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第1章 坤仪看上了一个人 坤仪看上了一个人。 妖怪在宫宴上肆虐,宫人的尖叫和杯盘的摔打声混在一起,嘈杂不堪,那人带着上清司的巡捕赶来,正巧站在她最喜欢的一盏飞鹤铜灯之下,挺拔的肩上落满华光,风一拂,玄色的袍角翻飞,像极了悬崖边盘旋的鹰。 有时候一见钟情就是这么简单,她甚至连这人的脸都没看清,就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得叫多余。 有这等人物在侧,还要什么孩子,非得先跟他你侬我侬海枯石烂了再说。 “殿下?殿下。” 坤仪回神,不悦地侧目,就见贴身太监郭寿喜正焦急地朝她拱手:“圣驾已经回避,您也跟着往后头走走,这妖物有些厉害,莫要伤着您了才好。” 他要不说,坤仪都忘了那边还有个张牙舞爪的妖怪。 她懒洋洋地起身,拢好身上黑纱,又多瞥了那人一眼:“他们不怕妖怪啊?” 郭寿喜顺着她的目光一瞧:“嗐,上清司的人,生来就是除妖灭魔的,哪能怕这等小妖,更何况,连昱清小侯爷都到了。” 昱清小侯爷。 坤仪眨眼,觉得这封号十分好听,比朝中那些个平西平南的风雅多了。 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她转身,慢摇慢摆地移驾偏殿。 “回禀陛下,是下席里的蔺探花,一杯却邪酒下肚,化作了黄鼠狼。” “真是岂有此理,能让妖邪进了宫闱,禁卫军的眼珠子是摆着好看的不成!” “陛下息怒,妖邪手段狡诈,禁卫军毕竟是肉体凡胎,今日又恰逢人手调济,宫门镇守部署单薄,实在是……” 坤仪跨过门槛,就见禁卫军统领满头大汗地跪在殿前,她的皇兄坐在龙椅上,脸上犹有怒意。 “坤仪可惊着了?”瞧见她进来,帝王连忙招手。 “谢皇兄关怀。”上前屈膝,坤仪在他右手边的椅子上坐下,抬袖掩唇,美眸顾盼,“是有些惊着了。” 帝王闻言,扭头看向禁卫军统领,怒意更甚。 “陛下,昱清小侯爷在外头候命。”黄门太监通禀了一声。 坤仪侧眸瞧着,就见自家皇兄一听这话表情便柔和下来,眼里甚至还有些喜意:“快让他进来。”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皆看向门口,就见一人拂袖拾阶而上。 檐下宫灯将其眉目一点点出落,鸦黑的眼眸清冷疏离,如长丘谷里的湖,粼粼幽水深不见底,修眉斜入鬓,似名家泼墨,唇畔噙霜雪,若寒月当空。分明是天姿国色,通身的肃杀之气却叫人不敢亲近。 坤仪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直到这人走到御前行礼,才懒洋洋收回目光。 “臣聂衍拜见。” “昱清侯免礼。”帝王虚扶他一把,含笑道,“亏得你还未出宫,不然朕这一众禁卫还真拿那妖祟没办法。” “臣职责所在。”聂衍直起身,身姿挺拔,“上清司如今已有道人八百余,斩妖之术虽不是个个精湛,但辩妖之目大多具备,臣请陛下,将宫门各处皆置一能辩妖之人,往后妖祟再想混淆入宫,便不是易事。” 帝王笑意顿了顿,垂目道:“爱卿言之有理,只是宫闱之防乃是大事,还得交由禁卫军从长计议。爱卿且先查查蔺探花的变故是从何而来,也好让禁卫军有所防范。” 聂衍皱眉,薄唇抿紧,很是不悦,却也没再加谏。 大殿里陷入了沉默。 “侯爷伤着了?”旁边突然有人开了口,声音软甜,像小猫爪子似的挠人一下。 他一顿,侧眸瞥去,就见帝王旁侧坐着个女子,拢一身烟雾似的黑纱,纱上绣着古怪的金色符文。 “昱清侯想是还未见过朕这位胞妹,月前刚从大漠远邻回来,暂居在先太后旧殿,不日便要搬去明珠台。”帝王笑道。 远嫁的公主,断然是没有回来久居的道理,除非夫家死了。 可就算是夫家死了,以邻国的规矩,就地再嫁便是,怎会千里迢迢地回来,还穿着这么古怪的衣裳? 聂衍多看了她两眼,正巧对上她望向自己的目光。 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这样的目光他看了千百回,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当下就沉了脸:“臣并未受伤,身上许是沾染了妖祟血迹,这便告退去更衣。” 说罢,朝帝王一拱手就退了出去,全然不顾帝王的张嘴欲留。 “诶,他脾气不太好啊?”坤仪嘟囔。 帝王挥退左右,轻叹了一声:“能人异士,自是都有些古怪脾气的,这位昱清侯本性不坏,朕也喜欢他,可惜他不与朕亲近,朕很是苦恼。” 坤仪托着下巴,笑得倾国倾城:“是挺让人苦恼的。” 不能像以前一样,看上了就让人捆回来,还得多花花心思。 “你今日也受了惊吓,早些回去歇息。”帝王关切地道,“明珠台已经收拾好了,你想什么时候过去都可以。” 明珠台是她出嫁前先帝亲赐的公主府,坐落在合德大街上,与昱清侯府并不相邻。 但,在府邸后院里站着,坤仪发现了个秘密。 这里正好能看见昱清侯府后院的假山。 两处宅子门朝南北,背后却是靠在一起。 这简直等于昱清侯张开双臂朝她喊:哦,来呀~ 坤仪当天晚上就不负期望地翻了人家后院的墙。 …… 聂衍今日心情实在算不上太好。 见着那公主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回来沐浴更衣之后,依旧觉得心里膈应。 “属下查过了,坤仪公主似乎是命数不好,所以常穿绣着瞒天过海符的衣裙,用以挡煞。”随从夜半低声道,“既是皇家子弟,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坤仪公主喜欢面容俊俏之人,盛京皆知。”夜半干咳,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果然,主子的脸又黑了一半。 “不过您可以放心,邻国尚在丧期,公主虽是回了朝,但理应为夫守丧三年,想来应该不会——” 话未落音,府中法阵大亮。 聂衍神色一凛,当即裹了外袍纵身而出。 他的昱清侯府人虽不多,但法阵极为厉害,向来不敢有妖擅闯,除非是自信可以斗得过他的大妖。月还未上枝头,这等时辰,他倒要看看何方妖怪敢上他的门。 …… 金光褪去,院落里渐渐归于平静。 坤仪放下挡眼的衣袖,正好瞧见有人带着沐浴后的清香,急切地朝她奔来。 沾着水珠的眉目看起来多了几分潋滟,没拢好的里衣露出了半截锁骨,这人失了殿上的清冷,怎么看怎么秀色可餐。 她下意识地就朝他张开了手臂。 然而,这人却在她面前三步止住了身形,飞快地拢上衣襟,面笼寒霜:“殿下?” “嗳。”坤仪很失望,“你称呼怎么这么见外,同这光风霁月的场面一点也不搭。” 光风,还霁月。 聂衍微怒,后退两步,看了一眼地面:“殿下何故闯我诛妖阵?” 这阵法十分凶狠,同时也十分难设,被她踩坏,又要好几日才能重新落成。 坤仪迷惑地跟着低头看了两眼:“诛妖阵?这能诛哪门子的妖,我不还好好站着?” 呼吸一顿,聂衍定定地看着她,手里下意识地聚出了却邪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古怪的公主 谁料,这人下一瞬就抚着她自己的脸道:“哦,我忘了,再美的人那也还是人,变不成妖怪。” “……”这话也是说得出口。 没好气地收了剑,他冷声道:“殿下若无别的事,就请回吧。” 语气里夹了点抵触。 若换做别的女子,就该羞得扭头就走。可坤仪倒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问他:“侯爷这衣衫不整的,不冷么?” “殿下若不乱闯我宅邸,在下也不必如此。” “哦?”坤仪来了兴致,“也就是说我闯你宅邸,就能让你衣衫不整地来迎我?” 强词夺理,聂衍微恼。 夜风轻拂,吹来她身上浅淡的酒气,他皱眉想避开,这人却偏欺身上来,仰头看他:“我听人说,侯爷只对捉妖有兴趣,对送上门的女色,从不领情。” 知道还来。 他垂眼。 “正好,我就是为捉妖的事来的。”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美目顾盼,言笑晏晏,“我身边常有妖怪索命,想请侯爷相救,解我之困。” 这语气十分不正经,怎么听都不像是被妖怪缠身,反倒像是个妖怪,想缠他的身。 聂衍别开了脸:“殿下不必浪费时间在微臣身上,若想要容颜姣好的男子,盛京华容馆里有的是。” “你怎知我就只看上了你这张脸。”坤仪轻笑,涂着丹寇的纤指隔空点了点他的轮廓,“难道侯爷自认除了容颜之外一无是处?” 说不过她。 聂衍冷哼,后退半步想要走,面前这人竟突然扯开了黑纱外袍,露出里头黑雾似的的轻薄长裙。 “殿下自重。”他当真有些恼了,下颔紧绷,“勾栏尚不齿如此,何况皇室贵胄。” 坤仪被他说得一愣,倒是又笑了:“侯爷误会。”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衣衫不整,还有什么好误会的。 聂衍只觉荒谬,拂袖转身,再不愿听她花言巧语。 结果,就在他走到第三步之时,一股妖气猛地从东南面袭来,直奔坤仪而去。 瞳孔微缩,聂衍立即祭出却邪剑翻身一斩,衣袂翻飞间,却还是慢了一步。 泛紫光的猫妖古怪地嘶叫着,越过他狠狠地咬住了坤仪的肩,浓烈的妖气霎时席卷了整个后院。他这一剑下去,猫妖身子被砍成了两段,可饶是如此,它的牙也仍在她皮肉上啃咬。 坤仪疼得小脸煞白,倒吸一口凉气,抽出一张符纸就将这猫妖的头狠狠拍散。 她衣衫已经凌乱,前襟堪遮未遮,露出半抹雪白和玲珑锁骨,如玉肌肤衬得伤口分外可怖。 “你这人,我都跟你求救了,你怎么就不信我。”她白着脸嗔怪他,腰一软就要往后跌。 聂衍跨步上前,下意识地接住她。 入怀温软,轻若无物。 背脊微僵,他抿唇,转移似的看向她手里的符咒:“殿下会道术?” 坤仪倚在他身上,只觉有一股沉木香气,满腔怒意就变成了娇嗔:“我自小就容易招惹这些东西,若是不学些用来防身,还能活到现在?嘶……侯爷就算不懂怜香惜玉,也该知道照顾伤患吧?杵着做什么,替我把毒吸出来呀。” 聂衍伸手,瞥了一眼她的前襟,脸色顿黑:“我让丫鬟来。” “叫丫鬟来给我收尸?”坤仪翻了个白眼,“这猫妖的毒性有多大,你不知道?” 她嘴唇已经有些发乌,说完这话,更是一阵目眩:“侯爷若是想看我死在这侯府,就再继续看着好了。” 公主自然是不能死在他的侯府的,更不能被妖怪毒死在他面前。 轻吸一口气,聂衍停顿一瞬,低声道:“得罪。” 然后俯身,含上她肩膀伤口。 坤仪下意识地哼了一声。 他身上还有沐浴后的温热香气,氤氲到她的脖颈间,叫人耳根都泛红。坤仪是打着调戏他的心思来的,却没想到反被他给惹羞了,不由地脚趾微蜷,丹寇欲拒还迎地抓紧他肩上衣绸。 他雪白的衣袍同她的黑纱裙绞在一起,颜色对比分明,却是难舍难分。 夜半赶到后院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月色正好,繁星当空,自家主子将坤仪公主按在怀里,公主衣裳凌乱,自家主子埋首香软间,头也不抬。 ??? 夜半傻眼了,他跟着主子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场面。 偏生主子十分专心,甚至没有意识到后头来了人,还是坤仪公主瞥见了他,丹寇一抬,轻轻一挥,示意他非礼勿视。 夜半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确认不是在做梦之后,瞠目结舌地扭头回避。 聂衍心里有思量,不曾注意四周,待一口毒血吐出,他擦了擦唇畔,皱眉问她:“殿下想让我捉的妖怪,就是方才的猫妖?” “嗯,也不止。”坤仪尚且头晕,说话有气无力,“以后侯爷就知道了。” 她这人,半真半假,捉摸不透,他巴不得离远些,哪还来的以后? 聂衍轻嗤,鸦黑的眼眸半阖。 瞥见他的神色,坤仪娇俏地哼了一声,软绵绵地推开他,将地上的外袍捡起来拢上身:“你们男人都这样,翻脸无情。” 说的这几个字也没什么错处,但配着她那拢衣裳的动作,怎么瞧怎么不对劲。 聂衍醉心道术十几年,鲜少与女儿家打交道,谁料头一遭就碰见这么个难惹的,叫他又气又无可奈何。 “我让丫鬟送你。” “留着你的丫鬟吧,给我下次收尸用。”翻了个白眼,坤仪直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院墙的方向走。 “殿下伤重,走正门为好。”他皱眉看着她的背影。 坤仪没理他,攀上院墙,倒算利索地爬了回去。 清风拂院,吹散了周遭妖气,倒还剩一丝温香酒气留在他衣襟上。聂衍有些烦,伸手去拂,指腹上却还留着她腰肢的触感,一碰锦缎,反觉锦缎粗糙。 “……”这一定是妖术。 闭眼凝神,他念了三遍清心诀,再睁眼时,眸中已然清明。 “夜半。”他侧头,“你躲那么远做什么?” 夜半脸色涨红,闻声从角落里出来,结结巴巴地道:“属,属下怕扰了,扰了那位殿下。” 她有什么好怕的,原也就不是个正经的人。 合拢手心,聂衍拂袖:“后院需要重新落阵,你且随我来。” “是。” 走了两步,聂衍又停了下来,看向脚边落着的还未散尽的猫妖残骸。 不对劲。 就算他府中诛妖阵破了,他也还在场,这猫妖修为平平,为何执意要来送命? 神色微凛,他侧身看向明珠台的方向。 明珠台楼阁错落,灯火通明。 坤仪懒倚在贵妃榻上,任由侍女给自己上药。 “您怎么这么不小心。”侍女兰苕心疼地擦着她肩上创口,“想见那昱清侯,让别人去请也就是了,若这身上落了疤可怎么好。” “我都是寡妇了,还管身上有没有疤?”坤仪轻笑,“下回再嫁,除非是陛下又想要谁死,又不方便处置。” “您怎么能这么说!”兰苕眼眶发红,“那位的死不是您的错,只是巧合。” “巧合太多,那便就是命数。”拢上黑纱,坤仪不甚在意,“替我寻些沉木香来点上。” 兰苕觉得奇怪:“您不是一向嫌那味道厚重?” “也挺好闻的。”微微勾唇,坤仪眼波潋滟,“是能安神的香。” 兰苕不解,却也没多问,应下便去更换香炉。 青烟袅袅,一室香氤,坤仪喟叹一声,和衣闭眼,以为终于能睡个好觉。 然而,一闭眼,梦魇如约而至。 “坤仪,我的脑袋找不到了,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这如山的尸骨全是你杀的,你是个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 背脊冰凉,坤仪猛地睁眼。 “杀人凶手,出来!”梦境里的喧嚣延展到了现实,远处不知是谁,隐隐在喊叫。 她脸色苍白地抓紧身下被褥。 “殿下别怕,是昱清侯府。”兰苕过来挽起床帐,柔声安抚,“蔺家的人执意觉得蔺探花是被人陷害,说昱清侯爷是杀人凶手,眼下正在侯府闹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难泡的美人 蔺探花?那个在宫宴上现了形的妖怪? 坤仪起身,捻起枕边玉如意搔了搔头:“也真是会闹腾。” “可不,昱清侯斩妖有功,这蔺家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兰苕一边卷起纱帘一边嘟囔,“叫陛下知道,还不得株连了九族。” “那倒也不会。”坤仪漫不经心地道,“蔺家老夫人是个聪明人,她才不会带着全家去送死。” 这话兰苕就听不明白了:“昱清侯正得圣宠,蔺家如此胡闹,陛下还能饶了他们不成?” 坤仪没答,只打了个呵欠,兰指软软地捂上自己的肩:“叫人去看着那边的动静,每两炷香回来禀我一次。” “是。” 昱清侯府的后院已经站了不少的人,有蔺家来闹事的,也有上门拜访顺便看热闹的,吵吵嚷嚷,嘈杂非常。 “你们上清司杀人连尸首也不留,就要扣一顶妖族的帽子给我蔺家,哪有这样的说法!我蔺家男丁前程尽断,女眷婚配无门,倒叫你家侯爷立了功,蒙受圣宠,真是好手段!” “远才虽不是什么文曲星转世,却也是新科的探花,寒窗苦读十余年的天子门生,生父生母皆是凡人,他怎么就成了妖怪,我看,怕是你昱清侯立功心切,栽赃陷害。” “什么斩妖除魔上清司,分明就是你们结党营私、铲除异己的遮羞布!” 吵嚷声越来越大,聂衍坐在书轩里都能听得分明。 “主子,要不将他们赶走吧?”夜半直皱眉,“这闹得实在不像话。” “无妨。”他平静地翻着手里书卷,“灭神香可点上了?” 夜半点头:“后院并无动静。” 灭神香是上清司的得意之作,一旦点燃,百步之内妖气必消,没有妖怪能在烟雾里头站住脚。 也就是说,蔺家其余的人都不是妖怪。 合上书,聂衍有些不解。 妖怪是不能附身于人的,只能变身顶替,若蔺探花原本是人,只是被妖怪顶替了身份,那他本人去了何处? “启禀侯爷。”外头有人来报,“三司的人将蔺探花遗物送来了。” 蔺探花生性爱清雅,倒是不曾有多少贵重装饰,除了一顶银冠,就只剩下一块古朴的玉佩和一根编织古怪的红色手绳。 “蔺家人认过,这玉佩是蔺家祖传的,银冠也是蔺家老夫人亲自命人打的,只是这红绳……不知来历。” 聂衍挑眉,接过红绳仔细查看。 复杂的编织,不像是民间的东西,倒像是宫里的手艺。绳结上头犹残妖气,只是妖气之外,还有一丝书墨气,以及……女人的脂粉香。 这脂粉香气,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轻嗅一二,聂衍若有所思。 “侯爷,蔺家老夫人在后院里晕过去了。”外头又传来禀告,“这老夫人是二品的诰命,出了事有些难办,蔺家已经派人去请御医了,想必要惊动圣上。” “又来这一套。”夜半听得直撇嘴,“要不怎么说咱们上清司的活儿不好干呢,分明是按规矩行事,却偏要受这些胡搅蛮缠,他们不就是仗着陛下不爱理世门争执,故意搅事么。” “世家大族里出了妖怪,若不将脏水泼给我,他们便是没了活路。”聂衍回神,将手绳放回托盘里,不甚在意,“随他们去。” “可是……” “只要世间妖怪未绝,陛下就不会责难上清司。” 同样,只要他还愿意除妖,陛下也就绝不会为这些小事替他出面惩治世家大族。 当今圣上何其英明,想要一把锋利的刃,又不想这刃锋芒太盛,所以斩妖除魔是他的职责,受人唾骂也是他的职责。 眼里的嘲弄之意稍纵即逝,聂衍起身,玄色衣袍拂过檀木倚的扶手,“去准备午膳。” 夜半无奈,低声应下。 大抵是知道昱清侯一贯的作风,蔺家人不惮于将事往大了闹,老夫人晕倒在侯府后院,一众蔺家奴仆就径直冲出门走上街,敲锣打鼓地说昱清侯公报私仇,就连六旬的蔺老太太都要打死在府内。蔺探花是冤枉的,压根不是什么妖怪,只是因着颇受圣上垂青,才惹了昱清侯的记恨,蔺家上下真是飞来横祸,冤枉至极。 这是很泼皮无赖的手段,但是管用,以往这么一闹,至少门楣名声能够保全,待风头过去,家族里的其余人还能再谋前程,故而不少被聂衍诛杀过妖怪的人家,大多都选了这条路子,昱清侯府也习惯了背黑锅。 然而今日,出了一点意外。 晌午时分,蔺家闹得最凶的时候,一列六十余人的仪仗浩浩荡荡地行至昱清侯府正门。 御前侍卫金刀开道,二十个美貌宫女捧着漆木盒子走在前头,中间一顶落着黑纱的金鸾车,后头还有二十个太监担着礼物,并十个护卫压阵。 这等的排场,当今除了圣上,就只一人能有。 “主子。”夜半收到消息,神色古怪地朝上头道,“坤仪公主过来了。” 顿了顿,又补充:“这次走的是正门。” 聂衍神色漠然,鸦黑的眼眸里波澜不兴:“就说我今日不见客。” “晚了。”夜半挠头,“她没递拜帖,径直去了咱们后院。” 因着蔺家人来闹事,今日侯府里本就没什么守卫,蔺家人都能闯的后院,坤仪走得更是熟门熟路。 原本还在敲锣打鼓的蔺家人,一看见公主仪仗,个个都噤了声,就连那昏迷了的蔺老太太也突然醒转,急忙上前行礼:“老身见过殿下。” 坤仪似是才发现他们一般,隔着黑纱惊讶地道:“老夫人怎么在这儿。” 转念一想,语气古怪起来:“别是来给昱清侯爷说亲事的吧?” “怎会。”蔺老太太垮着脸,刚想继续诉苦,就听得殿下松了一口气。 “不是就好,老太太与先皇后也算有些交情,按理本宫该敬您三分,但这昱清侯爷与本宫有故,本宫可不愿将他拱手让人。” 蔺老太太微惊,脸色都白了两分。 坤仪公主有多受今上疼宠,举朝皆知,这人又十分娇纵任性,蛮不讲理,若是碍了她的眼,可比直接得罪陛下还来得惨。 收回满腔的怨气,蔺老太太勉强笑了笑:“侯爷一表人才,殿下好眼光。” “老太太也觉得他很好,那本宫就没看错人。”坤仪的声音里尽是欣喜,“昨日宫宴上,侯爷斩妖的英姿当世无双,老太太可也在场瞧着?” “没……”蔺老太太垂眼,“昨日老身抱恙,未能进宫。” “那还真是可惜了。”坤仪摇头,“不过也好,宴上那么大一只黄鼠狼妖,吓坏了不少人,老太太若在场啊,还得受惊。” 话说到这里,蔺老太太明白了,坤仪公主是为昱清侯撑腰来的。 她有些不甘,又深知无法与这位殿下争执,只能沉默。可她身后的蔺家儿孙就没那么能沉住气了,当即有人怒道:“妖怪阴险狡诈,变成人形也不是难事,殿下既在宴上瞧着,也该为我蔺家说两句话。” 这话说得又快又冲,老太太想拦已经来不及。 话音落下,后院里有片刻的安静。 纤手掀开了车上黑纱,坤仪抬起凤眸,扫了外头一圈:“方才说话的是哪位?” 蔺家三子站了出来:“在下蔺……” “以下犯上,舌头割了。” “是。” 金刀侍卫出手快如闪电,蔺老太太还没来得及求情,血就溅到了她的脸上。 满院哗然。 蔺家群情激奋,一部分人去扶满嘴是血的蔺三,另一部分人上前就要与金刀侍卫理论。 “不——殿下!殿下!”蔺老太太连忙跪下,一边拦着自家人,一边给坤仪磕头,“我管教无方,这便回去好生让他们学规矩,殿下饶命!” “娘,她欺人太甚,您怎么还……” “快闭嘴!”蔺老太太怒斥,“什么人你们都敢冲撞,还不快跪下。” 蔺家人愤愤不平,迟迟不愿落膝。 坤仪高坐鸾车,似笑非笑:“他说得没错,本宫就是欺人太甚。不过既然已经欺了,不如就更甚一些,好叫他们长长记性。” “殿下,今日场面已经够大了。”蔺老太太面无人色,“还请殿下息怒,也好给老身一些时间,这便回去让人备上厚礼,来给侯爷请罪。” “那多不合适啊。”坤仪眨眼,“分明是这昱清侯污了你蔺家名声。” “昱清侯斩妖除魔,替天行道,乃当世英雄。”蔺老太太汗如雨下,“是我蔺家今日莽撞了。” 说罢,立马扭头呵斥:“还不快回去,在日落之前,要将谢罪礼抬过来。” 后头的人不甘不愿地应下,蔺老太太连忙借着机会,带着蔺家大小就告退,将旁边侯府的一众下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你瞧。”坤仪笑着对兰苕道,“我就说蔺家老夫人是个聪明人。” 兰苕哭笑不得:“殿下何苦这么吓唬他们。” “谁让他们欺负我的人啊。”扶手下车,坤仪软腰款摆,“要是连个人都罩不住,往后盛京的美人儿哪个还愿意从我。” 尤其是这府邸里的美人儿,很难泡,得有点诚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名声是什么玩意儿 府邸里的美人儿冷着脸站在花厅门口迎她。 “见过殿下。” 坤仪捂着还没结痂的肩,柔柔弱弱地朝他伸手:“侯爷真是半点不体贴,明知我有伤,就这么干站着。” 无视她的玉手,聂衍侧身:“殿下请上坐。” 撇嘴将手收回来,坤仪带着人进去,气哼哼地坐上主位:“亏我赶着过来救侯爷,侯爷竟连个笑脸都不给。” 谁要她来救。 聂衍板着脸坐下,正待开口,就见后头一连串地进来一堆宫女,手里的漆木盒子打开,山珍海味,野鹿河虾,满满装了二十盘。 “殿下这是作何。”他皱眉。 坤仪又来了精神:“瞧着是午膳的时辰了,我带了菜来请侯爷品尝。这些都是御厨新做出来的菜品,参芪炖白凤、金腿烧圆鱼、银刀烤鹿脯——” 午膳而已,竟也能铺张至此。 聂衍沉默地看着,周身像是拢着雾霜:“谢殿下美意,但臣不嗜荤腥,恐无福消受。” “不是吧。”坤仪瞪大了眼,“你一个天天打打杀杀的人,竟爱吃素?” “臣打杀的只是妖怪。”他抿唇,“这些生灵何辜?” 坤仪很是不赞同,秀眉挑得老高:“怎么,素菜就不是生灵了?侯爷这怜惜苍生的菩萨心肠,只怜荤,不怜素?” 聂衍一愣,继而皱眉:“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坤仪翻了个白眼,“一颗青菜辛辛苦苦长几个月,在土里有水喝有日头晒,还能跟路过的虫鸟招摆叶子,同泥里的蚯蚓谈情说爱,被你摘下来吃进肚子里,一命呜呼,人家何辜?” “……”乍一听还真的有点道理。 聂衍沉思,半晌之后觉得不对劲:“荤素皆是生灵,那凡人当吃何物?” “您终于反应过来了?”坤仪哼笑,摆手让人将菜放去旁边饭桌,“凡人也是生灵,还是最厉害的生灵,大家都是要吃东西活下去的,弱肉强食是天之道也,哪来那么多菩萨心肠。” 说罢,起身牵起他的衣袖:“快,去趁热吃。” 聂衍飞快地甩开她的手,话里带恼:“殿下自重。” “行行行,自重自重。”她敷衍地应着,还是拉他在旁边坐下,接过宫女递来的银筷,夹了肉放进他碗里,然后盯着他瞧,“来吧侯爷,迈出您视众生为平等的第一步。” 劝菜而已,也能被她说得天花乱坠。 聂衍烦闷地发现,自己在话术方面好像完全不是这位殿下的对手,天知道她一个公主,嘴怎么这么碎。 而且,朝中其余人都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她分明与他只是第二次见面,却还敢伸手来拉他。 “主子。”夜半忍不住朝他小声道,“属下瞧着,这位殿下并无恶意。” 恶意自然是没有的,但若说别的心思,那还真是昭然若揭。 鸦黑的眼眸半垂,他神色幽深,若有所思。 “侯爷,吃饭的时候可不能生闷气。”坤仪咬了一块鹿肉,凤眼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会不好消食。” 回过神,聂衍没看她,只提起筷子,兀自夹了一块莲花卷。 坤仪挑眉,倒也不继续强迫他吃肉,只撑着脸侧盯着他看。 别说,昱清侯这等容貌,还真值得她来这一趟,虽是不爱笑,那眼眸却是如骄阳下的浓墨,黑而泛光,怎么瞧怎么动人。 当时殿上隔得远没看清,眼下凑近了,她才发现他眼角还有一滴浅痣,位置生得巧妙,像极了情浓之时飞溅上的泪。 这上面若是真溅上泪,不知会是何等模样? 聂衍无声地吃了小半碗菜,抬头之时,正好看见坤仪的眼神。 她没看菜,倒是在看他,然后喉头滚动,轻轻咽了一口唾沫。 “……” “殿下。”聂衍放了筷子,“今日之事,臣先谢过殿下,但恕臣直言,殿下孀居明珠台,尚在守丧期间,不宜如此大张旗鼓地光临寒舍。” “哦?”坤仪挑眉,“你的意思,我还是翻墙过来比较合适?” “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悦地眯眼,“臣请殿下为自己的名节着想。” 轻笑一声,坤仪推了碗筷倚在桌沿上,满眼轻蔑:“名节这东西,我向来是不在意的,人活着是为自己快活,又不是为了成一块完美的碑。” 顿了顿,她挑眉:“倒是侯爷,若是担心名声有损,那我也愿意会为今日之事负责。” 负责。 聂衍只觉荒谬,语气稍冷:“殿下若当真是个负责之人,又何以对蔺探花的变故不闻不问?” 这话头转得太快,坤仪一时噎住,抬袖呛咳起来。 “蔺,蔺探花与本宫有何干系,本宫为何要问他。” 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聂衍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太过摄人,又带着一股奇怪的威压,看得坤仪心里发毛。 “侯爷可知,今上曾经下过一道旨意,我明珠台可以不接受任何审司的查问。”她避开他的目光,下巴微抬,“换句话说,本宫是不受罪之身,别说你上清司,就算是刑部最顽固的那几个老头子一起来,也拿我没辙。” 聂衍还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坤仪皱眉,想发怒,瞥一眼他的脸,又消了气,最后只得哼哼唧唧地拢紧身上黑纱:“行了,不知道你哪儿查出来的,本宫确实认识蔺远才,但他变成妖怪可不是本宫害的。” “殿下在宫宴前见过他。” “嗯哼。”她老大不乐意,“你还当真要审我。” “在下只是好奇。”聂衍垂眼,“想知道宫宴上的妖怪到底是外头来冒充的,还是就是蔺探花本人。” 眼神微动,坤仪又笑了,拢着黑纱欺近他,眼里尽是狡黠:“你若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告诉你答案。” 又在打坏主意。 瞥见她晶亮的凤眼,聂衍有不好的预感,摇头想拒绝,这人却耷拉了眉:“一件小事而已,不会太为难你,而且,你定然也很愿意。” 他会很愿意?聂衍迟疑,看着她合拢作请的双手,犹豫许久,僵硬地点了点头。 “侯爷大方。”抚掌而笑,坤仪松了口气,干脆利落地告诉了他,“宫宴上你斩的那个就是蔺远才,不是别的妖怪化身冒充。” 聂衍不解:“蔺家其余的人都是普通人。” “那不知道,反正化妖的就是他本人。”坤仪耸肩,“宫宴开始之前,他单独来见过我,说愿意入我明珠台侍奉我左右,我见他长得好看,便答应了,送了他一条手绳作信物。” 见人长得好看就答应?聂衍眯眼。 坤仪不觉得哪里不对,继续道:“那手绳有些特殊,是用红色的符纸搓成条编制的,会灼伤一般的妖怪。” “当日宫宴上我看过,他化妖之时,手绳仍在,若是妖怪变化冒充,不会连这个手绳也一起变,平白给自己添伤。那情况瞧着更像是他因着变故有了妖气,然后被手绳灼伤,才跟着现了原形。” 说罢,她将双手举过耳畔:“都告诉你了啊,可别再怀疑到我头上。” 聂衍颔首,眼里墨色流转:“臣多问一句,殿下送人的定情信物,为何会是这样的手绳?” “我这个人天生命怪,容易招惹邪祟。”坤仪哼笑,别开头去看窗外枝头上的花,“要留在我身边,若没点东西傍身可怎么活。” 想起昨晚朝她飞扑过去的猫妖,聂衍坐直了身子,张嘴正要再问,她却起了身,黑纱上金色的符咒纹路在他面前一晃,雾一般地跟着她往外飘。 “该说的都说了,侯爷答应本宫的事,本宫改日会命人来请,这便先告辞了。” 话音落,最后一抹黑纱就拂出了门槛。 走跟来都一样快。 聂衍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情绪复杂。 说她喜欢他吧,确实也挺喜欢,分明是不受罪之身,都愿一五一十地同他招供。 可若说她有多喜欢他,似乎也没有,一个不高兴,走得就头也不回。 这种程度,他想,定是还不够的。 *** 黄昏时分,蔺家送来了大量赔罪礼,声势浩荡,比之前的闹腾有过之而无不及。 聂衍是不想收的,奈何蔺家人跪在他大门口,扬言他不收就不走,引来了大量百姓围观,议论纷纷。 “先前不是还闹呢吗,怎么突然给昱清侯赔这么大的礼?” “听说是坤仪公主出面,给昱清侯主持公道了。” 围观群众一听这位公主,立马发出了暧昧的哦声,揶揄起哄之势甚嚣,声音穿过院墙,听得聂衍脸色铁青。 “主子别生气。”夜半劝道,“无知之民罢了,朝中熟悉您的人自然不会这么想。” 话是这么说,第二日他上朝,刚穿过第一道宫门,就见几位朝臣笑吟吟地行至他身侧,同他行礼:“昱清侯今日风姿绰约,容光映人呐!” 他不适地皱眉:“几位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侯爷是爽快人,我等也不绕弯子,听闻侯爷得了坤仪公主青睐,我等实在有要事想请侯爷帮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你当她是真心? 聂衍的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绿,最后变成了黑里透紫。 “在下与坤仪公主并无交情。” “侯爷谦逊,朝中谁人不知公主殿下向来不爱管闲事?她既肯替侯爷撑腰,想必是对侯爷多有看重。我等也不求别事,就想请殿下给今上美言几句,好叫今年的赈灾粮饷别再拖了,眼下天灾妖祸并行,东三城饿死了不少百姓,侯爷若肯相助,也算是救人性命。” “是啊侯爷,旁的事我等自然不想走这路子,可这赈灾之事,侯爷经常行走江湖,想必也该清楚情况,情况已经是迫在眉睫了,今上竟还想扩修明珠台。” 赈灾…… 想起坤仪昨日送到他府里的菜肴和一大堆宝物,聂衍有些膈应。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会找机会同殿下提。”他垂眼,“但我与殿下,当真没有别的关系。” 几位大人听着前头的话就高兴了,连忙作揖谢他。 至于后头的,谁信呢。 气闷地上完朝,聂衍又去了一趟上清司,带人去诛杀了三只狼妖两只鹿精,这才稍稍舒坦。 “好生奇怪。”三司巡捕淮南站在他身侧看着镇妖塔的方向,满脸困惑,“属下怎么觉得,近来盛京之中的妖怪出没得更加频繁了。” 当世妖孽横行,但毕竟是人比妖多,聪明的妖怪为了更好的生存,多数是会伪装成人类的,平时也不轻易显形,可似乎就这一个月开始,经常有妖怪失控闯街。 “可查清楚蔺远才宴上的饮食了?”聂衍问。 淮南点头:“除了御膳房流水备宴之外,他只单喝了徐武卫敬的酒,但宴上情况太乱,酒盏具已混淆摔碎,无从查证。至于徐武卫那边,属下已经让人盯住了。” “盯紧些,至于盛京频繁出现的妖怪——”聂衍漫不经心地垂眼,“出现多少诛杀多少,绝不留情。” “是。” 淮南应下,拱手欲退,突然想起什么,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说。”聂衍对上清司的人还是很有耐心的。 “这个……”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淮南含糊地道,“镇妖塔里已经锁满了妖怪,新的镇妖塔因着修建地的争端,迟迟未能动工,属下想着,若是侯爷有法子疏通工部关系,新的镇妖塔也能早些落成。” 上清司直隶今上,与三省六部都没有任何往来,他哪来的路子去疏通工部关系?聂衍皱眉。 新的镇妖塔选落的地方正好占了恭亲王府的一块旧地,恭亲王在圣上面前是答应得好好的,但真要修建起来,却是百般阻挠,工部多与恭亲王交好,自然是帮着压进度,如此便拖延了半年有余。 这半年都没找着出路,眼下怎么突然要他想法子了? 聂衍正要询问,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接着脸色就又绿了起来。 “淮南。” “属下在。” 深吸一口气,他闭眼:“你莫要听信外头传言,我与坤仪殿下并无多余交情。” 淮南干笑,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属下明白。” 明白个鬼。 刚散开的气又重新堵回了胸口,聂衍眯眼看着天边的云,沉默片刻,拂袖回府。 素来清净的昱清侯府大门口,今日照旧被奢华的檀木大箱堆了个满当。 “主子回来了?”夜半出来替他牵马,叹着气同他解释,“您来看看,这些都是坤仪殿下送来的,说是番邦进贡的最新料子,让您挑着做几身衣裳。” 聂衍看也没看,冷声道:“捆上车,送回明珠台。” “这……”夜半干笑,“是不是有些不留情面了?” “我同她有何情面可言?” 行叭,夜半想,主子说没有,那就没有。 箱子被抬上车,聂衍看了两眼,恼意更甚。 绫罗绸缎,珍宝玉器,她还真把他当个女人哄了。 重新上马扬鞭,聂衍带着一身煞气,如同魔神降世一般逼近明珠台。 然而,刚到大门附近,他就瞧见一抹黑纱站在不远的门口,冲他盈盈招手。 微微眯眼,聂衍下马过去,语气十分不善:“殿下早料到我会来。” 坤仪像是刚睡醒,凤眼惺忪,语气也软:“谁惹你不高兴啦?” “没有,臣只是来同殿下说几句话。” “还说没有。”她叹息,柔荑捏着玉如意,轻轻磕了磕他的眉心,“全都写在脸上了。” 冰冰凉凉的触感,叫他冷静了两分,聂衍后退半步,想起今日种种,还是觉得不痛快:“殿下对在下是何种看法?” 坤仪不解,歪着脑袋打量他片刻,眼底微微了然,扭头复而又笑:“能有何种看法,本宫是孀居的寡妇,侯爷是前程大好的新贵,我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 她这话半点没给她自己留面子,将两人之间分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倒让聂衍沉默了。 这下该怎么接? 瞧着他的反应,坤仪轻轻叹息,还是笑着问他:“侯爷今日上朝可遇见什么麻烦了?” “没有麻烦。”语气缓和些许,聂衍抿唇,“就听户部的人在提,说今年赈灾之事有些迫切,想请陛下暂缓翻修明珠台。” “好啊。”她把玩着玉如意,想也不想就点头,“我等会就进宫去同皇兄说,先赈灾。” “……”过于爽快了。 “还出了别的什么事?” “没了。”他别开脸,“社稷之责,哪有都压给女子的道理。” 坤仪莞尔,眼眸晶亮地看着他:“难得你还心疼我了。” “不是……” “行啦,知道你没这个意思,还不许我自个儿说着逗自个儿开心么。”坤仪哼笑,隔着门槛与他对望,“回去好生睡一觉吧,瞧侯爷这为国操劳的模样,可别憔悴了,不好看。” 说罢,转身去命人将外头的布料抬进来。 聂衍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位殿下似乎当真挺偏心于他,他这么气势汹汹地上门退礼,她竟也没怪罪。 皇家之人一向视颜面为天,他连拂她颜面都不能令她生气,那要如何才能触及她的底线? 拂袖转身,聂衍陷入沉思。 宫里很快传来消息,坤仪公主自请停建明珠台别苑,省钱赈灾。帝大悦,听从其意拨下赈灾款项,顺便将京中一块封地赏给了坤仪。 昱清侯府很快迎来了几拨谢礼。 “不收。”聂衍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的人。 几位朝臣笑吟吟地看着他:“也就是些鸡蛋柴米,我们可买不起太贵重的礼物,不过多亏侯爷相助,我等替百姓谢谢侯爷。” “言重。”聂衍别开脸,“坤仪公主识大体,与我有何关系。” 几个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放下东西就走了。 聂衍拂袖想回府,刚要抬步,却又看见了喜气洋洋跑过来的淮南。 “大人,事办完了!”他上前来拱手,“百余道人今日开工,新的镇妖塔不出七日便能落成。” 聂衍有些意外:“恭亲王让地了?” “不是,是坤仪殿下将新得的封赏地皮给了上清司,说是犒劳大人为国操劳。”淮南喜上眉梢,“属下带人去看过,那块地比恭亲王府之前的更适合修镇妖塔,故而已经命人动工。” 聂衍:“……” 倒是挺会替他欠债。 不过,坤仪怎么知道上清司缺地,他连提都没提。 看来是背地里没少跟人打听他的消息。 心里有些异样,聂衍闭目不愿多想,打发了淮南便回府去看书。 谁料,他不愿想,身边却还有个话多的夜半。 “殿下也太大方了些,这一来二回的,好多好多银子呢。”夜半直咋舌,“扩建明珠台这种大事,竟只是主子一句话,殿下就放弃了。” “还有那块地,属下方才让人去打听了,上好的地段,用来修官邸都是上乘的,竟直接送给了上清司修塔。” “这样的偏爱,殿下竟还说对您没什么非分之想。” 聂衍听得烦躁不已:“夜半。” “属下在?” “舌头要是多余,就送去后厨房。” “……”缓缓捂住自己的嘴,夜半后退两步,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当她是真心?”聂衍轻嗤,鸦黑的眼眸里一片嘲意,“这等手段,同看上楚馆小倌,欲千金买人一笑有何区别。” 坤仪身边不缺男人,自然也不是非他不可,热烈地接近他,又大张旗鼓地对他好,不过就是觉得他长得好看,想用寻常手段征服他,让他死心塌地地跟在她身边,做她的宠君。 做梦。 扔开书卷,聂衍瞥见旁边放着的红色手绳,眼里沉色更甚。 他竟让人把他摸清了,却未能了解她完全,这若是双方对阵,便是他先输了两城。 “阿嚏——” 坤仪躺在软椅里,突然就打了个喷嚏,震的得肩上的伤撕裂开,疼得她眼泪汪汪。 “谁又在背后骂我了?”她委屈地看向兰苕。 兰苕好笑地替她拿了药来:“殿下多虑,您刚做了好事,正是被万人赞颂之时,何人还会骂您?” “那可说不准啊。”坤仪撇嘴,拉下一截黑纱让她上药,吸着鼻尖道,“杜蘅芜那小蹄子就惦记着要我死呢,明日就是她的生辰,我还得去杜府一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他竟是会笑的 杜蘅芜曾经是坤仪最好的手帕交。 当然了,任何事只要加上曾经二字,多少就有些故事在里头。前事暂按,眼下这位宰相府的主事小姐与坤仪可以说得上是水火不容,杜蘅芜给坤仪的请帖,都是用最名贵的纸笔,然后让最粗鄙的下人来写。 “幼稚。”坤仪白眼直翻,“有本事别请我。” “杜小姐若是不请您,又该向谁炫耀她如今的成就?”兰苕一边笑一边给她上妆,“听闻她在盛京落成的女子学院里出了个能进上清司的好苗子,眼下京中达官显贵都上赶着将女儿送去她那里,宰相府门庭甚是热闹。” “她就是个书呆子。”撇撇嘴,坤仪挑了一支最华贵的凤仪金簪往头上比了比,“我还真不能让她瞧了笑话。” “对了。”想起派出去的人,坤仪回头看向兰苕,“昱清侯府那边可准备好了?” “殿下放心,侯爷刚承了您的情,眼下并未拒绝,只是说今日事务繁多,未必能陪殿下饮宴到最后。” 好难搞的男人哦。 坤仪撇嘴。 她都对他这么好了,他竟然还这般防备她。 不过,想起聂衍那张极为好看的脸,坤仪决定不与他计较,只要他愿意陪她去杜府就行。 聂衍接到她的消息的时候,下意识的想法是不愿的。 然而,他记性很好,还记得自己答应过她一件事,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脸色再难看也只能点头。 “侯爷今日好生俊朗。”坤仪坐在凤车里托着下巴打量他,眼里尽是满意,“玉树天姿,风华无二。” 聂衍眼皮都懒得抬:“殿下过奖。” “我肩上的伤刚刚结痂,待会儿宴上人多,侯爷可得护着我点。” “殿下既是有伤在身,又何必来赴宴。” 坤仪挑眉,理所应当地道:“像我们这种皇室花瓶,就是为各种宴会活着的呀,不去宴会,怎么看当下最盛行的衣裳首饰,怎么跟人攀比斗嘴?” 他抿唇,脸上神色颇为不赞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东边还有灾情,我们这些人怎么还能花心思在这些空事上。”坤仪哼笑,纤手将黑纱拢过来,神色慵懒,“可我就算不想这些空事,也对灾情毫无助益——人总是要以自己的方式过日子的。” 聂衍微怔,不由地看了她一眼。 有时候他觉得这位殿下像个被宠坏的小女孩,骄纵自负,不谙世事。可有时候,他又觉得她像是历经沧桑的归客,什么都明白。 瞧着不过将满二十的年纪,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气质。 “殿下,杜府到了。” 坤仪一听外头这话,立马坐直了身子,方才的情绪一扫而空,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斗志高昂的状态:“侯爷,快下车。” 聂衍被她这变化看得一愣,不解地掀开车帘。 杜府大门口,几十个女眷并着还在入门的宾客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为首的杜家二小姐杜蘅芜板着一张脸,已经带着气势汹汹地人迎了上来。 聂衍:“……” 还真够剑拔弩张的。 他落地站定,转身将手伸了出去。 兰苕掀开纱帘,坤仪软软地将柔荑搭上他的指尖,纤腰款移,凤眸顾盼,十分优雅地顺着他的力道下了车撵。 “多谢侯爷。”她朝他颔首,权当没瞧见旁边的杜蘅芜,眼波盈盈地冲他道,“今日要有劳侯爷照顾了。” 这人本就生得娇媚,虽着一身黑纱,但这么冲人撒软,当真像一片轻羽,打着弯儿往人心窝子里钻。 聂衍垂眼,僵硬片刻,淡淡地嗯了一声。 “殿下不愧是刚从异国回来。”杜蘅芜站在旁边嘲道,“如今说话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哎呀,这不是杜二小姐么。”坤仪侧头看向她,凤眼微眯,上下打量,继而又笑,“京中都说二小姐为那女子学院尽心尽力,我瞧着也是,都瘦成这样了,衣裳穿着都空落落的。” “自是比不得殿下金贵娇养,虽是穿着丧服,也不见个守丧模样。”杜蘅芜反唇相讥,又看了聂衍一眼,神色微变,“难得昱清侯今日也肯给我颜面,大驾光临。” 聂衍拱手,算是见过礼,目光在她手上的红绳结上停顿一瞬,又移开了脸。 “二位请吧。”她侧开了身。 坤仪含笑点头,与聂衍一起并行往里走。 在场女眷甚多,皆往昱清侯身上打量,一边脸红一边议论。 “鲜少瞧见这位侯爷,生得真是俊朗。” “听闻还未曾婚配。” “前些日子李家上门去说过亲,被拒了,闺阁里笑了许久呢。” 她们多私语一句,聂衍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待走到庭内,他已经是面若冰霜。 “臣要是没记错,殿下曾说臣定会喜欢今日之事。” 感受到隐隐的怒气,坤仪抬袖掩唇,凤眸心虚地转了转:“侯爷如此美色,难道不喜欢来这热闹的地方被人称赞?” 聂衍扭头就要走。 “诶。”她连忙拉住他的衣袖,低声哄道,“别生气嘛,她们又不会吃了你。” 深吸一口气,聂衍眼沉如海:“殿下若是需要个花架子来充门面,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要臣前来。” “我知道你,又要说盛京容华馆里有的是。”坤仪挑眉,“可那些花架子都没你好看呀。” 聂衍翻手就要甩开她。 “哎,好了好了,骗你的。”她连忙安抚,“今日确实还有别的要事,若我消息有误,侯爷就只当是来陪我吃酒,若是被他们说中了……那侯爷当真会喜欢今日之行的。” 最后半句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凑到他耳侧说的。 耳根一红,聂衍退后半步,微恼:“不用凑这么近说话。” “那可不行,毕竟是秘密。”她眨眼,又端了桌上的桂花糕捧到他眼前,“别恼我了,尝尝这个。” 这么甜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聂衍轻哼,接过来放在手里,没动。 坤仪自顾自地端起另一盘,刚咬了一口,就听得杜蘅芜的声音由远及近:“小女还没来得及关怀公主殿下,邻国那位驸马,这次又是怎么死的?” 聂衍低眼瞧着,就见坤仪脸上闪过一瞬的苍白,而后垂眸,若无其事地道:“被我克死的呗,怎么了,稀奇啊?你又不是没见过。” “殿下也是心大,害死了一个又一个,却也还敢招惹男人。”她在两人面前站定,侧头看向聂衍,“侯爷与公主应该才相识不久吧,许是都不知道。” 话里敌意太重,听得聂衍不太舒服:“杜二小姐有何赐教?” 杜蘅芜一愣,皱了皱眉:“侯爷倒也不必这么护着她,万一哪天被她害了,就真是好心没好报了。” 她说着,招手唤来一个姑娘,当着坤仪的面道:“这是李侍郎家的三小姐,前些日子去上清司报过到,不知侯爷可曾见过。” 李三小姐面色微红,倒是干脆利落地给聂衍行了礼:“侯爷安好。” 聂衍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没什么印象。 坤仪不乐意了,往两人中间一站,仰头看他,撅了噘嘴:“你见过她嘛?” “没。” “那你直说没见过呀,先前都不给我留颜面,你现在还给她留颜面?” “这与颜面有何干系。” “我不管,我不高兴。” 聂衍觉得荒谬,这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不过,这人生起气来倒是比平时假笑的时候看着顺眼,细眉倒竖,凤眼瞪得溜圆,脸颊也一鼓一鼓的,生动得紧。 一个没忍住,他勾了勾唇。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接着,私语之声更大。 “昱清侯竟然是会笑的?” “他是冲公主笑的还是冲李三笑的?” “废话,当然是李家三小姐,你瞧坤仪公主那凶恶模样,谁看了笑得出来。” 坤仪可不管她们胡说什么,她眼里只有聂衍的脸。 这人笑起来如三月春风拂开百花,如画的眉眼里闪过涟漪温柔,虽然只是一瞬,却也叫人心旷神怡。 有这等的神仙颜色,他当下就算是要她去吃素,她也是肯的。 “殿下。”聂衍收敛了情绪,平静地提醒她,“手里糕点要掉了。” 坤仪回神,下意识地拢了拢手中碗碟,而后转身,笑眯眯地对杜蘅芜道:“我害了一个又一个男人,还是有一个又一个的男人等着被我害,你说气不气人?” 说罢,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大哥那儿,你记得替我上柱香,告诉他不用担心我,我过得好着呢。” 杜蘅芜脸色骤变,当即抓住了她的手腕:“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坤仪吃痛,反手也抓住她的手腕:“我为何说不出口?这是你大哥临终前的吩咐。” “不要脸!”杜蘅芜大怒,当即就要与她厮打,被旁边的李家三小姐拦住,“二小姐,这是公主。” “公主怎么了,公主就能害死别人的哥哥,然后不闻不问,继续寻欢作乐?”杜蘅芜双眼通红,“坤仪,你扪心自问,这世间可有比我哥哥对你还好的人?你简直是狼心狗肺!怪不得后来你要嫁的人全死了,这都是报应!” 甩开她的手,坤仪冷哼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我的报应什么时候来我不知道,但你若再以下犯上,杜二小姐,你的报应怕是比本宫的先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口是心非的殿下 “你——”杜蘅芜还要再骂,前头的嬷嬷连忙跑了过来,“小姐,开宴了,快请各位入座,老爷也往后院来了。” “好了好了,都入座吧。” “是啊,消消气。” 众人七嘴八舌地来打圆场,将坤仪和杜蘅芜分开,分别请入席。 聂衍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将事情大概猜了个七八,见坤仪有些踉跄,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 谁料,这人立马就顺杆上,伸着手腕就朝他告状:“她扒拉我!” 坤仪的皮肤多嫩啊,一月数次的温汤养出来的,眼下被杜蘅芜一抓,通红的指印并着几道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殿下也没让她占着便宜。”他拢上她的衣袖别开脸,似笑非笑,“原来身份如此贵重的女眷,也会当庭动手。” “这有什么,她哥刚死那一年,她还敢提着刀闯宫呢。”皱了皱鼻子,坤仪嘟囔,“也是我心太软,好欺负。” 微微一哂,聂衍想,坤仪公主若是都叫好欺负,这天下当真是没人不好欺负了。 杜相是当朝左相,因着帮三皇子推施赈灾之事,近来风头正盛,他孙女的生辰宴会,朝中自然来了不少官员。 聂衍扫了一眼这些人,不甚在意,刚要低头饮茶,却倏地捕捉到一丝妖气。 神色一凛,聂衍抬头,飞快地审视四周。 侍女往来,酒醇菜香,似乎没什么异常。 疑惑地又看了一圈,聂衍很纳闷,有妖气就必定有妖怪,可这满屋满院的,瞧着都是凡人。 “二小姐少饮些。”老嬷嬷在上头劝杜蘅芜,“醉酒伤身。” 杜蘅芜冷着脸摆手,将侍女端来的酒一饮而尽,“这才哪到哪,嬷嬷不必忧心,待会儿我还能领着她们去看后院学堂。” 嬷嬷叹息,替她斟了茶搁在手边,不再言语。 手腕上火辣辣地痛,杜蘅芜伸手揉了揉,气闷地嘀咕:“死丫头手劲怎么这么大。” 结果越揉怎么还越痛,像是被火烧了皮肉一般,疼得她啊地叫出声。 “二小姐?”嬷嬷突然惊呼。 坤仪正仔细端详着面前的酒盏,倏地就听见主位上一阵杯碟摔碎的动静。 “二小姐!” 瞳孔微缩,她仰头去看,就见杜蘅芜面容扭曲,痛苦地咆哮着,眼睛似睁非睁,隐隐闪过狐瞳模样。 “侯爷。”她飞快地抓住旁边的聂衍,急声道,“快想个法子,别让她被人看见。” 聂衍一看便知杜蘅芜是要化妖了,听得坤仪这一句,他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顺从地落下结界。 席上其余人还在饮酒作乐,听见动静往主位上看的时候,就只看见个空落落的席位,寿星似乎是不胜酒力,下去歇息了。 不疑有他,众人继续吟诗劝酒。 结界内光华流转,杜蘅芜已经彻底化作了玉面狐狸,仍穿着一身锦绣在咆哮挣扎,老嬷嬷被卷进来看见此景,当即吓晕了过去。 聂衍上前欲收妖,又被坤仪拉住了手。 “她是人,不是妖怪。”坤仪抿唇道,“你若用灭妖的法子,她会和蔺探花一样灰飞烟灭,连尸体都留不下。” 聂衍眯眼:“妖者,有妖气、元丹、妖心。她三者具备,何以说不是妖怪。” “我跟她一起长大的,她是什么东西我还能不清楚?”坤仪没好气地道,“在现原形之前,她一直都是凡人。” 想起她先前说过的话,聂衍凝眸看她:“你知道些什么。” “你先替她将手腕上的手绳解下来,不然她会一直挣扎。” 聂衍依言照做,将杜蘅芜手上红绳松下来拿到手里,低头一看,面色更是凝重。 又是这条手绳,坤仪公主给的红色手绳。 “下次微臣是不是只需要找谁戴着这东西就行了?”他轻嘲,“算命都没殿下的手绳算得准。” “这是我几年前送她的东西。”坤仪无奈,“我也没想到那些人下手的对象会是她,本还打算看杜相的热闹呢。” “那些人?” 瞧着玉面狐狸挣扎的动作渐渐平静,坤仪叹了口气:“前几日有人给我送了一封匿名信,说朝中有人要害杜府,我若不信,就让我今日来杜府守着。” “杜相如今与三皇子走得近,又颇受今上信任,若有人要争权,他自然是头一个要被除掉的,故而有人要害他我不奇怪,只是好奇会用什么法子害他,所以过来看看。” 谁曾想,中招的竟然是杜蘅芜,还是和蔺探花一样的情况。 聂衍听得皱眉:“朝中党争与我无关,杜二小姐既是妖怪,我便当斩。” 坤仪撇嘴,凤眼睨他:“这么关键的妖怪,你说斩就斩,新的镇妖塔是放着给盛京当吉祥楼的?” “……”聂衍突然眯了眯眼,“殿下是为此,才将封地送给上清司修塔?” “侯爷多虑,我一介女眷,哪里能未卜先知,那块地当真只是为了博侯爷一笑。”坤仪摆手,“您不必高估我,我若有问题,今日就断不会带着侯爷前来,这不是上赶着找麻烦么。” 好像也是。 聂衍看向玉面狐狸,犹豫一二,还是道:“她可以被关进镇妖塔,但恕臣直言,人一旦化妖,就很难再变回去。” “变不回就变不回吧。”坤仪垂眸,“她还没看见我的报应,哪能就这么死了。” 像是听见了她的话,玉面狐狸醒转过来,朝她龇了龇牙。 坤仪蹲下身平视她,没好气地道:“被人害成这样还有脸挑衅我?” 狂躁地用爪子挠了挠地,玉面狐狸想朝她扑过来。 “您悠着点。”坤仪指了指自己身边站着的人,“这位上清司的大人在这儿呢,你竟也敢起杀心。” 瞥一眼聂衍,玉面狐狸怂了,后退了好几步,沮丧地坐下,低头凝视自己的爪子。 人化的妖,自然不是高阶妖怪,甚至说除了妖的特征之外,基本就是一只普通的狐狸,不能说话,也不会妖术。 坤仪只能把目光看向昏过去的老嬷嬷。 今日的变故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与蔺探花不同的是,这次她有准备,现场保留得不错,人证也还有口气在。 只是……要怎么跟杜府的人解释,才能让他们接受二小姐化妖的事实,愿意配合调查,并且不把锅甩给她和聂衍呢? 聂衍想也不想,直接把玉面狐狸送去了外头杜相的跟前。 于是,正喝酒和的红光满面的老人家只觉得眼前一花,接着就多了一只穿着自己孙女衣服的妖怪。 那妖怪双目含泪,还朝他行了个礼。 满堂哗然,纷纷尖叫逃窜。 坤仪瞧着,觉得杜相不愧是当朝宰相,竟然没被吓跑,而是…… 白眼一翻直接吓昏了过去。 坤仪:“……” 上清司之人行事,多少有点简单粗暴。 一片混乱之中,聂衍顺理成章地出现,带走了狐狸,并着她身边伺候的老嬷嬷以及桌上杯盘。相府之人大骇之下,没有阻拦。 “还真是场热闹的生辰宴啊。”坤仪啧啧感叹,“杜家也真是流年不利,这一代总共就一男一女,公子被我克死了,小姐还变成了妖怪。” 聂衍瞥她一眼,曼声道:“殿下不用担心,就算是还殿下人情,我也会留着这只狐狸。” “你哪只眼睛见我担心了,我这不是在幸灾乐祸?”坤仪耸肩,凤眸里尽是漠然。 “殿下这个人,似乎很爱口是心非。” 他与她走在上清司小道上,路上微风四拂,吹得他衣袍翻飞,“若真是幸灾乐祸,就该让臣将她斩杀,而不是带回镇妖塔。” 坤仪与相府从杜大公子死后就开始交恶,今日若是杜家小姐化妖,必定惊动圣上,连带冷落杜相,那坤仪应当是喜闻乐见。 可杜蘅芜出事的那一瞬间,他在她眼里只看见了慌张。 她竟然也会慌张。 “殿下当年应该甚是喜欢杜家公子,也是真心将杜二小姐视为知己。”他道。 坤仪停下步子,脸色突然很难看:“侯爷不必将我想得这么好,这年头话本里都不是善良的好人最讨喜了。我不同情他们,也不担心他们,我只是在想今日有人能用这种手段害杜家,他日是不是就会害我明珠台,再害皇宫。” “我为我自己的将来担忧罢了。” 说罢,一拢黑纱,扭身就自己上了凤车:“侯爷自己回去吧,本宫不送了。” 聂衍负手而立,看着凤车响着银铃从自己面前呼啦啦地跑过去,突然想到了一个词。 恼羞成怒。 这坤仪公主还真是奇怪,谁人骂她她都不气,一夸她,她反倒是急了。 嘴角勾了勾,聂衍目送她的马车离开,然后转身带着人证赶赴上清司。 这次的认证物证很多,稍微查一查应该就能知道是什么东西招致了凡人化妖的情况,坤仪不想再操心,也就没再过问。她好不容易从异国他乡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寻欢作乐尚且来不及,哪还有闲心去当女捕快。 于是,当聂衍查清情况,打算回禀她一声的时候,得到的回答却是:“殿下大约是去了容华馆,侯爷要不要去那边看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容华馆的美名 盛京的容华馆颇负美名。 倒不是风评美,而是里头的人美,江南软腰,山北君子,此间俱有。白日弦乐,夜晚灯舞,新颖非常,是以颇受京中贵门喜爱。 “侯爷别误会。”兰苕见他面色不虞,连忙解释,“殿下她只是去找一位朋友罢了。自从遇见侯爷,那些个庸脂俗粉殿下哪还会入她的眼。” “一位朋友。”聂衍慢慢重复这四个字,眼里似嘲非嘲。 “真的是朋友。”兰苕干笑,连忙命人套车,亲自替他引路。 殿下难得为人花这么多的心思,也是真的看重昱清侯,眼瞧着侯爷都会主动上门来找殿下了,可不能毁在这小事上头。 眼眸转了转,兰苕唤了小厮来,让他跑在马车前头去报信。 容华馆里,坤仪正赏着龙鱼君新学的水中舞,冷不防就见人来禀告:“殿下,侯爷过来了。” 嘴里的酒微微一呛,坤仪以为自己听错了:“哪位侯爷?” “还有哪位,自然是昱清侯爷,他一下朝就去了明珠台,听闻您在此处,正同兰苕一起过来,眼下应该已经到门口了。” 倒吸一口凉气,坤仪瞧了瞧这房里的旖旎风光,连忙起身:“快!都藏起来!” 众人愕然,接着就纷纷收拾琴弦衣裳,藏匿四处。 “殿下不必惊慌。”龙鱼君立在温水池里冲她笑,“咱们这儿应付这些场面都是手到擒来,您且放心。” 说罢,身子一潜就没入了池水。 花瓣渐渐铺面水面,当真看不出下头有人。 坤仪松了口气,一转身,正好看见聂衍推门进来。 “呀,侯爷。”她眨眨眼,满脸欣喜,“好巧啊,您也过来找朋友?” 聂衍看着她,皮笑肉不笑:“不太巧,臣特意来寻殿下。” “哦?看来是有很重要的事。”坤仪推着他就要往外走,“那咱们回府去聊。” “不必。”拂开她的手,聂衍越过她走入了屋内,“一路车马劳顿,殿下身娇肉贵,难免累着,这地方瞧着不错,便就在这里说了吧。” 瞥一眼屋内四处,坤仪有些惴惴:“我倒是不累……” 藏着的人才是要累死了。 “殿下有心事?”聂衍好整以暇地坐下,抬眼看她,“可是还赶着要见什么人?” “侯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哪有什么人,我就是来找这儿的老板娘喝茶的。”坤仪干笑,跟着他坐在矮几边,掩饰地抬袖,“这里间的人,哪及侯爷万一。” “殿下谬赞。”聂衍拱手,“臣一不会奏乐,二不会起舞,实在是乏味无趣。” 坤仪越听越不对劲,细眉微挑,眼里骤然有光:“侯爷这是在……同我吃味?” “殿下多虑。” “多虑什么啊多虑,你这一句一刺的,可不就是恼我来听歌看舞么?”她失笑,纤指轻轻点了点桌面,“侯爷确实一不会乐,二不会舞,可我偏就喜欢侯爷这样的,但凡侯爷待我亲近两分,我都能高兴得一宿睡不着觉。” “是么。” 聂衍侧目,环顾四周:“若这屋子里再无别人,我就信了殿下今日之言,此后待殿下,必然亲近。” 脖颈微微一僵,坤仪抬袖遮住半边脸:“确实没别人呀……诶,你去哪儿?” “这幅挂画,臣觉得很好看。”聂衍起身走到墙边,语气淡然,“可惜只能远观,细看才觉笔触粗糙,描金多余,更添俗气。” 说罢伸手,将画扯下。 画后露出一个人高的墙洞,洞里藏着的人和他面面相觑。 聂衍平静地看着他,未置一词。 坤仪冷汗都下来了:“我说这位是来修墙的,你信么?” “殿下说什么臣都信。” 他收回目光,抬步走向旁边的梨花木柜:“这柜子用料也贵重,可惜雕工不好,白白糟蹋了。” 坤仪伸手想拦,他却已经将柜门拉开,里头两个乐倌儿当即跌了出来。 聂衍似笑非笑:“修柜子的?” 坤仪抹了把脸:“看着更像是出柜子的。” 他恍然,又抬头去看房梁:“那这上头那四位,便是偷梁换柱之徒?” 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坤仪尴尬地笑了笑:“几个飞贼,待会儿捆了去交给老板娘。” “一二三四五六七。”聂衍数了一圈,挑了挑眉。“以殿下的排场,伺候的人不该是这个数,还有一人在何处?” “真没了。”坤仪心虚地嘀咕。 越过她的肩,看向后头那一方温水池,聂衍恍然:“殿下果然不撒谎,他确实像是没了。” 背脊一僵,她连忙回头,就见水池里缓缓浮上来一个人,一动不动地飘荡在花瓣之中。 “……” 耽误的时间久了些。 “快来救人!”坤仪连忙朝外头喊。 容华馆里兵荒马乱起来,聂衍负手站在一侧,漠然地看着她:“这么多次机会,殿下哪怕有一次愿意说真话,臣都愿意再相信殿下一回。” “我就是来听个曲儿。”坤仪很委屈,“谁知道你突然要搜人。” 这话,像极了在外头花天酒地的丈夫回来对糟糠妻的辩白。 聂衍觉得很荒谬,他原本是来说事的,怎么就变成了这个场面。 “是微臣逾越了。”他垂眼,“殿下要做什么,是殿下的自由。” “也不是这个意思……”坤仪张嘴欲言,这人却又飞快地打断了她。 “臣来见殿下,是想说杜府玉面狐狸之事已经查明,杜二小姐与蔺探花,应该都是误食了某种带着妖血的符咒,有人将符咒放在酒里,他们未曾察觉,这才有了此等变故。”聂衍声音低沉,“此事若传扬开,势必会引起京中恐慌,臣想暂且按下,待抓出幕后主使,再行上禀。” 坤仪听得心惊:“如此,若有人往我酒里下符咒,我是不是也只能认命?” “非也,此符咒有浓烈的血腥味儿,只要殿下注意饮食,不在酩酊大醉之时误吞,就不至于此。” 蔺探花和杜蘅芜都是在醉后不察才中的计,所以他是担心她在容华馆喝得烂醉,才急忙赶来的? 眼里有一丝欢喜,坤仪眼波潋滟地瞧着他,觉得今日的昱清侯真是格外讨人喜欢。 “殿下,龙鱼君醒了,要过来谢罪。”兰苕含糊地通传了一声。 这时候还谢什么罪,别出现就在帮了她的大忙了,坤仪撇嘴,想着人家为了替她打掩护,命都差点没了,还是道:“请他进来。” 龙鱼君生得清秀,不似别的小倌爱施脂粉,像一朵清丽雪莲,进门就带来一阵清香。 “小的拜见殿下,拜见侯爷。” “你快起来。”坤仪瞥见他尚还湿润的衣裳,有些不忍,“倒也不必这么着急过来,多躺躺也好。” “小的有罪,还请殿下责罚。”他双目有泪,连连磕头。 聂衍冷眼看着,只觉得这小倌儿心思深沉,被坤仪扶起身,余光一直往他身上瞥。 “侯爷想必是殿下心仪之人,小的一介薇草,实在不该坏了两位的好事,为免误会,小的特来解释——殿下今日并未与小的亲近,只是小的新排了舞,想请殿下帮着品鉴一二。” 坤仪跟着点头:“是这样。” 聂衍觉得莫名其妙:“何必同我说这些。” “侯爷这是还在生气?”龙鱼君泫然欲泣,“我等在此间讨生活,哪里能得罪贵人,还请侯爷高抬贵手。” “我没这个意思。” 不等聂衍说完,龙鱼君兀自又跪了下去,朝他磕了两个头。 坤仪看得直叹气:“好了,快起来,不妨事,我与侯爷只是有事相商,也并非别的关系,你不必如此惶恐。” 并非别的关系。 龙鱼君眼眸微亮,盈盈起身,愉悦地冲坤仪笑了笑。 聂衍有些不悦。 他和坤仪有没有关系是一回事,但被人变着法儿地挤兑,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小倌儿摆明是对坤仪有想法,才使这么多的小手段。 龙鱼君的手段当真是多,刚谢完罪,这便又装头晕,身子晃啊晃的,如风中垂柳。 眼看着坤仪要去扶他,聂衍突然开了口:“盛京西侧的桃花今日开繁了,殿下可要同臣前往一观?” 坤仪听得一愣:“啊?” 聂衍不再重复,鸦黑的眼眸望着她,静待她的回答。 反应了片刻,坤仪大喜:“好啊,难得你愿意陪我走走,咱们这就去。” 说罢,扭头对龙鱼君道:“你好好休息,我会让老板娘多给你备些补品,以嘉你今日之功。” 龙鱼君勉强笑了笑,低头行礼:“小的恭喜殿下。” 摆了摆手,坤仪欣喜地拉着聂衍的衣袖就往外走。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龙鱼君看见了聂衍的眼神。 轻蔑、不屑。 他拳头紧了紧,又松开,望着两人的背影,怡然道:“不急,来日方长。” 坤仪公主这样的贵女,永远不会对谁一心一意,更何况那侯爷瞧着就无趣,短时间内殿下也许还新鲜,等时间久了,她必定还会回来找他的,到时候,他必定不会再让他这么轻易地将人带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桃花林 聂衍一回到车上,如湖的眸子里就重新铺上了寒霜,冰冰凉凉,冻得坤仪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些。 “侯爷的态度还真是如三月的天,说变就变。” “殿下过奖。”他面无表情地道,“臣这种浮于表面的浅薄道行,哪里比得上殿下深藏不露。” “唉。”坤仪很头疼,“我只是犯了一个皇家公主都会犯的错,侯爷大人有大量,就略过不提了罢。” 说着,从凤车里的茶摆下头端出一盘栗子糕:“侯爷尝尝?” 聂衍不喜欢吃甜的东西,他不太理解坤仪怎么能随时都备着点心。 接过小碟端在手里,他没动,只侧头去看窗外:“殿下身边居心叵测之人颇多,也应当多加小心,莫要因为美色而中了陷阱。” 坤仪听得失笑:“你倒是挺关心我。” “就当是谢殿下指引,令臣解开了谜团。” 坤仪莞尔,撑着下巴盯着他瞧,觉得昱清侯可能是喝仙露长大的,怎么连冷着脸都这么好看。 想修座仙岛把他养起来。 春菲将尽,成片的桃花林都开始落英,清风一拂,粉白的花瓣飘飞,瞧着甚是怡人。 聂衍下了车,正要往林子里走,扭头却见坤仪仍坐在车里。 “殿下不进去看看?”他问。 坤仪有些犹豫:“这荒山野岭的,会不会有妖怪?” 聂衍沉默,然后指了指自己腰间挂着的上清司铭佩:“殿下是在怀疑微臣的能力?” “也不是这个意思。”摸了摸自己刚刚痊愈的肩,坤仪想了想,还是提着裙子下了车。 山风轻拂,花香盈盈,兰苕站在远处,欣喜地看着自家殿下与昱清侯同游,不由地感叹:“难得看殿下这么开心。” “我看你家殿下天天都挺开心的。”夜半站在她身侧,忍不住接了一句,“只要有美人相伴。”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殿下自然也不例外。”兰苕哼笑,“只是我瞧着,殿下除了喜欢你家侯爷那张脸之外,似乎也挺喜欢他这个人。” 夜半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结论从何而来,只能沉默。 他家主子要的可不是浅薄的喜欢。 风吹过黑纱,有些凉意。 坤仪看着前面昱清侯的背影,忍不住噘嘴:“侯爷真是半分不体贴,旁人与女儿家在山间同游,都就会脱下外袍给人御寒。” “那改日殿下再同旁人来赏花便是。”他头也不回地道。 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坤仪心想,怪不得这人长得好看却还至今未娶,就这舌头,非得把整条街上排队的姑娘都给气死。 亏她先前还隐约觉得他是有些喜欢自己的了,眼下再看,都是错觉。 林间突然有了一丝异动。 坤仪察觉到了,伸手拽住前头的聂衍,“再往前就太偏僻了,就在此处折返吧。” 聂衍回头,刚想说话,四周倏地就落下七八个持刀的黑衣人,衣袂烈烈,雪刃泛光。 他下意识地挡在她身前,扫了一眼这群人,神色微松。 不是妖怪,只是普通的人类。 “这唱的是哪一出。”坤仪从他背后伸出脑袋,好奇地张望,“刺杀他还是我啊?” 这批黑衣人有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话少,压根不给他们求援的机会,上来就砍。 从刀锋的方向来看,主要针对的是坤仪。 “哎不是,我又招惹谁了?”她哭笑不得,被聂衍一把抱进怀里,堪堪躲开刀刃。 “抓紧。”他沉声道。 只见过他斩妖,还没见过他打架,坤仪二话不说立马抱紧他的腰,半眯着眼看他祭出却邪剑,出手如电,直取为首那人的咽喉。 聂衍打起架来有一种干净的美感,像黑色森林里寒冬时节的树,没有丝毫多余的枝桠,手起剑落,白刃划开刺客的血肉,接着就将人踩进花瓣堆里。翻手再转剑身,抹开一朵血花,送身后一人下了黄泉。 他放在她腰间的手很烫,温度透过薄薄的黑纱,烫得她耳根都泛红。 坤仪低着头想,要不修两座仙岛养他吧,一座用来给他住,一座用来给他看。 护卫赶到的时候,现场只剩了三四个残兵败将,几人连忙将人活捉。 “侯爷的能力果然没让人失望。”她松开手,退后半步笑吟吟地看着他,“这下我可就欠你两条命了。” “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收了剑,聂衍拂了拂胸前衣衫,“举手之劳。” “唉,连‘无以为报以身相许’这样的词儿也不给我个机会说。”坤仪耸肩,眼波潋滟,“侯爷真是无情。” 她受了些惊吓,头上金钗都斜了,聂衍下意识地伸手替她扶正,两人的视线却正好对上。 莫名的,坤仪觉得心跳有些快。 英雄救美之类的桥段,也是老掉了牙了,但不知为何,被他护在心口的那一瞬间,她还是觉得欢喜。 头一次有人没被她害死,还能反过来护着她。 不过,欢喜归欢喜,护卫上来请罪的时候,坤仪还是沉了脸:“查清楚来历。” “是。” 生在皇家,刺杀这种事自然是见多不怪的,但坤仪作为今上最疼宠的皇妹,又是个寡妇,已经很久没这么招人恨了,她一时没想通谁还会想要她的命。 原本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有了些阴云,两人无心再赏花,一齐打道回府。坤仪坐在车上,忍不住问了聂衍一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挺晦气的?” 瞥她一眼,聂衍摇头。 虽然在她身边的事儿是挺多,但基本与她无关,只能算她倒霉,再者说,这些东西压根影响不了他什么。 怔怔地看着他,坤仪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是第一个在她身边遇见不好的事之后完全没有埋怨她的人。 凤车回城,坤仪打算进宫一趟,问他:“可需要将侯爷放在侯府附近?” 聂衍想点头,但瞥一眼她的神色,总觉得她情绪不对:“臣也正好有事要面圣。” “那便一起吧。”坤仪垂眼。 她身边的护卫能力还是不俗的,凤车刚过宫门,就已经把审问的结果送到了坤仪手上。 “徐枭阳。”坤仪看着这名字,眯了眯眼。 “不曾听过。”聂衍道,“不是朝廷中人。” “自然不是。”将纸条揉成一团,坤仪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是邻国的世家公子,在大宋经商,人很有钱,最重要的是,还很痴情。” 聂衍眯眼:“为情杀人?” “算是,但他可不是与我有什么情。”想起些什么,坤仪叹了口气,“他是杜蘅芜的未婚夫。” 聂衍微怔,接着就拧了眉:“杜蘅芜的未婚夫,为何想要你的命?” 坤仪心有猜测,但也没说出来,眼看着勤政殿就到了,她径直与郭寿喜递了求见的折子,再与聂衍一起去面圣。 “坤仪来了。”帝王瞧见她,脸上的愁容散了一瞬,又慢慢聚拢,“正好,朕与杜相有些难题,还得要你来说说话。” 她走到御前,这才瞧见早已跪在下头的杜相。 死老头子,来得倒是快。 抬头一笑,坤仪先与帝王见礼,起身的时候,身子晃了晃,面露痛苦之色。 聂衍正在旁边站着,突然就被她扯了扯衣袖,抬眼一瞥,当下便明了。 “殿下小心。”他虚扶了她一把。 “这是怎么了?”帝王关切地问,“生病了?” 坤仪捂着自己的心口,欲言又止,看向聂衍,后者顺势拱手朝帝王道,“禀陛下,臣方才路过城西的桃花林,正巧碰见公主遇刺,去得晚了些,让公主受惊了。” “遇刺?”帝王吓了一跳,连忙让郭寿喜搬了椅子来,“快坐下,人抓到了吗?” “抓着了,已经送去了刑部。”坤仪叹息,“他们漏了些口风,臣妹约摸知道是谁。” 说着,看了杜相一眼。 帝王见状,表情凝重起来:“杜相,你方才说的事,可否当着坤仪的面再说一遍。” 杜相仍还跪着,见坤仪坐下,表情颇为不忿:“启禀陛下,老夫所言之事,坤仪公主应该比谁都清楚,臣唯一的孙儿已经死在了她身边,眼下孙女再遭毒手,臣实在是无法再忍了。” 说罢,捧上一封书信:“老臣的孙儿并非病逝,还请陛下还老臣一个公道!” 杜相的嫡孙杜素风,四年前死在坤仪的怀里,御医说是突发恶疾,但杜家人知道,杜素风一向康健,断没有突然病逝之理。杜相原本当时就要发作,可是杜素风留下一封遗书,要杜家人不可为难坤仪,还说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可后悔的。 杜家忍了四年,没想到四年之后,换来的是杜蘅芜在与坤仪起争执之后变成了一只玉面狐狸。 新仇旧恨,杜相怎么可能不恨不怨,还放坤仪好过? 帝王默了默,没有打开那封书信,而是对杜相道:“逝者已矣,你又何必让他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陛下——” “坤仪只是天生身子骨不好,所以先皇和太后才让她穿这样的衣裳,并非是什么邪祟。”帝王长长地叹了口气,“莫要人云亦云。” “陛下以为如此,就能堵住悠悠众口么?”杜相双眼通红,“我孙儿是意外,孙女也是意外,那她前两任未过门的驸马呢?过了门不到一年就害死的邻国皇子呢?这些难道都是巧合不成!” “天下妖魔为患,全是在坤仪公主出生之后发生的事,陛下若不能大义灭亲,世间百姓,恐怕终将遭受大难啊陛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最佳人选 杜相这话很恶毒,径直将全天下的妖祸都归结到了坤仪一个人身上。 上位者,一向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当今圣上就算再护着她,也会因此话留下隔阂。杜相算盘打得很好,就算一时半会无法将坤仪拉下马,也要给她埋下祸患。 坤仪听得笑出了声。 杜相一顿,继而恼道:“御前调笑,你眼里可还有陛下?” “我御前调笑,相爷不还御前妄言么,要说不敬,相爷的罪也该落在本宫前头。”收了笑声,坤仪凤眼含威,“且不说古书记载妖祸早我出生几十年,何以归罪于本宫,就说昨日宴上你孙女化成了狐妖——相爷可有任何证据指向本宫?” 杜相一顿,愤然看向聂衍:“证据都被昱清侯带回了上清司。” 聂衍看他一眼,淡声拱手:“回陛下,事情尚未查清,但臣当日就在相府,碰巧站在殿下身侧,殿下并未做过任何可疑之事。” “昱清侯向来稳重。”帝王颔首,“他既然在场,便能做人证。” “陛下!”杜相气急,“这不是妖灾,分明只是人祸!坤仪公主前脚咒骂了蘅芜,她后脚就化了妖,其中难道没有半分关联?况且近日来坤仪公主与四皇子来往甚密,非是老臣斗胆攀诬,实在是阴谋之云已笼头上啊陛下!” 妖祸没有证据,便开始论起了党争。 坤仪翻了个白眼,看向座上的帝王。 她这位皇兄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夭折在了半途,另外两个已经长大成人,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 皇子么,难免都有野心,三皇子和四皇子表面和气,私下一直斗得厉害。坤仪作为最受宠的皇姑,才不会参与小孩子打架,所谓来往甚密,不过也就是四皇子去明珠台请了一次安。 大抵也是了解她的脾性,帝王有些不耐烦地冲杜相摆了摆手:“爱卿受了惊吓,年纪也大了,且回去休息几日吧。” 帝王这个态度,摆明了是要偏袒。 杜相不甘心地起身,咬咬牙,拿出了一轴长卷:“老臣进宫之时,受人所托,给陛下带来了一份贡礼。” “哦?”帝王漫不经心地问,“何人所贡?” “蘅芜的未婚夫婿,徐枭阳。” 盛庆帝坐直了身子,微微皱眉:“爱卿,按照礼数,这恐怕不妥。” 不但不妥,私自携带邻国商人的东西进宫,往大了说,杜相还有通敌叛国之嫌,就算两国因着和亲暂时交好,此举也是不合情理。 若是可以,杜相也不愿如此。 他叹了口气,让郭寿喜检查了卷轴,给帝王呈了上去。 “这是十座铁矿,三座在我朝境内,七座在邻国,每年产铁占各国总量相加的一半。”胡子有些发抖,杜相闭眼,“徐枭阳说他别无所求,只想与陛下做一个赌约——以坤仪公主作赌,她招婿,驸马若能活过一年,这十座铁矿便尽归陛下所有,若是驸马再次暴毙……” 杜相睁眼:“那就请陛下以苍生为重,处死坤仪公主。” 帝王怔愣,继而大怒:“放肆!公主金尊玉贵,岂能由得他来作赌!” “请陛下三思。” 看了坤仪一眼,帝王脸色涨红。 大宋缺铁,十座铁矿能保证每年的兵器冶炼之需不说,还能让宋人名正言顺地进入邻国开采运输,对于大宋百利无一害。 坤仪安静地听着,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情绪。 从她皇兄看她那一眼她就知道,这事儿得成。皇兄疼爱她是一回事,若说到国家大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本宫还在为前夫守丧。”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坤仪道,“若杜相能寻得法子叫我丧期内招婿还不落人口舌,本宫便应了这个赌约。” “坤仪……”帝王眼含愧疚。 “无妨。”她没再往上看,只盯着杜相,“您觉得呢?” “好。”杜相痛快应下,“朝内妖祸众多,就说天命请公主为国冲喜,再招婿也是情理之中。” 轻笑点头,坤仪起身:“其余的皇兄与相爷商议就好,臣妹告退。” 帝王愧疚地目送她离开,略微有些无所适从:“昱清侯。” 聂衍正若有所思,突然被点名:“臣在。” “你近来若是无事,就多去明珠台走动走动。”他道。 聂衍沉默。 要说朝中有谁能与公主成亲,过上一年而不被克死,他自然是首先被考虑的人选。 然而,聂衍没有主动请缨,也没有理会帝王的暗示。 他只敷衍地应了一声,便也告了退。 “侯爷。” 临出宫门的时候,杜相叫住了他。 聂衍停步侧眸,就见杜相走到他身侧,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听闻侯爷生辰将至,老夫也没什么好送的,就送侯爷一句话吧——有些浑水,侯爷还是不蹚为妙。” 徐枭阳敢拿十座铁矿作赌,便就是笃定了坤仪公主有问题,昱清侯掺和进去,没什么益处。 风拂过宫门,吹得聂衍玄色长袍轻轻摆动,他负手而立,平静地听杜相把话说完,淡声道:“多谢相爷指点。” 杜相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乖顺,又身处要位,若是能为他所用,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晚些时候犬子会替老夫送贺礼去,还请侯爷笑纳。”他笑道。 聂衍颔首,算是应下,而后告辞,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城之外。 *** 坤仪公主要招婿的消息不知为何就传开了,民间颇有微词,但朝野却是难得地一片赞颂。 “殿下为国祈福,乃大义之举。” 听得她白眼都要翻到了后脑勺。 她的命运就是这些人手里的玩物,对他们有利便夸上几句,有害便指着她的脊梁骨要将她骂穿。 “殿下当真打算招婿?”兰苕满眼担忧地看着她,“若是那人活不长,殿下也当真要送命不成?” “徐枭阳这拼死一搏是有些力道的。”坤仪懒洋洋地抚着肩上结痂的伤口,“本宫不死也要被他扒层皮下来,也算平了杜蘅芜心头之恨。” “可杜家这两位公子小姐的事,都与殿下无关啊。”兰苕觉得委屈,“凭什么就因着您体质特殊,便全算作您的过错。” 坤仪轻笑,伸手弹了弹她的眉心:“傻丫头,好人才跟你讲道理呢,可你看这世上,有几个好人呐?” 兰苕捂着头,还是委屈,却也没再说,只道:“对了,奴婢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给侯府送了请帖。” 眼眸亮了亮,坤仪坐直身子:“侯爷怎么说?” 兰苕有些迟疑地垂眼:“他府上的人说侯爷出门灭妖去了,不在。” 这是哪门子的糟烂借口。 坤仪不悦,将身子靠回软垫里,懒洋洋地盯着房梁上垂下来的纱帘瞧:“昱清侯那人,看着清风朗月,心里的墙修得老高,短时间内要搏他欢心,比登天还难。” “可他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了。” “是。”坤仪点头,而后又笑,“但他那样的人,不是为了成为谁的夫婿候选而活着的。” 昱清侯圣宠正浓,又每天都在立功,将来哪怕是功绩积累,也足够他地位高升,衣食无忧,凭什么要犯险来救她这个惹人厌的公主? 委婉拒见已经是他的态度了,她也不能拿刀去逼着人家帮忙。 轻叹一声,坤仪朝兰苕摆手:“去库房,替我挑一挑礼物吧。” 昱清侯是朝中新贵,他每年的生辰,本就会有众多人借来送礼。今年,因着坤仪公主要招婿的消息,昱清侯府的大门更是险些被踏破。 上清司各司主事今日齐聚,看着这盛况,不由感慨:“昱清生辰一过,谁再敢说我上清司清高不懂俗务?” “三哥,昱清面子薄,你这般打趣,他待会儿就要恼了。” “哈哈哈恼什么?我瞧着挺好,将来昱清若是成婚,我上清司众人便也算是名正言顺的皇家护卫。” 聂衍坐在上头听他们胡扯,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黎主事想来是最近清闲,倒听起坊间传言来了。” 被点名的黎诸怀讪讪一笑:“忙自然是忙的,听么,也顺路听了点。他们说那坤仪殿下为了讨你欢心,拿了一块上好的血玉去找巧匠雕刻,我今日还等着开眼呢。” 血玉对凡人来说只是贵重的宝石,但对于他们这些修道之人而言,便是上佳的法器,能挡煞护身,十分难得。 聂衍听着,轻哼了一声。 坤仪才不懂什么挡煞不挡煞,她能挑来做礼物的,只能是一个原因:好看。 “也不一定就是送我的。”他漫不经心地往门外看了看,“你们莫要再提。” 已经午时了,宾客已经到齐,但没看见她那夸张的凤驾。 聂衍知道她断然是会来求他的,所以他不着急,端着茶慢慢喝,一边喝一边等。 然而,午时已过,府中开宴了,外头还是没有坤仪公主的通传。 茶盏有些凉了,聂衍将它放回桌上,面无表情地走向宴席,去接受众人的祝贺。 不来便罢,他想,也不是非要盼着她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别人要过的东西 “侯爷这是怎么了?”敬酒之时,淮南关切地问,“大好的日子,谁惹您不快了,脸色这么难看。” 聂衍皮笑肉不笑:“没有。” 轻轻打了个寒颤,淮南摇头:“不对劲,是谁送的贺礼触霉头了不成?” 众人巴结送的贺礼,哪能有什么触霉头的东西。夜半在旁边打量着,小声说了一句:“怕是谁没送贺礼,才触的霉头。” 聂衍侧头,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 于是一炷香之后,夜半蹲在马厩里苦兮兮地刷上了马。 旁边小厮好奇地看他:“夜半大人怎么来做这种粗活儿?” 夜半摆手:“别提了,这人呐,就不能话太多。” 聂衍继续在宴上进膳。 瞥见肉菜,他嫌恶地避开。可稍过片刻,他又将筷子移回来,夹了一块银刀烤鹿脯。 味道一般,她舌头有问题。 放下筷子,聂衍又瞥了一眼门口。 要说对坤仪多喜欢,那他定然是没有的,就是好奇今日出了什么事,她竟能迟到。 血玉太难雕刻?那倒是可以等等。 虽是不一定会答应她的请求,但她要当真这么千辛万苦地给他送礼,情面还是要给的。 这样想着,外头就来了人通禀:“侯爷,有人抬着好几抬的贺礼在外头……” 心口一跳,聂衍下意识地起了身。 可站起来,他才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头,当即抿唇:“不收,让他们退回去。” 下人错愕,犹豫着正要去办,却又被他家侯爷给叫住。 “罢了。”聂衍摆手,“今天是好日子,哪有拒客的道理,让人抬到花厅,我稍后去看。” “是。” 淮南在旁边瞧着,忍不住问黎诸怀:“侯爷今日是怎么了?” 黎诸怀意味深长地道:“动凡心了吧。” 淮南:“???” 狠绝如昱清侯爷,也能动凡心?他不信。 但瞧着,侯爷好像确实有些心不在焉,装作正经地吃了两口菜之后,竟就起身往花厅走了。 眼珠子转了转,淮南跟了上去。 路上小厮低声在解释:“这几担贺礼都是好东西,只是路上出了些意外,所以来得迟了,送礼的人说请侯爷千万见谅。” “出什么意外能晚这么久。”聂衍没好气地道,“怎么不留到明年生辰再送。” 小厮被他怼得摸了摸鼻尖,干笑着没有再说,生怕惹了侯爷不快,又要他把这些贺礼退回去。 然而,侯爷好像是挺喜欢这些东西的,进了花厅就亲自将红担拆开,把里头东西一件件往外拿。 名玩古画、金石玉器,渐渐铺了半个花厅。 聂衍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是不是少了什么?” 小厮连忙将礼单递过来:“您看看。” 扫了一眼物器名目,倒是对得上。可再抬头一扫最上头的字,昱清侯脸色难看起来。 杜相府贺礼清单。 背脊有一瞬的僵硬,聂衍闭眼,揉了揉眉心,将清单塞回小厮手里:“拿去入库。” “是。” 小厮很纳闷,方才瞧着挺喜欢的,这会儿怎么又不多把玩就要入库了。 淮南跟着走进来,扫了一眼厅里的东西,又看了一眼似是在生气的聂衍,突然福至心灵:“你是不是在等谁的贺礼?” “没有。”聂衍冷笑,“有谁的贺礼值得我等?” “坤仪公主的呀。”淮南理所应当地道,“她那么喜欢你,定是不会忘记你的生辰,也绝不会拿这些俗物来搪塞你。” “你哪只眼睛看她喜欢我?”聂衍语气不善。 淮南想也不想:“两只眼睛都看见了,若不是喜欢,坤仪公主那样的身份,才不会总往你身边凑,人家不要女儿家的颜面么?” “……” …… 夜半正在马厩里刷着马,身边突然多了一个拿着刷子的人。 他转头,就看见淮南大人一脸莫名地嘀咕:“我说错什么了?那不是事实吗?” 了然地给他递了一方帕子,夜半深深叹息:“我懂你。” 淮南更莫名其妙了。 …… 来祝贺的人渐渐散了,聂衍坐在花厅里,神色轻松,不像有什么情绪。 然而黎诸怀等人却是不敢再惹他了,只同他东拉西扯地说起灭妖的事:“近来京中好几只大妖都出自贵门,看来妖怪也有野心,不满足于伪装成平民过活,还想争权夺势。如此来看,宫中也会危险。” “可惜咱们陛下并不愿意让上清司驻守宫门。” “我等非常人,今上有顾虑是应当的。”聂衍淡声道,“能人异士,若非他亲眷,自然也与妖怪无异,能替他守宫门,便也能破宫门,叫他如何放心。”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都有些不忿。 上清司自设立以来立功甚多,护驾次数也不在少,没曾想如此的鞠躬尽瘁换来的还是帝王的猜忌。 将来,保不齐就会有卸磨杀驴的那天。 “其实倒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三司主事赵当康犹豫地看了聂衍一眼,“还能一举两得。” 他说的是什么,在场众人都心里明白,今日齐齐来拜访聂衍,多少也都存了些劝说的心思。 聂衍半阖了眼:“我上清司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什么时候也需要和亲之举了。” “侯爷莫生气,倒也不是一定要如此,他们只是见那坤仪公主对您用情至深,那不如……” “用情至深。”挑了这四个字出来,聂衍嘲意甚浓,“何以见得?” 光凭她那些对谁都能用的笼络手段? 众人不吭声了,倒不是无从反驳,而是稍微了解聂衍的都知道,他今日心情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恼怒。 能让侯爷动怒的事可没两件,今日到底发生什么了? 几个人心思各异,黎诸怀瞧着,招了个下人来,吩咐了两声。 片刻之后,侯府的门房传了话来:“禀侯爷,有百姓去上清司报案,说明珠台附近出现了一只两人高的狼妖。” 神色微变,聂衍站了起来。 黎诸怀跟着起身,佯怒:“岂有此理,当真不把我上清司放在眼里。侯爷放心,我这便带人去抓。” “不用。”聂衍道,“我亲自去。” “区区狼妖而已,侯爷这生辰宴还没结束呢。” 懒得理他,聂衍带了人就走。 黎诸怀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笑了笑。 聂衍走得很急,转瞬就到了明珠台附近,三两下便收拾了狼妖,而后就站在路口收拾残局。 明珠台依旧热闹,人来人往,丝竹声声,他冷眼瞥着,正好看见一顶软轿从旁边经过。 “小的见过侯爷。”轿帘掀开,龙鱼君笑眯眯地朝他颔首。 聂衍看着他,眼里无波无澜。 “侯爷也要去见殿下吗?”龙鱼君状似无意地将手伸出窗口,露出上等的血玉手串,“小的也正要去谢恩,不如一起?” 血红的玉,红得有些刺目。 聂衍面无表情地转身,带着狼妖的内丹就走。 “好生高傲的大人。”轿边小厮略微不满,“竟连话也不回一句。” “侯爷是何等身份,我们这样的人是何等身份,人家不愿意搭理也是寻常事。”收回手,龙鱼君笑得十分动人,“我高兴了就成。” 陛下要替坤仪择婿的旨意已经在今日落到了明珠台,说媒的冰人已经挤满了前院,坤仪一个也没见,只差人去容华馆给他送了礼。 虽然送的并不是这串血玉,但龙鱼君还是很得意。 殿下第一个想到的是他,不是昱清侯。 公主的克夫命格整个大宋都有所耳闻,别人或许是有赌的成分,但龙鱼君不是。 他笃定自己可以在坤仪身边活满一年。 “主子,东西雕好了。”兰苕捧着盒子回来,有些气喘,“费了老大的劲,可是时辰有些晚了。” 坤仪倚在窗边看着前院的方向,懒洋洋地道:“今日只要还没过完,便是没晚的,差人给侯爷送去吧,顺便……再问问他愿不愿意来见我。” “是。” 通红的血玉在大宋皇室也是罕见的东西,兰苕亲自带着人护送过去,路上十分小心。 然而,昱清侯看也没看,径直将盒子放回了她手里:“多谢殿下美意,臣无福消受。” 兰苕急了:“侯爷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家殿下好不容易……” “替我回了你们殿下。”聂衍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别人要过的东西,我不要。”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可要收回来已经是来不及了。 面前的丫鬟怔忪地看了他片刻,而后捏着盒子扭头就走。 “……”聂衍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 他不是稀罕什么血玉,也不是非要等到她送他贺礼,只是,她到底把他当什么,才会送他和容华馆小倌一样的东西? 他话没说错,至于多不多想,由她去好了。 他才不在乎。 坤仪坐在贵妃榻里,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听进了耳朵里。 兰苕极为愤怒,眼眶都气红了:“咱们从后院放把火,把昱清侯府烧了吧。” 垂眼回神,坤仪失笑:“你去哪里学的这野蛮作风,人家又没说错。” 她一个寡妇,可不就是别人要过的东西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他急了他急了 殿内安静了片刻,兰苕小心翼翼地打量自家殿下,见她神色自然,似乎当真没生气,不由地松了口气。 可松气之后,反而更觉委屈。 殿下对昱清侯那么好,他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去请龙鱼君进来吧。”收敛神思,坤仪道,“叫厨房烧几道菜,不要荤腥。” “是。” 原本兰苕觉得这龙鱼君是不靠谱的,生得太好看,出身又复杂,指不定是冲着什么接近殿下的。 可有昱清侯这气死人的话在前,再看龙鱼君,兰苕觉得,这人好像也没那么坏。进门就温温柔柔地笑着,还恭敬地跪下见礼。 “小的见过殿下。” 坤仪神情有些恍惚,闻声才回过神,笑着让兰苕下去休息,只留他一人在跟前。 “听容华馆的老板娘说,你没有签死契。”她把玩着玉如意,没有看他,“家里也一个人都不剩了。” “是。”龙鱼君目光楚楚,轻叹了一声,“小的自知微末,不敢对殿下有非分之想,但若殿下需要,小的可以作为面首住在明珠台一年。” 坤仪挑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消息倒是灵通。” 长长的睫毛垂下去,龙鱼君抿唇:“也并非任何消息都灵通,只是小的格外关心殿下。” 甜言蜜语谁不爱听呢,虽然暖不了心,但是悦耳啊。 坤仪笑得深了两分,见人送了菜上来,便邀他入席。 龙鱼君扫了一眼菜色,突然动容:“殿下竟记得小的不沾荤腥。” “我在这些小事上记性倒是不错。”坤仪没有动筷,只示意他吃,而后多看了他两眼。 这人生得也好看,虽然没有聂衍那么惊艳,但胜在气质温和,不伤人。 心里有了计较,坤仪却是什么也没说,用过膳便赏了人一大堆东西,将人送回了容华馆。 太阳落山,夜半从外头回去,一跨进主屋,就被黑暗里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主子?”他不解,“您坐在这里怎么也不点灯?” 聂衍回神,瞥了一眼窗外,沉声道:“今日事务已经忙完,我在休息,不用点灯。” “哦。”夜半也没多想,将从上清司带来的护身符放在他手边,“您要的东西,是邱长老亲自施术的。” 主子何等的本事,自然是用不着这种驱妖护身符的,给谁求的不言而喻,但夜半不敢提。 聂衍盯着那符看了许久,终于是抬手揉了揉眉心:“你去……算了,我去一趟吧。” “去何处?”夜半一凛,“明珠台?那还是我去吧。” 听他语气有些异样,聂衍眯眼:“明珠台怎么了?” “没,没怎么啊。”夜半摇头,“就是人多,又吵闹,主子想来是不喜欢的。”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聂衍嗤笑出声:“你在我身边跟了多少年,哪一次撒谎瞒过我了?” 夜半干笑,挠了挠头,支支吾吾。 聂衍拂袖,若无其事地取了火折子点灯:“我与明珠台没什么瓜葛,你有话只管说,还用顾忌什么不成。” 行叭,夜半想了想,干脆竹筒倒豆子:“明珠台传来消息,坤仪殿下似乎是有意将容华馆的龙鱼君招为面首。” 刚点燃的灯,灯芯突然爆了一声。 聂衍盯着烛光看了片刻,慢慢收回手:“既是殿下的决定,想必有她的道理。” “有什么道理呀,殿下就是冲人长得好看。”夜半撇嘴,“那龙鱼君瞧着就弱不禁风,别说在殿下身边了,就是寻常活着,瞧也是个短命的。” 聂衍起身,神色轻松地拢袖:“与我侯府何干,随他们去。” 说是这么说。夜半偷看了自家主子好几眼,总觉得他好像有心事。 生辰的第二天,原本聂衍是要休沐的,但不知为何,盛庆帝一上朝就看见了他。 “昱清侯今日可有要事?”他连忙问了一句。 聂衍神色清淡,拱手作礼:“回陛下,别无要事,臣只是见最近京中不太平,担心陛下安危,故而停休一日。” 帝王听得感动极了,这种放着休假不要也想护他圣驾安康的臣子去哪里找啊,真真是鞠躬尽瘁,忠心耿耿。 怀着这份愉悦的心情,帝王在下朝后召他去了御书房,关切地问:“近来可有去明珠台走动?” 以往问他这种话,以他的性子,多数是会敷衍了事的,但今日,昱清侯竟是破天荒地拱手答:“公主故旧甚多,似是没空见臣。” 言语里,怎么还有点委屈。 帝王觉得很稀奇:“朕瞧坤仪挺喜欢你的,怎么会不愿见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臣也不知。”他垂眼。 若有所思,帝王扭头对郭寿喜道:“宫里新来了贡品的缎子,朕瞧着花样好,你去请坤仪公主进宫来挑一些。” “是。”郭寿喜领命,小跑着就去传话。 …… 坤仪进来的时候,聂衍正坐在旁侧的椅子里喝茶。她瞥了他一眼,未作多停留,便先行礼:“见过皇兄。” “免礼,坤仪你来瞧瞧,这缎子给你做喜服可好?”盛庆帝笑眯眯地招手让她过去。 扫了一眼贡缎,是上好的颜色和料子,坤仪款步上前,伸手摸了摸,满意地道:“难为皇兄百忙之中还惦记着这些。” “你可是朕唯一的胞妹,朕自然要为你多想想。”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肩,帝王笑着问,“可有人选了?” “还在挑。”懒洋洋地揉了揉肩,坤仪勾唇,“皇兄还不知道我么,最喜欢美人,不美的人我还不想祸害。” 帝王失笑,顺着话就道:“那朕看昱清侯便是极美之人,你可要祸害他试试?” 摸着茶盏的手微顿,聂衍终于光明正大地看向那边站着的人。 她气色不太好,唇色倒是依旧明艳,衬得双眸黑得发亮,身上的黑纱似乎换了个款式,但依旧绣着泛金光的符文。 她没看他,只朝帝王道:“皇兄说笑,昱清侯可是朝中栋梁,我哪敢祸害,再说了,就算是赌约,臣妹也想挑个自己喜欢的。” “……”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聂衍眯眼,嘴角抿紧。 先前她还说喜欢他的。 盛庆帝有些意外,打量坤仪两眼,又打量那头沉默得像石头的昱清侯两眼,突然了然,叹息道:“朕是做不了你的主的,你不妨去佛堂拜拜母后,也算告知她一声。正好,昱清侯拿了新的安魂符过来,要去安置,你同他一路,朕也放心。” 坤仪皱了眉,刚想推拒,帝王却已经转身:“就这么定了,朕还要改折子,你们下去吧。” “……臣妹告退。” 拂袖跨出御书房,坤仪很纳闷,皇兄今日这么闲吗,明知道昱清侯不喜欢她,还硬要乱点鸳鸯谱。 察觉到他站到了自己身边,坤仪叹息:“侯爷若有事要忙,可以先走,不必与本宫一路,本宫必定不会与陛下告状。” 身子微微一僵,聂衍抿唇:“臣无别事,正好要去佛堂一趟。” “哦。”好吧,坤仪想,人家都不介意,那她介意什么呢。 两人行在青石砖铺得极为平整的小道上,坤仪只言未发,聂衍看她好几眼,也没吭声,气氛古怪得令人不适。 “殿下昨日,很忙?”眼看着佛堂要到了,聂衍终于开口。 坤仪被他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然后虚假地笑了笑:“还行,毕竟有皇命在身上,总是要操持的。” “操持到来臣府上喝一杯酒也没空?”他垂眼。 心念微动,坤仪停下步子,不明所以地望向他:“侯爷是不是忘记了。” “什么?” “您连请帖都没给本宫一张。” “……”眉心慢慢拢起,聂衍回想了一下写请帖时的情景。 夜半当时特地问他:“给明珠台的请帖要不要先送?” 他怎么答的来着:“明珠台还需要请帖?” 坤仪公主是何等恣意的人,只要她想来,有没有请帖要什么紧,凤车一到,他还敢不迎不成? 可是,眼下她说起这件事,聂衍突然发现,似乎确实是他礼数不周。用淮南的话说,人家好歹是皇室公主,也是要颜面的。 “不过无妨,侯爷即便不想请本宫喝酒,本宫也厚着脸皮将贺礼送去了。”坤仪望着他鸦黑的眼眸,笑得很是自嘲,“只是侯爷没收。” “……”手指张了张又握紧,聂衍突然觉得心口难受,像有人攥了他一把。这种感觉太过陌生,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僵硬了半晌才道:“我现在可以收。” “现在?”坤仪歪了脑袋打量他,笑得娇俏,“侯爷不知道有个词叫过时不候?” 小时候她还爱吃一巴掌一个枣的套路,但现在她长大了,打了巴掌就是打了巴掌,多少个甜枣也是补不回来的。他既轻贱了她,她就断不会再轻贱她自己。 她摆手,转身继续往前走:“时候不早了,本宫要早些去祭拜,这些不重要的事,侯爷也不必放在心上。” 佛堂附近的风很冷,哪怕四周都修了极为好看的院墙,一阵风过来,还是能把人冷得发颤。 聂衍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先前的暧昧和旖旎好像都被风吹了个干净。 她不打算回头,也好像并不难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喜他不喜欢龙鱼君 世间女子能做到坤仪这样洒脱的实属少数,性子烈的会上门同他要说法,性子柔一些的,便也要找他哭上一场,问个为什么,毕竟先前她对他这么好。 可坤仪,她不闹也不问,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聂衍今日换了一身筠雾色的贡缎,墨发用羊脂玉束起,眸光流动,像月下相思谷里的湖,粼粼幽光一荡又一荡,荡得人心痒。 然而她只在进御书房的时候看了他一眼,眼里无波无澜,什么也没说就转开了头。 是觉得容华馆那位,比他好看了? 聂衍将新符放在佛堂供台上,用莲花灯压好,然后沉默地看着桌上长明灯,眼里深不见底。 坤仪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朝先太后的牌位磕了三个头。 先太后是在她三岁的时候去世的,据宫里人说,那天晚上她吵着要跟太后一起睡,太后便没听劝告,执意留了她在寝宫。 谁料一夜之后,宫人掀起帘子,太后就已经仙逝,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四周也没有任何打斗,她就像是睡着了,脸色尚且红润,只是没了气儿。 有奶嬷嬷说,这是只能是被妖怪害死的。 坤仪不明白什么是妖怪,那个奶嬷嬷也还没来得及多解释,就被斩了首。她年纪太小,哭着哭着也就忘了这回事。 眼下她长大了,再跪到太后灵前,突然就开始好奇。 当年的母后,到底是怎么死的? “侯爷精通妖怪之事。”坤仪睁眼,突然问了他一句,“可知有什么妖怪害人,能让人面色红润,如睡着一般死去?” 聂衍微怔,随即皱眉:“妖怪害人,大多是要谋人血肉豢养其精魂,断不会让人死得安详。” “不可能。”坤仪下意识地就驳了,“我身边所有的人,都走得很安详。” 深深地看她一眼,聂衍问:“殿下难道就笃定这些人是被妖怪害死的?” “……” 坤仪垂眸,没吭声。 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一次两次是巧合,次数多了便是规律,她也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但一连死了两任驸马,还克死了父母,这些都是在她身上发生的。 所以,与徐枭阳作赌还想赢,都只是为了铁矿而已,她其实也明白,自己就是灾星。 “人的死因有千百种,死状各有不同。”聂衍看着她,曼声道,“但妖怪是活体之物,并非魄类邪祟,她们只吃人肉身,不会吞人精魂。” “魄类邪祟?”坤仪仰头回视他,“是会吞人魂魄的?” “会,但早已灭绝多年。”他抬手,指了指四周房梁上雕刻的古怪花纹,“魄类邪祟还在的时候,宫内就布满了针对它们的符咒,若是出现,必定显出原形,没空害人。”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坤仪打消了疑虑。 这些花纹从小就在她的四周,确实也不可能有魄类邪祟。 轻叹一声,坤仪什么也没同先太后说,上完香跪了一会儿便走了。 她生前她都未曾尽孝,自然也不必在现在还给先太后添麻烦。 聂衍目送她离开,又看了先太后的牌位一眼,眼里划过一抹困惑。 *** 明珠台开始布置了起来,虽说招婿的人选还没定,但四周已经开始挂上了红绸花。 坤仪倚在软榻里,任由侍女给自己涂染丹寇,凤眼半睁不睁,似是要睡着了。 “殿下。”兰苕神色古怪地上前来,低声道,“昱清侯府送了礼物来。” 说完,十分贴心地询问:“您看是烧了还是砸了还是给他退回去?” 坤仪呛咳一声,好笑地看她一眼:“往日里你可不是个喜欢糟践东西的人。” “也要看是谁的东西。”兰苕板着脸道,“有人送的东西,只配被糟践。” “无妨。”坤仪摆手,“他高兴自己能脱离我这片苦海,送来的礼物自然是真心实意的,收进库房便是。” 兰苕不甘不愿地应下,去接礼物的时候,还是冲夜半翻了几个大白眼。 夜半被她眼白的宽阔程度给吓着了,犹豫地问:“我哪里得罪姐姐了?” 兰苕皮笑肉不笑:“没有,你同你家主子都好得很。” 夜半比他家主子还是更通人性一些的,当即就知道自家主子肯定是做了什么,也不好问兰苕,便扭头回府去。 聂衍今日斩了一只大妖,老虎所化,暴戾无比,他有些走神,一个没注意就伤到了背,将近两个时辰之后才归府。 夜半一边替他上药一边皱眉:“主子最近怎么了,竟能被伤成这样。” 聂衍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卷宗:“捉妖之人,受伤有什么稀奇。” 别的捉妖人也就罢了,聂衍可是天纵奇才,修为高到需要遮掩以免引起旁人忌惮的程度,区区虎妖,哪能伤他至此。 上完药,夜半也不敢直接问,只道:“明珠台将礼物收下了,殿下什么也没说。” 聂衍眯眼,嗯了一声,嘴角抿紧。 他送的是一支血玉的凤钗,黎诸怀怂恿的,两人路过珍宝阁,他说女儿家都喜欢这种东西。 聂衍是不屑的,当即拉着他就走。 然而,两人分道扬镳之后,他还是去将那簪子买了下来。 坤仪才不会缺这些东西,他也不是非要送,但买都买了,他也想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可她这态度,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属下去送东西的时候,路过了容华馆。”夜半状似无意地道,“听人说,龙鱼君不日便要住进明珠台了。” 聂衍抿唇,冷声道:“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属下只是觉得,那龙鱼君看起来不是个靠谱的人。”夜半道,“坤仪公主本就娇弱,身边虽有护卫,却也防不了床笫帷帐,若是遇了坏人,那还蛮可怜的。” 她自己选的人,怎么还可怜上了,但凡理一理他,都不至于要选龙鱼君。 气闷地拢上衣裳,聂衍沉着脸道:“我要养伤休息,你下去吧,没事不用来打扰。” “是。”夜半无奈,退身下去,替他带上了门。 聂衍扭头,看向旁边墙上挂着的一张地图。 那是盛京的街道布防图,一眼能看见容华馆附近没有任何上清司之人驻守。 *** 龙鱼君人逢喜事,真真是面若桃花,送走了来贺喜的几个乐伶,便倚在露台上喝酒。 在坤仪的眼里,他与她也许只见过几面,但他却是看着她长大的,从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冷若冰霜的大美人儿。 没错,别人都觉得坤仪殿下好相处,总是笑盈盈的,但龙鱼君知道,她性子很冷,一旦得罪她,便再难翻身。 聂衍那样的石头性子,也确实不合适同她生活在一起。 嘴里哼着小曲儿,他抬袖正要将酒饮尽,突然觉得背后一凉。 方才还亮着的天突然就暗了下来,四周热闹的人声也渐渐消失。龙鱼君站起身,嘴角的弧度慢慢落了下去。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沉声问。 黑暗里,有一个人慢慢走出来,鸦黑的眼眸淬着冰,手里一把却邪剑隐隐泛着蓝光。 “第一眼。”聂衍答。 四周结界已经落下,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龙鱼君也懒得再装,兀自显出原形,金光闪闪的鳞片如风一样层层铺开,龙头鱼身横立当前,妖气四溢。 龙鱼是还没跃过龙门的妖怪,一旦修为足够,得跃龙门,便能由妖飞仙。 “第一眼就看了出来,却到现在才来抓我。”他似笑非笑,“看来不是想斩妖除魔,只是想争风吃醋。” 泛蓝光的剑眨眼飞至他跟前,龙鱼君飞快闪躲,却不料这人比看起来厉害得多,隔空御剑,剑如在他手里一般,随他躲去哪里,都能跟着横过来。 “即将成仙的妖,我未必一定要杀。”聂衍平静地看着他闪躲,“你若离开盛京,我便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果然是争风吃醋。”龙鱼君大笑,“争不过我,便要用这种手段逼走我?可是昱清侯爷,殿下她喜欢我,要收我做面首,我若不见了,她会难过的。” 心里一刺,聂衍沉了脸。 结界里突然狂风大作,饶是修为深厚,龙鱼君也被逼得退后了几步。 “你……”他有些愕然,“你竟然还自封了一部分的修为?” 平日里打量,这人虽然厉害,但也没这么厉害,这刺骨的罡风,哪里只像个普通道人。 “走是不走?”他不耐烦地问。 龙鱼君祭出法器抵挡这罡风,又好气又好笑:“我就算走了,殿下也不会选你。” “我也不用她选我。”聂衍皱眉,“你走就行。” 他不喜欢龙鱼君,应该跟坤仪没什么关系,就是单纯不喜欢他,所以他消失就好。 “明年就能飞升了,我很惜命。”龙鱼君笑道,“但怎么办,我舍不得她,这么多年了,她好不容易看见了我,我想留在她身边。” 心里不舒服更甚,聂衍抬起了手,不打算再跟他废话。 然而,就在他要动手的一刹那,四周的结界突然震了震。 “昱清侯爷。”坤仪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又清又脆,“你可见着龙鱼君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弱 弱不禁风的侯爷 聂衍下意识地收回了却邪剑,侧头想应她一声,却突然发现不对劲。 坤仪怎么知道这里有结界? 上清司的结界,立于五行之外,寻常人看着这地方,应该是一块空地才对。 “侯爷?”结界之外,坤仪又道,“你这琉璃罩子挡着,我过不去。” 琉璃罩子…… 聂衍皱眉,挥手打开结界,外头的吵闹声和阳光便如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坤仪提着她的黑纱裙走过来,肌肤被衬得如雪一般白,她抬眼瞧了瞧他,又瞧了瞧他身后,不由地疑惑:“你们在做什么?” 龙鱼君已经变回了人形,衣衫凌乱,墨发也松散,嘴角还有一块淤青。 “殿下,小的没事。”他眼神躲闪地朝她行礼,“方才,方才在与侯爷聊天呢。” 这天,是用拳头聊的?坤仪又看了聂衍一眼,这一次的眼神就不太和善了,带着责备和“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的意味:“龙鱼君只是寻常人,若是哪里开罪了侯爷,还请侯爷高抬贵手。” 聂衍黑了脸。 龙鱼君嘴角的伤是他自己变出来的,她这也要怪到他头上?还有,寻常人?他哪里看起来像个寻常人? 坤仪没多看他,只走过去扶了龙鱼君一把,打量他脸上的伤,叹息道:“我待会儿让人给你送药来。” “多谢殿下。”龙鱼君腼腆一笑,“不知殿下今日过来可有什么事?” 不提都差点忘了,坤仪看了聂衍一眼,敷衍地笑了笑:“我与龙鱼君还有事,侯爷自便。” 聂衍扯了扯嘴角:“不巧,臣找龙鱼君也有要事。” 龙鱼君挑眉,刚想反驳,就见聂衍捏了一张妖显符,状似无意地晃了晃。 妖显符,落在妖怪身上,必定叫其显出原形。 龙鱼君识时务地把反驳的话吞了回去,温柔地对坤仪道:“二位既然都着急,那不妨便同路,先看殿下有何要事,再去将侯爷的事办妥。” “好吧。”坤仪看了看他身上,“你先去更衣,本宫同侯爷去外头等你。” 龙鱼君颔首,又深深看了聂衍一眼,这才款款而去。 “殿下为何知道臣在此处?”看着他的背影,聂衍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 坤仪拢着袖口站在他身侧,没看他:“瞧见这琉璃罩子与上次相府里的很像,蒙的。” “殿下可知,寻常之人根本看不见这罩子。” “哦?”坤仪哼笑,“侯爷的意思是说,本宫并非常人?” “不是。”他看了她一眼,“殿下是肉体凡胎,没有妖心,也没有妖身,更没有元丹。” “那便是本宫有修道的天赋?”坤仪侧头,终于看了他一眼,“要不要拜在侯爷门下潜心修炼啊?” 聂衍一怔,认真地考虑了一番这件事。 还真行。 但不等他点头,她又笑开了,莲步慢移,顺阶下楼:“说笑而已,侯爷不必挂心,若非偶遇,本宫也不愿再打扰侯爷。” 先前翻他家的墙不觉得打扰,往他府上送东西也不觉得打扰,眼下竟是跟他多说两句话都算打扰了? 聂衍抿唇,觉得她真的很不可理喻。 今天不知为何天黑得有些早,还不到黄昏,街上就没了什么行人,风吹着枯叶在地上打转,墙上栖息着的乌鸦也低低地叫唤着。 坤仪下了容华馆的露台,发现自己随身带的几个护卫不见了踪影。她疑惑地左右看了看,正要喊人,却感觉左侧有什么东西朝她卷了过来。 “小心。” 聂衍反应极快,揽过她的腰便将她抱到一侧,堪堪躲开一排猩红的牙齿。 坤仪惊魂未定地抓着他的衣裳,睁眼看过去,就见一只两人高的狼妖正站在不远处,绿莹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妖怪都跑到大街上了?”坤仪瞪眼,“侯爷,你上清司渎职啊。” “倒是臣的疏忽,忘记了今日是祀神节。”聂衍道。 祀神节是妖门大开之时,就算有上清司镇守,盛京也难免会混进妖怪来觅食,是以每年的这一天,百姓都会早早归家,关闭门窗。 眼前这狼妖看起来是饿久了,分明瞧见他在,却也还是朝坤仪冲了过来。 聂衍祭出了三张黄符,出手如电,引雷霆自天而来,将这狼妖当即斩杀,连妖血都没溅出来一滴。 坤仪看得缩了缩脖子。 聂衍察觉到了,眼眸半垂,下意识地将手背在身后:“这是最快的法子,免了缠斗。” “嗯。”她点头,松开他想站直身子,背后却又有一股妖气袭来。 聂衍二话不说,带着她就跃上了旁边的屋檐。 “诶,龙鱼君怎么办。”坤仪忍不住回头。 聂衍面无表情地道:“他是个聪明人,瞧见外头的景象便不会再出来。” “他哪里聪明了?”坤仪嘀咕,“先前为了躲你,差点把自己溺死在温华池里。” 聂衍:“……” 瞧着挺机灵的一个人,怎么看男人的眼光这么差?龙鱼要是能溺死在水里,他聂字拆开给她跳三人舞。 翻了个白眼,聂衍捏紧她的腰。 这人也是,天气也没多热,偏生穿得少,薄薄的一层黑纱,不挡风也不保暖,稍微一碰,就能察觉到她腰上的肌肤。 他不由地松开了些。 “诶,你做什么。”身子往下滑了滑,坤仪连忙抱紧他,恼怒地抬头:“就算嫌弃本宫,也不至于把本宫带这么高的地方来摔死。” “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你刚刚还松手?”她又生气了,像先前在杜府时那样,脸颊鼓起,凤眼也瞪得溜圆。 莫名的,聂衍却是松了口气,感觉眼前遮了好几天的乌云终于散去,连脚下屋檐上的镇宅兽都瞧着更顺眼了些。 她还是生气的时候更让人自在。 红瘴一样的妖气渐渐笼罩了整个盛京,坤仪随他在高处奔走,杀气如影随形,刺激得她肌肤上都起了一层颤栗。 她心里有些不安,连带着话也多了起来:“我早知道你看不上我,却也不知道你能这么看不上我,我好歹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 “殿下误会。” “有什么好误会的!”她晃着小腿踢了踢他,气呼呼地道,“方才手不是你松的?昨儿话不是你说的?礼不是你拒的?你这会儿来跟本宫装什么好人。” 轻叹一声,聂衍道:“一时气话,也不是那个意思。” 坤仪不解地抬头:“那你是什么意思。” 聂衍真的很不喜欢同人解释,他一贯相信清者自清。可怀里这位祖宗的误会确实大了点,再不说,怕是就没机会了。 沉默半晌,他迎着风终于是开了口:“下回你送龙鱼君的东西,莫要再来送给我。” 啊? 坤仪一脸莫名:“我送龙鱼君几个古董花瓶,并着几箱银子,送你的可是上好的血玉簪子。” 嗯? 聂衍皱眉:“你不是还送了他血玉的手串?” “他告诉你的?”坤仪納了闷了,“极品血玉就那么一块,全雕了簪子了,从哪儿再去打手串。” “……”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日情形,聂衍黑了半张脸。 这个龙鱼君。 瞥着他的脸色,坤仪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不由地更气:“我白挨你一顿骂。” “臣原本也是在说红玉之事,是殿下误会了。” “你还敢反过来怪我?”坤仪大怒,手放在他背上,正好拧他一把。 聂衍痛得闷哼,脸色都白了两分。 “怎么了?”她吓了一跳,狐疑地看着他,“侯爷何时变得这么弱不禁风。” 聂衍不答,带着她避过层层妖瘴,落进了昱清侯府。 刚一落地,他身子就晃了晃。 “诶诶。”坤仪连忙扶住他,往他背后看去:“我就只轻轻……” 话说一半,说不下去了。 他背上有一块血迹,渗透了浅黎色的衣料,正在慢慢扩大。 倒吸一口凉气,坤仪连忙扭头喊:“夜半,夜半快来!” 夜半闻声而至,瞧见自家主子这模样,当即变了脸色:“快,去上清司请黎主事过来救命!” “是。”仆从应下,跑得飞快。 聂衍是个不肯示弱的人,先前被大妖王重伤,都能自己站着走回来,眼下该是遇见了多可怕的袭击,才会整个人都站不稳? 夜半眼泪都要出来了,颤抖着手上前,深吸了两口气才敢去看主子伤处。 然后就看见他刚包好的背后伤口裂开了一条细缝,少量血水正往外渗。 夜半:“……” 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这伤,又看了看脱力似的倚在人家殿下身上的主子,他沉默半晌,脸上浮现了十分夸张的担忧:“伤势太严重了,殿下快帮着将侯爷送到房里来。” 坤仪是娇养惯了的,平时手被针扎一下都要用白布缠三圈,更别说这种见血的大伤了,她压根没觉得哪里不对,扶着聂衍进房,替他松了外袍,还拧了帕子给他擦脸。 “我真不知道你这身后还有伤。”愧疚不已,她坐在他床边,眼睛眨啊眨,“痛不痛?” 聂衍半阖着眼,痛哼一声,算是作答。 于是坤仪就更愧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他章 他又不喜欢她 坤仪是个极为怜香惜玉之人,她对所有美人儿都是温柔至极,要啥给啥。 这还是头一回,失手将人重伤,还重伤了个最好看的。 她很难过,望着聂衍苍白的脸色,眼泪都快下来了。 黎诸怀匆匆赶到的时候,一看这场景,以为聂衍要死了。上前一搭脉,他反手掐了掐自己的人中,扭头就瞪夜半:“就这?” 夜半拼命给他挤眼睛。 黎诸怀一顿,僵硬地扭转语气:“就这……么紧急的情况,再晚点去请我,那可就完了。” “这么严重?”坤仪眼眶都红了。 黎诸怀昧着良心点头。 是要完了,再晚些伤口该自己愈合了。 “殿下也不必太担心,侯爷毕竟是修道之人,再严重的伤,养几日也就痊愈了。”黎诸怀宽慰道,“叫人煎这一帖药吃了就好。” 坤仪点头,连忙拎着方子下去找人。 屋子里烛光摇曳,只剩了两个人。 黎诸怀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倒是有手段,将这位殿下迷得团团转。” 聂衍睁眼,颇为不自在地坐直身子:“没有。” “还没有?你是没瞧见她紧张你那模样,你早如此,还有龙鱼君什么事?”黎诸怀连连摇头,“别折腾了,大事要紧。” 聂衍不悦,靠在床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之后才问:“禁宫那边如何了?” “放心,都安排好了,今天既然是祀神之夜,人间就不会太平。” 当朝帝王何其固执,妖怪三番五次闯入宫闱,他都还是不愿让上清司驻守,哪怕是祀神之夜这种极为危险的日子,上清司也只能在宫门外头巡逻,不能过护城河。 好处是,禁宫的一切都在今上的掌握之中,可坏处就是,这些人压根拦不住五百年修为以上的大妖。 夜幕低垂,一轮血月挂在当空,肃杀的妖气自东南而来,直闯宫门。 正在后院盯着人煎药的坤仪突然打了个寒战。 她从躺椅里直起身,看了看侯府后院重新修好的法阵,金光闪闪,隔绝一切妖瘴。 心里安定,她又躺了回去,懒洋洋地吩咐下人:“煎好药再备几块蜜饯给你家侯爷。” 因着上次替昱清侯赶走了蔺家人,侯府中的奴仆对坤仪就格外恭敬,年纪大些的嬷嬷还和蔼地冲她笑:“殿下,我们家侯爷不怕苦的。” “那也要给他备着,显得贴心么不是。”坤仪俏皮地眨眼,“这样他也能多喜欢我两分。” “侯爷是喜欢殿下的。”老嬷嬷见的事少,话也敢说些,“听闻殿下要招婿,他连着几天没睡好觉哩。” 聂衍能为她招婿睡不好觉?那肯定是给乐得睡不着。 坤仪撇嘴,她原先是想跟他商量此事的,奈何人家压根没给她机会,现在来说睡不着,也是虚伪了些。 美人不必虚伪也是美人,她喜欢美人,就断不会为难美人,明日一早她就去继续同龙鱼君商量吉服之事。 然而,坤仪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她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殿下快请进宫。”兰苕火急火燎地来伺候她更衣,“宫里出事了!” 眼皮莫名一跳,坤仪皱眉拉住她的手:“出什么事了?” “昨夜祀神之夜,禁军未能守住宫门,被大妖挖着地洞潜入,吃掉了上百个宫人妃嫔,将陛下也吓病了。” 倒吸一口凉气,坤仪连忙收拾好往宫里赶。 昨夜聂衍发了高热,她守他到天蒙蒙亮才回的明珠台,原以为四下安静,不会发生什么大事,不曾想宫里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官道上挤满了车马,坤仪紧赶慢赶,去的时候三皇子和四皇子却还是已经在殿前吵了起来。 “上清司昨夜连护城河都没能过,他们是鞭长莫及,这等妖祸也能怪他们?” “不怪他们怪谁?分明也在外头守着,却没有发出任何警示,简直是居心叵测。” “妖怪从地底偷渡到宫门里,他们从何警示?”四皇子横眉冷目,“我看皇兄是在为禁军的失责找替罪羊。” “胡扯,我也是为了父皇……” “好了!”坤仪跨进门,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你们父皇还病着,这是吵架的时候么?” “姑姑。”四皇子叫了她一声,连忙过来扶她,“您可算来了。” “姑姑。”三皇子也跟她请安,然后不忿地道,“侄儿为了让父皇安心养病,想加强宫中戒备,奈何四皇弟一直阻挠。” “皇兄是想加强戒备,还是想扶那不成器的副统领上位?”四皇子冷笑,“再多的人也无法同妖怪抗衡,不然昨夜一只大妖,如何就能吃得了百余人,与其让皇兄送些尸位素餐之人坑害宫闱,不如叫上清司之人来保护父皇。” “父皇若当真想要上清司驻守,先前就该点头了,而不是要你趁着他昏迷不醒,强行加塞。” “你……” 坤仪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干脆将两人都拂开,自己进去看皇帝。 内殿里站满了太医,皇后也在场,见着她来,泪水涟涟:“坤仪。” “皇嫂莫急。”她过去扶她一把,将她拉到旁侧,皱眉问,“情况如何?” 皇后捂着唇摇头:“怕是不好,太医说有中风之险。” 帝王正当盛年,让他中风卧床,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更糟糕的是,帝王一病,朝中诸臣便要上奏立储,眼下三皇子四皇子已经是剑拔弩张,皇后怕他们做出兄弟阋墙的丑事来,满眼都是担忧。 “眼下只有你能帮我了。”紧紧地抓住她的手,皇后红着眼道,“坤仪,你嫁给昱清侯吧。” 哈? 坤仪不明所以:“怎么突然说这个?” “陛下曾说过,昱清侯是个好人,能护他周全,但……”皇后直叹气,“但他太厉害了,陛下不放心。他不慕钱财,也不贪权势,这样的人实在太难把握,唯有你,你若嫁给他,陛下就能放心将宫闱的安危交给他。” “可是……”坤仪有些为难,“我已经选了另一个人。” “这天下哪有比昱清侯还好的人呐。”皇后连连摇头,“他生得俊朗,你本就喜欢,性子还温和,从未与谁起过大争执。心地也善良,封侯这么久不曾欺压过任何百姓,本事也大,再厉害的妖怪也无法在他手下活出来——就这么个人,你难道还不满意?” 满意么倒是满意的,但,坤仪想,那人又不喜欢她。 她这么风流的公主,自然知道喜欢自己的人是什么样的表现,就像龙鱼君那样的,抬头看她,满眼都是她的影子。 聂衍么,确实她挺喜欢的,但他眼里东西太多,好看是好看,不喜欢她又有什么用,就算成亲,也不能保证他会看在她的面上忠心耿耿。 坤仪迟疑地想着,没有点头。 皇后眼里的泪水一滴滴地往下落,殷殷地拉着她的手:“坤仪,陛下最舍不得的妹妹就是你,如此关头,你岂能再坐视天下大乱。” 这就是公主的命运么,婚事总与天下挂钩。 行叭。 坤仪想,反正她是公主,驸马不喜欢她不要紧,她还可以养面首。 “好。”她道,“但我说服不了昱清侯,您要不赐一道懿旨?” 皇后大喜,立马点头答应,又陪着她去看了看帝王。 帝王脸色很憔悴,年方四十,看着形如槁木。 坤仪捏了捏他的手,又替他掖上被角。 她的皇兄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帝王,但对她而言,是个很好的哥哥。 轻叹一声,她越过还在争吵的两个皇子,出了宫门。 “殿下离开皇宫,是往侯府的方向来了。”夜半站在床边,瞥着自家主子的神色,有些心虚地道,“但走到一半,殿下去了容华馆。” 聂衍喝了一碗药下去,丝毫不觉得苦,也没伸手拿旁边的蜜饯,只嗯了一声,像是不在意。 夜半松了口气,继续同他回禀别的事,例如宫中暂时借调了二司和三司的人去清缴妖孽,又例如镇妖塔里有妖怪异变,被分隔关了起来。 说得口干舌燥,夜半正想告退,就听得自家主子状似无意地问:“她去容华馆做什么了?” 夜半:“……” 既然在意,就别装作毫不关心的模样好么!直接问是能怎么的! 轻叹一声,夜半道:“也没做别的,就停留了一炷香,但殿下走后,龙鱼君似乎很不高兴,摔了几个花瓶。” 聂衍挑眉,突然就笑了笑:“她也没多喜欢他。” 也只是个轻易就能取舍的人。 夜半听得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记得上回的惨剧,连忙提醒自家主子:“女儿家都喜欢会说甜言蜜语的人,您就算不稀罕说,也莫要再出口伤人,那毕竟是当朝公主。” 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聂衍问:“我何时出口伤人了?” ……也是心里没点数。 夜半沉默,替他倒了茶漱口,不打算再据理力争,以免被送去刷马。 坤仪到侯府的时候,聂衍已经下了床,他坐在花厅里,唇红齿白,一身清月,漾着湖水的眼朝她看过来,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脆弱。 坤仪的这个心哦,一下子就软得稀里哗啦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