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不归》 第1章 南风不知意 一万年以前,天界爆发了一场足以动摇三界的恶战。作为“天界利刃”的蛟龙一族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反叛,倒戈杀上天宫。一直养尊处优的天宫措手不及,仓皇应战,致使众多上古神祗相继陨落。星河飞逝,日月凌乱,遍地玄火,久久不息。凡间那些没有法力的渺小的生命,在天灾和人祸中挣扎求生,朝不保夕。 若非天帝及几位战将法力无边、稳住战局,若非蛟龙一族忽生内乱、相互攻伐,如今的天上地下,应该是另一番面貌了。 至于一直臣服于天界的蛟龙一族为何反叛,众说纷纭,神册上的记载也含糊不清,只知道蛟龙被彻底铲除之后,天帝心痛之余,贬谪了好些神明,并将幽冥界长久地远谪在九泉之下,无特召不得入凡世。 被贬谪的神明中,有几个很能引起其他神族的注意。布谷鸟一族本已经被蛟龙族残害殆尽,只有两位尊神幸存,相传还是一对恋人。谁知道天帝非但没有安抚他们,反而将他们流放到人界,受轮回之苦。 对于天帝的决定,谁也不敢质疑,也不敢过多询问,毕竟每一个神族都损失惨重,谁还有闲心管别人家的事呢? 南风没有闲心,却闲得心慌。 这小丫头正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蹲在一个破庙的门口,用裂了一个大口子的衣裙裹着饿的干瘪的肚子,一声一声地叹气呢。明明是件白色的裙子,偏被她穿出了掉进染缸的感觉,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她的脖子里套着个不知道啥材质的圈圈,像个狗链子,只是没有绳索,没准还会被过路的人当成成了精的流浪狗。 同在破庙里安身的乞丐们背着南风嘁嘁喳喳、污言秽语地小声谈论了半天,终于推出了一个“代表”。那是一个头上长着疥疮、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的男人,又黑又瘦,像个穿了衣服的猴儿——如果这块满是破洞、散发着汗臭味的布料能够称为衣服的话。 他从自己缺了口的碗里沾了点清水,简单地清了清脸上的泥,在其他乞丐的鼓励下,笑嘻嘻地挪到南风的跟前去,并送上了一个黑乎乎长了绿斑的馒头:“俺叫赖头疥,是这个庙的大哥——妹子,饿了?吃馒头!” 南风垂着眼皮瞧了一眼被啃了两口的馒头,动都没动一下。 赖头疥索性坐在南风身边,伸开筷子一样的两条细腿,说:“俺瞧你在这儿等了一上午了,要不是那条总是咬人的黑狗撵你,你都不动地方。等人啊?” “嗯。”南风叼着狗尾巴草点点头,却依然没有看赖头疥一眼。 赖头疥也不恼,把盛着馒头的碗放在一边,说:“等谁?男人?” 她等的自然是个男人,却不是赖头疥想的那种关系的“男人”。只是南风懒得跟别人解释,囫囵地嗯了一声。 谁知道赖头疥“妇女之友”一般地大谈特谈起来:“这地位越高越有钱的男人啊,啧啧,越不靠谱,一个个都是负心汉——你等的人挺有钱的?” 衣服一例是云锦楚绣,纯白色没有一点儿杂质,为了区别他数不清的袍子,每一件都有不同的镂空花样。靴子也是纯白色的。每天都要换洗两套外衫、一套卧衣、一双靴子,连头上的发带也要一天一换。若是某天衣服上扑了些小尘土,那么以上的规律,他可以自由地打破。这样的人,自然是“挺有钱的”。 南风点头。 “长得好看?” 剑眉皓目,薄唇高鼻,如果这种棱角分明的脸庞不能让你倾倒,那么他高挑坚实的身材也能让你着迷。虽然他平时穿着只是一件松松垮垮的纯白色长袍,但那与生俱来的王者气质,不是什么人都敢与之比肩的。 南风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赖头疥一拍大腿:“那就是了!这种人啊,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就是皇帝老子的后宫,他也有胆量闯一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或许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说出这么像样的一句话,满意地摸了摸自己长着屈指可数的毛发的头,默默感叹自己没有白听东巷口长舌张蹩脚的说书。 可他趁机瞥了一眼南风,南风却像个木头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赖头疥收回自己偷偷摸摸的眼神,又说:“把这么漂亮的姑娘丢在这里,管都不管,算什么男人!我若是你啊,才不会这么痴情地等他!” 南风无聊地吐出狗尾草,用胳膊撑起自己的下巴,眼皮垂下去,还是没说话。 赖头疥抽了一下鼻子,干咳了一声,说:“为这种男人难受不值得。哥再教你一句话哈,叫做‘天涯何处无芳草。’” 南风:“……” 赖头疥还是没有等来南风崇拜的眼神,甚至没有见到南风半点举动,偷偷回头看了看猫在一边的乞丐兄弟们。 他的兄弟们一个个笑的灿烂,手舞足蹈地给他加油鼓劲,如果给他们一个鼓,哪怕是个破烂的锅,他们也定能敲得地动山摇。 赖头疥对兄弟们的表现非常满意,以至于对自己都提高了信心,再接再厉:“妹子,你跟哥混,哥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哥人好啊!哥从来不会做抛弃女人的事!” 南风终于转动了脑袋,懒洋洋地瞧着赖头疥,问:“你几岁了?” 赖头疥被这张算不上漂亮、勉强称得上干净的脸勾的一个激灵,从地上骨碌起来,胡乱拍拍身上的土,说:“俺……俺十九了!” 南风叹了口气,说:“当初我死的时候,跟你一般大,一转眼一百多年了……” 赖头疥一愣。 “你要是喜欢我,就别嫌我岁数大。我们做鬼的,无论在人间漂流多久,也都喜欢岁数小的。我看你挺不错的……” 赖头疥眼睛都瞪圆了,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佯装镇定地干笑了两声,说:“妹妹别说笑话啊,青天白日的。” “嫌我老?我要等的人比我还大四百多岁呢,我都没嫌他!” 赖头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恶鬼 南风没有等来赖头疥的任何表示,歪着头,用一个猫儿般纯澈的表情问他:“你是不是不相信啊?” 赖头疥干咳一声,说:“这种玩笑开不得,像妹妹这样……” “果然是不相信了,”南风长长的叹了口气说,“也难怪,话本里的女鬼大多都是美人,我还是丑了点。” 赖头疥眼皮直抽抽:这不是重点好不好! 藏在角落里的赖头疥的兄弟们齐齐地后退了一步,聚在一起,像是取暖,虽然现在已经是仲夏时节。 “嘶~嘶~”乞丐们朝着赖头疥挤眉弄眼。 赖头疥得到“信号”,悄悄退出南风的视线,去投奔他的兄弟们。随即,南风听到了他们新一轮的嘁嘁喳喳的声音。 有人说:“我早就说了,这丫头面生,来的邪门,不该招惹。” “没准她吓唬咱们的,一个黄毛丫头,也没个依靠,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一个人嚷嚷。 紧接着反对意见一股脑地来了:“这种事谁说得准?昨天咱们旁边的巷子里平白地多了一具死尸,仵作说都死了俩月了,可偏有人说在昨天何老爷的寿宴上见过他,你说恐怖不恐怖?” “就是!最近发生的怪事还少吗?一个多月以前,有个村子总是征税,逼死了好些老百姓——就离咱们这里百十来里——忽然有个夜里,上到知县、下到衙役,再加上当初强征村民在堤坝上做工的差役,一共六十七口人,全死了个干净,传说都是双目圆睁、七窍流血、五脏六腑俱碎。更吓人的是,每个尸体的心脏都是黑色的。他们的家人们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却一口咬定,那天晚上,他们看见了一个女人!” “女人?” “可不是嘛!” “你也听说啦?” “这么大是事儿,怎么会不知道?说起来那帮人死的也不冤,把老百姓逼得家破人亡,凭什么他们吃香的喝辣的?!” 恰在此时,南风又叹了口气。这声音不大,却把乞丐们吓得瑟缩了一下。 “别扯远了,”赖头疥忙把人们的意识拉回来,说,“那丫头不是说自己……额……活了一百多年吗,肯定和这件事没关系。” “可是大哥,你别忘了,咱们的皇后……” 赖头疥眼睛一瞪,把那个乞丐没说完的话生生按在了嘴巴里:“小心被人听了去!” 乞丐中有一瞬的安静。 好在有胆子大的,接着刚刚的话头,说:“咱们兄弟们私下说说,又没外人。老四说的没错,刚从京城回来探亲的卖药老吕不是说了吗,皇后死了,而且死得惨,化成了厉鬼,还伤了人。太祝大人镇不住,皇宫里的道士和秃驴也镇不住,这不,正四下求神仙帮忙呢!” 乞丐堆里发出一阵唏嘘。 赖头疥被这事吸引,问:“我倒是听说了,不过知道的不多,要不——”他又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说说。” 胆大的乞丐把兄弟们企盼的眼神揽进怀里,满意地充当了说书人的身份,说:“你们不是知道嘛,咱们翊朝皇族是不能有公主存在的,无论是皇后还是嫔妃,诞下的公主都必须处死……” “为啥呀?”个头最小的乞丐怯生生地问。 人们像看待傻子一般看了他一眼,等着他抽回脖子,保证自己再不多嘴,又把好奇心全部放回说书的乞丐身上去。 那乞丐说:“咱们的皇后是前丞相方潭的女儿,身份那是一个显赫啊!正是咱们这位方丞相,辅佐陛下坐上龙椅。就在一个月前,陛下忽然命令大将军郭永宁带兵抄了方家,押进监狱。那时候皇后已经有了身孕,听了这个消息,诶,她就动了胎气,生下了一个女儿!” “啧啧……”“哎……” “然后呢?” “然后啊,陛下自然处死了公主,还把这个当成由头,杀了丞相全家。陛下说皇后病死了,可老百姓都说,她是被人勒死的!” “啧啧……” 胆大的乞丐对听众的表现非常满意,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开辟第二职业,做个真正的说书人。他甚至想,若是手边有个惊堂木就好了,还能壮壮声势。 听了一会儿别人的感叹,乞丐又说:“你们想啊,皇后出阁之前就是金枝玉叶,出嫁之后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一下子,地位、财富、体面统统没有了,还搭上了那么多人的命,怎么受得了?化成鬼理所当然!” 有人挠着自己剩不下几根头发的脑袋,问:“有个词怎么说来着……什么粱什么梦……” “高粱……一梦!” “不是悬梁一梦吗?” “好端端的,悬什么梁?没文化!” “你有文化?!有文化当什么乞丐?” “别吵吵了!”赖头疥像个麻绳,把人们的话袋子死死地捆住,“咱们说哪儿去了?!” 人们终于停止了乱七八糟的谈资,不约而同地看向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南风。 “大哥,你说她真的是……额……” 赖头疥眼珠子转了转,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可不能大意。” “你不讨媳妇儿了?”个头最小的乞丐问。 赖头疥朝着小乞丐的脑门狠狠地拍了一掌,说:“讨媳妇儿重要还是保命重要?” 小乞丐被打得疼了,却还梗着脖子不放弃:“可是她也说了啊,话本子上的妖精和厉鬼都漂亮,就是皇后,应该也是个美人。你再瞧她,干瘦干瘦的,还穿的这么脏,怎么也不像恶鬼啊,说不定只是个神经病。” 说的也有道理。 赖头疥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咬了咬牙,一步三回头地捱到了南风面前,陪着笑说:“姑娘,呵呵,你等了这么久了,那个人怎么还不来啊?他……干什么去了?” 南风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一百多年啊,我做的事总是不能让他满意,所以,他就把我扔了。你说,他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 “那他……想得到什么?” 南风转动脑袋,把自己莹莹的眼睛对准赖头疥,半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小兄弟,你还别说,我真有点饿了呢。” 赖头疥一听,撒丫子逃跑,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吃屎。 可谁也没心情笑话他,因为刚刚还躲在角落里的乞丐,此时已经无影无踪了。 南风眨眨眼,说:“我难道能给你们构成什么威胁吗?素尘才能。” 南风没有骗人,她的师父,不归境最有前途的碎寒公子素尘,已经五百多岁了,和南风一样,都是长生不老的恶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仙境 你一定没有听说过不归境,更没有听过不归境的不归山和山下的不归河。 也难怪,那是化外之地,是非凡之所,是沟通俗世与仙阁、举手可触日月的缥缈之境。 那里冬夏交杂、山川勾连,亭台楼阁、高檐阔宇,就是皇家宫苑,也是远远比不上的。 那里到处雕刻着布谷鸟的图腾,花鸟鱼虫、烟云风雨,都不是尘世的味道。 可南风不喜欢那里,因为那里的人都横眉冷对的,“同仇敌忾”一般地要杀了她。 其原因为何,南风并不知道。 南风只知道,素尘会一直保护她,用尽全部力量地保护她。 传说因为一千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天宫百废待兴,人手奇缺,连各个宫殿的门都没有人看守。天帝与众神商议,决定创造几个秘境,寻找和提拔有仙缘的凡人和鬼怪,让他们位列仙班,为天界服务。 不归境正是净化恶鬼冤魂、积聚功德,飞升成仙的地方。 素尘是不归境主人苍泓真人的小弟子,是苍泓真人捧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素尘手里的能碎魂夺魄的法器玉魂扇,就是苍泓真人亲自赐予他的。 放素尘出境,对于苍泓真人来说简直如割肉一般,但素尘还是出来了。之所以如此,和南风有关。 一百一十三年前,素尘将化作恶鬼的南风带进了不归境,不紧不慢地守着她醒来。为了等她,素尘甚至没有再度化其他的恶鬼怨灵,放弃了提早飞升的机会。 没错,因为南风迟迟不肯醒来,连累素尘没能位列仙班,至今还只是个受了术法保护而暂时保留不死肉身的凡人,与南风,没有什么不同。 可南风醒了,素尘却没有如他师尊期待的那样飞升。苍泓真人说,南风的杀戮之气未除,只要她留在素尘身边,素尘就很难得到仙界的肯定,坐失飞升的机会。南风,还是杀了。 额,太草率了…… 素尘没有同意这个决定,非但不同意,还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苍泓真人劈来的致命一掌,若不是他师兄从蒙真尊搭救及时,他怕是已经魂飞魄散了。 南风还清楚地记得,素尘满头冷汗,眼神迷离,却还倔强地说:“她是我徒弟,只要我还在,就不许任何人伤她!” 那时,若不是一个鼻涕泡破坏气氛,南风就要哭出来了。 但素尘的飞升依然是大事。于是心存侥幸的素尘说,大不了再入凡尘一趟,重新度化一个恶鬼。想来天界不会那么小气的。 苍泓真人没有办法,搜寻了许久,终于得到消息,说凡世有个朝代名叫翊朝,翊朝自建国就有了个规矩,皇宫的后妃们生下的公主必须处死。 权倾朝野的当朝丞相方潭将女儿嫁给了皇帝,被尊为皇后。不幸的是,皇后诞下的正是个公主。皇帝不仅处死了公主,还找借口灭了皇后全族。这致使皇后怨气太重,化为恶鬼,接连伤人。 出乎南风意料的是,性子高傲寡淡的素尘对此很有兴趣,马上带着南风离开了不归境。 带上南风,是因为游离在凡境的魂魄阴气极重,一般不能由男子度化,所以会让弟子们寻找合适的女子做搭档,让女子作为承载魂魄的容器,将被度化的人连同魂魄全须全尾地带进来。素尘固执地选择了南风做搭档。 谁知道素尘一出境,先把南风垃圾一样的扔掉了,你说南风的心里能不别扭吗? 到底为什么被素尘丢掉,南风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莫名其妙,或许要怪一桌好饭。 三天前,他们像前几天一样,往京城的方向狂奔了一天,天色渐暗的时候,他们到达了一个名叫“青梅”的小镇。 虽是小镇,却极其热闹,到处人头攒动,人们欢欢喜喜地朝小镇深处挪动着,像是赶一场大集。 南风是最喜欢凑热闹的,她甚至怀疑自己上辈子是在凑热闹的时候被人一个闷捶砸死的。她停住马车,探出头去笑眯眯地问过路的一个精瘦的小伙子:“小哥,请问前面有啥热闹事儿啊?” 小伙子脚步不停,嘴巴像借来的着急还一样说话极快:“我们镇的何老爷今天六十大寿,申时初刻在他门前的云兴街大摆宴席,请全镇的老少爷们儿们喝酒庆祝。哎哎,我不过是换了一身衣服,怎么就晚了呢!” 小伙子说话快,脚步也快,几句话之后,南风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南风高兴的眼睛都亮了,一路上因为素尘的吆五喝六而积攒的憋屈顿时散成了一缕青烟。虽赶了一天路,却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找到了歇脚的地方,更幸运的是,还有的酒宴向她招手,她怎么能不感谢老天爷? 她的肚子应景地叫嚣起来。 “师父,”她朝着马车里喊,“前面有的酒席呢,咱们先去填饱肚子!” 马车里的声音毫无波澜:“人多,脏。” 南风:“……” 倒也是,素尘手里的金子多得很,若是一个不小心从怀里掉出去,没准还能砸断他脚上的骨头。他才不屑去喝酒凑热闹呢。 眼前的人越来越少,偶尔蹦出一个来,不过眨眼之间,就匆忙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南风几乎听到了远处嘈杂的喧闹声。 耐着性子为素尘找了当地最干净的客栈,伺候他安顿下来,按照他的要求对房间进行了彻底的打扫。 一直折腾到太阳完全落山,素尘终于坐在了南风擦了七遍的凳子上。他的胳膊肘抵在她洗了三次、擦了五次、铺上新的桌布的桌子上,撑着脸颊,歪着头说:“我得洗个澡。南风,你去给我烧一桶热水。对了,客栈里的水桶都是别人用过的,脏。我们刚过来的时候,我看到有卖水桶的,你去新买一个,记得,多烫几次,洗干净!” 南风手上的擦桌布,差点扔到素尘的脸上。 窝了一肚子火出了客栈,南风在街市上转悠了一遭。卖水桶的找到了好几家,却没有一个开门营业的。偌大的街市上安安静静,与附近云兴街上男人们劝酒的哄笑和小孩子们的欢闹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声浪一阵接一阵地往她的身上扑打,对她来说是个十足的诱惑。 南风的肚子又叫了。 素尘是洁癖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即将登上仙界的神仙,可南风只是个俗人,一个想吃饭的俗人。 反正也没有水桶交差,总不能空着手回去,不如凑个热闹?这样想着,南风一蹦三窜地往云兴街上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一桌好饭引发的血案 市井街道总有浓浓的烟火气,有亲切的人的味道。在饭桌上,有拿鸡腿当武器而互相追赶的小孩子,有满手都是油腥还要拉着姐妹们说家长里短的女人们,有对碗里的酒斤斤计较的男人们,当然,也有笑看百态、眼眸依然明亮的白发老者。 虽然不归境是世外桃源,五步一景,十步一画,但那是法术凝结成的,比不上凡世的景象,真实,有温度。 有个非常年轻的妇人见南风远远地站着没有位置,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边用带了些油渍的围裙清理手上的油腻,一边朝南风这边走来。她并不漂亮,五官勉强称得上周正,却因为脸上带着甜甜的笑,而显得亲切生动。她一点儿也不羞涩,一双眼睛闪亮亮的:“姐姐是外地人,妾见你面生。” 南风忙回答:“路过宝地,借宿一日。” 妇人将南风引到一个距离她座位很近的空位上,说:“今天我们镇上的何老爷过寿,请镇上的人们吃酒。我们镇子邻里关系非常好,何老爷尤其是有名的大善人。姐姐你不要客气,尽管填饱肚子就是了。” 南风自是没有客气,转眼之间,一个鸡腿已经下肚。 妇人笑眯眯地看着她,适时地送过来一杯酒,说:“瞧着姐姐的样子,怕是饿坏了。桌子上的酒是我们自己家里酿的,上不得台面,你清清口。” 哪里是“上不得台面”,明明是悉心酿造的杏花酒,喝上一口,满嘴留香。 不远处有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攥着一个木制的长剑,欢欢喜喜地朝着妇人喊:“嫂子,哥哥让你给桌子上添两壶酒!” “就来——”妇人声音软糯糯的,尾音拉得老长,带了甜丝丝的味道,好像丈夫让她添的不是酒,而是蜜。 妇人对她说:“姐姐慢慢吃,妾去去就来。” 她含糊地应了她一声,嘴里塞了各种肉食,再抬头看,已经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有个很小的小姑娘凑了过来,用手指轻轻戳了南风一下:“姐姐?” 南风歪着头看她。 她笑,门牙已经掉了的小嘴巴漏着风:“你脖子上戴的圈圈真好看!是什么做的?在哪里买的?” 南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脖子上碍事的东西,问她:“像个狗链子,有什么好看的?” “有小鸟诶!”她惊喜地说。 哎,小孩子就是天真,比不得她这种饱经沧桑的“百岁老人”,有很多难言的苦衷。 南风脖子上的东西名叫“求索”,是不归境的法器。那上面刻着的布谷鸟的图腾,在不归境随处可见,就是苍泓真人的御极殿和素尘的沐雪台,也有这个图腾。 据说只有登仙的人不必戴着它。素尘带南风踏入不归境的时候也带着“求索”,只是这次苍泓真人格外照顾他,就开恩免去了。 “求索”的作用有两个,一个是限制每一个出境的恶鬼不会因为触动怨气而伤人,另一个是保持和不归境的联系,方便不归境在任何时候都能找到出逃的恶鬼。 说白了,就是个狗链子。 正在南风尴尬的时候,小姑娘的娘亲唤她,她便舍了南风,跑向她的娘亲,临走时,眼神在“求索”上停留了一下,看着还有点舍不得。 哼,有什么舍不得的?作为一个一百多岁的“老人”,难道南风愿意戴着它? 大快朵颐了半天,南风总算填饱了肚子。想着怎么也是受了人家何老爷恩惠,虽是萍水相逢,总该过去祝个寿。她站起来,整了整衣裳和发髻,往层层的桌子中央走去。 到处都是人,限制了她的脚程,她能看到中央那个撑着拐杖坐着、笑得慈眉善目的老人,却迟迟走不过去。 正在这时,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撞了她的腰。她低头一看,竟也是个老人。那位老者佝偻着背,腰部以上和以下几乎形成了一个直角。他的身上披着一个破烂的黑色的斗篷,粗麻的材质,边角处还油乎乎的。斗篷盖着头,露出黑白相间的头发。他露着一只右手,皮肤松弛黝黑,指甲缝隙里更是裹着泥。手上拿着一根比他高许多的藤木拐杖,看着粗壮笨重。 南风本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听他咳嗽了一声,声音粗粝沙哑,才知道是位老爷爷——额,应该“老”不过她——青梅镇上的人们虽不一定富裕,但看着都比较干净爽利,怎么还有这么……不拘小节的老人? 不过毕竟在别人看来,她是个晚辈,所以她做出乖巧的样子,道歉说:“对不住,老人家,我……我没有瞧见您。您没事?” 老人没说话。 南风有些忐忑,赶紧又赔了个礼。 老人家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若不是有清风将他灰白的头发吹起来,她险些以为他化成了石头。 难道老人家耳朵不好?南风挠挠头,准备不负责任地开溜。 她刚转身,就听到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小姑娘,我瞧不见东西,你能把我带到东边马车那里吗?” 宴席东边停着一辆破旧的马车,马儿又瘦又矮。她想,若是买一辆这样的马车给素尘,素尘会直接用他的威力巨大的玉魂扇劈死她。 不过是举手之劳,她答应了。 老人走的慢,南风便跟的慢。在靠近马车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谈不上好闻,也不会让人太过反感。那味道越来越浓,也越来越有诱惑力。 “打开车帘。”老人冷冰冰地说。 南风后背生凉,极其不想顺从他的命令,但手脚已经不听使唤。她撩开了车帘。 车里黑乎乎的,隐约能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人的手在她面前晃动了一下,刚刚闻到的气味好像带了侵略性,从鼻子直接冲入了脑袋,将她灌的越发昏沉。 老者的拐杖捅了她后背一下,她便一头栽进了马车里。 维持着些许神志,她听见老者毕恭毕敬地说:“主人,您看这个怎么样?” 车里的人听声音年纪不大,他轻笑一声,说:“不归境里走出的人,当然不错。可惜啊,是个女娃。” 老者又说:“这个女娃只是个下人,跟她一起的,还有个年轻公子。” “公子?”车里的人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肆无忌惮地笑起来,“说你糊涂,你还真是人蠢如猪啊。这两个人可都不是一般的公子小姐。虽说他们的身份放在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但在当时啊,足以颠覆整个天下。” 老者被人辱骂,竟一点也不恼,反而更加恭敬惶恐:“老奴没见识,主人恕罪。” 车里人慵懒地挠了挠自己的鬓角,说:“罢了,你今天怎么也算有功劳,我跟你计较什么?你去小巷子里埋伏着,一会儿那位过来找她,我便顺势将他拿下。那副皮囊,才堪称完美啊……” “是。” 车里人又嘱咐:“这女娃别弄伤了,有个人可找了她一百多年,留着有用。” “是。”老者答应着。 一百多年……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素尘的“成全” 南风这一睡,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她完全清醒,天都快亮了。她的身边除了素尘,一个人都没有。 素尘不是印象中的素尘。他的袍子上全是泥土,大大小小的裂口满眼都是,有些地方还沾染了刺目的红色。他背对着南风,负手而立,看不出表情。他手中握着他那把能够劈山断石的法器玉魂扇,玉魂扇隐隐发出淡蓝色的光芒。 南风低头看看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衣服破了,腿上青一片紫一片,腰背上也隐隐作痛,应该伤的也不清。 南风坐在地上发愣。她隐约觉得自己中途清醒过一次,可当时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记得了,只有自己身边散发恶臭的侏儒的尸体,在昭示素尘的胜利。 他们似乎一起经历了一场硬仗,但具体情节若有若无,若实若虚。 在那些片段里,算计她的人和素尘有一些对话,对话里的内容让南风惊骇不已,此时却全然忘记了。 就好像大醉过一场,一切都是噩梦而已。 “素……师父。”南风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身上无处不痛,只好作罢,仰着头唤了一声。 正因为这一声,素尘手上的玉魂扇有一瞬的闪动。 南风吓的缩了脖子:玉魂扇的威力,她在不归境的时候见过好几次。在苍泓真人想用天雷劈死南风的时候,素尘借助玉魂扇生生挡住了怒吼的天雷。那时,玉魂扇的光芒璨如日月。 现在,玉魂扇又亮了。难道素尘想杀她? 南风连呼吸都放轻了。 半晌,素尘用沉闷的声音说:“你走。” “啊?”南风没听懂。 “天大地大,以后别让我看见你。” 南风一股脑爬起来:“你让我走?为什么?” “在不归境的时候你不是一心想着逃走吗?出来之后也在寻找时机。好了,我给你机会。” “我那是……” “哪里那么多废话!让你滚就赶紧滚,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素尘忽的转过身,一反常态地吼叫着,宛如一只发狂的野兽,“我们——永不再见!” 永不再见! 南风一想到这四个字就憋屈,既生气又怨恨,还有点……委屈。 南风是素尘的搭档,是为了帮助素尘完成度化恶鬼任务的“容器”。素尘随随便便抛下了她,是不是说明,就算完不成任务,甚至就算再也无法位列仙班,他也不愿见到她? 他竟然是恨她的吗? 南风确定,素尘一定有事瞒着她,但她没有机会亲口询问了。 一想到这儿,南风就抓狂。 当初,沉睡百年的南风刚从不归境的九转玲珑大阵里醒过来,素尘托着下巴,歪着头说:“‘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这首《西洲曲》缠绵悠长,我甚是喜爱。我就借此给你取个名字,叫你‘南风’。” 呸!谁要知你意呀,老不要脸的! “不要脸!”南风骂出声来。 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越发饥饿难耐,南风找了个地方重新窝着。她此时安身的小镇名叫四叶镇,镇子小的可怜,若是西风一吹,刮下两片叶子来,怕是真的要盖住小镇一半的面积。唔,果然是“四叶镇”。 一个形单影只又戴着“狗链子”的姑娘,总会引起行人的注意,更何况南风还是个外地来的生面孔。 反正已经跟素尘“分道扬镳”,她便自认为与不归境没有什么瓜葛了,那么,这个“狗链子”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摘掉了? 她向一个好心的铁匠借了一把小刀,可磨了半天,一点缺口都没能磨出来,还伤了人家的刀刃。她没钱赔人家的刀,只好赔了半天罪,尴尬地逃了。 之后,她又试过很多办法,比如用火烧、用石头砸,都毫无作用。尤其是她不顾形象地拿着它在墙角上摩擦了整整一个时辰,引来了无数路人,可还是没能对它造成一点伤害,反而让镇上的男女老少都以为她是个逃难来的疯子。 折腾了这么久,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坐在一个包子铺旁边的墙角之下,饥饿完全将她包围。她几次掀起偷窃包子的罪恶的念头,又在考量自己跑不快且不抗揍的情况下生生忍住了。 她用力抱住自己,给自己传递片刻的安慰。 就在她决定对香糯的包子“眼不见嘴不馋”的时候,有两个人的谈话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个胖男人神神秘秘地对面前的瘦男人说:“你听说了吗,北边的采桑镇发生了一件怪事!” 瘦男人身子前倾,大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声音不高不低:“你说的是不是那个秀才死而复生的事?” “可不是,原来你也知道!” “这么新鲜的事儿,谁不知道?”瘦男人说,“我家婆娘觉得有意思,今天特意去看呢!” “哦?那怎么样呢?说说呗!” 瘦男人的身子再往前倾了几分:“还能怎么样,真够吓人的!你想想啊,那个小秀才也就十七八岁,刚有个功名,家里就一个八十多岁的祖母,谁知道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件事呢?那个小秀才去年参加秋闱,落榜了,心里不痛快——其实十七八岁能中个秀才已经很好了,第一次参加秋闱,落榜也很正常——他回家之后更加发奋努力,可谁知道一个多月以前,他从书院回家,路上淋了雨,到家就病了。” “啧啧。” “哎,谁料到一个大小伙子,偏偏折在风寒上。” “啧啧……” 瘦男人喝了一口稀粥,又说:“也就是三天前,晚上,小秀才眼看着就没气了,手脚也僵了。邻居们瞧着老太太可怜,就帮着她置办了棺椁。没想到,那小秀才后半夜忽然又醒了过来。他那老祖母哭了一会又欢喜了一会,正要宣扬给街坊邻居们听、将棺椁撤了,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胖男人塞了半嘴的包子,此时却不咀嚼了,只瞪着一对小眼睛认真地听故事。 瘦男人一边压低了声音说,一边用指尖戳着桌面,好像要把自己多余的力量全部传输到手指上:“门外面突然闯进来一伙儿道士,说那小秀才其实并没有复活,而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胖男人囫囵地咽下了嘴里的食物,说:“真的假的?何以见得?” “嘿——”瘦男子又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稀粥,唧了几下嘴,“人家玉清观的道士们在小秀才院子后面找到了一具尸身,那尸身看着像死了不久,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腐烂的没了样子,跟死了好几年的尸体一样。道士们说,那秽物原本附身在这一具尸体上,许是法力渐弱,无法再驱使它,只好找了一个新的身体。” “嚯!这么吓人吗?” “道士们还说,这秽物他们以前就打过交道,瞧着不是专门为了杀人的,好像是为了找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那等鬼物,不是来杀人的还能干嘛?赶紧赶紧,赶紧除了才是!” “当然得除掉!人家玉清观的道士把那鬼物擒了,说要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把它一把火烧掉。就是今天,今天开坛作法!” 胖男人丢下碗,一拍桌子,来不及把嘴里的食物吞咽干净,说:“这种热闹怎么能错过?走,去看看!” “嘿——你刚不是还害怕呢吗,现在怎么又壮起胆来了?”瘦男人抱起双臂,说。 胖男人答:“就是因为害怕才要去看嘛!那东西不在我眼皮子底下烧掉,我怕我睡觉都做噩梦!你去不去?” “我不去,”瘦男人明显是怂了,说,“万一那怨鬼发起恶来,附在我的身上怎么办?” 胖男人已经站了起来,鄙夷地说:“你胆子比我还小!你不去就算了,我去!” 胖男人实在是条好汉,一点没含糊,撇下瘦男人,一溜烟地离开了。被抛下的瘦男人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狠了狠心,也跟了上去。 南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悄悄跟在两个人身后:她对“恶鬼怨灵”这样的事并不感兴趣,毕竟她曾经也属于那一挂。之所以跟过去,不过是觉得开坛驱鬼的地方,应该会有的食物可以吃。她饿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现成的出气筒 天有些阴沉,风吹起的沙尘拍了南风一脸,刮的她整张脸麻酥酥的难受。 去祭坛的路并不长,她却没来由地生出一种焦躁。这种焦躁像一窝无家可归的蜜蜂围着她打转,扰的她恐惧。她了抽鼻子,将脖子上的“求索”藏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远远就看见一个小村庄,村口围着一大圈的人。圈子里设了供桌,供桌上放了长长一排贡品。供桌后面放着一个祭台,祭台上绑着一个人。 一个看样子只有十八九岁的男孩。 站在祭台前面,南风细细观察那个被绑成粽子的人。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形销骨立的,瘦的几乎没有人样。他穿着一件破旧的灰色儒衫,头低垂着,凌乱的头发像个窗帘,将他的脸挡的严严实实,看不清容貌长相。他的身上贴了几张符咒,脚下堆着一堆柴火,已经浇好了油——这是要作法,然后烧死他。 啧啧,真是凄惨。 供桌边坐着一位老妇人,被几个妇女围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被绑在祭台上的少年,手指抽动了一下。他被牢牢地绑着,应该非常难受,他似乎想换一个姿势,但这根本不可能。轻微的活动换来的是几声咳嗽。原本咳嗽声闷闷的,后来声音大了,连成一串,也越来越惨,到最后撕心裂肺的。南风一度怀疑他会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咳出来。 这个少年气若游丝,简直不能用一个“惨”字形容。若他真是一个恶鬼,靠着滔天的怨气和难以估量的破坏力还能活成这个衰样,真是太悲哀了,要知道,南风沉睡之前,凭着一身的怨气,不仅得罪了苍泓真人,还将素尘打成了重伤。 南风想,哪有那么笨的出奇的恶鬼呢?不去找容易接近的小孩,不去找生命力旺盛的年轻人,偏去寻一个即将病死的人做傀儡。如此一来,怨气难以维持,岂不是自找苦吃? 如此说来,这个年轻人应该不是恶鬼。 在南风胡思乱想的时候,供桌前面出现了一个老道士。这老道士须发花白,道袍一尘不染的。他一手拿着拂尘,一手攥着几张符箓,环视了一下在场的看客,说:“天道清正,安魄寻魂,除恶务尽,登极飞升——” 看客们安静下来。 老道士很满意,甩了甩拂尘,在供桌上作起法来。 这一系列的法事做的非常精彩,时而出火,时而亮光,还伴随着爆炸的声响。南风想,若是老道士在供桌前放一个碗,她都想给他两个铜板作为打赏了。 只要她还有铜板。 等了好半晌,这场“声色俱佳”的法事终于做好了。老道士拿了个火把,走到祭台前,围着小书生绕了三圈,在小书生身上摸了摸,准备点火。 坐在供桌下面的老妇人哭得声音更大了,她站了起来,张着双臂走向小书生,却被一众男男女女围着,怎么也走不过去。 到处都乱乱哄哄。 正是机会。南风悄悄挤到队伍最前面,张望了一下供桌上的贡品,一个踮脚,将离她最近的一盘子苹果偷了下来。 她挑了一个最红的苹果,在袖口上蹭了蹭,一口咬下去。苹果不是新鲜的,所以虽然红彤彤,却没有多少水分,也算不上甜,只是她饥饿难忍,勉强充饥罢了。 老道士点燃了祭台下的柴草,火苗“噗”地一下蹿了起来。 人们的情绪正是因为突然跳动的火苗而高涨起来,他们踮脚、振臂、拥挤,好像现在被烈火焚烧的,不是一个小书生,而是一头烤乳猪。可惜那头“烤乳猪”,一点表示都没有,除了偶尔出现的几声咳嗽,你几乎以为他已经咽气了。 南风被这些人挤得站立不稳,腾出嘴巴来维持秩序,至少想保护自己的安全。谁知道事与愿违,不知道是谁用力挤了一下,让她一个没站稳,上身扑了出去,正巧挤倒了供桌。 供桌上放着一盆水,听说是为了让老道士作法之后盥手用的,此时一起倒在地上,水花飞溅,盖在火苗上,将火苗浇了个透。刚刚点燃的火,在还没有旺盛的时候已然结束了。 这一下子,无论台上还是台下,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南风的身上,连那位老妇人都没了哭声,抽抽搭搭地等着下文。 老道士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了,冒着火光,问她:“哪里来的小丫头,竟敢打断贫道的法事!中途扑火阻止行刑,你知道是什么罪过吗?!” 语气与当初苍泓真人想要杀掉她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时苍泓真人让从蒙真尊出面算计她,让她在众人面前怨气爆发,发了狂,苍泓真人以此为借口,想用雷刑将她劈个粉碎,灰飞烟灭。那时候,苍泓真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被阵法钳制的不能动弹的南风说:“果然是朽木不可雕!在不归境伤人,你知道是多大的罪过吗?!” 道貌岸然,自私虚伪! 若不是素尘及时赶到,她早已化成齑粉。 南风顿时觉得手里的苹果索然无味,忍着心里泛起的恶心,实话实说:“不知道。” 老道士更是生气,用浮尘指着南风,说:“捉妖除邪,那是我道门的使命,承天顺时,造福四方百姓。你这孩子,什么都不懂,来凑什么热闹?快离开!” 围在一旁的几个小道士也怒气冲冲地轰她:“走!走!” 南风原本退了几步,奈何身后人多,让她动弹不得,白白受了小道士们的拳脚。 他们驱赶南风,像驱赶一条流浪狗。他们的语气高傲的让南风气恼,让南风想起不归境的岁月来。 不只是苍泓真人和从蒙真尊,不归境的每个人对她都不友善,像对待不共戴天的仇敌。 长久以来积压的怨气像点燃了导火线的炸弹,一下子炸开。南风咬牙问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赶我走?!” 道士们才不觉得穿着如此破旧肮脏的小女娃会有什么特殊的身份,其中一个小道士吓唬南风:“你再不走,我们就把你和这个邪祟一起烧了!” 怎么,还想杀人?当初苍泓真人要杀她,从蒙真尊要杀她,前几天出现的那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要杀她,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有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 南风再不多想,翘上一条腿迈到台上去,另一条腿紧跟上去,因为手里有吃的不想丢弃,所以攀爬的动作有些笨拙滑稽。她凑近老道士,仰着头阴阳怪气地说:“明明是个道士,偏要像个畜生一样咬人,好容易长了一张嘴,喷出来的话却比粪还臭,怪不得教出一些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你们还自称出家人,也不怕天上降下个雷,把你们团成一团劈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小恶鬼,找妈妈 老道士许是没遇见过南风这样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他的,自己又气量小,吹着胡子说:“山村野妇,难道你父母没有教给你礼义廉耻吗?” “我没有父母。”南风梗着脖子说。 虽是实话,却惹得老道士更加生气,他用浮尘指着她,胡子吹得老高:“背祖忘亲,枉顾人伦!” 他以为他用尽了最恶毒的谩骂,可惜放在南风的身上算不上谩骂。她现在孑然一身,哪里有什么“人伦”可以枉顾? 南风说:“所谓人伦,也应该先为人。尔等老匹夫,人都不配做,谈什么人伦?” “你……你真……”老道士想回骂几句,却气急攻心,一个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道士的弟子们赶紧一拥而上来给他拍背顺气,还不忘附和着老道士骂她几句。 台下的人们呆立一旁,都像被栓紧了嘴巴的鸭子,不知道该偏帮哪一方。 趁着这个时候,南风朝着小书生走去。 明明见不到他的脸庞,明明没听见他的呼救,南风却总觉得这个男孩儿对她来说有一种吸引力。鬼使神差的,南风撩开了小书生乱糟糟的头发。 小书生感觉到有人靠近,勉力抬起了头,有趣的是,在和南风眼神碰撞的刹那,小书生的眼睛由暗淡无光忽然明亮起来,像蒙尘的明珠,被丝滑的绸缎擦亮。 不仅如此,小书生开始剧烈地扭动身子,看着很激动的样子,却“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南风终于看到了他完整的样貌。消瘦,柔弱,却满是书生气质,五官端正,自有一段难以言说的风骨。 这样的面貌,尤其是这样一双眼睛,把南风烧得正旺的火气一下子浇灭了。她有一种自作多情的错觉,这张脸,是专门为她诞生的。 就凭他的长相,南风也主观地认为,他是被冤枉了。她自豪地认为,见多识广的百岁老人就是比那些吹胡子瞪眼的臭道士有本事。 “你没事?我给你松绑啊!”南风一边安抚他一边付诸实践。 可老道士的一个年轻的弟子阻止了她。 那个小道士嘴角上长了一个大痦子,挂在脸上好像一块干透了的鼻屎,让人看了就觉得恶心。 大痦子小道士粗鲁地把南风拽到一边,说:“你要干什么!你知道我们抓他有多不容易吗?别添乱了!” “他不是恶鬼!”南风笃定地说,“他有血有肉,身上不带一点怨气,怎么可能是恶鬼?!”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个野丫头,懂什么是恶鬼吗?” 看客们也附和:“小姑娘,像恶鬼怨灵这种东西,宁可错杀决不能放过啊。他如果真的是恶鬼,一旦被放出来,会害死我们的!” “听到了吗,野丫头!”大痦子有了助威的人,顿时涨了气势。 小书生似乎想辩解一些,但口干舌燥的,只发出了短促的“呵……哈……”声,然后就是一阵咳嗽。 南风好心地拍了拍小书生的胸口,安抚他说:“我知道,我知道,别怕,我救你,救你啊。”转而又跟小道士吵架说:“敢叫我野丫头,你们一个个的才是不知廉耻!你不是想抓恶鬼吗?姑奶奶我当恶鬼的时候,你们的爷爷怕是还没出生呢!” “无理取闹!毫无教养!”大痦子鄙视地说。 南风对着台下看客们解释:“恶鬼附身大多是为了报仇,你做了亏心事了吗?怕人家寻仇吗?再者说了,他要是恶鬼,为什么放着你们这种身强体壮的不纠缠,偏要附身在这么一个气息奄奄的书生身上?” 大痦子说:“你一个丫头懂什么?近些年附近已经发生了好几次这样的事,都是发生在濒死的人身上……” “那你就把人家都烧了?烧了就有效果了?这么说来,天下的恶鬼还真多啊!” “不是……” “大痦子,我还真希望你和你师父变成恶鬼怨灵,也尝尝被烧死的滋味。你师父一把老骨头,怕是连柴草都不用,火肯定烧的旺旺的!” 大痦子被南风怼的脾气暴涨,他一个不留意,竟然气笑了。 南风:“……” 这大痦子真是不按常理出牌,笑了一阵之后,忽然扬起大手,朝着南风拍下来。南风没想到一个自称六根清净的修道之人还会“打女人”,躲闪都忘了,将脖子狠狠地缩了下去。 与此同时,被绑成粽子的小书生,竟然闷哼一声,用力一挣,将绳子崩得四分五裂,从祭坛上挣脱出来! 在场的人们,包括南风,都愣住了。 小书生身形不稳,没了绳子的束缚,险些一头栽下去,幸好南风扶的及时。可出乎她的意料的是,挣脱了束缚的小书生没有马上去找他的祖母,反而拉住她的手,匆匆忙忙往人群之外的地方钻。 他病病殃殃的,本是没有力气的,走路都有些摇晃,偏偏还要紧拉着她的手,拽的她生疼。她试图甩开他的禁锢,谁知道他拽得更紧了,不顾她呼痛,只埋头逃跑。 他身体虚弱,逃跑的时候踉踉跄跄的,消瘦的身体在南风眼前晃动,像个成了精的竹竿子。 小道士们见丢了“猎物”,一哄而起地来抓他,有几个看客也参与到了抓捕他们的行动当中。幸好南风眼疾手快,她随手抓起一把沙土往他们身上撒,或者捡起石头狠狠地砸过去。小书生对这一带很熟悉,专往僻静小路上躲,左拐右折地,他们竟然真的甩掉了追来的小道士。 他们跑进了一个密林里,在完全听不到任何喧闹声时,他终于停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浑身汗涔涔的,原本凌乱的头发此时贴在皮肤上,显得更加憔悴和狼狈。他转过头来看向南风,一眼不眨,连呼吸都故意屏住了。 他不说话,只盯着她看。她被他盯的直发毛,尴尬地笑笑,说:“小哥,呵呵,我们安全了,你……你不用害怕了……” 小书生没说话。 “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你也别一直瞧着我啊,”南风打趣地说。 小书生一言不发。 这就让南风尴尬了,她干笑两声:“你是不是被我吓着了?呵呵,跟你开玩笑呢——你走,你祖母还等着你呢……” 他没说话,还是瞧着她,像瞧着一只随时都会飞走的野鸭子。 忽的,他张开了手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为生活所困 四月的天,林子里到处都在飞柳絮。柳絮伴着温和的风,将绿意盎然的小树林装点的更加活泼生动。大团大团的毛球在小草上、树叶上滚动,像被摔碎了的云彩,想拼也拼不完整。 南风伸手挠了挠被柳絮抚摸过的脸颊,对小书生说:“你是不是想感谢我?哎,不用的。说句实话,我原本不是来救你的,我是……”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小书生一把将她按进了他的怀里。 他实在太瘦了,胸膛和胳膊硌的她有些疼。 这是唱的哪出啊?她是救了你,但你也不至于这么激动?怎么有种以身相许的感觉?南风推了推他,额,他抱的更紧了,活像个刚找到妈妈的小娃娃。 她的脖子上多了一滴热乎乎的水珠,接着又出现了第二滴、第三滴…… 啊?“小娃娃”在撒娇吗? 她猜不出他激动个什么劲儿,却能感受到他汹涌的悲伤,不由自主地轻轻拍他的后背,希望他的情绪能平静下来。 “你还好吗?”南风问。 他不回答她,却哭的正欢。 小书生哭的凶,搅得南风也心绪不宁。她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却不记得哪里经历过。 在不归境的不归河里,她曾经得到过前世的零碎的记忆。那些记忆里总有一个男孩子的身影,虽看不清长相,却主观的认为那是一个非常温和的年轻人,一颦一笑都能牵动她的情思。 她曾问素尘,她的前世是怎样的,除了悲惨的遭遇,有没有美好的回忆,有没有那么一个人,能想她所想、急她所急?会不会有一个人在苦苦等着她,能证明她曾经存在? 素尘带着嘲讽的口气说:别傻了,你前世活的很苦,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 但小书生的出现,让南风的记忆碎片中的人影,几乎有了清晰的脸庞,多了一双明亮而温柔的眼睛。 这再次引起了南风对前世的好奇。 小书生终于平定了心绪,将南风从他的怀里放了出来。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却透过水雾,将全部的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南风仰着头,问他:“你是不是认识我?” 她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蠢。她死了一百一十三年,当初认识她的人,不可能还活在世上,更何况还是个病弱的年轻人。 但她偏偏管不住自己的嘴,傻乎乎地问了出来。 就那么一刻,她竟然真的希望,他是一个活了一百多年的恶鬼。 小书生眼里的水花因为眨眼而迸发出来,在脏兮兮的脸上留下两串痕迹。他抿了一下嘴巴,声音沙哑,回答:“你与我的一位故人神似。” 这是一句俗套的搭讪女孩子的话,南风撇撇嘴。 “你是恶鬼吗?” 小书生摇了摇头。 南风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两种不同的情感交杂在一起,搞得她不知所措。 他向前挪动了几寸,离南风更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一个人吗?” 南风:“……” 咕噜咕噜。 她的肚子在叫嚣。 她原本就饿,经过这一系列的折腾,饿的更厉害了。她尴尬地说:“我只是想找点吃的,饿了。你是不是想感谢我?要不,你请我吃顿饭。” “饿了?”他忽然嘴角勾起一个笑意,“好。” 她不知道饿了有什么好的,而在看到他接下来的动作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先将自己脸上纵横的泪痕擦干净,然后郑重地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地使劲摸了半天,最终从口袋里找出了三个铜板。他将这三个铜板在手心里搓了搓,小心地放到南风的手心里。 简直像把自己的命交给她呀。 可是三个铜板,也就能买两个馒头,包子都买不了一个!刚刚积攒的复杂情绪一下子烟消云散,南风的精神回归正轨,只是多了一种吃亏的感觉。 小书生看出了南风的失望,轻笑了一声,用指尖拨弄着她手心里的铜板,说:“你先用两个铜板买一个馒头,将就一下,剩下一个铜板给我,我可以用它赚一笔钱。” 用一个铜板能赚什么钱?赌博吗?恐怕赌坊都不会让你进门。 南风觉得小书生病糊涂了,干笑了两声,说:“你不会打算把它种在土里,等着它长铜板?” 小书生不说话,只拉着她,往树林外最繁华的地方走去。 “你确定要往人多的地方走吗?你不怕再遇到那些臭道士?”南风缀在小书生的身后问。 他回头笑着说:“有什么关系?” “可是……” “你叫什么名字?” “南风。‘东南西北’的‘南’,‘风花雪月’的‘风’。” “哦,正好,我叫西洲。” 西洲?骗人! 没想到这个小书生,比素尘的脸皮还要厚! 半个时辰之后,南风啃着馒头,疑惑地看着小书生的一举一动。 就在刚才,他用一个铜板买了三张宣纸,并且向老板再三请求,租了一根低劣的毛笔、一块带了墨汁的砚台、一个印章原料和一把小刻刀。他夸下海口,说作为租金,他一会儿会还给人家一两银子。 老板看他的眼神与南风一般无二,他们都觉得,这孩子怕不是傻子。 小书生在井边打了些水,将脸洗干净,整理了一下装容,然后躲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耐着性子刻了一个精小的印章,铺开宣纸,在上面做起画来。 他的笔势很有章法,用墨浓淡相宜,即使用这么劣质的笔,也丝毫不妨碍他的发挥。他画的很快,也画的很稳,就算偶尔爆发出剧烈的咳喘,也没有导致他笔尖有一丝的颤抖。 临近傍晚的时候,小书生画完了两幅山水画,南风粗粗地看了看,一幅是春景,一幅是冬景。两幅画中,都有一人、一舟,都有连绵的山和宽阔的江面。不同的是,一个山上桃花盛开,春意盎然,一个白雪皑皑,静谧纯粹。 至于地点,根据南风的猜测,应该是巫山。 是的,南风不记得巫山的样子,偏生觉得有人向她夸耀过巫山的美景,那景色隐隐地在她的脑子里形成图案,与这两幅图案别无二致。 至于谁向她提起的,她记不真切了,只模糊地认为,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一个握着一根毛笔就能惊动天下的少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捡到宝了 在南风的记忆里,那个少年指着自己画的画,兴致勃勃地说:“我想带你去看巫山巫峡,那里一年四季各有风味,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她似乎回了他一句:“把我带回去,你不怕你父亲打你?” 他笑嘻嘻地说:“他为什么要打我?他夸我都来不及!” “南风——”小书生叫我。 南风从遐想中猛地醒过来,忽然觉得后背生凉。 小书生抬着头,笑着问我:“怎样?” “好看。” 她不是敷衍他,确实很好看。 他端详了片刻,似乎也觉得满意,分别在上面题了“春晓飞舟图”和“孤舟钓雪图”两个名字,也不署作者名,只在画的右上角印了个印章。 印章上是“明鸿”二字,行楷,很飘逸潇洒。 南风歪着脖子问他:“明鸿是谁?” 他顿了顿,轻笑,说:“一个死了很久的人。” “他画画很有名吗?” “勉强担了些虚名。” “你这是赝品——你以前模仿过他的画吗?你确定能卖出去?” 他对着宣纸吹了吹,让墨汁干透,然后轻轻将它们折叠好,说:“这是第一次模仿,不过我觉得,应该会有人买这个账。” 南风颇觉得可惜。其实单纯从这两幅画来看,他的功底很深厚,两幅画都很有味道。可惜他非要把它们充作赝品,倒平白的污了这么好的画。哎,为了混口饭吃,赝品就赝品。 小书生的脸皮真是厚,他软磨硬泡了半天,赔了半天礼,让宣纸店的老板给他把画裱了起来。做完这些事,他将这两幅画挂在了街市上。 现在正是书院散学的时间,总有三三两两的书生经过,很多人嘴里还谈论着今天夫子考的明经和策论。经过小书生的时候,常有人分出些精神来,投到这两幅画上。 有个年纪大一点的儒生走了过来,端详了片刻,紧接着,两幅画前面的人越聚越多。 南风亲眼看见这幅赝品的“诞生”,颇觉得脸上挂不住,忙躲在一旁,装作路人。可小书生很坦然,他铺开宣纸,略略思忖,又下了笔。 路人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小书生的画作,但小书生低头作画,默默不语,好像周围的声音,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有个年纪小、个子也小的儒生声音洪亮地说:“明鸿先生的《春晓飞舟图》和《孤舟钓雪图》不是保存在皇宫里吗?这幅一定是赝品!他的画也敢模仿,胆子够大的!” “平兰,你记错了,”一个高个子、五官也周正的儒生接过话头,语气温和清雅,“这两幅画原本是保存在宫里,但是,你也知道,因为……七皇子的事,皇族将明鸿先生亲笔的书画文章全部送出了皇宫。至于那些东西的去向,有人说是直接烧掉了,有人说送去了先生的故乡,也有人说是投进了七皇子的棺椁里。” “哦?我竟不知道!”那个被唤作平兰的矮个子小儒生说,“伯奢你不愧是明鸿先生的追随者,对这些事这么了解!” 伯奢落寞地摇了摇头,说:“我只恨不能亲眼瞻仰先生的大作!” 年纪大一点的儒生摸着自己三寸来长的胡子,拧着眉说:“这两幅画,倒真有先生的风格。你们看这笔锋、用墨,看这傲气十足的字体,还有印章的位置,都与原作无二。” 伯奢有些激动:“听魏兄的意思,这怕是真品了?” 平兰一步跨到小书生的面前去,按着破旧窄小的书桌,问:“这位公子,请问你的画是从哪来的?” 小书生游动的笔尖没有停顿,头也依然低着,捂着嘴巴咳了两声,回答:“在下复姓赫连,家住夔州。画乃祖上传下来的,若不是路过宝地,不幸染病,也不愿将它变卖。” 平兰高兴地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偷偷向身后的人们使眼色,当然,只是他个人认为那是“偷偷”。 平兰身后的儒生们,都不约而同地往前迈了几步,将小书生围了个水泄不通。路过的儒生们好奇,也纷纷凑了过来。 南风很是惊喜。呦,呦,原来小书生骗人的技术这么好!原来竟是捡了个宝!她不再躲躲藏藏,也往人堆里挤了挤。 伯奢仰视着画,细细看了看,问:“公子打算用这幅画换多少钱?” 小书生终于把手中的毛笔放下,缓缓地说:“每幅画十两银子。” “十两?!”人群中一阵惊呼。 南风搓搓鼻尖,想:这小书生还真够胆大的,一幅赝品竟然敢要十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啊!你良心不会痛吗!看看,大家都抗议了! 伯奢明显有些生气了,说:“公子也是读书人,就算与明鸿先生有故,也应该知道先生的诗文画作有多大的价值!虽然公子时运不济,遇到了难处,但这两幅先生的成名作竟如此贱卖,岂不伤了先生英名?!” 平兰也急了,说:“就是就是,有辱斯文!” 儒生们都“义愤填膺”。 哈?竟……竟然有人嫌画卖便宜了?我的娘! 小书生环视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人们,微笑着说:“那依各位之见,这两幅画在下应该定什么价钱?” 伯奢思忖片刻,眉用力拧着,说:“赫连先生乃是书画全才,尤其是画,虽现世的只有寥寥数幅,但每一幅都是前无古人的无价之宝,谈论价格乃是不敬。不过——在下看公子确实是人在穷时,不如这样:在下出资三十两为公子救急,这两幅画就当公子暂时租赁给我。等以后公子度过难关,再向在下索回。如何?” 小书生站起来,将两幅画仔细收好,说:“在下读书不精,瞧不出这两幅画有什么好的。既然公子喜欢,倒不妨卖给公子。这东西能被公子喜欢,也算是它的福气。” “可是……”伯奢有些焦急。 “伯奢兄,”平兰用胳膊肘顶了伯奢一下,眼波涌动,“既然人家公子诚心拿出来卖,你何苦为难人家?人家公子说得对,这两幅画到了你的手上,被你好好保存、欣赏,才不枉明鸿先生的盖世才名。” 伯奢不自在地看了看小书生手上的画轴,又看了看周围神色各异的同窗好友,最终朝着画轴拜了两拜,双手接过画轴,说:“既然公子成人之美,在下却之不恭了。在下敬赠公子三十两纹银,权当谢礼。” 小书生揖了揖,说:“多谢。” 这场交易倒是奇了,卖家卖力地压低价格,买家央求着抬高价格。啧啧,世道真是……一点都不艰难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慷慨的小书生 伯奢半点也不迟疑地递给小书生纹银三十两,从小书生那里捧过画,拜了拜,珍之又珍、重之又重地道了谢,被一众同窗簇拥着,脸色惊喜又肃穆地走了。 那个叫平兰的小儒生是个活泼的,原本跟着大家准备要走,却又折了回来,笑嘻嘻地问小书生:“明鸿先生的遗作,你还有吗?” 小书生被他问的一愣,转而笑笑,摇了摇头。 “我可以出高价的!”平兰又说。 伯奢走出了老远,听见平兰的话,转过身来喊:“平兰,你太唐突了,莫失了礼数!” 平兰晶亮亮的眼睛暗淡下来,撇撇嘴,向小书生行了个礼,转身跑了。 小书生背过手去,目送着这群人,看不出情绪。 南风往小书生身边靠了靠,小声说:“你不是第一次模仿人家画画吗?怎么那些人都看不出来?你的技艺已经好到这种地步了吗?” 小书生歪着脑袋,用指尖轻轻戳了我的额头,笑道:“不是我技艺高超,是他们眼拙啊。” 啊?是这样吗? 小书生瞧着南风半信半疑的样子,换了个话题,指着桌子上他新画的画,说:“你看,这幅画怎么样?” 南风低头一看,简直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谁?你画的……是谁?我……我吗?” 小书生得意地一笑。 南风对着这幅画,简直像是在照镜子,不仅五官极其相似,就连乱糟糟的头发,也丝毫不差,当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她最狼狈的样子画上去。若说哪里不一样,只能说,画上的她太瘦了,眼眶深陷,显得眼睛大的有些突兀。 她撇撇嘴,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胖了?” 谁知小书生笑容不改:“嗯?不喜欢?” 明明是询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宠溺。 该死的宠溺。 南风干笑了两声,将画收起来,塞进自己的怀里,说:“有幅画像就是恩德了,我还敢挑什么?” 宣纸店的老板在收到小书生的一两银子的租金的时候,惊讶得下巴差点掉下来。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在后悔为什么没有多借给小书生一点东西、多赚点租金。 小书生拉着南风走出宣纸店,认真地问:“天都快黑了——你想吃什么?” 南风乐不可支:“旁的随便,我想喝酒,我快馋死了!” “酒?什么酒?” “女人红,我要喝女人红!” 谁知道小书生在听到她一句平平常常的回答之后,竟身形一顿,惊异地看着她。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你不喜欢?要不……” “不,我喜欢,我最喜欢女儿红。”小书生苦笑,“谢谢你。” 南风不知道“谢谢”二字从何说起,只好回答:“呵呵,你开心就好。” 小书生拉起南风的手腕,换上温和的笑容:“还愣着?快,我也饿了!” 小书生很慷慨,在一个很有派头的酒楼里点了一盘清蒸鱼、一盘酱牛肉、一个脆笋和一个海鲜汤,除此之外,还要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条和一壶香气浓郁的女儿红。 明明客人很多,但他们的饭菜上来的很快。 菜品看着简单,却都是这个酒楼的招牌菜,自然美味可口,可南风最喜欢的是面前这碗色香味俱佳的面条。 这家酒楼的面做的实在不错:面条白净匀称,稍微溢出面汤,面汤上浮着厚厚的一层红油。红油上面铺了细细的肉末,酥软浓香。翠绿的菜叶挤在里面,添了几分色彩。用筷子挑一下,里面藏着的荷包蛋就跳了出来,白白嫩嫩的,像刚出生的婴儿,咬一口,没熟透的蛋黄流出来,黄的透亮。 南风吮吸着流动的蛋黄,好不容易腾出嘴巴来,含糊地说:“你叫这么多东西,我们……唔……吃得完吗?” 小书生吃的很斯文,他把面条轻轻挑出来,放在嘴边吹了两下,平整地放进嘴里。等咀嚼完了,看着南风说:“你饿了这许多天,我怎么敢再委屈了你?尽管放开了吃,管够。” 呵,这话听在耳朵里真是舒坦,比那什么狗屁公子把人当奴隶使唤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南风捧着碗喝了一口热汤,让自己的舒坦从内而外袭遍全身。 小书生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怎么会饿成这样?” 南风用袖子抹了一把湿漉漉油乎乎的嘴巴,说:“不怕告诉你,我原本跟着一个人出来办事,可那家伙脾气差还小心眼,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被他丢了。” “他……对你不好?” “特别不好!”她一字一顿地强调,“他使唤我洗衣、做饭、背行李,动不动就凶我,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好端端的一张脸,放在他头上简直是浪费!” 小书生认真地听着,眼里忽然溢出哀伤痛惜的感情。 南风颇觉得惭愧。南风是小书生的救命恩人,他对她非常恭敬、照顾,乐她之乐,忧她之忧。同样,她的师父素尘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却在这里说他的坏话。 她还记得,在不归境,素尘几次三番地拼了命地救她。素尘确实有很多秘密瞒着南风,确实总是使唤她、欺负她,但他对她的维护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没有素尘,且不说她能不能在不归境活下去,就算是用这副不死之身重回人间,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却总是把这些抛诸脑后,不该不该啊! 南风埋头吃了一大口面条,又塞了一块酱牛肉,将涌动的凌乱的情绪掩盖过去,岔开话题说:“不说那些了,聊点别的。” “嗯。”他鼻音有些重。 她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西洲。” “我不信。” “我也不相信你叫‘南风’。” “我师父给我起的名字。” “你师父?” “嗯,就是我刚提到的‘虐待’我的人。我病了一场,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师父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他若有所思:“很多事,不记得也好。” 明明是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怎么说起话来这么老成?南风问:“怎么个好法?” 西洲偏又不说了,自顾自地吃面。 他不说,南风也懒得问,却还纠结着上一个问题:“你叫什么,总可以说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辣的眼眶都湿了,轻咳了两声,说:“只要你叫‘南风’,我就叫‘西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话本子里的英雄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南风总觉得被人占了便宜,好奇心反而没有得到满足,原本的好胃口便消失大半。 西洲满上了自己的酒杯,也给南风倒了一杯酒。南风偏不买他的账,嘟囔道:“不正经!” 西洲但笑不语。 “你不用去找你的祖母吗?”南风问。 西洲摇头:“以后会的,现在不是时候。” 南风不知道什么叫“现在不是时候”,单纯地以为他在为祖母同意道士将他烧死的事耿耿于怀,正想劝他两句,却被其他的声音打乱了。 原来这家酒楼很有特色,在客人多的时候,会请一位说书先生站在一楼的戏台子上说书。那说书先生长得浓眉大眼,一张厚唇大嘴,两边的腮帮子处各堆了一块肉,把整张脸堆成了一个圆盘。他穿着一件墨蓝色的长衫,头发梳的有些潦草,用一根筷子一样的竹签盘着,手里拿着一个写了“说”字的素面扇子。 南风伸长了身子去听。 西洲将手里的筷子放下,用手撑着下巴,嘴角微微上扬着,但眼睛里瞧的不是楼下的热闹,而是眼前那个不顾及形象、没见过世面的南风。眼睛里透出来的,是慢慢的宠溺。 该死的宠溺。 只见说书先生在桌子后面坐定,一拍惊堂木,说:“上回书说到,大将军郭永宁年轻的时候,只是个小小的校尉,奉命回报阵前形势,单人独骑从山海关飞奔至青州。谁知道某日清晨起了大雾,郭将军一个不留神迷了路,竟闯入了叛军占据的冀州一个小城中。郭将军手上可有我军的军事机密啊,眼瞧着叛军头目盯上了他,啧,这可如何是好啊……” 说书先生字正腔圆,引起一阵一阵的喝彩。 南风问:“郭永宁是谁啊?” “当朝的大将军,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年少的时候经历过几件奇事,后来又连续得到三任皇帝赏识,封平阳侯。可惜他两个儿子都战死沙场,爵位富贵无人继承,晚景凄凉。这里是他的故乡。闲得无聊的人们喜欢把他年轻时候的奇事添油加醋,编成话本子说出来,所以现在到处都能听到他的故事,”西洲耐心地解答,“你是不是也听烦了?” 南风摇摇头,说:“我来这里不久,他的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今天早晨,我看见有人说书,就凑过去听了几耳朵,说的是五百多年前荣朝的一位皇子的故事。但我当时身无分文,很快被人赶出来,也就没有听几句。” “荣朝?晋王容慕之吗?” “你知道?”南风有些兴奋,“能跟我说说吗?” 西洲向南风的碗里夹了一块挑好的鱼肉,重新放下筷子(他似乎并不饿)说:“你要是想知道,我当然可以讲给你听。” 在南风看来,西洲是个博学的人,并且,他的口才极好。叙述故事非常简洁,娓娓动听。 他说:“五百多年以前,荣朝还很兴盛,朝廷内外,文武并举,人才济济。晋王容慕之排行第四,是朝中被认为最贤德的皇子,声望远高于他的哥哥太子殿下。他年少成名,十岁出头就踏入沙场,十四岁时,跟着恩师也就是吾卫大将军风德义出入北漠,回来之后组建了属于自己的精锐骑兵。之后十几年,他四处征战,先是在内有叛军、外有强敌的情况下,在强悍的北狄人手里夺下了大同郡,之后乘胜追击,灭掉了强盛的北狄。” “这么厉害!” “厉害是厉害,但他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解大同之围的时候,叛徒刺杀了他的妻子,也就是恩师风德义的女儿风晴色……” 南风吃了一惊,放下手上的筷子,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故事里:“怎么会……” “你不知道,晋王的这位王妃,乃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执掌劲旅,在当时举世瞩目。如此年轻就被叛徒刺杀而亡,只能说是天妒英才。” “然后呢?” “然后嘛……叛徒出自友军靖边王府,不知其中还有什么纠葛,许是为了安定军心、解开两个军队的误会,当时的皇帝下诏,让晋王娶了靖边王江家的女儿为继室。” 南风不解:“皇帝是昏了头吗?解除误会一定要靠联姻的方式吗?难道容慕之同意了?” “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最终容慕之娶了江家的女儿。咳,其实在这场政治联姻里,最受委屈的不是晋王,而是江家姑娘。这位江家姑娘也不是普通女子,乃是个有七巧玲珑心的女军师,曾手握靖边王府帅印十几年,参加的战役也不计其数。原本江姑娘已经有了一门好亲事,却因为皇帝的诏命而错失姻缘,委实可怜。” 南风诧异:“你说的是真的吗?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西洲,我觉得你才是添油加醋的好手,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你的好口才。” 西洲干笑两声,说:“这都是史书上记载的,不是我道听途说——我记得,江家的那位姑娘,叫做江寒。” 谁? 江寒? 南风心头一震! 这个名字本应该是初次听到,却莫名的熟悉。 江寒,江寒,江寒…… 在心里多读几遍,南风觉得遍体生凉,手指颤抖,已经拿不住筷子了。 西洲眉尖一蹙,紧张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南风没有立刻回答他,她还沉浸在那个名字当中,像坠入了一个噩梦。 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呢? 南风用尽全力地想,在不归境是没有听过的,那就是出境之后了。可记忆为什么那么模糊,心里却又像被尖刀剜过一样痛呢? 哦,是了,她听过的,在三天前的夜里…… 她眼前浮现着一个画面:素尘发了疯,用灵力四溢的玉魂扇指着她,带着恨极了的眼神,歇斯底里地说:江寒,你杀了她!我要你的命!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下着瓢泼的大雨。雨水打在身上,又冷又疼。 南风慢慢回想,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向前追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博学的西洲(上) 南风努力地回忆着,回忆和素尘分别的晚上,那个逃脱了神秘人的恐怖的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那一段记忆极其凌乱,她只能勉强想起素尘近乎绝望的呼喊:“江寒,我要你的命!” 南风的手掌不自觉地攥成一个拳头,索性闭着眼睛仔细想。但是除了这个画面,她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西洲察觉到了南风的异样,顿时紧张起来。他接连呼唤南风的名字,以期得到对方的回应。 可南风就像被什么魔法定住一样,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是额头上滚出了豆大的冷汗。 西洲不作他想,自然地握住了南风的手。手指冰凉,几乎没了暖意,再触摸脸颊和额头,才找回了一点人应该有的温度:“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南风木讷地由着西洲摆弄她,好不容易找回了一些神志:“没……没事……” “怎么会没事?你脸色很难看!” 西洲竟关注别人的脸色是否好看,殊不知,他自己才是那个病恹恹、惨兮兮、尤其值得关心的人。 逼着自己回想了半天,竟没有到其他的信息,南风终于放弃,推开西洲的手,扯出个笑容来,说:“想起了一些其他的事,似乎无关紧要。” 素尘都不要她了,那么属于素尘一个人的记忆,当然无关紧要。 可西洲不相信,说:“有心事千万不要瞒着我,我可以……” 他欲言又止。 南风眨了眨眼,歪头瞧着他。 “我可以……”他磕磕巴巴地说。 他最终没能想明白他可以为南风做什么,眼睛里的光芒一下子暗淡了,好像刚刚点燃的火苗,因为一场寒雨,噗,灭了。 南风终于发觉,这个刚刚认识的小书生,对她的珍视和在意,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 南风趁着“火”尚有余温,赶紧试图打消他的疑虑,露出一个笑脸来,说:“你平白无故的,担的什么心?我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忽然觉得你提到的名字有点耳熟。” 西洲看了南风好一会儿,确定她没有其他怪异的地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过,他的担忧实在浓烈,很长时间无法消除,眉尖的褶皱,很长时间无法平复。 “啪!”一声惊堂木的脆响,震得南风太阳穴直疼。说书先生正说到最精彩的地方,眉飞色舞,一声惊堂木,更是引得听众们一阵欢呼。人们或朗笑,或拍手,或摇头晃脑,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仿佛先生说的不是郭将军的故事,而是他们自己的。 说书先生的音调拔得老高,手也舞动起来,说:“郭大将军摇身一变,自称是被强征进城的兽医,躲过了叛军的追查。他借着给马匹看病的机会,在叛军军营里明目张胆地转悠,一呆就是三天。” “才三天啊?不是三个月吗?”有人在台下质疑。 说书先生不慌不忙地说:“两军之中,时间紧迫,若真耽误三个月,还怎么送战报啊?” 听众点点头,深以为然。 说书先生又说:“你可别小看这三天。这三天,将军没有闲着,他很快和叛军们打成一片,更结识了一个叛军将领套出了不少情报。后来,郭将军一想,战场上的时间可都是命啊,耽误不得了,而且青州叛军的情况,也必须早点回去禀报才是,怎们办才好呢?” 听众们听得正起劲,哪知说书先生故意卖关子,在最紧要的关头不讲了,转而拿着桌子上的茶碗喝起水来。 听众们焦躁起来,都叫喊:“赶紧说啊!”“然后呢?”“到底怎么办啊?说啊!” 说书先生润了润喉咙,轻咳了一声,算着人们情绪已是高潮,说:“这段历史,可是小老儿搜了无数典籍才找到的,绝对货真价实,别的说书先生根本不知道。既如此,小老儿不妨卖个关子,请各位猜猜,将军到底用什么方法逃出青州。” 台下有片刻的沉默。 说书先生也不着急,只慢慢诱导,说:“请各位畅所欲言。” “挟持了叛军将领,然后冲出了敌营!”有人说。 但很快被其他听众否决了:“你傻呀,这不暴露了吗!”“是啊,是啊,明明还有溜出去的机会,这么一闹,岂不是必死无疑了?”“就是!我听说叛军们可不都是没本事的土匪,他们也有身手好的,一口气杀几百个人都不带喘气的!” 刚刚提出猜测的那位听众被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怼了,不甘心,小声嘟囔:“人家郭大将军神功盖世,怎么能冲不出去?” 有人听了,又要反驳,被说书先生吆喝一声,这才作罢。 “总不会他有遁地之术?”有人招呼。 人群中发出长长的“嘘”声,表示对这个人猜测的鄙视。 有听众说:“人家大将军可是天神下凡,哪会想出‘钻狗洞’这样的主意?” “谁说钻狗洞了?我说的是遁地术、遁地术好不好!” “那不是一样?” 听起来不一样,但“遁地术”与“钻狗洞”,在翊朝百姓的心里,是一个意思。 十几年前翊朝有一位守将被敌军围困,无法光明正大地带领将士们从正门突围,他自己又胆小怕死,便趁夜找了个狗洞,七扭八扭地钻出了城,正好被敌人抓个正着。第二天,他的头颅就被敌人挂在了旗帜上。敌人还耻笑城内的所有将军,除了“遁地术”,什么都不会。 幸好后来郭永宁带兵解围,这才保住了城池。但“遁地术”的“典故”,就这么耻辱地流传下来。 想到这件旧事,听众们有些恼怒,他们纷纷向刚刚说话的听众投去愤怒的目光,仿佛那个人不只是侮辱了他们的战神、偶像,还侮辱了他们自己。 原来听书也需要态度,自家偶像最好,不接受任何反驳。 说书先生在他的客人们即将由斗嘴变为斗殴的时候,用脆生生的惊堂木及时制止了他们的偏激行为:“呔!休得动手,免伤和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博学的西洲(下) 可人们还是愤愤不平。 南风凑到西洲耳边,小声调侃:“看这位郭将军巨大的影响力,我觉得,要是送给他一个玉净瓶,没准他就要去普度众生了。” 西洲听见南风开玩笑,终于高兴起来。他难得笑得促狭,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生动的色彩:“他年轻的时候胡子很浓密,做观音是不可能了,钟馗倒是做的。” “你见过?” “何止见过。” 南风对这个答案很是不屑,她想:你一个未及弱冠的病书生,怎么可能见过人家人人崇拜的战神?吹牛! 西洲倒不在乎南风怎么想,勤快地给南风倒了一杯酒。 听众们在说书先生高深莫测的笑容里,又热火朝天地讨论了半天。他们的猜测越来越离谱,他们的脑洞大的惊人。 最后,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孩子忽然睁大了眼睛问:“不是传说大将军有三头六臂吗?他能从城楼上直接飞下来对不对?大将军是飞下来的吗?” 听众们惊呼一声,齐刷刷地望向说书先生。 “对喽——”说书先生骄傲地、满足地拉着长音说着,脑袋也摇动起来,他打开扇子,架子摆的十足,“他老人家乃是神仙下凡,是老天爷派下来平定天下的!在最紧要的关头,他老人家忽然想起在天庭做官的时候,学了很多神仙术法。只见他默念一声咒语,在马厩里点起一把通天大火。趁着人们救火、无暇顾及他的时候,他溜到城楼上,纵身一跃,平平稳稳、毫发无伤的落到了地面上!” “唔——” “将军没有坐骑,怎么办呢?没有关系,他已经受了上天的点化,想起前世做神仙的时候如何御风而行。于是他捏了个诀,驾起一阵大风,眨眼之间,就回到了我军的营帐之中。” 鬼话,这分明是侮辱人的智商! 可广大的听众朋友们并不觉得这是对他们智商的侮辱,反而激动起来。他们鼓掌、欢腾,以至于手舞足蹈了。 有小娃娃问:“郭大将军是神仙吗?神仙是什么样子的?” “这就是下一个故事了,”说书先生已经心满意足,接着预告他明天的说书内容,“咱们明天就说一说郭大将军做神仙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明天的题目就是《郭将军大战桃花山一百零八鬼》!” 南风:“……” 桃花山是什么山?有这么一座山吗?还要大战一百零八鬼,真以为他是钟馗啊? 明明是一个“历史故事”,偏生说出了“神话色彩”,南风忽然想,若是明天,说书先生的故事里,郭大将军与某一位女鬼上演仙魔虐恋,人们听得会更激动,激动得昏死过去。 她一个没忍住,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嗤笑出声。 “笑什么?”西洲问。 “没什么。”南风撇嘴,回答。 西洲也不追究,只说:“人们把他的故事说成这个样子,我也没想到——他其实只是个武将,是个聪明的武将。” 他的口气很平淡,仿佛那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是他的朋友或者同窗。 南风知道他又要开始讲故事了,用手掌撑着下巴,说:“你又知道了。” “了解一些。” 自从南风醒来,没有人愿意一口气跟她讲这么多话,忽而高兴起来,却坚持把派头做的十足:“我姑且一听。” 西洲看出了她对他“博学”方面的质疑,也不恼,耐着性子给她讲:“郭永宁确实善于应变。那天夜里,他在喂马的草料里放了些‘佐料’,致使战马纷纷‘一泻千里’、动弹不得,然后在马厩里放了一把大火。之后他逃到水里,顺着水流游出城去。他胆大心细,武艺也好,很得上司抬举,官升的很快。尤其是在鸣敬十一年的时候,于皇家猎场舍身救驾,差点死于黑熊的攻击,得到先帝赏识,更是平步青云。只是他处事过于圆滑,在朝中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为了保全自家的权势富贵,不惜虚报军功、贪污受贿——这,也是事实。” “你果然懂得很多。”南风由衷地夸赞。 他又好似专门跟她作对一样,自嘲地笑了笑。 “我瞧着这位郭大将军虽是个有本事的,但不至于被神化,以往的那些将领们,卫青啦,霍去病啦,都比他厉害,也没见着人家被说成神的呀?还天神下凡呢,啧啧。” 西洲闷着声音咳了两声,说:“也难怪你觉得好笑——翊朝自建国以来,几乎每一位天子都钟爱道教玄学,甚至迷信巫蛊之术。嘉贞改元那年,当今的天子第一次请道士作法事,向神明祈求太平。作法的老道士对着神像念叨半天,忽然好像得到了天神的旨意,一阵抽搐之后,用指尖沾了清水,在地上画了个神鬼难辨的图案。这把刚刚登基的皇帝吓了一跳,赶紧纠集了一大帮子道士,使劲儿研究这个‘鬼画符’是个什么东西。人们讨论了整整三天,最后得出了一个答案,说这上面其实是两个字,为‘永安’。” 南风喝了口酒,大乐:“呦,竟有这事儿!” 西洲也笑了,只是笑声里带了压抑的咳嗽,一点也不爽朗:“为了贿赂这些道士,郭永宁足足花费了一千两白银。那可是下了血本了。” 南风吃惊:一千两!妈呀,我鲍鱼龙虾地使劲儿吃,也能吃几辈子呀!她又感叹:“这家伙胆子够大呀!” 敢横征暴敛,敢贿赂近臣,敢在皇帝祭天作法的时候动手脚,自然是天大的胆子。 “胆子不大能坐上他那个位置吗?最近人们都在传颂他的事,不过是因为前些日子他帮助皇帝除掉了当朝权臣方潭,还把京城的几个将军几乎杀了个干净,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重臣。你以为能青史留名的将军们,有哪个是手上干净的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便是如此。不过,武将如此,那文人呢? 南风忽然想起,今天那些士子们对所谓的明鸿先生的敬意,一点也不亚于乡野百姓对郭永宁的崇拜,便问他:“我瞧着那些读书人对‘明鸿先生’也很敬佩,他很厉害吗?也能通神吗?” “他?”西洲冷笑,“他是个废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命不久矣 西洲对“明鸿”这个人,似乎非常抵触,这让南风觉得不正常。西洲断断续续地咳了几声,许是牵扯了心肺,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脸色也变得苍白难看。 “没事?我陪你去医馆。”南风说。 西洲摆了摆手,说:“小病而已,不值得跑一趟医馆。” 可刚说完,他又咳了几声。 他的咳嗽不像寻常人一样声音浅而小,他的咳嗽剧烈而沉闷,带了一些喘音,像两军阵前迎着风的战鼓,咳的人心惊胆战的,怎么看也不是小病。 南风站起来去拽他的胳膊:“你看看,都病成什么样了,还要硬挺着!” 他却推开南风的手,拉着她坐回原位,似笑非笑地说:“医馆看不了我的病,我的身体自己清楚,死不了人的——你不是想知道‘明鸿’是谁吗?来,我讲给你听。” 南风忽然没有心情听了,却只好顺着他的心意坐下。 西洲“顾左右而言他”的戏码演的很足,精神头恢复了不少,他一边给她倒酒一边解释说:“我想着,一百多年以前的人了,又是个只会附庸风雅的书生,本没有什么好讲的。不过你有兴趣,我就给你讲一讲:他复姓赫连,单名一个‘衣’字,‘明鸿’是他的字。因为他的父亲、当时的夔州太守赫连大人生前最爱的诗文,乃是《诗经·秦风·无衣》一篇,所以给他起名赫连衣。” 赫连衣,赫连衣。南风默默念了几遍,觉得有些熟悉,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有曾经的味道,但打完了之后,五脏六腑又空了出来。 西洲说:“他科考的时候中了榜眼,在朝廷里任职未满一年,被高宗以叛国罪流放边疆,之后不知所踪,人们都说他是病死的。” “叛国?”南风惊呼。一个新任职的小书生,哪里有能力叛国? 可西洲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肯定。 想到小书生们对那两幅赝品的激动态度,南风颇觉得诧异:“你不会记错了?我看那些儒生们对他非常追捧啊,他应该非常有才学!” “徒有其名。” 怎么会? “那……他们说的‘七皇子’是谁?皇族为什么要把赫连衣的作品都处理掉?他们俩有什么关系吗?” 西洲头压低了些,捂着嘴巴咳了两声,回答:“七皇子,是一百多年前翊朝太宗的第七个皇子,准确来说,她是翊朝唯一一个以皇子的身份安葬的公主。” 南风被说的晕了:“啊?他是……” “她的名讳上易下安,叶易安。” “不对,翊朝国姓不是宋吗?他为什么姓叶?翊朝不是根本不许公主存活吗?她为什么能活下来?”南风凭借着她知道的最基本的常识提出了质疑。 “她是皇族不敢承认的皇子。” “不敢承认?皇族将她除名了吗?” “皇族族谱上从来就没有过她的名字。”西洲的脸有些发白。 南风依然不懂,说:“身为皇子——不对,公主——却不被皇族承认,他是个罪人?” “她不是!”西洲忽然疾言厉色了,他的眼睛睁得老大。 “不是就不是呗,你那么激动……?”话没说完,南风就赶紧闭了嘴,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了西洲眼睛里的血丝。他在生气。 尽管南风及时收住了嘴,但西洲表现出来的激动依然超出了她的想象。只见他双手按在桌子上,眼神尖利起来,声音也大了一倍,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控诉:“她没有罪!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要让她背上千古骂名!” 西洲的声音很大,声音也凄厉地让人头皮发麻,引得许多客人纷纷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这种凄厉的控诉让南风觉得熟悉,像极了破碎的记忆中,那个晚上素尘用玉魂扇指着她的时候,一声又一声地哀鸣。 不过现在接受无数客人的瞩目,南风颇觉得难堪,最先想到的是如何想办法调节西洲的情绪。她拉着他说:“西洲,你别生气啊。那不过是一个死了一百多年的人,你干什么……” 南风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的很惨,比她见到的任何时候都惨,这一次,连店家都投来了关切的眼神。 “西洲?” 西洲剧烈地咳着,还伴随着沉闷的咳喘。他一手抠着眼前的桌角,一手揪着自己的胸口,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越咳越猛烈,他想用手遮掩自己的痛苦已经来不及,一团红得刺眼的液体喷了出来…… 南风又惊又疑:刚还好好的,不过谈论了两句一百多年前的人,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西洲的手心里沾满了血,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身上立时结了一层冷汗。他的脸白的瘆人,许是疼痛难忍,他把胸前单薄的衣服揉得凌乱不堪。 南风吓得赶紧过去搀扶他。西洲已经没有力气坐稳身体,只能依靠着南风的力量硬撑着,但连续不断的咳嗽无论如何也停不住。 西洲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动了动手指,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他的身体软趴趴地倚在南风的身上,气若游丝,嘴角斑驳的血昭示着他糟糕的身体状况。 南风慌了神,终于想起他原本就是一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病人,还要被她连累着作画、卖画,还跟她说了这么一大堆话。他一定是累极了。 他会不会死啊? 周围好心的客人围了过来,店家紧随其后。南风在他们的帮助下,以最快的速度将西洲安置在了这家酒楼的二楼房间里,然后请来了一位白须飘飞、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大夫。 老大夫拧眉诊断了半天,说了一大堆话,只有最后两句她听懂了。他说,小书生身体太弱,没得救。 在南风一再的请求下,老大夫开了几包滋补的药材,说吊着命,能活一天算一天。南风觉得老大夫说话太直白,这辈子怕是没有少挨打。 老大夫走了,小屋里清净了。除了西洲微不可察的呼吸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南风忽然觉得冷,透骨的冷。 短短一天,这个躺在床上赚日子的小书生,带给了她难得的满足,比素尘带给她的每一天都自由、温暖。他高深莫测地给她讲故事,耐心地倾听她的经历,给了她短暂的美好。 可是,太短暂了。 她刚刚被一个人丢弃,现在,又要被另一个人丢弃了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讨赏 西洲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却没有醒来,不知道是因为病痛还是梦魇。南风唤了他几声,他也没有反应。 他的脸上还带着点点血渍,让本就苍白的脸庞显得更加惨不忍睹。南风打了一盆水,浸湿了毛巾,慢慢给他擦拭双手和脸。 他的手指修长,中指和食指的侧面有薄薄的茧子,有些粗粝,却不扎手。手掌轻薄,不经意就能摸到坚硬的骨骼。那是一双能写字画画的漂亮的手,你能想象的到这双手舞动时的神采,一定像踩着节拍的舞女,像纵横草原的骏马,像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 可惜,它的温度几乎不能昭示它属于一个活生生的人,干透了的鲜血黏在上面,除了让人心疼之外,没有其他作用。 他眉长入鬓,眼角也飞长,没有凌厉的棱角。鼻子高挺,唇是苍白的,但线条细腻,让五官都温柔起来。 书生气质,不外如是。 西洲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对南风的任何动作都无动于衷。 黑夜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洪灾,转眼就吞噬了枯坐的南风。她在夜色里见不到一点光亮,也不想见一点光亮。明明累得厉害,却睡也睡不着,消退了声音的尘世,让她厌恶。 过些日子——不知道具体是多久——她就见不到西洲了,被素尘抛弃的她,没有前生,没有记忆,不知道何去何从。生命,总是因为未知而显得更加恐怖。 呆呆地坐了一宿,天终于亮了。从窗子透进来的微弱的光芒,总算带来了一点温度。 床榻上的西洲还安静地睡着,连翻身都没有。南风猜想他应该饿了,更何况还要喝药,所以从地上爬起来,强打精神去楼下,向店家借用厨房炖粥、熬药。 在南风有一搭没一搭地熬着汤药的时候,酒楼的小二哥匆匆跑来找她,说:“姐姐,姐姐,快去看看,你家相公跑出来了!” 南风没有追究“你家相公”这个称呼实在不妥,更没有追究小二哥的语气仿佛是她家的恶犬跑出来咬人了,便直接丢了手里的蒲扇,一溜烟地往西洲暂住的房间跑去。 南风看见西洲背对着她站在一楼楼梯的拐角处,慌张地扫过一个有一个的路人,寻找他想找的那个人。他没有穿外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像极了与亲人走散的小野兽,徒劳地在原地呜咽。 “西洲!”南风叫他。 他一下子转过身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脸色苍白,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 南风紧走两步,说:“你在找我吗?我在给你熬药。” 西洲快步走到南风面前,与她贴身站着,抓住她的手腕,紧张地说:“我以为……” 贴的这么近,南风能清楚地看到,西洲的眼睛湿润,有点点亮光。这样的眼睛,果然应了“含情脉脉”这个词。 细看这双眼睛,眼珠像黑色的宝石,满是神采,眼线飞长,却与“妩媚”二字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一种灵动的美丽,仿佛一身的才气,都凝结在这双眼睛里。他的眉将眼睛半裹在里面,却不能盖住眼睛的光彩,不能“喧宾夺主”。 南风被他禁锢着手腕,却贪恋着他的依赖不愿挣脱,安慰他说:“我哪里都不会去。外面凉,你且回屋等我,我给你熬了药、炖了粥,这就给你送上去。” 西洲乖乖地应了一声,但并不行动。松开南风的手腕,还要站在原地,一眼不眨地望着她、等着她。南风知道劝不了他,便赶紧去厨房,将药和粥一起盛好,将他哄着回了房间。 南风看见周围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却有点……有点……得意,至于为什么得意,她也说不清楚。 她命令西洲躺回床上去,西洲没有听从,只坐在床边,裹着被子,可怜巴巴地仰望着她。她被他看得心软,不再勉强,给他递过去一碗药汤。 “我不用喝这个的。”他说。 南风只当他怕苦,使小性子,劝他说:“生了病哪有不用吃药的?你昨天咳得昏过去,把我吓坏了知不知道?快喝了,然后喝粥。我炖的粥可好了,粘稠稠的,凉了不好喝了。” 他“从善如流”地接过药碗,闻了闻,又浅尝了一口,说:“人参,五味子,熟地黄,首乌,嗯……还有鹿茸。这么多药材,你花了多少银子?” 南风不知道西洲还懂得岐黄之术,诧异之余,又耻笑他要钱不要命,说:“你两幅赝品就坑了人家三十两银子,现在怎么抠抠缩缩的?” “不是我抠缩,是那些庸医们开的方子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方子是南风自己求来的,老大夫也说了,西洲的病没法治,这副药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用处。西洲这么说,说的南风心里酸酸的。 西洲见南风不说话,便不再责备她乱花钱,仰首将一碗药喝了个干净,然后把碗倒过来,微笑着,像是在向她讨表扬。 她不想表扬他,将碗取回来,递过去一碗温度正合适的粥。 等着西洲慢慢喝粥,南风靠着床边坐在地上,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你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 “嗯。你祖母还等着你呢。” “哦,”他将还剩小半碗粥的碗随手放在一边,一边给南风捋顺鬓边的碎发一边回答她的问题,“应该会回去一趟,但现在不是时候。” 南风只当他还在怨恨祖母放任道士们把他当成恶鬼处死的事,仰着脸说:“你是害怕那些道士吗?害怕你祖母和邻居们把你当成恶鬼吗?别生气了,你祖母年纪大了,一时糊涂也是有的。我陪你回去,跟他们说清楚。她只有你一个亲人,不会再把你交给别人处置了。” 他忽然把脸贴过来,问她:“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啊?” “愿意啊。”她拨弄了一下自己鬓角的头发,随口一说,忽而又觉得这话有太多歧义,果然,一抬头,就撞上了西洲促狭的笑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一起吧 知道自己上了当,南风从地板上窜起来,大声嚷嚷:“呸呸呸,什么愿不愿意的!我们刚认识一天,怎么就……就……” “就什么?”西洲双手撑在身后,身体自然地后倾,装出一副“我是正人君子,是你想多了”的样子,“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也没能混个功名,想出门散散心。正巧姑娘你一个人行走江湖没个照应,想跟你搭个伴,不行吗?” 又是一个说话、做事让人误会的男人,南风又气又恼,说:“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要跟你搭伴!” “可是——南风姑娘,你现在有盘缠吗?” “啊?” “有手艺吗?能挣钱吗?” “我……” “没有盘缠,你怎么吃饭?怎么住宿?” 南风被问的哑口无言。 说实在的,南风会做饭,却只是勉强的家常便饭;会女工,也只是缝个补丁;会洒扫,不过是寻常打杂;会读书习字,可惜她是女孩子,没有哪个私塾愿意用女孩做教书先生。她不会歌舞,不懂乐律,就算受了欺负,也没有还手的能力。哎,如此说来,她果然是个一无是处的累赘。 “可是我有。”西洲骄傲地说,“我有银子,也有手艺,重要的是,我想出门长长见识。” 纵然身处下风,南风也不甘心服软认输,说:“我有手有脚,自可以谋个生计,才不做别人的粗使丫头呢!” 西洲摆正了身子,说:“我何时想让你做粗使丫头了?你几次三番地救我,我难道不该报答你吗?” 咦!这话听着顺耳。对呀,是她把他从祭台上救下来的,是她在他昏厥的时候照顾他、给他寻医抓药的。南风顿时觉得脊梁骨都挺直了。 西洲又送上了他的笑脸,问她:“既然南风姑娘愿意勉为其难地带上我这个累赘,那就请问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啊?想去哪里啊?” 南风思考片刻,指着自己脖子上戴的“求索”,说:“我脖子上有这么个东西,跟狗链子似的,我想把它除去。” 西洲站起来,凑近,说了一声“得罪”,便用他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她脖子上的“求索”,那小心谨慎的样子,似乎是怕碰疼了她。他说:“这东西是什么做的?木头吗?用刀子打不开吗?” 南风不敢实话实说,又想不起什么合适的借口,只好摇摇头。 他说:“这个东西,我曾经见别的人戴过。” “怎么可能!”南风说,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怕西洲看出什么破绽——相识只有一天,她不想告诉他自己身上的秘密,更何况,他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病人。 好在西洲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不可能”,他说:“很多年前,有一位公子,脖子上也戴过这样的东西,我绝对不会记错。” 西洲言之凿凿,让南风颇为意外。难道不归境的其他人步入凡世的时候,恰巧被西洲撞见了?她赶忙追问:“什么样的公子,你还记得吗?你之后还见过他吗?” 谁知道西洲的神色变得难看,眉毛团成一团,眼睛也黯淡下去,说:“那位公子身穿一身白衣,气质卓然,一看就是身份显赫的贵人。我前后一共见过他两次,做梦也不会忘!” 一身白衣,气质卓然,难道是…… “你……跟他有仇?” “因为他的‘忠告’,我痛失挚爱。” 妈呀,这仇可结大了!都说父债子偿,到她这里不会变成“师债徒偿”?南风心里打着鼓,提醒自己,绝对不能让他知道,素尘是她的师父。 西洲自然猜不透南风的小心思,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往事痛苦之中。半晌,他说:“虽说我不知道这个东西到底代表什么,但我想,有个人或许能帮助我们解开它。” “啊?真的?还有这样的高人?我可跟你说,这不是一般的东西,不是木头也不是金属,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一点都撬不动!” 西洲撤回手去,说:“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不过是还没有找到方法而已。我陪着你去试试,万一有用呢。” 说的也是,不试试怎么知道。 滴答,滴答,滴答…… 初夏时节的雨带着丝丝的凉意,像一只一只可爱的蛐蛐,一蹦一跳的,触动了人们的心房。雨说来就来,一点都不矜持。 “下雨了!”南风兴奋地说。 “嗯。”西洲温柔地答复。 南风喜欢这种有回声的感觉,喜怒哀乐都有人分享,是最幸福的事。 她转身推开窗子,让外面清凉的、裹挟着泥土芬芳的空气扑进屋来,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便铺上了一层鲜活的气息。 雨越来越大,淅淅沥沥的,像一首童谣。 西洲走到南风身边,抬起他干瘦的胳膊,去接从房檐上坠落的雨珠。雨珠接二连三地掉在他的手指上,纷纷炸开,变成碎玉乱琼。 南风觉得好玩,也伸出手,接受雨露的滋养。雨点打在我的手心里,让凉意顺着她的胳膊袭击她的全身。 凉,凉的如此熟悉。 那熟悉的感觉像一个点燃了引信的烟花,“啪”地一下四散开来,传输到南风的四肢百骸之中。在幽暗的记忆中,存在着那样的碎片,在一个深沉的雨夜,素尘用近乎扭曲的表情说:“我要杀了你!” 那一幕,好像就发生在眼前一般。 南风的心狠狠抽动了一下,慌忙抽回了湿冷的手。 “你怎么了?”对南风的一举一动都非常敏锐的西洲转头问道。 怎么了?南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她知道,但不愿宣之于口。 几天前的那个夜里,雨点打在她的身上,冷得厉害。比雨点更冷的,是抵在她脖颈上、发着幽蓝光芒的玉魂扇。 素尘到底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最后没有杀,却赶走了她?她被那个神秘人带走之后发生了什么? 南风将自己的手重新放进雨幕里,让雨水像刀子一样砍在她的手上,只有这样,她才会清醒,才会把那些事慢慢想起来。 哦,是了,素尘跑去救她,救她的过程很艰难,代价也很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那段不重要的记忆 南风不知道素尘用了什么方法消除了她的记忆,但很明显,这个方法很没有效果,还不到五日,它便过了“保质期”。 好在素尘已经不要她了,那么这些记忆,南风便可以任性地当成只属于素尘一个人的记忆,虽然重新想了起来,对她来说早没了当时的震撼和恐惧。 那天,南风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阴沉沉的,泛着一股子腥甜的潮气。 怕是要下雨了。 她坐在一个深巷里,身体靠着一个废弃的木门。周围寂静无声。她的手脚依然不能动,嘴巴也不能发声,唯有一双眼睛,偏偏灵活得宛如成了精。 成了精的眼睛忽然看到一个人由远而近的飘过来。那是一个自从她死而复生最熟悉的人,一个即使只看到一个囫囵的轮廓也能判定身份的人,一个让她很快就能安定下来的人。 素尘的手上有一把扇子,在夜色中发出幽微的光芒。 他在距离南风几丈的位置停下,默默地看着她。她很想向他预警,可惜力不从心。 她听见他冷笑了一声,用扇子敲打着左手的手心,说:“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去,真是越来越野了。” 她连顶嘴都办不到了。 素尘又阴阳怪气地说:“我以前警告过你,人多的地方脏得很,你不听,偏要屎壳郎见了粪团子一样地往前凑。如今被人算计了,感觉可还舒畅?” 南风:“……” 与其被他的风凉话噎死,南风由衷地觉得,还不如被人乱刀捅死来的痛快。 素尘对着空荡荡的巷子,声音放高了几分,说:“阁下藏头缩尾的,难道是觉得绑这丫头过来太过轻松,没脸见人?” 南风窝着脑袋想:你羞辱别人能不能不要带上我啊? 哒。 哒。 哒。 佝偻着腰的老人的藤木拐杖与地面触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从南风的身边出现,在南风的面前站定。 素尘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所以虽然要开战,虽然说几句狠话壮壮声威是打架的人最基本的素养,但素尘并没有显示出他的素养来。他不再敲打玉魂扇,而是望着老头儿不说话。 老头儿嘿嘿笑了两下,笑声回荡在巷子里,显得很是恐怖。他说:“白天没看清——殿下应该五百六十多岁了。真是一副好皮囊。” “你认识我?” “放在五百多年前,放眼整个大荣国,哪里有不认识殿下的?就算是现在,街头巷尾还流传着殿下的故事呢。” 见素尘不说话,老头儿带着讽刺的语调说道:“‘求索’果然是不归境上好的法器,有它在,殿下就能找过来。说起来,殿下真是个‘重情重义’的,自己的夫人被这丫头害死了,竟还能把她护在身边。实在是难得啊,难得!” 南风的眼睛不由得瞪大了:什么?那个可恶的老头子说了什么?她……她害死了素尘的夫人吗?怎么可能? 素尘接下来的表现让她知道,老头儿说的应该是事实。他突然青筋暴起,“啪”地把扇子打开。玉魂扇的扇面随即发出淡蓝色的亮光:“你到底是何人?” “自然是送您走的人啊。” 素尘恼了,手中的扇子夹着杀气飞过来,像是断开苍穹的神斧,像是劈开夜幕的闪电。 可这么凌厉的杀气,根本没能触碰到老人,在半路上,它被强行改变的方向:一个黑影由上而下俯冲下来,一脚踹在素尘的腋下。“轰”的一声,将素尘踹到一边。素尘的身体遭受重创,不受控制,撞在墙上,又摔了下来。 看他半天没能站起来,应该伤的极重。 可南风连感叹了能力都没有。 素尘的嘴里,喷出了一口血。 这……都说英雄救美,为什么到了素尘这里就不一样了?难道是因为素尘算不上英雄?南风自然不愿承认她不够美。 当初坐在马车里的那个神秘男人,不要脸地偷袭了素尘,又不要脸地接受着老头儿的躬身行礼。 原本天上就没有星星月亮,黑的瘆人,巷子里好不容易透出一点点烛光,也不能照亮攻击素尘的神秘人刻意隐藏的脸。他让人瞧不出长相,甚至瞧不出体形,用披风包裹着自己,畏寒一样缩成一团。见素尘趴在地上难以动弹,他的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讥讽之意一目了然。 靠偷袭暗算成功,还要笑话别人,这种人比素尘还让人讨厌。 那人缓缓地靠近素尘,其姿态像是一只猫在欣赏它的猎物。他的手心里结出一团黑色的怨气,隐在夜色里,看不出规模有多庞大。那团汹涌的怨气慢慢向素尘的头顶汇集,巨大的压迫力让人不寒而栗。 只有恶鬼才可以凭借怨气伤人,而眼前这个足以杀掉素尘的恶鬼,绝对非同寻常。 南风的手指终于有了知觉,慢慢的,酥麻的感觉开始向手腕、手臂蔓延,嘴巴像是被冰块冻住,却因为“冰块”出现了“裂痕”而有了小幅度开合的能力。她的喉咙里发出“素尘,小心”的音节,放在别人的耳朵里,总像是说“吸气,吸气”。 老头儿应该很不喜欢南风发出声音,所以他拿着那根藤木拐杖指着她,浑浊的眼睛盯着她。 看什么?难道她这种一无是处的废物点心能改变战局吗? 致命的怨气在素尘头上凝结成很大一团。那个男人得意地说:“原来堂堂大荣国的晋王殿下,也不过如此。说的也是,五百多年没有在凡尘行走了,人也迟钝了呢。” 素尘趴在地上,生命的烛火仿佛在命运的风霜下难以存活。他艰难地说:“你……你到底是谁?” “这么想知道啊?”那人的笑声让人恐慌,“不如等我得到了你这副皮囊,再慢慢告诉你啊?” 素尘咳了一声,带出一口血来,说:“听说近些年,在荆州附近发生了好几起恶鬼复仇案,都是阁下的手笔?” 恶鬼得意地点头,好像这不是什么罪恶的事,而是一个足以流芳百世的佳话。 “不归境苍泓真人座下二弟子陌宇真尊也是你杀的?” “自然,”那人笑得诡异,“可惜,我没能拿到他的皮囊——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了。” “你来自阴界?” 恶鬼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半晌,他眯起眼睛,问:“你怎么知道?” “果然。”这次该素尘卖关子了。 那人没有得到答案,突然变得暴虐,手上凝结的怨气越发庞大汹涌。他说:“看来不归境知道的太多了。没关系,等我大功告成,哪里还会在乎什么不归境?” 怨气顿时翻滚起来,尔后朝着素尘的头顶灌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素尘的情感纠葛 就在黑沉的怨气从天而降的那一刹那,素尘微微动了动。虽然看不真切,南风却知道,素尘的嘴角扬了起来。 与此同时,原本已经暗淡的玉魂扇忽的大亮,比最初亮相的时候明亮很多。亮光乍起,素尘的身体也腾空而起! 只见素尘用手撑住身体,堪堪躲开怨气的袭击,然后祭出玉魂扇,朝着凝结怨气的那双手劈去。 那个神秘的男人没有料想素尘还有搏杀的能力,自然也不能完美地躲开玉魂扇的攻击。他手上的怨气被打的四零八落,手也被划了个口子。可他到底是个有本事的,反应极其迅速,一个侧身,便躲开了玉魂扇致命的一击。 他躲开了,同样在玉魂扇的攻击范围之内的老头儿却不能躲开。那扇子哗啦啦飞过来,一下子便将他的脑袋削了下去。 血水四溅,将南风染了个透。 素尘的扇子带了你死我活的狠劲儿,一点情面也没有。而他的对手并没有显出颓势来,两个人势均力敌,互不相让。 神秘人暂时跳出了战局,恶狠狠地说:“你……你竟然没有受伤!” 素尘笑了,说:“若是这么容易就被你这个藏头露尾的小混混伤着,那我这五百多年,岂不是白混了?” “你故意的!” “自然是有备而来。” 神秘人骂了一声娘,张开双手,重新凝结他的怨气。 素尘非常谨慎,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战。他没有给对手足够的准备时间,提起扇子就往对手身上削下去。 神秘人的本事远在素尘之上,纵然没有使出全部的力量,也能比较从容地应付素尘,以至于数招之后,他便得了上风,逼得素尘紧贴着墙壁,应付地吃力。 天上忽的响起一声闷雷——雨真的要来了。 几个回合之后,神秘人重新稳住了局面,将自己仆从的惨死忘得干干净净,还有心思取笑素尘:“晋王殿下,我当初怎么就没有发现,你竟是这么一个慈悲的人,把杀了自家夫人的人带在身边,还看护得这么小心。你说,你修的什么仙,干脆成佛得了,还能骗几个念经的秃驴。” “你……放屁!”素尘顽强地对抗着神秘人,一身的力气眼看就要耗尽了。 “我哪一句说错了吗?嘶——”神秘人想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倒也是,这个小丫头算起来也是你的夫人!” 什么?今天得到的信息太多,让南风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够用。 身处绝境,素尘还不忘反驳对手:“前世的恩怨,与她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狗东西,还有脸取笑别人,谁给你的勇气?” 神秘人也恼了,围绕在他身上的怨气更加浓烈,他加了几分力气,压迫的素尘喘息不得。 轰隆!又是一声闷雷。 天上降下了细碎的小雨,但天依然阴沉得让人反胃。老天一定还有“后手”,只是尚且藏着掖着,像个进行黑市贸易的奸商。 雨点凉丝丝的,打在身上,尤其是打在脖子里和脸蛋上,总会让人打个激灵。这个激灵,对南风实在有用。 南风原本手脚就有了酥麻的知觉,而此时雨点的凉意将这些知觉放大了好几倍。虽说伴随了让人不舒服的针扎一样的酸麻,但好歹能证明,她不再是个只剩下一对眼珠子的废物。 她盼望雨再大一些,再大一些。 挣扎了半天,她从瘫坐的地方站起来,想找个武器给素尘帮帮忙。她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的地面上摸索了半天,只触碰到了一个棍棒一样的东西。 那是已经少了头颅的老头子的拐杖,笨拙而沉重。老头子的一双眼睛还看着这边,好像很想守住这个和自己身形完全不搭配的出行工具——一双没了神采的眼睛,南风还不放在心上。 南风的身体尚未恢复,四肢僵硬,好不容易拿起了拐杖,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头重脚轻。她觉得地面在晃动,正在拼杀的两个人也摇晃的让人心烦。 浓重的怨气像一条被激怒的毒蛇,将素尘紧紧咬住,还不住地撕扯素尘的皮肤,往他的身体里渗透。 素尘好像在忍受着凌迟酷刑,整个人看起来很痛苦,嘴里压抑着短促的闷哼,呼吸紧促而粗粝,神色中多了几分从没有显露过的凶狠暴虐。他骂道:“混蛋,你给我——滚——开!” 神秘人更加得寸进尺,紧咬的牙根里挤出几个音节来:“别反抗了,把你的皮囊给我是你的荣幸。” 素尘被黑雾折磨的难以忍受,终于怒吼起来。那声音像被虎豹玩弄与股掌中、濒临死亡的麋鹿,带着最后一点骨气进行抗议:“荣幸个屁!” “你是不是喜欢你身边的这个丫头?你把皮囊送给我,我就饶她一命,如何?” 素尘:“……” 神秘人是个话痨,嘴巴更是像个没放稳的喷壶:“一命换一命,你难道觉得不合算?” 素尘道:“她的生死,与我何干?你拿她来威胁我,只能说明,你蠢!” 神秘人身上的怨气暴涨,他冷笑一声,发着狠,带着恶毒的口气,问:“你知不知道,一百多年了,你为什么找不到你夫人的魂魄,也寻不到她的转世?” 素尘原本还能硬撑,听了这一句话,忽然脱了力,他被怨气死命地吞噬着,却还要腾出精力来,说:“你——什么意思?” 神秘人很欣赏素尘现在的表情,说:“当然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这个畜生!” 雨下得更大了,原本只是清爽的雨点,现在算得上寒凉了。屋檐上汇聚了成串的水珠,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把地面上的积水击打起来。有风经过,将深巷里原本就幽微的灯光掐灭,故意营造出瘆人的气氛。 南风没有什么力气,也没有一点法术,好在她所有的行动都在神秘人的掌控之外,朝着他的头颅出其不意地猛砸下去,打了他一个踉跄。 就是那么一瞬间,神秘人身上的怨气有了短暂的消弭。素尘及时抓住了时机,临时爆发的危机感逼得他手中的玉魂扇光芒四射。素尘用尽全力,朝着神秘人削了过去。 神秘人尚未站稳,自然来不及抵御玉魂扇的攻势,被老老实实打了个正着。玉魂扇裹挟着雨水的寒意,杀向了神秘人的腋下。 下一幕,南风差点吓掉了下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分道 恶鬼的黑色披风被玉魂扇打碎,尤其是胸口和腋下的部分,连内衬的衣服也扯破了。但南风没有见到想象中的鲜血喷涌的画面,取而代之的,她看到恶鬼披风下包裹着的,分明只有骨头而已! 只有骨头,根根扎眼,好像是一个已经被埋葬了几百年的骷髅,活蹦乱跳地站在你面前。说不出来的诡异和恐怖。 恶鬼的肋骨被玉魂扇打断了几根,他却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好像这具身体只是一个支配他行走的工具,与吃饭的筷子、走路的手杖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并不代表素尘竭尽全力的攻击毫无作用,至少恶鬼身上四溢的怨气顿时消散了许多。之所以会如此,原来是因为他畏惧光亮。 他畏惧光亮,哪怕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灯光,也让他惊恐万分。他的脸上表现出绵绵不尽的恼怒和难以忍受的痛苦:“你……你怎么敢……” 素尘用扇子指着恶鬼,说:“告诉我她在哪儿,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放我一条生路?”恶鬼好像听到了莫大的笑话,口气还是那么狂傲,“就怕我死了,你想找的那个人也就灰飞烟灭了。” 素尘咬牙切齿:“你若敢害她,我让你灰飞烟灭!” “你这话倒是不要脸的紧了。不是我害她,是你害她,是你身后的那个丫头害她!” “你胡说!”素尘已经歇斯底里,雨水将他浇了个透,依然掩盖不了他身上散发的怒气,“不是她!和她没关系!” “只是因为她为了救你死在你面前,你就原谅她了?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恨她,而是爱她?” “滚!”素尘近乎疯癫,目眦尽裂,他的玉魂扇飞了出去。 神秘人的法力实在高超,尽管身受重伤,还能和素尘对拼。 雨下大了,雨水沾在身上,凉得让人直打哆嗦。南风的眼睛几乎睁不开,眯着眼瞧着战况,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素尘出扇狠辣,神秘人也不甘示弱,天空中的电闪雷鸣,在这个深巷中,犹如打鼾一样稀松平常。 素尘趁着神秘人重伤,将他连连逼退,最后一个飞腿,踹得他摔到墙面上又掉下来,想到刚刚素尘被逼的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直叫人感叹“风水轮流转”。 不过这个神秘人当真能屈能伸,应变能力非同一般。他摔在地上,却还能腾出手来,朝着素尘拍出一团黑色的怨气。那团怨气像个骷髅头,带着疾风一样的呼啸声。等素尘用尽全力将它拍散,才发现神秘人已经不在眼前了。 原本斗争激烈的“战场”,转眼恢复平静,若不是地上还躺着一个老头儿的尸体,外人几乎怀疑刚刚的经历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 地上躺着的尸体,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很难想象,他刚刚还狐假虎威地算计人,死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素尘浑身湿透地呆立着,不知道那些是雨水,那些是冷汗。他望着神秘人消失的方向,怅然若失。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和神秘人比拼时的怨气,整个人多了几分肃杀感。 逐渐恢复知觉的南风小心地喊了一声:“师父?” 素尘不理她。 南风抬起手,从他的身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师父,我们……” 素尘一个转身,打掉她的手,且因为他的力量已然失控,将她推到在地上,更令南风惊讶的是,他的玉魂扇,对准了她的脖颈! 南风的面前,是一个不同于往日的素尘:他的脸庞隐藏在黑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比往日的要黑沉。神秘人在他身上留下的黑色的怨气笼罩着他,让他周身透着一股子邪气。这股子邪气甚至染透了玉魂扇,让人不寒而栗。 素尘执扇的手有些颤抖,呼吸也急促,情绪比刚刚还要激动。 南风坐在泥水里,做出投降的姿态,告饶道:“师父,我是南风!” “南……风?” 南风赶紧点点头:“你想起我了?” “南风。” 她松了一口气,想要站起来。 谁知道他的扇子更加逼近了一步,他愤怒又哀怨地说:“你,是你害死了她,害死了我的结发妻子!你害了她两次!你这个祸害!” 南风:“……” “我不爱你,我恨极了你!” 这下子她可全蒙了。 南风总是自作多情,把素尘说过的让人心生误会的话、做过的让人捉摸不透的事,牢牢地记在心里,比如说,在不归境的时候他说过,要护着她。这种话不是能随便说出口的,所以,她想,他对她,应该有些不同于一般师徒的情感。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不同”,是因为她害死了他的妻子。 素尘握着玉魂扇的手抖个不住,其剧烈程度犹如在弹琵琶。他的眼睛透着一望无际的黑;喘的厉害,像烧开的热水壶。他低吼一了声:“恩仇一笔勾销,江寒,我要你的命!” 玉魂扇再一次发出了淡蓝色的光芒。 从素尘嘴里漏出来的名字,不是南风,而是江寒。江寒这个名字,有些清冷过头了,能顶着这个名字活下去的人,应该体会过常人不敢体会的孤寂。 南风反抗:“我不是江寒!” “不是江寒?对,你改了名字,改了身份。可那又怎样,她一次又一次地为你而死,如今更是不知道身处何方。你……我……我怎么对得起她?!” 素尘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凄凄惨惨的,毒疮一样疼的人头昏脑涨。 仰头看着玉魂扇发出幽蓝的光芒,绝望的情绪把南风紧紧包围起来。她认命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苍泓真人没有要了她的命,从蒙真尊没有要了她的命,不归境的天雷没有要了她的命,甚至那个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恶鬼没有要了她的命,现在,要交到素尘手里了吗? 原来一切的信任,只是她自作多情的误会。 后面的事,南风记得更真切。她醒来之后,被素尘毫不留情地扔掉了,她单纯地盼着素尘某一刻反悔,回来寻她,可事与愿违。 原来如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前人故事后人听 春夏交替的时节最是喜欢下雨,只是对于南风来说,这雨总是来得不合时宜。在她即将忘记素尘、打算用同样冷漠决绝的态度抛下素尘的时候,一场彻骨的雨把曾经的记忆还给了她。 她忽然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种“归还”了。 素尘将这段记忆封存了,他不想让南风知道他的曾经。但如果他真的讳莫如深,为什么当初还要把早已不属于他的那段过往的南风带到不归境、带到他的身边呢? 南风想不明白。承受着这段记忆,她觉得累了。 西洲觉察到了南风的异样,也将手从雨幕里抽了回来,转头瞧着她,似乎是想用他闪着光亮的眼睛,剖析出南风的心事。 南风的视线已经融入了雨中,说:“西洲,有个故事你还没有说完呢。” “嗯?什么故事?”他背靠着窗户,手撑在窗台上,歪着身子对着南风。 南风说:“你给我讲过大荣朝晋王容慕之的故事。这位晋王殿下,后来怎么样了?” “他?他失踪了。” “失踪了?什么叫‘失踪了’?” “失踪就是失踪,史书上没写,我自然也就不知道了。反正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自然是死了,至于怎么死的,世人众说纷纭。” “那江寒呢?江寒也失踪了吗?” 西洲摇摇头,说:“不,与晋王成亲之后,没有过多久她就死了,死在皇宫中。” “怎么……死的?” 西洲叹了口气,说:“宫廷争斗。容慕之的兄长见容慕之战功赫赫、威望甚高,由忌生恨,在他们的父皇病危的时候,打算将容慕之骗进宫去杀掉。紧要关头,江寒率兵闯宫,帮助容慕之杀掉了他的兄长,但也因为受重伤而香消玉殒。容慕之悲痛万分,没有继承皇位。他将皇位让给了一个宗室之子,带着江寒的尸体消失了。” “他的第一任妻子名叫风晴色,对吗?” “是。” 风晴色,江寒。难怪。 难怪他的名字叫素尘,不雅不俗,不清不淡。 “旭日开晴色,寒空失素尘”,正是这个名字的由来。 原本已经成了一个旁观者,一个将故事作为谈资的后人,南风却还是忍不住眼眶温热,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为谁而难过。 细想一想,江寒似乎只是丢了性命。既然死了,就没有了知觉和情感,世间的一切,对于她来说,不过一场虚空,不必执着与哀伤。可对于容慕之来说,就不一样了。 容慕之活着,也只是活着而已。他的发妻遭遇刺杀亡故,被迫与他成亲的妻子也为他而死,皇家亲情淡薄,他险些死与兄弟之手,到底最终自己的手上沾染了兄弟的血。可他没有坐上龙椅,他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或许是万念俱灰了。 南风不知道“容慕之”是如何变成“素尘”的,也不敢去猜测,唯恐自己受不住那份艰辛。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南风的嗓音竟然有些颤抖:“你说刺杀晋王发妻的刺客与江寒有关,是江寒主使的刺杀吗?” “自然不是。” “你确定?” 西洲眨了眨眼睛:“史书上是这么说的,说晋王妃风晴色是被北狄派出的细作刺杀身亡。” 南风有了片刻的庆幸。 可转念,素尘言之凿凿,说是“江寒”害了他的发妻,难道是史书记载有误? 西洲到底不是那件事的亲历者,一切的事,都是史书记载。 哎,谁是谁非,谁又能说得准呢? 西洲用他湿漉漉的手在南风眼前晃了晃,问:“几百年前的事了,为什么如此在意?” 南风无法对他言明,只好敷衍地说:“虽是前人事,也牵后人思。公子佳人的故事固然美好,但听多了,也就腻了,倒不如悲情的故事来的真实可信。‘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心有所感罢了。” 西洲却笑了,说:“若世人都想你这样悲观,可还怎么活!斯人已逝,多思无益,珍惜眼前才是正理。” 南风沉浸在容慕之的悲剧中难以自拔,总觉得西洲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小公子,你是没尝过生离死别,不能感同身受:精神上的折磨要比身体上的折磨痛苦的多。” 西洲分明是笑着的,但这笑,看在外人眼里,却不大自在。他说:“生离死别嘛,我是尝过的,可那感觉太久远啦。若是每天都拿出来咀嚼一番,慢慢就变了味道。” “变了味道?” “嗯,”西洲瞧着她,“就好像截肢之后,时常把伤口摆出来给人家看,以此邀得同情。南风,人痛极了啊,就不痛了,反倒觉得甜。若没了这痛,人,就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活着了。” 西洲忽然变成了哲人,说起话来高深莫测的。南风没听明白,却也知道他一定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疼痛,不敢随便提及。她记得西洲初次见她的时候,说她长得像他的一位故人,紧紧地抱着她呜咽。他,或许比她这种无病呻吟的人更懂得情谊的可贵。 他故作轻松,晃晃悠悠回到床边坐下,将湿漉漉的手胡乱地往自己的里衣上擦干。 他还病着呢。南风忙将窗户关上,随手取来他的脏兮兮的破旧长衫披在他的身上,说:“又不是没有毛巾,为什么往自己的衣服上擦?着凉了怎么办?” “我哪里有那么娇气?” 病成这样,竟还嘴硬。南风给他披衣服的时候故意用了力,以显示她并不高兴,嘴里却在说另一件小事:“你的衣服太旧了,等一会我去给你买两身回来。” 西洲被南风暴力地照顾着,半点牢骚也没发,甚至哼都没哼一声,反而好像享受其中,只有在听说要给他买衣服的时候,说:“为什么要买那么多?一件就够啊。钱可不是这么花的。” 切,果然是个穷秀才,南风想,像她师父素尘,不归境响当当的碎寒公子,每天穿上身的衣服必须材质上佳、没有一点杂色,专门有人给他量身定做,还要她每天给他清洗…… 她,她怎么又想他了?没出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附庸风雅 雨褪去的很快,不多久就停了。清清凉凉的天气,将人心里的忧郁驱散得干干净净。 西洲自从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心情就好了不少,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听说南风要给他买衣服,他非要随她一块去,半步都不肯离开她。 南风第一次被人如此依赖,得意得不行,口是心非地教训了他几句,傲娇地踱步走出酒楼。 街道上真热闹,熙熙攘攘的。湿润的石板地面上隐约地映着人影,显得更加生动美妙。 南风故意地踏在水洼里,啪,溅起一股小小的水花。水花开得很小,勉强打湿了她的鞋面,留下斑斑点点的浅色水渍。 西洲对她这种幼稚的行为一点也不管束,反而偶尔向她踢过来一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石子,陪着她逗趣。 南风给西洲挑选了一身长衫。长衫底色为白色,素净清雅;胸前画着墨竹,很有神韵风骨;袖口和领口偏窄,有银边走线,既别致又贵气。西洲出门前将自己打理干净,现在穿上这一身衣服,果然有了读书人的气派。 之后他们又挑了一双淡蓝色双鹤小靴。西洲将它穿在脚上,别提多轻巧漂亮了! 南风大肆夸赞自己的眼光,也暗自赞叹西洲的皮囊实在是万里挑一。能随手拣一个“秀色可餐”的小公子,她的运气值,自从离开了素尘,实在是“突飞猛进”啊。 西洲自己也很高兴,背着手,脸上藏不住笑意。 街上飘散着肉香,南风饿了。西洲善解人意,先表示了“饿”的感受,邀请南风陪他去吃饭。南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邀请。 他们去往饭馆的路,被一个书摊截住了。书摊上陈放的书很多,引起了南风的兴趣。 那不是什么圣贤之言,也不是惊世骇俗的文章典籍,只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本子,通俗、狗血,但刺激,十分投合南风的口味。 跟素尘在一起赶路的那段时间里,南风用偷偷省下来的五个铜板,买了一本材质低劣的话本子,语言通俗新奇,故事一波三折,还挺虐情,重点是,偶然还有一两幅一言难尽的插画,让人欲罢不能。名字叫做《我为驸马当宠物》。抛开什么伦理呀、逻辑呀、现实情况呀不谈,抛开错别字和病句不谈,还挺有意思的,打发时间最是不错。 平时给素尘当牛做马,自然是没有时间看了,不过赶车赶累了,倒是可以偷偷摸摸拿出来读一读,乐呵一下。不得不承认,本就是路痴的南风,为此耽误了不少路程。 突然和素尘一拍两散,南风没来得及把那本书带走,深深觉得可惜。不知道素尘冷不丁翻出它来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不管了,反正以后又见不到他,他什么表情,已经不在南风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书摊老板是个看上去不到而立之年的瘦小伙子,长得机灵活泼。见南风他们经过,他立刻堆起浓浓的笑容迎接,还兴冲冲地给南风介绍:“二位过来看一看啊,小店的话本子,那可是全城最全、最多、最有意思的啦,比说书先生说的还精彩呢!我这小店里,品类齐全,有宫廷情爱,有名人野史,有才子佳人,有精怪神仙,还有……”老板忽然神秘起来,凑近了南风的耳朵,说:“还有龙阳之爱。” 南风在话本子里浸淫的时间尚浅,很多专有词汇不是太懂,疑惑地问:“龙阳是谁?” 老板脸颊微红,声音更低,说:“就是……就是男子和男子……” “什么?” 老板许是觉得南风有个榆木脑袋,“啧”了一声,用两个拇指相对着暧昧地勾了勾。 南风大悟。 唔,好胆量,有品位,佩服! 老板以为南风也是“同道中人”,把刚刚问世的话本子摆到她面前来,书名比她曾经那一本劲爆多了,什么《妖艳男后》啦,《妾乃武状元》啦,《无上侍卫——拐个皇后做老婆》啦,《后宫中的一个男人和二十个女人》啦,哦,还有一本《带着你的情书和吻,滚开!》,啧啧,让南风心情大好,都不好意思离开了。 西洲踱步过来,干咳一声:“你……你喜欢看这个?” 南风猛地想起来,西洲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情趣高雅的儒生,从他当初能临摹前人字画而不被发现的情况看,他在读书绘画上的造诣很高,一定是不屑于看这样艳俗的文字的。好羞涩,他应该会鄙视她的。 南风赶紧摆手,试图在他面前违心地表现,自己其实也是个风雅的人,根本不会把那些俗不可耐的东西放在眼里,说:“哦,怎么会,是我师父啦,我跟你提过的,他没有念过什么书,喜欢买这样的书打发时间。我跟他说过很多次,要读就读圣人之言,读兵法韬略,哪怕读诗词也好呀,谁知道他,啧啧,为老不尊。我不过是想起他来罢了。” “哦,这样啊。”他似乎深信不疑,眼睛里却似笑非笑的。 附庸风雅也得咬牙进行到底,南风大手一挥:“走,我们……” “公子,夫人,”书摊老板弯着腰,眉梢、眼睛、嘴巴甚至酒窝里都带着笑,“这些话本都是独一份,您在别的店里一定买不到,您转个身再回来,恐怕就被人买走了,千万别犹豫!小的瞧着夫人喜欢这些书,这么着,小的给您便宜一些。十个铜板一本书,两本书十五个铜板,怎么样,是不是物超所值?” 书摊老板一口一个“夫人”像棒槌一样砸着南风的脑袋,又光明正大地揭穿了她刚刚的谎言,还想在她这么一个一穷二白的人身上抠缩铜板,她……她都不知道该先反驳他哪一句话了。 可还没等南风打好腹稿开始辩驳,西洲已经含着笑,送上了二十个铜板,随手挑了四本话本,递到我手上,说:“兵法韬略、诗词歌赋,读多了也是无聊,换换口味也不错。你若不喜欢,可以先留着,回头孝敬你师父。” 这个……甚得南风之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片刻永远 南风伸手去接那一摞话本子,没想到西洲在此之前抽回了手。他的笑如新雨初阳,带了彩虹的光芒,说:“我替你拿着,咱们先去吃饭。” 不用吃饭,单看他这张温暖的脸庞,南风就饱了。 西洲如昨天一样,不顾南风的阻拦,大手笔地点了许多菜品。酱香鲫鱼,糖醋排骨,两个青菜,还有一碗清热败火的百合银耳雪梨汤。在他要女儿红的时候,南风终于阻止了他,让他好歹照顾一下并不鼓囊的钱袋。于是西洲勉强选了一壶普洱茶。 普洱茶上的极快,且泡的恰到好处,趁着热抿一口,那厚重的感觉顿时沁满口腔。一杯茶让南风欢喜非常,一点也不怕被西洲笑话了去,眉眼里都浸了笑。 西洲也品了一口茶,却没有如南风一般忘形,他的笑淡淡的,且不是因为茶,而是因为南风自在的表情。 南风喝完一杯,重新续满,歪着头问西洲:“还要吗?” 西洲摇头,说:“留着肚子吃饭,你不是最爱吃鱼吗?一会儿可还吃得下?” 南风疑惑:她也是最近才发现自己对鱼很是青睐,可这个小书生怎么好像比南风自己还要了解她,一句话竟说的如此笃定。可这个疑惑存在嘴边,到底没有问出来。 西洲却好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忙换个话题聊:“其实这壶茶泡的欠点火候,茶选的也不算上品。你若是喜欢,不如明天我给你泡一壶尝尝?——今天也可以,只要你愿意。” 不是“改天”,更不是“有时间”,而是“今天”“明天”,他把美好的事情紧凑地一点也不敷衍地摆在南风面前,怎么不让南风欢喜? 南风抱着茶杯兴奋地应了一声,又说:“你小小年纪就有了功名,我以为你一心只读圣贤书呢,谁知道你书画、品茶样样一流!” 西洲并不刻意隐瞒,说:“以前我的茶艺并不出色,也不求精通,家里有兄弟十分追捧此道,玩乐之事无一不精,我还曾取笑过他。不过后来去了很多地方,遇见了许多人,才知道这小小的一杯茶,煮出来的乃是人的心境。” 南风对西洲的话不甚明白,也不想深究,只是闪着眼睛胡乱听着。好在西洲并不想在这么自在的时候和南风谈论哲理,便换回那张微笑的脸,说:“总之啊,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茶,我可以陪着你慢慢去品。” 南风问:“奇怪,你去游过学吗?你不是一直待在家里读书吗?” 西洲眼珠转了转,说:“游学谈不上,之前有个人要找,有些事想要寻个答案,所以去了很多地方。” “找到了吗?” 西洲又扯了个笑,却总让人觉得这个笑有些牵强:“算是。” “算……是?”南风更是疑惑。找到就是找到,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算是”? 西洲却不回答了,好像有意要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来。好在一桌子菜上的很快,那浓郁的香气一下子便让南风丢开了一点都不强烈的好奇心,再加上西洲“顾左右而言他”的催促,南风便全身心地投入到美食之中。 一顿大餐吃的南风心满意足,重新踏上街道的时候,步伐都轻松了许多。 趁着这个好时机,她试探着把“煞风景”的事说出来:“西洲,咱们要去哪里找那个能解开我脖子上链子的高人啊?” 西洲说:“我当年是在蜀地遇见的他。他现在在哪里,我其实并不清楚,不过我想,可以去蜀地碰碰运气。” “哦——”南风拉着长音说,“原来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你嫌远吗?”西洲的声音轻巧好听,“其实没关系的,沿路有很多美景,我们可以一边欣赏一边找人。对了,你去过夔州吗?见过巫山巫峡吗?那里景色宜人,一年四季各有风韵,乃是人间仙境,让人乐而忘返。我们绕个远路,先去巫峡,再逆长江而上,去蜀地。就算不能马上找到也没有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瞧着西洲沉浸在自己美好的计划当中,南风干咳了一声,生硬地打破了这种好气氛,说:“我其实也觉得挺好的,不过,我们有一件事还没做呢。” “什么事?” “你看看啊,咱们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很长时间也回不来,这个……这个……” “你尽管说就是了。” 她又干咳一声:“你祖母年纪大了,与你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虽有错,但也有苦衷啊。你要不要去……见她一面?” 在南风的忐忑之中,西洲显得很坦然,他的表情没有一点不快,反而点点头,说:“哦,你说得对,是该去一趟。” 这么“从善如流”,倒是出乎南风的意料。想来西洲虽还在埋怨祖母,到底是个孝顺孩子。南风轻轻松了一口气,再接再厉地劝他:“你看看,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你出来也整整一天了,不如我们现在去买一些点心之类的吃食,去你家里看看。你若是担心邻居们对你还有误会,咱们可以等天黑了悄悄地去,不惊动旁人。” “你想的很周全。就这样。” 好极了!说走就走! 他们买了很多种点心,连同南风的话本子,都被打成包,由西洲拿着。为了拒绝南风帮他拿些东西的提议,西洲提着东西的双臂大幅度地摇晃,以显示这些东西真的很轻。 南风只好由着他去了。 昨天救西洲的时候一心想着逃跑,横冲直撞,并不觉得路程有多长,现在慢慢悠悠走回去,竟觉得远得厉害,累得南风差点后悔自己对西洲的一顿规劝。不过,收获颇丰。 造化!她竟然遇到了一片芍药花田! 不知道是哪一家人精心培育的,这片芍药花田虽不大,却长势极好。大朵大朵的各色芍药花在争奇斗艳,且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更显得楚楚动人。 轻薄艳丽的花瓣上,点缀着珠玉一样晶莹剔透的雨珠。有的含苞待放,像羞涩的闺阁少女;有的昂首吐蕊,像威武的沙场将军;有的通身洁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谦谦君子;有的遍体鲜红,像“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新娘…… 千姿百态,色彩斑斓。 夕阳西下,烧的大半个天空都丝丝缕缕的红。天上的艳丽与地上的艳丽斗一场,到底没分出胜负,最后夕阳落下,芍药也少了风姿,算是两败俱伤。 南风惊叹:“怪不得世人都爱花、惜花,这样的美景,谁能不爱呢——我昨天怎么没有注意到它?!” 西洲没有鄙视南风没见过世面的丢人样儿,说:“昨天我们走的不是这条路。我就是猜想现在芍药开的正好,你应该喜欢,就绕了一点远路。” “你对这里好熟悉呀!”南风不禁感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好花堪折直须折 西洲收到南风的夸赞反而一点都不得意,随手放下带来的点心和话本,他的指尖拨弄着一朵粉色的芍药花,说:“这片花田的主人是旁边镇子里的一位老夫人。这是老夫人为她去世三十多年的丈夫种植的。” “三十多年!岂不是说,这位夫人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守了寡?” 西洲点点头,说:“这位夫人与丈夫青梅竹马,两人十几岁的时候成婚,伉俪情深。可惜丈夫体弱多病,去世的时候未满二十岁,一个孩子也没有留下。因为他生平最爱芍药花,所以夫人将丈夫埋在这里,在四周开辟出一片芍药花田,早晚精心打理。你往前走五十步,就能看到她丈夫的长眠之所了。” 原来这么美的地方,背后的故事并不美好。南风对着坟冢的方向拜了两拜,感叹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命运何其不公,将有情的人生生拆散。” 西洲的指尖还在拨弄着手边的那一朵粉色的芍药花,花朵欲迎还拒的,说不清道不明地牵动情思。 “啪!”西洲手指翻动,将芍药花摘了下来,声音清脆。 哎——煞风景啊! 南风怒斥他:“好好的花,你摘它做什么!这些都是老夫人的心意,岂不都被你糟蹋了!” 西洲却不在意,反而笑着说:“‘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何必同情人家呢?他们曾经相守在一起,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 “他们相聚只有几年时光,可老夫人用了三十年的时光去怀念,多么不幸,哪里不值得同情?”南风第一次觉得,西洲的乐观豁达已经超出了她的容忍范围。 西洲走到南风面前来,将他手里的花斜插在她的头上,慢慢捋顺她的头发。许是担心弄疼了她,他的手指非常轻柔,像用来装饰发髻的绸缎。等插好了花,他后退一步,打量片刻,满意地笑了笑。 “西洲?” 他眼光流转,对她说:“你知道吗,只要心动过,哪怕生死相隔,哪怕要等上一百年、两百年,人也是心甘情愿的。南风,我心甘情愿……” 南风,我心甘情愿…… 西洲的话让南风一个激灵。她呆立在原地,问:“西洲,你说什么?什么‘心甘情愿’?” 西洲又是笑:“没有什么——你带着这朵花,真好看。” 他欲说还休的,折磨得南风难受。她欲追问,他却退后一步,抖了抖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转身继续赶路,还说:“天就快黑了,附近可是有很多蛇的!” 南风被“蛇”这个字眼吓到,赶紧去追赶西洲,已经抵在唇边的话抽也抽不回去,追问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西洲敷衍她说:“就是夸你漂亮啊——你故意引诱我夸你,不害臊!” “不是,上一句!” “上一句是什么?‘附近有蛇’?” “不是啦……” 南风知道西洲在耍无赖,却对他的耍无赖并不反感,反而沉浸在其中,像是一只蜜蜂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朵花,虽然是狗尾巴花,也装模作样地去采蜜。 虽瞧不见,但南风能清楚地感受到粉色的芍药花压在头发上的夺目光彩,心情又恢复了愉悦。 眼见着就要到达目的地,已经快到亥时了。 漫长的路途消耗尽了南风两个时辰前吃的晚饭,肚子又开始叫嚣起来。西洲将给他祖母买的糕点挑出一盒来,打开,全都递到她面前来。 南风的心里泛起一点点的惭愧之浪花,可肚子“咕噜”一声,像个连蹦带跳的小石子,把这“浪花”一下子打碎了。 南风一边往嘴巴里塞着糕点,一边口齿不清地嘱咐西洲:“你和祖母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还没有离开过家呢,祖母若是知道你要出远门,一定舍不得。你见到她之后,可要好好说话,别让她伤心。她若是舍不得你嘛……咳咳……” 南风噎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偏西洲扭着头追问:“她若舍不得我,你想怎样?” “那就……就带她一起去。多个人还能解解闷儿呢,对不对,呵呵……”南风原本想说,她可以自己去,可看到他灼灼的眼神,又临时改了口。 他总算收回了那烫人的眼光,嘴上嘟囔一句:“傻子!” 听起来像是在耻笑她,却感觉他的嘴上抹了蜜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甜丝丝的叫人高兴,惹得南风直想奖励给他一块酥软香糯的糕点。 南风将一块桂花糕掰成两半。丢进自己嘴里一半,慢慢地品尝着,让沁香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把剩下的半块送到西洲的面前,等着他一口吞进去。 他许是没想到她会和他分享吃食,有一瞬的怔忡,然后将右手里的礼物统统丢进左手里,腾出右手来接她送过去的糕点。 她故意绕开了他的手,百折不挠地亲自往他的嘴里送。 他终于屈服了,稍微欠了一下身,将她手里的糕点衔进嘴里。 她将手里糕点的碎渣随手蹭在衣服上,以免粘的手指黏糊糊的不舒服,问他:“好吃吗?”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南风以为自己的“奖励”足够慷慨,没想到西洲很快吃完了嘴里的糕点,嘴里蹦出两个字来:“还要!” “嗯?还要吃吗?” 他点头。 这个样子,倒像是个和大人撒娇的小娃娃了。南风自认是个一百多岁的老人家,关心小辈也是应该,便从盒子里拣了一块做工灵巧的糯米糕,拿到他面前晃了晃。 “啊——”他张大了嘴巴,等着她喂。 西洲在南风面前很喜欢撒娇,且撒起娇来没有一点心理负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比他制作赝品画作的时候更加自然流畅,好像脸皮这个东西,于他真的没有什么意义。 南风顿时起了逗弄他的意思,等他探头来吃送到唇边的糯米糕的时候,她突然抽回手来,把糯米糕丢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他“撒娇”失败,腾出手来抢她的糕点盒子,她可舍不得把盒子还给他,嘻嘻哈哈地躲躲藏藏。他穷追不舍,让手里的盒子摇晃得欢畅。 咦?夜幕里怎么出现了亮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奔跑与等待 南风停住脚步,吃糕点的嘴也动不得了,一边控制住他扑过来的手,一边努着嘴指示他:“快看,那边的天怎么红了?” 西洲顺着南风指示的方向看去,也愣在当场。 原本黑黢黢的天幕上,忽然映出了半边的红色,照的满天的星星都没了亮光。那红色的亮光连成一片,给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树木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镶边。可这场景放在任何人的眼里,都不会觉得温暖,只会觉得震撼和心惊肉跳——失火了! 南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大火,哪怕是不归境从蒙真尊的常年燃着烈焰的熠华洞,规模也远不如它大。 她几乎能听到木材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响声! 那是采桑镇的方向,就算她只去过一次也是知道的,更何况是自小从这里长大的西洲。 几乎同时,南风和西洲将手里的累赘扔个干净,一刻也不敢停息地往采桑镇跑去。 整个采桑镇,都挣扎在一片火海之中。冲天的大火,把生命的气息驱赶得干干净净。这里没有呼叫声,没有哀鸣声,甚至没有哭泣的声音,只有噼啪的东西燃烧的声音。 现在虽是晚上,但看这火势,应该已经燃烧了很久了,为什么没有人救火,任凭着火势越来越大,大到不受控制,将整个村镇吞噬? 这么大的火,是怎么引起的?明明刚下过雨,也没有大风,怎么波及面这么广? 最重要的是,镇上的人都哪里去了?如果撤离了,为什么周围没有车马的痕迹,没有来往的脚印?如果没有撤离,为什么不呼救? 这种死寂,实在太诡异了。 大火燎的南风脸面发烫,又吓得她后背生凉。 南风怕西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把自己投入到火海之中,连忙将他紧紧禁锢在自己的怀里,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喊着:“西洲,你不要过去,不要往前走!” 西洲却好像吓傻了一样,呆立在大火面前,不哭不闹。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却照不透他复杂的情绪。 南风在考虑如何强制西洲离开这个危险地方的时候,反而被西洲牵着手往树林里跑去。他的行动变化太快,远远超出了她的木头脑袋承受的范围。 跑什么?找人救火吗?这么大的火要如何救?西洲难道有别的办法? 突如其来的火灾和无暇喘息的奔跑让南风很是焦虑,她忍不住问他:“去哪儿?” 他没有回答她,却用手掌里黏糊糊的冷汗告诉她,他们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他们死命地逃着,虽然南风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焦躁。 南风气喘吁吁,还不忘询问西洲:“采桑镇上的人都去了哪里?他们搬迁了对不对?” 西洲回头看了南风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南风又问:“咱们去哪儿?” 西洲边跑边四下看,说:“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哪里?其他的镇子吗?”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跑着,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哒,哒,哒…… 一阵奇异的敲击声从身后传过来,南风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西洲却似乎对此非常熟悉,他慌张地回头看,因为一无所获而更加紧张。 晚上,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只有背后的火光,亮得人心慌。 南风本就饿,跑了大半天,更是精疲力尽,一个没留意,被一个树根一样的东西绊倒,扑倒在地上。 地上都是乱七八糟的树枝和枯树根,扎的她手疼得发麻,她倒吸一口凉气。 西洲连滚带爬地折回来搀扶她,自己的腿被树根划了个口子都没注意:“怎么样?没事?” “没事。”南风忍着眼眶里打着滚的泪珠说。 西洲没有时间安慰南风,见她没有受伤,拉着她继续向前跑。 南风喘都喘不均匀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行……不行了,我……跑不……动了……” 这种逃命一样的跑法,她实在坚持不了多久。 哒,哒,哒…… 西洲紧张地四下看看,听到那个诡异的声音越来越近,将南风带到一个土坑前面,急切地命令她跳进去。 南风有些犹豫,西洲难得地强迫她做事,甚至用颤抖的声音催促她甚至哀求她。等她跳进去之后,他用最快速度胡乱地找了好些树枝和杂草,将土坑严密地藏起来,对她说:“别出声,别让别人发现你!” 远处的火光映的他五官暗淡、发髻凌乱,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透过黑暗,把自己的恐惧与镇定、落魄与高傲,全部交托给南风。 南风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发生了火灾,不是应该央人救火吗?为什么要躲藏? 南风在西洲即将离开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根根分明的骨节硌的人难受。南风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西洲,你要去哪儿?” 西洲说:“我去去就回,你就在这儿等我!” “你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就哪里也不让你去!” 西洲愣了片刻,忽然露出一个笑脸来,他拍了拍南风紧抓着他的手,说:“你不是说要解开脖子上的链子吗?我这就给你问问去!” “高人?” “对,高人。” “你骗人!” “骗你做什么?等我回来,我还要带着你去看巫山和巫峡呢!” 西洲说话的时候,表情那么真挚,一点儿也不想作伪。南风强迫自己放开了他的手,转眼,他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他消失的刹那,她的心头掠过一阵恐惧,正如平静的天空下,惊起一群遭遇了猎人的飞鸟。 在等待西洲的时间里,南风颇为煎熬。她忽然觉得,虽只有短短两天时间,她和西洲,成了最亲密的伙伴。她舍不得离开他了。 漫天星辰,纵是因为冲天火光,也不能将它们完全压下去。许是因为早先下过一场雨,星星像被细细地洗过一样,亮晶晶的,可爱极了。没有月亮的日子里,星星是黑夜的希望。 就像西洲,已经成了南风的希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义庄 南风知道,西洲藏了很多秘密,这些秘密,甚至不比素尘的少。明明只是个病弱的、朝不保夕的书生,却有很多不同于凡人的见识;明明尚未及冠,却说话老成,像是经历了无数的沧桑。 可她并不在意这些,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回首的往事,他有,她也有。这些秘密像一层清淡单薄的雾气,让人和事笼在里面,多了些神秘感,也多了些欲说还休的美感。 她不会破坏这种美丽。 转而她又担心起来,如果他知道她的秘密,会不会很在意呢?他会不会像素尘一样将她抛弃在茫茫的尘世中呢? 呵,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怕是等不到那一天啊。 造化弄人,命运无情。对他、对她皆是如此。 插在头上的芍药花因为失去了光亮而难以显示它的色彩,唯有淡淡的香气,像一段美好的回忆,经久不散。 西洲说,曾经相守在一起,就是值得庆幸的事。南风不喜欢“曾经”,只希望“相守”,因为孤独的久了,陪伴就成了奢望。 不知道曾经四处寻人、寻找答案的西洲,是不是也苦苦守着孤独,扬首企盼着陪伴。 一定是。 就这么胡乱地想着,心情越来越沉重。南风猛然听到了一串脚步声,夹杂了刚刚她听到的奇怪的撞击声。 西洲回到了南风的视线之内。他扑过来的时候太过紧张,以至于没能站稳,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离开了大约半个时辰,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中,她几次想从土坑里钻出来,最终对西洲的信任战胜了她的好奇心,所以只探了探头,没有做实质性的举动。再次见到他,她焦虑的情绪暂时得到了压制。 “西洲……”南风说。 西洲一边慌张地爬过来,胡乱拨开遮在土坑口的树枝杂草,颤巍巍地向南风伸出他的手,一边压低了声音提醒她说:“小点声!快点上来!” 南风触碰到了他的手,还是那么凉,却带了湿漉漉的汗。 他很瘦,又在病中,拉她出坑委实不易,便跪在地上,双手拉她的右手。南风把右手托付给他,左手用力扒住土坑周围的石块,脚上发力,一下子窜出了土坑。他一个控制不住,仰倒在地上。南风听他“唔”地沉吟一声。 她只当他磕在某一块石头上,也没有在意。她在意的是眼前的诡异姿势。 若是放在平时,眼前的姿势怕会让人心生误会。他躺在地上,而她趴在他的身上,暧昧又怪异,她甚至能看到他晶亮的眼珠和薄厚适中的嘴唇,能感觉到他因为喘息而起起伏伏的胸膛。 “南风……”西洲眼珠转了一圈,口齿不清。 南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并把他扶起来。触摸到他后背的时候,她感觉满手粘湿。 “你怎么了?”南风问。 西洲拉住南风在他身上胡乱摸索的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带着她继续跑。 “那个‘高人’,你见到了?” “算是。” 什么叫“算是”?南风满是疑惑:“我们为什么要跑?” “我一会儿跟你解释。” “现在去哪里?” 西洲踉跄地跑了许久,久到快要耗尽南风的耐心,久到南风想要停止对西洲的无条件信任,才听见西洲用沙哑的声音回答:“义庄!” 义庄是什么地方,南风自然是知道的,那是停放无人认领的尸首的地方。 去那里做什么? 如此逃命地奔跑,带给南风强烈的压迫感和紧张感。奇异的碰撞声如影随形,总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却没有片刻消失。 哒!哒!哒! 熟悉又陌生,清脆却惊悚。 西洲牵着的南风的右手越来越潮湿,越来越粘稠,可是他死命地拉着她,让她不好意思在这时候说出来。到后来,西洲渐渐体力不支,更因为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坑洼和土石,栽了个大跟头。可他倔强得很,一刻也不肯停歇。南风只好费力地将他扶起来,连拖带拽地和他继续奔跑。 在互相扶持下,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黑黢黢的破败孤寂的义庄。 说是义庄,其实是两间无人居住的破茅草屋,茅草屋和篱笆围成一个狭窄的小院,中央歪七扭八地堆放着几个旧棺材。这些棺材非常破旧,想来它们在这里停放的时间很久了。茅屋里面围着一些满是补丁的破帷帐,借着门口的灯光,能看到地上躺着的尸体的轮廓。 到处鬼气森森,吓得南风倒吸一口凉气。 南风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寂静的环境下,只能听见她和西洲夸张的喘息声。 西洲站都快站不住了,拉着南风往里走。 可南风的腿好像长在了地上,一步也不能挪动。 西洲握紧了南风的手,鼓励她说:“进来,别怕!” 今天到处都在发生诡异的事,怎么能不怕?每一步都在预料之外,怎么能不怕? 可西洲那么说了,南风竟然那么信了。 南风硬着头皮跟在西洲身后,一边紧紧握着西洲的手臂一边不断劝说自己: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甚至比躺在茅草屋里无人认领的尸体更高级一些。一个恶鬼竟然害怕尸体,传出去岂不丢面子? 这样想着,南风已经跟着西洲站在了庭院的众多棺材中央了。 这些棺材材质低劣,远观还不觉得什么,此时凑近了细看,才知道有些甚至已经不成型,很多棺材连盖子都没有。南风能隐约窥探到里面黑的瘆人的尸体,能清楚地闻到令人恶心的尸臭味。 南风又打起了退堂鼓。 没想到的是,西洲径直走向了一个还算完整的棺材,挑开了它的盖子,将手探了进去! 探了进去! 在南风的印象里,虽然这个自称西洲的小书生远不如素尘洁癖到令人发指,但也是洁净自持的读书人。单看他博古通今的学问,单看他真伪难辨的仿造名画的能力,单看他踏遍山水、熟知风土人情的见识,就知道他不是凡夫俗子可比。 可既然是卓尔不群的读书人,哪里来的这种“恶趣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死当同穴 在西洲打开棺材的一瞬间,南风闻到了一股尸臭味,虽不浓烈,却倒胃的很。 里面并没有尸体,但曾经盛放过。或许被认领了,或许下葬了,这才腾出一个空的棺材来。 西洲费力地钻进去,并要求南风一起进去。 南风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西洲急了,说:“快进来!” “我不想进去……” 西洲拉着南风的手往棺材里拽:“没时间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命!” “为什么?”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总之,你赶紧进来,进来再说!”他哄着她。 哒,哒,哒—— 不知道是不是幻听,南风觉得这个声音似乎越来越近了。 大丈夫能屈能屈!她终于咬咬牙,忍了。 南风硬着头皮随着西洲钻进棺材,缩在那里,西洲奋力盖上棺材盖子,也躺了下来。 棺材材质极差,非常狭窄,且带了刺鼻的臭味。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颇让南风费神。 南风和西洲贴着脸侧躺着,彼此听到对方的心跳,彼此感受到对方湿热的呼吸。 西洲算不上高,到底是男子,只是为了腾出足够的空间给她,故意缩起手脚,以至于她可以和他平视。他的身上有一股药香,不浓烈,正好可以掩盖棺材里让人倒胃的气味。他的眼睛在黑夜里更是晶亮有神,好似完全把她窘迫的脸收了进去。 有点尴尬。 西洲从怀里搜了半天,找出一个干净的帕子来,递给南风,压低了气息说:“捂住口鼻,且忍一忍。” 原来是怕她忍受不了尸臭味啊。她问:“你呢?” 西洲担心南风声音大惹出麻烦,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说:“我没事。” 西洲小幅度的行动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药香,南风忽然觉得,棺材里的气味淡了许多,只是不想辜负他的好意,把帕子象征性地捂在嘴边。 西洲的头向前探了探,与南风离得更近了些。棺材里空间那么小,在她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听他声音压到最低,说:“你看我们现在,很好对不对?” “啊?哪里好?”她问。 他伸出手,将遮挡她脸颊的凌乱的碎发顺到耳后,说:“生不同欢,死当同穴呀。” 这么紧张的时刻,怎么能想到那个地方去? 南风的脸,不争气地红了:谁要跟你“生不同欢”?谁要跟你“死当同穴”?只认识了两日,你还真……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南风狠狠地“呸”了他一声,反倒惹得他轻笑起来。 死当同穴? 她暗自想,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好。 忽然,清脆的撞击声如约而至,不过它没有靠近,只在义庄门口徘徊,不进来也不离开。 哒!哒!哒! 南风和西洲同时噤了声,恢复了紧张焦虑的情绪。 南风猛地想了起来。 这是拐杖撞击地面的声音,不过这拐杖与寻常的不大一样,那是一根藤木拐杖,笨重得像一棵树。被神秘的黑衣人袭击的那个晚上,她就是用这根藤木拐杖,击中了神秘的恶鬼的头。 难道那个被素尘击杀的老头儿又活过来了? 藤木拐杖出现在这儿,难道说那个神秘的恶鬼也在附近? 南风又惊又怕,拉着西洲,低声问他:“你说的那个高人,是不是身上缠着一团黑雾?” 西洲:“……” “荆州周围的恶鬼复仇案是他主使的对不对?” “我……不……” 南风拍他一掌:“他算什么‘高人’?他根本就不是人!” 西洲被南风拍的“唔”了一声。南风本还想责怪他,奈何空间狭窄,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傻子,怪不得对她这么依赖,原来心思忒单纯,对谁都没有防备啊! 南风警告他:“以后不许再见他,听到没有!” 西洲没有马上回答我,他捂着被我拍了一掌的肩膀,瑟缩了一下。 她手劲儿有那么大吗? “你……没事?”南风问。 他摇头,却没说话。 想着他一个病人,身子自然比别人弱些,自己是不该动手打他的,南风赶紧认错似地查看他的肩膀,这才发现,手触及到的地方,湿热一片。 湿乎乎的,黏糊糊的,怎么也不像是汗,放在鼻尖细闻,有腥味。 是血! 南风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逃跑的时候,她就发现,西洲的手湿漉漉的,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受了很重的伤! 他忍了那么久,好像受伤的人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不告诉她,好像只要不说出来,伤口就不会痛。 他把她当成了一个傻子——她也的确做了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南风的眼泪差点飚出来,慌忙抬高了身体,去查看西洲到了伤在哪里、有多严重,可西洲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厉声说:“不要动!” 南风一下子撞在西洲的怀里,让破旧不堪的棺材发出了抗议一般的叫嚣。 吱—— 南风和西洲俱是一震,吓得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省了。 原本微弱的拐杖撞击声,又强烈起来…… 哒—— 哒—— 哒—— 撞击声越来越近,已经进入义庄,往棺材堆里走来。南风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拿着藤木拐杖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是亲眼见过的。没有兵器,没有帮手,她不觉得自己有与他一战的能力,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重伤难行的西洲。 藤木拐杖已经立在棺材旁边了,南风紧紧地抱着西洲。 啪! 寂静的义庄里爆发出清脆的木头破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夜色里回荡——拿着藤木拐杖的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一下子打碎了躺在南风旁边的棺材! 尸臭味四散开来。盛放在里面的尸体定然十分委屈,原本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却没想到祸从天降,被不速之客打得支离破碎,已然不成型了。 可那恶鬼一点也不肯善罢甘休,他的藤木拐杖,毫不停歇地劈向了下一个棺材。 南风吓得缩成一团,眼睛下意识地闭上。与此同时,西洲用他冰凉的手捂住南风的耳朵,好像用这种方式,就能把南风传输到安全的地方去。 藤木拐杖高高扬起,这次对准的,是包裹着南风的棺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绝望和希望 外面传来了一声傲慢的辱骂:“狗东西,你在这儿做什么?让你找的人呢?” 是那个觊觎素尘皮囊的神秘恶鬼!真是冤家路窄! 拿着藤木拐杖的人似乎跪了下去,说:“回主人的话,棺材里面有声音。” “有声音?一个棺材里能有什么声音?”神秘人冷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讨厌尸臭味!” “是。”藤木拐杖回答。他围着棺材转了半圈,伴随着清脆而有节拍的撞击声,往义庄外走去。 南风轻舒一口气。 突然,那个恶鬼驱动浑身的怨气,朝着棺材打过来。南风不知道西洲为什么反应如此迅速,总之,他抱住她,翻了个身,用自己瘦削的脊背挡住这致命一击,成了南风的人肉盾牌。 嘭! 棺材被这一击打得四分五裂,残存的木料也和装在里面的人一起被撞飞,一直撞到用土混成的墙上,把搭在上面的茅草都震得飞落下来。 受到波及的两个破棺材也被撞得散架,安放在里面的两具尸体登时变成了尸块,混在一起,分不出你我。 尘土飞扬,尸臭弥漫。 南风和西洲用这种最惨烈的方式暴露在敌人面前。 南风被西洲护着,并没有受什么伤,而西洲的情况就一言难尽了。 他之前伤在右肩上,伤口很长,几乎涉及半个后背,血更是将他的后背染了个透。现在又受了神秘人的重击,再次打在后背上,南风几乎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脸上血污一片,把五官都盖住了。手臂被木屑划伤,原本崭新的衣服,现在都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可是他还紧紧地抱着她,把她按在怀里,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好像护着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 西洲抱着南风,南风也死死地抱着西洲。南风乞求西洲不要松手,不要在刚给她温暖的时候离开她。她不要重回孤独,她不要失去他! 西洲是她突如其来的恩赐,是她阴差阳错的希望,是她强求的美好,是她偷来的幸福。 遇到他,她认为用尽了自己的运气。 可尽管南风拼命地祈祷,西洲的手,还是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最后无力地垂在地上,落在他流淌的血洼里。 南风抱着他,哭着喊他的名字,想用手捂住他流淌着鲜血的伤口,可他的手,还是垂了下去。 “西洲!”南风喊。 “西洲……”她反反复复地叫他。 他的眼睛勉力地睁着,口中的血一刻不停地往外面喷,身体不住地抽搐。他推搡着她,含含糊糊地命令她:“走!快走……” 走?南风心头震动:你若不在世上,我又能去哪里呢? 南风不想走了,不想再像一条丧家之犬一般流浪。 神秘的恶鬼嘻嘻笑着,很是欣赏的样子,他的兴致是如此的高涨,像是在看一出绝好的戏。他说:“我以前说过,明鸿公子的皮囊是用不得了,灵魂却难得。我正需要你你就出现了,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呢?” 见没人理会他,他又对身边拄着藤木拐杖的人说:“今日你表现不错,比以前那个糟老头子强多了!” 这次拄着藤木拐杖的人,与上次被素尘打死的人不同,他看上去很年轻,但个子非常矮,显得身体非常不协调,是个侏儒。那个侏儒弓着身子答谢他的主人说:“能为主人效力,是奴才的福气。” 神秘人的心情更好,他朝着南风他们走过来,说:“终于有机会把明鸿公子的魂魄收走,心里还真有点激动——你是不是也觉得很荣幸呢?” 西洲说不出话来。南风也不想在此时施舍给他愤怒,以满足他的成就感。她期待他将她一并杀掉,或许这是目前最好的结局。 神秘人靠近了。他的周围涌动着澎湃的黑色的怨气。 绝望,像肆虐的波涛,转眼便将南风和西洲同时吞没了。 从天而降一缕淡蓝色的光芒。光芒看上去稀松平常,但杀伤力之大,足够削去神秘人身上汹涌的大半怨气。 不等在场的人有任何反应,那淡蓝色的光芒化成凌厉的刀剑,再次杀向神秘人。 神秘人受了重创,却还能反应迅速,不得不令人感叹。他腾空而起,躲过了这道致命光刀。 竟然是素尘! 在这样的地方见到素尘,南风难以表述自己的心情。 她原以为,他丢弃了她,对她说永不再见,既然是永不再见,那么见了面就只剩下难过了。 可她没出息。难过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欢喜。好像一个幼时丢失的小风车,猛然找到了,看着它还能在自己用力的吹拂下转起来,曾经故意抛弃的幼稚的记忆涌上来,还是高兴的。 素尘还是那么超脱世俗、一尘不染,南风不能找到他与原来相比任何的不同。他依然是雪白雪白的衣衫,雪白雪白的长靴,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眉目依然寒气逼人。 玉魂扇在他的手中挥舞着,淡蓝色的光芒半刻也不停息,把义庄狭小的院子照的大亮。 饶是如此,他依然战的艰难,一左一右两个对手,让他几乎难以应付。尤其是那个神秘的恶鬼,看上去比上次见到他时更加厉害,招招致命。 不过对战了数招,素尘已经显现出败相,肩头被神秘人的怨气袭击,狠狠地摔在地上。 “师父!”南风喊。 素尘艰难地站起来,被震的颤抖的手倔强地握着玉魂扇。 素尘与那两个让人头皮发麻的东西再次交锋,还不忘腾出空来对南风喊:“带着他,走!” 南风的眼泪又来了:“素尘——” “你一个累赘,别给我添乱!走!”他又喊。 诚然,南风是个累赘,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西洲也是个累赘。既然做了累赘,就要有做累赘的觉悟,哭哭啼啼、你你我我是要不得的。南风抹了一把脸上不争气的眼泪,拉着西洲软趴趴的手臂扛在肩上,哄着他跟她离开,就像当初他哄她进棺材躲避时一样。 西洲还撑着一口气,脚步虚浮,脑袋低垂,却还尽力地在南风的搀扶下迈动步伐。 正门是不能走了,好在义庄的篱笆低矮残破,他们随便选了一个空隙,逃了出来。 身后光影交错,生死挣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西洲的过往难以想象 无论西洲如何尽力配合,南风也无法带他走太远。林中崎岖,又黑得厉害,每一次挪动,都是对南风体力的的考验,都是对西洲身体的折磨。 西洲腿一软,连带着南风,一同栽进了一个土坑里。 坑很深,大约一人高。南风也就罢了,西洲那样的身板,还受了重伤,哪里吃得消?南风忍着已经到达嘴边的哭声,慌忙把西洲抱在怀里。他浑身已经被自己的血浸透了,还有血从他的嘴巴里喷出来,一个劲儿地喘息着。南风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她就那么抱着他,什么话也不敢说,什么问题也不敢问。 西洲却很善解人意,吐出嘴里的血沫,声音还如往常一样轻柔。他用力喘着,说:“我的伤看着唬人,其实……唔……没事。” 南风若是个傻子,可能会相信他的鬼话。 他顿了顿,手附在她的手上,说:“南风,我告诉你个秘密。” “谁要听你的秘密?”南风咬着牙说。悲伤的气流冲的她头昏眼花,眼眶里的水花止也止不住地往外蹿。 他轻笑,身上的痛让他眉头紧皱:“我……唔……我其实不是寻常的人。” “我知道。” “你知道?” 她把他抱的更紧,脸颊贴着他的额头,感受他异于常人的体温:“你就是赫连衣,是孤魂野鬼一样飘荡了一百多年的明鸿公子,对不对!” “你果然……猜到了。”他苦笑。 “一百多年,你孤独地生活了一百多年,被恶鬼追杀,被臭道士追杀,被人当成异类喊打,就是为了……为了找我吗?”南风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哭腔了,“你这个傻子!” 西洲的眼泪打湿了南风的衣袖,声音微微弱弱的:“你还是那么聪明。” “你这个傻子,你找我做什么?你……你要我怎么救你啊……” 西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扶着自己的胸口,说:“我活了一百三十多年,有自救的办法,倒是你师父,他怕是撑不下去了。南风,咳咳,我……我知道你担心他。你去帮他,然后回来找我,带我走。” 素尘生死难料,西洲生命垂危,南风真的难以抉择。 西洲又说:“我现在行动困难,跟你一起也是拖累,更是连累你师父。你先去救他,我在这里等你。你放心,我找了你一百多年,才不会心甘情愿地去死呢。” 他的精神比刚刚逃命的时候要好得多,这便给了南风一个错觉,她的心理防线被他攻破,想象着或许过一会,就能见到一个活蹦乱跳又含情脉脉的西洲。 南风把眼泪擦干净,让他以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躺好,然后找来树叶和杂草,将他掩藏起来——此情此景,与当时他将她隐藏起来是多么相像。 南风说:“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找你!” “好。” 他的一声“好”,反倒惹得她不安起来。他答的太痛快了,有些轻诺寡信的味道。 南风不想离开西洲,但素尘也需要她。 南风从头上取下那朵粉色的芍药花,隔着杂草送到西洲面前去,握着他的手说:“拿好了,等我回来还要戴呢!” 他的手附在南风的手上,拿过花藏在怀里,说:“好。” 南风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南风带着西洲走的不远,回来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义庄的小院已经变了模样,本就随意放置的棺材此时全部成了齑粉,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了,就是躺在茅草屋里的尸体,也受了池鱼之灾,被难以想象的力量或移动位置,或劈成两段。 素尘受了很重的伤,衣服在地上沾了混了血的泥土,破烂又肮脏,看不出本来面目。他的身上有几个血口子,但南风知道,以他现在踉踉跄跄的样子,绝不是几个皮肉伤造成的。 真是个狼狈的碎寒公子。 对手也没沾到什么大便宜。 神秘人身上的黑雾消散了不少,他的奴才,也就是拿着藤木拐杖的侏儒,已经躺在地上没了气息,他像曾经那个老头儿一样,尸体散发着强烈的腐臭味,藤木拐杖也被丢弃在一旁。 南风把藤木拐杖握在手里,做出战斗的姿态。 素尘被神秘人的黑雾击中,身体飞出去很远,最后摔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他捂着胸口,呼吸急促。 可他没有忘记训斥南风,疾言厉色地说:“你来干什么!找死吗!” 南风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把他扶起来,说:“你要是存心逞英雄,也得有个收尸的人啊。” 素尘没想到短短几天不见,南风就敢大逆不道地在外人面前回怼他,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伤重,他浑身发抖。 神秘人目露凶光,活动了活动脖颈,说:“丫头,上次你从我背后偷袭我,这笔账我还没同你算呢,你能自己过来,说明很识时务嘛。” 南风存心为素尘拖延时间蓄养体力,说:“采桑镇的人是不是被你杀掉了?” “人临死前的气息最是新鲜,我需要源源不断的怨气补充能量。”神秘人欣赏着自己周身的黑色雾气说。 他身上强大的怨气,竟是从被他杀掉的人身上得来的。 “杀掉他们,还要把尸体烧掉,你真是个没人性的怪物!” 神秘的恶鬼不屑地说:“我讨厌尸臭味,我可不想自己生活的地方被脏东西给污染了。没人性,呵,我根本就不是人,要人性做什么?” 厚颜无耻!南风说:“你也知道自己不是人啊,像你这样肮脏狼狈地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狼狈?”神秘的恶鬼得意地说,“你是不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明鸿公子有多狼狈。他为了找你,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皮囊交给我,他自己却靠着微弱的怨气,在一百多年里像狗一样四处流浪。我现在用的皮囊就是他的,虽然早就被改换成了我的容貌,但你不知道,他的皮囊的怨念比任何一个皮囊都要足,这才让我支撑了一百多年。你大可以摧毁这个皮囊,反正这么久了,我也用够了。” 什么?南风以为自己听错了,西洲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芍药又叫将离草 西洲与这个神秘人,竟然有这样的渊源。 南风突然好恨自己,为什么要遗忘前世的经历,为什么要忘记和西洲的点点滴滴。他曾经是一个耀眼的少年,英姿勃发,受世人崇敬追捧,为了寻找早已忘却了他的她,与恶鬼做交易,被利用、被抛弃、被追杀,在命运的捉弄下存留于世间。南风难以想象他悲惨的生活。 恶鬼对南风此时的表现非常满意,他催动怨气,将她抓了过去。 南风的身体忽的腾起来,不受控制地飞到神秘人面前。恶鬼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拎在半空中。她的生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捏在了恶鬼的手里。 他的力量是如此之大,让南风不由自主地丢掉了手上的藤木拐杖。她像一片干枯的树叶,被别人随意摆布。放在他人眼中,她不过是蚍蜉撼树,自寻死路。 她呼吸困难,难堪极了。 但意识还执着地清醒着,让她可以用最大的悲伤去猜测西洲——不,是明鸿公子赫连衣——百年漂泊中遭遇的折磨。他抛却了轮回的解脱,抛却了他人难以企及的荣誉,抛却了享受健康、友爱、欢乐的权利,甚至抛却了一个生命最起码的尊严,只是为了找到她。 南风还记得两天前,初次见到他,在那个满是柳絮的树林里,他将她搂在怀里,悲伤到不能自已。他借口说,南风长得像他的故人。原来是他隐藏着秘密,同时也不想戳穿南风的秘密。 她一个什么都忘却的人,何德何能啊! 今生今世,有那么一个深爱着自己的人,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啊! 南风默念着西洲的名字。 西洲还在等她,等她回去找他。她要当面告诉他,她虽然什么都忘记了,但她会努力去爱他,去当得起他的爱。 南风朦胧中听到素尘焦急地喊她的名字,藏在手里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切向了神秘人的手。 这把匕首,是南风刚刚搀扶素尘站起来的时候,素尘偷偷塞给她的。他以前除了玉魂扇,并不会带其他兵器,至少南风从来没见过这把匕首。应该是她离开之后,他随手买的,至于他为什么要买一个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用处的东西,南风来不及想了。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力量,南风竟然真的切中了恶鬼的手臂,硬生生切下了那只掐着她脖子的手! 那曾经是西洲的手,是一双握着笔杆作画写字的手,被肮脏的人占据了这么久,不知道有多么不甘心。 对于一个只剩下骨架的行尸来说,切断一只手算不上多大的伤,但足够让他有一瞬的失神。就那么一瞬,让素尘有了攻击的机会。 素尘腾空而起,玉魂扇在他的手上发出耀眼的光芒。霹雳一般的一击,正打在神秘人的头顶上。与此同时,神秘人用仅存的那只手,催动浑身的怨气,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朝着南风和素尘打过来! 胸口传来强烈的痛感,全身被邪恶的力量包围,闭上眼睛之前,南风看到神秘人和素尘向相反的方向飞出去,一个鲜血迸流,一个四分五裂。 …… 南风在一家小镇的客栈里醒来,连续两日的昏睡让她做了许许多多的梦。梦里有很多很多的人,其中有一个年轻的男子,时而严肃认真,时而笑容满面,时而离她远,时而离她近。但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西洲。 她终于明白,当初在不归境的不归河里,在许许多多静谧的梦里,她看到的人影是他,听到的呼唤也来自于他。 他还在等她! 南风猛地张开眼睛,从榻上坐起来。 胸前包裹着一层纱布,算不上厚。这种程度的伤,若是放在一个活人身上,应该是致命的,但南风是死过一次的人,疼是疼的,但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眼前的环境很陌生,但坐在床榻旁边的背影非常熟悉。 素尘背对着南风,就算坐在破旧的桌子前面,也依然是那副光风霁月的公子模样。 他听到南风起身时床榻撕心裂肺的响声,回过头来看她,南风这才发现,虽然还是那具挺拔的身板,但雪白的、没有任何杂色的衣服底下,露出了纱布的边角。他的脸色苍白,明显受伤不轻。 还有一个人,也受了伤,但他不在这儿。 那个人全身被自己的血水浸染,说话都没有力气,还要在满是杂草的深坑里撑着眼皮,哄着她去救别人。他手里攥着一朵芍药花,粉色的,带着淡淡的香气。他握着它,像握着最后的希望。 西洲还在等她。 南风赶紧穿上鞋子,从床榻上滚下来。 看着南风慌慌张张地拿上衣服,穿都来不及穿就往外跑,素尘截住她,问:“去哪儿?” “去找他。”南风说。 “那个神秘的黑衣人虽然被我击中,骨头也散了,但他的怨气没有消散,很有可能找到另一具皮囊脱身。你我身上都有伤,是决计打不过他的。外面很危险!” “我必须去找他!” “不许去!” 南风试图推开素尘的禁锢,说:“他还在等我!师父,他在等着我!” “他没有等你,他……” “不要说!”南风制止了他的任何解释,哀求地喊,“他说一定会等我,就一定等着我。他找了我一百多年,我必须去见他!” “你已经昏迷两天了,他当时是什么样子你难道不清楚?” 两天了…… “我不清楚!”她由哀求转为疾言厉色地训斥,“我不管多少天,他都会等着我,会在原地等着我!你不是他,你凭什么揣测他!” 素尘死命地拽着南风,说:“我昨天去找过他,什么都没有找到!他本就是个恶鬼,且是个怨气不全的恶鬼,游离世间那么久,已经是逆天而行。他不可能等你了,你接受现实!” 南风的眼泪又来了,任性地挣扎着:“我才不要听你的胡言乱语!他手里还拿着我的芍药花,他得还给我!” 素尘终于对我的执着表现出了不耐烦的态度,脸因为充血而有不正常的红晕,吼道:“好,我放开你,索性就随了你的愿!” 南风才不管他的态度呢,推开他,她跑出门去。 身后有素尘长长的叹息:“芍药吗?将离草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求你,给我真相! 芍药花,又叫将离草,好好的花,怎么有那样的名字?将离,将离,刚刚相遇,就要别离吗? 多么残忍的花! 南风不知方向地盲目狂奔,大声喊着西洲的名字。她苦苦等待一个回应,可那回应好像遥遥无期。 山林中到处都是土坡,高大的树木更是不识时务地遮挡视线。那天晚上,天那么黑,南风不知道自己把他丢在了哪里,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让他重新回到她身边。 她更不知道,一百多年的时光里,在茫茫人海中找不到目标、寻不到方向,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的南风,到底怀了多大的决心、苦恼、愤恨、不甘,去寻找消失的南风。凭什么他会认为她能出现在他面前?凭什么他能相信她还爱着他? 南风忘记了他,但她能猜到,曾经的明鸿公子赫连衣,一颦一笑,应该如春日的阳光一般灿烂,如秋天的流水一般多情,如黑夜的月轮一般皎洁,如名贵的宝石一般耀眼。他的画他的诗,他的文章他的字,都是世人追捧的瑰宝,他挥毫的时候,一定顾盼神飞,潇洒恣意。 在这种猜测里,她一遍一遍喊着西洲的名字,震飞了林中鸟,驱走了空中絮。 他当初被她藏在了一个土坑里,她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土坡上滚下去,去找那个土坑。她滚的满身是土,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寄予着希望的土坑。 素尘以为她疯了,几次想拉住了。可他怎么能拉得住呢? 他喊道:“我仔细地找过两次了,什么都没看到!” 只有两次而已,西洲找了她多少次?他可以清楚地知道每个地方的环境和凄美的故事,不是把她找到了吗? 他找了她多少次,她也可以找他多少次,只要他能再出现在她面前。 南风在树林里翻找了很久,一直到日头西斜,天色渐晚,还是一无所获。她的嗓子已经哑了,脸上都是泥水,跌坐在地上半天没有力气站起来。 跟在南风身后的素尘忽然向前走了几步,弯下腰,给她展示了一样东西——一朵打蔫的粉色的芍药花。 南风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把芍药花抢了过来。 花朵早已失了当初的光彩,布满了泥土。它的花托和叶子被人为地折干净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花,便猜不出它的主人在漫漫无边的等待时,是多么的焦躁不安、痛苦难当。经历了两日的风吹日晒,花朵已经干枯变形,曾经直挺的花瓣,大多已经低垂甚至掉落,十分狼狈。 一朵花,活到这个份上,真是惹人笑话。 可南风的手却在打颤,总觉得这朵死去多时的花重如千斤,拿在手里,烫人的厉害。 西洲送她的芍药花啊! 花如此,人呢? 南风发了疯一样地徒手去扒周围的泥土,她相信一定有那么一个地方,上面附着厚厚的杂草和树枝,底下藏着一个土坑,土坑里躺着一个年轻人,在朝着她笑,对她说,我逗你玩呢,看,我好好地等着你呢! 是,她找到了很多个土坑,可每一个土坑里都空空如也,没了半点人气。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腥臭味。 哪怕是一句留言呢?哪怕是一个衣角呢?哪怕……是一具尸体呢?为什么,一点痕迹都不肯留下? 素尘冷眼旁观着,说:“他附身的那个人,本就是要死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更是活不了。一般的被恶灵附身的尸体是会留下来的,但若是这个恶灵步入轮回,就会把最后一个尸体当成祭品,化进泥土之中。南风,他不在了。” 他不在了…… 那个言笑晏晏的西洲。 那个轻诺寡信的混蛋! 趴在地上哭了很久,也骂了很久,骂到头晕眼花、天昏地暗。南风恨他给了她希望,搅了她心绪,给了她遐想,到头来潇洒离开,把她一个人丢在无边的绝望里。 重逢之后,素尘心善了许多,不再强求南风做什么,反而替她给西洲立了个碑,他问她该写点什么,她用自己不听使唤的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主意,他便擅自决定,写了“挚友西洲之墓”六个字。她想,“挚友”这个称呼很合适,谁让他那么绝情寡义。 南风跪坐在地上,摩挲着用木板简易制作的墓碑,泪珠已经藏起来、挤不出来了。她于是问素尘:“师父,你认识他对吗?” “算是。”素尘负手而立。 “在你眼里,他是个怎样的人?” 素尘想了想,说:“痴人,傻子,混账。” 南风不知道这三个词汇有什么联系,但好歹听得出素尘并没有存着什么善意。 素尘看南风疑惑地瞧着他,又说:“反正他又重新步入轮回,欠你的情、赊你的恩,算是还清了,盖棺定论什么的,对于你来说没有意义。” “那么……”南风有些怯懦地问。 “嗯?” “我的记忆,是你拿走的。师父,把它们还给我,我想知道真相。” 素尘没有回答她,反而后退了一步。 南风猜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难道你还以为我会为了一百多年以前的自己,再次变成恶鬼吗?我只想知道我和西洲的往事。快乐也好,悲伤也罢,值得他苦苦追寻百年,也应该值得我珍惜。” “斯人已逝,你不必如此的。” 南风将自己的脸贴在西洲的墓碑上,希望借此能感受到他的气息,说:“你与他有什么仇怨,与我没什么关系,我欠你的,往后有的是时间偿还。但西洲爱过我一场,现在他不在了,若我把他忘了,觉得有些对不住他。求你了,师父,把我的过往还给我。” “你曾经过得很不如意,还要折磨自己一次吗?” “以前的事啊,找回来是伤,找不回来是苦。难道会比现在更糟糕吗?” “若是牵扯到皇族亲贵呢?” “都是死了百年的人,与我,没什么不同。” 素尘忽的将手放在南风的头上,像一个长辈安抚晚辈一样——纵然有师徒名分在,可他却从没有这么亲昵地对待过她,这让她有一瞬的失神。就在这一瞬的失神里,前世的记忆如流水一般,从散发着淡蓝色光辉的玉魂扇上汹涌地灌输到她的脑子里。 那时的西洲还不是西洲,南风自然也不是南风。他们的故事里,没有气息奄奄、垂死挣扎的他,也没有受人呵护、天真无邪的她。他们的故事里牵扯了太多的人,赔了太多的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繁华 一百一十四年以前,翊朝宏德十二年三月初四,翊朝建国的第十二个年头,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都说“福无双至”,可偏偏今天,福就“双至”了。 头等大事便是进士科张榜。天下士子挑灯苦读、悬梁刺股的结果,即将在翘首以盼中揭晓,其受关注的程度可想而知。从子时开始,就已经有老老少少的人摸着黑儿在宫门口聚集,如果你在卯时张榜的时候过来,肯定连榜单的边角都看不到了。 第二件大事,就是开国老臣、江夏王徐绍聪征讨西戎,凯旋班师,今天入京受赏。 其实当初陛下派身经百战的江夏王出征的时候,人们就已经料定了此战的结局,所以这次战胜,并不觉得有多新鲜,就是陛下自己,都没有举办庆功会,只是稀松平常地派了一队仪仗,将他迎进了京城,人们之所以觉得新鲜,是因为江夏王的义女、明威将军周眉语也要进京。 周眉语是徐绍聪部下的女儿,因为她的父亲早年在跟随徐绍聪征战的时候,为救徐绍聪而死,而她又小小年纪举目无亲,就被寄养在了徐绍聪的府上。后来徐绍聪见周眉语能征善战、机智过人,便破例让她进了军营随军调动。而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小姑娘,竟不负众望,在大大小小的战争中屡立奇功、崭露头角,颇得徐绍聪器重。 周眉语的名声逐渐被朝廷知晓,陛下很是高兴,破格封她为明威将军,且命令她趁着此次西征凯旋的机会,来京城受赏。 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早就把周眉语传的三头六臂了,听说她要来京城的消息,哪里还坐得住?都挤在朱雀大街上,等着这位巾帼英雄打马走过,验证一下,她是不是真的如传言当中那么神乎其神。 赫连衣坐在龙图阁大学士甄绮源大人府上的观景台上,慢慢悠悠地品着茶水。从他坐的这个位置往外看,恰能看到礼部即将张贴的榜单。 坐在他对面的甄家大公子甄昱卿一手撑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问:“明鸿,我爹可是大学士,咱们的成绩,根本不用自己去看,一会儿就会有礼部的人来传消息。再者说了,您老人家在这儿看,就算是千里眼,能看清榜单上的字吗?大清早就拉着我在这里吹凉风,真是我的‘好表弟’。” 赫连衣的母亲是甄昱卿的姑姑,他的父亲是夔州太守赫连闵。甄大人和赫连大人当年在前朝为同榜进士,赫连大人高中榜眼,甄大人屈居探花,两个人惺惺相惜。后来甄大人将自家小妹许配给了赫连大人。一时瑜亮,堪称一段佳话。 赫连衣将手里捻了半天的精致的汝窑茶碗放在桌子上,说:“科考什么的,我原本就不在乎。表兄,你也听说了,今天江夏王会带着周将军进京,这么大的热闹,你不想看看?” 甄昱卿换了一个懒散的姿势,说:“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就喜欢听那些前朝女将军们的故事,现在口味倒是没变啊。听说人家周将军尚且待字闺中,怎么样,需不需要表兄我帮你撮合撮合?” 赫连衣连白眼都懒得翻。他这个表兄,脸皮厚得胡子都长不出来,拈花惹草、引蝶招蜂,非要藏着一身才华扮演纨绔子弟,还巴不得把天下最奇葩的八卦按在他的身上给他找腻歪,真是八卦里的能手、野史里的天才。他略带了责备的口气,说:“表兄,人家可是战场上卖命的英雄,这种玩笑,别往人家身上开啊。” 甄昱卿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桌子上,说:“明鸿啊明鸿,我看见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更无聊了……” 赫连衣可拿这个表兄没办法,干脆也不跟他辩驳了,静静地远眺着宽阔却拥挤的街道。 不一会儿,礼部派来报信的人来了。甄昱卿的贴身小厮卓尔跑过来,欢欢喜喜地报告说,赫连衣高中榜眼,甄昱卿考了二甲第九名。 这个成绩,比甄昱卿预想的要好,所以甄昱卿从椅子上蹿了起来,向卓尔反复确认了半天,一蹦一跳地下了观景台,说要找他爹报喜去,虽然卓尔告诉他,甄大人已经先一步知道了。 同样得到消息的赫连衣却很淡定,只问:“状元谁是?” 卓尔垂手而立,答:“小的问过了,说是一个叫安逸的人,但现在还不知身份。礼部的人说,这个人只写了姓名,其他内容一概没写。礼部的老爷们也很头疼。” 这倒奇了,参加科举考试竟不写清楚户籍身份,就好比锦衣夜行,好比明明是山珍海味,非要把它藏进面皮里做包子馅。这么好的名次,岂不是要作废? 抑或许,这个人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功名? 读书人总有点酸腐气。赫连衣忽然生出一阵强烈的不甘,他觉得,自己在争夺一个别人不要的东西,偏偏费劲了心思还没有得到。这和胜负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丢了面子。 赫连衣站起身来往外走。 卓尔瞧着他脸色不好,战战兢兢地问:“表少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礼部。一会儿表哥问起来,就说我去拜读状元爷的文章去了!” 他想知道,那个把功名视如粪土的人,凭什么能在他之上。 卓尔自是不敢拦他的,不过他很机灵,赶紧叫了几个小厮,让他们形影不离地守着赫连衣,以免路上人多冲撞了他。 可赫连衣没能走到礼部,甚至可以说,他没能迈出十步之远。 路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在周眉语出现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沸腾的水流,简直让你寸步难行。 饶是如此,陛下亲自派出的迎接江夏王和明威将军的仪仗队还是尽职尽责地完成了鸣锣开道的任务。 囤积在路上的人们,忽的又成了没头的苍蝇,呼啦啦四下散开,用尽最大的力气,给江夏王让出了一条路。 这条路开的委实艰难,且不说聚在此处看热闹的闲人,就是那些饱读诗书的文人们,也都忘了自己的体面,一个劲儿地往边上挤,唯恐被仪仗队士兵的吆喝声吓破了胆。 可总有躲闪不及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与众不同的“高人” 赫连衣被人群挤得有些烦躁,忽然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寻声而望,就看到一个用纯白色纱巾蒙着半张脸的小姑娘,不堪人潮的挤压,摔倒在了街道正中。 此时正是混乱的时候,在仪仗兵的强迫下,人们还在没头没脑地乱走乱蹿,就算是注意到了摔倒的小姑娘,也无力帮忙,反而有可能给小姑娘造成更大的伤害。 赫连衣眉尖一跳,想着甄府派来送他的壮丁们有几个身手还算不错,赶紧指挥他们去救人。壮丁们得了命令,自是不敢怠慢,呼啦啦往街道正中挪动,闹得街面上更是混乱。 眼看摔倒的小姑娘已经遭受了好几下踩踏,注意到的人们却只能干着急,想着这姑娘,不死也得重伤了。 有个矫健的身影如燕子一般掠过半空,踏过一众行人的肩膀,飞到小姑娘的头顶上,一个探身,便将小姑娘提了起来,再连纵几下,跳到了仪仗兵强制撕开的空地上。 小姑娘受了伤,一下子没站稳。那个如燕一般的身影也不强求,将小姑娘放了下来,交给了随侍的一个女兵。 一套动作一气呵成,人们都看的一呆。 这个从天而降的救人英雄,竟是跟在江夏王身边的明威将军周眉语。 周眉语接下来的行动更令人瞠目。 只见她随手取了一个长鞭子,紧握在手里,狠狠地朝着驱赶百姓的仪仗兵劈过去:“喂!你们长眼睛没有!凶什么凶!” 妈呀,这位女将军真是有胆量啊! 虽说仪仗兵只是无官衔的士兵,但他们都是陛下的近侍,是从御林军、禁军当中千挑万选的人,就像宫里的太监,无论品阶多低,都没人敢惹他们。这姑娘,上来就抽鞭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仪仗兵的头领有些不快,明明是为陛下和江夏王办事,怎么就落了埋怨?他走到了周眉语的面前。 没等对方开口,周眉语眼珠一瞪,大声说:“你是他们的头儿对不对?” 那头领有些怔忡:“嗯……” 周眉语用皮鞭敲打着他鲜亮的铠甲,咬着牙根说:“开个路都能闹得鸡飞狗跳的,也是有本事,若是伤了人,我看你还能不能这么耀武扬威了!滚一边去,老子自己开道!” 仪仗兵头领被镇住了,抬头看高坐在马背上的江夏王,想寻个主意。可江夏王也颇不厚道,只微笑着瞧着这个义女,明显是放任不管。 周眉语朝着周围人作了个长揖,动作大开大合,大着嗓门说:“各位爷们儿,咱今天第一次来长安,多有得罪。劳烦各位赏个面子,让出一条路来,咱们也好面圣复命!” 这两句话简洁又周到,听着人心里舒坦极了。人们欢欢喜喜地让出一条路来,更有几个小孩子,一边拍手笑着,一边给周眉语引路。人们让出来的路虽不宽,却正好能容下江夏王带来的轻骑护卫。一队人马很快穿过朱雀大街,往城门口的方向去了。 听着路人们啧啧称奇,赫连衣也由衷地赞叹了两声。被赫连衣派出去的几个壮丁乐呵呵地回来了,打着千儿问:“表少爷,咱们还去礼部吗?” “去,当然去!”赫连衣说。 可赫连衣刚要迈开自己的大长腿,就有个白色的修长的人影挡在他的面前。 那个人比赫连衣高一寸左右,浑身白的晃眼,让人总怀疑是宣纸成了精,大白天还要出来晃荡。赫连衣向左走,“宣纸精”往左拦。赫连衣向右走,“宣纸精”往右拦。 赫连衣就是再有修养,也是个众人捧出来的公子哥儿,哪有那么多耐心恩赐给一个路人,所以他平视着对方,带着火气,问:“这位公子,请让一让。” 拦截赫连衣的公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岁的样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贵族气息,尤其是他那身白色的长袍,没有一点杂色,却做工精细,镂空的白梅惟妙惟肖。他脖子上带着一个扎眼的项圈,像是木质的,却又不能确定,当然,也不是金属制品。项圈上隐约刻着一只鸟,看不出品种。 什么癖好,堂堂男子,竟然在脖子上戴一个这么显眼的项圈! 自诩过目不忘的赫连衣,确信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位公子。 白衣公子右手拿着一把素扇,素扇闭合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左手的手心。他静静地瞧了赫连衣片刻,脸上带着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笑一点都不真诚,从眼睛里流露出的轻蔑藏都藏不住。他说:“阁下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这个词,实在突兀,好像他很了解赫连衣,但赫连衣依然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他。 “我们认识?”赫连衣问。 白衣公子答:“你并不认识我。” 这就没意思了。赫连衣觉得对方就是来找茬的,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到这样的人身上,想赶紧离开。 白衣公子伸出扇子,又一次挡住了赫连衣的去路。 赫连衣恼了,问:“阁下到底要干什么?” 白衣公子答:“我来寻你,是为了提醒你一句话:你今后的路千难万险。千万不要招惹皇子和公主,以免祸及全族。” 好恶毒的一句话,把志得意满的赫连小公子吓了一跳。幸而他很快镇定下来,眉尖高高隆起,说:“阁下难道以为在下会参与朝廷党争吗?在下清白自持,岂会做蝇营狗苟的事!阁下多虑了。” “就是就是,你知道我家表少爷是谁吗!”跟随着赫连衣的小厮叫嚣,“你是不是落榜了?你是嫉妒我家表少爷的成绩?我家表少爷可是榜眼,榜眼你知道吗!” 白衣公子连耻笑的表情都懒得做了,沉声说道:“你的命,我是不在乎的,可别牵连别人!” 赫连衣被气得有些头昏,勉强保持着自己的风度,说出去的话终于有了讽刺的口气:“哼,志怪小说中的绝世高人,不是和尚就是道士。阁下就算是读那些杂书着了魔,也该装扮的认真一点。在下也提醒你一句,祸从口出,免伤舌头!” 白衣公子脸色也颇不好看,他似是在极力忍受着什么,却不再表露,只将拿着扇子的手背到身后,说:“我早该料到,此行不会有什么意义。哎,可惜了我这双鞋,又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高规格听墙角 白衣公子头也不回地走了,等赫连衣终于从愤怒中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白衣公子言之凿凿,赫连衣到底还是怕了——人,总会偏于相信坏的预言。 小厮们见赫连衣半晌没有动静,陪着笑说:“表少爷不必把那些疯言疯语放在心上,大喜的日子,莫让那些嫉贤妒能的小人影响了兴致——您还去礼部瞧文章吗?” 兴致都败坏了,还去什么呢?赫连衣冷哼了一声,转身返回甄府:“改日!” 陛下给江夏王接风庆贺的宴会,排场还算不上大,尚且不足以成为街头坊间百姓的谈资,当然,就算排场大,赫连衣是不会在意这些的。赫连衣现在要准备的,是即将为新及第的士子们举办的曲江宴。 其实早在张榜之前的几天,甚至早在赫连衣参加春闱之前,就已经陆陆续续有好几个豪门大族或学士大夫,或请媒人、或亲自登门,来甄府为自家女儿招婿,更令人瞠目的是,他们的目标不只是赫连衣和甄家大公子甄昱卿,还有甄家二公子、年仅十六岁的甄昱臣,搞得原本有些心理准备的甄大人为了搜罗各种推脱的借口而手忙脚乱。 其实说起来并不是甄家和赫连家眼光高,相反,这两位大家长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高攀哪一家的贵人。他们是前朝的遗臣,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需要步步小心才行。 三月初六,曲江宴如期举行,宫中一片忙碌景象。这是翊朝建国以来的第四次科考,一切顺理成章,并不混乱,唯有一件新鲜事值得一提,那就是明威将军周眉语要来凑热闹。 这位巾帼将军,传说虽通晓兵法韬略,枪棒也使得出神入化,奈何是个文盲,大字认不得几个。她之所以来参加,乃是江夏王逼迫的。 江夏王早年有两个儿子,可惜一个年少病夭,一个前年战死,他又没有其他侄子之类的后辈,已经无人能继承他的爵位了。不过这位能征善战的周将军颇投江夏王的脾气,最近两年,江夏王府的大小军务,倒是多依仗她打理了,所以她在军中的地位也很高。虽说她只是个女子,但并不代表她不会继承江夏王府大半的军权,毕竟女子掌兵权在历朝历代都有先例。 江夏王也知道,朝廷上有头有脸的王族大臣们,都眼巴巴地等着在曲江宴上物色乘龙快婿,当然啦,这些千挑万选的士子中的翘楚们,说不准有哪一个就能封侯拜相呢,顶不济了,也有官做,衣食无忧。 所以啊,他认为自己的女儿也决不能落后。 江夏王厚着脸皮在皇帝面前求了两次,才把周眉语塞进曲江宴,还妥帖地找了两个军中的文官跟着,再三嘱咐,一定要让周眉语找到一个可心的男孩子。 周眉语穿着全套的铠甲、提着随身宝刀,去了。 周眉语明显不愿意接受养父的好意,她不喜欢和那些酸腐书生打交道。既然是迫不得已,她不在意把这个宴会搅个底朝天。 幸好幸好,把守宫门的御林军将周眉语拦了下来,让她将那把唬人的大砍刀卸了下来,这才不至于把陛下和那些连切菜刀都没见过的书生们吓到。 皇宫里的花开的总比宫外的鲜艳,可惜少了些灵气,难免落俗。周眉语来得早,四下看了看,觉得没甚意趣,便随手扒拉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躺在高高的假山上养精神。 新科进士们还没到,来来往往的都是忙碌的太监和宫女。这些生活在皇宫底层的人们,总喜欢忙里偷闲地嚼舌根子,尤其喜欢不要命地谈论一些皇家的秘闻。周眉语腾出点心思来,支棱着耳朵听趣闻。 从她身边经过的是一个小太监和一个小宫女。两个人似乎都是刚进宫不久的,对宫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非常好奇。他们的声音还有些软糯稚嫩,听在耳朵里一点都不别扭。 小太监压低了声音说:“小红,我可是看在咱们是老乡的份上才跟你说的,你要是想活命,可千万别跟别人说!昨天我陪着太子殿下去围场赛马,发生了一件事。就在太子殿下中途休息的时候,有个宫婢没留意,把一盘吉祥果。殿下暴怒,当着众位皇子的面,把那小宫女用御马活活拖死了!你是没看见,我……当时把我吓得……” 小太监说到最后,声音都在打颤。周眉语猜测,他想说的后几个字是“尿了裤子”。 叫做“小红”的小宫女虽没有亲眼看见,但见小太监的表情,也能猜出七八分,打着哆嗦问:“我……我听说这件事了,不过只听了个大概。小易哥,你能不能给我好好说说?” 这位“小易哥”显然还沉浸在恐惧之中,声音冷了下来:“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总之你小心点,别冒冒失失的!” “可是……可是殿下为什么见不得吉祥果啊?你说明白啊!” 小太监“啧”了一声,说:“你怎么这么傻?咱们太子殿下的名讳是什么?” “元吉啊。” 小太监吓得一把捂住小宫女的嘴,冷汗眼看就冒了出来:“小祖宗,你不要命我还要呢!太子殿下的名讳,能是你随便宣之于口的吗?” 小红自知失言,赶紧四下看了看。 哦,原来只是因为“吉祥果”妨碍了太子宋元吉的名字,那个可怜的小宫女就被残忍地拖死了。这位太子殿下,果然有他老子的“风范”啊。 当今的皇帝宋诩乃是翊朝的第二位皇帝,是太祖皇帝的长子,也是一位传奇人物。 宋家原本就是前朝的豪门大族,世代为将。到宋诩祖父那一辈,因为战功卓著,被周惠帝封为翊国公。后来惠帝猝然驾崩,将皇位传给了年仅八岁的太子叶子攸,是为周哀帝。 哀帝年幼登基,帝位不稳。在朝局动荡的时候,周哀帝的姐姐、博学多才的昭阳帝姬叶子希在弟弟的请求下站了出来,垂帘辅政。 于是乎,心思细腻又野心勃勃的朝臣们,便将昭阳帝姬当成了他们执掌朝政的阻碍。 宋氏家族便是这些野心家当中的一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那是十七年以前的事啦。十七年前,国号还不叫“翊”,而叫“周”。 那年清明节,各地诸侯照例来京城祭拜太庙。那天,昭阳帝姬突然头痛,身形不稳,从台阶上摔了下来。站在前排的翊国公世子宋诩眼疾手快,一个飞身,将帝姬揽在怀里,又将她妥帖地送入宫中休息。 正是因为这次短暂的相遇,昭阳帝姬注意到了这位文武双全又果敢勇毅的年轻人。 之后,他们相爱了。 可惜皇族里的情感,总是隐忍得让人烦躁不安。不过宋诩并不焦急,并不埋怨,只利用各种借口,悄悄进宫探视帝姬。 年少的女子总是多情。纵然知道宋诩已经有了一妻一妾,甚至有了孩子,但感情总是那么不讲道理,而宋诩的信誓旦旦,更让帝姬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为期半个多月的祭拜活动告一段落,各位王公、世子也该踏上回封地的路了。昭阳帝姬存了好大的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也不知道算幸运还是不幸,恰在此时,宋诩与其他几位世子赛马的时候摔断了腿,伤势严重,不宜远行。翊国公便进宫请求陛下,允许宋诩留在京城养伤。 陛下当然答应了。 后来,有些大臣欺负陛下年纪小,堂而皇之地随意加收赋税,卖官鬻爵、贪污腐败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再加上江东闹水灾,淹了无数良田,朝廷救援不及,饿殍遍地。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便纷纷扯开大旗,造反了。 在这个紧要的时候,翊国公首先表明了态度。在众位诸侯举棋不定的时候,他响应朝廷诏命,亲自带兵扫平叛军和匪寇,给朝廷军赢得了充分的反击时间。 小皇帝满意极了,将兵马调动之权,放心地交到了翊国公的手里。 叛乱很快平息。斩杀叛军头领七十余人,流放、关押者不计其数。 再后来,陛下的舅舅、梁国公程飞因不满翊国公大权在握,多次上书弹劾。一次次的弹劾石沉大海,让程飞恼羞成怒,终于起兵谋反。 素有“百胜将军”之称的程飞在战场上与翊国公互不相让,两方接连在霍邑、潼关和泾阳打了几仗,互有胜负。翊国公借口阵前受伤,接连上奏折向京城求援。 已经打到宫门口了,朝廷怎么能坐视不理?所以昭阳帝姬一连下了七道御令,命各路军队勤王,稳定大局。 腿伤已经将养的差不多的宋诩身为儿子,自然不会眼看着父亲和兄弟们在战场流血而无动于衷的,所以他向昭阳帝姬提出,要去前线支援作战。 昭阳帝姬纵然有万般不舍,也不好强留,毕竟这不只是家事,也是国事。她只说:“早点回来,我希望孩子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能守在他的身边。” 宋诩饱含深情地拥抱并亲吻了帝姬,对她说:“等我回来,将你风风光光迎娶进门!” 许是因为宋诩卓越的领导才能大放异彩,梁国公节节败退,不久在逃亡蒲城的路上被杀,头颅悬挂于旗杆之上,曝尸三日。 再然后嘛…… 翊国公的兵刃突然调转了方向,往长安城方向杀过来! 翊国公打的旗号是“清君侧”,但放眼天下,没有一个人知道,“清”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保卫长安的战争持续了三个多月,这三个多月的时间里,长安周围无数城池沦陷,尸骨堵塞河道,很多尸身来不及掩埋,不得不丢进山中,引得狼群数量激增,成为祸患。 占领长安之后,宋诩没有找到小皇帝和昭阳帝姬,他们俩已经先一步被人保护转移了。 翊国公没有马上称帝,他先找到了一个皇族旁支登基,来堵住悠悠之口。被强行扔进龙椅上的小娃娃只有四岁,哪里会什么朝政,所以朝廷大权,全部落在了翊国公的手上。这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持续了三年多。 但事情还没有完。 周朝皇室曾经耗尽心血培养了一支军队,名为忠武卫,是专门保护陛下的队伍。这支队伍筛选严格,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其战力和人数都秘不外传,当初陛下和帝姬能平安逃出京城,都是他们的功劳。 这支队伍在之后的几十年中,成为了翊朝皇族的噩梦。 三年之内,忠武卫陆续杀掉了最先投靠翊国公的大将军徐宏涛和太师刘德龙,毒死了临时倒戈的兵部尚书左翼,又悄悄潜进皇宫,射杀了曾经为翊国公传递消息的大太监俞洁。甚至,在路边设伏,用长弩射伤了翊国公的右臂。 每一个案发现场,都会留下一个用血写就的“忠”字。 翊国公大怒,下令追杀忠武卫。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可忠武卫依然没能阻挡历史的车轮。翊国公用一个毒饼杀掉了小皇帝,于长安称帝,改国号为翊,立长子宋诩为太子。一年以后,太祖被一个太监毒杀,太监被凌迟以前,承认自己是忠武卫卫士。 十日后,宋诩即位,为太宗皇帝。 太宗宋诩自登基之日开始,大肆搜捕周哀帝、昭阳帝姬和他们的忠武卫,但凡和前朝皇室有关系的人,不论身份,一律处死。 那个时候,你若看谁不顺眼,和谁有仇,只要偷偷去官府“举报”,指认那个人是忠武卫,或者跟忠武卫有瓜葛,放心,那个人必死无疑。 街头坊间,笼罩在一片恐慌之中。 不知道该不该感叹一句“功夫不负有心人”,宏德二年冬,宋诩听人来报,在京郊竹林之外有一座小庄园,庄园里的女主人,像极了告示上昭阳帝姬的画像。当日,宋诩便在那个小庄园里,见到了一身农妇打扮的昭阳帝姬和她不到六岁的孩子叶易安。 宋诩威逼利诱了很久,也没能得到周哀帝和忠武卫的任何消息,一怒之下,将昭阳帝姬坠在战马后面活活拖死。 当初的甜言蜜语,如今却成了催命的符咒。昭阳帝姬临终之前,不知道作何感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小皇子 昭阳帝姬被处死了,她的儿子叶易安却活了下来。一者,那孩子无论如何都流着宋家的血,二者,这孩子还小,或许时间长了,也能说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得到任何关于周哀帝和忠武卫的准确消息,看样子,那个当年只有六岁的小娃娃,也有点能耐。 那个“有能耐”的小娃娃,一度成为天下人的焦点,因为他的身上,背负着太多条性命。 传说宋诩在叶易安的身上花了不少心思,甚至用过刑,可是那小孩儿自从被带进皇宫,就再也没发出过任何声音,人们都说,这孩子是个哑巴。 可他毕竟是宋诩的儿子,宋诩不能亲手杀掉他,思考再三,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将叶易安囚禁在冷宫、也就是新月宫中。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可见宋诩对昭阳帝姬,没有存半点情谊。 对于帝王的薄情,多数人是不敢有什么异议的,但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没有。 时任礼部侍郎的姬恒当时六十八岁,当年在周朝的时候,被周惠帝钦点为头名状元,换句话说,他是亲眼看着周哀帝和昭阳帝姬长大的,也是亲眼看着周朝灭亡、翊朝建立的。 周朝王室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对于昭阳帝姬的儿子,他自认为不能袖手旁观。 于是姬恒接连上了三封奏折,说皇子随母姓不合礼法,希望宋诩能善待叶易安。 在几位名宿大儒的力保之下,宋诩表现了他的“善待”:他更改了叶易安的姓氏,让他做七皇子“宋易安”,居住新月宫。礼部侍郎姬恒,因感念前朝皇帝恩德,自愿在新月宫中教授皇子读书,特赐他终身陪侍七皇子,永不得踏出新月宫半步。 姬恒在同僚们或叹惋或担忧或引以为戒的目光中,收拾了简单的行装,搬入了新月宫,除此之外,他还把自己自小就没了父母照顾的年仅七岁的小孙女姬姝带了进去。 这一晃就是十年。 这些久远的事,原本跟周眉语没有什么关系的,只是偶然听到宫人们的闲言碎语,才忽然想起江夏王曾透露过的零星故事。江夏王曾感慨地说,陛下虽胸有四海,但手段嘛,还是狠绝了些。 太子宋元吉,学会了他父皇的狠绝,却没有那么大的心胸。 陛下膝下子嗣不多,加上宋易安,一共有八个儿子,却只活下来了四个。太子排行第二。其余还有三皇子齐王宋元德和五皇子蜀王宋元杰。 齐王跋扈,小时候不顾劝阻在假山上乱跑,摔断了左腿,现在还是个跛子,于是更加喜怒无常。蜀王倒是个正常的,可惜是个没有家世背景的早逝的嫔妃所生,自小就没什么存在感,不过是个会出气的木头人罢了。 周眉语将嘴里的狗尾巴草吐出去,感叹说:“啧啧,翊朝怕是要黄啊……” 只能说周眉语不是个合格的听墙角的人,她这一声感叹,把耳朵尖的小太监吓了一跳:“谁?谁在说话?!” 周眉语这才知道自己多嘴,赶紧用层层的假山盖住了自己的身体。 “哪里有人?”心大的小宫女说,“小易哥你听错了。” 小太监四下看了看,确实没找到人,好一会儿才逐渐放下心来,真的以为自己只是听错了,将小宫女拉得更贴近自己,压低了声音说:“总之我提醒你了,说话做事一定小心,不要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是是,小易哥,我知道了!”小宫女忙不迭地说。 小太监得到了保证,脸色逐渐缓和,正准备要走,又被小宫女拉住了。 “做什么?”小太监说。 小宫女答:“小易哥,听说陛下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梦见薨逝多年的皇太后说自己寂寞,想让陛下将仙逝的几位嫔妃的牌位移送到太庙陪她,还点明让昭阳帝姬陪侍?” 小太监小眼一瞪,说:“喂!这个梦把陛下吓了一跳,陛下正左右为难呢,你怎么还敢提?刚提醒了你,你怎么就没个记性?!” 小宫女忙说:“小易哥你别生气嘛,这不都是领班嬷嬷悄悄告诉我们的嘛。你也知道,若是真要请牌位进太庙,这些大大小小的活计都要落到我们这些人身上,我们得早做准备啊。” 小宫女说的倒也在理,小太监不再责备了,他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那我就跟你说了,你别张扬出去。陛下确实想按照皇太后的嘱托,将昭阳帝姬在内的几个妃嫔的牌位请入太庙,只是他知会了礼部,让他们在昭阳帝姬的牌位上蒙上一块白色的缎子,表示不承认她嫔妃的身份。” 嚯,还有这种操作啊!长见识了。 假山外面有宫女叫了一声“小红”,那小宫女赶紧回应了一声,她对小太监说:“小易哥,我不能跟你聊了,得走了。这次曲江宴不比往日,听说那个‘哪吒’要来,礼部的大人们不知道该如何安排她。我得过去了。” 周眉语探出个头来,她好奇,谁是“哪吒?” 小太监代替周眉语问了出来:“什么‘哪吒’?谁是‘哪吒’?” “咦?你不知道吗?”小宫女解释说,“宫内宫外都传遍了,江夏王的义女可是个三头六臂的人,不是哪吒又是什么?听说她今天要来,我们姐妹们都兴奋得不得了呢!” 啊?哪吒?这个绰号…… 又多了一个绰号,周眉语掰着手指头数:“母老虎,白无常,鬼王爷,屠夫,再加上这个‘哪吒’,嗯,一只手够了。再加上那些我不知道的绰号,哎,我怎么还有点难过呢……” 小太监和小宫女离开了,周眉语瞧瞧时辰,也准备要走。她又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一口气从假山上跳下来,拍拍身上的土,一步一颠地往曲江亭走去。 假山后面钻出来一个人,虽是戎装,却白白净净的,没有半点武艺的样子。这是江夏王派给周眉语的两个文官中的一个,在军中做副军师,名叫白乐山。听说他的名字还出自什么文章,周眉语并不理会,却知道他做事妥帖,聪明有学问,是个牛人。 “将军,”白乐山说,“刚才的话您也听到了,宫里的事复杂的很,咱们可得谨慎些。” “知道啦,知道啦,”周眉语不耐烦地应着,“李姜楠呢?” “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食色性也 李姜楠是江夏王派给周眉语的另一个文官,能力与白乐山不分伯仲,只是长相上不如白乐山漂亮,也不如他白净,周眉语曾说,白瞎了这么娘里娘气的名字。 但李姜楠是个十足十的男人,如何表现呢?两点。 一,他爱美人,到处拈花惹草。原本他在兵部任职,因为调戏了前任丞相的女儿,被丞相随便找了个由头发配北疆。不过他运气还算不错,搬砖头修城池的时候遇见了巡防的江夏王,于是去了江夏王身边做谋臣。 二,他有些武艺傍身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准头很好,暗器使得极其出色,有时候周眉语自己都比不上他。不过,一向胜负欲极强的周眉语对此并不在乎,因为她觉得,暗器是不入流的门道,又不是搞暗杀,用不着那个的。可李姜楠以此为荣。 现在李姜楠不在周眉语身边,白乐山又支支吾吾的,周眉语便明白了,这个色狼李姜楠,一定是胡乱转悠的时候,又瞧上了哪位宫女,不怕死地贴在人家身上扒拉不下来了。 白乐山说:“将军,这里好歹是皇宫,要不要提醒一下李姜楠,嗯……让他收敛点儿?” “提醒他什么?随他去。反正到时候被人发现了,就不是发配那么简单了。”周眉语翻着白眼说。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白乐山可不敢说什么,只跟在周眉语身后,往曲江亭的方向走去。 曲江亭已经热闹起来了。新科进士们已经入场,只是那些读书人有些拘谨,除了互相行礼祝贺,就没有多余的动作了,倒是周围有头有脸的官员们,在明里暗里地交谈指点。 周眉语的位置离陛下的位置不远不近,坐在后排并不显眼,周眉语颇觉得对她的心思,一蹦一跳地坐了过去。 曲江亭是设在宽敞的御花园处的一个角落里的,纵然只是个角落,也足以容纳两百人。亭子被各种奇花异草围绕着,香气浓而不烈,很能引逗文思。它正对着一个两丈余高的望景台,从那个台子上,能望见京城几乎所有的地方。 曲江宴正中央有个回环的小溪,上面已经排满了佳肴美酒和糕点果品。这些精致的食物会随着水流,流到进士们的面前去。 原本周眉语还觉得新鲜,后来听白乐山说,那些新科进士们需要临场赋诗才能在上面取酒水和饭菜,便又没了兴致,骂道:“什么破游戏,求我玩我都不玩!” 陛下在太子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其实陛下还不到五十岁,还到不了出门要人搀扶的年纪。只是前一阵子梦到了太后说要让昭阳帝姬陪祭太庙的事,心里越来越不痛快,竟病了一场。现在病尚未痊愈,便由着太子将他架出来了。 周眉语跟着众人山呼万岁。 宋诩强打着精神,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各位,道了声“平身,赐座”,大家这才站起来,坐下。 曲江宴在宋诩的示意下开始。先是一阵歌舞,再有人吟诗作赋赞颂新朝,流觞赋诗然后开始。 周眉语在歌舞开始的时候就兴奋了起来。看着像画中走出来的舞女们,周眉语大呼来的值得。比她的眼睛更加光彩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李姜楠,那痴呆的模样简直要流口水了。周眉语大感丢脸,随便拣了一个果子,朝着李姜楠扔了过去。李姜楠的额头上登时就多了一个婴儿脑袋一样大的包。 在座最不高兴的是赫连衣。正如他所料,他虽然考中榜眼,但排在了队伍的第一位,原因自然是身为状元的“安逸”,迟迟没有出现,甚至这个人年纪几何、家住何方、师承何人都没有人知道。他觉得憋屈。 上至皇帝太子,下至文武百官,自然也知道状元爷“失踪”的事,所以将目光都放在了榜眼和探花身上。 本届的探花郎是个四十多岁的书生,名叫邹廷琛,说起来也是个传奇人物。他早在上上次科举就中了三甲第九十七名,颇觉得不满意,上次又参加了,二甲六十名,直到这次,才考中头甲,实在是个坚持不懈的人。不过这位坚持不懈的书生早就婚配,甚至已经有了孩子,所以大人们将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赫连衣的身上。 周眉语听见身边的几位大人吵吵嚷嚷。 “李大人,您府上小姐只有十一岁,尚未到年纪,不必着急。这位赫连公子,就割爱给老夫。” 那李大人摆了摆手,说:“张大人,据在下所知,您府上小姐只比小女大一岁,您又着什么急?” “呵,还不是我家那位催的厉害,扰的我耳根子疼。我家夫人早就听说了这位赫连公子,非要让我将他带回去呢!” “谁不是呢!我家夫人昨天跟各位大人的亲眷打叶子牌,已经把海口夸下去了,我若是让她丢了人,她非得让我丢了命不可!” 呦,斗争挺激烈呀。 “两位大人,”户部尚书史大人插嘴说,“您二位先别争,容下官问一问,你们知道这位赫连公子的身份吗?” “身份?”李大人问。 张大人大笑道:“这个我知道——李大人,来‘抢人’也不提前打听打听啊?这位赫连公子,是夔州太守的儿子,也是大学士甄大人的外甥。他和甄大人家的大公子一起应考。甄大人的公子也考中了,位列二甲,也是个长相出众的孩子。” 李大人恍然:“哦,门第也不错嘛,难怪气质卓然。这样,我把甄公子让给你,你把赫连公子让给我,如何?” “凭什么?”张大人眼睛一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为了寻这孩子的身份,把礼部翻了个底朝天,用一个夜明珠跟礼部侍郎裴大人换的消息。我容易吗!” “我赔给你,赔你十颗夜明珠,把赫连衣让给我!” “不行!” “我……” 史大人眼见着这两个头发都斑白的大人要吵起来,忙劝解道:“别忙别忙,好说好说。容下官说句公道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宴会插曲 在两位老大人具有杀伤力的眼神下,史大人硬着头皮说:“不瞒二位大人,下官也曾打听过赫连公子的身份,甚至还厚着脸皮到甄大人府上去提过亲……” “你竟然去提亲了?”张大人吹着胡子说。 “你竟敢背着我们去提亲!”李大人拱着眉毛说。 两位老大人眼见就要揪住史大人的脖领子了。 史大人赶紧为自己辩解:“别急别急,我只是想说,人家甄大人和夔州太守赫连大人,都不希望两位公子在这个时候成亲,毕竟新入官场,需要锻炼。两位大人把所有提亲的人都回绝了,一个都没答应。” “哦?”张大人瞪圆了眼睛说,“这么好的机会,他甄大学士怎么甘心错过呢?” 李大人倒感叹:“啧啧,这下子,朝中的大臣们更会关注这两位公子了,搞不好还会为他们争个头破血流。甄大学士好算计啊,难道他想让儿子匹配公主、郡主或县主吗?” 史大人声音低了些,说:“可不是大学士托大,人家是不想高攀的。您也知道,他们有前朝的功名,现在又在新朝担任要职,自是要小心谨慎的。前任的礼部尚书姬大人,不是就前车之鉴吗?” 听史大人这么说,两位老大人也就不争什么了,脸色也恢复到了以往的严肃恭敬。史大人轻舒了一口气,继续观礼。 新科进士们的诗吟诵的正热闹。他们的顺序大约是从后往前来的,这顺序虽没有谁去刻意规定,但约定俗成,毕竟好的东西和优秀的人,都会自然地留到最后压轴。 眼看二甲的几位进士已经吟诵完了,宴会过半。周眉语听着这些之乎者也、天下社稷的事就犯困,两个眼皮几乎就要撑不住了。 “站住!”“别跑!”“下来!” “公子——” 望景台方向传出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搅的周眉语一个机灵清醒过来。 望景台上有些混乱,有男人的呵斥,有女子的哀求,也有令人反感的太监的劝阻,许许多多的声音夹杂在一起,目的只有一个,让已经跑到观景台顶端的那个人放下手中的刀,乖乖跟他们回去。 被人们逼到望景台边沿的那个人非常消瘦,个子也不高,目测比周眉语要矮。头发有些凌乱,身上穿着一件旧的厉害的长衫,虽有灯光的映照,但看不清颜色。一条腰带倒是宽的扎眼,和筷子一样的身体非常不搭配。他像一个受惊的小鹿,身体颤抖着,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 他的右手握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刀,他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右手哆哆嗦嗦地在面前舞动着,拒绝任何人靠近,却一句话都不说。 “把刀放下!”侍卫说。 “不要再往后退了!”太监恳求地说。 “公子,求你,回来!”一个女孩儿哭着说。 还有很多人围着,时常帮腔。 这样嘈杂的声音不可能不引起宴会这边人们的注意,人们都在想,这到底是谁,敢这么放肆,在皇宫里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不怕抄家灭族吗? 周眉语揉揉眼睛,站了起来。 白乐山拦住周眉语,小声说:“将军,这里是皇宫,陛下还没开口,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以免惹祸上身。” 周眉语瞥了一眼高坐在上方的皇帝和太子,他们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却都像哑巴了一样什么命令都没有下达。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三皇子却歪着身子站着,好像在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戏剧。各位年高德劭的大臣大眼瞪小眼,新科进士们也不知所措地抬头看着,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望景台上,哭得伤心的女孩子大声劝阻,说:“公子,什么苦日子您都熬过来了,现在怎么想不开了?您若死了,您让我和我爷爷怎么办?公子,求你,就算是可怜可怜我,不要死啊……” 哭的让人心都碎了,偏偏那个拿着刀的人一声不吭。 女孩啜泣片刻,又说:“我知道,您对帝姬迁入太庙的事心怀不满,可那毕竟是陛下的旨意,陛下……” 谁知道这两句话倒惹恼了那人,那人左手胡乱地舞动着,似乎不想让女孩继续说下去。 这么大幅度的动作,每一下都牵动着望景台上下人们的心,所以女孩不敢再说了,只捂着脸哭。 李姜楠抱着胳膊,感叹道:“啧啧,虽看不到那张脸,但听声音,就知道这是个绝色美人。哎,让这样的美人梨花带雨地恳求自己,真是作孽。换做是我,我才不要寻死呢!” 听声音判断样貌,恐怕只有大色狼李姜楠才能构建的逻辑思维,不只是周眉语用一声“切”表达了自己的鄙视,其他大小官员也无不侧目。 李姜楠却好似没有体会到大家不屑的情绪,又说:“看这人穿着和身材,穷酸的厉害,怎么会出现在宫里?什么身份啊?难道是什么罪人之后?” “你没见过?”周眉语问。毕竟李姜楠曾经在朝中任过职,大部分人还是认识的。 可李姜楠摇了摇头。 没有得到答案,周眉语倒也没觉得怎么样,她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向望景台。 “将军!”白乐山出声提醒。 周眉语丢开白乐山挡路的手,说:“就算为了那个小姑娘,咱也救救他。” 白乐山回望了一眼李姜楠,却收到了李姜楠一个得逞的眼神。 望景台上的那个人似乎在哭,全身抖动的厉害,干瘪的手腕几乎拿不住那把刀。但他还是紧紧地握着它,并朝着自己的脖子砍下去。 人们都惊呼起来,宋诩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一把飞刀藏在夜色里,像一对发着幽光的野狼的眼睛,又像一道劈开黑暗的闪电,直直地朝那只握着刀的右手上飞去,不偏不倚,打了个正着。那是素来以瞄得准为傲的李姜楠发出的飞刀。 李姜楠的飞刀劲头十足,若不是离得太远、望景台太高,这把飞刀一定会穿透那人的手掌,饶是如此,那把刀也老老实实地钉在了手背上,鲜血奔流。那人吃痛,将刀丢在了地上。 围在望景台上的人们以为得了机会,想一窝蜂地拥上去将那人救下,谁知道那人抱定了必死的信念,一个纵身,竟真的从上面跳了下来! 在场的人们,呼喊声更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皇子自刎,天下奇谈 第一次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施展自己的武艺,周眉语觉得有点得意。她突然跑起来,快的像一头发了狠的豹子,就算面前是一堵厚厚的坚硬的墙壁,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倒一脚踏上了这面墙。她的脚尖借助墙的力量,让身体腾空而起,平直飞动,正正好好地与落下来的那个人合在一处。 周眉语的身体是那么轻盈,将落下的那个瘦小的身影包裹在怀里,虽还是在下落,却强制地改变了落下的路径,然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周眉语虽被压中了胳膊,但只是轻微擦伤,对于她来说,这就像被江夏王抽了一鞭子一样稀松平常。可被她救下来的那个人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 他的头磕破了,一直在淌着血,却因为天色暗,看不清伤口到底在哪儿。他最先与地面接触的胳膊和腋下,应该都断了骨头,尤其是肋骨,不知道会不会对脏腑有影响。他眼睛紧闭,脸上的泪珠还未干透,人已经昏死过去。 可就算是这么个狼狈样儿,周眉语只瞥了一眼,也能感觉到,这是个漂亮的孩子。 之所以用“漂亮”这个词,并不是因为周眉语文化水平低、男女不分,实在是躺着的这个人眉目清秀,少了些阳刚之气。 最先跑过来的是白乐山和李姜楠,他们的身后,有一大帮的侍卫、太监和宫女,有些官员也凑了过来。 白乐山扶起了周眉语,粗粗一检查她并没有受什么伤,这才松了一口气,眼神里却还是埋怨。 李姜楠让那个人伏在自己的怀里,简单检查了一下他的脉搏,一眼看到了他额头上冒着血的窟窿,赶紧从怀里取了一块帕子,将那人的头包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还要随身携带手帕,娘里娘气的。周眉语送上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层层的包围圈,忽然闪出一条路来。不用想也知道,有这么大“面子”的,只有被太子搀扶着的宋诩了。 宋诩俯视着李姜楠怀里的那个人,却声音低沉地对周眉语说了一句:“周将军,有劳。” “有劳”这个词听着怪怪的,好像这个一心寻死的落魄鬼,和宋诩沾亲带故。 不过周眉语也是个有脑子的,赶紧回答:“不敢,是臣应该做的。” 宋诩不再说话,只发愣一样地看着昏厥的、浑身是血的那个人。 刚刚哭的最伤心的那个姑娘终于连滚带爬地从望景台上下来,扑到了昏厥的那个人身边,摇动着那人的身体,哭的撕心裂肺:“公子!公子你还好吗……公子你……你醒醒啊……” 周眉语真的很想提醒小姑娘,像你这么摇动他,他只怕死得会更快。 太子宋元吉脸上带着嫌弃甚至厌恶的表情,并不收敛,若是他身边没有他的父皇,恐怕他会对着这个昏厥的人吐一口吐沫。 那个哭得伤心绝望的小姑娘转过身来,跪在宋诩面前,用力地以头撞地,哀求道:“陛下,求求您,求求您别再折磨他了,他受的苦够多了……” 宋元吉许是厌恶小姑娘的哭声,抬起一脚踹在小姑娘的肩膀上,骂道:“你这贱婢,竟敢御前惊驾!来人,把他们统统带下去!” 宋诩瞥了宋元吉一眼,这一眼,像一把刀子,挖的宋元吉心头一疼,赶紧闭了嘴。 这样一来,在场的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宋诩终于不再发愣了,他对身边的大太监俞采说:“你这老混账,是死了吗?没看见老七受伤了?赶快传太医!” 老七?七……皇子? 在场的人们经受了太多精神上的震动,如今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表现了。宋元吉更是吃惊,难道皇帝承认了这个孽种的身份? 快十七年了,怎么可能?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须发皆白的太监俞采。俞采尖着嗓子应了宋诩一声,急急忙忙招呼宫人们去寻太医,为了显示自己的急切,他更是“咕咚”一声跪在七皇子身边,一边带着哭腔哼哼,一边胡乱检查七皇子的身体。其他的宫人们认清了“形势”,也凑过来探视七皇子。 周眉语拉着白乐山,悄悄地后退了几步,腾出空间给那些人折腾。 七皇子被层层地包围着,倒是把今天“主角们”的风头抢了个干净。新科进士们一个个愣在包围圈的最外围,完全猜不透事情将如何发展下去,他们到底是留在这里好还是离开合适。 不过那些朝堂上的“人精”们,却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各位老大人头发都熬白了,皇帝的心思,他们自认为还是了解一点的。 但他们产生了分歧。 张大人最先开口,只是声音有点小。他凑到李大人耳朵边上,说:“李大人,你说,陛下前脚打算将昭阳帝姬迁入太庙,后脚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七皇子身份,照这样下去,七皇子会不会封王?他这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会不会因祸得福?” 李大人捻着自己斑白的长须,轻轻点了一下头,说:“在这样的场合自尽,还破坏了曲江宴,怎么说也是打了陛下的脸,是大罪,若是寻常皇子,这一身的爵位和富贵怕是保不住的了,可你也看见了,陛下像生气的样子吗?唔,不简单。” 张大人得到了李大人的肯定,说起话来越发肆无忌惮:“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年事已高,如今龙体抱恙。几位皇子又……又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私下里针尖对麦芒的事可没少干。若是陛下真的想起了昭阳帝姬的好,会不会让七皇子‘渔翁得利’啊?” “这……” 李大人还没来得及表达他并不完全认可的态度,史大人插话说:“别忙别忙,下官怎么记得,太子殿下对七皇子很是不满,时常……嗯……教育劝导,就是前几年,太子殿下险些打断了七皇子的腿,陛下一定知道这些事,却都放纵不管。如今陛下有意维护七皇子,难道太子殿下忍的了?看着,看看太子殿下有什么动作。这位七皇子,这么多年被囚禁在冷宫中,毫无根基,身份尴尬,啧啧,很难有什么前途。” …… 一旁一头雾水的赫连衣拽过甄昱卿来,问:“表兄,这个七皇子,到底是什么人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甄昱卿的为兄之道 甄昱卿到底是京城的公子哥,又比赫连衣年长,对宫廷里的事情更加熟悉。他对着表弟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悄声说:“一会跟你说。” 御医在一堆人的簇拥下小跑着赶过来,正要给皇帝太子行礼,被皇帝挥手制止。御医吓了一身冷汗,赶紧顺着皇帝的手,去检查七皇子的伤势。 七皇子躺在李姜楠的怀里,人事不省,一旁的小姑娘还在哭唧唧地喊着“公子”。御医只看了看七皇子被血浸染了的额头,跪在地上说:“陛下,此处太暗,看不真切。七皇子的伤,并不乐观。” 当然啦,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谁能“乐观”?这简直是一句废话。不过说出这句废话,也自有他的道理。 御医们都知道,七皇子从来不受皇帝待见,这十年以来,无论是伤还是病,都不许御医治疗,哪怕是被太子打坏了腿,也没有劳动御医看诊抓药。若不是姬恒懂一些岐黄之术,且带着七皇子和孙女姬姝,在新月宫里种植了一些药草,他们三个人恐怕坟头草都老高了。 现在宋诩命令他医治七皇子,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谁也猜不透。若只是因为大庭广众之下,皇帝需要塑造一个好父亲的形象,事后还会对七皇子追究责任,他们这些御医,并不想惹麻烦参与其中。而且,太子也在场,若是他“热心”地救了七皇子一命,惹得太子殿下不高兴,未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他需要等陛下的答案。 宋诩好像并不明白御医为什么说这句废话,他拧眉说道:“那还耽误什么,送新月宫!” 从哪来回哪去,原来七皇子并不会因此平步青云。那还殷勤个什么劲儿呢?御医从包围圈里退出来,请宫人们将七皇子带回去。 宫人们脑袋里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低头干活。他们将七皇子从李姜楠的怀里扒拉出来,小心地放在藤椅上,快步离开现场。御医行了个大礼,告退。 事情好像告一段落,可宋诩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作,周围的人们也不敢打扰他,只静静地等着他的指示。 宋诩看着满地的血迹,并无指示。 不会有人相信他是被这一摊血迹吓傻了,他可是战场上打拼出来的战神一般的人物,他曾经亲手折磨死了昭阳帝姬。可他现在这副模样,又该作何解释呢? 心疼?忏悔?醒悟? 不会…… 他没有留给臣子们太多猜测的时间,他推开了宋元吉的搀扶,在宫人们的簇拥下,缓缓离开御花园。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还有勇气回到宴会上呢?太子摆了摆手,大家齐刷刷地行了个礼,慢慢退出宫去。 出了宫门,压抑了半天的话终于像开了闸的水一样,汹涌地奔腾出来。臣子们、进士们甚至一些临时派过去的侍卫们,都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各自发表看法、表达感慨。 赫连衣满肚子的疑问憋得难受,匆匆拉上甄昱卿,登上自家马车,问道:“表兄,你赶紧跟我说说,这位七皇子到底是什么状况?” 甄昱卿撩着车帘子朝外面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人监听,难得地正襟危坐,说:“明鸿,我可跟你说,皇宫里的秘事,你不要胡乱打听。七皇子是陛下的逆鳞,了解太多对你没有什么益处。” “我不是好奇。眼看就要入朝为官,陛下的喜好,我总该知道一些,免得惹麻烦啊。” 这么说也对。甄昱卿叹了口气,身体也软了,他靠在马车上,说:“七皇子是陛下和昭阳帝姬的儿子,是个哑巴。你也知道,前朝虽然灭了,但留下了两个祸患,一个是失踪的周哀帝叶子攸,一个是绝对忠于周皇族的杀手组织忠武卫。陛下想从七皇子身上知道他们的下落。” “可是忠武卫最近两年不是没消息了吗?没听说他们又暗杀了谁啊?” “你别忘了,先帝可是忠武卫刺杀的,这么大的仇,陛下会忘吗?再者说了,忠武卫最近两年没有动作,难道不是更让人担心吗?鬼知道他们不是在计划更大的阴谋。明鸿,我父亲和你父亲曾经都在前朝为官,咱们俩更应该谨慎小心。” 赫连衣严肃地点点头,说:“是,表兄。” 赫连衣是个聪明人,什么事一点就透,甄昱卿从不在他面前托大。甄昱卿恢复了他散漫的形象,歪着脑袋闭目养神——他觉得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累。 马车里安静了片刻,赫连衣又问:“表兄,听说陛下要在太庙设置昭阳帝姬的灵位。七皇子闹这一场,想必是为了这个。” 甄昱卿眼睛都懒得睁开,声音软绵绵的,说:“当然了。这么多年,七皇子对陛下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父不认子,子不认父,他们的恨,这辈子都解不开。七皇子以死明志,也是情理之中。” “想想这个七皇子也怪可怜的,父亲阴谋夺取了母亲的江山,之后又当着他的面杀掉了他母亲。他在冷宫中艰难求生,受尽了白眼。现在更是要为了他母亲的名声以死抗争。哎,真是没有比他更惨的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亏了父亲夸你聪明!”甄昱卿猛地睁开眼睛说,“当着我的面也就算了,可别被别人听了去,免得到时候人们同情的不是他,而是你了!” 赫连衣被唬了一跳,忙道歉说:“表兄说的是,弟弟再也不敢了。” 甄昱卿冷哼一声:“那——嚇,为了让你长个记性,你得给我封口费!” “?” 甄昱卿突然把自己那张自以为英俊的大脸凑到赫连衣面前来,带着谄媚的笑,说:“好弟弟,我听昱臣说,你新画了一幅《山鬼图》,画的那女子美貌中带了野性,乃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送给哥哥可好?” “表兄……”哎,赫连衣真的无话可说了。 “你今后的路千难万险。千万不要招惹皇子和公主,以免祸及全族……”那天白衣公子的话突然从赫连衣的脑袋里跳了出来,让赫连衣吃了一惊。对,对,今天看来,一定要离那些人远些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对于宋易安的伤势,事后再也没有人提及,甚至没有人刻意关注过这件事,只有那些老臣们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了解到,就在曲江宴当天,宋易安被送回新月宫之后,御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饶是如此,还是被太子讽刺了几句。御医赔了半天罪,保证再也不踏入新月宫,这才狼狈脱身。 这件事情之后再也没有人提及,就算是初次进入皇宫的进士们,也当做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件事一样保持缄默。 不过,自此之后,宋诩的噩梦越发多了,他常常梦到昭阳帝姬,梦到温婉的她、多情的她、哀愁的她,当然,也有怨气滔天的她。 宋诩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老了,老到多了许多软弱的情感,老到常常回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老到时常想起那些刻意忘记的人。 于是,宋诩在将昭阳帝姬的灵位迁入太庙之后,命令僧人道士一连做了七七四十九场法事,名义上是为先人祈福,实则是净化死者的怨气,让他们早日超生。 为了显示皇恩浩荡,宋诩没有追究宋易安大闹曲江宴的事,相反,为安抚还在昏迷当中的宋易安的情绪,他下令,解除新月宫的禁制,允许宋易安在宫中自由走动。当然,获得自由的只有宋易安,同样被囚禁了十年的老臣姬恒并不在恩赦之列。 太庙的法事做得正起劲的时候,谷雨节气悄悄度过了。下了两天小雨,天终于放晴。暮春时候,若是不痛痛快快地玩一场,实在对不住这么和暖的阳光。 鉴于皇帝几日噩梦,精神不振,太子提议,在宫里举办一场蹴鞠比赛,邀请各位皇亲国戚的子弟来参加,供皇帝欣赏。 原本宋诩没有答应,毕竟他老了,不喜欢看那些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们在场地上疯狂地争夺。可他又想,可以趁机将周眉语召进宫来,让她和几位皇子认识认识,也是个不错的机会。正因为他临时改变主意,一场精彩的蹴鞠比赛,在皇宫的马场上展开了。 周眉语的功夫是自小训练出来的,是从战场上一拳一脚拼杀出来的真本事,在这一群只会花拳绣腿、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儿的面前,不用使出全力,就足以引领全场。 周眉语的队伍,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以大比分轻轻松松打败了太子率领的队伍。场外的一阵接着一阵的喝彩,足见比赛之激烈。 围坐在马场周围的都是翊朝最尊贵的人们:坐在最中央勉力欣赏战事的,自然是皇帝宋诩。距离他最近的是江夏王徐绍聪。 徐绍聪此时很忐忑。他没想到宋诩会安排周眉语和太子宋元吉打比赛。他忽然明白了宋诩的想法。他远离朝廷权力中心太久了,但这并不代表宋诩忘了他。相反,纵观当初陪着宋诩打天下的武将,还好好活着且手握重权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宋诩想收回他的兵权。 徐绍聪一生谨慎,对权力也不热衷,没有什么把柄。若想将他的兵权收回,目前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联姻。 周眉语虽然不是徐绍聪的亲生女儿,但这么多年跟随他南征北战,把江夏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俨然成为徐绍聪之外江夏王府最高的领袖。换句话说,周眉语代表着江夏王府。 但,徐绍聪还不希望过早地引起宋诩的注意,更不希望自己陷入皇子们的政权争夺之中。 坐在徐绍聪身边的,是三皇子宋元德。宋元德因为左腿残疾,所以从来不上场比试,甚至这些年他几乎没有旁观过任何一场蹴鞠比赛。但这次不同。一者,这次是他的父皇亲自宣他来的,他不敢抗命;二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明白,他的父皇想借这次机会,让江夏王的养女、那个最有可能继承江夏王兵权的人,嫁入皇家。 周眉语代表着多少军方势力,恐怕就算是宋诩,也无法准确估量。将她迎娶进门,自然会得到江夏王及很多老一辈武将的支持。这么大的便宜,凭什么要让给太子?宋元德暗暗咬牙。 五皇子宋元杰坐在宋诩的右手边,但座位离得远,还不足以引起太子和三皇子的嫉妒。更何况,这个木头人一样不言不语的皇子,总会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他的生母只是一个没有根基背景的嫔妃,十几年前就去世了,他虽早就开府建牙,但在朝中只挂着个虚职,没干过什么正经的差事,所以竞争力实在是太弱了。 宋元德甚至有些怀疑,他的父皇今天是不是心情太好了,否则怎么会想到还有宋元杰这么个儿子。 陪坐的还有几位王公大臣和世家小姐。 赫连衣和甄昱卿也在受邀观战之列,只是坐在角落里,非常不显眼。 他们受邀,并不全是因为新科进士的身份,作为官员的子弟,太子很希望有更多的机会和他们结交。在蹴鞠比赛之前,太子宋元吉呈上了一份宾客名单。宋诩看了两眼,没发表什么意见,算是默许了。 几乎与这场蹴鞠赛同时,从新月宫里走出了两个人,这引起了经过这里的宫人们的惊异。 宋易安脸色苍白,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他额头上的纱布还没有拆除,虽不像刚裹上去时那么厚重,但也很扎眼。他的腋下、胳膊和小腿的断骨还没有长好,右臂打着石膏挂在半空,每次挪动步伐都非常吃力。单是走出新月宫的这几步路,就已经让他的冷汗打湿了衣衫。 搀扶着他的是在举办曲江宴的那天晚上哭得最凶的小姑娘姬姝。她支撑着宋易安大半的身体,也已经满头大汗。 这是宋易安大闹曲江宴以来第一次走出新月宫,也是他囚禁宫中的这十年中,唯一一次自由地走出新月宫。 因为宋易安身份尴尬,所以来往的宫人们不知道该如何给他行礼,或者,他们根本不用行礼,是不是若无其事地走开更合适呢? 走,走,莫沾了晦气。 宋易安和姬姝倒没有在意周围人的眼光和行动,他们艰难地、缓慢地顺着狭长的巷子往外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天上掉馅饼 顺着巷子走了好半天也没有走完,宋易安的脸色更加难看。 姬姝关切地问:“要休息一会儿吗?” 宋易安疼的腰都直不起来了,却摇了摇头,倔强地向前挪动。 有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太监匆匆忙忙经过新月宫门口。姬姝及时叫住了他。 小太监不认识宋易安和姬姝,见他们衣着朴素,以为只是一般的宫人,便停了下来。 姬姝问:“你可知道,陛下现在在未央宫还是大明宫?” 小太监一愣:“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别问了,快说!”姬姝费力搀扶着宋易安,有些焦急。 小太监朝着西边的马场努努嘴,说:“陛下在马场看蹴鞠比赛呢。各位大人都在。” 正好。正好。 宋易安和姬姝对视一眼,向马场走去。 周眉语的蹴鞠技艺好极了,纵然她的队伍中有人故意给太子放水,但单凭她一个人,就轻轻松松碾压太子的队伍,让他们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 大庭广众之下,宋元吉连球都没有碰过几次,颇觉得丢脸。他真想大骂几声,或者干脆拂袖离场。可对手是周眉语,还有皇帝、王爷、世家大族的公卿小姐在场观战,他不能这么做。 周眉语却难得地高兴,把所有人当成了陪练。所到之处,洒满阳光,让人移不开眼。 徐绍聪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在他心里,这个义女不是张扬自负的人,总是进退有度,大智若愚。可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不仅没有顾忌太子的面子,还在宫中“大展神威”,锋芒毕露。江夏王府大大地露了脸,要想避免成为各位皇子争夺的对象,怕是更加困难了。 一声锣响,比赛终于结束。周眉语毫无悬念地大胜太子,那得意的劲头,真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两个队伍在宋元吉的率领下站成一排,向宋诩行礼。宋元吉极力显示着自己的大度,说:“父皇,周将军果然是巾帼英雄,儿臣惭愧,远不如她。” 宋诩满意地笑着,说:“将门虎女,你输了也在意料之中。江夏王教导有方啊!” 徐绍聪赶紧从座位上跳起来,跪在地上,赔罪道:“小女性子野,没规矩,一味好勇斗狠。多亏了太子殿下大度不计较。末将惭愧。” “对,对,都是太子殿下让着我。”周眉语站在太子身后,尽量显出乖巧的样子,可敷衍的痕迹太重,让太子更是愤恨。 宋诩笑道:“不过是孩子们活动活动手脚的游戏,老徐你认真过头了!坐下坐下,朕还有话说呢。” “老徐”?呵,这怕是二十年前宋诩对徐绍聪的称呼。这么多年过去了,就是宋诩想套近乎喊出来,徐绍聪也不敢应答了。 徐绍聪战战兢兢地坐回原位。 宋诩向周眉语招了招手。周眉语挠了挠头,向前走了几步。 宋诩身体前倾,笑着问:“眉语啊,比赛总是要有彩头的。今天你赢了太子,朕要赏你。说说,你想要什么?” 周眉语抱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不过是一场游戏,微臣哪里敢讨赏?更何况陛下对江夏王府恩赏丰厚,微臣若再受赏,不要说别人了,就是义父都要说我贪得无厌了。您不知道,义父是属老虎的,骂人凶极了!” 宋诩朗笑。 徐绍聪佯装恼怒,笑骂道:“你这傻丫头,敢在陛下面前告你老子的壮!等着,等我回去……” “陛下您看!”周眉语指着徐绍聪对宋诩说。 周眉语把徐绍聪抓了个现行,让宋诩更是高兴。宋诩笑的更欢畅,好一会儿,才说:“老徐啊,朕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眉语这丫头了,若是养在朕身边,朕也喜欢她呢!” 徐绍聪心里咯噔一声,却不敢露出慌张的模样,只好陪着干笑两声。 周眉语却好似并没有猜透宋诩的目的,使劲作了个揖。 宋诩对着周眉语招了招手,让她凑近些,问:“前些日子朕让你旁观了曲江宴,许你在那么多青年才俊里挑选如意郎君,可惜时间仓促,没能让你好好选一选。你看看在场的世家公子们,可有入眼的?” 周眉语象征性地四下看了看,笑嘻嘻地摇摇头,说:“他们长得呀……不好看。” 在场的才俊公子们都听到了这么一声一点都不中肯的评价,却谁也不敢提出抗议。唯有坐在赫连衣身后的甄昱卿压低了声音、夹着揶揄的口吻,对赫连衣喊话:“表弟,听到没,你的偶像说你丑!” 赫连衣翻了个白眼,可惜这个白眼无论如何也丢不到甄昱卿的脸上去。 周眉语的话把宋诩逗的更是开心。宋诩指着太子和身边的两个儿子,问:“那……你瞧瞧他们三个呢?可好看?” 周眉语:“陛下的皇子,当然是人中龙凤了!好看。” 宋诩觉得今天诸事顺遂,面前的这个小丫头简直就是他的福星。他说:“若是朕的皇子随你选,你喜欢哪个?” “这个嘛……”周眉语故作沉思。 徐绍聪握紧了拳头。他想,若是注定要选择一个皇子作为合作者,他是想选择太子的,毕竟胜算更大。但太子已经有了正妃,这件事周眉语是知道的。以周眉语的性格,会甘心做一个小小的侧室?就算他答应,江夏王府的将士们会答应吗?若是不幸选择了齐王或蜀王,就注定会和太子与皇后为敌,将来何去何从,都成了未知数。 臭丫头,你今天是昏头了吗? 在场的蜀王宋元杰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他甚至都没有刻意地把目光放在周眉语的身上。太子宋元吉和齐王宋元德的表情就没那么自在了,他们的焦虑清晰地刻在脸上。 就在大家各怀心思的紧张时刻,马场的大门打开了。从外面晃晃悠悠走进来两个人。 一样的消瘦,一样的步履蹒跚,一样的受人瞩目:宋易安和姬姝。 宋诩的眼睛眯了起来。 宋易安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宋诩的方向挪动,旁若无人。 人们不再有其他的动作,若不是有两个走动的身影,整个画面就像静止了一般。 谁知道周眉语那双拿惯了兵刃的手一拍,笑道:“这个好看,就他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赐婚 周眉语寥寥七个字,简直是扔进深潭的一块石头,炸出了太多的水花。 宋元吉转头盯着周眉语,宋元德更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饶是宋元杰不在意结果,也蹙了眉头。旁观事外的甄昱卿捂着嘴巴小声说:“表弟,这么精彩的一场戏竟然被我们看见了,还不用买票,赚了,赚了!” 赫连衣却不觉得自己“赚了”,他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攥着一个很小的贡桔,已经将它捏碎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马场上衰草一样的宋易安和阳光一样的周眉语。 甄昱卿没有得到赫连衣的回复,又说:“明鸿,你是不是在伤心啊?偶像选择了别人,要嫁做人妇了,心里是不是五味杂陈啊?” 赫连衣自然又没理他。 宋诩暂时地把周眉语的话抛在脑后,目光炯炯,望向宋易安。年轻时的记忆碎片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场合被强行拼接在了一起,宋易安消瘦的身影、苍白的脸颊、狭长的眉眼和坚毅的目光,与昭阳帝姬太像了,像到宋诩险些以为,昭阳帝姬叶子希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宋元吉恶狠狠地自言自语:“他怎么来了!” 宋元德骂道:“畜生!” 唯有周眉语背着手,蹦蹦跳跳地窜到宋易安面前去,围着他转了一圈,虽是打量,但满是友好。 宋易安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姬姝身上,看着比周眉语要矮。 周眉语上半身前倾,用大拇指豪气地指着自己,说:“七皇子对不对?你认识我吗?你从望景台上掉下来,是我救了你。” 宋易安歪着头看了看周眉语,又看了看身边的姬姝,像是在确认周眉语说的话。姬姝轻轻点头以示肯定。 宋易安挣扎着站直了身子。他的胳膊上还打着石膏,想行礼也行不周全,只好对着周眉语鞠了一躬。 姬姝担心周眉语误会,赶忙解释说:“将军见谅。公子自小不能说话,他其实非常感激将军的救命之恩。前几天公子刚醒,就询问救他的恩人是谁。只是将军身份贵重,公子又伤重,所以迟迟不能当面致谢。” 姬姝说的隐晦,在场的谁不知道,宋易安不能向周眉语致谢,除了因为伤重,还是因为身份尴尬。就算宋易安写什么致谢信、送什么礼物,恐怕江夏王徐绍聪和将军周眉语也不敢收。 但周眉语表现的很大度,她说:“我是个武夫,才不在意那些虚礼呢。我看你现在伤还没好,出来做什么?” 宋易安用仅存的左手在半空中胡乱比划了半天。 姬姝适时地解释:“公子说,他有要事求见陛下。” 宋易安点点头,表示姬姝的解释完全正确。 “这样啊,我陪你走啊。”周眉语笑的爽朗,从姬姝手里自然地拉起宋易安的左手,朝着宋诩的方向走去。周眉语握着宋易安的手力道恰到好处,她随着宋易安的步伐,也不紧不慢,耐心极了。 周眉语刚刚回答了宋诩的问题,指着宋易安说,就他了,这几个字,谁都没有忘记。现在,她牵起了宋易安的手,将他带到了宋诩面前。 一系列动作那么自然流畅,仿佛水到渠成,仿佛经过无数的彩排,仿佛是命中注定、情定三生。 可是,他们太不协调了:一个是不被承认、柔弱不堪的小皇子,一个是威震一方、大权在握的女将军,怎么可能站在一起? 宋易安颤颤巍巍地跪下去,抬眼望着宋诩。 在宫里囚禁了十年,宋易安没有向任何人跪下过,就算当初宋诩对他用刑、逼问他周哀帝的下落,就算宋元吉时而不时地来新月宫找茬,打断了他的腿,他也没有跪下过。这次,他跪在地上,摆出臣服的姿势,却挺胸抬头,没有臣服的态度。 人们都在等着宋诩问出他们期待的问题,但问题有点多,他们猜不透,宋诩会先问哪一个。 宋诩愣了很久,先问宋易安:“你伤还没好,来这里做什么?” 宋易安费力地舞动手臂,比划了几下。跪在他身后的姬姝解释说:“启禀陛下,公子说他想在新月宫中供奉母亲,请陛下恩准。” 意料之中。之前听说昭阳帝姬的灵位即将迁入太庙,这位七皇子直接从观景台上跳了下去;现在灵位已经摆在了太庙了,他要是不闹一闹,才是不正常呢。 宋诩脸色阴沉:“这个以后再议。” “咦?公子供奉母亲,为什么要以后再议?”周眉语故作不知内情地问。 徐绍聪骂道:“混账,陛下的决定也是你能问的?!” 周眉语缩了脖子。 宋诩将目光转投到周眉语身上,问:“眉语,你确定看上了七皇子吗?” 周眉语看了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宋易安,点头说道:“是啊,陛下。七皇子与我年纪相仿,人长得又漂亮,我喜欢他呀。” 说起来,宋易安虽然又瘦又小,满脸病态,但不得不说,他五官周正,一身书生气质,确实长得精致漂亮。但因此而选择丈夫,未免太草率了。况且,这位被囚禁了十年之久的皇子,可是半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啊。到时候是谁“娶”谁,还不一定呢。 “在朕面前,可不能反悔。”宋诩警告。 周眉语眨眨眼睛,说:“为什么要反悔?”然后她转向宋易安,问:“你,讨厌我吗?” 不问是否喜欢,却问是否讨厌,这让人家怎么回答?宋易安摇摇头。 周眉语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仿佛得到了极大的肯定。她的脸扬得更高。 “你……认识他?以前见过他?”虽知道是明知故问,但宋诩还是代表了在场的所有人问出了这一句。 周眉语坦然回答:“之前没有,只在曲江宴上见过。第一眼见他,就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的旧相识。我喜欢。” 马场安静极了,每个人都静静地等待着宋诩的决定。人们惊叹于周眉语出人意料的选择,也羡慕七皇子天上掉馅饼的运气。整件事情发生的有些无厘头, 宋诩咳了两声,问徐绍聪:“老徐,你……怎么看?” “臣……”徐绍聪的声音有些发颤,“一切听从陛下安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宋易安的春天 徐绍聪没有反对周眉语的决定,这让宋诩更加为难。在宋诩看来,宋易安是他一生的噩梦,也因此成了天下人避之不及的人,但眼下,似乎并不是这样。周旋于包括太子在内的几个皇子中间,徐绍聪原本是没有办法独善其身的,宋诩也想通过徐绍聪的政治态度,重新评价一下儿子们在朝臣心中的地位。 但周眉语给了徐绍聪和宋诩另一个答案,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虽说这个答案是徐绍聪根本没有想过的,但现在摆在眼前,徐绍聪竟然觉得少有的轻松。 当然轻松,这至少打破了困扰他多年的死局。 首先,这个选择顺从了宋诩的意思。周眉语嫁入了皇家,成为皇家的媳妇,江夏王府的兵权,可以暂时地掌握在宋诩的手中,打消了宋诩的疑虑。但宋易安这个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病秧子,能活一天都是赚来的。等过些日子宋易安死了,那么江夏王府的军权依然还是江夏王府的,谁也夺不走,江夏王府里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军们,还能得个善终。 其次,宋易安虽然一直是太子和齐王的眼中钉,但他没有一点实权,是个皇宫里混吃等死的主儿,且将来也不太有可能掌权即位。正因为这个,太子和齐王只会一时兴起欺负他,不会把他当成政治对手,不会要了他的命,也就不会波及到江夏王府。 再次,有宋易安这个皇子在,无论他是死是活,徐绍聪都会和皇族成为姻亲,无论宋诩和他的后继者如何猜忌,都会照顾这一层面子,维持江夏王府的荣华富贵。 当然,还有一点。宋易安是前朝遗孤,让宋易安成为江夏王府的女婿,还可以拉拢前朝遗臣和那些受过前朝恩惠的人,很多潜藏的麻烦——比如忠武卫不知何时还会兴起的刺杀——就可以避免。 如此多的益处,徐绍聪差点笑出来。 周眉语点明求嫁,徐绍聪求之不得,所以决定权又落到了宋诩的手上。 宋诩一向喜欢受万众瞩目的时刻,喜欢别人静静等着他决断的时刻,但此时,他不喜欢。他忽然有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感觉,有种被人算计了的不甘。但没有办法,因为宋易安,确实是他的儿子。 “好,”宋诩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既然你们……两情相悦,那朕就……就给你们赐婚!” 周眉语“噔”地跪下去,干脆利落:“谢陛下!” 徐绍聪也跪下,说:“谢陛下恩赐,老臣不胜感激之至!” 奇怪的是,一直静静跪着的宋易安一动没动,就算是脸色苍白,就算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也保持着上身板正挺直的姿态。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谢恩。 这么多年,还没有谁敢当面驳宋诩的面子,更何况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所以宋诩微微有些恼怒。他沉着语调说:“宋易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宋易安舞动着手臂,比划了几个动作。 宋诩讨厌宋易安的手语,更何况在这么多人面前,因为这明显是在提醒宋诩,宋易安是他的儿子,是个残疾的孩子,在很多人看来,这是残暴无情的宋诩的报应。 姬姝解释道:“启禀陛下,公子说,一切安排,他不敢有任何异议,只是请陛下恩允他一个要求。” 明明宋易安是全场获益最大的那个人,怎么听姬姝的口气,他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呢?竟还要提要求。宋诩快被气笑了,他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说:“有什么要求,说来听听。” 宋易安向姬姝递了一个眼神。 姬姝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公子说,他与母亲昭阳帝姬阴阳两隔已经十载,人情至悲至痛,不外如是。他不敢再奢求其他,只希望陛下能允许他将母亲灵位供奉在新月宫中,以便随时祭拜怀念。” “放肆!”宋诩手拍龙椅扶手,猛地站起来,“宋易安,你不要得寸进尺!” 宋易安非常平静,只舞动了几下胳膊,用手语表达了他简短的想法。 姬姝解释:“生不尽忠,死当尽孝,天理昭昭,不敢忘怀。” “你——”宋诩有些气急。“死当尽孝”他明白,不过是儿子思念母亲而情之所至;但“生不尽忠”就严重了,这明显是在讽刺宋诩当年作为臣子对国家不忠诚、对妻子不忠贞。 这个宋易安,一定是不想活了! “来呀——”宋诩带着怒火命令御前侍卫。 “陛下息怒!”徐绍聪跪倒在宋诩身侧,诚惶诚恐地说,“七皇子并不歹意,请陛下念及亲情,饶了七皇子!” 宋诩猛然想起来,宋易安和周眉语刚刚定下婚约。就算要惩罚宋易安,也要照顾到江夏王府的面子,更何况,宋易安现在一身伤病,而这伤,正是他不要命的见证。若是一气之下要了宋易安的小命,怕是还遂了他的心意呢! 可难道就这么算了吗?这算什么?在场的人怕会误以为他高高在上的皇帝宋诩,会忌惮一个小小的藩王。岂有此理! 正在为难之时,五皇子宋元杰站了出来。他一向不言不语没有存在感,此时站出来,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拱了拱手,说:“父皇,儿臣也是自幼丧母,其中心酸悲苦,他人不得而知。七弟年纪尚幼,身子孱弱,寡于见人,礼数不周在所难免,孝心使然,情有可原。我朝自来以孝治天下,岂能因为这个责罚七弟?请父皇三思。” 这个台阶送的及时,也送的妥帖。宋诩回味了半晌,安稳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忽然觉得自己的“五木头”还有那么一点用。他轻咳一声,对着高傲地跪着一动不动的七儿子说:“你五皇兄说的也在理。不过,你殿前失仪也是大罪,当回新月宫面壁思过,一个月不许出宫!” 呵,十年的囚禁都这么过来了,还在乎区区一个月?这明显是没有惩罚的惩罚啊。 更让群臣惊掉下巴的是,宋诩接着下令:“宋易安你有孝心也是好的,灵位而已,难道朕就那么不通情理?你想供奉,那就供奉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做好事留名 意外与江夏王府联姻,成功获得供奉生母的权利,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显示了他作为皇子的身份,宋易安自然是这次蹴鞠比赛最大的获益人了。 可这个“获益人”却完全没有渔翁得利的心情,在人们或惊叹或嫉妒或怨恨的情绪下,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在姬姝的搀扶下,缓慢地走出马场。孤独凄惨,世所罕有。 明明是个“成功者”,偏走出了“失败者”的氛围,不得不说,这位七皇子实在命不好。 甄昱卿凑到赫连衣身后去,抱着双臂,悄声感叹道:“明鸿,看这形势,这位七皇子怕是要崛起了,朝堂上的风啊,要变一变方向了……” 赫连衣却说:“七皇子,志不在此。” “何以见得?我倒是觉得这位皇子被囚禁烦了,想出来凑凑热闹,可惜不大受人看好。说起来,你的‘女神’周眉语大将军,眼光也不算好。” “他……一定还有更大的布局!”赫连衣意味深长地说。 走出马场,宋易安已经支持不住了,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后背也湿透了。汗水浸湿了零零碎碎的伤口,疼的他不住地倒吸凉气。 姬姝尽最大努力搀扶着他,说:“可以了,坐在墙根底下休息一会儿。” 宋易安没有答应。 这里是马场的门口,经过他的搅局,宋诩等人应该没了再比赛的兴致,即将出门各自散去。他不想被人看到狼狈脆弱的一面。不过是身体上的疼痛,这么多年的屈辱和打击,难道他没有习惯吗? 正在宋易安托着身体艰难行走的时候,从后面赶上来了一小队家丁。为首的那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截住了宋易安的去路。 那个家丁朝着宋易安行了个礼,态度恭敬却不谄媚,说:“七皇子金安。老仆是蜀王殿下府上家丁,受殿下命令,来送七皇子一程。” 蜀王?五皇子宋元杰?那个“木头人”?今天真是奇怪了,“木头人”怎么接二连三地帮他?宋易安看了看蜀王仆从们抬着的肩與,满是疑惑。 为首家丁又说:“蜀王殿下没有恶意,只是不忍心兄弟手足受苦。其实,说句不该说的话,早在您被太子殿下打伤腿的时候,蜀王殿下就出手帮助过您。您许是不知道,那时放在新月宫门口的药膏,就是老仆留下的。” “你留下的?”姬姝惊讶地说,“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公子受伤?蜀王殿下又为什么帮助我家公子?” 家丁压低了声音,答:“何止如此?” “什么?”姬姝耸着眉毛说。 “老仆记得,当时太子殿下正在御花园射雀儿,雀儿没射到,反倒把箭羽丢在了新月宫中。当时七皇子您正在听姬大人讲文章,太子不知道哪里来的无名火,说您不知跪拜、没有礼数,便将姬大人和姬姑娘囚禁在院子里,将您毒打了一顿。路过的小太监不知如何是好,徘徊在陛下的崇华殿门口不敢进去。正赶上陛下召见我家殿下考教功课,我家殿下得知此事,在陛下面前说了几句公道话,陛下这才派了高公公,将七皇子您救了下来。” 一个家丁,竟然说话简洁明晰,口齿伶俐,态度不卑不亢,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主人。宋易安想,他的这位五哥,怕不是表面上显示的那么木讷呆板,他的心里,定然藏着大智慧。 好在这种大智慧并没有用在坏处,至少到现在为止,没有想伤害宋易安的样子,所以宋易安抽出手来,对着那个家丁行了一个平辈礼。 家丁终于有了惶恐的情绪,赶紧把身后的肩與叫过来,请宋易安上去。可宋易安摇了摇头。 姬姝明白宋易安的顾虑,说:“公子感激蜀王殿下好意,但公子身份尴尬,若是受了殿下恩惠,怕对殿下不利。” 家丁说:“七皇子与我家殿下没有深交并不了解,其实殿下待人真诚热情,只是不善于表达。既然殿下命小人取来肩與,就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更何况殿下在朝堂上的人没什么交情,何来‘不利’二字?” 那家丁说的隐晦,宋易安却听出来了。他无非是想告诉宋易安,宋元杰早就表明态度不去争名夺利,所以太子和齐王也就不会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了,不过是卖七皇子(或者说是江夏王府)一个面子,别人是不会追究的。 人家都解释成这样了,宋易安也没必要继续端着架子,更何况短短几步路,他已经觉得丢了大半条命,若是加重了伤势,反倒得不偿失。于是他坐上肩與,回了新月宫。 蜀王府的家丁很有眼力,只将宋易安送到了新月宫的门口,然后就告辞离开了。宋易安不会说话,幸好姬姝举止有礼,道了几句谢。 宋易安被姬姝搀扶着,刚迈进宫门,就撞上了姬恒训责的眼神。 姬恒已经快要八十岁了,头发雪白而稀少,同样雪白的胡须凌乱地在风中飘舞。他的脸上沟壑纵横,皮肤像树皮一样干枯,眼珠浑浊,却还保留着智者的神采。他穿着一件带了补丁的灰色长衫,外面裹着一件黑色大氅,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缺了半边的石凳上,手里还拿着他的被磨平了棱角的拐杖。 姬姝将自己的手从宋易安的身上抽回来,低着头,喊了一声:“爷爷。” 宋易安有些不自在,他作势就要跪下来听训。 “别在这儿呆着了,”姬恒从石凳上站起来,用语言阻止了宋易安的跪拜,边往屋里走边说,“‘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是决定做了,就该时时谨慎小心,免得祸及他人……” 最后几个字,因为距离已经远了,所以显得飘忽,可这并不影响这几个字在宋易安心里的地位。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步步小心,就算不是为了母亲,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师父、为了姬姝,为了那个一心帮助他的周眉语! 对,就是周眉语。宋易安等待这一天,已经十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颠倒 姬姝扶着宋易安回到卧室,妥帖地安排他躺下休息,摸着他的额头满是冷汗,说:“你先不要睡,我灶台上煨着粥,你喝一碗,然后吃药。” 宋易安在姬姝即将匆忙离开的时候,牵住了她的手,说:“姐姐,我有话想对你说。” 宋易安开口说话,让姬姝也有些惊讶。虽说宋易安只跟姬恒和姬姝爷孙俩说过话,但十年了,总共也没有说过几句。在外人看来,七皇子宋易安是个哑巴,宋易安便把“哑巴”这个角色演绎到底。 但他扮成哑巴,除了不想被宋诩威逼利诱地询问周哀帝和忠武卫的下落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要给他的母亲昭阳帝姬报仇。 那么你要问了,报仇和扮成哑巴有什么关系?你听一听宋易安的声音便知道了。 那是细腻的、轻柔的、温婉的声音,是女孩子特有的声音。 宋诩的七皇子、昭阳帝姬的骨血、周朝和翊朝共同的“耻辱”宋易安,原来是个女孩子! 这件事,还要从十六年前说起。 昭阳帝姬在潼关外的一个小村庄诞下了一个女婴。帝姬觉得,这个孩子是她一生的耻辱,也是周朝灭亡的祸端,所以在孩子诞生之初,就决定将她处死。 但孩子的舅舅、周哀帝叶子攸阻止了这场惨剧的发生。他抱着哭得正欢的女婴,对姐姐说:“孩子经历了生死轮回,终于得见阳光,她既然选择了姐姐,就是和姐姐有缘,作为母亲,姐姐怎么忍心杀掉她?” 哭成泪人的昭阳帝姬叶子希脸色憔悴,抽抽搭搭地说:“我被奸臣迷惑,致使叶家断送江山,乃是千古罪人。这孩子是罪人之子,不该活在世上。” 叶子攸摇摇头,说:“国仇家恨,都是上一代人的恩怨,这个孩子有什么罪过呢?姐姐,弟弟觉得,这孩子很好,来的很是时候,留下她。” 叶子希说:“就算我想留下她,将来若是被宋诩抓住,以宋诩的秉性,难道会留下她?早晚都是一死,何必让她将来饱受折磨?陛下,我保的了她一时,保不了她一世。” “为什么要那么悲观?”叶子攸看着怀里痛哭的小娃娃,心里没来由地满是感动和欢喜,“世事难料,说不定啊,这孩子能给我们带来福气。” “局势危机,哪里来的福气?” 叶子攸说:“现在是壮大士气的关键时刻。姐姐,不如我们就说你产下的是个男婴,跟随母姓,为叶家皇族,定为皇子。我们就给她起名为易安,叶易安。在我们的保护下,她一定能轻松平安地长大。” 只可惜,叶子攸怜爱的小丫头,最终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之后的那些年,叶子攸带着忠武卫悄悄潜入长安,伺机报灭国之仇。他们制造了一系列的暗杀和混乱,还设计杀掉了翊朝的太祖皇帝,把长安闹得人心惶惶,也把宋诩惹恼了。 翊朝的抓捕行动比忠武卫的刺杀行动要猛烈的多,不只是忠武卫卫士被捕杀,难以计数的无辜百姓也惨遭抓捕和残杀。恐怖的气氛笼罩在长安城里,人人自危。 局势已经超出了叶子攸的控制范围,他没想到宋诩会这么不管不顾的杀人。再呆在这个京郊竹林外的小庄园里实在太危险了,他决定,撤出长安。 但想要撤出长安是何等的不容易。到处都是抓捕叶子攸和叶子希的画像,整个长安城,就像是一个即将扎紧出口的袋子,危险,恐怖。 要怎么办? 那天,年仅六岁的叶易安和忠武卫副统领魏天雄的女儿魏可寻从外面回来,她们的手上有一张叶子希的搜捕令。 二十几个汉子正围着叶子攸热火朝天地商讨出城的办法,听见门吱呀响声,都吓了一跳,有几个人的刀已经出鞘了。 等这些“惊弓之鸟”稳住心神,火气涌了上来。他们是不敢当着叶子攸的面责备叶易安的,所以,拿着搜捕令的魏可寻成了他们撒气的目标。 尤其是魏天雄,嗓门大的震天响,说:“臭丫头,大人商量要事,你进来做什么?还不快出去!” 其他人也说:“快走快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叶易安拉着魏可寻,没有离开。不仅没有离开,还走到了人群中央。 叶易安扬着小脸对着叶子攸,说:“舅舅,你们想出城对不对?” 叶子攸虽满肚子焦躁,在叶易安面前,却总会流出慈爱的一面。他蹲下来,将叶易安跑乱的小辫子整理好,说:“长安不安全了,舅舅要带着大家出城。” 叶易安问:“我们这么多人,出的去吗?” 叶子攸眼神闪烁片刻,转而对叶易安惨然一笑,说:“拼死一试。” 叶易安环视了周围的人们,最后用自己温暖的小手贴在叶子攸尚未脱尽稚气的脸上,说:“舅舅,我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一听。” 叶易安过早地接触了生死聚散,早将撤离当成了习以为常的事。叶子攸心疼她,将她抱在怀里,真的询问了她的意见:“我的易安有办法?说来听听。” 叶易安说:“我看着街上贴的画像,母亲的远比舅舅的多,而且舅舅的画像一点也不像。所以,舅舅,只要让我和母亲呆在这里,找个人去报官,就可以把官兵的主力吸引过来。到时候舅舅带着大家扮成商人也好、丧葬队伍也好,混出城就容易多了。” 叶子攸惊呆了,他注视着叶易安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这是谁教你的?谁出的主意?” “我自己想的,不对吗?”叶易安说。 “不对,当然不对!”叶子攸说,“舅舅就是把自己丢在这儿,也不能抛下姐姐和你!” 叶易安却捧着叶子攸的脸颊,说:“可母亲说了,你比她重要。舅舅,你走。” “不!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我不能抛下你们!”叶子攸的脸已经发白,眼睛瞪得大大的。 恰在此时,有一个美丽的倩影从门外飘进来,是叶子希。她早已没了做帝姬时的典雅,但时间和磨难没有减损她的高贵。她移步进来,轻轻将门关上。简单的动作却把所有人的眼神凝结在了一处。 叶子希站在叶子攸面前,说:“从遇到宋诩的那一刻起,我便注定是个罪人。苟活了这么多年,我依然没有找到活着的意义。此时此刻,我找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以命换命 六年间,叶子希每时每刻都在猜想,如果有一天面对宋诩,宋诩会说什么,自己又会说什么。她不会天真地以为宋诩还会含情脉脉地说一些山盟海誓的话,但她依然没有估量到宋诩的绝情程度。 将叶子攸劝走之后,叶子希和叶易安很快等来了宋诩。宋诩没有半点的“利诱”,直接威逼叶子希说出叶子攸和忠武卫的下落。 叶子希当然没有说,她丢开了自己的涵养,恶毒地诅咒着宋诩和他的翊朝。她告诉他:“我虽然没有脑子,却还存着骨气!宋诩,杀了我,别白费力气了!” 宋诩用他粗粝的大手钳制住叶易安,冷笑道:“叶子希,你的孩子还在我的手上,你想亲眼看见他被我一刀一刀切碎吗?” 叶易安的后脖领被掐的生疼,呼吸也不顺畅,眼前是饱受折磨、哭得毫无形象可言的母亲,但奇怪的是,她一点声音也没有出,尽管满脸都是泪珠,尽管脸憋得通红,尽管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但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母亲,听着母亲每一句诅咒和回答。 叶子希被两个御林军牢牢压制着,跪在地上动都用不了,她哭喊:“宋诩你个畜生!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放过,你不配为人!” 宋诩被骂的狠了,手上的力度不由得加重了些,他紧紧抓着叶易安,说:“我的亲生骨肉?我何时承认过他的身份?你们杀了我的父皇,还让我背上了千古骂名,我凭什么对你们手下留情?” “你父皇?呸!”叶子希咬着牙说,“你们的皇位,乃是从我叶家偷去的,你的骂名,也是咎由自取,窃国大盗、龌龊竖子,人人得而诛之!朗朗乾坤,自会报应不爽!” “你……”宋诩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话都说道这么份上,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宋诩明白,在叶子希身上,他不会有任何收获,所以他当着叶易安的面,残忍地杀掉了叶子希。 处置完了叶子希,宋诩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气,怒火将他最后的理智燃烧成了灰烬。他命令随行的御林军,将叶易安凌迟处死。 但随行的御林军大统领阻止了宋诩的决定,他说:“陛下,叶子希已经死了,目前了解叶子攸和忠武卫下落的,只有这个孩子了。不如陛下将他交给属下,属下定会逼问出叶子攸的下落!” “他?”宋诩冷眼看着被御林军提着、浑身已经瘫软的小娃娃,“他能知道什么?看那样子,已经吓傻了。” 大统领也瞥了一眼叶易安,说:“早听说叶子攸对这孩子另眼相待,已经将他定为了皇子,若是叶子攸死了,这孩子就是唯一一个有资格控制忠武卫的人,他在周朝遗臣那里的地位仅次于叶子攸。陛下,就算从这孩子嘴里得不到那些人的下落,他也是个绝佳的诱饵。陛下将他杀了,损失恐怕不小。” 被手下人一提醒,宋诩找到了些许神志。他踱步走到叶易安面前,将她低垂的头掰起来,眼中含着寒光,说:“你叫叶易安对不对?哼,文文弱弱的,哪里像是朕的儿子?”转而,他又对提着叶易安的两个御林军说:“将他扔进刑部大狱,让刑部好好审一审,没准能审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来。” 三天两宿,刑部没能审出一点东西,因为这个仅有六岁的小娃娃,从头至尾,一个字都没有说。 刑部现在焦头烂额。一方面,叶易安是周朝皇室名义上的皇子,没有人知道京城里还有多少专门为了营救他的忠武卫,他们害怕在某个来不及眨眼的时刻,被忠武卫卫士暗杀,身首异处;另一方面,叶易安的身上流着翊朝皇室的血脉,若是宋诩回头想到了这个儿子,他们刑部官员的脑袋,也很容易搬家。 怀着忐忑的心情,刑部的各位大人们对着这个“烫手山芋”左右为难。他们不敢给这个孩子上大刑,最多饿了他三天,没日没夜地审理。但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叶易安都没有说出半个字来,只傻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这三天也不是毫无波澜。先是抓捕叶易安的第一天晚上,有五六个黑衣人潜入刑部大牢劫狱,被牢头发现。一场恶战,狱卒战死十七人、重伤三十余人,而黑衣人眼见惊动了埋伏在这里的御林军,重伤之下,竟然全部逃走,不得不说身手真是高妙。 第二天,刑部有一个督官趁着奉命提审叶易安的机会,想用一个小孩子将叶易安换出来,不幸被刑部侍郎发现。刑部侍郎吵嚷起来,被督官捅伤,很快流血致死。而那个督官和小孩子,也因为暴露身份被御林军乱刀砍死。 忠武卫接连失败,后来就消停了,接连好几天也没了动作。可刑部一直提心吊胆,不敢有片刻放松。 新任的刑部尚书葛庆峰终于忍不了了,他委婉地恳求宋诩:“陛下,这个孩子虽有叶家的血脉,但颇有陛下风骨,这么多天,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是一个成年人恐怕也做不到。平心而论,臣深感敬佩。臣以为,叶易安的身份已经世人皆知,陛下以孝立国、以慈养国,此时赐死他,不合时宜。陛下,不如承认叶易安的身份,将他养在宫中。一者,可以显示您的圣德,使天下百姓敬仰臣服;二者,慢慢询问他关于叶子攸和忠武卫的下落,还能牵制他们,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宋诩也在劫狱和换囚的事件中有不小的震动,思量片刻,答应了。 自此,翊朝的皇宫中,就多了一个不会说话、孤独无依的“小皇子”,她静静地望着四角的天空,等着报仇的时机。 正因为叶易安的掩护,叶子攸和忠武卫卫士们得以分批从宋诩的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并蛰伏起来。 再后来,叶易安被迫改了姓氏,成了宋易安,但也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仗义执言的老先生姬恒和他幼小的孙女姬姝。他们,成了宋易安生命中的光亮。 三年前,宋易安在宫人们送来的书中,找到了叶子攸塞进来的信,信上说,魏天雄的女儿魏可寻有了新的身份,那就是江夏王的养女周眉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与共 宋易安不知道魏可寻用了什么办法,偷梁换柱,成了江夏王徐绍聪的养女,但她知道,这一路,她一定不也容易。 就在“周眉语”进京的那一天,姬姝在宋易安的请求下,乔装打扮,逃出了皇宫,在大街上与“周眉语”碰头,并假装摔倒,被“周眉语”搭救,将事先准备好的宋易安写给她的信偷偷交给了她。 也正因为这个,“周眉语”才会在曲江宴上出手救下想要“自尽”的宋易安,与宋易安结缘,之后,又在马场上推开有权有势的太子和齐王,与不经意闯入的宋易安定下婚事。 宋易安低眉顺眼、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她的仇恨,可以慢慢洗刷了。 躺在新月宫坚硬冰冷的床榻上,宋易安对姬姝说:“姐姐,我有话说。” 十年的风雨同舟,两个女孩已经将彼此当成了最亲近、最值得信赖的人,宋易安的秘密,姬姝几乎都知道。姬姝将宋易安摔伤的右手小心地放进被子里,坐在床边,说:“什么话,你说。” 宋易安累的厉害,却硬撑着,注视着被她连累、与她相知相伴的小姑娘,说:“我有了让你和恩师出去的办法。舅舅让人递进来消息,说翰林院和礼部安插了我们的人,而且这批新科进士中,也有我们的人。恩师是举世有名的大儒,被囚禁在宫中已经有十年之久,原本就引起了天下士子的不满,而我现在被周眉语选中,有了江夏王府这个靠山,可以自由出入皇宫,恩师却依然被囚禁,就更让人们于心不忍了。所以,我决定了,再过两天,就让翰林院的官员和朝廷内外的书生们闹起来,闹到朝堂上去,这样一来,皇帝迫于压力就会把你和恩师送出宫去。虽然不能恢复恩师的官位和俸禄,但无论是著书立说还是开坛讲学,哪里不会活得很好?” “你要……赶我们走?” “不是‘赶’,是‘求’,”宋易安说,“你也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摆在我面前的是上刀山下油锅的事,一个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我不能再牵连你了。” 明明是为姬姝好,姬姝却生气地把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她带着讽刺的语调,说:“原来咱们的七皇子殿下看待别人如此不屑,只觉得自己可以为别人拼命,别人比她却差得远!” “你这是什么话?” 姬姝气得捶床:“什么话?你没听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话?你是想让我爷爷亲自给你解释吗?!” 姬姝的话唬的宋易安把头抬得老高:“好姐姐,你小点声,恩师刚回屋,被他听到了不好。你生什么气?我不过是觉得不想牵连你们而已。” “牵连?我乐意做的事,叫什么‘牵连’?” “可是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无论是周朝还是翊朝,都跟你和恩师没有关系!你和恩师被囚禁在这里已经十年之久,前路有多难多艰险,你也是明白的,我怎么还能自私地拉着你跟我一起披荆斩棘?” “周朝和翊朝跟我没关系,但是你,你叶易安,跟我有关系!”姬姝说话的时候眼圈都红了,“为了迈出第一步,你不惜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要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跟太子、齐王争夺江夏王的势力,前面有多危险,我怎么看不出来?” “那么……” “但是要踏入危险的那个人是你啊!”姬姝的眼眶里掉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泪珠来,啪嗒,掉在自己的手背上,碎了。她的声音都在颤抖,拳头紧紧地握着。她说:“你伤成这么样子,出个房门都不方便,怎么跟宫外的人传递消息?你想一瘸一拐地去皇宫外面找人商议对策吗?” “怎么会?你……你别哭啊……” “是,爷爷是个没靠山的酸腐老儒,我又是个手不能扛、肩不能挑的女孩子,保不齐有一天成了你的累赘……” 宋易安忙不迭地道歉:“你在说什么,我哪里有那个意思?你不要哭嘛。” “我哭还不都是因为你的破决定?”姬姝哭的更凶了,眼泪走珠一样地往下掉,“我们朝夕相处了十年,一起长大的情谊,就这么经不住考验?你和周将军是小时候过命的交情,我和你,难道不是?” 姬姝和宋易安的“过命交情”,真是数都数不过来。 当初他们刚住进新月宫、两个孩子并不熟识的时候,新月宫荒凉破败,时常有蛇出没。再加上太子把宋易安当成眼中钉,派人悄悄在新月宫里放了几条毒蛇。没两天,毒蛇就把坐在墙根底下独自难过的姬姝给咬了,眨眼的功夫,姬姝的整个手臂都肿了起来。 宋易安在外面风餐露宿了好多年,认识了很多毒蛇、毒虫,她毫不犹豫,用嘴巴吸出姬姝手背上的毒血,还用荒草地上一棵不起眼的小草磨碎了敷在伤口上。姬姝的手臂肿了七天,一直疼的要死要活的,可她没有哭,一声都没哼,因为救了她命的宋易安,昏迷了三天,差点就死了。 新月宫是冷宫,所以很少有人给他们送衣食用品,在这里,一切都要自给自足。姬恒年纪大,时常生病,所以种菜、种植草药、洗衣做饭的事,都是两个孩子合力完成的。在凄冷苦痛的岁月里,她们是彼此的靠山。 现在,宋易安在为姬姝考虑,同样,姬姝也不会放弃宋易安。 姬姝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歪着头故意不看宋易安,说:“我不会丢下你,爷爷也不会丢下你。你要是有良心,也别丢下我们,大不了,我们不失败不就好了!” “不失败不就好了……” 在之后无论清冷凄苦还是欢畅快乐的日子里,宋易安时常想起姬姝的这句话。 给痛苦的自己一个能成功的希望,就会在黑暗中见到曙光。 有这么多人围在她身边,一定不会失败! 宋易安用自己的左手拉住姬姝沾了泪珠的手,说:“好姐姐,让你离开之类的混账话,我以后再也不会说了。你不要生气了。” 姬姝还在生气,依然故意不去看她,但说出来的话出卖了她一向善良的内心:“说,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宋易安沉吟片刻,说:“有一个人,我一定要结交,他很有可能成为我的助益。” “谁?” “夔州太守赫连闵的儿子、新榜榜眼赫连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目标:赫连衣 结识赫连衣,有很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赫连衣的父亲和舅父都曾经是周朝官员,是周朝皇帝钦点的进士。文人自有风骨,直到宋诩即位,两个人都没有入朝做官,只是后来宋诩采纳了太师刘德龙的意见,对效忠于周朝的臣子们威逼利诱,尤其扣押他们的亲属家眷。甄昱卿的父亲正是因为母亲和儿子同时被扣押,才被迫进京做官,而赫连衣的父亲也没能免祸。只是赫连大人总是称病,所以宋诩给了他一个夔州太守的官职,让他远离京城。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就算忠于周朝的心思已经衰退,但对周皇室的感激之情,多少应该还有残留。 而且,赫连衣是新科榜眼,略过没有露面的状元不说,他是这一届考的最好的书生,当然,也是最引人注目的。因为这个功名,赫连衣可以直接被授予官职,且因为父辈的荫蔽,平步青云不是问题。他年纪轻,资历浅,既不涉党争又不和那些绝对忠于宋诩的老臣有瓜葛,“策反”起来比较方便也比较安全。 当然了,听说赫连衣是个六艺俱佳的风雅公子,尤其是书画,堪称一绝,就算是当世,他的画作也非常受世人追捧。宋易安的画虽上不得台面,贵在书法上小有成就,她自信能通过“切磋书法技艺”,很快跟他拉近关系,而且与他结交,有很多现成的借口,不会太引人注目。 宋易安的决定,并没有出乎姬姝的意料。姬姝说:“这个人我其实有些印象。当初周将军入京的时候,你让我去街上,找机会给将军通消息,那时候我就见过他了。” “哦?他也在?” 姬姝点点头,说:“甄大人的府邸就在朱雀大街上,当时正赶上赫连公子带着随从出门,就碰了个正着。不过你放心,我蒙着面,他认不得我。当时他看见我被困在人群里,还招呼着随从们救我,倒是个好心肠的。” 好心肠啊,宋易安仰着头想了想,说:“话本子里总有英雄救美的故事,你说,我能不能让他做一回‘英雄’呢?” 结识赫连衣是个急迫的事,但绝不能急躁。能高中榜眼的人,一定七窍玲珑,心思细腻,宋易安要设一个绝对妥当的局,万不可露了马脚。所以,她耐心地等了十天。 这十天,赫连衣顺利地顶替了那个没有露面的状元爷,成为了翰林院修撰,大大小小的长官和同僚,也认识了差不多。 正值休沐,赫连衣和表兄甄昱卿从翰林院走回家。“走回家”这个主意,自然是甄昱卿提出来的,因为甄昱卿听说,朱雀大街拐角处的霍三娘酒馆,今天要新开一坛三年杏花酒,他想去喝。 甄昱卿强拉着赫连衣来这里,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上次和赫连衣打赌打赢了,赚了赫连衣一幅《秦淮泛舟图》,他把这幅丹青显摆给好兄弟、礼部尚书薛璧贺家的公子薛迅看,正巧薛大人家的女公子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对图画爱不释手,大胆地提出与赫连衣见一面的要求。甄昱卿受了好兄弟的一再央求,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表弟给卖了。 毕竟薛公子送了他一只端砚,极品端砚,他怎么好意思抹了人家的面子? 但这个“地下交易”是不能告诉赫连衣的,所以甄昱卿和薛迅一商量,把见面的地点定在了霍三娘的酒馆里,且并没有让赫连衣知道。 京城总会叫人乐不思蜀,不是温柔乡就是销金窟,好在现在是白天,否则你会痛恨自己的腿,为什么会长在地上走不动。四下望望,周围除了热闹的酒馆就是雅致的茶楼,丝竹管弦,昆山玉碎,余音袅袅。 尚蒙在鼓里的赫连衣走在路上,心不在焉,表兄胡乱问一句,他便搪塞着答一句。 甄昱卿:“你认不认识礼部尚书薛大人?” 赫连衣:“嗯。” “他家的公子呢?” “不认识。” “他家的女公子呢?” “不。” “他家的女公子据说很漂亮,更是个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的才女,你可听说过?” 赫连衣摇头。 甄昱卿实在不知道自己酝酿了整整一天的话题该如何进行下去。瞧着赫连衣低着头,心不在焉的,甄昱卿问:“明鸿,你最近几天总是闷闷不乐的,有心事?” “没有。”语气淡淡的。 甄昱卿忽然两眼放光:“你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不用担心,就算现在父亲和姑父不愿和朝中大臣联姻,不让你和他们扯上关系,但你若真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他们也不会太过反对的,再者说了,不是还有你表哥我嘛,我会帮你的!” 赫连衣无精打采的:“表兄,你就不要拿我取笑了,我可不像你,敢到处欠风流债。” “我……”甄昱卿语塞,“你表兄我,在你的眼里,竟然是那样的人吗?” 赫连衣没有回答,不过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眼看就要到霍三娘家的酒馆了,香飘十里,难怪被称为“一壶好酒醉天骄”。 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甄昱卿和赫连衣一前一后,各怀心事。 赫连衣忽然喊住甄昱卿:“表兄!” 甄昱卿“嗯?”了一声,却没听到下文,转头看向赫连衣,发现他眼睛直勾勾的,神色也不大正常。顺着赫连衣的视线望去,便看见了一个用白色纱巾遮着半张脸的、身穿淡蓝色罗裙的姑娘。 甄昱卿乐了:刚刚还笑话他风流,现在轮到自己,赫连衣竟如此明目张胆了,十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了去了? 说起来,被赫连衣注视着的小姑娘长得确实不错,文文弱弱的,有种书香气。露在外面的皮肤娇嫩白皙,一双宝石一样璀璨的眼睛闪着光芒。美中不足的是,她走得极缓,手脚有轻微的不协调,好像被什么东西绑着一样。 迎面走过来的那个小姑娘,很快就发现自己被赫连衣“色胆包天”地注视着,她怯懦地停住脚步,四下张望片刻,看着有些手足无措。 甄昱卿很“有经验”地想:此时若是有个英雄救美的机会,那简直就成了话本子里男女主人公的绝美相遇。啧啧,表弟的“桃花运”是要来了吗? “桃花运”有没有到,尚且没有定论,但“英雄救美”的机会,说到就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计划,逃离掌控! 在与赫连衣眼神碰撞的刹那,敏感的宋易安读出了许多让她难以相信的内容。她在赫连衣的眼神里读出了震惊和难以置信。难道,赫连衣认出她了? 怎么可能?明明她从来没有以女装示人过啊! 之所以穿女装出宫,主要是因为要逃过宫中人的耳目,不能被人们发现。她现在的身份是负责打扫新月宫门前走廊的徐婆婆的女儿。徐婆婆的女儿在太子宫里当差,负责采买一些民间的小玩意儿给东宫的女子们摆弄,尤其是针线、帕子之类的东西,那些侍女们没有资格向内务府要,便凑些银钱去集市上买。 宋易安比徐婆婆的女儿瘦,但她现在因为胳膊和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裹着厚厚的纱布,所以看起来勉强混得过去。 现在面对赫连衣审视的眼神,“做贼心虚”的宋易安惶恐不安起来,她摸了摸自己遮面的纱巾,还在。 一定是一场虚惊,宋易安安慰自己。她的“小测试”还没有进行,现在岂能怯场? 按照宋易安的计划,她向周眉语借来的那个助手会装扮成小偷,当着赫连衣的面,偷走她挂在腰带上的玉佩。按照赫连衣“好心肠”的性格,一定会帮助宋易安追回玉佩。这样,宋易安就有了表达感激的机会。 宋易安顶替着徐婆婆的女儿。作为宫中侍女,徐婆婆的女儿自然见过前后两次进宫的新科榜眼,可以大肆吹捧他一番。宋易安对画不是很懂,但她懂书法,秦汉、魏晋、隋唐,名家书法无一不通、无一不精。除了书法,还可以谈论文章。宋易安师承名儒姬恒老先生,更是冒名顶替,偷偷参加了科举,高中状元,可惜好好的功名无法认领,也是遗憾。 说到为什么参加科举,宋易安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她的恩师姬恒一个交代。姬恒放弃了前程和富贵,十年如一日地守在新月宫巴掌大的地方,接受着外人的怜悯或者鄙夷,无怨无悔地教她读书,她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她没有辜负他的希望和教导。 把思绪扯回来,眼前的任务,正等着宋易安去完成。 周眉语派来的助手已经开始行动了,他按照宋易安事先的安排,从宋易安身边经过,并轻松地得到了宋易安挂在腰带上的玉佩。宋易安眼波流转,已经想好了一大串对赫连衣和甄昱卿的吹捧词。 首先吵嚷起来的是甄昱卿。甄昱卿大有“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气魄,一句“小偷啊!”引来了无数行人的目光。 “小偷”的演技极好,听了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声,好像真的受了惊吓,慌忙朝着身边的小巷子逃去。宋易安也佯装焦急,忍着腿上和胳膊上的疼痛,一边追赶,一边央求路过的行人出手相助。 在甄昱卿的指挥下,甄府的随从们纷纷弃了马车去追小偷。甄昱卿得意地想,表弟难得对一个姑娘多看几眼,没准儿一见钟情,我如此帮忙,他会不会一感动,将他新画的《巫峡烟雨图》送给我呢? 谁知道,本应该在宋易安计划中心的赫连衣,从头至尾,一眼都没有给那个“小偷”,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宋易安身上。 甄昱卿又想,表弟,你这叫色胆包天。 被甄昱卿深深鄙视了的赫连衣冷不丁对甄昱卿说:“表兄,你怎么还不去追小偷?” 甄昱卿:“我……我得看着咱们的马车啊。” “马车我来看,你去追人!” 啥?这就开始“重色轻友”了吗? 甄昱卿想维持住自己作为兄长的尊严,干咳了一声,说:“我在这里其实并不碍事。” 赫连衣是个“实干家”,他将表兄推进了巷子。 宋易安傻愣愣地见证了全程,颇觉得赫连衣并不是姬姝嘴里的那个翩翩公子,甚至,他有点不正常。 更不正常的事还在后面。 赫连衣在大庭广众之下走到宋易安面前去,拉住宋易安的手腕,朝着最近的一个茶馆闪了进去。 赫连衣走的很快,让重伤未愈的宋易安跟的艰难。但这并不是宋易安最在乎的。 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宋易安的控制范围,她原本想,哪怕赫连衣不出手帮忙,或者根本懒得接受她的感激,都没有关系,一次测试而已,无伤大雅。但眼下的情况,宋易安不知道该有什反应了。 宋易安的额头上冒着冷汗,她试探地小声说:“公子,您这是做什么?是不是认错人了?妾乃是东宫侍女,妾……” “不要说话!”赫连衣闷声警告。 宋易安只好闭上了嘴。 见到有客人进来,茶馆里的店小二欢欢喜喜地凑过来答礼:“公子小姐,两位吗?小店……” 赫连衣截断了店小二的话,严肃地问:“可有能说话的地方?” 京城里达官贵人多,秘密也多,很多贵人如果不方便在自家接待客人,便喜欢选择茶馆的雅间与客人碰面,只要身份隐藏的好,并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店小二在这里做了好几年的工,所谓的“能说话的地方”,他明白的很。 但是,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见过以为公子领着一位年轻小姐来茶馆说话的。 好在他也知道哪一句该问哪一句不该问,忙陪着笑领着两人去了二楼一个僻静的名为“昙花阁”的雅间里。 谢绝了店小二上茶的好意,赫连衣关上了昙花阁的门。这么安静的地方,宋易安几乎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宋易安的胳膊疼得直发抖,却用佯装的恐惧的表情掩盖住,她怯怯地说:“公子,妾乃是东宫侍女,您是不是认错了人?” 赫连衣脸色难看,说:“在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唯有一点好记性能拿出手去供人感叹。虚活二十载,所见之人,在下过目不忘。将七殿下请到这里来,是在下得罪了。” 宋易安脑子里炸开一阵嗡鸣——没想到,真的被认出来了! 宋易安的手腕轻轻动了一下,一个精巧的匕首从左边的袖子轻轻掉入她的手心里,悄无声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是杀是留? 昙花阁是茶馆最偏僻的一个雅间。茶馆每一个雅间都是以花来命名的,昙花阁的对面就是幽兰苑,隔壁是白梅馆。 与其他雅间相同,昙花阁里摆着它的“主花”。它正当中的茶几上,就摆着一盆清雅的昙花。不过,现在是白天,昙花并不会显露她的卓雅之姿。 自然也是因为这个,来茶馆的客人都不喜欢来昙花阁喝茶,清冷得过头了。 宋易安被直接点明身份,焦急恐惧之余,脑海里浮现的只有一个想法:将赫连衣杀掉。 身处茶馆,虽说周围寂静无人,但也不是私宅,更何况,随从赫连衣来的还有甄昱卿。不过,没有办法,若不除掉这个隐患,且不说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暴露,姬姝、姬恒甚至周眉语,都会面临危险。 昙花各距离临街的窗子不远,若是运气好,或许心思缜密的周眉语会派人接应她。 打定了主意,宋易安最先要做的,就是趁赫连衣不防备的时候送他一刀。 宋易安用最放松的姿态轻笑了一声,对赫连衣说:“赫连大人怕是自信过头了。妾是东宫侍女,在曲江宴和马场上服侍过大人。大人真的是记错了。” “若您说自己是其他身份也就罢了,若是宫中的贵人,在下但凡见过的,没有不记得的。东宫,没有您这样的女子。”赫连衣认真地说。 宋易安:“可大人怎么会认为妾是七皇子呢?天下人都知道,七皇子是男子,且是个哑巴。” “这也是在下想请教的问题,”赫连衣整了整衣襟,拱手一礼,“殿下能在深宫中委曲求全十多年,其毅力之坚韧,非寻常人可比。在下佩服。但是,殿下为什么要伪装成男子呢?” “我可没有认同大人的猜测。大人,您如此武断,很容易招来祸事。” “你还不承认吗?那好,在下再冒昧地问您几句,”赫连衣说,“您右臂一直无力地垂着,连走路都不能自然地摆臂,难道不是因为十几天前从观景台上摔伤了吗?您的胳膊和腿粗壮得与瘦削的身材很不协调,难道不是因为缠了厚厚的纱布?” 宋易安低头看看自己的右臂,毫无表示。 “在下初次见到殿下的时候就觉得奇怪,明明身份尴尬、饱受猜忌和排挤,明明没有任何背景和靠山,殿下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以性命威胁陛下,为什么会爽快地接受周将军的联姻?” 宋易安虽低眉浅笑,但笑容放在外人眼里,总是清冷的瘆人:“说起来,大人是第一个称呼我为‘殿下’的人。” “殿下这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 宋易安没有回答,自然,沉默也是回答。 赫连衣又问:“殿下饱受十年囚禁,举步维艰,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这些年,殿下稍微向陛下低个头,生活也会好过一些,至少也能做个闲散王爷。” 宋易安冷笑:“国仇家恨,哪一个不值得竭尽全力地报复?我生来就不可能‘闲散’。” “国仇家恨?”赫连衣皱眉说道,“现在是翊朝,殿下也是翊朝皇族,何必还要生活在旧日的痛苦当中?” “当今天下,有谁把我看成翊朝人吗?赫连公子聪慧过人,怎么也有愚钝的时候?”说着,宋易安手里的匕首,已经抵在了赫连衣的脖子上。 宋易安亮出武器的动作极快,完全不像是她一个有伤在身的文弱女子能够做到的,赫连衣也没有料到这一招。 可赫连衣非常镇定,除了初见匕首时微弱的蹙眉,再没有任何情感流露:“殿下确定要在这里杀了我吗?” 宋易安将赫连衣逼到昙花阁的角落里,下巴微微扬起:“我不会给自己留下隐患。赫连公子,怪只怪你太聪明了。” “我将殿下带入茶馆,很多人都看到了,殿下杀死我,以我父亲和舅父在朝中的地位,必定会让京兆尹和大理寺追查到底,到时候殿下的所有秘密就都暴露了。” “你不必吓唬我,虽说现在事情已经逃离了我的掌控,但我自有办法摆脱杀人嫌疑。公子不妨在天上好好看着。” “殿下十分的自信啊。”赫连衣的姿态逐渐放松,这让宋易安没来由多了几分担忧,赫连衣接着说:“殿下自信,是因为有帮手。难道所谓的忠武卫就在附近?” “你不必套我的话。” “看来不是了,”赫连衣更加放松,甚至脸上挂上了笑容,“想来,暗中帮助殿下、和殿下结盟的,是江夏王府的周眉语将军。” 宋易安心脏差点漏跳了一拍,脸色一下子白了。她之所以跟赫连衣说这么多废话,只是希望周眉语派来的人机灵一些,见势不妙会向周眉语报告,那么周眉语就会安排信得过的人——比如李姜楠——来接应她,帮她处理掉赫连衣的尸首,而现在,赫连衣成功地引起了宋易安的焦虑。宋易安决定,马上解决掉面前的麻烦,一刻也不能多等了。 宋易安左手发力,握着匕首刺下去。 可赫连衣用最快的速度偏转了头,让宋易安的匕首扎偏了位置,且用双手,牢牢钳制住了宋易安的左手。宋易安一击未中,更加惊恐,顾不上右臂上的伤,勉力调动右手,抽出头上的银簪,朝着赫连衣的咽喉扎下去。赫连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及时地抽出手来,用力打掉簪子,并揽住宋易安的腰身,双手错力,让她被迫翻了个身,脸朝向了外侧。赫连衣及时地用臂弯勒住了宋易安的脖子。 宋易安带了伤的后背撞在赫连衣的身上,疼的倒吸一口凉气,却将一声轻呼死死地压在嘴边没有喊出来。 这个姿势,看着暧昧极了,可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赫连衣握着宋易安的手上,有一把带了寒光的匕首,而宋易安,因为右臂受到压迫而痛苦万分,脸上呈现出绝望的恐惧。 “我小瞧了你,你竟然会擒拿之术,”宋易安牙关紧咬,“事情败露,功亏一篑。你杀了我。” 赫连衣等着宋易安的精力消耗殆尽,不再挣扎,竟松开了手,整了整衣襟,失礼致歉:“迫不得已,得罪了。在下尚未想到杀人之后如何脱身,委实不能将殿下怎么办。” 宋易安轻哼一声:“你是在逼我自杀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放弃?死亡! 赫连衣没有动手杀掉宋易安,对于宋易安来说,更是折磨。身份败露,牵扯了太多人,她若不死,死的就是别人了。 宋易安举起了匕首,这次的目标,是自己。 十年。 十年了…… 她忍辱偷生,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咬牙坚持,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自己的生父宋诩丢在马匹后面,拖拉着他,让他尝一尝当年她母亲惨死时的滋味。 母亲那时被拖在马后,绝望地惨叫着、谩骂着、诅咒着,她身上的衣服被尘土搅成一团烂泥,身上的皮肉逐渐被摩擦殆尽,原本瀑布一样柔顺光亮的长发也掺杂了血和土,揉成烂草一样的东西。等刑罚结束,母亲终于没了气息,她看见,母亲浑浊的眼睛竟然是睁着的,睁得大大的,显示着她的不甘心。母亲被拖拽的不成人形,脸上、身上是血,是泥,很多地方皮肉已经丢失,露出森森白骨。 地面上形成了一条又一条刺目的血色的路,路面上甚至还能清晰地辨别出鲜红的血肉…… 宛如通往地狱的、长满了曼珠沙华的黄泉路。 被强迫观刑的时候,她只有六岁。六岁,她亲眼见证了母亲的死亡。 她凭什么不将她母亲的愤恨,继续下去? 她的舅舅,曾经的万民之主,只是因为年纪小,就被宋诩算计,被迫踏上了逃亡和报仇的路。现在,宋诩将他定义为千古罪人,呵,何其可笑! 她凭什么不将她舅舅的不甘,继续下去? 她的恩师,她的挚友,她的同盟,她的臣子……太多人为了她或为了复国大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带着慈爱、真诚、智慧、忠贞和百折不挠的坚持,支撑着她活下去,帮助她迈过一个又一个生死坎、度过一条又一条苦难河。 她凭什么不将这些人的希望,拼命实现? 十年,她片刻不敢忘记自己的使命,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去经营算计、去寻求生存的机会,哪怕搏命也在所不惜。她以为,时机成熟了。 可现在,有一个人站出来,对她说,停下,放弃…… 放弃? 没有被抛弃过的人,没有被羞辱过的人,没有被殴打折磨过的人,没有把自己的性命算计在大局当中的人,没有成为活着如同死了的人,提起“放弃”二字,当然容易的很。但宋易安经历过。放弃,对于她来说,不如一死。 至少死了不会连累朋友和属下,不会伤害姬姝、周眉语和千千万万跟此事有关的人,不会暴露整个复国大计。 若是老天爷真的长眼的话,一定要让她死了之后,灵魂不得轮回,日日纠缠宋诩以及整个皇族,让他们寝食难安。她要见证宋诩的灭亡,见证翊朝的灭亡! 宋易安咬紧牙关,翻动匕首,朝着自己心脏的方向扎下去! 赫连衣奋力制止了她。 “殿下!”赫连衣双手抱着宋易安握着匕首的手,喊了一声。 “我不是什么‘殿下’,没有人把我当成‘殿下’!你放手!” 赫连衣没有放手,他说:“虽说在下并不赞同殿下的所作所为,但殿下若为此而死,在下良心难安。” 宋易安推开赫连衣握着匕首的手,说话的时候眼里带了泪:“何必假惺惺的?你戳穿我隐藏了十多年的秘密,难道只是为了卖弄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我杀不了你,没有关系,我可以杀我自己。成为翊朝皇子的那一天,我就有不成功便成仁的觉悟。你若是怕受了牵连,现在只管走出去。” “我……我只是不想让殿下一错再错,我……” “你会隐瞒我的身份吗?” “我……” 见赫连衣目光闪烁了一下,宋易安冷笑一声,说:“这不就好了?没有人会可怜我一个为前朝复仇的人。你若真想表示一下你的内疚,请你在官府招领无名女尸的时候,不要说出我的身份——不过,就算你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身上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也没有人会相信,宋诩圈养了十年的皇子,竟然是女儿身。人们只会认为,皇七子不能忍受母亲灵位被安置在宋家太庙的屈辱,逃离皇宫不知去向。公子,我一条贱命,是不值得你大费周章地利用和算计的!” “不是的,”赫连衣终于显出他的焦虑,“我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不过是想阻止你的计划,并不想要了你的命。殿下,在下知道,陛下有愧于你,但周朝已经过去,现在是翊朝,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殿下若做什么对江山社稷不利的事,只会荼毒生灵,受苦的便是芸芸众生。请殿下三思。” “我管的什么天下?整个天下对不起我叶家,我叶家凭什么管别人的死活?”宋易安声音虽低,却带了极大地愤怒。 “殿下不姓叶,殿下姓宋。” “不!宋诩把我当狗一样圈养,不过是为了牵制我舅舅,为了在世人面前博一个慈父的名声。我呸!”宋易安被说中的痛处,已经快要癫狂了,握着匕首的手突然挣脱了赫连衣的禁锢,肆意地舞动着,“他是个混蛋,我的身上才不要流淌他肮脏的血!” 每次想到自己是宋诩的孩子,宋易安都觉得无比恶心,她厌恶自己,如同厌恶一条遭了瘟病的弃犬。 那是痛恨到骨头里的感觉。 宋易安越想越痛苦,身上的伤痛远不如心里的伤痛。多年不曾掉眼泪的脸上,如今已是爬满了泪痕。她想撕碎自己,然后一把火烧掉。 她的疯狂无法持续太久,因为她的身体太虚弱了。精神的大量消耗让她难以支撑这具残破的躯壳,她扑倒在地上。 赫连衣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此时的心情。 同情?不敢。 敬佩?不配。 后悔? 这个……有。 若是他不自以为是地戳穿她,她或许还能靠着一点微弱的希望支撑下去。他过于关注她了,把她的愤怒和哀愁都看在眼里,把她的倔强和无奈都细细体味。他知道,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是不能帮助她的,但他还是与她站在了一起。 一个是顺风顺水、富贵无忧的公子哥,一个是满目荆棘、朝不保夕的前朝遗孤,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什么要相遇? 让她放弃,真的不如让她死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心软 宋易安跪倒在地上,身体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轻颤着,像一朵被寒风摧残的小小雏菊。她的睫毛间忽然抖落一颗晶莹的泪珠,啪嗒一声,埋进柔软的裙子里,转眼就失了痕迹。 到底是个女孩子。 赫连衣自诩博学多才、下笔成河,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的一幕,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内心复杂的情感。 站在一个臣子的立场上看,妄图颠覆朝局的人,是决不能被原谅的,要除恶务尽,要让这样的人接受最公正公开的判决,受尽天下唾骂。可他偏偏没有“除恶务尽”的勇气,甚至,看着她私下自裁了结,他都不忍心。 宋易安头脑昏沉的厉害,眼前泛着光晕,忽明忽暗的。她知道自己情绪太过激动了,不过是一死而已,哪里来的那么多没用的情绪? 宋易安用袖子擦了一下脸,倔强地抬起头,说:“还不走吗?不怕背了人命撇不清干系?还是说,公子想亲眼见证?” 赫连衣蹲下身子,虽还是显得比宋易安高出许多,但毕竟少了许多压迫感。他语气温柔的如一汪清水:“殿下的母亲,或许只希望殿下活下来,不希望您折磨自己到这个地步。生命可贵,就算被囚禁,也总好过一了百了。” 宋易安嗤笑一声,满脸不屑:“公子的这套说辞,我在六岁的时候就听过无数遍了。那时我受尽了宫中酷刑,总在事后听到几句这样的劝诱。你知道吗,我的左耳朵差点被齐根剪短呢。与其过那样的日子,你说,是不是早死早超生来的更痛快?” 赫连衣心中一阵寒凉,他想象不到一个女孩子是如何一步一步活到现在的。虽是一瞬,但决然的自己已经被温和的自己说服。他说:“殿下,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至少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 “你心软了?”宋易安仿佛发现了一个笑话,她的脸上浮现出冰冷刺骨的笑容,“你难道想跟我合作,合作复国?” “自然不会。” 宋易安笑意更浓,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这不就得了?有这么大一个把柄交到别人手上,我坐立难安。今天我若不死,一定会很快杀掉你,以绝后患!” 遭受了威胁,赫连衣没有生气,更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甚至,他春风一样温柔多情的脸庞,没有闪现一丝一毫的不快。他说:“你我无冤无仇。我将你带进僻静的雅间,不让别人知道你的秘密,也是想着给你留点余地。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只是,我希望殿下您——活下去。” “我说过,我不会留把柄给别人的,我会杀了你!你不怕吗?你不怕连累你的家族吗?”宋易安不知死活地追问了一句。 赫连衣站起来,轻轻抖落身上沾染的尘土,洁白的鞋子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临出门的时候,他头也不回,说:“家父曾在周朝科考中第,受前朝皇帝赏识提拔,沐浴圣恩。在下以为,若是家父在此,应该会有同样的决定。但在下既然已经在朝为官,必然忠于我朝陛下。殿下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在下不会袖手旁观的。” “道貌岸然,废话连篇!”宋易安说。 赫连衣开门出去,没有再留一句话。 宋易安却好似被抽干了力气,瘫倒在地上,精疲力尽。 茶馆外面,甄昱卿将左手负在背后,仔细盯着右手的手心看。他的手心里躺着一枚小巧而精致的玉佩。 自诩古玩大家的甄昱卿一眼就能看出来,放在他手里的似乎很不起眼的小玉佩,其实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 它的质地是和田羊脂玉,玉石中的极品。做工细腻,形状是麒麟。说是麒麟,也不是一般的麒麟造型,它的线条更加柔和,深浅也讲究。很多图案绘制的简单,但整体上却没有一点敷衍的意思,反而让它更显得仙气十足。 麒麟是女孩子最喜欢佩戴的神兽,可以辟邪挡灾。在达官贵人中间,很多人为了表示对女儿的疼爱,会在她们出生的时候,请匠人打造一枚上好的麒麟玉佩。但甄昱卿没有见过这么贵重的玉佩。 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或许真的藏着很多秘密呢,怪不得表弟会如此失态。 赫连衣终于从茶馆里走了出来。 甄昱卿原本想打趣他,在看到他严肃的表情的时候,又生生地忍住了。 “明鸿?”甄昱卿喊。 赫连衣四下扫视了一圈,问:“刚刚那个小偷呢?” “跑了,”甄昱卿说,“咱家最能跑的人也没能追上他,我瞧着,可能是退下来的老兵。” 老兵是对的,但并不一定是“退下来”的。赫连衣想,七殿下能与江夏王府合作,不得不说,也是有些手段的。他一个文臣,得罪了江夏王府,确实应该小心些了。 甄昱卿拿着抢回来的玉佩,在赫连衣眼前晃了晃,说:“东西抢回来了,完好无损。” 赫连衣接过玉佩,摩挲了几下。清凉的玉石静静地躺在手心里,颇有一种冷眼旁观世间事的感觉。他把茶馆小二叫过来,请他将玉佩妥帖地物归原主。 好半天之后,整理好情绪的宋易安迈着虚浮的脚步走下楼梯。她的头还是晕沉得不听使唤,外面明媚的阳光照得她恶心。她拿回了她的玉佩,却觉得这玉佩上,多了几分耻辱。 玉佩是她母亲遗留给她的,是周皇室只传给嫡公主的信物。 遗物这种东西,宋易安从来都看的很轻。一者,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唯此而已,二者,她的使命只有复国,杀掉宋诩,至于那些毫无意义的追思,她认为都是累赘。 曾经,这块玉佩时刻提醒宋易安,不能忘记自己的仇恨,要为母亲报仇;现在,它多了一层含义,她要杀掉赫连衣灭口,以绝后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周将军请客 宋易安在仅有的一点意识下回到了皇宫,回到了新月宫。心里的那口热气,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憋闷的她难受。 在一个外人面前落了泪,她觉得丢人; 被一个外人揭开了伤疤,她觉得恼怒; 被一个外人拿住了把柄,她觉得恐惧。 还有后悔、绝望、担忧、悲伤…… 在这些复杂的情感中挣扎着,浑浑噩噩地踏在皇宫冰凉的石板上。运气实在不好,她差点和奉召入宫的三皇子宋元德碰个对脸。幸好他并没有认出她来,只对着她形销骨立的身形羞辱了一番,说什么皇宫中难道闹饥荒吗,竟有这么瘦的奴才,然后他坐着肩與、摇着折扇走开了。 宋易安跪在地上,半天无法回神。她想,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倒霉得过头了。 新月宫的大门一如往昔那样陈旧破败,无人打理的桂花树枝从院子里伸了出来,倒多了些生机。宋易安知道,门里面一定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在焦急地等着她,等着她平安回去,可她有些怯懦了。 出师不利,终究不是好兆头。 迈进新月宫的大门,宋易安果然看见,坐在门口石凳上的姬姝迎了上来。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心里憋得那一股子热气更是灼烧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她眼前忽然模糊起来,紧接着,竟然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第二天卯时,宋易安悠悠转醒,逐渐清明的眼睛里,看到了忙碌的姬姝。 姬姝正在给宋易安更换湿毛巾,发现宋易安醒了,脸上的愉快难以抑制。她又开启了唠叨模式:“谢天谢地,你可算是醒了。出去一趟,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手上的绷带崩开了,骨头错了位,发烧一宿,还说胡话。可吓死我了!” 宋易安将敷在头上的湿毛巾取下来,谢绝了姬姝的搀扶,挣扎着坐起来。她的脸色依然难看,疲惫之气藏也藏不住。 姬姝见她不说话,凑近了,轻声问:“不顺利吗?” 宋易安低着头,好半天,眼睛对上姬姝漂亮的大眼睛:“我……” “不顺利也没有关系,难道事情还会再坏些吗?别怕。” 昨天乍见到魂不守舍的宋易安的时候,姬姝心里一凉,她猜到,宋易安此行,一定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最初她还忐忑不安,但她的爷爷姬恒抚摸着她的头说:“最坏还能坏哪里去?本就是注定要死的人,还怕死吗?” 死,当然怕,但一直被死的恐惧折磨,更是煎熬。 宋易安说:“赫连衣猜中了我的身份。” 饶是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姬姝还是吓了一跳。 宋易安攥紧了拳头,说:“我失算了。他过目不忘,只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是宋易安,也知道了我其实是女儿身,他,他甚至还猜出了,周眉语在和我合作。” “怎么可能!” 宋易安也想知道,怎么可能,可事情就那么发生了,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姬姝问:“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吗?还有谁知道了?” “只他一个人。” “他威胁你了?” 宋易安摇头。 姬姝顿了顿,半晌,轻轻松了一口气,安慰她说:“这还不算坏呀。赫连衣是个聪明人,想把他糊弄过去本就困难。现在他虽然知道了我们的秘密,但没有宣扬出去,也没有借此威胁我们,或许说明,他其实是个可以争取的人呢?” “不会了,”宋易安落寞地说,“他的态度很决然,没有回桓余地。他很有可能会成为我计划中最大的绊脚石。” “那……” “既然不能争取,就决不能让他活着!”宋易安用力抓着身下的被子,带着恶意对自己发誓。 姬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宋易安,阴毒如一只吐着信子的蛇,这使她感觉后背生凉。 平静的日子过了两天,第三天早晨,新月宫收到了江夏王府送来的请帖,说是周眉语将军听闻七皇子身体渐愈,想请七皇子及太子殿下、齐王殿下和蜀王殿下在京城最大的酒楼——隆庆酒楼吃酒。并邀请了几位将军作陪。时间就定在了次日傍晚。 说起来,周眉语是个聪明人,听说齐王殿下一直暗恋礼部尚书薛大人家的女公子薛瓶儿,便下了请帖,请薛家兄妹一同赴宴,还借口说江夏王府麾下有将军为了祝贺周将军与七皇子佳偶天成,送了一幅前朝书画大师苏明义的《寻隐者不遇图》,价值连城。她听说薛公子前些日子得了苏大师的一幅成名大作,想请薛公子前来品鉴一下,辨别真伪。 薛家女公子薛瓶儿生平最崇拜苏明义的画作,所以虽不想见到那个总是垂着眼睑围着她转悠的齐王殿下,但纠结了半天,还是去了。 薛公子薛迅还请了另外两个人,那就是甄昱卿和赫连衣。 前几天薛家兄妹在霍三娘酒馆等着甄昱卿和赫连衣,谁知道这对表兄弟半路“打抱不平”,“抓小偷”去了,耽误了好长时间。等一切都料理清楚,薛家兄妹却因为父亲传唤而不得不离开,最终也没能见面。薛迅想着,甄昱卿和赫连衣也是懂画的人,不如一道去,且聚会的都是皇族贵胄,总有一个会成为他们的主君,及早接触一下也是好的。 周眉语听薛迅说两位公子懂画,二话不说,赶紧追加了一张请帖,请赫连衣和甄昱卿赴宴。 意料之中的,甄昱卿答应了,赫连衣却没有。他推说身体不适,没有赴宴。 如此高规格宴会,少了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不足挂齿。 次日未时三刻,隆庆酒楼已经清了场,在周眉语的监视下,准备好了歌舞、菜品和美酒,就等着各位有身份的人的到来。 李姜楠凑了过来,抱着双臂,轻飘飘地说:“怎么,紧张了?” 周眉语送上一个白眼:“你当初在皇宫调戏女人的时候紧张不?” “我那是为了进江夏王府,我是……我是为了帮你,我是为大局牺牲!”李姜楠压低了声音,却一再强调。 周眉语却并不买账,冷哼一声。因了这声冷哼,李姜楠在自己被气得背过气去之前,夹着尾巴逃遁了。 她当然紧张,这场宴会,关系到复国大局,关系到宋易安的身家性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李姜楠的故事 此处暂时提一下李姜楠。 李姜楠是忠武卫正规军中年纪最小的卫士。不同于周眉语这样的忠武卫的子侄后辈,他是先帝亲自监督训练的、留给周哀帝叶子攸的亲兵。他自小就生活在皇宫之中,受到严格而周密的训练。他虽不是武艺最高强的人,却称得上脑袋最聪明的人。不仅精通琴棋书画,兵法韬略也信手拈来。 他比叶子攸小三岁,却因为博闻强识,很得叶子攸器重。若不是李姜楠有着忠武卫卫士的身份,叶子攸很想让他来做陪读,将来给他个官做做。 李姜楠最终还是做了官,但不是周朝的官,而是翊朝的官。他在叶子攸的安排下混入翊朝的朝堂上,成为了叶子攸的内应。 那一年,正是翊朝太祖皇帝被刺杀的时候,新即位的皇帝宋诩疯狂地捕杀忠武卫卫士。李姜楠因为暗中向叶子攸透露过几位曾背叛周朝的大臣的踪迹,也参与过某些刺杀行动,露了一点蛛丝马迹。他朝不保夕,为此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魏可寻代替真正的周眉语,成为了江夏王徐绍聪的义女。 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也为了与周眉语紧密合作、互相照应,李姜楠狠了狠心,向人们表演了一出“色胆包天”的戏码,公然调戏了前任丞相的女儿。 这种玩命的行为,果然遭到了前任丞相的记恨。他被发配了,挂着“玩忽职守”“贻误军情”的罪名,带着五十廷杖的伤,远赴北疆。 如此,才成功与周眉语会师。 后来,周眉语成为了江夏王徐绍聪的手下干将,威名大震,被宋诩嘉奖,允许她回京受封。周眉语趁此机会,与被囚禁宫中的宋易安取得了联系。 宋易安托付姬姝转告周眉语,她会在曲江宴上以自尽的方式引起世人的注意,请周眉语配合。 大局为重,周眉语当即就表示了赞成计划实施,但李姜楠表示反对。 李姜楠把宋易安当成他效忠的主人,也当成一个晚辈。他虽没能看着宋易安长大,但他见证了宋易安的出生,看着她迈出人生的第一步,听见她用含糊不清的稚嫩嗓音念出第一个音节。 他是宋易安半个启蒙老师,在叶子攸无暇照顾她的时候,是李姜楠握着她的小手教她读书写字。李姜楠真心心疼那个小娃娃。 李姜楠不同意宋易安这个过于危险的计划。太冒险了,也太卑微了。 可宋易安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在曲江宴上,于高高的观景台上,纵身一跃。 李姜楠的心都揪了起来,他害怕周眉语失手,害怕宋易安会因此丧命。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亲自救人。 他忍住了,周眉语也不负众望地将人救了下来。 扶起宋易安,将那个小丫头藏在怀里,借着宫灯的亮光,李姜楠想,那个孩子,长大了啊。 长大的宋易安,果然如她母亲一样美丽,如她舅舅一样隐忍,如她父亲一样狠心。 他多想再看看她,多想警告那些要带她走的宫人们不要弄疼她,多想打宋诩一拳,用自己能想到的最恶劣的语言咒骂他。可惜,他不能这么做。那个孩子独自承受了那么多的考验,他能做的,只有默默支持。 从今以后,他要护着她,为她奉献自己的忠诚。 周眉语刚刚把所有事情准备妥当,就听见负责守卫的亲兵进来报告说,齐王和蜀王到了。 齐王宋元德和蜀王宋元杰在隆庆酒楼门口的相遇,纯粹是个偶然。宋元德一向瞧不起这个没有存在感、出身低贱的弟弟,他觉得宋元杰其实并没有比宋易安的血统强多少,这样的人,算不上他的兄弟,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告诉世人,他的父皇生育能力尚可。 宋元杰习惯了宋元德的白眼,对此浑不在意,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恭敬态度,请宋元德先进门。 周眉语迎了出来,陪着笑请宋元德和宋元杰入席。 宋元德瘸着腿,摇动着手里价值连城的白玉骨琉璃扇,说:“皇兄还没到吗?” 周眉语拱手侍立,答:“请齐王殿下稍待,太子殿下应该马上就到了。” 谁知宋元德毫不保留地显示了自己的不满,冷笑了一声,说:“太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威风啊!” 在场的人们,谁也不敢接他这句话。 周眉语只当没听见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听闻齐王殿下爱酒,臣特意准备了几种好酒,请殿下品尝。齐王殿下里面请,蜀王殿下,里面请。” 齐王瘸着腿先进去了,蜀王回了个礼,跟在后面。 “报——”门外的守卫拉着长音进来。 江夏王府军武立府,行事作风都有军队的痕迹,哪怕是在外面请客吃饭,也不改变。两位皇子有点不适应,都转过头来看。周眉语倒是习惯成自然,她背着手,挺胸抬头,听着守卫的汇报。 齐王宋元德暗想:“如此看来,幸好当初周眉语没有选择我。这样的做派哪里像个女人,简直比男人还要野蛮!还是薛姑娘好,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先做王妃,再做皇后,都是合格的。” 守卫抱了个拳,说:“启禀将军,军师李姜楠派人来报,说太子殿下和七皇子在临街折风茶馆相遇。太子殿下说七皇子挡了他的路,便派了手下人与七皇子理论。七皇子受了鞭伤。接赫连公子赴宴的薛公子和薛小姐正巧遇到,也在那里。军师问将军,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自然是要去看的。 宋元吉嚣张的过头了。他明明知道宋易安与周眉语定了婚,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折辱宋易安,丝毫不顾及作为太子的仪态和皇家体度,也不顾及江夏王府的颜面,更何况还有两位皇子和几位贵公子在场。 周眉语赶紧向齐王、蜀王告罪,说:“臣要失陪片刻,请两位王爷恕罪。” 宋元德“啪”地一声收起扇子,说:“当初太子派人打折了那家伙的腿,本王恰在御书房无缘亲见,这一次,倒赶上了。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看那十足的兴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眼看的不是打架斗殴,而是一出好戏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冤无头债无主 皇家凉薄,周眉语是知道的,但凉薄到这种地步,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作为宋易安名义上的未婚妻,周眉语军权在握,战功赫赫。她做东请客,还是以宋易安的名义,可无论是太子还是齐王,都肆无忌惮地侮辱着宋易安,借此,宋易安曾经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 周眉语一声不吭,与两位皇子一道,赶往“案发现场”。 走了也就一百多步,穿过这天街,转个身,就能看到一个百十来人组成的包围圈。扒拉开一层裹着一层的看客,能看到那个跪在地上、后背带了鞭伤的宋易安和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玩味地看着宋易安的宋元吉。 宋易安是个没有爵位、没有随从、甚至没有出行工具的七皇子。考虑到这一点,周眉语提前一个时辰派了一队人马去新月宫迎接宋易安。但奇怪的是,派出去的人被宫里的御林军挡了下来。 御林军敢挡人,自然是受了宋诩的旨意,这说明对于两个人的婚事,宋诩打心眼里还是不高兴的。所以宋易安和周眉语没有执着其触宋诩的霉头,让派出去的人悄悄退了下来。 这样的场合,姬姝是不适合到场的,所以只有宋易安一个人去了,步行。 谁知道快到隆庆酒楼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太子宋元吉。 当然,也不一定是“碰巧”。 宋元吉的马车缓缓地从东宫驶来,好似算准了时间,紧跟在宋易安的身后。 那么威风的一辆马车和两排开道仪仗队,宋易安是惹不起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想着,躲开也就罢了。 可就算她躲到了大路的角落里,依然被宋元吉冠以“大逆犯上”“目无兄长”“冲撞东宫车驾”的罪名,被宋元吉派出的两个壮汉托着押到宋元吉面前。 宋元吉从马车里钻出来,拽过车夫的马鞭子,俯视着那个“不会说话”的“弟弟”。在他看来,宋易安活在世上,是对他的一种不恭敬。 宋元吉恨宋易安是有原因的。 十七年前,宋诩与原配妻子——也就是宋元吉的生母作别,踏上了进京的道路。京城对于野心勃勃的宋诩来说,有一种巨大的魅力和魔力。很快,宋元吉母子就收到了那个消息:宋诩和昭阳帝姬相爱了。 与翊国公府其他人的窃喜不同,宋诩的原配妻子难过极了。她懂得大局,懂得丈夫的目的,所以在人前不敢显露自己的情感,只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对着铜镜,孤寂、悲伤不能自己。 这些,年幼的宋元吉都看在眼里。 又过了几个月,全国忽然到处都在打仗。翊国公府兵精粮足,成为了拱卫皇室的主力军,再然后,“主力军”背叛皇室,兵锋直指长安。 这场“改朝换代”的战争持续时间并不长,短短两年而已,但两年时间,有太多的事情发生了改变,比如,宋元吉的生母病逝了。 虽然宋诩为了显示自己的情深义重,在位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设立皇后,虽然他一直是东宫之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但没有母亲陪伴,成了他永恒的痛苦,他不知道该把这笔账记在谁的头上。 每当看到宋元德和宋元杰偎依在母亲的怀抱里,每当打开母亲写给父亲一封又一封的家书问他何时回家,每当看到生母冰冷的、无人拜祭的牌位,宋元吉的恨意就难以遏制。 宋诩的胞妹、后来的昌平长公主抚养了宋元吉,可其他任何人,如何能填补父母缺失的关爱呢? 直到叶易安的出现,他的仇恨才有了宣泄的地方。 若不是叶易安的母亲是帝姬,宋诩怎么可能抛家弃子地前往长安;若不是叶子攸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宋诩何至于四处征战、没能见到发妻的最后一面? 都怪叶家的人,都怪叶易安! 宋元吉开始疯狂地虐待叶易安——不对,是宋易安。 宋元吉在新月宫放过蛇,放过蝎子,甚至放过火。他曾命人在给宋易安的少得可怜的粮食里放过巴豆,他甚至还偷偷找过巫师,想通过下诅咒的办法杀掉宋易安。 可宋易安都活了下来。 宋易安的苟延残喘,让宋元吉更加恼恨。他于是开始光明正大地对付这个便宜“弟弟”。 那一年,宋易安来到新月宫的第四个年头,宋元吉故意把打雀的箭羽丢在了新月宫中。他去捡箭羽的时候,看见宋易安在专心听姬恒讲文章。 哼,一个流着肮脏的血的哑巴,凭什么读书?凭什么让世间大儒教她学问?她就该像老三一样,拖着一条残腿苟且偷生。 他命人将宋易安拖出来,掐着她的脸蛋儿,强迫她说话。宋易安不说,他便指使手下人对宋易安进行毒打,不许留情。姬恒和他的小孙女跪在地上给宋易安求情,宋元吉便把他们一老一小囚禁在院子里,让他们亲眼看着宋易安被他像流浪狗一样毒打。 宋易安被打得一度昏厥,腿也打坏了,若不是宋诩派了大太监过来传口谕,宋易安的小命,他是决计会拿走的。 许是因为事情闹得太大,很多王公大臣也知道了这件事,影响不大好,所以宋诩不再允许他靠近新月宫,这些年,宋元吉觉得宋易安过得安逸了些。 那又如何,现在不在宫里,落在了他的手上,难道要放过这个“杂种”吗? 宋元吉用鞭子拍打宋易安的脸,对她说:“今日父皇在御书房自言自语,说你小子命真好,明明是个囚犯,竟然还有人愿意把你当块宝,跟你成亲。你说,那个将军是不是打仗打坏了脑子啊,怎么能选中你?像你这样乞丐一样的东西,就算是成了亲,跟一个将军上床,能吃得消吗?会不会一夜就死了啊?倒不如把你扔进军营里,被那些男人死命地折腾,或许更恰当一些,哈哈哈……” 这虽不是宋元吉能想到的最无耻、最淫秽的词,但看到宋易安惨白着一张脸一个音节都不响应他,他依然觉得无趣且愤怒。他的鞭子,狠狠地朝着宋易安打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解围 宋易安一连挨了好几鞭子,直打的她后背乃至全身火辣辣的疼。若是她能看到血珠子透过衣服窜出来,怕会真的哼出声来。 她看不到背后斑驳的血渍,所以一直咬着牙,挺直了脊背,虽是跪着,也像一棵青松。 一连挨了三鞭子,第四鞭子,被挂在了半路上。 宋易安以为救她命的是李姜楠或者周眉语,却在还没有松口气的时候,听到了算不上熟悉的男子的声音。 是赫连衣,大胆地握住了宋元吉的手腕,将鞭子死死地拦在了半空中! 宋元吉当然想不到,这世上除了他的父皇宋诩,竟然还有能站出来阻止他的人,而这个人,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 不仅是宋易安,就是包括隐忍不发的李姜楠在内的其他人,都惊了一惊。 赫连衣抽回了手,行礼问安:“卑职翰林院修撰赫连衣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金安!” 宋元吉绷着的脸忽然露出了阴冷的笑容,他转向赫连衣,右手持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左手的手心。他说:“原来是赫连大人。听闻赫连大人身体不适,怎么,还有力气管我皇族家事吗?” 这句话说得就重了。 赫连衣料想周眉语和宋易安会找合适的机会杀他灭口,所以在周眉语邀请他参加宴会的时候,他选择了推脱,想着或许能让两个姑娘体会到,他虽然猜到了她们的身份,但目前并不想与她们为敌。只是自己“不适”的借口已经说出去,现在却出现在太子面前,还在明目张胆地跟太子作对,倒有了“欺君罔上”的嫌疑。 另外,太子再跋扈、再失体度,也只是在管教自己的“弟弟”,赫连衣作为一个外臣,公然卷入这件事,有党争之嫌,看客们若是有心对付他,把他说成是宋易安的同党,他乃至他的整个家族,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赫连衣的反应倒是快,他恭恭敬敬地说:“臣确实身体不适,已经告假。但因常州旱灾,荆州地震,再加上当地官员赈灾不利,陛下震怒,连下诏书。臣职责所在,便回翰林院草拟诏书。现下已经完成。” 宋元吉有了片刻的尴尬。 其实无论是常州旱灾还是荆州地震,都是天灾,与他没有直接关系,问题是,几位封疆大吏之所以赈灾不利,与他有关。 他虽是国储,地位卓然,但银子却不怎么充足,更何况为了周旋于各位狐狸一样狡猾的大臣之间,银子是必不可少的交流之物,他必须通过这些人情,来和他的好弟弟、齐王宋元德分庭抗礼。一边用钱,一边没钱,怎么办呢? 这就不得不夸赞一下很多地方官员的眼力了。他们总会定期孝敬一些金银器物,缓解他的燃眉之急。 可他们也忒有眼力了,在发生大的天灾的时候,也没有落下。就有那么一艘盛了金银珠宝的船从荆州辗转运往长安,却因为船上发生了盗窃案,刚出荆州就被迫停运,由当地知府负责调查。 这位知府是个新上任的清官,听说金银是运往长安送给太子殿下的,便一封奏折直达天听,大肆弹劾太子贪污误国。幸好这知府有脑子,没有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所以虽然皇帝宋诩将宋元吉大骂了一顿,好歹没有重罚,也没有损害他国储的形象。 可宋元吉心虚,一听说与荆州、常州有关,便不再多问了,只想将眼前的事速战速决。他说:“其他的事,本宫就不过多追究了。赫连大人辛苦了,不要插手闲事。” 奈何赫连衣好似听不懂太子的“逐客令”,说:“皇家之事,既是家事,也是国事,臣不敢袖手旁观。殿下,七皇子就算有天大的错,依礼也应该由陛下处置,或由三司会审再交由宗人府量刑关押。现在在闹市,我等不知道七皇子所犯何罪,所以殿下亲自公然处置,臣等想求个说法!” “说法?”宋元吉减弱的气势很快恢复过来,又是一阵冷笑,“你所谓的七皇子,流着前朝肮脏的血液,是个不祥的蠢货,一个被遗弃的哑巴。赫连大人要为这样的人讨说法吗?” 骂得真狠啊。 赫连衣低头看看冒了一头冷汗、被人牢牢禁锢着却还能保持高傲姿态的女子,一种愤懑之情在胸腔中漫溢。他正视着宋元吉的眼睛,说:“流着前朝的血液就是肮脏吗?我们的先祖长辈,哪一个不是生活在曾经的时代?若是因为七皇子流着前朝皇室血液就说她肮脏,那天下人谁不肮脏?前朝的太宗圣祖,也是万代明君的楷模。更何况,七皇子乃是殿下的手足兄弟,都是陛下的骨肉,殿下此举,将置陛下于何地?!” “你……”宋元吉狠得牙痒,却被顶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恰在此时,一队人马像是一把尖刀,将看客们形成的包围圈捅破,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两个人,齐王宋元德和将军周眉语。周眉语这才发现,自己因为担心宋易安的安危,一不留神,走到了蜀王宋元杰前面去了,幸好宋元杰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混迹在皇子之中也没有地位,所以才算不上太糟糕。 宋元德看都没看宋易安,抱着他的扇子,朝宋元吉行了个礼,傲慢地道了声“见过太子殿下”,宋元吉被人打扰了“好兴致”,连回礼都省了,只简单“嗯”了一声。 宋元杰和周眉语礼数周全,跪在地上口称:“太子殿下金安。”宋元吉也一“嗯”了之。 周眉语瞥了一眼被禁锢在一旁、后背好几道血印的宋易安,忍下心里的疼痛,陪着笑说:“臣本以为隆庆酒楼美人美酒,已经够热闹了,怎么这里更热闹?——李姜楠人呢?不是让他请太子殿下前来赴宴吗?死哪儿去了!” 李姜楠狗腿一样地钻出来,笑嘻嘻地说:“将军,将军,小的在这儿呢。” “你小子怎么回事?带个路都干不了,把太子殿下引到这里来,还伤了本将军未来的夫婿,你还是滚回北疆和尿泥去!” 齐王宋元杰默默冷笑了一声,想:粗鄙的女人,比薛家姑娘差远了! “粗鄙”的周眉语又赶忙向太子告罪,说:“这是怎么闹的?七皇子如何得罪太子殿下了?殿下赏个脸,让微臣替她陪个不是?” 宋元吉这才想起来,当着周眉语的面痛打宋易安,还是有一点不大妥当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不需要你的同情! 宋元吉好歹还知道这次的宴会是周眉语假托宋易安的名义宴请的,也知道周眉语是能执掌江夏王府绝对军权的人,不好得罪,暗骂周眉语没眼光的同时,他勉强换个了表情,说:“将军的面子,本宫自然是要给的,只是本宫这个弟弟……” “七皇子的过错就是江夏王府的过错。太子殿下,前面就是隆庆酒楼,臣已经备好的美人美酒,权当微臣给殿下赔罪,可好?” 周眉语伏低做小,宋元吉也不好再多追究什么。他平整了一下心态,指了指身后侍卫们捧着的几个精致的酒坛子,说:“父皇听说将军设宴,昨天赐下了几坛子好酒,有竹叶青、汾酒、杜康酒,昌平长公主亲手酿的桃花醉,还有西域进贡的葡萄酒。请将军和两位弟弟品尝一下。” 所谓的“两位弟弟”,自然没有把宋易安包含在内。 本以为该说的场面话说完了,谁知道齐王宋元杰甩开扇子,瘸着腿走了两步,阴阳怪气地说:“早知道父皇偏心,对太子殿下尤其偏爱,连赴宴都专门赐下酒水,倒是让弟弟们眼馋的很呢!” 宋元吉一听这口气,就知道宋元杰的下一句定不是什么好话,翻着白眼没理他。 就听着宋元杰用扇子敲击着自己的脑门,做出专心思考的样子,说:“又或许是太子殿下没了银子来源,又想充门面,所以昨天专门向父皇求来了几坛子酒?还是殿下会做人,比弟弟们强上百倍。” 原来是在拿他要地方官员的“孝敬银”的事暴露而讽刺他呢。原本这件事瞒得好好的,被宋元杰欲说还休地揭露出来,更是尴尬了。宋元吉咬着牙根说:“听说齐王喜欢喝竹叶青。好得很,父皇赐下的酒你多喝一些,免得被人说,清醒的时候也说胡话!” “都依太子。”宋元杰少有地取得了胜利,卖着乖说。 等齐王和太子的“擂台”打完了,周眉语才和事老一样地站出来解围,说:“几位王爷别当着风站着了,赶紧入席,微臣还没有喝过御酒,眼下馋的快要死了。请殿下移步!” 宋元吉再也不想呆在这个晦气的地方,一甩袖子,随着周眉语的指引的方向,由李姜楠带领,步行去往隆庆酒楼。 周围的看客,因为“主角”的撤场而消散大半,剩下零零星星的人,还在强打精神,留意宋易安、赫连衣和周眉语的举动。 太子的亲卫们已经放开了宋易安,只是跪的久了,身上又带了伤,宋易安没能马上站起来。 赫连衣招来藏在人群中的随行侍从,要来自己的鹤氅,在阳光下打开,“噗”的一下子,铺在宋易安的身上,将小得像个猫崽子一样的宋易安裹在里面。 周眉语有些看傻眼。 更让周眉语傻眼的是,宋易安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之后,将披在自己身上的鹤氅扯下来,丢回了赫连衣的手上。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宋易安冷言冷语地说。 “我……” “不想蹚这趟浑水就别来装好人,免得将来后悔!”宋易安又说。 赫连衣被狠狠地噎了一下子,这才意识到,虽说宋易安还在记恨他不留情面地揭穿她身份的事,但刚刚的话,她说的没有错。 周眉语已经知道了那天发生的事,只是没想到,宋易安会和赫连衣开口说话,要知道,自从她成为了宋诩的七皇子,除了姬恒和姬姝,对谁都没有说过话。 有身穿便衣的亲信从人群中探出头来,低声对周眉语说:“将军,还继续吗?” 周眉语瞧了一眼目光灼灼的赫连衣,回答:“把安排刺杀赫连衣的人手撤了。” “是。” “其他计划,不得有失!” “是!” 亲信隐藏下去,周眉语也将自己微弱的忐忑压了下去。 她从侍卫的手上取来一件军用斗篷,走到宋易安面前,很自然地给宋易安披上,转头对赫连衣微笑着说:“赫连大人,既然忙完了公务,又承蒙您为七皇子解了围,还请给我江夏王府一个面子,屈尊来隆庆酒楼吃一杯酒。尊兄甄大人很快就到,正好让在下讨教一下书画知识。两位一表人才、一马当先……什么……一箭双雕、一言九鼎……嗯……一泻千里,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 前两句说的像模像样,真把人给唬住了,谁知道后两句就…… 周眉语在看到赫连衣和宋易安惊诧的眼神的时候,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尴尬地笑了笑,说:“嗐!在下是个粗人,大字都认不了几个,我那文书逼着我背了几句好听的话,我辛辛苦苦背了一夜,现在看来,还是用错了,不好意思,呵呵。” 赫连衣正要客气几句,又听着周眉语说:“反正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赫连大人那么聪明,一定能明白。走走走,去吃酒,不醉不归!” 说着,周眉语一边搂着宋易安的肩膀,一边去拉赫连衣的胳膊。周眉语何等力道,一手一个,就把两个人一块推进了隆庆酒楼。 果然是武将做派。 隆庆酒楼现在里三层外三层,被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门口还蹲着一只凶猛的黑色卷毛猎狗。知道的说是周眉语将军请客吃饭,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开军事会议,吓得晚到的薛家兄妹和甄昱卿站在门口半天不敢进门。 人到齐了,座位的排列就犯了难。 虽说宋易安与周眉语一样,是名义上的主人,但她是被天下人耻笑的七皇子,无论是太子还是齐王、蜀王,地位都比她尊贵得多,她若是被安排到上位,就算太子能拼死忍下去,齐王那个瘸子也不会吃这个亏。 于是李姜楠给周眉语出了个主意:将太子安排在主位,下首分别是齐王和蜀王,作为主人的周眉语和宋易安并排坐在蜀王之下,既显出未婚夫妻的关系,也能帮宋易安挡煞。 薛家兄妹坐在齐王之下。齐王钟情于薛家姑娘,这样安排,齐王一定心存感激,就没有心思找宋易安的麻烦了。 赫连衣和甄昱卿虽是新贵,但地位远比不过在座几位,既然他们是表兄弟,被安排在最后一桌也是理所当然。 这样,终于可以开宴了,好戏即将登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排排坐,分果果 第一轮酒是周眉语在塞外带来的烈酒,在座的除了周眉语本人,没有谁能抿一口之后还能不咳出眼泪的,齐王宋元德更是脱口而出:“什么破东西,这么呛人!” 太子丝毫没有为周眉语解围的意思,一顿咳嗽之后,说:“周将军,本宫当年与科尔豁部落的齐罕沁野可汗,也没有喝过这么烈的酒。我们几个人见过世面的人你照顾不到也就罢了,你身边那位连酒是何物都不懂的未婚夫你是不是也忘了?你让他喝这东西,还不如直接找个坟堆把他埋了痛快呢!” 齐王难得与太子统一战线,无所顾忌地笑起来。在宋元德心里,宋元吉虽是敌人,却好歹是个人,而宋易安,并不够那个资格。这么想来,偶尔附和宋元吉一下,也无伤大雅。 周眉语可不敢表现出生气的情绪,她告罪说:“臣是个粗人,哪里懂什么酒?请两位殿下海涵。” 太子却不依不饶,阴阳怪气地对宋易安说:“七皇子,你没见过这东西也没关系,见过醋没有?两个东西大体上是一样的。等回了你的新月宫,你可以问问你身边的那个叫姬姝的丫头,或许她能给你酿一罐子醋解解馋。哈哈哈哈……” 在宋易安面前,宋元吉沉淀了二十多年的涵养立刻烟消云散,他才不管什么面子和体统,只要让那个哑巴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可这次依然不能让他满意,宋易安像往常一样,不说话,没动作,好像她不只是不能说话,连耳朵也不好用了,直挺挺地跪坐着,像个雕塑。 她对面的赫连衣冷眼瞧着,不知道是什么心情。薛家兄妹和甄昱卿,也颇觉尴尬。 除了宋元吉和宋元德,谁也没有笑,这让两个人忽然觉得,本想耍猴给别人瞧,现在倒像是被人瞧了笑话。 从门口传来两声狗叫,叫得人心慌。 宋元吉更是恼怒,正要发作,就听着蜀王宋元杰拱手说道:“太子殿下,听说您带来了陛下新赐下的几坛好酒,臣等见识浅薄,想请殿下把那些好酒拿出来,让臣等一饱口福。” 甄昱卿也附和道:“蜀王殿下体恤下官,下官感激不尽!臣自从在曲江宴上喝了一口陛下御赐的酒,直到现在还回味无穷呢!” 宋元杰笑道:“不是本王给甄大人拆台,曲江宴上的酒,虽是御赐的好酒,却比不上太子殿下带来的贡酒。这几坛子贡酒是陛下珍藏的,就是本王,也没品尝过几口呢。” 甄昱卿满脸惊喜:“果真吗?臣岂不是沾了个大运气?!” 宋元吉听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气消了不少,冷着脸说:“罢了,好好的心情,哪能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打搅了?烈酒本宫是不想喝了,还是换陛下御赐的贡酒。” 人们赶紧谢恩。 宋元吉一五坛子酒,竹叶青、汾酒、杜康酒、桃花醉和葡萄酒。唯有桃花醉不是贡酒,但它是昌平长公主亲手酿的,是宋诩特意赏给宋元吉喝的。 昌平长公主是宋诩的同胞妹妹,已经去世三年了。在宋诩征战四方、宋元吉生母逝世的那一段时间里,昌平长公主将宋易安养在膝下,短暂而简单地承担了一个母亲的职责。昌平公主爱酒,也爱酿酒,她珍藏的酒,都封存在宋诩那里,以供宋诩怀想。这次宋诩算是开了天恩,赐给宋元吉一坛她遗留下来的桃花醉,宋元吉特意带出来向人们显摆一番。 尤其是显摆给什么都没有的宋易安看。 宋元吉盯着下人们把酒捧上来,指挥着说:“桃花醉是姑母留下的,给本宫留下。竹叶青是父皇赏赐给齐王的,送过去。” 捧着竹叶青的下人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酒送过去。宋元德趴在酒坛子边上贪婪地嗅了嗅,露出满足的神态。 宋元吉又说:“其他人别客气,喜欢什么拿什么。” 宋元德才懒得照顾宋元杰的脸面,他向薛家兄妹使了个眼色。 薛迅对着宋元杰做了个请的姿势。宋元杰回了个礼,选了那一坛杜康酒。于是汾酒和葡萄酒就分别放在了薛家兄妹和甄家表兄弟的桌子上。 如此,又一个尴尬的局面就出现了,作为主人的周眉语和宋易安,没能分到一滴酒。 在座的谁不知道,除了周眉语,没有人能有那么好的酒量,可以喝完分配的一坛子好酒,只是太子和齐王有意羞辱宋易安,不想让她得到一点好处,至于周眉语,只能受点“池鱼之灾”了。 酒分完了,周眉语好歹提前了解了京城人宴会的流程,下面,该着歌舞了。 隆庆酒楼里唱歌跳舞的美人们,都是周眉语派李姜楠在京城最大最豪华的醉红楼里花重金请来的,个个倾国倾城、才情绝世,哪怕是看惯了宫中歌舞美人的太子和齐王,也忍不住细品慢看。 一会儿是宫商徵羽的素琴,一会儿是轻拢慢捻的琵琶;一会儿是吴丝蜀桐的箜篌,一会儿是抽弦促柱的古筝。眉目多情的美人唱着绵柔和暖的情歌,红裙彩袖的舞娘踩着步步生香的节拍。还有浓郁的香料在焚烧,还有可口的菜品来了又去、花样新鲜。 门外的猎犬没了动静,许是也沉醉在温柔乡里没了脾气。 一阵歌舞之后,中场准备了小节目,正是薛家兄妹最盼望的节目。 前朝书画大师苏明义的《寻隐者不遇图》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市面上有不少赝品,都被一一拆穿,这幅作品也因此更加神秘和珍贵。周眉语自称得了这个宝贝,请薛家兄妹和甄昱卿鉴定一番,若非如此,以薛瓶儿那孤高的性子,怎么可能忍着宋元德的眼神纠缠,还能端坐到现在? 冷眼旁观的“沙场屠夫”周眉语此时埋在心里的惊讶都快藏不住了,她不知道一幅破画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魔力,能让几位世家公子、小姐如此着迷,这样看来,还是宋易安算得准,抛出这幅画就能让他们甘心入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好戏(一) 苏明义的《寻隐者不遇图》在每一双迫切的眼神注视下缓缓打开。整幅画层次分明,错落有致。远处的斜阳、孤雁和近处的树林、亭台、怪石和小溪相映成趣。树林深处隐约藏着一个小小的茅舍,茅舍内有一个总角童子,茅舍外有一位落魄的老儒倚门而叹。没有炊烟,也没有往来的行人,甚至没有山间小路,有的,只是一片葱郁。 图画右上角有一首小诗,乃是唐代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落款“明义”,盖章。 不用周眉语邀请,除了宋易安,其他人已经将画围起来细细打量,哪怕是瘸腿的宋元德,也站在人群之外,摇动着扇子远远瞧着,只是不知道他色眯眯的眼睛里,瞧见的是那幅画还是画外的美人。 围在画前面的人们在低声说话,谁也不敢首先发出决定性的议论。当中最活泼的当属甄昱卿,他左看看右瞧瞧,还摸一摸根本不存在的胡茬,时常偷偷拉扯赫连衣,却以为别人都没有看到。 赫连衣首先坐回座位,其他人也在不久之后回归。宋元德想对薛瓶儿送上一个谄媚的笑脸,可惜薛瓶儿故意当做没看到,藏在哥哥身后逃脱了,留下宋元德独自尴尬一会儿,才摇着扇子返回座位。 宋元吉越发将自己当做主人,他环视一下众人,问:“各位觉得,这幅画可是苏先生的真迹吗?” 宋元德对画并不感兴趣,只想借此对薛瓶儿献殷勤,他率先说:“听说薛公子才冠绝伦,对苏先生的画作颇有研究,不如发表一下高见?” 在宋易安恍若不存在的时候,宋元德就是宋元吉最厌恶的人,只是对于宋元德,宋元吉尚且能保持一点风度休养罢了。 宋元吉一手撑着脑袋,委婉地对宋元德的提议表示了反对,说:“薛公子固然是深受瞩目的才子,可本宫记得,赫连公子的在书画方面的造诣,世所罕有。本宫曾在许太傅那里欣赏过赫连公子的大作。许太傅说,赫连公子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功底,将来必能独树一格、超越前辈大师。不如请赫连公子鉴赏一下。” 赫连衣站出来,躬身施礼,说:“能得太子殿下垂青,臣深感荣耀。只是臣才疏学浅,不敢担承殿下赞誉。薛公子家学渊源,耳濡目染,定比臣看的准。” 宋元德原本被驳了面子,有些恼,听赫连衣这样一说,稍稍释然。他顺着赫连衣的话,轻飘飘地说:“对嘛,一个一个地来!” 薛迅不自觉成了太子和齐王争斗的工具,战战兢兢的。他对着宋元吉和宋元德行了个礼,说:“臣不才,班门弄斧了。以臣拙见,这幅画乃是真品。” “真的吗?!”周眉语兴奋地叫出来。 薛迅点头:“苏先生非常善于画山水画,可惜传世的不多。他晚年际遇坎坷,又不幸遭遇火灾,很多画作被焚毁。根据他流传下来的画和前人的描述看,他的山水画笔锋劲健稳固,墨色淋漓厚重,留白大气,景致错落。一切喜怒哀乐,都能通过景致展现出来,而且,这幅画……” “等等,等等……”周眉语打断薛迅的话,傻笑一声,“我是个粗人,实在听不懂大人您说的话。总之您是觉得,画是好画对——您看它值多少钱?” 这可把薛迅问愣了。这么珍贵的一幅画,难道要卖吗?让她保管这幅画,是不是有点…… 可周眉语闪亮亮企盼的眼神投过来,薛迅也不好露出鄙薄的态度,他敷衍地说:“一千两应该不成问题。” “一千两!”周眉语拍着桌子大叫。看那样子,好像一千两银子已经放在了她的面前。谁曾想又听她大笑着说:“这得买多少酒啊!” 薛迅:“……” 薛瓶儿:“……” 宋元吉:“……” 宋元德:“……” 宋元杰:“……” 甄昱卿:“……” 赫连衣:“……” 只有宋易安神色淡然,像个木头人。 周眉语怕薛迅不够权威,转而又向赫连衣确认:“赫连大人认为呢?” “是真品。”赫连衣回答简洁。如果这幅画最后的结局是被换成酒,赫连衣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进行解释了。 周眉语拊掌大悦,对身后的李姜楠说:“老李,你听到没,咱们这幅画值一千两呢!你赶紧,把画收起来,藏到楼上去,明天爷就把它卖喽!” 李姜楠欢欢喜喜地站出来,应道:“得令!” 太子连忙开口,说:“周将军且慢。将军真的要把画卖掉吗?” “这还有假?” 太子在宴会上第一次展现了笑容:“本宫觉得,一千两委实太少了。本宫出一千五百两,请将军割爱如何?” “割……啥?” “咳,就是本宫想用一千五百两买你的画。” “真么多!那……” “本王出两千两!”在心仪的美人面前,宋元德才不会丢了面子。若是将这幅画买下来送给薛瓶儿,难道不能博美人一笑吗? 宋元吉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若是一个单纯的拍卖会也就罢了,现在卖画的是江夏王府将来的掌权人,买画的是太子殿下和齐王殿下,性质就不同了。 太子是国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看上的东西,你不赶紧送上去,忒不识时务。 齐王是亲王,是皇子中最小心眼、行事最偏激的一个人。开价如此之高若还不能成功,周眉语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 宋元吉有些矛盾。他喜欢这幅画,但若再往上加价,一者,他是兄长,与弟弟斗富,显得幼稚可笑、不成体统,传到陛下和朝臣的耳朵里,又是一番训诫;二者,他刚因为荆州知府向东宫送银钱被查获的事而受罚,现在哪里还有那么多钱充门面? 宴会好像突然被冰块封住了,气氛冷得瘆人。 周眉语斜眼看看宋易安,宋易安依然是置身事外的冷淡样子,像一位入定的老僧。 喂喂,虽说是提前计划好的,但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宋易安,你忒不仗义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 好戏(二) 周眉语是粗人不假,但也是个有脑子的粗人。她打着哈哈说:“臣知道,太子殿下和齐王殿下知道臣家底薄,成个亲也没那么大的排场,有心帮衬一下,可臣也不能蹬鼻子上脸不是?一幅画而已,哪里值得那么多的银子?两位殿下若是喜欢书画,没关系,底下的将军们送来了好些呢,李姜楠说,都是有名号的人画的,有什么唐今非啦,郭就啦,儿大江啦,还有个女的,叫什么苏……苏……苏少少还是苏妙妙的。嗐,反正臣也不认得,各位随便挑些就是了。” 那些书画的作者,分别是唐岑非、郭蹴、倪大江和苏渺渺,周眉语不认得,但在座的人们都认得。他们不是书画大家就是文坛巨擘,不是风流才子就是多情佳人。他们的画作,虽不一定能比得上苏明义的《寻隐者不遇图》,但也差不了哪里去。可惜,落在了一个文盲的手里。 薛瓶儿再也坐不住了,玉指抚在桌子上,上身微微前倾,问:“果真吗?将军都把它们带在身边吗?” 周眉语点头:“对啊。不是什么稀罕东西,都堆在后面院子里了,薛小姐随便拿!” 周眉语倒是豪气,可放在外人眼里,总觉得傻气。 那是稀罕东西好吗! 薛瓶儿不失风度地干笑了一声。 周眉语仿佛没看懂人们笑容里的意思,说:“这个隆庆酒楼啊,传说是京城最讲究的酒楼,因为酒楼的后面有个环形走廊,走廊正中种着一棵百十来年的老松。人们都说这棵树长得风雅,我也瞧不出来——反正劈了当柴烧也做不了一顿饭吃——可人们喜欢在那里设下屏风,悬挂诗词啊、对联啊什么的。我今天就风雅一回,也把画挂上去,等各位喝完了酒,可以随便欣赏。” 好似在迎合周眉语的话,李姜楠把画收走,告了个罪,消失在隆庆酒楼通往后院的拐角处。 周眉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拍大腿,笑着说:“弹唱的姑娘们应该也休息够了,该让她们出来再唱上一曲了——人呢,上啊!” 亮堂堂的嗓门在大厅里回响一圈,就有歌女和舞女款款而至,软绵绵的丝竹声再次响了起来 纵观整个宴会,除了“置身事外”的宋易安,坐的最坦然的是周眉语,最淡然的是赫连衣,最满足的是甄昱卿,最复杂的是宋元吉,最如坐针毡的是薛瓶儿和宋元德。 明明喝的酒不是烈酒,明明只是仲夏时节,宋元德却热的厉害,他用力扇动着手里的扇子,可热气还是一股子一股子地往上窜。面前“花团锦簇”,脂粉的香气冲的人头昏眼花,身边有个才华出众的、自己最心仪的美人,宋元德坐不住啊! 若是有一块冰降降温就好了——不,若是那位暖玉一般的美人能躺在怀里说两句可心的话,怕是更能缓解他焦躁的内心。 宋元德这样想着,更是难受得要命。 薛瓶儿坐在座位上也甚是煎熬。 虽是被哥哥挡着,但薛瓶儿能清楚地感受到宋元德自始至终投过来的灼灼目光。她厌恶那个色眯眯的眼神,就像厌恶他走路时鸭子一样摇晃的背影。 薛瓶儿之所以明知道宋元德赴宴的情况下也要参加,是因为那幅苏明义的画。得知周眉语还有很多珍贵的画作,薛瓶儿是欢喜的,可周眉语不懂珍惜,又惹来她的一阵惋惜。 转而她又想,既然周将军不懂欣赏,若是她厚着脸皮讨要一幅,或许周将军也不会怪罪。将军虽是女子,但性格豪爽,又喜欢喝酒,不如用家里珍藏的几坛子女儿红与她交换,难道周将军会不肯吗?好极,就这么办。 看着自家妹妹止不住地朝后院张望,薛迅便明白了。他在歌声的掩护下,轻声对妹妹说:“坐不住啦?想去看?” 薛瓶儿抿嘴一下,点了一下头。 薛迅说:“去,我给你打掩护!” 薛瓶儿亮晶晶的眼睛顿时被笑容挤得没了踪影,她道了声谢,急迫地离开座位,借着层层叠叠的红巾翠袖,提着自己的裙摆,低着头往后院走去。 薛瓶儿故意绕开宋元德,可宋元德偏把那种逃避当成欲擒故纵,连人家飘飞的裙摆,都被他当成含羞的邀请。这种自作多情的满足,搅动得他的内心像有一只小手在不老实地抓挠,挠的他口干舌燥。 发现宋元德盯着自家妹妹,眼神迷离,薛迅也心生厌恶,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更何况对方身份尊贵,哪里是他能招惹的? 他只好“曲线救国”,举起酒杯,对宋元德说:“齐王殿下,前些日子在定远侯府的雅宴上,殿下赐给臣一套龙泉青花宝莲笔洗,臣想借此机会,敬殿下一杯,聊表谢意。” 宋元德有些不大高兴,因为那一套价值不菲的笔洗,是在雅宴结束之后,宋元德派人交给薛迅的,并明言,请他把笔洗转送给薛瓶儿,听薛迅的意思,他竟自己收起来了。 可眼下也不好发作,毕竟那是未来的大舅哥。宋元德客气了两句,将杯子里的美酒一饮而尽。 薛迅和宋元德一来一往,旁观的宋元吉不自在了。 臣下举办的小型雅宴,宋元吉是不屑参加的,更何况若是被宋诩知道了,又要说他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了。偏生不爱读书的宋元德总会参加,也由此,他和很多世家公子感情不错,连带着一些公侯,对齐王的好感好像已经超过了太子。 宋元吉不甘心,命人倒满了酒,咳了一声,对着在场的人们,说:“本宫一直想找机会和手足兄弟及德行兼备的公子们聚一聚,奈何国事缠身,总不能如愿。幸而周将军来京受封,设宴与此,正给了本宫一次机会。来,众位,我们满饮此杯!” 虽说酒敬的太迟了,可谁也不敢怠慢,都举起了酒杯——不,不是“都”,有两个人没有:一个是扇子摇得像蜻蜓翅膀一样快的宋元吉,桀骜惯了,没有理睬;另一个是宋易安,因为她没有酒可敬。 忍了。宋元吉憋着火气,将杯中酒一口喝完。 宋元德忽然站了起来。 “三弟,你怎么了?” 宋元德扯开自己的脖领子,说:“更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好戏(三) 所谓“更衣”,不过是去方便一下。可在宋元吉看来,宋元德是故意给他添堵,偏偏人家理由充分,他无从发火。 罢了罢了,由他去。 宋元德好像喝醉了,险些没站稳,好在摇晃了一下,还是恢复了正常。有江夏王的亲兵上前搀扶,可宋元德自小跛脚,最不喜欢别人搀扶,便怒气冲冲地把人推开,径自往后院去了。 后院的环形走廊里,坐着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是薛瓶儿。薛瓶儿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她的激动和惊喜的情感了。她最梦寐以求的书画现在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像一位卓越的说书人,无言地诉说着主人的悲欢离合和心酸往事。 无论是唐岑非的狂草《劝酒帖》还是郭蹴的楷书《拜山帖》,无论是倪大江的《山鬼图》还是苏渺渺的《西湖泛舟图》,都能美到人的心坎上,醉到人的梦里去。 薛瓶儿看的痴了,完全成了一个溺水的人儿,无法自拔。 负责看护画轴的李姜楠手里还捧着两幅画,笑嘻嘻地奉承人家:“都说薛小姐爱书画成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薛小姐,在下记得,将军们进献的还有两幅书画,是谁的忘了,似乎是美人图,薛小姐要看吗?” 看手上几幅书画的质量,薛瓶儿猜测,尚未亮相的美人图也不会是凡品。她说:“将军若是能行个方便,小女子感激不尽。” 话音软糯动听,把李姜楠说的舒心极了。他一刻不敢耽搁,把书画随便一扔,转身就要往外走。 “嘿——”薛瓶儿不禁开口。 “怎么?” 薛瓶儿赶忙去捡被随意丢弃的书画,责怪道:“这些宝贝,怎么能随意摆放?弄脏了怎么办?” 李姜楠提薛瓶儿把书画重新收拾好,塞进薛瓶儿的怀里,这才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薛瓶儿纳罕,江夏王府军武立府,他家的女将军成亲,不送刀剑弓弩迎合喜好,偏送一些名人字画,不懂欣赏,不知珍惜,暴殄天物! 可话又说回来了,若不是这个机缘巧合,她又怎么能一饱眼福呢? 收起抱怨,薛瓶儿打开了倪大江的《山鬼图》。前代人笔下的山鬼,野性有余、灵气不足,或坦胸露乳,或碧眼褐发,或虎头豹尾,猎奇而已,无甚新鲜,而倪大江笔下的山鬼却并非如此。 与其说是“山鬼”,不如说是“山灵”。画上的姑娘穿的不是虎皮小褂,而是纯白色的罗裙。她戴着一顶幕离,轻柔的白色纱帐遮住了她单薄的肩膀,却因为清风的吹拂,而露出她姣好的面容。她鸭蛋脸面,长眉入鬓,俊眼有神,薄唇粉颈,云鬓翻飞。若不是她身处山林之中,身后有猛虎为伴,人们怕会以为这是哪位大家闺秀呢。 薛瓶儿的指尖,轻轻触摸美人的衣裙和眉眼,触摸猛虎修长的须和斑斓的花纹,好似触碰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梦。 美梦终止于一只谈不上粗粝的男人的手,手附上来的时候,把薛瓶儿真真切切地吓了一跳,那随即扑过来的酒气,更是让她难受得直反胃。 薛瓶儿抬头,撞上了宋元德迷离的眼神。她心头一惊,慌忙站起来,原本放在她身上的书画咕噜咕噜撒了一地,她也顾不得心疼了。 “齐……齐王殿下……”薛瓶儿的脸顿时通红。 宋元德把手上的扇子随手一扔,把自己的脖领子扯得更开,一边凑近薛瓶儿一边说:“薛小姐,你惧怕本王吗?” 薛瓶儿佯装镇静,干笑一声,说:“怎么会?王爷人品贵重,小女子敬仰还来不及,怎么会害怕?” “那你躲什么?”说着,宋元德已经将薛瓶儿逼到了走廊的角落里,让她走投无路。 宋元德热得厉害,这种热气搅得他精神不受控制,酒精的麻醉作用更是让他意乱情迷。薛瓶儿总是与他保持距离,他不高兴,他想,若是现在把生米煮成熟饭,以后的事情是不是更顺利一些呢?想来薛家为了薛瓶儿的名节,不会张扬,只会癞皮狗一样地把女儿往齐王府里塞,到那个时候,他想拒绝都不好意思了呢! 越想越高兴,越想越动情。宋元德一把抱住薛瓶儿,就像抱住了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咪。 “小猫咪”薛瓶儿起先还有能力推搡,希望宋元德找回理智,不要做过分的事,可下一秒,她被宋元德钳制住,微弱的希望化为泡影,终于顾不得尊卑和礼节,一面拼命挣扎,一面尽力呼救。 薛瓶儿大喊:“来人啊!救命啊!哥哥,哥哥救我!!……” 可丝竹管弦和歌曲舞蹈的声音,将这救命的嘶喊完全盖住,薛瓶儿的眼前,只剩下了天旋地转的绝望。 宋元德听到薛瓶儿的呼叫,还是有一点忌惮的,他也考虑过用什么东西把薛瓶儿的嘴巴堵住,当他发现着微弱的声音对于宴会上的人们而言如空气一般微不足道,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他的灵魂好像变成了一只凶恶的猛兽,渴望一口气便把柔柔弱弱、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吃进肚子里。他下手没了轻重,放肆地撕扯着薛瓶儿薄如蝉翼的罗裙。 嘶——漂亮的裙摆被扯掉大半,露出姑娘家白皙纤瘦的小腿。褪下她的一双天青色的绣花鞋,显出精致的小脚的轮廓。再下手,去撕扯胸口的衣料,脆生生的布匹碎裂的声音如此动听,如此诱发人的想象。 薛瓶儿还在哭喊着,声音如此无助,又如此牵动宋元德的情欲。宋元德想,明日薛璧贺来跪着求他娶自己的女儿的时候,他绝不为难,一定一口答应下来。 忍不了了,忍不了了,宋元德已经在自己记不得的某一个时候脱掉了自己的外衣,下面的事,他觉得顺理成章。 没有顺理成章,一个硕大的青花瓷瓶当头砸下来,啪!迅雷不及掩耳,将他的头砸开了花! 宋元德完全没有准备,被砸的昏了过去,临闭眼之前,他看见那个被他蔑视了十七年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将自己身上披的披风罩在了薛瓶儿的身上。那个人的背后,正流着新鲜的血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好戏(四) 宋易安离席,没有几个人发现,因为自始至终,她都像一个虚空的人,没有一点存在感,连太子和齐王变着法地给她找不痛快,她都没有表情,说她是个僵尸,一点也不为过。 宋易安用青花瓷瓶打爆了宋元德的头,闹出的声音已经足够大,再加上“碰巧”来送画的李姜楠大如洪钟的叫嚷,完全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宴会进行不下去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往后院聚集,尤其是薛迅,几乎是飞过来的。 宋元吉的脚程也不慢,无论这件事涉及的是宋元德还是宋易安,对他来说,都是好事。他想,自己一定是赚了的。 通往环形走廊的拐角处,蜷缩着一个溅了斑驳血渍的小姑娘,她的脸上都是泪,惊惧和羞恼让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她紧咬着嘴唇,哆哆嗦嗦的。身上披着一个军用的披风,却遮不住身上被撕裂的衣裙。 她面前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上还冒着新鲜的血液,这个人只穿了内衬的衣裳,衣裳凌乱,露出大片白花花的胸膛。若不是他身边躺着那一面招摇的扇子,人们差点认不出,躺着的这个人是堂堂三皇子,齐王宋元德。 将宋元德打倒在地的“罪魁祸首”宋易安,是这件事中唯一站着的人,但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嘴唇苍白,微微有些抖动。她的背后还暴露着鞭伤,伤口尚在流血,血珠染得衣衫鲜红可怖。 眼前的一幕,无论是谁,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只是如何收场,没人知道。 薛迅不管那些,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妹妹。 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向妹妹伸出手去,薛瓶儿吓得哆嗦,使劲儿往披风里钻。 薛迅又自责又心疼,后悔不该带妹妹来参加什么破宴会,他不敢抽回手去,小声安慰妹妹:“瓶儿,别怕,是哥哥,没事了……” 薛瓶儿慢慢露出那双惊慌的眼睛,借眼角环视周围站着的人和躺在地上的人,最后把眼神放在自己的哥哥身上。终于,她哭出声来,扑在了哥哥的怀里:“哥哥,你怎么才来呀……” 薛迅更是痛苦,他将妹妹用披风裹好,抱起来,对宋元吉说:“臣告辞,稍后在御前,臣会与父亲一道,向陛下陈情。” 宋元吉窃喜之余,正色道:“本宫定会为薛小姐讨一个公道,请公子放心。”转而他命令随侍的亲卫,说:“将齐王带下去,救醒,交给陛下处置!” 亲卫应下,拖着齐王离开。 周眉语抱拳致歉,说:“是在下守卫不当,在下稍后登门请罪。不过,为了小姐的声誉,请公子从后门离开,在下马上安排妥帖的人护送二位。公子放心,酒楼里若有江夏王府的人对外多说一个字,有损小姐声誉,在下以死谢罪!” 薛迅这才发现自己关心则乱,还是周眉语考虑全面,当下也不再责备,只在经过宋易安身边的时候,对那个“透明人”点头致意。 廊道上都是血,宋元吉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斜视着宋易安,冷笑,说:“原以为只是一条流浪狗,没想到是一条喂不熟的狼。够狠!宋元德若是有个好歹,你说父皇会不会杀了你啊?” 宋易安没有搭理他,转身向外走。 自始至终,宋易安对待宋元吉的态度,冷淡甚至轻蔑。宋元吉想着,此时不找她麻烦,怕是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他命令亲卫,将宋易安擒住。 “不可。”宋元杰说。 “等等!”周眉语说。 “住手!”赫连衣同时说。 虽是三人一同讲话,但人们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赫连衣的身上。 其他两个人,一个是皇子,一个是未婚妻子,都有保护宋易安的立场,赫连衣与他们不同,却先后两次为了他顶撞太子。奇哉怪哉。 宋元吉踱步走到赫连衣面前,带着戏谑的态度,说:“赫连大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袒护七皇子,难道与他相识?或者,与他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吗?” 与宋易安有“非同寻常”关系的,恐怕只有前朝人,或者说,只有忠武卫了。宋元吉俨然动了杀机。 甄昱卿赶忙跪下,并拉扯着赫连衣跪下,说:“太子殿下恕罪,表弟没有忤逆殿下的意思。表弟近来犯了头风病,脑子昏昏沉沉不清楚,怕是自己说的话是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皇家之事,外臣安敢插手?请殿下明察。” “非也……”赫连衣梗着脖子说。 “明鸿,你闭嘴!”甄昱卿拉着赫连衣的手臂大喝,“你什么身份,难道不清楚吗?太子殿下英明果断,明察秋毫,难道会不明真相地糊涂断案吗?你是什么东西,焉能置喙!” 这话说的妥帖,既提醒了赫连衣尴尬的身份,又拍了太子的马屁,更委婉地为宋易安求情,果然是个内心通透的聪明人。 赫连衣终于不说话了,头也低了下去。 周眉语忙凑上去,说:“殿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是无论如何也要惊动陛下的了。请殿下应允,将宴会上的一切物品保存完好,以供陛下调查。至于百姓那里,不如就说薛小姐在酒楼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需要查封酒楼,以免生出闲言碎语。” “这个……” “事情由臣引起,责任由臣担当。” 宋元吉考虑片刻,说:“只能这么办了。走,进宫面圣!” 门外的看客们不知道,一场热闹的宴会怎么突然就终止了,但看到太子和江夏王府耀武扬威的清路的队伍,也不敢多问,悻悻地四散离去,唯有门口蹲着的卷毛黑犬,摇晃着嘴巴来了精神。 赫连衣趁着人们不注意,拉住了宋易安。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赫连衣关切地问。 宋易安推开赫连衣:“不用你管。” “你们是不是还有后手?” 宋易安面向赫连衣,郑重地说:“不要耍小聪明,也不要认为小恩小惠我就会感激你。想在官场上活下去,你还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好戏(五) 太子先一步将宴会上发生的事情禀报给了宋诩,宋诩在御书房听到这件事,差点把面前的桌子掀翻。 堂堂皇子欲对大臣之女行不轨之事,若传扬出去,怕会成为让人笑掉大牙的丑闻! 宋诩的怒火压也压不住,这时候,太监禀报,礼部尚书薛璧贺携子面圣,已经在宫门口跪候了。宋诩更是头昏脑涨,嘴里蹦出几个字:“让宴会上的那些混账羔子们都滚进宫来!” 太监战战兢兢应声而去。 一场由皇帝亲自主持的审讯在太极殿举行。 在传旨的太监出门之后没多久,宋诩就等来了所有涉案的人,显然,这不是太监们有效率造成的。 大殿的地上跪满了人,包括刚刚清醒、头上包着厚厚纱布的齐王宋元德。 宋元德的心里的确存了一点羞愧和恐惧,但更多的,是对宋易安的怨恨。他的脑袋上传递着密密麻麻的疼痛,尤其是后脑勺,走路造成的颤动都能让他疼的皱眉——不,不能皱眉,扯的疼! 薛璧贺第一次以坐着的姿势出现在太极殿上,但这并不能减轻他的愤怒。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如珠如宝的女儿被带回家的时候衣衫不整、满身伤痕的样子。明明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回家就成了那副模样,怎能不让他心疼? 就算对方是皇子,他也得争个公道。 薛璧贺是有资格争这个公道的,因为十七年前,他不是周朝的臣子,而是翊国公府的幕僚。 他的家族到他这里,已经三代效忠于宋家,加上他已经做官的儿子,便是第四代。当初宋家入主长安的时候,无论是出谋划策还是南征北战,他都是出了一份力的,只不过为了照顾那些有军功的武将,朝廷没有赏赐他爵位,但正二品的官职摆在那里,难道还不够分量? 宋诩坐在龙椅上,心头虽乱,却还怀有一丝庆幸:幸亏没有闹出更大的乱子,幸好周眉语反应及时,封锁了消息,幸好齐王宋元德还活着。 宋诩沉声说道:“太子,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元吉跪直了身子,说:“回禀父皇,今日我等在隆庆酒楼饮酒,席间,薛小姐独自去后院欣赏书画,尔后三弟也去了后院,趁着酒意,欲对薛小姐行不轨之事。七弟情急之下,用青瓷花瓶打了三弟的头,救了薛小姐。隆庆酒楼现已封锁,请陛下派人调查。” “朕已经着人去了,不用你提醒!”宋诩没好气地说,转而他又问宋元德:“齐王,你可还有话说?” 宋元德向前爬了几步,磕了个头,哭道:“孩儿有冤,父皇明察!” “混账!”宋诩一拍龙头扶手,破口大骂,“人证物证聚在,你做下如此丑事,还敢喊冤,哪里来的狗胆!” 喊冤是宋元德多年来养成的“条件反射”,被宋诩骂了一句之后,一时没了话说。可他到底是在官场上浸淫二十多年了,反应能力还是有的。他支吾片刻,说:“儿臣……儿臣本没有对薛小姐不敬的想法,是她,她自己,她勾引儿臣,儿臣才做出这等丑事!” 无耻,太无耻了!死不承认也就罢了,还要在一个姑娘身上泼脏水,人们暗自恼恨,宋易安当初怎么没有一瓶子砸死他? 可有一件事需要注意,当时除了薛瓶儿和宋元德,只有不会说话的宋易安在场,而且在外人看来,宋易安与宋元德关系恶劣,若宋元德一口咬定是薛瓶儿存心勾引、宋易安趁机陷害,别人也没有别的办法。消息已经封锁,难道还要薛小姐抛头露面陈述当时的情况吗?姑娘家的名节还要不要?礼部尚书的老脸还要不要? 薛迅已经按捺不住,想冲过去揍宋元德几拳,被薛璧贺皱着眉头拉住。薛璧贺知道宋元德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而他,也有自己的算盘。他相信,同样在场的太子殿下,不会让宋元德占了便宜。 宋诩站了起来,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宋元德面前,弯着身子,轻飘飘地问:“哦?是这样吗?” 宋元德吓得腿都软了,心脏传来的痉挛完全盖住了头上伤口的疼痛。他咬咬牙,说:“是。” “很好,”宋诩站直腰板,负手而立,问:“蜀王,是这样吗?” 宋元杰说:“臣等晚到一步,并不完全了解……” “五弟!”宋元吉着急地说,“这个时候,你还要明哲保身吗?!” 宋诩大袖一甩:“朕问的是蜀王,太子你插什么嘴?这就是你从太傅那里学的规矩?” 宋元吉忙告罪:“父皇息怒,儿臣失言。” 看宋诩的目光还在自己的身上,宋元杰继续说:“臣等虽然没有旁观整件事,但当儿臣赶到的时候,就看到薛小姐缩在角落里,衣裙破损凌乱,满脸泪水,嗓子都喊哑了;三哥躺在地上,外衫随意扔在一旁,上衣也已经扯开。薛小姐大家闺秀,乃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定然不会拿名节开玩笑。至于其他,还请父皇定夺。” 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做到互不帮衬、作壁上观,将决定权交给皇帝,宋诩猛然发现,或许这个寂寂无声的五皇子,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懦弱呆笨。 最后,宋诩将眼神放在了宋易安的身上。 宋易安跪的位置,是皇子们最靠后的,几乎与甄昱卿和赫连衣并列。身为这件事的参与者,偏要做出置身事外的样子,宋诩有些猜不透,她到底是真的被消磨了锐气还是欲擒故纵。 出手狠辣,虽为救人,但毫无顾忌地把一个皇子砸晕,不得不说,是有胆量的,相信就算是换了与宋元德明争暗斗近二十年的宋元吉,也不可能这么决然地砸下去。 可宋易安做到了,不带半分情面,不计一点后果。 宋诩绕着宋易安转了一圈,发现她后背上都是血印子。太子在路上为难她的事,他早就听说了,当时只觉得宋元吉沉不住气、有失风度,可看宋易安的伤如此之重,倒不得不承认,他对宋元吉过于放纵了。 还有,宋易安还是那么能隐忍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 第六十四掌 打! 看到这样的宋易安,宋诩又想起了当年被他亲自杀掉的女人。她活着的时候端庄得像一朵圣洁的雪莲,死去的时候美丽得是一朵灿烂的牡丹。若是那个女子出生在别的家庭,有别的身份,他愿意和她携手一生,可惜,命运没有“如果”。 宋诩将放在宋易安身上的眼神收回,话却吐了出来:“宋易安,该你解释给朕听了。” “……” 宋易安是不会说话的,这件事除了赫连衣,别人都知道,连周眉语都以为她自从被囚禁到宫里就不会说话了。但宋诩执着地让宋易安解释给他听。 宋易安自然没有说话,甚至手语都没有用。她静静地跪着,像是耳朵也不管用了似的。 赫连衣看见,高高在上的皇帝,手紧紧的握成了一个拳头。 周眉语叩首,小心翼翼地喊:“陛下,臣有话说。” 宋诩拂袖,重新回到威严的龙椅之上,顿了顿,终于开口:“你说。” 周眉语暗自松口气,说:“七皇子受伤在先、受惊在后,恐怕无法回答陛下的问题,请陛下见谅。” 都说夫妻一体,听周眉语的口气,她已经将自己当成宋易安的妻子了。宋诩一时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宋诩摆摆手,说:“罢了,朕跟他计较什么。” 周眉语又说:“正如蜀王殿下所说,臣等没有一直在场,也不好描述当时的场景,但无论是谁,也不会认为齐王殿下是无辜的……” “周眉语,你我无冤无仇,你竟敢害我!”宋元德咆哮。 宋诩以更高的声音和更大的气势,将宋元德压制住:“宋元德,在朕的面前,你也敢放肆!” 宋元德又是哭:“父皇明鉴,儿臣真的没有啊……都是他们,他们陷害儿臣……父皇……” “朕还没死呢,哭什么!——周将军,你接着说!” “是,陛下。”周眉语紧张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她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原本准备好的话一字一顿地从嘴巴里冒出来,“薛小姐一直隐在薛公子身后,与齐王殿下并无交流,这是宴会上的客人们有目共睹的,‘勾引’二字,实在牵强。更何况,七皇子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文弱公子,心地单纯善良,长居新月宫,与世无争,断不会无缘无故伤害手足兄弟。陛下派去隆庆酒楼调查的大人们一定能为薛小姐和七皇子主持公道。” 一连串的话,是李姜楠昨夜给她写、让她背熟的,她背了整整一夜。也幸好准备充足,否则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周眉语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把一句话说完整。 听了这话,宋元德浑身打颤,跪都跪不稳了。 冷眼旁观的赫连衣敏锐地发现,周眉语说的话有理有据,顺便还表扬了一下宋易安,与她之前乱用词汇、言语粗犷的情况完全不同,他断定,这些话乃至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是周眉语和宋易安提前准备好的。设下了这么危险的一个局,他不相信就这么完了,他猜测,下面还有戏要唱。 好戏很快上演,在宋诩要宣布如何惩罚宋元德的时候。 被派去酒楼调查情况的御林军首领梅将军跪在地上,身上的铠甲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抱拳说道:“臣奉命调查隆庆酒楼,特来回禀。齐王殿下对薛家小姐欲行不轨,确是事实,但其中有些内情,臣不敢隐瞒。” “说。” “臣发现,齐王殿下喝的那一坛竹叶青酒里,掺了催情的药。” 啊? 不等宋诩有任何表示,不等其他人有任何行动,一直哭哭啼啼的齐王宋元德站了起来,一只手揪住太子的脖子,另一只手猛地砸向太子的脸颊。拳头像雨点一样密密地砸下去,把在场的人都砸蒙了。 只听得宋元德带着哭腔大骂:“宋元吉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暗算本王,你想搞死本王,去死!” 打得宋元吉没了还手的能力,一个劲儿地向宋诩求救。 大殿上斗殴有失体统,更何况还是两位皇子,更重要的是,还有几位大臣在场。宋诩气急败坏地命令:“住手!宋元德你住手!” 宋元德违抗了圣命,打得非常过瘾,根本停不下来。 说的也是,堂堂亲王,被扣上了调戏官眷未遂的罪名,定会为人不齿,更何况那位被他伤害的小姐,乃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一位。 宋元吉与宋元德已经打得难解难分。虽然宋元德“先发制人”,可惜腿脚不便,又提前受了伤,哪里是身强力壮的宋元吉的对手,所以他很快就落到下风。 宋诩气得眼睛都红了,他一拍桌子,指着梅将军大骂:“你眼眶里塞的是鸟粪吗!赶紧把他们俩拉开呀!!” 梅将军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去拉架,宋元杰也站起来,装模作样地劝了几下,这才把两个人劝开。 宋诩全身都在发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宋元吉和宋元德的脸,目前非常精彩。宋元德的脸颊已经红肿,脖子下面有明显的手印,根根分明;宋元德也没好哪里去,他头上的绷带已经乱了,伤口裂开,悠悠地往外面渗血,鼻子有些歪,鼻孔里也带了些血迹,脸上还多了两条抓痕。 宋诩一口气没上来,瘫倒在龙椅上。他的身边没有别人,若不是宋元杰眼疾手快,将宋诩一把扶住,他怕是要从龙椅上摔下来了。 “父皇!”宋元杰关切地喊,“儿臣这就给您传太医!” 宋元吉和宋元德慌忙跪下,同时喊出:“父皇,保重龙体!” 稳坐一旁的薛璧贺也跪了下来。 片刻之后,宋诩在宋元杰的搀扶下坐稳,有气无力地说:“不要声张,不要惊动旁人。” 宋元杰跪在地上,头更低了些,答:“是。” 宋诩喘着气,问宋元吉:“太子,你可有话要说?” 现在哭喊的人换成了宋元吉,他说:“父皇,儿臣冤枉!酒是父皇赐给儿臣的,儿臣对此毫不知情啊!” 宋诩被气笑了:“照你的话说,是朕想陷害齐王了?” “不是,儿臣不是那个意思,”宋元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儿臣猜测……猜测是……是宋易安做的,此事与儿臣没有一点关系!” 周眉语冷笑了一声,说:“臣与七皇子运气不好,自始至终,连酒坛子都没有碰到,更不要说下药害人了。太子殿下说是受了鞭伤的七皇子下药,还不如说是甄大人和赫连大人下药更让人信服,再不然,您不如跟齐王殿下一样,把责任归咎于薛小姐呀?” 甄昱卿腹诽:“酒没喝完,祸从天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章 好运来 宋诩自然不相信,药是甄昱卿、赫连衣他们下的,也不相信是薛家自导自演的。所有的证据和人们的表现明确地告诉他,是太子想陷害齐王,让齐王出了大丑,得罪了薛家,其他人不过是受了池鱼之灾。 宋诩撑着桌子,从龙椅上站起来。他身形微动,好容易站稳了。他算不上老,但常年的争斗和算计,让他精疲力尽、力不从心。他说:“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是朕教导无方,让两个儿子闹出这等丑事……” “父皇……”宋元吉还想辩解。 宋诩的眼神制止了他。宋元吉不甘心地低下了头。 宋诩继续说:“薛爱卿一家受了大委屈,朕现在给你一个交代:太子陷害手足,手段卑劣,令禁足东宫三个月,无召不得与任何人会面。齐王德行有失、举止无状,令禁足王府,罚俸一年,廷杖二十。另外,薛爱卿——” “臣在。” “鉴于今日之事,朕想与爱卿结亲,爱卿意下如何?” “这……”薛璧贺始料未及。虽说隆庆酒楼里发生的事不会外传,但通过薛瓶儿提前离席、太子和齐王获罪禁足等事件来看,外人很有可能拼凑一些甚至比事实更加出格的故事来,女儿的名节,怕是难以保住了。这样看来,嫁入皇家,成为齐王妃,是最佳选择。 可齐王……断不是值得女儿托付的良人。 怎么办?怎么办呢? 宋诩沉着声音说:“嗯?爱卿不愿意?” “臣……” “陛下,臣女薛瓶儿请见!”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大门紧闭,竟然还能传来如此清脆如此有气势的声音,自然把人们吓了一跳。尤其是宋元德,把全部的身体转向了门口。 大门打开,阳光温柔地洒进来,给整个大殿,铺上了一层银辉。当中站着一位美人,背对着光芒,只能描出一个大概的轮廓,看出她清贵出尘,世所罕有。 等她走进大殿,人们才欣赏到了她细致的美。 金钗银环,玉钿珍珠,压鬓的步摇,缀颈的翡翠项链,配上螺黛、脂粉,就是公主也不遑多让。她穿着一件雪白的罗裙,裙子上点缀着斑斑的腊梅。披着一个青蓝色斗篷,斗篷的扣环上镶着一块白玉如意扣。斗篷的边角轻抚地面,轻轻巧巧的,美不胜收。 齐王人虽不济,看人的眼光却很准呢。 薛瓶儿步步生花,走到宋诩面前,行了个大礼。看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若不是她手腕上偶尔露出青紫的淤痕,还以为今天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令人不愉快的事。她薄唇轻吐,说:“陛下为臣女着想,臣女感激涕零,虽死不敢忘恩。只是,这件事与臣女有关,恳求陛下给臣女一个陈情的机会。” “好,你说。” “齐王殿人品贵重,不是臣女能随意评论的。但关乎臣女名节与终生幸福,臣女便实话实说了。臣女不喜欢齐王殿下,且对今日之事担心后怕,无法与齐王殿下坦然相视。臣女不嫁!” 能把一位得宠皇子拒绝得这么霸气的,怕是世上不会出现第二位,跪在她身边的将军周眉语也望尘莫及,不禁赞叹。 且不要说齐王,就是宋诩,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宋诩负手而立,问:“这么说,你是不愿接受朕的赐婚了?” 薛瓶儿又磕了个头,说:“不,臣女爱慕七皇子,哪怕嫁他做妾,也毫无怨言!” “……” 满殿哗然。 前面有周眉语放着太子不嫁,当众求婚朝不保夕的宋易安;后有薛瓶儿丢下齐王,甘愿做无权无势的宋易安的妾。这位七皇子,桃花运有点太好了。 饶是宋易安自己,也吃了一惊,一直低垂的头抬了起来,目光凝结在薛瓶儿身上。 薛瓶儿说:“在臣女最绝望的时候,七皇子舍身搭救,如此高义,臣女愿用后半生报答。周将军巾帼英雄,为人慷慨大度,断不会容不下臣女。若是七皇子和周将军为难,臣女哪怕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这话说的重了,不过也足见小姑娘的高明见识。诚然,嫁作齐王妃,自然身份尊贵,为外人所羡慕,但已经发生了那样的事,齐王为此颜面扫地,与太子和薛家交恶,必不会善待薛瓶儿。更何况,齐王宋元德本身就是任性骄横的人,今日得到了,明日就会毫不留情的丢弃,哪管什么金枝玉叶、贤良淑德? 但为了不贻人口实,就需要选择一个皇子做终生依靠。 太子宋元吉行事狠辣,比他父皇有过之而无不及,杀人如同游戏,做不得良人;蜀王宋元杰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为人宽厚甚至有一点懦弱,在太子和齐王的政治斗争中还能保持中立,可就是因为他太中立了,将来薛家若有麻烦,恐怕也不会出头。蜀王在整个事件中扮演着无关轻重的角色,贸然与他结亲,反倒显得唐突冒失。 七皇子就成了最佳人选。 若是放在以前,她恐怕也不看好这个瘦的跟猴子一样的哑巴皇子,被其他皇子排挤,被亲生父亲打压囚禁。人活成那个样子,就是个笑话。 可现在不同了。宋易安成了周眉语的未婚夫,有了江夏王府做靠山,很快就可以开府建牙,若有幸远赴封地,便再也不用仰人鼻息。 薛瓶儿的父亲薛璧贺是礼部尚书。受父兄影响,薛瓶儿是个爱书画文章成痴的女子,甚至有一点酸腐气。在她看来,被世间大儒姬恒教出来的孩子,应该也会是个知书达理的翩翩公子。 他是个哑巴,定然不会承继大统,对太子和齐王没有威胁,所以无论两个人如何厌恶他、排挤他,都不会置他于死地。安稳度日,难道不好吗? 最重要的一点,他不受宠,没有权势,被冷落十几年,受尽了苦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的人,不管有没有薛家的家族背景,也必定待她很好,不会傲视轻慢他人。就拿今天的事来说,宋易安决然出手,毫不顾惜齐王乃至整个皇族的颜面,不过是为了保住一个与他无关的女孩子的清白。仁善纯嘉,不外如是。 薛瓶儿能明白这些,在场的其他人也都不是傻子。可宋诩不大希望宋易安从中获益,斟酌半晌,他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周眉语的身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章 逃离囚牢 在宋诩看来,宋易安是他此生的耻辱,既为耻辱,就不该获得什么恩赐、担承什么好运,他就该以最悲惨的方式消失在世上,最好悄无声息,不要被别人看到。 可事与愿违,这个他不愿承认的“儿子”,竟然接连收到意外之喜,得到两位权倾朝野的大臣的青睐,更让人无奈的是,他最爱的两个儿子——太子宋元吉和齐王宋元德——还为此失了先机,名誉扫地。宋诩终于意识到,哪怕是九五之尊,也难以摆布所有人的命运。 但宋诩不愿认输,他还想再争取一下。周眉语或许是他最后的希望。 宋诩问:“周将军,薛瓶儿的请求,你怎么看?” 宋诩没有问宋易安的意见,直接问周眉语的态度,场面有些奇怪。 虽然宋易安不会说话,但他不是个傻子,作为世人眼中的皇子,是否纳妾还要看妻子的态度,传出去又是一个笑料。 周眉语说:“臣反对。” 人们无不感到意外。周眉语爱宋易安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果然,女人的嫉妒心是一把无情刀,哪怕巾帼英雄如周眉语者,也逃不开这样的心思。 宋诩暗自狂喜,却压制着心情,说:“哦?说来听听。” 周眉语向陛下行了个礼,又对一脸震惊的薛瓶儿笑了笑,说:“薛小姐是京城闻名的才女,人长得漂亮,家世又好,委身于七皇子做妾,岂不是天大的屈辱?” 薛瓶儿拼了颜面的决定被立时否了,一个情急,险些飚出泪珠来,忙说:“七皇子待我有恩,臣女不觉得委屈,臣女只是……” 周眉语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打断了薛瓶儿的话,她说:“薛小姐有恩必报,我是粗人,最是敬佩。所以,薛小姐做妾,是万万不能够的,只能做七皇子的正妻。” 啊? 宋诩差点一个趔趄跪在这儿。薛璧贺惊诧之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思绪有些凌乱。满脑子都在想应对之法却没有一丝一毫表情波动的宋易安,手心里冒出了冷汗。 薛瓶儿对于宋易安来说,是福也是祸。所谓福,自然是抬高了身价,有了足够抗衡太子和齐王的军政背景,有了绝好的名声,以后做事,不至于束手束脚;所谓祸,她有太多的秘密,身负复国雪耻大任,身边怎能有一个“外人”,更何况还要朝夕相伴。 但若坚决反对,必定会引人注意,还会得罪薛家,麻烦事会更多。 宋诩皱眉说道:“正妻?周将军难道甘心做妾?朕早些时候已经在众人面前同意了你和七皇子的亲事,你功勋卓著,并无过失,若降为妾,你以为天下人怎么看待朕?!” 有些慌神的薛瓶儿跪着爬了几步,说:“陛下息怒,臣女万不敢在周将军之上,不敢与将军争夺宠爱。请陛下明察!” 相比之下,周眉语的神态要轻松的多。她说:“所谓妻妾,不过是一个名号,无关输赢,更无关江山社稷。臣是武将,只懂得为陛下开疆扩土,却不懂如何照顾人。臣不相信,臣做了妾,难道将士们就拿不动刀剑了吗?”她又看向薛瓶儿,说:“但薛小姐与臣不同,她家门显赫,才名在外,若突然做了妾室,难免惹人猜疑。请陛下决断。” 这倒奇了,两个有身份的官眷,竟然互相推脱正妻之位,反倒争起妾室的位置了。七皇子好福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宋诩的眉尖有些抽搐。 在皇帝犹豫不定、神态阴晴难测的时候,薛璧贺跪下去,说:“陛下,周将军胸襟宽广,光明磊落,我薛氏全族感恩戴德。若真让小女为正妻,微臣就更无颜在朝堂上立足了。所以臣恳求陛下,让小女与周将军同时嫁与七皇子为妻。臣结草衔环,也一定报答陛下圣恩!” 宋诩更是难堪。他的胸口像堵了大石头一样郁闷,一口浊气吐也吐不出来。稳了稳心神,他终于发了圣旨:“既然你们想好了,朕还有什么意见呢。朕就册封七皇子宋易安为赵王,择吉日与两位王妃成婚。至于王府,朕记得前任的兵部尚书左翼留下一处宅院,一直没有人住,就赏赐给赵王做府邸。” 前任兵部尚书左翼是被毒死的,毒死他的是当年活跃在京城的忠武卫。因为死状凄惨,所以他住的宅子就成了凶宅,没有官员敢要,已经闲置十年了。此次赏赐给宋易安,有存心给她找不痛快的嫌疑。 可宋易安完全不在意,她叩头谢恩。 宋诩更是难受,转而公布了对太子和齐王的裁决:“太子与齐王惩罚如故!” 原本按照律法,宋诩已经大大地从轻发落了,谁知道太子哭喊冤枉,齐王更是从地上站了起来,面色铁青。 齐王宋元德转过身去,瘸着腿,两步走到宋易安身边,指着宋易安的古井无波的脸,狂笑起来,说:“你,你们所有人,竟敢用这种下作的手段陷害本王,本王不会善罢甘休的。宋易安,哼,你可真了不起啊,本王看明白了,你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一个被囚禁了十年的畜生,一下子出了冷宫,还有了两个女人做靠山,本王小看了你啊……” “宋元德,你个混账东西,在朕的面前,你也敢如此放肆!”宋诩气得浑身发抖,大骂道。 宋元德恍若未闻,身子一晃一晃地,像喝醉了酒,也像发了疯。因为受伤和打架而沦落的狼狈模样,让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旁若无人地接着骂:“狗东西,跟本王抢女人,你也配!本王定让你这个不叫唤的狗死无葬身之地!” 早已不能掌控局面的宋诩指着跪在他面前的太子和蜀王,骂道:“你们几个是死了吗,还不把他拉出去!” 有了宋元德丢人现眼,宋元吉安心了许多,他和宋元杰同时站了起来,准备去劝阻宋元德。 没曾想宋元德完全丧失了理智,抬起一脚,朝着宋易安的胸膛狠狠地踹了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章 赫连衣多管闲事 宋元德自认从没有受过如此大的耻辱。相比太子,他有生母董贵妃的帮衬,有父皇的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身有残疾,也备受瞩目。他连太子都没放在眼里,更不消说“木头人”老五和“皇族之耻”老七了。 但他今日竟栽在这些人手里,毁了名誉,丢了美人,得罪了朝廷重臣。 宋元德岂能不恼? 在这乱糟糟的事情里,最让他瞧不起的老七获益最大。 若换做是太子,宋元德还不至于这么羞恼,在十多年的斗争中,宋元德早就把太子当成最值得成为他对手的人,赢也赢的痛快,输也输的惨烈,生死而已,难道还会更糟糕吗? 可宋易安赢了。那个被狗一样囚禁的东西,凭什么得到他得不到的东西?她也配?! 于是宋元德疯了。疯了的宋元德忘记了场合,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尊严,只想泄愤,惩罚宋易安。 他朝着宋易安的胸膛狠狠地踹了过去! 试图奉命劝阻一下的宋元吉和宋元杰已经来不及阻止了。不过一脚而已,他们认为宋易安是受得住的,而且,因为这一脚,宋元德会得到陛下更猛烈的惩罚——他们乐见其成。 宋易安也认为,不过被踹一脚,她活得下去。 但跪在宋易安身边的赫连衣并不这么认为。他推开宋易安,用自己的胸膛承受了宋元德来势汹汹的一脚。 宋元德跛脚,偏生劲儿很大,是发了狠的。被踹中的赫连衣仰面躺下去,胸口火辣辣的疼,一股热腾腾的气流一下子蹿满了整个肺部,眼前糊了一层深蓝的光晕,把其他的东西都挡在视线之外。他咳了两声,带出一口腥甜。 宋易安撞倒在周眉语的身上,毫发无伤。 在他人还在瞠目结舌的时候,赫连衣的表兄甄昱卿扑过去,将他按进怀里,慌张地查看他的状况,问:“明鸿,你……没事?” 赫连衣眼冒金星,难以答话,艰难地摇了一下头。 是赫连衣自己撞上去的,何况对方是皇子,是亲王,甄昱卿就算再愤恨,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把决策权寄托在皇帝身上。 宋元德用力过猛,自己也后退了一步。蜀王行动及时,伙同太子,这才将宋元德控制住。 宋诩气得失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脸颊通红,用力地喘,似乎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薛璧贺跪到宋诩身边去,扶住宋诩的身体,一边为他扶背顺气,一边命他的儿子薛迅去叫太监和太医进来。 乱成这样,还怕什么名声?若是宋诩有什么三长两短,薛家满门怕是都要交代在这儿了。 宋元吉和宋元杰押着宋元德跪下,诚惶诚恐地请宋诩息怒,以免伤身;宋元德则颓然跪坐在地上,像被宋易安附身一样,一言不发,眼神涣散。 太监们鱼贯而入,没多久,太医也到了。 终于稳住心神的宋诩愤怒地推开过来给他诊脉的太医,抬起颤动的手,指着宋元德,说:“来人,把……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朕……给朕丢出去!丢出去!” 然后是一阵咳嗽,最终昏睡过去。 宋诩被太监们簇拥着回了寝宫,其他人怀着忐忑心情,各自回去。齐王的侍从机警,听到只言片语,大感事情不妙,急忙把消息送到齐王生母董贵妃手上。他想,董贵妃作为后宫目前最尊贵的女人,是齐王最大的助力。 甄昱卿搀扶着弟弟赫连衣一步一步往宫门口挪动,远远看见皇七子,新晋的赵王殿下宋易安与薛家人和周眉语揖手作别,往新月宫的方向去了。她转身的时候,能让人看到她背上刺眼的血印,可她的痛感好像已经消失了,半点都没有在意。 从头至尾,宋易安没有送给赫连衣一个眼神,对于她来说,他就像是个透明的空气。 倒是蜀王殿下和周眉语一前一后问候了他一句,请他安心休养。周眉语更是表示,明日她会亲自带着谢礼登门造访。 坐在马车里,赫连衣倚在车上,动也动不得,喘气都困难,脸色苍白。齐王突然爆发的一脚,比赫连衣想象的要重得多。看来人在愤怒的时候,破坏力是惊人的。 心有余悸的甄昱卿责怪表弟说:“你这傻子,平白地找打。你瞧见了吗,人家赵王谢都没谢你一句,根本不承你的情!你就是多管闲事!” 赫连衣声音微弱:“替她挨那一脚是我心甘情愿,她承不承情,与我无关。” 甄昱卿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原来他是把自己当圣人了!死板!迂腐!活该! 闭目养神的赫连衣,脑子里还回想着宋易安冷漠的眼神。 冷漠?也好,他们是没有多余牵扯的。没有牵扯,对宋易安和赫连衣来说,是保护自身的最佳选择。 赫连衣如何养伤,朝堂上的人一点都不关心,因为让他们震惊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让他们甚至怀疑自己尚在梦中。 宫中传下明旨,太子德行有失,禁足一个月,无特召不许迈出东宫一步。齐王酒后无德、冒犯天威,廷杖五十,禁足两个月。教习皇子的翰林院学士督导不利,罚俸一年,侍读罚俸两年。 消息灵通的大臣们听说,太子和齐王在皇上面前起了争执,将皇上气晕过去。董贵妃为了自己的儿子,跪在陛下寝宫外足足一个时辰,也没能博得陛下见一面的机会,这是极其少见的情况。 就在人们纷纷猜测原因的时候,宫中另一道圣旨更加震动人心:被陛下囚禁了十年的七皇子,获封为赵王,恩准搬出皇宫居住。礼部尚书薛璧贺之女薛瓶儿,因爱慕赵王,恩准与周眉语将军一起,择良日嫁与赵王为妃。 平日里,自以为比狐狸还精明的朝臣们,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除非陛下昏了头,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圣旨颁布下来呢?还是说,被囚禁了十年的七皇子练就了什么邪术,成功地迷惑了陛下? 果然,七皇子不是善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章 夜半鬼上门 前任兵部尚书左翼的旧宅,虽荒置了十几年,好在常有人打扫,搬进去也容易。明旨下达的第二天,宋易安就和姬恒、姬姝,一起走出新月宫,投入了自由的怀抱。 宋易安和姬姝也就罢了,耄耋之年的姬恒站在新的府邸感慨良多。 十年前,他丢了官位,丢了自由之身,带着幼小的孙女,迈入了新月宫的大门,大门里那个满身伤痕、瘦弱不堪、藏着一身秘密的小姑娘,怯怯地拉住了他干枯的手。 十年后,物是人非,世事变迁,他依然一无所有。 后悔吗?姬恒嘲笑自己,可还是肯定地回答:恩义所在,不后悔。 新的生活在等着他们,新的苦难也在朝他们招手。 朝臣们总觉得,打开那扇大门的宋易安非常不真实,在他们看来,狠辣决绝的皇帝陛下,可能明天就回把这座宅院收回去,把宋易安打回原形。所以,他们统一保持了缄默。 宋易安的乔迁之喜,只有薛家和江夏王府送来了贺礼。薛璧贺送来了一架羊脂玉屏风,徐绍聪送了一把宝剑。 尚未修缮完工的赵王府,在夜色的笼罩下格外安静。原本以为不必再劳神应对客人的时候,竟真有客人造访。而这个人的到来,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个人的身份为何,宋易安不知道,她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自小到大,她都恶毒地叫他“孝子”。 宋易安坐在庭院里喝茶,她原本没有闲情逸致欣赏月光,但因为她是一个新开府的不受宠的皇子,没什么俸禄,自己又习惯节省,就没有在屋里屋外点灯。姬姝服侍着爷爷睡下,累坏了,回屋休息去了。陌生的庭院里,只剩下宋易安一个人了。 庭院里忽然映出个人影来,吓了宋易安一跳。她从石凳上腾起来,本能地往身边的合欢树方向靠了靠,因为她记得,今天修整花草的时候,花匠在这里放了一个花剪和一个小斧子。 没料到的是,这个不速之客非但没有攻击她,反而自己点起了一个精巧雅致的小宫灯。 不等宋易安做出任何反应,那人已经掸掸土,坐在石凳上,将宫灯随手放在石桌上,悠悠问道:“乔迁之喜,竟能这么冷清的,也只有你了。” 这个人穿着一身雪白雪白的衣服,哪怕是在夜色的吞噬下,也让人瞧的分明,像一件丧服。他的脖子上戴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圈儿。一个大男人带个“狗链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 宋易安定住心神,重新回到座位上。 这个人,是宋易安一直解不开的迷。 从他初入皇宫没多久的时候,这个人就悄悄潜入过新月宫,不过他当时没有说话,那天夜里,他穿着雪白的衣裳坐在新月宫中的假山上,盯了她足足两个时辰,像个孤魂野鬼一般,把独自一人住在里面的宋易安吓得不轻。 宋易安差点被宋元吉打死的那天夜里,这个人又来了,也是夜里,也是白色衣裳、“狗链子”。当时宋易安虚弱地躺在床上,疼的几乎要麻木了,姬姝和姬恒也受了伤,守了她很久,以为她今天晚上是醒不过来的,便各自回屋睡去了。她半夜疼得醒过来,口渴的厉害,可动弹不得,又生气又难过,仰面躺着,眼泪快要挤出来了,又被她生生憋回去。 就在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候,他推门进来,摸了摸她的头,扶着她喝了一碗水——若不是这口水冰凉冰凉的,宋易安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宋易安想问他是谁,但怕他是皇帝或哪个皇子派来调查她的,最终没有开口。那个人也不厚道,明知道她好奇,却不自报家门,在她床前站了一会,离开了。 第三次见他是去年夏天,六月十二。虽是晚上,天却非常热,各种小虫子叫的叫、咬的咬,躁的人难受。姬恒喘咳的厉害,宋易安和姬姝为了让他转移注意力,陪着他说了好一会子的话,总算盼着他睡下。姬姝因为明日还要一早收拾菜园子,也回屋睡了。宋易安睡不着,坐在院子里默背文章。 那个穿着“丧服”带着“狗链子”的人从外面飘进来,还是那副孤魂野鬼的模样。 那一次,他没有空着手,而是拿了一瓶酒。 他坐在假山上,打开酒瓶,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说:“好久不见,我来祝贺你生辰。” 难道他认错了人?今天根本不是她的生辰。 就算是,他这个样子,也忒没诚意。 不过宋易安习惯地不说话,随便这个人自言自语。 那人脸皮厚,真的自言自语起来:“我不是皇帝派来的,也不是哪个皇子的人。你不用那么防着我。” 不是?怎么可能?若不是,怎么能随意在皇宫中走动?若不是,怎么会来搭理她? 那人说:“长久不说话,也不怕把自己逼疯?你果然还是那么狠。” “果然”这个词用得莫名其妙,好像熟识一样,宋易安觉得可笑。 那人喝了一口酒,说:“报仇什么的,我劝你还是不要想了,免得连累别人。你这丫头命不好,坑人确是一把好手。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我带你出去。” 宋易安后退了一步。 那人说:“我原本是不能干预凡人命格的,这次是冒了大风险的。你若拒绝了我,以后就真的没机会了。” 宋易安觉得他疯了,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用一把破椅子抵住门。那人或许觉得无趣,又喝了一口酒,转身消失在夜色了。 最近的一次见他,是在今年春天,在科考放榜的时候。那是唯一一次他在白天现身,也因为这个,宋易安才确定,他或许只是疯了,不是鬼魂。 那天姬姝受她所托,去给入京的周眉语传递消息。这么个空档,那人好像从天而降,突然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看着有些焦躁,好像碰到了什么人,刚一进来,就拉住了宋易安的手,宋易安惊诧地想挣脱,又被他按在墙角,堵住了嘴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章 大婚 这个不速之客表现的很紧张,脸上微微有汗,说:“我以为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挣脱出来就没事了,可是,或许,我想错了……” 宋易安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说一些让人理解不了的话。 那人又说:“你的复仇计划,我大概是明白的,我不能改变。不过我要请求你,不要……” 不要什么?他好像非常为难,想说又不能说。 自我斗争了一会儿,他说:“别人我不管了,与我没有多大的干系,今天进京的女将军,你能不能……能不能……” 宋易安看他说话,比自己十年不说话还要憋得慌。 “能不能不要伤害她?” 宋易安惊异地看着那个人,一方面她与周眉语的关系被这个人发觉,她非常担忧;另一方面,他竟然让她不要伤害周眉语,郑重其事,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她的朋友、战友、同仇敌忾的伙伴,她怎么可能伤害? 那人好像忍着很大的痛苦,说:“不要把她置于危险的境地,也千万不要杀她。” 虽心中忐忑又莫名其妙,宋易安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人还想说什么,却听到了姬姝的脚步声,丢下不甘和企盼的眼神,他朝门口的方向一闪,竟消失了。 今天晚上,这个人又来了。他的身形还是那样挺拔,模样也不见什么变化,仿佛十年的光阴,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罢了。 相较于以前,宋易安在识别出来者的时候,显得淡定许多。她拿出一个粗糙的茶碗来,放到那人面前,倒了一杯已经凉了的茶水。 那人很嫌弃地看了一眼,说:“这么脏的茶碗,也好意思招待客人?” 爱喝不喝!宋易安才懒得跟一个疯子拌嘴呢,而更何况,她不能说话。 宋易安将送出去的茶碗又拿了回来,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对面的人。 那人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不用管我是谁。你的过去我都知道,你的将来……我也能猜出来。我不会干预你的任何决定,当然,也不会干预别人。” 不干预?当初慌张地跑来让宋易安不要伤害周眉语的人是谁? 宋易安不想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和周眉语有什么渊源,只要这个人无碍大局,随他是疯子、傻子还是鬼怪妖魔,都没有关系。 那人已经习惯宋易安不说话,自顾自地说:“如果,我只说如果啊,如果给你一个脱离苦海、羽化成仙的机会,你想不想要?” 果然是疯子,还想着成仙? “问你话呢!”那人催促道。 宋易安摇头。 “不想?为什么?” 宋易安:“……” 那人有些急躁,说:“别装了,我知道你会说话。我要是想害你,你能活到现在?” 说的也是。宋易安抿了抿嘴,说:“我还有未竟的事。” “复仇?” “嗯。” “完成之后呢?” “不想。” “为什么?” 宋易安一眼不眨地盯着这个神秘又神经的男人,说:“无论事情成还是不成,我都活不了,哪里还能成仙呢?你以后不要来了,不要给我任何幻想。我不喜欢幻想。” 那人微微错愕,忽然自嘲地笑笑,说:“你啊,运气委实太差了。反正我也救不了你,跟你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他站起来,抖了抖身上不存在的尘土,叹口气,说:“我不会再来了,告辞。” “等等!”宋易安在那人快要消失的时候叫住了他。 “还有事?”那人问。 宋易安站起来,借着幽微的灯光看着他的脸,说:“你曾让我不要伤害周眉语,那如果有一天,我无能为力了,你能替我救她吗?” 那人似乎有些落寞,原本放在宋易安身上的眼神也飘忽不定了。他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会竭尽全力的。” 那人转眼消失在夜色里,可宋易安忐忑的情绪,却越来越强烈了。 几天之后,在一位储君和一位亲王被罚禁足、陛下病势沉重的时候,新晋的赵王殿下宋易安大婚。 两位家世显赫的女子同时被迎入赵王府为妃,乃是风光又新奇的事,但因为宋易安的尴尬身份和乱糟糟的朝局,谁也不敢擅自行动,免得站错了队,露错了头。 所以,赵王府除了两支送亲的队伍,没有一位赶来祝贺的亲朋好友、达官贵人,只有围在门口看热闹的百姓。 两顶花轿同时到达,两位新娘从花轿上下来。为周眉语送亲的是江夏王府上第一虎将卫将军;为薛瓶儿送亲的是她的哥哥薛迅。一文一武,气势堂堂。 新娘子也颇惹人眼。她们进退有度,礼让恭敬,让把这里围的水泄不通的百姓敬佩的同时,也感叹宋易安运气真好。 早早候在门口的宋易安一手领着一位夫人,在众人的歆羡下,一步一步走到正堂去。高喊着吉祥话的司仪快要把嗓子扯出来了,连宋易安都不得不佩服他敬业。 正堂上端坐着的是姬恒。十多年了,姬恒从未像今日那么高兴,苍白的胡须因为口中跳动的气流而翻腾,脸上的纹路也深了几分。他虽知道一切都是虚幻泡影,都是宋易安辛苦布局中的小小一环,但他难得任性了一次,任性地把这场算计当成真正的喜事。 被安排坐在正堂上接受宋易安的跪拜,原本姬恒是不同意的,但经不住宋易安和姬姝轮番劝说。他事后觉得也妥当,就当代替周朝的天子,见证宋易安的幸福。 抑或是不幸。 姬姝站在姬恒身边,脸上的笑也藏不住。 宋易安不敢看她。 姬姝七岁的时候与爷爷踏进了新月宫的大门,如今,她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岁的大姑娘,被耽误在这里不能嫁人,都是因为宋易安。 宋易安知道,在外人看来,姬姝与她“牵扯不清”,是“通房丫头”的存在,姬姝自己从不解释,忍受着别人的误会,把自由、生命和女儿家的清白都无偿地交托给了她,每一样,宋易安都还不清。 这辈子是还不清了,不知道来世有没有机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0章 洞房 一场婚礼,在人们各怀心事中很快结束,下一个环节,自然就是入洞房了。 虽没有其他宾客,但新娘的娘家人是必须要招待的。大家像是约好了似的,明明人少的可怜,却还要装出热闹的样子来撑场面,最终更是无趣,早早的各自散去。 宋易安按照和周眉语的约定,当天晚上宿在了薛瓶儿的房中。 宋易安推门进屋,就看见独自坐在床榻上、头盖喜帕的薛瓶儿肩膀微颤。虽无声无息,但宋易安知道,薛瓶儿在哭。 薛瓶儿是豪门贵女,多才多艺,是京城少女的榜样。这样的姑娘,本可以寻一个门当户对、多才多情的公子结为佳偶,可偏偏遇上了宋元德,遇上了宋易安。 薛瓶儿想象中的婚礼,应该是万人羡慕、千人祝福的场面,可这样的场面,宋易安没有能力送给她。 宋易安想去掀开薛瓶儿的喜帕。薛瓶儿那声带着浓浓鼻音的“别动”又让她望而却步。 宋易安是有愧的。为了给太子和齐王一击,脱离新月宫的囚禁,她动用手段,在齐王喝的酒里下了药。她名义上是薛瓶儿的恩人,实际上,她才是罪魁祸首。 但薛瓶儿在最关键的时刻走到了宋诩的面前,选择宋易安做她的“丈夫”,给了宋易安意料之外的支持。 事到如今,宋易安依然不能完全信任她,宋易安的秘密,难以诉说给薛瓶儿听。 宋易安退出房间,很快又回来,回来的时候,她的手里多了一个食盘。她把食盘放在桌子上,给薛瓶儿作了个揖。 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宋易安到底还是小心地挑开了薛瓶儿的喜帕。 喜帕下面的姑娘,倾国倾城,却梨花带雨。 薛瓶儿用手绢胡乱擦擦脸上的泪水,低着头小声解释:“妾身离开父母,不免难过,请殿下见谅。” 这个时候还不忘给宋易安颜面,宋易安更是无地自容了。 宋易安把食盘捧到薛瓶儿面前。 食盘上有切的薄厚均匀的酱肉,有香酥可口的糯米点心,有桂花做的小酥饼,还有两只尚温的蒸饺。杂七杂八,明显不是一个完整的拼盘,定是宋易安不知道薛瓶儿的口味,挑了几样凑出来的。 见薛瓶儿发呆,宋易安又往薛瓶儿的怀里送了送。 薛瓶儿把食盘接了过去,莹莹有光的一双杏眼望着宋易安。 宋易安被看的生怯,忽然一拍脑门,转身出去,带了一双筷子进来。她两手托着一双筷子,筷子与她的额头齐平,她身体弯的成了一张弓,再三赔着小心。 都说举案齐眉,角色是不是反了呢? 薛瓶儿忽的就笑了,笑脸挤破了眼眶里的水珠,让两串水痕印在脸上。 就那么一瞬间,薛瓶儿觉得自己那天在大殿上的决定是正确的。宋易安受了很多苦,这样的人,应该比那些养尊处优的人更懂得疼惜别人。 薛瓶儿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 从早晨到现在,她几乎什么都来不及吃,又饿又累。酱肉有些凉,蒸饺有些硬,糯米点心有些粘牙,小酥饼做的还不错,可惜她不喜欢吃。 可就这么一个不讲究的拼盘,让她感觉口腔甚至肠胃里都是幸福。 薛瓶儿吃了很久,宋易安站在一旁陪了很久。 等薛瓶儿吃完了,宋易安又打了一盆热水请薛瓶儿洗脸。在薛瓶儿洗脸卸妆的时候,宋易安抱着自己的被褥去了外间屋。 大户人家的正室里,总会分内外两间屋子,中间常隔着屏风,也有像这间屋子一样隔着隔门和纱幔的。内屋是主人休息的地方,外屋是陪侍的丫鬟们休息的地方。 一开始宋易安踏入薛瓶儿的房间,薛瓶儿就有些紧张,如今她自己把自己“发配”到外间屋,薛瓶儿便由紧张转为疑惑了。 “你这是做什么?”薛瓶儿问。 宋易安傻笑。她想用手语解释一下,但薛瓶儿不懂手语,她就用夸张的手势告诉薛瓶儿,今晚薛瓶儿睡里面,她自己睡外面。 “外面凉。”薛瓶儿说。 宋易安便指了指棉被。 薛瓶儿不觉得暗自欢喜:虽说她与周眉语一同嫁进来,不分嫡庶,但宋易安在成婚当晚选择了她,是在宣示她在王府中的地位;婚后相敬如宾,不强迫,不为难,是在保全她作为女子的尊严。 曾经祈求上天希望得到的东西,宋易安都给了她,她再无杂念,全身心地投入到满足之中。 薛瓶儿就在一场经过精心谋划的满足中安然睡去。 次日一早,薛瓶儿的婢女进来给薛瓶儿梳洗打扮,发现薛瓶儿脸色苍白,怎么叫也叫不醒,声张起来,要叫大夫。闻声而至的姬姝和周眉语闯了进来,便看见了杵在一边无能为力、一头大汗的宋易安。 姬姝安抚住婢女,坐在床前给薛瓶儿切了脉,说:“不用担心,你家小姐只是累了,昨天晚上吃的东西也有些积食,不要紧。我给她扎两针,很快就好。” 婢女将信将疑。她家小姐极少有积食的症状,更不要说是昏迷了。可眼下是别人的地盘,她一个丫鬟,位卑言轻的,也不敢多嘴,只好听天由命了。 谁知道姬姝竟真有两下子,在薛瓶儿身上扎了两针,薛瓶儿就醒了。虽说虚弱没有精神,但至少神志清楚。 宋易安的神色总算安稳下来。 姬姝收了针,对婢女说:“这里用不着你了。你跟我出来煎一记药,给你家小姐熬些粥喝。” 婢女不敢怠慢,跟着姬姝去了厨房。 房间里只剩下了围坐在床边的周眉语、宋易安和躺在床上的薛瓶儿。 宋易安照例默默不语,似乎因为昨天给薛瓶儿送吃的而导致她积食的事惭愧,头也低垂着。薛瓶儿有心劝她两句,又担心周眉语多心,以为她存心显摆,便忍着没有说。 想到昨晚宋易安睡在了她的房间里,面对着周眉语这位战场上的刽子手、传说中的杀人魔,薛瓶儿有点怵。 可周眉语竟然拉着薛瓶儿的手,笑着说:“幸好你我没有个正经的婆婆,否则这个时候还没去请安,怕是要罚跪祠堂的。” 一句玩笑让薛瓶儿忐忑的心轻松不少。 周眉语说:“都说这个宅子不吉利,我只当是玩笑,这回怕是要当真了。” 薛瓶儿忙说:“与宅子何干,是我自己的事,还要劳动姐姐来看我。” 周眉语眼睛睁的溜圆,说:“姐姐?还是第一次听人叫我姐姐!大家都管我叫大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1章 出游 周眉语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把薛瓶儿逗的笑起来,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周眉语凑的更近,一条腿搭在床沿上,另一条腿随意伸展着,坐姿比宋易安豪放多了。她身上穿着一件紧袖圆领胡服,男装样式,枣红色,衬的脸色红扑扑的好看。周眉语神神秘秘地说:“薛小姐,要不要出门散散心啊?” “散心?去哪儿?” 周眉语瞧了一眼宋易安,又把视线牵回薛瓶儿身上,说:“我家军武立府,杀的人比头发还多。我义父信佛,总是担心自己杀孽太重,所以每次回京小住,都会去大龙云寺抄录佛经、祈福上香。反正闲来无事,不如我们去那里住上两天,怎么样?” 薛瓶儿看了看宋易安的脸色,对周眉语说:“新婚第二日就出府,传出去不好。” 周眉语歪着头问宋易安:“成吗?” 样子豪气极了,痞气极了。 宋易安连忙使劲儿点头。 “你看,她都同意了。”周眉语像个成功把人欺负了的小混混。 薛瓶儿小声埋怨:“将军别为难他。” “你为难吗?”周眉语顺势问宋易安。 宋易安又使劲儿摇头。 周眉语更是得意,笑嘻嘻地对薛瓶儿说:“好啦,就这么定了,本将军亲自给薛小姐护驾!” 薛瓶儿又问:“王爷不去吗?” 周眉语幸灾乐祸地一边比划一边说:“前天王爷的老师姬恒爷爷让王爷写字,王爷写的七扭八歪,被爷爷一顿大骂,说她心浮气躁,罚她抄书,要抄一百张!哈哈,一百张啊,想起来我就高兴!” 薛瓶儿也笑了:“将军为什么这么高兴?” “我大字不识一箩筐,自小讨厌写字,握笔比握剑还沉。一百张啊,幸好不是我抄,否则我一把火烧了那个破书房!” “将军真是……性情中人。” 周眉语真当薛瓶儿在夸她,笑得志得意满:“出去玩她是无福消受了,大不了我们回来的时候买点小玩意朝她显摆一下。” 不是“送给她”,而是“朝她显摆”,这个周将军,可真是有意思。 周眉语的行动非常迅速,上午做了决定,下午就命人安排好了车驾和行李物品。薛瓶儿的身体非常争气,喝了姬姝的药,除了食欲不佳之外,几乎没有了其他不适的症状。 周眉语骑马,薛瓶儿乘车,三十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从赵王府出发,往城门口方向去了。 坐在马车里的薛瓶儿撩开车帘,看见骑在马背上的周眉语还是那身枣红色胡服,出征一样的神气,走在队伍最前面引路。薛瓶儿心里的欢畅难以表述。 借着宋易安,薛家和江夏王府之间多了一条纽带,将彼此的荣耀与利益连接在了一起。 大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为家族荣耀活着的,薛瓶儿也不例外。 赵王刚立府就娶了两位夫人,本就是茶馆酒肆的饭后谈资,新婚第二日,两位夫人一同出门上香,看着和谐非常,又让人们眼热心馋。不是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吗?不是说“金屋无人见泪痕”吗?怎么到这个赵王身上就不一样了呢? 赵王宋易安,一定练就了邪术,一定! 正在人们谈论得情绪高涨的时候,从城门外走进来一队身穿奇装异服的马队。他们的头型、衣着、武器乃至配饰,都不是中原人的款式。他们一队大约三十几人,队伍中间夹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和周眉语的队伍在城门口擦过。 这个马队经受了城门口士兵的盘查,有些喧闹,只是说的话叽叽咕咕的,让人听不懂。 薛瓶儿借着马车车窗瞥了一眼,喊身旁的周眉语:“将军!” “怎么了,薛小姐?” 薛瓶儿仰着脸说:“嫁作人妇,哪里还有什么薛小姐,将军叫我瓶儿。” “好啊,瓶儿。”周眉语语气轻快,马骑得也轻快。 “将军你看,这些人的装束好奇怪啊,你见过吗?” 周眉语说:“这是东瀛来的向朝廷进贡的车队。东瀛远在海外,来中原一趟不容易,这应该是他们第二次向朝廷进贡。我以前跟着义父巡查海防的时候见过东瀛人,研究过他们的刀术,哼,挺不入流的,却自信得厉害。” 薛瓶儿噗嗤一笑,说:“在威名赫赫的周将军眼里,‘入流’的刀术怕是不多。” 周眉语骄傲地说:“承蒙夸奖,我也这么认为。” 薛瓶儿说:“我倒是听家父说起过,因为陛下马上举办四十五岁寿辰,很多国家前来朝贺,父亲因此忙的不可开交。” “令尊是礼部尚书,当然要忙了。别说礼部,鸿胪寺更忙。听说除了东瀛,高丽、西凉、黎国等国家的使团也马上就要到了,对了,波斯国也会派使者朝贺,这应该是我朝建国以来第一次接受波斯国的朝贺。” “离陛下寿辰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各国的使臣怎么来的这么早?” 周眉语想了想,说:“或许是咱们的饭好吃。” 又不正经。薛瓶儿嗤笑一声,放下车帘,重新缩在车里没了声响。 宋易安站在赵王府的门口,目视着周眉语的车队,若有所思,直到姬姝唤了她一声,她才回到这个恢复平静的小院里。 书房里静悄悄的。姬姝小声说:“你让周将军去和你舅舅见面,为什么不悄悄地去,如此兴师动众,惹来这么多人的注意,若是被人发现你舅舅的踪迹可怎么得了?” 宋易安的声音同样很低:“越兴师动众,越不容易引起怀疑。咱们离开新月宫之后,宋诩名义上送来了几个服侍我们的人,实际上就是安插亲信监视我们。只有让他们放松对周眉语的警惕,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周眉语才会安全。而且她身边有可信的人帮衬她,你不必担心。” “我还是想问你,这个节骨眼上,你为什么要和你舅舅见面?什么事情那么着急?” 宋易安说:“有一个人,我决定把他收入麾下。” “谁?” “赫连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2章 命案 听宋易安说要争取赫连衣的支持,姬姝疑惑地说:“你不是说,赫连衣发现了你的秘密,必须除掉吗?怎么又改了主意?” 宋易安说:“无论是在隆庆酒楼还是在大殿上,赫连衣都在尽心竭力地护着我。所以我想,这位不经世事、初生牛犊的大少爷,或许比我想象的要单纯的多,他当初戳穿我,只是为了卖弄一下小聪明。这样的人,或许更容易为我所用。若真是如此,不只是他,他的整个家族,都会成为我翻盘的筹码!” 姬姝觉得,今天的宋易安尤其让人害怕,她顿了顿,到底没有憋住,将疑问问了出来:“你——想怎么做?” “很快就会有好事降临,你拭目以待。”宋易安带着狡黠的笑容说。 前来朝贺和进攻的使臣们,好像真觉得中原的饭好吃似的,短短两天时间几乎全到了京城,就算波斯使臣,也已经进入了国界。鸿胪寺的官员们忙得脚不离地,又要小心伺候,又不能失了天朝威严,精神打了十二分,唯恐自己的微末官职被长官收了回去。 可老天爷就像是跟他们对着干一样,当天晚上,就发生了一起让他们直想找豆腐拍死自己的案子。 居住在典客署的靠着东角门的东瀛国使者,是第一批住进来的客人。或许他们来的次数比较少,有了“物以稀为贵”的错误意识,又仗着自己有长刀傍身,趾高气扬地挑选了位置最好的院落,完全不听从鸿胪寺大人的安排。若是遇到鸿胪寺大人们一点轻慢,就会高声嚷嚷起来,半点使臣气度都没有,嘴里偶尔蹦出几句中原官话,还嘟嘟囔囔听不清楚。 为了保证客人们的安全,鸿胪寺的大人们请他们暂时卸下随身的长刀,交给鸿胪寺专门人员看护,可他们非但不听,还无礼地推搡辱骂。整个鸿胪寺甚至连带着典客署的各国使者,对他们的意见越来越大。 意见归意见,事情还是要做的,更何况这是建国十多年以来,最盛大的外交活动了,千万不能有差池。 事与愿违。 就在当天晚上,东瀛使者的院子里传出一声凄惨的嘶吼声,声音很大,把当时当值的几位大人、护卫以及住在附近的高丽、西凉两个国家的使者引了过去。小小的院落,顿时人满为患。 东瀛使者的副队长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这位白天叫嚣得最欢的人,脖子上留着刺目的切痕,胸口插着自己的长刀,死不瞑目。房间里打斗的痕迹很小,可以说凶手一击成功,切断了他的喉管,最后在他的胸前补了一刀。他身旁的桌子上放着一块白色的丝帛,丝帛上用血写了一个大大的“忠”字。 还没等着东瀛人吵嚷起来,鸿胪寺的几位官员已经吓得面无人色,鸿胪寺少卿言末,年仅二十五岁的谦谦公子,瘫软在地上,几乎要昏死过去。 沉寂了近十年的忠武卫,又回来了吗? 你回来可以,能不能不砸我饭碗啊! 一时间,东瀛人要讨个公道,其他国家的使者要寻求保护,还要向大理寺和刑部报案。漫长的黑夜里,典客署乱成一锅粥。 宋诩是在第二日早晨得到消息的,在此之前,人们已经开始议论,赵王刚刚解除囚禁、开府建牙,最不能出差错的地方就发生了忠武卫刺杀案,赵王宋易安果然人如其名,送走了安逸。 宋诩与忠武卫的仇恨比世人想象的要深。忠武卫杀了他的父亲,杀了他的臣子,让他颜面扫地、英明尽毁,逼迫他时常回忆当年与叶子希的点点滴滴、恩恩怨怨。在他看来,忠武卫就是附在他腐烂躯壳上的蛆虫,让他恶心又恐惧。 早朝的时候,强忍着身上的病痛和心里的愤恨,宋诩听完了大理寺的调查结果。宋诩问大理寺卿窦云说:“你也认为是忠武卫所为吗?” 窦云眼观鼻鼻观心,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迅速整合,说:“回禀陛下,东瀛使者自称极少踏入中原领土,在中原没有仇家,应该不是仇杀。” 不是仇杀还能是什么?总不会是自杀。反正把决断的权利交给皇帝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宋诩一点也不想证明自己的聪明,他沉着脸说:“东瀛人说没有仇家,窦爱卿就相信了,原来大理寺是如此断案的。不是仇杀就一定是忠武卫杀的吗?你确定?” 窦云诚惶诚恐地跪下,说:“陛下恕罪,案件尚在调查中,臣定当全力侦查案件原委,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最好如此。”宋诩咳了两声,说。 宋诩不高兴,朝堂上哪里还有人敢冒头发表意见?更何况,现在朝堂上没有太子和齐王,只有一个兜不住事的蜀王殿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日暂且放过宋易安。 宋诩终于在人们热切的盼望中说出了“退朝”二字,人们松了一口气,赶紧各自散去。 听说典客署死了人,姬姝有点坐不住了,想到昨天宋易安说的“会有好事发生”,她有些不大痛快。在她看来,无论宋易安这些年受了多大的委屈,也不该让无辜的人偿命。东瀛使者死了,虽能引起世人的注意,但太过血腥和残酷。建立在鲜血和生命的基础上的复仇,是没有正义可言的。 姬姝将宋易安拉到书房,质问她:“东瀛使者被杀案,是你做的?” 宋易安看着姬姝愤愤不平的表情,忽然好想笑,说:“我哪里有那本事?” “是你舅舅对吗?” 宋易安摇了摇头。 “连我你也瞒着?”姬姝更加生气。 宋易安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说:“你不用怀疑我,事情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舅舅做的,所谓的忠武卫卷土重来,不过是别人打出来的一个幌子罢了。我当初跟你那么说,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有人想借此给我找不痛快。” “不是你做的?那是谁?太子?齐王?” 宋易安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看宋易安一派轻松自在的模样,姬姝就不痛快,说:“不知道你还这么逍遥,你是有多大的把握赢了他们啊!” 宋易安说:“你放心,事情发生了,就不会轻而易举地结束,只有火烧的再大些,烧到我的身上,我才能找到幕后主使。” “火……怎么烧的更大些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3章 见面 大龙云寺是一座香火旺盛的皇家寺院。虽说是皇家寺院,但面向百姓敞开,饶是夜幕降临的时候,也灯火辉煌,人流如注。法相庄严的各路佛祖厚着脸皮地索取,也精打细算地给予,长得丑陋畸形的罗汉们倒是可以;靠脸吃饭,用那张吓人的面孔,就能引来无数的香客。 大雄宝殿里供奉的佛像里,要数弥勒佛最有争议了吧。所谓;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何事都能容,何人都可笑,却除了;容和;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虚妄的未来吗?渺茫的希望吗?还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金钱和权力? 对于除了性命什么都没有的人来说,未来和希望,都是笑话。 薛瓶儿在周眉语的陪同下,从早晨一直到晚上,上香、祈福、爬山、做功德,累的腰酸背痛,早早去客房歇下了,周眉语安排着随行的仆从们安置下来,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李姜楠躲在周眉语的房间里,等了很久了。见到周眉语进门,李姜楠说:;他约你在大龙云寺后面的树林见面。 周眉语应下,开了后窗,趁着四下无人,很快没入夜色中。 夜色笼罩的树林里,黑沉又安静。偶有几声布谷鸟的叫声,淹没在众多杂乱的鸟鸣中,显得毫不起眼。周眉语就在短暂而清晰的布谷鸟叫声中,找到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 这个男子,曾经是万民之主,后来是通缉要犯。人做到这个份上,是真的很值得夸耀的,可惜没有几个人敢听。 叶子攸二十多岁的年纪,却显得老成稳重。经历了太多的变故,掌握着太多人的命运,轻松潇洒的样子他装不出来,也不敢尝试。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常服,简直可以和幽暗的树林融为一体。自从离开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他越来越喜欢黑色。 为了安全,他没有举火把,所以多年没有见到叶子攸的周眉语,无法看清他的样貌。周眉语想,若是宋易安问起来,她该如何回答呢? 好在这不是重要的话题。 周眉语对着叶子攸拜了拜,说:;陛下,多年未见,可安好吗? 叶子攸将周眉语拉起来,语气温和,带着温润淡雅的味道。被无数的惨痛经历打磨依然能固守平和,不得不说,叶子攸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说:;一切安好。辛苦你奔波多年,保易安平安,朕感同身受。 ;保护小主人安全,是忠武卫的职责,陛下言重了。小主人已经十年没有见到陛下了,臣来的时候,小主人让臣带话。她说她没有让陛下失望,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叶子攸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敢再看周眉语的眼睛,唯恐透过这个饱受苦难、陷于算计的女孩的脸上,看到另一个被命运捉弄却要倔强地与命运抗争的女孩,那个他看着出生却不能陪着长大的命途多舛的女孩。 叶子攸隐忍着浓烈的无奈,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周眉语自知责任重大,汇报说:;小主人在京城的布局已经初见雏形,忠武卫安插在礼部、吏部和大理寺的官员们,虽官职较小,但基本上都通过臣,和小主人取得了联系。 ;正是因为他们官职小,才不会惹人注意,行事方便。 ;是,小主人也是这么说的。小主人还说,这些人做的都是最基层的事,接收消息灵通,是极大的助益。至于兵部的人,小主人说,让他们暂时不要有任何动作,静待时机。 叶子攸叹息说:;她能想到这些,足见长大了。 周眉语知道叶子攸心疼宋易安,宽慰他说:;陛下请宽心,臣誓死保护小主人,从今往后,绝不会让她再涉险。 叶子攸说:;有你们在她身边,朕放心多了。易安让朕调查的事,朕调查清楚了。赫连衣的父亲、夔州太守赫连闵,品行端正,治政颇有业绩。朕安排人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关于复国的事,他虽不支持,但也不排斥,是个可以争取的人。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朕派去的人没有冒进,已经在他身边潜伏下来了。至于赫连衣和甄昱卿那边,也按照易安说的安排下去了,最近两天就会有消息。朕暗中发展了一些势力,等有了合适的机会,朕会把这些人名单交给易安。 ;是。臣会如实向小主人禀报。 ;嗯。 意识到自己出来的时间有些长了,周眉语说:;陛下,臣不能在此久待了,以免引人怀疑。臣会在此处多呆几天,可随时听候陛下差遣。 ;不必麻烦。朕在此处不会多做停留,不出意外,明天下午就回离开。你我可以通过李姜楠传递消息。 ;是!周眉语应下,准备离开,却在离开之前停下脚步,说:;陛下,臣&amp;hellip;&amp;hellip; ;你有事要问? 周眉语壮了胆子,说:;敢问陛下&amp;hellip;&amp;hellip;臣父可安好? 原来是在盼着收到父亲的消息,都是小孩子啊。叶子攸回答:;你放心,他很好。他原本是要来见你一面的,可你也知道,京城里时局复杂,他还有要事。不过,朕会安排他在京城待一段时间,你们或许近期就能见面了。 有些遗憾,又带了些惊喜,周眉语不知道该如何表露自己的心情,最终答了一声;是,便匆匆离开,回自己的客房去了。 长安城少了往日的安静,今天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典客署东北边的小院里又发生了命案,死者是黎国的一位使臣。使臣同样被一刀封喉,又被长刀钉在隔门上。他的身边同样放着一块写着;忠字白色丝帛。这位使臣乃是黎国使团中最尊贵的人,他是黎国国主最小的弟弟。 与昨晚命案唯一不同的是,今日的被害人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若不是他的仆人送酒给他,甚至不会发现他的尸体。 且不要说一个头两个大的鸿胪寺官员暗自对宋易安如何如何咬牙切齿,整个翊朝,上至皇帝,下到百姓,恐怕没有几个人觉得,新晋的赵王殿下宋易安,还有活下去的必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4章 及时赶到的周眉语 次日的朝堂上,安静的像一个富丽堂皇的乱葬岗。皇帝气的不说话,大臣吓的不说话。就是奉命陈述案情的大理寺卿窦云,也因为太过紧张而期期艾艾的,一句话难以表达完整,气得宋诩差点罢了他的官。 对于宋诩问的;杀人者是不是忠武卫问题,窦云还是没有给出确切的答复。在他看来,忠武卫近十年没有在京城活动,似乎已经销声匿迹,现在活跃起来没有合适的契机,且他们曾经刺杀的多是高官,一般不会对外邦人下手。但若让他拿出证据来,他又无能为力。 听了模棱两可的回答,不只是宋诩,满大殿的人都变成了;活人,议论纷纷。 虽不能因此罢了窦云的官,但宋诩还是命人把窦云扔出了大殿。 古往今来,能被皇帝扔出大殿的臣子,应该是屈指可数的,若窦云有些胆量的话,可能还要骄傲一番呢。 正因为宋诩的雷霆之怒,刑部、大理寺、礼部和鸿胪寺都热闹了起来,各司其职,丝毫不敢怠慢,唯恐自己的片刻懒散被宋诩发现。罢官也就罢了,丢了脑袋可就得不偿失了。 东瀛和黎国的两国使者不知道听了谁的讲解,了解了忠武卫,当然也就;顺藤摸瓜,了解了那位两个朝代交替的牺牲品&amp;mdash;&amp;mdash;赵王宋易安。 这天下午,刚吃过午饭,东瀛人仗着自己有长刀做武器,组团在赵王府门前闹事,吵吵嚷嚷地让宋易安出来,给他们一个解释。他们嘴里偶尔蹦出两句东瀛脏话,但若不是他们表情丰富、声音洪亮,周围的看客们很难猜出这是脏话。 因为赵王府的大门紧闭,所以骂了半天,东瀛人觉得不解气,开始提着长刀往门上砍。 姬姝胆小,在房间里囚了半天,听到长刀砍门的声音,四下去找宋易安的身影,终于在书房找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宋易安。 姬姝焦急地问她:;东瀛人都开始砸门了,你怎么还坐得住! 宋易安知道,不只是姬姝和姬恒,赵王府的上上下下应该都在怀着恐惧的心情等着宋易安拿主意。宋易安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因为使团被刺杀的事,更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所以哪怕是负责京城治安的巡城营,也不会为她解围。 所以,到底该怎么办呢?东瀛人若是砸破了门,进来伤人怎么办?难道要让宋易安用手语跟他们解释吗? 宋易安半点也不着急,让姬姝附耳过来,说:;眉语会赶过来的。 诚然,周眉语来的很及时,但单人独骑,要对战三十几个拿着长刀的东瀛武士,怎么看也有些势单力薄。 周眉语是;临时决定要赶回来的。她在听说忠武卫重现京城、刺杀使臣的消息之后,立刻动身赶回长安。她将包括李姜楠在内的所有亲信和随从都留给了薛瓶儿,只身回来。 原本薛瓶儿也要跟着周眉语赶回来,可周眉语劝阻了她,说:;无论使臣是不是忠武卫杀的,赵王殿下一定不是幕后的指使者。我先回去,对那些宵小有些震慑,可以给赵王做个帮手。你要在这里多留几天,等事情完全解决了,再回去也不迟。事情是冲着赵王殿下去的,所以你和我恐怕都有可能成为敌人打击殿下的目标。你留在这里,保护好自己,就是对殿下最大的帮助。更何况,就算你不在京城,令尊也会在朝堂上为殿下脱罪,所以你尽可安心住下。 薛瓶儿没想到周眉语一介武夫竟想的如此周到,立刻就同意了,还答应周眉语保护好自己,万事小心留意。 周眉语的战马在赵王府门前勒住。马长嘶一声,张扬出一种王者气度。 东瀛人立时就被震慑住了,一层接着一层的看客们,缩了缩脖子,悄悄让出一条路来。 周眉语没有下马,俯视着面前闹哄哄的东瀛人,沉声问:;哪里的混账,敢在赵王府门前闹事,都嫌活得长吗?! 东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周眉语又说:;你们是不是听不懂中原话?听不懂就滚回自己的窝里带着,别出来丢人现眼! 大部分东瀛人是听得懂中原话的,尤其是能听懂;滚;丢人现眼之类的脏话。他们的队长穿着一身正宗的东瀛武士服装,头顶上梳着一个蒜苗大的小辫子,也不怕苍蝇一个不小心给他抱走了。他大摇大摆地走到周眉语面前,操着浓重的口音,说:;你,哪个? ;赵王妃周眉语!周眉语声音抑扬顿挫。 东瀛的队长轻哼一声,说:;我,东瀛国使者。你的,丈夫,让手下人,杀了,我属下,要偿命! 周眉语长剑一提,轻蔑地说:;你们东瀛的使者都这么差劲吗?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不完整?还是你脑子不好使,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呀? ;你&amp;hellip;&amp;hellip; ;你什么你?周眉语长剑没有出鞘,轻轻一拨,就拨开了东瀛队长高举的长刀,;不知道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怂恿,你们就敢跑到赵王府来闹事,也不怕陛下亲派御林军将你们这些蠢东西全逮进牢房里吃几个杀威棒! ;你敢! ;说你蠢你还跟着猪一起叫唤。我一个杀人如麻的将军,有什么不敢的?我们翊国万国来朝,又有什么不敢的?周眉语冷笑着说。 看着周眉语越说越得意,越说越不把他们东瀛人放在眼里,东瀛的队长忍无可忍,抽出长刀向周眉语身上砍过去。 周眉语才不在意这个看似来势汹汹实则软绵绵的一击呢,哪怕是周围的看客,对东瀛人恼羞成怒的行为也并不在意。换句话说,周眉语没来之前,他们在看宋易安的热闹,周眉语来了,他们要看东瀛人出丑。人们相信,这场私斗一定会在周眉语的小惩大诫下点到为止。 周眉语确实;点到为止,但;小惩大诫的手段,略微残忍了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5章 表兄弟 周眉语的剑术和骑术,比她的手下人吹嘘的还要高明。面对着三十几个东瀛武士,周眉语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马背。她在马背上飞旋舞动,动作干净利落,她的战马在刀光剑影中泰然自若,半点都没有移动。 转眼之间,地上到处都是东瀛人和他们的武器,人们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没有看清她的招式套路,不知道躺在他们脚边的那个人,到底是被周眉语打了一拳还是踹了一脚,唯有衣服上变了颜色的人,能清楚地告诉人们,他们受的是剑伤。 拳拳到肉,刀刀见血。 这场拳脚比划若是放在东郊的杂耍场上,怕会收到好些打赏吧。 周眉语坐在马背上,笑着问地上哎哎呀呀的东瀛人,说:;喂,你们到底有没有能打的人?起来打呀! 东瀛人确实站了起来,相互扶持着,但他们再也没有胆量和周眉语较劲,慌忙找到自己的长刀,夺路而逃。 看客们哄笑起来。 甄府上,甄昱卿和赫连衣在下棋。赫连衣已经接连输三局了。 甄昱卿却半点胜利者的兴奋劲儿都没有,在第三局即将结束的时候,他拂乱了棋局,说:;明鸿你也真是,明明心思不在棋盘上,还要拉着我下棋。我的时间很宝贵的好不好! 赫连衣的心思确实不在棋局上,最近接连发生事,让他总觉得郁闷心慌。最近几天,他的眼前总会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倔强又单薄,偏偏受人瞩目。 听见甄昱卿埋怨,赫连衣有气无力地揶揄他说:;你时间宝贵?表哥,舅舅对你的学业和官职半点都不约束,你时常赖在家里赏花、钓鱼、逗鸟的,怎么就宝贵了? 甄昱卿才不想让表弟揭他的短呢,嘴尖发出;嘶&amp;mdash;&amp;mdash;的抗议声,说:;你这样很容易影响我的形象好吗!说的我像个纨绔子弟似的。我今天真的很忙! ;有安排?赫连衣一边收棋子一边说。 ;你前两天画的《春江洗梅图》我给薛迅看了,薛迅觉得堪称绝品,显摆给别人,一传十十传百的,就宣扬了出去&amp;hellip;&amp;hellip; ;表哥,赫连衣无奈地打断甄昱卿的话,;我那幅画自己觉得并不怎么样,题的诗也不够出色,你这样很让我为难的。 ;不出色?你自谦的过头了吧。要怎么样你才觉得出色啊?甄昱卿大手一挥,又说:;城西白家的大公子,不知什么时候见到了你这幅画,想用大价钱买下来,薛迅那小子不愿意,说什么有辱斯文。他俩闹得不大愉快,让我过去调停。你听这事,会不会太得意? 赫连衣收拾棋子的手停下了动作,直挺的身子也垮了下去,说:;我的亲表哥,你这不是害我吗。白家和薛家我都得罪不起,平白的找麻烦。以后我画的画,一张也不让你看了! ;别介,你得让我看啊,甄昱卿说,;我时常手头紧,还得给二弟零钱花,父亲抠门,还不都得靠你的画! 赫连衣拍案而起:;好啊,我算看出来了,你竟打的这个主意!你真不该是舅舅的儿子,合该是户部尚书史大人的儿子!满脑子的算盘! 甄昱卿以牙还牙:;夸你你还不乐意,一股子酸腐味儿!你真不该是姑夫的儿子,合该是刘司业的儿子! ;哪个刘司业? ;国子司业刘胖胖啊,又白又胖又酸腐,老气横秋的,说出去的哪句话若没有&amp;lsquo;之乎者也&amp;rsquo;就能后悔地昏过去。 赫连衣气得要去抓甄昱卿找舅舅理论,可甄昱卿像个泥鳅一样,转身就往外溜,让赫连衣抓了半天连衣角都没摸到。 好在;恶人有恶报,甄昱卿的贴身小厮卓尔拿着一封信匆匆忙忙进来,与甄昱卿撞了个满怀,正好助了赫连衣一臂之力。两人因此纠缠起拳脚来。 卓尔好不容易将两位长不大的小祖宗分开,对甄昱卿汇报说:;大少爷,礼部尚书家的薛少爷催您赶紧过去。 ;知道啦,马上就过去! ;还有&amp;mdash;&amp;mdash;卓尔把手里的信交上去,;刚刚有人送来了一封信,说是高丽使臣崔成明请大少爷去典客署小聚。 ;崔成明?甄昱卿纳罕。 赫连衣负着手,就着甄昱卿的手看了一眼书信的封面,问:;表哥怎么和高丽使臣相识? ;哦,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在老家的书院读书的时候,正赶上崔成明游学中原,在我们书院旁听过一个多月,勉强算是同窗。他是高丽王族,好像是高丽国主的堂弟,当时中原官话说的不流畅,所以虽然同学们觉得新鲜,但真正跟他说话的没有几个。他曾经跟我借过一本王羲之的临摹书法集,彼此说过话。原来他成了高丽使臣,不知道现在中原官话说的怎么样了。 赫连衣又问:;虽说有同窗之谊,但他若想见你,大可来家里做客,也可以找个食肆茶楼喝酒叙旧,怎么邀请你去典客署呢?典客署一连发生了两起命案,请人回避还来不及,怎么还巴不得让人去?&amp;mdash;&amp;mdash;是高丽人来送的信吗? 卓尔回答:;不是,是个长得很壮实的中原男人,应该是附近卖脚力的。 赫连衣将疑惑的眼神投向甄昱卿。 甄昱卿一时没个主意,只好打了个哈哈,说:;嗨,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如这样,若是薛迅那边事情解决的晚,我就不去典客署了,若是早,我就溜一圈,打个招呼就回来。 ;还是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甄昱卿不在意地说,;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没人想害我。你还是安心给陛下卖命去吧。对了&amp;mdash;&amp;mdash; ;什么? 甄昱卿一边往外逃命一边笑嘻嘻地说:;我刚刚看见你桌子上放着一幅仕女图,画上的女子真是眉目清秀、光彩照人。我趁着你跟我下棋的时候,让人把它小心地请到了我的屋子里。我准备明天把它卖了,赚的银子,咱俩五五开啊! 赫连衣气得七窍生烟,可对那个财迷心窍的贼无可奈何,大喊:;强盗!我要烧了你的屋子! 甄昱卿喜欢这么逗弄表弟,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赫连衣才像个少年人。 可惜&amp;mdash;&amp;mdash; 可惜这样的好时光,马上就要被打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6章 自告奋勇 当天晚上,典客署再发命案,死者是高丽使者崔成明。人们发现他尸体的时候,就看见他平躺在地板上,胸口插着一把钢刀,而钢刀的刀柄,握在龙图阁大学士甄绮源之子甄昱卿手上。 据高丽人描述,当天下午,崔成明一直待在自己的屋里练字,傍晚的时候,甄昱卿不请自来,与崔成明聊了很久。侍者觉察时辰晚了,想送些晚膳进去,推门时发现,崔成明已经死了,甄昱卿背对着大门跪坐在地上,手里握着刀柄,他们的身边,放着一块白色的绢帛,上面用鲜血写了一个;忠字。 其他的高丽人听到侍者的叫喊声,一拥而入,将神志不清的甄昱卿绑了起来。 据说鸿胪寺卿听了这个消息,当场就昏了过去。 长安城一夜无眠,朝野上下,都沉浸在愤怒和恐惧之中。 次日一早,赵王府,一向勤快的姬姝没有起床,缩在自己的屋子里。侍女请她去用早膳,她也没搭理。 绝食?宋易安觉得好笑,好整以暇地踱步走到姬姝屋子门口。 不是心情极其不好,姬姝是不会绝食抗议的。 宋易安记得,姬姝刚进新月宫的时候,怀里藏了一个做工非常细致的小布娃娃,那是她新丧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视若珍宝,每天都要把玩,哪怕一年之后布娃娃掉了一只手、两年之后丢了脑袋,她也时常抚摸,看着它发愣。 宋易安是没有布娃娃的,当然,她也没有母亲。在她看来,摸一摸布娃娃,就能摸到母亲的关怀。 某天,宋易安趁着姬姝晒药材的时候,偷偷摸了摸布娃娃的脚,被姬姝逮了正着。气急败坏的姬姝不仅生平唯一一次吼了宋易安,还闹了绝食,一连两顿饭都没有吃,只躺在床上吧嗒吧嗒掉眼泪。宋易安朝着她赔了好久的不是,这才罢休。 今天,姬姝又在闹绝食,其原因,宋易安是知道的。 宋易安走进姬姝的房间,坐在她的床沿上,对着面朝内侧的姬姝说:;你那天问我,那些使臣是不是我命人杀的,我说不是,看来你不相信啊。 姬姝没说话。她现在听见宋易安的声音、看见宋易安的身影就委屈。虽不像宋易安读书聪明勤勉,但姬姝自认是明理的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有自己的原则。她陪了宋易安十年也帮了宋易安十年,绝对不希望到头来自己倾心付出的人甚至不配为人。 宋诩对不住她,整个翊朝对不住她,她要复仇,这些姬姝都能理解,但为此就要杀那么多无辜的人,姬姝决不能认同。 姬姝的眼泪滑落下来,很快浸湿了枕头。她忍着鼻音说:;宋易安,你若是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你觉得我爷爷会原谅你吗? ;你果然在怀疑我。人不是我杀的,也不是我舅舅杀的,你不是帮凶。宋易安说。 姬姝猛地坐起来,目视着宋易安的眼睛,说:;不是你?好,那我问你:你说要结交赫连衣对吗? ;是。 ;昨天晚上在案发现场的不是别人,偏偏是赫连衣的表哥,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宋易安微微一笑,说:;我承认,把甄昱卿引过去的人是我,只有让甄昱卿涉案,赫连衣才有可能与我一起调查这件事。不过,人不是我杀的。我已经向朝廷递了奏折,马上去宫里走一趟,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案子很快就会让我接手,赫连衣也会自告奋勇地帮我查案。 ;你知道崔成明会被杀? ;起初还不能完全确定,只是猜测。 ;你要进宫? ;是。这件事看似是飞来横祸,其实对于我来说是意外之喜。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当了,谁要在我头上扣屎盆子,我马上就会知道了。 看宋易安信心满满,姬姝说:;你确定皇帝会让你查案?你确定赫连衣会帮你? 宋易安狡黠一笑,说:;你拭目以待吧。 今天的早朝,完全换了一个风格,踊跃代替了安静,辩论代替了怀疑。 除了薛璧贺,几乎每一位老臣都请求宋诩将宋易安定为嫌犯,拘捕于大理寺,并在整个京城大肆搜捕忠武卫余孽。薛璧贺虽秉持着;没有证据,不可对皇子随意加刑的观点,但被其他老臣质疑,给他定了个;枉顾事实、徇亲偏私的罪名。 龙图阁大学士甄大人为儿子甄昱卿鸣冤,说甄昱卿与崔成明无冤无仇,不可能杀人,乃是被人陷害,请皇帝开恩,还甄昱卿清白。 随即就有刑部官员站出来说,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甄昱卿不能推卸罪责,否则无法给高丽人一个交代。 于是甄大人斥责刑部办事没有效率,刑部控诉大理寺畏首畏尾、不知变通,大理寺责怪刑部推诿责任、消极怠工,礼部和鸿胪寺哭诉典客署的局面无法控制,请朝廷明示解决办法。 解决办法?宋诩心里立时就有了。宋诩有气无力地说:;不用吵了,朕就遂了你们的意:抓捕赵王宋易安入狱;限刑部和大理寺三日之内破案,如若不然,逐一问责。 这算什么?能站在大殿上的人没有一个是傻子。 宋诩的决定非常明确,只要刑部和大理寺能找出哪怕一条宋易安指使忠武卫杀人的证据,宋易安必死。在宋诩的心里,一直没有把宋易安当成自己的儿子,而是耻辱,是敌人。 不过这对于各部官员来说,未尝不是好事,至少事情容易解决,就算是糊涂案,也是皇帝亲自认定的糊涂案。宋易安若是委屈,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正当大多数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门外当值的小太监迈着碎步进来,交给宋诩身边的大太监俞采一封奏折,耳语几句,悄悄退出去。俞采将奏折交给了宋诩。 正是上朝的时候,大臣们都在大殿上,用不着半路递个奏折上来,但有必要递奏折的那几位,都不是可以轻视的小角色:被禁足的太子殿下、齐王殿下,和从不上朝、从不说话的赵王宋易安。 宋诩打开奏折。他看得很快,但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7章 搭档 宋诩把奏折扔给俞采,说:;念给众位爱卿听。 俞采应下,打开奏折,捏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陛下亲启,臣宋易安奏上。近来典客署所现命案,臣有耳闻,特上书澄清。据臣所知,忠武卫之名,起源于前朝御书房门前&amp;lsquo;忠武明信&amp;rsquo;之匾额,忠武卫任务完毕,必在现场留下红色&amp;lsquo;忠&amp;rsquo;字,字体及大小均与御书房匾额一致,陛下可派人证实。典客署留下的&amp;lsquo;忠&amp;rsquo;字与之不同,乃是假冒。借刀杀人,欲加之罪,臣不堪其辱。臣请办理此案,两日之内查明真凶,自证清白。请陛下应允。 两日?自证清白?赵王殿下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宋诩问:;各位爱卿以为如何? 薛璧贺首先站出来说:;赵王殿下有勇有谋,可以担当此重任。 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江夏王徐绍聪终于开口,说:;既然各位大人们没有头绪,不如交给赵王去办,若事情不成,再降罪惩处不迟。 嚯!赵王的两位岳丈,真的很厚道啊! 而后,大理寺卿窦云巴不得把责任丢给别人,忙说:;臣等愿协助赵王办理此案。 不过也有零星反对的意见。有人就说:;赵王殿下口不能言,如何办案? 站在队伍最末尾的赫连衣说:;办案和说话是两回事。赵王殿下聪明机敏,可担此任。 这是赫连衣第一次在朝堂上说话,因为面生,宋诩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年轻人到底是谁。 宋诩眯着眼睛问:;你是&amp;hellip;&amp;hellip;翰林院的? ;翰林院修撰赫连衣叩见陛下。 宋诩这才反应过来,周眉语在隆庆酒楼请客那天,赫连衣和牵扯高丽使臣被杀案的甄昱卿也是参加了的,后来出了事,他们兄弟俩也进宫对质。这个赫连衣还替宋易安挨了宋元德一脚。因为事情纷杂,宋诩忘了奖赏这两个孩子了。 ;原来是新科状元。宋诩说,;你对宋易安很了解? 赫连衣不是状元,但他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反驳宋诩,因为宋诩抛出来的问题,怎么听都觉得意味深远。 赫连衣不慌不忙地说:;臣对赵王并不了解,但这件事牵扯到臣的表兄甄昱卿。陛下,甄昱卿只是个入京不久的进士,尚无官职,从不与人结仇。凶手杀人之后,嫁祸给甄昱卿,是个非常愚蠢的行为。忠武卫杀人如麻,身上背着无数的人命,何至于嫁祸给一个无名书生?臣斗胆进言,乃是出于私心,想还表兄清白。请陛下圣明决断。 说的在理。 宋诩将心里的疑惑暂且放下,对俞采说:;既如此,你去赵王府宣旨吧。 ;陛下,俞采弓着腰说,;赵王殿下就在殿外候着呢。 原来她是铁了心了。 宋诩总觉得宋易安给他挖了个坑,偏偏他猜不出宋易安的目的,还不得不往坑里跳,心里有些不痛快。他憋了一口闷气,说:;叫她进来。 听见太监传旨,宋易安拾级而上,很快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她没有朝服,只穿了一件暗黄色常服。没有玉冠,头发用一支榆木簪子挽着,耳畔的碎发在风的玩弄下飘忽不定,犹如她轻贱的人生。她的脸色比往日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要好一些,至少说明她今日没有伤病。眼睛自始至终都望着高高在上的宋诩,没有丢给旁人半点余光。 宋诩不喜欢宋易安这样看着他,这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审问的犯人。 宋易安像往常一样,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在大殿中央跪下,磕了个头。 没有山呼万岁的礼节,让宋诩感觉不到宋易安的臣服。 宋诩没有让宋易安站起来,问:;你想好了,要调查这个案子? 宋易安点头。 ;若查不明白,朕就拿你抵罪。 宋易安再点头。 宋诩一口闷气堵的自己心口疼,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需要什么人? 宋易安抬起头,四下看了看。被她扫了一眼的人,大多都会不自觉地闪躲,直到宋易安的眼神落到队伍的最尾端。 但宋易安谁也没要,把眼神收了回来。 宋诩本以为她会把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们都揪出来的,谁知道一个都没要。他冷笑:;谁也不用吗?可真能耐!那就&amp;mdash;&amp;mdash; ;陛下,臣愿与赵王殿下一道查案! 此言一出,惊诧了整个大殿,人们寻声而去,就看到赫连衣缓缓站出来,站到宋易安身后,手持玉笏,青色的官袍翻飞。 饶是他的舅舅龙图阁大学士甄大人,也没能料到赫连衣会有这样的决定。 ;你?宋诩玩味地说。 赫连衣说:;此案涉及臣的兄长,臣不能袖手旁观。请陛下恩准! 这么个要命的案子,别人躲还来不及,这个翰林院的小小文官,竟还上赶着往前凑。真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甄大人吓得直冒冷汗,如何给自己的儿子开罪也顾不上了,慌忙跪在地上说:;陛下恕罪。赫连衣与犬子要好,现下是急昏了头,才贸然向陛下请命。臣等书生,哪里知道如何查案?等赵王殿下和各位大人查明事情原委,自会还犬子清白。赫连衣失言,请陛下恕罪&amp;mdash;&amp;mdash;赫连衣,你还不退下!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可赫连衣并不领情,他甚至都没有看自己的舅舅一眼。他跪下,语气坚定地说:;非也,臣非一时心血来潮,臣已经深思熟虑。请陛下恩准! 甄大人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宋诩忽然来了精神,他对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年轻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冒失,狂妄,还有点执着。这样的孩子,与他年轻的时候截然相反,那是宋诩没有活过的样子,但宋诩并不反感这个样子。 ;好,宋诩说,;那么朕就封你为大理寺少卿,协同赵王办案,刑部、礼部随你调度。 ;臣赫连衣谢主隆恩! 自此,一个临时的搭档组合产生。赫连衣自己其实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宋易安踏入大殿的那一刻完全地相信了她,以至于往后的时光里,心甘情愿地交付了自己的真心和生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8章 非你莫属 下朝之后,赫连衣没有理会舅舅来不及喊出来的责备,匆匆忙忙追赶即将登车离开的宋易安,留下甄大人独自感慨“自家的外甥不随舅”,好生可怜。 “赵王殿下!”赫连衣大喊。 宋易安在听了十几声呼唤之后,在自己的马车旁停了下来,回头去看满头是汗的赫连衣。 赫连衣跑到宋易安跟前,青色的朝服有了一点褶皱。他问宋易安:“殿下要去典客署吗?” 宋易安点头,指了指马车,意思是让他跟自己走。 赫连衣二话不说,跟着宋易安上了马车。 赶车的是一名老兵,应该是周眉语安排值得信任的人。马车行驶得非常平稳,马车内的人却并不安稳。 正如宋易安料想的,在没人注意的地方,赫连衣没有给她好脸色看。赫连衣说:“昨天晚上假冒崔成明给我表兄写信的是殿下。” “你猜到了。”不是疑问,不是否定,是淡然的陈述。 “崔成明的仆从说,他根本没有给我表哥写过什么邀请信,但表哥收到信的时候,我恰好在场。我刚刚在大殿上也说过了,凶手若真的是忠武卫或者冒充忠武卫的人,是不会把这件事嫁祸给无官无职的表哥的。既然事情发生了,它就会有别的含义。臣原本没有想明白,殿下出现的那一刻,臣想明白了。殿下的目标是臣。” 宋易安冷哼:“赫连大人是不是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 “不是吗?”赫连衣说,“若不是,殿下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查案。” “当然是为了自保。” 赫连衣摇头:“殿下自保的手段很多。且不说周将军不会眼睁睁看着殿下坐牢,就是殿下自己,也可以动用真的忠武卫来证明清白。殿下是极聪明隐忍的人,做事定会寻求最好。臣说的对吗?” “多谢抬举。” 看来是承认了。 但赫连衣不依不饶,问:“为什么要亲自查案?” “因为别人不敢查下去,而如果查案的人是我,很有可能收获一些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赫连衣想了想,“你是说,幕后真凶或许位高权重?是太子、齐王还是蜀王?” 宋易安没想到赫连衣的反应如此之快,说:“你很聪明——我现在尚不能确定,到了典客署就知道了。” 赫连衣又问:“为什么选择臣?” 宋易安轻笑:“明明是赫连大人自告奋勇,现在怎么又把责任推到我的身上?” 赫连衣生气地说:“赵王殿下若不给臣的表兄送信,臣也不愿露这个头。就因为臣当初戳穿了殿下的身份,殿下就要如此羞辱臣吗?” “非也,”宋易安说,“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我只是信不过别人。” 信不过……别人?赫连衣有些怔忡。 宋易安说:“你这个人,明明是个凡夫俗子,偏偏要强迫自己成仙成圣,浑身上下都挂着可悲的同情心,还准备随时丢给别人……” “殿下,我觉得你不是在夸我。”赫连衣被人这样评价有些不痛快。 “难道不是吗?你没有为我得罪太子,没有为我得罪齐王?我是叶家后人,是现在的那个皇帝不敢承认的孩子。你的善心都塞到我这里来了,我差点就被你感动了呢。” 赫连衣:“……” 做了善事而后悔的,恐怕世上没有几个人,赫连衣自认是其中之一。 宋易安还说:“还有,我不能说话……” 赫连衣:“……” 你明明能开口说话,竟然硬生生憋了十年,赫连衣真的非常想问,赵王殿下,您是自虐狂吗?您是变态吗? 哦,对了,这副嗓子一听就是女孩子的,确实不大方便——但小的时候应该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赫连衣说:“臣想问殿下一句,为什么从一开始就闭口不言?” “我在生母尸体前发过誓,这辈子不会对宋诩说一句话,除非他要死了。”宋易安一想到自己那可悲的母亲和可恨的父亲,语气会徒然变冷。 “哦……”赫连衣尴尬地说,不过他又问:“周将军就在你身边,这些事你都可以让周将军代劳啊。” 反正周眉语和她的关系赫连衣已经猜到了,宋易安懒得再遮遮掩掩。她说:“她现在是我名义上的妻子,且因为这两场婚事,我与太子和齐王嫌隙更大。若调查的结果没有一个看似公正的人从旁作证,我担心宋诩会认为我处事不公,有意栽赃陷害。” 原来是拿赫连衣当挡箭牌了。赫连衣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 赫连衣在马车即将到达典客署的时候,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殿下在大殿上夸下海口,说两天时间就能破案,敢问这么大的底气从何而来?” 马车停了下来,宋易安的身体不自觉地晃动了一下,她不在意地说:“唔,告诉你也无妨。这里面藏着真正的忠武卫卫士,他们做事,我很放心。” 赫连衣:“……” 赫连衣忽然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好不容易登上仕途,还遇上这么一个不是皇子的皇子,把自己搞的骑虎难下,没准哪一天宋易安事情败露,他也会落个帮凶的罪名。今日的宋易安,和以前每一次见到的时候都不一样,今天的她尤其欠揍。 对了,皇子。 赫连衣忽然又想到,当初科举看榜的时候,他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白衣男子,一个脖子上带着项圈的男子。那个男子警告过他,千万不要招惹皇子和公主,以免祸及全族。宋易安就是名义上的皇子。 难道这句话要应在她的身上? 赫连衣忽然觉得后背生凉。 宋易安见赫连衣没有马上跟上来,以为他在生她的气,便转头去瞧他,正瞧见他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处,眉头紧锁。 赫连衣发觉宋易安审视的目光,佯装镇定地把自己的想法暂时压制下来。他暗自发誓,等这件事过了,他一定离她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 在典客署的大门口,周眉语已经等候多时。不只是周眉语,还有正在和东瀛人剑拔弩张、势同水火的江夏王府府兵。 阵仗可真不小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9章 乱搭 东瀛人要给自家兄弟报仇,这无可厚非,可再次见到已经在周眉语面前吃了亏还要硬撑场面、一副水火不相容的模样的东瀛人,宋易安还是想感叹一句:“蠢材!” 宋易安只动了动嘴唇、翻了个白眼,周眉语替她喊出了声音。 今天在典客署当值的是鸿胪寺的另一位少卿言末,而鸿胪寺的一把手——鸿胪寺卿白哲并不在场。或许是被这阵仗吓着了,抑或许懒得逢迎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赵王殿下。 宋易安倒是不在意谁来迎接她,反正前面有周眉语带人开路,后面有赫连衣新官压阵,暗地里还有帮手,这是个手到擒来还能耍威风的差事。 鸿胪寺少卿言末是个讲究人,一套官腔打得润物细无声,都可惜了他的名字。饶是赫连衣这个有资格站在大殿上听朝臣们打嘴架的人和周眉语这个做官多年的人,也不能像他一样会说话,当然,宋易安更不能。 言末客气了几句,邀请一行人去吃茶,还说专门准备了何等何等的好茶。不过周眉语替宋易安果断拒绝了他,并请他带路,直接去了被害者的房间。 先查看的是东瀛被杀使臣的房间。房间陈设自始至终没有动过,可以看出几乎没有打斗的痕迹。周眉语在门外守着,宋易安和赫连衣在言末的指引和介绍下,很快看完了这个房间。 第二个房间是黎国被杀使臣的房间,毫无特色。 第三个是高丽使者崔成明的,唯一值得介绍的,是甄昱卿所在的位置。 言末越说心里越没底,因为宋易安自始至终一点声音也没有,会说话的赫连衣也几乎保持着沉默,门外的周眉语反倒有声音,但不是说话声,而是兵器与身上的薄甲摩擦碰撞的声音。言末觉得,周眉语不是在威慑东瀛人,而是在威慑他。 宋易安和赫连衣一点都不像是来查案的,反倒像是来游玩的。人家刑部和大理寺还装模作样地在屋里调查一番,看看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但这两个年轻人,都是背着手,都是不说话,都是装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溜达。 不是说两天破案吗?这么瞎溜达,怎么破案? 言末还是有点责任心的,他试探地问赫连衣:“大人,下官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您看您是自己带人调查还是请刑部和大理寺的长官们配合?” 赫连衣看了一眼宋易安。宋易安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赫连衣投过来的眼神,什么表示都没有。 赫连衣说:“不必麻烦其他大人了,请言大人再引着我们走一走。” “走?这已经是第三位被害人的房间了,还要去哪儿?” 赫连衣又瞥了一眼宋易安,宋易安依然若无其事。 赫连衣沉住气,对言末说:“那就往外面看看。” 言末无奈,说:“是。” 言末和赫连衣往前走,宋易安默默跟在后面,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典客署分为八个院落九个部分。 一进门时看到的假山其实只是景致中极小的一部分。它的假山做的非常有特色的,别具一格,从门口延伸到中央,再划出一个扇形,围住一个漂亮的池塘。亭台楼阁比比皆是,奇花异草争奇斗艳。 八个院落散落在假山和池塘周围。镶嵌在假山之中、与山水融为一体的院落归典客署和其他部门的各位大人临时歇脚,所以比较小却比较气派。为了保证使臣们护送的礼物安全,各国大型的、贵重的礼物通常会交给典客署保管,所以这个院子里有一个看护严密的仓库,专门负责贡品的安全,且常年有军队驻扎保卫。 其余院落中,有四个背靠假山,三个临近池塘。布局非常大气合理。 相传典客署这个院子的占地面积比皇宫只小一点,是前朝周哀帝的堂兄梁王殿下的宅院。周哀帝登基不久,梁王依仗强大的军事和经济实力准备谋反,被昭阳帝姬以雷霆手段一举歼灭。周哀帝为示表彰,将宅院修葺了一番,打算送给昭阳帝姬做府邸。 后来,宋诩出现在了昭阳帝姬的生命里,也是在这里,昭阳帝姬怀上了宋易安。 再后来呀,昭阳帝姬和周哀帝家破人亡,四处流离。宋诩因为忠武卫杀了他父亲的缘故,大肆追杀姐弟二人,并成功残杀了昭阳帝姬。 宋诩觉得这个宅子晦气,但又舍不得拆毁,便扩充了一番,充作外邦使者的落脚之处。 这一系列的秘辛,人们往往当做野史流传,所以大多将信将疑,慢慢也就淡忘了。唯有经历过那些变故的人,才记得刻骨铭心。 宋易安表面上装的风平浪静,心里却不知道有多少波涛汹涌。胡思乱想着,他们一行人已经走到了保卫着各国贡品的仓库前面。 仓库前面站了两排士兵,个个精神饱满。他们或许在为自己保卫的东西没有半点闪失而暗自骄傲,抑或许在看某些人的热闹。 仓库前面放着一个很大的牢笼,用布蒙着,看不真切。 见人们在牢笼前面站定,言末赶紧介绍说:“这里面放着西凉国送来的一只白虎。虽说我国也有白虎,但这一只不大一样,这只白虎的脊背上隐约有一个‘寿’字。西凉国主觉得是祥瑞之兆,正好给陛下送过来贺寿。虽然西凉国的使臣到的早,但他们押送的只是一些死物,贵重是贵重,却不怕风吹日晒。这只白虎是昨天傍晚刚到的。西凉国主怕风雨日头伤了白虎,再三选了个好天气才上路,所以晚了两日。下官已经呈报给陛下。白虎会在这里休息两日,后天运送进宫。” 周眉语听着言末纤声细语的话只想打哈欠,正巧宋易安拉扯了她一下。宋易安眼珠转动,周眉语很快就明白了。 “把盖在笼子上的布掀了!”周眉语对自家的兵士们说。 言末赶忙阻止:“使不得!这是活物,不能晒着!” “老虎我见多了。它们见我之前都是活着的。” “这个……那就更使不得了!” 周眉语眼皮一塌,耍着横地问:“我说使得就使得。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言末傻了。 闻讯追过来的西凉人听到这么牛气哄哄的一句话,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0章 斗虎 没等别人有任何反应,周眉语的部下已经粗暴地掀开了牢笼上的布。笼子里确实有一只白虎,趴在角落里,懒洋洋的没精神。 宋易安围着牢笼踱了几步,对着白虎吹了一声口哨做挑衅。 白虎轻蔑地看了宋易安一眼,重新低下头。 宋易安没有看到传说中虎背上的“寿”字,耐着性子又吹了声哨子。 西凉人用声音表示了抗议,被周眉语眼神警告。言末倒是个有胆量的,凑到宋易安面前去,告诉她这只老虎很凶猛,不要挑衅它。 可宋易安偏不听,反倒兴致更浓。站在一旁的赫连衣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宋易安: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眼睛闪闪发光,一眼不眨地盯着一只猛虎,就像盯着一个绝佳的对手。 赫连衣忽然觉得,宋易安和这只猛虎有很多相似之处。同样高贵,同样被囚禁,同样隐忍着,等着给对手最致命的一击。 宋易安推开言末,朝着牢笼狠狠地踹了一脚。啪啦!声音尖锐刺耳。 老虎有些恼怒,低吼了一声,却还是没有站起来。 真是一只懒散的老虎。 宋易安踱步走到老虎身后去,抱着双臂,轻佻地吹着口哨。老虎用力摆动头颅,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宋易安在牢笼外面逗弄挑衅,老虎在牢笼里面慢悠悠地散布,摇头摆尾。 地上有个小石子,宋易安捡起来,准备往老虎身上扔。 被周眉语手下士兵挡在外面的西凉使臣大喊:“这是我国国主千挑万选送予翊国陛下的贡品,赵王殿下此举,乃是公然羞辱,望三思!” 宋易安看都没有看使臣一眼,推开满头冷汗的言末,朝着老虎狠狠地砸过去。 这下子连赫连衣都猜不透宋易安想做什么了。 老虎却比人沉得住气,它只是用尾巴抚了抚被砸疼了的屁股,稍微躲了一下。在外人看来,这只老虎有点迟钝。 宋易安好像兴致极高,又捡了一块更大的石子,向老虎投过去,这一次,老虎轻巧地躲了。 宋易安依然在外面转悠,老虎依然在里面闲逛,一人一虎,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宋易安轻笑,对着老虎吹了一声又长又清脆的哨子。 嘘—— 老虎忽然动了,宽厚的脚掌交错前进,头颅向前探出,尾巴支棱起来,浑身的毛也竖了起来。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对着近在咫尺的宋易安冲了过去。 “小心!”赫连衣喊。他想去把宋易安拉到身边来,却也知道自己距离宋易安实在太远,行动也不如老虎迅速,现在出手,绝对晚了。 其他人没有了说话的勇气,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在老虎扑向宋易安的时候猛地闭上眼睛。 唯有宋易安动也没动,抱着手臂瞧着困在里面的猛虎。 哗啦啦,牢笼被猛虎撞的直响,甚至因为这巨大的力量而有轻微的移动。 宋易安笑的狂妄,笑的洒脱,也——笑的悲凉。 猛虎被这笑气得发抖,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它使劲摇动头颅,好像因此就能减轻脸上被撞击的痛感。它又扑上来。 宋易安依然没有动,只是笑,肆无忌惮地笑。 猛虎又撞,宋易安还是笑。 赫连衣觉得后背生寒,快步走到宋易安面前,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他这才发现,宋易安的脸色红的恐怖。 曾经,在赫连衣的眼里,宋易安是一只蛰伏的幼狼,窝在雪地里,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诱捕猎物;后来,赫连衣觉得她像狐狸,藏在暗处运筹帷幄、搅动风云;现在,他觉得宋易安就是眼前的这只猛虎,有锋利的牙齿,有满腔的怒火,有旁人的恐惧与嘲笑,有孤单落寞无人知,她四处碰壁,满身伤痕,却还想着冲上去,杀过去。 赫连衣廉价的同情心在泛滥。 宋易安推开赫连衣,不知道从袖子里拿出个做什么的药丸来,对着白虎吹了一声哨子,然后把药丸抛了过去。 白虎分不清东西好坏,正是激动的时候,张口就把药丸吞了下去。 不只是言末,赫连衣、周眉语、西凉国的使臣还有旁观的兵士们,都吃了一惊。 西凉使臣大声质问:“你喂了它什么?!” 言末也焦头烂额,他甚至认为眼前的这位正受人瞩目的皇子,或许因为近日的大起大落而得了失心疯。他带了哭腔地说:“赵王殿下,赵王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您到底喂给它什么?下官当这个微末小官不容易,您这是想让下官死无葬身之地啊!” 宋易安谁也没搭理,专心欣赏着牢笼里的猛虎。 猛虎很快没了脾气,很快趴在地上,很快没了气息…… 所有人:“……” 西凉人怒了,他们声张起来,夹杂着前来助威的东瀛人,叫嚣着要去皇帝面前评理。 宋易安满不在乎,背着手,优哉游哉地往外走去。周眉语命手下兵士把牢笼的布重新蒙上,找个地方处理掉,收拾完这些,她跟着宋易安出去。 赫连衣来典客署转了这么大一圈,原本脑子里有了一点想法,经过宋易安这么一折腾,竟全忘了,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如何跟在宋易安身后走出典客署、登上马车离开。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周眉语骑着战马也不紧不慢地护卫着。马车里的宋易安一手撑着脑袋,垂着眼睑,默默无声。赫连衣坐在她身边,一头雾水。 宋易安忽然轻轻舒出一口气,问:“有什么想法,说。” “嗯?”赫连衣疑惑地瞧着宋易安。 “怎么,你忘了今天来典客署是做什么的了?” 宋易安的话,赫连衣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忘了此行的目的?怎么可能!明明是赵王殿下您老人家忘了才对!你没事招惹人家的老虎做什么?查案和斗虎又有什么关系?你马上就要被陛下问罪了,还敢说什么查案? 后悔呀,后悔,今天早上怎么就亲信了你?刚刚又为什么同情心泛滥? 宋易安把讽刺的眼神放在赫连衣的身上,冷笑着说:“以后不要自诩聪明了,你除了读书和画画,其实并没有什么别的脑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1章 碰撞 你有脑子,你有一百零八个脑子!赫连衣暗骂。他虽嘴上不敢说,但一个白眼翻过去,保证能让宋易安了解他此时的心情。 宋易安依然用手撑着头,说:“不服气啊?哼,不如你说一说,你到底查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赫连衣想着周眉语在马车外面,现在无论跟宋易安吵架还是打架都吃亏,只好忍了眼下的闲气,说:“殿下没有向刑部和大理寺询问任何内容,也没有仔细调查死者的房间,反倒着重调查了一下保管贡品的仓库,所以下官认为,殿下已经想好了,问题的关键不在室内,而是在仓库里。” “嗯。”宋易安用鼻音轻哼。 宋易安淡然的一声,激起了赫连衣全身的斗志。赫连衣说:“若是要问这三个被害人有什么共同点,下官记得,他们都不是本国最高首领,但他们都有保管贡品的资格。东瀛被杀的那一位是使团副手,高丽和黎国的两位都是皇族。” “对。” “人们都觉得杀掉他们是为了引起各国纷争,所以在凶手嫁祸给前朝杀手忠武卫的时候,很少有人提出质疑。但换一个思路去看,我国国力强盛,并不惧怕那些弹丸小国,就算杀了他们,也不大可能引起战争。不如把凶手的目的看的浅显一些,使臣很可能与只是与朝贡有关,或者说,这一场连环命案,或许是各国使团内部争斗的结果,只是被我国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 句句都说在点子上。宋易安坐直了身子,问:“还有呢?” 赫连衣边思考边说:“若真是如此,无论各国国主如何气愤,做何反应,等事情告一段落,结果已成定局,朝堂上就会有一个人站出来,对世人说这场连环杀人案其实是各国使臣的内部纠纷,到时候国主们只会觉得自讨没趣,不会再做深究。” “那么整件案子,只会有一个背黑锅的人被杀,那就是我这个与前朝有关的皇子。” “这也是殿下您要求亲自查案的原因对吗?” 宋易安冷笑:“难道我要坐以待毙?” 赫连衣无语极了,他想,宋易安明明知道自己现在是个即将被迫背黑锅赴死的人,怎么在典客署兜兜转转一大圈,除了欺负死了老虎,什么都没做啊? 宋易安忽然凑近了赫连衣的脸,一边的嘴角稍微扬起来,说:“赫连大人,你喜欢虎皮袄子吗?” “下官……” “送你一个白色的虎皮袄子,你要不要?” 赫连衣:“……” 赫连衣真的很想问,赵王殿下您是疯了吗? 不管您疯了没有,下官没有疯啊! 马车狠狠一晃,停了下来。要命的是,宋易安因为完全没有准备,身子前倾,直楞楞往赫连衣的怀里撞上去! 赫连衣条件反射地伸出了双手。 咕咚! 宋易安下意识地躲避,以免磕到赫连衣的头,可他们在狭小的马车里,身不由己。宋易安行动不便,竟因为这个多此一举的躲闪,将自己的脸颊送到了赫连衣的面前。 赫连衣温润的嘴唇,与宋易安消瘦的脸颊做了一次亲密的碰撞! 宋易安一个激灵,想推开赫连衣,可马车再次摇晃,宋易安手臂撑不住,一个踉跄,伏在了赫连衣的身上。 宋易安与赫连衣的脸几乎贴在一起,赫连衣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吹的她脸颊立时就红了。 宋易安被冒犯了。这样的情况若放在旁的姑娘身上,必是要一巴掌打到男子的脸上,以证明自己乃是如假包换的贞洁烈女,可宋易安深知,自己并没有立场去扇这一巴掌。 她只想扇自己一巴掌。 她想找一个车缝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满脑子都在质问自己:“刚刚为什么那么嚣张?好好坐着能死吗?跟一个男人抱在了一起,且还是自己主动!老天爷,你果真要逼死我呀!” 赫连衣也蒙了。他确实和宋易安在茶楼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但那时候两个人生死抗争,不觉得尴尬,可现在不是。他“亲”了她,眼下更是能深切地感受到宋易安最柔软的部分紧贴着自己的心口,这让他不敢有半分的移动。 “殿下!”周眉语冷不丁撩开车帘,对着里面喊了一声,与此同时,她看到了里面暧昧的一幕。 外面的光亮照射进来,把马车照的亮堂堂的,声音也如一道霹雳砍到人的身上。宋易安终于回过神来,她一激动,猛地推开赫连衣。 赫连衣坐的稳当,但宋易安不是。因为这一个没有掌握好力度的推搡,宋易安反倒把自己从赫连衣的怀里拔出来,摔在了马车上。 宋易安:“……” 赫连衣:“……” 周眉语:“……” 还是周眉语反应快,她将车帘自然地放下,若无其事地说:“殿下,陛下身边的俞采公公带人来传话了。” 宋易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干咳了一声,抛下赫连衣,自顾自地往马车外面走。许是因为还沉浸在刚刚的尴尬中,她下车的时候没站稳,险些摔个趔趄,好在赫连衣及时探出头来,拉住了她芦苇杆一样干瘦的胳膊。 宋易安的手臂上传来赫连衣滚烫的体温,她脸上刚刚消退的潮红,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趋势。 赫连衣紧随着宋易安跳出了马车。 马车外面脚步凌乱,人声喧闹,到处都是围观的百姓。与宋易安对面而立的是大太监俞采和随行的御林军。 俞采朝着宋易安和周眉语作了个揖,随即拂尘一摆,捏着嗓子说:“传陛下口谕,请赵王殿下接旨——” 往常这样的情况,不管旨意是传给谁的,在场的人们都会跪下去听旨,这次也差不多。 之所以说是“差不多”,是因为别人都跪下了,只有宋易安没有跪。她坦然地负手而立,神色比听人说书严肃不了太多。 俞采只当她在宫中囚禁多年,不懂礼节,陪着笑提醒她:“赵王殿下,请您跪下接旨。” 宋易安好似没有听懂,她四下看了看跪了一片的人们,却依然故我地站着。 “殿下……” 周眉语也拉扯了宋易安一下。 宋易安示意俞采宣旨,却还是没有半点要跪下去的意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2章 卖弄才智 宋易安是铁了心不跪的。 当着宋诩的面,宋易安不得不跪,跪,只是为了活着;只是听一个太监宣旨,宋易安不想跪,不跪,是在宣示立场。 没有宋诩在场,宋易安没有做戏的兴致,也没有这个必要。 俞采到底是在宋诩身边待了十几年的人,察言观色的能力堪称一绝。他可以抓住宋易安的把柄,可以被任何人收买,但现在,当着宋易安的面,他不会计较她的藐视皇威的罪过,因为这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益处。 赫连衣用余光看着宋易安,总觉得安然站着的小姑娘,傻是傻了些,却也固执的可爱。 俞采第一次对着一个站着接旨的人宣读了圣旨。 俞采声音洪亮:“传陛下口谕,赵王宋易安故意损伤西凉国贡品,乃大不敬,立即上章请罪,待案子调查结束,再定赏罚。” 言末和西凉人去宋诩那里告状,宋易安早就猜到了,她也不怕。她什么表示都没有,转身回到马车上。 “赵王殿下,您……”俞采为难地说。 周眉语机灵,凑到俞采面前去,偷偷塞了一锭金子,赔笑道:“我是个武夫,不懂朝堂上的礼节,我家殿下更不懂,公公见谅。写奏折是,我这就让殿下写,多写几份,换着花样地写。” 奏折还得换着花样地写,闻所未闻。 不过好歹事情勉勉强强办成了,该收的礼也收了,俞采回了个礼,带着御林军回宫复命。 宋易安进了马车,赫连衣为难了。刚刚不经意的碰撞还近在眼前,尴尬的气氛尚未消散,马车空间狭小,赫连衣进退两难。 宋易安见赫连衣迟迟没有跟上来,撩开车帘寻找他的身影,恰巧撞上赫连衣无措的目光。 这下子,轮到宋易安为难了:是该继续撩着车帘等赫连衣上来呢,还是放下帘子,让他走回自己家呢? 心理斗争了片刻,宋易安让赫连衣上了马车,她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办案要紧,不能耽搁。 有了这个借口,宋易安只好收起了戏耍和试探赫连衣的心思,说:“有几句话,我跟你说明白,也好让你有点准备。” “好。” 马车继续开动,一如原来一样平稳。 宋易安觉得浑身别扭,又半点动弹不得,故意垂着眼皮说:“据我了解,保管贡品的仓库里,其实修了好几个暗道,这些暗道到底通向哪些房间尚不能完全调查清楚,但发生命案的那三个房间,都有暗道和仓库相连。” “暗道?” “对。这些暗道有些是原本就存在,当初的主人修建暗道可能是为了藏身或隐藏宝物;大多是后来修的,或许就是为了这次各国的朝贡。这些天典客署没有传出贡品失窃或损坏的消息,说明凶手目前只是以杀人为目的,至于今后如何,尚未可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按照他们的杀人流程,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是西凉人!” “聪明,”宋易安说,“看来你也发现了,东瀛、黎国、高丽和西凉三国使团的院子是并排的,它们都是背靠着假山,可以以假山为掩护,打通通往仓库的暗道。” 赫连衣受了宋易安的点拨,眉毛不由得皱了起来,说:“这说明,能悄无声息杀人的人,就是有资格进入仓库的人!” “对。” “或者是鸿胪寺官员,或者是礼部高官,或者是典客署的。下官记得礼部有管理贡品的制度,无论是谁进入仓库,都需要验明正身,且要登记造册。这样一来,检查这三天有谁进出过仓库就可以了。” “范围还是大。” “既进入过仓库,又有足够的杀人能力,这样的人却不多见,毕竟他们都是文官。” 宋易安意味深长地说:“不错,有几个文官既能拿笔杆子还能挥拳头的?” 赫连衣明白了,宋易安还在记恨他当初在茶楼雅间中,用擒拿术禁锢她的事。但他不想在这个紧要的关头跟宋易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学习武艺,当下继续他们的话题:“只不过,只要有心,这些都算不上很难查的事,为什么刑部和大理寺查不到呢?” 宋易安说:“或许是他们尸位素餐,抑或许,有人指使他们不要查。” 尸位素餐是不大可能了,有人指使倒说得过去。 赫连衣知道,皇子们的斗争是他一个小小的新任大理寺少卿没有资格置喙的,他现在要做的,只是揪出凶手,把表哥从大牢里捞出来。赫连衣审视着宋易安,说:“殿下安插在典客署的人,是不能露面的,眼下也不方便说破密道的事,以免打草惊蛇。那么我们推断了这么多,没有人证物证,殿下打算如何给陛下一个交代?” 宋易安神神秘秘地说:“我们没有凭证,但有人会给我们送过来。” “怎么送?”赫连衣诧异。 “你都说了,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是西凉使臣,当然是让凶手自己露面了。” “可是前两个杀人案,让典客署草木皆兵,防卫非常严密,您就确定凶手今天晚上会来?现在朝堂上的人都知道,殿下您只向陛下要了两天的时间,若是凶手今天没有行凶,反而明天晚上或者以后的某一天晚上行凶,你要怎么办?” 宋易安答非所问,说:“赫连大人,我正好问问你,你说我为什么要杀掉那只白虎啊?” 赫连衣:“……” 跟宋易安相处的时间多了,赫连衣就越来越觉得自己被耍了,宋易安的问题,赫连衣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为什么杀掉那只白虎,你自己不知道吗?你自己都不知道,我难道会知道?你可好好想清楚,还得写奏折呈报给皇帝陛下呢! 宋易安的脸上浮现着得意的笑容,说:“赫连大人不如好好回去考虑一下,考虑明白了就来告诉我,我随时恭候。” 马车缓缓停下。车外周眉语说:“殿下,赫连大人,甄府到了。” 宋易安没有撩开车帘,送给赫连衣一个请下车的手势。 赫连衣趁着最后的机会,说:“殿下在典客署安排了保护西凉使团的人是不是?” 宋易安答:“等你想出我问题的答案就来找我,别的问题,你想多了也是负担。” 赫连衣叹了口气,转身下车,踏入甄府。 周眉语随后听到宋易安长叹一声,说:“哎,说话真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3章 宋易安的思路太清奇 对于一个一般人来说,说话是他们最容易的表达方式,可对于一个在十年的时光里强迫自己不说话的人,已经将沉默当成了习惯,反而不喜欢说话了;这就好比一个被恐惧、气愤、难过浸泡了太久的人,突然被抛进幸福和安定之中,反而会质疑眼前的快乐是不是真实存在。 宋易安就是这样的人。 周眉语初听宋易安感叹的时候,觉得滑稽可笑,回头细想,又觉得可悲可怜。 周眉语说:“殿下,咱们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到头来让赫连衣捡了个大便宜,升官发财是注定的了。可我怎么觉得,这个人好像没有感激咱们的意思呢?” 宋易安说:“那样的小恩小惠,恐怕他还看不到眼里去。他一时半会是喂不熟的。” “那你还一个劲儿地戏耍他?” “一时半会喂不熟,那就多找机会喂一喂,”宋易安说,“只有吊足了他的胃口,才能有为我所用的机会。” “他今天晚上一定会来找你吗?” “当然。”宋易安自信地说。 傍晚时分,刚吃过晚饭,太阳还没落下去,赫连衣就迈进了赵王府的大门。暑气尚未消散,赫连衣身上单薄的月色汗衫被汗水打湿,带了明显的褶皱。 赫连衣进门的时候,宋易安正蹲在廊道下面欣赏蚂蚁队伍搬运姬姝故意洒在这里的米粒,明明是很常见的现象,宋易安却看的津津有味。她的周围寂静无人,不知道都被她安排到哪里干活去了。 赫连衣还没行礼问安,宋易安已经不耐烦地让他在原地站好了。宋易安头也不抬,指着自己身后的书房说:“你来找我,看来是想明白了。进去把我的奏折写了,皇上又派人来催了。” 怎么个意思?你弄死了老虎,还要我替你写奏折请罪,岂有此理! 赫连衣站着没动。 宋易安抬起头来,一只手撑着下巴,说:“愣着做什么?难道新科榜眼连这个小问题都没弄明白?还是你不会写奏折?你是来做什么的?” 赫连衣走到宋易安面前去,蹲下,只是因为他身材修长,所以还是比宋易安高出一头。他忽然很喜欢这样的角度,可以轻松地俯视那个看似柔弱实则坚强、固执、狠辣到骨子里的姑娘。 赫连衣说:“请罪的奏折殿下之前没写以后也没必要写了。距离凶手行凶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不如下官陪殿下对弈几局,打发一下时间。” 宋易安乐了:“你是在为自己没有想到答案而转移注意力吗?” “下官的答案,在凶手没有抓到之前都是空谈,反正老虎已经死了,请不请罪对于殿下而言没有什么必要。” “你这么说也对,不过——”宋易安说,“我不会下棋。” “不会下棋?”赫连衣诧异。琴棋书画乃是文人至宝,哪怕不识几个大字的巨商大贾,也常常为了附庸风雅而对弈卖弄。宋易安竟然很坦然地说,自己不会下棋。 宋易安重新低下头,用草叶欺负地上忙碌的蚂蚁,下巴抵着膝盖,缩成一团,说:“没进新月宫之前,舅舅教过我基本的对弈技巧,可入宫之后,一心读书,就再也没有机会碰棋子,都忘了。” 原来是这样。 赫连衣问:“殿下的府上有棋盘吗?” 宋易安蹲的累了,索性坐在地上,盘着双腿,让自己的脸和地面凑得更近:“棋盘呀,哦,以前住在这里的人留过一个旧棋盘,我原本想扔掉来着,但师父说那棋子是用什么玉做的,好像挺值钱……” “正好,拿出来,眼下有时间,下官教殿下下棋。” “不用,”宋易安推开赫连衣的搀扶,“我前两天差人把棋子卖了,换了几兜西瓜。你吃西瓜吗?用井水镇过的。” 赫连衣发觉自己纵然有了心理准备,却依然跟不上宋易安清奇的思路。这个姑娘做事真是够绝的,不会的、不喜欢的,不管多么珍贵,半点都不触碰,不知道该说她洒脱还是愚蠢。 见赫连衣半晌无语,宋易安以为他真的想吃西瓜又不好直说,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以后来我家,别空着手,到头来还得让我请你吃西瓜,我多亏!” 赫连衣:“……” 赫连衣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的场景,他真的在赵王府的书房里,与宋易安面对面吃西瓜。 这个小书房虽然面积不大,却都被书籍填满了,留给人行动的空间非常狭窄。书架上的书籍大多陈旧,但不会显得凌乱,也没有破损。草草扫一眼,你还能惊奇地找到一两本前朝大儒的绝世孤本,虽不一定是亲笔真迹,但一定珍贵难得。桌子很小,很旧,但看得出来,有历史,有格调,与如山的书籍相得益彰。 在这样的地方吃西瓜,不知道算不算暴殄天物。 宋易安这个抠门,唯恐赫连衣抢她的,西瓜吃得贼快,且半点形象也不顾,吃的脸上沾了汁水,给白皙的脸染了几块红斑。 虽然知道宋易安身世可怜,虽然知道她是个女孩子,但只要想到自己曾在太子的书房里议事时书香和茶香环绕的氛围,赫连衣就觉得眼前的一幕着实怪异。 赫连衣指着宋易安身后的书架,问:“殿下,您身后放着的那本《谏国三策》能借下官研读吗?” 吃的正尽兴的宋易安摇头。 “下官只是借阅,绝不遗失和损坏。” 宋易安摇头。 “《谏明宗十二章》呢?那是前朝名臣韦宴龄的绝笔。下官寻了很多年都没能把这篇文章读完。” 宋易安摇头。 “还有那本《白氏注解》,下官也有一本,只是市面上流传了很多版本,颇有些争议。下官可否翻来读一读?” 宋易安依然摇头。 “为什么?”赫连衣问。 宋易安拿起最后一块西瓜,说:“忝着脸吃了我家的西瓜也就罢了,还要借书,你这样的人,真是做贪官的好苗子。” 赫连衣手里捧了半个时辰而一口没动的西瓜,重如千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4章 审案 宋易安的最后一块西瓜刚吃几口,就听见周眉语提着宝剑走到了书房门口,说:“殿下,老鼠出动了。” 没有像赫连衣一样马上站起来往外走,宋易安优哉游哉地吃完了西瓜,去外面洗了洗手,对周眉语说:“眉语,我可是第一次抓坏人,心里有点怕,你可得保护好我。” 宋易安说的认真,周眉语回答的也认真。周眉语说:“殿下放心,我记住了,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谁敢冒犯,先斩后奏!” 宋易安满意地点点头:“这几个字你足足背了一宿,可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赫连衣心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人诚不欺我。 眼下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宋易安的马车行驶的畅通无阻,很快就到达了典客署。 典客署灯火通明,门口更是人满为患。眼见着宋易安的马车缓缓停稳,各种身份的人都簇拥过来。周眉语带出来的士兵们对着来者亮出刀剑,这才把迎上来的人震慑住。 周眉语提着宝剑,陪着宋易安进门。赫连衣紧跟在宋易安身后,唯恐被那些情绪不稳定的人们误伤。 今天早晨接待他们的大理寺少卿言末急匆匆过来,带了责备的口吻说:“赵王殿下,西凉使臣竟然说我们鸿胪寺卿白大人是杀人凶手,这怎么可能呢?还有啊,您把这么多人都叫过来做什么?咱们私下解决不好吗?您这不是摆明了给我们鸿胪寺难堪吗?” 宋易安自顾自地往前走。 赫连衣问周眉语:“将军,抓住人的是鸿胪寺卿白哲?” “是。” “小心他自杀。” “放心,兵器已经卸了。我的兵上报说,他的嘴里藏了毒,还好及时打掉了他大半的牙齿,把他的毒抠了出来。现在人应该没力气反抗了。”周眉语说。 真残忍。 周眉语还说:“殿下让我把所有人叫到仓库那边的空地上,到时候还需要赫连大人代殿下审案。” “自当效劳。” 仓库前的空地上,到处都是提着灯笼、举着火把的人。跪坐在人群中央的是刚刚恢复神智的鸿胪寺卿白哲,有几个士兵牢牢地禁锢着他。眼下唯一坐着的是宋易安。宋易安背靠着仓库,坐在一个言末送来的椅子上。她的左右两侧分别站着赫连衣和周眉语。 白哲因为被人强行打掉了大半的牙齿,满嘴都是鲜血,疼的他跪也跪不稳当,外人瞧着,觉得浑身不舒服。 宋易安给了赫连衣一个手势,让他随意发挥。 赫连衣走到白哲面前去,说:“鸿胪寺卿白哲,你可知罪?” 头发散乱的白哲低垂着头,没说话。 赫连衣说:“你接连杀害东瀛、黎国和高丽国的使臣,今日又想刺杀西凉使臣,认罪吗?” 白哲还是没说话。 言末到赫连衣面前作了个揖,说:“赫连大人您别误会啊,我们白大人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会杀人?一定是搞错了。咱们换个地方,去大人们临时落脚的小院好不好?这里人多,怕是……说不清楚。” 不是“说不清楚”,而是“影响不好”。赫连衣回头看向宋易安,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宋易安恍若置身事外,周眉语却尽职尽责地守在原地,掷地有声地说:“就在这审!” 看来宋易安是铁了心把事情闹大、把自己择干净了。 赫连衣对于在哪里审讯,没有选择的权利,他让人把言末拖到一边,说:“三位使臣在被害的时候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周围的人并没有看到他们被害的当晚有谁进出过。但是,三位使臣被杀的现场,都没有明显的挣扎过的痕迹,除了高丽使臣之外,其他两位是在保持清醒的时候被杀掉的。这说明,凶手是他们认识的人。那么凶手到底是如何行凶的呢?” 旁观的使臣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许是讨论案情,许是请人翻译赫连衣的话。 赫连衣说:“既不能在外面进入房间惹人怀疑,又不能引起被害者的提防,只能在被害人的房间里做文章了。” 白哲的情绪有了明显的波动,他想挣脱士兵的束缚,可惜无能为力。 “今日赵王殿下引领我等查案,发现每一位被害人的房间里,都有一道暗门,藏着一条暗道。这条暗道直通这座藏着贡品的仓库。” “你胡说!”白哲怒吼,不过因为牙齿被打掉,所以说出话来有些含糊不清,“你们根本就没有细查,哪里找到了什么密道?!” “事到如今,白大人还要隐瞒吗?无论你的密道掩饰的有多隐秘,都无法掩盖你的罪行了。” 白哲冷哼:“好啊,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杀害各国使臣?我一个书生,又怎么能杀了他们?” 赫连衣说:“答案很简单。各国使臣分别带了贵重的礼物进入我国朝贡,为了给本国挣面子,私下里有了攀比的想法。你便与几位使臣说,让他们给你一点好处,你可以替他们破坏别国的贡品,让别国出丑。几位使臣听说之后都很有意向,决定跟你合作。你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告诉他们用暗道的秘密,让他们和你联系。各国使臣为了不受怀疑,既没有通过暗道进入仓库亲自动手破坏贡品,也没有把和你有联系的事告诉别人,如此一来,你便有了行凶的绝好条件。我说的对吗,白大人?” 白哲惊诧地看着赫连衣。他猜不透,为什么一切做的那么隐秘,可眼前这个年轻人,怎么跟亲眼看见了一样。 赫连衣说:“你受人指使,先后来到几位使臣的房间里杀人,并栽赃给前朝忠武卫杀手。你第一次刺杀,缺乏经验,引起了东瀛使者的反抗,险些让事情败露。不过之后,事情越发顺利,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 “你有什么证据?”白哲说,“高丽使者被杀的时候,你的表兄就在现场,难道你想说他和我合谋杀人吗?” 赫连衣笑着摇头,说:“非也。我表兄不是被你叫过来的,他是误打误撞自己进来的,也正因为他的闯入,才让你嫁祸忠武卫的计划彻底失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5章 不速之客 甄昱卿前来拜访崔成明并与之长谈,是白哲始料未及的,幸好当时他当值,只好临时改变杀人计划。他安排人每个院子送了一壶好茶,并在送给崔成明的茶水中加入了蒙汗药。杀掉崔成明之后,他嫁祸给了甄昱卿,并照例留下了带有“忠”字的绢帛。 这是画蛇添足。 一方面,他想让别人认为是忠武卫杀人,另一方面,甄昱卿也成了嫌犯,两相矛盾。白哲在进入密道之后想到了这个致命的错误,可是高丽人已经发现了崔成明的尸体,为时已晚。 于是白哲不得已向他的主人说明了这件事,他的主人当然把他骂的狗血淋头,不过告诉他,还有回桓的余地。 白哲知道所谓的“回桓余地”指的是什么。 赫连衣在白哲的身边转了一圈,继续说:“甄昱卿的闯入,打乱了你的计划,这正好成全赵王殿下插手此事。” “赵王?”白哲望着宋易安冷笑,“一个囚犯,一个下贱的哑巴,还想查案?可真是笑话!敢明目张胆地杀掉进贡的白虎,她就是个疯子!” 被人大庭广众之下咒骂,心情一定糟糕透了,更何况还有周围人低声的议论。可赫连衣偷偷去看宋易安的神色,却发现宋易安依然保持着无所谓的姿态,好像游离于世界之外。 对于外人的冷眼,宋易安早就习惯了。 赫连衣强制自己不要管宋易安,对白哲说:“赵王殿下杀掉白虎,就是为了把你引出来。” “什么?” “按照你们的计划,因为崔成明的案子几乎将你暴露,所以你今天是不会行动的,更何况赵王殿下向陛下只要了两天的时间,只要你今天不行动,明天之后,赵王就会以忠武卫首领的身份成为你们的替罪羊。但是,现在白虎死了,西凉国的贡品损失惨重,你就必须出手了。” 西凉使臣都支棱起耳朵认真听。 赫连衣说:“听说今天你要杀的人,是西凉国副使大人,也就是说,被你选做合作对象的人,就是副使大人。我说的对吗?” 西凉国使团副使在人们的注视下,虽然尴尬,但还是缓缓地走了出来。他的沉默证明了赫连衣推断的正确。 赫连衣说:“贡品有失,副使大人自然焦急,于是主动找到白大人询问对策。白大人为了安抚副使,同时灭了副使的口,只好在今天晚上动手杀人。而且,正因为今天白天赵王的一顿折腾,吸引了太多的关注,大家自然认为,一系列的命案或许真的和赵王有关,于是把主要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提防赵王和周将军的身上,白大人自认为有了可乘之机。你以为,如果今天动了手,可能你的嫌疑就洗清了。” “这些都是你的推断,你没有证据。” “且不说西凉副使大人是现成的人证,你出入仓库的记录,就是不可更改的物证。不如现在就让言大人把出入仓库的记录拿过来让各位检验如何?” 言末被提到名字,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赫连衣是不是真的想要什么记录册,更因为两腿发抖,动也动不了了。 白哲慌得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但他心里还存着一点侥幸,想着再等一等,或许很快就有人来救他,于是他梗着脖子问:“按照赫连大人的说法,下官为什么杀人?下官在鸿胪寺当值将近九年,做鸿胪寺卿也有两年之久,一直勤恳本分,没理由杀害各国使臣啊。” “这就要问你的主子了,”赫连衣说,“杀害使臣,并嫁祸给刚刚立府的赵王殿下,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我能有什么目的?都是你凭空杜撰,想陷害我!”白哲说。他的嘴因为伤口而满是鲜血,如今已经疼的麻木,说话更是吐字不清了。 正巧,这时候人群外围吵嚷起来,从外面进来了一队人。这些人来势汹汹,像一把刀一样,将人群劈开,插了进来。领头的人大家都见过,是刑部尚书葛庆峰。他老人家已经六十多岁,快到致仕的时候了,却眼不花耳不聋,走路还有劲儿。最近两天查案都是亲自上阵,看起来兢兢业业,让人钦佩。 葛尚书进来之后,二话不说,直接让手下人逮捕白哲,说要送进刑部大牢看押起来。不过他的手下还没碰到白哲的衣角,就被周眉语的士兵抽出大刀吓住了。 葛庆峰理不直气也壮地问周眉语:“周将军,您这是做什么?” 周眉语按着长剑,回问:“我家殿下案子审的好好的,葛大人又来做什么?本将军只知道在战场上有人冒功领赏,难道在官场上也有这种事吗?” 葛庆峰是忌惮周眉语的,纵观整个翊朝,能在西戎的十万军阵里七进七出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位将军了,且还是一位女将军。葛庆峰换了个笑脸,点头行礼,说:“这个案子原本就该是大理寺和刑部管辖,这么晚了,殿下和将军也累了。不如就把犯人交给本官,本官定严加看管,明日早朝一五一十地呈报给陛下。” “葛大人这话就说错了,”周眉语说,“今天早朝的时候,葛大人也在。陛下命赵王殿下和赫连大人一起办理使臣被杀一案,赵王殿下还在这里,葛大人这是要违抗圣命抢人吗?” 葛庆峰忙说:“周将军误会了。下官只是职责所在。将军,既然人抓住了,那自然是要看押的。无论是赵王府还是甄府,都没有看押犯人的权利,否则就成了私设公堂,传出来也不好听啊。” 周眉语故作感激地说:“哦,原来葛大人是为我家殿下着想啊。” “自然,自然。” 葛庆峰看见宋易安从椅子上坐起来,背着手朝这边走过来,心里有些发毛,他还能清晰地记得,十年前,宋易安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慑人心魂的恐怖的眼神。 现如今,宋易安的眼神非常平静,平静中还带了一丝不屑,反倒更让人恐惧了。 葛庆峰不敢再有半刻耽搁,命令手下人把白哲押送过来。 与此同时,周眉语的宝剑脱离了剑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6章 旧日恩怨 这是宋易安十年之后,第一次正式和葛庆峰碰面。以前在马场和朝堂上隐约见过,但葛庆峰只能算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眼下的见面,才值得“纪念”。 被周眉语带着寒气的长剑镇住的葛庆峰,对着宋易安行了一礼。 宋易安背着手,上下打量着他。 十年前,宋诩将宋易安带到世人面前,为了问出叶子攸和忠武卫的下落,将她送进了刑部,送到了葛庆峰的面前。 葛庆峰是宋诩做国公世子时,为宋诩出谋划策的一员干将,但这个人有个特点,他处事圆滑,思虑周密,从来不愿得罪人。说的好听一点是识时务,说的不好听就是墙头草。 当年宋易安被丢进刑部,葛庆峰一方面要完成审讯,给宋诩一个交代,一方面害怕得罪忠武卫,引来杀身之祸。为了不给双方留下把柄,他大费了一番周折。 为了不留下明显的伤痕,他没有给宋易安上刑具,只是让人把她倒挂在满是蛇的地窖里,用很多毒虫吓唬她,逼她说话。恐惧的宋易安除了惨叫,什么也不说。他一招不成,又想一招。他断了宋易安的吃喝,将她关在水牢里,命人轮番进来审讯。宋易安不说话,他就命人放水。 没有饭吃、被浸泡了一天的宋易安不堪折磨,昏了两次,可最终,她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在宋易安进刑部的第四天,叶子攸派人来救她。 叶子攸定的计划是用一个孩子把宋易安换出来,没想到事情败露,执行计划的人和那个可怜的孩子被乱刀砍死,他们的血喷了宋易安一脸。 那个孩子宋易安见过,只是没有说过话。他满是鲜血地倒下去,已经没了气息,眼睛却是睁着的,黑溜溜的眼珠瞧着宋易安,像是在做一场没有相识的告别。 那时,宋易安只有六岁。 六岁的宋易安,清楚地认识到了活着的艰难。 今天晚上,葛庆峰再次出现在宋易安面前,让宋易安猛然想起了当年那些恐怖的场景。纠缠了她十年的噩梦,一点一点、一幕一幕地涌上心头。 但宋易安没有半点显露,脸上的淡然神色就好像现在面对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葛庆峰原本还想着,既然宋易安成为了赵王,还有徐绍聪和薛璧贺做靠山,应该找个合适的机会拉近一下关系,至少要把昔日的仇恨稀释一下。可现在宋易安表现的如此若无其事,根本没有留给他任何沟通的机会,说明他们之间的仇恨,是不可能消除的了。 既如此,葛庆峰就没了任何多余的乞求。他对宋易安说:“赵王殿下,在这么多外邦人面前审讯我朝大臣,于我朝天威有损。请殿下把人交给下官,下官保证能让白哲说出幕后主使。” 宋易安自然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葛庆峰,显得很傻很天真。 葛庆峰没有得到回应,只当她默许了,再次指挥手下人抢人。他身边的差役长得五大三粗,看着一身蛮力,提着大刀往白哲跪着的方向走去。 周眉语没等那个差役迈出一步,便在那个差役身上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鲜血喷流而出,差役立时躺在地上,看那样子,不死也是重伤。 同行的差役见伤了人,纷纷拔出刀来。周眉语手下的将士都是从沙场上滚过多少遭的,手上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里怕这样的小阵仗,拔刀的姿势都气派不少,有几个士兵下手极快,已经将离他们最近的几个人制服住,将自己的刀架在了对手的脖子上。 “赵王殿下!周将军!”葛庆峰慌忙说道,“下官只是为了公事拿人,不是私斗,不是私斗!” 周眉语的剑尖,转眼就抵在了葛庆峰的脖子上。周眉语笑得轻狂,说:“我家殿下还没审完案子呢。殿下胆子小,见不得那些刀啊剑啊的,所以还请葛大人带着你的人回去。至于之后的事,殿下自可上章给陛下说明原委,不用劳烦葛大人。” “可是……” “嗯?”周眉语轻哼了一声,手上的剑也故意向前挪动一寸,已然刺破了葛庆峰的喉咙。 葛庆峰被清晰的痛感震慑住,自知没有筹码和这个武夫抗衡,忍下满心的不甘,换了个严肃的脸色,说:“将军的气势,老夫领教了,希望将军和赵王殿下在今晚之后,还能有这样的气势。” 周眉语轻挑了一下眉尖,送给葛庆峰一个“关你鸟事”的表情。 葛庆峰随即拂袖离开,走时不忘带着自己半死不活的下属,也算仗义。 一场审讯被不速之客打断,各位看客们却越发有了兴致。一场连环杀人案,看来能牵扯出很多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 翊国,与其他国家一样,都是建立在鲜血和阴谋斗争的基础上的,谁也不必笑话谁。 宋易安轻出一口气,将刚刚翻涌上来的恨意不动声色地压制下去,转身回到椅子上坐好。 周眉语走到满脸是血的白哲面前,提着白哲的领口,说:“能把刑部尚书请过来,你在你主子眼里也还算值钱。做官做到你这个份上,可以吹嘘一番了。” 葛庆峰带人过来的时候,白哲还存着一丝侥幸,在他看来,只要是被葛庆峰带走了,就算今天晚上死了,也死的干脆,不至于受折磨而死;可周眉语逼退了葛庆峰,那么,干净利落的死亡对于白哲来说,成了一种奢望。 周眉语重新回到宋易安身边,把白哲留给了赫连衣。 其实这场审讯已经接近尾声,但还有一些东西,需要白哲在众人面前说明白。只有让所有人成了证人,才能把案子办成铁案,才能让白哲背后的主子永无翻身之日。 赫连衣围着白哲转了一圈,说:“白大人,我们继续说你的主子。当初奉命探查连环杀人案的是大理寺和刑部,但查了那么久,为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房间的暗道呢?今天刑部尚书葛大人来访,在下就想明白了,因为你们都在为一个人效劳。这个人是谁呢?” 白哲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7章 谢礼 白哲和葛庆峰隐藏的很好,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参与了党争,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主人到底是谁,但赫连衣能猜出来。 赫连衣说:“下官今日听闻了一桩秘辛。大约三年以前,前任的礼部侍郎张延寿大人在接待使臣的时候忽然失踪,而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典客署。当时张大人的独生女儿正准备嫁给太子殿下做侧妃,遇上这样的事,只好婚期推迟,没过多久,张家姑娘暴毙于家中。在此之前,抚养太子殿下长大的昌平长公主薨逝不久,太子殿下被弹劾在宫中纵酒寻欢,颜面扫地。是张大人联合了几位礼部官员为殿下开罪,这才免除了严厉的惩罚。张大人无故失踪,便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悬案。” 赫连衣顿了顿,看着白哲,说:“张大人就是死在了典客署,死在了密道里,对不对?” 白哲说:“我怎么知道?!” “你或许当时不知道,但作为一直在典客署四下奔走的鸿胪寺官员,你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发现了导致太子殿下损失惨重的秘密——抑或许,你根本就是你的主人派过来调查这个案子的人。正因为你的发现,你才会被你的主人一再提拔,成为了鸿胪寺卿。你的主人自然就是……” “别说了!”白哲忽然大喊,“你若是敢胡乱猜疑,于皇威有损,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你!”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在场的人几乎都能猜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齐王为了报复张大人为太子开脱,派人在典客署秘密杀掉了他。白哲在太子的指使下,调查张大人失踪一案,发现了那些密道。之后太子为了除掉赵王,命白哲设下圈套,伪装成忠武卫杀手,接连杀掉了三位使臣,并让刑部尚书做了掩护。赵王不甘心被冤枉,联和赫连衣,将一系列的事抖了出来。 在皇帝即将操办寿宴的关键时刻,没有比杀掉他国使臣更让人瞩目的事了。如果太子真的能得逞,不仅能除掉赵王,还能把齐王当年行凶的事公之于众,更重要的是,只要事后把各国使臣明争暗斗、与鸿胪寺卿勾结,意图破坏他国贡品的事宣扬出来,那么那些受了池鱼之灾的使臣们就背上了藐视他国、伤及本国国格的罪名,死有余辜,无论是哪位国主,也不好意思为了被杀的使臣向翊国讨说法了。 环环相扣,不得不让人拍案叫绝。 赫连衣没有把太子的名讳说出来,只是望着宋易安,请她拿主意。可宋易安忒不仗义,见案子水落石出,懒得打扫战场,竟直接站起来,在周眉语的护卫下,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典客署。 白哲已经精疲力竭,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被两个虎背熊腰的军士架着,跟着宋易安离开。 嗯?这就结束了?不必安抚各国使臣吗?不必封锁典客署排查他的帮凶吗?不必马上写奏折呈报陛下吗?奏折又该谁写呢? 对了,奏折。赵王殿下,您那封关于为杀白虎而请罪的奏折还没写呢! 赫连衣本想着宋易安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现在分开也不错,免得一会儿还要被她随意使唤,不过他转念一想,现在深更半夜,他没有马车,距离甄府又远,不乘坐宋易安的马车,难道要跑着回家吗? 大丈夫能屈能伸,还是跟上。 折腾了这么久,时间已经到了亥时。街道上除了哒哒的马蹄声,还有军士们整齐的脚步声。暑气消散了许多,但马车里还是闷热的难受。赫连衣开始后悔坐车:走着回家虽然累,但不至于这么热啊。 宋易安懒散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气氛:“赫连衣?” 如此指名唤姓地被人称呼,赫连衣差点以为宋易安要跟他算一算被他不小心遗忘的账,比如今天上午他“轻薄”她的账。 事实并非如此。宋易安说:“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该怎么谢你呢?” 谢?您老人家以后不要想起我就好了。赫连衣暗自想,却不好意思宣之于口,只说:“下官职责所在,不敢讨赏。” “你淡泊名利,我却不能不知恩图报,”宋易安说,“你——喜欢那只白虎吗?” “啊?” “虎皮也行,应该值不少钱。” 赫连衣连忙摆手,说:“那是西凉国主送给陛下的寿礼,下官无论喜不喜欢,都不敢要啊。” “你真不要?你不要可就糟蹋了。” “咦?什么意思?” 宋易安叹息说:“你不要,姬姝又害怕它,哎,费了半天劲,还得还回去,哎!” “还……还回去?那只白虎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没有找个地方把它埋了?” “没有。” “没有?”赫连衣吃惊。 宋易安困了,打了个哈欠,说:“我把它丢在了新月宫,这会儿应该睡觉呢。” “睡……怎么回事?” “我今天逗它的时候,给它吃的是龟息丸。其实就算是人吃了,也不过是昏睡两天,因为它能让人比平时的睡眠呼吸微弱,所以才被称为龟息丸。” 赫连衣激动地直拍大腿,说:“哦!白虎原本精神极佳,吃了龟息丸,气息渐弱,昏睡过去,被人误以为是死了,然后你就把它藏在了新月宫。白虎没有死,你也就没罪了!——不过,在宫里藏一只老虎,不可能不让人发现。” 困极了的宋易安心不在焉地说:“新月宫地处偏僻,很少有人经过,所以那些被赐死的宫女太监们,常常通过新月宫门前的路,送到乱坟岗草草下葬。在那只白虎身上蒙块白布,装成尸体的样子丢进新月宫,没人会发现。我原本想着,我家姬姝若是喜欢,我就把它留下来,可姬姝胆子小,我就问问你想不想要,你也不想要。哎,只好送进宫了。” 这个时候,其实应该夸奖宋易安胆大心细的,但赫连衣一句话也夸不出来,他甚至不想说话,唯恐一不小心吐个脏字,被马车外的周眉语听到。 好了,一切尽在不言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8章 动作与运气 赫连衣临下车的时候,宋易安把写奏折上报皇帝的任务交托给了他。 赫连衣无奈地抱怨:“赵王殿下,下官好歹替您做了半天的恶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能不能别再使唤我了!明天早朝,下官真的不想再露脸了。” 宋易安一本正经地怂恿:“赫连大人做大理寺少卿的第一天,就办了这么漂亮的一件大案,难道还想功成身退吗?现如今,拆穿太子阴谋的是你,为故去三年之久的张延寿伸冤的人是你,证明忠武卫根本不会杀人的人是你,把表兄从牢狱中解救出来的人也是你。我这个哑巴王爷,自然也是沾了你的光。所以啊,奏折应该是赫连大人写,明日早朝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上报陛下,也应该是赫连大人做。我就不和大人争功劳了,祝大人步步高升,拜相封侯!” 赫连衣大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他说:“下官已经在众人面前把事情说明,殿下得偿所愿。可若是上呈陛下,那就等于狠狠地打了太子殿下和齐王殿下的脸。下官刚刚吃上朝廷俸禄,不想这么快就交还回去,更何况还要赔上下官的脑袋。” “可这事不是你说还能让谁说呢?反正我是不能说话的。”宋易安说。 又是这一套。赫连衣反驳道:“但周将军可以啊。她位高权重,就算得罪了太子和齐王,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她没读过书,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你说的那些东西,她没有办法复述下来。” 她脑子里没有弯弯绕绕,我就有吗?赫连衣心痛地想,宋易安这次依然不是在夸他。 好歹赫连衣还是有一点原则的,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绝对不行,下官位卑言轻,还想多活一段时间呢。” 宋易安翻着白眼想了想,说:“不如这样:你写一封奏折交给我,我把它转交给大理寺卿窦大人。窦云接连被皇上斥责,眼下正是将功补过的大好时机。这个任务,他应该乐意完成。” “真的?”赫连衣深表怀疑。 宋易安信心满满:“窦大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你这是在怀疑他吗?你就算怀疑他,也不要怀疑我家周将军的气场好吗?” 原来是要用武力胁迫啊。 赫连衣暗自给窦云大人捏了一把汗,干笑了两声,等马车停稳了,半刻也不停息,匆匆回了甄府,好似被宋易安多看一眼,三魂六魄就不完整了一样。 宋易安望着赫连衣的背影,无声浅笑。这抹浅笑被周眉语敏锐地捕捉到,却又安稳地放在心里,不敢宣扬出去。 马车继续缓缓地行驶。 周眉语与宋易安并排而行,低声问宋易安:“大事已定,现在要不要把薛瓶儿接回来?” 宋易安声音压的很低,几乎淹没在车轮的声音里:“把她多留在外面一天,我们就能放松一天。不必催她,过两日再说。” “好。” “不过,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别让那两个混账东西钻了空子。” 周眉语自然知道宋易安所说的“两个混账”是谁,回答说:“咱们把案子破了,那两个人怕会狗急跳墙。听说他们俩都豢养了许多杀手,保不齐闹出点什么动静来。不过你放心,我在薛瓶儿身边安排了很多高手,李姜楠也守在她身边,应该能保她无虞。” “你做事,我当然放心。”宋易安说。 太子和齐王的府上乱成一团,完全没有宋易安悠闲的心态。 太子宋元吉听说白哲被抓,急忙命令葛庆峰前去营救,就算救不了,杀了灭口也好。可宋易安身边有个周眉语,不仅严密看押了白哲,还把葛庆峰的立场暴露无遗。心急火燎地考虑了大半宿,在咒骂了宋易安无数次之后,他决定让葛庆峰提前进宫,在早朝之前面见宋诩,向宋诩请罪。在他看来,只要这件事没有在早朝的时候闹起来,就还有回桓的余地,就算再禁足一年,也至少能保住他太子之位。 齐王宋元德也怕的要死。因为太子杀害使臣的案子,牵连到三年前张延寿大人失踪之谜,宋元德即将担上残杀大臣的罪名。他刚刚把他的父皇气得吐血,这次早朝能受什么惩罚,怕是要听天由命了。 好在齐王府的幕僚出谋划策,告诉他有一个人或许能救他,那就是他的母妃董贵妃。 董贵妃是目前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与陛下同舟共济三十年,掌握着后宫大权。若是她能拖住陛下,为齐王美言几句,顺便说几句太子借张大人等礼部大臣的手如何如何诋毁齐王,或许陛下一心软,就放过齐王了——就算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至少不能让太子的人见到陛下,将这场杀人案含糊过去。齐王和太子斗了这么久,齐王不好过,太子也不能好过! 宋元德深以为然,立刻派了人悄悄进宫去找董贵妃。 董贵妃得知儿子闯了大祸,哪里还敢怠慢,丑时刚过,就亲自捧了一盅冰镇莲子银耳粥,用冰块含着,跪在宋诩的寝殿门口等着。半个时辰之后,宋诩睡醒了,董贵妃便将莲子银耳粥送进去,说是齐王听闻陛下因为天气太热,身子不爽利,特地亲自剥了好莲子送进宫来,给陛下做粥。 宋诩的脑袋里冒出一句话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他没有马上戳穿董贵妃的谎言,接过粥碗慢慢喝起来。 董贵妃一边为宋诩扇风去热,一边夸赞齐王的孝心,听在宋诩的耳朵里,却越来越别扭。 刑部尚书葛庆峰用行动证明了,动作快不如运气好。他并不比董贵妃行动迟缓,只不过他是外臣,无诏不能随意面圣,只能跪在宫外候旨。可宋诩身边有一位一个劲儿地夸赞儿子的董贵妃,谁敢这个时候为葛大人通禀?可怜葛大人跪了足足一个时辰,依然没能成功见到宋诩。 眼见就是上朝的时辰了,一切都成定局。等待宋元吉和宋元德的雷霆之怒,马上就要降下来。这两个人,却只能在自己的府上煎熬地等待命运的安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9章 朝堂是吵架的好地方 宋诩照例在大殿上没有见到宋易安。 虽说宋易安在人们心里只是个没用的哑巴,空有亲王爵位,没有上朝资格,但担着这么大的案子却没有出现在朝臣面前,再联系到今天早晨董贵妃和齐王的反常举动,宋诩猜测,事情绝不简单。 宋诩搜寻了一下赫连衣的身影。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因为昨天被升了官职阶品,所以站的位置比昨天稍微靠前了一点。但他还是距离宋诩很远,让宋诩看不清他的表情。 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充斥着宋诩的内心。 果然,神色慌张的大理寺卿窦云打破了长时间的安静,他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全身抖成个筛子,却还要硬着头皮跪在大殿中央,举着一封厚厚的奏折,说:“臣大理寺卿窦云,受赵王殿下所托,向陛下复命!” 该来的还是来了。 宋诩沉着脸,说:“准奏。” 窦云通过大太监俞采,将奏折递上去,说:“赵王殿下已经将典客署使臣被杀案调查清楚,由大理寺少卿赫连衣恭书奏折。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定夺。” 宋诩翻开奏折,细细查阅。奏折写的很详细,也正因为详细,才使宋诩脸色骤变,最终将奏折摔在桌子上。 因为昨天宋易安对白哲的审讯太过公开透明,朝堂上很多人一大早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件事牵扯到了太子和齐王,必定会扯出一场腥风血雨,这么敏感的时刻,大家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眼下,出现在朝堂上却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应该只有被层层宫宇阻隔的宋诩了。臣子们如何紧张、如何奔波都没有用,只有他的金口玉言,才能起决定性的作用。 宋诩大骂:“混账!一群混账!” 不知道骂的是谁。 群臣:“陛下息怒……” 宋诩无法息怒,他指着地上跪的战战兢兢的窦云,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俞采想走上前给宋诩顺顺气,被宋诩一把推开。宋诩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脸色阴沉的可怕,说:“窦云,奏折上说的都是真的?” 窦云一边腹诽奏折是赫连衣写的,为什么要问他,一边恭敬地回答:“千真万确。凶手白哲已经伏法认罪,幸存的西凉使臣愿意作证。白哲出入典客署仓库的记录和行凶的兵刃都已经找到,与案情完全符合。眼下几国使臣的情绪都非常激动,接连上章礼部,请求严惩凶手和……” “和什么?” “和……惩处太子殿下与齐王殿下……”窦云越说底气越不足,但大殿上静的出奇,就算他呼吸的重一些,也能清楚地传到每一位朝臣的耳朵里。 宋诩的眼前冒出一些深蓝色或黑色的光圈,让他几乎看不清臣子们的表情。 本想风风光光大办寿宴,使万国来朝、威及天下,谁知道他两个最疼爱的儿子给他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让他反而成了全天下的笑柄。结党营私、夺嫡倾轧、暗杀臣子、谋害使臣,世人若再把太子和齐王以前做过的事清算一下,宋诩只好找块豆腐撞死自己算了。 在宋诩头痛欲裂的时候,刑部尚书葛庆峰颤颤巍巍地站出来,说:“陛下,臣有本要奏。” 宋诩有气无力地应答:“说。” “臣以为此案还有诸多疑点,不可轻易决断。” 宋诩好似看到了微茫的希望,有了一点精神。 葛庆峰说:“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都只能证明使臣乃是白哲所杀,并没有证据能证明白哲是受了太子殿下的指使。臣以为,白哲很可能受了某些人的教唆,随意攀咬太子殿下,有损殿下清誉。臣请求提审白哲,请陛下应允。” 葛庆峰把“某些人”这三个字咬的重了些,让目前脑子不大灵光的窦云误以为里面包含了自己,争辩说:“启禀陛下,葛大人想要的证据,臣也有。臣刚刚在白哲的家里搜出了太子给白哲的亲笔密信。臣带来了部分信件,可供陛下比对。”说着,他真的从怀里拿出了两封信件,高高举过头顶。 俞采无措地看着宋诩,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信件传到宋诩的手上去。 宋诩没有想看的意思,俞采也就没有拿。 窦云等了片刻,没有等来取信的俞采,而宋诩的脸色更加难看,只好不动声色地把信件收回来。 葛庆峰以为得了机会,再接再厉:“臣再次请求陛下,允许臣提审白哲!” 窦云刚被宋诩无视,正是尴尬憋屈的时候,葛庆峰撞上来,正好给窦云创造了一个出气的机会。窦云说:“这倒奇了,前两天葛大人亲自带着刑部各位大人勘察凶案现场,却什么收获都没有。自称勘验细致,为什么连房间里有密道都没有发现?昨天更是在赵王殿下在典客署审讯白哲的时候,提刀拿剑地去抢人,若不是赵王妃周将军在场,怕是不止白哲,就是赵王殿下和赫连大人,也成了你的刀下亡魂。今日葛大人还要在朝堂上请旨提审凶犯,大人所作所为,很难不让人怀疑!” 窦云一找到出气筒,忽然就变得头脑清楚、口齿伶俐了,把葛庆峰连同其他大臣都吓了一跳。 葛庆峰赶忙跪在地上,疾呼:“陛下,臣冤枉!臣只是秉公办案,没有半分徇私!请陛下明察!” “秉公办案?”窦云看热闹不嫌事大,扯着脖子反驳,“若是秉公办案,大可等陛下明旨,之后再交接凶犯。可昨天葛大人带人明抢,似乎还折损了自己手下的一员干将,葛大人对此如何解释啊?” “窦大人不要血口喷人!陛下……陛下明察!”葛庆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解释,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宋诩身上。 窦云不说,宋诩都不知道葛庆峰还有这样的反常举动,当下眉头都皱在了一处,说:“原来葛爱卿竟是为太子办事的,不是为朕办事的。” 葛庆峰的心跳都听了半拍,斑白的胡须因为他粗重的呼吸而飞的欢快。 宋诩的一句话,给了所有人一个定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0章 定局 宋易安自从搬到了赵王府居住,就培养了养蚂蚁的习惯。她在厨房“偷”了两粒剩米粒,丢在廊道下面,专心看着那些黑乎乎的小家伙们费劲心力地搬弄比它们自己还要庞大的食物。 “自不量力!”宋易安看了一会儿,心想。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宋易安小声说。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宋易安从廊道下面的台阶上站起来,随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溜溜达达地往前院走。 迎面而来的周眉语手上拿着一份邸报,脸上的欣喜藏也藏不住。宋易安一瞧,立刻就明白了。 周眉语把邸报交给宋易安,说:“你料想的没错,窦云长了一张好嘴!听说这位壮士不仅把案子说的明明白白,还把葛庆峰那个老货怼的哑口无言。那个场面咱们没见到,真是可惜啊可惜!” 宋易安才不觉得可惜,因为就算窦云把葛庆峰骂的再狠一些,葛庆峰也不会因此而死无葬身之地。纵观整个案子,被处死的只会有一个人,那就是白哲。其他人的贬官夺爵,对于宋易安来说,都太微乎其微了。 很快,宋诩的诏书像秋天迎风飞舞的落叶一般接二连三地从皇宫地传出来,转眼之间就传遍大街小巷:鸿胪寺卿白哲,阴谋杀害东瀛、高丽和黎国三国使臣,陷我天朝上国于不义,罪无可赦,判凌迟,明日午时行刑;太子宋元吉凶狠嗜杀,指使白哲残杀三位使臣,制造各国嫌隙,有损皇家颜面,褫夺太子之位,降为鲁王,禁足于鲁王府,无召不得入宫;齐王宋元德结党营私,秘密杀害原礼部尚书张延寿,德行有失,贬为中山王,即刻赶赴封地,不得延误;刑部尚书葛庆峰玩忽职守,降为从六品侍御史,罚俸一年。 当然,也有获益的人:大理寺少卿赫连衣办案有功,擢升为刑部员外郎;龙图阁大学士甄绮源之子甄昱卿无辜受累,令刑部立即妥善放回,不得为难。 说了这么多,和宋易安半点关系都没有,好像宋易安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出现在人们视野中一样。 宋易安却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在她看来,越是过早地被宋诩承认,她就越不能自由地复仇。她不希望在自己的复仇之路上,增添一些毫无用处的感情负担。 宋诩没有把她当成亲生骨肉,这很好,她只想承认自己有一位美丽端庄却又有些痴傻的母亲,却不想承认还有一个父亲,一个阴险、自私、暴虐的父亲。 周眉语想到了一个细节,问她:“眼下处置了宋元吉和宋元德,明眼人一看就能发现,地位最高的人成了蜀王宋元杰。我听姬姝说过,他对你还不错。你想怎么对付啊?要留些情面吗?” 宋易安说:“我现在还不会管他,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对我如何,只是因为他暂时没有挡我的路,也没有什么大的把柄。情面这个东西,对我来说什么用也没有。将来他若是阻碍了我,我不会手下留情的,我母亲也不允许我手下留情。” 也是,在宋易安的生命里,哪有父子兄弟,只有仇敌。 赫连衣回家的时候,正看见甄昱卿在请道士们给自己做法,说是自己无辜牵扯进命案,受了牢狱之灾,需要驱一驱霉运。甄昱卿自己的小院里,到处乌烟瘴气的。红头发的鬼面,伸着长舌头的妖怪,呛人的浓烟,乱糟糟的经文。甄昱卿就站在当中,张牙舞爪地跳的正欢。 他的弟弟甄昱臣躲在一旁无奈地看着这滑稽的一幕,扶额叹息,不想发表任何评论。 甄家和赫连家虽都是钟鸣鼎食的书香门第,但在教育子女方面还是很开明的,只要不违背道德、不耽误学业,长辈都不会过多干涉的。比如,甄昱卿曾对父亲说,只想应试,不想做官,甄绮源也没有过多表示,只说走一步算一步,不失本心就好。 眼下赫连衣却觉得舅舅对表哥太放纵了,指使他有些癫狂。“子不语怪力乱神”,可照他这么折腾,就算院子不会被乱七八糟的火花点着,他自己也能成个仙、化个神了。 陪在甄昱卿身边的卓尔瞥见赫连衣走过来,赶紧笑嘻嘻地迎上去,说:“恭喜表少爷升官,表少爷辛苦了!大少爷刚还念道您呢。说您查了那么多命案,恐怕身上也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请您跟他一块,让法师给做个法。” 卓尔的身上满是刺鼻的烟味,引得赫连衣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赫连衣命令卓尔理他远些,说:“表哥犯了病,你们就由着他疯闹。若是被舅舅看见,非得惩治他一番,还要打断你们这些人的腿!” 卓尔年纪虽小,却胆子大,一双蜜枣一样的圆眼睛泛着亮光,他卖着乖说:“因为大少爷胡闹,老爷没少吓唬我们,总说要打断我们的腿,可是您瞧,小人的腿不是还好好长着呢吗?小人留着这双腿,还要给老爷和少爷们报喜呢!” 不愧是甄昱卿调教出来的小厮,跟他主人一样,满肚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偏生不让人反感,就算做些出格的事,也能像嘴上抹了蜜一样,及时让你称心顺意。 可不想有些人,给她拼死拼活地做了那么多事,却落不得什么好话,那张嘴难道是弓箭做的吗?怎么专会给人找不痛快? 想到宋易安,赫连衣就心塞。他越想越不痛快,转身回了自己的卧室,任凭卓尔怎么叫他,他也没理会。 瘫倒在自己的床榻上,赫连衣难得有些颓废。明明是升了官露了脸还救了自己的表哥,可赫连衣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不是一个沉迷于负面情绪的人,但此时心里的憋闷和沉郁却有些强烈。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女孩子,被人称作宋易安,但她自己或许并不喜欢这个姓氏。 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是在他最风光的时候。但她从观景台上的纵身一跃,反倒把世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她用绝望掩饰自己的希望,用放弃换回了自己的坚守。 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在他面前哭的很凶,还想置他于死地。他想卖弄一下自己的聪明,却险些将她推入深渊。 从昨天早晨到今天早晨,他们是合作者。他对她有了新的认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1章 回家与刺杀 从昨天早晨到今天早晨,短短一天的时间,赫连衣在宋易安的身上,发现了太多超乎他想象的东西。 狡黠,敏锐,隐忍,狠辣。能在仇敌面前装的若无其事,能在对手面前更加凶狠果决,能拼了自己的性命去取得敌人的性命,能联合所有可以联合的力量去斗争。 到底是怎样的磨难,才能把一个人塑造的这么薄情寡义;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能让一个柔弱的女子变得坚不可摧? 赫连衣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却深深地为这样的人折服。他也不想沾染任何阴谋算计,却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宋易安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心烦意乱,这是作为一个从富贵窝里长大的清贵少爷从来没有过的情绪。曾经父亲传授过的几乎所有的平心静气的方法,此时都失了效用,焦躁的情绪泛滥着,充斥着他的精神。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惹得赫连衣更是烦躁。他没好气地说:“卓尔,你这奴才,想成仙找你家少爷,我还想好好活着呢!” 在外面使劲敲门的确实是卓尔,不过卓尔过来不是为了甄昱卿的驱邪法事。卓尔说:“表少爷,姑老爷派人送来了家书,您要现在看吗?” 赫连衣从床榻上翻身下来,三魂六魄一下子回归本位,急匆匆地去开门。秋闱过了之后,赫连衣就来了京城,住到了舅舅的府上,小半年没有回家,也很久没有收到家书了。虽不是“烽火连三月”,但依然“家书抵万金”。 赫连衣打开门,扯过卓尔手里的信件,用脚把门“咣当”一声关上,一个纵身跳到床榻上,让床榻发出尖锐的抗议声。动作一气呵成,把卓尔吓了一哆嗦。 赫连闵写给儿子的家书,不过是唠叨几句学业不可放松、为官要勤勉廉洁之类的话,末尾提到,近来夔州和周围的郡县雨水多,怕会生一场涝灾,他已经上章于陛下。赫连闵让儿子照顾好自己,不要想家。 怎么能不想家呢?父亲早年因为战乱,举家流离,腿上受了剑伤,落下病根,阴雨天就会疼痛;母亲自从唯一的女儿早夭,生了一场大病,这么多年,郁郁寡欢。赫连衣越想越难过,干脆从床榻上坐起来,一拍大腿,说:“回家!” 原本进士科考试之后,榜上有名的学子们是有探亲假的,但舅舅说,早些到翰林院任职,于人于己都是好事。于是赫连衣浪费了那次宝贵的回家机会。 现在他接连升职,备受瞩目,若是不急流勇退,怕会招来一些麻烦,不如去请个假,明日启程回家。 这样想着,他迈着大步跨出门,去找舅舅请示。 甄绮源马上就同意了赫连衣的想法。他的考虑与赫连衣别无二致,也建议隐藏自己一段时间,在他看来,赫连衣与宋易安走的太近,是很危险的行为。 得到了舅舅的同意,赫连衣高兴极了,半刻也不停歇,直接去刑部和吏部告假去了。 赫连衣刚露了个大脸,虽是新到任的刑部员外郎,但因着他目前的势头和父亲、舅舅的身份,也没有什么人敢难为他,一系列的告假流程虽麻烦,好歹顺利。 走完了流程,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偏生暑气半点不消退,让鸟啊虫啊折腾的癫狂。 街上新洒了水,湿乎乎的,混了泥土的香气。原本正该人少的时候,今天却有点反常,路上有许多骑着战马的士兵,三三两两地往城外跑。军队里每一种编制有不同的服饰配置,赫连衣早就摸透了,一眼就认出,这是江夏王府的兵,准确的说,这是周眉语带的兵。 赵王府上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世上若是有个比惨大会,宋易安应该能排前三名。 转眼回到甄府,赫连衣看到了在门口等他的卓尔,问:“我来的路上,看见赵王府周将军的骑兵接二连三地出城去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卓尔一边请赫连衣入府,一边说:“小人给表少爷准备好了凉茶败败火——听说赵王府的薛王妃昨晚在大龙云寺遇到了刺客,周将军派人护她回来。” “遇到了刺客?伤亡如何?” 卓尔听八卦的本事随了甄昱卿,且能准确地复述下来,不做说书人实在可惜了这么灵活的一张嘴。只听他说:“薛王妃并无大碍,应该只是受了惊吓,赵王已经派人去薛家安抚了薛大人。听说大龙云寺有几位香客无辜受到牵连,怕是需要不少赔偿;周将军安排保护薛王妃的护卫们两个被杀、两个重伤,其中有个重伤的,叫李姜楠,以前好像在朝廷里做过大官呢。” 竟有这样的事。 赵王得罪了太子和齐王,现在这两个人要伺机报复,自然来势汹汹,不知道她能不能应对的了。 哎,管她呢。明天一早启程,今晚得好好准备行李盘缠。 赵王府里,人员调动频繁。周眉语刚从薛府回来,正在抽调军士。宋易安安静地等着,眼前的一窝蚂蚁在搬运饭粒。 宋易安猜到宋元吉和宋元德会报复她,但她低估了他们的实力。不管刺客是谁派来的,都显示了这两位得宠的皇子深厚的家底。 这些刺客的行动实在太迅速了,他们对整个大龙云寺了如指掌,且出手狠辣。若不是忠武卫尚未完全撤离,与周眉语留下的士兵配合默契,薛瓶儿怕是要身首异处了。薛瓶儿若是死了,薛璧贺不会善罢甘休。他没有证据质问宋元吉和宋元德,必定要向宋易安讨说法。 宋易安尚不能确定,行凶的到底是谁,但她绝不会吃这个哑巴亏。她要和周眉语一道,去大龙云寺走一遭,她知道,留在那里的忠武卫,就算不能给她一个准确的答案,也能给她一个调查的方向。 宋元吉和宋元德还没有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她怎么能让这两个人好过呢? 身败名裂、万世唾骂,这才是他们应有的结局。 不顾姬姝的劝阻,宋易安与周眉语连同四个拳脚极好的军士,骑着快马赶赴大龙云寺。 事后,宋易安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次离开赵王府,到底是福还是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2章 好巧不巧 宋易安不会骑马。 被囚禁于新月宫之前,她年纪很小,至多被舅舅抱着,坐在马背上晃荡。叶子攸环抱着她,让她平稳地享受得来不易的悠闲时光。在那苦涩的十年中,宋易安再也没有摸过马,甚至没有再见过了。马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不敢提及的回忆。 建府之后,有周眉语指导,她慢慢学着独自坐在马背上,但大多数时候,出行都是靠马车的,所以宋易安依然不会骑马。 不会骑马,难道还不会“坐马”吗? 宋易安坐在马背上,跟着周眉语狂奔。马跑得很快,颠的她脑壳直疼,她甚至担心一个不注意,眼珠子会因为颠簸而跑出来。实在坐不住了,她便俯下上身,抱着马的脖子,以免自己掉下去。周眉语还能忍受她丢人的骑马姿势,可同行的几个军士,总会明里暗里取笑她。 宋易安早就不知道丢人是什么了,她并不在乎。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六个人在寂静的路上奔驰着。偶有两声乌鸦的鸣叫,也不能引起半点武艺也不会的宋易安的注意。 大龙云寺距离长安城不算太远,快马疾行,用不了一夜就能到达。只是它周围环境幽静,尤其入夜之后,很少有人外出。这座寺庙传说非常灵验,更因为它是前朝国寺,所以香火旺盛,很多善男信女不惧路途,常常花费好几天的时间过来上香祈福。 十多年了,人们已经忘记了,这座皇家寺庙,与前朝有莫大的关系。 大周朝有好几位皇帝笃信佛教,常在京城内外的大佛寺中挑选得道高僧,作为自己的师友,时常探讨佛宗禅意。周哀帝也曾是佛教忠实的信徒。 大龙云寺里的前代住持,乃是叶子攸的佛门师尊,大周国国灭的那一年,他老人家也在自己禅房的蒲团上坐化,时年一百零三岁。叶子攸将这座寺庙作为自己与部众一个联络点,很大原因在于这个。 这个秘密,在大周朝灭亡之后,很少有人知道了,就是叶子攸自己,也不大乐意提及这一番往事。 宋易安小的时候问过叶子攸,为什么忽然不相信佛教了,叶子攸回答,我发现,它说的不对。 宋易安又问,怎么不对?叶子攸说,佛祖根本不会普度众生,也不会慈悲为怀。佛祖是个瞎子。 叶子攸不相信的东西,宋易安也不相信。她不信道,不信佛,不信鬼神妖怪,不信天命所归。 天上没有月亮,却星辰灿烂。漫天的星光,带给天地一种梦幻的美感。 偏有人喜欢不合时宜地打破这种美。 在发现惊飞的乌鸦的时候,警惕性极高的周眉语就暗道糟糕。明明之前已经派过来两拨人,且这两拨人都平安到达,怎么还是遇到了刺客?难道说,这些刺客早在今天中午她还没有派人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潜伏在这里了? 真是一群丧心病狂的臭虫。 刺客的人数不算多,只有七个人,否则也不会成功骗过前导骑兵的眼睛。但他们都是拳脚好手,招式利落狠辣,半点情面也不讲。他们藏在宋易安必经之路的半人多高的草丛里,等着宋易安他们出现,就拉起绳子,绊倒疾行的战马,随即从草丛里蹿了出来。 宋易安又吃了一次不会骑马的亏。旁人被突如其来的进攻击伤了马,但能熟练而平稳地落地,至少不会摔一个狗吃屎;但宋易安这一脚摔的有点狠了,胳膊摔破了皮还不算,脸也磕破了,颧骨上蹭了不小的一块伤,牙齿磕破了,嘴里满是腥甜味儿,仓促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衣衫和裤子都磨出了口子。 灰头土脸,狼狈极了。 好在都是小伤,在刺客随即到来的刺杀中,周眉语替她扛下了致命的一刀。 刺客把刺杀的重头戏放在宋易安的身上,但周眉语的防守毫无破绽,外加几位随行士兵的帮衬,一场刺杀持续了许久,也没能让刺客得手,反倒砍倒了两个刺客。 原以为场面已经被控制住,这场截杀不过是一个小打小闹的插曲,谁知道道路两旁的草丛里,又发出了簌簌的声响。那些声响由远及近,越来越大,给人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 万幸的是,被周眉语派出的第一波骑兵,迟迟没有等到他们的头领,折回来接应,这才给了周眉语一点安慰。 刺客的数量迅速增加到了二十多人,且都是近身搏杀的高手;周眉语的骑兵不过十来个,多是铁血硬拼的英雄。两方各有长处,也各有短板,僵持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分出胜负。 周眉语牵着宋易安的胳膊上受了刀伤,但她还死死地拽着她的小主人,小心地护卫着她。宋易安像个笨重的尾巴,除了跟在周眉语身后尽力躲闪,几乎没有用处。 兵戈之声敲打着耳膜,黑黢黢的道路上,躺着死者和伤者,横七竖八,毫无章法。 夜幕是个搞恶作剧的天才,在他的掩护下,一切的阴谋都会被暂时掩盖,一切的伤口都会被刻意隐藏。刺目的鲜血,恐怖的血洞,也因为他而变得稀松平常,唯有短暂而凄惨的低吼,能清楚地告诉看客,这里在发生着生死较量。 虽然没有看客。 见惯了生死的宋易安并不害怕,脑子里想着这么一句话:“人心叵测,人生不易。” 周眉语一时抽不出身来,她原本想让宋易安骑上战马往大龙云寺的方向逃跑,可又担心路上再遇到埋伏,岂不是让宋易安自投罗网,所以不敢轻易尝试,不由得更加为难。 哒哒哒,一人一马飞奔而来。 这个人不是从大龙云寺的方向来的,相反,他来自京城。 周眉语用余光看到了这个不速之客。借着微弱的光芒,她能看出来者的大概轮廓。 男子,儒衫,没有带兵器,不是赵王府中人,也不是忠武卫援军。 这个时候出现在荒郊野外,无论是周眉语还是刺客,都有些疑惑,更何况那个人距离这里越近,催动马匹越急迫,半点打道回府的意思都没有。 那个人在距离数丈之外的时候,挥动着马鞭,大喊:“宋易安,上马!” 宋易安吃了一惊:赫……赫连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3章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宋易安就算是想破了自己的脑袋,也想不出赫连衣为什么会来支援她。 别说宋易安,就是赫连衣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告假回到甄府的赫连衣,听说了赵王府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自己,宋易安身边有很多保护她的人,那个说话毒蛇又行为偏激的女孩的事与他无关,可一颗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就好像救她是他的使命。 他鬼使神差地来了,连个兵器都没有,瞒着舅舅和表哥,单人独骑地闯了进来。 马蹄纷乱,昭示着主人此时的急迫心情。踏碎了夜色,搅动了星辰,他举手投足,犹如一轮明亮的圆月,逼退了黑暗和恐惧。 虽与赫连衣相识短暂,但周眉语是相信赫连衣的。 马已经跑到了周眉语的面前。赫连衣朝着宋易安伸出了援助之手。在宋易安握住赫连衣手掌的一瞬间,周眉语抓住机会,手臂发力,将宋易安扔在了赫连衣的马背上。赫连衣半刻也不停留,绝尘而去。 周眉语没了宋易安这个累赘,砍杀便没了阻碍。她左右开弓,将刺客死死地压制住,她手下的军士们也配合默契,应对灵活,把掩护宋易安和赫连衣逃跑作为最大的目标。 有个功夫极好的刺客,如漏网之鱼一般,侥幸躲过了周眉语设置的防线,催动轻功去刺杀宋易安。周眉语的剑何曾放过一个该死之人?她在空中耍了一个剑花,用力向刺客的后心抛过去。饶是在夜色的干扰下,周眉语也能准确地击中目标,分毫不差。 宋易安和赫连衣,就在身后绵绵无绝的厮杀和哀嚎声中,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赫连衣没有一直往大龙云寺的方向走,而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岔道口,调动马头,转而往南方逃。 宋易安被颠的七荤八素,还有力气问他:“不去大龙云寺吗?你要去哪儿?” 赫连衣片刻不敢停留,说:“天知道路上是不是还有刺客。我学的这点拳脚,勉勉强强只能防身,可对付不了那些刺客。” “你想好去哪儿了?” “没有。走一步算一步。” 这样也好。宋易安松了口气。 赫连衣已经忍了好久,此刻实在忍不住了,说:“赵王殿下,您能不能……” “啊?” “能不能不要搂我这么紧呀,我快被你勒死了!”虽然有点尴尬,但赫连衣还是说了出来。 宋易安也不自在,她试图减轻一下手里上的力量,可颠簸的行程根本不给她机会,她几乎要坐不稳而摔下去。考虑到刚刚从马背上摔下去时的狼狈样儿,宋易安毅然决然地丢掉没用的脸面,把赫连衣抱得更紧,说:“我不会骑马,这样还安全些!” 赫连衣:“……” 狂飙了大约半个时辰,宋易安快被颠吐了,命令赫连衣停下。赫连衣估计眼下应该安全了,果然勒马停下。 宋易安被颠簸的几乎散架,连下马的力气都没有了。被宋易安勒的肚子疼的赫连衣做了片刻的思想斗争,直到他劝说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是世人眼中的皇子,是可以四舍五入当成男孩子的人,这才将宋易安抱下马来。 天依然黑黢黢的,一男一女一匹马,走在荒无人烟的野外,听着凌乱的鸟啼虫鸣,总觉得时间过得慢了些。 既然无聊又尴尬,索性找些话题来说。 赫连衣搜肠刮肚,总算找了一个话题。他目光不自在地四下看了看,才说:“所说你惦记着薛姑娘的安危,但没有必要亲自赶过来啊。明知道朝堂上有人要报复你,如今遇到险情,可吃了苦头了?” 宋易安说:“我知道有人会报复我,但这次下黑手的是谁,并不能确定。我本想去大龙云寺调查一番,确认一下对手身份,这样看来,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可是你不会善罢甘休的。既然这次没有成功,你下一步想怎么办?想怎么查?” “不查了。” “不查了?”赫连衣疑惑,“为何?” 宋易安用最云淡风轻的口气,说出了最凶狠的话:“左不过就那么几个人,一个一个地杀,谁也不冤枉。” 赫连衣眉头一皱:“你有必要这样吗?他们……” “你是想说,他们是我兄弟?”宋易安冷笑,“他们从没有把我当兄弟看,我也没有承认自己是宋家人。我没有必要手下留情。” 赫连衣沉默了。 半晌,他说:“不是。” “不是什么?” “我不是想劝你手下留情,我是想说,他们根基雄厚,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扳倒的。你比我更了解两位皇子,只要有一点机会,他们会采取比今天晚上更加猛烈的回击。你有把握赢吗?” 赫连衣竟然是在为她着想。这完全出乎了宋易安的意料。宋易安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得恣意,笑得促狭,笑得黑暗的荒野震颤起来,笑得赫连衣莫名其妙又坐立不安。 赫连衣干咳一声,问:“你笑什么?” 宋易安的笑容还没收住,转头说:“我还记得当初,你一眼就认出了我,将我堵在茶楼里,说的话可是字字珠玑,劝我不要一错再错,还说什么若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你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可你瞧瞧你现在,怎么好像巴不得我把这天下闹得天翻地覆一样?果然啊,男人在嘴里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话。” 宋易安一语双关,既在说赫连衣,又在说宋诩。只是前者是调侃,后者是讽刺。 曾经对宋易安说的话,赫连衣并没有忘记,但为什么下意识地担心宋易安,以至于说出那样的话来,赫连衣自己也不知道,就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猜测宋易安会遇到不测,并且快马加鞭地赶过来救她一样。 赫连衣苦寻答案未果,吞吞吐吐地说:“你也不能把所有的男人都一棒子打死啊。我那么说是因为……因为……我担心皇子之间互相争斗,不利于江山社稷。” 说的冠冕堂皇,其实谁也不信。 宋易安才不在意赫连衣的答案呢,她心情大好。她转头问赫连衣:“你现在要去那儿?” “回夔州。我已经告了假,要回家一趟。” “回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4章 家 “家”这种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宋易安是不大明白的。在她的脑海里,“家”只是定居的一个场所。赫连衣刚刚升任刑部员外郎,就千里迢迢地告假回家,宋易安对此很不解,也很好奇。 天边有蒙蒙的亮光,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宋易安问:“你是不是害怕宋元吉和宋元德会报复你啊?其实你也不用怕的,过不了太久,我就会把他们俩都干掉。” 口气不小。赫连衣摇头,说:“不为别的,想家了。” “可是你在刑部没有当一天职,你不怕皇帝说你恃宠而骄啊?” “你不是应该叫他‘父皇’吗?”赫连衣适时地纠正她。 宋易安没有搭理赫连衣的“纠错”,说:“他的寿诞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应该会很热闹。各国使臣心里都不痛快,怕是要给他找找腻歪。这么有意思的场面,你不想看?” 赫连衣:“越说越离谱了。陛下丢了面子,对你有什么好处?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看?” “切!无聊!”宋易安说。 他自己无不无聊他不知道,但宋易安肯定不无聊。像她这样能折腾的人,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每天都有很多人要算计,怎么可能无聊? 天边的光芒越来越浓烈,东方被烧红了一块,好像一件旧衣服,被不小心烫了个洞。 赫连衣说:“你这又立府,又娶妻,又断案的,太引人注目了。太……鲁王和中山王昨天才被削爵惩处,你逼得太紧,很容易引火上身。听我一句劝,先隐伏一段时间再做打算。” “嗯,在理。” 宋易安答应的痛快,赫连衣觉得不怎么靠谱。 两个人一时没了话说,不知道各自在想些什么。 好半天,宋易安望着已经露出半张脸的太阳,问:“赫连衣,你家书香门第,你为什么要学哪些拳脚功夫啊?” “我只会一点最基本的擒拿术,三脚猫而已,登不上台面。” “没让你谦虚,就问你为什么要学。” “额……”赫连衣又被怼了。不过反正也习惯了,他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和舅舅四处流离,六岁的时候,因为不想接受翊朝的招抚,我们跑到了夔州。那时候,到处兵荒马乱、匪患横行。我们一大家子人,处境很是困难。你不知道,我曾经有一个妹妹,那时还不到三岁,很是可爱。但刚到夔州地界,妹妹就病了,没过多久,就夭折了。那是母亲永远的痛。” 赫连衣叹了口气,又说:“后来母亲生了大病,表兄被官府随便找了个由头扣押,以此要挟舅舅和父亲去京城做官。舅舅万般无奈,就带着表哥和表弟去了京城。家父则以妻子病重为由,留在了夔州,做了夔州太守。” “这和你习武有什么关系?” “我那时见到满眼的匪患,一心想着投笔从戎,但父亲不让。父亲说,若做个文人,好歹还能凭着一张嘴在乱世之中混口饭吃,若是成了武将,怕是难有安宁的日子可过了。” “令尊说得对。” “我也知道他说的没错,”赫连衣说,“但我有了那样的想法,就难以控制。我开始偷偷地研读兵书。后来机缘巧合,父亲救了几位伤重了老兵,我便在他们那里学了一些排兵布阵的技巧和一些防身的拳脚。” 宋易安不由得敬佩:“你竟还有那样的本事?” “纸上谈兵而已,并没有实战过——当然,我也不希望有实战的机会。” 太阳完全露出了真容,天边大亮。 荒野的小路终于能够一览无余,宋易安和赫连衣的面前,纵横交错着几条小路。 赫连衣说:“我是瞒着舅舅和表哥他们出来的,若是现在回去,怕是要被舅舅一顿狠骂,干脆直接启程罢了。刺客应该已经撤走了,我不送你了,你回去。” 宋易安为难地说:“这么远的路,你要我走着回去吗?十多年了,我一次京城都没有出过呢。” 赫连衣指着一条小路,说:“你不用担心。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你能看见一个歇脚的酒家,他家搭着个简陋的茅草棚,但这茅草棚对常于此间走动的行脚客们来说,很有名气。你在那里稍待,不多久应该就能等到前来寻你的人。” 宋易安顺着赫连衣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除了一望无际的荒草,什么也没看见。她说:“我累的很,脚底板疼,胳膊和脸都磕破了,又不认路,你再送我一程。” 宋易安难得放低了姿态恳求赫连衣,更何况宋易安是个瘦瘦弱弱的姑娘家,此时发髻散乱,衣衫破损,确实不大安全。赫连衣想着自己赶路也没有那么着急,心一软,便答应了。他大发慈悲地让走不动路的宋易安骑在马背上,他牵着马缰绳,往茅草棚的方向赶去。 很快,那个简陋的茅草棚映入眼帘,从灶台里缓缓冒出的炊烟,笼罩在寂寂无人的旷野上,给旷野增添了几分人气。 沉默了半晌了宋易安忽然问:“赫连衣,你随身带着笔墨吗?” “嗯,你手边的口袋里就有。”赫连衣只当宋易安要做回那个不会说话的赵王,若是没有笔墨,怕是很难和别人沟通。不过他又说:“店家不一定认字。你不用担心,我帮你把事情料理好了再走。” 宋易安好像没听见赫连衣的话,动手从手边的口袋里拿出了打包很整齐的笔墨。 到了茅草棚,下了马,对赫连衣买干粮酒水的活动不管不问,宋易安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用袖子擦了擦破旧的桌子,铺开宣纸,用两块石头压好,研墨,挥毫。 赫连衣点好了吃的,在宋易安身边坐下。他低头瞥了一眼宣纸上隽秀的字,大吃一惊。 “你给周将军写信做什么?”赫连衣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宋易安一边写一边说:“你不是答应我了吗,要带我一起走。” 赫连衣从板凳上腾地跳起来,说:“我……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你什么时候让我带你一起走了?” “没有吗?”宋易安对着赫连衣眨了眨眼,又低下头继续写,“唔,那可能是我忘了。没关系,你现在知道也不晚。我要跟你一起去夔州。” 赫连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5章 卖惨 赫连衣暗骂自己是个傻瓜,被宋易安坑了这么多次,为什么还要相信她?像她那样专门以算计别人为乐趣的人,有什么信用可言?不过是卖个惨,他怎么又上当了?愚蠢!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赫连衣当机立断,一拍桌子,说:“不行!” 破旧的桌子被赫连衣一拍,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嚣,引得店家不住地用眼神责怪他。 但赫连衣忽略了店家的眼神,他一心一意地对付宋易安:“我是要回家去,你去做什么?” “跟你回家啊。” 赫连衣被噎了一下,他猜测,宋易安并不知道“跟你回家”这四个字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宋易安果然不懂,她仰着脸说:“山川湖海,草原旷野,飞禽走兽,游鱼灵虫。大千世界,四时美景,没有亲眼看看,真是莫大的遗憾。我在新月宫里面,守着四角的天空,错过了太多繁华。眼下有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牢牢抓住呢?” “可是……” “嗯?” 赫连衣原来的底气一下子消散了,他坐在板凳上,说:“你不是有很多事要做吗?你不是说要除掉鲁王和中山王吗?你不调查大龙云寺的刺杀案了?” “有人会替我做的。更何况,有人刚刚提醒我,逼他们太紧容易引火上身,不如隐伏一段时间。我是个从善如流的人。”宋易安得了便宜还卖乖。 宋易安没有说明白,但赫连衣能猜到,所谓的“有人”,既指周眉语,也有忠武卫,只不过所用的时间可能会长一些,对于现在的形势而言,确实无关紧要。 “额……可你现在好歹是个王爷,悄无声息地离京,就不怕陛下怪罪?” “不让他知道不就完了?”宋易安说,“他才不希望我在他眼前晃悠呢,他巴不得我再也别出现。从昨天薛瓶儿遇刺到现在,那老东西要是对我有半点的关心,也不至于一道旨意也不下达,还要放纵他的两个蠢儿子派人来刺杀我。我给眉语写一封信,告诉她我的行程,让她放心,顺便让她在有必要的时候打打掩护,也就罢了。” 还是那么绝情绝义。 赫连衣还是有些为难,可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反驳借口,最终,他把眼光放在眼前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说:“你看啊,我的盘缠带的不多,又只有一匹马,带您上路不大……方便啊。” “你在跟我哭穷吗?”宋易安拿着毛笔的右手撑住下巴说,“你之前做翰林院修撰的时候,从六品,月俸八石,后来我帮你在典客署露了那么大一个脸,你官职飞升,成为从三品刑部员外郎,俸禄提高了一倍不止,几乎与你舅舅比肩,多少人穷尽一生也难以到达那样的阶品。你不感激我,偏还要穷鬼一样地跟我清算账目,你说,你是不是有点过分?” 赫连衣饱读诗书,不知道脸皮这个东西到底能有多么厚,且当对方脸皮足够厚、已经超出他的想象的时候,他竟然会觉得自己理亏。他会觉得对方真的有理有据,反倒是自己过分计较了。 面对宋易安莹莹的双眸,赫连衣的理智被清晨的风吹的四分五裂,再无影子。他鬼使神差地说:“省吃俭用,盘缠还是够的,一会儿我去买一匹马。” “嗯,挑一匹好的。”宋易安不客气地说。 店家的干粮还没做好,宋易安的信却已经写完了。偷偷瞄了一眼信的内容的赫连衣忽然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他将这封信从宋易安的手里抢了过来。 “你干什么?”宋易安问。 赫连衣细细地看着信件,又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宋易安,眉头一皱,大呼:“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礼部找不到今年的新科状元,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状元爷会藏在皇宫之中。” 宋易安眼神有片刻的跳动,急忙去抢赫连衣手上的信,干笑着说:“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赫连衣灵活地躲过了宋易安抢信的手,严肃地说:“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过,我的记忆力还可以,无论是什么人,我见一次就会有印象。字也如此。今年张榜的时候,我借用舅舅的关系,去礼部拜读了消失的那位状元爷的文章。请问赵王殿下,您的笔迹为什么和那位名叫安逸的学子笔迹一模一样呢?” 记忆力太强,真的不是好事,至少会给别人造成麻烦啊。 宋易安知道赫连衣生气了,但凡是个读书人,就不会喜欢被人压上一头,赫连衣是读书人中的翘楚,这样兴师动众地出现又悄无声息的消失,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 但既然已经被认出来,也没有必要否认和隐藏了。宋易安早就摸清了赫连衣的脾气,卖惨,是赫连衣永远也招架不住的招式。 宋易安的头低下去,闷声说:“这件事说起来怪难受的,你非要问,我只好说了。我知道你不会把这个秘密说给别人的,告诉你也无妨。” 赫连衣把高高扬起的握着信的手放下来,将有些不平整的信纸整理平整。 宋易安抠着自己的手指,说:“我师父尊讳姬恒,乃是两朝尊奉的大儒,这个你知道的。” “是。老先生受天下学子敬仰,我岂敢不知?” “我叶家皇室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为了报答,不顾年老体弱,放下高官厚禄,带着他的小孙女来新月宫为我这个哑巴授课,举步艰难,受尽白眼。个中心酸,旁人难以体会。师父不慕名利,但并不代表他不想让我成才。为了向他证明他的辛苦没有白费,我和姬姝计划了好多年,才得以冒名参试。你说,我若是不这样做,难道要让他百年之后含恨而去吗?我知道自己就会写个文章,琴棋书画样样不如你,只希望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跟我计较才好。” 这一招有多管用,连宋易安自己都惊讶。只见赫连衣把信件还给她,脸色也沉郁的不像话,说:“你不必奉承我。难道我会把这个当成把柄算计你吗?老先生博闻强识,霁月光风,他辛苦教育你这么多年,当然值得你这场费心经营。等我去给你找个信封,免得脏了这么好的字!” 赫连衣果然去马背的口袋里找信封去了。宋易安偷偷翻动狐狸眼,心想:早知道他这么好打发,何必当初费那么大力气,还要胆战心惊地怕他把自己的秘密抖搂出来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6章 跟着帅哥去旅行 将那封信收进信封里,等着赫连衣收好路上要吃的干粮和酒水,宋易安朝赫连衣讨了一两银子,把信件和银两一起交到店家手上,说:“店家受累。这封信请您送到赵王府可以吗?我先付给您一两银子,等您送到,赵王府一定会再给您一笔酬劳。” 送一封信给一两银子,已经是不错的报酬了,更不消说还有另一笔在向他招手。给一位王爷送信,难道会吃亏吗?店家满脸堆笑,把双手在又脏又旧的围裙上死命蹭了蹭,接过信封来,说:“客官放心,小店在这里待了十多年了,最讲信用!” 等宋易安把信托付给店家,赫连衣牵过马来,对宋易安说:“你骑马。从这儿往南大约五里路,就能找到卖马的地方。趁着这会儿,我教你骑马。” 宋易安才不会拒绝赫连衣的好意。她不客气地踩在马蹬上,脚尖发力,笨拙地往马背上爬。 赫连衣没有扶她,相反的,他把宋易安拽了下来。 宋易安以为赫连衣要反悔,正要挖空心思地想如何再卖一次惨,就听赫连衣说:“虽说出门在外打扮成男孩子更方便,但殿下你头发凌乱,衣服破损,脸上还有伤,反倒惹人注意,少不得被官军盘问。” “我有什么办法?”宋易安摸着自己脸上的擦伤,撇嘴说。 赫连衣把宋易安拉回茅草棚,让她坐在板凳上,取了一只盛了水的碗,用右手食指指腹沾了水,转头对宋易安说:“请殿下抬头。” 还没等宋易安反应过来,赫连衣的左手已经抬起了宋易安的下巴,用湿润而温暖的指腹轻轻擦拭宋易安脸颊上的擦伤。水温温热热的,带着男子的体温,缓缓地清除伤口上的尘土,原本热辣的皮肤,忽然有了一种酥痒的感觉,那感觉透过皮肤,直达头脑深处,好像把多年的旧伤都晕开了。 宋易安的眼睛,不自觉地对上了赫连衣的眼睛。 赫连衣有一双宝石一样满是神采的眼珠,眼珠里射出晶莹的亮光,睫毛比普通人要长,长睫毛因为眼皮的闪动而上下颤动,让他整个人都多了几分精神。 赫连衣将宋易安脸颊的伤擦拭干净,却不罢休。他从碗里取出一点水来,晕在整个手掌上,然后轻柔地在宋易安满是尘土的脸上清扫。他的指尖扫过宋易安的额头、鼻梁、脸蛋、嘴角,最后留在了眼皮上。 宋易安的眼皮下面,有一双眼睛在望着他。这双眼睛在对待旁人的时候,总是空洞无神,好不容易流露的愤怒,也很快被她掩藏下去。但这双眼睛望向她信任的人时,就不一样了。此时,她望着他,以往促狭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却多了些其他的味道。她安安静静地扬着脸庞,把她的依赖无偿地展示给他看。蓦的,她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不用嘴角表露,只用那双眼睛,就让赫连衣觉得美妙极了。 赫连衣重新抹了一点水,给脸上的工作扫扫尾,把剩下的水顺着宋易安的头发擦上去。赫连衣说:“家父说,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得把自己整理干净。你爱惜自己,才值得别人爱惜你。《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被休回家时是怎样的,你可还记得?” “‘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宋易安张口就来。 “对。被休之女尚且知道珍惜颜面,你我读书人怎能不知?我家最落魄的时候,母亲也不会忘记梳洗打扮。那时候,我常常看见父亲捧着妹妹的小脸,用清水给她擦拭脸颊、整理头发——哎,你的头发真不听使唤。” 宋易安正听到动情处,被赫连衣没来由地戳了一句,忙去摸自己的头发,说:“我的头发很平整的好不好!” 赫连衣没有在意宋易安的辩解,他将宋易安的发髻拆开,一手挽着头发,一手沾上水,将凌乱的头发一点一点地归置整齐。他的手很巧,像一把象牙梳,揉在厚厚的头发里,好似按摩一般,舒服极了。不过宋易安享受按摩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赫连衣很快给她重新绾好了一个发髻,并插上了她那只又旧又普通的木簪子。 “好了!”赫连衣说,听语气,好像很满意。 宋易安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她没有镜子,觉察不到与先前有什么变化,却没来由地觉得好看,觉得自己正因为这个发髻,精神了许多。 店家不住地往宋易安这边看,脸上带着笑,似乎在善意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发生的故事,却碍于宋易安的女儿家颜面,没有过问。 赫连衣把碗里的水倒掉,送还给店家,客气地道了谢,这才拉着宋易安走出来。 两个人一匹马,踏上了南下的路。女孩安静地坐在马背上,低垂着眼睑,若有所思,像个会呼吸的雕塑;男孩牵着马缰绳,细白的脸面透着书生气,显得格外温文尔雅。男孩总在女孩不注意的的时候,偷偷送上一个眼神,又很快若无其事地收回来。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她又会悄悄地笑。 宋易安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在赫连衣眼里平平常常的景象,总会引起她激动的情绪。不过她不像其他闺阁少女一样,肆意地流露情感,她的欢喜和快意,只会像刚刚接触到春天的冰雪,融化的悄无声息。 比如,她会撷一朵带刺的月季花,一把玩就是整整一天;她会站在山丘上张开怀抱呼吸,把胳膊伸的“咔咔”直响;她会循着声音抓一只最大的蚂蚱,揪着它的翅膀教训它不要嚣张;她会悄悄编一只没有花的花环,又怕赫连衣笑话她,做贼一般躲躲藏藏。 赫连衣常常暗自遗憾,现在是夏天,花开的不多不灿烂,若是春天,能看到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看到富贵的牡丹和艳丽的芍药,看到素净的梨花和沁香的海棠,她应该更高兴。 没关系,三峡的美景会弥补她的遗憾。 她能这样笑,真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7章 杜撰 自从买了一匹好马,宋易安和赫连衣的脚程快了许多。但入蜀的路非常难走,翻山越岭的,远远超出了像宋易安这样的女孩子能够承受的体力范围。 赫连衣非常照顾宋易安,原本可以“一气呵成”的事,现在走走停停,果真像游山玩水了,且还是赫连衣出资、宋易安游玩。 晌午的时候,宋易安真的走不动了。赫连衣也不催她,由着她靠在一个石壁上休息,还贴心地送上了干粮和水。 宋易安有气无力地啃着手里干硬的馒头,丢出个余光去看寻不到尽头的山路,说:“我虽在书本里读到过,知道蜀道艰难,当时只道前人为赋诗词,过于夸张,现在看来,古人诚不欺我。” “这才到哪儿啊,你就发这样的感叹了。”赫连衣笑呵呵地说。 宋易安靠着长了青苔的石壁,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关口吗?只能过剑门关吗?” 赫连衣想了想,恍然道:“哦,似乎还有一条路呢,不过有点远。” “远?平坦就好,反正我们有马。”宋易安来了精神。 赫连衣指着远处的青山,说:“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一条小路,虽然迂回曲折,但是很平坦。” 宋易安顺着赫连衣指的方向看,没有找到,她又眯起眼睛仔细,依然没有找到:“哪里?你说哪里?” “那儿!那座山,你看到了吗?” “你说那座山吗?” “对,对,找到小路了吗?” “等我看看啊——嘶,那个白色的线吗?” “那是山里的泉水,不是路,再仔细看!” 宋易安继续眯着眼睛卖力地找,还是没有找到。 赫连衣抱着双臂,说:“哎,找不到算了,确实太远。” 宋易安问:“那我们怎么过去?要绕远路吗?” “是要绕一绕了,不过并不耽误时间。”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啊!”宋易安听了赫连衣的话,很快来了精神。她拉着马就要往前走。 赫连衣拉住她,问:“你知道前面那座山是什么山吗?路是什么路?关是什么关?” “有讲究吗?” “当然!”赫连衣说,“这可跟周朝英宗陛下有关系,你难道不知道?” 宋易安摇头。她对周朝皇帝的了解,大多是靠着小时候母亲和舅舅的故事,尤其是舅舅,有了闲暇时间,会给她讲一些有趣的君臣故事,她便在这些故事中,认识了一个波澜壮阔却又寿命短暂的王朝,一个险些属于她却还要让她为之拼命的王朝。 在新月宫的日子里,宋易安在姬恒孜孜不倦的教育下博览群书,学贯古今,但有一点,宋诩表面上不过问姬恒的教学,却在暗地里提醒过他,不许他教授和周朝皇室有关的文章。姬恒为了能让两个小孩子能活命,便答应了。 因此,宋易安对所谓的周英宗,非常不了解,大概只知道,他是个文武双全的皇帝,曾平定了川蜀的叛乱,而且,他很胖。 宋易安仰望着赫连衣,说:“给我讲讲。” 赫连衣负手而立,煞有介事地说:“当年周英宗平定川蜀的初期,也遇到了行路不便的问题,于是他命令军队,另寻一条进蜀的道路。他手下的几员大将四处搜寻,终于找到了。周英宗非常高兴,于是亲自为山和路命名。这座山叫‘系田山’,路叫‘了了路’,关叫‘月半关’。” 宋易安脸上的肉抽搐着:“这叫什么破名字?” “是啊,这是什么破名字啊。”赫连衣笑得不大正经。 宋易安将着三个名字在心里反复念了念,忽然了悟。她噗嗤一声笑了,扬手就对着赫连衣狂扇巴掌:“杜撰的什么坑人的故事,亏我还认认真真地听!你这个骗子!” 赫连衣一边躲闪宋易安的巴掌一边大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是我杜撰的?我学贯古今好不好!” “你还说!”宋易安追打着赫连衣,大笑着说,“丢了我祖宗的颜面,我真该撕了你的嘴!” “饶命饶命,赵王殿下手下留情!”赫连衣转着圈地跑。自从离开了京城,宋易安就像一只狸猫,时而温顺、时而活泼、时而撒野,这个真实的宋易安、自由的宋易安、嬉笑怒骂的宋易安,成了赫连衣喜欢的宋易安。 一个跑,一个追;一个贴着石壁直喘气,一个瘫在地上直捶地。总之,都很尽兴。 赫连衣喘着粗气说:“你反应还挺快,一下子就明白了。” “谁比谁……呼呼……傻多少呢!”宋易安瘫坐在地上,依然呼吸不畅,竟直接平躺下来,“‘系田’是‘累’字,‘月半’为‘胖’,‘月关’为‘朕’。这难道是周英宗面对剑门关的感叹?” “聪明!传说周英宗就是在这个地方,面对着让军队难以逾越的蜀道,大声感叹:‘朕胖,累了!’同行的将军们都忍不住笑起来。这件事传到盘踞在川蜀的叛军耳朵里,叛军也耻笑周英宗,以为占据剑门关这个天险,周英宗是打不进来的,没想到短短三天,周朝平叛的大军就如同天兵战神一般,站在了叛军的面前,川蜀立时安定。” “有意思。我舅舅以前也给我讲过英宗的故事,比如扫平勃国、大兴水利之类的,但是他讲的很少,也枯燥。我喜欢他讲的周明宗智斗权臣裴照庆的故事,可惜他讲的少,我求他给我讲,他总是搪塞我。” 周哀帝之所以不愿给宋易安将智斗的故事,赫连衣明白,其实宋易安被囚禁在新月宫之后也明白了。周明宗智斗权臣,掌握实权,成为一代英主,流芳千古;周哀帝叶子攸接连被权臣算计,不能及时悔悟,最终失掉了大好江山。周哀帝的痛,旁人难以体会。 好好的气氛,因为叶子攸这个话题的渗入而变得沉闷了不少。好在赫连衣敏锐地发觉了这个问题,将宋易安从地上拉起来,说:“我们要加快行程,下午应该能遇到一个镇子。川蜀的镇子虽然小,但不妨碍它的热闹。有的是新鲜的东西供你玩!” 既然有新鲜玩意儿,宋易安还会赖在地上不起来吗?她就着赫连衣的手站起来,指着远处的青山,大声喊道:“山!有种别跑啊,等我去追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8章 长见识 刚到川蜀地界,原本的荒无人烟就被车水马龙代替。果然如赫连衣说的那样,这里的城镇虽不大,却很繁华,街道上人头攒动,到处熙熙攘攘。 宋易安在马背上颠簸了太久,浑身散架了一般,虽时辰尚早,但她已经受不住,央求赫连衣行行好,在镇子上安顿下来。赫连衣很是照顾她,当即便答应了。 宋易安再次佩服了一下赫连衣超强的记忆力。当初进京的时候,赫连衣曾经过这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竟还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哪里有像样的客栈、哪里有好吃的饭馆,都记得很清楚。听说再走几步就能找到一家极好的做石锅鱼的饭馆,宋易安再也不抱怨了,忍着口水,乖乖跟在赫连衣身后。 一顿鲜美的石锅鱼,带着一瓶老板娘亲手酿制的又香又甜的杏花酒,宋易安别提吃的有多满意了,一身的疲惫简直就着这顿饭一块吃进了肚子里,剩下的只有满满的幸福。酒足饭饱,下一步就是去找客栈。 近些日子多雨,气候炎热潮湿,蚊虫蚁兽猖獗。想着宋易安体弱,又没出过远门,赫连衣决定慎重地选择一家好的客栈。 “川蜀的水比别的地方的水要漂亮,又干净又清凉。山也漂亮。”赫连衣指着远处连绵的苍翠的山峰,“虽说长安附近也有很多山,但川蜀的山与它们不同。川蜀的山独具一格,从春天到夏天、秋天,再到冬天,各有特色。我跟你一个一个地说——诶,人呢?” 赫连衣刚要打开话匣子,转头就不见了宋易安。好在他的担忧刚一产生,就因为失而复得,很快荡然无存。 宋易安发现了一个书摊,正在翻阅,只是因为她太过瘦小,被马挡住了身形,险些被赫连衣忽略。 自从知道宋易安就是在考场上战胜了他的状元“安逸”,赫连衣对宋易安就多了一分敬佩。他总想着好好巴结一下宋易安,没准还能从她的手上,借到姬恒老先生的从不外传的手稿。 能吸引眼高于顶的宋易安的注意,书摊上摆放的书难道是哪位名家所作吗? 赫连衣不敢有片刻的犹豫,牵着马跟上去。 凑近了不要紧,赫连衣差点把自己的眼珠子抠下来丢出去:让宋易安如痴如醉的,不是百家经典,不是名宿文章,不是诗词歌赋,不是碑文字帖,甚至不是加了杜撰和神话色彩的英雄传奇,而是一些又俗套又羞耻的搞笑话本子! “你……在干嘛?”赫连衣拉着宋易安的手肘,脸色微红,还不住地四下观察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谁知道宋易安闪动着明亮的眼睛,笑嘻嘻地说:“看,赫连衣!世上还有这样的书!” “你这是……长见识了?” 宋易安好似没听出赫连衣的反话,使劲儿点着头,说:“我从没有见过呢!” 赫连衣干咳一声:“这不是值得遗憾的事。” “遗憾,当然遗憾,”宋易安推开赫连衣钳制的手,“师父让我读的那些书,之乎者也的,写书的人总是把自己打扮成圣人模样——世上哪里有圣人啊?忒没意思。你看看这本书,《爱上小娇娘》,啧啧,听书名就觉得好玩!” 赫连衣好想堵上宋易安的嘴,尤其是她堂而皇之地一字一顿地大声读出书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宛如一个贞洁烈女,被人按着头看春宫图。 羞,恼,臊! 赫连衣只好转移宋易安的注意力,说:“你不是说累了吗?快走快走,前面有客栈!” 宋易安却不买账,她把马缰绳丢给赫连衣,如饥似渴地去翻阅赫连衣看一眼都觉得眼珠被玷污的话本子,还如获至宝地嚷嚷出来:“你看这本,《后宫爱情猜想》,多有意思!还有这个,《贵妃的十三位男宠》,绝了!还有这个……” 赫连衣忍无可忍了,拽起宋易安的手就要离开。 书摊老板正在和其他的客人介绍他的书,看见宋易安这边一个想买、一个阻拦,赶紧吆喝。他是个有眼力的,看着宋易安的打扮,又听到她清脆的声音,知道这是个扮了男装的姑娘,聪明地没有戳穿她的身份,话到嘴边,改口说:“两位……嗯……客人,别急着走啊,我家的书都是别家买不到的精品,错过了就找不到了!” “错过了就找不到了!”宋易安附和。 赫连衣把书摊老板的话和宋易安的抗议丢在耳朵外面,从宋易安手里抢过那几本话本,死命拉着宋易安离开。宋易安的好奇心被扼杀,却没有生出半点恼怒,反倒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笑声灌进赫连衣的耳朵里,让赫连衣更加羞惭。 一人在前面拉扯,一人在后面欢笑。周围的行人们大多转过头去看,似乎想要留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美好。 终于远离了那个书摊,赫连衣脸上的红晕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严肃又窘迫的表情。 见赫连衣半天不说话,宋易安难得觉得无聊,她主动凑到赫连衣面前去,嬉皮笑脸地说:“怎么,生气啦?” 红晕重新爬到赫连衣的脸上。赫连衣赶紧扭过头去,不理会宋易安的逗弄。 宋易安把送上去的笑脸收回来,背着手说:“你不给我买书,我还没生气,你倒先摆了脸色,小气啦的。” 这和小气不小气没有关系。赫连衣懒得指出她的指责失当。 宋易安得寸进尺,嘟囔着说:“不给我买,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写一本。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讨个状元做媳妇儿》!” “你、你、你……住口!”赫连衣涨红了脸,“女孩子家家的,也不知道害臊!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能说那种话?怎么能看那种书?” “哪种?”宋易安明知故问,抿在嘴边的微笑放在赫连衣的眼里,有说不出的诱惑力。 夏日的阳光太过炽热,总让人觉得,万事万物都那么耀眼。 “没有,没有哪种。”赫连衣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宋易安大乐,满肚子的坏水正要往外倒,又听赫连衣扭扭捏捏地说:“不过……” “啊?” “宋易安,你想写的那本书,让我执笔。” “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9章 大雨倾盆 说出那样的话,不要说宋易安,就是赫连衣自己,也大大地吃了一惊。俗话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可赫连衣觉得,他说出去的话,是劈出去的雷。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赫连衣赶紧说。 宋易安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反复回想自己想写的那本书到底叫什么来着。 “我不是那个意思!”赫连衣又说。 宋易安脑子短路,好像依然没有想起来——或者想起来了,但她不敢确认。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尴尬的气氛嚣张地蔓延,大有一泻千里的势头。 赫连衣终于放弃了争辩,但他不敢再继续那个念头,小声说:“冒犯了,殿下……” 宋易安并不觉得受了冒犯,她只是有些难以置信。 “走,殿下,客栈马上就到。”赫连衣的声音越来越小,话音还未落,人已经逃走了。 宋易安不自在地吐了吐舌头,跟上去。她想,赫连衣,你最好不是那个意思。 赫连衣选的客栈果然不错,至少让宋易安睡了一个安稳觉。不过第二天他们遇上了一件麻烦事:下雨了。 路途中遇到风雨是常有的事,但这一次不大一样。这场雨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下,一直下到晌午,不仅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雨水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把这座小城丢进绵绵的水气里。 赫连衣这才想到,父亲的家书里说了,今年的雨水有点大,恐怕会有一场涝灾——没有“恐怕”,涝灾就在眼前了。 若赫连衣一个人出门,冒着雨也没有什么要紧,在镇子上买个斗笠就好了,可他身边跟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宋易安,且还是个名义上的皇子、翊朝的赵王殿下,若是有个闪失,他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赫连衣第一次后悔带着宋易安出门:自找麻烦。 赫连衣在走与不走之间徘徊不定,这一天就在粘湿的雨中度过了。 次日清晨,雨还在下,下的人心慌意乱。在赫连衣举棋不定的时候,宋易安推开了他的房门。宋易安说,官员的探亲假有限,晚了是要被问责的,还是早点上路。 就这样,冒着大雨,他们登上了路途。 这场大雨完全不照顾两人的感受,一直下个不停,把两个人路上积累的好心情都冲淡了。眼看快到夔州了,雨下得更大,超乎宋易安的想象,让她一个没留神,陷进泥坑里出也出不来。 宋易安对于雨天,其实有一点点害怕的。当年宋元吉心血来潮,纠集了几个人将她狠狠地打了一顿,右腿几乎被打断,养了好些日子才能下地走路。但遇到阴雨天,还会有酸麻疼痛的感觉。 但她是个极能忍的人,这样的疼痛,她自觉是应付的了的。 大雨铺天盖地的,让宋易安睁不开眼睛。她尽量跟在赫连衣身后,可因为力气小,还要牵着那匹遇到水就不愿动弹的马,就更举步维艰了。她脚下打滑,没站稳,就跌进了一个泥坑里,泥水灌了一嘴巴,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干净的地方了。 宋易安陷进的泥坑,原本是个不大的土坑,如今水漫过坑,土就成了比浆糊还要粘人的泥。宋易安起初还能动,没有迈出两步,就越陷越深,一双脚根本拔不出来了。 她力气都快用光了,更因为右腿越来越严重的疼痛而动弹不得。她喊赫连衣帮忙,奈何喊出来的声音藏在雨声里,怎么也传不出去;驱赶马拉她以自救,马也不动弹。气得宋易安直想把这匹让人倒胃口的马戳死。 好在赫连衣一直记挂着宋易安,时常转头她的位置。看见她坐在泥坑里发脾气,赫连衣丢下马缰绳,折回去,对着宋易安伸出双手。 赫连衣的手是凉的,宋易安的手更加冰凉。两人的手掌握在一起,反倒多了些温度。 就是有点打滑。 赫连衣鼓励宋易安借着他的力量往上爬,可宋易安试了试,毫无作用。 宋易安的马好像有了点眼力,绕着赫连衣转了半圈,自顾自地走到了平坦的地方,与赫连衣的马会合,好歹没有再给宋易安找麻烦。 赫连衣发觉宋易安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力量爬上来,说了声“得罪”,双手插在宋易安的腋下,像拔萝卜一样,用力将宋易安抱了上来。 “你怎么样?可有哪里受伤?”赫连衣反复打量宋易安,担心地问。 宋易安的眼睛被水浇的睁不开,冰冷的水打在身上,闹的她头皮发麻,不愿说话。赫连衣以为她哪里不舒服,一点招呼也不打,霸道地将宋易安背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平坦的地方走。 “喂——”宋易安被赫连衣的举动吓到,想出声阻止他。 赫连衣把宋易安禁锢地更紧:“别动。你相信我!” 相信?嗯,当然相信。 原本只是宋易安身上有泥,这倒好了,赫连衣也沾了一身。宋易安伏在赫连衣并不宽厚的背上,忽然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想:这个呆子应该会觉得很荣幸,他是我出生以来,除了舅舅,唯一一个背过我的人。 经此之后,赫连衣让宋易安走在前面,他说,这样才能让她一步也不离开他的视线。 眼看就要到夔州城了,赫连衣瞧着被风雨打压的没了脾气的冒牌皇子,生出些歉疚来,说:“咱们先找个客栈休息一晚,明日再启程。” 宋易安有些瘸腿,但她尽量不表现出来,因为这样的姿势,总会让她想起宋元德那个疯子。她若无其事的说:“你不是说马上到家了吗?天色还早得很,为什么要休息?” “你累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脏兮兮的给你丢脸啊,”宋易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又不是丑媳妇见公婆,自是不在乎——难道你在乎?” “我?”赫连衣愣了愣,“咳咳,我怎么会在乎。” 既然都不在乎,两个人还有什么好停歇的,未时左右,就到了赫连衣的家门口。 夔州城笼罩在大雨当中,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赫连衣和宋易安像两个泥猴子,没了人样儿。看守赫连府大门的小厮一时没有认出赫连衣的身份,差点以为他们是乞讨的难民。 “老爷,夫人,少爷回来啦,少爷回来啦!”终于认出赫连衣身份的小厮从台阶上腾得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院里跑,边跑边喊。被雨水洗刷的分外干净的院落,探出了好些个脑袋,院子里热闹起来。 宋易安跟随赫连衣跨进大门,就听见一个沉稳的夫人的声音:“这是着了魔了吗?你家少爷怎么回得来?老爷累了一天,刚有个喘息的时间,你们……” 声音的主人由远及近走过来,等看到赫连衣的时候,忽然就没了声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0章 家 赫连衣的母亲,闺名入画,人如其名,是个画里走出来的美人。虽年过半百,但入鬓的细眉、飞长的眼和薄厚匀称的嘴巴,还能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她青春时的绝代风华,再加上她的性格稳重和才华横溢,难怪就是现在,赫连衣的父亲赫连闵,还在人前人后唤她“画娘子”。就算以前没有亲耳听到,宋易安也觉得,“画娘子”这三个字,又酥又甜又让人难为情。 赫连衣的眉眼随了他的母亲,顾盼多情,秋波流转,总能撩拨别人的心房。 “阿臭!”画娘子拊掌大喊,“你怎么回来了!” 哈哈,赫连衣的小名竟然叫做阿臭! 在宋易安面前被母亲唤出小名,赫连衣甭提多难为情了,但他能说什么呢,在廊道上给母亲磕了个头:“母亲,孩儿回来了。” 画娘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颤巍巍走过去,想要抱住自己的儿子。 赫连衣截住了母亲的手,仰着脸说:“孩儿身上都是泥水,沾了母亲一身可怎么好?” 可画娘子执着地抱住了自己的儿子,哽咽地说:“你是母亲的肉疙瘩,不让母亲抱一抱才不好呢!” 赫连衣哭笑不得,拍着母亲的后背安抚了一会儿,悄声说:“有外人在,不要哭啦。” 画娘子这才注意到赫连衣身后,还跟着一个已经脏的看不出模样的宋易安,惊诧地说:“你们这是遭了什么罪?怎么搞成这样?” 赫连衣站起来,把宋易安拉到身边,说:“我们一路跑一路赶,一直冒着雨,不小心摔进了泥坑里,弄了一身泥。” 画娘子打量着宋易安:“这是……” “她……” 宋易安作了个揖,说:“夫人安好。小人是赫连大人的书童,名叫安逸。多有叨扰,万望见谅。” 赫连衣瞪着她,小声责怪:“什么‘书童’?你也敢说!” 宋易安用手肘戳了一下赫连衣:“不是书童是什么?恩公吗?” “你……” 画娘子原本听宋易安说话声音清脆,知道她是个女儿之身,却行男子之礼,有些奇怪,又看见两个人暗戳戳的斗嘴,好像窥探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细长的眼睛笑成两个月牙,拉着宋易安的脏手说:“管他是什么呢,来者是客,可不能慢待了,快进屋——瞧这小手凉的!” 赫连衣没有意识到母亲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自顾自地问:“母亲,怎么没见父亲?” “他呀,在里屋换衣服呢。今年铁定要闹水灾了,你父亲这些日子几乎没有休息过,带人四处查看堤坝,还时常往田地里去。这不,刚刚回家,跟你一样,也是一身泥,正换洗呢……” “阿臭回来了——”赫连闵脚步匆匆地从内院走过来,虽满身疲惫,但带着一张笑脸。 赫连衣抗议:“父亲,您什么时候也跟母亲一样叫我小名了?!” 赫连衣高挺的鼻梁随了他的父亲,脸型也像,只是赫连衣更白皙一些。到了这个岁数,还没有发福的迹象,不得不说,赫连闵的自制力极好。 赫连闵许久不见儿子,虽不能像夫人一样太过激动,也难免多唠叨几句:“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家里很好,让你不要想家,你怎么就回来了?路上泥泞难行,有个闪失岂是闹着玩的?” “是。”赫连衣恭敬地应答。 “你步步高升,正是让人眼热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看你出丑、挑你的错处,你这时候告假回来,不是明摆着给人家送把柄吗?” “是,孩儿知错。” 知错却不改。赫连衣应答的痛快,心里反倒半点不后悔。 画娘子解围说:“孩子刚回来,还有客人在,少说两句。淋了雨,得好好泡个热水澡,不要受了寒才好。” 被夫人一提醒,赫连闵才发觉宋易安的存在。不过,与夫人不同,赫连闵的眼神算不上友好,带了许多疑问。 宋易安坦然地接受赫连闵的审视,赔礼说:“晚辈安逸,见过太守大人。” 赫连闵的眉毛都竖了起来。 画娘子觉察到了气氛的诡异,推着儿子说:“还不招待客人去后院,傻愣着做什么?” 赫连衣也注意到了父亲眼神的变化,心里一阵紧张。听母亲催促,才意识到有了逃离的办法,对父母说了一声“孩儿告退”,便拉着宋易安匆匆离开。 画娘子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她在浴桶里放了好些驱寒的药草。宋易安在这满是药香的热水里泡着,许是因为从没有这么长时间奔波过而累的厉害,她头晕脑胀的,简直要一头栽到水桶里去。 天色渐渐暗了,雨还在不厌其烦地下,被强行留在雨里的人们却烦恼的很。老天爷像个任性的孩子,才不管人们如何抱怨,只管下,下得酣畅淋漓。 赫连衣早早的泡好了热水澡出来,他知道,父亲有很多话要问他。 赫连府后院有个小池塘,规模很小,却因为种满了睡莲而别具一格。池塘上架着一个八角亭,名曰“碧月亭”,因为匾额上写着“碧江含月”四个字。两边挂着一幅对联。上联是“满城春雨烟柳色”,下联是“多情山水不如诗”。联好,字也好。 正是睡莲开花的时候,满池塘的碧绿的荷叶,若是能与月色交相辉映,该是一幅多么醉人的画卷啊。 赫连闵在碧月亭里等来了穿戴整齐的赫连衣。他准备了一壶极好的雨前龙井,泡的恰到好处。没有月色的夜晚,有一杯香茶和一帘雨景,再加上一池的莲花,十分享受。 赫连衣行了个礼,坐在父亲对面。 赫连闵给儿子倒了一杯茶,说:“听说你跟赵王殿下走的很近?” “……是。” 赫连闵抿了一口茶水,回味满嘴的茶香,说:“你能挺身而出把昱卿从牢里捞出来,很好。不过这位赵王殿下……还是离远一点。” 赫连衣眼皮突突地跳,硬着头皮说:“是。” 赫连闵研究了一下儿子的面部表情,说:“这次回家,你有点不大对劲。” “没有!”赫连衣马上否认。 赫连闵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异样,他终于问出了今天最想问的问题:“跟你回来的那个姑娘,到底是什么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1章 梳头 赫连衣料到父亲是一定会问这个问题的,他粗略地想了一套搪塞的说辞:“她叫安逸,是……” “和那个消失的新科状元是一个名字?”赫连闵语气生硬地问。 父亲竟然知道!赫连衣有片刻的慌乱。 赫连闵坚持戳穿儿子的谎言而不留半分情面:“你好好的在京城做官,住在你舅舅府上,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招惹一个姑娘?她不远千里、冒着风雨跟你回来,我不相信她没有目的。” “她或许有很多事要做,”赫连衣好不容易想好的故事,因为父亲的质问而完全放弃了,“但这不是你我可以过问的。” “什么?” “她的身份,希望父亲不要过问了,今后谨言慎行就好;她的目的,我不知道,父亲也不该知道。” 赫连闵正襟危坐:“难道涉及皇族斗争?” 赫连衣摇摇头。 赫连闵轻舒一口气。 “远不及此。”赫连衣补充说。 赫连闵一口气重新提到嗓子眼,眉头紧锁:“远不及此?还有比……比皇族内斗更危险的事?赫连衣,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赫连衣说:“我知道给父亲添了不小的麻烦,但请父亲相信,我没有参与到任何斗争当中去。她跟我回家,我姑且认为是暂时避难。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所以我们是安全的。” 赫连衣为人处世聪敏谨慎,不会无端招惹祸事,这一点,赫连闵还是清楚的。只是对宋易安的身份,赫连闵还存有顾虑。他仰头喝完手里半凉的茶水,说:“旁的也就罢了,我只问一个问题:她与你的升迁可有关系?” 与赫连衣升迁有关,就会与赵王宋易安有关。赫连闵问的隐晦,赫连衣却明白。 赫连衣诚实地点了点头。 赫连闵稳住激荡的心神,说:“罢了,你有分寸,我不问就是了。” “多谢父亲。” “你母亲应该准备好了饭菜。你去把那姑娘接出来。” “孩儿告退。” 赫连衣离开了,赫连闵坐在亭子里,半晌回不过神来。手上的茶水已经凉了,少了些滋味。漫天的雨下个没完,像赫连闵绵绵的愁绪。 周皇室的知遇之恩,赫连闵刻骨铭心,周哀帝和昭阳帝姬的礼遇,赫连闵也不敢忘。可若是为了那些已经逝去的情感而背叛翊国,乃至颠覆朝纲,赫连闵并不觉得有什么意义。 小姑娘是宋易安的人,不会平白无故地接近赫连衣。赫连闵捻动着茶杯想,听说姬恒老先生十年前踏入新月宫的时候,身边带着他的孙女,难道是她? 离开了父亲,赫连衣越发心事重重。不过他心里惦记着宋易安,抛开烦恼,往宋易安的房间走去。 宋易安的房门还关着。 赫连衣在门口徘徊了片刻,轻敲了几下门,说:“晚饭准备好了,你收拾完就出来。” 房间里传出了窸窣的声响,不久,门打开了。 宋易安的脸上也不正常的红晕,有点没精神。她身上穿着的,是画娘子为她准备的一套立领广袖玲珑裙。裙子是淡蓝色的,绣了细碎的白色栀子花花瓣,衬的人温婉灵动。 但宋易安自小没有穿过这样的裙子,哪怕当初他们在街上初次见面的时候,宋易安穿的宫装样式,也比它简单多了,且不是自己穿上身的。 正因为如此,宋易安穿出来的衣服,衣领歪着,袖子一个长一个短,还把与裙子相配的画帛丢在一边没有佩戴。 这也就罢了,这么久了,她没有上妆,甚至没有梳好头发。她的头发梳成一个包,乱糟糟的,像个乞丐。 “这么半天,你都做了什么?”赫连衣忍着笑问她。 宋易安胳膊发酸,翻着白眼说:“夫人送给我这么一套衣服,我不大会穿。穿着这件衣服,我也不好再梳男子的头型了,想给自己绾个发髻,啊呀,太难了!我怎么长了这么多头发!” 赫连衣笑了出来。 宋易安丢开头发,用梳子指着赫连衣,怒气冲冲地说:“你笑什么?再笑打你啊!” “打我?”这个威胁对赫连衣来说毫无威胁,反倒让他笑得更加开怀。笑完之后,他接过宋易安手里的梳子,把她拉到房间的梳妆台前,让她丑兮兮的样子映在铜镜里。 他在她的耳边笑嘻嘻地说:“头发梳成这样,啧啧,真丑!” “你还说!” “还好你有我这个大救星。” 之前在长安城外的茶棚里,赫连衣给宋易安梳过头,只是那次梳的简单,又是个男子的发式,眼下赫连衣自告奋勇,宋易安反倒有些信不过他了。 “怎么,难道女子发式你也会?”宋易安问。 赫连衣答:“上妆画眉嘛,我是不会了,但梳一个像样的头型,我还能勉强试一试——你别动,免得我梳歪了。” 赫连衣的声音干净又甜腻,立时安抚住了宋易安烦躁的内心。 赫连衣手指灵活地翻动,嘴巴也没有停歇。他说:“小姑娘家的,怎么连个头发也不会梳?——就算不会,你也别憋在屋里发脾气呀。我家的婢女虽少,却没有一个笨的,你说两句好听的话,难道她们不帮你。” “什么丢人的事儿,我才不想让别人知道呢。” “你也知道丢人啊!”赫连衣又笑。 宋易安戳了戳赫连衣忙碌的手指,问:“你又不是姑娘家,怎么对女孩子的头型这么熟悉啊?你是不是给哪个小姐姐梳过头?” “你这句话醋味很浓啊。” 宋易安撇嘴:“少自作多情!” 这是赫连衣第二次给宋易安梳头,一套动作更加驾轻就熟。他很快就绾好了一个发髻,但他没有停顿,还在做更细致的工作,整理碎发,梳理边角,力求完美:“妹妹离开我们之前,我常给她梳头,后来妹妹不在了,我又盼着母亲给我再舔一个妹妹,所以有一段时间偷偷练习过。可惜,这个愿望难以实现了——今天能用在你的身上,也不亏。” 宋易安听出了赫连衣语气中的遗憾和庆幸,不好做多评论。她瞧着镜子里有个女孩样子的自己,觉得新鲜和满意,不自觉地摸来摸去。 赫连衣打掉了宋易安乱动的手,从梳妆台上取了一只素雅的木兰白玉钗,小心地插在宋易安的头上,又担心插的不美观,摆弄了半天。 宋易安说:“这么晚了,带什么钗子?你梳的这么平整,我一会睡觉都不好意思拆了。” “我父母注重仪表,所以着装和头饰不能马虎,”赫连衣一边给宋易安整理衣领一边说,“吃完饭你尽管去睡觉,我明日一早还来给你梳头。” “啊?不用了……”宋易安有点难为情。 “不用我?请我母亲来吗?”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2章 阿臭,吃饭 赫连衣明摆着是在逗弄宋易安,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他的心情实在好极了。想着给她梳头已经耽误许久,拉着宋易安往后厅去。 进门之前,赫连衣放开了宋易安的手腕,他给自己整了整衣装,也审核了一下宋易安的仪容。 很妥当。两个人并排进屋。 画娘子依然慈祥地笑着,没有窝藏一丝一毫的猜疑,对着宋易安,像是对自己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友善;赫连闵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 宋易安知道,赫连闵一定向赫连衣询问过她的身份,不过她不在意。赫连衣是个谨慎又有涵养的人,不会把她的事向父亲和盘托出——当然了,就是赫连衣,也并不知道她来这里的根本目的。 画娘子是饭桌上对这顿饭最忠实的那个人,她认真地给宋易安介绍每一道菜,还时常动手为她夹菜,把自己的儿子都冷落了,让宋易安十分受宠若惊。 画娘子:“跟着阿臭奔波了这么多天,你要多吃一点补一补身子。女孩子可不能太瘦了,要有肉才好看!” “是……”宋易安怪不好意思的,闷头吃饭。 画娘子指着每一道菜,说:“这些菜,都是专门给你准备的:这道玫瑰清露羹是我亲手做的,是把之前采集的玫瑰香露冷藏起来,用作调羹的汁水,再加上鸽子蛋小火慢炖,又香又甜,很是开胃;这是火腿炖肘子,做的酥香入味,我家阿臭小时候最喜欢这道菜……” “母亲,别唤我小名……”赫连衣小声嘟囔着抗议。 画娘子直接忽略了这毫无分量的话,自顾自地给宋易安夹着菜说:“你在京城,也常吃鱼脍,不过我敢保证,我家的鱼脍调料与你吃过的任何一家都不同,你尝尝……” “……是。好吃。” “母亲,她碗里的菜快成山了。你这样很让人难为情的。” “哦,哦,”画娘子这才注意到这个问题,不过她转而又为自己辩白,“人家姑娘来做客,你不会照顾人,还要反过来怪我。以后啊,有你哭的时候!” 赫连衣一时没有明白所谓“哭的时候”是什么时候,直到他看到宋易安微微颤动的睫毛,才恍然大悟,嗔怪道:“母亲,不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这样那样的,不嫌害臊!”画娘子话里有话地笑骂。 “我……”赫连衣话都说不出来了。话不是他说的,事不是他做的,他为什么要“害臊”? 宋易安瞧着母女俩斗嘴,想:来的路上,赫连衣总说他母亲因为失去了女儿,这么多年如何如何情绪低落,若是当着她的面唉声叹气,希望她见谅。可宋易安眼见着并不是那么回事。画娘子端庄、和善、热情,或许正因为这样,才影响着赫连衣文质彬彬的性格。 赫连闵非常乐意见到这样的画娘子,一直任由着她在饭桌上指指点点。但赫连衣承受不住了,朝父亲递眼色求助,赫连闵这才似笑非笑地替他解围,说:“画娘子,饭桌上不训斥孩子,还是你定下的规矩呢。好了好了,先吃饭,一会儿我替你训他。” 画娘子有了靠山,心满意足。她给宋易安的碗里夹了一块炖的极好的火腿,满眼含笑地看着她吃下去,才去照顾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 宋易安从没有在晚上吃过这么多东西,虽说好些都是“被迫”吃的,但一点也不影响心情。吃罢晚饭,雨下得小了些,天气极是凉爽。赫连闵因为累了一天,明天一早还要去堤坝巡查,早早回房休息了,画娘子时刻提醒自己,两个孩子长途跋涉,需要休息,便把满肚子的问题憋在心里,安排宋易安他们就寝。 宋易安的房间在客房的最东边,偏僻寂静。打开窗户,正好能看到一池的睡莲。若是没有这么大的雨水,荷香闯进小屋,该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天色渐晚,除了时强时弱的雨声,只剩下窗下芭蕉叶被雨水击打的声音,有节奏,有韵律,像是一支唱给夏天的歌谣。 宋易安困得眼皮打架,头越来越疼,昏昏沉沉的不清醒,比吃饭之前的症状还要严重许多。明明是夏天,她却觉得冷。她怀疑是积食,又猜测是风寒,总之是不舒服的。 但她还硬撑着,坐在熄了蜡烛的小屋里,等着某个人来。 虚掩的窗户被人敲击了三下,两高一低。宋易安用一只勺子轻轻击打面前的瓷碗以做回应。 声音刚落,宋易安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消瘦的身材,赫连府家丁的打扮,五官看不真切,只知道嘴角上有一颗不小的痣。这个人宋易安今天见过,他是专门为赫连闵打扫书房的侍从。 那人单腿跪在宋易安面前,恭敬地说:“小人福子,见过小主人!” “福子是你在赫连府上的名字吗?” “是。名字是陛下起的,小人原本姓付。” “辛苦你了,请起。”宋易安说。 福子站起来,身体弯成弓形,垂手站着。 宋易安让福子坐下,福子没坐。宋易安不再难为他,问:“赫连府上,还有其他我们的人吗?” “除了小人,陛下还安排了两个,都在这里做着杂活。他们不知道小主人的身份,小的尚未透露给他们。至于府外,小人就不得而知了。小人觉得小主人最好暂时不要联系他们,以免露出破绽。” “你思虑的很对。我想问你,京城现在如何了?” “回小主人的话,小人也是刚得到消息:周将军查出,刺杀薛小姐和截杀小主人的刺客,是中山王宋元德派来的。周将军依照您的安排,带着咱们忠武卫的兄弟,剿杀了这批刺客,并乘胜追击,一把火烧了宋元德的府邸。宋元德逃跑不及,被烧了个半死。” “可留下了忠武卫的标记?” “留下了。周将军把带着红色‘忠’字的丝帛,钉在了宋元德的残腿上。眼下京城正乱呢。” “很好。”宋易安笑起来,可是这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只是——”福子说,“宋元德的生母董贵妃以宋元德伤重不能远行为由,请求宋诩让他留在京城,宋诩答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3章 宋易安,也是叶易安 周眉语不愧是叶子攸亲自调教出来的、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将军,出手快狠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宋易安没有亲眼见到她剿杀刺客和偷袭宋元德的一幕,不过,单凭福子的寥寥数语,宋易安也能想象到当时的惨烈。 宋元德险些被烧死,很好;宋诩准许他暂住京城,也很好。只有这样,她才有更多的机会,让他们身败名裂,永无出头之日。 宋易安说:“我眼下没有纸笔,你且记下,马上传给京城。” “是,小主人请吩咐。” “宋元德重伤,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就算他不情愿,他的母亲也会建议他和宋元吉联合,一起想办法对付我。而他们的最终目标不是我,而是宋诩屁股底下的那一把龙椅。” 福子说:“您是说他们会发动兵变谋反?” “在好好地当着太子和亲王的时候,这两个蠢材或许想不到这个主意,但现在他们两个都丢了恩宠,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他们不想死,就会让别人死。” “可就算这样,宋元德也不该跟宋元吉结盟啊。宋元德重伤,是铁定没了坐皇位的资格了,他和宋元吉斗了这么多年,难道会把皇位拱手让给宋元吉?” 宋易安冷笑:“此一时彼一时,与其两个都灭亡,倒不如各取所需。宋元德也知道自己没了争夺皇位的资格,但是他想活下去,哪怕苟延残喘,他还想找我报仇。宋元吉也是如此。所以,他们两个联合起来,等宋元吉杀掉宋诩,受朝廷内外唾骂的时候,董贵妃就站出来,自欺欺人地说,宋诩在临死之前就已经把皇位传给了宋元吉。到时候外有军队威胁,内有伪造的圣旨,宋元吉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当皇帝了。” “他们想得美。” “他们当然想得美,不止要让他们想,还要让他们付诸行动。” 福子作了一揖,问:“小主人想怎么做?”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我记得周眉语的义父徐绍聪祖籍是云阳,而现在云阳的水灾比夔州还要凶猛。你传信给周眉语,让她过几天给宋诩上书,带兵去云阳,就说去监督云阳官员开仓放粮。宋诩会给徐绍聪这个面子。等周眉语带兵出城,马上改变装扮折回京城,悄无声息地在京城潜伏下去。” “巡防营的副帅赵岩是咱们的人,小主人是想用他了?” “聪明!”宋易安说,“他被舅舅安插在巡防营快十年了,该出来做事了。” “小主人想的真通透。” 福子的夸赞,还不能引起宋易安的满足。宋易安说:“你千万提醒周眉语,请求出京的事不要太急,多缓几天。宋元德那边也就罢了,若是引起宋诩的怀疑,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 “是。小人记下了。” “京城还有什么事需要我知道吗?” 福子说:“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小主人听听。因为前些日子发生的使臣接连被杀案,各国使节都很不快,翊朝的威严大大折损。前些日子,在宋诩的寿宴上,东瀛的使臣耀武扬威,想给宋诩难堪。蜀王宋元杰据理力争,没有让东瀛人占了便宜。加上和其他皇子们对比,宋元杰的威望立时大增。京城传来的消息说,宋元杰作为蜀王,听说夔州一带雨水不断,似乎准备向宋诩递奏折以安民心。他到底有没有把奏折递上去,尚不确定,只是小主人您问了,小人便如实说。” “宋——元——杰……”宋易安细细地琢磨。 福子说:“您要顺便除掉他吗?” 宋易安摇头:“暂时还不用,杀的人多了,反倒容易引火上身。他想要好名声就让他要,反正我又不稀罕。” “听说您在宫里的时候,受过他的照顾,我们是不是……” 福子没有把话说完,因为虽然光线不好,不能让他看到宋易安的眼神,但宋易安微微抬起的头,竟给了他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宋易安说:“我没有兄弟。在人前,我需要有个‘宋易安’的名头,在人后,我还留着‘叶易安’的职责。” 福子忙跪下请罪:“小主人息怒,小人失言了。” 此时此刻,没有必要和手下兄弟计较,更何况他们不知者无罪。宋易安将福子从地上拉起来,自己也站了起来,说:“你是舅舅派来助我完成大业的兄弟,我岂会怪罪你?天色不早了,辛苦你这一趟。以后你我还要相互照应呢。” “是。福子定不辱使命。” 宋易安回了一礼。 福子不再拖延,回到窗下,按照原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幕之中。 宋易安关好门窗,用事先准备好的毛巾,将福子留下的水渍擦拭干净。她的头越发疼了,身上冷的直打哆嗦,四肢酸麻,眼前冒起光晕。是了,定是受了风寒。泡了半天热水澡,竟没有效果。这具身体,真是个累赘。 强撑着身体把地板个窗台擦拭干净,宋易安托着沉重的身体走到床榻前,衣服也不想脱了,头重脚轻地躺上去,扯过被子胡乱盖在身上。临昏睡之前,她不合时宜地想:“好好的发髻,怕是真的要压坏了。” 次日清晨,雨停了,但天空没有放晴,还是阴沉沉的不敞快。赫连衣一心想着重新给宋易安梳头,便踱步走到宋易安房门前。 已经是卯时了,赫连闵早就出门了,宋易安的屋子里怎么还静悄悄的没声音?还在睡吗?不该呀。 赫连衣敲门:“殿……安姑娘,早膳准备好了,你起床了吗?” 屋里没声音。 赫连衣多敲了几下,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赫连衣推了推门,门还锁着,发出了咣当咣当的声音。 画娘子在一位婢女的搀扶下走过来,问:“怎么,安姑娘还没有起床吗?” 听母亲的语气没有责怪的意思,但赫连衣还是有一点窘迫。他不想让宋易安在母亲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赫连衣替宋易安辩解说:“许是认床,昨天晚上睡得晚。” 这个借口,赫连衣自己都不相信。 画娘子试着推了推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皱眉说:“不会是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4章 梦魇 听母亲这样猜测,赫连衣不禁担忧起来。回想到宋易安昨天晚上脸颊红红的,回房之前没精打采,确实像是病了的样子。昨天他没有往心里去,此时此刻,颇感后悔。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赫连衣用力敲了几下门,依然没有人应答,便运足了力气,把门踹开了。 赫连衣和母亲几乎同时跨进了房门。 宋易安跟昨天一样,斜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的棉被揉做一团。没有脱衣服,连头上的簪子都没有摘掉。 画娘子把儿子推到一边,凑近了去看宋易安的情况。宋易安沉在梦里,觉察到有人靠近她,呼唤她、摇晃她,但眼皮重的像两块大石头,怎么也抬不起来。她的体温高的吓人,脸颊通红,额头上黏糊糊的,是一头的冷汗。 画娘子的手在颤动,眼圈立时就红了:她曾经有一个女儿,玲珑可爱,只是因为太小,总是生病。刚到夔州的时候,也是大雨倾盆,好几天也不放晴。她的小女儿染了风寒,浑身滚烫。他们一家人四处奔波,朝不保夕,很难稳定下来给孩子看病。孩子起初没日没夜地哭,没过两天,就哭不出声了,之后,眼睛也睁不开了。 正如面前的这个小姑娘。 她的女儿如果还活着,差不多也这么大了。 赫连衣虽不会照顾人,好在镇定稳重。他先安排跟着画娘子过来的婢女马上出去找大夫,接着招呼下人们打一盆温水过来。 水很快送了过来。画娘子抢先一步,浸湿了帕子,给宋易安擦拭额头、脸颊和身体。她的动作那么轻柔,好像眼前的姑娘,真的是她的女儿。 大夫是画娘子最信得过的那一位,轻车熟路,来的很快。老大夫望闻问切之后,确认这是伤寒,但宋易安身体虚弱,又满肚子心事,所以格外严重些。因为发现的实在太晚,寒症已经侵入肺腑,若要根治,怕是需要静养很长一段时间。 在画娘子的认知里,一个寻常的女孩子,静养的时间是充足的。她满口应下,央求老大夫开药。为了保险起见,画娘子没有马上把老大夫送走,而是请求他多留一段时间。 不得不说,画娘子的这个决定是英明的。 汤药熬好了,但婢女们手忙脚乱地喂了半天,也没能喂进去一口。换做赫连衣喂药,宋易安也紧咬牙关,拒绝服药。 赫连衣急出了一身的汗。 老大夫又诊断了半天,捻着花白的胡须说:“不知道为什么,小姑娘戒备心极强,对所有人都很抗拒。” “那怎么办?”把宋易安抱在怀里的赫连衣焦急地问。 老大夫说:“老夫先给她扎上几针,等她清醒些,再把药灌进去。” 只能如此了。 老大夫医术高明,几针下去,果然见宋易安睫毛微动,有了苏醒的迹象,只是病势沉重,没有完全清醒。她咳了几声,牵扯着肺部剧烈的疼,房间里弥漫的苦涩的药味,让她直反胃。 “我的儿,你睁眼看看,看我是谁?”画娘子抚摸着宋易安的脸蛋说。她的眼中有一颗珍珠一样的泪珠闪闪发亮。 漂亮的眼睛,简单的发式,墨蓝色的开领长裙,最重要的,是久违的细语软声。在宋易安的记忆里,那不是昭阳帝姬,还能是谁呢?她的手指慢慢爬到画娘子的手心里,唤了一声:“母亲……” 画娘子和赫连衣都愣住了,不过他们的情绪不大相同。 画娘子想到了自己夭折的女儿,心疼的什么似的,听了这么一声呼唤,更加恍惚,一时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抓紧宋易安的手,反复地问:“你叫我什么?你叫我什么……” 赫连衣是个脸皮薄的,虽心里欢喜,却不好意思让母亲应了这个称呼。他拿着药碗走到宋易安跟前来,想用喂药的方式缓解一下自己的尴尬。 宋易安注意到了赫连衣的存在,眼神一跳。 赫连衣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翻领长衫,领子和袖口处镶着鹅黄色的边。若是在旁人看来,这件衣服极能衬出赫连衣的气质,让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可放在宋易安的眼里,就不是这样了。 当初宋诩在宋易安面前残杀昭阳帝姬的时候,穿着也是那么一件白色翻领的衣裳,领口和袖口镶着黄色的边,唯一不同的,就是宋诩的衣服上,到处都是祥云暗纹和玉龙花样。 但宋易安神志不清,根本分不出区别,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与当年的宋诩别无二致。 宋易安躲开了赫连衣搀扶的手,警惕地看着他。 赫连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指着送上的药碗说:“我喂你喝药。” 宋易安的眼睛徒然睁得老大,虽然她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一句话也不说——对待宋诩,她当然不说话——她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耳边好似有一个女子悲戚地惨叫着。那个女子是谁,只有宋易安知道。 赫连衣只当宋易安怕苦不愿喝药,哄她说:“你不是说要去看三峡吗?把药喝了,病就好了,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 谁知道宋易安表现的更加害怕。她忽然抽出手,一把打掉了药碗。药碗掉在地上,立时就碎了,药汤也撒了一地。一屋子的苦味。 宋易安强撑着抬起头,难看的脸色带了怒意。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喘着粗气声嘶力竭地说:“你……你别痴心妄想了,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你杀了我母亲,我会让你身败名裂,我要让你遭万世唾骂、永世不得超生!” 此言一出,屋里的人俱是震惊。别人不知道缘由,只是害怕,赫连衣却知道,宋易安把他当成了谁。 身败名裂,万世唾骂,永世不得超生。她咒骂的人,是当今天下地位最尊贵的人,杀伐果断,一言九鼎。但在宋易安的眼里,恐怕就是一个满是阴谋的刽子手,是她今生今世的梦魇。 赫连衣明白了,在那么强烈的仇恨面前,宋易安是永远无法放下的,既然无法放下,她必定竭尽所能地复仇。谁都有可能变成她手里的一把刀,包括赫连衣。 既如此,那么宋易安千里迢迢跟着他来到夔州,其目的,他曾经想要忽略,现在却要探究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5章 两处闲愁 画娘子一直没有问宋易安的身世,如今从宋易安的控诉中捕捉到些许信息,震惊的同时,更加可怜起眼前这个小姑娘来。她一定是咬着牙在夹缝中求生存,一定是固执又屈辱地活着,一定有一个想啖其肉吮其血的仇人,宁愿玉石俱焚也不可共存,一定自小孤独,被无数的绝望包围。 画娘子将着魔一般的宋易安搂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可宋易安的情绪久久不能稳定,她发了疯一样地抱着画娘子,声泪俱下:“母亲,快离开这儿!不要相信他,快离开这儿……” 画娘子很配合地说:“好,我离开,我带着你一起离开,不怕了……” 宋易安全身都在颤抖,双臂紧紧地禁锢着画娘子的身躯。赫连衣怕宋易安弄疼了母亲,想试着让宋易安松手。宋易安一见那个白色的身影飘过来,稍稍稳定的情绪重新变得激烈。她拼命一般地扑向赫连衣,却因为赫连衣的躲避,而摔在床沿上。昏花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嗡鸣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她想更加恶毒地咒骂眼前的那个人,但从胸口涌上来的浊气逼得她除了咳嗽,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画娘子想去搀扶已经来不及。宋易安再也忍不住,口中涌出一口腥甜,头就垂了下去。 宋易安这一睡,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急火攻心让她的病情更加糟糕。期间赫连衣煎了六剂汤药,旁人无论谁都喂不下去,只有画娘子软语哄两句,任他什么苦药,都一口喝下去。画娘子既高兴又心疼,当着赫连衣的面,抹了好几次眼泪。 画娘子端详着宋易安睡得不安稳的蜡黄的小脸,拉着儿子的手,问:“这位安姑娘,是不是活的很不如意啊?” 赫连衣如实回答:“据我所知,是的。” 画娘子用帕子擦了擦眼底的泪痕,说:“好好的孩子,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赫连衣给母亲拿了一个干净的湿毛巾让她擦拭眼泪,说:“她父亲为了得到她母亲家族的‘财产’,将她母亲残忍的杀死了,就在她面前。那时她只有六岁。后来,她被遗弃,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辛辛苦苦把她养大。这是她一生的伤痛,请母亲不要和旁人提起,就是父亲,也不要提。” 画娘子不疑有他,点头答应,不过她马上问道:“这些都是她跟你说的?” “不是,是我自己打听到的。她不喜欢别人提及她的家庭。” 画娘子刚忍住的泪花,又挂在了脸上:“阿臭,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呀?” 赫连衣半真半假地说:“母亲知道,我因为查明了使臣被杀一案而升官,当时就是她帮助了我。她……在典客署谋生,对那里的人情世故非常熟悉。” “这么说来,她算得上你的福星了——她还有亲人活在世上吗?” “亲人?”赫连衣苦笑了一声,“她的父亲和兄弟还在世,但她……怎么会把他们当亲人呢?” 哎,原来那个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是她的父亲。真是个歹毒的畜生!画娘子说:“没有关系,她来了我们家,就有了亲人。我原本想着,你们大婚的时候,母家总该有个见证人,哼,就是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家难道有谁会欺负她吗?” “大……大婚?”赫连衣惊讶。 “对呀,”画娘子把湿毛巾丢在一边,拉着儿子的手说,“你别跟我说你没这么想过,我看的清清楚楚,你喜欢人家,巴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人家。” 赫连衣惊的从椅子上跳起来:“怎么可能?我不过是看她可怜帮她一把!母亲你不要乱说!” 他怎么能喜欢宋易安?宋易安是什么身份?她若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他或许会带她离开——他只说“或许”,绝对没有强调什么,也没有向谁打保证,更没有厚着脸皮表白,这一点,他绝对不能让别人“误会”——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 但宋易安不可以,她是两个朝代交替的牺牲品,她是外人眼中的皇家之耻,更重要的是,她名义上是个男子。 她总想着捉弄他,她把他耍得团团转,她欲擒故纵、欲盖弥彰,总要在他面前显示自己的聪明才智。她在他那里保留了太多的秘密,在她那里,他只是一个工具。 谁会和一个工具相爱呢? 画娘子不留情面地戳穿了他:“你不喜欢她?你不喜欢她你带她回家给我们看?不喜欢她还要给她梳头整理衣服?你不喜欢她,怎么看见她病了,整宿陪在她身边端茶递水?” “我……我那是——诶,母亲,你怎么偷看我啊……”赫连衣噘着嘴抗议。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画娘子说,“我瞧着人家姑娘也喜欢你啊。” 赫连衣瞪圆了眼睛:“真的?” 画娘子从没有见过儿子这样的表情。在她这个当母亲的眼里,儿子自小就比旁的孩子稳重,甚至有些木讷。他非常聪明,能很快掌握经史子集、百家之言,能敏锐地察觉他人的意图,在错综复杂的事情里游刃有余,好像世上没有什么问题能够难倒他。他的神色总是淡淡的,没有波澜,心里的城府和强装的老成让他简直是一块铜墙铁壁,无论在哪里都看不出破绽。 在宋易安面前,他佯装的镇定,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是赫连衣第一次在别人面前露出破绽。他有了软肋,有了一个想保护的人。 画娘子满足极了,她说:“这个姑娘很好。她在无数的人当中,挑选了你,帮你步步高升,可见眼光独到;她不顾女孩子的名声来到夔州,但自始至终不多说一句话,是为胆大心细,坚守尊严;她历经磨难,却把一切苦楚埋在心里,不收买别人廉价的同情,足见坚强内敛;说话进退有度,有大家风范,说明见识广博,聪明端正。而且人家姑娘心里有你。她跟你说话的时候,一颦一笑,都带着欢喜。” “她……喜欢我?” “是。我的傻儿子,你也喜欢她。” 赫连衣把这简单的两句话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好半天,甚至把每一个字都拆开,一笔一划地放在心坎上研磨,蓦的,他把惊喜的表情丢开,垂下头颅,说:“但是我不能喜欢她,她也不可能一直喜欢我。” 这话说的古怪。画娘子问:“为什么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6章 断绝 赫连衣的话,把画娘子说的直犯迷糊:“为什么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赫连衣也想问自己为什么。 因为看榜那天那个白衣男子的警告吗?因为与宋易安在茶馆摊牌的时候,宋易安绝望的哭泣吗?因为他背后赫连家和甄家的性命吗?为了看不清何去何从的朝局吗? 太多原因了。 他有顾虑了,宋易安也有,而且更多。 赫连衣没有办法对母亲解释清楚,只能落寞地说:“她有她的事要做,我不便插手。” “你不能帮她吗?” “她不会希望我帮助她的。” 看赫连衣的神色,画娘子知道,个中缘由,她是不该多问的。罢了,她该做的,只能做到这里了。 次日一早,宋易安终于完全清醒过来,虽然还在咳嗽,至少烧退了。身上的衣服黏糊糊皱巴巴的,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汗液。她做了好多梦,大多是噩梦,不过也有好梦,是关于赫连衣的。 赫连衣?他怎么趴在她的身边,睡的这么安静? 于是宋易安有了一个仔细品鉴赫连衣美貌的机会。 在宋易安的印象里,能称得上是美少年的人,除了那个神秘的白衣男子,就只剩下赫连衣了。不过两个人的长相,风格不同。 那个神秘的白衣男子,五官偏凌厉,棱角分明,身上带了戾气,好似从沙场上蹚过血、淌过泪的;赫连衣的五官比较柔和,“文质彬彬”,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他的手里如果拿了除书画笔墨之外的东西,都是不协调的。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赫连衣安静地睡着,头发比往常散乱一点,与他往日严整的样子不大一样。不知道为了照顾她,他耗费了多少精力。 难为他了。 宋易安的手指慢慢靠近赫连衣的发髻,抚在上面,随即顺着他乌黑的头发一路向下,去触碰他的额头和睫毛。 从当初赫连衣在大殿上替他挡下宋元德的一脚——不,或许更早,从他在大街上,在宋元吉面前为她鸣不平开始,宋易安就被这个聪明的男人吸引。这么多年,除了姬恒和姬姝,没有人会关心她的悲苦和冷暖,当然,就算是姬恒和姬姝,很多时候也无能为力,他们只能跟她一样,隐忍,寂寞和痛苦。 赫连衣向她伸出了援手,而他用的方式,不是忍受,而是据理力争。 明明他们两个人毫不相干,是宋易安勉强了缘分,也是赫连衣守护了这段缘分。 在赫连衣面前,宋易安是卑鄙的。她导演了无数的戏码,步步为营,将他拉进了自己的复仇计划里,甚至不只是他,他的家族,也成了她与整个翊朝博弈的赌注。她的身上藏了太多秘密,她的心里盘算着无数的阴谋。 赫连衣是明白的,但他没有戳穿,反而甘之如饴。 这个傻子! 自小到大,她多么希望自己身边出现这么一个“傻子”啊,奋不顾身地站在她身边,为她驱赶恐惧。 宋易安不得不说,赫连衣改变了她,把她从一个绝情的复仇工具,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了喜怒哀乐的女人。 他给了他希望,送给她美好。山川,溪流,花朵,树木,晴空,阴雨,解除囚禁之后的一切美景,都是他赐给她的。 他还慷慨地把家人的关爱分享给她,把她的生活画布,点染的五彩斑斓。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宋易安明白自己的情感,她不逃避,但她必须拒绝。 她贪心了,却又很快遏制了自己的贪心。她命运的轨迹早已注定,多余的牵扯,只会带来麻烦和损失。她的面前流了太多人的血,谁都可以说放弃,她,没有这个资格。 赫连衣的睫毛动了动,有点要睡醒的样子。 宋易安本想抽回手去,临了改变的主意。那一瞬间,她做了个决定。 她的拇指和食指打成一个结,贴着赫连衣的额头,狠狠地弹了一个脑瓜崩。 赫连衣冷不丁遭受了如此沉重的一击,惊吓之下,猛地清醒过来。许是他动作幅度太大,一个没坐稳,差点后仰着栽倒,幸好手及时撑住,才不至于闹了笑话。 宋易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赫连衣的眼睛总算完全睁开,他瞧着宋易安,像是瞧着一个怪兽。 宋易安好像得了天大的便宜,咯咯笑了半天。赫连衣一片好心被当成笑话,又羞又恼,红着脸说:“有什么好笑的?” “你说,京城那些姑娘若是知道,赫连大公子睡觉的时候口水能流一身,会作何感想啊?——赫连公子,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睡了多久了?好好的公子,怎么跟个下人一样睡在床沿上?” 宋易安故意把话说的难听,好让自己断了对赫连衣的任何念想。赫连衣果然怒气暴涨,站起身来,说:“赵王殿下感激人的本事可没有半点进步,还是让人高兴不起来。难道生病烧坏了脑袋吗?” “呦,生气了?”宋易安戏耍人的姿态摆的很足,镶在苍白的小脸上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我又没有求着你照顾我,做什么要以救命恩人自居?你是不是想靠着我升官发财啊?那你的戏可要做足,对我一直恭敬有礼,或许我会考虑考虑。” 赫连衣更是生气。他的母亲昨天对他说,宋易安喜欢他,现在看来,不只是他自作多情,他的母亲也看走了眼。宋易安这个人,根本不懂得人心可贵,什么情感放在她身上,只会浪费。 赫连衣把心里的怒火压制的死死的,说:“下官劝赵王殿下心绪平和一些,免得病情恶化,没有力气算计别人。一会儿有人送来汤药,您客气一点。对我刻薄一些没关系,别人可不一定忍得了。” 说完话,赫连衣转身出去,一脸晦气。赫连衣在门口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嘟囔道:“哪里有口水?尖酸刻薄的女人!” 宋易安躺在床榻上,长舒一口气。可惜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呼出去,就被一连串的咳嗽打断了。宋易安用被子捂住自己的口鼻,以免传出声响。肺部传来的疼痛让她缩成一团。 宋易安脑子乱糟糟的。她饿的心慌、渴的焦躁,偏又不肯吐露半个字。 正在这时,窗户发出了轻微的声响,有个人从外面轻手轻脚的闯了进来。 福子这个时候过来,难道有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7章 京城来人 从窗户发出声响的那一刹那,宋易安的神经就绷了起来。她发下命令仅仅两天时间,福子这时候出现,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成? 福子的身手还是不错的,至少来去宋易安的房间,不会被他人发现。他对着宋易安拜了拜,问:“小主人,身子可好些了?” 宋易安不喜欢寒暄客套,她勉强自己坐稳了,问:“是不是京城出了什么事?” “有件事,小的觉得该让小主人知道:两天前小人就说过,蜀王宋元杰想来川蜀督查水患,开仓放粮。今天一早小人得到了准确消息,宋元杰早已上路,且脚程极快,预计明日就能到达夔州。” “他要来夔州?益州等地的灾情不是更严重吗?” “小人也有这样的疑问,可宋元杰的奏章里,指明了先到夔州,然后再去别的州县。往年川蜀也会发生灾情,水灾、地震之类的,从没有见过他出京巡查,今年有些反常。因为事情关系到小主人,小的这才急忙禀报。” 宋易安头疼的厉害,混乱的脑袋里理不出个头绪来。自从宋元吉和宋元德元气大伤,宋元杰就成了朝堂上最受瞩目的皇子了。以前,他总是默默无言,像个会走路的木头桩子,也正是如此,让他得以保全自身。如今,无论是宋诩的寿辰宴还是现在赶赴川蜀救灾,都能让他赚到不少好名声。 可是,他放心在宋诩生病的时候,把宋元吉和宋元德放在京城吗?他是真的毫无心机还是另有目的呢?这么多年活在两个兄长的阴影里,他难道就甘心? 宋元杰曾经在宋易安面前卖过人情,也正因为这样,宋易安对他的戒备没有那么强烈。但这并不代表她会把他当成骨肉至亲、手足兄弟。所谓闲庭信步、与世无争,那是书里写的骗人的话,宋易安总觉得,那些话根本不值得相信。 福子说:“反正小主人现在正病着,正好能躲开宋元杰。小主人若是想知道宋元杰此行的目的,可以放心地让小人调查。且不说夔州有我们的人,就是益州及相邻的州县也有。小主人尽管吩咐。” “不必兴师动众了,”宋易安说,“他现在备受瞩目,难道会在这个时候露出马脚吗?再者说,他现在远在川蜀,对我京城的布局没有影响,我不想浪费人手,把精力放在他身上。” “就不管了吗?” “他是官,我是贼,我管他做什么?随他去就是了。” “小人其实……” “嗯?” 福子顿了顿,说:“既然他明天会来夔州,不如明日我派人做了他。小人有把握不暴露身份。” 宋易安惊了惊,说:“你要杀他?在赫连府上吗?” “是。小人已经准备了毒药,保证万无一失。” “不行!”宋易安当即否定了他的计划。 “……”福子眼观鼻鼻观心,眼睑垂了下来,“小主人有顾虑?是赫连衣一家人的性命吗?欲成大事,顾不得许多了。” “当然不是!”宋易安嘴硬地说,“他蝼蚁一样的人,我难道会在乎?不在这里杀人,不过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宋诩若是因为这件事查到我身上,多年努力岂不付诸东流?” 福子也不知道信了没信,告罪说:“是小人考虑不周了。” 宋易安不想再多说话,以免说多错多,她开始下逐客令:“我头疼的厉害,若是没有其他事,暂且就到这里。我病着,外面的事都仰仗你了。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是,小人得令。”福子说完,行了一礼,转身消失在窗外。形如鬼魅,好似从来没有进来过。 顾及赫连衣的命吗?她承认,是的。如果某一天,赫连衣的命和复国大业像天平上的两个砝码,让她必须选择其中一个,她会如何抉择呢? 福子想在赫连府上杀掉宋元杰,势必会连累赫连一家人,这说明,福子已经看出了她的心思。他看出来了,会不会告诉舅舅?舅舅知道了,难道会留下他们一家人的命? 宋易安跌回被子里去,攥紧了拳头想,赫连衣,我不是不喜欢你,我是不能啊…… 次日下午,遭遇了一路风雨的宋元杰到达夔州,在赫连府上下榻。他和随从们的形象比当初赫连衣和宋易安并没有好多少,浑身湿透,满是泥水。 目前地位最高的皇子亲至,赫连府一下子比过年还热闹。赫连衣和宋元杰有过几面之缘,便因此成了接待他的主力。因为宋元杰的换洗衣服湿的湿、脏的脏,赫连衣还把自己的衣服贡献了出来。 宋元杰在赫连府上没有半点架子,无论主人还是府上的仆人,他都很善待。年纪小的仆人笨手笨脚的,给他倒酒时不小心洒在了他的袖子上。宋元杰浑不在意,还调侃说:“都是夫人酿的酒太香了,本王的衣服都想借机尝一尝。” 赫连闵将宋元杰安排在客房休息。赫连衣虽有些忐忑,但不好说什么,免得暴露宋易安的身份。只是在离开宋元杰房间的时候,赫连衣说:“下官有一个妹妹,自小孤苦无依,最近几天在我家做客。她来到这里之后就病了,一直在客房最东边的小屋里养病。她的房间距离您很远,但愿不要叨扰您才好。” “哪里,”宋元杰笑道,“我们初来乍到,打扰姑娘家休养身体,是我们愧疚才对。好在我们明天一早出门巡查郡县,傍晚就会离开夔州,请那位姑娘多担待。” “蜀王殿下客气了。下官告退。”赫连衣说罢,退了出来。出门之后,他朝着宋易安的房间远远看了一眼。小小的屋子里装着一个小小的姑娘,这个姑娘总是把自己隐藏的很好,让人捉摸不透。 赫连衣整整一天没有在宋易安面前露过面,宋易安知道,这不是因为他为了接待宋元杰而抽不开身。赫连衣生气了,宋易安的目的达到了。达到目的的宋易安,没有满足的情绪。 听说宋元杰早出晚归,且明天傍晚就会出发去益州,宋易安稍稍松了口气。如果能互相不见面,对他们两个人都好,至少宋易安不会浪费时间,在他的身上动杀心。 可事情,总是不按照宋易安的设想发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8章 或许是兄弟 次日晌午,天竟放晴了。天上虽飘着几大朵云彩,到底是让太阳露了个脸。 宋易安听腻了雨声,曾经觉得颇有意境的雨打芭蕉的声音,现在放在耳边,也没了新鲜感。发烧反反复复,总是好不利索,一发作就停不下来的咳嗽,折磨着她心肺闷痛。 画娘子来的很勤,哪怕是在宋易安睡着的时候,也会进来坐一会儿。若是宋易安有精神跟她聊天,对于她来说,就是意外之喜了。她守着宋易安,时而欢笑,时而落泪。宋易安从不会和年长的女性相处,想不出她为什么笑又为什么哭,到了嘴边的安慰,很快因为不知所措而硬生生憋回去。 但画娘子并不介意宋易安说什么、做什么,好像只要宋易安坐在她面前,她就会有莫大的满足。 每当这个时候,宋易安就会羡慕赫连衣,甚至羡慕赫连衣的早逝的妹妹。无论阴雨还是晴天,一家人相濡以沫、同舟共济,乃是莫大的荣幸。 这样的荣幸,宋易安只能祈求来世了。 天放晴之后,绵绵几天的忧郁像一只点燃了引信的礼炮,憋足了劲头,就等着飞出去,迎接自由的空气。打开窗户只是扬汤止沸,不走出门,就没有办法缓解心情。 宋易安泡了个热水澡,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头发懒得用心打理,随便揪了个包包,就跑到碧月亭上赏景去了。 她准备的还算充分,披风、茶壶随身带着。婢女怕她饿了,还送来了点心。心情大好,宋易安甚至都没有在意一路泥泞染脏了她新换好的裙子。 一池的睡莲随着清风摆动着身姿,摇曳多情。碧绿的荷叶被雨水反复清洗,还留着水痕,透亮透亮的。荡着水纹的池子里,有鱼不断地探出头来。 宋易安随手拣了一块小石头,狠狠地砸进池子里,不过她的准头不好,没有砸中那个活泼的小鱼。 宋易安听到了沉稳的脚步声,是男子的脚步声。 这个时候能来碧月亭的,除了赫连衣难道还有别人?宋易安头都没有回,一边继续找石子欺负水中的小鱼,一边带着嘲笑的口气说:“一整天没有理我,怪小心眼的。早知道这样,我就该说的再难听一点,让你好几天都躲着我,我还能落个清静。” 走过来的男子缓缓说道:“寻常的姑娘,都是在水池里投些饵料,你这姑娘倒奇了,偏要和鱼过不去。” 宋易安心头大震,不由得转过脸去。等确认了来者的身份,惊诧得身子都僵了,脑袋里响起一阵轰鸣。 宋元杰步入碧月亭,拱手行了个礼,笑道:“你可是在客房养病的姑娘?在下想在这里等几位同行的伙伴,叨扰姑娘了。” “宋……蜀王殿下客气了。请自便。”宋易安情绪调整还算快,干笑了两声,说。 宋元杰坐在石凳上,仰头看着满是戒备的宋易安,笑道:“姑娘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是蜀王?” 宋易安眉尖一跳,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思维调动的飞快:“小女子虽没有见过殿下,但也知道昨天赫连府上来了怎样的贵客。殿下龙骧虎步,气质非凡,就算刻意隐藏身份,日月之光也不可能被掩盖。” 宋元杰打量了一下宋易安,忽然哈哈笑起来,这一笑,倒把宋易安笑蒙了。 在宋易安的印象里,这个名义上的兄长,是个唯唯诺诺的木头,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他在宋诩面前是忠臣孝子,在皇子当中是穿了隐形衣的另类。他这样开怀地笑,还是第一次显露在别人面前。 宋元杰笑够了,说:“我是父皇最不像皇子的皇子,就是七弟,都比我引人注目。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夸我呢!” “是嘛,呵……呵。” 宋元杰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从石凳上站起来。他看见宋易安下意识的警惕躲闪,忙把迈出的脚收了回来。 告了个罪,宋元杰说:“姑娘不要害怕,我只是忽然觉得,你像极了我的七弟。” “你是说,我长得像个男人?” “不是,不是,我说错话了,”宋元杰赶忙摆手,“冒犯姑娘,罪过,罪过。” 离开了京城的等级和规矩,宋易安觉得这个五哥,好像活泼了许多,就是不机灵,还是傻乎乎的样子。 宋易安不说话,留给他一个残存的侧影。 宋元杰作了个大揖,忙说:“姑娘别生气。听说你身体不好,气坏了身子……我可赔不起。” 宋易安说:“生气倒谈不上,我只是想,您是堂堂的皇子,怎么能给我赔礼呢?我只是乡野丫头,初见您的时候都不知道该三拜九叩还是回避离开,您现在这样,我就更不知道了。就好像大象非要请蚂蚁吃饭,怪让人惶恐的。” 宋易安款款道来,还不忘说一句俏皮话,哪里像是惶恐的样子,把宋元杰逗得一乐。 宋元杰也不再觉得忐忑,重新回到座位上,说:“姑娘的眉眼或许与我家七弟有些相似之处,但脾气秉性大相径庭。” “七皇子啊,我记得他不能开口说话。” “是。”宋元杰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他是个可怜人,也是个很好的人。” “可怜”这个词,宋易安听烦了,“好”这个字,她却从来没有听见这样的评论。 宋易安来了些许兴致,问:“好?好在哪里?” 宋元杰取来宋易安带来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抿了一口。茶水有些凉了,好在香气没有消散。他说:“她很聪明,是兄弟当中最聪明的一个。在那样的际遇下还能活下来,你想象不到她费了多少心思。我——不如她。” 宋易安没有得意,她还是淡然地听着,好像真的在听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她说:“我以为您要说她品行好,原来是脑子好。” “你不了解朝廷里的明争暗斗。无论是哪个皇子,都不可能完全洁净自处。她过得,比我们都辛苦。” “哦?”宋易安露出了半张脸,玩味地说,“蜀王殿下也不能洁净自处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9章 赌徒和筹码 对于宋易安的问题,宋元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好像在用心思考答案,却又像是根本没有答案。 宋易安本就不在乎这个答案,当下笑笑,说:“殿下不愿说也没关系,小女子并不感兴趣。” 可宋元杰好像专门就想跟宋易安作对,他说:“和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说这些事,对我是一种短暂的解脱。其实不要说我,就是整个宋家,也没有一个配称作人的人。” 宋易安虽深以为然,但这话被宋元杰这个正牌皇子说出来,还是有一点惊讶的:“您这样说,不怕隔墙有耳,招来祸事吗?” 宋元杰冷笑了一下,说:“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宋家把七弟当成耻辱,在周朝皇帝身上泼脏水,殊不知,他们只是为自己弑君篡位找一个蹩脚的借口罢了。七弟不是耻辱,乃是宋家作恶的证人!” 宋易安有一瞬的错愕,她正面迎上宋元杰,在她的眼里,宋元杰从来没有这么吸引她的注意,哪怕知道当年在宋元吉的魔爪之下给了她一条性命的是他,她也没有认为这个男人与她有什么瓜葛。 此时此刻,宋元杰在“陌生”的宋易安面前说出了狂悖的实话,让宋易安另眼相看。 宋元杰低下头,继续说:“在七弟被迫进宫之前,我就已经听说过她了。她那时候叫叶易安,随她母亲的姓氏。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她第一天入住新月宫的时候。我那时非常好奇,想亲眼看一看那个作为父皇的儿子却比我还要惨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偷偷爬上了新月宫的宫墙,远远地看见了她。” 还有这样的事。宋易安完全不知道。 宋元杰说:“我长她一岁,但因为六弟早早夭折,所以我们两个成了年纪相差最小的在世的皇子。我清楚地记得,当年她那么小,被丢在废弃的新月宫里,除了门口凶神恶煞的侍卫,根本没有其他服侍她的人,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有。她许是饿了,也可能是害怕,不进屋,只缩在假山底下抱着膝盖坐着,眼珠子都不转。那时候,我的母亲刚刚去世,她的母亲也死在她面前,我总觉得,看到她就看到了我。她在假山底下坐了一宿,我在宫墙上坐了一宿——你说可不可笑,世人眼里的皇子贵胄,竟然像两只流浪狗一样缩在一边,等着别人施舍一点怜悯……” 说着,宋元杰竟笑起来,只是笑得凄惨,笑得苦大仇深。 宋易安也跟着笑起来,只是她的笑更简短,更冷清:“可笑,当然可笑。” “寻常人家的孩子,没有父母的疼爱,或许还能保证温饱——就算不能满足温饱,至少还能留存一些微弱的希望。可是,皇帝的孩子生来就要做一场持久的豪赌,要么成为赌徒,要么就被迫成为赌局的筹码,每天活得心惊胆战、朝不保夕。” “那蜀王殿下属于哪一种人呢?赌徒——还是筹码呢?” 此时此刻,宋易安才清楚地认识到,宋元杰是装痴卖傻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是个傻子。能在宋元吉和宋元德眼皮子底下游走,互不相帮,作壁上观,自然有他高妙的处事之道,而这种高妙,宋易安以前远远低估了。 宋易安震惊地想到,眼前这个人是个完全没有把柄的人。幸好,幸好他们现在还不是敌人。 “我?”宋元杰许是没有猜到一个乡野姑娘会大胆发问,没有马上给出答案,“我嘛……” “蜀王殿下!”正在宋元杰想如何答复宋易安的关键时刻,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担忧的情绪传过来。 喊出这一声的是来找宋易安的赫连衣。画娘子来看望宋易安,顺便给她带了需要服用的药。听说宋易安一个人去了碧月亭,怕她受凉,就让赫连衣去寻。当赫连衣看到宋易安和宋元杰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脏差点漏跳了一拍。 赫连衣的出现,打断了宋易安和宋元杰的对话,让宋易安微微感到庆幸之余,怅然若失。失去了这个机会,以后再想抛下身份、放下仇恨、卸下伪装地去问那个问题,怕是不可能了。宋易安心里生出的微弱的亲情,也因为对话的结束而没有了依存的载体。 宋元杰从石凳上站起来,面对赫连衣,说:“赫连大人神色匆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嗯……”赫连衣这才发觉碧月亭中的气氛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当下赶紧寻找借口,“听说殿下临时改变了行程,决定马上去益州。益州现在灾情比较严重,路上不安全,更何况按照脚程推算,殿下到达益州的时间恐怕是晚上。所以微臣请求殿下再等一等。” “赫连大人的好意,本王心领了。但大人也说了,益州灾情严重,刻不容缓。本王派往各郡县的人马上就到,等他们到齐了,本王就出发。”宋元杰说。 赫连衣拱手一礼,不再多言。透过宋元杰,赫连衣望向了宋易安。 宋易安似乎还沉浸在和宋元杰的对话中,对赫连衣表现的很冷淡。 赫连衣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既然没有做错,作为男人,他不想主动和宋易安说话,他觉得那是屈服的表现。 在短暂而诡异的安静中,宋元杰终于发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他干笑了一声,从碧月亭里走出来,对赫连衣说:“本王还是不在这里碍眼了。反正马上就要出发,去门口等着也是一样的。赫连大人自便。” 赫连衣被一个外人点破了心事,脸顿时就红了,忙解释道:“殿下误会了,我们不是……我只是……我母亲让我过来叫妹妹吃药……” 宋元杰笑得坦然,摆手说道:“大人不必向我解释,你该向人家姑娘作解释。” 宋易安若无其事。 赫连衣:“……” 宋元杰忽的收住脚步,转身返回碧月亭,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非常小巧的青绿色小布囊,小布囊里躺着一块红色的玛瑙石。 那是一块火玛瑙。 宋易安眉尖一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0章 送礼 宋元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非常小巧的青绿色小囊,放在石桌上,将小囊里贵重的火玛瑙取出来,压在小布囊上面,说:“这是我母妃在世时父皇赐给她的印度进贡的火玛瑙,是玛瑙中的精品。我觉得与姑娘有缘,把它送你,算是见面礼。” 宋易安眉尖微蹙,眼神落在宋元杰身上。看她的样子,像是收到的不是贵重的礼物,而是一条腐臭的咸鱼。 见宋易安对自己恢复了警惕,宋元杰笑着说:“姑娘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目的。我说过了,你与我的七弟长得有些相像。当年母亲一共得了三块火玛瑙,非常喜欢。一块,她去世的时候留在身边做了陪葬品,一块给了我年纪很小就去了的六弟,还有一块在我这里,我一直随身带着。以前听说这东西能挡煞,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物件而已,又不是佛祖——就算佛祖,看不见摸不着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处。我这辈子怕是没有机会送什么东西给七弟了,姑娘就算赐给我一个机会,收下这个礼物,权当全了我一个愿望。” 宋易安冷眼说:“我是我,她是她,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殿下的礼送的蹊跷。” 宋元杰对宋易安的揶揄毫不在乎,反而厚着脸皮说:“也对。我愿意送,你愿意收,原本就不该有什么由头。姑娘的脾气太过孤高冷傲,这个礼物,我送的也算恰当。” “别人送礼都是恭维夸赞,殿下送礼可算得与众不同了。” “你不承认我说的话也没关系,”宋元杰温言劝说,“不过姑娘家还是心肠软一些的好。玫瑰吸引人的是花不是刺。赫连大人对你情深义重,你可不要辜负了他。” 一句话把赫连衣和宋易安说的都不淡定了,两个人异口同声:“我没有!” 语调和情绪都一模一样。 宋元杰大笑,背着手踱着步离开了碧月亭。 碧月亭因为宋元杰的离开而安静下来。漂亮的池塘上附了一层荷叶和荷花,久违的阳光在花朵和叶子上跳动,再加上风的抚摸,更显得生机勃勃。 宋易安不喜欢被人戳穿她的心思和情感,她宁愿永远隐藏着这份情感,之后把它带进坟墓里。男欢女爱不适合她。那是一把刀,自己承受不起,还会误伤他人。 她走出碧月亭,踩着又软又粘的泥土往回走,经过赫连衣身边的时候,也没有说话。 她不是在逃避,她连逃避的资格都没有。 赫连衣的反应与宋易安不同,他抬起手臂,截住宋易安的路,说:“你忘了东西。” “送你了。”宋易安知道赫连衣说的“东西”指的是宋元杰送给她的火玛瑙,她的不屑一顾表现的非常明显。 赫连衣走到碧月亭中,拿起那个红的通透而热烈的玛瑙石,问:“这个火玛瑙,有什么深意吗?” “没什么深意。” 宋易安的态度越是冷淡,越说明其中有一番故事。赫连衣将火玛瑙放进青绿色小囊中,折回去送到宋易安面前:“你这样说,我就更好奇了。这枚玛瑙石,难道和陛下有关?” 曾经总想置身事外的赫连衣,怎么越发喜欢打听皇族秘辛了?宋易安觉得有意思,背过手去,说:“你难道不知道‘知道越多死的越快’的道理吗?” “你的故事或许决定着我对蜀王殿下的态度。所以我想听你说一说。” “你不喜欢宋元杰?” 赫连衣摇头:“蜀王殿下与家父畅谈天下大事和治国方略,我旁听许久,觉得殿下不是他表面上的唯唯诺诺、愚笨木讷的人,我钦佩他。不过——” 不过,若是与你有关,我就要另行考虑了。 宋易安抬眼瞧着赫连衣,没有听到所谓的“不过”到底保留着什么信息。但她没有耐心深究,说:“他送我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含义,我也不敢确定,或许是我多虑了。” “此话怎讲?” 宋易安瞧着赫连衣手上的小囊,说:“当年印度过进贡了好些火玛瑙,说是可以祈福免灾。宋诩登基还没多久,正是高兴的时候,总想着封赏后宫。于是除却早亡的大皇子和一生下来就没了呼吸的八皇子,后宫里的每一位妃嫔、每一个皇子都得到了一枚。当时六皇子因为生母难产而死,被宋元杰的母妃养在身边,所以他们三个人一共得了三枚火玛瑙。” “怪不得蜀王殿下说,陛下赐给他母妃三枚玛瑙石。” “事情就怪在,没过多久,四皇子在书房读书时被火烧死。紧接着,六皇子被发现淹死在御花园的水池当中,六岁夭折。一年之后,三皇子宋元德从假山上摔下来,虽救治及时,但伤了腿,成了瘸子。” “这……这和火玛瑙,也没什么关系?” 宋易安意味深长地一笑:“但事后检查四皇子和六皇子的尸首时,发现他们的手里都攥着宋诩赐给他们的玛瑙石,就算是侥幸活下来的宋元德,怀里也藏着玛瑙石,只是没有拿在手里罢了。传说宋元德被救治苏醒之后,完全忘了坠落之前发生的事情,你说奇不奇怪?” “你是说,这枚玛瑙石,其实是一种诅咒?” 宋易安翻了个白眼:“我是说,他们或死或伤都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谋——杀?谁敢谋害皇子?” “谁知道呢,”宋易安云淡风轻地说,“他查了许久也没个头绪,我当时尚未被囚禁在新月宫中,对此就更不在意了。我只是听说宋诩杀了很多婢女和太监,用‘血流成河’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竟还有这样的故事。宫廷之中,果然连活着都是奢望啊。 赫连衣说:“那么,你觉得蜀王殿下赠送这枚火玛瑙,是存了恶意的?” “或许不是。他又不认识我,认为我不知道当年的秘辛。应该只是送见面礼而已。” “若……若他认出了你呢?” “怎么可能?!”宋易安说,但她转而又想,不是完全不可能啊,至少当初赫连衣,只远远见了她一面,就识破了她的身份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1章 表白 宋易安暗自思忖:难道宋元杰认出了她? 自从脑子里闪现了这个想法,宋易安就一阵一阵地恐慌。被赫连衣抓住把柄,没有关系,是杀是留,她能做主;被这个名义上的哥哥抓住把柄,且不说会不会将来受他摆布,就是整个复国大业,也岌岌可危。 这种恐惧很快形成了强大的压迫感,致使她冒起冷汗来,腿也有些打颤。 赫连衣适时地安慰她:“你别着急,我不过是随意猜测。想来蜀王殿下是真的把你和京城的赵王当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宋易安想着最坏的情况,眼里已经带了杀气:“你倒是说说,怎么保证他没有认出我啊?” “我当初认出你,除了我记性好以外,最大的原因是我和你并不相熟。可蜀王殿下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你,一直把你当成弟弟看待,突然告诉他你是……嗯……想来他也不会相信,更不要说就凭着见这一面就发现这个秘密了——你自己也看到了,他的情绪非常平静,看到你之后有哪里不协调吗?” 倒是没有。 宋易安翻着白眼说:“猜测他认出我来的是你,否定这种可能、极力保护他的人也是你。你是不是怕我杀了他啊?你放心,你认定的这位明主,我现在还下不了手。” 说着,宋易安就寻路往回走。 赫连衣心里充斥着疑惑。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是捉摸不透的,但当他亲自体会这种捉摸不透的感觉时,又满心的不甘。他一把拉住宋易安的手臂,说:“什么叫‘我认定的明主’?我在意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是谁都没有关系,我不在乎。” 赫连衣更加逼近一步,皱眉说道:“自从你病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也不能这么说,就像回到还在京城的时候一样,对我冷淡猜疑。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你做错了,是我想明白了。”宋易安望着赫连衣的眼睛说,“赫连衣,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得回去了。” “回京城吗?这么快?你的病还没好的!”赫连衣有点着急了。 宋易安淡淡地说:“但是我布的局已经完成了。” 今天早晨,福子送来消息,说周眉语已经上书宋诩,代替义父徐绍聪为受灾严重的云阳城送去两万石粮食。宋诩已经答应了。按照计划,周眉语今天就应该出发了。只要周眉语在宋元吉和宋元德眼皮子底下走出长安城门,事情就成功一半了。 半月之内,宋元吉和宋元德必定结盟,谋反窃国! 这么关键的时候,她宋易安怎么能不在场呢? 赫连衣太了解宋易安了,这种了解,不只带给他满足,更多的,还是担忧和恐惧。 赫连衣说:“我一早就知道,你跟我来夔州,只是以退为进的一种策略。你不会放下京城的任何人、任何事,我也不会天真地乞求你放下。既然你准备好了,我陪你回去罢了。” “陪我回去?”宋易安苦笑,“赫连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想陪我造反?你以前不是还在担忧你的家国天下吗?你后悔了?” 宋易安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而赫连衣用一句话就回答了:“我要守护的人是你宋易安,跟你的计划、你的目的,没有关系。” “什——么?”宋易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赫连衣的脸微微红着,眼睛雪亮雪亮的,吐字清晰,声音洪亮:“你如果没有摧毁这个国家、报复皇族的想法,那最好不过,我对你的喜欢将毫无保留、毫无顾忌;如今你翻云覆雨,妄图颠覆朝纲,我没有陪你一起的胆量,也没有兴复前朝的想法,不过,无论什么时候你想让我陪着你,陪着你哭,陪着你笑,哪怕陪着你赴死,我都愿意。” 宋易安推开赫连衣的手。纵然心潮翻涌,但她没有半分表露,说:“你的表白毫无诚意。赫连大人,我只相信两种人:我的战友,他与我有相同的光复周朝的目标,不会背叛我;我的敌人,他一心置我于死地,必然用最惨烈的方式摧毁我。至于其他人,我不会在乎的。” “我不用你在乎。你有你的活法,我也有我的;我喜欢你,也不需要你一定回复我,给我相同分量的喜欢。陪着你,我心甘情愿。” “可是你还有你的父亲,还有你慈爱的母亲,你敢拿着他们陪我赴死吗?”宋易安情绪激动地说,“你看清楚,我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跟你不一样!” “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有赵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口的人命,你有你母族的荣光,现在,你还有我!宋易安,你还不明白吗,我不在乎你是输还是赢,我只想给你一个家!” 家? 对,家! 赫连衣的家,平静而美满。它不是一个房子、一个住处,也不是几个有血缘关系的人拼凑在一起生活,家的联系纽带,说不清道不明。它对于宋易安来说,就像一包五石散,能够驱散疼痛,当然,也能让人上瘾,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赫连衣说,想给宋易安一个家。 这句话就像今天的天气,久雨之后有了阳光,让人浑身温暖,让久病的身躯有了力量,能闻到花香、听到鸟鸣,能感受到世间所有的美好。 宋易安多么想答应下来,放弃所有的一切,放下责任和命运,拉住赫连衣的手,奔向平凡的生活。可宋易安说不出口,做不了这个决定。 宋易安逐渐平静下来,说:“赫连衣,不是我不明白,是你不明白。无论是周眉语还是姬姝,哪怕是薛瓶儿,我都能给她挣一条退路,可是你,我没有。一旦被人发现你和我有牵扯,周朝的遗臣不敢轻易用你,对你满是猜忌;翊朝的君臣不会留下你的性命,必定除之而后快;就算是平民百姓,也会把你当成叛国之臣,让你寝食难安。就算是为了你自己,离我远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2章 一起回去 宋易安还是不接受赫连衣的表白,反倒更加排斥。赫连衣虽明白宋易安的顾虑,也知道宋易安并非对他绝情绝义,但失落的情绪还是很强烈。 末了,赫连衣说:“罢了,就算你不接受我,但你要启程回京,还是需要我陪同的。你想什么时候动身,我马上准备。” “不必了,”宋易安说,“你假期还长,自可享受天伦之乐。我的身边有很多护卫,你看不见罢了。” “忠武卫吗?这么说来,我家里也有你舅舅安插的人了?” “你怕了?”宋易安大方承认。 赫连衣摇摇头:“你若是有心伤害我父母,处处都有下手的机会。昨天蜀王殿下与你住的那么近,你也大可派人杀掉他,毕竟他的身上也有你厌恶的血脉。可你没有那么做,这说明,你顾及我家中老小。” “你想多了,我这种人,是没有心的。” 赫连衣急了,皱眉说道:“宋易安,你是有嘴硬症吗?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呢?若你对我没有一点感觉,当初在城门外,为什么要执意跟我来夔州?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卷进你的计划当中?现在舍下我,你的良心……” “我说过了,我没有心!”宋易安像是耐不住赫连衣的纠缠,打断了他的话。两个人眼下的气氛有些诡异。宋易安像是一个始乱终弃的男子,赫连衣反倒成了所托非人、遭丈夫狠心抛弃的新妇,怨气十足。 宋易安之后的话更是过分,她紧紧盯着赫连衣的眼睛,说:“赫连公子乃是人中龙凤,自有佳妇美人翘首以盼。公子的情谊,放在我宋易安的身上,只能是累赘。我不接受公子的好意,只是不想平白再多罪孽,将来入了地府,也不得安宁。当初招惹公子,乃是情势所逼,在下惭愧。但公子若是想寻个赔偿,在下除了一身仇恨,再无其他。言尽于此,请公子珍重,好自为之。” 说完,宋易安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天还早,太阳还没有落山的迹象,明明是夏天,可清风拂过,偏让人觉得从头到脚的寒冷。风吹过池塘,撩拨的荷叶哗啦啦的响,顺着清风吹过来的荷花的香味,却因为这寒气,失去了引逗游人的魅力。 赫连衣伫立在泥泞的池塘边,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总觉得自己该心生怨恨,至少应该对着那个薄情寡义的女子控诉一番,哪怕跟她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也好,好歹能显出作为一个被拒绝的男子应该有的尊严来。可惜他的尊严就像水里的鱼,好不容易冒了个头,又很快一闪,再也抓不住了。 宋易安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把人耍的团团转,还能理直气壮地离开,可我赫连衣为什么不行呢? 赫连衣的思绪被搅的一团乱,久久无言。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就在通往主院的拐角处,在错落有致的墙壁投下的阴影里,有一个人影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赫连闵捻动着胡须,脸色有些不正常的苍白,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次日天刚亮,宋易安就收拾好了行李走出了房间。她还在病中,眼见着又瘦了一圈,脸蜡黄蜡黄的,眼睛也没个神采。昨天夜里发了低烧,好在连续吃了两剂药,这才把病气压下去。可她浑身没劲,四肢像灌了铅一样重,头也有些发晕。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多休息几天很是必要,但目前京中布下的局已经完成了,所有能“登台唱戏”的“角儿们”都准备好了,她可不能缺席。 去和赫连闵、画娘子告别,和赫连衣告别,然后回京去,和以前的人、以前的事做个了断。京中之事若成,复国大业成就大半;若败,不止是自己一条贱命,血流成河也近在眼前了。 天阴沉沉的,一会恐怕还会下雨。 宋易安以前很喜欢下雨。只是后来被宋元吉打坏了腿,迟迟好不利索,落下病根,一道阴雨天就酸麻得疼。不过就算那样,她对雨也并不厌恶。 在新月宫四角的天空下,常年乏味枯燥,连蛐蛐的叫声都软绵绵的没精神,但一到下雨天,新月宫就热闹了。且不说院子的假山上会啪嗒啪嗒地有节奏地奏乐,就是屋子里,也因为屋顶上到处都是洞洞,而跳动起水珠来。 京城的雨大多都不大,正因为这样,即使有些潮湿,也不至于没有地方住。到那个时候,姬恒就会发动姬姝和她,把散放在各个屋子的书妥善保管起来,保证它们不会被水沾湿,然后坐在屋檐底下,仰头看着屋里的雨点和屋外的雨点互相应和。 某一次,姬姝听着雨声高兴了,拍着手笑着说:“看,这就叫做‘外面雨大下,屋里雨小下;外面能养鱼,屋里能养花’!” 是,屋里的小蒜苗长得正好。 三个人一同笑了起来。 姬恒弯着腰,花白的胡子被自己的气息吹的老高,说:“若是雨停了呢?” 姬姝回答:“那就成了‘外面雨不下,屋里雨滴答’!” 三人又笑。 走出了新月宫,宋易安反倒没有那么喜欢雨了。四处的奔波和算计让她力竭,让她疲惫,让她觉得凄寒刺骨。雨水总能让她想起赫连衣,想起与赫连衣在一块的点点滴滴。太珍贵了,珍贵的不像是她应该拥有的。 往肩膀上紧了紧背囊,宋易安向前厅走去。 宋易安没有想到,画娘子和赫连闵的面前,已经有了一个赫连衣。 赫连衣也带了行李,背囊略大一些,打的很整齐,若是往大门口望去,能看到两匹脚力很好的马。 赫连衣要跟着她离开? 她昨天不是对他说了很重的话吗?他为什么还要跟她一起离开? 正狐疑间,站在大厅正中的赫连衣转过头,对着宋易安大方一笑,说:“昨天说好了一早就走,你怎么这么慢?难道又是因为梳不好头发?” 昨天…… 宋易安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这句话了。 画娘子不知内情,一边来迎宋易安,一边责怪儿子说:“你吵嚷什么?若不是因为你急着回京述职,人家姑娘会这么早就走吗?她还病着呢!” 宋易安更是疑惑了:我难道记忆混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3章 投宿 早在昨天晚上,赫连衣就找了个借口,说收到了京城催促述职的信,让他立刻回京。赫连闵和画娘子虽然舍不得,却没有办法,赶紧备办了盘缠和马匹,还让人连夜准备了干粮和水,供他们路上使用。 宋易安被蒙在鼓里,半点也不知情,更因为她昨日生病没有力气,所以尽管院子里有些响动,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赫连闵和画娘子将赫连衣和宋易安送了很远,画娘子对儿子有多么舍不得,宋易安能深切地感受到。倒是赫连闵,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却好像憋着许多话,一百个不甘,一万个不安,一百万个不舍。 宋易安名正言顺地跟着赫连衣踏上了回京的路。 刚出城不久,天就下起雨来。纵然准备充足,宋易安还是沾湿了衣服,冻的瑟瑟发抖。她还生着病,却还要咬牙挺着,好像只要挺着,赫连衣就不会察觉,她的病也能马上康复。 拼死拼活地跑了一天,宋易安被颠的直反胃,从早晨到现在,一口水都喝不下去。赫连衣心疼的不行,便让她趴在马背上,而他牵着两匹马,冒着大雨,找到了一家可以落脚的客栈。 宋易安被赫连衣抱下马的时候,几乎站不住脚了,冰凉的皮肤好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身体僵硬不似活人,倒像是诈尸一般。 可宋易安固执的让赫连衣生气。 就在客栈老板面前,宋易安送口袋里率先掏出了一个金瓜子,丢进老板的怀里,有气无力地说:“两家上房,送些热水上来。” 客栈老板和赫连衣都呆了呆。 客栈老板发呆,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女客官豪掷金银为男客官付钱的;赫连衣发呆,是因为原本应该没有一文钱的宋易安竟然多出了许多金瓜子。 赫连衣明白,宋易安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她的身边有其他的人保护,就算没有赫连衣,她也可以活下去。进一步讲,她希望和赫连衣划清界限,她要归还属于赫连衣的原本的人生。 但赫连衣不想。 宋易安身边的人,目前还是见不得光的人,无论他们是善是恶、是富是贵、是男是女,都不会被这个朝廷、被世人承认,宋易安每一次和这些人接触,都是在和运气赌博,都是在拿性命开玩笑。赫连衣不想见到那样千疮百孔、独自抗下所有事的宋易安。 赫连衣带着满肚子气恼,一言不发地带着宋易安去客房休息。当他触碰到她滚烫的手的时候,知道她又在发烧,心里免不了不争气地软下来。 宋易安好像很明白赫连衣的气恼,却还要故意气他。她刚迈进自己的房间,就对赫连衣下了逐客令:“赫连大人一路辛苦了,承蒙照顾。在下要休息了,请您自便。” 语气出奇的疏离客套,好像面对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赫连衣又生气又尴尬,手足无措地在门口站了片刻,眼看着宋易安将房门关上,只好施施然跟着店小二去自己房间了。 引着赫连衣进屋的店小二明显感觉到赫连衣和宋易安之间诡异的气氛,觉得又新鲜又有趣,明明是出门的客人,一男一女,都是清贵气度,长得还挺般配,怎么还要开两个房间?他们是什么关系?难道不是夫妻? 顶着一张八卦的脸,店小二将赫连衣安顿好,说了两句客气话,正准备出来的时候,却被情绪低落的赫连衣叫住了。 “客官还有什么吩咐?”店小二将毛巾搭在肩膀上,乐呵呵地问。 赫连衣从行李中取出一包药草递上去,说:“小二哥,请你马上给住在我隔壁的姑娘送些热水。她需要服药,将这副药煎好,也给她送过去。” 店小二将药草接过去,说:“最近雨水多,客人难免受寒。您放心,药一会儿就好。您先去洗个热水澡,想吃什么,随时叫我!” 店小二说话伶俐,很是讨喜。赫连衣的烦躁情绪稍微压制了一下,应了一声,收拾了贴身的衣物,准备去洗热水澡。 过了一会儿,天差不多黑透了,客栈里四处点了灯,照的每个角落暖洋洋的。外面的雨还在下,听着声音好像小了些,偶尔传来两声蛙鸣,叫的街道上多了些情调。 小二哥煎好了药,敲开了宋易安的房门。 宋易安简单洗漱了一番,实在没有力气,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因为头痛,她睡的极不安稳,常常梦魇,生出一身的冷汗,把新换的衣裳又沾湿了。 店小二在宋易安的门口徘徊了片刻,四下看了看,终于推门进去。他对着宋易安唤了几声,让她起来吃药。 宋易安撑起眼皮,认出站在她面前的人正是今天带着他们进房间的店小二,正端着药碗让她起来吃药。她觉得店小二与初见的时候有点微妙的差别。 他端着汤药的手在抖。 宋易安的脑袋不大灵光,怀疑自己病的厉害,看花了眼,便勉力坐起来,去够店小二手里的药碗。 恰在此时,赫连衣走了进来。 赫连衣虽穿戴的整齐,但浑身散发着水气,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乃是刚洗过热水澡。他原本只是路过,没想着走进来,可门开着,他的腿就不受脑子支配了。 赫连衣随口问道:“药熬了这么久吗?” 谁知道店小二好似被雷击中,突然将药碗扔在了地上! 这下子,屋里的三个人都像被人施了咒,定在了原地。 宋易安皱眉:“……” 店小二脸色苍白:“……” 赫连衣若有所思:“……” 店小二先被“解了咒”,慌忙跑了出去。赫连衣虽然已经猜到其中原委,但并没有任何表示,眼看着店小二仓皇逃离了现场。 赫连衣走到宋易安面前,低头看了一眼打碎的药碗和四散的药汁,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赫连衣是官,且是个品级不低的京官,有他出面,当地的知府肯定很快就能问出指使店小二的幕后之人。 可宋易安摇了摇头,说:“若是为财,小事而已,不必声张;若是为命,不知道能牵扯出什么人来。我是个见不得光的人,哪敢惊动官府?赫连衣,你看到了,跟我在一起,没有好下场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4章 命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宋易安近来的情绪越发低落,比囚禁在新月宫的时候好不到哪里去。多疑又敏感,倔强又脆弱,让人难以捉摸。 她的身边危险重重,也正因为如此,明明知道赫连衣怀着怎样的心思对待她,她还是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宋易安落寞地说:“赫连衣,你看到了,跟我在一起,没有好下场的……” 赫连衣将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扔在门后面,再用抹布小心地将汤药和瓷片残渣清理干净。做完这些,他关上门窗,坐在宋易安身边。 宋易安不想让赫连衣靠近,情绪低迷,耳边嗡鸣,她躺在床榻上,头朝内侧,丢出一句话来:“头疼。清理完了就走。” 这一次,赫连衣没有接受宋易安的逐客令,他厚着脸皮留了下来。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下场不下场的,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跟你在一起,我乐意。” “这话你要是跟别家的姑娘说,人家或许愿意听,没准一宿都会做春梦,可我用不着。”宋易安冷冷的说。 赫连衣笑:“我若是真的对别的姑娘说这种话,你不难受吗?” 宋易安将身上的被子提了提,没说话。 赫连衣不再开玩笑,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悲:“我知道,你没有办法放下心中的仇恨,也没有办法放下肩上的使命,你不接受我,是因为我们各为其主,你怕我命薄,难以在明争暗斗中保全自身。可我说过了,我乐意。只要我活着,就会等着你。” 宋易安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看你就是个糊涂人。” 赫连衣又笑:“是,我糊涂,要不怎么会被你接连赶出去,还想着重新给你熬一碗药来?你且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说着,赫连衣走了出去。 很遗憾,他没有听见宋易安压的很低的声音:“可是,我喜欢糊涂人。” 赫连衣重新拿了一包药草,准备去厨房煎药,可转眼的功夫,他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神色惊恐地关上房门。 宋易安翻了个身:“回来了?店小二被人杀了是不是?” 下意识的,赫连衣脱口而出:“你的人做的?” 宋易安已经猜到他会这么问,可还是有些失望,故意讽刺性地冷哼:“怕了?第一次遇见杀人?” 血淋淋的场面尤在眼前,赫连衣的恐惧和恼怒在心里快速滋长,长久不衰。刚刚还热情地招待他们的年轻人、遭受胁迫给宋易安送药的无辜之人,转眼就成了一具带了血窟窿的尸体,黑溜溜的眼睛还徒劳地睁着,场面说不出的恐怖。 这些涉及了生死的阴谋,与他常年接触的忠义礼智信背道而驰,那肮脏狠辣的手段,让他觉得口干舌燥。 宋易安说:“赫连衣,你走。” 赫连衣一阵一阵冒着冷汗,说:“人不是你派人杀的,对?” 宋易安觉得这个问题幼稚极了,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赫连衣的脑子终于转了转。若真的是宋易安的人发现店小二下毒害他们的主人,以他们的身份,定不会杀人,因为太显眼了,容易惹祸上身。能这么做的,只能是迫使店小二下毒的人。他怕事情败露,杀了店小二灭口。 赫连衣将药草扔在桌子上,走到宋易安床前来,紧锁着眉说:“明明不是你的人做的。不是你做的,就不要承认!”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是谁杀的人,还重要吗?” 说的也是。 宋易安说:“赫连衣,我的身上除了使命,还有数不清的人命。你这个人慈悲又天真,见不得这些就不要强求自己了。” “现在不是说我的时候!”赫连衣说,“你还不明白吗,你现在非常不安全!” 宋易安将被子裹的更紧,说:“我知道,我已经暴露的身份。至于怎么暴露的,目前还不清楚,有可能是舅舅那里出了叛徒,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好在我现在人在京城以外,只要我自己不承认,谁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反正在人们看来,赵王宋易安此时应该在赵王府养病呢,说我就是他,没人会相信的。再怎么样,也不会祸及周眉语她们。不过——” “不过?” “赫连衣,以我现在的能力是护不住你的,你离开这里。” “我有什么要紧?现在事情已经超出了你的掌控,你要怎么办?”赫连衣凑到宋易安面前去,压低了声音焦急地说。在赫连衣看来,宋易安表现的太过平淡了。 “你想让我怎么办?” “当然是离开这里了!趁着现在还没有闹起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宋易安苦笑:“事已至此,闹不闹起来有什么区别吗?死期若是到了,躲是躲不过去的。” 虽说的有道理,但这样淡然的神色放在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脸上,太不可思议了。 赫连衣不知道该如何修饰自己此时此刻的震撼。 他忽然想起当初在大街上,他一下子认出了她,且戳穿了她的身份。她当时的恐慌和绝望如潮水一般,几乎将他们两个人一同淹没,短短几个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其实当时和现在有很大的不同,就像宋易安说的,虽然她的生命受到威胁,但至少只是她一条命而已,不会牵连别人。在宋易安的心里,她的这条命,怕是比梨花的花瓣还要轻、比新月宫墙根下的烂泥还要贱。 宋易安累的眼皮快要抬不起来了,硬撑着说:“你若再不走,一会官府的人过来,定有人污蔑你我是杀人凶手。你不怕牵连你父母族人?” 赫连衣没有在意宋易安一而再再而三的驱赶。他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是了。想逼你现身,定会惊动官府——守护你的人呢?也在这个客栈里吗?” “不知道。” “不知道?”赫连衣吃惊。 宋易安干脆闭上眼,有气无力地说:“忠武卫做事一向隐蔽,他们的身份,就是我也不清楚。” 正说着,静谧无声的客栈门口,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叫喊声。一个粗里粗气的男人的声音响彻客栈每一个角落:“哪里死了人?谁报的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5章 糊涂案,糊涂断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店小二被杀只有片刻时间,且不说外面下着雨,泥泞难行,就是青天白日的,单从这里跑到县衙报官,也是远远不够的。衙门里的差役们来得如此“及时”,足见杀手的准备非常充分。这个客栈,是专门给宋易安和赫连衣设下的局。 十几个差役一窝蜂的闯进来,让原本安静的客栈顿时热闹起来。 店家的反应还算迅速,披了一件单衣,快步迎上去,陪着笑作揖道:“几位大人安好。小店是正正经经做买卖的,哪里有命案?大人们可是走错了门?” 为首的差役长得五大三粗的,黑黢黢的脸上爬满了钢丝一样的胡须,满身横肉,肚子也圆滚滚的,远远看去,像是个会走路的铁柱子。他的左手上提着一把大刀,右手上拿着一个被雨水打湿的纸条。差役嗓门极大,像个震天的雷,连呼吸都是沉重的。他挥舞着手里的纸条,说:“刚刚县衙有人敲鸣冤鼓,咱们哥儿几个出门一看,报案的人没了,丢下了一张字条。咱是个粗人,不识几个大字。你是店家?你看看,上面写的地址可是你家?” 店家一头雾水地接过纸条,刚看了几眼,就吓得脸都白了,期期艾艾地说:“大……大人,地址是……是这里没错,可不是小人报的官啊,小人也没见着什么命案啊!” 大胡子差役恼了,一把将店家揪到自己面前,等着铜铃一般的大眼,骂道:“混账东西,消遣咱们哥儿几个是!” 店家吓得站立不稳,双手抱着大胡子差役的手说:“大人息怒,小人哪敢消遣各位啊!小人……” “啊——”后院厨房的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女子的吼声,那声音里满是恐惧,把客栈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止这样,那吼叫声刚一停歇,就换成了哭嚎,和着外面的风雨声,真是凄厉又恐怖。 不等店家说什么,几个差役已经闯进了后院。 他们自然看到了店小二死不瞑目的尸首和抱着尸首痛哭的老板娘。随即赶来的店家看到此情此景,惊惧之下,直接瘫倒在地上,痛哭起来。 经过差役们的盘问这才知道,原来店小二是店家的侄子,因为父母去世的早,没人抚养,便被店家夫妻收养,在客栈做个帮手,店家夫妻没有孩子,待他很好,甚至已经找好了一家闺秀,聘礼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下聘成婚了。 谁知道…… 当真可怜啊。 听店家哭哭啼啼地说,自从入夜之后,就没有见过有人出入客栈。刚刚店小二还在后院为客人煎药,人好好的,平白地就被人杀了。差役们一致认为,是客栈里的客人行的凶,便让所有客人都出来接受盘问。 赫连衣自然也在受盘问之列。 因为连日阴雨,所以出行的人不多,投宿的更不多。不算宽敞的客栈里,客人三三两两的,总共都不足十个。 差役们盘问客人之粗鲁,比刑部大狱里的狱卒还要厉害。小则辱骂,大则喊打,半点不客气。若是哪位男客人长得略微魁梧些,就会被诬陷为凶手,先挨一顿拳脚。满客栈里,除了简短的哀嚎,就剩下了差役们的谩骂声。 得知店小二被杀之前,是在为赫连衣和同行的女子煎药,差役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到了赫连衣身上。他们目露凶光,简直要把赫连衣射死在自己的眼神里。 大胡子差役贴着赫连衣站着,飚着嗓门道:“你是何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与你同行的女子为什么不过来?” 随行的差役从旁帮衬:“问你话呢,别磨蹭!”“长了一张小白脸,一看就不是好人!先打一顿就老实了!”“妈的,人模狗样的,就是欠打!”“那女人呢?是帮凶?怕了我们,不敢出来了?” 赫连衣在一阵污言秽语中整顿了一下衣冠,负手而立,说:“本官不是什么小白脸,本官乃从三品刑部员外郎赫连衣,有金鱼袋为证。因向朝廷告假回家看望身为夔州太守的父亲大人,正欲回京,路过此处,临时歇脚。与我同行的乃是未婚妻子,病中不适,辗转床榻,不能接受各位盘问,见谅。” 差役们就算不知道赫连衣是新科榜眼,不知道他刚刚在使臣被杀案中崭露头角,至少也知道,从三品的京官是比他们的知府大人不知道高出多少品阶的贵人,是知府大人都惹不起的人,都惊了惊。等赫连衣拿出金鱼袋证明身份,差役们更是惶恐地连连行礼,口称“得罪”了。 大胡子差役人虽长得粗鲁,但是个机灵的,立刻打发了手下兄弟去催促知府大人行动快些,不要再找什么防水的小轿子了。 大胡子差役换了一副恭敬面孔,说:“我说哪里来着神仙人物呢,原来是赫连大人啊!大人长得俊俏体面,一看就是尊贵的人!” 其他差役也赶紧附和:“就是,就是……” 大胡子差役说:“要说咱们这个小镇子,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竟然还能引来大人这样的英雄人物。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乃是神仙入世、栋梁之材啊!” “本官尚是疑犯,与其他客人并无不同,不敢承这一番谬赞。” 大胡子更是惶恐,作了个揖,说:“大人可真会打小人的脸。天子身边的大人怎么会杀人?怎么会成疑犯?我家知府魏大人早就教导过我们,办案一定要有理有据,千万不要冤枉无辜之人。我们从来不敢怠慢,一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大人先请坐,我们魏大人马上就到。” 赫连衣从容坐下,说:“本官可以一边等知府大人,一边欣赏各位办案。正巧,本官在刑部当差,正好在各位身上学一学如何办案。” 大胡子差役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去,干笑一声掩饰尴尬,半天不敢出声了。 知府魏大人来的很快。人还没进门,就听到他的笑声和喊声:“听说新科榜眼赫连大人莅临,有失远迎啊,恕罪恕罪!” 赫连衣站起来迎接,说:“惭愧,赫连衣叨扰大人了。” 谁知魏大人一礼之后,竟拉住了赫连衣的手腕,眼冒金光地说:“下官早就听闻赫连大人的大名——不只是下官,就是下官的胞妹,也仰慕大人风采呢!” 这句话,赫连衣倒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魏大人笑着说:“赫连大人的书画那是一绝,一年多以前,下官就听闻四处游学的名儒游长泽先生夸赞大人的书画‘当世无两’。家中小妹曾得过一幅旁人临摹过的大人的《折梅迎春图》,一直奉为至宝,还说若是能服侍大人,哪怕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赫连大人,请您看在小妹赤城的份上,移步寒舍,见她一面!”说着,就拉赫连衣往外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6章 失去 这位知府大人太过“热情”,完全打乱了赫连衣的小算盘。 原本赫连衣想着,用自己的身份,先把衙门上下的人唬住,好歹让宋易安暂时远离这个命案——就算最终不能置身事外,也能给她争取时间,让那些跟在她身边、暗自保护她的人将这件事传给周眉语,哪怕传给叶子攸也好,让他们给出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宋易安不能和官府的人有任何纠缠。 谁知道魏大人看中他的身份和名声,摆明了想跟他攀亲戚,想把妹妹许配给他,这就不好办了。赫连衣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像割自己的肉喂老虎的圣人,为了救别人,先把自己赔进去了。 虽然尴尬,倒不觉得后悔。 赫连衣几乎用尽全力,才将魏大人拉住,说:“魏大人,您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令妹的抬爱,在下愧不敢受。在下已经有了妻室,不敢辜负清白女儿,对不住了。” “赫连大人有了妻室?下官没听说啊。什么时候的事?”魏大人瞪大了眼睛问。 赫连衣说:“未婚妻子,尚未行大礼,不好太张扬。” 大胡子差役适时凑上来,小声给魏大人解释:“赫连大人的未婚妻就在客栈里,只是生了病,没有出来见人。” “就在此处?”这下轮到魏大人为难了。 赫连衣笑着点了点头,指着宋易安的房间说:“就是那……” 话没说完,赫连衣的表情就僵住了,心里“咯噔”一声。 宋易安的房间里,本该亮着的烛火,灭了。 赫连衣暗道一声“坏了”,赶忙朝着宋易安的房间跑去。他跑得如此急迫,没有注意到楼梯拐角处的台阶,老老实实地磕在上面。 但他好像根本不觉得疼,马上爬起来,手脚并用地跑向宋易安的房间。 赫连衣“啪”地推开房门,与紧跟过来的魏大人和差役们闯进来,就看到宋易安房间的窗户大开着,床榻上再也没了那个病恹恹的身影。被褥凌乱地团成一团,在告诉人们,她被带走的时候,非常不情愿。 赫连衣存了微弱的希望来欺骗自己,或许是天色太暗,没有看清。但他使劲睁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环视这个被风雨侵袭的房间。 真的没有。 宋易安,被人带走了…… 残存的理智驱赶着赫连衣拨开重重阻隔的人群,冲出客栈,冲向黑沉的、寒冷的雨夜。 外面的世界,除了风雨,什么都没有。 甚至没有脚印,没有遗落的物件,没有被雨水冲刷后四散的血迹。 血迹!这两个字甫一出现在赫连衣的脑海里,便让他一向自诩镇定的心绪飞腾起来。以宋易安此时的身体状况,只能任人宰割,甚至连出声示警的能力都没有。劫走她的人该是何等的身手,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人消失,且半点痕迹也看不到。 想到客栈里的命案,赫连衣更是毛骨悚然。对手先杀掉店小二,引来官府的人,借此把赫连衣调离宋易安身边。在赫连衣疲于应付官府的盘问时,对宋易安下了手。赫连衣只想着不能让宋易安接受官府盘问,免出差错,却没有想到,杀了店小二的凶手竟还有能力躲藏在某一个阴影里,等着机会把人带走。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他们是什么人?劫走宋易安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劫走宋易安,定是知道了她的身份,那么劫走她,就不是杀了她那么简单了。她的朋友、恩师、战友还有亲人,都会在她的面前变成齑粉。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劫走她的人,是太子、齐王还是……陛下? 赫连衣不敢再猜下去,他拼了命地穿梭在雨帘之中,一边寻找一边叫喊:“安逸!安逸……你回答我,你应我一声……” 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回答他。 魏大人和一众差役也不管客栈里横死的尸体了,他们一边哄着赫连衣回客栈避雨,一边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全城搜寻,定能帮他把人找出来。但赫连衣完全听不进他们的任何话,甩开他们的拉扯,无所顾忌地在雨里奔跑吼叫。他身上觉得热,心里却像浸泡在冰水里一般。雨水把他浇了个透,若是再大一些,怕是就要浇灭他微弱的希望了。 他忽然听到微弱的兵刃碰撞的声音,虽藏在雨声里,但赫连衣确信,那不是幻觉。发生了什么? 赫连衣片刻不敢停留,顺着声音去寻。街道又狭窄又密集又湿滑,让他跌倒了无数次、迷路了无数次。那声音时而远时而近,时而密集时而停顿。每一次赫连衣觉得要抓住它的时候,它又轻轻松松地跑远了,跑到了另一个巷子里。 在紧张的气氛中垂死煎熬的赫连衣追啊,赶啊,却每一次都被无情地抛弃在绝望了。他在绝望中恢复希望,又在希望中重新摔入绝望。 宋易安,你到底在哪儿? 你可以拒绝我,但请你不要离开我啊…… 赫连衣的身上满是雨水和污泥,单薄的衣衫下面,不知道磕磕绊绊了多少青紫的伤痕。他的手掌也已经擦伤,火辣辣的疼,但他丝毫不在意。 身后有无数的人在喊他“大人”或者“赫连大人”,他不喜欢这些声音。那些被世俗贯穿了的声音,除了利益和争夺,什么也没有。 他的眼前浮现着宋易安清瘦的脸,那张脸上少有波澜,喜也好,怒也好,悲也好,都不显露于人前。不过,正是那样的无趣的脸,偏让他生出一种保护的欲望。他自诩聪慧,但到现在为止,他一直被宋易安牵引着,总是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猜不透她的谋划布局。在她面前,他就是一个呆子。 他情愿做她的呆子。 无关立场,无关身份,无关前途命运,他想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站在她身边。 兵器碰撞的声音忽然又近了,清晰地传入赫连衣的耳朵里,炸的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朝着声音发了疯似的跑去,嘴里喊出一句话:“安逸——等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7章 赫连衣,走啊! 赫连衣晚了一步。 他到的时候,狭窄的巷子尽头随意躺着一把被劈断的短刀。地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四处流淌,在微弱的灯光下瘆人的厉害。 他跪在地上,用冰凉的手小心地触摸满地的红色。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这是谁的血?不是宋易安的对不对?宋易安被保护着她的人救下了对不对? 没有答案,他也不愿意随便糊弄自己:只要没有真真切切地看到她,他就不敢回答。 夜真沉啊,雨也冷的像刀子一样。防风的灯笼无情地照着跪在雨里的男子,把他的身影拉的更加单薄…… 日夜兼程。两天之后,荆楚已经被抛到身后了。 宋易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梦很奇特,因为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追着她、喊着她,喊的撕心裂肺的。 她梦见,自己坐在一个囚车里。囚车吱吱呀呀地摇晃着,把寒冷带到她身边来。她浑身都痛,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自己被囚禁在囚车当中,像一只被捕获的折翼的雀儿。 黑沉的天上洒下一片光亮,正好照在缀在囚车后面的赫连衣身上。面前的赫连衣与以往不同,半点世家公子的沉稳气度都没有了,月白色的衣服满是褶皱和泥土,披头散发的。他跟在囚车后面狂奔,边跑边喊她的名字:“宋易安,你等等我!” 宋易安把自己缩成一团,坠着泪珠说:“别追了,走。” 可赫连衣不听,越跑越近,让她等着他。 宋易安觉得赫连衣一定是疯了、傻了,世上怎么还有这么蠢的人,要一心一意地为另一个人好?她干脆把脸埋进臂弯里,强制自己不要听赫连衣的呼喊。 眼看着赫连衣就要追上囚车了,宋易安的头微微动了动,想漏出一点余光来,看看那个傻子执着的样子,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人,能引诱着她直想放弃使命、抛却仇恨,跟他厮守一生。 囚车好像很识趣,缓缓地停了下来。 那个傻子向她伸出了手,脸上挂起熟悉的微笑。 这一幕,对于宋易安来说,诱惑实在太大了。她慢慢攀上囚车的围栏,伸出手,去触碰赫连衣的手。 忽然,有人在笑。说是笑,倒像是哭。 宋易安吓了一跳,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 再去看时,赫连衣的面前多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没有面目,只有凄惨的笑声。 黑影的手里提着一条鞭子一样的兵器,狠狠地向赫连衣抽过去。赫连衣始料未及,被结结实实地打在胸前,人飞出去老高,月白色的衣衫上,多出了一条刺目的血痕。 “赫连衣!”宋易安喊道。 赫连衣浑身痉挛一样地抽动了半天,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嘴角上已经多了一抹血色,反而给惨白的脸添了些色彩。他踉踉跄跄地走向宋易安。 宋易安惊恐地看着黑影手里的兵器,对赫连衣大喊:“走啊,别过来,走啊!” 可赫连衣不听,蹒跚的脚步坚定地走在通往囚车的路上。 黑影又笑,它似乎非常喜欢这样的场景,下一鞭子紧随其后地抽打下来。 啪! 赫连衣这次比上次被打的还要狠,飞出去好远,摔在地上的时候失了重心,滚了半天在停下。一身的泥土裹的他都没了人样。 哪里还是被世人追捧的皎皎君子,倒像是个落魄乞丐了。 赫连衣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赫连衣,求你,走……”宋易安用尽全力哭喊道。 这一次,赫连衣明摆着要跟宋易安作对了。他挪动了好几次,才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身形不稳,眼神也迷离了。可他的脸上还挂着笑,暖如朝阳,把黑色的天地照得大亮。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宋易安,说:“别怕。” 怎么能不怕?儿时,母亲惨死在她的面前,像一朵被摧残的红色牡丹;梦中的赫连衣几乎也要惨死在她的面前了,像一朵被碾进尘土里的白玉兰。 宋易安心里怕,心里疼,搅动心肺的感觉,十年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让她痛不欲生。 她听见赫连衣笑着说:“下场不下场的,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跟你在一起,我乐意。” 与他在碧月亭外泥泞的路上说的一模一样。 “不!不!我不需要你为我而死……”宋易安全身都在颤抖,泪珠像雨点一样砸下来,“你没有资格为我而死,我不同意你死!” 赫连衣的笑逐渐变得惨兮兮的:“可怎么办才好,我回不去了……” 宋易安心里“咯噔”一声。 那黑影更是高兴,忽然用鞭子缠住了赫连衣的脖子,狂野的声音听在耳朵里让人直犯恶心:“啧啧,明鸿公子真是聪明啊!回不去了,你们谁都回不去了!” 宋易安急了,她向那个黑影怒吼:“别碰他!杀了我啊!有种你杀了我啊!” 黑影好像天生就是个恶趣味的制造者,它对宋易安的命不感兴趣,只喜欢折磨赫连衣,并用这种方式让宋易安痛苦难当。它发了狠,忽然伸出它黑乎乎的“手”,猛地向赫连衣的后背袭击过去。紧接着,赫连衣的腹部被打穿! 宋易安清楚地看见,赫连衣的腹部喷出一股子血来,就溅在近在咫尺的她的脸上。赫连衣的衣服一下子就被自己的鲜血打湿。血像瀑布一般,从赫连衣的身体里窜出来,止不住地掉在地上,融进黑暗当中。 宋易安还看见,赫连衣的嘴里也喷出血来,残存的血黏在他的脸上,把他温润的脸庞浸染的狼狈不堪。 “赫连衣,赫连衣,赫连衣……”宋易安不住地叫着,眼泪混杂着混乱的心跳声肆无忌惮地流着。她浑身疼的要撕裂一般,尤其是这个没有感情的心脏。 可赫连衣还是笑着,温和的笑着,笑着应对黑暗和疼痛,笑着承受光明的洗礼。 笑,真的是赫连衣最漂亮的表情了。 可——这表情就快消失了…… 赫连衣的身影慢慢虚化,虚化,他伸过来的手,在还没有触碰到宋易安的时候,就不见了。 宋易安痛的快要死了,也就是那一刹那,她醒了过来。 她果然在车上,但不是囚车,是一辆极普通不过的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个人,一个她想了太久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8章 舅舅说 宋易安没想到会用这种方式、在这种际遇下见到舅舅叶子攸。 叶子攸与十年前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了。他不再是曾经那个文质彬彬、把姐姐挂在嘴边上的孩子;他是经历了大起大落、四海奔波的主君,是要夺回天下的亡命客,是比宋易安还要仇恨这个世界的魔鬼。 他的脸上多了棱角,多了纹路,多了看淡生死轮回的气度。 但他也有一点不变:他还是宋易安——不,是叶易安的舅舅,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愿意承认的亲人。 宋易安在深深的怀疑中,不知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等她终于回过神来,叶子攸已经唤了她无数遍了。 “易安,你看看,你看看我是谁?”叶子攸将手里替宋易安擦冷汗的巾子丢在一边,摇晃着她,喊着。 宋易安完全清醒过来,久别重逢的快乐和日思夜想的折磨让她晕眩,在反复确认自己没有做梦之后,宋易安一把抱住叶子攸,投入到叶子攸的怀抱里:“舅舅!” 好多年没有这么快乐过了,叶子攸将宋易安圈在怀里,抱着她像抱着一个价值连城的宝物。他克制着自己的力道,不敢太重,免得伤了她,可他又控制不住,怕太轻,会失去她。 宋易安在哭,哭着笑;叶子攸在笑,笑着哭。 两个人的情绪变化太快太急,当真不知道是喜是悲了。 叶子攸担心宋易安的身体,轻拍着她的后背,哄着她,正如十多年前宋易安在石墩上摔下来磕破了膝盖而大哭时叶子攸哄她一样。 宋易安小的时候,昭阳帝姬叶子希总是不想见到她,觉得她是自己一生的耻辱,将她丢在门外。宋易安便坐在门口的石墩上,静静地等她的母亲打开房门。这个时候,叶子攸常会出现,把她抱在怀里,用杂草给她编织蛐蛐,陪着她一起等。宋易安曾经有很多很多的草蛐蛐,每一个草蛐蛐,都含着叶子攸满心的疼爱。 有那么一次,叶子攸来晚了,等急了的宋易安一个不小心,从石墩上滑下来,磕伤了膝盖,疼的直抹眼泪。她在外面哭,叶子希就在屋里哭。宋易安不知道叶子希为什么哭,却哭得更加伤心。 急匆匆赶来的叶子攸将她抱起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她,还编了一串的草蛐蛐赔罪。他对她说,以后不高兴了,不要坐在石墩上,要去找舅舅。有舅舅在,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没多久,京城局势恶化,叶子攸被迫离京,宋易安就离开了舅舅,也离开了自己自由的童年。 十多年啊,宋易安也没有学会编织草蛐蛐,好不容易做出个样子,又觉得与舅舅做的相差甚远,只好不再做了。在宋易安单薄的童年印象里,鼓着大肚子的可爱的草蛐蛐,除了她舅舅,没有人做得出来。 叶子攸没想到自己看惯了生死离别之后,还能这么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在宋易安面前,哭他逝去的年华和荣耀,哭他一塌糊涂的人生。 哭过了,叶子攸将宋易安小心地放回到被子里,哝着鼻音说:“还生着病呢,又受了伤,咱不难过了,得小心养着。” 被叶子攸这么一提醒,宋易安才觉察到,自己的脖颈处有一条三寸来长的刀伤,虽已经被包扎好了,养了两天,但是能清楚地感受到疼痛。 叶子攸给宋易安压压被角,说:“你脖子上的伤不长,但很深,吓得我丢了半条命。你不要乱动,一会把药喝了。老吴算着你快醒了,早就炖好了一锅米粥。你饿了,吃完了药就吃饭。” 宋易安又想起来,自己明明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粗暴地劫持了,怎么醒来却到舅舅身边了呢?她正要问,叶子攸抢先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你把药喝了,喝了我就告诉你。” 话音刚落,一碗散发着苦味的汤药就出现在了宋易安面前。 药?对了,被劫持之前,赫连衣也说要给她煎药来着。赫连衣人呢? “舅舅,跟我一起的那个……”宋易安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 之前宋易安拜托叶子攸调查过赫连衣一家人,而宋易安被劫持之前,就是跟赫连衣在一起,所以叶子攸不可能猜不到她对赫连衣怀了什么心思。既然他知道了,那么对此会有什么态度呢? 宋易安不敢确定,便悄悄收回了话头。 可叶子攸何等心思,怎么会不知道宋易安想问什么。只是他故作没有听到,捧着药碗等着宋易安喝药。 叶子攸这样的态度,更让宋易安忐忑不安了。 宋易安乖乖喝完了药,小心地观察着叶子攸的态度变化,安静地等着他的解释。她心里不知道有多焦躁,还要苦苦隐忍着,她怕自己出格的喜好被舅舅发现,给赫连衣带来麻烦。 宋易安不说话,叶子攸竟也没有马上开口。 片刻之后,叶子攸叹息了一声,说:“易安,离别了十年,你我果然生分了。在我面前,你也要隐忍试探吗?” “舅舅……” “你担心那个叫赫连衣的孩子,为什么不敢问我?” “我……”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我关注过那个孩子,配得上我家易安。如果他能真心实意地为你好,难道我会不成全你吗?你在顾虑什么?” 宋易安说:“他不是我们的人,我也没有办法说服他帮我。” 叶子攸把宋易安额角的碎发梳理通顺,说:“傻姑娘,他心思那么单纯的一个人,不藏虚造假,把自己的立场和想法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还不够吗?前朝的事,本就该让我们这些前朝人解决,和你们这些孩子有什么关系?你在阴谋算计里活了这么多年,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和利益挂在一起。但是你知道吗,两个人的感情,是没有利益可言了,要想和他执手一生,谁付出的多、谁付出的少,是决计算不清楚的。” 唔,是了,利益二字适合宋易安,但不适合赫连衣。这么想来,是宋易安错了。 宋易安说:“舅舅,我喜欢他。你告诉我,他在哪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9章 舅舅又说 被算计好的感情,宋易安是见过的。当年宋诩算计了叶子希,抢了叶家江山,还要对叶家皇室赶尽杀绝。宋易安怕啊,她害怕自己成了宋诩,将赫连衣送上万劫不复的地步。 赫连衣是有原则的君子,不可能为了她而改变自己的信念,转而推翻宋诩的那个偷来的江山。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如叶子攸所说,他对宋易安的感情就变得更加纯粹,没有阴谋算计。 没有“合不合适”,只有“愿不愿意”。 宋易安总觉得自己不值得拥有那样的感情,但并不代表,她不珍视这段感情。 叶子攸明白宋易安,所以他慢慢地把事情经过解释给宋易安听。 原来,两天之前的那个晚上,确实有一伙人计划非常周详,在逼迫店小二给宋易安下毒失败之后,杀了店小二灭口。然后他们引来官府的人,想让宋易安和赫连衣的身份暴露。在赫连衣疲于应付魏大人和一众差役的时候,那伙人悄无声息地劫走了无力反抗的宋易安。 巧就巧在,叶子攸早就想见宋易安一面,听说她在从夔州回京的路上,就赶了过来。暗地里保护宋易安的忠武卫卫士行事机灵,一早发现宋易安落脚的客栈有形迹可疑的人存在,便报了上去,也就在宋易安被劫持出客栈的那一刻,叶子攸派人迎了上去。 时间分毫不差。 他们在巷子里交手数次,奇袭、拼杀、争夺、定生死。叶子攸带来的人,很快由被动变为主动,只是为了隐藏行迹,不得不放轻了手脚。好在对手也不愿意暴露行踪,一直选择深僻的巷子作为战场,所以虽然费了一番力气,还是把宋易安救了下来。 在争夺的过程中,劫持宋易安的人想着宁愿杀掉宋易安也不能将她交给叶子攸,所以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对毫无意识的宋易安下了手。千钧一发之际,叶子攸最倚重的忠武卫将领吴松阳挥出了大刀,将劫持宋易安的那个人的短刀劈成两段,虽还是伤了宋易安,好歹没有丢了命。 叶子攸为泄愤,将那个人剐了,丢进了山坳里。 至于赫连衣那里…… 叶子攸说:“赫连衣到的晚了,只看到了那一柄被劈断的短刀和一滩血迹,以为你遭遇不测,跪地痛哭以致于昏厥,被那个魏知府带回家养病去了。” “什么!他……”宋易安几乎要不管不顾地爬起来了。 叶子攸将她按回被子里,安抚道:“急什么!忘了自己是病人了吗?” “可是他……” “他没事。”叶子攸带着无奈的口气说,“刚还装作不关心的样子,现在露馅了?你嘴硬的毛病,也不知道随了谁。” 宋易安闭了嘴,想着舅舅还没有完全接纳赫连衣,她也不好表露太多情感。 叶子攸说:“那孩子对你很在意,我看得明白。知道你也担心他,所以我派人悄悄去看过了。他虽还在昏睡,但并无大碍,魏知府对他也很上心。我在他的身上留了一张带了‘忠’字的绢帛,他看到绢帛,自会明白你已经平安无事。” 宋易安放下心来,悄悄松了一口气,尽量装出淡定的样子来:“谢谢舅舅。” 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马车因此停了下来。 叶子攸撩开车帘看了一下外面,回头对宋易安说:“我们已经到了汉阴地界了,只是错过了客栈,今天只能露宿野外了。你且再睡一会,晚一点你有精神了,我再跟你说话。” 宋易安知道叶子攸有事要忙,不再多问,点头应下,由着叶子攸钻出马车。 宋易安的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寅时。那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叶子攸一行十来个人一夜没睡,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又继续赶路。眼下人们都有些疲惫,叶子攸便让大家休息一会,稍作休整。 宋易安从马车里钻出来,脚还没沾地,就又被急匆匆赶过来的叶子攸往回撵。 叶子攸端着药碗,责备她说:“病成这样,怎么还要出来?受了风怎么得了?” 宋易安坐在车厢前面的车板上,脚丫悬空,前后摇晃了两下,得意地说:“让舅舅为我提心吊胆的,我高兴!” 宋易安的撒娇,让叶子攸感到久违的幸福和平静,看着宋易安精神好了许多,他终于释然地笑了。他把药碗送过去,嗔笑道:“臭丫头,连舅舅都要欺负了!” 宋易安喝药一点都不拖拉,一饮而尽,而后将空碗随意丢在一边。 叶子攸站着,宋易安坐着,两人相互对视,竟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天边亮起的光芒,格外耀眼。 叶子攸笑了,说:“要是你我能一直这样,多好。” 宋易安嬉皮笑脸地说:“舅舅这话不像是跟我说的。” “嗯?什么意思?” “哈哈,像是跟我舅妈说的!” “你个傻丫头,你哪里来的舅妈?!”叶子攸像小的时候那样,在宋易安脑门上弹了一下。 宋易安夸张地缩了脖子。 宋易安问:“劫持我的人,身份查明白了吗?” 叶子攸说:“还没有。他们装成是宋诩身边的禁卫军,还装模作样的拿着禁卫军的腰牌,但我觉得,他们只是想混淆视听。” “对。那个杀手行凶还要带腰牌的?更何况,禁卫军是用惯了长刀长剑的,我没见过谁用短刀,且轻功了得。” “说的没错。不过他们不是禁卫军,却一定是皇族人派来的,否则拿不到禁卫军的腰牌。” “宋元吉、宋元德或宋元杰。” 叶子攸想了想,说:“宋元杰不大可能。我接连派人去蜀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异常,反倒京城里有些热闹,不知道哪里散布的流言,说赵王一个月没有露面,其实不是在养伤,而是出京去了。流言是最近两天散播开的,所以注意到的人还不多,这也是我们日夜兼程的原因。” 宋易安眉尖蹙了蹙:“看来,我的身份暴露了。” “这有什么关系,”叶子攸轻松地说,“反正京城的那几个人都活不了了,让他们知道你是谁,也算死得明白。” “可是我怕中途有变故。万一宋元吉和宋元德放弃造反了,或者进宫告发我,岂不是前功尽弃?” “别担心,宋元吉和宋元德不会为此去见宋诩,这场宫变,他们闹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0章 舅舅还说 叶子攸说的信心满满,倒是吊足了宋易安的胃口。宋易安问:“舅舅怎么这么肯定?” 叶子攸说:“你离京快一个月了,很多事可能不大了解,正好,趁着这一会儿,我跟你说说。” 正如当年叶子攸给宋易安讲故事一样,语气都那么熟悉。宋易安高兴极了,干脆将腿盘起来,撑着下巴听舅舅说话。 叶子攸手掌撑着车板,轻松地坐在马车上,坐在宋易安身边。他说:“你去大龙云寺接应薛家那个姑娘的时候,路上遇到了宋元德派去的刺客。周眉语收到了你留给她的信,便按照计划,将这件事张扬起来,说你在去大龙云寺的时候遇刺受伤,自此闭门谢客。这件事原本并不受朝廷重视,只是后来周眉语带了人大闹齐王府,把宋元德玩废了,这才成了大事。” “人们都知道这件事是我做的,但他们没有证据。” “是,他们没有证据,宋元德为此气急败坏,跟宋元吉成了盟友。在宋诩的寿宴上大放异彩的蜀王宋元杰并没有再接再厉、收揽权柄,反倒找了个蜀地涝灾的由头出京了,虽说刻意,但并无错处,反倒引来了不少赞誉。” “然后呢?” “然后?”叶子攸呵呵笑了两声,整了整自己的衣摆,“然后宋诩就病了。” “病了?老毛病又犯了吗?” 叶子攸摇摇头:“这次还真不怪他的老毛病,怪只怪他的人品太差——他中了毒。” 宋易安脸上藏不住的惊喜:“怎么回事?董贵妃做的?” “真聪明!”叶子攸勾了一下宋易安的鼻尖,“董贵妃在送给宋诩的药膳里下了慢性毒药,宋诩没几天就不能上朝了,躲在后宫里‘养病’。董贵妃以宋元吉的名义收买了太医院的太医,所以宋诩一直被蒙在鼓里,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宋易安消化了一下这些信息,说:“不对啊。宋元吉和董贵妃既然已经掌控了朝局,若是真的知道了我的秘密,为什么不尽快公之于众,然后毒死宋诩、尽快称帝呢?他们干嘛做这么大的局,耗费这么多人力来杀我呢?最重要的一点,我的秘密是怎么泄露的?他们是怎么知道我行踪的?” “你是怀疑,来杀你的人不是他们派过来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疑问。” 叶子攸想了想,说:“你也知道,自从你立了府、‘娶’了两位王妃,人多眼杂的,难免多出些事端来。江夏王府这边有周眉语和李姜楠压着,不至于出岔子,薛家的家丁、婢女们就难说了。更何况宋诩在你开府的时候就给你安插了些人进去,明显是监视你的,偏又不好驱赶。被那些人寻了些蛛丝马迹也是有可能的。” 宋易安暗自反驳舅舅的猜想,她总觉得自己做的很谨慎,不大可能出纰漏,但除了叶子攸猜测的这种可能,她却想不出别的缘由,只好勉强同意了。 “至于为什么千里迢迢找人杀你,我想只是因为他们心有不甘。宋元吉那个蠢货和宋元德那个疯子,就算是知道你是姑娘家,知道你来蜀地避祸,也没有实际证据揭发你,毕竟还有宋诩那层关系在。若是告诉人们你是女儿身,怕是宋诩那张老脸也没地方搁了。” 说的有道理。宋易安点头。 叶子攸接着说:“宋元德多年豢养的死士,已经被周眉语几乎一锅端了,所以我猜测,此次潜入蜀地来劫持你的,应该是宋元吉的人。” “宋元吉自认为已经掌控了全局,他没有办法公布我的秘密,又心有不甘。所以他一定会宫变的,而且就在这几日了。” “还不至于那么快,”叶子攸说,“他最倚重的大将是他的表兄高牧野。高牧野曾经执掌京畿,后来和人赌博,输的多了,发了狠,犯了命案,被调到岭南守边。高牧野在军中威望很高,宋元吉为了得到军方支持、更加名正言顺地坐上龙椅,就一定要把高牧野调回京城。我收到消息,高牧野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大约需要十四五天的时间到长安。这期间,宋元吉会暗地说服大多数文臣,安抚他们的情绪。” “有一点我很担心。”宋易安说。 “什么事?” “我之前安排周眉语给宋诩递了个折子,名义上来云阳巡视灾情、开仓放粮,实则找个机会潜伏在巡防营里,跟在副帅赵岩的身边。等宋元吉宫变,周眉语和赵岩可以以最快速度控制京中防卫。但是,如果宋元吉一早就派了人跟在我身边,会不会也派了人跟在周眉语身边呢?那些人若是发现在云阳的人不是真正的周眉语,岂不坏事?” 叶子攸安抚住宋易安,说:“你且放宽心。你的计划,福子已经告诉我了,以防万一,我先去了云阳。假扮周眉语的人做事周密,很少抛头露面。有刺客扮成流民的样子想刺杀她,她也妥善处理了此事。” “她也遇到了刺客?” 叶子攸笑道:“那样的拳脚功夫,被说成是刺客太过牵强,也就是个在周眉语的手下混过几天的兵油子。也不知道宋元吉是不是没人可选了。” 宋易安的脑袋快速思考着,说:“这么说,宋元吉在云阳只是为了试探。看来朝廷里的那些人都瞒过去了。” “十有八九是瞒过去了。” “那么——舅舅这是要跟我一起去京城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宋元吉动了手,我们就可以封锁长安城,光明正大地杀人了。” “不,我还不能去京城?” “不能?那你去哪儿?”宋易安瞪大了眼睛问。 叶子攸从马车上跳下来,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了看。晨光乍起,将黑暗完全驱散。温暖的光芒洒在脸上和身上,真是说不出的畅快。他收回泛着光芒的眼神,将宋易安压的皱了的衣服抚平,说:“光是巡防营的兵,还远远不够。既然是殊死一搏,就要万无一失。我需要六七天的时间,去搜罗我的兵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1章 回归 和舅舅分开的时候,宋易安没有哭,只是红着眼睛不说话。叶子攸的眼睛也红红的,偏还要开玩笑说宋易安是石头做的,泪珠比珍珠还要稀罕。 分别之后,宋易安的情绪极其低落,缩在车里暗自委屈,留下来照顾她的吴松阳叫她两声,她也没力气回答。 就这样悄无声息又日夜兼程地赶到了长安。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刻意扮成送菜的农人,从后门进了赵王府。 姬姝和薛瓶儿等得她好苦,听说她平安回来,这才把心妥帖地放回去。 薛瓶儿对宋易安的担忧半点不逊于姬姝。她是个七巧玲珑心的姑娘,就算没有人明确告知她关于宋易安的踪迹,她也明白,这件事与宫廷斗争、准确的说是夺嫡之战有密切的关系。但她一心一意地盼着宋易安平安。 她不在意宋易安别的什么目的,她只知道,宋易安离京,最直接的原因是去大龙云寺的路上被宋元德截杀,而她之所以去大龙云寺,不过是要探望同样遇到不测的她。 江山和地位,薛瓶儿是不在乎的,她在乎的,只是宋易安能真心对她好。 当然了,她还不知道,宋易安也是个女儿身。她们的“婚姻”,不过是一场算计和侥幸而已。 失踪了将近一个月的宋易安瘦了,也黑了,接连的咳喘和低热闹的她眼晕。姬姝和薛瓶儿体贴,细致地安排她休息,端汤熬药,无不亲力亲为。 这一个月,两个姑娘也不好过。 为了隐瞒宋易安离京的事实,营造出她受伤休养的假象,她们每天往屋里送饭食和汤药,偶尔还会送来书籍和棋盘,戏做的很足。也幸好宋易安一直以哑巴的形象示人,才不会让人很快发觉屋子里空无一人。 最近些日子,外面流传着宋易安失踪的流言,很多人已经把目光投向了赵王府,为此,薛璧贺还差遣薛迅来赵王府问过。不得不说薛瓶儿聪明机敏,利用哥哥打掩护,好不容易让流言平复下来。 可薛家并不能完全让外人信服。就在薛瓶儿快要无计可施的时候,宋易安终于回来了。 与宋易安几乎一同到达京城的,是同样落魄狼狈的赫连衣。 直到见到叶子攸送来的信物,赫连衣才放下心来。不过这只能证明宋易安已经脱险,她好吗?是不是暴露了身份和行踪?她还会不会有危险?一系列的问题纠缠着他,让他不顾一切快马加鞭赶到长安。 赫连衣不敢声张,先到达的地方自然是甄府。甄府上下不知道他今天会回京,并没有准备,本想着给甄昱卿买醉仙楼的桂花酿的卓然,看到赫连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简直没有认出他来。 赫连衣从马背上跳下来,不等卓尔问安,拉着卓尔问道:“最近两天,赵王府上可有动静?” 卓尔被这没头没脑的话问的一愣,见赫连衣目光灼灼,便如实回答:“赵王府?没……没听说……” “薛家公子薛迅可去过赵王府?” “好几天之前似乎是去过,回来之后说赵王殿下的伤恢复的不错。最近没有听说他再去拜访了。” 赫连衣松开抓着卓尔手腕的手,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卓尔虽然满肚子疑问,但也知道很多事是不该他问的,他眼珠子转了转,小心地说:“表少爷,您想知道的事,需不需要小的给您悄悄打探一下?” “不用,”赫连衣说,“也不要跟别人提起我问过什么。” 薛迅没有去过赵王府,说明赵王府一切安然无恙,宋易安应该平安回来了。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平静,最好什么多余的动作都不要有。 卓尔应了一声,说:“表少爷,车马劳顿。小的给您备些热水,您先洗漱一番;一会儿给您去刑部报到——您想什么时候上任啊?要多休息几天吗?” 赫连衣摆了摆手,什么也没有回答。他现在很累,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肚子里空荡荡的,偏胃里还疼的反酸。脚底下好像踩着一团棉花,什么感觉也不真切,唯有眼前人影幢幢,纷乱的看不清容貌。 听闻赫连衣回来,甄家的两兄弟一块出来迎他。跑在最前面的是二弟甄昱臣,边笑边说着什么,许是离得远,赫连衣听不真切;甄昱卿缀在后面,挂着玉环的绸带飘飞,样子摆的逍遥,脚下却走得急,还不忘挖苦弟弟:“跑那么快做什么,来的是明鸿,又不是你家娘子!” 一个月不见,甄昱卿还是那个德行。 赫连衣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想着,眼前更是朦胧一片。刚登上门前的第一个台阶,他便头重脚轻地栽了下去,陷入了黑暗之中。临昏睡之前,赫连衣还在想:“娘子?‘娘子’这个词,怪好听的,可比什么‘未婚妻’好听多了……” 赫连衣心心念念的姑娘宋易安,在太阳未落之前醒了过来。地上的暑气还未消散,树上的知了叫的正欢,蛐蛐常从草丛里蹦出来,跳到窗台上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想看看这个府上好久没有露面的主人。 姬姝端着药碗进来,试了试宋易安额头的温度,还是热,没说话,只用眼神催促她喝药。宋易安最害怕姬姝不说话的时候,自小到大都怕,所以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二话不说,把药汤一饮而尽。 等着宋易安喝完了药,姬姝收起药碗,说:“把你带回来的那位老先生没有停留,已经离去了,至于去了哪里,他没说。” “府上多出一个人来,容易惹人怀疑,他离开也好。”宋易安答。 姬姝点点头,又说:“现在长安城私下盛传你失踪了,也有流言说你根本不是养伤,而是离京去了。我觉得你该露个面。过些日子,安平伯家的二公子大婚,巧的是,他给咱们也送了请帖。你要去吗?” “过几天?太久了。”宋易安说,“我明天就要出门见人。” “见谁?” “礼部尚书、我名义上的岳丈——薛璧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2章 岳丈 宋易安还在病着,所以姬姝反对她随意走动。可拗不过宋易安坚持,也只好由着她了。 说起来也对,自从薛瓶儿“嫁”到赵王府,宋易安还没有正式地登过薛府的门呢,就算是为了照顾薛瓶儿的面子,也不能拖着了,何况这段时间,薛家为给宋易安打掩护,耗费了不少精力。 次日上午,宋易安与薛瓶儿、姬姝乘车去了薛府。 宋易安一行人来的冒然,所以薛家上下并无准备,好在薛璧贺一见到掌上明珠,便一点礼数也不挑剔了。 宋易安陪着薛瓶儿,对薛璧贺夫妇行了大礼,终于补全了薛瓶儿心中遗憾。 对于宋易安的这一跪,薛璧贺是没想到的,但想了想,认为自己还承受的起。虽说宋易安是皇子,如今也有了亲王的尊荣,但不受宠,甚至不能被陛下承认。退一步讲,宋易安的亲王爵位,还不是因为她的两位“夫人”地位尊崇?眼下宋元吉和宋元德都没了夺嫡的资格,这么看来,宋易安反倒还有些优势。 薛璧贺不大希望薛瓶儿入宫为妃,勾心斗角的,太累。正因为如此,薛瓶儿能嫁给宋易安,他也是满意的。宋易安是个哑巴,不可能做皇帝,能安安稳稳地做个闲散王爷,倒也不错。看现在的情势,宋易安对薛瓶儿很好,薛瓶儿也知足,这就足够了。 越想越高兴,薛璧贺将这些日子积累的担忧和发愁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大好的心情让他差点觉得自己要年轻十岁了。 宋易安送给薛璧贺一套姬恒编写的、为历朝历代史书考校做注解的、她亲手抄录的《明华录》副稿。这本《明华录》,除了藏在赵王府的那套姬恒手稿之外,再无任何版本。世人只知道有这本书存在,却没有几个人见过它的真容,是一部可遇不可求的百年经典。 宋易安知道,薛家是书香门第,对金银俗物弃如敝屣,只有这种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旷世巨作,才能让他兴奋到发狂。 果然,薛璧贺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见到这本书,甚至能翻看和拜读,更何况,他是除了作者和赵王宋易安之外,唯一一个欣赏它的人,激动的心情真是无以言表啊。 听说这套书还是宋易安亲手抄写的,薛璧贺对着一人高的书拜了三拜,又拒绝了下人们的帮忙,仔细洗过手之后,与儿子薛迅一起,将这些书小心地藏进书房当中,还当即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进入书房,例行洒扫也不可以。 仰视着这一摞书籍,薛璧贺真心觉得,最近几天为宋易安奔波,值得! 因为礼物送的称心如意,所以薛璧贺对宋易安满腹的盘问,忽然就消散了大半,最后就剩下了几句话。 薛璧贺问:“赵王殿下的伤,养的时间委实长了些,引得坊间不少流言,殿下听说了吗?” 宋易安用手语比划,姬姝在一旁解释:“伤势反复,助长闲言,可见本王还是难以独善其身。” 明显是搪塞之词,但沉浸在喜悦中的薛璧贺浑不在意,又说:“殿下的脸色依然不好,瘦了许多,可是伤还没好利索?” 宋易安比划道:“偶感风寒。不过幸好瓶儿悉心照料,快要痊愈了。” 薛瓶儿望了宋易安一眼,颇觉得满足。 薛家一家人把这伉俪情深的画面映在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薛璧贺还想问什么,被薛夫人用手肘悄悄戳了一下,赶忙收回尚未出口的话题。他自己也提醒自己,只是家庭聚会,女儿和夫人在场,确实不该提那些令人头疼的朝堂琐事。 在薛府逗留了半日,薛璧贺夫妇强留吃饭。一顿饭吃的和乐,就连薛夫人都觉得,这位女婿就算不能在饭桌上说两句撑场面的漂亮话,也是难得的好归宿。 酒足饭饱,宾主尽兴,终于要各自散去了。 薛家上下将宋易安一行人一直送出大门,那热闹的场面,让路过的百姓差点以为是皇帝陛下亲至。 宋易安将薛瓶儿小心地送上马车,正要随着她上车的时候,薛璧贺忽然叫住了她。 “赵王殿下……” 宋易安回过头来,回了个礼,安静地等着他问话。 薛璧贺压低了声音说:“最近天气总是反复,大有山雨欲来之势。东边的人家底殷实,已经准备好了一应用具,还有许多帮手。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准备。下官也有些人手,虽不机灵,打打下手也是好的。殿下有用得着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懂了。 宋易安作了个大揖,在薛家人的注视下,登车而去。 马车晃晃悠悠的往前走。车里明明有宋易安、薛瓶儿和姬姝三个人,却安安静静的。人们像形成了某种默契,都没有言语,但也没有人觉得尴尬局促。 三个人中,最开心的是薛瓶儿。她今日事事顺心,处处体面,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姬姝谈不上喜悲,她心里惦记着宋易安的病情,知道这厮又在强撑,生气之余更加心疼。 她和宋易安,是从小陪伴的亲人,是互相理解的朋友,更是目标一致的战友。相较于宋易安,她更细腻,更体贴,更心善,更像个女孩子。站在女孩子的立场上想,她委实不希望宋易安为了自己的目标拼上自己脆弱的生命。 虽然她也明白,宋易安不得不这么做。 宋易安忧心忡忡,但因为姬姝和薛瓶儿的存在,她不想表露出来,只能装出一副淡然闲适的样子。 薛璧贺已经完全被她收买,愿意与她分享任何消息和权势,这一点确实值得庆祝,但这也恰恰证明,一场建国以来最大的政治风暴即将拉开帷幕,改朝换代的历史大剧,又要上演。 宋易安对此企盼的十几年,也恐惧了十几年。 她想报仇,想俯视着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宋诩,对他说:“你亏欠叶家的,我来索要了。” 但同时,她也害怕报仇。无数的人跟她站在一起,她怕一个失手,万劫不复。 如此,越想越忐忑了。 马车使劲摇晃了一下,紧接着传来了数声马的嘶鸣。 撞车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3章 碰瓷,他是认真的 马车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宋易安下意识地用手抱住了薛瓶儿的头。 薛瓶儿的头撞在马车车厢上,正要着恼,被宋易安抱住了头,忽的就安定下来。马车又摇晃了好几下,才逐渐停稳。薛瓶儿之后再没有磕过头了,因为宋易安用她的手护佑着她。 宋易安的身体自然也是不受控制的,但她没有因此抽回自己的手掌。她呆呆笨笨的撞了好几下,才因为马车停稳而安静下来。 薛瓶儿胡乱摸着宋易安磕的发红的手,问她:“磕疼了?” 宋易安摇头。 薛瓶儿嗔怪道:“怎么光顾着我,你自己就不顾了吗?” 宋易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薛瓶儿嘴上抱怨,心里却温暖的很。她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憨傻的可爱,像个甩着长毛逗趣的狮子狗。 车外一阵马鸣。 姬姝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因为撞疼了额头而升起的恼怒让她把教养和形象都丢了大半:“怎么回事?怎么驾的车?!” 驾车的车夫是薛府的一个老把式,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谁知道老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当下羞愧惊恐的从车上跳下来,告罪说:“姑娘息怒!不是小的驾车不稳当,实在是……” 老车夫说不下去了,他的头转向了惊扰他们马车的“罪魁祸首”。姬姝顺着老车夫的眼神去看,竟有些怔忡。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对眼前的事做任何评论了。 宋易安安顿好了薛瓶儿,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她和姬姝一样,也愣了一下。 马车的对面,赫连衣穿着一身红色朝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忍着笑看着她呢…… 赫连衣瘦了。 几天不见,赫连衣瘦的很明显。他的脸颊有些轻微的凹陷,脸色也有些发黄。他本是个白净的人,五官柔和,书生气质极为浓烈,像一张尚未被晕染的宣纸。可他现在消瘦的脸庞多了些不属于他的棱角,让这张“宣纸”被蹂躏的多了褶皱。 偏偏不算难看。 宋易安这才明白,无论赫连衣变成什么样子,都好看,她都喜欢。 因为这场“事故”,宽敞的街道被看热闹的人们围堵的水泄不通。宋易安没想到,自己刚露面,就又成了街边的“风景”。 赫连衣从马背上跳下来,朝服倒还算平整,官帽却一个没注意,歪了。赫连衣扶正自己的官帽,走到宋易安面前去,行了个礼,说:“下官赫连衣,见过赵王殿下。一时不慎,惊扰殿下,万望殿下恕罪。” 说是道歉,偏脸上带了笑,且笑得有点不端庄,带着得逞的促狭。 宋易安奇怪地想:曾经的赫连衣不是这样的?他不是个处变不惊的谦谦君子吗?他不是总把家国大义、忠孝仁德挂在嘴边的才俊栋梁吗?他不是不屑营营算计、只会光明正大坦诚相待的儒雅文士吗? 可这个笑容,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笑,像是在宣示主权,像是在订立盟约,像是得意于目标达成,像是在夸耀自己算无遗策。像是在告诉宋易安,我就在你面前,你也只能在我面前。与立场无关,甚至与生死无关。 姬姝太了解宋易安了,所以她迎上去,故作气恼地说:“京城之内,御街之上,纵马驰奔,惊扰亲王,赫连大人是有几个胆子?殿下若是受伤,大人要如何自处?!” 姬姝在给宋易安争取平复心情的时间,也是在提醒宋易安,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是哑巴皇子,他只能是朝廷命官。 宋易安心领神会,果然闭口不言。 赫连衣拱手说道:“殿下和姑娘息怒。下官今日初次任职刑部,路况不熟,而且这匹马刚从蜀地回来,许是累着了,没有精神。哎,也难怪,它曾陷入泥潭当中,被下官好不容易救起来,之后走路就不大稳健了。罪过,罪过。” 陷入泥潭?被赫连衣救起? 宋易安这才注意到,赫连衣骑过来的这匹马,正是当时宋易安去夔州时骑的那一匹。这匹马不大乖巧,还有点呆笨,宋易安为了拉住它,一个没站稳,就陷入了泥潭当中,是赫连衣将她抱出来的。 现在旧事重提,赫连衣果然不厚道。 姬姝虽然不明白赫连衣为什么要说一匹马的经历,但看到宋易安和赫连衣截然相反的表情,也大概能猜到一些。想着要赶快摆脱赫连衣的纠缠,将宋易安拖回家去,姬姝说:“罢了,好歹没有闹出大乱子,我家殿下也没必要多加责让。请赫连大人换一匹马骑,若再冲撞了贵人,就不好了。” 说罢,姬姝示意宋易安回去。 赫连衣出声阻止:“赵王殿下请留步!” 赫连衣说的是“赵王殿下”,但陪在身边的姬姝也停了下来,转头看他。 赫连衣说:“下官记得,这条街的拐角处有一个很好的酒楼,酿的酒极好。不知殿下能否赏脸,让下官借此赔罪?” 姬姝代替宋易安回答:“我们已经在薛府用过午饭了,请赫连大人自便。” “等等!”赫连衣有些着急了,声音不由得转为急迫,好在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很快用一声干咳掩盖下去,“其实,下官还有要事与殿下商议。” 要事?从不接触朝堂事务的宋易安,怎么会和赫连衣有相同的“要事”? 姬姝向宋易安投去了疑问的目光。 宋易安望向赫连衣,等着他搜肠刮肚地说出所谓的“要事”到底是什么事。 赫连衣见宋易安终于停下了逃避的脚步,心稍稍安定下来,说:“一个多月以前,下官受殿下提点,侥幸侦破了典客署使臣被杀案,但是因为殿下养伤、下官回乡省亲,所以虽然案子已经结了,而后续的很多收尾工作直到前几天才完全结束。臣以为,殿下应该对后续的事感兴趣。” 宋易安后退了一步。 姬姝心中明了,适时挡在宋易安面前,语气生硬:“赵王殿下对朝务和案子没有兴趣,事情如何处理,那是刑部的事。” “可是……” 宋易安:“……” 赫连衣的眼神越发炽热:“可我有个东西,猜想殿下会感兴趣的。” 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4章 礼物 在赫连衣身上,宋易安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他那颗真心,但她不敢厚着脸皮讨要,因为她要不起,也还不起。她不敢同样捧出一颗真心过去,和他彼此偎依取暖。 但既然赫连衣说了,就应该不是请君入瓮的骗局。他是君子,不会戏耍她。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赫连衣的脸色缓和不少,他或许在为宋易安没有猜到答案而得意。 可出乎赫连衣的意料,宋易安没有点头,反而径自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怎么?她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还是……她讨厌他,一点机会都不想给他?她真的把他当成累赘,当成这个世界恼人的羁绊? 赫连衣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一个拳头。 宋易安走向马车,撩开车帘,对马车里的薛瓶儿比划了几下,像是在做什么安排、征求一项同意,然后,她折了回来,回到赫连衣面前,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看那神态,是要让他履行“请客喝酒”的诺言。 正午的太阳真大,晒在人的身上,像火烤一样疼。 在宋易安看来,赫连衣就是这个太阳,初见时温暖亮丽,距离越近,相识的越久,就会越觉得,疼。 不是被伤害的疼痛,而是被这是世界接纳和关心的时候,激动的让人发疼。 可宋易安是一轮残缺的月亮,美则美矣,太神秘莫测,太清冷孤单。她只能隐藏着自己的光芒,因为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周围陪同她的星光掩藏。 残缺的月亮,能否接受太阳的热情呢? 她有了一种试一试的冲动。 赫连衣抑制不住地笑了。 “殿下!”忽而姬姝喊她。 宋易安对着姬姝比划了两下,不知道什么意思,姬姝见后,先是一愣,又叹了口气,不大情愿地回车里去了。 一场“碰瓷”闹剧,就这样收场了,在路人们还没看尽兴的时候。 赫连衣和宋易安并排走在街上,偶有行人朝他们这边看一眼,也被他们自然地无视了。 天那么热,连个阴凉都没有。 宋易安是忐忑的,她总觉得赫连衣会给她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但同时,她坚信,这个惊喜,她恐怕不敢接受。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她虽然满心疑虑,对即将出现的抉择摇摆不定,却半点没有表露。淡然的脸色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但赫连衣太了解她了。越是淡然,越证明她的内心波涛汹涌。 拐角处确实有一家酒楼,名曰“谪仙居”,远在楼外,就已经被酒香包围,当真是连仙人都不能抵制它的诱惑啊。 赫连衣果然是有备而来的,他已经提前预定了一个僻静的雅间,点了一壶桂花酿和一壶女儿红。早早点好的菜肴也很快铺到了桌子上。 赫连衣给宋易安倒了一杯桂花酿,说:“我的表哥甄昱卿曾经对我说,人什么时候最惬意,当然是‘有鱼有肉,美人美酒’的时候。我曾经还笑话他庸俗,眼下看来,果然是人生第一乐事。” 赫连衣是在说她是美人吗? 不过宋易安一点也不买账,沉着脸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今天出门。现在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你却要插进来,你是活够了吗?!” 赫连衣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女儿红。他以前很少喝这种酒。 与宋易安对面而坐,赫连衣突然很想尝尝这种酒的滋味。 赫连衣饮了一杯,在唇舌之间细细回味,他说:“阴谋算计和生死斗争,你说的太多了,也该说累了。我不管什么生死,我只知道,今天会在御街上见到你。” 宋易安皱眉:“赫连衣,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吗?宋诩病重,宋元吉联合了宋元德和董贵妃,随时准备逼宫造反。你之前是因为和我解决了典客署的案子,才当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官,一连得罪了两个皇子。这个节骨眼上,你怎么还敢主动招惹我?” 赫连衣:“我是来给你东西的。” “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 只见赫连衣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块火玛瑙,放在桌子上,说:“这个,你又丢了。” 宋易安瞥了一眼,不屑地说:“这破东西我可没收下。赫连衣,你不要在我身上强加什么血脉亲情,我不稀罕。宋元杰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但我复国在望,将来总有一天会与他撕破脸。他只是我的敌人。” “那我呢?为什么你要连带我一并丢弃?”赫连衣问。 “我……我哪有!” “一个绢帛就像打发了我,你这个堂堂忠武卫少主、忍辱负重的赵王殿下,也太不负责任了!若不是我死皮赖脸地骑着马一路狂奔、紧追慢赶,站到你面前来,难道你就想跟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赫连衣的话里满是怨怼,让宋易安无措起来。半晌,宋易安低着头说:“我告诉过你很多次,我跟你不一样。就算我能粉碎宋元吉的谋反,要想帮助舅舅重新夺回皇位,也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且不说那些翊朝的开国老臣会如何激烈地反对,就是你父亲、你舅舅这样的前朝遗臣,也不一定会全力支持舅舅。你前途一片大好,而我……我有很多生死考验需要面对。” 赫连衣半晌无言。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然后在自己的怀里翻了翻,翻出一张纸条来:“那个玛瑙,我其实也觉得不好看,你不喜欢就丢了。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给你,希望你务必留下。” 一张纸条而已,怎么赫连衣说的如此郑重? 宋易安疑惑地瞧着赫连衣,没有马上接过纸条。 赫连衣抿了一下嘴唇,竟粗暴地把纸条塞进了宋易安的手里。 宋易安不知道赫连衣此时的心跳有多么快速而激烈,脆弱的血管快要承受不住汹涌不安的热血。宋易安迟疑了片刻,小心地打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 庚寅年正月初六卯时三刻。 简简单单十一个字,让宋易安眉尖一跳。 这是赫连衣的生辰八字。 这张纸,是赫连衣的庚帖。 他这是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5章 未来的生活 宋易安手上拿着赫连衣的庚帖,却好像托着一块千斤重的石头一样艰难。 男女双方交换庚帖,是在缔结婚约。 赫连衣在向宋易安求婚! 蓦的,她将庚帖拍在桌子上,气恼地说:“我刚刚说了那么多,你没有听明白吗?那好,我再说一遍,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微贱小命,根本玩不起!” 赫连衣脸色有些发青,眼睛也不受控制地眨了几下,随即,他说:“我懂,你说的我都懂。你没有把握让你舅舅重登皇位,一个不慎,就会命丧黄泉,万劫不复;就算成功了,你是女儿身的事也不能暴露,以免成为你舅舅的污点。所以,你可能会选择一种假死的方式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到时候我们还是不能携手在一起。但我觉得,你想多了。” 宋易安:“……” “我想明白了。所谓忠君爱民,需要先爱民再忠君,正所谓‘民为重君为轻’。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陛下虽是有胆魄的明君,但二皇子、三皇子都谈不上英明。周哀帝在位的时候年纪小,却能知人善任,重用了许多有见识的名硕大儒,之后他被迫四处漂泊,饱尝民生疾苦,更能感同身受,若是重新做皇帝,应该不会让人失望。更何况,你忠心为他,你的眼光,我是相信的。” 宋易安惊地瞪大了眼睛:“你难道要……” “我要跟你站在一起。” “胡闹!周朝灭亡的时候,你才多大?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不管此事成与不成,你都保不住自己的清白名声!难道你想让别人戳着你的脊梁骨说,你是两姓叛臣吗!” “你那时候尚未出生,又为什么要殚精竭虑地一往无前?” “这能一样吗?”宋易安急了,“我的舅舅是周朝最后一位皇帝,母亲是周朝帝姬,我的身上流淌着周朝皇室的血!我和翊朝不共戴天!” 赫连衣便说:“那就是了。我的娘子是什么人,我自然是什么人。” 娘……子? 听到赫连衣没来由的称呼她一声“娘子”,宋易安更是头疼,斥道:“我在跟你说眼下的形势!你不要……” “我在跟你说我们未来的生活。”赫连衣平和地回复她。 我们…… 未来…… 生活…… 每一个字从赫连衣的嘴里吐出来,就像一个个寺院的钟声,把宋易安的内心敲击的七零八落。她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放下所有仇恨和算计,单纯地和一个男孩谈论生活,谈论明天的事。那太美好了,过于美好的东西从来就不属于她。 宋易安摇了摇头:“假的。” 赫连衣皱眉说:“我们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你还觉得我不够真心吗?” 宋易安没有开口,但这已经明确表达了她的态度。 “那好,”赫连衣说,“不如让我用行动来证明。我不能十步杀一人,但至少还有一张嘴和一张厚脸皮。你也说了,我父亲和舅舅他们是前朝旧臣,眼下还不知道对周哀帝复位有什么意见。那就让我出面,我来说服他们。尤其是舅舅,他位高权重,深受爱戴。如果他能站出来明确支持哀帝复位,那么你的阻力将大大减少。” “就为了我,你要做这么大的牺牲吗?你是在用你的家族给我赌命!” “为了你,难道不值得?” 为了……我…… 一句极其简单的话,在宋易安的脑子里久久回荡。宋易安有些诧异,这句话,为什么她听不懂呢? 听不懂他为什么要义无反顾,为什么信誓旦旦,为什么舍生忘死,为什么弱水三千,只取她这一瓢。 赫连衣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女儿红,说道:“以前的那些得了女儿的父亲们,喜欢在女儿落生不久,就酿几坛子好酒,埋在树下。等女儿要出嫁的时候,就把埋在树下的酒挖出来,款待前来祝贺的乡亲朋友。这种酒,就叫女儿红。后来,女儿红出现在了各大酒楼之中,为的是图个喜庆。” 宋易安攥紧了自己的手:“……” 赫连衣:“真是遗憾,没有人给你做女儿红。不过不要紧,我给你补上行不行?” “……” “我相信你,你不会失败。” “……” 宋易安沉默半晌,忽然轻叹了一声,说:“赫连衣。” “嗯?” “你知不知道,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泥土里的蝉,如果遇到极好的机会,会脱离黑暗,爬向光明,哪怕是丢掉曾经的皮囊也在所不惜。自此之后,它将永远活在光明之中,直到死去。如果你将蜕了皮的蝉重新埋进土里,它很快就会窒息而死。”宋易安说。 赫连衣略带疑惑地瞧着宋易安。 宋易安拿起自己面前的桂花酒一饮而尽。酒虽香,奈何有些辛辣,呛的她咳了两声。她眨了眨眼睛,将眼前朦胧的雾气隐藏起来,但脸颊的红晕,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驱散了。 宋易安说:“我就是一只蜕了皮的蝉。我曾经活在最黑暗最恐怖的地方,怀着绝望等待最惨烈的死亡。但是有一天,你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把我从黑暗强拉到阳光之下。我贪恋这温暖和光明,所以不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所以呢?” “所以,赫连衣,”宋易安目光炯炯,语气沉重,“如果你今后抛弃了我,或者背叛了我,我的结局只会死的更惨。不过,在此之前,我会拉着你一同下地狱!” 赫连衣愣了片刻,心里一会儿暖一会儿寒,一会儿放松一会儿疼痛。 宋易安接纳了他,谢天谢地;同时,赫连衣觉得自己的责任太重了,他要用余生去抚平宋易安藏在心灵深处的阴影,需要用尽全力让她放下戒备,回归生活。 但这份责任,他苦苦追求,欣然接受。 赫连衣说:“你放心,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就算你不带我走,我也会上穷碧落去找你。变作花鸟鱼虫也好,飞禽走兽也罢,哪怕化成一阵风、一阵雨,再不济,索人性命的恶鬼也好,我都会找你——地狱太冷,我舍不得让你寂寞。” 地狱太冷,我舍不得让你寂寞…… 一言为定啊。 宋易安缓缓地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松开,手掌上赫然印着四个带了血的指甲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4章 乱! 京城的形势瞬息万变。就在宋易安陪着薛瓶儿回门之后的第二天,被宋元吉催促了无数次的表兄高牧野抵达雍州畿县,与长安遥遥相望。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一起的,是一万三千京畿护卫军。 只要有人打开长安城城门,一万三千护卫军,可以在一天之内取下宋诩的人头。 前太子宋元吉,就是这个除了病重的宋诩之外,最有能力打开城门的人。 次日一早,他们便行动了。 宋元吉没有亲自过去,他的任务,是在府兵和从兵部借来的禁军预备军组成的两千部众的护卫下,打开皇宫的大门,招降或消灭驻扎在里面的一千禁卫军。 虽说在数量上占了便宜,但宋元吉一点都不敢放松,因为禁卫军的大统领姚德爽是一员绝对忠诚于宋诩的老将。传说他手里的炎月弯刀是可以与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相媲美的无上兵刃,他自己也是斩杀敌人如探囊取物一般,哪怕是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忠武卫,也在他面前吃了好几次亏,折了许多人马。 与此同时,恶鬼一样的宋元德派出了他全部的人马,去对付宋易安。 这是他对宋元吉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亲自杀掉宋易安报仇,剥下她的皮肉,拿着她的头骨舀酒喝。周眉语的命,他也要,他要把她的尸体挂在城门口直到风干。 宋元吉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喜欢他的这个疯子弟弟。 巡防营主将国忠刚一个月前才把自己的妹妹送给宋元吉做妾,见到宋元吉的手谕之后,片刻不敢耽误,大开城门,请高牧野和他的兵马入城。 在国忠刚看来,宋元吉在高牧野的辅助之下,一定会成功夺取皇位,到时候难道只是恢复东宫之位那么简单吗?宋元吉一旦登上皇位,他国忠刚就是国舅,难道还要在这硕大的毒日头下面守城门? 国忠刚兴奋地快要跳起来,可惜身边站着他的副将赵岩,让他不得已维持着自己威严的姿态。 高牧野一行快速地踏入长安城,细碎的马蹄踏在青石地板上,传出杂乱却清脆的响声。 很快,京畿护卫军拐了个弯,踏入了皇宫东门口的方向。国忠刚眼瞧着高牧野的身影逐渐被长安城错落有致的建筑隐藏,心里美滋滋的。 忽然,赵岩指着皇宫东门口的方向,惊慌地说:“将军,你看那儿!” 国忠刚吓了一跳,赶紧顺着赵岩指的方向去看。 阳光有些刺眼,让人看不真切,但国忠刚隐约发现,拐了个弯的京畿护卫军有点不大正常,它的前队好像散了。 国忠刚用手在眉尖搭了个凉棚,死死眯着眼去看:“诶?那个队伍怎么……” 国忠刚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 不是他不想说,是他没有办法再开口了。他的肚子上,赫然插着一把利剑! 他的副手、他这么多年最信任的战友之一、潜伏在巡防营十年之久的赵岩,从他的背后,毫不留情地送了他一剑! 赵岩还不停手,反而决然地将剑拔出来。鲜血迸出,不仅把国忠刚的铠甲染透了,还溅了赵岩一身。 国忠刚倒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赵岩片刻也不拖延,向周围的弟兄们挥挥手。城门重新关闭。除了留守的人,大部分兄弟跟随者赵岩,冲下城门楼,向已经慌乱的京畿护卫军杀过去。 赵岩手下的兵,绝大部分是叶子攸的人。他们或者是忠武卫的子侄后代,或者是受过叶子攸恩惠的人,当然,也有江湖上的杀手。 叶子攸被迫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与很多江湖杀手组织有利益往来,寻上百十来个杀手,算不上困难的事。 京畿护卫军怎么也没想到,本以为能跟着高牧野拼杀一场,博个功名爵位,谁知道刚一进城就落入了陷阱,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极难说的事。 高牧野刚刚还自信满满地坐在高头大马上,等着招降了驻扎在京城的各个编制的军队之后,再去支援已经进宫的宋元吉。他不知道宋元吉会不会如他所愿,给他一个大将军的职位,他想,必须在宋元吉杀掉宋诩之前,把这件事跟他讲清楚。 哪料到一踏上去往皇宫东门口的路,街道两侧忽然多出无数的弓弩手,而他们身上穿的,是黑色铠甲和墨蓝色的斗篷。 那是忠武卫的装束! 高牧野来不及多想,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有雨点一样密集的弓箭扑上来。他的心口、额头和左肺具被射穿,从马背上摔下来,当场死亡。 与他同时被射杀的,还有几个京畿护卫军副将和数十个随军军士。原本干净宽敞的街道上,顿时就多出了一片骇人的尸体。 一顿鸡飞狗跳,行人们四散奔逃。转眼之后,街上再无闲人。 第二波弓箭像个毯子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将京畿护卫军死死地压制住,一步也动不得。与此同时,赵岩带的人也杀到了队伍的背后,两相夹击,连退路都没有了。 站在楼宇的高檐上,同样黑色铠甲、墨蓝色斗篷的叶子攸冷眼俯视着这场惨烈的厮杀。他忽然想到了,他未满十岁的时候,也是有这样的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军队,在宋诩的率领下闯入皇宫,见人就杀,见财宝就夺,像极了看到肥美的羊羔的恶狼。叶子攸在忠武卫的拼死保卫下撤离皇宫,目之所及,都是死状可怖的尸体。等他终于平安脱险,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早就被血染透了,就连脚上穿的靴子,也都是刺目的红色,完全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 十六年了,他又看到了这样的场面,只是角色发生了变化。 人真是很可笑,总是在争夺中过日子,为了权力和荣耀,可以抛弃别人甚至自己的生命,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叶子攸甲胄烈烈作响,惨烈的哀嚎声给了他短暂的满足感。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害怕这样的自己,但站在风口浪尖上,他不后悔。 在这场争夺中,要么一雪前耻,要么杀身成仁,没有别的选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7章 周哀帝回来了! 宋元德派往赵王府的杀手们,都怀疑自己在做梦,他们甚至以为自己的脑子坏掉了,否则怎么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阔大的赵王府里,一切如旧,只是空无一人。 杀手们谨慎地搜寻了半天,最终确认,这里面的确没有一个人。 如果说赵王府的人已经悄悄离开了,可上上下下百十号人,行动起来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下子,该怎么跟那个已经疯魔的宋元德交代呢? 杀手们在赵王府的花园里徘徊了很久,最终决定撤离。 左右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宋元德若是发疯,让他托着那副残废的身体自己来好了。 就在他们即将撤离的时候,一个初次执行任务的年轻杀手隐约看到草丛里有东西,凑近看了看,没看出什么门道,便动手摸了摸。他摸到一个绳子一样的东西,拔出来,里面发出了嘶嘶嘶的声响。 什么东西? 嘶嘶嘶…… 所有杀手都警惕起来。 杀手的首领突然惊呼:“趴下!” 可是已经晚了。 一场巨大的爆炸将赵王府几乎夷为平地,踏入赵王府的杀手们,自然无人幸免。他们在还没有见到对手的时候就离开人世,不知道在天有灵,会不会以做杀手为耻。 赵王府里的震动天地的声音和街道上疯狂的厮杀声,就算是聋子,恐怕也听得到,更不要说那些成了精的朝中大臣们。他们派出去探查情况的小厮流水一样地涌出家门,随即又源源不断地跑回来,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每个人都是惊恐万分。 人们都说,御街上乱了,前太子反了,要变天了。 有胆大的老臣迈出家门亲自探听消息,却在远远见到站立于楼宇之上的叶子攸的时候,吓得腿都软了。 这个人就算过了十六年,也不可能认错,那双周朝皇室特有的、温柔中带了威严的眼睛,是其他人无论怎样都模仿不出来的。 他们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能见到那双眼睛,还能见到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人。 周哀帝叶子攸,周朝最后一个皇帝,那个被臣子算计、赶下龙椅的小孩,终于回来了! 站在长安城最高的位置上,一如当年站在金殿的玉阶上一般。 那个褪去了稚嫩、完全成长起来的曾经的万民之主,在经历了无数沧桑巨变之后,终于打磨好了他的龙爪,要引天长啸了。 噩梦,怕是要开始了。 在宋易安被封为赵王、开府建牙的时候,那些翊朝的开国之臣也曾有过恐惧和不安,他们时时刻刻提防着她。但后来他们发现,宋易安只是一个对政治毫无兴趣的哑巴,一个运气好的病鬼,这才慢慢放松警惕。 直到这一刻,他们见到了叶子攸,才知道那个默默无言的瘦弱的宋易安,原来把他们都耍了。她是叶子攸重夺帝位的最强助力,也是最大资本。 宋元吉的兵马已经和皇宫的禁卫军打起来了。 禁卫军最初没有准备,因为突如其来的猛烈进攻而发生短暂的溃败和分散,但很快,他们反应过来,与叛军形成了势均力敌的对峙局面。 再说一遍,禁军的大统领是姚德爽老将军,一个在战场上一招一式锻炼出来的武夫,一个跟随了宋诩三十年之久的心腹,一个连黑白无常都不敢来索他命的怪物,是没有那么容易被消灭的。 姚德爽的指挥攻守得当,禁军的战力也以一敌十,不过一刻钟,禁军便反攻为守,占据了主导地位。 宋元吉的叛军逐渐显现出颓势来。宋元吉急得直冒冷汗,缩在军队后面对负责传递消息的侦察兵怒吼:“高牧野人呢!怎么还没到?” 在宋元吉看来,一向跟他作对的宋元德已经没有能力与他抗衡了,所以高牧野进城之后应该很顺利才对。一直到现在还没出现,这个高牧野,果然是个废物! 一口气都不敢多喘的侦察兵满头大汗,他来不及抿一下干的爆皮的嘴唇,慌张地回答:“殿下,高将军他……他回不来了!” 宋元吉大怒,一把拽过侦察兵的脖领子,嗓门扯的老大,吐沫直飞到对方的脸上去:“什么叫回不来了?他背叛了我?他怎么敢?!” “不是,不是,”可怜的侦察兵哆哆嗦嗦地说,“高将军带着人赶往东门,半路遭到一帮穿着黑色铠甲、墨蓝色斗篷的人截杀,巡防营的赵岩也来凑热闹。高将军被前后夹击,已经为殿下尽忠了!” 高牧野死了? 还是被赵岩和一帮黑衣人暗算的? 等等,黑色铠甲、墨蓝色斗篷,这些人是—— 忠武卫! 怎么会?怎么可能?忠武卫怎么可能出现? 忠武卫出现了,那么宋易安呢?叶子攸呢? 宋元吉毛骨悚然。他又怕又气又恼。 和宋元德斗了大半生,却在一个哑巴手上栽了跟头。宋易安那个下贱胚子,真是一只不叫唤的狗,咬起人来半点人性也没有,早知道就该在她被囚禁在新月宫的时候乱棍打死她,不,要在她还没有进宫的时候就把她处死,以免脏了皇宫的地板。 还有叶子攸,那个废物皇帝,这么多年除了逃亡,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事。宋元吉自认,如果自己换做他,绝不苟活这么多年,一定要在离宫之前自我了断,免得出了宫去颠沛流离,给列祖列宗丢人。 既然这样,后退是不可能了,只有一个办法:杀到宋诩面前去,逼他写下传位诏书,然后调动京城内外所有力量,与宋易安和叶子攸拼个你死我活。 要么真龙天子,要么死不瞑目。在宋元吉的人生规划里,没有别的选择。 侦察兵瞧着宋元吉半晌无言,小心地问:“殿下……” “要撤兵吗”四个字还没说出口,侦察兵就被宋元吉粗暴地推开。 宋元吉粲然一笑,拔出随身的佩剑,大喊:“能取下姚德爽人头者,赏金万两、食邑万户,胆敢后退者,摘下人头祭旗!给——我——杀!” 侦察兵被宋元吉充血的双眼吓住了,撤退的想法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很快被强制着连根拔除。 其他的将士们也换回些精神来,呐喊着向禁军杀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8章 黄雀在后 能够独立完成歼灭禁军的任务,这已经超出了宋元吉的预料。此时此刻,还能用站立的姿势面对宋元吉的,只剩下了重伤的姚德爽,其他禁军不是战死就是重伤,都已经不能动弹。 姚德爽确实老了,戎马半生,又在皇宫中殚精竭虑地护卫宋诩的安全,这场厮杀,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知道自己力不从心了。 他输了。遍地的尸体和皇宫里的死寂,宣告了他的失败。 他浑身都是血,有的是自己的,大部分是别人的。他站立不稳,只能依靠着炎月弯刀才不至于彻底倒下。或许跪在地上可以让他舒服一点,至少能让他多活一会儿,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的肩膀和腋下分别有一处贯穿伤,右手的拇指也被人削去了,涓涓地冒着血水。但是他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怒视着宋元吉和他身边仅存的五十几个叛军。 是的,宋元吉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两千多人,如今只剩下不到六十人,且绝大多数带了伤。宋元吉本人还好,除了轻微的擦伤,除了原本齐整的发髻有些散乱,安然无恙。 但他还沉浸在后怕当中。 姚德爽刚刚送了他一刀,差点砍在他的脖子上,若不是他的随身护卫拉了他一把,此时他已经先他父皇一步,见了阎王。 宋元吉原本想着,姚德爽只是忠于那一把龙椅,谁能坐上龙椅,谁给他爵位俸禄,他就可以为谁卖命。所以他几次游说,劝他投降。可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姚德爽忠于的只是宋诩这个人,与地位无关。 意识到这个问题,宋元吉忽的有些落寞。他在脑海里搜寻了半天,也没有想到哪个人能够用这种赤诚的忠心对待他,没有这样的人,哪怕是刚刚救了他性命的随身护卫。 于是他更加恼怒,命令身边的人,把姚德爽的脑袋砍下来。 姚德爽像厮杀开始的时候那样,用低沉而浑厚的嗓音重复着一句话:“臣杀君,子杀父,必遭天谴!臣杀君,子杀父,必遭天谴……” 他重复了很多遍,无论宋元吉如何劝说他,许给他什么高官厚禄,他也只是这一句话。 事情已经成为定局,他还是那样说着:“必遭天谴……” 他的样子有些骇人,受了宋元吉命令的叛军胆怯了,回头观察宋元吉的表情,看看他会不会改变主意,留姚德爽一个全尸。 姚德爽的嘴巴里涌出一口血来,喷的满身都是。他吐字已经不清楚了,却还固执地嘟囔着:“必遭天谴,必遭天谴啊……” 宋元吉用凌厉的眼神告诉他,姚德爽的脑袋,他要定了! 什么必遭天谴?他难道会怕?宋诩也是弑君之臣,不照样做了十多年的皇帝?只要能坐上皇位,身后事如何,他想都懒得想了。 直到姚德爽的头颅被砍下来的那一刻,他的身体才轰然倒塌。那个山一样的身躯倒下来,让整个皇宫都在颤动。 偌大的皇宫,除了叛军,几乎看不到其他人了。 太监、宫女甚至妃嫔、侍妾,都在姚德爽战死之前四散逃走,廊道、石阶、花园甚至池塘里,都是七零八落的金银首饰、绸缎玉器,一片狼藉。 到处都是呛人的腥臭味,偶尔传出一声凄惨的闷哼,那是重伤的士兵临死前的呻吟。这士兵满身都是血,染的衣服看不出本来面目,也不知道他曾经隶属于禁卫军还是宋元吉的叛军。 不重要了,都要死了,还管用什么身份死吗? 董贵妃也不在宫里。她信不过宋元吉,怕宋元吉临时反悔,将她一并处死。所以早在宋元吉进宫之前,她就已经偷偷出宫,投奔她的残废儿子了。余生如果能跟儿子相依为命,董贵妃觉得心满意足。 董贵妃有什么打算,宋元吉完全不在乎了,一条贱命罢了,不值得他手起刀落。他有正经的事要做。 不能耽误了,抓紧时间去见宋诩,逼他写逊位诏书。他要带着这份诏书出宫,在京城内外调动兵马,与宋易安抗衡。 但宋元吉没能迈入宋诩的寝殿,更没能见到宋诩——他这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了。 皇宫的东大门打开了,一队人马约莫两百人,踩着哒哒的马蹄声逼近。马背上的人们穿的不是京畿护卫军的黑褐色铠甲,而是巡防营的红色薄甲和江夏王府的赤色重甲。 宋元吉被这凌乱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当他看到一团又一团刺目的红色,更是一个没站稳,险些瘫倒在地上。 宋元吉被他的随身护卫搀扶着,眯着眼睛去看为首的那几个人。 浑身浴血的赵岩不是这个队伍的首领,杀气腾腾、睥睨天下的周眉语也不是。这支军队真正的首领,是站在正中央的那个穿着黑色铠甲、没有带战盔的人。 那个人,正是宋易安。 宋易安太瘦了,在那些充当背景的、虎背熊腰的巡防营士卒和江夏王府府兵面前,她显得单薄又突兀,好像她胯下的马,都显得壮实了许多。夹杂了血腥味的热风在皇宫里跌跌撞撞,扫到宋易安的头发时,来了兴致,将她的头发撩拨起来,吹得张扬潇洒。 她的下巴轻微地扬着,眼睛随意地扫视着满地残破的尸体。她直挺着胸膛,果真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将领。 宋元吉自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宋易安,别说他了,就是宋诩、就是赫连衣,都没有见过她的这副面孔。一改往日若有若无的,也撕下佯装的冷淡孤高,把自己最野性、最凶狠、最冷漠的一面毫无顾忌地展现给敌人看,她要在敌人死亡的瞬间,给他带去最难忘的痕迹。 宋易安驱动战马,缓缓走到宋元吉面前。 相应的,宋元吉慢慢向后退。层层叠叠的尸体成为了他躲避宋易安的障碍,这让他更加恐惧。 江夏王府的府兵已经在周眉语的指挥下,提前一步包围了宋元吉。这种场景,犹如一群饿狼面对一只受伤的羊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9章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宋易安坐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被困在包围圈里的宋元吉。正午的阳光穿透她白皙的皮肤,给她的全身打上了一层光晕。 这让宋元吉被压迫的喘不上气来。 宋易安打量了一下狼狈的宋元吉,冷笑了一声,说:“多谢太子殿下,为我杀掉了姚德爽,也为我找到了一个带兵进宫的理由。” 声音清脆,如泉水鸣涧。 宋元吉:“……” 宋易安又说:“太子殿下被人如珠如宝地恭维了一辈子,临死之前却如一只丧家之犬,不知道宋诩若是能见到你这副模样,会不会一口老血喷到你脸上去。” 明明还是那张讨人厌的脸,怎么……怎么会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宋元吉紧锁双眉:“你是……” “我?”宋易安笑了起来,声音娇俏,却带了让人颤栗的杀气,“我是昭阳帝姬的女儿,是忠武卫的少主,是被囚禁了十年之久的赵王宋易安啊。” “你是……女人?” 宋易安的笑容没有消退,洒满阳光的脸上写满了对宋家人的鄙薄。她俯下身子,说:“无论我是男是女,你们宋家都会把我看成耻辱。这样也好,有了皇子的身份,做起事来更方便。你们一家人欠我的,我要你们十倍、百倍地偿还!” 绝望,像一汪藏了厚厚淤泥的池水,把宋元吉死死地包裹在里面,且拉扯着他,让他越陷越深。 宋易安欣赏着宋元吉恐惧的表情。她想,当初她被囚禁在新月宫中,宋元吉三天两头来找她麻烦,鞭打她,折辱她,如今她才知道,原来折磨别人是一件这么让人兴奋是事,不仅兴奋,还让人上瘾。 宋易安承认,她的血液里有宋诩肮脏的、渴望杀戮的血。她厌恶这样的自己,但当她面前的人是宋家人的时候,这种厌恶反倒成了自豪感。 不用觉得可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在这样的时刻,宋元吉不想表现出软弱的一面,他虽声音打着颤,还要倔强地说:“你这个贱女人,下贱又恶毒,跟你母亲一样!你不用吓唬本王,难道本王会怕你吗?成王败寇,本王只是不像你一样,要躲在暗处耍机谋罢了!本王什么没有享受过?什么没得到过?够本了!” “哦?” “要杀要剐,别废话!” 宋易安好像真的很感佩宋元吉视死如归的样子,竟鼓起掌来。她围着宋元吉和他仅存的几个叛军士卒转了半圈,用轻松的口吻说:“太子殿下好胸怀、好气魄,果然是男子汉大丈夫。易安区区女子,不知道有多佩服呢!既然如此,那就一刻也不要多留了,到那边去等你的好父皇。赵岩——” 赵岩会意,扬起了右手。他身后的巡防营士兵亮出了弓箭。 不只是宋元吉,被围在包围圈里的所有叛军都慌作一团,急忙缩在一起。 宋易安笑道:“谁让各位投错了主人呢?等各位下了地狱,也不要放过宋元吉才好。” 宋易安话音刚落,巡防营的弓箭已经飞出来。叛军抱成一团,但并不能妨碍弓弩手发挥,相反,这样的队形更容易射击。 弩箭刺破燥热的空气呼啸着飞出去,在没入人的身体的时候,发出撕裂的叫嚣声,听在人的耳朵里,真是毛骨悚然。 自始至终,宋易安的笑容没有消散,仿佛非常享受这种刺耳的声音。 宋元吉吓得惊叫一声,在弓弩飞过来的那一刻,他慌忙抱着头跪在地上,浑身都在打颤。他哼叫着,只那么一瞬间,恐惧把他的所有意志都撕扯干净。刚刚因为背水一战而积累的斗志和决心,像决堤的洪水,四散逃离。 他忽然不想死了,只要活着,有没有那一把龙椅,或许并不重要,有没有所谓的尊严,也不重要了。 所有陪着他的人都死了,但他没死。 宋易安好像单纯给他“开玩笑”似的,故意留下了他的这条命。 他抱着头跪着,头都不敢抬。他几乎能想象到弩箭穿透他自己身体时的响声。他怯懦了,此时才明白,姚德爽临死前诅咒他的“必遭天谴”,原来这么可怕。 他跪在地上不住地哭泣,毫无形象可言。 叛军尸体上淌下来的血慢慢汇集,汇集到他的身下,染湿了他的衣摆和裤子。带着微弱体温的猩红的液体触碰到皮肤时,化成了一个个锋利的钢刀,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他,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不能死。他怎么能死呢? 死亡,从来是别人需要经历的事,他是堂堂国储,是翊朝开国皇帝宋诩唯一的嫡子。他有高贵的血统,有成千上万人的拥护,有超然的地位。 他怎么可能死呢?怎么可能被人杀死? 可事实就在眼前,即将宣判他死亡的那个人,让他感觉熟悉又陌生。 宋易安像是一只逮到了老鼠的猫,带着最浓厚的兴趣玩弄他取乐,正如当年在新月宫,他折磨宋易安的时候一样。 但他不能像那时的宋易安,装成一个哑巴,把所有的疼痛和屈辱咬在唇齿之间,收敛在没有表情的脸上。他这才明白,能在那样的境遇下顽强地活下去,宋易安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宋元吉完全崩溃了,他哭着扑过去,喘息着,期期艾艾着说:“七弟……不,不……赵王殿下!求你,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宋易安的马似乎读懂了主人的想法,嫌弃似的往后躲了躲,停在距离宋元吉不远不近的地方,轻哼了一声。 “放你一条生路?为什么?”宋易安故作单纯地问宋元吉,她好像真的希望宋元吉能给她一个答案。 宋元吉的身体抖成个筛子,哭的几乎断气。他认真思考了很久,但混沌的脑子实在不能为他提供什么有用的借口。最后,他说:“你不是想当皇帝吗?好,只要你放我走,我愿意拥立你当皇帝,我会让父皇亲笔写退位诏书,昭告天下!你……你放我走……” “退位诏书啊,”宋易安思考了一下,嘴里发出“啧”的一声,“怎么办,这件小事,我自己就能办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0章 父债子偿 世上没有比绝望更令人痛苦的事,宋元吉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当他看到宋易安那两道睥睨天下的目光,那种感觉更加强烈。 宋易安说的没错。既然她已经带兵进入了皇宫,且在宋元吉闯宫之后,大可标榜自己是扫除叛军、保护皇帝的功臣。宋元德已经是废人,很快就会被宋易安折磨致死;宋元杰远在蜀地,不知道多久才能到达长安,更何况,他手上没有什么像样的军队,能保护自己不被杀掉已经是万幸,难道还有能力抵抗吗? 既然“皇子”之中,只剩下了“功臣”宋易安,只要她不公开自己的女子身份,凭着江夏王府和薛家的支持,登上皇位就如探囊取物一般,难道还差什么“退位诏书”吗? 宋易安见到宋元吉浑身瘫软、万念俱灰的样子,就觉得浑身痛快。她的身体稍稍前倾,玩味地说:“我记得,自从我住进新月宫,太子殿下就对我一直很照顾。现在正是我这个做‘弟弟’的要‘报答’‘哥哥’的时候了,要怎样‘报答’才好呢?” 宋元吉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午燥热的风把宋元吉垂在眼前的凌乱的头发吹起来又丢回去,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 宋易安摸着自己的右腿,说:“当初太子殿下为了教授我礼仪,让我懂得尊卑有序,让几个随行侍卫对我拳打脚踢,生生打断了我一条右腿,养了小半年的时间才有了些起色,只是一到阴天下雨,腿就酸麻疼痛,几乎不能动弹。当时太子殿下带了几个人来着?” 带了几个人?这个问题让宋元吉怎么回答呢? 宋元吉根本不用回答。 宋易安向周眉语行了个眼色,周眉语会意,随意点了四个精壮士兵,将宋元吉围了起来。 宋元吉下意识地缩成一团,眼睛的余光不住地偷瞄着站在他周围的士兵,当然,只有他以为自己是在“偷瞄”。 宋易安淡淡地说:“打。” 正如当年宋元吉坐在肩與之上,让人将姬恒和姬姝控制住,用极轻松的口气说了一句:“打。” 那口气,就像眼前濒死的那个人,其实只是一只渺小卑贱的蚂蚁。 到如今,还是那句话,角色却发生了转换。不知道是该感叹一句“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还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士兵们的拳脚结结实实地落在宋元吉的身上,完全不把他当成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储,甚至不把他当成个人对待。他们很实在,对于首领下达的任务,绝对保质保量地完成。宋元吉也不负众望,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痛苦地惨叫着、翻滚着、咒骂着。 宋元吉骂道:“宋易安,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 宋易安听着,面无表情。 宋元吉受不住疼痛,断断续续地骂:“你这个……恶毒的婆娘!啊……嗯!……你不得好死……” 宋易安满不在乎,一言不发。 宋元吉还骂:“和你娘那个贱女人一样……一样下贱,你……” 他骂不出来了,因为有一个士兵朝着他的脸踹了一脚,硬生生折断了他几颗牙齿,血立刻涌了出来。 宋易安对这几个士兵的表现满意极了。 好一阵拳打脚踢之后,宋元吉就成了这样一副模样:他侧躺在因为到处淌着血而湿漉漉的地面上,浑身都是泥土,混合着血,黏黏糊糊的。他的左臂无力地垂在右臂上,已经断了。左腿也断了,随意地瘫在地上,似乎还在抽搐。他的脸血淋淋的,五官移位,几乎看不出那个人的本来面目。他的身上不知道还有多少青紫的伤痕,也不知道五脏六腑是不是哪里破裂了,以至于让他痛苦地紧闭双眸。 很好,是宋易安想象出来的模样。 宋元吉似乎还想说什么,不知是求饶还是咒骂,但凌乱的字句刚到嘴边,就因为牙齿脱落和鲜血涌动而停滞在唇边,怎么也表达不出来了。 宋易安俯视着宋元吉,轻笑,说:“若是宋诩这副模样,我应该不会这么快意,毕竟他本就是个将死的老东西了,千刀万剐也不能抵消我的恨意。你就不一样了。我记得今年春闱之前,有一个宫人因为给你送了吉祥果,涉及你的名字,你便让人将那小宫人缀在马后面活活拖死。好,挺好,不愧是得了你父皇真传的人。巧了,都说父债子偿,你这样偿还起来,一点也不冤。等你被马拖死了,我就拿着你的脑袋,放到宋诩面前去。我真想看看,他若是看到你血肉模糊的头颅,会是什么表情。” “你这……”宋元吉艰难地说。 宋易安没有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她用行动证明,所谓的“父债子偿”,她不是说说而已。 宋元吉被杀掉了,死的凄惨无比。模糊的血肉因为猛烈的拖拽而残留在不算光滑的地面上,与其他的尸体和血液融为一体。然后,他的头颅被砍了下来。那个已经完全看不出五官的头颅,总是比别的尸体的头颅更恐怖一些。 宋易安觉得,那是理所应当,是因果报应,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是……成王败寇、你死我活。 她又想到了她的母亲,想到了那个同样被马拖死的人。一晃十年,十年啊。 短短十年,把宋易安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淬炼成一个冷漠凶狠的复仇工具;短短十年,带给宋易安无数的绝望和痛苦、仇恨与机谋。 十年啊,一点也不短,委实长的要命…… 宋易安亲手提起这个还带着温度的血淋淋的头颅,向前去,向前去,去给她沉睡了十年的母亲一个交代。 每一座宫殿都很凌乱,都很冰冷,将原本就微薄的生机打散,驱赶的半点不剩。 她太渴望这一天的到来了,但就算是她,也没能想到,宋诩会有这么落魄的时候。被人遗弃在自己的寝宫里,随时等待着死亡,在此之前,还要被宋易安逼迫着,了解他的儿子们的结局。 是他罪有应得。 宋易安谢绝了所有人的陪同,拾级而上,独自踏进了宋诩的寝宫。 这一刻,是她用命赚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1章 谥号 推开宋诩寝宫大门的那一刻,宋易安总觉得眼前的场景有点不真实。她好像活在一个梦境之中,若多踏出一步,梦就碎了。 于是她极其小心地迈着步子,用尽全部力量去验证周围景象的真实性。她的手指攥得极紧,那只只会握笔杆子的白皙的手指,此时正紧紧地提着宋元吉血肉模糊的头颅。 那颗头颅还滴着血——不只是血,还有一些宋易安辨识不清楚的粘稠液体。那些液体混合着坠落下来,在光滑的地面上描出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线条。 宋易安不怕死人。 也对,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活人才可怕。 所以她提着那颗头颅,好像提着一个灯笼那么简单。 宋诩在床榻上躺着。他在昏睡,但还残留着微弱的意识。他知道自己病势沉重,胸口闷得喘不上起来,头也撕裂一般的疼痛——他,怕是要离开了。 他极其怕死,他珍爱生命。不过他只爱自己的生命,旁人的,他还要掂量掂量。 他怕死,尤其怕自己死了之后,还要遇到那些不想遇到的人。 他不想见的人很多,比如他的原配妻子,委委屈屈地活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享受到,好不容易留下了宋元吉这个骨血,还被他褫夺太子之位,往后在被人的嘲笑与白眼中了此一生。这个女人,怕会像活着的时候一样,低声的絮叨,像个距离他不远不近的苍蝇一样。 那些周朝的遗臣,在建国之初聒噪的很,一封一封的征讨檄文像秋天的落叶,散的整个长安城到处都是,闹得翊朝颇为尴尬。宋诩便大开杀戒,将那些人定为罪人,满门抄斩,就算是襁褓婴儿也没有放过。那些人定在地狱里等待着他呢。 还有,还有,宋诩最不想提及的人。 叶子希,周朝最后一位公主,曾经执掌朝政的昭阳帝姬,也是——他的情人。 那个女人实在太傻,总是把爱情想得那么美妙。怎么可能?世上有什么感情是纯粹的?连父子兄弟都可以自相残杀,更何况是没有血缘的男女呢? 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宋易安。宋易安这个孩子,就算是到了现在,他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也看不透她。她应该是个聪明的孩子,却总要藏着自己的聪明,藏着自己所有的能力。她就像是一个被自己裹在茧子里的飞蛾,明明有一双翅膀,偏要缩好了不露出来,给自己挣得活下来的资格——但如果她真的露出来,会怎么样呢? 叶子希应该会为这个孩子骄傲。至少宋易安活下来了,这一点,就比她的母亲强百倍。 叶子希死了十年了。 她是个无情的女人,在漫长的十年当中,时时闯入他的梦里。起初还在对他笑,忽然又疾言厉色甚至疯癫起来,伸着血淋淋的手来抓他。她就是个游荡在他身边的孤魂野鬼,时时刻刻纠缠着他,总想抓住机会撕咬他的灵魂。 宋诩承认对不住叶子希,但他半点也不后悔。或许他爱过她,但这微弱的爱意,怎么比得上君临天下的诱惑呢? 宋诩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着,又听到周围慌乱起来,很多人在跑,或呼朋引伴,或单枪匹马——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忘记了他,忘记了他们的主人还在病榻上无人照顾。 他想坐起来,喝止那些人,告诉他们“在宫中肆意喧哗,成何体统”,然后让人把他们拉出去杖毙。可他用尽全力,也只是让喉头动了动,眼皮都没能翻起来。 这让宋诩更加焦躁不安,更加愤怒恼恨。 姚德爽呢?董贵妃呢?他的贴身大太监呢? 他忽然听到了厮杀声,还有杂乱的兵器碰撞的声音。他耐着性子听了听,终于慌张起来。 这种声音已经太久没有听到了。上一次听到,还是在周王朝的皇宫里。那一次他赢了,得到了整个天下。 这一次又是谁呢? 好一会儿,声音停息了。寝宫的门被打开,发出轻微的声音。有人走进来,步伐有些缓慢,也很轻巧,像是一只被剪了指甲的小猫。 那人走到床榻边,一点也不懂礼数,竟直接坐在床沿上,一条腿直楞楞地竖在宋诩的耳边。 何其放肆! 更让他愤怒的是,那个人随手拿起一旁小茶几上的早已凉透了的茶水,肆无忌惮地浇在宋诩的脸上。 宋诩被这凉茶浇的一机灵,呛了两口水,竟真的醒了。 他病势沉重,刚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能勉强看出一个轮廓来,并未猜出那个折磨他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坐在宋诩床边的那个人瘦瘦小小的,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薄甲,靴子也是黑色的,身后似乎有个披风,或许也是黑色的。 这样的天气还要穿黑色的衣服,也不嫌热。 那人身上有一股刺鼻的腥味,刺激的他直犯恶心。 黑色薄甲、血腥! 难道是……忠武卫?!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便吓出了他一身的冷汗,精神被逼的好了不少。于是他强迫自己睁大了眼,一定要认清来者的身份。 宋诩看清了。 那个穿着黑色薄甲的瘦小的年轻人,梳着利落的头发,好整以暇地俯视着他,看那样子,像是在执行审判。 是宋易安。 宋易安?她凭什么审判他?! 她竟然穿着忠武卫的服侍,这是要做什么?! “喂!”宋易安将宋元吉的头颅随手一丢,手肘垫着腿,手腕撑着下巴,明明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却给人一种难以抗拒的寒意。 宋诩打了个寒颤,但他不想承认,他害怕了。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宋易安的声音,是一个妙龄女孩的声音。 宋易安说:“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你醒了?我正想着,你若是醒不了,我该给你定一个什么谥号。伐?戾?暴?毒?恶?你觉得哪个适合你?” 宋诩:“……” “嗯,看来你也不满意。要不这样,等舅舅复国称帝,我就向他给你讨一个‘隐’字做谥号。我要让后世人再也不想提起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2章 告诉你,让你瞑目 宋诩的威严被毫无顾忌地践踏了,他怎么可能忍受的了?藏在被子下面的苍老无力的手颤抖着,他的唇齿微动,用含糊不清的字拼凑着一句话:“孽畜!” 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评价,但“儿子”并不在乎,因为十年间,“儿子”无数次地用这个字眼咒骂父亲。 宋易安大感愉快。 十年间,她怀着深深的仇恨咒骂宋诩,后来慢慢发现,这种咒骂,不过是弱者在宣泄怒火罢了,什么实际用途都没有。想明白了这个,她便更加难过和愤怒。 现在,宋诩在咒骂着她,角色转化,也在说明境遇的转化。宋易安当然觉得快意。 宋诩又说:“你不是……我儿子!” “你看出来了,”宋易安说,“我当然不是你儿子——” 宋诩:“……” “我是叶子希的女儿,是叶子攸的外甥女,是忠武卫的少主人。我的身体里确实留着你肮脏的血,不过没关系,等你死了,我就解脱了。” 宋诩:“你竟敢……” 宋诩话已经说不完全,接连不断的咳嗽牵扯的他的肺部几乎要炸裂成碎片一般。 宋易安看着他的样子,忽的笑出声来,说:“我为什么不敢?不只是我,很多很多人都盼着你死呢!” 宋诩:“……” 作为九五之尊,天下的主宰,开国立朝的皇帝,宋诩知道自己被无数人厌恨着,无数人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但被人这样无所顾忌地说出来,他还是觉得不痛快,更何况是用那样的语气。 宋易安说:“你知道你为什么‘生病’吗?其实那不是病,那是中毒。你想知道谁给你下的毒吗?” 宋诩徒劳地睁大眼睛,把宋易安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看在眼里,他还要把她的一字一句刻在耳朵上,印在心窝里。 宋易安说:“你的两个宝贝儿子——宋元吉和宋元德,联合你的董贵妃,给你下了慢性毒药,这才让你变成这副模样。” 宋诩心头大震,这个答案,他并没有想到。 “你是不是挺难过的?没关系,”宋易安歪着头说,模样说不出的得意,“你看看我脚底下的这颗脑袋,是你儿子宋元吉的。他带了人要来杀你,我替你把他除掉了——你知道我用什么方式杀掉他的吗?我让人打断了他的四肢,然后缀在战马后面,生生拖死,最后砍了他的脑袋送给你……” 脑袋?拖死?谁? 怎么会…… 宋诩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带了铁锈味的黏液堵在喉咙里,憋的他难受,后来他终于“哇”的一下子,吐出大口的血来,这样一来,不仅喉咙,整个胸腔便被痛楚充斥,呼吸都难以维持了。 宋易安躲过了宋诩这口肮脏粘稠的血,像是在躲避瘟神。但这并不能影响她大好的心情,或者说,这更加引发了她偏执而疯狂的杀欲。 宋易安说:“你不要那么激动,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一定想知道宋元德和董贵妃的结局。薛璧贺很早之前就厌恶宋元德,但宋元德一直纠缠他的女儿薛瓶儿。于是我指使薛璧贺,动用他所有可以调动的军队,以协同谋逆的罪名,将宋元德和董贵妃抓捕下狱。你说,他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吗?一日,最多两日之后,宋元德和董贵妃就会在菜市口明正典刑,宋元德的妻妾子女,也不会有活着的机会了。” 宋诩喘息不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他距离死亡,只剩下一口喘不出来的气息了。 宋易安撑着下巴瞧了片刻,觉得自己还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完,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便四下看了看,去窗台上拿了一只插了花的花瓶。她把花瓶里的花扔掉,走到宋诩床前,对着他的脸,将半瓶子的清水浇了下去。 水虽干净,却凉的很。冰凉的水不住地浇在脸上,将宋诩的神志强制拉回身体里。他依然咳着,只不过这一次咳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水。他的嘴里、鼻子里甚至喉咙里,都灌入了清水,身上和身下也都湿透了。凉意霎时袭遍他的全身,让他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清醒了?”宋易安问,“别死啊,我还没说完呢。” 宋诩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他费力地抽出藏在被子里的手,颤巍巍指着宋易安,嘴唇微动,好像想说“畜生”两个字,却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来。 宋易安将花瓶丢在一旁,顺势拍打了一下身上根本看不出来的灰尘。她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装一边说:“我忍了这么多年,就为了这么一天。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不过我不想做赔本的买卖,我得拉着你们所有人陪葬。” 停顿了片刻,宋易安强制自己稳住心神,说:“我的复仇计划是从年前开始的。你记得吗,你年前睡觉总是不安稳,常有梦魇。有太医给你开了些安神的香料,让你睡觉之前焚上一片……” 宋诩眉头皱的老高。 “别误会,跟太医没关系,是我。你的身边有舅舅安排进来的宫人,他想尽了办法,在你的香料里放入了一点非常珍贵的香料,名字叫‘长相忆’。”宋易安长叹了一声,“‘长相忆’,多好听的名字啊。传说那东西是痴情的人用来回忆自己的爱人的,偏用到了你的身上,真是讽刺。” 正如当初宋易安料想的一样,宋诩接连梦到叶子希,无论是温婉多情的她,还是固执倔强的她,都那么美好,让他每每醒来,都怅然若失。 每到了那个时候,宋诩就想,如果叶子希不是昭阳帝姬多好,如果她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子该多好。 于是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谎称自己梦到了皇太后,皇太后托梦说自己很孤单,想让那些死去的妃嫔陪她。宋诩为了彰显孝心,便将几位妃嫔的牌位包括叶子希的牌位移入太庙。在宋诩看来,这样的安排,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但他没想到,这只是宋易安复仇计划的第一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3章 复仇,我用尽了全力 正如宋诩之后见到的,宋易安为了“阻止”叶子希的牌位进入太庙,更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在曲江宴上,从高高的观景台上跳了下去,若不是周眉语救护及时,她怕不只是摔成重伤那么简单了。 因为这么玩命的一闹,宋易安成功进入所有人的视野之内,并顺理成章地和周眉语碰上了头。亲眼目睹了这场闹剧的王公大臣们猛然想起,他们主君的皇位,是通过欺骗一个女人而偷来的。 由此,宋易安逃离漫长的囚禁,进入了倒计时。 不久之后,她在隆庆酒楼给所有人设了个局,不仅让宋元吉和宋元德身败名裂,更成为了薛家的恩人,让宋诩不得不奖赏宋易安。至此,宋易安完全结束了被囚禁的日子。 典客署的使臣接连被杀案,宋易安虽不可能提前知晓,但也有所察觉。叶子攸安插在典客署的线人惊讶地发现,里面的密道有被动用的痕迹,并及时上报。因为这片宅院与宋易安有莫大的渊源,所以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在命案发生的时候,宋易安不动声色,顺水推舟,正好将新仇旧怨,一并与宋元吉和宋元德清算了。 靠着这场命案,宋易安将宋元吉和宋元德从高高的位置上赶了下来,并将他们逼入绝境。两人狗急跳墙,这才有了谋反的一幕。 宋元吉和宋元德谋反,终成千古罪人,全府上下,再无活口。万代千秋,他们都会背负着悖主叛君、弑父杀臣的恶名,受尽唾骂。 可这场复仇计划,像一条汹涌的长河,在即将把宋易安彻底吞噬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支流。这个支流绵长又干净,将宋易安温柔地托了起来。 是的,有一个人闯入了她的计划之中,有意无意地帮助着她。这个人,就是赫连衣。 赫连衣是个读书人,更是个心肠软、心眼热的君子。他的闯入,不仅成为了宋易安无形的盾牌,更成为了她进攻的利刃。 自此以后,宋易安再也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她曾经很多次利用过赫连衣。在隆庆酒楼的酒桌上,在典客署仓库前的空地上,在通往夔州的雨幕里,在很多很多地方。 赫连衣明明看穿了,却要装成一个被人算计了还给人摇旗呐喊的傻子,心甘情愿地成全宋易安。 他是宋易安生命里的一团火,温暖而明亮。 如果说,叶子攸、周眉语、姬恒、姬姝那些人,是值得宋易安用生命守护的,那么赫连衣,是那个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守在一起的人。 无论生死,不计荣辱。 宋易安无数次痛恨过自己的命运,无数次咒骂过无情的天道,如果可以,她想换一个人生,想过平凡人的生活。 可赫连衣出现在了宋易安的生命里,让那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变得不再迫切。 宋易安忽然不怨恨了,不悲观了,不失望了,只要能遇见那个明媚的笑脸,之前遭受的折磨都变得可以承受。 宋易安甚至认为,曾经的苦难都是为了积攒运气:与赫连衣相遇的运气。 虽然前方还有许多路要走,有许多坎要迈,但只要赫连衣能陪在她身边,她就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上天对待她,没有那么狠辣无情啊。 想到这些,宋易安看待宋诩的眼神,都和善了不少。 宋易安说:“我现在不会杀你,我要让你活着,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着。看我舅舅重登皇位,看你的儿子们身首异处,看你自己身败名裂、遭受万世唾骂,看着朗朗乾坤是非有因、善恶有报!” “不,不……”宋诩明显不甘心,他满头冷汗,嘴角也流出涎水来,喉咙嘶哑,费尽全力漏出只言片语,“他们……是……不会……同意的……” “他们?你说的是陪着你一同谋反的臣子们吗?”一个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那是由男子发出的浑厚低沉的声音,即使不见其人,也能感受到声音里不可抗拒的王者气度。这声音将宋诩吓了一跳,他差点一个激动,从床榻上滚落下来。 叶子攸走了进来。 叶子攸出现的时间,比宋易安估算的早了一点,说明在京城的各种行动,比预想中要顺利一些。宋易安站起来迎接她的舅舅,曾经的万民之主。 宋诩偏过头去看,便看到了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人。还是那样的眉眼,还是那样的神采,让宋诩止不住地浑身颤抖以致麻木了。 叶子攸长大了,而宋诩,终是老了,且即将离开这个世界。 谁输谁赢,终于到了揭晓答案的时刻。 叶子攸不紧不慢地走着,沉稳淡然,波澜不惊,好像只是回到自己的家一样简单随意。他看了一眼地上血肉模糊的宋元吉的头颅,对宋易安说:“周眉语说你提着这东西进来了,我便来寻你。你到底还是用这种方式要了他的命。” 宋易安惨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他们应得的。可是舅舅——我的手脏了。” 叶子攸伸出手,想去握住宋易安那双沾了血的手。 宋易安下意识地躲开了:“脏……” 叶子攸的眼底闪过一抹悲伤,他拉住了宋易安的手肘,然后蜿蜒向下,小心地触碰到她的手掌,将那双手捧在自己的手心里:“你是你母亲的孩子。你母亲是干净的,你也是干净的。” “可我的……” “易安,你是我叶家最值得骄傲的孩子,是你母亲生命的延续,是舅舅最大的助益。你做的极好,无与伦比的好。” “……是,舅舅。” 叶子攸说:“这里的事都交由我去做,你累了,回去。” “宋元德呢?不用我处置了吗?”宋易安问。 叶子攸摇摇头,说:“我已经从薛璧贺手里带回了他,先一步派人勒死了,连同他的母亲。” “其他人呢?那些叛国大臣呢?” 叶子攸没有马上回答宋易安的问题,他转向了宋诩。 宋诩被这突如其来的犀利目光吓了一跳,头脑一阵恍惚。就听叶子攸气定神闲地说:“这正是翊国公府的世子刚刚问朕的问题——朕今日出现在大街上,很多人都看见了。朕想着,他们已经没脸活下去了,就算朕不杀他们,他们也会自裁了断。这样也好,还能给朕留下一个宽柔大度的名声……” 国公世子……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4章 失去容易夺回难 叶子攸对宋诩说了什么,宋易安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叶子攸出宫之后,宋诩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直到三日后驾崩,都没有挽回神志。 不过这已经是叶子攸对宋诩最大的宽恕了,至少留给他一具全尸,至少让他死在皇帝的头衔之下。 宋元吉和宋元德在长安作威作福十多年,他们的势力非常庞大,想要清理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叶子攸没有着急宣布恢复周朝国号,也没有着急称帝登基。还有许多障碍等着他去清扫,在时局不稳的情况下,他不想冒险。 正如叶子攸所说的那样,很多当年背叛周朝的臣子,在见到或听说叶子攸出现的时候,都乱作一团,很多人在惊慌之下自裁了断。京兆尹高升因为多年以来一直致力于打击消灭忠武卫,惊惧之下,几乎疯癫,竟拿着菜刀剁了妻子、小儿子和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然后跳井自杀。消息传出,京城震动。 不过这都不是宋易安关心的,她去了新月宫。 赵王府已经被炸成了平地,周眉语还在马不停蹄地搜捕宋元吉的叛军余孽,她说,等忙完了,要去江夏王府徐绍聪面前磕头请罪——骗了义父那么久,总得给他一个解释;薛瓶儿回家暂避风头,有她父兄庇护,总比在宋易安身边要安全的多;姬恒谁也不想投奔,只想在京城四处转转,姬姝陪着他去了。 京城到处都很乱,宋易安本不想让姬恒出门的。他那么大的年纪,就算没有遇到流亡的士兵,磕磕碰碰的也不是小事。可姬恒说,在宫里待了十年,又在赵王府里待了几个月,大门还没出去过,有点遗憾。他不想给别人找麻烦,他只想看一看京城变成了什么模样。 还能是什么模样?繁荣之下藏着最肮脏的交易,更迭之中证明人性的丑恶。没什么可看的。 可姬恒想去,宋易安也不好多做阻拦。 姬姝平静地对她说:“你去做你想做的事,爷爷有我。” 姬恒和姬姝陪伴了她太多岁月,在她动荡屈辱的生活中搭起了一个安宁的茅草屋。这个茅草屋虽不能完全阻挡风雨的摧残,但弥足珍贵。 宋易安常常想,我何德何能啊。 此时此刻,宋易安最想去的地方,竟然是囚禁了她十年之久的新月宫,说起来,也有点可笑。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 新月宫,代表着宋诩对叶子希的薄情寡义和恣意背叛。 他怎么敢! 不过,新月宫自从成了宋易安的囚牢,就变成了一场鞭策。它时时刻刻警告宋易安,在仇恨面前,她没有屈服的资格;在罪恶面前,她没有原谅的理由;在生死面前,她没有不做选择的权利。 现在再回到这里,宋易安的心境有了些许的变化。 她成功了,她见证了宋元吉、宋元德的悲惨死亡,见证了宋诩万念俱灰、生不如死,见证了背叛者的可悲下场,见证了叶子攸重回皇宫的精彩一刻。 但这并不是胜利。暗潮涌动,危机四伏。她不知道今天过后,那些听到周哀帝重回京城的消息的藩王、将军甚至士卒,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忠君爱国的酸腐文人,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但绝不可能心甘情愿地臣服那个曾经失去了江山的皇帝。 怎样驯服他们,眼下是个大问题。 失去天下容易,夺回天下艰难。 宋易安心事重重地踏进新月宫的宫门,伴随着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的血腥味,她有些恍惚。 新月宫里还是杂草丛生,没有人打理,也正是因为这个,浓重的湿气和尘土气息,才能将外面的血腥气完全盖住,不至于让人恐慌不安。 这里多了些清凉,只有偶尔从屋顶的缝隙里漏出的阳光,才会冷不丁地晃人的眼。 短短几个月不见,这里更显得破败了。 “啪嗒,啪嗒……” 宋易安惊了一下。她马上反应过来,这是鞋子踩在偏殿地板上的声音。地板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已经塌陷,哪怕是小孩子,踩在上面都会发出奇怪的声响。 这里竟然有人! 谁呢? 宋易安不希望他人踏足这里,尤其是偏殿。 正对着大门的破败不堪的正殿总是漏雨,好在偏殿还能强撑。宋易安曾把叶子希的牌位供奉在那里,直到后来解除囚禁、搬入赵王府,牌位才跟着她一起离开这个地方。那个单薄简陋的牌位,是当初她咬着牙从观景台上跳下来之后,用命挣来的。 牌位是带走了,但有一件东西留了下来。 多年以前,思念母亲的宋易安尝试了许多许多次,才画出了一个比较满意的母亲的画像,她将画像挂在这里,作为心灵的慰藉,也作为前进的鞭策。 搬离这里的时候,宋易安刻意地没有带走这幅画像,为的就是让“叶子希”能亲眼见证宋诩的灭亡。 此刻,有人闯入偏殿,这让宋易安忐忑之余,多了些愤怒的情绪。她一点一点靠近新月宫的偏殿。 偏殿的大门内侧,一个穿着空色长衫的年轻人在安静地站着。他背对着宋易安,但宋易安知道,他的眼光正落在东边墙角的那幅画像上。 那幅画像笔法极其稚嫩,只能勉强看出个美人的轮廓来,更因为饱经风雨烟尘,纸张发黄,越发辨不出样貌。但右上角的那一行别致的小楷,却引人注目。 玉姿花容,冰魂露魄。 年轻人垂着手,眼神落在画像上久久不动。他的脚边放着一坛酒,一坛女儿红。 “赫连衣……”宋易安惊讶地唤道。她实在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这样的地点遇到他。 赫连衣转过身来面对宋易安,微微一笑,说:“我想着,你最有可能到的地方就是这里了,便来寻你。你比我预料的要早到。” “现在宫里乱的很,你过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赫连衣拾起地上的酒坛说,“自然是来看看你曾经住过的地方。” 这里破败又杂乱,哪里是待客的地方?宋易安颇觉惭愧,想把赫连衣从里面拉出来:“你不该到这里来——若是冷不丁掉下个砖瓦木头,砸着你可怎么得了?” 谁知赫连衣反手拉住宋易安,带着遗憾的语气说:“易安,那些年,你受苦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5章 仪式,不必那么庄严 宋易安早就发现,浅色的衣服非常衬赫连衣的气质。眼下这件空色长衫穿在他身上,怕是天上的仙君也要被他压上一头了。 宋易安不由得感叹自己运气真好。 更让宋易安觉得运气好的,是赫连衣面对她的时候那多情的眼神,宛如一捧天池上的圣水,去浇灌她心里即将枯萎的秧苗。 端的是动人心魄、扰人心神。 宋易安低头瞧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笑了笑,说:“你不必同情我,这都算不得什么。以前的仇怨,我已经清算干净了。” 可赫连衣并未因此而释然,他大胆地张开双臂,将宋易安纳入自己的怀里。他轻轻亲吻她的额头,对她说:“以后顺利也好,困难也罢,都有我陪着你了。” 宋易安将赫连衣抱紧,轻笑了一声,说:“你不是不支持我的所作所为吗?你也成了叛国之臣了。” “是,我也成了叛国之臣了,”赫连衣带了愧疚的语气说,“但,我并不后悔。” “赫连衣……” 赫连衣将宋易安抱的更紧:“忠诚和背叛,往往难以界定。陛下当年谋朝篡位,是为叛臣,从这一点上来说,你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无可厚非——就算你被定义为叛臣,我也不在乎。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陪着你罢了。” “你的天下大义、黎民性命都不重要了吗?” “易安,”赫连衣动情地说,“就让我自私这一次。” 赫连衣做出这个决定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做了多少思想斗争,宋易安不知道,但宋易安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她这辈子都舍不得放手了。 宋易安在赫连衣的怀里蹭了蹭小脑袋,问:“你冒着危险进宫,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当然不是,”赫连衣说,“我是来跟你一起庆祝的,我带了酒。不过——” 宋易安从赫连衣的怀里探出头来:“嗯?” 赫连衣说:“我在这里见到了你母亲的画像,于是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什么?” “自古男女成婚,都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想,你母亲的画像就在眼前,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在她面前拜堂成亲,等过些日子我们回夔州,再补全婚礼。你知道的,我母亲非常喜欢你。” “成……亲?”宋易安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声音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赫连衣的眉眼里都是灿烂的笑容:“对,成亲!” “现在?在这里?” “可以吗?” 怎么能……不可以呢?她当然愿意,愿意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赫连衣见宋易安没有马上回答,以为自己唐突了,忙说:“是我思虑不周了。眼下没有其他长辈在场,确实对你不好。要不这样,我们去请你舅舅做个见证,这样更名正言顺一些。” 宋易安的头低垂着,轻轻摇了摇。 “你……不愿意嫁给我吗?”赫连衣紧张地问。 宋易安修长的睫毛像两个小巧的扇子,接连呼扇了两下。她忽然抬起头来,用亮晶晶的眼睛瞧着赫连衣的眼眸,双臂自然地环过赫连衣的脖子,让他的满是书生气的脸距离自己的脸更近一些。 她把每一个字都说的如珍珠迸落、玉石击盘:“我怎么会不愿意?我愿意的很。你那么好,我愿意用余生的每一寸光阴,都和你在一起。赫连衣,我想跟你看日出日落、花谢花开,我想跟你听山涧涌泉、林间鸟鸣,我想跟你踏遍千山万水,共赏世间繁华。我相信,有你的每一刻,都是我的幸福。” 赫连衣的脸上重新爬上笑容。他的脸颊微微发红,眼睛却亮的可爱。他在宋易安轻薄的嘴唇上小啄了一下,用软绵绵的声音说:“有你的信任,我怎么敢辜负啊,娘子?” 宋易安“噗”地笑出声来。“娘子”这个称呼,她不是第一次从赫连衣的口中听到,但每一次听到这两个字,都觉得意义不同。好像两个平行的生命偶然重合,划破夜空。 宋易安觉得,新月宫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让她留恋。在新月宫这么多年,值得。 在赫连衣的帮助下,宋易安小心地将昭阳帝姬的画像整理干净,然后找出了三只大碗。 新月宫是没有酒器的,就算是碗,也多是破了边角的。宋易安第一次用这样的碗招待除了姬恒和姬姝以外的其他人,所以有些窘迫。她搜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完整的、没有任何破损的碗,羞惭地交给赫连衣。 赫连衣对着三只大碗打量了片刻,依次倒满了酒。他把宋易安为他准备的那个完整的碗端到了昭阳帝姬的画像面前,然后自然地端起其余的两碗酒,给了宋易安一碗。 宋易安窘迫的情绪像一缕烟雾,很快消散在空气之中。 赫连衣对着画像拜了三拜,说:“昭阳帝姬在天有灵,恭请见证:晚辈赫连衣,乃夔州太守赫连闵之子。与令嫒易安经历坎坷,彼此相知相慕,今结为夫妻,愿共度此生,恩爱不疑。此心赤城,可昭日月。此生若有背叛欺辱,不得善终!” 说完,他将酒碗高高举起,然后捧到自己面前,一饮而尽。看那干脆的样子,仿佛他喝的不是热辣的酒,而是香甜的蜜。 等赫连衣喝完酒,宋易安也端起了酒碗。她仰着头瞧着那张并无艺术感可言的画像,满足地笑了起来。她的话只有一句:“母亲,我比你幸运。” 短短一句话,包含了宋易安一生的经历。 她也将碗中的酒一口气喝完。热辣的液体灼烧得她的喉咙止不住的疼。但是她生生忍住了,连由此而生出的眼泪也控制在眼圈里,没有半点倾泻。 新月宫破败荒芜的院子里,有了短暂的安静。虫儿、鸟儿好像通人性似的,停止了嘈杂的叫声,直到这场没人围观的婚礼用最简洁的方式完成,它们才憋足了劲都喧闹出来,倒像是一群观礼的客人。 新月宫见证了太多悲欢离合、荣辱兴衰,每一段经历,都刻在了历史的骨头里,难以抹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6章 未来 以最简单的方式拜过了堂,宋易安小心地将叶子希的画像收起来,放在一个破旧却干净的青布包裹的竹筒里,背在背上——“叶子希”已经见证了宋诩的悲惨结局,她不必留在这里了。 走出新月宫,宋易安和赫连衣牵着手,并排着走在出宫的路上。虽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但宫里还是不太平。地上的尸体还没有完全处理干净,到处都是来往的士兵。这些士兵大多都穿着江夏王府麾下的铠甲,偶尔也有巡防营和某些杀手组织的人,就算是忠武卫少主宋易安,也不能说清楚眼下驻扎在皇宫的军队的构成成分。 燥热的天气将那些来不及搬运的尸体晒的又腥又臭,引来无数的苍蝇和乌鸦。纵横交错的血河流淌在各个角落,沾的人鞋子上甚至衣服上都是瘆人的黑红色。 宋易安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杀人的场面,虽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惨烈,但每个人的死状并无差别,都是凄惨无比。她对此已经麻木,但她想,身为读书人的赫连衣是没有见过的。 她问赫连衣:“你是怎么进宫的?宫里这么乱,你怎么敢进来?” 赫连衣果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由得脊背发凉。他的视线尽量避开那些尸体,回答说:“我不是从东门进来的,而是从南门。我听说大局已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你的消息,就骑着马跑来了。东门乱的很,我便去了南门,正巧在那里遇到了巡查至此的周将军。” “眉语?” “嗯。我原本是被江夏王府的士兵截下了,周将军远远地瞧见了我,听说我来见你,就把我放了进来。我向她打听了新月宫的位置,所以才能在那里找到你。” “南门附近要太平的多?”宋易安问。 赫连衣点点头,说:“除了四散逃走的宫人,我没有见到别的什么人。所以周将军只留了一小队人马驻守那里。” 宋易安“嗯”了一声,又问:“亲眼见到这么多尸体,怕了?” “嗯?” “不止怕了,也后悔了?” 赫连衣停下脚步,瞧着眼神闪烁的宋易安。 宋易安叹了口气,松开赫连衣的手,说:“虽然这个问题我已经问了你很多次,但我依然要说,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与天道相悖,我是不祥之人。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会有很多人因我而死。你是个干净的人,我却不是,自始至终都不是。” “易安,你还记得我家碧月亭外的莲花池吗?”赫连衣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宋易安不解,抬起头来看那张平静的脸。 “我父亲当年建那个池子的时候,在里面埋了厚厚的淤泥,也正因为如此,池子里的莲花才能长得那么繁密。” “你想说什么?” 赫连衣再次牵起宋易安的手,与她并肩走在出宫的路上,语气像一汪清凉的泉水一般轻柔:“你我所处的乱世,正像那一池的淤泥,而你,就是被埋在里面的莲子。易安,你不必自惭形秽,你只是身不由己罢了。更何况——” “啊?” 赫连衣笑了,说:“更何况,我们已经拜了堂。你我夫妻,不是一人胜似一人。你说我是干净的人,很好,你是我的妻;你说自己有违天道,那又如何,我也是。所以啊,问我是否后悔的话,以后不许再说了。只要和你一起,我从不后悔。” 宋易安将那只滚烫的手握的更紧,心中的坚冰,立刻便融化成一池春水。 还有什么比相知相守更让人满足的呢? 走出皇宫,炙烤大地一天的太阳已经西斜,光线变得柔和起来。暑气也因此而逐渐消退。宋易安和赫连衣漫无目的的走在一片狼藉、少有行人的街道上。他们谁也没有想清楚要去哪里,谁也不在意去哪里。 今天的神经绷得太紧了,宋易安清楚地知道,自己几次发了狂,像个嗜血的魔鬼。但她现在的心是安稳的,脚步也是安稳的。 或许这样走下去就很好,没有人打扰,哪怕跨过无数的险阻,也能寻一处静谧的角落,与心爱的人并肩而立。 赫连衣忽然转头问她:“虽说天下名山大川、九州八荒各具特色、各有风韵,但若是让你挑选一个地方常住,你最想去哪儿?” “我很小的时候去过一些地方,现在记不得它们的样子了,非要让我选一处嘛……”宋易安翻着眼白想。 赫连衣满是期待地看着她。 宋易安忽的傲娇起来,说:“你带我去夔州,却不带我去看巫山巫峡,委实不仗义。如此,我便罚你,为我在巫山脚下搭一个木屋,做长居之所!” 正中赫连衣下怀! 赫连衣朗声笑起来,说:“巫山巫峡的风光,一辈子都看不够!只要你喜欢,游湖、折花,摸鱼、赏雪,山肴野蔌,村歌佳酿,我都陪着你一一享受。” 享受?对,享受!与他的每一天,都会是享受。 宋易安攀上赫连衣的小臂,脸颊贴在他的肩头,说:“与君一起,何处不是美景?” 赫连衣的心尖都是炽热的。他感觉眼前的一幕如此的不真实。宋易安竟然在和他谈论“以后”的事,谈论他们告别尘世纷扰之后的逍遥。谁能相信这是真的呢? 赫连衣感觉自己的脚步都走的不踏实了,唯恐一个用力,眼前的景象便消失不见。 但偏有一个骑马经过的哨兵疾驰而过,生生踏碎了两个人憧憬的好梦。 “急报!急报!!”哨兵边跑边喊。他的声音如此焦急,喊的人心慌意乱。 紧接着,负责驻守在各个街巷的信号兵也喧闹起来,人们像沸水里涌起来的水泡,用尽全力地叫嚣着。 被叶子攸派出来巡查各街道情况的吴松阳提着大刀骑马经过,让宋易安给拦了下来。 “吴叔,发生什么事了?”宋易安焦急地问,“有谁的军队打过来了吗?” 吴松阳紧急刹住战马,低头看了看宋易安,又将视线在赫连衣身上扫了扫,最后停留在宋易安身上,说:“少主,蜀王宋元杰来了,带了两万兵马。与他一起的,是夔州太守赫连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7章 赫连衣毛遂自荐 吴松阳的话,像是一个霹雳,劈开了宋易安和赫连衣刚刚拼接好的晴天。 宋易安脸色一下子白了,问:“怎么会这么快?舅舅不是派人看着宋元杰吗?” 所谓的“看着”,其实就是严密监视,且掐断了他与京城的消息往来。但凡他有所行动,监视他的人可以先一步进行刺杀,不必上报。 这是叶子攸很早以前就做好的部署。 之所以没有提前除掉宋元杰,只是因为叶子攸担心,他突然客死异乡会引起朝野注意,进而暴露叶子攸的行踪。可谁知道,事情还是在这里出了差池。 吴松阳满头大汗,本就黑沉的脸此时更是像锅底一般黑了:“具体原因,臣也不得而知。眼下只能请陛下定夺了。宋元杰的行军速度很快,估计明天中午,就能到京城了!” 宋元杰起兵勤王,宋易安和叶子攸是有准备的,只是他们没想到,宋元杰的动作会这么快,就在京城大乱的这一天。他好像掐准了时间一样,把所有人的部署都计划的明明白白。 这不得不让宋易安多想了。 蜀王宋元杰,世人眼中的木头人,宋家兄弟们除宋易安外最瞧不起的皇子,怎么会在宋元吉和宋元德失势的一夕之间,变得如此聪明而有魄力呢?他灵通的消息是哪里来的?他一呼百应的威望又是什么时候积累的?他用什么手段拉拢了赫连闵?他和赫连闵的关系又到了什么地步呢? 若宋元杰只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荣华富贵被撼动而起兵,那还好说,大不了许诺他更广阔的封地和更丰厚的俸禄,只要他承认叶子攸皇位的合理性,将来叶子攸登基,自可以看情况决定对他是杀是留。反正宋元吉和宋元德已经被她杀掉了,宋诩也即将身赴黄泉、向等了他十年的叶子希忏悔,再多死一个宋家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趁着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 同样,与他一起勤王的赫连闵便能够在赫连衣的劝说下,自然而然地称臣于周,当然也能接纳宋易安。 否则…… 若宋元杰以翊朝亲王的身份反对叶子攸,保不齐各地将军起兵响应,当初和宋诩一起谋反的文臣武将也会明里暗里造势,将叶子攸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家业全部摧毁,更因为叶子攸行踪暴露,恐怕还会将性命搭进去。 吴松阳心中焦急,来不及等到宋易安的回应,便直奔皇宫而去。他要向叶子攸复命,与他商议应敌之策。两军即将开战,又是一场你死我活。 街道上不再平静,马蹄扬起的尘土演奏着战争的前奏。 街道上的一男一女,都僵立在那里,谁也不想有任何举动。 如果说,宋元杰的出现是老天爷在敲响生命的警钟,那么赫连闵的出现就是在用行动宣告宋易安和赫连衣爱情的失败。 他们的婚姻,将不会得到世人的承认。 赫连衣首先打破了平静。他站到宋易安面前来,双手捧着她的双肩,说:“不要担心,局势尚没有到达不可收拾的地步,一切还有转机。” “你是不是想……” “除了我,没有人更适合做说客。” 宋易安的眉毛一下子皱了起来:“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赫连衣笑了笑,说:“我说过,要在我父母面前,和你补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这正是把你我的事告诉父亲的最佳机会。” “我不需要你用这么冒险的方式去征得你父亲的同意!”宋易安说。 “但你我别无他法,”赫连衣平静地说,“就算我不了解蜀王殿下,至少我了解我的父亲。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不会枉顾我的性命。” “你要用命去搏一场吗?” “还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呢,”赫连衣说,“刚刚吴将军也说了,他们的军队要明天中午才能到达,我有充足的时间。” 宋易安紧张地摇头。 赫连衣眼睛盯着宋易安,忽然,他好似情绪已经失控,一下子将宋易安纳入自己的怀中。他的怀抱热的人心慌,所以引起了宋易安的挣扎。 但赫连衣没有放松,反而把宋易安抱得更紧,手掌扣在她的后脑勺上,用他一贯的温和的声音说:“你用得到我,证明我不是一个只会写字画画的酸腐书生,我只有有用处,才配得上你啊。” 宋易安环在赫连衣腰际的手更加用力地抱着,小脑袋在赫连衣的胸膛里摇了摇。 她不能让赫连衣离开。 君让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忠孝难两全的时候,宋易安不知道,以赫连衣那个一根筋的脑子,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她不想让赫连衣做任何选择。 赫连衣说:“易安,万事你要往好处想一想嘛。如果蜀王殿下和家父听从了我的劝说,那么在世人眼中,蜀王和赵王两位亲王都对周哀帝的复位表示支持,谁还会有异议?你心心念念的复国大业,不就完成了吗?” “可你也听到了,舅舅派到宋元杰身边的人都没了消息,我们已经失去了对宋元杰的控制。我们恐怕被他骗了,一直以来,他都在用憨厚木讷的外表迷惑我们,实际上他比宋诩更加懂得隐忍不发的道理。” “可这些都是你的猜测。”赫连衣安慰道。 “但我不能放过任何可能!你决不能有事!”宋易安回答。 两个人就此僵持了下来。 片刻之后,赫连衣说:“别的也就罢了,我至少能够保证我的生命安全。放心,父亲是不会杀我的。你让我走这一趟,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劝说他们罢兵称臣。这样:如果我成功说服了他们,我会提前给你写一封报平安的信;如果我失败了,也没关系,至少可以为你争取时间。你要在明天天黑之前集结好兵马,做好守城的准备。” 宋易安依然摇头。 赫连衣轻笑,不合时宜地开玩笑说:“怎么,原来我们聪明绝顶的赵王殿下,也会要美人不要江山啊?” 宋易安思量片刻,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8章 赫连衣的家书 赫连衣原本以为,在与宋易安相爱这件事上,自己是“吃了亏”的,因为他认为自己爱宋易安远比宋易安爱他更强烈,但当宋易安提出要跟他一起去城外面见宋元杰和赫连闵的时候,他突然明白,宋易安对他的爱,完全不逊于他。 宋易安不该有这样的决定。 对于赫连衣来说,就算任务没有完成,至少还能活命,还能在他父亲的庇佑下逃脱战争的摧残。退一万步讲,如果宋元杰坚持攻城,远在城外的赫连衣也不会成为朝代更替的殉葬品,事情结束之后,他还是那个被世人敬仰膜拜的多情公子。 可宋易安不是。 京城对于宋易安而言,是一个保护壳,只要叶子攸存在一天,就不会把她置于危险的境地,叶子攸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宋易安脱险。但如果出了京城,情况就不一样了。 她没有了保护她的亲人,只有一心想要她命的敌人。 三军主帅蜀王殿下是她名义上的兄长,更是个让人猜不透的、翊朝目前唯一一个有权利继承皇位的皇子。在面对宋易安这个周朝的继承者、忠武卫少主的时候,难道会和她心平气和地把酒言欢,共叙兄弟之情吗? 他只会把她当成威胁叶子攸的人质,当成登基为帝的筹码,当成一个可以标榜自身功绩的勋章。 那么,宋易安为什么明知是绝路还要陪赫连衣走这一遭呢? 原因很简单,她太相信赫连衣了。 相信赫连衣的能力,也相信赫连衣一往情深。 宋易安重新定义了自己的身份,她不再是叶子攸的复国助力,也不再是翊朝的赵王殿下,她只是刑部员外郎赫连衣的结发妻子。 她要把自己隐瞒了十几年的身份毫不顾惜地曝光,并以此为交换条件,告诉宋元杰,自己只是一个放弃了权柄、只愿相夫教子的女人,普天之下,除了宋元杰,再没有哪个人可以代表翊朝,翊朝遗留的所有军权、政权甚至财权,都将归宋元杰所有。 只要有这些权利,宋元杰可以在叶子攸的权杖之下站稳脚跟,形成几乎与他并肩的势力。当然,至于宋元杰能否守住这些权利以及自己的项上人头,还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宋易安在拿自己的所有与宋元杰赌,为的,不过是赫连衣能再回到她的身边,名正言顺。 赫连衣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讶与感动——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姑娘? 赫连衣用手指作梳,为宋易安理顺她的鬓边碎发。他不忍心对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不得不把自己的眼神锁定在那双眼睛上。 那双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脸。 赫连衣说:“我懂得你的心意,但我不能让你跟我一起去。” “为什么?我可以……”宋易安焦急地说。 赫连衣修长的、带着墨香的手指放在宋易安的唇前,将她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拦腰截住。他说:“就算我答应你,你舅舅也不可能让你跟我一起去冒险,他不愿让你委屈自己,为了他而和对手做交易。更何况,名正言顺地跟你站在一起,是我应该拼尽全力去做的事,这样的事,难道需要你一个姑娘家出面解决吗?” “这不只是你我的私事,更是国事。” “我当然知道。正因为我明白这一点,所以更加不能让你去见蜀王。如果你在蜀王面前表明了女子的身份,那么蜀王就成了翊朝唯一一位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他将和你舅舅有同等的身份。在周朝已经覆灭了十年的今天,蜀王的优势比你舅舅要明显的多。既如此,蜀王还会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周朝吗?” 宋易安一时无言以对。这些道理她何尝不知,但为了赫连衣,她不想顾及那么多。 赫连衣又说:“只要你的身份没有暴露,你就一直是陛下的儿子,是已经掌控了京城局势、平定了鲁王宋元吉和中山王宋元德谋反的亲王贵胄,有江夏王府和薛府两家支持,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可若是你的身份暴露了,不仅对支持你的文武大臣有损,更让你舅舅背上了‘欺瞒天下人’的恶名,这些岂是你想见到的结果?” 宋易安头颅低垂着,心情复杂。 赫连衣知道自己的劝说已经有了实际效果,捧起宋易安的脸,用他温和如暖阳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可你也说了,这不只是你我的私事,更是国家大事。我会步步小心、时时在意,不让你担心的。” 宋易安眼光闪烁,说:“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赫连衣很快便争得了叶子攸的同意,骑着跨马往城外奔去。 宋易安从未觉得等待是如此煎熬的一件事。在等待赫连衣的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宋易安几乎觉得,这比她被囚禁的十年还要漫长。 赫连衣没有让宋易安担心太久,第二天晌午,宋易安便收到了他托人送来的信。与信同时带来的,是当初在赫连衣家的碧月亭外,宋元杰送给宋易安的那一枚火玛瑙。 赫连衣的信言简意赅,字字都写在宋易安的心坎上。内容如下: 玉卿易安如唔: 一切顺利。 家君感念周朝恩德,知周朝天子尚在,庆幸非常,伏愿立时拜于天子脚下,泣诉衷肠。蜀王殿下自知于周朝有愧,不敢履至尊之位,恳请还封于蜀地,忝为异姓亲王,请天子恩赏。 另,你我婚事,家君已经示下,并无异议。 勿念,盼卿佳。 一字一句,让宋易安几乎幸福到晕厥。信纸上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一场五彩斑斓的梦。 与这封信几乎同时到达的,是有关城外军队行军状况的战报。上面说,蜀王宋元杰已经撤走了翊朝旗帜,并将部队临时驻扎在距离京城三十里的郊外,只带了百十来骑兵,慢慢向京城走来。 这封军报证明了赫连衣家书上的内容。赫连衣竟然真的成功了! 成功了? 叶子攸面对战报,心里却存了些疑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9章 相思 因为宋元杰临时决定放缓行程以示诚意,所以与他一道来京的赫连衣也不能于当日回京了。宋易安虽知道那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到底还是有些着急的。 短短一日不见,竟真的如隔三秋。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宋易安到底还是被一个男孩搅乱了心智。她在那看似漫长的等待中,不安以致焦躁了。 她想征得舅舅的同意,出城迎接赫连衣,但女儿家的心思偏又说不出口,怕被人知,被人笑,被人妒。 那点小心思,还是小心藏起来的好。 既然不能出城,宋易安便想着“曲线救国”。她时常跑到城楼上去,美其名曰“查探情况”,实则不过是想第一个看到赫连衣肩负重任而凯旋的身影。 当天晚上,宋易安守在城楼上发呆。她的身后是举着火把、提着刀剑的士兵,面前是漆黑无边的旷野。今天的月亮很亮,衬着星星稀少的可怜。在静谧的天空下,一切显得平和又神秘。 她拿出了赫连衣留给她的火玛瑙,将它高高举过头顶,让它映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没有了强光的照射,火玛瑙不再透亮,却带着黑红色的光芒,像一颗刚刚捧出来的心脏。 吴松阳当值,在城楼上巡查,便看到了宋易安望夫石一样的可笑模样。为了引起宋易安的注意,他变着调子干咳了一声。 宋易安果然吓了一跳,慌忙把火玛瑙藏进袖子里,紧张地转过头去看他。 吴松阳便在宋易安慌张又羞恼的眼神下,带着促狭的笑意走过去。 吴松阳自小就跟着叶子攸,无论叶子攸是什么身份、什么境遇。这场陪伴已经坚持了近三十年。他见证了几代周朝皇室的悲欢离合、流离飘荡,他甚至守护了宋易安的出生和成长。 他就像一个影子,一个被历史的阳光照射下的周朝末代皇族的影子。 叶子攸曾经对宋易安说,吴松阳是周朝一位虎骑将军的儿子。那位将军英年早逝,战死沙场,只留下了这个年幼的孩子。先皇感念将军忠勇,又怜惜幼童早孤,便将他收入宫中,做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叶子攸的侍从。这一做,就是一辈子。 宋易安说不清楚,先皇的恩赐对于吴松阳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吴松阳走到宋易安面前站定,将手上提的大刀靠在墙壁上立好,说:“李姜楠从城外回来了,说要向陛下复命之后立刻来见你。我倒觉得他大可不要那么早过来,免得打扰少主雅兴。” 宋易安知道吴松阳是在取笑她,便故意甩头不搭理他。反正用不说话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屑,她已经有了十年的经验。 吴松阳更是兴致盎然,嚷嚷:“明天就来啦,明天就来啦,不要心心念念的啦!” 宋易安还是忍着没说话。她的脸有些发烧,心尖上痒痒的。 吴松阳好像能看懂宋易安的想法似的,再接再厉地说:“说起来这位赫连公子还真是有点本事,胆子也大,真的把事情办成了。我就说嘛,只有这样的孩子,才配得上我家少主。不过——你们的婚礼办的也太草率了,陛下说了,得补,补个风风光光的……” 羞的脸颊微红的宋易安终于明白,吴松阳不同于她先前接触的那些对手。他不管你的态度,只要你没有明确阻止他的发言,他会执着地把话说完,且说的世人皆知。 宋易安赶紧变换策略,转移话题,明知故问地说:“吴叔,这会儿该你当值了吗?舅舅也真是舍得,让你在城楼上吹风。” 吴松阳在叶子攸那里半点也不敢托大,被宋易安这么一说,赶紧换了恭敬地面孔:“少主可不要这么说,卑职只是个臣子,为陛下效力乃是本分。” “哦——”宋易安拉着长音说,“李姜楠回来了?” “回来了。”见宋易安话题变化飞快,吴松阳逐渐放松下来,“当初为了迷惑宋元吉和宋元德,少主您让他们假意去云阳赈济灾民,开仓放粮。现在事情解决,他们自然也就快马加鞭地回来了。只是他好像觉察到了蜀地有一些特殊情况,所以便去陛下那里禀报了。” “蜀地……有特殊情况?” “嗐,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姜楠那孩子,就是敏感多疑。放心,他一会儿就过来,你可以当面问他。” 宋易安点点头,又说:“听说舅舅还在增兵,为什么?” “算不上增兵,不过是调过来一些潜伏多年的人手。少主你也知道,就算跟着宋诩谋反、建国的臣子们已经清除大半,宋元吉和宋元杰的党羽也消灭的差不多了,但难保有心怀二心的人会对陛下不利。陛下即将重登皇位,半点差错也容不得,这个时候没有一些人手可怎么的了?不过嘛——” “嗯?” “不过,宋元杰称臣的邸报已经传到京城各处,所以为了显示陛下对各路藩王尤其是蜀王宋元杰的信任,陛下调动兵马的行动会比较隐蔽,调动的人数也大大缩减。想来宋元杰见到陛下的诚意,应该会放心许多。” “舅舅考虑的很周全。”宋易安感叹。 吴松阳好像猛地想起了什么,试探地问:“少主,您真的……” “什么?”宋易安转过头去瞧着吴松阳。在微弱的灯光下,她还能清楚地看到他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 这位叶子攸最信任的得力干将,尚未到不惑的年纪呢。 吴松阳说:“在世人看来,少主还是个男子,是一出生就被陛下定为继承人的人。您真的甘心放弃这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吗?” 吴松阳说的隐晦。其实宋易安知道,吴松阳想问的是,宋易安真的不愿意做皇帝吗? “有什么不甘心的?”宋易安说,“我当初与舅舅一起筹谋这件事,目的只是为了为母亲报仇,夺回属于叶家的江山。现在大局已定,我该离开了。” “可是陛下他……” “啊!”不等吴松阳把话说完,城楼的拐角处传来一声呼叫。这声呼叫,把原本寂静的天地震的一颤。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吴松阳心头大震,眉尖不由得挑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0章 想要打碎一场好梦,简单 宋易安还沉浸在吴松阳的“可是陛下他……”没有说完的话里,竟没能马上意识到危险的降临。她原本就知道,叶子攸有意在自己百年之后,将皇位托付给她。 虽说女帝自古寥寥无几,但有垂帘听政的太后,也有奉命辅政的帝姬,只要做得好,女帝也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 更何况,宋易安的女儿身份还未公开。 但宋易安自身并不想为皇位所累,且不说她认为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更重要的是,她看惯了围绕皇位展开的一系列的争夺,她厌恶争夺。 她的余生,只希望陪在赫连衣身边,看他作画赋诗,跟他游山玩水,同他踏遍红尘。 从今往后,赫连衣就是她的全部,是比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宋易安沉浸在自己美妙的规划之中,险些没有听到吴松阳的一声断喝。 吴松阳震惊地发现,城楼上多了几道黑影。那黑影行动迅速,招式狠辣果决。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出其不意地解决掉了驻守城楼的几十个士兵,闪电一样地朝着宋易安袭来。 黑影粗算有十来人,在城楼上面往外看,还能看到源源不断的不速之客像黑夜里的鬼魅,在绳索的辅助下,迅速蹿上城楼。前前后后加起来,怕是有五十多人了。 吴松阳反应非常敏捷,可惜失了先机。他接连砍断了好几个绳索,砍倒了想要靠近宋易安的几个人,但完全无法控制那些黑衣杀手的步伐。吴松阳和宋易安眼睁睁地看着几十个黑衣人从城楼飞入京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吴松阳拼尽全力,抓住时机放出了示警的烟花。也正因如此,引来了数不清的杀手的围剿。 与他并排而立的宋易安也理所当然的成了被攻杀的对象。 于是吴松阳的任务,从调集军队应对突袭,变成了保护宋易安的生命安全——宋易安若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杀了,他还不如直接自刎了断来得痛快。 敌人的刀裹挟着凌厉的锋芒从宋易安的身后劈下来,以宋易安的小身板,怕是连骨头都能被劈碎。吴松阳扯住宋易安的胳膊,往自己的怀里一扥,勉强让她躲过了致命的一刀。但敌人一击不中,另一击紧随而上。 吴松阳不得不感激自己多年颠沛流离的日子里锻炼的高超的刀法和敏锐的反应力。他的刀用的呼呼生风,只一刀,便将敌人的刀生生砍成了两段。一个横扫,带着千钧之力,让来者的尸首上下分离,血液迸流。 那恐怖的一幕,是笔墨难以言说、口齿难以表述的,就算你用你能想到的最凄惨的画面进行拼接,也难以达到那样的效果。 鲜血溅了宋易安一身,也把她脑海里尚未构思完整的未来搅得七零八落。 这是谁的人?谁派来的? 不是正规的军队,而是杀手,经验丰富、手法老道的杀手,他们听命于谁? 难道是…… 宋易安的脑袋里浮现了一个名字,与这个名字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忠厚老实以至于木讷的脸庞。 吴松阳是无暇考虑这个问题的,他一心保护宋易安的周全。 他把宋易安牢牢控制在自己能够顾及的范围之内,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无论对方带着什么兵刃,有多高的武艺。 得益于他的烟花示警,驻扎于附近的军队和忠武卫卫士进行了紧急的支援。奇怪的是,明明帮手多了,吴松阳却并不觉得有了片刻轻松,反而围在他身边的杀手也多了好些。 那些杀手许是察觉了宋易安的身份,将注意力纷纷落在她的身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但凡宋易安能叫得上名字的武器,在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里,她统统都见过了,甚至因为她的“孤陋寡闻”,有些武器她都叫不上名字来。 尽管吴松阳武艺高强,但经不住杀手的车轮战术,更何况还要保护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宋易安。左支右绌之间,他的胳膊和小腿上,分别被敌人的兵刃咬了一口。 但他非常英勇,半点颓势也不显,反倒把宋易安保护的更加严密。 吴松阳下手重,不仅对敌人,对宋易安也是一样的。为了让她躲过杀手的攻击,他扣在宋易安肩膀上的手几乎能把她的肩膀掰断。好在宋易安非常能忍痛,半声也不吭,还能顺着吴松阳的步调,偶尔做一下他的“武器”。 宋易安便在密密麻麻的兵锋和四处飞溅的血水中,在吴松阳的拉扯下,寻着空隙往城楼下面跑。 此时的京城里已经换了一个面貌。 原本平静而黑暗的街道上,燃起了一团又一团的大火,偶尔还能传出简短的爆炸声。街道上立时便喧闹起来,赶来救火的人和哭喊着救人的人混成一片,吱吱呀呀的像一团乱麻。 起火点星罗棋布,但明眼人一看就能发现,它们非常有规律:巡防营和禁军的营地、刑部和大理寺的监牢、粮仓和国库、皇宫,甚至一些规模比较大的民间粮店,也难逃厄运。 可以确定,这些杀手对京城的掌控力,甚至比正在做帝王梦的叶子攸还要强得多。一起闹起来的大火,无论是谁当政,都不可能马上进行有效的处理。 火,不仅吞噬着人的肉体,也吞噬着人的精神,让刚刚安定下来的人们,重新跳入绝望的深渊。深夜里的火光,绝不是光明的象征,而是更加无尽的黑暗。 宋易安下城楼的路走的一点也不顺畅,钢铁互相碰撞的尖锐的声响一直围绕在她的耳边,让她的心挂在嗓子眼,神经也绷着想根琴弦。藏在夜色中的暗器一刻也没有停歇过,它们和刀剑的进攻配合的堪称完美。功夫之高如吴松阳,也吃了它的暗亏,后背上多了一记闪着寒光的飞镖。 最先赶过来支援宋易安的人是李姜楠,与他几乎同时到达的是周眉语。他们见到了吴松阳的信号,不敢有片刻停留,在队伍都没有来得及整顿的时候,只身赶了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1章 蜀王缺少诚信的品质 在众人的簇拥和保护下,宋易安完好无损地脱离了追杀,且成功和慌慌张张赶来救她的叶子攸会合。叶子攸担心的什么似的,甫一见到她,便将她拉近自己的怀里,心疼地安慰她,让她不要害怕。 虽然宋易安并不害怕,而是非常愤怒和担忧。 有杀掉叶子攸和宋易安的动机、能准确找到京城可以制造混乱的据点的位置、有集结这么多杀手的资本的人,宋易安只能想到一个,那就是宋元杰——木讷的、没有心机的、乐于把皇位还给叶子攸的宋元杰。 通过赫连衣,宋元杰成功地削减了叶子攸和宋易安对他的戒心,而这不过是他以退为进的策略。他派人搅乱了长安城的局势,切断了京城士兵的粮草补给,闹得百姓人心惶惶。更令宋易安气恼的是,他应该已经将赫连衣扣押,当成他与长安城谈判的筹码。他相信宋易安会投鼠忌器,不能轻举妄动。 赫连衣,他现在怎么样了? 天还是黑沉沉的,黑沉的天幕里,隐藏着说不清的肮脏和丑恶。广阔的天地间到处都是人,但哪些是战友,哪些是对手,谁也说不清楚。 经过巡防营营地的时候,被刺客点燃的大火炙烤的宋易安脸颊发烫。人们在救火,呼救的声音震耳欲聋。叶子攸为首的很多人唯恐有人伤了她、火苗扑着她,将她牢牢地藏在他们的护翼之下。 叶子攸决定,带领大家去皇宫躲避一阵子,等京城安定下来,局势明了,再做打算。 在去皇宫的路上,宋易安看到满目的火焰直蹿得老高,把天都映红了,更因为风势的辅助,让无数的平民房屋遭受了池鱼之灾。 士兵们满头大汗地运水扑火,却因火势太猛,很容易被烧伤。而那小小的水桶,对于大火来说,几乎没有什么作用。火苗叫嚣着,一股一股地扑向人群。 御华街上的歌舞坊鸣玉坊因为与起火的国库比邻,也被大火波及。虽然明火已经扑灭,但早已烧的已经面目全非。好几位年轻美貌的歌姬被活活烧死,破瓦残柱间好像还残留着女人疯狂的惨叫;也有几位虽活着,烧的没了模样,决计是不能在见人了。姑娘们和她们的妈妈哭作一团,几乎要断了气。也是,没有了美好面容的姑娘,比那些烧死的冤魂,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有一位母亲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痛哭的孩儿,正哭的撕心裂肺。她的丈夫为了救她和孩子,被大火吞噬,几乎尸骨无存,房屋和家产也在一夕之间焚烧殆尽。坐在家门口的年轻妇人或许在想,未来的日子,到底该如何度过呢? 更有一个孩儿,还不够车轮高,站在大火之外,叼着自己的手指,不哭不闹,傻愣愣地看着燃烧的火苗,别人拉扯他,他也不动。他的父母都死在里面了,他却什么都不懂。不懂得生死大事,不懂得苍天无眼。 百姓总会成为权力争夺的牺牲品。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果然。 今天,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 被强制安排在层层包围下的马车里的宋易安,忽然怀念起在新月宫的岁月来。那屈辱的、饱受白眼的日子,至少是安稳的,不至于朝不保夕,不至于祸及他人。人啊,一旦掌握了摆弄他人命运的权利,就和鬼怪妖魔没有什么区别了。 宋易安就是那样的鬼怪妖魔。 但赫连衣不是。赫连衣—— 宋易安将藏在袖子里的火玛瑙重新取出来看。在黑夜里,这个世所罕见的宝物,已经隐藏了它的光辉,看起来只是一个黑黢黢的石头。 它是宋元杰送给她的,转由赫连衣交到她的手上。此时看起来,与刚刚把玩时,心境完全不同。这个黑黢黢、硬邦邦的小东西,好像真成了一团火,烧的宋易安指尖发麻。 什么宝物?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赫连衣是一颗棋子。他原本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给了宋易安,但最后被宋元杰利用。高傲如他,清白如他,聪慧如他,应该是极其痛苦的。 他现在怎样了呢?宋易安不敢深想。 宋易安又想起宋元杰那张看似老实忠厚的脸来。 宋易安被囚禁在新月宫的时候,宋元杰有好几次暗自伸出援助之手,当初在赫连衣家的后院,宋元杰也亲口承认过。在隆庆酒楼,宋易安算计宋元吉和宋元德,事后能平安脱身、逃离囚禁,宋元杰也是一大助力。曾以为他是人性尚未泯灭,原来,他只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吗? 对了,赫连府的后院! 宋元杰在面对“素不相识”的“赫连衣的表妹”的时候,为什么要表现的那么亲近?只是一个客居于此的姑娘,且半点恭敬的态度都没有,为什么宋元杰要给足了她面子,还要送给她一个名贵的贡品火玛瑙呢? 那是只有妃嫔和皇子才有资格佩戴的东西。 难道他真的只是觉得“赫连衣的表妹”与宋易安长得相似,和他颇为投缘吗? 还是—— 还是宋元杰其实早就认出了她,识破了她的身份。 或者,其实早在宋易安被囚禁的岁月里,宋元杰就知道宋易安其实是个女孩? 如果真是这样,他的一切行为就说得通了。 他清楚宋易安对宋家怀了多大的仇恨,必定会拼尽全力除掉宋诩、宋元吉和宋元德。所以宋元杰推波助澜,坐收渔利,还可以隐藏锋芒,不至于成为各方势力对付的对象。他不怕宋易安风头太盛抢了他心心念念的皇位,因为宋易安是女人。如果说人们对宋易安周朝血脉存有芥蒂,那么她女儿家的身份就更不能被世俗所容了。 在一切即将成为定局的时候,打消宋易安的戒心,再出其不意,给她致命一击,并向全天下公布她的秘密,这样一来,他便成为了力挽狂澜的英雄,翊朝唯一一位有资格登基为帝的人,万世的主宰。 这个人,比宋元吉、宋元德甚至宋诩,要可怕得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2章 走,去见他! 如果要问宋易安恨不恨宋元杰,宋易安的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但憎恨的同时,她也佩服他。宋易安自认为是个有韧性、能忍耐的人,她苦苦忍耐了十年,但相比于宋元杰隐藏锋芒二十多年,她竟自愧不如了。 呵,身上都流着宋家肮脏恶毒的血液,原来大家都是一路货色。 在黑暗的马车里胡思乱想着,宋易安不仅憎恶宋元杰,也憎恶起自己来。 叶子攸将宋易安和姬恒、姬姝安置在宫里就离开了。他有许多事要做。他也猜到了这次幕后主使的身份,他现在必须要在宋元杰尚未兵临城下的时候,召集各方力量保卫皇城。 皇宫就像一个即将盖上盖子的巨大的棺材,一片死寂,没有声响。这里到底充斥了多少冤魂,谁也说不清。每个人都想成为这里的主人,但真正能成功的,寥寥无几。无论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却都毫无例外地扮演着屠夫的角色,踩着无数的尸体而来,带着泼天的野心而去。 这就是朝堂斗争。 宋易安觉得冷,觉得心力交瘁。 身边睡着姬姝,隔壁传来姬恒沉闷的咳嗽声。 姬姝睡得非常不安稳,总是皱眉和轻颤。她的额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但并不是因为热。 宋易安守着姬姝看了一会,悄悄穿上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有姬姝在身边,宋易安总能想到那些耻辱却安全的岁月。但宋易安明白,她早已不能带给姬姝和姬恒安稳的生活,每一点静谧的时光,都会稍纵即逝。 刚刚还只是幽暗得恼人的月亮,此时竟完全消失了。宋易安抬头它无果,心里更加没着落。做好了打算,她将送她回来的马车卸了,将马牵了出来。 宋易安的马术是赫连衣教的,现在她要骑着马去见赫连衣,倒也应景。 可还没走出宫门,宋易安就遇到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藏在黑影里,旁人瞧不出身形来,但宋易安一眼就认出来了,一前一后走出来的,是周眉语和李姜楠。 宋易安觉得自己这次偷偷摸摸的行动算不上光彩,但若是被他们俩撞见,也不至于太丢颜面。 “眉语,楠叔。”宋易安说。 “楠叔”是宋易安小时候对李姜楠的称呼,当年李姜楠在叶子攸无暇顾及她的时候,照顾她的起居,教给她读书写字,那时候,宋易安就会奶声奶气地喊他“楠叔”。 但李姜楠从来没有应过,他不敢答应。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周朝的臣子,是没有资格做少主人的“叔叔”的。 宋易安再次这样称呼他,李姜楠竟愣了一下。他忽然很想答应,但那短短的一个音节挂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当然,也放不下。 周眉语打马走进,说:“少主,你要出京对吗?” “怎么也瞒不过你。”宋易安无奈地说。 周眉语轻轻哀叹了一声,说:“就这样出去,你难道觉得自己有命回来?” 宋易安:“我要见宋元杰一面。我一个人出去,代表的只是我一个人罢了,与舅舅没有关系。就算宋元杰用我的身份威胁我,我也不怕,至少他现在没有办法证明,一个女人竟然和赵王宋易安是一个人。” “你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有意义吗?” “有些事我想闹明白,而且——而且赫连衣在他的手上,我想知道他的状况。” “可你一个人,根本没有办法救他出来。” 宋易安苦笑:“你也知道,他已经是我丈夫了,我们约好了,要恩爱不疑,同生共死。他能做到,我若做不到,岂不是辜负了他?” “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他为了我,心甘情愿地抛弃了为人臣子的名节,将自己置身于生死边缘,难道值得?不值得的事好像很多,但偏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你说,是不是挺可笑的?” 可笑?可怎么笑得出来? 宋易安如此说着,鼻尖酸溜溜的,眼眶子也热了。 周眉语深吸一口气,说:“那还等什么,快走。早去早回,免得江夏王府的人发现我们不在,吵嚷起来就不好了。” “我们?你们俩要跟我一起去?” “自然,难道要放你一个人走吗?就是我愿意,陛下会放心?” 宋易安眉尖一皱,说:“我舅舅他……” “他当然知道少主你想要离京去找赫连衣,”李姜楠说,“陛下说,赫连衣那孩子很好,值得少主你去救。他让我们保护您周全。” 到底还是…… 李姜楠又说:“少主要是做好了决定,就赶紧启程。按照行程推算,我们如果快马加鞭的话,黎明之前或许能够回来。” 好,走! 在黑暗的掩映下,三匹战马载着三个人,一溜烟闯出了京城。 长安城外的路,似乎比城内更加暗淡,没了月光的照拂,真的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一串的马蹄踏碎了一地的荒草,扬起一点瞧不出来的尘土,尘土里带出的草香,醉倒了一路的昆虫。 风比刚刚要大得多,风里还带了些湿漉漉的腥味,让原本燥热的空气变得粘粘的,贴在人的身上,非常不舒服。 跑在最前面的周眉语回头对宋易安喊:“看来快下雨了!” 又要下雨了。宋易安和赫连衣的纠葛,总会和雨有关:去夔州的路上,他们在雨中跋涉;在回京路上的客栈里,他们在雨中分别;在夔州美好的日子里,雨是常态,时有时无,时急时缓,正如他们强求来的一段缘分。 雨又如何?只要前面有赫连衣在,刀山火海她也要闯一闯的。 在宋易安一行人找到宋元杰驻扎的军营的时候,雨真的下了起来。不过老天爷好像很“懂礼貌”,雨势不大,反倒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 宋元杰为了打消叶子攸的戒心,只带了百十来骑兵随从自己赶来京城,虽然今天晚上的那场偷袭已经让双方撕破了脸,但他眼下还没有等到增援部队。 宋易安就钻了这么个空子,有了寻找赫连衣的机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3章 再见赫连衣 对于在百万敌军中纵横来去的周眉语和李姜楠来说,在夜色的掩护下,拿到三套宋元杰士兵的铠甲,简直是探囊取物。他们凭着这三身铠甲,混入了宋元杰的营地。 正如周眉语所说的那样,天果然下起了雨。雨不大,好像隐忍着什么。雨点敲打在脸上和身上,带了丝丝凉意,稍稍驱赶了烦躁的情绪。 一百多人的营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敌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危险,所以速战速决是最好的办法。可一眼望不到头的营地,好像在专门和他们作对。 装模作样地缀在一个巡逻队伍的最后,周眉语偷偷转身问宋易安:“少主,这么多营帐,粗算有二十多个,怎么找人啊?” 宋易安答:“并不困难。我若是宋元杰,按照赫连衣此时的重要性,必定要把他带在身边的。宋元杰作为一军之长,营帐会定在中央,且相比于其他更加阔大气派。所以赫连衣就在他附近的营帐里。” “对啊。这么说,咱们跟着巡逻队往中央走不就得了?”周眉语兴奋地说。她几乎能想象得到把赫连衣顺利带出来时,宋易安莹莹有光的眼眸。 宋易安一向谨慎小心,她没有周眉语一身的本领,更没有她这么大的胆子,所以赶紧提醒她:“噤声!转过身去!” 周眉语撇撇嘴,乖乖转过身去了。 跟着巡逻队在外围转了几圈,终于和中央大帐越靠越近。中央大帐没有周眉语和宋易安想象的大,但也确实有一点不同。它像被众星捧起的月亮,是整个军营的灵魂。 雨点隐忍地滴落着,像怨女的哀思,绵长又凄冷。 中央大帐忽然多出几个人影来。因为天色实在太暗,宋易安眯着眼睛,也没能马上辨认出他们的身份。 但李姜楠眼疾手快,他将宋易安和周眉语一把抓住,托到一边,藏在一个军帐的身侧,透过层层的障碍去观察事情的变化。 有一个将军跪在一个不起眼的军帐之外,低着头,说:“殿下息怒。赫连衣一再想逃跑,末将也只是担心他坏了大事,不得已才出手教训了他。殿下要打要罚,末将绝无怨言!” 教训?他们虐待了赫连衣!宋易安心头一紧。 宋元杰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他无奈地叹息一声,说:“本王已经再三嘱咐你,对赫连公子要恭敬。他对本王来说非常重要。再者说了,赫连闵虽然没有同行,但对自己的儿子还是极其在乎的。撇开他,还有赫连衣的舅舅甄大学士。文人是得罪不得的。你把赫连衣打成这样,让本王如何跟他们交代?” “末将……惭愧。”那将军的头低的更低了。 宋元杰顿了顿,说:“罢了,你也是好心。你去把军医带来,给他治治伤,被你拖了那么久,若是他那条腿真的废了,大家面子上也过不去。” “是,殿下。”将军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宋元杰站在赫连衣的大帐外徘徊了片刻,许是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里面心如死灰的人,便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缓缓地离开了。 李姜楠喊了宋易安一声:“少主。” 宋易安没有任何反应。 李姜楠拍了一下宋易安僵硬的肩膀:“少主?” 宋易安颤动了一下,从泛滥的情绪中挣扎出来,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僵冷,好似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雨点把身上沉重的铠甲都染湿了,还不罢休,非要钻进铠甲的缝隙里,顺着单薄的里衣贴在宋易安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宋易安冷得攥紧了拳头。 周眉语发现了宋易安的异样,拉过她的手,问:“少主,你还好?” 宋易安轻轻推开周眉语的手,浑身颤抖着说,“你听到了吗?他被打坏了腿,他被他们打坏了腿……” “别难过,”周眉语说,“我们一定会把他平安带出去,一定!” 周眉语坚定的语气,给了宋易安莫大的鼓舞。宋易安瞧着周眉语,等着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营救计划。 在这个空档,那个打伤了赫连衣的将军引着一位军医走到了赫连衣的营帐前面。将军似乎对赫连衣还带着很大的蔑视,不想再见他,便吩咐了军医几句,让他独自进去。 李姜楠没有对周眉语的营救计划抱有多大的期待,他命令两个姑娘在原地等他,他去营帐周边观察一样敌军的巡逻情况,检查一下是否有提前布置的陷阱。 许是怕宋易安等不及,李姜楠的查探非常迅速。他在赫连衣的营帐前对两个姑娘做了几个手势,招呼她们跟过来。 周眉语相信他的侦查能力,掩护着宋易安,掠过大大小小几个营帐,转眼就跑到了赫连衣的营帐前。 他们片刻也没有停留,直接钻了进去。 放倒并没有什么战力的军医,对李姜楠来说没有一点挑战性,只是闹出的轻微的响声,让原本闭着眼睛假寐的赫连衣把头歪向内侧,微怒地说:“出去!谁的话我也不想听!” “我的话……你也不听吗?”宋易安问。 刚刚还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赫连衣,听到那个熟悉的、颤颤巍巍的声音,见到烛光下宋易安凄凄惨惨的脸,竟一下子坐了起来。 赫连衣或许不知道自己有多狼狈,但宋易安知道。 他的身上还穿着那件空色长衫,但已经被泥土和褶皱折磨的没了面目。他的脸上都是土,头发也乱蓬蓬的,比乞丐也没有好哪里去。他的一条胳膊用纱布吊在半空,明显是断了,一条腿更是凄惨,不仅无力地垂着,还因为长距离的拖拽,裤子被磨得不完整,皮肤也混着泥土,翻着血肉,带了大片大片刺目的血水。就算没有精湛的医术,宋易安也明白,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间,伤的那么重,这条腿,怕是要废了。 可赫连衣好似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好似这个躯壳是他借来的,不必珍惜。他甫一见到宋易安,便挣扎着从临时搭起来的床榻上滚下来,用那只完好的胳膊撑着地面,连滚带爬地奔向宋易安:“易安……” 淡然、隐忍、喜怒不形于色的宋易安,在见到赫连衣这副模样的时候,简直要疯掉了——这是她的赫连衣,那个受世人追捧、学富五车的才子,那个温润淡雅的多情贵公子,竟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2章 我带你走啊! 宋易安扑向赫连衣,更因为情绪激动,动作难以控制,竟跪倒在地上,投进了赫连衣张开的怀里。 那个怀抱温暖的像春日的阳光,把宋易安昏暗凄苦的心照的大亮。她抱着他,痛哭出声。 宋易安自认是个极少哭泣的人,但在赫连衣那里,她不知道流过多少次眼泪了。有绝望的,有感动的,也有伤心难过的。在赫连衣的面前,宋易安才知道自己是个实实在在有生命的人,而不是一个报仇的工具。他把她变得立体饱满,变得活了过来。 如果说舅舅给了她生命,宋诩给了她命运,那么赫连衣就给了她一个完整的生活,一个有喜怒哀乐、四时美景的生活。 可宋易安还是把他拉进了自己的地狱里,让他陪着自己坠入绝望的深渊,受世人践踏和侮辱,然后走向毁灭。 在他们已经开始憧憬美好未来的时候。 宋易安更加后悔当时选择了赫连衣作为她计划的工具。后来她才知道,赫连衣不是工具,而是跟她并肩站在一起的知音和伙伴。 可惜,晚了。 如果一个人长久地生活在苦涩里,成了习惯,也就淡然了。但当她尝试了甜的味道,就会多出许多不该属于她的狼子野心。 赫连衣就是她的狼子野心。 “对不起,易安,易安,对不起……”赫连衣也在哭,反复地念叨这句话。 “对不起”这三个字,宋易安觉得应该从她自己的口中说出来,却没想到,道歉的人反而是赫连衣。 宋易安拼命地摇着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赫连衣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声音,以免引来外人的注意,泪珠却止不住地往外冒,说:“我听信了父亲和蜀王的话,给你写了信,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我被骗了,我害了你……” 宋易安泣不成声。她想不明白赫连衣为什么这么傻,偏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明明他也是个受害者。 一个抛弃了曾经的立场,又被伦理道德和亲情抛弃的人。 赫连衣把宋易安从自己的怀里拉起来,慌慌张张地给她擦干眼泪,问:“你怎么来了?这里有多危险你知道吗?蜀王会不提防你吗?你为什么要过来!?” 不知道是因为军帐里太过闷热,还是赫连衣的话逼的她太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宋易安觉得头昏脑涨,身上也没了力气。她撑在赫连衣的手臂之间,思绪一片混乱。半晌之后,她才说:“我来救你,我来带你走啊。” 赫连衣却突然抛下了刚刚的温情,他将宋易安推了出去,并对赶过来搀扶宋易安的周眉语说:“带她走,这里危险,带她走!” 宋易安趁势抓住了赫连衣的手腕。她挣扎着站起来,双臂插进他的腋下,想要把他抱起来:“我带你走,我们走!” 李姜楠也过来拉扯赫连衣,想要帮助他站起来。 但赫连衣疼的满头是汗,原本受伤来不及包扎的腿在地上摩擦,此时更加疼痛且惨不忍睹。他的腿抽动着,牵引着双腿都没了站起来的力量。 “站起来啊,我们走!”宋易安拼尽全力抱着赫连衣,泪珠再一次滚动出来。 可赫连衣还是没能成功站起来,他浑身已经被汗水打湿,颓然地说:“我走不了了……” “不!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事情已经这样了,蜀王的野心暴露无遗,谁也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回京城去,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没有别的事,你就是我全部的事!”宋易安哭的更狠了,正因为止不住的哭喊,她的力气被完全抽干。 搀着赫连衣的李姜楠和拉着宋易安的周眉语,此时的想法是一样的。他们是在军中摸爬滚打出来的骁将,在他们的眼里,放弃俘虏、尤其是受伤的俘虏,是对战争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保护。拖着伤员行军和逃跑,对于一个军队的消耗之大,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所以,他们有了放弃营救的想法。 外面的雨不知不觉便大了,雨点啪嗒啪嗒地落在军帐上,很快滴下水来。啪!一个巨大的闪电劈开了天幕,映的周天大亮,紧接着,轰鸣声像捣灭妖魔的法杖,把天地震得颤动。 宋易安的哭声,竟被这响亮的雷声完全掩盖,只有那微茫的情感,飘忽在空气中,搅的人心慌。 周眉语和李姜楠妥协了。 游荡在世间近十七年,宋易安没有渴望过什么,她如同一个没有欲望的木偶,只为了一个目标活着。而此时,她有了渴望,有了一个除了报仇以外的欲求。 那便是赫连衣。 周眉语和李姜楠配合默契。前者拉开了宋易安,后者不顾赫连衣的拒绝,将他背在身上。 “我会连累你们的。”赫连衣说。 李姜楠何尝不知道?但宋易安想要,李姜楠想给。 在李姜楠的私心里,不成全她这一次,便对不起她这么多年那一声“楠叔”。 这四个人,便同时闯进了黑夜的雨中。 雨下得正大,好似要把天地都洗濯一番。雨水泼洒在脸上,浇的人浑身冷得发麻。 雨水对赫连衣的冲击尤其大。他的伤口被水无情地打湿,痛感一浪高过一浪。但是他咬着牙忍着,哼都不哼一下,伏在李姜楠的背上,把自己变成一个易于装卸的麻袋。 雨水已经把地面浇透了,湿软泥泞的荒野,为逃跑带来了莫大的困难。 营地里的火苗都被雨水浇灭了,只剩下帐篷里,还带着微弱的火光。四下除了雨水的声音,竟没了半点杂音。 周眉语眉尖一跳,拉着宋易安与李姜楠靠在一起,说:“人呢?这里巡逻的人呢?” 是啊,人呢?刚才还有很多巡逻兵,怎么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 周眉语绝不相信这些人是因为宋元杰为了防止他们受寒而免除了他们的巡逻之苦。他们离开,一定是有别的行动。至于是什么行动,不是显而易见吗? 果然,宋易安在黑夜里听到了那句最不愿听到的话:“七弟,你还是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5章 宋易安的筹码 宋易安到底还是中了宋元杰的圈套,且明知是陷阱,还要毅然决然地跳进来。 可她没想到宋元杰会如此无耻,像在看一场不容错过的热闹,像是在欣赏一次只为他演出的戏曲。他负手而立,摆出最惬意安闲的姿势来。 那声“你还是来了”,包含了绵绵不尽的得意和欢畅。 他当然要得意。他把所有人都拉进自己精心布置的棋局当中,看着他们争夺厮杀,看着他们身败名裂、死不瞑目,而他作为名义上的旁观者,笑到最后,也笑得最灿烂。 他派人在京城里放了火,他明白,因为这把火,宋易安就明白了他的意图,自然也会来救赫连衣。他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他在赫连衣的周围安插了无数的眼线,藏在阴暗里,窥伺着每一个经过营帐的人。在他快要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宋易安出现了。 宋易安的面前,现在有全部驻扎于此的士兵,每一个士兵拿着兵刃,看着从营帐里走出的四个人,好像在看他们即将得手的高官厚禄。 雨越下越大,大得让人睁不开眼。噼啪的雷声伴随着毁天灭地的闪电,把人的心都揪起来、揉碎。 该来的,躲也躲不掉。宋易安迎着那些尖锐的兵锋,攥着拳头,前进了几步。 宋易安没有隐藏,她说:“既然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我也没必要隐瞒了。我就是赵王宋易安!” 最后一句话,宋易安几乎是怒吼着说出来的。用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出自己的名字,宋易安竟觉得无比的痛快。 宋元杰许是没料到宋易安会如此坦诚,如此轻而易举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原本还想用什么方式威胁和恐吓她呢。 人群中有轻微的骚动。人们都在纳罕,明明是个姑娘,怎么敢说自己是那个哑巴王爷宋易安?但这些轻微的声响藏在雨声里,倒不那么刺耳了。 宋元杰自觉省了不少口舌,心里更是轻松,说:“既如此,本王是不是该称呼你一声七妹啊?” 宋易安冷哼:“不必说那些话恶心我,我更喜欢外人叫我叶易安。” 当然,宋元杰就是宋易安口中的“外人”。 可宋元杰故意没有把自己归入“外人”的行列,他将自己打扮成替天行道的皇家正统,说:“宋易安,你女扮男装十几年,为了帮助你舅舅谋得皇位,欺君罔上,弑父杀兄。你所作所为,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宋易安答非所问,说:“你知道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做什么?难道不是救赫连衣? 宋元杰一愣,没有马上回答。 宋易安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朝着宋元杰抛了过去。宋元杰看不清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的到底是什么,下意识地向后闪躲,反倒是他身边的将军,为了显示忠诚,壮着胆子接住了宋易安抛来的东西。 那将军仔细看了看手里硬邦邦的东西,瞧着是个石头,不明所以,便把它交给了宋元杰。 宋元杰当然明白,那是当初他送给宋易安的火玛瑙。 如果天色再明亮一些,外人便能清楚地看到,宋元杰的脸色有了明显的改变。 “你这是什么意思?!”宋元杰带了一点愤怒的语气。 被李姜楠背着、勉力维持清醒意识的赫连衣,不明白宋元杰在见到自己送出去的礼物的时候,为什么会愤怒和慌张。他还清楚地记得,宋元杰在把火玛瑙送给宋易安的时候,那君子坦荡的模样。 宋易安说:“没什么意思,我是来物归原主的。” “送出去的东西,我没必要拿回来。就当你我兄弟一场,你留作纪念罢了。”说着,宋元杰就要把那枚火玛瑙抛回去。 宋易安出声制止了他:“大可不必。我不想做下一个四皇子或者六皇子。” 宋元杰更是震惊。 宋易安说:“当初宋诩赐给后宫嫔妃和每一位皇子一个火玛瑙,借此护佑他们平安。不久,四皇子在书房读书时被火烧死。紧接着,六皇子在御花园的水池中被淹死,年仅六岁。奉命抚养六皇子的你的母妃很快郁郁病终。一年之后,三皇子宋元德从假山上摔下来,虽救治及时,但伤了腿,成了瘸子……” “你说这些做什么!”宋元杰慌张地打断了宋易安的话。 但宋易安对他的慌张满意极了:“怎么,蜀王殿下,您怕了?” 宋元杰发了怒,竟撇开众人,走到宋易安跟前去。他发着狠,声音却故意压低:“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现在看到蜀王情绪失控,便知道自己想的一点都没错——他们是你害的!”宋易安说。 宋元杰被触碰到逆鳞,已经不能自己,一把抓住宋易安的脖领,说:“你胡说什么?难道我要杀害我自己的母亲吗?我母亲是……” 就在宋元杰愤怒到精神失常的一瞬间,宋易安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尖锐的匕首,抵在了宋元杰的喉管上!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快,那么莫名其妙。 稍有点脑子的人,就已经明白宋易安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人们本能地喜欢听八卦,更何况是皇家的八卦,还牵扯到皇子和妃嫔的死亡。当真是狗血又刺激。 好在他们还知道,此时不是单纯做看客的时候,他们主君的身家性命在别人手上,就算是做做样子,他们也得高喊一句:“别乱来!放开蜀王殿下!” 宋易安没有放开宋元杰,反倒因为所有人的“捧场”而更加兴奋。她把宋元杰牢牢禁锢在手上,说:“原来你们就喜欢这样的人当你们的主子啊,真是可笑极了!你们知道吗,宋元杰就是……” “宋易安,你闭嘴!”被宋易安握在手里的宋元杰愤怒地说。 宋易安拿着匕首的手力道更加重了,锋利的刀刃将宋元杰的脖子割出了血印。 宋元杰怕了,他终于闭上了嘴,也认命一样地闭上了眼。 天上劈下来一个巨大的闪电,伴随着雷的轰鸣,地上的人们吓了一跳,都以为是老天爷睁开了眼,要杀尽世间无情无义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6章 输了,交换 宋易安几近癫狂,在赫连衣看来,她又成了那个在典客署斗虎的少年。 宋易安说:“世人都以为皇家子弟锦衣玉食,哪里知道‘艰难’二字,殊不知,他们只是活着,活到成年,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你说对吗,五哥?” 宋元杰没有回答。 宋易安带着“敬佩”乃至“崇拜”的语气说:“你觉得自己不受重视,便想把其他的兄弟都杀掉。你烧死了自己的四哥,又淹死了自己年仅六岁的弟弟。你的罪行很快被生母发现。那个女人胆子可小啊,她战战兢兢,心里满是恐惧和忏悔,一病不起,也死掉了……” 宋元杰的身体有明显的抖动,但很快隐藏下去。母妃是他心里最不能被人触碰的伤疤,他把这个秘密连带着浓烈的情感包裹地严严实实,妄图把它们一起投入深渊,埋进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可宋易安还是找到了,在这样的境遇之下。她接着说:“你于是更加疯狂,把你母妃的死怪在你父皇身上,决心杀掉你所有的兄弟,再除掉宋诩以自立。没想到的是,在谋杀宋元德的时候,你失手了。宋元德虽变成了瘸子,却活了下来。你害怕事情败露,便终止了杀人的计划。再后来,我被囚禁在新月宫中,你于是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让我们互相厮杀,让自己挣一个好名声。你费尽心思,终于做到了。宋元杰,我不得不说,你比宋诩所有的儿子都要聪明,都有耐性。” 宋元杰睁开了眼眸。雨水浇的他焦躁,冰冷的四肢有些不听使唤。他冷冷地说:“知道我那么多秘密,你以为自己还能活下去吗?” “以后能不能活,靠我自己的命,现在能不能活,靠我手里的刀。宋元杰,你不用威胁我,咱们俩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我小看了你。你可比我疯多了。”宋元杰咬着牙说。 宋易安拿着匕首的手酸了,但还半点不敢懈怠地抵着宋元杰的脖子,说:“你当初把火玛瑙送给我,其实就表示已经对我起了杀心。杀了那么多兄弟,你也没有想放过我。咱们俩半斤八两,何必互相‘恭维’呢?别废话了,牵四匹马来,跟我们走!” 宋元杰的部将们非常听话,都不等主帅吩咐,已经准备好了四匹战马。 周眉语和李姜楠的动作非常迅速,他们很快检查了战马的情况,发现没有被人动手脚,又托举着赫连衣上马。 可赫连衣腿伤严重,哪里能自如地爬上去,就算有两个人帮衬,也是有心无力。他咬着牙往上爬,却还是一个不小心,差点踩空了掉下来。 幸好周眉语扶的及时。 赫连衣到底还是因为这一连串剧烈的运动牵扯到伤口,疼的轻哼一声。 宋易安便因为这一声,揪紧了心脏,注意力也分散给了赫连衣。 不得不说,宋元杰真是个有手段、有韧性、有眼力的人,就在那一瞬间,他抓住了机会,一下子推开了宋易安手上的匕首,脱离了她的掌控! 紧接着,宋元杰抡开手臂,虎口大开,气势汹汹地向宋易安拍下来。 那力道是十成十的,带了绝对的杀气。他说过,宋易安知道的太多了,不除掉她,岂不是后患无穷?一个叛国的女人而已,有那么微弱的血缘关系,对他来说真的无足轻重。 他已经习惯了呢。 宋易安这三两骨头二两肉,在宋元杰千钧之力的威胁下,是根本避无可避的。或许这个袭击,连痛感都没有来得及蔓延开来,就没了性命。 好在宋易安不是一个人来的,距离她最近的那个人是李姜楠,忠武卫最年轻的卫士,经历了朝堂和沙场双重洗礼的男人,宋易安最值得倚靠的“楠叔”。 李姜楠反应极其敏捷,他想都没有想,便出手了。他一手扣在宋易安的肩膀上,让宋易安惊险地躲过宋元杰的致命一击,一手提着剑,已经朝着宋元杰劈过来,果决地截断了宋元杰的下一步袭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已经用尽了他毕生所学。 但事情发生的极快,敌众我寡。宋元杰的部将们见他们的主帅已经脱离了危险,卖好一般地呐喊着提刀砍过来。宋元杰不失时机地怒喊:“杀了他们!摘得宋易安首级者,官三品,食万石;杀其协犯者,食五千石!” 这些人哪里听过那么丰厚的待遇,各个发了狠地往宋易安这边扑过来,好似一群饿狼妄图撕裂一只流着鲜血的羊羔。 诱惑实在太大了。 李姜楠将宋易安牢牢地护在身后,把那些妄图伤害她的人一个一个劈碎。趁着这个空档,周眉语把赫连衣扶上了马,赶过来护佑宋易安离开。 送宋易安上马是一件比较简单的事,至少比赫连衣简单多了。周眉语刀锋凌厉,接连砍倒了六个围上来的士兵,经过她的震慑,战局僵持了片刻,人们开始犹豫,到底是官位重要还是命重要。 毕竟站在他们面前的执刀的人,是战场上的活阎王。 李姜楠且战且退,成功与周眉语汇合。他催促说:“上马!” 周眉语是个半点也不含糊的爽快人,一个翻身,便顺利坐在了马背上。 李姜楠又砍倒了两个试图偷袭的人,朝着宋易安战马的后臀重重地一拍,将宋易安送出了包围圈。 “楠叔!”宋易安大喊。 李姜楠却好似根本没有听到宋易安焦急的喊声,他头也不回,对周眉语说:“保护少主!” 周眉语懂了,李姜楠要独自留下来断后,为宋易安赢得离开的时间。李姜楠要用实际行动向宋易安证明,她的那声“楠叔”,他受的问心无愧。 宋易安也明白了,当一场赌局注定输的时候,李姜楠为她争取了另一条解决办法,那就是交换。 送李姜楠的命,去换所有人的命,去换宋易安渴望的幸福。 他曾经呵护在手心里成长的小娃娃,怎么不配拥有幸福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7章 换,她怎么忍心? 计划完全败露,宋元杰不敢有片刻等待。在杀掉负责殿后的李姜楠之后,他传令给驻扎于三十里外的军队向长安进发,自己则带了随行的骑兵追击宋易安。 李姜楠被杀掉了。他在临死之前受了多少创伤,恐怕就是埋葬他的士兵也数不清楚,只知道为了牵制宋元杰的兵力,他拼尽了全部力气,自始至终,却一声不吭。 也是,他求仁得仁,有什么可哀痛的呢?他的命,从一开始就是属于叶家的,属于宋易安的。 李姜楠还记得宋易安刚出生的时候,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团肉,哭的震天响,好像在对以后的命运表达抗议。他那时也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孩子,惊讶于婴儿生命的脆弱,哀叹于叶家后人即将面对的坎坷人生。 叶子攸给她起名叶易安。 叶子攸说,这个孩子来的正是时候,她是叶家的希望。那时李姜楠暗自反驳,一个女孩子而已,身上还留着宋家的血,怎么可能是“希望”?是耻辱还差不多。 叶易安逐渐长大,学说话,学走路,学写字。她聪明极了,样样都出色,当时吴松阳大统领还曾感叹,这位少主人,比陛下小的时候还要聪明呢。 聪明的小丫头很不得母亲待见,在她母亲眼里,她就是一场罪恶,一场无休止的堕落。 可小丫头似乎并不在意母亲的看法,她不打扰任何人,在角落地观察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无奈又坦然地接受奔波流浪的生活。 李姜楠不知道安静的她会不会寂寞,鬼使神差地迎了上去。出乎意料的,叶易安抱着膝盖坐在石墩上,笑着喊了他一声:“楠叔。” 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只是偶尔做陛下的跟班,她怎么会认识他?“楠叔”?这个称呼很特别。 “少主人怎么认识我?”李姜楠惊异地问。 叶易安歪着头仰望着李姜楠,一双与叶子攸别无二致的大眼睛闪呀闪的,说:“因为我是少主人啊。” 责任使然。 一个小姑娘,尚不及四岁,已经决定背负不该让她背负的命运,如何不令人佩服?如何不值得效忠? 陪伴叶易安的时间如此短暂,让他还没来得及给她讲完《论语》,甚至还没有让她更改“楠叔”那个称呼。 叶易安和昭阳帝姬,为了给叶子攸和忠武卫的撤退争取时间,转移宋诩的注意力,将自己暴露在了翊朝那帮魔鬼的面前。 昭阳帝姬惨死,叶易安被迫成为了宋易安,被囚禁了十年。再见面,天地轮换,物是人非。 宋易安没有了当初的灵动可爱,却多了与年纪格格不入的沉稳和忧郁。十年,她没有再跟外人说过一句话,当然,也不可能亲昵地称呼他人“楠叔”。 心疼之余,李姜楠竟有些庆幸,就好像自己的孩子被别人领养多年,却依然视他人为陌生人。 宋易安就是他的孩子。 他为她而死,觉得满足、痛快、心甘情愿。 他怀着巨大的憧憬而死,带着无数的祝愿而死,也留恋着那声“楠叔”而死。 死,在这个时候是一件幸事。 但宋易安决计不是这么想的。用李姜楠换回赫连衣,她没有办法说清这个“交易”是否“合算”。如果非要有一场“交易”,宋易安宁愿用自己做筹码。 生而为人,实在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 马终于停下了,停在黑漆漆的荒野上。雨即将消停,声音还在响,却盖不住心里疯狂的呐喊。 宋易安仰起头,让尚未完全停歇的雨点打在自己的脸上,让冰冷的水珠顺着铠甲灌进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上。痛楚肆意地蔓延着,让她难以喘息。 宋易安终于撕心裂肺地喊出了那两个字:“楠叔——” 可那个人,永远也听不到了。 赫连衣在自责中痛苦,在痛苦中自责。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宋易安。他曾下定决心不再让这个姑娘受委屈,但替她做出错误决定、错失战机的,恰恰又是他自己。 现在,她的战友和亲人又因为他而惨死,辛苦经营的大好局面即将断送,他却无能为力了。 更何况,他的父亲正是反对者之一,是他不能舍命对抗的人。 赫连衣低垂着头,打马走到宋易安面前去,说:“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是我轻信于人,酿成惨祸,如何处置,绝无怨言……” 宋易安依然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她不想责怪赫连衣,这不是他的过错,换做是别人,也会被宋元杰欺骗。但她现在不想直面赫连衣的脸庞,她怕看到这张脸,就会想起李姜楠那张被玩世不恭的假象隐藏起来的睿智慈善的脸,那张再也见不到的满是血污的脸。 赫连衣喉头一梗,又说:“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宋元杰事情败露,又丢失了筹码,一定会马上集结驻扎在三十里外的兵马向京城发动猛攻。你舅舅的援军未到,难以抵抗,撤离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必须马上把情况汇报给他。” 神情恍惚的时候听到赫连衣的劝慰,宋易安的意识有些迟钝,好歹是清楚的。 没错,没错,现在不是在悲伤中沉沦的时候。李姜楠不能白死,舅舅也不能坐以待毙。 走,离开长安,一切还能从头再来。 宋易安用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和雨水,稳住凌乱的喘息和颤抖的身躯,说:“走,回京城!” 在雨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击下,三人骑马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没有人察觉到,在夜雨中藏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他撑着一把素白素白的油纸伞,手里拿着一把不起眼的扇子。他的衣服白的扎眼,一尘不染,哪怕是在夜幕中,也难以隐藏颜色。他的脖子上带着一个与气质不符的项圈,看不出材质,只觉得质地古朴,不是凡品。 一个男人,偏要带一个项圈,真是可笑。 可没有人笑,不只是因为周围空无一人,更是因为这个男人此时悲怆的神色。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望向离去的三个人的时候,眼神冰冷如寒冬的狂风,让人以为站在这里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行走的尸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8章 走吧,走吧 望着宋易安一行人离去,那人久久伫立着,直到天地间只剩下雨点的声响,直到风都不愿从他身边经过。他突然身体垮下去,手也好像没了力气,将伞随手扔在一旁。阑珊的雨点偶尔落在他的身上,更增添了凄美的色彩。 那是素尘,一个于事无补的孤独的等待者。 他心里埋着的秘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了解,哪怕是他痴等的那两个姑娘,也不知道他为何而来、为何而去。见证他辉煌又悲惨、高贵又卑微的一生的那些人们,早已化作枯骨,灵魂踏入轮回,与他再无瓜葛。可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值得他等,值得他守护。 素尘喃喃地说:“我一定、一定会救你们,千万等我!” 他像是在对着天发誓,可天不留情面地劈下一个雷来,搅得周天大亮。 宋易安回到京城城门之下的时候,天快要亮了,雨时大时小地下了一晚上,现在终于力竭,做好了收尾的工作。正因为这一场雨,到处都是水的天下,好在空气更加清凉,不至于像昨天一般燥热。 守在城门口焦急地等了一夜的叶子攸,在看到宋易安消瘦的身影的时候,如释重负,跨着大步迎上来接她,但宋易安憔悴绝望的脸让他心里一阵惊慌。 “易安?”叶子攸将宋易安带进城,扶她下马,小心地喊她。 宋易安有些站立不稳,在双足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扑到叶子攸怀里,声泪俱下:“舅舅,我……” 叶子攸将大手附在宋易安的头上,轻柔地抚摸着。 李姜楠和周眉语是他派过去的,眼下只有周眉语垂头丧气地回来,浑身是伤的赫连衣也跪在一旁,叶子攸便全明白了。 李姜楠对宋易安的感情,叶子攸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他说:“李姜楠若是知道你伤心成这样,会于心不安的。” 宋易安哭得更难过,抓着叶子攸衣摆的手青筋暴起。 叶子攸叹息一声,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的孩子还那么小,那么小的姑娘就要经历数不清的生死离别,这不只是在折磨她,也是在折磨他这个舅舅。 赫连衣忍着浑身的剧痛和因为高热而引起的恶寒,声音嘶哑地说:“陛下,宋元杰的计划已经暴露,也没有了和我们谈判的筹码,必定马上进行围攻。若是速度够快,怕是已经快要兵临城下了。眼下城中军队编织复杂,局势未明,援军也还没有到达,不如暂时撤离长安,以图后进。” 叶子攸把目光放在了赫连衣的身上。 他起初并没有看好这个小伙子,只觉得是个聪明的读书人,行为处事稍显稚嫩,又是揭穿宋易安身份的威胁,他一度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这个人,只是想着或许能争取赫连闵和甄绮源的支持,所以稍稍迟疑。此时此刻,他庆幸自己没有行动。 赫连衣是值得宋易安托付终身的人。 在叶子攸面前,敢于把真实的情况坦然说出来的,除了吴松阳,便只有这个赫连衣了。赫连衣不是忠武卫卫士,也不是前朝遗臣,他甚至在此之前并没有见过叶子攸的面,不了解叶子攸这个曾经的帝王有什么脾气秉性,但他没有任何顾虑,几句逆耳之言,字字真诚。 赫连衣为的不是他叶子攸,而是哭倒在叶子攸面前的宋易安。 宋易安没有听到叶子攸的表态,以为叶子攸还想抱着微弱的希望与宋元杰抗争,还想困守长安、登基为帝。她从叶子攸的怀里探出头来,用力仰视着他,喉管里还忍不住一抽一抽的。她喊:“舅舅……” 叶子攸将宋易安半抱半托地扶起来,理顺她鬓边凌乱的头发,说:“走,当然要走。我要和我的易安一起走。” 宋易安的脸上总算有了一点人色,她抓住叶子攸的手,说:“一刻也等不了了,现在就走!” 站在叶子攸身旁的吴松阳心里一阵欢喜。他刚刚就在劝说叶子攸撤离长安,可叶子攸还存了些侥幸,对眼前的一切舍不得失去,而宋易安的出现,为他促成了这次劝说。 在叶子攸的心里,宋易安与皇位一样重要。 吴松阳不等叶子攸发布明确的命令,便悄悄退出去,去整顿军队、收拾粮草,毕竟这一次和以往的逃亡不同,这是一次规模较大的行动,且不是秘密进行的。 可赫连衣早就撑不住了,腿上的伤口一而再再而三地破裂感染,如今已经伤势严重,难以行走。他的身上滚烫滚烫的,像在油锅里滚过一遍一样,脸色蜡黄,嘴唇苍白干涩。他浑身酸软,稍一松懈,原本就跪着的身体完全瘫软,一头栽了下去。 宋易安这才意识到,挺了一路的赫连衣到底忍受着多大的痛楚。 宋易安赶忙将赫连衣扶住,藏在怀里,慌乱地查看他的伤势,拍打着他的脸颊呼唤他的名字。好在赫连衣还残存着些许意识,不至于完全昏迷,还能强撑着眼皮安慰宋易安:“没……没事儿,就是……困……” 怎么可能没事,这个骗子! 宋易安紧紧抱着赫连衣,对周围的人喊:“拿水来!叫大夫!准备马车!” 叶子攸简单查看了一下赫连衣身上的伤,皱着眉嘟囔了一句“怎么伤的这么重?”又转而吩咐手下人:“快,叫大夫!” 这边正乱哄哄地忙着,从城楼上窜下来一个侦察兵,慌张地说:“启禀陛下,宋元杰的骑兵赶过来了!” “多少人?”叶子攸忙碌的手停顿了一下,问。 “约莫一万人!” “报——”驻守在东西两个偏门的侦察兵几乎同时到达。 叶子攸眉尖一跳,问:“发生了什么事?” “启禀陛下,东偏门发现兵马,先锋骑兵已经到达门口,自称隶属于霍邑守将阚唯德,大约一万人。他们要求见……翊朝的皇帝陛下……” “咸阳驻兵将领童饮川进逼西偏门,要见翊朝皇帝!” 竟然……这么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9章 回母亲的家 霍邑守将阚唯德和咸阳守将童饮川为什么协助宋元杰,尚不明确,但至少知道,他们绝对不是叶子攸调集来的援军,因为叶子攸的援军——龙门副将纪云凌,已经好几天没有消息了。 叶子攸暗骂自己失策,一心防备在明处张牙舞爪的宋诩、宋元吉和宋元德,竟忽略了那个存在感极低的“老实人”宋元杰。果然是咬人的狗不叫啊。 那些守将为什么会临时倒戈,成为宋元杰荣登大宝的得力干将?他们到底在什么时候有的勾结?周围还有那些宋元杰安插的人?一系列至关重要的问题,叶子攸竟然发现自己都无法回答。不过这些问题目前都不重要了,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进退维谷,走投无路。 宋易安对眼下的局势也已经完全明白,越明白的人,越绝望、越痛苦。 如果昨天晚上宋易安不去救赫连衣,也没有和宋元杰交手,那么宋元杰只会在即将到达京城的时候,突然发动攻击。她便像一只刚从笼子里被提出来宰杀的肉鸡,一刀而已,没有那么多痛苦;但宋易安的所作所为,加速了宋元杰的行动,也将整个京城推向了更加危险的地步。 在宋元杰的眼里,宋易安甚至整个周朝遗臣,都是知道他弑杀兄弟的秘密的,他不会克制自己,他会拉着整个长安城的人与叶子攸一起赴死。 叶子攸在宋易安的注视下站起来,挺拔的身躯遮住初升的太阳。他的眼睛扫过每一个慌张的脸庞,说:“非是朕不想带各位离开,乃天命使然。何等险情,我等都遇到过,却都活了下来,这次没有什么不同。守住长安城,将来朕与各位共享天下!” 听到“共享天下”四个字,在场的人们有了一丝动容,再加上周眉语调配有方,人们很快有秩序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严阵以待。 宋易安带赫连衣去了典客署,安排太医给他治伤。 典客署曾经是昭阳帝姬的府邸,也是宋易安和赫连衣共过患难的地方。这里距离城门口比较近,比皇宫更让宋易安安心。 赫连衣的伤情不容乐观,据太医说,若是再晚一些,怕是整条腿都废了。好在现在药材充足,救治他不成问题。 赫连衣昏睡了近三个时辰,眼看就要到中午的时候,他才悠悠转醒。 说来奇怪,宋元杰和他的友军围困京城已经半天的时间,竟只是围着,没有半点攻击的意思,这和他们气势汹汹地赶过来的举动非常不协调。 或许他们只是想把叶子攸围困在里面,等着粮食用尽,民饥相食,他们正好欣赏这样的惨状;抑或者他们想等叶子攸这位一心想复国的落魄皇帝再次交出玉玺跪地称臣。不管目的如何,对深处绝望的人们来说,都是折磨。 赫连衣的烧还没退,眼皮都是红的,嗓子也沙哑干涩。宋易安喂他吃了一碗粘稠的米粥,又端来了药汤让他喝。他捧着药碗,倚着靠枕坐在床榻上,刚被擦拭干净的脸上蜡黄黯淡。他扫视了一下屋内的装潢,问:“这里不是皇宫?” “是典客署,吴叔说,这间屋子曾经是母亲的闺房,可惜她在这里住了不到两年。托你的福,我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 赫连衣心神一荡,下意识地去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不用看了,所有的摆设早已改换,不是当初的模样。” 赫连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让她节哀?她的母亲已经去世十年了,什么样的安慰在她的面前都显得单薄无力,全完不如一把捅向敌人的刀让她痛快。 沉默了半晌,赫连衣变换了一个话题,说:“宋元杰已经兵临城下了。” “嗯。” “没有攻城?” “嗯,这也是我和舅舅奇怪的。虽说不费一兵一卒乃是上策,但对于一个急着登基称帝的人来说,难道他就能耐得住时间的消磨?他难道有别的打算?” 赫连衣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宋易安可不想为难他,催着他把快要凉了的汤药喝掉。 恰在此时,驻守在典客署的守卫站在门口汇报说:“殿下,有个年轻人求见,他自称是甄大学士的次子、赫连公子的表弟甄昱臣。” 甄昱臣?他怎么会来? 在宋易安的印象里,甄家洒脱不羁的大公子甄昱卿是个在京城吃得开的富贵闲人,因为在隆庆酒楼有过接触,所以比较熟识,至于他们家的二公子,就很少了解了,只知道是个很爱读书的少年。 “他说因什么事而来了吗?”见到赫连衣一脸紧张的样子,宋易安抢先问道。 守卫说:“没有,他只说要面见殿下。” 这倒奇了。 宋易安扬声说道:“有请!” 甄昱臣那个孩子,长相比甄昱卿更加像他们的父亲,只是总垂着眼睑,让外人觉得他好像有点呆板,而实际上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其实是个比甄昱卿还要聪明的孩子,只是不爱笑罢了。 踏入房间,少年表现的有些紧张,他先朝着宋易安磕了个头,像个没见识的乡野小子:“草民甄昱臣叩见赵王殿下。” 这大大出乎了宋易安的意料,毕竟赫连衣也在场,这个孩子也太“客气”了些。 宋易安边说边往甄昱臣身边走去,扶起甄昱臣:“你是赫连衣的家人,便也是我的家人,不要拘礼。” 甄昱臣似乎并没有料到宋易安真的会开口说话,且如传闻中那样,是女子的嗓音,毕竟还没有几个人知道宋易安其实是女儿身。 宋易安看穿了甄昱臣所思所想,微笑着说:“我确实是宋易安。” 甄昱臣定了定神,又看了一眼用眼神安抚他的表兄,小声说:“我是受了长兄的请托,来帮殿下解决危局的。” “什么?” 甄昱臣说:“长兄说,城外的兵马围住了东、西和南门,却留下了北门,许是兵力不足。巧的是,当初他为了贩卖表兄的画作,曾经混迹黑市。殿下不知道,所谓的黑市,就在京城北门三里外的小树林里。因为人们都是夜间交易,已经错过了城门开放的时间,所以人们在城门底下打了个通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0章 柳暗花明 通道!宋易安已经明白甄昱臣来的目的了。 宋易安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再次确认:“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通过这个通道到达北门三里外的小树林?通道在哪儿?” 甄昱臣说:“我家后门的那条街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茶馆。说是茶馆,实际上是个赌坊,也贩卖一些古董的赝品。通道就在茶馆的后院。” “能容纳多少人?” “长兄只去过一次,但他说,里面的空间不算很大,但很长,所以就算躲在里面暂时避难,容纳一千人是毫无难处的。” “有多少人知道那条通道的存在?” 甄昱臣看了看提出问题的宋易安,又看了看把头伸的老长的赫连衣,说:“除了固定在黑市贩卖货物的人,应该没有什么人知道,毕竟黑市上卖的东西都见不得光,哪里敢把这样的通道随意告诉别人?长兄性子懒散,总会偷拿表兄的字画出去卖,攒下来银子就去买好酒喝,也有可能去花楼听曲儿。他去黑市好几次,每次只能在城外过夜,为此被父亲狠狠地责骂过,还罚跪过祠堂。但他屡教不改,这才想着寻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过,他只去过一次,因为要过那条路,需要花费很多钱。” 虽说赫连衣的书画造诣很高,在京城甚至周边都成了抢手货,非常值钱,但作为表兄,用这种方式赚钱,还要去黑市进行交易,说出去还真有点……嗯……有辱斯文。 不得不说,甄家的家教过于特别了。 好在此时谁也没有空暇,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件小事上。 “这倒奇了,”宋易安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漏洞,“若说很少人知道这条路的存在,那当初黑市上的人为什么要修建这条路?冒了断头的危险还赚不到钱,图什么啊?” “这个嘛……”甄昱臣小声说,“好像跟殿下有点关联。” “跟我有关联?” 甄昱臣点头,说:“传说这条路十几年前就开始修建了,因为不想引起外人的注意,所以一直只是一两个人施工,一做就是五年多。不幸的是,这条路刚刚修完,主人便因病去世了,他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黑市首领,成了通道的主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它的上一任主人,是昭阳帝姬的管家,他建造通道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帮助帝姬回京……报仇。” 竟然是这样! 宋易安惊讶地问:“此话当真?可有证据?” 若真是这样,舅舅借这条路撤出长安,岂不是顺理成章? 甄昱臣说:“这也只是长兄旁敲侧击打听出来的。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当初翊朝初立,陛下将典客署——也就是曾经长公主府的人们囚禁起来,或流放,或贩卖。茶馆的一家人,就是在那时候被卖出去的,只是因为他们在京城比较有人脉,所以很快恢复自由,开了茶馆。” 真是天助我也! 宋易安感激地说:“二公子,此次若能脱险,你便是我大周朝的恩人!” “不敢当,不敢当……”甄昱臣连忙作揖说道。 一直歪坐在床边的赫连衣忽然开了口,说:“昱臣,你哥哥呢?他怎么没有过来?” 甄昱臣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低着头,说:“哥哥病了。” “病了?什么病?前两天还好好的啊。” 甄昱臣不说话了。 赫连衣越发觉得其中有古怪,继续逼问:“表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跟舅舅有关?” 甄昱臣的肩膀有点垮,泄了气一般,说:“赵王殿下别生气,表哥你也别担心。长兄知道殿下眼下有难处,表兄又坚决站在殿下这边,于心不忍,总想着帮个忙,搜肠刮肚了好几天,才想起这件事来,正巧就赶上了。他正要过来的时候,被父亲发现,打了一顿,关进了祠堂。” 打了一顿?! 宋易安不明白,但赫连衣明白这说明了什么。从小到大,甄绮源对后辈从来和善宽容,且不说对赫连衣,就是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很少红脸,除非犯了极大的过失,这也就是甄昱卿能被教养成这么跳脱的性格的原因。 但这一次,只是报个信出个主意,还没跨出家门,就被甄绮源阻拦下来,还动了家法,这说明在叶子攸复国称帝的事情上,甄绮源是极其在意的,且坚决持有反对态度。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十多年前,甄绮源和赫连闵就是为了逃避翊朝的征召,才挈妇将雏地举家搬迁。 “表兄现在情况如何?”赫连衣问。 甄昱臣说:“表哥不用担心,父亲打得不重,长兄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但是他没有办法出门,便摆脱我来送信。” 宋易安插嘴问道:“咦?他不能出门,为什么你就可以了?” 甄昱臣总算露出了少年人应该有的狡黠笑容:“正是因为长兄挨了打,我才要出来买药啊。长兄还让我给他买桂芳斋的点心和霍三娘家新酿的桂花酿。霍三娘家的酒馆就在朱雀大街上,距离典客署只有几步之遥,我便一不小心走错了门。” 聪明! 赫连衣笑着说:“二弟做事,可比表兄能干多了!你且悄悄回去,不要声张,这件事我们会好好考虑的。” “表哥你也要跟他们一起走吗?” “当然。”赫连衣瞧着宋易安,回答道。 甄昱臣抿了一下嘴,说:“既然如此,那就请表哥保重罢了。” 甄昱臣对着宋易安和赫连衣拜了拜,便快步离开了。宋易安不敢有片刻耽搁,马上出门,去寻舅舅商议对策。若是能平安逃出去,那就是上天的莫大恩德了。 一个时辰之后,宋易安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走进来,就看见赫连衣蜷缩着身子睡在床榻上。因为腿伤,他睡觉的姿势非常不自然,睡的也不安稳,一双剑眉微微蹙着。他的面容苍白憔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被藏了起来,修长的睫毛却留在外面招摇。 宋易安守着这张睡眼,既满足又不舍。赫连衣说,要和她一起离开京城,可宋易安,到底没有办法跟他一起离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1章 拜托了! 宋元杰还没有攻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认为可以将叶子攸和宋易安困死在城里,也就是说,因为他们的存在,才能集中宋元杰的注意力,那么,一旦他们发现两个人不在了,长安已经成为被遗弃的废城,必定会发了疯一样地追击他们。所以,要想让叶子攸全身而退,必定需要一个吸引宋元杰注意力的人留在城楼之上。 正如十年前那次撤退一样,被留下的人,只能是宋易安。 叶子攸起初是坚决反对的。他曾经没有守护好姐姐和宋易安,致使姐姐悲惨死去,现在,他不想悲剧重演。 但宋易安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更何况,只要叶子攸平安脱险,出于对前朝尤其是忠武卫的忌惮,宋元杰就算抓住了她,也不敢杀了她。 在无数人的恳求和劝说下,叶子攸终于咬牙答应下来。 撤退的时间选择在晚上。 长安城的城楼上人头攒动,通明的灯火照的城下的军队心惊胆战。宋元杰的兵马抬着头遥望着,他们不明白,处于劣势的叶子攸,为什么要如此张扬,倒有一种已经登基称帝的君王的派头。 就在那灯火的阴影里,一切都在紧张地进行:宋易安难得穿上了一身铠甲,只是这明晃晃的铠甲有些宽大,把宋易安装在里面,显得滑稽可笑;叶子攸穿着一身黑色的薄甲,但远不如白天的时候那么英武,此时的他低垂着头颅,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的身后站着黑压压一群人,藏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各自的表情。 宋易安说:“舅舅不用担心,有眉语陪着我,不会有事。” 叶子攸的眼珠闪动了片刻,却不知道该把它落在什么地方,最终只好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投影,闷头应了一声。 宋易安又说:“等落了脚,先不要声张,等我脱险之后,会找机会尽快跟你汇合。” “我等着你,我亲自来接你。”叶子攸说。 宋元杰虎视眈眈,叶子攸若是露出踪迹来,后果不堪设想。但宋易安知道,叶子攸心里存着绵绵不尽的愧疚,不是她几句话能安慰的了的。叶子攸是她在世上唯一一个愿意承认的血亲,叶子攸又何尝不是一样?所以任何劝阻都是徒劳。好在他身边有吴松阳,一定会及时规劝他,且保护他的安全。 所以宋易安还像孩童时那样,对舅舅说:“好,我等着舅舅来接我。” 一直安安静静藏在叶子攸身后的姬姝搀扶着老态龙钟的姬恒探出头来。他们也即将跟着叶子攸离开京城,去未知的地方暂时存身。 京城太乱了,那些世家大族——比如薛瓶儿一家、江夏王一族——尚有保命的能力,可姬恒和姬姝一老一小,又由谁来保护呢?以后出了京城,还要和叶子攸一样,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宋易安想,还不如在新月宫里自在呢! 不,从姬恒入住新月宫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个错误。他们在皇族斗争和朝代更替中,就只是个牺牲品。 姬姝明白宋易安心里的愧疚,反倒来安慰她。她拉着宋易安的手,说:“自从出了新月宫,我们俩总是要分开,这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好在你有周将军护着,一定会平安无事。” “姬姝,我……” “你不用担心我们,”姬姝把宋易安的手抓得更紧,“山高水远,我正好可以见见外面的世界。快点来找我们,不要爽约。” 宋易安鼻子一酸,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好使劲点点头。 恰在此时,吴松阳将昏睡中的赫连衣背了出来。 宋易安明白,若是赫连衣得知她留在京城为叶子攸撤离打掩护,也一定会留下来的。且不说宋易安舍不得让他在她和赫连闵面前做一场选择,就是赫连衣身上的伤,也不适合留在京城了。所以天黑之前,宋易安在赫连衣需要服用的汤药里,偷偷加入了一些麻醉的药物,想让他安安静静地踏上撤离的路。 宋易安走到赫连衣面前去,伸出手,触摸他的脸颊和那双无法舒展的眉眼。她心里矛盾极了。一方面,她希望和他并肩作战,另一方面,她不愿清白无辜的他卷入不属于他的争斗中;她想让他睁开眼睛,听她说一说离别的话,又担心他真的睁开眼睛,责怪她欺瞒他,在他不明就里的时候,安排他离开。 宋易安不知道这一辈子还会和眼前这个人有多少磨难要经历,有多少坎坷要度过,但也正是因为这些坎坷和磨难,让他们更加珍惜彼此,更加期待以后的团聚。 赫连衣的手臂垂在两侧,因为颠簸而引起的疼痛不适让他眉头紧蹙。他好像明白眼前的境况,竟没来由地嘟囔了一声:“易安,我们……” “我们”什么? 我们何时才能再见面?我们何时才能平静地度过余生?我们何时才能被这个尘世承认,用自己本来的身份? 太渺茫了,一切的问题好像都没有答案。 宋易安抽回自己的手,对吴松阳说:“吴叔,请你……不,是求你,求你好好照顾他们。拜托了!” “少主放心,臣但有命在,一定会护赫连公子和姬老先生周全,将他们完完整整地交到您手上。”吴松阳发誓一般地说。 那就好,只要能活着,就很好。 宋易安退后了两步,好像在测量和赫连衣的分开时,自己能承受的距离范围。片刻之后,她说:“时候不早了,你们快走。” 叶子攸想说什么,但到底还是话到嘴边,没能开口。现在许下任何诺言都是空话,他的易安不需要承诺,只需要实实在在的结果。他一定会给她这个结果。 调转方向,他们往密道的方向走去。 又是一场离别,宋易安厌恶离别,却又不得不面对离别。每一次的离别都找不到重逢的机会,就像每一条河流都找不到奔流的尽头。 她还有她要面对的敌人。她和城外大军的命运何去何从,也是个未知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2章 城破 宋易安和周眉语在城楼上站了整整一个晚上,这一个晚上,她们两个姑娘要面对无数的眼睛,要承受无穷的压力,要担负所有人的命运。这是一个忐忑又煎熬的夜晚。 次日一早,城楼下面忽然喧闹起来——宋元杰竟然要攻城了。 这出乎了宋易安的意料。她以为,这个以韧性著称的皇子,应该还会耐着性子等待两天。 由此一来,宋易安更加不明白宋元杰的攻城到底等的是什么时机了。 好在叶子攸一行人已经从密道离开,经过一夜的奔逃,此时应该已经远离长安了。 可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能完全脱离危险。只要在京城多牵扯敌人一分精力,就能多为他们争取一分平安。宋易安如此地期待着。 周眉语是打仗的行家,无论是野战还是巷战,无论是奔袭战还是攻守战。在她的指挥下,城中少得可怜的兵马竟然还能被充足而合理地调动起来,且进行着极其稳妥的坚守。 滚木礌石、刀枪剑戟、弓弩箭羽甚至热油和火石,都在精当的指挥下配合的天衣无缝。 不过一个时辰,在声嘶力竭的哀嚎里,城楼上下,已经铺满了残缺的尸首,有些看似完整的躯体还有些微的颤动,甚至眼睛还睁着,茫然地对着湛蓝的天空。 焦臭味和血腥味让人反胃,偏还一股接一股地四散着,冲得人头昏脑涨。人就是这么可笑,为了别人的宏图伟业,偏要牺牲自己的性命,前赴后继,绵绵无尽。 周眉语支撑不住了。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兵刃没有了,器械没有了,拼了大半天,人手也快没有了,四处告急,捉襟见肘。周眉语因为身先士卒,带头冲杀,身上挂了好几处彩,尤其是腋下的刀伤,深可见骨,血流得止也止不住。宋易安叫她去休息一会儿,可她犟的厉害,守在城楼上不离开,偏要宋易安离这里远些,最好去薛瓶儿府上暂避。 宋易安怎么可能离开。 两个姑娘在几乎要争吵起来的时候,迎来了新一轮的进攻。 宋易安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进攻了。短短四个时辰,从上午打到下午,宋元杰像发了疯一样地命令手下将士攻城,不仅不给宋易安喘息的时间,也对自己人发了狠。 长安城的城门,就在这兵力悬殊、攻势凶猛的战斗中岌岌可危。 宋易安已经力竭。虽然有很多人保护着她,但她还是被险些攻上城楼的士兵的刀咬了一口,伤在左肩膀上。因为这伤,她的左半边身子又疼又麻,难以动弹,好像稍微一活动,整个臂膀就会掉下去一样。她咬着牙硬撑着,心里却深深地明白,大势已去。 好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那些人已经离开了。 在她暗自庆幸的时候,长安城的城门轰然倒塌,几千士兵像洪水一般涌了进来。他们每个人都红着眼睛,扯着嗓子怒吼着,说他们是恶魔一点都不为过。 与此同时,周眉语抓住宋易安的胳膊,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猛地扎进城中的深巷里,几个功夫好的亲兵紧随其后,还不忘腾出手来收拾掉赶上来追杀他们的敌军。 攻守战结束了,但战争并未结束,接下来,就是更加惨烈的巷战。 周眉语带的江夏王府的兵,已经拼杀殆尽了,现在战斗的主力,变成了叶子攸留下的部分忠武卫卫士、江湖杀手和薛府的府兵。 说起来,薛璧贺此时应该是有些后悔的,他现在骑虎难下,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当初为了家族平安和女儿的幸福,他选择了哑巴王爷——赵王宋易安,可谁知道,就在叶子攸出现在京城的那一天,宋易安悄悄潜入薛府,将自己的身世和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薛璧贺。原来宋易安是个女人,原来她一心为叶子攸复国,原来她才是利用薛家、利用薛瓶儿最深的那个人。 曾经的算计和荣耀都成了一场笑话。 但他还有什么办法呢?世人都知道,他的女儿是赵王的正妃,赵王为了薛瓶儿,不惜得罪曾经的魏王宋元德。今日之后,赵王又成了平定宋元吉和宋元德谋反的功臣,他薛璧贺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和宋易安翻脸? 薛璧贺放下了抵在宋易安咽喉上的剑,自认倒霉地长叹一声,答应和宋易安结盟。 不过是换一个人做皇帝,只要薛家屹立不倒,换谁不一样呢? 宋易安答应了薛璧贺开出的所有条件:给薛家世世代代的荣耀;鉴于对薛瓶儿名节考虑,宋易安需要将自己的身世一直隐瞒,事成之后,她必须悄无声息地离开世人的视线,再不踏入长安;叶子攸不得在入主长安之后,对薛家及门生故旧追究前朝旧事,曾经的效忠与反叛,都一笔勾销。 至此,薛璧贺只能与宋易安共进退了。 宋元杰能步步算计,派重兵强攻长安城,这是薛璧贺没有想到的事,听闻城门被攻破,薛璧贺也真真切切地绝望了。 薛璧贺经历过十多年前的那场兵变,只是那个时候,他站在宋诩身后,是胜券在握的谋逆者。现在身份转换,他才知道当初守在长安城里的官宦和百姓,到底承受着多么大的恐惧。 巷战一直持续到戌时,天早就黑透了。 宋元杰以绝对的优势占领了长安城,且驻兵皇宫,去看了他奄奄一息的父皇最后一面,次日一早,他宣布了宋诩的死讯。 宋诩的功过,就算他活着的时候,就有了无数的评说,如今盖棺定论,反倒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形容他了。只能说他是个皇帝,是天子,却不配做丈夫,也不配做父亲。 传说宋元杰和这位一直忽略他的父亲做了一场长谈,只是只有宋元杰一个人说,至于宋诩能不能听到,恐怕就算宋元杰也不知道。好在他并不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只在意,在接连不断的攻伐之后,他成了长安城的主宰。 美中不足的是,宋易安还没有被抓到。不过没关系,很快就能找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3章 一无所有 宋易安曾经厌恶天黑,因为每一个黑夜,似乎都在提醒她,她有多么孤独和悲惨。但今天,她有点庆幸自己处在黑夜之中,至少这样,能为她的生命和自由找到延续的机会。 宋易安的周围,除了重伤难行的周眉语,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周眉语受了很多伤,甚至她身上的铠甲都已经残破不堪,根本无法起到保护的作用了。宋易安索性将那副残甲擅作主张地扔掉,搀扶着周眉语躲在一个富人家的狗窝旁处理伤口,暂时歇脚。 蹲在狗窝里面的狗还挺乖的,只叫唤了一声,便摇着尾巴缩了回去,任凭着两个姑娘借此躲藏。 宋易安也受了许多皮外伤,好在因为周眉语保护及时,都算不上重,更何况她这个人一向非常能忍痛,这种程度的伤,根本不值得她说出来。 周眉语累极了,宋易安便让她靠在墙角打个盹,自己则守在周眉语身边警戒。 守城失败是早晚的事,宋易安不觉得有一点失望,毕竟兵力极其悬殊,且京城内的贵族官宦们都怀揣着别的心思——他们不在乎宋元杰是否残害手足,他们只知道,他是宋诩的儿子,比叶子攸要正统的多。在这种内忧外患的压迫下,能撑整整一天的时间,已经是奇迹了。 宋易安最在乎的,是叶子攸他们是否已经脱离危险,是否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她想知道已经清醒的赫连衣会不会怒气冲天地埋怨她,会不会因此伤口恶化。 宋易安承认,自己深爱着赫连衣,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爱意,不知道自己为他谋求了活路,会不会反倒令他着恼。其实设身处地地想想,若他们两个人角色互换,宋易安一定会气得发疯。 可宋易安还是不后悔,只要赫连衣活着就好,只有活着,才有发脾气的机会,若是陪着她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死?她自认为是不会死的。只要叶子攸活着,就算她宋易安被抓住了,宋元杰也不敢杀她。叶子攸是她的免死金牌。 这么想着,宋易安的心情变得更加轻松起来。 时间捱到后半夜,原本静得发慌的街道上,忽然喧闹起来,来来往往的军队一拥而入,都像是得了什么命令而集合过来。 宋易安以为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连忙去推身边的周眉语。周眉语已经先一步被喧闹声惊醒,一时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得被宋易安半托半抱着继续往深巷里躲藏。 也许是两个姑娘幸运,深巷的尽头是个早已荒废的货物堆放处,到处都堆放着破旧的竹篮子和草席,周围也没个住户和行人。 宋易安提到嗓子眼的心重新放了回去,她安顿好了周眉语,说:“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去给你找点水和吃的,顺便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别去!”周眉语拉着宋易安的手臂,声音已经嘶哑,却还倔强地说着反对的话,“外面那么多官兵,你又不会拳脚功夫,万一被他们盯上,跑都跑不了。听我的,先在这里躲一会,等天擦亮了,街上的官兵少了,我们再出去。” 宋易安拍了拍周眉语扯着她胳膊的手,安抚着说:“现在距离天亮还得两三个时辰,你身上的伤太重,血止不住,是万万等不得的。这里距离典客署不远,我去那里碰碰运气。你不必担心,我会极其小心的,保证不会被他们抓住。” “不行!”周眉语说。她想再次抓住宋易安的手臂,可惜失血过多,脑袋已经不清醒,什么都看不真切,竟扑了个空。 宋易安就在这个空档,脱离了周眉语的掌控,一瘸一拐地走出巷子,往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走去。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不止有官兵,还有许多行人。守在一旁的官兵都森然地并排站着,冷眼瞧着百姓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原来是驻守在城门口的宋元杰的士兵,正在在上级将军的指挥下,把十几具尸体逐一挂在城墙上。 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挂在城墙上的尸体,长长的一排,摆放的很整齐,透着一种诡异的恶趣味。士兵们强迫周围的百姓出来观看,就像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幼稚又残忍。 宋易安从巷子里走出来,远远地就看到了这瘆人的一幕,只是因为灯火太暗,所以城楼上悬挂的尸体到底是什么身份,她一时难以辨别。 她有些奇怪,宋元杰刚刚攻克长安城,不应该安抚百姓、平复民心吗,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杀人示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他抛却一直塑造的宽厚仁义的形象而做这种凶残的事? 哎,左不过是今天和宋元杰的军队对抗最激烈的几位将军,宋易安想了想,并不能想起他们的样貌,毕竟在厚重的铠甲里面,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鲜血和难以消散的杀气,让人看不真切。 唔,等事情告一段落,还是去一趟大龙云寺好了,虽说轮回之说虚无缥缈,但能用这种方式为那些在战役中阵亡的将士寄托哀思,是宋易安能做到的最大的补偿了。 贴着墙藏在黑暗之中,宋易安打算悄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宋易安的身后,一个将军忽然破口大骂:“没长脑子吗?!这个人是叶子攸,怎么能挂在边上?把他往中间挂,和那个叫没名没姓的丫头换换位置!” 又有一个将军试图用最温和的口气提出质疑:“这丫头叫姬姝,不能放边上……” “我管她叫什么呢,”前者大骂起来,“一个臭娘们儿,难道会比前朝的皇帝重要?!换!换!换!” 宋易安的脑袋里忽然像被放进了一个炸弹,轰的一声,将里面的平静和理智炸的七零八落,也将残存的意识搅成了齑粉。她的腿被灌进了泥浆,钉在地上,不能有尺寸的移动,头颅更是倔强地固定在脖子上,不敢转动。 她想,一定是她听错了,怎么会?怎么会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4章 万念俱灰 一个人需要多久才能在恐惧和绝望中挣扎出来,是个难以解答的问题。宋易安站在街道上,背对着长长的一排尸体,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表现。 哭吗?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能流出来。她不相信周围人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她要自己亲自去看! 宋易安转过身,朝着城门口的方向走去。 城门口高高挂着一排尸体,都蓬头垢面的,都垂着头颅,四肢也无力地低垂着,像是一个个用布料做出的人偶。 宋易安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透骨的寒冷包裹着她,几乎将她溺死在寂静的黑夜之中。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他们明明已经顺着密道逃了出去,早就逃得远远的,怎么会被杀死,怎么会全军覆没? 他们若是死了,她怎么办? 身上的伤口此时突然一同爆发,疼得要命,尤其是腿上的伤,让她每迈出一步都无比艰难,而心里的伤,更是把她强撑的精神都劈碎了。 宋易安拖着自己的残腿,一步一步走向城门口,走向那些毫无生机的躯壳,去验证那个恐怖的消息。她拼命地祈祷,祈祷是自己昏了头、失了聪,听错了那些人的话。她一定是在做梦,等梦醒了,一切将回到原来的样子。 守在城门口的士兵“善解人意”地多放置了几个火把,供人们把那些尸体的样子看清楚,最好能把他们死前的痛苦表情都观察清楚,好证明他们在抓捕这些“恶贼”的时候,是多么英勇无畏,多么功勋卓著。 宋易安抬起了头。 被摆放在最中央的那一具尸体,身穿黑色铠甲,披在身上的黑色披风已经破碎,半副残留勉强地挂着,随着夜风摇摇晃晃。那个人的头发本就束得简单,因为一场搏杀而有些凌乱。碎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紧闭的眼睛,那双时而温和时而凌厉的眼睛。 那是她最后一位亲人,她的舅舅,她活下去的支柱。 如今生命的支柱轰然倒塌,多年的筹谋付诸东流…… 叶子攸身边的每一个人,宋易安都认出来了:满身是血、面目全非的吴松阳,脖颈上带了深可见骨的刀伤的姬姝,骨瘦如柴、死不瞑目的姬恒,还有许许多多陪伴了她童年的忠武卫卫士。 他们每一个人无论死前如何饱受折磨,死后都无一例外地被一根绳子拴着脖子,吊在夜空中,被人们像上好的作品一样欣赏品评,无论他们生前是如何慈爱、忠诚、友善和睿智,无论他们经受过多大的苦难、抛弃了多少幸福的时光。 竟然……竟然是真的! 叶子攸、姬恒、姬姝、赫连衣还有千千万万的人们,没有逃出生天,而是踏入了鬼门关,再也没能回头。 对了,赫连衣,赫连衣人呢? 宋易安的呼吸都已经不受控制,扭曲的世界挤压的她站立不稳。她急急忙忙扫视了所有的尸体,没有见到那个消瘦却倔强的身影。短暂的庆幸之后,她怀着更加忐忑的心情一个一个验证,确实没有找到赫连衣。 没有,是该高兴还是悲伤呢? 应该高兴,至少说明那个人还活在世上,有一天还会作诗、作画、谈古论今,会用他那双多情的眼眸对人微笑。 可宋易安的高兴为什么那么短暂呢? 所有人都死了,包括无辜的姬恒和姬姝,但作为明确表示站在宋易安身边的人,赫连衣竟然不在被处死的人之列,这难道不让人怀疑吗? 叶子攸逃亡的密道,是甄家兄弟提供的,甄家兄弟是赫连衣的至亲。迟迟没有露面的赫连闵是赫连衣的生父,而他,是宋元杰的支持者。 如果…… 不,不,怎么可能!赫连衣是她的夫君,是愿意跟她并肩作战的那个人,她怎么可以怀疑他? 但若是不怀疑,眼前的这些尸体,又该如何解释呢? 谁泄密,亦或是谁设的局? 宋易安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 守在尸体前面的那个将军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了流浪狗一样的宋易安。他是带着宋元杰的命令来这里驻守的,他要通过这些尸体,把宋易安引到这里来。 那个瘫软在地上的人,是不是宋易安呢? 将军对着手下士兵招了招手,引着他们走向宋易安。 宋易安还沉浸在悲痛和愤怒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危险的降临;或者说,就算她意识到了危险也不会在意了,死亡,她求之不得。 有一个人挡在了那些将军和士兵面前,将宋易安纳入了自己的阴影里。 那个人是甄昱卿。 甄昱卿还是那个洒脱不羁的贵公子做派,一手拿着一件月白色的凤尾披风,一手摇着价值连城的扇子,轻飘飘地对宋易安说:“你这丫头,公子我不就是说了你两句嘛,还敢发脾气甩脸子,叫你也不答应。嚯,胆子大了!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宋易安木讷地抬起了头。 甄昱卿将披风裹在宋易安身上,连拖带抱地把她扶起来,带着嘲笑的口吻说:“我说了多少次,现在晚上不安全,你非不听。你芝麻大的胆子,冷不丁见到那些反贼的尸首,吓着了?呵,活该啊!” 宋易安的脑袋已经不管用了,她猜不透甄昱卿为什么要救她。 甄昱卿拉起她冰凉的手,扯着她往甄府的方向走。 “甄大公子!”那位将军喊道。 甄昱卿转过头去,做出不期而遇的惊喜神色,笑嘻嘻行了个礼,说:“这不是蜀王殿下身边的康将军吗,深夜还要在此巡逻,辛苦辛苦!” 康将军草草回了个礼,指着甄昱卿身后的宋易安说:“这是贵府的丫鬟?” 甄昱卿笑道:“我的贴身丫鬟。” 甄昱卿把“贴身”二字故意咬的重了,一双桃花眼闪的正欢。 康将军也不好多问,在宋易安身上上下打量了片刻,挥手让他们离开。 甄昱卿告了个礼,这才拉着宋易安离去。 康将军把手按在剑柄上,眼睛盯着宋易安行动不便的腿,低声对身后的士兵说:“跟上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5章 原来是骗局 宋易安知道自己被跟踪了,因为跟踪她的士兵脚步一点都没有隐藏,军靴敲击地面的声音就算隔了老远也能清晰的听到。 可宋易安一点也不害怕,不害怕也不慌张,可以说,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情感了。她像是一个木头人,被甄昱卿强拉着,连身上的伤痛都不能让她唤回心智。 “殿下!”甄昱卿小心地提醒宋易安跟上他的脚步。 可宋易安没有回应,她的脑子里一团乱。 “殿下!”甄昱卿又说。 宋易安忽然对甄昱卿下了手。她抓住甄昱卿的胳膊,手上带了十足十的力气,趁甄昱卿没有防备,将他带进了身边狭窄的街巷,并将他牢牢地按在了墙壁上。 跟踪宋易安的士兵见宋易安出了手,赶忙跟上去。宋易安的手里多了一个精巧的匕首,抵在甄昱卿的喉咙上。她想,绑架甄昱卿,或许能争取一点逃命了时间。 可那些士兵根本就没有跟上来,他们刚一走到街巷前面,忽然就没了声音。宋易安静静地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料想中的抓捕和对峙,疑惑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甄昱卿一直保持着配合的姿态,小心地试探着宋易安的情绪,问:“殿下,我们能好好说话吗?” 宋易安没有放下手中的匕首,她的姿势半点都没有变动。她说:“你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听说周哀帝他们……出了事,我想或许能找到你,就来了。” “找我?找我做什么?”宋易安眼中有泪,却还要倔强地忍着,连声音都控制的很好。 甄昱卿顿了顿,说:“我想,你应该想知道明鸿的下落。” 赫连衣到底在哪里,在整件事情当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宋易安当然想知道,但听到甄昱卿满含着歉疚的声音,宋易安竟然怯懦了,她怀疑,自己会听到不该知道的真相。 可甄昱卿就是那么残忍,偏偏要把事情逐字逐句地说出来:“明鸿现在在我家,在他父亲的身边……” 宋易安一下子变得疯狂,手上的力道也大了,匕首刺入甄昱卿的皮肤,转眼就能看到黑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你想说什么?你们都是魔鬼对不对?!”宋易安咬着牙说。 甄昱卿紧闭双眼,双臂举过头顶,做出投降的样子,安抚她说:“殿下别冲动,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是到我面前来炫耀的对不对?你是来找死的?!”宋易安发了疯,根本听不到甄昱卿的求饶。 “殿下你小点声,会被别人发现的!我是来帮你的!” “你们背叛了我!你们杀了我的母亲,杀了我的舅舅!来呀,把我一起杀掉啊!”宋易安的眼睛都变成了红色。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根本不像是人应该拥有的,反倒像猛兽的眼睛。 甄昱卿被吓得胆寒,暗骂自己多管闲事的同时,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宋易安,你清醒一点!” 这么疾言厉色的口气,宋易安想了想,似乎只有那个叫做赫连衣的少年对她说过,那个已经远去的温暖的怀抱,此生此世,怕是再也不能倚靠了。 宋易安脑袋里的那根弦,断了。 她收回了拿着匕首的那只手,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最终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颓然坐在了地上,咚的一声。 她的衣衫凌乱,发髻也散了,被血渍染脏了的脸上,没有任何一块肌肉活动。 这样的表情怎么会放在一个活人的脸上?甄昱卿不由得怔忡。 甄昱卿默默走到宋易安面前,蹲下,让自己的身体尽量和宋易安持平。他的声音放缓,说:“事已至此,请殿下善待自己,好好活着。” 宋易安对自己的生命没有发表任何态度,她抬起头,眼睛与甄昱卿的眼睛紧紧纠缠在一起,冷声说道:“引我舅舅从密道撤离,是你们和宋元杰设的一个局,对不对?” 甄昱卿目光游离,最终回到宋易安身上,说:“是家父与姑父设的局。” 宋易安冷笑:“那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相信你是来救我的。我身上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你不用费尽心思地接近我。你倒不如将我带到宋元杰面前,或许还能挣个大官做做。” “你误会了,”甄昱卿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真的是来救你的。” “忏悔吗?弥补罪过吗?还是……可怜我?大可不必!你最好今天杀了我,因为今天过后,你们每个人的脑袋,就算做了鬼我也要亲手摘下来!” “殿下……” “我不是什么殿下!我是叶易安,周朝的最后一个皇子,忠武卫的少主人!你们手上沾满了周朝人的血,还要假惺惺地来我这里补救,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甄昱卿忽略了宋易安的挖苦,叹了口气,说:“我没有参与对你们的诱杀,也没有必要向你忏悔。殿下,于情于理,我只是想让你活下来——我想,这也是明鸿现在最希望看到的事。” 提到赫连衣,宋易安有了片刻的安静。 甄昱卿又说:“两天以前,姑父和父亲就取得了联系,制定了这个计划。蜀王殿下许给他们高官厚禄,他们没有经受住诱惑。我得知了这个计划,与父亲大吵了一架,被父亲关在祠堂,限制了行动,没有办法出来给你们报信。后来我才知道,二弟代替我,接受了父亲委派的任务……” 宋易安还清楚地记得,甄昱臣在“通风报信”的时候,眼神闪烁,语气吞吞吐吐。宋易安当时只当他一个孩子有些腼腆,原来一切都是谎言。 那么赫连衣呢?他对这场骗局又了解多少呢? 正当宋易安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巷口闪出一个白色的人影来。虽天色极其暗淡,但借着微弱的光线,也觉得那身白色长衫太过扎眼了。 “宋易安!”穿着白色长衫的那个人喊。 宋易安认出,这是那个时常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个男人,那个求她善待周眉语的男人。 素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6章 你来了 与以往任何一次情绪都不相同,今天的素尘紧张的要命。他喘着粗气,扑到宋易安面前来,紧锁着眉头问:“你怎么还在这儿?周围的士兵已经被我解决了——风……周眉语呢?” “你……” 不等宋易安有任何疑问,素尘将她从地上强制地拉起来,说:“走!带我去找她!” 尽管眼前的这个白衣男子陪伴了宋易安十年之久,但他的容貌一如初见时的模样,半点没有变化,这让宋易安吃惊之余有些恐惧。她不禁要问:“你到底是谁?” 甄昱卿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不速之客打断,正是焦躁的时候,见宋易安如此戒备,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说:“阁下是谁,所为何事?” 素尘完全没有把甄昱卿这个凡人放在眼里,他试图将他推到一边去。 但甄昱卿的腿好像钉死在了地面上,纹丝未动。他打掉素尘的手,严肃地说:“阁下不是京城人士,在下没有见过你!赵王殿下不能跟你走!” “不跟我走?难道要跟你们这些背叛她的人走?赫连衣还有脸让你过来,不得不说好胆魄!” 宋易安心脏都露了半拍:这个神秘的白衣男人,难道知道什么?难道真的是赫连衣…… 甄昱卿也毫不客气:“我们背叛她,难道阁下就能证明自己是忠贞之士?” 素尘被耽误的久了,心里又急又恼,提起手中折扇,就要对甄昱卿不客气——骄傲如他,是不愿和不相干的人多费口舌的。 宋易安虽然不知道素尘的拳脚有多么出色,也不知道那把玉魂扇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但单凭他能解决周围的士兵而不被人觉察,就能看出他的拳脚功夫是甄昱卿远不能企及的。她要问的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怎么能让甄昱卿不明不白地死了。所以她想也没想,握住了那把玉魂扇。 玉魂扇光芒大盛,竟发出了轻微的嗡鸣。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玉魂扇上流淌出来,一下子咬上了宋易安的手指。 并不痛,但这并不意味着感觉很好。宋易安好像被蜜蜂蛰了一般,赶紧抽出手来。她的脑海里蓦的就出现了一声女子的悲鸣。 那声悲鸣如同乌云下的一声惊雷、一道闪电,瞬间射入宋易安的心脏。那种苦痛的感觉熟悉又清晰,没来由地让她心神激荡,几乎要痛苦地呕出血来。 素尘也没想到,追随了自己几百年的法器,竟然会和宋易安产生共鸣,难道这把玉魂扇,在他不知道的某个前世,就和宋易安有过瓜葛? 宋易安已经站立不稳,幸而有甄昱卿的搀扶。素尘关心的话脱口而出:“你没事?” 宋易安一时难以回答。那个女子的惨叫声,还回荡在她的耳边,经久不散。 甄昱卿护佑着宋易安,生了气,说:“在下受人之托,必须确保赵王殿下安全。阁下若不能说明来意,请恕在下言行无状!” 世人都说,甄大学士的长子是个风流不羁的少年,有才华不假,潇洒帅气也不假,但游戏人间,不是成大事的人。不过赫连衣曾私下评价过他的这位表哥:最通透的俗人,也是最聪明的隐士。 大隐隐于朝,果不其然。 甄昱卿对朝堂之事不关注,但并不代表他不明白、没有立场,相反,正是因为要保持自己的本心,不想被世俗污染,他才用吊儿郎当的表象隐藏自己,才活成了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在面对抉择的时候,在触犯到他的原则底线的时候,他对待事情的认真程度,与赫连衣不遑多让。 甄昱卿是在用自己的全部,保护着宋易安的安全,虽然在现在的宋易安眼里,这些举动尚不能确定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素尘也有些惊讶,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我的身份不便透露,你只需知道,我不是害她的人。我与她相识已经十年,今天来的目的,是要把她和她身边的周将军一起带走。” 甄昱卿皱眉:“你能做到?” 放眼整个长安,谁能做到?这简直不可能! 素尘指着他身后的宋易安,答:“她相信我。” 宋易安却说:“我不走。” 素尘的火气又上来了:“不走?你还要做什么?你还能做什么?!” “我是忠武卫少主,为周朝流尽最后一滴血是我的使命!” “你真是一如既往地疯癫!”素尘咬牙切齿地说,而后,他愤然说:“罢了,我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你。你带我去见周眉语,我要带她离开长安。” 也对,周眉语身负重伤,在危险重重的长安城,定是朝不保夕的,倒不如跟素尘离开。她说:“你果真能带她离开?” “这是我今生今世最想做的事。” 宋易安喉咙堵得难受,声音嗡嗡的,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也不在意了。我带你去找她——甄昱卿,我还有话要问你,你且在这里等我片刻。” 不等甄昱卿应答,宋易安已经和素尘一起,投入满是火光的街道上。 纵然有灯火的光亮,但街上依然不亮堂。地面上躺着三个士兵,墙角上还有一个,不知道死活。那都是素尘的杰作。 宋易安身上有伤,腿上的伤因为长时间的奔跑而恶化,疼得钻心。这拖慢了宋易安的速度。素尘终于大发善心,配合着宋易安的步伐,并用搀扶的方式,将宋易安的一部分重量转嫁到自己的身上。 眼瞧着快要到周眉语藏身的那个街巷了。 宋易安尽量让自己不抬头,因为稍微一抬头,就能看到城墙上悬挂的尸体。那些尸体狼狈地随着夜风有微微的摆动,偶有血珠滴下来,砸到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们已经死了,死了的人,宋易安告诫自己,除了报仇,不该再有多余的牵挂;而活着的人需要好好活下去,比如周眉语,离她越远越好。 可天就是不想随人愿,捉弄凡人是这个无情无义的苍天最喜欢做的事。 巡逻到此的兵马在宋易安即将踏入街巷的时刻,先一步发现了被素尘打倒的兵士,马上张扬了起来:“来人!封锁周边!有刺客偷袭!有刺客偷袭!” 一时间,四处都喧闹起来,无数的火把像从地底下蹿出来的似的,散射出骇人的光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7章 你来晚了 已经这么晚了,街道上的行人屈指可数。在这声预警之后,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官兵更显得数量多的不可胜数。此时出现的街道上的宋易安和素尘,简直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被抓捕只是早晚的问题。 素尘将宋易安护在身后,亮出了玉魂扇。 官兵们形成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手上的火把发出惊心动魄的光芒。 宋易安觉察到素尘有些异样。 将她牢牢保护起来的这个神秘男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宋易安至今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人的姓名。因为这个人三番两次地提到周眉语,所以宋易安想当然地认为,他是周眉语的好友,或者是恋人,没有公开的恋人。 素尘脖子上的项圈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并散发出幽微的淡蓝色光芒。素尘的脸色差极了,他扯动了一下脖子上的项圈,没有任何效果,索性抛开它,专心御敌。 宋易安早就注意过素尘脖子上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项圈。这个项圈看不出材质,当初还以为是红木的,但见它发出光芒,便知道这不是凡品,而眼下这副模样,也不明白意味着什么。 可宋易安来不及追问这些细节了。 官兵们马上锁定了刺客的目标,纷纷将兵刃指向宋易安和素尘。 宋易安查看了一眼自己腿上的伤,对素尘说:“你一个人能冲出去的?” 素尘扫视着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官兵,没有回答宋易安的问题。他知道宋易安话里的意思,他认为没必要跟她讨论这个问题。 可宋易安偏要在这个时候跟他较真:“我知道你有能力带她走。我除了满心的仇恨,什么都没有了,留在这里正好给所有事做一个了断。她就在巷子尽头,我把她托付给你了!” “少废话,跟紧我!”素尘皱着眉说道。 宋易安挣开素尘钳制着她手臂的手,骂道:“别婆婆妈妈的,他们要的人是我,你们算什么东西!” 素尘重新拽住宋易安的手腕,且拽的死紧,不给宋易安一点挣脱的机会:“你老实点!我不想在你身上多废精力!” 明明是互相关照的话,偏都说的毫无人情味,甚至基本的礼貌客气都没有,像是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相识的朋友,亦或是敌人。 有个小将先来挑战,素尘提起扇子格挡。这把扇子看着并不结实,长度也很不占优势,偏像是施了什么魔法一般,在与寻常刀剑触碰的瞬间,掀起惊人的能量,将对手连同兵刃一起打飞。那名小将冷不丁受了重重一击,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出去,撞在街道边撑着凉棚的木桩上,将木桩生生撞断了,人当时便不省人事,不知死活。 这一击,把在场包括宋易安在内的人都镇住了。 这样的招式和力量,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 片刻之后,被震慑住的官兵们回过神来,准备做下一轮的进攻。 素尘的正前方一连站出五个身穿铠甲的人来,虽兵刃不同,但对素尘的杀心是一样强烈的。但素尘很快就用行动教育了他们,告诉他们,在强者面前,数量从来不占优势。 素尘的面前便因为这五个人的东倒西歪而开辟出一条路来。他拉着宋易安逃出了包围圈。 “还有眉语呢!”宋易安慌张地说。 “现在带她出来反而是害了她,”素尘边跑边说,“等我安顿了你,再来找她不迟!” 宋易安敏锐地听出素尘的声音有些不大正常。她下意识地去看素尘脖子上的项圈。 果然,那个项圈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着,此时已经完全勒住了素尘的喉咙。它微微震动着,发出的光亮越发强烈,已经将他的脖子全部盖在里面。 那是对素尘滥杀凡人的惩罚,也是在向不归境预警。 素尘的身上浮现出几根长长的淡蓝色的光丝,像藤条一样缠在他身上,不仅缠绕着,还逐渐收缩着,似乎想用这种方式限制住素尘的行动,像极了困住猎物的蟒蛇。可素尘咬着牙奔跑着,还能腾出手来,格挡甚至回击前来追杀的官兵。虽然速度明显放缓了,但威力不减。 但宋易安很快就发现了素尘的力不从心。他的手上以至于身上、脸上,都沁出薄薄的冷汗,步伐凌乱,几乎难以直线行走——他的意识已经不清楚了。 若只有宋易安一个人,事已至此,在后方有追兵、前方可能还有堵截的情况下,倒不如直接束手就擒来得痛快,可她身边多了个素尘。刚刚还能“英雄救美”“杀伐纵横”的英雄,眼看即将迈进“老弱病残”的行列。 “你怎么样?”宋易安问。 素尘没有答话,只是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刻,一个翻身,将宋易安藏在了街道旁的一个茶馆的角落里。 这个茶馆有上下两层,主人为了增加面积迎接客人,在门店旁多加了一个木板搭建的棚子。素尘带着宋易安在棚子后面做了短暂停留,随即一个纵身,跃到了茶馆的二楼。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让宋易安险些以为眼前的男人与刚刚出现的时候别无二致。 可刚躲过追兵,素尘便因为那个叫“求索”的项圈的惩罚而瘫倒在地。他的身体有轻微的抽搐,眉毛皱的跟小山一般,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 底下的官兵丢了目标,忽然成了没头苍蝇乱作一团。不过很快,他们中的小头目命令他们在周围进行搜捕,不准遗漏任何地方。 看那一个个“嫉恶如仇”的样子,宋易安知道,除了被杀,只有自杀这一条路可选了。 宋易安推开素尘的手,轻手轻脚地往楼下走:能让无辜的素尘置身事外,是目前最好的结局了。 素尘的手扑了个空,焦急地喊:“宋易安,你给我回来!” 可宋易安头都没回。 素尘暗骂了一声:“蠢材!” 正在素尘准备从地上爬起来把宋易安追回来的时候,街上的官兵忽然变换了方向,被他们的首领紧急征调回去。街上很快多了一串声音:“站住!”“别让他跑了!” 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8章 想办法,想办法! 本已经山穷水尽,谁知道还能柳暗花明。 但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这意味着,有另一个人会成为宋元杰的刀下亡魂。 到底是谁将官兵们的注意力引开的?难道是甄昱卿? 宋易安紧走了几步,摸到街上去瞧,只能隐约看到几个看守悬挂尸体的士兵,其他人却不知道追到哪里去了。 想着素尘身体状况尚不清楚,宋易安折回去找他,却惊讶地发现,本应该倚坐在茶馆二楼楼梯拐角处的素尘已经不见了,他曾经停留的地方什么痕迹都没有,好像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好像一连串的事情,只是宋易安的一场噩梦。 这个人到哪里去了?是谁带走了他吗?为什么招呼都不打?只是一个转身的机会,怎么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呢? 回想起十年间素尘诡异的出现和消失,宋易安不禁又怀疑起他的身份来。 好在这个深奥的问题没有困恼她太久,毕竟周眉语还被困在巷子里,伤重难行,等着她去救治。宋易安加紧了小心,悄悄摸进了典客署。 典客署的大门紧闭着,从外面听不到里面任何声音。宋易安谨慎地从后门溜进去,拿了些伤药、纱布和早已经凉透变硬的干粮,把它们藏进怀里,寻着路往回走。 经过这一番折腾,天已经蒙蒙发亮了,偏生街道上的官兵也多了起来。幸好宋易安从典客署换了一件不显眼的常服,才不至于在那些凶神恶煞的人盘问的时候露出破绽。 她的腿伤越发严重了,长时间的奔波撕裂了伤口,流出涓涓的血水。宋易安随意地包扎了一下,忍着疼,去找周眉语藏身的巷子。 可也不知道怎么的,周围都是来回巡逻的士兵,显示出很紧张的神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烧焦的臭味,让她不由得慌张忐忑起来。 天渐渐亮了。 左右没办法马上见到周眉语,宋易安权衡半晌,决定先去隆庆酒楼,找甄昱卿把事情问清楚,然后借助他的身份,将周眉语从巷子里带出来——希望周眉语能坚持住,坚持到找到她的那一刻。 片刻不敢耽误,宋易安转身去了隆庆酒楼。 时间还早,任何酒楼茶肆都还没有开张,更何况现在兵荒马乱,谁敢在这个时候凑热闹?城墙上挂着的尸体在阳光的抚照下,浮现出清晰的纹路,将他们生前的伤痕和挣扎暴露无遗,显得更加恐怖。在这样的时候,上街就成了一种煎熬。 叶子攸死了,忠武卫损失殆尽,这对于翊朝皇室来说,是一场能够记入史册的战绩。这么大的事,不拿出来使劲夸耀一番才是浪费呢,宋元杰才不会在意将他们的尸体挂起来会怎样的有损市容。 他是目前翊朝唯一一个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再加上有“勤王”的功劳,几乎不用笼络人心。他现在需要考虑的除了登基的吉日以外,就是如何收拾那些在叶子攸统领京城的时候与他合作的大臣。 江夏王府和薛府及其门生故旧,已然成为了宋元杰的口中之食,借助这个机会除掉一文一武两个大家族,不仅可以杀一儆百、树立君威,更能削弱朝中旧势力,为他将来完全控制朝政扫平道路。 所以,宋易安要做的事自然就跟他相反了。 趁着京城局势尚未完全稳定,趁着宋元杰还有猫耍耗子的心思,想让他们尽情感受临死前的恐惧,所以还没有任何动作,那么宋易安就需要提前行动。 你要问了,现在大局已定,就连叶子攸都已经被挂在城墙上示众了,难道宋易安还有什么筹码? 她有。 叶子攸在长安城之外流浪了十年,借着他强大的人脉和雄厚的财力,是不可能没有后路的,他的后路,是一群杀手。 对的,前几天宋元吉谋反,叶子攸就是借助江湖上各个杀手组织的力量搅乱时局,趁机控制了京城大权。平定了宋元吉之后,那些江湖客秉持着“除了金钱交易,不与朝廷有任何瓜葛”的规矩,很快消失在人海之中,只留下少部分人保护叶子攸安全。 后来这些留下来的江湖客,在陪着叶子攸从密道逃离的时候,被宋元杰一并斩杀,难道那些杀手组织会善罢甘休?——就算他们不把那些人的命当命,也该看在金钱和权力的面子上,助她一臂之力。 你又要说了,宋易安现在连吃饭都是难题,哪里还有如山似海的钱财雇佣杀手呢?没关系,“赊账”也不一定行不通。 至少她还是周朝唯一的继承人,至少她还是翊朝的赵王殿下,至少她还活着。 只要她开出的条件足够丰厚,高官厚禄、金银珠宝,难道他们会拒绝吗?只要她还活着,那些视钱财如性命的人会放弃这个机会吗? 叶子攸的暗杀行动进行了十年,宋易安愿意继续做下去。 什么天下,什么民生,什么江山社稷、万载千秋,在她面前什么都不是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她再也不想成为好人了。 想归想,要付诸行动,还需要有一个不受宋元杰注意的人帮助宋易安完成这项任务,传递消息。这个人宋易安想好了,就是甄昱卿。 甄昱卿会帮她吗? 这就回到了她来隆庆酒楼的目的:她要确认赫连衣不是出卖叶子攸的奸细,她要证明甄昱卿如外人见到的那般单纯没有心机,她要用哄骗和威胁的方式,让甄昱卿为她所用,成为她复国、报仇的最大助益。 夏日已经快要过去了,还剩一个小尾巴在人们面前嚣张地招摇着。天依然亮的早,太阳还像昨天一样勤快。 宋易安初出新月宫,借周眉语的名义在隆庆酒楼大摆宴席的场景,仿佛发生在昨天。正因为那次宴会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宋易安才改了主意,把“杀赫连衣灭口”改为了“与赫连衣合作”,成就了他们之后的缘分。 现在站在隆庆酒楼门口,宋易安五味杂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9章 幻灭 虽只是短短的半刻中,宋易安就如同等了十年一般漫长。她怀着焦躁的心情等待着甄昱卿的出现,却屡屡失望,更加忐忑。街道上每一个出现的行人都会引起她的关注,可每一次的关注都毫无悬念地浪费着她的精力。 难道甄昱卿失约了? 想到之前有人为他们引开官兵,给他们争取了逃脱的机会,宋易安又想,那个人难道真的是甄昱卿? 若真的是他,刚刚对他的猜忌和算计,不得不让人心生歉意。 但这并不代表宋易安会换一个人去做那个传递消息的帮手。她别无选择。 又等了一刻钟的时间,甄昱卿还是没有出现。宋易安再也没了耐心,她要离开了——她还有周眉语要照顾,周眉语身上的伤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四下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她,她寻了路去找周眉语。 心里放着无数的事情,进行着无数的猜测,宋易安的脚步不由得越来越快。可她还没有走出多远,就见到两队人马迎面赶过来。 这两天,宋易安见到那些街上巡逻的士兵就心慌,索性压低了头往回走,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谁知道街道的另一边也冲过来一队人马,个个虎背熊腰、提刀拿剑,他们横冲直撞,把来往的行人冲的四散逃离。 宋易安眉尖一蹙,大感不妙。 先躲起来,宋易安想。 可她腿上的伤还是成了她的累赘,脚都没来得及迈开,人已经被前后夹击的兵马团团围住了。 除了甄昱卿,没有人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所以…… 她明白,到底是错信了他,她赌错了。 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是错的,与赫连衣相识相知、相互信任也是错的,赫连衣,才是将叶子攸和她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赫连衣,你够狠! 你给她绘就了美好的希望,你对她许下了至死不渝的诺言,你拉扯着她,将她带出泥泞的深坑,没想到,又将她推入了另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绝望后的绝望是承受,希望后的绝望是灭亡。赫连衣让她走向了真正的灭亡。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原来她和母亲一样,瞎了眼,都将一颗真心错付给了一个不配为人的男人,误人误己,祸国殃民。 宋易安木讷地站在街道正中央,冷眼瞧着将兵锋指向她的那些士兵。 太阳升起来了,发出炽热的光芒,照的人眼睛发酸、身上发疼。 军队的首领铠甲上镶着一个材质极佳的护心镜,看那穿戴,应该是个品阶很高的将军。那将军拿着马鞭子,走到包围圈当中来,打量了宋易安片刻,说:“前两天在城外见到赵王殿下,可惜天太黑,看不真切,时至今日,才见到庐山真面目。幸会。” 宋易安懒得多费口舌,说:“甄昱卿呢?赫连衣呢?” “看来殿下输的不甘心,要找人算账。不过十分抱歉,你没有机会了。两位公子现在都是蜀王殿下的座上宾,没有时间见你。” “没有时间还是不敢?”宋易安忽然笑了,笑得有些瘆人,因为失血过多而导致的苍白的脸上多出些纹路来,把眉眼里的寒气都逼了出来,“你家主人的走狗和主人一个德行,就算成了事,也不敢汪汪地叫两声。” 这话说的极其难听,作为臣子,那个将军是不能接受的。他浓黑的眉毛提起来,眼珠也绕着眼眶上下晃动:“成王败寇。已经成了阶下囚,偏还要逞嘴上功夫。等你见了阎王爷,看看他老人家愿不愿意听你的牢骚。带走!” 得了命令,便有几个士兵上前来将宋易安牢牢控制住。宋易安浑身的伤因为士兵粗暴的动作而爆发出来,一个个争着倾诉自己的痛苦。可宋易安压制着它们,将他们藏起来,不让别人觉察到——宋易安做不到不痛苦,但她不能让敌人因为自己的痛苦而快意——这是她能为自己争取的最后的尊严。 宋易安被投入了刑部大牢,那个十年前她待过的地方。 她又成了囚犯,成了周朝的耻辱、翊朝的笑话。而这一次,没有了为她撑腰的舅舅,更没有了能救她出去的勇士。冰冷黑暗的牢狱里,只能听见老鼠畅快的叫声。 宋易安仰着头,一遍遍回想着城门上悬挂的一个个尸体。每一个人都曾经是她活下去的支撑,是她生命的色彩,是每一个早晨醒来时的庆幸。现在,一切都成了灰烬,烟消云散了。 监牢里的狱卒神经绷得极紧,尤其是宋易安所在的牢房,被围得水泄不通,唯恐一个疏漏,让这个目前翊朝最重要的犯人丢失。 狱卒们有时候巡逻的无聊了,也会私下谈论一些新鲜事,而这些新鲜事,大多都和宋易安有关。 比如啦,宋元杰将登基的日子定在了下个月初六,距离现在不过十二天了,礼部已经着手准备。宋元杰登基的排场极大,比他父亲要大得多,单看现在街面上的准备工作,就已经让百姓感叹不已了。 宋易安“公主”的身份已经被宋元杰公开,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都在说书一样地谈论着这个传奇的公主。险些成为两个朝代的继承人且一口气娶了一文一武两位正妃的皇子,竟然是个女人,古往今来怕是只有这一位了。 让那些说书人觉得有些可惜的是,在宋元杰登基之后,宋易安应该就会以谋逆和弑父杀兄的罪名处死,至于是砍头、腰斩、车裂还是凌迟,目前尚在朝臣的讨论中,但无论如何,她的死都会举世瞩目。 哦,当然了,他们也会羡慕赫连闵和甄绮源以及几位老臣在迎奉新帝、铲除周朝余孽的政变中功勋卓著,各自封侯,封妻荫子,新的朝局已然建立。而江夏王徐绍聪和礼部尚书薛璧贺连同宋易安谋反,灭族。百十来人,不知道要杀上几天才能结束。 宋易安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躺在牢房的草席上,她只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一个会喘息的僵尸。 直到素尘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她面前,形容枯槁,告诉她,周眉语不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0章 傻姑娘 背对着牢房门,木然地躺在牢房的草席上,宋易安没有什么多余的意识,就算觉察到有人走到了自己的牢房门口,她也是毫不在意的。 也对,正常情况下,能到她这里来的,除了幸灾乐祸就是夸耀功劳,最多加上一个言行逼供、想在她的身上问出所谓的忠武卫残余来。宋易安不能给他们任何有益的答复,不能提供任何能让他们满意的消息。 天黑了,旧的一天马上就要过去了,新的一天尚未到来。宋易安对待时间的态度非常平淡,完全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应该有的情绪。恐怕现在最紧张、最度日如年的应该是宋元杰,因为他巴不得马上迎接登基的日子,完全揭开他伪装了二十年的面纱。 夜风清凉,携着一角的星光穿过狭窄的牢房通风口,洒在宋易安单薄的身上。 不速之客非常奇怪,他站在牢房门口,半晌,一动没动,连呼吸都细微轻弱,恍若不见。 宋易安等了太久,也没有等到任何刺耳的话,心里竟多了两分兴致,便翻了个身,去查看来者的身份。脚腕上绑着的沉重的铁链,因为她轻微的动作而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一眼,宋易安呆了一呆。 眼前的这个人,是两天前晚上在茶馆二楼莫名其妙消失的素尘,只是相比于两天前,他有了一些变化。 若不是他还是穿着那件一尘不染、没有任何杂色的雪白的长衫,脚下还是踩着那双没有沾染半分灰尘的白靴子,脖子上还带着那个项圈,宋易安差点没有认出他。 素尘平静的脸上带了一点哀愁的神色,曾经英气的容颜变得哀哀戚戚的,仿佛一个十世单传的父亲,在临终前失去了幼小的孩儿。他苍白的唇抿着,眼皮半撑着,黑亮的眼珠藏在半遮半掩的眼皮之下,让人看不真切,也琢磨不透。他低垂着头颅,却因为偶然抬起来、触碰到了宋易安投过来的眼神的时候,像是冷不丁触碰到了滚烫的油,急忙狼狈地抽回视线。 但他的视线根本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在经历了无数尝试之后,他最终还是把它重新交给了宋易安。 宋易安猜不透这眼神里包含的情感,当然,她也没有心情猜测。只要素尘不说话,她就不想开口——反正装了十年的哑巴,这点耐性她还是有的。 见宋易安不说话,素尘忍不住了。他的手攀上了牢房肮脏的铁栏杆。 他是个有严重洁癖的人,此时也不管不顾了。他心里的情绪太多太复杂,早已不是能用言语说清楚的了。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门口默默无语。 宋易安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更不知道原本应该在这里巡逻站岗的狱卒都去了哪里,不知道其实自己被素尘打造的只容纳她一个人的幻境罩在里面。她只知道,自己面前有一个男人,现在情绪濒临崩溃。 大牢里到处都是狱卒,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素尘动用了不归境的法术,用一个幻境将宋易安和真实的世界隔离开来。他彼时只是个凡人,本不能修炼法术的,但他的师父怕他暴露身份遇到危险,破了规矩教授了这套法术,没想到他把它用在这上面。 宋易安就在混沌之中耐心地等着,等素尘带给她噩耗,抽干她生命中最后的希望。 素尘的声音有些沙哑:“两天前的晚上不告而别,我是迫不得已……” 宋易安自从进入牢房就不吃不喝,现在已经完全没了力气,眼前闪着各种颜色的光晕。她干脆席地而坐,让后背靠着用土砌成的床,颓废地瘫坐着,腿上的铁链再次发出一连串的声音:“我用不着你给我解释。你不是来找眉语的吗?带她走,越远越好。” 素尘没有动。 宋易安不明所以,只当素尘舍不得十年的“情谊”,嗤笑一声,说:“走就赶紧走,别磨蹭。我在哪里都会让人倒霉,倒不如亲眼看看宋元杰最风光的场面,记下来,刻在骨头里,来世接着跟他斗。” 素尘依然无言。 宋易安急了,身体不由得挺直了,大骂道:“你傻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婆婆妈妈的?!要么替我杀了宋元杰和赫连衣,要么滚!装成个孝子贤孙的模样,是要跟我披麻戴孝地送葬吗?我告诉你,我不怕死!我把眉语托付给你,你若是对她不好,我就是变成了鬼,也要……” “周眉语不在了!”素尘猛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是浸了血。 宋易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什么不在了?” “周眉语死了,被火烧死了——我到底还是晚了一步……”说在最后,素尘简直要哭出声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幸好还留有一丝男人的倔强,没有真的掉出来。 宋易安差点疯了。 她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牢房门口,一个没站住,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扯动着铁链叫嚣起来:“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懂,你再说一遍!” “你不是没有听懂,”素尘不留情面地戳穿了宋易安的谎言,凑近来看,才发现他的脸色比身为囚徒的宋易安还要苍白,“你只是不想接受罢了。宋易安,周眉语死了,因为你……” “你放屁!”宋易安大骂。她不知道为什么周围没有巡逻士兵闻声赶来,她需要他们。她忽然很希望有人将素尘一并囚禁起来杀掉——把如此噩耗带给她,让她觉得,这个神秘的男人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素尘强制自己平静下来,说:“那天你带我去找她,没想到被宋元杰的士兵发现了踪迹,只好夺路而逃。周眉语或许想寻你,见你有难,便用自己吸引那些士兵。她拖着重伤的身体,将士兵引到一个满是破旧草席的巷子里,点燃了草席,与士兵同归于尽,已经尸骨无存了……” 破旧草席,深巷,那是宋易安安置周眉语的地方,没想到竟成了周眉语的埋骨之所,更讽刺的是,她是为了掩护宋易安离开。 原来,为宋易安引开官兵的人,是这个傻姑娘! 宋易安再也没了力气,顺着牢狱的栏杆,徒然地滑落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1章 谁是可怜人 姬姝死了,死在与叶子攸出逃的路上;薛瓶儿死了,死在薛璧贺的悔恨之中;周眉语也死了,死在连累了她一生的忠诚里。 宋易安的一生愧对过很多很多人,叶子攸、叶子希、李姜楠、姬恒等等等等,但这三个姑娘尤其无辜。 这很好笑。老天爷好似专门和宋易安作对:她厌恶的那些人,痛恨的那些人,想啖其肉、喝其血的那些人,功成名就,活的越发逍遥自在;她深爱的那些人,在乎的那些人,盼望长命百岁、事事平安的那些人,偏要身败名裂,零落成泥碾作尘。这叫她如何不恨? 她生命中最后一团火,灭了。 宋易安仰天嚎啕,声音如恶鬼泣血、如冤魂长啸。她眼前漆黑一片,周围的一切都迷失在凌乱的思绪之中,唯有那个可恶的白色身影,站在她的面前,好像在强调事情的真实性。 她哭得撕心裂肺,远比幼时失去母亲、被粗暴地囚禁在鬼屋一般的冷宫中情绪激烈的多。她终于从痛恨自己的无能中挣扎出来,坠入痛恨命运的深渊之中。 苍天无眼,苍天无情,苍天就是个畜生! 她的手指狠狠地钉在地上,因为用力太猛,指尖很快渗出血珠,混合着泥土,更是狰狞可怖。但宋易安好像没有任何知觉,还用尽全力地抓挠着,似乎再用力一些,心脏处传出的痛苦就会减轻一些。 素尘也跪下,眼泪成串地坠下来,却还要死死抿着嘴巴,不让它发出一点声音。 哭了好一会儿,素尘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勉力收起自己的痛楚,将自己的大手放在宋易安无力抬起的头上,说:“我要走了,你多保重。我不能参与到你的生命中,只能尽量给你争取一个好的结局。” 好的结局?宋易安要那种没用的东西做什么?她只想用最惨烈的方式死去,比她的母亲还要惨烈一百倍。如果世上真的有灵魂,那么就让她的灵魂不得安生,让她去撕咬宋元杰和赫连衣的皮肉、骨血,让她日日进入他们的梦里,让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针毡! 宋易安躺在地上,满是泪水的脸紧贴着冰凉肮脏的地面。她的眼皮极其沉重,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终于昏睡过去。在漫长的梦里,她听见姬姝在撕心裂肺地呼喊她年迈的爷爷,她看见薛瓶儿被粗暴地拉到刑场上身首异处、受人指指点点,她触摸到周眉语焦黑的、缩成一团的尸体,那尸体的主人还睁着眼睛,望着宋易安逃跑的方向。 素尘离开了。他早就不属于这个尘世,也不能参与到尘世中来。他等了一个姑娘几百年,却还是错过了,像曾经一样。 在旁人看来,他是个痴傻的人,可也正是因为那股子痴傻劲儿,才能支撑着他度过漫漫岁月,活到今日。 很多时候,清醒的人比糊涂的人要可怜的多,而素尘,就是一个自始至终都被迫清醒的人。 他知道故事的结局定会惨烈无比,也知道那些试图向命运抗争的人终不会战胜命运,但他只能做一个看客,无能为力。 宋易安是个可怜虫,但这个可怜虫即将步入新的轮回,会再次怀揣着希望长大、携带着绝望灭亡。可素尘何尝不可怜呢?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出自己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原因,只能眼看着他们在一场有一场命运的相遇中重复着悲伤的结局。他的生命被无限地拉长,那么这个世间,把所有的悲伤全部记在心里的,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一个孤独的守望者,一个无能的旁观者,一个可笑的记录者。 活着,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折磨。 宋易安在监牢中茫然地呆着,不知今夕何夕。前前后后很多人来审问她,问她所谓的忠武卫残余到底在哪。宋易安对此毫不了解——就算了解,她也没有说出去的必要。让宋元杰忐忑地活着,目前是她能做到的最有意义的事了。 她受了刑,浑身上下像个没有打补丁的乞丐服,到处都是口子。因为长期食物贫乏,她眼眶深陷、颧骨高凸,人不人鬼不鬼的,看着有些恐怖。 宋元杰登基那天,传说场面非常宏大,但还是出现了“插曲”——有刺客混进了皇宫,伪装成太监,埋伏在典礼上,试图在宋元杰登基的时候用弓弩射杀他,没想到一击未中,反而射伤了宋元杰身边的新任的礼部尚书陆大人。在刺客想要自尽的时候,被周围的御林军抓了起来。 盛大的仪式被强行打断,宋元杰怒不可遏。在登基大典草草结束之后,宋元杰亲自审理了刺客。 刺客梗着脖子说,自己是忠武卫残部。 拜那些无所事事的狱卒所赐,这件事很快传到了宋易安的耳朵里。 忠武卫?不可能的。叶子攸出京之前,将忠武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跟随宋易安守城,剩下的一小部分保护叶子攸离开。叶子攸被杀,意味着跟随他的所有忠武卫全军覆没;而留在宋易安身边的忠武卫,也是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就算没有战死,也不可能全须全尾地混进皇宫里行刺。或许有一些被叶子攸安插在别的地方的忠武卫活了下来,但绝不可能出现在京城。 那么,在皇宫中行刺的人是谁呢? 这个人的身份很好猜,应该是宋元吉或宋元德的人。 他们是被宋易安除掉的,他们的门客和死士却没来得及被处理干净。这些幸存的人与宋易安有血仇,也不甘心原本属于自家主人的皇位被一个“木头人”夺了去,自然会用刺杀的办法发泄心中的怨恨。他自称是忠武卫的人,不过是给宋易安身上泼脏水,让宋元杰更加怨恨宋易安,让宋易安下场更加凄惨。 但宋易安不在乎这些,反倒乐见其成:能摆一场“空城计”,应该是她最后能做到的事了。 次日早朝,也是宋元杰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早朝,他提审了宋易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2章 斗狠 宋易安被御林军粗暴地拖进大殿,扔在宋元杰面前。她听见周围的大臣们发出一阵轻微的谈论声,大约是在后怕或在庆幸,也有人在低声咒骂她的祸国殃民。 宋元杰早已把宋易安女儿身的秘密公之于众,于是宋易安身上的大罪又多了一条——欺君罔上。朝臣们怒不可遏,认为宋易安将他们耍了,让一个女人在朝堂上兴风作浪这么久,果然是死有余辜,他们甚至怀疑宋易安或许不是宋诩的骨肉,她会不会连这个身份都是骗来的:天知道那个没脑子的昭阳帝姬会不会对先帝不忠,与他人有了私生子。 若不是在大殿上,宋易安恐怕要被每个人“正义”的口水淹没了。 宋易安头晕目眩,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还能分出精力听他们的闲言碎语。 宋易安撑着脑袋四下看了看:站在玉阶之上的宋元杰负手而立,用他有史以来最威严的表情面对着她;站在台阶底下的宦官们都低垂着头颅,极其恭敬的样子,一如他们对待宋诩时那样;周围的官员鼻孔朝天,冷眼俯视着她——这里面没有赫连衣,也没有甄昱卿,只有一个藏在角落里的神色阴晴不定的赫连闵。 明明已经高居相位,偏还要装出谦逊胆怯的样子,不觉得有些多余吗? 宋易安觉得有点失望,在临死之前不能亲眼见到那个人,把他刻在自己的骨头里,生生世世恨他,会让她觉得遗憾。 胸口一阵闷痛,宋易安不由得咳了两声,牵扯得头更加昏沉。 早有朝臣急不可耐地站出来,说:“陛下,此人虽为皇胄,却与贼人勾结,扰乱朝纲,更隐瞒自己女子身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陛下仁厚,顾念手足之情,奈何此人毫无人性。还请陛下忍痛,将其处死,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臣附议!”又有人站出来说,“且不说此人在二皇子、四皇子谋反和先帝驾崩的事情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单说她隐瞒身份、欺君罔上就已经罪不容诛了。如今街头巷尾将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有损皇家颜面,更有甚者,很多人猜测,此人根本不是先帝血脉,而是叶子攸策划的一场阴谋,真正的七皇子,早在一出生便被叶子攸残忍杀害了。面前的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叶子攸复仇的工具,这样的人,怎么配活在世上?请陛下圣裁!” “臣附议!” “臣也附议,”有人继续说,“为了帮助叶子攸复仇,此人步步为营,借用联姻,阴谋拉拢了江夏王和前任礼部尚书薛大人,逼死了好几位朝廷重臣,使朝野翻覆、内外动荡。臣请求对其施极刑,以告慰那些死难的冤魂。” 手足之情?勾结贼人?狼子野心?欺君罔上?每一个词回荡在大殿上,都让宋易安觉得奇特。 在朝堂上站着的,明明是饱读诗书的儒学鸿硕,或者是征战沙场的将帅魁首,偏好似怕极了困在大殿上的单薄的女子,不惜在她的身上泼脏水、侮辱她,还要诋毁她的母亲、舅舅、战友、伙伴。他们撕破了脸皮,颠倒了黑白,还要掩耳盗铃地把他们粉饰过的故事当成真相公布出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们的荣华富贵,守住他们的万里江山。 宋易安不禁冷笑出声。 她的笑声起初还是微弱低沉的,很快变换了味道。那凄惨而清脆的笑声传播开,让整个大殿安静下来。片刻之后,发觉自己被严重鄙视的朝臣们更加愤怒,“处死妖女”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宋元杰伸出一只手,做了个安抚的动作,然后,他缓缓走下玉阶,蹲在宋易安面前,打量了片刻,说:“朕曾经对你说过,你刚出现在新月宫的时候朕就去看过你,朕十分同情你的境遇。朕曾经真的把你当成兄弟看待。可没成想……” 没成想什么呢?没成想最终有一天,他们会站在对立面上,做个你死我亡的争斗;没成想宋易安真的能够灭掉所有的障碍,险些问鼎天下;没成想他宋元杰可以在蛰伏二十年之后,在她的手里夺下皇位,实现毕生抱负。虽说有些遗憾,却是个再好不过的结局。 宋元杰自然不会把这种美中不足的快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宣之于口,话到嘴边,他改口说:“朕与你,毕竟不同于宋元吉和宋元德。只要你把忠武卫的残部都交代出来,朕会给你一个体面的结局。” “体面的结局?” “对,朕会留下你的姓名,让你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宋元杰诱惑着说。 宋易安歪着头想了想,好像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她单纯的表情让宋元杰欣喜之余,多出些激动来。 可宋易安到底还是那个宋易安,是个用十年时光和魔鬼做交易的人。在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的大殿上,她天真地一笑,说:“我舅舅死了,我就是忠武卫的首领。忠武卫与整个宋家——不——死——不——休!” 一场诱导以失败告终,宋元杰立时换了表情。他气急败坏,一把掐住宋易安的脖子,骂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被人紧紧抓着,宋易安竟还笑得出来:“你登基大典上的刺杀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以后有意思的事会越来越多。在座的各位都拭目以待。” 此言出口,大殿上又爆发出一阵讨论的声音。有的责怪之前发言的人语言太过激进,怎么就把宋易安这个祸首激怒了;有的露出担忧的神色,唯恐成为忠武卫击杀的目标;有的武将握紧了拳头,想亲手除掉眼前这个祸害一了百了;也有淡然旁观的,似乎认为自己在朝代更替的事情上没有沾染半分,再大的祸事也轮不到自己受。 宋元杰脸都憋红了。 大殿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那声音原本很远,不会让人放在心上,但不知怎么的,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吸引了大殿上人们的注意。原本紧张的气氛,有了片刻缓和。 宋元杰松开禁锢宋易安的手,怒气冲冲地喊道:“谁?!” 还能是谁?嗓音如此熟悉,宋易安就是化成鬼魂也会记得。 赫连衣,你竟真的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3章 再见赫连衣 宋元杰把话问出口之后,很快想到了答案,而传事太监的回复也证明了他的想法:“启禀陛下,赫连丞相之子赫连衣强闯宫门,请求面圣。” 宋易安在听到赫连衣的名字的时候,兴奋之余多了些恶心。这个人到底还是出现了,不知道会是什么功成名就的样子。 眉头紧锁的宋元杰转头看了一眼一直默默无言的赫连闵。 赫连闵赶忙磕了个头,告罪道:“陛下息怒!犬子无状,扰乱朝堂,臣这就带他离开!”说着,他起身就要往外走。 “慢着!”宋元杰在看到宋易安低垂的眼睑的时候忽然改了主意,他认为这是个好机会,“让赫连公子进来。” 赫连衣被人带了进来。 之所以是“带”,实在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十足的能力走进大殿。他那条被宋元杰的部将打坏了的腿还绑着石膏,身上穿的衣服非常宽松,能看出他的前胸后背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伤。 往他的脸上看,能看到他比宣纸还要白的脸颊和同样苍白的嘴唇,能看到他眼下的青影和眼里的愤怒。 愤怒?为什么是这样的情感?宋易安一时搞不明白了——他不应该正志得意满吗? 赫连衣在确认地上跪坐着的人是宋易安的时候,推开搀扶他的人,连滚带爬地扑到宋易安面前去,紧张地问她:“你还好吗?哪里受伤了吗?说话呀!你说句话呀!” 宋易安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那个慌乱的男人,只有他去抚摸她的脸颊的时候,她才躲避了一下。 宋易安对自己的表现表示耻辱:明明已经是仇人,为什么不能恨的决绝、恨的干脆? 赫连衣没有得到宋易安一个字的回应,只当她遭受了巨大打击,已经神志不清了,心痛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对泪珠同时坠了下来,身体禁不住颤抖起来。 赫连闵唯恐受到宋元杰的斥责,赶忙跪在儿子身边,说:“陛下明察。犬子只是受了妖女蛊惑,一时失礼,请陛下恕罪!” 宋元杰眼瞧着自己面前的三个人,没有任何表态。 赫连闵斥责儿子道:“不好好养伤,你来这里做什么?擅闯宫禁是什么罪名你不知道吗?还不求陛下开恩?” 赫连衣自始至终没有看他父亲一眼。忍住滚滚而出的眼泪,他仰着头对宋元杰说:“陛下,你想得到的东西,如今都已经得到了,没有必要再赶尽杀绝了。你想对她终生囚禁也好,流放边疆也罢,只求你让我陪着她一起去。我向你保证,她不会再做任何对朝廷不利的事情了!” 赫连闵惊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大骂:“混账东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然后他以头抢地,不住地为儿子请罪,想让宋元杰看在他“护国有尺寸之功的份上”,饶赫连衣一命。 “哦?你替她保证?你要拿什么保证?”宋元杰半点也没有搭理赫连闵的乞求,他不无恶意地玩味地说,“唔,朕想起来了,算起来赫连公子是我翊朝第一个知道宋易安女儿身的人。知情不报,你觉得朕该给你判一个什么罪呢?” “我愿意与宋易安同罪!”赫连衣答。 “同罪?朕正不知道该判她凌迟还是腰斩,车裂还是剥皮,赫连公子,不如你给参谋参谋?” 赫连衣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宋元杰会给宋易安这样的结局,就在昨天晚上,他还从父亲那里“偷”得消息,说宋易安只是被判处流放而已。 赫连衣愤怒了,若是腿脚方便,他一定会以站立的姿态和宋元杰争辩,可惜,腿上严重的伤让他失了气势。他吼道:“你凭什么这么对待她!你说她残杀手足,那好,我问你,当初四皇子和六皇子……” “赫连衣,你知道朕是谁吗?!”宋元杰在赫连衣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抢先一步将它截住。这是他自认为最见不得人的秘密,谁敢说出来,谁敢窥探半分,甚至谁敢听到只言片语,他都会毫不留情地除掉那个人。 可赫连衣虽然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却还在梗着脖子与他对峙:“臣当然知道。正因为知道,才想跟陛下做个交易。” 所谓的交易,便是宋元杰放宋易安一条生路,赫连衣将宋元杰残杀兄弟的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再也不会说出口。 跪在一旁的赫连闵吓得冷汗浸透了朝服。分列两侧的朝臣们不明所以,只觉得这个病恹恹的赫连公子实在胆大包天。 场面一时冷了下去。 是宋元杰先显露了颓势。宋元杰扫了一眼朝臣们的反应,而后负手而立,试图找回曾经威严的神态,俯视着赫连衣,说:“你想让朕留宋易安一命,好,正巧朕也有这个打算。朕的兄弟手足,已经没有几个存于世的了。不过,朕是万民之主,不可不做长远打算。如果你们愿意把所有忠武卫的残部交给朝廷处置,来显示你们的诚意,朕会赐给你们一条生路。” 忠武卫残部? 赫连衣眼睛眯了起来,他觉得这个条件非常怪异。 叶子攸留守长安的那些日子,赫连衣虽没有主动地参与过他们的任何行动,但粗略地观察也能猜到忠武卫到底有多少人。仗打成这样,哪里来的残部?他转过头去,疑惑地看着一声不吭、好像所有事都与她无关的宋易安。 宋元杰继续诱导地说:“朕知道你们俩的关系非同寻常,你对忠武卫的事也比较了解。不如这样,只要你把忠武卫的名单交代清楚,尤其说出藏在长安城的刺客下落,朕可以成全你们,让你们两个一起去岭南生活。” 所谓去岭南生活,不过是“流放”的另一种说法。 不过赫连衣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如何答复宋元杰口中的“忠武卫名单”的问题。他向宋易安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宋易安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冷酷的弧度,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你们做的戏烂透了,让人看着恶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4章 乞求 “你们做的戏烂透了,让人看着恶心!”宋易安冷笑着说。 一句话出口,整个大殿俱是一震。 旁观的大臣们,并不完全明白在此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但无论如何,成王败寇,作为阶下囚的宋易安竟然还有胆量对新帝说出这样的话,不得不让人在“愤慨”之余,多了几分佩服。想来,她一个步步为营、辛苦求生了十几年的姑娘,在面对万民之主的时候还能如此狂傲,恐怕世间男子也没有几个能够做到。 唯独赫连衣不是这样想的。他忽然明白了,在宋易安眼里,侥幸活下来的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宋易安双手撑着地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的身体非常虚弱,就算只是挪动一下身体,也能让她直冒冷汗。她脚上沉重的铁链敲击地板,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那么瘦,那么小,却还要停着胸脯、抬着下巴直面宋元杰,就像飞蛾扑向火苗时,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振动翅膀,划出最让自己满意的弧线。 她说:“假仁假义的把式我看够了,已经撕破了脸,何必还要假惺惺的费力气?倒不如直来直去的痛快。” 宋元杰轻笑,转头对还安安分分跪在地上的赫连衣说:“赫连公子,你瞧见了吗,在她的心里,你不过是一个背叛了她的伪君子,是她的仇人。你活着就是错误。这么想来,朕还有点替你抱不平呢。” 赫连衣没有答话,反而低下了头。 宋易安的身形晃动了一下,偏还要倔强地站着,说:“宋元杰,我不得不说你养了一条好狗,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忘给你出力,十分负责任,我若有这样一条走狗,这把龙椅也轮不到你来坐。” “宋易安,你闭嘴!”一直被当成空气的赫连闵指着宋易安大骂道,“你毫无廉耻勾引我儿,事情败露还要侮辱他,你果然……” “她说得对!”赫连衣高声说道,与声音一同喷涌而出的,还有两行清泪。 赫连闵早就无法控制自己这个曾经循规蹈矩的儿子,他不知道宋易安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把忠孝二字抛诸脑后,甚至连脸面都不要了。他愤怒地无与伦比:“赫连衣,你……” 赫连衣颓然坐在大殿上,神色凄楚,豪门公子的形象荡然无存。他的声音虽称不上大,却字字清晰:“是我受了五皇子您的暗示,引诱周哀帝从密道逃出京城的……” 宋元杰皱眉提醒:“赫连衣!” 赫连衣没有在意任何威胁,他好像下定了决心,继续说:“周哀帝在密道的出口遭到了五皇子的埋伏,为了给缀在最后的老弱争取逃跑时间,在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的两难之下,选择与伏兵决战,不幸被杀。他所领的忠武卫和江夏王府府兵全军覆没,甚至连七十多岁的姬恒老先生和他年幼的孙女也不能幸免……” 朝堂哗然。 人们只知道周哀帝在长安城破之前就已经被捕杀,却不知道竟是用了这种方式——宋元杰给出的结果明明是“周哀帝走投无路,打算回军偷袭我军,被我军全数击杀”的呀。 虽说结局让人满意,但反间计用的并不光彩,更何况还杀了许多无辜的人。那些读书人若是知道姬恒为此而死,怕不会善罢甘休。 宋元杰本想借助宋易安和赫连衣的感情,将忠武卫的名单套出来,谁知道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轨道,早已不受他的控制了。原本想着,就算事情不成,宋易安误认为赫连衣是他的帮凶,这也没关系,大不了让赫连衣对宋易安失望,让赫连衣愤怒之下把他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这是他逼迫了很久也没能得到的情报。 谁知道,他竟然低估了赫连衣对宋易安的感情。 这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囚徒,一个被所有人鄙视、轻贱的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让赫连衣为之出卖灵魂、孤注一掷?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纵然他有至高无上的权利,颜面还是要的。他闷声吼道:“够了赫连衣,你在说什么胡话?!” 赫连衣粲然一笑,说:“陛下,臣没有说胡话呀,句句属实而已。臣之所以效忠陛下,俱是因为您囚禁了臣的母亲和臣的表兄。这些事别人不知道,陛下您怎么忘了呢?” 画娘子…… 宋易安用残留的意识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事情的走向了。她疑惑地看着没有任何表情的男人。 一个一个的真相像一个一个的惊雷,炸的朝堂上乱成一片。 宋元杰愤怒地手握成拳,身体不由得颤动。他大骂:“放肆,赫连衣你混账!你竟敢污蔑朕,你果然不想要脑袋了!” 被赫连闵拼尽全力拦着,赫连衣还是执着地说着,语气平淡,每一个字清清楚楚:“臣确实不想要脑袋了。臣对先帝不忠啊。明知道杀了四皇子和六皇子真凶是谁,明知道设计谋害三皇子落下终身残疾的人是谁,明知道利用七皇子平定叛乱、自己渔翁得利的人是谁,臣还要向他称臣,臣当然是死定了。臣——愿与赵王殿下宋易安同罪!” 赫连闵挥出一巴掌,正打在赫连衣的脸上,将本就因为腿伤而跪不平稳的赫连衣打倒在地上。失血过多的赫连衣生受了这一掌,仰面摔在地上,且再也没了爬起来的能力。 赫连闵老泪纵横,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陛下,陛下请开恩啊!犬子被妖女迷惑了心智,不知所言,乃是无心之失啊!求陛下网开一面,饶了他这一次!老臣这就带着犬子告老还乡,再也不踏进长安城一步了!陛下……” 被揭了老底的宋元杰哪里还有心思听赫连闵的告饶?他浑身发抖,厉声命令御林军:“拖出去!把这两个人都拖出去!明日,明日剥皮抽筋,曝尸三载!!” 剥皮抽筋,曝尸三载。宋元杰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久久不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5章 死,是最好的结局 本以为这次早朝能让宋易安屈服,谁知道,竟让不速之客赫连衣抢了风头,打乱了他的精心布局。宋元杰气得险些昏过去。 赫连衣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小事;脸色淡然,像是在谈论一本才子佳人的话本;唯有眼中流露出轻微的怆然,才能让人窥探出事情牵扯着无数人的性命,关乎着成串的血泪和碎成齑粉的情感。 第一次早朝草草收场,刚登基的皇帝被人当众揭穿了阴谋,简直是翊朝乃至历朝历代最大的笑话。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让他变成笑话的两个人——宋易安和赫连衣——即将被处以极刑,成为永世万代的罪人,受尽唾骂,灵魂不得安眠。 被天子亲自诅咒的宋易安,垂头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心乱如麻。 她最亲近的人们都死在了宋元杰的手上,她认定了,这是赫连衣的杰作,是赫连家和甄家的阴谋,赫连衣活着就是证据。可经历了一次早朝,她不争气地怀疑了自己的推断。 她不由得重新考虑赫连衣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早朝时赫连衣揭穿宋元杰阴谋的话,每一个字、每一个嗓音、每一个表情都让宋易安震撼。她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幕。 赫连衣在寻死。 赫连衣说的那些话原本应该由宋易安说出来,但宋易安没有说,没有把真实的宋元杰撕碎来给别人看。她不这样做,不是为了什么江山社稷、家国天下,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像个孩子一样互相揭短,除了让对方生气,似乎没有任何作用。不会让已经死了的人复活,不会让即将赴死的人平安,更不会让已经成为九五之尊的人失去他的权力和地位。他的臣民只会觉得自己和主君一样可笑,把仁义忠君挂在嘴边,却连个人都不配做。 不,或许他们为了粉饰太平,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人,会把宋易安的话当成她临死前的报复,一场诋毁新帝的阴谋,一次恶毒又无用的嘴上功夫。他们会更加怀疑她的母亲和舅舅如何不知廉耻,竟然制造了一个帮助他们复仇的工具,不惜用残害手足的方式为他们开脱。 人嘛,总会偏爱那个会给他们带来好处的人,哪管别人的死活? 可赫连衣把这些说出来,性质就大大的不一样了。 他的父亲、舅舅和表弟都是为宋元杰继承大统立下汗马功劳的人,纵然赫连衣自己与宋易安交情匪浅,但他的话可信度还是比较高的,再看宋元杰和赫连闵欲盖弥彰的表现,便更加确定了。 但这也致使宋元杰恼羞成怒,必定杀了赫连衣以泄愤。 如果把“因为背叛而活着”和“因为忠贞而死亡”同时放在赫连衣的身上,宋易安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她怀疑自己对赫连衣爱的程度,更怀疑自己对复仇抱有的决心。 死,她不怕,这是她该面对的结局,但怀着一个巨大的疑问而死,她觉得郁闷,心口像塞了一团棉花。 次日巳时,到上即将刑场的时候,可监牢之内还如往常一样平静,快到午时,才有一个内监端着一壶酒出现在宋易安的面前。 那是鸩酒,宋易安就算没有亲眼见过,在宫廷里被囚禁了十年,也是熟知的。 不是说要将她剥皮抽筋、曝尸三载吗?怎么改成鸩酒毒杀了?临了还得了减刑,有趣。 之所以减刑,是因为昨天傍晚时分,有一位老者出现在了宋元杰的御书房内。 这位老者约莫已经八十高龄,须发皆白,腰板有了轻微的弯驼。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皱纹,长长的银白色的胡须随风飘动。他的眉毛很长,能触碰到眼尾,眼睛炯炯有神,看不出半点浑浊的颜色。 就算不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此人非同寻常。 他是周朝和翊朝两个朝代都尊崇的硕师名儒,是已经惨死的姬恒的至交好友,同时也是新任皇帝宋元杰的授业恩师。他名叫张棨承,字雅临,号东山叟,天下士子皆尊称他一声“东山张圣”。 他已经十年没有踏入朝廷了。 他十二年前就谢绝了朝廷赐予的官职,回乡开坛讲学去了。十年前,因为好友姬恒落难,他快马赶到长安,跪在宫门口整整一天,才让宋诩免除了姬恒的死罪,让他去新月宫给宋易安讲学。 这么多年前的事了,很多人都淡忘了,甚至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发生过这件事,但宋元杰不可能忘记,因为这之后的两年时光里,张棨承成了他的教书先生。 这是阴差阳错的事。 原本张棨承作为一个闲云野鹤的读书人,不想为官职所累,更不想和皇家有任何瓜葛,但为了好友姬恒,他答应了宋诩的条件:教授皇子读书。 但他也有他的坚持,他对宋诩说,自己已经年老体衰,唯恐耽误皇子学业,所以只能收一位皇子读书。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让难以抉择的宋诩打消念头。 或者说,机缘这个东西就是那么不讲道理。宋元吉和宋元德为了能拜张棨承为师,互相攻伐,甚至在御花园相遇时发生冲突,动了手。这件事被言官轮番弹劾,搞得宋诩大为恼火。于是,在鹬蚌相争之下,好事便落在了“渔翁”宋元杰的身上。 这件事让宋元杰看到了作壁上观的好处,利用宋易安引起皇子间争夺的计划逐渐形成。 今天张棨承破天荒的出现在了皇宫之中,宋元杰已经猜到缘由了。可就算只是为了摆出尊师重道的样子,宋元杰也是不能怠慢他的,更何况,虽然只是短短两年的师徒之情,但张棨承并未因此而有一丝的懈怠,他对宋元杰的教育是无可挑剔的。 张棨承见到已经成为九五之尊的徒弟,没有多余的寒暄,他说:“老朽进宫叨扰,与宋易安和赫连衣有关。” 宋元杰忍着怒气说:“难道先生要为罪人开脱?” 张棨承摇头:“非也,老朽是借此事,为陛下挣名声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6章 有生有死 明知道张棨承做了一名说客,但因为他的这句话,宋元杰还是产生了兴趣:反正人是杀定了的,多听两句话也无关痛痒。 张棨承说:“老朽以为,宋易安固然该杀,但剥皮抽筋的酷刑却不合适。陛下初登大宝,正是该显示仁德的时候。对付一位亲王,一杯毒酒足以。” 宋元杰更是奇怪地想笑。既然都是要处死的,他老人家怎么会不顾年迈体弱,拖着一张老脸来跟他讨论用何种方式处死宋易安的问题? 张棨承不等宋元杰发问,解释说:“老朽不才,虚活八十载,却尚未看透尘世。亲朋故友纷纷离世,只剩下我这一把老骨头。本以为还能再见姬恒老友一面,可惜到底无缘,所以对于她的弟子,老朽有心回护。老朽是有私心的。但对于陛下而言,老朽斗胆,也存了私心。想那宋易安,作为前朝遗脉、谋反的臣子,尚能给宋元吉留下一条全尸,陛下为何要用剥皮抽筋的酷刑惩罚她?她固然无可原谅,但毕竟……为陛下扫清了障碍。” 宋元杰皱了皱眉,说:“朕登基为帝,乃是大势所趋,与他人无关!” 张棨承没有因为宋元杰的疾言厉色而退缩,他的神情依然平静淡然:“陛下不必强调什么。在先帝的子嗣之中,很多皇子早早夭折,留下来的,前太子宋元吉暴戾凶残,心胸狭窄,前齐王身有残疾,野心勃勃,前赵王血统不纯正,且是女子之身,所以,帝位自然是陛下的……” 宋元杰的神色稍微有了缓和。 “——但是,陛下要坐得稳、坐得住,也是需要很多条件的,”张棨承说,“大兴儒学、尊崇儒士、知人善任,是历朝历代明君的首要之责。宋易安事件背后,有惨死的老儒生姬恒,有被连根拔起的礼部尚书薛璧贺,有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赫连闵、甄绮源两个世家清贵,也有与他们相关的许许多多的读书人。为了一个注定要死的血脉手足,与这么多读书人对立,陛下觉得值得吗?” 宋元杰心神动荡,凌厉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那老师以为如何?” 张棨承行了个礼,说:“向天下人昭告宋易安罪状,将谋逆大罪都推到她和周哀帝身上。赐宋易安一杯毒酒,尸首与宋元吉、宋元德一起,葬于先帝寝陵——永安陵之外。收殓城墙上的一众反贼,妥善安葬。另外,将赫连闵之子赫连衣还给他父亲,让赫连、甄家离开长安,无召不得进京。” “赫连衣就不杀了?”宋元杰有些不甘心。 张棨承道:“这孩子才情过人,在年轻的文人士子之中很有威望,他的诗、字、画作都深受追捧,更何况,他还是当初惩办典客署使臣被杀案的有功之臣。就算看在他的父亲和舅舅的面子上,也高抬贵手。陛下饶他一命,朝臣们只会认为赫连衣在朝堂上的狂悖之言都是虚妄,再不会深究了。” 好,有道理,非常有道理。宋元杰郁结的心胸终于打开,若不是面前还站着自己面色古井无波的老师,他怕是要笑出声来。既然有心和先帝走不同的道路,既然要塑造一个仁德的形象,倒不如就这样办,反正该死的人或者已经死了,或者即将要死,既然永远都不会活在世上,多一刀少一刀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这么办。 张棨承挪动着脚步走了,他的意愿已经达成。他脑海里反复浮现着今天早些时候那个纯白色的身影和棱角分明的脸庞。他不知道那个年轻人和这件事有什么瓜葛,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了解那么多世人已经遗忘的秘辛,他更不知道对于已经没有灵魂的尸体,他难道还有办法起死回生不成?他那时何等坦然又何等坚定地拜托他这件事,像是在托付自己的生命。 那个年轻人就像是一个谜团,却没有人能揭示谜底,将永远地埋进历史的阴谋里。 于是,宋易安见到了传旨的尖嘴猴腮的太监,并收到了鸩酒。 宋易安安坐着,她怀疑这个太监传错了旨意——毒酒有什么意思,比剥皮抽筋无聊多了。 那太监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将死之人蔑视,心中大为不爽,说:“罪人宋易安,赶快服毒自尽,免得脏了我们的手。” 宋易安冷笑一声,说:“宋元杰是猪脑子吗?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把我剥皮抽筋,今天就变了?如此不讲诚信,与他那个被活活气死的爹一模一样啊。” 太监吓得手都软了,骂道:“大胆!混账!死到临头了,竟敢辱骂陛下,你是想被千刀万剐吗?!” “千刀万剐?来呀。”宋易安不屑地说。 太监只当宋易安已经疯了,便自动过滤她嘴里的大逆不道之言,捏着嗓子催促道:“时辰到了,别啰嗦了,赶紧上路,免得让咱们麻烦。” 宋易安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腿上的伤口恶化,早已化脓,让她站立不稳,几乎要重新跌回去。她稳了稳心神,一步跨到太监面前,对那杯少得可怜的毒酒看都没有看,直接端起了盛着毒酒的酒壶。但她没有马上喝掉,她问了一个问题:“赫连衣呢?他也被赐了毒酒吗?” 太监自然是不明白宋易安问这个问题的目的的,他答:“赫连公子啊,怎么会一样呢?你傻啦?人家是功臣之后,天下士子敬仰的楷模,你呢?你是千古罪臣。咱家也不怕跟你说哈,你死了之后啊,要和前太子、齐王一起被埋在永安陵外,并排着埋,往后生生世世都要争斗不休的!” 宋易安拿着酒壶的手松开了,转而,她的手掐住了太监的脖子。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谁是功臣?谁?!”她近乎发狂地说,眼睛顿时血红一片。什么理智,什么隐忍,什么尊严,什么权力,什么留恋,什么疑问,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满是怨怼、满是悔恨、满是痛苦绝望的女人。 赫连衣活了下来。在宋易安眼中,他用自己完好无损的生命,证明了自己的背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7章 判词 宋易安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凄厉尖锐的长啸,如顽石狠狠地在光滑的铁板上乱刮乱划,像绸缎被人百般蹂躏撕扯,像百鬼夜哭、万妖狂舞。 她遭受的背叛太多了,忍受的捉弄也太多了。在临死之前还要被迫接受一个“真相”,于她而言,更是折磨。 “赫连衣,你骗我!”宋易安喊。 “宋元杰,你这个无耻的小人!我要化成厉鬼,诅咒你生生世世!”宋易安痛苦地喊。 太监和随行的御林军被她喊的心颤,赶忙将她抓住,强迫她跪在地上,半点动弹不得。一左一右两个强悍的御林军锁着她,太监用尽全力,对着她狂啸的嘴巴倾倒着毒酒,宋易安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酒液先是占满了口腔,火辣辣的直冲鼻梁,很快,酒液四溢,不住地往喉咙和鼻子里灌。宋易安被呛的说不出话来,呼吸更是困难,很多酒液因为呛咳而喷出来,喷的她肮脏的囚衣洇湿一片,乱蓬蓬的头发也沾湿了,紧贴着苍白消瘦的脸,几乎将这张脸完全盖住。 一壶酒就这样被灌进了宋易安的肚子里。钳制她的御林军终于松开了手,将她像垃圾一样丢在地上。 宋易安呛咳着,喘息着,鼻腔、口腔、喉管、食道甚至肠胃都灼烧的疼痛起来,那痛感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恐怖。 但这不是最恐怖的,因为她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念想:她出生以来唯一一次如此强烈地恳求上苍,希望上苍能降下微薄的恩赐,一次就好,让她变成厉鬼,日日夜夜纠缠宋元杰和赫连衣,让他们寝食难安,时时刻刻生活在噩梦之中。 为此,她愿意不入轮回,愿意受雷霆火烧之刑、刀劈斧砍之苦,愿意灵魂被撕成碎片,被无常啃***怪撕咬,愿意这个肮脏的世界,与她一起不得超生! 身体的每一寸血肉都在叫嚣着,但越是疼痛,宋易安的诅咒就越深刻、越狠毒。她忍着疼痛,仰着脸,对着冰冷的监牢高喊:“我宋易安对天诅咒,宋家江山不稳、社稷不宁!宋家男子……咳咳……世世残杀,女子……代代反叛!” 太监听这话更是吓出一身冷汗,赶忙逃出随身的帕子,一把捂在宋易安的嘴上,力道之大,几乎让她五官变形。他不希望宋易安再发出任何声音,也不希望她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宋易安的神志逐渐趋于消弭,灵魂缓缓脱离身体。 完全丧失意识之前,宋易安似乎听到了一个威严的声音。那声音不属于宋诩,不属于宋元杰,它好像来自前世,甚至来自虚无渺茫的地狱。 那声音说:“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宋易安初时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那声音绵绵不绝,还在低沉地说着:“一无所有,千古骂名。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是了,这是对宋易安一生的概括,准确又讽刺。 片刻之后,手帕下的动作停止了,温度也逐渐散去,那太监才瞪着眼珠慢慢松开手。 手帕下的五官甚是扭曲,眼睛徒然睁着,眼白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口鼻里都冒出了黑血,却因为那帕子,不至于纵横满脸。 太监又紧张又害怕,兔子一样蹿的老高,躲得远远的,唯恐沾染了晦气。在一个看惯了宫廷生死争斗的太监眼里,一个失败者是连猪狗都不如的。 是啊,今天之后,谁还会提起翊朝皇室那个肮脏的血脉?谁还会记得曾有一个为叶家鸣不平的孤女?谁还会在光顾新月宫的时候回忆那个时常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幼儿?谁还会在路过典客署的时候想起那个斗虎的少年? 老天爷就像专门捉弄她,让她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摆脱命运的时候,就在她积攒了所有运气准备兑换一个知己良人的时候,命运又将她打回原形,告诉她,什么都是一场空,一切都是阴谋的背叛。 她这一世,除了鲜血和痛苦,当真一无所有,好不容易偷来的一点温存的缘分,到头来还是躲不过一句可笑的阴差阳错。 她死了,事情却还没有完。 她的尸首按照原来的安排,和她的那些不愿承认的兄长们,一同葬在永安陵之外,并排的三座突兀的小坟包,像是三个被蒸坏了的馒头,丢在角落里,连野狗都不屑看一眼。 古怪的是,宋易安的坟包在修建好的当天晚上发生了诡异的事件,它的周围燃起了一圈幽蓝的火苗,火苗蹦蹦跳跳的,像百鬼夜行。 住在陵地附近的人们觉得恐怖极了,暗自商量搬迁的事,守墓的太监也吓得魂不附体,片刻不敢耽误,赶紧报了上去。 听到这个消息的宋元杰也是一惊。就在宋易安被赐死之后,送鸩酒的太监将她临死前的诅咒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宋元杰,宋元杰觉得晦气,更觉得毛骨悚然。 好在他自认成了九五之尊,大不了多调一些将军守夜罢了,谁知道,只要他闭目休息,脑海里就会响起宋易安撕心裂肺的诅咒,让他不得安宁。 那咒骂声好像他亲自听到过一样,那么真切和凄惨,一字一顿,宛如那个瘦的皮包骨头的女孩就在他的面前疯狂地叫喊。 “宋元杰,你这个畜生!”她喊。 “宋元杰,你人面兽心,你不得好死!”她泣血长嘶。 “宋元杰,你家男子世世残杀、女子代代反叛!”她发了疯地哭闹。 宋元杰被折磨的寝食难安,不得已,他做了第一场法事。 他借口说宫中死难之事频仍,需要超度亡灵,便邀请九九八十一位得道高僧来宫中作法,准备念七七四十九天,没曾想,第一天便因为养在虎房的一头进贡的白虎不慎逃出牢笼、狂性大发,而咬死两人,咬伤三人。法事草草作罢。 宫中作法,高僧莫名其妙地惨死,乃是闻所未闻的怪事。 坊间开始流传一些或虚或实的传闻。 再后来,新月宫里总会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呜咽,那声音越来越大,逐渐飘散到其他宫殿中。别人也就罢了,新帝宋元杰在每一个晚上都能听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像一个女孩子凄惨的哭泣。 怪事一桩接着一桩。 当初奉命赐死宋易安的那个太监死了。原本一个太监死了,只要不是皇帝身边当值的太监,一般是不会让皇帝知道的,毕竟一条贱命,没有几个人在乎,可这个人的尸体,是宋元杰亲自发现的。 就在法事结束的当天晚上,子时三刻,宋元杰在惊悸中醒来,竟发现自己躺卧的不是自己的寝殿床榻,而是太极殿的龙椅之上,那个尖嘴猴腮的太监,正躺在玉阶下,七窍流血,惨不忍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8章 因果 宋元杰真的害怕了。他是个坏事做尽的人,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自己骗不了自己。 当年在杀掉他几个兄弟之后,他怕极了,唯恐他的兄弟们变成冤魂恶鬼来找他索命。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也过去了。岁月流逝之后,是平静的生活,也是幸运的生活。 于是宋元杰心里产生了一种错觉,或许安静一阵子,做一些好事弥补一下,曾经的罪恶就可以被洗刷,自己也能被救赎。 他越发胆大,越发喜欢用一连串的恩惠去洗涤手上的鲜血。 直到宋易安死了之后。 宋易安的死,是宋元杰在宋元吉和宋元德尚未完全倒台的时候就开始计划的一件大事,他将这件事布置的非常巧妙而隐晦,并且能让每一个对立者和合作者物尽其用。他想象着自己可以通过做个明君圣主、造福百姓的方式弥补这一过失。他踌躇满志,沾沾自喜。 可谁知道,宋易安和赫连衣,都不是他能随意摆布的,在他们的生命里流淌出来的那种常人难以理解的韧性和执着,都让宋元杰惊叹和畏惧。 宋易安死了,直到死,她都没有安静下来,非要给他找麻烦。这样的女人,真是可恶! 那么,有什么办法摆脱她呢? 正在宋元杰一筹莫展的时候,有身边人奉上了一个看上去很合理的办法:既然宋易安临死之前认为赫连衣也是背叛她、造成她身败名裂的凶手,为了平息她的怨气,不如悄悄将赫连衣召回,让法师将他烧死以献祭,趁机再多烧些值钱、祭些陪葬,哪怕将她的陵墓迁入先帝寝陵也罢,说不定宋易安“见好就收”,就不再作乱了。 宋元杰大觉此事可行,当即决定召回在流放路上病的奄奄一息的赫连衣。 赫连衣此时的状况并不比宋元杰强多少。被囚禁在马车之中养病的他,每日昏昏沉沉,眼前闪现的,只有那个消瘦又孤独的身影。他能清楚地看见那个女孩灿烂的笑、癫狂的哭,能感受到她怒目圆睁着去掐他的脖子、撕扯他的皮肉。前两天他还能喃喃地呼唤她的名字,最近两天,他连嘴巴都张不开了。 他快要死了。 赫连衣对自己要死了的事实,一点都不害怕,也不惋惜。他几乎怀揣着一种兴奋去迎接死亡。在他看来,死不是遗憾,活着才痛苦。 陪在他身边的一家人,此时各怀心思。 画娘子自是心疼儿子,时常对着日渐消瘦的儿子“心啊,肉啊”地哭,恨不得先儿子而去;甄绮源和赫连闵两位老大人心疼后辈之余,多了些懊恼与埋怨,他们埋怨宋易安红颜祸水,埋怨叶子攸野心勃勃,埋怨赫连衣不知进退连累全家,好不容易博出的一番天地,转眼烟消云散。 甄昱卿脸上和身上都带了伤,长途跋涉行动不便,都是因为当时为了去隆庆酒楼与宋易安会和时被御林军抓住,严刑拷打留下的,不过他不在乎,他只是恨,恨自己势单力薄,恨自己无能为力。 比画娘子的情绪更加单一的,是甄家的二公子甄昱臣。少年自恃才高,总想在朝堂上纵横谈吐,建功立业,所以在他发觉父亲已经悄悄投靠蜀王殿下的时候,毅然决然地站在了父亲身边,成为了父亲手下的得力干将,在将叶子攸一行引到密道的布局中,更是立下汗马功劳。可他还没来得及踏入太极殿的大门,赫连衣的“口不择言”便将他的大好前程都断送了。他怎么不气恼? 说起来,早在宋易安跟随赫连衣从夔州回京的时候,宋元杰就已经悄悄派了人联系上了赫连闵,游说他和自己合作,防范叶子攸复国。赫连闵得知宋易安竟是女扮男装,为周朝复国而奔走,唯恐牵连自家儿子,当即接受了宋元杰的建议。在他看来,且不说叶子攸的计划能否成功,单看在宋易安的身世上,就不可能被世人容纳,而他的儿子赫连衣,是万万不能被这样的孽缘污了名声的。 所以赫连衣悄悄给京城的舅兄甄绮源写了一封信,让他和自己里应外合,帮助宋元杰铲除叶子攸、宋易安等人。 于是,叶子攸的布局通过赫连衣的一举一动和甄绮源的推敲琢磨,传到了宋元杰的耳朵里,这才恰到好处地制定了应对之策。 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再提已经没有意义,眼下的事更急迫。 宋元杰派去召回赫连衣的太监传旨说,为了安抚前朝遗臣,陛下决定承认宋易安的公主身份,并赐封赫连衣为驸马。命赫连衣先一步进京谢恩,至于其他家人,命有司将其就近安排,不得为难。 垂死病中的赫连衣才不管宋元杰的一道圣旨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只知道,他要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女孩了。当初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不能与她同衾同穴,乃是莫大遗憾,这是他存在于世上唯一补救的机会了。 他从马车里爬出来,撑着一副迎风便倒的骨头架子,带着人见人怕的笑容,抛弃他母亲的劝阻、父亲的斥责,踏上了回京的道路。 宋元杰迫切地等着赫连衣的到来,他快要活不下去了。 宫里的怪事一件接着一件,大有绵绵无绝期之势。凄厉的女人的哭喊声几乎每时每刻都能萦绕在耳边。为了能睡个安稳觉,他紧急调派了三十多个提着刀剑的御林军守在床榻旁。这种方法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每个午夜时分,在宋元杰坠入梦魇、即将举刀自裁的时候,满头冷汗的御林军至少可以用各种办法叫醒他。 每每醒来,他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噩梦中宋易安七窍流血的惨状,回忆起她野兽般的狂啸:“你们宋家,男子世世残杀,女子代代反叛!” 短短三天,宋元杰询问赫连衣何时到达的次数堪比他呼吸的次数。 就在宋元杰的强烈企盼之下,赫连衣到达了长安,并直接被押送到了宋易安的坟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9章 归不归 宋易安坟墓的周围苍苍凉凉的,不要说守备和守墓太监,就是祭台都没来得及搭建起来。最近几天发生的怪事让任何人都害怕,大家都巴不得离这里越远越好。 先帝的寝陵里也乱糟糟的。前些日子宋元杰为了安抚宋易安的灵魂,听从法师和周围人的意见,在里面建了一个小型的陵墓,打算把宋易安迁进去,算是承认了她翊朝公主的身份。 押解赫连衣去墓地的几个差役都是刽子手出身,自认是有胆量的,可就在距离坟冢数丈的地方,忽然刮起一阵阴风,天空立时便阴沉下来。那风如群狼嚎叫,吹的人头皮发麻,眼睛也睁不开了。 刽子手们这才心惊胆战起来,才知道最近传说的恶鬼作乱之事,竟不是空穴来风。 他们再不敢走过去,停在原地远远地看着,进退两难。 赫连衣却没有止步,宋易安的坟冢像是一支引魂曲,对他的吸引力简直是致命的。他在风刃的切割下奔向坟冢,好似奔向他曾经预想的生活。 “易安,易安……”他发了疯,接连不断地喊着。 “宋易安,我来了,我回来了……”他低笑着,声音都变了调。 “易安,你等等我啊……”他张着双臂奔跑,在外人看来,比亲眼见到宋易安的魂魄还要恐怖。 人们再也忍受不了,纷纷连滚带爬地四散逃开。 赫连衣腿上的伤因为剧烈的活动又一次裂开,涓涓地淌着血。他不觉得痛,却因为无力支撑摇摇晃晃的身体而倒在地上,扬起了一阵沙尘。 那样子像是在虔诚地跪拜,在忏悔,在祈祷。 风越刮越大,天越来越沉。 天地间有一股让人反胃的腥味,明明是土的味道,偏有点像血气。 等赫连衣挣扎着抬起头,才发现旋风的中心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宋易安的坟冢前面,赫然站着一个穿着纯白色长衫的男子! 那男子背对着他,衣角因为风的吹拂而翻飞。他将自己修整的很干净,从头到尾纤尘不染。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不知什么材质的项圈,只是与往常不同,那个项圈发着光芒,悬浮在半空中,呜呜地嗡鸣着,看那样子,似乎只要这个年轻人有任何举动,项圈就会迅速紧缩,将这个男子压制住。 可这个男子还有什么顾虑呢?在一无所有的岁月里,死于他而言,乃是一种奢望。 他又不是赫连衣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是素尘。世人早就忘了四百多年前的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活生生的他,不知道他曾经断送了多少生命。 所以,在赫连衣还没出现之前,他想做的是替宋易安和周眉语复仇,哪怕成为不归境的叛徒和耻辱也在所不惜。 至于要不要在此之前先处理掉赫连衣,他还想考虑考虑。 纵然看不到五官,但赫连衣确定自己见过他。在当初科举放榜的时候,这个男人站在他面前,警告他说,离皇子们远点。 他最后还是把这句警告当成了耳旁风,一步一步,把事情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听见那个白衣男子清冷的声音:“后悔了吗,赫连公子?” 后悔?后悔什么呢?后悔遇见她?后悔为她改变立场?后悔替她说句公道话吗? 赫连衣没有能力站起来,甚至没有能力让自己跪的舒服一点,他垂着头,腿上传来的疼痛惹得他一阵痉挛。他的声音说不出的苍凉,腾出一点精力分给那个看似高深莫测其实可怜可悲的男人:“后悔啊……” 素尘的手攥成一个拳头。 赫连衣苦笑:“我后悔为什么要轻信那些人说的话,后悔为什么没有陪着她留在长安,后悔在她最后的岁月里不能跟她解释清楚,让她含恨而终。她该认为我是怎样一个轻诺寡信的混蛋,她该多么伤心啊……” 说着,他缓缓地爬向宋易安的墓碑,用尽最大的能力去抚摸宋易安的名字,那黑红色的墨迹清楚地宣告着坟冢主人的身份。才华绝伦如他,竟自欺欺人地希望自己看错了,不认识字了,可经过无数试验,他还是失败了。 宋易安真的不在了。 她躺在对手为她准备的棺椁里,还要听着被世人扭曲了的关于她的故事。 泪珠在他满是尘土的脸上划出两条明显的轨道,一条残腿拖在身后,俨然成了个累赘。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她的坟冢不该出现在这里,她是叶易安,不是宋家人。她孤独了一辈子,才不希望死后和自己的仇人待在一起。对,她不能在这儿,她得离这里远远的!我得带她离开!” 他开始徒手去扒坟上的泥土。土是新的,盖在上面严严实实。这么严实的土盖在身上怎么会舒服?赫连衣想,宋易安六岁被送进新月宫,在那个狭小破败的冷宫里度过了十年岁月,像个流浪犬一样被人欺辱、责打,死了之后还要被硬生生困在这里,真是岂有此理! 他越想越心痛,好似有一把尖刀在他脆弱的心脏上乱刺乱划,以致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搅动的变了位置。他的动作没有半点停顿,手时常和尖锐的砂石摩擦,很快渗出血来。但他浑不在意,没命地挖着,挖着。 素尘冷眼瞧着他,对他这种痴傻的行为不作半点评论。 他对赫连衣的痛哭流涕存了些不屑的情绪。作为活了四百多年的人,他的等待更加漫长,反而感情更加隐忍。他不会在旁人面前展现软弱的一面,固执如他,习惯了用平静对待离别。 赫连衣转眼就挖开了大半的土。他的身上除了汗就是土,汗水和尘土混合在一起,成了黏在身上的泥。 坟冢周围的怪风还在刮着,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天色黑沉的厉害,好像即将要下一场倾盆大雨。 素尘瞧了一会,将自己带了薄茧的手缓缓搭在宋易安的墓碑上。他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地安抚它,好像借此就能触摸到里面埋葬的那个凉透了的女孩子。 忽然,他扬起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向赫连衣。赫连衣毫无防备,被这一掌打中,被迫离开了坟冢,离开了怪风的中心。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临昏迷前,听见素尘清冷的声音,也是他之后百余年不敢忘却的声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0章 百年命途 之后的事,已经不是宋易安一个恶鬼冤魂能了解的了。素尘用他的身体充作容器,强行镇压了宋易安的灵魂。在往后的岁月里,成为南风的宋易安,成了素尘勉力存在于世上的另一个理由。 对于南风来说,一百多年不过是黄粱一梦,但对于赫连衣来说,那是一百多年的折磨。 素尘告诉南风,在得知赫连衣并没有背叛她的时候,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想,如果南风——也就是宋易安,知道赫连衣自始至终都在深爱着她,是决计不想取他性命的,或许爱屋及乌,会连带赫连家和甄家一起放过。 至于宋元杰之流,他也放过了。朝代的更替本就是无数的尸骨缔造的,他也是经历过的。四百余年稍纵即逝,他自认为没有了替叶易安复仇的立场。 他“自私”起来,把同命相连的南风当成了一个伴儿。 素尘在把南风带回了不归境之前,告诉赫连衣说:“人我带走了。我会给她一次重新活下去的机会,尘世的烦扰与她再无干系。你也好自为之。” 他听见了赫连衣的惨叫,听见他想冲进旋风中而接连失败时呼唤“叶易安”的名字。他不想考虑这是赫连衣的一时遗憾还是长久绝望,他也不在乎赫连衣在今后的岁月中将如何生不如死。 他以为每个人的不幸将告一段落,在无数的岁月之后,他们将带着一个新鲜、干净的魂灵重新出现在世上。 但他没想到,赫连衣会用何等惨烈的方式去“反抗”他的安排。 他不知道赫连衣跋涉了多少山水,受尽了屈辱,才找到了那个他认为能让他延续生命、坚持等待的“高人”。也正是这个“高人”,断送了他宝贵的生命和比生命更宝贵的尊严。 …… 还有一些事,是沉睡的宋易安不知道的。 在宋易安沉睡的第二十个年头,本应正值壮年的宋元杰竟发觉自己力不从心了,常年的宵衣旰食、殚精竭虑让他心力交瘁,过早衰老。那年春天,他大病了一场。 在这场来势汹汹的疾病面前,他经历了四个儿子的轮番政变。与二十年前一样,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他在一系列的政变中侥幸得胜,却失去了四个儿子。 一年以后,他的长女湖阳公主勾结禁军大统领梅雪寒反叛,被太子诛杀;小女儿景阳公主怂恿驸马夺权,东窗事发,被乱刀砍死在东城门外,面目全非。 自此,宋元杰的女儿们全部背负骂名而死,只剩下七皇子在风起云涌的政治斗争中存活下来。 宋元杰不由得想起了宋易安临死前的诅咒,长叹几声,撒手人寰。 七皇子渔翁得利,在世人的感慨中登基为帝,被后世尊为翊朝明宗。隐藏锋芒近二十年的小皇子,遵从了父皇宋元杰的遗言,为宋家立下规矩:诸位皇子除太子之外,满十岁即前往封地,无召不得回京,有司定期派大臣就藩巡查;后宫若诞下公主,即刻处死,不得窝藏。 明宗登基之后,原本还顺风顺水的。过上安稳日子的人们,好像忘记了之前的伤疤,不再想以前妻离子散的日子。他们逐渐淡忘了宋元杰在位时的残损的尸体,更忘了在此之前宋易安恶毒的诅咒。 但是老天爷好像没有忘记。 你说巧不巧,明宗的宠妃德妃膝下无子,直到三十一岁的时候才生了一个女儿。原本按照宋元杰的遗言,这个公主是要被处死的,但明宗碍于德妃的苦苦哀求,想着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五十年,哪里还会有诅咒?所以他力排众议,留下了这个公主。 这也是明宗一朝唯一的公主——景逸公主。 这位公主相传自小活泼好动,长得也漂亮,极其得他父皇的宠爱。她善良可人,曾在德妃四十五岁寿辰的时候,亲自在宫门口施粥救济,更在次年陇右大旱的时候,捐出了自己即将充作陪嫁的全部的金银首饰。 这自是得到了百姓的爱戴。明宗认为,宋家的耻辱即将在他的女儿身上得到洗刷,宋家皇室终于不用再为此担惊受怕了。 可这不过是个假象罢了。 景逸公主在十六岁的时候,下嫁给邢国公世子,也就是开国元勋赵家的大公子。 赵家祖上是开国功臣,但是在宋易安政变的时候,家主惊惧自杀,家族没落。后来明宗征讨西戎,赵家两位后生都立下了赫赫战功。明宗降下恩旨,让他们兄弟中,年长的继承国公爵位,年少的封为大将军。 邢国公世子长相清秀,被景逸公主一眼相中,做了驸马。可这位公主是个喜新厌旧的,婚后不到半年,就厌弃了只能靠长相混饭吃的世子,喜欢上了国公府的昭武将军。 那小将军因为公主的青睐,平步青云,很快成了从四品的明威将军,结识了朝中掌握实权的亲贵大臣。 邢国公世子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到底是勋贵出身,要些脸面的。发觉妻子红杏出墙,而那个偷腥的男人竟然出自他们邢国公府,气得几近发疯。他将这件事告知了父亲。 邢国公在发觉自家小将已经在朝中成了气候时,也是羞愤难耐。作为在沙场上厮杀出来的骁将,他的脾气难以控制。他联合兄弟,很快组成了足以压倒明威将军一派的党羽。 明威将军跟随邢国公多年,知道赵家人的脾气,吓得坐立不安。他和自己的狐朋狗友们一商议,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给赵家按上个反叛的罪名,除之而后快。 可惜计划败露。 明威将军一党被连根拔除,邢国公的弟弟赵大将军在兵变中被流矢射中,不治身亡。邢国公怒不可遏,以明宗不顾祖宗遗训、放纵公主秽乱宫闱为由,向明宗逼宫。 景逸公主羞惭无以面君,在宫门口自刎谢罪。但邢国公不守约定,还是造了反。 最后虽然以明宗的侥幸胜利告终,但这次兵变给宋家皇室带来的羞辱是之后百余年难以磨灭的。 宋家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存活下来的公主了。 …… 南风以为,她沉睡了一百多年,这个尘世与重生的她再无瓜葛,没想到,世事轮回,这场诅咒绵绵无期。 不知道该说这是可笑还是可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1章 如何割舍? 黄粱一梦,虚虚实实。南风从前世抢回自己的神志,在现实中仅仅度过了一个时辰的时间。 太阳很明亮,照的天地快要燃烧了一样。 素尘说,南风活这一场,于自己而言乃是不幸,于他人而言也是灾难。南风深以为然。 她断送了一个王朝,也将另一个王朝搅的鸡犬不宁。很多人因她而死,也有很多人为她而亡。 像她这样的人,或许就该孤魂野鬼地活着,偏偏,有一个人站在了她的身边。 趴在西洲简易的坟墓前面,南风像被抽走了元神,没了力气,甚至没了睁开眼睛面对世界的勇气。前世太苦,她不该知道的。 但现在知道了,又不后悔,因为在悲苦的前世里,曾出现过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用真心甚至生命,温暖过她。 素尘说,西洲欠她的。 如果不是他轻信他人,如果不是他在自己的家族和他爱的人之间难以抉择,南风就不会功亏一篑,更不会死的那么凄惨。但南风想,如果她是他,并不能比他做的更好。 南风的人生,不是他安排的,南风的失败,也不是他铸就的。他也只是一个被命运戏弄的人,对一切无可奈何。 南风想,他不欠她,反而是她欠了他。 是她将他带入了忠诚与爱情的抉择之中,是她让他放下尊严和荣耀而满身污名,是她理所当然的利用了他,更是她,先一步离他而去,让他在恶毒的尘世中艰难等待,漫无目的地苦苦寻求。 一百一十三年,他托着残破的身躯,找了她一百一十三年,尝遍了人情冷暖,看遍了皇位更迭。 被喊打,被追杀,被当成一个怪物和异类,看着身边的朋友和亲人相继含恨离世,听着世上最恶毒的谩骂,还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清白的身躯出卖给恶鬼,任由它糟蹋。 她的西洲啊! 南风以为,她的生命一直在和孤独相伴,可他呢?他比她更加孤苦! 他那样单纯善良的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被做成了恶鬼。为了延续生命,不得已寻找生人附身。但他不想害人,不想用别人的死亡换取自己的生存,所以他只能挑选那些濒死的人作为魂灵的寄托,一点点地捱日子。 饱受病痛折磨,挣扎在生死之间,满怀着希望,又被打入绝望之中。 她的西洲! 她的赫连衣! 当初,他遭遇了道士的追捕,被挂在祭坛上,即将执行火刑的时候,低垂着头颅,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和不甘啊! 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阴差阳错地带他出来,那时他的眼神里,又多么炽热啊! 南风总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她有那么深切的依恋,万事顺着她、依着她,把她捧在手心里,带她去欣赏最美的风景。哪怕是在那个狭窄又破旧的棺材里,他还要用自己的躯体为她遮挡敌人的进攻。 直到他消失了,永远离开了她,她才明白,她依然低估了他对她的爱。 但她又毁了他! 毁了他,便是毁了她依存于世间的支撑。 她好想陪着他一起离开,免得他一个人在冰冷的地狱中游荡,免得他还要长长久久地等待她与他团圆。 地狱?不,他那样的人,为什么要去地狱呢? 他该化成佛祖手上一朵带着温情的花儿,化成天上迎着朝霞送走日落的白云,化成原野上干净的风,或者化成天池边最圣洁的一捧雪。 他该以最神圣的姿态超脱这个尘世,以最淡然的心态见证悲欢离合。 可南风还是舍不得。舍不得他离开,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留存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下。 南风希望他陪在她身边,哪怕是清晨高唱的雀儿,哪怕是中午叫嚣的蝉儿,哪怕是傍晚吐着泡泡的鱼儿。哪怕是高处的明月、是桌上的烛火、是附在身上的棉被。 她要听到他、看到他、摸到他。 不,这远远不够! 他那么好,当然不够! 她甚至自私地想,能不能,能不能让她先死,把他换回来,哪怕让他继续怀着微弱的希望在世上苦苦追寻,她也不想让他变成别的什么,然后把她忘记,去过属于他的自由的生活。 她不希望从此以后,世上只有她一个人卑微地记得,世上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完美的人,试图走进她的生命,用自己把她点亮。她不希望在后人眼里,那个多情的、聪颖的、坚强的、执着的少年,只是书本上一个冷冰冰的名字,一个会作画写诗却“误入歧途”的文人。 那是对他的侮辱! 他的笑容、他的眼波、他的呼吸和心跳,他的喜怒和哀愁,都需要有人记得,需要有人懂得。 南风自认比不得他,没有他那样执着和坚持,也没有他那样敢于直面这个丑陋肮脏的现实,她不敢想象,一百一十三年之后,还安然地活在这个世上的她,会不会像现在一样,疼的浑身颤抖,爱的撕心裂肺,悔的无地自容,恨的生不如死。 她害怕时间流逝,就像害怕自己记忆消失一般。 如果,只是说如果,如果有那么一个机会,让他知道,她几十年或者上百年之后,竟然遗忘了他,把他的爱和遗憾都抛诸脑后,幸福快乐地活着,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甘心呢? 会吗? 南风不敢细想,她怕他说,不会。 南风害怕西洲希望她好好活下去,渴望她忘记他而选择一个跟他一样呵护她的人生活。西洲就是这样,不想在她的身上索求任何东西,只想施与。 这也是南风最痛苦和不能接受的地方。 西洲,赫连衣,南风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 南风哭得不能自已,而且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素尘蹲在南风面前,劝她说:“生命轮回,自有定数,不是你我能够改变的。你要看开些。” 南风知道素尘是为她好,但她只觉得这些话放在这里太过单薄,不是她能接受的。 南风让自己的身躯与西洲冰冷的坟冢贴的更近,去感受他的孤独和痛苦。 素尘说,生命自有轮回,是的。但拥有了另一个灵魂的“西洲”,一个忘记了她的“西洲”,还是她的西洲吗? 南风忘记了赫连衣,赫连衣便化作西洲陪在她身边;如果西洲忘了她,她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她没有再次面对他的勇气。 她终不如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2章 原因 阳光洒在南风为西洲立的小小的坟茔上,把泥土的湿气都晒走了,留下发白的腥臭的土。老天爷总要把自己粉饰成心胸宽广、兼济苍生的样子,可只有到了一切都结束了,它才挤出一点温暖,施舍给躺在泥土里面的那个人。 说到底,那个最悲惨的人,连安稳地睡在泥土里的资格都没有。 素尘说:我们该上路了,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走? 南风走不了了。 她舍不得留西洲一个人在这里长眠啊! 南风把那一方泥土抱得死紧,生怕它在怀里消失,正如当初赫连衣趴在叶易安的坟前一般,好不容易腾出一点点精神,才能用自己都觉得恐怖的颤抖的声音回答他:“我不走了。” 或许她留下,是对他最好的答复。 素尘踌躇片刻,语气早已没了当初的孤傲清冷,却多了说不出的同命相连的苦楚。他用指尖触碰南风的额头,好似要送给她一点活下去的勇气。他说:“留在这里也是徒劳,反而非常危险。我们出来太久了,必须离开了——你还记得我们出来是做什么的吗?” 出来做什么?他不提醒,南风差点忘了。 对了,是因为翊朝现在的皇后失去了女儿,又被皇帝算计,灭了全族,灵魂得不到解脱,化作了恶鬼。她随素尘离开不归境踏入凡尘,就是为了将这位皇后带回去。 算起来,这位皇后的经历,与南风有关,也难怪他会选择这个任务了。 只是出来之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有好事,绝大多数是坏事。乱乱糟糟的,南风便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他现在提出来,有什么意义吗? 只听素尘说:“我离开不归境是存了私心的。我……我拖延了那么久,迟迟不能成仙,已经没办法支撑下去了……” 南风哭的头晕,冷不丁听见他吞吞吐吐的一句话,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 放在以前,素尘断不会用这么软的口气跟南风说话。他是实在为难了,才拉下脸皮来:“不归境的人,其实也是有寿命的,如果不能及早登仙或积累功德,也会因为灵力减弱而消失。我原本还能维持两百多年,但是因为在不归境,替你挡了天雷的刑罚,灵力损耗大半,更因为出境之后与那个神秘人斗法,我……哎,总之,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南风瞪大了眼睛。素尘的解释远远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问:“都是因为我,原来还是因为我……” 素尘到底还是性子孤傲、脸皮薄,用他惯用的别别扭扭的口吻说:“你用不着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你值得我冒这么大险吗?” 南风把眼泪憋回去了两滴。 素尘瞧南风的眼泪总算有了停歇的迹象,说:“我们耽误的时间太久了,我需要马上找到那个成了恶鬼的皇后,用她去换一个成仙的机会。我必须活下去,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很重要的事?什么? 南风生了锈的脑子里忽然转了转,脑海里蹦出一件事来。她抬着头抽抽搭搭地问他:“你要等的人是周眉语。你当初去寻我,为的是周眉语对不对?” 素尘被她硬生生噎住了。 “你为什么一直守护着我?难道真的如那个恶鬼所说,我是……” “你什么都不是!”南风想象不到自己的问题给素尘带来了多么强烈的伤痛,能让他顿时面无人色。素尘说:“我救你,因为我愿意!” “那你为什么不带走周眉语?”南风逼问。 素尘背过脸去,说:“她在这一世自焚而死,尸身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这样残缺的尸首和魂灵,是无法带进不归境的。我等了她很久很久,到头来依然是一场空。” “她现在在那个神秘的恶鬼手上是吗?”她曾经是南风最忠诚的战友,南风怎么不心痛? 素尘坚定地说:“若真是如此,我定救她出来。” “我要跟你一起救她!” 没有马上回应南风的恳求,素尘垂着头看着她,说:“南风,我等了五百多年,最后还是错过了她,可那又怎么样呢?不过是继续等下去罢了。等我完成了任务,有了足以和那个人抗衡的法力,何愁不能救她?” “你还要继续等下去?” “当然,绝不放弃,”素尘说,“南风,留在原地无济于事,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我们要做的,是向前看——你和西洲也一样。他已经步入了轮回,你大可像我一样,等着他再次出现。” 南风刚止住的泪珠又流了满脸。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什么语言去评判他的执着:“等?” “怎么?你不愿意?” 南风的脑袋里一团乱麻,清理了半天也没个头绪。她看着她为西洲立起的坟冢,问:“将来再遇见,他决计认不得我了?” “嗯?” “他忘记了我们的过往,忘记了当初的誓言,——这样的他,还是我的西洲吗?” “……” “我爱的只是那个为了我而与全世界为敌的翩翩公子,是受尽波折等了我一百多年的游魂,不是装着他的壳子而过着别的人生的男子。” 素尘眉尖微蹙,说:“你想怎样?” “素尘,我做不到你那么执着,我也没有你那么心胸宽广。下一个轮回的他,我不会等也不会爱的,我不会把这一世未了的情感强加给另一个灵魂。我爱在只有我的西洲。他死了,我也就死了。等到完成了任务、把眉语救出来,我就回来,回到他身边来。我要在这里陪着他。” 素尘半晌无语。 直到日头都偏斜了,他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真是个薄情的女人!” “薄情的女人”和“多情的男人”在黄昏时候终于踏上了通往长安的路,这条路的这头,埋葬着“薄情的女人”的过往,那头,升起了“多情男人”的希望。 短短几日不见,素尘却有了照顾南风的觉悟。他非常体谅她的苦楚,不再驱使她做着做那,反而很多事都身体力行。自从告别了西洲,素尘便做起了车夫的行当,却让南风落个清闲,缩在马车里顾影自怜。南风把她和西洲的两世过往翻来覆去的咀嚼,哪怕它酸了、臭了都舍不得丢弃。 偶尔南风会询问他当初为什么要走到她的世界里,为什么要把她带进不归境。素尘都会囫囵地搪塞,顾左右而言他。如果南风逼问紧了,素尘就会不耐烦地嚷嚷:“我的事,你休问!” 你的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3章 长安,你好 素尘照例还是要每天换洗他那些雪白雪白的衣服的,而这些衣服是决计不能在一天之内晾干的。四下没有可以购买衣服的店铺,更何况材质如此一流。所以马车前面挂着素尘昨日换洗下来的衣服,雪白雪白的,像两面降旗。 素尘在“脏”和“丑”之间斗争了许久,终于还是屈服在了“脏”的淫威之下。 这个洁癖怪! 好在自从有了素尘驾车,他们的行程快了许多。一路疾行,不过两天时间,他们便到达了长安城脚下。 长安一如当年那般繁华,好似沉睡了一百多年的不是南风,而是它。它遗忘了一切的苦难和死亡,只记得熙熙攘攘和及时行乐。 他们找了一家干净整洁的客栈住下。素尘吩咐南风,按照之前的标准,把房间的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而他,因为一百多年没有入世,所以要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南风情绪依然低落,对于他安排的事情一点也提不起劲头,好在他也不为难她,一连串的要求就像自言自语一样没有威慑力。 他出门去了,出门前对南风说,出去溜达一圈没什么的,但别去人太多的地方,不安全。天黑之前一定回来。 南风想,他大概还在为当初她凑人家生日宴的那场无妄之灾而后怕。 南风坐在床头发了半晌的呆,左右是不想动手打扫房间了,便溜溜达达地出了门。 她是没有什么目的性的,却把印象中的几个地方都转了一个遍。 城门口熙熙攘攘,人们扶老携幼来来往往。城墙上除了值班的军士,没有多余的东西,不会让人恐惧,也不会让人绝望。城墙周围布防整齐,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人,都沐浴在阳光之下。 典客署还好好地坐落在原地,除了大门有翻新过的迹象,树木更见繁茂,并没有什么变化。临街还飘着酒香,却不是霍三娘家的仙汁佳酿,更不是隆庆酒楼的玉液琼浆。无情的岁月和比岁月更无情的斗争,总会给人留下数不清的苦楚。 再往前走就是曾经的赵王府了,出乎意料的,这个宅院非但没有荒废,反倒更加气派了。门框加宽,门槛加高,门口还蹲着两个青面獠牙的石狮子。 这里现在有了新的主人,而这个主人南风还听说过,名叫郭永宁,是时常活在话本和说书人嘴巴里的人物,是当朝的战神,当初西洲就给她讲过他的故事。 牌匾上赫然写着两个鎏金大字“郭府”,牌匾后面还藏着一个“擎天纬地”的金匾,传说是御赐的。门口站着的几个提刀带剑的兵士,睁着滚圆的眼睛,精气十足,比石狮子还威武。 南风忽然想起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 想它一百多年前,恐怕比一个荒废的宅子强不了多少。 好在已经过了一百多年,南风已没了当初的愤世嫉俗,能够非常坦然地和那个叫做叶易安或者宋易安的姑娘划清界限,不至于再为她感伤惋惜。 可是也有值得她惋惜的人。 比如姬姝。在整件事情上,她是最无辜的人。和宋易安相遇,是她一生不幸的开端。她被迫为她而活,又可怜因她而死。她无声无息的一生,除了担惊受怕,还有满身污名。 比如薛瓶儿。她自尊自爱,她聪明温柔,她用尽全部力气去爱了一个人,殊不知从选择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比如周眉语。她强行踏入了不属于她的人生,只为了一场机会渺茫的权力争夺战。她是朝代的牺牲品,也是君臣恩义的殉道者。 再比如,赫连衣。那个微启丹唇,就能吐出过好些让人欢喜的话的人,那个勾动手指,就能传递让人活下去的温度的人,因为一场可笑的儿女之情,改变了立场,放弃了前途,纵身跳进注定灭亡的算计之中。直到他死了,还不肯放弃,在漫长的岁月里感受着无论是宋易安还是南风都没有感受过的孤独,在微弱的希望中像一只失明的蚂蚁一般爬行摸索。 一想到他,南风的心还是不由得揪起来,一阵一阵地疼。 她不知道将来的一天,那个带着赫连衣的躯壳的男子,在轻抚着典客署旁逸斜出的梅花的时候,在仰望着郭府鎏金牌匾的时候,会不会猛地觉察出一点熟悉的味道,会不会也没来由的一阵心痛。 天渐渐暗下去,倦鸟归巢,街市却逐渐繁华起来。长安的夜市不知道比当年热闹多少,但没有了陪在身边欢笑的人,总是没有趣味的。 她想回去了。 她转身,一个没留神,险些撞在一匹疾行的战马上。 那是一串从军营回城的战马的一员,带着城外的沙尘之气,带着从容潇洒的王者风度,哒哒地飞驰而过。马背上的战士雄赳赳气昂昂的,锃亮的盔甲映着落日,更增添了苍茫的味道。 南风之所以能够从战马的铁蹄之下安然无恙,多亏了从天而降的素尘。素尘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出手非常及时,将她牢牢地抓在了手心里,替她免除了一场无妄之灾。 一队战马绝尘而去,踏碎了她浑身的冷汗。 “你在想什么!”素尘生气地嚷道,好似差点被马撞到的不是南风而是他。 “我……” 他似动了大怒,眼睛都瞪大了一圈,训斥她像训斥一个晚辈:“你能不能长个心,能不能小心点!你不想活了,也别给那匹马找不痛快!” 他的一番恶言让她找回了当初在不归境时的感觉。素尘还是一如既往的瞧不起别人。 南风把素尘的手从她的胳膊上甩下来,小声抱怨:“吼什么?难道我听不见吗?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还敢犟嘴了!你若是……”素尘欲言又止。 若是?若是什么?南风有些好奇地瞧了他一眼,等他把话说完。 可他偏要用这种方式折磨她,话说了一半便不说了,还要把脸憋得通红,反倒给人一种他受了委屈的错觉。在这样的姿态之下,他凌厉的五官显得不大协调。 一个小插曲而已,南风没有把它放在心上,虽然心里别扭,想着他也是为自己好,囫囵着也就过去了。可看他的严肃表情,怎么不像她一般“豁达”呢? 这个怪人! 南风跟在素尘身后慢悠悠往客栈走,眼皮都懒得抬了,问他:“出去一趟,事情打听的怎么样?” 素尘终于从刚刚的惊恐和愤怒中缓过神来,眼珠胡乱转了转,才说:“一言难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4章 三大禁术 素尘耸着眉埋头走进客栈的房间里,四下扫视一眼,发觉南风根本没有给他打扫房间,正想朝着她发火,不知怎么的,又憋了回去,食指还没有指到她的鼻尖就缩回原处。虽没有骂出来,但他也没有妥协,绕着屋子转了一遭,怎么也没有找到他认为的干净地方,索性站在屋子正中央,哪里都没有坐。 当惯了他侍女和徒弟的南风,好歹还有一点尊敬主人兼长辈的觉悟,心里有了一点点的理屈,便用涮洗好的抹布仔仔细细擦干净了两个板凳,然后换了一个抹布,去打扫桌子和桌子上摆放的茶具。 他终于舒展了眉毛,围着桌凳转悠了两圈,等确认它们真的绝对干净了,才慢慢悠悠地坐下,轻轻舒了一口气。 南风真的挺好奇的,在她沉睡的一百多年了,或者更早以前,他是怎么生活的,像他这样难伺候的人,难道谁能忍受得住吗? 素尘耐着性子,等着南风把所有的茶具都清洗干净了,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却不再喝了,只将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敲击桌面。 他很少有这样发愣的时候,连书也懒得看。南风想,他一定收到了什么坏消息。 南风再次问他:“出去了一趟,到底打听到了什么?” 素尘顿了顿,而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仿佛茶杯里盛着的不是上不得台面的劣等茶水,而是一杯烈酒。 他“嘭”地扔下茶杯,说:“咱们来的晚了些,听说先皇后的遗体马上就要被处理掉了。” 南风不知道堂堂一位皇后,遗体怎么能用“处理”二字,随口问道:“什么叫‘处理掉’?怎么‘处理掉’?” 素尘的脸上愠色更浓,闷声说道:“听说太常寺有个太祝,结识了一个道法很厉害的人。那个人协助太祝,暂时镇压了先皇后的恶灵,并对皇帝说,需要尽快烧掉先皇后的遗体,将灰烬封印在水底,可永绝后患。” “什么时候烧?” “三天之后就是五月十七,是个宜下葬、宜动土的日子。他们打算那一天晚上将她封印。” “这么快!不归境不收尸身不完整的人,这岂不是说,我们很难度化她了?那你还怎么成仙?我们还怎么救人?” “这不是最让人气愤的,”素尘说,“其实如果没有她,我还有别的目标,想来师父师兄他们消息灵通,找一个怨灵算不上困难,更何况,现在世道不太平,想要寻一个死不瞑目的人也不一定需要寻求不归境的帮助,恐怕我们自己就能找到。” “那你……” 素尘叹了口气,说:“人的魂魄之所以成为恶灵,乃是生前受了难以承受的委屈。恶灵除了复仇,没有其他目的,除了用九转玲珑大阵滋养,几乎没有办法打消它的怨气。一般的怨鬼恶灵没有进入不归境的机缘,很容易被僧人和道士做超生道场强制推入轮回。可是你也知道了,那个皇后的灵魂根本不是一般灵魂能相提并论的。所以那位皇后的恶灵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镇压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想以退为进,暂时压制它不让它作乱,但这种方法带来的后果非常严重,会让怨灵发怒发狂,等灵魂挣脱束缚,戾气就会更加厚重。再加上她的躯体被烧毁,挫骨扬灰,并镇压在水底,灵魂再也找不到栖息之所,决计会变成无人能够控制的厉鬼,怨气之强大,怕就是当初刚变成厉鬼的你,也是难以与它抗衡的……” “额……”南风小声嘟囔,“上辈子的窝心事儿,能不能别再提了?” 素尘才不管南风没有威慑力的反对,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自顾自地说:“我记得这似乎是一种利用厉鬼培养怨气的禁术。传说是远古时候,阴间为了利于控制因为各种原因而死去的魂魄,需要专门培养一些怨气够足的阴间鬼差。但是因为这些鬼差怨气太过强大,并在阴曹地府的环境下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所以阴司不得已将其列为禁术,好像是和‘集魂术’、‘生魂术’并称阴司三大禁术。” “嗯?什么是‘集魂术’和‘生魂术’?” “我对这些也并不了解,只是偶然在师尊的藏书阁里见过只言片语。我猜测,所谓的‘集魂术’,应该是召集魂魄滋养怨气的方法,是靠着滥杀无辜取得对方的灵魂来延续自己的生命;这个‘生魂术’嘛……” 南风心里没来由地跳得激烈,赶紧催他:“怎样?” “好像是在人活着的时候,将他的灵魂生生剥离他的身体。因为剥离的过程极其痛苦,所以被剥离的灵魂会像厉鬼一样存在下去,借此维持留在世上的时间。只是这种魂魄虽然强大,却不稳定,需要某种阴司的器具做辅助。具体如何做,我并不完全明白。” “那么……” 素尘皱着眉看着南风:“什么?你想到什么了吗?” 南风的声音有些颤抖:“追杀我们的神秘人曾经说过,西洲将自己的皮囊交给了他,所谓的‘交给’,一定不是在死了之后才托付的。西洲曾经以为那个神秘人是一个法力高强的‘高人’,能让他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在尘世上苦苦支撑。这么说来,西洲难道就是……” “你是觉得他是被施了‘生魂术’而留在世上的?难道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死人?”素尘震惊地说。 素忽的激动起来,忍不住站起身来,绕着狭小的屋子打转:“眼前的这件事若和那个神秘人无关也就罢了,若是有关,就大大的麻烦了!当初的那个神秘人靠着肆意屠杀整个村子的百姓来积攒怨气,或许就是书上记载的‘集魂术’;他将西洲的皮囊据为己有,将西洲活活做成了厉鬼,归为‘生魂术’;若给太祝出主意的人也是他,那岂不是说,他已经完全掌握了三大禁术!他到底是什么人?” 南风和素尘的关注点非常不同,她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个带着温和的笑容的脸庞,心口忽然像是被一把利刃用力翻搅过一样的疼痛,一个一个的字艰难地从嘴巴里挤了出来:“‘生魂术’啊!西洲能够存活于世上,竟是因为生前受到了魂、体剥离之痛!” 西洲啊! 那个用尽全力去爱的西洲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5章 有情总被无情恼 魂、体剥离之痛,南风无法理解那是一种什么程度的摧残。那早已超越了生命的范围,突破了人类的极限。正因为如此,才可以让一个活着的人,一个笑起来像三月暖阳的人,像一个僵尸一样游离于世间,漂泊了一百多年。 南风的眼前似乎能浮现出他被施以禁术时流浪犬一样躺在地上挣扎的场面,耳畔清楚地听到他凄惨的吼叫。他定是缩成一圈,徒劳地睁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在撕裂的疼痛中逐渐消散,定是手捧着胸口的温暖,守护着渺小的希望。 他用活着的自己去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的时候,该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啊。 南风以为,让自己忙碌起来,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西洲想起来,可她还是错了,无论是午夜梦回的音容,还是再见旧物的感慨,都让她揪心——这还不够,还要用他曾经的痛苦来惩罚她,让她自乱阵脚,几乎要随着他魂飞魄散。 她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想法,她想要逃离,逃离这个让她得知这个消息的房间,甚至逃离这个西洲存在过的世界。 这种想法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 她慌忙地、喘着粗气往外跑。 素尘一把抓住了她。 素尘拧着眉看着她,用凌厉的表情压制她的任何举动:“你做什么去?!” “我……我……” 南风也不知道自己即将做什么,能够做什么,在冷酷无情的命运之下,她真的无能为力。 她不能代替西洲承受魂、体剥离之痛,不能在他活着的时候抚平他本就不该生出的愧疚与悔恨,更不能陪着他由生到死形影不离。 除了痛苦,她什么都做不到。 素尘好像非常了解南风此时的感受,拉着她胳膊的手拽的更紧。他说:“逃不掉的,你逃到哪里,都逃不开自己的心。” 她的情绪再次失控,瘫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逃不掉?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 她哭得很凶,长久积累的思念在那一刻夹杂着心疼的感觉蓬勃而出,像是一座巨大的山峦,将她死死地压制在原地不能动弹。 魂、体剥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流离百年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南风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自私了一辈子,凭什么得到那样一个全心全意付出的人? 素尘被南风哭的方寸大乱,他蹲下身,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她哭得累了,眼泪都快要流干了,他才站起来,叹息一声,说:“还是时间太短,等时间长了,习惯了,也就好了。” 她迟迟好不了,晚饭也没胃口。素尘索性就陪着她绝食,守在屋子里囚在角落里动也不动。 天黑透了,房间里唯一的蜡烛也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所剩无几,满是烛泪。 素尘对着蜡烛瞧了一会儿,忽然问南风:“那个皇后的事,你还想插手吗?” 冷不丁的一点声音,引得南风动了动,但脑子依然木讷,没有反应过来。 他说:“这件事背后的人无论是谁,都是我们惹不起的。既然惹不起,倒不如换一个目标。” 南风知道,素尘如果真的想换一个目标,以他那样果决的性子,是不会开口问她的,一定早早做出决定。但他开口了,说明他根本不想放弃。 他的决定一定和周眉语没有关系。 南风从悲伤中挣扎出来,抹了一把脸上黏黏糊糊的泪珠,抽搭一声,说:“我知道你还没有放弃。说说理由。” 素尘被南风戳穿了想法,却不显得尴尬,只是走到桌前坐下,说:“你果然是明白我的。南风,你知道那个皇后为什么会成为恶鬼吗?” 他有意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她只好遂了他的意。 “嗯?不是说她的女儿被皇帝杀掉了吗?”这件事南风本该生出一点愧疚之情的,可惜酝酿了半天也没酝酿出来,看来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铁石心肠。 素尘歪着头,让棱角分明的五官面对着她:“若只是因为这个,翊朝的几乎所有的皇后和妃子,岂不都要变成恶鬼了?身为皇后,既然已经选择嫁入皇家,就应该有了抛弃亲生女儿的觉悟。她们必须用一个人的骨肉亲情换取整个母族的荣耀。” 这个道理南风其实是明白的。前世作为皇子宋易安,在皇宫里求生存,她看惯了淡薄的亲情和沉重的皇恩。 素尘接着说:“但是这位皇后并没有如愿为母族挣得荣耀。” “为什么?” “原因有两个:一,皇帝立她为后乃是被迫的;二,皇帝所爱另有其人。” “怎么说?” “你也知道了,这位皇后的父亲是前任丞相方潭,叔父是大将军方池,舅舅是御史中丞步流云。他们举族身份显赫,更有将近半数的朝臣出自他们门下。正因为如此,年幼即位的皇帝曾经非常仰仗他们。” “小的时候是‘仰仗’,长大了就是‘忌惮’了。” 素尘点头:“不只是忌惮,更是除之而后快。但是满朝文武,能够死心塌地忠于他的人并不多,要想得到他梦寐以求的权利,他不得不以退为进。” “于是他便娶了方家的姑娘为妻,并立为皇后。” 素尘又叹了一声:“正是。” 相传这位方姑娘在闺阁之中被教养的很好,乃是个琴棋书画俱佳的才女,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再加上家世显赫,又是嫡长女,所以被整个翊朝的女子羡慕、男子倾慕。她出阁之前,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公子,乃是户部尚书家的嫡次子。两家因为有些亲戚关系,所以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定了娃娃亲。 抛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谈,这对公子小姐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也是般配的很。 可先帝死的早,年仅十一岁的太子宋锋岳即位,次年改国号为嘉贞。 这位太子殿下因为受宋家家训的影响,身边既没有能依傍的叔伯、兄弟,也没有可谈心的姑母、姐妹,且因为母亲去世的早,家族又不兴旺,所以在偌大的朝堂上孤立无援,很容易受人摆布。 不过宋锋岳年纪虽小,心眼却不少。他很快意识到了方家的崛起,并利用丞相方潭的功利之心,与他谈起了合作。宋锋岳自知还没有亲政的资格,便把朝政大权交托给方丞相,并许诺方家满门荣耀,加官进爵,世袭罔替;方潭将女儿嫁入皇家,以示忠诚。 盟约就此达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6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因着这一场利益盟约,两年之后,方姑娘嫁入皇家,并立为了皇后。 值得提一句的是,当初和方家定亲的户部尚书一家,被方潭定了诸如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征收苛捐杂税等一系列罪名,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变卖的变卖,毁于一旦。方小姐为此痛苦非常,险些自缢而亡。 这一度成了京城百姓的饭后谈资,也是方小姐未出阁之时最让人暗自称道的事。 但情深义重的方小姐到底拗不过她的家族和皇家威势,万念俱灰之后,她踏入了皇宫的大门。 好在最初的两年,宋岳峰对待他的皇后还是很好的,虽不一定郎情妾意,至少还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第一年,皇后无所出。 朝臣们也没觉得怎么样,毕竟皇帝和皇后年纪都还小,有方丞相在朝堂上镇着,难道谁敢置喙吗? 第二年,皇后无所出。 朝臣们倒没觉得什么,但方丞相有些着急了。皇帝在成亲之后不久,就宣布亲政,逐渐恢复军政大权,且有了选妃的资格。若是皇后不能诞下嫡长子作为太子,那么按照宋家的家训,无论皇后生多少个儿子,也很有可能因为不是长子而在十岁之后封为藩王,出京前往封地。若真是如此,方家还有什么筹码安享荣华? 方夫人在方丞相的指使下,前前后后派了许多名医为皇后会诊,虽是暗自行动,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就被朝臣们知道了。人们不禁猜测起方丞相的用意来。 好在在嘉贞二年年底的时候,皇后的肚子有了动静。万分可惜的是,在次年年初,皇后被新进宫的皇帝宠妃梅妃豢养的狗咬伤。皇后虽没有大碍,但肚子里的孩子因为用药不慎而流掉了。 朝臣们在方丞相的带领下纷纷上书,要求处死梅妃,梅妃的父亲、当时的礼部侍郎权衡利弊,连忙上书请罪,要求处死梅妃,并自请贬官出京。 宋岳峰考量了半天的时间,同意了朝臣们的请求,赐梅妃毒酒,并贬梅妃之父为禹州别驾,无召不得回京。 梅妃一家人哪里还敢埋怨什么,能捡回一家人的命已经是皇帝赐予的最大恩典,所以他们当天下午就踏上了去禹州的路,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 嘉贞四年的时候,皇帝宋锋岳按照惯例狩猎,一个没留神,甩开了保护他的侍卫们,恰在此时,遇到了觅食到此的黑熊。说来也怪,这是皇家围猎场,本应提前驱赶了虎豹熊罴的,谁知道怎么会出现“漏网之熊”。 关键时刻,一位老将军横空出世。只见他举起大刀从上而下地劈来,将那只黑熊生生开膛破肚。 这位老将军宋锋岳是熟识的,名叫郭永宁,已经历仕三朝。当初嘉贞元年祭天的时候,祭坛上就浮现出了他的名字。这件事宋锋岳一直记忆犹新,只是因为方潭、方池兄弟俩一文一武把持朝政,所以他对郭永宁的倚重一直不能达成。 如今倒真有了借口。 不久,年近六十的老将军郭永宁步步高升,成为朝堂新秀,深受瞩目。再然后,郭家一门鸡犬升天,大有与方家抗衡的势头。 可方家兄弟怎么能甘心?于是方池在兵部疏通关系,让郭永宁的两个儿子先后去了战场,虽挣了功劳,但相继阵亡,马革裹尸。 后继无人的郭永宁再也没有了隐忍的气度,开始正面和方家兄弟较劲,而身为方潭女婿的宋锋岳,竟明显地偏向了郭永宁。 恰在此时,皇后方氏再次有孕。宋锋岳表现的格外欢喜,对方家大肆封赏,不仅封方潭为越国公,还给了方潭两个儿子爵位。 方家刚刚升起的疑心慢慢放松下来。 嘉贞六年,郭永宁突然在宋锋岳的指使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攻方府,当即杀掉了方潭和他的长子,并再接再厉,抓捕了他的次子和他的兄弟方池。连大舅哥步流云一家也不能幸免,杀的杀,抓的抓,无人逃脱。 当天,长安城乱作一团,方池的部将仓促间准备反击,可积攒了无尽怨气的郭永宁怎么可能给他们一点机会。很快就将那些有反抗意图的将领杀了个干净。 这下子谁还敢说什么?再加上宋锋岳从旁撑腰,一场轰轰烈烈的政变转眼就平静下来。 朝廷上平静了,宋锋岳满意了,可后宫就不太平了。 方家被连根拔除的消息在当天晚上就传进了后宫,传进了皇后的耳朵里。已经有八个多月身孕的皇后悲伤与惊惧之下,动了胎气,经历了整整一夜的折磨,她诞下了一个女婴。 当然,这个女婴依照宋家家训,是要被处死的。 悲痛交加的皇后托着虚弱的身体向负手而立的宋锋岳跪求,求他给方家人一条活路,哪怕流放边疆也好,求他废黜自己的皇后之位,让她能够带着女儿离开皇宫,从此与皇帝老死不相往来。 可今天的宋锋岳完全没有了曾经的温柔和忍让。他不仅没有同意皇后的哀求,还要亲手毁了他的结发之妻。 宋锋岳揭下了他带了太久的面具,将一个真正的皇帝展示给他的妻子看。他告诉她,一切都是他的布局,都是他精心策划好的。 当初他娶她,只为了那至高无上、不容遗失的权力,所谓的男欢女爱、深情厚谊,在皇位面前什么都不是。 所以,他将自己最爱的妃子梅妃当做棋子,随意地抛了出去,借用她的手导演了一出好戏,为的不过是不让方家的女儿生下一个有皇家血脉的傀儡。 原本对于皇后的第二个孩子,宋锋岳也想扼杀在出生之前的,只是丞相大人对这一胎看的太重,实在不给他任何机会,再加上为了对付方家人,宋锋岳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再也没有多余的人手分配出来,只好作罢。 好在老天爷对他格外宽厚,让皇后生了一个女儿,这就可以让他名正言顺地处死这个有着方家血统的余孽。 万幸,万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7章 冷血是一种家族传统 得偿所愿的宋锋岳告诉他的结发妻子,就在明天,明天午时三刻,她的叔父、舅舅、兄弟乃至老少女眷,总共一百七十八人,将在菜市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人们的咒骂声里,一个接一个地人头落地,她的父亲方潭和她的长兄的头颅,会被悬挂在刑场的白练之上,让他们的鲜血,染透整个刑场。 皇后哭的没了力气,只觉得浑身发麻,呼吸困难。她没想到,自己日夜陪伴的人,其实是一个一直想要灭掉她族人的恶魔。她嗓子都沙哑了,身体沉重,爬也爬不起来,索性就那么瘫坐着,迷离的眼睛没有半分神采。她的声音细不可闻:“你当初初登大宝,若不是我方家明里暗里协助保护,你哪里能活到今天?你的皇位早就被那些远在封地的藩王兄弟们夺去了。宋锋岳,你没有心的,你们宋家果然都是薄情寡义之辈啊!” 宋锋岳完全不把皇后的控诉当成恶言,反倒听着受用的很。他的脸上带着自在的笑,说:“是啊,当初若不是他派了些高手护卫在朕的身边,朕还不知道会遭受多少暗算呢。可是呢,他做这么多也不过是想得到更大的权利,想把你嫁进宫来,想控制你生的孩子,百年之后,再控制整个翊朝。他想要的,朕曾经都满足过他,他该知足了。大家各取所需而已,难道朕需要为了一场交易而心怀感激或者愧疚吗?朕是天子,被他压制了这么多年,难道不该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低头瞧着皇后憔悴的样子,宋锋岳更加得意起来。他弯下腰,让自己笑嘻嘻的脸凑着皇后更近:“你以为你爹就好到哪里去了吗?朕把你当成棋子,他也把你当成了棋子。若非如此,他为什么退了户部尚书家的婚约,还要找个借口将他一家人或杀或卖,或者流放三千里呢?” 皇后已经不想说什么了,任何字眼在这个高高在上的人面前,都苍白无力。 宋锋岳说:“皇后——朕姑且再叫你一次皇后——朕知道,你对曾经的那场婚约还念念不忘,你几次三番地派人悄悄去西南边地,隐瞒着身份给你的那个青梅竹马打点安排,让他少受点罪。呵呵,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傻女人?你父亲害了他全族,难道你的小恩小惠能弥补的了?感情这个东西,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你偏要把它当成宝贝,你说可笑吗?” 皇后:“……” 宋锋岳没有得到皇后的任何回应,忽觉得自己的一场带了自豪的发泄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原本的兴奋转眼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愤恨。他一把抓住皇后的头发,用力撕扯着,骂道:“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辜?你凭什么这么看着朕?你才不无辜呢!这么多年,一看到你,朕就能想到朕的朝政和后宫都被你们家控制着,朕还要隐忍不发,必须装成浑不在意的样子,朕就烦躁,朕就恶心,朕就默默地在心里将你们一家人千刀万剐。朕想着,若是有一天朕成功扳倒了方家,一定要将日日都必须见到的你折磨死!只有你死了,朕才能有一个全新的人生!” 宋锋岳阴鸷地笑起来,原本还是低声地笑,很快放大了声响,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 利益和权力总是能让人发狂,能让人越来越不像一个人,而像是野兽,像鬼怪,像最深处的海沟里钻出来的一双幽蓝的眼睛。 皇后对宋锋岳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了,对自己乃至整个家族,都不抱有希望了。她忍受着宋锋岳对她的任何虐待,但自始至终都紧抿着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她不想用自己的痛苦,去为那个禽兽带来偏执的欢愉。 宋锋岳无聊透了,他丢开他的皇后,招呼太监将她拖出去,囚禁在她的寝宫里。临别之前,宋锋岳说:“朕会让你活过明天,朕要你等着所有人都死光了再死。你和你的女儿,都不能留在世上。” 女儿,对,她的女儿。 她已经万念俱灰,因为身体虚弱,脑子也不大清醒了。但经过宋锋岳的提醒,她想到了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 那个可怜的孩子。 宋家人冷血无情,看待妻儿、父母和手足,并不比蝼蚁珍重多少。对于当年宋易安的事,身为翊朝的才女,方家姑娘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此时此刻,她没有对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可怜的姑娘心存恨意,她只是不想让她的孩子步宋易安的后尘。 她只想让她的女儿活下去。 好在她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贴身丫鬟幻儿。 幻儿是从方家陪嫁过来的丫头,忠心又勤快,对主人的照顾事无巨细。她们算是一起长大,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形影不离的伙伴。 幻儿成了方姑娘最后的希望。 其实事到如今,身为丫鬟的幻儿,比皇后的处境能强多少呢?她也只是个举步维艰的下人罢了,在宋锋岳的严令之下,在棍棒刀剑中讨生活。可就是那么一个姑娘,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方姑娘的委托。 幻儿买通了一位送饭的婆婆,这位婆婆曾经受过她的恩惠,所以冒着生命危险,同意了幻儿的请求。他们决定,将那狸猫一样幼小的孩子藏在食盒里,悄悄带出皇宫。 事情开始很顺利。 次日中午,送饭的婆婆带着食盒踏入了皇后的寝宫。已经完全绝望的皇后将自己熟睡的女儿亲手放进食盒里,泪珠儿簌簌地流窜,像是一众受了追杀的逃犯。 在皇后的千恩万谢之下,婆婆抱着食盒,迈着沉稳又细碎的步伐离开。 时间是一把最伤人的刀子,自己离开也就罢了,还要把别人带走。 午时三刻很快过去,方家全族除了即将赴死的皇后,再无他人了。 宋锋岳如约来到皇后寝宫,像是在卖弄自己的功劳,红光满面,步伐轻快。 皇后本觉得无所谓了,母族没有留下活口,那么她也没必要苟延残喘。但当宋锋岳让人抱出一个食盒的时候,她的脑袋里还是爆发出了“轰”的一阵嗡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8章 没有理由拒绝 明明是自己的骨肉,可在宋锋岳的眼睛里,怎么弃之如敝履呢? 只见宋锋岳指使着身边的侍卫,把食盒丢在皇后面前。 这个食盒与刚刚有了明显的不同,它的身上赫然插着一根箭羽,把食盒射了个通透。 气力尽失的皇后爬到食盒面前去,用哆嗦的手打开食盒的盖子,唔,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那个婴儿比人的手掌大不了多少,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像是睡着了一样——如果她的躯干上没有那根鲜血淋淋的箭羽就好了。 她已经死了,嘴唇都是白色。 她只出生了一天,浑身还是红彤彤的,身体皱皱巴巴还没长开,是个谈不上漂不漂亮的小丫头。 方姑娘曾经听人说,刚出生的孩子皱皱巴巴,像被剃干净了毛的猴子,像剥了皮的狸猫。可她第一眼见到自己的孩子,却觉得别人的话不能全信。 她觉得自己的孩子水灵灵的,将来一定是个奶白奶白的小娃娃,一定会闪着大眼睛跟她撒娇,一定会在无数人的簇拥下、迎着清晨的阳光大笑。 但她一定不是这个样子,没有声音,没有动作,没有气息…… 宋锋岳很会给她添堵。他笑着说:“你想把这个孩子带出去?哼,你也说了,她是我的骨肉。我宋家不留女儿,你忘了吗?你要明白,你死,是因为你是方家的女儿;她死,是因为她是我的女儿。你为她做任何事都是徒劳的,反倒会连累很多人。” 皇后是被宋锋岳用一条白绫勒死的,她死之前,宋锋岳当着她的面腰斩了幻儿,还活活抽死了送饭婆婆一家人。宋锋岳完全掌控了大权,怎么会允许别人试图欺瞒他? 宋锋岳当晚宣布皇后难产而死,母子俱亡。他在次日早朝时下诏说:皇后虽是罪臣之女,但生前贤良温婉,端庄雅容,于国无伤,与天子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她难产而亡,使朕悲痛难忍,特让其陪葬帝陵,受万代供奉。 对此,朝野上下无不敬服陛下夫妻恩义,情真意切,昨日激起的对方家赶尽杀绝的不忿,今日竟因此消减了许多,几乎难以捕捉。 在事情很快平息的背后,报应并没有迟到。 方家的女儿怨气难以排解,舍身不入轮回,留在人间成了恶鬼。幽深的皇宫里,重新出现了凄厉的鬼哭。 原本对于皇后化鬼的事,宋锋岳是不大在意的。所谓鬼神,不过是失败者的精神寄托罢了。一百多年前宋易安化鬼,不是最后也不了了之吗?大不了找几个道行高的法师做做法,正好可以给皇宫去去晦气。 可事情的发展似乎超出了宋锋岳的意料。法师前前后后做了几次法事,还是没能让皇后的灵魂安定下来,不仅莫名其妙的哭声没有停止,还发生了诸如寝宫无故起火、玉阶玉龙倒塌之类的灵异事件。 皇后被处死快一个月了,灵异事件非但没有结束,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明明是夏日,御花园竟然开放了一片菊花,这也就罢了,要命的是,这些花的花瓣都是鲜红色,就像被人浇灌了新鲜的人血。 虽然这些花被宋锋岳下令全部销毁了,但越来越浓烈的恐惧带给了他难以控制的不安。 再后来,宋锋岳那两个尚在襁褓中的皇子忽的不吃不喝了,两天之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皇子的生母安妃和丽妃都是女人心肠,哭喊的厉害。宋锋岳不得已,听从了太祝的意见,将皇子移出皇宫,送往长安外的行宫,两个皇子才慢慢转危为安。 最让他惊惧的是那天晚上。 宋锋岳批阅奏章直到深夜,一个没留神,竟趴在几案上睡着了。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脖子上和手上都钻心的疼,才知道自己受了伤。 明明是在寝殿处理政务,怎么会受伤?又是谁将他送到床榻上安睡的?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他的贴身太监战战兢兢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昨天晚上,太监见宋锋岳趴在几案上睡着了,想过去给他披个毯子以免着凉。谁知道宋锋岳忽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太监以为是自己手脚重了,把宋锋岳吵醒了,正要告罪,没想到眼神迷离的宋锋岳径直走到寝殿门口值班的御林军面前,抽出御林军随身的佩剑,直接往自己的脖子上抹。 若不是那个御林军眼疾手快,以宋锋岳那“义无反顾”的姿态和“劈山断水”的力道,定能把自己的脑袋削下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划破了自己的脖子,他的手也因为御林军和太监们的极力阻止而受伤。 剑夺下来了,毫无意识的宋锋岳也陷入了沉睡,这一睡,就到了次日辰时。虽然错过了上朝,但谁也不敢叫醒他。 经过了这件事,宋锋岳非常后怕。思量再三,他决定派些人出宫,秘密地搜寻道法高深的方外之士,让他们帮忙“除祟”。 直到前天,太祝来报,说有个人自称可以根除皇后灵魂作祟一事,只是这个人非常神秘,除了太祝,任何人都不见。 不见就不见,宋锋岳倒不在乎这个,毕竟若不是眼前这件事,他根本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的。只要能把纠缠他的这个恶灵打扫干净,他不介意那个神秘人有多么自命清高。 …… 再过两天,方家小姐的灵魂就消失的干干净净了,曾经的阴暗与耻辱,也就不复存在了。 夜色正浓,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客栈狭小的房间里,竟送来了一丝静谧的格调。 素尘坐在桌前,说完了那个故事,半晌不再言语。南风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此时的愤怒和落寞。 南风了解素尘。他虽然性子冷淡,却是个最重情义的人,不只是周眉语的灵魂,就是和他有些过节的南风的灵魂,他也苦苦守望了许多年。宋锋岳这样的人,无论是什么样的千古明君,做出了什么样的不朽功绩,死后被如何传颂仰望,在他的眼里,也只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渣。 既然他不愿袖手旁观,南风也没有理由反对他,那就这么办。给方家姑娘一个解脱的机会——或许拯救她,也是拯救不得解脱的南风和甘愿沉沦的素尘。 南风挣扎着从角落里爬出来,擦干黏了满脸的泪,问他:“想好了吗?怎么救?” 素尘抬眼瞧了瞧南风。借着月光和微弱的烛光,南风能看到他朦胧又失落的眼睛。 他说:“我需要你帮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9章 对策 帮助素尘是南风的本分,但素尘说的如此郑重其事,反倒让南风有些忐忑。 “要我怎么做?”她问。 素尘说:“你应该知道,不归境派你跟着我,其实是想让你做魂魄的容器。” “我知道。当初你用你自己做容器,将我的灵魂和尸身带进了不归境。” 素尘摇了摇头,说:“男子是纯阳之身,根本不适合做灵魂的容器,所以尽管我片刻不敢耽搁,还是让你在九转玲珑大阵里沉睡了一百多年。眼下看来,且不说我们能不能顺利得到方家小姐的魂魄和尸身,就算是拿到了,怕是不能立刻赶回去。所以,这个容器必须是你来做。” “这自是没有问题。” “还有,我若是想进出帝陵而不被别人发现,凭借着玉魂扇的法力,只能勉勉强强,可是你……” 南风这才反应过来:“怎么,你没有办法带我进去吗?这种事,不归境都不会提前想出解决办法吗?其他人进入凡世,也需要自行解决进出问题吗?” 素尘也表示很无奈:“我们还不是真正的神仙,怎么可能哪里都来去自如?就算是神仙,也不会被允许随便使用法力以干涉凡人命数的。按照天界的说法,度化的成败都是缘分命数,不可强求。” “那我呢?当初你带我离开,不是在赫连衣面前动用了法术吗?” 素尘有些语塞。 不用他说,南风也很快想起来了。当时素尘确实动用了法术,但也因此触动了“求索”的禁咒,让这个挂在脖子上的丑东西发出耀眼的光芒。她不知道素尘为此受到了什么处罚,但单看他此时的表情,就知道这个处罚可以称得上刻骨铭心了。 “罢了,”她说,“我们找其他办法。” “有什么主意吗?” 南风想了想,说:“既然那个人是以太祝的名义发号施令的,不如我们就去拜会一下这位太祝大人。我们连哄带骗,就算不能顺利拿到皇后的遗体,至少可以争取延缓处理尸体的时间。” “连哄带骗?” 南风自信地点头,“那个人之所以能够控制太祝,应该是靠着他凡人不能理解的能力。他有,你也有啊。你也可以自封大神,把他唬住。” “你是想让我在他面前动用玉魂扇的力量,展示法术?我说过了,凡人面前不可随意使用法术。” 南风竟不知道素尘还有这么木讷的一面,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还想着他的“清规戒律”。当初为了带她走,在赫连衣面前动用法术,不知道他调动了多大的勇气。南风劝他说:“又不是用它杀人,难道你师尊还会责怪你吗?反正你也不是……” 话未完全出口,南风又想起另一件事。前世,在舅舅叶子攸他们被杀之后挂在城墙上的那个晚上,素尘为了帮她摆脱官兵的围捕,动用玉魂扇杀了好些官兵,致使求索发出光芒,将他的法力死死压制下去,他那时的样子,很是糟糕呢。 后来,他在她一转身的刹那消失不见,怕是遇到了不小的波折。 南风转而问他:“那次你杀了追捕我的官兵,之后突然消失不见了,你去哪了?” “什么时候?”素尘一时没料到南风的思绪已经跳转到什么地方了,有一瞬的茫然。 “一百多年前,在长安城的那个夜里!” 他的眼神明显跳动了一下,然后赶忙低下头,期期艾艾地说:“什么?哪有那么回事?” “你怎么忘了?就是那次……” “南风!”他故意提高的声音,用他作为师父的威严压制她,“眼前的事是紧迫的大事,哪还有时间想别的?不是说要去找太祝吗?快点快点,马上走!” 南风大为诧异:“现在去?这么晚了……” 他却不以为意:“当然得现在。皇后的这件事现在举世瞩目,若是放到白天,不知道要引起多少人的关注呢。我可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和朝廷的人有了牵扯。” 南风明白素尘的意思。若是朝廷的人发现素尘有意接近太祝,也有超越凡人的能力,且不说不归境的秘密会不会暴露,新一轮的朝廷争斗也会有了导火索。 南风只好草草收拾了自己,跟着素尘走出客栈。 踏在月色铺就的石板路上,跟随着清凉的风前行,原本应该心情轻松的,可南风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就在刚才,她知道了西洲为了寻她而不忍回首的过去,也知道了素尘为了救她而不敢诉说的秘密。她欠这两个人的,实在太多了。 但西洲的目的她是知道的,素尘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觉得他不只是为了周眉语。 可是她又不想开口询问,唯恐这个答案给她带来不能承受的重量。 罢了,罢了,既然他不说,她何必自讨苦吃?像一个傻子一样活着,总会轻松自在得多。 不得不佩服素尘打听事情的本事真的很高,就算摸着黑,他也能准确无误地走到太祝的府邸。这是一个与寻常府邸不同的地方,它面积很小,但四下都布置着各种用途的符咒,还悬挂着祈福驱鬼的面具和拂尘,与主人的身份非常相符。 南风暗想:看来这些符咒和面具之类的东西也只是撑门面罢了,否则那个神秘人怎么可能安然地住在他的家里,还能对他发号施令呢? 听从了素尘的安排,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走到了一个极其偏僻的后门跟前。不过就算是个不起眼的后门,也是有人把守的。 由此看出,这位太祝大人,平时很会使用这个后门。 猜不透素尘这个家伙哪里来的那么多优越感,竟能在门前负手而立,把得道高人的姿态摆的那么足,还能腾出一个眼神来,示意南风去叩门——她好歹也是个姑娘家呀。 算了,毕竟她只有一百多岁,而他,已经五六百岁了——尊老爱幼嘛。南风大度地想。 好在南风在来的路上已经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些应对的话,暗自把素尘吹嘘的天上有地上无,就是她自己,也差点就要相信他是个能呼风唤雨、生死人肉白骨的神仙了。太祝大人若是在此,怕是会听了她一番吹嘘,直接三拜九叩了。 可南风就是那么一个倒霉的人,因为那个门神一样的守门人,根本没有让他们进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0章 自投罗网 太祝这个官职在朝廷上实在微乎其微,只是因为宋家受过诅咒,历代翊朝皇帝都因此信奉道统,这才不至于那么不起眼。上一任皇帝对太祝仰仗有加,所以太祝还比较吃得开,如今的皇帝与此不同,太祝的待遇也就一落千丈了。 既如此,南风也少了些作为平民的自觉,清了清嗓子,摆出趾高气扬的仙家威仪,对那个即将关门休息的守门人说:“我家师尊仙游至此,忽算得和你家主人有些缘分,须秉烛夜谈。你且通报一声,将来你家主人位极人臣,也是你的功劳。” 周围又黑又安静,衬着她的声音都突兀了许多。 谁知道那个年轻的守门人探头探脑地瞧了瞧,话都没说一个字,便像对待乞丐一般将门关上了。 南风:“……” 她转头去看素尘的脸色,呵,他也没有好哪里去。 这么晚出来一趟,也不好空手而归,南风再接再厉,厚着脸皮去敲门:“喂,小哥!我们确实是来找你家主人讲道论法的,你关什么门呀!” 门内传来闷里闷气的嘟囔:“现在什么猫阿狗啊的都想来攀附我家主人,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德行!” 南风瞪大了眼:我……我德行怎么了?还是说素尘的德行怎么了?不让进就不让进,搞什么人身攻击啊! 怎么,你家主人被恶鬼缠上了,你就以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没见识!不知好歹! 南风暴脾气一上来,哪里还管什么夜深人静,抬起腿就要往门上踹。 素尘及时拉住了她。 素尘摇动着玉魂扇,传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对她说:“你且在这儿等一会,我自己进去。” “需要把方姑娘的魂魄带出来的人是我,你一个人进去算怎么回事啊?”南风抓紧时间四下观察一番,指着墙头说:“这个宅子的墙头不算高,你帮我一把,我可以从这里翻过去。” 她跃跃欲试,素尘却没有搭把手的意思。在她准备攀上高墙的那一刻,他像提着小猫脖子一样提着我的衣服,将她拽了下来。 他说:“那个神秘的恶鬼没准还住在这个宅子里,你进出不方便,还是我一个人进去。” “那我就更应该跟你一块进去了,我们彼此还能有个照应。”她说。 南风虽没有法力,也没有武器,好歹有点应变的能力,在前两次和那个神秘的恶鬼接触的时候,她自认至少没有拖后腿。 而且,素尘一向是个眼高于顶的。在那个小小的太祝面前,南风认为他不会放低姿态,低三下四地恳求别人。 能屈能伸的事,还是南风做比较好。 可他还是拒绝了。他在南风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以示他态度的坚决。那轻柔的拍打带了难以言喻的温和,倒让南风觉得实施者不是素尘,而是早已离她远去的西洲。 奇怪,自从西洲离开了,自从她找回了记忆,素尘对她好像格外纵容以至于爱护了。 南风听从了素尘的安排,给他让出进去的路。 夜晚的风顺着宽阔的街道吹过来,吹起一股湿乎乎、阴森森的腥味。刚刚还大亮的月亮,忽然成了羞涩的姑娘,连“犹抱琵琶半遮面”都省了,直接藏了起来。 风把街道上的灯笼吹得摇摇晃晃,有些灯笼逐渐暗淡下去,直至灯火熄灭。街上的很多闲置的小物件,甚至有些年头的门窗、栏杆、瓦片,都跟着呼啦啦乱叫起来。 这叫声唬的人心惊肉跳,像是平地起雷,像是巨石拍浪。 南风和素尘都是一惊,下意识地往黑黢黢的街道尽头看去。一股从脚底窜上来的寒气转眼就袭遍全身。 在他们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从远处缓缓飘过来。他的行动非常迟缓,步履飘忽,可偏偏就能给人一种难以抗拒的压迫感。 素尘打开了玉魂扇,且上前一步,将南风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可这并不代表她是安全的。他们两个同时做了砧板上的肉,不过有大小的区别罢了。 恐惧?南风是有的。哪怕有法器傍身的素尘,想来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镇定。但更多的感受是愤恨。 这个藏头露尾、杀人如麻、卑鄙无耻、以“高人”自居的东西,囚禁着周眉语的灵魂,接连重伤素尘,更夺走了西洲的健康、自由乃至生命。他让南风怀着不尽的遗憾和歉疚在世上流浪漂泊,在强烈的思念中消耗漫长又充满恶意的人生。 这一次,他的身边没有那些让人倒胃口的侏儒随从,却不影响他让人倒胃口的本质。 素尘低声命令南风:“走!” 这是许许多多话本里的情节。通常在这个时候,被保护的美人总会哭闹着大喊:“我要跟你生死在一处!” 可南风不是“美人”,也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逞能。她一个多余的话都没说,转头狂奔。 她清楚地感知到,那个神秘的恶鬼转眼之间闪到了素尘的面前,且听见他冷嘲热讽的话。他的话好像有一种魔力,能准确无误地在她的耳边打转,哪怕她跑出去很远,也直楞楞地往她的耳朵里钻:“啧啧,英雄救美的大戏这就开始了?不过你的美人儿可真没人情味。这是不是叫做‘大难临头各自飞’?” 素尘:“……” 他的声音更加飘忽轻狂:“你们是来找我的吗?你们这种行为叫不叫‘自投罗网’?” “……” 南风没有听到素尘的回答。当然了,像素尘那样自尊自爱、把自己放得很高的人,怎么可能跟那样的东西说话? 她一刻不停息地狂奔着,夜晚腥潮的风从她的耳边刮过,撞击着她忐忑的心脏。 素尘和恶鬼很快交上了手。 街道上的风越来越强劲,打着旋地往他们的身上聚拢。街上的灯笼完全熄灭了,没有一个能在这种摧残中存活下来。 素尘说过,他在不归境受过几次伤,遇到这个恶鬼之后又大动筋骨,是撑不住多久的,唔,或许正如街道上曾经存在过的微弱的烛光。 想到这个,南风跑的更加卖力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1章 师父被妖怪抓走了 短短几日不见,这个恶鬼的手段更加高超,他用压倒性的优势,在几招之内,就将素尘压制的不能动弹。 等南风返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素尘被那恶鬼用强大的怨气钳制着双手,脚已经离地,身体紧贴着墙壁,连呼吸都困难。他或许受了什么严重的伤,卖了命地挣扎着,却怎么也挣扎不脱。 玉魂扇光芒暗淡,几乎成了一个没用的累赘。 相反,恶鬼的身上满是浩大的黑色的怨气。他只用了一只手的力量,整个打斗的过程宛如一只野猫在折磨它新捕获的老鼠,不厌其烦,乐在其中。 这个混账东西,不知道又造了什么孽,才能积累这么多的怨气。 这是个掌握着阴司三大禁术的疯子,也是能够将素尘的二师兄陌宇仙尊灰飞烟灭的恶魔。尚未登仙的素尘想要和他较量,无异于蚍蜉撼树。 返回的时候,南风的手里多了一把匕首。 那是上次和恶鬼对战的时候,素尘送她的匕首,她用它伤了这个恶鬼,开辟了一条生路。本想着这次出门是临时起意,一切悄无声息,不会遇到难处,便把它留在了客栈,没想到恶鬼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幸好她赶回的及时。 如法炮制是不可能的了,但出其不意的一击或许还能帮素尘一把。 南风一跃而起,突然爆发的力量集中在一把小小的匕首上,代表着她的最后一搏。 她自然是动了杀意的,只是那一瞬间,她的脑子里竟然不是一片空白,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前世,她的舅舅被宋元杰算计了的那个夜晚,她在长安城四处躲藏的那个夜晚,素尘找到了她,且为了她打伤了很多来追捕她的士兵,正因为如此,素尘被“求索”钳制,一时动弹不得。若不是它发挥作用,不归境的人也不会把素尘带走。 同样,在南风死之后,素尘在赫连衣面前动用不归境法术,差点催动她的灵魂让她杀了赫连衣,那时,素尘脖子上的“求索”也同样闪动了光亮。 但奇怪的是,自从南风戴上“求索”,它从来没有亮过。回想起来,在四叶镇的又黑又冷的深巷里,在和西洲分开的义庄里,以及这里,它都没有因为她的恶念而发出光亮,也没有任何指示。 从蒙真尊说过,“求索”是用来寻找逃离不归境的人的法器,同时,它可以压制不归境的恶鬼怨灵,使之不会因为情绪失控而伤人。 可为什么它带在南风的身上就没有作用呢?不会压制她的杀意,也不会引来不归境的帮手。难道是因为她面前的对手并不是人,而是一个搞不清什么玩意儿的东西? 南风对此深表怀疑。 她曾经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小心让“求索”亮起来,引来不归境的人,但现在她非常希望它能作出一点反应,至少能让素尘的师父师兄赶过来救他。 可恰如你看到的,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她脖子上戴着的“求索”,好像失灵了,好像被什么东西封印了,什么反应都没有。 南风的最后一搏一点也不顺利。恶鬼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南风距离他还有几丈远的距离,便见他大手一挥,她像个断了线的风筝,向相反方向飞出去。 南风撞在厚实的墙壁上,又狠狠地砸下来,五脏六腑险些因此而移位,手上的匕首也因为不受控制而丢在了一边。整个过程,她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好像只是在唱一场独角戏。 “南风!”素尘用嘶哑的声音喊她。 南风每一寸血肉都在呼痛,哪里有能力应答他?好容易嘴巴动了动,竟是喷出了一口血。 素尘被厄住喉咙,尚能腾出精力来骂她:“笨蛋,不是让你走了吗,回来做什么!” 回来做什么?她也想这么问自己。 如果素尘都是蚍蜉撼树,南风的力量对他而言就更加微不足道了。可她偏偏没有想过退缩,从头至尾,只想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 因为她已经失去了西洲,对于这个和西洲一样孤独倔强的男人,她不敢再失去了。 恶鬼朗声笑起来。那声音阴森尖锐,总有一种阴谋得逞的得意。 他笑得痛快了,没头没尾地说:“我在这个世上游荡了太久太久啦,杀的人数也数不清,可我为什么没有杀掉你们俩呢?嗯?” 南风和素尘都没有说话,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一点也不恼,反倒更是高兴:“我最近啊,得知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我们所有人的秘密。我想,你们应该也感兴趣,就急急忙忙过来告诉你们。怎么样,我是不是善良极了?” 素尘被压制的整个身体都快扭曲了,脸上青筋暴起。他嘶吼着骂道:“你——给——我——滚!” 可恶鬼兴致勃勃,怎么可能让这一场折磨告一段落?他钳制素尘的手用力一挥,就把素尘甩在地上。南风听见素尘剧烈地咳嗽,应该伤及了肺腑。 恶鬼居高临下地看看素尘,又看看南风,说:“有人告诉我,我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相识的,可惜了,这场相识让我一点也不快乐。是你们把我害到这步田地的。” 莫名其妙! 他还说:“我一直寻找自己存在的理由,现在找到了。既然你们是罪魁祸首,我是不是应该好好报个仇呢?” 说着,他的手上又聚集起了一团黑乎乎的怨气。他俯视着素尘,看来要把这团怨气打在他的身上。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决计受不住这一击的。 南风是怕的,但害怕之外诞生了别的念头:如果被这个恶鬼杀掉,算不算一种解脱呢?能和西洲被同一个人所杀,算不算一种缘分呢?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她还有什么恐惧可言呢?她该是求之不得的? 她不必在未来的漫漫岁月里枯守一个没有尸首的坟冢,不必回想着曾经的温暖和误解而反复咀嚼遗憾的滋味,不必担心自己会像素尘一样,开始执着于爱人的转世,在每一个轮回中苦苦守望。 她不是素尘,也不是西洲。她自知是个薄情的人,不适合那种长情的等候。 所以,她释然了。不过一死而已,或许爽快的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2章 无话可说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南风竟然真的爬了起来,且在奔向恶鬼的一瞬间,她拿起了丢在一旁的匕首,如飞蛾扑火一般向恶鬼杀去。 她是在寻死,且因此而觉得自己高贵了许多。 她自然是承受了恶鬼那重重一击的。和着浑身的剧痛,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相反的方向飞去,砸在墙面上,几乎能将一面墙砸塌。她能明显地感受到墙体因为突如其来的撞击而摇晃,甚至簌簌地抖出石屑。 与此同时,一大口血从她的五脏六腑中喷出来,且“意犹未尽”,令人作呕的腥甜还堵在口腔和喉咙里,随时准备争先恐后地挤出来。 素尘不愧是苍泓真人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也不愧是不要命的南风的师父,身上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能不受任何事情的干扰,以最决然的姿态,寻找一瞬的机会,让身体腾空而起,蓄积力量杀向恶鬼。 恶鬼再次因为素尘的奋力一击而重伤倒地,身上恐怖的黑色的怨气也快速流逝,腹部因为玉魂扇的重击而豁开一个大口子。 可那恶鬼生命何等顽强,恼羞成怒之下,他嘶吼一声,用浓重的带了腥臭味的怨气包裹住素尘,忽的一下,他们一起,一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没有多余的声音,没有多余的动作,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让对此无能为力的南风没有半分准备。 还要准备什么呢?反正她也要死了。 南风昏迷之前,只能看到玉魂扇的光芒完全消失,那个清冷的白色身影,像一阵清风,让她再也抓不住了。 她把素尘给丢了! …… 南风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有浑身泛着光晕的西洲,笑容依旧,只是更加自由更加畅快,更像一个天生的贵族。那样的气度,就算是赫连衣也比不上的,更不消说已经离开的西洲了。 可在南风的梦里,西洲就是那样的,却一点也不违和。 他似乎夸赞着南风什么,还慷慨地答应了南风一个愿望,让南风又羞涩又高兴。 南风隐约瞧见,西洲的脖子上竟也带着一个刻着布谷鸟图腾的“求索”! 怎么会! 梦里的西洲笑着,指了指南风脖子上的“求索”,那个只会做累赘的圈圈忽然亮了,比素尘曾经带过的那个还要亮的多。 那个光亮分不清真实还是虚无,或许它只是在梦里被点亮,给了南风留在尘世的力量。 南风竟真的活了下来。 活着真是一件痛苦的事,尤其是在别人都离开的时候。 她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她的身边站着许多男男女女,甚至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和拄着拐杖的老者。他们不知道一个看似年轻的姑娘为什么受了重伤躺在街面上,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下去,这决定着他们在报官的时候说些什么。 南风的身上无一处不痛,脑袋里也嗡嗡作响。衣服上的尘土和血迹在提醒她,昨天晚上的恶战不是幻觉,而是永恒的伤痛。 “求索”还顽强地挂在她的脖子上,被南风敲打了几下,没有动静,没有光亮,一如往常一般百无一用,就好像一位战士不幸被箭矢射中,不拔出来是伤,拔出来就是死。 或许梦只是梦,一切不过是她相思成疾,若是把它当真了,才真是痴傻了。 有路人凑上来询问她的伤势,好心搀扶她去医馆查看身体,可都被她推开了。她的伤根本不在身上,而在心里。 西洲离开了,消失在等她去寻他的路上;素尘离开了,消失在与她并肩而战的那一刻。 素尘曾经抛弃过南风,像丢垃圾一样将她丢掉。她那时只觉得气恼,觉得这个人定是世上最不讲情义、最莫名其妙的人。像他那样的洁癖怪和恶毒鬼,活该苦苦等候而没有结果。 现如今,她失去了他,在得知他曾经试图拯救前世那个挣扎于苦难中的她的时候,在知道他也不过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的时候,在她已经把他当成亲人、当成依靠的时候。 他还有要做的事,还有要等的人。该死的人是南风自己,而不是他。 一个人,她又要一个人了啊! 那个恶鬼说,他探知了他们存在的秘密,说素尘和南风是他的仇人。那么,他该如何折磨素尘呢? 抢占他的皮囊吗?——他那么爱干净的人; 打散他的元神吗?——他那么倔强骄傲的人。 南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继续寻找皇后的遗体是不可能的了,素尘都不在了,一切就变得更加没有意义;回不归境吗?她该如何交代呢? 不,没有了素尘,她连回去的能力都没有。 或许只有在世间流浪适合她了。 南风曾经非常期待在尘世中的生活,可以在不归境法术的帮助下,无病无灾地生活几百年,不必担心捉妖师或者道士的抓捕,尽情享受美食、美景和美好的事物。可她现在没有了那样的心思。 她的身上藏着前世的记忆,藏着西洲的顾盼多情,也藏着素尘冰冷、任性的外表下用尽全力等待和爱护的心。 身上有这么多的重量,让她如何能安然度日?往后的每天、每时、每刻,岂不都是煎熬? 坐在角落里苦苦冥想,她最终只能给出自己一个答案:寻找素尘。 或者说,寻找那个神秘的恶鬼。 南风想,既然在尘世,她的生命很难走向结束,倒不如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那个恶鬼身上。救素尘出来她是不行的,但她至少可以选择跟他一起死。 是,她要寻找死亡的唯一办法。 你或许要问她,南风,若是那恶鬼利用素尘和你的皮囊,做一些违背人伦道德的事怎么办? 怎么办?她为什么要管这些?西洲为了争取寻找她的机会,将皮囊出卖给恶鬼的时候,魂魄和肉身分离之际,会不会考虑这个呢?一定没有的。他没有,南风也不会有的。 南风就是那么理直气壮地自私,所谓的“大义”与“责任”在她的面前比一个馒头还要轻贱许多。 或许这就是她走到这个地步的原因,可就算这样,她也不后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3章 重新拥有 你大可不必用那俗套的爱情来看待南风,将那种肤浅又可笑的东西强加在她的身上,以为她只是一个殉情的怨妇。 南风明白自己的心意。自始至终,她爱的人只有西洲,只有那个曾经惊才绝艳后来落魄到尘埃之中的西洲。她愿意永生永世为他枯守坟冢,为他漫山遍野地栽种芍药花。 而素尘,他在南风的生命中扮演着恩人的角色,扮演着师父的角色。他救了她,也陪伴着她。她不可能代替那个让他等待了几世轮回的姑娘,她也不屑这么做。 南风感激过他,尊敬过他,讨厌过他,思念过他。她可以为这些情感放弃生命,却不可能放弃一个固守本意的决心。 既然决定了,那还犹豫什么呢?走。 可她要去哪里寻找素尘呢? 她目前唯一的线索,便是那个即将被打散魂灵的皇后和那个出了馊主意的太祝。明日便是作法的时间,那个恶鬼一定会出现在那里。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了。 南风不是个善人,而是恶人、狠人、自私的人。这一点她非常清楚。 若是白白死去,南风自然是不甘心的。那个恶鬼毁了西洲和素尘,她不想让他好过。不如去寻个道观,讨些法器,哪怕在被杀的那一刻砍断他的筋骨、刮掉他的皮肉甚至削掉他的一缕发丝,于她而言都是痛快的。 她起身寻找道观。 天公不作美。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不知怎的,竟然下起雨来。起初雨点还小,到了下午,雨点就大了,成串地坠下来。南风不可避免地浇湿了衣服,还把发髻浇的凌乱不堪。 那是素尘刚刚教会她梳的发髻,简单却清爽,素净却贵气,正如素尘其人。 气人的是,一趟道观之行竟一无所获。道观里的老少道士见她只是年轻姑娘,以为她只是胡闹玩耍,将她的话都当成了疯言疯语,直接将她赶了出来。 什么道士!什么仙家子弟! 南风丧了气,淋着雨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路上。雨还没停,凉飕飕地直往人的脖子里钻。街上行人稀少,零星的行人匆匆忙忙往家跑,心里憧憬着不一定丰盛却热乎的汤水饭菜。而这些,都是南风遥不可及的。 越走越偏僻,她漫无目的地垂头走着。路边有个极其简陋的茅草棚子,应该是京兆府衙门为了安置和管理乞丐搭建的歇脚之处。这里平时总会聚集一些老弱的乞丐,今天倒是奇怪,几乎不见人影。或许他们也有一个家,有家中的亲人。 哪怕像当初破庙里的赖头疥,也有一群能跟他朝夕相处、共度岁月的难兄难弟。 可南风,什么都没有。 南风想得正出神,没留意脚下有什么物件,将她绊了一下,好在她反应快,不至于和地面有个亲密接触。 绊她一脚的是一条腿,一条瘦的像秸秆的乞丐的腿。 他也是个可怜人,无心之失而已,南风是不在意的。可她刚重新迈开腿,忽然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坐在茅草棚子前面、身体无力地靠在木头柱子上的乞丐,实在狼狈极了,若是素尘见到他,怕是会恶心到反胃。他穿着一件破碎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勉强遮着他瘦到极致的身体。他没有穿鞋子,虽然光线极其昏暗,也能看出来,这双脚满是伤口,正在流血。好在他的头发还不至于到凌乱不堪的地步,只是用一个破烂的绳子束着,虽算不上精细,至少平整——这或许是素尘能忍受的唯一一个地方了。他闭着眼,头随意靠着木头柱子。瘦骨嶙峋的身体,难道不觉得硌的难受吗? 天有些凉,让他不得已蜷缩着,但他的右腿有很重的伤,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断了,只好随意地伸展着。南风不经意地一碰,让他疼的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眼。 原本对于这样的人,冷心冷肺的南风是不会多看两眼的,毕竟天底下的可怜人多了去了,恰好她的善心也少的可怜。 但她偏偏注意到了他,不只是注意到,在看到他的时候,南风的心脏狠狠地疼了一下。 南风挪到他跟前,细细打量着他,看着他因为疼痛而皱起的眉毛,看着他在最颠沛流离、无依无靠、历经磨难的时候还要梳的平整的头发,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的父亲教育过他,就算在最失意的时候,也要把自己收拾整齐,只有自己爱惜自己,别人才能爱惜你。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南风的眼中多了些湿漉漉的东西,热乎乎的让人烦躁。她知道,那不是从天而降的雨珠。 南风伸出手,慢慢地触碰他的脸颊,他的长了胡茬的下巴,他的额头,他闭着的眼睛。他的皮肤是那么冰冷,给了南风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南风几乎以为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是她相思成疾,药石无医。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赫连衣吗?那是一个惨死多年的才子,是世人眼中的天才,是翩翩佳公子,是深闺梦里人。 西洲吗?那是一个受尽折磨的恶鬼,是人人唾弃的怪胎,是没有依靠、没有陪伴、不配拥有世间冷暖的幽魂。 她不敢唤他西洲,也不配唤他赫连衣。 她的双手都附在了他的脸颊上,试图用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一点温暖。急促的呼吸带着啜泣声,怎么也压不住。她到底还是乱了。 她以为再也看不到他了,他和他的尸身一起步入了轮回。如今失而复得,她怎么能不欣喜? 她几乎要欢喜得疯了! 那个乞丐一样的西洲觉察到了南风的温度,忽的睁开眼睛,只是他身体极度虚弱,竟一时没有认出南风。等他的眼珠无神地晃动了几下,她才收到他惊喜以至激动的神色。 “易……南风!南风,是你吗?南风……”他起初声音微弱,嗓子也沙哑,唤了两声,才逐渐趋于正常。他慌乱地抱住南风的双臂,却很快松开手,只是一眼不眨地瞧着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4章 洗澡 “怎么了?”西洲松开手的动作让南风心惊胆战,南风下意识地问道。 西洲支吾了片刻,小声说:“我很脏,还是不要碰你好了。” 脏?他脏?他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 他正如一张白纸,只是被“叶易安”这个墨水染脏了。 南风张开双臂,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一串的泪珠立时便垂了下来。 西洲终于抱住了南风,且越抱越紧,仿佛怕她化成烟雾消散了似的。 南风胆战心惊这么久,西洲难道会轻松吗?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老天爷,你用你最大的智慧造就了他,为什么还要用最恶毒的方式惩罚他呢?他有什么错!难道只是因为他爱上了不懂得真心实意、自私冷酷的叶易安了吗? 那么你该惩罚的人是早已一无所有的叶易安啊! 南风抱着他,期期艾艾地问:“这么久了,这么久你去……去哪儿了啊……” 西洲很想说话,却好像喉咙里卡了骨头,断断续续地发出几个音节,也埋进了滴滴答答的雨声里。南风只零星地听到了“找你”“等你”之类的字眼。 南风没有时间埋怨他,她甚至连埋怨他的情绪都没能升腾起来便被自己扼杀掉了。在相遇面前,一切的别离都不值得回顾。 这里又冷又湿,清冷的风吹过来,还会掀起一阵酥麻的痛感。西洲身体那么羸弱,是不能在这里久坐的。得带他找个客栈安顿下来。 南风让西洲撑着她的肩膀站起来,可他不止腿上有伤,身上也满是伤痕——真不知道他都遭了什么罪——他哪里有能力站起来?南风又心疼又着急,眼泪又不争气地成串地掉下来。 西洲狠命咳嗽了两声,不知道扯的哪出疼痛而急促地喘息着,还要腾出精力来安慰她:“你别哭,我就是饿了,身上没劲儿。” 南风假装信了他的鬼话,再接再厉把他往身上扛,任凭泪珠和着雨珠在脸上肆无忌惮地纵横交错,很多落尽嘴巴里,虽然咸,但至少不会让她太过焦躁干渴。 他们实验了多次,终于让西洲站了起来。他衣服底下的躯体瘦的吓人,硌的南风胳膊生疼。衣服上有还未干透的液体,却带着刺目的红色。 “你又受伤了是不是?你伤哪里了?”南风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只好提高了嗓门慌张地问他。 “没有受伤……”西洲有气无力地回答。 南风不想在这里拆他的台,把他佯装坚强的一面撕下来给他看,所以只好闭口不言,想着一会到了客栈,一切自会见分晓。 通往客栈的路真是长啊,好像怎么也到不了头。天上的雨还是那样不讲情面,非但没有减小,还有加大的趋势,像恶鬼一样可恶! 他们蹚在满是水坑的街道的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声音清脆,节奏却谈不上整齐,奇怪的节拍时快时慢,有时甚至半天都等不来下一个声音。 期间,西洲撑不住,腿下一软,整个身体都栽倒在地上,拉扯的南风也站立不住,扑在他的身上。不知道压到了哪里的伤口,西洲闷哼一声,又硬生生地忍住,让那声音在尚未成型的时候,消失在挂着夜幕的雨帘里。 当他们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的时候,南风能明显地感觉到西洲浑身的颤动——他的坚持已经到达极限了。 以他们俩此时的狼狈形象,不只是客栈老板和店小二,就是坐在大堂用晚饭的客人们,都瞠目结舌。 幸好素尘留给南风不少金子,能让她有足够的底气呼唤店小二准备沐浴的热水、宵夜和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等着西洲用过宵夜,洗完热水澡,时间已经过了子时了。 南风本想伺候西洲洗澡的,一者,他身体虚弱,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尤其是腿上,已经化了脓,若是沾了水,怕是不好,二者,她想通过他的伤,推断他到底在离开的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毕竟这个嘴硬的家伙,是不会主动告诉她关于他的任何倒霉事的。 可西洲坚持拒绝了她,且带着调侃的意味,好似一切都是她的“处心积虑”。 洗澡水的热气氤氲得整个房间朦朦胧胧的,像个仙境一般,南风把窗子打开了一半,也无济于事。西洲吃饱喝足,像是回了神,眼睛也多了神采。他坐在木桶旁边的小凳子上,带着笑看着南风跟他“斗智斗勇”。 正因为他的笑,南风在投降的边缘挣扎不已。 南风拿着两条浴巾,说:“还不快点把衣服脱掉?小心水凉了!干净的衣服我都拿过来了,你怎么还不动弹?” 西洲一手撑着脑袋,仰着头看着她,说:“既是我洗澡,你为什么还留在这儿?难道……” 南风老脸一红,却很快镇定下来:“想什么呢!你身上都是伤,腿上伤得尤其厉害。你动一动都困难,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 “于是你就想两个人一起?”他越说越离谱,“男女授受不亲啊。” 南风将两个浴巾一股脑全部扔在西洲的身上,骂道:“刚还一副要死要活的糟心样儿,现在怎么有力气闹腾了?真不知道你哪个是真的,哪个是装的!” 说着,南风便转身往外走,很快逃出了房间。 房间里迟迟没有多余的声音,连衣服摩擦的声音也听不见。南风知道,那不是因为距离远。 西洲一直坐在原处没有动弹,似有所思。直到南风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才听见里面板凳吱扭的声音。 他脱衣服的声音很轻,不像素尘平时那样动作干脆不拖泥带水。他拖着一条残腿,扶着周围的墙壁和摆件,慢慢走到了浴桶旁边。 南风很快听到了木桶被大力撞击的声音。西洲稳不住身体,撞在了木桶上。不知道他撞在了哪里,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几乎难以捕捉的闷哼。 她才不管什么男女大防,片刻不曾犹豫,直接冲了进去。 西洲半躺半坐地瘫倒在地上,身上还没脱完的衣服上被浇了许多水。他的头上也有水,像个被虐待了的流浪狗。 可西洲并没有在乎身上的水和伤,慌张地用衣服盖住了胸膛。 好像他被南风占了便宜。 又像在掩盖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5章 梳头 南风此时脑子里一团乱。 西洲不像南风。南风是一个近乎重生的生命,能够自然地把今生和前世割裂开,所以早已改了本性。西洲还完整地保留着前世的记忆,他和曾经的自己,是绝对不能割裂开的,所以曾经的自尊、固执的脾气一点都没有改变。 就像刚刚,他明明没有力气把自己装进浴桶里沐浴,偏还要给自己留点颜面,梗着脖子不愿寻求南风的帮助。 正如前世,他身陷宋元杰的军营,见到宋易安去救他,还要拖着残破的身躯拼命地驱赶她离开。 他就是那么傻,连让她担心一下走舍不得,偏还要为了她赴汤蹈火。 南风把双臂插入他的腋下,用尽全力将他带起来,把他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不愿和她对视,只是有意无意地护着自己的胸膛。 南风精神恍惚,没有马上注意到那个细节,她低着头,唯恐西洲看到她那双红红的眼睛。 西洲劝了几次,坚持把南风赶出来,好像南风在场,他就万般不自在。 他明明就在她的眼前,她却总觉得他很遥远,朦朦胧胧的,让人抓不住,得不到,也……赔不起。 等西洲终于洗漱完毕,南风又拉着他坐在梳妆台前,耐心地给他整理头发。 在南风的印象里,西洲的头发是柔软乌黑的,是一条挂在名山上的瀑布,是一段被绣娘精心织造的锦缎,是一抹送走夕阳的绚烂晚霞。但她此时手上捧着的,只是一条被水浸泡了很久的纤绳,枯黄,破碎,凌乱。 像一个六七十岁的田野老汉的头发,每一根都记录着沧桑。 她唯恐自己手太重,弄疼了他,只能小心地慢慢梳理他的头发。他束着发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披散下来,才知道它们的数量太少,已经到了“浑欲不胜簪”的地步了。 南风不敢多想,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个合适的话题缓和一下房间里压抑的气氛。 可笨嘴拙舌的她,忽然想不起来他们之间,有什么美妙的瞬间,在提起来的时候,不会让话题往悲伤的地步发展。 她和他,似乎总是悲多于喜。 南风用自己笨的出奇的脑袋想了好久,终于还是放弃了,只是到底受不了这种安静憋闷的气氛,随口问:“你还记得曾经给我梳过头吗?” “你想起来了?”西洲忽然转身看着她,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头发拽疼了都没在意。 “嗯,都想起来了。” 西洲忽然丢掉了刚涌上来的兴奋,脸色重新垮了下去:“你不该想起来的,又没有什么好事。” “怎么没有好事?和你在一块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个瞬间,都是美好的。”一句肉麻的话脱口而出,南风却不觉得丢脸。毕竟那是她见不到他的每一天都想跟他说的话,如今说出来了,心中的郁结也冲破了。 “你真的……这么想?”西洲抬着头看着南风。 “不这么想,我要怎么想?” 西洲嘴巴抿了抿,终于勾起一个笑来,嘴里喃喃:“对,就该这么想……” 南风知道他要借机调侃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把他掰回原来的位置上去,强制他看镜中的自己。 空气重新凝固下来。 这次该西洲打破局面了。他放纵南风笨拙地收拾他的头发,说:“你记不记得,我其实给你梳过两次头。” “嗯。一次在长安城外,一次在……你家。”南风猜不出“家”这个字眼在这么多年之后的今天,对于西洲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当我提到它时,他的心情又该多么复杂。 不过西洲没有表露任何消极的情绪,反而挂着笑意说:“对,在家!我母亲非常喜欢你,你在她身边的那些天,她其实一直很高兴,多年不见的那种高兴。易安,你不知道,你离开之后,她其实悄悄替你置办了嫁妆。” “易安”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南风并不觉得有任何的违和,反倒关注了另一个信息:“什么嫁妆?不是……聘礼吗?” 西洲笑着摇头:“我母亲只当你是个家境贫寒的孤女,便自作主张替你置办了嫁妆。她说,一边娶媳妇,一边嫁姑娘,很合算。” 梳理着西洲的头发,南风再次感叹,西洲温润善良的性格,真是随了他家的画娘子。 可惜,她到底没有那样的运气。 她的手实在太笨,摆弄了半天,也没能给西洲梳一个整齐的发髻,白白让他毛糙的头发更加凌乱不成型。西洲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久,终于还是放弃了。他似笑非笑地从南风的笨手里接过自己的头发,只一盘,不知怎的,那头发就像成了精,转眼就稳稳当当地盘在了他的头顶,再戴上南风帮他准备好的湖蓝色的发带,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这么晚了,该睡觉了,你绑发带做什么?”南风问。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眨眨眼,很满意的样子,说:“娘子给我准备了发带,我当然要戴上给娘子看看。怎么样,好看吗?” 大晚上的还要戏弄她,她对着他的肩膀重重地一拍,笑骂道:“谁是你娘子,少油嘴滑舌!” “嘶——”他吃痛地捂着肩膀,整个身子都缩了缩。 玩笑开大了,他身上还有伤呢!南风赶紧慌乱地扒开他的手,查看他掩盖的伤:“我打疼你了是不是?你松手,我看看!哪里痛?哪里痛你让我看看!” 西洲忽然转过身来,一只大手一下子抓住了南风的双手,一脸得逞的笑意:“我就知道,我家娘子最疼我!” 一会儿痛的可怜,一会儿坏的气人,南风干脆推开他,骂道:“又耍我!再乱说话我就撕了你的嘴!” 西洲更加肆无忌惮,钳制着南风的双手的大手往自己的怀里扥,另一只手竟挽住了她的腰——这是前世都没有过的亲近姿势。他不顾她的微不足道的挣扎,仰视着她,傲娇地说:“嘿,你还要赖账不成?!你我在你母亲画像前拜了天地,难道不算了?你就是我的娘子,生生世世都是,想抵赖是万万不行的了!” 哦,对,是有那样的事。他们俩拜了天地,她是他的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6章 自保方式 就在南风自以为理亏的时候,西洲的想法已经超出了她的控制范围。他像个登徒子一般,笑着说:“我们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是不是很遗憾?正巧现在月黑风高,我们不如把迟到了一百多年的礼数补全?” 越说越离谱了!这一百多年,你都学了些什么? 西洲的身体弱,力气没有恢复,被南风比较轻松地挣脱开,还连带着推了一把,却把责骂他的话憋了半天,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看着她的窘态高兴的快要大笑起来了,幸好他还记得现在身在客栈,夜里安静。 笑够了,西洲拖着残腿走了几步,坐在床沿上,双臂撑在身后,做出惬意的姿态来,问:“你可困了?” 想起他刚刚的“提议”,南风使劲摇了摇头。 “那好,”西洲整理了一下自己宽大的衣摆,“那就不用等到明天一早了,你现在就跟我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师父呢?他又抛下你了吗?” 南风摇摇头。 “不是?那你为什么一个人?” 提到素尘,南风心里还是一阵慌乱,可正要回答西洲的问题,转念一想,埋藏了好久的问题脱口而出:“先别说我,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吗?你去哪儿了?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没有什么,迷路而已。”西洲大手一挥,若无其事。 南风若是个傻子,或许还能相信他的话,可她不是,她的脑子很清醒:“你不要装模作样了。难道你身上发生的什么事,还有我不敢听的吗?我都知道了,比如你把自己的皮囊送给那个恶鬼,比如你被施了生魂术,比如你在世上辗转流浪一百多年。你敢经历,我为什么不敢听?” 南风用炯炯的目光看着西洲,等待着西洲娓娓道来。 可西洲偏不看着她,眼神躲躲藏藏,最后干脆说:“都说了是迷路,怪丢人的,就不细说了——你是不是困了?”他假装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往床上一趟:“洗完澡就犯困,还是早点睡的好。” 南风执着地将西洲从床上扒拉起来,把他瘦的只剩皮的脸摆在自己面前:“非说不可!” 西洲试图躲开,却没能挣脱南风,三番两次之后,终于缴械投降:“我说,你别拽着我,疼……” 他果然知道她的软肋。只要他说疼,她还怎么下得了手? 西洲揉了揉自己的脸颊,顿了顿,似乎在想用什么词句才能让南风不会太难过。好一会,他才说:“我原本在义庄附近等你们,后来意识不大清醒,似睡非睡的。等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和那个人在一起……” 那个人?那个神秘的恶鬼?那个骗西洲说自己是“高人”却剥夺他的皮囊甚至生命的混蛋? “他?他对你做什么了?”南风瞪大了眼睛问他。 “也没做什么。他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一心想得到更多的怨气。他找的艰难,所以就想在我的身上打主意。可我这副破烂身子,能帮他做什么?他用着不顺手,也就把我丢了。” “你又骗人!”南风发了怒,“若是这么轻巧,你会受伤?你腿上的伤这么严重,难道不是他做的?” 他又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泄了气,说:“有个聪明的娘子有时候也会有麻烦——易安,真的什么也瞒不过你。” “叫我南风!”南风气得推搡他。 “好——”他拉着长音说,“我成了他眼中的鸡肋,没什么大的用处,只会拖后腿。他想榨干我身上的怨气,所以让我吃了点小苦头。后来他寻了个小村庄,杀了不少人,储存了不少怨气,对我的看管自然就放松了。我于是逃了出来。” 以西洲烂好人的脾气,是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恶鬼滥杀无辜的。他一定反抗过,阻拦过,而那恶鬼,也一定动用过别人想象不到的手段折磨过他。 如果不是那样,他怎么可能在下着雨的夜里坐在破败的茅草棚底下,像个死人一样地紧闭着眼睛。他是有多绝望,才会把最狼狈的样子显露出来让别人窥探? “那你……又是怎么逃的?”南风的声音都在打颤。 “我就是……” “实话实说!”南风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 西洲沉吟了片刻,低下头,说:“我能在世上支撑一百多年,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只是……你还是不听的好。” 南风用灼灼的目光反对了西洲的提议。 西洲顿了顿,说:“其实当初那个人‘创造’我的时候,不仅看上了我的皮囊,也看上了我的魂魄,他说,我的魂魄很难得。” 南风眉尖一跳。 西洲又说:“以往被施了生魂术的人,怨气会逐渐耗尽,然后灵魂逝去,再无投胎转世的可能。但是那个人想留着我,所以送了我一个‘礼物’。” “礼……物?” 西洲点头:“他在我的心口打上了一个锁魂钉,用以困住我的魂魄,让我维持百年而不至于消亡。” “什么样的锁魂钉?”南风的眼睛都睁大了。 西洲沉吟片刻,或许想找个谎话搪塞过去,但他深知,谎言对于南风不会起作用,反倒更让她难过,只好实话实说:“传说是幽冥界惩罚十恶不赦的恶鬼的刑具,其实就是个钉子。”他见到南风眼中有莹莹水花,忙又补了一句:“放心,一点都不疼,不是你想的那样!” 明明是他吃了亏,偏还要做错了事一样地安慰别人。南风骂了一句“呆子”,又追问:“所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西洲说:“锁魂钉可以困住我的灵魂,也能暂时保住我的肉体不会腐烂,而且它也是一个利器,可以对付比较低等的鬼怪。所以我……” “你……把它拔了出来,刺伤了那个人?!” 西洲点点头。 “所以?” “所以我……我虽然逃脱了,但是耽误了时间,没能把锁魂钉马上放回去,所以这副皮囊就……破了……” 南风好似被抽干了力气,脸色煞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7章 依偎 南风暗笑自己傻,笑自己明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现实比她想象的还要惨烈。亏欠二字,南风说倦了,也说怕了。 她站在西洲面前,小心地揭开他身上的单衣,想亲眼看看那个钉子,那个维持了西洲一百多年灵魂的钉子,那个幽冥界专门惩罚罪大恶极的人的刑具。 她掰开了西洲阻挡的手,像是在对待一场凌迟之刑,艰难又无奈地慢慢地拨动着。 第一次见到西洲的时候,在酒楼,他听到“宋易安”的名字,竟口吐鲜血昏了过去。那天晚上,南风为他简单擦拭过身体。那时,他的身体虽然瘦骨嶙峋,但至少看不出什么多余的东西。 可眼下,西洲的胸口赫然插着一个比筷子长、比拇指粗的铁钉,几乎将他的身体贯穿,上面有黑色雾气涌动,缠绕着,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 这个锁魂钉曾经是那个恶鬼打在他身体里的,如今他为了反抗,生生将它拔出来,为了再见南风,又生生把它打进去,打歪了,直挺挺地留在那里,像是一场纯白色的宣纸上,被人恶意泼洒了一片墨迹。 一定疼的,但每天生活在疼痛中的西洲,却还要用温暖的笑面对南风,用清凉的话滋润南风,甚至用炽热的心等待南风。生命,与他而言,不过是陪伴南风的工具,痛苦还是惬意,他是不在乎的。 没有哪个人比南风更痴傻,也没有哪个人比西洲更疯狂。 面对南风走珠一样的泪,西洲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慌张地说:“没事了,我现在没事了,我……” 南风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将他揽在怀里,千言万语终于变成一句更加任性的话:“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再消失,我就……我就让你永远等不到我!” 他的身体抽动了一下,半晌,口中漏出一个字来:“好……” 南风不知道西洲疼的有多厉害,她只知道自己哭的有多凶。她紧紧地抱着西洲,不敢有一丝一刻的放松。西洲轻拍着南风的后背,用温和软糯的语气哄着她,还时常勾出一点鼻音来。 跨越了一百多年的岁月,他们终于守在了一处。两个孤单的灵魂,同时有了依存的归宿。 南风此时的感觉,就像漂流了茫茫大海、冲破了层层风浪的陈旧的木船,终于发现了一个铺满了春光的港湾。她激动,以至不安了。 她怕短暂的相遇之后会有新一轮的别离,正如晴天之后还会有雨。 她哭累了,出了一身汗,黏黏腻腻的,这才从西洲的怀里把自己扒拉出来,兀自抽搭了一会,把情绪逐渐稳住。 她听见,窗外的雨声消失了。 西洲不顾腿上的伤,踉跄着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一股清凉的、带着湿气的风扑了进来,像个淘气的小丫头,径直奔向南风,并在她的脸颊流下了醉人的一吻。 果然,西洲只会把美妙带给南风,用尽全力,毫无保留。 西洲背靠着窗子,转身对南风说:“雨停了。” 雨停了,南风的悲伤也被冲散了。她走到他身边,打算把西洲带回床边,可他反手拉住她的胳膊,让她跟他一起欣赏雨后的夜景。 她站在他身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黑暗,找不出什么可以进入她眼睛的东西。 西洲冷不丁地问她:“该说说你了。你为什么又是一个人了?你师父呢?” “他?他被那个恶鬼抓走了……”南风如实说。 西洲眉头一皱:“抓走了?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我和师父想把那个已经化作厉鬼的皇后的遗体带出来,就去了太祝的府上。谁知道那恶鬼专门在门口等着我们。我们和他打了一架。他太厉害了,就把我师父抓去了。” “你呢?你可伤着了?” 南风摇头。 他松了一口气,问:“为什么要把皇后的遗体带出来?有用?” “我师父是修仙之人,如果能够成功度化那些作恶的魂灵,就有机会位列仙班。师父曾经度化过我,但是我……闯了祸,他的师父便让他再寻一个灵魂度化。” “于是你就要帮他?” “原本我以为你魂归尘土、步入轮回了,想着要在你消失的地方陪着你。可是我师父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之所以要成仙,是想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继续等待他夫人的转世——哦,对了,他夫人的转世你也认得,就是我的好友周眉语。” “周眉语?周将军!”西洲惊叹。 南风点点头:“他当初步入凡世,就是为了将眉语平安带走,可惜后来阴差阳错,还是没能救她。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战友,我岂能坐视不理?所以才暂时放下你的事,来到了长安。” 西洲的亮晶晶的眼珠转了转,说:“原来还有这些渊源——你是不是想救你师父?想好办法了吗?” “没有。我没什么办法,只知道那个神秘的恶鬼曾经和太祝有些勾结。我想去太祝府上试试运气。” “怎么试?” “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风太凉的缘故,南风觉得有些头疼,有些精疲力尽,“我们之前去过太祝府,连门都进不去。而且,我也不敢保证素尘会被看押在那里——或者说,素尘还活着。” “你们出门之前,你师父的师父没有告诉你们如何向他们求助吗?” 这话说出来就是明明白白戳南风痛处了。她也想知道,她脖子上的破玩意儿为什么对别人有用,对她自己没用。南风指着它说:“原本是靠它求助的,可它好像……好像坏掉了。” “坏掉了?怎么会?”西洲瞧着她的“求索”,应该也想起了素尘曾经带着的那一个。 “不知道。自从离开不归境,这东西一次也没有亮过。” “别人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不知道。”南风今天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不知道”,意识到这一点,她觉得有点丢人 可原本还很严肃的西洲忽然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8章 小老师和老学生 西洲冷不丁笑出声来让南风有些莫名其妙。 “嗯?你笑什么?”南风问。 西洲一边打理南风垂在脸颊的碎发一边说:“以前啊,你总是给我一种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感觉,总让我觉得自惭形秽,现如今倒好了,你越发像个小姑娘了,一个能让人保护的小姑娘。” “都这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我可没有开玩笑,”西洲说,“你那时候运筹帷幄,把什么事情都算计的恰到好处,我时常觉得被你骗了,还要越陷越深。” “可我并不是什么都能算计好,我败了。” “因为这个世上,最难算的是人心。你已经很好了。”他安慰她。 都是前世的事,西洲的夸赞与安慰对于南风来说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不过她还是高兴的。凡是从西洲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南风都喜欢听。 西洲接着说:“好在你若是真的想从那个太祝身上下手,我倒是有个朋友可以帮忙。” 他一个流浪了一百多年的鬼,竟然有朋友?这算不算是天下奇闻?若他真的有朋友,刚刚为什么还要露宿街头?南风将信将疑:“朋友?你在京城还会有朋友?” “朋友其实算不上……” 果然是在吹嘘。 “他是我的徒弟。” 南风的眼睛闪了闪:啥?我没有听错吗?西洲竟然在京城有徒弟,而且听他话里的口气,这个徒弟的身份很不一般。 “谁啊?”南风问。 西洲眉眼含笑,说:“当初在酒楼,我跟你说起过当朝大将军郭永宁,你可还记得?” “记得,那个‘大战桃花山一百零八鬼’的郭永宁嘛,我最近总是听到他的名字,如雷贯耳呢——怎么,你认得?” 西洲噗嗤一笑,说:“你的关注点总是与众不同——最近是不是又读那些街头贱卖的话本子了?少读些,对脑子不好!” 哦,是了,南风前世今生两次在书摊前驻足,身边都有他。只是前生他脸皮薄,把话本从南风手中扒拉下来,扔给店家,带着她狼狈地逃离现场。 可无论是哪一次,南风都没能读一读这样的话本,所以西洲揶揄她,让她着实委屈。 “现在是说你的事,嘲笑我做什么?” 见南风闹起了小脾气,西洲只好告饶:“好好好,我说还不行嘛!”他收了笑,说:“当初他从冀州的叛军窝里逃出来,在路上遇到了被道士追赶的我。我那时候奄奄一息,是他卖了个人情,做了担保人,将我救了出来。” 唔,西洲为了找南风,果然什么地方都去过。 西洲接着说:“我那时只是和他结识,没有什么深交。后来他带兵在南方打仗,被困在深山里,还中了瘴毒。我对那个地方很熟悉,将他一众人马带了出来。再之后,我为了躲避捉妖师和道士的追捕,藏在了他的队伍里,做了他的军师。” 赫连衣对叶易安说过,他曾经和一些老兵学过排兵布阵,对地形地势甚至天文气候都有涉猎,做个小小的军师不过是大材小用而已。 “他见我有些本事,处处依着我,挣了些军功。后来朝中被方家把持,他举步维艰,我又给他出主意,帮他打通了朝中的人脉,将他的军权维持了下来。他很好学,非要拜我为师,我拗他不过,便做了他的老师。” “可这么多年了,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者,就算你说你是他老师,他也不信了?” “他?”西洲没有半点担忧的样子,“他虽不知道我是谁,但我这个老师,他还是认得的……” 西洲对自己的“老弟子”很是满意,在南风看来,他们不只是师徒,更是战友和搭档,怪不得当初在酒楼,他在谈及郭永宁的时候,表现的非常熟悉以至亲切了。 他说:“我在他身边待了大约两年,之后又踏上了寻你的路。不过说来我和他也是有缘,在他两征漠北的时候,我们又遇见了。那时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十个春秋。” “所以……” “他认出了我,只是他年岁已大,头发花白,我却没有什么变化,一如当初那般落魄。” “他知道了你的秘密?” 西洲笑笑:“并不完全了解,却知道我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不过这孩子也年及半百,见多识广,只是惊讶,并没有多余的情绪。他曾经开玩笑说,当初在道士们手里救我,只当是那些人草菅人命、残害无辜,谁知道我真是个妖怪。不知道此时把我送出去,还来不来得及。” “这孩子”三个字用在权倾朝野的老将军身上,实在怪异的很,但如果这么称呼的人是西洲,却少了些怪异,多了些亲近的语气了。 南风笑话他:“哪个妖怪会混成你这样的糟心样儿?” 他跟着大笑起来:“他也这么说,所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什么“不了了之”?分明是让你“自生自灭”罢了。这个可怜的笨蛋。 看西洲那满足的样子,怕是这个郭永宁,是他这一百多年少有的色彩了。南风又听西洲说:“后来他托人给我送过一些银两盘缠,我为表谢意,送过他几本我写的兵书和画的画。只是我东奔西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也就很少和他联系了。” 如果谁能得到前朝才子赫连衣的手迹,不知道会多么激动惊喜了,可如果对方是粗人郭永宁,情况就不一样了。难怪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听说有谁搜集到了赫连衣的书画,也怪不得当初他描摹自己曾经的画作的时候,那些路过的小书生还嫌他卖的便宜了。 “你想去求他帮忙?他会帮我们吗?”南风问。 西洲忽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他不再多言,只贪婪地欣赏窗外的景色。 明明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无星无月,但他总能赏出些乐趣来。他会指着路边比蚂蚁还要微小的灯火的亮光说,瞧,雨都没能把它扑灭呢;他会侧身倾听蛐蛐的叫声、鸟儿的叫声,偶尔传来一声犬吠,也能让他乐在其中。 也让南风乐在其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9章 徒弟揭短 在天快要亮的时候,南风和西洲才休息了几个时辰,之后洗漱一番,填饱肚子,往郭永宁的大将军府——也是南风曾经的赵王府走去。 西洲是有腿伤的,但想到时间紧迫,他毫无犹疑地带着南风去了。他一瘸一拐的,却很享受被南风搀扶的感觉,好像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西洲说,郭永宁的府邸是他选的。 自从南风被处死,尸体也消失不见了,世人都觉得赵王府晦气,谁也不愿居住。后来有个巨贾试图买下它,可几天之后突遭大难,身死异乡。人们都说是这片宅院给他带来了晦气,所以这宅院再也无人问津,便荒置下来,整整荒了一百年。 一百年,能让一个偌大的宅院变成鬼屋,除了荒草和雀鸟,什么都没有。 征战南方叛乱归来的郭永宁奉命进京,即将在京城有一席之地。但是他当时没有人脉和背景,也没有金银珠宝做贿赂,所以负责帮他选择府邸的官员只选了几个偏远的小宅院供他挑选。 西洲趁机告诉郭永宁,京城有一个位置极好、大小也合适的宅院,希望他争取一下。那是曾经的赵王府,是一个“往往鬼哭,天阴则闻”的地方。 郭永宁像往常一样,没有多余的言语,立刻去宫中请了圣旨,要了赵王府的宅院。他当时对皇帝说,他是行伍出身,阳气重,不怕鬼。 他把赵王府里里外外重新修整了一番,挂上了自己的牌匾。 这件事轰动一时,也正因为如此,郭永宁成功地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也得到了西洲的青睐。 虽说西洲是个没身份没地位的孤魂野鬼,但很奇怪,南风跟着西洲可比跟着素尘体面多了。毕竟素尘碍于很多规矩,不敢表露行踪。西洲拉着南风的手走到赵王府——不对,是郭大将军府门口,对几个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执勤府兵说:“在下复姓赫连,求见郭大将军。” 执勤府兵的首领眼珠快速转动,打量了一下穿着朴素的西洲和眼神四处游移的南风,拱了拱手,说:“先生稍待,小人这就去通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府兵就匆忙回来了。他这次行的礼更是庄重恭谨,弓着身子请西洲和南风进门。 这是曾经属于南风的宅院,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再迈进来,她心中的感受是说不出来的复杂。 南风感激西洲,给这片宅院赋予了新的生命,给她保留了那段宝贵的记忆。 她仿佛看到姬姝在廊道下面插着腰嘟着嘴责备叶易安把她新买的糖果喂了蚂蚁;她仿佛看到周眉语把手上沉重的宝剑舞得呼呼生风;她仿佛看到薛瓶儿抱着一把古琴从卧房走到书房,见到叶易安的时候还要羞涩一笑;她仿佛看到姬恒老先生拄着拐杖在庭院里仰望飘落的枯叶,还时常吟唱“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诗句。 郭永宁很快出现在了南风的视野里。 他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不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子嗣飘零的独夫,只有在他鬓边的灰白的头发随风飘摇的时候,才能透露出些许落寞和无奈。 郭永宁打量了一下西洲,也看了看南风,最终把目光落在西洲的残腿上,说:“先生还如当初一般年轻,也还如当初一般落魄。” 西洲苦笑:“你若只说上半句,我会感激你的。” 郭永宁却顶嘴一样地说:“先生把时光都留给我一个人去消磨,难道还不许我取笑一下先生吗?——身边这位姑娘,难道是……师母?” 师母这个称呼被这样的老人家自然地叫出来,对于南风来说真是……呵呵…… 郭永宁将他们请到了客厅说话。他的眼神没有一刻离开西洲的年轻的脸庞。他说:“先生来找我,是有事让我做。” “是,”西洲坦然地说,“我有些问题想请教太祝大人,苦于没有门路,想请你帮忙。” “太祝?谢步飞?他一个跳大神的,能懂什么?” 原来太祝大人的名讳是谢步飞,完全不像南风想象的得道高人的名字,反倒有点俗得讨趣儿。 西洲对自己知道的事一点都不隐瞒,说:“和皇后灵魂作祟的事有关。我们只是得到了一点线索,想通过太祝大人救个人。具体情况不明,所以不便细说。” 郭永宁那老头儿也是个实在人,虽心里埋了满满当当的疑问,但点到为止,不会探听太多。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见他?” “据说皇后的遗体会在明天午夜焚毁,时间紧迫,越早越好。” 郭永宁再无赘言,对着客厅外面大喊了一声:“派个人,去把那个跳大神的谢步飞叫来!” 当即有人应了,一串脚步声很快远去。 南风不得不感叹权势滔天的好处。当初她坐在他的位置上的时候,远不如他有气派啊。 在等待谢步飞到来的短暂的时间里,客厅里的人也不会真的一言不发地干坐着。西洲虽口才极好,但他满眼都是南风,没有意识到郭永宁已经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好在郭永宁位高权重却不是只拿鼻孔看人的人,至少对待他的师父,他还算谦逊。况且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离他而去,他一个孤独的老者长时间无人陪伴,眼下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心里应该还是愉快的。 所以郭永宁总是试图用各种话题吸引西洲的注意力,问他近些年去过哪些地方,有过什么见闻,写过什么文章传记或兵法韬略,交过什么生死兄弟或患难朋友。 但西洲的注意力几乎一直在南风的身上,只是偶尔抽出空隙,应付一下他的问题。 有趣的是,郭永宁一点也不恼,反倒觉得在一个长着年轻人的脸、怀揣着苍老的心的人,怎么都奇特的很。他见西洲把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挂在南风的身上,好奇心大起,说:“我早就知道先生在寻人,寻了几十年,现在看来,师父运气很好,人已经寻到了。” “你怎么知道他在找我?”南风问。 郭永宁哈哈笑起来,说:“但凡和先生说过话的,哪怕是我营里的伙夫,都知道先生在寻一个姑娘!可惜他们当中还在世的寥寥无几,没有办法给先生庆贺了。” “是吗?!” “当然!”郭永宁真的以为南风不知道,吹着他的白须说,“为了寻人,他做的傻事可是数不胜数啊!” “啧——”西洲抗议,“我哪有!徒弟不揭师父的短,这个道理不懂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0章 知音 在一位大将军的口中听故事,还是西洲的故事,南风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她将西洲的脸掰到自己面前来,让他不能用表情对他的徒弟施压,有些兴奋又有些害羞地问:“什么傻事?他做过什么有意思的事?” 西洲的脸在南风的手心里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开,索性认命一般地安心呆在她的手心里。南风满足于他的顺从,开心地在他的脸颊上捏了捏,以示爱抚。 郭永宁嗤笑了一声,说:“幸好你们顶着年轻人的脸,否则你们这样的年纪还要打情骂俏的,我都替你们害臊!” 南风只好抽回了手。 刚刚的话题只开了个头,南风便又问:“将军说西洲做过傻事,什么傻事?” “西洲?” “哦,就是他,赫连先生。” 郭永宁瞧了一眼西洲,说:“先生在我这里的名字是赫连叶,字念安……” 赫连叶,念安…… 他时时刻刻都想着她,好像他们是一个整体。 郭永宁还说:“先生是个比我们这些武夫还要不怕死的人,什么瘴气林、蛇阵、古墓、谷壑他都去过。市井谣传的任何奇闻怪事他也深信不疑,且一定要去亲眼验证。你不知道,有一次在行军打仗的途中,路过一个叫往生镇的地方。我手下有个神神道道的士兵,说当地有个古墓,古墓里陪葬着一个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夜明珠,这个村镇由此得名。大家都知道那是假的,偏先生一定要问清楚古墓的位置,抛下几十万的军队,亲自下墓去探个究竟。没想到,夜明珠没有找到,反倒肿了脸。人们私下都说,他是遇见了一个千年女尸,被人家硬生生亲肿了脸!” “啊?” “别听他的,”西洲红着脸说,“我那是摔的。墓地里那么黑,什么也看不见。我踩在了一个死了很久的盗墓人的尸骨上,没站稳,就摔了一跤,摔破了脸。” 想当年他在青天白日里见个死人都会吓得打哆嗦,如今竟然为了寻南风,只身进入古墓,和那些腐臭畸形的尸身打交道。这哪里好笑,分明可怜的很! 西洲见南风忽然没了声音,忙拉着她的手说:“没事了,都是骗你的,哪里会摔那么严重?你看看,我现在脸上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南风勉强自己扯了个笑脸,心里却又酸又痛。 郭永宁把身体往背椅上一靠,说:“先生你这就错了,婆娘在手边的时候,就不能强撑着说自己没事儿。婆娘都傻,你不说,她哪里知道心疼你?你看我那婆娘活着的时候,我就喜欢天天在她面前装病,她每天陀螺一样围着我转。你得学我!” 南风倒巴不得西洲学他,可这个傻子,怎么就喜欢硬挺着呢? 西洲没有说话,南风也没有。 郭永宁似乎难得见西洲这么乖巧听话,这么大岁数的人,竟为此得意起来,翘着二郎腿自顾自地说:“要说起来,先生外表柔弱,内里却是个硬汉子。那年冬天,天那么冷,肃州的大雪有半个人高。我领着大军要去塞外追击残敌,但是辨不清前面的路况……” “别说了,都过去了。”西洲打断郭永宁的话。 “但是我想听。”南风说。 郭永宁好似得逞了,挑了挑眉毛,说:“那几天的雪特别大,大家都害怕呀,当地的老兵也不敢擅闯大雪地。正发愁呢,我手底下有个小将军出馊主意,骗先生说塞外有神仙之所,在肃州边界上时常能看见海市蜃楼。周围人一听就知道是个骗局,偏先生有胆量,二话没说徒步就去了。大雪一连下了五天,先生就失踪了五天。五天之后,雪停了,我们在肃州城外找到了晕倒在半路的他,人都快没气儿了。” 南风心中一阵紧张:“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醒了,说自己又是一无所获。知道我们骗了他,他却不生气,非说那个小将军是他的知音。” 知音?能看透他的软肋的,自然是他的知音。 南风正胡乱地想着,门口有军士大声汇报:“大将军,谢步飞带到!” 语气像是押送犯人。换做别人,此时怕是已经吓哭了。 听着郭永安应了一声,谢步飞便被带了上来。 谢步飞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矮胖子,算不上太胖,至少是这个屋子当中最胖的人了。最有特点的是他鼻子上挂着一个七星瓢虫一般大小的痣。 郭永宁对西洲使了使眼色,西洲便在谢大人尚未来得及告礼的时候问了一句:“谢大人,请问那个指使你焚烧皇后遗体并封印的那个神秘人现在在哪儿?” 客厅里的气氛因为谢步飞的闯入而改换,让沉浸在郭永宁诉说的故事中的南风难免怔忡。 谢步飞被西洲的话问的一愣,瞪着豆大的眼珠子问:“您说……谁?” “是谁教你如何处理皇后遗体的?”西洲严肃地问。 “当然是我……” “谢大人,在郭大将军面前,你可不要说谎啊!” 郭永宁配合地耸起了眉毛。 谢步飞缩了一下肥厚的肩膀,一时不敢言语。 西洲步步紧逼:“皇后魂灵不安,身为太祝,应该开坛作法,平复其怨气,使之踏入轮回再世为人,你却听信谣言,使用妖法,让她的怨气难以遏制。皇后虽是罪臣之女,却也曾母仪天下。谢大人以为,若是朝臣们知道你为了蝇头小利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他们会怎么办?你又能得到一个什么下场?” 就算在寻常人面前说这几句话,谢步飞也是受不住的,更何况在场的还有一个杀气冲天的郭大将军。谢步飞赶紧跪下去,说:“大将军饶命,大人饶命!下官也是无可奈何了,才有病乱投医的。陛下那时被皇后娘娘的怨气纠缠,下官也只是想为陛下解围,哪里知道这个方法会这么阴毒啊!都怪那个人!那人自称神仙转世,有通天的本事,下官这才误信了他!下官冤枉啊!” 现在不是追究一个小官责任的时候。西洲严厉地说:“你不用装腔作势地忏悔!按照陛下的安排,皇后的遗体会在明天午夜被焚烧,到时候再也没有回桓余地。你现在能做的,就是马上让陛下停手,将皇后厚葬,超度灵魂。” “可是……可是……”谢步飞吞吞吐吐。 “嗯?”西洲皱眉。 谢步飞自暴自弃一般地低下头,说:“陛下是不可能停手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1章 明知不可 谢步飞说:“陛下是不可能停手的。” “为什么?”西洲问。 “这……” 郭永宁怒目一瞪,先西洲骂道:“婆婆妈妈的,找死吗!” 大将军的威严果然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住的,就是冷眼旁观的南风,也有些腿软。谢步飞连连磕头谢罪,声音颤抖地说:“大将军息怒!大将军容禀!陛下因为早年受制于方家,所以对皇后也是极其厌恶的。当他发现皇后的灵魂不安、已经变成恶灵纠缠他的时候,愤恨交加,立刻召见了下官。他向下官询问是否可以烧毁皇后尸身来驱散皇后灵魂,使之不再纠缠。” 他抬头偷瞄了一眼郭永宁的脸色,声音更小了些,甚至像在自言自语:“其实下官也知道,恶鬼的尸身是不能随意焚烧处理的,所以当即否定了陛下的提议。” “你知道?” “算是……知道。”谢步飞说,“前代留下的古籍中有过这样的记载,一些恶鬼的尸身被仇人焚毁,会激起恶鬼更大的怨恨,使之越发肆无忌惮。对了,一百多年前赵王宋易安死后,灵魂不得安宁,先帝曾经想将她的尸身烧毁,被当时的太祝阻止,这才没有闹出大乱。只是后来赵王的尸身忽然不知所踪,这事便成了疑案。” 原来还有这样的小插曲。好在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听起来,并不会引起南风太大的情绪波动。 西洲却恼了,眼睛都瞪了起来,与他温润如玉的性子完全不符。 谢步飞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了他,赶忙安抚他:“大人您怎么了?下官哪里说错了吗?” 谢步飞称呼西洲为“大人”。虽然在朝廷上混迹多年的他清楚地知道,西洲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白衣,但他说的自然又妥帖,恭敬又严谨,好像西洲真的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 看来这家伙虽然长得笨拙呆板,实则玲珑八面,轻易不肯得罪人。 西洲瞧了南风一眼,才逐渐安定下来。他盯着谢步飞,继续问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谢步飞的五官都快拧成一块了,说:“下官反对陛下的做法,可陛下也得听啊!陛下不听,非说当年只是高宗一时心软,他若是雷厉风行一些,才不至于让赵王的事成为世人的谈资笑柄。他命下官马上找到解决办法,否则被架在祭坛上点火焚烧的人就是下官了!” 谢步飞口中的“高宗”,正是宋易安的好五哥宋元杰。 当今天子宋锋岳,竟比当年的宋元杰还要狠。 谢步飞还说:“紧接着那个人就出现了——你们不知道,那个人有多神秘!他身上没有一点体温,转眼之间就能让我家院子里的所有人失去意识!他信誓旦旦地说能帮助陛下解决麻烦,我怎么敢不听?” 西洲:“他是如何告诉你的?” “他说,在午夜焚烧尸身,然后镇压在深井之下,只要他从旁作法,就可以驱散恶灵。” “他说你就信了?” 谢步飞难为情地说:“整场法事他都会亲自完成。反正无论成还是不成,都不会……对下官有什么影响,所以……” 所以,他根本不在乎驱鬼的效果,更不在乎那个神秘的人目的为何。 西洲无话可说,转头瞧着南风。 西洲这样的举动让南风爱到心眼里。他的眼波微动,瞳孔里满满都是她。他用这种方式把主动权交到她手上,不干涉她,不迎合她,尊重她,给她绝对的权力。就算是在郭永安面前,在他的徒弟面前,她也不是一个单纯依附他的女人,而是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伙伴。 这种感觉,和与素尘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同。 南风享受着西洲送给她的尊重,走到谢步飞跟前去,说:“其实皇后魂灵能不能安宁,谢大人不关心,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也不关心。请大人过来,是有一件事想问大人。” 谢步飞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问:“姑娘想知道什么?” 南风将谢步飞从地上扶起来,说:“那个神秘人的落脚之处,大人可知道?” 谢步飞一边微不可察地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回答南风的问题:“惭愧,下官只见过他两次,都是在午夜时分,他来吩咐下官如何处理皇后遗体的事,至于其他的,下官并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什么,”南风说,“只是,大人也说了,明天晚上这个神秘人也会亲自出现在帝陵。所以我们想请大人通融一下,让我们明天跟随大人去帝陵。” “你们……要去帝陵?!”谢步飞的眼睛差点掉出来。 “不可以吗?” 谢步飞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说:“帝陵是什么地方,两位不会不知道?那里的守卫非常严密,不是谁都能进的。” “可我相信,这点小事,大人可以办到。” 谢步飞瞧了瞧南风,又瞧了瞧西洲和郭永安,泄了气,问:“下官冒昧地问一句,两位为什么一定要进帝陵啊?” 南风半真半假地回答:“我的一位好朋友失踪了,我觉得大人说的那个人或许知道他的去向。大人不用担心,我们只是询问,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这……”谢步飞眼珠子转了一圈,脸上堆着笑,让脸上痣耸动起来,俨然成了一只活了的七星瓢虫,“可你们刚刚也说了,他是个很危险的人,我也是为了两位的安全着想。” 南风明白,他担心的不是他们的安全,而是一旦他们露出行踪、闹出动静,那里是帝陵,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谢步飞,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南风尽量装出和善诚信的面容来,说:“我自然知道大人是为了我们好,但既然我们有正事要办,就不会胡作非为,更不会让大人无法向郭大将军交代。郭大将军都相信我们,大人难道还有什么疑虑吗?” 谢步飞瞧了一眼威严如门神的郭永宁,马上又点头哈腰:“自然不会。明天晚上亥时,下官静候两位大人。” 沾郭永宁的光,南风也成了“大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2章 画 在郭永宁的挽留下,南风和西洲把少的可怜的行李从客栈搬到了郭府。郭永宁很是体贴,命令下人们不得随意踏入南风和西洲下榻的卧房。郭府的人也很守规矩,除非他们有需要,否则绝对不会出现一个人影。 南风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机会坐在这个宅院里,望着四角的天空,闻着淡淡的花香,听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现在的郭府是她当年的家,在她十一年的翊朝生涯之中,它只陪伴了她短短半年的时光。但在那里的时光都是美妙的,在里面生活过的每一个人她都觉得可爱,她都喜欢。 天气分外的好,她觉得她有出门散心的必要,和西洲一起。 今天晚上,她会见到那个每次面对都会毛骨悚然的“人”,那个剥夺了西洲生命也伤害素尘生命的恶鬼。她与他较量,无异于蚍蜉撼树。既然结果可想而知,倒不妨安享当下,留下一点幸福的回忆。 她和西洲的幸福。 西洲与南风不谋而合,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往繁华的街市上走去。 其实今天热的厉害,街市上行人不多,连做买卖的人都藏在阴凉里躲避太阳。像他们这样慢悠悠闲逛的,还真是少见。 西洲远远瞧见一个卖遮阳伞的店,店铺前面悬挂的都是各种颜色的油纸伞,比寻常的雨伞要大,颜色也深,很适合遮阳。他快走几步,扫视了一圈,选择了那个藏蓝色绘着白梅的油纸伞。 他打开伞,撑在南风头上,说:“这个颜色,你喜欢的?” 明明是个问句,他却怀着一种笃定,一种自信。 是,南风喜欢蓝色。 她前世爱蓝色,尤其爱湖蓝色,只是从来没有对人提起过,因为就算提了,也没人在意。她只是在选择衣服饰品的时候,才会刻意优先选择蓝色。 她以为这是她的小秘密,她以为西洲从来没有发现过,她以为他挑选它只是因为和她给他买的发带颜色相似。但没想到,西洲留意着和她有关的任何东西,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连这么细微的事情,他都观察的透透的。 南风伸手接西洲的伞,在西洲试图反手握住她的手的时候,抢先将伞柄握在了手上。只是没留意触碰到了他的手指,心中有一瞬的悸动。 西洲没有达到目的,倒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悄悄抽回了手。他的皮肤少了平常人的温度,笑容却是生动的,温和的,直醉到人的心坎上去。 “公子,夫人,二十个铜板!”店家擦着汗,语调轻快地说。 南风以为西洲是身无分文的,正准备去付钱,西洲抢先了一步,丢出去一个碎银子,出手比南风还要阔绰。 “你哪里来的银两?”南风问。 西洲答:“郭大将军送的。他知道我要陪你出来,给了我许多银两。有什么用呢?沉甸甸的,累赘的很。” 这家伙,果然是穷惯了的。 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南风一边胡思乱想,忽而问他:“其实有件事我还是有点好奇的。” “什么事?” “郭永宁明明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寿命不是寻常人能够企及的,为什么一直对你坦诚相待呢?像他这样有权有势的人,不应该更加贪婪吗?” 西洲说:“正如你说的,他斗了一生、战了一生,权势、地位、金钱什么都有了,如今已是老朽之身,知道我的存在,应该会有些算计才对。但你也看到了,身为老朽的他,失去了战友同袍,失去了发妻爱子,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当你见到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你而去的时候,你常会痛恨自己生命的漫长,恨不得早日与他们团圆。他是个极聪明的人,所以他并不羡慕我。” 西洲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南风猜测西洲有别的话对她说,自从从郭大将军府出来之后,他好像就存了心事。 他不说,她也不敢提。 她不提,他偏对她不依不饶,转头问:“南风,我说的话,你可明白?” “明白,当然明白!”南风打着哈哈。 他没有再作表示。 南风慌乱地寻找下一个话题——自从遇见西洲,搜寻新话题似乎成了她必不可少的技能,她期待和他并肩而立,却又不敢了解他的所思所想,唯恐自己承受不起。 前面有个书画阁,裱藏和展出了许多画作,山水花鸟,仕女神仙,各具特色,各有风味,但南风知道,这些东西放在西洲眼中,怕也只是小孩儿玩意儿。 可这毕竟是个好话题。她站在书画阁门口,故作兴趣地说:“看,好多画呀!会不会有你的画……额……的赝品?” “或许有署着我姓名的,却连赝品都不是。我的画,他们很难找到。” “哦?是了,当初那些小儒生们提到过你的画的去向,世人传说纷纭。它们都被如何处理了,你可知道?” 西洲看着南风,说:“你真的想知道?” “嗯,”南风点头,“你的画我见过,我不懂画,却觉得好极了。若是再也无法面世,实在可惜。” “我不是送了你一幅你的画像吗?还在吗?” 南风抱歉地说:“原本我一直藏在怀里的,后来在义庄遇见那个人,混战中没注意,遗失了。我四下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对不起。” “原本就画的不好,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西洲摸着南风的头顶说,“以后我天天给你画。” 以后?天天?今日之后,还有机会吗? 南风躲开他四处作怪的手掌,迎合着他笑了笑,继续追问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你的那些画都去了哪里啊?” “在宋元杰给你准备的棺材里。” “啊?” “当初我父亲找不到我,权当我死了,为了安慰日日痛哭的母亲,便与舅舅一起,卖了一张老脸,求着宋元杰将我的诗画文章还给他。那时我的画作都被列为禁物,被朝廷四处搜集征入,民间若有私藏甚至买卖,一律按藐视朝廷论处,受牢狱之灾。你被你师父带走之后,宋元杰战战兢兢了好久,怕被报复,收到父亲的请疏,一刻也不耽误,把它们都交给了父亲。” “那为什么它们会……” “因为我母亲。母亲知道我对你的情意,她说:‘儿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设墓立碑总是不好的,赵王殿下也不在了。想来赵王和我儿子总是有些话要好好说一说的,不如就把那些书画埋进赵王殿下的棺椁中。’”说到这儿,西洲竟笑了,“还是母亲懂我……” 原来是画娘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3章 坟茔 每次想到画娘子,南风都好生羡慕西洲,甚至羡慕西洲那个早早夭折的妹妹。他们生活在画娘子无微不至的浓烈的母爱之下,每天都是笑着长大。 单纯,博爱,细腻,温柔,画娘子把她最动人的性情都传给了她的孩子,让南风在昏暗渺茫的人生中,体悟了生命的乐趣,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瞧见南风眼眶红了,西洲将他凉凉的手掌附在她的额头上,还促狭地打乱她额头的碎发,说:“其实我还有点感激宋元杰呢。原本我的画并不值钱,且短短百年,哪会那么有名?但我的画可是古往今来唯一因为皇室纠葛而被皇帝下令禁止买卖的,所以一下子就有了身价。许是猎奇,许是寻个刺激,很多人利用各种手段寻找我的画作和诗文,偷偷去黑市贩卖。很快,我的作品就炒出了天价,甚至一度超过了黄金的价格。你说,这算不算福祸相依?” 这个时候给南风讲笑话,还真让她……噗……忍不住笑出声来,一颗“金豆豆”刚聚在眼眶上,转而掉了下来,啪嗒,碎的再也找不到。 西洲顺势把南风揽进怀里,南风环抱着他,还乖顺地蹭了几下。 西洲腿上的伤有点重,他一直忍着不说,走路都尽量表现的正常,可南风却还清楚地记得。转悠了不久,她便提议,还是回去。 “回去?你累了?”西洲问她。 南风点头:“这么热,也没什么可逛的。回去。” 南风作势折回去,可手腕就那么自然地被西洲骨节分明的手拉住了。 “怎么了?”南风不解地问。 西洲瞧着南风,却没有笑容:“我们这样走着很好,为什么要回去?” “你腿上有伤。”南风觉察到了他情绪的异样,但还是坚持寻了个借口。 “你心不在焉。” 南风马上否认:“没有。” 西洲走到南风面前,距离之近让南风紧张。他拉起她的两只手,说:“自我们从郭府出来,你便开始躲着我了。” “我没有!”这次南风的声音都响亮了。 西洲还是淡淡的神色,不喜不悲,他一句话都不说,却给了南风难以抵抗的压力。 被他发现了。 对,南风在躲着他,她自以为是地为了他好,心里却存了愧疚。 僵持了片刻,西洲注视着低着头的南风,轻叹了一声。他拉着南风的手,朝一条大道走去。那不是通往郭府的路,南风一时不知道他想去哪里。 但她知道他生了气,所以不好意思提出质疑,由着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难为他走了那么久,在这么热的天气之下。 他在东郊的一个小山坡上停了下来,他停下来的时候,满头都是汗,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伤。 这个小山坡南风从来没有来过,甚至可以说,因为它比较低矮,没有泉流和溪水,只有普普通通的树木和野草,花都见不得几朵,就算道观和寺庙,都不屑纡尊降贵地修建在这里。 若真说它有什么特点,只能说站在这里向西眺望,能隐约见到典客署。再者,南风的身后有一个破败潦草的坟茔。 谁会把坟建在这么一个和风水沾不上一点关系的小山坡上呢? 只见西洲一瘸一拐地走到没有刻字的墓碑前,堂而皇之地坐了上去! “喂!这个孤坟再怎么无人打理,好歹也是死者的栖息之所,你这是对先人不敬!”南风试图拉扯他站起来,“你可以去那个石头上休息。” 西洲却没有动,非但没动,还要拉着南风一起坐。 南风自然是没有坐,疑惑地看着他。 西洲虽不是迂腐守旧的人,但基本的礼节却是很周全的,这个举动让南风有点看不懂了。难道这个坟茔的主人是西洲的仇敌?西洲这样温润如玉的人,会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吗? 西洲等着南风把疑惑填满脑袋,才动了动,让自己以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墓碑上,仰着头看着她,说:“这是我的坟。” “什么?”南风震惊。 “咦?这倒奇了,凭什么你可以有坟墓,我却不能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南风期期艾艾:“不,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就是你,你为什么,为什么……额……把坟墓修在这里?谁,给你,修的?” “我自己。”他终于又笑了起来,脸上竟带了自豪的神色。 你自豪个什么劲儿啊? 西洲说:“你看看,从这个地方四下望,能看到什么?” “看到什么?”南风又仔仔细细地环视了一圈,“只能隐约看到典客署,也看不清全貌,那边好像是典客署用来保管各国贡品的仓库。至于还有什么嘛……嗯……没什么特别的了,看不到郭府,也见不到你舅舅的甄府——你想说什么?” 没想到西洲笑意更浓,说:“这就对了。我寻了好久,才寻到这么个地方,因为只有这里才能见到典客署的仓库。” “你……为什么?” 西洲又拉着南风坐,南风便顺从地坐在了他身旁。他说:“你离开我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过得无趣极了,一心想着以死解脱。我踏遍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在这期间,我也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觉得这是我长眠的绝佳之所,便亲自建了这个坟。”他似乎感受到了南风的忧虑,随即又说:“但每次挣扎在生死边缘,又总能想到你师父带你走的时候跟我说的话。我想,他是世外高人,说能让你复生,就一定会有办法,所以我坚持活了下来。这个坟,就一直荒着了。” “为什么选在这儿?” 他望着湛蓝的天空,头枕着高高搭成枕头的双臂上,眼睛亮亮的,好像他回忆的不是什么心酸往事,而是一个终生不敢遗忘的乐事:“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时常询问自己,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呢?我对你不是一见钟情,就算在你算计了当时的太子和齐王,在大殿上我为你挡下齐王报复的一脚的时候,我也不是爱你的。我那时对你,是一种同情和怜悯。” “那……” “对,是在典客署,在那个捉拿凶手的夜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4章 活得明白 原来是这样。 西洲值得南风爱,不只是因为他的才情和胆略,不只是他的相貌和人品,也不只是他的温柔和细腻,更重要的是他活得通透明白,自己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清白、爽利,不会后悔。 这足够说明他的真诚,他的单纯,他的义无反顾。 也在控诉着南风的无情无义、自以为是。 西洲自顾自地说:“那个晚上,你用斗虎的方式将凶手逼向绝路,然后安排好人手,瓮中捉鳖。你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藏在暗处,把这个大功劳丢给我。” “我只是无路可走罢了。” “这不是我爱上你的理由,我爱你,是在刑部尚书葛庆峰出现的那一刻。” “嗯?” 西洲笑笑,说:“我知道,葛庆峰是你儿时的噩梦,但十年之后你再面对他,那种坦然甚至轻蔑的态度,就算是站在一旁的我,都为之胆寒。你不是把恩怨显露在表面上的人,你太能忍耐了,比捕猎的猛兽还有耐性。” 南风颇觉受挫:“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在夸我?” “能把仇恨埋藏这么深的人,同样也会把恩义埋藏得很深。就在那一刻,我非常想知道,如果我把我全部的爱送给你,你会还给我什么?” 南风靠在他并不宽阔的肩膀上:“我能还给你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只有灾难。你已经被我祸害成这副模样,应该后悔了?” “怎么会后悔呢?”西洲享受似的任由南风靠着他,还把他的脸颊和南风的头倚在一起,“你越是拒绝我,我就越想了解你。你对我的吸引力太大了。” “你原来是个受虐狂!”南风耻笑他。 他却很高兴:“对,你对我说什么做什么我都高兴。所以……” “嗯?” “不要丢下我,好吗?” 南风惊坐起来——他到底还是说出口了。 这是南风不愿说明的东西,也是怕西洲发现的东西,但通透如他,怎么会发现不了? 南风没有回复西洲的勇气了。 他说:“你上一次离开我,我还怀着微茫的希望,有等下去的理由。如果这次你还要离开我,我就真的没有活着的动力了。南风,我只能永远长眠于此了。” 他在威胁她。 南风想她还有挣扎一下的必要,便对他说:“素尘是我的师父,对我有再造之恩,他离开不归境,离开师门庇佑,也是因为我。现在他有难,我若袖手旁观岂不是狼心狗肺了?他,我是一定要救的。” “所以……” “但是你不用,”南风打断了西洲的话,“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该为了他丢了性命。” “谁说我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呀,傻丫头。”明明是责备,他却像在说情话,“我活着就是为了你,只要和你在一块,就是被挫骨扬灰我也是满足的。南风,我流浪了一百多年,像一条无家可归的孤犬。我早已承受不了失去你的痛苦了。” “可是,你也明白,那个人太过强大,我不过是赴一场早该到来的死期,我不想牵连你。” “牵连?”西洲苦笑一声,“留我一个人在世上才是‘牵连’。你也看到了,郭永安位极人臣,世人敬仰,到头来孤家寡人一个,等待死亡甚至都是奢望。西洲,如果你真的为我好,求你,死在我之后,至少不要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那样太冷了,太残忍了。” 死在我之后。 死—— 在—— 我—— 之—— 后…… 这竟然是西洲的愿望。 一个人活着太累,太孤单,他受够了。 我是为你好,我不能连累你…… 这些话,南风或许还能厚着脸皮说出口,但对于西洲来说,只是一场否定了他全部努力的侮辱,只有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才是对他的尊重,才能告诉他,他对南风的一场义无反顾的爱,是值得的。 “好,”南风答应他,“我不会丢下你,永远都不会!” 西洲展颜一笑,将南风搂得很紧:“好~” 太阳快要落山了,时间过得真快。 南风靠着他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自己的坟冢,清扫起来是什么感觉呀?” “起初还有点落寞,后来就习惯了。最近两年四处漂泊,也就来不及打扫了。” “为什么一定要带我来这里?” “嗯……因为我想啊,郭永安这个大老粗行事作风总是奇怪,偏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南风扭着脸瞧着他:“什么?” “他说呀,婆娘在手边的时候,不能强撑着说自己没事。婆娘都傻,你不说,她哪里知道心疼你?” 南风笑着捶打他:“臭嘴!谁是你婆娘!” 西洲被南风狠狠地打了几下,却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好像她的拳头,是他救命的良药。 泛着红晕的阳光照在西洲的脸上,让他的五官甚至皮肤的每一寸都生动起来,都跳动着生命的气息。 南风舍不得放开他呀。 可这短暂的一天,就要过去了。 他们安静地坐在西洲为自己建的坟前,没有埋怨,也不想遗憾。直到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们才慢慢走下山坡。 南风搀着西洲,背对着夕阳彳亍着,不疾不徐,像一对老夫妻。西洲为南风买的遮阳伞,现在成了他手里的拐杖。 南风想,这样已经很好,有一个能生死相伴的人,会因为你的存在而欣喜,会因为你的消失而痛苦,会因为你笑而笑、你哭而哭,会和你一起憧憬未来,会与你一道迎接结局。这种美好如果单纯地用长短来评判,是一种亵渎。 当初在芍药花海前面,西洲说,他心甘情愿。 没错,心甘情愿。南风同样心甘情愿。 走在回郭府的大街上,他们周围已经很少有行人了。他们步履匆匆,冒着尚未退却的暑热赶回他们的家。再过一个时辰,谢步飞就要安排他们进皇陵了,这是南风和西洲的归宿。 忽的,完全超乎南风的预料,挂在她脖子上的“求索”,竟然发出了幽微的光芒,她呀然出声。 她打架它没有亮,杀人它没有亮,把素尘丢了它也没有亮,此时此刻,怎么亮起来了呢? 在南风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股强烈的、熟悉的、灼热的感觉当着门面扑过来,目标竟然是行动都不顺畅的西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5章 不愿见到的人 在紧要关头,南风推开了西洲。 但偷袭者穷追不舍。 西洲生前只是个书生,纵然有一点拳脚傍身,也只是能制服比他还要“手无缚鸡之力”的南风罢了。他虽被那个神秘的恶鬼欺骗,用最难以想象的痛苦丧失生命,引起怨气,换来了灵魂的长存,可他的一身怨气早已被那个恶鬼掠夺干净,就连皮囊都被迫给了他。 所以在强大的、凌厉的术法面前,他简直不堪一击。 幸好南风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并及时出声制止:“苍泓真人,手下留情!” 是的,来者正是南风最不想见到又迫切想见到的人——素尘的师尊苍泓真人,那个或许可以与神秘的恶鬼一战而救回素尘的人。 苍泓真人虽上千岁,模样却只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与话本小说里的须发皆白、衣带飘飞的得道高人的形象不同。 他身材算不上高挺,头发还是黑色的,没有留胡须,脸上虽有岁月的纹路,却并不明显。面皮暗黄,额头宽阔,圆脸,方口,剑眉,鹿眼。与其说是个仙风道骨的高人,不如说他更像拿着拂尘坑蒙拐骗的道士。 虽很久没有见面了,但当初在不归境他试图处死南风时的眼神,南风现在还记得,并为此不寒而栗。 他用烈焰一般的光圈困住了西洲,南风试图解救痛苦难当的西洲,却除了被灼伤,没有任何效果。 “让开,南风!”被压制的动弹不得,西洲竟然还在关注着南风的安全。 南风慌忙向苍泓真人告饶:“真人,您放手啊,不要伤害西洲!他不是坏人!” 苍泓真人从善如流,竟真的渐弱了自己的术法,却没有完全放开西洲,腾出空暇来审问南风:“怎么回事,你怎么和一个恶鬼在一起?素尘呢?” “师父他……” 没有听南风的解释,苍泓真人像是明白了什么,再次催动光焰,恶狠狠地问她:“不归境接连发觉玉魂扇法力锐减,最近更是觉察不到它的存在,恐怕素尘性命堪忧,而你根本没有因为与人打斗而引发‘求索’向不归境求援。你和恶鬼是一伙的是不是?你们害了素尘!” “不!不是!”南风焦急地向他解释,“西洲不是伤害素尘的恶鬼,他是来帮我的!” “帮你?”苍泓真人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南风看到西洲因为光焰的灼烧已经快要支撑不住,脸上都是充血的通红,嘴巴里发出沉重的闷哼,却被牙关紧紧抓住,而几乎不能让南风捕捉到。南风赶忙跪下哀求:“真人,您先放下西洲,此事说来话长,我慢慢跟你解释!” 许是因为素尘相信南风,抑或许是因为西洲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以对付,苍泓真人收回了自己的术法,任凭饱受折磨的西洲因为支撑不住而瘫倒在地上。 南风匆忙将他抢到怀里,查看他的伤势。他身上很多地方被灼伤的严重,不知道受了什么内伤,他已经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他胸口处的锁魂钉,发出幽微的气息。 苍泓真人负手而立,威严地审讯南风:“说,素尘在哪里?” 南风抱着似睡非醒的西洲,忍着心疼,回答说:“我们一路上总是遇到一个神秘的恶鬼,素尘怀疑他就是杀害他师兄陌宇真尊的凶手,那个恶鬼也当面承认过。只是那个恶鬼非常强悍,我们几次交手都吃了大亏,前天晚上,他把素尘掳走了。” “掳走了?哪里去了?” “目前在哪里并不清楚,但据我所知,几个时辰之后,那个恶鬼会在帝陵处理皇后尸首,说不定素尘也会出现。” 苍泓真人将信将疑,又问:“为什么你平安无事?你没有和他交手吗?为什么你的‘求索’没有任何反应?” “我也不知道。我和那个恶鬼前前后后交手过三次,但都不能让‘求索’亮起来。师父被掳走之后,我也没有联系不归境的办法,只好自己想主意救师父。” “你想今天晚上去帝陵?” “是。” 苍泓真人指着渐渐苏醒的西洲:“这个人呢?” “他是我前世的丈夫,他是来帮我的。” 苍泓真人眯着眼睛看南风,尤其盯着她脖子上的“求索”看了一会,说:“‘求索’是不归境的咒法,也是能在任何时候求援的至宝,从来没有失效的先例。为什么单单在你的身上失效了?” “我第一次走出不归境,哪里会知道这些事?” 苍泓真人伸出手掌,对着南风脖子上的累赘不知道念了什么咒语,那东西呆呆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甚至亮都没有亮一下。他终于放弃了,却依然皱着眉,说:“我早就说过,你是素尘的劫数,你是个灾星。” 南风默然。 “不过既然素尘相信你,我也不会跟你过多计较。你说那个神秘人是杀害陌宇的凶手?” 南风点头:“最近荆州附近的凶杀案以及蜀中一些小村镇的离奇纵火案,也都是他做的。” 苍泓真人眉头高蹙:“他可是习得了三大禁术,就是……” “是!”南风打断了苍泓真人的解说,干脆地回答他。 苍泓真人挑眉:“你知道?素尘跟你说的?” 南风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果然是那个人。” “真人对他了解多少?”南风问。 苍泓真人看了看她怀中已经完全清醒却还不能活动自如的西洲,说:“我所知甚少。他的名字叫麻兀,在世上活了不知道有几千年了。他没有门派,不是修仙之人,不过……” “什么?” “他和阴曹地府有些渊源,也因为这个,才逃过了转世轮回,并修习了阴间三大禁术,维持着不死之身。” “你的实力他相比,如何?” 苍泓真人想了想,诚实地说:“若是比战力,应该不相上下。麻兀行走世间几千年,皮囊早就被尘世的气息消磨得支离破碎,需要通过更换皮囊的方式延续生命,而每换一次,都消耗巨大,所以他总是在寻找一副理想中的皮囊。他当初残杀陌宇,就是这个原因。” “所以,他把目标放在了素尘的身上?” “正是如此,”苍泓真人说,“所以需要马上找到麻兀,把素尘救出来——你们也要去吗?” 南风说:“当然要去。我和西洲已经打点好了,一会儿装成太祝的随从进入帝陵。” “那就一会帝陵见。”说着,苍泓真人转身要走。 但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对南风说:“无论素尘能不能救下来,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想让你活在世上。不只是你,你的丈夫也一样!” 南风身体不由得一抖,下意识抱紧了西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6章 侄孙们的陵墓 谢步飞很是守信,在南风搀扶着西洲即将踏入郭府大门的时候,他差人匆匆过来带他们去帝陵,还悉心地准备了两套太祝随从的祭祀礼服。 西洲没有任何兵器,南风原本准备的素尘送她防身的那一把匕首,在进入帝陵的时候,被那个长的像钟馗的守门将军没收掉了,还被骂的狗血淋头。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南风大度地忍了这场铺天盖地的吐沫。 谨慎的谢步飞为了避免南风和西洲惹事,安排他们在翊德宗的陵墓外守着。 翊德宗是宋元杰的孙子,只活了二十七岁,他的儿子彰惠太子更是英年早逝,十岁便薨逝了,陵墓就在德宗的西南方。 其他方位的陵墓排列也很合规矩,父子、子孙代代传承,倒着看像树冠,正着看像脉络。 无论怎么看,都是宋元杰的子孙,南风前世的侄子孙。 宋锋岳拟定的陵墓在惠宗西北,规模相比于其他陵墓,要大一些。他的皇后方氏的陵墓,就紧挨着他的陵墓。 不得不说谢步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站在德宗陵墓外头,正好能远远地看到即将为皇后准备的法事,但是距离远,中间有重重的驻兵,不会允许南风和西洲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距离法事开始,还有大约一个时辰的时间,周围虽然站着很多守墓士兵,但每个人都像行尸走肉,隐在夜色了,有的提着灯笼,有的拿着火把,一动都不动,比这个沉沉的夜晚还让人压抑。 南风自然是怕的,但怕归怕,有西洲在她身边,怕也不会退缩。 她有心缓解气氛,更因为侄子孙们早已入土而她还健在的事实,感觉总是畅快的,便随口问西洲:“我记得宋元杰将我和我那两位好哥哥的坟墓都建在了宋诩身边,可我刚刚看了看,似乎不在了。我的陵墓不在帝陵了吗?那你的那些画去了哪里?” “你都不知道吗?”西洲问。 “知道什么?” “宋元杰在位前几年总有天灾,先是旱灾,紧接着是蝗灾和地震,南方水灾,引发了大规模的疫病。宋元杰焦头烂额,只好连下了三道罪己诏,可惜没有什么效用。后来朝臣们就从帝陵上面做文章,提议将于国有罪的宋元吉和宋元德的陵墓迁出帝陵,葬在城郊,然后将你的陵墓搬迁至封地赵国,以皇子的规格下葬,设庙祭祀。” 南风不解地问:“这是什么道理?” 西洲解释:“当时朝廷上下都认为,宋元吉和宋元德的陵墓没有资格占据帝陵的位置,可随意安葬。至于你嘛,是宋元杰自己害怕了,怕百年之后还要和你在黄泉之下相见,怕皇室受你的诅咒代代不得解脱,索性将你的陵墓迁往遥远的封地,有生死不想见的意思。于是,你就成了翊朝开国至今唯一一位被安葬在封地的王爷,一位女王爷。” 南风嗤笑起来,好似回到了前世与宋元杰争斗的那段时光,竟也觉得自己是宋易安而不是南风了:“虽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但一想到自己是那个‘唯一’,在宋元杰活着的时候折磨了他一辈子,还真有点高兴呢。” “自帝陵变动之后,天灾逐渐平息,宋元杰在位期间,竟真的没有再出现大规模的灾祸。我险些以为你真的原谅了他。” “原不原谅的,早已不重要了。他早就埋进了黄土,骨头都酥了,子孙都相继死了,我还恨什么呢?” 西洲也释然地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晚上的暑气未消,但陵墓周围又黑又安静,连鸟兽昆虫的叫声都很少听到。刚刚还有月光,这会不知怎的,连月亮都被隐藏了倩影,星辰也被盖住了光彩。 有人提前在皇后陵墓前面,按照谢步飞的安排,堆砌了一个做法事的祭台,在祭台上设置了一个足够立刻吞噬一个棺材的坑,已经放好了干柴,浇好了火油,就等着抛进火苗,将皇后的尸身焚烧成灰。 借着微弱的灯光,南风看见方皇后的陵墓前出现了几个人,有宫中太监,也有礼部官员,还夹杂了几个老道士。隐约中,南风还看到了谢步飞肥胖的身影。 他们里里外外忙活的半天,也推三阻四消磨了半天,终于在墓室里取出了皇后的棺椁。 棺椁周围气息涌动,分明有浓重的怨气四散奔涌,与带走素尘的恶鬼身上散发的怨气别无二致。 谢步飞示意手下人在祭台上点火。 南风眉尖一跳,抬腿就要往前凑。 西洲拉住了她,并向她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 是了,现在为时尚早,暴露了身份反而麻烦。还是她关心则乱了。 又等了片刻,周围忽的刮起一阵阴风。那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也不知道向哪个方向延伸,风里夹杂的腥甜的气息冲进鼻腔里,直让人头晕恶心。 这股邪风先围着整个陵墓转了两圈,之后慢慢缩小范围,转眼的功夫,就聚集在了棺椁周围。 夜是那样安静,风是那样霸道,在场的太监、官员甚至道士,无不一身冷汗,坐立不安了。 周围提着灯笼的守墓士兵们也很是惊讶,若不是严明的军纪摆在那里,他们怕是要惊呼出声了,饶是如此,佯装镇定的他们还是明显的抖动起来,开始左顾右看,一反刚刚不动如山的模样。 风还在刮着,掀起呜呜的声音,听在耳朵里,更像是哭声。这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响亮,好像里面藏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抱头痛哭,在诅咒谩骂。 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守墓士兵提在手里的灯火没来由的、逐一的、迅速的熄灭,噗,像生命逝去一般无声无息、无可奈何、无所适从。唯有祭台上的火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发出幽蓝的光芒。 很多胆小的士兵再也支撑不住,慌忙丢下手里的灯笼或火把,两个一群、三个一波地背靠背聚在一起,发出惊恐的叫声。 其实不只是那些凡人,就是南风和西洲,心中也是不安恐惧的。那个恶鬼很快就会出现了,南风和西洲恐怕很快就会化作齑粉。以他们的身份,想要再聚集灵魂转世为人,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南风四下看了看,没有找到要来救素尘的苍泓真人,她心里有一点点落寞。 可这落寞很快消失了,因为一只微凉却能给人安全感和满足感的手,悄悄拉起了她的手,并和她十指紧扣。 南风抬起头,与西洲四目相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7章 怨气交融 西洲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悠悠地说:“我等待这一刻,其实很久了。” “什么?” “死亡。我一直猜不到自己会在什么境遇下、以什么方式面对死亡,那一刻,我会不会害怕。” 南风的手攀上西洲的胳膊,脑袋在西洲的身上蹭了蹭,像是安慰,又像是在撒娇:“那你现在怕不怕呢?” “当然不怕。我有机会弥补曾经的遗憾,怎么会怕?” 南风知道,西洲所说的“曾经的遗憾”,指的是一百多年以前,他们不能一起赴死的事。都过了那么久了,还是对此耿耿于怀,真是个小心眼的家伙。 小心眼的西洲用那只自由的手轻轻抚摸南风的头发,没头没脑地感叹一声:“真好!” 这么阴森恐怖的环境下,哪里会感觉“好”? 南风以为自己听错了,探着头去捕捉西洲的表情。 在火光的映照下,西洲还是那么温柔,暖暖的笑容能隔绝任何的阴暗。这个笑容,让南风忐忑又不甘的心情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南风每次见到西洲的笑容,脑海里总会有一个念头:她配不上他。 她是祸国妖女,是朝代没落的标志,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她根本不能称为人,而应该被看做一场阴谋、一个劫难、一种背叛、一串绵绵不绝的死亡。 但他不是,他是个干净的、潇洒的、受人瞩目的才子,是耀眼的明星。 他遇到她是错误,她结识他是罪过。 可这场罪过持续了一百一十三年,超越了生死,违抗了天命,创造了奇迹。 西洲爱南风,比南风爱西洲要强烈,甚至比南风爱自己还要强烈,还要长久。对南风的爱成了西洲生命的全部,是习惯,更是存在价值。 正因为如此,南风才更觉的,西洲的爱正如那不能被风吹灭的烈火,灼热、持久、明亮、满是诱惑,偏又让她承受不起。 南风和西洲相互偎依着,他们似乎忘了周围的环境,那些反常的事情在早已准备好最坏的结局的一对有情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距离祭台最近的几个人不明原因地仰面倒了下去,咣当一声,毫无征兆。 驻守陵墓的士兵们更是惊骇,他们发觉自己的头领和那些官老爷、老道士已经悄无声息地逃跑了,谁也没了坚守职责的觉悟,纷纷撤离这个阴邪的地方。转眼之间,宽敞寂静的皇陵之中,只剩下了静待命运的两个人。 阴风越来越重,祭台上的火苗越来越旺盛。皇后的棺椁自行抖动起来,里面有东西在费力地撞击着,好像随时都会打破禁锢而冲出来。 从众多的陵墓中,从层层的阴影里,冒出了一个人的轮廓,衣带翻飞,每一步都带着侵略的意味。他在皇陵里放肆地跨着大步,好像这并不是翊朝最庄严神圣的地方,而是他私人的花园。 是那个恶鬼,是麻兀。 麻兀的身后跟着两个侏儒——也不知道麻兀怎么有这样的癖好,专门喜欢搜集用侏儒练就的恶鬼——一前一后,抬着一个薄皮棺材。 这个棺材看不出样式,但就算距离远,南风也能觉察到它的廉价和破旧,偶尔还会发出难承其重的吱吱呀呀的叫嚷。它似乎是从某一个义庄里“借”来的。 西洲说:“你也听苍泓真人说过了,麻兀需要更换皮囊,但他会因此消磨大量的怨气,因而需要借助皇后的怨气。把皇后的肉体烧掉是最好的办法。所以……” “所以,那个薄皮棺材里盛放的,是素尘的肉身!”南风愤恨地说。 西洲用沉默表示了对这个猜想的赞同。 哎,素尘那么爱干净的人,就算是真的死了,也不想被人糟蹋皮囊。 只见麻兀稳稳地站在祭台上,得意又高傲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在监督侏儒们放好了盛放着素尘肉身的棺材之后,大手一挥,隔空劈下去一股满是侵略性的怨气。怨气如刀,将蠢蠢欲动的皇后棺椁生生劈碎,冲破天际的怨气如惊涛骇浪,在宽阔而死寂的皇陵里汹涌。它叫嚣着,跌跌撞撞,四处碰壁。 但是这怨气并不会因为碰壁而消散,甚至不减反增,气势越来越强。 自然啊,被背叛的这么惨,被压制了这么久,她怎么甘心? 可如此恐怖的场面,麻兀竟一点也不恐惧,反而很是……贪婪。 对,就是贪婪。 他像看待一份难得的丰盛大餐,一个意外之喜,一个不可割舍的绝世宝物。 他身上的黑色的怨气也因为情绪激动而被激发出来,与周围四溢的怨气碰撞、融合,去感受外界的怨气是多么纯粹和澎湃,去想象自己得到这怨气之后那超绝的能力和不受任何人控制的运势。 他终于笑起来,从微笑变为朗笑,最终发了狂、逞了疯,以致肆无忌惮了。 麻兀的两个侏儒属下非常有眼力,对主人的意愿极为了解。他们不用主人发布命令,从皇后的棺椁中取出遗体,不顾遗体上散发刺鼻的恶臭,朝着祭台上的火坑扔过去。 只要皇后被挫骨扬灰,她的魂魄就再也没了栖息之处,怨气更加浓烈。如此精纯的怨气,足够让麻兀抛下这副残破的只剩下骨架的躯体,而寄身于素尘那副被仙境熏染了五百多年的身躯。 明知道在麻兀动用换身术的时候法力最为薄弱,但南风再也忍不住,朝着祭台飞奔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的蚍蜉撼树一般的救援有什么意义,但如果让她亲眼见证一个可怜的女人灰飞烟灭、遗恨难消,让她旁观救她、护她的师父沦为恶人长留世间的工具,她还是做不到。 更何况,有西洲这个傻子陪着她,她还有什么顾虑呢? 令南风没有想到的是,浩瀚而黑沉的夜幕上,掠过几条明亮的线条,璨如流星,迅如闪电。它们从南风的头顶飞过,直逼怨气肆虐、得意洋洋的麻兀。 苍泓真人带着不归境的他的弟子们,在紧急关头赶到了! s:///book/12/12780/827210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8章 素尘有点不正常 纵然和麻兀有三次交手,但南风还是不得不惊叹于他强大的怨力。麻兀的反应如此迅速,能准确地接住苍泓真人和从蒙真尊联手劈过来的仙法,且在人数十分不占优势的情况下,还可以坚挺很久而不落下风。他到底是怎样的恐怖存在啊! 就是和他交手的两位仙者,也暗自叹服一番,心头不觉一颤。 不只是麻兀,麻兀的两个侏儒手下也并不弱,不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偷袭而乱了分寸,给主人添乱。相反,他们暂时放弃了焚烧皇后尸体的任务,左右配合,稳稳地拖住了试图查看素尘情况的陌瑀仙尊——那位美丽的仙者陌瑀仙尊,正是被麻兀杀掉的不归境二弟子陌宇真尊的妻子。 便有不归境的人寻了机会,将皇后的尸身重新安放回棺椁里,念了几句法咒,将她的灵魂妥帖地封印在里面。 在皇陵里狼奔豕突的怨气,终于逐渐消弭,最终消散在夜色里。 祭台周围战得正酣,恰给了南风一个解救素尘的机会。 正如当初西洲料想的,破旧的、散发着轻微尸臭味的薄皮棺材里,静静地躺着一身白衣、闭着凤目的素尘。 此时的素尘与往日没有太多不同,只是衣服带了灰尘、有了褶皱,一向工整的头发,被睡得凌乱。 “师父!”南风扒着棺材边沿喊着。 素尘一动不动。 南风慌了神,喊:“素尘!” 素尘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南风急了,伸出手想要拉素尘出来,谁知道还没有触碰到他,就被一个看不见的气流弹了回来,随即,素尘手上的玉魂扇,发出幽微的蓝色的光亮。 南风被西洲抢进怀里,既惊且忧的情绪半晌不能平复。 西洲抱着南风,皱着眉,说:“你师父怕是被什么结界困住了。” “困住了?” 西洲仔细观察片刻,肯定地说:“是梦,而且是噩梦。” “你怎么知道?”南风脱口问道,随即,她后悔了。西洲被迫在麻兀身边那么久,被麻兀折磨了那么久,有什么肮脏冷酷的术法是没有见过的? 想到这一点,南风赶忙换了问题:“我其实是想问,怎么才能解开这个梦?” “我没有办法。这个术法很霸道……” 南风本就不想让西洲为此涉险,听西洲这么说,反倒松了一口气。 虽然做恶鬼已经一百多年,虽然从沉睡中醒来也已经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可南风对于术法和结界,依然一窍不通。 无知便无畏,所以南风将自己的手掌伸向棺材。 或许是感受到了封印在素尘身上的结界有了明显的波动,渐渐处于劣势的麻兀突然从战局里抽出身来,转而杀向南风。他心里是非常懊恼和痛恨的,他没想到一个忘记了前尘过往的人人喊打的手无缚鸡之力的黄毛丫头,竟然阴差阳错坏了他的大事,早知道就不该留着她,哪怕是当年赫连衣用肉身和他交易,恳求他留下南风的命。 手上攒足了怨气,恶狠狠地向南风杀过来。 身为有上千年道行的苍泓真人和从蒙真尊竟来不及追击麻兀而救援南风——当然,他们也没有救援的想法——眼看南风就要成为麻兀排解愤恨的对象。 西洲的反应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只见一向温和、病弱的他突然从胸口拔出那根锁魂钉,带着沙哑的嘶吼,奋不顾身地迎上了麻兀的致命一掌。 “西洲!”南风大喊。虽然早有准备,虽然早就明白西洲会用尽生命的力量保护她的安全,但如此不顾一切的举动,还是让南风心疼和恐惧。 就在那一刻,南风忽然意识到,西洲现在刺向的那副身躯,其实在一百多年前,是属于西洲自己的。西洲在用最决然的姿态,毁灭自己的肉身。 这比亲手毁掉自己的骨肉孩儿,并不能轻松多少。 二人触碰在了一起,一霎时,卷着肆虐的怨气的阴风在他们中间轰开,以拔山倒树的气势炸出一朵巨大的黑色的花,这朵花却一点也不柔美,反倒把人们击打的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显然,麻兀是无法用怨气与锁魂钉抗衡的,想着这东西是当初他亲手埋进西洲体内的,麻兀气笑了,骂道:“没成想你是条喂不熟的狗,现在转过头来咬我!好,反正没了锁魂钉,你的肉身也保不住了,不如我现在就取了你的魂魄。你的魂魄被我锁了一百多年,比那皇后的可一点也不差!” 说着,麻兀发了狠,集中精力对付灵魂不稳、痛苦难当的西洲。南风是绝不可能袖手旁观的,她随手捡起祭台上燃着烈火的木柴,舞动着手臂援助西洲。 好在苍泓真人和从蒙真尊知道,以南风和西洲的能力不能和麻兀抗衡,将麻兀包围起来,各施所能地对战麻兀。 麻兀不能立刻杀掉西洲以泄愤,又陷入了围攻中逃脱不出,本想寄希望于两个手下,却看到一个手下已经被杀,另一个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便急躁起来,露了破绽。苍泓真人再接再厉,送出锋利一掌,将麻兀打得几乎散架。 麻兀成了一只被惹怒的孤狼,发出刺耳的嘶吼,集中全身的怨气,嘭的一下,冲向周围的敌人。 苍泓真人和从蒙真尊也就罢了,都是得道仙者,不至于损伤,只是被逼的后退了几步,很快重回战局。可南风和西洲受不了这么强大的冲击,被一同高高抛出去,砸在地上。 苍泓真人一边控制住怨气即将耗尽的麻兀,一边命令南风:“不要耽搁了,快带素尘走!” 是的,耽误不得了。且不说素尘的情况尚不明朗,就是西洲,情况也非常不乐观。他自行拔出锁魂钉,对自身消耗太大,如同赌命,此时受了重创,必须马上离开。 心中焦急,南风顾不得身上被震的疼痛,爬起来执行苍泓真人的命令。她滚到距离她不算远的棺材旁边,探进手去,想把素尘拉出来。 可素尘身上的结界好像有巨大的吸引力,把南风死死地吸过去,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南风看见,素尘手上的玉魂扇光亮乍现。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西洲来不及把锁魂钉重新埋进胸膛里,连滚带爬地去寻南风,试图把她拉起来。 可那个结界如此强大,通过南风,将西洲一起牢牢吸引住! 素尘依然闭着眼睛,沉在他的梦里。 西洲和南风的意识逐渐也不再清晰,他们感觉有无数的场景、无数的人物闪现在他们的脑海里,喧闹而冷漠,杂乱而无聊。那些场景非常陌生,是他们不曾经历过的;又非常熟悉,都刻在他们的灵魂深处。 南风不愿承认那个故事在五百多年以前曾属于她,曾属于西洲,她固执地认为这个故事只属于素尘一个人。叶易安的过往已经很苦了,她不想增添更多的苦恼…… 可就算她不愿承认,那个叫做江寒的女孩,也曾经与她共用一个灵魂,是她的前生;多情的、温柔的西洲,还是求而不得的下场;至于素尘,作为晋王殿下容慕之,他的生命也可笑得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9章 悲嫁 靖边王府江家长女今日出嫁,是个足以轰动全国的消息,且在此之后数百年,人们谈论起来依然兴致盎然。不是我夸大其词,其中原因,怕是说给你听你都不相信。 靖边王江听白战功赫赫,可惜天妒英才,年仅三十五岁便薨逝了,留下一儿一女,实在可怜。陛下念及靖边王功勋,想着两个孩子无父无母,提出将他们收入宫中抚养,谁知道,竟然被驳了面子。 提出异议的是江听白的女儿江寒。 当时这个小姑娘只有十四岁,自小身体孱弱,却是个极聪明伶俐的才女,尤其在兵法韬略上颇有研究,几次跟从父亲出征,为父亲出谋划策。 江听白在世的时候,一向低调沉稳的他,破天荒地在一场庆功宴上夸赞自己的女儿说,我能挣得些许功劳,多亏了我的女儿! 江寒之名,由此传于江湖与庙堂。 江听白为国捐躯后,江寒听说陛下有意将她和弟弟江宏收入宫中抚养,身穿素服,手捧靖边王府护国金令,跪在朝堂上,声音朗朗,道:“臣女与弟弟有幸得陛下垂爱,本该千恩万谢承受恩泽,但先父曾留有遗训,得君恩养易,为国尽忠难。臣女恳请陛下,允许臣女抚养弟弟,并代替弟弟接管靖边王府护国金令!” 朝堂上响起轻微的议论声。 皇帝轻咳一声,说:“可是,江宏还太小……” “古有王勃五岁能文,骆宾王六岁能诗,项橐八岁做孔子老师,甘罗十二岁游走列国,封爵拜相。臣女虚度年华十四载,弟弟江宏也已经十二岁。虽不比前朝先贤前辈,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不敢一日忘怀。如今边疆未稳,我靖边王府但有人在,决不许宵小之辈窥探国土!臣女请求代行靖边王统兵之权,求陛下恩准!”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慷慨激昂,铿锵有力,实在不像是一个只有十四岁的柔弱的小姑娘能说得出来的。在场的朝臣,有须发皆白的大儒,有姿容伟岸的将军,有王侯,有贵胄,无不嗟然而叹,毫不吝啬地奉献出他们的敬佩。 皇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负手而立,说:“靖边王教子有方,朕不如他;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志向,足以告慰江家历代英灵。既如此,朕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朕就将靖边王府的护国金令和所辖将士交托给你,望你能为朕固守疆土、扫除奸凶!” “臣江寒领旨谢恩!” 那一天,人们都记住了一个白色的纤细的身影,瘦弱,却自有一段不容轻视的傲骨。 之后六年,江家姐弟时常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无论是以少胜多的关右之战,还是孤军深入而险胜的饮马川之战,无论是以逸待劳的红风谷之战,还是千里奔袭的晋阳支援战,靖边王军都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人们传颂最多的,不是万军之中从容进退的小元帅江宏,而是运筹帷幄的靖边王府郡主江寒。 传说江寒身体孱弱,有咳喘的旧疾,手无缚鸡之力,所以从不在三军阵前露面,但每一场战斗的背后,你都能发现她那双拨动乾坤的手。横尸遍野,流血漂橹,一将功成万骨枯。威名和功勋的面前,陈放的总是残酷的现实。 江寒曾望着战后惨烈的景象,落寞地说,我会有报应的。 是,她的“报应”很快就到了。 大荣永历二十一年五月二十,是江寒出嫁的日子,可这一天,靖边王府没人会露出欢乐的面孔,没有人敢祝福她,因为,她要嫁的,是大荣的四皇子容慕之。 大荣四皇子、晋王容慕之,乃是个传说中十全十美的人物,不仅长得潇洒出尘,更是统兵的好手。他是被认为最像陛下的皇子,也是朝臣们猜测的国储人选。 你要问了,既然容慕之那么优秀,是无数闺阁少女的绮梦,为什么江寒不愿嫁给他呢?哎,个中缘由,说来话长啊。 就在一个月多前,北狄侵犯的大同郡。陛下任命晋王容慕之为大元帅,统领朔北、西北总共一十八路军队,靖边王府自然也奉命参战。 战事紧迫,军令如山,江寒姐弟领兵三万,一刻也不敢怠慢,星夜兼程。 大军在山阴城落脚,想在此处稍作休整,查探大同军情,好做部署。 不过,山阴城早已接纳了第一批驻兵。 比靖边王的西北野战军先到一步的,是一个由五千多人组成的部队。部队首领名叫风晴色,是金吾卫大将军风德义的女儿,也是晋王容慕之新过门的王妃。 容慕之少时拜风德义为师学习武艺,由此与风晴色相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人新婚不久,若不是战事紧张,恐怕晋王殿下也舍不得让她出征。 这位王妃,名号丝毫不逊于江寒。她绝不是一个靠着父兄和丈夫的赫赫功业耀武扬威的世家小姐,也不是花拳绣腿卖弄本领的江湖女流,她是一杆长枪横扫八百里黄沙的巾帼英雄,是逢乱必战的三军统帅。她麾下只有五千骑兵,却个个骁勇善战,被北狄人称为“鬼军”。 “水定江寒花不语,风动天晴月色明。”这是街头巷尾传唱的一句诗,也是对大荣“文武双璧”的最好赞誉。 虽说江寒和风晴色并称,但两个人其实并没有见过面。 一者,她们都是女子,就算功劳再大,也没有上朝理政的机会;而领兵出征的时候,风晴色在前线作战,江寒在军帐布防,也常常错过。对此,两个人虽嘴上不说,心里也藏了遗憾。 这次,在行军的路上,竟然能见上一面,不得不说,也是因祸得福。 风晴色乃是个豪爽的女子,一听说江家姐弟即将到达山阴城,大为激动,将手中的双龙银枪扔给侍从,从演武场上下来,直奔城门口而来。 三万野战军将士如黑云压境,裹挟着风尘逼近。风晴色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眯着眼睛远望,就看见茫茫的队伍前面行驶着一辆青白色的马车。马车因颠簸而剧烈晃动,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走。偏偏它又很倔强,背靠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雄健之师,执着地奔跑着。 风晴色爽朗地笑道:“神交已久,足慰平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0章 文武双璧 山阴城下初见,江寒便记住了那个张扬俊逸的身影,记住了那张洒满了阳光的健康的脸庞。风晴色身穿一身亮红色的铠甲,黑色的披风烈烈招摇。她如风中明媚的色彩,将整座城池照的透亮。 江寒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下的马车,怎么跨到风晴色面前,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行礼。她只知道,在风晴色迎上来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的脑袋都因为愉快而迟钝了,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位绝代风华的铁血女侠。 晋王妃吗?难以体现她的卓绝。 风姑娘吗?不能显露她的傲骨。 风将军吗?又隐藏了她的风姿。 江寒斟酌半晌,称了一句:“凤翼将军,幸会幸会!” “凤翼”二字是两年前风晴色组建“鬼军”的时候,容慕之为她拟定的番号,只可惜当今圣上的第一任皇后名讳中有“翼”字,兵部为了避讳,没有同意这个番号。 风晴色似乎很欣赏江寒带了窘迫的停顿,但是听到“凤翼将军”这个称呼的时候,明亮的眼睛更是散发光彩,嘴巴咧开,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在江寒心里,只有风晴色才能配得上“凤翼”这两个字,别人,江寒并不在意。 风晴色拉着江寒的手,亲自引着大军往城内走,谈笑的声音在这个小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得到:“靖边王府江家姐弟的威名,我未带兵的时候就听过,早想一睹风采,可恨无缘相见。我虚长两载,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惭愧极了。呵,今儿个可算是见到了西北野战军的大军师,真是造化!” “将军折煞我姐弟了。我们……” “你莫谦虚,我可没有半句虚言!”风晴色嗓门更是高了几分,脸颊带了红晕,“且不说我,就是晋王殿下也常常由衷赞叹二位的文韬武略。晋王殿下若是在此,怕是比我还要激动呢!” 江寒兴致更浓:“区区浊名,哪敢污了晋王殿下的清耳?不过,殿下在哪儿?为何没有与将军同行?” 风晴色“咯咯”地笑出了声:“他为什么要跟我同行?我才不要像个跟班一样呆在他身后。我建我的功,他扬他的名,谁也别碍着谁才好呢!” 江寒也笑了,说:“将军说得对,倒是我浅俗了。” 说说笑笑,眼看已经穿过了点将台,就要到鬼军的营地了。风晴色的侍从很有眼力,将靖边王府的西北野战军分批安置。江宏一向关心兄弟们的食宿,又见两个姑娘兴致颇高,谁也不能插进话去,便端正地行了个礼,忙着安置自家兄弟们去了。 正在紧张巡逻的鬼军骑兵高坐在马背上,给风晴色抱拳行了个礼,又排着整齐的队形离开了,扬起几分沙尘,带出了战场上特有的戾气。 江寒被这轻微的沙尘,呛的咳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风晴色关切地说。 这一阵咳嗽来势汹汹,半天没有平息,反倒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半,江寒的脸上登时就带了一层冷汗,脸颊也带了不正常的红晕。 “叫军医!”风晴色对身边的军士大喊。 “是!” 风晴色又补充了一句:“把江小王爷也找来!” “是!” 江寒想制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风晴色搀扶着江寒,感受到她因为咳嗽而剧烈颤抖的身体,才发现她到底瘦成了什么样子。白色斗篷包裹着的,简直是一个行走的骨架,露在外面的素白的手腕,能清楚地显露出血管的走向。她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原本还只是弯着腰,现在整个人缩成了一团,五官也皱在一起。 等着江寒好不容易停止了剧烈的咳嗽,风晴色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江寒在风晴色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眼前炸开的蓝色和黑色的光晕引的她直犯恶心。她定了定神,忍下胸腔和腹部传来的疼痛,勉强扯出个笑容,说:“病体支离,让将军见笑了。” “我先带你去休息,军医马上就到。”风晴色说。 江寒苦笑:“不必麻烦旁人。许是路上走的辛苦,有些乏了。我带了药,一会儿吃一剂就没事了。” 江寒的落寞,被风晴色尽收眼底。风晴色知道,江寒是整个靖边王府的脊梁,像她这样才华横溢的女子,是绝不愿意在他人面前显露自己软弱的一面的。风晴色没有再追问任何关于江寒身体情况的事,只搀扶着她,带她来自己的营帐休息。 风晴色将江寒安顿好,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帮她擦拭额头的时候,才发现她原来还发着热。 风晴色带了怒气,说:“你在发烧!若不是临时在山阴城歇脚,你难道要一直扛着吗?你要这么拼命吗?”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还不到二十岁呢。 江寒瞧着风晴色的表情,竟是心中一暖。自从母亲和父亲相继去世,就再也没有人会用这样的口气对她说话了。府上其他人都战战兢兢的恭维她,就算劝两句,也是屏息凝神的,让江寒觉得疏离得无聊。风晴色的话虽硬,听起来却舒服得很。 可毕竟是战时,她不能成为全军的累赘,所以她接过风晴色手里的热毛巾,嘴硬地说:“只是旧疾,并不严重,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可是你……” “姐姐!”门外传来江宏焦急的喊声。听到这声呼唤,江寒身子一抖,连忙将手里的茶碗放下,站了起来。 风晴色很有眼力,尤其是看到江寒投过来的乞求的眼神的时候,更是把已到嘴边的责备忍了回去。她轻叹了一声,转身去开门。 江宏听风晴色派去的军士说江寒病得厉害,哪敢怠慢,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见到开门的风晴色,他草草行了个礼,问:“风将军,请问我姐姐怎么样了?” “任远,”江寒唤着弟弟的字,迎了上来,“你怎么过来了?” “任远”这个表字,是江寒给弟弟起的。平时没人在场的时候,江寒称弟弟为“宏儿”,但在人前,她就会唤他的字。江宏每每听到姐姐称他的字,常觉得自己长大了,心也沉静很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1章 女儿家的心事 &lt;!go&gt; 江宏站在门口,简单整了整自己因为奔跑而不工整的铠甲,行了个礼,说:“姐姐,可无恙了?” 江寒没有将弟弟迎进来的打算,只站在门口,微笑着说:“我很好,你不要惦记我。眼看就要到大同了,不可怠慢,以免贻误大事。” 江宏停顿片刻,瞧着江寒确实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说:“是。姐姐放心,明日一早启程,绝无差错。” 江宏离开了,相比于来时,他的脚步沉稳有力。 风晴色将江宏目送离开,关上门,拉着江寒坐回原处,说:“既然知道两军阵前不可怠慢,就要好好照顾自己。江小王爷再怎么文武双全,毕竟年纪还小,需要你时时提点。你莫要让他挂念才好。” “是,将军教训的是。” 风晴色笑了,虚推她一把,说:“我哪敢‘教训’你?我唯恐做错了事,被你‘教训’了去!” 江寒也笑了起来,脸上总算有了些精神。 风晴色心思细腻,将自己的床榻让出来,说:“你身体不好,需要多休息。这里条件简陋,连个像样的床榻都没有。我这里好歹能住人,你就在我这里凑合住下。晚上晋王会叫着几位将军来山阴商议军情,我到时候叫你。” “晋王殿下要过来?” “也是刚刚信兵来通知的,说晋王去大同巡查,晚上会纠集大伙商议抗敌之策。你先在这里睡一觉,我去演武场,跟小王爷商量一下合军的事。” “我跟你们一起!” 风晴色按住想要起身的江寒,催促她躺下,说:“小王爷已经长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不过是合军而已,又不是上战场,还需要你托着病恹恹的身子去管吗?” 说的也是。 风晴色见江寒不再坚持,很是满意。她转身拿出一件白色的长衫,说:“虽说现在天气热了,但你还在发烧,不能着凉。我这里也没有被褥,你就将它盖在身上,也舒服点儿。” 这件衣服白的耀眼,材质也极佳,但随便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件男装。 “这是……晋王殿下的衣服?”江寒问。 风晴色咧着嘴笑,脸上浮现出女子特有的娇羞。这种表情能落在杀伐果决的风晴色的脸上,让江寒觉得新奇。 风晴色一边抖动衣服一边嗔怪地说:“你不知道,晋王他洁癖地让人头疼。你看看这件衣服,哪里脏了?他穿着往兵营里转了一圈,非说染了汗臭味,就再也不肯穿了。我都给他洗了,洗的干干净净的,他还是不穿。他自小就这样,衣食住行,非得要绝对干净才行,浪费的厉害!” “可是,在军营里,哪里干净的了?” “说的是呢!”风晴色无奈地说,“左右我是懒得管他了,随他折腾。罢了罢了,不说他了。你且休息,等你睡醒了我们再聊!” 江寒也确实乏的厉害,被风晴色照顾着躺下,不一会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的不算长,胸腔的钝痛和沉闷压的她喘不过气来。等她悠悠转醒,就看见身边放着一个药碗。药液还有余温,略带了苦涩的药香沁满了狭小的房间。江寒知道,药是风晴色端过来的,见她睡着,也就没有叫醒她。 江寒喝了药,穿上靴子,将容慕之的衣服小心地叠好放在床头,修整了一下仪容,走出了房间。 落日的余晖洒满了天空,斑驳的霞光配上层次分明的云彩,果然是壮观景象。江寒不爱边城,却爱边城的夕阳。 听说风晴色此时身在城楼等待晋王殿下回城,江寒也往城楼方向走去。 风晴色站在城楼上远眺,她的双臂撑在女墙上,一条腿高抬着,踩着女墙上凸起的石砖。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强弓,却没有拿箭,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有些心不在焉。 晋王殿下马上就要到了,她当然心不在焉啦。 江寒暗笑了一声,揶揄道:“再使劲望一望,怕是会一不小心变成望夫石了!” 风晴色听到背后响起的嘲笑声,脸上绽放了灿烂的笑容,她迎上去,拉着江寒站在城楼中央,说:“有精神取笑我了,可见睡的不错!” “当然,好久没有睡的这么好了!”江寒笑答。她转而又说:“我可是打扰了‘望夫石’‘独倚高楼’吗?” “你——”风晴色抱怨,“你真是好刻薄的一张嘴!” 两个姑娘相视而笑。 夕阳已经留不住它的光辉,即将被埋进地平线之下,它好像还怀着无限的眷恋,迟迟不肯妥协。 风晴色转过头来问:“江大军师,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要好好问问你。” 风晴色说的阴阳怪气,江寒也阴阳怪气地回答:“凤翼将军有什么指教啊?” “我听说,河间王的独子刑部侍郎苏淮婴大人前些日子递上了一封折子。这封折子直呈陛下,却不知怎么的,闹得整个京城人尽皆知——咱们才冠绝伦的大军师,能猜出奏折的内容吗?” 这次轮到江寒窘迫了,她低下头,声音比虫鸣还小:“将军关注的东西可真多。我远离京城,哪里会知道什么奏折?” “不知道?不知道你害什么羞?”风晴色亮晶晶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却还固执地把目光盯在江寒的脸上,“我可知道,苏大人的奏折情真意切,是恳求陛下赐婚的!” “将军……” “怎么,现在知道求饶了?”风晴色得意地说,“苏大人可是个大才子,若不是故意避嫌,三年前的科考怎么会只落个二甲第四名?若是我,才不扭捏呢,直接把人抢了藏进府里!” 风晴色可不是说说。传说当初她就是看着晋王殿下长得好,将人家绑了困在家里,等晋王答应了婚事,才乐呵呵把人放出来,这件事,可是大荣朝人尽皆知的趣事。 “你莫要替他找借口,什么‘避嫌’,分明就是技不如人!”听风晴色提起科考的事,江寒就有些耿耿于怀。当初苏淮婴可是信誓旦旦地说,要考中了状元,然后骑着高头大马来家里提亲的! 没想到风晴色大笑了起来:“啧啧啧,人还不是自己的呢,怎么就替人家谦虚上了?” 这…… 哎!到底还是被风晴色识破了! &lt;!over&gt; s:///book/12/12780/828677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2章 突如其来 &lt;!go&gt; 天色完全降下来,天地都被无尽的黑暗笼罩着。天上一轮明亮的月亮,照的人心里亮堂了许多。小小的山阴城里,已经整齐地挂满了灯笼,一闪一闪的,像天上忽明忽暗的星星。 两个姑娘有说有笑正是热闹,听说江宏过来了,便都把心思藏了起来。 虽说江宏只有十八岁,但已经是个身姿挺拔的三军首领。他腰上挂着一对名叫“河清”和“海晏”的双刀,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跨着大步走过来。 “河清”“海晏”是江听白传下来的双刀,是他年少的时候请锻造大家费尽心力打造的。且不说它的高超工艺,就是制作刀身的玄铁,也是世间难得。 江听白阵亡之后,这对双刀由江寒取回,传给了弟弟江宏。它们于是成了靖边王府家主的象征。 “风将军!姐姐!”江宏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生命力。 “宏儿。”江寒带着笑意迎接弟弟。 江宏难得看见姐姐这么高兴,更何况还在三军阵前,一直以来的担忧淡化了不少。他走到江寒身前,帮着她披上披风,说:“姐姐不要在这儿站太久,小心着凉。” 江寒用披风将全身裹住,说:“我跟凤翼将军说两句话,说两句话就回。” 江宏又说:“今天的汤药已经快要煎好了,姐姐别忘了喝。” “好——”江寒对弟弟无微不至的照顾表示无奈,“你什么时候开始热衷于管着我了?” 江宏害羞地笑笑。 风晴色插嘴为江宏“辩护”:“怎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若有这样的弟弟,一定每天朝王母娘娘观音大士磕头谢恩呢!好了好了,这里起风了,下楼!” 最后几个字被风晴色吆喝的亮堂,挂在城门两侧的灯笼也跟着颤了颤。三个人都笑起来,并排着往城下走。 “等等!”江宏忽然说道。 江寒疑惑:“怎么了?” 江宏眉尖一跳,说:“你们有没有听到马蹄声?” 江寒和风晴色侧耳听了听,除了风声,什么也没听到。 但江寒了解江宏,这个小孩子有狐狸一样敏锐的听觉,所以她问:“哪里传来的?” 江宏朝着墨池一般黑沉的城外望去。 山阴城外,看不出任何异常,偏叫人心惊胆战。 忽然,城内响起一阵喧闹,因为距离远,所以若隐若现。 “发生什么事了?”风晴色大声质问身边的侍卫。 侍卫吓了一跳,慌忙说:“卑职去查!” 喧闹声有增无减。一种恐怖的气氛突然压向了这个小城。 “报——”刚刚去探信的侍卫回来了,慌张地说:“回禀将军,城西突然遭遇北狄人偷袭,我方不知道什么人,竟然偷偷打开了西城门!驻守西城门的靖边王府端木将军已经和北狄人打起来了!” 西城门,西城门原本并没有多少驻军,只是由于今天靖边王府的临时入城,才组织了比较完善的布防。现在西城门被打开了,但凡有脑子的,也知道叛徒是出在靖边王府的。 江寒和江宏俱是一惊。 江宏毕竟年纪小,脸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涨红,提起剑就要往楼下冲。 但更让大家措手不及的是,城外的局势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江宏的耳朵果然灵敏,因为城外忽然出现了数量难以计算的北狄骑兵。那些骑兵在黑夜的保护下,已经逼近城门口,江寒几乎能看到敌人嗜血的眼睛! 原来是里应外合四面围堵! 江宏更是慌张,他不知道谁背叛了他,却知道此时的局势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他对江寒说:“姐姐,我去调曲将军支援西城门,你在这里稍等!” 江寒没有任凭着江宏离开,她拉住了弟弟。 江寒的额头上沁出了薄薄的汗,却还保持着一贯的镇静。她说:“靖边王府在西城门屯兵一万人,首领端木将军也是我王府的骁将,不过是小小考验,你便慌了吗?” “可是……” “王府确实出了叛徒,这是你我的奇耻大辱。不过,任远,你现在要做的是稳定战局,而不是吵嚷着去算账。白擒虎离西城门最近,你带他去支援,剩下的事,权且交给我!” 江寒的眼神是如此的坚定,与她温婉柔弱的表象完全不同,连风晴色也为之一叹。江宏终于镇定下来,应了一声,转眼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城楼这边和西城门战况都很激烈,原本的偷袭战因为城内的反应及时,已经变成了正面攻守战。双方刀剑相加箭矢如雨,哀嚎声震动天地。 江寒惊险地躲过一支飞来的箭羽,大声询问指挥作战的风晴色:“将军,晋王殿下今天晚上真的会来吗?” “信兵是这么说的!”风晴色将江寒牢牢护在身后,将准备登上城楼的北狄小兵戳了个透心凉,腾出心思回答。 “殿下带了多少亲兵?”江寒问。 “不知道!” “都有谁知道这个消息?” 风晴色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登时冒了冷汗:“殿下说要提前商议作战计划,让你我两军提早准备,所以……”风晴色奋力杀掉一个挥舞着弯刀的北狄人,从嘴里挤出来的字带了极大地恨意:“所以,将士们应该都知道了!” 靖边王府出了叛徒,身份未明;北狄人已经打到了城下,暂时摸不清底细;晋王殿下今天晚上会来山阴指挥作战,随行的有好几位战功赫赫的将军。 且不说整件事情是不是出于巧合,不管北狄人是不是已经掌握了晋王殿下的行踪,总之,关乎整个战役成败的总指挥晋王殿下容慕之,现在处境危险。 就算山阴城内的将士都战死又怎样,就算山阴城拱手让人又怎样,只要晋王活着,至少各路兵马还能相互配合,若是晋王被伏击,群龙无首,大荣危矣! 江寒转身跑下城楼。 “干什么去?”风晴色一面拼杀一面喊。江寒身子孱弱,手无缚鸡之力,若是被流箭射中,安有命在? 可江寒惊险地避开一个个夺命的兵刃,头也不回地回答:“带兵,支援晋王殿下!” 北狄人从北来,有山脉掩护,容易设伏,而东西两面地势平坦。晋王一定会从东面过来。江寒能猜到,北狄人也一定能猜到! 江寒骑上准备好的马匹,片刻不敢停息,直奔东城门。她调动驻守东城门的曲将军及其下属三千人,出城救援晋王容慕之。 &lt;!over&gt; s:///book/12/12780/828677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3章 一时功臣,一时罪人 等江寒率军赶到的时候,晋王容慕之以及二百多位将士已经和北狄人战成一团。在月色和火光的掩映下,容慕之挺拔的身姿耀眼夺目。 容慕之果然是个爱干净的人,在别人都穿黑色铠甲、披黑色战袍的时候,唯有他还固执地穿着白色的铠甲,身后沾了血渍的袍子也是白色的。纵然酣战多时,他的头发依然一丝不苟,手上挥动的长剑给他增添了英武的气质。 可惜天色暗淡,看不清楚他的五官长相。 江寒的指挥非常迅速而到位。眼看攻击容慕之的人数并不多,她便猜测周围有伏兵。于是她指挥曲将军带两千人分两路清扫伏兵,并命令剩下的一千人直接冲入战阵中。 由于自小体弱,江寒不能学习武艺。因此她并不逞强,在战阵的最外围立定。将士们见她从旁掠阵,一点也不敢怠慢,拼了命地左冲右杀,唯恐战功被别人抢了去。 战势因为靖边王府西北野战军的加入而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北狄人就死伤殆尽了。 容慕之仔仔细细擦拭了自己的长剑,小心地收起来,环视了一下追随他过来的几位将领,发现大家并无大碍,舒了一口气。他望向了坐在马上一动不动的江寒。 江寒从马背上下来,在容慕之面前跪倒,说:“微臣靖边王府江寒救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嘴上说“恕罪”,语气上却傲气的很。容慕之垂着眼睑想,瞧这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哪里来的这一身的骨气? 容慕之寒声问:“原来是西北野战军的大军师。江军师,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此处遇袭?” 这里距离山阴城至少有十里路,多大的喊杀声也不可能传过去,容慕之不这么问才奇怪呢。 江寒一点也没有隐瞒,如实说:“启禀殿下,说来惭愧,我西北野战军中出了叛徒,且现在还没能将他揪出来。正因为如此,山阴城遭到了北狄人的前后夹击。不过殿下请放心,前有凤翼将军坐镇,后有舍弟补救,料想此时,山阴城的危机应该已经基本解除了。微臣立刻着手调查叛徒身份,向京城递奏折请罪。” 不卑不亢,实事求是。容慕之觉得着姑娘确实当得起“文璧”的美称。 “嗯,你起来。”没有夸赞,也没有感谢,更没有责备,只是让江寒站起来,容慕之觉得,这是他能表达的最充分的情感了——聪明人,是无需赘言的。 江寒也没有多余的话,从地上站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没有人敢在容慕之面前表现的如此不屑,容慕之有一点点的不自在,不过两军阵前,他也就忍了。他翻身上马,轻踢马腹,赶往山阴城。随从他过来的将士们很快整顿好队伍,快马赶上。 此时的山阴城里,已经逐渐安静下来。无论是城楼还是西城门,战事已经接近尾声,尤其是城楼上,风晴色命令亲兵们打扫战场,自己则从上面走下来,等着信号兵来汇报西城门的战况。 有一个西北野战军的小将从飞驰的战马上跳下来,动作干净利落,跪在风晴色面前,说:“末将刘巳非奉元帅之命回复将军!” 风晴色放下新搜集来的十几支还滴着血的箭羽,粗粗看了一眼跪在她面前的年轻人,看出他是江宏手下左骁骑中的一个校尉,铠甲齐整,料定西城门的乱局已经平息,松了口气,暗自赞叹江宏年纪轻轻,却一点都不容小视。 果然,那小校尉报告说:“禀报将军,我家元帅已经完全平定的西城门的局势,东城门的守城卫也传来消息,说我方派去救援晋王殿下的军队已经得胜,晋王殿下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请将军放心!” 江寒亲自带兵出城,风晴色自然是放心的,她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奋战了一个时辰的倦意也被冲淡了许多。 风晴色多问了一句:“那——你们家大军师呢?她可安好?” 小校尉答:“安好。只是军师忽然听说后方疑似有北狄残部,执意去追捕,并没有跟随晋王殿下回城。军师想将我家元帅暂时托付给将军,待到到了大同郡,两方合军,再做打算。军师让人传过来了靖边王府的兵符呈给将军。” “给我?”风晴色有些惊异。这么重要的调兵符信,为什么要转交给她? 可小校尉言之凿凿,倒叫风晴色不得不信了。 小校尉从怀里摸了摸,没摸到,又从袖口里掏了掏,也没有,不禁皱了眉:“咦?哪里去了?” 风晴色有些紧张了:“怎么搞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随便放?!” 说着,风晴色已经上前一步,站在了小校尉的跟前。 “将军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小校尉明显也很紧张,翻找的手都在颤抖。 谁说“强将手下无弱兵”的?风晴色瞧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将就是“弱兵”。 “找到啦!”小校尉摸着腰间硬邦邦的东西说。 风晴色更凑近了些。 忽然,小校尉从腰间摸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那匕首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寒光,坚决地、残忍地、毫无悬念地没入了风晴色的胸口! 剧痛从胸前迅速蔓延,很快袭遍全身。 风晴色完全没有防备,眼睛霎时瞪的老大,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把夺命的匕首已经穿透了她的身体。她用尽全力踹向小校尉,而小校尉被踹出老远,还顺势将匕首拔了出来! 鲜血迸流,犹如瀑布!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幸好有几个反应快的,有的抱住风晴色抽搐的身体,仓皇地命令寻找军医,有的朝掀翻在地的小校尉狠狠打了几拳,将他牢牢控制住,有的则要去寻江宏讨说法。 事情变化的太快,而这惨烈的一幕,恰恰落在了平安而归的容慕之和江寒的眼里! “晴儿——” 江寒听到了容慕之撕心裂肺的呼唤,与此同时,她的那声“将军——”也脱口而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4章 圈套 容慕之先江寒一步,飞到了风晴色的面前。他将围在风晴色身边的将士们一把推开,将自己的妻子牢牢地抱在怀里。 不过两步路,江寒却觉得如此遥远,她走不过去了,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脸色惨白。 “晴儿,晴儿……”容慕之声声唤着。 风晴色的身体已经被血水浸透了,胸口处骇人的伤口不断地涌动着刺目的红色。她的嘴巴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却让人听不真切。她的口腔忽然被从喉咙里涌出来的鲜血灌满,身体也不住地抽搐,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容慕之将她抱得更紧,好像怕她变成精灵消失不见。 江寒心口钝痛,眼泪夺眶而出。她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却知道,自己最敬佩的那个女中豪杰,刚刚相识相知,转眼就要失去了。 风晴色突然抓住了容慕之雪亮的铠甲,如此用力,仿佛在做一个约定——那应该是只有容慕之才能听得懂的约定。 刹那之后,她那带着企盼和不甘的眼睛闪了闪,终于失去了神采。 正如一支被风雨摧残的蜡烛,噗,灭了。 世间再无文武双璧! 东方泛起了白色的光芒,微弱而凄寒。不过,黎明即将到来了。 幽微的晨光洒在那个满身是血的女子身上,倒像是在致敬。 英雄落幕,人们都跪在地上,聊表哀思。 忽然有人指着那个已经被打得看不出样貌来的小校尉刘巳非,嚷道:“是他!是他杀了将军!” 很多人起哄:“就是他,畜生!将他五马分尸!”“对,杀了他,祭旗!”“杀了他!”…… 刘巳非表现的很紧张,他被几个壮汉禁锢着,还尽力地往后缩:“别杀我,我是奉了军师的命令来杀她的,我只是奉命行事!” “什么?!”“怎么可能!”人们震惊地说,并齐刷刷地看向了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江寒。 江寒头晕脑胀,完全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 容慕之从痛苦中挣扎出来,眼睛红红的。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最终将眼神徘徊在了刘巳非和江寒周围。 现场乱成了一团,有人冲到刘巳非面前,揪着他的脖领子,狠狠地朝着他的脸招呼,边打边问:“你这畜生,竟敢刺杀将军,还挑拨离间,该死!” 一拳又一拳,直打得刘巳非满脸是血,牙齿也掉了几颗。 可刘巳非还执着地叫嚣着:“军师救我!军师救我……” 声音凄厉恳切,好像真有其事。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容慕之将怀里的风晴色轻轻放在地上,慢慢走到江寒面前。他的步伐远没有平时稳健,甚至险些摔倒。可他还是甩开了被人的搀扶,站在了江寒面前。 “江寒,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容慕之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寒,语气却不像审问,倒像是在哀求。 刘巳非拱火一般地喊着:“军师,军师您别不说话呀,您救救我,求您救救我啊……” 江寒的思绪游离在身体之外,周围的声音,好像都与她无关。 此时精神亢奋的容慕之却被她的“无言以对”惹恼了,他几乎认为这是江寒的默认。他将全身的力气聚集到手掌上,突然厄住了江寒的脖子,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只一瞬,江寒就感受到了容慕之汹涌的怒意和恨意。江寒被容慕之禁锢着,双脚离地,顿时呼吸困难。 “殿……”江寒想说话,却没了机会。 容慕之已经忘了思考为何物,忘了江寒的身份,忘了天下大局,他满脑子想的,只有报仇。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跟随他进城的几位将军勉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就在一个时辰以前,他们遭遇了北狄人的伏击,是江寒亲自带队解救了他们,从这一点上来说,江寒是绝对忠于荣朝的。 再者,就算靖边王府要造反,就算他们投靠了北狄人,他们为什么放着三军统帅容慕之不杀,非要杀一个女将军?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退一万步讲,整件事是江寒主使的,明知道容慕之会大发雷霆,她为什么不躲?为什么等着刺客指认她? 这么简单的道理,在场的人们大多已经想明白了。 可容慕之还装作不明白的样子。他在泄愤。 为了阻止容慕之听信挑拨、酿成大祸,他们赶紧劝容慕之放手,想要解救江寒。更有能言善辩的人将道理快速讲给容慕之听。可是,已经被仇恨和悲伤冲昏头脑的容慕之,哪里听得见只言片语。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杀掉江寒,这个责任,老子承担的起! 江寒真切地体会到了命悬一线的感觉。她的眼前原本只是泛着蓝色的光晕,如今已经完全黑了,耳边的声音也似乎离她越来越远。她上一秒还能听到将军们的求情的声音,下一秒就听不到了,只觉得无法呼吸。喉咙处传来的痛感越来越不清晰,头沉的像个石头,预示着她生命的逐渐消逝。 看不到自己的脸憋的通红的狼狈样,江寒忽然好想嘲笑自己。她以为自己会像她的父王一样,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哪怕不是这样,至少不会辱没了她靖边王江家几代人传下来的忠义之名。 可现实却并非如此。脆弱的人心总会因为莫名其妙的不信任而生出芥蒂,会断送大好前程,会让无数人为之陪葬。 死在容慕之的手上,她觉得不冤,却不甘心。 “放手!”一个声音由远而近,带着滔天怒气。江宏赶到了。 只见江宏已经抽出了三尺余长的“河清”,飞身而起,从上而下劈了过来,目标俨然正是容慕之提着江寒的手臂。人们几乎能想象的到,利刃砍在这条手臂上,声音应该极其清脆而恐怖。 容慕之没有反应,他身边的将军们却反应及时。他们奋力撞开了容慕之,将他尽量撤出江宏的攻击范围。容慕之被猝不及防的一撞,一个没站稳,摔在地上,提着江寒的手也打开了。 江宏的攻势很猛,饶是将军们反应及时,还是砍伤了容慕之的胳膊,豁出了一个近一寸深的血口子。 江寒也摔在了地上,顺势翻滚了一下,没了意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5章 雪中送炭 两天之后的傍晚,江寒觉得脸上有湿漉漉的凉意,终于悠悠转醒。她缓缓睁开眼睛,微微有些惊喜:“苏……淮婴?” 她倾慕的那个男孩。 苏淮婴放下湿毛巾,将江寒睡乱了的发丝用温暖的手指小心地理顺,眼神在她青青紫紫的脖颈上停留了片刻,展颜一笑,满室阳光:“你总算醒了。” 江寒有些激动,想试着坐起来,奈何浑身酸痛,尤其是脖子,更是动也动不得,又跌了回去,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苏淮婴忙给她提了提被角,嗔怪道:“还病着,不要动!” 苏淮婴的声音总是那么温和动听,有书生特有的文雅气质。江寒乖乖地躺好,抿了抿嘴唇,问:“这是哪儿?你怎么会在?” “你忘了,这是山阴城啊。” 山阴!听到这两个字,昏迷前的种种情景重新回到江寒的脑袋里。 “山阴?那……那凤翼将军她……她……” 苏淮婴:“她遭遇刺杀,已经亡故。今天早晨,由她的亲兵护送回京城了。寒郡主,你昏睡的这两天,发生了许多事。” 原来不是噩梦,是可恶的现实。江寒的泪,又来了。 苏淮婴怕她病中忧思,劝解道:“我听说了,你与将军相见恨晚,成为知己。她被人暗害,着实令人遗憾。但你也要节哀,赶快为她报仇才是正理。” 江寒的泪珠没有停歇的迹象,不过她生来倔强,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软弱的一面,翻了个身,脸朝内侧,问:“你来山阴城,也是为了这件事?” 苏淮婴知趣地背过身,解释道:“你也知道,我父王曾做过太子殿下的骑射师父,与太子殿下走得近。此次太子殿下唯恐晋王殿下功劳太大,几天前向陛下请旨监察粮草军备,让我随行。说来也巧,昨天上午,晋王殿下请求彻查靖边王府蓄意刺杀晋王妃一案的奏折经过太子殿下临时驻扎的保德县,被太子殿下拦了下来。太子殿下觉得可以在这件事上做做文章,便将我派了过来,剩下的事,他会酌情处理。” 苏淮婴寥寥几句话,涉及了太多皇室斗争。他这样明明白白地告诉江寒,足见对江寒一片真心。江寒忍住汹涌的情绪,抽搭了几声,转过脸来,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苏淮婴轻叹了一声,说:“这还要看晋王殿下的意思。刺杀晋王妃的人出自靖边王府,这是事实,如今已经众所周知。现在这个人被严密关押,受了重刑,可还是坚称自己是听从了你的指使。现在别说山阴城,就是整个军营,都人心浮动,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晋王殿下和你靖边王府的态度呢。” “宏儿现在如何?” “小王爷?你不知道,你被晋王……钳制着,幸好小王爷及时赶到,这才把你救了下来。不过小王爷性子急,险些砍断晋王殿下的右臂,若不是他身边的将军出手,事态怕是要更加严重……” “宏儿……宏儿他砍伤了晋王?”江寒忍着脖子上的疼痛,猛地抬起头来,话刚说完,就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胸口传来的疼痛让她直冒冷汗。 苏淮婴赶紧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他的手触碰到江寒瘦的皮包骨头的身体,觉得有些硌得慌。他说:“不过是皮外伤,已经无碍了。其实若不是他,以当时晋王殿下不受控制的情绪,你怕是……怕是就活不下去了。” 江宏固然是为了自己的姐姐,私心大于公心的,不过就目前的情势看,他也没有错。 江寒若是真的被晋王一时兴起杀掉了,奸人计谋得逞,靖边王府和晋王乃至整个皇族交恶,对战局造成的恶劣影响不可估量,毕竟,靖边王府几世几代都忠于朝廷,男丁大多战死疆场,几乎没有人能安然度过余生、老死病榻。 前有开国之功,后有保国之业,前赴后继,死而后已,当今天下,唯此一家而已。现在靖边王府只留下体弱多病的郡主和尚未及冠的小王爷,却依然为国征战,可歌可泣。晋王若是真的将郡主当众处死,无异于自毁长城、自断前路。 所以细细想来,北狄人串通靖边王府的叛将里应外合,夹击山阴城,虽以失败告终,损失巨大,但刺杀风晴色成功且嫁祸给江寒,可以说是最大的成功了。 这么一来,事情将如何发展,就看晋王容慕之的态度了。 苏淮婴说:“你也不必过于担心,看现在晋王殿下,应该是已经冷静下来了。一者,他没有限制靖边王府任何人的自由,就是小王爷,也是可以随意出入的;二者,他允许我参与审理那个叫刘巳非的刺客,一切结果,没有避讳任何人。所以我来看你,也是想问问你,对这个刘巳非有什么印象,或许我们能从他的身份上寻找线索,找出离间之人。” 容慕之能很快冷静下来,这是江寒没想到的事。容慕之当初掐着她的脖子、深恶痛绝的表情还历历在目,江寒能看出来,容慕之有多么爱风晴色。 可容慕之到底还是给了靖边王府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能一大局为重,也足见他的胸怀和见识。 “寒郡主,你对这个小校尉一点印象也没有吗?”苏淮婴问。其实苏淮婴对此并没有报什么希望,毕竟江寒统领千军万马,对于一个小小的校尉,怎么会过多关注。 可出乎苏淮婴的意料,江寒说:“我有印象。” “有印象?他很特别吗?” “不是的。”江寒自嘲地笑了笑,说:“我自小体弱,不能修习武艺,只在记忆方面略强一些。靖边王府的人,无论是野战军还是府兵,我差不多都记得他们的身份背景。” 单说靖边王府御下的西北野战军,就有五万多人,更不要说其他的民兵和府兵了。他们的身份背景都能记住,不能不让人惊叹。 江寒思索片刻,说:“这个人以前是我王府的府兵,前年春天被招募进了野战军,身手不错,立了些功劳,一路提拔,成了中镇将。后来有人告他偷窃军械,所以降了职,成了校尉。他是被我王府前任指挥使温鹤南带进来的。” “温鹤南?有点耳熟啊,嘶——他是不是前几年犯了罪被流放的那个?犯的什么罪来者?” “大罪,不止一次的大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6章 起源(一) 前任靖边王都指挥使温鹤南今年已经六十九岁,是江听白刚继任王爵时就在靖边王府供职的老将。但是,这个人有个极大地缺点——狂傲。 原本温鹤南只是对周围的人狂了些,总会和几位老将斗嘴耍脾气,不过他的能力还是有的,一张长弓纵横西北无人能拦,所以江听白很敬重他,对他的无礼犯上不做计较。 后来,江听白阵亡,靖边王府的重任,落在了江寒和江宏身上。 两个孩子都那么小,家中再无男丁可以支撑门楣,自然引起了军中动荡,也少不了被那些老将欺负。当然了,谁能把持靖边王府的兵权,就意味着谁能掌控整个西北地区的领导权,这也是当初陛下希望收养江寒和江宏的最重要的原因。 但江寒接管了江家留下来的庞大的家业,以一个柔弱的女子之身。 就在江听白的遗体陪葬皇陵、江宏承袭王位的第二天早晨,江寒脱下了丧服,带着弟弟踏入了靖边王府校场。 两个孩子,还不如马背高,昂扬着头的样子,怎么也让人觉得幼稚。 行礼吗?江宏承袭了王爵,他们这些王府的将军是该行礼的,可江宏那时还不到十二岁,前两天还乖乖地称呼他们为叔叔伯伯,他身边的江寒更是一个女娃娃,等嫁做人妇,都称不上是江家的人。在他们面前,他们这些老将,用得着三拜九叩地行礼? 温鹤南一手拿着长弓,一手提着大刀扛在肩上,站在江宏面前,喊了声:“小王爷,来玩啊?” 他如此无礼,其他的将军们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静静地等着江宏的行动。 江宏一只手擎着马缰绳,一手按着腰上悬挂的沉重的“河清”“海晏”双刀,冷笑了一声,说:“原来温将军以为,来我靖边王府是玩儿的。不知道我王府百年的军功积淀,怎么给了将军这样的印象。真是惭愧啊。” 将军们惊了惊,更是不敢出声。 温鹤南没有其他表示,歪着头望着江宏,说:“哦,原来小王爷不是来玩的。你是来学骑射的?我可以教给你。” 左卫将军曲绍皱眉喝道:“温鹤南,你还没睡醒吗?不会说话就闭嘴!” 温鹤南“嗤”了一声,依然歪着头站着。 在座的都知道,当初有几个将军非常希望皇帝亲自接管靖边王府的兵权,因为这样一来,将军们就不再隶属于藩王,而是直接受朝廷约束,到时候升迁、封爵,应该更容易一些。 温鹤南就是其中闹的最凶的人。 现在江寒和江宏接管了兵权,就意味着他们的企盼化为泡影,温鹤南怎么能甘心?他想不明白,两个孩子,凭什么能成为他的主人? 江宏轻踢了一下马腹,绕着温鹤南走了一圈,一个“海底捞月”,将温鹤南手里的长弓夺了下来。 温鹤南一向以骑射著称,他的这张弓,重六十斤,力量足,一般的壮汉拉不开这张弓,更不要说拉个满了。温鹤南被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抢了兵器,登时恼了,正要发作,却觉得江宏根本拉不开这张弓,想着正好借此让江宏出个丑、来个下马威,他硬生生忍了下去。 江宏却摆出了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拿着这张长弓摆弄了片刻,环视一下神色各异的人们,左手提着弓,向身边的侍从伸出了手。 侍从很有眼力,送上了一支箭。 这下子,不只是将军们,很多普通士兵也凑了过来。将军们面面相觑,他们想,这么大的阵仗,该如何收场? 江宏全不在意周围的纷乱和猜疑,他提了一口气,搭了箭,双臂用力,将长弓拉了个满。 这已经出乎了众人的意料。 只听着一声“着!”那支箭便飞了出去。那支箭稳稳当当又快速地行驶着,掠过了将军们的盔甲,穿过了随风招摇的旗帜,带着士兵们的一阵惊呼,夹杂着初夏的热气,死死地钉在了伫立在校场另一端的箭靶上! 好臂力!好准头! 校场上一阵欢呼。 江宏没有显出一点儿得意的神态,相反,他的脸上写满了与年纪极其不匹配的坚毅和严肃。他高声说:“这不是本王第一次来校场,却是本王第一次以靖边王府主人的身份来校场。各位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兵,都是靖边王府的老人,都是本王的前辈,将来建功立业、为陛下分忧,还要依仗各位鼎力相助。本王年轻,却不糊涂。天地为证,若各位能同我共苦,本王便能与各位同甘!” 校场上军旗飘扬,让江宏满是活力的声音四方回荡。 曲绍将军首先撩起甲胄,跪在地上,高举自己的佩刀,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末将曲绍愿一心效忠靖边王府,效忠靖边王!” 紧接着,端木磊将军和秦穆将军也跪了下去,说:“将士们恭贺靖边王袭爵!” 将军们都跪了下去,异口同声:“将士们恭贺靖边王袭爵!” 士兵们也齐声说:“将士们恭贺靖边王袭爵!” 江宏和江寒将眼神落在了温鹤南身上,因为这个人,还站在那里,没有表态。虽表现的有些忐忑,有些不甘,但还保持着站立的姿态,扎眼的很。 江寒轻笑了一声,说:“看来温将军有意见了。怎么,身为王府老将,难道心有他属?” 温鹤南眼神飘忽,硬着头皮回答:“本将军只忠于陛下一人。” 这句话听着没有什么,细细琢磨起来倒有了其他意思。若是江寒当场发火,便被认为是否认温鹤南的话,也就否认了“忠于陛下一人”的为臣本分;若是忍气吞声,又会被认为屈服在一个家臣面前,之前的努力便白费了。 将士们还跪着,静静地听着江寒接下来的话。 江寒说:“将军懂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很对。靖边王府立府一百多年,也是如此践行的。但温将军忠于陛下,便欺辱陛下的臣子,将陛下任命的将领视作无物,如何称得上忠义?将陛下与陛下的臣子割裂开来,岂非更是对陛下的不忠?!温将军所作所为,将陛下置于何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7章 起源(二) 江寒的两句话,将温鹤南说的哑口无言。曲绍对温鹤南厉声说道:“温鹤南,还不跪下请罪!” 温鹤南沉吟片刻,只得跪下,说:“温某一介武夫,礼数不周,请王爷和郡主恕罪。” 可江寒没有给温鹤南面子,她说:“温将军此举并非是‘礼数不周’。我知道温将军的本意,在座也可能有将军与温将军想法相同,想着若是我姐弟不能接管靖边王府的兵马,那么很多将军可以转而隶属兵部管辖,直接受陛下指派,不至于在王府中慢慢熬资历。是我姐弟坏了好事。” 端木将军忙说:“郡主这是哪里话。老王爷生前对我等百般照顾倚重,我等不敢有别的心思。” 江寒说:“端木将军是父王生前最敬重的将军之一,江寒再放肆,也不能质疑将军。父王曾多次向我姐弟谈及各位将军,总以无法多多为各位请求恩赏而遗憾。如今弟弟江宏继承先辈遗志,自然是先为各位求了官位俸禄:曲将军和端木将军鞠躬尽瘁,护国有功,分领左右散骑常侍一职,为正三品;秦穆将军、方卓将军和尚在边地巡查的白擒虎将军官升两级;李将军、霍将军、滕将军官升一级。委任诏书即刻就到,兵部尚书裴势源裴大人亲自颁旨。” 几位将军一阵惊喜,连忙称谢。 江寒一笑,说:“各位将军请起。” 将军们站起来,伴随了哗哗啦啦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江寒俯视着跪在地上脸色难看的温鹤南,说:“至于温将军,外不能和睦行阵,内不能清心自持、反思过失,更是欺辱陛下近臣,至于军心不稳,实乃大罪。有罪,自然要罚!” 曲绍抱拳说道:“郡主息怒。温鹤南虽行事傲慢,有错在先,但请郡主念在他为王府效劳近二十年、随老王爷征战南北的一番辛苦上,宽宏大量。” “请郡主从轻处罚。”将士们说。 温鹤南也赶紧告饶:“求郡主开恩!” 江寒看了一眼身旁的弟弟。 江宏说:“姐姐,温将军虽有过,好在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还是网开一面。” 江寒轻点了一下头,说:“既是各位将军恳请,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这样,龙门正缺一个团练使的官职。虽说只是个五品官,但龙门乃是靖边王府辖区内北境最大的城池,与各国贸易频繁,说起来也是个肥缺。请温将军暂代龙门团练使一职,待有建树,再另行安排。” 龙门团练使,正如江寒所说,是个看似不起眼的肥缺,对温鹤南的惩罚,可以算是“恰到好处”了。将军们心里颇为满意。 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谁知道,发生了另一件事,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江宏继任靖边王即将满一年,按照规制,辖区内各城池会派出一位将军赶往京城庆贺。正巧当时龙门守将丁父忧,在家服丧,只好改由温鹤南进京祝贺。 温鹤南做了一件糊涂事。 去年江寒对他的数落还历历在目,温鹤南想着,要想和靖边王、郡主搞好关系,怎么也得送个像样的礼物。为了这件事,他早早安排,四处搜罗,终于找到了一件自以为满意的礼物。 庆贺的当天,温鹤南自信满满。酒桌上,几位将军按照品级送上礼物。 和文官送礼不同,武官送礼,最根本的目的不是攀比钱财,而是攀比战功。靖边王府立府一百多年,自是钱财无数,不喜欢珍奇异宝,只看心意。历届靖边王都发过话,各位将军用血汗挣军功,都艰难辛苦,所以各位将军送礼只凭心意,没有礼物,来喝一杯薄酒,也是赏脸的事。只是将军们要面子,通常不会空手来。 其他将军们的礼物还算正常,不过是名刀、宝剑、机巧的弓弩或者搜罗到的兵法孤本。江宏一一谢过,进退有礼。 到了温鹤南这里,就有了问题。 温鹤南送上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这个盒子非常小,完全不像是能装下刀剑的样子——就算是一把匕首,也不符合规格。人们的目光便都移了过去。 温鹤南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大家看。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可把大家都吓了一跳:里面躺着的,分明是个戒指。 这枚戒指非同寻常。它用纯金打造,上面有一个展翅欲飞的金子做的鹰,鹰虽不大,但眼睛的位置镶嵌了两个黑色的玉石。制作精美,不可多得。 这枚金鹰戒指,是北狄的圣物,是北狄可汗代代相传的宝贝。它就像中原的虎符,可以调动北狄三十万骑兵。北狄人见到金鹰戒指,如见北狄可汗本人。 坏就坏在,当初江听白与前任北狄可汗决战,将北狄可汗斩于马下,却因为伤重不幸薨逝。这枚戒指,便失踪了。 当今皇帝自然知道金鹰戒指的重要性,所以前前后后派出了四队人马去边境寻找戒指,甚至为此和北狄人又打了几场大仗,可还是没有找到。曾经有坊间传言,说戒指在江听白身上,但江听白陪葬皇陵的时候,皇帝亲自去找过,并没有找到。 于是又有人怀疑,是靖边王府的人藏起来了,至于目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这个传闻,江寒听过的,但她无力辩驳。 现在找到了,大庭广众之下,出现在靖边王府中,由靖边王府的老臣交出来。 人们的脸色,真是各不相同,但都很精彩。 江宏皱眉问道:“温将军,这枚戒指是从哪里来的?珍品还是仿品?” 温鹤南只当江宏年少没见过世面,没心没肺地嚷嚷道:“怎么可能是仿品?龙门的黑市上有人卖这东西,被末将逮了个正着。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留着作纪念也好。” “倒卖戒指的人是谁?现在在哪儿?” “是个北狄人。原本还被我关着,可不知道怎么的,他第二天早上死在了牢里——我可没刑讯逼供——他可能自己害怕。” 人证是个北狄人,已经死在龙门城的牢里,死无对证,这下子想辩解也辩解不清了。 江寒反应最快,她将戒指拿过来,对着左右府兵说:“将龙门团练使温鹤南锁起来,交由兵部看押,并通知大理寺,让他们派人彻查戒指的来历。各位将军在此稍等,我要陪靖边王进宫陈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8章 起源(三) 温鹤南不知道为什么被抓,将军们也大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江寒发话了,谁还敢质疑呢,便听从命令了。 皇帝密切关注着靖边王府的动向,先一步知道了金鹰戒指出现在靖边王府的事,他隐藏着心里翻涌的激动心情,在皇宫中静静地等着江寒和江宏的解释。 去往皇宫的马车并不颠簸,却让人忐忑不安。江宏和江寒都不喜欢在长安的街道上乘坐马车,但他们默契地选择了马车,因为他们有很多话要说。 江宏的眼睛从自己身上的“河清”和“海晏”上移开,严肃的表情和他的年纪实在不符。他说:“姐姐,明明北狄皇室在丢失了金鹰戒指之后,马上宣布戒指失效,为什么北狄人和陛下还在找这枚戒指呢?陛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询问这东西的下落,又是为什么呢?” 江寒说:“金鹰戒指自从北狄建国就一直是北狄人的圣物,迄今为止,已经二百多年了。这二百多年间,谁能得到戒指,谁就是北狄真正的可汗。为此,北狄内部发生过数十次的叛乱。它是王权的象征,也是北狄辉煌的标志。虽然北狄皇室已经宣布戒指失效,但他们没有合适的替代品,而绝大多数北狄人还保持着对金鹰戒指的绝对服从。所以,这个东西非常重要。” “可是姐姐,你有必要这么紧张吗?我原本觉得,既然东西是温鹤南呈上来的,将他和戒指交给陛下也就罢了,随便陛下怎么问,和咱王府没有关系。可你将人绑了,交给兵部和大理寺,还要亲自进宫面圣,是不是过于紧张了?” 虽然心中焦虑,但江寒还是耐心地给弟弟解释:“原本坊间传闻,说这戒指落在了父王手中,陛下为此还偷偷去父王遗体上翻找过。他虽做的隐秘,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什么?陛下竟然……”江宏眉尖高蹙。 “不必大惊小怪,”江寒说,“且不说是天子,就是寻常百姓,难道会绝对信任对方吗?陛下这么做,也是有道理的。” “我不明白。” “我靖边王府立府一百多年,一直和北狄人打交道,对北狄人的了解胜过对朝廷百官的了解。戍守一方,势力稳固,自然受到朝廷忌惮,这也是当初陛下想要抚养你我的原因之一。若是这个时候,我王府忽然掌握了北狄人的军权,你认为陛下会怎么想?” 江宏沉思片刻,说:“往好处想,这不过是靖边王府多年征战的见证,这预示着北狄的衰落;可要往坏处想,为陛下守门的人却掌握着敌人的命脉,若是‘守门人’不忠心,岂非自引祸水、自掘坟墓?” 江寒点点头:“正是如此。” “那么,姐姐想如何应付陛下的盘问?” “不必应付,”距离宫门越近,江寒反倒越有信心了,“我想,陛下不会问难我们的。” “为什么?” “一者,你我年少,还不能完全控制住靖边王府的局势,对朝廷构不成威胁;二者,陛下不会表露他对我王府的戒心,否则会让朝臣乃至天下百姓寒心,你我及时将东西送上去,已经显示了忠诚,陛下不会再深究;三者,在温鹤南最想得到这枚戒指的时候,戒指自然而然地到了,时机太过巧合,明显是有心之人设的局,陛下是个明白人,不会看不出来,让别人渔翁得利的事,他不会做。” 江宏的心轻松不少,脸色也缓和下来,说:“原来是虚惊一场。还是姐姐聪明。” “不过——”江寒拉着长音说。 “不过什么?” “不过,温鹤南这一关怕是不好过了。” “怎么讲?” 吁——马车停下了,皇宫到了。 姐弟俩知道隔墙有耳,不再多说,只等着皇帝的决断。 一切正如江寒所想,皇帝对江家姐弟很是和善,只将金鹰戒指收了,安慰一番。为了祝贺江宏继任王位将满一年,还特地赏赐了一箱黄金和一对玉如意。姐弟俩谢了恩赏,告辞回家。 不过这件事没有完,从这天之后,一连十几天,靖边王府的将军们几乎都收到了兵部和大理寺的传唤。他们被问到的问题千篇一律,不过是之前有没有见过金鹰戒指、对温鹤南有多深的了解之类的小儿科的问题。 再之后,就听说陛下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金鹰戒指熔掉了。靖边王府平平静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温鹤南,在受了一些刑罚之后,流放北漠。 温鹤南被流放的那天,靖边王府的几位老将军来送他,江寒和江宏也在。人们都很感慨。 当时,江宏送了他一些金银盘缠,说:“温将军,不必气馁,北漠虽远,自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希望在苦寒之地珍重自身,将来还有重逢之日。” 温鹤南脸色灰败,没有说什么。 江宏问他:“将军可还有放不下的人需要我们照顾?” 温鹤南答:“妻子早亡,哪里还有什么人需要照顾?只是,当初有两个孩子随我一同进京,原本想带他们出来见见世面,没想到惹了一身晦气。两个孩子都很好,请王爷给他们一条生路。” “他们与这件事毫无关系,不会受牵连,将军放心。” “温鹤南,谢过王爷!” 自此,温鹤南带来的两个孩子——刘巳非和沈兴棠——便留在了靖边王府充任府兵,后来,那个叫沈兴棠的孩子在两年前对北狄的作战中失踪,有人说他被马蹄踏成肉泥,寻不见踪影。如此便只剩下了刘巳非。 不过,算是借了江宏吉言,温鹤南靠着他无与伦比的箭法,果然在北漠挣了两次军功,短短一年,就免除了军役之苦,还顺利当上了校尉,之后,听说他们的团练使暴病身亡,他便在士兵们的拥护下,当上了团练使。 此时此刻,江寒回想着温鹤南和刘巳非过去的种种,回想着刘巳非刺杀风晴色并嫁祸给她时的言之凿凿,猛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阴谋之中,而这个阴谋的目标,恐怕不只是一个小小的靖边王府,还有整个荣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9章 我的喜欢,要证明给你看 听完江寒的解释,苏淮婴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说:“既然现在温鹤南是最有嫌疑的那个人,我们完全可以去北漠将人带过来严审,我一定能在他身上得到我们想要的答案。” 苏淮婴自信满满,江寒却不以为意。江寒说:“我们能想到,温鹤南和他背后的人也能想到。当初在刘巳非行刺之前,他们就应该料到,无论行刺能否成功,温鹤南是必定会暴露的,他怎么会呆在原来的地方等着我们去抓?你去北漠,一定会无功而返的。” “就算人找不到,蛛丝马迹,我总会寻些出来!”苏淮婴执着地说。 江寒心中一暖,说:“你的好意,我何尝不明白?只是你我……总要避嫌的,如果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只怕不仅不能堵住悠悠众口,还会连累你背上污名。平仲哥哥,这件事,我真的不想让你再管了。” 苏淮婴,字平仲。他父亲河间王苏信虽是武将出身,但并不能因此而忽略他卓越的外交才能。他年少的时候推崇春秋时齐国大夫晏婴,并以他为榜样,当初出使北狄,临危不乱,进退有度,时刻维护荣国尊严,世人便将他比作晏婴,也就是那一年,苏淮婴出生。苏信不仅给了儿子“婴”这个名,还将晏婴的字“平仲”一并给了他。苏淮婴从没有辜负过父亲的希望,一直是名门公子中的翘楚、世家子弟中的典范,让苏信引以为傲。 江寒是除了苏信以外,第一个称呼苏淮婴字的人。去年苏淮婴及冠,正式得了这个表字,马上溜进了北山上香火旺盛的飞云寺中,因为他知道,那天,江寒在飞云寺为她仙逝已久的母妃上香。 碍于礼法,纵然兴奋得无以复加,纵然迫切地想与对方分享快乐,但苏淮婴没有直接跑到江寒面前去,而是让自己的侍从偷偷交给江寒的侍女一个小巧又可爱的不倒翁。那不倒翁是红色的,胖丫头的样式,那咧着嘴笑的样子有三分娇气和七分灵气。将不倒翁的上半身轻轻一拧,就将它拆成了两半,从中间的空隙里可以找到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一首《忆江南》的词: 鬓还青,或为相思换。鸿雁传书恐不效,空折柳枝柳色残。江去失影寒。 平生意,何用对金樽。都道公瑾樯橹壮,明朝青史当为君。仗剑傲红尘。 落款是“平仲”。 自此,江寒多了一个“平仲哥哥”,少了一个“苏公子”。 苏淮婴将这声“平仲哥哥”小心地藏在心里,脸上带了些红晕,轻咳了一声,说:“靖边王府军武立府,几世几代,不知道立了多少功劳,也不知道受了朝廷多少忌惮。这件事既然牵扯到了晋王和晋王妃,就不可能大事化了,你若想自保,想以后活的平静踏实,就得把它解决干净,不留半点把柄在别人手里。你称我一声哥哥,我难道能袖手旁观?就算不是为了你,我也要把它彻查干净。” “可是,你应该猜到了,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定然与北狄皇室有关联,他们想借助温鹤南,离间靖边王府和皇族的关系。河间王与太子殿下关系密切,你又是朝廷重臣,牵扯到里面,一个不小心,会祸及全族的!” “你对我就那么没有信心吗?”苏淮婴说,“我在你的心里,难道是一个没有责任、没有担当、遇事只会退缩的男人?我难道不能保护你?” 江寒愣了。 就是苏淮婴自己,说完这句话,也囧了,饱满的耳垂顿时成了两个熟透了的樱桃。 “平仲哥哥,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 “只是担心我,”苏淮婴忍着心头热浪,替江寒解释。他鼓足了勇气,说:“你在我心里有多么重要,你并不知道,我想用这件事证明给你看!” 江寒目光有些闪烁:“与我在一起会千难万险,你——恐怕会后悔。” 苏淮婴摇摇头:“不会,我只会佩服和感激现在的自己。” 江寒眼波流转,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欢喜,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姐姐?”门外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绵绵情谊,江寒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家的弟弟有些多余。 江寒在片刻的尴尬之后,对着门口说:“宏儿,进来。” 江宏才不知道自己被姐姐嫌弃了呢,跨着大步走进来。他早就知道苏淮婴在这里,所以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姐夫!” 这可把江寒和苏淮婴都吓了一跳。 “宏儿,你……”江寒原本苍白的脸顿时红透了,“你乱叫什么!” 江宏却难得在遭受了姐姐的训斥之后非常高兴的,他故作轻松,实际上却想看看姐姐的窘态:“姐姐你紧张什么,早晚的事儿——对不对,姐夫?” 江寒想着苏淮婴乃是世家大族的读书人,断断开不得这种越矩的玩笑,正想替他说几句话,谁知道苏淮婴从床边的椅子上站起来,对着江宏欠身一礼,说:“王爷说的话,岂有不对的道理?” 江宏得意地笑起来。 江寒竟不知道该如何隐藏自己此时的窘迫了。 好在江宏善解人意,打趣的话到此为止。他绕过苏淮婴,坐在床边,表情虽不严肃,却收起了带笑的眉眼。他说:“姐姐,我来是有正事跟你讲。” 江宏换了话题,江寒求之不得。江寒清清嗓子,说:“说,什么事?” 江宏说:“姐姐,咱们家的野战军被困在山阴城已经两天多了,虽说太子殿下派来姐夫帮忙查案、还我们清白,可禁制迟迟不能解除。大敌当前,咱们也不能一直在这里守着呀。现在大同郡敌我兵马已经超过四十万,过不了多久,那里就会有一场荣朝建国以来最大的战役,此战若是能胜,有可能会给北狄致命一击。我靖边王府与北狄较量了一百多年,这样的大仗,我们怎么能错过!姐姐,你想想办法呀!” 江宏难得像孩子一样在江寒身边撒娇提要求,而且这也是江寒自己的想法。她说:“风将军的仇,我们得记在北狄人的头上,此仇不报,我良心难安。宏儿,你将目前了解到的战况告诉我,我好想想如何参战。” “得令!”江宏声音洪亮,劲头十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0章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在江寒昏迷的短短两天时间里,山阴城外的局势已经大变。晋王容慕之是个明白人,在他冷静下来之后,也意识到自己心甘情愿地跳入了敌人设置的陷阱中,他没有深入追究靖边王府的过错,只将整个参战的靖边王府军队禁足在城中,自己则化悲痛为力量,用最快速度整合军队,日夜兼程赶往大同郡,并在大同郡外安营扎寨。 正如江宏所说,大同郡内外的兵马已经超过四十万,敌我两方势均力敌,剑拔弩张。 北狄人见荣朝援军来势汹汹,便缩短了战线,由原本的围城变为了固守西北为主、伏兵打援为辅的战略路线。荣朝军队眼睁睁地看着大同郡的城门,却因为伏兵侵扰举步维艰,只好放弃了进城的计划,在大同的东南方向安顿下来,激战一天之后,才和城内官兵取得了联系。 战事不利于我方。若想破局,硬碰硬是下下策,两方一旦正面交锋,死伤难以计算。 所以,无论是荣朝还是北狄,都不想轻举妄动,不想把挑起大战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引起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平心而论,北狄的骑兵比荣朝骑兵实力强大,行动起来,机动灵活,像山坳里隐藏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狼群。荣朝没有这么强大的骑兵,所以他们只能从战术上克敌制胜。 这个克敌制胜的关键,在于大同西北的一线天附近。 一线天是北狄军队入侵中原最便捷的道路,也是北狄援军的必经之路。北狄建国一百多年,这是第一次这么大规模地远征他国。他们刚进入大同就受了沉重的打击,这应该是他们意料之外的,也因此,他们的供需粮草并不充足。若真的能占据一线天,截断北狄人的后路,那么北狄人士气便被摧毁,战争就算打胜一半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容慕之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先带了十几个亲兵,趁着天黑,去一线天附近走了一圈。 出乎意料的,他遇见了同样来考察战况的江家姐弟和二十几个靖边王府的亲兵。 事情是这样的。 在随从战战兢兢的保护下,容慕之藏在一线天对面的山中密林里,远远地审视了一下一线天的情况,发现这里的守备确实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正欲回军,却遇见了一队四下巡查的北狄骑兵。 山里总有杂乱的树根和触手一样支棱起来的树枝,扎的人难受。偏有个年轻的亲兵,虽是个功夫极好的,却没在山里走过夜路,深一脚浅一脚的,一个不留神,摔进了土坑里,被露在外面的树枝戳透了脚掌,疼的喊出声来。 其他亲兵想去警告他已经晚了。 恰巧在附近巡逻的北狄骑兵中,有个骑兵内急,想随便找了个地方解决一下,却偶然听见草丛深处的声响,喊了一声:“谁在那里?” 这一声算不上大,却因为周围安静得连鸟叫都没有,所以能清楚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去,与他一起巡逻的北狄兵,就都提高了警惕。 隐藏在草丛里的容慕之心里着实一惊,他并不是担忧自己打不过区区二十几人的队伍,而是担心两方打起来,惊动了远在一线天的敌人,那么他的命,就撂在这里了。 他还有二十多万的将士,还有荣朝万里江山,还有风晴色的仇没有报! 巡逻至此的北狄队伍里,站出一个首领模样的人,五大三粗的,一身黑乎乎的肌肉,头上挂着一个一寸来长的小辫子,怪里怪气的。他的大手拍在内急的那个小兵肩膀上,问:“有事?” 小兵被拍中,疼得咧了咧嘴,不过他好像习惯了,说:“将军,我听见里边有动静。” 那将军眯着眼睛盯着黑黢黢的树林看了半天,说:“啥?我咋没听见?” 小兵被吼的有些怯,却还是坚持说:“我……我真的听见了。” 将军将自己唬人的眼神从小兵的身上扒拉下来,对着树林,虽是敷衍却也声音洪亮:“哪个鸟人?滚出来!” 自然没有回应。 将军又在小兵身上挖了一眼。 小兵的头缩了缩。 到底还有人给小兵撑腰,嚷道:“将军,我也听见了,有声音。” 那将军没想到接连有人质疑他的听力,出了一口粗气,拔出自己四尺多长的大刀,朝密林深处走去,且边走边砍,好似带了怒气。 眼看那把大刀,就要到容慕之面前了。 就算会引起敌人的注意,也不能坐以待毙,或许现在反抗,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容慕之保持着原来蜷缩的姿势,缓缓地拔出了随身的宝剑。同行的亲兵心一横,也打起精神准备迎敌。 忽然,林子里发出一声轻微却清脆的哨声,声音从北狄将军的背后发出,带了浓浓的挑衅意味。 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去。 在北狄将军身后几丈远的位置,冒出了二十几个人,都是夜行装。站在中央的一眼便知是个首领,身形高挑,看不清面容。他们只露着上半个身子,用手中的弩箭,对着在场的每一个北狄人。 不等北狄人有任何行动,弩箭已经发射出去,林中多了几声刺透空气的声音。 当中最厉害的当然是那个首领,一手一弩,转眼间就杀掉了两个北狄人,且都是一箭穿喉,干净利落。其他人也不甘示弱,配合默契,毫不拖沓。 北狄人承受不了弩箭巨大的冲击力,纷纷直挺挺地倒下,又被容慕之带的亲兵小心地截住,以免发出大的声音惊扰敌军。他们还不忘检查一下北狄人是不是死透了,然后补上一刀。 整个过程如闪电划破天空,精彩又短暂。 容慕之听见自己的亲兵们都轻轻舒了一口气,便把自己的那一口浊气忍在了心里,装出一副宠辱不惊的高深莫测的模样。他从被密林掩盖的草丛里走了出来。 救了容慕之性命的江宏虽然极其不想和容慕之见面,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能装作不认识吗?他也走了出来。 容慕之的怨气并未有一丝的消退,见到江宏,非但没有感激,反而阴恻恻地刺了一句:“违抗军令,擅自出城,小王爷好规矩。”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晋王殿下好魄力。”江宏回敬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1章 斗嘴 容慕之没有料到江宏会出现在一线天,同样,江宏也没有料到容慕之会亲自涉险。 原本容慕之在山阴城里安排了自己最信任倚重的将军驻守山阴城,保证“囚禁”的军令可以实施下去,谁知道江家姐弟到底还是将他安排的人绑了,率军来了大同郡。 说的也是,有江寒这个卓越的军师和江宏这个热血少年,西北野战军怎么会老老实实接受他的惩罚? 容慕之与江宏相对而立,问:“你姐姐人呢?” 容慕之的口气让江宏颇为反感,江宏鼻孔朝天,说:“怎么,晋王殿下难道还想清算完以前的账吗?上次是末将不在姐姐身边,这次既然我在,岂会允许别人冒犯她?” 容慕之可不想在自己情绪即将失控的时候与一个孩子吵嘴,所以他冷哼一声,带着随行亲兵往回走。 江宏也往回走,抬头挺胸的,说不出来的傲气。 可放在容慕之的眼睛里,总觉得他小屁孩欠揍。 徒步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总算远离了一线天,到达了安全的地方。天边泛起幽微的光芒,看在容慕之的眼里,就像他一口要骂又骂不出去的脏话。他满身都是泥土,身上还沾了北狄人的血,膈应的自己直犯恶心。 他正想和江宏“不告而别”,却看见不远处有一人一马,被晨光晕了一层微弱的光辉,显眼的很。 远处的那个人,瘦得像一根营养不良的豆苗。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火堆傍边,抱着小腿,静静地烤着几个干粮、烧着一壶热水。她的马围着她低吼了一声,想引起主人的关注,却没有成功。好在它并不介意,转了个身,找了个草木茂盛的地方解决自己的早饭。 江宏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大叫着:“姐姐,我回来了!”看那样子,哪里是统帅声名赫赫的西北野战军的元帅,分明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远处的人站起来,迎着江宏,纵是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紧袖长衫,也能通过她的举手投足,看出她卓然的气质。虽捕捉不到表情,但容慕之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如释重负和愉悦之情。 江寒!她竟然也在这儿! 江寒打量了一遍自己的弟弟,说:“可平安?” “你还信不过我吗?”江宏得意地说,“我可是你亲手调教出来的!” 明明是表扬自己,还捎带上了姐姐,把姐姐吹捧得心里熨帖极了。 江寒正要询问关于一线天的情况,忽然发现跟在弟弟身后的人并非都是自家的野战军,仔细一看,她惊讶地认出了容慕之。 江寒一惊之后,低声责备弟弟:“你怎么跟他撞在了一起?你怎么不告诉我?” 江宏轻哼一声,说:“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不值当的告诉姐姐。” 江寒知道弟弟在替她鸣不平,但风晴色被杀身亡,确实与靖边王府脱不了关系。此时,江寒没时间训斥弟弟,她走到容慕之面前去,撩动衣摆,跪在地上,说:“臣江寒拜见晋王殿下,向殿下请罪。” 江宏不喜欢姐姐跪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容慕之面前,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火气,站在江寒身后,没有言语。 容慕之瞥了一眼为姐姐愤愤不平的江宏,给别人找不痛快的心又萌生了。他俯视着江寒,明知故问:“江大军师,你倒是说说,你这是请的什么罪?” 江寒不卑不亢,说:“虽为了边境战事,但违背殿下禁令,私自将野战军带出山阴城,是臣之罪。” 江宏不乐意了:“要不是我率军出城,晋王殿下怕是已经被北狄人拧下了脑袋,哪里还能在这儿耀武扬威?” 江寒喝道:“任远,你放肆!还不跪下!” 江宏站着没动。这是他少有的违背姐姐命令的时候。 容慕之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面对着江宏,嘴角的笑意不达眼底就已经消失殆尽:“小王爷的字是任远?‘任重道远’吗?” “我姐姐起的,用不着别人赏鉴。” 清晨的阳光越来越强烈,血红的光芒照在江宏略显青涩的脸上,更显得朝气蓬勃、斗志昂扬,只不过这“斗”的对象,是皇帝的儿子、周朝目前最优秀的皇子、被人仰慕惯了的晋王容慕之。 “任远!”江寒气得大喊。她还保持着跪着的姿势,所以纵然用尽全力呵斥弟弟,却完全没有气势,她转而又向容慕之请罪,“殿下息怒,臣弟年少无状,冲撞殿下,臣会连同率军出山阴城的事一起,向朝廷写奏折请罪!” 可两个男子已经刻意地忽视了江寒的存在。 容慕之冷笑:“江家果然是功勋卓着的将门贵族,连皇室也不放在眼里。今天本王领教了。” 江宏回敬道:“随意处置有功之臣,连处罚将帅都亲力亲为,真是比陛下还要威严。末将也领教了。” 江寒无力再说什么了。 容慕之被人接连驳了面子,恼羞成怒,拂袖离开。江寒姿势未变,急忙说:“晋王殿下,臣已经率领小股野战军秘密驻扎在附近,随时观察一线天的动向。臣请命,由西北野战军全权负责歼灭一线天的敌军,切断北狄人的后路!” “靖边王府的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小王才疏学浅,哪里敢调动贵军——军师大人自行安排,小王只管给靖边王府请赏就是了。”容慕之凉凉地讽刺说。 容慕之很快带着自己的亲兵消失在晨光的尽头。 江宏想搀扶姐姐站起来,谁知道被姐姐甩开了。刚刚还慈眉善目的江寒,非但没有接受弟弟的好意,反倒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来,果然像极了他们的父亲江听白的模样。 “姐姐!”江宏的气撒完了,这两个字,带了一点撒娇的口气。他明明立了功,却遭了容慕之的揶揄和江寒的冷脸,委屈极了。 江寒翻身上马,苍白的脸色显示出她身体状况并不好。 有江宏的随行亲兵看不下去了,壮着胆子为江宏求情:“军师息怒。咱家王爷原本救了晋王,可晋王说话怪里怪气的,王爷忿不过,这才跟晋王顶了两句。怪就怪晋王,为人忒小气!” 江宏将感激的眼神捧给了那个亲兵。 江寒却说:“江宏,我到底气你什么,你给我想明白,否则别回营!” 江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2章 为臣之道 江宏牵着马晃晃悠悠地走着,身后跟着大气不敢出的亲兵们。他姐姐江寒已经先一步回营去了,看那样子,她很生气。 江寒临走时说,如果江宏想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那就不要回营了。江宏不敢不回营,更不敢让姐姐对自己失望。 至于江寒为什么生气,他走了这么久,也想了个差不多。 自小到大,江宏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跟人打架,不依靠身份,单纯地动拳头耍心眼。而江寒,从来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责骂他,哪怕他打输了,脸上挂了彩。 江家是将门,将门中的男人,哪里懂什么叫屈服? 可他今天的对手是容慕之,是一个势力上足以压倒太子殿下的皇子。江宏的言行,可以被看做是挑战皇权,况且,因为风晴色,靖边王府和晋王结下了血仇。 江家立府百余年,传到他手上已经传了六代,比皇位传的频率还要高。(当然了,皇帝大多是病死,而江家祖辈可大都是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臣不畏死,便只能以死继之了。)放眼历朝历代,几乎没有哪个家族能在皇帝身边历任这么多代,因为他们绝大多数已经因为功高盖主而身首异处、灭族抄家了。 江家是个特例,原因除了每一任当家人都忠心为国、战功赫赫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懂得如何与皇族相处,换句话说,就是听朝廷的话,且能让皇族看出他们听话。 比如,四十多年以前,江听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当时的太子殿下容毅为了得到江家的支持,竟然敲锣打鼓地向江家提亲,想迎娶江听白的小姑姑、江家的第三任家主江笏最疼爱的掌上明珠江濡雪为太子妃。 江家家规最严厉的一条就是不涉党争,这么多年来,江家一直恪守这条家规,对皇族之中的明争暗斗冷眼旁观。但现在,太子亲自登门求亲,不同意就是藐视东宫,同意便会违背家规、将家族置于危险的境地,两难之间,江听白的爷爷江笏竟然同意了婚事。 这让上至皇帝下至百官,外加各位亲王、郡王都惊诧不已。 其实太子求亲的事,虽然之前并未向陛下透露,但陛下是何等洞察力,早早知晓。他将太子的求亲当成对江家的一次考验,一次决定了江家生死存亡的考验。 江老太爷几乎没有犹豫,马上就同意了。与此同时,陛下的刀,也就无形之中指向了他。 但事情的走向,更加出乎世人的意料。 江听白的姑姑出嫁的第三天,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东宫后花园的凉亭里,七窍流血,死相凄惨,年仅十六岁。皇家给出的解释是,太子妃被毒蛇咬伤,不治身亡。 东宫有毒蛇?呵! 皇族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江家表示歉疚,赐下了许多金银宝物充作赔偿,朝野上下也惋惜太子妃香消玉殒、命薄无福。可自始至终,江家没有一丝怨怼,非但退回了皇家恩赏,反而接连向太子和陛下致歉。江老太爷更是亲自拄着拐杖跪在勤政殿外请罪,说自己的女儿福禄单薄,给皇族招惹了闲言碎语,实乃不赦之罪。这让皇室好是感动。 之后,太子因事被废黜,江家安然无恙;再然后,五皇子继承皇位,受先帝临终嘱托,善待江家,五皇子遵从遗愿。 多年后,江听白向自己的一双儿女谈及这件事的时候,转述了江老太爷的话:江家的男人们为国家捐躯,江家的女人们为家族赴死,身为江家人,就该有这种觉悟。自己的女儿,是有这种觉悟的。 自此之后,江家再也没有嫁入皇家的女儿了。 所以啊,这么说起来,江家与皇族的关系实在微妙,或者说,两家虽是君臣,但也像水和油一样,不会相容,只能敬而远之。 放在现在,道理也是一样的。 原本风晴色的死,已经把靖边王府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现在,江宏非但不隐藏锋芒,夹起尾巴做人,反而梗直了脖子和容慕之对着干,其行为造成的恶劣影响,怕是江家人难以预料和承受的。 回想刚刚,江宏虽在嘴皮子上赢了容慕之,但细细算起来,他是吃了大亏的。他若知道顺从,何至于连累江寒无助地跪在地上接连请罪?又何至于让自家劲旅独自面对这场战役中最难打的仗? 若是江宏屈服一下,恭敬一下,以他刚刚救了容慕之一命的功劳,或许容慕之会暂时放下个人恩怨,为西北野战军安排后备支援和兵力支持,哪至于远离主战场,去挣一个注定赔本的功劳?更何况这个大功劳,还不一定被人承认。 想明白了这些,江宏暗骂自己一声蠢,巴不得拔出自己的剑,劈开自己的脑壳,看看脑袋里面的东西是不是发了霉。 不过,他转而又想,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说都说了,难道还要吃回去不成?大不了朝姐姐磕几个头、撒几个娇——从小到大,没有什么祸事不是他撒个娇解决不了的——当然了,这个“杀手锏”,他绝不会让被人知道。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尤其“对手”还是自己的姐姐。 正如江宏所想的,在主动承认错误和一连串的“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千错万错都怪我心疼姐姐,让我失去了理智”“以后姐姐的话我句句听”之类肉麻的话之后,江寒果然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原谅了弟弟的鲁莽行为,只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不可再有下次”。 当江宏看到江寒一边咳嗽地缩成一团、一边焚膏继晷地研究破敌之法的时候,他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以再有下次了。 事已至此,只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对一线天的战斗之中,没有退路。靖边王府,必须通过这次战役,向朝廷展示自己的清白。 另一边,大同郡的局势也是剑拔弩张。 容慕之现在满嘴都是火泡,连水都喝不下,因为他回营不久,就收到了太子带来的谕旨,说是这场仗消耗时间过长,陛下要求晋王在五日之内解决大同之困,务必得胜回京。 五日?难如登天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3章 登天看看(一) 容慕之纠集众位将军,讨论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最后的结果都不能让他们满意,因为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能够从一线天源源不断地输送的北狄后援队。五天解决大同郡的围困危机,真的是难如登天。 不过第三天一早,传来了一个足以震动北境十三州的大消息:一线天被靖边王府率领的西北野战军一把火烧了,歼敌近两万,俘虏千余人,缴获武器辎重无数,完全切断了北狄的后援通道。 而西北野战军,只损失了十几个人而已。 容慕之在和大家一样惊喜的同时,自然诧异江家姐弟是如何完成任务的,他原本以为,前两天黎明之前,那些被江宏带队杀掉的北狄士兵会给驻扎在一线天的北狄人一个警醒,所以一线天的防备应该更加严密才对,怎么这么快就败了? 确实,一线天最近几天增加了驻兵,戒备更胜以往,可正因为如此,江寒才能顺利地拿下它。 就在昨天,也就是容慕之和江宏探查一线天之后的第二天中午,在一线天路过了十几两马车。马车沉甸甸的,都是羊皮、狼皮和北狄弯刀。 若是中原人,驻扎在一线天的将士们恐怕问也不问,立时便把经过的人们乱刀砍死了,但是,赶车的是一群北狄人。 所以领头的将军把人和车扣下,仔细盘问起来。 “什么人?” 在最前面赶车的小胡子男人陪着笑说:“商人,去潼关贩运货物。” 将军恼了:“到处都在打仗,你还敢和中原人做买卖?通敌你知不知道?” 小胡子男人行了个北狄人的礼,笑得更灿烂:“将军,小人是奉了捷都小可汗的命令去做买卖的。迫不得已,请您通融通融。” 捷都小可汗是北狄合也赤大可汗的侄子,也是上一任可汗的独子。上一任可汗临死的时候,捷都年仅八岁,没有能力和叔叔合也赤抗衡,眼睁睁看着可汗大位成为别人的宝座,心里当然不痛快,上一任可汗的追随者们也不服气。不过合也赤也算是有点良心,给了捷都一个小可汗的位置,且对他比较纵容,总算堵住了悠悠众口。 但随着捷都逐渐长大,势力逐渐强盛,他越来越不满足自己的地位,对自己的叔叔也越发不服气了。他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要想造反,必然需要钱。钱从哪里来,必然是从与中原人的贸易中来。 所以,草原上几乎人人都知道,捷都小可汗在频繁地和中原人进行贸易往来,且碍于他的身份,没有人敢质疑他。 守在一线天的将军许是已经习惯了这个场景,他咳了一声,转而又不甘心地嚷嚷:“现在战事这么紧张,捷都可汗怎么还要行商啊?你怎么证明你们是可汗的人?” 领头的赶车人从怀里拿出一个金戒指,小心地捧在手里,说:“小人的主人是捷都可汗大阏氏的弟弟——您知道的,就是布达尔罕多野将军,威震咱们草原的战神,连多也不花大将军都要让他三分呢!” “我要让着谁?”一个厚重的声音传了过来。 声音的主人是个皮肤黝黑、体形肥胖的将军,这位将军,身穿着与北狄战士样式相同的护肩铠甲,只是铠甲上多了一个锃亮的护心镜。他没有戴头盔,露出四周光亮、中央挂着歪辫子的头颅。他一脸的卷曲胡子,五官几乎都藏在胡子底下,唯有一双眼睛黑乎乎的,瞪得像两个铜铃。他一说话,喷出的气息便把嘴巴周围的铁丝一样的胡须微微吹动,样子还有一点滑稽。 他是北狄大将军多也不花,是驻守一线天的最高统领。 赶车的人们听到这个声音都不禁一震,齐齐地跪了下来。 多也不花冷眼看着,打算用自己在沙场上积累多年的威严将面前这些草芥一样的人们压死。 刚刚盘问赶车人的将军适时地给多也不花解释:“大将军,他们是布达尔罕多野将军的人,想带着货物去中原做买卖。” “布达尔罕多野?”多也不花不屑地称呼了一句,瞧他的样子,这个名字会侮辱自己的嘴巴,“那只吃着羊粪长大的牧羊犬又出来撒欢了?也不怕被狼叼了尾巴!” 多也不花是合也赤可汗手下大将,一生追随合也赤。他年少的时候就因为打扫战场的时候被布达尔罕多野抢了功劳,和布达尔罕多野争吵得动了刀子,这么多年来,两个人谁也瞧不上谁。这下子好了,多也不花抓到了布达尔罕多野这么大的一个把柄,巴不得给他冠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哪里会这么轻易地放行? 这些赶车人,可真是时运不济啊。 看着赶车人颤抖成一团,多也不花满意极了,若是能弯下腰,他一定会拍一拍赶车人的肩膀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可惜他的肚子太大了,这个能增进双方感情的动作,怎么也没能做出来。 多也不花说:“既然碰见了本将军,你们就不用跑那么远去中原了。你们把货卸了,权当支援前线了。” “大将军……”赶车人哭喊。 多也不花才不在意别人的哀求,他继续说:“你们也走不了了。你们先在军营里待一阵子,等着仗打胜了,本将军就带着你们去见合也赤大可汗,把布达尔罕多野的丑事说清楚。你们只要跟着本将军好好听话,本将军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多也不花手下的人行动非常讲求效率,大将军话音刚落,他们就押送着这些赶车人去了军营。 让北狄将士们兴奋的是那十几辆车的羊皮和狼皮。 虽是暮春时节,但北方的天气还是凉的很,尤其是晚上,山口处的风吃人一样地怒吼,半点也不消停,叫的人心慌胆寒。因为临时增兵,不只是粮草辎重,棉衣、棉被之类的御寒之物也没有,战士们常常在晚上冻得直骂娘。十几辆马车的羊皮和狼皮虽不算多,好歹能解决燃眉之急。 北狄的战士们几乎能感受到晚上盖着狼皮的温暖。 “温暖”在当天晚上就到了,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4章 登天看看(二) 马车上的狼皮和羊皮,自然是江寒事先准备好的,它们被提前“加工”过。 在装上马车之前,江寒命人将它们浸泡在放了硫磺、硝石、雄黄等物的水里,然后放在阴凉处小心地吹干。为了防止人们闻出里面的味道,她还让人们将马尿一块混在里面。羊皮和狼皮本身就有浓重的气味,这样一来,北狄人也不会起疑心。 押送马车的人确确实实是北狄人,但也是靖边王府手下的兵。 他们都是可怜人。 大约五年以前,北狄突袭玉门关,被西北野战军打退。且不说江宏小王爷如何年少神勇、指挥若定,也不说江寒大军师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只说北狄败军。 入侵玉门关的北狄军,不是合也赤可汗的正牌军,而是捷都小可汗手下布达尔罕多野的军队,而他们来玉门,单纯是为了抢掠钱财。 那是一场参战人数只有一万多人的小战役,不必记入史册,也不必被百姓拿来吹嘘,但并不能忽略他的后续影响。 布达尔罕多野打了败仗,自己辛辛苦苦培养的四千多铁骑,几乎损失殆尽,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布达尔罕多野不甘心,他可不敢拿这个狼狈样子回去见他的姐夫捷都小可汗。 于是他的心里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中原人是劫掠不成了,北狄边境的村庄倒是可以抢一抢。 他践行了这个丧心病狂的计划。 一时间,毗邻周朝的北狄无辜百姓,遭受了一次灭顶之灾。绵绵二百里,被抢劫一空,而且为了堵住悠悠之口,防止自己的暴行泄露,他们残忍地杀掉了这些百姓。 正是那一天,江宏听巡查兵说,布达尔罕多野的残兵总是在边境晃悠,要不要越境把他们灭干净。江小王爷刚打了一个小胜仗,正是得意的时候,这么大的便宜当然要捡。于是他点了三百多人,听了姐姐的再三嘱咐,绝尘而去。 他们只远远看到了屠杀的尾声,但足以让他们震动不已。 布达尔罕多野带着他的“战利品”满足地走了,顺便把一个军人的尊严留在了这里。 这件事虽然败露了,在北狄朝堂上留了些风波,但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浪花,因为几乎每一位将军都这么做过。 比如,多也不花就曾经屠杀过北狄西方边境的百姓。因为当时西方边境的人们广泛地和波斯等地的人们进行贸易,所以商品既新鲜又珍贵,且种类丰富。他在事情败露之后,抽出一部分金银珠宝贿赂皇室,很快就得到了赦免。在北狄人看来,杀人与宰羊一样容易。 既然大家都这么做过,谁也不必嫌弃谁。 年少的江宏并没有经历过这种让他难以理解的事。他赶到之后,命令手下兄弟紧急搜救活着的人,一共只找到了三十多人,并将他们带回去救治。 有几个人在路上便不幸重伤而死,也有两个孩子在不久之后的疫病中病逝,但多数人活了下来。 这些住在边境的北狄百姓,原本就和中原人杂居,不仅相处融洽,还能有贸易往来、互通有无,所以他们对中原人存有好感。这次被祖国屠杀、被他国人营救,他们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亲人被杀,岂有不思报仇的道理?现在北狄又大规模入侵中原,更是要造成生灵涂炭,将来又会有多少像他们一样残破的家庭? 于是他们在听了江寒的请求之后,想也不想,一口答应。 江寒告诉他们,这次我军打算用火攻,执行任务会非常危险,她不愿逼迫任何人;那些被救了的北狄人都说,吃了王府五年的白饭,到了报答的时候了。 对了,还有那个金戒指。 那个金戒指是北狄皇室赠与大、小可汗正妻也就是大阏氏的信物。靖边王府和北狄人打了几百年的仗,这东西一抓一大把,江宏小的时候还把它当成石子打过鸟,没什么稀罕。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完了,下面就要动手了。一点也不能有差池,一丝一毫都要完美。 完美的布局马上开始。 就在当天晚上,天色暗透了,只是因为天气不错,星光璀璨。北方的风总是很大,尤其是春天,风就像鹰的爪子,带了气势和力量。晚上啊,干冷干冷的。 多也不花正在营帐里喝茶。他硕大的肚子上盖着一张狼皮,手上惦着一壶热酒。 他的副将博野从营帐外面走进来,抖尽身上了凉气,坐在多也不花身边,看着桌子上快要凉透了的茶水,说:“可汗说过,阵前不许饮酒,我这才给你泡了茶,你到底还是没喝。” 多也不花歪着身子,一口热酒让他浑身都暖和起来。他嚷嚷:“你这家伙哪里都好,就是嘴,跟婆娘一样碎!” 博野不满地“嘶——”了一声。 多也不花才不在意博野的情绪,他说:“茶是南边的小羊羔子们喝的东西,咱北狄的男人,哪能不喝酒?你说也是,茶那个东西,放进嘴里又苦又淡,跟烂草根一个味儿,南边的人怎么会喜欢这破玩意儿呢?” 博野太了解这个粗粝的上司了,他懒得扳正多也不花的偏见,只说:“南边人的茶就像南边人的兵法,你可别小看了。” 多也不花嗤笑了一声。 有个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额头上汗涔涔的,报告说:“大将军,一线天东边的山口处发现荣国人的骑兵!” “什么?多少人?”博野皱眉问道。 多也不花也放下了酒壶,坐直身子,听士兵的回复。 士兵说:“具体多少人看不清楚,只知道尘土飞扬,估摸有五千以上!” “五千以上的骑兵?”多也不花觉得新奇,他忽然大笑了起来,“一线天是天险,只要我两万多人死守在这里,区区五千人能拿我怎么样?” “可是……”博野有些忐忑。 多也不花没有在意博野轻微的质疑,对士兵说:“小崽子,去,再查看一下周国骑兵的人数,然后把咱们的路障搬到东山口上去!” “可是……”博野又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5章 登天看看(三) 博野的话,淹没在多也不花一连串的朗笑之中,也淹没在靖边王府西北野战军的铁蹄之下。 说起来,江寒派来一线天东山口的人马确实不多,只有三百多人。之所以被误认为有五千人,一者是因为天黑,二者是江寒让他们提前在马匹的后面系上一根扫帚。马过之处,沙尘四起,让外人看起来,好像真有千军万马。 这还不够,西北野战军接连派出几拨骑兵,一共大约三百人,都是马后绑着扫帚,且绕着东山口不住地转圈,扬起的沙尘冲天。 北狄士兵接连报告,东山口连续增兵,现在恐怕有一万人了。 多也不花先是有些惊异,之后又释然乃至兴奋了。在他看来,虽不知道这么多骑兵为什么横空出世,但看他们只在山口徘徊不敢进来,想来指挥战役的将军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罢了。说来也是,一线天易守难攻,是为天险,有两万精锐坐镇,恐怕多少骑兵进来也得埋葬在这里。 多也不花说:“其他不管,调集所有人,在东山口多放路障,越多越好!” “是!” 所谓的路障,是北狄人向中原人借鉴来的一种工具。它们是将粗壮的树枝或树干交错地拼接在一起制作成的,每一个树枝或树干的一端被削得尖尖的,直插天空。 它重量大,不易挪动;高矮适中、顶端尖锐,若有战马经过,就算不当场刺死,也能把战马开膛破肚。这东西放在一线天,简直成了战马的噩梦。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又有士兵进营帐报告说,一线天的西山口也听到了马蹄声。既然北狄并没有安排援军支援,恐怕是荣国骑兵。想来,荣国骑兵眼见从东山口无法突破,便提前走远路,跋涉了两天的路程,要去西山口碰碰运气。 多也不花大声嘲笑荣国人愚笨,并令士兵在西山口也摆好路障。他要看着远道而来的荣国骑兵望而却步。 副将军博野总觉得事情有不对头的地方,偏生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头。他对多也不花说:“荣国人的主力在大同,哪里来的这么多的骑兵?咱们是不是应该先弄清楚对方的身份?” 多也不花:“难不成你以为是别的什么国家来凑热闹?谁?凉国吗?凉国和咱们是盟友,他才不会来!” “也不是这个意思,”博野说,“前几天,咱们的巡查兵说,探查到了荣国西北野战军的踪迹。如果真是这样,咱们可得小心点。你应该知道,他们的军师江寒,是个狐狸一样的女人。” “你说的是那个江家小丫头啊,”多也不花不屑地说,“老子想不明白,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怎么就被一个小丫头吓掉了胆。尤其是你,原本比老子还要高半级,前年跟她打了一场,竟然把自己的队伍打废了,成了我的副手。啧,你也够有脸的!” 博野被人戳中了痛处,没好气地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几案后面的狼皮上,说:“我已经不错了,还有机会听到你的浑话,你表弟也跟她打过,不是连人都没回来吗?我现在倒希望你能碰见她,也尝尝苦头,没准一个不留神,还能跟长生天打个招呼。” 两军阵前,多也不花最讨厌下属说一些不吉利的话,他有些恼,撸起袖子,打算在博野头上糊一巴掌去去霉运。 这一巴掌没能糊下去,因为一阵爆炸声打断了他。 爆炸声刚过,紧接着跑进来一个士兵。那个瘦小的士兵灰头土脸,混合了涔涔的汗珠,带着紧张的神色。 “怎么回事?”多也不花问。 士兵紧张,结巴的毛病就犯了:“回……回禀……回禀将……军,外面……” “嘭!”又是一个震动天地的爆炸。 士兵下意识地缩了脖子。 气得多也不花把扬起的巴掌糊在小兵头上,小兵立时昏死过去。 多也不花和博野一前一后提着兵刃冲出营帐,惊恐地发现,眼前的一线天,简直成了地狱:满眼火光,还时常引发爆炸。巨大的火焰转眼就能吞噬一片营帐,且因为山中夜里风大,风助火势,火助风威,哪里还有消停的可能! 北狄的几位将军正在组织士兵救火,可他们储存的水只够平时饮用,想要应对这么大的火,完全是杯水车薪。 “怎么搞的!”多也不花想追究一下责任。 有将军凑过来,解释说:“今天从马车上收缴来的羊皮和狼皮,被那些赶车的人烧了,不知怎么的,火扑不灭,还爆炸了!” “那些赶车的人呢?” “有些自杀了,也有几个抓起来了,还来不及审问。” “还审什么,投进火里烧死!”多也不花愤恨地说,“火也别灭了,牵马,快跑!” 一场仗还没开始打,就损失大半,只能落荒而逃,更有意思的是,他们甚至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多也不花已经不能用他贫乏的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这只是开端。 等多也不花骑上战马打算逃命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刚刚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面前的路障,简直是他们的鬼门关! 正如外面的敌人无法越过路障进入一线天一样,他们也无法闯出去。被大火和爆炸吓坏了的北狄士兵,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谁的命令也听不进去,乱成一团,踩死踩伤的不计其数。等多也不花纠集人搬开路障,大火已经烧光了他所有的营帐。 多也不花连脏话都说不出来了。 无论是东山口还是西山口,都有西北野战军的骑兵在守株待兔。尽管人数不多,总共都不足一千人,但这足以消灭受了重伤、惊魂未定的北狄残兵。两万多北狄人,一个都没有留下。 火光冲天,把星光都压了下去。 这场火断断续续烧了六天,直到大同郡的战役结束,江寒才腾出人手,派人把火灭干净。这样一来,北狄人的尸体也不必处理,都烧成了灰烬,充作肥土的养料了。 此战之后,荣国士气大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6章 最合适的赔偿 就算战报已经落在了容慕之的手上,容慕之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初随口命令西北野战军隐藏在一线天附近,不过是觉得,以西北野战军这么多年对抗北狄人的经验,应该能勉强拖住北狄援军一时半会。谁知道,江寒直接派人,把一线天的北狄驻兵一锅端了,且以这么微小的损失。 江寒太恐怖了,纤弱的身躯之下,藏着无穷的力量。 她是一只狐狸,一只有着惊人洞察力和智慧的狐狸。 若她是对手,容慕之觉得,自己没有把握获胜。 好在现实没有那么糟糕。他们虽有仇,但还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不过,他不想因为这个,就淡化靖边王府中人刺杀风晴色的罪过——就算刺客不是江家姐弟派出的,他们也有失察之罪。 一线天一战之后,荣国军队士气之强盛、北狄军队士气之衰弱,都是前所未有的。于是,决战的时刻到了。 容慕之很快指挥军马,将大同周围的北狄兵逐一攻破,成功与城内军队汇合,然后连续三次主动出击,迎战北狄。北狄人没了粮草辎重的供应,没有后备力量的及时补充,不堪其扰,接连败北。 再之后,大荣军队和北狄军队在饺子河附近约战,大胜,杀敌一万。 饺子河原本只是大荣国城外一个不起眼的小河沟,但六十多年以前,靖边王府的小王爷在此对战北狄侵略军,依靠着长时间下雨、河水暴涨的优势,将河流强制改道,淹死了无数的北狄人。当时北狄人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像极了即将出锅的饺子,故而当地人叫它“饺子河”。 可是就算如此,要想消灭这么庞大的力量,消灭这一支纵横草原几百年的军队,对于荣国来说,依然是个大难题。 于是,容慕之决定,让西北野战军撤出一线天,退守朔州。 容慕之的“退守”决定,是十分明智的。 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北狄人不是兔子,他不止会“咬人”。 没了后援,反而有了前车之鉴,若是被完全挡住了退路,等北狄人心一横,决定“背水一战”,遭殃的只能是我军。 西北野战军很听话,短短一天时间就奔袭到了朔州,且平定了朔州周围的山匪,成为荣国的后盾之一。 正如容慕之料想的一样,在遭受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之后,北狄人决定求和。他们派出了两位将军进了大同城,面见晋王容慕之。 朔州城里,江寒缩在榻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发了很久的烧,现在终于撑不住,迷迷糊糊,头脑不甚清楚。她的弟弟江宏端着药碗过来,扶着她给她灌下药去。 江寒冷得浑身都在打颤,嘴唇发白,脸颊却红得不正常。等江宏又给她盖上了一层被子,她问:“宏儿,外面怎么样了?” 江宏觉得姐姐操心过了头,已经这副模样还惦记战事,又心疼又气恼。但他不好现在责备姐姐,便回答:“北狄昨天晚上宣布投降,估计这个时辰,降书已经放在了容慕之的手上。姐姐你就安心养病。” “不许直呼晋王殿下名讳!”江寒说。 “是——”江宏不服气地说。 江寒追问:“太子殿下不在大同吗?” “听说昨天一早就回京了。你也知道,太子和晋王互相看不顺眼,现在晋王挣了这么大一个功劳,太子难道甘心?恐怕一回京,就会把手底下那些只会骂人的言官们召集起来,挑晋王的错处呢!” “恐怕不只是晋王的,还有我们的。” “有姐夫在,太子会针对我们吗?我倒觉得他拉拢我们还来不及呢。” “别一口一个姐夫地叫,不害臊!” “这有什么。苏大人早晚也是姐姐的,他人还不错,勉强配得上姐姐。” 江寒脸更红了:“没大没小!” 看见姐姐一提苏淮婴明显精神许多,江宏便把心里的疑问一同问出来:“姐姐,你说北狄人一大半的人都折在咱们的地盘上了,自身又什么东西都没有,他们想投降,拿什么投降啊?总不会就这么由着他们回去?” “自然不会,”江寒说,“北狄人折损大半,肯定不甘心,若是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他们就会觉得我大周软弱可欺,过不了多久又会卷土重来。晋王殿下开出的条件,一定会给这些人一个威慑。” 江宏给江寒掖了掖被子,说:“那姐姐猜测,晋王会开什么条件呢?” 江寒思考片刻,说:“首先自然是割地、赔款。割地就不必说了,赔款嘛,我想晋王殿下一定会开一个天价,让北狄人三五年内还不清。” “他们本身就没有什么银子?” “所以,只让他们‘三五年内’还不清就可以了。北狄经常和我国与西域各国通商,其实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贫穷,尤其是皇室,他们的生活非常奢靡。但如果开出的价钱过高,北狄人就会觉得我们没有诚意,存心消遣他们——北狄朝廷虽有钱,但抠门的很。” “这个我倒是知道一点,”江宏说,“当初番夷国与凉国有些摩擦,番夷皇室就向北狄买了几百匹战马。只是当时番夷国库空虚,只好赊债。后来番夷和凉那场仗打了很久,甚至过了番夷交付买马钱的日期。北狄催问了好几次,番夷都没能把剩下的马钱交付清楚。北狄气恼,直接派兵抄后路把番夷给灭了。” 江寒说:“北狄灭掉番夷,不只是因为微薄的买马钱,这只是他们的一个借口罢了。灭掉番夷,北狄便掌握了很大一部分与西域的商路,获利何其大。这些年,北狄太嚣张了。” “谁说不是呢——姐姐,除了钱,晋王还可能向他们要什么?马吗?” “北狄的战马质量极好,我们和他们互市贸易,多是为了他们的战马。所以,我若是晋王,一定会向他们讨要至少五千匹战马。” “五千?”江宏瞪大了眼珠子说,“这足够让我们重新组建一支强悍的骑兵了。他们会给?” “他们必须给。” 江宏越说越兴奋,问:“还有吗?还会有什么?” “一个人。” “谁?” 江寒眼波微动:“温鹤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7章 苏大人的任务完成情况 对啊,温鹤南勾结北狄,刺杀晋王妃风晴色,这笔账,晋王难道不会好好清算一下? 江宏疑惑地说:“姐姐,你把温鹤南的事告诉晋王了?什么时候?” “进攻一线天的前一天晚上,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把温鹤南投敌叛国的事告诉了他。” “既然你已经请姐夫去边境搜捕温鹤南了,难道……” “是‘苏大人’!你再没大没小就出去,省的烦着我!”江寒做足了疾言厉色的姿态,却因为尚在病中,气势微乎其微。 江宏撇嘴,小声嘟囔:“自己叫人家叫得亲,别人却叫不得,啧啧~” 江寒随手抄起空药碗,朝着弟弟就要飞过去。江宏赶紧双手抱住姐姐的手,将“凶器”夺下来,然后把姐姐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满脸堆笑,乖巧劲儿装得十足:“别冻着,姐姐别冻着……” 江寒原本强撑的精神头快要散了,被江宏一逗,竟又来了些力气。她翻个身,背对着江宏,懒洋洋地说:“走,别烦我!” 江宏却耍起了赖皮:“姐姐还没给我答案呢:既然苏大人已经去了边境搜捕温鹤南了,依照晋王对太子党时时关注的情况,一定会把注意力放在苏大人身上,只等着苏大人把人找到,他再抢过来,亲手杀了温鹤南泄愤。他会‘多此一举’,公开地向北狄人要人吗?” “苏大人此行,恐怕不会顺利。” “为什么?” “温鹤南本就是个傲慢的性子,此番受了北狄人的蛊惑,对你我的怨恨会让他刻骨铭心。他能鼓动曾经的兄弟为他叛国赴死,他自己的决心必定更加强烈。既然已经挑拨了江家和皇族的关系——虽说有可能对他来说只是‘意外之喜’——那么他就一定会把事情做绝。苏大人为你我着想,亲赴险地,难免急躁。我总觉得,他会搜出一些温鹤南想让他搜出来的东西。” 江宏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姐姐你想说什么啊?温鹤南会留下什么东西啊?” “不知道。他现在有北狄人做靠山,谁知道还会有什么后招呢?而且……”江寒一阵咳嗽。 江宏赶紧去身边那个破旧的小桌子上取来茶壶,在空药碗里倒水给姐姐喝。江寒咳的心肺钝痛,眼冒金光,一点力气也没有,蜷缩成一团。 江宏心里疼的厉害,却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他腾出一只手来,给姐姐拍背顺气,说:“我扶着你喝口水。” 江寒感觉到口腔里弥漫着一股子腥甜之气,这怪味让她几欲干呕出来。她在江宏的帮助下勉力抬高脑袋,就着江宏的手喝了几口水,好一会儿,才把腥甜之气完全压制住。 江宏扶着江寒重新缩回被子里,说:“我不问你了,你先休息一会儿。” 江寒却没有作为病人的自觉,她侧躺着,骨头里传来的寒意让她瑟缩着不愿动弹,却还不知疲倦地给弟弟解释:“苏大人的父亲、河间王苏老大人,乃是太子恩师,他的儿子,在朝臣们看来,也是太子的人。无论他能查出什么来,无论对我们是否有利,在世人面前,都不会绝对的公正。” “那你为什么还要拜托苏大人帮忙调查这件事?” “他是职责所在,更何况,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信任和托付了。” “你看他,总是与他人不同。若谁会真心实意地帮助我们,恐怕只有他了。他能做到,他也敢做。”江宏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一点玩笑的意味,他很认真,很严肃,他只想替姐姐讲出她最想说的话。 可江寒到底还是羞怯了,她眼波微动,没有说话。 她没有说话,江宏又说了:“可是,姐姐,北狄人从来没有承认过,风将军的死与他们有关。现在晋王公开向他们要人,北狄人赖账怎么办?” “没有办法,”江寒说,“晋王可能会事先恐吓他们一下,或许有点作用。如果晋王真的能听到北狄人亲口承认,对风将军也是一种告慰。” “也能还我们江家一个清白。”江宏说。 江寒忽然心头一震,没来由地闪过一丝酸楚。 在江宏的眼里,除了和他相依为命、看护他长大成人的姐姐,没有比江家名声更重要。江家立府一百多年,每一级台阶上,都刻着祖辈的热血和荣光,都刻着他们战斗时和临死前的铮铮誓言,都见证了他们的智慧,都叹惋他们的命运。 现在,靖边王府落到了江宏的肩膀上,江宏,是新成长起来的受亿万世人瞩目的江家家主。 可这个集万千荣耀和责任于一身的家主,只有十八岁。 江寒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中,告诉自己一定要咬牙活下去,陪着她可怜的弟弟,越久越好…… 另一边,大同城里,北狄派来和谈的几位将军,带着一声声的叹息,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容慕之给他们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苛刻了。不仅要割让十三座城池,还要赔偿巨额的军费,赔偿七千匹战马,还要强制通商。更让他们难以承受的是,容慕之用他冷若冰霜的脸,一字一顿地逼问北狄与大荣叛将温鹤南的关系,勒令他们将温鹤南送过来,否则,他会杀掉所有的北狄战俘。 就在江寒忐忑、容慕之焦急、北狄人恐惧不甘的时候,苏淮婴送来了关于温鹤南的消息,但这个消息,让江寒和容慕之有些捉摸不透。 温鹤南找到了,温鹤南和北狄人互通的信件也找到了,但温鹤南本人,已经死了,初步判断,是被人一刀贯穿了心脏,失血过多而死。 是他杀。 对于容慕之来说,这不是解脱,而是新一道的谜题;对于江寒来说,这是一个如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只为靖边王府设计的一个局。 在风晴色被刺杀一案中,江寒断定是温鹤南所为。但温鹤南被人杀死了,且光明正大地留下了所有叛国的证据。不得不说,这一切有些太明显了,明显得像是靖边王府为刺杀晋王妃所做的一个圈套。 事到如今,苏淮婴拿着所有清楚明了的证据,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8章 功臣,被吐沫淹死 明明苏淮婴扣留了温鹤南通敌的证据,将温鹤南的死讯秘密按下,可不知怎么的,消息走漏,且传到了长安,传到了御史台。 还没有到达京城的苏淮婴收到了在刑部当差的友人的消息,说靖边王府蓄意刺杀晋王妃的案子,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靖边王府,怕是不好了。 奇哉怪哉,明明是刑部和大理寺主审的案件,竟然被御史台的那些言官捷足先登,预先知道了消息。惊诧之余,苏淮婴一阵恐慌:这是北狄人专门为靖边王府设下的局,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捅破了,由言官传出来,很快就会闹得世人皆知,这说明,御史台中有北狄暗线,而他的身边,也有。 苏淮婴身边的人,除了太子派来的保护他安全的东宫护卫,只剩下自己带来的河间王府的府兵,是在河间王府待了十几年、二十几年的老仆们。为了保护江寒,苏淮婴刻意地避开了东宫府兵,可消息还是走漏了,这说明…… 难道是……父王? 可父王为什么要帮助北狄人对付靖边王府呢? 位至郡王,世袭罔替,背后还有太子撑腰,他的父王,有什么理由在靖边王府身上施加恶意呢? 朝堂上,人们已经吵成了一锅粥。 先是有人振臂高呼,为靖边王府鸣冤,说既然温鹤南通敌叛国的罪证已经找到,就该马上命令苏淮婴整理好证据,启程回京。如此,就可以说明,靖边王府不过是受小人记恨,强加污名。而且,此次与北狄一战,靖边王府的西北野战军功勋卓着,该再受嘉奖,以安军心。 此言一出,反对之言如洪水一般涌动。 有人说,温鹤南本就是靖边王府旧臣,就算获罪被流放,也不能完全洗脱与靖边王府的关系。温鹤南的叛国行径是否为靖边王府指使,尚待审理,不能妄下结论。 有人说,温鹤南被杀,凶手不明身份,偏偏他与北狄人沟通往来的罪证完好无损。凶手若是知情的义士,不忿于温鹤南的卖国行径,替天行道,勉强说得过去,但若是北狄人做的,为什么不将证据一并销毁,难道故意留下罪证等待晋王“秋后算账”吗?还是说,刺杀晋王妃、与北狄人暗通款曲本就是靖边王府所为,现在只是想找一个替死鬼呢? 半路有人插言说,若靖边王府真是叛国罪臣,为什么在解大同之围的时候,能不遗余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紧接着便有人反驳,说靖边王府攻打一线天,其实并没有耗费自己的一个士兵,他们用的,其实是北狄百姓。江寒郡主派了几个北狄百姓,打扮成往来贸易的商人,混入北狄军中。他们烧了北狄人的军帐,借着山风,这才攻下了一线天。 此事在这样的时机被人揭露出来,自然会因为一些不寻常的事而引起人们的注意:一者,靖边王府曾恩养过很多北狄人,对待他们很好,以至于能让这些人以命相酬、转而攻打本国军队;二者,江寒郡主是一个算计人心的天才,当初那个和皇帝争夺江宏抚养权的小姑娘,如今已经能统领一方,能力在晋王之上;三者,靖边王府的西北野战军的能力甚至高过晋王所领的十几万朝廷军队,其战力不可小觑。 换句话说,如果当初驻扎在一线天与北狄人制衡的西北野战军,因为他们的军师有一丁点对国不利的想法,都有可能给大周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 这是皇帝不敢冒的风险。 在皇帝的默许下,形势很快对靖边王府非常不利。当天下午,面对着小山一样的奏章,皇帝亲自提笔,给远在朔州的江寒姐弟下达了御令,让他们将军队留在朔州,他姐弟二人马上跟随宣旨的使臣回京城陈情。 皇帝的御令尚未到达朔州,苏淮婴的道歉信已经交到了江寒的手上。 这委实把江寒吓了一跳。 在信中,苏淮婴将自己调查的结果和朝廷目前的议论一并告知了江寒。他本以为调查温鹤南叛国案,最坏的事情是一无所获,没想到,收获太多反而成了累赘。他一再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并提醒江寒,千万小心朝廷的明枪暗箭。 对于调查结果,江寒丝毫不怪罪苏淮婴。苏淮婴在信里说的隐晦,而江寒是明白的。一者,西北野战军打了胜仗,威望颇高,势头正盛,已经引起朝廷的忌惮,就算苏淮婴调查到了其他的结果,朝臣们也会在其他地方大做文章;二者,从现在朝堂上人们的议论来看,很多权贵怕是得了北狄人的好处,跟北狄人有利益勾结。毁掉一个与他们无甚相干的军队,除掉几个碍眼的莽夫,反而能换来自己的荣华富贵,何乐而不为呢? 说来可笑。战士们流血流泪、拼死拼活地抵御外辱,偏有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坐在不属于他们的功劳簿上,心安理得地规划着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们甚至把天子算计在自己的布局里,利用皇帝的多疑,达到自己的目的。 世间事,哪有公平之说? 次日一早,皇帝的御令传到了朔州。宣旨太监将御令宣布下来的时候,整个朔州为之一振。 江寒妥帖地安置了宣旨太监,并请他宽限半天时间,让她能够安排朔州事宜。宣旨太监可不敢在威震天下的江寒郡主面前托大,反正只有半天,便答应了。 太监离开之后,军帐之中掀起一股强烈的怨气。 天子的御令,明面上说是进宫受封并配合刑部和大理寺,调查风晴色被刺杀一事,还靖边王府一个清白,但细想一想,却不尽然。 说是进宫受封,为什么只让江寒和江宏进京,把大军留在朔州待命? 若说想要还靖边王府清白,搜捕温鹤南及其同谋也就罢了,急调西北野战军主帅算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由刑部和大理寺审理,命令江家姐弟配合,那所谓的配合,是以什么身份呢?刺客的上级吗? 将军们想不明白,明明打了一场大胜仗,明明靖边王府是功臣良将,到头来怎么跟千古罪人一样了? 在将军们愤愤不平的怒涛之中,江寒显得很平静;江宏虽满肚子牢骚,却一言不发——这样的场面他们见多了,也习惯了。几句牢骚,只会为他们的命运,增添一点可笑的讽刺效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9章 应对 浸染在各位老将的怒涛之中,江寒展示出了一个三军统帅的素养。 她尚在病中,头重如千斤,可她一点都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坐在椅子上,用手撑着额头,冷眼瞧着将军们的百态。 将军们忍无可忍,围着他们的元帅和军师,请他们拿个主意。 江寒看了看弟弟。 江宏稳坐在最上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的决定,我等无法更改。各位将军各司其职,安心驻守朔州,避免军心浮动才是最要做的事。一个个跟怨妇一般说东道西,还妄图揣测圣意,我王府的规矩都虚设了吗?” “可是,元帅,陛下如此处置,委实不公!”年轻气盛的戚将军说。 很多将军附和。 江宏说:“晋王妃被刺杀,我靖边王府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更何况,当时在山阴城,北狄人险些破城而入,也是因为我王府中出了叛徒。叛徒虽然已经被清理干净,但王府百年清誉蒙尘。凡此种种,不只是本帅的失职,也是各位将军的失职。陛下如此处置,并无不公。” “现在北狄尚未退兵,两军阵前,没有恩赏也就罢了,怎么反倒撤离主帅回京受审?” 将军们表示支持。 “大局已定,本帅在与不在,并无不同,”江宏说,“更何况,陛下对我靖边王府一向宽厚,以陛下圣明,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会苛待我等。各位若诚心为我王府着想,那些没规矩的话,就不要说了。” 江宏一副掌控大局的神色,语气也沉着冷静,这让将军们惭愧之余,也不禁心生敬佩,不敢多言了。 江宏的年纪,比戚将军还要小两岁,是军帐中最年少的人。但看他能忍着满心的不快开解部下,让他们各司其职,让那些越矩的话止于军帐之内,实在算得上有肚量、有担当了。 江寒深感欣慰。 不过,等将军们将各自的牢骚憋回去,晃晃悠悠地走出军帐,江宏直挺的肩膀终于松散下来。他长叹一口气,骂道:“什么玩意儿!” 江寒知道,这句话骂的不是为他鸣不平的手足将士。 江寒笑出声来。 江宏这才发现,一言不发的姐姐,似乎心情不错。 军帐之中只剩下姐弟俩,江宏将佯装出来的“大将风范”“贵族气派”抛诸脑后,在姐姐面前撒起娇来。他蹭到江寒身边去,抓着她的手,噘着嘴,说:“姐姐,你怎么也不说句话呀?” “话都让咱们的三军统帅说了,我一个女流之辈,还有什么话说呢?” “不许你打趣我,”江宏将自己的脸凑到江寒面前去,“你一定是有主意了。说给我听嘛!” 江寒摸着弟弟平平整整的头发,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早在父王刚刚薨逝的时候,陛下就想收回靖边王府的兵权,是你争气,才让陛下将这件事拖了这么多年。陛下不比先皇,他的疑心太重,总想着用各种办法,将各路藩王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这是早晚的事。” “我们这次回长安,会有麻烦吗?” “麻烦嘛,总会有一些的,我们和晋王的仇怨,是结下了。不过不用害怕,你也说了,陛下对我江家一向宽厚,更何况,我们是立了大功的,天下人还看着呢。” “说的也是。反正朝堂上还有明白事理的老臣,哦,对了,还有姐夫呢,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江寒把弟弟推开:“你又多嘴!” 江宏笑呵呵地抓着姐姐的手不松开,样子谄媚极了:“不说了、不说了,姐姐不要害羞嘛……” 带着羞恼,也带着甜蜜,江寒狠狠地戳了一下弟弟的脑门。 瞧着弟弟龇牙咧嘴地大呼疼痛,江寒说:“少没个正形!有件大事还要你去做呢。” “什么?”江宏挤着一只眼问。 “北狄尚未撤军,降书也没有签好,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我们可不能让北狄人闲下来,不能给北狄人任何翻盘的机会。” “姐姐有什么主意吗?” “宏儿,北狄的捷都小可汗最近太消停了,那颗棋子可不能闲置了。” 江宏被提醒了一句,马上就明白了,他眼睛都亮了起来,说:“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咱们当初攻打一线天,就让北狄百姓扮成了捷都的手下。北狄人尤其是合也赤若是知道捷都在两国战时还在与我们大荣做买卖,致使一线天失守,一定会大发雷霆。他一直苦于没有实实在在的灭掉捷都的借口,现在总算找到了。只要我们把攻克一线天的具体细节散布出去,合也赤连真假都懒得分辨,一定马上和捷都打起来。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有精力骚扰大荣了!” 江寒满意地点点头,说:“我们江家人传承这么多代,最大的使命就是灭掉北狄。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若是利用得好,我想,很有可能达到一劳永逸的效果。” 当天傍晚时候,江寒和江宏踏上了回京的路,而离间北狄大、小可汗的计划,也悄然展开。 一切正如江寒料想的那样。 自从北狄人听说,致使一线天失守、入侵中原计划失败的罪魁祸首是捷都小可汗,是捷都小可汗派人与中原人做买卖,使靖边王府趁虚而入,里应外合之下,将数万大军断送在异国他乡,群情激愤。而捷都小可汗自然不会把这么大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抵死不认。如此一来,一心想抓住捷都小可汗把柄的合也赤大可汗终于有了杀掉捷都小可汗的借口,一场草原征伐战就此拉开序幕。 合也赤低估了捷都。 捷都早就不是十几年以前的那个对什么事都无能为力的小孩子了,他在部下的拥护下,采取了坚决的抵抗,接连打退合也赤派出的大军。 这场战争断断续续进行了近十年,虽然最后以合也赤大可汗的胜利告终,但捷都及他的兵马被消灭之后,合也赤也逃不过命运的安排,一病不起,不久亡故。 合也赤死后,他的儿子们为了可汗之位,又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草原依然不得安宁。最终,分崩离析的北狄,在周围各个国家的蚕食鲸吞之下,走向了灭亡。 这都是后话,是容慕之和江寒他们没有机会见证的故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0章 不会拍龙屁的将军不是好弟弟 当日下午,江寒和江宏便在将士们隐忍的怒涛中,踏上了回京的路。 江宏维护了他作为靖边王、江家家主的尊严,甫一到京,他便将姐姐安置在了王府中,独自入宫见驾。 靖边王府的面子,皇上还是给足了的,至少没有马上将江宏交给大理寺。 在御书房接见江宏的时候,他大肆夸赞了江宏的年轻有为,说江宏和江寒匡扶社稷功不可没,足以告慰江听白的在天之灵。待与北狄的战事完全结束,他要封赏江家,会封江宏为亲王,让他成为江家历史上第一位亲王。 江宏小小年纪,场面话说的却很好,一套官腔行云流水,将自己的功劳说成是天子庇佑和晋王调度有方,把姿态摆得很低。 终于说到了晋王,一场对话步入正题。 老皇帝长叹一声,说:“晋王嘛,年轻气盛……只不过,哎,晴色是个好丫头啊……” 江宏对老皇帝的套路已经熟练掌握,更何况还有他姐姐的临别嘱咐。他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告罪说:“陛下,晋王妃乃是我靖边王府叛臣所杀,臣有不察之罪。求陛下责罚!” 皇帝单手将江宏挽起来,说:“温鹤南虽曾经是靖边王府的将军,但他忤逆主上、勾结敌国的事,早已世人皆知。靖边王府向来光明磊落,从不包庇徇私,这一切,朕都是知道的。只不过——只不过朝堂上那些文官们,不知道武将卖命厮杀的辛苦,只会动嘴皮子瞎嚷嚷,朕对他们,也十分恼恨。” “陛下广开言路,英明果决,才使臣子敢于直言,是朝廷之幸。臣就是再少不更事,也不敢心生怨怼。” 一句话把皇帝说的熨帖极了。皇帝踱步走到椅子上,坐下,后背靠在椅背上,仰着头说:“晋王妃被刺杀,乃是我朝举世瞩目的大事。朕本不想把你和寒儿牵扯进来的,可……哎,到底是朕不小心。苏淮婴原本找到了充足的证据,可人们总胡乱猜忌,闹了出来,说事情跟靖边王府有关。朕也不想让你们和慕之生了仇怨,所以,还得委屈宏儿你,去大理寺录个口供,怎么也得堵住悠悠众口啊。” “本该如此,”江宏躬身答道,“臣心里明白,陛下是为了臣着想。晋王殿下身为皇子,如今受了奇耻大辱,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晋王妃被刺杀的那天,晋王殿下怒气冲天,险些失手将家姐掐死。臣也想与晋王殿下澄清误会。” “什么?慕之险些掐死寒儿?朕怎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向朕汇报?!”皇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江宏故意提起,也是为了给姐姐鸣不平,他拱手说道:“陛下日理万机,这种小事,哪敢打扰陛下清净。只是姐姐自从晋王妃被刺杀之后,无一刻不自责哀痛,以至于病势沉重。门衰祚薄,臣只有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亲人,只得在陛下面前任性一回,没有带她来见陛下,请陛下见谅。” 皇帝说:“哪里那么多虚礼!你和寒儿是朕看着长大的,比自己的孩子还要亲,朕怎么可能因为这个责怪你们?寒儿自小体弱多病,却还要随军征战,朕心疼她还来不及呢。朕一会儿让太医去靖边王府给寒儿瞧病,决不能委屈了她!” “臣代姐姐,谢陛下隆恩!”江宏说。 靖边王府小王爷江宏优哉游哉走进大理寺、很快又被大理寺卿恭恭敬敬地送出来的消息不胫而走,转眼间就传遍了京城。 江宏回府的时候,正看见管家奉了江寒的命令,将一波又一波的太医小心地打发出去。他快步走进了江寒的卧房。 江寒的卧房里,有熟悉的药香。江寒躺在床榻上,对着床帐子发愣。 “姐姐!”因为回到家、见到亲人而如释重负的江宏轻快地喊着。 江寒转头看到神采奕奕的弟弟,撑着胳膊坐起来,说:“回来了。没受什么闲气?” 江宏把姐姐的靠垫扶正,让姐姐倚靠得更舒服些,坐在床沿上,神气地说:“谁敢让我受闲气?姐姐出的主意好极了,我把陛下的马屁拍得响响的,一个劲儿地示弱,果然很有效果!” “慎言!你这小子,怎么还口无遮拦!”江寒嘴上责备着,心里却被他逗得愉快不少。 江宏拉着姐姐冰凉的手,笑嘻嘻地说:“‘龙屁’,是‘龙屁’,我说错了!” 江寒送去了一个没有半点杀伤力的白眼。 江宏凑得更近,眼睛笑成一弯新月,说:“姐姐,你再来替我分析分析,明天一早上朝,朝臣们又会有什么表现啊?” “两种可能。” 江宏点点头,抢先一步说:“若是朝臣们还一个劲儿地对晋王妃被杀案表示怀疑,那也好说,这表示朝臣们或者单纯地不明内情,或者想替陛下找个借口,打压一下靖边王王府,免得咱们因为得了战功而拥兵自傲。无论是哪一个,我都有应对之策,反正有苏淮婴帮衬,咱王府在朝堂上也有点人脉,左不过是少得一些恩赏,咱又不差那一点东西。至于别的嘛……” “人们对我王府的质疑,自然不足为虑,怕就怕朝堂上风向大变,人们纷纷改了态度,表示支持咱们,那就有点麻烦了。” “如何麻烦?” 江寒因为心事重重,眉心有轻微的隆起,她面色因为久病而更显苍白,却衬的一双乌黑的眼睛更加明亮动人。她说:“虽然苏淮婴在信中没有说明,但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们,朝中或许有北狄的奸细,是北狄人想用离间的办法对我王府不利。不过我想,应该不是这样。” “为什么?除了北狄人,难道还有谁想置我们于死地吗?咱家这么多年,一直处事低调,没得罪过什么人啊?” “或许,他们并不是想置我们于死地呢。” “什么意思,我越发不明白了。” “若是欲擒故纵呢?若是想拉拢我们呢?” 江宏猛然醒悟:“难道是……太子殿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1章 奇葩兄弟 容慕之的大哥、太子容敬之,乃是陛下的嫡长子、皇后唯一的儿子,是个看着忠厚老实其实比他父皇还要心思复杂的人。 比如说,容敬之十五岁起,就跟随太子太傅付岩做学问,但因付岩严正刚直,总进忠言约束他,颇得他的抵触甚至厌恶。还没等付岩向陛下禀明太子做学问的情况,容慕之就先一步叫嚷起来,说付岩死板严苛,忤逆犯上,乃是不忠不义之臣。陛下虽知道付岩确实喜欢唠叨,规矩多,但忠言逆耳的道理,他也是懂的,更何况,付岩学识渊博,是举朝推荐的太子之师。尊敬师长,自然要从皇家做起。 可容敬之偏不想做。他见他的父皇对自己的抱怨丝毫不放在心上,便决定,自己完成这项工作。 他先一改往日不恭敬的态度,对付岩表现出乖巧听话的架势来,一连十几日,都起早贪黑地精于学业,让付岩颇为欣慰。 某日,临近散学的时候,容敬之恭恭敬敬地向付岩讨要他刚刚完成的诗稿《付乐山诗稿》。这本诗稿,汇总了他的毕生诗词,一经问世,饱受追捧。付岩只当是弟子向他求学问,哪里会多想,便将自己亲手整理的诗稿送给了他。 事情就坏在这里。 容敬之将那些跟他走得近的言官纠集起来,仔细翻阅这本诗稿,恶意歪曲解读,并在皇帝询问他功课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将这些歪曲的解读讲给皇帝听。皇帝初时并不认同,觉得是太子大惊小怪,可过后还有许多言官当面或上奏章提到这件事,就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由此,年高德劭的太子太傅付岩被诬告,说他的诗稿和早期的游记《付乐山游记》等作品中,有暗讽朝廷的言论,被革职查办。 有很多文臣为付岩求情,容敬之又借机给付岩扣上了“结党营私”的帽子,直接发配充军。而六十九岁高龄的付岩在押解途中一病不起,悲惨死去。 这距离给容敬之做老师,还不到两年。 对于这件事,江寒是通过苏淮婴了解到的。苏淮婴的好友、现任御史大夫文翰,那时正在做太子的伴读,是太子的心腹,这些小伎俩,他都是知道的。 为此,江寒告诫弟弟,哪怕得罪晋王容慕之,也千万不要得罪太子容敬之:容慕之虽脾气暴躁怪异,至少行事磊落;容敬之,可就不好说了。 容敬之和容慕之已经斗争了很多年了。 陛下能活到成年的儿子不多,能力卓越的更是少之又少,绝大多数在尚未及冠的时候就远离京城,到了自己的封地。太子出身高贵,又颇有些聪明,被立为国储已经十多年了,实力能与他抗衡的,只有晋王殿下。 晋王殿下的母亲,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妃嫔——怡妃。怡妃是歌女出身,当年陛下微服出宫,去扬州游玩,与一位美貌的歌女结识,临幸了她。谁知道这位歌女不久有了身孕。事情瞒不住了,皇帝没有办法,才将这对母子接进了宫。 这一度成了朝廷内外诟病的丑事。 幸好,被冷落了好多年的晋王殿下,某一次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博得了皇帝的注意,皇帝不禁感叹,孺子可教。 虽然比别的皇子读书晚、习武也晚,但并不妨碍容慕之大放异彩,尤其是他无师自通的骑射功夫,甚至让金吾卫大将军风德义驻足赞叹,并主动向皇帝请求,要收容慕之为徒。 就这样,容慕之在众人的瞩目中成长起来,且不负众望,很快独当一面。 他的进步让皇帝兴奋,就连他洁癖得让人发指的脾气,也被皇帝曲解为“有皇家体度”“是高贵的皇子病”,他的母亲,一个被人轻视的宫外歌女,也逐步高升,成为嫔妃,赐尊号怡妃。 容慕之横空出世,容敬之怎么甘心?这么多年,他花费了太多心血。可惜,容慕之虽然没有母亲一族的支持,却非常受到父皇偏爱,这样看来,国储虽是他做,皇帝却不一定是他的了。 容敬之已经忍够了! 此次北狄的战事,给了容敬之一个契机。河间王告诉他,靖边王府与晋王结仇,对于东宫来说,是莫大的好事,必须好好利用。 首先,容敬之暗示朝中大臣,借用风晴色遇刺的事,将江寒姐弟俩推到风口浪尖上去,等到他们孤立无援、被容慕之憎恨的时候,再设法施恩补救,卖给靖边王府一个天大的人情。如此一来,东宫就得到了靖边王府的帮助,容敬之就成了大荣国开国以来,第一位受到靖边王府明确支持的人。 整个计划,似乎都在朝着容敬之希望的方向发展,直到次日早朝。 这个早朝,江寒破天荒地参加了。 江寒几乎不参加朝会,一者她是女子,就算掌握着靖边王府的实权,也不想让外人认为江宏是在她的庇佑下成长的;二者,她一直身子弱,病恹恹的,兵法布阵、军队调度已经让她疲于应付,何必再给自己找麻烦,听那些无病呻吟的言官拐着弯骂人呢? 可今天,江寒来了,与江宏一样,穿着蟒袍朝服——那是皇帝亲赐的王族蟒袍,是正经的荣朝官服。唯有不同的是,江寒身为女子,不必戴那一顶硕大的黑色纱帽。 这件红色蟒袍,虽是当初量身定做,但许久不穿了,套在身上,更显得松松垮垮的。走在去进殿的路上,众多朝臣们纷纷投来复杂的眼神,可自始至终,除了苏淮婴凑过来说了几句关切的话,很快又被他父王找个借口带走,再没有人敢过来寒暄。姐弟两个倒乐得清静。 上朝。 皇帝见到江寒站在武将队伍的最前面,也很惊讶,问:“寒郡主,身子不爽利,怎么还进宫来?江宏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你不必事事亲为了。” 江寒站出来,拱手说道:“陛下关怀,臣不胜受恩感激。陛下宵衣旰食,臣等哪敢懈怠?此次靖边王府涉及晋王妃遇刺一事,臣万不能推卸责任,特来陈情。” “陈情?怕是狡辩!”御史陈新亮站出来,阴阳怪气地说,“听闻晋王妃在山阴城待寒郡主如姐妹一般,寒郡主还能下得去手,果然是‘巾帼英雄’啊!” 江寒暗笑:这么快就开始了,也太心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2章 太子欲擒故纵 根本用不着江寒说话,江宏已经踱步走到了陈新亮的面前,说:“本王是个武夫,没读过几本圣贤书,竟不知道‘巾帼英雄’这个词,是这么用的。” 陈新亮冷笑,说:“词是好词,就看用到谁的身上了。对忘恩负义的人,什么词汇都用不起。” “好,好,受教了!”江宏拊掌而笑,“陈大人谦谦君子,自是品行卓然……” 陈新亮的头,不自觉地高高扬起。 “只不过嘛——”江宏又说,“听闻当初大人为了升官,故意隐瞒母亲死讯,以至于母亲的尸身停放家里四年没能下葬。如此忠孝节义之人,让晚辈敬佩不已。” “你……”陈新亮恼羞成怒,用笏板指着江宏。 江宏翻动手腕,轻轻一掰,便让陈新亮的手脱了臼,动也动不得了,笏板“啪”地掉在地上,碎了。 望着陈新亮面如死灰的神色,江宏笑眯眯地说:“你什么你?你这丑事世人皆知,难道捂得住?你这样的东西,不明实情也就罢了,还敢颠倒黑白、指手画脚,也不怕人耻笑!” 文臣中炸出一阵嗡响,好像江宏投出去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一块石头,投入浑浊的池子中,惊出颜色各异的水花。 皇帝咳了一声,说:“宏儿,朝堂之上,不许没规矩。无关紧要的事,下朝之后,朕自会处理。” “是,陛下。” 陈新亮是奉了太子的命令弹劾江寒的,这下子倒好了,话还没说两句,就被怼了回来,听陛下的意思,还要算旧账,这可如何是好?他望向容敬之的方向。 容敬之用严厉的眼神命令他镇定下来,他不敢发作,藏进了人群中。 江寒说:“山阴城里,臣初次见到晋王妃飒爽英姿,方知道世人对她的赞誉,没有丝毫夸张。王妃可怜臣体弱,事事照顾,无微不至,犹如手足同胞。既是手足,臣敬爱她尚且不及,怎么会派人行刺杀之事?况且,靖边王府世世代代效忠陛下、效忠朝廷,臣与弟弟自小征战,不敢有片刻懈怠,拳拳赤心天地可鉴,岂能在关键时刻,对同袍战友刀兵相向?” 有人冒出一句话来:“可靖边王府出了叛徒,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是,臣有失察之罪,”江寒说,“无论是山阴城险些失守,还是晋王殿下行踪暴露遭遇围困,都与靖边王府出现叛徒有关,臣之罪,不可推卸。但无论是哪一个,臣与弟弟都竭尽全力设法补救,保住了山阴城,也打退了敌人的围困,将晋王殿下救回。臣以后会更加严明纪律,绝不会让这等丑事再发生,臣也甘愿接受陛下的任何处罚。不过,所谓的臣勾结北狄人、指使叛将刺杀晋王妃的指控,臣不敢应承,各位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靖边王府对陛下不忠、对晋王不敬。臣请陛下明察!” 太子容敬之也说:“父皇,儿臣也以为,关于‘靖边王府谋逆’的传闻,均是宵小之徒的主观臆断,没有任何证据。他们心怀不轨,危及社稷,请陛下严惩。” 大理寺少卿霍松玉站出来,说:“臣有疑问。苏淮婴大人奉命去北疆调查温鹤南勾结北狄一事,调查结果却让人非常不解。前脚寒郡主查出了背后的指使之人,后脚苏大人就发现凶手被杀掉了,更奇怪的是,温鹤南被杀的现场,搜出了许多他与北狄人勾结的证据。这就不得不让人好奇,杀掉温鹤南的人是谁呢?若说是北狄人,他们留着这些证据,难道不担心我泱泱大国事后找他们麻烦吗?若不是北狄人,那他杀温鹤南的目的是什么呢?在看到这些书信的时候,为什么不上报朝廷,还要等着苏大人自己去找?” 容敬之反驳说:“温鹤南被杀案是否与靖边王府有直接关系,目前尚无证据。霍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遇到命案不亲自调查、找出真相,反而胡乱臆测,在朝堂上质问有功之臣,可还算得上尽职尽责?” 霍松玉又说:“温鹤南被杀一案,臣定会追查到底,此时向郡主发问,也正是职责使然。臣以为,苏大人与寒郡主的关系,朝堂之上人尽皆知。苏大人没有避嫌也就罢了,还亲赴北疆查案。得出结果之后,不写奏表上报朝廷,也不给晋王殿下任何消息,反而一再隐瞒。之后消息泄露,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寒郡主辩护,请问苏大人,你这样做,可把江山社稷放在眼里?你又要如何告慰被暗杀的晋王妃和在沙场上战死的将士?” 苏淮婴脸已涨红,他站出来,说:“本官赴北疆调查温鹤南勾结北狄一案,乃是太子殿下首肯、靖边王爷请托,非关儿女私情。此案疑点重重,本官才能平庸不能调查清楚,自然不敢张扬出去,更不敢随意答复陛下,以免动摇军心。回朝之后,靖边王府率领西北野战军大胜的消息传入京城,为抗击北狄侵略军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足以证明靖边王府的清白和忠贞,本也不用本官多言。苏大人揣度在下也就罢了,不要牵连旁人,莫要让朝廷内外以为,朝廷上站着的,都是些只会摇唇鼓舌的蠢材!” “你……” “温鹤南被杀案尚无定论,谁能保证这不是北狄人的离间阴谋?历朝历代,前车之鉴比比皆是,难道霍大人也想让陛下、让晋王殿下背上千古骂名吗?!” 霍松玉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朝堂上哄作一团。 苏淮婴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他的父王几次对他使眼色,也被他有意无意地置之不理了。 容敬之觉得时机到了,行了个大礼,说:“父皇,靖边王府的叛逆之罪尚无定论,但他们浴血奋战、抗击敌军、扭转战局的功劳却是有目共睹的,如何裁决,以父皇之圣明,难道还无定论吗?” 陛下颔首,说:“既如此,那么……” “报——”前线传递战报的士兵依照随时可以入宫上报的规矩,飞奔到了金殿之外,打断了皇帝的决定。 明明战事已经告一段落,怎么还会有战报传来?包括江寒在内,人们俱是一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3章欲加之罪 太子的欲擒故纵,早已被江寒猜透。江寒知道太子的目的,也知道若没有太子暗中帮助,她一时半刻是难以摆脱困局的,但她不会因为这些小恩小惠,就让整个王府投入到夺嫡的火坑里去。 太子想搭把手,是他自己愿意,与靖边王府无关,江寒这样想着。 正当事情将要成为定局的时候,负责传递战报的士兵出现在了金殿门口。 大荣朝的规矩,若在战时,但有战报,可不经通禀、不分时机,直接面圣上奏。 皇帝被截断了话,却没时间表露不满,他说:“战事已了,怎么还会有战报?” 传信士兵战战兢兢走进来,将一封信高高举过头顶,说:“回禀陛下,末将奉晋王殿下命令,来传战报。晋王殿下吩咐,一定要把战报直接给陛下看!” 越说越神秘,越说越让人好奇。战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通过大太监的手,传到了皇帝手中。 仅仅几行字,已经让皇帝坐立不安。 容敬之硬着头皮问:“父皇,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环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朝臣,终于叹息一声,吩咐身旁的大太监,说:“把奏报拿下去,给各位爱卿家看看。” 太子先看到了那封奏报,惊讶得话都说不完整了:“怎么……怎么可能?晋王不会相信这件事的!父皇,父皇,这是……这是偏局,是一场阴谋!” 皇帝没说话,只示意容敬之,把奏报传给其他人看。 一场传递像一场凌迟之刑,漫长又折磨人,等到了江寒和江宏手上的时候,江寒已经满头冷汗,头晕目眩了。她断定,这是一次针对靖边王府的催命符。 果然。 这不是一封一般意义上的奏报,这是一封信。信不是容慕之给皇帝的,而是以江寒的名义写给北狄捷都小可汗的。江寒自己是没有写过这封信的,信是伪造的,但要命的是,落款处盖有一方大印,是靖边王府的王印。 信上是这样说的: 捷都可汗: 可汗上次来信,希望与在下结盟,除掉合也赤大可汗,在下十分赞赏可汗的远见卓识。可汗信中提到,曾与我朝风将军结怨,耿耿于怀,在下愿将其性命奉于可汗,聊表在下结盟诚意。至于行动的细节,在下会在合适的时机与可汗商议。 落款为江寒,时间是三月二十一,是风晴色被刺杀的六天之前。 对于西北野战军是如何在一线天消灭北狄人的,江寒对皇帝和晋王解释过,她借用了几位北狄老百姓,谎称是捷都小可汗派去中原贩卖货物的军士,故意被驻守在一线天的将军抓获,最后里应外合,才将一线天烧了个干净。而从这封信上看,倒成了江寒勾结捷都的有利证据,而风晴色,便成了牺牲品。 风晴色与捷都是否有仇,江寒是不知道的,毕竟这对“文武双璧”从没有碰头的机会,各自为战,想来风晴色抗击北狄这么多年,与捷都在战场上有过结也是理所当然。但如此一来,江寒的嫌隙就洗刷不清了。 江寒与江宏一同跪在大殿中央,说:“陛下明察!这封信不是臣写的,臣也没有与捷都有过任何合作,这是歹人的诬陷!” 这下子,反倒没人说话了,朝堂上安静得吓人。 原本朝臣们的发言,几乎都是受了太子的指使,只有让太子容敬之全力回护靖边王府,才能让靖边王府心存感激,进而成为支持太子的绝有力的军方势力。可现在倒好了,晋王殿下有了“证据”,足以让靖边王府乃至整个西北野战军身败名裂,还有利用的价值吗? 更加焦急不安的是苏淮婴。大殿上没了指责的声音,自然也就无从反驳。他的身份实在尴尬,不可能主动站出来为江寒辩护,若真站出来,白白惹人笑话不说,还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面影响。 只能祈祷江寒和江宏运气好了。 半晌之后,恢复了理智的皇帝垂着眼睑,说:“寒郡主,你说这封信是伪造的,那你如何解释信件上的王印?你如何证明这封信不是出自你的手?” 江寒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解释说:“陛下容禀:三月二十一,臣与弟弟带兵出京仅仅一日,对战局一无所知,怎么可能事先与北狄小可汗取得联系并制定计划呢?臣与北狄人交手多年,但从来没有与这位小可汗打过交道,对这个人的脾气秉性一无所知。试想一下,臣和一个素未谋面的敌军首领合作,难道不怕其中有诈吗?按照书信上所说,臣必定是刺杀晋王妃在先、攻打一线天在后,若换做是在场的任何一位大人,你们难道不会怀疑敌军出尔反尔怎么办?” “可是……”人群中冒出一声并不响亮的质问,“郡主利用北狄人里应外合也是事实啊。” 朝臣低声附议。 江寒说:“臣派出的北狄人,曾经是北狄边境的百姓。当初北狄军队为了邀功,肆意屠杀百姓、抢掠财物。我方骑兵巡查边防,偶然将他们救下。宏儿年少心善,可怜他们家破人亡、身受重伤,才将他们安置在王府之中。这些人感念恩德,愿意为我军做内应,这才乔装改扮,冒充是捷都的属下,进入一线天,并为此牺牲生命。他们的身份,王府之内很多将军都知道,陛下可以让兵部、刑部和大理寺调查。” 江宏也说:“陛下,臣以为这封信的来源也需要核实。陛下细想,捷都小可汗和合也赤大可汗虽为叔侄,但水火不容。现在把持北狄朝政的是合也赤,与晋王殿下谈判的也是合也赤,可为什么一封所谓的靖边王府与捷都小可汗的密信,会被晋王殿下发现呢?更何况,密信这种东西,为了显示其私密性,一般盖的印章不是官方印章,而是私章。谁会在这么绝密的信件上盖一个大大的王印呢?这又不是上呈陛下的奏折?” 皇帝一时有些为难,他问来传信的士兵:“晋王……是怎么想的?” s:///book/12/12780/838868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4章 困局 容慕之将这封密信差人送来,既不说信的来源,也没有附上任何其他内容,让人不禁为靖边王府的命运多了一丝担忧。 皇帝终于把人们最关心的事问了出来:“晋王,是怎么想的?” 传信的士兵说:“回禀陛下,晋王殿下说,北狄人难以支持我国开出的割地赔款条件,便将这封信作为一部分补偿送了过来。殿下说,晋王妃战死是家事,但风将军被杀是国事。既然是国事,就不能善了。殿下说……说……” “说什么?” 士兵狠狠心,说:“殿下说,该调查调查,该判罪判罪,该……该偿命……偿命……” 这是要…… 江宏几乎要跳起来,可江寒拉住了他。 按照容慕之的说法,他是认定了江寒是指使温鹤南等人暗杀风晴色的人,只是没有白纸黑字地说明白,江宏若此时发作,吵闹起来,就坐实了靖边王府的罪名。 江宏很快镇定下来,忍着满腹的委屈,低头不语。 江寒说:“陛下,这封信不是臣所写,乃是他人伪造。臣恳请三司会审,还臣清白!” 语气铿锵有力,不卑不亢。 三司会审,意味着无论是何种结果,都会公之于众,再无回桓余地。在所有证据都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下,江寒还要这样恳求,在外人看来,是赌上了靖边王府一百多年的功勋与荣耀,是用最微弱的希望保存自己最后的尊严。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就好像一只飞蛾,为了烛火不灭,自愿葬身其中。 皇帝思考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说:“靖边王府的忠诚,朕如何不知道?只是晴色那孩子,死的实在冤枉。既然晋王和寒郡主都要求彻查此案,那就由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务必将此案调查得明明白白,莫要让宵小之徒有机可乘。” 事关一座亲王府、一座郡王府和几十万将士,案件涉及之广、影响之大,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三司暗自叫苦,又不敢懈怠,不情不愿地接下了。 一场朝会总算结束。 强撑着目送皇帝退朝,跪在地上、头昏眼花的江寒气势消散殆尽,几乎要软趴趴地栽倒,亏了江宏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看姐姐已经满头冷汗,脸色苍白,江宏慌张地询问:“姐姐,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耳鸣和晕眩一阵一阵地传过来,江寒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环视四周,才发现朝臣们差不多都离开了,苏淮婴也在他父王的强制之下退出了大殿,站在她面前的,除了弟弟江宏,只剩下了太子容敬之。 江寒靠着弟弟的搀扶站起来,忍了好久的咳喘一股脑爆发,咳得天昏地暗。江宏虽是焦急,但这里是皇宫,他也无能为力。好在容敬之表现的很关切,给江寒准备的肩與,这才将江寒送出了宫门。临别时,容敬之终于将自己最想听到的话从江寒口中盼了出来。 江寒说:“今天多亏太子殿下降恩维护,否则臣百口莫辩。太子殿下大恩,臣绝不敢忘。” 太子抑制住满心的欢喜,说:“寒郡主不必客气。朝廷内外,无不相信郡主的清白。郡主放心,本宫会照会三司,密切关注此事。相信靖边王府的冤屈,很快就能洗刷干净。” “那臣就承殿下大恩了。” 朝会之后,太子心情极佳。虽说因为容慕之的信,事态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但能让靖边王府承他这么大的情,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更何况,正因为这封信,靖边王府与晋王府结下大仇,势必水火不容,那么就算没有参与对北狄的作战,太子也是大大获益的。 顶不济,靖边王府在三司会审中一败涂地,坐实了阴谋刺杀晋王妃的罪名,但它积淀一百多年的功勋在那里摆着呢,再加上这次一线天的大胜,相信陛下也不会惩罚得太狠,他也不至于因为几句辩护而受了牵连。 江寒的心情自然不会好了,她没想到会被一封不知所谓的密信打乱阵脚,陷入困局之中。无论三司会审结果如何,此事已经一发而不可收,不知那些出生入死的西北野战军将士们,知道这件事之后,又会闹成什么样子。 回府之后,江寒就大病了一场。她的脑子快要不听使唤了,眼皮也重如千斤,一剂一剂的汤药吃下去,还是浑浑噩噩的没有好转。她隐约知道,江宏耐着性子和大理寺查案的人赔了好几次的小心,也知道太子拜访过几次,被管家或者江宏恭敬地打发走了。 最值得说一说的是苏淮婴。 苏淮婴虽是刑部侍郎,但因为世人皆知的原因,必须避嫌,所以三司会审,没有让苏淮婴参与。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江寒本也没想着指望他一个书生翻案。 可苏淮婴竟然违抗了命令,擅自参与了案件的调查,更不怕死的是,他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不顾父亲的劝阻,偷偷出京,再次去了北疆。 有“密信”这条线索,苏淮婴不相信,自己会一无所获。 大街小巷,也因为这个案子而闹得沸沸扬扬。 “水定江寒花不语,风动天晴月色明。”当初对大荣“文武双璧”的赞誉,现在听起来,却成了一场讽刺。“风”已止,“江”已涸,两王反目,朝堂动荡。一场对北狄的抗击,表面上大获全胜,实则嘛……一言难尽。 靖边王府在这场困局中挣扎了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三司会审依然没有头绪,远在大同郡负责接受北狄投降的晋王容慕之又传来消息:合约达成,大军即将班师回朝。 晋王要回京了,晋王交托的案子却还没有一个交代,这就说不过去了。 皇帝比江寒还要焦躁,他一面抱怨朝臣工作效率实在低下,一面责怪容慕之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他。难道他就有解决的办法吗? 直到这天,他去了后宫,在皇后那里,得到了一个自以为极佳的办法…… s:///book/12/12780/838868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5章 办法 、半个月的时间匆匆而逝,远在北疆的苏淮婴托人传来了一封奏折。奏折上字迹虚浮,笔画有些微的凌乱甚至停顿,让人差点怀疑,这不是往日一丝不苟的苏淮婴的亲笔。 原来,苏淮婴去了北疆之后,根据那封“密信”,确实找到了一些线索,值得欣喜的是,他找到了那封信的代笔之人。 那人是一位生活在北狄和大荣国边界的中年书生,屡试不第,只好以代写书信为生,有模仿别人字迹的本事,直至以假乱真。他承认,有人曾经让他写了一封信,并给了他很大一笔报酬。他是个聪明人,知道里面的内容太过骇人,其影响难以想象。他怕被人灭口,带着家人伪装成波斯商人,混入波斯商队之中,这才逃脱了追杀。 苏淮婴在上次调查温鹤南的案子时,因为行事大方,不计较银钱,结交过几位酒肉朋友,在他们的帮助下,才辗转找到了那位书生。 但这差点要了苏淮婴的命。 就在苏淮婴找到他、请他进京为靖边王府作证的那天晚上,书生的家里闯入了两个黑衣刺客。书生一家老小五口人全部被杀,苏淮婴虽勉强保住一条小命,却身后中了一刀,肋骨也断了两根。若不是他的酒肉朋友们发现的早,他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了。 苏淮婴没了证人,半个月来的努力化为泡影,更因为伤重,只能找了个地方休养身子。他惦记着京城的案子,这才写了一封奏折,托付给别人,请陛下派人前来调查。在他看来,明显有人在针对靖边王府设局,目的是离间荣国的君臣关系。 他认为,代写书信的人虽然惨遭灭口,但伪造靖边王王印的人,尚未找到,这或许是证明江寒清白最直接的方式了。 苏淮婴的奏折犹如一杯清水,对于京城的那团大火,并没有实际性的作用,只能勉强降降温,这还多亏了太子从中帮扶。 这天晚上,许久没有从朝政中抽身的皇帝陛下,顶着大了半圈的脑袋去了皇后的寝宫。他本没想着从皇后那里得到什么,所以皇后的“浅陋之见”是他的意外之喜。 皇后柳氏是太子容敬之的生母,是前任丞相的妹妹,纵然上了年岁,却因为卓然的地位而恩宠不衰。她的话,皇帝总是要听一听的。 皇后屏退了侍女们,小心地为床榻上的皇帝推拿按摩。香炉里焚烧着安神的香料,桌子上的两盆彩霞红牡丹娇艳欲滴。 皇上难得偷懒,惬意地伏在床榻上,昏昏欲睡。 皇后一边敲打着皇上的肩膀和手臂,一边用软绵绵的声音说:“陛下都多久没有睡个安稳觉了?脸色都憔悴了许多呢。” 皇上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抱怨说:“一团子烂事,哪里睡得着?眼下这个案子,一边是晋王麾下的得胜王师,一边是靖边王府屡立战功的西北野战军,稍有纰漏,就会惹得一方不高兴。说什么三司会审,那些朝臣们没有一个正儿八经干事的!都怕担干系揽责任,蜻蜓点水一样地审案子,到最后还不是让朕作难?” “其实……臣妾觉得,这也不是难事,”皇后说,“或许是陛下把事情想复杂了。” 皇上有了点精神,眼珠咕噜噜转动几下:“你有主意?” 皇后轻笑,说:“臣妾是后宫妇人,见识难免浅薄,若是说的不好,陛下见谅。” “你且说来听听。” “陛下之所以左右为难,最根本的原因是,被刺杀的人是皇家媳妇儿。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当年也没看上这个风晴色做儿媳妇,若不是她和晋王自小一起长大,又碍于风德义大将军的面子,才同意了这场婚事。陛下自是不必为此难过的。不过要想解决这件事,最好的办法是让寒郡主也能做咱们皇家的儿媳妇。” “江寒?可是……江家有先例,江家女子不入皇家。以前的那件事朕同你说过。”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嘛,”皇后停止了按摩,坐在皇帝身边,笑的如牡丹一般华贵,“以前江家人丁兴旺,也没有什么把柄,现在可就不一样了。他家只有姐弟二人,又有刺杀皇亲的嫌疑,依照寒郡主能审时度势的性子,难道会不答应?” 皇上有些心动,用手臂撑着下巴倾听。 皇后再接再厉,说:“寒郡主与晋王殿下结了仇,是不好联姻了,其他皇子,大多不在京城。臣妾听说,太子近日与寒郡主走得很近。寒郡主若真成了太子妃,那么无论这个案子的结果如何,晋王都不会再针对寒郡主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皇后的心思,皇帝已经猜出来了。江寒若能成为太子妃,那么太子就得到了靖边王府的助力。有靖边王和河间王两位王爷辅佐,地位将不可撼动。更何况,太子娶了江寒,将成为荣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得到靖边王府支持的皇子,不知道会有多荣耀。 皇上说出了他的为难:“可是世人都知道,河间王家的苏淮婴与寒儿青梅竹马,朕已经同意了他们的婚事。朝令夕改,如何服众?” “陛下尚未发下明旨,算不上‘朝令夕改’。河间王年高德劭,懂得舍小家为大家的道理。更何况,河间王世子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上了刑部侍郎,前途无量,不知道牵动了多少名门闺秀的芳心。挑选一个才华、身家都好的姑娘赐给他,难道他会不愿意?朝廷内外,怕是感激陛下还来不及呢!” 皇上思量片刻,又说:“咱们敬之已经有太子妃了,江寒嫁过来不可能做侧妃呀。” 皇后说:“这也简单。太子妃是前任吏部尚书的千金,只是嫁进来三年依然没有子嗣。寒郡主若肯嫁,自然是正妃。” “可寒儿身子骨弱,也不像能生儿育女的。” “这个……”皇后一时语塞。 皇上叹了口气,说:“今日且不提了,乱乱糟糟的搅得人烦躁,明日再说。” 皇后不敢冒进,将一肚子的话藏在心里,服侍皇帝就寝。 皇帝躺在床榻上,悠悠地想,联姻,或许是目前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了,至于用谁联姻,那就要考虑一下了。 s:///book/12/12780/839654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6章 低估与高估 晋王容慕之的行程,比计划中要快一些。北狄人终于咬着牙签订了合约。纵观这场来得快去的也快的战争,北狄人不过是演了一场“赔了夫人又折兵”的闹剧。容慕之一路凯歌,让整个大荣国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但让人有些惊异的是,凯旋的王师浩浩荡荡,竟然头上戴白、身上披麻,为那位早已葬入皇陵的风将军致哀。 举国上下谁不明白,这不是致哀,而是示威。晋王殿下容慕之,用这种方式提醒朝廷,刺杀他妻子的凶手,该血债血偿了。 事情很快越闹越大。 王师班师回朝,途经朔州地界的时候,被驻扎在那里的西北野战军截了。 其实截路的西北野战军数量很少,约有一队五六十人,他们的目的也不是寻衅滋事,只是想借此机会与容慕之当面解开误会——他们若真的想闹事,以他们打伏击犹如一日三餐的经验来说,至少晋王是活不了的。 西北野战军本是带着怒气的,但考虑到对方是皇子,又是三军统帅,也不敢造次。为首的冯大力冯将军是靖边王府的老将,在所有的将军中,是最沉得住气又能说会道的,将士们推举他与容慕之会面,在他的身上寄予了厚望。 可容慕之在冯大力还没说两句话的时候,就派了一千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并且生擒。冯大力的任务是解开误会,根本没有携带兵器,更没想到容慕之堂堂皇子,竟然这么蛮不讲理,反抗之中,自然伤了几个人。 这就成了把柄。容慕之扬言要到御前告状,状告靖边王江宏纵容手下伏击友军,意图谋反。 这可把西北野战军惹毛了,他们自认为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哑巴亏,纷纷义愤填膺,抄起家伙事儿,想把“伏击”的罪名坐实,出城跟晋王血拼。 场面几乎难以控制,饶是此时的最高统领曲将军,也因为控制局面,被年轻气盛的戚将军误伤,用大刀划破了脸颊。 可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至少要把冯大力那伙人救出来。散骑常侍端木磊将军瞒着曲绍将军,点了一百多人,趁夜袭扰了晋王驻扎在附近的王师。 容慕之是有准备的,但经过半个时辰的周旋,还是把冯大力一伙人丢了,受伤七十多人。端木将军也没能占什么便宜,胸口的一刀,足够让他在床榻上耗一个月了。 这么大的事,让朝廷委实震动了一下。江寒听说这件事,神思动荡,将刚刚喝下去的汤药一股脑全吐了出来。江宏被召进宫去,受了皇帝好一顿训斥之后,与临时抽调过来、负责调停的兵部员外郎郭怀宇,急急忙忙赶往朔州,整顿朔州军务。 不能善了了,不能善了了。在榻上养病的江寒反复地念叨。 江寒高估了容慕之的耐性,也低估了容慕之对风晴色的爱。 众所周知,容慕之童年时,因为生母身份地位低,非常不受陛下重视,直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展现出非同寻常的才能,才得到了陛下的欣赏,获封亲王,为生母挣得了一份荣耀。 容慕之的人生转折,与风晴色有关。 当年,容慕之饱受皇子们排挤,生活的很不如意,某次宫廷宴集,他作为皇子,甚至没有接到邀请。他一个人坐在小池边,落寞地瞧着满池呆头呆脑的金鱼。 风晴色故意往池子里投了一个石子,石子溅起一层水花,打湿了容慕之的衣裳。 本以为容慕之会生气,可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的风晴色没有收到挑战邀请。 一向爱干净的容慕之跳了起来,他来不及寻找“罪魁祸首”,惊叫一番之后,直接将沾湿了的衣服脱下来,扔在地上。一系列动作紧张有序,就好像沾在他身上的不是水,而是瘟神。 风晴色笑惨了。 笑过之后,她忽然想起来,比她大一个月的表姐昨天刚刚教育她,男女授受不亲。那个小男孩在她面前脱掉了外衣,属不属于“授受不亲”的范畴呢?她不知道,却因此紧张起来。她拼命地追赶穿着亵衣逃跑的男孩,捉住了他,并要求他娶她。 再后来,风晴色成了容慕之“私下”的未婚妻和师父,就因为这些皮毛功夫和听来的宫外见闻,容慕之博得了父皇的关注。拜风大将军为师、屡立功劳、获封亲王,一切按部就班,都想计划好的一样。 容慕之一直把自己命运的转折,归功于那个陪伴他度过了寂寞、不公、尔虞我诈的时光的那个小女孩,那个张扬又纯粹的小女孩。 他的小女孩死了,他怎么甘心?他用不着冷静和理智,用不着国家大局,若密信上说的是真的,真的是江寒安排的一场刺杀,他不介意用江寒的头和整个靖边王府的荣耀为风晴色陪葬。 他要激怒江寒,只有激怒江寒,才能让这个表面上古井无波的女子展示她的本来面目,才能给风晴色、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容慕之守在朔州城外等了三天,等来了风尘仆仆的江宏。这很合容慕之的心意。 早在山阴城的时候,江宏就因为容慕之伤了江寒而不满,在一线天侦查时偶遇,江宏的愤恨更是表露无遗。江宏是个十八九岁的孩子,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只要激怒江宏,容慕之觉得,江寒会有所行动的。 见到江宏,容慕之又想到了江寒。 江寒的确是个奇女子,表面柔弱,实则最是心思深沉。容慕之觉得,江寒和风晴色并称双璧并不合适,因为江寒的心思太过复杂,往好听了说是七窍玲珑,往难听里说就是奸诈狡猾。仗义、正直、阳光、纯粹的风晴色,怎么会和这种人并称? 江宏到达朔州,眼前的形势与他想象的无甚差别。容慕之没有将朔州围住,只是堵住了几条要道,不会因为主动进攻而落人口实;退居朔州的西北野战军也算老实,没有再轻举妄动,看得出,曲将军还是有些本事的。 出京之前,江宏想好了应对之法,他将这个计划在脑子里反复推敲,逐步熟稔。他要力争把责任推给容慕之。 容慕之现在就在眼前。江宏对这位出身卑贱却耀武扬威的皇子委实不待见,才懒得给他好脸色。他长枪一立,对着同样高坐马上的容慕之说:“晋王殿下,您幼稚的过头了。” s:///book/12/12780/839654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7章 吵架的目的 被一个尚未及冠的孩子说“幼稚”,容慕之还是第一次经历。他知道此举幼稚,但不愿承认,也不愿被人戳破。 正准备向晋王殿下行礼问安的兵部员外郎郭大人,差点一个没站稳摔一个跟头——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兵部要推举他过来了,因为别人有先见之明,只有他傻实在。 不等容慕之发火,江宏指着几万腰系麻绳的将士们,悠悠地说:“没有棺椁还要全军服丧,难道不幼稚吗?为了引起朝廷重视,不惜丢掉皇家尊严,怨妇一样地四处招摇,难道不幼稚吗?为了逼我姐姐迫于压力,主动承认谋害晋王妃的罪名,几乎挑起两军兵戈之争,难道不幼稚吗?心甘情愿地落入敌人的陷阱中,不给自己任何退路,你,晋王殿下,难道不幼稚吗?” 容慕之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小孩子逼的无言以对。 江宏挺立着胸膛,冷笑,说:“你故意带兵路过朔州,成功地引出了驻扎于此的西北野战军,就是想把事情闹得更大。你是个没有母族支持的皇子,在朝堂上处处受制,所以你也不相信朝廷会还你清白。你想自己寻个答案,对不对?” “对,”容慕之脸憋得通红,他不再隐瞒,大方承认,内心的轻蔑表露无遗,“太子为了拉拢你们,指使党羽,一再给你们洗脱罪名。我原本以为靖边王府有些风骨的,没想到,哼,都是一路货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与太子有勾结?” “你们能和北狄人狼狈为奸,还怕和太子不清不楚吗?” “你放屁!”江宏脏话脱口而出,“你们兄弟不和,别牵扯我,我嫌寒碜!” 容慕之也恼了,气度体统通通抛到一边去,他抽出自己的长剑,指着江宏:“蔑视皇族,你活够了吗!本王成全你!” 站在容慕之身后的几位大将也亮出了自己的兵器。 江宏翻了个白眼。 “晋王殿下,晋王殿下,请息怒……”郭大人满头大汗,面前是剑,身后是枪,心里打着小鼓。若这两个人真的打了起来,别说官位,他的脑袋怕是也留不住了。他拼死拼活跑了这么多天,可不想提着脑袋回去。他战战兢兢地说:“晋王殿下,下官知道您心里有气,但主帅私斗,被陛下知道了,必定严惩。靖边王奉了陛下命令,安抚朔州城的西北野战军,并向殿下致歉。殿下何不给靖边王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致歉?”容慕之冷笑,“你还没看到吗,江宏是来致歉的吗?” “嗯……”郭大人颇为尴尬。 江宏说:“我当然不是来致歉的,因为错不在我。晋王妃被杀,与我姐姐没有关系,这句话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你若不服,回宫朝你父皇哭一场,陛下心软,看在你立了功的份上,或许不追究你围城私斗的罪过。等到了御前,你我两家再求个公平,如何?” 就连解释的话也说的如此不屑,果然是年少得志、年轻气盛的江小王爷的作风。容慕之气极反笑,说:“总以为令姐巧言善辩,没想到这是家传,江小王爷的嘴上功夫也很让人佩服。看来寒郡主把小王爷教育的很好。” “我姐姐是什么人,也是旁人能阴阳怪气地指责的?我姐姐随军征战的时候,晋王你还没有进学堂呢!” 容慕之八岁才进入学堂读书,也是因为生母身份低微的缘故,容慕之表面上不在意,内心其实耿耿的。现在被江宏张扬出来,气得几乎七窍生烟。 容慕之咬着牙说:“也是,靖边王府门衰祚薄,王爷你又年纪小,若没有寒郡主,小王爷怕是也撑不起靖边王府这么大的家业。” “我靖边王府只剩下我一个男丁,是因为几世几代效忠朝廷战死沙场,晋王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用这种口气揶揄我!我只是来整顿自家军队的,不想与晋王有过多的口舌之争。” “整顿自家军队,好,好,”容慕之真的忍无可忍了,“靖边王的军队只受王爷一人节制,可真是‘忠诚’。不知道他们若是收到了小王爷在本王手上的消息,会不会做出更过激的事情来。” 正说着,朔州城方向尘土飞扬,原来是曲绍大将军在城楼上看到了江宏的身影,唯恐江宏吃亏,前来支援。 曲将军不等勒住战马,纵身一跃,从马上跳下来,他身后的十几个将士,也纷纷下了马。 曲将军与将士们跪在江宏面前。曲将军说:“末将曲绍,奉命驻守朔州,治军不利,请王爷处置!” 江宏注视着曲绍,说:“我军伤亡如何?” “受伤十三人,其中两人重伤。” “你可如实向陛下上报。” “末将遵命!”曲绍应了,重新骑上马,立于江宏身旁。 都说靖边王府自来护短,自家的将士,从不许别人责罚,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惩罚他们,看来是真的。容慕之才不想被随便敷衍过去,说:“小王爷跟本王说这么多,原来是在拖延时间,等自家的将军到场啊。话已经摊开说了,也有人撑腰了,小王爷还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江宏说,“我耗了这么久,就是在等曲将军到场。现在两方军队主帅已经到齐,晋王殿下,只要动了刀兵,无论我是生是死,你——都会死。” 容慕之猛然清醒过来。 容慕之率领王师回朝众人皆知,迟迟不进军交付兵权也是有目共睹。一个统兵在外的将领,在回军的路上若是擒拿了某个城池的守将,放在朝廷的眼里,会有什么其他含义呢? 这要看怎么想了。 很明显,江宏想让人们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也就是说,他给了容慕之夺城的机会,想让他坐实谋反的罪名! 谋反,只有死路一条。 “你……你竟是打的这个主意!你想让本王死!”他后悔自己反应迟钝,没有猜到奉命千里飞奔到朔州的江宏,为什么不先进城整顿军队,反而跟他说这么多废话,原来是这个道理。他竟然被一个孩子给耍了! “我只想保住我的兵!”江宏反驳说,“你诬陷我姐姐通敌反叛,现在也来尝尝被诬陷的滋味。晋王,你现在走,还来得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8章 难以挽回 在外人看来,江宏不卑不亢,精于算计,顾全大局,避免了一场手足相残,不愧是忠臣良将。不得不说,江寒把弟弟培养得很好。但在容慕之看来,他很欠揍。 容慕之好半天才找到一丝清明。他咬牙说道:“小王爷,你不要得意的太早,你指使朔州守将袭扰王师是既定事实,本王一没有主动进攻,二没有踏入朔州,也算不得反叛。本王只拿你一个人,将你带到御前,自有陛下圣裁!” “晋王没有踏入朔州,我难道踏入了?我没有进城,何来‘指使’之说?郭大人作证,我除了与晋王解释误会,什么都没有做。晋王若真的想置我于死地,可以先把郭大人杀掉,免得他多嘴。”江宏说的云淡风轻,好整以暇地看着容慕之。 原本就心惊肉跳的郭大人,听江宏这么一吓唬,眼泪差点飚出来,赶紧跪在地上大喊:“殿下,晋王殿下,臣只是奉命前来调停,臣什么都不知道,求殿下开恩,留臣一条命!殿下——” 容慕之是不可能杀郭大人的,若是杀了他,进京之后就更说不清了。可是郭大人年轻,在朝廷上又没有什么靠山,所以胆子小成针眼。一个“杀”字,足够他磕上十几个头了。 容慕之被搅的心烦,挥手让部下把郭大人拉走。郭大人更是害怕,发出狼嚎一样的哭声。 容慕之对江宏说:“小王爷也看出来了,本王为了求个公道,顾不上别的什么了。无论之后是褫夺爵位还是驳回兵权,本王都不在乎。本王手上不能没有筹码,小王爷,本王得罪了。” “到底还要打一场吗?”江宏提起了手中的长枪,锋芒直指容慕之,“爱美人不爱江山,晋王殿下可真让人佩服。来,你我比一场,也让我姐姐知道,天底下总有比我功夫差的人。” 容慕之怒意更胜,长剑砍了过来。 京城里正在下雨,雨势不大,却缠缠绵绵的下个没完,像一股子扯也扯不断的愁绪。亭台瓦舍、花花草草,倒是新鲜许多,可是湿乎乎的,像是人病中的冷汗,白白惹出一阵烦躁和虚脱。燕儿在屋檐下的巢穴里叽叽喳喳地叫着,叫的周遭空气都躁动起来。廊道里时有时无的风夹杂着湿气,拍打的窗子呼哒哒地响。 雨下了一夜,又下了整整一个上午,还看不出半点消停的样子。 江寒就站在廊道下,披着一件雪白色印花斗篷,仰头瞧着阴沉的天空发呆。 侍女麦芽端着药碗过来,说:“郡主,到了喝药的时辰了,回屋。” 江寒应了一声,却笼了笼身上的斗篷,再无任何动作,大有“乐不思蜀”的架势。 麦芽又说:“郡主还病着,受了风可不得了。王爷出门前,指派奴婢过来伺候,若郡主病势加重,奴婢可如何交代!” 江寒常年守在军营,除了弟弟,她不习惯让别人照顾自己。可江宏是个细心的孩子,虽只离开她几天,但因为心中惦念,所以指派了侍女麦芽过来照顾她。 不忍心让麦芽为难,江寒转身回房。 正在麦芽松一口气的时候,江寒忽的问她:“小王爷出京几日了?三日吗?” “今天是第四日了,郡主。” “四日啊,宏儿听到那个消息,应该会难过……” 王爷难不难过,麦芽尚在猜测,但郡主难过,已经一目了然。 朔州城门口,江宏和容慕之刚交上兵,就被一串尘土打断。有人骑着快马,风风火火从长安的方向赶来,一路跑一路喊:“晋王殿下!靖边王殿下!圣旨,圣旨到——” 圣旨? 江宏和容慕之暂时收了手,却都愤愤不平。 此时来圣旨,江宏怀疑是容慕之一早递了奏折诽谤,容慕之怀疑是江宏先前恶人先告状。 骑马赶到的是一位御前侍卫军,目测应该不到三十岁,很年轻,也很英武。他必定是第一次阵前传旨,紧张的有点过头,保密工作做得非常不到位。 但人们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 御前侍卫从马上跳下来,没站稳,险些在地上打个滚。他跪在容慕之马前,说:“陛下口谕,请晋王殿下马上回京,与寒郡主完婚!” “谁?”江宏和容慕之异口同声。 “晋……王殿下……”御前侍卫有点蒙。 江宏和容慕之一阵恼怒,又问:“和谁?” 步调如此一致,怕是会让人误以为他们俩关系很好。 “靖边王府,江寒郡主。” 江宏从马背上跳下来,长枪扔在一边,一把揪住御前侍卫的脖领子,怒吼:“你头昏了吗?你传的什么圣旨?假传圣旨是要掉脑袋的你知不知道?!” 容慕之也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此时的震惊和愤怒一点不亚于江宏。 御前侍卫被两位王爷逼问,有点哆嗦,咽了口吐沫,说:“卑职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假传圣旨啊。这是陛下的口谕,婚礼已经让礼部着手去办了。” “怎么可能?”江宏依然不敢相信,“我姐姐呢?我姐姐不会答应的!” “靖边王爷,您先松手,”明明是初夏时节,这位可怜的御前侍卫却觉得胆寒,虽是事实,但他说出来一点底气都没有,“寒郡主……已经答应了。” 容慕之重新回到马背上,愤恨地说:“她答应了,本王还没答应呢!” “你什么意思,容慕之,你以为我姐姐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你?你想得美!”江宏说。 容慕之说:“别以为一场联姻,本王就会不追究了。本王不会答应的!——赵将军,本王先行一步,这里就交给你了。” 不等赵将军回答,容慕之已经绝尘而去。 江宏飞身上马,不可遏制的怒气让他几乎不能喘息。他什么也来不及吩咐,朝着长安的方向奔去。 两天后。北疆。尚在养伤的苏淮婴没有等来朝廷派过来调查案子的官员,他等来了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消息。他在大理寺的好友差人送了一封信,把寒郡主被赐婚的事告诉了他。 江寒被赐婚,新郎不是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9章 反对! 得知消息的苏淮婴,再也顾不上养伤,随便搭了一辆马车,匆匆忙忙往回赶。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热让他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他不相信皇帝能下达这么荒唐的决定,他更不相信,那个不屈服于命运的女子,会屈服在皇威之下。 同样不敢相信皇帝决定的,还有太子和皇后。他们在前期做了那么多准备工作,以为一场斗争胜券在握。没想到,江寒确实成了皇家媳妇,但皇子选择的是容慕之。 原来是替人做嫁衣。 容慕之和江宏一前一后冲入皇城,不知道实情的,还以为边疆又发生了外族入侵的大事。容慕之片刻未歇,直奔皇宫,江宏则回了王府。 靖边王府为了显示自己在朝堂上的持中立场,不会与皇族联姻,四十多年前,江家有一个女孩子不幸被太子看中,最终的结局也是死路一条。皇帝不会忘了这件事,可他依然做了这样的决定。 江宏对于王府人们的问候视而不见,径直进入后院,踏入了江寒的房门。他的气息尚未喘匀,带了一身的尘土,问:“姐姐,陛下让你嫁给容慕之是真的?” 江寒放下药碗,抬头望着灰头土脸的弟弟,平静地说:“是真的。” 江宏恼了,转身往外走,边走边说:“这是什么破圣旨!我要进宫,问问皇上是怎么想的!” “站住!”江寒跟上来,叫住弟弟,“木已成舟,你去寻死吗?!” 江宏眼圈忽然红了,一股子热浪从心底涌上来,逼的他头顶闷痛。他不敢转身,怕姐姐看到他的样子难过,只能攥紧了拳头,聊作抗争:“咱们和容慕之已经水火不容,此时让两家联姻,是让姐姐送死!哪个混账王八羔子出的馊主意,老子定要卸了他!” “你放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我平日教给你的东西你都随着饭吃了!”江寒再也伪装不下去,眼圈也红了,她用最大的声音训斥弟弟。 原本在后院忙碌的仆从、婢女们,在管家的催促和驱赶下,纷纷回避,给姐弟俩一个说话的地方。 江寒见弟弟久久不语,慢慢走到他身后去,说:“陛下也是为我们着想,眼下,这是解决两家矛盾最好的办法了。” “我才不相信呢!”江宏转头,呼吸粗重,“容慕之黑白不辨、好歹不分,总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自傲自大,敏感多疑,堂堂男子汉,像个女人一样洁癖自恋。他把风将军的死归咎于姐姐,是决计不会善待姐姐的。这场婚事,就算姐姐能答应,我也不会答应,我王府的将士们也不会答应的!” 江宏越说情绪越激动。江寒急了,在他的身上拍了两巴掌,恨铁不成钢地说:“江宏你糊涂啊!我们不依附任何一方,难道就代表我们可以得罪哪一方吗?晋王敢让全军举哀,敢在朔州城外擒拿我军将士,就是撕破了脸,那些敷衍外人的三司会审,是不能让他平息怒火的。” “姐姐嫁给他,就能让他善罢甘休了?姐姐,只要我们在三司会审之前不妥协,还能挣个清白名声,若是妥协了,不就说明我们理亏了吗?这件事草草结案,我们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你还没看懂吗?三司会审现在已经形同虚设,陛下早就不在乎了。陛下应该明白,我们王府是被冤枉的,但他不想委屈了晋王,更重要的是,若顺了我们的心意,给了我们公道,在他看来,王府新挣了军功,又斗赢了皇子,怕会得意忘形、轻慢皇族。你的军权陛下早就想收回去了,你是知道的,为了保住咱家百年荣耀,除了示弱,除了顺从陛下心意,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怎么没有办法?我就不信,朝堂上那些老臣,跟咱家有这么多年的交情,会袖手旁观吗?” “朝堂上只有利益,没有交情!”江寒说,“陛下决定了的事,谁敢违抗?” 江宏被姐姐训的头痛,偏又发现,姐姐说的在理。他太想恢复父王当年的家族辉煌了,将握了一百多年的军权拱手让出去,他真的做不到。 但是姐姐的终生幸福呢?难道就该牺牲? 江宏声音小了许多,眼睛被雾气遮住,什么也看不真切,还多了点鼻音:“风晴色的命是命,容慕之的命是命,姐姐你的命,就不是命吗?” “何止是我?”江寒落寞地说,“苏淮婴在北疆查到了重要的线索,陛下却没有任何反应,这不仅说明,陛下根本没有把三司会审放在心上,也说明,杀掉那个伪造信件的一家人的刺客,就是陛下派出去的,否则时间不会这么巧合,苏淮婴……也不会活着……”江寒说完,觉得自己周身的力气已经用光了,疲惫将她的身体填满,也将她的生命死死咬住。 苏淮婴,她必定要辜负了。 江家姐弟的一场辩驳接近尾声的时候,管家迈着小步走过来。 管家姓张,年纪很大了,在江听白尚未袭爵的时候就已经做了靖边王府的管家,前前后后一共侍奉了江家三代家主,是连江宏、江寒都要尊称他一声“张叔”的老人,但老人从不托大,对主人非常恭敬忠诚,兢兢业业,让人佩服。 江宏自小到大就没有怎么红过眼圈,怕被人笑话,刻意留给管家一个后背。 管家对着两个人行了个礼,对江寒说:“郡主,刚刚传来消息:晋王骑马闯宫,面见了陛下,与陛下争吵了许久,目的嘛,就是不同意联姻。起初陛下还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答复他,后来晋王说话重了,惹恼了陛下,陛下一生气,便让御前侍卫将他扔出了皇宫,说是要他闭门思过。紧接着,皇后求见陛下,陛下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接见。” “晋王还有脸反对?”江宏猛地转过身来说。 江寒用眼神训斥了他。 管家说:“现在晋王还在宫门口跪着呢。” “让他跪着,”江寒一边往自己房门口挪动一边说,“他若真能改变陛下的决定,也是功德一件。” s:///book/12/12780/841225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0章 可恶的定局 容慕之在宫门口跪了足足一天,却没能等到陛下改变决定,傍晚的时候,被御前侍卫强行带回王府,总算结束了这场抛弃了尊严的表演。 在容慕之跪求的过程中,别人也就罢了,太子容敬之倒是过来了一趟,站在容慕之面前,阴阳怪气地说:“王弟新得了战功就敢跪在这里胁迫父皇,当真够胆量啊。比那个不敢反抗的寒郡主,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呢!” “太子殿下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吗?”容慕之轻哼,“也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耗费了这么大的心血,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换做是本王,也不甘心。” 容敬之气得牙根痒痒,说:“到底是从外面转悠了一圈,跟北狄蛮子打了一场交道,话都不会说了,不愧是歌女生的儿子。” 容慕之带着滔天的怒火,却在理智的催动下不愿发作,嗤笑了一声,回怼说:“假仁假义,还差点为了蝇头小利休妻,如此德行,不知道又是什么人生出来的。” 容敬之勒住容慕之胸前的衣衫,骂道:“混账东西,你再说一遍!” 守在远处的太监见势不好,慌作一团,不知道是该回避还是劝阻。 好在兄弟俩的矛盾很快自行解决。 容慕之仰着头,正视着太子的眼睛,说:“我若是你,必定不会轻易放弃,再找个由头搏一把,才不会像个怨妇一样,把气撒在别人身上。太子殿下,你这个样子,只会让人觉得你很无能啊。” 容敬之的拳头捏得直响,却因为容慕之那双比空气还要燥热的眼睛,最终放开手,拂袖而去。 之后,容慕之被禁足,而容敬之不久之后因为在陛下面前言语不当,被当面申斥,自此不敢再妄言。 江寒和江宏的企盼,因为两位皇子先后被斥责,终于灰飞烟灭。 两天之后,被容慕之丢在朔州城的朝廷军风尘仆仆地回到京城,标志着一场抗击北狄侵略的战斗总算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与他们几乎同时进京的还有一个青布小车,车里载着一个气息奄奄的重伤书生。 书生便是苏淮婴。 苏淮婴刚进城,就被苦苦等在这里的河间王府的家丁截住去路。苏淮婴体力不支,想用河间王世子的身份压制他们,好闯一条进宫的道路,可惜没有半点作用。家丁们的目的,就是将他带回河间王府,交给老王爷处置。 一场小型“私斗”很快结束,因为苏淮婴昏了过去。 苏淮婴在自己的房中醒来,身上的伤口被重新处理过,包着厚厚的纱布,床边站着他许久未见的父王。 苏老王爷脸色非常难看,头发斑白,显得苍老了许多。 属于他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作为一个闲散的王爷,他只想保住自己的儿子和家族的荣华。 他是行伍出身,但他自认为比其他的异姓王更加了解皇帝,了解他年少时的野心和现在的猜疑,所以,他没有让儿子走他的老路,而是让他读书、科考,做个不起眼的书生。 在他看来,活着比别的任何东西都重要。 苏淮婴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带了哭腔地说:“父王,儿子此生非江寒不娶,求您成全儿子!” 老王爷长叹一口气,说:“皇后和太子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事,你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已成定局,你和寒郡主注定无缘了。” “不,不会的!”苏淮婴的眼泪夺眶而出,“孩儿早就请求陛下赐婚了,陛下是同意了的,怎么能出尔反尔?寒儿是冤枉的,孩儿已经找到了证据。等陛下看了孩儿搜集的证据,解除了靖边王府和晋王府的误会,事情就有了转机,那寒儿……” “别傻了!”老王爷吼道,“你以为陛下什么不明白?你以为朝堂上的大臣们都是吃白饭的?恐怕早在江宏袭爵的那一天开始,陛下心里就有了想法,一定会让皇家和靖边王府联姻。这么好的机会,陛下不会错过的!” “可靖边王府不会因为一场联姻就支持晋王,晋王也不会善待寒儿的!”苏淮婴哭道。 “这正是陛下最需要的!既能把靖边王府的军权安排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又不至于影响了太子和晋王的势力,还能让行伍和睦,解决两军的争斗问题,一箭三雕,何乐不为?苏淮婴,你算个什么,陛下凭什么因为你而更改决定?” 一股强烈的绝望逼得苏淮婴呼吸困难,泪水走珠一般地从眼眶里跑出来,掉在纱布上,把上面晕染出来的血迹都冲淡了。 他忽然掀开被子,穿上靴子,拿起衣服就往门外冲。 “你干什么去?!”老王爷吼道。 苏淮婴脚步不停,答道:“我说过,与她生死不离。如果我改变不了什么,那就完成我的诺言!” 原来是去找死。 老王爷情急之下,随手抄起苏淮婴收藏的、挂在床头的折扇,朝着苏淮婴砸了下去。 老王爷虽存了力气,但一者他是行伍出身,二者苏淮婴身体虚弱又情绪激动,眼见着苏淮婴重重地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从那天起,老王爷便吩咐了医师,让他们在苏淮婴的药汤里加了麻沸散。苏淮婴便在病痛和药剂的双重作用下,昏昏沉沉睡了三天。 直到江寒大婚的那一天。 谁也没想到,两个王府的联姻会如此草率。日子是陛下定的,在大军凯旋的第四天,美其名曰双喜临门,其实只是怕节外生枝。 不过,因为是亲王和郡主的婚礼,所以不至于寒酸,宫廷赏给靖边王府作为陪嫁的礼物,参照的是嫡公主的规格,算是给足了靖边王府面子。 所谓的三司会审因为这场强加的喜事无疾而终,谁也不敢再提,对于风晴色被杀一案,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或者说,就好像世上根本没有风晴色这个人。 但意识到这一点的晋王殿下容慕之,是不允许有这样的事发生的,他用了另一种方式提醒大家。 s:///book/12/12780/841225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1章 将军送嫁 江寒出嫁,对于靖边王府来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事,所以纵然大家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悦,但并不比想象中清闲。到处都是红色的绸带,到处都是赶来庆贺的将军,一场婚礼,好像一场军事会议,倒是把驻守在京城及周边的将军们凑齐了。 江宏主动和管家一起,承担起了迎接宾客的任务。他强迫自己忙碌起来,以免一个分神,露出悲伤的情绪,若是不小心让姐姐看见了,怕会伤心难过。 他宁愿身上挨几刀,也不愿看见姐姐难过。 吉时快要到了,晋王府还没任何动静,好像把这件事遗忘了。 前来庆贺的将军们大多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却不敢发出任何疑问。 在江宏的耐性快要用完、甚至已经懒得装样子的时候,晋王府派来小厮,小跑着进来。这个小厮满头大汗,前胸和后背都被汗水打湿。 饶是不懂礼节的将军们,看到这一幕也皱起了眉头:太失礼了,明明是报喜的人,却像是报丧。 原本喧闹的大厅和花园,一下子安静下来。 小厮用滴溜溜的小眼睛四下看了看,到江宏,跑过去,打了个千儿,说:“靖边王安。奴才是晋王府的小厮,前来跟王爷禀告一声,晋王殿下被陛下禁足,不能出门,委屈寒郡主自行来王府成亲。” 新郎不迎亲,让新娘自己上门求嫁?岂有此理! 江宏顾不得什么身份气度,大手抓住小厮的衣服,将他硬生生提了起来,咬牙说道:“这种破借口你家王爷也想得出来吗?他为什么被禁足,因为违抗圣旨!我姐姐是奉了圣命嫁给他的,他不来迎亲也是抗旨。他活的不耐烦了吗?!” “王爷息怒!小的只是传话,王爷息怒啊!”小厮哀嚎。 站在江宏身边的几位大将担心江宏一个控制不住,做出更加出格的事情来,赶紧劝阻:“王爷,手下留情。这奴才不过是奉命行事,罪不至死啊!” 也有人劝道:“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何况是联姻的喜事,莫误了吉时!” “王爷请息怒啊!” 江宏生硬地松手,将小厮丢在地上。 那小厮得了命,却没了刚刚的惶恐样子,反而凑出个笑容来,说:“奴才区区贱命,就是死了,也只是污了王爷的手。王爷还是尽早启程,免得延误了时辰,让陛下以为王爷故意藐视皇威。” 本以为是个跑腿的,竟原来是个找茬的!几位小将听出画外音,气不过,纷纷凑了过来。 还是几位老将能审时度势,他们死命拦住了想要掐断那小厮脖子的江宏,差人把小厮扔出门去。 江宏气得头昏,对着管家大喊:“张叔,准备笔墨,老子要给陛下写奏表!老子要和容慕之斗到底!” 江宏没风度的吼叫引起了几位将军的共鸣,也有几位将军拽着江宏,劝他三思后行。 被欺负成这个样子,还怎么三思? 江宏骂骂咧咧往后院走,突然刹住了脚步,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凤冠霞帔,彩带罗裙。柳叶细眉,红唇欲滴。微垂杏眼,巧饰云鬓。浓墨画眸,胭脂凝腮。大红色的喜袍上,绣的都是鸳鸯戏水、并蒂莲花,袖口上用金线缀着祥云花纹,领口上勾着展翅欲飞的凤凰。 没有喜帕遮面,江寒华美的气度,在世人面前展露无余。 因为盛大的装容,常年积淀的病气被完全掩盖,好似一块璞玉,终于摆脱了尘土,得以焕发光彩。 江宏心里更是难过,低头喊了一声:“姐姐。” 从没有见过江寒这副模样的将军们,终于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纷纷施礼:“见过郡主!” 江寒难得行了个闺阁女子的礼节,高声说道:“小小婚礼,竟劳动各位将军光临,本郡主不胜荣幸,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将军们神色严肃,头更低了些。 江寒又说:“本郡主奉命与晋王殿下成亲,奈何殿下获罪禁足,不能迎亲,小女子胆怯,恐为他人耻笑。不知各位将军是否愿意送本郡主一程啊?” “姐姐,凭什么……”江宏焦急地说。 江寒淡淡地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有一位老将军声音浑厚洪亮:“郡主运筹帷幄,将士们无人不服。今日郡主风光大嫁,末将能送上一程,荣幸之至!末将愿为郡主送嫁!” “末将愿为郡主送嫁!”有将军附和。 紧接着,将军们都说:“末将愿为郡主送嫁!末将愿为郡主送嫁!末将愿为郡主送嫁!” 还有什么比自己挣来的尊严更珍贵、更让人敬佩呢? 纵观天下,应该没有哪一位女子,能有这样的气派和威望了。 江寒不快乐,但骄傲。 江宏的眼圈,又不争气地红了。他给姐姐让开一条道路,说:“姐姐移驾,弟弟为姐姐开路!” 送亲的队伍,就这么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江寒乘坐的喜车是宫中赏下来的,四面通透,装饰华丽,周围悬着红色的锦缎,缀在锦缎上的宝石硕大透亮,每一颗都价值连城。她坐在上面,隔着轻薄的喜帕,能看到高坐在马背上的弟弟,能看到不知从哪里赶来凑热闹的百姓,能看到朝夕相处的战友,也能看到越来越远的她的家。 她比出征还要紧张,还要忐忑,还要难过。就好像要去赶赴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就好像去探寻一个不见边际的深渊。 她不渴求容慕之的怜爱,不勉强举案齐眉的生活,若是能平静地度过此生,她就心满意足了。 刺耳的唢呐声死命地吹着,有节奏的鼓声像是在壮行,却没有一点气势。凑趣儿的百姓们热情地送上祝愿,还有很多小娃娃,围着喜车拍着手笑。 小娃娃?真好啊。若是…… 江寒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她更加忐忑。她希望见到那个人,又害怕见到那个人。带着那种难熬的情绪,江寒把目光投向人群。 蓦的,她看到了那个人,心脏险些漏跳一拍。那个人憔悴的脸庞和炯炯的目光,无不是质问她,是不是忘记了当初的誓言。 苏淮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2章 曾经有梦 如果说江宏是江寒拼死也要守护的阵地,那么苏淮婴就是江寒最后的一道心理防线。见到苏淮婴的那一刻,江寒有那么一瞬间,恼恨自己生为江家人,有无法摆脱的命运。 江寒是个打碎了钢牙也要往肚子里咽的人,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可是藏在喜帕底下成串的泪珠,又是怎么回事呢? 江寒与苏淮婴自幼相识,不敢说青梅竹马,也算得上知己好友了。 江寒初识苏淮婴,是在自家校场上。没有惊心动魄、轰轰烈烈,却也让人难以忘怀。 那时苏淮婴只有八岁,江寒不到七岁。 河间王苏信是个精明的人,因为堂兄与陛下的弟弟、谋逆的亲王秦王殿下勾结,被陛下下了狱,事后苏信虽被证实并没有参与谋逆,但他颇为惶恐,便找了个由头,将兵权全部交了出去。 当时北狄人非常猖獗,比现在不知道嚣张了多少倍。苏信在与北狄人的遭遇战中吃了一点小亏,便自陈有罪,解甲回家去了。 一年之后,太子容敬之到了学习骑射的年纪,陛下左思右想,便请苏信做了太子的骑射师父。 就在那一年,靖边王江听白的夫人去世,女儿江寒郁郁寡欢,病势沉重。江听白为了让女儿散散心,带着她和四岁多的儿子去了校场。 说起来,江听白只是个武将,根本不知道女孩子心思,好不容易想着开解女儿,竟挑选了校场这样的地方,若是传出去,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嘲笑。 就是这一天,正赶上苏信带着儿子“串门子”。 天很热,毒辣的太阳凶狠地炙烤着大地,树上的知了撕心裂肺地喊着,好像抱了多大的冤屈。 江听白奇怪地说:“苏兄很少出来走动,今天怎么想起来校场了?难道后悔做闲散王爷了?我就说嘛,苏兄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甘于寂寞的。” 苏信笑着摇摇头,说:“我才没有靖边王的抱负呢。陛下让我给太子做骑射师父,我这才想起来,我家淮婴也到了学习骑马的时候了。可我家没什么像样的好马,特地请王爷赏赐一匹。” 江听白乐了:“你一个大将军,堂堂河间王,家里会没有好马?我才不信!” “我骗你做什么,”苏信尴尬地说,“你也知道,我交还了兵权,哪里还会留什么马匹?” “你是太子的骑射师父,难道宫里的马还不如我这里的马吗?你惯会抠唆人!”江听白揶揄道。 苏信又笑:“我若敢拿御马给淮婴骑,怕是脑袋就保不住了!” “哪有那么严重?你这个人就是忒谨慎了!” “啧——你到底给不给!几个兄弟里,数着你最抠门!” “给给给,我怎么敢不给?让你家淮婴随便挑!”江听白慷慨地说。 苏信满意了,他转头喊了一声:“淮婴——” 咦?人呢? 两位王爷四下一找,就看见阴凉处堆着三个小娃娃。安静地坐在树荫里仰着头的小姑娘穿着一身雪白的裙子,头上簪着一朵白花。她面前站着一个长相清秀的陌生男孩,与她四目相对。他们之间有个很小的小男孩,身上还带着奶香,软软糯糯的,蒜苗一样的小手指头拉着陌生男孩的衣摆。 拉着苏淮婴衣摆的江宏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耍坏,他竟然将手上黏糊糊的东西往苏淮婴的衣服上抹,苏淮婴呢,只顾着看江寒,一点不在意自己的身上多了些影响他气质的东西。 江听白把江宏抱起来,嘲笑他:“果然是个无法无天的,敢往河间王世子身上抹鼻涕,你是不是也想像北狄二殿下一样,被丢在山坳里喂狼啊!” 苏信朗笑:“好汉不提当年勇,很多年前的事了,我都没听出王爷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当然是夸你啊,哈哈哈。” 被禁锢在父亲怀里的江宏扭动着身子,指着苏淮婴。 江听白说:“苏兄你瞧,我的儿子和女儿都非常喜欢淮婴呢!” 江宏配合地说:“哥哥,漂亮!姐姐,喜欢!” 江听白和苏信,都被江宏这呆萌的样子笑坏了。 被弟弟戳穿小心思的江寒默默地藏到树后面,眼珠却还留在那个陌生的小男孩身上。 江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很好奇,或许只是因为,校场上只有这个孩子与她年纪相仿,他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比宝石还璀璨。 正在两个大人逗趣的时候,小男孩迈开了脚步。他走到江寒面前去,抬手取下江寒头上的白花,同时从怀里取出一支做工极其精巧的玉木兰缀珠金钗,自然地插在了江寒的头上。 江寒忽然觉得,天地都静了,聒噪的知了也安静下来。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苏淮婴的举动可以说是很无礼了,但连江寒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生气。 苏淮婴手里拿着那支白花,说:“白色的花太素净,衬不出妹妹的美。这支金钗送给妹妹,希望妹妹喜欢。” 原本江寒还想问,一个男孩子,为什么随身带着女孩子用的东西,可听苏淮婴裹了蜜一样的话一出口,她竟忘了问。 苏信很尴尬,责备儿子:“淮婴,你唐突郡主了!” 苏淮婴转向父亲,用透亮的眼睛送上企盼的眼神。 苏信赶紧向江听白致歉。 江听白不知道,女儿明明收了这么贵重的礼物,为什么还要接受道歉,当下大手一挥,说:“送礼还要道歉,倒是奇了。不过这可好了,什么样的好马我也不敢藏着了,非得让淮婴可劲儿挑!” 几年之后,江寒才得了机会,追问那天发生的事,苏淮婴有些腼腆又有些骄傲地说:“那是家传之物,是苏家给未来当家主母的信物。” 原来如此。 苏淮婴还说,他父王那时刚刚丢了兵权,风声鹤唳,不敢与任何王侯权贵结交,所以没有多做解释,也因此,两个人的婚事一拖再拖,最后…… 化为泡影。 美丽的初见,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3章 梦醒,冷 江寒与其他闺阁小姐不同,她留在京城的时间很少,也因为这个原因,极少参加京城的公子小姐们的聚会,更不要说那些酸腐的诗会了。 苏淮婴也不参加那些聚会,只有在江寒有可能出现的时候,才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虽然很少见面,但苏淮婴总会变着法地送江寒小礼物,不贵重,却新鲜。 比如,里面藏了红豆的玉骰子,圆润可爱的笑作一团的红色瓷娃娃,双鱼形状的扇坠子,甚至清芳斋新做的芙蓉糕、玫瑰酥、桃花饼,都会亲自或托付别人送过来。 江寒也惦念着他。 两年多以前,江寒在西北巡防,机缘巧合得到了一块极上品的和田玉,没有经过任何打磨,颇合江寒心意。于是江寒托人送往京城,送到了苏淮婴的手中。 半月之后,即将回京的江寒收到了一支精巧的玉笛子。笛子做工极好,浑然天成,音也准。江寒偷笑,原本她只想还他个礼,供他做个扇坠子、玉佩什么的,谁知道那个憨憨竟把自己当成了匠人,给她做了这么漂亮的一支玉笛! 可惜的是,去年冬天与北狄人恶战,不小心将玉笛丢在了战场上,虽事后两次派人去找,都无功而返。江寒只好给苏淮婴送了一封信向他致歉,苏淮婴的回复足够让她偷笑一天。 他说—— 黄沙明月玉笛声, 飞入梦中总关情。 应是牛郎常妒我, 偷取送予织女星。 他还说,过些时日就要科考了,等他中了状元,立刻骑着高头大马来府上提亲。 她欢欢喜喜地等了那么久,如今…… 梦醒了,江寒觉得,凄冷刺骨。 江寒带着沉重的凤冠,凤冠上没有苏淮婴送给她的玉簪。 为了行动方便,江寒只要不在京城,就不会梳女子的发髻,她会像男子一样简单地挽发,那支玉簪自然没了用武之地。它被安放在闺房中床榻下的锦盒里,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江寒才会将它翻出来,暂时地满足自己羞于启齿的女儿心思。 从今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江寒没有把玉簪带出来,她会找个机会托弟弟将它送回,算是给苏淮婴一个答复。 虽然那称不上是答复。 苏淮婴藏在人群之外,脸色苍白如纸,薄厚适中的嘴唇,如今也缺了血色。他比出京的时候瘦了太多,原本温润的脸上多了些棱角,凄凄惨惨的,远不像曾经英姿勃发的样子。 他穿着一身妃色常服,应该是为了祝福她而特意换上的。 他现在,只剩下祝福了。 因为伤重未愈,他站立不住,右臂挂在一个小厮的肩膀上,左手贴着自己的胸口。他的眼中莹莹有光,将整个人衬的哀怨多情。 撞上江寒探过来的眼神,苏淮婴不禁向前走了几步,却因为体力不支,脚下一软,几乎栽倒。站在他身后的几个小厮赶忙扶住他。饶是如此,这么大幅度的动作还是牵扯到了他的伤口,疼的他半天没能站稳。 或许他就是故意的,故意不去看乘着喜车的江寒,否则,他无法承受心中的伤痛。 已经错过了,那些美好的回忆,记得是痛,忘掉是伤。 送亲的队伍敲敲打打,很快走过了一条大街,踏上了另一条街,奇怪的是,这条大街远不如靖边王府门前的街道热闹,冷清的让人别扭。 眼见就要到晋王府的时候,江宏猛地勒住了马,送亲的队伍有短暂的慌乱,很快安静下来,连唢呐也没了声音。 天地间充斥着一种死寂。 江寒问:“宏儿,发生什么事了?” 江宏没有马上回答。 江寒听到江宏愤怒的声音:“来人,把我的枪拿过来!” 江宏的枪术很好,纵横沙场多年,未见败绩,但京城的人们没有机会见到,因为江家家训,不许私斗。眼下能逼得他不顾家训私下斗殴,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送亲的乐队悄悄退了下去,反而那些将军们,不知不觉走到了队伍的前面,走到了江宏身边,大有同仇敌忾的模样。 江寒将喜帕取下来,清楚地看见,晋王府门前,赫然挂满了白花和白色帷帐,显然不是办喜事,而是办丧事。 她差点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容慕之在为风晴色守丧! 若说没有来迎亲,已经触及了江宏的底线,那么喜事办成丧事就让人忍无可忍了。江宏从马背上跳下来,提着长枪往晋王府里闯,杀气腾腾。义愤填膺的将军们跟在他后面。 喊了几声江宏的名字,毫无用处,江寒从马车上跳下来,跟了上去。 屈辱包裹着她,但理智又在提醒她,不能让江宏做出过激的事情来。 晋王府大门打开,宽阔的院子里,目之所及,都是白茫茫的帷帐。周围整齐地站着晋王府的府兵,院子当中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身穿雪白的长衫,没有一点杂色,唯有袖口和肩膀处的镂空,能瞧出些新意来。男子轻蔑地看着堵在门口的人们,手里拿着一柄长剑,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江宏厌恶白无常一样的容慕之,看着好像是个光风霁月的清白公子,其实晦气的很。江宏替他庆幸生在皇家,否则不知道能不能安稳地活过十岁。 容慕之冷笑,说:“不用迎亲就能把人送过来,靖边王府果然是以大局为重,本王佩服。” 江宏听出来了,容慕之表面上是在说眼前的婚礼,实际上在指那封伪造的密信,在他看来,江寒“以大局为重”,不惜刺杀风晴色来与北狄小可汗结盟,才促成了战役大胜。 连日来,对此事的解释江宏已经说烦了,而且也没人在乎了。眼下江宏唯一想做的,就是为姐姐讨个公道。他说:“朔州城外不幸被你逃了,现在我们比一场,看看咱们大荣朝的晋王殿下除了脑子不好以外,是不是武艺也上不得台面!” 说着,江宏祭出长枪,朝着容慕之刺去,容慕之目光一凛,提着长剑迎了上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4章 给个交代 两位王爷公开动武,旁人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为江寒送亲的将军们试图掌控局面,想将斗的正酣的两个人围在中央。可这里是晋王府,王府的府兵怎么可能允许外人侵占他们的领地?两方很快发生了混战。 江寒站在“战场”之外,头晕目眩,一股恶寒包裹着她。 她没有力气阻止这场私斗,她太柔弱不堪了。她看见江宏的长枪刺中了容慕之的右肩,又被容慕之踹中的胸口。两个目前身份最尊贵的人,好像生死仇敌一般,不惮以最凶狠的手段对抗对手,哪怕玉石俱焚。她看见她麾下的将军挥舞着铁拳,打倒一个年轻的晋王府府兵,那府兵口中喷出鲜血,痛得眉毛扭成一团。她也看见了,微风浮动帷幔,将它们搅动得影影幢幢,其中隐约藏着一位女子,生前风华无双,死时天地变色。 她没有力气了,站立不住,瘫倒在地上。陪嫁过来的侍女麦芽扑过来扶住江寒,感觉到她浑身颤抖,紧张地问:“郡主,您还好吗?您没事?” 江寒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容慕之的右肩和腋下带了伤,血透过雪白的衫子窜出来,看着触目惊心。他的头上布了冷汗,面带惊异,许是没想到,年纪轻轻的靖边王府小王爷的枪法竟然极佳,已经让他招架不住。 江宏身上虽然没有带伤,但衣服已经被刺破了几个口子。几次惊险地躲过容慕之的攻杀,让他在喘息之余有短暂的后怕。 两个人越斗越勇,越斗越险。兵戈碰撞时,几乎能看到火光。 有那么一瞬间,江寒心中闪过一个罪恶的念头。她忽然觉得撑不下去了,但她不想独自消失,她想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毁灭了,才干净。 可她又不祈求毁灭,因为总有些人,值得好好活着。 有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这场激烈的争斗:“都住手!陛下驾到!” 随即,一百多位御林军提刀清场,将所有人圈圈围住,若不是晋王府院子宽敞,怕是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发出声音的太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又说:“所有人等,放下手中兵刃!” 参与争斗的人们大多带了伤,脸上红红绿绿的精彩极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咣啷啷”,将兵器放下,乖乖跪在地上。 江宏和容慕之原本还梗着不肯放下枪和剑,被太监提醒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 皇帝走进了晋王府的大门。 与众人预料的不同,皇帝没有让参与私斗的人们撤出晋王府,而是先走到了容慕之面前。 走到容慕之面前,沉默了一会儿。 啪! 皇上打了容慕之的左脸,声音清脆响亮。 院子里更加安静。 不等容慕之说话,啪,右脸也挨了重重的一掌! 几个胆子小的人,头已经低进了尘埃里。 容慕之欲抬头,皇上毫不停歇地打在他的左脸上,紧接着又是右脸! 就连江宏,都呆住了。 众所知周,容慕之是陛下除了太子之外最喜爱也是最重视的皇子,再加上新得了军功,风头正盛。陛下当众打了他的脸,其实也是在打他自己的脸。 容慕之终于重新低下了头。 皇上俯视着容慕之,说:“不分善恶,不知轻重,好勇斗狠,肆意妄为。朕何其不幸,有你这样的儿子!” 因为晋王年少的时候不受重视,年长之后太受重视,所以皇帝对晋王惩罚的次数很少,更不要说受皮肉之苦了。这次在众人面前亲力亲为地扇巴掌,乃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容慕之慌了神,说:“父皇……息怒……” 皇上吼道:“朕的苦心,你一丝一毫也不能理解,固守儿女私情,枉顾国法,恶意揣测臣子,太让朕失望了!” “……” 转而,皇上对江宏说:“靖边王府顾全大局,朕会记得的。靖边王府受的委屈,朕也会设法补偿。” “谢陛下。” “至于这场婚事……” “?!”江宏心中闪现一丝希望。 皇上看了一眼撑在地上的江寒,说:“朕金口玉言,不能反悔,希望你们体谅。朕也向靖边王府保证,只要朕在一日,就不会让寒郡主受委屈。” “可是……” 皇上故意忽略了江宏反对的声音,对容慕之说:“晋王,你随朕进宫。今日的所作所为,你需要再给靖边王一个交代!” “儿臣……遵旨。” 进而皇帝扫视跪在地上的人们,说:“今日之事,乃是晋王任性所致,朕会从重处罚。将来若有任何对靖边王府和寒郡主不利的话传出去,必定拿你们是问!” 跪在地上的人们纷纷应答:“臣等遵旨。” “郡主!”守在江寒身边的麦芽忽然焦急地喊道。 众人闻声看去,才知道江寒已经支撑不住,昏死过去。江宏和容慕之同时站了起来。 陛下抢先一步,对身边的太监说:“郡主身子不适,赶快找个妥帖的人送进屋里去,调两个太医过来照料!” 太监领了命,便有一众人将江寒簇拥着去了后院,又有些小太监急忙忙赶往皇宫去请太医。 一场闹剧总算结束。皇帝带着垂头丧气的容慕之,浩浩荡荡地去了皇宫,刚刚还热闹的晋王府,一下子冷清下来。江宏纵然有十万个不愿意,此时也无可奈何了,一步三回头地回了靖边王府。 回到自家的江宏如何发脾气自虐,按下不提;容慕之被他父皇带回去如何处置也不多说,只说被安置在正室之中的江寒。 江寒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她梦见了风晴色。 在梦中,风晴色还穿着那件红色的铠甲,随意束着发,恣意张扬,意气风发。她站着像青松,笑着像朝霞。 她抱着双臂,倚在城门楼上,歪着脑袋,问她:“寒郡主,你恨我吗?” 恨?为什么要恨她?恨她世间无二、风姿卓然惹人追念?恨她与丈夫青梅竹马、伉俪情深?恨她在山阴城中多番照顾、互敬互重? 她能恨她什么呢? 于是江寒摇摇头,说:“不恨。” 风晴色憨憨一笑,又问:“你恨晋王殿下吗?” 这个问题,江寒有些不好回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5章 嘱托 恨不恨容慕之,江寒没有准确的答案。与其说“恨”,不如说是“愤”。 容慕之被风晴色带给他的温暖和她的死带来的绝望冲昏头脑,又因为他常年浸染在朝廷的勾心斗角中,养成了谁也不信任的习惯,所以对与风晴色的死有关的江寒,容慕之没有任何好感。 为此,江寒吃尽了苦头、丢尽了颜面,怎能不生气? 梦中的风晴色对江寒的迟疑一点也不失落,反而大笑起来。 “笑什么?”江寒问。 风晴色席地而坐,脊背靠在城楼的墙壁上,一只胳膊自然地搭在蜷起的腿上,映着和煦的阳光,自由又洒脱。她说:“你不喜欢他,我当然欢喜啦!他是我的呀!” 江寒气得撇嘴:“这算是什么问题和答案嘛!” 咯咯笑了两声,风晴色忽然收住,叹了口气,说:“可我失去了他……” 江寒无话可说了。 风晴色说:“寒郡主,他的前半生,我护的小心翼翼,他的后半生,就托付给你了。” “我?我不行的。他不信任我。” “我求你,一定、一定护他周全,就算为了我……”风晴色抬起头,用恳切的眼神望着江寒。 江寒坚冰一样的心,忽然就有了裂痕。 看惯了生死离别,见多了人情冷暖,江寒以为自己可以对此无动于衷,可在风晴色灼灼的眼神炙烤下,她还是动摇了。 风晴色和容慕之的爱,绝不逊于江寒与苏淮婴。正因为有过那种切肤之痛,江寒才不敢置若罔闻。 风晴色说:“作为报酬,有个关于他的秘密,我要告诉你。” “什么?” “他呀……” “嗡——” 好似遭受了一次重击,江寒猛地从梦中清醒过来。醒来的时候,江寒怅然若失。 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有些幽沉,带了些消残的暖色。 转动眼珠,目光所到之处尽是陌生的陈设,宝剑、短刀、狼牙棒,枕头底下有硬块,摸一摸,是两块铁镖。 是晋王的卧室、晋王府的主卧。 她沉重的头饰和冗长的喜服都脱了下去,肚子有些饿,尚且可以忍受。 江寒挣扎着坐起来,歪头一看,又看到卧室与外间屋的连接处,竖着一架屏风。屏风上绘着的,不是“百鸟朝凤”,不是“富贵牡丹”,更不是“鸳鸯戏水”“比翼而飞”,而是一幅广阔宏大的边塞征战图。 图中黄沙漫天,悬在头上的太阳也昏黄没有精神。草原戈壁上,纵横着无数的铁骑,踏碎了一地的风光。 当中有一红一白两匹战马并排而走。红马上坐着一个穿红衣铠甲的女子,长发飞舞,隔着屏风都能听到她的笑声;白马上坐着一个穿白色长衫的男子,偏着头瞧着女子,像瞧着一块绝美的宝石。 他们中间,是容不下别人的。 江寒想起梦中风晴色的话。她失去了他。 命运真是个混账,把世人当成草芥、蝼蚁一样玩弄,还恬不知足。 许是起身时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屏风的另一侧也有了响动,好似回应江寒一般。江寒这才知道,原来外间屋里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白得扎眼的长衫,背对着她,正坐在桌子边上喝茶。 江寒又想起来,当初在山阴城的时候,风晴色将江寒安置在她的房间里。风晴色怕江寒冷,就翻出了容慕之的一件白色袍子给江寒盖在身上。当时风晴色还带着女子的娇羞嗔怪地说,晋王殿下有非常严重的洁癖,喜欢穿白色袍子,且一件衣服只穿一次,浪费得紧。 原来真是如此。 发现江寒起身,容慕之明显身体僵了一下,不过他很快恢复了正常。 他站了起来,转身,朝着江寒走来。 江寒心中一阵紧张,她没有马上猜透容慕之的意图,本能地想,他是来找她麻烦的。 该如何应对呢? ——不必应对的。 容慕之沉着眼睑,从床榻旁边的小桌子上取来一只青花小碗,碗里有黑乎乎的液体,冒着丝丝热气,散发着让人头皮发麻的气味。 他将碗送到江寒面前。 这是江寒平时喝的药,凉热正合适。江寒双手捧了过去。 容慕之很快抽回了手,转身走出房间。 从头到尾,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像个做错了事的三岁幼儿。 傲娇、乖巧又滑稽。 就那么一瞬间,江寒想,风晴色的重托,她应下了。 容慕之出门之后,麦芽走了进来。小姑娘惊喜地说:“郡主醒啦!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江寒摇摇头,说:“晋王殿下怎么在这儿?” 麦芽说:“晋王殿下进宫之后,没有太久就回来了,回来之后就坐在外面守着郡主。他听太医说郡主应该快要醒了,就吩咐我们准备了汤药和晚饭。郡主,您饿了?奴婢给您披上衣服,外间屋里有粥,有糕点,还有几样小菜,一点也不油腻。” 想的很周到。 吃完了晚饭,江寒心情好了许多,眼看着日落西山,就听着麦芽有些胆怯地说:“郡主,有件事奴婢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什么事?”江寒笼了笼身上的衣服,问。 麦芽低着头,搅动着手里的帕子,说:“晋王殿下说,王府的东北角上有一个独立的院落,向阳,没有人住过,很好。晋王让郡主今天晚上暂且在这里住一晚,等明日一早院子打扫干净了就搬过去。郡主……” 不等江寒有任何表示,麦芽赶紧解释说:“晋王也是为郡主您的身体考虑嘛。那个院子奴婢去看过了,确实环境很好,而且非常清净。院子门口还题了字,叫‘葳蕤馆’,郡主看了一定喜欢。” 江寒点头:“好。” “好?”麦芽微讶。她原本以为,江寒在大婚当日受了冷落,就算不哭闹,也应该表现出失落的情绪的,毕竟有陛下给她撑腰,谁知道她竟然欣然接受了! 江寒说:“葳蕤馆,听着名字就很好——麦芽,晋王殿下今天晚上在哪里就寝?” “似乎是在书房,也有可能是偏厅,反正是西边的屋子。” 一切安排都让江寒满意。她点了点头,说:“权且休息一晚,明天搬去葳蕤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6章 受召进宫 在正室睡的这一宿,江寒觉得不大舒服,不只是因为这不是她自己的地盘,毕竟风餐露宿多年,她没有认床的毛病。 次日一早,江寒非常自觉地去了葳蕤馆,才发现这个小院的环境,果然好极了。 这是整个晋王府唯一一个被绿色填充的小院。 小院四周种着各种树木,有合欢树、柳树、梧桐树、松树和海棠树,有淡淡的香味。廊道下面还种了两棵芭蕉。若是雨天就好了,听雨珠儿噼里啪啦地打在芭蕉叶上,定是一种听觉享受。 树上常有鸟巢,目前还不知道是什么鸟,却惊喜地遇见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喜鹊,似乎讨了个好兆头。江寒想,一会儿去看看树上有没有蜗牛,尤其是松树上,蜗牛尤其爱往松树上爬。她喜欢那个背着大壳子慢悠悠往上爬的小家伙,只是她弟弟总嫌弃那东西黏糊糊的脏,所以她只能偷偷地捉来玩。 廊道尽头连着一个八角亭,亭檐飞翘。亭盖上画着不同品种的花样。虽然小,但无论是雕刻还是绘图,都是一等一的精美。 八角亭被一大簇竹子遮掩着。竹子不多,长势却很好,稀疏繁密,错落有致。都说竹子是文人的象征,江寒自认不是文人,所以她想,过一阵子将竹子砍了,做成签子,等再有了鹿肉或者羊肉,就可以串起来烤着吃了。 一定有意思! 小院最有趣的是,亭子底下有个隐藏的小河,河水很浅也很窄,却有大大小小的游鱼经过,非常活泼。河岸上长着湿漉漉的青苔,看见它,觉得周身都清凉了许多。 江寒忽然想起,唐代诗人高骈写过一首《山亭夏日》,说“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现在念出来,应景得很。 正当江寒满足于葳蕤馆狭小而静谧的景致时,晋王府的管家垂手站在门口,说:“郡主安。小人有事启禀。” 晋王府的管家是个三十几岁的青年,姓李,容慕之常唤他“李二”,其他人尊称他一声“李二爷”。李二是晋王开府的时候聘任的管家,早年家境贫寒,但做事稳重,为人机灵,且厚道忠诚,颇得容慕之信任。江寒嫁进王府之前做了些功课,对此有些了解。 李二进退有度,即使知道晋王并不满意这场赐婚,也对江寒非常恭敬。他称呼江寒为“郡主”而不是“王妃”,既让晋王留了情谊,又让江寒存了体面。 江寒坐在廊道下的藤椅上,让麦芽请李二进门。 李二进来,作了个揖,说:“禀郡主:刚刚宫里传令,说大凉国国主想求娶我朝公主,但陛下没有适龄的公主,想在某一位皇室宗亲中挑选一位郡主和亲,于是命晋王殿下进宫商议此事。皇后娘娘便说,正巧,也请寒郡主一同进宫,与皇后和怡妃娘娘说说话。王府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请郡主稍作准备,与王爷一起动身。” 婚后第二日要向父母敬茶,这是规矩。江寒虽是继室,也该去皇宫中走一趟。这些江寒是明白的,所以心里有了计较。她答道:“本该如此。劳烦管家回禀王爷,我换件衣裳,马上就到。” 李二笑道:“‘劳烦’二字实不敢当。小人告退。” 江寒尚在靖边王府的时候,不大喜欢佩戴钗环、穿广袖长裙,常常一件松松垮垮的常服就罢了。现在出了阁,更何况要进宫,不免着装上正式了许多。虽配饰不多,好歹换了一件鹅黄色碎玉长裙。 江寒站在晋王府门前,就看到气派的马车前面,容慕之穿着一身白色长衫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容慕之不自觉地朝着江寒的方向瞥了一眼,正撞上江寒投来的眼神。他好像吓了一跳,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又若无其事地四下看了看,最后把视线定在了拿着马鞭子的手上。那样子,真像是做错了事的小朋友。 江寒想起昨天傍晚,容慕之递给她汤药的一幕,觉得这个晋王殿下,奇怪得让人发笑。 江寒钻进马车,马车咕噜噜开动。 容慕之作为亲王,出行是非常气派的,只要不是急召,按照规制,会有开道的府兵和随行的侍卫。他们的脚步很轻,也很整齐。 从头至尾,容慕之没有说过一句话,比一个哑巴还沉得住气。 昨天婚礼上闹出的动静那么大,传的沸沸扬扬。有些路人明里暗里指指点点的。江寒躲在马车里不去看,容慕之看见了也不在意,反正早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歌女之子的身份被人们指点了不知道多少次,早就习惯了。 到了宫门口,车马和仆从是进不去的,容慕之下了马,江寒下了车,两个人并排着走进去,依然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江寒有些忍不住了,她不知道面见皇后的路怎么走,好在进宫之后不久就有小太监迎上来,将她引了过去。容慕之径直往大殿的方向去了。 大凉国与我朝联姻,以往是有旧例的,最近的这次就在十多年以前。当时大凉国因为朝中手握大权的丞相叛乱称帝,造成国家动荡。凉国皇室为了获得我朝支持,与我朝开放贸易,且与我朝和亲。 现在大凉兴盛,兵强马壮,又来和亲,就颇耐人寻味了。 皇帝后宫嫔妃不算多,子嗣也少,能平安活到成年的就更少了。除了太子和晋王,还有两位皇子两位公主。两位皇子因为不受皇上重视,早早打发去了藩地,至于公主,一位早已成婚,一位刚满十岁,未到年龄——就算到了,皇上也不忍心把自己的女儿远嫁小国和亲。 所以就有了一个难题:既然是国家联姻,就不好选择过于旁支的宗亲之女,太有实力的藩王也不合适,若因此闹出些不愉快的事,得不偿失。皇上两难之间,召见了太子、晋王和几位礼部、吏部的大臣们进宫商议。 这与江寒无关,她现在想的,就是如何应对皇后,应对皇后表面上的问候和发自内心的刁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7章 嘴上也要有功夫 这是江寒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进入皇后的寝宫,虽说孩提时随着母妃来过,但那时实在太小,之后的事情纷繁复杂,也就没什么印象了。 皇后的寝宫富丽堂皇,威严大气,正如皇后本人一样。 坐在最上面的皇后娘娘已经五十岁了,但因为善于保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七八岁。坐在她下首的是怡妃娘娘。殿上陪侍的宫婢无数,不过没有发现哪一位美艳绝伦。听闻皇后善妒,曾杖毙过好几个年轻的嫔妃,但因为她母家势大,皇上最多只是训斥两句,并不约束。 怡妃是晋王殿下的母妃,是个极美丽动人的女子,怪不得皇上会不顾及她的身份宠幸她。虽已过了不惑之年,但半点皱纹都不见。不过她穿着和配饰比较简单,青白色的曳地长裙,一只金步摇压鬓,仅此而已。她低垂着眼睑,眉目慈祥和善,又带了些逆来顺受的意味。 想来宫中生活不易,而后来者居上的晋王殿下于她而言,有利也有弊。 容慕之的眉眼和嘴巴很像他的母亲,但容慕之的眼神更凌厉一些。江寒还记得,当初在山阴城,容慕之发狠地掐着她的脖子,那双眼睛直视着她,像两把夺命的钢刀。 江寒进殿的时候,怡妃站起来迎了一下;皇后脸上带着笑容,但纹丝未动。 江寒对着两位尊贵的妇人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被皇后安排坐在一旁。 皇后一条胳膊靠在靠枕上,笑着说:“这是怎么说的,昨天大喜的日子,晋王竟然做出那样出格的事来,惹得靖边王与他大动干戈。郡主莫怪他,陛下已经惩罚过他了,怡妃,本宫也提点过了,还望郡主海涵。” 一开口就找麻烦,不仅挑拨她与晋王的关系,还要摆谱耍横,总算看出皇后和太子殿下有多么不甘心了。恐怕为了皇族与靖边王府联姻的事,太子不仅惹怒了陛下,也得罪了太子妃的家族,失了威信和脸面。 江寒赔笑,说:“皇后娘娘说笑了,儿臣怎么会责怪晋王殿下呢?晋王妃新丧,王爷原本就是要守丧一年的,但为了大局着想,勉为其难接纳儿臣,才会挂白布示哀,乃是一等一的重情重义。现在西北野战军将士都感念殿下的仁义,感激陛下的恩德。” 皇后一时哑然。 第一回合,江寒胜。 皇后缓了缓心情,笑容却挂不住了。她端着茶碗喝了一口茶,说:“郡主处处为夫君考虑,果真有气度涵养。不过,今日进宫,本宫瞧着你的头饰和佩环也太简单了些。简朴固然好,可出门在外,总不好马虎了,让旁人以为晋王苛待郡主。正巧,前两日缅甸国进贡了一套金镶玉的首饰,借着这么好的日子,就把它送给郡主——佩儿!” 站在皇后身后的侍女应了一声,将一个两尺见方的盒子取出来,送到江寒面前,打开,露出里面精致的饰品。江寒看了一眼,欠身行礼,说:“谢皇后娘娘恩赏。” 怡妃也感同身受地站起来行了个礼。 见江寒收了礼物,皇后有些得意,又说:“这就是了。从今往后你便是皇族中人,要拿出你晋王妃的气派来。若晋王待你不好,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尽管进宫来告诉本宫,本宫给你教训他!” “是。”江寒说。 皇后忽然表现出很关切的样子来,说:“对了,本宫听闻晋王殿下昨夜歇在了书房,没有与郡主同住在正室,今日一早更是收拾出了一个偏远小院给郡主住,可是真的?” 如此秘辛,皇后竟然知道,看来晋王府有宫中的眼线,也不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江寒微笑,说:“晋王殿下待儿臣很好,时时处处关照儿臣。昨日儿臣病得昏沉,是殿下添衣喂药,无微不至。听太医说,儿臣的病要静养,殿下便连夜辟出葳蕤馆给儿臣居住。殿下垂爱,儿臣感念不已。” “果真吗?晋王没有冷落郡主?” “哪里的话?儿臣身在福中,难道还要心生怨怼不成?什么住不住正室的,殿下就寝的地方,就是正室。” “唔……也对。” “敢问皇后娘娘,这些闲言碎语,您是从哪里听来的?”江寒忽然问。 “什么?”皇后吃惊。 “晋王殿下从昨天起,就与儿臣独处,那些晋王殿下冷落儿臣的话,皇后娘娘是从哪里听来的?” 皇后一时语塞,她没想到,江寒会明目张胆地问她。她以为自己是先发制人,谁知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见皇后半晌无语,江寒说:“皇后娘娘恕罪,儿臣僭越了。世人皆知,靖边王府行军途中,有细作出卖,酿成大祸,儿臣至今追悔莫及,所以但凡与江家和晋王殿下有关的事情,都会习惯性地追问一句。想来是晋王殿下整理葳蕤馆时过于兴师动众了,以致传入宫中,引出了不少猜疑和误会。儿臣回府之后,定好好约束王府的下人们,让他们安守本分。” 皇后颇觉丢了脸面,可面对江寒和怡妃的笑脸又不好发作,更是生气。她心里想,江寒这丫头,表面上一副弱不禁风的可怜样儿,谁知道还是个牙尖嘴利的,比风晴色那个武夫难对付多了! 多年养成的风度让皇后控制好表情,可是笑脸到底是装不下去了。她说:“晋王府下人们如何管教,本宫就不过问了,只是郡主身子娇弱,不可太操劳。” “是,儿臣遵命。” 皇后又败了一局,想找回颜面,搜肠刮肚地想了片刻,说:“今日正是郡主回门的日子。老王爷和王妃去的早,在天之灵,应该会倍感欣慰。对了,本宫怎么听说,江宏小王爷今日并不在府上,难道他与晋王的仇怨还没有消解吗?不如本宫设宴,请两位王爷小聚一下。以后都是一家人,总是心里结着怨可怎么好。” 设宴?亏她想得出来!皇后这是想看热闹不嫌事大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8章 母妃 一边是她的弟弟,一边是她的丈夫,无论如何,江寒也是不允许被外人看了笑话的。她说:“合该聚一聚的,可宏儿今日离京去了。儿臣嫁入皇家,乃是靖边王府无上荣耀,江家举族感念恩德。宏儿一早就前往朔州,向部众传扬喜讯去了。至于回门,儿臣的父王和母妃都配享太庙,晋王殿下说,按照祖制,应该先去太庙叩拜,等宏儿回来了,再陪着儿臣回门不迟。” “……哦,这样啊。”皇后尴尬地应答。 又枯坐了一会儿,皇后一直没得到什么便宜,懒得再说什么了,便下了逐客令,说:“陛下那边,商议的应该也差不多了,本宫不强留郡主了,郡主自便。” 江寒和怡妃于是一同告礼,退了出来。 退出来不久,就听到里面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悄悄舒出一口浊气。 江寒为容慕之挣了脸面,让多年被皇后压制的怡妃舒畅不已。怡妃陪着江寒走在通往大殿的路上,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怡妃望了望江寒,说:“我儿何德何能,娶了郡主这样的好姑娘。慕之做的那些混账事,我都替他汗颜。皇后娘娘有一句话说的极对,若慕之委屈了你,千万告诉我,不要忍着才好。” 江寒客客气气的:“娘娘多虑了,殿下并没有苛待儿臣。” 两人并排走着,大殿已经步入视线,怡妃忽然停住脚步,拉着江寒的手,说:“我的儿,对我,你是不必瞒着的。我的儿子我自己知道,最是倔强不过的。他与晴色是自小的玩伴,可以说,没有晴色的帮扶就没有他的今天,他看待晴色,怕是比眼珠子都珍贵。现在晴色不在了,那小子明知道这事与郡主无关,却还要处处针对,只是为了泄愤,是不甘心。迎亲的时候都那么无法无天,转眼他就会悔改吗?” 怡妃说的句句真诚,倒让一直绷着精神提防外人阴谋算计的江寒无话可说了。 怡妃接着说:“可慕之不是无情无义的傻子,郡主的一片真情,他一定是都看在眼里的,只是碍于那不值钱的面子,不肯说出来罢了。郡主大人大量,还请不要与他计较。” “是,娘娘。” 怡妃苦笑了一声,说:“郡主受了大委屈,不肯叫我一声母妃,我不敢奢望。前路迢迢,还望郡主珍重,平安喜乐。” 江寒木然。 江寒的生母靖边王妃临终之前,对着年仅六岁的女儿说道:“我不盼你别的,只希望你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很平常的话,对于江寒而言,却难如登天。 再次听到这样的祝福,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多年以来,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让江寒好半天缓不过神来。等她从回忆和震惊中清醒,才知道怡妃已经远去,而她,连一句“母妃”也没有说出口。 母妃,太久远的称呼了,正如那声“我的儿”,太久远的呼唤了…… 与江宏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几乎忘了,世上还有更亲近的称呼,有同样值得守望的亲人。 江寒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正赶上容慕之散会出来。见到江寒,容慕之故意放慢了脚步,慢慢从台阶上走下来。 两人各自走着,并无言语。有与容慕之一同散会的大臣们赶上来问个安,又鉴于新婚夫妻之间奇特的气氛,不敢多言,快步离开。 人们终于都离远了。 容慕之轻咳了一声,问:“可顺利?” 江寒其实没有料到,容慕之会主动说话,而且是问候的话。她有些奇怪,那天陛下将他带到宫里到底说了什么。她回答:“是。我见到了怡妃娘娘,她很康健。” “嗯。我母妃可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平安喜乐”四个字还萦绕在脑海里,温柔的声音包围着江寒早已冷透的心房。可这个小秘密,江寒想留给自己,不与别人分享,所以她说:“娘娘什么都没有说。” 容慕之扫了江寒一眼,不知道想些什么。 江寒有意转移注意力,说:“晋王府中有皇后的眼线,殿下想必是知道的。” 容慕之背着手,点头:“知道。不过无论是王府还是我母妃身边,现在都不是拔除细作的时候。我们现在拔了他,皇后还会找新的人进来,反倒麻烦。” “是。”江寒低垂着眼睑答道。 江寒的恭敬恬雅,让容慕之有些不适应,他还记得当初在一线天的那个早晨,背着朝阳站着的身影,那绝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小女子该有的身影。今日的家长里短女人斗嘴,放在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上,多少有些违和。 容慕之说:“和亲公主的事,寒郡主难道不好奇吗?” 江寒果然表现出兴致来,仰头看着他,问:“王爷选了谁做和亲公主?” “嗯?你怎么知道陛下听了我的意见?” “我看王爷的心情不错。” 容慕之自觉从头到尾面部肌肉动都没有动,他猜不出来,江寒怎么就觉得他“心情不错”了。不过他也用不着反驳江寒,于是说:“父皇最小的堂弟永平王是个闲散的侯爷,不过饱读诗书,人品方正,名声不错。他有一儿一女。女儿应该是十六岁了,待字闺中,听闻娴雅淑静,温良大方,是最合适的人选。父皇将宣她入朝,封为昌平公主,和亲大凉。” “永平王容启?唔,确实合适。” “是了,他的封地与西北野战军的驻地很近,你们彼此了解也属正常。这么说,你见过他的女儿了?” 江寒摇头,说:“永平王府,我是去过两次的,但我家与他家只是泛交,我也没有见过他家千金。不过,他家小世子我倒是见过两次,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子。” 永平王府的小世子年仅十二岁,容慕之推测,江寒见他的时候,他最多也就十岁,哪里经得起江寒的称赞,更何况,传言说这个孩子脑子不好,其实是个傻子。 “你确定是永平王府的小世子吗?”容慕之问。 s:///book/12/12780/844743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9章 取舍 听容慕之质疑,江寒一点也不意外,反倒笑起来,说:“殿下想必听过一些关于这位小世子的传闻。传言有误,小世子容辞,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这倒奇了,一个小孩子而已,怎么会传言与实际不符? 见容慕之满脸好奇,江寒说:“我初次见他的时候,并不是在永平王府。当时我巡防路过,看见街上有几个大一点的小孩子围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玩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很特别?” “很特别。”江寒一边回忆一边说,“那个最小的孩子长了个大大的脑袋,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明明那么小,却没有大人看管,被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围起来欺负。大孩子们自以为懂得多,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些小吃食,大多是糖果,也有小酸果子。大孩子们不怀好意地举着两只手,一只手里拿了一块糖,另一只手里拿着好几块糖,问他哪一个多,会把多的送给他。无论是谁问他,他都会选择有一块糖或者一个果子的那只手。听对方嘲笑他,他也不恼,跟着对方笑,痴傻了一样。” “那孩子就是容辞?” “是。”江寒说,“后来小孩子们被大人喊了一声,一哄而散,独留他一个人在那里。我麾下有个年轻的将军,姓戚,是个最爱管闲事的。他把容辞叫住,对他说,小娃娃,他们在欺负你,你拿的那个是少的!您猜容辞怎么说?” “怎么说?” “容辞说,数量多少,我当然明白,我是故意为之。” “为什么?” 江寒看着容慕之惊讶的表情,说:“当时戚将军的表情与殿下分毫不差。戚将军问他原因,他回答说:‘我家中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没有人和我玩,我若不主动给他们些乐子,他们怎么会乐意带我玩呢?更何况,我若真的选对了,他们自然舍不得信守承诺,把那么多糖和果子送给我,反倒觉得我贪婪。这下好了,有人陪我玩,还送我糖和果子吃,一举两得啊。’” “竟是……这样!”容慕之惊讶地说。 “是啊,我当时也很惊讶,那么小小的一个娃娃,竟然能把取舍看的那么清楚明白,实在不简单。我后来派人去查,才知道他是永平王府的小世子。” “他就因为这个,得了个‘痴傻’的名声?” “或许是,”江寒说,“再次见他,是听说他不幸被劫匪劫持,巧遇我带兵押送粮草,永平王便向我求助。谁料到我的人马还没到绑匪的老巢,就看见那孩子自己跑了出来,只是鼻青脸肿的。我帮他擒住了来追杀他的人,问他是怎么逃出来的。那孩子得意地笑起来,说什么山人自有妙计,不可说。” 说着,江寒笑起来,不过,很快她又叹了口气,说:“不过那小娃娃报复心还蛮强的。我听说那几个绑匪因为他的亲自干涉,很快被砍了头,说是有烧杀抢掠的前科,据我调查,似乎没有那么严重。” “不到十岁的孩子,能周旋于歹人之间,全身而退,智慧与胆量非常人能及。心狠了些,需要疏导管教——只是,他就甘于背着痴傻的名声吗?他怎么不澄清呢?” “他与他父亲一样,都是不显山露水的人,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我记得永平王的弟弟是个庶出的泼皮无赖,几乎败光了父亲留给他的家产。他一生没能娶上一房妻妾,自然也就没有孩子。容辞四五岁的时候,他曾死皮赖脸地让容辞过继给自己,想来容辞也是因为这个,才让他的叔叔打消了这个念头。” “原来如此,竟还有这么一段渊源。” 提及容辞,江寒兴致高昂,一直以来的病气都退了大半,说:“可惜那孩子只是个偏远郡王府的世子,不能与朝廷有过多接触,更不能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施展抱负,否则,至少是个能臣。” 至少?难道江寒还希望那孩子封侯拜相不成?容慕之想,江寒对这个小孩子,真是青睐有加啊。转而他问:“拐弯抹角地说了半天别人,你是不是心里盘算着什么?” 江寒的笑容收了两分,残存的那一点点挂在眉梢上,显得生动可爱:“也没什么的。我只是想,若陛下真的选择永平王的女儿做和亲公主,那么送亲的任务,怕是要落在宏儿身上。” 她竟然又猜对了! 容慕之本不想过早跟江寒说这件事,毕竟尚在商议,还没有完全确定下来,但江寒能猜到,又让他小小佩服了一下。 可他不想表现出来而让她产生骄傲的情绪,依然面无表情:“父皇还没决定呢——你怎么会猜到?” 江寒狡黠一笑,说:“不可说!” 祭祖和拜祭太庙,比江寒想象的要累得多,整个流程折腾下来,已经到了未时,等回到王府,快到申时了。 一者天气热,二者折腾了整整一天,连顿午饭都没来得及吃,饥肠辘辘的,江寒刚坐进回王府的马车上,就觉得胃疼,缩在角落里动都不想动。她好想在摇晃的马车里沉沉睡去,可叫嚣的肚子不厌其烦地抗议着。 忽然,马车的车帘被人撩开了,从外面伸进来一只手。那只修长的、带了薄茧的手上,拿着一个热乎的肉饼,刚一钻进来,就惹得满车肉香。 马车和容慕之骑的马,震动频率不同,之间的距离也难以控制,江寒没有马上接过肉饼,让容慕之有些不耐烦。要知道,当初他和风晴色出门,并排骑马、并排说笑、并排着不顾形象地吃东西,那样的日子,才是热闹的生活。 如今,他被迫娶了江寒,舍掉了那个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孩儿。“取舍”二字,果然不是谁都能分析透彻的。 容慕之越想越不耐烦,却在他准备抽回手的时候,车中的女子将肉饼双手接了过去。那双手平滑又纤细,绝不是一个武将的手。手温偏凉,带了不同于常人的冷漠。 可容慕之知道,她也保存着些许热情的,可惜这热情太少,能分给他的,就更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0章 狼皮箭囊 江寒肠胃不好,荤腥的东西不大对她的胃口。在肉饼还留着大半个的时候,晋王府到了。容慕之早就把自己的肉饼吃完了,看着江寒没吃几口,以为她对自己还有芥蒂,爱屋及乌,不肯“赏脸”,心里又别扭起来,甩下江寒独自进了府。 被摆了臭脸,江寒不知道刚才还好端端的容慕之怎么又耍起了脾气,只当他还把风晴色的死算在自己头上,怕是短时间无法改变想法了,虽有点不大痛快,但习以为常地忍了。 江寒径直回了葳蕤馆。 葳蕤馆在夜色的笼罩下,黑的有点阴森。满院子的树木花草,一个个像成了精的妖怪,在风的吹拂下张牙舞爪的,尤其是梧桐树,还要发出呜呜的鬼叫。 好在麦芽在屋内屋外点了灯,把黑暗逼退了好些,稍微拿捏住了“鬼怪”的短处。 麦芽迎上来,给江寒披上了一件披风,说:“奴婢若是知道郡主这么晚才回来,拼死也得一道跟去,给您递件衣服也好啊。” 江寒笼着披风,把手里凉透了的干硬的饼交给麦芽,说:“我不是进宫就是去太庙,你枯等一天,何必呢?有吃的吗?我饿了,要是有一碗热汤面就好了。” 麦芽引着江寒进屋,说:“刚刚管家说你们快到了,奴婢就给您备下了一碗抄手。刚做好,还热着呢。” “正好!好丫头!” 麦芽得了褒奖,更是得意,干劲更足。她请江寒坐下,随即端上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抄手。抄手是素的,一个个滚圆滚圆的,用勺子一拨,还淘气地直打滚。捞一个放在嘴里,哇,真是香! 江寒竖起了大拇指。 等着江寒吃饱了,麦芽说:“今天皇后娘娘赏下来的玉首饰,奴婢给您收在梳妆台下面的抽屉里了。今天管家搬进来几个家具,都是新的,床榻和棉被也是新换的。听说葳蕤馆原本是屯放闲置物品的院子,所以家具不全。管家说,您有什么需要明天告诉他,他马上差人去置办。” 江寒这才仔细看了看即将陪伴自己很久的屋子。屋子很宽大,因为家具少,更显得宽大。最显眼的是床榻,比她闺房中的那个要大很多。屋子的格局与晋王府正室很像,最明显的不同是,这里没有屏风。 江寒于是又想起放在正室的那一架屏风,边关风沙掩不住男子的英姿和女子的飒爽,掩盖不住伉俪情深,生死不渝。 江寒忽的有些落寞。 麦芽没有收到江寒的任何指示,怯怯地问:“郡主,您有什么需要吗?” 江寒抿了一下嘴唇,说:“我记得成婚的时候,宫里赏了一架金线描的百鸟朝凤的屏风,明天搬过来。” “是。” 江寒走到床榻前,直接躺上去,许是因为这一摇晃,挂在旁边墙上的东西震得掉了下来。 江寒撇过头,问:“什么东西掉了?” 麦芽把东西捡起来,拿到江寒跟前,说:“似乎是个箭囊,一开始就挂在墙上,落了一层土,怪脏的。” 江寒坐起来,拿着箭囊看了看,凑到鼻子前面嗅了嗅,说:“似乎是狼皮。” 麦芽还没见过狼呢,有些兴奋,不由得接过去细看,还感叹说:“好小的一块狼皮啊,要是大一点,没准还能做件衣裳。” 江寒笑着说:“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块狼皮质量算不上好,不完整,保存的也不好,不值钱的。以前在关外常见到狼,它们的皮比这一张要好得多。” “郡主也用狼皮做过东西吗?” “没有。” “为什么?奴婢记得您有蛇皮剑鞘和狐狸皮披肩,为什么没有用过狼皮?” “因为宏儿,”江寒说,“很多年前,大军出征被困关外,形势危急。宏儿突出重围去找救兵,去的路上迷了路,误入了狼群出没的地方,被狼群围攻。万幸的是,我们的援军就在附近,这才救了他一命。可就算这样,他还是被狼咬穿了小腿,请了好些大夫才保住腿。他不喜欢狼,所以靖边王府里没有任何跟狼有关的东西。” 江寒轻描淡写,但麦芽能听出其中的艰险。麦芽拿着狼皮箭囊像拿着一个用作巫蛊之术的傀儡娃娃,颇觉得晦气,说:“狼果然不是好东西。奴婢这就把它扔出去。” 麦芽乃是“兵贵神速”最佳的践行者,等不及江寒说什么,人已经闪出了屋子,再进门,手里已经空空如也。 江寒没有等她,已经躺在床榻上犯迷糊了。 麦芽在江寒即将入睡的一刻将她强制拉起来,埋怨道:“郡主,您还没洗澡呢!” “累了,明日再洗。”江寒睡意浓浓,翻个身,头朝向内侧。 “还没脱衣脱鞋呢!” “没关系……”江寒含糊地应着。 “头饰,头饰还没摘呢!” “……啰嗦。” “胭脂!” “……” 江寒知道麦芽是个啰嗦丫头,却不知道能啰嗦到这种地步。 第一天睡在葳蕤馆,江寒睡的不安稳,总觉得外面的树叶声像鬼叫,摇摇晃晃的灯笼便成了鬼的眼睛。 比江寒更不安稳的,是容慕之。 容慕之做了个梦。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回忆。 两年前的冬天,容慕之与风晴色去边关巡查,正赶上大雪封山,行军困难。容慕之命令部队找了个合适的地方驻军,让他们生上火,他亲自去打野味拿来充饥。 那日收获颇丰,竟搜捕到了两只野兔和一头黄羊。他得意极了,拖拉着猎物往回走。他不知道,自己早就被一头受了伤的老狼盯上了。 趁着容慕之没有防备,狼发起了冲锋,对着他的后背扑杀过来。等他意识到危险,已经没有还手的机会了。 是风晴色救了他。 风晴色等得不耐烦,怕他有危险,牵着战马出来寻他,正见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张弓搭箭,把那头老狼射死了。 梦中的那个女孩挥舞着手上的长弓,灿烂的笑容能把冰雪融化。她奔向他,红色的铠甲像一团不灭的火种。 如今,火种灭了。容慕之醒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1章 捂热一颗心,难 天尚未大亮,管家引着婢女们来容慕之的寝室服侍容慕之洗漱,就看见容慕之穿着睡衣,在埋头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屋子里乱成一团,看来他已经因为几次翻找无果而发脾气了。 “殿下,您在找什么?”管家李二问。 容慕之终于放弃了,一手插着腰问李二,额头都是汗:“王妃做的那个箭囊呢?本王记得就放在这个抽屉里了呀!” 李二这才看到容慕之满头的大汗,赶紧拿起桌子上的折扇给他扇风,说:“您是说的那个狼皮箭囊吗?” “还能有哪个?” “很早以前,王妃嫌那个箭囊太旧了,占地方,就放在葳蕤馆了。小人昨日似乎见到了,这就给您拿去。” “慢着,”容慕之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走,“本王自己去要。出了一身汗,准备热水,本王要洗澡!” “是。” 容慕之走的飞快,转眼就走到了葳蕤馆门口。整了整衣衫,他走了进去。 江寒也起床了。麦芽服侍她洗了脸、喝了药,打算去小厨房取早膳。 “麦芽!”容慕之喊。 麦芽赶忙放下水盆,迎上来请安,说:“殿下来找郡主吗?郡主在屋里。” 容慕之不大想见江寒,觉得不自在,便说:“本王不找她。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狼皮做的箭囊?” “箭……囊?” 江寒在屋里听到声音走了出来。麦芽忽觉得右眼皮跳的厉害。 江寒走上来,问:“殿下有事吩咐?” 容慕之板着脸,说:“你屋里应该有个狼皮箭囊,我要拿走。” 江寒与麦芽交换了一下眼神,问容慕之:“那个旧了的箭囊吗?看着已经不能用了啊。” “那是晴色送我的。” 江寒这才知道闯了祸,说:“殿下恕罪。昨天晚上我见到了那个狼皮箭囊,因为它太旧太脏,我以为不再用了,就让麦芽扔了。您先别急,我马上让麦芽拿回来——麦芽!” 麦芽片刻不等,飞一般地去寻东西。 容慕之的脸腾得红了,声音也高了几分,说:“我王府的东西,你凭什么想扔就扔?” 我?你? 区分的好清楚啊,果然被他当成妻子的人,不是她。 江寒答了个礼,说:“以后殿下的东西,我不会再动了。” 匆匆离开的麦芽又匆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郡主,王爷,今天一早,昨晚扔的那些东西,刚刚被人收拾出去了,奴婢已经请人把它追回来。奴婢怕您久等,回来禀报一声。请您放心。” 麦芽不是怕他们久等,是怕他们久等之后吵起来。 事与愿违,容慕之还是发了火。 容慕之的眼圈都泛了红,气冲冲地说:“放心?怎么放心?江寒,你凭什么扔她的东西?!” 麦芽怕容慕之情急之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插在两人中间,把江寒护在身后,说:“殿下息怒。靖边王府不喜欢狼,也从不用狼皮。奴婢就自作主张,将狼皮箭囊扔了。奴婢不知道箭囊对王爷来说如此珍贵,殿下若要惩罚,麦芽领罚。” 一个奴婢也敢在他面前逞英雄,容慕之气得脸颊发热:“靖边王府好气度啊,连一个小小的婢女都要以身护主,怪不得临时驻守朔州的地方军队敢拦本王的回京之路!寒郡主的威望,怕是比靖边王都要高啊!” 容慕之平白无故地提到了江宏和西北野战军,让江寒不愿隐忍。她把麦芽拉到一边去,说:“原来王爷大早起过来,不是索要东西的,而是翻旧账的。小孩子的把戏放在王爷身上,一点都不违和。王爷,你幼稚的过头了!” 江寒说容慕之幼稚,江宏也说过;江寒当着下人的面说,江宏当着无数将士的面说——不愧是亲姐弟。容慕之怒极反笑,说:“我幼稚?对,我就是幼稚,才会以为以前的事都能过去!江寒,这才是你的本性!以前装成唯唯诺诺的可怜样儿,不过是想把自己做下的事撇干净。为了你的家族,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江寒气得头昏,在气头上的她才不想顾及谁的颜面,说:“我不过是个臣子,身不由己,不像殿下,可以肆意妄为,就算犯了大错,也不会连累全族!” 容慕之甩开麦芽,拽起江寒的手腕,气急败坏地说:“你说什么?你是不想要命了吗?” 江寒被拽得生疼,却没有表露一分,说:“江寒的小命,殿下想拿去便拿去好了,难道还要知会我一声?” 麦芽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都是有身份的人,吵起架来倒跟寻常人没什么区别。 好在负责清扫垃圾的下人急急忙忙闯进来,手里捧着那个比昨日见到时还要脏的箭囊,说:“启禀王爷,箭囊找到了。” 容慕之稍稍松了一口气,抓着江寒手腕的手也松开了。他一把抢过箭囊,简单检查了一下,把它塞进了怀里。 他是个洁癖怪,一应用具都是干干净净的。他没有嫌弃那个破旧肮脏的箭囊,足见爱屋及乌。 等着送箭囊的下人退出去,容慕之重新回到江寒面前,一双凛冽的眼光俯视着她,说:“江寒,你既然不喜欢本王,本王也不强求。你就在葳蕤馆住上两年,两年之后,你我和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和离? 江寒明白了,昨天容慕之施舍给她的微弱的柔情,原来都是她的错觉。观念一旦根深蒂固,是难以改变的;心一旦被别人带走了,就捂不热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江寒咬着牙,说:“求之不得。” 原来江寒真的把这场联姻当成交易。容慕之话甫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谁知道江寒立刻就答应了,他便从后悔变成了气恼。 容慕之拂袖而去。 一心为江寒抱不平的麦芽望着容慕之的背影说:“狼果然不是好东西!郡主,等王爷回来了,奴婢要把这件事告诉王爷!” 江寒没有表态。 麦芽回头再看江寒,只见她脸色潮红,像是忍着什么东西。最后忍也忍不住,刚刚喝进去的汤药,一股脑地吐了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2章 墙头君子 吵了一次架,容慕之再也没有在葳蕤馆出现过,好像葳蕤馆是他最厌恶的地方,如污秽一般。 江寒很快就释然了。既然最终要两相和离,何苦装作夫妻恩爱的样子呢?井水不犯河水,也是很好的相处模式。 几天之后,夕阳即将坠入山中,与自己对弈半天的江寒舍了棋盘,坐在八角亭下看麦芽绣帕子。傍晚的风吹过来,吹散了一身的燥热。 江寒不会做绣品,自小到大,几乎没有碰过针线。有一次好不容易想学着京中闺秀,给苏淮婴绣一个帕子,最后帕子没绣成,反倒在手指头上留下了十几个红色记号。 血淋淋的教训时刻提醒江寒,她不是做绣品的材料,还是安心享受成果。 发了半天愣,江寒无聊地叹口气,面对着长势很好的几根翠竹,撑着脑袋说:“帕子什么的,你且放一放,麦芽,咱们砍一根竹子。” 麦芽绣帕子绣的眼疼,抬头问:“砍竹子?做什么?” “你吃过烤肉吗?抓些兔子啊,野鸡啊,鹿啊什么的,切成片,用竹签子串起来,放在火架上烤,等烤的外焦里嫩、油光闪闪的时候,放上盐巴,配上一壶好酒,嘶——神仙也求不得呢!” 麦芽馋了,放下针线,兴奋地说:“真的吗?奴婢现在就找砍倒去!” 可刚迈开步子,麦芽就停下了,失落地说:“郡主,咱们住了这么多天了,哪里有什么兔子、野鸡啊?您平日吃药忌口,荤腥不见一点。奴婢看,还是别那么麻烦了。” 江寒审视着眼前的竹子,说:“放心,肉马上就到了,就怕你的竹签做不好呢!” “马上就到?”麦芽深表怀疑。 “马上!”一个男音抢答。 顺着声音看去,江宏正蹲在墙头上,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促狭地笑着。他今天难得穿了一身红色的紧袖长袍,蛇皮腰带上挂着一块小巧的双鱼翡翠,腰带后面别着他的“河清”“海晏”双刀。迎上江寒的笑脸,江宏纵身一跃,从墙头上跳下来,一下子窜到江寒身边去了。 江寒婚后第二天,江宏就奉了皇帝的诏令,赶赴朔州整顿军务,并安排西北野战军定时巡查边地。皇帝的赐婚,引起了靖边王府将士的不满,江宏此去,任务重大。 现在江宏任务完成,回到了江寒身边,江寒怎么能不欢喜? 江寒嗔怪道:“多大的人了,还上蹿下跳地没个正形!你不会从正门进来啊!” 江宏不想遇到容慕之,连带着不想看到晋王府中任何一个人,但是他不想实话实说惹姐姐难过,便回答:“从门口一步一步走到这里太麻烦了,费时间,不如直接翻墙,能马上看到让我相思成疾的姐姐!” 江寒拍了弟弟一掌,笑骂:“油嘴滑舌!” 江宏更是高兴,拉着江寒的手撒娇:“姐姐,我几天没看见你,心也疼,肝也疼,肺也疼,你可得给我揉揉!”说着,他就握着江寒的手往自己怀里摸。 江寒趁机拧他,疼得他赶紧逃开。 “姐姐,我大老远赶回来,还不忘给你带回鹿肉,你怎么下手还这么狠?”江宏佯装受了重伤,抗议道。 江寒把油纸包交给咯咯直笑的麦芽,在廊道下面摆放了两个小圆凳,坐下,也示意弟弟坐。 江宏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摇大摆地走到江寒面前,想用一个最潇洒的姿势坐在小圆凳上,没成想一个没撑住,晃了一下,直接摔在地上,好好的屁股,差点被摔成四份,疼得直咧嘴。 江寒笑得眼泪都飚出来了,踢了弟弟小腿一脚,说:“活该!谁让你像个皮猴子一样!” “你不心疼我也就罢了,还笑话我,哪里像是亲姐姐,倒像是从天上掉的、河里捞的、土坑里捡来的!”江宏一边咧着嘴拍打身后的尘土一边说。 “我是捡来的?”江寒坏笑着推了弟弟一把,让他刚刚坐稳的身子狠狠一晃,“我怎么没有在刚捡到你的时候扒了你这小猴子的皮呢!” 江宏笑道:“你不知道,你离开家的这些天,让我深深体会到,没有人管束的滋味真是好啊!” 江寒送过去一个白眼。 江宏又摇头晃脑地说:“不过嘛,过些日子我要出一趟远门,不能天天向你汇报我无法无天的英雄事迹,你会不会很难过呀?” “陛下果然派你去大凉国送亲吗?” “你猜到了?” “这有什么难猜的?”江寒说,“咱们驻地离大凉国比较近,咱家与永平王府也有些交情,把这事交给你是理所当然的事。郡王府千金马上就要到京城受封了,你也准备准备,莫失了体面。” “知——道——啦——”江宏顽皮地拉着长音说。 江寒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说:“咱们家军武立府,常年驻守外地,也不知道你能在京城待多长时间。不如等你送亲回来,就赶快把亲事说定。” “亲事?”江宏惊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姐姐,你算计的也太早了!” 江寒拉起弟弟的手,说:“你瞒不住我。你早就看上了曲将军家的女儿,年前把咱家的断云剑偷偷送给了人家,以为我不知道吗?万幸啊,人家也瞧得上你。不过你还挺有眼光的,那小丫头不愧是将门虎女,行事作风干净利落,有她父亲的风范!” “你见过她?”江宏的眼睛晶亮晶亮的。 “见过。那天她风风火火地在街上抓小偷,身上带的就是断云剑,我便知道了你小子的阴谋!” 江宏脸红红的,撇嘴说:“姐姐你也太不会用词了,什么叫‘阴谋’啊,明明是……筹谋。” 江宏说的声音越来越小,偏生被过来倒茶的麦芽听见,噗嗤笑了出来。江宏大囧,头也低下去了。 江寒乐不可支,说:“且不管是什么了,你快些回来,我给你备下厚厚的聘礼,保证让你风风光光地迎娶曲大小姐!” “姐姐!”江宏如坐针毡,从圆凳上腾起来,准备原路返回。 可还没有逃离江寒的视线,江宏竟主动停住了脚步:“姐姐?” “还有事?” 江宏站在原地,揉揉鼻尖,说:“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声。苏淮婴的伤听说好的差不多了,不过……” “不过?” “不过他向陛下递交了辞呈,不再做官了……”江宏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3章 偶遇 听江宏说苏淮婴辞去了官职,江寒有些错愕,她问:“不做官了是什么意思?他是河间王世子,难道以后连爵位都不承袭了吗?” 江宏耸肩:“谁知道呢。听他府上的人说,他连陛下的批复都没有等,家也没有回,就去城南的别院休养去了,惹得陛下也有些不快。好在他父王接连上章告罪,这才作罢。你托我还给他的东西,我总觉得当面给他比较好,所以没来得及还。” 休养?是平复心情。他情真意切,远胜于我啊。 江寒如此想着,连弟弟什么时候离开的也顾不得了。 三天之后,永平王的女儿容青璃风尘仆仆地来到京城,面见皇帝。鉴于大凉国接二连三上书请求和亲,皇帝不免焦急,次日就封容青璃为昌平公主。六月初十,丰厚的嫁妆准备停当,昌平公主和亲大凉,由靖边王江宏送亲。 十里红妆,场面让人感叹。 六月十二是江寒的生辰。容慕之是懒得记这个日子的。当初风晴色还在的时候,夫妻两人互相也不记得对方的生辰,觉得没必要,不过是胡乱过罢了。正因为这个,晋王府里便没人因为这个刻意搭理江寒。 说的也是,江寒不过是容慕之名义上的妻子罢了。 这是少有的江寒过生辰而江宏不在她身边的情况,麦芽那小丫头心细,便鼓动江寒出门散散心。 晋王府不会在饮食上慢待江寒,但江寒因为心情总不大好,所以最近食不知味。麦芽怂恿了她一晚上,才让她决定,明日出府改换一下心情,权当过生辰了。 谢绝了王府准备的马车,江寒摇着轻罗小扇慢走慢看。麦芽憋了半个多月,到哪里都觉得新鲜,总是问她:“郡主,看这个泥人,好看吗?” “嗯,买。”江寒说。 麦芽欢喜地像个喜鹊,刚买了泥人,又指着前面的首饰摊,惊喜地说:“郡主您看,那个钗子多好看!” 阳光那么刺眼,亏她还能看见什么钗子。江寒敷衍地说:“嗯,买。” “看!好漂亮的香囊!” “嗯,买。” “风铃!” “买。” …… 反正东西不是江寒拿着,江寒才不在意买什么呢。麦芽很快“自食恶果”,还没走几步,已经满手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天热的厉害,大大的太阳晒的江寒直犯耳鸣,她有点后悔跟着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出门了。她就纳闷了,在靖边王府的时候,这小丫头跟她说话的时候还战战兢兢、恭恭敬敬的,怎么出了府,就露出本色,欢脱得成了精? 罢了罢了,还是找一家茶馆喝口茶水。 附近就有茶馆,装潢不错。江寒摇着扇子进去,在店小二的指引下,坐在临街的窗下。风缓缓地吹进来,终于吹淡了些许的燥热。 江寒觉得自己的生辰时间极不好,正赶上最热的时候——江寒自认为是属冰凌的,只有在冬天才不会被烤化了。 茶水很快就上来了,是正宗的六安瓜片,泡的恰到好处。与茶水几乎同时上来的,还有一个人。 苏淮婴。 苏淮婴与往日实在大大的不同了。虽不至于胡子拉碴,但能看出他的憔悴和颓废,几乎瘦的脱了相,唯有与江寒眼神碰撞时,才流露出些许柔情。他今天穿着一件枯黄色的宽袖薄衫,头上没有带冠,梳的随意。脸色还那么苍白,比她出嫁那日见到的好不了多少。 江宏说他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可江寒怎么觉得,并不是那么回事。 江寒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又因为燥热的天气,半天想不出,该如何称呼对方。不是“苏大人”,也不该是“平仲哥哥”。 麦芽知道他们俩有话要说,悄悄退开,坐在旁边的桌子上优哉游哉地品尝她刚买的果脯。这更增加了江寒的尴尬情绪。 江寒没有找到合适的称呼,索性省了,说:“你……怎么在这儿?” 苏淮婴看着江寒没有挽起的头发,心中不知是喜是忧,他朝着江寒拜了一拜,说:“寒郡主,若不嫌弃,请叫我平仲。” “平……仲。” “寒郡主在等人吗?” 江寒摇摇头,指着对面的座位,说:“请坐。” 等苏淮婴谢了坐,江寒给他斟了一杯茶,低着头说:“听说你告了官,去别院休养,怎么会在这儿?” 苏淮婴也低着头,说:“因为,今天是个很好的日子。” 好日子?江寒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不觉地揪成一团:原来,他还记得她的生辰。 苏淮婴问:“晋王殿下待你好吗?” “嗯。” 通过毫无感情的一声回答,苏淮婴明白了,江寒与他一样,不过是接受命运摆布,捱日子罢了。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受了委屈也不会向外人诉说的。这样想着,心口隐隐作痛,忍不住咳嗽起来。 江寒眉尖轻皱,埋怨道:“伤还没好利索吗?何苦出来!” 苏淮婴一阵乱咳之后,稳住心神,说:“我要离京了,正好出来跟你告个别。” “离京?为什么?去哪儿?” 苏淮婴望向窗外,说:“去北疆,也可能去西北。读书倦了,总觉得少些历练。对了,靖边王爷送亲去了大凉国,需要好一阵子才回来。正巧,我略懂西北一些国家的语言,索性去大凉国转一圈,说不定还能结交些朋友。” “如此,就多谢你了。”江寒承了他的情,说。 “谢?为什么要谢?”容慕之清冷的声音传过来。江寒和苏淮婴抬头看时,才发觉容慕之已经快要走到跟前了。他带了几个随从,但都奉命守在茶馆外面,没有进来。 容慕之的脸色阴沉的可怕,比前几天吵架的时候还要可怕,宛如当初在山阴城,他为给风晴色“报仇”,想掐死江寒时那样。 这回麦芽仗义了许多,她没有退出去,而是有了一个从靖边王府走出来的丫头的自觉,坚定地守护在了江寒身边。 如此一来,江寒更觉得场面剑拔弩张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4章 吃醋 不是说好将来两相和离、互不打扰的吗?这个表情是给谁看的?他难道还想振一振“夫纲”? 江寒的对面坐着的,是深受京城女子追捧的河间王世子苏淮婴,容慕之此时发作,总有一种承认自己被带了绿帽子的感觉。 可事实是,江寒与苏淮婴在茶馆偶遇,只是简单说了两句话而已。 不过容慕之既然到了,那么江寒和苏淮婴也就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便一同起身相迎。只是江寒肚子里还存着火气,懒得对他礼数周全,行动未免拖沓,没有马上站起来。麦芽搀扶着江寒,也没有马上行礼。 容慕之瞥了一眼江寒,猜出了她主仆二人的想法,竟然板着脸说:“夫妻之间,没有那些虚礼。” 容慕之把“夫妻”二字咬的很重,且故意用余光去看苏淮婴的反应。苏淮婴“不负众望”,果然眉尖一蹙,这便惹得容慕之更加不快了。 江寒也不快。她想,我懒得装什么贤妻,你也不必吃那个闲醋。话都说道那个份上,难道还要在旁人面前掩饰什么吗? 不过好歹苏淮婴在场,不好发作。江寒便在麦芽的搀扶下,将座位让给了容慕之,自己则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容慕之瞥见面前尚未动过的茶碗,不顾茶水尚热,一口喝了,丢下茶碗的时候,力道故意加重,“嘭”的一下摔在桌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还保持着站姿的苏淮婴。 苏淮婴没有露怯,淡然的眼神回馈给容慕之,说:“能在茶馆巧遇王爷和王妃,苏某深感荣幸。若殿下无事吩咐,那苏某就告退了。” 容慕之却不依不饶,说:“苏公子能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也算得上是有眼力的。苏公子还是不要羡慕他人夫妻伉俪,早日成家的好。” 江寒藏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握成了拳头。 本想离开的苏淮婴忽的收住了脚,他整了整衣襟和袖口,朝着容慕之再行了个礼,说:“所谓夫妻伉俪,自该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若是互相猜疑,怕会生出些坎坷来,还请殿下……” 苏淮婴没有说完,因为他不经意向外一瞥,正巧看到街道对面闪着寒光的箭镞! 来不及想刺客的身份,苏淮婴敏锐地发觉,那支箭羽的目标,是背对着窗户的江寒。苏淮婴想也不想,带着一声“趴下”,用尽全身力量,向江寒扑过去! 箭羽如约而至,夹着热风震动的嗡鸣。饶是容慕之反应迅速,也来不及格挡了。 幸好苏淮婴拼死救护,这才让江寒躲过一劫。苏淮婴清楚地听到划破空气的声音,清楚地感受到箭镞蹭着耳廓飞过时的疼痛。他的耳廓被射穿,而那支箭,射在茶馆的柱子上,还在颤动。 箭羽射进来的声音粗重响亮,久久回荡在小小的茶馆里。茶馆的人们大多都吓了一跳,又因为靠窗坐着的这三个人气氛实在诡异,赶紧识时务地离开了。这座茶馆若不是店家的,想必店家也会跑路。 跟随容慕之过来的随从们反应实在敏捷,大部分人已经追了过去,留下两个奔过来,询问容慕之是否受伤。 容慕之自然没有受伤,但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江寒被苏淮婴护在身下,隐藏的严严实实。苏淮婴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抱着江寒的头,并将其锁在怀里,珍之又珍、重之又重。 容慕之觉得受了天大的侮辱,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得怒吼着命令其余的随从,全力追捕刺客。 事态平复下来,危险解除了。苏淮婴小心翼翼地露出一个完整的江寒来,关切地问:“可有事?” 因为事情紧急,苏淮婴突然出手,失了轻重,一个不留意,让江寒的头磕在墙壁上。算不上伤,但磕的江寒有些懵,半晌说不出话来。 麦芽赶紧过来查看江寒的情况,被容慕之一手推开。随着麦芽的手被推开的还有苏淮婴的手。容慕之将江寒粗暴地提了起来。 “可有事?”苏淮婴又问。 不等江寒回答,容慕之说:“今日多谢苏公子救命之恩,本王感同身受。本王会准备一份厚礼,亲自登门致谢的。至于内人的身体,就不劳苏公子费心了。” 苏淮婴登时恼了,厉声说道:“在下与郡主清清白白,殿下是怀疑别人成了习惯吗,说句话都要阴阳怪气的!郡主嫁入晋王府,乃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你不体谅她一番辛苦,反倒如此苛待她,哪有一点做丈夫的担当!” 做丈夫的担当?容慕之认为这种事是不需要一个外人提点他的。他爱不爱江寒,用什么方式去爱,也不是外人能随便插嘴的。 他才不想告诉别人,他其实偷偷去葳蕤馆好几次,看江寒晒太阳打盹,看江寒独自下棋,看江寒招呼着麦芽砍了他精心培育的竹子做竹签烤肉,看江寒吃了烤肉不适还要煎几碗药汤缓解肚子疼。 江寒是无法代替风晴色的,容慕之也无法判断自己对江寒到底怀着什么情感。但无论是什么,都与旁人无关。 容慕之将头脑轰鸣的江寒藏在身后,说:“多谢苏公子一番教导。希望将来苏公子对待自己的夫人,也能时刻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职责,不要让她受别人男人保护!” 苏淮婴气的头疼、忍的心疼,却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说什么,一甩手,走出茶馆。等江寒眼前恢复清明,已经无法捕捉苏淮婴的身影了。 容慕之转向江寒,依然板着脸,问:“没事?” 江寒懒得回答他。 “回家,我去请太医!”说着,容慕之拉着江寒的手,从茶馆里走出来。 “晋王殿下,请自重!”江寒指着容慕之的拉着自己手腕的手,说。 容慕之冷笑,说:“身为王妃,还敢随意约会外男,‘自重’这两个字,怕是要还给寒郡主了。” “殿下若是觉得丢了面子,大可装作不认识我样子,何苦自寻烦恼?!” 岂有此理!竟学会这么讲话了! 容慕之死死拽着江寒的手腕,步子迈的老大,大到江寒跟也跟不上。拿着大包小包东西外加江寒的轻罗小扇的麦芽,更是跟不上。 天那么热,江寒出了一身的汗,隐忍了半天的咳喘终于爆发,一个没站稳,差点栽倒。 容慕之眼疾手快,将江寒拦腰抱住。 容慕之:“……” 江寒:“……” 麦芽:“……” 这个样子,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不免尴尬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5章 爆发 容慕之伸手扶住了江寒,却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等江寒稳住了身形,便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手帮助江寒。 或许是本能,随便什么人将要摔倒了,难道他不去扶? 这样想,容慕之觉得心里平复了少许。 江寒的脑袋里倒是一团浆糊,并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好在她没有时间想别的,因为容慕之又抓着她的手腕,踏上了回府的路。 路明明很短,江寒却走得艰难。被人这么牵着,还要经受无数人明里暗里的眼神,江寒觉得羞恼,丢了颜面。江寒不明白,容慕之堂堂皇子,一边揪住错处不放,一边死皮赖脸吃醋,倒像是个耍小性儿的孩子在和别人抢旧玩具。 江寒不想把自己当成别人的玩具,也绝不允许别人把她当成玩具。她命令容慕之放手。 可越是江寒挣扎,容慕之越是抓的紧,脸色也越来越差。 他们争吵的地点,终于换成了晋王府的正室。 麦芽被有眼力的晋王府仆人挡在门外,想护着江寒也无能为力,想着靖边王府也无人能为江寒撑腰,更是焦急,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仆从们小心地关上了正室的门,也关上了男女主人四处倾泻的怒意。 江寒被容慕之催的急,气息半天也喘不均匀,反倒因为空气流动过快,一股脑涌进肺里,带出了一阵猛烈的咳喘,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的手腕火辣辣的疼,白皙的皮肤上多了一圈红紫的印迹。 江寒不说话,容慕之也不说。容慕之只是生气,想听江寒服软道歉,至于她道歉之后再如何处置,容慕之还没有想好。 身为晋王妃,私自约会外男,还差点被刺客射穿了脑袋,真是岂有此理! 射穿了脑袋…… 想到这里,容慕之又有些后怕,偷个眼神去瞄江寒,想看看她头上的伤怎么样了。可江寒咳着咳着,就坐在梳妆台的小凳子上,低着头,很气恼的样子,容慕之又收回了自己关切的心神。 这个丫头,一身的倔骨头,招人恼远胜过招人疼。 这样想着,他越发生气,抄起手边的茶碗喝了一口茶。茶是刚沏好的,还烫着。容慕之一个没留神灌了一口,烫的满嘴都疼,直接将茶碗砸在地上。 啪——精致的青花茶碗,立时碎了一地。 江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只当是容慕之朝着她发脾气,还要拿茶碗出气,气得头晕。她忍着胸口的闷痛,起身往外走。 还没给他个交代就要走,容慕之颇觉得受了轻视,刚刚被茶水烫伤的羞恼与见到苏淮婴的羞恼层层叠加,哪里还能控制得住?他质问道:“哪里去?!” “我是个识趣的,难道还要在这里继续碍殿下的眼吗?”江寒头也不回地说。 容慕之忍无可忍,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到江寒面前去,吼道:“你也知道自己碍眼?好啊,那你当初还要死皮赖脸地嫁到我晋王府里来?” 明知道吵架的时候,两个人都会捡着最难听的话说,可这句话还是深深刺激到了江寒。江寒本就因咳喘而呛出泪来的眼圈更红了,身子微微发抖,说:“殿下说这话真是好笑!当初同意婚约的人是你,在婚礼上给靖边王府和陛下难堪的人也是你,现在还要怨妇一样地翻旧账。说好的两年以后就和离,现在何必要互相给对方找不痛快?!” 和离,又是和离! 容慕之怒极反笑,说:“你一心盼着与本王和离是不是?你还想着和离之后与苏淮婴双宿双飞是不是?别做梦了,就算以后要和离,我也不会成全你和苏淮婴的!” “关苏淮婴什么事?晋王殿下,你的醋吃的好无道理!” “我吃醋?”容慕之指着自己的鼻尖冷笑着说,“你少自作多情了!我不过是怕你丢了我晋王府的脸面!——你敢说你和苏淮婴清清白白?” 这个人不可理喻!江寒推开容慕之,打算夺门而走。 可她哪里是容慕之的对手,伸出的手立时就被他抓住了。 “放手!”江寒命令道。 这个世上除了他的父皇,容慕之几乎没有听过别人的命令,更何况,也没有什么人敢命令他,就算是他的太子皇兄,也在他被封为晋王之后,极少当面与他起冲突了。 既然没有人命令过他,他也就没有养成服从命令的习惯。他霸道地钳制着江寒,继续一字一顿地问:“说,你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苏淮婴?” 手腕上传过来的钻心的疼痛让江寒丧失了理智,她迎上容慕之审问的眼光,残忍地说道:“对,我心心念念着他。他温文尔雅,潇洒大度,待人谦和,博学多才,我怎么能不喜欢?是你剥夺了我的爱!” 容慕之:“我……” “容慕之,”江寒第一次指名道姓地称呼自己的丈夫,“你肯为了风将军的一个箭囊与我撕破脸,必然也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道理。所谓夫妻,自该志同道合、恩爱不疑。你做不到,我不强求,原也该是我福薄,可你一再侮辱我,就不要怪我面见圣上,求他解除我们的婚事!” 解除?她说解除? 她竟然要…… 她怎么敢! 她还没有还清自己的罪、给他一个交代,还没有等他调查出真相、还给她清白,还没有安安稳稳地享受京城的繁华,还没有……屈服于他。 容慕之心中一紧,手上的力度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了,攥的江寒骨骼几乎要碎了:“既然我应下了这门婚事,那么什么时候解除婚事、如何解除,都是我说了算,你——没有资格!” 他说她没有资格!她是靖边王府唯一的郡主,且不说是西北野战军,就是在京城各路军队中,也是地位超然。她在沙场上淬炼自己的骨头,焚烧自己的血肉,四海之内、九州之中、八荒之外,哪个不敬重,哪个不感佩? 他竟然说她没有资格! 没有资格决定自己的人生,没有资格扞卫自己的尊严,没有资格寻求那个属于自己的怀抱。 江寒好似被无数的冰刃刺中,浑身战栗而疼痛,一直痛到五脏六腑。她没有了理智,甚至没有了支配自己行动的思想,突然拔出头上唯一的头饰——一支金簪——朝着容慕之攥着她手腕的手,狠狠地刺了上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6章 一巴掌 一切都在转眼之间,江寒情绪激动,容慕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江寒这一刺,容慕之没有想到,自然也避无可避。 噗——金簪带了莫大的怨气,埋进了容慕之的手背上,血一下子蹿了出来。 疼痛是人最敏感也最容易做出反应的感觉之一,而容慕之是个习武之人,他的反应更加激烈。 他松开了钳制江寒的手,几乎同时,他翻起手掌,对着江寒的左脸,重重地扇了下去! 清脆的声音响彻房间。 江寒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结结实实地受了那一巴掌,且因为这一巴掌力道过大,她难以站稳,竟然直接摔倒在地上。她摔倒的时候再也无法控制身形,带倒了一旁的花架和花瓶。摔到地上的时候,手肘撞在花架上,立时便磕破了。 花瓶摔的粉碎,哗啦啦叫的人心慌。 门外的麦芽听到了响声,慌忙往屋里闯,但马上被晋王府的仆从们牢牢按住,动弹不得。她更是心急、心疼、心焦,眼泪滚滚地淌了出来:“郡主——” 靖边王府的江寒郡主,眼下情况实在糟糕透了。她的整张左脸眼看着肿了起来,热辣的痛感让她几乎以为五官都移了位。她的嘴角带了血,不知道口腔里哪里有了破损。她的脑袋像是一个寺庙里悬挂的大钟,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发出嗡嗡的响声。因这声音太过响亮,让她根本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不只是因为耻辱还是疼痛,她的眼睛紧闭着,扇形的睫毛簌簌地颤抖。 江寒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这样不留情面地掌掴,而打她的人,不是她的敌人,不是她的对手,而是她的丈夫。 她名义上的丈夫。 她原本觉得,容慕之是被仇恨和情感蒙蔽了双眼,他是个沉浸在梦里的可怜人,此时此刻,她才恍然大悟,那个沉在梦里的人,是她。 是她以为,只要退让这一步,就能打消皇族对靖边王府的疑虑,解决眼前的危机;是她以为,只要坐上喜车,就能斩断过往,放下对苏淮婴的感情,从此安心相夫教子;是她以为,自己可以慢慢平复容慕之的情绪,焐热他跌至冰点的心…… 她错了,大错特错。 她低估了容慕之对风晴色的爱,低估了容慕之对她的恨。爱和恨,哪有那么容易消散呢? 容慕之此时的情绪,比江寒还要复杂。一股酥麻疼痛的感觉,攀着他的手腕快速蔓延到手臂,然后很快遍及全身,直至汇聚到心脏,逼得他痛苦难当。 他伸出手去扶她,手却不听使唤,僵在半路。抽回来,可又怎么忍心? 刚刚的盛怒很快翻了个跟头,变出了许多花样。 他后悔。后悔自己情难自控,失手伤人。他自认不是个暴戾恣睢的人,可在江寒面前,他好像不再是他。盛怒之下他做了太多对不住她的事,还要留到事后后悔。江寒说得对,是他幼稚了。 尽管如此,他却不愿道歉。道歉就是认输,他不愿对着这个女人认输。江寒太倔强了,太好强了,总是梗着脖子与他对抗,偏还要摆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温顺外表。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他的征服欲总会水涨船高。男人内心深处可恶又卑微的自尊在不住地提醒他,江寒不过是自作自受。 可是心在疼。那只是一个小姑娘,若不是命运使然,怎么会年纪轻轻就背负起家族的命运?若是能早一点遇到她,和她相知相惜,会不会一切就不一样了? 当然,他还有余怒未消。江寒用金簪刺伤了他,她下手的时候,半点情面也没有。她承认了,对苏淮婴还有未了的情谊,为此她甚至盼望着和离。她要把他们失败的婚姻摆在朝堂之上、天子眼前,这是对他最大的报复。他委实不该原谅她。 扶还是不扶呢? 容慕之在转瞬之间,便已经天人交战无数次了。 江寒便在容慕之艰难的抉择中,忍着伤痛和绝望,从地上挣扎地站了起来。 她站起来的过程耗费了不少气力,几乎手脚并用。可她没有马上站稳,头脑的混乱和视觉的模糊让她有天旋地转之感,更因为一连串的咳嗽,让她站都难以站直,身体弯成了弓形。 容慕之终于不犹豫了,伸出手去搀扶她。 可江寒辨认不出容慕之此举的善恶,以为他穷追不舍,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容慕之僵在半空的手。 容慕之缩回了手,手掌不自觉地攥成一个拳头。手背上的血像泉眼一样,咕噜咕噜往外冒。 预料到的巴掌没有打下来,江寒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她的声音都在打颤:“晋王殿下,江寒今日受教了。以后……咳咳……自会恪守本分,再不敢冒犯殿下!” “冒犯”两个字,她咬得极重,明显是在警示容慕之,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这个丫头,真是倔得要命! 容慕之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地疼,说不出的恼恨。眼看着江寒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走到了人们的视野中去。 她的脸上还带着伤呢。 那样自尊的姑娘,怎么愿意用最狼狈的面貌示人呢?她一定恨毒了他。 容慕之紧攥的拳头发出咯咯的声响。蓦的,他全身都松弛下来,颓然坐在椅子上,对着一地的瓷片,怅然地长叹了一声。 这样的生活,真是糟糕透了。 江寒被麦芽搀扶着回去,刚迈进葳蕤馆的角门,就昏倒在庭院里,吓得麦芽又是大哭。好在等到麦芽将她安置在床榻上,她便恢复了些许神志,安抚麦芽说,天气太热,许是旧病复发,煎几副药吃了就好了。 麦芽也没有别的办法,慌忙去准备药汤。但一连几剂汤药灌下去,并不见好,只是不吃不喝地昏睡,到了晚上,竟连药也喝不下去了,高热,盗汗,气息也弱了下来。 麦芽心知不好,再无其他主意,慌慌张张去找容慕之。她想,若是容慕之袖手旁观,大不了跟郡主一起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7章 眼泪 容慕之正在听随从们汇报关于今天中午江寒被刺杀的调查结果。 随从们说,刺客虽然擒获,但他是死士,刚被制住就服毒自杀了。随从们仔仔细细调查了半天,发现刺客所用的弩箭,并不是中原军队中用的弩箭。这样的箭,劲头足,射程远,但要求的精准度高,非常耗费人力和物力。据一位精通弓箭的工匠师傅说,这样的箭羽,只在大凉国的皇室中出现过。 大凉国皇室? 容慕之自认遭遇了数不清的刺杀,却还没有遇见过大凉国的刺客。此时正是两国和亲的关键时期,是万不可出纰漏的。他让随从们继续加紧调查,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且小心谨慎,不可泄露消息。 凉国啊…… 容慕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门外一阵喧哗,下人来报,说葳蕤馆的麦芽要见他,还说,江寒不行了。 什么叫“不行”了?容慕之眉尖一跳。 其实他天刚擦黑的时候还悄悄去探视过江寒,坐在葳蕤馆的院墙上等了一会儿,听见屋里有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只当江寒病势见好,才放心回来,想着过一会再去看看,谁知道,麦芽就哭哭啼啼地到了。 麦芽跪在容慕之面前,攀着他雪白的靴子,哭道:“殿下,我家主人好歹有郡主的身份,就算您厌弃她,也求您看在她曾于国有功的份上,让她活下去。我家王爷很快就会回京,若是他知道郡主死得凄惨,难道会善罢甘休吗?求殿下……” 麦芽还没说完,容慕之已经大步跨出了房门。 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容慕之已经调来了两位太医到了葳蕤馆。 夜晚的暑气尚未消散,幸好有满院子郁郁葱葱的草木,葳蕤馆才不至于酷热难耐。 两位太医满头大汗,却不是因为燥热的天气,而是因为容慕之黑沉沉的脸,好似随时要杀人一般。 “怎么样?”容慕之问的简洁,声音沉稳有力,犹如刀锋。 提心吊胆的两位太医,诊断如出一辙:寒郡主病势沉重,却还有的救。因为天气的缘故,她旧疾复发,咳喘是正常的。只是她心中有怨气郁结,一时难以排解,故而加剧了病情。药剂是必要的,但若想尽快好起来,必须纾解烦忧,安心静养,不能劳神动气。 果然如此。 容慕之守在床前看着太医们为江寒行了针、开了药,眼瞧着江寒气息平稳不少,心稍微安定下来。送走了太医,打发了麦芽去煎药,容慕之坐在床边,冷不防杂乱的思绪像深夜的蚊虫,一窝蜂地找上了他。 从中午开始,容慕之心里的愧疚就越积越多,此时更是汹涌澎湃起来。他暗自责备自己莽撞。 江寒不是风晴色。 若是风晴色,大家真刀真枪干一场,只要不缺点零部件,流点血也不在乎,转头还能坐在一个炕头上抢鸡腿吃;可江寒柔柔弱弱的,就算她理亏,自己也不该控制不住动了手——更何况,人家也没有做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 今天的火,容慕之自知发的多余了。 姑娘家生辰,庆祝一下也情有可原。虽说苏淮婴那厮死皮赖脸凑上来,但若是没了苏淮婴,谁来给江寒挡箭? 容慕之自认是没有那么大的勇气的,哪怕要顾及靖边王府和陛下那边的面子。 苏淮婴对江寒的爱慕,已经跨越了生死界限。容慕之是过来人,虽莫名地不喜欢苏淮婴,但不得不说,他们的情谊让人感动。在这场情谊之中,容慕之才是那个卑鄙的破坏者。 虽然他无意于此。 那么他对江寒又怀了怎样的感情呢? 容慕之说不出来。曾经对风晴色的感情刻骨铭心,所以他坚信,自己忠贞不二,无论风晴色被杀案的真相如何,无论江寒这个姑娘多么天下无双,容慕之只爱那一个人,且只能爱那一个人。 那个人叫风晴色,杀伐果决、快意恩仇、潇洒自在的风晴色,而不是心思深沉的江寒。 江寒还在昏睡,左脸颊上还有极其明显的红肿的印记,那是容慕之的“杰作”。容慕之伸出手去,想轻手轻脚地探看一下,却在距离那张脸两三寸的位置停了下来,再也动不了了。 如果江寒是醒着的,知道他在触碰她的伤,一定会很厌恶。 容慕之怯了。 江寒脸上的伤,不需要他治愈,心里的伤更不用。 容慕之将怀里存了半天的平复伤疤的药膏小心地拿了出来,放在身边的桌子上——他能给江寒的只有这么多,其他的东西,已经全部被风晴色带走了。 窗外的月色很美,像一湾浅浅的清泉,透亮又清爽。无数的小虫儿就在那层层的叶子和花朵上,尽情地为这美丽的月亮演奏它们最拿手的乐曲。虫儿总是不厌其烦地唱着、叫着,真不知道,它们有没有难过的时候。 容慕之低头去看身边沉睡的姑娘。 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又光明正大地看过她。 江寒是个安静的姑娘,睡觉的时候更是沉默,一动不动的。 不,她在动,她的睫毛在轻微的颤动。那睫毛修长又繁密,根根分明。被这扇形的睫毛藏着的,是一双不安分的眼睛。 眼睛闭着,却没来由地涌出一滴晶莹的泪珠,光莹剔透,正如今晚的月亮。 江寒在哭。 容慕之的心,忽然揪了起来。 他猜不到她梦到了什么,难道是今天的那场激烈的争吵?难道是她出嫁时措手不及的羞辱?难道是常年强撑病体四处征伐,还是年幼时父母相继离去、带着幼弟在无数人的视野里艰难求生? 容慕之猜不到,也不敢猜了。 他和江寒,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个地步,他将江寒逼入了绝境,江寒也将他送上了道义的刑场。 他再次伸出了自己的手,抚上了江寒消瘦却滚烫的脸颊,用颀长又结实的手指,慢慢擦干江寒眼角的泪痕。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是一次无关风月的安慰。 恰在此时,麦芽捧着盛了药碗的托盘进来,正看到了这让人惊异的一幕:晋王殿下这是…… s:///book/12/12780/849395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8章 容慕之的感情 见到麦芽进来,容慕之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他的表情非常自然,一点也没有被“抓包”的局促感。 不等麦芽有任何动作,容慕之“先发制人”,说:“你这丫头忒不称职了,郡主病成这样才上报给本王。若是郡主的病耽误了,你吃罪的起吗?!” 咦?听那口气,好像很关心的样子呢。麦芽虽受了责备,心里却欢喜起来。她跪在地上,说:“王爷教训的是,奴婢知罪了。” 可容慕之到底还是那个别别扭扭的容慕之,为了免除麦芽的“误会”,冷着声音说:“靖边王府治军就不够严明,治家原来也一样!你可要尽心一些,若是再有差池,便将你发卖出去。本王手下可有不少妥帖的奴才!” 多了这层威胁,果然有了成效。麦芽把满满的心思从江寒和容慕之的关系有可能走向缓和的事情里头转移到自己的前途上,额头紧贴着地面,做出顺服的姿态。 容慕之喜欢这样的姿态,他满意了许多。 他想,若是躺在他身边的这个姑娘也能这么乖巧该多好。 可那是不可能的。江寒的骨头,应该比刀剑更硬、更锋利。 江寒还在不安地蹙着眉。两弯清秀的眉毛,因为有了褶皱而深浅不一,像极了水墨画中刚刚融化了冰雪的山峦。她脸上鲜红的伤痕,破坏了“水墨画”温婉娴雅的美感。 容慕之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对麦芽说:“桌子上放的药膏是祛除伤疤的良药,可以缓解疼痛。你一会儿给郡主敷上。” “是。”麦芽应答。 容慕之还想说什么,可该嘱咐的话一到嘴边,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拴住了,动弹不得。干脆不说了,他走出房门。 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唯一能照亮前路的灯笼,也被说不出名字的小虫团团围住,反倒不像是给人服务的了。容慕之借着微弱的灯光和平和的月光,缓缓走在回房间的小路上。 他落寞极了,脚步虚浮,仅存的一点思绪,也飞离了身体,飞到了很多年以前。 …… “水定江寒花不语,风动天晴月色明。”这句对大荣国“文武双璧”的判词刚在百姓之中传颂的时候,正是风晴色和江寒最受瞩目的时候。 那是三年以前,风晴色还没有嫁给他,还缀在他身后,叫他一声“慕哥”。她那时刚刚成功剿灭了盘踞在晋阳周围多年的匪患,收服了当地十三个州县的农民武装,并成功在晋阳设下了抗击北狄的防御工事,军心大振。 容慕之奉他父皇的命令押送粮草来晋阳,并下达了嘉奖令。趁着那个机会,容慕之把风晴色拉进军帐,屏退所有人,大肆夸赞了她一番。 可风晴色并没有预想的那么高兴,她说,咱们大荣国有一个比她强百倍的姑娘。 那就是江寒。 几乎与风晴色同时,江寒与弟弟江宏一道,接连在酒泉、张掖等地以少胜多,打退了北狄人的进攻,更是在大同城外奇袭敌营,切断了北狄人的粮草供应,还趁机杀掉了北狄鹰王、最高统帅铁博达尔敦,杀敌八千。 那是一次洗刷了大荣国百年耻辱的一战,驱逐北狄铁骑百余里,踏破了北狄肥沃广阔的大草原,一度引起了北狄朝堂的剧烈动荡,北狄的朝廷争斗由暗地里搬到了明面上,各家开始用铁蹄去争夺对方的地盘。 虽然不久因为突然下雪、气温骤降,而不得不放弃大片攻打下来的地盘,虽然很快北狄人卷土重来,死性不改地侵扰大荣国北境,虽然时至今日才将北狄彻底收服,但寒郡主和靖边王府小王爷的战绩,已经胜过其父,足以载入史册了。 而那个时候,小王爷江宏只有十五岁,她的姐姐江寒,也还是个不到十七岁的小姑娘。 风晴色对江寒的赫赫战功,是有一点嫉妒的。容慕之明白风晴色的小心思,安慰她说:“你带兵时间太浅,能有这样的功劳已经非常难得了。如今你有了自己的队伍,难道还担心以后挣不到功劳吗?” 可风晴色不买账,噘着嘴说:“人家寒郡主初次带兵的时候,比我年纪小多了,我是再怎么样都赶不上她了!更何况……” “什么?” 容慕之还清楚地记得当时风晴色的神色。她的脸红扑扑的,黑水晶一样的眼睛里满是不甘心,说:“更何况,你也听到了,就连坊间都说‘水定江寒花不语,风动天晴月色明’,明显是把我排到了她的后面。你说叫我怎么甘心?!” 容慕之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没想到大大咧咧的风晴色,还有这么小心眼的一面。 可风晴色到底还是风晴色,不是汲汲名利的庸俗之辈,也不是你争我夺的下作之徒,她的另一番话,让身为大丈夫的容慕之为之敬佩。她说:“听说寒郡主外表柔弱温和,但极其聪敏有计谋,可惜我不能亲眼见她一面。不过,能和那样的神仙人物齐名,我可不能有一时一刻的停歇,免得让人瞧不起。” “你总有一天会是我晋王的王妃,谁敢瞧不起你?” 风晴色摇摇头,说:“绝壁上的秃鹰,如果只靠着大山,是飞不起来的,它终究会饿死。我自己的名声得靠自己挣。” 容慕之微笑:“嗯,你很好。” 风晴色接连得到心上人的夸赞,不免得意。她也笑起来,笑得自在洒脱。她抱住自己的双膝,忽然歪着头问容慕之:“你会喜欢她吗?” “嗯?” “江寒,你会喜欢江寒吗?” 容慕之噗嗤一笑:“你这是问的什么破问题?” “哪里‘破’了?你说嘛!” 风晴色很少在容慕之面前撒娇一样地追问他一个问题,而且还涉及到其他的女孩,所以容慕之起了逗她的心思,说:“连堂堂凤翼将军都由衷赞叹的姑娘,在下岂敢不仰慕?可惜在下已经心有所属,旁人再好,也不会有非分之想喽!” 这样的答案,风晴色满意极了。她又抱着膝盖咯咯笑了两声,说:“我才不给你喜欢别人的机会呢!” 言犹在耳。 此时此刻,葳蕤馆已经在容慕之身后了,当年爽朗的笑声,也湮没在久远的故事里,冷不丁一触碰,就是灭顶之灾。 s:///book/12/12780/849396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9章 怡妃有请 “我才不给你喜欢别人的机会呢!”风晴色曾经那样说。 可此刻想起来,却大感世事无常,命运不公。 老天爷带走了风晴色,又强塞给他一个江寒。偌大的晋王府,只剩下了两处怨愁、两段情殇。 容慕之又想起风晴色的临终遗言。 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事,当然,谁也不配知道。 风晴色临死之前,容慕之紧紧地抱着她,他多想跟她一起面对死亡、共赴黄泉,他不想留在这个冰冷的、满是阴谋的世上沉沦飘荡。 可风晴色唇齿微动,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对他说:“慕哥,江寒……拜托了,我……我给你……机会……” 什么叫“给你机会”?什么“机会”?容慕之不想要那样的“机会”! 他那时失去了风晴色,以最惨烈的方式,所以他来不及消化风晴色的遗言,不懂得她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心思。他敬佩江寒,却不爱江寒。他知道江寒早就心有所属,是那个名叫苏淮婴的侯门公子。风晴色在临死之前,竟然昏了头。 他一直不明白,且为此埋怨着她。 他没有办法在她身上撒气,于是把怨气转嫁到江寒身上。 是这个女人,让风晴色在临终前放弃了他,他怎么能不怨恨? 直到江寒出嫁那天,容慕之听说苏淮婴不顾病体、站在街边目送江寒婚车离去,除了流泪再无其他,终于明白了风晴色的深意:靖边王府深陷危机,世上除了晋王容慕之,再也没有人有能力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护佑江寒了。谁也不能。 是的,江寒只有成为了皇家的媳妇,才能放松陛下对靖边王府的警惕,才能给整个靖边王府一条活路。当然,也正是因为有江家做助力,失去了风家支持的晋王殿下,才不会重新回到无人理睬、遭人侮辱的狼狈境地。 风晴色在给他们每一个人讨一条活路。 可容慕之明白的太晚,终是错过了…… 醒来之后的江寒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虽然麦芽时常找机会说容慕之的好话,说容慕之在她生病的时候如何温柔地照顾她,但在江寒看来,这些话不过是麦芽为了宽慰她而说的谎话。 就算容慕之真的照顾过她,她也自认没有感恩戴德的必要。 他们已经这样了,他们只能这样了。 得过且过罢了。 病中的江寒在无聊的时候就会想起她的弟弟。江宏这个臭小子,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传个消息过来,果然是没人拘着他了,心都野了。 一边埋怨着一边数日子,在安稳得有些不像话的生活里,江寒的病情缓慢地恢复着。 直到那天早晨。 自从没了军务缠身,也没有人打扰,江寒睡眠的时间就多了。她终于发现了自己懒的那一面,总要睡到自然醒才起床——有时候就算醒了,也懒得起来。她好像跟床签订了某种互惠互利的条约,合作共生,相亲相爱。 那天清晨,江寒眼皮还没睁开,就听见麦芽迈着小碎步飘过来,请了个安,笑嘻嘻地说:“郡主,一日十二个时辰,您六个时辰都在睡觉,比怀了娃娃的妇人还能睡呢!” 江寒翻个身,眼皮依然沉着,说:“麦芽,我初见你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个啰嗦的丫头?不仅啰嗦,还喜欢大逆不道地揶揄人。” 麦芽脖子一歪,说:“奴婢若是早知道郡主能撸袖子摸鱼、砍竹子烤肉,剥蛇皮做口袋、斗蛐蛐炸蚂蚱,就提前现原形了。” “还不是在外行军养出的习惯?出去出去,我头疼。” 麦芽没出去,却来扒拉江寒搭在身上的被子,说:“您是睡的多了才头疼的——郡主,刚刚管家过来传信说,您近日身子好了不少,该走动走动。正巧昨天怡妃娘娘派人过来,请您进宫一趟。您去不去啊?” 江寒立时来了精神,翻过身去皱着眉头瞧着麦芽,说:“怡妃娘娘?为什么请我?” “说是娘娘新得了几匹蜀锦,花色新鲜,请您去选两匹。” “不可能!”江寒自从第一次见到怡妃,就对她颇为好感。抛开容慕之不说,她其实很喜欢那个端庄当中多了些隐忍的温柔的女人,当初那句“平安喜乐”,还时时闪现在心头。 她从床榻上爬起来,随意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胡乱整理了一下睡皱了的衣服,说:“为了几匹布专程派人来请,怎么可能呢?定是大事!你这臭丫头,若放在军队里,定治你个贻误战机的罪名!” 麦芽大喊冤枉,一边给江寒整理仪装一边说:“怡妃娘娘深居后宫,鲜少与外人打交道,哪里会有大事?” “皇后娘娘也深居后宫,若是为难她,晋王身为男子不好随意进宫,怡妃娘娘当然要请我拿主意了。哎,不知道她以前是怎么在宫里熬日子的!” 说的也有理,麦芽不禁紧张起来。不过她又问:“怡妃娘娘是晋王殿下的生母。您既然……不喜欢殿下,为什么要对怡妃娘娘这么上心?” 只在麦芽的帮助下穿了一身裙子,就已经让江寒气喘吁吁。天气还热,在加上心里的躁动,江寒对麦芽的耐心就少了许多。她的唇齿之间漏出了一个故意拉长的“嘶”声,以示责备,说:“怡妃娘娘乃是长辈,又是亲王之母,难道是你我可以怠慢的?!” 江宏初次在麦芽面前显示威严,把麦芽吓的跪在地上请罪。这么热的天,江寒也没必要多做惩罚,一场训斥便点到为止了。 面见怡妃的路上,江寒的脑子里猜测着怡妃请她进宫的各种原因,并绞尽脑汁地想解决办法。她唯恐想漏了某一种可能,于是更加忐忑起来。 谁知道,江寒还未进殿,刚听到婢女们兴冲冲地说了一句“寒郡主来了!”便看见怡妃娘娘满脸笑意地走出来迎接,拉着她的手进殿。而殿内,竟真的站着两排婢女,她们的手里,是各色各样的蜀锦。 她……想多了? 江寒有的时候不喜欢居住在京城,因为她不喜欢和那些夫人小姐们打交道,衣服呀,鞋子呀,头饰呀,配饰呀,甚至还有琴棋书画、烹茶煮饭、粉面郎君,她们谈论的话题复杂又“专业”。江寒不懂,也插不上话。 她活得粗糙,因为很多时候,时间对于她来说,实在太宝贵了。 眼前,江寒就犯了难。看着怡妃娘娘兴高采烈地逐一介绍她的布料,鼓励她随便挑随便选的时候,她如临大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0章 怡妃的往事 一共二十几匹布料,陈列在江寒面前,好似都在招着小手向她发出邀请,请她选择自己。跟着怡妃看了一圈,江寒的眼都花了。 把每一个花色都介绍完的怡妃娘娘用她百灵鸟一样灵动的声音为江寒:“郡主,看上哪一匹了?” 江寒尴尬一笑,说:“怡妃娘娘,儿臣看着样样都好,选不出来。” “那就都拿走!我也觉得好看!”怡妃慷慨地说,“你连裁缝都不用请,我都跟你找好啦!” “不不不,”江寒赶紧摆手说,“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怡妃笑得更欢畅,才不管江寒如何拒绝,随手拿过那匹白底暗纹玉兰花的锦缎,在江寒身上前前后后地比量,说:“郡主穿素色的好看,与慕之站在一起更般配。” “我……” “还有这个大红色的,”怡妃又拿过来,在江寒身上比划,“郡主身子弱,脸色总是不大好,用红色显得精神!” “儿臣……” “还有这个粉色!哦,湖蓝色的这个也不错,就是老气了些,做个紧袖男装更合适……” “还有这个栗色的!配个玉步摇,太好看了!” “胭脂色,做裙子,做裙子!” “翠绿色!” …… 怡妃幻想着每一套穿在江寒身上的裙子,若是江寒推辞一句,她便说:“正是年轻的好时候,岂能没有几件称的上的衣服?我若是有个女儿,给她百八十件衣服都嫌少呢!” 怡妃没有女儿,便把暖暖的爱意送给了江寒;江寒自小丧母,这才知道了有母亲的滋味。 细腻,温暖,柔软,热情,无微不至。 江寒心底最敏感的地方被触动,感动的一塌糊涂。 瞧着江寒眼睛直勾勾的,心思全不在绸缎上,怡妃停下手里的活计,又拉住江寒的手,说:“郡主是不是不舒服?也怪我,你刚进来我就拉着你看布料,这么大热的天,暑气还没散开,都没给你斟茶看座,来,暂且歇歇,一会儿再看。” 江寒的手被温热包裹住,心房更是被幸福填满了,哪里还知道累?她说:“母妃,儿臣一点儿也不累,您如此疼爱儿臣,儿臣受宠若惊了。” 一声“母妃”把怡妃唤的浑身舒服,脸上的笑容更加生动。她把江寒的两只手都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说:“慕之说你整日呆在屋里,最近病恹恹的没精神,让我把你叫进宫来说说话。我一个后宫妇人,对你们没有半点助益,也就能搜罗几个逗趣儿的玩意儿拿出来解闷。你身份高贵,这些东西唯恐入不了你的眼。” “母妃哪里话,”江寒说,“儿臣性子散漫,识不得宝,母妃不要笑话儿臣才是——母妃刚说,这是晋王殿下的主意?” “对啊!”怡妃笑得畅快,“你很少在夫人小姐之间走动,没人陪你打发时间。慕之嘴笨,也不了解女孩子的心思,就过来找我。他跟我说了好几次了。我原本想着,等过几日皇后娘娘寿辰宴的时候请你过来,慕之却说,宫宴散的晚,你身子弱,经了风不好。正巧陛下赏了些绸缎,我就差人把你叫进了宫。哦,对了,他不让我跟你说这是他出的主意——这有什么的,傻孩子!” 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说要两相和离吗?不是说井水不犯河水吗? 还有那一巴掌…… 江寒在微弱的疑惑里,初次萌发了微弱的被接纳和关怀的感觉。她试图扯出个笑来,说:“多谢母妃,多谢……晋王殿下。” “一家人,谢什么?——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那小子关心别人。” “什么?” 怡妃笑容淡了许多,转而叹了口气,说:“你也知道,他小的时候跟着我受了很多罪。有那么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太子殿下带着几位皇子在雪地里玩,遇见慕之背着小竹楼去要炭火。皇子们一时兴起,将他的衣服扒了,扔在结了冰的河面上,还派了几个奴才守着他不让他上岸。许是他挣扎的太厉害,冰面裂开,把他吞了下去。他在泥潭里险些冻死。万幸的是,陛下当时身边最得宠的万公公路过,让太监们把他救了上来。” 堂堂皇子,还要自己去向下人要炭火,小小年纪,仰人鼻息,也是可怜的很。 江寒感叹:“殿下竟然受过这样的虐待!” “我出身寒微,连累他了。”怡妃神色更是暗淡,“他受了奇耻大辱,被带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烂泥,又臭又脏,神志都不清醒了。之后这么多年,他洁癖的厉害,也是因为这个。” 原来如此。 怡妃说:“郡主,当年若不是慕之巧遇了晴色,恐怕现在连去封地的资格都没有,亦或许很小的时候就被他的兄弟们折磨死了,所以晴色的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他若是因此……哎,还请你见谅啊。” 江寒见刚还笑容满面的怡妃,此刻眼中莹莹有光,赶紧搜肠刮肚地想要安慰几句,可她不大会安慰别人,想了半天,也不过是“不要紧的”“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之类的话。 正在江寒不知所措的时候,宫女进来上报说,晋王殿下过来了。 话音未落,晋王迈着大步走进来。 容慕之的神色有点异常:他脸颊微红,眉头紧锁,炯炯的目光很快钉在江寒的身上。 抱着绸缎站成一圈的宫女们被他的气势逼迫,赶忙后退,给他让开一条路来。 容慕之的样子把江寒和怡妃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前几天的那一巴掌还清楚地映在江寒的脑袋里,说句实话,江寒不想见到容慕之,她不知道时间是否能洗干净那个阴影,至少现在是不能够的。 容慕之此时的表情,让江寒误以为他是来找她麻烦的。 怡妃率先问:“怎么慌慌张张的?发生什么事了?” 容慕之朝着怡妃草草行了个礼,将手上的一封军报摆在了江寒的眼前。 军报?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军报?难道北狄人卷土重来?怎么可能! 江寒将信将疑地接过军报,快速浏览。她这一看,脸色也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1章 等军报 自从江宏送昌平公主和亲大凉国,已经好几天没有消息了。在所有人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国家联姻,难道还会有什么波澜不成? 可坏的消息传入京城,让整个大荣国都颤了三颤。 和亲使团刚刚跨过玉门关,大凉国竟变了脸,他们撕毁两国盟约,以一万五千骑兵突袭和亲使团。五千多人的送亲使团几乎全部遇刺身亡,昌平公主被杀,靖边王江宏重伤失踪。如今大凉国骑兵已经侵入玉门关以东,边关告急。 告急文书是随和亲使团出行的西北野战军士兵传出来的。那个年轻的士兵受了重伤,却咬着牙找到了距离玉门关最近的驻防官兵,将消息送达之后,他便倒地不起,壮烈捐躯。驻防官兵不敢耽搁,快马加鞭传信京城,并着手寻找已经凶多吉少的靖边王。 朝廷收到这封告急文书,马上召集群臣议会。兵部的反应还算迅速,很快整理了大荣国可以调动的军队和粮饷,衡量了敌我实力,只不过因为敌人采用突袭战,所以难以准确预测,尚须考量。 眼下还有两个大问题需要解决:第一,安抚永平王容启,寻找昌平公主遗体,葬于皇陵;第二,选择最合适的元帅,即刻出征大凉。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第二个就不容易了。 众所周知,容慕之是带兵好手。但他刚刚得胜回朝,势头正盛,为了照顾太子容敬之的体面,容慕之不是元帅的最佳候选人。 皇帝对此难以定夺,很不仗义地把问题抛给了兵部,让兵部拟一个解决办法。 散会之后,容慕之一刻不敢停歇,急忙往怡妃的寝宫赶去。 江寒在那儿。 江寒在军报上看到“靖边王重伤失踪”几个字的时候,呼吸都停滞了。 容慕之紧缩着眉头,静静地等着江寒爆发出强烈的情绪。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安抚她,他不会安慰别人。 怡妃虽不懂朝政,但看江寒和容慕之的表情,也能猜出几分来。她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和靖边王有关系?” 容慕之对着他的母妃,轻轻摇摇头,他想给江寒一点时间。 怡妃会意,挥手让满屋的宫女们都下去,默默地挽着江寒的胳膊,让她坐下。 容慕之没有等到江寒痛哭流涕,甚至没有听到她的一句话、一个字。他不知道江寒为什么盯着军报看那么久,难道军报中还有他没有看到的内容吗? 容慕之站在江寒面前,试图劝慰她说:“江宏尚未找到,或许也是好事。只要凉国没有传出消息,就是好消息。” 江寒猛地合上军报,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军报上,紧闭双眼,在外人看来,像是在双手合十做祈祷。半晌,她睁开眼睛,将军报握在手里,说:“下一封军报,可能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 江寒尽可能把呼吸放缓,说:“宏儿是个英勇的孩子,就算受了重伤,也不会躲藏起来等待救援,他一定会反击的。西北野战军常年在玉门关附近征战,有不少兵力。凉国人选择在那突袭,其根本的目的是杀掉宏儿,让野战军群龙无首。今天若是能等来战报,说明宏儿已经和旧部取得联系,并完成了初步的反攻;若没有战报,说明宏儿已经无能为力,大约……已经战死。” 事到如今还能有周详的预估,不得不说,江寒与寻常女子有太多的不同,就算是男子,恐怕也不能像她一样镇定自若。 江寒停顿片刻,说:“不过无论是哪一个,我都得赶过去。” “不行,”容慕之黑着一张脸说,“按照凉国骑兵的行程,此时怕是到了嘉峪关附近了。情况未明,你一个病秧子,去凑什么热闹!” 怡妃听容慕之口气不对,骂道:“你吵嚷什么,不会好好说话吗!明明是关心人的话,到你的嘴里怎么就变了味儿?” 容慕之被母妃骂的没了脾气,像个小孩子一样嘟囔:“……我说的是实话呀……” 怡妃的贴身宫女从门外走进来,软语低眉地说:“禀报娘娘、王爷、王妃,陛下那里传来了消息……” 容慕之急问:“是战报吗?” 宫女答:“是。王爷的随行小厮传话来说,陛下得到消息,凉国人已经跨过嘉峪关,进逼肃州。太子殿下上书,请求挂帅出征。” “还有呢?” 宫女被容慕之的高声质问吓了一跳,说:“没……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呢?江寒的拳头猛地收紧。 容慕之不知是生气还是担心,冒了一头的汗,口不择言地说:“太子挂帅?他除了骑马能够自理,还能干什么?以前排兵布阵总是靠河间王,难道这次出征还要带着这位骑射师父不成?” “住口!”怡妃忙说。她在宫里老实本分地过了这么多年,不想招惹是非,更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招惹是非。她的宫殿里有多少皇后的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传到皇后和太子的耳朵里,晋王怕是要倒大霉了。怡妃说:“太子文韬武略,岂是你能随意诋毁的?” 容慕之自知失言,却不想更改,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闷头不语。 江寒终于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说:“我家的兵,只能我自己带。不等了,我去把宏儿带回来!” 容慕之一把拉住江寒的胳膊,手掌感受到那硌手的骨骼时,怒气更盛:“我大荣国没人了吗,要你一个女人去打仗?你回家呆着,我马上去肃州!” “肃州我已经去了很多次,熟悉的很。我自家的事,不想连累殿下!” “屁话!”容慕之大骂。不过骂出口以后,又觉得自己不像话了。以前和风晴色在一起,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忌讳,可江寒不一样。容慕之压下心头的火气,说:“你摆正自己的位置。你现在是我的王妃,夫妇一体,你的事我就得管!” “可是你也说过……” “我什么都没说过!我说的也是屁话!”容慕之气急了,连自己也骂了一顿。 江寒终于无话可说。 门口又出现了一个宫女。她忍受着容慕之和江寒两个人的灼灼眼光,硬着头皮说:“陛下那边传来消息,靖边王的军报……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2章 你是我的妻子 听说江宏的军报到了,在场的人同时舒了一口气。果然如江寒预料的那样,江宏的动作非常迅速,距离上一封军报,只有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 但这一个时辰,是江宏用半条命换来的。 军报上短短一行字:臣已驻兵肃州,整肃旧部。军心暂稳,适时反击。 远在长安的江寒能体会到弟弟的不易。她匆匆告别了怡妃,与容慕之一起,踏上了去往陛下处理朝政的正阳殿的路。 江寒把形象、礼仪之类的东西全部抛诸脑后,小跑着往正阳殿赶,心里还怨恨着自己今天为什么要穿这么宽大的裙子;容慕之还能保留住自己的皇家风度,并不显得慌乱,只有细心的人才能看出来,他的步幅比以往要大些。尽管气度不同,但两个人默契地并肩而行,谁也没有太快,谁也不会太慢。 容慕之健步如飞,用余光看着发髻稍微散乱的江寒,他有很多问题要问,也有很多关心的话想说,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真的开不了这个口。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感受到,皇宫这么大,怡妃的寝宫距离正阳殿,竟然这么远。 江寒大病初愈,加上情绪激动,在这么热的天气下疾步走了许久,气喘吁吁,几近力竭。她初时还不觉得什么,等到了正阳殿门口、停下了脚步,这才发觉自己浑身已经被汗水浇透,半个身子都是酥麻无力的,好似在滚烫的水里走了一趟。 江寒喘着粗气,顾不得什么仪容风度,抬腿就要往正阳殿里闯,奈何被几个小太监拦住了。 容慕之紧随其后,板着脸站在江寒身边,摆足了给江寒撑场子的姿态。 小太监们齐齐施了一礼。 “做什么?!”江寒厉声说道。 打头儿的小太监身体弯成一个弓形,脸埋得很低,看不出相貌和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回答:“陛下有旨,若是晋王妃到此,不见。” 不见? 江寒正要摆出她三军主帅的气度来,陛下身边的大太监万公公搭着浮尘走过来,行了一礼,说:“晋王殿下,晋王妃,请见谅。陛下收到了靖边王的军报,已经召集了兵部和户部所有大臣议事,太子殿下也在里面。陛下口谕,晋王妃身子弱,若是忧思过度就不好了,所以陛下请王妃暂且回府,静待消息。” 什么担心她“身子弱”?分明是怕她为此重掌军权! “忧思过度”?什么能让她“忧思过度”?难道前线的局势非常不好? 江寒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担忧,什么口谕、诏命的,都不管不顾了,拼了命就要往里闯。 太监们一拥而上,将她进门的路堵得死死的。 江寒气得脸都白了,准备发了狠地往里闯,她就不信,她若是在门外闹起来,大殿上的人会坐的安稳。 冷不丁的,一只手拽住了江寒的手臂,并将她牢牢地按在了原地。 是容慕之。 挡在江寒面前的万公公,曾经对容慕之有救命之恩,万公公奉命办事,容慕之于情于理,都该给他这个面子。 但拉住江寒不让她闹事的根本原因,是容慕之知道,她现在闹事也没有用。她现在的身份只是皇家的儿媳妇,一个平凡的妇道人家。在金殿上,陛下刻意没有请来靖边王府的将帅,就是存心不想给江寒任何的靠山,他想趁着这个机会收服靖边王府。 江寒在容慕之的眼睛里读出了安抚的意思,鬼使神差的,她真的平静了下来。 容慕之上前一步,走到江寒身前,客客气气地对万公公说:“内人心系手足,让公公为难了。” 万公公颔首一笑,表示并没有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容慕之说:“领兵的人选尚未确定,本王有心为父皇分忧。请公公通融一二,让本王进去。” 容慕之那么高傲的一个人,竟然在一个太监面前表现的这么谦逊恭敬,让江寒甚至万公公都有些意外。江寒明白,他的低三下四,全是为了她。 她心神一荡,竟生出一丝感动来。 万公公忙说:“陛下只说请王妃回府静等消息,对晋王殿下并不明旨示下。请殿下自便。” 容慕之对着万公公行了一个拱手礼,转头面向了江寒。 他的表情依然冷峻,但平白地多出些耐人寻味的温柔来。他说:“既然靖边王的军报已经到了,说明他已经脱离危险,你可以放宽心了。父皇也是为你好,天这么热,你且回家去。” 江寒的焦急心情岂会因为容慕之的三言两语而消散?她忽的拉住容慕之的袖口,近乎恳求地说:“宏儿在军报上说,已经收整旧部,抢先占领了肃州,稳住了局势。但他并没有告诉陛下,其实驻守在肃州附近的西北野战军旧部,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万人,再加上其他地方驻兵,怕是连三万人都不到,其中还包括一些民兵。凉国人有备而来,宏儿是抵抗不住的。殿下,我对那里非常熟悉,我可以整顿兵马……” “江寒!”容慕之生生打断了江寒的话,“你已经成为了我的妻子,不再是靖边王府的郡主了。带兵打仗的事,你做不了了。” 做不了了。 是,她没有带兵打仗的资格了。她之所以注定成为皇家儿媳妇,就是因为她有带兵的资格,执掌靖边王府兵权。这恰恰是陛下最忌惮的事。靖边王府的士兵只知靖边王不知天子,这让陛下如何容得下?她成了晋王妃,陪嫁的正是靖边王府难以计数的兵马和不可估量的声望,陛下也就因此有了名正言顺执掌靖边王府军权的权利。既然他掌握了这一部分军权,难道还会心甘情愿地重新交给江寒? 容慕之发觉自己缀在袖口上的两只无力的手离开了,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心疼。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那两只手还没有完全缩回到它们的主人那里的时候,鼓足勇气,将那双手纳入了自己的手中。 江寒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她望向容慕之的眼睛里,流露出了震惊的情绪。 容慕之说:“你是我的妻子,所以,你想守护的人,我会替你守护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3章 苏淮婴的平安信 江寒的手被容慕之握着,耳朵浸在容慕之温声细语的安慰里,竟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你是我的妻子。 容慕之的这句话,江寒从来没有想过今生今世能够得到。她以为他们只是被迫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默契地对外粉饰太平,却生不出半点真情实意。 可容慕之的话,以及他说话时认真的神色,真的有一种力量,能让江寒安定下来,把心中翻滚的犹疑、忐忑和不安,都交托给他,让他把那颗心抚平。 江寒从容慕之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告了个礼,乖乖地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容慕之也沉浸在震惊之中,他没想到自己到底还是乱了心智,在江寒面前,动摇了对风晴色的忠贞。 他恼恨自己不守信用,偏又对自己说出去的话没有生出半分的后悔。 目送江寒独自离开,看着她消瘦的背影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视线之中,容慕之忽然生出了强烈的保护欲。那个硬生生抗下靖边王府百年荣耀的女子,其实本就不该是一个陌生人。 江寒不同于风晴色。 风晴色活的潇洒快意,浑身上下散发着年轻人的活力,自小培养的自信和豁达让她活的像个太阳。 而江寒是个月亮,是个在重重的阻碍之下、在命运的捉弄下收敛锋芒的女孩,是无数人的航标,是万里河山的色彩。 太阳固然耀眼夺目,可谁又能否认月亮的皎洁美好呢? 他容慕之何德何能啊! 站在大殿门口弓着身子等了半晌的万公公笑着打断了容慕之的思绪,他促狭地提醒说:“晋王殿下,王妃都走远了,您瞧不见了。” 容慕之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在原地站了许久。 正事还没完成,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容慕之对着万公公告了个礼,跨进了大殿的门。 大殿上的辩论正值高潮,太子一党大有对兵权胜券在握的姿态,且老皇帝对太子掌兵也有心偏袒。但大步向前的容慕之暗自告诉自己,他的身上承载了江寒的渴望,不管用什么办法,他都要为江寒争这一次! 心事重重地回家的江寒魂不守舍,坐立不安。在领兵出征这件事上,容慕之明显已经失了先机,更何况看今天皇帝的态度,摆明了想给太子一个露脸的机会。但江寒信不过他,她不相信一直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能在敌人的闪电战术中反败为胜,并救出她的弟弟。 她的弟弟就是她的命。 江寒的汗一串接一串地往外冒,麦芽一边拿着大蒲扇给她扇风,一边想尽办法劝她放宽心,却没有半点用处。她现在就像树上的知了,在燥热的天气下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她的一颗心,如今都挂在了容慕之的身上。 “郡主!”晋王府的管家站在葳蕤馆的门口,拿着一封信唤了一声。晋王府的人都很有礼数,没有江寒的允许,是决计不会踏入葳蕤馆的。虽然他们并不把江寒看作是晋王府的女主人,但对靖边王的郡主、威震海内的大军师,他们是不敢怠慢的。 不等麦芽有任何动作,江寒已经先一步迎了上去。 管家把信封奉上,垂着头说:“靖边王府的一个小将军从肃州前线送来了一封信,说要急呈郡主。” 江寒片刻不敢耽误,抢过信封,展开了信件。 出乎她的意料,这封信不是江宏写的,而是苏淮婴的手笔。苏淮婴不愧是才子,寥寥数语,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的详实清楚。 原来,情场失意、心情失落的苏淮婴为了逃离长安这个伤心地,决定去凉国散散心。巧就巧在,当初调查风晴色被刺杀案时,在西北结识了几个过命的朋友,其中有个在当地做状师的先生,因为受过他的恩惠,一直想着报答,向苏淮婴送了两封信。苏淮婴也颇觉得对方投缘,就加紧了脚程,想着去拜访一下那位状师。 没想到在肃州地界,正赶上了凉国背盟,突然袭击送亲的队伍。战争已经接近尾声,我军明显不敌,溃不成军。苏淮婴亲眼瞧见,搭救和亲公主失败的江宏失去了掩护的侍从,被敌人当胸刺了一枪,从马背上滚了下来,鲜血立时就染红了他的铠甲。 就算不是为了江寒,只因为他身上流着大荣国的血,苏淮婴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他冒着生命危险,穿过层层的刀锋,赶在敌人之前,将江宏抢到了手上。 虽然受了几处皮外伤,但苏淮婴还是成功地把江宏带了出来,并几经波折,将他藏在了那位状师先生的家中。 只是江宏心中记挂着战场形势,记挂着凉国边境几万的荣国百姓,记挂着千里之外相依为命、提心吊胆的姐姐,所以他顾不上养伤,第二天就爬上了马背,立起了靖边王府的战旗。 这面战旗,无疑给了荣朝上下一个定心丸。在边境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它成了固守国土的不灭的火种。 苏淮婴在信中告诉江寒,他会好好守在江宏身边,略尽绵薄之力。他迫切地等着江寒重返战场,他期待和她并肩作战的一天。 江寒将这封信攥的紧紧的。 对待苏淮婴,她知道自己早就没有交换真心的资格,那个才冠绝伦、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注定成为别人的良人。但自幼培养的惺惺相惜,或许还能成为一剂弥补遗憾的良药,平复两个人对命运的失望之情。 江寒转头对麦芽说:“你去一趟靖边王府,把驻守在王府的所有府兵都叫上!” “做……什么?”麦芽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其实已经可以准确地猜测自家郡主的目的。 “去肃州!” “可是……” “郡主且慢,”不等麦芽搜肠刮肚地寻找反对的理由,晋王府最得力的管家先表示了反对,“小人知道郡主救援靖边王心切,但晋王殿下尚未回府,请郡主耐心稍等片刻,与晋王殿下商量一下在做决断。” 江寒一面用眼神催促麦芽赶紧行动,一面说:“陛下是不会让我领兵救援的,也不会给晋王殿下挂帅的机会。我信不过别人,要先行一步。你家殿下若是问起来,你就说……” “嗯?” 江寒轻叹一声:“你就说,本就是没有缘分的人,我不想连累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4章 先斩后奏 容慕之还没走到自家大门口,就看见管家慌慌张张从里面迎了出来。他的管家是他亲自调教的,哪里有过这样的慌乱样子。所以容慕之一阵忐忑。 他的担心是有理由的。 虽然耗尽了他作为堂堂亲王的尊严,虽然用尽了他的人脉,虽然得罪了他的父皇,虽然他抛开了只能依靠着表面功夫才能维持的手足情感和长幼尊卑,他还是没能成为支援肃州的军队元帅。好在他成了辅佐太子出兵的副帅,也算勉强给江寒一个交代。 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可管家告诉他,江寒已经先一步带人冲出了长安,往肃州方向去了。 哎,她到底不满意啊。 容慕之仰起头,任凭炽热的阳光打在身上,灼烧着皮肤泛起疼痛的感觉。他说不上来自己对江寒是什么情感,怨恨?敬佩?怜惜?还是……爱慕? 或许都有一点,只是最后的那个情感,他不愿提及,更不愿承认。 太子刚刚说,容慕之和靖边王有些过结。战场上,军事统领若有嫌隙,遗患无穷,所以容慕之不适合领兵。 容慕之是怎么说的? 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疾声说道:“江寒乃是本王的妻子,江宏便是本王的兄弟。本王岂会害他?再者,就算没有这场联姻,‘上下同欲’的道理本王也是明白的,断不会把自己的同袍送到敌人的爪牙之下!” “晋王不会,难道本宫就会?”太子阴险地笑着说,“晋王执着于此次兵权,难道是别有用心?” “本王是否别有用心,太子殿下心里清清楚楚,不必在父皇面前阴阳怪气。至于本王为何执着于此次兵权,乃是与内人有关。” “晋王妃?”不仅是皇帝,太子也被容慕之的一声“内人”吓了一跳。在他看来,以容慕之那高傲的性子和与风晴色从小到大的情分,是很难接受江寒的,更不会在外人面前如此亲昵地称呼她。 容慕之回答的却坦然多了:“当然!肃州地界,王妃最是熟悉,放眼我朝上下,没有比靖边王府军师更好的带兵人选了。” “可她已经成了皇家的媳妇,我朝无数男儿,岂能一直仰仗一个女人带兵打仗?”这次说话的不是太子,而是皇帝。 容慕之从容答道:“正是因为她已经成了容家的媳妇,所以她出面,就不是靖边王府力挽狂澜,而是皇家掌控大局,保卫领土。一举两得,父皇还犹豫什么呢?” 皇帝捻动了一下胡须。他被容慕之的话打动了。 可太子容敬之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他说:“和亲公主被杀,乃是大大有损我朝颜面的事,如今再让女子参与带兵打仗,怕是更要惹人笑话。请父皇三思!” 皇帝瞥了瞥太子,有些举棋不定。 恰在此时,兵部侍郎王琦和散骑常侍郭燃作为太子党的得力干将,参与了这次辩论,誓死为太子争个面子:“陛下,臣以为靖边王虽逃过一劫,但身受重伤。晋王妃自小与弟弟相依为命,对弟弟极为珍视。此次应战情况特殊,未免关心则乱,还是不要让晋王和王妃参战的好。”“臣附议。晋王殿下刚刚得胜归来,正是万众瞩目的时候,若是多次三番执掌兵权,怕是会让朝臣们多做揣度,有伤晋王殿下威仪。况且,寒郡主已经嫁入皇家,如此抛头露面,有损皇家体面。” 容慕之笑了,笑得有点瘆人。 皇帝皱眉,问道:“晋王,这里是正阳殿,你笑什么?” 容慕之的笑忽然荡然无存,他睥睨着王琦,说:“一会儿说我与靖边王府有隔阂,恐为奸人利用,一会儿说我与王妃对靖边王关心则乱,不宜领兵,前言不搭后语,也配站在朝堂之上吗?!” 容慕之的声音洪亮,把王琦吓得后退了一步,冷汗立时滚了下来。 接着,容慕之又对郭燃说:“所谓的‘朝臣们’到底指谁呢?难道郭大人就能代表所有朝臣?寒郡主抛头露面就对皇家体面有损了,那么身为男儿的郭大人怎么不‘抛头露面’,还要站在朝堂上大放厥词?” “这……”郭燃无言以对。 原本一场辩论即将要以容慕之的胜利告终了,可谁知,早已理屈词穷变成哑巴的太子“咕咚”一下子跪在地上,磕了个响亮的头,说:“父皇,孩儿只想为您分忧,为我朝雪耻,本不是想争什么抢什么的,也没有闲杂的心思。儿臣忝为国储,无尺寸之功,旦夕忧虑。今国有危难,儿臣以为有了报效父皇的机会,可……可四弟……四弟不能体恤儿臣,儿臣还怎么好安稳地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倒不如……” 太子没有把话说完,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听到这句话的容慕之立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注定失败了的。容敬之以退为进,把太子之位抛了出来,明摆着是要把容慕之往风口浪尖上推。这一招,怎么能说不狠呢? 皇帝自是发了怒,龙袍的袖子甩的呜呜生风。但他没能说几句完整的话便泄了气,最终下达了决定:“太子挂帅出征,领兵八万赶往肃州。晋王为副将,于甘州驻兵防守,随时准备接应。” 可见,皇帝还是对太子妥协了。 此时站在烈日之下的容慕之,咀嚼着失败的酸楚,明确地感受到,强求来的偏袒和宠爱,在嫡庶尊卑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他的父皇不会因为将帅的生死甚至国土的安危而不顾太子的颜面的。 可也正是因为这次失败,那个外表柔弱内心却惊人强大的姑娘,是再也不会在他的身上寄予任何希望了。 容慕之仰着头,对着苍天长叹一声。 由远及近一串凌乱的马蹄声,伴随着特有的清脆的铃铛鸣响,就算没有亲眼见过,容慕之也能猜到,那是城防营报讯的战马的声音。他们之所以这么急促,容慕之也猜到了,因为他们没能拦住那个被陛下和太子试图困住的人——江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5章 送与迎 容慕之身形一闪,便将那个急忙报信的城防营信兵截住了。 那信兵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现在稳稳当当站在大街中央的,是威震三军的晋王殿下容慕之。他一口闲气生生憋了回去,对容慕之行礼,说:“小的见过晋王殿下。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殿下恕罪。” 容慕之的手自然地背过去,雪白的衣服刺的对方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坐在马背上的士兵,敏锐地发觉他的脸上有伤。 那是一道鞭伤,新的。甲胄也有点不整齐。 看来江寒出门的时候,威武神气的很。她的身边一定跟了好些虎背熊腰的靖边王府的将军和府兵,别说对待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城防军,就是放进野战军里,也是不容小觑的。 敢在天子脚下打人,是她做得出来是事。 也好,至少有人能保证她的安全。 容慕之把声音放的很稳,问:“你要去给谁送信?” 信兵思量片刻,如实回答:“给太子殿下。” “发生什么事了?” “这……”信兵吞吞吐吐,期期艾艾了,“这是朝廷机密,小人……” 容慕之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更没有任何动作,完全没有把路让开的意思。他浓黑的剑眉微微皱着,抬眼看着那个肩负着任务的信兵。 信兵被看着发毛。他明白,太子可以轻易要了他的小命,晋王殿下也可以。 他的心理防线慢慢被攻破,只好小声嘟囔:“晋王妃……不是,是江寒郡主带着靖边王府的府兵闯出了京城,一路往西去了。小人……奉命向太子汇报。” “本王的王妃出门,凭什么要向太子汇报?谁让你监视晋王妃的?!”容慕之脸色阴沉地问。 信兵吓了一跳,急忙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跪在地上回答:“晋王殿下恕罪!只因太子殿下先前留下旨意,说不许晋王妃出城,若是遇见,必要全力阻拦。可王妃带人不由分说地往外闯,我等根本不是对手,重伤两个,轻伤十几个,巡防将军海连平的门牙都被打掉了。海将军命小的去东宫报信。” 容慕之踱步走到信兵面前,俯视着跪在地上不敢擅动的信兵,问:“本王的王妃——是犯人吗?” “这……自然不是。王妃军功盖世,我等仰望的紧,怎么敢把她当成犯人?殿下说笑了。” “你还记得这些,也算懂事,比海连平聪明得多,”容慕之说,“就海连平那种没脑子的东西,只打掉一颗门牙,着实轻了些。” 信兵战战兢兢地应答:“是,殿下说得对。” 容慕之的语气舒缓了些,说:“战事吃紧,江寒郡主不顾安危深入险境,不止闺阁女流,就是我等大丈夫,也颇为汗颜。太子殿下即将率军赶赴前线,自是无暇顾及其他了。这样的紧要关头,想来他也不想听到关于我晋王府的闲事,免得惹他人无端猜测。” 晋王和太子之争,就是远在山野的人也听过一些的,所以容慕之的话,信兵已经明白了。他赶忙答道:“殿下说的是,小人这就回去。” “慢着!”容慕之在信兵准备骑马离开的时候叫住了他,“回去别忘了告诉海连平,他做过什么好事,本王都替他记着呢,让他安生点。若是哪天本王心情不好,怕是不只要跟他算账,还会顺便问候他的九族。” 信兵吓得双腿震颤,匆忙应下,以比来时还要快许多的速度飞奔回去。他想,世人说的没错,晋王殿下平时不爱说话,说起话来却戾气极重,难怪威武如风晴色将军,都被他给克死了。 寒郡主那样的小身板,怕是危险喽…… 这种风凉话若是被容慕之听见,怕是会被容慕之砍成肉泥,可容慕之根本不可能听见。此时的他,已经一头扎进王府,收拾行装准备出征了。 多说一句。海连平是太子安插在城防营的人,监察着朝廷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江寒未经陛下批准便擅自离京,细算起来确实是重罪。靖边王府在朝廷中少有人脉,若是事后被追责,又是一场口水官司。江寒是个懒得解释的人,既然她嫌麻烦,容慕之便用这种方式给她免去麻烦。 反正太子也即将出京,能拖一日是一日。只要封住了海连平的嘴,容慕之就有了为江寒奔走、周旋的机会。 这些都是早已离京的江寒不知道的。 虽然朝廷的军队出京较晚,但还是很快走到了江寒的前面,因为快马加鞭的江寒需要一路整合可以利用的军队,东拼西凑,行的艰难,这大大拖慢了她的速度。 但她可不敢喊累。前面等着她的不只是我朝国土,还有她心心念念的同胞兄弟。她的责任鞭策着她,她的血脉牵引着她。 她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但这远远赶不上她的预期。 五天之后,她兵至雍州城下。 这是通往肃州的必经之路,也是西北野战军的其中一个根据地。 今天的雍州城,与江寒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江寒想着,虽然肃州战事紧急,但是为了免受敌人突袭,所以此时的雍州城应该紧闭城门,严阵以待。可眼前的雍州,确实军容整齐,但城门是大开的,好像他们原本就知道,今天会有友军赶来支援。 正在江寒狐疑的时候,城中飞一般地跑出两队军马,他们分列两旁,做出了迎接江寒驻军的架势。一举一动颇具章法,让人觉得带兵之人绝不是大字不识的武夫,而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儒将。 当江寒看清为首的人的脸,一切都明白了。 站在队伍最前面、只穿着一件藏青色儒衫的公子,不是苏淮婴又是谁? 苏淮婴?他怎么会在这儿? 江寒在属下的搀扶下,从马背上跳下来——她以前奔赴战场几乎不骑马的,一般都是乘马车,她脆弱的心肺总是难以忍受西北凶猛的风沙。可这次时间太紧,她也就抛开了那些讲究,便骑了马。虽然是军营中最温顺的马,也把江寒颠簸的直反胃。 苏淮婴把下属的姿态摆的十足,迎上江寒,揖了一礼,说:“郡主一路辛苦,臣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6章 拜堂 礼数周全,欲说还休,还出现在这个满是武夫的边城之中。江寒一时不知道,苏淮婴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江寒绝不敢说她此时不惊喜,只是这强烈的惊喜,已经被惊讶盖过去了。 但她没有任何表露。在这个陪着她度过了幼年的寂寞和青年的奔波的人面前,她还提醒着自己的身份。无论是多么情意相投,此时,她已经是晋王的妻子了,不配拥有这个还在为了她而苦苦守候的人。 就算他不介意,颜面大于天的皇族也绝不允许。 在无数人的瞩目之下,江寒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苏淮婴的统帅,趾高气扬地应了一声,率军入城。 雍州城一如曾经,威武严整,江寒的情绪却不比往常了。 军中的客套比朝中要简省得多,只是江寒心中藏着许多事,依然觉得不耐烦。好在各位将军领了军令,各自做事去了,留给江寒的,除了短暂的休息,就只剩下应付那位一双眼睛牢牢钉在她身上的苏淮婴。 江寒更觉得如坐针毡。 忍无可忍的江寒佯装着镇定,放稳语气,问:“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你去肃州的必经之路,我当然要在这儿。”苏淮婴坦然地说。 江寒的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种胆怯的感觉。她故意不去和苏淮婴对视,却还要固执地用生硬的口气问:“谁让你上这里来的?宏儿吗?宏儿越发胡闹了,敢把雍州军权交给你!” 苏淮婴敏锐地发觉了江寒的怯懦,他像个捕猎的豹子,非要直面那个胆战心惊的猎物。他闪了身,站在江寒面前,说:“靖边王的伤尚未痊愈,应对凉国已经勉强。他担心驻扎在后方的隶属靖边王府的军队一时冲动,急于派兵支援,被凉国人钻了空子,偷袭了去,局面将更加难以控制。所以他把靖边王府的军令交给我,让我暂时安抚住这里的将士,安静地等着你亲自调动。他说,旁的人他不放心,就是……晋王殿下来了他也不放心,他只相信你。” 江宏的想法非常周详,这也是江寒的想法。两个人不谋而合,不愧一母同胞、生死与共。 江寒点头,说:“难为他紧要关头没有自乱阵脚——他的伤怎么样了?” 苏淮婴眼神闪烁,没有马上答复她。 江寒见此情景,心头一揪,却还要耐着性子不露声色地催促他:“两军阵前,我得心里有个底啊。你尽管说,我难道还承受不住吗?” 苏淮婴干咳了一声,说:“你既然问了,我也就实话实说。我刚带他逃出来的时候,他伤的确实很重,若不是我们顺利地找到了那位朋友,他怕是要流血过多而……” 江寒的眼神跳动了一下。 苏淮婴忙又说:“你不用担心,他救治及时,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伤口尚未完全愈合,所以行动难免有些关碍。我再三劝他再休息两日,可他怕你担心,一刻也不肯多待,带着伤赶赴肃州。以后有你在他身边,他肩上的担子就没有那么重了,也就可以休息一下了。” 坚强如江寒,此时也已经被湿气蒙住看双眼。自小与江宏相依为命,江宏就是她的一切。苏淮婴奋不顾身地救下他,就是给了她整个人间。 江寒想也不想,撩动下摆,跪在了苏淮婴脚下! 苏淮婴也蒙住了。想来江寒这个跪天跪地跪父母的人,怎么会在他这个无官一身轻的人面前屈膝呢? 苏淮婴慌忙去搀扶江寒,可江寒无动于衷。江寒抱拳说道:“平仲哥哥,大恩大德,我难以报答。从今以后但有差遣,江寒必定以命相酬!” 苏淮婴搀江寒不动,干脆也单腿跪地,说:“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我早已把宏儿当成自己的弟弟。就算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你这样见外,可真是让我难做了。” “可是我……”有很多话,江寒总是说不出口。 “郡主……”跟随江寒一起出京的靖边王府将领秦穆快要五十岁了,是个比端木将军还要咋呼百倍的老将军。他从二十几岁就跟着老王爷江听白打仗,是靖边王府仅次于曲将军和端木将军的前辈。他在江寒面前是不拘礼节的,江寒也纵容他的不拘礼节。刚进雍州城的时候,江寒命令他整顿军务,以免闹出当初混入奸细的丑事。秦穆认真巡查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从甘州送来的军报,不敢耽搁,直接闯了进来。 于是他便看到了江寒跪谢苏淮婴、苏淮婴坐立不安的画面。 没走脑子,秦穆一句雷人的话脱口而出:“你们在拜天地吗?” 拜……天地? 这个姿势,确实让人误会。 江寒慌忙站起来,随便擦了擦在眼眶里滚动的泪珠;苏淮婴还没听到自己最想听的字句,又遗憾又尴尬,赶紧背过脸去。 秦穆总算想起自家郡主此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所顾忌的靖边王府的小郡主了,这样的玩笑,他们也开不得了。可他一个大老粗,哪里会把说出去的话圆回来,只能站在门口,让尴尬的气氛迅速弥漫,且越来越浓烈。 江寒鼻音很重,问道:“秦将军,我不是让你去整顿军务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哦,呵呵,”秦穆打着哈哈说,“甘州来了信使,传来了军报。” “甘州?宏儿不是在肃州吗?跟甘州有什么关系?” 秦穆答:“信使说,陛下派太子和晋王殿下带兵支援肃州,太子已经先行一步去了肃州,算时日快要到了;晋王殿下现在驻扎在了甘州。” 容慕之?他竟然来了?! 当初在京城不告而别,怕是给容慕之引来了不小的麻烦。当时江寒想,反正容慕之只当她是刺杀他妻子的凶手,是厌恶她的,难道还会有更糟的情况吗?大不了回去请罪,只要江宏还能好好地在她身边,她已经不在乎会得罪谁了。 可容慕之命人送来了军报,且军报封面上明明白白地用行草写着几个大字“晋王妃亲启”,如同在宣示主权。这样一来,江寒倒闹不懂他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7章傻姑娘和呆小子 瞥见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苏淮婴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这无疑是在提醒他,他错过了她,这一世再无可能。 可他怎么甘心? 从儿时见到江寒的那一刻,苏淮婴便把她深深地藏在了心里。他把自己的每一个喜悦都分享给她,把遇见的每一个景色都叙述给她,把触摸到的每一份幸福都寄送给她。他静静地等待着她带着那些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穿着红色的嫁衣走到他的面前,和他煮酒谈心,和他举案齐眉。 可一切都成了泡影,他们抵得过岁月的考验、身份的试探,却终抵不过君威皇权,抵不过命数使然。 生命,因为太多憧憬和太多未知,而变得难以捉摸,而让人难以接受。 江寒对容慕之的信,是心有余悸的。当初在朝堂上,他千里之外送来的一封不知所谓的信,打乱了江寒的计划,让靖边王府险些坐实了谋杀风晴色、勾结北狄小可汗的罪名,也间接造成了靖边王府和晋王府的联姻。 那封信就像一根导火线,被容慕之堂而皇之地点燃,在大庭广众之下引爆,带了无法挽回的气势,夹杂着敌人的窃喜,拔山倒树、穿云裂石。 江寒暗自祈祷:这次可不要闹出什么奇怪的变故才好。 只见江寒稍作停顿,打开了信封。 信中内容极其简单,正如容慕之其人,半个多余的话也不愿说——在江寒看来,容慕之只是不想和她多说话。 “速来甘州驻防,本王驰援肃州。” 短短十二个字,让江寒看了一遍又一遍,简直要把一张薄薄的纸看穿了。 让江寒去甘州接替他,而他要替江寒去肃州支援江宏,为什么? 以江寒姐弟的能力和西北野战军的战力,对付凉国人取得胜利,只是时间问题,相信就算骄傲如容慕之,也不该质疑。但容慕之给了江寒这样的命令,又是顾虑什么呢? 对了,是太子。容慕之应该是担心靖边王府难以应对太子的刁难,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在江寒没有嫁给容慕之之前,太子为了拉拢靖边王府,专门跳出来给江寒姐弟撑腰,给他们做事比给自己做事还要尽心;如今江寒成为了晋王妃,太子“替人做嫁衣”,岂会心里痛快?怕是会在江宏身上动什么手脚。 所以当初江寒对陛下如此安排,是存了疑惑的。 但就算这样,她也不觉得,敢于违抗皇命的容慕之能维护江宏平安,反而容慕之将罪责主动放到自己身上的做法,让江寒有些看不懂了。 这算什么? 恩赐吗? 施舍吗? 谅解吗? 结盟吗? 他不是最厌恶甚至仇恨她的吗?他不是把这次联姻当成无法固守忠贞的污点吗?既然想不久之后两相和离,何必生出那些不必要的牵扯来呢? 看不懂,所以不敢相信。自家兄弟,江寒觉得还是握在自己手上比较踏实。 没有等来江寒的回应,秦穆逼近一步,问道:“郡主,您发什么愣啊?要回信吗?信使还在外头等着呢。” 江寒从信件里抽回元神,将信件随手折叠放进信封里去,转了个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将信封丢进了烧水用的火盆里。 “嘿——您怎么烧了?”秦穆问,“好歹盖着晋王的王印呢。” 江寒冷眼瞧着薄薄的纸片烧成灰烬,纸灰围着火盆跳动,说:“两军主将背着元帅互通消息,内容关乎前线战局和守将安危,太子殿下的眼线遍布各地,若是被他抓住把柄当成罪证,岂不是自找麻烦?” “可是……” “甘州我是不会去的。陛下让太子救援肃州,安排晋王驻守甘州,明显是怕两军阵前两位皇子争夺军权影响大局。若是太子能靠着威望和权力调兵遣将也就罢了,若是大权旁落,这就不只是一场针对凉国的反击战,更是我国的君权之争。晋王去肃州,固然能保护宏儿一时无虞,但我靖边王府便立刻与太子势同水火。以太子在朝中的势力,怕会让宏儿和晋王都不好过。” 秦穆问:“可是没有晋王殿下对抗太子,咱们就只能看太子眼色、听太子调遣了。要是太子难为我们怎么办?” 江寒的手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握成拳头,力量之大,以至于指尖泛白。但她一点也不显露在脸色上,灼灼的眼神仿佛能穿过城墙和沙尘,直射到那些人的心里去。江寒说:“宏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只要能护他周全,吃点亏又算什么呢?” “那——怎么回复晋王呢?”秦穆问。 江寒略略思考,回答:“对信使说,晋王殿下的好意,本郡主心领了,回朝之后,再当面致谢。只是靖边王府自己的事,还是本郡主自行解决为好。” “这……” 好意心领了?当面致谢?这像是夫妻之间应该说的客套的话吗? 秦穆自认是个武夫,看不懂聪明人的弯弯绕绕,好在他执行力极好,也从不多嘴,快要被挤到喉咙的话又吞了回去,转身离开军帐,将江寒和苏淮婴重新留在了大帐里。 粗朗如秦穆,尚能感觉到其中的疏离,更何况是那些应该和不应该听到的聪明人呢? 虽然苏淮婴不愿承认,但从容慕之千里送来的那封信里,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容慕之对江寒乃至整个靖边王府的关切。能给江寒下达这样的命令,说明他甘愿为了她而招揽罪责,甘愿为了她而违背满心猜忌的陛下的意愿。 他或许已经把她当成了妻子而不是仇人。 可江寒并不明白,就像她很久都不明白苏淮婴对她有多么情真意切。 她是个聪明人,可只是在战场上聪明,在朝堂上聪明,在男女之事上,她一窍不通。 这个傻姑娘,活得太不像个姑娘了。 一时难过一时庆幸一时又有点惋惜的苏淮婴站在江寒面前,犹豫了半天,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你应该知道,晋王派人来,明显是想做靖边王府的靠山。若有他在,小王爷就会多一层保障。为什么不先想着度过眼下的难关,再谋划以后的事情呢?” 在朝堂上的人们看来,苏淮婴应该是站在太子一方的,但事情关乎江寒,苏淮婴不想因此而影响江寒的判断。 江寒终于放下了她粉饰的坚强,苦笑一声,说:“或许不欠他,是我现在能为他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8章 本钱 在很多人看来,容慕之将风晴色的死完全算在靖边王府的头上,算在江寒的头上,是十分过分的行为,但平心而论,这件事靖边王府的确脱不了干系。如果早一点发现温鹤南投敌叛国,如果把队伍治理的如铁桶一般,如果当初没有中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或许容慕之挚爱的、在沙场上驰骋纵横的、年少又张扬的凤翼将军风晴色,就不会香消玉殒,成为朝野上下的遗憾。 所以江寒才会怀着深深的歉疚逆来顺受、委曲求全。 江寒曾经做过一个梦,那个梦到现在还让她记忆犹新。梦里,英姿飒爽的风晴色告诉江寒,她深爱着容慕之,此时却不得不将容慕之托付给江寒。那由沉醉到落寞的眼神,让梦中的魂魄有了血肉。 因为风晴色逝去而心如死灰的容慕之在江寒面前约定了“和离”,在江寒看来,那是提前宣布她婚姻的失败。但江寒并不想因为这场失败而毁掉容慕之,毕竟他也是个可怜人。 于是她自作主张地决定,既然不能重新点燃他心中的火,就不要再靠近他了。 不亏欠他,应该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不管这个“尊重”,他需不需要。 其实江寒并不是世人眼中的江寒,她不像狐狸,不像头狼,更不像悬崖上挺胸而立的鹰。她像个刺猬。 为了生存,她把坚硬的外壳摆在别人面前,却抱住自己柔软的身躯,就算累了、冷了,也只是抱紧自己,而不显露给别人。 对待外人,不论是对手还是朋友,都会收到她芒刺的警告,并因此望而却步。 她活得艰难,别人又何尝不是? 想明白这些的苏淮婴马上收到了江寒的“逐客令”。江寒说“你奋不顾身救下宏儿,我铭记五内,只是你无官无职,不该卷进这件事情中来,毕竟这关乎着全军的存亡和天下的安定。平仲哥哥,你离开这里。” 好在苏淮婴已经提前想好了对策:“我知道,你怕我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过我还不能走。西北的地形和人情你最为熟悉,用不着我指指点点,但有一件事你恐怕难办。” “什么?” “太子。”苏淮婴说,“既然你拒绝了晋王的提议,那么就必须和太子打交道。我已经提前给父王去信,请他出面安抚太子在朝中的势力,至于肃州那边,也只有我可以为你从中调节。” 不在其位还偏要谋其政,这个苏淮婴,还是一如既往地为了江寒而拼尽全力啊。 只能乖乖接受好意的江寒不禁感叹:“何苦如此呢——你个呆瓜!” 按照江寒的计划,今天她率领的西北野战军需要在雍州休整一晚,明天辰时动身,继续西行。 西北的夜里,风早早的就冷透了,呜呜地吹得人发寒,卷起一阵沙尘,在半空中形成一个舞动的、敲着战鼓的汉子。风这么大,江寒是睡不着的。 其实让江寒睡不着的不是风,而是埋在她心里的很多很多的事情,关于江宏,关于苏淮婴,也关于容慕之。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堵在她的心口上,让她呼吸都变得沉重以至于不能承受了。 既然睡不着,索性出门走走散散心情。 但门口不远处坐着一个气质出尘的公子,仰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淮婴身子单薄,在清冷的夜风的吹拂下,还坚持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单衣。只是身上披了一个旧了的青褐色披风,藏在黑夜里,几乎融为一体。 这次见面,除了表达谢意,江寒竟然发觉自己不知道该对苏淮婴说些什么,两人的相处,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尴尬。 时移世易,或许梗在他们中间的东西太多了。 有了这个“拦路虎”,江寒也没心思出门了。可就在她打算折回房间的时候,苏淮婴的声音从远处悠悠地传过来:“若是憋闷,不如欣赏一下夜色。今晚的星空很是漂亮呢……” 欣赏夜空?苏淮婴邀请她欣赏夜空? 江寒没想到,在自己嫁作他人妇之后,还有能和苏淮婴并排而坐。 天上没有皎洁的月亮,却有一条宽阔明亮的银河。银河两岸各有一颗明亮的星星,一个叫做牵牛星,一个叫做织女星。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江寒和苏淮婴就那么并排着坐着,半晌,谁也没说话。 没人说话,气氛就会变得更加尴尬。 西北的风远比中原冷得多,江寒受不住,心里没来由升起一阵委屈。正当她要站起来离开的时候,苏淮婴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了江寒的身上。 “我还是回去……”江寒对苏淮婴的关怀有些不敢接受。 可苏淮婴没有理会江寒的婉拒,坚持送上了自己的披风。 这让江寒一时不好意思再提回去的事了。 苏淮婴终于开了口:“你还记得吗,五年前的那个春天,雨雪初霁,晚上,你我就在靖边王府的院子里欣赏傲雪红梅,当时也是星辰漫天、寒风飞旋……” 江寒如何不记得?那时她的父王刚去世半年,西北野战军人心未稳,她又刚千里奔袭,扫平了盘踞在玉门关外七年之久的盗匪,当真是心力交瘁。她虽明白,当初在皇帝的手里夺回江家世代承袭的爵位和兵权,必定会让自己满手鲜血,一身杀戮,可当亲自经历了那些难以用笔墨描绘的弑杀场面的之后,她还是胆怯以致后悔了。 看着院子里的红梅,她能想到的不是世人传唱的千古名句,而是朵朵花瓣,像极了纵横流淌的鲜血,看的人胆寒。 江寒怕了。 可她不敢说,不敢对任何人说,哪怕是她的弟弟,一个还没到十三岁就被迫承袭爵位的小男孩。她的弟弟需要她,她怎么能退缩? 就在那个时候,苏淮婴出现在了靖边王府寂静的院子里。院子里除了雪和水,只剩下遍地的枯叶,无人打理。 苏淮婴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藕荷色大氅,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正如怒放的红梅。他踏着一地的星光,提着一只精巧的宫灯,带着男子身上特有的暖意,慢慢靠近了江寒。 如果说江宏是江寒所向披靡的动力,那么苏淮婴就是江寒笑看风云的本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9章 牵牛星和织女星 自从江寒的母妃去世,靖边王府就少了温度,就算一碗饭,也冷得人牙疼;后来江寒的父王战死沙场,靖边王府就被剥夺了人间滋味。四角的天空下,只剩下层层叠叠的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十五岁的江寒,好像被世人遗忘了,遗忘在十五岁的寒冬里。 携带着一身的暖意,承担着沉重的期盼,苏淮婴坐在了江寒的身边。他指给她看天狼星、木星和轩辕十四星,给她讲和星星有关的故事。说神仙,谈妖怪,最后,他把江寒的注意力集中到了牵牛星和织女星上。 传说织女误入凡尘,遇到了一个心地善良的放牛小子。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两个人坠入爱河,组成家庭。他们男耕女织,相敬如宾,饱尝了平凡却幸福的滋味。 但好景不长,天界不能容忍神仙和凡人的相恋,将他们生生拆散。 放牛娃自是无法抗衡天界的力量,但他一直追,一直追,直追到天上去。即使难以企及,也要尽力遥望。于是,明亮的银河两岸,就有了两颗璀璨的星辰,一颗叫做织女星,一颗唤作牛郎星。 江寒永远也忘不了,苏淮婴闪着他的眼睛,用暖如春阳的声音告诉她,相守固然完美,相望也值得敬佩。若是心在一处,人就是活着的。 现如今,江寒和苏淮婴望着高高的天空,却……不敢再说那样的话了。 年少不知愁,总是轻狂得没有道理。如今知道了,更是连回味那些语句的勇气都没有了。 江寒缩在披风底下,感受着苏淮婴残留的温度,说:“昨日的圆满总是难以想象今日的遗憾,所以人不该回忆以前的事。人就只能往前看。” 苏淮婴默默无言。 江寒又说:“故事终究是故事。” 苏淮婴终于转过头来,用与曾经一样明亮的眼睛望着江寒,只是声音比当初清冷太多了:“你是在劝我放弃吗?” 江寒转头迎上他的目光:“我在陈述一个事实。” 苏淮婴严肃地说:“谁都可以劝我放弃你,你自己不能。” “平仲哥哥,我们早已……” “寒儿,我太了解你了。你总是假装刚强,实则最是胆小怯懦。你怕被伤害,也怕伤害别人。所以你总是蜗牛一样缩在自己亲手打造的壳子里,不敢冒头,一切听天由命。你不反抗,不是你没有能力,只是你觉得没必要,没有必要因为自己的私情,有损你江家百年荣耀,你怕自己的情感会打破你苦心堆砌的坚硬的外壳,让人看到你的软肋,然后把你打倒。寒儿,你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家族的族徽,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人怎么能没有感情呢?一个人凭什么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 “我现在很好……” “好?”苏淮婴冷笑,“怎么叫‘好’?一直做一个战争工具叫‘好’吗?无家可归一样地四处漂泊叫‘好’吗?” “我已经成家了。”江寒小声分辩。 谁知道这句话反而惹恼了苏淮婴,他口不择言地说:“哦,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懂了,原来那个人把你晾在一边,只给你一个继室的名分叫‘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怀疑你私会外男、有损皇家体面叫‘好’;他……他为了前妻的遗物竟出手打你叫……‘好’!你的‘好’可真与众不同!” 说到最后,苏淮婴的嗓音竟有些沙哑了。 江寒一阵心慌,问:“你怎么知道他……” “我怎么知道他打你是吗?”苏淮婴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我怎么能不知道!你的事我怎么能不知道!他娶了你,却还要伤害你,你要忍到什么时候?你还要受多少委屈?!” 江寒急了,她抓住苏淮婴的手臂,像小时候求他帮她买糖果和点心一样诚恳急切。(江寒幼时体弱,江听白遵照医嘱,不许江寒吃糖和点心,江寒便在苏淮婴来探望她的时候,恳请他偷偷带糖果来吃。苏淮婴虽心中挂念江寒的身体,但对她的乞求毫无抵抗力,总是当面反对事后照办,可以说有求必应。)苏淮婴知道多少,江寒并不在乎,但有一个人,江寒必须瞒着。 江寒说:“平仲哥哥,你……都是哪里听来的?你不要张扬出去!” 聪明如苏淮婴,怎么能不知道江寒在想什么?他怒意更胜,说:“你是怕让宏儿知道?你连他也要瞒着吗?你是靖边王府的统帅,战功赫赫,地位尊崇,竟甘于受这些闲气吗?江寒,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 “你还不明白吗?我根本就没有那样的机会!苏淮婴,你不是我,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好!好!”苏淮婴喉结微动,最后咬出了一个字,“好……” 他的脸色比刚刚还要红,这明显不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他出了“好”这个字,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江寒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攥的死紧,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她从来没有跟苏淮婴像今天一样争吵过,况且这场争吵还那么莫名其妙。 最后,江寒低下头,沉着声音说:“平仲哥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我就没有了后退的机会。容慕之待我好也好、歹也罢,都是我的宿命。我的一辈子只能是这样了。曾经的情谊,你还是忘了。” 苏淮婴沉吟片刻,咬牙说道:“我这一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忘却。当年我对你的誓言,也不会收回。你说得对,我不能替你做决定,相应的,你也不能干涉我对你的爱!” “你这又是何必呢?” “江寒,如果你不明白,我就再告诉你一次:不是每一个牵牛星都配拥有一颗织女星,但每一颗织女星,都不该干涉牵牛星的守望!” 苏淮婴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夏日的夜晚,西北边塞的风算不上隆冬,但裹挟着寒意,吹得这个单薄的清贵公子衣襟飘飞,像是一只穿梭在风雨中的大雁,孤高得让人不敢直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0章冷战 在苏淮婴面前,江寒讨厌自己,因为这个在外人看来无所不能的自己,其实是个言而无信的懦夫。她比不上苏淮婴忠贞,比不上苏淮婴执着,更比不上苏淮婴敢于抗争。 年幼时他们执手约定,不离不弃,相守如一,到头来她竟然先做了逃兵,还霸道地让他也打消那些念头。什么皇权,什么家国,什么责任,不过是她的枷锁,是她丢弃他的借口罢了。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复几许啊? 江寒一夜无眠,次日还要早早动身,头隐隐地疼起来,关节处还隐约有些酸痛,怕是着了凉。好在若是要直奔肃州,一路疾行,大约也就四五天的时间,江寒想,应该撑得住。 苏淮婴早早清点了兵马,要跟江寒一起去肃州。江寒以他无官无职为由拒绝他,可他应该还在为昨天晚上的不欢而散耿耿于怀,所以只埋头干活,对江寒一句话也不理睬。 江寒自讨没趣,只好放弃了。 实话实说,江寒心里其实很希望苏淮婴跟她一起去的,毕竟这是她在军中征战这么多年的夙愿。她很早就渴望有一天,能和苏淮婴并肩而战,同仇敌忾。可时移世易,眼下这个情况,多少还是有点尴尬的。 更何况,她不再是江家不受拘束的女儿,而是晋王的王妃,是皇家的儿媳。若是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且不说晋王殿下会难堪,苏淮婴也会大大的遭殃了。 在江寒心中矛盾的时候,苏淮婴用行动解决了她的两难选择。他坚定地陪在了她身边,以一个靖边王府门客的身份。 战事不等人,战马跑得飞快。 江寒很少骑马,这次迫不得已骑马疾行,真是在考验她的体力。她现在不只是臀部和大腿,就是整个后背,都酥麻的疼痛,脑袋因为颠簸,快要掉下来了,漫天的尘土糊的她几乎睁不开眼。 往身边瞥一眼,苏淮婴又何尝不是呢?他沉着一张锅底一样的黑脸,与战场格格不入的儒衫被风沙揉碎,那双属于文人的温柔多情的眼睛,也变得模糊不真切起来。 整整一天,苏淮婴一句话都没有对江寒说,虽然他一直围绕在江寒左右,寸步不离地护着她。 转眼已是申时,人马俱疲,必须修整几个时辰了。靖边王府管辖下的西北野战军很快有秩序地安营扎寨,烧火做饭。 江寒累得下马都困难,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连眼珠都不想动,呼气都嫌累。她可没有力气再和苏淮婴闹别扭了。 她不再关注苏淮婴,苏淮婴却好似完成了欲擒故纵的把戏,现在到了收尾的时刻。他提着一壶水过来,送到江寒面前,说:“温的,加了草药。水壶是新的,没人用过。” 战事紧张,谁还在乎水壶是不是新的?但苏淮婴想的细致,江寒自然心中一暖。 “还生气?”江寒双手捧过水壶,瞧着苏淮婴坐在自己身边,说。 苏淮婴板着脸。他不笑的时候,其实还挺让人不敢接近的,就好像那春光一样的笑容从来没有光顾过这张脸一样。 江寒不喜欢冷战,尤其不喜欢和苏淮婴冷战。那种感觉好像胸口藏了一把小刀,总是没完没了地戳着、划着、刮弄着,不致命,可依然能让人活不下去。 没有等来苏淮婴的任何表示,江寒故意盯着他的脸看:“嗯?” 这是江寒少有的主动来跟他搭话的情况,再加上他根本没有冷战的经验,所以脸上的表情来没来得及改,心里已经软的什么似的了。不过他还想守住他少得可怜的面子,不愿马上原谅她,故而揶揄一般地说:“郡主大人难道有说错话、做错事的时候吗?区区草民,哪里敢和郡主生气?国家大事面前,儿女私情算的了什么?” 江寒被他说得脸上挂不住,赶紧仰头喝口水来掩饰情绪。 四周又黑又安静,周围有很多光秃秃的小山包。山包上刮来的风,夹带了砂石,割的人脸疼。 苏淮婴回顾四周,说:“周围这么多山包,很容易设伏的。” 江寒有意缓解气氛,硬撑着眼皮笑道:“怎么,苏大才子真的想投笔从戎了?不如去兵部谋个职位?” 苏淮婴忽略了江寒的嬉皮笑脸插科打诨,说:“在你眼里,我难道真的是个只会吟诗作对的酸腐书生?我难道就一定比容慕之差吗?” 苏淮婴不仅提到了晋王,还大逆不道地直呼他的名讳,可见这个心结是不可能轻易解开的了。江寒只好默不作声了。 恰在这时,秦穆拎着大刀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拘了个礼,说:“郡主,您让俺检查的俺都检查过了,周围没有军队经过的痕迹,应该没有伏兵。今天晚上老高值夜驻防,您早点歇了。” “好。”江寒应道。 原来江寒早就想到了伏兵的事,果然是混迹军队近十年的神机军师。苏淮婴佩服之余,想到眼前这个姑娘,其实尚未到双十年华,已经经历了太多坎坷,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像他一样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这让苏淮婴自惭形秽以及心疼了。 哪个女孩子想抛头露面、舍生忘死呢?江寒的“不得已”确实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不知道苏淮婴神游何处的江寒转头说:“骑了一天的马,你也累坏了,吃点东西休息。明天寅时三刻大军开拔,还有的折腾呢。” “好……”苏淮婴拉着长音应了一声,声音里竟有了几分乖巧。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预示着为期一天的冷战草草结束。或许苏淮婴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面前,自己的脸面、地位、原则,都会化为乌有。 但让人措手不及的事说来就来,像个催命的小鬼,藏在夜色里,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苏淮婴转身的刹那,一支将锋芒隐藏在夜色中的箭羽,对着他的头颅射击过来,那恐怖的声音,把裹挟着沙尘的干燥的风都生生劈断了…… s://.c/read/33810/23277655.html .c。m.c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1章偷袭 苏淮婴到底只是个清贵书生,虽然在军营里混迹了些日子,却也只会一点擒拿术的皮毛,要想在黑夜里躲过来势汹汹的偷袭的箭羽,是万万不可能的。 万幸的是,他们身边还有一个纵横沙场三十多年的老将秦穆。 秦穆敏锐地发现了这支箭,他手上用力,一把将苏淮婴推倒在地上,险险避过一场灭顶之灾。 但这只是个开端。 秦穆说了,周围没有军队驻扎和经过的痕迹,秦穆这么说,江寒必定相信。那么此时的偷袭,就不是军队出面,而是刺客杀手了。 像当初风晴色被刺杀一样。 可骄傲、威严如秦穆,如何能忍受敌人在自己的地盘撒野,更何况还是因为自己的守卫疏忽? 所以在救下苏淮婴之后,他顾不得自己这么多年挣来的面子,立刻大喝一声:“有刺客!保护郡主!” 一声雄浑的呐喊之后,野战军的驻地火光通明。枕戈待旦的战士们眨眼之间已经拿起了武器和火把,集中所有注意力,把目光投向被黑夜笼罩的四面的山丘。 山丘里的刺客也没闲着,一大波羽箭雨点一样射了过来。 江寒是极少出现在战场上的,她没有自保的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比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的苏淮婴还像个累赘。好在她应对及时,一个翻身,便贴着地面趴下,用石头挡住了自己的身体。 与江寒设想的一样,作为刺客,他们使用的弩箭虽然精巧、射程远、力量足,但因为成本太高、消耗太大,所以无法维持长时间的射击。一场远程的比拼很快结束,转眼就要进行近身搏杀。 秦穆对于杀手的刺杀没有太多经验,但他对江寒的命令言听计从,马上喝令将士们丢下盾牌,就近抱成一团以自保,并重新捡起丢在一旁的火把,集中精力注意身旁的任何风吹草动。 藏在山丘后面的刺客杀了出来,在将士们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 因为有黑夜的掩护,所以很难马上判断出刺客的数量,但被秦穆近身翼护的江寒发现,他们当中有好几个人都带着一条长长的、带着套钩的锁链。 见多识广如江寒,也一时判断不出这个锁链是做什么用的。 这些刺客的身手非同寻常。 刺客的动作利落、残忍,善于近身搏杀,且因为他们轻功出众,一般的军士根本无法阻挡他们。几十个军士,片刻之后,已经成了躺在地上的尸体。 好在西北野战军是大周朝最强悍的军队之一,是真刀真枪训练了数十年的雄狮,在面对新情况、新挑战的时候,在生死一瞬的压力下,还能保持着屹立不倒的姿态。 好些距离江寒近的将士,在与敌人拼杀了数十回合之后,艰难地跋涉到了江寒身边,用身躯为江寒打造了一面墙。 刚上报说没有异常情况,紧接着就出现了疯狂的偷袭,秦穆颇有一种没脸见人的感觉。他将这种感觉完全转化成对刺客的愤恨,抡圆了胳膊,将大刀使得呼呼生风。 他一马当先,红着眼劈着、砍着,带着汹涌的怒意,如闪电一般狠辣无情。 血雾弥漫。 刺客们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因为人数相差悬殊,他们不善于持久战,所以很快,他们明确了分工。 他们的队形越来越集中,逐渐形成内外两层势力。他们当中大部分人用着各种很难出现在战场上的灵巧又锋利的兵刃对抗前来增援的士兵,而那些拿着锁链的人则竭尽全力对付围在江寒身边的将士。 随着时间的推移,保护江寒的人越来越少,当然,刺客的人数也在锐减。 江寒四下扫视,躺在地上的尸首简直铺成了一张没有空隙的地毯,断肢残臂,血肉模糊。 这是苏淮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参与到战争当中去,而不是像当初搭救江宏的时候,只赶上了一个尾声——当然了,这样的场面在江寒和秦穆这些人看来,只是一个小打小闹罢了。 可即使心惊胆战、双腿颤抖,苏淮婴还是坚定地用自己单薄的肉体护佑着江寒。 局面混乱,难舍难分。 这是秦穆第一次与杀手对决,他想不明白,一个杀手的身上到底能藏多少兵器,怎么这些家伙式儿,他甚至见都没见过? 比如,目前跟她对战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用刀,女的用钩子,且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暗器,铁镖之类的东西,在晚上看不真切。 未等秦穆先动,男人的刀已经到了。刀劲头十足,瞄准了秦穆的脖颈,秦穆后退一步躲了,又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迎上来,一剑刺穿了男人的喉管。这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就是这个男人,在遭遇了致命一击之后还不敢相信,眼睛睁得大大的,久久不愿倒下去。 秦穆的人生信条是不打女人,可惜,今天要“犯戒”了。他在女人甩出铁钩的时候,单手撑住男人还未倒下的尸体,用脚勾住女人的铁钩,然后借着女人的力道,对着女人的门面狠狠地踢了过去。那女人反应倒是不慢,侧着身体躲过去,可她身后的同伴就成了秦穆的活靶子,在尚未发动攻击的时候,就被秦穆一刀干掉了。 不过这女人当真是个了不起的,转眼之间就脱离了秦穆的攻击,已经朝着江寒这边杀过去。 她的腰上挂着一根算不上笨拙的锁链,锁链的末端像见到猎物的蛇,朝着江寒咬下来。 且看。成了精的铁链夹着风声扑向江寒,失去了诸多守卫的江寒暴露在刺客的攻击范围之内,躲闪不得,只好下意识地用手格挡。这一格挡,正中刺客下怀。那根铁链,便稳稳当当地攀上了江寒的手腕! 镇定如江寒,在接触到冰冷的铁链时,也立时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眨眼的功夫,江寒已经被人困住,苏淮婴难道会善罢甘休?他只恨自己没有拳脚本事,恨自己不能把自己的手臂砍下来去换江寒的手臂。情急之下,几乎可以用“手无缚鸡之力”形容的苏淮婴,用一双肉掌抱住了这突如其来的锁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2章刺杀和抢夺 那个身形灵活的女刺客竭尽全力,试图将江寒拉到自己面前去,却因为苏淮婴不要命的阻拦而不能马上如愿。 秦穆也立刻觉察到了女刺客的目的,大喝一声,对着锁链劈下来。 可不知道这锁链是什么做的,被秦穆一劈,除了发出刺耳的声音,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反倒震倒了以为胜利就在眼前的女刺客,也震伤了被铁链锁着的江寒。 江寒的手腕上立时就磨出了一个很深的口子,胳膊几乎脱臼。 幸好有苏淮婴全力拉扯,这才保住了这只手臂。 “秦穆,你干什么!”同样被震的头晕手麻的苏淮婴为江寒怒吼一声:这个秦穆,下手没个轻重,怎么做事不计后果的? 秦穆自己也发现了这个愚蠢的错误,可他没有致歉的机会,因为有刺客马上替补过来,捡起了被那个女刺客丢下的铁链——那些人竟试图用这种方式挟持江寒离开。 护卫在江寒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而救援她的人却因为刺客的分工明确而举步维艰。 刺客不会给秦穆半点喘息机会,一把短刀裹挟着杀气,朝他身上劈过去。秦穆好不容易侧身躲过去,地面上就留下了极深的印迹。 不知道算不算是秦穆的幸运,用短刀的刺客一击不中,竟不能及时拔出刀来。秦穆趁机俯身扫腿,制住了刺客的下盘,肘部用力,将刺客打趴在地上,随即,守在江寒身边的苏淮婴眼疾手快,捡起一把剑,用力刺穿了刺客的身体。 噗! 兵刃穿透人身体的声音,竟是这样的。恐怖到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苏淮婴第一次杀人。 江寒能清楚地看到苏淮婴杀人后瘫坐在地上的颤抖的身体。 但苏淮婴不会后悔的,因为他保护了他最想保护的人。 江寒手腕还在刺客的控制之下,行动极为不便,纵然有苏淮婴肉盾一样护着,也时常暴露在敌人的砍杀范围之内。训练有素的将士虽然围在她身边的越来越少,却没有一个退却怯懦的,哪怕身负重伤,只要还能保持站立的姿势,就不会让兵刃脱离自己的手掌,更不会把自己的首领交给对手。 一大批精锐的骑兵在大将白擒虎的率领下赶过来。他们原是被安排轮休的,所以没能马上赶到。听到呐喊和厮杀声,哪里还坐得住,当即抄家伙骑马赶来。他们带了强弩。 寻常的骑兵在夜里是不会轻易动用强弩的,因为这样很容易伤到自己人,更何况他们的最高统帅就在包围圈中。但西北野战军的精锐骑兵是不受时间限制的,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百发百中,从无偏差,更是得益于秦穆之前让士兵举起了火把。 在通明的火光之中,刺客的位置暴露无遗。不过一瞬间,数以百计的弩箭飞射过去,一连十几个人便像刺猬成了精,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有些人甚至死前眼睛都是睁着的。 在弩箭的掩护下,一些士兵抢到了机会,有了和刺客近身搏杀的能力。 局势一下子就变了,被困在包围圈里的江寒反倒成了强势的一方。 奈何杀手的“职业素养”着实令人“钦佩”,就算同伴已经损失殆尽,他们还在硬挺着,死死地盯着藏在苏淮婴身后的江寒。 有一个刺客背后已经中了两支弩箭,血水如柱,却还是捡起了锁着江寒手腕的锁链,发了狠地往自己的方向拉扯。秦穆受了伤,也累脱了力,对解救江寒的事早就力不从心,这个任务就落在了苏淮婴一个人的身上。 这帮刺客确实与寻常的刺客有很大的不同,他们不是完不成任务就识相离开的人,而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死士。那刺客刚捡起了锁链,就有其他同伴来帮助他。不管受了什么样的伤,甚至有些人站都站不起来了,却还不放弃,非要杀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 纵然有越来越多的士兵参与到围剿刺客的行动中来,可要想完全控制住局面,还是需要些时间的。目前尚不清楚刺客的身份和目的,赶来支援的白擒虎也不会轻率地把他们全部除掉,总要留下几个以供审讯。 这就拖延了拯救江寒的时间。 江寒在大力的拖拽下,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苏淮婴急了,随手拿起一把大刀就往刺客们身上砍。但苏淮婴到底只是个文弱书生,在那些困兽的眼里,与一只兔子、一只野鹿没有什么区别。其中一人飞起一刀,砍在苏淮婴肩头,然后将他重重地踹在了地上。 苏淮婴被踹中了腹部,立时便疼的缩成一团。这个时候,他真的分不清自己是肩膀更痛一些还是肚子更痛一些了。 新的一轮弩箭射下来,偏有一些抱定必死决心的刺客围在拉着锁链的刺客周围,用身躯为他争取活下来的时间,也争取杀掉江寒的机会。这些人就像扑火的飞蛾,明知是死,还要泣血而前,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信念。 他们若不是敌人,江寒定然会慷慨地表达她的敬佩。 正在所有人都紧张的时刻,秦穆不负众望,显示出他作为老将的耐力,一个纵身,握住了拉扯江寒的锁链,暂时地将她保护在原地。 苏淮婴片刻也不敢停顿,爬了几步到刺客面前去,不要命地在他们手里抢夺锁链。 江寒清楚地看见,一个满脸、满身都是血的刺客抽出了腰带上挂着的圆月弯刀,对着苏淮婴的后心扎下去! “苏淮婴!”被秦穆牢牢护在身边的江寒绝望地大喊,她几乎能想象到苏淮婴被刺穿身体时刺耳的声音。 万幸万幸,白擒虎亲自掌弓,一连射出两箭,将试图杀掉苏淮婴的刺客串了个通透。 苏淮婴险险得救。 而后,白擒虎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在场所有的刺客或杀或俘,把瘦的纸片一样的苏淮婴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 江寒冲上去,顾不上周围人的看法,在重重的火光中央,抱住了苏淮婴的身体。那个身体微微抽搐着,却还要露出个脏兮兮的脸来,看着脱险的江寒,露出一个笑容来。 苏淮婴的手上,不知不觉多了个锁链,与绑在江寒手上的,恰是同一条。 明明是一条锁链,偏像条红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3章 一线牵 江寒受了一点皮外伤,并不严重,而苏淮婴和秦穆的伤就不可忽视了。 秦穆自认是老将,是粗野的武夫,皮糙肉厚,更何况这场刺杀与他巡查不利有绝对的关系,所以这个年过半百的汉子虽然伤痕累累,却只休息了一晚,就逞着强四处巡逻去了。 苏淮婴皮肉金贵,又没受过这么重的伤,所以尽管算不上太严重,还是求着军医帮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包扎好了,甚至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扒拉着缠着纱布的伤口吹凉气,样子既可怜又可笑。 明明怕痛,明明自小不被父亲允许使用刀剑,还要硬着头皮冲上去为她挡住刀锋。这样的男孩,她怎么能不爱? 可惜…… 安排了士兵打扫战场,白擒虎和随行的将军们得了命令,都涌进了军帐中议事。 这样的场合原本苏淮婴是不会参加的,更何况他身上还有伤,奈何他现在和江寒锁在了一起,还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强撑着精神坐在江寒身边了。 西北野战军的最高首领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她的身边还被迫坐着一个无官无职的书生。这样的军事会议,怎么说也有点诡异。 好在将军们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很快因为议程的推进而转移了注意力。 江寒问白擒虎:“白将军,这些刺客非同寻常,那些俘虏要严加看管,或许能审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别让他们轻易就死了。” “是!”白擒虎答道。 “在那些刺客身上可发现了什么特别之处吗?” 白擒虎递过一支箭羽来,说:“别的也就罢了,都是刺客用的寻常物件,只是这支箭有点不同。” 江寒用那只自由的手接过去,仔细观察。 白擒虎解释说:“这支箭是经过特殊打磨的,箭头镂空,顶端尖锐如针。箭杆较细,但分量不轻,目前还判断不出材质,至少不是寻常的木材制成。箭羽是大雁的羽毛做的,也与我们不同。这样的箭,射程远,力量足,只是材料难得,工序繁琐,所以耗费巨大。末将见识浅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箭。” 哪里是白擒虎见识浅薄,这种东西,就是江寒,也只见过一次! 那是在京城的时候,她生辰的那天,她和苏淮婴在茶馆相遇,容慕之气势汹汹前来“捉奸”,在那样尴尬的时候,一支箭打断了他们的你言我语、针锋相对。 那支箭又快又狠,带着汹涌的杀气破空而来,因为苏淮婴反应敏捷而钉在柱子上,末了还在嗡嗡地颤动。 虽只是匆匆一面,但过目不忘如江寒,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支箭的样子,与眼前这一支分毫不差。 江寒说:“这是凉国皇室才能使用的箭。” “凉国的?郡主怎么能确定?” 江寒如实回答:“前些日子在京城,我遭遇过刺客。按照晋王殿下的说法,这种箭是凉国皇室才配使用的东西,非常罕见。因为当时我朝正欲与凉国联姻,晋王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没有声张。现在看来,早在很久之前,凉国人就已经有搅乱我国的野心了。” 听江寒这么说,人们有些愤慨,纷纷说:“混账羔子!一边要联姻,一边又奇袭,小人行径!”“就是!刺杀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忒不要脸!”“刚解决了北狄人,又蹦出个凉国人,真不让人安生。”“有什么的,来一个也是砍,来两个也是杀,难道怕他们吗?”…… 江寒安静地听了一阵子抱怨和辱骂,缓缓抬起头来。 人们一下子安静了。 苏淮婴冷眼旁观着军帐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才发觉江寒在那些武夫面前竟如此有威慑力,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都能让人不敢忽视。 这个小丫头,在军帐里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花架下那个低眉轻语、手挽木兰的清冷女孩,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三军统帅,是靖边王府的擎天之柱。 江寒在人们安静下来之后,说:“这件事情足以说明,凉国人的战前准备比我们要充足的多。事到如今,我们不必固守先辈的盟约了,凉国,必须要为他们的背盟付出代价!” “对,扫平凉国,生擒凉王!”“他们敢一再对王爷和郡主无礼,咱们就让他们长长记性!”“打!灭了那群混账羔子!” 江寒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说:“凉国我们必然是要拿下的,只是有件事需要我们做。凉国是我国与大食、波斯等国沟通的必经之路,为了安抚这些国家,我们本是不该灭掉它的。但我靖边王府从不受辱。所以,白将军,你让人写一张告西北各国的檄文,将凉国背信弃义、偷袭靖边王和郡主的罪名昭告天下,并安抚各国,令他们不必害怕多心。” 白擒虎挠头说道:“苏公子文采无双,您干嘛还让别人写啊?” 江寒没控制住,脸颊一红,闷声说道:“他受了伤啊!” 咦~ 若不是江寒在他们心中地位崇高,不好随意取笑,恐怕此时他们就要哄笑起来了。饶是如此,军帐里还是多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寒的脸上更是挂不住,赶紧换个话题,说:“对了,请各位过来还是有件事要请教。” 江寒说的郑重其事,人们也不敢放肆了。白擒虎说:“郡主请吩咐。” 江寒说:“凉国派来的这些刺客,之所以使用锁链,我想他们不是想要我的命,而是想将我带走,好威胁朝廷。只是这条锁链材质特殊,秦将军千钧之力也没能将它劈开。所以我想请教各位,有没有哪位见多识广,知道这个锁链的材质,好想办法将它打开。” 将军们面面相觑。 忽然有个年轻将领站出来,行了个礼,说:“郡主,末将年少的时候曾在西北各国游历,见识了些东西。刚刚末将还不能确定,现在凑近了看看,应该是西域玄铁没错了。末将记得,凉国人在追捕巨盗或大奸大恶之徒的时候,会用玄铁做的锁链抓捕,一头系着犯人,一头系着自己。这种锁链有个名字,叫做‘一线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4章 劈锁 一线牵?这名字有点…… 在这种场合下,无论是谁,听到这样的名字,都会嗤笑的。而现在是行军途中,他们身边,是浩浩荡荡的四万西北野战军铁骑,那么…… 纵然是男儿,苏淮婴也不觉低下了头。 “什么名字不名字的?打开!用你们的兵器给我把它劈开!”江寒红着脸说。 统帅有了命令,难道谁敢违抗吗?就算心里憋着笑,此时也不敢真的笑出声来。 在江寒的要求下,靖边王府的几位大将轮番在“一线牵”上留下了自己兵刃的印记,手掌震的酸麻,可惜的是,平时让主人引以为傲的利器神兵,今日却连一个锁链都劈不开,委实丢人。 江寒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处境了。不要说江寒,才华横溢如苏淮婴,也没有办法表述清楚。“一线牵”将他们两个人牢牢地连在了一起,刀劈不断,火烧不断,真真是“形影不离”了。 这算什么?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赶过来推一把吗? 这也太……不厚道了! 虽是被强迫的无心之失,但且不说被那些喜欢起哄的将士们耻笑,将来传到朝廷耳朵里,怕是会让晋王蒙羞、苏淮婴获罪啊。 江寒终于不淡定了,她连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都不想装了,烦躁地晃动着又长又笨重的铁链子。 苏淮婴安静的多,他对江寒的抓狂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没有人知道,虽然预料到即将因此而大祸临头,虽然肩上的伤痛的他直冒冷汗,但他承认,在听到“一线牵”的名字时,他的心里,偏偏是高兴的。 有人后知后觉地说:“郡主,这条锁链一般的兵刃是打不开它的。咱们只能找钥匙了。” 找钥匙?说得轻巧。 白擒虎也有些焦急了,古往今来,哪有三军主帅拴着锁链到处跑的?他捧起江寒手上的锁,作势要用自己手里的铁簪子撬开锁芯。谁知他刚开始发力,就有眼尖的小将阻止了他。 小将军抱住白擒虎的胳膊肘,紧张地说:“白将军,您这样可不行!你瞧,这个锁与别的不同,它的锁芯周围圈着一圈弧形的刀刃。若是一个不小心触动了机关,郡主的手怕是就保不住了!” 白擒虎被这么一提醒,才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后怕之余直骂自己莽撞无知,险些铸成大错。 这个秘密一经发现,军帐里一下子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半晌,有人站出来,说:“甘州有个锁匠,名字叫袁浪,据说曾经是小偷出身,后来金盆洗手制锁卖锁,号称世上的锁,没有他不会开的。他之前来咱们野战军中当过兵,后来剿匪的时候伤了腿,便回乡去了。末将记得他家就在甘州城南的梧桐巷里。郡主要不要找他试试?” 整个靖边王府管辖下的士兵,江寒几乎都认得,不仅认得,还能清楚地说出他们的家境背景、过往经历。别人记得那个锁匠,江寒自然也记得。她很想马上把袁浪叫到身边来试一试,可…… 江寒叹息一声。 对前两天晋王殿下来信之事并不知情的白擒虎说:“郡主是怕贻误战机?虽说甘州不是我们预设的途经之地,但其实并不会耽误很长时间,我们疾行了这么多天,一定能赶上支援王爷的期限。再者说,太子殿下现在差不多到了肃州,战局马上就能稳定下来,你还担什么心?甘州现在有晋王殿下,咱们之前商议的时候就说过了,发兵肃州却故意不去甘州拜见,确实有点说不过去。要不……” “不行!”江寒语气坚定地说。 “郡主,”沉默了好半天的苏淮婴终于开了口,“在下知道你担心什么。罢了,在下一介草民,无牵无挂。不过一只手而已,怎能因为它而让郡主为难?” 说着,他随手取来白擒虎的刀,作势就要往自己被锁着的手腕上砍,只是他自由的左手受了伤,行动不便,而白擒虎四十斤的大刀也不是苏淮婴这样的书生随便使用的,所以简单的动作在他这里变得非常吃力以致滑稽了。 这给了江寒阻止的时间。 江寒一时猜不透,苏淮婴这样做是真的为了和她撇清关系还是在用这种方法试探她的心思?他是不是想知道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他这个人? 无论苏淮婴是不是真心,这种自残的方式是江寒决不能袖手旁观的。 江寒将苏淮婴手里的刀推开,说:“身上还有伤,乱动什么?!” 听着是责备的话,怎么偏往人心眼里钻?苏淮婴面上没什么表示,心里却是得意的。 几位老将军心里跟明镜似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了,就是那些年轻的小将军们,也不敢多言了。 江寒终于还是妥协了,说:“罢了,看来甘州是非去不可了。白将军——” “末将在!” “你领两万兵马按原计划赶赴肃州,一路上不要停歇,就算遇到溃散的友军也不必理会,只管前行。我领剩下的两万人去甘州,沿路收编部众。最多多加两日,我们就能在肃州汇合。” “是,末将领命!” 白擒虎一心想着远离是非之地,领了军令转身就出去了,片刻也不停歇。和他一起出去的还有几个麾下将领,多是西北野战军的精锐。派他们过去,江寒会安心许多。 下面就要解决江寒自己的麻烦了。她不知道,死要面子的容慕之在见到她和苏淮婴被一条链子连在一起还一路走了这么远,且经受了无数人的注目,会是一副怎样暴跳如雷的场面。 马背上颠簸,颠的“一线牵”哗啦哗啦地响,好像是要每时每刻都刷存在感,锁链摩擦着细嫩的皮肤,很快就留下了一个斑驳的红圈,搅的人心里疼。江寒总觉得手腕上玄铁铸造的链子烫的吓人,让她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砍下来。 苏淮婴就不一样了。面子这个东西,早在他辞官的时候,或者早在江寒穿着嫁衣踏进晋王府大门的时候——不,或许更早,早在他听到江寒被赐婚的时候,他就不在乎了。眼下有了光明正大在一块的机会,有了耍无赖也不会被赶走的机会,他怎么能不得意? 前方就是甘州城,甘州城里有一位皇子,洁癖又爱面子,总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偏偏,他的命好极了,成了江寒的丈夫,成了替代苏淮婴而做江寒终生倚靠的人。 这个人何德何能! 这样愤恨地想着,甘州城已经映在眼前了,城墙上站着一个雪白的身影,银白色的铠甲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5章 意料之中的吵架 正如江寒预料的那样,容慕之站在阔大宏伟的城墙上俯视大军入城,见到连接着江寒和苏淮婴的铁链的时候,眉头皱成了高高的山峰。 江寒就像没觉察到一样,在还没被甘州的副将安排好休息的地方的时候,先令手下小将去城中寻袁浪去了。 只一炷香的时间,容慕之便到了,比江寒预想的要早。 铁青着脸,穿着一身雪亮雪亮的铠甲,提着宝剑,容慕之踱步进来。 当初他刚一到甘州,就马上派人给江寒去信,想代替她去肃州,因为他有足够的能力和绝对的把握,让靖边王府在太子的打压下全身而退。他从没有不顾前程、不顾小人诽谤,费尽心力地为一个女人着想,没想到…… 没想到这个女人一口回绝了他,非但如此,还言辞疏离,完全把他当成与此事毫无关系的外人。 好意心领…… 当面致谢…… 可笑!他堂堂晋王殿下容慕之,竟然也有这么低三下四而灰头土脸的时候! 不是说不会来甘州吗?为什么还要来?不止来,还要带着这个青梅竹马一起来,拴在一起朝他炫耀,这分明是在打他的脸! 他已经提前得知了江寒遇刺的事,更加知道栓在江寒和容慕之手臂上的铁链名叫“一线牵”,但当他亲眼见到两个人并排而立的场面的时候,心中的愤怒和羞恼更加浓烈。 此情此景,容慕之很难不想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诗句,或者“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也应景。 他难道是打鸳鸯的大棒吗?真是岂有此理! 容慕之怨女一样地想:江寒的心果然是冰做的,一点也捂不热。他离京之前细致地为她善后,为她对抗太子、违拗父皇,凡此种种,却不能邀功一样地让她知道,不能宣扬出去,却让苏淮婴钻了空子。 原来给人的伤久久不能愈合,对人的好却让人忘得很快。 容慕之冷笑,像是在嘲笑江寒和苏淮婴,也像在嘲笑自己。 江寒想不明白,明明一心想着逝去的风晴色,为此不惜侮辱诽谤她,明明只将她当成被迫迎娶的仇敌,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揣度她,明明说好了各自安好、以后找机会和离的,这个容慕之怎么还会摆出一副“我的东西不许别人碰”的表情?难道只是觉得自己的妻子和别人离得近而觉得丢人了? 也对,若是风晴色在世,怎么会让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呢?以她的身手,会在转瞬之间击杀那些刺客。 江寒知道自己不如风晴色,但她不想让容慕之明确地提醒她。 一个狭小的屋子里,每个人都有个坎不能跨越,每个人都过得不如意。 “你们这个样子来甘州,是故意给我看的吗?大可不必,我很忙。”容慕之不无恶意地说。 江寒在苏淮婴发作前说了话:“殿下多虑了。我和苏公子不过是行军途中被人暗算,才被迫带上了这条打不开的锁。甘州城里有个锁匠,或许能打开它。您放心,我们打开锁之后就离开,不会给殿下添麻烦。战事结束之后,我自会向陛下请罪。苏公子不过是受了池鱼之灾,殿下大可不必为难他。”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袒护苏淮婴,容慕之的火气更是旺盛。这么久了,江寒这个女人,还是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 “不必为难他?他撇开河间王世子的身份,千里迢迢去雍州寻你,本王不该追究吗?他三番两次在众人面前舍命救你,本王不能过问吗?明知道你已经嫁入皇家,他还形影不离地追随左右,以至于被锁在一处,本王不该疑惑吗?这便叫‘为难’了,你对他可真上心啊。” 江寒忍着心口泛起来的恶心,说:“都说殿下是赏罚分明的帅才,治军严明,怎么卑职却不以为然呢?毫无证据便随意追究责任,这也是殿下的一贯作风吗?” 容慕之的恶意暴露无遗,不由得上前几步,“你是用什么身份质疑本王的?本王的王妃呢还是靖边王府的郡主?” 江寒扭过脸去不看他:“重要吗?” “不重要吗?哼,也对,堂堂寒郡主,运筹帷幄的西北野战军军师,战功赫赫,朝廷柱石,自该有些风流韵事供人谈笑,否则只是两句歌功颂德的话,岂不是太单调?” 江寒气得呼吸都急促起来。这个容慕之,在给人找别扭方面真是一把好手,三言两语就能气得人七窍生烟。她抬起头,与容慕之对视着,说:“殿下若是喜欢给自己身上泼些没有意义的脏水,卑职也没有阻拦的必要,毕竟殿下兴趣使然。只是若是牵连到无辜的人,卑职担心殿下会吃到苦头,想来河间王虽久不理朝政,也是有王爵在身的!” 好一个“卑职”,把她和容慕之的关系撇的干干净净,还要拿苏淮婴的家世威胁他。容慕之气得咬牙:怎么娶了这么个骨头硬的丫头! 在无数人面前,她坦然地和苏淮婴绑在一起,站在他的面前,却还敢威胁他,嘲笑他,岂有此理! 江寒从没有将他当成丈夫,就算在皇宫里的那些人面前。或许在江寒看来,婚姻只是交易,与情意无关。江寒的情意,只挂在苏淮婴的身上。 这么想着,容慕之心中的不甘又多了一层。他是皇子,万众瞩目的皇子,能与太子抗衡的皇子,却也是个自小少了宠爱倚重、颜面大于天的利益集合体。他自认为高贵的血统、身份和权力,在江寒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看重的尊严、礼节和体统,在江寒那里也行不通,他唯一动摇了的爱怜,也被江寒忽视,投入泥土中,踩进尘埃里。 既然这样,他若是退让了,岂不是让江寒以为他怕了、让她得逞了?那她将如何快活?她将以为他容慕之是个懦弱无能的人?对,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一步也不能退! 容慕之怒极反笑,忽然抽出自己身上悬挂的宝剑,在半空中翻了个剑花,最终将剑尖对准了苏淮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6章 君子城 肃州城外的一个名叫君子城的孤城,并不像甘州一样剑拔弩张。 君子城名字温柔,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西北边城,“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正是小城的写照。荒凉,萧索,很容易被人遗忘。 它“名不副实”,是因为一个故事,一个和靖边王府有关的故事。 靖边王府的首位家主、大荣朝的开国元勋,在这个不起眼的、与凉国接壤的小城,邂逅了他未来的夫人——狼女燕燕,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流传出一段人人歆羡的佳话。 相传年少威武的江舜卿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龙虎校尉,巡视边防时偶然发现了这个荒废破败的无名小城。 小城或许在很多年前是西北各国与中原通商贸易的落脚之处,因为风沙和缺水等原因而废弃。你能隐约发现街市的痕迹。从已经破损的牌匾可以看出,它的确兴盛一时。 可惜,都卷入了历史的沙尘里,只露出一个边角来,让人窥不透它的神采。 当时天下了大雪,天上地下被冻成一个冰坨子。江舜卿一行人虽找到了暂时落脚的地方,但到处都是深可没膝的积雪,想要返回营地,简直难如登天。 更糟糕的是,这里藏着一群野狼。 许是山坳的洞穴被大雪封住,狼群无法回家,只好留在这里。正愁没有食物呢,江舜卿他们便到了。 狼有百十来匹,人有十三四个。人想活命,似乎不大可能。 在人们吓得双股打颤、快要哭爹喊娘的时候,一阵刺耳的口哨声划破天际,让人和狼俱是一震,雕塑一般动也不动了。 吹口哨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她穿的单薄,衣着破旧,袖口、裤脚和胯骨的位置磨损严重,几乎能露出细嫩的皮肤来。她的手脚冻的通红肿胀,偏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映着刺目的雪,像是一对黑色的宝石。 她的头发冻得坚硬,偶有细碎的头发被寒风吹动,张扬恣意。她的头上绑着一根用碎布做的红色的发带,其他再无装饰。可就算那样,也掩盖不住她的野性和英气。 她站在高高的屋檐上,也不怕失足掉下来,露了一个脚趾的棉靴踩在残缺的覆盖了厚厚积雪的瓦片上,歪着头,俯视着江舜卿。 她在笑。 狼群面前,她竟然在笑! 她没有大家闺秀的多才多艺,也没有小家碧玉的温婉多姿,甚至称不上品貌端庄、顾盼多情。可就是那个笑,让江舜卿痴迷了一辈子。 她好似完全感受不到局势的紧张,看待狼群好似看待家养的小狗。更让江舜卿吃惊的是,她指着江舜卿,有些吃力又有些虔诚地问出了两个字:“君……子?” 她是在问,他是不是“君子”吗?她知道“君子”的意思吗? 江舜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最终,他点了点头。 没想到小姑娘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个纵身,从屋檐上跳下来,跳到江舜卿的面前,也闯入了他的心里。 小姑娘用非常不流利的话和江舜卿交流,江舜卿却觉得那简直比琴声更加好听。 女孩叫燕燕,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名字。她曾经是住在中原与西北各国交界处的百姓,后来因为各方征战,家园被毁,父母也寻不到了,或许已经离开人世。燕燕不到五岁的时候就成了孤儿,阴差阳错地被一头母狼叼回洞,成了狼的孩子。 有个中原人曾将她带出狼窝,教她说话习字,给了她七年的平静的生活,直到战争又起,那个中原人一贫如洗、贫病而死。 燕燕又被狼群收纳,把狼群当成了家。 初见江舜卿,燕燕想到了多年以前,养父说过一句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时间过去那么久,她记不真切了,却任性地觉得,“君子”这个词,就该放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 再然后,燕燕将江舜卿带出了君子城,让他成功回到了营地;江舜卿呢,将燕燕带出了狼群,给了她一个完整的人间。 多年以后,辅佐新君建立荣朝的江舜卿早已消磨了少年模样,但牵着燕燕的那只手,片刻也不敢松动。 君子城,是江舜卿主持修缮的,名字自然也是他起的。他将它建成了一个军事堡垒,成为拱卫肃州的武器。 此时站在城墙上、腰带上挂着“河清”“海晏”双刀的江宏,虽没有先祖当年的惬意,至少没有手下将士们想象的那么苦闷。他正在迎着日头打磨一个精巧的玉笛。 端木磊将军提着长刀走来,步伐稳健,如移山推浪,气势非凡。 这步子江宏再熟悉不过,眼珠都没转一下,继续摆弄他的小玩意儿。 “王爷。”端木磊唤了一声。 江宏仰头致敬:“端木叔叔。” 在军营里,江宏称呼端木磊的军职,但私下里,他很敬重这位陪着他父亲南征北战的骁将,所以称呼他为“叔叔”。 端木磊不好意思应答,纵横沙场三十多年的老将,站在小元帅身边,竟有点不大自在。 江宏低头摆弄了几下即将做好的玉笛,没有等来端木磊的的话,将玉笛收起来,抬起头,问:“叔叔寻我有事?” 端木磊干咳了一声,说:“没啥事儿,怕王爷无聊,来跟你解解闷。” 江宏一笑,说:“是来开导我的?——端木叔叔也觉得我该生太子的气吗?” 端木磊又咳了一声,打哈哈说:“有什么该不该的——嗐,别往心里去!” 江宏把玉笛藏进怀里,远眺着茫茫的群山,迎着刺目的阳光,说:“太子之前对我极其殷勤,想把靖边王府拉入他的阵营里去,谁知道陛下让姐姐嫁给了晋王,让他的计划泡汤。他给我使绊子也是正常——其实想想也不错,虽然离开了肃州,但是我们能够在君子城驻军。这是我靖边王府兴起的地方,我很小的时候就向往这里,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虽是来安慰的,但原本就存了闷气的端木磊也不得不脱口而出:“可是他没安好心。这里是应战凉国人的第一个城池,王爷你身上还有伤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7章 憧憬 太子容敬之到达肃州的第一天,就以靖边王府军仪懈怠为由,将他们“发配”到了君子城。江宏虽伤势未愈、还发着烧,却一点没有讨价还价,爽快地带着兵马执行了命令。 三军统帅阵前带伤带病,乃是兵家大忌,会影响军心,更何况还在君子城这个孤城之中,所以靖边王府上下,都认为江宏这个不满十八岁的将门之子,心情一定不会舒畅。 可各位也看到,他几乎并不在意。 江宏说:“当初对战北狄人的时候,因为我一时不忿,言语中怠慢晋王,惹得王府和晋王府势同水火,若不是姐姐出奇谋,在一线天全歼北狄援军,不知道陛下面前,会得什么罪责。吃一堑长一智,争一时之气的蠢事,我是不能再做了。” 一个孩子竟有如此气量、如此见识,不得不令年近半百的端木磊有了不小的震动。 江宏又说:“凉国人为何突然与我朝交恶,到现在我们也没明白,这件事很让人在意。听说我朝有不少人或明或暗地去探查消息,几乎都死在了边界线上。我们虽暂时稳住了阵脚,却并没有摸清北狄人的门路,何况他们连续好几天没有动静,我总觉得他们在琢磨后招。” “兄弟们也深以为然。” “所以啊,呆在肃州我不放心,倒不如来君子城,还方便探查对方行动。再者说,太子对兵法并不熟悉,常年在京城,对于此战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若是呆在他身边,不知道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任务需要咱们卖命,离他远一点反倒干净。好处这么多,我为什么要生气?” 句句在理。 端木磊重新恭敬地施了个礼,由衷赞叹:“王爷见识在我等之上,末将受教了。” 谁知道江宏大手一挥,笑呵呵地说:“叔叔不要夸我,我都是跟着姐姐学的。” 唔,靖边王府的军师,自然更是出色呢。 “哎,想来姐姐知道我被凉国人偷袭,定然担心的什么似的,不管不顾地往这里赶。京城里那么多人盯着她,不知道又要存心给她找什么腻歪!”江宏说。 端木磊开解道:“有晋王殿下在,朝廷上的人应该不会太放肆。” “他?”江宏冷笑,“他就是姐姐最大的麻烦——容慕之那张不可一世的脸,我想起来就烦!” 虽是孩子话,却也不错。江寒和容慕之的婚事,时至今日依然是靖边王府上下将士梗在喉咙里的骨头,吐,吐不出,咽,咽不下。 眼见江宏脸色暗淡下去,端木磊有心换个话题调节一下病中的江宏的心情。他瞧着江宏怀里露出一角的玉笛,问:“末将从没有见过郡主吹过笛子,王爷做的笛子是给谁的?” “这个……”江宏果然立刻抛下了郁闷的心情,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玉笛上。只是他言辞含糊,眼神躲闪了几下,又将玉笛藏的更深。 这倒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端木磊终于拿出了一个做长辈的派头,穷追不舍地问:“难道是给……嗯……” “将军被乱猜,当然是给姐姐的!”江宏的脸有了红晕。 将“叔叔”改成“将军”,明显是急了。这个时候不刨根问底,岂不是吃了大亏?端木磊笑了,说:“曲绍那个老东西,胡子里长了一张脸,黑得赛锅底,长得比钟馗还丑,怎么有那么一个漂亮的女儿呢?把我们靖边王都迷住了!” 江宏急了,左右瞧了瞧,拉住端木磊的手臂,带着命令的口吻请求道:“端木叔叔,你小点声,八字还没一撇呢!” 谁知道端木磊更加嚣张起来,朗声说道:“是嘛,那就好办了。不瞒王爷,我家那混小子去年就求我,要我向曲绍家提亲。要不是这一连的仗,我怕是聘礼都下了。等这场仗打完了……” “铁娃?铁娃才多大,你就给他求亲?他不是想进野战军吗?他成了家还有上进心吗?!”江宏红着脸问。 “他只比王爷您小一岁,怎么不能议亲了?——还有啊,您别叫他铁娃了,他都多大了?郡主早就给他起了名字,叫鸣冲,端木鸣冲。郡主还夸过他枪术很好呢!”端木磊越逗他越上瘾。 “曲姑娘同意了?曲将军怎么说?”江宏急切地问。 “这个嘛……” “啊?” 端木磊再也绷不住,朗笑起来,说:“曲姑娘十分豪爽,将我那个冒冒失失的混小子一脚踹了出来,还笑话他说,连西北野战军的白虎营都选不进去,怎么敢登她家的门?混小子听了这话,回家没日没夜地练功夫,发誓今年一定进白虎营——你说我训了他这么久也没起色,人家姑娘怎么有那么大的能耐呢?” 江宏一边脑补着端木鸣冲被踹出门的一幕,一边认真地回想自己有没有在曲姑娘面前出过丑而被她记恨,思路乱七八糟,倒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了。 端木磊说:“说起来,人家曲姑娘人又漂亮性格又豪爽,比京城里扭扭捏捏的丫头们好多了,怪不得能入王爷的眼呢!” “我……没有……”江宏小声嘟囔。 “那断云剑怎么会在她的手上?那可是江家开国先祖手上传下来的宝剑!”端木磊明知故问。 他竟然也知道!江宏还以为这件事只有姐姐察觉了呢。 还有什么可瞒的?江宏终于“缴械投降”,说:“都逃不过叔叔法眼……” 能代替江听白见证江宏的幸福时刻,端木磊是发自内心的高兴的,比自家儿子成亲都让他觉得快意。他想,若是郡主也能有这样的好归宿,该多好啊。 端木磊问:“郡主知道这件事了吗?” 江宏有些羞,扯着嘴角笑了笑,说:“姐姐说,已经准备好了聘礼,到时候她亲自去曲将军府上提亲。” “好!”端木磊兴奋地拍起手来,一身的铠甲哗啦啦直响,“等灭了凉国,靖边王府就要双喜临门了!老王爷在天有灵,一定会高兴的!哈哈哈哈……!” 灿烂的阳光下,一位络腮胡子的长者提着大刀仰天而笑,一个年轻的将领摸着一支温润精致的玉笛扭捏地笑了笑,而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也跟着大笑起来。 君子城的城楼上,憧憬着美妙的未来。 甘州城里的气氛可没有这么轻松。容慕之的剑抵在苏淮婴的咽喉处,像对待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他的眼中泛着血红色,宛如一头被夺了食物的猛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8章 逼迫 容慕之就是有那么一种性格,倔强、骄傲、好胜心强。那是许许多多的岁月里,风晴色扬着下巴调教出来的,是风晴色让那个曾经瘦小无助的孩子变成了威严的男人。后来风晴色死了,他便好似浑身包裹上了一层坚硬的壳,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偏偏藏在里面的血肉柔软又敏感,一旦受了外界的刺激,他便伸出满是鲜血的刺,不管不顾地刺向对方。 尽管这是一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 他敏感地以为江寒在向他发起挑战,挑战他的颜面,挑战他作为丈夫的尊严。 容慕之笑着,看似恣意,却给人一种无助的沧桑感。他抽出自己的佩剑,在半空中耍了个剑花,力道十足,然后将剑尖对准了苏淮婴:“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本王。本王再不济也是个皇子,再怎么上不得台面也有皇族血脉。苏公子乃是河间王世子,为维护皇家尊严,有些误会需要趁这个机会澄清一下。” “荣慕之!”江寒发了狠地喊他。 苏怀婴意料之外的镇定,容色未改,悠悠地问:“殿下想让草民做什么?” 容慕之不顾江寒的警告,说:“苏公子,如果这把锁打开了,你是不是还要跟着我的王妃去前线救援靖边王呢?” “草民受靖边王委托、太子殿下委派。职责所在,自该尽力。”苏淮婴迎着宝剑的寒光,坦然说道。 “很好,”容慕之说,当然,听他的语气、看他的表情,谁也不会觉得“很好”。他调整自己的呼吸,放缓自己的语速,道:“开不开锁的,眼下也没什么所谓了,有一件事更加重要。苏公子,这三军阵前都是没什么见识的粗人,若是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出去,总归不好。所以……” “嗯?” 容慕之将剑从苏淮婴的喉咙上移开,转而将剑插进土地里,力道之大,以至于尘土迸飞:“所以,为了本王王妃的名节,还请你自断此臂以证清白。或许看在苏公子为靖边王府一路奔波的份上,本王会上奏父皇,不追究河间王府冒犯之罪。” 一条手臂?自证清白? 分明是让他死! 容慕之是在威胁,用靖边王府的名誉和河间王府的性命做威胁! 场面有一时的停滞。 “容慕之,你疯了吗!你这是……”江寒心中一阵恶寒,她发现自己在面对容慕之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的时候,总是难以控制自己,让自己变成一个被情绪左右的傻子。 容慕之反倒语调轻松许多,他看着江寒,自然地打断江寒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苏公子尚未有任何表态,晋王妃着急辩解什么?” 苏淮婴依然比江寒平静许多。他一个手被锁链锁着,只好用那条受了伤的手臂握住了插在地上的宝剑。他举动轻缓,好像手里握着的不是能要他命的剑,而是一支能描摹仕女图的毛笔、一杆能吹奏江南曲调的萧管、一把题着美人词的折扇。 江寒知道,容慕之没有开玩笑,苏淮婴也没有。 所以她试图阻止一切的发生,她想去抢夺那把剑。 可容慕之如何能让?他一把抓住了江寒的手腕,轻轻一带,便将她整个人丢在了一旁。她手腕上的锁链随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扯的苏淮婴也身形一晃。 “容慕之,求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不过短短一会儿的时间,江寒由悲转怒,由怒转忧,由忧转为了哀。 在容慕之不信任的眼里,江寒的任何举动、任何语言都有挑衅的意味。这种挑衅可能会给苏淮婴带来更大的伤害。可她真的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向更坏的方向发展。 容慕之也在进退两难中饱受折磨。 江寒总说容慕之疯了,容慕之自己也感觉,自己的情绪非常不正常。这种不正常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或许可以追溯到他为了风晴色的遗物而掌掴江寒的那一天,或许更早,在她忍受着滔天的侮辱嫁进府的那一天,或许……或许更早,在第一次亲眼见到她的那一刻。 但他不愿承认,也不希望江寒看出来。 当然,也不想让江寒以外的人看出来。 他原本还藏得好好的,只要苏淮婴不出现就不会泄露。可苏淮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面前,毫不隐藏对江寒的情谊,这让他真的难以控制了。 总想置身事外却绝不可能置身事外的苏淮婴双手用力,拔出了那把宝剑。他是几乎没有碰过兵刃的,虽然生活在将门之家。 他的父王战功赫赫,他的祖父、曾祖也都是纵横沙场的不世英豪。可他偏偏不被允许触碰兵刃,在书卷中逐渐长大,求得功名。 都是因为皇权斗争,都是因为人心叵测、君威难定。 他本以为自己这个样子,就能达到父王的希望,避开皇权的威势,避开命运的摆布,谁知道,命运还是不能善待他,在他一次又一次错过江寒之后。 既如此,那就让他在临死之前为江寒再争一次。 他抬起眼睑,目光灼灼地正视着容慕之,说:“殿下想要草民一条胳膊,草民哪敢不给?只是,草民给了这条胳膊,殿下的火气就消了吗?殿下的面子就挣了吗?殿下心里不敢示人的情意……就能被接受了吗?” “你……”容慕之眉尖微蹙,心中忽然没了着落。他对江寒的感情,到底还是被苏淮婴看透了。 可被推在一旁的江寒,却浑然不知。 苏淮婴:“草民不知道晋王殿下为什么总是怀疑寒郡主,当初风将军被刺杀是这样,今天见到郡主与草民在一起也是这样。若是草民一死能解开殿下心中疑惑,草民死得其所。只是草民想问殿下一句,你这样对待郡主,可心中无愧?” 有没有愧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算是什么身份?!容慕之握紧了拳头。 苏淮婴双手抱着宝剑,砍的却不是自己的胳膊,而是脖颈。 自知必死,他是不想哀求怜悯的。 他和江寒的性格相像极了。他的皮肉是温软的,五脏六腑却是坚硬的。 这种相似性更让容慕之恼火,所以在江寒想要扑上去救苏淮婴的时候,容慕之果断地截住了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9章 救星 恰在这个水火不容、剑拔弩张的时刻,门外传来亲兵卫的声音:“晋王殿下,寒郡主,袁浪到了。” 袁浪的出现对于江寒来说简直是救世之星,紧张的气氛有一瞬的停顿。 但怒意正盛的容慕之对着门口骂道:“滚!什么袁浪,滚远点!” 与此同时,苏淮婴抱着宝剑,对着自己的脖颈决然地砍了下去。被容慕之钳制着的江寒几乎能想象到鲜血溅到脸上温热却恐怖的感觉,她哭喊出来:“苏淮婴!” 宝剑上沾了血,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四溢。苏淮婴的脖子上受了伤,好在口子不大,没有伤到要害。而他手上的那把剑,此时已经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上。 那个不速之客的身份,是在场无论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因为他在朝廷上、在荣朝,存在感太弱了。 可他能站在这里,又一点都不违和,因为整件事情,偏又和他有关,确切地说,他也是被无辜卷进来的倒霉鬼。 如果没有这次与凉国的联姻,如果凉国没有突然撕毁盟约、进攻荣国,那么,眼前的这个人应该还能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隐藏着自己的锋芒,甚至很多人,应该已经忘记他了。 永平王容启,当今圣上的堂弟。 他的个子不高,却并不代表他不精神。与荣慕之不同,他有一张圆乎乎的脸盘,有一对笑眯眯的眼睛,快五十岁的男人,脸颊上竟有个酒窝,总给人慈祥的感觉。可惜的是,前些日子他失去了自己的掌上明珠,鬓边忽的多了许多白发,眼角也爬上了几条皱纹。 这位一直故意隐藏自身以求自保的父亲,到头来还是没能保全自己的骨肉,不得不让人感叹一声,世道艰难,命运无情。 他不是一个人闯进来的,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 这个孩子,江寒曾经和荣慕之提到过。 小男孩名叫容辞,也是圆脸,与以往白白净净的皮肤相比,这次见到的他黑了瘦了,又不像是一般孩子长个子那么简单,好在还算精神,不至于让人误会他生了病。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比父亲的要明亮许多,即使低垂着眼睑,也不能让人忽略它们的光彩。 容辞身上套着一套普通士兵的铠甲,虽大小有些不合适,却不影响他的英气。 就算是在场唯一与永平王府打过几次交道的江寒,也因这两个人的闯入和举止惊诧不已。她从没有见过这样满是锋芒的父子俩。 容启没有等待任何人的通禀,堂而皇之地冲了进来,出手如闪电一般果决。他先徒手握住了苏怀婴用作自刎的宝剑的剑刃,因苏怀婴下定决心自刎明志,力道很大,以至于立时割破了容启的手掌,鲜血蓦地冒了出来。 但容启没有吭声,神色一如刚刚大步闯进来时一样,似乎那只破损的手掌,根本就不属于他。 趁苏怀婴发愣的瞬间,容启将宝剑抢在了自己的手里。 屋里的其他三个人,都不知道该作何表示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江寒。她挣脱了荣慕之的束缚,来查看苏怀婴的伤情,确认苏怀婴只是受了皮外伤,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珠,转而对着容启就要撩衣下拜,以示感激:“深谢永平王大恩!” 容辞此时带兵来甘州支援,或许只是巧合,但在如此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在失去理智的容慕之面前救下挣扎于生死边缘的苏淮婴,这就不是一个“巧合”说得通的了。 他一定在外面站了许久,静静地等待三个人的决定。这个决定不仅关乎儿女私情,更关乎三座王府、满朝安危。 所以,一向用逆来顺受伪装自己的永平王容启,在危机关头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打破了三个人的僵局,并借此给了容慕之重新选择的机会。 所以江寒才万分感激他。 容启及时搀扶住了江寒,使她不至于在众人面前为别人的过失而叩头失仪。 容启亮出自己一贯的微笑,如今看来,这张脸像极了藏了心思的狐狸。他说:“寒郡主这是做什么?姑娘家身子弱,小心哭伤了身子。” 语气轻巧,好像刚刚险些发生的你死我活的惨剧只是一场幻觉。虽不能立刻解决三人之间的纠葛,至少能保全江寒身为三军统帅的颜面。 容慕之和苏淮婴也反应过来,齐齐向容启行礼问候。永平王父子回礼寒暄。 再清算“一线牵”的账就不合时宜了,所以之前的话题勉强算是告一段落。但是这副模样也不好商谈事宜,更何况容启的手受了伤需要包扎。 于是,屋子里的几个人各怀心事,请医官的请医官、请锁匠的请锁匠,用短暂的忙碌掩饰各自的难堪。 不得不说袁浪手艺实在神奇,即使是初次接触“一线牵”这样的锁链,也只是钻研了一盏茶的功夫便破解了。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一线牵”解开了。 受了赏,袁浪欢欢喜喜地告辞离开。 沉重的铁链解除了,但恢复了自由的两个人,却没有料想中那么心情轻松。 有锁链,他们还有并肩而立的借口,哪怕那是不被世俗容纳的可笑的相守,也能给人一种相互偎依的安慰,好像存活于世间有了新的意义,有了为自己活一次的任性。即使是假象,也被包裹着幸福的糖衣。 江寒不会忘记,苏淮婴在刺客的兵锋面前为了她而舍生忘死;苏淮婴也不会忘记,江寒在三军阵前指挥若定和铁血柔肠。 那都得益于一条从天而降的锁链。 可现在,它被人剥了下来,从他们的身上,也从他们的生命里。 岂能不让人遗憾,不让人恼恨,不让人心绪凄迷、柔肠百转? 罢了,罢了,心中呐喊无数次,也不能让那个人明白自己的心意。 简单做了修整,江寒、苏淮婴各自怀着相同的心事返回帅帐。那里坐着已经包扎好了手上伤的容启,站着脸色铁青的容慕之。 这三个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容启和容辞即将告诉他们的那些消息,让他们往后短暂的余生,都沉浸在痛苦之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0章 晚了…… 等各位暂时放下私情,落了座,容启才露出一点焦急的神色。他已经忍了许久,只是唯恐时机不成熟,惹来了麻烦。 容启说:“自从小女在和亲路上被凉国人杀害,本王一家人都伤心不已。本王只有这一个女儿,说句有违恩义的话,本是舍不得放她去和亲的。只是……哎,到底是害了她的性命。”说着,他的眼圈又红了。站在他身边的容辞更是垂下泪来。 这是晋王的提议、陛下的决定,所以在场的人都不好发表什么议论,只是垂首无言。 等整顿好了心情,容启又说:“本王与各位一样,也想不明白凉国与我朝百年修好,这次更是结盟结亲的好机会,为什么突然撕毁盟约、奇袭我朝军队?本王前前后后派了好几拨人去查探,或者无功而返,或者……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消息,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对于这个问题,荣朝的所有人都好奇。放着好好的太平相处不要,没仇没怨的,凉国为什么要这么做?百年前凉国立国,与驻扎在荣国边境的靖边王府第一任家主江舜卿有八拜之交,并订立盟誓,世代交好,永不背叛。如今的所作所为,岂不令天下人耻笑凉国言而无信、背祖忘宗?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 不要说容启,就是晋王乃至陛下,也前前后后派了三四拨人去凉国调查情况,但能留着半条命逃回来的寥寥无几。派出去的细作们都说,凉国边境看管的实在是太严,什么消息也没能打探出来。 越是这样,越说明里面有让人在意的事。 于是容启说:“为了给小女一个公道,我没有放弃。犬子容辞自告奋勇,说要亲自闯一闯这凉国边境。” 容辞?这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 容慕之替在场的其他人问出了问题:“王叔让容辞去了?这么危险,怎么能让他去?” 不等容启回答,容辞已经站了出来,说:“为公为私,我都该去。” “可是你太小,没有自保的能力。” “所以我才能让凉国人放松警惕。我扮成了混迹在凉国和我朝边境的乞丐,成功进入了凉国。” 好胆量!好头脑! 人们心中一阵喝彩。 容慕之问:“结果如何呢?你可探查到了什么?” “嗯,凉国的确发生了大事。”容辞说。明明还是个小孩子,脸上却带着与年纪极不协调的老成,好像经受了许多磨炼。 在众人的注视下,容辞严肃地说:“各位应该知道,凉国皇帝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尚无亲政资格,性格又软弱怕事,政事由皇叔李殊酬暂理。当初来求亲,也是李殊酬的主意。他的正妻是我朝皇室之女,他对我朝一向友好。” “所以凉国忽然与我朝反目,才更令人费解。凉国小皇帝登基的时候只有七岁,大权落在外戚洛风手里。洛风有谋逆野心,李殊酬便以皇叔身份向我朝求援。陛下借兵于李殊酬助其平叛,杀洛风于听政殿,凉国政局才终于稳定下来——难道他们朝中发生了政变?”容慕之说。 “没有那么简单,”容辞回答,“当年,洛风的小儿子在流放途中失踪,李殊酬追查了许久也没结果,逐渐放弃了寻找。谁能想到,洛风的儿子洛河在这十年之中更名换姓,藏在我国,逐渐谋求时机报仇。如今突然回朝复仇,势头之猛,令朝廷内外无不咋舌。” “更名换姓?” “是。这个人寒郡主认识,他在我朝的名字叫做沈兴棠。” 沈兴棠?江寒和苏淮婴俱是一惊。这不正是当初温鹤南留给靖边王府的两个孩子之一吗?另一个叫刘巳非,乃是刺杀风晴色、栽赃江寒的凶手! 苏淮婴不禁说道:“当初陛下派去帮助凉国平叛的主力正是西北野战军,所以他的首要目标,就是报复靖边王府!怪不得……” 怪不得凉国人对靖边王府的布局如此了如指掌,怪不得他们处处针对江寒,让一切假证据做的天衣无缝! 原来他们对靖边王府乃至整个荣朝的报复行动,早在十年前就开始了。 容辞肯定了苏淮婴的判断,说:“沈兴棠回到凉国之后,秘密联系当年洛风的旧部,并突然发动宫变,将李殊酬杀死,还派出刺客,灭掉了好几家忠于李殊酬的大臣。现如今,沈兴棠——也就是洛河——已经完全掌控了凉国的朝局。” “所以,当初在长安街上刺杀寒郡主和日前偷袭靖边王府驻兵,都是洛河指使的?” “这还远远不够,”容辞说,“为了迷惑我朝,尤其对靖边王府隐瞒凉国朝局,对靖边王采取针对性的军事行动,洛河快速封锁了边境,不让任何消息走漏出去。凉国已经有二十万兵马压境,就算有郡主带的援军,也难以和他抗衡。所以,靖边王府——危矣!” 竟是如此! 洛河对靖边王府下辖军队尤其是西北野战军了如指掌,而我朝对凉国一无所知,两军对垒,兵马相差悬殊,哪里还有胜算?! 江寒的手在颤抖,她稳住心神,说:“我这就致信肃州,让宏儿早做准备。” “晚了,”容辞不无遗憾地说:“靖边王现在不在肃州。” “什么?”江寒震惊。 “他被太子殿下派去了君子城。算算时间,差不多已经遭到了凉国军队的突袭……” 容辞说的没错,上一刻还带着羞意憧憬着未来的年轻的靖边王江宏,忽然察觉到小城周围的状况非同寻常。 君子城是一座孤城,又小又单薄,时常能听到野狼的嘶吼。荒凉,野性,人迹罕至。因为水源枯竭,就连商队都不喜欢走这条路。若不是当年江舜卿为了驻军,在这里挖了一口井,怕是整个城池都不在了。 所以,往常这个时候,最是动物活跃的时候。站在君子城的城楼上往下看,你时常能见到掉队的衰老的野狼和叼着血淋淋的骨头和肉的野狗和豺。 但今天,安安静静,什么多余的声音都没有。 “今天怎么这么安静?”江宏随口说。 端木磊陪着江宏地四下扫视一眼,回答:“静得让人心里发痒。” 阳光透过沙尘,照耀着苍茫的土地,让每一寸土地都放出刺眼的光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1章 报复 江宏的听觉极好,之前在大同郡的时候就发挥过很大的作用,再加上常年在战场上锻造的韧性和对杀气的敏感,他简直成了战争的预警器,就算江寒和久经沙场的老将端木磊,也不得不佩服。 所以端木磊问:“有些不同寻常。让末将带一队人马去探探周围情况。” 江宏竖着耳朵又用心听了听,越发觉得怪异,便对端木磊说:“小心点为妙——早去早回,若是遇到麻烦,须尽早脱身。” 端木磊应了一声,转头点了一百兵马,出城巡查。 时间过得真快,天渐渐暗下来。天边的余光还倔强地残存着不愿离开,黑夜却更加肆无忌惮,张开大嘴巴把一切都吞噬干净。 四周还是寂静无声,偶有飞鸟经过,也不作片刻停留,呼啦啦飞走了。 快一个时辰了,端木磊还是没有回城。不只是他,他带出去的骑兵兄弟,也没有一个回来的。 江宏深刻意识到,出大事了! 眼下怎么办呢? 再派人查看情况吗? 端木磊都不能全身而退,纵观君子城里的其他将领,难道谁比他出色?而且对方可以把事情做得悄无声息,准备得一定极其充分。 坚壁不出吗? 君子城是个小城,也是个孤城,水源缺乏,粮食也不足。它就像乌龟的壳子,看似坚硬,实则难以坚守。若是敌人围而不攻,这个地方将是人间地狱,再无生机。 向肃州求援吗? 这倒是个解决办法,但太子能不能派援军来呢?若是不能,不止消耗人力,而且让城中兄弟怀着渺茫的希望死去,岂不又是一种折磨? 江宏思来想去,有了主意。他马上调来两拨侦察兵,让他们分别去肃州和甘州求援。身在肃州的太子争强好胜,若是知道江宏同时向甘州的晋王求援,就算是为了压晋王一头,想来也会有点表示的。至于甘州,容慕之虽与靖边王府关系尴尬,但就这个人而言,他也是战场骁将,不会因为个人恩怨而袖手旁观。 当然了,甘州距此路途遥远,救援不一定及时,但若敌人想通过围而不攻的方式迫使西北野战军投降,那就不用太在乎路途的远近了。只要甘州骑兵能在五日内到达,君子城的危机就会迎刃而解。 为了防止凉国人提前埋伏在求援路上截杀士兵,江宏亲自点了五十位勇士,命他们从君子城东城门涌出,以扇形的方式飞速行动。 期间有年轻的将军质疑江宏是不是多疑,不如再派人出城一趟,或许端木磊被什么事绊住了,很快就能回来。江宏固然希望事情如他想的那样简单,但丰富的战斗经验告诉他,绝无可能。 身在甘州的江寒在收到容辞的消息的时候,再也撑不住她苦心维持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表情了,她甚至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觉得双腿因为被抽干了力气而颤抖,以至于让她整个人都头重脚轻地瘫倒在地上。 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的骨肉至亲,她相依为命的弟弟,他那个代表着整个靖边王府荣光的年轻的家主,她的天,已经深陷在凉国人险恶的布局之中,像是身处泥潭,走投无路。 她该怎么破局?她该怎么向老天爷乞求,乞求留下江宏的性命? 他还那么小,还不到十八岁啊! 想办法,想办法,想办法…… 江寒的心弦紧绷着,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应对远不可及的战事。她的头上立时沁出一层冷汗。脸色也变得苍白。 容慕之很想安慰她,甚至想代替她去经历那种煎熬。他当初失去风晴色的时候也是这样,无能为力,万念俱灰。 但他站在原地,生生忍住了这股冲动。在江寒面前不暴露他的真实情感,是他此时认为最正确的事,对江寒和风晴色都好。 苏淮婴没有那些顾虑,或者说,对江寒的关心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强烈。一心为江寒好,急她之所急,乃是他短暂生命中最愿意做的事。 最愿意做,且不吝与让别人发现。 苏淮婴单腿跪在江寒面前,用残损的手臂支撑着她。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陪着她,等待她的决定。 对了,有办法! 江寒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脸泪痕。她胡乱抹了一把脸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双腿没有力气,她险些跌回原处,幸好苏淮婴用他那条还算完整的手臂扶住了她,才不至于让她丢丑。 她什么也顾不得,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把容慕之的呼喊抛在脑后。 “上马!出城!”江寒撕心裂肺地喊。 苏淮婴完全不了解江寒的计划,但他什么都不问,只是拖着受了伤、体力不支的身体,一步不敢遗落地紧紧跟随她。他此时除了陪着她,什么都不愿做。 西北野战军的效率极高,就算不知道任务为何,也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转眼间,战马已经牵出了马厩,马背上多了一个个英武勇猛的战士。 容慕之终于在江寒即将跨上战马的时候拉住了她。带了焦虑和火气,他发了狠地拽住江寒的手腕,大声问道:“做什么去!你想怎么做,告诉我!” “围魏救赵!凉国人最重家世门第,自然尤其看重家族血缘。所以我要进攻凉国国都,逼那些位高权重的凉国将军撤退,逼洛河撤退!”江寒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充了血,红得让人害怕。 西北野战军的将士们已经上了马,战马嘶吼,马蹄凌乱,扬起一阵尘沙。 “君子城距离甘州尚且需要五日路程,去凉国国都,你疯了吗!”容慕之认为江寒已经关心则乱了。两军阵前,元帅若是头脑不清楚,还打什么仗? 江寒试着甩开容慕之的钳制,可惜以失败告终,她忍着火气回答他:“从甘州一路向北,借北狄取道向西,有一条路非常近,一天半即可到达。凉国出兵二十万,如今国内防御空虚,我可以直接切断他的后备补给,宏儿的危机或许就能解除。” 此时此刻,还有能力想出如此绝佳的策略,不得不让人佩服。可容慕之脸色铁青,吼道:“你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2章 自以为是 江寒口中的那条路,别人不知道,但见多识广、与各国厮杀惯了的容慕之怎么能不知道?那条路叫“狼道”,不是“走廊”的“廊”,而是“野狼”的“狼”。换句话说,对于荣国人来说,这是一条死路。 狼道不属于荣国,它在北狄境内。正如它的名字,这条被重重山岭包围的路上到处都是狼窝,到处都是狼群,若是胆子大,你靠近一些,甚至经常能看到狼群相互吞并鏖战的场面,那比人间的战争要惨烈百倍。 所以,不只是商队,就是寻常军队,也不敢从这里经过。这里是地狱,是噩梦,是罪恶和野蛮的滋生之地。 那你要问了,寻常的军队不敢靠近,西北野战军难道也不敢吗? 不是不敢,是不能。 这里不允许别人经过,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里是北狄皇室的圣地。 相传北狄开国第一位可汗,幼时命运坎坷,被家人遗弃,丢在了这里。好像接受了神明的庇佑,这个走路都不利索的孩子竟然没有被狼吃掉,而是活了下来,幸运地被一头狼王亲自养大。 这个孩子自认为有狼的血液和狼的精神,并受到神的点化,在他重新回到人群中,被人们奉为神明的儿子,尊为可汗,北狄朝廷便在这个赋予了神化色彩的故事里,绵延了二百多年。 所以,按照北狄人的习俗,无论是可汗、王子还是马奴、乞丐,无论是年长还是年少,死后都需要把尸体运送至狼道举行天葬。据说只有这样,生前的罪恶才能得到宽恕,下一世才能投身好的人家。 由此可见,就算江寒能够率领勇敢的野战军抵达狼道,也不会被允许进入。靖边王府与北狄斗了一百年,北狄人恨不得吃了靖边王府每个人的肉、喝掉他们的血,怎么会让他们踏入圣地? 可江寒提出来了,这只能说明,她要和北狄人拼个你死我活! 这个蠢丫头! 江寒是一刻也等不得的。用尽全力推开容慕之,江寒带着哭腔吼道:“谁也不能阻拦我!人挡杀人,佛挡……” “你要杀我?!”容慕之皱眉,说。 “你敢拦,我就敢杀!”江寒狠心地说。 果然薄情! 容慕之笔挺的肩膀终于塌了下来,他后退了一步。 江寒好似得了恩赦,朝自己的战马奔去。 “江寒!”容慕之大声喊道。那声音非常浑厚,微微带了些乞求的悲伤。 江寒竟真的停住了步伐。 对情况完全不了解的苏淮婴在距离江寒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待着,没有表露他任何的担忧和焦虑,甚至初入战场的胆怯,也被他死死地压制着,不许它冒头。 容启父子虽然也走出了房门,但站的很远,好像两个过路人,不愿打扰别人的生活。 容慕之面对着江寒一点也不宽阔的后背,说:“靖边王府和北狄战了一百多年,仇深似海,不经历一场恶仗,你是没有办法度过狼道的。耗费时间又耗费战力,岂不是赔本的买卖?——让我去。” “你?”江寒转过头来,语气满是不屑,“靖边王府与北狄人有仇,难道晋王和他们是朋友?陛下派你驻守甘州,你不守了?何苦来哉?” 容慕之回答:“我自然也和他们不共戴天,但是你不要忘了,之前我们与北狄作战,迫使他们签订盟约,称臣于我朝。我和他们的几个可汗都打过交道,他们欠我的战马还没还清呢。” 这回该江寒莫名其妙了,她说话毫不留情:“怎么,你想跟他们谈条件?异想天开!” “我异想天开?!”刚刚把火气压下来的容慕之重新暴跳如雷,“敢跟他们谈条件是因为本王手里有他们不能拒绝的条件!” “什么条件?” “风晴色!” “?!”江寒的心,狠狠震动了一下。这么久没有在容慕之的嘴里听到的名字,依然是江寒心里最大的伤疤。 容慕之的音量再也控制不住:“除了战马,我向他们索要刺杀晴色的凶手,他们至今没有交出来。大不了我免了他们一切赔偿,让他们让路!” “你以为你是谁!”江寒的声音比容慕之并不小,“你只是一个小小的皇子,不是储君更不是天子!敢随意免除他国赔偿,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我为的是谁你不知道吗?江寒,不过是一条命,只要你需要,送你便是!” “你……”江寒有一瞬的错愕,“我不要你的命!” 容慕之将自己随身的宝剑举到江寒面前来,说:“你若是真的想救你弟弟,就别婆婆妈妈的。你我都留着一条命,以后回了京城,恩也好,仇也罢,有的是时间算!” 容慕之说的决然,江寒搜肠刮肚想出来的推脱的借口,到底没能说出来,只在临行之前,在他的耳边低语了一声。 五味杂陈的容慕之瞧着江寒跨上了战马,却在临行前调转马头,俯视着他,问:“擅自离开甘州,将来在陛下面前,你打算怎么脱罪?”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临时调度,父皇难道会因为这个杀了本王?有王叔替我守着甘州,岂会出错?”故意显现出轻松的模样,其实容慕之此时一点都不轻松。 好在收到江寒眼神询问的永平王容启,向江寒回复了一个安抚的表情。 再不敢赘言,江寒双脚猛夹马腹,冲出甘州城,直奔君子城。那里有她的手足兄弟,有她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 这是容慕之第一次见到江寒骑马。她骑在马背上与风晴色给人的感觉大为不同。风晴色是三军之骨,铮铮然所向披靡,踏碎草原大漠,劈开烈日狂风;江寒是三军之魂,你瞧不见她,可一旦离开了她,只有死路一条。 调动三军即刻出城的军令转眼传遍的整个甘州城,甘州城内将士的集合速度,一点都不比西北野战军慢。容慕之觉得满意,只有这样的军队,才能助他完成计划,助他实现江寒唯一的心愿。 君子城此时的情况已经难以用糟糕二字形容了,如果不是西北野战军首尾配合得当,年轻的统帅江宏,险些死在凉国人的偷袭之下。尽管如此,他的状况也不容乐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6章 乱! 京城的形势瞬息万变。就在宋易安陪着薛瓶儿回门之后的第二天,被宋元吉催促了无数次的表兄高牧野抵达雍州畿县,与长安遥遥相望。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一起的,是一万三千京畿护卫军。 只要有人打开长安城城门,一万三千护卫军,可以在一天之内取下宋诩的人头。 前太子宋元吉,就是这个除了病重的宋诩之外,最有能力打开城门的人。 次日一早,他们便行动了。 宋元吉没有亲自过去,他的任务,是在府兵和从兵部借来的禁军预备军组成的两千部众的护卫下,打开皇宫的大门,招降或消灭驻扎在里面的一千禁卫军。 虽说在数量上占了便宜,但宋元吉一点都不敢放松,因为禁卫军的大统领姚德爽是一员绝对忠诚于宋诩的老将。传说他手里的炎月弯刀是可以与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相媲美的无上兵刃,他自己也是斩杀敌人如探囊取物一般,哪怕是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忠武卫,也在他面前吃了好几次亏,折了许多人马。 与此同时,恶鬼一样的宋元德派出了他全部的人马,去对付宋易安。 这是他对宋元吉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亲自杀掉宋易安报仇,剥下她的皮肉,拿着她的头骨舀酒喝。周眉语的命,他也要,他要把她的尸体挂在城门口直到风干。 宋元吉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喜欢他的这个疯子弟弟。 巡防营主将国忠刚一个月前才把自己的妹妹送给宋元吉做妾,见到宋元吉的手谕之后,片刻不敢耽误,大开城门,请高牧野和他的兵马入城。 在国忠刚看来,宋元吉在高牧野的辅助之下,一定会成功夺取皇位,到时候难道只是恢复东宫之位那么简单吗?宋元吉一旦登上皇位,他国忠刚就是国舅,难道还要在这硕大的毒日头下面守城门? 国忠刚兴奋地快要跳起来,可惜身边站着他的副将赵岩,让他不得已维持着自己威严的姿态。 高牧野一行快速地踏入长安城,细碎的马蹄踏在青石地板上,传出杂乱却清脆的响声。 很快,京畿护卫军拐了个弯,踏入了皇宫东门口的方向。国忠刚眼瞧着高牧野的身影逐渐被长安城错落有致的建筑隐藏,心里美滋滋的。 忽然,赵岩指着皇宫东门口的方向,惊慌地说:“将军,你看那儿!” 国忠刚吓了一跳,赶紧顺着赵岩指的方向去看。 阳光有些刺眼,让人看不真切,但国忠刚隐约发现,拐了个弯的京畿护卫军有点不大正常,它的前队好像散了。 国忠刚用手在眉尖搭了个凉棚,死死眯着眼去看:“诶?那个队伍怎么……” 国忠刚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 不是他不想说,是他没有办法再开口了。他的肚子上,赫然插着一把利剑! 他的副手、他这么多年最信任的战友之一、潜伏在巡防营十年之久的赵岩,从他的背后,毫不留情地送了他一剑! 赵岩还不停手,反而决然地将剑拔出来。鲜血迸出,不仅把国忠刚的铠甲染透了,还溅了赵岩一身。 国忠刚倒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赵岩片刻也不拖延,向周围的弟兄们挥挥手。城门重新关闭。除了留守的人,大部分兄弟跟随者赵岩,冲下城门楼,向已经慌乱的京畿护卫军杀过去。 赵岩手下的兵,绝大部分是叶子攸的人。他们或者是忠武卫的子侄后代,或者是受过叶子攸恩惠的人,当然,也有江湖上的杀手。 叶子攸被迫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与很多江湖杀手组织有利益往来,寻上百十来个杀手,算不上困难的事。 京畿护卫军怎么也没想到,本以为能跟着高牧野拼杀一场,博个功名爵位,谁知道刚一进城就落入了陷阱,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极难说的事。 高牧野刚刚还自信满满地坐在高头大马上,等着招降了驻扎在京城的各个编制的军队之后,再去支援已经进宫的宋元吉。他不知道宋元吉会不会如他所愿,给他一个大将军的职位,他想,必须在宋元吉杀掉宋诩之前,把这件事跟他讲清楚。 哪料到一踏上去往皇宫东门口的路,街道两侧忽然多出无数的弓弩手,而他们身上穿的,是黑色铠甲和墨蓝色的斗篷。 那是忠武卫的装束! 高牧野来不及多想,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有雨点一样密集的弓箭扑上来。他的心口、额头和左肺具被射穿,从马背上摔下来,当场死亡。 与他同时被射杀的,还有几个京畿护卫军副将和数十个随军军士。原本干净宽敞的街道上,顿时就多出了一片骇人的尸体。 一顿鸡飞狗跳,行人们四散奔逃。转眼之后,街上再无闲人。 第二波弓箭像个毯子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将京畿护卫军死死地压制住,一步也动不得。与此同时,赵岩带的人也杀到了队伍的背后,两相夹击,连退路都没有了。 站在楼宇的高檐上,同样黑色铠甲、墨蓝色斗篷的叶子攸冷眼俯视着这场惨烈的厮杀。他忽然想到了,他未满十岁的时候,也是有这样的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军队,在宋诩的率领下闯入皇宫,见人就杀,见财宝就夺,像极了看到肥美的羊羔的恶狼。叶子攸在忠武卫的拼死保卫下撤离皇宫,目之所及,都是死状可怖的尸体。等他终于平安脱险,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早就被血染透了,就连脚上穿的靴子,也都是刺目的红色,完全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 十六年了,他又看到了这样的场面,只是角色发生了变化。 人真是很可笑,总是在争夺中过日子,为了权力和荣耀,可以抛弃别人甚至自己的生命,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叶子攸甲胄烈烈作响,惨烈的哀嚎声给了他短暂的满足感。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害怕这样的自己,但站在风口浪尖上,他不后悔。 在这场争夺中,要么一雪前耻,要么杀身成仁,没有别的选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4章 我带你走啊! 宋易安扑向赫连衣,更因为情绪激动,动作难以控制,竟跪倒在地上,投进了赫连衣张开的怀里。 那个怀抱温暖的像春日的阳光,把宋易安昏暗凄苦的心照的大亮。她抱着他,痛哭出声。 宋易安自认是个极少哭泣的人,但在赫连衣那里,她不知道流过多少次眼泪了。有绝望的,有感动的,也有伤心难过的。在赫连衣的面前,宋易安才知道自己是个实实在在有生命的人,而不是一个报仇的工具。他把她变得立体饱满,变得活了过来。 如果说舅舅给了她生命,宋诩给了她命运,那么赫连衣就给了她一个完整的生活,一个有喜怒哀乐、四时美景的生活。 可宋易安还是把他拉进了自己的地狱里,让他陪着自己坠入绝望的深渊,受世人践踏和侮辱,然后走向毁灭。 在他们已经开始憧憬美好未来的时候。 宋易安更加后悔当时选择了赫连衣作为她计划的工具。后来她才知道,赫连衣不是工具,而是跟她并肩站在一起的知音和伙伴。 可惜,晚了。 如果一个人长久地生活在苦涩里,成了习惯,也就淡然了。但当她尝试了甜的味道,就会多出许多不该属于她的狼子野心。 赫连衣就是她的狼子野心。 “对不起,易安,易安,对不起……”赫连衣也在哭,反复地念叨这句话。 “对不起”这三个字,宋易安觉得应该从她自己的口中说出来,却没想到,道歉的人反而是赫连衣。 宋易安拼命地摇着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赫连衣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声音,以免引来外人的注意,泪珠却止不住地往外冒,说:“我听信了父亲和蜀王的话,给你写了信,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我被骗了,我害了你……” 宋易安泣不成声。她想不明白赫连衣为什么这么傻,偏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明明他也是个受害者。 一个抛弃了曾经的立场,又被伦理道德和亲情抛弃的人。 赫连衣把宋易安从自己的怀里拉起来,慌慌张张地给她擦干眼泪,问:“你怎么来了?这里有多危险你知道吗?蜀王会不提防你吗?你为什么要过来!?” 不知道是因为军帐里太过闷热,还是赫连衣的话逼的她太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宋易安觉得头昏脑涨,身上也没了力气。她撑在赫连衣的手臂之间,思绪一片混乱。半晌之后,她才说:“我来救你,我来带你走啊。” 赫连衣却突然抛下了刚刚的温情,他将宋易安推了出去,并对赶过来搀扶宋易安的周眉语说:“带她走,这里危险,带她走!” 宋易安趁势抓住了赫连衣的手腕。她挣扎着站起来,双臂插进他的腋下,想要把他抱起来:“我带你走,我们走!” 李姜楠也过来拉扯赫连衣,想要帮助他站起来。 但赫连衣疼的满头是汗,原本受伤来不及包扎的腿在地上摩擦,此时更加疼痛且惨不忍睹。他的腿抽动着,牵引着双腿都没了站起来的力量。 “站起来啊,我们走!”宋易安拼尽全力抱着赫连衣,泪珠再一次滚动出来。 可赫连衣还是没能成功站起来,他浑身已经被汗水打湿,颓然地说:“我走不了了……” “不!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事情已经这样了,蜀王的野心暴露无遗,谁也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回京城去,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没有别的事,你就是我全部的事!”宋易安哭的更狠了,正因为止不住的哭喊,她的力气被完全抽干。 搀着赫连衣的李姜楠和拉着宋易安的周眉语,此时的想法是一样的。他们是在军中摸爬滚打出来的骁将,在他们的眼里,放弃俘虏、尤其是受伤的俘虏,是对战争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保护。拖着伤员行军和逃跑,对于一个军队的消耗之大,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所以,他们有了放弃营救的想法。 外面的雨不知不觉便大了,雨点啪嗒啪嗒地落在军帐上,很快滴下水来。啪!一个巨大的闪电劈开了天幕,映的周天大亮,紧接着,轰鸣声像捣灭妖魔的法杖,把天地震得颤动。 宋易安的哭声,竟被这响亮的雷声完全掩盖,只有那微茫的情感,飘忽在空气中,搅的人心慌。 周眉语和李姜楠妥协了。 游荡在世间近十七年,宋易安没有渴望过什么,她如同一个没有欲望的木偶,只为了一个目标活着。而此时,她有了渴望,有了一个除了报仇以外的欲求。 那便是赫连衣。 周眉语和李姜楠配合默契。前者拉开了宋易安,后者不顾赫连衣的拒绝,将他背在身上。 “我会连累你们的。”赫连衣说。 李姜楠何尝不知道?但宋易安想要,李姜楠想给。 在李姜楠的私心里,不成全她这一次,便对不起她这么多年那一声“楠叔”。 这四个人,便同时闯进了黑夜的雨中。 雨下得正大,好似要把天地都洗濯一番。雨水泼洒在脸上,浇的人浑身冷得发麻。 雨水对赫连衣的冲击尤其大。他的伤口被水无情地打湿,痛感一浪高过一浪。但是他咬着牙忍着,哼都不哼一下,伏在李姜楠的背上,把自己变成一个易于装卸的麻袋。 雨水已经把地面浇透了,湿软泥泞的荒野,为逃跑带来了莫大的困难。 营地里的火苗都被雨水浇灭了,只剩下帐篷里,还带着微弱的火光。四下除了雨水的声音,竟没了半点杂音。 周眉语眉尖一跳,拉着宋易安与李姜楠靠在一起,说:“人呢?这里巡逻的人呢?” 是啊,人呢?刚才还有很多巡逻兵,怎么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 周眉语绝不相信这些人是因为宋元杰为了防止他们受寒而免除了他们的巡逻之苦。他们离开,一定是有别的行动。至于是什么行动,不是显而易见吗? 果然,宋易安在黑夜里听到了那句最不愿听到的话:“七弟,你还是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3章 欲加之罪 太子的欲擒故纵,早已被江寒猜透。江寒知道太子的目的,也知道若没有太子暗中帮助,她一时半刻是难以摆脱困局的,但她不会因为这些小恩小惠,就让整个王府投入到夺嫡的火坑里去。 太子想搭把手,是他自己愿意,与靖边王府无关,江寒这样想着。 正当事情将要成为定局的时候,负责传递战报的士兵出现在了金殿门口。 大荣朝的规矩,若在战时,但有战报,可不经通禀、不分时机,直接面圣上奏。 皇帝被截断了话,却没时间表露不满,他说:“战事已了,怎么还会有战报?” 传信士兵战战兢兢走进来,将一封信高高举过头顶,说:“回禀陛下,末将奉晋王殿下命令,来传战报。晋王殿下吩咐,一定要把战报直接给陛下看!” 越说越神秘,越说越让人好奇。战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通过大太监的手,传到了皇帝手中。 仅仅几行字,已经让皇帝坐立不安。 容敬之硬着头皮问:“父皇,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环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朝臣,终于叹息一声,吩咐身旁的大太监,说:“把奏报拿下去,给各位爱卿家看看。” 太子先看到了那封奏报,惊讶得话都说不完整了:“怎么……怎么可能?晋王不会相信这件事的!父皇,父皇,这是……这是偏局,是一场阴谋!” 皇帝没说话,只示意容敬之,把奏报传给其他人看。 一场传递像一场凌迟之刑,漫长又折磨人,等到了江寒和江宏手上的时候,江寒已经满头冷汗,头晕目眩了。她断定,这是一次针对靖边王府的催命符。 果然。 这不是一封一般意义上的奏报,这是一封信。信不是容慕之给皇帝的,而是以江寒的名义写给北狄捷都小可汗的。江寒自己是没有写过这封信的,信是伪造的,但要命的是,落款处盖有一方大印,是靖边王府的王印。 信上是这样说的: 捷都可汗: 可汗上次来信,希望与在下结盟,除掉合也赤大可汗,在下十分赞赏可汗的远见卓识。可汗信中提到,曾与我朝风将军结怨,耿耿于怀,在下愿将其性命奉于可汗,聊表在下结盟诚意。至于行动的细节,在下会在合适的时机与可汗商议。 落款为江寒,时间是三月二十一,是风晴色被刺杀的六天之前。 对于西北野战军是如何在一线天消灭北狄人的,江寒对皇帝和晋王解释过,她借用了几位北狄老百姓,谎称是捷都小可汗派去中原贩卖货物的军士,故意被驻守在一线天的将军抓获,最后里应外合,才将一线天烧了个干净。而从这封信上看,倒成了江寒勾结捷都的有利证据,而风晴色,便成了牺牲品。 风晴色与捷都是否有仇,江寒是不知道的,毕竟这对“文武双璧”从没有碰头的机会,各自为战,想来风晴色抗击北狄这么多年,与捷都在战场上有过结也是理所当然。但如此一来,江寒的嫌隙就洗刷不清了。 江寒与江宏一同跪在大殿中央,说:“陛下明察!这封信不是臣写的,臣也没有与捷都有过任何合作,这是歹人的诬陷!” 这下子,反倒没人说话了,朝堂上安静得吓人。 原本朝臣们的发言,几乎都是受了太子的指使,只有让太子容敬之全力回护靖边王府,才能让靖边王府心存感激,进而成为支持太子的绝有力的军方势力。可现在倒好了,晋王殿下有了“证据”,足以让靖边王府乃至整个西北野战军身败名裂,还有利用的价值吗? 更加焦急不安的是苏淮婴。大殿上没了指责的声音,自然也就无从反驳。他的身份实在尴尬,不可能主动站出来为江寒辩护,若真站出来,白白惹人笑话不说,还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面影响。 只能祈祷江寒和江宏运气好了。 半晌之后,恢复了理智的皇帝垂着眼睑,说:“寒郡主,你说这封信是伪造的,那你如何解释信件上的王印?你如何证明这封信不是出自你的手?” 江寒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解释说:“陛下容禀:三月二十一,臣与弟弟带兵出京仅仅一日,对战局一无所知,怎么可能事先与北狄小可汗取得联系并制定计划呢?臣与北狄人交手多年,但从来没有与这位小可汗打过交道,对这个人的脾气秉性一无所知。试想一下,臣和一个素未谋面的敌军首领合作,难道不怕其中有诈吗?按照书信上所说,臣必定是刺杀晋王妃在先、攻打一线天在后,若换做是在场的任何一位大人,你们难道不会怀疑敌军出尔反尔怎么办?” “可是……”人群中冒出一声并不响亮的质问,“郡主利用北狄人里应外合也是事实啊。” 朝臣低声附议。 江寒说:“臣派出的北狄人,曾经是北狄边境的百姓。当初北狄军队为了邀功,肆意屠杀百姓、抢掠财物。我方骑兵巡查边防,偶然将他们救下。宏儿年少心善,可怜他们家破人亡、身受重伤,才将他们安置在王府之中。这些人感念恩德,愿意为我军做内应,这才乔装改扮,冒充是捷都的属下,进入一线天,并为此牺牲生命。他们的身份,王府之内很多将军都知道,陛下可以让兵部、刑部和大理寺调查。” 江宏也说:“陛下,臣以为这封信的来源也需要核实。陛下细想,捷都小可汗和合也赤大可汗虽为叔侄,但水火不容。现在把持北狄朝政的是合也赤,与晋王殿下谈判的也是合也赤,可为什么一封所谓的靖边王府与捷都小可汗的密信,会被晋王殿下发现呢?更何况,密信这种东西,为了显示其私密性,一般盖的印章不是官方印章,而是私章。谁会在这么绝密的信件上盖一个大大的王印呢?这又不是上呈陛下的奏折?” 皇帝一时有些为难,他问来传信的士兵:“晋王……是怎么想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7章 傻姑娘和呆小子 瞥见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苏淮婴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这无疑是在提醒他,他错过了她,这一世再无可能。 可他怎么甘心? 从儿时见到江寒的那一刻,苏淮婴便把她深深地藏在了心里。他把自己的每一个喜悦都分享给她,把遇见的每一个景色都叙述给她,把触摸到的每一份幸福都寄送给她。他静静地等待着她带着那些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穿着红色的嫁衣走到他的面前,和他煮酒谈心,和他举案齐眉。 可一切都成了泡影,他们抵得过岁月的考验、身份的试探,却终抵不过君威皇权,抵不过命数使然。 生命,因为太多憧憬和太多未知,而变得难以捉摸,而让人难以接受。 江寒对容慕之的信,是心有余悸的。当初在朝堂上,他千里之外送来的一封不知所谓的信,打乱了江寒的计划,让靖边王府险些坐实了谋杀风晴色、勾结北狄小可汗的罪名,也间接造成了靖边王府和晋王府的联姻。 那封信就像一根导火线,被容慕之堂而皇之地点燃,在大庭广众之下引爆,带了无法挽回的气势,夹杂着敌人的窃喜,拔山倒树、穿云裂石。 江寒暗自祈祷:这次可不要闹出什么奇怪的变故才好。 只见江寒稍作停顿,打开了信封。 信中内容极其简单,正如容慕之其人,半个多余的话也不愿说——在江寒看来,容慕之只是不想和她多说话。 “速来甘州驻防,本王驰援肃州。” 短短十二个字,让江寒看了一遍又一遍,简直要把一张薄薄的纸看穿了。 让江寒去甘州接替他,而他要替江寒去肃州支援江宏,为什么? 以江寒姐弟的能力和西北野战军的战力,对付凉国人取得胜利,只是时间问题,相信就算骄傲如容慕之,也不该质疑。但容慕之给了江寒这样的命令,又是顾虑什么呢? 对了,是太子。容慕之应该是担心靖边王府难以应对太子的刁难,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在江寒没有嫁给容慕之之前,太子为了拉拢靖边王府,专门跳出来给江寒姐弟撑腰,给他们做事比给自己做事还要尽心;如今江寒成为了晋王妃,太子“替人做嫁衣”,岂会心里痛快?怕是会在江宏身上动什么手脚。 所以当初江寒对陛下如此安排,是存了疑惑的。 但就算这样,她也不觉得,敢于违抗皇命的容慕之能维护江宏平安,反而容慕之将罪责主动放到自己身上的做法,让江寒有些看不懂了。 这算什么? 恩赐吗? 施舍吗? 谅解吗? 结盟吗? 他不是最厌恶甚至仇恨她的吗?他不是把这次联姻当成无法固守忠贞的污点吗?既然想不久之后两相和离,何必生出那些不必要的牵扯来呢? 看不懂,所以不敢相信。自家兄弟,江寒觉得还是握在自己手上比较踏实。 没有等来江寒的回应,秦穆逼近一步,问道:“郡主,您发什么愣啊?要回信吗?信使还在外头等着呢。” 江寒从信件里抽回元神,将信件随手折叠放进信封里去,转了个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将信封丢进了烧水用的火盆里。 “嘿——您怎么烧了?”秦穆问,“好歹盖着晋王的王印呢。” 江寒冷眼瞧着薄薄的纸片烧成灰烬,纸灰围着火盆跳动,说:“两军主将背着元帅互通消息,内容关乎前线战局和守将安危,太子殿下的眼线遍布各地,若是被他抓住把柄当成罪证,岂不是自找麻烦?” “可是……” “甘州我是不会去的。陛下让太子救援肃州,安排晋王驻守甘州,明显是怕两军阵前两位皇子争夺军权影响大局。若是太子能靠着威望和权力调兵遣将也就罢了,若是大权旁落,这就不只是一场针对凉国的反击战,更是我国的君权之争。晋王去肃州,固然能保护宏儿一时无虞,但我靖边王府便立刻与太子势同水火。以太子在朝中的势力,怕会让宏儿和晋王都不好过。” 秦穆问:“可是没有晋王殿下对抗太子,咱们就只能看太子眼色、听太子调遣了。要是太子难为我们怎么办?” 江寒的手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握成拳头,力量之大,以至于指尖泛白。但她一点也不显露在脸色上,灼灼的眼神仿佛能穿过城墙和沙尘,直射到那些人的心里去。江寒说:“宏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只要能护他周全,吃点亏又算什么呢?” “那——怎么回复晋王呢?”秦穆问。 江寒略略思考,回答:“对信使说,晋王殿下的好意,本郡主心领了,回朝之后,再当面致谢。只是靖边王府自己的事,还是本郡主自行解决为好。” “这……” 好意心领了?当面致谢?这像是夫妻之间应该说的客套的话吗? 秦穆自认是个武夫,看不懂聪明人的弯弯绕绕,好在他执行力极好,也从不多嘴,快要被挤到喉咙的话又吞了回去,转身离开军帐,将江寒和苏淮婴重新留在了大帐里。 粗朗如秦穆,尚能感觉到其中的疏离,更何况是那些应该和不应该听到的聪明人呢? 虽然苏淮婴不愿承认,但从容慕之千里送来的那封信里,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容慕之对江寒乃至整个靖边王府的关切。能给江寒下达这样的命令,说明他甘愿为了她而招揽罪责,甘愿为了她而违背满心猜忌的陛下的意愿。 他或许已经把她当成了妻子而不是仇人。 可江寒并不明白,就像她很久都不明白苏淮婴对她有多么情真意切。 她是个聪明人,可只是在战场上聪明,在朝堂上聪明,在男女之事上,她一窍不通。 这个傻姑娘,活得太不像个姑娘了。 一时难过一时庆幸一时又有点惋惜的苏淮婴站在江寒面前,犹豫了半天,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你应该知道,晋王派人来,明显是想做靖边王府的靠山。若有他在,小王爷就会多一层保障。为什么不先想着度过眼下的难关,再谋划以后的事情呢?” 在朝堂上的人们看来,苏淮婴应该是站在太子一方的,但事情关乎江寒,苏淮婴不想因此而影响江寒的判断。 江寒终于放下了她粉饰的坚强,苦笑一声,说:“或许不欠他,是我现在能为他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0章 冷战 在苏淮婴面前,江寒讨厌自己,因为这个在外人看来无所不能的自己,其实是个言而无信的懦夫。她比不上苏淮婴忠贞,比不上苏淮婴执着,更比不上苏淮婴敢于抗争。 年幼时他们执手约定,不离不弃,相守如一,到头来她竟然先做了逃兵,还霸道地让他也打消那些念头。什么皇权,什么家国,什么责任,不过是她的枷锁,是她丢弃他的借口罢了。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复几许啊? 江寒一夜无眠,次日还要早早动身,头隐隐地疼起来,关节处还隐约有些酸痛,怕是着了凉。好在若是要直奔肃州,一路疾行,大约也就四五天的时间,江寒想,应该撑得住。 苏淮婴早早清点了兵马,要跟江寒一起去肃州。江寒以他无官无职为由拒绝他,可他应该还在为昨天晚上的不欢而散耿耿于怀,所以只埋头干活,对江寒一句话也不理睬。 江寒自讨没趣,只好放弃了。 实话实说,江寒心里其实很希望苏淮婴跟她一起去的,毕竟这是她在军中征战这么多年的夙愿。她很早就渴望有一天,能和苏淮婴并肩而战,同仇敌忾。可时移世易,眼下这个情况,多少还是有点尴尬的。 更何况,她不再是江家不受拘束的女儿,而是晋王的王妃,是皇家的儿媳。若是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且不说晋王殿下会难堪,苏淮婴也会大大的遭殃了。 在江寒心中矛盾的时候,苏淮婴用行动解决了她的两难选择。他坚定地陪在了她身边,以一个靖边王府门客的身份。 战事不等人,战马跑得飞快。 江寒很少骑马,这次迫不得已骑马疾行,真是在考验她的体力。她现在不只是臀部和大腿,就是整个后背,都酥麻的疼痛,脑袋因为颠簸,快要掉下来了,漫天的尘土糊的她几乎睁不开眼。 往身边瞥一眼,苏淮婴又何尝不是呢?他沉着一张锅底一样的黑脸,与战场格格不入的儒衫被风沙揉碎,那双属于文人的温柔多情的眼睛,也变得模糊不真切起来。 整整一天,苏淮婴一句话都没有对江寒说,虽然他一直围绕在江寒左右,寸步不离地护着她。 转眼已是申时,人马俱疲,必须修整几个时辰了。靖边王府管辖下的西北野战军很快有秩序地安营扎寨,烧火做饭。 江寒累得下马都困难,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连眼珠都不想动,呼气都嫌累。她可没有力气再和苏淮婴闹别扭了。 她不再关注苏淮婴,苏淮婴却好似完成了欲擒故纵的把戏,现在到了收尾的时刻。他提着一壶水过来,送到江寒面前,说:“温的,加了草药。水壶是新的,没人用过。” 战事紧张,谁还在乎水壶是不是新的?但苏淮婴想的细致,江寒自然心中一暖。 “还生气?”江寒双手捧过水壶,瞧着苏淮婴坐在自己身边,说。 苏淮婴板着脸。他不笑的时候,其实还挺让人不敢接近的,就好像那春光一样的笑容从来没有光顾过这张脸一样。 江寒不喜欢冷战,尤其不喜欢和苏淮婴冷战。那种感觉好像胸口藏了一把小刀,总是没完没了地戳着、划着、刮弄着,不致命,可依然能让人活不下去。 没有等来苏淮婴的任何表示,江寒故意盯着他的脸看:“嗯?” 这是江寒少有的主动来跟他搭话的情况,再加上他根本没有冷战的经验,所以脸上的表情来没来得及改,心里已经软的什么似的了。不过他还想守住他少得可怜的面子,不愿马上原谅她,故而揶揄一般地说:“郡主大人难道有说错话、做错事的时候吗?区区草民,哪里敢和郡主生气?国家大事面前,儿女私情算的了什么?” 江寒被他说得脸上挂不住,赶紧仰头喝口水来掩饰情绪。 四周又黑又安静,周围有很多光秃秃的小山包。山包上刮来的风,夹带了砂石,割的人脸疼。 苏淮婴回顾四周,说:“周围这么多山包,很容易设伏的。” 江寒有意缓解气氛,硬撑着眼皮笑道:“怎么,苏大才子真的想投笔从戎了?不如去兵部谋个职位?” 苏淮婴忽略了江寒的嬉皮笑脸插科打诨,说:“在你眼里,我难道真的是个只会吟诗作对的酸腐书生?我难道就一定比容慕之差吗?” 苏淮婴不仅提到了晋王,还大逆不道地直呼他的名讳,可见这个心结是不可能轻易解开的了。江寒只好默不作声了。 恰在这时,秦穆拎着大刀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拘了个礼,说:“郡主,您让俺检查的俺都检查过了,周围没有军队经过的痕迹,应该没有伏兵。今天晚上老高值夜驻防,您早点歇了。” “好。”江寒应道。 原来江寒早就想到了伏兵的事,果然是混迹军队近十年的神机军师。苏淮婴佩服之余,想到眼前这个姑娘,其实尚未到双十年华,已经经历了太多坎坷,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像他一样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这让苏淮婴自惭形秽以及心疼了。 哪个女孩子想抛头露面、舍生忘死呢?江寒的“不得已”确实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不知道苏淮婴神游何处的江寒转头说:“骑了一天的马,你也累坏了,吃点东西休息。明天寅时三刻大军开拔,还有的折腾呢。” “好……”苏淮婴拉着长音应了一声,声音里竟有了几分乖巧。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预示着为期一天的冷战草草结束。或许苏淮婴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面前,自己的脸面、地位、原则,都会化为乌有。 但让人措手不及的事说来就来,像个催命的小鬼,藏在夜色里,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苏淮婴转身的刹那,一支将锋芒隐藏在夜色中的箭羽,对着他的头颅射击过来,那恐怖的声音,把裹挟着沙尘的干燥的风都生生劈断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1章 偷袭 苏淮婴到底只是个清贵书生,虽然在军营里混迹了些日子,却也只会一点擒拿术的皮毛,要想在黑夜里躲过来势汹汹的偷袭的箭羽,是万万不可能的。 万幸的是,他们身边还有一个纵横沙场三十多年的老将秦穆。 秦穆敏锐地发现了这支箭,他手上用力,一把将苏淮婴推倒在地上,险险避过一场灭顶之灾。 但这只是个开端。 秦穆说了,周围没有军队驻扎和经过的痕迹,秦穆这么说,江寒必定相信。那么此时的偷袭,就不是军队出面,而是刺客杀手了。 像当初风晴色被刺杀一样。 可骄傲、威严如秦穆,如何能忍受敌人在自己的地盘撒野,更何况还是因为自己的守卫疏忽? 所以在救下苏淮婴之后,他顾不得自己这么多年挣来的面子,立刻大喝一声:“有刺客!保护郡主!” 一声雄浑的呐喊之后,野战军的驻地火光通明。枕戈待旦的战士们眨眼之间已经拿起了武器和火把,集中所有注意力,把目光投向被黑夜笼罩的四面的山丘。 山丘里的刺客也没闲着,一大波羽箭雨点一样射了过来。 江寒是极少出现在战场上的,她没有自保的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比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的苏淮婴还像个累赘。好在她应对及时,一个翻身,便贴着地面趴下,用石头挡住了自己的身体。 与江寒设想的一样,作为刺客,他们使用的弩箭虽然精巧、射程远、力量足,但因为成本太高、消耗太大,所以无法维持长时间的射击。一场远程的比拼很快结束,转眼就要进行近身搏杀。 秦穆对于杀手的刺杀没有太多经验,但他对江寒的命令言听计从,马上喝令将士们丢下盾牌,就近抱成一团以自保,并重新捡起丢在一旁的火把,集中精力注意身旁的任何风吹草动。 藏在山丘后面的刺客杀了出来,在将士们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 因为有黑夜的掩护,所以很难马上判断出刺客的数量,但被秦穆近身翼护的江寒发现,他们当中有好几个人都带着一条长长的、带着套钩的锁链。 见多识广如江寒,也一时判断不出这个锁链是做什么用的。 这些刺客的身手非同寻常。 刺客的动作利落、残忍,善于近身搏杀,且因为他们轻功出众,一般的军士根本无法阻挡他们。几十个军士,片刻之后,已经成了躺在地上的尸体。 好在西北野战军是大周朝最强悍的军队之一,是真刀真枪训练了数十年的雄狮,在面对新情况、新挑战的时候,在生死一瞬的压力下,还能保持着屹立不倒的姿态。 好些距离江寒近的将士,在与敌人拼杀了数十回合之后,艰难地跋涉到了江寒身边,用身躯为江寒打造了一面墙。 刚上报说没有异常情况,紧接着就出现了疯狂的偷袭,秦穆颇有一种没脸见人的感觉。他将这种感觉完全转化成对刺客的愤恨,抡圆了胳膊,将大刀使得呼呼生风。 他一马当先,红着眼劈着、砍着,带着汹涌的怒意,如闪电一般狠辣无情。 血雾弥漫。 刺客们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因为人数相差悬殊,他们不善于持久战,所以很快,他们明确了分工。 他们的队形越来越集中,逐渐形成内外两层势力。他们当中大部分人用着各种很难出现在战场上的灵巧又锋利的兵刃对抗前来增援的士兵,而那些拿着锁链的人则竭尽全力对付围在江寒身边的将士。 随着时间的推移,保护江寒的人越来越少,当然,刺客的人数也在锐减。 江寒四下扫视,躺在地上的尸首简直铺成了一张没有空隙的地毯,断肢残臂,血肉模糊。 这是苏淮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参与到战争当中去,而不是像当初搭救江宏的时候,只赶上了一个尾声——当然了,这样的场面在江寒和秦穆这些人看来,只是一个小打小闹罢了。 可即使心惊胆战、双腿颤抖,苏淮婴还是坚定地用自己单薄的肉体护佑着江寒。 局面混乱,难舍难分。 这是秦穆第一次与杀手对决,他想不明白,一个杀手的身上到底能藏多少兵器,怎么这些家伙式儿,他甚至见都没见过? 比如,目前跟她对战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用刀,女的用钩子,且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暗器,铁镖之类的东西,在晚上看不真切。 未等秦穆先动,男人的刀已经到了。刀劲头十足,瞄准了秦穆的脖颈,秦穆后退一步躲了,又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迎上来,一剑刺穿了男人的喉管。这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就是这个男人,在遭遇了致命一击之后还不敢相信,眼睛睁得大大的,久久不愿倒下去。 秦穆的人生信条是不打女人,可惜,今天要“犯戒”了。他在女人甩出铁钩的时候,单手撑住男人还未倒下的尸体,用脚勾住女人的铁钩,然后借着女人的力道,对着女人的门面狠狠地踢了过去。那女人反应倒是不慢,侧着身体躲过去,可她身后的同伴就成了秦穆的活靶子,在尚未发动攻击的时候,就被秦穆一刀干掉了。 不过这女人当真是个了不起的,转眼之间就脱离了秦穆的攻击,已经朝着江寒这边杀过去。 她的腰上挂着一根算不上笨拙的锁链,锁链的末端像见到猎物的蛇,朝着江寒咬下来。 且看。成了精的铁链夹着风声扑向江寒,失去了诸多守卫的江寒暴露在刺客的攻击范围之内,躲闪不得,只好下意识地用手格挡。这一格挡,正中刺客下怀。那根铁链,便稳稳当当地攀上了江寒的手腕! 镇定如江寒,在接触到冰冷的铁链时,也立时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眨眼的功夫,江寒已经被人困住,苏淮婴难道会善罢甘休?他只恨自己没有拳脚本事,恨自己不能把自己的手臂砍下来去换江寒的手臂。情急之下,几乎可以用“手无缚鸡之力”形容的苏淮婴,用一双肉掌抱住了这突如其来的锁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2章 刺杀和抢夺 那个身形灵活的女刺客竭尽全力,试图将江寒拉到自己面前去,却因为苏淮婴不要命的阻拦而不能马上如愿。 秦穆也立刻觉察到了女刺客的目的,大喝一声,对着锁链劈下来。 可不知道这锁链是什么做的,被秦穆一劈,除了发出刺耳的声音,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反倒震倒了以为胜利就在眼前的女刺客,也震伤了被铁链锁着的江寒。 江寒的手腕上立时就磨出了一个很深的口子,胳膊几乎脱臼。 幸好有苏淮婴全力拉扯,这才保住了这只手臂。 “秦穆,你干什么!”同样被震的头晕手麻的苏淮婴为江寒怒吼一声:这个秦穆,下手没个轻重,怎么做事不计后果的? 秦穆自己也发现了这个愚蠢的错误,可他没有致歉的机会,因为有刺客马上替补过来,捡起了被那个女刺客丢下的铁链——那些人竟试图用这种方式挟持江寒离开。 护卫在江寒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而救援她的人却因为刺客的分工明确而举步维艰。 刺客不会给秦穆半点喘息机会,一把短刀裹挟着杀气,朝他身上劈过去。秦穆好不容易侧身躲过去,地面上就留下了极深的印迹。 不知道算不算是秦穆的幸运,用短刀的刺客一击不中,竟不能及时拔出刀来。秦穆趁机俯身扫腿,制住了刺客的下盘,肘部用力,将刺客打趴在地上,随即,守在江寒身边的苏淮婴眼疾手快,捡起一把剑,用力刺穿了刺客的身体。 噗! 兵刃穿透人身体的声音,竟是这样的。恐怖到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苏淮婴第一次杀人。 江寒能清楚地看到苏淮婴杀人后瘫坐在地上的颤抖的身体。 但苏淮婴不会后悔的,因为他保护了他最想保护的人。 江寒手腕还在刺客的控制之下,行动极为不便,纵然有苏淮婴肉盾一样护着,也时常暴露在敌人的砍杀范围之内。训练有素的将士虽然围在她身边的越来越少,却没有一个退却怯懦的,哪怕身负重伤,只要还能保持站立的姿势,就不会让兵刃脱离自己的手掌,更不会把自己的首领交给对手。 一大批精锐的骑兵在大将白擒虎的率领下赶过来。他们原是被安排轮休的,所以没能马上赶到。听到呐喊和厮杀声,哪里还坐得住,当即抄家伙骑马赶来。他们带了强弩。 寻常的骑兵在夜里是不会轻易动用强弩的,因为这样很容易伤到自己人,更何况他们的最高统帅就在包围圈中。但西北野战军的精锐骑兵是不受时间限制的,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百发百中,从无偏差,更是得益于秦穆之前让士兵举起了火把。 在通明的火光之中,刺客的位置暴露无遗。不过一瞬间,数以百计的弩箭飞射过去,一连十几个人便像刺猬成了精,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有些人甚至死前眼睛都是睁着的。 在弩箭的掩护下,一些士兵抢到了机会,有了和刺客近身搏杀的能力。 局势一下子就变了,被困在包围圈里的江寒反倒成了强势的一方。 奈何杀手的“职业素养”着实令人“钦佩”,就算同伴已经损失殆尽,他们还在硬挺着,死死地盯着藏在苏淮婴身后的江寒。 有一个刺客背后已经中了两支弩箭,血水如柱,却还是捡起了锁着江寒手腕的锁链,发了狠地往自己的方向拉扯。秦穆受了伤,也累脱了力,对解救江寒的事早就力不从心,这个任务就落在了苏淮婴一个人的身上。 这帮刺客确实与寻常的刺客有很大的不同,他们不是完不成任务就识相离开的人,而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死士。那刺客刚捡起了锁链,就有其他同伴来帮助他。不管受了什么样的伤,甚至有些人站都站不起来了,却还不放弃,非要杀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 纵然有越来越多的士兵参与到围剿刺客的行动中来,可要想完全控制住局面,还是需要些时间的。目前尚不清楚刺客的身份和目的,赶来支援的白擒虎也不会轻率地把他们全部除掉,总要留下几个以供审讯。 这就拖延了拯救江寒的时间。 江寒在大力的拖拽下,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苏淮婴急了,随手拿起一把大刀就往刺客们身上砍。但苏淮婴到底只是个文弱书生,在那些困兽的眼里,与一只兔子、一只野鹿没有什么区别。其中一人飞起一刀,砍在苏淮婴肩头,然后将他重重地踹在了地上。 苏淮婴被踹中了腹部,立时便疼的缩成一团。这个时候,他真的分不清自己是肩膀更痛一些还是肚子更痛一些了。 新的一轮弩箭射下来,偏有一些抱定必死决心的刺客围在拉着锁链的刺客周围,用身躯为他争取活下来的时间,也争取杀掉江寒的机会。这些人就像扑火的飞蛾,明知是死,还要泣血而前,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信念。 他们若不是敌人,江寒定然会慷慨地表达她的敬佩。 正在所有人都紧张的时刻,秦穆不负众望,显示出他作为老将的耐力,一个纵身,握住了拉扯江寒的锁链,暂时地将她保护在原地。 苏淮婴片刻也不敢停顿,爬了几步到刺客面前去,不要命地在他们手里抢夺锁链。 江寒清楚地看见,一个满脸、满身都是血的刺客抽出了腰带上挂着的圆月弯刀,对着苏淮婴的后心扎下去! “苏淮婴!”被秦穆牢牢护在身边的江寒绝望地大喊,她几乎能想象到苏淮婴被刺穿身体时刺耳的声音。 万幸万幸,白擒虎亲自掌弓,一连射出两箭,将试图杀掉苏淮婴的刺客串了个通透。 苏淮婴险险得救。 而后,白擒虎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在场所有的刺客或杀或俘,把瘦的纸片一样的苏淮婴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 江寒冲上去,顾不上周围人的看法,在重重的火光中央,抱住了苏淮婴的身体。那个身体微微抽搐着,却还要露出个脏兮兮的脸来,看着脱险的江寒,露出一个笑容来。 苏淮婴的手上,不知不觉多了个锁链,与绑在江寒手上的,恰是同一条。 明明是一条锁链,偏像条红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2章 刺杀和抢夺 那个身形灵活的女刺客竭尽全力,试图将江寒拉到自己面前去,却因为苏淮婴不要命的阻拦而不能马上如愿。 秦穆也立刻觉察到了女刺客的目的,大喝一声,对着锁链劈下来。 可不知道这锁链是什么做的,被秦穆一劈,除了发出刺耳的声音,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反倒震倒了以为胜利就在眼前的女刺客,也震伤了被铁链锁着的江寒。 江寒的手腕上立时就磨出了一个很深的口子,胳膊几乎脱臼。 幸好有苏淮婴全力拉扯,这才保住了这只手臂。 “秦穆,你干什么!”同样被震的头晕手麻的苏淮婴为江寒怒吼一声:这个秦穆,下手没个轻重,怎么做事不计后果的? 秦穆自己也发现了这个愚蠢的错误,可他没有致歉的机会,因为有刺客马上替补过来,捡起了被那个女刺客丢下的铁链——那些人竟试图用这种方式挟持江寒离开。 护卫在江寒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而救援她的人却因为刺客的分工明确而举步维艰。 刺客不会给秦穆半点喘息机会,一把短刀裹挟着杀气,朝他身上劈过去。秦穆好不容易侧身躲过去,地面上就留下了极深的印迹。 不知道算不算是秦穆的幸运,用短刀的刺客一击不中,竟不能及时拔出刀来。秦穆趁机俯身扫腿,制住了刺客的下盘,肘部用力,将刺客打趴在地上,随即,守在江寒身边的苏淮婴眼疾手快,捡起一把剑,用力刺穿了刺客的身体。 噗! 兵刃穿透人身体的声音,竟是这样的。恐怖到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苏淮婴第一次杀人。 江寒能清楚地看到苏淮婴杀人后瘫坐在地上的颤抖的身体。 但苏淮婴不会后悔的,因为他保护了他最想保护的人。 江寒手腕还在刺客的控制之下,行动极为不便,纵然有苏淮婴肉盾一样护着,也时常暴露在敌人的砍杀范围之内。训练有素的将士虽然围在她身边的越来越少,却没有一个退却怯懦的,哪怕身负重伤,只要还能保持站立的姿势,就不会让兵刃脱离自己的手掌,更不会把自己的首领交给对手。 一大批精锐的骑兵在大将白擒虎的率领下赶过来。他们原是被安排轮休的,所以没能马上赶到。听到呐喊和厮杀声,哪里还坐得住,当即抄家伙骑马赶来。他们带了强弩。 寻常的骑兵在夜里是不会轻易动用强弩的,因为这样很容易伤到自己人,更何况他们的最高统帅就在包围圈中。但西北野战军的精锐骑兵是不受时间限制的,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百发百中,从无偏差,更是得益于秦穆之前让士兵举起了火把。 在通明的火光之中,刺客的位置暴露无遗。不过一瞬间,数以百计的弩箭飞射过去,一连十几个人便像刺猬成了精,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有些人甚至死前眼睛都是睁着的。 在弩箭的掩护下,一些士兵抢到了机会,有了和刺客近身搏杀的能力。 局势一下子就变了,被困在包围圈里的江寒反倒成了强势的一方。 奈何杀手的“职业素养”着实令人“钦佩”,就算同伴已经损失殆尽,他们还在硬挺着,死死地盯着藏在苏淮婴身后的江寒。 有一个刺客背后已经中了两支弩箭,血水如柱,却还是捡起了锁着江寒手腕的锁链,发了狠地往自己的方向拉扯。秦穆受了伤,也累脱了力,对解救江寒的事早就力不从心,这个任务就落在了苏淮婴一个人的身上。 这帮刺客确实与寻常的刺客有很大的不同,他们不是完不成任务就识相离开的人,而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死士。那刺客刚捡起了锁链,就有其他同伴来帮助他。不管受了什么样的伤,甚至有些人站都站不起来了,却还不放弃,非要杀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 纵然有越来越多的士兵参与到围剿刺客的行动中来,可要想完全控制住局面,还是需要些时间的。目前尚不清楚刺客的身份和目的,赶来支援的白擒虎也不会轻率地把他们全部除掉,总要留下几个以供审讯。 这就拖延了拯救江寒的时间。 江寒在大力的拖拽下,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苏淮婴急了,随手拿起一把大刀就往刺客们身上砍。但苏淮婴到底只是个文弱书生,在那些困兽的眼里,与一只兔子、一只野鹿没有什么区别。其中一人飞起一刀,砍在苏淮婴肩头,然后将他重重地踹在了地上。 苏淮婴被踹中了腹部,立时便疼的缩成一团。这个时候,他真的分不清自己是肩膀更痛一些还是肚子更痛一些了。 新的一轮弩箭射下来,偏有一些抱定必死决心的刺客围在拉着锁链的刺客周围,用身躯为他争取活下来的时间,也争取杀掉江寒的机会。这些人就像扑火的飞蛾,明知是死,还要泣血而前,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信念。 他们若不是敌人,江寒定然会慷慨地表达她的敬佩。 正在所有人都紧张的时刻,秦穆不负众望,显示出他作为老将的耐力,一个纵身,握住了拉扯江寒的锁链,暂时地将她保护在原地。 苏淮婴片刻也不敢停顿,爬了几步到刺客面前去,不要命地在他们手里抢夺锁链。 江寒清楚地看见,一个满脸、满身都是血的刺客抽出了腰带上挂着的圆月弯刀,对着苏淮婴的后心扎下去! “苏淮婴!”被秦穆牢牢护在身边的江寒绝望地大喊,她几乎能想象到苏淮婴被刺穿身体时刺耳的声音。 万幸万幸,白擒虎亲自掌弓,一连射出两箭,将试图杀掉苏淮婴的刺客串了个通透。 苏淮婴险险得救。 而后,白擒虎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在场所有的刺客或杀或俘,把瘦的纸片一样的苏淮婴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 江寒冲上去,顾不上周围人的看法,在重重的火光中央,抱住了苏淮婴的身体。那个身体微微抽搐着,却还要露出个脏兮兮的脸来,看着脱险的江寒,露出一个笑容来。 苏淮婴的手上,不知不觉多了个锁链,与绑在江寒手上的,恰是同一条。 明明是一条锁链,偏像条红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3章 命悬一线 昨天,端木磊一去不回的那天,天一擦黑,江宏便点了五百人,在他的亲自率领下,去城外寻找端木磊。 端木磊是靖边王府几乎最有资历的老将,无论是生是死,都得把他带回来。别的将领,江宏不想征调,毕竟那是送命的事,所以在众人的自告奋勇之下,他还是亲自去了。 不过他也不傻,他的准备还算充足。他命令麾下张将军和李将军各自率领二百人,在君子城外接应,以防不测。 君子城西五里外,借着幽暗的火把的光亮,江宏发现了几匹战马。他赶紧跳下马查看情况,寻到了两位躺在路上、身上插着数枚箭镞的王府军人。令人惊喜的是,其中一个虎背熊腰、铠甲都被劈成两半的人,正是端木磊。 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好在还活着。 也只是活着而已。 他的背上插着三根箭羽,血早已浸透了铠甲,将他的衣服和铠甲凝在一起。他胸前插着的箭非常危险,紧靠着心口,且以为剧烈活动而错位,若要取出箭,怕会有很大的危险。 江宏见此,刚刚升起来的惊喜忽然消失殆尽。 躺在端木磊身边的,乃是端木磊手下一位校尉,约莫二十三四岁,很年轻,江宏记得,他的枪法很好,端木磊曾经在江宏面前举荐过他,说要给他谋个宣威将军的官当当。谁知道以后没有机会了。 这个年轻人因为伤重,已经阵亡了。 其他人呢?怕也在附近,只是没有几个活口了。 江宏派了几个人小心地护送端木磊回营,以尽快得到医治,其余的人,跟着他继续往前摸索。 再往前行了一里多地,终于见到了自家兄弟们横七竖八的尸体。很多人尸身已经不完整,缺少胳膊、头颅,甚至有人丢了半个身子。有些人还兀自站着,举着兵刃,支撑他们身体的,是插在他们身上的无数的长枪和长矛。 他们眼睛瞪的圆圆的,目眦尽裂。 战场是打扫过的,被西北野战军杀掉的凉国军人已经被带走,此时或许已经掩埋。但是遍地的鲜血在清楚地宣告西北野战军的勇猛,因为阵亡的凉国人,应该几倍于他们。 战马大多也牺牲了,偶有几匹还活着。活着的战马好似还沉浸在之前的战斗阴霾下,大多呆立着,只有一两匹绕着它们的主人缓缓走着,像是等待主人醒来。 这在无数的战争中,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是一个难以记录到史册中的小片段,但在漆黑的夜色下,它依然恐怖得让人无法形容。 尸体太多,若要掩埋,时间是不允许的,所以江宏带着大家对着兄弟们的尸首行了个军礼,继续踏上征程。 既然这里发生了战斗,说明凉国人已经踏入了这片土地,这里不安全了。江宏命令人们弃了战马,灭了灯火,掩住声音,小心地去搜寻敌人的蛛丝马迹。 很快,事实证明了江宏决策的正确性。 驻扎在距此二里之外的草丛里的凉国军队,尚未完成掩埋同袍的工作。他们虽早知道西北野战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战场上的鬼魅妖魔,但亲自遇到,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就在刚才,西北野战军只有一百多人,且是一场谁也没有料到的遭遇战。尽管他们以十倍的兵力将对方牢牢围住,使之不会因为回城报信而暴露凉国军队的部署,但伤亡七百人的结果依然让他们难以承受。 太恐怖了! 西北野战军算不上是战斗力最强大的队伍,但一定算是最有毅力、最顽强的队伍。不战到最后一刻,他们绝不放弃! 正如传言一样,靖边王府麾下没有投降的军人,只有战死的冤魂。 好在他们的援军很快就到了。三千多个装备精良的凉国将士,成为了这些吃了败仗的人的一点慰藉。 躲在草丛里,借着凉国军帐外的火光,江宏大略掌握了凉国人的意图。 远来君子城作战,凉国的军队其实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所以他们分批次慢慢靠近这里,打算将君子城围起来。君子城周围非常荒凉,环境恶劣,水源问题是他们最大的难题。所以他们才选择了这个距离君子城比较远的草丛边上驻兵,借这里的暗河缓解水短缺问题。 他们以为自己悄无声息,却不巧遇到了巡查至此的端木磊。端木磊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作战计划,看来,他们围攻君子城的计划要提前了。 看他们安置的帐篷数量,很快就会有一大批军队、大约十万人到达。最晚明天傍晚,他们定要出兵。 有随行的年轻校尉低声问江宏:“对方人数太多——我们真的要打吗?” 江宏再次细细确认了凉国军队的人数和粮饷,说:“这是凉国人的先遣运粮队,也是探查部队。留着这帮人,后患无穷。不如就地把他们解决了。” “可是我们只带了五百人。” “他们还没发现我们,我们有优势。今天必须烧了他们的粮草和帐篷,否则咱们就没有活路了。” 江宏的决定从来都是对的,所以没有人敢反对。等着江宏做了严密的部署,五百勇士各司其职,纷纷踏上偷袭凉国军队的路。 要准备十几万人的帐篷和粮草,需要的地方非常大,这给偷袭任务增加了困难。好在江宏手下的五百勇士都是精挑细选的,这种事不知道做了多少。 他们摸进了凉国军的阵营里。 放火的任务出奇的顺利,顺利得让江宏忐忑。凉国人已经乱成一团,江宏与其他人按照计划,迅速撤离。 可进来容易,想要撤离,太难了! 一直被困在君子城的江宏并不知道,指挥凉国士兵与西北野战军开战的,是曾经在野战军中待了十年之久的沈兴棠,也就是洛风的儿子洛河。他和靖边王府有深仇,且都靖边王府的作战方式了如指掌。 烧粮草,袭军营,这样的事,就是洛河自己,也做的太多了。该用何种方法破解靖边王府的这一作战策略,洛河也想的太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2章 自以为是XinShuHaiGE.CoM 江寒口中的那条路,别人不知道,但见多识广、与各国厮杀惯了的容慕之怎么能不知道?那条路叫“狼道”,不是“走廊”的“廊”,而是“野狼”的“狼”。换句话说,对于荣国人来说,这是一条死路。 狼道不属于荣国,它在北狄境内。正如它的名字,这条被重重山岭包围的路上到处都是狼窝,到处都是狼群,若是胆子大,你靠近一些,甚至经常能看到狼群相互吞并鏖战的场面,那比人间的战争要惨烈百倍。 所以,不只是商队,就是寻常军队,也不敢从这里经过。这里是地狱,是噩梦,是罪恶和野蛮的滋生之地。 那你要问了,寻常的军队不敢靠近,西北野战军难道也不敢吗? 不是不敢,是不能。 这里不允许别人经过,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里是北狄皇室的圣地。 相传北狄开国第一位可汗,幼时命运坎坷,被家人遗弃,丢在了这里。好像接受了神明的庇佑,这个走路都不利索的孩子竟然没有被狼吃掉,而是活了下来,幸运地被一头狼王亲自养大。 这个孩子自认为有狼的血液和狼的精神,并受到神的点化,在他重新回到人群中,被人们奉为神明的儿子,尊为可汗,北狄朝廷便在这个赋予了神化色彩的故事里,绵延了二百多年。 所以,按照北狄人的习俗,无论是可汗、王子还是马奴、乞丐,无论是年长还是年少,死后都需要把尸体运送至狼道举行天葬。据说只有这样,生前的罪恶才能得到宽恕,下一世才能投身好的人家。 由此可见,就算江寒能够率领勇敢的野战军抵达狼道,也不会被允许进入。靖边王府与北狄斗了一百年,北狄人恨不得吃了靖边王府每个人的肉、喝掉他们的血,怎么会让他们踏入圣地? 可江寒提出来了,这只能说明,她要和北狄人拼个你死我活! 这个蠢丫头! 江寒是一刻也等不得的。用尽全力推开容慕之,江寒带着哭腔吼道:“谁也不能阻拦我!人挡杀人,佛挡……” “你要杀我?!”容慕之皱眉,说。 “你敢拦,我就敢杀!”江寒狠心地说。 果然薄情! 容慕之笔挺的肩膀终于塌了下来,他后退了一步。 江寒好似得了恩赦,朝自己的战马奔去。 “江寒!”容慕之大声喊道。那声音非常浑厚,微微带了些乞求的悲伤。 江寒竟真的停住了步伐。 对情况完全不了解的苏淮婴在距离江寒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待着,没有表露他任何的担忧和焦虑,甚至初入战场的胆怯,也被他死死地压制着,不许它冒头。 容启父子虽然也走出了房门,但站的很远,好像两个过路人,不愿打扰别人的生活。 容慕之面对着江寒一点也不宽阔的后背,说:“靖边王府和北狄战了一百多年,仇深似海,不经历一场恶仗,你是没有办法度过狼道的。耗费时间又耗费战力,岂不是赔本的买卖?——让我去。” “你?”江寒转过头来,语气满是不屑,“靖边王府与北狄人有仇,难道晋王和他们是朋友?陛下派你驻守甘州,你不守了?何苦来哉?” 容慕之回答:“我自然也和他们不共戴天,但是你不要忘了,之前我们与北狄作战,迫使他们签订盟约,称臣于我朝。我和他们的几个可汗都打过交道,他们欠我的战马还没还清呢。” 这回该江寒莫名其妙了,她说话毫不留情:“怎么,你想跟他们谈条件?异想天开!” “我异想天开?!”刚刚把火气压下来的容慕之重新暴跳如雷,“敢跟他们谈条件是因为本王手里有他们不能拒绝的条件!” “什么条件?” “风晴色!” “?!”江寒的心,狠狠震动了一下。这么久没有在容慕之的嘴里听到的名字,依然是江寒心里最大的伤疤。 容慕之的音量再也控制不住:“除了战马,我向他们索要刺杀晴色的凶手,他们至今没有交出来。大不了我免了他们一切赔偿,让他们让路!” “你以为你是谁!”江寒的声音比容慕之并不小,“你只是一个小小的皇子,不是储君更不是天子!敢随意免除他国赔偿,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我为的是谁你不知道吗?江寒,不过是一条命,只要你需要,送你便是!” “你……”江寒有一瞬的错愕,“我不要你的命!” 容慕之将自己随身的宝剑举到江寒面前来,说:“你若是真的想救你弟弟,就别婆婆妈妈的。你我都留着一条命,以后回了京城,恩也好,仇也罢,有的是时间算!” 容慕之说的决然,江寒搜肠刮肚想出来的推脱的借口,到底没能说出来,只在临行之前,在他的耳边低语了一声。 五味杂陈的容慕之瞧着江寒跨上了战马,却在临行前调转马头,俯视着他,问:“擅自离开甘州,将来在陛下面前,你打算怎么脱罪?”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临时调度,父皇难道会因为这个杀了本王?有王叔替我守着甘州,岂会出错?”故意显现出轻松的模样,其实容慕之此时一点都不轻松。 好在收到江寒眼神询问的永平王容启,向江寒回复了一个安抚的表情。 再不敢赘言,江寒双脚猛夹马腹,冲出甘州城,直奔君子城。那里有她的手足兄弟,有她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 这是容慕之第一次见到江寒骑马。她骑在马背上与风晴色给人的感觉大为不同。风晴色是三军之骨,铮铮然所向披靡,踏碎草原大漠,劈开烈日狂风;江寒是三军之魂,你瞧不见她,可一旦离开了她,只有死路一条。 调动三军即刻出城的军令转眼传遍的整个甘州城,甘州城内将士的集合速度,一点都不比西北野战军慢。容慕之觉得满意,只有这样的军队,才能助他完成计划,助他实现江寒唯一的心愿。 君子城此时的情况已经难以用糟糕二字形容了,如果不是西北野战军首尾配合得当,年轻的统帅江宏,险些死在凉国人的偷袭之下。尽管如此,他的状况也不容乐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3章 命悬一线XIN 昨天,端木磊一去不回的那天,天一擦黑,江宏便点了五百人,在他的亲自率领下,去城外寻找端木磊。 端木磊是靖边王府几乎最有资历的老将,无论是生是死,都得把他带回来。别的将领,江宏不想征调,毕竟那是送命的事,所以在众人的自告奋勇之下,他还是亲自去了。 不过他也不傻,他的准备还算充足。他命令麾下张将军和李将军各自率领二百人,在君子城外接应,以防不测。 君子城西五里外,借着幽暗的火把的光亮,江宏发现了几匹战马。他赶紧跳下马查看情况,寻到了两位躺在路上、身上插着数枚箭镞的王府军人。令人惊喜的是,其中一个虎背熊腰、铠甲都被劈成两半的人,正是端木磊。 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好在还活着。 也只是活着而已。 他的背上插着三根箭羽,血早已浸透了铠甲,将他的衣服和铠甲凝在一起。他胸前插着的箭非常危险,紧靠着心口,且以为剧烈活动而错位,若要取出箭,怕会有很大的危险。 江宏见此,刚刚升起来的惊喜忽然消失殆尽。 躺在端木磊身边的,乃是端木磊手下一位校尉,约莫二十三四岁,很年轻,江宏记得,他的枪法很好,端木磊曾经在江宏面前举荐过他,说要给他谋个宣威将军的官当当。谁知道以后没有机会了。 这个年轻人因为伤重,已经阵亡了。 其他人呢?怕也在附近,只是没有几个活口了。 江宏派了几个人小心地护送端木磊回营,以尽快得到医治,其余的人,跟着他继续往前摸索。 再往前行了一里多地,终于见到了自家兄弟们横七竖八的尸体。很多人尸身已经不完整,缺少胳膊、头颅,甚至有人丢了半个身子。有些人还兀自站着,举着兵刃,支撑他们身体的,是插在他们身上的无数的长枪和长矛。 他们眼睛瞪的圆圆的,目眦尽裂。 战场是打扫过的,被西北野战军杀掉的凉国军人已经被带走,此时或许已经掩埋。但是遍地的鲜血在清楚地宣告西北野战军的勇猛,因为阵亡的凉国人,应该几倍于他们。 战马大多也牺牲了,偶有几匹还活着。活着的战马好似还沉浸在之前的战斗阴霾下,大多呆立着,只有一两匹绕着它们的主人缓缓走着,像是等待主人醒来。 这在无数的战争中,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是一个难以记录到史册中的小片段,但在漆黑的夜色下,它依然恐怖得让人无法形容。 尸体太多,若要掩埋,时间是不允许的,所以江宏带着大家对着兄弟们的尸首行了个军礼,继续踏上征程。 既然这里发生了战斗,说明凉国人已经踏入了这片土地,这里不安全了。江宏命令人们弃了战马,灭了灯火,掩住声音,小心地去搜寻敌人的蛛丝马迹。 很快,事实证明了江宏决策的正确性。 驻扎在距此二里之外的草丛里的凉国军队,尚未完成掩埋同袍的工作。他们虽早知道西北野战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战场上的鬼魅妖魔,但亲自遇到,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就在刚才,西北野战军只有一百多人,且是一场谁也没有料到的遭遇战。尽管他们以十倍的兵力将对方牢牢围住,使之不会因为回城报信而暴露凉国军队的部署,但伤亡七百人的结果依然让他们难以承受。 太恐怖了! 西北野战军算不上是战斗力最强大的队伍,但一定算是最有毅力、最顽强的队伍。不战到最后一刻,他们绝不放弃! 正如传言一样,靖边王府麾下没有投降的军人,只有战死的冤魂。 好在他们的援军很快就到了。三千多个装备精良的凉国将士,成为了这些吃了败仗的人的一点慰藉。 躲在草丛里,借着凉国军帐外的火光,江宏大略掌握了凉国人的意图。 远来君子城作战,凉国的军队其实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所以他们分批次慢慢靠近这里,打算将君子城围起来。君子城周围非常荒凉,环境恶劣,水源问题是他们最大的难题。所以他们才选择了这个距离君子城比较远的草丛边上驻兵,借这里的暗河缓解水短缺问题。 他们以为自己悄无声息,却不巧遇到了巡查至此的端木磊。端木磊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作战计划,看来,他们围攻君子城的计划要提前了。 看他们安置的帐篷数量,很快就会有一大批军队、大约十万人到达。最晚明天傍晚,他们定要出兵。 有随行的年轻校尉低声问江宏:“对方人数太多——我们真的要打吗?” 江宏再次细细确认了凉国军队的人数和粮饷,说:“这是凉国人的先遣运粮队,也是探查部队。留着这帮人,后患无穷。不如就地把他们解决了。” “可是我们只带了五百人。” “他们还没发现我们,我们有优势。今天必须烧了他们的粮草和帐篷,否则咱们就没有活路了。” 江宏的决定从来都是对的,所以没有人敢反对。等着江宏做了严密的部署,五百勇士各司其职,纷纷踏上偷袭凉国军队的路。 要准备十几万人的帐篷和粮草,需要的地方非常大,这给偷袭任务增加了困难。好在江宏手下的五百勇士都是精挑细选的,这种事不知道做了多少。 他们摸进了凉国军的阵营里。 放火的任务出奇的顺利,顺利得让江宏忐忑。凉国人已经乱成一团,江宏与其他人按照计划,迅速撤离。 可进来容易,想要撤离,太难了! 一直被困在君子城的江宏并不知道,指挥凉国士兵与西北野战军开战的,是曾经在野战军中待了十年之久的沈兴棠,也就是洛风的儿子洛河。他和靖边王府有深仇,且都靖边王府的作战方式了如指掌。 烧粮草,袭军营,这样的事,就是洛河自己,也做的太多了。该用何种方法破解靖边王府的这一作战策略,洛河也想的太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4章 坚守不退! 埋伏在军营外围的一万多凉国士兵,堵住了江宏一众人的归路。虽不知道为首的正是靖边王江宏,但每一个凉国人眼中的亮光,比野狼的眼光还要寒冷,杀气腾腾。 背后是三千押粮军和冲天的火光,面前是一万埋伏军,前后都是恶战,都是死。 既然都是死,还犹豫什么呢? 战! 洛河的军队动用了他们所有能用的方式,火烧、放箭、近身搏杀,如果不是江宏提前安排的张、李二位将军久候江宏不至,唯恐出现纰漏,违抗军令前来救援,恐怕他真的得手了,至少伤重未愈的江宏,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偷袭战,打了足足一个时辰,打的江宏麾下五百勇士只剩下十二人。 万幸,浑身伤痕、旧伤复发的江宏被带了出来,保住了一条命。 躺在君子城的床榻上,江宏口中不能自控地喷着鲜血,陷入昏迷。三个经验丰富的军医守在床榻边,都冒着冷汗不敢动手,唯恐一个不小心,将靠近他后心的那支箭拔出,伤了他的心脉而送了他的命。就算这支箭能平安取下来,腋下的刀伤深可见骨,失血太多,也不是寻常人能扛得住的。毕竟,边关的条件太苦了。 最后,悠悠转醒的端木磊听说这个消息,被人抬着见了江宏一面,虚弱却不乏威严地说:“与其等死,不如试试,或许还有转机。若是元帅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扛着,我陪他死!” 就这样,整整一夜,三次断气又三次被军医从鬼门关拽回来的江宏活了下来,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迟迟不能醒来。 可战事不等人。 正如江宏预料的那样,凉国的军队在第二天下午整合完毕,向君子城呈扇形包围过来。人数接近二十万,俱是凉国精锐,比君子城中靖边王府麾下的西北野战军足足多了四倍不止。 面对黑压压、雄赳赳的敌人,无论是谁,都会胆寒。 江宏还在沉睡,君子城中群龙无首。自上而下,许多人都觉得,困守一座孤城实在不值得,倒不如退回去,退到肃州,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在将军没有应对之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议事厅里抓耳挠腮、来回徘徊的时候,端木磊又被抬了出来。白着一张脸,高蹙着眉,难得没有带着大刀的端木磊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慌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议事厅终于安静下来,不过人们心里的忐忑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他们都是军中骁将,懂得服从命令,但是基本的形势判断,他们是有的。这样的仗,并没有什么胜算。 端木磊何尝不知?但是他的神态依然坚定,语气依然沉着:“容老匹夫我卖个资历。六年前,寒郡主初掌靖边王府,那时王爷还没有满十二岁,身量比枪杆子还要小。那年刚入冬,北狄遭了大雪,冻死了许多牛羊,便又动了来边境抢掠的歪脑筋,他们攻入了嘉峪关。” 在座的人们,就算进入靖边王府时间较晚的,这样的大事也是听过的。 只听端木磊用沉稳的声音说:“西北向来是咱们靖边王府管辖的地方,可在当时,陛下并没有想让咱们出征,其原因是,靖边王府当家人年纪太小,王府群龙无首。” 一个十四岁的女娃娃,一个十二岁的黄毛小子,任谁也不觉得他们能够担当重任。 “但是咱们寒郡主向陛下递了一封奏折,说,城在我在,城亡我亡。陛下初时不允,郡主便亲自进了宫,终于说服陛下,将征讨北狄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后来的事,各位都知道了,虽然我军当时只有两万人,但因为配合得当,又有王爷小小年纪身先士卒,先在月亮滩奇袭北狄主力,又在嘉峪关外切断北狄后援。” 端木磊叹了口气,说:“不过事情并不顺利,北狄的骑兵确实非常厉害,人数也是我们的三倍还多。我们的救援部队没能及时到达,致使前方战事失利,不得已退守壁垒。当时我军被层层围困,因为天气太过寒冷,补给跟不上,冻伤了许多兄弟。当年的形势,比眼下的情况要危险多了……” 不少人的头垂了下来,神色有些微的变化。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几位老将,也软了心肠。 端木磊咳了两声,虽牵扯了伤口,可他还是忍着疼痛坚持说:“当时很多人嚷嚷着后退,寒郡主说,靖边王府立府百年,吃过败仗死过人,但都挺过来了。一时的得失算不得什么,只要记住,我们若撑不住了,荣国的江山就毁了。我们决不能退!” 半晌,无人敢说话。 可端木磊知道,他们心中还是不安定的。 终于,有个年轻的小将怯怯地站出来,说:“我们都不是怂包,不怕死的,但是君子城是孤城,援军又不知道何时能到。为什么不退回……” 他没说完,因为很多人把自己的眼神投到了他的身上。有些表示支持,有些表示鄙夷。 端木磊说:“我知道很多人想的是什么,抛下君子城,退守肃州,确实是保全我军主力的好办法,但是,你想过没有,现在大军压境,我们的归路定然早就被截断了。就算我们突围出去,君子城被凉国人占领,那么这座孤城在凉国人手上就成了堡垒,这里有充足的水源,也可以供他们存放粮草、指挥作战。就像是一根钉子,一旦让敌人钉下了,想要拔除,可就难了。再者说,我们退守肃州,且不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允许我们进城,就算进城了,我们将祸水引过去,也要背负骂名。” “大老粗”端木磊说的头头是道,思维周密,让在场的将军们都暗自敬佩,赞叹他不仅有心胸、有气度,原来更有脑子,不愧是跟着老王爷打天下的人。 同样身为老将的张将军说:“端木将军说得对。当年关右之战咱们都没退,今天岂能后退?” “战!”李将军也豪气地说,“西北野战军但有命在,绝不后退!” “战!” “战!” 议事厅里响起经久不息的呼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4章 坚守不退!XinShuhaige.COM 埋伏在军营外围的一万多凉国士兵,堵住了江宏一众人的归路。虽不知道为首的正是靖边王江宏,但每一个凉国人眼中的亮光,比野狼的眼光还要寒冷,杀气腾腾。 背后是三千押粮军和冲天的火光,面前是一万埋伏军,前后都是恶战,都是死。 既然都是死,还犹豫什么呢? 战! 洛河的军队动用了他们所有能用的方式,火烧、放箭、近身搏杀,如果不是江宏提前安排的张、李二位将军久候江宏不至,唯恐出现纰漏,违抗军令前来救援,恐怕他真的得手了,至少伤重未愈的江宏,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偷袭战,打了足足一个时辰,打的江宏麾下五百勇士只剩下十二人。 万幸,浑身伤痕、旧伤复发的江宏被带了出来,保住了一条命。 躺在君子城的床榻上,江宏口中不能自控地喷着鲜血,陷入昏迷。三个经验丰富的军医守在床榻边,都冒着冷汗不敢动手,唯恐一个不小心,将靠近他后心的那支箭拔出,伤了他的心脉而送了他的命。就算这支箭能平安取下来,腋下的刀伤深可见骨,失血太多,也不是寻常人能扛得住的。毕竟,边关的条件太苦了。 最后,悠悠转醒的端木磊听说这个消息,被人抬着见了江宏一面,虚弱却不乏威严地说:“与其等死,不如试试,或许还有转机。若是元帅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扛着,我陪他死!” 就这样,整整一夜,三次断气又三次被军医从鬼门关拽回来的江宏活了下来,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迟迟不能醒来。 可战事不等人。 正如江宏预料的那样,凉国的军队在第二天下午整合完毕,向君子城呈扇形包围过来。人数接近二十万,俱是凉国精锐,比君子城中靖边王府麾下的西北野战军足足多了四倍不止。 面对黑压压、雄赳赳的敌人,无论是谁,都会胆寒。 江宏还在沉睡,君子城中群龙无首。自上而下,许多人都觉得,困守一座孤城实在不值得,倒不如退回去,退到肃州,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在将军没有应对之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议事厅里抓耳挠腮、来回徘徊的时候,端木磊又被抬了出来。白着一张脸,高蹙着眉,难得没有带着大刀的端木磊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慌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议事厅终于安静下来,不过人们心里的忐忑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他们都是军中骁将,懂得服从命令,但是基本的形势判断,他们是有的。这样的仗,并没有什么胜算。 端木磊何尝不知?但是他的神态依然坚定,语气依然沉着:“容老匹夫我卖个资历。六年前,寒郡主初掌靖边王府,那时王爷还没有满十二岁,身量比枪杆子还要小。那年刚入冬,北狄遭了大雪,冻死了许多牛羊,便又动了来边境抢掠的歪脑筋,他们攻入了嘉峪关。” 在座的人们,就算进入靖边王府时间较晚的,这样的大事也是听过的。 只听端木磊用沉稳的声音说:“西北向来是咱们靖边王府管辖的地方,可在当时,陛下并没有想让咱们出征,其原因是,靖边王府当家人年纪太小,王府群龙无首。” 一个十四岁的女娃娃,一个十二岁的黄毛小子,任谁也不觉得他们能够担当重任。 “但是咱们寒郡主向陛下递了一封奏折,说,城在我在,城亡我亡。陛下初时不允,郡主便亲自进了宫,终于说服陛下,将征讨北狄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后来的事,各位都知道了,虽然我军当时只有两万人,但因为配合得当,又有王爷小小年纪身先士卒,先在月亮滩奇袭北狄主力,又在嘉峪关外切断北狄后援。” 端木磊叹了口气,说:“不过事情并不顺利,北狄的骑兵确实非常厉害,人数也是我们的三倍还多。我们的救援部队没能及时到达,致使前方战事失利,不得已退守壁垒。当时我军被层层围困,因为天气太过寒冷,补给跟不上,冻伤了许多兄弟。当年的形势,比眼下的情况要危险多了……” 不少人的头垂了下来,神色有些微的变化。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几位老将,也软了心肠。 端木磊咳了两声,虽牵扯了伤口,可他还是忍着疼痛坚持说:“当时很多人嚷嚷着后退,寒郡主说,靖边王府立府百年,吃过败仗死过人,但都挺过来了。一时的得失算不得什么,只要记住,我们若撑不住了,荣国的江山就毁了。我们决不能退!” 半晌,无人敢说话。 可端木磊知道,他们心中还是不安定的。 终于,有个年轻的小将怯怯地站出来,说:“我们都不是怂包,不怕死的,但是君子城是孤城,援军又不知道何时能到。为什么不退回……” 他没说完,因为很多人把自己的眼神投到了他的身上。有些表示支持,有些表示鄙夷。 端木磊说:“我知道很多人想的是什么,抛下君子城,退守肃州,确实是保全我军主力的好办法,但是,你想过没有,现在大军压境,我们的归路定然早就被截断了。就算我们突围出去,君子城被凉国人占领,那么这座孤城在凉国人手上就成了堡垒,这里有充足的水源,也可以供他们存放粮草、指挥作战。就像是一根钉子,一旦让敌人钉下了,想要拔除,可就难了。再者说,我们退守肃州,且不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允许我们进城,就算进城了,我们将祸水引过去,也要背负骂名。” “大老粗”端木磊说的头头是道,思维周密,让在场的将军们都暗自敬佩,赞叹他不仅有心胸、有气度,原来更有脑子,不愧是跟着老王爷打天下的人。 同样身为老将的张将军说:“端木将军说得对。当年关右之战咱们都没退,今天岂能后退?” “战!”李将军也豪气地说,“西北野战军但有命在,绝不后退!” “战!” “战!” 议事厅里响起经久不息的呼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5章 战! 君子城外的第一次交锋持续了近三个时辰,中途几乎没有停歇。直达到太阳落山,双方都达到了极限,刀刃卷了,箭囊空了,力气用尽了,到处都滚着浓烟,才各自回去休整。城外遍地赤红,血肉模糊,尸身成山,双方都没有能力收拾残局打扫战场,腥臭味搅得天地阴沉,惹得野兽兴奋地仰天而歌。 战旗横七竖八地被丢在战场上,曾经以它为傲、将它们举过头顶的人们,都成了战争的牺牲品,无名无姓地埋没在历史的长河里,藏在某位名垂青史的将军的功劳簿下,或隐在某位遗臭万年的阴谋家的罪状中。 人们总是憎恶豺狼的残忍,憎恶鹰隼的乖戾,憎恶蛇的阴毒和虎的凶狠,可相比之下,人又如何呢?贪婪,狭隘,自私,野蛮,战争中惨烈景象,难道不是人造就的吗? 在整个过程中,洛河没有露面。明明是这场战争的发动者,偏偏像置身事外的闲散人一般,且不说西北野战军里,就是凉国的军队里,见过他真面目的也寥寥无几。他好似一个舞女,总是带着面纱,让人想寻个真相,却总因为他的“欲说还休”而被他牵着鼻子走。 江宏迟迟未醒,代替他坐镇的,是刀都扛不动的端木磊。原本坐在城楼上指挥战斗的端木磊,中途因为战事太过惨烈,被几个将军强迫着抬下城楼,使得他不得不坐在议事厅,听着震天的响声,还要装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淡定态度。 君子城的城墙因为凉国军人的野蛮攻伐,已经千疮百孔,甚至城楼都塌陷了一角,危如累卵。今天晚上若不抢修,明天怕是整个城池都要遭殃了。所以野战军的将士们自发地临时充当了泥瓦匠的角色,连夜补好了城楼,只是泥浆没有干透,瞧着不大牢靠。 可怎么也比没有强得多啊。 等着战事告一段落,野战军的士兵轮流换岗值夜,撑了一天的端木磊好像过了一辈子一样漫长。疲惫、后怕和茫然包围着他,让他难以喘息。 趁着这个短暂的宁静的时机,他走到了江宏的床前。 江宏还在睡着,没有要醒来的征兆。夜里如此安静,与白天简直有天壤之别,此时,你几乎能听到江宏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 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援军应该还未得到凉国军队进犯的消息,但端木磊有些任性地责怪眼前这个孤立无援的局面。他已经竭尽全力,可他还是认为,相比于靖边王府两位年轻的首领,他应该还差的很远。 如果江宏醒着,他会怎样决策?如果江寒在场,她会想出什么办法? 以寒郡主从不怯懦、珍视手足的性子,现在应该在来君子城的路上。可君子城还等不等的起呢? 同样焦躁不安的,是正在日夜兼程的江寒和已经抵达狼道的容慕之。江寒那边暂且不提,因为容慕之这里并不顺利。 面对容慕之开出的那么诱人的条件,合也赤大可汗原本要爽快答应的,可他的几位王子动了别的心思。他最小的王子说,抹去几乎所有的赔偿固然是好的,可是显得北狄太软弱。眼前正有个法子,可以让北狄一雪前耻。 在他们看来,容慕之千里奔袭,体力消耗巨大,再加上带出来的兵马只有两万人左右,若北狄各部落围而攻之,胜算极大。到时候拿着容慕之和荣国谈判,荣国皇帝难道会不屈服吗?更何况,荣国此时正和凉国开战,以凉国现在的势头,不一定会输。荣国一时间与两个国家开战而惨败,哪里还有嚣张的资本呢? 合也赤深以为然。 他一边佯装答应容慕之的请求,允许他们在当天下午度过狼道,一边秘密集结各部骑兵,截杀容慕之的队伍。 局面更加复杂。 每一个北狄人眼中都冒着寒光,都兴奋地难以自持,他们认为,报仇的时候到了。他们九泉下的父亲、兄弟、儿子、朋友,即将因此而获得灵魂的自由。 可他们想错了。 在甘州分别是时候,江寒曾经在容慕之耳边低声提醒:“莫忘了‘颇里之变’!” 所谓的“颇里之变”,乃是北狄十七年前的一场叛乱。 前任大可汗的女婿迪离颇里乃是最受可汗倚重的大将,也是年少的捷都小可汗最信赖的人。为了铲除他,顺利登上可汗之位,合也赤在迪离颇里受命巡查各部落的时候,伙同几个与他交好的部落,将迪离颇里逮捕,并借此与老可汗谈判。老可汗虽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但还是因为大病一场,一命呜呼,这才成就了合也赤的可汗之位。 “颇里”在北狄语里,正是“狼”的意思,放在现在,也应景的很。 容慕之接受了提醒,所以对合也赤半分的信任都没有,这成了他能够保全性命的最重要的原因。 与狼共事,岂可掉以轻心? 也幸亏北狄人将狼道看做圣地,想着此处到处都有野狼,所以没有重兵把守,这就给了容慕之翻身的机会。在等待踏入狼道的时间里,他秘密派出了几队人马,藏在通往狼道的各个大道上,若遇到百人以上的骑兵,无需请令,立时伏击。 正如江寒和容慕之料想的那样,北狄前前后后赶来了四拨人马,大约两万人。他们在不同地方遭到容慕之的奇袭,虽不至于全军覆没,也大多丢了首领。合也赤手下大将察也不台被射杀,小王子被射中后心,不治身亡。 但合也赤没有再派兵,哭着吃了这个哑巴亏,毕竟连年征战,他早没有了足以和容慕之抗衡的军事实力,更何况捷都小可汗巴不得看他的笑话,若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怎么好? 虽耽误了半天的时间,但在夜幕尚未完全降临的时候,容慕之一行人终于踏上了狼道。听着周围疯狂、野蛮的狼嚎声,容慕之竟觉得踏实,觉得无与伦比的满足。 眼前就是凉国,在夜色的笼罩下,它谈不上明亮。 容慕之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孩的脸庞,他想,只要踏碎这里,那个人的脸上,应该会多些笑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5章 战!XiNShUHaiGe.CoM 君子城外的第一次交锋持续了近三个时辰,中途几乎没有停歇。直达到太阳落山,双方都达到了极限,刀刃卷了,箭囊空了,力气用尽了,到处都滚着浓烟,才各自回去休整。城外遍地赤红,血肉模糊,尸身成山,双方都没有能力收拾残局打扫战场,腥臭味搅得天地阴沉,惹得野兽兴奋地仰天而歌。 战旗横七竖八地被丢在战场上,曾经以它为傲、将它们举过头顶的人们,都成了战争的牺牲品,无名无姓地埋没在历史的长河里,藏在某位名垂青史的将军的功劳簿下,或隐在某位遗臭万年的阴谋家的罪状中。 人们总是憎恶豺狼的残忍,憎恶鹰隼的乖戾,憎恶蛇的阴毒和虎的凶狠,可相比之下,人又如何呢?贪婪,狭隘,自私,野蛮,战争中惨烈景象,难道不是人造就的吗? 在整个过程中,洛河没有露面。明明是这场战争的发动者,偏偏像置身事外的闲散人一般,且不说西北野战军里,就是凉国的军队里,见过他真面目的也寥寥无几。他好似一个舞女,总是带着面纱,让人想寻个真相,却总因为他的“欲说还休”而被他牵着鼻子走。 江宏迟迟未醒,代替他坐镇的,是刀都扛不动的端木磊。原本坐在城楼上指挥战斗的端木磊,中途因为战事太过惨烈,被几个将军强迫着抬下城楼,使得他不得不坐在议事厅,听着震天的响声,还要装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淡定态度。 君子城的城墙因为凉国军人的野蛮攻伐,已经千疮百孔,甚至城楼都塌陷了一角,危如累卵。今天晚上若不抢修,明天怕是整个城池都要遭殃了。所以野战军的将士们自发地临时充当了泥瓦匠的角色,连夜补好了城楼,只是泥浆没有干透,瞧着不大牢靠。 可怎么也比没有强得多啊。 等着战事告一段落,野战军的士兵轮流换岗值夜,撑了一天的端木磊好像过了一辈子一样漫长。疲惫、后怕和茫然包围着他,让他难以喘息。 趁着这个短暂的宁静的时机,他走到了江宏的床前。 江宏还在睡着,没有要醒来的征兆。夜里如此安静,与白天简直有天壤之别,此时,你几乎能听到江宏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 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援军应该还未得到凉国军队进犯的消息,但端木磊有些任性地责怪眼前这个孤立无援的局面。他已经竭尽全力,可他还是认为,相比于靖边王府两位年轻的首领,他应该还差的很远。 如果江宏醒着,他会怎样决策?如果江寒在场,她会想出什么办法? 以寒郡主从不怯懦、珍视手足的性子,现在应该在来君子城的路上。可君子城还等不等的起呢? 同样焦躁不安的,是正在日夜兼程的江寒和已经抵达狼道的容慕之。江寒那边暂且不提,因为容慕之这里并不顺利。 面对容慕之开出的那么诱人的条件,合也赤大可汗原本要爽快答应的,可他的几位王子动了别的心思。他最小的王子说,抹去几乎所有的赔偿固然是好的,可是显得北狄太软弱。眼前正有个法子,可以让北狄一雪前耻。 在他们看来,容慕之千里奔袭,体力消耗巨大,再加上带出来的兵马只有两万人左右,若北狄各部落围而攻之,胜算极大。到时候拿着容慕之和荣国谈判,荣国皇帝难道会不屈服吗?更何况,荣国此时正和凉国开战,以凉国现在的势头,不一定会输。荣国一时间与两个国家开战而惨败,哪里还有嚣张的资本呢? 合也赤深以为然。 他一边佯装答应容慕之的请求,允许他们在当天下午度过狼道,一边秘密集结各部骑兵,截杀容慕之的队伍。 局面更加复杂。 每一个北狄人眼中都冒着寒光,都兴奋地难以自持,他们认为,报仇的时候到了。他们九泉下的父亲、兄弟、儿子、朋友,即将因此而获得灵魂的自由。 可他们想错了。 在甘州分别是时候,江寒曾经在容慕之耳边低声提醒:“莫忘了‘颇里之变’!” 所谓的“颇里之变”,乃是北狄十七年前的一场叛乱。 前任大可汗的女婿迪离颇里乃是最受可汗倚重的大将,也是年少的捷都小可汗最信赖的人。为了铲除他,顺利登上可汗之位,合也赤在迪离颇里受命巡查各部落的时候,伙同几个与他交好的部落,将迪离颇里逮捕,并借此与老可汗谈判。老可汗虽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但还是因为大病一场,一命呜呼,这才成就了合也赤的可汗之位。 “颇里”在北狄语里,正是“狼”的意思,放在现在,也应景的很。 容慕之接受了提醒,所以对合也赤半分的信任都没有,这成了他能够保全性命的最重要的原因。 与狼共事,岂可掉以轻心? 也幸亏北狄人将狼道看做圣地,想着此处到处都有野狼,所以没有重兵把守,这就给了容慕之翻身的机会。在等待踏入狼道的时间里,他秘密派出了几队人马,藏在通往狼道的各个大道上,若遇到百人以上的骑兵,无需请令,立时伏击。 正如江寒和容慕之料想的那样,北狄前前后后赶来了四拨人马,大约两万人。他们在不同地方遭到容慕之的奇袭,虽不至于全军覆没,也大多丢了首领。合也赤手下大将察也不台被射杀,小王子被射中后心,不治身亡。 但合也赤没有再派兵,哭着吃了这个哑巴亏,毕竟连年征战,他早没有了足以和容慕之抗衡的军事实力,更何况捷都小可汗巴不得看他的笑话,若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怎么好? 虽耽误了半天的时间,但在夜幕尚未完全降临的时候,容慕之一行人终于踏上了狼道。听着周围疯狂、野蛮的狼嚎声,容慕之竟觉得踏实,觉得无与伦比的满足。 眼前就是凉国,在夜色的笼罩下,它谈不上明亮。 容慕之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孩的脸庞,他想,只要踏碎这里,那个人的脸上,应该会多些笑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6章 打脸 江寒也在日夜兼程,只是这一路路程太长,目标在远方,不知何时才能到达。 更可恶的是,半路上还有阻截。 离开甘州的第二日中午,太阳晒得人灼烧一般的疼。借着耀眼的光芒,江寒发现,有个士兵骑着快马飞奔而来。那个士兵身穿黑色铠甲,披着黑色斗篷,乃是西北野战军的服饰。 令人惊讶的是,那人胸前的铠甲已经被利刃划破,渗出涓涓的鲜血,就算身穿黑色铠甲,也能让人很容易地看到。他的脸上青青紫紫的,蒙着灰尘,后背上竟插着一支箭,看箭射中的位置,怕是受伤不轻。箭羽和着那人颠簸的节奏起起伏伏,不知道给他带来了多少苦痛。 江寒眉尖一蹙,用力勒住了马缰绳。随行的将士也停了下来,用灼灼的目光照射奔来的人。 那人不是孤单一人,他的身后赫然出现数十个追兵,而这追兵身穿黑红色重甲,分明是太子带出来的、护卫他安全的京师禁卫军! 远远见到江寒一众人马,狂奔的野战军士兵的兴奋难以掩藏,他招着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喊江寒:“郡主!郡主……我是……我是西北野战军的侦察兵!是……元帅派我……派我来的!……郡主!” 追杀他的人听他如此呼救,都吃了一惊,他们有一瞬的停留,可简单商议之后,有人继续追赶,有人则举起了弓箭! 眼看那支箭就要射中野战军侦察兵了,守在江寒身边的秦穆张弓搭箭,只听见一声划破天际的铮鸣,那支灭口的箭被轻巧地射掉了。 随行的将士们为侦察兵抹一把冷汗的同时,也大大佩服了一下秦穆无与伦比的箭法。 饶是如此,奔逃的侦察兵还是没能在马背上坐稳,许是因为激动,许是因为伤重,他狠狠地砸在地上,卷着一地的尘土,给地面染了一串鲜红。 大家都随着江寒跳下马,去查看侦察兵的状况。来追杀他的禁卫军见势不妙,准备退逃,被秦穆提前安排人团团围住,场面一时剑拔弩张。 江寒已经飞到了侦察兵的面前,她的情绪极其紧张,因为这个人会报告她她最关心的那个人的情况。 虽然受了重伤,侦察兵依然不忘自己的职责。吐出一直梗在喉咙里的一口血,他喘着粗气说:“郡主,我是元帅派来求援的侦察兵!” 江寒更是焦虑,一边高声唤医官赶来给侦察兵治伤,一边问:“元帅去了君子城对不对?他现在情况如何?” 侦察兵被几位将军搀扶着卧在地上,硬撑着不让自己因为疼痛和失血过多而昏厥,回答说:“我们确实驻扎在君子城,因为端木将军巡查城外迟迟没有回来,元帅断定凉国大军来犯,数量应该数倍于我军。元帅派出很多人出城向太子和晋王求援,大多都遭遇了凉国人的截杀。我虽侥幸逃出来了,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寒郡主不要听他胡说!”一个追杀侦察兵的禁卫军大着胆子说,“这小子是奸细,他是凉国人!你不要上了他的当!” 听了这话,侦察兵浑身颤抖起来,他顾不上尊卑有别,抓住江寒是手臂大喊:“我不是奸细,我也不是凉国人!我是来求援的!” 守在一旁的苏淮婴唯恐侦察兵弄疼了江寒,顾不上自己手臂还受着伤,一边温言安抚,一边微不可察地轻推侦察兵握着江寒手臂的手掌。 早就说过了,江寒的记忆力是极其惊人的,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侦察兵到底是不是奸细,江寒已经下了定论,眼下是什么情况,她也想得明明白白。江寒安慰侦察兵说:“你叫张小顺对不对?你好好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被江寒点出了名姓,张小顺终于踏下心来,他把赶过来为他检查伤势的医官推开,对江寒说:“我就是张小顺!元帅让我来肃州求援,可太子扣押了我,还不向君子城增兵。我心里着急,只好逃出城,想去肃州向找晋王,太子便派了人来追杀我!郡主,我只是来送信的,不是奸细,太子一定是弄错了!” 什么弄错了,他是故意的! 江寒没有多说,招来几个士兵将张小顺带下去安置起来,照顾他养伤。而后转过头来,她面向了那几个追过来的禁军。 追杀的事情已经败露,更要命的是,拒绝靖边王救援的事情也完全败露,这个和弟弟相依为命的军中女诸葛,会做出什么事来? 怕是不能善了了。 被困在层层的如狼似虎的野战军中央,任是谁也不会坦然处之。一个禁军士兵翻身下了马,其他人互相使了眼色,也下了马。 先下马的禁军行了个抱拳礼,说:“下官也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军令,请寒郡主不要怪罪下官。郡主若是要去君子城,肃州乃是必经之路,若是郡主有心与下官几个过不去,救援靖边王的事,怕是不会那么顺利了。” 原来是威胁。 小小的禁卫军士兵,哪里来的胆量,敢威胁她江寒,还要当着一万多野战军勇士? 江寒眼睑低垂着,声音也微微弱弱,可说出去的话依然掷地有声:“拿下!” “别冲动!”苏淮婴挺身挡在那几个禁军面前。禁军虽嚣张,但话没有错。如果真的和太子闹起来,且不说下面的行军不会顺利,将来放在朝堂上也是理亏。 可谁也没有听他的话,任他的焦急的声音随着西北当着烈日的热风飘散。 只是眨眼的功夫,刚刚还鼻孔朝天、有恃无恐的禁军被拿下,他们的身上多了几个脚印,脸上多了几分色彩。 “是太子殿下让我们这么做的,寒郡主!你不能抓我们!”“放了我们!”“靖边王府要公开与太子殿下为敌吗?!”他们或者求饶、或者叫嚣着。 苏淮婴也劝她:“你冷静一些。禁军是陛下的人,这次只是临时抽调给太子使用。你这样也是打了陛下的脸!” 有人想要江宏的命,这种时候,江寒不在意打谁的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7章 于公于私 江寒自然知道,苏淮婴一心为了她好,但是容敬之把江宏发配到君子城,让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还要恶毒地截断他千辛万苦派出来的求援士兵,这么大的亏,她是绝对不吃的! 她的杀意已经蔓延开来。 跟着她久了的人都知道,江寒越是平静越让人胆寒。她是个极护短的,就算是普通的靖边王府士兵在外面受了欺负,她也是要出面讨还公道的,更何况这次涉及的,是她的亲弟弟。 可从没有跟她一起去过战场的苏淮婴对此并不知情,所以在她用淡定甚至有些木讷的表情走到几个禁军面前的时候,苏淮婴并没有阻拦她。苏淮婴几乎以为,江寒会原谅容敬之的“一时糊涂”。 江寒俯视着一个被人死死按着、跪在地上的禁军,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本郡主之前派了一队人马前来援救肃州,为首的是我王府大将白擒虎,昨日就应该到了。他们人呢?” “这……”禁军吞吞吐吐的。 秦穆不愿让江寒多费口舌,糊了那人一个重重的嘴巴子:“照实说!” 声音脆生生的,把那禁军打得一愣,赶忙回答:“太子殿下对他们说,靖边王奉命去嘉峪关巡查。那些人没有停留,已经离开了。” 君子城虽在嘉峪关以西,距离不算太远,但按照平时行军习惯,军队到了嘉峪关,是不大会继续行军的,以防止敌军来攻而无险可守。再加上是太子自己说的话,想来白擒虎一向忠厚老实,不会想到其中有诈。 换个思路想,若是将来因为这件事闹到皇帝面前去,容敬之也只会诬赖白擒虎听错了安排,贻误战机,更是有心造成靖边王府和东宫反目。反正空口白牙的,谁还能有什么证据不成? 憨厚如秦穆,也想明白了这一点,脱口问道:“太子为什么一心想置我家王爷于死地?” 禁军没人敢搭腔。 秦穆非常实在,又举起了蒲扇大的手掌。 被打肿了脸的禁军吓怕了,忙回答:“我等不敢随意揣测主人的心思——只知道郡主出城前,让巡防将军海连平闹了个没脸,还被晋王殿下好一顿训斥。海连平向太子殿下哭诉,殿下便说,到底还是让靖边王府和晋王府走到了一块。想来,殿下也是气愤不过,打压一下靖边王府的气势……” 那禁军越说声音越小,活了这么大,恐怕只有这一刻,他才知道胆怯的滋味。 原来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秦穆问:“郡主,这些人怎么处置?” 江寒瞟了一眼满是恐慌的禁军士兵,薄唇轻动:“杀了。” 不等苏淮婴阻止,十几个脑袋已经落了地。 苏淮婴急了:“你……你怎么真的动手了!你真的要跟太子开战?!你大可以把他们当成状告太子的人证!” 江寒一边回答一边骑上了战马,胸中翻腾的怒火没有表露出来,但并不能证明它不够热烈:“我不需要人证。如果容敬之不让我借道过肃州,我不介意提着他的脑袋去见陛下!” 说着,江寒作势要启程。 苏淮婴死命勒住了江寒的战马。 “苏淮婴!”时间紧迫,江寒已经等不及了。 苏淮婴抱着马头,说:“你难道要奇袭肃州吗?这是反叛!你靖边王府的百年荣耀不要了吗?” “宏儿若是不在了,我要什么荣耀!” “江寒!”苏淮婴红了眼睛,声调也高了,他想不明白,自从江寒出嫁,为什么他们见面之后只剩下了争吵,“就算是为了靖边王,你能不能听我一句!” “我还要赶路……”江寒急了。 可苏淮婴没有再给江寒说话的机会,他说:“让我去!让我带着这几个禁军的人头进肃州。我向你保证,一定能让容敬之给你让出一条路来!” “……” 见江寒有了一时的停顿,苏淮婴说:“若是开战,难免耽误时间,只要半个时辰,我就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让路。” “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河间王苏信的儿子!”苏淮婴说,“容敬之需要我父王和他的门生故旧的支持,我就是再不济,也有个在朝堂上说了算的父王!” “我不要你再为了我,把你父王牵扯进来!苏淮婴,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靖边王府和东宫为敌,扰乱边防,怎么与我无关?晋王与太子夺嫡,震动朝廷,怎么与我无关?你拿了我的簪子——又怎么与我无关!”苏淮婴固执地说。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苏淮婴参与此事,不只是为了私情,也是为了天下,于情于理,都责无旁贷,别人哪里还有阻拦的道理? 话音刚落,苏淮婴便上了马。他的手臂还伤着,因而一个上马的举动,多少显得笨拙滑稽。可在场的所有将士无人敢笑,因为这个文弱得与靖边王府格格不入的年轻人,与江寒太像了。勇敢,纯粹,义无反顾。 苏淮婴是没有见过血淋淋的人头的,初次见到,手都在发抖。可他还是执着地接了过去。 江寒的手微微攥成拳头,问:“你可想好了?” 手里提着一颗人头,苏淮婴觉得口干舌燥、后背生凉,但他没有放弃,甚至还有心思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这条三寸不烂之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有点用处。” 果如苏淮婴所说,江寒率领的大军只在肃州城外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容敬之便派人开了城门,借道让江寒去君子城。虽说容敬之没有露面,但毕竟在两方水火不相容的时候,避免了一次大规模的内斗。 只是苏淮婴被迫暂留肃州,说是受容敬之之邀,给远在京城的河间王一封信,以免让他老人家“误会”。苏淮婴定是和容敬之有什么交易,否则以容敬之利益至上的性格,怕是不会轻易妥协的。 苏淮婴托人告诉江寒,尽管前行,他很快就能赶上去。 这一“很快”,就到了君子城外。 江寒再不敢停留,直奔君子城。此时的君子城内外,已经尸身成山、流血成河。西北野战军的最高首领江宏已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只是这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不知道能不能撑起靖边王府百年大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8章 姐弟 并不知道容慕之和江寒从两个方向拼命地往这里赶,江宏顶着一张惨白的脸站在不成样子的君子城的城楼上往下看。 满目赤红的景象,他看过太多次了。如今映着落日霞光,还是让人心惊。 初次踏入战场的时候,江宏还不满十岁,被父王带在身边,被无数的人保护,饶是如此,他还是吓得两腿颤抖,几乎不能在马背上坐稳。 真正统兵是在十二岁,是父王战死的那一年。他和姐姐拒绝了陛下抚养他们的建议,用小小的肩膀扛起家族重担。 寻常人家十二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读书习字?上树摸鸟?下地干活?打弹弓、捉蛐蛐? 江宏的十二岁,以及之后的六年时光,几乎都是在争斗和杀戮中度过的。边关的风吹冷了他的血、吹痛了他的伤,还有朝廷上蝇营狗苟的算计,让他知道人心叵测、世事难料。 很多时候,这个被锤炼得早早脱了稚气的男孩,会想起他早逝的父王。如果江听白还活着,站在某个现如今被江宏驻守的地方,应该更英雄威武一些?如果他还活着,至少不会让他的宝贝女儿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让他的幼小孩儿挣扎在刀锋之下? 可是他早已死去。他临死前该是什么样的情绪呢?会想些什么呢?会不会惦念他的一双儿女?会不会思念命薄的亡妻?会不会哀叹自己功业未就、匈奴未灭?抑或者,他会不会在一瞬间回顾自己的一生,得意于自己忠孝节义没有辜负、九州八荒俱已臣服呢?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腥臭味,因为双方都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被随意抛弃在城下的尸体们互相叠着、枕着。他们有些属于凉国,有些属于荣国,但是无论生前多么仇视,死后混在一起,难以分离,若是放一把火,那就更有趣了,灰都纠缠在一处,魂都撕扯在一起。 端木磊拒绝了亲兵的搀扶,一步一步,尽量走出沉稳的步伐。事实证明他不愧是靖边王府最有资历的老将之一,若不是亲眼见过他两天前半死不活的糟心样儿,士兵们甚至以为他还是那个大刀耍得比花还好看的沙场屠夫。 “刚醒就站在风口上,郡主要是在这儿,肯定要叨叨您了。”端木磊边走边说。 因为伤重,江宏没有扭动身体,只是偏了偏头,望向如今跟他“同病相怜”的长辈,整个身体有点像皮影戏里的皮影人一样不协调:“没想到睡了一觉,君子城的变化这么大——端木叔叔,多亏了你坐镇。” 端木磊没有居功,也没有故作谦虚,只是与江宏并排而立,望着远处凉国人的军旗,说:“王爷,兄弟们还能再战一场。” 已经恶战了两天了,以西北野战军此时的战力,战一场还是挺得住的。 但是,以后呢?明天呢? …… 终于到了嘉峪关,天色将近,人困马乏。狂奔了这么久,几乎没有休息,就算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了。应将士们的请求,纵然心急如火,江寒还是答应在这里修整一晚。 嘉峪关驻扎着提前到达这里的白擒虎将军一行人。听江寒说起太子诓骗他们的事,白擒虎愤恨得咬牙切齿。他没想到,堂堂的太子殿下,竟然不顾廉耻,为了一时之气,恶意谋害一位战功赫赫、手握重兵的王爷,更何况还是在战争的紧急时刻。 但此时不是报一时之气的时候,白擒虎与其他将军们压着火气,听从江寒的命令,带着一众提前赶到这里的骑兵,先一步踏上了支援江宏的道路。 这个晚上,江寒睡得非常不踏实。她惦记着弟弟的安危,越是快要到达目的地,这种惦念就越强烈。她便在这种煎熬中迟迟睡去。 可这一觉,她并没有梦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弟弟,而是梦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被江寒刻意遗忘了很长时间的人——风晴色。 自从嫁到晋王府,江寒直到今天,才再次回顾了风晴色的音容笑貌。一如往常,她还是红色战甲,还是火焰一般的笑容。这样的身影,这样的笑容,世上只有这一个人值得享有,别人不配。 这一次,江寒先开了口,她像是问候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将军,你回来了。” 风晴色从空旷的原野上走来,踏着争相冒尖的野草,迎着西北并不温柔的风,带着轻松又骄傲的语气,说:“好久不见,猜测你想我了。” 江寒也迎上去,却对风晴色的话不置可否。 风晴色笑意不减,说:“上一次说要跟你分享秘密,可惜被人打断了。你还有兴趣听吗?” 江寒没有一味地“纵容”风晴色,回答:“若是关于晋王殿下的,我还是不听了。” “你依然恨他?你还是不喜欢他?” 容慕之为江寒做的事其实很多,助她顺利出城,帮她借道北狄,帮她救援江宏和西北野战军,无论是哪一个,都是冒了巨大的风险的,是寻常人做不到的。木讷愚笨如江寒,也能感受到容慕之从骨子里表达出来的善意。可江寒还是不能把自己作为妻子而对丈夫的爱,交托到容慕之的手上。 一方面享受着他提供的便利,一方面不能把情感从苏淮婴的身上扒下来转赠给容慕之,俨然是个“奸商”,是块“榆木”。可情感就那么不讲道理,和利益无关,当初认定了一个人,是很难改变了。 所以江寒坦然回答:“我不恨他,但是他是你的,所以我也不爱他。” 这回,风晴色竟然没有露出满足的、幸福的笑容,她对着江寒这张古井无波的脸,左瞧瞧、右看看,终于叹了口气,说:“还真是个小心眼儿的丫头。” 被风晴色戳了一句,江寒还是没有任何表示,连句话都没说。 风晴色围着江寒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江寒面前去,漂亮的大眼睛快要长到江寒的脸上去了:“可是怎么办呢?那个秘密,我还是想告诉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9章 梦中语 没有给江寒拒绝的时间,风晴色说:“他其实是仰慕你的,非常非常仰慕。这一点,就算以前你不知道,现在应该也明白了。其实当年陛下能答应你和靖边王带兵参与关右之战,是他力保的,而当时,几乎没有人赞成这个决定。他那时也是刚刚获得了陛下的注意,只是个说话无足轻重的皇子……” “将军……”江寒试图打断风晴色的话,因为很多事情,她觉得“不知道”会活得更轻松。 可风晴色霸道地坚持着自己的话语,没有使之中断:“为了说服陛下,他和陛下打了个赌,赌约是三日后,可以在百步之外射中靶心。他想以此证明,年龄和经验并不能成为阻止你带兵参战的原因。” 说着,风晴色笑起来:“这家伙其实挺呆的,他那时刚刚学射箭,开弓都不能开满,偏自信得出奇。好在结果如他所料,他成功了,也为你赢得了参战的资格。” 关右之战是江寒和江宏领导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战,如果没有它,靖边王府的兵权归属问题恐怕要重新审议,如果兵权被收回,靖边王府便只是一座普通的宅院,一个埋葬了荣光的墓碑。 “他差点废了手掌,满手的血泡,任是谁都看着心疼。”风晴色补充了一句。 江寒依然面无表情,好似一颗心是石头做的一般:“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风晴色说,“他的箭法是我手把手教的,我知道他有多辛苦。就因为知道,才更好奇:明明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为什么要为你拼命?他告诉我,他和你一样,都是急需证明自己的人,都是‘不成功,毋宁死’的人。他帮你,也是在帮自己。” 江寒摇头:“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风晴色把注意力从回忆中抽出,转而放在江寒身上。她忽的大笑起来,爽朗的声音传的原野四处回荡,那种肆意的笑声,是别的任何人没有听过的,也不配拥有的。 只见风晴色又凑到江寒面前去,闪着她的大眼睛,说:“就是想告诉你了,哪里有那么多原因?我觉得你也应该想知道呢!” 江寒扭过脸去。她不想知道,她这个人怕极了麻烦,她只希望活得简单一些。 风晴色“不依不饶”,说:“你是个有仇必报、有恩必还的人,就因为这个,我才要把这些告诉你,让你这辈子还不清晋王殿下的恩!” “你……何必呢……” “寒郡主,当初你答应替我护着他,不过是出于对我的愧疚。我风晴色一生坦荡,重义轻生,才不需要你的愧疚呢!我要你用真心去守护他,我要你心甘情愿!” 江寒的心里终于生出一丝委屈:“你太霸道了。” 风晴色的嘴角露出得逞的笑意:“我把我的全部都塞给了你,既然都这样了,索性坏到底,谁让寒郡主是大荣国第一个以番号称呼我的人呢?” 凤翼将军,江寒曾经如此称呼过她,整个大荣国,只有江寒一个人敢在众人面前如此称呼她。 惺惺相惜,志同道合,若不是命运有意捉弄,她们两个姑娘也不会这么落魄。 似乎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风晴色转身要走,却在江寒没有出声挽留的时候又停下脚步,回头对江寒说:“有人告诉我,我们几个人是注定要在一起受苦的。寒郡主,这辈子到底还是我有愧于你。如果有来生,你还想遇见我吗?” 江寒没想到,梦中的风晴色竟会流露出落寞的一面,这让人觉得她越发不真实。 还想吗?想遇见她吗? 她是一个可敬的姑娘,用一生去爱一个人,用金戈铁马谱写一场势均力敌的爱情。她像凤凰一样耀眼,所到之处,万鸟朝贺,顶礼膜拜。 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在最飞扬灿烂的年华凋零,在万众瞩目的时刻落幕,留下不尽的遗憾。她带走了一颗痴心,让那个人丢失了凡尘的温度,抛却了扶桑和星辰。 数年之后,坟内人枯骨,坟外人白头,不知道又是一副什么样的凄惨景象。 江寒心中隐痛,不敢再作他想,由衷回答:“荣幸之至。” “那好,”风晴色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无论你想要什么,我定陪着你一起实现愿望。” “一起?”江寒觉得这句话分量有些重了,“如果是祸事呢?” “不问福祸,但求真心。” “如果——如果有违天道呢?”江寒也没料到,自己能做出如此出格的假设。 可风晴色坦然回答:“你若与天道不同,那就是天错了,斗一斗又何妨!” 天错了?天错了! 这个姑娘,怕是比她的胆量还要大呀! 带了凉意的风吹开了窗户,把江寒从梦中叫醒。初醒的江寒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只觉得一头冷汗,退也退不下去。 天还黑着,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江寒再也睡不着,仰着脸看着房顶,回想梦中风晴色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句。 “我们几个人是注定要在一起受苦的。”风晴色是这样说的。虽说这只是一个梦,但这个梦真实得让江寒觉得可怕。“几个人”?“受苦”?谁和谁呢?会不会包括容慕之和苏淮婴呢? 都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们这些人,有谁是恶人呢?凭什么要受苦呢? 吸了一口从外面飘进来的风,江寒猛地咳嗽起来。她知道自己病了,正是夏末初秋,她却浑身发冷,冷到骨肉里去。咳嗽引起的心肺疼痛,让她忍不住缩成一团,连被褥也因为她的辗转反侧而皱得不成样子。 这样拼命地熬着,身体早已吃不消。但是她还没有资格停下脚步,太多责任压在她的身上,太多情感摆在她的面前。她不敢辜负了谁,唯恐成了此生的罪孽。 终于把那个虚无的梦和莫名其妙的梦中话丢在一边,江寒安慰了自己几句,想再闭目养神一会儿,谁知道,她的房门被敲响,门外秦穆略带了焦躁的声音喊她:“郡主,君子城急报!” 江寒翻身而起,冷汗立时沁了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0章 江寒的天空 已经离开甘州、暂时留宿在一个孤零零的、荒凉破败的驿站中的苏淮婴,此时也辗转难眠。虽然身上有伤,虽然也日夜狂奔,但心事重重叠叠,压得他坐立不安,他干脆坐在驿站外面的院子里,有气无力地仰头望星星。 这些日子,他看见了太多野蛮恐怖的杀戮,他触碰过尸体的手,现在似乎还散发着腥臭味。不过他竟然不想逃避这样的生活,因为前方在等待他的那个小姑娘,在许许多多的时光里,总是要经历这么残酷的事情。她经历过的事,他都想仔仔细细经历一遍。 边关的风在这个时候算不上冷,却烈,一阵一阵地打在人身上,像个随时准备要斗狠的粗野汉子。苏淮婴酸腐气涌上来,当着风口作了两首诗,却不大满意,觉得格调太落寞,不大吉利,到底没有吟诵出来,只藏在心里默默地自推自敲。 嘉峪关里的江寒可没有这么闲适的心情,因为秦穆带着一个从君子城飞奔而来、满身腥气的军士,敲开了江寒的房门。 军报是端木磊发过来的,说是江宏重伤,但已经脱离危险,人醒过来了。只是君子城危在旦夕,最多只能再撑一天。好在报信的军士说,他在路上遇到了支援君子城的白擒虎的人马,白擒虎行军迅速,应该赶得及。只是白擒虎不敢轻易截取靖边王的信件,所以才放报信的军士来嘉峪关。 江寒心中的小鼓又敲了起来:凉国人在拼了命地进攻,江宏在玩了命地防守,白擒虎在舍了命地行进,他们每一方都在抢时间,都在和阎王爷较量。 秦穆见江寒脸色极其不好,安慰道:“白擒虎素来行军迅速,咱们野战军里谁比得上?郡主放心。” 江寒却没有那么乐观。 如果真的像秦穆说的那样,白擒虎不会细致到放任军士赶来报信。白擒虎恐怕不是“不敢截信”,而是“以防万一”。这位素来以疾行著称的白擒虎大将军,恐怕心里也尚有犹疑。 往远处想,如果行程顺利,容慕之此时应该已经打响了偷袭凉国、围魏救赵的战役。这场仗能不能按照原定计划尽快完成?已经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洛河会不会为了救援朝廷而放弃对君子城的猛攻呢?身受重伤、处在破败的君子城中的江宏,能不能亲眼看到祖国援军到来、敌人撤退的场面? 江寒没有因为秦穆的安慰而心情好转,毕竟秦穆不是神仙,战争不会因为他善意的安慰而有任何作用。 等不了了,继续前行! 虽然江寒一行重新踏上征途,虽然各方都在为江宏争取活路,但君子城的形势依然没有好转。 次日一早,新一轮的进攻如约而至。君子城内外的景象可谓惨烈:城墙已经完全被攻破,穿着各种款式的铠甲的尸体叠成一起,几乎和破损的城墙一样高。城门失守,野战军中却没有一个人投降。面对恶狼一样的敌人,浴血的野战军将士们还在拼尽最后的力气抗争着。 重伤未愈的江宏被几位小将护卫着,与端木磊一起且战且退。江宏几乎站立不稳,眼冒金光。他的身上多了一道砍伤,而一直悬挂在腰间的“河清”“海晏”根本来不及拔出来。 他身边的几位将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有的身上挂了三支箭,因为位置危险,军医也不敢轻易将它拔出来,按照那名小将的说法,带着三支箭镞死,也算自己英雄一场的证据;有的铠甲已经被砍坏了,袖子被砍断了一半,里面透出的猩红的血已经凝固,额头上铜板大的伤口还在涓涓地留着鲜血;有的腿上受了刀伤,伤口深可见骨,因为接连厮杀又处理不当,已经发炎肿胀,被扯得凌乱的绷带透出大片暗红色的血渍…… 可谁也没有呼痛,没有露出脆弱的一面,因为他们要保持高傲的姿态,以免让敌人为自己的得逞而快意。 江宏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是他姐姐江寒。他太明白他姐姐了,更明白对于江寒来说,自己就是她的全部,是她的凡尘、她的生命,是她脚下的土地、头上的青天。姐姐如果看到他这个样子,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本以为两日就能拿下君子城这座孤城,谁知道五日过去了,江宏还活在世上。一直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的洛河终于坐不住了,他亲自踏上了战场,站在了君子城的城门前。 曾经的十年间,洛河几乎一直隐藏在靖边王府中。因为憎恨江听白,他想混进靖边王府进行刺杀。谁知道他迟迟得不到机会,却在四年之后,等来了江听白阵亡的消息。这让他失望到险些自我了断。 可后来江寒和江宏执掌靖边王府,父债子偿,洛河重新燃起了希望。 四年的刺杀过程告诉他,这条路行不通,所以他换了一种方式。他要整个靖边王府家破人亡。 首先,他借用“沈兴棠”的名字,使用各种方法接近了那个嚣张跋扈的老将温鹤南,取得了他的信任,并逐渐在军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凉国有些是他父亲洛风的门生故旧和部下亲随,他便想办法联系他们,与他们共同制定复仇的计划。 温鹤南虽不济,却没有影响洛河的运气,温鹤南在被发配之前仗义的推举,让他和他的亲信刘巳非成功在野战军中站稳脚跟。再然后,他们借助凉国人,和北狄人结为盟友,成为共同消灭靖边王府的合作伙伴。 如今站在君子城外,洛河的情绪有点复杂。 想到多年的经营谋划即将实现,他自然有难以抑制的兴奋,只是作为江家后人,江宏即将战死在靖边王府的兴起之地,多少还是会引起外人的感慨。想来江舜卿和他的狼女燕燕,在天之灵会不会觉得讽刺呢?明天的大荣国,应该为此而大大地震动一下? 这样想着,身后忽然急匆匆跑来一个送信的士兵。三军阵前出现这样的士兵,还是满头大汗的,洛河的心情怎么会好? 可不等洛河发问,士兵的话已经传了出来:“大荣国晋王容慕之率军偷袭我国圣都,圣都折损大半。战势紧急,陛下请大将军回军支援!” 怎么可能!洛河怀疑自己耳朵坏了,竟然听到了这么一个荒谬的消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1章 撤?不撤? 圣都被偷袭?圣都被容慕之率大军偷袭? 荒谬!这一定是假消息! 洛河愤怒地看着报信的士兵。 士兵虽惧怕洛河的威严,但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禀报的内容,壮着胆子说:“驻守圣都的大将军、辉王李静恒已经战死,如今忠王李恪恒领残军抵抗容慕之,难以支撑。陛下请元帅立刻回圣都!” 守在洛河周围的几个将军都吃了一惊,就连他们的战马,也因为主人的慌张而躁动起来。 洛河一把揪住报信士兵的铠甲,用可以喷出火来的眼睛怒视着他,说:“你在说什么胡话!阵前搅乱军心是要诛灭九族的!” 士兵发了抖,却还是坚持说:“真的!我带了陛下勤王的诏命!”说着,他就要往怀里取那个金黄色的敕令,只是因为心中害怕,又被洛河钳制着,一时不能成功。 洛河推开士兵,顺势从对方怀里抢过了敕令,等一字一句印到眼里,他才知道,这一切不是梦,而是残酷的现实。 可是,怎么可能呢?容慕之是怎么做到的?他难道长了一双翅膀不成? 想到如果就此放弃,回军救援圣都,十年忍辱求生的心血将化为泡影,一场费尽心力的报仇会功亏一篑,所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洛河再次向士兵确认,他此时的五官已经扭曲:“容慕之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不经过嘉峪关,他怎么可能兵临圣都?” “似乎是从北狄借道来的,忠王猜测他们已经和北狄结盟,借了狼道。” 和北狄结盟?北狄和荣国不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吗?为什么他们要把他们的圣地借给敌人?损人不利己,这群人的脑子被秃鹰叼走了吗?! 当初为了让靖边王府孤立无援,洛河派人和北狄结盟,导演了一场“寒郡主勾结北狄可汗,以刺杀晋王妃为代价,换取功劳”的戏码,使靖边王府和晋王府结仇。怎么到头来,容慕之竟还要拼了命地救援江宏呢? 竟小瞧了容慕之! 不,不对。 竟小瞧了江寒!洛河带着怨气地想。 见洛河半晌无话,一家老小都在圣都的将军们紧张起来了。他们知道杀掉靖边王是洛河一辈子最大的目标,且为此付出了十年的光阴和无数的心血,但相较于自家上百口人的性命,他们还是迫切希望洛河能放弃这场较量。 有将军试探着说:“元帅,陛下安危要紧,不能迟疑啊!” 立刻有人附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还有机会和靖边王府较量,可若是丢了圣都,我们就要背上千古骂名了!” “是啊元帅!忠王已经八十岁了,闲赋在家快三十年了,而且圣都只剩下才兵败将,是顶不住的!”有人急了。 “还有粮草军械!如果丢了圣都,谁给我们提供后备支援?我们这么多人,难道和喝西北风不成!必须撤军!”人们的语气逐渐强硬起来。 “对,一刻也不能等!”“马上救援圣都,救援陛下!”“元帅,快发令啊!”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乱。 洛河没有说话,只是耸着两条浓黑的眉毛,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们的表情好焦急啊,他们每个人都在反对他,都在劝他撤军,劝他救援圣都。他们浑厚的嗓音环绕在耳边,像苍蝇一样聒噪。 他忽然觉得这个景象似曾相识。 十年前,他的父亲洛风党争失败,又受靖边王府大军施压,接连败退,内外交困。圣都郊外,灰头土脸、有伤在身的洛风也是这样被许多人包围着,进退两难。曾经跟随洛风叱咤风云、时常表明忠心的朝臣们,在看到前路渺茫之时,为了保全自家老小的性命,或埋怨,或哀求,或威胁,要求洛风马上交出军政大权,向陛下投降。 洛风投降了。他身边的很多人因为“告发有功”,免除一死,而洛风被拉到听政殿,在皇帝和众位臣子面前绞死,洛家人遭到全国缉捕,很快被杀的被杀、流放的流放,何其凄惨。 洛河早已没有亲人在世了,十年前,因为凉国政变和荣国干预,他一夜之间成了随风浮动的蓬草,成了随水流逝的漂萍;十年后,家的温暖已经湮灭在仇恨之中,让他再也抓不住。 但是眼前的这些人却还有家,还有亲人的顾虑。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拥有?凭什么他们拥有着,还要在他面前招摇?他要报仇,身为他的臣属,就必须和他一样义无反顾!凉国丢了就丢了,亡了就亡了,只要大仇报了,他活着的价值才能实现! 所以,他用怨恨的口气,咬着牙说:“十年前,各位也是这么劝阻家父的?” 众人一惊,同时住了声。 “不撤!不撤!斗到底!”洛河再不给人们任何说话的机会,发誓一般地喊道。 斗到底,是他对这个世界最诚实的回报。 再不去看将军们或失望或愤恨的眼神,洛河指着远处风雨飘摇的君子城,红着眼睛说:“江宏的头,我今天取定了!谁敢拦我,我就先拿他的头祭旗!” 再无人敢置喙。 容慕之立马于凉国圣都宫墙之外,听着周围的厮杀和哀嚎,心中是万分忐忑的。以现在的情况看,想要拿下凉国已经轻而易举,但能否用这种方法把洛河调回来,他是没有把握的。他明白,洛河与别人不同,他在世上无牵无挂,多年深埋于内心的仇恨让他发了狂,再无顾及。更何况凉国皇室对洛家赶尽杀绝,洛河也不大会顾及凉国皇室的生死,所以“围魏救赵”的计策,用在他的身上不算恰当。 但也不是全无用处,因为洛河手下的将军们,却不可能抛下血肉至亲,只为给洛河报私仇。凉国士兵们听说国将不国的消息,也不会为了一场与他们不相干的战争卖命。只是那些人什么时候会爆发,能忍耐多长时间,还是个未知数。 可这个“未知数”,代表着江宏的命运,代表着江寒的生死。 容慕之便又想起江寒来:如果能为江寒夺回江宏的命,她会不会对他放下戒备和成见呢? 又有人跑来对容慕之报告,凉国皇帝再次派出士兵向洛河求援,我军没有阻拦。 容慕之面无表情,只是瞧着凉国的宫墙发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2章 柳暗花明? 江寒还在狂奔着。跟随她的将士无人敢喊累,甚至无人敢说话。 就在刚刚,江寒得到了白擒虎传来的军报,说路上遇到洛河提前埋伏好的军队偷袭。虽早有准备,死伤不大,但极大地拖慢了速度。 即使提前有了心理准备,江寒还是揪紧了心。她再也经不起横生枝节,这种走走停停的行军对她来说比凌迟还要煎熬。 江宏苦撑着。拜洛风所赐,他没能听到任何援军的消息,也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他以为自己被晋王和太子同时抛弃,被那个由他的家族世代守护的国家抛弃。 他想到了他可怜的姐姐。 他实在不希望江寒出现在这里。一者,他不想让姐姐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徒然忧心,二者,江寒作为不能被晋王承认的晋王妃,在容敬之和容慕之两兄弟面前都吃亏,他不想让姐姐委曲求全、低三下四——他的姐姐是栖于梧桐的凤凰,怎能被鸦雀欺辱? 端木磊被人搀扶着,虽失血过多,但黝黑的皮肤和满脸的胡渣并不能露出太多疲惫的神态。活了这么多年,他没有感受过如此强烈的困顿。他能清楚地闻到死亡的气息。 且战且退的江宏、端木磊一行人,谁也没有因为死亡而恐惧,常年在刀口上舔血混日子,死,本就是他们的归宿。 既然左右是要死的,不如多拉着一个,将来到了阎王殿上,也是爷们儿的功劳! 他们已经退守了东城门。曾经的两万多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一百多人,每个人都伤痕累累,他们难以维持抱团的队形,被敌人冲的四零八落。 凉国将军之前不住地对江宏喊:“靖边王,降了!”“我家元帅只要你一个人的命,何必连累他人呢?”“现在投降,本将军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到后来,凉国人也有些撑不住了,他们近乎请求地说:“你们已经战到这个地步,对荣国已经仁至义尽。他们不会派兵来了,降了。”“你们但凡有人投降,我马上向元帅求情,留你们性命!” 可靖边王府没有任何人回应他,不只没有回应,还用满是鲜血的兵刃对准他。 凉国的将军们,不觉升起了敬佩之情。 洛河又接连受到了来自圣都的救援令,且一次比一次急,一次比一次苦,搅得凉国后军躁动起来。 可洛河依然黑着一张脸置之不理。非但不理,还将赶来报信的士兵就地正法,头颅高挂。 将军们吵闹了片刻,又安静下来。 已经攻克了凉国圣都、坐在凉国龙椅之上的容慕之此时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反而越发的忐忑和忧虑。凉国向洛河求援的信兵派出去了一批又一批,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一场“围魏救赵”的计策,眼看成为泡影。如果对救援江宏没有半点益处,那么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难道在凉国将士们的眼里,洛河的地位比整个凉国还要大吗? 当真是小看了这个洛河! 君子城里,队伍被不断冲击着,江宏不愿做累赘,虽有些力不从心,还是挽着“河清”和“海晏”,接连砍倒几个凉国人。 “河清”和“海晏”两把刀确实是好刀,经历了两任靖边王府家主,亲自断送了上千的灵魂,却还如新淬炼时那样锋利,那样寒光四射。 可惜,它的名字不大好。 河清海晏便是天下太平,若真是天下太平,还要这么好的刀做什么?既然有刀,就不该叫“河清海晏”,而是“收魂夺魄”,是“腥风血雨”。 困守着东城门,残存的西北野战军的将士已经不足一百。 凉国的军队又占到了什么便宜吗?显然是没有。那些死不瞑目的尸身,又有几个不属于像草芥一样的、难以魂归故里的兵卒呢? 在凉国将军们的反对声中,洛河又执着地调了一队三千人的骑兵杀过去。 虽然胜利就在眼前,但他存了恶意,他想扮演一只被喂饱了的猫,在对待它费尽心思抓来的老鼠的时候,需要耐了性子,去玩弄,去欺辱,去虐杀。 他想知道,被迫成了“老鼠”的江宏,在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会是什么样子。 江宏和端木磊靠在一起奋力搏杀着,曾经搀扶和护卫他们的兄弟已经战死。在远远地望见扑过来的兵马的时候,他们知道,他们的死期也到了。 江宏忽然笑了。 端木磊愣了一下,以为这个失血过多、几乎将身体的全部力量都靠在他身上的年轻人害怕了,却听见江宏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爽朗,越来越轻松愉快。 端木磊也跟着笑了起来。 “端木叔叔,我还可以杀五个!”江宏大笑着说。 端木磊心里生出攀比的心思,年过半百的人,还幼稚地回答:“五个算什么,咱能砍十个!” “那我努努力,十一个!” “我十五个!”端木磊又说。他明明已经拿不动刀了。 江宏心里笑话他,却因为已经是生死之际,就大度地给了他这个面子,不再跟他斗嘴,吆喝着因为他们简短的对话而涨了士气的兄弟们迎战。 那注定是一场赌上一生的尊严的决战。无关输赢。 “一个!”江宏奋力砍倒一个迎上来的凉国士兵,虽也为此多了一道擦伤,身体也几乎不能站立,但那脆生生的两个字,直击到人们的心坎上。 端木磊不甘示弱,只是因为伤势太重,面对一个凉国士兵的时候,废了好大的力气。偏他在这个时候还要逞英雄,用带了血的大刀撑着地面,嘴上得意地说:“咱也一个!” 江宏的第二个对手虽只是个新兵,放在平时江宏是不屑一顾的,只是此时力不从心,若不是有身边的野战军兄弟帮忙,他怕是要吃大苦头了。在他喊出“两个”的时候,旁观整个过程且一直为他捏一把汗的端木磊“挑三拣四”:“这个不痛快,不算!” 江宏来不及反驳,因为他的面前马上出现了一左一右两个对手,这个挑战有点大…… 远处,一支怀揣着不安情绪的精锐部队,由东向西飞奔而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3章 威胁 白擒虎带领的军队,在遭遇了两次埋伏之后,终于远远见到了君子城残破的身影,且距离它越近,白擒虎的不安也就越强烈。 他是带了使命来的,沉重的使命比他的名声甚至性命都重要。如果不能给江寒一个交代,他甘愿“交代”在这里。 这么大的阵仗,洛河的侦察兵是不可能察觉不到的。他们马上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洛河。 后方,圣都在遭受容慕之的猛攻,再不援救,后援和补给将被断送;前面,白擒虎跨过重重障碍,即将与江宏会师,解救他于水火。一前一后,都好似明确地告诉洛河,他的苦心经营,即将成为泡影。 可他偏那么执着,为了“报仇”二字,他可以孤注一掷,可以放弃所有。如果只剩下一步就可以实现这个目标,他不介意让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命去换。 他的心中涌动着滔滔的恨意,一股前所未有的邪恶的冲动,让他甘愿进行一场豪赌。 洛河用马鞭子指着两个小将:“你们各自再领一队人马,将江宏的残军团团围住,不能让江宏和援军会师。今天江宏不死,死的就是你们!” 比刀剑还要锋利、比朔风还要凛冽的眼神吓得两个将军心脏差点漏跳一拍。 他又对剩下的五六个将领说:“立刻截杀白擒虎,务必将他牢牢拖住!” “所有人?”一个老将皱眉问道。 洛河肯定地回答了他:“立刻!所有人!” 没有后援,没有护卫,倾巢出动,这简直是要玉石俱焚! 他要寻死吗?! 将军们震惊:“对方是靖边王府大将白擒虎,不可冒进啊!”“白擒虎在此,说明江寒应该也快到了,撤!”“圣都……圣都还等着我们去救呢!”…… “闭嘴!”洛河打断人们的话,“不要再提圣都!” 对于圣都,他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他要完全放弃它——圣都是所有人的,仇恨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不要用所有人的希望,强加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只要报仇。 “可是如果再不回去救援,我凉国就亡了!” 洛河却说:“这是最好的时机,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你是一无所有了,我们还有妻儿老小呢!”终于有人把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 这句话,简直是要在洛河心上捅刀子,所以洛河愤怒地扯着对方的脖领子,骂道:“老子为什么一无所有,你们忘了吗?你和你们的家人多活了十年,就忘了老子一家人是怎么死的了吗?” 被拽着脖领子的人发了怒,他一边反抗者洛河的束缚一边说:“处死令尊的可不是我!” 洛河没有松开手,巨大的力量让他的手腕泛起青筋:“是不是你我不管,我不妨告诉你:在荣国待了十年也能立刻取得凉国的大权,你以为我靠的只是左右摇摆的在座各位吗?我豢养了近十年的死士难道是吃闲饭的吗?你们现在踏踏实实跟着我,尚有一条命在,否则,大家——都——别——活!”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死紧,唇齿之间吐出的似乎不是气流,而是在场众人的血肉。 洛河这个疯子竟早就做好了打算,他要用所有人的亲族做要挟,迫使他们不敢后退,只能向前了。 被拽着脖领子的人怯了。 不过还有人说:“可那是白擒虎!靖边王府的虎将!” “那又怎样!他刚刚中了我们的埋伏,元气大伤!”洛河的声音更加洪亮:“今天谁能杀掉白擒虎,赏金万两!谁杀了江宏,我就保举他做我朝兵马大元帅,赐王爵!” 将军们之中各有顾虑,出现短暂的迟疑。 “若有后退者——死!”洛河补充道。 又是威胁。 终于,有两个年轻的将领,自认为了无牵挂,只想挣个功名,便听从洛河的安排,领军绕过君子城,去东侧阻截白擒虎远道而来的援军。有许多将领,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也纷纷踏入了战场。只剩下几个老将,不顾洛河阻拦和恐吓,撤了出去——当年,他们在洛风落魄的时候背弃了洛风,现在,他们不介意“情景再现”。 于是乎,新的战场被开辟出来,风云搅动,乱如一锅煮沸的热水。 君子城东城门的战役已经接近尾声,只剩下不愿屈从命运安排的几个人还硬撑着,反抗着,艰难地计算着自己的“成果”。其中有老有少,有泪有血,却都担得起“英雄”的称号。 与这里遥相呼应的援军那里,厮杀要激烈得多。 身穿铠甲的士兵在战场上随着首领的调动而快速移动着,远远望去,好似涌动的水流。急促的“水流”形成“巨浪”,把每个人的命运都包裹在里面。 在战场上,杀人如同游戏一般,身处战争旋涡里的人,便成了促成游戏的虫蚁,又多又杂乱,又小又可笑。 战争的形势孰强孰弱,很快就显现了出来。 白擒虎带的是精锐部队,但正如洛河所说,他们千里奔袭,是耗费了大量体力的,之前遭遇埋伏,又折损了心力。最重要的是,他们只有不到两万人的兵马,而凉国参战的人数约有十万。 两万对战十万,在没有任何天时地利的情况下,真的没有胜算可言。 白擒虎被死死拖住,带过来的这些人,好似陷阱了一潭污泥之中,耗费了许多时间也难以摆脱,甚至有点越陷越深的苗头。一路上接连遇到埋伏和迎击,已经令这支军队疲于应对,再遇截杀,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白擒虎忽然想起一个酷刑,名叫“加官进爵”。施刑的刽子手将桑皮纸盖在受刑的犯人脸上,用酒将附在脸上的纸浸透,然后慢慢往上面叠加桑皮纸。纸张越来越多,受刑的犯人就越来越难以呼吸,最终窒息而死。待所有的纸张揭开,死者面容恐怖凄惨,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 正所谓名字多有趣,刑罚就有多凄惨。 白擒虎的援军现在就像是一个被盖了两三层桑皮纸的受刑犯,虽还保持着“活着”的状态,却还要被迫面对更加嚣张的刽子手。 江宏呢? 他怕是快要窒息而亡了。 来不及了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4章 江寒的天,塌了 被重重包围、还在挥舞双刀搏杀的江宏,并不知道有许多人在争取挽救他的生命。且不说在和凉国人周旋的白擒虎,一刻不敢停歇的江寒和远在圣都、故意放走凉国信兵去洛河那里求援的容慕之也是费尽了心思的,更何况还有一个伤口溃烂、在太子那里为江寒据理力争的、一路狂奔的苏淮婴。 可惜江宏对此毫不知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能见到那些将兵锋指向他的敌人。 他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凉国要突然倒戈相向,为什么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只针对他门衰祚薄的靖边王府,为什么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甚至搭上几代人的热血的荣国,到头来没有人能站出来帮他一把。 这个世界,奇怪得有些过头。 江寒还在没命地狂奔着,她的腿因为长时间颠簸,已经麻木,几乎没了知觉,她的发髻也散乱了,灰头土脸的,根本不想一个世家大族的小姐,反倒像个落魄的乞丐。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凭空生出一对翅膀,能让她立时飞到弟弟面前去,就算不能为他扛下钢刀,代替他死亡也是一件好事。 她急得想哭,却尽力克制着——在这样的情境下落泪着实晦气,还是忍一忍。 远远的,她看到了君子城外厮杀得正酣畅的战斗,在阳光的照射下,她隐约能看到白擒虎砍杀敌人时喷涌的鲜血。 江寒知道,容慕之已经得手了,从凉国圣都赶来报信的士兵也定然将消息传达给了洛河,但洛河依然故我地将杀掉江宏作为目标,没有因为任何事情的干扰而放弃,哪怕那是一场切断后路、自掘坟墓的决定。 洛河对江家的恨,已经到了如斯地步了。 要想救援江宏,凉国囤积于此的庞大军队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不只是江寒明白这个现实,她手下的两万骑兵精锐也明白。没有等待江寒的命令,他们像被打开了牢笼的猛虎,踏着雄壮的节拍,冲向那个庞大的战阵。布袋一样的战阵,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凉国军队好不容易形成的布局,一下子被打乱了。 君子城东城门,凉国军队分明已经控制了局面,可依然焦头烂额,紧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江宏和端木磊手下的战士已经不到二十人,且个个都是重伤,放在寻常人身上,他们甚至保持站立都是困难的,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群人,还要抱成团,用已经卷了刃的兵器迎击每一个敢靠近他们的人。 江宏和端木磊还在“比赛”,且谁也没有“认输”的苗头。每次砍杀一个人,他们都会嚣张地吼出来,好像吼出来了,那些丧失了灵魂的敌人的尸体,就会被风化,以致消失不见。 “十四个!”端木磊口中含着血,脸上挂着笑。他即将实现自己的目标,这个目标曾经在他人面前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夸口。 谁知道江宏更加得意地喊出了:“十五个!” 十五个?这小子,还真不知道“尊老爱幼”,都这时候了,还不给他留面子!端木磊如孩子一般地任性地想着。 其他野战军的士兵也在奋勇地厮杀着,直到躺在地上、鲜血迸流,直到再也拿不动刀剑,直到呼吸停止、体温消散。 那带了狂傲、孤勇、决然的气势,让凉国人胆寒,让他们即使能活着离开这个战场,在很多年后,也会记忆犹新、由衷感佩。 白擒虎的战场上因为江寒一行的到来而发生了形势的逆转。许多凉国人本就不愿参战,心思摇摆不定,眼下看着这样的形势,更是没了作战的勇气,即使没有主将带头,也纷纷做了逃兵,更不消说有些将军堂而皇之地领着手下弟兄撤离战场的了。 胶着的战况逐渐明了,远处的君子城因为尘土的渐渐散开而变得清晰起来。 可困守君子城的几个人没有那么幸运。命运吝啬于施舍他的怜悯,给一支英雄的赞歌收束了悲情的结尾。 端木磊仰面躺在地上,浑身上下有多少刀伤剑伤自己都数不清楚,就是满是胡渣的脸上,也有横横竖竖七八条血口子。他满嘴是血,血水不住地往外涌动着,鼻腔里只剩下了一缕将出未出的气息,憋在当中,好似在昭示生与死的分界线。 江宏也没有好哪里去,虽是站着的,但身体已经被利刃刺穿,靠着一根插在腹部的长矛支撑着身体,血水灌了他一身,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可他还在笑着,倔强又恣意地笑着,斜着眼瞧着端木磊,口中嘟囔着:“老家伙,有两下子,咳咳,砍了二十三个,比我多一个!” 端木磊的手指动了动,却没能抬起来,最终无力地垂下去,再也不动了,眼睛却还睁得老大,和往常喝酒吃肉、骑马射箭的时候一样。 “来世再比!”江宏说,声音越来越细微,越来越模糊…… 站着迎接死亡,是江宏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 最辉煌最得志的时候,他正值年少;此刻如春花凋零,如江河东去,他依然年少。 纵横沙场的六年里,他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他无疑是大荣国最灿烂的一颗星辰。 这颗星如今就要落下去了,最后的时刻,璀璨不减,妙不可言! 如果说这短暂的一生有什么遗憾,江宏只会回答:姐姐。 从今往后,她一个孤女,会如何一个人孤单地活在这个满是恶意的世上呢?她的寒热谁来问候、悲喜谁来分担、进退谁来谋划呢? 她的惊世才情,因为一场政治联姻而收敛,她的幽微情谊,因为一句皇家诏命而断送。将来寄居人下,没有依靠,何其可怜! 她定会日日生活在悲伤和孤独之中?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江宏的头挺了挺,到底撑不住,终于垂了下去。有一缕头发无意间飘下来,在西北野蛮的风的吹拂下,用力地摆动。 冲破重重阻碍奔向弟弟、却对一切无能为力的江寒,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江宏——” 而那个人,再也听不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5章 毁灭 江宏死了,战死了。在饱受了战争摧残之后,在被家族荣耀压垮之后,死在了十八岁的那个夏天。 他战死之后,靖边王江家,再无一个男丁! 他的血还没有干透,他的身体还残存着温度,这副满是创伤的身体被姐姐抱在怀里,还如那个能说说笑笑的孩子。 可是他的眼睛闭上了,再也不能睁开。 他还没有上学堂的时候,就曾经举着小拳头张牙舞爪、信誓旦旦地告诉姐姐,将来长大了,要保护姐姐,谁要敢欺负姐姐,他就张大了嘴巴咬他。江寒笑着问他,如果宏儿老了呢?成了老爷爷、牙齿都掉光了呢?江宏一本正经地回答:“那……那姐姐就快跑,宏儿抗揍!” 多么小孩儿气的话。 他没能活到牙齿掉光的时候,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的那一年。 江寒和江宏,是手足也是战友,在父亲去世的六年多里,苦苦支撑、扶持前行。他们是对方的依靠,也是对方活下去的意义。 江寒与江宏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晋王府的葳蕤馆里。那天,他刚安抚了不同意与晋王府联姻的将士们,回来葳蕤馆和姐姐告别,说要去送和亲的公主。他带来了鹿肉,嬉皮笑脸的,变着法子逗姐姐开心。江寒还记得,这皮猴子故意从小凳子上跌下来,摔个屁股蹲,还像个孩子一样吵嚷、撒娇。 他说他看上了曲绍家的女公子,让江寒下聘。 丰厚的聘礼已经准备好了,里面藏着他们的母亲留给儿媳妇的传家宝,可想做新郎的大男孩,又去了哪里呢? 江寒曾想,江宏就是她的天,有这一片天空,万事万物才有色彩。如今,她的天塌了,她便开始企盼,这个青面獠牙的凡世,毁灭了…… 毁灭了,一百多年的荣耀! 毁灭了,凉薄可笑的朝廷! 毁灭了,让人厌倦了的冰冷的战场! 毁灭了,她就可以没有顾虑地去见江家的先人,就可以没有痛苦地守着她的小弟,就能轻松逃离不能左右的婚姻和带着歉疚的承诺。或许幸运一些,她还能拉着她爱的那个男孩,与他相约下一世的见面,或许还能为后人写一段平凡又甜蜜的故事。 没有了江宏,这个世界还剩什么呢? 京城里没有温度的房子,还是朝堂上莫名其妙的指责? 所以,还是毁灭了的好…… 匆匆赶到的苏淮婴,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面:跪在地上的江寒满脸是泪,却没了哭声,一双眼睛毫无光彩,整个人一动不动,好似被抽走了魂魄。她的怀里躺着一个满是鲜血的尸体。尸体被鲜血包裹住,若不是他手上拿着“河清”“海晏”双刀,外人几乎无法认出尸体的主人是谁。 这具尸身穿着铠甲,可惜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被江寒死死地搂着,却不能有一点挣扎,曾经闪闪发光的眼睛,此时被眼睑盖着,不能有一丝的颤动;或喜或悲、或怒或笑的英气十足的脸,也最终消失在了京城无数少女的梦中。 那个孩子是在无数人的期望中长大,终于又在无数人的注视下消亡了。 姐弟二人的周围,躺满了尸体,插满了刀剑。满地的鲜血与天边的红霞相比,不知道哪个更灿烂,哪个更刺眼了。 到处都是靖边王府的士兵,每个人都跪着,上身挺直,头却低垂着。他们在为首领的牺牲而哀痛,同时也应该在为一场旷日持久又毫无保留的忠诚而惋惜。 到底还是晚了,到底还是功败垂成。 苏淮婴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缓缓走到江寒面前去。距离她越近,便越能感受到她的绝望和痛苦。好不容易想好的安慰,刚涌到嘴边,又被浓烈的悲伤打碎了。 他用什么安慰她?这个世上,还有谁有资格安慰她呢? 让她“节哀”吗?让她“珍重”吗?让她“向前看”吗?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还怎么“节哀”?怎么“珍重”?怎么“向前看”呢? 在那样的人面前,你倒不如和她一样,盼望着尘世毁灭,盼望着黑夜降临,盼望着一切生命归于沉寂。 时间过得真慢,每一个呼吸都那么艰难而漫长;时间又过得真快,风动、沙动、血流动,都需要耗费时间。苏淮婴便在着又快又慢的时间里,等了江寒许久。 “寒儿……”苏淮婴终于等不了了,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喊她。 江寒似乎吓了一跳,从痛苦中醒来的时候几乎忘了刚刚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直到低头看见那张鲜血凝固的脸庞,触摸到已经冰凉的体温,才知道尘世还在,她却失了灵魂。 “寒儿!”苏淮婴又唤了她一声。 江寒循着声音抬头望见苏淮婴,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反倒把手上和衣服上的血渍抹到了脸上,让那张苍白的小脸越发显得恐怖。眼前逐渐清明,她像是看到了救世主,腾出一只手来,拉住苏淮婴的手。苏淮婴这才发现,江寒的手比江宏的手,温度一点也不高。 “寒儿,你……” 江寒嘴唇动了动,起初没能发出声音,在试验了几次之后,才断断续续地说:“宏儿睡了,我叫不醒他。他很听话的——你帮我叫醒他……” 苏淮婴:“……” “他一会儿就醒了,是不是?”江宏用渴望的眼神等待一个答案。 “……”苏淮婴眼圈红红的,却不敢落泪。他不知道该不该打破江寒好不容易构造的梦。 强压下心里翻滚的悲伤,苏淮婴说:“把宏儿害成这样的人还活着。寒儿,振作一点,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是了,是了。她有很多事要做。 洛河得逞了,江寒不会原谅他。 佛家总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江寒承认自己没有那么宽广的胸襟,她只知道,血债只能由血来偿还。 江寒拉着苏淮婴的手,说:“你说的没错。平仲哥哥,宏儿就交给你了,替我把他……好好地带回去。” “你呢?” “我?”江寒的眼前又浮起一层白雾,“我要把洛河的脑袋带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6章 亲力亲为 没想到江寒会“亲力亲为”,毕竟她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让人看了着实担心。所以苏淮婴说:“寒儿,你现在需要休息。我可以替你……” “谁也不能代替我!”江寒忽然疾言厉色了,“宏儿的仇,只能我亲自报!” 还是那个倔强的姑娘。 被江寒吓了一跳,歉疚的情绪短暂代替了怜惜。苏淮婴心里非常希望江寒休息一下,哪怕喘口气也好,可面对一个万念俱灰的江寒,这样的劝慰还是说不出口。 “好,”苏淮婴说,“我带他走。” 听到了这样的承诺,江寒终于放松了些。她用手指轻轻梳理好江宏脸上沾了汗水和血水的碎发,动作缓慢,满是温情,好似担心弄疼了这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孩子。片刻之后,她抬起头,腾出一只手来,颤巍巍的,拉住了苏淮婴的衣襟。带着卑微的恳求,她说:“宏儿,就拜托给你了,请你好好地……好好地把他……带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从口中溢出来,让江寒打了个哆嗦,一滴泪又涌出眼眶,掉在江宏破碎的铠甲上。 苏淮婴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他双手从江寒的怀里小心接过江宏的尸体,说:“你放心。” 江寒闭上眼睛,让脆弱的泪水完全脱离眼眶,稳住心神。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里面透出来的,便只剩下令人恐惧的杀戮。 江寒从江宏的手里取来“河清”“海晏”双刀,插上刀鞘,站起来,转过身,将双刀高高举过头顶,对跪在地上的所有将士说:“各位将士,随我再战一场!捕获凉国主帅洛河者,就是下一任靖边王!” 做下一任靖边王? 这句话的含义太多、太复杂了。 江宏战死,江寒嫁人,说起来,靖边王府确实断了血脉,但若是陛下开恩,允许江家过继某个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或者选一个孩子做义子来承袭爵位,甚至允许江寒与容慕之未来的孩子袭爵,也在情理之中。自古没有哪个臣属有资格承袭主将的爵位啊。 可江寒有这样的决定,说明她放弃了这个传承了百年的爵位。她的心里,只剩下了“报仇”二字。 不在乎将来在满是怀疑和算计的皇帝面前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不在乎在“以权势论英雄”的朝臣面前处于什么样的被动地位,不在乎在把她当仇人看待的容慕之面前还能有何出路,让出爵位,意味着她几乎断绝了自己活在世上最后的一条退路。 让出爵位,江寒再也没有了奋斗的目标,再也没有和满是偏见的世人据理力争的资本,再也没有成就辉煌的机会了。 有老将低声劝她“三思”,她却没有任何回应,提着“河清”“海晏”,翻身上马。 将士们也纷纷骑上战马,跟随江寒一路西行。在他们看来,靖边王的爵位是挣不得的,但为了报答靖边王府的知遇之恩,为了替一场忠诚画上圆满的句号,这场仗,是一定要打的。 在一众将军中,最是梗得难受的是白擒虎。他是江寒派来救援江宏的主将,却因为接连受到伏击而错失机会,让江宏在江寒面前战死,自此群龙无首。他自认是千古罪人。虽在几次战斗中受了些伤,但他还是一马当先。他不是为了所谓的“靖边王爵位”,他自认为是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他只想赎罪。 在虐杀江宏之后,凉国的将士们就消失在了战场上。有的是做了逃兵,而大多数人跟着洛河往西方逃窜。 此时的洛河精神恍惚。他时而兴奋于十年血仇一朝得报,时而惶恐于凉国覆灭、再无家可回,时而恐慌于周围数以万计的仇恨的眼神,随时都有可能将他穿透,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但总体来说,他是骄傲的。十年卧薪尝胆、阴谋算计,漂泊异乡、朝不保夕,终于得偿所愿,让仇人父债子偿、后继无人了。 正胡思乱想着,有侦察兵匆匆忙忙迎面跑来,惊慌失措地说:“容慕之已经完全侵占圣都,正带领骑兵向这里杀来,恐怕过不了半日,他的兵马就到了!” 队伍里爆发出一阵惊呼。 早该料到了。圣都陷落,没了后援,洛河带出来的队伍就成了丧家之犬,成了无根之苗。眼下除了逃,再无别的出路。 怎么办?这急需洛河拿个主意。 “南下!”洛河在人们询问的眼神中喊道。 原本他是想去北狄暂时容身的,但一想到容慕之竟然能在北狄人手中借来狼道,说明二者已经成为同盟。投奔北狄国主无异于自杀。 那就去安南国。 虽然和安南国没有什么交情,但凭着这么多兵将,或许可以迫使安南国国主“借”出一块地方供他们容身。安南河流山川众多,凭借着这些天险,应该足够自保。 “上了贼船”的凉国将士,哪里还有反驳的机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谁知道很快,有侦察兵满头大汗地告诉他,江寒追上来了! 被江寒带领的西北野战军追击,是所有人都能料到的事。江寒自小执掌兵权,在老靖边王去世之后,还培养了弟弟江宏做新的靖边王。她的手段和能力,周边各国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洛河在她的面前杀了与她相依为命的弟弟,江寒赶来报仇,乃是情理之中的。 只不过包括洛河在内,凉国人是存了侥幸的。江寒奔袭了数日,身体羸弱,又遭受了胞弟阵亡的打击,再如何悲痛,也应该不会立刻跑过来算账。只要时间允许,他们向安南国借了安身之所,凭借天险,江寒一个孤女又能奈我何? 事实完全不像他们想得那么简单,江寒用行动打碎了他们的设想。与曾经的洛河一样,怀有刻骨仇恨的江寒俨然是一个恶魔,除了把所有人带入地狱,她别无他求。 本想着打败强盛的荣国,坐享中原,加官进爵,如今一无所有,朝不虑夕。人们把悔恨变成愤怒和怨怼,准备一股脑宣泄在洛河的身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7章 追击 洛河在人们即将爆发怨念的时候,果断地将它遏制在了萌芽之中。他的心里也是极为慌张的,但此时此刻,他不敢表露出来。 他必须将所有人控制住,至少要让他们在脱离江寒追击之后再爆发。 洛河也是贪心的。他最初的也是最根本的目标,自然是报仇,只是如果报仇之后还能得到无限的风光,能让所有人臣服,奉他为王,让他成就他父亲没能成就的霸业,他怎么会拒绝呢? 眼下他已经报了仇,剩下一步就是自立为王。 他向队伍的末尾处看了看,对身边的两个小将说:“你们两个,马上带人阻截江寒的追兵,其余人跟我向安南进发!” 其他将军也就罢了,被点名的两位小将又慌张又愤怒地说:“为什么是我们?”“对啊,他们是江寒亲自带来的精锐,我们怎么顶得住?!” “当然得是你们,”有年纪稍长的将军说,“江宏死在了你们俩的手上,江寒要的就是杀她弟弟的凶手。你们不去,难道要我们去?” 说的也没错,当初接受洛河命令、带人虐杀江宏的,正是这两个人。 “我们也是奉了元帅的命令,怎么还成罪过了?”一个小将愤愤地说。 “就是,当初你们一个个跟缩头乌龟似的,现在好像有了远见了?”另一个小将附和。 其他将军们不愿代替他们前去阻截江寒,纷纷准备与两个小将军展开“辩论”:“挣功劳的时候往前凑,卖命的时候不出头,想得美啊!”“可不是嘛,难道是觉得自己没本事,不能活着回来?”“不是说对元帅的命令坚决执行吗?现在怎么挑三拣四起来了?”…… “都别吵了!”洛河恼怒地说,“事到临头,说那么多有用吗?!” 人们果然都不吵了,心里却乱糟糟的,互相递眼色、对口型,全没了指挥若定的将军样子。 洛河拧着眉说:“就按我说的办!你们两个杀了江宏,是有大功劳的,只要完成这次阻截任务,我给你们加官封爵,封侯爵!” 两个年轻人有点心动。 洛风再接再厉:“江寒远道而来,经过了好几次大战,已经精疲力尽,此时只是虚张声势。我相信你们一定不辜负我的期望。” 两个小将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感受到了信心。 其他人,包括洛河在内,庆幸于两个人成功被骗,终于放松下来。洛河说:“前面就要到安南国地界了,我们在前面等着你们。” 两个小将完全抛开了惧怕的心情,他们怀着对洛河的信任和对位极人臣、名垂青史梦想的渴望,调转马头,带着人奔向他们的目标。 江寒的脑海里快速闪过的都是江宏陪伴她时的点点滴滴,越是如此,江寒越是心痛,越是对洛河加重了仇恨。她只希望将洛河擒住,撕碎、捣烂,生食其肉,痛饮其血。 视线中多出两个凉国的军队,来找死的,很好。只杀掉洛河是不能消除江寒滔滔的恨意的,她要让无数人陪葬。 杀戮! 只有杀戮,才能平复她的心情。 又是一场厮杀。 这次的厮杀与之前有所不同。本就是逃跑的军队,人数处于劣势,又因为恐惧而消磨了气势,这样的凉国军队,是不可能和西北野战军相抗衡的,更何况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野战军。 对于凉国军队来说,屋漏偏逢连夜雨,攻克了凉国圣都的容慕之携军赶到,也加入了追击凉国残军的队伍中去。 不得不佩服洛河的三寸不烂之舌,考虑到两个小将带领的部队根本不经打,他又说服了两位将领赶来支援,以协助两个小将完成阻截的战役。 这确实拖慢了江寒的追击速度。 但江寒不着急,让洛河慢慢面对死亡,慢慢用绝望代替希望,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加入战局的容慕之尚不清楚江宏的消息,但看到江寒手中握着的“河清”“海晏”双刀和她苍白的脸,他便猜出七八分,只是不敢确定。他的心里还怀着渺茫的希望,希望他们这些天的争分夺秒和苦心经营没有白费,希望江宏还活着、靖边王府还有维持下去的能力。 马蹄胡乱地踏着,刀剑刺耳地摩擦着。在层层的兵刃之间,容慕之艰难地一步步靠近江寒。他的宝剑上满是血珠,雪白色的铠甲上也是血迹斑斑。他厌恶血的腥臭味,只是这样的情境下,他也只好忍了。 他看见,乱军丛中的这个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几乎没有踏入过血淋淋的战场,眼下被自家将军们牢牢地保护着,倒是没有显出慌乱的神色。 只是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木然,冷漠,古井无波。 她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站在这里呢? 带着强烈的忧虑,容慕之大喊:“江寒!” 江寒恍若未闻,没有回应,甚至没有任何该有的动作。 “江寒!”容慕之又喊。 这一次,江寒送来了片刻的眼神,但很快收回,好似担心容慕之即将问出的任何问题。西北的风沙从她的发尖穿过来,撩拨起她已经凌乱的发丝,却不能让她多一点活人的气息。 容慕之放弃了呼喊。他想明白了,就算江寒应下了,他又该怎么开口询问呢?他问了,江寒又该怎么回答呢? 他是不敢在江寒的嘴里,得到难以接受的答案的。 怔忡间,凉国一个将军的长矛正对着他的面门刺过来,他反应不及时,眼看就要有性命之忧。 好在靖边王府麾下大将秦穆在关键时刻劈死了凉国将军,堪堪救了容慕之一命。 稳住心神,收住即将浸透衣衫的冷汗,容慕之来不及说声感谢,憋在心里的问题终于问了出来:“秦将军,靖边王怎么样?洛河在哪儿?” 秦穆与容慕之对视了一眼,但很快闪开,这细微的动作,与江寒别无二致。 可容慕之不依不饶:“难道功亏一篑了?” 秦穆接连劈倒两个赶上来的凉国士兵,粗声粗气地说:“辜负了晋王一场辛苦——洛河就在前面,还来得及用他的头祭奠我家王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8章 交情 终归是晚了一步。 容慕之不知道该把一个什么样的自己摆在江寒面前。 同情?这个倔强又好强的姑娘应该不屑于这种情感。 支持?她独立支撑了这么久,难道还少一个无关紧要的支持? 容慕之暗自嘲笑自己,这么久了,竟还是摸不透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如此看来,那个应该和她并肩而立的人,也不该是自己了。 解决这些丧失了锐气的凉国军队并不需要消耗太长的时间和太多的经历,江寒和容慕之两队人马很快冲破阻碍,重新踏上了取洛河脑袋的路。 还是一路狂奔。 江寒厌恶了奔跑。多日的奔跑成为了习惯,也成为了希望破灭的标志。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弥补她此时巨大的遗憾,她只能用奔跑的方式逃脱冰冷的现实。 奔跑,最好一口气跑到世俗之外去,跑到黄泉去,跑到没有生死困扰、没有恩怨纠缠的地方去。 他们翻过了群山,越过了戈壁,踏过了溪流和原野,也经过了花草和树木。一天一夜,几乎没有停歇。 容慕之跟着她,不远不近,不声不响。 一直满怀愧疚不敢言语的白擒虎忍不住提醒江寒:“郡主,看洛河逃跑的方向,他们应该要去安南国。我们要不要提前告知安南王?” 告知?如何告知?容慕之一头雾水。 江寒说:“发信号。” 白擒虎从怀里取了一个一尺余长的传信烟花,对着天空放飞。那烟花带着刺耳的哨声穿透云霄,在高空中炸开。天色已暗,更显出烟花蓝色的光芒。 “这是什么意思?”容慕之问。他没有想到,靖边王府和安南国有密切的往来。 白擒虎看了看江寒,似乎想在她那里得到回答容慕之问题的批准,可惜江寒半点指示都没有,把决定权随意地交回给了白擒虎。 白擒虎权衡了片刻,望着容慕之做了简短的解释:“我家老王爷与安南国先国主有旧交,在他们国主来我国朝拜天子的时候,于刺客手中救了他们国主的命。他们国主便与老王爷结为兄弟。后来现任安南国主登基时险些被他的叔父算计,宫中发生了政变,他便向正在边境巡查的我军求援。王爷和郡主来不及报备朝廷,亲率了一支精锐帮助安南国主平定了叛乱。安南国主感激我军,便与郡主约定,世世代代为兄弟,绝不叛离。这枚传信烟花,乃是有求必应的信物。” 他的声音夹在凌乱的马蹄声里,显得有些破碎。 容慕之奇怪:“这么大的事,朝廷怎么不知情?” “不是朝廷不知情,是殿下你不知情,”白擒虎说,“那时正赶上殿下与风将军大婚,这种‘琐事’,哪敢叨扰殿下?” 语气中有淡淡的埋怨。 也对,晋王容慕之初次大婚风光无限、得意非常,二次大婚满城风雨、世人皆知,让战功赫赫的靖边王府江寒郡主和江宏王爷颜面扫地,身为靖边王府的干将,白擒虎岂能不怨? 容慕之来不及在意白擒虎话里夹杂的怨气,继续问:“就算是这样,你们只凭着一枚烟花如何传递信息?天色将暗,如果安南国主误将洛河大军当成我军,开门揖盗,又该如何?” “不会的。每一个颜色的烟花都有一个含义。这枚蓝色的烟花是在告诉安南守军,撤离所有河道的船只,不许让任何人进入安南地界。这是当初郡主提前和安南国主商议好的。”白擒虎答道。 这个姑娘,总会给人以惊诧,让人自愧不如。 白擒虎转而对江寒说:“我国与安南隔河而守,边境线很长,我们就算能追上他们,等交了兵,也很难一网打尽。末将对安南的边境线比较了解。我记得,如果往西走一些,会遇到一条连绵的山脉,山脉有个缺口,在面向河流的地方是一片宽阔的河滩。那里虽然是分界河最窄的地方,但三面环山,像个布袋,只要堵住出口,任是谁也冲不出来。末将请命,领一支轻骑从东面追击他们,将他们向西驱赶。等他们进了‘布袋’,一切就容易解决了。” 江寒思量片刻,最终用沙哑的声音回应他:“正好。你领三千人先走,我们继续直线追击,我们在山口汇合!” “得令!”白擒虎答道。 想着终于可以勉强弥补一下不能救援江宏的遗憾,白擒虎斗志高昂,眨眼之间就领着人,消失在江寒的视线之中。 白擒虎的计划进展得十分顺利。洛河听闻侦察兵报告,东方和北方分别有大军追来,便有些慌张了。他或许还有勘察地形、从长计议的心情,但他手下的将士实在丧失了分寸,就算没有洛河的命令,这些人也或早或晚地往西南方向逃窜。 很快,他们钻进了白擒虎事先预想的“口袋”里。 虽发觉了和安南国隔着大河相望的河滩是个三面环绕的地形,是兵家险境,但洛河带的军队还是争先恐后地跑了进来。只是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对河对岸的安南守军无论如何利诱,都不能说服守军送来船只,渡他们过河。 天已经黑透了,周围都是绵延的山川,面前湍急的河流比焦躁的马蹄声还要震耳欲聋。借着幽微的月光,凉国人总想看一看死神一般如影随形的西北野战军的全貌,却只能闻其声,不能见其人。 这并不妨碍他们胆战心惊。 先来堵住“口袋”的是白擒虎的轻骑。白擒虎横刀立马于山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洛河大感上当,前后派了两队人马往外冲,可试验了几次,都被白擒虎老老实实挡了回来,还折损了好些兵马。更让人震恐的是,这个堪称“沙场屠夫”的白擒虎,竟然连打扫战场、掩埋士兵的机会都不给凉国军队,还下令将那些战死的凉国士兵放火焚烧。凉国军人成了困在笼中、被拔了牙齿的老虎,还要被迫观赏“杀鸡儆猴”的戏码。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绝望呢? 于是乎,许多凉国军人面对汹涌湍急的河流,洒泪自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9章 逼降 江寒和容慕之率领的军队很快和白擒虎的轻骑相遇。江寒对白擒虎的做法很是满意,虽然她在表情上与之前没有半点不同。 于是江寒勒马于群山之外,发布命令:“安营扎寨!” 秦穆说:“我军已经追到这里了,不如一鼓作气,让他们憋死在里面。郡主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保证绝不让洛河见到明天的太阳!” 白擒虎也说:“这个地形最适合火攻。等我放一把火,他们一个也跑不出来!” 江寒却说:“向后退一箭之远,安营扎寨。” “郡主?” 江寒:“把他们都杀干净不是一劳永逸的事,而且我军不能再平添牺牲。今天晚上,凉国人会把洛河的脑袋送过来的。” 原来是逼降。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洛河是公认的罪魁祸首,是众人眼中的江寒追杀的目标。而他先抛弃了圣都,致使凉国众多将士无家可归,后又欺骗手下将士拼死阻截江寒的追兵,来为自己的逃跑争取时间。这样的首领,会得到众人的拥戴吗?既然不拥戴他,为什么不利用他换取一线生机呢? 明明刀锋高悬着,却久久没有落下,在短暂却又漫长的等待中,洛河也逐渐明白了江寒的想法,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周围每一个人令人生畏的眼神。 将士们在看待洛河,就像饥饿的狼群看待一只鲜嫩的羊羔,就像一棵即将枯死的小草看待一滴甘露,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看待它的刀鞘。 避开他们血渍未干的兵刃,单是这眼神,就能把洛河凌迟处死。 “你们不要慌,我会把你们带回凉国!”洛河着急地说。 没有人应和他。 “我一定能向安南国主借来船只,让各位安身!”洛河嚷嚷。 可刀斧近眼在前。 洛河最后挣扎:“你们以为把我送给江寒,你们就能活下来吗?做梦!将来你们群龙无首,江寒就会把你们各个击破!” 面对他的只有绳索。 “你们当初背叛了我父亲,现在也要背叛我,你们没有良心!你们都是畜生!混蛋!” 这下子,他的嘴也被堵上了…… 刚过丑时,被围堵在山峦与河道之间的庞大的凉国军队里,走出来了五个人。当中被捆绑得严严实实、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自然是连说话的权利也被剥夺了的洛河。押送他来求和的是他曾经的将军——这些将军是经过众人商议推选出来的。 搭设营帐,烧火做饭,此是荣国士兵在做的工作,也是凉国士兵最想做又难以做到的工作。押送着洛河来到荣国军营的几位将军,在看到这样的景象的时候,都不得不暗自叹一声“悔不当初”。 江寒和容慕之在阔大的军帐里等待着局势的变化。 容慕之很少和江寒共处,尤其是离京之后。就算匆匆见了一次面,也有苏淮婴在场,三个人闹得非常不愉快。 这次的气氛更加压抑,因为洛河一众人没有来之前,江寒一句话都不说,像个木头人一样干坐着,别人给她吃的她不吃,给她水她也不喝。她似乎冷得厉害,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双手攥成拳头,紧紧抱着江宏的“河清”“海晏”。 她的将军们被这沉闷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都悄悄撤了出去。容慕之最初还想安慰一下江寒,看她的样子也没了话说,想着或许留下她一个人也自在,干脆跟着将军们一起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秦穆从军帐外高声报告:“凉国人押着洛河前来投降。” 片刻之后,便见江寒从军帐中出来,面色沉静,只是睫毛微颤。她屹立于军帐之外,说:“筑军台,燃篝火!” 这是在申明法纪、誓师盟愿和处决犯人时,军中经常准备的活动。只是江寒又追加了一句:“搭设一个火祭台!” 在场的人都惊了惊:这是要将洛河挫骨扬灰吗? 在军营正中阔大的场地上设置了军台,江寒坐在军旗之下,看着这几个夺走她的小弟性命的仇人。 到处都是士兵,无论老少,无论阶品,都是手握刀枪的汉子,只有坐在军台之上、面对着熊熊篝火的人,是个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姑娘,一个二十岁的姑娘。 这个姑娘的手上,正握着一对古朴锋利的双刀。 她坐的虎皮椅是军中常用的宽大的靠背椅,正适合白擒虎、秦穆这种虎背熊腰的男子坐,此时却托着江寒单薄消瘦的身躯,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可谁也没有表示质疑,就连身为晋王的容慕之,也觉得那是理所当然。 凉国的几位将军低头跪在江寒面前,洛河虽不想跪,奈何左右两位将军强压着,只好跪了下去。 江寒的目光,自然落在了洛河的身上。 洛河的面孔对于江寒来说是很熟悉的,且不说他在靖边王府呆了十年时间,就是他经由温鹤南而受重用,也是靖边王府中人尽皆知的事。现在重新审视这张面孔,江寒觉得气恼、愤恨,也觉得后怕。 十年,这个男人委曲求全,还要悄无声息地联系凉国意图反叛的势力,还要和北狄人达成盟约,不得不说,他的能力是惊人的。 可惜,他是个对手,是杀害她的宏儿的仇人。 既然是仇人,就没有必要“惺惺相惜”了。江寒必须用最凶狠的方式了结他的性命,祭奠他英灵在上的弟弟。 江寒声音沙哑:“凉国与我国本是友邻,忽然刀兵相向,寡廉鲜耻,天怒人怨。运道不幸,怎么生了尔等畜生留于世上,为祸人间!” 凉国将军忙叩头谢罪,说:“我等本不敢与天朝为敌,只是受了恶贼洛河的蛊惑,犯了这等不仁不义的罪过。上天有好生之德,还请郡主看在往日情分上,留我们一条命。我等从今往后再不敢与荣国为敌,必年年供奉,感念郡主恩德!” 谁知江寒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你们突袭我朝送亲队伍、残杀我朝百姓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虐杀我弟弟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上天有好生之德?!往日情分早已被尔等亲手消磨干净,还想让我忍气吞声的放你们走吗?——做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0章 拳头和刀 听江寒疾言厉色地细数凉国人的过错,凉国将军本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反驳的借口。 可江寒的控诉没有停歇,她一边带了怒意地走向凉国人一边说:“你们做的恶事岂是寥寥几句说得清的?为了赢得战争,你们提前很长时间就苦心准备了。你们勾结北狄人刺杀风将军,还要借机陷害我靖边王府;你们一而再再而三派人潜入我国伺机刺杀,引得我们互相猜疑……” “等等!”容慕之忽然发了话,“你说,刺杀晴儿的是凉国人?” 江寒将塞在洛河嘴里的布取下来,说:“正好你在,让洛河亲口跟你说!” 洛河终于有了说话的能力,却偏不愿好好使用它,他冷笑了几声,说:“事已至此,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值得计较吗?反正最终的结果是我赢了,我报了大仇,我杀了靖边王!” 他大笑起来,笑得又嚣张又凄惨,让群山震动、虫鸟翻飞、夜风狂舞、星河无光。 简直是恶魔! 江寒气得发抖,头脑里只能萌生出杀意,名誉、理智、大局,统统都因为这笑声而丢掉了。 只是还没有等她下达处决的命令,容慕之已经跨着大步冲到了洛河的面前。他高高地扬起拳头,狠狠地朝着洛河的门面砸下去。 一拳,一拳,又一拳! 像是在殴打一摊腐肉,像是在惩罚一只死狗。 他当然要亲手惩治洛河。 风晴色是什么人?她是荣国的巾帼英雄,是呼啸纵横的三军统帅,是荣国晋王的妻,更是容慕之的阳光和雨露、山川和河流。是风晴色将一个广袤多彩的天地捧给了容慕之,也是风晴色,给了容慕之一个新的人生。 可洛河将他算计的手伸向了风晴色,剥夺风晴色的生命,也剥夺了容慕之多彩的凡尘。 他也让容慕之坚定地认为江寒是罪魁祸首,把原本属于江寒的幸福生活弄得一团糟。 事后,他还在狂笑,在不屑一顾地说那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叫嚣自己是一个胜利者。 他怎么忍得了? 他在惩罚洛河,其实也在惩罚自己。 他一早就明白,江寒不会是与敌国勾结、出卖和刺杀风晴色的人,可他偏要固执地劝说自己将这场骗局当成事实,将江寒推到风口浪尖上去,因为只有这样,他的恨才不会没有载体,他的爱才不会有了转移。 一拳,一拳,又一拳! 直打得洛河满脸是血,打得他牙齿掉落,痛呼出声。 洛河原本还想咬牙硬撑,将疼痛抑制在喉咙里,可到后来,声音怎么也控制不住,以致哀嚎连连。 不知道到底打了多少拳,打得容慕之都累得挥不动手臂,他才终于停了手。满头是汗,呼吸不畅。他双手血色,那刺目的红一滴一滴地坠下来,偶尔触碰到他雪白的战袍,触目惊心。 再看洛河,哪里还有人的样子?映在篝火之下,简直比鬼魅还恐怖。 洛河跪都跪不住了,瘫倒在地上直呕血。 押送他来的凉国将军吓得没了声音,呼吸凝滞。就是站在周围的荣国将士,也没有见过大庭广众之下大挥拳头的三军统领,更不要说这个三军统领是个洁癖又冷淡的皇子了。 洛河应该是极其不服气的,可惜他被打得面目全非、牙齿脱落,任是如何愤恨,也不能说话,甚至不能用面部表情来传达情绪。他有点后悔刚刚的得意忘形。 对洛河的惩罚还没有完。江寒命周围的军士将他挂在了火祭台上。 提着“河清”“海晏”双刀的江寒绕着火祭台打量洛河。她的关节窝里传出刺骨的冰冷,偏一腔血热得吓人,像滚热的沸水,又想滔滔的江河,好似一个不留神,就能冲出血管,把江寒淹没。 江寒的手颤抖着,她抽出了双刀的其中一把,朝着洛河的胸膛就是一刀:“第一刀,是为你洛家祖宗!你父亲不忠不义,妄图造反叛乱,死无葬身之地。你和他一样黑白不分,用别人的命报私仇,搞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不配为人!” 洛河惨叫。 江寒拔出刀,又重新捅了下去:“第二刀,是为我江家。你流落我家,被我父亲和弟弟善待,你不知感恩,还要伤他们性命,死不悔改。你猪狗不如!” 洛河叫的声音都哑了。 江寒双眼充血,决然地下了第三刀:“第三刀,是为两国百姓。他们何其无辜,成为你复仇的筹码,母亲失去儿子、儿子失去父亲、妻子失去丈夫。该死的人是你!” 洛河的嘴里喷出一口血来,头挺了挺,终于垂了下去。 漫山遍野,回荡着洛河的惨叫和江寒掷地有声的审判,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江寒已经被抽干了气力,身形不稳,几欲瘫倒在地上。容慕之抢了一步上前扶她,可倔强的她推开了他的手。 这是容慕之罕见的、没有半分隐藏的关心,但江寒没有接纳——她早就不需要容慕之的关心了。 踉跄着回到椅子上坐下,将全部身体都交托给一把没有温度的椅子,江寒对身边的秦穆命令:“挫骨扬灰。” 这个结局,是人们都意料到的。 但这只是洛河的结局,凉国其他人,还在心惊胆战地等着江寒的裁决。 江寒静静地等待着洛河完全被大火吞没,苍白的脸印出红光。她转而将清寒的眼神投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凉国人身上,说:“洛河死了,我和你们的仇却还没算完。” 凉国人吓得涕泗横流,偌大的汉子,竟趴在地上以头抢地,如发疯了一般地痛哭哀嚎,口中都是“饶命”“恕罪”之类的话。他们后悔接受同僚们的委托,押送洛河前来投降,刚刚发生的一幕又一幕的画面,定会更为他们永久的噩梦。 江寒等着他们哭累了、哭厌了,缓缓开口说道:“凉国残兵,现在还剩下大约五万人,杀起来也要耗费我们不少的力气。所以,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放你们回家。” 凉国人屏住呼吸:“什么……条件?” 只听江寒薄唇微启:“我要一千个头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1章 恶魔江寒 一千个……头颅? 饶是荣国人,也吓了一跳,更不消说凉国残兵。 两国罢兵,通常提一些割地赔款、贸易通商的条件,没见过开口要脑袋的。江寒难道被仇恨逼疯了不成? 江寒明显已经虚脱,就算是坐着也撑不住身体了。她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用搅进风中就会破碎的细微的声音说:“洛河这条命,是赔给舍弟的,至于我无辜战死的其他野战军将士,难道就该白死吗?血债血偿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吗?” “这个……” “可是……” 片刻之后,终于有凉国人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只是这一千个人头,我们该要谁的呢?” “自然是屠杀我方将士最多、‘战功’最大的人们啊,”江寒冷笑道,“我只要一千个人头,天亮之后,人头送来,尔等离开;送不来,就不要怪我与安南国两方夹击,将尔等烧死在河滩上!” 凉国人面面相觑。 “怎么,我给的时间太充足了吗?”江寒说。 懂了。凉国的将军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其中有人或许因为跪的时间太长,一个不留神脸朝下摔了一跤,却不敢计较荣国人的耻笑,哗啦啦跑了出去。他们必须争分夺秒,去取得战友的头颅。 在场的将军们,无不对江寒提出的条件拍案叫绝。 如果说江寒刚刚在对待洛河的时候能被称为“狠”,那么对待凉国人,她可以称得上“毒”了。说她是地狱恶魔,一点也不夸张。 江寒确实没有将凉国人全部杀干净,不会让远在凉国境内的凉国人对荣国世世代代怀着怨恨,将来扰的边境不安。从这一点上来看,江寒好似是善良慈悲的。 换一种方式,如对待北狄人一样,强迫他们签订合约,世代纳贡、贸易,也会让元气大伤、国将不国的凉国快速积累恨意。更何况,经此一战,他们应该根本拿不出钱财进行赔偿,若是逼急了,反倒得不偿失。 所以江寒换了一种比较“温柔”的方式,而这种“温柔”恰恰最为致命。 无论是谁,都不愿面对死亡,更不消说被自己的战友同袍杀死,以此满足他们活下去的渴望。 在战争中期,每个人都不甘落后,希望挣一份功劳,封侯拜相。他们定然为此争得头破血流过。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江寒让他们用他们引以为傲的军功判定罪过,用他们的头颅为自己赎罪,那就会引发一系列有趣的事。 他们会因为谁生谁死而争吵、打斗、踩踏、抗争、算计,也会祈祷和嚎啕。 这一夜,他们绝对不会好过,比派兵剿杀更让他们痛苦和恐惧。 这只是开始,后续的故事才更加精彩。 凉国与他国不同,他们的门阀制度非常强大,他们以出身论英雄,党同伐异。这也是洛河能够借助他父亲洛风的名声而迅速崛起的原因,也是凉国人把家族看得极重的原因。江寒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才认为“围魏救赵”、攻打圣都的方法有效,可惜晚了一步。 不过眼下凉国军中由血缘建立起的亲疏关系又成了江寒想利用的一步棋。无论凉国人决定杀掉谁,都不可避免地打破一个家族的利益关系,眼见自己的父亲、兄弟、儿子被自己人屠杀,谁又能甘心? 这种不甘心不是直接面对荣国的,而是自家战友的,于是乎,凉国那些自认为高贵的将领们,便把那些损伤自己手足骨肉的其他士族的将领当成了仇人。 这种仇恨不仅不会快速消散,还会在他们回到圣都之后越来越浓厚,且世世代代传递下去。或许某一个时机,因为其他的事情,他们更觉得与对方不共戴天,开始了大范围的攻伐和争夺。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至此,他们再也没有了侵扰荣国的能力。荣国边境之危,彻底解除。 这是一箭数雕的好计策。 在这样的境遇下还有如此周密的考量,容慕之不得不佩服江寒的心机。 江寒没有得意,她连得意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出乎意料地喊了一声:“白擒虎将军!” 白擒虎还沉浸在敬佩江寒四两拨千斤的机谋里,冷不防被点了名,惊了惊。好在他很快镇定下来,走到江寒面前,单膝拜倒:“末将在。” 江寒顿了顿,说:“白将军是我靖边王府公认的骁将,德行贵重,百战百胜,最能服众,这次更是在追捕凉国残军的过程中竭尽全力、奇谋频出。我先前与众位有过约定,谁能替我取得洛河首级,我便将靖边王的爵位让给他。现在我兑现承诺:靖边王府——归你了!” 漫山的将士,都险些惊掉了下巴! 容慕之的眉毛耸得老高,忍不住说:“江寒,你……” 你什么呢?你太大胆了?你太没规矩了?你太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你太不在乎家族荣耀了? 她什么都没了,还要那些做什么呢? 白擒虎刚刚只当江寒有任务交托给他,谁知道竟是靖边王的爵位,他哪里敢收,忙双膝都跪在地上,叩头说:“郡主折煞末将了!末将只是将功折罪,不敢妄想靖边王的爵位。请郡主收回成命!” 江寒好似没有听见任何人的话,自顾自地说:“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等我给宏儿办了……丧事,就会将王府让出来。只求将军将来善待同僚,忠君护国,莫失了我靖边王府百年来的体面。” “郡主不要为难末将了。末将位卑才疏,难堪此任!” 江寒站了起来,让惨白的脸完全映在火光之中,尽量提高声音,说:“今日三军将士为证,晋王殿下作保。靖边王府郡主、西北野战军军师江寒,将王府爵位奉与大将军白擒虎。指天盟誓,绝不反悔!” “郡主不可……”“这不合规矩!”“郡主!” 耳边满是反对的声音,可江寒没有力气再听下去了。头重脚轻的,她陷入了黑暗之中。 她昏迷之前,朦胧间见到了许许多多奔向她的人。可惜这里面没有任何一个人与她血脉相连…… 容慕之心中大恸:“大荣双璧”的时代,今日完全落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2章 回京 凉国人非常守时,天亮之前,他们送来了一千个人头,只是他们的身上多了许多伤痕。容慕之代替江寒收下了这些“赔礼”,放他们离开。 容慕之将这一千个人头放火烧了,连着之前洛河化成了灰的尸体,一起埋在了山峦之下。 西征凉国之行,终于宣告结束。 江寒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长安的。 她一路上都昏昏沉沉,偶尔出现清醒的时候,却因为远远望见盛放着江宏尸首的棺椁,而觉得世界分外的不真实。她有一种错觉,她那个浑身散发生机的可爱的弟弟,会在某个时刻骑着高头大马,腰带上挂着“河清”“海晏”双刀,撒着欢儿从队伍后面呼啸而来,闯入她的视线之中。他的手中或许还会提着一个水袋,笑嘻嘻地递过来,对她说:“新打的水,甜!” 可她等了许久,直到到了京城,也没有见到那样的一幕。 这个世界,当真又真实又无情啊。 进了京城,她看到了满目的白色,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场面:人们自发地在宅院前、店铺前甚至庙宇前面,挂上了白幡,有些人头上绾了白花或戴了白帽。他们对着行驶在队伍最前面的棺椁叩拜行礼,以至于垂泪涕泣。 全城肃穆,泪洒长街。 六年多以前,江听白战死。江寒和江宏站在城门口迎接父亲回家。那时候,皇帝下令,在各个城门口都挂上丧幡。 沦落成孤儿的江宏眼圈红红的,却没有落泪。他对江寒说:“将来我马革裹尸的时候,但愿也是这样的场面。” 此时此刻,江寒觉得“一语成谶”,可若是江宏能亲眼看到,或许觉得“风光”? 皇帝一早便派人在城门口等着江寒,说要把江宏的棺椁接到宫中,请高僧超度,之后陪葬皇陵。可江寒没有理会宫中的使者,非但没有理会,还直接带着江宏的棺椁回到靖边王府,既没有对皇恩浩荡表示感激和惶恐,也单方面抛弃了晋王妃的身份,而且将带回来尚未受封赏的将士们临时囤积在了城外。 她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出格的事。 尽管出格,也没有人敢提出反对的意见,甚至一向聒噪的言官们,也不约而同地表示了沉默。皇帝虽然大大地丢了面子,也没有做任何追究,他好像根本没有发布过任何恩旨一般,缩在宫中,再无动静。 他们都在等着江寒的动静。 在江宏阵亡的整个过程中,看似洛河是罪魁祸首,实则荣国皇室的罪恶也不可忽视。 一者,如果当初皇帝爽快地同意江寒的请求,允许她召集四散的靖边王府败退的军队,她或许可以早一步到达君子城;二者,如果皇帝没有因为平衡太子和晋王的势力,让这个无用的太子去肃州统兵,那么江宏也就不会被流放到君子城那座孤城之中,也不会因为太子截杀信兵而求救无援,更不会在江寒援助江宏的时候进行阻挠、索要好处。如今江宏阵亡,那个被江寒恨到骨血里的太子容敬之却还在肃州苟活着,江寒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洛河死了,容敬之也得死! 已经一无所有的江寒才不在意容敬之是什么身份呢,太子也好,国储也罢,只要是断送了江宏性命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没有了江宏这个依靠,什么百年荣耀,什么巾帼军师,什么天下太平,什么御赐姻缘,她都不在意了。 所以她要用这样的方式抗争。 皇帝如果能亲自处决容敬之也就罢了,如果不能,她就要用自己的方法做到。 哪怕做个千古罪人也是痛快的。 自从江寒带着江宏的棺椁回到靖边王府,靖边王府便关闭了府门,谢绝了一切前来吊唁的朝臣和宾客,就是晋王容慕之,也没能踏进靖边王府的大门。人们静待着靖边王府的动作,可迟迟没有等来消息。 明白江寒行事风格的人都心惊胆战,因为这意味着她即将有大的动作,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所谓的“时机未到”,只是因为容敬之还没有回京。 但是作为太子,他是必定会回来的。江寒不会用刺杀之类的阴招对付容敬之,她要光明正大,要让容敬之跪在江宏面前忏悔,要他在江宏面前接受裁处。 很多人明白了江寒的想法,其中包括皇帝。他无法出面请求江寒的原谅,因为江寒摆明了不会接受,但让他的儿子为了一个臣子的死而伏法,他也是不愿意的。 所以他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包括没有立刻召容敬之回京。 对此,江寒没有急躁。不过是时间问题,她等得及。她自是不会因为时间过去而淡化自己的悲伤和愤怒,想来对方好歹也是国储,让他多活几天也算是江寒对一个国储的最后的尊敬。 在静静等待容敬之回京的这几天里,江寒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守着她的弟弟,陪着他度过最后的时光。 靖边王府的正厅设成了灵堂,当中安放着江宏的棺椁。那个冰冷又笨重的木盒子,把江宏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也把江寒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没有人敢打扰江寒,即使担忧她羸弱的身体,也不敢在此时劝慰她。 容慕之自从回京之后,前前后后来了三次,都被拒之门外。得到的答复都是“郡主哀戚过甚,恕不见客”。 岂有此理,我难道是“客”?容慕之小声嘟囔。 可他最终也没有宣之于口。很多事,江寒不愿承认,容慕之也不愿。 苏淮婴得到的待遇与容慕之基本相同,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靖边王府的人对待苏淮婴的态度明显要好许多。不过就算这样,苏淮婴也没能踏进靖边王府的大门。 “画地为牢”的江寒执意靠着棺椁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次又一次地要酒喝。地上躺着大大小小五个酒壶,其中一个还是破碎的。 酒壶之所以碎了,是因为一直服侍她的麦芽在她讨酒喝的时候,壮着胆劝阻了两句,没成想她一个生气,一下子摔碎了手里的酒壶,残留的酒液喷得四下都是。 她极少这样疾言厉色,把麦芽吓坏了。麦芽慌张地去捡拾地上的碎片,又听见江寒怒喝:“不许收拾!拿酒!拿酒!我要喝酒!” 麦芽只好慌慌张张出去拿酒,等她重新回到灵堂上,又看见江寒紧紧地抱着自己,头埋在胳膊和膝盖组成的狭小空间里,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地颤动着。 空荡的灵堂里,静得只能听见江寒急促又沉重的呼吸声。 麦芽的心脏揪了起来。她想,如果酒能让江寒暂时逃离残酷的现实,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道九泉之下年轻的靖边王,此时该是何等的心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3章 未亡人 在江寒回到靖边王府的当天晚上,王府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姑娘。这姑娘年纪应该还不及江宏,只是刚及笄罢了。她穿着一身素色丧服,头上簪着白花,手里提着一把宝剑。 江寒曾下了严令,不许任何靖边王府以外的人进门,可奇怪的是,这个姑娘竟然堂而皇之地进来了,且没有任何人阻拦。 枯坐了两日的江寒魂魄是残败的,越是这个时候,她越不希望有人打扰她。且不说一直徘徊在王府门口的苏淮婴,就是王府里服侍她的婢女们,她也不许她们靠近了。此时有人闯进来,江寒有些着恼。 可当她抬起宣纸一样惨白的脸,借着昏黄的烛光,她竟由怒转为惊,又由惊转为哀了。 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不速之客,眼里都是血丝,比江寒好不了多少,但是她没有哭泣,没有向寻常的奔丧人一样演戏一般的哀嚎,她只是肃立着,一双眼睛紧盯着江宏的棺椁。 那汹涌的悲伤,弥漫了整个灵堂。 这个姑娘的长相算不上出众,更谈不上温婉,与京城的小姐不是一个风格。她身材高挑,浓眉凤目,即使收敛了锋芒,也有一种干练果敢的气质。 有点像风晴色的调调,却不完全像。 风晴色更张扬,更从容,更喜欢争强好胜,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乃是三军统领,是护国英雄。这个姑娘却不然。她疏阔,爽利,放浪形骸,不计得失,她稚嫩的脸上看不出阴谋算计,也看不出你死我活的血腥味。她更像是江湖儿女,是仗剑侠客。 江寒见过她,更认识她手里的那把宝剑。 在江宏送昌平公主和亲之前,江寒曾远远地见过这个姑娘。这个姑娘当街抓小偷,那利落的拳脚和大开大合的举止礼节,都让江寒记忆深刻。尤其引起她注意的,是姑娘手里的剑。 这把宝剑名叫断云剑,是江家先祖江舜卿传下来的、送给江家当家主母的信物。 江家军武立府,一支西北野战军纵横百年依然强盛,令敌人闻风丧胆,故而江家托付中馈的信物,也不是寻常的钗环首饰,而是一把宝剑。 这是江舜卿在立府之后亲自打造的,据说为了打造这把剑,耗费了无数的好铁,请来了十几位工匠。他一共打造了三十多把,选了最好的一把流传下来,其余的都投进剑炉里熔了。 可惜的是,江家男子大多短命,战死沙场,女子的命运也坎坷飘零。嫁入江家的女人们,比如江寒的母妃,多因为疾病、难产或失去丈夫过度伤心而早早逝去,所以民间常有人说,江家因为弑杀太多,成为被诅咒的家族,世代年岁不永,难享天年。 江寒的祖父对此耿耿于怀,便有意将这把剑封存不用。江听白却不信那个邪,在给未婚妻下聘礼的时候,送上了这把剑。 说的也是,一家人的寿命长短怎么会和一把剑有关呢?江家的男人将马革裹尸当成荣耀,只是忘了自己背后还有一位痴情的女子罢了。 正如江寒面前的这一位。 她是曲绍的女儿,名叫曲玲珑。正所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恰如其分。 与当初街市上匆匆瞥见的那个长发飘飘的她不同,今天的曲玲珑,头发是挽着的,是妇人的装扮。她难道…… 江寒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试验了好几次才成功,不过脚步踉跄,难免失礼了。 江寒手扶着棺材,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少了力气,所以站也站不直,面对曲玲珑,总显得萎靡落魄得多:“你是曲将军的千金?你……” 没等江寒说完,曲玲珑撩动衣摆,跪在江寒面前,带了浓重的鼻音,说:“左散骑常侍曲绍之女曲玲珑,曾与靖边王有约,待他回朝,亲来下聘,三媒六礼,相守一生。断云剑为证,此誓仍在。今他违约,小女不可背盟,特来求嫁——长姐在上,弟媳有礼了!” 虽越到最后声音越颤抖,吐字越浑浊,但句句铿锵有力,好似吐出每一个字的不是口,而是灵魂。 江寒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个小姑娘了。 若是江宏还在,代替父王和母妃,受这姑娘一拜,江寒自认为是无愧的,可如今,“天南地北”“千山暮雪”只剩“痴儿女”了,又该如何呢? 江寒思量半晌,双手将姑娘扶起来,本已消退的泪,又充斥了几近干涸的眼眶。她看了看“无动于衷”的江宏,又看了看炯炯企盼的曲玲珑,说:“曲姑娘情真意切,江寒铭感五内,只是我家宏儿已经……去了,之前的誓言,姑娘大可当成孩子的胡闹,淡忘了。天下好男儿众多,自有良缘可配。” 曲玲珑摇了摇头,说:“我虽不是豪门大族里知书达理的小姐,也知道一诺千金、至死不悔的道理。只要他没有亲自来退婚,我就嫁他!” 亲自退婚?江宏怎么做得到? 这个小姑娘,竟比江寒还要固执啊。 江寒用手指晕开垂在脸上的泪痕,打起精神,说:“当初为了给宏儿报仇,我将靖边王的爵位和兵权送了出去。等宏儿下了葬,靖边王府就要易主了。曲姑娘,江家已经一无所有,你还年轻,守着一具……枯骨根本不值得。” “没有值不值得,只看我情不情愿!”曲玲珑坚定地说。 “可是……” 曲玲珑绕过江寒,走到江宏的遗体前面,一手提着宝剑,一手缓缓伸出去,去触摸江宏苍白而冰冷的脸颊。 江宏的脸虽然经过清洗,已经没有了血污,但纵横的伤口是无论如何也消失不了了。自以为有了心理准备,看到他这副模样,曲玲珑的泪,终于大滴大滴地涌了出来:“郡主,您知道吗,其实我们很久很久之前就相识。四年以前,我们在铁匠铺为争夺一把好刀打了起来,我输给了他。那时他嚣张的样子啊,像个摇着大尾巴的公鸡!” 说着,一大滴泪珠掉在江宏的衣服上,啪,碎了。 江寒咬着牙,却忍不住落下眼泪,急促的呼吸几乎要把曲玲珑的故事打个七零八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4章 访客 曲玲珑接着说:“我一向自诩拳脚上佳,被一个年纪与我一般的男孩打败岂能甘心?便和他约定,找时间继续比试……” 透过这个没有灵魂的尸体,曲玲珑好似回到过去,回到他们相知相伴的时光。 “他很爽快,没有因为我的无理取闹而着恼。十天之后,他便来城东晓福寺外的树林里赴约。”曲玲珑一边整理江宏的衣襟一边说,“他来得很早,攀了一个高高的树杈坐着。那天阳光格外敞亮,洒在他藕荷色的衫子上,衬的人格外精神。静是一幅画,动是一首诗。” 是了,江宏很喜欢坐在树杈上和院墙上,好像这样能让他触摸到青天,向先人质问早已安排好的命运。 曲玲珑说:“他没有因为我是女孩子而故意让着我,他用全力以赴表达了他对我的尊重。我输得心服口服,这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一贯不会哄女孩子开心。”江寒说。口气像是责怪弟弟,实则是有心回护。 曲玲珑笑了,一个没控制住,泪珠又夺眶而出。她用袖子随便擦了一把脸,笑得凄惨:“幸好他不会,否则,我哪里能和他有那么多的故事?郡主,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爵位,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战功,更不是因为他的家世背景。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值得我喜欢。他活着,我是他的妻子,他——死了,我就是他的未亡人。” “可你正是大好年华……” “正巧,他也是大好年华。生不同衾,死当同穴罢了!” 江寒羞愧地埋怨:江宏啊,你做了英雄好汉,却误了她。 曲玲珑在即将收回整理江宏衣襟的手的时候,无意间发现江宏手底下藏着一把玉笛。这支玉笛做工谈不上多么精巧,至少赶不上宫中巧匠的手艺,但用料讲究,雕刻也细致,足见用了功夫。笛子上刻了一句话,“入骨相思知不知”。笛子上还有几笔梅花图案,可惜没有雕刻完,只是寥寥几笔而已。 曲玲珑的手颤抖了,她郑重地将笛子捧了起来。 江寒这才明了,抿了抿嘴,说:“他战死的时候,怀里藏着这把笛子。他没有学过什么乐器,所以我也没有想到……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江宏出京之前,曾经神秘兮兮地对曲玲珑说:“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你的生日啦,等我回来,送你一个礼物!” 那时曲玲珑还撅着嘴巴说:“你要那么久才回来吗?听说凉国民风开放,姑娘们都热情似火,小心你去了回不来!” 江宏呵呵傻笑:“怎么会?外面再漂亮的姑娘,也入不了我的眼啦!你的生日,我定不会缺席!” “骗子!”面对已经无声无息的江宏,曲玲珑狠狠地骂道,“你这个没有良心的骗子!” 说好的“不会缺席”,终落得“一去不回”。往后的日子,要让这个满腔真情的小姑娘,守着一把没有做完的玉笛怎么生活呢? 知道再也劝阻不了曲玲珑,江寒同意了小姑娘的请求。由江寒做证、玉笛和断云剑做媒,曲玲珑和江宏的遗体拜了天地。 眼前满是戚戚白色,完全不是红烛罗帐、宾客满堂的欢喜场面。唯一见证这场婚礼的江寒,无法祝福新人相濡以沫、白头偕老,也无法期待他们早生贵子、儿孙满堂,只能徒劳地控诉命运无情、天道不公。 终于送走了曲玲珑,江寒好似被抽走了魂魄,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的头紧贴着冰冷的棺材,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 江寒缩在灵堂上昏昏沉沉的,从骨节里透出来的寒意让她不知所措。因为事先警告所有人不许靠近,此时的灵堂上安静得像个被冻成冰块的湖泊,无论是什么东西,放在这里都成了缺少灵魂的躯壳。她瑟缩着,逃避着,却无处可缩,无处可逃。 她的耳边忽的想起一阵悠远又威严的声音。那声音起初含糊不清,等耐着性子听,又能听出几分讥诮和幸灾乐祸:“一无所有,千古骂名!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谁在说话? 好似是一句判词,好似是一句诅咒。 恍惚间,江寒细细琢磨了这两句话,越咀嚼,越觉得厌恶,觉得倒胃口。 一无所有吗?好像是的。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亲无友,无爱无恨,无权无势,无始无终。确实是一无所有,活得可怜极了,失败极了。 但是为什么说“千古骂名”呢? 她负了谁吗? 江山?天子?家族?幼弟?还是那些把“忠孝节义”捆绑在她身上的世人呢? 她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都是不得已,都是不自由,都问心无愧,都一塌糊涂。名声什么的,她本是不在乎的,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给她安上“千古骂名”的评判,她不甘心! 她愧对过谁? 江寒想要将这可恶的声音挥走,可这声音像是无边的海浪,偏要把她包裹在里面,让她动弹不得,让她几乎窒息而死。 “郡主?郡主……”麦芽在声声地唤她,每一声都透露着焦急的情绪。 麦芽原本被江寒遣出去了,可她心里惦记着江寒的身体,知道江寒奔波太久、情绪消沉,还拒绝吃药,所以时常偷偷看她。也幸好这个姑娘又忠心又机灵,及早发觉江寒发着高烧,人已经昏迷,这才赶过来照看她。 江寒睁开眼,就看见麦芽、管家张叔并几个府兵凑得极近的脸。麦芽只是个小丫头,根本抑制不住哭声,被管家张叔黑着脸斥责了两句。只是斥责的话还没说两句,就因为声音发颤而没了力气。张叔明里暗里哭了好几次,又怎么能管住麦芽呢? 江寒再次拒绝了请大夫的建议,借着麦芽的力量从地上爬起来,靠在棺材上坐着,说:“你们别担心。我还有一件大事没做,还不敢死。” 听了这话,麦芽又呜呜哭起来。 张叔把头藏在烛影里稳了稳心神,终于抬起头,破天荒地用一个长辈的口吻劝慰江寒:“您想怎么样都好,只是别苛待了自己。心里难受不要憋着,该说出来的——河间王世子苏公子在门外站了一天了,没有得到您的允许,没有进门。您好歹跟他说句话。” 苏淮婴还没有走吗? 这么想来,若说江寒真的对谁有愧的话,应该就只有苏淮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5章 有愧 江寒摇了摇头,说:“没有结果的事,还是不要强留了。伤人伤己,不值得。张叔,你去跟苏淮婴说一声,让他走。我如今是真的一无所有了,不想再牵连他了。” 管家张叔闷声应了,撵着灵堂上乱哄哄的人退了出去。 灵堂又恢复了安静。 江寒仰着头,眼神正落在高台的白色蜡烛上。烛光昏暗,因着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恍恍惚惚,摇摇晃晃。 江寒不想再欺骗自己了。 当初因为容慕之“和离”的约定,江寒对容慕之失望之余,心里升起了微弱的喜悦和希望。江寒自然也不愿意和容慕之有什么感情的纠葛,不希望这段勉强来的婚姻有什么结果。如果——只说“如果”而已——如果三年后苏淮婴初心不改,痴心一片,他们,还会不会续说前缘呢? 江寒知道,这个想法是对苏淮婴的欺辱,是她“不要脸”的利用和践踏,是一场假设,而这场假设,定会被世人耻笑和鄙夷。 可那又怎样?只要苏淮婴爱着她,她不怕迎上恶言冷语。 她是靖边王府的郡主,是执掌数万西北野战军的军师,是朝廷倚重的巾帼英雄。她自认为是配得上苏淮婴的。 只是她不敢宣之于口,藏在心里,只有在凄苦的夜色里品味,让脆弱又孤单的心借此取暖。 如今,她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了。 江宏不在了,靖边王府也即将易主,没有了兵权和母族势力的江寒,只是一个累赘,一个没了用途的孤女,比山上的清风、原野的草芽、林间的蚊蚋更加轻贱。 她还有什么资格强留他的爱?还有什么资格得到他的抚慰?还有什么资格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苏淮婴啊苏淮婴,你为什么总是来招惹我?你给了我幻想,又想让我亲自打破它,真是个狠心的家伙!江寒想。 伸手胡乱擦干划过脸颊的泪,江寒叹息一声,说:“苏淮婴,你这个狠心的贼!” “贼?我偷走了你的什么吗?”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江寒吓了一跳。待她转头去看,就看见夜幕里飘来一个瘦高的男子,穿着月白色的儒衫,戴着乳白色的玉冠,手里拿着一件淡青色披风。他一边说话一边走,眨眼就迈进了灵堂上。 是苏淮婴。 明明告诉管家把苏淮婴劝走,谁知道他却将他放了进来。真不知道该说管家“有胆量”还是“有眼力”了。 江寒满脑子乱糟糟的,竟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苏淮婴却开了口,他带了责备的语气说:“为什么坐在地上?着凉了怎么办?为什么不吃饭?为什么不许别人照顾你?明明想见我,为什么不见?”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个个的滚木礌石,把江寒困在陷阱里,挣扎不出,逃脱不掉。 在感情方面,江寒像个背了两层壳的乌龟,羞了、怯了、恼了,都会缩了头,藏在坚硬无比的壳里。所以在一连串的质问下,江寒果断地选择了瑟缩和躲闪。 虽从地上爬了起来,但江寒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苏淮婴算准了江寒的一举一动,他像个对手一样,勇敢地迎上了江寒。他走到江寒的面前去,将手里的披风自然地披在江寒的身上——这件披风是河间王府的下人们奉王爷之命给苏淮婴送来的,苏淮婴身上还有伤,河间王就是再埋怨儿子“不成器”,也是心疼儿子的。 江寒最初还挣扎拒绝,耐不住苏淮婴坚持,终还是将披风披在了身上。 江寒这一生,给苏淮婴的不多,欠苏淮婴的却很多,且每一次都是苏淮婴心甘情愿,好像江寒每欠苏淮婴一点情谊,在苏淮婴看来,就会让他多一分福气。 可谁都明白,那不是“福”,而是“祸”,是绵绵不尽的罪孽。 若是没有江寒,苏淮婴安安心心做着他的河间王世子,有爵位,有功名,又因着太子的关系,将来为官作宰只是时间问题。年纪够了,就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或是公主,或是郡主、县主,或是某一位才华横溢的大家族的小姐。他们举案齐眉,根本没有利用与争斗,没有野外疾行与刀剑随身。过两年,他们儿女绕膝,院子里定然满是欢笑。 以他的学问和品行,就算不能名垂青史,也必然政绩斐然,受人爱戴。 七老八十,他在官场上倦了,就找了山清水秀的地方,著书立说,挥毫作画,偶尔也填个小词、唱个小曲。词曲里哝哝的音调,唱得他心情大好,值得饮一壶好酒、下一局好棋。 可这都是幻想。苏淮婴放弃了一切,把皇恩、爵位、前途、家庭一一抛弃,只为了一个不能给他结果的她! 江寒大觉惭愧! 苏淮婴望着低头不语的江寒,说:“我知道你难过,也知道你心里存了天大的怨气,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要伤害自己。你想讨个公道,也得攒足了力气才行。” 江寒把苏淮婴的劝慰抛在一边,后退了半步,头依然低着,说:“这里,苏公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的好。” 苏淮婴替江寒披好披风的手还没来得及抽回来,此刻停在半空中,好似被冰冷的空气冻住了。半晌,他才说:“寒郡主是不是把在下想的太俗了?在郡主的眼里,苏某不配用自己的一切,换取郡主的一切吗?” 一切? 是了,一切! 他果然猜到了江寒在担忧什么! 有句话江寒说的没错:苏淮婴的感情,比她的要纯粹、深厚、热烈、执着得多,那种不顾一切的爱恋,让江寒自愧不如。 与此同时,靖边王府高高的院墙上,凭借着梧桐树的遮掩,有一个浑身纯白的身影,将自己的眼神投在远处的灵堂上。 容慕之也是今天的访客,也是被守门士兵拒绝了好几次的人。自尊如他,是不可能像苏淮婴一样向管家苦苦哀求的,于是他做了“墙上君子”。 他亲眼目睹了江寒的万念俱灰,自然,也目睹了苏淮婴的雪中送炭。明明是江寒的丈夫,他却觉得自己才是这里最多余的人。 离开。 只是若这样离开,他总觉得此行少了许多意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6章 盾牌 在援救江宏的行动中,容慕之是不遗余力、问心无愧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失望,不自责。如果容慕之在最初的最初选择相信靖边王府和江寒的清白,没有任性地把风晴色的死全部推到江寒身上去,或许就不会造成两家联姻,也就不会把整个靖边王府推到风口浪尖上。如果靖边王府没有因此而成为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么江宏就不会死,江寒就不会成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进退维谷。 在这个缺少了温情的世界上,容慕之是可怜人,江寒和她挚爱的苏淮婴又何尝不是呢? 容慕之没有让任何人发觉他的存在,甚至他没有再看下去,他想找一个方法,尽量弥补他的过失。 站在灵堂上的江寒被苏淮婴问的心慌。她没有勇气回答苏淮婴的问题。 用冷言冷语拒绝他的好意吗?江寒怎么甘心? 把一颗真心捧出去给他看吗?江寒怎么忍心? 她不想一个人孤独地活着,但更不想把苏淮婴也拉进地狱里。 思量片刻,江寒躲开苏淮婴炽热的眼神,说:“苏公子,这里是灵堂。我的小弟在这里,我不想和你谈论别的事。” 又是躲避,她惯用的伎俩。 偏生苏淮婴没有妥协,他认为现在的逼问正和时宜。他大胆地拉起江寒的手,站在江宏面前去,说:“你说得对,靖边王在这里,你唯一的一位亲人在这里。所以我才要和你把话说清楚……” 江寒试图挣开苏淮婴温热的手,可惜都是徒劳。 苏淮婴面对着江宏,说:“靖边王应该记得,当年我与寒郡主初见,便将苏家传给当家主母的玉木兰缀珠金钗送给了郡主。郡主收了信物,就该兑现承诺,可对?” 说话那么霸道,不像苏淮婴的作风。 江寒狡辩:“但我受皇命所赐,已经做了晋王的妻子!” “可是你不爱他!”苏淮婴说,“皇家对待你,只像对待一枚棋子一样冷漠无情,就是整个靖边王府,他们存了几分真情?” 这话宣之于口就成了罪过。江寒忙阻止他:“苏淮婴,你慎言!” “慎言什么?这难道不是事实?如果不是因为你已经孤苦一人,以容敬之的滔天大罪,何至于还能在肃州苟活?!” 江寒急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你别忘了,你父亲河间王乃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你要将他置于何地?!” “所以你就放弃了我吗?你也放弃了你自己对不对!” “对!”江寒终于说出来,眼泪再次冲出眼眶,成串成串地往外涌:“我需要顾念的东西太多了,我没有办法活成我想要的样子。我可以下地狱,因为我一无所有,可是我凭什么要拉着你一起?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个错误!” “只要我不觉得那是错误,就用不着别人给我下定论!”苏淮婴也红了眼,“就算你,也不行!” “你不想要……”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爵位、财富、荣耀甚至安稳的生活,我可以统统都抛下!我只要你!”苏淮婴用尽全力,大声吼出来。 安安静静的灵堂上,似乎有了无数的回音,炸得江寒浑身汗毛倒竖、头脑轰鸣。 他还是明明白白地把话说了出来,在最不该说的时候。 江寒还想再劝苏淮婴几句,她不希望苏淮婴在以后的日子里沉浸在悔恨之中。所以她问:“我现在名义上还是皇家的媳妇,你和我在一起,不怕他们阻挠?” “在他们看来,你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只要提出和离,因为你和太子的仇恨,陛下应该会答应的——就算你不主动提出来,陛下也会找个机会暗害了你去,你再不可能在皇族中平安度过余生了。” “你也不怕被世人耻笑吗?” “各过各的日子,他们凭什么笑我?我得到了我爱的人,他们会羡慕我的。” “你父王怎么办?” 苏淮婴目光炯炯:“我还是他的儿子。爱你是真,敬他也是真,难道有冲突吗?” “怎么没有?”江寒有时觉得,苏淮婴天真得让人气恼,“容敬之是造成宏儿战死的罪魁祸首,我自是饶不了他的。等他死了,你父王在朝中无法自处,与我不是敌人又是什么?你父王手下那些忠于太子的人又该怎么看待我?既然我要复仇,得罪的人数也数不清。跟我在一起,你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吗?你父王会同意吗?” “正因为如此,你更该跟我走!”苏淮婴说,“你孤零零一个人,若真的和太子开战,势必引起无数人的口诛笔伐、阴谋算计。你需要有一个盾牌,这个盾牌就是我。” “什么?” “我父王虽然看重家族利益,但也不是不明是非、不辨好歹的奸臣。他支持太子,除了因为陛下授意外,还是想为我挣个前程。太子这个样子,父王嘴上没说,心里是存了不满的。我可以说服他,放弃维护太子,就算不能完全支持你,也能保持中立。” 又在为她打算,为了她,苏淮婴真是煞费苦心啊。 见江寒没有马上反驳,苏淮婴的脸上浮现出快乐的神采,哄着江寒说:“不要有什么顾虑了。等捱过了这段时间,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我对靖边王发誓,对靖边王府的历代家主发誓,定会好好待你,珍视你,不让你再受任何伤害。” 江寒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信誓旦旦的男孩。 苏淮婴更是高兴,一边憧憬一边说:“我们离开京城,去吴州安身——或者苏州也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几亩薄田,盖个草屋,我们可以教书为业,一定可以远离是非。怎么样?怎么样啊?” 苏淮婴急切地问着,渴求着江寒的答案,那带着企盼的卑微的眼神,无论是谁也舍不得拒绝。 所以江寒沉吟良久,终于“任性”地服从了自己内心的情感,眼眶里存着饱满的泪珠,说:“好啊。等我给宏儿挣个公道,我们就离开这里……” 平静的生活,她怎么不渴望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7章 母亲 苏淮婴在满足中离开了靖边王府。 苏淮婴走后,江寒吩咐白擒虎,让驻扎在城外的野战军返回朔州驻地。 原本苏淮婴想留下来陪着江寒一起守灵的,可江寒没有同意。江寒现在还是晋王名义上的王妃,现在又正是所有人都关注靖边王府的敏感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了。 苏淮婴也觉得江寒说得有理,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走之后,空阔的灵堂又静了下来。 苏淮婴送给江寒一个绝妙的设想,也给了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她自然是失去了所有,但如果和苏淮婴在一起,她将是一个全新的自己,她失去的东西,或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寻回来。 那就试着活下去。江寒暗自告诉自己。 明天就是江宏下葬的日子了,江寒想再陪一陪这位唯一的亲人。她尚不能接受现实,只能等待时间慢慢抚平她的伤疤。 她依然坐在地上,背靠着江宏的棺椁。只是这个漫长的晚上,她没有再讨要酒喝。 管家张叔走进来,恭敬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同情,他蹲在江寒面前,说:“郡主,曲将军府上有人传信过来,说明天中午王爷下葬,曲小姐会来参加。” 江寒抬起重于千斤的眼皮,说:“曲将军不是昨天传过话来,说曲姑娘回家之后就病了吗?” “是,小人一早亲自去看了,病得很重。说是从王府回去,刚到家就呕了血。大夫瞧过了,悲伤过度,需要静养。但是曲姑娘脾气倔,刚醒过来就吵着来送别王爷。曲将军说,这也好,夫妻一场……” 夫妻一场? 江寒忍不住“骂”道:“混蛋江宏!” 又捱了一夜,新的一天如约而至。 江寒是被一双温暖的手唤醒的。这双手十分柔软,小心地触碰着她的眉毛、眼睑、鼻子和脸颊,将她散乱的头发轻轻整理好,最后拉起她的手,慢慢摩擦着,传递着热量。江寒贪恋这个热量,以至于怀疑这是一场梦。 她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张女人的脸庞。 这张脸的五官非常柔和而美丽,虽已过不惑之年,但得到了岁月的善待,几乎找不到皱纹的痕迹,而脸上毫不隐藏的疼惜,更是给人以亲近之感。 她穿在身上的,赫然是一身笨重的御林军铠甲,只是没有带战盔,发髻有些凌乱——她不知冒了多大的危险才走到了江寒的面前! 江寒愣了好半天,因为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人。 母妃吗?过不了多久她与容慕之和离,这个人便成了一个永远不会见面的陌生人,是江寒生命里的匆匆过客。 怡妃娘娘吗?她曾用全部的善意对待江寒,这次更是冒险出宫,用温暖抚平她的忧伤。用冰冷的头衔称呼她,可存了半点良心? 江寒踌躇了许久,直到看着怡妃眼眶中的水汽脱离束缚,齐刷刷坠下来,才结结巴巴地说:“母……母……” “喊不出来就不要喊了,”怡妃没有手帕,只好用袖子胡乱擦拭自己的脸颊,还不忘“识趣”地为江寒解围,“郡主,你不该这么糟践自己啊……” 说到最后,她险些呜咽出声。 糟践?江寒没有觉得这个样子是对自己的糟践,她只觉得这是一种放纵,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除了悲伤,她什么都没必要想,什么都没必要做,什么人都没必要见,什么话也没必要说。这应该是她统管靖边王府以来,最安生的几天了。 怡妃不顾形象地哭着,有时气息都不均匀了,还勉强自己吐出几句话来:“慕之说你快要活不下去了,央求我来看看你。直到亲眼见到你,我才知道什么是‘活不下去了’——我的儿,你怎么这副模样了啊……” 江寒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副模样”,不知道顶着的这张惨白的脸给了怡妃多么大的冲击。如果说她离京之前是“消瘦”,那么现在便是“皮包骨头”了,深陷的眼窝和高耸的颧骨能让人想象到一个头骨的完整模样。 怡妃哭着,江寒看着。 怡妃这个样子,让江寒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江寒的生母靖边王妃是典型的大家贵女,温柔多情,心思细腻。江寒自小体弱,时常卧病,王妃便带着还在啃手指、咿咿呀呀说不清楚话的江宏过来,陪着江寒说话解闷,以求她开心一笑。但江寒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王妃会偷偷过来,或盯着女儿的睡颜,或瞧着空空的药碗,独自垂泪。 靖边王妃哭泣,并不像怡妃娘娘。靖边王妃从来把哭声死死地压在喉咙里,不让它露出半点痕迹,若不是江寒半夜因噩梦而惊醒,根本不知道母亲对她的病有多担忧。 怡妃不如靖边王妃坚强而内敛,但慈爱之心,却并不比靖边王妃少。 “为什么缩在这里?手都冰成雪球了,也不知道冷吗?”怡妃抽搭着问。 她或许是冷的,只是这种寒冷比不得五脏六腑的冷,她认为,外界再冷一些才好呢,没准“以毒攻毒”,就让她感觉不到心里的冷了。 江寒心中也是挂念怡妃的,她答非所问:“眼下靖边王府正是是非之地,怡妃娘娘不该纡尊降贵冒险过来。皇后因为太子之事,定然十分针对晋王殿下和您,您可受了委屈吗?” “没有委屈,没有,你放心……”怡妃拭着泪说,她的泪成串地滚下来,很快就把她手里的帕子染了个透。 靖边王府和太子的过节,定然影响到了怡妃。平时怡妃在宫中还要受皇后的闲气,现在怎么可能逃脱?只是她不愿在江寒面前诉说罢了。 怡妃不说,江寒也猜得到,面上却不表露。她说:“您权且忍耐几日,等太子回京,宫中就太平了。” 没错,没有了太子,皇后就不再是皇后。到时候谁还敢给怡妃脸色看吗? 怡妃却好似不在意这样的小事,她稳住情绪,说:“我年纪也大了,不想再争夺什么,只是想着你最近有事要做,宫里发生了几件事需要你知道,正巧慕之开了口。我这才匆匆忙忙赶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8章 当年的梁子 没想到与世无争的怡妃娘娘亲自来靖边王府,竟还有消息透露,江寒惊奇之余还有些感激。 江寒问:“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怡妃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最近几位老臣接连向陛下递折子,请求陛下惩罚太子,还靖边王府一个公道。陛下初时置之不理,弹劾的人多了,也有些顶不住了。他已经派了人去肃州,只是秘密去的。看那样子,许是不想过多追究,只是与太子商量,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 这算不上是大事。 江寒一早就知道,只要血不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咱们的陛下就不会疼。只是奇怪了,当初靖边王府兴盛的时候,“唱反调”、弹劾、诽谤的人那么多,如今王府摇摇欲坠,反倒多了一些同情的声音。 难道又是苏淮婴暗中帮忙?他是怎么做到的? 怡妃不知道江寒在想什么,她继续说:“但是我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所以让人留心调查了一番,有了不小的收获。” “什么?” “从昨天晚上开始,御林军换防就频繁了很多。但是御林军头领宮大将军一直没有出现,到现在为止,当值的只有副统领司马琼。我记得这个司马琼与靖边王府有一点过节,担心陛下如此安排乃是冲着你来的。” 司马琼与靖边王府有过节,乃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 当年江听白还在世的时候,司马琼为了和靖边王府攀关系,请求把自己年仅十四岁的亲妹妹嫁过来做妾。江听白一口回绝了他,还说江家历代家主无人娶过妾室,他自己也不会例外。 原本只是一个没有说成的亲事,时间久了,大家自会淡忘,可司马琼是个“执着”的人,且“执着”的方式有点奇特。 他向江听白送了一封致歉信,赔了几件珍贵的礼物,还盛情邀请江听白去他家做客,说是要当面赔唐突之罪。 江听白本不想去,可对方好歹是朝中同僚,又礼仪周到,如果不去,恐怕会结了仇怨,于是跟靖边王妃报备了一声,拉着刚从军营里练兵回来的、此时只是云骑校尉的白擒虎去了。 司马琼早早在自家门口恭候,把江听白客客气气送到餐桌上。江听白瞧着司马琼热情的样子,早先的排斥和戒备便消失了大半。 酒过三巡,客厅里起了歌舞。绿云扰扰,红巾翠袖,一派醉人风光。当中一个带着面纱的小姑娘风姿绰约,柔若无骨,虽不敢说是神仙下凡,也是世所罕有的曼妙可爱。 江听白忽觉得燥热,这种燥热显然与天气无关。 那小姑娘一舞终了,没有随着其他人退出客厅,而是大胆地走到了江听白的面前,用纤纤玉手,送上了一杯美酒。 司马琼也笑得灿烂,说:“靖边王请饮完此杯!” 江听白没有马上接过酒盅。 作为一名武将,他的自制力是远超寻常人的。一心想着司马琼盛情款待,此时切不可做出越矩的举动,更何况自己已经有了家室,女儿尚小,妻子又怀了孩子,此时怎能做出对不起妻儿的丑事来? 江听白呵呵一笑,对司马琼说:“司马将军家的酒酒劲太大,比我军中的酒还要烈。江某已经不胜酒力,不敢再饮。这一杯还是饶了江某。” 谁知司马琼不依不饶,说:“靖边王面前的姑娘,正是舍妹。舍妹自小仰慕王爷的德行和战功,还请王爷成全她的小小愿望,与她……额……饮了这杯酒。” 原来是司马琼的妹妹!江听白的脑子虽然因为酒意而有些迟钝,但他真真切切地听出了司马琼的言外之意。低头再看小姑娘双手捧起的酒杯,江听白终于明白,自己钻进了司马琼设下的套子里。 酒桌上的这些酒,一定有问题! 但江听白没有立刻发作,毕竟若是张扬出来,且不说在朝中为官的司马琼,就是他藏在深闺的年少的妹妹,也难以做人了。所以江听白站了起来,推脱说:“天色已晚,内人有了身孕,还在家中等我回去。江某要告辞了。” 可司马琼哪里肯放江听白走?他用眼神示意妹妹,让妹妹竭尽全力留住江听白。 司马琼的妹妹对哥哥百依百顺,只当嫁入靖边王府是一生荣耀,便不顾女儿家的名节,用雪白的玉臂缠上江听白的手臂。江听白被下了药,两腿发软,意识不清楚,险些一头栽倒。饶是他根基沉稳,也一下子跌坐在了椅子上。 一早就被挡在客厅外面的白擒虎敏锐地察觉到了江听白的异样。他壮着胆子走到客厅门口,说:“王爷,王妃让您早些回去,我们该走了。” 因为一阵一阵的燥热而满身是汗的江听白忽然听到白擒虎的声音,心里生出了些许窃喜。他对白擒虎招招手,说:“酒劲太大,有点上头,还不过来扶本王一把?” 白擒虎得了命令,大步迈进客厅。 这惹怒了司马琼。司马琼对着白擒虎呵斥一声,说:“大胆奴才,敢随意登本将军的门,来人,给我打出去!” 原来他见势不好,要“硬抢”了。 既然撕破了脸,江听白哪里还要顾及什么,飞起一脚,将面前的酒桌踹翻,作势去和白擒虎汇合。 司马琼急了,一边大骂江听白“不识好歹”,一边嚷嚷着让手下人强留靖边王。 药劲正强,江听白只剩下强拖身体的力气,根本无力对抗司马琼的手下人。好在白擒虎勇猛非常,一手搀着江听白,一手对抗司马琼的手下走狗。虽狠狠挨了几个闷棍,到底走走停停,将江听白送到了司马府的门口。 靖边王府的随从见里面有了不同寻常的动静,都凑了过来。两厢争斗,这才平安将江听白送回王府。 高高兴兴出门,灰头土脸回家,靖边王妃很是纳罕,自然要询问原因。江听白本想着夫人怀着身孕,不该忧思,可耐不住王妃刨根问底,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这件事江听白并无错处,王妃自然没有责怪他的理由。 随后,王妃做了一件事,不仅让江听白出了一口恶气,还让他有一种“因祸得福”的快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9章 太晚 靖边王妃当夜挺着大肚子,在所有婢女的陪同下,一行十三四人,驱车前往司马府。 站在司马府门口,对着想要恶人先告状的司马琼,靖边王妃摆着端庄温婉的姿态,微笑着说:“听闻司马将军与我家王爷交好,想将妹妹嫁过来服侍王爷,可有此事?” 司马琼一时猜不透靖边王妃的来意,揣测了半晌,以为江听白想通了,想让王妃亲自来提亲,当下承认:“确有此事。舍妹年方二七,琴棋书画……” “我家王爷气质卓然,品行端正,家世显赫,功勋卓著,被一些小姑娘喜欢也是极正常的事,”王妃打断了司马琼的话,声音里有不容置喙的威严,“只是我夫妻恩爱,蒙王爷恩宠,对我百依百顺。所以王爷若是想纳妾,或者有人攀附权贵、想让我家王爷纳妾,都需要来问问我的意见。我现在明确地跟司马将军说了,我不同意令妹嫁于我家,且不说做妾,就是为奴为婢,我也是不愿意的,更不要说用卑劣的手段了。将军明日一早请自行去陛下面前请罪,也免得我一个孕妇远行辛苦。” 说完,她拂袖而去,独留司马琼一人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自此,再也没有哪个人家敢“觊觎”靖边王了。 这件事当天晚上便传得人尽皆知。陛下次日一早就将司马琼召进宫来,大骂一顿,降职三阶,罚俸两年。只不过司马琼确实是带兵好手,拳脚武艺上佳,在朝中人脉也广,所以五六年之后,又逐步攀升,做了御林军的副将。 多说一句。正因为这件事,江听白发现了白擒虎的勇猛、机智和忠诚,将他一再提拔,让他屡立战功,这才逐渐闯出“虎将”“神行大将”“疾行将军”之类的名声。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司马琼忽然闯进江寒的视野,让江寒不得不多想。 只是面对怡妃,江寒关注点也有不同,她说:“这件事目前还让人辨不清方向,但总归不是小事——您真不该亲自过来。” “我这不是担心别人学不清楚话嘛,而且……”怡妃还想说个别的理由,最后只是一声叹息作了了结。 怡妃没有说清楚的理由,江寒明白。自从她进京,除了自家将军们,谁也不许进门,尤其是宫中来人,一律打出去。怡妃担心她派来的人没有见到江寒的机会,到时候耽误时间,岂不坏事? 说到底,怡妃也是一心为江寒着想的迫不得已。 江寒心怀感恩,从地上爬起来,对忧心忡忡的怡妃说:“娘娘慈爱之心,江寒愧受了。只是现在形势不稳,我靖边王府又在风口浪尖上,所以还请娘娘早些离开。我马上派几个妥帖的人送娘娘回宫,若您有事吩咐,派奴婢来就好了,江寒随时恭候。” 怡妃虽不涉朝政,大略的局势也明白几分,当下并不拖沓,唠叨了几句“保重”,便转身要走。 临到门口,怡妃忽然停下脚步,头微微低着,声音也含糊悠远:“寒郡主……” 江寒从没有听过怡妃用这种声调唤她,目送怡妃的眼神颤了颤:“嗯?” “我知道,让你嫁与晋王实在是委屈了你。既然勉强守在一起只能徒增烦恼,还不如……还不如互相成全。有靖边王的血海深仇在,郡主,你是不会留在皇家了——这样也好,你应该自由地活着。”说完,怡妃穿着笨重的铠甲,走出了灵堂。 江寒一时失神:“母妃!” 可怡妃脚步没有半分停留,很快消失在江寒的视线里。 江寒的心里五味杂陈。 怡妃对待江寒,不是因为江寒是她的儿媳而善待她,更不是因为江寒能够凭借自己的身份地位而为容慕之带来多大荣光,怡妃爱护江寒,只是因为心中存了一颗真心。这颗真心虽然对于江寒看重的家族荣耀、沙场军功、江山社稷甚至儿女私情没有半点用处,却弥足珍贵,不可多得。 就那么一瞬间,江寒忽然品味起自己的婚姻来。 在这场被强迫的婚姻里,她没有得到应有的祝福和庆贺,也没有盼来渴求的相濡以沫、伉俪情深,他们互相试探,互相猜疑,他们好像除了利益和利用,就只有争吵和嘲讽。 到了这个时候,江寒发觉了许多她以前没有察觉到的事。 她承认,自己是个对待情感非常迟钝的人,尤其是男女之情。她好像天生就没有对这种情感的感知能力。 苏淮婴的爱,她感受得太晚,容慕之的爱,她又何尝不是呢? 且不说当初容慕之为了争取亲自挂帅支援江宏的机会而和太子在陛下面前争吵,且不说在江寒冲出京城时容慕之为她善后,且不说为了救援江宏,容慕之甘愿涉险北狄,向北狄可汗借“狼道”突袭凉国,且不说在将凉国残军逼到绝境的时候容慕之代替病中的江寒总掌全局,只谈此次请怡妃出面安慰已经沦为孤女的江寒,容慕之的诚心就是旁人难以企及的了。 可就算感受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没有能力答复他,也没有心情答复他了。 那么,凡此种种的爱,她只能深埋在心里,连同那些屈辱和失望,都藏起来,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到死,她也不想再翻动它们,不想让这些记忆牵动她的情思,成为她的羁绊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管家张叔弓着身子走过来,对江寒说:“曲将军和曲姑娘到了。该起灵了。” 张叔的话刚说完,江寒便看到了曲玲珑的身影。江寒心中大恸! 起灵的时候,江寒没有哭。这些天她哭得太多,眼泪似乎已经干了,心也似乎硬了、冷了。浓烈的情感像是一块常年干旱的土地,已经龟裂,只要伸手触碰,就会碎成齑粉,四散逃窜。拿不起,放不下。 有人说,时间能治愈一切痛苦。或许这么说有道理,疼得久了,也就麻木了,再疼也没了感觉,自然也就能称得上“治愈”。只是断肢残臂之类的伤口就算愈合,也不是当初的样貌了。 这样想着,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半个时辰前,张叔派去送怡妃的府兵横冲直撞地进来,不等张叔怪罪他无礼,就听见他慌张地汇报:“郡主,怡妃娘娘……薨逝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0章 局 江寒险些以为自己因为过于悲痛而耳聋了! 什么叫“怡妃娘娘薨逝了”?她刚刚还好端端地站在江寒面前啊! 江寒身子猛地晃了晃,若不是曲玲珑搀扶及时,她怕是要一头栽在地上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送信的府兵也是一头大汗,头低得极低,说:“属下失职。郡主派我等小心护送怡妃娘娘回宫,一路上很是太平,怡妃娘娘除了中途吃了一口晋王殿下半路送来的点心,什么也没有做、没有说。可等到了宫门口,我等正要回来复命,就听见跟随娘娘出门的婢女吵嚷痛哭。我等打开车帘去看,发现怡妃娘娘已经中毒身亡!其他人还守在城门口,派属下回来报信。郡主,怡妃娘娘在秘密造访王府之后中毒暴毙,必会引起陛下和朝臣的注意,此事不可能善了,请郡主早做定夺!” 江寒被这个消息打击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抛开阴谋算计不谈,江寒也是难以接受这个消息的。怡妃是世上少有的对江寒温柔以待的人,是不计较利益得失而真诚地关爱她的人。虽然江寒总会因为容慕之的关系,看待怡妃的心情非常复杂,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深刻地感知到怡妃的慈爱,且盼望有一天能够尽力报答。 为什么她爱的那些人,都会被上苍无情地夺走,背离她而去呢? 曲绍更在意的是江寒的安危。他站出来,小声说:“郡主,朝臣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晋王殿下。晋王本就知道怡妃娘娘来过王府,这场仇怨怕会更大了。” “那盒点心本就是晋王殿下派人送来的,他凭什么怪我们?”送信的府兵反驳。 江寒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再睁开,却觉得天旋地转。她苦笑一声,说:“怡妃娘娘是晋王殿下的生母,这么多年相依为命。晋王纯孝,难道真的会送一盒掺了毒的点心吗?” “怎么?送点心的人是冒充的?”送信府兵后知后觉。 江寒咬牙骂道:“糊涂啊!你们太大意了!” 院子里的脚步声忽然乱了起来,一直守在院子里的白擒虎匆忙走来,说:“郡主,有信兵急报,有一伙御林军,约莫五百人,朝着咱们王府赶过来了。速度极快,怕是就要到门口了!” 在场的人们无不心头一震! 怎么这么快?为什么没有给任何解释的机会、没有传召入宫就动了兵马?这是要判罪抄家吗?! 江寒又问:“晋王殿下得到消息了吗?他进宫了吗?” 白擒虎一时没想明白,在自家王府如此危难的关头,江寒为什么要考虑容慕之在做什么。但江寒问起了,他也就如实回答:“刚刚信兵报信,确实说见到晋王殿下骑着快马直奔皇宫,看那样子,应该是已经得到了消息,得了陛下明旨进宫奔丧。” 得了陛下明旨? 江寒浑身好似被抽干了力气,站也站不住了,她索性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推开众人搀扶的手,细细琢磨:靖边王府负责送怡妃回宫的府兵,应该是最先得到怡妃死讯的人,可就算这样,他们也只是刚刚把消息传递给江寒。那么,远在晋王府的容慕之是如何做到快江寒一步的呢? 不,就算容慕之收到了明旨,也不是陛下发出的,而是另有其人! 那个给怡妃下毒的人,定然比所有人都先一步知道怡妃必死无疑。他一边指使御林军以谋害皇妃的名字抓捕江寒,一边将被悲伤冲昏头脑的容慕之召进宫中。能这样做的,天下没有几个人。 江寒忽然想起刚刚怡妃说的话。她说,从昨天开始,御林军换防频繁,而且为首的是与靖边王府有过节的司马琼。当时,江寒与怡妃想的一样,都认为这是陛下为了防止靖边王府动用军队对朝廷不利的举动,她一边暗笑陛下薄情而多疑,一边放松了对其他方面的警惕,只是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以免被人抓住把柄。 可现在看来,江寒想错了。这个看似简单的局,并不单单是给江寒下的,更是给容慕之下的。容慕之凶多吉少了! 能布这个局的,世上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太子容敬之。 江寒、容慕之、陛下、河间王苏信甚至许许多多的朝臣明里暗里都在监视着容敬之,他们各自打着小算盘,等着做了缩头乌龟的容敬之回朝,没想到,容敬之竟然在无数人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潜入了长安,且几乎掌控了宫中的大权! 既然如此,现在最重要的就不是解决靖边王府的危机,而是容慕之的危机! 江寒抬起头,对静待她发号施令的白擒虎说:“白将军,我们驻扎在京城外的兵马,目前还剩多少?” 白擒虎答:“郡主曾说,军队回京之后不能囤积在城外,以免引起朝廷上下的猜疑。但是现在野战军中群情激愤,都在等着王爷下葬,等着陛下给一个合理的说法。所以虽然按照郡主您的吩咐,命令兄弟们返回朔州驻地,但还有三千白虎营精锐,以秦穆为首,迟迟不愿离开。他们说,宁愿受军法处置,也要等朝廷给个明确的说法。” “好,好,”江寒说,“让他们马上进城!” 什么忠孝节义,什么江山社稷,都滚远些!这些都是她和她身边的人们活下去的障碍,也是那些恶人猖狂的屏障。若是她一人的污名能换来容敬之的死,她是十分愿意的。 白擒虎说:“末将发一个信号,他们就能领兵入城。不过,在此之前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御林军眼看就要到了,王府的府兵怕是难以抵挡!” “那就……” “那就让我替你抵挡!”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虽带了书生气息,但夹杂了一丝狂傲和自信。 江寒没有想到苏淮婴会来,不仅来了,还带了河间王府几乎所有的府兵。苏淮婴站在一群莽汉前面,总让人觉得个格格不入,也让人觉得心安。 苏淮婴穿着一件翻旧的儒衫,极其难得的是,他的背上背着一个满是箭羽的箭囊,手里拿着一把弓弩。他巍然站在正厅之下,说:“我与你一起,可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1章 报仇和自由 苏淮婴曾经告诉江寒,会在江宏下葬的那一天赶来陪她送别亲人。原本今天一早没有见到苏淮婴,江寒心中虽不至于怨怼,但也存了些许遗憾的。 江寒是很不愿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软弱的一面的,她总觉得没必要也没意义。她的苦难不会因为别人的同情而减少,相反,在收到对方的白眼和嘲弄时,她会更为伤感。 但苏淮婴不是“别人”,他是属于她的人,是向她一次又一次表露了真心、想与她相濡以沫白首偕老的人。 所以江寒盼望着与苏淮婴共同度过悲伤和喜悦的时光,共同踏遍山水、赏遍风光。 现在,苏淮婴出现了,而且是在江寒最需要他的时候。 江寒从台阶上站起来,问:“你怎么来了?” 苏淮婴说:“我已经劝说了父王,让他放弃了容敬之,帮你解救容慕之。” “你怎么知道容慕之进宫了?” “今天一早,容敬之派人命令父王卯时出城,携陛下诏命,驱赶依然驻留在长安城外的西北野战军回朔州,正巧,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由此得知了容敬之回朝的消息。”苏淮婴说,“容敬之残害忠良,又意图谋反,人人得而诛之。父王不愿河间王府蒙受污名,所以听从了我的建议。” 苏淮婴说得简单,但江寒知道,他定然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河间王苏信虽只有苏淮婴一个儿子,却不是一个会被情感轻易左右的人,否则他不会在朝堂上收敛锋芒,十几年屹立不倒。 “你要跟我一起对抗御林军?”江寒问。 苏淮婴摇了摇头:“非也。御林军不用你我动手,父王已经将他们调离了,临时归到父王门生裴阔将军麾下听令了。裴将军治军严格,你可以放心。” 苏淮婴的安排,江寒当然放心。 只是,苏信要亲自行动,背弃容敬之? 众所周知,苏信不是一个甘愿被人逼迫的人,即使对方是他的儿子。利益,尤其是家族安危和荣辱,于他而言无比崇高。他如果不愿听从苏淮婴的劝说,哪怕对太子和晋王的争斗保持中立的态度,大可以将苏淮婴囚禁起来,等事情解决了再放他出来。而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说明苏淮婴的劝说非常奏效。 江寒又欠了苏淮婴一个大人情。 苏淮婴还说:“容敬之一早送给父王的调兵令牌是陛下号令天下的信物,再加上父王和他几位门生坐镇,任他什么军队,都不敢造次。眼下我带了一千兵马,都是父王亲自操练的精兵,再加上你的三千野战军,解救容慕之,足够了。” 江寒暗自欢喜,却还是问道:“你没有动过刀枪,宫中刀剑无眼,不必跟我冒险。” 苏淮婴却说:“若是寻常的事,我是不会去的,但这件事,我必须亲自去。” “为什么?” 苏淮婴盯着江寒多看了几眼,又环视了一下站在靖边王府中的人们,像是发誓一般郑重地说道:“只有容慕之活着,你才有真真正正自由自在的机会,让他欠我一条命,正好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寒儿,今日之后,你就自由了。” 自由! 江寒即将干枯的心,一下子得了甘霖,获得了生机! 自由啊! 她被困在命运中无法自拔,像个即将溺死的人,想探出头来呼吸一下空气,却被这深水牢牢包裹住,容不得她半点挣脱。可同样在命运的深海里沉浮的苏淮婴没有放弃江寒,非但没有放弃,还愿意用自己的身躯,给她创造一个抬头呼吸的机会。 这样的人她若不爱,还能爱谁呢? 江寒走到苏淮婴身边,什么也没有说。她现在不想对苏淮婴说任何话,因为她知道,即使不说,苏淮婴也是懂得的,懂得她的喜怒哀乐,懂得她的一往情深。她转过头,对曲玲珑和曲绍说:“我家宏儿,就拜托两位照看了。等我带着容敬之的脑袋回来,宏儿应该会很高兴。” 曲玲珑答:“夫君交给我,郡主早去早回。” 江寒的脸上带了解脱的笑容,在一无所有之后,她好像又得到了许多。她高声对管家张叔说:“将宏儿的‘河清’‘海晏’双刀拿来!” 张叔应了一声,很快将刀捧了过来。 刀一如刚淬炼时的模样,古朴,深沉。从剑鞘里抽出来,浸染了太多鲜血的刀刃迎着太阳射出寒光,锋利无比,多了许多沧桑的感觉。 传说每一把绝好的兵刃都有灵气,是认主的。“河清”“海晏”算是名刀,应该残存着江宏和江听白的英魂。如果真的这样,用它取了容敬之的项上人头,是不是才算真的为江家百年荣耀搏了个圆满呢? “发信号!”江寒命令。 随着一声通天的哨响,天空中炸开一朵彩色的烟花。人们似乎能听到城外西北野战军白虎营拔寨进城的声音,他们的战马踏在长安城街道的石板上,清脆又恐怖。 去皇宫,去报仇,去解救容慕之,去争得自由! 苏淮婴伸出了自己的手。 苏淮婴的手,细长白净,骨节分明,是用惯了毛笔和宣纸的手,是捻遍了古籍文典的手,现在,他的一只手上拿着取人性命的弓弩,另一只手伸过来,等待江寒的手附上去。 江寒终于不再犹疑,附上了自己的手。 那一刹那,天地仿佛一片明亮。 通往皇宫的路不算长,在收获了一片希望之后,江寒觉得它分外宽阔。虽然摆在面前的局势尚不清楚,虽然前途是生是死还是未知数,但有一个渴求了一生的人陪在身边,生死这样的事,也成了小事。 西北野战军中的白虎营乃是精锐中的精锐,行军如射出的弓箭一般迅猛。就在江寒和苏淮婴到达宫门口的时候,秦穆带着白虎营雄赳赳气昂昂的兵马也赶到了。 他们要为曾经领导自己建功立业、出生入死的首领挣个公道,他们要把沉在美梦中的野心家们打醒,他们要让恶人们知道他们的存在,且将他们挥刀的刹那永远地刻在心灵的最深处,再无宁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2章 杀进皇宫 宫门紧闭,戒备森严,任是谁都明白,宫中出了大事。 眼下宫门没有打开,说明容敬之尚未完全掌控局势,或许被诓骗进宫奔丧的容慕之还活着。 与江寒携手立马于宫墙之外的苏淮婴从未有如此强烈地祈祷容慕之活着,祈祷容慕之能在这次政变中活到最后,然后还给江寒自由之身,放她与他一起踏遍红尘。只有容慕之活着完成这项任务,江寒才不会有负担,才会心安理得地享受日后每一个美妙的时光。 宫内的瞭望台上有御林军对着江寒一众人马,明知故问地大喝:“尔等何人?!宫禁重地,岂容尔等放肆!还不速速离开!” 江寒远远瞧了瞭望台上的几个御林军一眼,个个都面生——虽说江寒时常不在京城,宫中值守的御林军定然是认不完全的,但手臂上挂一个红色布条的御林军,江寒还是第一次见。 这是容敬之自己的兵,不都是一心保护陛下安危的御林军。 江寒懒得跟这些人废话,发了个攻城的手势。 瞭望台上是临时抽调来的兵,根本没有料到有人会突然袭击皇宫,更不要说对方穿着纵横不败的西北野战军白虎营的军服。他们了解西北野战军,也了解站在他们前面的那位身穿白色长衫、头戴白花的姑娘。 御林军仓促应战,急调弓弩手前来支援。 但是他们稀稀疏疏的箭对于手持盾牌的强悍的野战军来说,简直是挠痒痒一般的侮辱,是一场不合时宜的玩笑。他们轻松地挡下了弓箭的袭击,并迅速冲撞宫门。 咚——咚——咚! 攻城战车一下接一下地撞击宫门,让阔大的宫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牵连着地面也震动起来,即使久经沙场,那些战马大多也不能保持镇定,不由得却步垂首。 宫门之内的御林军见射箭无济于事,赶忙派人去寻头领,其余人纷纷下了瞭望台,用血肉之躯抵挡攻城战车的猛烈撞击。 咚——咚——咚! 门外的野战军片刻没有停歇,一次比一次撞得狠、撞得凶,撞得门内的人们几乎五脏错位、血脉崩裂。 宫门上的尘土砂石簌簌地从上面掉下来,起初还不明显,等经历了几次战车的摧残,便越来越多,止也止不住,几乎要把城内的御林军扑在下面。 咚——咚——咚! 宫门就要塌了。 门内的御林军终于放弃了支撑,急忙往宫城里面逃窜,好在他们遇到了赶来支援的其他营部的战友,才不至于丢掉军人的尊严,四散溃逃。 轰—— 宫门完全倒塌,它摔在地面上的时候露出些许不甘,在地面上发出一阵颤动的闷哼。 宫门内狭长的甬道,成了西北野战军第一个厮杀的战场。 有白擒虎和秦穆压阵,有白虎军英勇奋战,也有河间王府府兵左右开弓,相互配合,解决这些人,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从攻城到解决完所有驻扎在此的御林军,连半个时辰都没有用到。很多御林军见到死状可怖的尸体,都两股战战,仓皇鼠窜。 被苏淮婴随身保护的江寒没有片刻停留,一早下达了下一步的计划。她清楚地意识到,容敬之之所以没能在宫门口多安排兵马,而使江寒等人比较顺利地进入皇宫,除了他没有料到河间王苏信临时倒戈、将他派出去抄没江家的御林军扣押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兵马数量远远不足。 他没有充足的准备制衡陛下安排在宫中的武装,也没有抓住被他视为死敌的晋王容慕之。 所以江寒决定兵分两路:江寒与苏淮婴一路,顺着正阳殿往陛下寝宫行军,目的是寻找容敬之,也就是陛下的下落。白擒虎与秦穆则直奔怡妃娘娘的寝宫,或许在那里或者周围,能找到被围追堵截的容慕之——就算容慕之不在那里,顺着怡妃的寝宫向东行军,既能进入皇后的正宫,也因为大路开阔,可以自由变化行程,能与江寒的部队形成掎角之势。 毕竟目前皇宫内的形势尚不明朗,必须分散兵力便宜行事。 白擒虎表示了反对。他坚持将秦穆留给了江寒,以保护她的安全。经过简短的争执,江寒屈从了白擒虎的意见。 没有什么事是刀剑和杀戮解决不了的。江寒虽不嗜杀,却对这个道理非常赞同。在通往正阳殿的路上,他们遇到了零零散散许多抵抗,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几乎不能影响江寒大军前进的步伐。秦穆越杀越精神,很快为江寒一众人开辟了一条安全的道路。 面前就是正阳殿。江寒停住了脚步。 在正阳殿最高处的台阶上,站着两排、约莫六十来人的弓弩手。他们与江寒在宫门口遇见的行事仓促、反应迟钝的御林军不同,这些人严阵以待,带着寒光的箭镞直楞楞对着江寒和苏淮婴。 躲在怡妃寝宫外的珮玉阁的容慕之,此时已经精疲力竭。他的身上多了许多刀伤剑伤,没入后背的箭头还没来得及拔出来。他雪白色的衣衫到处都是刺目的红色,看在眼里让人心惊。 珮玉阁是陛下的嫔妃丽嫔生前寝宫。丽嫔生前与怡妃关系不错,两人都在皇后的威慑下艰难求生,相互作伴。可惜丽嫔早逝,又没能诞下孩儿,皇后非说珮玉阁晦气,不再允许妃嫔住在这里,这里便荒了,如冷宫一般。 容慕之儿时随着母妃时常来珮玉阁串门,所以这里的亭台楼阁,容慕之都记得。想在这里藏身,躲过穷凶极恶的追杀他的士兵,算不上什么难事。 躲在一个佛龛底下,听着外面乱哄哄的搜查声,容慕之倚着佛像颓然坐在地上。看着冷眼旁观世间百态的神佛,容慕之又恼怒又悲伤。他不明白,他前世今生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苍天、诸神要夺走他的一切,把他逼到绝路上去。 他曾经深爱风晴色,不幸风晴色被人算计,死在他的怀里;而今,与他相依为命的母妃也难逃厄运,死前七窍流血,惨不忍睹。 这些看似都与一个叫做江寒的女孩有关,可这个女孩,也不过是那些人争权谋利的牺牲品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3章 成败关键 到处都是骇人的喊杀声,到处都是宫婢们惊慌失措的求救声。天底下最尊崇的那个位置要换主人了,每到这个时候,这样杂乱的声音就显得自然又普通。 容慕之安静地躲在角落里,简单处理了几处比较严重的伤,无聊地回想着自己的一生。他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是个能把所有人拉近地狱的倒霉蛋。 他的脑海里闪现着风晴色和怡妃的一颦一笑,也闪现着江寒或苦或愁的脸庞。 他初次见到江寒的时候,江寒是辅助胞弟统辖三军的军师,虽然他们很快成了“仇人”,但在一线天外的背对着阳光不卑不亢的消瘦的身影,容慕之又难以忘怀。 后来,她嫁给了他,成了他名义上的妻子。成亲当天,他万般羞辱,她迎难而上,为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家族荣耀。在短暂的婚姻中,他冷落她、为难她,她却生生忍着,还要在外人面前左右逢源,维持她少得可怜的尊严。 她和他一样,有深爱的人;可她又如此不幸,从没有真正地与那个人并肩站在一起,接受世人的祝福。 容慕之此时不得不承认,苏淮婴很好,配得上那个委委屈屈、孤孤单单、踉踉跄跄度过了这么多岁月的姑娘。 如今,他的父皇被太子和皇后软禁,虽还活着,也只是活着而已。在无数的作乱者面前,身受重伤的容慕之自认为是没有办法活着走出宫门的。等他将他爱过、恨过、伤害过的人一一回忆一遍,就该到了坦然赴死的时候了。 正阳殿的战斗很是激烈。纵然江寒和苏淮婴带来的兵马准备充足,尤其是野战军,有灵巧的盾牌做防护,但还是不免有死伤。四面八方窜出来的、司马琼提前安排在这里的弓弩手,片刻也不敢分神。受了容敬之和司马琼的蛊惑,他们以为自己才是正义的那一方。 一方有箭,一方有盾,如此僵持自然是分不出胜负的。不知是哪一方先发出了命令,人们抛弃弓弩,展开了近身搏杀。 西北野战军能在京城找到能充作对手的队伍,是比较难得的,虽数量不多,质量倒还可以。唯一可惜的地方是,这些人都是荣国人,不是北狄人,也不是凉国人。自己人杀自己人,传出去也不能赚个好名声。 可又能怎样呢?靖边王府的将士们是保家卫国的忠臣良将,那些妄图颠覆朝纲、弑君罔上的人,是不配活在世上的。 近身搏杀是最能展示能力和勇气的战斗,虽不如伏击打援来的实在,也不如火器轰射来的痛快,但这是野战军的将士们最爱的杀敌方式。用最原始的行动与对手较量,不关心技巧,不在乎官阶,只谈生死输赢。 江寒被苏淮婴保护着,寸步不离。 苏淮婴的拳脚功夫确实上不得台面,但他手上的弩却极其有效率。这不是一把一般的军用弓弩,它非常特别。它不像一个作战工具,更像一个作品,一个举世罕有的名作。 它确实是一把名作。 这把弓弩是荣国——甚至整个天下唯一一个有响亮的名字的弓弩。它的名字叫“夺魄”,是少时河间王请天下最有名的铸造大师亲自为苏淮婴量身打造的,因为工艺精细、耗时长,世间仅此一把。它射程是普通弓弩的一倍,力道足,使用也方便,可以连续射击,能容纳三支弩箭,比较节约时间、降低危险。 但苏淮婴几乎没有用过它,哪怕独自跋涉北狄边境探寻风晴色被刺杀的秘密,哪怕几次踏入西北战场跟随江寒见证死亡的残酷。他不使用它,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双手沾染血渍,只是不想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为了保全苏家,他一个将帅之子,被迫成了一个靠着读书应试而做官的文人。 现在,他不想顾及那么多了,他有了要保护的人。保护江寒的安全,如今比什么都重要。 他把江寒护在身后,对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御林军毫不犹豫地射出弩箭。他亲眼看见那些人中箭之后,睁着惊恐的、不敢置信的眼睛仰面倒下,被射中的心口喷出红色的液体,被无情的阳光镀上一层金色,似乎一点都不恐怖。 苏淮婴在今年之前,还不知道死亡有多么恐怖,他没有见过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如何变得没有声息,也没有见过一个完整的人如何支离破碎。但是为了江寒,他一次又一次地挑战自己的极限,将江寒的苦难揽在自己的怀里。 他踏过了敌人残全不全的尸首,拿着尚有余温的头颅去和容敬之谈判,而今,他亲自夺取别人的生命,倾听对手临终时刺耳的吼叫。 江寒知道,这一切,苏淮婴都是为了她。 环顾正阳殿前的尸首,江寒想,在荣国标榜最肃穆、最正统、最威严的地方,此时正上演着一场惨烈的较量,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死。 笑话,这里只是最污浊、最混乱、最讲利益的地方,没有公平可言,没有道理可讲,有的,只是权力和输赢。 江寒对身旁警惕着每一个敌人的苏淮婴说:“容敬之是个实在人,没有让我们走冤枉路。陛下一定就在正阳殿。” 苏淮婴腾出心思来回答江寒:“事出仓促,他的兵马在京城的不多,想让我父王救援他已经不可能,只好集中兵力保护他自己。他若是再耐心等两天,等他自己训练的亲兵从肃州回来,或许不至于如此左支右绌。” “他的兵马应该快到京城了。我想,令尊现在定然没有闲着,他应该出城控制太子的援军去了。”江寒说。 苏淮婴转头瞧了一眼江寒,竟笑了,说:“我来的仓促,其实并没有完全了解父王的计划,只知道他在逐步控制城中的兵马,至少不会让他们马上集结,救援太子。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很有道理。” 江寒倒没有因为苏淮婴的夸赞而得意,她说:“你是文臣,对军中的人际关系和人员调动不熟悉。军中的人,往往比朝中的人更讲情义,更热血。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们大多也不会背弃当初率领他们出生入死的元帅。这些,与兵符无关,与命令更无关。” 苏淮婴并没有完全了解江寒的意思。 好在江寒马上解释说:“太子手下的将军们,其实有好些是河间王的部下。这件事由河间王出面,是最好的选择。虽不一定轻松,但我相信河间王有能力将他们挡在京城之外。” 既然这样,只要祈祷白擒虎能早一步找到容慕之,这场仗,就算赢了。 那么,容慕之人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4章 步步为营 容慕之像一只舔舐伤口的小猫,在理顺自己的干净的毛之后,拿起随手捡来的一把普通的剑,顺着房梁摸索着走出珮玉阁。他不想蜷缩在一个地方等死,就算注定要死,也要多杀几个人下地狱。 江寒这边的搏杀已经接近尾声,人们把眼光投射在紧闭的正阳殿殿门上。 这座大殿是陛下和朝臣们议政的地方,是皇宫中最威严最神圣的地方。大殿内外每一个雕刻、每一块砖瓦、每一匹绢帛,都记录着这个朝廷的辉煌与肮脏、激情与沉沦、信仰与迷茫、交易与欺骗,在那些冰冷的物件看来,有温度的人,或许最是无知而冷酷。 苏淮婴说:“寒儿,你的仇人就在里面。” 这句话其实并不需要苏淮婴提醒,但“仇人”二字一出现,江寒的心就狠狠地揪了一下。 诚然,容敬之是江寒的仇人,他夺走了江宏年轻的生命,但高高在上的皇帝,难道是无辜的吗?江寒现在一切的不幸,难道不是都拜陛下所赐吗? 是他用“抚养他们姐弟二人”做要挟,逼得江寒和年幼的江宏苦苦支撑江家基业;是他几次三番指使手下人阻止苏淮婴探究风晴色被杀的真相,几乎坐实了江寒通敌叛国的罪名;是他明知江寒心有所属,还坚持把她许配给将她视为仇人的容慕之;也是他,纵容容敬之弄权,断送江宏性命,还苦苦保护容敬之,装聋作哑,视国法与公道为无物。 他现在落得这个田地,实乃罪有应得。 现在正是报仇的时刻,是最轻松、最愉快的时刻。 江寒拾级而上,走到了正阳殿门前,人们紧随其后,杂乱的金属撞击声此起彼伏,好像在为江寒壮胆,让人听了心安。 如果从这里回望,能俯视正阳殿外用于祭祀天地的宽阔的广场。每当新君登位或祭祀天地的时候,广场上会跪满了人,紫官袍的、红官袍的、青官袍的、一身铠甲的人到处都是,太监宫婢更是数不胜数。作为唯一一个有资格站着的人,皇帝心里定然是十分得意的。 故而,人人都想当皇帝,人人都想杀皇帝。 江寒有一点与别人不同,她是想杀皇帝的,却不想当皇帝。她想把这个皇位交给容慕之,以求得半生自由。 没有劳烦西北野战军动手,正阳殿的门,开了。 与往常不同,大殿上站着的,不是文臣武将,而是太子容敬之提前准备好的三百御林军。统帅他们的,正是御林军副统领司马琼。 司马琼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恨极了江家人,恨极了为江家卖命的白擒虎。如果没有他们,他当初怎么会断送大好前程?他的妹妹怎么会羞恼自尽?他怎么会至今都被人指指点点地取笑? 白擒虎更是可恶!他一个穷乡僻壤来的武夫,竟然因为在司马府上平安带回了江听白而被江听白看中,接连提拔重用,成为将帅,现在更因为为江宏报仇有功,成了靖边王爵位的继承人!岂有此理!天道不公! 所以在太子秘密找到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立刻答应了太子的提议。他要借助太子容敬之的地位,彻底除掉靖边王府! 皇帝依然高高在上,可惜的是,围绕在他周围的不是如山的奏折,不是面带谄媚笑容的仆从和大臣,而是带着寒光的钢刀,是凶神恶煞的乱臣贼子。 坐在皇帝下首的是皇后,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好似成了一个牵线木偶。 站在皇帝身边的、将大刀立在地上充作手杖的男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储容敬之。他入主东宫十一年了,也觊觎皇位十一年了。 十一年,太久了。 久到他习惯了弯腰走路,久到他下意识地把每一位皇子都当做生死仇敌,久到他战战兢兢地做每一件事,还要考虑如果不够完美会接受什么样的惩罚,久到他用尽心思修饰自己的一言一行,每天睡觉之前都觉得头昏脑涨。 太久了,也太累了。他的父皇不能让出那个位置,只能由他搭把手。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趁着江寒沉浸在失去胞弟的痛苦之中无暇他顾,趁着他的父皇还没有狠心决定废黜太子,他金蝉脱壳,逃离了肃州,回到了京城。 回到京城,恰巧遇到怡妃为江寒忧心,被容慕之央求,准备去靖边王府见江寒一面。容敬之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可以将京城的局势搅得混乱不堪。 他派人在怡妃探望江寒回宫的路上,毒死了怡妃,并马上向容慕之报丧。他想,容慕之应该会有两种反应。 第一种,他将怡妃的死怪在江寒的头上,带兵包围靖边王府,与江寒斗个你死我活。这是容敬之最想看到的局面,他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用很少的兵马稳定京城局势,进而在一众朝臣的拥护下,逼迫父皇退位让贤。 可惜容慕之选择了第二种,好在,也在容敬之的意料之中。 容慕之没有将怡妃的死按在江寒的头上,他先进宫调查情况。只是多年的沙场征战让他每一个细胞都敏感警惕,很快发现宫禁中的布防与往常不同。在御林军发动袭击之前,他逃离了。 只是他没有马上逃离御林军的追杀范围,一番厮杀之后,他伤痕累累,这才消失在怡妃的寝宫附近。 没有在最短时间杀掉容慕之,是容敬之始料未及的,不过他还算看得开,相信容敬之的头颅,会很快摆在他的面前。 刚刚司马琼告诉容敬之,河间王苏信临时倒戈,非但没有听从容敬之的安排,还解除了派出去解决江寒的御林军的兵权。 容敬之自然是大骂了苏信一顿,奈何苏信不在他眼前,骂也是徒劳。好在他还有后招,好在他的好父皇已经落在他的手里,容慕之落网也是早晚的事,只要有这些筹码,他不相信江寒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江寒带着人走了进来。 一千人在外戒备,五百人跟随江寒踏入正阳殿。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容敬之一党逃脱,江寒甫一入殿,便让人关闭了正阳殿的殿门。 她要让容敬之和他的父皇全部死在她的手里。这是对她自己的安慰,也是对容慕之的交代。她不希望新君即位后,背上弑父杀君、残害手足的罪名。 大殿上光线昏暗。到处都挤满了人,带着兵刃的,带着弓箭的,都围在玉阶周围。黑压压的,让人觉得沉闷得窒息。 面对站在他面前的江寒,容敬之将手上的刀抵在他父皇的脖子上,说:“江寒,你不在家里好好抱着你弟弟的尸首痛哭,来皇宫里多管闲事,让我不得不夸你一句忠君护国啊。你的兵马确实厉害,不过你也要想好了,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你的皇帝——你不是急于向他表忠心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5章 皇后 江寒非但没有在乎容敬之的威胁,还特地领着人,多向前走了几步,冷笑道:“容敬之,你这句话要是传出去,怕会笑掉人们的大牙。我是第一次见人用自己父亲的生死来威胁外人的。恕我直言,我并不是来解救你父皇的,相反,我希望你们俩一起死!” 原本见到江寒带兵前来,皇帝心中欢喜,虽不好表露,脸上却显出了光彩。如今听江寒这样的话,恢复了面如死灰的模样。他终于爆发出来,声音颤抖着说:“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你们这些枉顾人伦的畜生!朕要……朕要诛你们九族!” 这句话对于江寒来说毫无威胁可言,因为她早已没有了“九族”。她,就是九族! 容敬之也觉得陛下的话可笑极了。他原本听到江寒的话愣了一下,却因为耳边传来他父皇的谩骂,一时又轻松了不少。 他举着大刀的手臂有些酸,索性放下,使之重新做自己的手杖,起初口气还是轻飘飘的,越到最后越急促,越声嘶力竭:“我的九族?我的九族难道不包括父皇您吗?你终于说出你的真心话了!你想让我死!你想让我给江宏偿命!你——做——梦!” 皇上气得发抖。他很想辩驳几句,想告诉他,秘密调太子回京只是他安抚靖边王府和朝臣们的权宜之计,而不是真的要杀掉太子为江宏偿命,一切都是容敬之想错了。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当着江寒的面,他没有办法说出口。 这让误解他父皇一片苦心的容敬之更加疯狂,多年的国储地位让他胆战心惊,让他万事都往最坏的地方打算。他说:“我知道,因为江宏,你动了废黜东宫的念头。他是臣、我是君,我杀了他又能怎么样呢?是你让我苦心拉拢的靖边王府与容慕之联姻,成了容慕之的靠山,可你有没有想到我啊?有没有想到我苦熬了十一年,低三下四地过了十一年啊!是你们该死,你和容慕之都该死!!” “容敬之你糊涂!”皇上说,他的老脸此时显得更加沟壑纵横,“朕如此偏爱你,你枉顾人伦、残害手足,如何做得一国之君!就是朕把皇位交给你,天下人也不会臣服于你的!” “那都是你死了之后的事,何必操那份心?你不想给我,我可以自己拿!”容敬之咬牙说道。 在乱哄哄的正阳殿上,没有人注意到,坐在一旁的皇后娘娘,虽还保持着往日的端庄高贵,但眉眼中流露出的恐慌和失望,是被人顶礼膜拜的她从未出现过的。 昨天晚上,风尘仆仆的容敬之穿着一身太监的衣服站在了皇后的面前,把皇后吓了一跳,而更让皇后惊讶和慌张的,是太子疯狂的计划。 容敬之在听说江宏战死,容慕之、江寒和苏淮婴不遗余力为江宏报仇,灭掉凉国的消息之后,终于坐不住了。他不希望江宏活着,他必须借助凉国人的手杀掉江宏,以此打击江寒,消除容慕之最大的助力。但当他听说江寒的复仇行动有多么疯狂、让凉国人付出的代价有多么惨痛的时候,心里忽然就凉了。 当初为了给江寒借路,苏淮婴提着几个禁卫军的脑袋来跟容敬之谈判。他告诉容敬之,江宏是江寒的全部,为了江宏,江寒是什么都舍得的。尊严,地位,权力甚至生命。无论对方是谁,无论对方身在何方,执着如她,定会讨一个公道。 况且,靖边王府虽不喜欢结交朝中大臣,也不涉党争,但这并不代表朝中没有刚直纯正的大臣愿意为靖边王府出头。就算没有,他河间王世子苏淮婴,也必定会站出来。不知道到那个时候,河间王和他的门生故旧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如果说容敬之在听到苏淮婴的话的时候,心中产生了怯懦,当他得知江寒为了报仇,千里奔袭,几乎将凉国灭个干净的时候,终于完全丧失了胆量。他明白,自己的小算盘打错了。 所以他龟缩于肃州,召集他的门客幕僚们给他出主意。在否决了入京请罪和自贬出京的提议之后,他选中了造反的建议。 但是造反需要时间,也需要人手,去对抗屯于京城之外的靖边王府的野战军和驻守皇城的御林军。 巧的是,陛下秘密派了人来,告诉他江寒一心想让皇帝亲自惩治太子,想让容敬之背负着满身的骂名为江宏赔罪,想堂堂正正地报仇,所以提前遣回了野战军,让野战军返回了朔州。陛下的意思是,让太子负荆请罪,到时候由陛下亲自出面,请江寒谅解太子的无知,这件事也算解决了。 容敬之便问:“父皇打算如何处置我?” 来者躬身说:“陛下说了,这件事是皇家理亏,所以太子的封号要暂时夺回,贬为藩王。不过太子不必太过担心,等过一段时间,人们逐渐遗忘了这件事,会让太子您立几个功劳,找个借口重返东宫的。” 传话的人非常认真负责,说的都是陛下的原话,但听在容敬之的耳朵里,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他极其怀疑那人说的答案是为了逢迎现在还是国储的他的客套话,不是皇帝的原话。 他想,他凉薄的父皇一定会说:“这样的不肖子,罪过滔天,要想堵住悠悠众口,必须废了他!国储之位,还是另选他人!” 一定是这样的。 所以他“为了自保”,必须先下手为强。 他让人扮成他的模样留在肃州,自己则快马加鞭,连夜赶回京城,回到他母后的身边。他要得到他母后的支持,用最痛快的方式赢得这个渴求了太久的天下。 起初,皇后是反对容敬之的做法的,因为时间仓促,行动又太冒险了,但在容敬之的软硬兼施的劝说下,她只好答应了她心爱的儿子的请求。 她的儿子,是她终生的依靠,她怎么能不和他站在一起? 她向容敬之推荐了司马琼,且以“西北野战军白虎营屯兵京城之外,威胁皇城”为由,急召御林军首领宫骏大将军,并将其秘密杀掉了。 s://.c/read/33810/23817552.html .c。m.c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6章 后招 &lt;!go&gt; 说服司马琼陪着容敬之造反,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更何况,容敬之爽快地答应他,让他亲自处死江寒,且在事成之后封他为王。 司马琼做事非常有效率,所以容敬之很是满意。 今天一早,司马琼的属下发现怡妃假扮御林军混出宫去,乘着青布小轿去了靖边王府。司马琼得到消息,马上与容敬之商议对策。 容敬之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一个杀掉容慕之的机会。 再后来,一切水到渠成。 若说皇后为什么惊慌,说来也简单。她虽身为国母,但也只是在后宫中耍手段使心机,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尤其是刚刚听到殿外兵戈之声和哀嚎之声,她才真真切切地认识到,谋反这种事,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满是血腥的事,这种事,她一个妇道人家,连旁观都不配。 现在,江寒带兵闯进来了,她摆明了不会给容敬之一条活路,哪怕有陛下做人质她也不在乎,自然,她也不会放过帮助容敬之谋反的皇后的。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原本是不用多作解释的,可容敬之偏像个话痨一样喋喋不休。他对江寒说:“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现在退兵还来得及。反正我很快就能抓到容慕之并且把他杀掉,皇子之中,就只剩下我有资格坐上这个皇位。你一介女流,就算不想扶持我做皇帝,也没有别的选择了——除非你自己想做皇帝,不过你只是个女人而已。你退兵,我可以既往不咎,就算保你荣华富贵也不是不可以的。” 一旁的司马琼有些不快。这和他当初和容敬之的约定不大一样。 好在江寒非常固执,说:“别废话了。今天无论你投不投降,你和你的部下都得死,你的父皇和母后,也得死!” 容敬之大怒:“你……你要杀君?你不在乎江家百年荣耀了?” “拜你父子所赐,江家已经不在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名誉,于我而言毫无意义。你们到九泉之下,面对我江家列祖列宗,忏悔去!” 容敬之不只是愤怒还是恐惧,持刀的手都在颤抖。他咬牙说道:“好,好,好!如此,也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好在我一早就料到苏信已不可信,就留了个后手——司马琼,把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从龙椅后的九龙盘云金屏风后面带过来一个人。苏淮婴定眼一看,世家公子的气度顿时丢的一干二净。 这个人正是河间王苏信! 苏信不是自己走上来的,他的头低垂着,被一左一右两个人架着,被鲜血染透的胸前赫然埋着一支锋利的箭镞! “父王!”苏淮婴喊道。若不是江寒眼疾手快将他拉住,他怕是已经冲到了玉阶之上。 苏信并没有陷入完全的昏迷之中,听到苏淮婴的喊声,他抬了抬头,只是体力不济,伤势沉重,这些小幅度的动作没有半点用处。 弑父杀君灭师,容敬之果然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了。苏淮婴紧握着手中的弓弩,骂道:“容敬之,像你这样泯灭人性的畜生,不配主宰万民!” “我泯灭人性?”容敬之冷笑,继而又疾言厉色起来,“那还不都是被你们逼的!我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不要,非要来跟我作对,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容敬之围着苏信转了半圈,打量半晌,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说:“说起来,也是你们得意忘形了。苏信和他的门生部将们用这么短的时间就控制了我派出宫的兵马,我确实始料未及,但你们怕是不记得了,京城的巡防将军海连平,乃是本太子的人。将准备出城的苏信从城门口带过来,对于海连平来说,算不上什么困难的事。虽说让他的部将裴阔将军逃出了京城,但只要苏信还在我的手上,我就不可能输——苏公子,你对寒郡主可真是一往情深,不过要你在寒郡主和河间王二者之间选择一个,你该怎么选呢?” 江寒说:“容敬之,你这样岂不是自寻死路?你若害了河间王的性命,就算这次谋反成功了,没有了河间王府靖边王府和晋王府的支持,你如何统领军方?难道你想靠着那些文官的三寸不烂之舌治理天下?还是靠着这个卑鄙无耻的司马琼征战沙场?” “江寒,你真以为我傻吗?我眼下兵马确实不够,但只要等来我肃州的援军,难道还会在意你们这不到三千的兵?你们最好现在撤出皇宫,看在师徒一场的面子上,我会保苏信不死,否则,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说着,容敬之的刀已经架在了苏信的脖子上:“我数三下,你们可要快点决定啊——一!” 苏淮婴从来没有想过在他们之中选择一个,让他们或者生或者死。 容敬之带给江寒太多不幸,他是该死的。就算今天江寒被迫放了容敬之一条命,容敬之也不会忘记今日之耻。等到他登基称帝,必然秋后算账,让江寒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不撤离,他的父王怎么办?他因为江寒,一次又一次违逆父王的意愿,甚至放弃官职,远走边陲疗治情伤,这些,他的父王都谅解了。父王甚至为了成全他们,从太子一党中抽身出来,站在了江寒——或者说晋王一党之列。苏淮婴如果放弃了父王的生命,今日过后,他又该如何面对自己憧憬已久的生活? “二!”容敬之又喊。简单的数字听在每个人的耳朵里,都尖锐又急迫。 江寒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已经一无所有,血亲地位荣耀,统统都留在了过去。她原本希望拉着苏淮婴的手走向新的生活,却又让苏淮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她甚至希望,那些兵锋刀刃对准的是她的头颅,那些妖魔恶鬼吞噬的是她的灵魂! 该怎么做?该怎么做呢? 答应容敬之的条件? 好,她可以立刻答应,什么都可以!不过一死罢了,她难道还会怕吗? 就在江寒打算投降的时候,苏淮婴先开了口。 &lt;!over&gt; s://.c/read/33810/23817554.html .c。m.c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7章 江寒的救兵 苏淮婴上前一步,说:“我们可以撤出皇宫,但是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太子殿下答应。” 容敬之冷笑:“事到如今,苏公子难道还想耍什么花样吗?” “一切尽在太子殿下掌控之中,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只是一个小小的请求,太子殿下不敢答应吗?”苏淮婴半恳求半激将地说。 容敬之架在苏信脖子上的刀放了下来。 苏淮婴说:“我父王年纪大了,又受了重伤,若不及时医治,怕有性命之忧。若是因为这个,将来河间王府的将军们闹起来,我一个书生,是无力控制的。” 容敬之瞟了一眼伤口还在流血的苏信,对苏淮婴说:“你不用威胁我。我马上让太医给河间王处理伤口。” 苏淮婴摇头,说:“太子冷血无情,在下缺少胆略,不敢信任。不如我做太子殿下的人质,换我父王离开,如何?” 这…… 大殿上的人无不吃了一惊。 虽说儿子孝顺父亲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但看眼下的情景,苏信虽贵为河间王,是太子的恩师,手握重兵,但在一心想要报仇的江寒眼里,这位风度翩翩的苏公子分量更重。若用苏淮婴换苏信的命,对于容敬之来说乃是大大的有利。而以容敬之有仇必报的心胸狭窄的性子,就算江寒听话地退出皇宫,苏淮婴也不一定会平安无事,毕竟,他可不像苏信,在朝中有赫赫声威,有自保的能力。 容敬之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那个问题:“苏公子,你可想清楚了?刀剑无眼啊。” “我知道。” “为了你父王和江寒这么一个孤女,你舍得以身犯险?” 苏淮婴平静地说:“她不是孤女。她有我。” 她有我。 这是江寒此生听到的最动听的话。 苏淮婴一眼不眨地盯着眉头紧皱的容敬之,说:“太子殿下,无论你是成是败,有我在手上,比有我父王要方便的多。这个提议对你来说非常有益。” 容敬之当然知道,苏淮婴的主意于他而言是有利的,但他总觉得其中有他没有想明白的事。这太像一个圈套了。 “怎么,敢残杀忠臣、阴谋篡位的太子殿下怕了?怕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苏淮婴说。 容敬之握着刀的手又紧了紧。 阔大的正阳殿上,虽挤满了人,但安静极了,只有苏淮婴满是书生气的清爽又孤高的声音。 容敬之俯视着每一个人,在默无声息的江寒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他觉得有点奇怪,这个时候,江寒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呢?她好像乐见其成。 难道只是因为她久经沙场、看惯了生死的“大将风度”? 苏淮婴带了催促和轻蔑的口气说:“太子殿下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以为拖延这一时半刻就能改变局势?” 容敬之终于泄了气,打算赌一把,他说:“好,你放下手里的武器,自己走过来!” “那我父王?” 容敬之对着搀扶苏信的两个士兵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慢慢走下玉阶,把苏信送往江寒一方。 苏淮婴将自己的弩交给了江寒,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走向容敬之。 容敬之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苏淮婴,他唯恐其中有他猜不透的东西出现,会影响他的大局。 就在苏淮婴即将和苏信相遇的时候,容敬之的身后窜出来一个纤瘦高挑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御林军铠甲的女孩子,手里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 宝剑名叫断云剑,姑娘名叫曲玲珑。 曲玲珑原本听从江寒的安排,在靖边王府为江宏处理丧事,只是江寒出门不久,就有靖边王府的府兵进来报信,说看见河间王苏信被守在城门口的巡防将军海连平射伤,偷偷带走了。曲玲珑心中起疑,想着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便悄悄混进了皇宫。 时间刚刚好。 江寒首先发现了曲玲珑的存在。虽然曲玲珑躲在太子身后,但手上的那柄宝剑是江寒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的。那是靖边王府江家只传给当家主母的宝剑,是江宏的遗物。 江寒舍不得让曲玲珑冒险,舍不得把那样重情重义的姑娘推到那样的位置上。但曲玲珑已经站在那里,成为了一把出鞘的剑,江寒是不能把“剑”收回的。 苏淮婴虽不知道这些细节,但和江寒培养出来的默契让他明白,江寒没有发表对苏淮婴的反对意见,说明她有了应对的办法。后来,他看见太子身后站着的那个御林军有点特别。 太子临时组建的御林军是不能和曾经的御林军相提并论的,眼下的御林军大多是司马琼的部将和容敬之的府兵,也有一些是肃州的兵马,成分杂乱,兵器的配置也不尽相同。但就算如此,也不会有哪个队伍的士兵,能佩带如此贵重的宝剑。 果然如江寒和苏淮婴料想的那样,曲玲珑抽出宝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容敬之杀过去! 与此同时,苏淮婴推开了围在苏信身边的、距离他最近的那个士兵,试图解救苏信,而江寒则举起苏淮婴留给她的弓弩,对着另一个架着苏信的兵,射出了弩箭。 破空之声! 一切都像闪电一样快。 秦穆的反应力也是非同寻常的,他一心想着如何搭救苏淮婴。眼见苏淮婴和苏信在一瞬间脱离了容敬之的掌控,他掩护着江寒和几个河间王府的府兵,冲上去解救苏信父子。 司马琼试图阻拦秦穆,二人便做了简短却激烈的交锋。 玉阶之上的你来我往也十分精彩。 人们的注意力绝大多数在苏淮婴父子身上,尤其是容敬之,一双眼睛几乎黏在了大殿中央,根本没有料到身后的危险。但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这个人正是皇后,是太子的生母。 皇后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她甚至已经不在乎丈夫的死活,但儿子的性命,她看的比自己的还要重。她一眼不眨地守着容敬之,警惕每一个有可能伤害他的人。 所以在曲玲珑出手的那一刻,皇后像是从天神那里借来了神力,将容敬之推开,自己则再无逃生的可能,直挺挺地撞在了曲玲珑的断云剑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8章 收兵权 作为一个皇后,她或许是不合格的,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值得尊敬。她用自己的命换回了儿子的苟延残喘。纵然生机如此渺小,但又有谁能说这不是慈母的爱造就的呢? 容敬之完全来不及悲伤,来不及回应皇后临死之前最后一个眼神,因为他需要逃命。 曲玲珑在发觉自己误杀了皇后之后,没有片刻停留,她从皇后的身上抽出血淋淋的宝剑,继续追杀容敬之。容敬之仓皇逃跑,一个不慎,从玉阶上摔下来,险些摔断了腿。 幸好和秦穆对战的司马琼及时抽身,为容敬之挡下了曲玲珑劈下来的剑,这才救了容敬之一命。 曲玲珑一击不中,立刻陷入了危险的境地。身处敌营,得不到救援,年轻力弱的姑娘根本无法对抗身经百战的司马琼强劲的袭击,很快落了下风,转眼后背和肩膀上就挂了彩。 江寒命令人们马上射击,箭羽便对着玉阶飞射过去。虽阻碍了司马琼追击曲玲珑的速度,却没能马上将曲玲珑救出来。 容敬之见丢了苏信,自己的母亲又被残杀,气得险些昏过去。他躲在一众士兵的身后,怒吼着:“杀!杀!杀光他们!” 正阳殿随即刀光剑影,乱成一团。 江寒在一众亲兵的保护下,成功与苏淮婴父子汇合,简单查看了苏信的伤势,江寒将注意力放在了边战边退的曲玲珑身上。 容敬之被人层层保护着,想立刻取得他的性命,是有些困难的。江寒对此并不着急,她希望先确定曲玲珑的安全。 大殿上唯一一个身份贵重却无人保护的,只有曾经万众瞩目的皇帝。他年纪已经大了,得到了太多的尊敬和膜拜,他已经见不得血雨腥风,他太害怕死亡了。 所以他完全顾不上形象,拖着曳地的龙袍连滚带爬、四处躲藏。在见到躺在地上、满身鲜血的皇后的遗体的时候,他吓得缩成一团,进退为难。 地上很快铺了一层尸体,人们便又踩在这些尸体上相互搏杀。人临死前的哀嚎若放在旷野上、放在大殿外,或许还没有那么刺耳,但回荡在密不透风的正阳殿上,则显得惊心动魄。裹挟着腥臭味的声音,怎么都会让人不寒而栗,坐立不安。 江寒盼着曲玲珑尽快从司马琼手上脱身,可那个固执的姑娘没有按照江寒的意愿回来。她一击不中,总盼着还有机会击杀容敬之,来给江宏报仇。可这太难了,眼下的局势总不能给势单力薄的她一点希望。 江寒知道曲玲珑杀红了眼,命令秦穆立刻助曲玲珑一臂之力。秦穆简单安置了江寒和苏淮婴,踏着层层的尸体去迎战司马琼。 宫里乱成一锅粥,宫外也不能平静。 且不说京城里各路人马横冲直撞,分不清敌我,就是京城外的局势也一言难尽。 与河间王苏信同行的裴阔将军侥幸在巡防将军海连平手上逃脱,带了几个随从出城,以期控制从肃州来的兵马。隶属于太子的、一度被调往肃州抗击凉国的兵马,其实很大一部分是苏信练出来的兵,许多将领也是早年和苏信出生入死过的战友同袍,与裴将军有些交情。只是这些兵马会不会受他一个没有兵符的人调动,会不会顾念当初的战友之情,会不会早已忠诚于太子、被太子的高官厚禄收买,这些裴阔都不能预料。 只是既然已经接受了河间王的命令,他就要尽力完成。大荣国何去何从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他必须担负这个责任。 在长安城十里外,裴阔遇到了从肃州来的大军。乌泱泱两万人,若是进了京,不知道又要增添多少刀下亡魂。 一马当先、引领大军加速前进的将领,裴阔是认识的,乃是曾经苏信手下的校尉,姓贺名御,当年官职远在裴阔之下。只是后来裴阔一直驻守京城,而贺御在边地历练,挣了不少军功,伤疤与官阶一并增加,越发受人瞩目。前些日子肃州军首领赵将军得罪了太子——相传正是因为赵将军恳求太子出兵援助远在君子城孤立无援的江宏而被太子找了个由头贬到了南疆,便让贺御顶替了赵将军的位置,成为了肃州军的首领。 裴阔与贺御几乎没有接触,所以摸不清贺御的脾气。说起来这个贺御虽出自河间王麾下,但这功劳和官职,与河间王并没有多大关系,反倒多是依仗了太子的器重。太子让他做三军首领,不知道是临时起意还是有意为之,若是后者,恐怕太子早就有心提防河间王了。 贺御身旁有文官也有武将。武将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就算认识,也没有多大交集——裴将军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严肃认真和笨嘴拙舌在军中是个缺点。文官基本上不认识,都是太子的幕僚。这么看起来,太子容敬之没有想象的那么傻、那么容易对付,至少如此仓促的兵变他能够做得这么周密,知道如何用人,也是高手。 贺御见到裴阔,虽有些意外,好歹客客气气行了个礼:“阁下可是河间王手下裴阔将军?” 裴阔带兵凌厉严肃,杀伐果断,但逢场作戏的本事实在勉强,更何况现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他觉得单刀直入才是对的:“在下裴阔,是来接管贺将军兵权的。” 贺御又是一愣:“太子殿下派将军来的吗?兵符何在?” “并无兵符。”裴阔诚实地说,只是这几个字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像是一句笑话。 没有兵符,凭什么接管军权? 很快就有年轻的将军笑出声来,也有文官大喝:“大胆裴阔,妨碍大军行程,公然违抗太子殿下命令,你是要造反吗?!” 从意图谋反的人的嘴里说出“你想要造反吗”这样的话,总让人觉得讽刺。 裴阔没有动,甚至面部表情都没有变化。他像一座大山,立在大军面前。他想,就算不能阻止大军入城,杀掉贺御和他周围的几个将领,或许也是做得到的,如此,或许可以暂时拖住这些兵马,为西北野战军争取时间。 皇宫中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刻,曲玲珑没能得到秦穆及时的救助,生生受了司马琼一脚,撞到玉阶上,立时吐血,昏了过去。 见苏淮婴打算将苏信护送出门,容敬之更是焦急,他扯着嗓子大喊:“司马琼,杀了苏淮婴!杀了江寒!快呀!” 司马琼是很给容敬之面子的,他朝苏淮婴追去。 忽然,大殿的门吱呀开了,阳光漏进来,映出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色身影。 是容慕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9章 人到齐了 正阳殿的大门打开,阳光照射进来,给大殿带来了鲜活的气息。容慕之一身白衣,带着成片的血色,在每个人的注视下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白擒虎带着的装备齐全的一千白虎军。 盾坚,刃寒,步履整齐,眼神坚毅。 狼狈逃窜的皇帝,此时也抬起了头。他这一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期待他这个特立独行的儿子的到来。 人们不约而同地暂停了搏杀,并给容慕之让出一条路来。 白擒虎是在珮玉阁外找到容慕之的。那时容慕之先一步被赶来追杀他的御林军找到,因为浑身是伤又心中悲痛,早已体力不支,眼看前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白擒虎一行人行动迅速,出手狠辣,很快打退了御林军,将容慕之救了出来。 容慕之得知苏淮婴陪同江寒杀进了皇宫,此时应该正在与容敬之对峙,只是点了一下头,什么都没有说。 但白擒虎敏锐地察觉了容慕之的悲伤,且这悲伤不是为了旁人,而是为了江寒。 说句实话,虽然容慕之曾在江寒大婚的时候任性地给靖边王府难堪,但白擒虎早已不再讨厌他。无论是挺身而出、为解救江宏而亲自去狼道犯险,还是追击洛河、代替江寒收服凉国,再加上请怡妃为江寒开解悲伤,桩桩件件,他都看在眼里,明白容慕之对江寒不可言说的心思。 可是江寒的心不属于他,这一点,白擒虎是没有资格置喙的。所以他只能全力以赴地帮助和保护容慕之,希望能借此为江寒还容慕之一份人情。 容慕之走到大殿的中央、江寒的身边,朗声说:“容敬之,你的手里实在没有什么胜券可握了,投降。” “你竟然还活着!” 容慕之没有回答他。这是一个明眼人都明白的事实,他无需多言。 容敬之慌忙推开保护他的士兵,跑到他父皇身边去。他知道,他可以杀掉皇帝,但容慕之没有这个胆量。容慕之一定会投鼠忌器的。 容敬之钳制着皇帝的手在颤抖,他恶狠狠地说:“投降?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要求我投降?” 容慕之依然没有说话。他不想在一个疯子身上浪费口舌。 他其实很想马上杀掉容敬之,为他的母亲报仇,为江寒的手足兄弟报仇,但正如容敬之所想的那样,他的父皇还在容敬之的手上,他不能轻举妄动。 父皇于他,其实没有什么亲情可言的,如果没有风晴色一家的支持,他的父皇甚至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存在。 因为风家,尤其是风晴色的极力扶持,他在皇子中脱颖而出,逐渐掌握兵权,跳入了大荣国百姓的视野之中,也成为了陛下仰仗的一位亲王。 但这并不能说明他的父皇有多爱护和信任他。作为皇帝,他只是需要有一个能够和太子抗衡的人而不至于威胁他的地位罢了。 可他还是不希望他的父皇成为皇子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和名声无关,只是因为他的生命是父皇赐予的,只是因为他的母妃曾经无奈又不失温情地说:“我不爱现在囚笼一样的生活,但是我曾经爱过你父皇。” 容慕之总觉得母妃没出息,但他尊重母妃的每一个感受、每一个决定。就算为了死去的母妃,他也希望父皇能够活下去。 还有一个原因。 陛下活着,便可以宣布容敬之的罪恶,可以用最正规、最名正言顺的方式还给江寒想要的公道,告慰江宏甚至整个江家在天之灵。若是陛下死了,就算容慕之处死了容敬之,世人难保不会认为容慕之私心偏袒,给容敬之身上泼脏水。 既然求一个公道,就一定是完完全全、不接受任何人质疑的公道。 容敬之没有见到想象中为了报仇而疾言厉色、哭天抢地的容慕之,因而觉得遗憾,觉得吃亏,他的胜负欲更加强烈,骂道:“早知道你会成为我登上皇位的绊脚石,当初就该把你丢在泥潭里活活冻死!像你这样肮脏的下贱胚子,就该跟你那个卖艺的老娘悄无声息地死掉!” 容慕之非常生气,非常非常生气。他攥紧了拳头,终于开了口:“你现在这幅样子又要给谁看,不过是无计可施的泄愤罢了!像你这样的可怜虫,我是不屑取你的命的!” “哈哈哈哈!”容敬之笑起来,只是笑得有些凄凉悲苦,有些自欺欺人,“你想要我的命?你是不是忘了,我从肃州调来的大军马上就要进城了,你以为没有兵符,谁能阻挡他们吗?” “且不说肃州来的兵马能不能顺利进城,能不能在听说你伤了河间王和寒郡主之后还会帮你谋反,毕竟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是河间王的部将,和西北野战军是一起血战过的友军,就算他们进了城,也不可能马上在西北野战军的手上夺下皇宫。寒郡主带来的是野战军中的精锐,守住皇宫半天时间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半天的之后,我的兵马定会到齐,内外夹击,肃州军不是对手。更何况,只有几百人固守皇宫的太子殿下你,是看不到肃州军的成败的。”容慕之逐渐恢复了平静,“帮助”容敬之分析道。 这下子,容敬之更加生气了,且生气中带了恐惧和焦虑。 容慕之的话他何尝没有想过?他有意拖延时间,却也知道这不仅是给自己的兵马争取时间,也是给容慕之的兵马争取时间。他不在乎长安城的百姓何去何从,不在乎大荣国会不会尸横遍野,他只在乎他有没有机会活下来,坐在他梦寐以求的位置上。 容敬之慌忙地从地上扫视了一眼,庆幸地发现了一个被随手丢在地上的弓弩——刚刚混战的时候,河间王府的某个府兵许是在近身搏杀的时候觉得弓弩成了累赘,将它丢弃了,现在却成了容敬之的救命稻草。 容敬之将弓弩捡起来,对准了容敬之。 容敬之已经到了狗急跳墙的时候了,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偏这个时候,江寒站在了容慕之身前,成了容慕之的肉盾。 至于原因为何,就是江寒自己也说不清楚。 江寒的手臂抬起来,将苏淮婴留给她的弓弩,对准了容敬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0章 心殇 长安城外,面对面如黑铁的裴阔,贺御轻笑了一声。只是不同于其他人的轻蔑和戏谑,贺御的笑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反倒觉得这笑声轻松自在,好似一对久别重逢的好友,相逢一笑,快意江湖。 贺御说:“末将十多年前曾在裴将军麾下当过职,深知将军品行端正,不屑做敷衍搪塞、苟且投机的小人之事,十多年过去了,竟还如当初一般正直刚毅。末将只想多问一句,将军想要掌管肃州兵马,本应该与河间王同行,可现在只有将军出面。河间王人呢?” 裴阔依然实话实说,毫不避讳:“河间王知道太子殿下的意图,他是绝对不希望太子背负不忠不孝的骂名成为千古罪人的。他本欲与在下一道过来,但出京时被巡防将军海连平暗算,中了箭,现在怕是在太子手上,成为威胁靖边王府寒郡主和河间王世子的人质。在下身为大荣国的臣子、河间王的部下,必定誓死保卫京城,还逝者公道。所以在下希望贺将军三思!” “住口!”贺御身边的文官大喝,“太子乃是大荣国储君,忠于太子、听从太子殿下安排,才是对大荣国的忠诚!单凭着十多年前的所谓同袍之谊,尔等就像颠覆朝纲,可笑!” “自然可笑,”贺御缓缓抽出随身的佩剑,“‘情谊’二字,在世人眼里,总是轻如鸿毛,不足为提。” 裴阔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却看着很老成的地方将领,一个没有依靠背景关系就跻身高位的汉子。相对的,他也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跟在贺御身边的老将们昂首挺胸,并无明显动作,几个年轻的将军有些坐不住,跟着贺御抽出了佩刀。 只见贺御手起刀落,将那个说完话还在得意洋洋的文官砍掉了脑袋! 这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 在众人的惊惧和不解中,贺御用袖子擦掉佩剑上的血迹,说:“——但公道是无论谁都不能轻视的。这个道理是前任统帅赵将军在发配南疆之前告诉我的,我深以为然。所以纵然裴将军没有兵符,末将也以将军马首是瞻。” 裴阔从惊讶中抽回神志,扫视神色各异的文臣武官,对贺御说:“兴师动众,将军打算如何收场?” 贺御答道:“收场?为何要收场?这些兵马,若放在肃州,早晚也是祸害,天高皇帝远的,受了别人的蛊惑反倒不好了。倒不如顺势带过来,等候朝廷处置。放心,太子的几个心腹,大多已经被我秘密处决了,剩下的嘛……” 贺御回头扫视了一下众人,又看了看躺在血泊里的文官。很多人的坐骑因为主人情绪的波动而脚步微乱。 “担着这么大的风险,将军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裴阔带着敬佩的语气问道。 “太子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但知遇之恩不该让我是非不分。当初太子非但没有救援友军,还要落井下石,致使战功赫赫的朝廷柱石江家再无男丁,乃是世人皆知的不仁不义之举,现在为了逃避罪责,更是逼宫造反。寒郡主为靖边王讨个公道,何罪之有?裴某早就与很多将军心中不忿,所以提前商议好了对策。在座的,若是与裴某一条心,往后还是兄弟;若不是,立刻决个生死,以免不义之人进入皇城,污了皇城的土地!” 武将个个有了神采,文臣虽还有几个露出忐忑的神色,但也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都垂下了头颅。 “贺将军以大局为重,将来定会有善报。”裴阔由衷地祝福。 谁料贺御一笑了之:“算了。我交出兵权,怎么说也是对主上不忠。军中最厌恶不忠不信的人。不管将来如何,还请让我做个小小校尉,自在!” 正阳殿上,失去了母后的爱护和父皇的信任的容敬之,在发现容慕之在江寒的守护下已经立于不败之地的时候,怒火再也不能熄灭了。他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好似随时能喷出火来。他的手在颤抖着,几乎拿不住那把轻巧的弓弩。 他的嘴里含糊地咒骂着:“对啊,容慕之怎么配和我斗?都怪你,江寒,都怪你!如果没有你,他早就被我杀了、剐了!如果没有你,河间王府就不会背叛我,谁也不敢忤逆我!没有你,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就是我!就是我!!你——你该死!” 说着,容敬之拉动弩机,朝着江寒的方向,射出了弩箭!江寒坦然站在原地,也射出了箭! 容慕之眉尖一蹙。 就算江寒的弩箭更快更狠,将自己暴露在容敬之的射杀范围之内,江寒也是难逃厄运的。容慕之绝不希望江寒和容敬之玉石俱焚。 但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中,在强劲的弩箭面前,救一个人的性命而不损伤自己,就算是神仙恐怕也难以做到。容慕之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江寒拉开,自己去迎接容敬之的弩箭。 刺破血肉的声音比弩箭破空的声音要响亮许多,也更加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江寒的箭确实快,可惜因为一些她还摸不清状况的原因而撞得歪了,只射在容敬之的左臂上。弩箭的力道极大,将容敬之的手臂射了个透,血立时便喷了出来。 将江寒推开的容慕之没有收到预想的疼痛。 江寒也没有。 猛地站起身来将江寒撞开的,是苏淮婴,而此时苏淮婴的胸口上,赫然插着那支容敬之射来的弩箭! 直到苏淮婴站立不稳,仰头躺在地上,直到苏淮婴的嘴里喷出刺目的血液,染红了他不染凡尘俗世的衣衫,直到和苏淮婴对视,见到他满足又骄傲的眼神,江寒才知道,她可以活下去了,却要失去他了! 江寒总觉得老天爷与她有仇,总是把他最厌恶、最恐惧的命运安排给她。好不容易盼来了些许的希望,又马上决然地送出一个绝望。在短暂又漫长的岁月里,带给她绵绵不尽、滔滔不绝的心殇。 苏淮婴,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也要离我而去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1章 相约 抱住苏淮婴颤抖的、满是鲜血的身体,江寒觉得恐惧。恐惧将她紧紧包围着,让她头皮发麻,呼吸困难。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江寒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是个脑子迟钝的白痴,竟在这一刻,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她记得,年幼的时候,初次在校场见到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孩,江寒就发觉他的眼里有温暖的光芒。这种光芒驱散了她的悲伤,把她的世界照的大亮。她惊讶地看着,苏淮婴抬起手,将她头上的白花摘下来,送上了一支贵重的簪子,于是,他们的满是波折、没有结果的纠缠开始了。 她记得,在她第一次指挥作战,取得了关右之战的胜利,无数的人在祝贺她、恭维她,就连她年幼的弟弟都在赞美她,是苏淮婴走到她面前,对她说,都过去了,不要害怕了——亲手断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亲眼见到无数的人徒劳地睁着眼睛倒下去,她怎么能不恐惧,怎么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坦然睡去——可苏淮婴用简短而温暖的话安慰她,让她从此敢于面对每一个与死神交手的机会。 她记得,出嫁的那天,身受重伤的苏淮婴违抗河间王的命令,守在路旁目送花车驶向晋王府,他站都站不住,那痛不欲生的表情映在他惨白的脸上,让人的心疼得揪在一起,凄楚非常。 她记得,在茶馆他奋不顾身地带她躲开凉国杀手射出的强弩,在行军途中,他在凉国刺客的手上将她抢回来。为了她的名誉,他甚至要自断一臂,以解开“一线牵”的牵扯。他对她的保护,总要付出血的代价。 正如今天一般。 今天,躺在江寒单薄的怀里,看着江寒因为他的伤而伤心恐惧,苏淮婴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抓着江寒的手,用含糊的音节哄她。尽管满嘴的血和浑身的疼痛让他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苏淮婴!”江寒试图挣脱苏淮婴的手,去控制从苏淮婴伤口处涓涓流出的鲜血。 苏淮婴偏有那个力气,将江寒的手牢牢抱住,动弹不得。他干脆把嘴里碍事的血一下子吐个干净,身体抽动着,说:“没……事儿,咳,没事儿……” 他说的轻松,嘴里和胸口涌上来的血却越来越多。 怎么可能没事呢? 江寒忽然就不会说话了,只会睁着眼睛,一遍一遍地喊:“苏淮婴!苏淮婴……” 好像不多叫他几次,她就会忘了他的名字一样。 “没……”这次,苏淮婴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血涌到喉管,从口腔和鼻腔里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 “苏淮婴!”江寒发了狠地喊,好像现在发生在苏淮婴身上的事,都是苏淮婴的阴谋,十恶不赦的阴谋,等苏淮婴拍拍屁股站起来,她还要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可苏淮婴站不起来了,动也动不了,只能皱着眉安慰江寒:“哭……哭什么,没事儿……” 哭?江寒这才发觉,自己的脸上多了两道湿乎乎热辣辣的痕迹,让她看起来脆弱极了。 她将苏淮婴抱得更紧,一边命令苏淮婴“你撑一下,你撑住!”一边慌忙喊:“太医!把太医叫来!把太医叫来!” 这么混乱的时候,别说太医,就是太医院的守备都逃命去了。江寒明知如此,却还是固执地吵嚷起来,那疯癫的样子,哪里像堂堂靖边王的郡主、统领赫赫野战军的军师? 发觉容慕之也蹲下来查看苏淮婴的伤势,江寒好似发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仰着头,恳求容慕之:“救救他,晋王殿下,你救救他!” 这支弩箭几乎穿透了苏淮婴的胸膛,就是大罗神仙也是无能为力的,更何况是容慕之这个沙场屠夫。 容慕之无话可说。 “你救救他,求你……”江寒带着哭腔地说。 江寒很少恳求容慕之,所谓的“少”,只有两次而已。 一次,是江宏战报抵达京城,江寒恳求容慕之争取兵权,以免纸上谈兵的容敬之断送了江宏的性命,另一次,便是眼前。 江寒卑微地恳求容慕之救苏淮婴的命。 可无论是哪一个,容慕之都不能做到。 苏淮婴因为失血过多,那双攥着江寒手的双手很快失去力量,把江寒的手露了出来。江寒更加痛苦,她用这只自由的手掌徒劳地堵截不断涌出的鲜血,那黏腻的液体便透过她的手指,蹦蹦跳跳地涌到外面去了。 江寒的呼吸都快凝滞了,还要颤抖着,不敢有一丝懈怠地捂住苏淮婴的伤口。插在苏淮婴胸口的弩箭,简直成了精,在江寒的心上生了根,源源不断地吸收江寒的力量。 “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啊……”江寒放声大哭。 尊严于江寒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就算在皇族面前,她也不愿意露出脆弱的那一面。可是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哭得像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无所顾忌,狼狈不堪。 苏淮婴是她的软肋,她明明白白地承认了。 江寒甚至在那一瞬间想,自从苏淮婴遇到她,就没有发生过好事。江寒好像是苏淮婴命中的克星,专门把苏淮婴揉碎、撕烂,然后踩进泥土里。 如果真是如此,江寒希望苏淮婴离开她,离得远远的,在她见不到的地方平静地生活。只要苏淮婴活着,江寒就是活着的。 可万事没有“如果”,只有“后悔”。 苏淮婴已经被身上的伤痛折磨的麻木了,他有一种灵魂即将出窍的感觉。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一无所有、又即将更加悲惨的姑娘,苏淮婴又心疼又歉疚。 他终于还是食言了,要先一步离开,要留着她孤独地在世上活着了。 往后余生,她该是如何地浑浑噩噩、惨惨戚戚呢? 他很想对她说,找一个待她好的人共度一生,将他忘得干干净净,可话到嘴边,他怯了,自私了。他害怕江寒忘了他,忘了把她的喜怒哀乐当成自己全部生活的苏淮婴。 最后,苏淮婴用带血的手指轻轻触摸江寒满是泪痕的脸颊,说了一句:“来生,我还会找你,等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2章 不计后果,杀! 苏淮婴的手垂了下去,鼻尖温热的气息完全消弭,那双总是带着暖阳般的神采的眼睛,永远地藏了起来。 苏淮婴死了。 江寒对于苏淮婴身死的事实是不能接受的,她把他藏在怀里,希望用自己的怀抱温暖他,就像苏淮婴用全部的生命温暖江寒一样。江寒想,或许苏淮婴闹够了,知道她的心意了,就会醒过来,醒过来告诉她,兵不厌诈。 如果是这样该多好啊,只要苏淮婴能醒过来,她可以马上投降。她这一生与人争雄,却绝不会和苏淮婴争一场胜负的。 可苏淮婴就是那么“不解风情”,沉睡着,身体逐渐变凉。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带她出了沼泽,又推她进了火坑。 弥漫着血腥味的正阳殿上,到处能听到江寒的哭声。 无能为力的容慕之心中大恸。 左臂被射了一箭的容敬之疼得直冒冷汗,不过他还知道自己的境遇,不会因为伤痛而举步不前。短暂做了修整,容敬之命令司马琼:“别愣着,杀了他们!” 司马琼一时没有反应。正因为等了那么多年,把江家当做仇敌,希望等到机会一雪前耻,司马琼了解江寒。如果容敬之杀了大殿上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容慕之,江寒或许不会发狂,不会不死不休,但容敬之误杀了苏淮婴,就将江寒生生逼成了恶魔。她会让她认为该死的人彻底消失在世上,就如当初给江宏报仇时那样。 容敬之保不住了,就算是司马琼自己,也怕是没有了活着的机会了。 但容敬之在嘶吼着命令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明白,他没有退路了。所以司马琼提起自己的刀,抬高嗓门给自己壮壮声威,命令道:“杀!” 与此同时,江寒把苏淮婴从自己的怀里轻轻放下,慢慢站起身来。由于精神恍惚、体力不济,她的身体明显晃了晃。她没有抬头,一张惨白的脸藏在凌乱的头发之下,让人看不出神色。她素白的衣衫上都是血,苏淮婴的血。这个样子,全不像个活人,倒像是中元节的晚上从阴司逃出来的索命的女鬼。 江寒用沙哑的嗓音命令:“杀!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无论是什么样的战争,“一个不留”的命令是极少见的,因为这不仅耗费战力,也因为杀伐过重,引起世人诟病。更何况,现在面对的敌人是荣国的国储。皇族无论犯了多大的过错,一般都是由陛下审判,江寒无权决定。 另外,容敬之的手上还有天子做人质,若是两方厮杀,伤及天子,无论是哪一方,都会受到无数人的谴责。 可江寒发出了命令,就是在告诉人们,所有的后果,她都不在乎。名誉、地位甚至生命,她都舍弃了。 谁也不能再给她希望,所以她要带给每个人绝望。 容慕之还顾虑着他的父皇,想阻止江寒的决定,但靖边王府和河间王府的人却对容慕之的话置若罔闻。他们每个人都成了束缚久了的猛兽,扑向容敬之和司马琼的叛军。 这场厮杀再也没有了终止的信号,除了一方的彻底消失,没有可以停下的方法了。 自从白擒虎一众人马参战,这场在靖边王府将士看来规模极小的战役就更加轻松,结果也会更加惨烈。刀光剑影里,多了许多断肢残臂。 江寒愣在原地,震耳欲聋的厮杀也不能唤回她的神志了。她似乎已经游离在世界之外,或许能安放她灵魂的地方只有地狱。 杀! 江寒只有一个念头。 杀! 容敬之阻挡不了,容慕之阻拦不了,司马琼承受不了。 杀! 江寒从来不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也不标榜自己是心善的人。自从她踏入战场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自己是一把杀人的刀,只是这把刀的刀柄掌握在谁的手里,并不确定。 现在,她想把“刀”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放肆地杀一次,杀到她满意为止。 场面完全控制不住了。 司马琼初时还能和秦穆对砍几刀,现在十几个西北野战军的精兵围攻他,他一拳难敌四手,很快落在下风,再加上白擒虎劈山断石的一刀,司马琼的刀被劈成两段,铠甲也豁开了一个口子,就连家传的坚硬无比的护心镜,也被劈成了废铁。司马琼受了伤,试图逃跑,却已经走投无路,被白擒虎一刀戳死。血从口鼻中窜出来,把司马琼死不瞑目的脸都染脏了。 看着这张狰狞的脸,白擒虎有片刻的感慨。当年司马琼使用下三滥的手段算计靖边王江听白,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差点身败名裂;而白擒虎因为护主有功,不断高升,才有了现在举世瞩目的地位。想来命运这东西,说公平也公平,至少那些蝇营狗苟、卑鄙龌龊的人,是不配得到好结局的。 同样不配得到好结局的容敬之还在挣扎着。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他即将面对的,不是荣耀和地位,而是悲惨的死亡。眼见司马琼惨死,他是怕的,但是为了他残存的尊严,他不想立刻宣布自己的失败。战斗到最后一刻,才是他对自己最圆满的交代。 他瞥见了一个人的身影。 他的父皇因为周围的你死我活,吓得缩在角落里。他在搏杀的夹缝中艰难地躲避逃窜,只想寻找一条生路。 不远处,容慕之一路砍杀,虽腹部受了一刀,已经涓涓流血,却还拼了命地往前冲。他快要和陛下会合,救他逃出去了。 容敬之先把弓弩对准了容慕之。 但他很快变化的方向,把箭镞对准了他的父皇。 容慕之如果死了,他的父皇大不了再寻找几个皇子或者皇室旁支,让他们掌握权力,相互抗衡,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更加巩固他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地位。 所以罪魁祸首是他的父皇,只有皇帝死了,世上才安静了。 容敬之甚至不无恶趣味地想,留着容慕之也好,让他做皇帝,让他操纵他的后代子孙相互攻伐,让他感受这个世上最大的恶意。那一定有趣极了。 他射出了那支能结束他憋屈命运的弩箭! 大荣国真的变了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3章 殒身 惊惧非常的皇帝陛下生受了这一箭,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当即崩逝,成为荣朝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发起政变的儿子亲手杀死的皇帝。 这场政变给容慕之带来了什么,容慕之说不清楚,带走了什么,容慕之不敢计算。腹部的刀伤在提醒他,他还活着,但由内而外沁出的恶寒,却总给他一种即将告别人世的感觉。 护着自己的伤口,容慕之有片刻的感慨。 他不想原谅他的父皇,但也不想他的父皇就这么被自己的儿子射死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那是多么失败的结局。 政变很快接近尾声。在没有了皇帝做人质之后,容敬之的失败随即到来。 人们就是有那么一种默契,收拾了最后一个协助太子谋反的御林军,人们停止了搏杀,留下这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的太子殿下。 这个十恶不赦的太子殿下。 容敬之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俯瞰每一个对他兵刃相向的人。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但这种不甘心的情绪微乎其微,过早地被浓重的恨意代替。他恨这里的每一个人,无论对方是生是死。 容敬之举起了长刀。 ;住手。站在人群之外的容慕之声音平静地命令道。许是伤重,许是难过到了极致,他没有太多说话的力气。 不过虽然声音不大,但围在容敬之身边的将士们竟然默契地没有动手,反而谨慎地移动脚步,逐渐让出一条算不上宽阔的路来,将容慕之显露在容敬之面前。 也对,皇帝皇后已经死在乱军之中,现在谁杀了容敬之,谁就会成为大荣国最受关注的人。这个人,不是容慕之做还能是谁做呢? 只是如果容慕之亲手杀了容敬之,虽出于正义,到底摆脱不了为了皇位残杀手足的罪名了。 这也是容敬之能为自己争取的最好的体面,是他对自己最充分的利用。 容敬之败了,注定是要死的,只是如果他的死能让容慕之身上多一块洗不清的污泥,用;弑兄的罪名恶心这个洁癖的怪物一辈子,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容敬之双手握着刀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说:;容慕之,杀一场如何? 容慕之明白容敬之的目的,但他不以为意。 杀人这种事,容慕之做的太多了,虽说容敬之是他的兄长,但这个兄长从来没有恩赐过慈爱之心,反而一直在欺辱他,还杀掉了他妻子的亲人和他的父皇、母妃。他们不是兄弟,而是仇敌。 他固然爱干净,穿着干净,精神也渴求洁净,但这并不代表所谓的;弑兄的罪名他承受不起。容敬之于他,好似一块发了臭的膏药,本就没有疗伤的功效,还要贴在他身上。揭下这块;膏药或许很疼,但至少清白。 容慕之提起了剑。 容敬之从玉阶上走下来,带着诡异的笑,脚步有些踉跄。忽然,他收起了笑容,朝着容敬之砍了过来! 容慕之对这种没有什么力道的、泄愤一样的攻击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他提着剑迎上去。他相信,只一招,他就可以送容敬之离开人世。 但意外,就在那一刻发生了。 一直默无声息的、像丢了魂魄的木偶人的江寒,突然拔出了江宏留下的;河清;海晏的其中一把,决然地对上了容敬之的刀! 这是谁也想不到的插曲。 江寒踏入皇宫,不是为了什么;平叛;勤王,更不是为了表忠心、挣功劳,她只是想报仇。为江宏报仇,为战死在君子城中的西北野战军将士们报仇,为小心翼翼地关爱着她的怡妃报仇。现在,她多了一层仇恨,她要为那个守护了她一生而毫无所得的惊才绝艳的富贵公子苏淮婴报仇! 报仇,且要亲自执行。 所以她剥夺了容慕之战斗的机会,自己迎了上去。 她想,这样最好。不用让容慕之的双手沾染手足兄弟的鲜血,也不会让史官对他的登位指指点点、口诛笔伐。他可以清清白白地活在世人的顶礼膜拜之中,坦然地做他的天子。 这是江寒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偿还他竭尽全力帮助她的一份报酬。 她也要被容敬之杀死,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如果说没有了血脉至亲,江寒就没有了灵魂,那么失去了苏淮婴,江寒再无未来可言。独自活在冰冷的世上,对她来说是一种最残忍的惩罚。 所以她要跟随苏淮婴离开。和容慕之一起被同一个人杀死,应该是莫大的荣幸吧。 于是,容敬之对着江寒的喉管砍了下来,江寒对着容敬之的胸膛刺了过去! 兵刃插入身体,很快抽离身体。两个仇敌同是鲜血迸流,同是轰然倒地! 容敬之在口中喷了几口血之后,睁着不甘的眼睛,没了呼吸。 江寒也要死了。 ;寒儿!容慕之大喊。 ;郡主!众人齐呼。 江寒听到了太多声音,都是在唤她,但是她最想听的那个声音,怎么也听不到。她明白,那个温和的、带着书生气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江寒被容慕之抱着,满身都是血,却还想去拉躺在不远处的苏淮婴的尚有余温的手。可她被所有的人围着,她根本做不到。 她多么希望那些人走开,离她远远的,让出一条路,让她看一看苏淮婴最后的样子。或许苏淮婴此时站在阎罗殿的门口,不论那些牛头马面如何驱赶他、责打他,他都站在那里,等着她出现呢。她想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孟婆汤要少喝一点,别把她忘了,来世我们还要相遇,还要在一块。 不知道这样的事,能不能实现。 被人们遮住了视线,已经力竭、浑身再无知觉的江寒闭上了眼睛。她似乎听到了一个悠远的声音,那是当初她为江宏守灵的时候隐约听到的声音。 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一无所有,千古骂名&amp;hellip;&amp;hellip; 似乎是一句判词。 江寒觉得可笑。 她活了这一辈子,为了家族,为了君主,为了国家,失去了所有,也因为杀人无数,而饱受诟病。如今她逼得大荣国太子弑父杀君,又亲手了结了太子,骂名将流传后世,再无机会洗刷了。 真是可笑啊! 可她笑不出来了。 她的头垂了下去,脖颈上流出来的血染了容慕之一身,好像是作为一个名义上的妻子,留给丈夫的烙印&amp;hellip;&amp;helli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4章 爱与爱 正阳殿上,人们都垂首跪在淌着血水的地上,许多人的眼圈通红,只是偌大的汉子,怕哭出来惹人耻笑,便紧咬着牙关没有出声。 他们在为苏淮婴惋惜,更为江寒举哀。 为了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豪门公子苏淮婴捧出了自己的所有,值得天下的痴儿怨女感叹,值得所有有情人敬仰。 江寒没有苏淮婴那样情深似海、忠贞坚守,她有太多的无可奈何,而她的无可奈何,源自她的家族和她的国家。 可她的家族离开了她,她的国家利用了她、又背叛了她,让她在生命的沉浮中逐渐丧失那些最珍贵的东西。 好在,有些人没有忘记她,能在她死后,留下真诚的泪水。 这,或许就是她存在的价值。 容慕之没有想到,在送走一位妻子之后,他很快又送走了另一位妻子。她们都躺在他的怀里,慢慢散尽了体温,停止了呼吸,最后连血液都凝固了,成了一具孤单的尸体。 这个世界又何尝善待过他呢? 他的每一个拥有,为什么都注定是一场残忍的失去呢? 容慕之抱紧了江寒,终于失声而哭。 如果说风晴色是容慕之的太阳,照亮了他的生命,让他站在了天下中央,那么,江寒就是他的月亮。纵然寂寞疏寒,也自有风韵,给他指明了一个特别的方向。 步履艰难还要梗着脖子担负重任,茕茕孑立非要装的清冷孤高。她总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但那或许只是因为她在独自舔舐伤口;她总是周旋在形形色色的人之间,手上握着无数人的命运,那也不过是作为一介女流孤苦无依的无奈之举。 但她依然精彩,用超绝的智慧指挥每一场无与伦比的胜利,用细腻的情感感知每一个细小微弱的善意,最后,用一往无前的勇敢赶赴死亡,以最坚决最美妙的方式和这个世界作别。 他投降了。他不得不承认,他爱上了这个姑娘。 这种爱意与风晴色的不同。对风晴色,他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一丝保留,爱的光明正大,爱的深入骨髓,就算时间再久远,就算生命停止,他也要爱她,爱她所有的所有、全部的全部。 他爱江寒,却爱的隐忍,爱的窝囊,爱的拖泥带水、东躲西藏。他不想把自己的心系在江寒的身上,却不得不这么做。 所以,他不肯承认,还要给她找不痛快。他知道江寒不爱他,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引起她的注意。 他嫉妒苏淮婴,因为苏淮婴对江寒的爱不管不顾。苏淮婴可以抛开江寒晋王妃的身份守在她身旁,可以悲她所悲、乐她所乐,甚至可以寻找每一个渺茫的机会,和江寒憧憬不知道何时才能出现的未来。这些,都是容慕之做不到的。 容慕之和江寒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许多人的命。 此时此刻,江寒安静地躺在容慕之的怀里,不会投来失望和悲伤的眼神,不会提及;和离的约定,不会与他争吵什么,也不会向他乞求什么。她很安静,像睡着了一样。 他便抱起了她,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正阳殿。 身上的伤忽然没有了痛感,只是有点麻木的感觉。好像容慕之的一颗心,失血多了,就麻木了。 经过苏淮婴的遗体的时候,容慕之没有停留,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反正苏淮婴不会用他与江寒同样倔强的眼神看着容慕之,阻止容慕之对江寒的任何动作。 容慕之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恶意来。他要把江寒带走,带得远远的,和苏淮婴死生不相见。 至于把江寒带到哪里去呢?容慕之用他已经迟钝的脑子想了想,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地方。 裴阔进宫时步履生风,一眼就见到了抱着江寒尸体的、神色凄然的容慕之,而他牵挂的河间王苏家父子并没有出现。 这很不正常。裴阔眉尖蹙了蹙,刚刚挣得功劳的好心情顿时消散大半。 停顿片刻之后,他重新迈开脚步。他心里存了许多侥幸,安慰自己说,苏淮婴应该被安排了别的什么任务&amp;mdash;&amp;mdash;他不许一个理智的自己推翻这个猜测,因为那个理智的自己说,江寒死了,视江寒为生命的苏淮婴能去什么地方呢?视儿子为生命的受了伤的苏信又能去什么地方呢? 苏信是他的恩师,是他的首领。闯出城门的时候,被人暗算的苏信带了恳切的语气对他说,一定要拖住肃州军,大荣国的气运都在他手上。现在,他完成了任务,虽受了运气的关照,但结果是极好的。他想像往常那样,压制着心里翻腾的得意,交还军令。 他反射着阳光的铠甲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暴露了他步伐里的焦虑。 裴阔跪在容慕之面前,说:;末将裴阔受河间王军令前来复命:太子所调集的肃州军已经被朝廷军接管,肃州军首领贺御知太子谋反,不仁不义,得知末将意图,当即归顺。请晋王殿下整编调度! 木讷的、脸色苍白的容慕之垂着眼睑望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威武的裴阔,沉着声音敷衍地回答:;知道了。 容慕之此时的状态,完全不像一个得胜了的、即将坐上皇帝宝座的亲王的状态,反倒像是一个功败垂成的、等待裁决的阶下囚。这让裴阔更加纳罕。 恰在此时,有几位年老的文臣迈着细碎的步伐从宫门外走进来,他们颤颤巍巍的,斑白的须发散在空中,显示出了他们此时的急迫。 这些人都是官场的老手,是成了精的老滑头,一双滴溜乱转的眼珠子简直存了针,锐利得很。他们懂得审时度势,懂得胜者为王。 他们相互搀扶着,满头是汗,左倒右歪地跪在地上,对一脸死气的容慕之说:;我等行将就木,救驾来迟,没想到太子枉顾人伦,谋害陛下和皇后,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马上有人附和:;万幸晋王殿下舍命勤王,护佑大荣国于生死之间,纵观天下,英明神武,有几人欤?晋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也有人高声说:;陛下惨遭毒手,乃社稷之大祸!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子之中,又有哪一位能和晋王殿下相提并论?还请晋王殿下忍痛节哀,早登大宝! ;请晋王殿下早登大宝!人们齐声高喊。 弥漫着血腥味的皇宫之中,好似升腾起胜利的气氛,熏陶着每个人活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5章 皇位 不得不说,这些老臣的消息真是灵通。容慕之刚刚解决容敬之的叛乱,这些人就都知道了,好像一群雀鸟,一直栖息在皇宫的树枝上,就等着容慕之从正阳殿走出来,好一起飞过来凑趣鸣唱。 容慕之没有马上理会他们,他对距离最近的裴阔说:“河间王受了伤,幸而不重。请裴将军将其妥善带回王府疗伤。至于王世子,依照河间王的意愿厚葬。想来新君会感念河间王府奋勇平叛的忠心,优厚赏赐。” 众人心中一惊。 什么叫“新君”?新君难道不是容慕之自己吗?纵观整个皇室,除了在平定太子叛乱中大大露脸的晋王容慕之,难道谁还有资格坐上龙椅吗? 裴阔除了这个疑问,最在意的还是苏信的安危。寒郡主和苏淮婴竟然都战死了,想来这一战很是惨烈了。失去独子的河间王,怕是要伤上加伤了。 裴阔听从容慕之安排,告了礼,站起来,匆匆钻进人满为患的正阳殿。他很快就看到了相于枕藉的尸体,又在层层的尸体中间,见到了安然躺在那里、受人保护的苏信。 这个老头儿,年轻时叱咤风云,敢独自一人奔袭三十多里,趁夜潜入敌人营寨,次日带回敌人将领头颅十二枚。更是在两军阵前,取敌人首级如探囊取物。杀伐果断,进退有度。就是靖边王江听白,也时时称颂苏信的本领与胆略。 可惜,他敏锐地发现了陛下对他的忌惮,正所谓“飞鸟尽,良弓藏”,于是以伤重难愈为借口,决然地卸下一身戎装,掀过了赫赫战功和烈烈岁月,成了一个安居京城的闲散的王爷。 后来,陛下为了给太子“充门面”,让他用“太子骑射老师”的身份,站在了太子的阵营里。逼迫他成了朝堂斗争的工具。 这些年,他藏拙,藏功,藏锋芒,为的,只是一个家族能安然度日,他的儿子苏淮婴能在风起云涌的斗争中存活。 可他的儿子就是那么执拗,那么愚蠢,爱慕着执掌西北野战军的靖边王府寒郡主,无论对方多么落魄,无论她被泼了什么样的脏水,无论她的身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他一直不改初心。 终于,苏信为了苏淮婴,改变了自己的立场,而苏淮婴为了江寒,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旁观者裴阔,说不清楚这些人谁对谁错,谁做的值得。 大殿外的容慕之无暇在意大殿里的人所思所想,也不想过问他们未来命运如何。他要做的事很多,也很重要。 他的睫毛颤了颤,低头望了一眼躺在自己怀中的那个娇小的女孩。这个女孩从来都没有如此安静过,眼睛闭着,像睡着了一样。凑这么近来看,发觉她算不上倾国倾城,却自有一段难言的风韵。她的血和容慕之的血融在一起,反倒能压制容慕之汹涌的悲伤。 容慕之想,这个姑娘一向倔强,不愿露出一点笑容来,她若是能笑一笑,应该很好看。 可惜她只对着她的家人笑,只对着苏淮婴笑。 他不大高兴,想让她也对自己笑一笑,就算他一次又一次舍命帮她——可他心里清楚,这辈子,他是不能强迫江寒做什么了。 但他偏要自欺欺人,偏要为她做点事,偏要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反正她死了,没有能力对他的决定作出任何质疑。 所以他抬起头,平视前方,威严地说:“靖边王府江家,百年忠诚,举国上下,无出其右。如今江家一门俱成忠烈,以致后继无人。鉴于郡主江寒遗愿,将靖边王爵位授予将军白擒虎,世袭罔替。” 跟着容慕之走出大殿、想要为江寒处理后事的白擒虎,忽然明白背对着他的容慕之竟然是在跟他说话,惊讶地愣了愣,这才跪下去,应道:“臣……谢寒郡主,谢晋王殿下。” 容慕之威严的样子给了跪在他面前、捧着企盼的眼神的文臣武将们一种错觉,让他们以为容慕之简直是提前行使帝王的权力,刚刚的“想来新君如何如何”的话,都是他们听错了、想错了。他们暗暗松口气,等着容慕之发布其他的命令。 容慕之说:“前太子容敬之,残害忠良,弑父杀兄,意图颠覆朝纲,虽已身死,罪尤不能赎。特褫夺爵位,贬为庶民,鞭尸示众,葬于乱葬岗,不得立碑祭祀。协同谋反者,着刑部和大理寺定罪行刑!” 君王气度,不外如是。 文武大臣很满意,尤其是刑部和大理寺,将头磕得山响,简直是在表忠心,是站在容慕之的立场上,表示对所有谋反者的敌视和仇恨。 人们的头,低得更低了。 容慕之草草扫视了跪得虔诚的人们,沉吟半晌,终于说:“我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我不想当皇帝。” 啥?都这样了,你说你不当皇帝?做了这么多重大的决策,你说你不当皇帝?乱也平了,人也杀了,你说你不当皇帝? 人人都在争的位置,你说你不需要? 不不不,他一定是在故作矜持。也对,世上那个人敢明目张胆地承认自己想做皇帝呢? 有大臣自以为“懂行情”,忙直起腰来,陪着笑脸,说:“晋王殿下有尧舜之风,乃是万民的楷模。殿下战功赫赫,更是平定容敬之之乱的功臣,难道谁敢与殿下争功吗?还请殿下……” “我不想做皇帝!”容慕之不想听那些没用的废话,他认为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人们噤了声,都猜想这位皇子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 容慕之说:“永平王之子容辞,有勇有谋,才华卓然,人品贵重,于国有功。先帝在时,常不吝赞赏。本王推举容辞为新帝,必能使大荣国祚万载,繁荣永生!” 谁?永平王之子?那个传说中憨傻的小孩?那个差点被过继给他庶出的叔叔的那个小孩?让他当皇帝? 难道我听错了? 人们都在质疑自己的耳力,同时质疑容慕之的脑子。 而容慕之就在所有人的惊讶中,抱着轻得像一张宣纸的江寒,走出了皇宫。 走出去,再也不要回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6章 安葬 永平王之子容辞,是当初江寒推荐给容慕之的,很少夸赞别人的江寒,在容慕之面前只夸赞了这个孩子。在甘州的时候,容慕之见到了那个孩子,有勇有谋,果然如江寒说的那样。容慕之觉得,让他做皇帝,很好。 只要是江寒看中的,都很好。 他要带着江寒走了。 从谁的手里夺下了一匹战马,容慕之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马上离开京城,和江寒一起。 江寒脖子上的伤口深得骇人,血将她素色的衣衫染得面目全非。容慕之的白衣也布满了血,衬着他的脸更是苍白。 街道上零星的行人和巡逻的士兵瞧见了,都觉得诧异,觉得害怕,但是谁也不敢阻拦他们,由着他们踏碎长安的街道,登上离开的路。 天还算不上冷,但容慕之觉得冷极了。他猜测是因为自己失血太多,可他并不在乎。他要去一个地方,必须去,一刻也不能停留。 路程为什么要那么漫长?在容慕之的记忆中,好像并不是这样。他几次意识模糊,头晕目眩,但都用远方的目标来诱惑自己,让自己保持清醒,让自己抱紧江寒,尽管江寒的身体已经变冷、变硬。 战马不中用了,两个人的重量让它不堪重负,更何况它已经奔跑了一天一夜。它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将容慕之和江寒狠心地扔在了荒郊野外。 容慕之抱着江寒,狠狠地摔在地上。容慕之体力不支,眼看着江寒的头撞在地面上,立时多了个窟窿。 只是这个窟窿里没有冒出血珠来,因为江寒,早已经成了没有灵魂的尸体。 容慕之慌忙跑过去,将江寒抢到怀里,唯恐她疼了,殊不知他们两个人,有痛觉的只有他。 秋风卷着落叶,卷着枯草,卷着沙尘,一股一股地吹刮着,时远时近,却不会消失。那呼呼的声音,像是女人在哭诉经历,像是男人在哀婉叹息。 自从失去了代步的工具,容慕之便将江寒背在了身上。江寒其实也没有那么轻,明明是皮包着骨头,怎么还有那么大的分量?哦,容慕之明白了,因为江寒的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就算她死了,灵魂步入轮回,那些东西,她也不肯轻易扔掉。 傻丫头! 容慕之还在原野上走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路途是那么漫长,让他怎么也看不到曙光。 日夜交替,从来不会为谁停留。 古人说,天若有情天亦老。苍天一如混沌初开时那样,故而,它是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走啊,走啊,走啊。 或迎着朝霞,或靠着落日,或当着烈阳,或顶着冷月。 走啊。 走到最后,容慕之竟然觉得有些享受了。他从来没有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和江寒独处过,更何况江寒没有和他争吵,甚至没有故意冷落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埋怨她,也可以毫不保留地对她说任何他想说的话。 你还挺沉的。容慕之说。 被人背在身上,你是不是第一次啊?除了晴儿,我只背过你——嘿,别得意!容慕之说。 下辈子就别遇到我了,看着你别扭。容慕之说。 如果真的遇到我,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呀?容慕之声音发颤,说。 容慕之说,似乎江寒就能听到,只是她用沉默在应答他,像往常一样。 眼前就是山阴城的城门口了。 容慕之感觉自己的两条腿沉重极了,快要迈不开了,像被绑上了两个沙袋,晃晃悠悠的。他的眼前有很多蓝色和黑色的光圈,让他看不清前路。 但他还在固执地说着,他说,就认为江寒一定能听得到。 “看到了吗,前面就是山阴城了。就是在这里,我失去了风晴色,也是在这里,我遇见了你……” 山阴城一如往昔,孤零零地伫立在远处。 在山阴城的城外,容慕之被北狄人重重围困的时候,江寒带着兵马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面对容慕之的质疑,江寒高昂着头,把大军师的架子摆得很足。容慕之看不惯任何一个在他面前不顺服的人,所以那个单薄的身影,深深地刻在了容慕之的心上。 但他马上失去了品味那个身影的心思,因为很快,就在山阴城城内,他珍爱的风晴色被刺客刺杀身亡。事件的矛头指向了江寒。 从此,故事就变得百转千回,像一出戏,精彩,却悲哀。 所以容慕之固执地要把这件事画一个句号,好像回到了始发地,事情就返回到了远点,一切复杂的情感,就可以被遗忘,一切多余的故事,就能够被抹除。 风晴色还是风晴色,江寒还是江寒。 容慕之撑着最后一口气,将江寒埋在了山阴城的城外,荒草作伴,孤零零的坟包上,没有墓碑,更没有墓志铭。好像指挥纵横无敌的西北野战军军师,只是一个街头杜撰的人物,从来没有来过,没有在冰冷的世上走一遭。 埋葬了江寒,容慕之也没有了维持生命的力气。他毫无形象地躺在了他为江寒堆起来的坟包上,头重脚轻。 他一生爱干净,只穿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袜,只爱潇洒的姑娘、淳厚的酒酿。如此以天为盖地为庐地躺着,为了一个什么都愿扛在身上、一点也不洒脱的小姑娘,还是头一遭。 他累极了。 无论是风晴色还是江寒,都安静地躺在他为她们安排好的地方,在厚重的土地之下,就是苏淮婴,也会有一方安息之所。可容慕之没有。没有人给他入殓,没有人给他埋土。他暴露在阳光和沙尘之下,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具腐臭的尸体,招来野兽啃食、虫蚁侵扰。最后,他的骨头都腐烂了,被大风吹得触目惊心。 或许有一天,某位行人经过,分辨不出坟内的枯骨和坟外的衣衫,便笑着指着他们,说:“许是生前落魄,许是罪恶滔天,人啊,做成这个样子,真是可笑。” 容慕之也觉得可笑。在这当着风的笑声中,他闭上了眼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7章 醒来 容慕之死了,魂魄却没能顺利步入轮回。不知道算是福还是祸,容慕之的灵魂机缘巧合回归了他的皮囊,那次回归,到现在为止,已经维持了六百多年。 不归境的苍泓真人自从成仙,几乎没有出过不归境。这天简直是破天荒的出来了,恰巧遇到了已经没有气息的容慕之。他难得有了“日行一善”的觉悟,将容慕之带进了不归境,做了他的小弟子。 也正是苍泓真人,用“等待”的借口安慰容慕之,让他不至于日日都想冲破苍泓真人的安排,将自己投入到地狱去重新投胎轮回。容慕之,开始了他漫长又痛苦的等待风晴色和江寒转世的旅程。 进入不归境,拜在苍泓真人门下,是需要被赐一个新名字的。可高傲惯了的容慕之拒绝了苍泓真人的赐名,自己取了“素尘”这个不雅不俗的名字。 旭日开晴色,寒光失素尘。 也不知道已经故去的那两个人,是否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 四百多年之后,素尘竟真的等到了她们的转世,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 这一世,风晴色和江寒同时转世,出生在了风雨飘灵的周朝末世。她们连前世的运气都没有了,甚至算不上正经的贵族,只是辗转飘零的两个被命运捉弄的小娃娃。 容慕之几次不顾阻挠冲出不归境,去看“风晴色”和“江寒”的境遇。他见证了做了“周眉语”的风晴色偷梁换柱,执掌兵权,也见证了成了“宋易安”的江寒忍辱偷生,玩弄人心。 这一世的周眉语,一如风晴色呼啸往来,纵横潇洒;这一世的宋易安,一如江寒委曲求全,钻营算计。 还有赫连衣,一如苏淮婴惊才绝艳,一往情深。 可曾经的容慕之已经死了,他是不归境的素尘。他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他必须遵守不归境的规矩,不能表露行踪,不能更改凡人命数。他必须冷眼旁观,旁观每一个人如何在乱世中苟活,又如何在阴谋里惨死。 他一直无能为力。 这期间,因为他对于凡间的事情太过专注,引起了他在师尊的担忧。师尊苍泓真人终于透露了他一点小秘密,告诉他,包括他在内,宋易安、周眉语和赫连衣,都是被上天诅咒的灵魂,是不能善终的。苍泓真人能将容慕之带进不归境,已经是老天爷开恩,其他人,怕是没有这个福气。 他问为什么,苍泓真人却只能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他偏不信什么“天机”,不信“诅咒”,在踉踉跄跄、疯疯癫癫地见了一次宋易安之后,他忽然有了和上天斗一场的野心。他想,要么大家一起活,要么一起灰飞烟灭。 可他到底无力违抗天命。最终,他只能勉强抢回了宋易安的完整的尸首,然后将她带回了不归境。与时间慢慢磨,慢慢耗,等着宋易安醒来。 这一耗,就是一百多年。 宋易安醒来那天,素尘不知道有多激动,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违抗天命,他认为自己迈出了第一步。 但是他的私心也藏不住。 想到宋易安的每一世都心酸悲苦,每一世都与自己疏离,素尘就着恼。他偷偷动用法术,剥夺了宋易安前世的记忆——没有了前世的记忆,宋易安就成了一张没有被污染的宣纸,往后漫长的相处,或许这张“宣纸”,就有了“素尘”的痕迹。 他给她起名“南风”,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有一次,南风看见不归境的姑娘为自己庆生,忽对自己的身世有了一点好奇。她向素尘询问自己的生辰是哪一日。 这一问,让素尘有点措手不及,好在他反应还算灵敏,便取了一张纸,在宣纸上写了四个日期,分别是六月十二、九月十七、八月初十和三月初七。他神色淡淡地说:“挑一个。” 啥?生日吗?这……还能随便挑? 南风被这怪异的举动整的莫名其妙,问:“师父,这都是什么呀?为什么从这几个日子里挑?” 素尘用笔尖指着字,从后往前一个一个地解释:“三月初七是你在不归境醒过来的日子,你可以把它当成你的重生之日;八月初十是我当初将你带进不归境的日子;九月十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前世的生日。” 南风等着他解释“六月十二”的由来,他偏不说了,只问她:“你喜欢哪个?” 南风指着“六月十二”四个字,问:“这个呢?这是什么日子?” 素尘将毛笔放下,语气轻飘飘的:“谁知道呢,觉得这个日子好,随手写了一个。” 骗人!明明是写的第一个日期,怎么会是“随手”? 可素尘偏给南风设置了一个大大的悬念,还认真地问她:“喜欢哪一个?” 南风细细一想,说:“二月初十和三月初七都已经过了,要是选它就觉得亏了;九月十七离现在太久,等不及——就六月十二。” 素尘很满意,嘴角浮现出一个得逞的弧线。 六月十二,是江寒的生日,是容慕之亏欠的江寒的生日,是苏淮婴心心念念的江寒的生日。 哦,一个时常闯入梦境的女孩,终于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怎么能不欣喜。他命令她干着干那,就是想在“合适的距离”守着她。 直到遇见麻兀那个恶鬼,被南风窥探到了蛛丝马迹,他便不敢再守着她了。他赶走了她,也试图赶走自己那些出格的想法。 这反倒成全了南风,也成全了自称“西洲”的赫连衣。 事情兜兜转转,还是成了这副模样…… 南风其实早就该醒了,或许是因为素尘还沉在梦里迟迟不愿醒来,她才迷迷糊糊多睡了一会儿。她醒来的时候,看见周围站着苍泓真人和他的徒弟,而她的身边,躺着素尘和西洲。 他们已经离开了鬼气森森的皇家陵园,此时所处的位置,是一个辨不清方向的树林。 苍泓真人他们到底花费了多大的力气,将麻兀赶走,把他们三个人运到这里来,南风不知道,也没有了解的兴趣,毕竟一心想要处死南风的苍泓真人,想搭救的只有他的徒弟素尘而已。 南风的注意力,在她周围的两个人身上。 素尘身上被麻兀设下的法印已经消失殆尽,只是玉魂扇还在发着幽微的光芒。 她被迫经历了素尘的一生——虽说那一世里,也有南风和西洲的灵魂存在,但南风并不想承认,那个名叫江寒的姑娘,其实就是她自己。 “宋易安”的一生已经十分凄苦,南风不想再接受“江寒”的命运,更何况,那个凄凄惨惨的姑娘,与素尘有太多的纠缠。 尽管素尘在“宋易安”的生命里的所作所为有了解释,尽管素尘在不归境的拼死回护有了答案,但南风就是那么无情无义——她的心里装了西洲,就装不下别人,尤其那个人的心里,也存着一颗朱砂痣。 南风在意的是西洲。 西洲也安安静静地躺着,只是他的手里,多了一根散着怨气的锁魂钉。 这颗锁魂钉,原是埋在西洲的胸口的,为的是维持他微弱的生命。他第一次拔出来,是为了挣脱麻兀的囚禁,来到南风身边,而第二次拔出来,是为了保护南风不被麻兀伤害。 都是为了南风。 只是,就算再痛,为什么这颗钉子没有继续埋在西洲的胸口呢?为什么留在西洲的手上? 南风猜出了答案,却不愿相信这个答案。 偏苍泓真人那个老头“没眼力”,低垂着眼睑,用沉稳的、不容质疑的声音告诉南风:“他不成了。他要死了……” 死?为什么?凭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8章 灵魂 在感情中,南风总是那么自私,一如她做“江寒”和“宋易安”的时候那样,或许之前的无数个轮回,她也是那么自私,坦然地接受西洲全部的爱。在这场爱里,西洲总是付出的比南风多,但南风依然觉得不够。她希望在这段感情的尽头,首先离开的是她而不是西洲。 西洲曾经坐在自己给自己堆砌的坟墓前面,告诉南风,不要留下他一个人。那时候,南风或许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分量,此时此刻她才明白。 首先离开的人怎么能是西洲呢?那么从今往后,她该如何一个人度过漫长的岁月呢? 她是失去过西洲的,在第一次遇见麻兀的那个义庄外面。西洲被麻兀掠走了,南风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西洲了。 那时候,她觉得痛苦,因为无论作为赫连衣还是西洲,他带给她的温暖太多了。她舍不得。 如今,他们之间又多了许多故事,多了许多“苏淮婴”代替西洲送来的温柔。美好太浓厚,就会让人更加沉迷,更加不敢失去。 可终有失去的那一天。失去的时候,美好就会变成恶意,十倍百倍的恶意。 看见西洲悄无声息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南风便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恶意。 南风不知道,西洲在之前多少轮回中带给了她多少温暖,这许多温暖中,又夹杂着他多少付出,这许多付出中又流淌着他多少心血,这许多心血中又将一个怎样冷血无情的南风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对生活充满希望最终又走向绝望的人。 南风小心地触摸西洲手上的锁魂钉,沿着手腕、手臂,逐渐触摸到西洲早已不再起伏的胸膛上,那胸膛上有个明显的窟窿,沾染着身上的衣服潮湿粘稠。南风不敢多作停留,她慢慢往上摸索,摸索西洲的脖颈,摸索他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脸颊。 南风的颧骨有点高。 无论是苏淮婴还是赫连衣,都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简直应了那句“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的诗句,脸上线条整齐匀称,给人一种贵不可言的神采。但西洲,他颧骨很高。 会看面相的人都说,颧骨高的人福薄。 受尽了欺骗和屈辱,遍尝了病痛的折磨,每一次得到都预示着很快失去。这样的人,当然福薄。 可南风还是那句话,凭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接受这样的命运?老天爷是个瞎子吗?! 终于,南风捧着西洲的脸,泪如泉涌。 偏偏西洲连让南风凭尸而哭的机会都不给她,好像专门惩罚她一遍遍地不给他机会、允许他与她厮守在一起一样。抱着西洲尸体的南风,感觉手上的血水越来越多,大有滔滔不绝的迹象。 怎么回事? 哦,是了。当初在义庄外的树林里,素尘对找不到西洲尸首的南风说,在世间羁绊了太久的恶灵,在临死之前,会让陪伴自己的最后一具尸体做陪葬,化成一滩血水。 西洲现在,就在印证素尘所言非虚。 “不!不能走!西洲……”南风终于嚎啕起来。 西洲好似能听见南风的恳求,周身散起微弱的怨气。那怨气没有一点侵略性,只是绕着南风和西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像是回应,又像是惜别。 南风以为有了希望,忽然兴奋起来。她再接再厉,紧紧拉着西洲的手,说:“不要走,西洲,我不能一个人留在世上!求你,再撑一下!” 然后她将自己无限渴求的眼神,投望到苍泓真人身上去,一边哭一边期期艾艾地恳求:“真人,苍泓真人,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他!从此之后我离素尘远远的……对……我滚到天边去,滚到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去,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求你,真人!” 几生几世,南风都没有如此低三下四地恳求过别人,像一条断了腿的、即将饿死的流浪狗,在恳求一个早已腐烂的馒头。 许是因为南风哭得太凄惨,苍泓真人叹息了一声,甩了甩拂尘。他的语气明明比之前软了很多,但听在南风的耳朵里,怎么也觉得尖锐如针:“素尘与你的缘分极深,就算你不想,你们也注定会见面的。不归境与你和西洲的关系,也不是简单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但是这些都是天机,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西洲的命运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他的这副四处漏风的皮囊,是注定保不了的。” “保不住?没关系,我可以……”南风才不在乎什么“缘分”和“关系”,她只想为西洲争取一次活下去的机会。皮囊坏了可以再找一副,南风有自知之明,她不是善人,她自私得很。 但苍泓真人用一个安抚的手势打断了她的话。他说:“他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皮囊,而是灵魂。你应该看到了,他的身上氤氲着怨气,说明灵魂早已被污染。这样的灵魂,是不能步入轮回的,只能永困阿鼻地狱,受尽地狱酷刑。” “什么?!” 苍泓真人没有在意南风的质疑,他自顾自地解释说:“如果你真的为他好,就帮他洗净灵魂,放他好生轮回。” “不!他还有锁魂钉,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南风瞪大了眼睛说,“灵魂污染了又怎么样,还是我的西洲啊!只要他还留在我身边,他就是成了鬼、成了魔,我也愿意和他在一起!” “但是他做不到了。他的生命已经终止,任是谁也不能挽回。”苍泓真人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巧的透明的瓶子,“不只是他,素尘痴等的这个灵魂,我们从麻兀手中夺回来了。和西洲一样,她的灵魂也已经被污染,是不能进入轮回了。” 那是风晴色的灵魂,也是周眉语的灵魂。是素尘心心念念了六百多年的生命的意义。 这个灵魂被装在小瓶子里,发着微弱的银光,可惜的是,那灵动的光芒上面,多了斑斑点点的黑气,是麻兀的痕迹。 只听见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带着极度的落寞和痛苦,用沙哑又虚弱的声音问道:“师尊,求您赐给弟子一个办法……” 素尘原来也醒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9章 出尔反尔 清醒了的素尘,依然憔悴得不像活人,他棱角分明的脸,简直和他的衣服混成了一个颜色,只是藏在夜色里,隐约瞧不真切。 明明洁癖得厉害,却还要坐在散发着尸臭味的破旧的棺材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素尘几乎万念俱灰,已经动不了了。 但他渴望答案的心更加强烈,仰望他的师尊的那副可怜样儿,好似乞求足以掌控世间一切的天帝神尊。他说:“弟子留存在世上的意义,便只有守护着这个灵魂平安转世,修得一个好结果,也不枉她在我被人欺辱的时候救我于深渊。师尊,赐给弟子一个办法,让弟子达成这个心愿!” 躺在苍泓真人手上的小瓶子,应景地闪动了一下。 苍泓真人又望向了南风。 几乎全身都要浸泡在血水中的南风,此时的心情复杂极了。她实在不想放开西洲的手,可这只手,注定要放开了。 南风奔涌的泪珠与西洲身上源源不断的血水融合在一起,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开了。 苍泓真人竟安慰起南风来,好似曾经对她的喊打喊杀都是南风自己的杜撰。苍泓真人拿出一个空瓶子来,说:“我虽对你的丈夫知之甚少,但如果他真的是那个曾经与我有一面之缘的人,那我想,他是个清白君子,是不愿意用这种狼狈的方式离开人世的,更不希望满身污浊,永堕地狱。我将他的魂魄也锁在玲珑瓶里。昆仑山源头的水最是干净,可以帮助你们把他们的灵魂洗净。” 南风无力地垂下了头。她的怀里,西洲已经消散的不成样子,唯有一根黑乎乎的锁魂钉,散发着幽微的黑色气息。 正如苍泓真人所说,西洲这样的高雅君子,是不愿意用这样的模样陈尸人世的。放开他,应当是目前南风最正确的决定。 苍泓真人得到了南风的默许,便站在残存的西洲面前,打开玲珑瓶,不知道念了什么咒语,将带着怨气的一缕幽暗的银色光芒缓缓度进瓶子里。那瓶子里的光逐渐汇集,越来越多,只是相比于风晴色的灵魂,他暗淡得过头了。 麻兀对西洲的折磨,太多太惨痛了。 南风的心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碾压着、挼搓着、解剖着,疼得直钻到最深处去,疼得把五脏六腑都牵扯进来,揉在一处,血肉模糊。她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而亡了。 一段短暂的咒语只在呼吸之间,可南风觉得它漫长得可怕。失去了灵魂之后的西洲,很快化作一滩血水,渗透进泥土里面。只留下一身满是血污的衣衫,和一根不知道是善是恶的锁魂钉。 苍泓真人郑重地盖上了玲珑瓶的盖子。 只是在场的所有人没有料到的是,原本颓然坐在地上的南风忽然站起来,冲到苍泓真人面前,将盛着西洲灵魂的精巧的瓶子抢了过来,藏进了自己的怀里! “南风!”毫无准备的苍泓真人用责备的口气喊道。成千上万年了,没有谁在他面前如此无礼,南风尤其不行。 素尘也被搅扰得丢了心神,他冲着南风说:“你要干什么?你胡闹什么!” 对,南风就是要胡闹。 她抱着玲珑瓶,简直要将这个冰凉的小瓶子融进自己的身体里。她警惕着每一个想凑近的人,拿着锁魂钉,着了慌地说:“谁也不要过来!都不要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旁观者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就是素尘,也觉得南风是因为失去了西洲承受不住,已经疯癫。 南风想夺路而逃。 素尘首先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体力还没有恢复,虽然还沉浸在自己六百多年前的悲伤里,素尘最先截住了南风的路,站在了她的面前。 “拿着一个被污染了的灵魂,你想做什么?江寒,你清醒一点!”素尘说。 谁知道南风更恼了,眼尾猩红的她大喊道:“谁是‘江寒’?你才要清醒一点!我不是被你折辱、践踏的江寒,更不是受了你恩情的江寒。你的江寒早就死了,跟我无关!我,我是南风,我是只属于西洲的南风!你那些可笑的一厢情愿的对我好,我完全不需要!我只是南风,也只能是南风!” 素尘被这一声吼得心都跟着颤了一下,他一时无言。 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他,还沉浸在六百多年前的岁月里,生活在六百多年前的故事里,感受着六百多年前的悲剧,补偿着六百多年前的亏欠。 如此说来,南风竟比他清醒得多。 南风控制了素尘说话的权力,再接再厉:“我才不要漫无目的地枯等,我才不要等一个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的人!我还是那句话,转世轮回的西洲失去了与我的记忆,那就不是我的西洲,他会有一个属于他的故事,有属于他的女孩。你们谁也不要欺骗我做没有意义的等待,我只要我的西洲!” “你……想怎样?” “我?我现在手里有锁魂钉。要么,我寻找一个新的身躯,让西洲的灵魂附着在上面,让他带着我们的记忆陪在我身边,是魔、是鬼,哪怕是树木、是花草,我都不在乎;要么,我留着这个灵魂,不给任何人——我为什么要放手,让他步入轮回?我为什么要让他去爱别的什么人——还要放任他全心全意地爱那个人?不可以!他只属于我!”南风越说越疯,眼泪也越来越汹涌,“对,我就是那么自私,我就是那么可悲,我就是要全部的拥有他!反正他爱我,爱我比爱他自己都强烈,所以我,绝对,绝对,不要离开他!除——非——我——死!” 素尘被吼得说不出话来。 南风的话,是素尘想说却不敢说的。他总劝说自己要成全风晴色,他可以默默地陪在她身边;但他又有些私心,不想让这个曾经属于他的女孩在他掌控不到的地方生活,去爱护新的人,去触摸新的情感。 若非如此,他为什么在一百多年前,屡屡违抗师命,走出不归境,哪怕要带着束缚他能力的求索,哪怕一直被不归境当成叛徒一样地监视着,哪怕他根本对任何事情都无能为力,他还是要出现在宋易安和周眉语面前,就算远远一眼,于他而言也是慰藉。 他也舍不得放手啊。 既如此,他又有什么立场劝阻南风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0章 放弃 苍泓真人原本还寄希望于素尘,希望素尘说出什么慷慨大度的话来劝阻南风痴傻的行为,可素尘被南风声嘶力竭的、带了浓浓哭腔的吼声震慑住,竟全没了声响,反倒好似与南风站在了一个立场上。 苍泓真人是不喜欢南风的,非但不喜欢,还好像视她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而且苍泓真人从不隐藏这种感觉,非要闹得人人都知道才好,所以就算当初在不归境要处死南风,也是光明正大,兴师动众。 眼下,对于南风的决定,苍泓真人本是不愿理会的,可一想到南风的决定或许会影响到他宝贝徒弟的判断,让他的徒弟怀着绝望的心情背离修道成仙的路途,他是不愿意的。再加上这两个被怨气困扰的灵魂,多多少少都与他有关——虽然那是万年前的事情了,在场的人们都不知道那个秘密——他的铁石心肠上忽的生出了难得的善心,想把这件事管到底。 所以苍泓真人狠了狠心,半讽刺半斥责地对南风说:“搞阴谋算计,杀人放火,辜负背叛,你样样都炉火纯青,不让人失望,这次也一样。天帝神尊和各路神明若是知道你还如万年前一般疯癫和自私,怕是要对自己当初贬你下凡的决定后悔了:你这样的人,无论在世上活多少次,都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厄运。你当初就该被打散身躯、销毁神识,永堕阎罗!” 南风转过头望向苍泓真人,她和素尘实在没有听懂苍泓真人到底再说什么。 素尘先一步问道:“师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苍泓真人说:“你们四个人,曾经都是神族后裔,因为南风,你们才要遭受世世轮回的苦难。其中的故事乃是神族秘辛,我是没有资格谈论的。要想寻找答案,还得靠你们自己。” 素尘更是纳罕,这些话是六百多年来他第一次从师尊的口中听到,觉得有些震撼:“我们是神族后裔?师尊,你曾说我们是上天诅咒的灵魂,我们怎么又成了神族?谁能告诉我们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我才不管什么诅咒、什么神族呢,”南风撕下了她在苍泓真人面前乖顺的伪装,浑身透着“生人勿进”的架势,“别用‘前世’‘神佛’这种烂大街的东西摆在我面前恶心我,随你怎么说,我只要西洲——就是死,也和西洲死在一起,大不了一起下地狱,也用不着什么轮回了,反倒爽快!” 苍泓真人更是愤怒,他甩动拂尘,朝着南风迈出一步。 素尘像在不归境时一样,想都不想,站在了南风面前——他现在并不会糊涂地把南风和江寒混为一谈,不会觉得歉疚,但保护南风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行为,好似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头里。这和“师徒”这个空名头无关,只因为在漫长的一百多年里,等待南风醒来,是支撑素尘活下来的另一个信念。 苍泓真人是动了杀心的,但鉴于在不归境时素尘不顾安危拼死护卫南风的经验,苍泓真人忍住了,只是在他早已古井无波的心里,不知暗骂了南风几百遍、几千遍。 最后,苍泓真人气冲冲地说:“罢了。本尊修行近万年,可不想把杀孽浪费在你的身上。本尊最后警告你一句:凡世不是阴司,没有依托的灵魂在凡世呆久了,只会慢慢消散,最后永远消失。你一个人疯也就罢了,别牵连别人。你手上的这个灵魂的主人,被你耽搁的太久了,你若有一点良心在,就别再耽误他!” 寂静的荒野没有声响,只能听见苍泓真人的回音,好似是在应和他,在配合他规劝南风。 南风的心,终于还是软了。 天边泛起微微的亮光,给黑沉的大地镀上了一个特别的光斑。周围忽的多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若是仔细的听,你或许可以分辨出哪些是风吹树叶的交响,哪些是昆虫展翅的伴乐。 素尘将自己被南风引逗起来的自私的情绪压制下去,回想了苍泓真人的话,觉得句句都让他震惊,让他不得不慎重考虑。所以他抱住南风的双臂,劝慰南风,也像是在劝慰自己:“我与你一样,都万分舍不得,但在生死面前,如何取舍根本由不得你我。你时常想象西洲为了见到你,遭受了多么大的苦难,难道你还想他继续这么活着吗?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想放弃了,看着他生不如死的样子,你又该向谁求救呢?如果步入轮回,能让他和其他人一样,不受病痛折磨,依然光鲜亮丽地活下去,对于你来说,难道不是幸事?” 南风初时还躲避素尘的眼神和话语,可越到最后她越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逃。或许她最逃不过的不是素尘“推己及人”式的安慰,而是南风自己渴望西洲解脱的心。 素尘见自己的话卓有成效,继续说:“师尊也说了,西洲在尘世遭受的一切波折都与你有关。既然你不再和他一起进入轮回,那么或许西洲的下一世会过得顺利,到时候你再见到他,应该会坦然的。” 或许……是这样。 南风的脑子里,忽然重复着无数关于西洲的画面:他们初见时西洲落魄地被挂在祭坛上,头低垂着,没有一点活着的气息。南风横冲直撞,将西洲从祭坛上解救下来,西洲激动地将南风抱在怀里,脸上在哭,心里在笑。之后他们分分合合,唯一不变的,是西洲悲惨的遭遇。 之前的那些转世里,西洲可曾轻松过呢? 虽然在西洲自己给自己设立的墓碑前,南风答应他,要陪着他,但这样的陪伴,对于西洲来说是苦难,对于南风来说,又何尝不是折磨呢? 天边的光亮越来越明显,让曾经误认为是自己错觉的人们把这光亮看的更清楚。万物的声音也更加清晰起来。距离太阳露出真容还需要一段时间,但只要有了这亮光,人,就有了盼头。 南风便在这光明的掩映下,垂下一对晶莹的泪珠,望着手心里也逐渐明亮的瓶子,缓缓地说:“好,去昆仑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1章 愿望 去昆仑山,给西洲和风晴色一个体面的结局,这是南风和素尘目前唯一的选择了。 去昆仑山,将两个灵魂清洗干净,放入轮回,一切,就可以回到原点了。 所有人都解脱了。 听到了南风的答案,不只是素尘,不归境的男男女女,尤其是苍泓真人,都暗自松了口气。苍泓真人催促了一句:“我还是要提醒你们,灵魂在凡世不易保存,所以你们要动作快一点。” “能维持多久?”南风追问。 苍泓真人没想到南风有此一问,支吾了片刻,随口一答:“两个月……唔,或许应该再少一点……一个月……” 原来是个半吊子神仙。 南风不得不质疑苍泓真人的能力和他话语的真实度。 可素尘对他的师尊深信不疑,已经整理了仪容,从苍泓真人手上小心地接过风晴色的灵魂,准备出发了。 苍泓真人的眼神在南风身上打了个转,不知想起了什么,把素尘拉到一边去,咕噜了几句,含含糊糊听不清楚,而素尘显然也听得一头雾水,期间想要提出质疑,被他师尊立即制止。这个场面放在两个不食人间烟火成百上千年的大男人身上,怎么也有点滑稽,因为很容易让人想起婆婆小声教导儿子如何驾驭新妇的画面。 南风并不在乎苍泓真人说了什么,她跟着素尘,踏上了通往昆仑的路。 太阳终于露出了他的脸,给了这个凡尘一点仅供存活的温度。 素尘更换了脚力,不再娇气地乘坐马车,而是买了两匹不错的马。两个人各自骑着一匹马,怀里都有一个最珍视的灵魂。 南风和素尘在一块,原本是会尴尬的,毕竟南风知道了素尘与江寒的前世纠葛,听到了当年他带着死去的江寒步履蹒跚地走向山阴城的时候,那一句一句情真意切的话语。 可两个人心里都满塞着悲伤,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就像好好的一个橘子,却塞了一堆烂鸡毛,而真正的果肉,因为暴露在外面的时间太久了,已经变了味儿。所以那微弱的尴尬,在还没有冒头的时候就被悲伤顶替了,等到两个人觉得或许该尴尬一下,以表示对那些记起来的尘世——可能还有许许多多还没有被他们记起来的尘世——的尊重。 可惜,等他们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路程近半,所以尴尬这个微弱的情绪,再出现也没了意义,便直接丢掉了。 他们便一直沉默着,谁也不想先开口。沉默,是他们现在最好的沟通方式。 先开口的是南风。 那天,他们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下来,找了个清凉的小溪解渴休息,南风望着远处的群山,忽然问素尘:“这里距离夔州,远吗?” 经久没有人和他说话,素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没想到,那个沙哑的声音,竟然是南风发出来的。他对着地图琢磨了一下,说:“应该……挺远的。” “我们去一趟夔州。”南风说。语气不是询问,更像是决定。 素尘下意识先表示了否决,这是这么多岁月以来,他和江寒的相处模式,现在面对同样的一张脸,他还是不想“妥协”:“师尊提醒过我们,要我们尽快赶到昆仑山。” “时间够吗?” “嗯……”素尘琢磨了一下,诚实地回答:“应该够。” 就算反对南风的决定,素尘也是不屑说谎的。 “那就去一趟。”南风又说。她的眼睛平视着前方,手却紧紧地抱着玲珑瓶。 素尘收了地图,继续寻找反对的理由:“何必走冤枉路?再者说,麻兀虽然被师尊所伤,但目前寻不到踪迹。我们和他结了这么大的仇,难保他不来算账。我们俩的处境并不安全。” “他若是来找我们,难道不是好事?” “好事?”素尘反问,“你……” 素尘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也发现,那是件好事。 西洲和风晴色的灵魂被麻兀糟蹋得面目全非,南风和素尘报仇的心情是极其强烈的。再战一场,若能将已经重伤的麻兀除掉,那皆大欢喜;若不能,大家都折在麻兀手上,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素尘便改了口,问:“一定要去夔州吗?” 南风“没大没小”地说:“啰嗦!” 于是两人偏离的原定的路线,绕道去了夔州。 赫连衣曾经说,要带宋易安去夔州,看三峡的山水美景。他说,三峡风光独具一格,从春天到夏天、秋天,再到冬天,各有特色。他说要带宋易安去看,可惜那时一直下着大雨,而心事重重的宋易安,到底没有踏足美景的运气。 在即将送西洲——也就是热情而潇洒的赫连衣离开的时候,南风想和他一起去看一看那里,也算是圆了他们两个人的愿望。 这次的夔州之行还算顺利,至少没有倾盆的大雨,没有漫过腿的泥潭——自然,也没有把宋易安抱出泥潭的温柔的男孩。 正如赫连衣说的那样,夔州山水顾盼多情,花鸟活泼灵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剪影,都美得不可描述,没有谁能完全描绘出她的神韵。不是一个季节、一个年份甚至人完整的一生能看得完的。 乘舟畅游三峡的时候,天上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那是绵绵的秋雨,带了清冷的意味。细小的雨滴抚摸着游人的发丝、脸颊以至脖子,都清凉舒爽,让人平静中带了喜悦,喜悦里又多了淡淡的忧愁。 哦,是了。恐怕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出西洲那样的人儿,温柔又雅致,纯正又明亮——不,或许哪里滋养了西洲这样的人,哪里就是美的。 南风把手里的玲珑瓶顶在乱蓬蓬的头发上,脸上湿润一片。失去了西洲的日子里,笨手笨脚的南风总是不能给自己绾一个利落的头发,素尘也不愿管她,便由着她邋里邋遢地四处游荡。 无人管束的南风笑着,把眼眶里的水珠都挤出来,哝着鼻音说:“西洲,看,我们终于一起看到了三峡的风光!” 南风手上的玲珑瓶似乎真的能听到南风的话,竟闪动了几下。 如果能让在一起的时光一直美好,也算是一场永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2章 踏入神山 离开夔州之后,素尘和南风加快了行进速度。素尘辨识方向的本事比南风不知道要高出多少个等级,只凭着一张从苍泓真人那里得到的简易的地图,便能准确找到昆仑山的具体方位,半个冤枉路都没有走。不知道这会不会引起南风的汗颜——只要她有这个心情。 昆仑山脚下,远没有世人说的那么静谧,尤其是在南风和素尘踏进来的时候,它好似发了狂,到处发出呜呜的响声,好像是谁在低吼。山上的雪像无数的刀子,对待师徒二人就像罪犯,毫不留情。 素尘也就罢了,南风尤其落魄凄惨,雪片夹杂着冰柱,带着风势攒射过来,若不是素尘用玉魂扇挡在南风面前,南风怕会有一场灭顶之灾。 就算有素尘保护,她还是破了相,脸上多了几道血口子。 素尘忽然用玉魂扇,在自己的手掌上划出个口子,铆足了劲向着层层叠叠的山脉一撒,出乎意料的,风雪的攻击竟然停歇了,瘆人的呜咽也消停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晴空,好像刚刚的惊险场景,只是南风的错觉。 但她的脸上还流着血呢。 素尘的血能止住风雪?怎么会? 素尘明显也不可置信,他看着自己手掌上的伤口,半晌无言。 “怎么回事?”南风问。 素尘藏起自己的伤口,简短地回答:“师尊的法子,我不知道。” 原来苍泓真人把素尘叫过去,说的是这个。难道不归境神仙的血,都可以抵挡风雪吗?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昆仑山就在眼前。 昆仑的山比南风想象中的要更加高峻和陡峭,犹如一个一个被斧劈刀裁的一般。若是一个不小心,从山顶扔下一个石块,你就倾耳听,许久也等不到石块落地的声音。 水也很清澈甘甜,水中之鱼,“皆若空游无所依”,正是这个样子。被这样的水滋养的生命,该是如何的幸运和满足啊。 许是因为被如此圣洁的山水洗礼,藏在南风怀里的锁魂钉都消停了,游离在钉子上面的怨气变得微弱,很容易让不知情的人误以为那只是一根普通的钉子,只是个头大了些罢了。 但这山这水远不是南风和素尘的目的地,他们的目的地,还在地图上。 苍泓真人在给素尘地图的时候嘱咐他们说,必须按照上面指示的路线行走,才能找到与凡世隔绝的神山仙境。虽说昆仑山下的水都清澈神圣,但只有按照地图指示的路线,找到真正的圣水的源头,也只有源头的水才能清洗被怨气污染了的灵魂。 那就前进。 搭了一个简易的木筏子,顺着水流绕过几个弯,正对着卯时的阳光,他们寻找到了地图上标示的石壁,攀着粗如孩儿手臂的藤蔓,依次登上了通往山顶的路。 好似一切非常顺利。 但很快,南风和素尘发现了一个让他们暗自叫苦的事。 站在山脚下的时候,四下环境清亮,万事万物皆在眼中,天上的阳光甚至照射得他们睁不开眼。可没爬几步,竟从深谷中升腾起一股浓重又冰冷的雾气。且那雾气越来越重,好似迎接南风和素尘的仪式,只是这个仪式并不能让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越往上爬雾气越浓,一团一团,一簇一簇,往两个人尤其是南风身上扑。 这个奇怪的现象给爬山带来了很大的难度。 素尘向山顶望了望,根本看不到头,再回头看南风,那个怀里小心地藏着一个小瓶子的瘦弱的丫头,正一边舞动手臂驱赶雾气,一边谨慎地迈动步伐,而她的身后,距离他们迈出第一步的地方,尚不及五丈。 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 素尘便说:“往回走,看来今日不适合爬山。” 南风也深以为然,想着时间还绰绰有余,怀里的那个灵魂还在活泼地跳动,她便有了改日再来的打算,毕竟一不小心折在这里,是个愚蠢的决定。 奇怪的是,他们刚返回山脚,雾气忽然退得干干净净,阳光普照,万物一览无余。 素尘和南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脸上找到了自己想问的问题。他们默契地转身,继续爬山。 果如他们猜想的那样,只要他们回到山脚,云雾退散,天朗气清,而一旦他们上山,雾气就压上来了。 这不是天气在捣鬼,而是阵法。无论选择哪天来都是一样的。 既然都一样,索性一鼓作气。 南风和素尘重新开始了和高山的较量。 可神山到底是神山,高不可攀,变幻莫测。越来越多的雾气一发而不可收,将长着凡人手脚的一对年轻人打压得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 好在两个人的毅力也是强大的,虽迈出的每一步都惊险万分,但只要迈出去了,就不退缩。 素尘更是乐观,甚至在艰难前行的时候,还有心思给南风讲故事。 素尘压制着喘息,问:“南风,你知道昆仑神山为什么那么巍峨吗?” 南风自然回答:“不知。” 素尘竟有些得意起来,少言寡语的他,在这么危难的时候却像多长了一张嘴,打开了话匣子:“师尊曾跟我说,一万年前,昆仑并不是这样的,它地势开阔平坦,四处仙气缭绕,是各路神明开坛讲道的绝佳之所。” 南风喘匀了憋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敷衍地应了一声。 素尘不觉得受了轻慢,继续说:“据说在一万年前,被蛟龙族灭族的鸟族神裔忽然为虎作伥,帮助蛟龙族反叛天宫。蛟龙族与天宫无数兵将在此决战,覆灭之后,身躯落在地上,久久不能消散,哪怕是九天玄火也不能销毁,于是形成了神山。” “哦。”南风又是敷衍应答。 “一万年啦,也不知道事情的真假——你不好奇吗?” 南风终于抬起了头,给了素尘一张完整的脸,只可惜隔着茫茫雾气,瞧不真切。南风说:“我不过是活一日赚一日的人,何必杞人忧天,考虑一万年前的故事?而且那故事没头没尾的,怎么也像是杜撰的。” “这个故事我是从不归境的藏书阁看来的,怎么也不像杜撰。你说没头没尾?怎么没头没尾了?” 南风撑着膝盖喘了一会,聊作休息,回答说:“可不是没头没尾吗?还牵扯到什么鸟族,一会儿被灭族,一会儿被贬谪,驴唇不对马嘴。” “我也好奇来着。那鸟族是布谷鸟,正是‘求索’上画的鸟。” 提到“求索”,南风也有了一点兴致,只是她对于那远古的故事实在所知甚少,刚升起的一点兴致,很快被她自己压了下去。 连山腰都没有到达,雾气已经浓烈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它几乎将近在咫尺的南风和素尘割裂开来。南风甚至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衣摆了。 和雾气一样让人不舒服的是寒气。在山脚下还能感觉到早秋的热浪,此时此刻,总觉得冰凉的气流不住地往毛孔里钻。石壁也是冰凉的,像个望不到边际的冰坨子。细碎的冰粒子刮在身上,让人不住地打寒颤。 素尘对南风极是照顾,一马当先的他会先一步把路况探查清楚,让南风严格按照他的脚印行走。纵是如此小心,南风还是免不了跌跌撞撞,把素尘吓得冷汗直冒。 素尘忍无可忍,只好命令南风先在原地休息片刻,自己去前面探探路。南风很有当累赘的觉悟,便乖乖应了。 很快,素尘的身影连带着他的声音,都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四面响起绵绵的声响。像是从谷底传来的,又像来自石壁。 “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那声音如此熟悉,正是南风在做江寒和宋易安的时候,听到的判词。此时竟没来由地又出现了! 南风惊得一哆嗦,下意识喊素尘的名字,可名字尚未出口,她便一脚踩空,如同一个装满了沙子的麻袋,从山上掉了下去! 怎么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3章 消散 昆仑神山似乎和南风有仇。 从一开始,这座山的雾气就围着她打转,很多时候,明明是素尘印证过的安全的路,放在南风的脚下也是坎坷重重。南风总觉得自己脚踏的不是山路,而是铺满了刀枪的死路。 当她听到那句判词的时候,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座山,是她的埋骨之所。 从山上坠落的过程中,南风的耳边不是呼呼的风声,而更像笑声,得逞的、狂傲的、浑厚的、年轻男人的笑声。声音起初是单一的,来自于一个人,很快有了杂音,出现了许多笑声,越来越多,汇在一起,不住地往南风耳朵里灌。 “哈哈哈哈……”他们狂笑着。 “一无所有,千古骂名!”他们重复着。 “哈哈哈哈……”他们又笑,其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条被人泼了各种污水的水沟,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这么多轮回了,南风总是听到这句判词。这句判词好像深深刻在了南风的骨子里,刻在她的灵魂深处,如影随形。这句话,就是她一世又一世踏入死地的原因。 南风觉得恐惧,但已经注定了死亡,这种短暂的、微弱的恐惧又变成了愤恨,让她想放开嗓子命令他们闭嘴,并回复一串脏不可闻的辱骂。 可她到底不会骂人,迟钝的脑子想了半天,直到“嘭”地掉进水里,也没能开口——这成了她死前的一大遗憾。 虽然昆仑山脚下的水比较深,但根本承受不住从高高的山上掉下来的南风。南风的身体狠狠地摔在岩石上,立时涌出了红色的液体,将那清凉洁净的水,染得污浊一片。 但是她还倔强地保护着怀里的玲珑瓶,死死地抱着。正因为如此,那瓶子完好无损,瓶中的魂魄闪动起光芒,似乎随时都能破瓶而出! 山脚下一如初时那么清亮,什么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溅起的水浪、被打碎的岩石,还有一个沉在水里、被自己的血包围的女孩儿。 南风尚是清醒的,不过也只是清醒罢了。她受了很重的伤,全身浸泡在水里,没有自救的能力。她的鼻腔和口腔充斥着河水,让她无法呼吸。红色的液体不断地扩散,预示着南风的生命逐渐消散。 神山不愧是神山,不归境幼稚的、让人不老不死的法术,在它的面前一文不值,很快破功。 藏在南风怀里的锁魂钉,原本还能无声无息,与南风“和平共处”,此时沾染了南风的血,竟热闹起来。它周身的怨气越来越浓,和着血水,搅动得昆仑山下的急流越发汹涌。 玲珑瓶里的灵魂发出诡异的亮光,而里面的怨气,也前所未有的浓烈。 南风好想安慰西洲,希望他平静下来,但是她做不到。她只能徒劳地睁着眼睛,手里抱着玲珑瓶。 她觉得歉疚。她最终也没能送给西洲一个体面的结局。可怜的西洲,只能憋在一个巴掌大的小瓶子里,慢慢等待灵魂消散,过不了多久,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这个倒霉蛋,只要跟在南风身边,就注定越来越凄惨,最终连轮回的资格也失去了。 哦,轮回! 南风又想到了苍泓真人。 她后知后觉:这个老头儿,一心想着让她死,这次难道能转性? 他既然知道昆仑圣水能洗涤灵魂,便应该知道,这座山有仙法护持,每一步都惊险万分,再加上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诅咒声,说明这座山于南风而言,是存了极大的恶意的。 苍泓真人或许一开始就想借助这种方式,除掉碍眼的南风。 为了杀南风,老头子舍得让他最心爱的小徒弟一起冒险,不知道该说他“慷慨”还是“聪明”了。 果然还是她傻,斗不过那只活了成千上万年的老王八! 南风隐约听到了素尘在大声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可南风无力回答他。她有点好奇,如果素尘知道她坠崖而亡,会继续攀爬,寻找昆仑山的圣水以洗涤风晴色的灵魂呢,还是折回来,去寻找她的尸体呢? 南风希望是前者,因为后者只能给满足活着的人一个无用的慰藉,让他不会为此怀着微弱的愧疚存活于世,而对于死者而言,半点用处也没有。 发觉南风失足坠崖,素尘可没有南风的“得失观”,飞也似的从山上跑下来,在距离河水还有数丈高的地方,素尘看见河面上泛起的血水,顾不上自己的安危,“扑通”一声,跃入水中。 水是如此的干净,就算被血水污染,也能清楚地看到水里那个小小的身影,没有挣扎,只是随着水流缓缓地下沉。素尘奋力地游动着,试图在急流中抓住南风的手。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保证南风平安。 与当年对待江寒的感觉不同,清醒之后的素尘深切地明白,南风不是江寒,甚至不是宋易安。她只是一个顶着熟悉脸庞的、心有所属的姑娘,是他的徒弟,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 总而言之一句话,无关风月,同命相连。 素尘距离南风越来越近,心却越来越忐忑。他伸出手去抓南风的手,但那傻丫头的双手紧紧抱着玲珑瓶,根本不给他援救的机会。素尘又想抓取南风的衣摆,可那衣摆在水流中自由飘动,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让人捉摸不透,抓取不得。 只有那血,涓涓地流淌着,四散着,像一朵绚烂的夏花,将同样孤独无助的素尘包裹在其中。 失去,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无论经历多少次,都不会觉得习惯。 素尘也想到了苍泓真人。 分别之前,苍泓真人将他叫到跟前,再三嘱咐他,除非完成了清洗风晴色灵魂的任务,否则不要下山,遇到什么情况也不要半途而废。他会在暗处保护他们。 那时候,刚刚清醒的素尘还没有精力去揣摩苍泓真人话中的深意,现在想来,终于明白了。 苍泓真人之前就知道,南风会死在这里,会和西洲的灵魂一起,融入山水之中,消失在三界之外。苍泓真人不希望素尘救他们。 他竟还是不了解他的师尊,他的师尊想让谁永远消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而苍泓真人也不了解素尘。素尘想让南风活着,就必须让她活着,哪怕要付出自己的生命。 他不想追究苍泓真人置南风于死地的原因,但他有许许多多的原因,让南风活着。 他的玉魂扇,亮了起来…… 与此同时,由蛟龙族的躯体形成的昆仑山毫不客气地撕扯着南风的灵魂,还恶趣味地用那个俗套的判词折辱她。他们想让南风死个明白,便笑着,强行将她带进一万年的故事里。 一万年前,西洲还叫做商炎,是不归境布谷鸟一族的太子殿下,他爱着一个叫做参容的女孩。这场爱恋,是一切悲剧的起因,是一切死亡的源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4章 郎才女蛮 一万多年前,天界正是兴盛的时候。四月初六那日,元鼎天师在昆仑开坛讲道,一众神仙听了消息,简直如久渴逢甘霖一般早早准备好了,云集昆仑御雪殿,唯恐晚一步找不到好位置,听错了一句话甚至半个字。 布谷鸟一族的小太子商炎殿下也听了消息,匆匆背了行囊,脖子上戴了“子规印”,从不归境赶往昆仑御雪殿。 子规印是一个用咒语结成的项圈,印有布谷鸟图案,是布谷鸟神族用来传递消息和求救的法器。布谷鸟神族如果要出境,必须带这件法器。 这位小太子只有三百来岁,在布谷鸟神族中勉强算个青年,在凡人中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样子。虽然年少,他却极其好学,天上地下、神界鬼界,没有他不钻研的。他是整个布谷鸟神族的骄傲。 不过也仅在布谷鸟族中受敬仰,毕竟鸟族是神族的末流,就算天帝圣寿的时候,也只是献舞的小角色而已。 但这些都不是年轻的小太子应该在乎的事。学习的机会就在眼前,他是万不能错失的。 虽说这个机会极其难得,但他不是只身前往的。和他同行的,是布谷鸟族大长老的女儿参容。 布谷鸟族大长老是个极稳重内敛的人,头脑聪明,见识广博,备受尊崇,奈何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参容却是个极其顽皮的丫头。比商炎小五十来岁,名声却比商炎还大。她啄过雁王后受封时金冠上的宝珠,咬过麋鹿族族长的仅剩了一只的耳朵,抢过黑熊精过冬的粮食,甚至胆大包天,偷过王母娘娘的蟠桃。她是个出门必闯祸、闯祸必翻天的丫头。 不过,她也是商炎殿下的未婚妻。 其实布谷鸟族的仙长们都不看好这桩婚事,他们总觉得太子的表妹、高贵的孔雀族公主更加适合商炎,且参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有趣的是,手忙脚乱的太子商炎,偏偏没有忘记出远门的时候,带上那个淘气的参容丫头。 他们都太小,尚不能完全修成人形,更没有腾云驾雾的能力,只好呼扇着硕大的翅膀,招摇地飞往昆仑御雪殿。 一边呼扇翅膀一边剥手里的杏仁儿的参容头也不抬地说:“太子殿下……” 商炎发笑:“你什么时候开始喊我‘太子殿下’了?你不是一直叫我‘木瓜哥哥’吗?” “木瓜”是参容给商炎起的绰号,原因不过是参容觉得商炎是个书呆子,说话“之乎者也”,做事“仁义忠信”,死板又木讷。 但是她好些天没有这么喊他了,因为她爹把她吊起来揍了一顿,还说了一大堆身份尊卑的大道理。只不过参容不会实话实说,便不知羞地说瞎话:“唔,前几天见到了一只成了精的木瓜,咕噜咕噜滚到我面前,我用力一踩,没想到它冒出四条腿来,活像个绿了唧的王八。我这才想,‘木瓜’太丑,配不上太子殿下的英俊潇洒的样貌。” 说瞎话还不忘给别人找不痛快,商炎立时就明白了。他不仅要根据地图寻找路线,还要留意那个傻丫头不要走丢,却还能腾出闲心来应对她的揶揄,委实是个人才:“原来是被大长老揍了。” 参容被不留情面地戳穿了真相,气得嘴巴都撅了起来:“哼,非得把话说的那么明白!无趣!你看看,我又不喜欢听那些老头子呜哩哇啦地念经文,你带我来做什么?” 商炎笑着,说:“我记得你两年前闹着要吃红心人参果,听说神狐族每次听道法的时候都会向昆仑御雪殿奉上数枚红心人参果。如果我能与众神论道的时候占得上风,或许能给你挣一个回来。那果子珍贵的很,偏难以保鲜,离开狐族的神术三日,就会化为汁水。所以我当然得把你一起带过来啦。” 一听有好东西吃,参容刚刚升起的气恼一下子就丢进了不归河里。她高兴地丢开手里所有的零食,顾不得手上黏糊糊的糖浆,抓住商炎的月白色衣襟,撒娇着说:“太子哥哥最好了,太子哥哥最疼参容啦!” 商炎一点也不嫌弃参容脏兮兮的手,反倒露出一抹阳光般的笑容来。 可参容很快放开了商炎的手,问:“王上和我爹都说我是个捣蛋鬼,可为什么你愿意把我带在身边呢?上个月你那花孔雀表姐把自己尾巴上最漂亮的羽毛拔下来,给你做了个扇子,我看你喜欢的很。你为什么没有答应她,把她带来?” “是‘孔雀’,不是‘花孔雀’,”商炎认真地说,“怎么什么话在你嘴巴里说出来都变味儿呢?” 参容翻了个白眼。 商炎又说:“你哪里看出来我喜欢她送的扇子了?” “我就是看见了!”参容噘着嘴说,“你莫要狡辩!” 商炎抿着嘴笑道:“没大没小的臭丫头,净会乱说!” “我才没有乱说呢!你是不是喜欢她?”参容得寸进尺。 “我只带着你而不带着她,这难道不是答案吗?” “所以啊,你为什么带着我?不怕我闯祸吗?” 商炎狠狠地在参容头上弹了个脑瓜崩,笑骂道:“你也知道自己喜欢闯祸啊!” 参容没料到这重重的一击,疼的眼泪差点飚出来,捂着脑门儿大吵大嚷:“你你你……你别仗着我不敢打你你就随意打我!唉呀妈呀,疼死我啦!” 商炎得意地笑起来,等着参容不叫唤了,抱着臂问:“不过我也想问你,你为什么不和我父王他们说清楚呢?你为什么放任他们误会你?” “什么?!”参容没好气地反问。 “你做的那些事啊。” “啊?” 商炎拉过参容捂着额头的手,引着她随时调整方向,说:“你啄雁王后头上的金冠,是因为雁王后为图一时之快,烧了荼蘼城外的百叶山,让无数的虫儿无家可归……” “你怎么……”参容吃惊。 商炎自顾自地替参容解释:“你抢黑熊精过冬的粮食,是因为他仗着蛮力抢掠周边村寨的口粮,你要物归原主;咬麋鹿族族长的耳朵,是因为他一个行将就木的年纪,偏要纳一个孔雀族的小姑娘为妾,你看不惯——你明明不喜欢孔雀一族,却还要为孔雀族出气,又是什么道理?” “两码事儿,那个孔雀族的小姑娘又没有纠缠你。” 商炎笑意更浓,心里像喝了一肚子蜂蜜一样甜:“果然……” 参容明知道“果然”二字的含义,偏当没听见,重新从兜兜里找杏仁儿吃,以期让时间带走自己的失言。 课商炎非要继续这个话题:“那么,你偷王母娘娘的蟠桃做什么?到处都有天兵天将看守,也不怕把你这只没修成人形的布谷鸟烤了吃了!” 参容抽了一下鼻子:“馋了,想吃。” 又在骗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5章 小算盘 虽然参容有心搪塞,但商炎知道个中原因。鸟族在天地之中繁衍几万年,与凤凰和龙出现的时间几乎相同,不过是没能早早地在上古尊神面前摇摇尾巴,所以不像他们一样得上古尊神喜爱和无上法力。之后夸父、女娲、后羿、共工等尊神相继陨落,便把统治天下的权力交给了龙凤二族,在他们当中选择天帝和天后,而其他神族则成了臣属。 这些神族中,鸟族最是不得宠,只能在龙凤面前扮演舞者的角色,天庭宴会的时候连个席面都没有。身为其中之一的参容最是心气高傲,可惜能力不够,只能通过这种恶作剧的方式宣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这个丫头,真是谁也管不住她呀。 商炎喜欢参容,不是因为外貌,更不是因为身份,只是因为她那嫉恶如仇又不容他人轻视的性格。善良,却不在人前夸耀;自尊,却不会让人觉得做作。这种人,不也高贵尊崇吗? 他忽然嫌弃起自己的名字来。商炎,参容,怎么听也不像出双入对的情侣。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不行,等听学回去,一定要请示父皇,改一改自己的名字,随便哪一个,也比这个寓意好。 这么胡乱地想着,昆仑山已经遥遥在望了。 “嗝!”对商炎的想法完全猜不透的参容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嗝,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核桃、杏仁、开心果吃多了,有点噎得慌。木……太子哥哥,我想喝水。” 商炎四下看了看,很快发现了一条被树林隐藏的狭窄而清澈的河流,说:“昆仑山周围的河水最是干净,天帝还时常用它泡茶喝。你今天有了口福,咱们飞下去,也尝尝昆仑山脚下的水是什么味道。” 听了这话,参容哪里还飞得稳?巴不得摘了翅膀,一下子投进水里再也不出来。 撒了欢在水里扑腾了好半天,玩得忘乎所以。商炎只在岸边看着,就替参容累得慌,可这丫头的精力怎么这么旺盛? 她是不是投错了胎?她合该是一只没日没夜对着天空打鸣的大公鸡才对! 不就是一汪昆仑水吗?没见过世面! 商炎一边想一边乐,收了硕大的翅膀,躺在干净的砂石上欣赏湛蓝的天空,暗自提醒自己以后有机会要多多地带她出来。总憋在不归境,怕会憋出毛病来。 说起来,不归境哪里都好,山川风物、四时美景,都是旁的地方求也求不来的,就是彩云成簇、烟雾缭绕的天宫,也难以和它媲美。它是布谷鸟一族世代生活的地方,是早在远古时代就存在的仙境。 不过它也有缺点,就是规矩太多。 布谷鸟一族法力低微,除了自卫,几乎没有其他法术傍身。且不说蛟龙、螣蛇之类的战斗之族,就是在鸟族之中,战斗力也属末流。所以布谷鸟族偏安一隅,用各种规矩束缚族人,不使之轻易招惹别的族群。就算被别族欺负了,也总是忍气吞声。为了保护自己,他们把不归境修补得像个铁桶、隐藏得像个尘埃。 难怪参容时常噘着嘴说,布谷鸟族不像鸟族,更像乌龟一族。 咦?他又想起了参容的话!——只要是参容说过的话,他好像时时都能想起来。她的一言一句就好像空气一样围绕着他,不论什么地方、什么时机,他都会不自觉地想起来。 每次想起来,他又感觉舒服,惬意,甜蜜。 哗啦啦,一阵清凉的水花当头泼洒下来,伴随着女孩子特有的银铃般的笑声。 参容在使坏! 只见她一次又一次地捧起昆仑山脚下洁净甘甜的河水,朝着商炎的身上扬,河水带着清香飞向商炎,扑了商炎一身。 商炎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先躲了几次,没想到参容那个捣蛋鬼得寸进尺,越玩越上瘾,直接站在水里,花了大力气往商炎身上扬水。商炎再不退让,也跳进水里,与参容“酣战”起来。 本就不平静的河面上,到处都是快乐的痕迹。 商炎想,这么淘气的丫头,留给别人可是祸害,等听学回家之后,一定要马上恳求父皇,把他们的婚事赶紧办了。 忽的,周围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 商炎最初不大在意,只当是鸟兽出没,抑或是某位低阶神仙临时歇脚,谁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让人生疑,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总不能让人往好的方面想。 商炎停止了打闹,也示意参容安静下来。 参容再捣蛋,商炎的话她总是听的。所以虽然不情不愿,还是将满手的水珠往身上抹了抹,尽量保持安分地等待商炎的指挥。 “酣战”停止之后,河岸树林里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入耳中。参容终于确定,商炎并不是故作认真地诓骗她。 “发生了什么事?”参容小声问。 商炎用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慢往岸上走去。 越往岸边的树林里走声音越大,有个雄浑的声音笑着,也有女子啜泣和呼救的声响。 商炎心里泛起一阵恶心,转头要求参容站在原地不要跟过来。 可参容是个不老实的,偏怀着一颗比别人大上百倍的好奇心猫着腰跟在后面,想知道商炎不想让她看见、听见的事,到底多么有意思。 商炎又驱赶了她一下,她撇撇嘴,停下脚步,等商炎往前走,她又偷偷跟上去。 商炎没能得到第三次驱赶参容的机会,因为一个穿着黑色莲花暗纹长袍、尖嘴猴腮的年轻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黑色莲花暗纹长袍乃是幽冥界阴司的装束,再看他手里拿着一根一尺多长的钉子,认出这是阴司的锁魂钉,只是这钉子普通人是带不出来的,只有高阶品的人才能随意使用,更加确认,这个人乃是阴司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至少是一位王子。 阴司的王子来昆仑山做什么?难道也是来听学的?既是听学,为什么要随手拿着用来惩罚恶灵的锁魂钉? 虽心里存了浓浓的疑问,但常年积淀的礼仪修养让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对来者行了个礼,说:“在下去昆仑御雪殿听学路过,可巧遇到幽冥界阴司道友,幸会幸会。” 本以为礼尚往来,谁想到对方半点道理也不讲,瞥见参容来不及收起的翅膀,低头摆弄着手里怨气四散的锁魂钉,冷笑一声,说:“原来是鸟族人。哼,还听学呢,每天学一些唱歌跳舞的本事不就好了吗,何必到这里来现眼?” 如果只对商炎一个人言语不恭敬也就罢了,谁知道对方连带着讽刺了整个鸟族,这口闲气委实不该憋着了。 可没等商炎发作,站在商炎身后的参容挺到了前面去,一边掏着自己的耳朵一边大喇喇地对商炎说:“太子哥哥,你不是说昆仑山到处仙气氤氲、香味扑鼻吗?我怎么闻见了一股臭味,而且——”她使劲抽了抽鼻子,“还是一股尸臭,恶心的我头晕!咱们离开这里,免得刚吃下的饭都吐了。” 臭丫头,嘴上一点也不饶人! 商炎心中正在感叹,忽又听到了树林中异样的声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6章 路见不平 听到声音,商炎和参容俱是警惕起来,而站在他们面前的那个阴司的人,立时少了些许高傲,多了几分敌意。 那是一种随时杀人灭口的敌意。商炎发现,那人手上锁魂钉的怨气更加强盛。 可商炎没有胆怯,参容也没有。不归境的条条框框总是能束缚那些胆怯的老者,而约束不了一心想挑战这个世界的年轻人。 平心而论,商炎和参容是打不过这个人的,但这里是昆仑脚下,是元鼎天尊的地盘,且不说天宫的人不会容忍有哪路神仙在这里放肆,就是山林里的精怪地仙,也能成为整件事的见证者,将来告上天去,自有论断。 “麻兀!”树林里有个浑厚的声音传来,带了一点火气,也带了一点慵懒气,“你在跟谁说话?!” 站在商炎面前的那个人立刻改换了谦卑的面容,对着树林里尚未显现出身形的人说:“管闲事的两个鸟人,上不得台面。” 把“鸟族的人”省略成“鸟人”,乃是大大的不敬,参容已经准备好抡拳头打架了。 可商炎拉住了她。 在商炎的注视下,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身影从树林里浮现出来。 那个人比商炎足足高了一尺,宽度也比商炎占优势。他的衣衫很是凌乱,尤其是裤子,腰带都没栓紧。他的底衫是淡绿色,随意挂在外面的长衫是墨绿色,走了一圈带着海浪暗纹的墨色衣边。鞋子随意趿着,一只袜子没来得及穿上,还光明正大地从靴子里钻出个边角来。他的头上带着一个蓝绿色的琉璃发冠。 那是蛟龙族的服饰。 蛟龙族人的长相其实是很出挑的,比龙族不遑多让。只是传说龙族不喜欢比自己长得好的神族,便暗自命令编写神谱的神仙丑化蛟龙族的长相,再加上蛟龙族脾气暴躁,行事冲动,野蛮不讲道理,总是闹事,故而凡人认为蛟龙族都是一身横肉的无脑的大块头。 好在蛟龙族并不在意人们对他们长相的评价,几万年来,倒没有因为这样的事找别人的麻烦。 眼前这个蛟龙族人也是个极英俊的人,高鼻梁,大眼睛,只是皮肤与其他蛟龙族一样,有点发暗。 他虽长得不错,但说话慵懒,看人的时候要么用鼻孔,要么用眼白,那高傲又满是戾气的样子,让旁人不会生出半点想亲近的好感来,参容更是觉得这个人别扭,这个人引逗着她的拳头有些不安分。 但参容就是再喜欢惹祸,这个时候也不好轻举妄动,因为她和参容同时想起了《上古战绩》中提到的历次战役里,蛟龙族那让人不寒而栗的战斗力。 蛟龙族是天上地下公认的最能打的族群,他们是天族的打手。若不是当年蛟龙族祖先“英明决策”,投靠了天族,上古时群魔乱舞的混乱场面,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蛟龙族人怎么会在这儿?他在这儿干什么? 让参容讨厌的蛟龙族人丝毫不在乎自己的着装,垂着眼睑俯视了几眼商炎和参容,不屑地说:“鸟族?什么时候鸟族也敢来坏本王的好事了?” 本王?这难道是蛟龙族的王子? 今天“王子聚会”吗?世上的王子如此廉价吗? 人家的“王子”定然比布谷鸟族的“王子”有分量的多。 参容能在无数次的惹祸中全身而退,乃是因为她深刻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更何况她是个“小女子”,更该在“伸”不了的时候“屈”一下,于是悄悄抻了抻商炎的衣角,示意他找机会撤离,而她自身对“逃跑”的战术实行得更加得力,眨眼之间,她已经连退几步,躲到商炎的身后去了。 可商炎似乎觉得自己可以与那两个人“平起平坐”,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前进了一步,说:“不知道一向清净的昆仑脚下,什么‘好事’是幽冥界和蛟龙族两位王子能做的。难道二位寻了个角落念经诵道?” 恰在这时,蛟龙王子身后的草丛里,发出了一个女子微弱的求救声,可惜只一声,便消失了,好像那是人们的错觉一般。 商炎心中一阵恶寒。 参容年纪尚小,不懂男女之事,好歹知道有一个女孩子在眼前这两个人模狗样的东西面前吃了亏,立刻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决心给这两个东西寻寻晦气。 谁知道商炎一脸正义凛然的兴师问罪的派头,那两个犯错的人却不以为意,好似玷污女孩子名节的事情,比打个喷嚏还要小。更可恶的是,那个叫做“麻兀”的幽冥界王子还一边奉承蛟龙族王子一边说:“不过是个凡人女子,被蛟龙族大王子临幸是她的福分,恐怕这姑娘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们操的哪份心?你放心,我们不会让这个女子有了神族的种,一会儿我把她杀了,等到了幽冥界,自会让她投个好胎。” 原来这个人不只是蛟龙族王子,还是最受宠、最善战的大王子敖凯,是蛟龙族公认的最有能力从天族那里挣得天族兵权的王子。 蛟龙族是天族的打手,这个不可否认,但天族没有完全信任他们,也是事实,毕竟他们的战力太强了。蛟龙族初代族长率领族人投靠天族时,为了显示忠诚,将自己的紫金琉璃心剖开,送给了天族。 天族也实在,将这半颗紫金琉璃心和着强大的咒法,做成了一枚虎符,名叫紫金御龙虎符。因为虎符中含着蛟龙族的血誓,所以能有效约束蛟龙族的行为。几万年来,蛟龙族只有拿到这枚虎符,才有代表天族领兵的资格,强大的法力才不会被约束。 但时间过得久了,蛟龙族渐渐不高兴了。他们不愿让自己的法力被时时束缚,也不愿一直仰人鼻息,成为别人的工具。 不过不满归不满,紫金御龙虎符还在天族的手上呢。 为了安抚蛟龙族,天族只好与他们约定,如果蛟龙族中,有哪位王子能够打破天族设下的层层禁制,在天帝的寝宫中拿到统领天兵的紫金双龙御虎符,他就能完全掌控天兵,不受天族节制。 刁钻的是,所谓的“层层禁制”,传说是九天玄火、玄冰法障和足以穿透任何仙骨的、用魔族的骨头锻造的锋利的羽箭。且不说那些羽箭,就是那玄火和玄冰,就是专门克制蛟龙族的利器。 只是最近天上地下都在传言,蛟龙族大王子敖凯,不知道修习了什么仙法,竟然有能力克服烈火和玄冰的考验,有能力上天宫取得紫金双龙御虎符。 也正因为这个,敖凯的名声一时超过了他的父王敖岳,成为了神族最受关注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7章 冲突 麻兀将敖凯的身份点明,是为了让商炎和参容识趣一点,早早离开,谁知道商炎的关注点根本不在这里。 将一场对他人的虐待当做恩赐,这是被三千道法熏陶出来的商炎决不能容忍的暴行。商炎当下怒喝:“擅自干扰凡人命数,你们胆大包天!昆仑山上、御雪殿中,仙家林立,看看哪个能容尔!” 听商炎这么说,麻兀是大大地吓了一跳的,他瑟缩了一下。但蛟龙族大王子却并不在意,他冷笑一声,说:“昆仑御雪殿?仙家?呵!” “怎么?!”商炎挺着胸膛上前一步。 敖凯骄傲地说:“等本王拿到紫金御龙虎符,还有哪路仙门敢管本王的事?你们这些不起眼的鸟族人,到时候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商炎更是愤怒。 敖凯察觉到了这种愤怒,但他并不在乎。他相信自己可以在一招之内将这个除了收起翅膀什么都不会的小白脸杀掉。他的手上已经结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印。 出乎意料,参容站在了商炎的前面,用翅膀在他们中间。参容嬉皮笑脸地对敖凯说:“为了一个凡间的女人,伤了神族的和气,委实不值得……” “谁和你们‘和气’?你们也配?”敖凯骂道。 “哦哦哦,可不是嘛,我们当然不配。蛟龙族乃是最高贵的神族,岂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户攀的上的?”参容表现得更是谦卑。 敖凯更是轻蔑,鸟族果然都是没本事的怂包。他手上的印退了下去。 谁料,参容问道:“大王子,您认识我俩吗?” 敖凯觉得跟他们说话都是浪费口水,所以只送了个白眼。 “这就对了。”参容又笑。 什么“对了”?哪里“对了”?就是自认为非常了解参容的商炎,也对参容的一举一动非常诧异。 参容忽的改换了表情,凑到敖凯面前去,说:“这么说起来,姑奶奶要是骂你一句‘蠢货’,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是谁在骂你啊?” 敖凯顿时瞪大了眼睛,麻兀先一步呵斥道:“臭丫头,你在说什么?!” “呦,脑子不好,耳朵也不好啊。我在骂你呀,骂你蠢货!你是不是没有听清楚?那我勉为其难地再骂一次——蠢货!蠢货!麻兀和敖凯是一对蠢货!” 敖凯登时恼了。活这么大,从来没有谁敢当着他的面说任何不恭敬的话,更何况是辱骂的话。敖凯的手上立刻结了一个巨大的印,狠狠地向参容逼过来! 这个法印威力巨大,被参容藏在身后的商炎想要救援她已经晚了,一颗心立时跳到了嗓子眼里。 参容早就料到这个致命的一击,她握住自己的子规印,高声大喊:“白衡救我!” 声音未落,众人的头顶亮起灿烂的光芒,如一个能劈碎天空的霹雳。那光芒立刻打碎了敖凯的法印,将在场的所有人震得接连后退。 被打碎的印虽有残留,波及到了支棱着翅膀的参容,好在只是一点皮肉伤,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而一击不中的敖凯,被震得呆立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光芒之后,在人们的注视下,一个手持银色长枪、身穿红色铠甲的女将军站在了参容的面前,她的手里,也有一枚子规印。 这位从天而降的姑娘,乃是天族八大神将之一的白衡将军,也是神将中唯一一位女神将。 白衡将军的真身是一头青额白虎,她是白虎神族族长的长女,是白虎族最善战的将军。虽只比参容大两百多岁,却已经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且不说其他的神族,就是天帝也要卖她几分面子。 参容之所以认识她,算起来也是“不打不相识”,只是与众不同的,白衡暴打,参容挨打,于是就相识了。 对,参容当初去偷王母娘娘的蟠桃,就是被这位神将逮了个正着。 既为了给天庭找不痛快,又想给她爹爹和商炎带两个蟠桃尝尝鲜,参容潜进蟠桃园,托了几个昆虫兄弟声东击西,还真就如愿以偿,摘了几个桃儿。 正巧,撞见了正生闷气的白衡。 白衡生闷气,主要是因为她的父亲。父亲将她的所有钗环、步摇、饰品都丢掉了,还告诫她要在官任上尽忠职守,杀敌立功,为白虎族争光,全不在乎她也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姑娘。 白衡觉得委屈。 一顿暴打之后,白衡询问鼻青脸肿、连亲妈都认不出来的参容是否服气,参容满嘴血泡,说话都说不清楚了,偏梗着脖子说不服。白衡来了兴致,就和参容多说了几句话,谁知就因为这次攀谈,两个毫无交集的姑娘,竟成了好朋友。 参容的固执、童真和不认命的性格吸引了白衡,而白衡为整个家族放弃女孩子的天真、还要无可奈何地披甲上阵,也让参容深表同情。参容理解白衡,懂得这个战神姑娘虽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被迫背负沉重的责任而艰难地生活,错过了太多女孩子渴望的美好时光。 自此之后,参容时常寻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比如用金柳做成的哨子,用酷酷藤编的手环,用南山玉雕琢的蝴蝶鱼,用红山上经年不化的冰做的胭脂。然后借助她布谷鸟的真身,亲自送给每天面对一群大老粗而郁郁寡欢的白衡。每次收到这些小礼物,白衡都要欢喜很久。 为了方便参容能随意进出天庭,白衡甚至“利用职务之便”,给她悄悄开了个“后门”,让参容能畅通无阻,不必受困于天宫中层层的禁制。 白衡对参容也是一百个好。 知道鸟族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为了便于及时保护参容的安全,虽非布谷鸟一族,白衡还是向参容要了一个子规印。只要参容在危急时刻握紧子规印,喊出白衡的名字,白衡就能立刻出现在她的面前。 正如现在一样。 白衡的长枪重重地落在地上,面对怒气冲冲的敖凯,说:“天帝早就告诫过蛟龙族,不许私下对其他神族使用有杀伤力的法术,更何况,在昆仑御雪殿残杀神族罪加一等。大王子,就凭您刚刚这个法印,本将军就可以给您在天牢里留个位置!” s://.c/read/33810/24019286.html .c。m.c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8章 出乎意料 &lt;!go&gt; 天族八大神将中唯一一位女将军,神族中哪个不知哪个不晓?纵然是自诩无敌的敖凯,也是不能轻易和白衡宣战的。若说一对一的真本事,敖凯认为自己是占了优势的,更何况还有一个阴司的王子做帮手。但如果两厢开战,引起了天族其他神仙的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敖凯还是有些顾虑的。 毕竟紫金御龙虎符还在天族手上,他还被迫遵守祖先的血契。 但敖凯非常不甘心,虽不能酣战一场,动动嘴皮子却能稍稍排解他的怒火。他阴阳怪气地说:“怎么,堂堂白虎神族的白衡将军,竟然要为两个鸟族人出头吗?天让你做贵人,你偏自己犯贱,也不怕丢了家族的脸!” 参容气得直咬牙。 “贵贱这东西,其实跟血统没什么关系,与家族教养有关。像蛟龙神族的教养,天下人就不敢恭维了。正巧,我族中新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出自金鹿一族,礼仪教养一节教授得极好,大王子可以来旁听。只是到时候先生愿不愿摒弃前嫌收录你,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白衡回敬道。 长白山金鹿神族,与蛟龙族有血仇。一千年前,蛟龙族前任族长看上了金鹿族的三公主,冒冒失失前去提亲。可三公主早已有婚约,她的未婚夫乃是凤凰族的旁系清贵。蛟龙族族长被拒绝,心中不忿,竟刺杀了三公主和她的未婚夫婿。 长白山金鹿族与天后有亲,凤凰族更是天后的母族,所以天后震怒,派一众天兵将蛟龙族族长押进了天牢,不久就处死了。 因为这件事,蛟龙族一度和天族交恶,只是正赶上蛟龙族几个王子正在内斗,争夺族长之位,所以虽有些冲突,到底没有真的打起来。 现在的蛟龙族族长正是敖凯的父王,也是上一位族长的嫡长子。为了当上一族之长,他几乎杀掉了他所有的兄弟。 白衡此时和敖凯提到这桩旧事,除了明里暗里骂敖凯没有教养之外,更重要的是告诫他,天族尤其是天后,对蛟龙族十分不满,让他夹起尾巴做事。 敖凯不傻,他听明白了。尤其是在他想动武的时候,白衡闪亮的长枪砸在地上,威力波及数里,将周围的树木甚至河流都震得响动起来,敖凯终于明白自己“文斗”和“武斗”都不明智,便强忍住心中怒火,咬着牙对白衡说:“好,白衡将军,你既然要保护这两个鸟人,那就好好护着,免得过几天尸体四分五裂,拼都拼不起来!” 说完,敖凯拂袖,闪出了参容他们的视线。一心想着拍敖凯马屁的麻兀见主子弃他而去,慌忙捏了个诀,不知道滚去哪里了。 等两个坏蛋终于走了,参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一下子抱住威风凛凛的白衡将军,嬉皮笑脸,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就知道你会及时出现!你就是我的大救星!” 白衡却没有马上买参容的账,她狠狠地在参容额头上戳了一下,笑骂道:“臭丫头,幸好我没有被公务绊住,若是我晚了一步,你的小命就玩完了!好端端的,你得罪蛟龙族的人做什么?嫌命长啊!” 参容吃了痛,却没有松开抱着白衡的手,只是缩了缩脑袋。她带着绵绵的撒娇的口气,说:“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最信任你啦!你一定会救我的!” 被参容如此信任和依赖,白衡觉得有点骄傲。她虽得意,却还担心地说:“蛟龙族暴虐,又小心眼,你以后可怎么办?” “没关系,”参容不以为意,“那两个傻子都不知道我是谁,他们找谁算账去?等听完了元鼎天师的道法,我就在不归境缩个百八十年,让那厮干着急!” 身为神将的白衡,自小得到的教育就是应战,从不知道“能屈能伸大丈夫”的道理,为此她很是精疲力竭。听参容将做缩头乌龟的事如此大言不惭地说出来,白衡觉得新鲜,且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可耻。于是她大笑,说:“难怪你说你的木瓜哥哥嫌弃你!四处闯祸,还敢做不敢当,谁跟你在一块谁丢脸!” “白衡!”参容难为情地提醒。 “我?我哪里嫌弃她?”商炎紧张地问。 两个女孩,尤其是白衡,不禁愣了一下。 白衡一早就注意到了商炎的存在,只是没想到这个一脸书生气的男孩儿,竟然就是不归境的小太子。在她的印象里,能有“木瓜”之称的人,应该是傻愣愣的呆样儿,怎么也不该是如此卓然如玉的公子模样。 “阁下就是布谷鸟族的太子殿下?”白衡问。 商炎恭敬地行了个礼,说:“早听闻白衡将军大名,商炎有礼了。没想到参容竟与将军有旧,商炎也颇觉荣幸。” 白衡赶紧收了兵刃,回了个礼:“太子客气。” 商炎揪着刚刚的话题没放,指着参容对白衡说:“我家这臭丫头时常在将军那里说我坏话吗?” 参容的脸登时红了,忙拉着白衡不许她乱说。 白衡会意,住了嘴,送给参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虽短暂相识,但白衡敏锐地发现,商炎对参容很是上心,全不是参容认为的“嫌弃”。这姑娘看着机灵,实则对感情一事迟钝得很,可以说身在福中不知福。看来不归境的太子殿下,在追妻的路上,要“道阻且长”了。 白衡不想点破面前两个人的心思,便随口问:“二位是去昆仑御雪殿听道法的?怎么和敖凯大王子起了冲突?” 商炎这才想起正事来,“呀”地一拊掌,说:“刚刚听草丛里传来异响,我们才凑过来的……” “对对对,”参容抢过话去,“麻兀和敖凯抓住了一个凡人女子!敖凯打女人!麻兀还说要杀了那个女人,让她重新投胎!白衡,赶紧救人!” 参容不懂男女之事,在她看来,“打女人”是一个男人能做的最卑劣的事。 商炎对这种事虽明了,但并不想纠正参容。 好在白衡在参容咋咋呼呼的话里,猜出了事情的大概,也自然明白了商炎和参容为什么在明知是劣势的情况下,还要挺身而出了。 &lt;!over&gt; s://.c/read/33810/24019287.html .c。m.c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9章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离谱 参容和白衡在密密的草丛里,发现了衣衫凌乱、浑身是伤的姑娘,一个凡人姑娘。 虽被折磨得没了样子,也还能看出她清秀的容貌。她身上贵重的饰品,也显示着这个姑娘是个大家闺秀。 可惜,遭了如此横祸。 可怜的姑娘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已经昏迷。参容气得直哆嗦,一个劲儿地骂麻兀和敖凯,只是就算用了参容能想到的任何脏话,也不能表达她此时的气愤。 白衡不想让这个“闯祸精”过多地接触这件事,更何况她还只是个天真的小孩子。所以白衡用尽浑身解数,将参容和商炎打发了,让他们去昆仑御雪殿听道法,自己则留在这里善后。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如往常一样。参容跟着商炎回了不归境,过着无聊到浑身长毛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商炎脚步生风地来找参容。 参容有一段时间没见着商炎了,因为商炎生她的气了。 从昆仑御雪殿回来,商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恳请布他父皇给他改名字,说只要不叫“商炎”,叫什么都好。他父皇错愕地问他原因,他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他父皇只当他到了“叛逆期”,丢给他一张臭脸,没答应他的请求。 可这件事不知怎的不胫而走,在不归境传遍了,还传出许多版本来。甚至有人说,商炎殿下因为名字被孔雀公主嫌弃,所以要将自己的名字改成“念伊”。 这个版本的故事,恰好传到了参容的耳朵里。这傻丫头傻乎乎地跑到商炎面前去验证真假,询问饱读诗书的他是怎么想出“念伊”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的,且娘里娘气的。 商炎的脸,立刻红到了脖子根,且拂袖离开,一连好些天没有搭理参容,哪怕参容在父亲那里偷了几本好书当成赔礼送给商炎,商炎也没有心软应承。 今天破天荒了,商炎竟然主动来找参容。软趴趴贴在几案上给白衡制作会说话的木头鸭子的参容立刻来了精神,险些把几案掀翻。 商炎来此,告诉了她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对于不归境来说,十五载简直弹指一挥,可放在凡间,却是很长的岁月。在这么长的岁月里,有一个特别的生命,引起了上天的注意。 原来,当初被敖凯欺辱的女子竟然有了身孕,在被白衡送回家不久,诞下了一个男婴。未婚生子在凡间乃是有辱家风的丑事,所以那女子悲伤过度,在产下孩子几天之后撒手人寰。 小男孩活了下来,却因为没有父亲的缘故,饱受欺凌和白眼。他的母族虽然有些势力,但因为这件“丑事”,被周围人指指点点,很难做人。最终,小男孩的外公一咬牙,将不足五岁的男孩丢进了城外的泥潭,想要用这种方式杀掉他。 不知是福是祸,小男孩不久被一个膝下无子的过路的商人收养,继续过他饱受歧视的生活。 那孩子认命般的接受了自己“野孩子”的身份,觉得自己由内而外都是脏的,世人也是肮脏不堪的。所以他孤僻又另类。 某日,几个熊孩子闲来无事,纠集在一起,非要给那孩子一点“教训”,让他不要整天穿着一件雪白雪白的衣服在他面前晃悠。 那孩子被打得狠了,再也控制不住身体里属于蛟龙族的雄厚强劲的法力,将一众孩子并周围十几个路人一起杀死,血肉横飞,天地变色,其强大的力量波及数里,直扰的天宫也颤了颤。 于是,孩子的蛟龙族的血统便暴露了。 白衡自责于自己没能将这件事做圆满。虽说麻兀扬言要杀掉那姑娘是十分野蛮的行为,但至少保全了神族的颜面。现在孩子的身份暴露,就说明神族用最卑劣的行为干扰了凡人的命数,且造就了一个半人半神的生命,这是让整个神族蒙羞的丑事。 白衡将孩子的身份告知了天帝,只是省去了参容和商炎的角色,说是自己一个人发现了敖凯的可耻行为——她不想让没有自保能力的参容站在那些用鼻孔看人的神仙们面前。 天帝没有追究白衡的过错,他其实还有一点庆幸,觉得可以借此积攒蛟龙族的罪行,也好有机会惩罚气势正盛的敖凯,打压蠢蠢欲动的蛟龙族。 白衡将事情的经过传信给了不归境,由先收到信的商炎转达给了参容。 参容对此态度冷淡。在她看来,是天族对蛟龙族太过纵容,才促成了这件事的发生。只是可怜了那个飞来横祸的姑娘和那个自小就饱受歧视的无辜孩子。 商炎也没有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或者说,他并不觉得这件事与自己甚至整个不归境有什么牵扯,当然,他也明白,能从这件事中完全剥离出来,还是多亏了白衡将军。 说来也好笑,参容这丫头平日里没个正形,只会闯祸,耍小聪明,怎么运气那么好,竟能和堂堂白衡将军肝胆相照,事到如今,还真不知道该不该让她收敛她那副吊儿郎当无所谓的臭德行了。 参容单方面认为本次的交谈已经告一段落,所以虽然对方是堂堂本族太子,她也没当回事儿,自顾自地低头剥核桃吃,嘎嘣嘎嘣,嚼得欢畅。 商炎却没有一个做客人的自觉,没有觉察到在一个小姑娘的闺房里,自己其实有点多余。他像往常那样自在地坐在参容身边,拣起一个圆滚滚的核桃,没有动手剥,只是问:“今天你这里怎么这么安静啊?你表妹小风呢?” 参容把自己的嘴巴塞得满满当当,听商炎问她话,她慢悠悠咀嚼完嘴里的东西,喝了口水,说:“那丫头还是年纪小,没见识,听她学堂里的玩伴说,凡间有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尤其是糖葫芦,酸甜可口,好吃得不得了。小丫头欢喜得什么似的,一早出了境。” 明明自己也只是个尚未及笄的丫头,还老气横秋地教训人,商炎瞧她那傻样就觉得有趣。商炎笑着,说:“糖葫芦啊,是挺好吃的——我记得你前几天还闹着要我给你买来尝尝,怎么,不想吃了?” 参容把老朽的样子摆得更足,说:“哦,年纪大了,那些东西都看淡了——不过,她要是有心孝敬我,我还是会勉为其难地收下的。” 啧,原来提前“威胁”了人家,让人家给她带! 正在商炎暗自耻笑参容的时候,参容的子规印忽然震动起来。 是小风的求救信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0章 圈套 不归境的子规印有求救的功能。布谷鸟族人法力低微,若遇到危险,一般不会独自应战,总会寻些帮手,以求在人数上压倒对方。小风是参容连哄带骗送出去的,她有危险,参容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一颗心早已挂在参容身上的商炎,也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因为擅自出境去凡世乃是违反规矩的行为,所以参容和商炎一合计,没有叫上别人,偷偷溜出了不归境。 闲不住的参容长期四处溜达,训练的自己的翅膀飞得极快。而子规印指示的方向距离不归境算不上远,参容和商炎加紧速度,不一会儿就到了。 这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周围荒无人烟,根本不像是有谁愿意落脚的地方,小风怎么会在这里求救呢? “小风!小风……”参容和商炎一边寻找一边喊。 一个阴森尖锐的声音回应道:“你们找的,是她吗?” 参容和商炎都打了个哆嗦。 顺着声音望去,他们发现,一个被层层树荫荫蔽着的身影慢慢走过来,露出他的真容。他的手里拖着一个比较重的东西,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可怕。 等那个人走近了,两个并没有什么自保能力的小孩子吓得出了一层冷汗,随即,一股愤怒的情感从胸膛里乱窜,很快窜到了头顶。 这个人正是麻兀,阴司王子,投靠了蛟龙族大王子的混蛋。他的手里拖着的,正是幼小的小风的尸体! 这竟是一个杀人圈套! “小风!”随着麻兀将小风的尸体随意地扔在地上,参容哭喊起来。 商炎抱着参容,不许她靠近麻兀,带着怒气质问:“她一个小姑娘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杀她?!” “凭什么?就凭你们俩坏了敖凯殿下的好事,还敢跟天庭告状,你们都该死!你们所有布谷鸟族人,都该死!”麻兀咬牙说道。 虽说没有听明白“跟天庭告状”的罪名,但参容和商炎都明白了,小风是受到了他们的连累。 因为他们长时间窝在不归境不出来,麻兀和敖凯没有办法找到他们,但靠着子规印将他们引出来,却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当初参容认为敖凯和麻兀是蠢材,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肆无忌惮地挑衅他们,谁知道他们把参容和商炎的身份调查的这么清楚、这么快速。 “肆意残杀神族是重罪,你们不怕天帝处罚吗?!”依然禁锢着参容不让她轻举妄动的商炎呵斥麻兀道。 麻兀没有回答,隐在他身后的敖凯露出了身形,高傲地说:“不过一些只会跳舞的小玩意儿,算什么神族?今天我就杀了你们,看看死人的嘴还会不会告状了——你以为你们在天帝那里说本王的坏话,本王就会怕吗?本王只会觉得你们碍眼!” “我们没有高你的状!你只是多行不义罢了!”商炎一边偷偷提醒参容振作精神,一边用说话的方式拖延时间。 可敖凯没有给商炎足够的时间,他朝着商炎发起了进攻。 敖凯给商炎和参容安上了“罪名”,以他的性格,是必定要置他们于死地的。好在商炎提早准备,先一步展开翅膀,抱住参容,快速飞入空中,堪堪躲开了敖凯的致命攻击。 商炎和参容刚刚落脚的地方,便因为这一击,土地崩裂,树木炸开,尘土飞扬。 参容虽还沉浸在悲伤和自责之中,但也知道此时不能给商炎拖后腿,所以也展开翅膀,向着远处逃去。 蛟龙族是少有的能够自由使用火、水和雷作为杀招的神族,而敖凯是其中的佼佼者。想着刚刚在父王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憋屈模样,敖凯就一阵火大,对参容和商炎的追杀就越猛烈。 参容和商炎已经慌不择路,因为身处险境,此时连求救的能力都没有了,只顾着慌乱地逃。 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因为敖凯的出现而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那闪电带着火光,肆无忌惮地在高空中扫射。许多树木无辜受到连累,被电火波及,燃起熊熊大火。喷射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声响惊走飞鸟昆虫,也震动着地上的走兽和游鱼四散奔逃。 参容年轻力弱,不幸先被打中后背,一扇翅膀被火烧伤,惨叫一声,从半空坠落下去。商炎大吃一惊,用力扇动翅膀去营救参容。敖凯眼见即将得逞,兴致更是高涨,炫耀着自己丰富又凶残的法术,让大火在半空中炸开,在参容和商炎身边炸开,他便可以欣赏两个无力反抗的鸟族少年临死前恐惧的表情。 他看见商炎为了保护怀里的参容,不惜用自己镀着金边的褐色的翅膀做盾牌,直面致命的电火。 商炎的翅膀与他人不同。作为布谷鸟神族的皇室,他继承了他父皇的翅膀色彩,翅膀天生就镀了一层金边。那是布谷鸟神族最独特的翅膀,相比于参容的蓝边翅膀和其他人的白边翅膀,那是身份的象征。 可在别人看来独一无二的翅膀,对于商炎来说,只是保护参容的工具,无甚特别。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敖凯颇觉有趣。在蛟龙族中,人人都那么强大和冷酷,从来不会把别人的命当回事,更不要说舍生以殉了——难道世上还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吗? 敖凯没有想明白问题的答案,好在他也不在乎。在他看来,杀掉这两个鸟族人,比杀掉凡人并不困难。想来天庭也不会因为两个连自保都做不到的鸟族人,难为他、难为蛟龙族的。 敖凯再次打出一个电火的咒印。 这个咒印虽对准了商炎,但商炎反应迅速,险险地避开了这一击。但不幸的是,这个咒印半点没有消减,气势汹汹地朝着凡世一个小村镇杀去! 那个小村镇藏在树林之中,规模很小,若不仔细看,实在难以发现。商炎若是能提前察觉这个小如蚕豆的小镇,是决计不会逃跑到这里来的。 于是乎,眨眼之间,小镇被电火包围,几乎夷为平地,有几个村民惊险地逃过这一劫,却也在惊惧之后,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这还不算,敖凯新一轮的攻击已经到了。精疲力竭、伤痕累累的商炎和参容,不知道该不该避开这一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1章 为尊严而战 超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商炎和参容以为自己即将灰飞烟灭的时刻,一个雪白雪白的身影腾空而起,站在商炎和参容前面,双臂做出格挡的姿势,竟硬生生挡下了敖凯的攻击,强大的电火顿时四分五裂,破碎成无数的火苗,在半空中盘旋了片刻,尚未落地,噗,灭了。 这是什么人?! 无论是被追杀的商炎和参容,还是以虐杀为乐的敖凯,都被这个不速之客震慑住了。 细看这个人,一身纯白色的衣衫,没有半点杂质,衣摆在风中猎猎飞舞,给人一种不可亲近的孤高气质。他的五官凌厉,但相比于敖凯,却也有点温柔多情的意味,尤其是那双眼睛,亮闪闪的,眼尾染了红晕,更显得顾盼生秋。 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怎么好似五六十岁那么成熟沧桑呢? 敖凯细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男孩:“你的真身是蛟龙,可法力低微,血统也不纯正——你到底是谁?”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像个木头一样站在那里,准备用血肉之躯阻挡敖凯任何一场攻击。 “哦,我明白了,”敖凯忽然笑了,“你就是那个凡间女人给我生的孩子!你这小畜生,还挺会躲藏,让你老子好找!” 这……这原来是…… 他怎么会在这里? 确实,孩子的剑眉和高高的鼻梁与敖凯很是相似,只是皮肤白皙,眼睛也柔和,继承了他生母的好模样。这样的皮囊且不说凡世,就是在仙界也是一等一的好,天上地下,怕是没有那个男人不羡慕、那个女人不倾心。 可惜这个男孩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架势,耽误了他这么好的容貌。 敖凯不要脸地说:“就是因为你,我被父王好一顿责骂,更是成了三界笑柄。我上天入地寻了你这么久,今天才找到你。现在好了,让我杀了你,杀了你们三个,事情就圆满结束了。” 参容心里生出一股子强烈的恶心,搅得她险些呕吐出来。凡人常说,虎毒不食子,怎么放在敖凯这个畜生身上,残杀亲生骨肉也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呢? 这个孩子也可怜,被亲生父亲如此侮辱,巴不得除之而后快,想来也是极其难过的?好不容易投身成一条性命,却被父亲嫌弃、母亲抛弃、周围人白眼和耻笑,何其不幸! 可那孩子虽然有短暂的惊讶和失望,很快镇定下来,恢复了来时的敌视和愤怒。 敖凯看到这样的眼神,竟轻蔑地笑了,说:“呦,怎么,你想跟我斗?你一个半人半神的东西,连基本的法术都没有修习过,也敢跟本王较量一番?本王活了七百多年,无一次败绩,你也敢在我面前摇尾巴充好汉?” 那孩子拳头攥得死紧,咬牙说道:“不要说你是我父亲,我!嫌!脏!” 敖凯眉头一蹙。 孩子又说:“你这样不仁不义、丧心病狂的东西,根本不配做我父亲,不配活在世上!你到九泉之下,给我母亲忏悔去!” “好,很好,”敖凯气急败坏地说,“那就看看,谁先入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敖凯的手掌中结了一个巨大的法印,朝着那孩子打过去。那孩子躲也不躲,用他不算结实的手臂,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如果活着就是个错误,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 参容从没有见过这样激烈的场面,虽然对于敖凯来说这不过是一次小打小闹。一直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没有自保能力的鸟族人,只能在这样的场面下,领略一下《上古战绩》中蛟龙族的赫赫神辉。 到处都是烈烈的火苗,四下回荡着震动天地的雷声,再加上雨点一样细密的冰刀,所及之处,恰如无间地狱,让人无处遁形。 那个孩子还在奋力地抵挡着,虽被逼得接连后退,虽然胳膊上的皮肤都烧焦了,血水把已经残破不堪的衣衫打湿,但他还在咬着牙站在参容和商炎面前,也站在已经被焚毁殆尽的小村镇面前。 他在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他人! 只是他的能力十分有限,村镇里幸存的凡人又如此无能为力,他们只能哀求,只能痛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夕相处的亲人遇难,然后等待自己用同样悲惨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有一个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光着头,跪坐在烧毁的房屋面前,张着大嘴哇哇地哭。他的亲人应该已经葬身火海,而幼小的他连躲避的能力都没有。他太小了,应该并不明白,他即将被这场大火吞噬,就算勉强活下来,往后余生,也只能在孤独和流浪中度过了。 敖凯似乎对自己的儿子的表现非常满意。他手上的攻击没有停顿,脸上却带了嚣张的笑容,说:“你能抵挡这么久,已经出乎本王的意料了,也不枉本王赏你一条性命。不过你的表演也只能到此了,因为你多活一天,我都不自在。” 半神半人的男孩也懂得自己力量的单薄,他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他原本希望给他屈辱而逝的母亲挣一个说法,为自己讨一个尊严。 可直到现在,他残暴不仁的生父没有恩赐他半点慈爱。他没有问过他的姓名,没有问过他生平经历,他把他当成一时的错误,他只希望他死。 所以,他只剩下死这一条路了。 商炎的翅膀已经被灼烧得不成样子,却还要把参容护在里面,不让她受到伤害。他当然害怕死亡,但相比之下,他更害怕眼睁睁地看着参容魂飞魄散。 参容在哭。 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要接受死的惩罚,不知道年幼的小风错在哪里,要被她连累,凄惨而亡。 无论是商炎还是参容,都没有用子规印求救,这算是他们的默契。他们不想再让任何人参与进来,因为丧心病狂的敖凯,会给他们带来无情无尽的祸事。 已经力竭的、遍体鳞伤的男孩再也承受不住那疯狂又野蛮的攻击,在面对敖凯最后一击的时候,他擦干嘴角的血渍,淡淡地说:“我叫修远,没有姓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2章 血债为什么不能用血偿 冷酷无情的敖凯是不会明白修远这句话的含义的,更不会明白这句话里浓重的悲伤。 这个漫漫无边的凡世,没有了修远的容身之处,不止凡世,上天入地,都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敖凯自然没有停留,没有减弱他的法力。让所有人毁灭,是他此时最希望做的事情。 谁知事情进展的一点也不顺利。 白衡及时赶到,红色的铠甲,锃亮的长枪,还有一身能劈山镇海的雄浑的法力。 白衡出其不意,逼退了敖凯的攻击。 白衡是愤怒的。她愤怒敖凯对所有人赶尽杀绝,哪怕对方是他的骨肉;她也愤怒参容在最危险的时刻不向她求救,让她险些失去知心好友。 既然彼此引为知己,就该以性命相托。虽然她知道参容是为她好,不想让她蹚这淌浑水,但于公于私,她都不能袖手旁观。 纵然生了气,白衡还是腾出机会来,回头问参容和商炎:“你们怎么样?” “没事。”商炎擦干净嘴角的血污,艰难地回答。 白衡又问被她护在身后的修远:“你呢?” 修远没有回答,但挺起了胸膛。 看白衡和修远的样子,两个人竟然相识。 白衡用枪指着敖凯,说:“敖凯,虐杀神族,残害凡人,你把天规当成什么了!如此狂悖的行为,就是被丢到诛仙刑台剔除仙骨、坠入畜生道也不为过!” “白衡,你一而再再而三坏我的事,是想跟我蛟龙族为敌吗?就凭你一个女人,还想在我手里救他们,不自量力!既然你找死,本王不妨就成全了你!”敖凯怒气冲冲地说。 白衡自然不是敖凯的对手,这一点她非常明白,但她没有露怯,或者说,白虎族的血统不允许她露怯。不过她也不会笨到真的找死,想着参容曾经说过,很多时候,能够打退对手、保全自身的不是法力,不是武器,而是聪明的脑袋。 于是白衡抬高了下巴,说:“你想杀我?是了,杀了我对于堂堂蛟龙族大王子来说,算不上什么困难的事,但不巧,我们八大神将奉命调查阴司三大禁术泄露一事,事情刚刚办完,就碰到了大王子您搅动风云。其他几位神将已经在路上,大王子你最好在速战速决,尽快将我等灭口,否则被贪狼、璇豹、天犬几位神将围住,就不是拉到天帝面前请罪这么简单了。” “……” 阴司三大禁术泄露一事,敖凯是知道的,这是麻兀的杰作。 身为阴司阎罗的大王子,麻兀远不像敖凯一样受到父王的重视。说来也对,像麻兀这样尖嘴猴腮、眼睛滴溜溜乱转的人,谁也不会喜欢的——敖凯除外。 麻兀为了引起他父王的注意,一边攀附拥有几乎最强大的法力的蛟龙族,一边偷偷修习三大禁术,收集怨气,以助长自己的法力。他想,就算最终也没能得到他父王的青睐也没关系,大不了把他父王从高高在上的王位上赶下来,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统统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他不小心露了痕迹,在屠杀凡世的一个村庄的时候,让汹涌的怨气溃散出去,引起了天族的注意,天族便派了神将去阴司一探究竟。 因为敖凯或多或少地帮助了麻兀,所以敖凯对这件事比较了解。眼下白衡将这件事堂而皇之地说出来,顺便还抬出了八大神将,这就不得不让敖凯忐忑了,毕竟,八大神将同时出现,好汉难敌四手,他是不可能逃出生天的。 但他名声赫赫的蛟龙族大王子,怎么能不战而退呢?更何况面对白衡,他已经退过一次了。 进进不得,退退不得,总不该就在这里傻愣着。 敖凯也不是傻子,他也有点怀疑白衡不过是在唱空城计,或许所谓的八大神将,不过只是她一人而已,所以他有心拖延时间,想探个究竟。他轻蔑地说:“区区一个阴司小事,竟能劳动八大神将齐聚吗?不知道的,还以为神将不过是可以供天族随意驱使的洗脚丫鬟。说起来,本王还真没有见过神将齐聚的场面,趁着今天的机会,也能好好动动拳脚——他们什么时候到?” “马上就到,”没能立时震慑住敖凯,白衡却不慌张,一场空城计偏要唱到底,“大王子以为,自己能在我们的手上挺过几招?” 话音刚落,他们几个人的周围卷起一阵阴冷的风。那大风威力无比,转眼之间便将敖凯纵的大火灭了个精光。 敖凯瞳孔紧缩:“玄冰烈风!” 玄冰是专门克蛟龙族的圣物,天族为了防止蛟龙族偷盗紫金御龙虎符,就在虎符周围设置了层层玄冰。蛟龙族人的皮肤触碰到玄冰,立时就会破裂,威胁生命。 玄冰也是稀罕物,只保存在贪狼族生活的雪域之中。所以蛟龙族与贪狼族老死不相往来。 既然玄冰在此,八大神将之首贪狼神君难道还有远吗? 敖凯半句话都来不及说,一个闪身,消失在白衡面前。 白衡松了一口气。 敖凯消失了,由玄冰形成的烈风也消失了,而预想中的贪狼神君并没有出现。 商炎四下看了看,确定并不是自己眼睛有问题,便问白衡:“贪狼神君走了吗?” 白衡拢了拢袖口,回答:“贪狼神君根本没有来。天帝即将过寿辰,天族的防守比往日要严苛得多。贪狼神君有远见,提前送了我一个玄冰印,方便我在关键时刻撑场面。多亏了他,我才没有耽误大事。” 原来天帝圣寿又要到了。鸟族怕是又要忙活起来了。 被敖凯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小村镇已经惨不忍睹,商炎和参容愧疚的同时,更加憎恶那个疯子敖凯。 村里几乎没有剩下活物,除了几个重伤、已经奄奄一息的人,还剩下那个五六岁的、光着头的小男孩。男孩已经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见刚刚还飘在天上劈光斩电的人竟然站在了他的面前,一个劲儿地往后缩,小小的身子团成一团,看得人无比心酸。 修远先一步走到小男孩面前,蹲下来,试图去牵小男孩的手,安慰地说:“苍头,我是修远哥哥。你安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3章 争论 苍头?这是什么破名字? 白衡收起自己的长枪,蹲在修远身边,望着眼前方脸、有点丑的小男孩,问:“苍头?他姓苍吗?” 修远身上的伤很重,却一直咬着牙不说,也不休息。听见白衡问他,他才慢吞吞地回答:“这个小村子的人都姓洪。凡人认为,男孩小时候要起一个贱名,这样才能平安长大,所以他的父母给他起名苍头,意思是奴隶。他们说,村里人都不认识字,也起不出什么好名字来,等苍头长大了,让我替他们想个好名字……”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可惜,苍头的父母再也没有机会知道儿子的名字了。 修远明显是个性格孤僻的孩子,他能跟白衡说这么多话,任是谁都会觉得新奇。参容将伤重的商炎搀扶着靠着树坐下,一边给商炎包扎伤口,一边问白衡:“你们俩怎么会相识?” 修远是不愿答话的,白衡便主动接过了问题:“修远是我奉命带到这里避难的。” “啊?” 白衡看了一眼前胸和后背都被血水染透的男孩,说:“因为修远突然爆发蛟龙族的神力,天帝得知了他的身份,本想问罪于敖凯,可碍于他父王的面子,也不好惩处太重,便暂时将这件事放在一边,让我将修远小心藏起来。天帝想着,以敖凯的性子,是必定要闯祸的,到时候数罪并罚,才能让蛟龙族心服口服。若只是……只是一个侮辱凡人女子的罪名,还是……太轻了些。” 修远伸出去哄苍头的手,一下子抽了回来。 “这话奇了!”参容一股无名火腾地向头顶蹿,给商炎包扎伤口的手也停住了,“难道把天捅个窟窿才能追究他的罪名吗?这明明是放任他为非作歹!天族无能,为什么要让无辜的生命受苦?” “参容,不可妄议天帝,你言重了!”白衡转过身去,对参容说。 “哪里言重?”参容越说越气,“现在好了,我家小风被虐杀,我族太子殿下重伤,凡间村镇被夷为平地,死伤无数。天帝就是想要这样的结果吗?他又能如何处置敖凯呢?剥去神骨,堕入轮回吗?难道这样,蛟龙族就能服气了?蛟龙族若是不服气,岂不是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白衡唯恐参容因为口无遮拦,被有心的人听了去,获罪被罚,她的声音高了许多:“你我是臣,天帝是君,你这样说,要置天帝于何地?!天帝有无上智慧,掌控世间万物。蛟龙族、白虎族、布谷鸟族乃至千千万万的神族、人族和魔族的命运,都掌控在天帝的手中!” 参容站起来,与白衡面对面争论:“他无上智慧?他无上智慧就要牺牲无辜的人来增加坏人的罪过,借此给他提供教训蛟龙族的理由?道貌岸然、软弱无能!他若有本事,早早收拾了那帮视性命如草芥的畜生,还天下太平;他若没本事,就不要妄图坐在万事万物的最高位置上,用他自以为是的方法维持世间短暂的平衡!” 参容从没有与白衡如此争吵过,她们是知己好友,但眼下,她们有了分歧,这个分歧里,纠缠着无数的生命。她们需要论一个对错。 白衡还想再为她的主君辩解几句,却无从辩驳,期期艾艾之后,终于丢盔弃甲。 背靠着大树休息的商炎唯恐两个姑娘因为这个话题伤了和气,忙插嘴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要紧的还是以后该怎么做。你们想想看,修远的身份和行踪已经暴露,是决计不能留在这里了,也不能跟着我们回不归境,想来,还需要白衡将军庇护。那个叫苍头的凡人小孩,遭遇飞来横祸,父母俱亡,朝不保夕,也是可怜。这些都是敖凯的罪过。既然有这两个证人,白衡将军,不如就请你把他们带到天帝面前陈述冤屈,或许能杀一杀蛟龙族的锐气。只是此行凶险,你已经因为我们的罪了敖凯,万望小心。” 白衡点了点头:“太子殿下放心。” 参容急道:“还有小风!小风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了!” 商炎低下了头,说:“小风嘛——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 “为什么?!” 身为布谷鸟族太子,商炎竟然不能给自己的族人申冤报仇,自然是愧疚极了,但他不能不这么做。他说:“怪只怪,她是鸟族的孩子。蛟龙族战无不胜,天族主宰三界,而我鸟族处于末流,艰难求生。搅进蛟龙族和天族的纷争之中,对我们来说太危险了。我们现在只盼着远离即将到来的战争,盼着天帝能重新掌控蛟龙族,否则,不只是小风,我们其他人也不会好过。” “可是就算我们一直夹着尾巴做事,蛟龙族就会放过我们吗?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是躲不掉的!”参容说。 “能逃一天算一天!”商炎说,“参容,你可以说我软弱无能,但我要告诉你,布谷鸟神族的能力实在有限,勉强自保罢了。这件事就算放到父皇和大长老面前去,也只会与我的决定一样。” 可参容还是不肯罢休,眼圈红红的,带了哭腔,说:“战场上拼的不只是法力,还有机谋,再不济了,我们还可以打碎紫金御龙虎符。没有了这块虎符,蛟龙族就再也没有机会恢复全盛时期的法力,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了!” 白衡被参容唬了一跳,忙用手捂住她的嘴,说:“这种话可不要乱说。且不说这事很容易把蛟龙族逼得狗急跳墙,就是天族也不会同意这么做的。紫金御龙虎符乃是蛟龙族和天族互相信任的见证,天族若是将虎符毁了,就等于失信于蛟龙族,失信于三界,到时候谁还信服天族?”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固执于死板的伦理教条、恩义道德,殊不知“诚信”和“盟约”在蛟龙族眼中轻如鸿毛,而万万计的生灵即将朝不保夕,灭种之灾就在眼前。 奈何参容被白衡捂着嘴巴,想争辩也没了能力,只好憋在心里。她愤恨地想,早晚有一天,你们会明白,我是对的,你们是错的。 只是希望到时候还没有太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4章 谕旨 白衡将修远和苍头带走了。有这两个孩子做证人,或许能坐实敖凯的罪名,使天帝有处罚敖凯的依据。白衡还说,这两个孩子在凡世已经无法容身了,毕竟敖凯的走狗麻兀是阴司的王子,很容易找到这两个孩子进而灭口,白衡会将他们安置在自己的府上,静候天帝的处置。 这是眼下最好的安排了。参容和商炎都没有异议,他们便互相道了别,各自回去。 商炎和参容等待的天帝对敖凯和麻兀的裁决迟迟没有到来,整个三界像古井一般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恐怖,觉得如坐针毡。 白衡那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参容自认为是非常了解白衡的。身为白虎族最卓越的后辈,虽为女子,却比男子还要慷慨英雄。白衡固然在保护参容时谨慎小心,不希望她把祸水引到参容乃至整个布谷鸟族的身上,但于她自己而言,却是个一往无前的性子。为了给无辜的人讨个公道,她是不会退缩的。 既然她没有退缩,那么事情迟迟不能得到解决,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天帝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 他恐怕依然认为事情太“小”,不值得兴师问罪,也不足以让高高在上、大杀四方的蛟龙族付出代价。 参容为此恨得咬牙切齿。 没有等来处罚蛟龙族的消息,却等来了一个看似与这件事毫不相关的消息:天帝即将派使者降临不归境。 这件事细说起来,又会引起参容的不快。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天帝圣寿了,到那个时候,天宫设宴邀请诸位深受天族倚重的神仙去天宫赴宴。之前说过了,鸟族虽因法力低微而不被器重,不在受邀之列,还要在宴会上献舞助兴。 往常,因为这项差事都是孔雀、血雀等神族的。在参容眼里乃是侮辱的一项任务,偏被那些鸟族争个头破血流,他们用尽浑身解数,打扮得花枝招展,用最时兴、最娇媚的舞姿,博得天帝和众位神仙的一笑。 参容爱舞,也爱唱,但不愿让自己的歌舞,成为取悦他人——尤其是轻贱鸟族的那些狗屁神仙——的工具。 好在因为布谷鸟神族一直默默无闻,既没有光鲜美丽的羽毛,也没有轻盈柔美的舞步,除了层层的铁桶般的禁制,什么都没有。所以天族一般不会让布谷鸟族献舞。 这次倒奇了。 一大早,天宫就有使者在不归境外传达天帝的谕旨,说为了图个新鲜,本次天帝圣寿的宴会歌舞,由所有鸟族共同承办。三日之后,请不归境所有布谷鸟族族人在不归境中等候,届时天帝会派出使者,来境中选拔合适的舞者。 呵,原来天族完全把鸟族当成卖艺的了。 更可笑的是,几乎所有的鸟族在接到这个谕旨的时候,都非常高兴,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踏入天宫。唯有孔雀和血雀族最是不快,认为自己“舞台霸主”的地位已然受到了挑战。 布谷鸟族也不免俗。自从得了这个谕旨,整个不归境像过年一样高兴,尤其是姑娘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巴不得扒下自己的旧羽毛,换上一身大红大绿的新羽毛。 不归河里的水,好似都跳跃起来。 参容更是郁闷,却对眼前这个场面无能为力。不能说什么,不能做什么,她只想逃离这个家。 偏偏布谷鸟皇和大长老联合发布命令,在选拔舞者的使者到来之前,谁也不能踏出不归境半步。参容便只好在无聊和气恼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唯一让参容觉得庆幸的是,她的父亲、也就是不归境的大长老对她很是放纵,知道她无心争夺舞者的名额,便放任她不加约束,随便她怎么玩,只要不把不归境一把火烧掉,就是学着大公鸡打鸣他都不管。 好在参容并不想扮演大公鸡的角色。 使者到来的日子越来越近,参容积攒的无聊和埋怨也越来越多。 就在这个时候,商炎带来了白衡寄给参容的信。 信上说,天帝没有马上审理敖凯的罪行,这件事怕是要等到圣寿宴会之后再定夺了。修远和苍头在白衡的府上住得很好,有白衡护着这两个孩子,参容大可放心。另外,修远读书和习武都很努力,闲暇的时候还给苍头起了个大名。因为可能要在天宫待很长时间,为了避免引起天族其他人的注意,修远省去了苍头的姓,改其名为苍泓。 信的结尾,白衡抱怨道,修远洁癖得让人发指,衣服鞋袜只穿白色,不能有半点杂色,且一件衣服只穿一次——幸好白虎族算是望族,否则单伺候这位小祖宗,过不了多久就要上街乞讨了! 参容一边合上信纸一边笑着说:“修远那孩子还有心思给别人起名,看来在白衡的府上确实过得不错。” 商炎也说:“自然。修远在凡间饱受白眼,如今潜藏的神族血脉被人发现,还受到堂堂神将的保护,怎么也算苦尽甘来了。” “不过——” “不过什么?”商炎眨眼问道。 参容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脸,说:“不过,幸好那家伙没有来我们不归境,否则以他那大手大脚的风格,咱们早晚得出去讨饭吃!” 听见参容开玩笑,商炎的心也平和下来。这些天,他的心一直挂在参容的身上,因为她的伤心而伤心,因为她的愤怒而愤怒。 于是他再接再厉,说:“天族派来的使者马上就要到了。左右你是不愿参加舞者竞选的,不如跟我出境一趟?” “出境?”参容半分喜悦半分疑惑地说,“不归境本就不许族人随意外出,这次又加了严令,你还敢出去?——你打算怎么出去?” 知道参容是憋不住的,可亲眼看见臭丫头亮晶晶的眼睛露出渴求的眼神,商炎依然觉得满足。商炎说:“你也知道,孔雀族的公主——也就是我的表妹,因为失去了献舞的机会,近来很是空闲。她邀请我去孔雀族做客……” “哦~原来是想你那漂亮的表妹啦。你去,我才不要去!”参容阴阳怪气地说,还撅着嘴巴,扭过脸去,故意不看商炎。 整个不归境,也只有参容敢在商炎面前使小性儿。 商炎好似乐在其中,巴巴地闪到参容面前去,笑嘻嘻地说:“知道你不喜欢孔雀族,所以根本没有答应去。但我母后也是孔雀族人,若是没有这个借口,怎么让母后为我们撑腰?——你真的不去吗?”商炎收起笑容,又说:“呵,你不去就算了,反正……” “我去!”参容朗声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5章 灭族 借了与孔雀族公主赴约的借口,在不归境憋了许久的商炎和参容,终于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溜出了不归境。想着许久没有见过白衡了,他们便化了真身,飞往天宫白衡的府邸。 殊不知,这一去,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白衡乃是八大神将中唯一一位女将,她的府邸自是气派非凡又匠心独运。幢幢飞檐,茵茵仙草,各有姿态。住在她府上的修远和苍头——不对,应该叫苍泓才对——都长高长大了不少,尤其是修远,因为修习法术,更加显出神族的卓越气质。 参容早就暗自夸奖过修远的长相,这孩子,实实在在是继承了他父母的好相貌。虽说参容讨厌蛟龙族,但也不得不承认,蛟龙族人凌厉的五官,确实英俊精神,与商炎书生的温润样貌不是一个路子。 修远依然不愿说话,好在对待参容和商炎还算友善,多了简单的问候。参容看见修远的手上多了一把折扇,不是凡品,应该是一个法器,便问修远折扇的出处,谁知道,那小子的脸竟然红了。 这倒把参容搞得一头雾水。 白衡咳了一声,不大自在地说:“唔,是我给他的。” 参容更是纳罕:“给他扇子做什么?” 白衡好像喉咙不舒服——奇怪了,神族的人不受阴司管辖,应该是不会生病的,眼下这般咳法,怎么也觉得不正常——她解释说:“这把扇子名叫玉魂扇,是当年天帝赏下来的法器。这个……这法器的法力因人而异,因为修远的法术尚未学成,所以还不能灵活使用它。反正……嗯……算了,没什么‘反正’……” 参容还是没有看懂,她不过是问及了一个扇子的来历,怎么白衡和修远都吞吞吐吐的。一旁的商炎猜出了七八分,但不愿说破,赶紧改了话题:“苍泓那孩子怎么瞧不见?” 除了参容商炎在刚进门的时候远远见到了苍泓,之后就再也瞧不见他。小男孩像是在跟人捉迷藏,躲得远远的。 这下子,白衡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不是个喜欢撒谎的人,既然不好撒谎,干脆就不说。 参容于是明白了:“若不是我们逃难时慌不择路,那孩子也不会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讨厌我们也是理所当然。” “你多心了。”白衡牵强地安慰。 参容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放在白衡面前,说:“不归境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胜在果子新鲜,能养活我们这些族人。我给你们带来了些,你们尝尝。白衡,你以前说,红头灰雀族姑娘们用的胭脂颜色鲜丽,巧了,前天她们因为想和我们族里的姑娘排练舞蹈,送来了两盒时兴的胭脂,我就给你送来了。” 白衡喜不自胜,打开胭脂盒子,先欣赏了一下胭脂的颜色,又凑到鼻尖闻了闻,香而不腻,更加欢喜,感谢的话都顾不上说了,只想问参容如何上妆。 正在参容兴致勃勃地准备给白衡试妆的时候,她脖子上的子规印忽的亮了,并发出了不安的嗡鸣。紧接着,商炎的子规印也亮了起来。 求救信号?! 这么强烈的求救信号,更像是临终之前的哀鸣,比当初小风临死前的求救更加急促和强烈。 参容和商炎俱是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谁在求救?”参容拎着自己的子规印,瞪着眼睛问,虽然她知道,在场的人不能回答她的疑问。 商炎拉起参容的手,急匆匆地往外走,说:“得回家看看了!” 白衡自然知道子规印如此异常意味着什么,但她担忧参容的安危,想着敖凯残杀小风引参容自投罗网的前车之鉴,她拉住参容,说:“你们且等一等,我派个人去不归境探查一番!” 可参容哪里肯等,白衡的话尚未说完,她已经先商炎一步,展开了双翼。 恰在这时,守在白衡府邸门口的侍卫匆匆闯进来,汇报说:“将军,天帝急召您过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停顿了片刻。白衡皱眉问道:“可知是何事?” 侍卫答:“似乎是有人冒充天族使者进入了不归境,将不归境全族屠杀干净,不归境也被烧毁了……” 商炎以为自己听错了,拉住前来报信的侍卫:“你说什么?哪里?谁别灭族?哪里被毁了?” “是……不归境……” 嗡—— 不归境被毁了! 布谷鸟神族被灭族! 商炎和参容,已经无家可归了!! 怪不得子规印会发出那样的悲鸣! 可两个孩子哪里能接受这样的消息?他们认定了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那个侍卫编造的笑话,虽然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他们冲出门去,张开翅膀,径直飞往自己的家园。 白衡顾不得天帝的诏命,唯恐残害布谷鸟神族的坏人尚未走远,转过头来斩草除根,所以急忙跟上来保护他们。修远虽能力不足,却还要仗着玉魂扇的力量跟上去,以期献上微薄的力量。 不归境对于入侵的外族来说犹如铜墙铁壁,是不容易被攻克的,饶是天帝,也曾盛赞过不归境坚固的防御。于是有人避开了不归境的大门,冒充天族使者,光明正大地进入了不归境大开杀戒。而这些人到底是谁,在场的人们心中的答案是一致的。 毫无疑问,正是蛟龙族。 有胆量,有能力,有动机,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呢? 商炎和参容很快站在了不归境的门口。此时不归境大门大开,所有的禁制都已经四分五裂,露出里面惨不忍睹的景象来。 到处都是尸体,布谷鸟神族的尸体,有些尸体甚至不完整,断肢残臂,血流成河。那些血肉模糊的脸,在残忍地诉说着他们临死前有多么痛苦和不甘。 花草树木上残存着雷电轰击和烈火焚烧的痕迹,那也是蛟龙族特有的法术的痕迹。因为经历过,所以商炎和参容根本不会认错。 他们很快找到了各自的亲人,死相之凄惨,直让两个孩子痛苦得简直要呕出一口血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6章 分开 商炎的父皇和母后相互依偎着,眼睛闭着,像是和往常一样,靠在一起说悄悄话,只是他们的脸上和身上,为什么这么多的血?为什么他的父皇失去了一个臂膀、母后的胸口多了一个血窟窿?为什么无论商炎如何哀哀恳求,他们都不肯睁开眼睛呢? 参容也见到了她的父亲。那个不归境里法力最高强、最有智慧、最有气度的男人,此时被一根锋利的长枪贯穿胸膛,钉在不归境的正殿上。他的头低垂着,眼睛却睁着,好像对这个世界无限留恋。不归境的风吹过他凌乱的、沾了血的发丝,把这个与参容相依为命的男人吹得更加狼狈。 来迟了的白衡和修远,一进不归境,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血气缭绕的不归境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各自抱着自己的至亲,瘫坐在地上。他们神色木然犹如死人,脸上挂着成串的泪珠,但谁也没有哭出来,好像忍着就不会心痛。 他们的周围,支离破碎,比地狱还要恐怖。 商炎和参容,都认为眼前的这个悲剧,是自己造成的。如果当初没有不自量力地插手蛟龙族和阴司的闲事,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谁在乎天族和蛟龙族的勾心斗角和相互猜疑?谁在乎他们刀来剑往、你死我活?布谷鸟神族只是末流小族,不会打架,不善争斗,为什么要做他们的牺牲品? 要是当初不管那个闲事就好了! 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女子,难道比他们成百上千的族人性命更重吗?难道比他们的家园更美好吗? 反正天帝不会因为这件小事而问罪于蛟龙族,反正那个姑娘失去了这一世的生命,还会步入下一世的轮回。 他们为什么要救她?! 可是…… 难道要袖手旁观吗? 那也是一条性命啊! 性命与性命之间,怎么会有轻重之分呢? 无论是商炎还是参容,都觉得自己错了,至于错在哪里,他们却想不明白。他们更想不明白的是,整个布谷鸟神族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惩罚。 他们就这么枯坐着,坐着,一直坐到天色将晚,日光将尽。 白衡和修远不敢打扰他们,都静静地守在一旁呆望着,像是望着两个墓碑。 商炎先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的面色苍白,喉咙沙哑,踉踉跄跄地走到参容面前去,身体支撑不住,又“噗通”坐在地上。他拉起参容冰冷的手,说:“参容,我得走了……” 一直簌簌落泪的参容一听到“走了”两个字,脸上的悲怆更是难以控制。她死死地盯着商炎,恐惧地问:“你要去哪儿?我也要去!” 商炎望了一眼守在旁边的白衡,对参容说:“蛟龙族对我不归境犯下滔天大罪,我要去天宫面见天帝!我要讨一个公道!” “我也要去!” 商炎虽不忍心拒绝参容,如今也不得不忍心了。他摇摇头,说:“蛟龙族血洗不归境,或许以为布谷鸟族已经灭族,如果知道我们的存在,必定天上地下除之后快。我此行凶险非常,且不知道成功与否,你,不要跟着我了……” 参容沾满血的双手攀上了商炎的胳膊,她用力地抓着,说:“不!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才不会放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大不了一起死了,化成灰也要在一块儿!” 商炎的泪珠又成串地淌下来,他摩挲着参容的脸颊,说:“好姑娘,不要这么任性,咱们布谷鸟神族,总该留下一条血脉啊。讨还公道、报仇雪恨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你需要好好活着。我现在把你送到孔雀族去暂时避难,看在我母后的面子上,他们会善待你的。等事情过去了,我们再重振不归境。” 参容已经哭得力竭,还要摇晃着商炎的胳膊哀求:“求你,太子殿下,求你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 商炎也泣不成声,说出来的话却更加温柔:“参容,我钟情于你。本想跟你一个幸福的未来,看来……不可能了。若我有幸,能步入轮回,定生生世世等你,守护着你,补全我的承诺……” “不……我不要……”参容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害怕被抛弃,害怕从此一个人活在恐怖的世上。 明知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可白衡还是没有办法亲眼目睹这生离死别的场景。她想转过头避开,可满眼凄惨的战后景象,让她更加无处安放自己的视线。 远远地站在众多尸体中央的修远也同样痛苦。虽也是受害者,对眼前的种种事情没有什么干系,但他的身上偏偏流着蛟龙族的血,流着那个蛟龙族大皇子敖凯的血,流着看似最高贵实则最下贱的血。他不知道应该如何看待自己,看待自己一塌糊涂的人生。 商炎站了起来。 参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失去商炎了。商炎这个家伙,看似温柔和善,实则是最执着倔强的人,认定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做好,认定的人,无论如何也要保全。 参容对商炎的决定无能为力,只能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撕心裂肺地哭着,恳求他不要抛下她。可商炎咬着牙,低垂着眼睑,用手轻轻拂过参容的头顶。不知道用了什么咒法,让还在呼喊的参容昏睡过去。 在白衡和修远的注视下,商炎将参容抱在怀里,顺着她的脸颊,缓缓触碰到她脖子上的子规印。他握住了她的子规印。 鸟族能力低微,只好剑走偏门,用一些特别的方法保全自己和他人。 商炎握着参容的子规印,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声,一股幽微的、温暖的气流从商炎的身上剥离出来,慢慢转移到子规印上去。 白衡忍不住问:“太子殿下,你在做什么?” 商炎睁开眼睛,望着怀里的姑娘,说:“这丫头淘气,最喜欢和人唱反调。我若这样走了,她独自一人,怕会闹个天翻地覆。我虽不能带着她,剖一窍魂魄与她也是好的,至少能帮她挡些灾祸,保住她一条性命。” 剖魂! 商炎没有在意白衡的惊异,又对着参容的子规印画了个符咒。 “这又是……” “去除她与不归境所有子规印的联系,从此,她就真的自由了。”商炎有些落寞地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7章 报仇的方法有很多 在商炎看来,当初小风被害,正因为子规印,才将参容引入险境;今日不归境灭境,也是因为子规印才让参容见到了如此悲惨的一幕。从今以后,布谷鸟神族只剩下他和参容两个人,若是蛟龙族依靠商炎的子规印再次引参容赴死,岂不是他的罪过?所以,断了他们的联系,让参容获得真正的自由,才是商炎最想做的事。 死亡和孤独哪一个更让人痛苦,商炎不知道,但他任性地希望参容活着,哪怕是孤独地活着,也好过悲惨地死去。 只是很多事,完全超出了商炎的掌控。 万年之后,经历了无数轮回的参容机缘巧合,重新带上被苍泓真人改名为“求索”的子规印,却再也不能让它亮起来了。 好在,商炎的一窍灵魂还能护佑着她,让她在面对麻兀一次又一次的残杀和打击时,还能保全性命,不至于魂飞魄散。也正因为这个,无论参容转世为人、为兽、为花、为草、为虫、为鸟,商炎都能找到她,陪着她为人、为兽、为花、为草、为虫、为鸟。为她而生,因她而死。 参容并不能了解商炎有多么爱她,但即便如此,商炎也要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守护她。 已经走投无路的商炎将沉睡的参容托付给了孔雀族,自己则跟随白衡,面见天帝状告蛟龙族。 商炎讨公道的路漫长又艰难,因为早早得知了消息的天帝,一再将商炎拒之门外,这么久,都没有给他陈情的机会。 直到参容醒来,商炎也没能见到天帝的圣容。 参容收到了白衡送来的商炎亲笔书信。 商炎在信上说,天帝扣押了敖凯,也将麻兀打入了监牢,但是迟迟没有判决,也没有追究协同敖凯剿灭不归境的其他蛟龙族人。按照天帝的说法,为了天族的颜面,他必须保证圣寿期间天族各位赴宴神仙的安全,不能让蛟龙族在这时候因为敖凯而做出出格的事,所以不归境被毁的冤屈,怕是要多等一段时间才能申辩了。 呵,原来漫山遍野的屈死的亡魂,竟比什么狗屁的生日轻贱许多! 那些赴宴的神仙多么高贵啊,不知道比只会呈现歌舞的鸟族高贵多少。他们的命是命,鸟族的命,在他们看来,应该如草芥一般。 果然,刀只要不是砍在自己的身上就知不知道疼,血只要不是亲眼所见就不觉得恐惧! 几天之后的圣寿宴会上,只会有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才没有人关心不归境早已成为一片露天的坟墓,尸体无法掩埋! 什么天帝?什么公道?什么尊卑贵贱、仁义道德?全都是骗人的! 可惜,商炎势单力薄,根本对这件事无能为力。偏偏他心思细腻,怕参容担忧恐惧,写信来安抚她。参容知道,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的商炎,背负着巨大的压力,怀抱着无边的愤恨,还要低三下四地在他人面前寻个道理。他,才是最让人心疼的人啊! 参容难过极了。 她走出房门,目之所及,都是陌生的环境,都是陌生的面孔。她被别人乱七八糟的情绪包围着,那些情绪,诸如怜悯、鄙夷、幸灾乐祸,都像钢刀一般凌迟她的身体和内心,让她巴不得马上逃离。 她最终还是逃了,在谁也没有注意的时候。 她去的地方谁也没有想到,对,正是天帝的寝殿,是盛放着紫金御龙虎符的地方。 为了守护紫金御龙虎符,天宫设下层层禁制。九天玄火、玄冰法障和足以穿透任何仙骨的、用魔族的骨头锻造的锋利的羽箭,是专门克制蛟龙族的圣物。但这样的圣物,并不代表对所有的族群都有致命的作用。 鸟族地位低、法力弱,却因为他们的真身有厚实的羽毛保护,能对玄火和玄冰起到一点防御的作用,虽说这点微弱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参容依靠着浑身的羽毛、白衡送给她的通行法术和商炎送给她的魂魄,克服重重障碍,竟真的拿到了紫金御龙虎符! 这是参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 虽然为此,她失去了全身的羽毛,虽然被羽箭射穿的翅膀和肩胛骨,虽然伤痕累累浑身是血,虽然被无数天兵追杀,最后筋疲力尽,连站稳的能力都没有了,但她还是成功了。 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个血印,参容走在去往紫金宫的路上。 紫金宫,乃是蛟龙族的宫殿,是包括魔族和阴司在内的三界公认的最令人恐惧的地方。 参容就像飞蛾扑火一般,踏入了紫金宫的大门。 紫金宫里,蛟龙王和一众蛟龙族贵族正在为敖凯被天族扣押而“愤愤不平”,在他们看来,敖凯“有仇必报”乃是正义之举,是为蛟龙族挣了颜面的好事。天族如此“小题大做”,乃是违背盟约的卑鄙行为,是不能忍耐的行为。该让他们“长长教训”。 既然要让他们长教训,那就只能动手了。可是,一者,敖凯被天族扣押,不知道身处何方,若是两方打起来,天族拿敖凯做人质威胁蛟龙族怎么办?二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紫金御龙虎符还在天族手上,蛟龙族法力受到压制,对战天族,胜负难料。 于是有人说,不如趁着天帝圣寿的时候,伺机制造混乱,先把紫金御龙虎符偷出来。 有人提出反对,圣寿宴会上,八大神将齐聚,更是有诸位神尊坐镇、贪狼族族长列席,蛟龙族怕是吃不到好果子。 又有人说,大王子敖凯乃是蛟龙族最有能力的尊神,怎么能在天族做阶下囚?让他在天族手里受苦,是蛟龙族全族之耻,必须先设法救出来。 有些支持其他王子的臣属说,大王子能力非凡,是完全可以应付的,眼下最紧要的事就是召集蛟龙族全族进攻天族。若在此期间大王子有些闪失也不可避免,想来大王子早已准备好为蛟龙族献身,定会理解蛟龙族的决定。 吵吵嚷嚷,乱七八糟。 侍卫正是这个时候把奄奄一息的参容带进了紫金宫的大殿,带到了嗜血的蛟龙族族众的面前。参容看着神色各异的仇人,嗤笑一声,学着商炎的样子,抿了一下嘴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8章 与虎谋皮 参容勉力抬起头来。虽然没有力气,但她没有用跪的姿势面对蛟龙王。她坐在大殿中央,手臂撑在地上,扫视了在座的所有人。 人们被她的眼神扫过,都有些不自在:一个布谷鸟族的残存者而已,哪里来的这等胆量? “布谷鸟族?你来这里做什么?”蛟龙王玩味地说。在他看来,参容不过是一个误闯了死地的虫蚁,很快就会被卷入命运的洪流里。 “布谷鸟族参容,来给蛟龙王送一样东西。”参容说。 蛟龙王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布谷鸟族丫头,能拿出什么震动天地的宝物,还要拿到他的面前卖弄。他带了戏谑的口吻说:“本王本以为布谷鸟族只剩下商炎太子一个漏网之鱼,没想到还有一个丫头存活于世。丫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参容咳了两声,清干净喉咙里的腥甜,说:“这是什么地方,我当然知道——这是世上最肮脏、最野蛮的地方!” 跑紫金宫撒野,臭丫头活腻歪了!蛟龙王才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讨个没趣、多费口舌,他骂了一句“找死”,抬起手臂,准备一掌结束参容的性命。 可参容抛出了一个闪着紫金亮光的东西,咣啷啷,砸得大殿一声脆响。 蛟龙王及时收住了法力。 参容微微移动了一下伤重的腿,说:“紫金御龙虎符给你们送来了,不用谢。” 蛟龙族君臣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在片刻安静之后,大殿上爆发出一阵喧闹:这是唱的哪出? 有一位王子手快,先一步从地上捡起了带着血的虎符,仔细辨认了半天,又交给兄弟们和臣子们辨认,确定那真的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宝贝,更是惊诧。拿到虎符的蛟龙王,俯视着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伤重而灰飞烟灭的参容,也有些难以置信。 坐在紫金宫的自认为身份高贵的蛟龙族君臣,以为这个一无所有的布谷鸟族孤女已经疯了,否则怎么会冒着重重危险去天宫偷盗天族最看重的虎符?又怎么会把灭族仇人最想得到的东西送到他们手上呢?既然能拿到它,偷偷毁掉、让蛟龙族再也不能张牙舞爪、祸乱三界,岂不是更痛快? 这个连站起来都困难的小姑娘,难道不知道紫金御龙虎符对于蛟龙族来说有多重要吗? 不等人们询问,参容开口了:“想谋反、想杀人要趁早啊。天族本也没想着真的和你们好好相处,他们大张旗鼓地举办宴会,无非就是借此机会笼络各位尊神,并且争取调集各路天兵的时间。你们若不能先下手为强,怕是后悔都没机会了。” 蛟龙王摆弄着手中企盼了几千年的熠熠生光的虎符,说:“不归境是蛟龙族灭掉的,这个你知道?” “知道。”参容平静地说。 蛟龙王被这平静的神色吸引:“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们拿到紫金御龙虎符?商炎让你这么做的?” “关他什么事?都是我自个儿乐意。” 蛟龙王更是奇怪:“你?我们与天族开战,对于你一个孤女来说有什么好处?” 参容又笑:“我族已经毁灭,我的父亲也死不瞑目,我还要什么好处?” “那你……”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天族也要面对灭族的灾难,会是什么表情。”参容的脸上是天真的笑,说出口的话却阴森恐怖,“刀,要砍在自己的身上才知道疼。你们若是无力与天族抗衡,那么天族哪里会明白绝望的滋味?他们只会继续高高在上地指点着每一个神族,让他们臣服,命令他们牺牲。既然事情都这样了,我才不在意以后你们谁输谁赢呢!我更不在意会不会天地大战、生灵涂炭!” 参容知道自己疯了,但她不愿让自己醒来。世人传颂的忠孝节义都是狗屁,尤其是在主宰面前,轻贱得像人呼出的一口浊气。 蛟龙王慢慢走下玉阶,俯视参容如同俯视一条流浪的小狗:“想让我们和天族自相残杀,不过是满足你一时的快感。小丫头,你也配?” “配不配的,随蛟龙王怎么想,反正虎符已经送来了,大战在即,就看蛟龙王是想死还是想活了。想来野心勃勃的蛟龙王,不会坐以待毙?”参容歪着头说。 对,虎符已经在蛟龙族的手上了,那么带兵攻上天庭势在必行。因为天族很快就能察觉虎符被偷的事,也会马上对蛟龙族发动总攻。换句话说,虎符到手了,这场战争也就必须开始了。 蛟龙王从没有想过,自己的选择会被一个小小布谷鸟族的小丫头干涉——虽然这个选择对于蛟龙族并没有什么害处。 所以他不高兴,他想杀掉这个臭丫头。 谁知道,已经读懂了蛟龙王想法的丫头,竟把头颅抬得高高的,很坦然地接受死亡,好像蛟龙王的杀招对于她来说,简直是恩赐。 “你不怕?”蛟龙王的手悬在半空。 参容笑着,笑得轻松恣意:“早晚也是个死,有什么可怕?我先行一步等着各位,也让各位给我讲讲灭族的滋味。” 蛟龙王的手上腾起一股气流,将参容提到半空。参容被牢牢钳制着动弹不得,却也懒得挣扎,以免给施虐者带去一点宣泄怒气的快意。 蛟龙王看着这个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的姑娘,忽然没了兴致,大手一挥,将她高高地、远远地扔了出去,还用他雄浑的声音说:“本王开恩,就让你亲眼看看我蛟龙族如何踏破天宫、主宰三界!” 踏破天宫,主宰三界。参容的身体不受控制,心中却在暗笑:不过是个没脑子的野心家,不自量力! 经此一役,天族必将遭受重创,天帝那道貌岸然的混账东西,会受点教训的。 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早已疼得麻木的参容呕出一大口血来。她仰面躺在地上,勉力撑着眼皮,看着湛蓝的平静的天空,忽然心生悲怆。 她没有想过要害谁,却到底把所有人推上了死亡的边缘。 这样的天空啊,恐怕以后不会再见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9章 不过一死 . 参容活了下来,并且亲眼见证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几乎把三界部牵扯进来的战争,那场堪比上古神族开天辟地的战役。山川同悲、草木枯绝、鸟兽失群、天地变色。持续了二百多年的蛟龙族和天族的战役,葬送了无数灵魂,成了天族历史上最不敢揭开的伤疤。 在这场战役中,天族因为早期准备不充分,接连败退,虽 《有女不归》第339章 不过一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0章 惩罚 . 白衡、商炎和修远三个人没有经过通传,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显然,他们要在天帝的手上保参容的性命。 天帝的怒气并没有因此而消减,因为眼前着三个人,与战争的发生也脱不了干系。虽罪不至死,但他们如果来“找死”的话,天帝很愿意成他们。 天帝结起一个巨大的法印,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困在 《有女不归》第340章 惩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1章 万载轮回 天帝收了神通,保持着他睥睨天下的姿态,对商炎和参容说:“朕可以不杀参容,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就罚她剃去仙骨,堕入凡世,受万载轮回之苦!” “陛下——”商炎紧张地说。 天帝横眉说道:“这已经是朕最大的恩典了。” 商炎顿了顿,说:“好。那么,臣商炎,恳求与参容一起,剔除仙骨,转世轮回!” 白衡跪在一旁直冒冷汗,却对此无能为力。她明白天帝对参容有多大的恨意,也明白商炎对参容有多大的爱意。这恨与爱之间,他们都是没有别的选择的。 天帝的心中是很愿意商炎与参容一起接受惩罚的,因为他恨参容,连带恨不归境中的所有人。只是商炎并无明显错处,处罚起来,难免落人口实。 若能让他人明白,一切都是商炎心甘情愿,那就最好不过了。 于是天帝说:“剃去仙骨,灵力不支,很有可能无法投身人胎。草芥牛虻,笨猪野狗,都将是你的命运。” “臣知道。” “轮回之事,由天族与阴司共同掌管,参容罪大恶极,只配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臣愿与她共苦。”商炎眼圈微红,坚定地说。 被商炎护在怀里的参容动了动,想阻止商炎的决定,可惜她来不及说出完整的话,便一口血喷出来,弄得满身血污。 商炎更是心痛,他把此生最珍视的姑娘抱紧了些,对天帝说:“我心甘情愿和她一起接受任何惩罚,天上地下,绝无怨言!” “那好,”天帝似乎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至少高耸的眉因为暂时的满足而平复了不少。他说:“朕现在就成全你们,让你们剔去仙骨,受万载轮回之苦。万年之后,你们若能等来昆仑御雪殿新的主人压制昆仑山下无数的蛟龙族的尸身,你们的罪孽就一笔勾销了;若不能,朕就让你们灰飞烟灭,永远消失在三界之中!” 赌约什么的,商炎是不在乎的,他只知道,以后的一万年,他可以继续守着这个姑娘,与她相依相伴了。 夫复何求啊! 但白衡知道,在这个赌约里,商炎是没有胜算的。 虽说蛟龙族已经灭族,但他们的尸身依然充满戾气,曾经广袤的昆仑御雪殿,已经因为蛟龙族遍野的尸身而成为三界不可踏足之地,就算天帝自己,应该也没有把握完全清除这庞大汹涌的戾气。 难道一万年后有人做得到?那他岂不是比天帝更加崇高? 不可能的!三界之内,无人有这样的能力! 白衡鼓足勇气,想再为这对苦命的人儿争一争:“陛下……” “白衡将军事先不能察觉参容之恶,事后还要包庇罪人,意图为她求情,于天族不忠。朕就罚你带着蛟龙族遗民修远,禁足不归境,修复不归境防御术法,反思己过!”天帝威严地说道。 且不说白衡,就是静静等待惨淡结局的修远,也因为这个惩罚而心神一荡。 惩罚一个白虎族将军和一个蛟龙族遗孤,竟是让他们禁足不归境,是何道理? 哦,是了,商炎和参容离开不归境,不归境没有了法术的支撑,定会消散。可那里安葬着布谷鸟神族所有人的遗体,若因此也烟消云散,被其他神族看在眼里,岂不会说长道短?天族英明何存? 而他不想让其他任何人接管不归境,因为他觉得晦气。草芥一般的鸟族也能称神已是抬举,难道还要收在天族门下,做天族的累赘吗? 这样安排,好极了。 看天帝的意思,是绝不希望商炎和参容重回神界了,这一去,不消说一万年,怕是几万年、十几万年,也要在悲惨的轮回中度过了。所以白衡不忍心,明知是祸,还要再次出声恳求天帝:“陛下,不归境……” “白衡!” “白将军!” 两个声音同时打断了她的发言。前者是天帝,后者是商炎。 完全明白自己处境的商炎,小心地抱起即将陷入昏迷的参容,转身,背对着天帝,对白衡说:“不归境托付给将军,乃是最好的安排。将军的大恩,不归境记下了,可惜再没有报答的机会。商炎只盼将军珍重,平安顺遂。” 说罢,他向白衡点头致意,然后抱着参容,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商炎!”天帝说道。 商炎停顿了脚步。他怀里的姑娘闭着眼睛,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只是眼角坠下一颗眼泪,让人猜不透是为了什么。 这是她两百多年来,第一次流泪。她目睹一切战争惨状时强装的冷酷和残忍,都在那一刻丢了个干净。 天帝说:“朕再提醒你一句,你怀里的这个人,自此以后,只会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这是参容的结局,也将是商炎的结局。 商炎表情轻松淡然,说:“一无所有,她还有我;千古骂名,又有何妨?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好。只要还有一个人陪,那就不算一无所有;只要还有一个人真心支持,哪怕千古骂名,又有何惧! 自此,天帝依然高高在上,每一个神族都回归正轨,在难得的平静生活中休养生息,只有重伤的商炎和奄奄一息的参容,被剔除仙骨,步入了轮回。 参容从不知道,剔除仙骨、步入轮回,是有多么痛不欲生,更不知道,她将要面临的每一个轮回是何等惨痛的劫难,但她每一个黑暗的生命中,有一个照亮前路的灯光,有一把温暖寒冷的火把,让她的生命鲜活起来。 商炎和参容的因为子规印的关系,在生生世世的轮回中,都能幸运地相遇。 初时,因为参容伤势严重又被剔掉了仙骨,难以修成人形,只能化作一棵小草、一朵小花。但无论是什么样的花、什么样的草,都会有一个陪伴她的、同样卑微且生命短暂的花草,一岁一枯荣。 过了些年,神识聚得多了,参容便会化作小狗小猫,或者小马小羊。她的身边,依然有个伴侣。 只是可惜,他们的结局从来不会圆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2章 做猪做狗 阴司掌管凡人轮回。因为麻兀的关系,阴司被贬入黄泉。阎罗王便将失子和被贬的账,记在了商炎和参容的头上,严格遵照天帝的指示,半点折扣都不打,每一次都送给他们最“精彩”的命运,无论他们投生成了什么。 有一次,参容轮回成了一条又丑又小的斑点狗,行动迟缓,好在有个和善的主人养着她。她的主人是一对猎户夫妇,刚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孩,生活幸福。 一只流浪的漂亮的小公狗出现在这家人门口,幸运的,他也得到了主人的收养。 母狗虽病歪歪的,却活泼跳脱,喜欢在门前撒欢;公狗健健康康,却温柔沉稳,喜欢看着小母狗在门前撒欢。两只小狗总是形影不离,时常陪着男主人进山狩猎。日子,便从这种轻松的生活中悄悄溜走了。 那天,母狗又病了,男主人便带着公狗去山里打猎。时间已经是秋季,再不多打些猎物,等讨人丁税的差役们来了,一家老小哪里还能活命? 男主人一走就是三天,等回家的时候,被家里的景象吓呆了。 院子里到处都是血,一片狼藉,阴惨惨的。安放在墙边的棍棒也沾了血,其中细长的那一根已经断了。 进屋去看,女主人浑身血污地倚床坐在地上,身上都是猛兽撕咬的伤痕,人也已经没了气息。年幼的孩子还活着,被小母狗牢牢地围着,只是因为吓坏了,哭都不会哭,动也不会动了。 小母狗呢?她满身是血,尤其是牙齿上,简直浸泡在血水里,冒着腥臭味,嘴里呜呜地喘着粗气。她已经力竭,动弹不得了,却还要警惕地看着每一个走进屋子的活物。 男主人以为是母狗发了兽性,咬死了女主人,此时还想咬死小主人,又悲又愤,随手抄起一把专打野兽的刀,朝着母狗的头砍下去。 小公狗阻拦不住,竟跳到母狗面前,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刀,如你所料,他立时便死了。 小母狗的头使劲瑟缩了一下,忽然没了声音。她显然对眼前的一幕非常不理解,但她知道,陪伴她的小公狗为她而死。她在公狗的身上嗅了嗅,又用头小心地顶了顶小公狗的头。 公狗的头依然垂着,血从头顶蹿出来,把小母狗的世界涂鸦得一片惨红。 小母狗放声悲号了几声,呕出一口血来,也没了气息。 很快,男主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在男主人进门之前,征收人丁税的差役们先一步到了。因为计划好一会去打些野味,所以他们带了几条恶狗。 差役们没能如愿在猎户家得到足够的银子,骂骂咧咧、心有不甘,其中有人觉得女主人长得漂亮,起了色心。差役们人性丧失,哄闹起来。 女主人自是坚决反抗,可惜力量单薄。眼看就要吃亏,小母狗英勇地扑了上去,试图解救女主人。 她撕咬,她吼叫,她要将已经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护在身边。 一条弱狗,需要对战几条恶狗和几个恶人,还要保护主人安全。她怎么做得到? 可她还是做了,不计代价地猛扑乱咬,即使被所有的恶狗围攻,被差役用棍棒敲打脑袋,也没有屈服。这么一条倔强的狗,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后退是什么意思。 她从灵魂深处就没有“退”的概念,没有“屈服”的习惯。 差役们怕引来周围其他的猎户,只好悻悻地撤出了这个小院,口吐恶言,还不忘在她浑身是血的身上吐一口吐沫。 而她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她付出了所有的努力,赶跑了闹事的恶棍,却最后死在了主人的屠刀之下。 后面的事情更加滑稽。 男主人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却为了守护妻子的名节,坚持说妻子是被自家的狗咬死的。自此很多年,人们都说,这家人多么可怜,养了一对恩将仇报的恶狗。 果然,即使做了一条狗,也会落得一无所有,还背了一身骂名。 日子长了,参容也会托身成人,但做了人,也是十分艰难。 大约七百年前,托身成镖局主人之女的参容在一夜之间被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无人敢惹的、名曰“黄泉”的杀手组织灭了门,而参容因为受未婚夫邀请探讨琴谱而免去一劫。 参容的未婚夫,正是在琴师世家投胎的商炎。 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参容一家之所以被灭门,乃是因为镖局主人受一位知府大人所托,向朝廷呈上一封弹劾皇帝的叔叔兖王谋反的奏折。兖王将状告他的知府秘密杀掉之后,对镖局主人威逼利诱,可都没能得到那封弹劾奏折。为了销毁罪证,更为了不让人查出蛛丝马迹,亲王找到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委托他们灭掉整个镖局。 通过各种途径得知了真相,擦干了眼泪的参容开始了自己的复仇计划。 自此之后,世上少了一个镖局家养在深闺的少女,多了一位在青楼弹琴的乐师——玲珑。 一曲《醉玲珑》名震全城,也成功引起了痴爱琴音的兖王的注意。兖王便请人高价邀请参容去王府弹琴。 玲珑没有答应。 兖王又请。玲珑又拒绝。 如此三四次,玲珑连青楼的门都没有迈出一步,只是在最后一次使者登门的时候,送了一个琴谱。 据说兖王得此琴谱,几乎疯魔成痴,天天研究,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这件事吵得沸沸扬扬,人们都称赞兖王是惜才爱乐的风雅之士,都嗤笑玲珑是摆着臭架子的傻丫头。 但这完全不妨碍,越来越多的男子挤破了头,来听玲珑的千金名曲。 其中便有商炎。 商炎暗中寻过玲珑很多次,也在她抛头露面的时候恳求她跟着自己离开。于是商炎成了大家口中的笑话,认为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么敢请风头正劲、不给王爷面子的琴师跟他离开? 玲珑也笑,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耻笑他不自量力,笑他异想天开。她说:“公子,你在与我攀交情吗?可惜,我不认识你。” 商炎面如死灰地离开了,带着周围人恶意的笑声。而玲珑更受追捧,人们甚至认为,能听玲珑一曲《醉玲珑》,比考中了状元还要骄傲。 可就在玲珑名头一时无两的时候,忽然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直到青楼的老鸨慌慌张张、哭哭啼啼地去兖王府上,求兖王救命。 于是,一向老成的兖王殿下,竟然暂时抛下了繁杂的军事和政事,抛下了计划多年的阴谋,摆着大大的排场,出现在了青楼里,出现在了玲珑面前。 s:///book/12/12780/891863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3章 做人做鬼 原来,渴望欣赏玲珑琴音的不只是高高在上的兖王,不只是一掷千金的公子,还有见不得光的杀手组织的首领,一个绰号叫做黄泉的顶级杀手。 没错,他也是受了兖王委托,亲自砍下镖局主人首级的人。 在这个被兖王清得干干净净、不剩一人的青楼里,玲珑站在青楼正中高高的舞台上,将世人追捧的所谓的魔琴狠狠砸在地上,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匕首,抵住自己的喉管,梨花带雨地对兖王说:“兖王殿下,您来这里做什么?也是来看妾身笑话的吗?” 兖王一边心疼宝琴被毁,一边担忧美人香消玉殒,紧张得直跺脚。他说:“玲珑姑娘是何等金玉角色,本王一介俗人,哪敢耻笑?姑娘快放下匕首,小心伤着自己!” 玲珑哭得更是凄惨动人,几乎泣血。她说:“玲珑只想在世上求一个容身之所,身轻名贱,不愿辜负了哪家公子,哪里想到会引来什么‘黄泉’?他口口声声说要让玲珑给他做小妾,以后刀口舔血,叫玲珑怎么过日子啊!既然要赴‘黄泉’,倒不如现在就死了,还能留个清白名声!” 说着,她就要往露着青筋的细长的脖子上戳。 兖王几乎是哀求着,请玲珑不要抛下这个人间。 兖王说,他会救她。老鸨也苦苦哀求,让她手下留情。 可玲珑似乎并不领情。她抽搭着,不顾脖颈上的血珠不住地流淌,将她淡青色的裙子染得触目惊心,说:“兖王殿下的好意,玲珑心领了,只是‘黄泉’不是一般人,他的手下也个个心狠手辣。殿下何等身份,万不该为了区区妾身而得罪他们。殿下是玲珑的知音,死前还能见殿下一面,玲珑死而无憾!” 说着,又要自杀。 兖王慌了,晃动着肥硕的腰身爬到舞台上来,双手抱住玲珑握着匕首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保证,说:“姑娘既然引本王为知音,本王怎么会让姑娘受委屈呢?姑娘送给本王的琴谱,本王还好好地供在寝阁里,每日用香薰熏着。府上的琴师弹奏不出姑娘的乐音,岂不让宝物蒙尘?姑娘既然不愿意受江湖草莽的腌臜气,倒不如……额……跟本王回府,本王愿为姑娘遮风挡雨。” 玲珑抬起莹莹有泪的眼睛,半晌无语。 兖王羞惭地说:“本王并无他意,若是姑娘不愿意屈身来我府上,我可以……” “‘黄泉’凶狠野蛮,殿下不怕吗?如此厚待玲珑,殿下以后会后悔的。”玲珑说着,眼泪簌簌落下,整个人好似都浸泡在泪珠里,我见犹怜。 兖王的心好似被人抓挠了一下。试想,“志同道合”的姑娘在她最危难的时候,没有向别人求助,而是向你,你难道会拒绝吗?兖王不能免俗,他发誓一般地说:“本王绝不后悔!‘黄泉’祸乱江湖,贻害无穷,本王早就想灭了他们,就算为了百姓,本王也绝不手软!” “为了百姓”的兖王真的履行诺言,前前后后派出二百多名府上高手,耗时一年多,终于将“黄泉”和他的手下兄弟铲除殆尽。凶残如“黄泉”,在当初砍杀镖局主人的时候,应该没有想到今天的结局。 “黄泉”死的第三天,玲珑应兖王之求,嫁入王府做妾。 然后…… 然后,就在新婚之夜,玲珑将醉醺醺的兖王绑在凳子上,堵好了嘴巴,用一柄锋利的短刀,肢解了他! 整个新房里,都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已经被血气冲得失了神志的玲珑——不,是参容,在每一次挥刀的时候,都会喊出镖局每一个被杀者的名字,好似通过这种方式,就能让逝者明白,大仇已报,可以瞑目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兖王,眼看着自己生命快速流逝,心中咒骂着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却口不能言。 都说红颜祸水,兖王到今天才真正明白了。 一场残酷的审判接近尾声,商炎却出现了。 商炎趁着所有宾客都在大堂喝酒庆祝的时候,偷偷溜进了后院,在最华贵、最灯火通明的屋外徘徊了片刻,终于咬咬牙,推门进去。 在他得知兖王按捺野心,转而对杀手组织下手的时候,他便明白,参容并非真心想依附兖王,她只想复仇。他虽无法见参容一面,却偶然间发现,她的侍女竟然在黑市偷偷买了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刀。 他明白其中的利害,打算在一切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时候,把参容带出来。 但当他推开门,看到眼前惨烈的景象,嗅到让人反胃的血腥味,简直呆住了。他不相信,那个天真的、曾经偎依在他怀里软糯地唤他哥哥的小姑娘,此时如魔鬼一般,满手鲜血,脸上、甚至嫁衣上,都是黑红色的血。 那嫁衣虽是红色的,奈何根本掩盖不住血的颜色,更有红色的液体不住地从衣服上滴下来,染脏了她的鞋子。 参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所以根本不怕别人破门而入,只是闯进来的是商炎,她竟有了一丝的恐惧。 不过她立刻平静下来,毕竟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难道还会渴求他的爱怜吗?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了,既然不可能,被他看到自己最恐怖、最令人厌恶的那一面,也就算不上什么坏事了。 但商炎接下来的动作,让参容更加吃惊。 商炎没有转头离开,更没有出声指责,他或许根本不记得,当初在青楼里,她当着众人的面,用轻蔑的神态羞辱过他。 她只想赶他走,想让他忘了她,然后寻一个家世好、性格温柔的姑娘,清清白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他却没有接受她的安排,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她的故事中来。 商炎将满地的血水捧起来,往自己的身上抹,用力地、大面积地涂抹,等把衣服抹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了,再一手夺过参容手里的刀,一手拉起她沾满黏腻的鲜血的手,将她带出了房间。 此时此刻,在复仇路上濒死的参容,好像活了过来,好像茫茫的黑夜里有了一束光,只为她一个人带来希望。 这个希望很快破灭,用最残忍的方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4章 俗世 兖王府的侍卫首先发现了慌慌张张从屋子里跑出来的一男一女,他们还惊讶地发现,女孩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血脚印。 他们马上发现了兖王被杀的事实,且吵嚷起来,发动所有人围追堵截这两个四处乱撞的苦命人。 这对苦命人很快被堵在角落里,走投无路。 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时刻,一向文弱的商炎忽然发了疯。他竟然卡主参容的脖子,用短刀抵在参容的喉咙上,面对着明晃晃的钢刀,说:“若想让你们夫人活着,就给我让路!” 什么情况? 周围的人不知道,但参容立刻明白了商炎的目的。 商炎恶狠狠地说:“你们主子是我杀的!哈哈,我终于报仇了!” “你说什么?”侍卫把钢刀挪近了几分,诧异地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的男人。 “我说什么?我说兖王该死!”商炎带了轻狂的笑意说,“先父受知府大人之托,将他密谋造反的罪证押送京城,没想到事情暴露,兖王便指使‘黄泉’,灭了我整个镖局!我今天只是让兖王血债血偿罢了!” 原来他竟是那个被灭门的镖局遗孤吗?周围的侍卫好像了解了事情的“真相”,想到参容好歹已经成了兖王的妾室,为了兖王府的名声,不约而同地决定将原本杀掉两个的计划改为杀一个、留一个。 商炎对于“杀人犯”和“绑架犯”的角色扮演得尽心竭力,好像刚刚红着眼睛肢解活人的,就是他这么一个连杀鸡都见不得的人。 商炎命令他们让路,让他们准备车马,“强迫”满脸泪痕的参容跟随着他。可他到底没有劫持别人的经验,也没有杀人放火的本事,在转身登上马车的一刹那,被一柄从身后袭来的钢刀刺了个通透。 可他没有出声,剧烈的痛楚袭遍全身,他也没有惊呼,他甚至希望,刺穿身体的声音会淹没在嘈杂的周边环境里,不要让即将钻进马车的参容听到。 可事与愿违,参容清楚地听到了这个声音。 参容震惊地转过身来,就看见商炎仰头看着她,带着和暖的笑容。可惜他的嘴里喷出一口一口的鲜血,身上横着一柄带着寒光的兵刃。 到底还是逃脱不得啊! 听到动静的宾客都涌了出来,听说兖王被杀,无不唏嘘感叹,作悲痛惊讶状,心里却各有打算。 有侍卫以为参容之所以望着商炎的尸体一动不动,乃是受了惊吓,正准备宽慰几句,谁知道她从马车上跳下来,小心地扶起没了气息的商炎,轻柔地擦拭商炎满脸的血渍。她的眼睛里一股一股地冒着泪珠,嘴唇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大庭广众之下,参容跪在地上,抱住了被称为杀人犯的商炎,那亲密的样子,无论是谁也不会再质疑他们的关系。 参容喃喃道:“傻子,你一早就打算好了,让我一个人独活是不是?我说不认识你,你就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对不对?你可真是个小心眼的人!” 宾客之中,有了窸窣的讨论,大多都是在用轻蔑的口气嘲笑生离死别的两个人何等有伤风化,也偶有几个辱骂参容不知廉耻,勾三搭四。 其后的许多年,城里还流传着这个故事:有一个蛇蝎又浪荡的青楼女子,先是贪图兖王的权势,千方百计嫁给他做妾,却嫌弃兖王年迈,又勾搭了一个小白脸。在她和兖王成亲的晚上,她为了和小白脸私奔,竟然残忍地将兖王肢解。这样的人,怎么配为人呢? 什么?你说那个小白脸其实还有婚约,他的未婚妻是一个镖局家的女儿?呵,那都不重要,丢开,因为那个故事不够新奇! 那些流言蜚语,是轮回之后的参容不知道也不在乎的,反正她的每一次轮回都这么凄惨,难道自己会耻笑自己吗? 此时此刻,参容沉浸在这一世的结局里,她抱着商炎,抚着他的脊背,说:“我现在算是什么也没有啦,你满意啦?下辈子,你可得补偿我啊……” 说完,她触摸到插在商炎身上的钢刀的刀柄,突然用力,将刀尖埋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随着生命的逐渐流逝,参容似乎能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参容猜测那是某个宾客说的,又猜测是侍卫说的——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将和商炎一起离开了…… 她终于可以遵照自己的意愿,牵着最爱的少年,憧憬下一世的遇见。 不管下一世有多么苦难。 商炎和参容死的那一天,坐在不归境不归山上众多坟茔前的白衡在一口又一口地灌自己酒喝,修远就站在她身后。 参容和商炎惨死的消息,是修远带给白衡的。 参容和商炎落入凡尘已经两千多年了,白衡和修远在不归境也守护了两千多年了。两千多年之后的今天,白衡一如当初,修远却更加精壮伟岸,更显出蛟龙族男子特有的成熟和高傲的气质。 一红一白,一坐一站,和谐得像一首歌谣。 两千年间,修远都受了白衡的委托,密切关注着参容和商炎的命途。虽说他们短暂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地陨落,换做别人怕是会习以为常,但白衡每一次都会坐在布谷鸟族的坟茔前喝闷酒,由修远陪着,胡思乱想。 “还是同样的结局啊……”白衡感慨。 见白衡的酒壶空了,修远适时地送上一壶新的,平静地应答她:“还没习惯吗?” 白衡仰头喝一口酒,酒液不止灌进她的嘴里,也顺着她的下巴,流进她的脖子里,可她偏毫不在乎,说:“你不也是吗?” 修远无言。 没错,修远也是不习惯的,过去不习惯,现在不习惯,未来,更不会习惯。 可修远是个嘴硬的家伙,一颗真心半点也不想显露,反而带着埋怨的口气,将憋了几百年的话问了出来:“当初她挑起战乱,不只是她自己,就连你和商炎,她也是没有想保全的。你为了她,几次三番向天帝求情不说,还要心甘情愿地留在不归境,用自己的法力修补不归境的屏障,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衡的铠甲映在明媚的阳光下,为阳光增添了色彩。只是她的神色郁郁,全不像曾经的张扬的模样。她又大口喝了几口酒,呛得眼睛湿漉漉的。 她没有马上回答修远的问题,反而说:“那么你,这么多年开解苍泓,让他原谅参容当年慌不择路,致使敖凯毁了他的家园,又是为了什么呢?” s:///book/12/12780/892893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5章 白衡的决定 竟然被她发现了。 修远有点羞,也有点喜。 羞的是,他埋藏多年的对参容和商炎的怜悯与敬佩,被人堂而皇之地陈列出来,再也没了隐藏的必要;喜的是,白衡在乎他,也在乎他的感受。 与白衡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修远太了解白衡了。 仗义又宽厚,潇洒又耿直,加上一身的本领,这个女孩,乃是天上地下最完美的人。 修远感慨自己何其有幸,竟在最无助的时候遇到她。是她把他带出了苦海。只有在她面前,修远才不会被歧视,不会被排挤,才是一个堂堂正正、有资本享受一切的真正的人。 于是他不希望这个女孩受到半点委屈,遭到半点背叛,得到半点质疑。 可她现在,难道不委屈?难道不是受到了朋友的背叛和主君的质疑? 但是背叛她的那个姑娘,修远却恨不起来。 如果没有参容,修远的可怜的凡人母亲早早含冤而死,他也不可能来这世间走一遭,更不可能遇到他苦苦守望的白衡。 他也佩服参容,为了一个公道,敢和命运抗争,义无反顾,倾其所有。她能始终昂扬着头颅,即使被踩进尘埃里,也要留着骨气。 她疯,她狠,但她也……被逼无奈。 白衡见修远没有说话,笑了笑,说:“你都不恨她,我……凭什么恨她呢?” 白衡对着漫山的没有墓碑的坟冢,叹息一声,说:“我和她,其实是两种人。我活得风光,但也因为这个风光而赔上了自己的全部;她活得自由,也正因为这自由而成为别人眼中的另类。我和她又是一种人,都不想被人摆布,都执着地反抗者别人安排的命运。只是她更加不幸罢了。她要无期限地面对这样的结局,我是有责任的。” 修远静静地听着。他不善言谈,聆听,是他表达尊敬的很有效的方式。 他很少听见白衡如此絮絮叨叨地感慨她们的命运,也从来没有听见她诉说她的悲伤。坚强如她,怎么会把自己脆弱的一面轻易交付给别人欣赏呢? 白衡继续说:“我没有尽到作为朋友的规劝之义,也没有尽到作为臣子的防患之责,在参容被处罚的时候,我更没有勇气再为她辩一辩,懦弱如我,也只配躲在角落里没有意义地苟活着。” 修远不喜欢白衡用这样的语言侮辱自己,他说:“你哪里懦弱?若不是你,不归境早就消散了!再者说,当时天帝正是盛怒的时候,你说什么话都于事无补……” 白衡摇摇头,说:“你不用给我找借口。实话实说,我真的怯了。想到那两百多年的战争中,多少人在我眼前死去,我就深深地觉得,死太可怕了,而像参容他们一样,在一次又一次短暂的生命中接连面对同样凄惨的死亡,乃是十倍百倍的可怕。所以,我最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商炎和参容被剃掉了仙骨,投入了凡尘——修远,我后悔了……” 修远:“……” “我想入轮回!我要去寻他们!”白衡说。 修远瞪大眼睛,说:“入轮回?你知道后果吗?!” 白衡将手中的酒壶随手一丢,里面残存的酒液流出来,香气四溢,把围在坟茔周围的小草都灌醉了。白衡站起来,远望着鱼鳞一样密密麻麻又整整齐齐的坟茔,说:“被流放到不归境两千年,白虎族早就把我抛弃了。现在不归境的防御法术终于完全做完,我终于可以去弥补当初的遗憾。修远,我知道你懂我。我不能反抗天帝的惩罚,也不会质疑天帝的决定,但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不想再受任何人干涉。” “值得吗?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你陪在他们身边,只会让凡世多一个可怜人!”修远有些着急,因为他知道,白衡做出的决定,是很难更改的。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白衡说,“如果我陪在参容身边,能让她在凄惨的生活中寻一个希望和依靠,那么我就应该去。我愿意和她一起,等待能够镇压昆仑周围蛟龙族尸身的人出现。若是没有这样的人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们都是一无所有的人,死在一处也能做个伴儿。” “你怎么会一无所有?你,你……”修远焦急地吼着,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倾吐不出。 白衡从未见过如此吞吞吐吐的修远。在她的印象里,修远虽不善言谈,虽孤芳自赏,但自有一种运筹帷幄的淡定和无所畏惧的勇敢。可此时的他,与以往的他好似不是一个人。 这让已经把答案猜出七八分的白衡心头一惊。 他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你……” “不要说!”白衡大声打断修远。 修远的脸更加红涨。 “不要说……”白衡的语气又柔软下来,好似恳求。 修远终于没有把无数的日月里最想跟白衡说的话说出来。 半晌,白衡躲避了修远的眼神,无奈地说:“你不要说,我怕我的决心会动摇……” 原来,她什么都懂。 修远忽然觉得自己比商炎幸运多了。 那个在世人看来聪明绝顶又一往情深的商炎,偏偏爱上了对感情之事一无所知的木讷的参容,不止是在不归境,就是流落到凡间,也不能猜出商炎对她的真挚的感情。他们在猜测和错过中度过一次又一次轮回,也在每一次即将赴死的时候,才能看破对方的爱。 这么想来,就算不能和白衡相守,修远也自认为比商炎幸运多了。 但是他的遗憾是不能削弱的。他说:“我知道,你一旦决定了,任是谁也不能更改。那么,让我陪你。” 白衡摇了摇头,说:“天宫近来有大事发生。因为天族在大战中伤亡惨重,各个职位人员空缺,天上的那些臣子们就提议说,在世上寻一些灵魂,接受天族点化,可以供天族驱使。因为一般人灵力太低,所以有人提议,选择那些惨死的、满是怨气的人进行度化,效果会很好。天帝已经同意了这个意见,想来很快就会传下旨意,让各个神族照办。” “关我们什么事?” 白衡叹了口气,说:“天帝是最看重颜面的,仁德宽厚的样子他维持了几万年。我想他一定会让不归境和其他神族一样接受这项任务,这样才能显示他的不偏不倚。” s:///book/12/12780/893702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6章 一起吧 天帝爱面子,喜欢摆出宽仁的模样给三界膜拜,这是修远早就明白的事,也是他最厌恶的事。 若说蛟龙族可恶,那是因为他们嚣张跋扈,仗着法力胡作非为,但是他们从来不粉饰自己;天族更可恶,他们也捧高踩低,随意摆布别人的性命,却还要抛出虚情假意和小恩小惠,让外人追捧他们,给他们歌功颂德。 其实都是一类货色! 白衡说:“这件事单靠苍泓是做不到的,需要你去做。” 修远却说:“你操心的事也太多了。” “我为不归境尽心尽力,不为别的,只为了参容和商炎回来,能有个家。虽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但我得求个问心无愧啊。”白衡说,“苍泓对参容和商炎还带着怨恨,事情过了这么久,他自己也修成了个散仙,却还对以前的事耿耿于怀。参容和商炎慌不择路,哪里能想到,会把敖凯引到小村镇上去?苍泓成了孤儿,委实可怜,可参容他们,难道不可怜吗?苍泓恨错了人。” 守在不归境这么多年,尝惯了孤独和后悔的滋味,白衡的身上,增添了太多的愁思,快要不像她自己了。 修远心疼之余,只好答应白衡。他心里有了盘算,等不归境的事情告一段落,他也要赴那场注定是悲剧的“万年之约”。他想,虽不能在神界与白衡厮守,到了凡世,或许有幸,能走到一起。 白衡下凡之后,参容果然有了伴儿。但是,如果说参容的命运注定不幸,商炎的存在让她的不幸翻倍,那么,白衡在每一次轮回中都心甘情愿地为她而死,就让参容的不幸无以复加。 用了近千年,将不归境的事情处理完的修远实在等不了了,他把玉魂扇交托给了苍泓,也坠入了凡世。 临行前,他对苍泓说:“一个让我活下来,一个让我堂堂正正地活下来。但凡我有一点良心,就不会袖手旁观。白衡说得对,如果陪在她们身边,能让她们在凄惨的生活中寻一个希望和依靠,那么我就应该去……” 天帝很快知道了这件事。余怒未消的三界主宰冷笑着说:“既然他们想陪着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接受惩罚,那就一起。只是,凡世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他们没有经过天帝允许,擅自闯入了凡世,就意味着失去了位列神族的资格。他们将与参容和商炎一起,接受那场与天帝定下的“万年之约”。 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就可怜得很。 在那一世,参容投胎成了一个丞相家的千金,而商炎,只是个身份低微却才华横溢、受郡里推荐去京城读书的学生。天真,又势单力薄。 商炎要去的学院名叫启仁学院,坐落在京城郊外,号称天子学堂,赫赫有名。 参容的父亲,虽为人臣,却野心勃勃。他不甘屈居人下,更何况那个人只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皇帝。所以他希望有朝一日坐北朝南,接受所有人的朝拜。 为了实现他的野心,他最先对付的人,竟然是他的妻子。 丞相夫人乃是将门之女,母族战功赫赫,享有王公爵位,对皇帝更是忠心耿耿,与丞相分庭抗礼。 为了解除岳父一家对自己构成的威胁,丞相一直把自己扮成一个忠臣,对岳父孝顺,对妻子温柔,对儿子和女儿也十分慈爱。直到有一天,丞相趁着岳父带兵征战的时候,派出刺客,刺杀了岳父。紧接着,他挟持皇帝,让皇帝下诏,将岳父一家划为叛党,满门抄斩,并命令远在岭南驻守的参容的二舅舅自刎谢罪。 于是他那个恍然大悟的妻子恼恨非常,带着跟在她身边的女儿参容,匆匆逃出丞相府。她想去找远在京城外养病的儿子,并和他一起,去关外找胞兄带兵入京,阻止丞相的谋反计划,报仇雪恨。 奈何事与愿违。 在母女俩去京郊的路上,路过一片小树林的时候,她们被丞相追上。参容的母亲不愿苟活,跳崖而死,参容也跟着纵身跳了下去。 丞相以为母女俩再无活下去的可能,叹息几声,领兵回城。 参容因为在坠崖的时候,被树枝钩挂,保住了一条命,只是伤重,陷入昏迷。等她醒来,就见到了商炎满是书生气的带着关切的脸。 商炎准备去启仁书院读书,若不是路上遭雨,马车坏了,也不会误了这许多时辰。见到衣着华贵但摔断腿的伤痕累累的参容,他虽好奇,却也知道身处京城,哪句话该问,哪句话不该问,故而只是小心地给参容治伤,半点多余的话也不问。 听说商炎要去启仁书院读书,参容很是惊喜,因为她尚在养病的哥哥,住的地方距离书院很近。 参容欺骗商炎说,自己是遭了贼的太常博士的女儿,要去书院寻父亲,请商炎捎自己一程。商炎虽判断出参容所说句句假话,但没有戳穿,竟真的让伤重的参容骑在马背上,由他牵着,去往启仁书院。 警惕心很高的商炎希望远离是非,所以在启仁书院门口,他与参容告别,且把自己的马送给了她。 参容似有极紧急的事,来不及道谢,甚至来不及让身体虚弱的自己休息一下喘口气,匆匆离开。 命运好似专门要捉弄参容。闯入哥哥养病的小院的她,被告知哥哥近日心情极佳,一直呆在书院听学,不知何时回来。 气恼又焦虑的参容,后悔没有跟随商炎进入书院了。 守在小院里的人是哥哥的贴身小厮,对兄妹俩很是忠诚,所以参容发了话,不许他向任何人透露她的行踪,小厮就真的没有向任何人说起。 想到母亲惨死的一幕,参容是坐不住的,她央求小厮将她带进书院,寻找哥哥。 参容的哥哥乃是个琴棋书画俱佳的温润公子,因为长相也出众、身份贵重,甚至一度登上“京城公子榜”的榜首,风头盖过了皇家子弟。可惜他自小体弱,不能习武,所以既不能在父亲的帮扶下从政,也不能在外公和几位舅舅的期待下从军,只好刻意淡出人们的视野。 只是以他的才华智慧和贵族血统,谁敢因此而轻慢他呢? 咳咳,你还别说,真有。 说出来你还不信,敢把参容的哥哥不放在眼里的人,竟然是个私生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7章 共谋 修远入了凡尘,还是要挂着“私生子”的低贱身份,还是孤高冷漠、白眼视人,还是一身素衣,不带半点杂色。 在这一世,他是一位正三品千牛卫大将军的儿子,是大将军与一位军妓所生的孩子,是一个见不得光的耻辱。他的母亲早已被大将军处死,理由是私自产子,有辱将军府威严。他在千牛卫大将军府上人嫌鬼厌地生活了八年,也在这耻辱的日子里苦熬了八年。八年间,他几次险些饿死,几次被大将军的儿子们丢进粪池凌虐,活得比猪狗还要悲惨。 可他还是倔强地穿着白色的衣衫,借此来显示自己的清白无尘。 凄惨的日子好似活不到头,直到他遇见了年幼的白衡。 转世的白衡是将门虎女,因为托生的人家正巧姓白,所以人们常称呼她为“白将军”。 红色的铠甲是她的符号,灿烂的笑容是她的标志。 白衡在一队人马的护卫下招摇过市,恰巧捡到了想要逃离将军府却晕倒在路边的幼小的修远。她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府上,救治,照顾。她发现他聪明极了,刀枪剑戟,一学就会,却不会叽叽喳喳地自夸,更重要的是,穿着干净的素色衣衫的他,竟那样好看——年幼的白衡自认为在军中见到了无数的男子,竟没有哪一个能比上眼前这个只有八岁的饱受欺凌的孩子。 后来,白衡让修远做了侍卫亲兵,手把手交给他武艺和兵法。修远十分争气,进步极快,且立下了许多功劳。白衡的父亲便提拔他做了宁远将军。 正当要进京受封的时候,修远的生父竟认出了他,点出了他隐瞒已久的身份。 战功赫赫、年轻有为的宁远将军、白衡将军的未婚夫,竟然是个军妓生的孩子!举国哗然。 白衡的父亲当即表示要取消婚约。 但白衡不同意。 白衡望着脸色惨白的修远,像以往每个时刻那样高昂着头,带着骄傲的笑容对修远说:“原来你是将门虎子,难怪!” 不在乎旁人的惊诧,白衡转头又对修远的父亲说:“我家相公因为不知道父母籍贯,军籍缺失,因而他一直希望去启仁书院学习却苦于没有资格。这下好了,请将军赐个完整的军籍,好让我家相公满足愿望。” 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方承认未婚夫的身份,能用最体面的方式指责修远生父不配为父的罪责,不愧是巾帼女将。 于是,修远被生父一家接纳,且以宁远将军的身份,进入了启仁书院做旁听学生。虽说人们还会时常因为他私生子的身份轻视他,但高傲如他,早已不屑与那些俗人争论一时长短高低了。 启仁书院的学生也是有待遇差别的。有官爵的、受荫庇的、有权势的,住宿条件自然好得多,甚至有宽敞安静的院落,而身份低微的学子,待遇就要差很多了。 巧的是,与修远同住一个小院的,正是参容的哥哥。 参容的哥哥性子沉静又温和,从不傲视他人,所以明知修远的身份,也不放在心上,既用不着攀附,也不会冷言羞辱,平时点头之交,相处勉强算是融洽。 那天天刚擦黑,参容拖着残腿,风尘仆仆地站在了书院中哥哥的面前,把哥哥老老实实吓了一跳。在参容详实的言语中,哥哥这才了解了最近发生的事情,明白了作为丞相的父亲有多大的野心、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这颠覆了他近二十年的认知。 想到自己的母亲一族被父亲残害殆尽,母亲也含恨而终,参容兄妹俩抱头痛哭,决心还母亲和外祖父一个公道。 这是在两难的抉择下的一个大胆的、违背世人伦理道德的决定,是作为儿女的他们,即将站在父亲的对立面上,将父亲推向万丈深渊。 参容的哥哥很快写好了一封送给远在岭南驻守的二舅舅的信,请他不要被丞相威胁,千万保住性命,并一路北上,召集外祖父的旧部和门生,起兵勤王,对抗野心勃勃的丞相。 参容的哥哥把信交给小厮,让他务必不顾千难万险,将信交到岭南二舅舅手上。 小厮是母亲陪嫁侍女的儿子,最是可信,这封信,他必定拼了命地送到。 等小厮匆匆离开,参容望着窗外,随口问哥哥:“你真的想好了吗?父亲若成功了,你便是国储,是将来的皇帝。等这封信送出去了,你我,就再也不是父亲的孩子了……” 哥哥叹了口气,说:“我不想做皇帝,更不想做天下的罪人。父亲连妻子和女儿都要抛弃,难道会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他做不成皇帝,我也不允许他做皇帝。” 听了这话,参容不觉苦笑:有这样温柔又心思纯正的儿子,于父亲来说,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咣当! 紧闭的窗户后面有声音! 参容和哥哥同时吓了一跳:他们的所作所为,难道早已被人听了去?谁?难道是丞相派来的人? 哥哥立刻示意参容噤声,自己则从身后取出一把宝剑,慢慢靠近窗户。他自小体弱,是没有什么武艺傍身的,只是事到如今,难道要让伤痕累累的妹妹迎上去吗? 下一幕,兄妹俩完全没有想到。 窗户外确实闪过一个身影,但是那个身影白得扎眼,不是别人,正是路过的修远! 怎么会是他? 他明明是个存在感很差的人,明明时常不住在启仁书院的学舍中,明明不会靠近任何人。现在,怎么会出现在兄妹俩的窗下呢?他难道在打听什么消息? 他听到了什么?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他是敌是友? 参容的哥哥清楚地明白,自己这副模样,绝对不是修远的对手,现在冲出去,不论是质问还是决斗,都是不可能的,还很有可能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惊出一身冷汗的参容紧张地拉住哥哥的衣袖,她在等待哥哥的主意。这件事牵扯的,不只是他们兄妹俩的命运,还包括着为二舅舅送信的人、二舅舅的兵马乃至无数即将因为政权变动而命运流转的天下百姓。 参容的哥哥心神同样激荡不已。他让妹妹待在原地,自己则提着宝剑,走出了房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8章 杀不了 参容的哥哥不是要冲动地寻修远拼命,而是先在自己的院子里四下查看了一番。他没有寻到特别的东西,整个小院,平静得像一汪没有清风光顾的水塘。 哥哥眉毛皱得老高,回来对妹妹说:“宁远将军沉默寡言,谁也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是谁的人。明明是个武将,偏要进启仁书院旁听。我们眼下的事非常重要,牵扯进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宁远将军,我们需要尽快解决掉。” “你有主意了?”参容问。 哥哥将门窗重新关好,将妹妹拉到里屋,说:“巧的是,为了迎接新入学的学生,明天学苑里有一场射猎比赛,或许我可以趁此机会除掉这个隐患。” “你要在射猎场上杀了他?你往年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比赛,这次突然参加,定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的。” “顾不了那么多了。” 兄妹俩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一个晚上,唯恐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修远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会见特别的人。好在一个晚上都平平静静,并无异常,好像白天的那个白色身影,根本就是兄妹俩的错觉。 第二天的射猎比赛,参容的哥哥参加了,这在同窗甚至启仁书院博士们的眼中,也是很奇特的一件事,要知道,参容的哥哥之所以远居京郊、不理朝职,乃是因为他自小体弱,外人根本不知道他那样的细如竹筷的手臂,可以挽弓搭箭。 趁着形势混乱的时候,参容的哥哥射出了那一箭。与他人的无镞之箭不同,他的箭有锋利的箭镞,且目标不是狡兔野鸡,而是一身白衣的修远。 哥哥没有射中修远。那支致命的箭在半空中被一支势头更猛的箭射中,偏离了方向,带着清脆的响声,随意地丢在了地上。 救修远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白衡。 白衡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也让所有人把目光逐渐投射到参容的哥哥身上去。 白衡此时是愤怒的,她不明白,一向和善的丞相之子,今日为何故意置人于死地。 可白衡的哥哥没有半点想要解释的样子,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连一句道歉都没有说,便调转马头,离开了射猎场。 嬉皮笑脸、假模假样地告诉别人,他是无心之失吗?这样的事,他是不屑做的。 周围的人们便随意猜测起来。 他们说:“丞相之子整天装得温文尔雅,原来最是恶毒,和他爹一样!你们知道吗,老将军刚被刺杀身亡,丞相就立刻逼迫陛下找了谋反的罪名,灭了老将军满门——那可是他夫人的娘家,他怎么下得去手!” “可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呗!”有人附和。 “咱们瞧不起那个私生子,可没想着杀了他呀,你瞧瞧,丞相的儿子就是不一样,表面上跟人家礼仪周全,实则想要取人家的命!” “看他没有得手,反而很不甘心呢,啧啧……” 人群里都是嗡嗡的谈论声。 白衡有些冲动,催动战马准备追上参容的哥哥问个究竟,谁知“被害人”修远出声阻止了她。修远示意白衡,去追那个一直藏在人群中、此时已经转身离开的、拖着一条残腿的姑娘,在那个姑娘身上,定会问出许多秘密。 白衡听从了修远的建议,退出了射猎场,直追参容而去。 但她没能抓住参容。在校舍狭窄的胡同里,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参容带走,消失在白衡的视线里。 手的主人,正是自从参容出现在启仁书院就一直关注她的商炎。 商炎这一世的家世,远不如修远和参容,所以只能和大多数启仁书院学生一样,住在一个相对拥挤的平常的学舍里。不过这也为他从容地把参容藏起来,提供了便利。 看到商炎平淡的神色,参容带了恐慌的情绪,她明白,聪明如商炎,已经猜出了她在刺杀修远的事情上是脱不了干系的,甚至,他可能已经猜出来,她到底是谁。 果如参容所料,商炎没有拐弯抹角。在确定已经甩开了白衡的追赶之后,他将参容带进了一个僻静的胡同,说:“丞相大人的儿子和女儿想要杀人,还要亲自动手吗?” 参容很快镇定下来,她想,眼前这个书生毫无背景,但凡他有一点聪明,就应该明白,对于自己知道的东西不能随便说给别人听,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参容带了警告的口气说:“看在你救过我一命的份上,我或许不会因为你的随意猜测而杀掉你,只是希望你不要自寻死路。” 商炎轻笑了一声,瞥了一眼参容行动不便的残腿,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条腿是不想要了吗?” “你我最好做不相关的路人,过多关注我的事,对你没有好处。”参容梗着脖子说。 商炎好像更加愉悦,竟有了聊天的心情,开始为参容分析起来:“没有搞清状况就想杀这个杀那个,你们兄妹俩是不是成了惊弓之鸟啊?且不说我出于好心,就是被你们当成目标的宁远将军,也被你们恩将仇报了。” 参容皱眉:“你什么意思?” 商炎抱着双臂站在参容近旁,说:“最初想置你于死地的,是你父亲?他或许是发现了你没死的事实,或许想确认你哥哥在他篡位的事情上有什么看法,所以派了人来书院。也是你们俩幸运,丞相派来的人被宁远将军逮了个正着,杀掉了。” “你亲眼所见?” “我亲眼看见他像拖死狗一样拖出个人去。因为正赶上学生们去听胡老先生开坛讲学,还有几乎所有的博士和莅临的官员旁听,所以整个过程,只被我一个人撞着了。”明明是一件祸事,偏被商炎说得那么轻松,好像这个柔弱书生,见惯了杀人越货的事。 参容又问:“胡老先生开坛讲学,对于学子们而言是难得的大事,你为什么不去?” “因为你哥哥和宁远将军都没有去啊。” 参容更加不解。 商炎很是欣赏参容此时的表情,得意地说:“我可不想只做个书呆子,我是要治国平天下的人。四书五经、三坟五典,我早就读透了,我现在想了解的,是一个完整的朝堂,我要知道朝局的走势。只有了解它,才能实现我的理想。” 小小年纪,竟如此与众不同,眼光长远。 参容对眼前这个人多了几分兴趣:“那么,你了解了多少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9章 杀不得 察觉参容慢慢放下了警惕,商炎很是高兴,他回答说:“该了解的都了解了,且比你们这些当局者要明白一些。” “口气不小。”参容嗤笑一声。 商炎好似被这一声嗤笑引逗起了斗志,说:“你冒冒失失,还好意思笑话我吗?你难道不知道,宁远将军和白将军,是根本不可能站在丞相一边的?” 参容反驳:“你哪里得来的结论?白将军的父亲与我外祖父关系极好,曾经在外祖父麾下任职,因而与我父……与丞相有许多交往;宁远将军的嫡亲大哥曾因妓馆杀人被判死刑,是丞相极力为他开脱,才免除一死,判处流放戍边的刑罚,所以宁远将军的父亲与丞相关系匪浅。我们谋划的事情非同寻常,牵连甚广,若是泄露,轻则被杀,重则……” 参容说不下去了,因为在她看来,眼前这个没有朝廷背景的书生,就算才华横溢,也没有裁断天下的眼光和胸怀。 谁知道商炎竟将参容没有说完的话说了出来:“重则江山易主、横尸遍野,对吗?” 他……竟然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丞相的野心,已经世人皆知了? 商炎说:“你外祖父被刺杀,或许不能引起世人的警惕,但随即而来的处死你外祖父全家的诏书,不能不令人怀疑。别人不知道,但我恰巧碰上丞相逼死你和你母亲的事,所以我断定,丞相在谋划一场足以灭九族的大阴谋,只是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罢了,否则也不会连你舅舅都没来得及杀掉,也没来得及调集周围他信得过的将领拱卫皇城。” 参容吃惊地望着商炎,她没想到,只靠着这些迹象,他就已经大胆地推测出这么多东西。 商炎又说:“我想你们谋划的,正是快些让你远在岭南驻兵的舅舅快点知道京城的情况,然后起兵勤王。你们以为宁远将军会泄露消息,才会下杀手。” “那么,你为什么断定他不会呢?” “他当然不会,”商炎轻松地笑了笑,“你哥哥远离朝堂,你又身处闺阁,对于这些大家族的秘辛,了解的太少啦。” “哦?” “你也知道,宁远将军是私生子,自小受生父和兄弟们虐待,险些死在家里,他是在逃跑的路上被白将军捡到的。他对于生父一家极其厌恶,连带着也厌恶自己的血脉,故而从来都是一袭白衣面世,以示清白。尤其是在他生父为了他那个不争气的嫡长兄杀人的事四处奔波的时候,完全想明白了,自己就是那个家庭的弃儿,是不可能融入那个家庭的,他对于那个家里所有的人,连带着和那个家有关的人,都厌恶极了。也或许因为这个,在察觉丞相派人偷听你们兄妹俩密谋的时候,才出手杀掉来者——想来你哥哥平时对待宁远将军实在礼数周全,让他几乎能抛下偏见,和他和平共处,我听说,当初宁远将军知道和你哥哥分在同一个院落的时候,虽懒得找人调换,但也有半年的时间没有住在校舍里。” 商炎一个外地来的小书生,竟然对大家族的事情了解得这么详细,让参容越来越惊奇。 参容问:“白将军呢?你怎么会认为,白将军一家不会站在丞相一边?” 商炎答道:“你也说了,白将军的父亲白老元帅是因为你外祖父的关系才与丞相结交。他老人家乃是心明眼亮的人,当初辅佐幼主登基、震慑各路藩王防止他们作乱,他老人家有绝对的功劳。他最是重情义,眼下也应该能猜出,你外祖父一家人的死与丞相有关,他心里窝火还来不及,怎么会助纣为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朝堂上的人没有哪个是清白公正的,谁都得活着。若是丞相威逼利诱,难道白老元帅不会动心?你对那些人了解多少,竟敢给他们打保证?”参容轻蔑地问。 “被逼入绝境,不是你对这个世界恶意揣度的理由。”商炎说,“能养出白将军那样的巾帼英雄的家族,它的家主也不会是个泛泛之辈。白老元帅十多年前为了救援你大舅舅,不顾重伤奔袭几百里,在数倍于己的敌营里三进三出。那样的人,会为了一点名利就屈了气节吗?” 参容无话可说了。 商炎再接再厉,将今天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将你带过来,真正的目的是希望你不要再做惊弓之鸟,不敢给别人一点信任。宁远将军和白将军是值得信任的人,远水解不了近渴,你二舅舅不能马上赶来,你不如和他们合作。” 参容沉思半晌,细致地进行了考虑,觉得商炎所说句句在理,便答应商炎,回去之后和哥哥商量。 商炎提醒道:“既然昨天丞相派来的人没能立刻回去复命,丞相必定已经察觉这里有了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就算不能确定你还活着,也会提高警惕,分出精力来对这里多加关注。谋反这么大的事,他必定要慎之又慎,所以你们的所有行动都要当心,也都要加紧速度。” 参容应下。 临分别之前,参容问:“我依然好奇。你若真的想治理天下,凭你的才华和远见,大可选择一个最有实力的家族,一旦获得权臣的赏识,平步青云那是早晚的事,何必还要躲在满是酸腐气的书院里苦熬光阴?” 商炎背过手去,看那样子,俨然是个高深莫测的贤士。他说:“我的目的是治国平天下,可不是在某一位权臣手底下做门客,更不是在朝堂上玩弄权术,争名逐利。启仁书院虽只是个学习的地方,但这里汇集着天下最有才学、有抱负的学子,而这些学子,将是未来主宰朝堂风气、掌舵天下方向的人。我要做的,就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堂堂正正地踏入皇宫,扫尽蝇营狗苟之徒,名垂青史!” 抱负远大,身清气正。是男儿胸怀,是丈夫志向! 参容心中佩服,嘴上却不愿承认——她一个姑娘家,还是个名义上已经死去的姑娘家,夸赞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她别别扭扭地发出了一个看似轻视的“哼”声,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在她的身后,佯装了半天运筹帷幄、深不可测的商炎,终于轻吐出一口气,对于她的不屑,他只能用一声微不可察的“小丫头”表达抗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0章 改变初衷 参容把商炎的话,原原本本讲给了哥哥听。正在为射杀修远失败而忧心的哥哥,在听说了这一连串有理有据的分析之后,豁然开朗。 与修远和白衡商讨合作,虽气氛尴尬,好在一切顺利。修远和白衡在知道事情真相之后,对参容兄妹的冒失行为表示了理解,也答应与白老元帅进行商议。 可惜的是,他们低估了丞相的反应速度。 正如商炎所说的,丞相当天没有等来派去启仁书院的心腹,立刻起了疑心。为了自己无上的霸业,他又派出了一伙杀手。 他对那些杀手说,若公子安心养病、做学问也就罢了,若在公子身边发现了已经故去的小姐的痕迹,立刻将兄妹俩同时杀掉,必要时,可以杀掉某些学院学生以掩人耳目,同时,他派人小心打探白老将军一家人的动静。 杀手们从来没有接到过“父杀子”的任务,战战兢兢地问:“为什么不是‘带回来’而是‘杀掉’呢?毕竟是亲骨肉,不至于灭口?将来您登上九五之尊,公子便是国储啊。” 丞相却说:“天子必定是我,但国储不一定是他。只要我做了天子,难道还发愁将来没有合适的人继承皇位吗?他呀,优柔寡断,是做不了皇帝的!” 果然心狠手辣、绝情断意。 杀手们没有在书院里找到兄妹俩,因为近来已成为惊弓之鸟的参容一早想到,既然丞相派来的杀手已经被修远解决掉了,那么他一定会察觉到学院中的异常,这里不安全了。他们先一步逃出了启仁学院。 但这种行为也宣告了丞相猜测的正确性,所以杀手们根据当初的命令,加紧了对参容兄妹的追杀。 参容腿伤严重,行动不便,她的哥哥自小体弱,也是个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所以他们只能驾车狂奔。 马车的目标太大,很快引起了杀手的注意。从天而降的红色身影将兄妹俩险险救出虎口。 赶来救援的人是白衡。 白衡蒙着面,单人独骑,一剑挑了数十个杀手。剑上染血,剑刃不卷。 但是她没有能力斩草除根,留了杀手的首领,让他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逃回丞相府复命。见多识广的杀手首领知道,有那样身手的女子,且喜欢着红衣的女子,天下只有白衡一人而已。 他明确地告诉丞相,公子和小姐已经和白家女儿合作,恐对丞相府不利。 丞相自然将白家当成了自己的下一个目标。 白衡护送参容兄妹出了京城,但如何安置,却成了难题。 商炎出现了,牵着一头小毛驴,悠闲地等待着参容一众人的出现。看他那样子,已经等了许久。 原来,算无遗策的商炎早就猜到,参容一行会遇到丞相派来的追兵,也能猜到白衡这个善良又热心肠的女中豪杰定会出手帮忙。只是,他们应该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参容和哥哥自小都是贵族,深居简出,是不会想到要在京城外置办田产的,就算有,也不是秘密的田产,只要丞相有所了解,就不安全;白将军出身行伍,自来就只和军中人打交道,能在京城生活的时间都很少,哪里有心情准备什么秘密的宅院呢? 但他们必须乖乖呆在京城附近,因为参容的二舅舅即将带兵勤王,他们必须尽快会和。 所以,商炎出现在了参容的视线里。 商炎将参容兄妹引到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一点也不起眼的村镇的小院里,让他们安心住下。 知道参容对此好奇,商炎主动做了解释:“这个院子,是我为自己准备的,以防万一。” “为什么要准备宅子?”参容问。 商炎笑笑,答:“我深知自己的脾气,固执又认死理。我这样的人,若遇上个清白守正的上级也就罢了,若是个……哎,怕会惹祸上身,倒不如提前想好退路。所谓狡兔三窟,这只是一‘窟’而已。” “剩下的‘窟’呢?” 商炎带了得意的神气说:“御史台、大理寺、兵部,都有几个认识的朋友,只是他们身份都不高,好歹能提前一步传递消息。在启仁学院的这短短几日,我也结识了一些其他的朋友,当然,也包括算不上是朋友的你们。” 看来这家伙有备而来,虽没有什么身份背景,却是个有脑子的。 “你为什么帮我们?”参容问,“你不怕引火上身吗?” “嗯……” “你不是要治国平天下吗?” 对于这个问题,商炎没有回答,因为他没有答案。 帮助参容,对于势单力薄、命如草芥的商炎来说,乃是极其不明智的选择,但凡是有头脑的旁观者,都会认为现在最好的做法是静观其变,等待最后的结果。无论将来是陛下守住皇位还是丞相登上大宝,对于一个小小的名不见经传的书生来说,都无关紧要。他做好他的本分,就有实现理想的可能。 可商炎伸出了自己看似只能执笔的手,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好像是一种本能,在刀刃之间,他救下了参容和她的哥哥。 这是个愚蠢的决定。 正因为这个决定,让原本和此事没有半点关系的商炎再也没办法抽身,让他原本可以有无限可能的生命,即将停留在最灿烂的青春年华。 白衡“事了拂身去”,重新回到京城,与她父亲商议下面的应对之策。只是让白府上下奇怪的是,一连很多天,京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原本白衡想象的、丞相来府上寻衅滋事的情形也没有出现。好像在此之前的一系列事只是白衡的一场梦,一场助人为乐的武侠梦。 现实的打击来的慢了些,却足够猛烈,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白府很快面临了灭门惨案,且是以陛下诏书的形式,将白家定为叛党,扬言说白家与参容的二舅舅内外勾结,妄图颠覆朝纲。此情此景,与当初丞相处决他岳父一家人时,简直一模一样。 白府自然不会让自己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们迅速联合了许多麾下将军和门生,打算和丞相一决高下。 这就正中了丞相的圈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1章 友谊 丞相提前悄悄与修远的生父达成了合作,他们相约,丞相帮助修远的生父夺得京城兵马指挥权,修远的生父控制白府,帮助丞相篡位称帝。 不知道能不能说是丞相的幸运,修远的生父完全控制了京城的城防,并很快拿下了白府的众位将帅,当场斩杀了试图反抗的白老元帅。只有伤重的白衡,在修远的帮助下,勉强逃出来,保住了一条性命。 白衡能保住性命,多亏了修远生父“良心未泯”。 修远的生父想到自己对待修远的种种罪恶,看到白衡此时已经奄奄一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修远将白衡带走了。 他们逃出了京城,并在闻讯赶来的商炎的帮助下,与参容会和,躲藏了起来。 这一躲,就躲到了半月之后勤王军队的到来。 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院里,发生了太多平凡又特别的事。 起先,重伤的白衡被送到这里来,情绪是十分低迷的。当然啦,她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剧,而一手制造这场惨剧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未婚夫宁远将军的生父。 虽然她的未婚夫并不愿意承认这个父亲。 再往前追溯,她之所以会遇到这样的横祸,直接原因是帮助了明明是陌路人的参容兄妹俩,破坏了参容的父亲篡权夺位的计划,引起了他的忌恨。 所以说,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所有人都和她有血仇。 在这样的环境下活着,白衡恼恨到了极致。 修远了解白衡此时的心情,所以虽然心中极其惦念白衡身上的伤,心疼她的遭遇,但碍于自己不愿承认的身份,只能黑着脸坐在门口,半个字也不肯说。 他的身上还添了伤,后背上长长的口子,若是深一些,怕会危及性命。那是带白衡脱离险境时与人死战留下的。只能说,他生父的“心软”是有底线的,至少不会允许他一个私生子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参容的哥哥与修远做过同窗,眼下也有共同的、阻止丞相篡权的目标,即使没有这些原因,单凭他随随便便就会泛滥的同情心,也不会放任修远如此不顾念自己的身体,所以他取了金疮药和纱布来给修远治伤。哪知修远脾气又倔又臭,随便参容的哥哥说什么,也不理会,摆着他一张死人脸,什么都不说。 直到他失血太多,身体撑不住了,才由参容的哥哥和从外面买了药材回来的商炎,一起带进了房间治伤。 与他一样不配合医治的还有白衡,只是白衡的做法更激进一些。 自小不知失败为何物的白衡,从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一股一股的悲愤搅得她直想咬碎钢牙。 她没有哭,她自小就不会哭。任是什么样惨痛的事,她也不愿用软弱面对。 她只是恨,只是恼,只是心有不甘。 她恨自己多管闲事,要出手救下参容兄妹,暴露自己的身份,为家族惹下大祸;她恼命运捉弄,自己最爱的男孩,却是灭族仇人的儿子;她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京城,不能立刻杀了仇人,让仇人的尸体跪在她的家人面前以示忏悔。 背负血债,苟延残喘。自认为纵横不败的女孩,怎么能忍受这样的折磨? 所以在参容送来汤药、劝她宽心的时候,她愤怒地把药碗推开,摔在地上,让它四分五裂。 正如一个被乱刀砍中的尸体,断肢残臂,血肉模糊。 参容却没有生气,反而安静地处理了地上四散的碎片,然后出去,重新做了一碗汤药。 还在气头上的白衡再次打碎了药碗。 参容还是那样,默默无语,重新煎药,递到白衡面前去。不劝慰,也不责备。 如此反复了五六次。 直到白衡都不耐烦了,顶着一张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的脸,气呼呼地、掺杂了一点鼻音地问她:“你不嫌烦吗?我爱死就死、爱活就活,关你什么事!” 参容终于开了口:“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命,理所当然。只是,你若发脾气,冲着谁发火都可以,不要浪费药材了,这是最后一剂药了。” 白衡被参容的逆来顺受折磨得无聊,干脆翻了个身不去看她。谁知道参容把药放在一边,坐在床沿上,叹了口气,像是对白衡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听说宁远将军幼时命苦,几次险些被父兄折磨致死。若不是走投无路逃出来,遇见了白将军你,现在怕已经成了坟内枯骨了?” 平白的,说这个干什么?白衡脑子里乱哄哄的,没有搭理参容的心情。 参容自顾自地说:“我小的时候最是任性,总是没来由地发脾气,对着尚在养病的哥哥发,甚至对着为我和哥哥殚精竭虑的母亲发。直到有一天,母亲拿了一根蜡烛过来,在我面前点亮。她对我说,蜡烛总是散发光芒照耀着别人,可是它的脚下,却总是不能被它照亮,反而因为它而有了阴影。白将军,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白衡的呼吸平静了许多。 参容又说:“人啊,总会伤害距离他最近、最在乎他的人,总是试图拉开与他最亲密的人的距离。白将军,你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已经一无所有、还要被你记恨、被你猜疑的宁远将军,难道会快乐吗?血缘于他来说,非但不是荣耀,反而是负担甚至是污点。你现在把他的污点挖出来给他看,指责他,难道不残忍吗?” 白衡转过头来,望着面沉如水的参容——这么小的姑娘,竟然如此聪明通透呢。 参容最后说:“你们不是敌人,同样,我和将军也不是敌人,我们只是一群被命运捉弄的苦命人。还请将军保重自身,只有这样,才能报血海深仇,才能为逝者挣一个公道!” 白衡是个敢爱敢恨的人,再加上参容的开导,她更加明白自己的心意,也明白了今后活下去的意义。 说的也是,像她一样活得像天边彩霞的姑娘,只会把黑暗扔到地底下去,才不会让它冒出头来惹人厌烦。 半个月的生活拮据又忐忑,却也是难得的自在。 半个月之后,勤王的兵马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2章 一样的结局 参容的二舅舅行动已经算上神速,因为这一路上,他整编的军队超过七万,足够和盘踞在京城的兵马抗衡。一场成功便位极人臣、失败便身死灭族的战斗,即将打响。 闲话休说,这场战争,以丞相的失败告终。战事有多么惨烈,都留给世人传说、史书勾勒,这里不做赘言。总之,年少的皇帝虽然受尽了折磨和恐吓,到底保住了性命,保全了地位。 可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先说白衡夫妻。 白衡的伤尚未痊愈,却因为亲眼见到了父亲的惨死,怨气郁结,报仇雪恨的心情非常迫切,故而坚持亲自上战场杀敌。 在攻城的关键时刻,修远的生父悔恨自己一时心软,放虎归山。想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便亲自张弓搭箭射向白衡。旧伤又添新伤而失血过多的白衡没有躲避的能力,眼看就要被这千钧的羽箭射个透心凉,却没想到,修远没有半点犹疑地挡在了她的面前,用自己的身躯做盾牌,救下了白衡一命,自己却倒在了两军阵前。 白衡自然悲痛到了极点,领了一队人马做先锋,攻入城中。她在与修远的生父对战时,一剑刺破了修远生父的心脏,而自己的胸膛上也多了一把长刀。 他们夫妻的尸体因为战事紧张,无法掩埋,被马蹄踏成肉泥,面目全非,好不凄惨。 而参容和商炎的命运,就更加曲折了些。 参容的舅舅攻入京城之后,重新辅助天子坐稳皇位,将为祸一时的丞相抓进了天牢,不久处以车裂之刑。 但事情并未完全平息。 那些在这次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儿子、父亲的百姓们都说,参容和她的哥哥乃是罪臣之后,也应该被连坐处死。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也为了让自己的愤怒有一个载体,颜面扫地的年轻皇帝不顾参容舅舅的反对,将参容兄妹俩打入了大牢。 参容的舅舅为人憨厚耿直,更因为自小受父兄教诲,对待皇帝忠诚不二,故而,他对待皇帝出格的决定,只想采用劝谏的方式,不愿稍逾越本分。 于是,围绕着参容兄妹俩该杀还是该放的问题,朝廷形成了两个派别。参容的舅舅各方奔走,只想留下含冤而亡的胞妹的骨血。 可事与愿违。无论是皇帝还是朝臣,甚至无数的百姓,都希望尽快处死参容和她的哥哥。在他们看来,参容和她的哥哥不只是丞相的儿女,更是带兵弑父的心肠恶毒又投机取巧的人。试问,一心想要置亲生父亲于死地的人,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 所以参容的舅舅的努力宣告失败。皇帝下令,参容和她的哥哥将在七日之后处死,因为这一天,是朝廷专门为在这场战役中战死的将士举行祭祀典礼。将罪魁祸首儿女的头颅祭奠他们,应该非常有意义。 吃牢饭的这几天,参容一直觉得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自己和哥哥做错了什么、伤害了谁,需要接受这样的惩罚。这一切变换得太快太匆忙,好像无忧无虑地做丞相府大小姐的日子就在昨天,好像她摸一摸干瘪的肚子,她慈爱又温婉的母亲就会送来最拿手的、甜而不腻的糕点,好像她一张开双臂,她那个对别人威严、对她百依百顺的外祖父就会把她举得高高。 可那些美好的时光都一去不复返了,躺在她身边的,只有她咳喘如烧开的水壶的哥哥。哥哥高烧不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她知道,哥哥已经无药可救了。 她又想起了白衡和修远。 白衡眼见着修远惨死,在奔赴死亡之前,对参容做了最后的告别。她说,你这丫头有趣,下辈子再做朋友。 参容也觉得白衡“有趣”,可惜只能约定“下辈子”了。 那两个因为她而被迫卷入争斗的无辜生命,用凄惨的方式离开人世,若真有轮回之说,不知道她该用什么方式补偿他们。 还有一个人——商炎。那个小书生,那个好像事事胸有成竹的她的救星。 咦?难道她眼花了吗?在阴森森的大理寺监牢里,她怎么见到了商炎那张脸? 没错,就是商炎! 看来商炎不是吹牛,他真的认识大理寺的人。只是欠了人家这么大的人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只是为了见她一面,参容觉得不可思议。 偷偷进来的商炎将兄妹俩已经被判极刑的坏消息告诉了参容,但他也告诉她,不要害怕,他会带她离开,他会救她。 二舅舅都放弃了,商炎一个无官无职的书生,能有什么办法呢? 但是直截了当地拒绝商炎,参容觉得不好,好像她对商炎的能力有所质疑——她怎么忍心伤了这个一心为她好的小书生的心呢? 所以她说:“我的腿伤迟迟不好,怕成了你的累赘。你若真有办法,请救救我哥。” 这只是参容在绝境时的一句没有渴求任何答复的话,没想到竟然得到了答复。商炎顿了顿,回答说:“好。” 参容被处决之前的那个傍晚,商炎竟然真的出现在了参容的面前。他是来完成参容的托付,救参容的哥哥出去的。 他的方法令参容大吃一惊:以命换命。 商炎要用自己,换奄奄一息的哥哥走出监狱,重获新生。 没有血缘亲情,没有山盟海誓,参容不知道,商炎为什么要这么做。 商炎回答她:“喜欢罢了。” 喜欢什么? 哪里又值得他喜欢呢? 这个小书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奇怪啊。 虽参容极力反对,但商炎还是在大理寺好友的帮助下,决定换参容的哥哥出来。商炎宽慰参容说,处决犯人之前是要验明正身的,他不是真正的丞相之子,就算因此而获罪,也不会被处死。 奈何事与愿违。 这场偷梁换柱的戏码,因为大理寺丞的突然闯入而宣告失败。大理寺丞在察觉到商炎劫狱的罪行时,当即命令随行狱卒将其处死。 刀斧近身的危机关头,在商炎以为自己要横死当场的时候,一直因病而昏昏沉沉的丞相之子突然推开狱卒的囚禁,推开商炎,自己撞上了锋利的兵刃! 与参容相依为命的唯一一个亲人,就这样结束了生命。参容大恸!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 在商炎和参容还沉浸在悲痛中的时候,大理寺丞首先反应过来。他想,明日就是祭祀将士英魂的典礼,而丞相之子已经提前死了,这还得了?不过—— 有个现成的解决办法:让商炎代替处刑乃是最好的选择,反正到时候出面验明正身的,也是大理寺。 于是,在肃穆弘大的祭祀典礼上,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成为了祭品。他们不知道都在想什么,都垂着头默默不语,耐心地接受着看客们投来的烂菜叶。只有在最后的时刻,两个人好似商量好了一般,互相对视一眼,同时说了一句:“对不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3章 一万年太久 “一无所有,千古骂名。”每一次轮回,参容都能听到这样的话,而这句话放在她的每一世,都恰到好处。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流逝着,人间的故事也这么一点一点地煎熬着。他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天帝提前安排好的,由阴司执行。 我说过了,阴司在执行天帝的命令时,绝对保质保量,甚至偶尔还会“添油加醋”,来保证故事的“趣味”。作为麻兀的父亲,阎罗王纵然不喜欢这个野心勃勃的长子,可那也是亲骨肉,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在阎罗王看来,造成麻兀灰飞烟灭和阴司被迫脱离天族、坠入黄泉的罪魁祸首,自然是那个布谷鸟神族的、满心阴谋算计的、疯癫的丫头,他绝不会让这个丫头好过。 故而,参容的每一次生命的结束,都会承接下一次的开始。每一个开始都是企盼,每一次结束都是折磨。 那么你要问了,既然参容和商炎的轮回没有停转,那么为什么在修远——也就是素尘,被苍泓真人接回不归境之后,迟迟等不到参容和商炎的转世呢? 这只能说,是素尘运气不好了。 一万年前,天帝为了惩罚擅自使用三大禁术且为蛟龙族卖命的麻兀,一掌便将麻兀的元神打散,让他灰飞烟灭。在三界看来,麻兀这个帮凶,从此完全消失了。 可谁知道,或许因为他修习过三大禁术,被那些受他迫害的、早已没了意识的灵魂保护着,所以没有完全消散,只是受了重创,灵魂不能组合在一起。经历了将近一万年的拼凑修补,他的灵魂竟逐渐变得完整。 最先发现这个现象的,正是他的生父阎罗王。阎罗王听手下人说,在人间发现了一个残缺的魂魄,这个魂魄不受阴司控制,总是围绕在参容一众人周围。 阎罗王对这个消息十分重视,便亲自去凡间一探究竟。也正因为如此,他惊喜地发现了自己那个不肖的儿子。 可是麻兀虽然灵魂逐渐完整,但是因为是天帝亲自处决的人,所以根本没有办法步入轮回,也没有办法得到肉身,成为真正的生命。他只能靠着一万年的怨恨,纠缠在参容一行人身边,像一缕空气一般,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阎罗王万分心痛,决心为他的儿子找回一点尊严。 要怎么做呢? 只能用三大禁术了。 最初,阎罗王使用三大禁术,用凡人的灵魂做供养,慢慢滋养麻兀。可是这个法子费时费力,风险也大,他便另想办法。 凡人的灵魂没有效用,神仙的呢? 神仙的,一定可以。 那么,用谁的呢? 远在天宫的神仙,阎罗王是不敢下手的,而在凡间历劫的神仙,却有那么几个。 白衡,修远,商炎,还有,参容。 用谁的呢? 虽然阎罗王极其希望参容为他的儿子陪葬,但参容和商炎是天帝亲自贬下来的人,是被天界时时刻刻关注的人。这样的人,他还是不要下手的好。 修远吗? 也不合适。一者,他拥有神族血脉,也拥有凡人血脉,灵魂是不纯正的;二者,苍泓那小子对修远非常关注,尤其是接受了天族“将凡世的恶鬼怨灵度化成仙,使之为天族效劳”的任务后,几次或派人、或亲自步入凡世,想将修远带走。苍泓,阎罗王是不怕的,但是为此惊动了天族,那就实在得不偿失了。 那么只剩下一个人选了,那就是白衡的灵魂。 这个灵魂其实才是最佳的选择。作为曾经的八大神将之一,白衡的法力是超群的,尽管步入凡世,也不会失了根基;再者,她乃是女儿身,阴气重,阳气衰,很适合成为豢养灵魂的“补品”。 阎罗王在慢慢等待机会。 直到在“江寒”的那一世,白衡的转世风晴色早早死去,阎罗王便将她的灵魂收藏起来,帮助他的儿子恢复神识。正因为如此,白衡便不能步入轮回了。 她不能,那么商炎和参容的下一场轮回就不完整了呀,阎罗王可不像苍泓真人,有好的借口藏起修远的转世。阎罗王没有。 为了不引起天族的怀疑,阎罗王谨慎地没有让商炎和参容轮回成人,而是让他们花花草草、虫儿鱼儿地度过了四百多年。直到天族不耐烦了,他才将白衡的灵魂放出来,重新投入凡世,成为“周眉语”,与“宋易安”一起继续历劫。 再后来,周眉语也死了,阎罗王故技重施,将这个灵魂重新放到麻兀的身边去。而麻兀因为数百年的休养,数百年祸害人间,竟真的将自己的灵魂完全修补好,还能借助他人的肉体,在世间行走。若不是丢失了这一万年的记忆,阎罗王几乎认为,这就是那个完整的儿子。 令阎罗王想不到的,麻兀为他制造了惊喜。虽说麻兀妄图吞没苍泓之徒陌宇神尊的皮囊没有成功,但他得到了商炎转世的赫连衣的皮囊。那副被神仙的灵魂滋养的皮囊,让麻兀逍遥地度过了一百多年。正因为这一百多年,麻兀才有了向参容和商炎“报仇”的机会。 再然后,就有了南风和西洲的故事,有了可怜的素尘的故事,有了一个完整的一万年的风雨和阳光。 一万年了。 天帝惩罚了参容一万年,商炎也陪了参容一万年,陪着她生,陪着她死,陪着她守望月出,陪着她目送日落。天帝的惩罚不知疲倦,商炎的陪伴也没有终止。 哪怕死得凄惨,哪怕徒留骂名。 白衡和修远也等了一万年。在这一万年中,他们互相救赎,互通真心。他们践行着朋友的承诺,也等待着心灵的回响。 参容欠白衡和修远的债,很多很多,无论再过多少年、有多少机会,她也是还不清的——更何况,她根本没有机会偿还。 与爱一样不会消减的,还有恨意。 蛟龙族恨着参容。虽然他们有野心,他们渴望把那个笑面虎天帝拉下神坛,但他们不想被一个能力低微的鸟族丫头摆布,被她推向万众瞩目的战场。他们最终败了,怨气难消,这笔账,他们认为参容是躲不过的。 麻兀也恨着参容和商炎,恨着白衡和修远,可惜他的神识被毁,很多记忆已经丧失,只能凭借着本能的恨意和恶意对待他们、折磨他们。 还有苍泓。他不能忘记儿时参容和商炎的逃难给他带来的伤痛,惩罚南风、拯救素尘,是他将素尘带回不归境之后唯一想做的事。 正如此时此刻,昆仑山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4章 最后一次失去 参容——不,是南风,从沉沉的梦中醒来,浑身冷得发抖。她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湿得透透的,散乱的头发沾在脸上,难受得紧。 她想动一动,但是身上无处不痛,尤其是后脑,摸一摸,能沾一手血。 她还记得,自己从山上摔下来,摔进水里,磕在岩石上,她曾经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可现在,她竟然还活着。 这很不正常。 她不相信是老天开恩,更不相信是蛟龙族良心未泯。 她挣扎着坐起来,就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体形宽大,几乎完全遮住了南风的视线,让她不能接受阳光的恩赐。 看都不用看,南风猜测到了对方的身份——苍泓真人。 那个早已不是少年的苍泓真人,此时的神态,与主宰三界的天帝一样威严,只是他的脸上,多了一点悲伤的情绪。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南风,像是在审判一个犯人。 这次见到苍泓真人,南风显然坦然得多。她轻飘飘地问:“素尘呢?其他人呢?” 所谓的“其他人”,自然指的是被封存在玲珑瓶中的两个灵魂,是南风最在意的人。 苍泓真人对南风不同以往的态度不大满意,所以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皱着眉,带着一点悲伤的神色,看着南风。 南风站起来,浑身湿漉漉的,衣服还在不住地滴水。周围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南风知道凶多吉少,竟然没有觉得痛不欲生,甚至一点伤感的情绪刚刚升腾起来,就被其他的乱七八糟的情绪摧毁了、覆盖了,只留下一颗七零八落的麻木的心。 已经站在了这里,听到了曾经无数个轮回里最深恶痛绝的判词,南风知道,自己的这一次生命,快要结束了。和她一同结束的,应该还有其他人的生命。 南风环顾了一下四周,镇定的样子有点吓人。她再次问:“其他人呢?” “你还有脸问?!你这个……”站在凸起的岩石上的苍泓真人,好似突然情绪崩溃,要舍掉一切气度,准备开骂了。 南风平静地打断了他,用一种他不能理解的口气:“已经一万年了,虽然你修行成了神仙,但你还是没有神仙的气度啊,苍头。” 苍泓真人的眼睛都瞪圆了,胡子被自己突然粗重的呼吸吹飞:“你……你……你想起来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南风的话没有什么波澜,偏把苍泓真人牢牢震慑住。苍泓真人的眼珠转了转,老老实实地说:“你刚刚失足落水,危在旦夕,素尘——不,是修远神尊——利用玉魂扇的威力和你脖子上求索的法术,将他的法力全部度给了你,保住了你的命。只是他,因为在不归境以死去的凡人的身份活了六百年,与恶鬼西洲并无不同,所以……已经灰飞烟灭了……” 怪不得,怪不得苍泓真人如此伤心。素尘前世是保护他周全、帮助他修习仙术而永生的恩人,此世是和他朝夕相处六百年的徒弟,如此深厚的感情,怎么能轻易割舍呢?还记得吗,苍泓真人曾经为了素尘,几次三番要找借口除掉南风呢。 把“子规印”改名为“求索”,难道不是为了纪念修远?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那么……”南风还有问题,但是有些问不出口。 苍泓真人却聪明了一回,只是这种“聪明”,不知道算不算不合时宜。他回答:“素尘灰飞烟灭,意味着蛟龙族最后一丝血脉完全消失。这引起了蛟龙族的悲鸣。那悲鸣法力强大,导致两个装着灵魂的玲珑瓶承受不住压力而破碎,魂魄脱离保护,很快消失了。我原本以为你会跟着他们一起消失,没想到,你能活下来。” 不只是苍泓真人没想到,就是南风自己,也没想到。 或许还是因为求索,因为一万年前商炎在上面留下的一缕魂魄,让她再次死里逃生。 哎,原来又是她一个人了。 一万年的轮回里,虽然结局惨淡,但至少还有下一个轮回可以遇见,可以怀着希望守在一起。一万年后的今天,每一个与此有关的灵魂都完全消失,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们活着,好似只是为了经历苦难,陪着背负深重罪恶的南风——或者说参容——经历苦难。此时此刻,万年之约接近尾声,他们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不能成为天帝用来惩罚参容的工具,所以,只能消失了。 他们消失了,南风却存在着。跨过了万年的劫难,在一场豪赌即将以她的落败而结束的时候,南风觉得,该和所有的对手作个了结了。 南风重新踏上攀登昆仑的路。 对找回记忆的南风无可奈何的苍泓真人更加惊讶于南风的举动,闪到南风面前,用身体挡住她的去路:“你要做什么?找死吗?现在蛟龙族残存的法力已经不受控制了!” 既然素尘用自己的命换回了南风的命,追悔莫及的苍泓真人觉得,再置她于死地有些不仗义了。 谁知道南风没有赏赐苍泓真人半点注意力,而是抬手,无礼地将他拨开。她的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笑,让苍泓真人震慑当场。 就算一万年前被迫跪在天帝面前等待审判的参容,也没有南风此时的平淡、冷静、高傲。 还有——绝望。 不渴求任何宽恕,不妄想任何希望。明明渺小如尘埃,偏还要扮演一个巨人的角色。 南风就在苍泓真人的注视下,登上了昆仑山峰,登上了蛟龙王的尸身之上。 雾气立刻就聚集起来,向着南风的身上冲撞。南风打开玉魂扇,对着这雾气,“呼”地就是一扇。雾气有了一瞬的消退。 但它们很快又涌了上来,且不再是模模糊糊的形态,而是蛟龙的形态! 那是蛟龙族人残存的神识,里面裹挟着他们的法力,也有尊严! 它们盘旋、滚动、摇晃,它们形成蛟龙的鳞片、尾鳍、龙须,它们在玉魂扇的攻击下更加愤怒,发着狠地怒骂、咆哮、嘶吼。 尤其是蛟龙王,一万年前高高在上的他,怎么允许一个小小的布谷鸟族人它在他的身上、试图将他征服?她可是毁灭整个蛟龙族的祸首! 蛟龙王虽没了真身,法力犹存。他的周身腾起浓重的白雾,且越积越厚,形成蛟龙的模样,怒骂着扑向南风。他想穿透南风的身体,穿透南风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肤,让她经受浑身撕裂的痛苦,让她坠入深谷,坠入深不见底的水中,用最悲惨的方式死去。 就算死了,残损的尸体也要留在水里,留在昆仑,让每一个战死的蛟龙族人看看,抚平他们的不甘和痛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5章 对抗蛟龙 南风没有因为蛟龙王法力的强大而坐以待毙,自然也就没有马上满足蛟龙王的意愿。她用手中紧握的玉魂扇,指着白雾形成的蛟龙王的头颅。 两股法力的对决,因为招式单一,所以没有什么看头,且因为南风的法力低微得可怜,故而这只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决斗。 蛟龙王的神识形成的白雾,将南风压制得死死的。所有的蛟龙都躁动起来,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滚动的雾气。更可怕的是,雾气中夹杂着轰隆隆的天雷,自上而下,张狂肆虐,在南风的周围炸裂开来。 南风却没有一点恐惧。这不是佯装的镇定。 寻常人恐惧,乃是因为有欲望,有苦苦求生、安然度日的欲望,而这些,南风已经没有了。 没有什么情况,比她现在的一无所有更加糟糕,独自苟活在世上,本身就是一件恐怖的事情。能用一种最有尊严的方式离开,而且灰飞烟灭,跳出可恶的轮回,对于南风来说,反倒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 但是既然想寻一点尊严,那就只能迎上去。迎上去,迎上蛟龙王的戾气,迎上天帝的审判,用最体面、最轰轰烈烈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点。啊,无上光荣啊! 这样想着,南风竟兴奋起来。她笑了,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爽朗畅快,搭配着这笑容,她的脸上泛起红晕,衬的她浑身好像都焕发了神采。 尽管那是“回光返照”一样的神采。 南风打开了玉魂扇,双手持扇,迎向蛟龙王。她的脑海里,想着身穿红色铠甲、对人掏心掏肺的白衡,想着纤尘不染、活得高傲又别扭的修远,更想着痴心不改、为了她奋不顾身的商炎。 一万年实在太久太久了,轮回的次数也太多太多了,但也正因为无数的岁月和无数的生死,让她把陪在身边的那些人,深深地刻在骨头里。 没有谁还能记得他们,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好像他们只是一缕风沙,是一汪细水,或者只是一条鸟儿飞过的轨迹、虫儿吹出的野曲。 不过不重要,只要南风还能记得,能在生死之际还清楚地记忆着,反复咀嚼着,那么这些人、这些事、这些努力,就都有意义。 南风手上的玉魂扇,发出从未有过的耀眼的光芒。 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无不感受着蛟龙王强劲的压迫力,南风的手上、脸上甚至身上,已经有多处伤痕,有大有小,有深有浅。她却没有显露自己的痛苦,更没有求饶。她像在进行一场谈判,对怒气冲天的蛟龙王说:“我知道你恨什么。可是,你像个怨妇一样地乱发无名火,有什么意义?你和族人的灵魂困在这里一万年,比猪狗还不如,不觉得可笑吗?!” 蛟龙王显然因为南风的辱骂而怒意更盛,由雾气组成的身体裹挟着风的力量,将南风层层围住。虽只是残存的法力,但要想凌迟一般地将南风处死,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雷霆在南风的身边炸开,把她周围的岩石劈碎。雷和碎裂的石块砸在身上,痛得人打颤。 南风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双手抱着灵力四射的玉魂扇,说:“把你的失败归在我的头上,岂不是很蠢?被压制了一万年,你连谁是你的仇人都忘了吗?你的胆量早就被时间消磨干净了吗?” 蛟龙王发出了呜呜的声响。 一万年前的毁天灭地的一战,身为蛟龙王的他怎么会忘?他不甘心,不是因为他比天帝法力低、能力弱,只是因为他们中了天帝的圈套,被数倍于己的天族人诱杀在昆仑。心高气傲如他,是不能忍受那样的失败的。 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南风才认为自己有翻盘的筹码,有一次可以一吐为快的机会。她说:“你什么也没有了,我也是。但我才不像你一样,缩在一个角落里,把自己的愤怒和凄惨丢给人家看!既然不过一死,为什么不再搏一把?为什么不再斗一场?!蛟龙王,我来这里,是要再见天帝一面!我要讨!个!说!法!” 听了这话,不只是蛟龙王,其他蛟龙族人残存的神识,也发出了呜呜的声响。 讨个说法! 一个小小的鸟族化身成的凡人尚且有再斗一场的勇气,自诩高高在上的蛟龙族,怎么就没有了呢? 一万年前的不甘的情绪忽然重新搅动起来,他们这才意识到,这种情绪经过时间的打磨并未消解,反而越来越浓烈了。 所有的蛟龙族人的神识都化成白雾,在南风面前上蹿下跳、左腾右飞。蛟龙王更加焦躁恼恨,干脆弃了这个故意找死的渺小的丫头,乱突乱撞。他撞在层层叠叠的由蛟龙族人的尸体幻化的山上,把山顶的雪撞得四散崩落。他发出的雷霆和火光,也让山川树木震动起来。 他全没了一万年前参容见到他时的那样从容和高贵,他已经失败了,且在恼恨中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他像个耍性子的孩童,也像个发了病的狂人。 被丢弃在一边的南风因为一下子失去了和她对抗的法力,险些站不稳而从高高的山上掉下去。她稳住身体,抬高了声音,对蛟龙王乃至整个蛟龙族穷追不舍,喊道:“不生不死地留在世上,只是一场笑话罢了,倒不如再嚣张一次!蛟龙王,可敢与我再赌一场?” 蛟龙王,不,是所有的蛟龙族人,没有回答南风的问题,却都改换了飞腾的方向。他们呼啸着,一起朝着苍天飞去。白色的雾气快如闪电、利如刀刃,从高耸的山峦之间升腾,直插云霄。 南风向着山顶攀登。回想起从一万年前就萦绕在自己耳边的那句判词,想起那些她爱过又爱着她的、已经逝去的人们,满心的愤怒就像腾起的蛟龙族的神识,再也不可遏制。 一无所有,千古骂名。 她被迫一无所有,凭什么要背负千古骂名? 所以,她要对天帝说,你错了!你不配对我的命运指手画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6章 质问和找死 攀到山顶,原本万里的晴空忽然变成了乌云密布的帘幕,滚滚的黑云和弥漫的、从泥土里蒸腾起来的腥味,让人直倒胃口。 啪! 从天上降下一个巨雷,带着足以劈碎天空的闪电,凌空而下。这闪电和巨雷气势极强,若劈在南风身上,怕是连残渣都不剩了。 可它们并没有降临到南风的身上,因为有一条蛟龙的、白色的神识,英勇地迎了上去。 明明只是一团白雾,是一万年前就失去了真身的失败者,却没有丝毫的顾虑,正面迎上去! 毫无悬念,白雾在与雷电相遇时受到重创,四分五裂。雾气像一个掉在地上的水滴,炸得七零八落,不久,完全消散。 雷电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在与蛟龙的神识发生碰撞之后,狠狠地震动了一下,也消散了。天因此而抖动几下,几乎裂出个缝隙来。 但天上的雷电没有就此停止,反而像是一排礼炮,装满了礼花,逐个地或并排地轰过来。 蛟龙族也不甘示弱。在一个“急先锋”逝去之后,许多白色的神识冲上去,与雷电拼个玉碎瓦全。 天空竟被这纷乱的雷电和白雾点亮,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轰鸣。 天空给人一种即将塌陷的感觉。 就在那一刻,南风毫不吝啬地对蛟龙族表达了敬意。蛟龙族自认为是最高贵的神族,南风曾经不相信,现在,她信了。 能用自己的灵魂去抗争命运的族类,怎么会不高贵? 一条巨大的、刺眼的光束从云霄之上射下来,朝着南风,也朝着南风脚下蛟龙王尸体形成的山峦。那光束极其醒目,周身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那是蛟龙族最忌惮的玄火的光芒。 隐忍了一万年、聚积了一万年力量的天帝,终于要对蛟龙族残存的神识下手了。纵然这束玄火神光不能完全摧毁蛟龙族的神识,或许还有打破加在他们身上的禁制,使之冲出昆仑、游走世间的危险,但是把颜面看得比命还重的天帝,是不允许蛟龙族和渺小的南风质疑他的。 南风举起了玉魂扇,迎上了威力无比的巨大的光束! 她知道,在那么强大的光束面前,她很快就会被灼烧而死,灰飞烟灭。但是若要她因此而退缩,她觉得没有必要。她什么都没有了,这条命,也就不在乎了。 与她一样一往无前的,是蛟龙王。蛟龙王围绕着光束腾空而起,像一个攀附着树干而生长的菟丝子,却不像菟丝子那样孱弱、凌乱。 他是刺破苍天的利剑,是毁灭三界的恶魔。 毁灭。 南风没有什么舍己为人的情怀,因为上万年的波折的命运不允许她这样做。既然她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天下毁灭,对她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能和那些她爱的人永远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不谈对错。 早已因为胆寒而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苍泓,此时浑身都因为害怕而颤抖,他初时还能断断续续地喊出一些类似“天帝请息怒”“天帝开恩”的话,因为全无用处,索性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把头触在地上,心中祈祷着自己可以活着走出昆仑。 他曾经以为,以蛟龙族对参容的鄙夷,以天帝对参容的憎恶,在一万年后的今天,秉性没有半点变化的南风,会很快魂飞魄散,消失于世间。若真的这样,素尘就可以摆脱宿命,与他苦苦守望的女孩一起,安然地活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到那时,苍泓万年前的仇,也就报了。 谁知道事情完全不是渺小的他所能掌控的。死的人是素尘,活下来的是南风。 此时此刻,南风竟然成功说服蛟龙残存的神识,要与苍天斗一番。她竟然要为一万年前的家族血案和一万年间的不公待遇,讨一个说法! 没有能力反抗,偏要反抗到底;只剩三尺微命,却要以命相搏。这个疯丫头,让人又气又恼,又愤恨又……敬佩啊! 对他人的看法早已毫不在意的南风,在巨大的压迫下咬牙支撑,还要固执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去痛斥这个无情无义、偏喜欢粉饰太平的道貌岸然的天帝:“天帝!你以为杀了我,一万年前的事就完全结束了吗?你以为从今以后,所有人都会被你的伪装迷惑,臣服于你吗?” 光束更加强大,压迫得南风几乎喘息不得,它一定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让南风尽快闭嘴。 可南风就是那么“不识时务”,五脏六腑都快碎裂了,口中已经涌出了血,还要硬挺着说出她想说的话:“牺牲弱者,安抚强族,混淆善恶,枉顾道义。无仁爱之心,享主宰之位。你!也!配!” 光束喷射,压迫得南风站立不住,跪在地上,双膝处立时洇出血迹。 有点像是在屈服。 但南风没有屈服,尽管一双腿应该已经废了,但面色不改,甚至腰背不弯、头颈不折。 蛟龙族的战斗正烈,狂躁的气势爆发出来,半点不会保留。他们由下向上地冲撞,比飞蛾扑火更加壮烈,比万马奔腾更加癫狂。 天,就快被冲出一个裂口来了。 南风早就听说过蛟龙族的法力极其强大,自己也曾在一万年前见识过,可毕竟他们已经死去了一万年了,盘踞在昆仑的法力只是一点残存,怎么竟然还会如此强大,不容轻视呢? 怪不得,怪不得天帝当初要和参容打那个赌,赌参容和商炎能不能在一万年后的今天,等来能够镇压蛟龙族残存法力和神识的人。看现在这个样子,参容自然是输了——三界之内、八荒之外,绝不会存在某一位神灵,可以将蛟龙族镇压。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 就算天帝,也是不行的! 可惜,如此强大而神圣的族类,已经口不能言,故而,参容为他们、也为自己,说出了那番话:“天地不仁,天帝不仁!你高高在上又如何?你主宰万物又如何?咳咳……你没有施予我任何恩惠,只能带给我灾难,那么,我凭什么臣服于你?你主宰的世界黑白不分、蝇营狗苟,满是机谋算计,这样的世界,谁又稀罕?!” 从天空攒射下来的光束更加强烈,更加不可抵御。南风认为自己没有再抵抗下去的必要了。 她不是要投降,而是要解脱。 她不会和这个世界达成和解,哪怕是死。 死也不会! 她丢开了玉魂扇,决然地迎上了那强大的光束。 她是笑着的。 笑着迎接死亡,笑着回忆一万年间那些不论她如何落魄凄惨,都要陪着她艰难求生的人们。 笑,是她对自己最好的答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7章 结局(1) 长安城在岁月的洗礼下,依然保持着繁华的姿态。她的每块砖、每片瓦,都是市井的味道。正逢盛世,这种烟火气尤其浓重,让人忍不住一闻再闻。 宽阔的大街上行驶着一辆马车,没有多余的纹饰,也没有装点最流行的风格,是一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车,过往的行人经过它,都懒得丢过去多余的眼神。 马车里坐着一双年轻伉俪。 男子也就二十出头,眉目清秀,满溢着书卷气,虽拿着一本书,但明眼人能很快发觉他正抿着嘴,倾听夫人杂七杂八的絮叨。他的身上穿着一件藕荷色的圆罗箭袖长衫,束身的腰带上挂着一只他娘子亲手缝制的、装着满满桂花花瓣的虎头荷包。那荷包的针脚实在算不得上乘,让虎头花纹有些模糊,只是他自己觉得拙朴可爱,一直随身带着。 他的夫人长得瘦瘦的,头发简单盘着,带着一只芍药花样式的红色玉簪子。她穿着一件月牙白窄袖蜀锦短衫和一条走金边红色曳地长裙,搭了一件白色纱衣,身上没有多余饰物,显得朴素而大气。唯一可以称得上特别的饰物的,是脖子上戴的看不出材质的项圈。 这位夫人放下车帘,收回她贪看景物的眼睛,随手拿起放在身边、用荷叶包得极好的酱香猪蹄,一边剥荷叶一边说:“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也不说话?记下没有?” 丈夫抿着笑,丢开手上的书,无奈地说:“记下啦!等安顿好了,先去打听宁远将军的住处,再去御史大夫商大人那里拜谒,最后去吏部登记上任。你一路上说了八百遍,我的耳朵里都起了茧子。” “又嫌我啰嗦了,”夫人虽埋怨了一句,神色上却是愉快的,手里的动作一刻不停顿,转眼就剥好了猪蹄,并不顾形象地大口啃起来,扰的吐字都不清楚了,“宁远将军龙素尘乃是我爹的门生,商大人与我父亲也是故交,你……咳咳……早点和他们见了面,日后做起事来也方便……咳咳……” 吃得太猛,噎着了。 丈夫适时地送上水壶,还贴心地为夫人拍背顺气,嗔怪道:“着什么急?我又不会抢你的!——怎么又饿了?” 夫人满嘴都是酱汁,指着自己并不明显的肚子含糊地说:“是你儿子饿了,不是我。” 丈夫被夫人推脱责任的话逗的一乐,等夫人重新开始啃猪蹄“大业”,略带了责备的语气,说:“有了身子还要跟我来京城,你可真是心大!怎么不听母亲的话,等生了孩子再来?你难道担心我背着你在京城金屋藏娇吗?” 夫人明知丈夫说的是玩笑话,还故作生气,把手上的酱汁一下子抹在丈夫直挺的鼻子上。丈夫遭到了“偷袭”,赶忙躲避,可惜晚了一步,只好去拿夫人身旁浸了温水的毛巾。 可夫人起了戏耍的心思,就是不让丈夫拿到,还再接再厉,继续往丈夫脸上“作画”。丈夫只好认输投降,往远处躲了躲。 夫人畅快地笑起来。 丈夫也笑起来,只是顾及形象,不至于前仰后合。 笑过了,丈夫拿着湿毛巾擦干净夫人花猫一样的小脸,继续刚才的话题:“岳母和母亲都想让你生了孩子在进京,你怎么不听呢?京城的婢女也不知道好不好找,接生婆和大夫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冒冒失失地过来,若是有什么事可怎么办?” 夫人拉住丈夫的手,说:“你怎么比母亲们还要担心?不用怕的。婆婆近些年身体总是不爽利,我难道要她每天照顾我吗?虽说父母们都不在意俗世礼节,但我一个出嫁的妇人回娘家生育,传出去于两家都不好。更何况,你家四代单传,婆婆一心希望我生个男孩,你说要是第一胎是女娃,她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定是不称意的。还不如跟着你,落个清闲。而且呀,若是你不在身边,孩子出生之后,定是公爹起名字,我……我想让你取。” 丈夫用修长的手指理顺夫人粘在脸颊上的碎发,说:“我倒是不在意男孩还是女孩,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至于名字嘛,现在想太早了——不如你来取小名怎么样?” “小名?”夫人又塞了一大口猪蹄肉,嘴里含糊不清,她翻着白眼想了想,说:“我很早之前就想过了,正好让你参谋参谋。” “你说。” “若是男孩啊,就叫铜板……” 丈夫“噗嗤”笑出声来。 “怎么,不好听?” “有点……俗,哈哈哈……”丈夫实话实说。 夫人却认真地辩解:“‘铜板’多好听?硬气!我原本想叫他‘银子’来着,只是小名一般都‘贱’,贱名好养活,所以就想了这么个小名。” 丈夫似乎被说服了,又问:“那若是姑娘呢?” “姑娘啊?那就叫……肉肉,嗯,‘肉肉’这个名字就很好。” 丈夫又笑:“这又有什么说法吗?” “你看啊,自从我怀了她,就吃个没完,一天要吃一个猪蹄、两个鸡腿、两盘炖得烂烂的肘子肉、一盘红烧鲟鱼,还有数不清的虾和蟹,但凡哪一天吃的不够了,她便扰得我心烦意乱——你说这孩子出生之后把我们家吃穷了怎么办?” 明明是自己贪吃,非要归咎于孩子,他的夫人自小就这么跳脱又不讲道理。偏丈夫看着她的样子好似吃了蜜一般香甜,呵呵笑道:“我出门前,岳父和父亲好像约好了似的,使劲儿往我手里塞钱。你放心,就你这吃法,就是再有五十年,咱家也不会穷的!” “真哒?!”夫人又开心起来,油油的手胡乱地往丈夫衣襟里钻,“有多少钱?拿出来我看看!” 可丈夫有心“惩罚”夫人刚刚戏耍自己的行为,偏躲闪着不让夫人找到。 正嬉闹见,冷不防大街上有个淘气的娃娃,在马车前面扔了一只轻巧的鞭炮,虽声音不大,竟惊吓了这匹从千里以外走来的马。马立时撒了欢,长啸了一声,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起来。 车里原本和谐温馨的画面,被不经意地打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8章 结局(2) 马车剧烈摇晃,让车厢里的人坐立不稳。它横冲直撞,很快带倒了一根支撑茅草棚的杆子,拉塌了整个棚子。茅草连带着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木棍和竹竿,砸在马车上,咚咚乱叫。 这引起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接连几个凉棚因此被毁,摆在街边的竹篾、瓶罐、农具、饰物等商品几乎都遭了殃,它们纷纷砸在马车上,把马车扯得千疮百孔。 那丈夫跌跌撞撞,磕磕碰碰,不知道受了什么皮肉之苦,却根本不顾及自己,还要把他的小身板当成肉垫,牢牢地护着夫人,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夫人也怪,明明吓得不行,却不像其他妇人一样惊叫连连,除了最初冷不防的一声惊呼,她一直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她不想让自己的声音惹得马更加激动,不受控制,更不想让拼命护着她和孩儿的丈夫担心——她的丈夫就是有这样的“毛病”,把她捧在手心里,装在心坎上。 她一手死死扒着车厢的围栏,一手护着腹部。因为太过害怕,她紧闭双眼,静待结局。 他们的耳边,都是鸡飞狗跳的怪叫。 行人们难以阻拦这驾失控的马车,纷纷退避,有两个水果摊来不及撤离,受了无妄之灾,让好些水果散落一地。 马好似赢得了鼓励,更加跳脱,肆无忌惮地往城中央疾驰。有几位巡城的士兵试图阻拦,除了多了几道擦伤,什么也没有赚到。 街上更加热闹了。 在还没有去吏部报到、去任上供职,就能“声名远播”的,恐怕只有这位困在马车里、尽力保护妻儿的年轻的大人了。 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迎着马车走来的也是一对伉俪。他们都骑着高头大马,看着威风凛凛。尤其是那位夫人,身穿红色铠甲,身披黑色压帽披风,头上束着马尾辫,用一个镂金的束髻冠笼着,整个人神采奕奕,如凤凰盘游、朱雀展翅。 男子也不逊色。他穿着一身白色圆领窄袖袍衫。衫子是纯白色的,只是胸前绣着一簇栩栩如生的水墨红杏。他的犀角腰带上缀着一块羊脂玉的啸天龙,头上戴着缀了珠玉的鹊尾冠。他的五官层次分明,好似被神仙用雕刻美玉的刀精心雕刻过,精神十足。 这一男一女坐在马背上,怎能不吸引众人的目光? 两人发现了这场交通事故。他们对视了一眼,不用多言,一左一右冲向马车。 身穿红色铠甲的夫人轻功绝佳,不过几个纵身,就跳到了马背上。马不愿被钳制,虽住了脚,却用力摆动和跳跃起来。夫人及时夹住马腹,用力扯住马缰绳。可是马儿还是不听话地翻腾着。 白衣男子恰到好处地控制住了马首。只见他下盘极稳,纵是马儿用尽全力,他也能半步不退让,反而手上用力,让马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摇动。 马儿初时还不服气,试图挣脱束缚,可被一上一下两个人死死控制住,且一点没有罢手的样子,终于泄了气,完全放弃了挣扎,停在围观众人的包围之中。 白衣男子伸出手,想迎夫人下马。可那夫人嘴角勾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拒绝了任何依托,一个翻身,轻巧地落在了地上。男子不觉得受了半点轻视,反而对夫人大开大合的举止十分赞赏。他双臂抱在胸前,站在夫人身旁,一眼不眨地望着夫人火红的背影。 围观行人大松一口气的同时,无不感叹驯马夫妻配合默契和勇敢机智,拍手称赞。 此时的马车几乎没了完整的样子,尤其是左侧豁出来的大口子,能让人看到马车里惊慌的夫妻。 身穿红色铠甲的那位夫人让出一条路来,用爽朗的声音对马车里的人说:“马车已经停稳,两位可以安心了。” 马车里的夫妻俩终于把快要跳出来的心脏重新塞回胸腔里。丈夫整了整仪容,先一步从车子里探出头来,等他下了马车,转身把妻子接了下来。 两对夫妻互相见礼,尤其是被救的那位丈夫,满怀感激之情,一连拜了好几拜。 身穿红色铠甲的夫人非常热情,礼仪周到,笑容灿烂。她的丈夫虽也客客气气,却因为自来的清冷气质,让人觉察出疏离的情绪。 他们来不及多做问候,就先迎来了好些人的“讨伐”。那些因马车失控冲撞而受损的商家店主纷纷赶过来索要赔偿,马车的男主人倒是慷慨,随别人要多少钱,如数赔付,半点也不拖拉。只是一旁的女主人有点不甘心,到最后还要悄悄拉扯丈夫的衣袖以示抗议——毕竟那是她和孩儿五十年内吃肘子、鸡腿、红烧鲟鱼的银子! 身穿红色铠甲的夫人好似读懂了马车女主人的想法,她的嗓门抬得老高,挥动着手臂将讨债的人们驱赶到一旁,指点着这些人说:“你,人家也不是故意撞倒你的水果篮,而且也只是几个拳头大小的苹果,你开口就要一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啊?你,一个茅草棚而已,难道不能修吗?还敢开价二两,巡城官就在那儿,小心告你讹诈!还有你,你的那些钉耙、铁锹之类的东西快要摆到大街中央去了,还划坏了人家的马车,人家没有找你要银子,你还敢狮子大开口?还有你——你是谁呀?” 围着马车男主人的商贩们正羞惭不已,冷不丁听到那位夫人的质问,把眼神齐齐投到站在人群中央、穿着破烂的乞丐身上。 红色铠甲夫人负手而立:“乞丐大哥,人家怎么招惹你了,让你急急忙忙凑过来要银子?” 乞丐被说穿了意图,老脸一红,匆匆离去,人们哄笑一场,银子也不讨要了,各自散去。 三言两语就替人解了围,红铠甲夫人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她的丈夫虽然不大支持她管闲事、凑热闹,却无可奈何,依旧抱着双臂远远旁观。 马车男主人又是作揖道谢,只是他转头瞧自己夫人的时候,发现夫人正一眼不眨地盯着那位置身事外的白衣男子。 “风儿?”马车男主人唤了一声自己的妻子。 妻子没有理他,反而走到白衣男子面前去,小心地询问:“阁下可是宁远将军龙大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9章 结局(3) 众所周知,宁远将军龙素尘生性孤高,很不喜欢凑热闹,除了自家夫人,只和军队里的同僚兄弟打交道。只是,他好像早就料到这位深闺中的夫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道出他的姓名一样,所以非但没有局促的神色,反而很是坦然,唯有修长的睫毛颤了颤,将一双闪着亮光的眼睛,投射到那位夫人脖子上奇怪的项圈上去。 那位夫人没有立刻得到期望的答案,又补充了一句:“贱妾姓布,家父名讳上正下泰,乃是前任中书令。” 那位将军的笑意更加浓厚,只是因为他为人清冷,所以轻弯的嘴角并不能完全显示他的喜悦。他负手说道:“师妹,别来无恙。” 那位夫人漂亮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个铺了阳光的笑脸,随即又多了两分羞意:“师兄与往昔有了许多不同,小妹我都不敢冒认了。” “哦?我变化很大吗?” 那夫人点点头,笑着说:“师兄年少的时候在我家小住过一段时间,非常爱干净,且所有衣物,都必须是纯白色的。这简直是人尽皆知的事。家父还曾为此开玩笑说,‘素尘人如其名,一身素装,不染凡尘’。可今日,师兄穿的衣服上竟多了一簇闹春的红杏。是谁让师兄有了如此改变呢?” 龙素尘知道,他的这位自小淘气的小师妹乃是明知故问,当下尴尬一笑,顾左右而言他:“素尘少时承蒙令尊布大人教诲,一直没有报答的机会——大人近来可好?” “他……” 龙素尘的夫人迎上来,拊掌而笑:“怎么,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吗?夫人是布大人的千金吗?闺名可是南风?那你身边这位,就是新上任的吏部侍郎甘大人了?我们正说着你们哩,你们就到了!” 不知为什么,甘飞鸿在第一眼见到龙素尘的时候,就觉得似曾相识,他原本不喜欢这种清冷的调调,对眼前这个人倒不反感,再加上龙夫人热情坦率,心中竟有了“倾盖如故”的感觉。 布南风伏了个礼,说:“本就想着一到京城就拜访二位,没想到尚未登门,已受了大恩。” 龙素尘的笑容更加柔和——这个笑容若是放在熟悉他的手下将士眼里,怕会大大地吃一惊。他行了个全礼,说:“师妹哪里话?恩师早先来信,说二位不日就到,只是不知道具体时间,否则定早早在城门外迎接。” “就是就是,”龙夫人笑道,“我与素尘成婚之前,就听他几次提起,年少的时候受业于令尊布大人,在令尊膝下寄养了两年多的时间。布大人有一位掌上明珠,最是聪明有才学,三岁时便能通读千字文,若是男儿身,定能封侯拜相的!” “不敢承龙夫人——不,是飞凤将军谬赞。”布南风羞涩地说。 龙素尘对布南风说:“内人最是敬佩读书人。师妹当得起。” “当得起,当得起,”龙夫人的嗓门最是敞亮,“有个词儿咋说的?哦,对了,叫‘秀外慧中’——我没用错?” 龙素尘回复了一个鼓励的眼神以示肯定。龙夫人嘻嘻笑起来。 布南风说:“去年师兄传信于家父,说娶了明威将军唐将军之女、飞凤将军唐初衡,乃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豪杰,父亲非常高兴,若不是尚在病中,定要亲自来京城贺一贺的。飞凤将军果然光彩照人,与师兄龙凤相映,羡煞旁人。” 唐初衡又笑:“你还说我们呢!我可知道,你身边这位乃是洛阳太守甘大人的独子,是我朝公认的第一才子。你还要羡慕旁人吗?” 布南风羞的低了头。 甘飞鸿躬身答礼:“在下甘飞鸿,贱字西洲。”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两位的名字,很配。”龙素尘说。他的声音很沉稳,透着一股子多情的劲儿,但所有人都能明白,这个“多情”,无关风月,只像是一个兄长对妹妹的祝福。 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 在大街上你言我语总归别扭,所以他们并排着,说说笑笑,走进了一家距离他们最近的酒楼。当窗而坐,很容易看到热闹的街市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容易听到走街串巷的小贩忽高忽低、如同民调的叫卖。 到处都是热闹繁华的景象,都是烟火气息。 布南风最喜欢这种朴实无华的烟火气。 两对年轻男女坐在一起,当然是谈论年轻人的话题。或是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或是对朝中大事的独特见解,或是对某位官员将领的评判,或者,是对未来的展望,抒发凌云抱负。每个人都有理想,也都有实现那些理想的办法。没有投机取巧,只想步步为营。 说的热闹的时候,他们还免不了“浮一大白”。当中唯有布南风有孕在身,不宜饮酒。照料她事无巨细的丈夫便替她满饮此杯,好似他喝了,南风的澎湃心绪就能压制住一样。 正是柳絮飘飞的时节。窗外的柳絮被风一吹,便纷纷扬扬飞进来,飘飘悠悠,正落在南风的头上,惹得飞凤将军嗤笑了一声。 西洲也笑了,他抬起手,小心地将妻子头上淘气的柳絮捉住,然后藏在自己的袖子里。 距离窗子最近的素尘站起来,走到窗前,打算将窗子关上。可他没有马上关上窗子,不知道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竟让他驻足观看。 “怎么了?看到了什么?”飞凤将军唐初衡一边问,一边走到丈夫身边。 “见到了一个熟人。”素尘回答,且依然没有关上窗户的意思。 柳絮趁着这个空档,继续摇摇摆摆地往里面闯,好像闯进来,会得窥探到什么了不得的天机。 好奇的西洲和南风也站了起来,凑到窗前,顺着素尘的视线往下看。 繁华的街市上,走过一个老头儿。这个老头乃是个道士,算不上清瘦,四五十岁的长相。面皮暗黄,额头宽阔,圆脸,方口,剑眉,鹿眼。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新的淡青色道袍,袍子上没有任何纹饰,手上也没有拿拂尘。 就算放在道观里,这样的长相和打扮,也让人觉得特别。 南风耸了耸眉毛,暗道:“这个老头儿,我从哪里见过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0章 结局(4) 那过路的老头好像头上长了眼睛,竟然敏锐地察觉到了楼上四个人投射下来的眼光,并迎着这四道眼光看了回去。只是,老道士的眼神在触碰到布南风的时候,躲闪了一下,最终狼狈收回。 老道士低着头离开了,看那样子,有点乘风而来、落尘而去的凄惨。 南风问素尘:“师兄,你认识这个老道士吗?” “嗯。”素尘的情绪,明显低沉了许多。 见他这样,周围的人也不好说什么了,静静地等着素尘从失落中抽回神志。 谁知道素尘问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关的话:“师妹,你知道你脖子上的项圈是什么来历吗?” 南风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怪异的项圈,说:“听父亲提起过。母亲生我的时候很不顺利,许是这个原因,我出生之后一度没有鼻息。正巧有个老道士路过,给了父亲一个项圈。父亲给我带上,我竟真的活了下来,只是这个项圈,再也摘不掉了。父亲还说,我的名字也是老道士取的,说是和前世有关。父亲觉得这个名字寓意不错,就听从了。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随口一问,”素尘好似从沉思中完全解脱,将窗户关上,引着众人重回酒席,“师父也曾和我们这些弟子们谈到过这个项圈,见到这个道士,猛然想起来罢了——师父后来再见过他吗?” “没有。父亲虽不信神佛之事,但对于当年的救命之恩,还是想当面致谢的,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谢倒不必了。一切都是缘分,他也不一定就有普度众生的善念啊。” 南风没听明白素尘的意思,歪着头问:“没有善念?不存善念,如何救人?” “或许——只是弥补过错呢?谁知道呢。”素尘看似敷衍地回答。 南风和西洲,是不明白素尘所说话的含义的,但他的妻子——飞凤将军唐初衡,是明白的。 一百多年前,南风在昆仑之巅、蛟龙王遗体之上,质问天帝,也应下了那足以毁灭灵魂的一击。蛟龙族残存的神识被这一击惹怒,直上天庭,将天空冲裂。 天庭震荡,陨石纷落,雷电交加,雨雪共舞。 天帝无法以一己之力抵挡如此强大的法力,便与天界诸神共同结了补天大阵。可惜这个阵仗对于已经失去肉身的蛟龙族来说几乎没有用处,好似用渔网收集空气,只是徒劳。 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天帝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拉下脸面,亲自与蛟龙族谈判。答应他们将昆仑从三界中分割出去,成为不受天族管辖的神域,并许下诺言,重塑参容、商炎、修远和白衡的魂魄。打散麻兀灵魂,使之再无生还可能。惩处阎罗王,取消他踏入三界的资格,永困阴司。 重修四个人的魂魄,对于天地来说并不算难事,但是重塑之后又该如何安置呢? 让他们重临神位? 天帝虽屈服于蛟龙族的威压和三界的瞩目,但面子还是要的。再者说,就算天帝“宽宏大度”,这个参容若是重履神界,怀着一万多年的仇恨,又和蛟龙族达成联盟,谁知道她能做出什么事来? 让他们留在凡间,在轮回中辗转? 修远是蛟龙族最后的血脉,白衡曾经是白虎族的战神,事已至此,他们如何还能留在凡间? 两难之下,天帝终于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召见了重塑灵魂、已经苏醒的修远和白衡,赐他们神尊之位。但他们不在天族任职,而是从此之后镇守昆仑,成为昆仑御雪殿的新主人,成为蛟龙族众神识的新主宰。 从此苍山为伴,积雪为友,固守孤寂世界。 至于商炎和参容,就留在凡间。只是他们的命运,从此脱离三界掌控,将来有如何造化,都只由他们自己决定,谁也无权干涉。 修远和白衡,觉得这是绝佳的安排。 但是他们提出了自己的请求,那就是,求得凡间二十五载,亲眼见证商炎和参容的平静生活。 天帝答应了。 此时此刻,商炎和参容的转世就坐在修远和白衡面前,他们幸福恩爱,他们不受诅咒的侵扰、不受世俗的揣测。他们可以满怀着希望,无所顾忌地望向彼此,可以孕育他们共同的生命,可以平静地期待每一个明天的到来。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幸福、更让人满足呢? 等了一万多年,无数个轮回,每个人都等到了那个他(她)最渴望相守在一起的人,无论前路如何,是繁华还是孤寂,是短暂还是永恒,都令人羡慕。 想到这里,龙素尘还能忍得住,唐初衡却忍不住笑起来。 布南风歪头问道:“飞凤将军笑什么?” 唐初衡抿了抿嘴,说:“没什么,觉得今天的布谷鸟,叫声分外好听。” 窗外应景地飞过一对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得欢畅。 布南风没有听出哪里好听,只是眼神在那一对小鸟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甘西洲给对坐的贤伉俪倒了一杯酒,问:“听闻北境有了战事,虽规模不大,但朝廷颇为重视。二位将军可有一展风采的打算?” 龙素尘和唐初衡对视了一眼,似乎在交流什么秘密,随即,唐初衡回答西洲道:“我们已经决定赶赴北境了,再过两天,朝廷的任免书就会下达。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应该会在北境多待一段时间,若是赶不上令郎的满月酒,二位不要怪罪。” 龙素尘和唐初衡确实没有赶上这顿满月酒,因为他们在战争结束之后,在入山剿匪的时候,误入陷阱,双双“战死”。 这件事一度成为南风和西洲心中的痛,即使后来夫妻俩同时梦到龙素尘和唐初衡并排坐在马上,追逐着祥云登入仙境,也不能完全抚平夫妻俩的忧伤。 只是有一件事很奇怪。 自从布南风诞下孩儿,她脖子上的那个怪异的项圈就消失了,不知道遗落在了哪里。她曾希望有一天再遇到那个赠予她项圈的奇怪道士,可惜没能如愿。 她只好安慰自己说,或许正如道士和龙素尘说的那样,那个项圈乃是前世的业债,现在还清了,消失也就理所当然。 万事还是往前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1章 化外之地 我是在不归境醒来的。 我醒来的时候,身下是光晕形成的层层叠叠的阵法,头上是斑斑点点的星光和一只好似布谷鸟的带着光斑的图腾。 我的手脚僵硬,稍稍一活动,就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脑袋里乱哄哄的,却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个梦里自然有很多人,但这形形色色的人,却无法形成完整的影像供我回忆。 我似乎看到了火光,看到了刀影,看到了凶神当道和百鬼夜行。有人在诅咒我,同样,我也在诅咒别人。 很多零碎的片段缠绕着我,在这些碎片当中,总有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他扬着笑脸给我看,但是那张脸太过模糊,像是被茶水染过的画轴,已经辨认不出模样,只要我想到他,想要抓住他,耳朵里就会响起一阵嗡鸣,头痛欲裂。 咣啷啷,阵法逐一打开。从外面飘进来一个人影。他似乎是觉察到了我的异样,但步伐不见丝毫的凌乱,这让我一度怀疑,他并不是等待我醒来的人。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一脸茫然的我,嘴唇轻抿。我读不出他眼中流露的情感,也感受不到他是喜是悲。 “你,谁?”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语气平淡:“素尘。” 这个名字实在陌生的很。转而我又问:“我,谁?” 他却不答了,只瞧着我,说:“你……终于睡够了。” 是,我睡了一百一十三年,终于睡够了。 彼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绵绵无期的沉睡给这个人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脑子里只存着一个想法:这小哥,不会是冰块做的。 他没有表情,只垂着眼睑,斑驳的光晕映在他的脸上,却还能映出白皙的肤色来。头发梳的一点都不严谨,披散着,只在脑后绑了一条象牙白的绸带。四下涌起的风将他的发丝吹的飘散凌乱,像极了纵横绵延的水波。 他剑眉皓目,眉眼间带出来的,不是温柔和善的书生气,而是凌厉的寒气,有点吓人,鼻子和嘴巴更是纹理分明,显出不可侵犯的气质。好在他身上披着的,不是战袍铠甲,只是一件松松垮垮的月白色长袍,衣衫荡漾,将他的寒气稍稍掩盖了些许。 他的腰上别着一把素面折扇,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 他负手站了片刻,竟扭头便走,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睡够了就起来干活儿!” 这一天,我认识了不归境,见识了不归境中最神秘的、能令人起死回生的“九转玲珑大阵”,知道了那个将我带来并且守了我一百一十三年的男子,名叫素尘。 素尘是他在这里的名字,最初听起来觉得有些俗气,在嘴里念叨两句,却又想起前人“旭日开晴色,寒空失素尘”的诗句来,忽然多了几分新意。 他是不归境的主人苍泓真人的第三个徒弟,也是最小的一个徒弟,后辈门生们都尊称他一声“碎寒公子”,这明显与他的师兄“从蒙真尊”和师姐“陌瑀仙尊”的称呼不同,原因是,素尘进入不归境三百多年,竟尚未修炼成仙,只是一个受了术法保护而保留不死肉身的凡人,与我,没有什么不同。 我听说,其实素尘是苍泓真人认定的最有资质的弟子,之所以迟迟不能位列仙班,哎,跟我有关。 不归境是一位上古的尊神创造的,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里面寥寥几个仙人,虽已经被天界认可,但位分很低,哪怕是苍泓真人,也只挂着一个地仙的名号。 即使这样,若想修成他们的境界,也需要付出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虔诚修道是少不了的,更重要的,还是要度化他人,尤其是恶鬼怨灵。 重点就在这儿。一百多年前,素尘步入凡尘,将我带了进来。可惜我不争气,一睡不醒。其他的恶鬼怨灵被度化了一波又一波,之后安分地在不归境里接受一份工作,偏偏我毫无动静。原本苍泓真人哪怕是陌瑀仙尊,都劝他放弃我,毕竟没有求生欲的灵识就算被唤醒,其灵力也不容易控制,无法施展灵力也就罢了,若是突然爆发,恶灵倾泻,怕会成为巨大的隐患。 可素尘非常执着,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等着,一直等到现在。 说到我,唔,我真的忘记了自己是谁,当然,也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死。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姑娘,十七八岁,能识文断字,长得也不算差,怎么就死了,且灵魂羁绊,放弃投胎转世的机会,执着地化成怨鬼等待报仇,这是遭了哪门子罪啊? 我跟在素尘身后叽叽喳喳地询问,顺便饱览不归境冬夏交杂、山川勾连的美景。一路上有很多忙碌的少女停下手里的活计对素尘行礼问安,素尘一概没有反应,只有在她们把目光投到我的身上并指指点点的时候,他才丢过去一个眼神,掐断她们所有闲杂的思绪。 素尘住的院子名叫沐雪台,是个除了永远也融化不完的积雪什么都没有的空院子,好在屋子里物什齐全,不至于让人误以为这里只是一个废弃的茅草屋。 素尘轻轻拍打几下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将纯白色的靴子摆放在廊道下,缓缓走进正屋,然后坐在软榻上,将腰上别着的折扇随手放在桌上,一手撑着头,慵懒地指了一下门后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说:“把它们拿去洗了。” “啊?”我站在廊下,很是惊诧。 “啊什么啊,我等了你一百多年,难道是要把你当大小姐供起来?快去干活,明日师尊就要出关了,我得穿着这身衣服前去参拜,你莫要误了时辰。” “可是我……” “对了,门口还有一双靴子,一并洗干净。” 我:“……” 虽说对方是“救命恩人”,但我颇觉得吃了亏,鞋也懒得脱了,直接走到屋里,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看着素尘微微隆起的眉尖,高声抱怨:“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问了你一路,你一句话都不回答,还让我干着干那,怎么,神仙了不起啊?!” “你踏脏了我的地板。”他答非所问。 我更是恼怒:“我应该没有死乞白赖地求着你把我带来,那你何必要以救命恩人的身份自居呢?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可不会由着你摆布!” 素尘换了一只手撑住脑袋,眼睛眯了眯,说:“你想让我说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2章 不归境的不公平规则 见我死命纠缠,素尘终于有了“妥协”的征兆,却还要摆出一副慵懒的样子,说:“你眼下半点灵力都没有,除了洗衣服,难道还能做别的?‘把话说清楚’,哼,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挪动了几下身子,往素尘身边凑了凑,把自己想问的都问了出来:“我是谁?我是怎么死的?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为什么要把我带进来?我们以前认识?” 素尘语气轻飘飘的,明显是没有把我的问题放在心上。他敷衍道:“你好奇的东西也忒多。反正过去了一百多年,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当初认识你的人,现在怕是尸首都臭了。既然老天爷让你忘了前世的过往,你倒不如坦然一点,别自找不痛快。” 我忽然觉得素尘说得对,便缩回头,轻叹了一声,爬起来往外走。 “喂,”素尘懒懒地喊了一声。 我回头。 素尘说:“我既然唤醒了你,索性再送你一个名字,使唤起来也方便。叫什么好呢?” “我不要你给我起名字!”我愤恨地抗议。 素尘才不在意我的态度,仰头想了片刻,说:“‘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这首《西洲曲》缠绵悠长,我甚是喜爱。我就借此给你取个名字,叫‘南风’可好?” “切,”我随手将门后的衣服扯进怀里,骂道:“谁要‘知你意’啊,不要脸!” 我大步流星地走出来,把素尘“嘶~”的那声不痛不痒的责备抛诸脑后。 我听见素尘抱怨:“果然不一样了。傻里傻气的。” 我:“……” 从沐雪台出来,穿过从蒙真尊的熠华洞和陌瑀仙尊的静水灵域,就能看到泛着光晕的不归河。彼时我并不知道不归河是不归境与外界相连的通道,自然也无法预料,自己很快就会从这里出去,且是被驱赶害虫一样地撵出去。 之前也说过了,不归境是个神仙所在,每一处的景致都各有不同。比如,熠华洞是个被火光笼罩的洞府,地面常年燃烧,仅有的一片水池里熔着岩浆。这是从蒙真尊用火术淬炼的仙境,若是没有他的允许而随意踏进来,怕是会烧的骨头渣都没了。 我最喜欢的是陌瑀仙尊的静水灵域,那是用水塑造的绝美的宫殿,里面的花草、虫鱼、走兽,都是用水幻化的,招摇摆动,像活的一样。 无论是熠华洞还是静水灵域,哪怕是素尘的沐雪台,门前都刻着“布谷鸟”的图腾,与我当初在“九转玲珑大阵”里看到的图腾一般无二。 值得提一句的是,倾国倾城、蕙质兰心的陌瑀仙尊好像眼神不大好使,竟然对冷冰冰的素尘产生了情愫,甚至为了迎合他,堂而皇之地把那些幻化出来的精灵做成冰雕,还专门办了一场冰雕鉴赏大会,闹得整个不归境都知道了她的芳心。可惜的是,冰坨子素尘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态度,倒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果然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嗯……喂了狗啊…… 站在不归河的河岸上,眼瞧着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我才真真切切地明白,自己身处于一个超越了凡尘的仙境之中。白鹤高飞,鱼儿浅游,一切都像是画中的美景。 有个姑娘路过我身边,嘟囔道:“不干活,在这儿发什么呆?” 我没留意她的警告,感叹道:“这里的景色真的奇幻美妙!” “那是自然,不归境可不是一般的仙境,它是众多仙境中道法最高、景色最美的一个!” “啊?这么说,世上还有其他仙境?都是助人成仙的吗?那么多神仙,天界放得下吗?” “你懂什么,”那姑娘说,“自从万年前的那场浩劫,天界神仙损失近半,自然需要有新的神仙补充上去啊。” 我微微吃了一惊:“怎么,神仙也会死吗?什么叫‘万年前的浩劫’?发生了什么事?” “传说上古有蛟龙族试图颠覆天帝的主宰,被天帝剿灭,但很多神仙因此陨落。具体是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毕竟我死的太晚,没机会亲眼看见。” 我颇为无语:死的……太晚…… 这位姐姐太有觉悟了。 我总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个特别八卦且特别活泼好动的人,因为只短短一天,我已经能坦然地坐在不归河的河岸上,参与人们谈论的各种有关“爱恨情仇”的话题了。 初时还不觉得,现在放眼一看,怎么到处都是姑娘,一个男子都没有?哪怕是挑水担柴的人,也是柔柔弱弱的姑娘家。我颇觉奇怪。 好在女孩子聚在一起有一个天大的好处,就是有八卦可以一起分享,更何况,这些姑娘们委实好口才,把这里的大小事务、家长里短说的跟评书一样有趣。 素尘人如其名,是个洁癖到令人发指的生物。衣服一天要换两套,靴子每天一双,连头上的发带,也要每天更换。更要命的是,他的所有衣物都是白色的,没有一点杂色,每件衣服、每一双鞋的区别,只是上面的镂空花纹不同罢了。 那些衣服让我看着就眼晕,索性将衣服丢在一边,专心致志地与她们说话。 我目送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担着一大桶水离开,随口问身边的穿着蓝色罗裙的侍女:“姐姐,咱们这个地方怎么找不到男子啊?那些重活累活都需要我们做吗?” 蓝裙子侍女瞧了我一眼,问:“你是新来的?” 我点头。 她忽然有了前辈的优越感,胸脯挺了挺,清清嗓子,说:“我们不归境不能说完全没有男子,至少苍泓真人和他的徒弟都是男子。” “啊?不是说陌瑀仙尊是女儿身吗?” “这你就不懂了,”那侍女更是得意,说书一样地解释,“咱们不归境是干什么的地方?度化冤魂厉鬼啊!你我以前都是什么人?那都是不能步入轮回的冤魂。” “唔,这些我都还不知道哩。” “啧啧啧,不知道啊,那我就跟你细说一说。”侍女丢下手里的活,“女子与男子不同,乃是至阴之身,而仙界是至阳之境,除了血脉相连的神女之外,根本没有女仙。所以要想成仙,必须是男儿身。但是呢,游离在凡境的魂魄阴气极重,不能由男子度化,你说,这是不是挺让人为难的?” “嗯,为难。” 她又挺了挺胸脯,说:“所以啊,咱们不归境就有了这样的办法:它为了让男子修习仙术、度化冤魂,让他们自己寻找合适的女子做搭档,让女子作为承载魂魄的容器,将被度化的人连同魂魄全须全尾地带进来,逐渐积累功德,以求成仙。” “怎么做……容器?” “容器你不知道吗?就像水杯子盛水一样。只是承载了两个魂魄的女孩子,在凡世会非常危险,稍不注意就有可能酿成大祸,所以必须尽快回来。” 我问:“苍泓真人的每一个徒弟都有做搭档的女子吗?素尘也有吗?” “这是个好问题。碎寒公子没有。” “啥?没有?那他……” “不过他一百多年以前带进来一个姑娘,他自己带进来的,迟迟不能醒过来。陌瑀仙尊曾说,或许就是因为那个姑娘是由男子承载的魂魄,所以有些受损难以清醒,就算醒过来,应该也会失去很多记忆。” 我:“……” 我有点怀疑素尘的明知故犯是一场阴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章 听八卦要有态度 那侍女见我发愣,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说:“想什么呢?” “啊?没有啊,呵呵,我就是想,被抹除了记忆的人,是不是有点可怜?” 侍女姐姐大手一挥,溅起一串水花,扬起一个晶亮的圆弧来。她说:“这有什么可怜的?咱们不归境忘了前尘往事的人很多,有些人因为前生太苦,央求苍泓真人抹去她们的记忆。你应该明白,不归境满眼都是姑娘家,还不是因为女子比男子重情重义多了!”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一连串疑问之中,尚不能完全明白小姐姐说的话,便随口应了一声以示赞同。可侍女姐姐非常“热情”,遇到我就像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知音,拉着我的胳膊小声说:“不过吧,也有例外!” 我被她神神秘秘的举&#xe863;吸引,问:“什么例外?” “你不是刚问我陌瑀仙尊为什么是女儿身吗?我告诉你,她的故事离奇的很!” 唔,我喜欢这种聊别人八卦的刺激感。 她说:“其实苍泓真人真正的二徒弟不是她,而是她的丈夫。” “啊?!”我惊呼。 她赶忙捂住我的嘴巴,扒拉着一对小眼睛四下瞧了瞧,瞧着周围的侍女都距离她尚远,稍稍松了口气,才将她的手从我的嘴巴上挪下来,还不忘在我的衣服上抹一把,以示将我的口水擦干净:切,她的面前明明有一条河好不好。 果然,女人只有在聊八卦的时候才是亲姐妹。 她才猜不到我的腹诽,责备我说:“你可小点声。你看到了吧,周围穿着粉色罗裙的侍女们,都是服侍陌瑀仙尊的人。隔墙有耳。” “那姐姐你穿着蓝色的罗裙是……” “我是服侍苍泓真人的,穿红色罗裙的是从蒙真尊的人——咦?你穿的是白色的裙子,是服侍谁的?” “我?”我挠着头口吃了一下,干笑着说:“呵呵,我就是没衣服穿了,随便凑了一件。” 她不知道信了没信,总之没有再问,又环视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接着说:“传说陌瑀仙尊夫妻俩是一对苦命鸳鸯。六百多年前,在凡世身为丞相千金的陌瑀仙尊,因爱上一位出身低 微的书生,遭到了一心想将她送进宫的父亲的反对。书生命苦,被丞相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入监牢,连累全家,举族被诛。仙尊万念俱灰,最终郁郁而亡,灵魂羁绊,不愿解脱。好在这两个人幸运,遇到了游历于此的苍泓真人。真人先将书生带回不归境,收为弟子,赐尊号陌宇真尊。可真尊感念丞相千金的生死情谊,便重新入世,将她也带了进来。” “听着也是否极泰来的故事啊。” “话是没错,但好景不长。”她叹了口气说,“一百多年之后,他们结伴去凡世度化恶灵,路上遇到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法力高强的东西——别问我是什么,反正就算苍泓真人也没闹明白——两人陷入了绝境。最终真尊为了保护妻子而死,传说仙体都被打坏了。” “这么惨?!” “可不是,到现在都没找到凶手呢!苍泓真人晚了一步,遵照爱徒的遗言,将他的位置交托给了妻子。于是真人的第二个弟子就换成了陌瑀仙尊。” 我又疑惑了,压低了声音问:“可我听你们说,陌瑀仙尊现在喜欢的人是……碎寒公子?” 她点了点头,说:“事实确是如此,只不过这段感情只有不到一百年。其实也不能怪仙尊移情别恋,毕竟她的丈夫陌宇真尊已经仙去了五百年了。” “……那……碎寒公子呢?” 一个穿着红裙子小侍女明显早就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从容地走过来,将一大盆等待浣洗的衣服随手放在一边,抱着膝盖,加入了我们的话题:“听说碎寒公子前世是个极了不起的将军,好像还是皇室宗亲什么的,四处征战杀人如麻。后来因为夫人被人杀害,万念俱灰,好像是自杀。他的魂魄停留在世间等待夫人转世,若不是遇上苍泓真人,怕是要被驱鬼道士捉去了。啧啧,也是个情种。” 啊?冰块脸素尘?一个为妻子自杀的情种?呵呵,我深表怀疑。 接着就有一个穿着蓝色罗裙的小丫头附和:“怪不得,怪不得陌瑀仙尊如此妙人,竟然得不到公子的垂青,原来人家早就心有所属了!” “什么话,什么话!”有个粉衣服小姑娘明显听不得别人说出一丁点质疑陌瑀仙尊的话,话里 带了刺,“我们仙尊气质高贵,又早早登入仙界,岂有被人拒绝的道理?更何况我们都觉得她跟从蒙真尊更加相配,真尊似乎也有意呢。你们想想啊,公子长得再怎么好,也只是凡人,没有法力,还要受病痛之苦,哪里比得上真尊超脱凡尘?你们都是俗人,自是看不明白了!” “对,我们看不明白,你明白行了吧,”被怼的那个蓝裙小姑娘又执着地怼了回去,站起身来,水珠扬了周围人一身,嗓门也大了几分,“仙尊是仙身就是好的,公子是凡人就不好了,如此评判,你就不是俗人吗?再者说了,就连苍泓真人都说,碎寒公子是不归境中资质最好的,若不是被那个半生不死的人耽误了,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你说,是谁配不上谁?” 半生不死?我吗? 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争论声。 我忽然觉得自己绝对不能被牵扯进入,连忙劝架:“各位姐姐别恼啊,聊天而已嘛!” 谁知那蓝裙姑娘“正义凛然”地说:“聊天也要有个态度!我们碎寒公子不接受任何质疑!” “什么‘你们碎寒公子’,也不害臊!”力挺陌瑀仙尊的小姑娘义愤填膺地说,她丢下浣洗的衣服,甩着膀子走开,大有叫人来打群架的气势,“你们敢说我们仙尊的坏话,等着,别走!” 被一众人拉着的蓝裙小姑娘气势不减,摇着胳膊大喊:“来啊,谁怕谁!” 我的妈呀,这帮小姑娘可真野真凶残! 一场“辩论”以一方的撤出而告一段落,但八卦的兴致并未因此减退。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 “辩论”结束之后,蓝裙姑娘以胜利者自居,手上的活也丢在了一边,双眼放光,激动地说:“我们碎寒公子不仅人长得出众,武艺也超群。你们是不知道,就是两个月前,有法术傍身的从蒙真尊与公子过招,竟然败在了公子手上,要知道,公子根本没有动用玉魂扇呢!” “哦——”人群中的惊叹此起彼伏。 “玉魂扇?”我问。对了,素尘确实随身带着一把折扇。 不等蓝裙姑娘回答,已经有人抢先解决了我的问题:“这都不知道,玉魂扇是苍泓真人亲自赐给公子的法器,能碎魂夺魄,厉害得很呢!” “哇——”大家又惊呼。 蓝裙姑娘对听众的反应颇为满意,继续说:“所以啊,公子不是谁都能配得上的,将来登上仙界,有无极的造化,还愁没个能双修的神女吗?” “对对对,听说那个半死不活的人醒了。那个人曾经是个恶鬼,一身的怨念,公子能度化他,那是无量的功德。登上仙界也就这几天了?” 我忽的一惊,忙问:“怎么说?公子救回来的人怨念很深吗?” “你怎么这么孤陋寡闻?”蓝裙姑娘说,“那么深的怨念,若是不被带进来,怕是会被某个修道之人打散元神灰飞烟灭,连转世投胎的资格都没有了。多亏了公子好心,放弃了及早登仙的机会度化她,啧啧,天下怎么有这么善良的人啊!” 我打了个哆嗦。 “喂,你是不是也觉得碎寒公子是不归境最了不起的人?”蓝裙姑娘斜着眼问我。 我使劲点了点头,忽然觉得手里攥着的衣服都不可恨了:“对,你说得对,碎寒公子是天上地下最了不起的人,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配不上他!” 咦?我说错了吗?你们的眼神为什么这么怪异? 我完全没感觉自己的话里有什么不妥,把想问的问题赶紧抛了出来:“各位姐姐,各位姐姐,公子救回来的那个人,你们了不了解啊?她是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嘛——”蓝裙姑娘翻着白眼想了想,“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两百多年了,对不归境外面的世界了解的不多。既然公子一直闭口不言,我们也不好随便打听,只知道那人带进来的时候一身怨气,就连苍泓真人都差点压不住。公子为了安抚住她,还受了好重的伤。不过那人被压制住之后一直在睡,迟迟清醒不了。听以前在沐雪台当差的姐姐说,那姑娘好像来头不小,怕是个大家族的小姐。” “或许是什么郡主公主的也说不定呢!”有人补充道。 我觉得后背生凉,脑袋里传出接连不断的轰鸣声。 蓝裙姑娘抬起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说:“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啊?没,没有怎么……”我勉强扯出个笑来,敷衍着回答。 蓝裙姑娘收回手,说:“平白无故的,问那个人做什么?难道你以为公子对她有什么别的想法?哼,才不可能呢!” “为……为什么?” “为什么,”她冷笑一声,“公子会喜欢一个恶鬼吗?他可是连仙尊都没放在眼里呢!” “他没有把我放在眼里,难道会把你放在眼里吗?”一个女子的声音由远而近,伴随着一串杂乱的脚步声。她的话虽然有些刻薄,但语气沉稳,带了不屑的意味。 那个女子穿着一套精致典雅的空色罗裙,裙子上描着或含苞或怒放的白玉兰,臂弯里挽着一条茶白色的披帛。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项圈,项圈下面缀着蓝色的宝石。皓腕微微露着,上面绕着一对玉质双跳脱。头发盘着,金钗银篦虽多,却相互映衬,一点也不杂乱,高攒着的步摇随着主人身体摆动,一点声音都没有散出。虽然时动时静,但一双鞋子一直藏在裙摆里,让人看不到真容。 她长得极美,端庄大气的美。细眉入鬓,凤眼含情,鼻梁高挺,嘴巴薄厚有致,恰如扬着脸的樱桃。她是中秋节的月亮,圆满,高洁,让人敬畏。 在她面前,你会觉得你的呼吸都会玷污了她,哪怕你离她很远。 虽已经走到了人们面前,但她并没有把目光刻意地放在刚刚谈论她的女孩子身上,甚至一直到她离开,都没有把那个已经吓得站立不稳的姑娘放在眼里。 她不是来吵架拌嘴的,也用不着拿架子摆场子,因为她高高在上,像高山上的雪莲。 雪莲怎么会因为山间野花的招摇而损伤花瓣呢? 她没有说话,但跟在她身边的侍女开了口:“刚刚是谁在说三道四,有损仙尊清誉?站出来,仙尊或许还能饶她不死!” 四下无声。 陌瑀仙尊稍微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人们,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我的身上。敏锐地发觉这道没有存着多少善意的目光的同时,我意识到,刚刚谈论的最热烈的小姑娘们,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了精神,且极其不仗义地后退了一步,反倒将我送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我不想在这样的人面前显示自己的粗鄙,但眼下的情况,怕是难以挽回了。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有什么举动,我甚至觉得,被她这样看着,都是我的罪过。 陌瑀仙尊打量了我一下,问:“原来素尘等了一百多年的人,是这个样子。” 哎,听那个口气,怎么好像她误会了什么呢?传说她是喜欢素尘的,她难道在吃醋?这场醋,能不能不要让我酿? 人群中窃窃私语。 被人用这种方式点破身份,我浑身不自在,脸颊一阵赛一阵的灼烧。 不等我硬着头皮为自己解围,她又轻声言道:“不值得……” 不值得?不值得什么呢? 不值得素尘等这一场?不值得她和我这样的人争风吃醋?还是说,我根本不值得她怀着好奇心走来,染脏了她的绣鞋和裙摆? 或许都是。 我也觉得不值得。 我试图解释几句,可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只能垂着头支支吾吾。 谁料到,陌瑀仙尊忽然对着我扬起手臂,催动了一个超出我认知范围的法术,将我扔出去,扔进了跳动着阳光的不归河里。 s:///book/12/12780/901356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章 一只手 陌瑀仙尊为什么发脾气,我不知道,但就算劫难突如其来,我的脑海里竟然也没有半点怨恨她的念头——她那么美丽高贵,我一介孤魂恶鬼,有什么资格怨恨她呢? 那样的人物,如众星捧起的月亮,应该做什么都是对的。 好在我乱七八糟的想法转眼因为河水的倒灌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杂乱的画面和许多人的呼喊。 画面太过零散和模糊,抓不住也摸不着,闪现了半天也没个头绪。声音倒是清楚,却都陌生的很,似是在唤着谁的名字。 “宋易安!”有人喊。 “江寒!”有人说。 “参容!”有人嚷嚷。 还有其他的名字,乱糟糟在我耳边回响。 那些都是男子的声音,音色几乎相同,似乎是一个人喊出来的。音调凄切急躁,应该不是让人靠近,而是逃跑。 明明不是“南风”这个名字,我偏没来由地认定他唤的人就是我,是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我,是落魄的、可怜的、孤苦的我。 我心里忽的生出一种揪心的疼,那疼痛迅速蔓延开来,像无数的钢针,来来回回穿刺着我的每一寸身体。我伸出手去捕捉声音的主人,自然,除了水,我什么都没能触摸到。 我转而觉得庆幸。如果真的有人能用这样的语气呼唤我,是不是说明,在茫茫的前生,存在过那么一个人,能倾注真心对待我,想我之所想,急我之所急呢?如果真是这样,我应该也是幸福过的? 我慢慢地沉向水底,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微弱。我徒劳地睁着眼睛,想寻找一个求生的办法。 有一只手出现在我面前。那只手白皙纤瘦,手指修长,食指和拇指上有细微的茧。那是一只男子的手,准确的说,是一个书生的常年执笔的手。那只手在我眼前伸展开来,似是对我发起一个邀请,请我跟他一起离开。 长着这样一双漂亮的手的人,该是什么神仙模样?他若是那个呼唤我的人,我怎么敢不答应? 我满足地伸出自己的手来回应他,想让他带我离开这里。 我想看清他的脸,我想让他的体温包裹住我冰冷的身体,我想让他给我一个活在世上的理由。 在我即将搭上他手掌的那一刹那,我的周围忽然掀起一股气流,那气流闪动着淡蓝色的光芒,旋转得越来越快,转眼便将我周围的水流驱逐开,一个蒸腾,将我带出了绝境。 我还惦念着那只书生的手,纵然捡回了一条性命,依然恍恍惚惚,怅然若失。 我满身是水,衣服紧贴着身体,黏黏的不舒服。还没来得及看清救命恩人是谁,一个白的扎眼的衣服从天而降,将我当头罩在了里面。 陌瑀仙尊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动用玉魂扇,素尘,你要为了她跟我动手吗?” 素尘“啪”的一声收了玉魂扇,说:“我的这个徒弟是呆笨了些,却不知道如何得罪了师姐,让师姐不顾身份,来找她的麻烦。师姐难道忘了?在不归境杀人乃是大罪,被天界知晓的话要被剥夺仙籍,打入幽冥界的。” 周围的女孩子们听了这话,都吓了一跳,纷纷跪下来,头抵在满是泥土的地面上,好像这样就不会听到他们同门吵架一样。 陌瑀仙尊说:“师尊听说她醒了,提前出关,现在已经坐在御极殿上,就等你过去了。我为了谁,你难道不知道?” “师尊知道这件事,难道不是师姐告诉他的吗?” 陌瑀仙尊明显生气了:“你怨我?你忘了师尊的话了吗?!”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一头雾水。 素尘看了我一眼,转而对陌瑀仙尊说:“师尊说过很多话,不知道师姐问的是哪一句?” 陌瑀仙尊更是恼怒,说:“总之,师尊让你去见他,你最好盼着自己可以在他老人家面前也能保住她性命!”说完,她扬长而去。 自始至终,素尘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清冷,沉静,如一汪古井。 陌瑀仙尊走了,别人也不敢在这里待着,慌忙拿着需要洗涮却还没来得及做完的衣物离开。空旷的河边,只剩下了我和素尘两个人。 纵然看不到,我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只好裹着素尘的衣服站起来。刚刚陌瑀仙尊的话在我的心里埋下了许多疑问,我不知道素尘允不允许我此时把这些疑问说出来。 “素尘……”我低着头唤他。 “果然是个没规矩的。”他嘴角动了动,似乎含着一个笑容,“以后唤我师父!” “额,师……父。”我赶紧识时务地改口。 素尘似乎很满意我此时的表现,对我说:“你也听到了,师尊提前出关,让我们过去见他。你先回去洗漱一番,莫要让他久等了。” “可是……” “嗯?” 我抿了抿唇:“苍泓真人是不是……嗯……不喜欢我?我以前做错过什么吗?” “错倒算不上,不过是被我带回来的时候怨气难以控制,险些将九转玲珑大阵打碎,他或许心有余悸。师尊他,其实是个很和善的人。” 我总觉得素尘故意隐藏了一些原因,但看他那副高傲的样子,我也知道,他想隐瞒的东西,是我决不能问出答案的。 只是他的话引起了我的思考。他说我沉睡之前怨气非常强大,那么我的前世应该活得极不如意? 我活得可怜、死得悲惨,那么唤我名字的那个男孩呢?那个把用来提笔的白皙的手伸向我的人,又有怎样的际遇呢? 应该也悲惨的死去了? 我转头望向不归河,那清澈又深不见底的河水静静地流淌,把记忆牢牢地藏在里面,好像刚刚的呼唤和伸过来的手掌,都是我自作多情的错觉。 “南风?”素尘转头看我。 我停住脚步等待他的命令。 他指着我身上披的衣服说:“这件衣服沾了泥,要不得了。你明天去一趟衣局,给我定两套新衣裳。” “不过是染了泥而已,洗洗就好了。这么扔了,怪可惜的?” 他瞥了我一眼。 我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多嘴。他好像很厉害,我还是不要招惹的好。反正衣服不是我做,还省了我洗呢! s:///book/12/12780/903104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章 放下与习惯 素尘替我准备的衣服,是一套极其素净的月白色长裙,很合身。我沐浴之后,换好衣服,坐在铜镜前打理自己。 我手笨,试了好几次也没能给自己梳一个像样的发髻,反倒弄得胳膊酸疼。一个姑娘家,连头都不会梳,真是挺没出息的。于是我又想起了刚刚那些姑娘们说的话。我或许曾经是个大家闺秀。若真是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倒也说得通了。 那我为什么会变成恶鬼呢?难道和陌瑀仙尊他们一样“求而不得”? 这么俗套吗? 我看着镜子里的头发凌乱、像个乞丐一样的自己,将发带扔在梳妆台上,大叹了一口气。 忽然,好像有一个声音,从心底升腾而上,传到我的耳边。 我仿佛听到,有一个年轻的公子,在我的耳边笑嘻嘻地说:“头发梳成这样,啧啧,真丑!” 见鬼了! 明明是干净、温和的声音,明明带了甜腻腻的味道,却让我呼吸一滞,头像裂开一样疼。 是谁?谁在跟我说话?! 我心惊胆战,又思绪凌乱。胸腔里涌起一阵热气,灼烧着整个身体都疼痛起来。身上的力气忽然被抽干,手也不听使唤地抖动起来。 “南风?”我的房门打开,晶亮的雪的光芒照射进来,勾出了一个男子长身玉立的形状,此时的素尘,像极了画轴里走出来的人,“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等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的脸上湿漉漉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我……师父,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难过,难过到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 素尘走到我面前,从袖子里拿出一条素白的手帕递给了我。我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 这么白净的手帕,弄脏了还要我洗,我还是……不给自己找麻烦了。 素尘也不在乎我拒绝他好意的原因,将手帕收回,脸自始至终阴沉沉的,说:“想到以前的事了?” 我哭的惨兮兮的,没有力气回答他。 没想到素尘俯下声,抬起了手,悬在我的额头上方。他的动作起初很轻柔,让我以为他只是想帮我撩开黏在额头上的碎发,谁知道一瞬间的对视,让他瞳孔一缩,手上换了动作,食指蜷缩,“啪”的一声,堪堪是个结结实实的脑瓜崩! 好疼!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一蒙,准备爆发的哭泣不自觉地憋了回去,一呼气,鼻子里冒出个大鼻涕泡,它突如其来,在我俩之间炸开。 啪! 好丢脸! 素尘脸色有点难看,他或许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把我这么一个没用的恶鬼带进不归境。好在他到底是个经历了六百多年风雨的人,见过大世面,没有计较我的失仪,只把刚收回去的手帕扔到了我的脸上。 我觉得嗓子里仿佛卡了东西,呼吸不畅,脸也红了,连忙用手帕盖住自己的大半张脸。 素尘居高临下地看了我半晌,见我还抽抽搭搭的,问:“昨天的馊了的饭,你还会再吃吗?” 什么破问题? “当然不会!”我觉得素尘在侮辱我的智商。 “那不就得了,”素尘说,“今天和昨天,原本就是两个世界,昨天的痛苦,更不该让今天承受。傻丫头,该放下的就放下。” 我抹了一把黏黏糊糊的脸,抬起头,忍住一阵一阵的抽搐,问他:“你,你曾经也是恶鬼怨灵,过去的事,你都……都放下了吗?” 他眼睛闪动了一下,身子一僵,好一会儿,说:“嗯,我现在放下了。” “现在放下了”是什么意思?以前呢? 知道我在等着他的解释,素尘并不急着解答,他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捋顺了我额头上凌乱的碎发,然后拿起木梳,轻柔地将我的头发整理通顺,再翻动手指,将散乱的头发束在一起:“等的时间长了,就习惯了;习惯了,就放下了。” 这叫什么答案? “可是,素尘……” “叫我师父!”素尘的语气冷淡,绝不像他的手那般温柔。 他的斥责效果明显,我一个机灵,竟从刚刚的忧郁中挣脱出来了,这才发现素尘动作极快,转眼已经束好了一个发髻,开始着手另一个。一场心伤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轻吐了一下舌头,说:“咦?师父,你还有这样的手艺啊?” “你沉睡之前,头发就是我梳的。” “啊?” 素尘“嘶——”的一声表示轻微的不满,警告我:“不要动!” 我乖乖坐好,摸了摸被扯疼的发根。 素尘说:“你沉睡之前,疯癫的没个人样,我想着你怎么也是我捡回来的,顺手给你梳了个发髻。”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素尘已经完成了他的作品。两个髻对称地平整地卧在头上,用淡蓝色的发带固定着,干净又不失朝气,与我初醒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很欢喜,左摸摸右动动,感觉好极了。 我忽然又想起那些小姑娘们的话,转过头问他:“师父,你曾经也是恶灵?我看你并不能使用法术的。” 恶灵和怨灵是有区别的,毕竟恶鬼是杀过人的,这意味着他的怨气更重。 “与你无关。”他说。 我听出了素尘语气里的不满,赶紧压下自己的好奇心,带着谄媚的口气问:“那——师父,刚刚在河边的小姑娘们说,我沉睡之前怨气很重,打伤了你,对不对?” 素尘转身坐到旁边的一个小凳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并不马上喝,只冷言冷语地说:“我让你去干活,谁知道你竟然跟别人东拉西扯。看来是我分配给你的活太少了。女人啊,到底不能惯着。” 受了揶揄,我生生忍下了道歉和感谢的话,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这个素尘,时而温柔,时而冷淡,说话尖酸刻薄,又喜欢“恃强凌弱”,哼,老天爷能孕育出这么一个怪胎,也真是够不容易的! 他并不知道我的腹诽,一口喝完了杯中的茶水,站起来,说:“师尊虽温和沉静,却极讨厌懒散的人。你再不快点,当心被他老人家扔出不归境。” 我三步并作两步,挡在他面前,强制自己抬高气势,大大咧咧地喊:“素尘!” “你活腻歪了是不是?!” 我忽然心里一横,将他的威胁丢在一旁,壮着胆子问:“你到底为什么把我带进来?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你……是不是喜欢我?” s:///book/12/12780/903191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章 这个老头有点冷 听我这么直白地问他如此敏感的问题,素尘翻了个白眼,反手扣住我的脑袋,只一拨动,便将我粗暴地推到一边,丢过来两个字:“庸俗!” 其实我也明白,素尘已经“死了”快六百年了,“死”的时候不过二十一岁;我“死了”一百一十三年了,“死”的时候也就十七岁。这样说起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识的。当然,我也不相信素尘救我只是单纯的心血来潮,毕竟为此他浪费了太多登仙的时间。 因为我的美貌?呵呵,我都不信!我长得真的不算漂亮,勉强算是五官周正。面色白的有些不大自然,总有种病恹恹的感觉。个子不高,身材不好,好不容易额头上有个美人痣,还长得有点歪,幸好并不显眼,否则被人误认为是二郎真君也说不定。 因为我的才华?不会。我发现自己能识文断字,但世人不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吗?再者说,从素尘让我洗衣服这点来说,他根本不在意我会不会读书写字,只要我长了手,就能胜任这份工作。 还是因为我……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优点了,不知道“喜欢聊人家的八卦”算不算。 站在苍泓真人的“御极殿”门口,我终于停止了徒劳的猜测。御极殿比其他任何宫宇洞府都气派,不过,与其他建筑相同的是,它的牌匾上,也画着一个展翅欲飞的布谷鸟的图腾。 我猜测这个布谷鸟的图腾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可无论是浣洗衣物的姑娘们,还是总板着脸的素尘,都对此一无所知。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我觉得没必要深究,免得惹了麻烦。 我简单整了整装容,跟着素尘走了进去。 素尘难得的恭敬有礼,我也不敢怠慢。等着侍者通禀之后,我们低着头走进去,走到大殿中央的时候,跪下,行了个稽首大礼。 素尘:“恭迎师尊出关。弟子素尘携徒南风拜见。” 头顶上缓缓传来一声嗡里嗡气的应答:“嗯。” 原本这座大殿阵法重重,就很让人压抑,在加上这沉闷的声音,更是透不过气的难受。我把头使劲贴在地上,心想:素尘不是说他师父是个和善的人吗?哼,和善个鬼啊! 半晌,苍泓真人终于说话了:“素尘,为师已经将你的功德上报天庭,不出意外,四十九日之后,你便可脱离凡胎、位列仙班。你回去之后需要好生准备,莫失了我不归境的颜面才好。” “是。谨遵师尊仙旨。”素尘答。 苍泓真人又说:“为师闭关这么久,也亏了你打理一切事务。不必跪了,起来。” “谢师尊。” 苍泓真人的“不必跪了”,是对素尘说的,我自然不敢没规没矩地站起来。心里忽然蹦出一个想法:这个苍泓真人,或许对我有点“意见”。 这“意见”是从什么时候生发的,我并不知道,只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果然,苍泓真人在沉默了半晌之后,开口说:“南风,这个名字倒有点意思。” “回真人的话,我的名字是师父赐的。” “听说你忘了凡世发生的事?” 我颇觉得苍泓真人询问的口气有点说不出的怪异,动了动脑袋,想窥探一下他老人家的脸色。 我终于看到了这位不归境主人的全貌。 我以为,像他那样靠着上千年的刻苦修道而位列仙班的人,怎么也该是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头儿,可事实跟想象还真有些差距。 他的头发还是黑色的,没有留胡须,脸上虽有岁月的纹路,却并不明显。若是放在凡世,应该也就是四十来岁的长相。面皮暗黄,额头宽阔,圆脸,方口,剑眉,鹿眼。反正一点都不漂亮,又是黑着脸,像个锅底。 他原本闭着眼睛,像是个刚从被窝里扒拉出来的人,只凭着一口气坐在那,问我话的时候,竟然睁开了眼,且把那仅存的、从眼缝里挤出来的目光丢在了我的身上。 我怕他看穿了我的嘲笑,打了个寒颤,忙回答:“是,前缘往事,一概忘了。” “很好……” 我并不知道所谓的“很好”到底好在哪里,却看到他忽然手上多了一道含光符印,这道符印转眼间形成了一眼旋涡一样的风势,直直地朝我打来! 我这才明白,苍泓真人并不是对我“有意见”,而是单纯地想杀掉我。 这是哪门子神仙! 我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脑袋,眼睛紧闭。我相信,这么巨大的杀意,一定会给我一个痛快。 可…… 可我没死,素尘撑起玉魂扇,挡在了我的面前!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为我解围,如第一次一样,我不知道接受惩罚的原因到底为何,也不知道被拯救的原因为何。 素尘的“盾牌”当的并不轻松,他被这沉重的一击逼的连连后退,在地上留下了足足一丈长的划痕。即使如此,他依然不能完全抵挡住,好不容易在我面前停下,还是被压制的单腿跪在地上。握着玉魂扇的手颤抖不已。 我的周围是耀眼的蓝色的火苗,它们肆意地跳动着,想把我包裹住,却因为玉魂扇的威力望而却步。我虽然知道自己没有生命危险,却也惊的说不出话来。 “素尘!”被最得意的弟子正面对抗的苍泓真人,在看到素尘翻动的身影的那一刻,已经坐不住了。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疼爱,他喊出了弟子的名字,同时收起了符印。 “师尊,”为我抵挡了致命一击的素尘保持着单腿跪地的姿势,迟迟没有起来,“她已经把前尘往事都忘了——就算还记得,也与我无关,师尊何必要赶尽杀绝呢?更何况,在仙境杀人,必定会被仙界知晓,此乃大过。师尊忘了吗?” 苍泓真人拂动长袖,狠狠地说道:“为师为何杀她,你难道不知?她是你的劫数,以前是,以后也是!你若想登仙,此女留不得!” 声音在大殿内回响,震的我脑袋一阵一阵的疼。 但素尘没有一点妥协的意思,他说:“人是徒儿带进来的,是杀是留,都该由徒儿自己说了算!请师尊莫要插手!” 语气凛冽,一改他刚刚的恭敬尊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章 疗伤 苍泓真人俯视着素尘,也俯视着我,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将来会后悔的。” 素尘却站了起来,稳了稳身形,说:“‘将来’何其渺茫,不试试怎么知道?” 苍泓真人被素尘说的一愣,最后摆了摆手,示意我们可以离开了。 可素尘回头看我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腿竟然酸软无力,动也动不了了。哎,果然是没出息到了一无是处的地步了! 素尘走到我面前,体贴地向我伸出了手。 这只手与我在不归河里见到的手不同,它的皮肤更暗淡一些,手指修长,每一个手指尤其是虎口的地方结了茧,甚至有些地方有刀剑的划痕。这是武者的手,不一定漂亮,但每寸皮肤都带着不可战胜的力量。 我看着素尘的手有点怔忡:我应该信任他的,是他将我带进来,给了我重活一次的机会;是他几次救我于危难,奋不顾身;是他给了我新的身份,给了我抛弃过去、直面未来的勇气。可—— 可我还是犹豫了,因为苍泓真人说过,他会后悔的。 我固执地无视了那只手的存在,挣扎了几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知道,此时的素尘一定很尴尬,因为他的手抽动了一下,很快缩了回去。他的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然后跟着自己的步伐投向御极殿外面的世界。我紧咬着牙关,跟着素尘快步走出了御极殿。 我背后生寒,催促自己脚步再快一些,可腿脚还没出息地酸软着,哪里有力气?幸好穿过晓梦阁,走过迷蝶桥,就把御极殿完全抛离脑后了。 我松了一口气。 素尘走得很快,步伐也大,我跟得艰难。心里轻轻叹了一声,我猜想素尘在生我的气。我忽然又有点后悔了,刚刚就该牵住他的手,回应他的好意,现在好了,把他惹毛了。 他就像一个耍小性子的孩子,摔了一跤,还要嫌弃地板太硬。 谁知道,素尘冷不丁地停了下来。 素尘举止一向稳重,就连走路,也是慢慢悠悠的,可他今天有点奇怪,像是有什么着急的事,一个劲儿地往前赶,若不是我走得慢,就凭他突然停下,我恐怕鼻子都要被他的后背撞歪了。 他要干啥? 我搓了搓自己的鼻尖,定住翻动的心神,壮大了胆子,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戳了一下:“素尘?” 他没反应。 我只当他是生气了,赶紧改口:“师父?” 他依然没有理我。 我干咳了一声,说:“谢谢你在苍泓真人面前维护我。” 素尘:“……” 我:“师父,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苍泓真人为什么要处死我?” 素尘一言不发。 呵,虽说我拒绝了你的好意,但我也认真地道了谢,你咋还有脾气了?我转到素尘面前去:“师……” 话还没说出口,我就发现了素尘的异样。他的脸颊有异常的红晕,苍白的嘴唇轻微地颤抖着,眉头高耸,眼睛紧闭,貌似在忍受着痛苦。 “你这是怎么了?”我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扶住了他的双臂。 他浑身都在颤抖,却还能从嘴巴里硬生生地挤出几个音节:“把你的脏手拿开!” 我的好心被人无情糟蹋,颇为不爽,幸好我已经慢慢习惯了他尖酸刻薄的嘴,宽宏大量地抽回自己的手。 谁知他突然喷出一口血来,直楞楞地往我的身上栽过来! 我被猝不及防的一口血喷了一身,却还能贡献出自己微弱的仗义,竭尽全力抱住了他,不过我力不从心,跪倒在地上:真没想到,看起来瘦的皮包骨头的素尘,竟然这么重。 “师父!师父……” “不要……不要喊……”素尘有气无力地阻止我,血还不住地从嘴里喷出来,“你这傻子,难道……要把所有人都……都叫来不成?” 对,对。素尘是为了我跟师尊斗了一场,这种事是不好让别人知道的。我用力抱住他,问:“我现在把你带回沐雪台。你告诉我,谁能帮你啊?” 素尘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身上,连头也垂在我的肩膀上,眼睛半睁着,说:“不用!谁都不要说!” 我:“……” 万幸的是,素尘一直保持着清醒的意识,靠着我的扶持,还能一步一挪地走回沐雪台。 到沐雪台的时候,他满身都是冷汗,就算隔着层层的衣服,我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但他拒绝了我的照顾,将我推出门来,把自己关在了屋里。 他的情况一定很糟糕,讳疾忌医是不行的,我探头探脑地问:“师父,不归境有大夫吗?要不请大夫来瞧瞧?” 没有回音。 我在院子里踱了几圈,又喊:“陌瑀仙尊能帮你吗?我去请她来好不好?” 屋里死一般的安静。 忽然,从沐雪台门外飘进来一个人。哪怕在雪地上,他也能走路无声,不过因为周身法术散发的热气,让人能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素尘的大师兄从蒙真尊竟然来了! 我不知道从蒙真尊为什么会来的这么及时,只看见那身烈火一般鲜红的长袍掠过我,踏入了素尘的房间。他进门之前看了我一眼,好像有什么话对我说,终是没有开口。 我在素尘的房间门口等了一个时辰,没有听到任何动静。院子里的积雪被我堆成了兔子、小狗、鸭子、老虎等各个形状,却还是没能等到房门打开。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等着妻子生产的丈夫,守在门口,无能为力,希望里面传出一点动静来,却又怕不是自己期待的那种声音。 哎,人家怎么说也是为了我才受伤的,我竟还拿人家开玩笑,说起来还真有点不大地道。得了,我拍拍手,抖落浑身的雪花,继续坐在走廊上等待。 又等了一个时辰,天都快黑了,才等到门缓缓打开,从蒙真尊走了出来。 我忌惮他周身炽热的术法,一步也不敢走进,远远看着他:“真尊,我师父他……” 从蒙真尊的眼睛里似乎有火苗窜出来,把我吓得直缩脖子。我不知道何处得罪过这位“红孩儿”一般的仙人。素尘不在我身边,我还是乖觉一些的好。 “我劝你不要靠近这个屋子!”“红孩儿”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章 安静的沐雪台 我给从蒙真尊让出一条路来,恭请他离开。谁知道我正想亲自去查看素尘情况的时候,从蒙真尊阻止了我。 “我劝你今晚不要靠近这个屋子,”从蒙真尊头也不回地说,听在外人耳朵里满是怨气,“我为素尘设置了一个供他疗伤的阵法,若是被破坏了,我怕我会忍不住触犯不归境的规矩。” 我迈出的脚,又怯怯地收了回来。 从蒙真尊又说:“我提醒你一句,从今以后,对素尘的安排不要怀疑。我虽不了解其中的缘由,但素尘所作所为,都是为你好。” 我不大明白从蒙真尊没来由的一句警告,下意识地问他:“一直都是吗?” 他竟沉默了片刻,终于丢下了一句话:“你们的事,我怎么知道!” “……” 从蒙真尊不愧是素尘的师兄,说话都是一个调调。 整整一个晚上,我守在廊下,却没能等到素尘的房门打开。屋子里安静极了,像是一个巨大的棺材。 沐雪台在临近黎明的时候下起了雪。 沐雪台的雪,是法术形成的,只在这个小院子里下,不会波及别处,且只是微微有些凉,并不刺骨,反倒有种下雨的感觉。 雪落在地面上和房檐上,窸窸窣窣的,听在耳朵里,让人有些落寞。 我忽然很不喜欢这个地方。被迫寄人篱下,不清不楚地遭受排挤和白眼,人们好像都巴不得我死,巴不得我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消失在素尘身边——可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他身边啊。 在凡世,我已经死了一百一十多年了,死的很凄惨,死后化成恶鬼。 那么,那个把我害的那么惨的人又怎么样了呢?好好的活在世上吗?一想到这儿,我就心里耿耿的,就像被一只蚊子叮了一口,偏偏又眼睁睁地看着它吹着号角离去,满心满肺的不甘。 还有,我死的时候,那个为我哀痛惋惜、百转千回的人——如果他真的存在的话——又得到了什么结果呢?或许只有他,才能证明我曾经在凡世走过一遭,将曾经的我保存下来? 哎,我只有素尘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了。可他的房门,为什么不为我打开呢? 雪夜里最适合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着想着,自然就睡了。我在廊下睡的安稳,梦里的刀光剑影,闪现的男男女女,都是前世的纠缠。 咕噜噜,我被一连串的声音惊醒,却忽然发现,那只不过是肚子的叫嚣声——我饿了。 自从来到不归境,我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我不知道神仙会不会饿,但我这个凡人是不能不吃饭的,受了伤的素尘也一样。 沐雪台有一个很小却很干净的厨房。 我是谈不上什么厨艺的,只不过能烧一些简单的菜,煮一点尚能入口的粥罢了,勉强不至于饿死。在胡乱地吞了几口热粥之后,我盛了一碗粥,放在托盘上,笨手笨脚地端到素尘房门口去。 素尘的房间门窗紧闭,更因为昨晚的雪堆积在地面和窗台上,将房间仅有的透风的地方也裹了个严实。 “师父?”我第无数次推门失败,只好轻声唤道,“你睡醒了吗?” 片刻之后,屋里传出一声:“嗯。” 我像中了一个大奖,激动的差点跳起来,赶紧说:“我做了一点粥,你饿了吗?要吃点吗?” 咦?怎么又没了动静? 正当我又要开口询问的时候,门开了,素尘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里衣,头发披散着,脸色还是不大好看,却精神了许多。我赶紧把托盘举过头顶,乖巧地说:“徒儿做了早餐,请师父赏脸!” 素尘垂着眼睑,用勺子拨弄了一下冒着热气的粥,问:“干净?” 我极力控制自己手里的碗不会甩到素尘的脸上去,强忍着委屈,说:“当然干净!” 素尘接过托盘。 我故作热情,没有放手,笑嘻嘻地说:“我给您端进屋!” “不用,”素尘夺下托盘,“不要进来,免得踩脏了我的地板。” 我想说脏话。 素尘才不在意我的想法,他给我分配任务:“我出了一身汗,要沐浴更衣。你先去烧水,然后把我换下来的衣服都扔掉。” “扔掉?全部?” “沾了血和汗,不要了。” 豪,果然豪!反正钱不是我的,又省了我浣洗的麻烦,我当然不会反对。 他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两个晶亮亮的弹丸,丢到我怀里,说:“只一天,你就把不归境有头有脸的人得罪了个干净,也是个有本事的。” “这也不能怪我呀,我那不是……” 素尘不等我狡辩,打断了我的话:“怎么说你也是我带进来的,我还得靠着活蹦乱跳的你位列仙班呢,这几天你还不能死。这个收好。这是护身的法器,遇到危险把它投掷出去,可以将对手短暂冰封,给你赢得逃跑的时间。不过这法器威力大也很难得,你可省着用!” 明明是关心人的话,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那么怪异?什么叫“这几天还不能死”?过了这几天就能了? 我噘着嘴抗议:“师父,您老人家能不能赏我一点面子呀?你是不是想好了,等你位列仙班了,就不要我了,再收个徒弟?呵,像您那样的‘好脾气’,别人就是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也不想做您的徒弟!” “爱做不做!”他虽不是疾言厉色,却像个小孩子发脾气一样,将房门“咣当”一声关上,把我留在门口。 切,好好的话不会说,偏还要以恩人自居,哼,什么破师父!我把“弹丸”藏在怀里,甩头离开。 一边碎碎念地埋怨着素尘,一边房打扫小厨,之后我又拿了两个水桶,准备去不归河打水,一转头,咦,正屋的窗户上怎么多了一张脸?! 素尘的脸。 他大半个身子被半扇窗户隐藏着,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头披散的头发。他看着小厨房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视线与我碰撞在一起,竟好像吓了一跳,眼神徘徊了一下,缩回屋里,关上了窗户。 他站在那儿做什么?难道是听到我在埋怨他,在想怎么打击报复? 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心眼的、恐怖的男人! 带着半肚子火气和两个水桶,我跨着大步走向不归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章 笑面虎 出了沐雪台的门,原本的凄寒清冷的感觉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融融的春光和盎然的景象。桃花压枝,梨花成簇,杨花一飞冲天,闹的空气里都是醉人的香味。 有两只小蝴蝶颇为识趣,赶着过来跟我打招呼,在我眼前变换各种姿态。它们都那么小,那么洁白,又那么灵动,看的我眼珠子都打结了。 刚刚的郁闷一扫而空。我将手上的两个水桶放下,去扑那一只跳的最欢快的蝴蝶。啪!扣住了! 咦?我眯着眼睛去看,却发现那小蝴蝶在我的手心里突然变成了柳絮一样的白烟,在我手掌张开的刹那四散开来,融进了空气之中。另一只蝴蝶没了“伴侣”,竟转了个身,也消失了。 我有些落寞,开始后悔自己的自私:早知如此,我就对它们敬而远之了。哎哎,做了个“打鸳鸯”的“大棒”。 拎起水桶继续往不归河方向走去。 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就能到达不归河。 今天在不归河洗衣服的人依然很多,却远不像昨天那么热闹。小姑娘们忽然成了被捏住嗓子的麻雀,满肚子的话只能用眼神表达,看那样子,怕是会憋出病来。 我深知不受待见,想着打了水就赶紧离开,免得被一众人的眼刀凌迟处死。 不归河的水很清澈,不仅能看到倒映在水面上的花草树木,还能清楚地看到吐泡泡的小鱼和转圈圈的蝌蚪。难怪洁癖到如此地步的素尘,可以放心地让我来这里打水。 我将手指浸在水里,让清凉的河水包围着我的皮肤,给我一种凉爽舒适的感觉。 冷不丁的,我又想起了那只出现在不归河的书生的手。他那时似乎在向我发起邀请,请我离开这里——可是也像在发出求救,让我拯救同样一无所有的他。 这样一想,心里忽的疼起来。 我慌忙打碎眼前的水面,抽出湿漉漉的手指,草草打了两桶水,逃难一样地往回走。 没等我迈开步,有个年轻的女孩子迎了上来。 与之前遇见的女孩子不同,她穿的不是蓝色的裙子,也不是粉红色的,更不像我一样是白色的。她的裙子是红色的,血一般的红,像燃烧的烈焰。这个姑娘的鬓角上还压着一朵怒放的石榴花。 穿红色裙子,那自然是从蒙真尊的侍女了。 从蒙真尊与素尘一样,沉默寡言,孤高自赏。他的身边,只有一个“正牌”的侍女,名叫迟碧秋。 迟碧秋是从蒙真尊亲自带进来的第二个姑娘,第一个姑娘在和他一起引渡恶灵的时候出了意外,早已香消玉殒。迟碧秋在此之前已经成为了真尊的侍女,此事发生之后,真尊再也没有收纳过其他人。 迟碧秋生的算不上多么端庄美丽,却因为带着张扬恣意的笑容而显得分外可爱,让人自然地产生亲近之感。想着从蒙真人那高傲甚至木讷的样子,我就更加觉得迟碧秋笑容的可贵。 她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的酒壶,款款走来。 我忙放下水桶,行了个礼。 没曾想迟碧秋握住了我的手,笑呵呵地对我说:“昨天就听说你醒了,还未来得及祝贺呢。看来碎寒公子等了一百多年,也算苦尽甘来了!” 声音清脆,像铃铛一样好听。 她眼睛眯成一条缝,迎着融融的日光,问我:“你叫南风,是吗?” “是,南风拜见碧秋姐姐。”除了施礼,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迟碧秋拉着我的手,说:“真尊与公子关系极好,所以你对我不必见外。你我以后还有很多时间相处,这不,我拿了一坛好酒给你庆祝,你尝尝看。” 她的语气亲切的像个同胞姐姐,或许因为是从蒙真尊身边的人,皮肤也是温温热热的让人舒服。我可不敢拒了人家的好意,忙把酒壶珍之又珍重之又重地接过来,接连道谢。 打开酒壶的塞子,一股浓浓的酒香氤氲四溢。酒香你透着杏花的花香,让人还没有品尝,就已经醉了。 迟碧秋说:“这是真尊最爱喝的杏花酒,我们熠华洞里藏着好些。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多准备一些,也让你喝个够!” 没想到不归境还有这样豪爽的妙人!我高兴地点点头,抱着酒坛,仰头就灌了好几口。 哇!好香的酒!甫一入口,酒香混着花香在口腔里冲撞着,连带着鼻尖上都沾了香味,让我醒来之后的种种不快瞬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慢点喝!”迟碧秋说,“虽不是烈酒,也没有这样喝的呀。” 我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沾着的酒液,不仅跟着她笑起来:“真是好酒!” 迟碧秋后退了两步,盯着我的脸瞧了瞧。 “咦?怎么了吗?”她的变化有些大,弄得我莫名其妙。 她摇摇头,说:“没有。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话刚说完,她已经转身离去。果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我抓了抓自己一点也不灵光的脑袋,并不想做过多的探究,便把酒存好,抱在怀里。两桶水是没有办法全拿走了,索性留下一桶,一会儿再来取。 就在我低头提水桶的刹那,脑袋里“嗡”的一声,人也跟着狠狠地摇晃了一下。 我以为只是酒劲上来,却没料到这种不适的感觉越来越浓烈。我的胸腔里滚出一团烈焰,横冲直撞,惹得我烦躁甚至发狂。我的头脑也不大清醒了,眼前似乎显现出很多画面。 我看见一个女人被疾驰的马拖拽着,发出瘆人的喊声,转眼血肉模糊,以致没了气息;我看见好些人围着我拳打脚踢,为首的那个穿着华丽的年轻人,笑得正欢畅;我看见安静的黑夜里人们来来往往,城墙上赫然挂着数十个尸体,面目凄惨恐怖。 身体越来越燥热,好似马上会燃起烈火,将我烧成齑粉。我万分不甘心,决定让所有人为我陪葬。 我愤怒地打碎了手上的酒坛,一股血腥味混杂在酒味当中,很快将我团团围住。 撑着眼皮四下看,迟碧秋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被算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一章 流年不利 一边被前世的遭遇纠缠,一边被眼下的困境围堵,我竟一时不知道应该先为哪一个悲伤。 迟碧秋算计了我,定是从蒙真尊指使的。可真尊为什么要找我的麻烦呢?他不是和素尘关系很好吗? 我一时理不清思路,也不知道被算计了的自己,会为此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愤怒的情绪被引的越来越强烈,我满脑子都是让人揪心的画面,耳朵里都是男男女女凄惨的叫喊声。我仿佛置身于地狱之中,周围不是变化万千、其乐融融的不归境,而是放纵恶鬼冤魂控诉冤情、痛哭谩骂的地方。我的心搅成一团,早已分不清前世和现实。 再也忍不住,我尖叫起来。 很多人拥向我,可我哪里知道他们是谁,来做什么?我只觉得他们都是来杀我的,他们会把我撕成肉片,会把我的骨头剁碎了烧掉。 所以我要回击,要杀人! 有人试图按住我、控制我,可我哪里能受他们控制?我把每一个敢靠近的身影都打回去,打的远远的! 我的思绪更加混乱。 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男孩向我伸出手,喊:“易安……” 什么“易安”? 他用各种口气喊着这两个字,时而喜悦,时而怨怼,时而得意,时而焦急,甚至有时脉脉含情,想用怀抱接纳我。 可下意识的,我告诫自己不能接受那个怀抱,因为它就像刚刚那坛酒,浓香却有毒。 他还是执着地喊着,易安,易安…… 我被他喊的难过,眼眶里似乎有温热的东西在跳动,头也疼的像要裂开一样。我在他即将拉住我手的时候慌忙躲开,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滚开!” 我想不起来他是谁,只是觉得心如刀绞。 我隐约听见有个男人在唤我的名字:“南风!南风……” 声音是从蒙真尊的。他命令我安静下来,可我想到“易安”这个名字,是无论如何也安静不了了。 明明是他要算计我,还要过来装好人,当真可笑! 他发觉自己的命令对我来说毫无作用,便露出来凶相,手上结了个印,一簇的火苗噗地在他手心上燃烧起来,紧接着朝我打过来。 赤手空拳,我定是要占下风的,幸好我并不是真的“赤手空拳”。我有武器。 在我出门的时候,素尘送了我两个小玩意儿,似乎很有效果。他说这东西威力很大,让我省着点用。 所谓的“威力很大”到底是什么概念,我不清楚,也没心思管——身为一个恶鬼,我或许本质就是恶毒的,是渴望毁灭一切的。 之后的事我已经没有印象了,像个喝醉了酒的落魄鬼,我的“丰功伟绩”,都是之后在接受审判的时候在无数的嘴巴里听来的。我几乎成了自不归境形成以来最有名的恶鬼,自然,这种名声没有一点意义。 我在意识混沌的时候掏出了那两个晶莹的弹丸,朝着每一个试图扑过来的人丢过去,饱含愤怒,不顾后果。 在那一刹那,始作俑者迟碧秋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惊恐地呼唤着他的主人从蒙真尊,大声提醒他要小心。 对于从蒙真尊来说,迟碧秋一定是个忠诚的仆从,但对于我来说,她只是一个口蜜腹剑的小人,一个十足的敌人。对待敌人,我岂会心软? 素尘送给我的弹丸很符合我的心意。 就像突然下了一场大雪,就像被扔进了一个无底的冰窖,以我为圆心,三丈之内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恶鬼冤魂,因为那个晶莹的弹丸而被冰块包裹起来,就连奔过来的迟碧秋,也在一瞬间被冻住,俨然成了一个雕塑。 这个场景很诡异。前前后后赶过来的十几个人,除了从蒙真尊,已经全部被冻住,她们瞪着惊恐的眼睛,张着大嘴对着我,有些人的手距离我不过几寸,却因为素尘送我的法器而不能动弹,那种不甘、愤恨和恐惧交杂着,都被冰雪硬生生的冻住,好似随时都会爆发,也好似憋在里面,越来越浓重,在即将承受不住的时候,连人带冰,一起碎成齑粉! 我发了狠,一把推开那个距离我最近的手臂。那个已经被冻成冰雕的手臂,顿时掉了下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你无法想象,那是多么恐怖的画面。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粉身碎骨”了。虽然看不到奔涌的鲜血,但暴露在外面的骨骼和碎肉,能明确地告诉你,那曾经是一个活人的一部分。 从蒙真尊虽然没有被完全冻住,也受到了严重的波及。他劈过来的火焰被弹丸发出的寒气逼退,红色的长袍上沾染了大片的冰雪,用来格挡的右手也被冰封住了,一时难以做出任何行动。幸亏他反应及时,调动了他的火系法术,用周身的火焰压制了法器爆发的威力,否则,他的七百多年的道行,怕要都折在这上头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为此而骄傲。 我越发分不清前世与现实,在我看来,每一个面孔都很熟悉,都让我厌烦甚至憎恶。我只希望他们在这个世上消失,就算一起下地狱,我也要他们陪着我。 挥舞拳头,我要竭尽全力,报复那个将我的恶毒暴露无遗的迟碧秋。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死的糊里糊涂的;我不在乎再死一次,哪怕也是糊里糊涂的。 只是我运气不好,一场报复没能得到任何结果,便被赶过来的陌瑀仙尊截断。她趁我不备,卷起一股水流,将我包围起来。我模糊的感觉自己被掐住了脖颈,一时难以呼吸,拳脚也没了受用的对象,在空中胡乱拍打舞动,像个被猎人抓住的狡兔。 陌瑀仙尊牢牢地擒住我,法术带动起来的水柱将我的身体挤压的几近变形,我能清楚地听到关节发出的叫嚣。 勉强恢复了身体的从蒙真尊竟然冒着冷汗喊道:“别杀她!” “她动用了冰裂咒,她伤了人,死有余辜!”陌瑀仙尊催动汹涌的法力,冷着脸说,“若是到了师尊面前,她只会死的更惨!” “她怎么死,不是你能决定的!别杀她!”从蒙真尊坚持说。 “师尊说过什么你不记得了?只要这丫头存在,素尘就不能位列仙班!” 从蒙真尊的话,我半晌都没听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二章 水中故事 从蒙真尊最终还是救了我,他用沉闷的声音回答陌瑀仙尊:“这是素尘的意思。” 陌瑀仙尊皱了皱眉,满是不甘地收住了给我判死刑的手,却没有完全顺从她师兄的意愿,仙袂轻挥,便将我扔进了不归河之中。 我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此时的境遇并不比之前好多少。 在融入不归河的那一刹那,我身体终于被清凉的感觉包围,与之同时出现的,是我逐渐清醒的意识和越发明显的感官。 我置身于不归河,河水倒灌进我的耳朵、嘴巴和鼻孔里。我不能呼吸,也不想求救。我不明白自己活下去的意义,也不知道自己必须死的理由。我只能眼看着阳光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再也瞧不见。 “易安!” 又是那个名字,又是那个声音,听的我心惊胆战。 “易安!” 他呼唤着,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我的回应。 一些前所未见的场景,忽然像浪潮一样迎面扑过来。 我隐约看见了一个男孩子,五官模模糊糊的不真实,却主观地认为这是一个长相英俊的男孩子。他与素尘不同,至少衣服不是单一的白色,虽常是儒衫打扮,但颜色有差,样式也各异。 他定是个才华横溢的男子,是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人心的翩翩公子。他衣摆摇动,发丝飘飞,都是无与伦比的风景。 我多情地认定那是属于我的男子,可那个模糊的影子,又让我觉得那么遥不可及,甚至心尖上隐隐作痛。 我的身体和意识已经难以控制,一下子置身于一个阔大的房子里。那房子虽大,却没来由地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这应该是世上最富丽庄严的房子了。地上呼啦啦跪着一大片的人,都穿戴的非常华贵。最上方有个威严的老者,用犀利的眼神俯视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不知道人们争吵了半天得到了什么结果,忽有一个年轻人暴跳如雷,猛地站起来,转身就要朝我送一个窝心脚。那个年轻男子跛着脚,满脸都是阴鸷的表情。但同样跪在人群之中的我似乎对这个人的虐待习以为常,反倒心中有些期许,希望他在众人面前丑态百出,以得到更惨痛的惩罚。 我相信,他的恼羞成怒会成就我筹谋了许久的布局。 虽然我也会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不过身体上的疼痛与我而言,实在微乎其微。 但那个窝心脚没有如期而至,那个翩翩公子挡在了我的面前,用胸膛堵住了那来势汹汹的一脚! 他硬生生受了一脚,仰面躺了下来,正撞进我的怀里。我没料到世上还会有人奋不顾身地帮我解围,一时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我只觉得周围乱糟糟一片。理智告诉我必须马上从这件事中抽离出来,偏偏那个缩成一团的身影让我难以动弹。 我强迫自己睁开眼,将眼前的一幕丢开,可河水不愿放过我,还要把我拉进另一个场景里。 我如同沙漠中跋涉的旅人,记忆的碎片便成了一杯一杯剧毒的鸩酒。我恐惧它,也,想得到它。 又是一个新的场景。 大雨倾盆。我深陷泥潭,浑身冻的僵直,他便蹲在地上,将双手缠到我的两腋之下,像拔萝卜一样将我拔起来,然后把脏兮兮的我扛在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方挪动。我听见他说,“别动,相信我”。那声音像是一记麻沸散,将我全身麻醉,由着他摆布。 我本能地相信着他,好像整个世界值得我信任的,只有他一人。 还有这样的画面:我置身于一间简单雅致的房间里。我朦胧地瞧见他把我拉到梳妆台前,映着铜镜,指着狼狈的我笑嘻嘻地说:“头发梳成这样,啧啧,真丑!” 我嗔怪他,他便用干净又甜腻的声音说:“你别动,免得我梳歪了。” 他梳头的样子与素尘不同,他一点都不严肃,嘴巴也闲不住,灵活的手指抚摸我发丝的时候,带着浓浓的情调,绝不像素尘那样冰冰冷冷的。 他不像一个长者,一个高高在上的恩人,更像一个家人,一个活生生的伙伴。 可那时的我偏又嘴硬,一点客气的话都不会说,还要戳着他的手指审问他:“你是不是给哪个小姐姐梳过头?” 他得逞地笑着,说:“你这句话醋味很浓啊。” 我撇嘴骂道:“少自作多情!” 我想睁大眼睛,看看镜子里他的脸庞,可现实就像专门跟我作对一样,拉着我转向其他的故事。 我看见,我们在破败的小院里,在一张画像面前拜了天地,虔诚又幸福;我看见他拉着我的手踏过尸山血海,目光坚定如初;我看见他在黑夜里托着一条伤残的血淋淋的腿,拼命地催促我逃跑;我看见他因伤重而晕厥,从马背上掉下来,还要撑着残存的意识安慰满是泪痕的我…… 每一个他好像源自一个恶劣的环境,但每一个他都笑得温暖、爱的深沉。 我被河水冲击的摇摇晃晃,意识却又将自己丢进了一场夜色中。 我看见墙头上挂着阴森可怖的尸体,路过的人对这些尸体指指点点。我忽然觉得一股痛彻心扉的感觉伴随着绵绵无尽的酥麻从后背升腾起来,直窜头顶。我发了疯一样地辨认每一具尸体,没有他,我却…… 我没有为此而庆幸,反而心情复杂,手足无措了。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一个阔大气派的房子里。那应该是一个宫殿,满满都是人。他明明跪在我身边,我却觉得他离我很远,远到我看不透他。 我骂他“做戏”,耻笑他“假仁假义”,如果可以,我几乎要用手腕上沉重的铁链杀掉他,与他同归于尽。 这个故事冗长又杂乱,纷乱的碎片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情节。我不知道他在我惨死的事情上扮演着什么角色,我甚至连他的模样、身份、姓名都不知道。我任凭自己在水中越陷越深,妄想用这种方式寻一个答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三章 素尘是个绝佳的第导演 不归河的水忽然变动了方向,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这旋涡转动的越来越快越来越猛,搅的我晕头转向,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这与昨天素尘救我的时候相似,但法术更加汹涌澎湃。 “啪”!我竟然一下子脱离了不归河,从高处重重地砸在地上。这种空间的转变,不是对法术完全不懂的我所能解释的通的。我只知道,等我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不归河的水底,而是御极殿强大的阵法。 我已经浑身湿透,身上的力气被尽数抽干,御极殿的禁咒打在我身上,让我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还沉浸在不归河为我打造的幻象里,沉浸在浓浓的悲伤和愤恨里,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只是眼眶温热,头皮发麻。 此时御极殿上不是我一个人,滔滔不尽的法阵周围,整齐地站着许多人。他们都在用厌恶甚至怨恨的眼神看着我。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我怕是早已被凌迟处死。 一场关乎生死的审判即将开始。 站在御极殿最上方的苍泓真人果然有仙家威仪,不用拿眼睛看,我便知道他凌厉的眼神会将我千刀万剐。分列他两边的从蒙真尊红袍庄重、陌瑀仙尊粉裙温婉,却都没有把他们宣扬的悲天悯人的情感施舍给我。站在我周围的人,都在期待着苍泓真人的决定,就好像我的消逝会给他们带来莫大的好处。 我没有见到素尘的影子。 今天早上,素尘让我出来打水,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动静又闹的这么大,素尘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他没有出现,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事情明明白白发生了,用我无法掌控的方式。 一个白衣侍女跑上来,朗声汇报:“启禀师尊,不归河畔的涉事人员已经清点完毕,无人死亡,只是受伤四人,其中一人伤势较重,虽没有性命之忧,但失去一臂,尚未清醒。” 苍泓真人拧着眉摆了摆手让侍女退下,转而用更加严厉的目光看着我。 我知道我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恐怖的惩罚,带了慌张的情绪喊道:“素尘呢?素尘在哪里?” “你还有脸提素尘?不归境伤人乃是大罪,谁也救不了你!你死也就罢了,可不要坏了他的登仙之路!”苍泓真人冷哼一声,说道。 我已经力竭,还要撑着身子吼叫:“你们把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苍泓真人却不答了。 陌瑀仙尊却像是发慈悲一般回答我:“你是什么东西?不要妄想了,他是不会救你的!” “不会的!”我说。 陌瑀仙尊俯视着我:“你还不明白吗?这是素尘的意思。生前做了孽,死后也不知收敛。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步入轮回!” “这事……”从蒙真尊似乎有话要说,却到底没有开口,好不容易露出的音节,也淹没在苍泓真人的愤怒和陌瑀仙尊的训责里。 我终于没了力气,瘫倒在法阵之中。 我想起来,从沐雪台出来的时候,素尘隔着窗子望着我,似乎有话要说。 可他欲言又止,让人猜不透,也不敢猜。 不敢猜,是因为放眼不归境,他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可这样的人,竟然布置了一个局,让所有人陪着他演了一出戏。 我是个恶鬼,身上埋藏着多大的力量、可能造成什么破坏自己都不知道,可就是这样的我,素尘很信任地送来了两枚威力巨大的弹丸,且只告诉了如何使用,隐约给了我一种“只要安然无恙,闯什么祸都没关系”的错觉,他甚至没有把任何人的命放在眼里。 他托付师兄从蒙真人送来了一壶莫名其妙的酒,让我发了狂。发了狂的我如他所愿打伤他人,触犯了不归境的规矩,于是借助了苍泓真人的手,名正言顺地除掉了我。 可他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呢?我在这个世界消失,于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应该很多。 苍泓真人曾经提醒素尘,我是他的劫数,陌瑀仙尊也说过,只要我存在,素尘就无法位列仙班。 个中缘由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是一个罪孽深重、记忆全失的恶鬼,而素尘是迟迟不能飞升的不归境的高徒。换做是我,我也会有同样的选择。 素尘没有允许苍泓真人一掌打死我,更不允许陌瑀仙尊找个蹩脚的借口杀掉我,他最初选择了维护我。 现在看来,他维护的人或许不是我,而是他的师尊和师姐。 在不归境杀人是很大的过错,他但凡有一点良心,也是不希望他的师尊和师姐背上这个罪名的。更何况,如果当时苍泓真人或者陌瑀仙尊真的将我打死了,素尘就没有了可以位列仙班的凭证,多年心血付之一炬,也不会甘心。 可现在好了,我“本性不改”,胡乱杀人,被名正言顺地处死,或许素尘还能得到一个“大公无私”的好名声,他依然是苍泓真人最得意的弟子,是即将步入仙途的碎寒公子。 最想让我死的人,原来是素尘吗? 呵,这些仙人,果然都是伪君子! 想通了这些,我头晕脑胀,口干舌燥,眼前好像浮现着素尘得逞的笑脸,遭遇背叛的失落感一阵一阵地击打着我的心房,妄图在里面搅出个窟窿来。 “你可知罪?!”苍泓真人问我。 知罪? 我自然是有罪的,我的罪过就是从不归境醒来,我的罪过就是相信了素尘。 看,上到能随意确定他人命运的仙家,下到命途多舛的恶鬼怨灵,都在为毁灭我而不遗余力。我这么一个斩断了过往、看不见未来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竟然还要劳动这么多人布局,我难道不该感恩戴德吗? 可我怎么会不甘心呢? 我忽然好想笑,想畅快地大笑,可笑意勾到嘴边,偏偏变成了自嘲,断断续续,没个章法。 苍泓真人非常不喜欢我的笑,觉得我鄙陋不堪、顽劣难驯,他对着阵眼施了个法术。法阵有了反应,发出光芒与穹顶相连。与此同时,一种难以抗拒的强大的压迫感席卷而来,将我几乎挤压变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第十四章 审判 阵法发出的光芒穿透我的五脏六腑,搅的我疼痛难耐,更因为自上而下的压迫感,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可我偏偏不想输的太难看,就算注定要死,要灰飞烟灭,也不想把自己最狼狈的那一面留给在场的人们,以供谈资。 我的冷汗和不归河的水混杂在一起,没有留给衣衫恢复干燥的机会。疼痛将我层层包围,不让我逃脱,我却还在跟它抗争,至少不会呼救来显示自己的怯懦。 自然啊,不会有人来救我的,何必自找难堪? “你可知罪?”苍泓真人把刚刚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我觉得苍泓真人脑子不大好,既然想处死我,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我的“知”与“不知”的回答呢? 他若得到我“不知”的回答,难道不是更加生气吗?在这么多人面前找气受,难道是有此爱好? 就算我回答“知”又如何呢?难道他会因为这个答案而对我减轻惩罚吗?抑或因此而不必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有微不足道的歉疚不安? 随便。我这样的将死之人,何必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仙发愁呢? 我瞧着他,看他自说自话、自导自演。可惜躺在地上仰视别人的姿势不能构成一点威胁,让我的不屑少了许多气势。 苍泓真人没有得到我的回应,似乎觉得受了轻视而越发气急败坏了。他长袖一甩,愤恨地说:“朽木不可雕也!” 咦?这句话有点耳熟,好像也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年老的男人,用同样的语气责骂过我。呵,两世了,竟是同样的结果吗? 苍泓真人不想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便停止了对我的折磨,直接宣布审判结果。他说:“南风擅自使用冰裂咒,重伤众多同门,其心歹毒,不可姑息。今将你元神打散,剥夺三魂七魄,押入地狱,永世不入轮回!” 听到这样的审判,我竟觉得轻松了许多。直截了当,最是节省时间和精力,至少没有人用道貌岸然的模样恶心我了。 “我不归境形成千万年,奉天帝之命度化众生也有几千年,这是第一次处决犯戒门人。上天有好生之德,却不能容你。众神敬上,请三道天雷,惩处恶徒!”苍泓真人庄重地说。 声音刚落,我便发现身下形成了层层的光晕,外围的光亮较为暗淡,中央的光晕明亮刺眼。我跪坐的地方尤其明亮,且有灼热之感。我头顶上的穹顶突然打开,露出黑沉的天空。天空乌云密布,偶然形成光斑,伴随着震动天地的轰鸣声。 啪—— 轰—— 这么大的阵仗,这么亮堂的声响,想来就算是置身事外的“看客”们,应该也胆寒了。苍泓那老头子说,我是不归境第一个被处死的人,嗯,算不上荣幸的事,不过,也值得我显摆一回的了。 可是显摆给谁看呢?这是个大问题。 我忽然又想起刚刚在泉水旁看到的那些破碎的记忆来。我想不起来那位公子到底是谁,不知道他结局如何,不知道我死了之后他还会不会时常想起我。哎,反正他已经亡故多年,我也即将灰飞烟灭,那些问题,就算得到了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这样,就这样,糊涂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第一道天雷裹挟着死气从天而降。我闭上了眼睛。 “且慢!”一个声音由远而近地突袭过来,与此同时,声音的主人跳入了压制着我的阵法中,左手抱着我的臂膀,右手撑起折扇,毅然与天雷进行对抗! 轰—— 声音实在太大了,我的耳膜几乎被震碎。 可不等我抱怨,赶来救我的那个人将我按在怀里,一个纵身,从阵法中跳了出来。 那个人的动作已经很快了,可惜天雷的速度更快、威力更强。第二道天雷没了折扇的阻碍,径直打在那人身上,整个御极殿,登时多了无数细碎的火星。 “素尘!”先是苍泓真人吃惊地大喊。 “让开!”从蒙真尊也大喊。 可素尘没有让开,他一动不动,把我护在怀里。 素尘?他来做什么?整个事情既然与他有关,是他在背后计划安排,现在又来这里做什么?亲自验收自己的成果吗?若真是这样,为什么要替我挡下天雷刑罚? 我越来越搞不懂他了。 苍泓真人也完全没有料到本应该在沐雪台养伤的素尘会出现在这里,好在他比我有能力,能阻止最后一道天雷肆无忌惮地打下来。 只见苍泓真人抬起手臂,将手中结的强大的法印掷出去,正迎上最后那道滚滚的天雷。两相碰撞,火星四溅。若不是反应敏捷的从蒙真尊补救及时,整个大殿,怕是要被烧毁了。 尽管如此,受了池鱼之灾的看客们,也大多带了伤,吓得抖作一团了。 处理完眼下灾祸的苍泓真人脸色极其难看,从台阶上走下来,厉声问道:“素尘,你不在沐雪台养伤,来御极殿做什么?” 素尘雪白的衣衫已经被烧的破烂不堪,整个后背上的衣料几乎被烧干净,露出满是血色的焦黑的骨肉来。其他地方虽不像后背一样严重,但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这么狼狈,可真不像他了。 素尘伤的很重,他勉力一动,却一个没忍住,呕出一口血来。可他还是坚持改变了姿势,尽量端正地跪在苍泓真人面前:“师尊,徒儿有话说……” “为师在行刑!素尘,天雷一共三道,乃是仙界赐予的,中途不能受阻。阻止天雷是大罪你知不知道!”苍泓真人已经没了得道仙长的风度,嗓门大的几乎能和天雷媲美。 “徒儿……知道。” “南风擅自使用冰裂咒,打伤门人弟子四人,事后毫无悔意,你知不知道!” 天雷的威力难以想象。素尘眼神已经迷离,跪在地上力不从心,随时都有可能昏倒在地上。好在从蒙真尊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素尘的手臂。 可倔强的素尘推开了从蒙真尊的搀扶,对苍泓真人说:“可是,她是我的徒弟……” s:///book/12/12780/908207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五章 师徒 “她是我的徒弟。”短短几个字,让苍泓真人呆立了好半晌,也让我心头一惊。 在我的认知里,素尘是整件事情的谋划者,是最想让我死的人,可偏偏在我要死的时候,是他用生命维护了我。 难道他反悔了? 头顶的天雷气势逐渐消散,穹顶重新罩在御极殿的上方,大殿恢复了平静。 苍泓真人没有放弃,他试图“规劝”素尘,说:“你知道的,在不归境杀人是大忌。你难道还要包庇她?” “冰裂咒是徒儿给她的,迟碧秋那边也是徒儿怂恿的,徒儿才是那个该被处死的人。师尊,南风初来不归境,对这里一无所知。师尊若是想惩罚她,将她赶出不归境就是了,所有罪责,徒儿愿意……愿意一力承当。” 素尘高傲地跪着,虽是恳求,却不乏傲骨,与我刚刚在泉水边看到的记忆碎片里的那个似是而非、虚虚实实的人完全不同。素尘还是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哪怕是关乎生命的恳求,他都不会低三下四。 这又是什么剧情?素尘想让我离开不归境?是了,不归境每个人都想让我死,我在这里自然是活不下去了。若是能离开,自然是求之不得。 可素尘怎么办?会为此丧命吗? 苍泓真人似乎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他牙关紧咬,好半天才从嘴里漏出几个字来:“你……素尘你,为了这个人,连命都不顾了吗?” 素尘有些撑不住了,他用手撑着地板,却还在浑身颤抖:“……是……” 苍泓真人怒不可遏,长袖一甩,转过脸去。 素尘最终撑不住了,他的头朝着地板砸下去。幸而从蒙真尊眼疾手快,跪在素尘身侧,将素尘扶稳,对苍泓真人恳求道:“师尊,师弟是个重情义的人,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也只有这件事而已。况且,师弟还要靠着南风位列仙班,所以南风不能死。请师尊从轻发落。” “可素尘阻止了天雷,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会让仙界知晓,到时候仙界责怪下来,你让为师如何交代?” “师弟已然重伤,徒儿不才,愿意代替师弟受罚!” 咦,从蒙真尊对待素尘真的很好呢,不愧是同门手足。 苍泓真人背对着两个弟子,仰着头,似乎在看座位上方悬挂的布谷鸟的图腾。素尘在从蒙真尊的帮扶下勉力支撑着身子,等待着苍泓真人的答复。 片刻,苍泓真人长叹一声,说:“我不归境修道一千多年,为师也漂泊于世一千多载,好歹在仙界说得上几句话。素尘,既然你执意力保南风,我就成全你一次,为你们向仙界求个恩旨。至于仙界如何决断,为师人微言轻,不能给你保证了。” 我隐约看见素尘身子一颤,然后俯下身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面上,说:“谢师尊成全!” 苍泓真人又说:“素尘,为师最后劝你一句,放下前尘,莫食恶果……” 素尘没有回答,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听到这句劝告,因为他嘴巴里鲜血喷涌,已经人事不知了。 素尘伤势极重,幸而没有性命之忧。苍泓真人救护及时,赶忙命令从蒙真尊将他妥帖地送回沐雪台。至于我,苍泓真人可没有那么好的态度了,他命人将我押入了冥狱,等待仙界新的判决。 冥狱是不归境关押犯人的地方,也是个恐怖的所在。与凡间的牢狱不同,这里被法术包围,是个地狱一样的地方。 我被封在冥狱里,只觉得被一个铁笼子锁着。铁笼子很小,只要我站起来就会碰到头顶。周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更恐怖的是,这里一会儿酷热难耐一会儿严寒刺骨。我缩在里面,简直比死更难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觉得有几年那么长,刚刚还冻的我牙关打颤,现在又热的我胸口火烫呼吸困难。忽然,我听到了脚步声。 太久没有听到其他声音,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世界遗忘了。 从蒙真尊将我从冥狱里带了出来。我站立不稳,从蒙真尊心善,为我输送了一缕灵力,这才让我捡回一点力气。 “多谢真尊。” “不用谢我,”从蒙真尊红袍猎猎,一张脸却冰冷的如同寒铁,“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师尊和素尘,你的死活,我并不在意。” 呵,不归境的人们都这一个德行吗?好好的话不会说,偏要费力不讨好。素尘如此,从蒙真尊也是如此。不愧是师兄弟。 从蒙真尊说:“师尊求了很久,才让仙界免除了素尘和你的死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仙界惩罚素尘重新去凡世度化一个新的灵魂,至于是否还能位列仙班,还要看他的功德。而你,则需要陪同素尘一起去,若是敢耍花样被不归境知晓,可就地正法。” 去凡世?这么说我就可以离开不归境了?岂不是好事? 可还没等我开始高兴,坏事便接踵而至。 从蒙真尊张开手掌,结出一个光环来。那光环原本有拳头大小,后来逐渐变大,直到比碗口还要大一些,忽然向我飞过来。不过它并不是攻击我,而是在我的脖子上绕了一圈,然后隐藏了光芒,最终形成了一个套环。 这个套环外表看起来像是木头做的,但颜色黑沉,稍微有一点金属的光泽,实在看不出材质。它很轻,并没有什么重量,表面光滑,上面雕刻着一个金色的布谷鸟的图腾。 我吃惊地问:“这是什么?” “不归境的法器,名叫‘求索’。在不归境尚且看不出它的威力,但若离开不归境,它可以压制你的怨气,让你不至于因为一时冲动而误伤人命。另外,它的上面被注入了不归境的灵气,所以不论你走到哪里,只要不归境的人想要找到你,你就不会逃脱。” “啊?这跟狗链子有什么区别?” 从蒙真尊干咳了一声:“哦,作用相似,相似。” “我……我就不能不带它吗?”我恳求道。 “除了师父和我们几个弟子,但凡离开不归境都必须带着它,当年素尘出境也没有例外。” 提起素尘,我有些好奇:“我师父出过好几次境吗?做什么去?” “这个……这不是你该问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