢 承志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四个字:出水芙蓉。 他知道君子非礼勿视,他应该立刻移开视线。但不知怎么,他竟然有了片刻的愣怔,胸口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热得他无所适从。 直到许长安抬眸看过来,他才猛然醒悟到不对。他心头一阵慌乱,仿佛自己做坏事被抓了个现行。他直接偏过头,深吸一口气,不敢再看她。 此时不仅仅是脸颊,连他的两只耳朵都烫得惊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吴富贵找来的?就算是吴富贵找的,你又凭什么认定我就一定知情?”许长安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出声反问。 然而对方只看了她一眼,就迅速移开了视线,根本不与她对视。 见他脸色通红,避而不答,许长安微恼,上前一步:“你来找我兴师问罪,我都没脸红,你脸红什么?心虚了?” 她不问还好,这么一问,方才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承志的心头。他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将出来。 他下意识睁开眼,却看见少女近在咫尺的侧脸,脸上水痕尚未全干,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尽是他的身影。他视线微微下移,只见她精致的锁骨上还有着亮晶晶的水痕。 承志后退两步,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绿草,说话不自觉有些磕磕巴巴:“我没心虚,我只是觉得热。天太热了。” 许长安随口问:“你中暑了?” “没有。”承志立刻否认,心里一阵难堪。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此番找她的目的,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无措。 两人相距不算远,许长安听了到他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 面红耳赤、心跳如雷,且眼神躲避。 看着眼前这人的种种表现,许长安莫名想起吴富贵曾经说过的话来。 于是,在这个炎热的夏日,在许家的后院,电光石火之间,她脑海里骤然闪过了一个十分大胆而荒谬的猜测。 她上前一步,站在距离他只有半尺的地方,微微抬头,似笑非笑:“你脸这么红,心跳这么快,不是心虚,不是中暑,总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这话不啻于石破天惊。 承志胸中一震,神色剧变,下意识便否认。他想也不想,一把将面前的人给推开了。 他们站立的地方就在小溪旁。 溪边泥土本就湿滑,许长安没提防,被他骤然这么一推,脚下一滑,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六月天热,可这溪水却着实冰凉。 许长安刚一落水,小腿就被冷水一激,抽筋儿了,痛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长眉不自觉蹙紧,暗骂一声:“晦气!” 今天真是倒霉。 而承志,刚一出手就意识到了不对,伸手欲拉她时,却已经迟了:她已跌入了水中。 “长安!”他来不及多想,跟着纵身跳了下去。 前所未有的慌乱笼罩在他的心头。 此时此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她绝不能有事。 然而,跳进水里后,承志才发现,这水很浅,还没到腰际。 许长安正自腿疼,猛听见扑通一声,见是承志跟着跳了下来。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是不是傻?家里后院的水能有多深? 承志抿了抿唇:“抱歉,我方才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我腿抽筋儿了。”许长安声音平静,“你先上去,然后拉我上去。” “好。” 承志在水里行了几步后,走到岸上。他犹豫了一下,想去折根树枝,却见少女已朝他伸出了手:“快一点,我腿疼。” 因为伸手上够的这个动作,她袖口后褪了一些,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手腕。 承志脸颊微烫,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了上来。 许长安双脚刚一接触到地面,就蹭蹭蹭往旁边走了好几步,似乎怕他再度把她推下水一般。 承志胸口一刺:“抱歉,我方才不是有意。你有没有事?” 许长安坐在石头上,右手轻轻揉按小腿。她头也不抬:“如果你真觉得抱歉,那就离开许家,别做我爹的嗣子。” 回答她的是沉默。 许长安哂笑,心想,也是,谁能放弃唾手可得的家业?她自己都不肯的。 承志稳了稳心神,缓缓说道:“抱歉,我答应了义父入嗣许家。” “既然你不愿意,那没什么可说的了。” 许长安小腿抽筋的情况已有了明显好转,她干脆拧干衣角的水渍,站起了身。 起身之际,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承志脚上的鞋子不知被什么给割开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汩汩的往外冒。 许长安微微蹙眉,想起掉水之前那个荒谬的猜测,脑海里似乎有什么奇怪的想法,模模糊糊,却捕捉不住。 衣服湿着不像样子,她也不想多跟这人纠缠,跺跺脚,挤出鞋子里的水,就大步离开了。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承志才后知后觉察觉到了脚上的伤。 许长安病了。 她这段时间本就心事很重,这次落水又受了寒。等次日清晨醒来,她发觉自己身体滚烫、头昏眼花。 作为学医之人,许长安很清楚症状,当即强行打起精神,写了个药方,交给青黛。 看小姐这个模样,青黛心疼极了:“伤还没彻底好呢,这就又病了。” “没事儿没事儿,都是小病。”许长安到这个时候,仍不忘出言安慰,“能治好。” 她脑袋昏昏沉沉,也无心留意别的事情,喝了碗水就先躺下了。 青黛是丫鬟,轻易不能出府,抓药这样的事情,当然还是让小五来。 小五拿了药方,直奔金药堂,将药方放在柜台上:“劳驾,照方子抓药,少东家要的。” 听到“少东家”三个字,承志耳朵动了动。他近来在药铺帮忙打杂,简单的药理也知道了一些。站在伙计身后扫了一眼方子,见是治发热的药方。 伙计一面抓药,一面问:“少东家?少东家病了?” “可不是吗?”小五叹一口气,“听说昨个儿着凉了,本来伤就没好全呢。” 承志心里咯噔一声,着凉了?是因为落水的缘故吗?想到她昨天落水的原因,他颇为懊恼。 破天荒的,他有些神思不属,短短一个时辰内,被张大夫委婉提点了两次。 小五拿上药就回许家,直接去了厨房,看着煎药:“要三碗水煎成一碗药。” 现下还没到做饭的时候,厨房里帮工的人一面悠闲备菜,一面说着闲话。 等药煎好,小五已听了不少家长里短。 他端着煎好的药送到青松园。 许长安脸颊鲜红,身体乏力,轻声问:“是在咱们金药堂抓的吗?” “是的,少爷趁热喝。” 汤药很热,难以入口。许长安就拿了个汤匙慢慢搅动。 见她神情恹恹,小五学着平时的模样,跟她说话逗趣:“少爷你不知道,昨天老爷带着人去了吴家讨要说法,说那俩人是吴家少爷指使的。吴家少爷也真有意思,抵死不认,硬说自己没指使,说那十两银子是请他们帮忙找人的……” “后来呢?”许长安抬头,心想,这倒是吴富贵的做事风格。 “还能怎么着,又没有证据。”小五换了话题,“不过,话说回来,老爷对那位还真好。昨天闹那么大一出,老爷居然一点芥蒂都没有,还存着心思让他以后接手金药堂……我刚才在金药堂还看见他了呢。只怕他亲爹娘找过来,老爷也不舍得放手。” 许长安闻言烦躁,长眉立时蹙起,手中汤匙不小心碰触到碗底,发出“当”的一声响。 小五察觉到她心中不快,连忙安慰:“不过少爷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嗯。”许长安笑笑,“我知道,你跑来跑去也累了,快去歇着吧。” “哎。”小五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喝罢药没多久,困意就慢慢袭来。许长安干脆重新躺下,她明明很困,却又难以立刻入眠。 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萦绕在她心头。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的并不踏实,她身体忽冷忽热,脑海里各种画面交织…… 最终定格在她落水前的那一幕。 心里仿佛闪过一道晴天霹雳,将她的困意顷刻间劈得烟消云散。 她猛地睁开眼睛,心头浮上了一个堪称疯狂的念头。 父亲想让那人做嗣子,可如果那个人中意她,非要做她的赘婿不可呢? ※※※※※※※※※※※※※※※※※※※※ 么么哒感谢在2021-04-01 22:59:58~2021-04-02 21:4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荼蘼花开 20瓶;温柔的柠檬糖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赘婿 许长安睡不着了。 从四月二十八日,她身份的秘密暴露开始,这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心头都仿佛笼罩着厚厚的阴云。 父亲要过继嗣子这件事始终悬在她头顶。他似乎铁了心要让承志代替她的位置。她不甘心。她尝试过去阻止,却一再失败。 但今日萌生出这个念头后,她突然感觉这段时日一直笼罩在心头的阴云,骤然裂开一道缝隙,有明媚的阳光照了进来。 她好像一下子就看到了努力的新方向。 不过很快她又皱了眉。这事似乎不是很容易,万一吴富贵的言论不正确呢? 许长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直到浓浓的困意袭来,才重又睡了过去。 临近晌午时,父亲许敬业来看她。 见女儿病了,许敬业不由皱眉:“怎么这样不小心?伤还没好,又病了?” 许长安看着父亲,也不知他这是关心多一点,还是责怪多一点。 不过她自己大概也过了渴望父爱的年纪。比起父亲的怜惜关切,她更在意金药堂一些。 许长安叹一口气,懒洋洋道:“怎么病的?还不是被你那个好义子给推下水着凉了?” “又胡说了,好端端的,他推你做什么?”许敬业在女儿窗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又不是小孩子。” 父女俩已经很久没这么心平气和的说话了。这段时间,他们说不上几句就会吵起来。 往日的父慈子孝仿佛被埋在了记忆深处。 许长安也没再分辩,只轻声问:“爹,你真的非要让他做你嗣子不可吗?要是他父母找过来……” “要是能找到,早就找到了,会等到现在来两个假的?不过我也想好了,如果他父母真找过来,他又是家中独子,那就让他兼祧两房。” 看着女儿病中虚弱模样,许敬业不自觉想起她当日为他挡刀的情形,心里五味杂陈。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的女儿。 他忽然心软了许多,苦口婆心:“你别跟他怄气,试着以后拿他当亲兄长。你现在年纪小,还不懂。等你将来成了亲,就知道有个娘家兄弟的好处了。不然你将来嫁了人,在婆家受了欺负,都没人给你撑腰……” 许长安按了按眉心:“爹,嫁人会受欺负的话,那我不嫁人不就得了?你既然觉得他人品靠谱,那就让他给我做赘婿,不行吗?” “你……”许敬业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女儿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断然拒绝:“不行,许家祖上有规矩,金药堂传子不传女,传儿不传婿。要是你招赘了他,我岂不是还要再过继子嗣?” “我招赘了,我娶丈夫,我生的孩子姓许,我和儿子有什么区别?”许长安无奈,感觉跟父亲很难说通。 “……这怎么就没区别了?而且我都跟外面人说好的,人人都知道那是我的嗣子,变成赘婿算怎么一回事?再说,谁愿意去做赘婿?” 见父亲态度坚决,不肯同意,许长安失望之余,却又渐渐生出几分逆反的心思来。 你说不行,我偏要觉得行呢。你说没人愿意娶做赘婿,或许人家就是愿意呢? 反正都这样了,何不放手一试? 许长安不再说话,露出一副疲态来。 许敬业重重叹息:“你好好休息,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你看你表妹茵茵,不就挺开心的吗?” 见女儿无精打采,他也没再多留,叮嘱丫鬟青黛几句就离开了。 待他走后,青黛小声问:“小姐,是承志少爷把你推下水的?他是不是想杀你灭口?” 许长安抬眸瞧她一眼:“那倒也不至于。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 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可惜许长安没有胃口。简单吃了几口小菜,喝了半碗粥,她就放下了筷子。 身上不正常的热度还没完全退去,她再一次服药、卧床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昏昏沉沉、意识朦胧中,听到了青黛的声音:“呦,原来是承志少爷啊?你来我们青松园做什么?” 声音略尖,阴阳怪气,一听就不含善意。 许长安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隐约听到承志的声音:“……小姐……生病……金药堂……” 说话声不高,她在房内听不清。 若在以往,她肯定让青黛直接打发走了,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但今天,她居然有了别的念头。她重重咳嗽一声,清了一下嗓子,明知故问:“青黛,是谁在外面啊?” “小姐醒了。”青黛眼睛一亮,口中却道,“小姐不必理会,是不相干的人。” 许长安:“……” 果然青黛受她影响,对这位承志少爷没有丁点好感。 可这个时候,她要的不是这个啊。 还好承志高声应道:“是我,我听说你病了,我带了一些……” 他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进来吧。” 少女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虚弱。 青黛瞪着眼睛:“小姐,你怎么……” 许长安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冲青黛使了个眼色。 青黛乖乖噤声。 承志在门外愣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什么?她让他进去?她是没听出说话的人是他吗? 正踌躇间,只见那个横眉冷目的小丫鬟掀开帘子,不太客气:“承志少爷,我们小姐请你进来呢!” 说完也不打帘子,直接将手一摔,就先转身进去了。 许长安以前是少爷,跟男子打交道的次数不少。如今做了小姐,也不能时刻牢记男女大防。 但承志就不一样了,他没有前尘往事的记忆,这些日子的学习中,他知道女子闺房是极其私密的地方,外男不好擅入。 可他此番前来,本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她病中开口让他进去,他若不去,又未免说不过去。 承志暗自思忖,罢了,他入嗣许家,就是她的兄长。他以后要做她的倚仗。探病而不入门又算什么呢? 于是,他定了定心神,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承志目视前方,不敢东张西望,但眼角的余光却依然能瞥见房中摆设。 他心里忍不住暗叹,怪不得说是当做男子养大的,她的房间布局颇为大气,竟不像是女子闺房。 许长安住的地方,是由三个小房间打通的,一间是书房,一间是起居室,最里的才是卧室。 很奇怪,明明不像是闺阁之地,却偏偏在药味之外,还有着淡淡的馨香。 承志心神微晃,不敢多想。 许长安坐在床上,斜靠着引枕,见他走近,理了理思绪,学着表妹说话的样子,软绵绵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啊?” 她声音清润悦耳,生病之后,微微有些沙哑,加之她刻意放柔了些许,听起来仿佛带着别样的魅惑。 承志一怔,下意识看向她,只见她两颊鲜红,眼眸晶亮,鬓发微湿,神情慵懒。 他何曾见过她这副模样?不自然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耳朵也跟着一阵发热。 ※※※※※※※※※※※※※※※※※※※※ 么么哒 我这两天在想文名问题感谢在2021-04-02 21:42:51~2021-04-03 21:4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叶 2瓶;贰贰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试探 从许长安的角度,一眼就能看到他神色异样,耳根通红。或许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站在那里,身体看着都有些僵硬。 她唇角微勾,心想看来吴富贵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微一凝神,承志理了理思绪,轻声问:“我听说你病了,特来看看。你……还好吧?” 到这个时候,他才敢抬眸看她,又不能平视,只能目视前方的同时眼睑下垂。 许长安轻笑一声,学着表妹的模样,软语说道:“我被你推进水里,衣裳都湿透了,还生了病,你说我好不好?” 承志怔了一瞬,他来许家已有一些时日了,跟这个“妹妹”也有过几次接触。可她每每见了他,都是神情冰冷、语气厌恶,仿佛看他一眼都嫌脏了眼睛,只差没把“讨厌”两个字写在脸上。 他承认,他希望她能跟他亲近和睦一些。 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种类似于撒娇卖乖的语气跟他说话,他只觉得一个激灵,头皮阵阵发麻。 他只得出声道歉:“对不起,我当时不是故意,是我……” 一说起昨日之事,承志难免又想起她就凑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吐气如兰:“……总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双目微阖,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昨日之事着实是我不对,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听闻发热之人,大多食欲不振,所以回来的路上,买了一些山楂蜜饯儿,你尝尝。” 承志说着取出一个油纸包,此时也不知道该递给谁,干脆往旁边走了几步,小心放在桌上。 “山楂虽好,可发热之人不宜多吃。不过你有这份心,也算是难得了。”许长安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似乎过于冷硬了一些。不像是对待未来夫婿,倒像是对新来的下属。 她想着表妹素日与她说话的模样,偏着头,轻声问:“你把我推下水,害我生了病,这一包蜜饯就想打发我啊?” 轻轻软软,带着隐隐的虚弱,让人不由顿生怜惜之意。 承志心里的愧疚之情更浓了,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我想有什么用啊?我想了你就会去做吗?”许长安笑盈盈看着她,清亮的眼眸里仿佛有流动的光。 承志当即郑重表示:“只要你想,只要我能做到。” “行。”许长安也不跟他绕弯子了,她下意识坐直了身体,“那你嫁给我吧!” 此言一出,承志瞬间瞳孔微缩,神情剧变:“你说什么?” 他想他肯定是出现幻觉了,或者是他根本就在做梦。她怎么会笑吟吟地跟他说话?还向他提出一个荒唐的请求? 而正端茶过来的青黛更是手腕一抖,茶碗落地摔了个粉碎,裙角沾染了点点茶渍。 许长安听到动静,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焦急问:“怎么样,青黛?有没有烫伤?” 说着就要穿鞋上前去查看。 青黛连忙应声:“没有,没有烫伤,只是污了裙子。” 她拍了拍怦怦直跳的胸口,老天爷啊,她听到了什么? 知道她没事,许长安松一口气。不过有了这么一个变故,她也不再重新回到床榻上了,而是干脆转到承志面前:“我方才所说之事,你觉得怎么样啊?” 而这短短的数息之间,承志心里已浮现过诸多念头。 他摇一摇头,认真拒绝:“你我兄妹,怎么能提嫁娶之事?这种玩笑,以后万万不要再提了。再者,我是男子,我怎么能嫁……嫁给你?” “谁说男子不能嫁?入赘就可以啊。”许长安理直气壮,“至于兄妹,我娘可只生了我一个。只要你一天不入嗣许家,我们就一天算不得兄妹。” 她想了想,轻轻咬一咬唇,微微仰着头看他,声音极轻:“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么?” 两人离得很近,她只穿了一身烟灰色寝衣,衣衫宽大,显得她整个人格外纤瘦脆弱。 承志感觉自己的心似乎被一只手给攥住,不由地就想起那天她在金药堂的模样。 他唇线紧抿,眼眸垂下,不与她对视:“你,你好好养病,不要再乱说了。今天的话,我就当没有听到。我,我走了。” 承志哪敢再待?他胡乱拱一拱手,转身疾走,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势。 而许长安轻啧一声,心想:这让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嫁给自己,好像也不是件容易事儿。 青黛收拾了残局换过衣裙后回来,见小姐只穿着寝衣,光脚踩着鞋子站在房内。 她将茶盏放下,轻声问:“小姐,您刚才都在说什么啊?是不是烧糊涂了?怎么说出那么一番话来?他都把你推下水了,你还想着嫁给他?” 许长安纠正:“不是嫁给他,是让他嫁给我。他嫁给我,就没法做我爹的儿子了。” 或许也不必真的招他为婿,只需要他能心甘情愿放弃做许家的嗣子就行。 青黛愣了愣神,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好一会儿才道:“可是,他怎么可能愿意入赘啊?” 谁会放着少爷不做而去做个赘婿呢? “所以,我就是在想办法让他愿意啊。”许长安笑了笑,“青黛,你等会儿去瞧瞧,看表小姐忙不忙。” 她自小做男子惯了,有的事,可能还真的需要向真正的姑娘家学习。 “是。”青黛答应下来。 承志离了青松园,一路行得极快。还未到书房,就碰到信步走来的义父。 许敬业双手负后,饶有兴致地问:“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后面有人拿棍子追你啊?” 承志停步行礼:“义父。” 向他身后看了看,许敬业问:“我听下人说,你一回来就去看长安了?” 他不提还好,这么一提,承志不由一阵心虚:“是,我听说她病了,带了一些东西给她。” “嗯,是该这样。”许敬业点一点头,“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可以后你们就跟亲兄妹没什么分别。她性子怪,可能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你这做大哥的,就多担待。” “是,我知道。”承志应着,又忍不住问,“义父,我听说以前金药堂是由,由妹妹打理的。既是如此,何不为她招赘一个夫婿,继续由她掌管?” 许敬业眼睛微眯,狐疑地问:“是不是长安跟你说了什么?” 承志心中一凛,连忙否认:“没有,她没跟我说话。我是今天在药铺听见他们说起一些事情,心里好奇,所以……” “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许家百年规矩,金药堂传子不传女,传儿不传婿。就算她招赘了,我也得再过继一个嗣子。到时候两方争相起来,只怕家宅不宁。”许敬业摆一摆手,语重心长,“你放心,她现在也就闹闹脾气,许家迟早还是要交到你手里的,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待啊。” 承志郑重点头:“义父放心,义父的大恩,承志永远不会忘记。” “算了,不说这些了。你辛苦一天,只怕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是。”承志施了一礼,告辞离去。 不知道为什么,跟义父交谈了几句,他心里竟涌上丝丝若有若无的失落。 夜幕渐渐降临。 青松园的烛火亮了。 “表哥,你是不是病的很重啊?”陈茵茵睫羽颤动,眼眶里很快蕴满了泪水,“你以前生病都不跟我说,都是瞒着我的。” ——虽然知道了这是表姐,但她一着急,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喊成“表哥”。 许长安含笑看着她:“我没事,喝过药,身上不烫了。我请你过来,是想向你请教一些事情。” “你能请教我什么啊?我什么都不会啊。”陈茵茵不解。 许长安笑笑:“不不不,这些你都会的。就是问些衣裳首饰、荷包香囊这一类女儿家的东西。” “啊,你说这个啊,你说这个我擅长。”陈茵茵来了兴致,上下打量着表姐,“首先呢,咱们就来说衣裳。其实吧,我觉得你穿什么衣裳都好看。你以前穿男装穿惯了,你要真穿上鲜艳裙子,我可能还不习惯……” 许长安笑吟吟听着,时不时地递上一杯茶水,又请她吃蜜饯儿。 陈茵茵看见蜜饯,心中微讶:“原来表哥也吃零嘴啊。” 许长安笑笑:“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也是人啊。” 只不过这蜜饯儿不是她买的罢了。 买蜜饯的人这会儿正自心烦意乱。 这些天承志白天在金药堂帮忙学习,晚上在书房看医书。他记忆很少,杂念也少。所以看书时全神贯注,很少分神。 但今天晚上,他却莫名地感到烦躁,半个时辰过去,竟只看了一页。 他合上双目,默默告诫自己:静下心来,认真学医。你答应了义父,不可辜负他的期待。 再睁开眼时,他眸中一片清明。 ※※※※※※※※※※※※※※※※※※※※ 么么哒 纠结症晚期,可能需要抓个阄感谢在2021-04-03 21:48:06~2021-04-04 22:0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贰贰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酥痒 天刚蒙蒙亮,承志就出门了。 从许家到金药堂距离不算太远,义父许敬业心疼他,特意让人给配了马车,如此一来,到药铺只需要约莫一刻钟的光景。 一走出许家大门,他就看到了停靠在门口的马车。 赶车的老杨坐在车前,见他过来,跳下马车,笑着打招呼:“承志少爷,请吧。” 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承志也不多想,冲其点头致意,快步走到车边,掀开车帘。 深蓝色的车帘掀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宜喜宜嗔的脸。 许长安端坐在马车里,偏着头看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承志却是一惊,昨晚梦中的一些片段倏然涌上心头。他松开手,后退了好几步,不小心撞到了老杨身上:“她……” 老杨笑呵呵道:“啊,你说大小姐啊,她今天要去店里,让我带她一程。这不是顺路的事儿吗?” “是……顺路的事儿。”短暂的慌乱过去,承志回过神来。 这话也没错,他尚未正式入嗣,长安仍是少东家,真正的东家不管事,长安不被允许天天去金药堂后,就每隔数日去店里看看。 而许长安已经从车里掀开了帘子,声音轻柔:“愣着做什么?还不上来?” 承志唇线紧抿,只拿眼睛定定地瞅着她,却不说话。 许长安似是有些惊讶,她轻笑一声,笑语如珠:“你是怕我吃了你啊?还是嫌弃我、不愿与我共乘一车?” 一旁的老杨听到这番话,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尴尬来:“这……承志少爷,你……” 承志睫羽垂下,稳了稳心神,沉声道:“都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你在车上。你我兄妹,哪有什么害怕嫌弃的?” 他有意无意将“兄妹”二字咬的极重,暗自希望她能不要再胡乱说话。 许长安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笑容不减:“那你快一点,别让张大夫他们等急了。” 承志将心一横,咬一咬牙,转身登上了马车。 虽然同在一个车厢里,但他刻意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他坐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许长安脆生生道:“杨叔,可以走了。” “好嘞,坐稳了。”老杨一甩马鞭,轻击马臀,马车飞快向前驶去。 承志心里默念着昨晚看的医书,但他总觉得她似有若无的视线就在他身上逡巡。 明明早上还不太热,可他分明感觉脸颊正在一点点变烫。 许长安见他耳根发红,暗暗好笑。她轻轻咳嗽一声。 安静的车厢里,这点声响格外明显。 承志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她,低声告诫:“杨叔就在外面。” 许长安故意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来,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了声音:“杨叔在外面怎么了?难道杨叔在外面就不许我咳嗽了么?” 似乎是担心声音太轻他听不到,她甚至身体微微前倾,离他更近了几分。 随着她的靠近,承志鼻端嗅到了淡淡的香气,脸颊好像更烫了一些。他移开目光:“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外面有人,你不要像昨天那样乱说话。” 昨天她随口说的一番话,扰乱他心神许久,甚至他晚间做梦,都是她语笑嫣然:“你嫁给我好不好?” “我昨天怎么乱说话了?我说的都是真心的啊。”许长安眨了眨眼睛,做恍然大悟状,“外面有人,不能那样说。是不是意味着没人的时候,就可以那么说了?” 承志没想到被她给钻了个空子。他驱走心头的慌乱,竭力保持严肃:“有人没人都不能乱说。你是我妹妹。” “是么?”许长安微微偏了头,似笑非笑看着他。 承志一阵心烦意乱,他干脆紧闭双眼,默念医经。 见她不再说话,安静下来,他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他第一次觉得一刻钟漫长。 马车总算停了,刚一停稳,承志就率先跳下马车。 然而刚行几步,身后却传来少女轻柔的声音:“你不扶我一下吗?我只是身上不发热了,病还没全好呢。” 承志深吸一口气,她病恹恹的模样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想起她生病的缘由,他不禁自责而又怜惜。他只得折返回去,向她伸出了手臂。 扶她时,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坚决不与她对视。 许长安微微一笑,伸手缓缓搭上他的手腕,轻松跳下马车。 收手时状似无意,小指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一下。 那一点点的酥痒仿佛沿着手背薄薄的一层肌肤瞬间窜至四肢百骸,承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下意识抬眸看她,却只看见了她的背影。 从踏进金药堂开始,她整个人的神情气质就变了,俨然不再是在马车上冲他笑的小姑娘。 承志猛然意识到,她以前是金药堂的少东家。 许长安走进铺子,扫视店中诸人,微笑着点头致意:“师父,孙掌柜,我来看看。” 见她是和承志一起过来的,孙掌柜心中微讶,与张大夫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笑了一笑:“少东家,这边请。” 许长安跟着去帘后细看账册,从头到尾,没再看承志一眼。 马车里的刻意逗弄仿佛只是幻觉。承志收敛杂念,继续站在张大夫身边帮忙。 此时没有病患,张大夫难得有空,瞧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你们现在处的不错,竟然一起过来了。” 他记得,上一次他们一起出现时,还是剑拔弩张。 很简单的一句话,承志却莫名紧张,含糊应着:“嗯,是还行。” 很快,他就能确定了,之前在马车上的确是他想多了。别说她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胡说了,在外人面前,她甚至连看都不看他。 按说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他应该松一口气才对,可莫名的,他居然有那么一丝丝不快。 许长安照例查看了账簿后,又去制药坊。 制药坊气味难闻,许长安丝毫不以为意,她在里面逗留了半个时辰,检查过每一项器具后,才出去。 父亲讨厌药草的气味,而她不一样,这些并不好闻的味道只会让她安心。 站在晾晒着药材的院子里,许长安心内几许豪情,几许不舍。 从有记忆开始,她就把金药堂当成是自己的责任。这是她奋斗数年的地方,她绝对不会放弃这里。 “少东家,吴家少爷在外面,说是找您的。”伙计的声音适时响起。 许长安应声回答:“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今日出门之前,她让小五去约吴富贵,想与他见上一面。只是没想到,还远没到约定的时间,他居然直接找到金药堂了。 吴富贵的出现,引起了金药堂的小小骚动。 一对男女假冒承志的父母,还自称是受吴家少爷指使一事,金药堂诸人也有所耳闻。 此刻看见他大摇大摆出现在金药堂,众人无不暗惊。 承志更是双眉紧蹙。 而吴富贵却不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悠闲地摇着扇子,向里张望:“长安呢?怎么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只见竹帘晃动,许长安已然走了出来。 吴富贵嘻嘻一笑:“长安,我来早了,你高兴不?” 长安高兴不高兴,承志不知道。但他心里很清楚,他自己是不太高兴的。 很明显能听出来,这两人事先约好了。 所以她今天可能不是为了跟他同乘一车,不是为了来金药堂查账,而是因为,跟吴富贵有约? ※※※※※※※※※※※※※※※※※※※※ 么么哒感谢在2021-04-04 22:04:57~2021-04-05 22:0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奔我而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撒娇 许长安一出来就注意到了周围人或打量或好奇的目光。 她快步走到吴富贵跟前,压低声音:“走,咱们出去说话。” 不等吴富贵反应,她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口,拖着他就往外走。 吴富贵也不反抗,任由她拽着,随着她的力道出去。 金药堂诸人见没有热闹可看,各自低下头忙碌手中的事情。 张大夫有些好奇,低声问一旁的承志:“前天的事情,跟他有关系吗?” 承志面无表情,沉声回答:“他自己说没有。” 张大夫“啧”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跟吴富贵有关倒也罢了,怕只怕长安也掺和其中。 出得金药堂,吴富贵小心觑着许长安的神色,低声问:“长安,你是不是生气了?” “不是约的晌午吗?”见他提前出现,还找上门来,许长安确实很意外。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因此她很快调整了心情:“我没生气,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得嘞。” 这一条街,基本全是铺子。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两人进了一家茶馆。 落座以后,吴富贵开门见山:“你让小五找我,是不是因为前天的事儿?” “嗯。”许长安顺势问他,“那对假父母果真你安排的?” 吴富贵合上扇子,嘿嘿一笑:“话可别这么说啊,我从来没让他们去假扮。我只是说,那个人什么都不记得,说不定可以白得个儿子,还有银子拿。我怎么可能明摆着留话柄给人?” 许长安轻笑:“真是你能做出来的事儿。” “怎么样?虽然最后没能成功,不过你爹心里也该有阴影了吧?是不是改变主意了?”吴富贵挑了挑眉,颇为得意。 许长安放下刚端起的茶杯:“你想多了,怎么可能?我爹说,如果他亲爹娘找过来,不同意入嗣,那就让他兼祧两房。” 吴富贵转扇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一脸的惊愕:“不是吧?这么执着?” 许长安轻轻叹一口气,用神情告诉他:就是这么执着。 “你说,会不会他才是你爹亲生的,而你只是抱养的?”吴富贵低声揣测,神秘兮兮。 许长安想也不想,直接摇头:“不可能,他要是我爹亲生的,我爹早广告亲朋好友说他有个亲儿子,又何必过继这么麻烦?” “也是。”吴富贵转动扇子,“那你打算怎么办?放弃吗?哎呀,其实做生意管铺子也挺累的。我整天看我娘忙碌操心,我都心疼。” 许长安瞧了他一眼:“你嘴上说着心疼,可也没见你替她分担。” 吴富贵讪讪一笑:“我这不是不会吗?人各有志,人各有志。” 许长安不想对别人家事过多置喙,很快转了话题:“我今天找你,除了了解一下前天的事,主要还是有件事要请教你。” “咦?你要请教我?你居然有事要请教我?你说吧,只要我会的,我一定不吝赐教。”吴富贵说着端正了坐姿。 许长安轻啜一口茶水,认真地问:“你说,怎么才能把一个男人给弄到手?” 吴富贵“噗”的一声,将口中的茶喷到了扇面上。他手忙脚乱用袖子去擦拭:“我的扇子呦!” 许长安直接将帕子丢给了他:“等会儿我赔你扇子。” “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吴富贵用小指掏了一下耳朵,“我没听错吧?你问我,居然是……” 许长安脸上没太多表情,只静静地看着他:“居然是怎样?” 吴富贵心中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何处开口,好一会儿才道:“如果是我理解的意思,那也容易。姑娘家嘛,笑一笑,说几句甜言蜜语,送个荷包绣袋,煲个汤煮个饭什么的,保管就成了。” 他歪着头想了想:“要是还不行,那就穿得少一点,再下点药,拿个匕首威胁一下,这天下就没有不成的事……” 许长安眉心突突直跳:“我就不该问你。” 她站起身来,提高声音:“小二,结账。” “别啊。”吴富贵连忙阻止,“我是认真的,行与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男人,我不比你有经验?” 许长安不置可否,只问:“你还喝茶吗?” 吴富贵扫了一眼弄脏的扇子:“不喝了。” “那咱们去给你买扇子。” 许长安结账以后,带着吴富贵去了一家店铺。她指着架上的扇子,姿态大方:“挑一把吧。” 吴富贵小声嘟囔:“都是假的。” “你的扇子不也是假的吗?” 吴富贵嘀咕:“我的是假的,你就不能赔我个真的啊?” 话虽如此,他还是认真挑了一把画着美人图的扇子。 许长安心念微动,问小二:“你们这里,可有荷包绣袋?” “当然有的。”店小二说着取出几个精致荷包来。 吴富贵惊讶之际,许长安已挑出了一个青色荷包并一个有安神功效的香囊。 “这两个,我也要了,一并付账。” 吴富贵说的或许有几分道理,可以试一试。 “我说的是亲手做的,花钱买的有什么意义?”吴富贵觑了一眼。 许长安只当没有听见。笑话,她当男人长到十五岁,怎么可能会做荷包? 此时已近晌午,吴富贵提出告辞:“我娘就在铺子里,我今天得跟我娘一起吃饭。” “好。我也回去。” 许长安并没有直接回许家,而是先回了一趟金药堂。 她径直走到承志面前:“我打算回家去了,你午间在哪儿吃饭?” 其实她还没走近,承志就知道她过来了。 方才有个买药之人将药方落下了。他追着送出去,站在街上,正好看到她和吴富贵。 两人从一家铺子走出,她笑着把手里的扇子放在吴富贵掌心。 吴富贵嘿嘿一笑,冲她拱了拱手,唰地一声打开扇子,给她轻轻扇风。 这两人远远看上去,甚是和睦。 承志的眸子却冷了下来,心里莫名烦躁。 这个吴富贵可不是什么好人,她总跟他走那么近做什么? 眼看着他们朝这边走来,承志又不能离开金药堂太久,他就收回视线,先行回去。 这才过了不到半刻钟,她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承志深感意外,他原以为她不会在外人面前跟他说话。 她突然开口询问,他难免有些不自在。下意识环顾四周,他尽量神色如常:“我,我一般都是在铺子里,跟制药的师傅还有掌柜的他们一起……” 他的那句“不过今天回去也行”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了。 许长安点头以示知晓:“行,那我先回家。” 停顿了一下,她又补充一句:“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这四个字让承志心跳乱了一拍,他还想再说一句“我可能回去很晚”时,她已翩然离去。 凉风吹过,承志懊恼之余,忽的暗自一惊,后背冷汗涔涔:他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可是妹妹。 他深吸一口气,继而想起她先前的冷漠和厌恶,喉结滚动了两下,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承志双目微阖,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做好你该做的事,切莫辜负了义父的期待。 晚间回到许家,见过义父,一起用罢晚膳,承志按照往常的习惯去了书房。 奇怪的是,今晚书房里居然有亮光。 承志一怔,不由地想起她今日说的话来,他心中浮上些许惊讶,又有些隐秘的欢喜。 他不自觉加快脚步,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房内人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冲他莞尔一笑,赫然正是许长安。 她放下手上的书,站起身:“我等你等了好久哦……” 这语气像嗔怪,又像是撒娇。 承志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低头去看烛台,不与她对视:“你,你等我做什么?” 许长安从书桌后走出,绕到他身前,坦然自若,语笑嫣然:“我说过要等你回来的啊,你忘啦?” “我没忘。”承志将身一侧,偏开头,“时候不早了,你没什么事,就回去歇着吧,好好将养身体,我要看书了。” 他说着走到书架旁,随手抽出一本书。 刚一打开,就有一只柔细美丽的手覆盖在了书页上。 许长安的手很漂亮,指如葱根,细腻光滑。在烛光下似乎会发光一般。 承志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少女清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本书主讲针灸之法,你现在还没到看的时候。” 她收回手,自怀中取出一个绿色荷包:“我要给你这个。” 少女眸中蕴着清浅的笑意,在烛光下,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望着这样一双眼睛,承志有一瞬间的失神。 “啪”的一声,是烛花爆了。 承志心中一凛,清醒了几分。他暗道一声惭愧,蹭蹭后退两步,并没有去接荷包。 许长安微微偏了头,状似不解地问:“怎么?你不喜欢吗?” 她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委屈。 承志深吸口气平复情绪,努力不被她影响:“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许长安红唇轻启,眼中笑意盈盈:“我做的还不明显吗?我当然是在对你好,希望你能嫁给我了。” 承志微抿嘴唇,垂下睫毛,轻嘲一声:“可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一个人从讨厌到喜欢,真的能变化这么快吗? ※※※※※※※※※※※※※※※※※※※※ 么么哒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爱慕 这个问题盘桓在他心头有一会儿了,到这时才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许长安心里咯噔一声,思绪急转,不可置信似的后退一步,露出一副震惊而又诧异的模样。她仿佛被他的话给伤到了,声音变得很轻很轻:“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讨厌你啊?” 她这般反应倒让承志有点意外。他抿了抿唇:“没有吗?” 他记忆很少,但对情绪的感知异常灵敏。初见时,她明晃晃的讨厌,他又怎会认错? “当然没有了!”许长安否认,斩钉截铁。 承志心口微酸,他笑一笑,缓缓说起旧事:“我来许家的第一天,和周管家一起见到你。我叫你妹妹,你说……” 当时的场景清晰得可怕,时至今日,他还记忆犹新。 停顿了一下,承志模仿着她的神情语气:“别叫我妹妹,我娘只生了我一个!” 刻意尖利的声音在夜里显得略微有些可怕。 许长安蹙眉,心想,这人记性倒不错,连她的语调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不等她说话,承志又继续说:“那天在金药堂,我问你,是不是讨厌我。你说,‘心里明白就行了,还问出口做什么’……” “所以我也没有说我讨厌你啊。”许长安打断了他的话,干脆来个死不认账,“呐,你记性挺好,好好回想一下。我有哪一句明明白白地说我讨厌你了吗?没有吧?” 说到这里,她心内陡然生出许多自信来,方才的那丝丝慌乱也基本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清了清嗓子,清丽的眸子里盛满了笑意:“我确实不承认你是我哥,也讨厌你叫我妹妹,甚至对你态度很坏。可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啊。” 承志下意识问:“什么原因?” 向前一步,在距离他只有一尺左右的地方站定。许长安身体微微前倾,眸中光华流转:“这是因为我内心深处不想让你给我爹做嗣子,而是想让你跟我在一起啊。” 她轻轻叹一口气,神情哀伤而又惋惜:“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明白。现在的你,也不明白吗?” 承志胸中一震,瞳孔骤然一缩。他双唇紧抿,脑海里倏地浮现出一个猜测:难道真的是误会她了吗?是她年纪小,不懂怎么表达爱慕,因此才会故意做出凶巴巴很讨厌他的样子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但很快,他又自行否定,不可能的。喜欢和讨厌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再说,他们是兄妹,她喜欢他,他该担忧才是。 见他没有第一时间反驳,也不知他信了几分。许长安略一思索,再接再厉:“当然了,一开始我没看清自己的内心,只知道不想让你入嗣许家,所以对你态度不好。但是从前天开始就不一样了。前天我掉进水里,你连水的深浅都不知道,立刻跳下去救我。我当时觉得你傻,可我回去之后,却很感动,想了很多很多……” 她凝神望着他,又像是越过他看着远方:“我娘去世以后,就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也只有你,不考虑后果,直接跳下去想救我。只有你,会担心我没胃口给我蜜饯儿……” 她说话时声音很轻,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怀念。 这番话真假参半。想到早逝的母亲,许长安鼻腔微微发酸。 她从出生起就被母亲假充男子养大。母亲曾满怀歉疚的说对不住她,毁了她的人生。 可许长安从来都不这样想,她感谢母亲,让她以一个男子的身份长大,让她有了更多的机会和权利。 真情流露和虚情假意,到底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别。 许长安眼眶发红,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泪珠盈盈欲坠,将落未落。 承志的心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他原本坚定的念头甚至有了一点点动摇。他犹豫了一瞬,递给她一块手帕。 许长安没接帕子,只偏了头看他,好奇而疑惑:“所以我们这是要交换定情信物吗?” 少女脸上泪痕未干,语气欢快,一扫先前的哀伤。 承志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句,“定情信物”四个字仿佛自带灼烫,烧得他手心一阵发麻,帕子险些拿不稳掉在地上。 许长安伸手去够,与此同时,承志恰巧也伸出手来。 一切就发生在刹那之间。 等承志反应过来时,他已紧紧攥住了许长安的手指。 许长安适时出声:“这就是诗经里说的执子之手吗?” 手心里异样的感觉令承志霎时变了脸色,再听得她这句话,他不由地悚然一惊,猛地松开手,连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你擦擦眼泪。不是定情信物,怎么能算定情信物呢……” 平日里他并不是笨嘴拙舌的人,可这会儿偏偏就是语无伦次。尤其是看到她似笑非笑的模样,他更是脑海里大片的空白。 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承志双目微阖,尽量不去看她,思绪这才逐渐回笼。他认真解释:“我前天跳下水救你,是因为我当时在场,而且是我不小心害你落水。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你,是别人,我也会这么做的。至于蜜饯,那是因为你因我而病,我自然该去探视你。长安,你我有兄妹之义,不是男女之情。” 许长安也不说话,只拿眼睛定定地瞅着他。待他看过来时,冲他展颜一笑。 她眉眼弯弯,眸子里满满的笑意似乎能流淌到人心里去。 可她这模样,分明是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承志一时间心情复杂,有无奈,有惶急,还夹杂着一丝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皱眉,叹一口气:“长安,我……” “好啦,我不打扰你,你好好看书吧。”许长安柔柔一笑,格外体贴懂事,“你要是不喜欢荷包,我还有个香囊,这个香囊有安神的功效,对你有好处。” 她说着将香囊放在书桌上:“我先走啦,明天见。” 不等他拒绝,她就迅速离去。 其实承志如果执意要拒绝,那也未必来不及。只是他一晃神的功夫,她就不见了踪影。 书房的门还开着,吹进丝丝凉风,也在承志的心湖里吹起了阵阵涟漪。 他打开医书,本想聚精会神多看一会儿,可耳畔时不时地回响起她今晚说的话。 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告诫他:不要相信她的话,你白天还见她和吴富贵走的很近。可随即,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反驳: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你这样岂不是伤她的心? 承志无意识摇头,眼角的余光落在那个浅紫色香囊上。他双目微阖,偏过头去,默念医经,尽量不再受她影响。 许长安一走出书房,就收敛了笑意。 她在心里连说两遍“晦气”,今晚撒娇卖乖,主动示好,做了这么多,那个木头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 明明前天在后院,他看着她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不像是毫无感觉啊。 难道真该按照吴富贵建议的去做? 次日清晨,许长安正用早膳,小五在外面求见。 “让他进来。” 小五一进门,就行了个大礼。他垮着脸:“少爷,昨天小五去吴家传话的事儿,给老爷知道了。” 许长安放下筷子,神情严肃:“我爹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只是说小五作为长随,不该帮着小姐联系外面不三不四的人。还说小姐以后经常在内宅,有事自有丫鬟去做,用不上小厮。他让我以后听从那位承志少爷吩咐,还要给我涨月银。可我的命是少爷你救的,我自然只听你一人的命令,又怎会因为区区一点月银就去效忠别人?那和叛徒有什么区别?”小五义愤填膺,一脸的不服气。 许长安眨了眨眼,略一沉吟,慢条斯理:“倒也不是不可以啊。” 她心想,这不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么? “什么?”小五以为自己听错了,“少爷您在说笑吧?您跟他不是不对付吗?” 许长安笑着摇一摇头:“当然不是说笑。你去他身边,才更方便我做事啊。再说了,多得一些月银不好吗?你多攒一些钱,日后好成家立业。” 小五皱眉认真思索,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是内应!那我这就去,少爷放心吧。” “别急,你等一会儿。我有个东西,你帮我带给他。”许长安起身,去了里侧的书房。 书桌上书籍多为医药相关。许长安抽了一本药典,快速翻动,到某一页时停下,将书签放置其中后,重新将书合上。 见是一本药典,小五深感意外:“就这个吗?” “对,就这个。”许长安点头。 对于许长安的吩咐,小五从不质疑,当下不再多问,把药典揣进怀里,告辞离去。 和往常一样,承志一大早就去了金药堂。 张大夫看见他,“咦”了一声:“昨晚没睡好吗?” 承志胡乱点一点头。 “是不是又看书看到很晚?”张大夫欣慰而又慈爱,拍了拍他的肩头,“年轻人,努力上进是好事,但也不要把自己逼太急了,身体永远是最重要的。” 承志含糊应下,心虚极了。 他昨晚没睡好,并不是因为看书的缘故。 但是这些,不能给旁人知道。 ※※※※※※※※※※※※※※※※※※※※ 么么哒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心思 巳时一刻,小五大步来到金药堂。 看见他进来,孙掌柜忙问:“小五?是不是少东家有什么吩咐?” 听到“少东家”三个字,正自低头看药的承志下意识抬起头来,耳朵微微一动,一颗心也倏地提了起来。 小五摆一摆手,笑呵呵道:“不不不,孙掌柜,有吩咐也不是给你。我这次是来找承志少爷的。” “我?”承志指了指自己鼻尖。 不知道为什么,听闻是找自己,他竟然不觉得意外,仅仅只是思考,她找自己做什么。 “对。”小五点一点头,走到他跟前,从怀中取出那本药典,双手递过去,“这是我们少爷让我给你的。” 承志惊讶紧张而又期待,他忙接过来,有些愣怔:“药典?” “是。” 这是一本很普通的药典,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书脊甚至有轻微的破损,显然被人摩挲过许多遍。 承志不解其意,略一沉吟:“她没说别的?” 小五摇头:“没有。”停顿了一下,他又续道:“老爷今天说了,让我以后跟着承志少爷,听从您的安排,我们家少爷也同意了。所以承志少爷,您现在需要我做点什么?” 承志还在思索着药典的事情,对小五的话没太在意,只随口说道:“我没什么需要你做的。” 他低头细看这书,翻了一下,竟直接翻到了夹有书签的那一页。 浅绿色的书签清新宜人,画有淡淡的竹纹。除此之外,并无特殊之处。 他视线微转,落在书页上。只见这一页上赫然写着:红豆,即相思子。性偏凉,味甘…… 看到这里,承志胸口一烫,脸颊发热,想也不想“啪”的一声,直接将药典重新合上。 他记忆不多,可通过这一个多月的学习,对于红豆所代表的含义,他还是明白的。 红豆又名相思子,她这是在表达相思。明明他们昨晚才见过面…… 承志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怎么能……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给他看这个? 她就不怕给人发现并猜出来吗? 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她? 书签特意夹在这一页,应该不是偶然吧? 承志环顾四周,见旁人并未过多留意,他才稍微放心一些,暗松一口气。 张大夫看他神色有异,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事啊。”承志立即摇头。 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书,张大夫笑问:“这不是药典吗?你这反应,该不会是她在里面放了条虫子来吓唬你吧?” 承志否认:“没有,没有虫子。” 他想,如果是虫子,他反倒不会这么紧张了。 那是比虫子更让人心悸的东西。 “我就说嘛,放虫子这样促狭的事情,她做不出来。兴许是看你最近学着认药,想把自己珍藏的书借给你看。这份心思,你得珍惜啊。” 张大夫看着许长安长大,知道将来金药堂定然是在承志手上。他私心里希望这两人能和睦亲近。这样的话,将来长安也能有依靠。 承志双唇紧抿,没有应声。 她的心思吗?可惜不管她的心思是真是假,他都注定要辜负了。 叫住正要离去的小五,承志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小五,这药典你看过没有?” 小五正色回答:“当然没有。小的是送书的,又不是看书的。” 承志点一点头,没看过就好。 到底是怕旁人察觉出端倪,他将书签抽出,把书放入怀中。只是这书似乎有温度一样,烫得他胸口热乎乎的。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承志格外忙碌,不敢有片刻的清闲。因为只要一闲下来,他就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这天傍晚,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金药堂过多逗留,而是和旁人一起早早离去。 承志回到许家,直接就去找许长安。 “小姐不在房里,在后院呢。” 许长安的房间朝南,暖和是真暖和,到了夏天,就难免有些闷热了。 这些天不能去金药堂,她闲时就去后院纳凉。 承志找过来时,许长安正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槐树看一本关于针灸之术的书。 听到脚步声,她循声望去,待看清来者后,直接长眉一挑。她看看尚未落山的太阳,笑问:“咦,你今天这么早,是不是一回家就来找我了啊?” 说话之际,她将书合上,站起身来。 承志回家途中,已想好了要说什么,但这会儿站在她面前,不由地一阵紧张。 他正要理清思绪,重新组织语言,却见许长安已然做出一副惊讶又感动的模样,轻飘飘续道:“我竟然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想我,一刻都不愿多捱。莫非这就是书上说的,相思入骨吗?” “你——”承志一张脸胀得通红。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姑娘可以如此神情自若地说出这种话来。更不明白的是,听到她说这种话,他在心存怀疑的同时,心跳竟会不受控制地加快。 “好啦好啦,别难过啦,我也很想你的。”许长安轻笑着安抚他。 承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他默默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来意。 “长安,我来找你,是有一件要紧事要说……” 许长安故作惊讶:“难道你我之事不是这世上最要紧之事吗?” “不是。”承志一噎,“你别打岔,先听我说完。” “你说呀,我听着呢。”许长安偏了偏头,含笑看着他,做认真倾听状。 承志不想被她影响,干脆侧过身子,避开她的视线:“长安,我不管你对我是什么心思,我都希望你可以就此打住,不要再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许长安心里冷笑,口中却好奇地问:“什么是奇奇怪怪的事啊?” “就……”承志一时语塞,他咬了咬牙,将心一横,“比如,比如给我送荷包香囊,特意选相思子的那一页……总之这些事都不要做了。我将来入嗣许家,是你的兄长。我们不能有任何失礼越矩之处。这几天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也请你全都忘记吧。” “可你还没入嗣啊,你不入嗣不就可以了吗?难道你真的不喜欢我吗?”许长安绕到他面前,幽幽说道。 夕阳西下,少女抬眸望着他,一双杏眼水润明澈,宛如春日里清透的湖面,能够倒映出世间一切,包括他那隐秘的小心思。 承志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心虚而又无措。 ※※※※※※※※※※※※※※※※※※※※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感谢在2021-04-07 22:41:34~2021-04-08 22:4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温柔的柠檬糖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生气 许长安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那是被戳中心事后的惊惶。 她心里更有了底,微微一笑,红唇轻启,认真而好奇地问:“真的不喜欢吗?” 声音低而缥缈,像询问,又像是呢喃,似乎稍不留神细听就会散落在风里。 然而偏偏就是这么一句低语,在承志听来,却仿佛是一柄利剑,干净利落,劈开他心里的重重迷雾,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内心。 不……喜欢么?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想过。 他只知道,初见她时,他期待而又欢喜。得知她讨厌自己,他心内酸涩而又失落。当然,那时候的他可能只是出于对亲人的在意,不想无端端被她讨厌。 可他记忆空白,感情纯粹。这几天她换着花样缠他,想方设法表达情意,他在抗拒的同时,不知不觉就有些沉溺其中。 是的,沉溺其中。 头脑中轰的一声,承志不得不承认,他并不抗拒她的亲近,相反还会感到欣喜。尽管他知道那很不应该。 如果不是要做义父的嗣子,那他入赘许家…… 当然,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短暂的失神过后,承志心中一凛,理智很快占据了上风。 他心内满是愧疚,后背冷汗涔涔。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义父对他有大恩,他答应过义父,怎么能忘了? 承志深吸一口气,视线微偏,声音冷硬:“不要胡说,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对你只有兄妹之义,绝无半分男女之情。之前的事,姑且算你年幼无知。还请你日后多多自重。” 说到后面,他声音低沉,加重语气,隐约带着些告诫的意味。 是告诫她,也是提醒自己,不可因为好感而忘了身份,乱了分寸。 说完,不等许长安有所反应,承志就转身匆匆离去。 他走得很快,似乎生怕她追上来一般。 走出后院许久之后,承志才猛然反应过来。他走得急,香囊、药典,都忘了还她。但若要折返回去,他又犹豫了。 他说了这么重的话,她会不会哭啊? 狠一狠心,承志决定先将此事暂时放下,改天另行寻个名目让人给她。短时间内,最好不要见她,免得再度被她乱了心神,也好让她彻底绝了心思。 望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许长安勾唇,无声地笑了。 对于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如果真的毫无情意,那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坦然自若,而不是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只不过要达成她的目的,好像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那就多尝试几种方法? 是夜,承志在书房翻阅药典。 他记忆力虽好,但脑海里的东西着实有限。除了白天在金药堂跟着打杂学习,晚间也研究医经药典。 突然,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承志微讶,脑海里瞬间涌上一个念头:是不是她来了? 他心跳一阵加速,拿书的手也不自觉攥紧了一些。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离开手上的书。 外面安静片刻后,敲门声再度响起。 这一次,要急切得多。 承志稳了稳心神,几步走至门边,一把打开了门。 待看清门外之人后,他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怎么是你?你有什么事吗?” 外面的人并不是许长安,而是小五。 小五嘿嘿一笑,举起手里拎着的食盒:“对啊,就是我,是我们少爷让我送来的。说是承志少爷晚上看书辛苦,特意让人送夜宵过来。” 承志下意识拒绝:“谢你们家小姐好意,不过这夜宵我就不需要了。” 他知道,小五口中的“少爷”就是许长安。 听他拒绝,小五收敛了笑意。他仍举着食盒,不紧不慢道:“我们家少爷说了,这夜宵里没放毒,没下药,有的只是她对你的一片关心,你大可以放心地吃。” 承志双眉紧锁,心绪复杂:“我不是疑心她下毒,我只是……” 他只是觉得,两人该保持距离。 既然没有可能,就不宜走太近。她是还没有死心吧? 小五记得少爷的吩咐,也不跟承志过多纠缠,直接将身一矮,从缝隙里钻进书房,把食盒往桌上一放,拱一拱手,拔腿就跑。 临走前还不忘扔下一句:“我们少爷说,你要是不吃,那就倒了吧。就当她的一片辛苦白费了。” 承志心念微动,辛苦白费?难道说这夜宵竟是她亲手做的吗? 他这一迟疑间,早就没了小五的身影。 烛光摇曳,黑色的食盒在桌子上格外显眼。 承志犹豫了好一会儿,终是上前将食盒打开。 有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这是一碗酸笋汤。 双目微阖,眼前似乎能看到她在后厨忙碌的样子。听说她以前连厨房都不曾进过呢。 承志没有喝这碗汤,但是他一颗心却像是被酸笋汤浸泡过一样,又酸又暖。 良久,一声叹息。 这个夜里,承志再度彻夜难眠。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早出晚归,试图不与许长安见面。然而连续数晚,他只要在书房看书,都会收到她让小五送来的宵夜。 这无疑是在告诉他,她并没有放弃。 承志坐不住了。 他觉得,他有必要再做些什么了。 于是,这天傍晚,承志不再躲她,早早回来,径直去了青松园。 还未进去,就听到院子里有女子的声音:“表哥——” 承志微微一愣,听出不是许长安的声音,好像是府上那位姓陈的表小姐。 有外人在,他就不大方便进去了。 承志只得先停下脚步,他正欲转身离去,下一瞬,却听到陈小姐震惊的声音:“你,你真的看上他啦?” 这句话让承志心神大震,瞳孔倏然收紧。 如果没有猜错,这个“他”应该指的是自己。 这件事,居然连这个表姑娘都知道了吗? 许长安轻笑一声:“怎么会啊?不过是不想让他入嗣许家罢了……” 后面再说什么,承志听不到了,只觉得脑袋里翁的一声,浑身气血上涌。 等他回过神时,他人已经大步走进了青松园。 许长安在跟表妹说些体己话,哪里会想到此刻本该在金药堂的人会突然出现? 一晃神的功夫,他就到了跟前。 只见他紧抿着唇,眼神晦涩,许长安忽的心中慌乱,暗道糟糕。不过念头一转,她又觉得,能有这样的反应,或许也不是坏事。 陈茵茵见状,心下懊恼:“表,表……” 许长安轻轻拍一拍她的手背:“茵茵,你先回去,这儿交给我就行。” “表哥?” “没事的。”许长安给了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 陈茵茵从小信任表哥,当下也没有丝毫怀疑,胡乱点一点头,就先离去。 走进来之后,承志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了。他本来就是劝她放弃的,她没有看上他,不是正合他心意吗?他应该放心才对,这般生气不平做什么? ※※※※※※※※※※※※※※※※※※※※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今天比较晚 感谢在2021-04-08 22:46:18~2021-04-09 23:4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铁头鸭~ 2瓶;贰贰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强吻 承志知道,他应该掉头就走,可脚下像是生了根一样。他眼睛眨也不眨,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 然而他失望了。 许长安毫无慌乱之色,她异常镇定:“你刚才都听到啦?这件事呢,其实我是可以解释的。” 见承志只定定地看着自己,一言不发,许长安略一思忖,口中已有了应对之词。她不慌不忙:“我毕竟是个姑娘家嘛,也要面子的啊,总不能跟表妹承认说我是真的看上你了吧?多不好意思啊。再说了,你大概也不想听见我这么说。”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眸中蕴着清浅的笑意,继而又低下头去,俨然是个在心上人面前羞赧的小姑娘。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乎情理,也说得过去,可承志却隐约觉得眼前这一切突然变得不可捉摸。他眼神略动了一动,声音很轻:“所以说,你是真的很喜欢我?” “这还用说?当然是真的啊。”许长安心念微转,放软了语调,眉梢轻挑,几许骄矜,几许自得,“你对这个问题这么上心,是不是说明你对我也……” 若在平时,听见她这般话语,承志定会尴尬无措、心跳加速,不知该如何应对。而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她初见时的冰冷、在金药堂时的厌恶。 先前他曾经疑惑,一个人的情感态度真的可以转变得这么快吗? 现在想来,如果她对陈小姐那句话不是撒谎,那么所有种种,好像都能说得通了。 心头涌上一些杂乱的思绪,承志倏地低下头,向她凑了过去。 眼看着他的面孔越来越近,竟像是要亲吻自己一般。许长安心里一惊,不由地慌了几分。她待要向后退去,却发觉身后是石桌,竟是退无可退。她来不及细想,直接抬手,推向他的脸颊。 “啪!” 许长安的手自他的面颊上飞速离开,手指微微有些发烫。 空气似乎变得凝固。 周遭安静的可怕,只有不远处树上的蝉一声一声地叫着。 承志的脸不受控制地偏向右边,白皙的面颊上登时浮现出清晰的红色指印。 许长安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将手缩到了身后。她心思转得极快:“我……你……你突然靠近想干什么啊?” 说这话时,她声调不高,带着些故作凶巴巴的娇态。 承志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用手轻揩唇角,低低地笑了:“果然不喜欢。如果真喜欢,应该不会是这个反应。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委屈自己?” ——他方才并不是要冒犯她,而是电光石火之间,脑海里突然涌现出这么一个念头,想试一下她内心深处是否抗拒他的接近。 语言可以造假,但身体的反应大约骗不了人。她应该挺讨厌他,否则不会在自己离她尚有一段距离时,就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近些日子,他内心一直处于挣扎之中。不能回应她的情谊,也不能辜负义父的期待。此时有了这个结论,他本该松一口气放下心来的,可又觉得心沉甸甸的,像是压着千斤巨石一样,胸中也满是酸涩。 原来都是……假的么? “抱歉,是我失礼了。”承志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自在,但话里的涩然却遮掩不住。 他转过身,大步往外走。 被他一语说中心事,许长安面色一白,羞恼而又心虚。她是不喜欢,怎么了?若有别的法子,她又何至于这么委屈自己? 但见他离开,她心里顿时生出丝丝慌张。如果让他就这样走了,岂不是坐实了他的猜测?那她之前的努力岂不都白费了?若再补救,可就难了。 许长安火气蹭的上来,直接上前,快步拦在他身前。她一把扯住他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向下一拽,迫使他低下头来。 迎着他惊讶的神情,许长安踮起脚尖,干脆利落,重重吻上了他的唇。 承志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一时竟忘了反应。 待他回过神时,嘴唇上温热柔软的触感早已无法忽略。 他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跳出来,身体一阵酥麻,几乎毫无力气。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怎么能…… 若要推开她,他也不是做不到。可不知为什么,他竟像是被人施法定住了一般,半分动弹不得。 这是许长安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她用上了十成的力气,完全不知章法,只会努力地去压、碾,甚至是咬,像是个凶狠的小兽。直到口中尝到血腥气息,她才气喘吁吁结束这个亲吻。 后退了一步,许长安抹了一下嘴唇上的血渍,冷笑一声:“谁说我不喜欢?谁说我委屈?我就是中意你,怎么了?” 夕阳下,少女嘴唇殷红,眼中簇着光,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她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红着眼睛重重推了他一把,不再看他,转过身直接回房了。 承志愣怔在原地。明明唇角破损,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只觉得一种酥麻的感觉从伤口处蔓延开来。 许长安回到房间,立刻掩上门,坐在桌边,大口大口地喘息。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桌上有一块方方正正的铜镜。许长安不经意扫了一眼,只见镜中人两颊泛红,眼眸水润,双唇微微有些红肿。 看见这样的自己,方才发生的事情立刻浮现在心头。许长安心里窝火,干脆将镜子“啪”的反扣在桌面上,用帕子狠狠擦拭嘴唇,直到唇上传来痛意,她才罢手。 许长安隔窗看了看,只见承志仍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什么。暗骂一声“晦气”,她索性将窗子一并关上了。 承志怔怔地在青松园站了许久,还是听到有脚步声,意识到有丫鬟过来,他才如梦初醒一般,缓缓离去。 晚间许长安躺在床上,认真整理了思绪。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若再像先前那样时不时地让人送瓜果夜宵,或是亲自送香囊荷包之类的,就显得很不合常理了。 不如就此冷一冷他。 于是接连两天,承志发现,许长安这个人好像从自己身边消失了一样,连晚间由小五送来的宵夜也没有了。 他对自己说,这样也好。这本来就是你希望看到的,不是么? 只是他夜里做梦,竟梦到了那天傍晚的场景。夕阳下的青松园里,自己反客为主,一把掐了她的纤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肆意亲吻。 承志猛然意识到,这很危险。 或许他该和义父再谈一谈。 ※※※※※※※※※※※※※※※※※※※※ 么么哒么么哒感谢在2021-04-09 23:46:46~2021-04-10 22:4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涵、浮生一若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坏事 从金药堂回来,天已经快黑了。 承志刚到门口,就看见了正要回府的义父。 许敬业冲他招一招手,一脸慈爱地问:“承志,今日在金药堂学得怎么样啊?” “还好。”承志略一思忖,沉声说道,“义父,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这不是巧了吗?”许敬业抚掌而笑,“我正好也有事要跟你说,你随我过来。” 承志点一点头,随义父前行。 两人到得厅堂后,许敬业坐下,脸上笑意不减:“我今天去见了个神算先生,选定你正式入嗣的日子,就在七月二十二,你意下如何?” 入嗣的日子? 承志一怔,目光游离了一瞬,眼前蓦的浮现出她含笑的模样。她的声音清润悦耳:“你不入嗣不就可以了吗?” 他眼皮动了动,没有吭声。 许敬业察觉到他的异样,眼睛不自觉微微眯了起来:“怎么?你认为这个日子不好?这可是财神爷的寿诞日,也是我跟你崔姑初见的日子……” 提到崔姑,承志不由地想起她和义父对的大恩,以及自己当日的承诺。他微一凝神,唇线抿了抿,睫羽垂下:“没有说这个日子不好。” “是吧?我就说这天不错。陈州老家的人已在路上了,估计这个月中旬就能到。官府那边我也打点好了。到时候文书一签,请大家做个证见,再去衙门盖个戳,我许敬业就算是有后了,也对得住列祖列宗了……” 许敬业越说越高兴,并不曾留意到承志的神色。 承志双目微阖,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所有的一切,义父都安排好了,只满心期待地等那一天的到来。他在此刻提出拒绝,只怕也迟了。 罢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是该尽数收起来了。 努力压下心中的种种思绪,承志轻声打断了义父的话:“义父,我想搬到金药堂去住。” “为什么?”许敬业惊讶,不解地问,“金药堂哪能跟家里比?怎么放着好端端的家不住,偏要去住那里?是下人伺候得不周到?” 承志轻笑着摇一摇头:“不是,义父误会了。是我想着住在金药堂里,省得每日来回奔波,能省下时间用以学医制药。毕竟我现在会的东西太少了,难以承担重任。” 当然,最重要的是,能让自己真的做到远离她。 许敬业略一思忖:“你要这么说,那也不是不可行。这样吧,你先在金药堂住两天试试,若是觉得住不惯,那就还回来。这都是小事儿。” 历来父母极少反对子女上进,许敬业自然也不例外。他希望他这个嗣子聪明勤奋,这才显得他有眼光,也能为他多挣一些面子。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承志就搬去了金药堂,晚间没再回来。 许长安得知此事,已是两天后了。 她心里有气,双手负后,在房中踱来踱去,心中连说数遍“晦气”。 本来是想冷一冷他,没想到他竟然直接躲进金药堂不出来了。 难道她要借着去店里的名义再追上去? 那样倒真落了下乘。 真是可恶,他明明有心思,怎么就是不敢应对? “表哥,表哥,怎么办啊?” 陈茵茵略带惶急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许长安的思绪。 “茵茵?出什么事了?”对于这个表妹,许长安一向是当做亲妹妹看的,当下也顾不上想别的,快速迎上前去。 只见陈茵茵孤身一人站在门口,头上珠钗晃动,姣好的面容上写满忧色。 许长安拉过她的手,只觉触手冰凉,心下暗惊,面上却不显:“茵茵,进来说话。” 陈茵茵乖乖进得房内,在桌边坐下,开门见山:“表哥,今天陈家来人了。” “嗯?你说。”许长安坐在她对面,给她倒了杯茶。 “我祖母托人带信儿来,说要接我回去呢。”陈茵茵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往许长安面前一推,“信上说,她近来身上不好,想邀请你一起过去做客,顺便帮她看看。说有些病,更适合女大夫看一些。” 许长安拿起信,匆匆浏览一遍,与表妹所说相差无几。她略一沉吟:“你上次回家,老夫人身体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寻思着表妹可能是担心祖母身体。 “挺好的,我祖母身子一向康健。” 许长安笑笑,温声安抚:“那你就不必太担心了。若是严重的病,哪还顾得上看大夫是男是女?只要能救命就行。依我看,兴许是老夫人上了年纪,一点小毛病罢了,不碍事。”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陈茵茵顿足,重重叹一口气,忍不住红了眼眶。 许长安将帕子递给表妹,声音温和而从容:“怎么了?慢慢说,我在这儿呢。” 陈茵茵擦拭了一下眼眶:“表哥,我回去也倒罢了。那是我的家,那是我的命,本就是我该去的地方。只是你……我家那情况,怎么能让你跟我同去呢?” 父母双亡,祖母老迈,继母与她并不融洽,还有两个异母弟弟。她自己都觉得那是一团糟,又怎好劳烦表哥一起? 许长安笑笑:“你家情况不好,我不更应该陪着你去么?再说了,以前又不是没去过。你忘啦?你还是我亲自上门接过来的。” 陈茵茵幼年丧母,没多久父亲续娶。未几,继母有孕,她因为八字与继母腹中胎儿相克,被要求搬离家中。许长安听说后带人把她接到了湘城许家。 说起旧事,陈茵茵心内暖流涌动,口中却道:“这不一样,你现在是个姑娘啊。” 以前也就罢了,表哥是原配娘家侄子,又是金药堂少东家,他们多多少少都要给点面子。现在得知表哥女扮男装十几年,还不知他们存了什么轻视的心思呢。 她不想表哥尴尬难堪。 许长安倒不以为意,只轻轻拍了拍表妹的手背:“这有什么?你们家老夫人开口邀请我,不就是因为我是个姑娘么?长辈相邀,我岂有不从之理?” “可是……”陈茵茵欲言又止。 许长安笑笑,眉目舒展,唇角轻扬:“茵茵,出一趟远门对我来说,并不是坏事。” 相反,可能还是个不错的机会。 轻啜一口茶水,许长安慢悠悠道:“湘城到你家,路途不近。我们都是女子,须得有人护送陪同,是不是?” ※※※※※※※※※※※※※※※※※※※※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同行 陈茵茵思索:“是小五吗?” 许长安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小五也不是不行,不过若是有重要场合,小五的分量只怕就不太够了。” 陈茵茵心下了然,这么说显然指的就不是小五了。 “那,总不能让舅舅亲自去——啊,我知道了。”陈茵茵眼睛一亮,兴奋而好奇,“家里新来的那个是不是?表哥,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许长安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也没什么打算,就是不想让他一直待在金药堂。” 他不是要躲着她么?她偏要让他避无可避。 陈茵茵出于对表哥的信服,也不细问,只点一点头:“行,那我去求舅舅。” 现如今她在舅舅面前说话,比表哥还管用一些。 对于外甥女,许敬业一向颇为疼惜。他兄妹三人,长兄早逝,没留下子嗣。幼妹亡故,膝下只此一女。陈茵茵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心里,跟女儿也差不多了。先时他还想过,将来让外甥女嫁给儿子,省得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嫁人后被欺负。可惜,儿子变女儿,这打算只得作罢了。 听说陈家来接人,许敬业微微蹙眉,却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她是陈家的姑娘。 “舅舅,祖母之命,茵茵不敢违背。祖母信里的意思是让表,让长安表姐一同前往,还望舅舅答允。”陈茵茵在舅舅面前,素来温婉知礼。 许敬业接过信细细瞧了一遍,沉吟道:“既是如此,那就让她陪你一趟。她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吧?” 陈茵茵轻笑:“是好多了,舅舅,茵茵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诶,舅舅跟前,说什么当讲不当讲?你尽管说就是,舅舅难道还会不答应你?” 陈茵茵略微垂下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陈家的光景,舅舅也知道。茵茵担心,此番和表……此番和长安表姐同去,会受委屈。能不能让承志表哥陪同前往啊,就,就当是壮壮胆子?” 许敬业闻言皱了眉,陈家的情况,他知道一些。外甥女的担心也并非毫无道理。只是再过半个多月,就该到承志正式入嗣的日子了,这个时候离开湘城,往返一趟,应该来得及吧? 见他迟迟不语,陈茵茵心中忐忑,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舅舅……” “罢了,让他陪你们走一遭就是。”许敬业很快做出了决定,“他入嗣许家,早晚是要见亲戚的,学一些人情往来也未尝不可。只要能在七月二十二之前赶回来就成。” 他心里突然又生出一个念头,茵茵不能嫁长安,那嫁给承志似乎也不错? 陈茵茵不知舅舅心中所想,她为自己目的达成而面露喜色:“多谢舅舅。” 她施了一礼,告辞离去,也不回房休息,径直去了青松园,将自己与舅舅的大致对话讲给表哥听:“舅舅还挺好说话的,我这么一说,他就答应了……” 不同于陈茵茵的眉飞色舞,许长安听后脸上并无笑意。她目光沉沉,声音极低:“七月二十二?你没听错?” 她的反应让陈茵茵有些不安,细细回想了一下:“没听错,就是七月二十二。表哥,是有哪里不对吗?” 许长安不想让她担心,勉强笑笑,以作回应,心里却在寻思:父亲为什么要强调这一天,是不是因为这一天有着特殊意义? 短短数息间,她脑海里已掠过多种疑念。最后定格在一种她最不希望却也最有可能的猜测上。 或许父亲打算在七月二十二这一天让承志正式入嗣。 特意挑在财神寿诞,倒也符合父亲的一贯作风。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留给她的时间,可不多了。 —— 许敬业直接找到承志,简单说了此事:“承志,你就陪你表妹去一趟安城吧。” 承志蹙眉:“可是义父,金药堂这边……” “学医制药固然重要,可这人情往来方面,也不能一窍不通。陈家是实在亲戚,陈家大爷还是官身,多走动没坏处。只要在二十二之前能赶回来就行。”许敬业拍了拍义子的肩头,“何况,义父已经答允了。你若不去,岂不是让义父变成了不义之人?” 承志心中一凛,连忙称是:“义父说的是,是承志考虑不周了。” 他转念一想,去安城一趟也行。往好处想,能躲得更彻底一些。 这些天他住在金药堂,诚然不用每日与她见面,但周围一切多数和她有关。她看过的账本,她用过的药杵……她的身影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在他脑海里,赶都赶不走。 希望安城之行,能让他彻底息了不该有的心思。 安城距离湘城,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乘坐马车,日出而行,日落而息,也需要三五日光景。 许家准备了两辆马车,一辆马车坐人,另一辆马车里则用来堆放礼物。 ——所谓的礼物是从金药堂取的珍贵药材。 承志收拾妥当,见随行的小厮也已整装待发。他驱马到陈小姐所乘坐的马车外,出声询问:“人已经齐了,现在可以出发了吗?” 他话音落地,安静了一瞬后,马车里响起少女清润的声音:“可以啊。” 简单三个字让承志瞳孔骤然一缩,握着缰绳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是她!不是那位陈小姐! 这个声音在他梦里出现过许多次,他绝对不会听错! 可是,他不是要护送陈小姐回安城吗? 承志竭力保持镇定,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蓝色的车帘,心脏怦怦直跳,他试图让视线穿过布帛,辨认出马车里坐着的人到底是谁。 他艰难地动了动喉结,佯作自己没听清,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再次询问:“可以出发了吗?” 他说的极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四平八稳,毫无异样。 马车里的人干脆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明媚清丽的脸庞。 正是许长安。 深蓝色布帘的映衬下,少女的面颊格外白皙。她漆黑的眸子里隐隐有些不耐,长眉一挑,下巴微抬:“我说可以啊。” 承志太阳穴突突直跳,脸色瞬间精彩纷呈:“怎,怎么是你?” 义父并未告诉他,她也去安城啊。 许长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能是我?我跟表妹一起啊。不是要出发了吗?走啊。” ※※※※※※※※※※※※※※※※※※※※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救人 承志感觉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一颗心晃晃悠悠悬在半空中。他绷直了嘴角,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他调转马头,眼眸垂下,说得一句:“出发!” “走喽!”车夫呼哨一声,轻甩马鞭,“驾!” 马车如同离弦的箭,飞速向前驶去。 承志面无表情,驱马随行。 ——说来也奇怪,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骑马,但就像是以前骑过无数次一样,格外娴熟。 他之前肯定是学过的。 此时正是七月上旬,暑气未退。 清晨还好,出城以后,太阳越升越高。承志等人骑在马上,不多时额头、鼻尖就渗出密密的汗珠。马车里的人稍好一些,不被太阳照射,但车厢里闷热,也不太好受。 许长安干脆掀开了车帘,任凉风吹入,这才觉得畅快一些。 “小李,我这里有些解暑的酸梅汤,你分给大家喝了吧。” 许长安对待下属,在细节处素来上心。 小李年岁不大,当即兴冲冲赶至马车前,伸手接过,分给众人。 大热天里,能有解暑的酸梅汤,算得上一桩美事,众人喜不自胜,纷纷道谢。 许长安只是轻笑:“小事而已,说什么谢不谢的。” 承志骑马在前面,她刚一开口,他就注意到了。虽然不曾特意看过去,但他不受控制地凝神细听。 接下小李递过来的水袋,承志伸手打开,饮了一口,酸酸甜甜,味道颇为不错。他佯作不经意地,看向掀开的车帘。 正巧许长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也看了过来。 两人视线甫一相撞,承志心脏猛地剧烈跳动起来,他一阵心虚,匆忙移开了目光。 许长安哂笑一声,放下了车帘。 明明此刻周遭乱哄哄的,很热闹。可承志还是灵敏地捕捉到了这一声轻笑。他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急急忙忙重新看过去,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想解释什么。但他只看到了深蓝色的车帘。 他的心似乎被什么给刺了一下,隐隐约约的疼。 众人喝了酸梅汤,还在说笑。 承志放下水袋,提高声音:“好了,休息够了,继续赶路!” 说笑声渐渐停止,一行人继续赶路。 许长安拿了一柄折扇,大力地扇风,犹显不够凉快。 陈茵茵小声问:“表哥不高兴吗?” “没有,就是热。”许长安想了想,干脆再次掀开车帘。 陈茵茵嘻嘻而笑:“热吗?来来来,那我也给你扇扇风。” 以往每次回陈家,她都心情低落、惴惴不安。此次有表哥陪同,感觉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表哥,不对,我得学着叫你表姐。不然等到了家里,他们要笑话的……” 许长安恢复女子身份已有两个多月,对待称呼看的也不是很重。她只笑笑:“随你,只要你自己不叫错。” 陈茵茵不依,轻轻摇晃着她的胳膊撒娇:“人家不是叫习惯了嘛。” 姐妹俩笑作一团,车厢里时不时地传出少女的轻笑声。 承志双唇抿成一道直线,下巴绷得紧紧的。他默默背诵着药典里的内容,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 只是他心里难免酸涩。他们一路同行,他自己心绪起伏,多次难以自控,而她仿佛根本没受到一丁点影响一样。 许家这一行人只捡大路走,行得几个时辰,遇上茶摊,会打尖休息,到了傍晚,则投宿客栈。 ——总共也就这三五日的路程,没必要太赶时间。 这家客栈不大,看上去还算干净整洁。二楼是客房,一楼则是用餐的地方。 此时正是用晚膳的时候,一楼厅堂角落里坐了几桌客人,正低头用饭。 承志走到柜台前:“劳驾,我们要四间上房,一些酒菜,送到房里……” 他的话语被一阵喧闹声打断。 东边角落里的一张方桌旁,一个年轻妇人尖叫出声:“快,有没有大夫?快帮我请大夫啊!” 许长安原本正百无聊赖站着等入住,见此情形,快步过来,询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就是学医的。” 妇人满脸泪痕,神情慌张,显然六神无主,她指着一旁的小孩:“孩子,孩子他刚才玩着吃胡豆,就,就……” 许长安见这小孩儿脸色发紫,呼吸紧促,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响。她又扫了一眼桌子,只见除了碟子里的胡豆之外,桌面上,甚至桌角都有散落的胡豆。她心知多半是抛起来用嘴巴接着吃时卡住了喉咙。 她在金药堂学制药时,见过几次这样的病例。当下也不多话,直接上手将小孩儿给提了起来。 小孩儿身体刚一离地,旁边数人已呵斥出声:“你这女子干什么?快把孩子放下来!” 更有甚者怒目而视,伸手欲去抢夺。 承志在许长安上前询问时,就跟了过去。此刻见有人无礼,立刻伸手将护在其身侧:“她是大夫。” 他没有记忆,素来温和从容,鲜少动怒。此时神色冰冷,声音低沉,莫名给人一种高贵凛然的威慑感。 众人对视一眼,一时之间,竟不敢肆意造次。 许长安并不理会旁人的反应,她神情专注而严肃,将小孩儿放置自己身前,她双手放在小孩儿胸腹之间,一手握拳,另一只手包裹住拳头,双臂用力收紧,快速按压。 这种事情耽搁不得,拖得时间久了,小孩儿可能窒息而亡。 昏黄的暮色里,她眸子漆黑水润,白皙的脸颊似乎会发光一样,额头上还有着晶莹的汗珠。 承志看着看着,眼神不自觉变得幽深。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行医救人。原来她施救时,是这个模样。 一旁的陈茵茵一颗心都提了起来,默默祈祷。这一桌的人看起来凶巴巴的。表哥能救好倒也罢了,如果救不好,只怕他们这一行人也要有麻烦呢。 不过她还是相信表哥的。 反复按压十来下后,小孩儿“啊”的一声,吐出一粒胡豆哇哇哭出声。 许长安暗舒一口气,她双手轻拍小孩儿胸骨,待其呼吸均匀,脸色渐渐恢复红润才停手。 年轻妇人眼圈儿通红,她接过孩子,一脸感激,口中道谢不迭。 “孩子太小,最好不要让他吃胡豆,更别说这种扔着吃了。”许长安轻声叮嘱,同时不着痕迹地轻轻活动了一下右手。 她方才提起小孩儿时,右臂猛地用力。当时不觉得怎样,现在后劲儿上来,隐约有些吃不消。 承志看在眼里,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年轻妇人回过神来,掏出银子再三表示感激。 许长安只摆了摆手:“算了,银子就不必了,又没用药,收什么钱?以后让小孩儿多注意一些。”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客栈的老板娘目睹了这一切,满脸笑容,更加热情了几分:“四间上房,一桌酒菜,是不是?好嘞,这就给你们安排上!” “嗯,再多备些热水送到房里去。” 许长安和表妹一起去二楼上房休息。 承志则指挥着随行的小厮安排车辆马匹,待一切安排妥当后,才回房。 客栈一楼的人还在用晚饭,一个络腮胡直到承志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同伴问他,带着明显的京城口音。 络腮胡皱眉思索,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诶,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个小子,有点眼熟?” ※※※※※※※※※※※※※※※※※※※※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小孩儿异物卡喉应及时就医。感谢在2021-04-12 22:46:17~2021-04-13 22:4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芙蕖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眼神 出门在外,自然不能与在家时相比,一切都要从简。 不过好在这家客栈还算干净整洁。 许长安与表妹陈茵茵同宿一室。两人简单用膳,洗漱完毕,正要歇下,忽有一阵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热情爽朗的老板娘:“两位姑娘,还没睡吧?这是那位小哥儿让送来的,说是敷在手臂上,能好受一些。” 许长安扫了一眼,见是盐袋。她轻轻咦了一声,并没有伸手去接。 她方才胳膊酸痛,尽量没有外显,居然也有人注意到了? 陈茵茵好奇地问:“什么手臂?哪个小哥儿?” “就是你们的兄长啊,长得很英俊的那个。见姑娘累着手臂了,特意寻了这个,巴巴地让我送来。说是怕你们睡下了,他进来不方便。”老板娘眉梢眼角俱是笑意,“要我说,姑娘也是厉害,居然单手就把一个孩子给拎了起来……” 提到方才的事情,陈茵茵恍然大悟,下意识看向表姐,关切地问:“表哥,你伤着手了么?现在可好些了?” “我没事啊,好端端的。”许长安晃动了一下胳膊,还胡乱转了个圈儿,表示自己没毛病。她冲老板娘笑笑:“老板娘,辛苦你跑这一趟了,跟他说,我用不着。” 她说着就要关门,老板娘“诶诶”两声,眼睁睁看着门被关上。 轻飘飘叹一口气,老板娘转过身,慢悠悠走了十来步,扭头看向不远处楼梯口站着的少年:“你听到没有?她说她用不着。” 他逆着光而立,身形隐在暗处,脸上表情看不分明。 不是别人,正是承志。 听了老板娘的话,他只轻轻“嗯”了一声。 方才的对话,他隐约听到了。但他不知道,她拒绝是因为手臂无碍,还是因为他的缘故。 客栈的房间里,陈茵茵兴致勃勃跟表姐说体己话:“表哥,是不是那个谁啊?我感觉他好像挺细心啊,我都没注意到你手臂痛……对了,那天后来怎么样了啊?我看你们今天也没说话……你是不是打算……” 她鲜少出门,又与表哥同处一室,难免有点小兴奋,话比平时多了不少。 然而许长安只瞧了她一眼,回了两个字:“睡觉。” “表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陈茵茵不依。 许长安伸手,轻轻拍了拍表妹的手背,在其充满期待的目光中,缓缓说道:“明天还得赶路,乖。” 一个“乖”字让陈茵茵没了脾气,虽然仍气呼呼地鼓着脸颊,但还是听话躺下。 一路车马颠簸,到底是累了。 陈茵茵躺下不久就沉沉入睡,许长安却在睁着眼睛细细思索。她今日满打满算也只活动了一下手臂,他居然能察觉到,还特意找盐袋,肯定是上了心的。 但是仅仅上心是不够的,怎么才能让他从了她以至于心甘情愿放弃入嗣许家呢? 许长安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吴富贵的提议,心头莫名烦躁。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并不想用采用。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再次睁开眼时,窗纸已经泛白了。 姐妹俩匆忙起身梳洗,在房中用了早饭。 一行人收拾妥当后,才继续上路。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承志忽然扬手,令众人停下。 许长安掀开车帘,扬声问:“怎么停下了?现在就要休息了吗?” 她有些奇怪,因为他们才出发没多久,今天难得的有风,也不算太热,比较适合赶路。 承志面容严肃,骑马到马车前,他压低了声音:“我怀疑后面有人在跟着我们。” 两人都没有提近几日的事情,仿佛那些不愉快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陈茵茵吓了一跳,俏丽的脸庞唰的白了:“什么人?跟,跟我们做什么?” 许长安则向后看了过去,远远地能看到几人几骑,不紧不慢行着,是和许家这一行人相同的方向。 收回视线,许长安转向承志,沉吟着问:“你确定?” 承志勒紧缰绳,认真回答:“从我们离开客栈开始,他们就跟在我们后面了,一直到这儿。他们只骑马,不驾车,按理说应该在我们前头才是,而不是始终落后于我们。” 许长安心想言之有理,口中却道:“兴许是同路不赶时间呢?要不,咱们先停一会儿,且看他们如何。” “嗯。”承志点一点头,让众人原地休息。 大家笑嘻嘻应了,或喝水、或纳凉,甚是快活。 承志并没有立刻去阴凉处,他犹豫了一瞬,轻声问:“你手臂真的不碍事么?” ——他们方才论事,一本正经,毫无芥蒂,他猜想她可能在试着放下前事。 他心想,这样也好,反正他们注定不可能了。维持表面的和睦也算不错。 然而回应他的,是许长安一声轻哂以及骤然放下的深蓝色车帘。 承志唇线紧抿,没有再说话。 遭她冷眼相待,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内失落之余,竟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 她好像并没有放下。 但这一点点欣喜很快就被酸楚与懊恼所取代。想这些做什么呢?不是已经做好决定了吗? 许家这一行人休息了约莫半刻钟,后面那几人几骑终是追了上来,一路前行。 待他们走远后,许长安才轻声说道:“可能只是同路。不过出门在外,小心一些是对的。” 陈茵茵深以为然。 略作休整后,众人重新上路。 到得第四日傍晚,他们终于到了安城。 此时天色已晚,不好直接登门拜访。是以他们先投宿客栈,打算次日清早再去陈家。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还没等他们动身,陈家的人就来客栈迎接了。 ——此次安城之行,除了许家诸人,还有先时给陈茵茵送信的陈家下人,此番刚到安城,他就去陈家报信了。 来接人的是陈茵茵的二堂兄陈菘,十七八岁年纪,身形高瘦,脸色微青,眼下有一圈不甚明显的黑。他穿了一身宽大的蓝色锦袍,越发显得衣裳空荡荡的。 不过人倒是极其热情:“你们也真是的,人都到安城了,还住客栈干什么?怎么不到家里去?倒教我们好等。” 许长安微觉惊讶,心想,果然人都会长大,此人比起小时候长进了不少。 她犹记得当年去陈家接表妹时,曾与这位陈菘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这个人神情阴郁,恶言恶语,可不似现下这般爽利大方。 当然了,这跟她关系不大,人情往来自有承志应付。 承志略带歉意地笑笑:“陈兄勿恼,实在是昨日太晚了,不好上门叨扰。” “自家亲戚,说什么叨扰不叨扰?”陈菘摆了摆手,视线却越过承志,看向后面的许长安。他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语调不自觉地变慢,“原来长安,真的是个美娇娘啊……” 这语气严格来说,也不算太轻浮,但许长安莫名地有些不舒服。她心想,看走眼了,这人果然还和小时候一样的惹人厌。 承志不喜欢这位陈公子的眼神,他双眉紧蹙,不着痕迹地移动了一下身形,堪堪挡住了陈菘的视线。 ※※※※※※※※※※※※※※※※※※※※ 么么哒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意乱 现场的气氛突然就有些尴尬。 还是陈茵茵小声搭话:“二哥,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啊?我想早一点见到祖母。” 陈菘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不急,咱们这就回去。” 陈家距离客栈不远,约莫两刻钟就到了。 许长安数年前来过陈家一次,感觉与记忆中相差不大。一进门,他们就先去寿辉堂拜见陈家老太太。 陈老太太六七十岁年纪,稍微有些富态,精神很不错:“难为你们大老远的过来,不必太多礼了。” 看座上茶,一阵寒暄之后,陈老太太细细端详,含笑点头:“这个就是承志吧?不错不错,是个俊俏后生。菘儿,你们年岁相仿,肯定能说到一块儿去,你且带他去休息。” 承志看了一眼许长安,见她并无异议,这才收回视线,先随陈菘离去。 见此地只余下女眷,许长安上前,轻声问:“老太太觉得哪里不适?方便赐脉吗?” 从进门初,她就在留神观察了,并未看出明显不妥。 陈老太太笑笑:“有什么不方便的?请你过来一趟,本就是想着让你帮我这老婆子看一看。” 她刚一伸出手臂,就有丫鬟帮忙小心褪下手腕上的赤金镯子。 “长安失礼了。”许长安伸手探其脉细。 周围诸人皆敛声屏息,垂手而立。 少顷,许长安收手。 陈茵茵小声问:“祖母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有点胃火阴虚之症,开几副药调理一下就是了。” 陈茵茵脸色微微一变,却见祖母仿佛是在意料之中,她匆忙收敛了神色,只轻声说句:“没事就好。” “那就劳烦许姑娘开个方子了。”陈老太太笑吟吟道,“说起来,先前我就觉得你生的俊,像丫头似的,没想到还真是个小丫头。” 许长安没有接这话茬,只让丫鬟铺纸研墨,她低头去写药方。 陈老太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笑问:“我记得你比茵茵大一些,你应该及笄了吧?有没有想过,找个什么样的婆家啊?” 许长安手中的笔停顿了一下,继续笔走龙蛇。待药方写完后,她才半真半假着笑道:“老太太,我是家中独女,不敢找婆家,将来多半是要招赘的。” “咦,不是说你们家要过继……” 许长安只是笑:“这话从哪儿说起啊,还没定下呢。” 她早打定了主意,不管谁问及婚事,统统以招赘为由拒绝。 陈老太太皱了眉。 陈茵茵连忙笑道:“祖母,茵茵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怎么只拉着表,表姐说话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您的亲孙女呢。您再这样,茵茵可不高兴了啊……” 陈老太太露出笑意来:“你这丫头……” 一旁侍立的丫鬟尽皆陪着发笑,无人再提方才之事。 几人正说着话,陈家的二夫人即陈茵茵的继母鲍氏含笑走了过来,说是客房早已备下,让长安等人先去休息。 陈老太太笑道:“也好,你们一路赶来也辛苦了,快去歇着吧。” 许长安笑着与表妹一道告退。 她们刚一离去,寿辉堂里的陈老太太就叹了一口气:“说是要招赘呢。” 鲍氏则不以为然:“只怕是小姑娘推辞的话,许家都找了嗣子,怎么可能还让女儿招赘?” 陈老太太点一点头:“也是,且看看吧。过几天我不是做寿吗?让他们多盘桓几日。” 这次安城之行,陈茵茵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好在继母客客气气,并未为难她,她暗舒了一口气,这才有兴致以一个东道主的身份招待表哥。 当夜接风宴结束后,陈茵茵被祖母叫到了房内。 陈老太太语重心长:“以前我寻思着,陈许两家可能结亲,你又没了亲娘,在舅舅家长住也不打紧。如今这亲事是结不成了,你以后还是回家来住吧,断没有一直住在别人家的道理。” 陈茵茵尽管不情愿,却也明白祖母的话有道理,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红了眼眶。 离开寿辉堂,她匆忙擦拭了一下眼角。 ——她方才被祖母叫去,表哥就在外面等她,不能让表哥看到了担心。 然而走出来后,陈茵茵并未看到许长安的身影,心中略觉诧异,表哥去哪里了? 事实上,许长安一刻钟前还在原地。 今夜星光甚好,她一面等待表妹,一面抬头看着天上星星。 凉风阵阵,偶有虫鸣,让人心旷神怡。 陈菘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的。 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许长安心念微动,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啊,我记性不好,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就在我家,就在这里啊。”陈菘似乎有些着急,“我认出了你是女人,对你言语无礼,被我祖母痛骂了一顿,我还不服气。” 说话间他已绕到了她身后。 他衣衫宽大,脚步极轻,这样在夜里轻飘飘走来,让人顿觉不自在。 许长安不喜背后有人,她直接转过身,直面着他,微微一笑:“是么?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吧。” “不是好像,是真的有。”陈菘以极其肯定的语气说道,“我就说,我不会看错。” 许长安只扯了扯嘴角,并不想过多谈论旧事。她自言自语:“也不知表妹什么时候出来,我先去醒一醒酒。” 说完撇下陈菘,信步往不远处稍走了几步。 廊下的灯笼发出暖红的光,陈菘的身影许久后才消失不见。 许长安怕表妹找不到自己,不敢走远,只在附近走了十来步。 耳听得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她心中一凛,冷声喝问:“谁?!” “是我。”回应她的是承志的声音。 听出是他,不知为什么,许长安竟松了一口气:“怎么是你啊?你吓我干什么啊?” 承志心头一跳,暗想,可能是她在接风宴上喝了酒的缘故,所以连声音听起来都软绵绵的了。 “我看你一直没离开,陈二公子又过来……” 他始终留神注意着她。这一点,好像完全不受他控制。 许长安轻笑,在夜色里,这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娇俏的感觉。 承志莫名的有几分慌乱,他轻咳一声,认真低语:“陈二公子的眼神古怪,你多注意一些。” 许长安不说话,只似笑非笑看着他。 承志给她看得不自在,下意识解释:“不是我说他坏话,我的感觉有时候非常准。” 这一点倒也不是撒谎。 “嗯?是吗?”许长安眉头微挑,语调略微上扬,“我还以为你是醋了呢。” 承志的脸腾地热了:“我,我不是……” 他还没“我”出个什么,手指就被一只柔软的手给牵住了。紧接着,少女带着淡淡馨香的身体贴了过来。 承志身体瞬间僵住,不敢乱动。 许长安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声音娇嫩,似倾诉,像呢喃:“我喜欢你吃醋的样子。” 耳朵酥酥痒痒的,脑海也有一瞬间的空白。等承志反应过来时,他的手掌正握着少女的肩头。 ※※※※※※※※※※※※※※※※※※※※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本质是个狗血甜文,所以关键时刻,是该来一剂猛药了。 感谢在2021-04-14 22:56:00~2021-04-15 20:5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霜染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情迷 心头仿佛炸了一个惊雷。 承志没想到自己竟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他匆忙松手,后退了好几步:“对不起,我……” 他额头冷汗涔涔,后背早已湿透,心内惶急而又懊恼。 许长安静静地站着,声音极低:“为什么,你就是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呢?” 仿佛是对他失望透顶,她也不给他回答的机会,直接转了身,向寿辉堂的方向而去。 夜色清冷,少女背影落寞,走得决绝。 承志没有追上去,他身体僵直,站在原地,攥紧了拳头,直到指骨泛出清白。 许长安才不细想自己的话究竟对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眼看着都要七月中旬了,正式入嗣的日子就要到了。她心里不由地暗暗着急,那根木头如果还不上钩,那她恐怕就只能用吴富贵的法子了。 她这次来安城,一是陪同表妹,二是给陈家老太太看病。见陈老太太无大碍,许长安次日就提出了告辞。 陈老太太含笑挽留:“这么急干什么?难得来一趟,也不多待两天?老身三天后做寿,就不能赏脸吃了席再走吗?” 许长安略一思忖,笑着应答:“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她不喜欢在外做客,但若能因此耽搁行程,错过七月二十二,那她不介意在陈家多待几日。 承志踌躇:“可是临出门时,义父叮嘱过,要在七月二十二日之前回去。” 陈老太太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湘城与安城没多远,吃了席后再回去完全来得及。再说,到时候可以让菘儿送你们……” 盛情难却,见许长安又已同意,承志只得应下。 陈老太太似乎很喜欢许长安,时常以学习养生之法的名义让其陪着自己。 许长安初时只当人上了年纪惜福珍命,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不对了。 她陪陈老太太说话,过不了多久,陈菘就会以各种名目出现在老太太左右。 一次两次是巧合,次数多了,就让人不得不怀疑了。 待他离去后,陈老太太轻轻拍一拍许长安的手,笑着打趣:“我这孙子,只怕是看上你了。丫头,你要是不嫌弃,留下来给我做孙媳妇可好?” 许长安也不知道这是玩笑还是真心话。她摇摇头,态度异常坚决:“老太太,我说过了,我无意婚嫁,就算将来成婚,也必然是招赘。” “难道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吗?你爹过继嗣子,也不是非要你招赘不可……” 许长安站起身,应声打断陈老太太的话:“老太太再说这种话,长安只能立刻打道回湘城了。” 她神情严肃认真,脸上浑无一丝笑意,显然此事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陈老太太忙道:“罢了,罢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既然你们家要招赘,那就算了。陈家又不是讨不到媳妇儿。” 只是可惜菘儿了。 许长安没有多话,心里打定主意,等明日给陈老太太祝完寿,就立马回湘城去。 次日,陈家格外热闹,前来贺寿的人不少。许长安被一些女客拉着说话。 ——她是个生面孔,又容颜出众,气质独特,对她好奇者实在不少。 过了好一会儿,许长安才找着机会抽身。 刚出来透透气,就有一个小丫鬟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一脸的惶急:“许姑娘,我们小姐出事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许长安一眼认出这是最近几天在陈茵茵身边伺候的丫鬟,连忙问:“出什么事了?她人呢?” 刚才祝寿时,陈茵茵还好好的。这才多大一会儿光景,人就出事了?难道是陈家有人暗地里使坏? “您随我来。” 许长安这几日在陈家与陈茵茵比邻而居,对路径自然熟悉。才行了十来步,她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这不是去表妹房间的路。 许长安心中怀疑,脸上却不显露分毫,只状似好奇地问:“表妹不在房里吗?” 丫鬟低头疾行,边走边答:“不在房内。小姐方才去阁楼,说是躲会儿清净。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刚到那儿,就头晕眼花,路都走不了。” 停顿了一下,她又继续道:“今日家里客人多,我们小姐怕惊动老太太,扰了大家的兴致,身上不适也不敢声张,只让我请许姑娘。你快去看看吧。” 小丫鬟说着都快哭出来了。 这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然而许长安素知表妹在陈家的日子不好过,所以此番做客处处小心。 听说表妹出事,她担心之余也暗生警惕。悄悄摸了一下荷包,那里面有三根银针,是她防身救命的东西。 阁楼距离寿辉堂不远。许长安随着丫鬟一路疾行,穿过长廊,到月洞门处,只见承志指挥着两个小厮抬着一架画屏过来。 陈家老太太做寿,许家人既在这里,自然要送上贺礼。 这是承志在安城就地采买的,虽不算十分贵重,但也大致能拿得出手了。 两方迎面碰上,承志微微一怔:“长安,你……” 许长安快速打断他的话,言简意赅:“表妹身体不适,我去阁楼看看。” 担心表妹真的出事,许长安不愿跟他多纠缠,扔下一句话后,大步离去。 承志微一愣神,看到的就是她的背影了。 许长安衣带当风,行得极快。 陈家阁楼的木质台阶,踩上去咯吱咯吱做响,像是乱了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在人心头。 许长安走进阁楼,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表妹的身影。 只有陈菘坐在桌前,静静地看着她。 许长安心念微转,即刻心如明镜:只怕表妹出事是假,赚她来此是真。 但她仍不大放心:“茵茵呢?” 陈菘笑笑,没有回答,递给她一盏茶,声音温柔极了:“看你头上都是汗,喝杯茶吧。” 许长安的确有点渴了,她接了茶水,没有立刻喝下。 掀开茶盖,水汽氤氲。 从有记忆开始,许长安就学习认药,对气味格外敏感。仅仅是在鼻端这么一嗅,她就知道这雨前龙井里加了药。 让她惊讶的是,这里面放的不是毒,不是迷药,而是一种有着催情功效的药物。 陈菘给她下药?还是说有人故意设计他们两个? 短短数息间,许长安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猜测。她佯作不知茶有问题,抬手,掩袖,仿佛一饮而尽。为求逼真,她甚至还吞咽出声。 亲眼看着她将一盏茶喝下,陈菘如释重负:“茵茵没病,有病的是我。长安,我请你来是给我看病的。 确定表妹没事,许长安悄然松一口气。她握着茶盏,冷眸微眯:“你?你有什么病?” 陈菘神情怔忪,答非所问:“我曾经以为我好男风,你猜猜看是为什么?” 许长安心思一转,联系到他近日来的举动,已猜到了七八分。 “吓到了吗?”陈菘笑笑,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阁楼里显得轻飘飘的,“我一开始也被吓到了,我怎么能喜欢一个男人?所以听到你的名字就发脾气。你都不知道,听说你是个姑娘,我有多高兴。我特意求祖母请你来做客,就是想看看你。现在我确定了,我不是好男风,只是好你而已。” 许长安双眉紧蹙,心内波涛翻滚。 陈菘叹了一口气,十分苦恼的样子:“可惜你说要招赘,而我家里是绝不允许的。那能怎么办呢?只能生米煮成熟饭了是不是?到时候不管是你家还是我家,总有一方要妥协的。” 他以为听到这番话,长安会愤怒,会惊惧。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神色镇定,甚至还微微扬起了唇角:“生米煮成熟饭吗?这主意不错,可惜你没这个本事了。” “有没有这个本事,你很快就知道了。”说话间陈菘绕到了她的身后,自信而笃定,“你方才喝的茶里,我加了一点东西。这会儿,药效该发作了吧?” 他心潮起伏,因激动而颤抖的手缓缓搭上了许长安的肩头。 许长安猛然转身,乘其不备,用力踹其下体。 她自小学医,知道这个部位的脆弱。 陈菘全没提防,直接被她踢中。他脸色煞白,身体一下子蜷曲着倒在地上。他额头布满冷汗,口中却是在笑:“我……不……生气,你……是不是很热……” 许长安哂笑,正考虑要不要动银针时,忽听外面楼梯台阶上传来承志焦急的声音:“长安,长安,你在不在?” 陈菘面色一僵:“怎么会有人过来?” 许长安却倏地笑了,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底冉冉升起,越来越清晰。 看了一眼那盏未动的茶水,视线扫过蜷缩着身子的陈菘,听着外面渐近的脚步声,她唇角一勾,将茶水一饮而尽。 ※※※※※※※※※※※※※※※※※※※※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跟编辑商量,本文下一章入v,届时会有万字更新。 所以明天晚上更新会迟点,十二点以后了。 不好意思哈。 专栏里有几个预收,有兴趣的看一下啊感谢在2021-04-15 20:52:13~2021-04-16 22:4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hristie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二风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w ,请牢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欢好 陈菘瞪大了眼睛, 语调蓦的拔高:“你……”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她方才,根本就没有喝那下药的茶水!继而, 他又面露迷惘之色, 为什么现在又要喝了呢?是不是她又在假喝就为了故意嘲讽他? 许长安将茶盏丢开, 拿起桌案上的茶壶,在陈菘惊疑不定的目光中, 干脆利落, 以手为刀,直接敲向其后颈。 砍人后颈致其昏迷这本事,她早就想试一试了。现在看来, 效果还不错。 茶壶坠地,破碎声立时响起。茶水四溢,陈菘身上、地上流得到处都是。 “长安!”承志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陈菘一身狼狈卧倒在地,身旁除了水渍与茶叶,还有破碎的瓷片。 许长安摇摇晃晃站着, 似乎站立不稳一样。 听到他的声音,她扭过头, 冲他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仿佛是心头的巨石骤然放下一般:“你来了啦?” 眼下这场景以及她的神情, 都告诉他:这一切不正常。 承志一颗心怦怦直跳, 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的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他快步到她跟前, 下意识要伸手扶她, 手伸到半空, 又迅速握紧, 口中问着:“长安, 你怎么样?出什么事了?你要不要紧?” 先前两人在月洞门处匆匆一别之后,他的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心里也前所未有的一阵慌乱。 这种感觉之前从未出现过,他匆匆将那架画屏献给陈老太太后,就向阁楼方向而去。 这一路上,他对自己说,就当是去看一看,求个心安就行。或许陈小姐病得不轻,长安身边没人,正好有用他之处呢? 就算她嫌他多事也无所谓。反正,反正他也没少被她嫌弃。 承志打定主意,行得极快。可是还没到阁楼,他就意识到不对了。因为他看到了那个方才与长安一起的小丫鬟。 小姐生病,丫鬟不在跟前伺候,而是在外面鬼鬼祟祟,倒像是把风一般。 这其中明显另有隐情。 他刚上前,却被丫鬟拦住。小丫鬟眼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你不能进去!谁都不能进去,因为,因为小姐,小姐在里面,在里面,在里面换衣服!” 她支支吾吾,借口找的蹩脚。承志哪里肯信?他一边快步走上台阶,一边高声询问:“长安,长安,你在不在?” 小丫鬟急了,小跑着去追赶,张开双臂,用身体拦他。 突然,阁楼里传来一阵异响,紧接着是“哗啦啦”瓷器坠地的声响。 承志的心被提了起来,一把将丫鬟推开,径直入内。 一进门,他就被眼前的一幕给惊住了。 不过他无心细想陈菘是死是活,他眼里心里只有一件事:长安怎么了? 他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很奇怪,但到底哪里怪,他又说不上来。 许长安笑得古怪:“我啊?我不怎么样啊。是陈菘这个王八蛋,给我下药,想对我不轨。我已经把他给解决了呀。” 她的声音与平时大不相同,又软又轻,隐隐带些若有若无的沙哑。 而承志却听得心头一阵火起,惊、怒、惧、悔……种种情绪交织,心底愤怒的火焰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将他所有的理智尽数摧毁。 陈菘那狗东西居然敢给她下药?还想对她行不轨之事?若是她没能解决,若是他没有过来,那…… 他不敢想下去,只恨不得将这个陈菘千刀万剐,剁成稀巴烂。 承志怒火翻腾,拎起脚边的圆凳,就要往陈菘头上狠狠地砸。 此时此刻,出发前义父的叮嘱,为人处世的技巧,他浑然忘了个一干二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然而他扬起手,圆凳离陈菘的脑袋还有一寸距离时,他的衣袖被一只白皙的手给拽住了。 理智渐渐回笼了一些,承志僵硬地扭头,看向手的主人。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长安?” 药效好像开始发作了。 不过初时还不算太强烈,许长安脸颊显现出了不正常的红,身体也隐隐感到异样。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不适,轻声劝阻:“别冲动,不能杀他。真杀了他就麻烦了。” 承志抿一抿唇,艰难点头:“好。” 许长安仍拽着他的衣袖,声音不受她控制地越来越低:“我现在可能药效发作了,好烈的药啊……” 承志反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身体在轻颤,面颊鲜红,似乎连保持站立的姿势都很困难。她身子软绵绵的,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莫名其妙消失了一样。 很显然,她正努力地抵抗着药效。 “长安,你且撑一撑,我去给你找解药。”承志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尽力安慰,“别怕,我帮你找药。” 他心里惶急而又不安,他学医认药时间不长,可也大致知道,这种下作的药,基本无药可解。 可他仍带着丝丝侥幸,希望能有药可医。 许长安在他怀里,笑得声音很轻:“傻瓜,哪有药啊?” 在药物的作用下,她虽然正常说话,发出的声音却很小。承志初时没听清,不得不低头凝神。 只见她红唇一张一合,清亮的眸子里氤氲着雾气:“这没有解药的,你还不如去给我找个男人。” 夏日衣衫单薄,她呼出的气息热乎乎的。尽管隔着衣衫,也能隐约感觉到滚烫。 而她话里的内容却好似一盆冷水,将承志浇了个透心凉。 她在说什么?给她……找个男人? 找男人做什么,承志心里是清楚的。他喉结滚动,手背青筋暴起,浑身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到了一处。 他脑海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既然非要找男人,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他? 他只当自己没有听见她的话,抱着她,一脚踢开躺在地上的陈菘,大步往外走。 快速跃下台阶,承志努力让声音挺起来沉稳可靠:“长安,别说这样的话,我会给你找到解药的,会有办法的。你先忍一忍。” 他怎么可能去给她找男人? 许长安狠狠揪着他的手臂,尽力提高声音:“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我说了解药只有男人。你是不是要看我难受死啊!” 可惜此刻的她,厉声说话,却没有丝毫的威慑力,只会让人生出想狠狠欺负她的欲望。 承志很庆幸,手臂被她抓得很疼,使得他面对这样的她,仍能保持清醒。 他臂弯里抱着一个人,飞速奔跑。不想让人看到她现在的模样,他甚至直接跃过了不算高的院墙。 若在平时,或许他还会认真思考,自己之前是不是学过武艺。但这会儿他满脑子里只有怀里的人。 活色生香的美人,还是自己的心上人。 中了药,正在难受。 许长安意识有些模糊了,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疼痛让她的思绪又恢复了一些清明。 她几乎都要控制不住双手了,可她仍不忘提醒自己:不,不能这样,忍着。许长安,你得让他心甘情愿。 承志一低头,只见怀中佳人两颊通红,鬓发微湿,唇边有着斑斑血渍。肤白血红,两相对应,令人触目惊心。 他心下一惊,是毒吗?不,不像是毒血。 电光石火之间,他猛然醒悟,是她咬破了舌尖。她正在地靠疼痛来抵抗药效。 浓浓的心疼和不解同时笼罩在他心头:他就是男人,可她药效发作宁可自己咬舌头,都没碰他一下。 心里跟针扎一样的疼,闷的难受,内心深处那只猛兽冲破束缚挣脱出来,盘踞在他心上。 承志在陈家居住的客房比较偏。他抱着许长安赶过来时,小李正在门外树下纳凉。 看见他跳过院墙,抱了一个人过来,也看不清面容。小李连忙迎上去:“承志少爷,怎么……” 许长安的手正抓着承志的手臂,此时突然加大力气:“男……” “男”这个字一下子点燃了承志的怒火,且有越烧越烈之势。一向在人前温和有礼的他破天荒地暴喝一声:“躲远点!没有吩咐不准过来!” 他骤然发怒把小李吓了一跳:“我,我就是问问啊……” 迷迷糊糊中听见了对话的许长安,却无声地笑了。 承志抬脚踹开了门,抱人入内后,直接将门闩上。 他素来爱洁,在陈家做客,房间里干干净净,气味清爽,床上被褥整整齐齐。 小心翼翼将许长安放在床上。 她杏眸微眯,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不肯松开,口中喃喃自语:“好难受……” 承志一只手臂被她拽着,另一只手臂伸长了去拿桌上放凉的茶,试图缓解药效,让她清醒一些。 将一杯冷茶给她喝下,许长安喝完便推开了茶盏:“男人呢?我刚才还听到有男人的声音……” 她歪着脑袋,眼神迷惘。 天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强行克制住自己,不去生吞活剥了他。 他固然相貌清俊,气质干净,但她以前并没有一丁点的邪念。所有的示好撒娇,不过是为了诱哄他主动放弃入嗣许家。可这会儿,她可能意识不够清明,人也有几分糊涂,竟然觉得他身形高挑,手臂有力,胸膛结实,甚至连滚动的喉结都莫名变得有吸引力起来。 想……咬一口。 承志深吸了一口气,放下茶盏:“长安,你冷静一些。” 许长安听他说话,真想堵了他的嘴,省得他废话个不停。 不过她终究还是掐着自己的手心强行忍住了,身体不住地轻颤,她几乎要小声哭泣了:“你去外面,给我叫个人来啊,或者给我一刀……” 娇娇软软,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快要哭了。 承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抬手按住她的肩头,认真而郑重:“长安,你听我说。我不会给你找男人的。” 许长安清丽的面庞此刻红艳如同绽放的牡丹。她细白的牙齿咬着红唇,看向他的眼神迷茫、好奇,而又无辜。 承志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他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结:“如果是随便一个男人都可以,你就不会对付陈菘对不对?” 许长安眼角挂着泪珠,发出细碎的声音:“承志,承志,我难受……” 说起来,这是两人相识以来,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一声一声,几乎要将他的魂儿给勾走。 许长安抬手去咬自己的胳膊,疼痛能让她稍微好受一点,勉强能压住身体一阵一阵的异样。 承志心疼而又懊恼,待要阻止已来不及了。 她已狠狠咬上自己的手臂。 残存的那点子理智终于消失不见。承志牢牢握住她的手腕,生怕她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 他深呼吸平复情绪,眼中是一片决然之色:“长安,我来帮你。” 许长安方才咬舌尖、掐手心、咬手臂,意识倒还不算太模糊。听到这句话,她一激灵,整个人又清醒了几分。总算是等到了。 然而她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摇了摇头:“你?你不行。” “我怎么不行?我行的,我也是男人。”承志有些急了,他抿了抿唇,“你不是一直,一直都很中意我么?” 许长安咯咯而笑,凄凉而无奈:“可是,你要做我爹的嗣子啊。那我们就是兄妹啊。既是兄妹,你又怎么能帮我?” 承志只觉得胸中一股气蓦的上涌,他沉声说道:“我不做你爹的嗣子了。你说过,你娘只生了你一个,我们其实没有半点关系的。” “真的吗?”许长安面露喜色。但下一瞬,她又摇头,“算了,我不让你为难,你还是给我找个男人吧,也好让我以后对你死心。” 承志心中酸楚涩然,再也听不得她说这种话。他直接倾身亲吻了她一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神情恳切,语气认真,一字一字说得格外清晰:“是真的,一点都不为难。” 做出这个决定后,他感觉突然一下子就轻松了,心头悬着的巨石就这么放了下来。先时他一直顾忌着对义父的承诺,所以压抑情感,回避自己的内心,甚至不惜躲她。而这会儿,他打算为她,也为自己活一次。 今生今世,他再也不想推开她了。 许长安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被他的话语给惊住了。 “长安,我心悦你,我不做义父的嗣子了。”承志微微一笑,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在想,如果我不是答应了义父在先,那我一定会向你求亲。” 他拉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认真而虔诚:“我们在一起,好吗?” 许长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脖颈。 她心情复杂,原来她先前努力许久,真正让他决定主动放弃的,居然还是吴富贵的方法。 算了,不想了,方法不重要。 药性很烈,能坚持这么久,消耗了她太多的耐力,此时人松懈下来,软得好似一滩水。 少女两条手臂挂在他颈上,她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意愿。 承志松一口气,他伸手托在她身下,将她整个人端了起来,抱着她走向床榻。 头发散开、衣衫落地,草绿色的床幔放了下来。 两个人都没有经验,但学医认药,对人的身体还是有些了解的。许长安受药物影响,心里急切,奈何身子发虚,实属有心无力,只能如藤蔓一般,牢牢抱着眼前的人。 在真正进入的前一瞬,承志轻轻亲吻了一下她的唇,在她耳畔低声说:“你不要怕,我会永远对你好。” 这是他的承诺。 他知道,两人还没成亲,今日就在此地做这种事,虽然事出有因,可终究还是委屈了她。但他在心里暗暗做出决定,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许长安意识模糊,思绪转的也慢,心想,我也不用你永远对我好,你只要不给我爹当儿子就行了…… 她感觉自己成了海上的一叶扁舟,随风而荡,再无杂念去思考其他。 少年人血气方刚,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到得后面,许长安不禁有些怀疑,到底谁才是中药的那个人。 意识朦胧、沉沉睡去时,许长安隐约记得,自己被他抱在怀里。 她有心想推开,可惜那时她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不愿花,只得随他去了。 许长安睡得很沉,而陈家已然乱了套。 今日陈老太太做寿,家里格外热闹。刚发现许长安不见时,陈老太太并没有多想,只当是小姑娘不耐烦见太多生人,躲清静去了。 她年轻时,也曾经干过这样的事。 过了一会儿,陈老太太就发觉有些不对了。 许长安并没有跟孙女陈茵茵在一块儿,甚至连茵茵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而且,同样不见的,还有孙子陈菘。 陈菘对许长安的心思,旁人或许不清楚,可陈老太太却是知道的。就是这个孙子求着她,让她舍了老脸求许家姑娘来做客,还试探其口风。 然而襄王有梦,神女无情,许家姑娘已经拒绝了。 如今两人一起消失,陈老太太难免生出一种不好的猜测:不会是菘儿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吧? 陈老太太了解孙子,知道他性子执拗,认定了的事儿很难改变,这会儿不禁心中惴惴,忙让人悄悄去找。 ——家中客人太多,也不好大张旗鼓,只能暗地里来。 不多时,有人在阁楼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陈菘。 现场一片狼藉。 得知这个消息,陈老太太差点晕厥过去,寻了个借口匆忙结束寿宴,连声问:“菘儿怎么了?” “晕倒了,还被人砸了。”下人面露难色,有些难以启齿,“而且……身下有伤。” 陈老太太眼前一黑,正好下人扭送过来一个鬼鬼祟祟的丫鬟。 ——小丫鬟看到二少爷受伤昏迷,知道闯了祸,不敢告诉主子,存了一点傻心思,想着悄悄出去找个大夫给看一看,也算将功赎罪。 只可惜她运气不好,在门口打转许久,没找到溜出去的机会,反而去其他人发现,看她形迹可疑,干脆就交给主子发落。 这丫鬟胆子小,没等审问,就连哭带说全招认了。 一旁的陈茵茵听完始末,惊得双目圆睁,她知道后宅之中可能有污秽的事情,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将主意打到表哥身上。还是借着她的名义。 陈老太太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这,这……” 陈茵茵脸色骤变,连忙上前搀扶:“祖母——” 她心里害怕而愤怒,表哥此次来陈家,完全是因为她的缘故。目前来看,表哥应该没出事。可若是表哥今天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二少爷昏迷,老太太又犯病。明明是过寿的好日子,陈家却请了大夫。 陈茵茵在祖母这边打了个照面,听说无大碍,就匆忙去寻找表哥了。 她记得那个丫鬟曾提到承志闯入阁楼,那表哥很有可能同他在一处。 承志住的客房位置比较偏。 老太太那边兵荒马乱,这里却安安静静。 ——毕竟今日之事不大光彩,陈家当然也不会大肆的宣扬。 下午的阳光仍然很晒,小李就在院子外面树下阴凉处猫着。他双目微阖,正自打盹儿,悠闲自在。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瞥了一眼:“咦,表姑娘。” 陈茵茵走得急,不等气息均匀,她就急切地问:“小李,我表哥在不在这里?我是说长安表姐……” “不……”正要脱口而出说不在,小李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一事,他认真点一点头:“在的,应该在。” 这含糊不清的说法,让陈茵茵听得着急。她纤眉拧起:“什么叫应该在?” “就是巳时那会儿,承志少爷抱了一个人回来。当时我也没看清是谁,不过你现在说大小姐,倒好像还真是她。”小李忖度着回答。 陈茵茵心内焦急,想要绕过他亲自去查看去确定,却被小李伸臂拦住。 “你拦我干什么?”陈茵茵急了。 小李理直气壮:“承志少爷说,没有他的吩咐不让人进啊。” 陈茵茵冷笑,承志少爷算个什么少爷?当下也不理他,扬声唤道:“表哥!表哥!你在不在啊?” 此时许长安还在沉沉睡着,承志则清醒着。他小心帮她清理了身体,又将她的衣服鞋袜按次序摆好。他穿戴整齐,就坐在床边,静静地凝望着她的睡颜,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们在一起了。 从今天起,他就没有回头路了。他这一生,将会和她一起走下去。 白头到老,恩爱不移。 忽然听到外面有喧闹声,承志皱眉,他悄悄开门出去,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睡着的人。 看见他,陈茵茵声音降低了一些,心里的关切焦急却丝毫不减:“诶,我表哥呢?她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承志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睡下了,你小声些。” 得知表哥无恙,陈茵茵眼泪唰的就流了出来,她轻抚着胸口,庆幸不已:“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就知道,我表哥不会有事。” 理了理心情,她笑道:“那我去看看她。” 承志伸手拦住:“别,她累坏了,等她睡醒再说吧。” 陈茵茵不疑有他,只当是表哥遭遇这种事,身心俱疲,想静一静。她点一点头:“也行,那我去收拾一下东西。等表哥醒了,我们就回湘城去。” 她不要在这里了。 这陈家,是一天也待不得了。 许长安醒过来时,已经又过了许久。 她身下麻木,没什么明显的知觉了,好在那种异样的感觉消失了。 看来药效早就解了。 许长安难得生出些许偷懒的心思,虽醒了却仍紧闭双眼,懒洋洋躺着。还是肚子咕噜噜直叫,她才睁眼,看到站在床边的承志。 见她醒来,承志脸上立刻露出温和的笑容来:“长安,你醒了?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自在?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点什么?” 他一下抛来几个问题,许长安只轻轻说了一句:“你好吵啊。” 承志也不恼,只冲着她笑。 “什么时辰了?我得起来了。”许长安说着坐起身。 薄被滑落了一些,露出雪白的肩头,其上有一两个红痕隐约可见。 承志瞥了一眼,腾地红了脸,不由地想起两人之前做的亲密事。他移开视线:“申,申时了……” 许长安按了按眉心:“都申时了啊,居然过了这么久。” 她一面穿衣,一面询问:“今天不是陈家老太太做寿吗?外面怎么样了?” 有人忽然不见,就没人怀疑寻找? 她醒来后,神情语气坦然,并不提及先前的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承志心里有一点点失落。她醒来后的反应和他想象中全然不同,他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异常,但他又说不清楚。 只是寻思着是不是太淡然了一些?但转念一想,他暗自猜测,可能是心里害羞?也有可能是强行淡然…… 听她询问,承志驱走心中杂念,定了定心神,如实回答她的问题:“你睡着的时候,陈小姐来找过。” 许长穿好衣服后,寻找鞋子。她头也不抬,直接问:“表妹?怎么说?” 知道她在找鞋袜,承志拿起被他小心放在旁边的罗袜,本要递给她,心念一转,干脆半蹲下,直接帮她穿上。 许长安没想到他会这么做,脚上微痒,直接一个哆嗦。看他又拿了另一只罗袜,她劈手夺过,自己穿好。 她迅速穿好鞋子站好:“表妹来找过,然后呢?她有什么事?” “她想看看你,我说你睡下了。”承志犹豫了一下,决定告诉她,“长安,我们的事,我没让人知道。” 许长安抬眸,眼睛微微眯起,语调不自觉变慢:“所以你是想——死不认账?” 她心想,真这样也没关系,他俩这事儿捅出去,他照样入嗣不了。 承志连忙否认:“不,我从没有过这种想法。如果负你,让我不得好死……” 许长安瞪了他一眼,嗔道:“别瞎说,什么死不死的?” 此时看见她的娇态,承志心里那种莫名的不安散去了一些。 他笑一笑,放下心来:“我的意思是,毕竟我们还没成婚,这种事说出去不好,须得先瞒着。等我们回湘城以后,我就去向义父请罪。再,再商议我们的婚事。长安,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又怎么会反悔?我还想跟你过一辈子呢。” 他容色诚恳,神情温柔,眼中流露出对未来的期待。 许长安突然就觉得有些烦躁。她丢下一句“我出去看看”就出门了。 出去之后才知道,她睡着时发生的事情远没有承志说的这么简单。 表妹陈茵茵眼眶通红拉着她的手,抽泣着说了二堂哥买通丫鬟的事,几乎泣不成声:“表哥,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我在这里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要回湘城……” 她的确是陈家的姑娘,可这些天在自己家里,她反倒远没有在许家开心。在陈家,她处处小心,但她的丫鬟跟堂哥勾结,点迷香让她昏睡,随后假借她的名义试图欺负表哥,她想想都觉得疲惫而又恶心。 这家里唯一让她有点留恋的是祖母。可是当年说她与继母腹中胎儿八字相冲,要把她送到城外庄子上时,祖母也是同意的。 许长安轻轻拍了拍表妹的手背,以作安抚,又帮其拭去眼泪。从表妹这里,许长安得知陈菘的事败露了,陈老太太气得不轻。 不过那些人只知道,陈菘使人骗她去阁楼,欲对她行不轨之事,被她给踹倒打晕了。听说有大夫断言陈家二少爷命根子没被废以后还能用,许长安深觉遗憾。 许长安略一思忖,认真地问:“你真要回湘城?不后悔?” 陈茵茵态度坚决:“不后悔。” 怎么可能后悔呢?母亲去世后,她在陈家就很少有家的感觉了。 许长安点头:“好,那我们一起回去。” 她直接去见了陈老太太。 仍在病中的陈老太太看见她后,满面羞惭:“丫头啊,是我们家教子无方,让那个孽障做出这种不要脸面的事情,幸好没有酿成大错。你放心,今日之事,我会严令下人不得外传,好保全姑娘的名声。” 许长安哂笑:“我的名声有什么可保全的?做坏事的又不是我。陈家大爷的官声更要紧吧。” 她还真不是把名声看得特别重的人。 不过许长安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而是简单说明来意:“老太太,茵茵从小在许家长大,对许家更熟悉一点。我想着干脆让茵茵以后长留许家,还望老太太成全。” 陈老太太皱眉:“话这么说不假,可茵茵毕竟姓陈,虽然爹娘都没了,可还有我这个祖母,也还有她继母……” 以前年纪小借住舅家也就算了,长留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才说请老太太成全,而不是直接把她带走啊。”许长安应声说道,“表妹父母双亡,没个依靠。小小年纪就要被赶到庄子上去,难得回家一趟,还被利用伤害。老太太若是对她还有一丁点的怜惜,就成全她吧。” 陈老太太拧眉,良久才道:“罢了,依你就是。” 许长安得寸进尺:“老太太能否出个字据,以后也好有个凭证。” 陈老太太睨了她一眼:“许姑娘不要太过分了。” 话是这么说,老太太还真的给出了个字据。 倒不是陈家好拿捏,而是如许长安所说,今日之事若传将出去,固然有损许长安的名声,陈家大爷的官声只怕也会严重受损。更何况,陈老太太觉得,许长安做事够狠,竟然能在那种情况下伤到菘儿,还全身而退。若真逼急了这丫头,不知道她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茵茵从前就在许家,所谓的长留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 一个常年不在家的孙女罢了。孰轻孰重,老太太心里有杆秤。 许长安施了一礼,说声告辞,拿着字据大步离去。 跟表妹说了此事后,陈茵茵又哭又笑,滑稽极了。 许长安轻轻替她擦拭掉眼泪,软语安慰:“别哭了,你去跟你祖母告个别,咱们这就回去。” 她今日心情不错,一直以来的目的终于达成,表妹这边的事也顺利解决了。 天色已晚,可许家这一行人还是踏上了归途,连多过一夜都不肯。 当晚,他们歇在客栈里。 许长安仍同表妹共宿一室。 陈茵茵盯着表姐的耳后,狐疑地问:“表哥,你耳朵后面是被蚊子咬了吗?” “啊?”许长安愣怔了一下,“什么蚊子?” “呐,就是你耳朵后面,红红的一个包。” 许长安拿过镜子,细细看了看,果真看见耳后红痕。她心头一跳,白天的一些记忆瞬时浮上心头,她不自觉有点恍惚。用手指轻轻按了一下,疼。 回头看一眼表妹,许长安轻咳一声:“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她说话之际将头发放下来一些,挡住这点痕迹。心里暗想,他也真是,解药效归解药效,怎么到处乱亲?她原以为只有身上有,原来连耳朵后面都是。 不过目的达成,这些小细节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姐妹俩正说着话,有敲门声响起。 许长安扬声问:“谁啊?” “我。”是承志的声音,“我找了一些药膏,放在门口,你记得拿。” 许长安还没说话,陈茵茵先“咦”了一声,嘀咕:“他眼睛倒尖。” 许长安闻言,有那么一丝丝不自在,她应道:“知道了。” 她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只修长的手以及手上约莫半指长的精致绿色药瓶。 他人竟还没离去。 承志身形一闪,低声道:“长安,这药在身上抹了,痕迹会消得快一些。” 许长安接过药瓶,冲他扁了扁嘴,破天荒做一个鬼脸,用唇形说:“你还说,不都是你弄的?” 随后她猛地将门关上,闩好,一气呵成。 承志站在门外,虽然被她嗔怪,却笑得眉舒目展。 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房去。 因为明天还要赶路,是以大家早早就睡下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多,陈茵茵躺在床上睡不着。她翻了个身,悄声问:“表哥,你不是说要拖几天再回家好错过七月二十二吗?我要不要在路上装病,多耽搁几天?” 许长安挑一挑眉梢:“那也不必。” “为什么啊?” 许长安轻笑一声,眸中尽是期待:“此一时彼一时,我改主意了,我现在希望早点到家。”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当父亲得知承志放弃入嗣许家时,是什么表情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坦诚 与来时不同, 回湘城的路上,许家这一行人心情都不错。 一想到从今往后不必长住自己家中,陈茵茵就难掩兴奋之情。她坐在马车里, 不知困倦, 叽叽咕咕和表哥说个不停。 许长安向来拿她当亲妹妹, 这会儿又没有烦心事,自是含笑望着她, 认真倾听, 时不时地应上一两句。 车厢里时不时地传出少女的说笑声。 承志骑在马上,听到声响,下意识看向马车。隔着蓝色的车帘, 他看不到车厢里的光景。可是望着马车,他眸中依然漾起了笑意。 他喜欢的姑娘,就在马车里。 女孩子有意压低了声音,具体说些什么,他听不清。但能确定的是,她此刻很开心。 想来昨日之事, 并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不好影响。 承志暗暗放下心来。 如今已到七月中旬,暑气渐退。太阳虽然还烈, 但已不似上个月那般晒人, 偶尔还有阵阵凉风吹过, 倒也适合赶路。 傍晚时分, 他们这一行人来到了一个镇子, 见天色不早, 干脆停下来找客栈住下。 马车停下后, 许长安率先掀开车帘跳下, 随后又扶着表妹下了车。 天还没有全黑, 街上时不时地有行人经过,他们朝着同一方向,手里还都持着灯。 许长安心下暗暗纳罕,忽的灵光一闪,醒悟过来:原来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陈茵茵一脸好奇地问:“表哥,他们这是……要去放河灯吗?” 许长安笑笑:“应该是吧。我听说很多地方都有中元节放河灯的习俗,这一点跟我们湘城倒是不一样。果真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湘城也过中元节,但与此地不同,都是在家中摆案祭祀祖先,鲜少外出。 这会儿看见别处习俗,许长安不由地感到新奇。 “放河灯啊?那我们等会儿也去看看,好不好?”陈茵茵拉着表姐的手臂央求。 承志正要进客栈,听见这对话,皱了眉,不太赞同的模样:“出门在外,还是不要多事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她昨日是初次,累成那样,该多休息才是。 陈茵茵小嘴一扁,有些委屈的样子,轻轻晃了晃许长安的手臂,拖长腔调撒娇:“表哥——” 许长安最受不得表妹撒娇的样子,她不由失笑:“好了好了,先吃饭,等会儿我陪你去。入乡随俗,也给我娘、给姑姑放一盏灯。” 心愿达成,陈茵茵喜笑颜开:“我就知道,表哥最好了。” 承志见长安应下,只得深吸一口气,改口说道:“我随你们一起,两个姑娘家,不安全。” 许长安不置可否,只挑一挑眉梢。 吃晚饭之际,小李就打听好了,这个镇子上的人放河灯都在不远处的一条河边,离他们所住的客栈极近,只有半里的路程。 “……就当是散步呢,走的快一些,半刻钟就到了。”小李眉飞色舞,显然很感兴趣,“隔壁就是家灯笼铺呢,现成的河灯,都不用自己做。我听说啊,当地人放河灯不但祭奠亡魂,还祈愿,简直就像是上元节和中元节一起过。还怎么说来着,‘放河灯,放河灯,今日放了明日扔’。什么什么‘河灯一放三千里,什么什么甜如蜜’……” 他一开始“什么什么”,陈茵茵就咯咯发笑:“没记住还硬要显摆……” 许长安眉梢眼角也俱是笑意:“既然这么近,那等会儿大家结伴都去看看,早些回来就是了。” 她这段时日心思重,现在难得有个机会,就决定好好放松一下。 众人快速吃罢晚饭,买了几盏河灯,又借来笔墨,各自写上所缅怀的亡人名讳。 许长安也希望母亲亡灵安好。 她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承志,见他也正认认真真写着,随口问:“你祭奠谁啊?你记起你的家人了?” 父母不知,亲族全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也有要祭奠的亡灵? “没……没有。”承志脸颊通红,还好是在夜间,看不分明。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很小,“不是说除了祭奠亡魂,还可以祈愿的吗?” 方才小李是这么说的。 他不记得过去,但是对未来也有着自己的期盼,希望能和她恩爱长久,白头到老。 许长安“哦”了一声,不甚在意:“这样啊。” 听到她这简单的三个字,承志心里忽的漫上丝丝失落。他原以为,她至少会问一下,他许了什么心愿。那样,他就会告诉她,这个心愿和她有关。 他甚至都在猜想当她得知具体的心愿后,会是什么反应,是娇羞多一些还是感动多一点? 然而她什么都没问,转头就去跟表妹说话了。 承志忽略心头的那一点不快,对自己说,可能她现下正跟表妹说得高兴呢,不要多想。以后找个机会慢慢告诉她就是了。 如此这般想了一会儿,他才收起了杂念。 镇子上的这条河不大,河面上漂浮着各式河灯,岸边也站着三三两两来放河灯的人。 不远处还有搭起的台子,正上演着目连戏,咿咿呀呀。 许长安同表妹一道放了河灯后,也跟着在一旁看热闹。她先前也听过目连救母的故事,但看目连戏还是头一遭。 天上皓月当空,繁星点点,河面上又有盏盏明灯。虽是在夜里,可人在此地,却丝毫不觉黯淡。 承志不懂目连戏,他只含笑瞧着看戏的许长安,好像永远也看不够。 许家这一行人终究还是没在外面逗留太久,毕竟明天还要赶路。略凑了会儿热闹后,他们就回客栈休息了。 如同小李所说,距离很近,半刻钟也就到了。 临回房间之际,承志忽然开口:“长安。” 许长安此时一脚已踏进了房门,闻言扭头看他:“嗯?” 承志感觉自己心里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又好像没有具体的事情。似乎就这样轻轻叫一声她的名字,多看她一眼,心里就会生出欢喜。 他冲她笑笑:“做个好梦。” 许长安有些意外,她眉梢轻挑,微微一笑,回了一句:“你也是啊。” 不远处悬挂着的灯笼流泻出暖黄色的光,少女笑容清浅,声音温柔。 因为这一幕,承志心里那点莫名的不安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欢喜。 “嗯。”他重重点一点头,目送她进了房间。而他自己则在外面站了好久。 晚间躺在床上,双目微阖,眼前立时就能浮现出她的模样。生气的、开心的…… 他想,他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在乎她。 这一路上,陈茵茵一直和表姐同起同卧,初时还不觉得如何,快到湘城时,她隐约感觉承志和表姐之间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不管是两人相处的模样,还是承志看表姐的眼神,分明跟从前不太一样。 直到七月十九日上午,马车进了湘城,陈茵茵才心念一转,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祖母寿诞那日,表姐险些被二堂哥欺负。她找表姐时,表姐是在承志房内睡下了! 是睡在承志的房内! 她当时满腹心事,并未深想,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陈茵茵猛地瞪大眼睛,一把抓住了许长安的手臂:“表哥!” “怎么了?”许长安诧异地看着表妹。 陈茵茵脸色变了又变,她动动嘴唇,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问:“你那晚说,不用在路上耽搁行程了,想早点回家。是不是,是不是入嗣那个事情解决了?” 她说着指了指马车外。 许长安唇角轻扬:“大概是吧。” 陈茵茵惊得张大了嘴巴,她连忙用手捂住,生怕自己尖叫出声。 表姐能这么说,想来至少有九成的把握了。 过了许久,待情绪稳定了一些,陈茵茵才好奇地问:“怎么解决的啊?” 此时已到了湘城内,马车外面人声鼎沸。许长安放下车帘,没有具体回答,只卖了个关子:“这个嘛,等到家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许家门口。 车刚停稳,许长安就跳下了车。 承志下马之后下意识将目光转向她,看见她正抬手扶陈小姐。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白皙的面庞似乎会发光一样,显得格外美好。 他移开视线,盯着门匾上的“许”字,目光幽深,唇线紧抿。 记得来许家的第一天,就是在这门口,义父指着门匾,认真地告诉他:“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这儿就是你的家。”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除了已经去世的崔姑,义父是对他最好的人。在他的心里,义父和崔姑就和他的父母差不多了。 这一段时日里,义父将他视作亲子,对他寄予厚望,可惜,他注定要让义父失望了。一时之间,他甚至不敢想象义父得知他拒绝入嗣许家后的反应。 明明路上已经无数次想好了措辞,可这会儿承志居然有点迟疑。 ——倒不是想改变主意,而是他不知道怎么样才会让义父的失望之情稍微轻一些。 “怎么不进去啊?”许长安的声音蓦的响起,隐隐带着笑意,“发什么愣呢?” 承志偏头看了看她,只见她眉眼弯弯,笑容明媚,笑吟吟地凝视着他,清澈的眼眸里倒影着他的身影。 他忽然一阵惭愧,她以终身相托,他却还在门口迟疑。这不是让她徒生不安么? 心底的种种犹疑顷刻间尽数散去。承志笑了一笑,轻松而释然:“这就进去。” 反正早晚总是要面对的。 承志定了定心神,大步往前走。 许长安则看一眼门口多出来的马车,有些疑惑:“咦?谁家的马车?家里来客人了吗?” 许家确实来客人了。 承志刚一进门,就有小厮兴高采烈地说:“承志少爷回来啦?陈州老家那边的人都在正厅呢,朱大人也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小厮话音刚落,许敬业就从正厅走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冲义子招手:“承志,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快过来,快过来。” “义父,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承志走上前去,认真开口。 许敬业一眼瞥见了和许长安相携而入的陈茵茵,愣了一瞬,继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是说茵茵的事?茵茵又回来了是吧?哎呀,这里是她舅舅家,她愿意回来就回来,想住多久住多久。我难道还会赶她不成?” “不是陈小姐的事情,是我……” 许敬业并未在意义子要说什么,不等其说完,他就冲着渐行渐近的女儿和外甥女说道:“你们一路辛苦,先回去歇着吧。家里有客人,我就不跟你们多说了。” “好的,舅舅。” 因为正厅还有客人,许敬业打个招呼后,匆匆忙忙就又回去了。 许长安没有立刻离开,只似笑非笑看着承志。她等着他向父亲坦诚呢。 他若不开口,她就自己说了。 承志抿了抿唇,声音轻而坚定:“长安,你回去等消息,这件事交给我就行。” 许长安甜甜一笑:“好啊。” 甚是信赖的模样。 承志重重点一点头,转身往厅堂而去。 此时正厅里赫然端坐着七个人,除了身为主人的许敬业,还有六个客人。其中一人身穿青色官袍,另外五个则是普通常服。 “来来来,承志,快来见过朱大人和五位叔公。这几个叔公可都是从陈州大老远过来的。说来也巧,咱们湘城的朱大人跟你七叔公还是亲戚呢。” 许敬业眉开眼笑,心情极佳。 陈州老家的这些同宗数日前就到了,一直在许家被好吃好喝招待着。昨天闲谈时,说到本地县令,七叔公十分得意,竟说自己是朱大人的姨丈,在其小时候还照顾过他好几年。 说到兴头上,七叔公试探着让人给县衙下了请帖,朱大人居然真的在今天上门做客了。 许家开铺子卖药,手上有点余钱,在平头百姓中算是不错的人家。可是跟当官的相比,还是有着巨大的差距。 如今见义子回来,许敬业脑海里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非同姓之间的过继需要宗族乡绅共同见证。可放眼望去,整个湘城又有哪个乡绅能比得过朱大人呢?难得朱大人在,何不今日直接就签了入嗣书?也好让朱大人做个见证? 这不比他的那些朋友有分量得多?大不了到七月二十二再正式宴请宾客告知亲友就是了。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大后天朱大人依然会纡尊降贵来到这里。 许敬业越想越兴奋,当即说道:“朱大人,各位叔伯,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既然大家都在,不如我们今天就把这入嗣文书给签了吧?” 过继嗣子也算是添丁进口的大事,能被邀请作为见证者并在文书上签字,则是对其身份地位的肯定。 许家五个叔公对视一眼,大致猜到许敬业临时更改日期是因为朱大人的缘故。大家也乐意成人之美,是以齐齐点头:“甚好,甚好。” 七叔公甚至有意摆起长辈的谱,他拈着胡须,笑着看向朱大人:“贤甥啊,记得你写的一手好字。依老朽看,这入嗣文书就由你起草吧。” 朱大人也不拒绝,只哈哈一笑:“那本官就献丑了。拿笔墨来吧。” 众人兴致高涨,唯有承志,脸色剧变。 他本意是想单独告诉义父自己的决定,可如今事发突然。义父竟然想在今天就过继。眼看着朱大人就要起草文书,再不阻拦就来不及了。 承志匆忙出声:“义父不可!” 许敬业只当义子不懂变通,冲其使了个眼色,示意其不要乱说话。机会难得,应该珍惜。 “义父,这入嗣文书不能写,我也不能签。” “怎么不能签?”许敬业脱口而出。 承志眸中闪过些许歉意,他抿了抿唇,轻声道:“义父,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他认为这种事情应该私下单独说。 “为什么要借一步说话?你就在这儿说!”许敬业心里恼火,不明白一向听话的义子为何会在关键时刻突然胡闹。 “因为,我不愿做你的嗣子。” 承志这话一出,正厅中诸人神色各异,纷纷看了过来,正厅里安静得似乎连掉根针都能听到。 许敬业呼吸一窒,脸上笑容凝固,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眼睛微微眯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怎么不愿?” 事已至此,承志再无半分犹疑,他一撩袍角,跪了下去,脊背挺直,一字一字,说的格外清晰:“义父,请恕我不能入嗣许家。因为,我想娶长安为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惊雷 厅堂里安安静静, 只听见少年人声音清越,掷地有声。 这番话似乎是平地炸响了一个惊雷。 在场诸人无不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成人之美, 谁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 长安, 不是许家那个以前一直扮作男子的女儿吗? 许敬业更是脸上血色褪尽,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有些站立不稳, 连说话声都开始发颤:“你, 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承志微抬起头,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他眸中闪过歉然,但很快就被毫不退缩的坚决所取代:“义父, 我想娶令爱为妻。” 空气慢慢凝固,在场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次听得真真的,绝不存在听错的可能。 许敬业感觉头脑哄的一声,体内气血逆流, 五脏六腑都升腾起难耐的滚烫。他双目赤红,身体颤抖, 指着面前的义子怒骂:“你, 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混账念头?你答应我的话, 都忘了吗?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他大概是气急了, 拿起手边的东西就往承志身上砸:“你昏了头、猪油蒙了心, 竟然说出这种话!” 承志依旧直直跪着, 不躲不避, 只在口中说着:“义父息怒, 莫气坏了身体。” 他知道错在自己, 所以也不怪义父生气。 旁边的人看着许敬业在气头上,像是下了死手,连忙拉着劝阻:“啊呀,贤侄莫恼,消消火,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别动手!” 许敬业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心情:“行,我不生气。承志,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今天咱们继续签入嗣书,你刚才说的话,我就当没听到。” 承志垂眸,声音虽轻,神情却格外坚定:“抱歉,义父,我不能做你的嗣子。” 他已对她许下了终生,只能辜负义父的期待了。 许敬业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再次被点燃:“我救了你,把你带回来,悉心栽培,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他抬脚欲踹,被几个叔公死死拦住,七叔公甚至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 朱大人则皱着眉:“许兄,能否听本官说一句?” 许敬业听出朱大人的声音,勉强忍下怒火:“朱大人请讲。” “过继子嗣这种事,本就是讲究双方你情我愿。如今这位小哥儿不愿意入嗣许家,你再另找旁人就是了。又何必咄咄相逼强人所难?”朱大人沉着脸,神色严肃,“还这样当着朝廷命官的面大打出手,成何体统?难道旁人家的嗣子都是这么逼迫来的吗?” 几位叔公也出言相劝:“是啊,贤侄。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嘛。你要是真想过继,咱们陈州老家那边也不是没有好后生。” “是啊,你要说一声你想过继,咱们同宗里肯定有的人是愿意。是你说你选好了人,让我们过来。看你也真是,不提前商量好。这事儿闹得……” “哎呀,其实做不成儿子,做女婿也一样嘛。女婿也是半子了,直接做上门女婿,替你养老送终了,省得再过继子嗣……” 你一言,我一语。众人或真情、或假意地劝说着。 许敬业只觉得脸上热浪一阵又一阵。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闹笑话被人耻笑的经历,几乎在一瞬间让他想到了四月二十八的药王庙。 当时是儿子变女儿,现在是他看好的嗣子要做他女婿! 耻辱!奇耻大辱! 他所有的脸面都被丢尽了。 “既然今日不能过继,那本官也就不叨扰了,衙门还有公务,本官先告辞了。”朱大人拱一拱手,率先离去。 几个叔公见场面尴尬,也寻了理由先后借故离开。 此刻没有外人在,许敬业坐在桌旁,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他沉声问:“我来问你,这番话是不是长安教你的?是不是她逼你这么说的?” 他静下心来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事儿太过突然。 明明承志之前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去了一趟安城,回来就改了主意? 他想起来了,不收嗣子、招赘做女婿这一类的话,长安以前提起过。 这肯定不是承志的主意。谁会放着未来少东家不做,去给人做女婿? 承志眼神闪烁了一下,摇头否认:“不,义父,此事与她无关。是我倾慕于她,想要娶她为妻。” 许敬业冷笑,义子越否认,他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他猛然提高声音:“来人,上家法!” 他是真的怒了。 最开始他离家散心之际,并没有想着一定要过继嗣子,否则他就直奔陈州老家挑人了,而不是去找旧情人。是在见到承志后,他才突然萌生出了以其为嗣的清晰念头。 毕竟他和崔姑娘曾有过一段情,他以为这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是老天赐给他的儿子。因此他连血缘关系都没考虑,坚持让承志入嗣,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许家的“家法”是一根有些时间了的藤条,宽、粗粝、一藤条上去就见血痕。 许敬业年少时胡闹,曾被父亲打过。他后来做了父亲,以为“儿子”听话懂事,从不曾请过这家法。 如今他颜面扫地,怒火无处宣泄,似乎只有狠狠地动用家法,心气儿才能稍微顺一点点。 小厮胆战心惊,将所谓的“家法”递到许敬业手上。 许敬业刚一接过藤条,就对着承志的脊背狠狠一抽。 “啪”的一声响。 承志衣衫被抽破,被打中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他可以伸手接住甚至是夺过藤条,但他不能这么做。他知道义父此刻是在盛怒中,他只希望义父打他一顿后,可以稍微平息一些怒火。 见义子既不呼痛,也不求饶,许敬业怒火更旺,抽了一下又一下。 藤条如雨点一般落在脊背、肩头。不多时整个后背都疼痛而灼热。 承志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虽然身上痛楚,可他心里却并没有多难过。 挨打没什么,反正是为了他们的将来。义父出气以后,应该会接受他们的。 “你现在要改主意,也还来得及。”许敬业打得累了,稍微歇了一下,居高临下看着义子一片狼藉的后背,“今日之事知道的人不多,我舍出这张老脸让人帮我瞒下去也不是不行。” 承志的脸色因为疼痛而变得煞白,额头有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他攥紧了拳头勉强使得自己不倒下去。从挨打开始,一直默不作声的他这时才说了一句:“我不改主意,义父,我是真的要娶她。” 这句话说得很缓慢,却也很清晰。 “你想娶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以为你想娶她就会嫁给你吗?” 承志点一点头,唇畔浮起浅浅的笑意,双眸仿佛变得更亮了一些。他异常笃定:“嗯,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何况他们还有了肌肤之亲。 只是这件事,还不能告诉旁人。 许敬业气得都要笑了:“两情相悦?她跟你两情相悦?” 他更加确定这是女儿搞的鬼。 然而回答他的是沉默。 许敬业等了一会儿,见义子没反应,上前细看,才发现他双目紧闭,竟是晕了过去。 ——方才虽没有喊痛,可这家法却是实打实的。许敬业在气头上,也没多注意,加上对方挨打时又没反应,他一时没留神,下手重了一些。 许敬业慌忙探其鼻息,发现只是昏迷,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自己没控制住力道,把人给打死了。 “来人,把他带下去上点药!”许敬业扬声吩咐小厮,“再去把大小姐给我叫过来!” 小厮领命而去。 这边厅堂里的场景,已有人去告诉了许长安。 许长安回家后,放下行李,在房中休息。一杯茶水还未喝尽,就有人匆匆忙忙来禀报:“大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是承志少爷,他方才当着朱大人和众位叔老爷的面,说不做许家的嗣子了,说想给老爷做女婿了。” 许长安站起身,轻轻“唔”了一声,手指轻颤:“真的这么说了?” 她暗想,他倒也说话算话。 “就算不是原话,也八九不离十了。朱大人都走了,众位叔老爷也躲起来了。” 许长安又问:“那我爹是什么反应?” “老爷气坏了,说要动用家法打他呢。” 许长安心想,爹爹生气也正常。不过事已至此,还是希望他能想开接受吧。 正要说话,父亲那边的小厮就匆忙赶了过来:“大小姐,老爷请你过去呢。” “行,我这就过去。” 许长安打起精神,径直往厅堂而去。 她学医制药,嗅觉灵敏。刚到正厅,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息。 许长安心里一紧,寻思着,父亲此番果然气得不轻,竟然真的对他的宝贝义子动了家法。 不过事情做都做了,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只希望他这会儿气已经消了。 环顾四周,也不见旁人身影,只见那根作为家法的藤条靠着桌角,红色的血迹格外明显,地上也有零星血点。而父亲面色沉沉端正坐在桌边。 许长安抿了抿唇,眼眸垂下:“爹,你找我?” 许敬业缓缓说道:“长安,承志说,不打算给我做嗣子了,想做你女婿。这事儿你知道吗?” “我知道。” “那你觉得怎么样啊?” 许长安笑得温柔:“我觉得可以啊。当然了,我们的婚事还得爹爹给我们做主,求爹爹成全。” 许敬业再也无法维持冷静模样,他抬手,直接抓起手边的茶具就向女儿脑袋掷去。 茶盏伴着风声呼啸而至,许长安下意识躲避。可惜离得太近,没能完全躲开,她的额角还是被茶盏给刮了一下。 疼痛袭来,白皙的额头顿时显现出一丝红痕来。 许长安抬手摸了摸,竟摸到了血。她收敛了笑意,微微眯起眼睛:“怎么了?爹,你不同意这婚事吗?” 女儿这个反应,无疑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许敬业暴跳如雷:“老子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搞的鬼。承志一向纯善,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肯定是你!你为了夺家产,连承志都哄骗!你跟你娘一样的自私恶毒,见不得我有儿子!” 他盛怒之下,对着女儿破口大骂。 许长安初时打定主意,服软请罪。所以父亲拿茶盏丢她,她也忍了。毕竟这件事确实是她做得不太地道。但是父亲又骂她已逝的母亲,她忍不了了,也不再顾及父亲的心情。 她擦拭一下额角,慢条斯理:“爹,你不同意这婚事也行啊,那我不娶他就是,反正我也不喜欢他,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入嗣而已。可你若要坚持让他作嗣子,这恐怕就不行了。” 女儿神情古怪,是许敬业从未见过的。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不行?” 许长安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爹,他没告诉你吗?因为我跟他已有过云雨之事啊。他要真做了你的儿子,那就是你儿女乱伦了。” “你——”许敬业感觉耳朵嗡嗡嗡直响,他抡起手臂就要往女儿脸上打去,可手掌还没碰到她面颊,他蓦的脸色一变,竟吐出一口血来。 许长安大惊:“爹!” 她连忙上前给父亲诊脉。 许敬业颓然坐下,擦拭了一下嘴角,摆一摆手:“放心,没被你气死。这口血吐出来,好受多了。” 他今日被义子、女儿轮流气着,胸口梗着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这会儿倒稍微自在了一些。 许长安懊恼而又难受。从脉象上看,父亲是盛怒之下,急火攻心,显然是被她给气到了。 还好没有大碍。 许敬业痛心疾首:“你……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来!” 他失望极了,他记忆中的“儿子”不是这样的。 不知廉耻吗?许长安心下涩然。她曾经一度是父亲的骄傲啊。他们父女俩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眼眶发酸,语调不自觉软了下来:“我也不想的。爹,我可以继承香火,撑起门户。我招赘女婿,将来生下孩子就是你的孙子,他跟着我们姓许,身上也流着你的血。可是你非要过继不相干的人做嗣子,不过继了不行吗?” 说到后面,她眼睛微微发红。 听到孙子那里时,许敬业有一点点的恍惚。其实这世上,招赘的人家也不少。可他不一样,他早早就放出话去,说他找了一个嗣子要过继。 若让承志做女婿,不要嗣子,那他就又成笑话了。 许敬业沉默了一会儿:“承志不愿意,可我若从宗族里再选人过继呢?”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好话坏话都说遍了,父亲居然还是不松口,许长安心底弥漫起浓浓的失望。她动了动唇,神情固执,声音极轻:“父亲再过继,那我就再阻止,直到你决定不再过继为止。反正同族里那些人,应该都出五服了。” “你……”许敬业感觉自己呼吸不畅,眼前一阵发黑,“你真是要把我给气死……” 许长安忙帮他顺气:“爹,我不是要气你。算了,先不说这个了。” …… 父女俩在此地你来我往,两人并没有留意到,厅堂外有人曾短暂的来过又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挣扎 刚被小厮抬到偏房, 承志就醒了过来。他背后痛得厉害,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呻吟。 小厮帮他掀开后背的衣服,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眼前的一幕实在太触目惊心。 承志背上覆盖着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有的地方甚至已皮开肉绽, 血肉模糊。 看来老爷盛怒之下, 使的力气不小。 许家一直制药卖药,治疗外伤的金疮药更是一绝。 “承志少爷, 你忍一忍, 这就给你上药。” 小厮帮忙用干净的帕子蘸着清水,擦拭掉承志背上的血污后,倒上金疮药, 又用细白的麻布裹缠住伤处。 从始至终,承志牙关紧咬,一声不吭。 直到小厮收手,说一句:“好了”,承志才勉强冲其笑笑,说一句:“多谢。” 而这个时候, 他额头的汗珠已经滑落到了下巴处。 小厮叹一口气,义愤填膺:“第一次见老爷发这么大火, 老爷也太过分了。怎么能把人往死里打呢?” “不怪义父, 是我不好。”承志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他是这么说的, 也是这般想的。 毕竟是他违背承诺在先, 又害得义父在众人面前出丑, 只是挨一顿打而已, 他受得住。 小厮话一出口, 就有点后悔。主子再怎么不对, 也不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能议论的。他胡乱转了话题:“唉, 只希望老爷不要打大小姐才好,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细皮嫩肉的……” 承志闻言一惊:“你说什么?什么打大小姐?” 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立时站起身来。 “就……承志少爷你昏迷了,老爷让人去把大小姐叫过来了,就在正厅说话呢。”小厮不甚确定,“应,应该不会对大小姐动手吧?我就这么随便一说……” 他随便一说,承志却不能随便一听。 义父还在气头上,教训他时,丝毫不手软。长安是个姑娘,又怎么能受得住鞭笞? 他不是把事情自己一力承担下来了吗?义父又叫她过去做什么? “不行,我得去看看。”承志胡乱套上衣衫,起身就走。 小厮忙不迭阻拦:“承志少爷,万万不可啊。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承志哪里还能待得住?他只说一句“不碍事的”就匆忙往正厅而去。 小厮心下犹豫,待追上去,又不太敢,一晃神的功夫,就只看见承志少爷的背影了。 定了定心神,小厮干脆先收拾这盆血水和帕子。 刚到厅堂,还没进去,承志就听到了长安的声音:“爹,你不同意这婚事也行啊,那我不娶他就是。反正我也不喜欢他,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入嗣而已……” 承志本来头脑有些发热,听闻这话,心神一震,仿佛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使得他整个人都被冻住。 她说,她不喜欢他,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入嗣…… 不喜欢。 为了让他放弃入嗣。 其实类似于这样的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那天在青松园,他也曾亲耳听她对表妹说。 他当时冲动之下,还质问她,却被她强吻。他意乱情迷,自然也就无心再深究。他在这段感情里,时常患得患失,觉得她对自己不太像对心上人,可他总下意识地找理由。 可这会儿居然再次听到了这种话语。 前段时日,他一直在两难选择中痛苦挣扎,为此几乎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在安城陈家时,他最终决定背叛义父,义无反顾地和她在一起,为此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心甘情愿承担义父的责打。 而她告诉父亲,不喜欢他,她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入嗣许家而已。 承志感觉胸前一阵窒闷,心痛如绞。他耳朵嗡嗡嗡直响,仿佛有无数人拿着铜锣在他耳边狠命地敲,吵得他脑袋发疼。 他一时竟分不清,胸口和后背,哪里更疼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承志才扶着墙站好,耳朵里那巨大的轰鸣渐渐散去,厅堂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他听到他的意中人倔强地说:“父亲再过继,那我就再阻止,直到你决定不再过继为止。反正同族里那些人,应该都出五服了。” 承志思绪飞速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阻止?怎么阻止呢?都出五服了,是什么意思? 是……像阻止他那样吗? 也说喜欢吗? 承志知道他不该想的,可他此时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他心脏跳得厉害,眼前阵阵眩晕。厅堂里对话断断续续,可他不敢再听下去,更没有上前的勇气,只想快点逃离这里,当自己并没有来过正厅。 承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没有目的,不问路径,不知不觉竟到了门外。 门口的小厮见他神情有异,喊了他一声,他也没有回答,仿佛根本不曾听见一般。 小厮揉了揉眼睛,承志已隐入了人群中。 正厅里,许敬业险些气晕,喝了女儿递过来的茶水后,心情倒是稍微平静了一些。只是看着不知怎么,竟像是多了一些老态。 许久之后,他才说了一句:“你就那么不想让我过继?为了不让我有嗣子,你什么事儿都做的出来?” 许长安见父亲被气得不轻,也有意放低了姿态。毕竟气他不是目的。把他气成这样,更不是她的本意。 她点了一支安神香,半蹲在父亲身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叙起了旧情:“爹,你以前一直很疼我的啊。吴富贵还时常说羡慕我,说我们父慈子孝。我记得你说我晚上去书房看书辛苦,就特意让人把青松园里,三间房屋打通了给我用,留一间做书房,比你住的还气派……” 她父母之间感情不睦,但在她身份暴露之前,父亲对她还是很不错的。 许敬业双目微阖,听女儿提起旧事,他也不由地心绪复杂。 是啊,他曾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他觉得自己做人做事都挺失败,唯一成功的地方就是有了个远胜于他的好儿子。虽说他希望承志给他做嗣子,可他更希望长安就是儿子。 这是他唯一的亲生骨肉,也是他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 可她怎么能这样?! “爹爹疼我,我对爹爹也是一向敬重孺慕啊,否则那天在药王庙我不会连自己性命都不顾,就怕爹你受伤……可爹你对我的态度,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吗?我那时候差点没命啊!”许长安眼眶通红,“是,我不该跟我娘一起瞒你,可就因为我是女儿,过去十五年的情分就一点都没有了吗?爹,血浓于水,我才是你最亲的人啊。” 许敬业眼神微动,药王庙的事情倏地浮上脑海。 儿子舍命护他,他当时的确也感动的。可那感动和担忧很快就被愤怒所取代了。 许长安心里暗叹一声,晓之以情后,就是动之以理了:“你既然看重承志,那我招他为夫婿,过得两三年,生下孩子,开口学说话就叫你祖父。你说金药堂传子不传女是祖辈的规矩,可你还好好活着呢,哪就需要传给谁了?我不过是帮着打理罢了。等过个一二十年,你孙子长大,祖父直接传给孙子,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啊。” 其实这道理,她之前就试图同父亲讲过。只是那时他们剑拔弩张,说不上几句就争吵起来。 也就是今天父亲被气得有气无力,连句话都不想说了,才能安静听着。 还不知能听进去多少。 “你不管过继谁家的孩子,人家都有亲生父母,怎么可能一点私心都没有?我也有私心,可我的私心都为着许家,为着金药堂……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就不同意让我招赘,而非要过继不可呢?我难道真的就比儿子差了吗?” 许敬业抬眼看了看女儿,半晌终是一声哂笑:“你说来说去,还不是为着这点家业?” 父女俩这厢正说着话,忽有一个小厮在厅堂外探头探脑。 许长安一眼看见,皱眉问:“有什么事吗?” 小厮小心翼翼问:“承志少爷不在么?” 他这么一问,许长安才心下一惊,猛然想起来,父亲方才对承志动了家法。 许长安反问:“他应该在这儿吗?” “就……就方才承志少爷说一定要过来看看,然后,然后就没回去。” 许敬业双眉紧皱:“他不是昏迷了吗?他来这儿干什么?” 许长安下意识看了父亲一眼,打得昏迷吗? “回老爷话,承志少爷醒了啊,他担心你和小姐,所以过来看看。然后,就没回去。” 小厮当然不敢说“你打小姐”,巧妙地换了一个字。 许敬业皱眉:“没见他过来啊。他身上有伤,不好好歇着,还乱跑什么?快去找找!” 这会儿冷静下来,他也发觉下手太重了一些。细想下来也知道,这事儿其实是长安主导。 承志一向听话,又怎会有那种心思? 但这事也不能怪自己,他众目睽睽之下被狠狠折了面子,气疯了,才会下手没个轻重。 承志不见了。 从偏房到厅堂距离并不远,这时间都够三四个来回了,可就是不见他身影。 还是看门的小厮说,恍惚看见承志少爷失魂落魄出去了,叫他也没答应。 许敬业双手负后,眉心显现出清晰的褶痕:“真是的,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伤成这样还到处乱跑,干脆死在外头算了!赶紧去找!” 许家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二十个下人,此时能出门的小厮基本都出去找了。 平时也就罢了,如今承志身上有伤,难免让人放心不下。 许长安微一思量,心里忽的闪过一个猜测:来了正厅却没进来,随后失魂落魄出门,总不会是听见了她和她爹的对话吧? 她当时在气头上,说了很多难听话。 不过很快,她就转念想到:应该不至于这么巧吧?可能是有别的缘故呢? 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竟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儿不安。 此时承志漫无目的在外面走着,头顶太阳火辣辣的。他后背剧痛,头脑却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这几个月的点点滴滴一一在心头浮现。 承志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或许她那番话也没什么,可能只是在跟父亲置气呢?或许就像她那次说的,姑娘家脸皮薄,也爱面子。 再说,就算真如她自己所说,她另有目的,那他也可以先假做不知道。等以后成了亲,好好待她。天长日久,她也总能明白他的好。反正男女双方总有一个人要感情更深一些,那个人是他也未尝不可。 他这般躲起来不敢面对算什么呢?至少也得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啊。 想通了此中关节,承志又重新恢复了精神。他擦拭一下额头的汗,转身往回走。 他刚行数步,右肩就被人轻拍了一下。 承志下意识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人一脸激动:“真的是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不见 承志肩头有伤, 被人用手一拍,触及伤口,更觉疼痛。他的两条浓眉当即便皱在了一起, 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 面前之人, 自己毫无印象。而且, 一晃神的功夫,此时看着仿佛有了重影一样, 看不清楚。 他按了按眉心, 费力去看,才看出这人二十来岁年纪,一张长脸, 神情格外激动。 承志疑惑地问:“你是?” 这个长脸男立刻后退一步,单膝跪地,神情严肃而恭谨,双眸发亮,难掩激动之色:“属下来迟,望殿下恕罪。” 承志眉心一跳, 有些莫名其妙:“你认错人了吧?” 他虽然没什么记忆,可也知道“殿下”这个称呼并不一般, 应该是皇室成员才能用的吧? 被一个陌生人叫“殿下”, 承志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是不是又有谁给他编造了一个身份, 想让他离开许家? 就像那次吴富贵找来的夫妇一样? 他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慌乱, 转过身大步就往前走, 那人却抢将上来, 拦在他身前:“殿下风采仪容, 不同凡响, 属下又怎会认错?” 两人拉扯之际, 碰触到承志的伤口。他登时汗如雨下,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摇晃了几下,站立不稳。 “殿下!”那人后退了一步。 承志寻着机会,试图大步往前走:“你认错人了,我还有事,得回去了……” 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说到后面时,他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仿若呢喃,几不可闻。 又行得数步后,他竟摇摇晃晃,无知无觉倒了下去。 承志今日一路骑马回到许家,水米未进,先是被义父一顿责打,直至昏迷。后来勉强撑着去厅堂,却听到许家父女的对话,心神巨震。如今又在街上行这一会儿,早就心神恍惚、支撑不住。 长脸男见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其扶住,见其双目紧闭,面色通红,用手试其额头,发现烫得惊人。 他当下也无暇再多想,直接将承志背负于背上,飞快地往前跑。 而此时,许家早已乱了套。 承志身上有伤,不见踪影,小厮四处寻找,毫无收获。 眼看着父亲双手负后不停地走来走去,口中时而叹息,时而愤慨,许长安不由地心中烦躁。 她面无表情,沉声问小厮:“金药堂找过没有?后院呢?所有一切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吗?” “回大小姐,找了,都找了。承志少爷平时也没几个常去的地方啊。” 许长安轻轻“嗯”了一声,心想也是。他来湘城也才两个多月,每日不是在许家,就是在金药堂。何曾去过别处? 略一思忖,许长安吩咐:“那就辛苦大家继续找。医馆、酒馆、客栈,乃至他熟悉的人家里,或者街头巷尾,不起眼的小角落,都去找找看。” 她心里猜测,无缘无故消失,多半是听见了她在正厅时,跟父亲说的那番话。 “是。” 小厮领命而去,许长安则按一按隐隐作痛的眉心。 若在平时也就罢了。他爱出门就出门,她才不会上心。甚至他不告而别,一去不复返,她也不会说什么,说不定还会松一口气。 只是眼下这情况比较特殊,他刚遭受家法,还曾昏迷过去。大夏天的,若是晕倒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伤口溃烂、悄无声息地死去都有可能。 许长安并不是面软心善之人,但承志若要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她心里会过不去这道坎儿。 毕竟他的这顿家法,说到底是因她而受。 是她强行把他扯进了这滩浑水中。 而且极有可能他的不见踪影,还跟她说的话有关。 她本意是想让他放弃入嗣许家而已。 许长安不愿意深想下去。 “表哥,你先吃些东西吧。”陈茵茵捧着一盏冰雪甘草汤,声音轻柔,“别着急,慢慢等,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许长安接过来,笑了一笑,算是回应。她还轻声安抚表妹:“嗯,我不着急。你说的对,他能有什么事?” 话是这么说,到了夜里,仍不见承志踪影时,许长安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担忧? 可惜一夜过去,也没半点消息。 许长安心里不大安稳,仍让人在外面找着,还请了相熟的朋友比如吴富贵等人的帮忙,甚至还在湘城附近也进行了寻找。 七月二十二日,是许家原定的过继嗣子的日子。如今人都不见了,自然就此作罢,不再提起。而且隐隐约约也有说法,说先时的传言有误。许家找这个承志,是招女婿,不是做嗣子…… 找吴富贵帮忙时,后者异常惊讶:“长安,我就不明白了。他走了,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吗?如此一来,就没人跟你争家业了啊。你还找他干什么?” 许长安拂了他一眼,给了个解释:“他现在也跟我争不了了。主要是他身上有伤,不轻。我怕他死在外面。” 他如果真是负气出走也好,怕的是他带伤离开许家以后出事。 没有父母,没有亲族,孤身一人,又受着重伤。万一有个好歹…… 吴富贵小声嘀咕:“又不是你打的,死在外面也不干你的事。” “嗯?你说什么?”许长安没听清楚。 “啊,我没说什么啊。”吴富贵也发觉这话说的有点过,他轻咳一声,“我听外面人说,你爹找那个叫承志的,是找女婿做半子,不是找嗣子。我记得以前你爹不是这么说的啊?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天啊,你不会真要找承志做赘婿吧?我还以为你讨厌他呢。” 他一脸惊讶,仿佛许长安让承志入赘许家,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一样。 他无比清晰地记得,那次他到许家去,长安看见他,跟看见承志,是截然不同的反应。 那毫不掩饰的厌恶,他都瞧出来了。 许长安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只说了一句:“先找到人再说吧。” 她想,如果他回来,并不在意那天她跟父亲的对话,也不介意她的亲近另有目的,仍愿入赘许家,那她娶了他也未尝不可。 反正她要招赘的话,他大概是最合适的人了。 只是能不能找到,这很难说。 这世上应该没有人在听到那样的话后,依然心无芥蒂。 许长安细细回想过,她当时在气头上,说过不少狠心难听的话,毫不留情,伤人至深。 虽然不是特意说给他听,但这也不能说这是误会。毕竟话是她说的,事情是她做的,也没什么可辩解的。 无论是什么结果,她都能承受。 这厢承志人还没找到,那厢许敬业又病了。 许敬业冲动易怒,这几日连番遭受打击,自觉颜面扫地。承志被他动用家法打昏迷后不见踪影,更是让他愤怒窝火之余又有那么一点点心虚。 他虽然态度强硬,口口声声强调错不在自己。但是夜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想,他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儿不对? 不用见证过继入嗣,来自陈州的几个叔公在许家待的尴尬,寻了理由打道回去。 临走前,七叔公还劝许敬业:“贤侄啊,听七叔一句劝,我看那个,那个叫承志的后生,人还不错。他跟令爱既是彼此有意,何不成全了他们?做什么还要棒打鸳鸯?你要真想过继嗣子,去咱们宗族里再挑一个就是。虽说一般人家都不愿意把亲生儿子给人,可也总有愿意的是吧?你若是嫌过继麻烦,直接让女儿女婿养老送终,也不是不行,对不对?” 许敬业面颊热浪一阵接一阵,不知对方是真心相劝,还是出言讥讽,他只含糊应着。 刚送走几个叔公没几天,许敬业就病倒了。 他身体一向康健,平时连药都少吃。上次服药,还是四年前他坠马那一次。这回一生病,势若山倒,竟然连起床都觉得困难。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 许敬业这一病,虽然不关乎性命,但一来二去,反反复复,竟长达一个多月。 甚至中秋都过去了,他还没完全康复。 许长安干脆让他卧床静养。 这几个月来,许长安与父亲关系别扭,时常置气争吵。现如今父亲病了,她悉心问诊,侍奉汤药。父女之间倒稍微缓和了一些,不再似先前那般剑拔弩张。 她是学医之人,自是知道,此次父亲生病乃是由内因而起,而且极有可能根源还是被气的。 想到这里,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未尝没有自责。 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想要金药堂这件事,真的就错了。 “爹,该喝药了。”许长安端了汤药,来到父亲床前。 许敬业睁开眼来,打量着女儿,见她明显清减消瘦不少,甚至眼下还有淡淡的黑色。 他嘿的一声,知道她是连日来辛苦,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 许长安这些天,一面照顾父亲,一面管着金药堂的事,还使人去找不见了的承志,根本就没有歇息的时间。 许敬业坐起身,任由女儿在其身后放了一个引枕。他背靠着引枕,问:“人还没找到吗?” 虽没指名道姓,可父女俩都清楚,说的是承志。 “没。”许长安停顿了一下,眸光微闪,“前几天托人去义庄问了,并没有发现疑似的尸体。” “嗯?”许敬业皱眉,“义庄?” 那不是放尸首的地方吗?怎么去那里找? 许长安则笑了笑,有些释然的模样:“既然没发现尸首,那就说明人还活着,只是走了而已。爹,你就不要再担心了。” 这番话是说给父亲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她现在基本能确定,那天她跟父亲的话,被他给听到了。 这世上应该没有人能接受那样的真相。 所以,他不告而别,一去不返也正常。 许敬业瞪眼:“那你怎么办?你不是说你们,你们,你们已经……他这不是不负责任吗?” 虽然承志和女儿之间,是女儿搞的鬼。可事情都发生了,也不能直接走人啊。 许长安只是笑一笑,眉目淡然:“那有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的确有过肌肤之亲,但那是在她的主导下。她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入嗣,原本也没想过非要让他负责。 严格来说,如果硬说负责,那他们之中,应该负责的人是她才对。 许敬业怒不可遏,连药也不想喝了。他握紧拳头,狠狠锤床:“怎么不算大事了?他一走了之,你以后还怎么再嫁人?我真是看错他了……” “嫁人的事……”许长安口中那句“还不急”尚未说出来,就感到面前药味刺鼻,她不由地一阵干呕。 她想起一事,倏地变了脸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有孕 陈家老太太做寿那日, 是七月十四,时光一晃而过,今天已是八月二十九。 不多不少, 四十五天了。 许长安脸色变了又变, 内心深处陡然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来。 许敬业斜了女儿一眼:“怎么?你也有闻到药想吐的时候?不是说从小就喜欢药味儿吗?” 喜欢药味儿这话他委实不信, 这世上怎会有人天生喜欢闻药味? 面对父亲话里的暗讽,许长安只当没听见, 也无心跟他细辨, 只轻声说了一句:“许是近来肠胃有些不适,喝两剂药调理一下也就是了。爹,药快凉了, 你赶紧喝吧。” 许敬业从小讨厌药的气味,长到四十多岁也没改过来。这会儿看见乌漆嘛黑的药,厌恶情绪直往上涌,也是一阵反胃。但为着身体,只能捏了鼻子,咕咕咚咚一口气喝个干净。 随后又匆忙漱口, 吃蜜饯。 这般一打岔,他倒也不记得先时关于承志负责不负责的事了。 许长安简单叮嘱过他两句, 又交代丫鬟一点注意事项, 端着空了的药碗起身离去。 一离开父亲的房间, 她脸上的笑意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这段时日, 忙碌的事情太多, 身心俱疲, 竟没注意, 这个月的月事并没有如期而至。 四十五天啊, 早期孕吐,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 许长安回房之后,细细为自己诊脉,她的脉象平稳有力,如盘走珠,分明有喜脉的迹象。 她双目微阖,眉心紧蹙。 两人就那么一天,虽说隐约记得好像是有过几次,可怎么就这样巧呢? 这就……有了? “小姐,怎么了?”青黛注意到许长安神情有异,“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嗯?没事啊。”许长安笑笑,算是回应。 这种事情,她自然不可能告诉青黛。 其实许长安也曾短暂的设想过,假如父亲就此同意她不再过继嗣子,她真的招赘了承志为婿。过得几年,生下孩子,随她姓许,也算继承许家香火。 可是近来发生接二连三的事情,承志又早已离去。她现在却发现了这个孩子…… 许长安以手撑额,按了按眉心。 她年纪还小,这个孩子又来的突然,并不符合她的心理预期,她也不觉得她现在就能做一个好母亲。 但是…… 许长安转念一想:其实有个孩子对她来说,也未必就是件坏事,相反,可能还是件好事。 不管这孩子父亲是谁,都是她的孩子,都是许家的后代。干脆给父亲做孙子不是更好吗? 她有了子嗣,也省得日后再另行招赘。 许长安想到这里,随手写下一个药方:“青黛,你拿这个给小五,让他去抓点药。” “小姐病了吗?”青黛有些慌,“是哪里不舒服啊?” 许长安摇头:“没病,就是调养一下。” 她近来辛苦劳累,身体需要好好调养。 “调养?”青黛对于小姐的吩咐从不怀疑,拿了药方就去出去找小五了。 小五接过药方,很听话,直奔金药堂。 他一时好奇,问抓药的张大夫:“劳驾,敢问这是治什么病的啊?” 他记得给老爷抓药好像不是这个方子,难道又换药了? ——小五不懂医术,但跟在许长安身边,经常出入金药堂,也知道换药方基本上等同于病症有变。 抓药的张大夫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你自己不知道吗?这是安胎的药啊。你给谁抓的?” 小五去接药的手,不由地一哆嗦:“这,这……” 青黛说是少爷给的方子? 见他神情有异,张大夫微微眯起眼睛:“你……不会是给少东家抓的吧?” 小五待要承认,又不敢,怕有损少东家名声。但若要否认,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找理由。一向机灵的他,就这么神情僵硬,待在原地。 张大夫心里一咯噔:“真的是她啊?” 承志已有一个多月不曾来过金药堂了,外面说法不一,但金药堂这几个人都知道一些。最开始东家确实是有意让其做嗣子,近来传言有变,那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五回过神来,胡乱说道:“别乱说话,这药方不是少爷给我的。” 他这么一说,张大夫回想字迹,跟许长安的字一般无二,更断定了猜测,“啊呀”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大夫不要瞎说,就算是少东家开的方子,那也没说这药就是给少东家喝的啊。” 话是如此,许长安再次出现在金药堂时,张大夫于无人时,犹豫着开口:“长安啊,看你近来气色不好,不如我给你把把脉?” 许长安笑着点一点头:“好啊。” 说着伸出手臂去。 张大夫小心搭脉腕上,脸色越来越凝重,良久才问:“这……东家知道不?” 许长安理了理衣袖:“还没跟他说呢,等他病全好了再说。” “这……承志的?” 许长安“嗯”了一声,又道:“是我的。” 张大夫嘴唇动了几动:“你还没成亲,要是承志不回来了,不如拿掉?现在月份小,还来得及。” “师父,我要是想拿掉,就不会喝安胎药了。” 张大夫素知这个徒弟离经叛道,性子执拗,还是忍不住劝了几句:“虽说落胎伤身体,可你毕竟还没成亲。这种事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 许长安不以为意:“我名声都那么差了,也不介意再差一点。” 张大夫双眉紧锁,许久才说一句:“唉,承志也真是。怎么就……” 其中细节,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承志拒绝入嗣,提出要娶长安为妻,被东家给打了一顿,人就不见了。 “唉,算了,你也别太着急。可能过几天他就回来了。你们的婚事得赶紧办,不行的话,我豁出这张老脸跟你爹求情。都这样了,他还反对什么……” 许长安见师父着急而又担心,只是轻笑。 这件事就目前来说,不是父亲反对,而是承志伤心之下出走。 可惜了,可能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们也有一个孩子。 ———— 带走承志的长脸男子,名唤李奇。 他背负着承志一路疾行,在邻街的一辆马车前停了下来:“大人,属下幸不辱命,找到了殿下。” 马车里端坐着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白面,长须,闻言立刻掀开车帘,盯着李奇身上背负着的人:“果真是殿下么?” “属下应该不会认错。” 大人细细查看了一下,五官相貌,确实是记忆中的人不假。又看其耳后,果真看见一颗不甚明显的痣。 看到这颗痣,大人双目微阖,长舒一口气,随即又皱眉:“殿下为什么不清醒?是病了吗?” “可能是,额头很烫。”李奇迟疑着道,“不过,殿下好像不承认,他就是殿下。” 大人神情温和:“这不奇怪。先前那位胡义士特意追到安城打听了,说殿下可能因为一些原因,缺失了一些记忆。不记得也正常。既是生病了,赶紧带殿下去看病,以前宫里有位晁太医,现在就住在临城,咱们这就去找他。” 这位殿下去年奉皇上之命去治理水患,差事完成的不错,却在回京途中,无故失踪,随行人员无一活命。 京城那边不少人都猜测可能遭遇不测了,然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皇帝一直坚信人还在世,命各方寻找。 如今他们能找到,并成功带回京,也是功劳一件。 马车行得飞快,李奇轻声问:“苏大人,殿下之前藏身的人家,要不要……” 说着比划了一个杀的手势。 苏大人摇头,神情严肃:“不可!跟殿下相关的人,也是你想动就能动的?你就不怕事后殿下责怪?” 李奇呐呐称是,不敢再问。 苏大人拈须一笑:“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殿下的身份,等殿下醒了,看他怎么处理吧。我等就不要多事了。” 马车到临城已是傍晚时分。 这一路上,承志额头的热度始终不曾退却,两颊鲜红,身体滚烫。 苏大人初时还淡然,到得后来,不由地暗暗心惊。 刚一到临城,就匆忙让人去请晁老先生。 晁老先生一眼看见昏迷的人,立时惊得瞪大了眼睛:“这不是三……” 苏大人连忙点头:“不错,正是三殿下。” “在哪儿找到的?怎么伤成这样?” 李奇忍不住夸道:“晁太医好眼力啊,一眼就看出是伤,而不是病。” 晁太医:“……肩头的血痕都能看到,不是伤,又是什么?” “是伤是病,到底怎么回事,只能等殿下醒来,自己说了。晁太医,还请赶紧为殿下诊治吧!” 一炷香的功夫后,晁太医神情凝重。 “怎么?很严重?你治不好?” “殿下身上的外伤倒还罢了,虽然看着严重,好在并未伤及筋骨,将养一些时日也就好了,顶多就是会痛苦难受一些。只是殿下颅内似有淤血,短时期内影响思绪记忆,长此以往,我怕危及性命。” 苏大人皱眉:“危及性命?” “也不一定就真的危及性命,但是涉及人脑,还是小心为上。” “你的意思是?” 晁太医略一沉吟:“我的意思,尽快带殿下回京。届时我和太医院的罗掌院一起,用银针过穴之法,排出颅内淤血。” 反正殿下肯定是要回京的,听晁太医的意思,不过是尽量快一些罢了。因此,苏大人立刻点头:“好,我们天亮就出发。” 他们商谈之际,昏迷不醒的人发出一声呓语:“长……安……” 声音极轻,细不可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生产 女儿有孕之事, 许敬业是九月底知道的。 因为他的一场病,父女俩关系稍微融洽了一点,彼此很默契地暂时没有再提是否过继嗣子的事情。 许敬业身体慢慢康复, 心情也逐渐好转。他索性不再每日卧床休息, 而是恢复正常生活。 “过几天朱大人过寿, 长安,你看要不要送一株人参过去?”他有意无意地, 遇事还是会跟女儿商量。 “送人参不好。爹, 给朱大人的寿礼,我早就准备好了。你不用……”许长安话未说完,就又是一阵反胃。 她低头从荷包里取出油纸包裹着的杏仁蜜饯, 快速放入口中。 杏仁酸酸的味道让她稍微好受了一点,能略微缓解一点孕吐。 她一抬眼,却见父亲正神情古怪看着她。 许敬业深吸了一口气,先前的一些记忆瞬间浮上心头。他面色微变,轻声问:“长安,我记得之前也有两次见你恶心, 你说你肠胃上有些小毛病,还没好吗?” 许长安抿了抿唇, 没有说话。 “我怎么觉得, 你这反应, 像是有了呢?”许敬业的声音渐渐危险起来。 他的医术基本可以说没有, 但到这个年纪了, 怎会一点常识也不知道? 许长安轻轻“嗯”了一声, 并没有否认。 反正这种事情, 瞒也瞒不住的, 父亲早晚都会知道。 许敬业尽管已经隐隐猜到了一些, 听到女儿承认,还是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怒火在心中升腾:“你!你说什么?你真的有了?” 许长安抬眸,看向父亲:“是有了,两个多月了。” 许敬业身下一滑,险些站立不住。他伸手扶住旁边的桌子:“你,你怎么能……” 说实话,他震怒之余,居然并没有多意外,可能是因为女儿这几个月里,给他的“惊喜”实在是太多了吧?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许长安神情如常,“爹,这是好事啊。” “你还没成亲,这怎么能算是好事?传出去,你还要不要做人?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今年我的脸真是被丢尽了,丢尽了,你知不知道……” 许敬业怒火蹭的上涌,再次双手负后,在厅堂中走来走去。 “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赶紧打掉。二,马上找个人办婚事,必须在显怀之前,把事办了。” 许长安完全无视父亲的怒意,她轻轻一笑:“爹,你是不是欢喜的糊涂了?打掉做什么?” “你不是说你想招赘吗?生个孩子,你怎么招赘?” 父亲气急败坏,满脸怒容。许长安却怔了一瞬,眉眼间泛起笑意:“所以说,爹你同意我招赘了?” 许敬业一噎,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生这一场病后,对女儿招赘一事,好像真没有先前那般抵触了。 可能是父女关系稍微融洽了一些,可能是他近来经历这么多事,短期内无心再找嗣子,也可能是他担心女儿不满之下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不过现在不是细说这些的时候,许敬业胡乱摆一摆手:“别打岔,现在在说孩子的事。” “爹——”许长安不慌不忙,“招赘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我们许家延续血脉?我如今有孕在身,孩子都有了,还在乎招赘不招赘?” “你……” 许长安继续同父亲讲道理:“找一个赘婿,老实听话还好,若是个不老实的,还得腾出手对付他,多麻烦啊。倒不如像现在这样,有孙子,没女婿,岂不更好?” 许敬业双目圆睁,心里觉得不对,可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再说,孩子的父亲你也知道。他负气出走,万一哪天回来呢?见我打掉孩子另嫁他人,这算怎么一回事?” 许长安话是这么说,可心里隐约觉得,那个人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这都几个月了,若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 想到他,许长安有一点点恍惚。连个告别都没有,他就这样,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她压下内心深处的那丝丝怅然,低头看向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别的都好,只是有点对不住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让它缺少了父亲的关爱。 提到承志,许敬业重重叹了一口气。 承志怎么就走了呢?都有夫妻之实了。气性也太大了,至少要再给个机会的啊。 “至于外面别人的看法,这很好办。七月份的时候,我跟他,我们不是去了一趟安城吗?就说是他找到家人,我们在他家那边成亲了。说你七月二十二原本就是公布这件事的,只是发生了事,他回老家去了……” 对外的说辞,许长安早就想好了。从她决定留下孩子起,就做好了说服父亲的准备。 “外面那些人,到底信了没信也不打紧。他们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关键是爹,你要有孙子了啊。”许长安语调温柔,隐隐带着些蛊惑的意味,“姓许,身上流着你的血,就在你眼前,你看着长大……” 许敬业怔怔的,一时之间居然还真有点心动。 他今年四十五岁,孩子明年出生,到时他四十六岁,等这孩子十七八岁能掌事时,他才六十多岁,也不十分的老…… “爹?” 许敬业回过神,仍皱着眉:“我再想想。” 许长安微微一笑,心想,没有坚决反对,那就是有同意的可能了。 当夜,许敬业难得在书房,寻了张纸,写写画画,分析各种利弊。 到得次日清晨,他已经想好了更完美版的对外说辞。 反正不能说是私定终身,无媒苟合,未婚先孕。必须是在别的地方拜堂成亲,只是不在湘城而已。两人之所以分开决裂,那更简单了。 承志原本同意入赘,可他家人找到他后,坚决反对,非要嫁娶。双方产生分歧,干脆和离,他还怒打承志一顿,赶出家门。是长安不放心,才派人去找。 许敬业想来想去,总觉得还有漏洞,毕竟那天承志拒绝入嗣,朱大人也在。 叹一口气,只希望一向端方刻板的朱大人不多嘴多舌,戳穿他们家的谎言…… 见父亲不再主张拿掉孩子,许长安心里明白,父亲大概还是妥协了。 想想这大半年,从她身份暴露父女相争,到现在,她曾有过无数次心酸委屈。如今想想,居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当然了,许长安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感怀,她除了养胎,还要管金药堂的事情。 除此以外,向她求医问药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许长安从小学医认药,又是女性,近来时常会有妇人找她看病。连朱大人的夫人,都有点难以启齿的小毛病,请她诊治。 人的生活一旦变得忙碌,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少了。 初时许敬业还念叨着等承志回来,怎样怎样。过了年后,说的就少了,再后来,干脆绝口不提这个人,仿佛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许长安怀孕初期,孕吐反应强烈,头几个月过后,症状稍减,只有腹部逐渐隆起。 有孕之事,她也没有刻意去瞒。 旁人议论肯定是要议论的,不过许长安从来都不是在乎别人看法的人。 反正许家对外坚称,是在别的地方成亲,发生矛盾后,和离了。 知道真相的一些人,要么与许家关系紧密,比如张大夫、吴富贵、许家下人等。要么是从许长安这里受益过,比如朱大人,他夫人的一些妇科疾病,是许长安帮着治好的。 是以也没人去特意宣扬到底时怎么一回事。 许敬业与友人来往时,虽不免要被刺上几句,但他这快一年里,被暗讽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如今每每听到,心里生闷气之余,都会自我安慰一句:没事,有孙子就行了。为了孙子,都能忍。 一转眼到了次年的四月下旬。 四月二十七日夜里,许长安开始发作。 好在接生婆子早已提前请好,就住在许家。 大半夜的,全家上下都忙碌起来。 许敬业更是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说来惭愧,他虚活四十六岁,这是第一次在门外等待女子生产。 ——当年,长安出生时,他不在跟前。一回到家中,产婆就告诉他,夫人生了个儿子。 他双手负后,在青松园来回踱步,耳中听得房内时而有声,时而无声,他逐渐紧张起来。 再看一下旁边的外甥女,对方担心得都快哭了。 许敬业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早些年逼着自己学的那一点医学知识,这会儿不知怎么就想到一些。 这些年耳中听到的,谁家生小孩一尸两命,保大保小的传闻,此时也尽数浮现在他脑海里。 “唉,生产是鬼门关啊……万一……” 里面在鬼门关挣扎的人,是他唯一的骨肉。 “没有万一。”陈茵茵小声而坚定,“舅舅,表哥不会有事的。产婆不都说了胎位很正吗?” “嘿,说什么话呢?什么表哥?那是你表姐。”许敬业悄悄在心里祈求上天了。 许长安痛得厉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孩子给生出来。 她保存体力,也不高声痛呼,只是兀自使力。 眼看着天渐渐亮了,许敬业越发着急了,几乎听不见房里声音,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他没忍住,在心里暗骂承志:你倒好,走了轻松,也不知道她生孩子时受多大的苦。 不知怎么,他竟想起亡妻高氏来。高氏当初生孩子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陈茵茵两只眼睛里圈着泪,手中帕子绞作一团。 许敬业终是忍不住,站在门外,高声开口:“长安,你听我说,只要你把孩子生下来,爹答应你,不再过继嗣子了,这金药堂我就交到你们母子手上。” 其实他心里已经接受这样的安排了,只是一直不曾开口说出来。这会儿也不知道女儿究竟能不能听到,但他觉得这么说,她听了会高兴一点。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来临时,房间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孩子出生了! 陈茵茵欢喜地跳了起来。 而许敬业,竟然眼眶发热,吧嗒吧嗒掉下眼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四年 “恭喜恭喜, 母子平安。” 产婆出来报喜,许敬业哈哈大笑:“好,好啊, 好……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 方才里面安静, 他还真害怕会出事。 见舅舅只顾大笑,陈茵茵连忙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小声道:“舅舅, 赏钱。” “对对对,赏钱,赏钱。” 许敬业手忙脚乱, 匆忙打赏。 挣扎了大半宿,才生下孩子。许长安顿觉精疲力尽,提着的那口气总算是松懈下来,整个人困倦得厉害,眼皮子似乎有千钧重,睁都睁不开。 产婆将孩子抱到她面前, 轻声道:“许大夫,要不要看一看?” ——产妇这身份比较特殊, 喊小姐不恰当, 喊夫人也不合适。不过对于“许大夫”这个称呼, 许长安还是满意的。 许长安强撑着瞥了一眼, 见婴儿小小一团, 双眼紧闭, 整张脸又红又皱。她也看不出什么, 只是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 心里油然生出满足和一些慈爱来。 这是她的孩子啊。 说起来, 四月二十八,对她而言,还真是个特殊日子。去年这个时候,她被发现了女子身份。今年这个时候,她生下孩子,做了母亲。 回首这一年,百感交集。 许敬业不但给了产婆赏钱,还打赏了家中所有下人。 待许长安睡醒后,他才去了产房。 这是他第一次去产妇的房间,虽然已散过味儿,仍能闻到残留的血腥气。 许敬业脸上的笑意稍微收敛了一些。 宋妈妈将刚出生的婴儿抱给他看。 许敬业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他并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孩子,长安出生后,他和她母亲不睦,又因为崔氏的事情,他那时心中有气,更是有意避开她们母女。 现在将一个小小的婴孩交给他,他手足无措。 “老爷,不是这么抱的,手得托着脑袋。”宋妈妈在一旁示范指点。 “这我难道会不知道?”许敬业脸颊一烫,下意识矢口否认。他并没有留意到,自己身体有点僵硬,“嗯,今天是四月二十八,药王诞。这个孩子生在好时候啊,居然跟药王同一天生的。一看就是学医认药的好苗子。我许家后继有人了啊。这样吧,既然是我许家的孩子,不如就叫承嗣怎么样?” 许长安:“……” 她心内一阵无力,定了定神,轻声说道:“爹,承嗣算什么名字?说出去人家只怕要说咱们家盼子嗣盼疯了。” “那……我记得七叔公说,你们下一辈,按宗族里辈分来说,是文字辈,第一个孩子,不如就叫文元怎么样?就叫许文元。”许敬业沉吟。 许长安心想,第一个孩子?难道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她这辈子也没打算再招赘,这一个孩子就够了。 一旁的陈茵茵、宋妈妈等人齐齐夸赞:“文元这名字好,叫着响亮。” 至少比承嗣听起来好听多了。 许长安失笑,心想,文元不就是党参么?不过也还行?反正许家制药为生,党参也是好药材。 于是,她点一点头:“那就听爹的,许文元。” “文元,文元……”许敬业抱着孙子,连续叫了几次名字,越叫越觉得顺口。 宋妈妈帮孩子换尿布时,他也在一旁看着。无意间瞥见孩子手臂内侧,他“咦”了一声,惊喜地道:“我手臂这儿,也有个胎记呢。这莫不是随了我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感受到了别人说的血脉相连的感觉。 多么神奇,他的孙子,居然在跟他身体相似的位置,有个相似的印记。 他认真盯着孙子看,好奇而热切,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许长安此刻倦极,强撑着说:“可能是随我,我也有。” “你居然也有吗?我都不知道。”许敬业脱口而出。然而话一出口,他心里忽然涌上一些复杂难言的情绪,整个人也安静下来。 女儿从小女扮男装,固然是她们母女联手欺骗。可他那个时候,但凡稍微上心一点,都不会被她们瞒得死死的。哪怕他帮忙换一次尿布、或者是抱过一次呢? 可惜他那时,因为纳妾之事不成,故意疏远冷淡高氏,连续数月不曾踏足后院…… 这一年来,他一直怪妻子,怪女儿,到这会儿,突然觉得好像自己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 许敬业想说点什么,可女儿已重新又睡了过去。 孩子生下后,就是漫长的休养期了。许长安自小学医制药,知道产后调养的重要性。她顾惜身体,也不会大意。 文元满月之际,许敬业请朋友来家里喝满月酒,正式宣布这是他的孙子,是许家未来的当家人。 他仍坚持先前那套说辞,正常成亲,只是婚期短,婚后和离而已。反正别人也拿不出证据,说他在说假话。 湘城里,每天大大小小新鲜事不少,时间久了,人们自然有新的事情要议论,当然不会一直盯着许家不放。 比如,吴记绸缎庄的少东家吴富贵,娶了一个屠户家的姑娘做媳妇儿,每天鸡飞狗跳。 据说还有人亲眼见过吴富贵在前面跑,他媳妇儿在后面追…… 这些传言,许长安也略有耳闻。出了月子,调整了身体后,她就开始继续忙碌金药堂的事情了。 金药堂这几年发展的不错,许长安有心扩大规模,再开几个铺子,同时多制一些成药,储存方便、携带方便、病时服用也方便。 甚至这年冬天,她还请了一位姓严的制药师傅。 这位严师傅之前在御药局制药,如今年纪大了返回家中。他一生未娶,没有子女,家中五服以内近亲全无。仅有一些稍远的同宗,也都是盯着他手上攒的那些银钱。 许长安瞅准机会,数次上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许之以利,终于请动了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制药师。 “我这偌大年纪,也干不动了,不会帮你干活。我顶多也就口头指点一下。” 许长安十分听话恭谨的模样:“严老说的是,能得你几句指点,我们也受益不尽了。” “你倒是比你爹会说话。” 许长安只是轻笑。 父亲不想多事,觉得只要不败了祖上的家业就不错了。而许长安到底还是有些野心的。她希望金药堂能做大做好,也能做出更好的药,帮更多的人。 有了严老先生的帮助,金药堂制药确实又提升了一个台阶。 时间过得匆忙,不知不觉两三年的光景,就这么过去了。 成人或许还不觉得如何,可看着孩子从刚出生的婴儿长成三尺童子,有时候会下意识感叹:啊,原来都过了这么久了啊。 “哎呀,我快要气死了……”明明已是深秋,吴富贵仍摇着折扇,“那只母老虎,我只要一句话说的不对,她就想揍我啊,简直是反了天了!夫纲不振,夫纲不振啊!” 许长安正在低头整理给文元编纂的药材歌诀,闻言抬头向他身后看了一眼,慢悠悠道:“我觉得,你这句话说的就不对。” “难道我不是夫纲不振?”吴富贵话没说完,耳朵就被揪住。他嗷的一声惨叫,从这熟悉的力度,熟悉的疼痛,就知道是谁了。回头一看,果然是那“母老虎”。 “谁是母老虎?你说谁是母老虎?”张娇拧着丈夫的耳朵,丢下一句,“许大夫,人我带走了,改天再向你赔不是。” 许长安做一个“请”的手势:“你请便。” 看他们夫妻离去,她轻笑着摇一摇头。 果然人都是会变的。前几年,吴富贵口口声声说立志要娶一个又娇又软的姑娘做妻子,这位张娇姑娘,名字中虽带一个“娇”字,但性格可跟娇软相差甚远。 不过,只要吴富贵喜欢就行。他还在妻子张娇的“威逼”下,学着接手家里的生意,替母亲分担。 不止是吴富贵,连许长安自己都多少有些变化。可能是做了母亲的缘故,尽管还有野心,但性子比起前两年,可以说软了不少。 比如这学医认药,她小时候刻苦钻研。而如今教文元的时候,她想方设法将其编纂成歌诀,希望他学的时候,能容易一些,也能更感兴趣一些。 张大夫走过来瞧了一眼,本来以为是徒弟小打小闹,这会儿看了,发现这显然是精心编纂的。 “不错啊,朗朗上口,适合小孩儿学。不对,不止是小孩,拿来作为认药的入门读物,再合适不过了。” 许长安心念微动:“师傅,那你觉得,刊印成册如何?” 张大夫点了点头:“这主意不错,我看可行。” “那我就再好好修改润色一下。” 正说着话,居然有官差进了衙门:“许大夫在不在?” 许长安抬头询问:“在的,官爷有什么事?” “许大夫,朱大人请你去衙门一趟呢。” 许长安微讶:“衙门?” 朱大人先前确实也曾请过她数次,但都是家中女眷有病,请她去后宅。去衙门,还是头一遭。 许长安不由地心下惴惴,也不知出了何事。 官差见状笑着安慰:“许大夫放心,不是坏事,是好事。” 的确是好事。 朱大人一见到她,就问:“是这样,许大夫听说过御药供奉吗?” 许长安眼睛一亮,御药供奉? 她当然有所耳闻。 宫中有御药房,御药房确实也制药,但更多的药都是由各大药铺提供他们制的最好的药。 为御药房提供药,就是所谓的“御药供奉”。 御药供奉,利润高,名气大。一旦跟“御”字沾边,身价立涨。再者但凡开药铺的人家,谁家不想某一味药,能获得朝廷认可呢? “上边传了消息,想要金药堂进京参与御药供奉。” 短暂的激动过后,许长安恢复了冷静。她摇一摇头:“我听说御药供奉大多在京中。金药堂制的药,在湘城还算不错。到天子脚下,只怕还不够看。” “许大夫不必妄自菲薄。你难道忘了前不久的时疫?”朱大人笑了,“本官记得,五年前,湘城就发生过一次。是你们金药堂免费给穷苦百姓提供草药。因此,第二年的药王诞,本官极力主张让令尊点第一炷香……” 这些往事,许长安自然记得,她身份被发现,也是在那药王诞上。明明才过去四五年,可回想起来,就像是过了很久一样。 “今年这次,又是你们金药堂提供的药,及时遏制,甚至都没传染开来。前不久本官上报朝廷,这不,朝廷的嘉奖不就来了吗?许大夫,机会难得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进京 朱大人言辞恳切, 又向许长安展示了上峰公文。 许长安恭敬接过,细细看去,果真见到湘城金药堂有资格参与御药供奉。这是她之前都不敢深想的事情, 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真的发生。 她心中意动, 微笑着点一点头:“大人所言甚是, 此等良机,的确不该错过。” “许大夫不妨回去与令尊商量一下, 择日启程进京。若金药堂真成了御药供奉, 不但对许家而言是件好事,也是我湘城的一件幸事。”朱大人拈须而笑。 这可是刷政绩的好时机。 许长安告别朱大人,见已临近晌午, 干脆就回家去。 此时已是八月初,天气渐凉。 许长安熟门熟路回到家中,直奔青松园。——自打做了母亲,回家后第一个要见的人就变成了孩子。 青黛正在做小孩儿衣衫,却不见文元的身影。看见许长安,她立刻站起身来:“小姐回来啦?” “文元呢?” “小少爷在老爷那儿呢。” 许长安颔首:“知道了, 我这就去看看。” 还没到父亲所住的院子,就听到了父亲满是惊喜的声音:“文元啊, 这些你都已经认全了?” 许长安信步而入, 一进来就看到祖孙俩。 文元今日穿了一件墨绿色的袍子, 扎了两个小鬏鬏, 白嫩的脸颊肉嘟嘟的, 一双眼睛漆黑水润, 显然是个继承了父母相貌优点的漂亮孩子。 他站在许敬业面前, 此刻微抬头, 将画册呈给祖父, 口中说道:“祖父,考。” 许敬业迟疑着接过,伸手掩住画册上的字迹,指着问:“那你说说这是什么?” “牡丹皮。味苦、辛,性寒。清热凉血、活血化瘀……” 不同于平时说话时的寡言少语、用词简短,文元每每到了认药之际,词汇量就骤然多了起来。明明声音带着点奶腔,偏偏还一本正经。 许长安站在不远处看着,眸中不知不觉漾起了笑意。 许敬业对照着画册看了看,发现孙子答得丝毫不差,满意地点一点头,又翻几页,换了一味药材给他辨认。 小娃娃瞥了一眼,慢悠悠道:“金樱子,味酸、甘、涩、性平……” 三岁的孩子,字都不认得几个,不过是听祖父读了两遍,就能基本复述下来。 许敬业简直不能更满意。这比他这个祖父强的,可不止是一丁半点啊。 随着文元的长大,他对于女儿当年行为的那一些不满基本消失殆尽。 大约是察觉到了身后有人,文元扭头,看了一眼母亲,双眸一亮:“阿娘!” 不复方才辨认药材时的故作成熟,他蹭蹭蹭就往母亲身边跑。然而快到母亲身边时,他又倏地停下脚步,做出一副严肃恭谨的模样来:“娘——” 许长安笑了,她半弯下腰,伸臂揽住儿子,声音温和:“文元今天有没有很乖啊?” “有的。”许文元极其认真地点头,又补充一句,“一直很乖。” 许长安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孩子从小懂事,让她省了不少心。 许敬业执着画册向女儿走来,眉眼中尽是得色:“长安,我就那么念了两遍,他竟然都记住了啊。真有点承志当年的样子。可惜了……” 听到那个名字,许长安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下意识皱眉:“爹,你怎么又说这些?文元还在呢。” 这些年,她生活充实而平静,很刻意地不再想当年那些旧事。连那个名字,也被她有意尘封在记忆深处。 生活要往前看,她并不是喜欢沉湎于过去的人。然而此时听到故人名字,她还是有些愣怔,心跳不受控制地乱了一拍。 明明当年也没有很在意啊。 许长安眼眸垂下,迅速驱走心中杂念。 再低头看文元,他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只是小脑袋在她身上蹭了蹭。 许长安悄然松一口气,她还记得前几天文元跟人发生冲突,是因为对方说他是没爹的孩子。 许敬业讪讪的:“这有什么说不得的?”他迅速转了话题:“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朱大人今天让我去衙门,说是金药堂进京参与御药供奉的事情。”许长安简单说了御药供奉的相关事宜。 许敬业闻言登时面露喜色:“御药供奉?真是御药供奉?” 许长安点一点头:“是有这么个说法。爹,你的意思呢?” 她自己心里已有了决定,想跟父亲知会一声罢了。 “去,肯定要去啊!这等好事居然能落到咱们头上?这要成了,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子孙后代也跟着受益。” 许敬业野心不大,可一听说御药二字,也不由地心中激动。 许长安笑笑:“确实,不过有些麻烦,这得到京城去。” “去京城啊……”许敬业果然有了一些犹豫,很快又道,“去京城也不是不行。反正咱们家又不是湘城本地人,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真能在京城混出名堂,也不用死守湘城。” 现如今虽然人们已不再经常议论许家的事情,但当年那几件旧事,到底还是狠狠伤了他的颜面。他的一些好友见了他,明里暗里都会刺上几句。是以这几年,他连出门都少了,大多时候都是在家中含饴弄孙。 见父亲并不反对,许长安彻底放下心来:“那我准备一下,即日启程。” 话音未落,她的衣袖被一只小手扯了一下。 许长安低头看向手的主人:“文元?” 文元仰头看着她,奶声奶气,语调清晰:“文元也去。” 许长安眉心微蹙,有片刻的犹豫。此去京城,一路车马劳顿,文元年纪小,她不舍得让他远行。可是,她若要进京,一两个月内,多半不能返回。她也不舍得把孩子留在家中,数月不得相见。 她还没说话,父亲许敬业就伸手捏了捏文元白嫩的脸蛋,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乖孙啊,京城太远了,坐马车久了会很辛苦的。你就在家中陪着祖父好不好?” 文元摇头,认真而固执:“不好。” “为什么不好?” “要陪娘去京城。” “那你不陪祖父啦?”许敬业故意问。 文元歪着头想了想:“祖父也去。” 许敬业哈哈直笑:“这孩子……” 许长安略一思忖:“爹,我觉得文元说的有道理。京城繁华人多。如果御药供奉一事成了,咱们以后长留京中,也未尝不可。” 离开湘城这个念头,并不是今日才有的。许长安之前就隐隐有过这方面的想法,却不太具体。 这几年许家在湘城发展不错,可湘城总共才这么大的地方,发展再好也有限。到京城去,则会有更广阔的天地。而且,文元渐渐大了,她不想再像前几天那样,有人当面取笑他“爹不要他了”。换一个地方,对文元的成长来说,可能更有利一些。 话是这么说,许敬业此次终究还是没跟着进京。父女俩商定,等御药供奉的事情定下来,许长安又能在京中站稳跟脚,那就慢慢将许家的产业向京城转移。 御药供奉的事情比较急,许长安亲自选了一些药,除了上头指定的预防时疫的药,还有金药堂的部分招牌药。 她还特意又去拜访先前曾在御药房供职的严老。 严老细细查看了她的药,半眯着眼睛,出言宽慰:“不用担心,咱们金药堂的药没问题。别说在湘城了,在京中都找不到几家比它更好的。上头都发话了,好东西不会被埋没。” 许长安微笑着道一声谢:“谢老先生吉言。” “你在京中人生地不熟的,只怕进京之后两眼一抹黑。你也不用怕,我这里修书一封,你进京后,先去甜水巷,找一个叫高永胜的。他是我的小徒弟,兴许能帮到你的忙。” 许长安接过书信,再次诚恳道谢,继而又道:“金药堂的事情,还望严老先生多多关照。” 当然了,金药堂现如今有明确章程,众人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店里老人又对许家忠心耿耿。即使她不在,也能照常运行。 这也是她敢暂时离开湘城的原因。 前往京城,路途遥远。许长安心疼孩子,担心一路车马劳累,花重金让人在马车的车轮上裹了一层皮革,试图减轻马车的颠簸,又让青黛在车厢里铺了厚厚几层软垫。 文元对乘马车出远门这件事,似乎有着不小的兴趣。他罕见地兴奋,坐在马车里,奶声奶气念着母亲教的药材歌诀。 许长安轻笑,偶尔掀开车帘向外望去。秋高气爽,凉风阵阵。正是秋天丰收的季节。 看一眼身畔的孩子,呼吸着新鲜空气。许长安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他们这一行人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半个多月后,就到了京城外。 这天晚上,许长安等人在京郊三十里外的客栈住宿。 傍晚入住时,她无意间听到有人在谈论: “听说齐云山的山洞里,发现了一千七百多个古药方。” “一千七百多个?这么多啊!” “是啊,都是刻在山上的。你说这要是都换成金银珠宝该有多好啊……” 言下之意,甚是惋惜。许长安却听得心中一动,暗想,好的药方,并不逊于金银珠宝啊。她知道齐云山,就在京郊。若不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真的要立刻去亲眼看一看那一千七百个古药方。 那可是一笔宝藏。 晚间在客栈休息,次日一早,他们就进了城。 许长安记着严老先生的叮嘱,安顿好一行人后,拿着那封书信,先去了甜水巷。 直到傍晚,她才见到了从御药房归来的高永胜。 高永胜二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他下巴微抬,神情倨傲,不等许长安自报家门,他就轻哂道:“又是哪儿来的亲戚?三天两头,有亲戚来……” 语气中有着明显的厌烦。 许长安微一凝神:“高太医误会了,在下并非贵府亲眷,而是进京参与御药供奉的湘城金药堂……” 正要说一句“御药供奉的事儿,求我没用”,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湘城金药堂”几个字,高永胜愣了愣,恍然大悟:“啊,原来是你们家啊。我听过的,我知道你们金药堂。今年时疫,湘城百姓无恙,你们家的药功不可没啊。” 他立刻严肃起来,竟后退一步,冲许长安做了一个揖:“方才是永胜鲁莽了,冲撞了阁下,还望见谅。” “高太医太客气了,我这次来是参与御药供奉的……” “我知道,我知道,名单上有你们家的名字……”高永胜连忙说道,他神情激动,“药可曾带来了?” “既然是御药供奉,那肯定带进京了。只是在下不识门路,还不知具体该如何做,还请高太医指点一二。”许长安说着拿出了严老先生的信件,“临出门前,严老先生叮嘱我,可去甜水巷找高太医。” “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咦,严老先生?我师父?” 高永胜接过信件,认出是师父的笔迹,他匆匆浏览一遍,神情越发激动:“啊呀呀,我竟不知,我们居然有同门之谊……师父他老人家现在可还好?” “挺好的,精神满满,中气十足。” 高永胜仔细询问一番,得知师父近况,时而跌足,时而长叹。好一会儿后,他才平静下来:“我比你入门早,又虚长你几岁,托大唤你一声师妹?” 许长安沉默了一瞬,如实说道:“……我并没有正式入门。” 严老先生只是口头指点过她一些,没收她做徒弟啊。 “啊?”高永胜诧异,“可师父说……算了算了,这不重要,不重要。” 天色已晚,许长安不便久留,略坐一坐,便早早告退。 次日就有御药房的人到他们所下榻的客栈去,收下药材,封存起来,记录在册。 接下来,就该是御药房的医官奉御等人对这些药品进行分析检验了。 若是能通过,此事基本就成了。 许长安现下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 等待的时光总是漫长而焦躁的。许长安不愿让时间白白流逝,她记起那天在客栈听到的对话,寻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齐云山看看那些古药方。 反正齐云山就在京郊。 许长安也不迟疑,让小五驾车出城,前往齐云山。 齐云山不算高,也不甚陡峭。她提前打听了古药方的位置,知道在齐云寺的后山,她直奔目的地。 今日天气不错,许长安行至半山腰,觉得有些累了,本想休息一会儿,继续前行,却听得前方一阵喧闹。 有人高喊:“来人呐,有没有大夫?” 这声音异常尖利,让人听了顿觉不适。 但许长安并没有思考太多,她更关心的是话里的内容。 她应声道:“我学过医,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瞬间窜至她跟前:“你学过医,你能救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重逢 这人脸色青白, 态度凶狠,一脸的杀意,说话间又将一柄寒光锃亮的利剑, 放在了许长安脖颈前。剑刃距离她纤细的脖子, 只有寸许的距离。 许长安只觉得脖子一凉,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有点懊悔自己方才的出声。 天子脚下,卧虎藏龙, 还不知这是何方神圣。兴许是她多事了。 她长长的睫羽垂下, 遮掩住眸中的情绪,尽量保持镇静:“你这是做什么?是让我救人?还是要杀我?” 这人手中利剑稍微偏移了一些位置, 离她脖颈远了一点:“废话!当然是让你救人!” 依旧是格外尖利的声音, 听得人直皱眉。 “这就是你请我救人的态度?”不等许长安把话说完, 他就直接一把抓起她的肩头,拎着她蹭蹭蹭就往山腰齐云寺的方向跑。 不远处的小五, 待要阻止已来不及, 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被人掳走。 许长安感觉肩头一阵剧痛, 自己也有些眩晕。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有片刻, 或许只有一瞬, 她被人放下。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好。 这时,他们已置身于齐云寺的一个偏殿中。 三个漂亮的侍女围在一起,中间是个美貌妇人, 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年纪, 此时双眸紧闭, 脸色苍白, 表情异常痛苦。 将许长安带过来的男子,狠狠推了她一下:“快去看看怎么治!若是治不好,要了你的命!” 许长安回头瞧了他一眼,不卑不亢,沉声说道:“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你大可不必拿性命要挟。既然信不过我,另请高明就是,何必又掳我至此?” 她心中隐隐猜到,这人可能身份不一般,但她并不愿因此失了风仪。 面色青白的男子怒道:“要不是御……要不是我们的大夫一时半会儿到不了,真以为我会让你来治病?” 一个看起来年龄较大一些的侍女听到他们对话,连忙施了一礼,说道:“这位小公子是大夫吗?方才是我们失礼了,适才情况紧急,他冲动了一些,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劳烦你快来帮我们夫人看一看。本来好端端的在祈福,突然就这样了……小人不知道是什么病症,也不敢随便移动。” 许长安今日出门,穿的男装。被叫做公子,她也不点破身份,只回了一礼,应一声是,上前细细查看。 过得片刻后,她停下诊脉的手。 侍女忧心忡忡:“我们家夫人是犯了什么病?从不记得她有旧疾啊。” 许长安摇头:“不是犯病,是中毒了。” “中毒?”侍女悚然一惊,一脸的不信,“不对啊,今日出门,根本没进外食,所有的饮食都由我负责,怎么可能会中毒?大夫会不会弄错了?” 许长安耐心解释:“不是食物里掺了毒,是被毒蛇所咬。这山上,遍地草木,难免会有毒蛇出没。这位夫人,大概是不小心被咬了一口。” 她说着就要去掀开妇人的衣角,想查找伤口,却被侍女死死按住了手。 侍女面色微沉,斥道:“大胆!你要做什么?” “找伤口啊。”许长安不解,“被毒蛇咬了,得赶紧找到伤口,把毒血吸出来,清洗伤口。不然毒性越来越重,危及性命,就来不及了。” 侍女皱眉:“太……我家夫人千金之躯,怎么能……” 许长安明白过来,她有些无奈,轻声道:“我也是女子,出门为了方便,不得已才扮成这样。你再耽搁一会儿,只怕毒性蔓延,你家夫人性命不保。” 侍女神色惊讶,盯着她细细看了一下,终是点一点头,神情凝重:“如此,便有劳大夫了。” 许长安不再多话,掀开这夫人衣角,果然在其小腿处,发现了两个极小的牙印。 侍女没忍住低呼了一声,后退半步。 许长安之前处理过类似的病患,这会儿也不陌生。她先用手帕紧紧扎在这夫人的膝关节上方,防止毒血回流。又用匕首划开伤口,快速挤出毒血。 见她动用匕首,周围几人脸色变了又变:“你!” 许长安哪里还能顾得了这许多?她甚至还出声吩咐他们:“去拿些活水来!” 她全神贯注,低头吮出毒血,直到血液颜色渐渐正常,又用流动的水清洗创口。还将随身带的解毒丸给这夫人吃下。 如此这般,忙碌了好一会儿,夫人的脸上逐渐有了点血色。 许长安松了一口气,知道这算是暂时脱离危险了。没有帕子,她干脆用袖子擦拭额上的汗珠,无比庆幸,心中暗想:“幸好我担心山上有毒蛇,带了几粒解毒丸。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用上了。” 她定一定心神:“这位夫人暂时无碍了,不过若想彻底康复,还得送到医馆就医。开几副汤药,慢慢调养。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她被人掳到这里,还不知道小五怎么担心呢。 “不行,你不能走!我们家主子清醒之前,你哪儿都不能去!” 许长安刚要动身,就被拦住,依然是寒光凛冽的利剑。她不得不后退了一步。 “咳咳——不得无礼!”一个虚弱而不失温柔的声音蓦的响起。 许长安循声望去,只见那个夫人已睁开了眼睛。 她声音不高,但想来极有威严。面色青白的男子立刻放下手中长剑,噗通一声跪下,呜咽出声:“小人该死,没能保护好太……” “好了,怎么能怪你们呢?是我执意要来这儿,是我不小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夫人说着冲许长安招一招手,笑得温柔而慈爱,“小姑娘,你过来。” 她脸色还有些不正常,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 许长安看着她,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夫人有些面善,让人莫名生出想亲近的心思。她下意识依言上前:“夫人是说我吗?我不是小姑娘啦。” 夫人轻笑:“小小年纪,又是女子,不是小姑娘是什么?方才我迷迷糊糊的,也知道是你帮我治的伤,解的毒。你是谁家的姑娘啊,我怎么从没见过啊?” 许长安听这夫人言下之意,似是认识许多人一般。可惜她初到京中,对京城情况也不了解,单凭这几句话,猜不出眼前之人的身份。她心里隐隐约约有几个猜测,却不能确定。 略一思忖,许长安轻声回答:“晚辈数日前刚到京城,所以夫人不曾见过。” “刚到京城啊……”夫人略一沉吟,“那你怎么到齐云山来了?也是来祈福吗?” 许长安摇一摇头:“晚辈是听说齐云山有个千方洞,洞里有一千七百个古药方,心里好奇,所以来看看。不成想遇到夫人。” 夫人微笑:“如此说来,倒是我命大了。”她停顿了一下,又问:“小姑娘是哪里人士?此次进京是投亲还是访友?” 见许长安抿了唇不回答,夫人轻笑:“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想着你救了我,我得还你一个人情。” 许长安摇一摇头:“夫人言重了,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本分。何来人情之说?晚辈来自湘城许家,此次进京,既非探亲,也非访友,乃是为御药供奉一事而来。” 正说着话,突然一阵喧闹声传来。 “放我进去,我家少爷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许长安听得清楚,这是小五的声音。她心中一凛,连忙说道:“夫人,外面是晚辈的家人,许是久等不归,心中焦急。既然夫人眼下无碍,请容晚辈告辞离去。” 夫人挥一挥手,气度沉稳:“既如此,你先去吧。你放心,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许长安拱一拱手,大步离去。 她刚一走,那夫人就轻声问身边人:“这小姑娘方才说,湘城许家?” 面色青白的男子点一点头:“回太后,她是这么说的。” “御药供奉,湘城许家,福寿啊,回去派人打听一下。” “是。” …… 许长安离开齐云寺,找到小五。 小五看见她,欢喜极了,上下打量:“少爷,你还好吧?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许长安笑笑:“我没事,他们是让我去救人。” 这么一折腾,她今天也来不及去看那些药方了,干脆和小五一起打道回府。 两人走在路上,不由地又谈起方才的事。 小五好奇地问:“人救过来了吗?” “嗯,被毒蛇咬了,还好救的及时,没有大碍。” 小五气呼呼道:“他们态度那么坏,诊金给的多吗?” 许长安瞥了他一眼:“还没给诊金。” 小五目瞪口呆:“这……太坏了,太坏了!” 许长安笑笑,没有告诉小五,她觉得那个夫人,身份不一般。 起初她并未多想,掀开衣角查找伤口时,发现布料不是寻常百姓能用的。再一想到那个面色青白的男子声音尖利,颌下无须,像是阉人。 不过对方没有直接透露身份,她也不好妄自猜测。 二人到了山脚下,远远看到一队人马由远及近,行得极快。 许长安没有凑热闹,同小五一起先行回客栈了。 文元正在吃乳酪,听见母亲熟悉的脚步声,他立时放下乳酪,蹭蹭蹭几步走到母亲跟前,小脸微仰:“阿娘,吃乳酪。” 许长安笑笑:“你先吃,娘还不饿。” 她净了手,重新梳洗过,换了衣衫后,才同儿子玩闹。 文元早吃完了乳酪,他把玩着九连环,口中说着:“娘看完药方了。” 许长安摸一摸他的脑袋:“还没呢,今天娘没看药方,救人去了。” 文元抬起头,认真思索了一下,极其严肃:“救人重要。” 许长安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揉了揉他的脸蛋儿:“我们文元说的对,救人更重要。学医之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把人命放在首位。” “唔,唔要揉脸……” 两日后的清晨,许长安正要出发再次前往齐云山,就有御药房的人再次来到她所住的客栈。 与数日前不同,这次来的,除了上次的医官,居然还有熟人高永胜。 “许大夫,恭喜了,金药堂献上去的这几味药,都通过了。”为首的医官笑眯眯的,“从今以后,金药堂许家开始供奉御药。” 许长安闻言,登时心中一喜:“此言当真?” “这怎会有假?本官难道还会同你说笑不成?”医官故意板了脸。 许长安忙道:“大人莫怪,是在下一时欢喜,忘形了。” “不怪不怪。”医官连连摆手,极好说话的模样。 许长安好生招待他们,送其离去。 高永胜落在人群后面,压低了声音,小声问:“师妹两天前,是不是在齐云寺救了一个中蛇毒的人?” 许长安心念微动:“是有此事。” “果然,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你可知道你救的是谁?”高永胜一脸神秘。 好奇心成功被他勾了起来,许长安也压低声音:“是谁?” 高永胜哈哈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我先不告诉你,反正你很快就知道了。” 许长安斜了他一眼。 不过高永胜倒是没有骗她,半个时辰后,宫中来了一道诏书,是太后宣她进宫。 许长安久在湘城,对京中之事不太了解,皇家秘辛,更是知道的少。 她只隐约听说,皇帝今年登基,年纪甚轻,排行第三。至于太后,则是皇帝的生母,姓郑。 再多的,她是一丁点都不了解。 如今太后召见她,她心里立刻浮起一个猜测:难道那位夫人,真是当今太后吗? 许长安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她迅速换了衣衫,在宫人的陪同下,前往皇宫。 宫殿巍峨气派,明瓦红墙,雕梁飞檐,非寻常宅院能比。 许长安跟在宫人身后,不由地生出丝丝紧张来。 他们在寿全宫外停下。 “许娘子稍待,容咱家进去通禀一声。” 许长安点一点头:“公公请便。” 不多时,就有人请她进去。 许长安一步一步走得极稳,还没到内殿,就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那小姑娘还没进来吗?” 正是那天在齐云寺救助的夫人。 许长安眼睛一亮,心跳不由地加快了几分。 她稳稳走进去,果真看见在上位高坐的人,盛装华服,容貌极美。不是那位夫人,又是谁? 尽管已猜到了,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许长安脸上还是没忍住露出一些讶色来:“太……” 不等她施礼,郑太后就含笑招手:“快过来,在宫里看见哀家,是不是吓到了?” 许长安认真施了礼:“太后说笑了。太后娘娘仪态万千,在宫中见到太后,民女只有惊喜,又怎会被吓到?” 太后只是一笑,命人看座,又让人上茶,这才说道:“前天,哀家悄悄去齐云寺,本是想着不大张旗鼓,悄悄去,悄悄回来。谁想到居然能遇上毒蛇?多亏是遇见了你,不然等太医院的人赶到,只怕哀家现在已经去地下陪先帝了……” 齐云寺在京郊,离京城不远,但离皇宫着实有段距离。前天太后出事,身边侍从不知原委,不敢轻易移动,一面派人去皇宫叫御医,一面在齐云寺病急乱投医,找了许长安。 等许长安处理好,太后清醒过来后好一会儿,远在皇宫的御医才匆忙赶到,陪同而来的还有骤然得知这个消息的年轻皇帝。 太后记着许长安所说的话,当即让人去打听湘城许家。御药房的人,连夜检验了许家的药,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太后这话说的严重,许长安不敢应承,她连忙起身:“太后洪福齐天,决不会有事的。” “是因为遇见了你,哀家才洪福齐天啊。”郑太后笑道,“太医们说,幸亏处理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停顿了一下,有些诧异:“咦,你已出阁了吗?怪不得你那天说不是小姑娘。” 许长安今日进宫,自然不能穿男装,老老实实让青黛梳的妇人头。 听到太后这话,许长安笑笑:“回太后的话,民妇的孩子都三岁了。” 提到文元,她眸中不自觉漾起笑意。 郑太后看的分明,这是属于母亲的温柔。同是母亲,她心里一软,如同闲话家常一般,问道:“哀家听说,你是金药堂当家拿主意的。你夫婿呢?他怎么不陪你进京?” 许长安神色微凝,眼前倏地浮现出一个身影。她眼睑垂下,轻声道:“回太后,民妇没有夫婿。” “啊呀。”郑太后脸上顿时露出惋惜同情之色来,“原来是这样,你也不容易啊……”继而又轻声安慰:“其实孩子父亲去了也不打紧,你好好教养孩子,等他大了,你就能享福了。” 许长安心里明白,太后多半是将她当做了丧夫的寡妇,也不辩解,只作认真倾听状。 正说着话,忽听内监高声唤道:“皇上驾到!” 内殿众人匆忙行礼,许长安也不例外,跟着有样学样。 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起,已有人大步走了进来。 “平身吧。” 刚一听到这三个字,许长安就瞪大了眼睛,仿似心头有一道惊雷劈过,疑心自己听错了。 身旁人陆续起身,她也茫茫然跟着站起身来。 “母后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熟悉的音色,和记忆中一般无二。 但是,这个声音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许长安觉得自己可能是第一次进宫,第一次看见贵人,太过紧张,以至于出现了幻觉。或许只是声音相似呢。 她一颗心怦怦直跳,手心里渗出了汗。她终是忍不住抬起头,大着胆子看了过去。 只一眼,惊得她几乎魂飞魄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记忆 年轻的皇帝, 正略微头含笑同太后说话。 从许长安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庞。容颜英俊,气质天成。他的面容, 与她记忆深处那个人一般无二。 竟然真的是他! 怎么会是他呢? 许长安头脑几乎是一片空白,心脏狂跳不止。她竭力克制, 才让自己没低呼出声。 她怎么也想不到, 本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相遇的人, 居然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而且还是以这样的身份。 承志,父亲从外面领回来的失忆少年, 差点成为她的嗣兄, 文元的亲生父亲…… 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当今的皇帝? 短短数息间,四年前的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有他们在许家厅堂的初见, 有她使各种小手段的刻意亲近,有两人在陈家客房的抵死缠绵, 也有他诚恳而认真的承诺…… 许长安心头茫然,耳朵旁边似有轰隆隆的耳鸣声。她原以为那些记忆都随着时光的流逝,早被她给忘却了。直到今天, 她才突然发觉,她一直都还记得, 只是不曾刻意想起罢了。 一时之间, 她心内五味杂陈,惊、惧、忧……竟不知哪种情绪更多一些。 但眼下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她缅怀过去, 她心里的种种情绪瞬间被浓浓的担忧所取代:现在该怎么办呢? 当年他听到他们父女对话, 知道了事情真相, 负气出走, 不见踪影,心里大底是怨恨的吧?自己对他骗身骗心、始乱终弃,父亲还将他狠狠责打一顿。他会不会报复?又会怎么报复?他要是知道文元的存在,会不会来抢文元呢? …… 她脑海里,各种思绪交织,乱糟糟的,半天毫无头绪。 尽管她在努力平复心情,保持镇定,可还是多多少少给人看出了异样。 郑太后关切地问:“许娘子,你可是身子不适?” 怎么瞧着不太对劲儿呢? “啊?”许长安一惊,连忙驱走心中杂念,她将头垂得极低,试图将面容隐藏起来,像是一个不敢窥探天颜的胆小妇人,变换了嗓音,回道:“多谢太后关怀,民妇无恙。” “没事就好。”郑太后转向皇帝,“皇儿,这就是哀家跟你提过的,前日在齐云寺,救了哀家的小姑娘。不对,不能说是小姑娘。许娘子的孩子都三岁了。可惜了,也是个苦命人,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 太后絮絮说着,慈爱而温柔。许长安却听得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暗暗祈求太后不要再说下去,可她自己又不能打断太后的话。 “哦?是吗?既是太后的恩人,那朕理当重赏。”皇帝略带清冷的声音响起,“不知这位许娘子想要什么赏赐?” 许长安哪里能要赏赐?她只能回答:“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民妇不敢以太后恩人自居,更不敢索要赏赐。” 她回话之际,老实站着,低垂着头,恨不得自己有隐身瞬移之术,好让皇帝看不见她。 郑太后有些不解:“咦,怎么突然就拘谨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许娘子,你别站着了,还坐下说话。” 太后吩咐,许长安不得不从,只得僵着身子,重新落座。 这一番动静不小,到底还是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年轻的皇帝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双眉紧锁,眼神有点古怪。 许长安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那视线犹如实质一般,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她攥紧了拳头,努力不让自己失态。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太后含笑埋怨儿子:“许娘子方才跟哀家说话时,还很自在。你一来,突然就拘谨了。哀家身体很好,你还是去忙你的事吧,别打扰我们说话。” 皇帝移回视线,失笑:“如此说来,倒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少坐,儿子先行告退。” “走吧走吧,快些走吧!”太后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模样,声音听起来温柔极了。 眼看着皇帝起身离去,许长安暗暗松一口气,随众人一起行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皇帝行了数步后,骤然停下脚步,转身重新看过来。 许长安躲避不及,整个人暴露在皇帝的视线内。 两人目光相撞,许长安有一瞬的恍惚,她暗道不好,匆忙低头躲避,懊恼不已。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看见她了! 皇帝垂眸,轻声问:“许娘子,朕看你有些面善,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许长安心头一跳,说道:“民妇从小长在乡野,无缘窥得天颜,今天乃是第一次面圣。” 言下之意,之前并没有见过。 她寻思着,皇帝既然没有直接道破,那她是不是也可以装作不知道? 郑太后看她紧张,在一旁说道:“皇儿,天下相似之人多的是,兴许是你瞧着眼熟,所以觉得面善。哀家想跟她说会儿话,你快别吓她了。” 皇帝似笑非笑,没再说话,只盯着许娘子细细瞧了一会儿,才缓缓收回视线。 他按了按眉心,大步离去。 见皇帝离开,许长安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懈下来。她身子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他认出她了吗? 她这几年变化不大,他应该能认得出来吧? 郑太后轻笑着安慰她:“你不用害怕皇帝,他不是那等残忍嗜杀的。你纵有些失礼之处,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何况你还对哀家有恩呢。” 太后能看出许娘子对皇帝的惧意,不过她也不觉得奇怪,这天下百姓,谁不畏惧天威? 许长安只勉强笑一笑以作回复。有那段往事在,她怎么可能不怕呢?那种羞辱欺骗,寻常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九五之尊? 可看皇帝方才的模样,她又不大明白,他是没认出她?还是当着太后的面不想发作?或者是宽宏大度不跟她计较? 怎么他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呢?无喜也无悲。仿佛那些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说话间,太后又问起了她的打算:“许娘子,御药供奉的事成了,你以后是要留在京城吗?” 许长安正在出神,也没多想,下意识回答:“是,民妇想留在京中试试。” 话刚一出口,她就后知后觉感到不对。有那段往事在,她还留在京城干什么?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啊。 待要补救,已来不及了。 “这样很好。”太后笑得欢喜而舒心,“好孩子,你既通药理,又懂医术,还想留在京中,何不索性就在这宫里,做一个司药的女官?” 许长安连忙婉拒:“太后,民妇才疏学浅,又长在乡野,不通规矩,当不得这女官。” “许娘子,你医术如何,哀家心里有数。也不用你真的精通规矩,长侍宫中。若真那样,倒是哀家拘着你了。哀家是想着,平日里你若有事,尽管去忙。哀家需要你时,你进宫帮哀家看看,也就是了。”郑太后叹一口气,“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是男子,医术高明是高明,可有时候会不太方便。” 太后说的极其诚恳,许长安这会儿再说自己不留京城,想回湘城老家去,就未免显得太刻意了。 她正思索着拒绝的理由,只听郑太后又道:“你毕竟是个年轻寡妇,独自支撑门户,肯定艰难。若有个司药女官的名头在,也能方便不少。再者,你不是喜欢药方吗?为了那什么古药方,直接就去齐云寺。太医院、御药房的药方只怕会更多……哀家跟皇上打过招呼了,他也同意的……” 郑太后生的美貌,说起话来温柔和气,还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倒有点像记忆中早逝的母亲。且她说的有理有据,许长安听得一阵神往。 如果皇帝不是承志,这等好事落在她头上,她肯定立刻答应下来,哪里还会犹豫? 但现在,她又怎敢应下?听说皇帝也同意,她涩然问:“皇上也知道?他知道我是谁?” 此时此刻,她甚至忽略了应有的自称。 不过郑太后并未跟她计较,轻笑着点一点头:“是啊,他知道啊。你不是湘城许家,金,金药堂吗?” 许长安惊讶而又不解,他知道?也同意?这样的反应,到底什么意思? 难道说真是她认错了人? 本来已经笃定的事实,这会儿反倒有那么一点点不确定了。 很快,她就又摇头。不,她绝不可能认错。曾经有过那样接触的人,变成什么模样,她都不会认错啊。 “许娘子?许娘子?”郑太后轻柔的声音响起,“哀家同你说的事,你意下如何?” 许长安思绪急转,暗想,他既知道她的存在,又同意所谓的司药女官,那她答应或者拒绝,又有什么区别呢?毕竟金药堂参与御药供奉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啊。她少不得要跟宫里打交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要真蓄意报复一个人,难道她还真得能躲得开? 略一沉吟,许长安回道:“回太后,此事请容许民妇与家父商量过后,再做决定。” 郑太后有一点点失望,却也没勉强,只说道:“那也好,这种事,是要跟长辈商量一下的。” 两人说一会儿话,郑太后没再留她,赏赐了一些珠宝玉器后,命内监送她回去。 许长安心绪起伏,几次想问一问怎么回事,却不知该如何问。马车停下后,她深一脚浅一脚,如同游魂一般进了客栈。 青黛看见她这样,吓了一跳,连忙倒一杯热茶给她喝下:“小姐,怎么了?是太后为难你了?” 文元也像是被吓到了:“阿娘……” 许长安将儿子抱在怀里,搂着软软热热的一个小孩儿,又喝了一杯热茶,她才觉得四肢又有了力气。 怕吓着孩子,她笑一笑,轻声道:“我没事,太后很慈祥,说话也好听。是我第一次进宫,被皇宫的气派给惊着了。” 文元脑袋在母亲身上蹭了蹭:“阿娘不怕。” 许长安低头摸了摸他的脑袋:“对,娘不怕。” 有怀中孩子在,好像重新又有了勇气。许长安渐渐冷静下来,甚至琢磨,若他真同她追究旧事,蓄意报复,那她就抵死不认,只说当年是跟父亲争吵的气话,说自己一片真心,苦等多年。反正这些年她也没再嫁,也没再招赘。 轻轻叹一口气,许长安将孩子抱得更紧了一些。 尽管这般打定了主意,她心里还是难免有点不安。 毕竟那是皇帝,九五之尊,捏死她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半个时辰后,高永胜前来拜访。 许长安让青黛先带着文元去玩,她则招待客人。 “恭喜恭喜啊。”高永胜满脸笑意,仿佛与有荣焉,“师妹知道自己救的人是谁了吧?” 许长安只是一笑:“当时没想那么多。” “对,这才是我们行医之人的本色。” “高太医。”许长安忖度着问,“你常在宫中行走,对宫里的情况,想必有些了解吧?” “嗯?”高永胜放下刚刚端起的茶杯,“这是自然,你想问什么?” 许长安自然不敢刺探皇家秘辛,只佯作无意说道:“我今天进宫见太后,发现太后年轻貌美,不然那天在齐云寺,我也不会猜不出这是太后。” 高永胜笑笑:“太后确实春秋鼎盛,就连当今圣上,也才刚刚弱冠之龄。今上勤于政务,爱民如子……” “我恍惚听人说,皇上是先帝的第三子?” 高永胜朝门的方向瞧了一眼,压低声音:“对,是第三子。你们家以后参与御药供奉,时常跟宫里打交道。有些事,我先跟你说清楚,也免得犯忌讳……” 许长安闻言来了精神,跟着低声说道:“还请高太医教我。” “先帝有过两任皇后,都是郑家女。第一位皇后二十年无所出,薨逝之后,先帝娶了第二位皇后,也就是现在这位太后,生下了三皇子,也就是……。”高永胜手指向上指了一下,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四年前,大皇子因为残害手足,贬为庶民,……被立为太子。” 说到这里,高永胜伸出三个手指比划了一下。 许长安神色微变,低声问:“残害手足,是大皇子害……” 她学着高永胜,也用手指比划。 “嗯,你们不在京中不知道。那会儿三殿下失踪了好几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先帝急得头发都白了,下了死令,必须找到。还好皇上是真龙天子,福大命大,被苏大人及时发现,藏匿起来,又平安送回京中。” “苏,苏大人?” 高永胜点头:“对啊,苏大人。说来这事儿也巧了,那年五月,苏大人因丁忧回乡,意外发现受伤的三殿下。寻医问药,不得其法,后来悄悄送回京……” 许长安讶然:“五月吗?” 五月份时,他不是被父亲带回许家了吗? “好像是五月吧?”高永胜也有点不确定了,“不过这事儿也不重要。反正皇上自己都不记得了。” 许长安心中讶异更重:“不记得?” “是啊,就是不记得啊。”高永胜不自觉凑得更近了一些,声音越发低了,“当时我有幸跟着太医院的罗掌院一块儿前去,亲眼看着他用银针过穴的方法给皇上排除颅内血块……” 他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三殿下睁开眼睛后,双眉微拧,沉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受伤之后那几个月的事情,竟是一丁点都不记得。 高永胜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人的头脑啊,玄之又玄。我之前就见过有的人受了伤,撞了脑袋,不记得自己是谁……” 许长安一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头翻滚:原来他不记得了啊。 她的那些心虚、惧怕、担忧……几乎是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原来,他不记得啊。 怪不得他用那种眼神看她。 那她还提心吊胆干什么? 许长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她对自己说,不记得好,那她就不用担心他报复,她可以在京中大展拳脚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可能今天忧思过重,到了夜里,许长安破天荒的失眠了。 同样没有睡好的,还有皇宫中的年轻皇帝。 内监点上一支安神香后,他才勉强睡去。 他又一次做梦了,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里是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他和一个年轻的女子交颈而卧,如在云端。 在无数次的梦境里,他都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她长发柔顺,皮肤雪白,声音娇嫩,极其热情。 每每醒来,他都觉得心口微微的疼。 而这次不同的是,在极度愉悦的时刻,他居然看到了她清晰的面容。 竟然是……在母后宫中见到的许娘子?! 皇帝猛地睁开了眼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怪梦 梦中的旖旎在一瞬间散去了大半。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 此刻仍是夜里。 不远处立着的宫灯流泻出暖黄的光, 温柔恬静。 空气中依然萦绕着淡淡的安神香的气息。 年轻的皇帝按了按隐隐作痛的眉心。 四年前,他重新回到京中后,偶尔会做那样的梦。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平日里忙于政务,身边没有内宠, 做几次这种梦不足为奇。 只是梦里的女子为什么是她呢? 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寡妇? 难道是因为白天在太后宫中,他看见她,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此多看了几眼的缘故吗? 再往深处想,总不会之前梦里看不清面容的女子都是她吧? 不对,先时他还没见过她。 一时之间,皇帝的心情格外复杂,颇有些一言难尽。 事实上,在他被册立太子后,就有人试着给他进献美女。可不知是什么缘故, 一见到那些美貌女子,他就莫名反感且抵触。 那时先帝身体每况愈下, 两个皇兄的余党作乱, 朝中各方势力亟需平衡, 他没心思顾及女色,也懒得去查她们的底细, 就统统给拒了。 没想到,如今他居然会对一个刚见面的妇人生出这种心思?! 莫非真是饱暖思淫欲,现下政事清明了, 他也如那些大臣所说, 该选秀了? 夜间伺候的小太监有福听到动静, 立刻上前去, 态度恭谨,低声询问:“皇上?” 皇帝回过神:“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刚过四更天,还早着呢。皇上再歇一会儿吧。” “嗯。” 皇帝重新阖上了眼睛,距离早朝还有段时间,可他却睡不着了。 闭着眼,白天在太后宫中看到的情形悉数浮现在脑海中。明明当时也没有很在意,这会儿却清晰得可怕。 相貌清丽的女子,惊惶无措地看着他,明澈的眸子一眼就能望到底。渐渐的,她跟梦中女子的身影隐隐约约重叠在了一起,肤白似雪,热情而娇媚…… 皇帝眸光一闪,声音淡淡:“有福,备水。朕要沐浴。” 有福不敢多问,连忙吩咐当值的内监去准备。 皇帝所住的宫殿,偏殿里就有一个汤泉。汉白玉砌成的池子,池底雕刻着日月星辰的图案,一年四季热水不断。 水波荡漾,热气袅袅。 将身体浸泡在汤池内,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皇帝不知不觉就有些出神。不知怎么,他竟又想起那个许娘子来。 母后跟他提过,说她来自湘城许家金药堂,进京是为了参与御药供奉,她曾在齐云寺救过太后一次,是一个青年丧夫的寡妇,唔,还有个三岁大的儿子…… 这样一个女子,虽然生的不错,但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且跟他素无瓜葛,又怎会出现在他的梦中?还是那种梦? 真是怪异。 年轻的皇帝突然睁开眼,双目幽深,俊美的面庞上没有一丁点的表情:“有福,更衣。” 他收敛了情绪,对自己说:一个梦而已,绝对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 这一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许长安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她干脆不试图入睡了,索性披衣坐起,细细思索。 ——担心吵到文元,她动作极轻。 昨日之事对她来说,实在太过震撼。她一个小老百姓,以前最大的野心和奢望,也不过是成为御药供奉,将金药堂发扬光大。现在的一切,早超出了她的心理预期。 文元的亲生父亲,居然是当今皇帝。 说实话,她倒宁愿希望,他只是那个叫承志的失忆少年。 其实以眼下的情形来说,他们远离京城是上上之策,但金药堂如今成了御药供奉,这已不是许家想退就能退的了。相反,许家还得有人长居京中,随时供奉御药。 许长安默默叹一口气,低头凝视着儿子的睡颜。 仔细看的话,能看出眉目间有她和那人的影子。 文元红润润的小嘴一张一合,唇畔挂着浅浅的笑意,呼吸均匀,想是好梦正酣。 看着他,许长安心内满是温柔和爱怜,一颗心软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这是她的珍宝啊。 许长安小心翼翼帮他掖了掖被角。 昨日在宫中骤然见到皇帝,她惊惧无措。可她后来静下心想想,似乎也不用太害怕? 往坏处想,皇帝如果要报复,她逃都逃不掉。 往好处想的话,四年前,她的确伤害过皇帝,为此他负气出走,不告而别。可那一切并不是没有丝毫解释的余地。何况,许家帮过他,她数日前也救了太后。就算不能功过相抵,也能免去一些罪责吧?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那段往事,他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那她就更没有必要太过恐惧了。 她若表现异常,反倒惹人生疑。 尽管一夜没睡,可许长安依旧精神十足。反正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不如从容应对,暂且观望。 刚用过早膳没多久,高永胜就出现在许家下榻的客栈。 一看见许长安,他惊讶地“咦”了一声:“昨晚没有睡好么?” 不等她回答,他就自己做出了猜测:“也是,第一次进宫见贵人,谁能不激动啊?” 许长安不置可否,只轻轻笑了一笑:“高太医今天不当值么?” “今日休沐,不当值。师妹,你前几天不是说你们金药堂成了御药供奉后,就在京中买个铺子吗?还真是巧了,我还真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地方很大,临街是铺子,后面是三进的大宅院,能住人,还能腾出地方做制药坊。你要是有空,不如随我去看一看?” 初见时,高永胜只当她是打秋风走后门的远方穷亲戚。后来得知她来自湘城许家金药堂,又是严老先生旧识后,态度立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处处透着热情,还时时以同门师兄自居。 许长安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选上御药供奉了以后,是不是一定要在京中啊?” 高永胜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她问了一个蠢得不能更蠢的问题:“你说呢?御药房随时可能有需要,再从湘城千里迢迢运过来,你觉得来得及么?” 许长安沉默,她知道这一点,不过是想再确认一下罢了,看还有没有其他可能。 “你不会要反悔吧?”高永胜压低声音,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如果是把药交上去之前,反悔还来得及。现在木已成舟,除非你们的药有问题,上面把你们踢出去。可真那样的话,你们也没好果子吃。我以为,进京之前你已经考虑清楚了……” 许长安垂眸轻声说道:“不是反悔,我只是问一下。” 她当然考虑过,可进京之前,她并不知道那个人成了皇帝啊。不然她根本就不会到京城来。 高永胜思绪转了转,很快想到一个可能:“你缺钱?不够买铺子宅院?” “应该……够吧?” “要真不够,你写一个字据,我可以借你一点。你也不用担心还不上。有御药供奉的招牌在,很快就还上了……”高永胜拍了拍胸膛。 许长安只得道:“够的,够的。” 现在确定了退无可退,那就干脆放平心态,奋勇向前。 许长安带着小五,随高永胜去看了他所说的铺面,位置大小都很合适,价格略高一些,也在能承受的范围内。 没想到,高永胜杀价倒是一把好手,原本的东家又急着用钱,双方当场敲定合同。 许长安付了银钱,拿到了地契、房契。 高永胜神情复杂:“这么大的铺面,居然眼睛都不眨,就买下来了啊。” 制药卖药的果真比领俸禄赚的多。 许长安瞥了他一眼:“这还是眨了的。” 她这次进京,本就计划着慢慢转移产业,带的银两多,能用的人手也多。 置办了铺面后,小五等人欢欣鼓舞,收拾洒扫,又退了客栈的客房,把行李都搬过来。 一行人安家置业,忙得不亦乐乎。 在这样欢喜而热闹的氛围里,许长安也收起了杂乱的思绪。 以前在湘城,她就开过几家分店,这会儿对她来说,也不是太大的难事。唯一比较棘手的是他们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好在有高永胜等人帮忙,又有御药供奉的名头在,遇到的困难基本都能克服。 到十月中,金药堂在京城的第一家铺子,开始正式营业。 来道贺的,除了高永胜、御药房的几个官员,竟还有宫里太后的人。 当日在齐云寺那个面色青白、拿利剑威逼许长安的男子,名唤福寿,是太后宫中的内侍。 他今天穿了一身绯色内侍服饰,声音尖细,慢条斯理:“许娘子,恭喜了。咱家奉太后之命,特来向你道贺。来人,呈上来!”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内侍恭恭敬敬捧着一个卷轴上前。 轻咳一声,福寿公公正色说道:“太后亲自手书,这可是天大的恩赐,还不谢恩?” 两个内侍慢慢打开卷轴,只见上面是四个大字“药到病除”,字体娟秀,显然出自女子之手。 许长安惊讶而感动,连忙施礼谢恩。 福寿公公慢悠悠走到她面前,轻声提点:“这谢恩呢,得到宫里亲自去谢,明白么?” 许长安连连点头:“多谢公公提点。” “嗯,知道就好。”福寿公公下巴微抬,慢悠悠说道,“许娘子,太后在宫里时常提起你呢,她老人家问你的事,你也没个准信。你还是咱家见过的第一个这么不给太后面子的人。得亏咱们太后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 许长安心里明白,这指的是司药女官的事情。她笑笑,试着解释:“公公明鉴,实在是近来事情多,抽不开身,且无诏不敢进宫。” “所以才说让你今日随咱家进宫谢恩啊。”福寿公公动了动下巴,“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许长安当下也不迟疑,向小五等人简单交代一下后,随福寿公公等人入宫。 再次进宫,她心里平静了许多。 先前还有着诸多担心,可上次见了皇帝之后,这么久风平浪静,无事发生,她也就真的放下心了。 既然他不记得,她又何必自己吓自己?还不如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真有万一,她再狡辩也来得及。 再次来到寿全宫外,许长安已不似上次那般紧张。 通禀之后,得知自己可以进去了,她理一理衣衫,不慌不忙随着内监进入内殿。 然而,刚一到内殿,她心里就咯噔一下。 因为上面高坐的,除了寿全宫的主人郑太后,还有她最不想见到的皇帝。 不过很快,她就告诉自己,不用怕,保持镇定,他什么都不记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解释 皇帝正在同太后说话:“……宫中许久没有过喜事了, 不如借此机会大办一场,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郑太后略一思忖,轻笑着点头:“行啊, 就按你说的办吧。” 待许长安走近, 母子二人已结束了谈话。 许长安稳一稳心神, 上前认真行礼:“民妇参见太后、皇上。” 从她走进内殿开始,年轻皇帝的视线就有点不受控制了。其他事物仿佛是在一瞬间失去了颜色,他目光所及之处, 似乎只看见了一个她。 那个梦境也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但很快, 皇帝就意识到不对了。他轻咳一声,双目微敛, 驱走心中杂念。 笑话,他难道还能被她影响? 皇帝声音淡淡,甚至比平时还多了一些清冷:“平身吧。” “谢皇上。”许长安起身, 悄然松一口气。果然, 之前是她太过担心了。 皇帝低头饮茶, 不再看她。 郑太后有些诧异, 原以为儿子说完事情会立刻离去的, 却见他端起茶杯慢慢饮了一口。她也没太在意, 而是转向许长安, 柔声笑问:“许娘子, 听说你家的铺子今天开业, 这会儿不忙了?” 说到金药堂,许长安眉目间不知不觉沾染了些许笑意。她从容回答:“回太后的话, 这会儿不太忙。所以民妇特意进宫来向太后谢恩。” “不忙就好, 可别因为谢恩再耽搁了你的正事。”郑太后笑笑, 说起另一桩事, “下个月初二,皇上要在宫里设宴给哀家做寿,到时候许娘子也一起来吧。” 许长安心下讶然:“太后美意,本不该辞。只是民妇出身乡野,又非官眷,怎能参与宫中宴会?” 在京城近两个月,许家又是御药供奉,现如今她对宫里的一些规矩,也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参加宫宴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官员眷属,从来没有寻常百姓能参加的。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皇帝哂笑:“怎么?你这是要违抗太后的懿旨?” 违抗太后懿旨?这罪名可不轻。 许长安心中一凛,连忙告罪:“民妇不敢。” 郑太后瞧了儿子一眼:“你吓她干什么?她哪里懂这些?” 见许娘子此时脸色雪白,黑眸水润,分明是被吓着了。皇帝眼神微动,没有说话。 郑太后转向许长安,甚是和气:“那有什么?不过是多设一个位置罢了。哀家做寿,想让谁来,就让谁来。谁说必须是官眷了?可惜你夫婿早亡,没能给你挣个诰命,不然你也是官眷。” 说到最后一句,郑太后不由叹一口气。 她虽贵为太后,可也同样是未亡人。 这话题有点尴尬,许长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偏偏她又不能顺着太后的话含糊应下。 皇帝没反应,看来的确没那段记忆。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皇帝有生之年都想不起来也就罢了,万一哪天他真想起来了,她今天若默认夫婿死了,这事可就不好辩解了。 略一思忖,许长安小声解释:“没有早亡,他,他是从家中出走,没再回来。” 郑太后愣了愣,看她的眼神更加充满同情,有些愤慨地道:“还活着?就不管你们母子啦?许娘子,听哀家一句劝,这等抛妻弃子之人,你就当他死了吧。还好你是个坚强能干的,没有他,也照样能把日子过好。” 许长安念头转得极快,须臾间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她仰起脸,认真而恳切:“不,太后,他是绝对不会抛妻弃子的,我相信他,他不是那种人,他之前还承诺过,说会一辈子对我好。这中间肯定有误会。或许是他有事脱不开身?或许,他是不记得我们了?反正他一定还活着,也一定不会抛弃我们……” 说这话时,她神情平静,难掩哀伤,清丽的眸子隐隐有点发红,显然是在克制着情绪。可她的话语中,尽是对那个夫婿的信赖与思念。 深情如斯,在场诸人,无不闻之动容。 可不知怎么回事,听她这么说,皇帝心里莫名的不快。 离家出走一去不回头,还不会抛弃你们? 见许娘子固执而信任,郑太后沉默了,也不忍心再细问。她寻思着,若真如许娘子所说,夫婿人品很好,两人感情也深,那一去不回,极有可能是不在人世了。 可怜可叹,许娘子医术不错,人也能干,偏偏在感情上看不破。 郑太后转念想到了自己,觉得其实也能理解。不怪许娘子,先帝驾崩时,她也不肯相信的,花了月余的时间才渐渐接受这一事实。 叹息一声,郑太后好心安慰:“你说的也有道理,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他肯定还活着,也会与你们母子团聚。” “嗯,肯定会有这么一天的。”许长安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仿佛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她心里却是想着,那倒也没有太大的必要。 皇帝听不下去了,心里好像有一股郁气,堵得慌。他将剩下的半盏茶尽数饮下,才略微好受了一点。 他站起身来,眉目淡然:“母后,儿子还有些政务要处理,先回去了。” “行,你去忙你的吧。”郑太后摆一摆手,也不多留儿子,“这儿有许娘子陪哀家说话呢。” 见皇帝要走,许长安愈发放心,跟宫人内监一起行礼恭送皇帝。 皇帝刚行几步,视线不经意地一转,堪堪瞧见许娘子纤细白皙的后颈。米粒大小的胭脂印,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明显。 他瞳孔蓦地一缩,竟有一瞬的愣怔。 连胭脂印都与梦中一般无二么? 眼前似乎有什么画面,呼啸着一闪而过。 皇帝双眉紧蹙,努力去捕捉,却什么都没捕捉到。 已经要离开的皇帝突然莫名其妙停下脚步,就站在自己身侧。一向嗅觉灵敏的许长安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龙涎香的气味。 那是带着清冷的幽香。 平日里只要接触到一样药材,许长安就会在心里回想其功效用法,可这会儿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不走了呀?有必要停这么久吗? 糟了,他总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或者是她刚才说的太深情,他想起了什么? 许长安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就落在她身上,仿佛有实质一般。心脏怦怦直跳,明明知道他不记得,可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年轻的皇帝注意到了她身体的轻颤,他眼眸垂下,长而密的睫羽遮挡住眼中情绪,声音清冷,不辨喜怒:“许娘子,你很怕朕?” 许长安意外而紧张,她忖度着回答:“民妇来自乡野,自然敬畏天恩。” 神情端庄,语气恭谨,应对也算得体,挑不出什么错。 可皇帝却隐隐有些失望,他轻嗤一声:“敬畏天恩……” 一旁的郑太后见许娘子紧张害怕,故作不满地嗔怪儿子:“不是说了要走吗?你又吓她。” 见母亲发话,皇帝只笑了一笑,也没多说,收起情绪,大步离去。 确定他已走远,许长安提着的心彻底放下,心想,再这样几次,没病都要吓出病来了。 不过,有一点她能确定,他是真的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郑太后看向还在行礼的许娘子:“皇上走远了,你快起来吧。” “多谢太后。”许长安站起身来,眉目间已不见忧色。 郑太后能明显感觉到,皇帝离开后,眼前这位许娘子放松了许多,就与她闲话家常。 许长安听高永胜讲过这位郑太后,知道是先帝继后,比先帝小了二十余岁。郑太后是郑家旁支孤女,容颜绝代,意外得到先帝垂青,甫一进宫,后宫其他妃嫔就都成了摆设。有先帝撑腰,她做了二十年的太平皇后,性子纯善,对下仁爱。 郑太后说话时温柔和气,让人如沐春风。 许长安虽然满腹心思,可也不得不承认,跟郑太后相处,是一件轻松愉悦的事情。尤其是看到郑太后眉眼间跟文元有几分相似,她更是会不自觉地生出一些亲近的念头。 当然,她也时刻记得分寸。 太后寿宴这件事是推脱不掉了,不过司药女官的事情,郑太后这次没问,许长安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她上次说要跟父亲商量,父亲还远在湘城老家呢。 皇宫富丽堂皇,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但对于她来说,能少来还是尽量少来吧。 许长安在寿全宫中待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离去。 见郑太后精神不错,福寿公公就故意凑趣,逗她开心:“太后对这位许娘子可真好,福寿都吃味了。” “你还吃味?自打先帝把你给了哀家,这二十年里,哀家身边,可有哪个内监越过你去?”郑太后停顿了一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幽幽说道,“至于那个许娘子,哀家是觉得,跟她挺有缘分。” 二十二年前,先帝在齐云寺救过她,两人从此结下缘分。二十二年后的同一天,她悄悄去齐云寺祈福,被毒蛇所咬,幸得许娘子及时救助。 这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又是什么呢?何况许娘子坚强能干,也是郑太后所欣赏的。 是夜。 皇帝又做梦了。 他这段时日好眠,已有半个多月不曾做梦了。 梦中人的面容很清晰,依然是那个许娘子。 她看起来似乎比现在要稚嫩一些,面庞红艳犹如绽放的牡丹,身体泛着淡淡的粉。他小心亲吻着她,从她的耳朵,到她纤细的脖颈。他在她耳畔,一字一字说得格外认真:“长安,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 皇帝猝然睁开双眼。 见鬼了,又做这样的梦,还一辈子对她好?! “皇上?” 皇帝目光沉凝:“有福,你找人去查一查,金药堂那个许娘子,叫什么名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异样 这个命令有些奇怪, 有福心中微讶。 但他在皇帝跟前伺候数年,一向少说多做。当下也不细问,只点头应下:“是。” 随皇帝上早朝之前, 有福就将这个命令传达了下去。 皇帝身边能人多,要查这么一件小事, 易如反掌。 下朝后, 皇帝于内殿处理奏折。 有福悄悄上前, 捧了一杯茶水, 动作极轻, 放在皇帝书案的一侧。 “皇上, 您命人打听的事情, 已经有结果了。” 皇帝正去拿奏章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眉梢轻扬:“嗯?” “来自湘城的那位许娘子, 自小假充男子教养, 闺名唤作‘长安’。”有福声音不高, 却说得格外清晰。 “长安”两字一出口, 他注意到皇帝神色微微一变,又很快恢复如常。 有福心下惴惴,小心翼翼多问了一句:“皇上,是不是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妥?” 莫非犯了皇上的忌讳? 长安这个名字念着顺口,除去重了前朝旧都这一点外,并无特殊之处。可寻常百姓家给孩子取名, 可能就是图个长久安康的吉利意思, 应该也不会有大逆不道的想法吧? 皇帝神色古怪,眼睛微微眯起, 似是不大相信:“真的是叫长安?” 果然和他梦里一样? 有福听这意思, 不太像是怪罪, 就忖度着回答说:“回皇上,千真万确,她是叫长安。” 皇帝轻轻“唔”了一声,垂下眼睑,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 长安,长安。 不知怎么,竟莫名有些旖旎缱绻的味道。 初次在梦里看见她的脸时,他认为只是个意外。看到她后颈相同的胭脂印时,他想或许是巧合。可如今,连名字都跟梦里对得上,他不得不心生怀疑了。 人的梦境荒诞不羁,非人力所能控制,可也大都有迹可循。而关于这个女人的梦,实在太奇怪了。 别的也就罢了,他怎么可能在梦里就准确念出了她的名字? 难道两人真有着某种他不知道的渊源? 他记性极佳,很清楚自己记忆里之前并没有她的存在。 若说四年前短暂的记忆缺失那一段,就更没道理了。因为他当时受伤极重,一直处于昏迷中,长达数月之久,又怎么可能跟她有纠葛? 何况那位许娘子,人家还有个恩爱的夫婿,对他这个皇帝十分敬畏。 皇帝双目微阖,不轻不重按了按隐隐作痛的眉心:“去,让太医院的罗掌院过来一趟。” “是。” 有福连忙吩咐人去请罗掌院,他则又换了一支凝神香点上。 孔雀衔丹香炉里,淡淡的香气氤氲。 皇帝继续批阅奏章,却有点心不在焉,干脆站起身,休息一会儿。 内殿窗下摆放着几盆花,这里温度适宜,竟开出了鲜嫩的花,给这内殿添了一些生机。 红色的花开的娇艳,皇帝瞥了一眼,竟无端想起她发红的脸。 他心口一热,眼皮狠狠跳了一下,迅速移开视线。 真是活见鬼了。 罗掌院六年前接任掌院,如今已年近六旬,医术精湛,为人认真勤勉。当年皇帝失踪后被找回,情况紧急,就是他和早已告老的晁太医联手诊治的。 听闻皇帝传唤,他不敢有片刻耽搁,匆忙应召。 看到正低头专心批阅奏章的皇帝,罗掌院施了一礼,上前便要请脉。 “朕身体无碍。”皇帝放下奏章,眉目间有些沉郁之色,“唤罗掌院过来,是因为朕有一事不明。” “皇上请讲。” “朕记得,先帝晚年病重时,时常被噩梦惊扰,疑心是上天预警,因此惶惶不安。当时罗掌院曾说,人的梦境,并非是鬼神预示,乃是人之所忧、所思、所想、所惧。可有此事?” 罗掌院点头:“臣以为,确实如此。”停顿一下,他又补充解释:“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再稀奇古怪的梦,也不过是人或是身体或是内心的反应,都不会是毫无根由的。比方说,一个山中猎户,从没进过京城,也没听人讲起过。或许他有一天会做梦梦到,但绝不会梦到京中景象……” 这番言论,皇帝之前听过,并不陌生,也比较信服。他淡淡地问:“所以,罗掌院认为,正常情况下,人并不会梦见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罗掌院略一沉吟,认真回答:“应该不会,但皇上怎么就确定是素未谋面呢?” “嗯?”皇帝心念一动,“此话怎讲?” “兴许是不经意间在哪里见过,自己只当是不记得了,可内心深处并未真正忘却。” 皇帝眸光微闪,轻笑一声:“是么?” 这么说的话,也不是没可能。湘城金药堂在对抗时疫中有功,受到当地地方官的推举,进京参与御药供奉。或许他曾在无意间看见过或听过她的名字,当时没留心,其实不知不觉记在了心里? 至于那样的梦,或许只是他近来燥热,该选秀了? 毕竟在见到她之前,他可一次也没梦见过她的脸。 罗掌院再一次点头表示:“是这样的。” 皇帝没有再问下去,挥挥手令罗掌院退下。 他不想在这件事上花费更多精力了。 一个深爱着夫婿的妇人,无意间救助过太后,讨了太后的欢心。 仅此而已。 他实在不该对她过多关注。 她也绝对不会对他有太大影响。 不过是几场不为人知的梦罢了。 他还不至于因此心神不宁。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已这般告诫过自己,她的身影还是会不经意地就闯入他脑海中。 许长安这段时日正忙着处理金药堂的各种事务。 铺子刚开张,要忙的事情挺多。她带进京的人手不太够,又不好从老家湘城叫人来,只得又另招了新人。 人一旦忙碌起来,就惊觉时间过得飞快。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十一月初二。 天气渐寒,十月底更是洋洋洒洒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这样的时节,许长安清闲下来,只想陪着文元、青黛等人在房里消寒取乐,连门都不想出。 可惜太后的盛情拒绝不得。 才刚申时,宫里就有一辆马车过来,要接许长安进宫去赴宴。 来接她的内侍笑得异常灿烂:“许娘子,太后亲自派人来接的。这恩宠,可是头一份啊。” “多谢太后,多谢公公。”许长安真有点受宠若惊了。 她知道太后体恤她,但也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她感激之余,还有那么一点点心虚。 太后对她以诚相待,她却有心隐瞒。犹记得上次在宫中,太后遗憾说想抱孙子,她当时连话都没法接。 “文元,在家里好好听青黛姨姨的话,娘很快就回来。”许长安摸了摸儿子的头。 “嗯。”文元重重点头,“等娘回来。” 许长安又捏了捏孩子肉嘟嘟的脸,这才出门乘宫中马车离去。 近来天寒,许长安又是进宫赴宴,既不能太出挑,又不能显得太寒酸。因此她穿了一身新棉裙,外罩一件黛青色连帽斗篷。 ——这倒也符合她现下的身份。 等她到了皇宫,时候尚早,距离晚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 许长安在内侍的带领下,直接先去寿全宫。 还没进内殿,就听见里面传来说笑声。 许长安近前,发现除了郑太后以外,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那少女坐在郑太后下首,穿了一件红色大氅,越发显得乌发雪肤,楚楚动人。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这美人虽然在笑,可眉目间难掩忧色。 许长安只瞧了一眼,就低头行礼:“民妇参见太后。” “不必多礼,你快过来坐。”郑太后招一招手,又吩咐宫人去备些吃的,这才含笑解释,“许娘子,你初次参加宫宴,不知道这宫宴上的东西,大多中看不中吃。像她们有经验的,来之前,都会特意吃点垫垫肚子。哀家让人也给你准备了一些。” 其实进宫之前,许长安就已简单吃过东西了,但仍然感激郑太后的细致体贴。 “婉月,这个就是哀家方才跟你提起的许娘子,医术好,人也爽利。”郑太后给这两个年轻女子互相介绍,“许娘子,这个是苏太傅家的千金。” 太傅千金啊…… 进京之前,太傅千金这样的身份对许长安来说,宛若天上明月,高不可攀。但是见了太后皇帝之后,如今面对苏小姐,许长安已不自觉淡然许多。 她大大方方施礼:“苏小姐。” 苏婉月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好一会儿,才还了一礼:“许娘子。” 郑太后让两人落座,笑吟吟道:“说起来,你们两个很有缘分呢,差一点就是同乡了。” 苏婉月兴趣不大,随口问:“许娘子也是临城人吗?” 许长安摇头:“不是临城,我是湘城人。” 说到“湘城”,苏婉月秀眉微蹙:“湘,湘城?” 许长安还没说话,郑太后就笑眯眯道:“是啊,湘城许家,他们家开了一个金药堂,制的药特别好。” 得太后这般诚恳夸奖,许长安不免一阵脸红:“太后谬赞了。” 在湘城也就罢了,如今在京中,擅长制药的,并不止一个许家。 金药堂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呢。 郑太后却不赞成:“什么谬赞?本来就是很好嘛。” 她们说着话,也没留意到苏小姐脸上的异样神色一闪而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熟悉 苏婉月执起面前的茶杯, 缓缓抿了一口,原本雪白的面颊稍微红润了一些:“许娘子既是湘城人,为什么会进京啊?还到皇宫里来了?” 郑太后有意抬举许长安, 就含笑代其回答:“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们家制药制的好,做了御药供奉,不到京城来怎么行?至于进宫嘛, 那是哀家跟她投缘,特意让她陪哀家过寿来着。” 许长安明白太后的好意, 心下感激, 冲其一笑, 眸中漾起笑意。 御药供奉, 在平民百姓眼中很不得了, 但在官眷看来, 不过尔尔, 连品级都没有,比起太医都还差很远。 苏婉月尚未出阁, 也没当家,刚听到御药供奉还愣了一下, 旋即才明白过来。她轻轻“嗯”了一声:“跟太后投缘, 那是多大的福气啊。许娘子之前就进过宫吗?也见过皇上吗?” 她语速不自觉提快了一些,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许长安, 显然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许长安莫名感到一丝怪异。不过转念一想,人家高门千金, 或许之前很少接触像她这样身份的人, 好奇心重一点也正常。再说, 太后摆明了看重她, 在太后面前, 人家对她热络一些不足为奇。 她笑了一笑,如实回答:“蒙太后垂青,进过皇宫两次,也曾有幸面圣。” 苏婉月脱口而出:“然后呢?” “嗯?什么然后?” “啊……”苏婉月笑笑,“我……是说,寻常百姓,有机会谒君,是桩幸事。” 许长安点一点头:“确实。” 可惜对她来说,并非如此。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恰逢宫人呈上食物,郑太后招呼她们先用一点,她就低头先用膳了,自然也就没注意到苏小姐的异常。 晚宴从酉时开始,就设在林德殿中。 虽是冬日,但殿内烧有银碳,丝毫不觉寒冷,反而暖意融融。 这是许长安第一次出入这等场合。郑太后怜惜她,特意把她的位置安排在了苏婉月旁边,想让苏小姐帮忙照拂一二。 面对太后的嘱托,苏小姐自然不会出言拒绝。 许长安放眼望去,知道宴上诸人不是皇室宗亲,就是官员眷属。她一个平民百姓在这里,多多少少有点突兀。 不过还好,今日的主角是太后,这里又是皇宫。她所在的位置比较偏僻,很少有注意到她的。纵然真有对她身份好奇的,可与会之人哪个没有一副玲珑肚肠?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面上都不会给她难堪,相反甚是客气。 许长安提着的心渐渐放下,也不似先时那般紧张,只当自己这次进宫,是为了涨见识,增阅历。 抱着这样的心态,她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 皇帝与太后是最后入场的。 “皇上驾到!” “太后驾到!” 随着内监的高声传唱,已落座的众人纷纷起身。 许长安也跟着行礼,她远远瞥了一眼上座的皇帝。距离远,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已能隐隐感觉到气势逼人。 这一刻,就在这林德殿中,她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他不是那年被父亲带回家的少年,他是至高无上的君王,手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她垂眸,压下心底的颤栗。 苏婉月就在她不远处,行礼时,不忘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见其脸上并无异色,她暗暗舒一口气。 大概是想多了吧?不可能这么巧。湘城姓许的,又不止一家。哪里就一定见过呢? “平身吧!” 皇帝与太后入席,寿宴这才算正式开始。 如郑太后所说,这寿宴上的菜肴看着精致富贵,可着实不太中吃。 许长安勉强动了几筷子,就把注意力转到了别处。 皇家设宴,助兴的节目是少不了的。 一场精彩绝伦的歌舞盛宴后,竟是一出目连戏。 许长安微讶,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这不足二十年的人生中,也曾有过一次看目连戏的经历。那还是四年前的中元节,他们一行人从陈家回湘城,途经一个小镇。 当地风俗和湘城不同,有放河灯听目连戏的习俗。他们当时还去凑热闹。可惜当时只看了半场,就匆匆回去了。 现在想想,恍如隔世。 苏婉月一直留神看着她,见她神色有异,慢悠悠说道:“目连戏,源自佛教目连救母的故事,劝人向善的。太后喜欢听这个……” 许长安笑着冲她点一点头,表示了解。 能在宫中为太后和皇上表演,肯定水平不低,咿咿呀呀,唱的格外动情。 郑太后看的入神,而一旁的皇帝却有点心不在焉。 他居于高位,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后,就精准捕捉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她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怡然自得。 甫一看见她,他心口蓦的一缩,一种似曾相识的情绪倏地缠绕上心脏。 皇帝下意识皱眉,飞速移开视线,不想受她影响。他干脆摒弃杂念,重新将目光投向正在表演的目连戏,渐渐的,竟还看出几分趣味来。 待一出目连戏结束,已酒过三巡。 忽有内监来报,说外边烟火备好,只等皇上和太后去观赏了。 郑太后兴致勃勃,笑向众人:“要放烟花了,众位随哀家一起去看看吧。” 说到看烟花,殿中诸人顿时都来了精神。 ——殿内暖和,众人喝几盏酒,看一会戏,不免有些困乏,早就想出去吹吹冷风清醒一下了。 当下皇帝与太后先行,众人随着走到殿外。 负责烟花的太监得了吩咐,依次燃放。 只听“砰”、“砰”的声响,有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绽放。 因是给太后做寿,这些烟花都带有吉利字样。或是大大的“寿”,或是渐变的“福”…… 许长安一转头,不见了苏小姐的身影,她也不认识旁人,不好走远,干脆就站在柱子旁,仰头看向天空。 这倒是个好所在,一仰头,天上烟花尽收眼底。 她平日奔波忙碌,极少有闲下来的时候。这会儿虽然身处皇宫,但欣赏着漫天的灿烂烟花,也不由地放松下来,心中欢喜。 可惜了,不知道文元此刻睡了没有。他若是看见了,肯定也喜欢。 烟花绚烂,人声鼎沸。 皇帝陪在郑太后身侧,见太后正与一位命妇说话,他略微落后了两步,目光不经意地一转,遥遥落在圆柱旁的女子身上。 此时烟火盛放,流光溢彩,照得天地间格外明亮。 许长安穿了一身黛青色的连帽斗篷,帽檐有着白绒绒的兔毛。她的面容似乎会发光一样,唇角隐隐带着笑意,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进了他的视线。 皇帝忽然没来由一阵心悸,总感觉这一幕非常熟悉,就像是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 不,不太一样,那次不是烟火,虽然也很亮。 到底……是什么呢? 电光石火之间,皇帝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热闹的人群、飘荡的河灯,男子发式一身青衫的少女……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离开人群,向她大步走了过去。 凉风一吹,皇帝意识清醒了几分,停下脚步。 这里热热闹闹,他却有种说不出的孤寂,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他给遗失了。 他欲在记忆中细细搜寻,却只觉得脑袋痛得厉害。 皇帝双目微阖,按了按眉心,试图缓解疼痛。 “皇上,您怎么了?” 少女柔婉的声音骤然响起。 皇帝睁开眼,黑沉沉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讶异:“苏小姐?”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有福到哪里去了?没跟上来吗? 不仅是有福,原本站在圆柱旁边的女子也不见了踪影。 他心里蓦地一紧。 来者是苏太傅的幼女苏婉月。她一脸关切,小心翼翼地问:“皇上龙体欠安吗?” “没有,人多,有些闷而已。”皇帝面无表情,丝毫看不出还在头痛。他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原来苏小姐今晚也来了。” 苏婉月神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心里涌上浓浓的失落,她都来了一晚上了,他现在才发现吗? 但她还是笑了笑,打起精神:“是呢,太后寿宴,婉月岂能不来?” “苏太傅身体好些了?” 皇帝还做三皇子时,苏太傅曾教导过他。四年前,他遭遇埋伏,身受重伤,陷入昏迷,是苏太傅的人找到了他,小心藏匿,认真照顾,后又送他回京。甚至连苏小姐,都曾在他意识不清时,对他有过照拂的恩义。 对于苏太傅,皇帝一向礼遇。数月前,苏太傅抱恙告假,皇帝多次指派太医上门诊治,还赏赐了不少珍贵药材。他以为,父亲染恙,女儿应该无暇入宫赴宴,因此才会对苏小姐的出现感到意外。 提到父亲,苏婉月神情有些低落,欲言又止:“好些了。皇上,其实我爹他……” “嗯?”皇帝皱眉,只当有什么变故,沉声问,“苏太傅怎么了?” 难道是身体状况有变? 苏婉月思绪转了又转,将心一横,终是大着胆子说道:“其实我爹他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是,是我的终身大事。” 说这话耗费了她太多的勇气,话一出口,她甚至不敢去看皇帝的表情。她一张脸胀得通红,心跳如擂鼓,期待而又不安。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他,三皇子殿下身份尊贵,容貌俊美,只比她大了两岁,她难免会生出一些旖旎心思来。 京中贵女钟情于三殿下的不知凡几,自有比她出身更好的。她也不敢有太大奢望。 可老天无疑是眷顾她的。四年前祖母去世,她随父亲丁忧回家。父亲在湘城,找到了失踪昏迷的三皇子。 这是一件天大的功劳,却不想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皇帝眉梢一挑,深感意外。他略一沉吟:“这倒也是。为人父母者,哪有不担忧子女的?苏太傅多虑了,苏小姐品貌端庄,不愁将来没有良配。等苏太傅身体康复了,由他做主,为你择一佳婿就是。” 他记性不错,还记得曾经听太后提过,说苏小姐运气不太好,及笄不久,母亲去世。刚出孝,又逢上国丧。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不过太傅之女,即便是耽搁几年,又怎会愁嫁? 皇帝心里有事,看在苏太傅的面子上宽慰了这两句后,就大步离去。 他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极力克制,那个许娘子,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扰乱他的心神。 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苏婉月重重叹息一声,懊悔极了。 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胆子不够大。当初她但凡再胆大一点,可能现下就不用这样愁了,或许早就得偿所愿了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真相 这场烟花总共要放半个时辰。 许长安初时站在柱子旁边观看, 后来凉风渐起,她干脆就躲到圆柱后面,只探个头出去。 这一转头,竟看到皇帝和苏小姐站在一处说话。 那两人站的距离不算很近, 但烟花绚烂, 俊男美女,远远望去, 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感。 许长安一怔, 悄悄收回了脑袋。 她背靠着圆柱, 缓缓吐一口气。 目光所及之处, 是檐下的宫灯。暖红色的灯光流泻出来, 刺得人的眼睛有点发涩。 果然宫灯还是要在皇宫里啊。 许长安微一凝神,找了个避风的角落, 拢紧了身上的衣服默默在心里念起了她给文元编写的关于药材的歌诀。 朗朗上口, 简单易懂, 又是她烂熟于心的东西。 此时人声喧闹,而她心里却很平静。 “长安?”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 许长安下意识“啊?”了一声, 她一抬头,竟看到皇帝就站在自己面前。 宫灯下,年轻的皇帝一身玄色龙纹常服,他目光幽深,神情莫测。 熟悉的称呼, 熟悉的人,许长安不禁有一刹那的失神,感觉自己不是身在皇宫, 而是还在湘城。 湘城也曾有过这样的烟花吗? 但很快, 她心中一凛, 立刻清醒过来。如果她方才没听错,那他叫的是长安?他是记起来了,还是仅仅只知道她的名字? 许长安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忙低头行礼,声音隐隐发颤:“民妇参见皇上。” 年轻的皇帝目光沉沉,没有错过她的惊愕畏惧。他定一定心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称呼有些不妥。 他眼皮微动,状似漫不经心地问:“许娘子怎么不去看烟花?躲在这里作甚?” 许长安心思转了又转,也猜不透皇帝想些什么。她躲在角落里,皇帝的到来让她心中不安。 她略一思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回皇上,本来是看烟花的。只是民妇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夫婿,所以……” 听她提到“夫婿”二字,皇帝呼吸一窒,眼神晦暗不明。 是了,她还有个感情甚笃的夫婿。 他心里的那点子火热霎时间凉了下来。 许长安想了想,又续上一句:“加上天又冷……” 皇帝视线在她身上逡巡,见她一身黛青色,显得她越发的白,可在冬日里确实看着有些清冷。 耳中听得极轻的脚步声,知道是有福跟了上来,皇帝声音淡淡:“有福,朕记得秋猎时得的红狐皮还有几块,拿去给这位许娘子做件大氅吧!” 这赏赐来的突然,许长安心头一跳,下意识不想跟他有太多牵扯:“皇上,无功不受禄,民妇怎敢……” 她的拒绝让皇帝没来由的烦躁。他眉梢轻挑,黑眸沉了沉:“怎么?许娘子是要抗旨不遵?” 许长安哪里敢应下这罪名?她只得低眉敛目,恭敬请罪:“民妇不敢,民妇谢皇上赏。” 她很乖觉,态度转变得也快,看起来恭谨极了。 可皇帝却不知为何有些失望,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声音:不该是这样。她在他面前,不该是这般模样。 应该要更热情一些,更娇媚一些才对。 跟皇帝站在一处,许长安心跳都比平时快上几分,生怕自己露出什么马脚,她小声询问:“那,民妇现在就去领这狐皮吗?” 她脸庞雪白,姿态小心,睫羽轻颤,清澈的眸子里还有若有若无的畏惧。 看着这样的她,皇帝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燥意。他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终究还是挥一挥手:“有福,找人带她去。” “是。” 不用应付皇帝,许长暗暗舒一口气,同时心里又隐隐浮上些许不安。 她并不希望被皇帝注意到。 烟花过后,这宫宴就散了。 许长安仍是坐着宫中马车回的金药堂。 铺子的灯还亮着。 这会儿没生意,小五正在灯下打盹儿,看见她,双目一亮,立刻精神起来:“少爷可算回来了。” 许长安笑笑:“不早了,打烊熄灯吧,你也回去歇着。” 这几年,小五从不通药理到也能识得药材,进步实在是不小,还俨然成了许长安的有力臂膀。 进得后院,只见正房的灯光犹亮。许长安推门进去,见青黛正在低头做鞋子,而文元坐在床上,脑袋一点一点,好似小鸡啄米一般。 许长安刚一走近,文元就睁开圆溜溜的眼睛,迷迷瞪瞪,伸臂要她抱:“阿娘……” 小孩子带着奶腔,声音甜糯。 许长安感觉自己心都要化了,一晚上的小心担忧懊恼……各种小心思,在看见他的这一瞬,统统化为乌有。 她一把将儿子抱起。 三岁多的孩子,沉甸甸的,她也不觉得累。 青黛笑道:“小少爷非说要等你回来才肯睡呢,我怎么哄都没用。” 文元只将脑袋在母亲身上蹭了蹭,声音含糊:“阿娘,睡。” “好,睡。”许长安摸摸儿子的脸,把他哄睡后,自己才轻手轻脚去洗漱。 青黛扫了一眼小姐递来的狐皮,诧异地问:“这是……” “皇上赏的,说是让做件大氅。” 青黛摸了一把红狐皮柔软的毛:“皇上好大方啊,这么好的料子,说给人就给人了。依我看,这做件大氅,还能有剩余,可以给小少爷做个坎肩。” 许长安笑了笑,心里却在琢磨,如何才能在不惹人生疑的情况下远离皇宫。 虽说皇帝不记得,可她每次见到他,都会心生不安。尤其是今天晚上,如果她没听错,皇帝居然叫出了她的名字。 这样很不好。 直到回了自己家中,苏婉月还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 她刚一回府,就有仆妇告诉她:“小姐,您终于回来了,老爷一直在念叨您呢。” 苏婉月闻言精神一震:“爹还没睡吗?那我去看看他。” 正好她有事要问父亲。 苏太傅没住正房,住在暖阁中。人一进去,就能闻到药的气息,还隐约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他感染时症,又犯了旧疾,已卧病在床将近三个月了。 “爹,你怎么还不睡啊?” 苏太傅令人将引枕放在自己背后靠着,又命丫鬟退下,这才看向女儿:“咳咳……你今晚去宫中赴宴,怎么样啊?” 他其实并不想让女儿今晚去宫中赴宴,但也知道她接连守孝,被拘得很了。对于这个小女儿,他太过疼爱,养的她颇有些无知任性。 苏婉月瞬间来了精神:“爹,我正要跟你说呢,你猜我今天在太后宫里碰见谁了?” “还能碰见谁?皇上?” “不是皇上,要是皇上,我会特意点出来吗?是一个来自湘城的,姓许的妇人,说是什么金,金药堂,还做了御药供奉……” 苏婉月在父亲面前,说话素来没什么顾忌。 而她父亲的脸色却在一瞬间变了,他似乎想说话,却重重咳嗽起来,从脸颊到脖颈,一下子都胀得通红。 苏婉月吓坏了,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是该去捶背,还是帮忙给父亲倒水:“爹,湘城姓许的人那么多,又不一定就是那家呢。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她留心观察过了,许娘子看皇上的模样,也不像认识啊。 过得片刻,苏太傅总算止了咳嗽,他接过女儿递的茶水喝了一口,脸色逐渐恢复了些平静:“你没说错?湘城许家金药堂?” 苏婉月点一点头:“是啊。”她咬了咬唇,一脸的不可置信:“爹,不会这么巧吧?” 苏太傅缓缓合上双目:“如果确定是湘城许家金药堂,那就真这么巧了。” 湘城许家金药堂,他印象很深。 四年前的三月份,当今皇帝还是三皇子,治理水患回京途中遭遇埋伏,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先帝闻讯,几乎一夜白头,命人四处查找。 七月中,丁忧回家的苏太傅意外得知,有人酷似三皇子。他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是找到了受伤昏迷的三殿下,并根据晁太医的建议,带其回京。 当时三皇子出事的幕后黑手还没被抓住,苏太傅也不敢大张旗鼓,索性悄悄回京,又一道密折呈给明德帝。 明德帝得知此事,连夜微服出行来到苏家。 那时三皇子伤势不轻,又一路颠簸,身上高烧不退,犹在昏迷中,口中喃喃念着:“长……安……” 声音极低,却饱含痛苦和思念。 极少在人前失态的明德帝拧了眉问:“他说什么?” 他还从没见过儿子这般模样。 苏太傅与晁太医面面相觑,只得回答:“回皇上,三殿下所说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们还没到京城,他派去湘城打探消息的人就回来了。 三殿下受伤后,失去记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先是被一山村妇人所救,后来竟然在湘城许家给人做儿子,还反悔了,跪求做那家女婿,被责打一顿,故而出走…… 明德帝额头青筋突突直跳,脸色变了又变。他唯一的嫡子,他最宠爱的儿子,自小尊贵骄傲,居然向一个无知匹夫下跪、跑去给别人做儿子、还试图做女婿被拒惨遭鞭打?竟然还在梦中念念不忘? 这根本就不是他儿子能做出来的事! 一时之间,明德帝竟不知道是心疼多一些还是愤懑多一些。 苏太傅当即跪下:“皇上息怒,三殿下颅内有淤血,不记得前尘往事,那户人家也不知殿下身份……” 明德帝面色沉沉:“他什么时候能无恙?这失忆之症,该怎么根治?” 晁太医连忙回答:“需用银针过穴之法,排出颅内淤血。” “那就治!” 银针过穴,并不容易,晁太医与太医院的罗掌院联手,花费了六个时辰,两人身上衣衫被汗水湿透,双臂酸软无力,这才对视一眼,停下了手。 从始至终,明德帝就在外面守着。 三皇子睁开眼,第一句就是:“我怎么会在这里?” 受伤期间发生的事情,他竟是一丁点都不记得了。他最后的记忆,是回京途中遭遇埋伏。 明德帝眼皮微动,轻叹一声:“醒过来就好,你失踪昏迷这些天,你母后担心坏了。”停顿了一下,他又扫了旁边的苏太傅一眼:“是苏爱卿丁忧回乡,发现了你。你一直昏迷,多亏了他照拂。你放心,这件事,父皇自会给你个交代。” 皇帝这么说了,且严禁任何人提起三殿下在湘城的旧事。苏太傅自然只能应下,甚至还要帮忙遮掩。 于是,三皇子受伤后的经历就变成了三月份被一村妇所救,伤势过重,一直昏迷不醒。五月村妇去世,恰好遇上回乡丁忧的苏太傅。因为幕后黑手尚未找到,担心对方再次痛下杀手,苏太傅只得暂且瞒下消息,悄悄照顾,后又送其回京。 还好要彻底瞒下此事,虽有风险却也不算太难。有皇帝命令在,寥寥几个知情者不敢泄露分毫。 别的方面,崔姑因为终身未嫁,独居村外,村人连她的生死都不清楚,遑论她生前曾经救下的人了。而湘城许家,小门小户,远离京都,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与三殿下有任何纠葛。 三皇子中埋伏时,伤势过重,本以为会就此丧命,是以对自己昏迷五个月之久并没有过多生疑。况且苏太傅还是他的授业恩师,人品方正。他甫一恢复清明,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就开始着手扳倒大皇子了。这是他首要考虑的事情,至于那个在他昏迷中曾短暂照顾过他的崔姑,听说已过世,他派人去修葺了她的坟墓。 他要忙碌的事情很多,怎么会花太多心思在他昏迷不醒的几个月上? 因此这件事竟然就这样险之又险地隐瞒下来。 一晃四年时间匆匆过去,晁太医亡故,先帝也在年初驾崩,苏太傅近来旧疾发作,卧床数月。“湘城金药堂许家”这几个字,他已经许久不曾听过了,今晚骤然听见,立刻勾起了旧时记忆。 苏太傅稳了稳心神:“你确定没听错,真是湘城许家金药堂?” 苏婉月点头,又不解地问:“是,爹,会不会你记错了?她在太后宫中,还见过皇上几次了。要真是他们家,她怎么可能不认呢?” 她还是倾向于父亲记岔了,那个许娘子见过皇上啊,也没特殊表现啊。 苏太傅嘿然一笑,神色复杂:“为父怎会记错?” 同先帝一样,皇帝当年那段经历也惊住了他,这还是他在回京途中派人去打听的。他甚至还曾想过,先帝会不会悄悄灭了那家满门。不过显然是他多虑了,先帝只隐瞒那段经历,并没有痛下杀手。他想,可能是看在那户人家不知情且对三殿下有些恩惠的份上吧。 他没再关注过湘城许家,没想到他们居然进京了。 “那怎么办?”苏婉月心下惴惴,惊惶无措,一张小脸变得煞白,在房中踱来踱去,手里的帕子拧成了麻花,“要真是他们家,那进宫一定是处心积虑,不怀好意。她肯定会说出来吧!皇上会不会怪咱们家,治咱们一个欺君之罪?我,我当时还说,还说皇上昏迷时,我亲自照顾他好久呢……” 她爹什么时候找到皇帝,别人不清楚,她还是知道的。她甚至无意间听见了父亲和晁太医的对话,隐约知道一点真相,惊喜不已,大着胆子揽下照顾的功劳。 她存了一个小心思,想着她自称在三殿下昏迷时照顾,对方肯定感念她恩德,会高看她一眼,说不定还会直接和她定下终身。 她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 可惜她运气实在不好,结果并没能如她所愿。皇上确实对他们家不差,可对她的态度也没太大变化。 这几年她最后悔的就是胆子不够大,没能多编一些让他不得不负责的细节。 苏太傅看女儿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咳嗽两声:“你急什么?” “对对……”苏婉月听父亲这么说,仿佛有了主心骨,她眼睛一亮,“爹,你说的对,不用急。趁着她还没跟皇上说,直接把她给解决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她这话一出口,苏太傅咳嗽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爹——” 好一会儿,苏太傅才止住了咳嗽,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都在想些什么?能不能动一动脑子?你能在太后宫中见到她,说明她已经入了太后的眼……咳咳,你去解决她,不是明摆着授人以柄吗?” “那……” “本来咱们家只是碍于先帝之命,瞒下了一些事情。你要真这么做,那罪过就大了,就真成我们蓄意欺君罔上了。” “可是……”苏婉月带着哭腔,“可是,我说皇上昏迷时,一直是我照顾的啊,这……” 苏太傅只是一笑:“是谁照顾,这都是小事了,皇上若知道了真相,哪还有心思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自有你爹在上头顶着呢。” 听父亲这么一说,苏婉月稍微放心一点,反倒有了一丝丝庆幸自己当年编的不多。 她小声问:“那现在怎么办?” “先不急,咳咳……皇上那边既然还没动静,咱们也就只作什么都不知道。”苏太傅略一沉吟,“静观其变吧。” 他倒不似女儿那般惊惶,一则当年是先帝下的严令,他只不过是听从而已。二则稍微分析一下就会知道,他找到三皇子并带回京城,这已是天大的功劳,实在犯不着冒着欺君的风险把照顾的时间多说几个月。这对他并没有什么益处。 唯一有点棘手的,是女儿撒的谎。好在她当时还是尚未及笄的少女,此事可大可小,全看皇上心情。 不过,或许他得去接触一下湘城许家的人,不是说进京又入宫了吗?得看一下,那家人究竟有什么意图。 父亲这般劝慰后,苏婉月略微平静了一些,自行回房休息。可惜她躺在床上,心绪起伏,时而懊悔,时而庆幸,时而担心,时而酸涩,一向好眠的她竟然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十一月初二的夜里,不少人心事重重,也包括皇宫里的皇帝。 年轻的皇帝只要合上双目,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还是点了一支安神香后,他才勉强睡去。 夜里,皇帝又做梦了。 这次梦中场景不是在床榻上,而是在一个店铺中,铺子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灯,周围还有不少人。 他正在一张纸条上写字,又小心地将纸条贴到河灯内侧。 一身青衫发式古怪的少女瞥了他一眼,好奇地问:“你祭奠谁啊?你记起你的家人了?” 灯光映照下,少女容颜明媚,眉梢眼角隐隐带着一些笑意,赫然是年轻了几岁的许娘子。 他有些局促:“没……没有,不是说除了祭奠亡魂,还可以祈愿的吗?” 少女“哦”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样啊……”她扭过头,和另一个少女说话。 画面急转,他们置身在一条河边。 河面上飘荡着各色河灯,不远处搭起的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着目连戏。 月光融融,星光点点,少女饶有兴致地看目连戏,一双眸子璀璨如星。 而他则含笑看着她,仿佛天地间只能瞧得见这一个人。 忽而画面又有些模糊,不知怎么竟是在一个房间外。 “长安。”他叫住了正要回房的少女。 “嗯?”少女回眸看向他。 “做个好梦。” 少女嫣然一笑,声音温柔:“你也是啊。” 因着这个笑容,他心内欢喜极了。 等皇帝清醒过来时,唇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梦中的一切非常清晰,他现在回想,依然能记起其中的各种小细节,比如少女头上的发簪,比如写在河灯上的那个心愿。 那是一句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不是第一次做跟许娘子有关的怪梦了,不同于之前那种难以启齿的绮梦,这次更加生动而具体。 甚至还有一些画面,跟他晚上清醒时骤然浮现在他脑海中一模一样。 皇帝黑眸微眯,披衣下床,也不传唤内监,径自走到案前,铺纸、研磨,提笔手书: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盯着两行字看了好一会儿,眸色漆黑,宛如化不开的墨。 “皇上……” 有福拿着厚衣裳,小心站在他身后。 皇帝微一凝神,低声吩咐:“有福,派人去湘城,查一查金药堂的那个许娘子。” 有福心中纳罕,但还是应道:“是。” 皇帝黑沉沉的眸子变得更加幽深:“朕要知道她的全部信息,包括她那个夫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危险 有福心中讶异, 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面无表情,低头应下:“是!” 其实细想起来,这也不算太意外, 毕竟他之前就隐隐看出来了, 皇上对那位许娘子有些过于关注了:查其闺名, 还赏赐红狐皮。——要知道,那红狐皮并不易得。 有福从小跟在皇帝身边,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一个女子这般在意,偏偏还是已嫁人生子的。 总不会是皇上看上她了吧? 这个可怕的念头刚一闪过,就被有福否定了。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皇上从小长在宫中,金尊玉贵, 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会看上那么一个妇人? 那个许娘子不就是生的貌美了一些吗?可这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貌啊。京中贵女, 又有谁的外貌差了? 或许是皇上对许娘子心生怀疑, 所以要彻查其底细? ——太后宠信她,时常召其进宫,而皇上又事母至孝,确实该确保她身家清白才对。 嗯,这么一想好像也不是没可能。 有福不敢再妄自揣摩圣意, 领命之后立刻传令下去。 皇帝手下暗探极多, 真要查清一个人, 并非难事。至于要求知晓所有信息, 也不过是需要花费的时间多一些罢了。 有福施礼退下后,皇帝并未继续安睡, 而是盯着那两行诗, 目不转睛, 看了很久很久。 —— 窗纸刚一泛白,许长安就从睡梦中醒来。 她迅速穿衣下床,轻手轻脚来到床旁边的小榻旁。 三岁半的文元还在沉睡,双眼紧闭,小嘴微张,唇畔有着浅浅笑意。 帮孩子掖了掖被角,许长安放轻脚步离开卧房,简单洗漱,开始一天的生活。 前院的铺子开门营业,后面的制药坊业已开始忙碌。 一切和往常一样,有条不紊。 午间用膳的时候,青黛脸色微红,欲言又止:“小姐,我,嗯,小五在外面……” “小五有事?那让他进来吧。”许长安放下筷子。 青黛“嗯”了一声,打起帘子,让小五进内。 许长安抬头看着他们,微觉诧异,见这两人一起站着,身子相距不过存于的距离。他们俱都脸色发红,神情忸怩。 气氛略微有些古怪。 许长安一愣神,脑海里忽然有一道亮光闪过,她登时想到一事,明亮的眼眸中浮起清浅笑意:“你们?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五、青黛对视一眼,齐齐点头,又笑又羞:“嗯。” “少爷,我想请你做主,把青黛许给我。”小五深吸了一口气,红着脸说。 许长安笑了,心想,果然如此。 青黛从小就在她身边,小五也跟随她很多年。都在她身边共事,这两人接触不少,一来二去,甚是熟稔。尤其是进京这几个月,她还曾见过俩人私下说话。先时她只觉得他们交情不错,并未多想。今天才恍然大悟,想必他们已经情投意合许久了。 许长安自己没找夫婿,只想守着文元,顾好金药堂。但是看到别人感情有着落,她也为其高兴。她笑了一笑:“哎呀,这可由不得我做主,得青黛和宋妈妈决定啊。” 小五连忙说:“青黛愿意的,宋妈妈那里,还请少爷多多美言几句。宋妈妈最听少爷的了。” 青黛也跟着点头:“是啊,小姐。” 她母亲还在湘城,没跟着一起过来。但小姐之前说过,会慢慢转移产业,大家都会到京城来的。母亲对小五印象不错,但能不能同意婚事,她也不敢完全确定。青黛琢磨着,母亲最忠心,只要小姐同意,就能多一层保障。 许长安点头:“行啊,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帮忙提一下,也未尝不可。不过小五,如果宋妈妈答应了,你打算拿什么来迎娶青黛呢?” 说到后面,她看向小五,收敛了笑意。 小五挠了挠头:“少爷,我这几年,也有些体己银子。等将来成了亲,我都给她,由她保管。” 青黛在一旁急急忙忙补充:“小姐,我也有些私房钱的。” 许长安瞧了她一眼:“这就开始向着他了?” 小五和青黛红着脸对视一眼,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羞涩而甜蜜。 许长安看得心情愉悦,她看看正低着头认真吃饭的文元,略一沉吟,问:“小五,如果我把一个铺面交给你,你能不能打理好?” 小五一怔,继而眼睛一亮,不敢置信的模样:“少爷?” 年轻人谁能没点志向呢?他愿意一直跟随少爷,也想真正做点事。 “大夫、制药师、药童、账房都有,你帮忙打理的话,能确保不出纰漏吗?” 青黛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小姐的意思是……” 这分明是要重用小五啊。 “我肯定是想让金药堂开遍全国各地,多培养一些能管事的人。难不成小五还真要做一辈子打杂的?那几时才能多攒钱置下家业?” 其实这几年她已经有意识地在教小五了。她是有野心的人,一直想把金药堂做大做好,身边势必要多些可用之人,她也看不得小五一辈子只做个听话办事的小厮。 当然,现在的她又有了些私心。 面圣几次后,她心里隐隐不安。尤其是上一次,皇帝的态度简直耐人寻味。 虽说皇帝现在不记得,可正如高永胜所说,人之头脑,玄之又玄。谁能保证皇帝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或许他本来记不起,她在他眼前多晃荡了几次,他万一又记起来呢? 她应该离皇宫远一点的,但金药堂必须在京中有铺面,能确保随时供奉御药。这一点,不是她能改变的。 可她只要在京城,太后召见就不得不从,只要进宫,就有碰见皇帝的可能。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因此,许长安盘算着,金药堂由可靠的人在外打理经营,她自己则慢慢退居幕后,尽量减少跟皇宫、跟皇帝的接触。等时机合适,她再寻个合适的理由,离开京城。 开药铺在哪里开不了呢?尽管不舍得,但只有这样,秘密才可能永远是秘密。 小五甚是激动,有点语无伦次:“当,当然!小五现在或许能力不济,但,但是愿意尽力去学,一定不辜负少爷所托!” 他的命是少爷救的,做一辈子小厮端茶递水他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这几年,少爷让他学什么,他都努力地学。可少爷现在直接说,打理铺子,这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许长安笑笑:“多学一些本事,将来就算不在我这儿了,也不至于饿着。” 安安静静吃饭的文元闻言抬头看向母亲,好奇而疑惑:“阿娘,去哪儿?” 他一向话少,反应却不慢,能听出来母亲在说小五叔不跟在身边。 小五也愣怔了一下,感觉少爷的话另有含义,有点不安地问:“少爷,是出什么事了吗?” 许长安只捏捏儿子的脸颊:“没什么事,也不去哪儿,就是这么一说。有道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 小五和青黛点一点头:“也是。” 文元则重复了一遍:“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他记性不错,这一点,倒很像他父亲。 许长安看着儿子,心里微微有些发酸。但最终,她只是冲儿子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小五本就听话,如今得少爷重视,又有生活奔头,越发肯用功了。 许长安对此颇为欣慰。 晚间文元在里间睡下了,青黛小声问:“小姐,你近来是不是有心事啊?”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许长安低头看着账册。 “就是感觉,感觉好像在担心什么。”青黛想了想,终于还是说道,“小姐,进京前,我娘让我劝一劝你。说京城里要是有合适的,可以再招赘一个。虽说有小少爷了,可是,有一个能分担的人也好啊。有时候,我看着你,都觉得心疼。” 她如今爱情甜蜜,也不想看到小姐形只影单。 许长安眼皮一跳:“青黛,这话你别说了,我也就当从没听过。” “为什么啊?”青黛不解,“是担心对小少爷不好?那可以挑一个老实靠谱好拿捏的嘛。我瞧着高太医就不错,人家是太医,也挺热心……” “别别,可别这么说。”许长安忙不迭打断,“高太医帮咱们忙,那是因为他是严老先生的爱徒,受严老先生之托。你说这种话,是看轻了他!至于我,我早就说过,这辈子都不会再找了。” 说实话,她现在对于情爱的兴趣还真不是很大,她考虑最多的是家人和金药堂。 更何况,那个人如今是皇帝,万一真记起来了,发现她让别的男人给他们儿子做爹,她还要不要命了? 青黛有些失落,继而又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是因为承志少爷吗?可他都走了四年多了啊。” 在许家,这个名字已有很久没人提起了。但当年旧事,她又怎会忘却? 她至今仍记得,承志少爷出走后,小姐多方寻找,还请人帮忙,甚至连义庄都没放过。那时候,她隐约觉得,小姐大概还是动了心的。 许长安干脆说道:“对对对,没错,就是因为他,他是文元的亲生父亲,我忘不掉他。” 青黛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叹一声。 可能是因为青黛的这番话,再见到高永胜时,许长安隐隐有那么一点尴尬。不过很快,她就调整好了心态。 高永胜这次来,乃是有公干。他一身太医服饰,一本正经,也不喊师妹了,直接说道:“许娘子,御药房需要十万贴的虎骨膏,其中你们金药堂负责一万贴,限期两个月内做好,届时御药房自会派人来取,并奉上酬金。” 虎骨膏的制作虽然复杂一些,但并不难做,制药坊里现在就有不少。两个月内拿出一万贴,不算难事。 许长安答应下来,多问了一句:“高太医,这么多虎骨膏是用在哪里的?” “军营啊。”高永胜回答,“军营中每天都有武术演练,军士们少不得会有跌打损伤,像虎骨膏、红油膏,这都是常备的,还有各种金疮药。你们金药堂刚供奉御药,还不清楚。这些药,得多做一些,库存可千万不能少了。” 许长安一笑,心下感激:“多谢提点啦。” “这都是小事儿,你我之间,何须客气?” 许长安请高永胜喝茶,对方则摆一摆手:“今天就不喝了,改天吧。改天直接请我吃个饭得了。” “也行啊。” 高永胜拱一拱手,告辞离去。 许长安送他到门外,目送其背影消失后,她才转身欲回店中。 然而,她刚一回头,就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许娘子。” 这声音清清冷冷,混在周围各种嘈杂的声响中,依然突出。 太过熟悉的音色,仅仅是三个字就让许长安心里一紧,停下了脚步。 她有点僵硬地转过身,只见不远处,皇帝一身常服,身披玄色大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身量颇高,容貌俊彦,又气势慑人,仅仅是这样安静站着,就让人心生惧意。 他身后还站着两个同样服饰的青年,腰间悬着兵刃,神情冰冷,一看就知道不好惹。 许长安心头惶惶,惊讶而担忧。她先前只担心入宫时看见皇帝,没想到现如今在自家金药堂门口,竟还能瞧见他! 皇上不是应该每天待在宫里的吗?他来这儿干什么啊?他是不是真想起来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这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短暂的慌乱后,许长安打起精神就要行礼:“民妇参见皇……” 她身子还未矮下去,手肘就被人轻轻一托,不得不中止动作。 冬日衣衫厚重,他们并没有肌肤相贴,可似乎有种酥麻的感觉自两人碰到的地方传来,迅速蔓延至全身。 许长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蹭蹭蹭后退两步。 皇帝垂眸,瞧了一眼自己的手,不着痕迹地收回并拢于袖中,轻声说道:“在外面不必行大礼。我排行第三,叫我沈三公子就是。” 许长安心下惴惴,却还是从善如流:“沈三公子。” 她甚至如寻常女子那般,福了福身,小声问:“三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皇帝轻轻挑了挑眉梢:“从京畿大营回来,路过此地,顺道过来看看。” 他已经派人去湘城查了,只需耐着性子等结果就是。可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一向办事利索的暗探这次查的太慢了一些。他今天去了一趟京畿大营,有个表现不错的年轻将军姓许。一听到这个姓氏,他就有些按捺不住思绪,突然很想见一见她。 因此从京畿大营出来后,他没有直接回宫,而是打听了一下金药堂的位置,悄悄过来。 远远的,就看见她和一个年轻太医说笑作别。 不是有感情甚笃的夫婿吗?在别人跟前倒也挺自在啊。 从京畿大营……路过? 许长安念头转了又转,不由地皱起了眉,虽说金药堂确实是在回宫的必经途中,可皇帝怎么就想起来金药堂看看呢? 一个小小的金药堂而已,有什么可看的啊? 皇帝瞥了她一眼,黑眸沉了沉:“怎么?许娘子不请朕,我进去坐一坐吗?” 许长安心里咯噔一下,请皇帝进去坐坐? 她怎么敢啊?她又没疯,小五和负责抓药的秋生现在可都在铺子里呢,这俩人当年没少跟承志打交道。 这一见之下,不立马就暴露了? 她心念急转:“药铺气味难闻,还是不了吧?” 见她迟疑而抗拒,皇帝心中莫名不快,他轻哂一声,抬脚便往前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故人 许长安大惊, 来不及多想,快步来到他身前,神色诚恳, 言辞急切:“三公子, 我, 我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她的手甚至不小心抓住了皇帝的手臂。 因为这么一个动作,皇帝身后的两个侍卫立刻上前一步, 同时抬手按在了兵刃上,蓄势待发。 许长安见状,吓了一跳, 心如同擂鼓,匆忙缩回手去。 她怎么能忘了?这是皇帝, 哪能容她造次? 看在皇帝的眼中, 则是她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 嫣红的面容霎时间变得苍白, 连樱唇都褪去了血色。他垂眸扫了一眼被她碰触的地方,心里蓦的一软,长眉一挑,挥手令侍卫后退了两步,放轻了声音:“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我……”许长安心念急转, 朝堂大事她关注的也不多, 哪能想到什么重要的事?她只是想让皇帝打消去金药堂的念头啊。 于是, 她压低声音, 做出一副神秘的模样,眼中隐隐流露出期待与小心,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此地说话不便, 还请三公子移步。” “嗯?”皇帝轻笑, 声音透着几分慵懒,倒真的随着她换了方向,饶有兴致,“去哪里?” 见目的达成,许长安心内惊喜交加,竟还有些不敢相信。 居然真的就这么成了? 可是她能带皇帝去哪儿呢?又跟他说点什么呢?她说什么话才显得重要还能让他忘掉去金药堂这件事? 许长安试图拖延时间:“可能路程有一点点远,在城西呢……” 皇帝眉梢轻挑,气定神闲:“无碍,我今日有空,也有马车。” 他何尝看不出她的异常?但在他看来,她此刻眼珠微转的模样,要比之前的一脸敬畏,生动多了。 许长安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心思转了又转,最终咬一咬牙,只能赌一把了。她点一点头,做出放心的模样:“那就好。” 但很快,她就觉得不好了。 因为她没想到,行走数步后,皇帝竟真的带她到了一辆马车前:“上车吧。” 这马车外观还算普通,并没有皇家徽记,可也着实富贵。 许长安后退一步,连连摆手:“不不不,民妇怎敢与三公子共乘一车?” 她感觉事情正在朝着不受她控制的方向发展。 见她退缩抗拒,皇帝心里一阵不快。他面色微沉,声音极低:“许娘子是要抗旨?” 抗旨这个帽子即将扣下来,许长安还能怎么办?只得口称不敢,硬着头皮上车,耳边隐隐听得皇帝一声轻笑。 还好这马车宽敞,许长安缩在角落里,端正坐着,眼观鼻鼻观心。 皇帝倒也没为难她,自顾自闭目养神,仿佛当她并不存在。 鼻端隐隐能嗅到龙涎香的气味,许长安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恍惚。 其实很久以前,他们也曾共乘一辆马车,不过那是她主动要求,蓄意为之。那时候的他手足无措,满脸通红,完全招架不了。 现在想想,好像情形颠倒了,但又不完全是。 她能明显感觉到,皇帝对她的态度不一般。可她猜不出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对未知的担忧让她心中不安。 是记起什么了?还是别的原因?或者单纯只是他们皇家人都比较热情?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万事小心,先别自己吓自己。 许长安缓缓吐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皇帝心里并不像他表现的这么淡然,他脑海里似乎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他却捕捉不住。 他对自己说,不用急。等暗探把她的底细查清楚,所有的谜团就都能解开了。 马车往城西而去,根据许长安的要求,在济病坊门口停下。 许长安率先跳下马车,动作干净利落。 看见“济病坊”三个大字,皇帝有些意外:“许娘子要我来的,竟然是这里?” “是啊,就是这儿。”许长安点一点头,脸上笑意融融。 济病坊的门关着,许长安轻轻敲了三下门,转头对皇帝说道:“我听说本朝设有孤独园、慈幼局和济病坊。孤独园收容孤寡老人,慈幼局抚育孤儿,而济病坊则是收留一些病人。朝廷出资,富人也捐款,就是为了让他们有个落脚的地方,有一口饭吃。”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在湘城时,曾听人说过,当时还不太相信,想着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事?到京城后,亲眼看见济病坊,心中不免震撼,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所在啊。” 她自小学医,看惯生死,却也无法彻底硬下心肠。犹记得她初学医时,存的念头是治病救人。她见过不少因为生病而被家人放弃的,比如她身边的小五就是。 而这个济病坊的男男女女,都是为病痛折磨,被亲人抛弃,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有这里收留他们,也是一桩好事。 皇帝眉头挑了一下,漆黑的眸中漾起浅浅的笑意,他慢条斯理:“那你知道,这是谁让建的吗?” 许长安下意识就要摇头,忽的心中一动,福至心灵,试着猜测:“是,三公子吗?” “嗯。”皇帝云淡风轻,“六岁时读《礼记·礼运篇》,向父亲提议,矜孤恤穷,敬老养病。当时年纪小,说愿拿出自己私库里的所有银钱。父亲竟然也同意了。” 他唇角微微勾起,眸中闪过怀念之色。 父皇所有子女中,最疼爱的就是他了。 得知这济病坊竟是面前之人的提议,还是他六岁稚龄时,许长安甚感震惊。 皇帝拂了她一眼,淡淡地问:“怎么?你们湘城没有吗?” 许长安愣怔了一下,如实回答:“听说我们省城有,但是在湘城还真没见过。” 湘城只有一个育婴堂,和慈幼局差不多。但是别的,还真没有。 皇帝双目微敛,轻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说话间,济病坊的门已被打开。 开门者是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婆婆,一眼看到许长安,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热情极了:“啊,原来是许大夫来啦。快里面请吧!” 许长安含笑冲其点头致意:“张婆婆。” 两人显然是熟识的。 “咦,这位郎君就是许大夫的夫婿吗?真是一表人才啊,那怎么说来着,男才女貌,天生一对啊!”张婆婆目光一转,看见了皇帝,两眼直放光,“许大夫,没想到你长得好看,夫君也这么英俊啊。” 许长安眼皮突突直跳,心说这怎么使得?她下意识去看皇帝的神色,对方并不着恼,只偏了头看她,眼神颇有些高深莫测。 这模样,倒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更似当年失去了记忆的少年。 许长安无暇多想,赶紧解释:“不不不,张婆婆误会了,这位是沈三公子,不是我夫婿。” “啊?误会?不是两口子啊……”听说他们不是夫妻,张婆婆露出失望的神色,又作势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哎呀,看我,老眼昏花,嘴巴又快,还没搞清楚情况呢,就乱说话。许大夫别生气啊……”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许长安不想继续这个尴尬的话题。 几人已进了济病坊,包括那两个始终面无表情的侍卫。 张婆婆瞥了他们一眼,看他们长得凶,也不敢多言,就继续跟许长安说话:“许大夫今天又来送药吗?上次的药还有很多呢。” 金药堂别的不多,药材不少。 许长安得知有这么一个地方后,曾经带着儿子来过几次,捐一些常用的草药,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 每个人在不同的时期,都会有不同的想法。教她医术的张万年大夫曾经说过,只要是治病救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数年前她对此嗤之以鼻,因此她绝对不能放弃金药堂,为此不惜用尽手段。后来她发现,其实没有祖业,她自己也可以凭本事闯出一片天。只不过年少气盛的她,很不甘心罢了。 她从不后悔自己的举动,也不觉得当年有错,只是手段稍微偏激了一些。 这几年来,金药堂发展的很好,许长安时常免费为贫苦百姓赠药,甚至遇上时疫,她还会捐献药草。到了京城,这个习惯也没改变,还带上了文元一起。 不过这次,她稍微有那么一点尴尬:“不是的,今天没带药,我就是顺道来看一看。” “啊,那也挺好,也挺好。”张婆婆笑了笑,“难为你还记挂着。” 许长安到底还是不想空手来这么一遭,摸遍袖袋,只摸出了几两碎银,脸颊微红,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带的不多,拿去给他们买些吃的。” 主要是事发突然,她没来得及带钱啊。 皇帝留神看着她,见她尴尬局促,不由地轻笑出声。然而自己伸手去摸袖子,却摸了个空。 他唇角笑意微凝,抬眼默默看向身后的侍卫。 后者会意,立刻掏出银子,恭恭敬敬奉上。 皇帝不说话,只动了动下巴。 侍卫干脆将银子交给张婆婆:“我们家公子给的。” 张婆婆忙不迭接过,道了谢:“沈三公子名讳是哪个字啊?在咱们济病坊,这捐药、捐银的人家,都是要记下来的。” “记许娘子名下就行。”皇帝神色淡淡,“不是她,我今天也不会来这里。” 此时还在院中,能看到两三个面如菜色的病人在晒太阳,房里隐隐传出病人的呻吟,偶尔还有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而发出的低呼。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侍卫也面露不忍之色。 济病坊中自有大夫,但病人多,有时会忙不过来。 许长安每次来济病坊,都会顺道义诊一会儿。这回没带药,帮忙看会儿病还是可以的。 她直接走上前去,帮着看诊。 稍微远离皇帝一些,又是从事自己熟悉并擅长的事情,许长安不知不觉自在从容了许多。 冬日的暖阳洒在她身上,为她的身形添上一抹温柔之色。 皇帝目光幽深,负手而立,感觉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和什么画面重叠在了一起。 有皇帝在,许长安不敢耽搁太多时间,帮了一会儿忙后,她就洗了手,向他走去。 皇帝轻声问:“你经常来这里?” “有时候会来送点药,帮帮忙。”许长安诚恳说道,“多亏朝廷让他们有一个可安身的地方。三公子,谢谢你啊。” 说到这里,她不自觉对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对一些人来说,却是最后的避风所。 皇帝眼神微动,只说了一句:“走吧,去慈幼局看看。” 慈幼局也在城西,距离济病坊不算太远。听皇帝主动提起要去这里,许长安惊讶过后,甚是欢喜。 这会儿已不早了,如果去一趟慈幼局,出来只怕都要天黑了。那么,大概就不会再去金药堂了吧? 思及此,许长安精神一震,兴致高昂。她重重点头:“嗯,好呀。” 见她语气轻快,皇帝眉梢一挑,没有说话。 重新坐在马车中,许长安心情放松了不少,唇畔也漾起了浅浅的笑意。 皇帝都能察觉她心情的好转,不禁侧目,瞧了她两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相比起愁云惨淡的济病坊,慈幼局要热闹不少。三三两两的孩子玩耍打闹,有的年纪跟文元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小一些。 许长安看着看着,忍不住心生感慨。她轻声道:“皇上体恤百姓,是百姓之福。如果各地都能如京城这般就好了。” 皇帝声音不高,却有着不容置疑地坚定:“会的。” 初时许长安只是为了拖延时间,阻止皇帝去金药堂,可这会儿觉得,若能各州各县都能如此,那真是一件大大的幸事了。 对于慈幼局,皇帝并不陌生,他身边的不少暗探、侍卫都是孤儿出身。 比起济病坊,他明显更看重这里。 他眼神略动了一动:“许娘子,你所说的重要的事,就是这个?” “是啊,还请三公子原谅我的冒犯。”许长安自是点头承认,不然她那会儿还能想到什么事呢? 皇帝理了理袖口,意味深长:“冒犯谈不上,只是没想到原来许娘子还有这样的胸襟与情怀。” 许长安赧然一笑,垂下头去。要不是情况特殊,她纵有这样的想法,也不敢跟皇帝提啊。还不是没办法了吗? 走出慈幼局时,正夕阳西下,人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 “走吧,送你回金药堂。” 皇帝声音不高的一句话让许长安心里一紧,但她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说道:“时候不早了,公子该回家去了。这也不顺路啊,我可以自己赁一辆马车回去的。这附近就有车行。” “这怎么能行呢?”皇帝似笑非笑,“你身上一点银钱都没有。” 许长安暗说不好,倒忘了这一层了。不过她很快就道:“没关系啊,到家再给也是一样的。” 皇帝微眯起眼:“把你带出来,自然要送你回去。何况我还没去金药堂坐一坐呢。 许长安有些欲哭无泪,都这么久了,他怎么还记得去金药堂这件事啊?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了四年前。 当时也是这般,她使出浑身解数折腾了一通,他还是咬牙说,拿她当妹妹。 和今日的场景看似不同,可实质基本没有分别啊。 皇帝声音渐低,语气也略略危险起来:“怎么?许娘子这般不情愿,莫非金药堂里有什么东西,是我见不得的?” 她以为他看不出她在推三阻四么?如果说一开始只是好奇,那么现下,他是非去不可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许长安矢口否认。心里明白,自己那点小心思并没有瞒过皇帝的眼睛。 “那就走吧。”皇帝没再给她反对的机会。 宫里用来驾车的马,都是千里良驹,行得极快。 许长安在车厢内,离家越近,心中的不安越浓。 两人先后下了马车,皇帝径直朝金药堂而去。 此时暮色四合,金药堂外的灯笼已经挂上了,照得门口亮堂堂的。 眼看着避不过去了,许长安索性将心一横:“三公子!” 皇帝驻足回眸,眼皮微动:“嗯?” 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许长安快步跟上,半真半假说道:“其实,其实不是我不想让三公子去金药堂,而是因为,因为公子的容貌,有些像我一位故人。我怕店里的伙计错认,冲撞了公子。”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其他的法子,只希望能用“外貌相似”来打消他的怀疑。 她自我安慰,皇帝不记得那段往事,那么应该不会认为他自己就是承志吧?可能只会以为是长得像而已? 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她不应该太杞人忧天的,反倒会惹人怀疑。 听了这番话,皇帝心中有惊讶,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疑念浮上心头。 容貌像一个故人?意思是她生命中的确有个人长得跟他一样?那么是不是说他梦里的那些场景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并不是他的臆想? 他的心狂跳着,一时间各种思绪百转千回。 可若是别人的经历,又怎会出现在他的梦中?梦里的那个男子应该就是他才对啊。 换言之,他们真的做过那样的事? 皇帝喉结滚动了两下,漆黑的眸子更加幽深晦涩。他双目微阖,遮掩了眸中情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四平八稳,毫无异样:“哦?不知许娘子说的,是什么故人?” 许长安还未回答,就听到小五惊喜的声音:“少爷,你怎么才回来啊?” 说话间,小五已从金药堂门口快步过来,像抱怨,又像关切:“少爷,你也真是,送高太医出门,这一送就不见人影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正要去高家找你呢!” 他视线一转,落在少爷身侧的男子身上,呆愣了一下,直接瞪大了眼睛:“承,承志少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事实 承志么? 皇帝冷眸微眯, 这个名字听着倒隐隐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但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 “承志少爷, 真的是你啊!”小五激动之下,就要上前去拉他,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啊?你知不知道我们少爷……” 许长安连忙阻拦:“小五, 不要胡说!这不是承志少爷!” 小五一愣, 继而恍然大悟:“对对对, 你看我,都糊涂了, 现在应该叫姑爷才是。我忘了,都有小少爷了, 哪里还能继续叫承志少爷?” 皇帝双眸微阖,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爆裂开来。 姑爷?也就是……她的夫婿? 许长安眼皮突突直跳,以前怎么没发现,小五激动时候话这么多呢?她压低了声音,一把将小五拽得后退一步,低声斥责:“胡说什么呢?这位是沈三公子, 你认错人了!” 她不敢让他进金药堂, 就是这个原因啊。 下意识看向皇帝, 只见门口灯光的映照下,他眉眼冷然,不辨喜怒,也不知生气或是起疑了没有。 “啊?认错人了?”小五面露迷茫之色,有些不解, “认错了吗……” 许长安瞪了他一眼:“当然是认错人了!我难道还不比你清楚?”她又冲皇帝笑笑, 施了一礼, 甚是歉疚的模样:“不好意思啊,小五鲁莽,言语无状,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莫怪。” 小五盯着这位“三公子”细细地看,越看心内越狐疑。这不就是承志少爷吗?怎么会认错呢? 四年多的时间,人多多少少都会有变化。眼前这个沈三公子身形高挑,面目英俊。看其五官,分明还是承志少爷的模样,只是神色冷峻,气质华贵,与当年大为不同。 他素来唯少爷马首是瞻。少爷既然说认错了,那就是认错了。 皇帝并不着恼,相反很有兴趣的模样,薄唇微勾,轻声问:“哦?小五是吗?我和你说的那个姑爷,真的很像?” 小五看了一眼少爷,见其双眉微拧,轻轻摇头,灵光一闪,改口说道:“啊,是有几分相似。乍一看挺像,仔细看的话,也没有特别像啦。” 他心思转得不慢,说话的同时,还似模似样端详一番:“对,不是很一样,还是有些区别的。” ——尽管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这样说,但少爷做事,肯定有她的道理。 许长安暗暗松一口气,心想小五还算机灵,没有太蠢。 皇帝并没有错过许娘子的小动作,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掀起了惊涛骇浪。 若是没有之前的那些梦,恐怕他也会以为只是有些相似吧? 可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他常做与她相关的梦,而她的夫婿就正好跟他长得极其相似? 当所有的巧合汇在一起,就不仅仅是巧合这么简单了。 皇帝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是吗?那可真是巧了。” 夜色中,许长安看不清他眸中情绪,听他这么说,只勉强点一点头,说道:“是啊,是挺巧的。” 她暗暗祈祷,希望他没有起疑。 皇帝眼眸垂下,状似随意:“外面冷,进去说话吧。” “好。”许长安从善如流,又冲小五使了个眼色。 小五看沈三公子服饰气度,知道此人非富即贵,得罪不得,心中各种猜测,却也不敢多话,只得老老实实在后面跟着。 此时暮色四合,金药堂铺子的大门仍开着,没有其他客人。 只有一个药童在柜前打盹儿。听见脚步声,耳朵一动,眼睛也不睁,习惯性问:“客官里面请,您是买药还是看病——承,承承志少爷?!” 震惊之下,他眼睛通红,语无伦次起来,一下子从柜台后走出,还踉跄了两下。 这个是负责抓药的秋生,性子活泼,快言快语,手脚也麻利。之前在湘城金药堂做药童,此次跟着许长安一起进了京。 许长安暗暗扶额,心中连说数声晦气,又一个。 怎么一个个记性都这么好?都四年多了还没忘掉承志?当初学习认药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这么厉害啊! 不过这次不等她开口,小五就连忙上前,试图挡住秋生的视线:“你认错了,这不是承志少爷,是沈三公子,就是长得像而已。” 他甚至还打了个哈哈。 可秋生脾气倔,认死理,极不服气,直接出言反驳:“什么长得像?这就是承志少爷嘛!我以前天天跟他一起在金药堂,我还能认错?他化成灰我都认得啊。啊,我知道了,承志少爷的家人找到了,他原本姓沈,排行第三……” 他语速快,与人吵架是一把好手,说起话来噼里啪啦,根本容不得别人插嘴。 许长安几次欲打断都找不到机会,一向待下宽和的她忍不住高声斥责:“秋生!你知道什么?!还在胡说!” 她平日里说话和和气气,此时面带怒容,声音清冷,宛若风吹碎玉,雨打寒冰。 见她出言呵斥,秋生吓了一跳,悻悻地看了她一眼,缩一缩脖子,不再说话。 印象中,少东家很少斥责人的。 许长安匆忙看向皇帝,却见他正双手负后,漫不经心地看着药柜,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 她心中惴惴,连解释补救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小声道:“还请三公子息怒。” “我并未动怒。”皇帝目光幽深,“我只是突然对那位承志少爷有些好奇。” 这个秋生说话快,话里的内容着实不少,听起来,“承志”之前没有家人,不知姓氏?而许娘子之前还曾提过,说夫婿出走,再不见踪影…… 秋生眼睛一亮,待要细细讲来,却被许长安狠狠瞪了一眼,只得垂下脑袋,后退一步。 许长安笑笑:“这有什么可好奇的?” 皇帝拂了她一眼,淡淡地反问:“哦?不可以吗?” 许长安怎么敢说不可以?她只能说:“三公子,承志是我的夫婿。三公子好奇什么,问我就是。” 随即她又吩咐小五和秋生:“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就行。” 她是真怕他们再胡乱说出什么话来,尤其是秋生。若是一口咬定,非说皇帝就是承志,那可就麻烦了。 小五闻言,立刻拉着秋生就告退。 皇帝眼皮略动了一动,须臾间心头早掠过许多猜测,他并未阻止那两人的离开,只静静地看着许娘子。 想等她告诉他一个答案。 许长安悄悄打量着皇帝,见其神色平静,并无异常。她心里浓浓的不安稍微减轻了一些。 可能她提前打过招呼了,所以接连被认成“承志”,也没让他生疑? 这么一想也不是没可能,天下之大,容貌相像的人太多了。他是皇帝,又没有那段记忆。应该不至于仅凭容貌相似这一点,就认为自己是“承志”吧?那也太荒谬了。 许长安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不能太紧张,要从容镇定,不要因为想太多而自乱阵脚,那就弄巧成拙了。 希望她今天的表现没有太反常。 理了理思绪,她微微一笑:“其实,我刚见三公子时,也很惊讶。不过拙夫的仪容气度,又怎能与三公子相比呢?” “许娘子看起来年岁不大,不知成亲几年了?”皇帝闲话家常一般询问。 许长安轻声回答:“四年多。” 皇帝眸光轻闪,又问:“记得你曾说过你夫婿抛弃了你们母子,一去不回。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次在宫里说的话,许长安还记得,因此只能继续先前的说辞态度。她甚是急切地解释:“并没有说抛弃,我夫婿他,他只是不见了,这中间肯定有……” “我问是什么时候的事。”皇帝站在柜台前,食指微屈,轻轻敲了两下桌面,打断她的话,“你只需说时间就行。” 许长安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的模样:“三公子问这个做什么呀?” 皇帝眼帘微垂:“想看看能不能帮你找一找。” 许长安心想这真不用,但仍是露出一副感激的神色,哀婉而坚定:“多谢啦,我相信他。他,他只要还活着,就肯定会回来的。” “你还是没说究竟是什么时候。”皇帝抬眸,目光清和平静,态度却不容置疑。 又避不过了。 许长安只好如实回答:“也是四年前。” 皇帝眼神微变,四年前成婚?四年前离去? 他眸中凝起了冰霜,声音不带丝毫温度:“哦?不会你们认识也是在四年前吧?” 许长安微一思量,低眉敛目:“也是呢。” 因为摸不准皇帝的心思,她也不敢在这方面撒谎。 她低垂着头,并未注意到皇帝笼于袖中的拳头已经攥紧,掐得指骨泛着青白。 皇帝只觉得手脚发凉,一个疑念基本已经成型,就在他心里冉冉升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恐怖。 在他清楚的记忆中,两个人之间并无特殊关系,他也从不是什么承志。可在他二十年的人生中,曾有五个多月的记忆是缺失的。四年前的三月初到七月底,他受伤期间。他此前一直以为重伤后他陷入昏迷,意识不清。 但如果事实并不是那样呢? 如果四年前的一切另有隐情呢?如果那段时间他是清醒的,只是自己不记得而已呢? 不然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他面色如常,可一颗心早在胸腔里怦怦乱跳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心念急转,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皇帝抬眸,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他声音略微有些嘶哑:“既然你夫婿不见踪影,我又跟他长得相像,为什么许娘子从不怀疑,我就是他呢?” 他或许不记得,可她都记得啊。为什么在今天之前,她从未提过所谓的相似说呢?而且,看小五和秋生的表现,他和“承志”绝对不仅仅是相似这么简单。 许长安脸色一变,脸上有慌乱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如常。她有些无奈地道:“三公子说笑啦,只是相似,又不是一模一样。我哪能见到一个长的像的人,就问人家是不是我相公啊?何况三公子的身份地位,哪是我能冒犯的?” 她不清楚皇帝是不是生疑了,但她自己得杜绝将来的所有可能。 于是她笑了一笑,温柔而坚定,做出痴心信赖的模样:“再说了,他心里有我,说了会一辈子对我好,肯定不会抛下我们,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呀。我相信他……他才不会见了我以后认不出我呢。” ——这也是无奈之举了,将来真有万一。皇帝记起一切,她可以推说,是他不认她。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心口微痛,缓缓合上眼睛,眼前闪过的画面赫然正是他小心而诚恳地在她耳畔,一字一字地说:“长安,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脑袋隐隐作痛,他不得不轻轻按了按眉心。 也是,他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都不好贸然跟她相认。何况两人身份地位悬殊,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呢? 可她好像从没想过,万一他不记得了呢? 皇帝的安静让许长安有点不安,她再一次轻声道:“三公子,时候不早了,您……” 可她刚开口就被打断。 皇帝凝视着她,一双眼睛黝黑黝黑:“天寒地冻,许娘子不请我喝杯热茶吗?” 虽说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可在他心里,几乎已经能够确定了。他就是承志,是她的夫婿。 许长安今晚心里烦忧,经他提醒,才意识到失礼之处。可这儿是前院铺子,哪有热茶给他喝?而她又不愿请他到后院去。 她有些懊悔,早知道方才支开他们时,应该让小五送些茶水过来的。 正想着,帘子晃动,她心下一喜,以为是小五回来了,循声望去,却见帘子掀开,走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她脸色霎时间一白:“文元?” 这孩子怎么又到前面铺子来了? 文元穿的格外厚实,头上还戴着一顶帽子,整个人看起来圆滚滚的,眸中尽是欢喜:“阿娘。” 紧接着,青黛自帘后走出,笑盈盈道:“小姐,果然是你回来了。小少爷方才说,我还不信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爹爹 文元脸上没什么表情, 漆黑透亮的眼睛里却隐隐流露出一些骄矜之色,声音轻而笃定:“小五叔叔和秋生叔叔去后院了,才刚戌时, 这里肯定有人,是阿娘。” 他一向寡言少语, 偶尔说话,也习惯短句。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若在平时,许长安自是心里欢喜。可此刻, 她更多的是心慌。 她下意识地,不想让皇帝看见文元。 许长安快走两步,低声吩咐:“青黛,你先带小少爷回后院去,这里有客人……” 而她的声音早就被青黛充满不可置信的惊喜尖叫给盖住:“承志少爷!真的是你啊?” 青黛自进来开始,注意力就放在文元身上,视线不经意地一转,落在柜台前那个男子身上。 丰神俊朗, 萧肃冷峻。分明是一位故人! 她也没留意小姐说了什么,伸手就去推面前的小少爷:“是你爹啊!小少爷,那是你爹啊!” 青黛一直照顾着小少爷, 也知道他曾经被人嘲笑是没爹的孩子。这会儿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小少爷的爹终于回来了!他不再是没有爹的孩子了。 短短数息间,许长安脸色变了又变, 她脑子嗡的一声,感觉血直往上涌, 心里只有两个字“晦气”。 流年不利, 流年不利。 深吸了一口气, 短暂的慌乱后, 她的内心居然格外的平静,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反正已经接连被两个人错认成“承志”了,皇帝应该不介意再多一个吧? 但她还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重重咳嗽一声:“青黛,青黛!我介绍一下,这个是沈三公子。” “沈三公子”这四个字咬的极重,暗示的意味非常明显了。 青黛微微愣神:“沈……三公子?” 许长安点头:“对。”又在青黛手心捏了一把,示意她不要多问:“去倒茶。” 青黛胡乱应了一声,白着一张脸匆匆离去。 而文元则仰头望着沈三公子,墨玉一般的眸子里写满了好奇,又看向旁边的母亲:“娘,他是我爹爹吗?” 安静的铺子里,小孩子带着奶腔的问话在场诸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许长安忙低声否认:“不是,这位是沈三公子。” 文元“哦”了一声,有那么一点点失落。他最亲近、信任的,还是母亲。有爹爹固然好,没有爹爹也无所谓。反正他已经有娘了。 从这个小孩子出现的第一刻起,皇帝的视线就被他所吸引。 三岁多的孩子,才一丁点高,白嫩嫩的脸颊,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就这么好奇地看着他,似是要看进他的心里去。 一大一小,两人遥遥目光相对,皇帝心内忽的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就是他的孩子。这个念头十分的强烈。 ——尽管他现下还没有掌握充分的证据。 至于这个叫青黛的丫鬟称他为“承志少爷”,早在他意料之中,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皇帝沉默着走了过去,弯下腰,伸臂将孩子一把抱起来。 “三……”许长安心口一紧,待要阻止已来不及。 她暗叹一口气,心想,罢了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难道还能从皇帝怀里把孩子给夺出来? 她细一思忖,作为金药堂的许娘子,自家孩子得皇帝看重,她应该受宠若惊感激涕零才对,一味的推三阻四,反倒惹人生疑。 好在看皇帝这模样,也不像是想起往事了。 于是,许长安只能客气一句:“三公子,他有些重了,还是让我抱吧。” 皇帝则抱着孩子往身侧避了一下:“无碍,他才多重?” 三岁多的孩子抱在怀里,已有些分量了。冬日衣衫厚重,可皇帝仍觉得胸口被贴的满满的、热热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皇帝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询问,眸中流露出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温情。 许长安忍不住心生紧张。面前的父子二人,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如出一辙。也不知道皇帝平时爱不爱照镜子? 不过,既然说了承志和他长得像,那么承志的孩子像他一些,应该,也不算太奇怪吧? 只要皇帝不记得,不怀疑,那就不用过多忧虑。 文元不怕生人,认真回答:“我叫文元。许文元。” 皇帝目光微闪,看向许长安:“他姓许?” “三公子,我是家中独女,所以招赘了夫婿,孩子随我姓。”许长安出言解释。 他这么问,许长安倒是稍微更放心一些。他若是记得往事,势必问不出这个问题。 皇帝眼皮略微动了一下,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原来许娘子是招赘。” 也就是说,他可能曾经给人做赘婿? 可他自己还真没这方面的印象。 将怀里的孩子颠了一下,皇帝又含笑询问:“哪个文元啊?怎么写?” 他此时隐隐带笑,缓和了原本音色的清冷感。 文元最喜欢被人抱着时颠着玩儿了,当下咯咯而笑,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又怕对方看不清,很认真地要求:“你伸手。” 他想写在手心里。 皇帝用一只手稳稳抱着他,另一只手伸到文元面前,眉梢轻挑:“嗯?” 文元低下头,小手抓着大手,在皇帝掌心,一笔一划,慢慢写着:“这样写的。” 手心里传来酥麻的触感,皇帝脑海里骤然浮上一幅画面:少女下车之际,手指在他手心状似不经意地一划…… 许长安一直留神观察着皇帝脸色,见他此刻眉心微蹙,神情有异,连忙说道:“文元,过来,让娘抱。” 她待要去抱孩子,皇帝却后退了一步,似是生怕她来抢夺一般。一向养气功夫极好的他,脸上甚至有些许不满:“许娘子这是做甚?” 他跟孩子亲近一会儿都不行么? 许长安只好软语解释:“三公子莫怪,我是怕你累着。” 当然,也怕他摔着孩子。 皇帝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虽是冬装,也能看出她身形窈窕,腰肢纤细。他心里居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便是同时抱你们母子俩,也不会被累着。 这个念头让他胸口微微发热,他将怀里的孩子轻松往上颠了一下:“哪里就会累着了?” 皇帝又问怀里的孩子:“文元,怕不怕?” 文元咯咯一笑:“不怕,还要。” 皇帝甚是随和的模样,笑道:“那就再来一次。” 许长安不知道,是皇帝喜欢孩子,还是真的父子天性。这俩人今天第一次见面,居然极为和谐。 她隐约感觉,谨慎起见,应该尽量减少他们接触的。可是看着文元脸上灿烂的笑容,她终是什么都没说,只在一旁默默看着。 文元笑了一会儿,忽然很认真地问:“你以后会是我爹爹吗?” 许长安闻言,吓了一跳:“文元,不要乱说话!” 皇帝笑意微敛:“为什么这么问?” “青黛姨姨说,你是爹爹,娘说不是。以后会是吗?”文元神态好奇,“我从来没有见过爹爹。” 他年纪小,记性却不差,在湘城时,听宋奶奶说过,娘如果再找一个夫婿,也是他爹爹。青黛姨姨和阿娘都不会撒谎,多半是现在还不是,将来就是了。 许长安睫羽低垂:“文元,你这辈子只有一个爹爹。” 这句话声音很轻,依稀带着丝丝落寞,皇帝听得眉心微拧。 他不记得四年前的事,脑海里只偶尔会浮现一两个似是而非的画面。事关重大,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不能贸然与他们相认。 但她该是以何等心情说的这番话?在一个酷似自己夫婿的人面前,收起种种情绪,强打着精神还要安慰孩子? 皇帝抿唇凝视着她,有某种情绪在他心间滑过。 或许,他的靠近,对她来说,过于残忍了。 他当下更需要做的是找证据、探真相才对,那样才能光明正大地跟他们母子团聚。 皇帝缓缓放下怀里的孩子,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放心,你爹爹会回来的。” 他低头,解下腰间的玉坠,小心放在文元手中:“拿着。” 他随身佩戴的玉坠,又岂是凡品?质地温润,做工精美。 许长安出言婉拒:“三公子使不得,他一个小小孩童,哪里能……” “许娘子。”皇帝打断了她的话,“这是我给文元的,文元喜欢就行。” 他捏了捏文元的脸颊,薄唇微勾:“文元喜欢吗?” 文元歪歪脑袋,把玉坠重新往皇帝手里塞:“文元喜欢,但是文元听阿娘的。” 皇帝长眉一挑,看向许长安:“许娘子?” 他这分明不是征求意见的态度。 许长安无奈,只得点头答允:“文元,收了吧,快谢谢三公子。” 她自我安慰,算了,反正做爹的给儿子什么东西,也都正常。 “谢谢三公子。”文元这才接下,垂下脑袋,也往自己腰间系。 可他穿的圆滚滚的,小孩子腰身也不明显,动作略显笨拙,却始终不见系上。 许长安正要帮忙,却见皇帝轻笑一声,竟蹲下身,与文元视线平齐,抬手为他系上玉坠。 他十指修长,简简单单一个系玉坠的动作,也看着尊贵优雅。 文元奶声奶气道谢,使劲儿撸下腕上系着的银镯子,递给皇帝:“这个给你。” 小小的银镯,细细的两股圈儿,还带着孩子的体温,远不能与皇帝的玉坠相比。 可皇帝却唇角轻扬,小心放进了怀里,珍而重之。 这一幕看起来格外的温馨美好。 而许长安在旁边只捏了捏额角。 今晚上到这个时候,不管再发生什么状况,她都能承受了。 不过还好,可能上天听到了她内心的祈祷,并未再有别的变故。 皇帝站起身子:“时候不早,我先走了。”他说着又放柔了语气,温声道:“文元再见。” “叔叔再见。”文元冲他摆了摆手。 皇帝眉梢轻挑,眼神幽深。心想,或许下一次见面,你就该叫我父皇了。 他迫切地想回到宫中,他要知道四年前所有的一切。 皇帝走后,许长安长舒了一口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连手指都不想动。 “阿娘,你不舒服吗?”文元踮起脚尖,用手背去试探她额头的温度,又摸着自己的额头做对比。 许长安冲他笑笑:“没有不舒服,只是有些累了。” 应付皇帝这一通,比她义诊一天都要累得多。 累了? 文元握着拳头,小心给母亲敲打着胳膊,不轻不重。 他记得,母亲以前说累时,手臂都几乎抬不起来,青黛姨姨就是这么做的。 孩子乖巧懂事,许长安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再多的担忧和疲惫似乎都消失不见了。 进京后重新见到皇帝,夜深人静时,她也曾扪心自问,后悔当年的举动吗? 不管问多少次,答案都是:不后悔。 不说别的,仅仅是为了文元,她都觉得值。 至于皇帝那里,细想其今晚的态度,许长安也有些捉摸不透。说记起来吧,不像。说不记得吧,可他对文元又好得不可思议…… 许长安扶着额角。 一向不信鬼神的她,突然想去寺庙里拜一拜了。 皇帝回到宫中时,已经很晚了。 太监有福匆忙命人传膳。 而皇帝却道:“传膳的事先不急。朕有两件事吩咐你去做。” 有福停下脚步:“皇上请吩咐。” 皇帝双手负后,面色沉沉:“让暗探去查一查,四年前朕受伤后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这四年中,他从未怀疑过当年经历。毕竟他醒来后,先帝就告诉他,他被苏太傅所救,曾昏迷长达五个多月。 他知道自己此前遭遇埋伏受了重伤,当时以为性命不保,所以对长久昏迷一事并未生疑。况且,苏太傅是他授业恩师。那时又是扳倒老大的关键时期,他大部分精力都在扳倒大皇子上。 可现在,他分明觉得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他已派人去湘城查探许娘子的底细了,但对他来说,还不够,还太慢了。 他要知道更多。 有福心下讶然,口中应道:“是。” 皇帝神色微顿,眉眼和缓了一些:“还有一件事,你让人去文渊阁,把朕幼时的画像拿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偶遇 皇家有宫廷御用画师, 每年都会给后妃皇子描绘画像。 先帝最疼爱三皇子,在其年幼时,更是命画师时常为他画像。 皇帝小时候对这种事情最不耐烦, 因为要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而这会儿倒是略微有些庆幸了。 有福低声应一声:“是”,领命而去。 幼年画像送过来时,皇帝还在用膳。他略动了几筷,命人撤下。 “呈上来,打开。” 两个小内监恭恭敬敬打开第一幅画像。 这是个满月婴孩画像, 画中婴孩胖乎乎的,神情严肃,颇有一些滑稽。 画像右侧是一行小字:翊儿弥月。 皇帝瞥了一眼, 皱眉:“要三岁大小的。” “快快快, 三岁大小的。”有福连忙指挥着两个小内监找符合要求的。 “皇上,这个是您三岁的时候。” 皇帝接过来,细细打量。宫中御用的画师, 画技娴熟,笔精墨妙,但与真人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他试图根据画像还原自己三岁时的具体容貌, 不过明显还需要一点的想象力。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幅三岁左右的画像, 乍一看去, 跟今晚所见的文元, 还真有几分仿佛之处, 尤其是眉眼,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对不知情的说画像中人是文元, 只怕旁人也不会生疑。 皇帝只觉得心口微微发热, 嘴唇翕动, 又盯着仔细看了一会儿,神色凝重。 “皇上,可是有哪里不妥?”有福小声问。 在他看来,皇上今晚太奇怪了,居然想到要看自己的画像? 皇帝目光幽深:“没有不妥。还有别的画像吗?” “有的。” 皇帝一幅一幅看过去,从满月的直看到三四岁,随后双目微阖,尝试在心里勾勒文元之前的模样。 那应该就是他的孩子吧? “皇上?” 见皇帝神情有异,似是在出神,有福轻声提醒。 “嗯?”皇帝睁开眼睛,眸中情绪已尽数敛去,他挥了挥手,“收起来吧。” “是!” 有福指挥着内监收拾。 皇帝转头看了看沉沉夜色:“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交亥时了。” 皇帝略一沉吟,交亥时,那母后应该已经安寝了。 郑太后习惯早睡,这会儿早早自是早早就睡下了。 而许长安所在的金药堂,此刻还灯火通明。 前院的铺子早已关门打烊。 许长安用过晚饭后,略微有了些精神,将小五、青黛、秋生等人召在一起。 灯光昏黄,金药堂的这位当家人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有隐约可见的些许倦意。 “小姐……”青黛递了杯茶过去。 许长安接在手里也不饮,只缓缓说道:“今天你们也见到了,有一位沈公子,模样很像承志……” 秋生好奇地问:“真的不是吗?我看明明就是他啊……” 他这话刚一说出口,就被小五暗暗扯了一下,又使了个眼色。 许长安只作不曾看见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她抬眸,想到今晚的种种尴尬,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情绪:“承志曾是我的枕边人。到底是不是他,我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 想到这三个人,一个接一个地笃定皇帝是承志,她心里就窝火,太晦气了。但凡有一个人眼神差点、或是记性差点呢? 少东家一向和颜悦色,很少有这等不留情面的时候。 秋生被她抢白,讪讪的,张张嘴却没出声。 许长安也知道自己强逼着他们说瞎话比较过分,但她只能板着脸,继续说道:“普天之下,容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你们也不想想,如果他是承志,他会不跟你们相认?” 几人一琢磨,好像的确有些道理,“沈三公子”看他们时,分明是看陌生人,气质也不太一样。 许长安又道:“这位沈三公子,身份尊贵,不是咱们能攀扯的。他今天没计较,是他心情好。你们下次若还这样,说不定性命都有危险。” 青黛低呼一声,和小五对视了一眼,苍白着脸问:“真的吗?认错人而已,有这么严重吗?!” 许长安一是为了今日之事告诫他们,二也是想借机敲打一番,好让他们处处小心。 她神色严肃:“我骗你们作甚?你们想想,这儿是什么地方?这是京城,是天子脚下!沈是国姓啊。你们年纪也不小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不用我再教你们了。” 青黛、小五、秋生等人垂下头,一声不吭。 许长安缓和了神色,继续道:“我也知道,自打进京以来,大家一直都很勤勉,也很辛苦。可是,我还是那句话,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说,不该做的事也不要去做。咱们人在京城,小心为上。” “嗯嗯。”青黛用力点头,小五、秋生也随之附和。 “去吧!”许长安挥了挥手,“以后说话做事之前,先在心里想一想。” 小五应一声是,和秋生一起退了出去。 而青黛则留了下来,她看着以手撑额面露疲态的许长安,小声问:“小姐,我们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许长安睁开眼睛瞧了她一眼:“还好,也不能怪你们。毕竟真的还挺像。” 她自己打定了主意,不泄露分毫,是以连青黛一起隐瞒。 这也是为了青黛好。 “是吧是吧?”听小姐这么说,青黛立时有了精神,“我一看就觉得跟真的一样啊!也不怪我们都认错嘛!” 说着她又一脸遗憾:“可惜了,他要真的是承志少爷该多好。” 许长安眼皮一跳,心想,真的不必,她倒宁愿不是。比起儿子的亲爹是皇帝,前途渺茫未可知,她倒更希望可以永远守着家人跟金药堂过日子。 但她也不想跟青黛细说太多,只胡乱点一点头,敷衍应和:“是啊,该多好。” 时候不早了,许长安洗漱收拾了一下,就回卧房。 悄悄打开门,轻手轻脚进去。她生怕吵到已入睡的文元,可是,还没走到小榻边,就看到本该躺着的孩子,正端正坐着。 她习惯在文元小榻旁,放一盏夜灯。 灯光不亮,这会儿昏黄的灯光下,文元拥着小被子坐着,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许长安微惊:“文元,你醒了啊?是我吵到你了吗?” 文元摇头:“没有,我刚醒,娘就来了。” 许长安在小榻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又轻轻蹭一蹭其脸颊,发现并无不妥,才略略放心。她轻声问:“怎么这次睡的时间这么短?是做噩梦了吗?” 文元年纪小,一向好眠,晚间睡的也踏实。现下还没到他醒的时候。 “没有,是好梦。”文元身子在母亲身上蹭了蹭。 许长安笑得温柔:“嗯?什么好梦啊?” 文元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想娘了。” 他想,还是不要告诉娘,他梦见爹爹回来了这件事吧?他不希望娘不高兴。 许长安让儿子重新躺下,又帮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轻轻拍着他,口中说道:“你想娘了,那明天娘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去济病坊吗?”文元记性好,还记得母亲曾带他去给人送药的事情。 “不是济病坊,是齐云寺。”许长安声音又轻又柔,“在山上呢。文元要不要去啊?” “要!”文元大力点头。 其实去哪儿无所谓,只要是跟娘出去玩就开心。 “那就乖一点,早些睡。等你睡醒了,我们明天就去啊。”许长安哄着孩子,心里想的却是,或许真的该去拜一拜了。 她素来不信神佛,但近一段运气实在是有些差。听人说齐云寺香火很灵验,她想去上上香,许许愿。 小孩子入睡快,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文元就沉沉入睡了。 许长安凝视着儿子的容颜,无声地叹息。 不让他们父子相认这件事,是她自私了。可她真的害怕皇帝得知当年真相后报复他们,也怕他把文元从她身边夺走。 皇帝将来肯定会有后宫佳丽,而她届时是生是死都不可知,一个庶出的皇长子是什么样的处境,参考皇帝那个大皇兄,她也不难猜出来。 听说皇帝兄弟几个,只活下了他一个。 许长安双目微阖,她更希望文元可以一辈子平安健康。 次日清晨,文元醒的很早,自己在青黛的帮助下收拾洗漱,穿的整整齐齐,仰头望着母亲,眼中满满的都是期待:“娘。” 许长安牵起他的手:“走,咱们吃饭。今天多吃一点,等会儿要爬山呢。” 文元双眼骤然一亮,唇角微微翘起。 他就知道,昨晚的一切不是梦,娘答应了要带他去齐云寺。 文元大口大口的吃饭,比平时还要香甜。 许长安则抽空叮嘱了小五等人几句,临出门之际,她又让青黛取一件厚衣裳,放在马车里。 “我知道,山上冷。”文元很认真地说,“要带厚衣服。” 许长安点头:“对,文元真聪明。” 被母亲夸奖,文元板着脸,露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只有微翘的嘴角泄露了他的好心情:“我以前跟祖父一起登高望远。” 他停顿了一下,歪一歪脑袋,疑惑地问:“娘,祖父什么时候来?” 进京之前,祖父曾说,他们母子先去,祖父随后就到。可他们在京城,也有好几个月了啊。 马车飞快地向前行驶着。 许长安帮儿子理了理帽子:“快过年了,怕路上有雪,远行不便。你祖父和你姑姑等开了春才会过来。” 原本计划的是,金药堂在京中安定下后,湘城老家的家人也过来团聚。可后来遇见皇帝,许长安撤退都恐来不及,又怎敢把家人再接过来? 文元点一点头,伸手在自己头顶上方比划了一下:“嗯,到时候,我就这么高了。” 许长安轻笑,心想,哪有这么快?难道过个年,你就能长好几寸? 但她还是颇为赞同地点一点头:“那你可得好好吃饭,好好学习。” 文元极其郑重地点头,开始小声背诵母亲教的药学歌诀。 许长安偶尔考问儿子几句,他回答得似模似样。这不短的路程,似乎也变得轻松有趣了许多。 不知不觉,马车到了齐云山下。 据说香火极其灵验的齐云寺就建在半山腰,一路有整齐的青石台阶蜿蜒至寺庙门口。 因此这山路也不算难走。 母子俩下车,拾阶而上。 文元觉得新奇,腿不长,步子迈得倒快。 许长安生怕他摔着累着,干脆牵了他的手,一起前行,还数次出声询问:“用抱着你么?” “不用,我不累。”文元摇摇头,脸颊红扑扑的,漆黑透亮的眸子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可是娘累了啊,我们歇一会儿好不好?”许长安柔声问。 文元立刻点头:“嗯,那歇一歇。” 许长安轻笑,这山路不崎岖,又不算远,她哪里就会累了?不过是想让文元多休息一会儿罢了。 母子俩走走停停,歇了数次,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齐云寺。 今日天气晴朗,香客不少。 许长安拉着儿子的手,去主殿祭拜。 望着庄严的佛像,她异常虔诚地下跪,祈祷,希望皇帝这辈子都不要想那段往事,希望文元可以一直幸福快乐。最好她能远离皇家,继续自己的小日子。 如果菩萨灵验,她愿意多捐一些香油钱。 文元学着母亲的模样,也跟着磕头祈愿。 走出主殿后,文元指着前方:“娘,那边好多人。” 许长安正要说话,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说道:“那是甘露泉,说是菩萨玉净瓶里的甘露所化,取一滴饮下,能福气绵泽。” 这声音温柔悦耳,让人闻之如沐春风。 而许长安听后,却是瞳孔一缩,脸色微变。 郑……太后? 她没有听错,说话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郑太后。 郑太后披着银狐轻裘,未穿华服,含笑站在冬日的暖阳下,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宫女。 许长安扯了扯嘴角,下意识看向刚走出的主殿,脑海里瞬间涌上一个念头:谁说这齐云寺的香火十分灵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相像 文元则眨了眨眼睛, 脸上露出笑容:“那我取一些,给娘喝。” 他说着就要往甘露泉边去,被母亲伸手拉住。 许长安压低声音:“娘知道你有孝心,但是福气不福气的, 不在这一滴水上。” 甘露泉边围了不少人, 她不想让孩子过去涉险, 也不想让太后对他过多关注。 郑太后笑得温柔和煦:“许娘子,可真是巧了,没想到在这齐云寺也能遇见你。” 齐云寺于郑太后而言,是个特殊的所在, 闲时得了空就会带上宫女内侍来走一遭。 许长安待要行礼, 可看太后身着便装, 便只福一福身:“见过夫人……” “咱们在外面,就不必多礼了。”郑太后声音轻柔,慢慢走近,闲话家常,“许娘子也来齐云寺上香吗?” 许长安点一点头,笑得微微有些僵硬:“是啊,听说这里香火灵验。” “嗯,是挺灵验。”郑太后视线掠过许长安, 落在其身后的小孩子身上, 好奇地问,“咦, 这便是令郎吗?” 见太后已经注意到了, 许长安无法, 只得轻声道:“文元, 来给夫人请安。” 母亲跟人叙话期间, 文元一直乖乖的,这会儿上前一步,认真行了一礼:“夫人安好。” 他年岁不大,生的白白嫩嫩,一脸稚气,说话也带着浓浓的奶腔,偏偏行礼之际认真严肃,让人挑不出一丁点差错。 郑太后看他这般模样,唇角不自觉漾起笑意。她弯下腰:“真乖,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文元,许文元。”文元大大方方回答。吐字清晰,毫无惧意。 “多大了啊?”郑太后转向许娘子。 许文元却伸出四个指头,比划着:“四岁了,明年四月就四岁了。” 他喜欢把自己的年岁说大一些,自己一本正经,把郑太后逗得眉眼弯弯。 “哎呦呦,那就是还不到四岁了。”郑太后说着扭头询问一身便装的福寿,“福寿,你有没有觉得这孩子瞧着有点眼熟啊?” 不经意的一句话,许长安听后,心里却是一咯噔。觉得眼熟是因为他长得像你儿子,也有几分像你啊。 不过她深吸一口气,很快调整了情绪。 还能怎么样呢?她也不能现下拉起文元就走。 许长安笑了笑,寻了一个很大众的理由:“可能小孩子都长得很像吧?” 郑太后轻轻摇一摇头,细细打量着文元,又仍含笑问福寿:“是不是……很像翊儿小时候啊?” 有福忖度着回答:“三公子龙章凤姿,气度高华,还是不大一样的。” 郑太后斜了他一眼,知道有福不敢拿一个寻常人家的孩童跟皇帝相比,也不以为意,只继续说道:“我说的是相貌。我觉得挺像,尤其是这眉毛、眼睛,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好看,将来翊儿的孩子也这么好看就好了。” 她说着叹一口气:“还不知道翊儿什么时候有孩子呢。” 这都登基大半年了,后宫还空着呢。看人家许娘子,孩子都这么大了。 文元听出夸自己,虽仍板着脸,唇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有些害羞的样子。他礼尚往来:“谢谢,漂亮姨姨也好看。” 他又回头冲母亲笑笑,心想,娘最好看。 郑太后微觉惊讶,继而忍俊不禁:“哎呦,漂亮姨姨是说我吗?” “嗯。”文元点一点头,往母亲身上靠,脸颊微微泛红。 许长安担心这话冒犯贵人,连忙软语解释:“夫人,孩子还小,不太懂事,说话也没个分寸。” 她随即又低头教导儿子:“要叫夫人,不能随意乱叫。” 郑太后却不以为怪:“还是第一回听人这么叫我。”她话锋一转,看向文元:“不过,文元是吧?你可不能叫我姨姨。” 她年岁不大,且生的美貌,又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岁。 文元不曾接触过贵人。在他看来,这个年纪,又是母亲的朋友,还给他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就该叫姨姨。他有些疑惑,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太后。 郑太后轻轻一笑,抬手轻抚文元的脑袋,帮他把帽子戴正:“要真按辈分,你该叫我奶奶才是……” “奶奶”这两个字一出来,许长安面色一白,心跳也不自觉快了一些,牵着文元的手也不自觉攥紧。 却听郑太后温温柔柔又续道:“我家翊儿跟你母亲年纪相仿,他若早成亲几年,只怕孩子也有你这么大了。你要叫我姨姨,岂不是跟翊儿平辈了?” 许长安一怔,提着的心骤然放下,也不能告诉太后,这就是你翊儿的儿子。 文元想了想,从善如流,点一点头:“那好吧。” 很郑重,也隐隐带一些无奈。 他这小大人的模样,再次逗笑了郑太后:“不是我说,还真像翊儿。翊儿小时候也是,跟个小大人似的。” 郑太后越看越欢喜,她这般身份,初次见到看重的晚辈,习惯性赏些物件儿,当下就取下腕上的珠串儿,要往文元手里塞。 许长安连忙阻止:“夫人,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瞧着他跟我投缘,送个见面礼怎么了?”郑太后不顾许娘子的阻拦,态度强硬,又故意板起脸,“怎么?我的话都不听了?” 许长安无法,只得不再坚持,点头示意儿子收下。 果然皇家的人,不管平时多温柔随和,想要做一件事时,还是不容反对的。 文元收下珠串儿,道了谢,低头褪下另一只手腕上的银镯子。 ——本来是一对儿,昨晚送出去一个,今天又要送出去一个了。 他仰着头,举起银镯子递给郑太后:“我的,给你收下。” 郑太后呆愣了一下,再一次笑出声,只觉得新奇好笑之余,心里又浮起丝丝感动。她多年来身居高位,赏赐出去的东西不知凡几。这还是第一回遇到这种情况。 而给她回礼的居然还是一个不满四岁的孩子。或许会有点不合时宜,但小小孩童的赤子之心让人动容。 尤其是不知道什么缘故,一见到这个孩子,郑太后就感到说不出的亲切,可能是因为在齐云寺,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孩子眉眼像翊儿小时候。 许长安有一点点尴尬,但她隐约有种预感,太后应该不会怪罪。 果然郑太后漆黑的眸底蕴起浅浅的笑意,怎么都掩饰不住,竟真的伸手接了过来,将这细细的银镯放在掌心,故作为难地道:“怎么办呢?我手腕粗,戴不上啊。” 文元略作思考,帮她出了个主意:“等翊儿有了孩子,给他戴。” 郑太后脸上笑意更浓了:“翊儿的孩子?嗯,这个主意很不错。” 许长安一直含笑站着,不复初时那般担心。看来太后并未生疑,只是单纯喜欢文元罢了。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孩子能得太后垂青,都不是一件很坏的事。 ——她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郑太后对齐云寺熟悉,今天兴头也足,她干脆拉着文元的手,柔声询问:“你们都拜了哪里啊?” 她询问,文元就如实回答:“主殿的菩萨。” 许长安心里暗叹一声,这才刚到齐云寺没多久呢,就遇上郑太后了。 “嗯,记得刚才你说要给你娘取甘露。”郑太后看一眼身后的内侍,“有福,去帮他取一些。” “是。” 有福虽是内侍,却会功夫,动作极其利落。 文元看得新奇,一双墨玉般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郑太后看在眼里,又是忍不住笑。这孩子,怎么就这样招人稀罕呢。 少时,有福取了甘露泉水过来。 郑太后让分给众人。 许长安道一声谢,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他们母子既然遇见太后,对方没准许他们离去,他们也难以单独行动,就陪着太后上香闲逛。 郑太后好像很喜欢文元,又拉着他的手,细细询问平时读书、玩乐的事情。 文元都一一答了。 郑太后越发的满意,又冲许长安道:“许娘子,你一个人既要管你们金药堂,还要带孩子,也颇不容易。” 许长安心念一转,顺势说道:“夫人,其实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 许长安理了理思绪:“夫人,我想带文元回湘城去。” 她这话一出口,两双相似的眼睛里都写满了诧异。 文元没有说话,只好奇地看着母亲。 回湘城吗?不接祖父和姑姑过来了? 而郑太后却是不解地问:“怎么又回湘城?不是要留在京中吗?” 许长安面带难色:“此一时彼一时。” 郑太后沉吟:“可你们金药堂不是做了御药供奉吗?” 对供奉御药这等小事,她本来不上心,也不清楚。可因为当日许娘子在齐云寺救了她,她回宫后特意了解过。知道负责御药供奉的人家,需在京中随时保证供应。 许长安赧然一笑,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所以才想着,夫人能不能帮忙。当然,如果朝廷需要,金药堂绝对不会缺了御药。我们回湘城后,京中的铺子交给专人打理。他们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不管是制药还是采买,都和以前一般无二……” 她记得清楚,金药堂的药,质量上佳,但当初之所以能快速通过审核,肯定有太后的缘故在,不然不可能那么快。当时觉得是好事。后来发现,未必如此。 许长安又补充道:“其实还有个缘故,我父亲上了年纪,身边离不开人。身为子女,不能长伴左右,每每想起,便心中愧疚。” ——如果不是御药供奉这件事,她早就撤了,哪里还会留在京中,在太后、皇帝跟前晃荡? 郑太后双眉微拧,略一思忖,也没把话说的太满,只说道:“那我看看吧。” 许长安连忙道谢:“多谢夫人。” “说什么谢?”郑太后摆一摆手,甚是遗憾,“我还想着,你长留京中,能多陪我说说话呢。” 自先帝驾崩后,她感觉孤单了许多。 许长安心下微酸,暗想:我何尝不想如此? 她母亲早逝,身边没有女性长辈。和郑太后虽接触不多,但对方温柔大方、言语回护,她也会不自觉地生出一些亲近之情。若不是跟皇帝的那段往事,她真想长留京中,有太后做靠山,一门心思发展壮大金药堂。 郑太后兴致稍微低落了一些,心中略觉不舍。但也知道身为人子,孝敬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尤其许娘子还是家中独女。 她是厚道人,一向与人为善,断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让别人骨肉分离。 齐云寺不算大,所有主殿、偏殿供奉的佛祖、菩萨祭拜一遍,也为时尚早。 但下山不易,太后又不宜久在宫外。因此没多大功夫,福寿等人就催促着回去了。 郑太后颇有些恋恋不舍,可也知道自己是悄悄出来的,只好说道:“好吧,好吧,这就回。” 她冲许家母子笑笑:“那我们这就回去了,小文元,再见。” 文元一只手被母亲牵着,一只手挥手作别:“再见。” 待郑太后等人走远,文元才问母亲:“娘,我们要回湘城去吗?” 许长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声问:“你想回去吗?” 文元毫不犹豫:“娘回去,我就回去。我跟娘一起。” 许长安笑了笑,摸一摸儿子的脑袋,没再说话。 希望一切顺利吧。 郑太后甫一回宫,就有人来报,说皇帝过来了。 紧接着,皇帝已大步走了进来。 看见儿子,郑太后有那么一点儿心虚:“翊儿来了啊?” 皇帝一下朝,就得知母后又出宫去了。先帝驾崩后,郑太后偶尔会到齐云寺去。皇帝对此也知晓,但上回她被毒蛇咬伤后,分明承诺过不会再去。 如今见母亲衣服还没来得及换,皇帝拧了眉:“母后,以后再出去,提前跟儿子打声招呼,也好多派一些人手,护你周全。” “哀家带的有人,好几个还都是你父皇指派的,都有功夫在身上。”郑太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神秘兮兮,“说起来,哀家今天在齐云寺看见一个人,跟你小时候可像了。你猜是谁?” 皇帝神色一顿:“谁?” “你还记得许娘子吗?她的孩子啊,叫文元。眉毛、眼睛可像你了。” 皇帝心口猛地一跳,眼睑随即垂下,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母后也觉得像?” “是啊。”郑太后心思微动,“什么叫也觉得像?你见过那孩子?” “嗯。”皇帝摸了摸袖袋,那里还有文元昨晚给他的银手镯。 “看吧?你也这么觉得。”郑太后轻叹一声,“可惜了。难得有个投缘的人,以后兴许就见不到了。” 皇帝瞳孔倏地一缩:“母后说什么?!他们出什么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试探 儿子这般激动, 郑太后吓了一跳:“没,没出什么事啊。就是今天见了许娘子,她说想带着儿子回湘城去。” 皇帝皱眉, 目光晦涩难辨:“她要走?” 郑太后有些不明所以, 但还是如实回答:“是啊, 她说家中尚有老父亲, 不便长居京中,所以想把金药堂交给别人, 自己带孩子回老家。怎么了?是有哪里不妥吗?” 皇帝微眯起眼, 声音低沉:“当然不妥。御药供奉一事自有规矩,岂可胡来?” 他心中思绪杂乱,种种念头不停地翻滚:她要走?她为什么要走?如果是因为放心不下老父亲,那她当初为什么进京参与御药供奉呢?当时就没考虑过老父亲吗? 一个猜测很快涌上心头:她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多半还是跟他有关。一个疑似自己夫婿的人就在眼前, 想认却不能认,对她来说,想必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吧?因此她才迫不及待地想逃离? 初时莫名的怒气顷刻间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怜惜和心疼。 可他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郑太后觑着儿子的脸色, 小声道:“怎么算胡来呢?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不能通融一下?” 这等事虽然不太合规矩,但她身为太后,给个小小的恩典,也不是不可以。她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竟然在皇帝这里碰了钉子。 皇帝双目微阖,没有过多解释, 只说道:“母后, 这件事儿子自有主张, 你就不要管了。” “可是,哀家都跟许娘子说好了……” 皇帝眼皮略动了一下:“许娘子那边,朕自有交代,母后不必烦忧。儿子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他施了一礼,起身告退。 “翊儿,翊儿……”郑太后在他身后唤了几声,却不见儿子回头。她重重叹一口气:“这孩子……” 福寿递上一盏茶:“太后消消气,皇上他想必有自己的考量。” 郑太后没接,只问:“哀家的要求过分吗?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太后和皇帝有意见冲突,福寿不敢评判对错,只小心赔笑:“太后先喝杯热茶。” “国家大事,哀家从来不插手。可这御药供奉,明明就不是大事啊。”郑太后接过茶杯,犹自不解,“他在闹什么别扭?” 福寿陪着笑:“太后,想必是皇上不愿意坏了规矩。许娘子留在京中,不是正合您的意吗?您以后想见见她,想让她陪您说说话,也很容易,是不是?至于她父亲,接过来就是了。在哪儿不都是一样的?这京城可比他们湘城繁华多了。她自己一开始,不也这么想的……” 如此这般安慰了好一会儿,郑太后心情才略微好转了一些,可仍觉得有些对不住许娘子。 她本想着,这不过是吩咐一句就能办成的事。谁能想到,翊儿不同意呢? 郑太后性子温和,没想跟儿子对着干,可这会儿着实犯难。 福寿怕太后心中不快,试着转移话题:“太后,今天那个小娃娃真招人疼,想必将来的小皇子、小公主,会更可爱。” 这话题转的有些突兀,却恰好戳中了太后的心事。 她点一点头,是该张罗着后妃人选了。差不多的年纪,许娘子的孩子都那么大了,翊儿现在还是孤家寡人呢。难怪他有时候性子别扭。 说起来,翊儿的后妃,早就该提上议程了。 郑太后轻声叹息,是她这个做母后的失职了。长期沉湎于失去先帝的痛苦中,该早些帮他张罗的。 见郑太后注意力被转移,福寿悄然松一口气。 许长安并没有在齐云寺待太久,与郑太后一行人分别后,她就带着文元缓步下山了。 不同于出发时的精神满满,回家途中,母子两人的情绪都不太高。 文元轻声问:“娘累了吗?” 许长安对儿子笑一笑:“还好啊,娘不累。” 只是觉得有些不安和遗憾。 早知道进京以后是这般景象,还不如当初一直留在湘城呢。 马车行驶的快,很快进了城。人在车厢内,时不时地能听到外边的喧闹声。 许长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事情既已发生,多想无益,过好以后的每一天就是了。 可能是文元清晨起的太早,爬山又累着了,竟趴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直到马车在金药堂门口停下,他都没能醒过来,小脸红扑扑的,兀自睡得正香。 许长安心疼儿子,也没叫醒他,小心抱着他下车。 在铺子里忙碌的小五看到,作势要上前帮忙。许长安摆一摆手,压低声音:“没事,我自己来就行。” 把文元抱进房间,解下帽子、外衫,又用被子盖好,掖了掖被角。许长安略作休息,又去制药坊查看。 御药房要求的虎骨贴还在制作中,一切如常。 许长安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重新回到前面铺子去。 刚忙碌一会儿,就有一个内侍出现在金药堂。 许长安瞧着眼熟,上前询问:“公公,可是御药房又有什么需要?” 她记得,御药房中除了医官,还有内侍。 内侍摆一摆手,面带笑意:“不不不,不是御药房的事。许娘子,咱家是奉皇上之命,请您入宫一趟。” “皇上?”许长安微微一惊,“可有说是什么事?” 内侍轻笑着摇头:“这咱家可就不知道了,不过想来不是坏事。” 许长安略一定神,面色如常:“还请公公带路。” 这个内侍态度甚好,举止有礼,因此,许长安倒也不太担忧。 马车还未到皇宫,天色就渐渐沉了下来,阴云厚重,不多时,竟有雪花纷纷洒洒。 许长安出门甚急,不曾带伞,当下帽兜遮盖住头脸,跟在内侍身后,走得极快。 约莫走了一刻钟,内侍才在一个偏殿前停下脚步:“许娘子稍待。” 他进去回复,而许长安则在外面抖落了头上、身上的雪花。 少时,得知自己被要求觐见,她理一理情绪,缓步入内。 天还没黑,可因为天阴沉下来,偏殿早已点上了宫灯,照得殿内亮堂堂的。 许长安低眉垂目,上前行礼:“民妇参……” 才说得三个字,身子尚未矮下,手肘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托住。 因着这股力道,许长安不得不中止了动作。 她一抬眸,正对上皇帝漆黑如墨玉般的眸子。 两人目光相触,她能清晰地自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心里不自觉涌上一些不自在。 可能是内殿中烧有银碳的缘故,这里热烘烘的,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寒意。 皇帝缓缓松开她的手臂,声音很轻,隐约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许娘子不必多礼。” 他说话之际,视线一转,竟伸手抚向许长安的鬓边。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许长安骤然一惊,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眸中流露出藏不住的戒备警惕。 皇帝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眼神微动,轻轻一笑,收回了手。倒也不见局促之色,相反甚是坦然自若:“朕见许娘子发间有片雪……” 许长安心下狐疑,抬手去摸,只摸到冰凉凉的,并未见雪。 “……这会儿化了。” 这种熟人之间对话的语气,许长安听后颇觉别扭。她忽略心头的异样,稳了稳心神:“不知皇上召民妇前来有何吩咐?” “朕听闻,许娘子要回湘城去?”皇帝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许长安却是一惊,她今天刚跟太后提起,皇上就知道了?还因为这件事把她叫进宫? 所以皇上是什么态度? 她笑了一笑,轻声回答:“回皇上,确有此事。” “凡是御药供奉的人家,都需要留在京城,随时供奉御药,此事许娘子可知晓?” 许长安垂眸,做出一副恭谨模样:“民妇知晓。只是昨夜梦见家父,心中挂念,因此才斗胆向太后请辞,还望皇上成全。” “真是因为昨晚梦见了父亲?”皇帝微一沉吟,神色不明,他放缓了语调,“而不是因为见了朕的缘故?” 他直视着她,黑眸深不见底。 这话不带调笑,可细听起来,却颇有一些暧昧。许长安脸色变了几变,有一瞬间的心虚,不知皇帝是在出言试探,还是真的起疑。她心思急转,异常诚恳地道:“皇上说这话,民妇不明白。” “不明白吗?”皇帝轻笑一声,“朕昨晚,可是梦见了娘子啊……” 这话倒不是撒谎,他夜间发梦,都是一些跳跃的画面,有两人同乘一车,也有她对着他笑意盈盈…… 虽无十足的证据,可他基本已笃定自己就是“承志”,他只遗憾现下记不起更多,而派去查探消息的人,还没有回复。 他怎么会同意让她在这个当口离开? 许长安惊讶抬头,脑中轰然一响,心里仿若一道惊雷闪过。他在说什么?!他居然说梦见她?他是记起旧事了?还是现在又对她有意?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她想看到的啊! 许长安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她还记得自己先时的对外形象,反应极快,苍白着脸颊,做出一副坚贞不屈的模样:“皇上,民妇自有夫婿,虽然他生死不知,但民妇爱他、敬他、念他,一生只认他一人……” 皇帝目光微闪,一时之间心情复杂。一方面动容于她的深情,一方面又有些若有若无的烦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奇怪 她既深情如此, 为什么就认不出站在面前的他?他不记得也就罢了,她怎么连试着去认一下都不敢? 皇帝声音沉了几分:“许娘子爱他、敬他、念他,他就站在你面前, 你也认不出来么?” 许长安心中一凛, 睫羽轻颤, 清丽的面庞瞬间血色全无,她强压下心头的颤栗,露出不解之态:“皇上说什么?” 皇帝一直留神注意着她的反应,并没有错过她眸中一闪而逝的异样。 不是惊喜, 而是惊骇。 这一点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脑海里似乎有一个念头飞速掠过,待要去捕捉却已消失不见。 偏殿异常安静,几乎能听到她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皇帝到底还是不忍心看她为难。他按了按眉心,心想, 这不能怪她。两人如今身份地位悬殊,他不记得往事, 不主动认她,她又怎敢贸然与他相认?可偏偏事关皇嗣,拿到确凿证据之前, 他也不能妄自给结论。 想到这里,皇帝勉强收起心内种种情绪, 尽量温声道:“许娘子不必惊慌,朕随口一说, 无意冒犯。回湘城一事, 不急在一时。你若真思念父亲, 朕自会派人去接他进京。许娘子暂且安心待在京中便是。” 用不了太久, 等查探底细的人回来, 他就会给她一个交代。他若真一辈子想不起来,届时让她帮着慢慢回想就是了。 皇帝已有明令,许长安无法,只得应一声:“是。” 可她心里早掀起了惊涛骇浪,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了。她猜想,他极有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明明偏殿里很暖和,可她却感觉手足发凉。 皇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见她低眉垂目,面色雪白,并未泄露太多情绪,他心底涌上一些若有若无的失望与烦躁,干脆移开视线,沉声道:“许娘子难得进宫一趟,太后一向待你亲厚,不妨去给太后请个安吧。” 许长安此时心内乱糟糟的,只低低地应道:“是,民妇告退。”就缓缓退了出去。 走到殿外后,她才惊觉,皇帝与她谈话之际,宫女内监竟全都被支开了。她心中的惊异之情更重了。 回想着方才的对话,许长安一颗心怦怦直跳。 皇帝那番话绝对不是随口说出的,他肯定知道了什么。可如果他都记得,也不该是这样啊…… 许长安想的入神,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此时雪已停了,这场雪下的时间短,地上并未形成积雪。但天色依然阴沉,寒气甚重。 凉风一吹,许长安又重新恢复了冷静。她双眸微阖,再睁开时,眸中尽是坚定之色。 他记起来也好,记不得也罢,事情都发生了,她暂时又脱身不得,现下能做的,是坚持自己先前塑造的形象,及时应对,争取到最有利的局面。 才行得数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出声唤道:“许娘子,等一等。” 许长安收敛思绪,停下脚步,只见是先时领她入宫的内侍。 内侍双手捧着一件大氅,行得飞快:“皇上看您衣衫单薄,特命咱家给您赠衣。” 其实许长安今日身上穿的并不薄,抵御寒气绰绰有余了。皇帝赠衣的举动,说起来是天大的恩赐,但对她而言,却未必如此了。 许长安只笑了一笑:“多谢公公。” “许娘子,请吧。” 许长安随着内侍,往寿全宫方向而去。 偏殿内,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吩咐上前递茶的有福:“派几个暗卫,去金药堂附近守着,护一干人等安全。若有状况,随时向朕禀报。”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隐约有些不安。 他们母子在宫外,还是得多派人手护着。 “是。”有福如今对此已见怪不怪了,从容应下,就去安排。真不知道,这金药堂的许娘子到底哪里入了皇帝的眼。 郑太后正同身边女官说话,听闻许娘子在殿外,惊讶意外之余,有些许不自在,低声道:“许娘子?让她进来吧。” 许长安入内,刚要行礼,就听郑太后道:“免礼,赐座吧。” 郑太后轻叹一声:“许娘子,你来的正好。哀家正好有事要跟你说呢。” “太后请讲。” “你想离京一事,只怕一时半会儿不太好办。”郑太后提起此事,有些许歉疚,“哀家原以为一句话的事儿,可谁知道皇上那边不同意,硬说什么规矩如此。不过你也莫着急,哀家且看看,肯定还有其他的法子。” 许长安早猜到是她要回湘城一事,却没料到以郑太后的地位,会这般温声细语同她解释。 她心下一酸,想起今日种种,眼眶略微有些发热,就笑了一笑:“这件事,民妇已经知晓,多谢太后费心了。” 许娘子态度谦和柔顺,毫无怨怼之色,相反极为理解。这让郑太后心内越发觉得对她不住,叹息一声,轻轻拍一拍许长安的手:“别太担心,过两日哀家再试一试。” 在郑太后看来,这还真不是太大的事。 许长安只重重点一点头,冲郑太后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其实皇帝发话以后,她已不抱太大希望了,但对温柔仁善的郑太后,她仍是心存感激。 略微停顿了一下,许长安开始请辞。 郑太后则出言挽留:“你才刚来,急什么?多坐一会儿吧。饿了不曾?先用点吃的?” 她命内监宫人去准备食物,又转头询问侍立在旁的女官,继续先前的话题:“你方才说的谢家小姐,多大的年岁?许人了吗?” 女官上前一步,躬身回答:“回太后,谢二小姐,今年才十六岁,尚未许亲。” 郑太后沉吟着点头:“十六岁,跟翊儿差了四岁,年纪上倒也相配,难得的是性子活泼。” 翊儿?相配? 许长安手腕一晃,饮茶的动作蓦的一顿,下意识抬眸看向郑太后。 郑太后不曾察觉,面上含笑,仍在说着:“也先记下。真要选秀,就到明年开春了,提前多了解了解……” 听太后这么说,许长安心下了然。郑太后这是要给皇帝物色后宫了。 她曾听高永胜提过,当今皇帝后宫犹空,但现下看来,也不会空太久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竟生出一些难以忽视的无措,心跳也有点失常。但不过是须臾之间,她深吸一口气,收起种种杂乱思绪,只当自己是个隐形人,眼观鼻鼻观心。 郑太后瞧了许娘子一眼,笑道:“翊儿不小了,哀家这个做母后的,得帮他张罗选秀的事了。” 许长安脊背挺直,声音极轻,一字一字不泄露丝毫情绪:“是该如此。” “你也觉得,是吧?他比你还大一些呢,你看,文元都快四岁了,也不见他着急。虽说他不急着抱儿子,可哀家还急着抱孙子呢。江山社稷,也需要有继承人啊。”郑太后说到选秀之事,颇有兴致,絮絮而谈,“按例,天子可以有一后四妃九嫔,可以一下子都选了,也可以以后慢慢填充,不过都随他……” 郑太后说话温柔、声音动听,许长安每次听她说话,都觉得如沐春风,甚是舒服。这是第一次感到莫名烦躁。 她低头喝了杯茶,才略微觉得好受了一些,冲太后笑一笑,以作应和。 郑太后说了一会儿话,后知后觉意识到许娘子似乎兴致不高,略一思忖,想到其今日去了一趟齐云寺,后又入宫,想必是累了,“哎呦”一声:“看哀家也真是,只顾着说话,许娘子是不是倦了?算了,哀家不留你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许长安闻言,悄然松一口气,起身施礼告退。 她仍乘坐着宫中的马车回家。 此时暮色四合,寒气更重。 许长安倚着马车壁,一时竟不知道身心哪个更累一些。 然而等马车在金药堂门口停下,她就又重新恢复了精神和斗志。 回到后院,文元正在青黛的陪伴下用晚膳。 看见母亲,他丢下筷子,蹭蹭蹭几步跑到她跟前:“阿娘,我一醒来,你就不见了。” 许长安弯下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温柔而慈爱:“娘有事,进宫了一趟。” 文元歪一歪脑袋:“皇宫好玩吗?” 许长安轻笑:“那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不能说好玩或者不好玩。” “哦。”文元没再追问,只牵着母亲的衣角,“娘,吃饭。” 许长安微微一笑:“好,吃饭。” 她洗净了手,在文元对面坐下。看着单纯不知事的孩子,心绪复杂。 这一天,先登山后进宫,许长安早已累极,她双腿酸软,可晚间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在她脑海里轮番上映,她心里明白,现在极有可能已进入了不可控的状态。 从目前看,她最担心的不是皇帝知晓真相后报复,而是文元。 许长安眉心隐隐作痛,这种焦灼和无力,比四年前的夏天更甚。 他为什么偏偏是皇帝呢? 如果他只是被父亲带回家的失忆少年,或者他家只是小富也行,她有太后撑腰,都可以无所畏惧。但偏生他是皇帝。 许长安双目紧闭,意识却极清醒,一直挨到三更过后,才勉强睡去。 朦朦胧胧之际,忽听得青黛呼唤:“小姐,小姐,承志少爷回来啦。” 许长安心下纳罕,出门一看,发现自己竟是在湘城的青松园中。 承志一身青衣,站在院子里,冲她微微一笑:“长安,我回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竟然鼻腔有些发酸:“你回来啦?” 然而下一瞬,他就变了神色,痛苦而又愤怒:“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骗我?你对我从头到尾只有利用,从没想过跟我在一起是不是?” 她低下头,见腹部高耸,赫然正是有孕时期。她思绪乱糟糟的,轻声说道:“其实那天我跟我爹吵架,说了好多气话。我的确是利用了你,但也不是一点情意都没有。如果你不介意,我愿意娶你,和你过一辈子……” 画面陡转,不知怎么,竟是在皇宫中,她被人扼住脖颈。 许长安大惊,竟一下子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床帐。 摸了摸额头,只摸到涔涔的冷汗。 耳边隐约能听到旁边小榻上文元均匀的细细呼吸声,想是睡得正酣。 许长安望着沉沉夜色,竟再也睡不着了。 她紧紧抱着被子,仿佛这样能让自己更暖和、更安心一些。 这个夜里,同样难眠的还有宫中的皇帝。 他近来做梦,有时会梦到许娘子,无一例外,都是一些甜蜜相处的细节,甚至是那种不可对人言说的绮梦。 但这一次,他竟然梦到自己在一个厅堂外,听到她对旁人说:“你不同意这婚事也行啊……反正我也不喜欢他,只是为了让他放弃……” …… 直到醒过来时,皇帝仍觉得胸前窒闷,心痛难忍,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仿佛还在。 梦断断续续,只有几个零星画面,可他心里明白,她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他自己,否则他不至于有这么大反应。 可是,不应该啊。不是说两人感情甚笃的吗? 皇帝按了按眉心,面色沉沉:“有福,去湘城查探的人,查得怎么样了?可有消息传回?” 有福低声回答:“回皇上,暗探查消息一向迅速,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 皇帝眼眸垂下:“嗯。” 一两日的时间,他还是等得起的。 许长安晚间睡的不好,但天亮以后该忙碌还得忙碌。 刚吃罢早饭,就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出现在了金药堂门口。 来者拱一拱手,自报家门:“许娘子,小人是苏太傅府上管事。日前,苏太傅用了金药堂的药,病情有些变化,想斗胆请许娘子上门帮忙解惑。” 这种事情有过不少先例,身为医者,上门看诊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对方居然是苏太傅,让许长安深感意外。她笑了一笑:“我现在有些事,脱不开身,可否让店中管事代劳?小五——” 她近来有意培养小五,让其接手。 然而她话音未落,那管事就道:“那许娘子什么时候能脱得开身呢?小人愿意等许娘子有空。”他叹一口气:“主家有命,小人不敢不从,还请许娘子莫怪。” 许长安看这架势,知道自己是必须要走这一趟了。她略一思忖:“也罢,小五,跟我一起去吧。” 她这边刚做了决定,与小五乘马车出门,暗处就有人互相交换了眼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坦诚 太傅府离金药堂距离不近, 马车行了将近两刻钟才到。 许长安与小五被人领着一路穿庭过院,直到厅堂。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厅堂等候的并非是抱病的苏太傅, 而是曾在宫宴上见过的苏婉月。 一见到许长安, 苏婉月就立时站起身:“许娘子, 你可算来了。” 神情激动,语气真挚,似是等了她许久一般。 许长安微讶:“苏小姐?不知令尊现如今身体如何?可否带我前去看视?” “还是老样子,这会儿正喝药呢, 过去不太方便。”苏婉月瞥了一眼她身后的小五,伸手指向他,“他是跟你一起来的吗?” 许长安点头:“是。” “许娘子,能不能让他先在外面等着?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苏婉月说着放柔了声音,“其实这次找你来, 主要还是因为我想见你。” 许长安心中纳罕,但还是挥手让小五依言行事。 苏婉月神态亲切:“许娘子, 上次宫中一见,我觉得跟你甚是投缘。可惜父亲抱恙,我得伺候汤药, 今天才找着机会邀你过府一叙。” 许长安笑一笑,也极客气:“实在是最近事情多, 抽不开身,无缘拜见小姐, 还望原谅。” 苏婉月眼神略动了一动:“唉, 我整日待在家中, 也想像许娘子一般有事可忙呢。看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 就要辛苦打理家业了。” 许长安只是微微一笑, 等待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有点好奇,像许娘子这般能干的人物,不知是什么样的优秀男子,才能跟你相配呢?”苏婉月脸上满是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 “苏小姐说笑了,我不过是迫于生计不得已撑起门户。至于我的夫婿……”许长安略微停顿了一下,睫羽垂下,“至于我夫婿,他同我一样,也是个寻常百姓。” “怎么就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他呢?”苏婉月状似好奇。 许长安眼皮垂了下来:“他于数年前离家,还没回来。” 苏婉月抿一抿唇,带着三分试探:“啊?没回来啊。你就没想过去找他?” 许长安眼帘微垂,心里隐隐浮上一个猜测,口中却道:“自然是想找的,只是天下之大,他连个口信都没留下,我又能去哪里找起呢?” “这几年,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有?连个相似的都不曾看见?” 这话语里的好奇,或者说试探太明显了,许长安岂会一点也察觉不到?她只轻轻摇一摇头,涩然说道:“相似有什么用?再相似也不是他啊。” 苏婉月眸中亮光一闪:“那你何不去别的地方找找?天下这么大,只待在京城,才能接触几个人啊,你说是不是?” 仔细听,甚至能听见她说话时的轻微颤音。 许长安抬眸看了苏小姐一眼,见其一双盈盈妙目写满了紧张。 她猛然想起,高永胜曾经讲过,说四年前的五月份,苏大人找到了受伤昏迷的还是三皇子的沈翊,并带回京中。 这自然是一个谎言,因为五月份时,承志早被她父亲领回了家中。 苏大人不会就是苏太傅吧? 只是不知道这谎言苏小姐是否知晓,更不知道苏小姐今日叫她来,是否就与这谎言有关。 许长安暗道一声糟糕。之前一门心思只顾着应付皇帝,想着只要皇帝记不起来就没关系,却忽略了苏家。苏家当年既然敢撒下弥天大谎,那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苏家莫非早知道许家?那又为何一直任其安稳存在? 一时之间,许长安脑海里闪过许多猜测,她不泄露内心分毫情绪,只做出一副苦恼的模样:“实不相瞒,苏小姐,我也是这般想的。只可惜如今做了御药供奉,轻易离京不得。” “你真想离开京城?这好办啊!”苏婉月欣喜之下,差点击掌。 她实在是太欢喜了,自从那天起,她就心中不安,时时担心祸事临头。本想过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抹掉所有痕迹,却遭到父亲强烈反对。可是任凭许娘子时常出入皇宫,她也怕啊。她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好几天,这才决定假借父亲的名义,邀许娘子入府一叙,好探一探虚实。 如今得知许娘子没认出皇帝,还有远走之心,她可真是太放心了,恨不得立刻就把他们送得远远的。 “怎么好办?”许长安笑笑,甚是诚恳,“还请苏小姐教我。” “那御药供奉不做了不就行了?”苏婉月脱口而出。 许长安轻轻摇一摇头,没想到苏小姐居然这样的单纯。她有些无奈:“苏小姐,这哪里是我们想不做就能不做的?” 苏婉月略一思忖:“也是,我爹如果辞官告老,皇上不同意,他也没办法。”她念头一转,想到了假死,激动不已:“不过,活着走不掉,死了总可以吧?” 许长安神情微变,正要说话,却听到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急促的咳嗽。 须臾间,已有一个五六十岁一脸病容的男子手持拐杖,出现在厅堂。 正是苏太傅。 他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咳嗽而变得通红。 苏婉月心虚而又局促,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爹,我……” 苏太傅急道:“咳咳……请许娘子过府,是给我看病,你拉着她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知道这个女儿被他娇惯坏了,蠢笨而又娇纵,却不想她这样胆大。还什么“活着走不掉,死了总可以?”她难道还真动了杀心不成? “爹,我只是……” “回去!”苏太傅厉声斥责,“回你房间去!没有我的命令,再不准出房门一步!” “爹,我也是看在……”苏婉月急急忙忙要辩驳,却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 “住口!还敢胡说!”苏太傅提高声音,“来人,送小姐回房!”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婆子,连哄带拽,把苏小姐给请了下去。 许长安心绪急转,也搞不清这苏家父女闹的是哪一出。是演戏给她看?还是苏小姐贸然行事? 以她行医的经验来看,苏大人现下病的不轻,他如今虽站稳,但很大程度都依靠着手里的拐杖。 她悄悄摸了摸荷包,那里放着三根银针,是她保命用的。 苏太傅这才转头打量许娘子:“阁下可是金药堂的许长安许娘子?” “长安”这个名字,他一直记着,当年三殿下在昏迷中的轻唤,惊到的何止是先帝一个人? 此时看来,面前之人不过二旬上下的年纪,虽出身小门小户,但容貌清丽,气度沉稳。若真是她,也难怪皇上当年会因为她神魂颠倒。 许长安并不否认,只上前施礼:“见过苏大人。” “咳咳,许娘子,让你看笑话了。我这个女儿,被我宠坏了。” 许长安只是轻笑:“苏大人说笑了,令爱天真烂漫,古道热肠,又一腔孝心,怎么能说是宠坏了?苏小姐请我来,是为了苏大人的病情。敢问苏大人现下用什么药?” 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苏太傅嘿然一笑:“这我倒不曾留意。劳烦许娘子帮我看一看该用什么药吧。” 他伸出手,任其诊脉,眼角余光打量着许娘子,心思转了几转,口中说道:“其实老夫,咳咳,还有一桩心病。” 许长安动作一顿:“嗯?” “听闻许娘子也是当家立业的人,老夫有一件事想请教许娘子。” 许长安垂眸:“请教二字万万不敢当。只是不知太傅要问的是什么事?” “咳咳……说有一个忠仆,四年前因为老主子的命令,在一件事上隐瞒了小主子。如今小主子当家了,依你之见,这忠仆该不该继续隐瞒下去?” 他有意加重了“四年前”这三个字,目光灼灼,望着眼前的女子。 许长安唇线抿了抿,短短数息间,她就基本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所以苏太傅的意思,他之所以撒谎,是奉了老主子也就是先帝的命令?可现在跟她说这些事做什么?认出了她?是要阻止她与皇帝相认、让秘密继续下去? 不管她心里闪过多少念头,面上却是一副不曾听懂的模样,还认真思考了一下,极其诚恳地分析:“老主子既然让这忠仆隐瞒,那必定是有他的良苦用心。依我之见,这个忠仆选择了忠于老主子,就该继续忠心下去。不然,他岂不是前后两任主子,哪个都对不住啊?” 说到这里,她又赧然一笑:“当然了,这只是我的一点浅薄之见,也未必正确,让苏大人见笑了。” 她说着又回归正题:“苏大人这是旧疾吗?除了咳嗽、是否还伴有胸闷……” 苏太傅对这个并不太关注,平时给他看病的,都是太医院里经验老道的太医。许娘子年纪甚轻,医术还真未必就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况且,他的身体状况,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只是捱日子罢了。 今天是他女儿自作主张,等他得知此事,许娘子人已经在府上了。他强撑着病体出来,只为了阻止女儿闯祸。 但这许娘子的态度教他捉摸不透。 苏太傅咳嗽两声:“许娘子真是这般想的?” 许长安略一沉吟,认真说道:“从脉象上看,苏大人这病的确有些时日了……” 而且,看起来很不好。 “咳咳……老夫说的是方才之事。许娘子真的认为应该继续瞒下去?” 许长安皱了眉,有些不解的样子:“我是这么想的。大人,是不是我说的不对啊?我出身乡野,见识不多。若是说错了,还请大人莫怪。” 她好像根本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关心的仍是他的病情:“我能不能看看您现在用的药方?” 苏太傅双眉微蹙,一时踌躇,竟不知是否真的要就此挑明。 电光石火之间,他猛然惊觉,许娘子的打扮是已婚妇人特有的。 四年前带三殿下回京时,他派人打听过,她和三殿下婚事遭到其父反对,并未顺利成婚。如今既是人妻,多半是另嫁了。若是这样,她不愿跟皇上相认也就解释得通了。 正欲说话,忽有下人一脸急切地来报:“老爷,您快去看看吧!小姐在房间里闹着要自杀呢。说您要再不去,就只能给她收尸了!” 苏太傅闻言,气得差点仰倒,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这个孽障!” 许长安连忙安慰:“苏大人快去瞧瞧吧,可千万别有个好歹。” “许娘子,咳咳……今日家中有事,恕老夫招待不周了,改日必定登门致歉。”苏太傅脸色变了又变,让管事送许娘子回家,他则拄着拐杖,匆匆离去。 苏太傅本就病体沉疴,一直卧床,走路都需要借助拐杖,偏生幼女不争气,一个劲儿给他添乱。但他身为父亲,又不能真看着她去死。此时也无心理会许娘子的事情了,急匆匆去找女儿。 还没到女儿房内,就听到瓷器落地的声音。 苏太傅太阳穴突突直跳:“孽障!你又在胡闹什么?” 苏婉月看见父亲,委屈得直掉泪:“爹,你不能软禁我,我又没做错事!” 看见老爷来了,几个丫鬟仆妇悄悄退下。 苏太傅气得胸口一阵窒闷:“没做错事?你还嘴硬?我跟你说过什么,你都忘了?咳咳……我说了许家的事,不让你管,你是怎么做的?!谁让你自作主张的?还说什么‘活着走不掉,死了总可以?’” “我……这还不是为了咱们家好?再说,她自己也想走的啊,我只是,我对她要做什么。” 她越想越委屈,父亲卧病在床不管事,她为他分忧还有错了? 苏太傅只觉得眼前一黑,借着手杖的力才不至于倒下,万般后悔对这个女儿娇纵太过,竟将她惯成这副模样。 苏婉月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道:“她还有皇上的孩子。不把他们母子送得远远的,难道真要等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吗?到时候,咱们家就完了……” 她心想,爹可以说是奉先帝之令,可她怎么办啊?她真甘心把皇上拱手让人吗? 苏太傅身子摇晃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什么孩子?谁的孩子?她不是又嫁人了吗?” ——四年前瞒下真相后,他就没再特意关注湘城许家。前不久得知许家人进京,他有想过去试探一下意图,但一则身体原因,二则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尚未有所行动。 苏婉月没想到父亲竟这般激动,有点被吓住了,她脸色发白,呆呆地道:“许娘子啊,她没再嫁人。她有个三岁多的儿子,是四月生的。就,就是那个人的啊……” 苏太傅胸口气血翻涌,喉间一阵腥甜,剧烈的咳嗽过后,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见父亲吐血,苏婉月被吓坏了,连忙上前去扶:“爹!” 顾不上擦嘴边血迹,苏太傅头晕目眩,强撑着说:“儿子的事情,你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清楚。” 苏婉月呆愣愣地点头:“就是,就是我打听过的,说许娘子与夫婿感情很好,她夫婿离家出走后,她发现有孕,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可她夫婿不就是……” 三岁多的孩子?四月生?皇帝的?会不会三殿下当年被打,也是因为未婚之前就有过男女之事?所以才反悔了不做嗣子惨遭责打? 如果没有孩子,还能勉强说是遵从先帝之命,隐瞒了一段往事而已。可若真的涉及皇嗣,这事儿可就大了…… 苏太傅越想越急,竟直挺挺倒了下去。 意识模糊之际,他只隐约听到女儿在喊“爹”。 —— 刚一结束早朝,回到勤政殿,就有暗卫求见皇帝。 “苏家态度强硬,请许娘子入府?”皇帝眉心微蹙。 暗卫面无表情,将在金药堂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复述给皇帝听。 皇帝目光沉凝,挥一挥手:“知道了,你先退下。” “皇上,请用茶。”有福捧着一杯茶上前。 皇帝没接,只轻声道:“苏太傅抱恙许久,论理,朕该过府探视。” 从他疑心自己是承志开始,对四年前的那段经历,就产生了怀疑,连带着对授业恩师苏太傅,也有了一丝微妙情绪。 他派暗探去查四年前的真相,却并未直接询问过苏太傅本人。今日苏家忽然请长安,他第一反应就是苏家心虚想为难她。否则,如果真是问药的话,店中其他人也可,为何非要是她? 皇帝心口一跳,莫名的不安。他站起身:“有福,取身常服,朕要出宫一趟。” 她一平头百姓,又是一个弱女子,太傅府若真要为难她,她如何能应对?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他去的迟了,岂不抱憾终身? 本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臣子患病,除非到油尽灯枯之时,否则君王轻易不会亲自探望。 听闻皇帝要去探望苏太傅,虽是易服出行,可有福仍是暗自一惊,也不敢多问,迅速准备。 苏太傅地位尊崇,府邸也离皇宫近。 皇帝换了便装,带若干侍卫,直奔太傅府。 他先前做皇子时,曾到苏家做客,龙章凤姿,气度不凡,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苏家下人有认得他的,匆忙去禀报。 此时苏家正房早乱成了一锅粥。 苏太傅短暂的昏迷后,重新清醒过来,耳中听得女儿哭哭啼啼,感觉胸口又是一阵气闷。 “爹,你醒了?你好些没有?” 苏太傅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你……少闯点祸,我咳咳……还能多活几天……” 苏婉月眼里噙着泪,抽抽噎噎不敢说话。 忽听皇上驾到,苏太傅因为生病而显得浑浊的眼睛竟亮了一些,心念急转,让女儿退下,自己待要起身接驾,无奈力不从心。 “太傅不必多礼。”皇帝缓步而入,声音清冷。 正房内乌压压跪倒一群。 皇帝视线落在苏太傅身上,见其形容枯槁,显然病得不轻。他容色缓和了一些:“太傅如今可好些了?” “谢皇上关怀,老臣还是老样子罢了……”苏太傅重重咳嗽,面皮红透。 “太傅平日里都吃什么药?”皇帝轻声问,“大夫是怎么说的?” 他到苏家后知道,许娘子已平安离去。 皇帝语调正常,苏太傅却是心中一动,许娘子刚走不久,皇帝就来了,还询问医药。直觉告诉他,这中间有关联。 咬一咬牙,苏太傅道:“请皇上屏退左右,老臣有话要讲。” 皇帝眉峰微动,挥手令人退下。 正房恢复了安静,只有苏太傅压不住的咳嗽声。 皇帝声音很轻:“正好,朕也有些事,想请教苏太傅。” “皇上?”苏太傅心脏怦怦直跳。 皇帝黑眸沉了沉:“四年前,朕受伤昏迷,被太傅所救,个中细节记不太清了。太傅能不能帮朕好好回想一下?” 苏太傅神色剧变,咳嗽数声,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他翻身跪在床榻上:“皇上,臣有罪。” “哦?太傅何罪之有?”皇帝眼神晦暗。 “臣,臣有欺君之罪。”苏太傅双目微阖,“当年之事,臣欺瞒了皇上。” 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坦诚。如今皇帝问起,那一点儿犹疑也早就散得一干二净。 或许是先时早就猜到,因此在骤然听到苏太傅承认的话语后,皇帝没有太多的意外,只是隐隐有种感觉:果然如此。 但一想到被自己视作师长的苏太傅竟欺君罔上,他还是愤怒而失望。 “老臣,其实是那年七月,在湘城找到的皇上。那时皇上受伤,记忆全无,在一户姓许的人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记起 听到“湘城”、“许”等字, 皇帝脑子嗡的一声,手上青筋直跳。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按捺住内心的激动, 薄唇紧抿, 一声不吭。 果然, 湘城许家。 此时不再是怀疑或者猜测,而是笃定:他和长安真的是旧识,他就是承志。 “……据臣后来派人打探,皇上五月份被许家家主带回湘城, 因为颅内有淤血,并不记得自己是谁,本要做许家的嗣子,后来改了主意,咳咳……说是要做女婿, 要娶许家女儿为妻……” 苏太傅跪伏于榻上,不敢去看皇帝的神色。 皇帝双目微阖, 心绪起伏不定,眼前倏地显现出一些画面,似曾相识, 一闪而逝。 尚显稚嫩的他跪在地上,脊背挺直, 一字一字:“义父,请恕我不能入嗣许家。因为, 我想娶长安为妻。” …… “……许家家主大怒, 他也不知道皇上身份, 就重重责打……” 苏太傅既已决定坦白, 就没了遮掩的心思, 将自己所知真相,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皇帝瞳孔收紧,尽管仍记不得往事。可不知怎么回事,听着苏太傅的言语,脑海里竟会浮现出一些相应的场景。 他跪在地上,任人责打,毫无怨怼,还含笑轻声表示:“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 脑中似乎有什么要炸裂开来,皇帝以手撑额,深吸一口气来压下汹涌的情绪。 苏太傅还在低声回忆:“……皇上被打以后悄悄出走,被老臣的人遇上。当时皇上伤势很重,后背血肉模糊,身上高烧不退,亟需救治,臣找到了还在临城的晁太医。晁太医建议,迅速送您回京诊治……” 皇帝心脏怦怦直跳,微微眯起了眼睛:出走?他既是甘愿受罚,为何又要悄悄出走? 有什么东西好像在脑海中翻滚,脑袋痛得厉害。昨晚梦里的场景骤然清晰地闪现出来。 他瞳孔微缩,胸口猛地一刺:出走不是因为被打,而是因为听见她说:“爹,你不同意这婚事也行啊,那我不娶他就是。反正我也不喜欢他,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入嗣而已……” 皇帝的沉默让苏太傅暗暗心惊,大着胆子抬眸看去,只见他双目微阖,脸色极其难看。 苏太傅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深感不安:“皇,皇上?” 皇帝咬一咬牙关,睁开眼睛,目光转冷:“继续说!” “是……”苏太傅理了理思绪,“……那时距离您失踪不见,已有五个月了。先帝和太后担心不已。咳咳,老臣回京之后,悄悄上了一道密折给先帝。先帝就连夜微服到老臣府上……” 提起往事,他历历在目,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里。 “……皇上在昏迷中,一直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说详细一点,谁的名字?” 苏太傅不敢隐瞒,低声道:“……长安,就是许家的那个女儿。” “长安。”皇帝心头滚动过这个名字,眼睑垂下,遮住眸中所有情绪。 也不敢去看皇帝是何反应,苏太傅继续垂首坦白:“先帝恚怒,询问这人是谁。老臣不敢有丁点隐瞒,尽数禀告先帝。” 说到这里,苏太傅重重咳嗽两声:“……皇上受伤后,颅内一直有淤血,因此才会不记得往事。是晁太医和太医院的罗掌院联手用银针把淤血尽数排出。您醒过来后,记起了自己是三殿下,却又不记得那五个月的事情了。先帝下令,说老臣五月份就救了您,说您因为伤势太重,昏迷五个多月,还勒令所有人不得提起湘城许家……” “先帝?”皇帝脸色微沉,眸中凝起冰霜,冷笑一声,“苏太傅真是好算计,知道先帝已龙驭宾天,就把当年旧事全推在先帝头上,好来个死无对证?” 话虽如此,可他还是忆起了自己当年醒过来后,父皇直接声称是苏太傅回乡丁忧发现了他一事。 苏太傅眼睛发红:“皇上明鉴,老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断不敢做这欺君罔上的事情啊,更不敢污蔑先帝。实在是君有令,臣不能不从。臣也是不得已啊……” 皇帝面无表情,目光晦涩难辨:“好一个不得已。” 其实他略一思忖,就已明白,当年旧事,仅凭苏太傅一人,未必就有瞒天过海的本事。可若说是先帝下令,那这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也只有父皇在当时有这样的手段,能生生抹去并改掉他数月的经历。 可是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皇帝眼睑垂下,瞬间明了。堂堂皇子,要入嗣平民百姓家,还与一个平民女子有情爱纠葛、痛苦不堪。一向疼爱他的父皇,恐怕宁愿这些事情从没发生过吧?得知他不记得了,干脆就顺水推舟抹杀得一干二净。 父皇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太傅是忠于君王,而他就该被瞒在鼓里长达四年之久?若不是阴差阳错他心中起疑,是不是还要抱着虚假的经历过一辈子? 没有人希望被欺骗,尤其是被身边尊敬信赖的人欺骗,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 而他作为君王,被人这般愚弄,更是无法容忍。 苏太傅仍在告罪:“臣四年前欺瞒陛下,四年后有负于先帝,先后有负两位君王,臣有罪,臣有罪……” 他说着说着,不禁滚下两行热泪。 一直藏在心里的事情今天终于说出口,他竟莫名松一口气,倒不似先时那般惶恐了。后面的话说起来,也就格外顺畅了。 “皇上,臣之罪,罪在不赦。但臣仍有一事,要禀明皇上。” “说!” “湘城许家的那个许娘子,近日前已经进京,曾经出入宫廷,她,她还有个孩子,疑似皇嗣,请皇上彻查。” 皇帝眼皮微动,居高临下俯视着苏太傅。这个曾经的恩师,头发花白,因为生病形容枯槁。让人心生怜悯,可这些怜悯早被愤怒和失望给挤压得所剩无几。 孩子的事情,他早就知晓。不过苏太傅今日交代得挺干净,他倒是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这个时候不多多交代,还等到几时呢? 哂笑一声,皇帝的声音里不含任何情绪:“朕还以为,太傅会把这个秘密带到地下去。” 苏太傅心中羞惭,如实回答:“请皇上恕罪,若没有这个子嗣,臣大概会一直遵守对先帝的承诺。只是涉及皇嗣,臣,臣只能忠于皇上,辜负先帝所托了……” 他这番辩解合情合理,可皇帝骤然得知旧事,对他早不似先时那般信赖。 “这么说来,太傅今日见许娘子还是为朕考虑了?”皇帝神色喜怒不辨,“不是想杀人灭口?” 苏太傅本想瞒下女儿的事情,可事到如今,又怕一时瞒下,将来皇帝得知,更加震怒,后果不堪设想,只得出言辩驳:“回皇上,今日是小女顽劣,请的许娘子。老臣也是今天才知道她有子嗣一事,还未曾禀明皇上,皇上圣驾就到了。皇上明鉴,老臣从来不曾有过半点加害他们母子之心啊。臣当年是听从先帝之令,并非真的要欺君罔上,要真有灭口的心思,又何须等到今天?再者,臣今日只是出言试探啊,想看看她到底作何打算。她并无与皇上相认之意,老臣又何必多此一举加害于她?” 别的做过也就认了,可这一点他是抵死不能认的。 皇帝额头青筋跳动了一下,一字一字说得慢而涩然:“并无相认之意?” 他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可不知怎么,他随后想到的,竟是昨日在偏殿他出言试探时,她眼中的惊骇;他前天要去金药堂时,她千方百计阻挠,还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京城…… 以及不知是梦还是回忆的那句“反正我又不喜欢他,只是想让他放弃入嗣而已……” 苏太傅伴驾多年,知道皇帝平静语调下潜藏的愤怒,他心中一凛,猜想皇帝是在疑心他撒谎,怎敢大意?他当下连忙为自己剖白辩解,甚至寻找佐证:“臣不敢欺瞒皇上,小女今天也曾询问过许娘子的意思,知道她想远走他乡……” 他说着又重重叩头:“臣今日所说之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谎言,臣愿死于乱刀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面色铁青,目光晦涩难辨:“赌咒发誓大可不必,这件事朕已在彻查。如果让朕知道,太傅今日所言仍虚……” 他冷哼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他未尽之意,君臣二人心知肚明。 苏太傅只是不停叩头,口称不敢。 皇帝心中早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曾泄露太多,只慨叹一句:“苏太傅历经三朝,年事已高,是时候颐养天年了。” 听闻此话,苏太傅双目骤然一亮,热泪直流:“臣叩谢皇恩。” 皇上肯留他一命,这无疑是天大的恩典了,尽管他明白自己已时日无多。 唉,皇上被欺骗,因此愤怒,而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无妄之灾? 皇帝并未久待,很快大步便离开太傅府。怕再迟一些,他就会在臣子面前失态。 此时还没到晌午,但大雪将至,天色阴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苏太傅的话不停地在耳边回响,他的脑袋里似乎有千万根钢针在扎一般的疼痛。 与之相伴的,还有少女娇俏的声音。 “别叫我妹妹,我娘只生了我一个。” “你喜欢我?” “我不想让你给我爹做嗣子,是因为想让你嫁给我啊。” “反正我也不喜欢他,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入嗣而已……” …… 大量的画面接二连三在眼前浮现,剧烈的疼痛让他不得不用拳头重重锤击了一下脑袋。 有福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搀扶:“皇上,您怎么了?” 皇帝脸色苍白,连嘴唇都褪去了血色。他挥手制止有福的搀扶,声音极低:“朕无碍。” 有福心中惶恐,退后一步,也不敢退得太远,仍留神关注着皇帝。 雪花一片片落了下来。 皇帝仰起头,双目微阖,任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一瞬即化。 再睁开眼时,他目光冷凝,黑眸深不见底。 脑袋的剧痛减轻了一些,眉心仍隐隐作痛。 乍一看去,并无太大分别,可他知道,四年前他受伤后的事情,他已尽数记起来了。 他重伤后,记忆全无,曾在一个小山村养伤。 后来崔姑去世,他被取名承志,带回湘城许家,要去给人做嗣子,继承家业,养老送终。 在许家,他认识了一个叫“长安”的姑娘。 他们在陈家做客时有了夫妻之事,却根本没有真正成亲。 他当年被责打以后,曾亲耳听到她说那些伤人至深的话,几乎是万念俱灰。 他那天本想再回许家,当面问她要个答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真心 伴随着那段记忆的恢复, 随之涌现的,还有当年的种种情感。 被陌生而又熟悉的情绪笼罩,皇帝心内波涛翻滚。 明明只有短短几个月的经历, 且与他过往的人生大相径庭,但这横插进来、失而复得的一段时光,竟成了他记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锥心刺骨。 隔着四年的光阴, 他仿佛依旧能感觉到承志浓烈的爱意和当时那种胸口窒闷的痛苦。 他甚至还想以承志的身份认真问她一次:她对他,到底有没有真心?那些话, 她究竟怎么解释? 有福一直留心关注着皇帝,见其双眉紧锁,面色是前所未见的煞白, 暗自心惊, 声音不自觉带了颤意:“皇上?” 耳畔这一声轻唤, 成功将皇帝从回忆中唤醒。 先时他头痛欲裂,神思不属,强忍着才不让自己失态,是以也不曾留意周边环境。到这会儿才蓦然惊觉,原来不知何时, 他们已置身皇宫中,就在勤政殿外。 他是那个记忆全无的少年承志, 也是已登基为帝的皇帝沈翊。 “皇上, 要不要传太医啊?”有福小声而关切地询问。 皇帝摆一摆手, 双目微阖, 捏着眉心:“不必, 朕并无大碍。什么时辰了?朕要出宫一趟。” 他当初就该从苏家出来, 直接改道去金药堂。可惜那时他脑袋几乎都要炸裂, 根本没关注马车是去哪里。 不过现在也没关系,坐马车过去,花费不了太多时间。 她当年说出那番伤人至深的话,重逢后每次见他都畏惧不已,口口声声说着对他感情极深,却从来不肯尝试与他相认,还试图远离京城…… 可不管怎么样,他总归还是要听她亲口说出答案。 有福一向听话,可这次竟有些踌躇。他愣了一瞬,壮着胆子规劝:“皇上刚从宫外回来,何不歇息片刻?更何况下着雪,出宫多有不便。”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皇帝的脸色太难看了,他真担心皇上会突然晕厥。 雪花飘飘洒洒落下,他眉毛上也落了一片雪,甚是滑稽。 可皇帝不进殿内,有福也不敢乱动。 皇帝眼皮略动了一下,淡淡地道:“你若觉得出行不便,留在宫里便是。” 有福闻言大惊,连忙请罪:“小人不敢,小人绝非此意。” 皇帝瞥了他一眼,声音微冷:“那还不去速速准备?!” 有福正要退下,忽见有一内监匆忙而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当真?”有福脸色一变。 内监点一点头。 有福不敢大意,忙上前禀道:“启禀皇上,寿全宫派人来,说太后失足滑倒,昏迷不醒。请皇上移驾寿全宫。” 失足滑倒?昏迷不醒? 人若没有意识,那可不是小事。 皇帝瞳孔一缩,声音沉了几分:“太后现下如何了?” “回皇上,已经传太医了。” 皇帝一向事母至孝,听闻母亲滑倒昏迷,当下顾不得其他,大步往寿全宫而去。 雪下得更大了,冷风呼呼的刮着。 皇帝走得极快,不知不觉渐渐冷静下来,对太后的担忧一时占了上风。 刚到寿全宫,就听到里面一片莺声燕语。皇帝皱眉,快步而入:“母后!” 进得内殿后,他却发现,母亲好端端地坐在主位,在她下首,则坐了四五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 皇帝来得急,根本没让人通报。他乍然出现,这几个女子一个个脸颊通红,纷纷起身行礼。 无心理会这些女子,皇帝的视线直接落在郑太后身上,见其神采奕奕,精神十足,哪里像是那个内监说的昏迷不醒?他眉心一跳,在担忧散去的同时,愤怒和无力悄然而生。 所以,声称太后滑倒昏迷只是为了赚他过来? 皇帝直直地看着母亲,深吸了一口气。 他记忆中母亲一向温柔,以大事为重,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撒这种谎。 迎上儿子的目光,郑太后有些心虚,她小声道:“哀家的确是滑了一下,没有大碍的,就是想让你快点过来一趟,让皇儿担心了。不过你既然来了,不妨多坐一会儿吧?” 她也有点懊悔,应该换个理由的。让翊儿担心,也难怪他生气? 可事已至此,还是眼下的事情要紧,郑太后指一指身侧的几个少女:“这个你应该见过,是你朝阳姑祖母的孙女,你该叫表妹的……” 皇帝双眸垂下,似是没有听见郑太后的话。他沉声问:“刚才传话那个内监呢?有福,传朕口谕,他胡言乱语,诅咒太后,罚……” 眼见着儿子要处罚,郑太后心里一慌,知道他是真生气了,连忙道:“是哀家让他去传话的,你罚他作甚?” 皇帝只哂笑一声,没有说话。 郑太后抿了抿唇,知道理亏,只得道:“那……就,罚他三个月的例银。” ——将来她再想法子补上就是。 皇帝挥一挥手,令有福去传令,在处罚方式上没跟郑太后争。 “……啊,这个是永安侯家的……” 皇帝扫了这几个年轻女子一眼,对母亲今天的异常行为心知肚明。他缓缓吐一口气,移开视线,轻声道:“让她们跪安吧,朕有要事跟太后讲。” “这……”郑太后辛苦计划一场,谁知儿子来后竟是这般反应,但因为不知他所谓的“要事”究竟是什么,无奈之下,只能道:“福寿,你安排送这几位小姐回去。” “是。”福寿应下。 几个年轻女子不敢多言,匆匆施礼退却。 他们刚一离去,郑太后就忍不住出声埋怨儿子:“你这是做什么啊?哀家让那太监传的话,是过分了一点,可还不是为了你好?要是直接说,这边有几个姑娘,让你过来看看,你会过来?”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你都二十了,自己不操心你的事,我这做太后的,还不能张罗一下?国家大事要紧,可子嗣也重要啊。你不急着抱儿子,哀家还急着抱孙子呢……你膝下空虚,哀家将来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 她说着不禁掉下泪来。 “母后。”皇帝突然开口,打断了母亲的话,“你已经有孙子了。” “啊?什么?”郑太后一惊,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皇帝眼眸微阖:“朕说,你已经有孙子了,不日就会接进宫中。” 郑太后满眼惊诧,明显不信:“这,这,你哄我呢?” “他三岁半了,先前一直养在宫外。”提到文元,皇帝眸中不自觉漾起了些许笑意,“朕即刻接他们母子回来。” 说到文元,他不免想起那次跟孩子的见面,心里一片柔软。 尽管现在想来,长安的做法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她肯生下他们的孩子,独自抚养,也从不否认承志的存在,对他应该也是有真心的吧? 他还是更愿意相信她有苦衷,也愿意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真的?”郑太后欢喜极了,继而又小声埋怨,“那赶紧接过来啊。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怎么把他们养在宫外呢?就算身份差点,孩子出生之前,也该把孩子的娘纳进宫的呀。你拖到三岁多,岂不是让人怀疑他的血统……” 她开心而又担忧。 然而皇帝只说道:“此事母后不必忧心,儿子自有主张。”他略一思忖,又补充道:“至于后宫人选,母后就不必操心了。今天的事情,朕不想有下一次。” 他说到后面,脸上已没有丁点笑意。 “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下旨把哀家的孙子给召进宫。”郑太后轻笑,也不去计较儿子今日不给她面子一事了。 皇帝略一拱手,大步而去。 风势逐渐小了,可雪仍下得密实,搓绵扯絮一般,地上已有薄薄一层积雪。 有福传了话后,在殿外廊下搓手,见皇帝大步出来,忙上前撑伞,语气中有遮不住的激动:“皇上,派去湘城的探子回来了。” “嗯?”皇帝脚步一顿。 他曾派暗探去查许娘子的所有信息,包括“承志”。本来只需耐心等待结果,可这几日接二连三的事情,他早已回想起了四年前的旧事。 “皇上现在要不要见?” 其实皇帝恢复记忆,确定了她的身份,知道自己就是她口中的“夫婿”,这暗探见或不见,意义已经不大了。 但皇帝眉梢一动,还是开口:“让他先去勤政殿候着,朕这就见他。” “是。” 快马加鞭回京向皇帝复命的暗探名叫夏良,三十来岁年纪,相貌、身材都极其普通,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种,却有着丰富的查探经验。 这次皇帝命令下得急,他带的人手也多,有结果后,片刻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往京师赶。 见到皇帝,夏良匆忙施礼,虽然困倦,可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皇上,臣幸不辱命,已查到相关信息,请皇上过目。” 皇家暗探的规矩,一般会将查到的结果,用密折以图文形式呈给皇帝。 这次也不例外。 皇帝接过密折打开,一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就是许长安的各种信息。 姓名、年纪、生辰、籍贯、父母姓名……格外详实,与承志所知,毫无分别。 密折中甚至还提到她母亲因不愿丈夫纳妾,买通产婆,谎称她是女子,是以一直假充男子教养,从小学医认药……十五岁在药王庙,暴露女子身份…… 在皇帝翻看密折之时,夏良低声补充解释:“湘城传言,许娘子自小扮作男子,是因为八字过硬,得了高人指点,不得不如此。可臣多方查探,真实原因乃是其母为阻止其父纳妾……” 皇帝只“嗯”了一声,对于暗探查的结果,他还是相信的。许敬业和崔姑,也的的确确有一段旧情。 “至于她那个夫婿……”夏良有些不安,悄悄觑着皇帝神色,“她其实并未成婚,乃是未婚有孕。如今湘城盛传的,她与夫婿在别的地方成亲后又和离,是许家为了保全声誉,故意对外散布的……” 就因为这些,当时查的时候,还颇费了一番功夫。而更让他吃惊的是,许娘子那位夫婿的相貌。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两人没有成亲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对外面说,两人是夫妻,也在情理之中。总不能说文元是个野生子。 他出走之后,她一直没有再成婚这件事,还是让他有些许动容的。 这密折上的内容,甚是详细,包括许娘子的“夫婿”。 大概是因为皇帝点明了要详查,暗探恨不得将每个细节都查得一清二楚。 承志是许敬业从外面带回来的,想要收为嗣子,还让其接管金药堂。 许娘子强烈反对父亲过继子嗣,还曾联合金药堂的元老们公开阻止。此计不成后,其好友吴富贵买通一对夫妇,假冒承志的生身父母,也是为了让其入嗣许家不成,却被拆穿。 后来他们去了一趟安城,承志回来后改口,拒绝入嗣许家导致被打,后出走,再不见踪影。 许家寻找无果后放弃,数月后,放出话,说许长安曾和承志有过短暂婚姻后和离。 …… 皇帝面无表情看着,越看脸色越沉,在看到安城之行时,他瞳孔骤然一缩,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在他的记忆里,也有去安城这件事。他们就是在安城陈家,有了夫妻之事。 在他恢复记忆之前,那一幕甚至多次出现在他梦里。 可这密折中,竟说到暗探为了详查承志的来历,也去了一趟安城,从陈菘那里得知,许长安在识破他的诡计后,将他踹倒,却自行喝下了加有媚药的茶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欺骗 这是陈菘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始终不明白她为何这般做。 而皇帝看到这里后,却双目发痛,脑袋嗡的一声,胸口气血翻涌, 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来平复翻腾的情绪。 她为什么这么做?陈菘不明白, 他却是一清二楚。她自己主动喝下有那种药的茶,自然是为了要跟他玉成好事。 皇帝如今刚完全恢复记忆, 四年前的场景回想起来, 格外清晰,仿佛还能感觉到承志的犹豫和挣扎。 是, 许长安没给他下药,喝了药后也不曾强迫于他,反而将他推拒得更远。 严格来说,那一切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是他选择放弃对许敬业的承诺, 毅然决然要和她在一起。 可是,承志那个傻子或许不懂, 沈翊又怎会不清楚?她明面上没有逼他,但她的所作所为,分明是设下圈套后, 利用他的感情,一步一步引他入彀, 好让她得偿所愿。 他早该生疑的。许长安自小学习认药, 天赋惊人, 寻常药材只要轻轻一嗅,就能立刻分辨出来。这样的她, 又怎会轻易被陈菘算计? ——因为她是在顺势算计他, 从而达到她的目的。 也是。两人刚认识时, 她那么讨厌他,连伪装都不屑,怎么突然间就喜欢上甚至不惜以终身做赌注了? 再看一看她在向承志告白之前所做的事情,每一件的目的都很明确:阻止他入嗣许家。 真的是“因为喜欢他而不想让他做嗣子”,而不是“因为不想让他做嗣子而去说喜欢他”? 其实现在细想起来,她当年的言行未尝不存在漏洞。也就是承志那个时候没有记忆、毫无人生阅历,又对她动了心,才会傻傻当真,被她牵着鼻子走。 一想到失去记忆时,曾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他自己还把这段感情视作刻骨铭心的珍宝,皇帝心头就生出强烈的怒意,还夹杂着浓浓的酸楚、不甘和羞愤。 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赤红。 他是天子,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皇帝不禁再想起那个问题:她对他,真的有过真心吗? “……皇上还有要了解的吗?”夏良轻声询问。 回答他的是沉默。 他悄悄看去,只见皇帝面色难看,似在出神。夏良只得略微提高了声音:“皇上?” 皇帝回过神,草草翻了一下,几乎是咬着牙问:“这密折上所写,可都属实?” 夏良抱拳:“回皇上,暗探办事,从不出错。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这一点,皇帝也知道,否则不会派暗探去查。 可他查到的结果却是,他以为的美好感情,从头到尾都充斥着欺骗与算计。甚至被承志视作是天意的唯一一次欢好,都出自她的算计。 他讨厌被欺骗,但他们之间,竟然无一不是欺骗。 不对,她应该也说过真话。她刚见他时明明白白说讨厌他,她对她表妹陈小姐说的、以及对她父亲所说的不喜欢他,只是想让他放弃入嗣应该都是真的…… 是啊,她是真的讨厌他。 而讽刺的是,他之前,竟然还在考虑着,该怎样跟他们母子团聚,他还为自己忘记了她而自责不已。 恐怕他的不记得正中她的下怀吧? 怪不得她不愿跟他相认,而是想带着文元远走高飞。因为她假装喜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啊。她没必要再对着他虚与委蛇。 一想到重逢后,自己还数次为她的“深情”而感动、自责,皇帝五脏六腑就有一种灼烧感。 皇帝眼帘垂下,好一会儿才尽量看起来心平气和:“这些事,朕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臣明白。” “下去领赏吧!”皇帝挥一挥手。 夏良施礼退下。 皇帝则盯着面前的密折,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看得越久,胸口的窒闷就越重上几分。 此时已是晌午,有福带着内监捧了午膳过来,见皇帝脸色阴沉,双目赤红。他在皇帝身边多年,知道这是愤怒到了极点,他心下暗惊,低声提醒:“皇上,该用膳了。” “撤下去!朕要出宫。” 皇帝哪还有用膳的心思?他恨不得立刻站在那个女人面前,让她讲个清楚明白。 有福不敢不从,只应道:“是,小人这就去准备。” 许长安此时还不知道皇帝已经知晓当年始末,从苏家出来后,她仍处于不安中,眼皮突突直跳。 苏家父女今天话里话外都是试探,虽然放她走了,可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没有后招。 一想到苏婉月那句“活着走不掉,死了总可以吧?”,许长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苏小姐是被其父制止了,可以苏家的能力,若真要下杀手,她恐怕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难道真要向皇帝坦白来求庇护么?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被她否定。她不想去做三宫六院中的一个,一辈子困于深宫中,也不想让文元去当庶出的皇长子。 “活着走不掉,死了总可以……”许长安在心里翻来覆去念着苏婉月的这句话,有什么想法隐隐约约滑过心头却一闪而逝。 正思忖间,马车已到了金药堂门口。 刚回铺子里,同街李记熟食家的二丫就哭哭啼啼跑过来:“许娘子快去看看吧!我娘不想活了,拿刀子割了手腕,流了好多血呢。” 许长安闻言一惊,招呼小五,带上药箱就赶紧过去。 同在一条街上,相隔不远。许长安认得李家娘子,知道是个温柔好性的女子,做的一手好熟食。 听闻她割腕,许长安震惊不已,一面快走,一面问二丫:“你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不小心伤到的?” “不是。”二丫抽抽噎噎,“我爹跟坏女人走了,他不要我们了……” 许长安双眉紧蹙,颇有些不能理解:就因为这个?连命都不要? 但现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救人要紧。 她也来不及多想,只加快了脚步。 —— 郑太后自从得知有个孙子,就欢喜无限。待儿子走后,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没有详细探听孙子的事情: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喜好?生母是什么人?为什么一直养在宫外? 她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要问,可等她再派人去请皇帝细问时,却得知他又出宫去了。 郑太后轻叹一声,寻思着大概是去接孙子了。 算了,等他们母子进宫以后,慢慢了解也不迟。 皇帝一身便服,也不乘车,只骑了马,带几个侍卫就出宫直奔金药堂。 他脑海中闪过诸多画面,竟全是与她相处的点滴。 想到这里,他就脸色一黑。明知道那是个骗子,竟还会去想她。 雪仍在下着,落在人脸上后,很快就化开,只余下些许凉意。 地上积雪难行,纵然是千里良驹,也比平时行得稍慢一些。 等到达金药堂时,皇帝的玄色连帽斗篷上,有几片薄薄的雪。他随手把缰绳丢给身后侍卫,自己则大步进了金药堂。 这时正是晌午,金药堂没有客人,负责看诊的大夫也在后院休息。只有一个药童在柜台前迅速用饭。 真到了这里,皇帝反倒冷静下来。不能直接质问,否则她指不定还会捏造什么样的谎言。 皇帝刚一进入,秋生就抬起头:“客,承……” 秋生心念转了几转,脸憋得通红,终是还记得少东家的吩咐,恭恭敬敬地道:“沈三公子,您想买点什么药?” 皇帝瞥了他一眼,认出他是金药堂的药童:“我不抓药,许长安呢?” 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出诊了,很快就回来。”秋生心里着实好奇,也不敢多问,只多说了一句,“她今天真忙,先是去苏家,刚回来又有人闹自杀,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那人怎么样了……” 眼前这个人太像承志少爷了,他忍不住就想多说几句。 皇帝只轻哂一声,隔着棉布门帘,隐隐能听到小孩子的声音,他心念微动:“文元在家?” “啊?对,小少爷一直在家,就在后院呢。” 皇帝略一点头,径直掀开棉布门帘,向后院而去。 “诶,承……”秋生本该阻止的,可见沈三公子理所当然,一副主人做派,他竟生不出阻止的心思,只得随他去了。 文元刚吃过午饭,正在青黛的陪伴下玩雪。 他穿得极厚,看起来就像是个圆滚滚的球儿。他正学着青黛的样子,把雪团成球儿,肉嘟嘟的脸上满是笑容。 一转头,竟看见了一个熟人。 文元想了想,一手拿着雪球,一手冲他挥了挥,奶声奶气:“沈叔叔。” 他记得,这个叔叔给了他一个玉坠,他还了对方一个银镯。 青黛也看见了沈三公子,想起小姐说对方身份尊贵,不能得罪,她嘴唇翕动,也不敢乱说话,只福了福身:“沈公子。” 尽管皇帝对文元的母亲心思复杂,但这情绪,并不曾影响到孩子。 望着酷似自己幼时的脸,心知这是自己的血脉,皇帝无法硬起心肠。他直接弯下腰,一把将文元抱在怀里,低声教导:“不能叫沈叔叔。” 因为突然被抱起,文元手里的雪球没握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眼珠子转了转,从善如流:“沈三公子。” 皇帝忽然笑了,声音有些涩意:“你娘没跟你提过你爹吗?” 文元下意识看向青黛。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提起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 “嗯?”见他不答,皇帝低声催促了一下。 文元略一思考,认真回答:“提过,我娘说爹很聪明。” 他记得,阿娘说爹爹聪明记忆极佳,他这一点随了爹爹。 皇帝心口似乎被刺了一下,冷笑一声:“聪明?你爹是天下第一大傻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第5章 相认 尽管和父亲从未谋面, 但文元也听不得别人当面这样说自己亲爹。 他扁一扁嘴,愤愤然道:“你才第一傻。” 说着他还用刚抓过雪球的手,在沈三公子身上拍了一下,以表达不满。 皇帝的玄色斗篷上, 立刻显现出一个白乎乎的印子。 青黛脸色微变, 连忙近前,低声告罪:“沈公子, 我们小少爷年纪小, 不懂事……” 然而沈公子脸上却并无怒容,他愣怔了一瞬, 反而轻笑出声,抱着文元颠了一下:“文元说的也没错,爹确实第一傻。” 这孩子,倒知道维护他爹。 这让他心底的某个角落悄悄柔软了一下。 文元眨了眨眼睛, 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好像是在占自己便宜。 他鼓起脸颊, 向青黛伸出手,示意对方把他抱走。他不想跟这个叔叔玩了。 青黛见状伸手欲接小少爷,可心里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沈……” 沈公子这模样, 像是父亲在逗孩子。 皇帝并没有把孩子给她,只说了一句:“你去忙你的, 我抱着就行。” 俨然是一副主人做派。 青黛心脏砰砰直跳, 有些无措地站着, 也不敢远离,那个念头在心里滚了又滚。 文元鼓着脸颊:“我跟青黛姨姨玩。” 皇帝长眉一挑, 并不遂他的愿, 只说道:“怎么?不喜欢爹爹抱?”他略微压低了些声音:“可爹爹, 想跟文元玩啊,怎么办呢?” 他说着又故意颠了一下。 文元有点懵,而青黛则直接红了眼圈儿:“承,承志少爷!” 随即,她又回想起小姐的叮嘱,连忙致歉:“对不起,我胡言乱语,一时忘情,还请沈公子莫要怪罪。” 她可还记得小姐千叮咛万嘱咐,这位沈三公子得罪不得。 皇帝只是瞧了她一眼,神色淡淡:“承志那个名字,我现在的确不用了,可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怪罪你。” 青黛呆愣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突然“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不止是文元,连前面铺子里的秋生都听到了,以为出了事,匆忙将铺子大门一掩,小跑着掀开门帘往后院赶。 因为地上有雪,他跑的太快,还滑了一下,扶着柱子才勉强站好:“怎么了?怎么了?” 青黛满脸泪痕,又哭又笑:“承志少爷,真的是你啊!你怎么不早说啊?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你当年一走了之,你知不知道小姐这些年过得有多苦啊……” 文元瞪大了眼睛:青黛姨姨说,沈叔叔是爹爹? 秋生更是双目圆睁,他下意识捂住嘴,生怕自己也和青黛一样失声尖叫。 待稍微平静一点后,他心绪转了几转,才急急忙忙告诫:“青黛,别乱说话。少东家那天说了……” “说什么?说我不是承志?”皇帝视线自秋生身上掠过,哂笑一声,“秋生,你的头疼病这几年还有犯么?” 秋生愣怔了一下,紧接着是“啊啊啊啊啊”的尖叫,竟比青黛还要激动几分。沈三公子又不认得他,怎会知道他曾经有头疼病?只能是承志少爷啊! 他自诩性情中人,激动欢喜之下,眼眶都有些发热:“我就说是你嘛!他们都说不是,我跟你一起在金药堂两个多月,我还能认不出你?” 他兴奋之余,快步走到皇帝跟前,想起旧事,他又忍不住埋怨:“你说你也真是的,上次来金药堂,我喊你你还不认,吓得我们还以为不敢攀扯你。承志少爷,不是我说你啊,你真的很过分了。我说的难听一点,你也太不算男人了?” “就是嘛!”青黛也跟着附和,想起旧事,心里就有些怨气和对自家小姐的心疼。 秋生说得激动,干脆撸起了袖子:“你当年倒好,自己一声不吭,走得干脆,就没想想少东家怎么办?她虽然自小扮作男子,可她也是姑娘家啊。她一个人大着肚子,还得照顾生病的东家,还得找你,还得管金药堂……” 青黛也点头:“对啊,不就是老爷打了你一顿吗?你怎么气性那么大啊?做出那样的事,被打一顿不是应该的吗?你知不知道,小姐为了找你,还让人去义庄打听?” 她说着不由自主带上了哭腔:“我娘心疼小姐,多次劝她再找一家。可她从来都不肯,只说要等你回来。” 秋生也感叹:“可不是嘛!你倒好,一去不回,在京城见了少东家,还装不认识。你知不知道她心里有多难过、多害怕啊?” ——虽然曾经跟承志少爷关系不错,但少东家才是与他相识更久的人,又是他的主子,他天然就站少东家的立场。 皇帝面无表情听着,将眼底浮起的冷意藏下,低声道:“是啊,那可真是苦了她了。” 如果不是知道了当年始末,他还真要以为是自己负心薄幸抛妻弃子了。 可明明是她讨厌他、欺骗他。 她也真有本事,把什么事都做了,还能显得自己清清白白,毫无差错。 青黛看他神情有些不对,暗自思忖可能刚才说的有点过,连忙道:“当然了,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现在回来也不晚嘛。小姐肯定会原谅你的。” 秋生也反应过来,这是人家两口子的事。他们这些外人,只有盼着他们团聚呢,怎么能多加指责? 他想起一事,小声问:“你,没再另娶?” 皇帝冷眸微眯,缓缓说道:“当然没有。我还有娇妻爱子等着,怎么会轻易另娶呢?”他停顿了一下:“我可是要一辈子对她好呢。” 明明是很深情的话,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青黛听着竟打了个寒颤。 听说承志不曾另娶,青黛和秋生齐齐松一口气,均想,俩人都还等着对方,这可真是太好了。 文元还在皇帝怀里,歪了歪脑袋:“你真是我爹爹?” 皇帝柔和了神色:“是啊,我就是你爹。” 文元哼了一声:“那你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嗯?”皇帝笑笑,轻声问,“为什么这样说?” 刚才不知道身份时,不还尽力维护吗? 文元抬手,重重在他身上打了一下:“你不要我和娘……”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红了眼睛。怕人笑话,干脆将头埋进父亲怀里:“你不要我和娘,你是大傻子。”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这个人是一片空白。别人都有爹有娘,而他只有母亲。在湘城时,偶尔会有小伙伴儿取笑他,说他爹不要他了。 他一直很聪明很懂事,娘也很好很好。肯定是因为爹是个大傻子,才会不要他们母子。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眼帘垂下:“没有,我从没想过不要你们。” 被舍弃的人一直是他。 见父子相认,青黛抹了抹眼泪,问一旁的秋生:“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啊,还在李记熟食铺?”秋生一琢磨,“青黛,要不你带承志少爷,不对,你带姑爷和小少爷去看一看?这么久了,可别出什么事儿。” 青黛也有此意,她迫不及待想让小姐知道,姑爷回来了。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他只是帮文元擦了擦眼泪:“男子汉不要哭。” “我才没哭。” 许长安此时还在李记熟食铺,李娘子已经被救过来了,还在垂泪。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站在旁边小声的哭。 李家厅堂一片愁云惨淡。 这个可怜的妇人,在得知被丈夫抛弃后,先是上吊,被发现阻止后,又拿了刀子割手腕。好不容易止住血,她恢复了些精神,就又试图撞柱子,被众人好歹给拉住了。 一通折腾下来,许长安和小五也不敢轻易离开,生怕她再有个好歹。 李娘子稍微安静了一些,口中仍哭着:“别拦我,让我去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许长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言相劝:“不就是一个男人吗?也值得你如此?没了他,你就活不下去了?那种男人,负心薄幸,走了最好。” 李娘子哭着瞧了她一眼,抽抽噎噎:“许娘子,你说的好听,刀没割着你的肉,你不知道疼。要是你跟我有一样的遭遇……” “谁说我没有跟你同样的遭遇?”许长安本不想对别人的生活多加指点,可她着实心疼那三个年岁不大的孩子。父亲不负责,跟别人走了,母亲又立不起来,一味的寻死觅活。他们何曾替这三个孩子考虑过?她不禁为之气恼。 李娘子惊讶:“你也?” 许长安略一思忖,干脆半真半假道:“李娘子,咱们虽邻里住着,可平时各忙各的,也没说过交心的话。说起来,咱们的处境其实差不了多少。你们家是招赘的赘婿,我们家也是。你夫婿跟别人走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你有三个儿女,最小的也六岁了,可我的孩儿连他父亲的模样都没见过,他还没出生,他爹爹就走了。” 不止李娘子,她的三个儿女都面带同情之色。 许长安看这个法子可能管用,就继续道:“别这样看我。你以为我很难过?其实一点都不。你想啊,我们这样的人家,为什么要招赘?还不是为了子嗣?如今你孩子都有三个,已经后继有人了,你干嘛还在乎男人啊?他除了能帮你生孩子,还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哦,孩子还是你自己怀胎十月生的……李娘子,你现在有铺面,生意不错。有子女,也都孝顺,不觉得现在很好了吗?最重要的是孩子啊,你得看着他们长大啊。” 她真想摇晃着李娘子的肩膀告诉她:真的没必要为了那种负心薄幸的男子去寻死觅活啊!看看你那三个孩子,真忍心让他们变成孤儿吗? 这番言论委实惊骇,李娘子都听得怔住了,好一会儿才问:“许娘子,你,你招赘也只是为了子嗣吗?” 许长安微微皱眉,她一心想让李娘子就此绝了寻死的念头,就含糊道:“算是一方面,还有别的原因。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也不可能给她做赘婿了啊。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熟悉而清冷的声音响起:“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许长安心里一咯噔,循声望去,只见李家厅堂外,皇帝抱着文元站在院子里,而青黛则拼命冲她使眼色。 “小姐啊,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承志少爷听了该多难过啊。” 许长安心绪急转,青黛为什么突然又说是承志少爷? 皇帝薄唇紧抿,目光晦涩难辨。 青黛灵机一动,赶紧说道:“承志少爷,我们小姐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她,她是为了救人!她对你一往情深,你还不知道吗?” 许长安见状,心下瞬间闪过一个猜测,她心跳不自觉的加速,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她对自己说,莫慌,莫慌,肯定有应对的法子。 s:///book/16/16099/902165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辩56章 辩解 李娘子听见外面动静, 但视线被遮挡,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低声问:“怎么了?” 许长安此时慌乱,勉强回过神, 也无心同她细细解释, 只是冲李家两个女儿使了个眼色。 两个小姑娘呆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 又扯了弟弟, 三个人抱着母亲,哀哀痛哭起来 “娘, 你别不要我们……” “娘,我们会很乖的……” 李娘子“嗷”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苦命的孩子啊!娘怎么舍得不要你们……” 这边哭声一片,许长安也心烦意乱,不过隐约知道, 这是被劝下来了。 她暂时放下心来,又有小五在旁边看着, 无暇再管李家娘子的事,蹭蹭几步走出厅堂,快步向外走去。 皇帝抱着文元, 还站在原地,脸色微沉, 目光幽深, 紧紧盯着她。他萧肃冷峻, 站在雪地,越发透着寒气。 许长安心内惶惶, 隔着一段距离, 都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怒意。 青黛则急得胀红了脸:“小姐啊, 你……” 让她说什么好呢? 许长安走得极快,真到近前后,反而放慢了脚步,声音微微发颤:“青黛,你,你叫他承志少爷?” 话是对青黛说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看着皇帝。 ——她之前明明告诫过,青黛今天又称之为承志,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她回想着自己方才说的话,全部落在皇帝耳中,那……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青黛又急又无力,不自觉顿足:“他就是承志少爷啊!” 文元一直被父亲揽在怀里,这会儿也探出脑袋:“娘,爹爹回来了。” 他敏感意识到爹娘之间,似乎有一些不愉快。 许长安听到自己心跳如同擂鼓,她知道,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对上皇帝漆黑深邃的眸子,她睫毛轻颤,黑白分明的眼睛瞬间泛起了水雾。她不可置信地问:“你,你真是承志?” 随即,她又摇一摇头:“不,你是皇……” 她这副模样,倒真像是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然而皇帝看在眼里,却只觉得莫名讽刺。也是,她一向惯会演戏。 他垂下睫毛,目光中一片冰冷:“我是沈三公子,也是你的好夫婿。” 许长安瞪大了眼睛:“怎么会?不可能!您不是……” 皇帝冷笑,心想,演的还真挺像一回事。 既然她想演,那就先陪她演着:“为什么不可能?以前不记得,现在全想起来了。我就是文元的父亲,你的那个一走了之的夫君啊。” 许长安面色苍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说什么?全想起来了?先前仅存的那些侥幸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感觉四肢百骸都有点凉意。 “需要我复述一下在安城陈家发生了什么吗?或者清河镇?” 一提“安城陈家”,许长安眼皮就狠狠一跳,知道他不是在诈自己。连清河镇都知道,说明那些过往,他是真的清楚。 既然他都记得,那她也不能再坚持说他不是承志了。 她只觉得寒气从脚底升起,浑身的血脉都在打颤,她对自己说,冷静冷静,赶紧尽量补救。 之前她一直对外表现得格外深情,应该能挽回一二? 许长安抿了抿唇,继而勾起唇角,似是想笑,可大大的泪珠早顺着眼眶掉了下来:“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了呢。” 说这话时,她心里微微发酸。如果他只是承志,那么他们重逢的第一面,她大概就会这样感叹。 可他偏偏是皇帝。 然而皇帝只抬了抬眼皮,语带讥诮:“哭什么?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吗?”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她方才那些话有可能是为了救人信口胡诌。可情急之下的假话,未尝没有三分真心。如果单单是听到这段话,那他介意的程度也有限。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这般表示,再加上她之前的种种算计,大概这才是她的心里话? 所以,他于她而言,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抢家产的恶人?传嗣的工具? 许长安心思转了几转,面上却是一怔,轻声问:“为什么这么说?是,是因为我方才说的话吗?你四年前不告而别,是不是也是因为听到……” 青黛听得一愣一愣的,不告而别不是因为被老爷打了一顿才愤而离家的吗?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皇帝哂笑,冷眸微眯:“你觉得呢?”他停顿了一下:“有铺面,有子嗣,没有人碍眼,恭喜许娘子得偿所愿。只是旧账,咱们是不是该算一算了?” 他声音淡淡,不辨喜怒,可许长安却隐隐感到一阵寒意。 关于四年前他的突然出走,她之前就猜到是这样,如今见他如今没有否认,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也就难怪他明明记起了旧情,态度却这般古怪了。 许长安深吸了一口气:“承志,你这次没直接走掉,真好。至少我还能有开口解释的机会。” 回头看一眼身后不远处的李家厅堂,那一家几口人还在哭着。她离得皇帝更近一步,压低声音:“我们回家说好不好?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 说这番话时,她面庞雪白,睫羽轻颤,一双秋水样的眸子里写满了恳求之意。 如果没有今日接二连三的真相雷击,看到她这个模样,皇帝心里肯定满是怜惜。然而想到她从头到尾的算计和欺骗,他心知这不过是她惯用的计俩。 皇帝轻嘲一声,静静看着她,薄唇轻扬:“好啊,回家说。” 他不是那个傻傻的承志,一味被她愚弄。他还真想看一看,她都有什么高明本事。 两家铺子相隔不是很远,不超百步的路程就到了。 秋生还在柜台前忙碌,一看见他们,喜不自胜:“少东家,姑爷……” 他刚打了个招呼,继而意识到大家神情有点不对。 除了青黛冲他点一点头,其余二人面无表情,径直往后院去。 秋生搔了搔头,转念一想,人家夫妻团聚,自然有不少体己话要说,没有闲情搭理他也正常。 他并不着恼,反而优哉游哉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 青黛见小姐和姑爷不吵不闹,暗暗放心,心想两人把话说开就好了。她伸手去接文元:“不早了,我抱小少爷去歇一会儿。” 见文元打了个哈欠,皇帝沉默了一下,任她先将孩子抱走。 幽静的长廊瞬间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皇帝冷笑,看着她睫羽微颤,沉声道:“你要说什么?可以说了。” 许长安打理金药堂多年,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哪里听不出他平静话语之下潜藏的冷意? 他方才说算旧账?怎么算呢?会算到什么程度? 短短数息间,许长安心里已想到了许多可能。不过是须臾之间,她就坚定了心念,事已至此,一定要尽量争取到最好的结果。 “今天的事,我可以解释的。”许长安理了理思绪,缓缓说道,“李娘子的夫婿跟别人走了,她伤心欲绝,非要自杀,还尝试了好几种方法。我是怕她继续寻死,所以才胡说八道,说夫婿一点都不重要,有孩子就行了。我就是想让她能多念着孩子一些,从而放弃自杀的念头。” 她一面说着,一面看向皇帝,却见他面无表情,也不知他到底信了没有。 她垂下眼眸,继续说道:“承志,其实我骗了李娘子。四年前你走了,我也很难过。” 说到这里,她声音渐渐低下去,不知不觉红了眼眶,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七月份。 四年前是她生命里最兵荒马乱的一年。 “……我让家里所有的小厮都去找你,整个湘城都找遍了。因为你走的时候,身上有伤,我晚上做梦都是你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某个角落,然后我从梦中惊醒过来。那段时间,我很少能睡一个好觉。我还托人去义庄找,我真怕看见你的尸体,还好没有。后来,我想,你大概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时爹还生着病,我忙里忙外……” 想起往事,许长安只觉得心里酸涩得厉害,她当时口口声声说,自己尽心尽力找他,只是怕他受伤死在外面,她会一生不安。可她自己明白,其实她对他是有些情意的。 她从小假充男子长大,十五岁那年第一次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去试图亲近一个男子。尽管带着目的,可又怎会一丁点感情都不投入? 她那时候甚至还想着,如果他不介意她的欺骗,那她就娶了他,他们过一辈子。 “……你知道,我从小学医。可你肯定想不到,我直到一个多月了,才意识到我们有孩子了。”许长安轻笑了一声,似撒娇,又似感慨,“那段时间,真的好累啊。我想,你要是在就好了,那我们肯定会急急忙忙拜堂成亲,爹不同意也没法子……”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话里的深情掩藏不住。 皇帝只是有一瞬间的恍惚,很快就又硬起了心肠。到了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还去信她的话? 不过倒是可以听听她怎么辩解。 一愣神的功夫,他的袖子已被人牵住。 他低下头,看见玄色衣袖上,一只白皙的手。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皇帝眸中闪过一丝讥诮。果然,时隔四年,她对付他时,用的还是这些手段。 对方的沉默让许长安心里没底,转念一想,最差的境况也不过是如此了,还能差到哪里去呢? “……我知道,你走的那天,我也说了特别难听的话。”许长安一字一字说的极慢,不自觉带了一点淡淡的哭腔,“你一不见,我就在想,是不是被你听到了?可是,那些话,我也可以解释的呀。” 解释的话语在她心头滚过好几次,这会儿说出来,熟悉得让她都有些意想不到:“那天爹打了你后,把我叫了过去。一见面就拿东西砸我。” 忆起旧事,她苦笑了一下:“我爹的脾气一直很坏,听说我们私定终身,他都快气疯了。打了你以后,也要打我。我那时候气性也大,他越生气骂我,我就越要我是为了阻止你入嗣,蓄意勾引你,有辱门风。我偏偏故意气他,我说,你不同意也没关系啊,反正我又不喜欢他,就是为了阻止他入嗣……” “……你知道,人在吵架的时候,不会想太多,口不对心也是常有的。我那时年纪也小,不肯受委屈。好像只要说了最伤人的话,就能气到对方,就能赢了一样。” 许长安眼神有些许恍惚:“你可能不知道,那一年,我跟我爹经常吵架。”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 然而皇帝沉默半晌,轻嗤一声:“哦?是么?朕还以为,许娘子当年只是为了阻止承志入嗣许家呢。” s:///book/16/16099/902165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拒57章 拒绝 许长安霎时间心里一慌, 下意识看向皇帝。 只见他似笑非笑看着她,目光深不见底。 许长安怎能承认?她若说当年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阻止他入嗣,那她方才那番解释岂不全都白费?相反还坐实了她的欺君之罪? 就算她坦诚后来动心,他会信吗?只怕也是当做她的狡辩之词? 心思急转, 她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对, 我的确不想让你入嗣许家。但那不是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嘛。你要是真做了我爹的嗣子, 我们成了兄妹, 还怎么在一起啊?我四年前就跟你说过的啊,你忘了吗?” 她看起来诚恳极了, 皇帝心里的冷意却更重了,不过面上并不显几分。他睫羽垂下,遮住眸中情绪,不紧不慢道:“是啊, 所以你先是联合金药堂的张大夫、孙掌柜要给承志下马威。又授意吴富贵买通一对夫妇,去冒充承志的父母……” “这个我可以解释啊, 我,我不想让你入嗣,所以肯定会有行动的嘛。”许长安忙道, “至于吴富贵那件事儿,不是我授意的。我只是让他帮忙找你爹娘, 他……” 她心念一转, 这不是把罪责甩到了吴富贵头上吗?她脸色一变, 又急忙说道:“你也知道的,吴富贵这个人从小就爱胡闹, 又想帮我, 才出了这鬼主意, 他其实没有恶意,也有可能是受旁人蒙骗。你千万不要怪他。” 皇帝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心里冷笑一声,恐怕她对吴富贵,都比对他的感情真一些。原来她也是有真心的,只是她的真心,从来都不在他身上罢了。 许长安察觉到了皇帝眼神的异样,软软唤了一声:“承志?” “啧啧”两声,皇帝慢悠悠道:“倒是朕忘了,许娘子素来喜欢为别人着想。否则也不会在陈菘下药失败的情况下,帮他一把,自己主动把药喝了……” 许长安心口蓦的一缩:陈菘?下药?他,他怎么连这件事都知道? 她眼中的慌乱虽然很快被掩饰,但又怎能逃过皇帝的眼睛? 他脸色骤冷,眼睛一眯,上前一步,伸手捏了她的下巴:“许娘子可真是好算计,好手段啊。” 下巴被他攥得微微发疼,可许长安哪里还有精力去管这些细枝末节?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她眼圈一红,泪水瞬间流了下来,说话也含糊不清:“还不是因为你……” 滚烫的泪落在手上,皇帝双眉紧蹙,立时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时间虽短,但方才被他攥住的地方,已经发红了。白皙的肌肤上一记红痕,看着格外可怜。 许长安抽泣两声,小声道:“我是给我下药了,这一点我承认。可那还不是因为你嘛!你答应了我爹给他做儿子,那时候都快要正式过继了。我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就只好孤注一掷试一试。再说,你自己也愿意的嘛。我当时也说了,你帮我找别的男人就行,是你不肯的,我以为你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这番话倒是丝毫不掺假,当时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但凡有其他的计策,她也不至于如此。 心甘情愿?皇帝心头怒火更盛,他是心甘情愿,但她却是满心算计。可奇怪的是,他表面上反倒平静极了,甚至还笑了一声,只是那笑意并不达眼底。他似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此说来,倒是朕的不是了?” 两人目光相撞,许长安对上他黝黑的眼睛,心里打了个突,声音极轻:“我,我并无此意……” 她即便真这样想,也不敢这样说。更何况,当年旧事,也不能说算承志的错。父亲以要他报恩为由,让他入嗣许家,他答应下来,而她对此强烈反对。她那时确实使了手段,在猜到他可能对她有意后,就使劲儿把他勾到手,好让他主动放弃入嗣。可谁能想到,他会是皇帝呢?要早知道他是皇帝,借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跟他有半点纠葛啊。 ——当然了,如果知道他是皇帝,也不会出现让他入嗣许家一事。 皇帝好整以暇看着她,声音不含丝毫感情:“那许娘子是什么意思呢?” 许长安摸不准他此刻的心理,只能凭着感觉行事。她抬眸,眼中泪水盈盈:“是,我当年冲动糊涂,感情用事,才做下错事,又说了很多伤人的话。这几年再懊恼悔恨,再小心谨慎,也都无法弥补以前犯下的错误。你要怪我,我也认了,你怎么罚都行。可是能不能看在许家上下都不知情的份上,放过他们?” 她到底还是留了个心眼儿,暗暗解释重逢之后自己的一些怪异举动。 美人眼眶发红,柔弱垂泪,委实惹人怜爱。 然而皇帝只是薄唇微勾,伸手用指腹缓缓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听起来温柔极了:“娘子对朕一往情深,朕怎么舍得罚你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明明温柔和善,可许长安心里竟悄然生出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 ——他若真的不在意,不该是这个反应。 她下意识想要后退,但身后就是墙壁。脊背靠着冰凉坚硬的墙,眼前是透着古怪的皇帝,她心头的那点不安更浓了:“多谢皇上大恩。” 皇帝眼眸低垂,慢条斯理:“朕不但不罚你,还要赏你……” 许长安心里一咯噔,只听皇帝续道:“朕打算成全你的痴心,即日就接你和文元进宫。” 皇帝声音很轻的一句话,落在许长安耳中,无异于是一道惊雷。 进宫?这是她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 许长安身体不自觉轻颤了一下,惊骇之色在眸中一闪而过,脸上瞬间血色全无。 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的皇帝,捕捉到了那抹惊惧,霎时间周身布满寒意:“怎么?娘子不愿意?” 他薄唇紧抿,眸底戾气大盛,他就知道,所谓的深情全是虚假,她巴不得从他生命中逃离。他已经在尽力无视她的欺骗,可她却还在一味践踏他的真心。 许长安自然不情愿,可此情此景,又怎能容许她说不愿?若是不愿意,那不证明她所谓的深情厚谊都是在撒谎么?证明她就是欺骗他吗? 但是进入后宫,从此成为三宫六院中的一员,每天指靠着皇帝的一点儿恩宠过日子,她又是万万不肯的。她明明还有很广阔的天空,还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且郑太后还说开春就会选秀,一后四妃九嫔……她记得,郑太后提到的几个贵女皆出身不差,届时她拿什么去保护文元呢? 文元是比她自己生命更重要的存在啊。 许长安眼圈蓦的一红,泪水顺腮落下。 她忽然将心一横,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皇帝。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皇帝微惊,脸色不由地一沉。他拳头攥紧,强行压下怒火,想看看她还耍什么花招。 许长安轻声道:“承志,你还活着,也不怪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一直在想,你如果只是承志该多好啊,那样我们一家三口团聚,永远都不分开。我们一起打理金药堂,一起看着文元长大,或许我还可以跟你一块儿制药……” 她胸口酸涩得厉害,这是她的真心话,她也确实这般想过。天知道她多希望他只是个普通人,那她完全可以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给当年旧事做个了结。 “……可偏偏你是皇上啊。我跟文元可以进宫,但是我们进宫以后,你该怎么向天下人解释我们的来历呢?难道真的要说,你当年受伤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在湘城许家入嗣、或者说入赘?说堂堂天子曾经在金药堂打杂?” 不等皇帝说话,许长安就又续道:“承志,今天苏太傅把我叫到苏家去……” ——皇帝既已想起,那肯定知道苏太傅撒谎一事。因此许长安这会儿说来,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事实上,她此刻心里一片混乱。 “他很认真地问我,一个忠仆,四年前受老主子之命,欺瞒了小主子。如今小主子当家,要不要告诉小主子所有真相?我当时不懂,也没反应过来。后来你跟我说你是承志,我就全明白了。四年前,你记不得了旧事,是,是先帝让苏太傅隐瞒的?以先帝的深谋远虑,都要瞒下那段经历,又怎么能因为我们母子而公之于众呢?” 许长安说到这里,摇一摇头,泪珠滚滚而落:“你是皇帝,你会在青史上留下很好的名声,你以后会有三宫六院许多妃嫔,会有名正言顺的子孙后代。我和文元又算什么呢?你人生中的黑点吗……” “所以,我不想进宫做娘娘,也不想让文元长在宫中。承志,我不奢求与你朝夕相对,只要能远远看着你,知道你平安健康,我就心满意足了。” 理由是临时想的,可她不愿进宫这一点是真的。她情急之下搬出先帝这个大旗,铺垫这么多,只为了说出那一句不想进宫。 她知道这番说辞也有漏洞,但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将深情这一点发挥到极致,尽量去争取一线生机。 说这话时,她搂着皇帝的腰,脸颊埋在他怀里,只听到他一声一声的心跳,却无法听见他的心声。 而皇帝面色沉沉,薄唇绷成了一条线,黝黑的眸底一片冰冷。 什么先帝命令、什么三宫六院子孙后代,统统都是借口。任凭她说的天花乱坠,话里话外也只有一个意思:她不愿意回到他身边。 可是,他凭什么让她如愿呢? s:///book/16/16099/903449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