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十二章 车轮转动,战车缓缓驶出军列。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荒原,两国甲士齐声高喝,为致礼的两位公子呐喊助威。 郅玄站在车上,单手握牢剑柄,掌心开始出汗。 他的佩剑不及王赐剑,但也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刃。 此剑出自东梁国,由梁夫人带入西原国。剑身长三尺,是由天落陨石锻造,迥异于当世惯用的青铜武器,是一把不折不扣的铁剑。 西原侯见到此剑也颇为心动,但梁夫人诞下公子玄,立即将此剑给了自己的儿子,西原侯也只能打消心思。 郅玄赴郊地会猎,府令特地将此剑呈上,佩其嫡公子身份。 战车持续向前,始终维持匀速。 驾车者十分有经验,熟练地控制战马,使战车维持直线前行,并在两车之间留出间隔,确保不会发生意外碰撞。 距离从百步拉近到五十步、二十步、十步! 郅玄的心近乎跳到嗓子眼,双手握牢长剑,耳畔嗡嗡做响。 他上辈子从未学过剑术,所幸公子玄身为西原侯嫡子,再是不学无术,该掌握的本领不能少,其中就包括剑技。 发现这一点,郅玄索性将一切交给身体的记忆。 记忆中,他也曾手持长剑,一次又一次劈砍,累得手腕发酸依旧坚持。 当时,梁夫人带来的媵妾尚在,她们拖着病体,尽一切可能保护他,让他避开窥伺的视线,学习一国公子需要掌握的知识和本领。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梁国媵妾一个接一个病逝,于公子玄而言,如一颗树苗尚未长成就被砍去周围的防护,国君府内再无人能够放心地亲近。 吃过数次亏,他开始学会伪装,放下曾学习的知识,让自己变得不学无术,变得让国君不喜,变得不具备任何威胁,足以让公子康日渐骄狂,甚至在私底下笑他是废物。 数年时间过去,公子玄已经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还在伪装。 记忆突然涌上,复杂的情感堆积在胸口,郅玄没有刻意压制这份情感,他任由自己被这一切吞噬,双手握剑横在身侧,无惧迎向对面加速的战车,目光凝视车上的身影,牢牢锁定对方手中的长剑。 多年的憋闷,愤怒,委屈,憎恶,都在这一刻爆发。 他明明是嫡公子! 他明明可以光明正大拥有这一切! 凭什么? 这一切都是凭什么?! 复杂的情感如潮水汹涌,刹那之间,郅玄同原身彻底合二为一,神魂融合,再无一丝缝隙。 战车近在咫尺,刀锋擦过,声音无比刺耳,如同尖锥凿击耳鼓。 郅玄咬紧牙关,强抵住剑上惊人的力量。被压得双臂颤抖仍死死握住剑柄,未使长剑脱手。 两辆战车交错而过,驾车者拽住缰绳,强拉住奔驰的战马,驭使车辆调头。 公子颢略显惊讶地看向郅玄,仅是一剑,他便能探出郅玄剑技生疏。应该是学过,却像是许久没有练习。 然而生疏归生疏,战斗意志却是极强。 公子颢多临战阵,追杀狄戎不论,也同其他诸侯国军队交过手,从未尝过败迹。 在他剑下死伤的对手不知凡几,如郅玄这般毫无战斗经验却能带给他一定压力的,委实是少之又少。 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成为不可小觑之敌。 相比赵颢的轻松,郅玄的内袍已被汗水浸透。他明知道对方不会取自己性命,可真正交锋那一刻,还是被赵颢身上的煞气惊到。直面一个沙场宿将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哪怕对方看起来十分年青,相貌俊雅到无法同杀气联系到一起。 驾车者再次挥动缰绳,两辆战车第二次擦身而过。 赵颢已经收剑,在车上向郅玄颔首。 他对郅玄的印象不错。 这并不涉及外表性格好恶,而是对郅玄能力的认可。 同为国君之子,年龄相当,无论将来继续为盟还是爆发战争,双方有资格成为彼此的盟友或是对手。 郅玄垂下衣袖,借以遮挡颤抖的双手。见赵颢颔首,当即有礼回应。他十分庆幸方才只是一场致礼,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他不会是对方一合之敌。 战车归列,喝彩声又起。 西原侯十分欣慰地看向郅玄,正准备开口褒奖,郅玄突然咳嗽起来,脸色一阵阵发白,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得几乎要喘不上气。 见他这副样子,西原侯摇摇头,眼底溢出失望之情。 密武和羊皓也暗中摇头,惋惜的确有几分,更多则是庆幸和乐见其成。 郅玄实在咳得不成样子,西原侯命人去唤桑医。后者匆匆赶来,取出药丸喂给郅玄,总算让他缓和下来。 “我儿的身体……”话说到一半,西原侯再次摇头。 郅玄适时表现出愧色和不甘,目光转向密武和羊皓,任谁都能看到他的委屈和愤恨。 密武本还有几分暗喜,遇到郅玄这般表现,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表情僵在脸上,不由得暗骂一声:竖子! 羊皓想起密氏手段,想到自家差一点就要被对方当成替罪羊,眼神瞬间变得不善。 范绪从容做壁上观,貌似打定主意置身事外。 西原侯不做声,郅玄挑事之后继续扮虚弱,小氏族不敢掺和进大佬之间,一时之间,西原国阵前陷入诡异的沉默,同周围的喝彩声形成天壤之别。 北安国阵中,北安侯侧头询问儿子,得知赵颢对郅玄的观感,沉思片刻,道:“我儿既如此说,想必此人不简单。待回到国内,同你大兄详细说一说。” “诺!” 不提双方如何反应,继国君和公子之后,两国的卿也将致礼。 密武、羊皓和范绪先后出阵,郅玄留心观察,发现三人的武力值均不弱。 密武力量惊人,从挥剑的姿势来看,他更擅长使用的应该是戟一类的长兵。羊皓擅长用箭,射术卓绝,在剑技上略微逊色,却也不是郅玄能够企及。范绪实在是出人预料,他的力量比密武更大,单手持剑都差点将对手掀翻。 秉持礼仪,双方点到即止,基本都是战个平手,并未出现不该有的意外。 不过,这也仰赖彼此势均力敌。如郅玄这般实力差距太大,真被对手掀下战车也没什么可抱怨。 致礼结束后,巫再次登场,一番祝祷之后卜出乩言。 “胜,大胜!” 事实上,即使没有巫的乩言,以两国的实力,清扫几个狄人部落也是不在话下。 礼仪结束,西原国的队伍扎下营盘。 按照计划,明日两国国君登会猎台,后日就会出发清扫狄部。 郅玄在今天的表现不说多么亮眼,但也没让西原侯损伤颜面。在营盘扎下后,西原侯特地召他前往大帐,有意让他的队伍随军出战,再领一份功劳。 国君亲自开口,郅玄不好当场拒绝,只能借言身体状况不能随大部队调动,恐耽搁战机。 “扫狄而已。”国君大笑出声,似乎听到极好笑的笑话,“念我儿初到军中,此次且罢。今后不可再出此言,区区胡蛮怎配战机二字。” 西原侯并非夸口,而是有底气这么说。 帐中的密武等人虽没出言,从表情来看也是对郅玄的托词不以为然。 实在没有办法,郅玄只能领命。 等他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卸下伪装,单头托住前额,不由得连声叹气。 计划没有变化快。出发前他想得很好,做出相应布置,一路之上也算是太平。哪里想到,刚到郊地第一天就发生状况。 国君命他参与会猎,他不可能明令手下甲士出工不出力。若只有封地属民还能想想办法,奈何队伍里有国君安排的二十个甲士,他前脚下令,后脚国君就能知道。 想想事情泄露的后果,郅玄不由得脸色发青。 “难道是演戏演得太成功?” 郅玄想不明白,西原侯为什么突然对他如此之“好”,甚至白送他战功。是因为之前的父慈子孝,还是白日的表现,亦或是另有图谋? “头疼。” 郅玄捏了捏额角。 他突然间意思到,想要扮猪吃老虎闷声发大财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所面对的不是游戏中的npc,掌握策略就能通关。他的对手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手握大权的一方诸侯和卿大夫。想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玩手段,为自己争取发展时间,他必须更加谨慎小心,懂得随机应变。 定下的计策出现变数让他措手不及。所幸问题不是太大。 以他手下的甲士数量,除非是泼天之幸,否则的话,后日会猎不可能立下大功。索性按照西原侯的命令去战场上走个过场,对他今后治理封地未必没有好处。 思及此,郅玄长长舒了一口气,准备好生休息,为接下来养精蓄锐,迎接可能到来的任何变数和挑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1. 第十一章 郊地位于西原国和北安国之间,原本为一小诸侯封地。 因该地多砂石,缺少水源,公田私田常年颗粒绝收,国人活不下去纷纷迁走,逐渐变成一片不毛之地。 三十年前,上一代西原侯和北安侯发生战争,郊地沦为主战场。 两国势均力敌,交战数月难分胜负,局面陷入僵持。中途遇到狄人和戎人联合来犯,打出火气的两国国君索性调转方向,砍向主动送上门的胡人。 狄人和戎人绝不会想到,原本打得热火朝天的两国竟然由战转和,刀锋朝向自己。 事情发展的结果,就是南下的部落半点便宜没占到,反而丢盔弃甲,被揍得鼻青脸肿屁滚尿流。 赶走胡人,西原侯和北安侯终于冷静下来,不想再纠缠下去损耗国力,各自派遣使臣进行谈判。 两国都在战争中损失不小,虽然从狄戎部落找回一些,仍不能够弥补损耗。何况北面的狄戎穷得叮当响,大部分还穿着兽皮使用骨器,别说是铜,连陶器都十分少见。收拾他们至多能抓些奴隶,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西原侯和北安侯再是家大业大,也禁不住长期消耗。 毕竟双方的敌人都不少,周边的小诸侯国也各怀心思,万一国力损耗太甚,有别的诸侯国趁势而起也并非不可能。 经过一番谈判,两国最终休战,决定以会猎为契,就此定下盟约。 原本联姻也是题中之议,可惜北安侯和西原侯正夫人尚在,立下的世子也分别同南幽、东梁定下婚约。至于孙子,时间还太早,谁也无法断言两人过身之后,两国之间会是什么情形。 两国很快定下盟约,各自退兵。 需要一提的是,在两国战争期间,共有十多个小诸侯国被卷入其中。战争结束后,有超过三分之一消失。 其中就包括郊地之主。 通俗点讲,也就是那谁和那谁干仗,那小谁凑热闹围观了一下,倒霉地被波及,直接□□没了。 郊地过于荒芜,没有耕种的价值,恰好两国之间也需要缓冲,索性将其划出作为会猎地点。 年复一年,这片无主之地迎来一波又一波诸侯军队,号角声和喊杀声从未曾断绝。 三十年时间,堆积在这里的狄戎酋首不知凡几。会猎台每增高一阶,就象征一批部落绝灭。 西原侯率众抵达时,北安侯已先到一步。 两国早有盟约,轮流修葺会猎台。今岁轮到北安侯,北安国的队伍必然要早到数日。 郅玄的车驾行在队伍前方,落后西原侯半个车身。 在他身后是密武、羊皓和范绪,再之后是随行的国内氏族。 当世以左为尊,氏族之间的排位也极有讲究。郅玄得国君钦点随驾在右,密武三人不可能行在国君左侧,也不能位在郅玄右侧,唯有落后一个车位。 队伍行进间,甲士自行调整步伐,由两列增为四列,继而是六列、八列。 蜿蜒的长龙产生变化,由竖行变为平推。 黑甲步卒形成数个方正的队列,战车兵居中,拱卫国君和氏族车驾。骑兵策马奔向外围,在队伍两侧来回跑动,确保队形整齐,跟在后方的役夫和奴隶不会掉队。 两国国君会面要遵循固定礼仪。 郅玄提前命人移掉战车左右的挡板,撤掉铺在车厢内的兽皮。换上一身带山字纹的黑袍,腰间束玉带佩长剑,发以玉冠束起,佩一玉簪,并在颈上垂挂玉饰。 一整套装束下来,郅玄觉得自己像个玉器展览架。侧眼看一看国君身上的装饰,再看身后的三卿和诸位大夫,又觉得自己这身不算什么。 这些大佬无不是满身玉饰彩宝,密武还在两耳垂挂玉环,羊皓和范绪也是一般无二。 三人全身珠光宝气,腰间宝剑的剑鞘都熠熠生辉。 郅玄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没有发现耳洞。不是他特立独行,而是地位没到,没资格佩戴。 队伍前行一段距离,速度逐渐减慢,车轮声合一,步卒的脚步声也愈发整齐。 行进间,号角声起,长戟林立,旗帜猎猎。 万人的队伍横推过茫茫雪原,除了苍凉的号角和整齐的步伐,听不到任何杂音。 前方出现一道红痕,在冷风中伫立。 随距离拉近,红色延伸扩展充斥视野,如烈焰张狂,刺痛观者双眼。 郅玄单手握住剑柄,眨了眨眼,缓解眼眸的刺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西原国尚黑,北安国尚红。 西原侯以下,卿大夫均着黑袍;北安侯身后,诸氏族俱为红裳。前者喜佩玉和彩宝,后者饰物则以玉为主,珍珠为铺。 一方甲士身披玄色,如岩山魁伟;另一方则覆满赤色,如在飞雪中燃烧的烈焰。 到达预定的位置,西原侯和北安侯同时下令,双方队伍停住,唯有苍凉的号角声持续不断。 号角声中,两国队伍中各行出数十名巫。 冰天雪地中,这些巫脱掉斗篷,披散着头发,额头、脸颊、脖颈和胸前绘满古老的图腾。 他们赤脚踩在雪地上,身上只有一件颜色鲜艳的袍裤,却似感受不到寒冷,在队伍之间的空地上俯身跪拜天地,继而-拔--出匕首,划开自己的额头和手臂,用鲜血涂抹在脸上,做出各种夸张的姿态,发出尖锐的声音。 号角声渐渐停了,苍茫大地上,只有古老的祝祷声回响。 郅玄听不懂祝祷的词句,但能感受到其中独特的韵律。在他苏醒那一天,耳边有同样的声音回响,似远还近,如清风,似潮水,时而和煦,时而狂暴。 巫不断重复相同的词句,郅玄的神思随之飘远,仿佛伴着祝祷声升上天空,自高处俯瞰大地上的一切。 巫的祝祷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结束时,风骤然增强,吹得人睁不开双眼。片刻后停歇,所有巫俯身在地,胸膛剧烈起伏,额头和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只在脸颊和手腕凝固一片刺目的红。 两国巫退下,西原侯和北安侯的战车驶出队伍。 驾车者一样的魁状,双手抓牢缰绳,控制战车的速度和方向。 两名戎右各自持盾,护卫在国君身侧。 距离二十步,西原侯和北安侯同时拔剑,两把王赐剑一样的锋利,在战车奔驰中嗡鸣,浮动森冷的剑光。 战车交错而过,西原侯和北安侯同时挥剑,一人下劈,一人上抵。 剑刃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交鸣之声。 一切发生在瞬间,战车继续向前奔驰,两国国君高举佩剑,双方军队各以长戟顿地,以刀背击打盾牌和护臂,口中高喝:“彩!” 待战车调转方向各自归阵,北安侯利落收剑还鞘,朗声大笑,颇有些未尽兴。 西原侯表面泰然自若,实则长袖遮挡下,握剑的手已经微微颤抖。旧伤一直困扰着他,让他无法领兵出征,连这种礼仪式的对抗都要强撑。 国君之后,公子和卿大夫也要致礼。 郅玄表情空白,头皮有些发麻,这里面还有他的事情? 出发之前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归根结底,此事绝非有人想要坑害,实在是多年来西原侯未曾带一名公子会猎,临时点他随驾,他却宅在家里不出来,别人以为他身为嫡公子,应知晓相关礼仪,误会之下才出现这种疏忽。 “我儿不需担忧,交给戎右即可。”西原侯开口道。 郅玄尽量控制自己,才压下抽动的嘴角。 多谢,半点没有被安慰到。 无论密武羊皓多想让郅玄消失,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动手。相反,他们更想让郅玄不落下风,至少保存体面。 为此,两人各自请示国君,愿意从带来的护卫中挑选勇武之人,暂时充当郅玄车上戎右。 郅玄奇怪地看着他们,确认他们是真心实意想帮自己,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想、 无论郅玄如何想,仪式必须进行下去,容不得他拒绝。 北安国的队列中,一部战车正缓缓驶出。 驾车者和戎右均身着红甲,健壮魁梧。 车左之人身着长袍,头戴玉冠,腰带以珍珠和玉石装饰,袖摆和领口是象征嫡公子的山川纹,而非代表世子的图腾。 北安国提前得到消息,知晓此次随西原侯前来的是公子玄。出于礼仪,北安国世子没有随驾,就由世子的同母兄弟公子颢出战。 公子颢受封赵地,年刚弱冠已是战功赫赫。由他迎战公子玄,既是出于尊重,也是想趁机探一探对方的底。毕竟在外人看来,公子玄是西原侯唯一的嫡子,不出意外将被立为世子,注定是下一代西原侯。 见出战的是公子颢,北安国众人士气大振,甲士齐声喝彩。 反观西原国,国君和三卿都有些脸色难看,甚至面现愁色。在他们看来,无论郅玄体弱与否,都不是赵颢的对手。 号角声响起,对方已经在场内等候。 没有更多时间迟疑,国君择一雄壮甲士充为郅玄戎右。 此人出自密氏,腰大十围,力量惊人。他的作用不是帮郅玄取胜,而是确保他被击败时及时把人捞住,别滚到地上。 “我儿放心去吧。”西原侯沉声道,似乎已经预见郅玄扛不住对方的力道,被一下掀翻的场景。 目睹西原侯的表情,郅玄突然间想到,西原侯多年不带儿子会猎,最重要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对面那位的儿子都很能打,自己这边不是对手,怕带出来太丢面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0. 第十章 入夜,队伍在旷野扎营。 庶人们负责看守物资,仆人和奴隶一起动手清理出营地,牢牢扎下帐篷。 火堆一座接一座燃起,橘红的火焰散落在帐篷之间,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遵循一定规则,照亮整座营盘。 帐篷呈环形分布,一圈套着一圈,国君和氏族家主的帐篷位于中心,被层层拱卫。 这样的营盘布局专为防备黑暗中出没的野兽。 若是行军打仗,营盘又会是另外一种形状。国君依旧在中心,各氏族却不会聚在一起,而是散落到不同方位,确保每个方向都有足够的防卫力量。 诸侯国之间的战争严守礼仪,胡人和蛮人却没这种讲究。 一旦发生大**,胡人被逼急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找到机会就要搏上一搏。他们不懂得什么兵法,一切的行为都源于经验和本能。这样的进攻方式,的确会给诸侯**队带来一定麻烦。 然而胡人数量虽多,部落之间却无法拧成一股绳。指挥不能统一的情况下,仅能在小范围内制造混乱,很快就会被集结的甲士包围歼灭。 不提四大诸侯,一些靠近边境的小国,只要不是被十倍以上的胡蛮**,全力召集国人和庶人,同样能不落下风甚至反杀。 通过史官的记载,郅玄得出结论,现在的狄、戎战斗力真的是渣,和后来崛起的匈奴、突厥等完全不能比。 不过这些仅是记载的文字,主要是大规模的战争,小范围的冲突基本没有。 若想进一步了解胡蛮各部落,郅玄需要亲眼证实,或是亲自参与战斗,才能有更直观的总结。 会猎是一次机会,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处境,郅玄迅速将刚生出的心思压了回去。 说好韬光养晦就要韬光养晦。 大戏开幕,人设完成百分之五十,没道理给自己砸场。至于想了解的东西,等他到了封地,将自己的地盘打造牢固,有了足够的实力,总能找到机会。 营盘落下后,甲士们分批巡逻四周,驱赶在夜间出没的野兽。 侍人将捕获的鹿处理好,鹿肉斩成块,一部分架上火堆烤制,另一部分水煮。 不多时,油脂的香味在火堆附近爆开,锅内的肉汤开始翻滚,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 侍人将烤熟的鹿肉切片放到俎中,巴掌大的肉片整齐码放,没有更多的调料,仅搭配碾碎的盐粒和酱,以及装在豆中的腌菜。 煮熟的鹿肉被整块移到鼎中,浇上肉汤,洒一些盐,香味更加浓郁。 按照礼制,国君每餐当摆满七鼎六簋七俎十六豆。 此番出门在外,条件有限,除了鹿肉、酱和腌菜,侍人们将作为主食的粟和黍一同呈上,多加一道羹和两道汤,方才凑齐规格。 好在西原侯没有计较,大概是心情不错,非但没有责问,还赏赐侍**汤和一大块鹿肉。 国君以身作则,密武等人自然也不好做声,不过应付地吃上几口,就准备早些休息。 郅玄的帐篷同在营盘中心,和国君大帐相隔不远。 从外面看,这顶帐篷并不出奇,同卿大夫所用大同小异。走进帐内才会发现,这里实是别有洞天。 在出发之前,郅玄特地派人观察各氏族的车辆队伍,放弃装饰战车擦亮皮甲的计划。考虑到路程时间,他命府令抓紧抽调领地中的匠人,用最快的速度打造一批铜炉。 这些炉子大小不同,用途也不尽相似。 小巧的可以捧在手里抱在怀中,装进提前备好的炭,能保暖大半日。带着烟囱的炉子组装起来,可以为帐篷提供热气,还能烧水煮汤。 身份地位使然,郅玄帐中仅会有心腹侍人出入。国君要见他会召去大帐,如密武、羊皓和范绪不会主动走进他的帐篷,队伍中的小氏族想见他则要等他召唤。 如此一来,无论郅玄做什么,只要落下帐帘,都不会被外人得知。 保险起见,郅玄还是命人将炉子拆卸,等到帐中再组装起来。待到隔日出发,再将灰烬倒掉,重新拆开装进箱子里,确保不会漏出一丝一毫。 经过这番准备,在西原侯和密武等人要依靠火盆取暖,入睡时还要多盖两层兽皮毯子时,郅玄的帐篷里却是温暖如春,非但不用将自己裹成球,连斗篷都被脱掉,只穿着一件厚实的外袍即可。 食物送上后,郅玄命人召来桑医。 刚刚走进帐篷,桑医就是一愣。由于多套上一件斗篷,乍被暖气包围,当场出了一身热汗。 “坐。”郅玄没有多言,示意桑医落座。 一名侍人半掀起帐帘,对帐外吩咐两句,很快有人送上一整条鹿腿。 冻住的鹿肉十分坚硬,侍人提着鹿腿走到火炉边,用麻布垫着掀开锅盖,再用锋利的**将鹿肉削成片,一片片投入锅内。 鹿肉被片得极薄,一瞬间就被烫熟。 另一名侍人手持长筷,将烫熟的鹿肉捞出,浇一勺热汤,分别送到郅玄和桑医面前。 郅玄桌上摆有三碗酱,其中一碗是韭花,也是为数不多他可以入口的。 鹿肉送上,郅玄舀出一勺韭花酱,加些盐,夹起一片鹿肉蘸了蘸,送入嘴里。味道不算顶级,胜在肉质肥美,加上韭花的刺激,瞬间浸透味蕾。 咕咚。 看着郅玄一口接着一口,鼻端不断飘来食物的香味,桑医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郅玄停下筷子,笑着看他一眼,道:“一起用,无需客气。” 桑医有些迟疑。 他十分清楚,郅玄的目的绝非招待他一餐饭那么简单。 帐中的一切都透着不寻常,无论是取暖的炉子还是烧汤的锅,他都未曾见过。这样的秘密对他展示,代表着什么? 在国君府时他恶了密夫人,白日里郅玄假病,他也帮忙遮掩。如今身在帐中,见识到种种不寻常,他显然没了退路。 两面三刀的骑墙派,必然懂得真正的威胁是什么样子。 桑医完全可以肯定,今天不给出郅玄想要的答案,他即使能平安走出帐篷,也不可能活着回到西都城。 不愧是西原侯和东梁侯女的血脉,这样的心计和数年隐忍,纵观国君诸子,包括公子康子在内,绝无一人是对手。 桑医迟迟不动,额头沁出一层又一层热汗。 郅玄并不着急,继续吃着鹿肉,偶尔喝一口热汤,搭配难得一用的稻饭,不疾不徐,吃得十分满足。 郅玄开始吃第二盘鹿肉,桑医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握住袖摆擦去脸上的热汗,其后拿起筷子,夹起放在面前的鹿肉,送到嘴里大口咀嚼。 一口气吃完鹿肉,桑医放下筷子,正色道:“谢公子赐食。” 郅玄笑了。 他和桑医都明白,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若非没有其他选择,郅玄并未想如此逼迫对方。但是,从他醒来时起,桑医一直伴随左右,知晓了太多,也能猜到太多。 这样反复无常之人,能够在国君府内平安活到今天,其他不论,头脑一定足够聪明。 他想去封地,想平安活下去,不泄露任何秘密,就不可能让桑医离开。 很显然,桑医也清楚这一点。 彼此都是聪明人,也都以保命为目标,称不上一拍即合,忠肝赤胆更是笑话,但不妨碍利益捆绑,再加一些威慑。 桑医承认自己是个小人,但头脑绝对清醒。既然决定投向郅玄,必然会尽到自己的职责。 “公子,明日君上应会召臣,三卿或将派人打探,臣请公子恕罪,将言公子病体未愈,如不能精心调养恐缠绵病榻。”桑医道。 “善。”郅玄笑着颔首。 桑医远比他想得更加聪明,在接下来的路程中,他必然表现得虚弱。待到了郊地,也有理由不亲自参与会猎,将一个病弱的形象演绎彻底。 夜色中,狼嚎声此起彼伏,营地周围总能见到飘摇的绿光。甲士几次驱赶也未能见效,几名奴隶还险些被拖走。 为防狼群,甲士收缩防御,严令奴隶不得离开营地,吃剩下的鹿骨碎渣就地掩埋,用雪盖住。 营地中心,桑医离开后,郅玄简单洗漱,将余下的热水赏给侍人。 “不用整夜看守,你们轮换休息。帐帘附近太凉,睡到里面些。” “诺!” 侍人利落铺设床榻,足足垫了三张兽皮,还用特制的器具装着木炭滚过一遍,确定暖手,才服侍郅玄躺下。 困意涌上,郅玄打了个哈欠,很快睡了过去。 侍人悄声守在帐中,喝过肉汤,捧着装有热水的皮袋,寒冷的冬夜也不再难熬。 翌日清晨,营盘中火堆熄灭,只留下一团团黑色的灰烬。 国君走出大帐,仆人和奴隶迅速拆卸帐篷装上牛车。 待营地清理完毕,甲士列队,队伍继续出发、 郅玄坐在车上,装出一副病弱的样子,偶尔咳嗽几声,确保不露半点马脚。 桑医果然被召唤。 依照昨夜所言,桑医向国君禀报郅玄的病况,密武、羊皓和范绪也很快得到消息。 接下来的路程中,郅玄要么留在车内,要么缩在帐篷里,关于他病弱的消息迅速在队伍中传开。 没过多长时间,队伍中的所有人,包括奴隶在内,都知晓国君嫡子体弱,此番随行会猎,病情不断加重,连风都不能吹。 流言一天胜过一天,逐渐免得离谱。 对此,郅玄看在眼中,并不打算解释。只要他之前的观察没错,国君还需要嫡子,自然会出手解决。 果不其然,在队伍抵达郊地前一日,国君召他前往大帐,当着众多氏族的面,言明日见北安侯,郅玄同去。 “明日,我儿车行在右。”国君一锤定音。 郅玄抬眼看向帐中的密武等人,突然控制不住咳嗽起来,等到压下咳嗽,才一丝不苟地行礼,口称:“遵君上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 第九章 国君启程前往郊地当日,西都城落下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飞扬洒落,万名甲士聚在城外,队伍中旗帜招展,在风中猎猎作响。 遵照西原侯旨意,中军留在国内,从上军和下军各抽调五千甲士,扈从前往郊地。 绘有神鸟图腾的战车自国君府驶出,驾车者身高近两米,手臂大腿极为粗壮,双手抓牢缰绳,能生生扼住奔驰的战马。 戎右身形不及驾车者,却一身彪悍之气,早年随国君征战,不止一次挡下袭来的刀剑。黑甲覆盖下,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疤,均是战场上留下。 一条蜈蚣状的疤痕缠绕颈项,末端覆上脸颊,只差半寸就能划开他的左眼。 西原侯当年遇刺,他一人独战三人,拼死搏杀留下这道伤疤。 那一次行刺,西原侯受到重创,再也无法亲上战场。身边的护卫十不存一,戎右是唯二的幸存者。另一人右小腿被砍断,再无法护卫国君左右,受伤痛折磨,不过三年便郁郁而死。 自那之后,戎右孟熊就成为西原侯最信任的护卫,即使身手不如早年,西原侯也从未想过拔擢他人。 战车离开国君府,以羊夫人和密夫人为首,府内众人俱在门前送行。 公子康、公子鸣、女公子桃和莺身披斗篷,站在各自的母亲身边,在寒风中恭送国君。另有几名庶公子和女公子,因生母出身不显,只能站在最后。 天空阴沉,风呼啸而过,卷过西都城内。 战车穿过长街,车轱辘压过地面,车轴转动,发出吱嘎声响。 道路两旁早有氏族车队恭候。 雕刻有各种图腾的战车加入队伍,随同会猎的氏族成员跟在国君身后,一同出城。 郅玄第一批加入车队,车驾却在密武、羊皓和范绪之后。他虽为国君嫡子,但一日不为世子,地位就在卿之下,必须接受这种安排。 西原国历代国君皆强势,即使不能把控军队,也能将政权攥在手中,对各大氏族实行制衡,确保自身不会沦为傀儡。 北安国和东梁国情况类似,国君和大氏族的关系十分微妙,既互相扶持又彼此博弈。面对外来的威胁必能拧成一股绳,一旦危机解除,目光投向国内,又会为政权军权展开角力。大多数时间,国君总能把握局势,制衡氏族,不使国内出现混乱。 相比之下,南幽国的情况就不太妙。 南幽侯在位三十年,终日沉迷酒色不思进取,一度引发国内动荡,国人忍无可忍,还曾驱逐国君。若非人王派遣使者,加上蛮族突然大举出兵,混乱还将持续下去,一时半刻不能平息。 此次事件之后,人王为惩戒南幽侯,将其封地由铜改为幽,国名也随之改变。 南幽侯遭此变故,手中权力全被瓜分,彻底沦为傀儡。 之所以还能坐在国君的位置上,一来是人王威慑,不允许氏族取而代之;二来就是他的两个妹妹均嫁给北安侯,且都生下了儿子。 要想取他而代之,必然会引来一系列麻烦。若是北安国借机发兵,以目前的南幽国未必能抵挡得住。 郅玄通过大量和搜集情报,大致了解四大诸侯目前的情况。虽然对西原侯早年作为存疑,他却必须承认,身为一个国君,在政治和军事上,尤其是治理国家,西原侯都是合格的。 车队一路前行,随着加入的氏族队伍越来越多,很快排成长龙,占据整条长街。 城外的甲士自天未亮就集结,遵照命令等待国君驾临。 冷风席卷,雪花落满肩头,始终无一人擅自移动。若非口鼻处凝出的白雾,俨然是万尊立在雪中的雕像。 终于,城门处传来车轮声,城头兵卒在女墙架起铜角,四人撑起,一人吹响。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西都城内,直冲茫茫天际。 城门大开,国君车驾最先驶出,万名甲士手握长戟,同时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铠甲的碰撞声汇成一股洪流。 甲士无一人出声,目送国君前行,旋即在命令下起身,自行分为两条长龙,护卫国君一路向东,继而转道北上。 郅玄坐在车内,目睹此情此景,震撼之情溢于言表。 记忆中,国君最后一次出征,他还是稚童,未能出城一睹军容军威。这次会猎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西原国的军队。 这些甲士是从上军和下军临时抽调,无论密氏、羊氏还是栾氏,均未拿出最精锐的力量。可以想见,三军齐聚,精锐尽出,又将是何等震撼人心的景象。 惊叹之余,郅玄想到自己目前掌握的资源,不禁想要叹气。 蚍蜉撼树? 虽不精确却不远矣。 他并未灰心。 没人能一口气吃成胖子,相比当世绝大多数人,他已经是站在金字塔上层。 明-太-祖一只破碗开局,照样走上人生巅峰。他的开局何止好上千倍。遇到点挫折就丧气,不是他为人处世的风格。若随时随地都能轻易放弃,遇到强大的对手就不敢上前,他上辈子早被踩进泥里。 对手越强越该逆流而上。 时间、地位他都不缺,资源同样可以补充,奋力拼上一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队伍一路前行,离西都城越远,景象越是荒凉。 城附近尚能看到一些村落,行出百里之外,再难见到人烟。偶尔经过氏族封地,也因大雪覆盖只能见到白茫茫一片,袅袅升起的炊烟早被吹散。 相比人烟稀少,雪原中多见野兽。 远处传来狼嚎虎啸,头顶是穿过雪幕的苍鹰,辽阔天地之间,兽群奔腾,万人的队伍犹显得渺小。 探路的甲士归来,禀报前方发现鹿群,数量极为庞大。 “鹿后有狼,数过百。” 这么多的野狼,很可能不是一群。 雪原中危险重重,狼、虎和熊随处可见,队伍不可能中途改道。 事情上禀国君,西原侯直接下令,依照原定路线前进,遇到鹿群便猎鹿,遇到狼群便杀狼。 万名甲士,加上运送粮秣的庶人、奴仆和奴隶,将鹿群和狼群全部猎杀也非不可能。 郅玄坐在车内,手里抱着特意令匠人打制的手炉,听侍人上报,获悉国君的命令,想了想,下令手下甲士不许轻易离开大部队。 “如君上有令,你们可同去。若无命令,不可擅自行动。违者重罚。” 对于郅玄的决定,从领地出来的属民没有意见,国人不提,庶人、奴仆和奴隶还暗暗松了口气。唯独西原侯给他的二十名甲士心存不满,个别还表现在脸上。 郅玄并不在意。 打定主意闷头发展,自然要韬光养晦。不该出的风头不要出。 以他目前手头的力量,冲上去能做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好处没捞到多少,反倒让有心人看在眼里,对他生出更多关注和戒备。 密武就在前方的战车里,还有羊皓,以及态度不甚明了的范绪。 出行不过一天,接下来至少还有半个多月的路程,加上会猎和回程,和这些氏族家主近距离接触,郅玄时刻都要提醒自己小心再小心,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既然能提前预防,何必惩羹吹齑,亡羊补牢。 毕竟他面对的不是一场游戏,稍不留心,他失去的就会是性命。 事实证明,郅玄并非杞人忧天。 在队伍如期遇到鹿群和狼群,各氏族家主派出人手时,密武、羊皓不约而同遣人探查郅玄的动作,连范绪都特别留意了一番。 让三人失望的是,郅玄自始至终缩在车内,扈从也无任何参与猎杀的举动。 这样的表现显得胆弱,丝毫不类好征伐的西原侯。 “当真出于本性,还是假意为之?”密武转头看向身后,单手抚过下巴上的胡须,满脸沉思之色。 羊皓生出同样的疑问。 范绪知晓郅玄的行为,没有进一步探查,将派出的人手召了回来。 西原侯将众人的举动看在眼里,单手握住挂在腰上的王赐剑,沉吟片刻,当场下令,猎到的鹿,挑肥硕赐给郅玄。 “君上命,赏公子玄。” 侍人将数头健壮的鹿送到郅玄队伍中。 郅玄略感惊讶,似没料到自己会受到赏赐。迅速整理衣冠,下车谢西原侯赏赐。 由于一直坐在车内,怀里抱着暖炉,乍一吹冷风,郅玄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接连咳嗽,止都止不住。 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密武和羊皓同时心思急转。 看起来,公子玄虽然躲过死劫,身体未必完全康复。拖着病体跟随国君出行,谁能够保证不会出现意外? 几番思量,两人怀疑仍在,戒心也未减少,却生出同样的想法,决定接下来什么都不做。以防事情不密被抓住马脚,反倒成为对方手中的刀。 郅玄回到车内,随行的桑医从另一辆稍显简陋的车上下来,想为他诊脉,却被轻轻推开。 “无事,若有人问起,只道我旧疾未愈。” 郅玄不是商议而是命令。口气不见严厉,传达的意图不容置疑。 桑医猛然间想起,在府中时,郅玄偶尔会开窗吹风。他提醒过数次,言此举有碍病情,其始终不改。就方才的表现,谁能想到郅玄当真无事,更多是在演戏,且演得惟妙惟肖? 常年身在国君府,桑医见多了诡诈手段,极懂得趋利避害。他这种性格说好听点叫明哲保身,难听点就是见风使舵反复小人。 多年下来,他自以为对国君的妾和子女均有了解,面前的郅玄却让他信心动摇。 或许,他从未真正看明白这位公子。 而国君和朝堂上的卿大夫是否也是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 第八章 白驹过隙,半月时间转瞬即逝。 距离国君出行日期渐近,各氏族召集来的甲士陆续抵达西都城,并有大量运送粮秣的车辆,在城外排起长长的队伍。 车旁的奴隶立在寒风中,等待士卒查阅身份,蜷缩身体冻得发抖也不敢有一声抱怨。 此次会猎,西原侯经过慎重考量,下旨密武、羊皓及范绪同往。 在他离开后,西都城内由粟虎坐镇,密纪栾会辅助处理政事。遇到不能决之事,当快马加鞭送往郊地,由西原侯亲自决断。 粟虎忠心耿耿,身为正卿和中军将,是主持政事的不二人选。 密武老谋深算,同密纪联手牢牢把持上军,如若留在国内,必然会成为粟虎的掣肘,自然要加入随行名单。 密武随扈国君,密纪就要留在国内。 如此一来,出行的密武有羊皓范绪牵制,留在国内的密纪鲁莽易冲动,绝不是粟虎的对手,何况还有栾会,注定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西原侯还想借机试一试公子康。 公子玄随驾离开,公子康留在城内且不被托付政事,必然心生不满。他会有什么动作,亦或密氏将借他的手做些什么,都能借机看得一清二楚。 至于国君府内,密夫人和羊夫人身边均有眼线,一旦她们生出事端,西原侯很快就能得知。 西原侯的安排谨慎周密,称得上算无遗漏。 以他多年的处境,在手无军权的情况下仍能制衡朝堂,让六卿忌惮,足以证明其心计之深。 旨意传达下去,密氏兄弟再是不满,也不能公然违抗国君的命令。 国君行事不妥,国人受到损害,自可以不遵旨意乃至揭竿而起。若国君本身无错,至少在世人眼中没有不合时宜的地方,就算是手握实权的大氏族也不能公然违命。 这是一个诸侯氏族交战仍遵循礼仪,一方战车损毁,另一方会立即停下攻击并愿意上前帮忙的时代。 当世规则如此,没人可以随意打破。 西原侯的命令没有任何问题,密氏兄弟明知道国君的意图也不能抗旨,更不能对国君口出怨言,否则必会被以粟虎为首的氏族**。 “臣遵旨。” 密武和密纪咬牙接受安排,当日回到家中,兄弟俩立即关起门来商议。 密武不担心国君会为难自己,毕竟两国会猎事关重大,有北安侯和他国卿大夫在场,即使是装样子,西原侯及随行臣工也要表现出上下一心。 他更加担心密纪。 他太了解自己的兄弟,天生勇武过人,战功卓著,却是性情鲁莽暴躁易怒。公子玄一个竖子都能算计他,单独留在国内面对粟虎和栾会,难保不出差池。 “大兄无需担心,我并非愚蠢,至多不理会他们就是。”密纪道。 密武摇头苦笑,事情怎会如此简单? 如此好的机会送到眼前,他不相信粟虎会轻易放过。即使粟虎不动手,同密氏早有龃龉的栾氏又岂会善罢甘休? 可担心归担心,话不能说得太过。 密纪身为六卿之一,地位举足轻重,因战功的缘故,在上军中的威望更甚自己。哪怕是一族之长,在对方信誓旦旦做出保证后,也不能翻来覆去抓着不放。 “族中诸事托付于弟,务必谨慎小心,且要派人看顾公子康。” “大兄的意思是?”密纪疑惑道。 “君上命公子玄随行且多有赏赐,公子康早有不满。之前被我劝住,心中怨气始终未散。小妹如今失宠,少得君上召见,我恐他做出不智之举惹来祸端。” 密武这番话说得并不隐晦,密纪听得明白,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思及这段时间的变化,想到自公子玄醒来,兄弟俩便事事不顺,他对郅玄厌恶至极,不由道:“那竖子今次逃得性命,下一次……” “慎言!”密武忙拦住他。 他对郅玄同样恼恨,恨不能郅玄立即**,却不能时时挂在嘴上。万一说顺了嘴,在旁人面前口无遮拦,岂非多生事端? 无论他们如何看不起公子玄,其终归是国君嫡子。 之前动手还要找个替罪羊,不就是忌惮他的身份? “需知祸从口出。”密武提醒密纪。 密纪带着恼色点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国君现在护着公子玄,无非是要制衡密氏,未必真心爱护这个竖子。待到公子玄再无利用价值,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 室内的烛火燃烧整夜,天明时分方才熄灭。 兄弟俩整夜未眠。 婢女伺候梳洗之后,密纪匆匆回府,连朝食都没用。密武用过饭,亲笔写成书信,谨慎密封起来,交由心腹送出。 “送到公子康府上,行事周密些。” 仆人领命而去,密武重新铺开竹简,虑及可能出现的情况,给密纪留下数条应对之策,希望能助他对抗粟虎栾会,不被后者轻易算计。 写到一半,窗外忽然刮起寒风,风卷着碎雪冰粒打在窗棱上,发出噼啪声响。被声音惊扰,密武有些走神,想起两月来的变化,眉心渐渐皱出川字。 一切的改变,始于公子玄醒来。 **未死,性情大变,依旧不学无术,却开始懂得讨好国君。 一件件事串联起来,密武不由得反思,是他小看了那竖子。生母早死,仍能在国君府平安长大,固然有梁氏女临死的安排,其自身未必如表现出的愚蠢。 如今看来,或许他一直被蒙在鼓里,被一个竖子蒙骗。 何等可笑! “密氏强盛,故失却谨慎,以致于养虎为患,委实不该。” 之前动手没能成功,下一次再想找到机会,恐会千难万难。 风越来越强,雪不断增大,室内变得昏暗。 婢女入内点燃铜灯,又迅速退了出去。套着足袜的脚踩在地上,步距都被训练得一致,行走间衣袂轻动,始终悄然无声。 郅玄府内,书房里灯火通明。 封地队伍于两日前抵达,除奉命而来的百名甲士,另有百名庶人和护送粮食的奴隶。 这些奴隶多为梁夫人留下,是当年两国联姻,东梁侯给长女的嫁妆。 梁夫人身为国君嫡女且是长女,嫁妆的数量委实可观。除了金、绢、粮食、婢仆和奴隶,还有四名出身东梁国小氏族的媵侍,可惜均不受宠。 梁夫人生下郅玄后,身体一直不好,终未能熬过五载。在她病逝不久,四名媵也接连病故,身后都未留下子女。这就导致了郅玄幼年失去看顾,只能在国君府内孤零零长大。 短短几年时间,五个人全都病亡,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好在西原侯不打算放弃嫡子,动手的人未能斩尽杀绝,部分侍奉梁夫人的婢女侍人得以保存。如府令这般忠仆,小心翼翼护着郅玄长大,期间不知躲过多少明枪暗箭。只可惜百密一疏,仍被密氏找到机会下手。 郅玄放下府令送上的名单,闭上双眼,捏了捏额角。 当**已不好追查,但他心中多少有些眉目。现如今没法计较,唯有装作不知,以待来日。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生身母亲的仇必然要报! “公子,该用膳了。”门外传来府令的声音。 郅玄抬眼看向滴漏,果然到了晚饭时间。 提起吃饭,郅玄突然想叹气。 身为国君嫡子,他一天餐食两顿,用餐时间有规定,餐具有配套,连主食配菜都有定制。 这且能忍,每餐都要端上来的酱着实令他伤脑筋。 制作材料五花八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所不包。兽肉鱼肉且罢,内脏蛤蜊也能将就,蜗牛算怎么回事?这玩意也能入口? 更要命的是,这些酱大部分都是生的! 将材料捣碎,加入一些调料,装在瓮里放置几天,吃的时候舀上一碗,就是氏族才能享用的“美味”。 如此珍馐佳肴,郅玄鼓起再大的勇气都无福享用。 “此等美味,公子缘何不喜?” 对于郅玄的挑食,府令很是遗憾,却并不感到奇怪。 郅玄自幼就不喜食酱,国君府上下皆知。只是依照规矩,郅玄每餐有定例,该端上来的不能落下,大不了再原样端下去就是。 郅玄走出书房,府令早已命人将膳食备好。 果不其然,桌上又有两碗酱。 好在今天的主食是粟,也就是蒸熟的小米饭,搭配的是烤羊肉和莼菜,以及用鹅肉和鱼肉制成的酱,没出现别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拿起筷子,郅玄前往封地的念头愈发强烈。 等到了封地,第一要务就是大力发展农业和畜牧业,用最快的速度改善饮食。 想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在吃的上面绝不能马虎。要不然的话,外来的敌人全都干倒,最终却败在身体健康上,他亏不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 第七章 北安国境,赵地 冷风席卷,飞雪连日,平原之上一片荒芜。 奔腾的河流被雪覆盖,冰层厚过数尺。一座石桥孤零零悬挂在河面上,桥身垂挂冰棱,桥面覆上霜白,远远望去,同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风呼啸而过,冷得能冻僵人的骨头。 雪幕之下,百兽匿踪,连刺耳的狼嚎都听不到一声。 突然,冷风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数个黑点在雪中出现,远远奔驰而来,带起大片飞扬的碎雪。 骏马奔驰在雪中,口鼻处喷出大片白雾。 马背上的人仍不断挥鞭,只求速度能再快一些。 马队之后是五十多个身裹兽皮,或背或扛,携带大量粮食兽肉的男人。他们个个身材强壮,头发乱糟糟披在身后,额头脸颊带着暗色图腾,显然不是北安国人。 队伍艰难跋涉,逐渐同马队拉开距离。 为首的男人抓牢扛在肩上的粮食,手拢在嘴边,发出如野兽般的嚎叫。 叫声成功让前方的人减慢速度,纷纷调转马头,冲过来甩下鞭子,嘴里大声呵斥道:“叫什么叫!叫来追兵全都别想活!” 马背上的人同挨鞭子的人装束类似,只在腰间缠绕一条华丽的腰带,胸前垂挂数条野兽牙齿制成的项链,象征他的头领身份。 被斥责的男人一把抓住鞭子,冲马上的人凶狠呲牙。 头领还想挥鞭,被另一个骑马的人拦住,劝说道:“头领,不能耽搁。要收拾他等回部落再说!” “走!” 头领收回鞭子,再次扬鞭策马。 马背上除了抢到的粮食和盐,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被反绑双手,额头青紫,嘴角带着血痕,仍不断挣扎,几次差点滚落马背。 头领抓住女人的脖子,拳头握紧,凶狠捶打在她身上。 女人强忍住剧痛,凶狠瞪向抓住她的狄人。如果有机会,定要狠狠咬碎对方的喉咙! 这群狄人趁雪夜袭击了村落,杀死二十多个村民,抢走村子里储存的粮食。女人的丈夫和孩子都死在这些人手里。 冬季日子难熬,人和野兽都饿着肚子。 草原上遇到白灾,牛羊和马匹大量死去,部落间彼此征伐,不惜一切争夺存活的机会。靠近边境的狄人、戎人部落流窜南下,不断袭扰北安国边境村落。 这些胡人不敢进犯大的城池,只敢朝偏僻的村落下手。 赵地恰好在狄人南下必经之路上,靠近边境的村落整个冬季都不安稳。即使有甲士巡逻,连续灭掉十多支狄人的队伍,仍无法将这些强盗彻底逐走。 这伙狄人来自一支长狄部落,人口数量不多,放牧的羊群全都在白灾中冻死。雪上加霜的是,他们遇到饥饿的狼群,死去的羊没能抢回来几只,全都进了狼群的肚子。 没有了食物,部落中的老人孩子最先被舍弃,紧接着就是女人。到最后,整支部落只剩下不到两百个男人。他们跟随头领一路迁徙,打起了边境村落的主意。 这伙狄人孤注一掷,在夜晚冲入村庄。 遍地银白使夜晚不再黑暗,借助雪光,他们很快锁定目标,将冲出来的男人一个接一个杀死。 边境村民常年面对凶狠的胡人,知晓事情不会善了,自然不会束手待毙。 伴随着呼叫和敲击声,更多的村人冲出来,除了抓着棍棒农具的庶人,竟还有三五个手持刀剑的国人! 男人们挥舞着棍棒刀剑冲上去,女人和孩子同样没有躲起来,严酷的生存条件铸造成健壮的体魄和强悍的性格,即使是半大的孩童,遇到来犯的强盗一样会抓起石头冲上去。 百多名狄人冲入村子,转眼间就倒下四十多个。 眼看情况不妙,狄人开始纵火。 火焰在黑夜中蹿起,风助火势,一座座紧挨的木屋被点燃。狄人为了脱身,将抢到的油脂洒进火里,整座村子被火焰吞噬。 狄人趁机脱逃,无视受伤的同伴,只带上抢到的粮食和头领盯上的女人,一路狂奔而出,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头领,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就安全了!” 探路的狄人打马归来,语气中带着兴奋。 冲出村子后,他们一路奔逃,饿了渴了直接抓一口雪吞下肚,根本不敢停下来休息。 随着天光大亮,他们距离来时的驻扎点越来越近。只要赶回去取走帐篷,就能一路北上,逃往草原更深处,彻底摆脱被抓到的可能。 头领闻言大喜,为能加快速度,允许众人分食半扇羊肉。 羊肉是从村子里抢来,在寒风中冻得硬邦邦,石头一般。众人全不在乎,用刀子切下一块,直接-塞-进嘴里。 生羊肉融出血水,还带着冰碴,味道可想而知。 狄人们哪里还顾得这些,为填饱肚子,咬不动就囫囵吞下去,唯恐动作稍慢被身边的人抢走。 吃完羊肉,众人继续动身。 太阳不断升高,风雪逐渐减小,行路不再如之前困难。狄人们大喜过望,以为自己受到上天眷顾时,身后突然传来鸣镝声。 声音穿透风雪,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 狄人们惊恐回头,只见茫茫雪原中,一队骑兵正向自己奔驰而来。 骑兵身着赤甲,一字排开,如横过荒原的血线。 鸣镝声再次响起,赤甲骑兵锁定目标,在奔驰中松开缰绳,仅以双腿控马,在马背上弯弓射箭。 锋利的箭矢撕开冷风,继响箭之后,呼啸着从头顶飞落。 狄人们惊恐万状,即使是最勇猛的头领此刻也无法保持镇定,而是和部落成员一同发出惊叫:“跑,丢掉东西快跑!” 骑士们不断迫近,箭雨随之落下,马背上的颠簸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准头。 狄人们分散奔逃,仍逃不开飞来的箭矢。锋利的箭簇擦身而过,黑色的箭杆扎入雪地,箭尾晃动嗡鸣,足见力量惊人。 中箭的狄人发出惨叫,一个接一个倒在雪地上。抢来的东西散落遍地,几只袋子散开,洒落出带壳的粟米。 三波箭雨之后,骑士们将弓箭挂回马背,抓起锋利的短矛,矛身平举,矛尖微微向下,在奔驰中改变队形,如锋利的尖锥凿向前方目标。 狄人只顾着奔逃,连回身迎战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如同被猛虎盯上的羔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不顾一切向前逃! 短矛破风而来,锋利的矛头穿透狄人的后背,强大的力量将他们带向前,如楔子般扎到地上。 惨叫声中,狄人头领落马,一支短矛穿过他的后心,从前胸透出,惯性将他带飞出去,重重摔落在雪地上。 马继续向前狂奔,马上的女人拼着受伤翻滚落地,不顾被反绑的双手,撑着膝盖爬到狄人头领身前,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张开嘴,凶狠咬住了他的喉咙。 女人用力撕扯,直至将头领的喉咙咬碎,连皮带肉撕咬下来,留下一个偌大的血窟窿。 狄人头领扭曲着面孔,在恐惧和绝望中气绝,女人仰起头,满脸都是被喷溅的血。 骑士们结束战斗,清点地上的尸体,一骑来到她身边,问道:“赵地人?” 女人用雪蹭掉脸上的血污,张口就是熟悉的乡音。 确认她的身份,骑士当即翻身下马,抽刀割开她身上的绳子,问道:“能动吗?” “能!”女人站起身,不用骑士帮忙,抓过狄人留下的马。在获得许可后,开始清理地上的粮食和肉。 骑士留给她一把匕首,跃身上马,返回到队伍之中。 死去的狄人被丢在原地,附近的野兽不会放过填饱肚子的机会。等到春暖花开,这里不会留下半块骨头。 女人目送骑士们离开,收拾好粮食和肉,用骑士留下的匕首割下狄人的头颅。她要把这些带回去,祭奠死去的亲人和族人。 骑士们聚集之后,没有走出多远就同另外三支队伍汇合。分散的骑兵聚到一处,身上皆带着血气,显而易见,这次南犯的狄人数量之多。 曲长策马奔驰整束队伍,骑士们陆续停止交谈,按照命令归拢。 苍凉的号角声传来,远处地平线,烈烈旗帜招展。 身披赤红的甲士列队向前,整齐的脚步碾压过茫茫雪原。 队伍之前,一部战车迎风而过,戎右驾车者俱在,车厢内却是空空如也,不见其主。 甲士持续向前,同骑兵汇合。 双方在雪中等待,狂风也无法撼动众人分毫。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又一支骑兵抵达,为首之人手持长戟,戟上血痕未干,包裹其上,覆盖一层醒目的红。 待到近前,骑士拉住缰绳,反手将长戟投掷在地,掀起面甲,现出一张修眉朗目,俊雅之极的面容。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赵地之主,北安侯嫡次子赵颢。 北安侯同西原侯相约会猎于郊,因同赵地比邻,赵颢奉命先一步赶往,为会猎前的仪式筑起土台。 途中遇到狄人扰边,赵颢将队伍分成数支,分批追击南下的部落,自己更亲自率领百名骑兵清扫边境。 过程中遇到屡次进犯的大部落,赵颢会一边追击一边驱赶,迫使他们迁往郊地。 两位诸侯会猎,总要有些上得台面的猎物才好。 数场追袭之后,队伍重新汇合,骑士下马,步卒以长兵支地,戎右恭敬上前,高声道:“请公子登车!” 赵颢翻身下马,登上战车。 甲士将战马牵回到队伍中,苍凉的号角声再次响彻雪原。 队伍顶着风雪前行。 从上空俯瞰,赤红汇聚,如一道猖狂的血刃劈开遍地银白,在朔风中挥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 第一章 寒冬腊月,天凝地闭。 厉风卷过,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间不见半分杂色。 雪幕笼罩下,西都城一片银装素裹。 午后时分,气温再降,雪落得更急。城头上的士卒守着火盆,仍无法获得一丝暖意。身上的皮袄犹如铁板,内里裹了三层麻衣,始终抵不住呼啸的冷风。 这样的天气,最耐寒的野兽都不敢出洞。城内家家闭户,坊内除了巡逻的士卒,不见半个人影。 忽有马蹄声传来。 奔雷般的蹄音由远及近,一队黑甲骑士顶风冒雪,正沿着驰道飞奔而来。 城头士卒发现情况,隔着重重雪幕,一时间无法辨认来者身份,谨慎起见,立即敲响皮鼓。 鼓声隆隆,压过呼啸的狂风。 在鼓声中,四名甲长先后登上北城墙,望见冒雪驰来的队伍,均是神情一凛。 距离城门不过百步,骑士们纷纷拉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咴律律的叫声。 一路狂奔,战马未得片刻歇息。突然间停住,口鼻中喷出大量白雾,凝在兽皮制成的笼头和嚼子上,顷刻结成透明的冰霜。 待马队全部停住,为首之人示意,身侧一骑越众而出,打马行至城下,掀起斗篷,高举一面金色铜牌,扬声道:“中军将大胜,取戎八部,斩酋首。得国君召,星夜归来,速开城门!” 骑士高举铜牌,连吼三次。 城头甲长半身探出女墙,勉强看清骑士模样,确认来者身份,不敢耽搁,立即命人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同时召来一名甲士,令其速往城内送信。 “情况不太妙。”甲长低声道。 近段时间城内一直不太平,据说是二公子出了事情,一直昏迷不醒,接连有巫被召入国君府,却始终没能传来好消息。 大公子、三公子都不安分,流言一天三变,闹得人心惶惶。 多事之秋,中军将粟虎外出讨伐戎人,国内无人制衡,密氏、羊氏越跳越高,似笃定二公子不会醒来,欲推庶公子上位。 朝堂上风波不断,别说卿大夫和国人,连庶人都开始猜测,国内要出大事了。 中军将突然赶回,更言是国君相召,这无疑是往油锅内洒水,无论是否小心,都会爆开伤人。 不提甲长如何担忧,得令的甲士快步冲下城墙,中途不慎在石阶上滑倒,翻滚数周撞到墙面,龇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手臂大腿的青紫,跃下最后几阶石梯,从士卒手中接过缰绳,纵身上马,迅速向国君府飞驰而去。 甲士离开不久,城头吊桥放下。 因绳索上覆有碎冰,在牵动时发出吱嘎声响。 护城河早已结冰,如巨龙盘旋城外。吊桥悬挂其上,绳索突然崩断,桥身落在地面,发出一声钝响。 见此一幕,城头守军无不大惊失色。 按律,吊桥损坏,守城甲长以下皆罪,鞭三十。 非战时,吊桥的绳子竟然断裂,且被中军将亲眼目睹,就算是执法官想轻放都不可能。 众人惶惶不安时,粟虎命人上前查看,确定仅是绳索断裂,桥身并无损坏,且断裂实属意外,并非人为,当场言不罪士卒,其后打马入城,没有片刻停留。 目送队伍进城,士卒庆幸逃过一劫,再不敢马虎大意,迅速换过绳索,将吊桥重新升起。 国君府前,送信的甲士先一步抵达,在台阶前翻身下马,顾不得喘气,一把抓住门前侍人,道:“中军将归来,现已入城!” 侍人神情急变,挥开甲士的手,转身就要冲回府内。不料动作太急,和慢一步赶来的几名侍人撞在一起,脚下打滑,瞬间滚做一团。 这一幕恰好落入粟虎眼中。 一身黑甲的中军将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近前,当场扬起马鞭。 鞭子落下,没有半分留情。几名侍人被抽得鬼哭狼嚎,鞭停后不敢起身,匍匐在地,忍着疼痛,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跪在这里。” 留下四个字,粟虎甩手丢出马鞭,其后大步走进府内,未再看侍人们一眼。 一名侍人侧过头,斜眼盯着粟虎的背影,目光阴狠,脸颊不断抖动,使得横贯面中的鞭痕愈发狰狞。 粟虎一路畅行无阻,途中遇到的侍人甲士均不敢拦。 以密氏和羊氏为首的氏族成员聚在议室殿,不断派侍人去后殿探听,获悉又有一名巫不能唤醒二公子,被国君下令拖出去,面上的喜色近乎遮掩不住。 “如此看来,二公子恐是凶多吉少。”一名大夫开口道。 “正是。”另一人附和,小心观察密氏兄弟的神情,献媚道,“二公子本就不学无术,仗恃不过出身。如今昏迷不醒,必为上天降罚,认其不堪大任。相比之下,大公子瑚琏之资,当……” “当如何?” 一声断喝打断这番无耻之言,也让上首的密武和密纪骤然色变。 “粟虎?!” “密纪,我不过离开两月,你兄弟竟已不知冠上履下?”粟虎大步走入室内,虎目扫过两人,冷笑一声,话说得极不客气。 密武和密纪牙关紧咬,碍于对方是正卿兼中军将,地位高过自身,不好当面争吵,悻然整理衣冠,同粟虎见礼。 方才还在大放厥词的几人,此时均低眉敛目,噤若寒蝉。遇到粟虎目光扫过,恨不能缩成一团找条地缝钻进去。 不过短短数息,方才还说得头头是道、夸夸其谈的众人,已然是三缄其口沉默不言。 密氏兄弟心中暗恨,却是毫无办法。 粟虎扫视众人,再度冷笑,也不打算开口。 殿内的沉默一直在持续,直至有侍人入内,言国君召见,粟虎才收回目光,起身去往正殿。方才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众人,终于敢抬手擦掉冷汗。 此时的正殿大门敞开,烟火缭绕。 殿前的空地上,几名巫穿着五颜六色的袍裤,披发赤足,围绕祭台飞旋跳跃,口中念念有词,正在驱疠祈福。 一身黑袍的国君坐在殿内,原本魁梧的身躯,因常年抱病已不见半分雄壮,反而显得孱弱。旒珠遮挡住瘦削的脸颊,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更无法猜测其心中所想。 西原侯十岁继位,十五岁娶东梁侯女,十六岁亲政,十八岁领兵征戎、狄,连获大胜,使胡不敢犯,拓疆域千里。 至三十岁,于狩猎途中遇袭中箭,箭上有毒,虽活得性命,却无法再领兵出战。迄今八载,伤情反复,精力不济,政权军权被六卿把持,君威衰弱,各氏族彼此倾轧,国内早已有了不稳的苗头。 粟虎身为正卿,性情骄横,却始终念君恩。不愿见有密室和羊氏血脉的公子上位,始终支持正室所出的二公子,同密氏羊氏分庭抗礼。 在国君的刻意引导下,几方势力呈现一种微妙的平衡,国内得以平稳。 然而,随着二公子不知缘由地昏迷不醒,这种平衡变得岌岌可危,随时将被打破。 “拜见君上。” 以粟虎为首,众卿列队进殿,同国君见礼。 西原侯稳坐案后,仿佛化为一尊雕像,许久不发一声。 国君不叫起,众人就只能继续弯腰。 殿前的巫忽然停住,其中一人反握匕首,划开手腕,含一口鲜血,混合调成青色的药汁,猛喷向熊熊燃烧的火堆。 一瞬间,火焰蹿起两米,旁边的侍人惊慌闪避,几名巫却无视烈焰和飞溅的火星,进一步靠近,围着火堆飞转,大声呼喝,吟唱出流传千年的乩语。 火焰升至最高,几名巫同时探手,抓取烧成炭的木块,猛然印上额头和胸膛。 “神灵眷顾!” 此时此刻,他们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双臂高举,仰头向天,任由伤口-暴-露-在冷风中,齐声发出高呼。 高呼声中,刮过殿前的风骤然增强,卷入殿内,挂在窗前的幔布层叠飞扬。 众人遇风卷过,近乎睁不开双眼。 殿前侍人骇然,纷纷匍匐在地,向神灵祈求。 正殿东侧的卧房内,一名脸色苍白的少年仰躺在床上。 少年面容俊秀,眉黑如墨,唇不带半分血色。若非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近乎不似活人。 几名侍人守在内外室相隔的门廊前,阻拦另一队侍人,不许他们入内。 被阻拦的侍人十分蛮横,仗着人多同对方推搡。推倒两人后,借混乱踩住对方的手指,狠狠碾压。 侍人身后是两列女婢,女婢簇拥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 妇人面若芙蓉,红唇微翘,好整以暇看着这场混乱,显然心情极佳。正殿的巫祝声传来,都不会影响她此刻的好心情。 她比谁都清楚少年昏迷的缘由,知晓请来中都的巫也是无用,自是有恃无恐。 声音传入室内,守在床前的婢女满心焦急,想要去正殿求救,奈何密夫人堵在门外,根本就冲不出去。 “怎么办,若是让那人进来,二公子恐难活命!” 门廊上的侍人终于没能抵挡住,被尽数推开。 密夫人被簇拥着走入室内,闻到满室焚香的味道,嫌弃地皱了皱眉。 两名婢女见状,立即转身开窗,重新点燃熏香,丝毫不顾忌床上的病人。 密夫人走到床前,俯视脸色苍白的少年。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探出,覆上少年的脖颈。只要轻轻划一下,这一切就能结束。 服侍少年的婢女被压倒在地,拼命抬起头,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人声,是驱疠祈福结束,国君派桑医来查看二公子情况。 来人进到室内,密夫人早已换了一副神情,坐在塌边,俯身看着昏迷的少年,满是心忧之色。 少年的侍人和婢女早被拖到侧室,一起堵住嘴,不许他们出声。 桑医同密夫人见礼,仿佛没看到室内的异状,弯腰走上前,本想应付了事,不想刚一低头,就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少年脸色依旧苍白,那双眸子却是极亮,瞳孔幽深,清晰映出桑医惊讶的神情。 “二、二公子?”桑医不可置信,确定不是看错,顾不得密夫人难看的脸色,亲自守在床前,没用侍人,命跟随自己的医仆去前殿送信。 “速去禀报君上,神灵眷顾,二公子魂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 第二章 医仆奔至正殿,被侍人拦在殿前,当即匍匐拜倒,扬声道:“禀君上,神灵庇佑,二公子魂归!” 声音传入殿内,西原侯冷峻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搭在膝上的手瞬间收紧。奈何旧伤作痛,拳头被迫放松。这样的伤痛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是如何被人暗算,由一个手握实权的诸侯落到如今下场。 隔着旒珠,阴沉的目光扫过堂下,西原侯压下愤怒,下令赏赐众巫。 “赐金一,布五,羊二十。” 众巫俯身在地拜谢赏赐,丝毫不在意皮肉外卷的伤口。 二公子苏醒,粟虎自然大喜,带头恭贺国君。 密氏兄弟再是不甘,也不能在此时表现出来,唯有咬牙挤出笑容,和粟虎一同恭贺。 西原侯命诸卿散去,亲往侧殿探望嫡子。 “恭送君上!” 众卿再拜,直至国君背影消失,方才陆续直起身。 粟虎面带笑容,密氏兄弟脸色难看。 羊皓微微一笑,未如之前一般支持密氏,而是和栾会联袂离开。 范绪一向独来独往,因其家族制定国内律法,即使手中没有军权,身为六卿之一,也无人敢小看他。 如今君威衰弱,国君无法乾纲独断,朝堂之上,政权、军权均由六人把持。 若非西原侯早年战功彪炳,于国人中有相当声望,数年下来,早成不折不扣的傀儡,别说维持朝堂平衡,连君主的尊严都将荡然无存。 “二公子魂归,天意如此。” 府门前,粟虎哈哈大笑,无视密武和密纪阴沉的表情,接过甲士手中的缰绳,跃身上马,纵马飞驰而去。 马蹄扬起碎雪,恰好扑打在密氏兄弟身上。 密纪勃然大怒,当场就要拔剑,被密武一把按下,双目因愤怒充血。 “大兄,我必杀此獠!” “先回府!” 密武看一眼国君府,目光阴鸷,强行将密纪拉上牛车。 “大兄,难得的机会,就这么算了?”密纪不甘道。 密武闭目不言,摇摇头,摆明不愿再提此事。 筹谋许久,只差最后一步,万没想到,那竖子竟然未死! 若粟虎在外,事情仍有转圜余地。今携大胜驰还,且观国君态度,事不可为。唯有暂且按下以待来日。 国君府内,桑医坚持守在塌前,这让密夫人恼怒非常。 桑医心知恶了对方,但其更加清楚,二公子不醒则罢,如今苏醒,无论如何他都不能退让半步,否则国君和中军将都不会放过他。 至于密氏,再恼火也只能秋后算账。 何况二公子不死,庶公子绝无可能为世子。届时密氏自顾不暇,未必能拿他如何。 心中衡量清楚,桑医态度更为坚决。 密夫人对他无法,不能令侍人强行将他拉开,只能狠狠咬牙,盯着靠坐起身的公子玄,在袖中掰断了指甲。 室内气氛愈发压抑,身为风暴中心,郅玄却无半分紧张,显得格外平静。 漆黑的双眸扫过众人,对照记忆,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孔,想到昏迷中听到的声响,垂下双眼,心中有了思量。 “君上到!” 侍人的声音响起,打破诡异的宁静。 西原侯走入内室,大袖拂动,腰带上金线彩宝熠熠生辉。旒珠轻晃,乌黑的发间掺杂几缕银丝。 密夫人迅速收敛神情,恭谨行礼。无论她在旁人面前是如何嚣张跋扈,面对国君总是小心翼翼。 桑医俯身在地,遇国君询问,不敢有半分隐瞒,一五一十将二公子的情况道出。 “公子魂归,臣为公子诊脉,根基损伤,需得调养一段时日。” 西原侯颔首,坐到塌边,自始至终没有叫起。密夫人只能维持行礼的姿势,额上渐渐冒出细汗。 “我儿受苦了。”西原侯开口,因常年抱病,中气略有不足。 在他细看逃过死劫的儿子时,后者也在观察他。 郅玄苏醒不久,两股不同的记忆在脑海中纠缠,这让他不敢轻易开口,尤其是面对西原侯。 受伤的老虎依旧是猛兽,并不会因伤势变成羔羊。 他不想被对方察觉端倪,只能闭口不言,仿效记忆中的举动,挑起眉尾,神情中染上几分戾气。 果然,见他如此,西原侯并未生疑,叹息一声,道:“可是心中有气?” 郅玄仍未出声,只将目光凝向密夫人,见其艴然不悦,嗤笑一声,将不屑轻蔑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等密夫人开口,郅玄终于出声;“父亲,我观密夫人所用侍人婢女极好。” “如此,就来服侍我子。”西原侯道。 “君上!”密夫人花容失色,身边的侍人婢女惊恐万状,想起之前所为,无不魂飞魄散,栗栗危惧。 然而国君一锤定音,容不得他们不从。 密夫人还想再言,西原侯冷哼一声,道:“密氏,可知尊卑?” 闻听此言,密夫人美眸圆睁。 相伴二十年,再是愚蠢也该明白,国君话中所指绝非是她自己。惊惧之下,密夫人再不敢言,脸色竟比郅玄还要白上几分。 国君不耐烦看她,挥手令其退下。 密夫人应诺,灰溜溜一个人退走。离开内室之后,双腿发软,一脚踩空,当场跌倒。 两旁的侍人熟视无睹,背墙而立,双目下垂,犹如一尊尊木雕泥塑,无一人出声,更不会上前搀扶。 密夫人苦笑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强撑着尊严,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侧殿。 她必须设法联系兄长,国君心思难测,他再不喜欢公子玄,也不会纵容密氏所为。今日能害公子玄,他日会否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了自己? “错了,真的错了!” 先前被权势冲昏头,如今回想,密夫人不由得心惊。 难怪国君会突然召回中军将! 她必须给家中送信,不能再下手,更要防着别人对公子玄下手,否则密氏大事不成,更将大祸临头。 密夫人离开后,郅玄请求返回自己的府邸。 “君上殿内,儿不应久居。” 西原侯见他并非托词,即命人备下安车送他回府。一同回去的除了从侧室放出来的侍人婢女,自然包括从密夫人身边要来的二十多人。 安车离开国君府,六卿陆续接到消息,二公子醒来的喜讯很快传遍城内。 一夕之间,压在城头的黑云散去,国人不再如之前提心吊胆,坊市之间渐渐有了活气。 郅玄命不该绝,到底根基损伤。强撑着精神回到府邸,没法自己走路,只能由健壮的侍人抬下车,一路背回卧房。 “快去准备热汤!”府令没料到他突然归来,一时间手忙脚乱,恨不能长出八条胳膊。 “别忙,先、咳咳咳!”话没说完,郅玄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在国君府尚未如此严重,强撑着离开,途中吹了冷风,遇到寒气,本就虚弱的身体自是雪上加霜。 府令心中焦急,随行的桑医也不敢马虎,为郅玄诊脉之后,亲自下去熬煮汤药。 郅玄靠在榻上,喝了几口热水,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吩咐道:“带回来的那些人都曾服侍密氏,你安排人将他们押到公子康家门前,无需废话,抽鞭子,一人十鞭。” “公子,此举是否不妥?”府令听回来的人提起国君府内发生的种种,同样愤怒,但如此行事是否会令国君不喜? “就是因为不妥,才应该去做。”郅玄话音未落,又开始连声咳嗽,一边咳一边道,“照我说的去做,出事自然有我。” 府令是西原侯正室留下,未必有多大才干,忠心却是一定。 郅玄初来乍到不假,但他拥有两世记忆,十分清楚该如何表现才能让所有人放心。尤其是西原侯。一个藏不住情绪鲁莽行事的儿子,远比一个聪慧隐忍的嫡子更能让他满意。 府令未再多劝,按照郅玄的吩咐,亲自调派人手。 当日傍晚,公子康府前就上演热闹一幕。 二十多名侍人婢女跪在地上,在冷风中冻得脸色发青,为了活命哭叫着求饶。 几个侍人手持皮鞭,想起自己遭遇的种种,想起这些人之前是如何盛气凌人,想起自己是如何被生生踩断手指,挥舞起鞭子来毫不留情。 十鞭尚未抽完,府门突然开启,十多名家仆从门内走出,为首者身着皮袄,腰配短刀,看到门前的情形,顿时目光一厉。 “家主命我询问,二公子此乃何意?” “大胆!”一名持鞭侍**声叱喝,无视对方**的目光,厉声道:“尔等身为家仆,如我等一般,不过奴婢之流,怎敢这般言我主?!” 家仆意识到自己言语不慎被对方抓到把柄,只能强压下怒火。 他身后的人却没能忍住。 密氏骄横已久,公子康有密氏撑腰,家中婢仆也自觉高人一等。如今被侍人斥骂,撕下脸皮丢在地上踩,如何能忍? 为首之人来不及阻拦,众仆一拥而上,将郅玄派来的侍人全部包围,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公子,出事了!” 发现情况不对,府令立即上报公子康。 “竖子欺人太甚!” 密纪恰好来见外甥,听闻此事,当即怒不可遏,一拳砸上桌案,抄起长剑直冲向府外。 等密武得知消息急匆匆赶来,密纪已命家仆拿下众人,抓起一个出言不逊的侍人就要取其性命。 “住手!”密武顾不得许多,未下牛车就发出高喝。 密纪愣了一下,被他抓住的侍人趁机向前,锋利的长剑划过脖颈,只差半寸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密纪反应过来,立即丢开侍人。 一切仍是迟了。 踏步声传来,两队巡城甲士出现,手持长戟,正向混乱处包围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 第三章 巡城甲士来得太快,密氏兄弟和公子康均措手不及。 彼时,公子康府外聚集大量国人,其中不乏各氏族探听消息者,察觉情况变化,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回。 各家家主反应不一,有人继续观望,有人深思背后谋划,也有人打算推波助澜,将事情进一步闹大。 前两者不提,第三者包含多方势力,或是不满密氏和公子康,或是想进一步损害公子玄的名声,亦或不喜双方想要一石二鸟。 究其根本,国君只有一个嫡子,庶子却非公子康一人。既然密氏率先打破规则,想推公子康上位,别的家族自然能仿效而行。 谁言后来者不能居上? 一件貌似简单的事情,随着越来越多的势力插手,很快变得错综复杂。 密武料定事有不妥,密氏恐将陷入困局,对公子玄愈发恼恨。 令人意外的是,粟虎始终按兵不动,除了派人打探消息,并无任何举动。 这让许多人看不明白。大好的机会,他竟无所作为?还是说,这背后有什么更深层次的谋划? 不等各家家主想明,国君突然传下旨意,强行按下这场风波。 “各自归府,公子玄罚金三十,闭门二十日。公子康罚金五十,闭门二十日。” 旨意中未提密氏,也未提事情的前因后果,更没说谁对谁错,直接对两个儿子进行处罚,算是各打五十大板。 表面看似公正,却让公子康极其不平。 使诡计的是公子玄,不依不饶的是公子玄,命侍人在他府前闹事的是公子玄,他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跟着一起受罚? 何等不公! 这让一向自视甚高的公子康愤懑不满,想要当场发作,却被密武用力拉住。脾气暴躁的密纪也一同阻拦。 密氏兄弟骄横跋扈不假,终归不是傻子。 密夫人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两人仔细想一想,也能明白几分。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国君表明态度,身为儿子,公子康绝不能顶撞,否则必当埋下祸患。 公子康满心郁愤不得发泄,面色自然不会好看。传旨之人面上不显,暗暗记下每个细节,只待回去后上禀国君。 国君亲自处罚两个儿子,巡城甲士自当撤回。 各家奴仆随人群散去,很快不见踪影。 不到片刻时间,公子康府前只剩下侍人、婢女和引发混乱的家仆。 “公子,这些人当送还二公子。”密武开口道。 公子康正满心憋气,听闻此言,脸色瞬间涨红。如非记得眼前是他舅父,想登世子之位还要仰赖对方,他必会当场拔剑。 身为国君长子,母家势力举足轻重,他即使不为嫡,自幼也是受尽恩宠,一度不将郅玄放在眼中,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公子,听我一言。”密武继续劝说,“今日之事不寻常,勿要令国君不喜。” 一言犹如冷水泼在公子康头上,他渐渐冷静下来。 偏在这时,几辆骡车慢悠悠行来,停在距府门不远的石墩旁。赶车人纷纷跳下,俯地行礼,口称是奉公子玄所命,带回侍人婢女。 “带回去?”公子康刚刚压下去的火气瞬间又被挑起。 密武忙拉住他,同时对密纪使眼色,不许他轻举妄动。 赶车人再次行礼,目送密氏兄弟将公子康拽回府内,关上大门,方才站起身,将受伤的侍人扶上骡车,其余侍人也各有位置。 至于被鞭打受冻的二十人,只能跟在车后走。 天寒地冻,他们身上带伤,又在雪中跪了许久,神智都有些模糊。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留下,就算是爬也要跟上队伍。 回到公子玄府上,下场未必会好。留在这里,公子康非但不会怜悯,反而会拿他们出气,只有死路一条! 队伍沿长街前行,车辙足印相叠,很快被落雪覆盖。 公子康被拽回到府内,强压着脾气听密武教导。待送走两位舅父,终于爆发,挥袖扫掉案上书简,拔-出佩剑冲到院子里乱砍,吓得婢女侍人不敢靠近,胆子小的更躲在廊下瑟瑟发抖。 “郅玄,郅玄!” 公子康愤怒咆哮,手中的剑一次接一次砍下,将院中三棵碗口粗的树全部砍断。 “今日之辱,他日必报!” 彼时,正听府令上报的郅玄突然打了个喷嚏,示意府令不必担忧,端起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眉心不自觉皱紧。 实在是太苦了。 侍人送上甜汤,郅玄饮下一口,甜味冲淡了苦味,嘴里却涌上一股涩意,并不比之前好过多少。 “不用。” 勉强喝下两口,郅玄不再饮甜汤,命侍人送一杯温水,总算是压下满口涩意。 “公子,公子康恐不会善罢甘休。”府令说道。 “那又如何?”郅玄咳嗽两声,将温水全部饮尽,示意侍人不必再进。 今日之事既是为让国君放心,也是他对各方的试探。虽说事情的发展和预期有些许出入,总归不是偏差太多。 他已经死过一次,难得上天又给他一次机会,无论如何他都要好好活着。不求长命百岁,至少要寿终正寝。 公子康是否记恨,对他而言问题不大。 他不想死,公子康不会放弃对权位的追逐,两人注定是不死不休的政敌。你死我活的关系,多恨一分少恨一分又有何妨? 今天这点委屈算什么? 认真计较起来,让对方委屈的日子还在后头。 相比公子康,他更关心各氏族家主的态度。 就目前来看,还算让他满意。 国君暂时不想舍弃唯一的嫡子,中军将就不会改变立场。密氏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下手,多数氏族家主保持壁上观,数年之内他应该性命无碍。 当然,前提是他不犯蠢。 身为一名成功的商人,经历过家族内部的尔虞我诈,纵然是换个地点,换上一批对手,郅玄自忖可以应付,顶多是费力些。 不求大功,戴上几张面具,保命不成问题。 郅玄有些出神,府令以为他病体虚弱,愧疚不该让他如此费神。 “公子初愈,理当多休养,仆该死!” 看出府令的自责,郅玄摆摆手,让他不必如此。 “君上令我闭门,正好养病。你亲自将罚金送去,回来就闭府,无论谁来都不见。至于带回来的那些人,分开关起来,告诉他们,将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我或许会饶他们一命。” 知道的是什么,郅玄没有明言,端看这些人知道什么,又能拿什么换取自身性命。 国君府内,西原侯坐于案后,一边听侍人上禀,一边擦拭手中长剑。 剑身长三尺三寸,出鞘锋芒逼人。剑柄为一卧虎,凶猛骇人。堪称神兵利器。 此剑乃人王赐给第一代西原侯,后经三代传至他手,视为国君象征。 同样的王赐剑,世间仅有四柄,除他手中所持,分属北安侯、东梁侯和南幽侯,象征四大诸侯,代中都人王牧守四方。 西原侯一遍又一遍擦拭剑身。 历经岁月,长剑依旧锋利,横起剑身,能清晰看到映于寒铁上的双眼,幽暗、森冷。 侍人禀报完毕,匍匐在地不敢出声。 殿内有炭火供暖,却不见半丝烟气。 涂有青漆的地板微热,侍人却半点感受不到,只觉得寒意森森,冷彻骨髓,牙齿都在磕碰。 “起来。”西原侯终于出声。 侍人如蒙大赦,不敢站起身,用膝盖退出殿门。 少顷,国君召羊夫人。因其所出公子年幼,尚未别府独居,自然被召到君前。 羊夫人不如密夫人美貌,但性情柔婉温顺,极能迎合君心。不过片刻,就有笑声从殿内传出。守在殿外的侍人递换眼色,全都明了,羊夫人应会受宠一段时日。 至于密夫人,只要密氏不倒,公子康仍在,国君身边总会有她一席之地。至于过得好与不好,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国君宠爱羊夫人和公子鸣的消息传出,在西都城内并未掀起多大波澜。 公子康和公子玄闭门,密氏偃旗息鼓,羊氏总是差些火候。加上中军将粟虎坐镇,城内很是安稳,纵然有人想挑起事端,也是投鼠忌器。 这段日子里,郅玄专心调养身体,切实执行国君的旨意,关闭府门,谁来都不见。 桑医的药很有效,用药五天,他的咳嗽减轻,体力渐渐恢复,开始能下床行走。精神变好之后,郅玄不再长时间卧床,命府令搬来书库中的简牍,每日伏案。 对于郅玄的改变,府令虽有疑惑,忠心使然,始终缄口不言。 这让郅玄十分满意。 时间一天天过去,郅玄将府内藏书读完大半,书写笔迹也同原身不差分毫。言行举止稍有改变,骄傲依旧,偶尔会鲁莽冲动,却不再暴躁易怒。 遭逢生死大难,性情产生变化本是理所当然。只是有人变好,有人变坏,甚至钻了牛角尖。 郅玄的变化不算太好,但绝非坏事。这样的性情既能让国君放心,也不会让支持他的粟虎失望,分寸拿捏之间,着实让他费了一番脑筋。 待到闭府时间结束,郅玄立即将准备好的“悔过书”送往国君府。言辞恳切,又在末尾表明委屈,拳拳之心没有半分遮掩,很是取悦了国君。 书简递送当日就有赏赐送来,并传国君旨意,季末同北安侯会猎于郊,公子玄同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 第四章 “会猎于郊。” 传旨之人离开后,郅玄命府令将赏赐送入库中,随即取来书简,查阅会猎相关记载。 郊非指郊外,而是名为郊的一片无主土地,位于两国之间。 据书简所载,诸侯会猎并非字面意义那么简单。 因西原侯同北安侯封国接壤,且要共同应对戎、狄等部的袭扰,每隔一岁,双方就要在边境会面,发动一场针对边境胡部的战争。 所谓猎,目标不是飞禽走兽,而是时常-骚-扰-边境的部落。 此外,借由会猎展示实力,各自亮一亮肌肉,也能最大程度减少彼此之间的摩擦。 四大诸侯代中都人王牧守四方,不代表互相之间能够和睦。相关各自利益,总会产生些许不快。 长期以来,各诸侯借由会猎、联姻等方式,尽可能消弭不必要的冲突。 至于被猎的部落,就只能自认倒霉。如果不是他们袭扰边境,造成诸侯国损失,也不会成为靶子。 之前的会猎,西原侯均独自前往,未带一名子嗣。哪怕公子康再三请求,密氏想方设法进言,也未能促成此事。 连续挫败之下,公子康不得不打消念头,同时安慰自己,他没法去,身为嫡子的公子玄同样不能去,大家都是一样的待遇,倒也不必急在一时。 不承想今岁情况改变。 或是国君不满密氏张扬,借机加以警告,或是粟虎在旁推波助澜,亦或是公子玄险些丧命,性情变化,开始让国君有了几分喜爱,总之,这份旨意传出,着实引起不小的波澜,远比公子鸣突然受宠更让众人关注。 国君此举是否代表有意立世子? 毕竟公子玄是唯一的嫡子,身份尊贵。虽然之前名声有些不好,却从没犯下大错,于情于理都该为世子。 流言一经传出,立刻如野草疯长,很快传遍西都城。 国人们议论纷纷,相比郅玄的平静,公子康一天比一天焦躁,若非密武再三劝阻,情急之下难保会做出什么事来。 之前有公子玄顶在前面,密氏用些手段,败坏前者名声的同时,很少有人会细究公子康的举止。如今公子玄改头换面八风不动,就衬得公子康暴躁无脑梗顽不化。 落在国人眼中,绝非一件好事。 不想让公子康惹怒国君,密武一天三次派人去公子康府上,其后更亲自前往,苦口婆心劝说,甚至不惜压着公子康给国君递上书简。 书简内容同郅玄所写大同小异,言辞更加恳切,取得效果甚微,别说是赏赐,连句褒奖都没得来。 公子康自觉失去颜面,既怒又气,无从发泄之下,同密氏产生龃龉。发展到后来,竟对密武避而不见。 府令得到消息,第一时间上报郅玄,言辞之间不乏幸灾乐祸,只差说一句“活该”! 郅玄却不这么想。 “示人以愚,示人以弱,示人以不和,故意为之而已。” 公子康如何,郅玄无法断定。但密氏一门双卿,密武身为大氏族族长,当真会病急乱投医,犯下如此显而易见的错误,做出这般愚蠢举动? 显然不可能。 最大的可能是做给别人看。 公子康和密氏亲近无妨,亲过国君就是有错。 一定条件下,犯蠢不是罪,完美无缺才是过。 仔细想一想,和密武比起来,自己之前所为着实是小巫见大巫。之所以能够成功,不过是占领先机,先人一步罢了。 “言我之令,凡府上之人不许再言此事,更不可对公子康有不敬之语。如有犯者,鞭二十。”郅玄道。 这个处罚不可谓不重。但郅玄没时间也没精力同人一一解释,只能以重惩强压,以免有人口不严,传出去被人钻了空子。 府令虽有疑惑,但郅玄既然吩咐,他定会照做。 “季末我随国君出行,府上诸事尽交于你。出行所需战车、兵甲尽速备好,扈从两甲即可。” “诺!” 府令下去安排,郅玄铺开竹简,刻下一行字,觉得不太顺手,重新展开一张绢,用炭笔在上书写,速度果然快了许多。 “会猎于郊,目标当是狄部。此部擅射,皮甲不可缺少。两甲一百人,配以长戟、盾,长剑,短刀,弓箭。” 写到这里,郅玄忽然停笔,斟酌片刻将长剑划去。 西原国常备三军,为上军,中军,下军。 上军以步兵为主,多长戟甲士;中军主战车,并有千数骑兵;下军比较杂,步兵、战车均有,还有大量擅射的兵卒。 因西原侯无法出征,三军为六卿掌控。 中军握于粟虎,上军统于密氏兄弟,下军则由羊皓、栾会共管。同为六卿的范绪不掌军,却掌律法军法,三军中不乏范氏子弟,同样无人敢小看。 郅玄身为嫡子,怎奈不被国君所喜,纵然有粟虎支持,也很少能触碰到军事。 他手中的武装力量全部来自于封地。 依照封地的人口和财力,全副武装的百名甲士已经是极限。再多的话,战斗力不提,后勤绝无法跟上。强行征发必然会闹出乱子。 国家政治都在野蛮生长的时代,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做得过分了,封地中的国人可不会惯着谁,直接抄家伙掀屋顶,抡起膀子就是干! “分寸啊,分寸。”郅玄放下笔,捏了捏眉心。 近段时间以来,通过大量和对照记忆,他对西原国的政治、军事、民生等方面都有相当了解。同样的,也对这里的阶层有了一定认知。 相比较,这里的发展类似华夏上古时期,介乎于商周之间,却也有一定区别。 这里有森严的等级制度,各等级之间泾渭分明。但上层也要遵守规则,不遵守规则的后果相当严重,引发国人愤怒,连神仙都没得救。 在西原国,国君和大氏族共掌国家,六卿、上大夫和中大夫均出自大氏族。以粟氏、密氏、羊氏等为代表的大家族占据朝中九成以上的话语权。 下大夫和各封地官吏多为小氏族。他们在朝中的话语权不及大氏族,数量却是对方的数倍,一旦抓住机会,未必不能发展壮大取而代之。 氏族之下为国人,他们是国中军队的主要组成力量。 国人有姓无氏。他们可以靠战功获得私田,雇佣奴仆,使用奴隶。如想进一步,必须获取更多战功。功劳积攒到能取得一块封地,就可以让家族晋身,实现阶层跨越。 国人之下为庶人,无姓无氏,多是农人、匠人和商人,还有为数不少的牧人。 庶人之下就是奴仆,比奴仆更低则是奴隶。 若问有没有比奴隶地位更低的? 有。 其一是野人,包括罪大恶极的逃犯和衣不蔽体的半原始人。 其二是胡,囊括戎、狄、夷等。他们是各国边界的首要威胁,是各诸侯立国以来最大的敌人。 郅玄身为西原侯嫡子,母亲是东梁侯女,降生即有封地,这是公子康等庶出不能比。 他的封地在郅,距离西都城百里,地形狭长,面积不算大,好在土地肥沃,每年出产不少,属民超过三百户,在西原国内不算顶尖,也绝说不上差。 郅玄之称即出自他的封地。 西原侯一脉以“原”为氏,象征国君地位。姓为秃,据记载,源于荒古时的“妘”姓,后别支分出,才有了秃姓。 故而,郅玄既可称原玄,也可为秃玄。 获悉自己姓什么时,郅玄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头顶,沉默了足足三分钟。同时也在庆幸,幸亏封地是郅,若是别的奇奇怪怪的地名,不晓得自己又会被叫做什么。庆幸之后又不免感叹,敢以地名为前缀的古人,果真是豪横任性! 休息片刻,郅玄重新提笔。 考虑到封地的承受能力,他需要精打细算。另外,他此次随行,更大可能是走个过场,没必要表现,也未必有表现的机会。既然如此,尽量做到面子好看,让国君满意即可。 想明白这一点,郅玄决定在皮甲和战车上多下功夫。 完全改变不可能,时间和材料都不允许。但可以在现有的基础上精益求精,例如在战车上加一些装饰,设法让皮甲更加光亮醒目。 至于增强战车的性能,让武器更加锋利,设法提高军队战斗力,他暂时不打算做。 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胯,饭要一口口吃才不会噎到。 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前,一鸣惊人不是成功,百分百是取死之道。 心中这么想,郅玄再次在绢上书写,务求不遗漏半点细节。 正午过后,天空又变得阴沉,寒风呼啸,是大雪即将到来的征兆。 这样的天气本不适合出行,偏有一辆牛车自国君府行出,顶着寒风来到郅玄府前。 牛车停在府门前,仆人上前通报。 知晓来者是谁,府令不禁吃了一惊,立即前往禀报郅玄。 “公子,女公子桃来访!” 郅玄闻言停笔,思量片刻,将写完的绢折叠收到箱子里,吩咐道:“带她去客室,我稍后即到。” “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 第五章 女公子桃是西原侯长女,为羊夫人所出。下有一双弟妹,弟为公子鸣,为西原侯幼子,妹为莺,是西原侯最小的一个女儿。 在西原侯诸妾中,密夫人最受宠,然二十年宠爱不衰,却只有公子康一个儿子。羊夫人的宠爱远不及前者,膝下却有三个儿女,足令旁人羡慕。 西原侯正室早亡,未再迎娶正夫人,国君府内遂以密夫人为首。 今密夫人失宠,羊夫人宠爱日重。众人这才发现,比起张扬的密氏,羊氏潜移默化细水长流,同样不容小觑。 原桃此番过府拜会,表面是来贺郅玄病体康愈,实则是代母亲羊夫人表明态度,和张扬跋扈的密夫人不同,羊夫人无意同郅玄为敌,至少短期内不会。 羊夫人深居内宫,长伴国君左右,深知国君的性情和手段。 密夫人的奢望她同样有,膝下有子,不可能不期望更进一步。但她更知晓自身斤两,没有万全的把握绝不会轻举妄动。 正是这种聪慧和沉稳,让她能安居内宫,同密夫人分庭抗礼,如今更在前者之上。 以目前的情形,即使国君压着公子玄,暂时不立他为世子,也轮不到自己的儿子。不为嫡,不为长,仅有浮于表面的宠爱,能带来什么? 更何况,这份宠爱有几分真,同样值得商榷。 有这份明悟,羊夫人当机立断,在国君下旨公子玄随行会猎后,决意同郅玄交好,并让长女代表自己前来,送上丰厚的礼物,可谓是诚意十足。 原桃深知羊夫人之意,过府时放低姿态,十分客气。在郅玄未露面,府令请她先往客室时,也未有任何不满。 寒风呼啸,漫天飞雪。 明明还是午后,天色却骤然阴沉,如黑夜一般。 客室内点燃火盆,暖意融融。侍人在窗边留下缝隙,以便烟气散去。婢女移来铜灯,三足乌口衔金枝,立在铜树之上,这曾是原氏先祖图腾。 灯火摇曳,淡淡烟气飘散。 婢女的影子落在墙上,不断拉长。 两名婢女错身而过,身影交叠,恰遇灯花爆闪,啪地一声,将女公子桃从沉思中拉回。 婢女动作轻盈,拨亮灯花,送上热汤和糕饼之后就退出室外。 转瞬之间,客室内只留下原桃一人。 她转头看一眼合拢的房门,端起热汤饮下一口。拿起铜匕,切下一块样子新奇的糕饼,送入口中咀嚼,陌生的甜味和软糯让她新奇。 不是蜜,也不是粟、麦,是什么? 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室外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十分规律,仿佛昭示着来人性格。 原桃将匕首放回原位,又饮下一口热汤,冲淡口中甜味,方才正身坐好。 房门打开,一身黑袍的郅玄走了进来。 西原国尚黑,氏族以黑服为美,但在装饰和花纹上有严格规定,唯有国君和世子能在袍服上绣神鸟纹。郅玄身为国君唯一嫡子,在没有被立为世子前,同样不能服神鸟,只能服山川纹。 相比郅玄,身为庶子的公子康和公子鸣连山川纹都不能用,顶多在袖摆和腰带上做一做文章,多添几道金纹,否则就是违制。 见到郅玄露面,原桃立即起身行礼,口称:“仲兄康安。” “大妹无需如此,坐。”郅玄越过她,在正位落座,立即有婢女送上热汤糕饼。 大半天泡在书房,忙于此次出行计划,事无巨细,郅玄难免有些疲惫。索性未在原桃面前遮掩,只是歉意地笑了笑,道:“让大妹见笑。” “仲兄何出此言?桃不敢。”原桃难掩诧异。 过府之前,她早已听人回报,言公子玄遭遇生死之劫,康愈之后性情有所改变。只是没能亲眼证实,她一直将信将疑。 如今当面,她不得不相信侍人所言,郅玄的确不同往日。对比记忆中的二公子,说一句今非昔比也不为过。哪怕是演戏,能伪装到如此地步也非寻常可以做到。 思及此,对于羊夫人的决断,原桃更为佩服,也更加坚定同郅玄交好之心。 同母胞弟尚年幼,她却已至嫁龄。西原侯没有嫡女,她势必要同他国联姻。一旦远嫁他国,不想被轻视,有强悍的支撑极为重要。以郅玄的出身和地位,今后不发生太大的变故,势必登上世子之位。 于她而言,交好郅玄绝对是利大于弊。 数息之间,原桃脑中已转了数个来回,对郅玄的态度更为热络。 看出她的心思,郅玄微微一笑,推测羊夫人所图,虽有利用之意,倒也无伤大雅。 公子鸣年幼,羊氏势力不及密氏。密夫人暂时失宠,却未被彻底厌弃,难保不会有复宠之日。且公子康为国君长子,有密氏兄弟全力扶持,羊夫人的日子未必真如表面看起来风光。 她会找上自己,算不上出人意料。 这根橄榄枝接是不接? 郅玄端起热汤,缓缓饮下一口。 公子鸣年幼,是劣势也是优势。 在公子鸣长成前,自己能坐上世子位,一切都好说。如果事情不成,今天的橄榄枝,势必会成为一把随时都将砍下的利刃。 利益面前,信誓旦旦的盟友转头就会成为敌人。 如何取舍? 郅玄不出声,只是一口接一口饮着热汤。 原桃看不出他的心思,原本的信心满满变得摇摆不定。伸手去端热汤,不慎扫落装有糕饼的盘子,磕碰声引来郅玄目光,当即脸颊泛红。 郅玄似没看到她的尴尬,挥退门前伺候的婢女,温和道:“羊夫人的好意,我已明了。” “仲兄之意如何?”原桃重生希望。 “此事不急。”郅玄话锋一转,指腹擦过碗沿,道出一件让原桃震惊之事,“我昏迷之前,莺妹送来一碗羹,滋味甚好。大妹不妨回去问一问,此羹何来。” 原桃看着郅玄,脑子里嗡嗡作响。 郅玄昏迷的因由,羊夫人有所猜测,也曾告知于她。本以为是密氏手脚,万没想到竟然同妹妹扯上关系? 这事母亲知道吗? 不,一定不知! 否则母亲不会让她过府,且在事先没有任何提醒。 原桃心乱如麻,一时之间理不清头绪。羊夫人交代的事情,今日恐无法达成。如果不能将莺的事情查清楚,别说是同郅玄交好,双方恐会成为敌人! “仲兄放心,我回去即同莺问清楚。”原桃终究年轻,慌乱之下未能猜出郅玄的另一层深意。如果是羊夫人当面则会截然不同。 郅玄没有强求,又寒暄两句,谢过羊夫人送来的礼物,命府令备好回礼,便送原桃离开。 离开郅玄府,坐在车上,原桃越想越是不安,连声催促仆人扬鞭,只想尽快返回国君府。 送走原桃,郅玄再次回到书房,将写好的绢誊抄。确定没有遗漏,命府令派人去往封地,尽快召集甲士,备好所需的物资。 “如有不足不可强求,速回府报我。” 府令领命下去,郅玄推开木窗,被冷风一吹,不由得又咳嗽两声。 桑医恰好送来汤药,见状不禁皱眉。 郅玄合拢窗扇,不打算多做解释,接过汤药一饮而尽,日渐习惯这份苦味。 原桃回到国君府,急匆匆穿过回廊,满怀心事去见羊夫人。 “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羊夫人靠坐在塌边,黑发半挽,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姿态尽显慵懒。手上是羊皓送来的书信,刚刚看到一半。 “母亲,我有话。”原桃开口,视线扫过左右。 羊夫人领会其意,当即挥退侍人,并令关闭房门。 “什么事,说吧,是二公子为难?” 原桃摇摇头,一字一句转述郅玄的话,担忧道:“母亲,二公子是恼怒莺吗?” 羊夫人抬手,示意她噤声,沉思片刻,突然低笑出声。 “母亲?” “这可是份不小的人情,难怪人言灯下黑。是我小看了密氏,好,好得很!” 原桃被羊夫人的样子惊住,嗫嚅着不敢开口。 羊夫人止住笑声,命人去召原莺。 “言我要为她裁新衣,让她快些过来。伺候她的人,一同跟来的看好,留下的一个也不许漏,全都围起来。做得机灵些,不要被外人察觉。” 侍人领命,当即下去安排。 羊夫人重新拿起羊皓的书信,在榻边细读。 灯光映在她的颊上,神态温婉一如往日。偶尔抬眸,眼底浮现的冷意却令人无比心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 第六章 原莺不安地坐在原桃身边,广袖遮挡下,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边缘嵌入掌心,留下月牙状的红痕。 原桃揽住妹妹的肩,感受到轻微颤抖,想要安慰她,遇到羊夫人严厉的目光,到嘴边的话终究咽了回去。 羊夫人一声令下,服侍原莺的人全被拿下,殿门尽数关闭,将居处隔绝成为一方小世界,杜绝窥测的目光。 “行杖。” 毫无起伏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声调不高,仍如惊雷一般,令被拿住的婢仆脸色骤变,无不惊骇欲绝。 数名健壮的侍人早有准备,将五花大绑的婢仆拖到殿前。其中既有侍奉原莺多年的婢女侍人,也有自她降生就陪伴身侧的乳母。 所有人都被堵住嘴,想求饶都做不到。 殿前有备好的草席,铺在雪地上,隔绝不了彻骨的寒冷,只有阴气森森。 侍人两两就位,手持一人高的木杖,杖上包裹石皮,落下时能轻松击碎人的骨头。 婢仆双手被反绑,嘴被堵住,求生的-欲-望让他们拼命挣扎。原莺的乳母翻滚到一侧,蜷伏起身体不断磕头,额头和脸颊被草席割伤,流出鲜红的血。 原莺见状不忍,开口想要求情:“母亲,此事……” 不等她说完,原桃连忙拉住她,用力对她摇头。见她依旧执拗,恨不能捂住她的嘴,以免让她激怒母亲。 “让她说。”羊夫人没有让侍人立即动手,目光转向姐妹俩,掠过原桃担忧的面容,落在原莺既惊且怕,偏又带着一丝不服的脸上,“我倒是想听听,她能说出些什么。” 原莺俏脸涨红,视线在羊夫人和乳母之间来回,在后者恳求的目光下,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母亲,杖刑太重,他们罪不致此。” “罪不致此?”羊夫人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没有发怒,反而笑出声音。 原莺不解,她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原桃担忧更甚,她十分清楚,妹妹彻底惹恼了母亲。 “好一个罪不致此!我自诩聪明,万没想到竟生下这样一个愚蠢之极的女儿!”羊夫人止住笑声,示意原莺靠近。 原桃试图求情:“母亲,妹妹还小。”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教她。”羊夫人见原莺迟迟不动,甚至还想躲到原桃身后,直接一把拽过她,两指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母……亲?”原莺艰难开口,下巴一阵剧痛,颤抖得更加厉害。 “是非不分,远近不明 ,没有担当,自以为是的仁慈,你怎么会这么蠢?我不记得这样教过你。”羊夫人不许原莺低头,强迫她对上自己的视线,“你亲口告诉我,对那碗羹毫不知情,就是这些奴婢背着你行事。你可知此事何等严重?” 羊夫人凝视原莺,不许她有任何闪躲。 “公子玄是君上唯一的嫡子,他的母亲是东梁侯长女!一旦他没了,还是这样不明不白没的,想堵住悠悠众口,你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不、不会的!” “如何不会?”羊夫人冷笑,“公子玄没了,公子康就是长子,有密氏撑腰,他会是世子的不二人选。他的母亲就是未来的国夫人,你以为君上会把她交出去?到时不只是你,你的姐姐弟弟,你的母亲我,还有整个羊氏都将为你陪葬!” 公子玄活着,他就是公子康和密氏的眼中钉肉中刺,必除之而后快。公子玄死了,公子康的对手就变成其他庶公子。 羊夫人所出的公子鸣首当其冲。 一旦密氏事成,为洗清自身,毒羹之事必被查出。到时候国君未必会相护,密氏趁机打压,整个羊氏恐将不保! “你真应该庆幸事情没成,公子玄还好好活着。” 说完这一切,羊夫人变得意兴阑珊。 “君上没有嫡女,你姐姐和你注定要远嫁。如此蠢笨,你如何同他国的氏族女争宠?如何能护住自己的孩子?” 原莺着实被吓到了,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无一丝血色。 “你是我亲生,我不会不管你。但你必须明白,事情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这次让密氏钻了空子,我同样有过。下一次,事情不会就这样轻易了结,你要亲自动手,明白吗?” 原莺仍是不说话,原桃拽了她一下,方才从惊恐中回神,颤抖着低下头,口中应是。 “收起没用的仁慈,你身边出了这样的事,这些人合起伙来欺瞒本就犯了大错。你今日可怜他们,是否想过继续纵容下去,他们就有胆量一次又一次出卖你,让你变成聋子瞎子,甚至成为他们的垫脚石!”羊夫人即是在训斥原莺,也是在教育原桃。 “我原本以为公子玄没有生母庇护又被国君不喜,养成那般性子,早晚不成大事。实是我看走了眼。国君府内有哪一个简单?若非他不得国君喜欢,无甚才干,名声也不好,未必能活到今日。”羊夫人自嘲一声。 她愈发看清国君的手段。 朝堂和府内需要制衡,再不喜欢也会护上一护。若是失去了价值,往日里千般好也会弃如敝履。 “行杖。” 这一次原莺没有出声阻拦,而是强迫自己睁大双眼,看着侍人一杖接一杖落下,看着欺瞒背叛她的婢仆在杖下翻滚,直至身下的草席被鲜血染红,整个人一动不动,气息全无。 “拖下去埋了。” 原莺身边的婢仆一个不留,包括她的乳母,尽数裹着草席送出国君府。 消息瞒不住,密夫人纵然有心,以目前的情况也无法再轻易安插人手。 国君知晓事情始末,只是挥退侍人,并不打算过问。 他早就清楚,自己身边的女人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温和无害。只要她们听话,他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不听话试图越界,如密夫人一般,连同她背后的家族都必须小惩大诫。 羊皓接到羊夫人送出的消息,一改往日作风,联合栾会在朝堂上对密氏发难。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范绪竟然也插了一脚。 反倒是粟虎八风不动,任由几方纠缠,自己做壁上观。偶尔伸手拉一拉偏架,让他们打得更热闹些。 对于六卿的不和,西原侯乐见其成。 一个无法领兵导致军权旁落的诸侯,想要保留君威,目前是最好的状态。哪天国内的大氏族变成铁板一块,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他才会辗转难眠,连睡觉都不安稳。 在西原侯有意放纵和粟虎推波助澜下,朝堂一天比一天热闹。 西都城内的国人议论纷纷,各种消息流言不断。 某日羊皓和密纪在街上相遇,互相讥讽差点当街动手,动静大到引来巡城甲士,更让国人看了好一场大戏。 城内的喧嚣日复一日,郅玄始终置身事外,继续关闭府门,除了原桃少见外人。 只是宅归宅,他一直关注城内和朝堂的消息,更不忘隔三差五给国君送上书信,表一表身为儿子的孝心,拍一拍西原侯的马屁。 西原侯被拍得舒服了,破天荒召他入国君府,父子俩十分亲热地吃了一顿饭。 “出行准备如何,可有不足之处?” 西原侯对郅玄的表现十分满意,甚至乐于帮他补足会猎扈从。 郅玄表现得感激涕零,出口的话无比肉麻,连西原侯都有些不自在。偏偏他说得无比自然,连目光都透着诚恳。 摆正立场,儿子感激亲爹能叫巧言令色拍马屁吗? 当然不能够啊! 大概是他太过真诚,以至于让西原侯产生怀疑,自己莫非真是个无可挑剔的慈父? 这样拍是有好处的。 郅玄离开国君府时,身后多出三辆牛车,车上满载国君的赏赐。此外,队伍中还多出二十名全副武装的甲士。 这些甲士极不寻常,他们的父辈都曾跟随西原侯征战,自己也曾上过战场,同郅玄从领地中拉出来的队伍完全不同。 从今日起,他们将护卫郅玄的安全,随他出行会猎。 郅玄心中清楚,这些人中肯定会有国君的眼线。那又如何?相比自己得到的好处,几个探子并无大碍。 何况他早有计划,待到会猎归来,就想办法离开西都城,去往自己的封地。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 只要公子康不改变志向,密氏早晚还会动手。羊夫人现下表示出善意,随着公子鸣一天天长大,事情也会发生改变。 困在西都城内,他要戴上一层层面具,做事束手束脚。不如设法去封地,积攒力量以图他日。 郅地虽然肥沃,终归面积有限,人口也不过三百余户,同粟氏、密氏、羊氏这样的大氏族完全不能比。 他主动离开都城,远离权利中心,表面看弊大于利,实则更能降低对手的戒心,将困局盘活。 “真正聪明的人,该懂得闷声发大财。” 这是郅玄两世总结的经验。 现在实力不如人,没关系,避开刀锋闷头发展,早晚有一天扯碎外套,抡起板砖砸到对方跪地喊爸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 第七章 北安国境,赵地 冷风席卷,飞雪连日,平原之上一片荒芜。 奔腾的河流被雪覆盖,冰层厚过数尺。一座石桥孤零零悬挂在河面上,桥身垂挂冰棱,桥面覆上霜白,远远望去,同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风呼啸而过,冷得能冻僵人的骨头。 雪幕之下,百兽匿踪,连刺耳的狼嚎都听不到一声。 突然,冷风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数个黑点在雪中出现,远远奔驰而来,带起大片飞扬的碎雪。 骏马奔驰在雪中,口鼻处喷出大片白雾。 马背上的人仍不断挥鞭,只求速度能再快一些。 马队之后是五十多个身裹兽皮,或背或扛,携带大量粮食兽肉的男人。他们个个身材强壮,头发乱糟糟披在身后,额头脸颊带着暗色图腾,显然不是北安国人。 队伍艰难跋涉,逐渐同马队拉开距离。 为首的男人抓牢扛在肩上的粮食,手拢在嘴边,发出如野兽般的嚎叫。 叫声成功让前方的人减慢速度,纷纷调转马头,冲过来甩下鞭子,嘴里大声呵斥道:“叫什么叫!叫来追兵全都别想活!” 马背上的人同挨鞭子的人装束类似,只在腰间缠绕一条华丽的腰带,胸前垂挂数条野兽牙齿制成的项链,象征他的头领身份。 被斥责的男人一把抓住鞭子,冲马上的人凶狠呲牙。 头领还想挥鞭,被另一个骑马的人拦住,劝说道:“头领,不能耽搁。要收拾他等回部落再说!” “走!” 头领收回鞭子,再次扬鞭策马。 马背上除了抢到的粮食和盐,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被反绑双手,额头青紫,嘴角带着血痕,仍不断挣扎,几次差点滚落马背。 头领抓住女人的脖子,拳头握紧,凶狠捶打在她身上。 女人强忍住剧痛,凶狠瞪向抓住她的狄人。如果有机会,定要狠狠咬碎对方的喉咙! 这群狄人趁雪夜袭击了村落,杀死二十多个村民,抢走村子里储存的粮食。女人的丈夫和孩子都死在这些人手里。 冬季日子难熬,人和野兽都饿着肚子。 草原上遇到白灾,牛羊和马匹大量死去,部落间彼此征伐,不惜一切争夺存活的机会。靠近边境的狄人、戎人部落流窜南下,不断袭扰北安国边境村落。 这些胡人不敢进犯大的城池,只敢朝偏僻的村落下手。 赵地恰好在狄人南下必经之路上,靠近边境的村落整个冬季都不安稳。即使有甲士巡逻,连续灭掉十多支狄人的队伍,仍无法将这些强盗彻底逐走。 这伙狄人来自一支长狄部落,人口数量不多,放牧的羊群全都在白灾中冻死。雪上加霜的是,他们遇到饥饿的狼群,死去的羊没能抢回来几只,全都进了狼群的肚子。 没有了食物,部落中的老人孩子最先被舍弃,紧接着就是女人。到最后,整支部落只剩下不到两百个男人。他们跟随头领一路迁徙,打起了边境村落的主意。 这伙狄人孤注一掷,在夜晚冲入村庄。 遍地银白使夜晚不再黑暗,借助雪光,他们很快锁定目标,将冲出来的男人一个接一个杀死。 边境村民常年面对凶狠的胡人,知晓事情不会善了,自然不会束手待毙。 伴随着呼叫和敲击声,更多的村人冲出来,除了抓着棍棒农具的庶人,竟还有三五个手持刀剑的国人! 男人们挥舞着棍棒刀剑冲上去,女人和孩子同样没有躲起来,严酷的生存条件铸造成健壮的体魄和强悍的性格,即使是半大的孩童,遇到来犯的强盗一样会抓起石头冲上去。 百多名狄人冲入村子,转眼间就倒下四十多个。 眼看情况不妙,狄人开始纵火。 火焰在黑夜中蹿起,风助火势,一座座紧挨的木屋被点燃。狄人为了脱身,将抢到的油脂洒进火里,整座村子被火焰吞噬。 狄人趁机脱逃,无视受伤的同伴,只带上抢到的粮食和头领盯上的女人,一路狂奔而出,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头领,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就安全了!” 探路的狄人打马归来,语气中带着兴奋。 冲出村子后,他们一路奔逃,饿了渴了直接抓一口雪吞下肚,根本不敢停下来休息。 随着天光大亮,他们距离来时的驻扎点越来越近。只要赶回去取走帐篷,就能一路北上,逃往草原更深处,彻底摆脱被抓到的可能。 头领闻言大喜,为能加快速度,允许众人分食半扇羊肉。 羊肉是从村子里抢来,在寒风中冻得硬邦邦,石头一般。众人全不在乎,用刀子切下一块,直接-塞-进嘴里。 生羊肉融出血水,还带着冰碴,味道可想而知。 狄人们哪里还顾得这些,为填饱肚子,咬不动就囫囵吞下去,唯恐动作稍慢被身边的人抢走。 吃完羊肉,众人继续动身。 太阳不断升高,风雪逐渐减小,行路不再如之前困难。狄人们大喜过望,以为自己受到上天眷顾时,身后突然传来鸣镝声。 声音穿透风雪,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 狄人们惊恐回头,只见茫茫雪原中,一队骑兵正向自己奔驰而来。 骑兵身着赤甲,一字排开,如横过荒原的血线。 鸣镝声再次响起,赤甲骑兵锁定目标,在奔驰中松开缰绳,仅以双腿控马,在马背上弯弓射箭。 锋利的箭矢撕开冷风,继响箭之后,呼啸着从头顶飞落。 狄人们惊恐万状,即使是最勇猛的头领此刻也无法保持镇定,而是和部落成员一同发出惊叫:“跑,丢掉东西快跑!” 骑士们不断迫近,箭雨随之落下,马背上的颠簸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准头。 狄人们分散奔逃,仍逃不开飞来的箭矢。锋利的箭簇擦身而过,黑色的箭杆扎入雪地,箭尾晃动嗡鸣,足见力量惊人。 中箭的狄人发出惨叫,一个接一个倒在雪地上。抢来的东西散落遍地,几只袋子散开,洒落出带壳的粟米。 三波箭雨之后,骑士们将弓箭挂回马背,抓起锋利的短矛,矛身平举,矛尖微微向下,在奔驰中改变队形,如锋利的尖锥凿向前方目标。 狄人只顾着奔逃,连回身迎战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如同被猛虎盯上的羔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不顾一切向前逃! 短矛破风而来,锋利的矛头穿透狄人的后背,强大的力量将他们带向前,如楔子般扎到地上。 惨叫声中,狄人头领落马,一支短矛穿过他的后心,从前胸透出,惯性将他带飞出去,重重摔落在雪地上。 马继续向前狂奔,马上的女人拼着受伤翻滚落地,不顾被反绑的双手,撑着膝盖爬到狄人头领身前,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张开嘴,凶狠咬住了他的喉咙。 女人用力撕扯,直至将头领的喉咙咬碎,连皮带肉撕咬下来,留下一个偌大的血窟窿。 狄人头领扭曲着面孔,在恐惧和绝望中气绝,女人仰起头,满脸都是被喷溅的血。 骑士们结束战斗,清点地上的尸体,一骑来到她身边,问道:“赵地人?” 女人用雪蹭掉脸上的血污,张口就是熟悉的乡音。 确认她的身份,骑士当即翻身下马,抽刀割开她身上的绳子,问道:“能动吗?” “能!”女人站起身,不用骑士帮忙,抓过狄人留下的马。在获得许可后,开始清理地上的粮食和肉。 骑士留给她一把匕首,跃身上马,返回到队伍之中。 死去的狄人被丢在原地,附近的野兽不会放过填饱肚子的机会。等到春暖花开,这里不会留下半块骨头。 女人目送骑士们离开,收拾好粮食和肉,用骑士留下的匕首割下狄人的头颅。她要把这些带回去,祭奠死去的亲人和族人。 骑士们聚集之后,没有走出多远就同另外三支队伍汇合。分散的骑兵聚到一处,身上皆带着血气,显而易见,这次南犯的狄人数量之多。 曲长策马奔驰整束队伍,骑士们陆续停止交谈,按照命令归拢。 苍凉的号角声传来,远处地平线,烈烈旗帜招展。 身披赤红的甲士列队向前,整齐的脚步碾压过茫茫雪原。 队伍之前,一部战车迎风而过,戎右驾车者俱在,车厢内却是空空如也,不见其主。 甲士持续向前,同骑兵汇合。 双方在雪中等待,狂风也无法撼动众人分毫。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又一支骑兵抵达,为首之人手持长戟,戟上血痕未干,包裹其上,覆盖一层醒目的红。 待到近前,骑士拉住缰绳,反手将长戟投掷在地,掀起面甲,现出一张修眉朗目,俊雅之极的面容。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赵地之主,北安侯嫡次子赵颢。 北安侯同西原侯相约会猎于郊,因同赵地比邻,赵颢奉命先一步赶往,为会猎前的仪式筑起土台。 途中遇到狄人扰边,赵颢将队伍分成数支,分批追击南下的部落,自己更亲自率领百名骑兵清扫边境。 过程中遇到屡次进犯的大部落,赵颢会一边追击一边驱赶,迫使他们迁往郊地。 两位诸侯会猎,总要有些上得台面的猎物才好。 数场追袭之后,队伍重新汇合,骑士下马,步卒以长兵支地,戎右恭敬上前,高声道:“请公子登车!” 赵颢翻身下马,登上战车。 甲士将战马牵回到队伍中,苍凉的号角声再次响彻雪原。 队伍顶着风雪前行。 从上空俯瞰,赤红汇聚,如一道猖狂的血刃劈开遍地银白,在朔风中挥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 第八章 白驹过隙,半月时间转瞬即逝。 距离国君出行日期渐近,各氏族召集来的甲士陆续抵达西都城,并有大量运送粮秣的车辆,在城外排起长长的队伍。 车旁的奴隶立在寒风中,等待士卒查阅身份,蜷缩身体冻得发抖也不敢有一声抱怨。 此次会猎,西原侯经过慎重考量,下旨密武、羊皓及范绪同往。 在他离开后,西都城内由粟虎坐镇,密纪栾会辅助处理政事。遇到不能决之事,当快马加鞭送往郊地,由西原侯亲自决断。 粟虎忠心耿耿,身为正卿和中军将,是主持政事的不二人选。 密武老谋深算,同密纪联手牢牢把持上军,如若留在国内,必然会成为粟虎的掣肘,自然要加入随行名单。 密武随扈国君,密纪就要留在国内。 如此一来,出行的密武有羊皓范绪牵制,留在国内的密纪鲁莽易冲动,绝不是粟虎的对手,何况还有栾会,注定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西原侯还想借机试一试公子康。 公子玄随驾离开,公子康留在城内且不被托付政事,必然心生不满。他会有什么动作,亦或密氏将借他的手做些什么,都能借机看得一清二楚。 至于国君府内,密夫人和羊夫人身边均有眼线,一旦她们生出事端,西原侯很快就能得知。 西原侯的安排谨慎周密,称得上算无遗漏。 以他多年的处境,在手无军权的情况下仍能制衡朝堂,让六卿忌惮,足以证明其心计之深。 旨意传达下去,密氏兄弟再是不满,也不能公然违抗国君的命令。 国君行事不妥,国人受到损害,自可以不遵旨意乃至揭竿而起。若国君本身无错,至少在世人眼中没有不合时宜的地方,就算是手握实权的大氏族也不能公然违命。 这是一个诸侯氏族交战仍遵循礼仪,一方战车损毁,另一方会立即停下攻击并愿意上前帮忙的时代。 当世规则如此,没人可以随意打破。 西原侯的命令没有任何问题,密氏兄弟明知道国君的意图也不能抗旨,更不能对国君口出怨言,否则必会被以粟虎为首的氏族**。 “臣遵旨。” 密武和密纪咬牙接受安排,当日回到家中,兄弟俩立即关起门来商议。 密武不担心国君会为难自己,毕竟两国会猎事关重大,有北安侯和他国卿大夫在场,即使是装样子,西原侯及随行臣工也要表现出上下一心。 他更加担心密纪。 他太了解自己的兄弟,天生勇武过人,战功卓著,却是性情鲁莽暴躁易怒。公子玄一个竖子都能算计他,单独留在国内面对粟虎和栾会,难保不出差池。 “大兄无需担心,我并非愚蠢,至多不理会他们就是。”密纪道。 密武摇头苦笑,事情怎会如此简单? 如此好的机会送到眼前,他不相信粟虎会轻易放过。即使粟虎不动手,同密氏早有龃龉的栾氏又岂会善罢甘休? 可担心归担心,话不能说得太过。 密纪身为六卿之一,地位举足轻重,因战功的缘故,在上军中的威望更甚自己。哪怕是一族之长,在对方信誓旦旦做出保证后,也不能翻来覆去抓着不放。 “族中诸事托付于弟,务必谨慎小心,且要派人看顾公子康。” “大兄的意思是?”密纪疑惑道。 “君上命公子玄随行且多有赏赐,公子康早有不满。之前被我劝住,心中怨气始终未散。小妹如今失宠,少得君上召见,我恐他做出不智之举惹来祸端。” 密武这番话说得并不隐晦,密纪听得明白,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思及这段时间的变化,想到自公子玄醒来,兄弟俩便事事不顺,他对郅玄厌恶至极,不由道:“那竖子今次逃得性命,下一次……” “慎言!”密武忙拦住他。 他对郅玄同样恼恨,恨不能郅玄立即**,却不能时时挂在嘴上。万一说顺了嘴,在旁人面前口无遮拦,岂非多生事端? 无论他们如何看不起公子玄,其终归是国君嫡子。 之前动手还要找个替罪羊,不就是忌惮他的身份? “需知祸从口出。”密武提醒密纪。 密纪带着恼色点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国君现在护着公子玄,无非是要制衡密氏,未必真心爱护这个竖子。待到公子玄再无利用价值,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 室内的烛火燃烧整夜,天明时分方才熄灭。 兄弟俩整夜未眠。 婢女伺候梳洗之后,密纪匆匆回府,连朝食都没用。密武用过饭,亲笔写成书信,谨慎密封起来,交由心腹送出。 “送到公子康府上,行事周密些。” 仆人领命而去,密武重新铺开竹简,虑及可能出现的情况,给密纪留下数条应对之策,希望能助他对抗粟虎栾会,不被后者轻易算计。 写到一半,窗外忽然刮起寒风,风卷着碎雪冰粒打在窗棱上,发出噼啪声响。被声音惊扰,密武有些走神,想起两月来的变化,眉心渐渐皱出川字。 一切的改变,始于公子玄醒来。 **未死,性情大变,依旧不学无术,却开始懂得讨好国君。 一件件事串联起来,密武不由得反思,是他小看了那竖子。生母早死,仍能在国君府平安长大,固然有梁氏女临死的安排,其自身未必如表现出的愚蠢。 如今看来,或许他一直被蒙在鼓里,被一个竖子蒙骗。 何等可笑! “密氏强盛,故失却谨慎,以致于养虎为患,委实不该。” 之前动手没能成功,下一次再想找到机会,恐会千难万难。 风越来越强,雪不断增大,室内变得昏暗。 婢女入内点燃铜灯,又迅速退了出去。套着足袜的脚踩在地上,步距都被训练得一致,行走间衣袂轻动,始终悄然无声。 郅玄府内,书房里灯火通明。 封地队伍于两日前抵达,除奉命而来的百名甲士,另有百名庶人和护送粮食的奴隶。 这些奴隶多为梁夫人留下,是当年两国联姻,东梁侯给长女的嫁妆。 梁夫人身为国君嫡女且是长女,嫁妆的数量委实可观。除了金、绢、粮食、婢仆和奴隶,还有四名出身东梁国小氏族的媵侍,可惜均不受宠。 梁夫人生下郅玄后,身体一直不好,终未能熬过五载。在她病逝不久,四名媵也接连病故,身后都未留下子女。这就导致了郅玄幼年失去看顾,只能在国君府内孤零零长大。 短短几年时间,五个人全都病亡,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好在西原侯不打算放弃嫡子,动手的人未能斩尽杀绝,部分侍奉梁夫人的婢女侍人得以保存。如府令这般忠仆,小心翼翼护着郅玄长大,期间不知躲过多少明枪暗箭。只可惜百密一疏,仍被密氏找到机会下手。 郅玄放下府令送上的名单,闭上双眼,捏了捏额角。 当**已不好追查,但他心中多少有些眉目。现如今没法计较,唯有装作不知,以待来日。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生身母亲的仇必然要报! “公子,该用膳了。”门外传来府令的声音。 郅玄抬眼看向滴漏,果然到了晚饭时间。 提起吃饭,郅玄突然想叹气。 身为国君嫡子,他一天餐食两顿,用餐时间有规定,餐具有配套,连主食配菜都有定制。 这且能忍,每餐都要端上来的酱着实令他伤脑筋。 制作材料五花八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所不包。兽肉鱼肉且罢,内脏蛤蜊也能将就,蜗牛算怎么回事?这玩意也能入口? 更要命的是,这些酱大部分都是生的! 将材料捣碎,加入一些调料,装在瓮里放置几天,吃的时候舀上一碗,就是氏族才能享用的“美味”。 如此珍馐佳肴,郅玄鼓起再大的勇气都无福享用。 “此等美味,公子缘何不喜?” 对于郅玄的挑食,府令很是遗憾,却并不感到奇怪。 郅玄自幼就不喜食酱,国君府上下皆知。只是依照规矩,郅玄每餐有定例,该端上来的不能落下,大不了再原样端下去就是。 郅玄走出书房,府令早已命人将膳食备好。 果不其然,桌上又有两碗酱。 好在今天的主食是粟,也就是蒸熟的小米饭,搭配的是烤羊肉和莼菜,以及用鹅肉和鱼肉制成的酱,没出现别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拿起筷子,郅玄前往封地的念头愈发强烈。 等到了封地,第一要务就是大力发展农业和畜牧业,用最快的速度改善饮食。 想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在吃的上面绝不能马虎。要不然的话,外来的敌人全都干倒,最终却败在身体健康上,他亏不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 第九章 国君启程前往郊地当日,西都城落下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飞扬洒落,万名甲士聚在城外,队伍中旗帜招展,在风中猎猎作响。 遵照西原侯旨意,中军留在国内,从上军和下军各抽调五千甲士,扈从前往郊地。 绘有神鸟图腾的战车自国君府驶出,驾车者身高近两米,手臂大腿极为粗壮,双手抓牢缰绳,能生生扼住奔驰的战马。 戎右身形不及驾车者,却一身彪悍之气,早年随国君征战,不止一次挡下袭来的刀剑。黑甲覆盖下,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疤,均是战场上留下。 一条蜈蚣状的疤痕缠绕颈项,末端覆上脸颊,只差半寸就能划开他的左眼。 西原侯当年遇刺,他一人独战三人,拼死搏杀留下这道伤疤。 那一次行刺,西原侯受到重创,再也无法亲上战场。身边的护卫十不存一,戎右是唯二的幸存者。另一人右小腿被砍断,再无法护卫国君左右,受伤痛折磨,不过三年便郁郁而死。 自那之后,戎右孟熊就成为西原侯最信任的护卫,即使身手不如早年,西原侯也从未想过拔擢他人。 战车离开国君府,以羊夫人和密夫人为首,府内众人俱在门前送行。 公子康、公子鸣、女公子桃和莺身披斗篷,站在各自的母亲身边,在寒风中恭送国君。另有几名庶公子和女公子,因生母出身不显,只能站在最后。 天空阴沉,风呼啸而过,卷过西都城内。 战车穿过长街,车轱辘压过地面,车轴转动,发出吱嘎声响。 道路两旁早有氏族车队恭候。 雕刻有各种图腾的战车加入队伍,随同会猎的氏族成员跟在国君身后,一同出城。 郅玄第一批加入车队,车驾却在密武、羊皓和范绪之后。他虽为国君嫡子,但一日不为世子,地位就在卿之下,必须接受这种安排。 西原国历代国君皆强势,即使不能把控军队,也能将政权攥在手中,对各大氏族实行制衡,确保自身不会沦为傀儡。 北安国和东梁国情况类似,国君和大氏族的关系十分微妙,既互相扶持又彼此博弈。面对外来的威胁必能拧成一股绳,一旦危机解除,目光投向国内,又会为政权军权展开角力。大多数时间,国君总能把握局势,制衡氏族,不使国内出现混乱。 相比之下,南幽国的情况就不太妙。 南幽侯在位三十年,终日沉迷酒色不思进取,一度引发国内动荡,国人忍无可忍,还曾驱逐国君。若非人王派遣使者,加上蛮族突然大举出兵,混乱还将持续下去,一时半刻不能平息。 此次事件之后,人王为惩戒南幽侯,将其封地由铜改为幽,国名也随之改变。 南幽侯遭此变故,手中权力全被瓜分,彻底沦为傀儡。 之所以还能坐在国君的位置上,一来是人王威慑,不允许氏族取而代之;二来就是他的两个妹妹均嫁给北安侯,且都生下了儿子。 要想取他而代之,必然会引来一系列麻烦。若是北安国借机发兵,以目前的南幽国未必能抵挡得住。 郅玄通过大量和搜集情报,大致了解四大诸侯目前的情况。虽然对西原侯早年作为存疑,他却必须承认,身为一个国君,在政治和军事上,尤其是治理国家,西原侯都是合格的。 车队一路前行,随着加入的氏族队伍越来越多,很快排成长龙,占据整条长街。 城外的甲士自天未亮就集结,遵照命令等待国君驾临。 冷风席卷,雪花落满肩头,始终无一人擅自移动。若非口鼻处凝出的白雾,俨然是万尊立在雪中的雕像。 终于,城门处传来车轮声,城头兵卒在女墙架起铜角,四人撑起,一人吹响。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西都城内,直冲茫茫天际。 城门大开,国君车驾最先驶出,万名甲士手握长戟,同时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铠甲的碰撞声汇成一股洪流。 甲士无一人出声,目送国君前行,旋即在命令下起身,自行分为两条长龙,护卫国君一路向东,继而转道北上。 郅玄坐在车内,目睹此情此景,震撼之情溢于言表。 记忆中,国君最后一次出征,他还是稚童,未能出城一睹军容军威。这次会猎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西原国的军队。 这些甲士是从上军和下军临时抽调,无论密氏、羊氏还是栾氏,均未拿出最精锐的力量。可以想见,三军齐聚,精锐尽出,又将是何等震撼人心的景象。 惊叹之余,郅玄想到自己目前掌握的资源,不禁想要叹气。 蚍蜉撼树? 虽不精确却不远矣。 他并未灰心。 没人能一口气吃成胖子,相比当世绝大多数人,他已经是站在金字塔上层。 明-太-祖一只破碗开局,照样走上人生巅峰。他的开局何止好上千倍。遇到点挫折就丧气,不是他为人处世的风格。若随时随地都能轻易放弃,遇到强大的对手就不敢上前,他上辈子早被踩进泥里。 对手越强越该逆流而上。 时间、地位他都不缺,资源同样可以补充,奋力拼上一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队伍一路前行,离西都城越远,景象越是荒凉。 城附近尚能看到一些村落,行出百里之外,再难见到人烟。偶尔经过氏族封地,也因大雪覆盖只能见到白茫茫一片,袅袅升起的炊烟早被吹散。 相比人烟稀少,雪原中多见野兽。 远处传来狼嚎虎啸,头顶是穿过雪幕的苍鹰,辽阔天地之间,兽群奔腾,万人的队伍犹显得渺小。 探路的甲士归来,禀报前方发现鹿群,数量极为庞大。 “鹿后有狼,数过百。” 这么多的野狼,很可能不是一群。 雪原中危险重重,狼、虎和熊随处可见,队伍不可能中途改道。 事情上禀国君,西原侯直接下令,依照原定路线前进,遇到鹿群便猎鹿,遇到狼群便杀狼。 万名甲士,加上运送粮秣的庶人、奴仆和奴隶,将鹿群和狼群全部猎杀也非不可能。 郅玄坐在车内,手里抱着特意令匠人打制的手炉,听侍人上报,获悉国君的命令,想了想,下令手下甲士不许轻易离开大部队。 “如君上有令,你们可同去。若无命令,不可擅自行动。违者重罚。” 对于郅玄的决定,从领地出来的属民没有意见,国人不提,庶人、奴仆和奴隶还暗暗松了口气。唯独西原侯给他的二十名甲士心存不满,个别还表现在脸上。 郅玄并不在意。 打定主意闷头发展,自然要韬光养晦。不该出的风头不要出。 以他目前手头的力量,冲上去能做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好处没捞到多少,反倒让有心人看在眼里,对他生出更多关注和戒备。 密武就在前方的战车里,还有羊皓,以及态度不甚明了的范绪。 出行不过一天,接下来至少还有半个多月的路程,加上会猎和回程,和这些氏族家主近距离接触,郅玄时刻都要提醒自己小心再小心,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既然能提前预防,何必惩羹吹齑,亡羊补牢。 毕竟他面对的不是一场游戏,稍不留心,他失去的就会是性命。 事实证明,郅玄并非杞人忧天。 在队伍如期遇到鹿群和狼群,各氏族家主派出人手时,密武、羊皓不约而同遣人探查郅玄的动作,连范绪都特别留意了一番。 让三人失望的是,郅玄自始至终缩在车内,扈从也无任何参与猎杀的举动。 这样的表现显得胆弱,丝毫不类好征伐的西原侯。 “当真出于本性,还是假意为之?”密武转头看向身后,单手抚过下巴上的胡须,满脸沉思之色。 羊皓生出同样的疑问。 范绪知晓郅玄的行为,没有进一步探查,将派出的人手召了回来。 西原侯将众人的举动看在眼里,单手握住挂在腰上的王赐剑,沉吟片刻,当场下令,猎到的鹿,挑肥硕赐给郅玄。 “君上命,赏公子玄。” 侍人将数头健壮的鹿送到郅玄队伍中。 郅玄略感惊讶,似没料到自己会受到赏赐。迅速整理衣冠,下车谢西原侯赏赐。 由于一直坐在车内,怀里抱着暖炉,乍一吹冷风,郅玄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接连咳嗽,止都止不住。 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密武和羊皓同时心思急转。 看起来,公子玄虽然躲过死劫,身体未必完全康复。拖着病体跟随国君出行,谁能够保证不会出现意外? 几番思量,两人怀疑仍在,戒心也未减少,却生出同样的想法,决定接下来什么都不做。以防事情不密被抓住马脚,反倒成为对方手中的刀。 郅玄回到车内,随行的桑医从另一辆稍显简陋的车上下来,想为他诊脉,却被轻轻推开。 “无事,若有人问起,只道我旧疾未愈。” 郅玄不是商议而是命令。口气不见严厉,传达的意图不容置疑。 桑医猛然间想起,在府中时,郅玄偶尔会开窗吹风。他提醒过数次,言此举有碍病情,其始终不改。就方才的表现,谁能想到郅玄当真无事,更多是在演戏,且演得惟妙惟肖? 常年身在国君府,桑医见多了诡诈手段,极懂得趋利避害。他这种性格说好听点叫明哲保身,难听点就是见风使舵反复小人。 多年下来,他自以为对国君的妾和子女均有了解,面前的郅玄却让他信心动摇。 或许,他从未真正看明白这位公子。 而国君和朝堂上的卿大夫是否也是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0. 第十章 入夜,队伍在旷野扎营。 庶人们负责看守物资,仆人和奴隶一起动手清理出营地,牢牢扎下帐篷。 火堆一座接一座燃起,橘红的火焰散落在帐篷之间,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遵循一定规则,照亮整座营盘。 帐篷呈环形分布,一圈套着一圈,国君和氏族家主的帐篷位于中心,被层层拱卫。 这样的营盘布局专为防备黑暗中出没的野兽。 若是行军打仗,营盘又会是另外一种形状。国君依旧在中心,各氏族却不会聚在一起,而是散落到不同方位,确保每个方向都有足够的防卫力量。 诸侯国之间的战争严守礼仪,胡人和蛮人却没这种讲究。 一旦发生大**,胡人被逼急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找到机会就要搏上一搏。他们不懂得什么兵法,一切的行为都源于经验和本能。这样的进攻方式,的确会给诸侯**队带来一定麻烦。 然而胡人数量虽多,部落之间却无法拧成一股绳。指挥不能统一的情况下,仅能在小范围内制造混乱,很快就会被集结的甲士包围歼灭。 不提四大诸侯,一些靠近边境的小国,只要不是被十倍以上的胡蛮**,全力召集国人和庶人,同样能不落下风甚至反杀。 通过史官的记载,郅玄得出结论,现在的狄、戎战斗力真的是渣,和后来崛起的匈奴、突厥等完全不能比。 不过这些仅是记载的文字,主要是大规模的战争,小范围的冲突基本没有。 若想进一步了解胡蛮各部落,郅玄需要亲眼证实,或是亲自参与战斗,才能有更直观的总结。 会猎是一次机会,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处境,郅玄迅速将刚生出的心思压了回去。 说好韬光养晦就要韬光养晦。 大戏开幕,人设完成百分之五十,没道理给自己砸场。至于想了解的东西,等他到了封地,将自己的地盘打造牢固,有了足够的实力,总能找到机会。 营盘落下后,甲士们分批巡逻四周,驱赶在夜间出没的野兽。 侍人将捕获的鹿处理好,鹿肉斩成块,一部分架上火堆烤制,另一部分水煮。 不多时,油脂的香味在火堆附近爆开,锅内的肉汤开始翻滚,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 侍人将烤熟的鹿肉切片放到俎中,巴掌大的肉片整齐码放,没有更多的调料,仅搭配碾碎的盐粒和酱,以及装在豆中的腌菜。 煮熟的鹿肉被整块移到鼎中,浇上肉汤,洒一些盐,香味更加浓郁。 按照礼制,国君每餐当摆满七鼎六簋七俎十六豆。 此番出门在外,条件有限,除了鹿肉、酱和腌菜,侍人们将作为主食的粟和黍一同呈上,多加一道羹和两道汤,方才凑齐规格。 好在西原侯没有计较,大概是心情不错,非但没有责问,还赏赐侍**汤和一大块鹿肉。 国君以身作则,密武等人自然也不好做声,不过应付地吃上几口,就准备早些休息。 郅玄的帐篷同在营盘中心,和国君大帐相隔不远。 从外面看,这顶帐篷并不出奇,同卿大夫所用大同小异。走进帐内才会发现,这里实是别有洞天。 在出发之前,郅玄特地派人观察各氏族的车辆队伍,放弃装饰战车擦亮皮甲的计划。考虑到路程时间,他命府令抓紧抽调领地中的匠人,用最快的速度打造一批铜炉。 这些炉子大小不同,用途也不尽相似。 小巧的可以捧在手里抱在怀中,装进提前备好的炭,能保暖大半日。带着烟囱的炉子组装起来,可以为帐篷提供热气,还能烧水煮汤。 身份地位使然,郅玄帐中仅会有心腹侍人出入。国君要见他会召去大帐,如密武、羊皓和范绪不会主动走进他的帐篷,队伍中的小氏族想见他则要等他召唤。 如此一来,无论郅玄做什么,只要落下帐帘,都不会被外人得知。 保险起见,郅玄还是命人将炉子拆卸,等到帐中再组装起来。待到隔日出发,再将灰烬倒掉,重新拆开装进箱子里,确保不会漏出一丝一毫。 经过这番准备,在西原侯和密武等人要依靠火盆取暖,入睡时还要多盖两层兽皮毯子时,郅玄的帐篷里却是温暖如春,非但不用将自己裹成球,连斗篷都被脱掉,只穿着一件厚实的外袍即可。 食物送上后,郅玄命人召来桑医。 刚刚走进帐篷,桑医就是一愣。由于多套上一件斗篷,乍被暖气包围,当场出了一身热汗。 “坐。”郅玄没有多言,示意桑医落座。 一名侍人半掀起帐帘,对帐外吩咐两句,很快有人送上一整条鹿腿。 冻住的鹿肉十分坚硬,侍人提着鹿腿走到火炉边,用麻布垫着掀开锅盖,再用锋利的**将鹿肉削成片,一片片投入锅内。 鹿肉被片得极薄,一瞬间就被烫熟。 另一名侍人手持长筷,将烫熟的鹿肉捞出,浇一勺热汤,分别送到郅玄和桑医面前。 郅玄桌上摆有三碗酱,其中一碗是韭花,也是为数不多他可以入口的。 鹿肉送上,郅玄舀出一勺韭花酱,加些盐,夹起一片鹿肉蘸了蘸,送入嘴里。味道不算顶级,胜在肉质肥美,加上韭花的刺激,瞬间浸透味蕾。 咕咚。 看着郅玄一口接着一口,鼻端不断飘来食物的香味,桑医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郅玄停下筷子,笑着看他一眼,道:“一起用,无需客气。” 桑医有些迟疑。 他十分清楚,郅玄的目的绝非招待他一餐饭那么简单。 帐中的一切都透着不寻常,无论是取暖的炉子还是烧汤的锅,他都未曾见过。这样的秘密对他展示,代表着什么? 在国君府时他恶了密夫人,白日里郅玄假病,他也帮忙遮掩。如今身在帐中,见识到种种不寻常,他显然没了退路。 两面三刀的骑墙派,必然懂得真正的威胁是什么样子。 桑医完全可以肯定,今天不给出郅玄想要的答案,他即使能平安走出帐篷,也不可能活着回到西都城。 不愧是西原侯和东梁侯女的血脉,这样的心计和数年隐忍,纵观国君诸子,包括公子康子在内,绝无一人是对手。 桑医迟迟不动,额头沁出一层又一层热汗。 郅玄并不着急,继续吃着鹿肉,偶尔喝一口热汤,搭配难得一用的稻饭,不疾不徐,吃得十分满足。 郅玄开始吃第二盘鹿肉,桑医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握住袖摆擦去脸上的热汗,其后拿起筷子,夹起放在面前的鹿肉,送到嘴里大口咀嚼。 一口气吃完鹿肉,桑医放下筷子,正色道:“谢公子赐食。” 郅玄笑了。 他和桑医都明白,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若非没有其他选择,郅玄并未想如此逼迫对方。但是,从他醒来时起,桑医一直伴随左右,知晓了太多,也能猜到太多。 这样反复无常之人,能够在国君府内平安活到今天,其他不论,头脑一定足够聪明。 他想去封地,想平安活下去,不泄露任何秘密,就不可能让桑医离开。 很显然,桑医也清楚这一点。 彼此都是聪明人,也都以保命为目标,称不上一拍即合,忠肝赤胆更是笑话,但不妨碍利益捆绑,再加一些威慑。 桑医承认自己是个小人,但头脑绝对清醒。既然决定投向郅玄,必然会尽到自己的职责。 “公子,明日君上应会召臣,三卿或将派人打探,臣请公子恕罪,将言公子病体未愈,如不能精心调养恐缠绵病榻。”桑医道。 “善。”郅玄笑着颔首。 桑医远比他想得更加聪明,在接下来的路程中,他必然表现得虚弱。待到了郊地,也有理由不亲自参与会猎,将一个病弱的形象演绎彻底。 夜色中,狼嚎声此起彼伏,营地周围总能见到飘摇的绿光。甲士几次驱赶也未能见效,几名奴隶还险些被拖走。 为防狼群,甲士收缩防御,严令奴隶不得离开营地,吃剩下的鹿骨碎渣就地掩埋,用雪盖住。 营地中心,桑医离开后,郅玄简单洗漱,将余下的热水赏给侍人。 “不用整夜看守,你们轮换休息。帐帘附近太凉,睡到里面些。” “诺!” 侍人利落铺设床榻,足足垫了三张兽皮,还用特制的器具装着木炭滚过一遍,确定暖手,才服侍郅玄躺下。 困意涌上,郅玄打了个哈欠,很快睡了过去。 侍人悄声守在帐中,喝过肉汤,捧着装有热水的皮袋,寒冷的冬夜也不再难熬。 翌日清晨,营盘中火堆熄灭,只留下一团团黑色的灰烬。 国君走出大帐,仆人和奴隶迅速拆卸帐篷装上牛车。 待营地清理完毕,甲士列队,队伍继续出发、 郅玄坐在车上,装出一副病弱的样子,偶尔咳嗽几声,确保不露半点马脚。 桑医果然被召唤。 依照昨夜所言,桑医向国君禀报郅玄的病况,密武、羊皓和范绪也很快得到消息。 接下来的路程中,郅玄要么留在车内,要么缩在帐篷里,关于他病弱的消息迅速在队伍中传开。 没过多长时间,队伍中的所有人,包括奴隶在内,都知晓国君嫡子体弱,此番随行会猎,病情不断加重,连风都不能吹。 流言一天胜过一天,逐渐免得离谱。 对此,郅玄看在眼中,并不打算解释。只要他之前的观察没错,国君还需要嫡子,自然会出手解决。 果不其然,在队伍抵达郊地前一日,国君召他前往大帐,当着众多氏族的面,言明日见北安侯,郅玄同去。 “明日,我儿车行在右。”国君一锤定音。 郅玄抬眼看向帐中的密武等人,突然控制不住咳嗽起来,等到压下咳嗽,才一丝不苟地行礼,口称:“遵君上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1. 第十一章 郊地位于西原国和北安国之间,原本为一小诸侯封地。 因该地多砂石,缺少水源,公田私田常年颗粒绝收,国人活不下去纷纷迁走,逐渐变成一片不毛之地。 三十年前,上一代西原侯和北安侯发生战争,郊地沦为主战场。 两国势均力敌,交战数月难分胜负,局面陷入僵持。中途遇到狄人和戎人联合来犯,打出火气的两国国君索性调转方向,砍向主动送上门的胡人。 狄人和戎人绝不会想到,原本打得热火朝天的两国竟然由战转和,刀锋朝向自己。 事情发展的结果,就是南下的部落半点便宜没占到,反而丢盔弃甲,被揍得鼻青脸肿屁滚尿流。 赶走胡人,西原侯和北安侯终于冷静下来,不想再纠缠下去损耗国力,各自派遣使臣进行谈判。 两国都在战争中损失不小,虽然从狄戎部落找回一些,仍不能够弥补损耗。何况北面的狄戎穷得叮当响,大部分还穿着兽皮使用骨器,别说是铜,连陶器都十分少见。收拾他们至多能抓些奴隶,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西原侯和北安侯再是家大业大,也禁不住长期消耗。 毕竟双方的敌人都不少,周边的小诸侯国也各怀心思,万一国力损耗太甚,有别的诸侯国趁势而起也并非不可能。 经过一番谈判,两国最终休战,决定以会猎为契,就此定下盟约。 原本联姻也是题中之议,可惜北安侯和西原侯正夫人尚在,立下的世子也分别同南幽、东梁定下婚约。至于孙子,时间还太早,谁也无法断言两人过身之后,两国之间会是什么情形。 两国很快定下盟约,各自退兵。 需要一提的是,在两国战争期间,共有十多个小诸侯国被卷入其中。战争结束后,有超过三分之一消失。 其中就包括郊地之主。 通俗点讲,也就是那谁和那谁干仗,那小谁凑热闹围观了一下,倒霉地被波及,直接□□没了。 郊地过于荒芜,没有耕种的价值,恰好两国之间也需要缓冲,索性将其划出作为会猎地点。 年复一年,这片无主之地迎来一波又一波诸侯军队,号角声和喊杀声从未曾断绝。 三十年时间,堆积在这里的狄戎酋首不知凡几。会猎台每增高一阶,就象征一批部落绝灭。 西原侯率众抵达时,北安侯已先到一步。 两国早有盟约,轮流修葺会猎台。今岁轮到北安侯,北安国的队伍必然要早到数日。 郅玄的车驾行在队伍前方,落后西原侯半个车身。 在他身后是密武、羊皓和范绪,再之后是随行的国内氏族。 当世以左为尊,氏族之间的排位也极有讲究。郅玄得国君钦点随驾在右,密武三人不可能行在国君左侧,也不能位在郅玄右侧,唯有落后一个车位。 队伍行进间,甲士自行调整步伐,由两列增为四列,继而是六列、八列。 蜿蜒的长龙产生变化,由竖行变为平推。 黑甲步卒形成数个方正的队列,战车兵居中,拱卫国君和氏族车驾。骑兵策马奔向外围,在队伍两侧来回跑动,确保队形整齐,跟在后方的役夫和奴隶不会掉队。 两国国君会面要遵循固定礼仪。 郅玄提前命人移掉战车左右的挡板,撤掉铺在车厢内的兽皮。换上一身带山字纹的黑袍,腰间束玉带佩长剑,发以玉冠束起,佩一玉簪,并在颈上垂挂玉饰。 一整套装束下来,郅玄觉得自己像个玉器展览架。侧眼看一看国君身上的装饰,再看身后的三卿和诸位大夫,又觉得自己这身不算什么。 这些大佬无不是满身玉饰彩宝,密武还在两耳垂挂玉环,羊皓和范绪也是一般无二。 三人全身珠光宝气,腰间宝剑的剑鞘都熠熠生辉。 郅玄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没有发现耳洞。不是他特立独行,而是地位没到,没资格佩戴。 队伍前行一段距离,速度逐渐减慢,车轮声合一,步卒的脚步声也愈发整齐。 行进间,号角声起,长戟林立,旗帜猎猎。 万人的队伍横推过茫茫雪原,除了苍凉的号角和整齐的步伐,听不到任何杂音。 前方出现一道红痕,在冷风中伫立。 随距离拉近,红色延伸扩展充斥视野,如烈焰张狂,刺痛观者双眼。 郅玄单手握住剑柄,眨了眨眼,缓解眼眸的刺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西原国尚黑,北安国尚红。 西原侯以下,卿大夫均着黑袍;北安侯身后,诸氏族俱为红裳。前者喜佩玉和彩宝,后者饰物则以玉为主,珍珠为铺。 一方甲士身披玄色,如岩山魁伟;另一方则覆满赤色,如在飞雪中燃烧的烈焰。 到达预定的位置,西原侯和北安侯同时下令,双方队伍停住,唯有苍凉的号角声持续不断。 号角声中,两国队伍中各行出数十名巫。 冰天雪地中,这些巫脱掉斗篷,披散着头发,额头、脸颊、脖颈和胸前绘满古老的图腾。 他们赤脚踩在雪地上,身上只有一件颜色鲜艳的袍裤,却似感受不到寒冷,在队伍之间的空地上俯身跪拜天地,继而-拔--出匕首,划开自己的额头和手臂,用鲜血涂抹在脸上,做出各种夸张的姿态,发出尖锐的声音。 号角声渐渐停了,苍茫大地上,只有古老的祝祷声回响。 郅玄听不懂祝祷的词句,但能感受到其中独特的韵律。在他苏醒那一天,耳边有同样的声音回响,似远还近,如清风,似潮水,时而和煦,时而狂暴。 巫不断重复相同的词句,郅玄的神思随之飘远,仿佛伴着祝祷声升上天空,自高处俯瞰大地上的一切。 巫的祝祷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结束时,风骤然增强,吹得人睁不开双眼。片刻后停歇,所有巫俯身在地,胸膛剧烈起伏,额头和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只在脸颊和手腕凝固一片刺目的红。 两国巫退下,西原侯和北安侯的战车驶出队伍。 驾车者一样的魁状,双手抓牢缰绳,控制战车的速度和方向。 两名戎右各自持盾,护卫在国君身侧。 距离二十步,西原侯和北安侯同时拔剑,两把王赐剑一样的锋利,在战车奔驰中嗡鸣,浮动森冷的剑光。 战车交错而过,西原侯和北安侯同时挥剑,一人下劈,一人上抵。 剑刃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交鸣之声。 一切发生在瞬间,战车继续向前奔驰,两国国君高举佩剑,双方军队各以长戟顿地,以刀背击打盾牌和护臂,口中高喝:“彩!” 待战车调转方向各自归阵,北安侯利落收剑还鞘,朗声大笑,颇有些未尽兴。 西原侯表面泰然自若,实则长袖遮挡下,握剑的手已经微微颤抖。旧伤一直困扰着他,让他无法领兵出征,连这种礼仪式的对抗都要强撑。 国君之后,公子和卿大夫也要致礼。 郅玄表情空白,头皮有些发麻,这里面还有他的事情? 出发之前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归根结底,此事绝非有人想要坑害,实在是多年来西原侯未曾带一名公子会猎,临时点他随驾,他却宅在家里不出来,别人以为他身为嫡公子,应知晓相关礼仪,误会之下才出现这种疏忽。 “我儿不需担忧,交给戎右即可。”西原侯开口道。 郅玄尽量控制自己,才压下抽动的嘴角。 多谢,半点没有被安慰到。 无论密武羊皓多想让郅玄消失,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动手。相反,他们更想让郅玄不落下风,至少保存体面。 为此,两人各自请示国君,愿意从带来的护卫中挑选勇武之人,暂时充当郅玄车上戎右。 郅玄奇怪地看着他们,确认他们是真心实意想帮自己,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想、 无论郅玄如何想,仪式必须进行下去,容不得他拒绝。 北安国的队列中,一部战车正缓缓驶出。 驾车者和戎右均身着红甲,健壮魁梧。 车左之人身着长袍,头戴玉冠,腰带以珍珠和玉石装饰,袖摆和领口是象征嫡公子的山川纹,而非代表世子的图腾。 北安国提前得到消息,知晓此次随西原侯前来的是公子玄。出于礼仪,北安国世子没有随驾,就由世子的同母兄弟公子颢出战。 公子颢受封赵地,年刚弱冠已是战功赫赫。由他迎战公子玄,既是出于尊重,也是想趁机探一探对方的底。毕竟在外人看来,公子玄是西原侯唯一的嫡子,不出意外将被立为世子,注定是下一代西原侯。 见出战的是公子颢,北安国众人士气大振,甲士齐声喝彩。 反观西原国,国君和三卿都有些脸色难看,甚至面现愁色。在他们看来,无论郅玄体弱与否,都不是赵颢的对手。 号角声响起,对方已经在场内等候。 没有更多时间迟疑,国君择一雄壮甲士充为郅玄戎右。 此人出自密氏,腰大十围,力量惊人。他的作用不是帮郅玄取胜,而是确保他被击败时及时把人捞住,别滚到地上。 “我儿放心去吧。”西原侯沉声道,似乎已经预见郅玄扛不住对方的力道,被一下掀翻的场景。 目睹西原侯的表情,郅玄突然间想到,西原侯多年不带儿子会猎,最重要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对面那位的儿子都很能打,自己这边不是对手,怕带出来太丢面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二章 车轮转动,战车缓缓驶出军列。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荒原,两国甲士齐声高喝,为致礼的两位公子呐喊助威。 郅玄站在车上,单手握牢剑柄,掌心开始出汗。 他的佩剑不及王赐剑,但也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刃。 此剑出自东梁国,由梁夫人带入西原国。剑身长三尺,是由天落陨石锻造,迥异于当世惯用的青铜武器,是一把不折不扣的铁剑。 西原侯见到此剑也颇为心动,但梁夫人诞下公子玄,立即将此剑给了自己的儿子,西原侯也只能打消心思。 郅玄赴郊地会猎,府令特地将此剑呈上,佩其嫡公子身份。 战车持续向前,始终维持匀速。 驾车者十分有经验,熟练地控制战马,使战车维持直线前行,并在两车之间留出间隔,确保不会发生意外碰撞。 距离从百步拉近到五十步、二十步、十步! 郅玄的心近乎跳到嗓子眼,双手握牢长剑,耳畔嗡嗡做响。 他上辈子从未学过剑术,所幸公子玄身为西原侯嫡子,再是不学无术,该掌握的本领不能少,其中就包括剑技。 发现这一点,郅玄索性将一切交给身体的记忆。 记忆中,他也曾手持长剑,一次又一次劈砍,累得手腕发酸依旧坚持。 当时,梁夫人带来的媵妾尚在,她们拖着病体,尽一切可能保护他,让他避开窥伺的视线,学习一国公子需要掌握的知识和本领。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梁国媵妾一个接一个病逝,于公子玄而言,如一颗树苗尚未长成就被砍去周围的防护,国君府内再无人能够放心地亲近。 吃过数次亏,他开始学会伪装,放下曾学习的知识,让自己变得不学无术,变得让国君不喜,变得不具备任何威胁,足以让公子康日渐骄狂,甚至在私底下笑他是废物。 数年时间过去,公子玄已经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还在伪装。 记忆突然涌上,复杂的情感堆积在胸口,郅玄没有刻意压制这份情感,他任由自己被这一切吞噬,双手握剑横在身侧,无惧迎向对面加速的战车,目光凝视车上的身影,牢牢锁定对方手中的长剑。 多年的憋闷,愤怒,委屈,憎恶,都在这一刻爆发。 他明明是嫡公子! 他明明可以光明正大拥有这一切! 凭什么? 这一切都是凭什么?! 复杂的情感如潮水汹涌,刹那之间,郅玄同原身彻底合二为一,神魂融合,再无一丝缝隙。 战车近在咫尺,刀锋擦过,声音无比刺耳,如同尖锥凿击耳鼓。 郅玄咬紧牙关,强抵住剑上惊人的力量。被压得双臂颤抖仍死死握住剑柄,未使长剑脱手。 两辆战车交错而过,驾车者拽住缰绳,强拉住奔驰的战马,驭使车辆调头。 公子颢略显惊讶地看向郅玄,仅是一剑,他便能探出郅玄剑技生疏。应该是学过,却像是许久没有练习。 然而生疏归生疏,战斗意志却是极强。 公子颢多临战阵,追杀狄戎不论,也同其他诸侯国军队交过手,从未尝过败迹。 在他剑下死伤的对手不知凡几,如郅玄这般毫无战斗经验却能带给他一定压力的,委实是少之又少。 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成为不可小觑之敌。 相比赵颢的轻松,郅玄的内袍已被汗水浸透。他明知道对方不会取自己性命,可真正交锋那一刻,还是被赵颢身上的煞气惊到。直面一个沙场宿将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哪怕对方看起来十分年青,相貌俊雅到无法同杀气联系到一起。 驾车者再次挥动缰绳,两辆战车第二次擦身而过。 赵颢已经收剑,在车上向郅玄颔首。 他对郅玄的印象不错。 这并不涉及外表性格好恶,而是对郅玄能力的认可。 同为国君之子,年龄相当,无论将来继续为盟还是爆发战争,双方有资格成为彼此的盟友或是对手。 郅玄垂下衣袖,借以遮挡颤抖的双手。见赵颢颔首,当即有礼回应。他十分庆幸方才只是一场致礼,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他不会是对方一合之敌。 战车归列,喝彩声又起。 西原侯十分欣慰地看向郅玄,正准备开口褒奖,郅玄突然咳嗽起来,脸色一阵阵发白,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得几乎要喘不上气。 见他这副样子,西原侯摇摇头,眼底溢出失望之情。 密武和羊皓也暗中摇头,惋惜的确有几分,更多则是庆幸和乐见其成。 郅玄实在咳得不成样子,西原侯命人去唤桑医。后者匆匆赶来,取出药丸喂给郅玄,总算让他缓和下来。 “我儿的身体……”话说到一半,西原侯再次摇头。 郅玄适时表现出愧色和不甘,目光转向密武和羊皓,任谁都能看到他的委屈和愤恨。 密武本还有几分暗喜,遇到郅玄这般表现,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表情僵在脸上,不由得暗骂一声:竖子! 羊皓想起密氏手段,想到自家差一点就要被对方当成替罪羊,眼神瞬间变得不善。 范绪从容做壁上观,貌似打定主意置身事外。 西原侯不做声,郅玄挑事之后继续扮虚弱,小氏族不敢掺和进大佬之间,一时之间,西原国阵前陷入诡异的沉默,同周围的喝彩声形成天壤之别。 北安国阵中,北安侯侧头询问儿子,得知赵颢对郅玄的观感,沉思片刻,道:“我儿既如此说,想必此人不简单。待回到国内,同你大兄详细说一说。” “诺!” 不提双方如何反应,继国君和公子之后,两国的卿也将致礼。 密武、羊皓和范绪先后出阵,郅玄留心观察,发现三人的武力值均不弱。 密武力量惊人,从挥剑的姿势来看,他更擅长使用的应该是戟一类的长兵。羊皓擅长用箭,射术卓绝,在剑技上略微逊色,却也不是郅玄能够企及。范绪实在是出人预料,他的力量比密武更大,单手持剑都差点将对手掀翻。 秉持礼仪,双方点到即止,基本都是战个平手,并未出现不该有的意外。 不过,这也仰赖彼此势均力敌。如郅玄这般实力差距太大,真被对手掀下战车也没什么可抱怨。 致礼结束后,巫再次登场,一番祝祷之后卜出乩言。 “胜,大胜!” 事实上,即使没有巫的乩言,以两国的实力,清扫几个狄人部落也是不在话下。 礼仪结束,西原国的队伍扎下营盘。 按照计划,明日两国国君登会猎台,后日就会出发清扫狄部。 郅玄在今天的表现不说多么亮眼,但也没让西原侯损伤颜面。在营盘扎下后,西原侯特地召他前往大帐,有意让他的队伍随军出战,再领一份功劳。 国君亲自开口,郅玄不好当场拒绝,只能借言身体状况不能随大部队调动,恐耽搁战机。 “扫狄而已。”国君大笑出声,似乎听到极好笑的笑话,“念我儿初到军中,此次且罢。今后不可再出此言,区区胡蛮怎配战机二字。” 西原侯并非夸口,而是有底气这么说。 帐中的密武等人虽没出言,从表情来看也是对郅玄的托词不以为然。 实在没有办法,郅玄只能领命。 等他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卸下伪装,单头托住前额,不由得连声叹气。 计划没有变化快。出发前他想得很好,做出相应布置,一路之上也算是太平。哪里想到,刚到郊地第一天就发生状况。 国君命他参与会猎,他不可能明令手下甲士出工不出力。若只有封地属民还能想想办法,奈何队伍里有国君安排的二十个甲士,他前脚下令,后脚国君就能知道。 想想事情泄露的后果,郅玄不由得脸色发青。 “难道是演戏演得太成功?” 郅玄想不明白,西原侯为什么突然对他如此之“好”,甚至白送他战功。是因为之前的父慈子孝,还是白日的表现,亦或是另有图谋? “头疼。” 郅玄捏了捏额角。 他突然间意思到,想要扮猪吃老虎闷声发大财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所面对的不是游戏中的npc,掌握策略就能通关。他的对手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手握大权的一方诸侯和卿大夫。想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玩手段,为自己争取发展时间,他必须更加谨慎小心,懂得随机应变。 定下的计策出现变数让他措手不及。所幸问题不是太大。 以他手下的甲士数量,除非是泼天之幸,否则的话,后日会猎不可能立下大功。索性按照西原侯的命令去战场上走个过场,对他今后治理封地未必没有好处。 思及此,郅玄长长舒了一口气,准备好生休息,为接下来养精蓄锐,迎接可能到来的任何变数和挑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三章 会猎之前,西原侯和北安侯同登会猎台,宣读前代国君盟约,以牺牲祭祀。 原本一切顺利,在仪式即将结束,两人走下会猎台时,变故突生。 狂风平地而起,大雪从天而降。 一道凛冽的龙卷自北袭来,顷刻吞没外围的甲士。 旗杆在风中折断,玄黑和赤红的旗帜在风中撕扯,瞬间卷至高空。 冷风呼啸,荒原的野兽纷纷蜷伏在地,远处狼群发出凄厉的嚎叫。 营盘中的战马变得焦躁不安,少部分竟然挣脱缰绳,撞开挡住营盘的围栏,撒开蹄子四散奔逃。 天空中乌云堆积,不见半缕阳光,白日骤成黑夜。 风雪交加,雪虐风饕。 狂风甚至掀翻了战车。 绳索断裂,战马嘶鸣,木铜打造的车身在地上翻滚,轰然撞上另一辆战车。刹那间碎屑飞溅,车身变得四分五裂。 车上的人匆忙跳下,双手抱头在地上翻滚,勉强逃开压下的车身。 周围的甲士迅速闪避,被人群拥挤躲不开,只能擎起盾牌护住双眼、脖颈和前胸,避免被飞溅的车身零件伤到要害。 狂风呼啸而过,会猎台下一片狼藉。 卿大夫们自顾不暇,根本无法下达命令。甲士尚能维持基本队列,后方的役夫和奴隶却陷入慌乱。有不少人在混乱中受伤,还有人被吓得趴在地上不停颤抖,口中念念有词,不断祈求上天和神明。 郅玄的战车位于会猎台北侧,第一波遇到狂风侵袭。 风卷过车身,驾车者拼命抓紧缰绳仍无法完全控制住战马,以至于战车脱离队伍,被战马拖拽着一路向前。 战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近乎不受控制。 郅玄不想被甩出车厢,只能牢牢抓住车栏。 他试图看清前方,刚刚抬起头,大量的碎冰和石块就迎面袭来。若非闪躲及时,就不是在额角留下血痕,左眼都可能被刺-穿。 “公子,莫要起身!” 在戎右的提醒下,郅玄立刻趴低身体,依靠车壁的阻挡,避开袭来的雪花和冰棱。 随着风力进一步增强,甲士也无法继续维持队列。甲长扯破了嗓子,声音照样被风雪掩盖。命令无法有效传达,周围一片黑暗,再是训练有素也难免陷入惊慌。 由于两国甲士同在会猎台下列阵,多数人混乱时搞不清方向,很快混杂在一起。距离五步都无法分辨,只有面对面,依靠对方身上的皮甲颜色才能辨别身份。 大量战马受惊,带着战车左冲右突,几次差点碾压甲士。 有卿大夫狠下心,命驾车者和戎右杀马,勉强使车停下。不等车上人松口气,突然被后方奔来的战马撞飞,摔倒在地,差点被车轮碾压。 郅玄躲在车壁后,在飞驰中,恰好看到一个落下战车的身影,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北安国氏族。 该人落地后并未陷入惊慌,而是抄起甲士掉落的长戟,横扫对面奔来的战马。 刹那之间力量相抵,木制的戟杆和马腿一并折断。 失去战马的牵引,战车因惯性继续向前,最终倒扣在地上。车上三人身手了得,反应也相当快,在车身倾覆的同时纵身跳了出来,避免被车厢压住。 危机并未就此解除。 混乱中,有数匹受惊的战马横冲直撞,眼看就要撞飞地上之人。 “小心!” 事情发生在眼前,郅玄来不及多想,在擦身而过时,单手抓住车栏,身体探出,毫不犹豫地递出另一只手。 “快抓住!” 战马近在咫尺,对面的人没有迟疑,牢牢握住郅玄的手臂,借势纵身前扑。 在手腕被抓住时,郅玄用力握住对方的胳膊,十分有默契的向后一拽,成功将对方救上战车。 情势危急之下,双方都使出全力,郅玄被带得向后栽倒。 “公子!” 戎右大吃一惊,奈何正帮驾车者控马,脱不开手,来不及相救。好在被救上车的人反应极快,前冲时单手撑住车壁,另一只手护住郅玄,覆上他的后脑,几乎是将他揽在了怀里。 剧烈的呼吸在两人之间传递,距离近得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郅玄有些后怕。 救人时他完全没想太多,若不是对面的人反应够快,真撞到车壁上,最轻也是脑震荡。 战车继续飞驰,在戎右和驾车者的努力下,战马逐渐被控制住,车速也随之减慢。 郅玄抬起头,眼前垂落一截编有珍珠的冠绳,赤红的色泽映入眼帘,冰雪气息中透出一丝木香,让他下意识抽了抽鼻子。 “救命之恩颢记下,日后必有回报。”被郅玄救上战车的不是旁人,正是昨日曾在军前致礼的公子颢。 话落,他便松开手,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郅玄揉了揉后脑,朝对方颔首,没说“不用客气”之类的话。这份人情来之不易,虽然不在计划中,对他却有极大的好处。既然对方主动开口,他自然没有推出门外的道理。 随着时间过去,风逐渐减弱,云层中透出几道缝隙。 大地不再被黑暗笼罩,陆续有战车被控制住,甲士经历初时的混乱也开始重整队伍。 两国卿大夫迅速奔至会猎台下,确认西原侯和北安侯安然无恙才纷纷松了口气。这份放松并未维持多久,众人紧接着又皱起眉头,出战之前遭遇这样的天候岂非是恶兆? 巫被带到会猎台下,他们的样子都很狼狈。其中两人不见踪影,经查实,都在混乱中被战马踏伤,已经无法行动。 “君上,此股怪风自北而来,当伐狄戎大部!” 两国的巫均席地而坐,用龟甲占卜,得出同样的结论:风自北来,象征北方有异相,是为恶兆,更是上天予两国警示,当伐胡! 乩言一出,迅速传遍全军。 众人顿时醒悟,原来这股怪风是警醒他们,北面的部落不老实,很可能有大动作。如此一来,就不能像计划中灭两三个狄部了事,需要狄戎一起收拾,让他们彻底知道厉害! 在乩言的驱使下,众人的情绪迅速由惊疑转变为愤怒。 每岁狄戎均要南下,两国边境常年被侵扰,始终不得安宁。这些胡人战斗力一般,跑起来却比兔子都快。一旦有漏网之鱼,他们就会像荒原上的野草长出一茬又一茬,完全杀之不尽。 此次两国会猎,本以狄人为目标,主要是赵颢从东北方驱赶来的几个部落。 如今情况发生变化,在巫卜出乩言后,西原侯和北安侯同时下令全军出征,将能找到的狄戎全部清扫干净。 “出兵!” “伐胡!” 国君命令下达,甲士齐声高喝,吼声震天。 西原侯和北安侯商议之后,决定不需等到明天,今日就出征讨狄戎。两万余甲士碾压向北,足以将国境附近的部落尽数拔起碾得粉碎。 出于会猎盟约,两国国君并未出征,留在各自营盘,由雄壮甲士护卫。 西原国和北安国的卿负责整军,战车战马在边境铺开。 每辆战车后都跟随数甲步卒,再由一定数量的战车联合起来,组成人数在四百至八百的曲和部,由两国的卿大夫率领向北进发。 运送粮秣的役夫和奴隶将随后跟上,确保军队粮食供应,并在战斗结束后收起战利品,将大群的马牛羊赶回郊地。 军队整装待发,战旗纷纷立起。 苍凉的号角声和隆隆的鼓音响彻荒原,催生两国军队的战意,也为靠近边境的狄戎敲响了丧钟。 西原国的军队以密武、羊皓和范绪率领,讨伐的方向多为戎人游牧。郅玄手下两甲归入范绪所部,被安排在队伍中心,不会第一时间接触战场。 不过郅玄也明白,安排归安排,一旦同戎人部落遭遇,尤其是大部落,他不可能置身事外。无论能否取得战果,该冲必须要冲。 基于身份,他必须如此。 号角和战鼓声中,驾车者挥动缰绳,车轮滚滚向前,甲士随战车前冲,如洪流袭向草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四章 越向北走越是荒凉,茫茫草原尽被积雪覆盖。 风卷着雪花打着旋,在空旷的野地中碰撞,声音凄厉刺耳,夹杂着远处的狼嚎声,异常骇人。 战车上,郅玄裹着斗篷举目四望,空旷的原野一望无尽。枯草、矮树,山丘全部埋在雪下,除了无边无际的白,再不见任何色彩。 队伍顶风前行,斥候纵马来回奔驰,马蹄印呈扇形扩散,很快又被飞雪覆盖。 每次大军征讨狄戎部落,最难的不是打败他们,而是如何找到他们。 军队从郊地出发,满打满算已经过去六天,除了偶尔遇到的野兽,连戎人的影子都没发现。 出发不久,密武、羊皓和范绪就决定分开,各自率领三千余人前往不同方向,务求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目标。 郅玄跟随范绪的队伍转向西北,沿途遇到冻死的牛羊,血肉已被分食,仅剩下残存皮毛的头颅和骨头埋在雪下。 过一处冰冻的河流时,遇到迁移的鹿群和追踪在后的狼群,还遇见一头体型巨大的猛虎,虎皮如今就在范绪的战车上。 按照牛羊散落的方位,众人本以为能很快发现目标,可是找了几天,斥候派出六七波,始终没发现半个人影。 随着队伍深入草原,周围的一切愈发荒凉。除了饥饿的野兽,再没发现任何牛羊的踪迹,连块骨头都没有。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戎人以游牧为生,牲畜就是他们的命。雪灾中冻死的牛羊不在少数。除了最开始,沿途再没有任何发现,很可能队伍找错方向,前方根本没有戎人部落。 这样的发展着实令人沮丧。 先前中军将粟虎率军灭戎八部,立功者多出自中军。此番抽调上军下军随国君会猎,立功机会就在眼前,偏偏找不到目标! 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郅玄设身处地想了想,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战功原本唾手可得,偏偏自己长腿跑了,如何不令人沮丧? 仔细考虑之后,范绪决定再派出一队斥候。如果继续无功而返,就只能停止前进,大军打道回府。 本次不同于寻常出征,两国国君身在郊地,无论西原国还是北安国的军队都不可能长时间滞留草原。留给范绪等人的时间并不多。一直找不到戎人的踪迹,哪怕心中不甘也必须如期返回。 相比范绪等人的糟糕心情,郅玄反倒十分淡定。 早在离开西都城时他就打定主意,本本分分做个打酱油的角色。中途出现在两军阵前实是一场意外。如今随大军征北,恐将无功而返,国君送他的战功化为泡影,却也不觉得遗憾。 想要征讨戎人,今后有得是机会。 即使范绪大多数时间表现出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郅玄还是十分谨慎,不希望再出现任何变数,让对方更多注意到自己。 只可惜,他的愿望没能成真。 最后一批斥候派出,众人本没报多大希望,甚至已经减慢行军速度,准备随时调头返还。没料到马蹄声传来,斥候带回消息,前方发现戎人部落踪迹。 “有帐篷兽栏,还有马牛羊。” 斥候经验丰富,从营地状况迅速推断出该部落遭遇变故,应该迁走不久。 范绪等人大喜过望,立刻下令全军加速,前往斥候发现的地点。 郅玄的战车行在队伍中段,遇到斥候奔驰而过,立即叫住对方,询问营地的详细情形。 “禀公子,营地内有帐数百,木栏甚大,应为大部,人数过千。”斥候言简意赅,告知郅玄探查的情况。 “千人部落?” 郅玄靠在车上,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猜测该部仓促迁移的因由。想起之前那场怪风,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几名斥候在前引路,队伍很快找到营地所在。 如斥候所言,营地中散落大量的帐篷,还有部分生活器具。木搭的兽栏被风雪压倒,里外均散落牛羊的尸体。 营地附近有死去的马匹,倒塌的帐篷和兽栏边有被雪压住的戎人。 这些人以老人和孩童为主,身上裹着兽皮,个别脚上竟没有穿鞋。由于长时间埋在雪下,身体青紫,拨开纠结的头发,五官相貌和西原国人有不小的区别。 “有砸死的,也有受伤后冻死的。”几名甲士上前查看,发现死者脑袋和身上的伤口。 郅玄命驾车者驱车向前,停在范绪车旁,看到被挖出来的戎人,对照营地状况,更加肯定之前的猜测。 这支部落应该不是主动迁走,而是遭遇怪风,受到不小的损失。害怕怪风再次袭来,不得不仓促离开。 甲士探查过整座营地,扩散开搜寻雪下的痕迹,很快发现部落迁移的方向。 范绪当即下令追袭。 “追!” 命令从一辆辆战车上下达,包括郅玄在内,军中氏族均竖起战旗,将旗杆牢牢插在车上,并用绳索捆绑。 甲士们一扫之前沮丧,纷纷振作起精神,跟随战车向前奔袭。 斥候策马奔驰在最前方,遇到袭来的狂风,他们迅速压低身体,双手握牢缰绳,上半身近乎贴在马背上,口中不断发出唿哨,驱策战马向前飞奔。 与此同时,一支由千余人组成的戎人部落正在休息。 冰天雪地中,他们没有搭建帐篷,而是采用堆雪的方式,在周围砌起一片雪墙,专门用来防风。 部落中大部分是强壮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童不见踪迹,连半大的少年都很少见。 雪墙立起来,男人们挥舞着鞭子将牛群和羊群驱赶到一起。几乎就在羊群聚集的同时,数百个冻得脸色发青的戎人冲过去,试图挤到羊群中取暖。 “滚开!” 一个男人用力挥舞鞭子,企图将人赶走。 鞭子不断落下,被打的人却像没有痛觉,蜷缩起身体躲到羊群里,只要不被冻死,抽几鞭子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人大都是羊奴,地位比西原国中的奴隶还要低下。 他们干最累最脏的活,却长年累月吃不饱饭。偶尔能得到一块骨头都是不得了的事情,甚至会引发一场争抢。 偏偏是这样一群人,在部落南下时表现得最为凶狠。 在他们的观念里,只有杀死南边的人,抢到他们的粮食,自己才有可能吃上一顿饱饭。他们没有善恶观念,一切遵从本能,几乎同野兽无异。 挥鞭的男人见赶不开,又骂了两句就转身离开。 另外几个男人正围坐在一起,用刀切割一头死去的羊,将带血的羊肉送进嘴里大嚼。见到同伴怒气冲冲走过来,看他握在手里的鞭子,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也没取笑他,切下一大块肉抛过去。 “等春天南下,多抢些粮食和女人回来!” 男人没说话,凶狠地撕扯羊肉。血水沿着他的嘴角流淌,没等滴落就冻结成冰,被他一把抹去,仍在脸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待到风雪略小,部落头领下令继续出发,赶在天黑前去往能避风的丘陵地带。 “起来!” 吃饱的部落勇士们用力挥鞭,将躲在兽群中的羊奴驱赶出来。 在之前的天灾中,他们丢失大量帐篷、牲畜和一部分人口。好在强壮的勇士们都在。头领有信心带领部落再次壮大。 没有帐篷和兽皮,他们可以去抢劫别的部落。至于被抢的部落是死是活,那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戎人们推倒雪墙,乱糟糟走在一起。 马蹄声、斥骂声、哀叫声和牲畜的嘶鸣混杂在一起,一度压过凛冽的北风。 行进中,队伍逐渐拉成一道长线,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留下的足迹,穿过深度超过小腿肚的积雪,艰难向前跋涉。 突然,最后面的羊奴发出惨叫,声音中充满惊惧和恐慌。 由于队伍拖得太长,耳边充斥呼呼风声,前方的部落成员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状况。直至熟悉的号角声从身后传来,他们才骤然变了脸色,匆匆调转马头,向队伍末端望去,只见黑色的军队正奔过雪原,向自己碾压而来。 队伍最前方是排成一行的战车,范绪居中作为锋头,郅玄和其他氏族落后他半个车身,充为两翼。 每辆车上的驾车者都在用力挥动缰绳,驱使战马不断加速。 车上戎右擎起盾牌,居左的卿大夫手持长剑,个别拉开强弓。响箭穿云,落入戎人队伍中,战车两侧的骑兵在马上开弓,不需要多么精准,只需给戎人造成混乱,将庞大的队伍从中截断。 苍凉的号角声撕开狂风,战车咬住戎人队尾,撞上后方的羊奴。 惨叫声不绝于耳,驾车者没有减速,而是驱使战马继续狂奔,彻底撕碎戎人的队伍。 步卒紧随而至,他们五人一伍,十人一火,在攻击时自行聚合,对目标展开一场碾压式的杀戮。 车轮滚滚向前,戎人的惨叫声不断响起,很快又被长戟和刀剑粉碎。 郅玄站在车上,几乎没有动手的机会。 随着战车加速,前方的戎人都被撞飞,扑上来的也被戎右解决。百名甲士紧跟在他车后,不断击杀攻击范围内的目标,一直跟随郅玄的战车冲到队伍最前方,对上数名佩戴骨饰的戎人。 突然遭遇袭击,戎人很快陷入混乱,长长的队伍断成几截。这种情况下,氏族们只能各自为战,率领甲士分不同方向追杀。 郅玄初上战场,没有任何经验,没有和他人一样中途收割战功,而是任由战车继续向前飞驰。 郅玄不下令,驾车者和戎右也不好出声。 战车持续狂飙,甲士只能跟着向前跑。跑到最后,连范绪都被隔开,只有郅玄一辆战车冲了上去。 望见前方的数十人,郅玄本能察觉到不对,正准备让驾车者减慢速度,后者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郅玄嫌弃速度太慢,用力一挥缰绳 ,锁定前方目标,凶狠地撞了上去。 战马撒开四蹄,车速快得惊人。 郅玄握住车栏,试图稳住自己时,一道黑影突然朝他扑了过来。 来不及多想,郅玄本能握紧长剑用力向上一挥,鲜红的血如雨洒落,一颗獠牙凸起的野兽头骨滚落在他脚下。 就在上一刻,这个头骨还戴在一名戎人头上,而今滚落车板,其主人也被长剑划开胸膛,大睁着双眼向后栽倒,当场气绝身亡。 在他手边,一把野兽腿骨制成的武器断成两截,断口处十分整齐,显然是被一剑切断。 郅玄大口喘着气,一股刺鼻的气味袭来,几乎要堵住他的鼻子。 戎人貌似被吓住,看向倒在车旁的男人,一时间竟忘记攻击。直至有一个戎人大吼出声:“头领!” 伴随着这声吼叫,周围的戎人如梦初醒,他们不顾一切地冲上来,试图抢回男人的尸体。更有数人冲向战车,目标是掉落的野兽头骨。 郅玄听不懂戎人的语言,仅能从对方的表现推断,他貌似干掉了一个大人物? 驾车者和戎右满脸兴奋,很快帮他解惑:“公子斩酋首,彩!” 戎右和驾车者之后,甲士也随之高喝,满脸兴奋扑向余下的戎人。西原国律,阵斩大部酋首为大功,他们唯有更加尽力拼杀方才配为公子玄甲士。 相比甲士们的兴奋,郅玄神情木然,不知该如何评价自己的运气。 这算好还是不好? 偏偏他的面无表情又让人误会。 甲士们见他这般镇定自若,初战即斩酋首也不见骄狂喜色,不由得心生敬佩。即使是国君赠与郅玄的甲士,此刻也不由得叹服。 误会就这样产生,迅速在众人心中扎根,不给郅玄半点解释的机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五章 为夺回头领的尸体和象征地位的兽骨,戎人们前仆后继,不断冲向郅玄的战车。 于是乎,战场中出现了这样一幅奇怪的画面:其他氏族追在戎人身后,在战场中跑个不停。郅玄站在原地不动,却像磁石一样吸引戎人,大多还是地位较高的勇士。 相比双眼放光满脸兴奋的甲士,郅玄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看着飞蛾扑火的戎人,仿佛有大量金色的数字在眼前飞蹿,他当真很想吼一声:老子不要人头,你们不要过来啊! 可惜没用。 戎人冲上来的实在太多,杀都杀不完。 终于有氏族反应过来,开始朝郅玄身边聚集。靠近他就能轻松收割战功,何乐而不为。 范绪也不能免俗。 郅玄的战车成为暴风眼,戎人扑向他,甲士包围戎人,一层套一层。等戎人终于意识到,他们不可能抢回头领的尸体和象征地位的兽骨时,甲士已经完成合围。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打又打不过,杀也杀不出去,戎人彻底陷入绝境。杀到后来,除少数羊奴匍匐在地留得性命,其余全部死在刀剑之下。 战斗结束后,卿大夫们收拢军队,十分有默契地各领一片区域,抓紧清理战场。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甲士们不敢耽搁,利落割下戎人左耳,用麻布和兽皮包裹好,方便佐官统计杀敌数量。 这场战斗中,郅玄斩杀酋首,麾下表现同样亮眼。两甲人斩敌超过三百,且有三分之一都是部落勇士。西原侯估计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表现得如此出色。 看到统计的结果,范绪看向郅玄的目光透出审视。 莫非他看错了这位嫡公子? 身上的目光如同针刺,暂时没想好如何应对,郅玄索性一言不发,继续维持冷漠脸。这种方法对密武羊皓未必有用,范绪则不然。 范氏虽然有女在国君府,却始终不得宠爱。迄今为止,国君诸子女中无一有范氏血脉。如此一来,范氏和密氏羊氏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 密氏一门双卿,公子康身为国君长子,天然占据优势。羊夫人宠爱压过密夫人,公子鸣聪慧且得国君宠爱。 两者各占优势,有诸多不同。 唯独一点,无论日后谁成为世子,都会大力提携母族。 郅玄身为国君嫡子,母亲是东梁侯女,即使登上世子位,也不会危及到范绪在朝中的地位。为了压制密氏和羊氏,或许还会设法拉拢他。类似的手段并不鲜见,西原侯就用得炉火纯青。 如果范绪运作得当,未必不能借由郅玄获取更大权势。 但这一切有个前提,郅玄能活着成为世子。继而接过王赐剑,继承国君的权柄,成为下一任西原侯。 范绪心存考量,在选择上左右摇摆,行事自然会带出几分。 就目前而言,他未必会对郅玄释放多少善意,却也不会像密氏兄弟一样,期望他能早日死于非命。 正是看出这一点,郅玄才把握尺度,隐藏起自己的底牌,一切让对方去猜。 范绪终归不是国君,哪怕心中存在疑惑,郅玄不主动开口,他不可能强求答案。 他有顾忌,就不能过于强势。 换做会猎之前,范绪未必会如此谨慎。 现如今,郅玄屡次表现出不寻常,证实他并非印象中的不学无术,至少在行军打仗上颇有天赋,范绪的态度自然发生改变。 对计划角色岌岌可危的郅玄而言,勉强算得上是一种安慰。 戎人的尸体很快被清点完毕,堆在一起,留给荒原上的野兽。混乱中逃散的牛羊陆续被找回,损失不可避免,数量依旧让范绪等人满意。 从活下来的戎人口中得知,他们并非一个部落,而是由三支部落组成。 在白灾发生之前,每个的部落的人口都超过一千,最大的接近两千,实力称得上强悍。白灾发生后,部落中的牲畜大量死去,人口也发生锐减。最大的一个部落突然发动战争,以武力蚕食周边,实力非但没有因灾难减弱,反而一度增强。 可惜好景不长,怪风席卷草原,新部落也未能幸免。 郅玄听不懂戎人语言,只能依靠他人转述。听到戎人部落所作所为时,不由得皱紧眉头。 灾难发生,不想着自救,反而是挥舞屠刀抢劫别人? 看讲述者的样子,应是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戎人语速很快,讲到部落被迫迁徙,中途遇到狼群暴雪,其后又被大军追上,恐惧之情溢于言表。大概是想到刀锋架在脖子上的森冷,几个戎人趴在雪地上,身体抖个不停。 郅玄不打算继续听下去,向为他转述的大夫道谢,返回临时扎下的帐篷,准备接收此战分得的战利品。 “禀公子,羊一千八百,牛三百,马一百。另有兽皮十一张。” 范绪麾下佐官亲自送来记录战功的木简,上面清晰注明此战郅玄及麾下斩敌数量。战功需交西原侯过目,归国后论功行赏。牛羊马留出上交国君的部分,其余当场分发。 郅玄此战功劳不小,分得的战利品仅次于范绪,在各氏族之上。 看过木简,确认无误,郅玄同佐官当面交接。 佐官离开后,郅玄依照麾下的功劳,将牛羊马再次分发。多出来的部分,留下牛马,羊全部宰杀,交给随军侍人和役夫烤炙烹煮。 “甲士每人一条羊腿,两块炖肉。” 郅玄命令下达,营中一片欢呼之声。 不多时,锅内雪水沸腾,大块的羊肉投进去,没有太多调料,只加了盐和桑医提供的两味药材,香味就足够浓郁,飘散出去,使附近的营区都起了骚动。 郅玄命人继续烧火,将整条羊腿架在火上烤。 羊腿的香味更浓,飘散开来,别说是甲士,连郅玄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羊汤沸腾三次,侍人们提起锅盖,用长勺捞起羊肉。甲士托着木盘,用刀子扎起分到的炖肉,顾不得烫,蹲在地上大口撕扯。 羊腿烤好,最先送到郅玄面前。 郅玄用刀切下一块,蘸了些盐送入嘴里,原汁原味,同记忆中加了各种调料的烤肉相比另有一番风味。 “谢公子赐食!” 分到羊腿和羊肉的甲士轮流来到帐前行礼,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忠诚,誓为郅玄效命。其中还包括国君赐给他的二十人。 郅玄在战场的表现让甲士们敬佩,此番赐食更让众人归心。 甲士吃饱喝足,锅内还有不少羊肉。按照惯例,由役夫和侍人分食。奴隶没有肉吃,各自分到一大碗热腾腾的肉汤,加上还带着骨髓的骨头,也是吃得心满意足。 范绪获悉郅玄的举动,没有多说什么,同样命人杀羊犒赏军中甲士。 见他如此行动,氏族们纷纷效仿。 一时间,整座营地都飘散肉汤的香味,全军上下包括奴隶都美美地吃了一顿。 临时搭建的羊圈里,戎人闻到香味,不由自主地咽着口水,因饥饿双眼发红。 牵羊的役夫见到了,没有半点惧怕,扬起手中的木棍重重打下去,直接将他们赶到羊圈另一面。 “滚远点,不然割掉你们的舌头!” 役夫的村庄曾遭戎人袭击,粮食被抢走,房子被烧掉,亲人都被杀死。 这些役夫都怀揣希望,想着有朝一日也能上阵杀敌。不求国人身份,只为能亲手报仇雪恨! 大军休整两日,范绪又派出两批斥候,可惜没有再发现部落踪迹。 距离会猎结束的日期越来越近,大军不能继续停留,范绪下令拔营,全军调头返回郊地。 队伍中多出大量牲畜,行军速度不可避免被拖慢。 好在役夫和奴隶十分有经验,加上带路的戎人,大军成功避开一场风雪,穿过损毁的部落营地,距离郊地越来越近。 中途,斥候发现另外两支队伍,一支是密武率领,另一支则出自北安国。 密武此行没有太大收获,只找到两支小部落,缴获的战利品还抵不上大军路上的消耗。 北安国的军队在路上遭遇暴风雪,不幸迷路,从原定路线偏折向西,没找到狄人,反而进-入戎人游牧的地界。 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一个大部落,战功不小,缴获的牛羊数量比范绪还多。 三支队伍碰面,互相对比,密武的面子有些挂不住。 北安国的卿面带笑容,出口的话却不太好听。范绪出面解围,询问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方向。 “君不该率军讨狄?” 此言一出,成功让对方偃旗息鼓,没脸面再出言讥讽密武。 大军继续赶路,密武和范绪并行在前。 目光扫过队伍中的郅玄,密武询问范绪:“公子玄此战如何?” “尚可。”范绪道。 “这是何意?”密武皱眉,以为对方是在敷衍自己。 范绪见他神情,当即命驾车者加速,显然不打算同他继续说话。 这让密武十分憋气,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见他这般表现,范绪不禁嗤笑,密氏骄狂日久,怕是已经忘了公子康还不是世子。同为六卿,密武凭什么以为他问自己就要回答? 视线转向郅玄,想到粟虎先前所提之事,范绪开始认真考量,这位嫡公子是否值得他改变立场,举范氏之力加以扶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六章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寒冬退去,积雪融化,绿意大片冒出,为大地覆上一层绿毯。 融化的雪水汇成小溪,蜿蜒流淌,不断聚在一起,注满纵-横交错的水道。 冻结的河流恢复生机,水面冰层变得酥脆,不小心踩上去,很快会向下坍塌,现出一个偌大的冰窟窿。 沉寂一冬的鱼群浮上水面,争抢着冰口,几十上百条拥挤在一起。 饥饿一冬的野兽纷纷出现,部分聚集到河边,试图捕几条肥鱼填一填空瘪的肚子。 征狄戎的军队陆续自北归来,不同的队伍朝同一个方向汇聚。 玄色和赤色的大军在河边相遇,战车停下车轮,战马人立而起,不断发出嘶鸣。 命令逐层下达,甲士在河边休息,役夫忙着推动粮车驱赶牛羊。奴隶则背着大量鼓鼓囊囊的口袋,里面都是从部落中缴获的兽皮。 被俘的狄戎跟在队伍后,双手都被捆住,一个跟着一个,在行进中连成一串。 中途有一伙狄人试图逃跑,用藏起来的石头割开绳子砸伤看守,一起向北冲去。只是没等冲出多远,就陆续中箭倒地。 几名甲士上前查看,发现狄人都已经断气,命奴隶将其拖远就不再理会。 奴隶把人拖到一处土丘后,临走之前恨恨地吐出几口口水。这几个狄人伤了他们的同伴,要不是躲闪及时,脑袋都会被砸破。 范绪、密武所部抵达河边,看到或熟悉或陌生的旗帜,遵照礼仪,必然要互相打个照面。 北安国的卿已经同他们分开,率领甲士去往大河东侧,同另外两支北安国的军队汇合。 接到大军在河边休整的命令,郅玄命人清理出一块空地,准备埋锅造饭。 为赶时间,大军白日加速行军,夜间不扎帐篷,直接在野外休息。营地周围用牛羊和战车作为防护,甲士轮流值守。 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连续数日下来,郅玄不需要刻意伪装,看上去就十分疲惫,脸色变得憔悴。 桑医有些忧心,无论如何,郅玄先前中毒不是假的。 诊脉之后,确定郅玄只是行军疲累,没有生病的迹象,桑医才松了口气。不过谨慎起见,还是为郅玄熬了一些汤药。 事情传到范绪和密武的耳朵里,两人反应不一,范绪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密武略微放下心来,不再想方设法打听郅玄在战场上的表现。 大军停在河边,卿大夫陆续走下战车。连续数日急行军,别说是郅玄,连他们也有些撑不住。只是在休息之前,他们还要去北安国氏族那里拜访一下,或是迎接来访之人,彼此打声招呼。 相比之下,郅玄就轻松许多。 鉴于身份地位,他不会主动和北安国卿大夫接触,对方也不会贸然来见他。比起从抵达就忙个不停的范绪密武等人,他反倒十分悠闲,发现水里有鳙鱼,还让人去抓,熬上一锅鲜美的鱼汤。 “鱼当制糜或烤煮,如何烹汤?” 面对郅玄的命令,侍人面面相觑,都开始挠头。 郅玄见状,召人至近前,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一遍。还请来桑医,从他的药箱里找出姜、蒜和食茱萸等物,交代侍人在烹鱼时放进去。 侍人捧着药材,完全想象不出这样做出来的鱼会是什么味道。 桑医欲哭无泪。 自从投向郅玄,这位公子是越来越不客气。药箱里近半数的药材被掏空,不是用来治病,而是烹煮膳食! 为了这些药材,他没少耗费时间精力,不但自己试药,更一度进-入深山老林,遇到的困难不知凡几。 如今却被当做调料? 桑医嘴唇发抖,不知该如何表述自己的心情。 “公子,药怎可乱用?”桑医到底忍不住开口。 “放心。”郅玄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不解释。明白桑医肉疼,当场赐他健壮的牛马。并且保证,回去后会再给他几名药仆,帮忙搜寻和炮制药材。 “药亦可种,无需全往林中寻。”郅玄拿起一块炮制过的姜,对桑医说道。 “公子所言确实?” “自然。”郅玄颔首。 别的不敢保证,葱姜蒜一类绝对没问题。他小时候亲手种过,虽然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郅玄信誓旦旦,桑医将信将疑。 看出桑医的怀疑,郅玄不打算多说。等回到西都城,让人在府里试验一下,对方自然会信他。 两人说话时,侍人已经带着奴隶破冰捕鱼。 冬季里河水冻结,冰层厚且坚硬,战马能在冰面奔驰。 冬去春来,冰面看上去没有变化,实则变得极为脆弱,力气大一些的人能徒手掰下一大块。 侍人找准位置,让奴隶搬来石头,对准冰面砸下去。 咚地一声,石头穿透冰层落入水中。 哗啦几声脆响,冰窟窿边缘不断碎裂塌陷,一块块碎冰落入水里,迅速铺开一层。 冰面破碎,被水流冲得散开。 鱼群大量出现,在裂口处争抢位置。 侍人和奴隶没有下水,仅是找准目标,抛出系着绳子的鱼叉,就连续捕获数条大鱼。并非他们的捕鱼技术多么高超,实在是拥挤在冰窟窿里的鱼太多,闭着眼睛都能扎中。 若不是冰面实在太脆,站上去有危险,靠近去捞,肯定还能捞到更多。 捕到一定数量,侍人们陆续停手,直接河边清理鱼腹,去掉鱼腮和鱼鳞,割掉鱼鳍,将鱼身洗得干干净净才打道回府。 范绪刚送走一名北安国的卿,听闻郅玄派人去河中捕鱼,还以为是他携带的酱不够,当即命人送去两瓮。 “多谢范伯。”知晓对方误会,郅玄没有点破,而是请来人转告范绪,感谢他的好意。 他口中的“伯”不是指伯父,而是代指地位。范伯即范氏老大,范氏一族的族长。 纵观西原国,能得他这般称呼的屈指可数。满打满算也仅有朝中六卿而已。 感谢规感谢,对鱼肉做成的酱,郅玄实在是敬谢不敏。侍人知晓他的习惯,直接将鱼酱收下去,连瓮口都没有打开。 另一边,清理好的河鱼带回营地,侍人取来干净的石板,按照郅玄所说,烤热之后涂抹油脂,将鱼头鱼肉煎熟,其后放入锅内,加入调料进行烹煮。 这样的做法和祭礼时的鱼牲有些类似。 鱼牲是先烤后煮,煮时用的是鼎。这样的食物只有人王和国君才有资格享用。郅玄告知侍人的做法则是煎,煮鱼的器具和过程也有不同。更重要的是,他点名要喝汤。 鱼头和鱼肉下锅,侍人们守在一旁,都是心中忐忑,不确定这锅鱼煮出来会是什么味道。 不多时,河边的队伍都开始埋锅造饭,各个营地内都飘散出食物的香味。 郅玄营中的香味格外独特。 守在锅旁的侍人提起锅盖,看着泛白的鱼汤,均是满脸惊讶。 在他们的印象中,无论采用何种方式烹鱼都难免有腥味,尤其是鱼酱和鱼糜。年深日久,在世人的观念中,鱼的味道理当如此。 今天这锅鱼汤却让他们大开眼界。 原来鱼还可以这样做,味道还能这么香? 侍人们咽下口水,将煮熟的鱼肉和鱼汤送到郅玄面前。 按照礼制,食鱼当配菰饭。 无奈行军在外,没办法面面俱到,郅玄让人呈上粟饭,搭配鱼肉鱼汤和酱菜,同样吃得过瘾。 “可惜没有豆腐。”郅玄放下筷子,颇有些遗憾。 豆腐应该怎么做? 郅玄敲了敲额头,隐约有些印象,延伸到细节却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容后再议。 侍人捕到的鳙鱼不少,均按郅玄口中的方式烹制,一时间香飘十里。 桑医一边肉疼失去的药材,一边痛吃三大碗粟饭,大半锅鱼肉和鱼汤。 全营上下不可能都吃到鱼肉,除了甲士外,大多只能尝尝鱼汤的味道。饶是如此,也让临近的营中十分羡慕,同时怀揣好奇,他们究竟吃的是什么。 是鱼? 鱼会是这种味道? 赵颢所部抵达河边时,郅玄营中正在分食鱼汤。 香味随风飘来,引得甲士频频回望。 赵颢站在车上,望见郅玄营中旗帜,也不由得生出好奇。 同为国君嫡子,出于礼仪,他和郅玄理当见上一面。 思及此,赵颢下令全军就地扎营,其后遵照礼仪派人前往郅玄营中,言北安国公子颢将前去拜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七章 闻听赵颢将来拜访,郅玄吃了一惊,忙令人将餐盘撤下,清扫营中。 命令快速传达下去,侍人移走锅具,连续熄灭数个灶坑。甲士三两口吃完鱼肉,喝尽鱼汤,迅速整理皮甲,立起长戟,在号令声下整齐列队。 不多时,营前传来马蹄声,伴随着车轴转动的吱嘎声。 望见赵颢的战车,郅玄亲自出营相迎。 赵颢不是独自前来,身后还跟着数名北安国氏族,都是常年随他出征,助他治理封地的家臣。身为北安侯的嫡子,赵颢掌握的军权和财富甚至超过一些小诸侯国的国君。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和北安国的政局形势有极大关系。 北安侯先后自南幽国迎娶两位正夫人,赵颢和北安国世子为大幽氏所出。大幽氏病逝后,小幽氏被迎入国君府,先后诞下两子三女。 同样为嫡出,随着诸公子年纪渐长,必然会出现权力争夺。 虽然北安侯早早立下世子,小幽氏仍动作不断,为了自己的儿子,借枕边频频进言,试图离间父子关系。 可无论她尝试几次,世子的地位仍屹立不摇。 一来嫡长子的身份不容置疑,除非世子犯下大错,否则地话,朝中上下都不会答应废长立幼。 二来,世子本身文武双全,同母兄弟赵颢更是优秀,且是国君长子和次子,这让小幽氏投鼠忌器。 自赵颢就封,经历大小战阵无数,从未有过一次败迹。刚刚弱冠之年已为上大夫,距六卿仅一步之遥。 兄弟二人自幼亲厚,在大幽氏去世,小幽氏嫁入国君府后,年长一些的世子宁可自己吃亏也要护着兄弟。 待到赵颢能上战场,即以战功回报兄长。 兄弟俩守望相助,一人在朝,一人在外,年复一年,逐渐形成一股不容小视的力量。这股力量之强,北安国六卿也为之侧目。 时至今日,北安国世子瑒的地位已是不可动摇,哪怕小幽氏恨得咬牙,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和西原侯不同,北安侯手握军政大权,不需要采用制衡手段,可以直接同国内大氏族角力。 这种情况下,他需要手腕强硬的继承人,需要能压服氏族的儿子。 世子瑒和公子颢正符合他所期。 儿子越是强悍,越能掌握权势地位,他越是高兴。 早年小幽氏进谗言,他听过且罢,很少放在心上。如今她再这么做,必然会遭到斥责,连她所生的子女也被连累,遭到国君不喜。 随着赵颢兄弟在朝中站稳,小幽氏也逐渐偃旗息鼓。并非她放弃念头,实在是形势所迫。 北安侯身边不乏氏族女,她们虽是妾,身后却有强大的家族支持。 小幽氏空有高贵身份,兄长却是个不争气的,被南幽国内氏族架空,几同傀儡无异。几次三番被国君当着众人斥责,正夫人的体面所剩无几,若还不能醒悟过来,今后在国君府内,恐难有他们母子容身之地。 北安国和南幽国的盟约,有赵颢兄弟在就牢不可破。 以两国目前的情形,多他们母子不多,少他们母子不少,哪天真正惹怒国君,不愿再庇护他们,难保不会被兄弟俩秋后算账。 小幽氏十分清楚自己都做过什么,一件件累加起来,足够要了她的命。 赵颢和郅玄都是幼年失去母亲,不同的是,赵颢有兄长相护,北安侯也十分喜爱兄弟俩。郅玄却要单打独斗,只能靠伪装生存。西原侯固然不会让他死,却也不会多做些什么。 对比一下,西原侯是渣爹无疑。 赵颢一行抵达营前,见到出迎的郅玄,当即走下战车,互相见礼。 简单寒暄之后,郅玄请赵颢一行入内。 营内没有搭建帐篷,残存的积雪都被清扫过,冒出青草的地面铺着兽皮,其上设置桌案,供众人落座。 郅玄请赵颢同上主位,后者推辞一番方才坐下。 由于对方来得快,营内尚飘散着鱼汤的香味。这让抵达不久尚未来得及埋锅造饭的北安国一行人越发饥肠辘辘。 郅玄观察众人表情,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虽然觉得有些荒谬,还是开口道:“君可曾用膳?” “尚未。” 赵颢言简意赅,一派坦然,貌似就等着郅玄这句话。 郅玄凝视对方两秒,明白了。 “来人!” 命令传达下去,侍人重新生火架锅。 之前熬煮的鱼汤自然不能用来招待客人,几名侍人带着奴隶去往河边,迅速捕来十多条大鱼,熟练地煎熟炖煮。 不到片刻时间,营地内又飘散开那股独有的香味。 桑医抱着空空的药箱欲哭无泪,回头看到新得的牛马,悲伤之情才稍有减轻。想到郅玄承诺的药仆以及种植药材之事,一心只盼望能快些回国。 宴请公子颢和北安国氏族,一切都要遵守礼仪,在餐具的种类和数量上就不能马虎。 郅玄营内不足,唯有派人去范绪处求助。 “宴请公子颢?” 范绪压下惊讶之情,当即命人下去安排,确保万无一失。若不是郅玄没有开口,他甚至乐意派出范氏家仆前去侍奉。 范氏制定并执掌西原国律法,于礼仪典章上也有过人之处。历代国君继位和迎娶正夫人,范氏均为礼官。 这样的家族,在任何一个诸侯国,地位都是举足轻重。 由此也能解释,为何范氏不掌军却能在军中实行军法,数代家主在朝堂稳居六卿之位,两代之前还曾问鼎正卿。 送走来人,佐官又来回报,羊皓所部已经抵达。 比起密武,羊皓的运气更加糟糕,别说铲除大部落,连个小部落都没找到。倒是遇到迁徙的鹿群,猎了上千头鹿和近百条狼。可大军北行是为讨伐狄戎,没找到一个部落,猎再多的鹿狼也是白走一趟。 “羊皓定是不甘。”范绪轻笑一声,无意在这件事上针对羊皓。不过他也清楚,密武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三人带兵出征,范绪收获最大,战功居首。 密武仅灭小部戎人,收获寥寥。没有羊皓,他必然沦为嘲笑对象。为保存自己的颜面,他必定会想方设法传扬此事。 西原国尚武,密氏一门双卿,还想助公子康登上世子之位,密武不会容许自己染上出战无功这样的污点,羊皓就是最好的靶子。 功劳不大和无功而返,显然后者更会被人指摘。 “估计会乱上一阵。” 撇开密武和羊皓,范绪重新审视郅玄,不提在战场上的表现,此次公子颢主动拜访并接受宴请,很是值得重视。 以公子颢如今的地位和权势,不是随意一位公子或氏族就有资格招待他。 范绪完全可以肯定,换成公子康,别说得赵颢主动登门,连拜访对方都可能吃闭门羹。嫡庶是其一,听闻公子玄曾在风灾时相助,这无疑是能带来巨大收益的人情。 最重要的是,运气也好,谋划也罢,能让公子颢欠人情,本身就是一种本事。 “粟氏,密氏。公子玄,公子康。” 范绪摆开四枚木简,又额外取出几枚。 “羊氏,公子鸣。” 每道出一个名字,范绪就放下一枚木简。 待手中只剩下两枚,他将象征栾氏的搁置一边,迟疑片刻,终将代表范氏的木简轻轻放下,落在属于郅玄的木简一侧。 “归国后,当拜会中军将。” 此时的郅玄尚不知范绪决断,正在营中宴请赵颢一行。 鱼汤之外,席上还有羊肉、鹿肉和牛肉。主食多达五种,另有六种不同的酱,以及羹和腌菜。 郅玄不喜食酱,身边自然不会多备,宴席上却不可或缺。好在范绪帮忙帮到底,不只借出鼎、簋、俎和豆等餐具,还送来两车食材。 席上的稻、黍和菰均为范绪送来,另有兽肉、鱼肉、禽肉和蚁卵制成的酱。此外还有多种腌菜,可谓解了燃眉之急。 有了这些,侍人可以不费力地备足餐食种类,不使郅玄在他国公子和氏族面前丢失颜面。 这并非危言耸听。 前代西原侯时,有诸侯国因招待别国国君不周,对方认为遭到羞辱,继而率军攻打,两国结成死仇。这件事被史官记下,直接记载到史书里,一代代传下去,想抹都抹不掉。 郅玄也十分清楚,他自己关起门来可以事事从简,宴请他人必须恪守礼仪,不能有分毫差错。 宴席之上,奶白色的鱼汤香味诱人,或炖煮或烤制的牛羊肉更让人胃口大开。 郅玄之前用过饭,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 赵颢和北安国氏族早就饥肠辘辘,面对满桌美食,自然不会客气。 郅玄眼睁睁看着赵颢用十分优雅的动作,很不优雅地连吃五碗稻饭,两碗菰米。桌上的烤肉炖肉一扫而空,鱼肉鱼汤吃得干干净净。 唯有腌菜和酱没有清空,只是也没剩下多少。 席上的北安国氏族也不遑多让,一个个持筷的动作都像是用尺子量过,饭量却令人叹为观止。 宴毕,赵颢告辞离开,临走之前,十分诚恳地感谢郅玄招待。 郅玄目送对方离开,回营之后陷入深深地思考,并对公子颢有了新的认知:将蹭饭表现得如此清新自然不做作,必须大拇指! 感叹之后,郅玄陷入另一重思索。 宴席虽然结束,事情却没完。 范绪这次相助,他欠对方一个人情,日后势必要还。 另外,考虑到氏族们的饭量,去往封地后,一定要大力垦荒种田。不然的话,真有氏族来投奔他,他连饭都供不起,岂不是开玩笑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八章 数日时间里,北征戎狄的队伍陆续返回,聚集到河边扎营。 随着人员增多,缴获的牛羊马圈在一起,加上被抓回的胡人,一时间人吼马嘶,夹杂着牛羊的叫声,使得营地中格外热闹。 两国近三万大军北上,深入草原,声势骇人。 大军过处,草原部落如惊弓之鸟,皆望风而逃。 为了保命,大大小小的戎狄部落连夜拔营,放弃靠近两国边界的牧场,举部迁往草原深处。跑得慢或是运气不好的,尽数沦为大军的刀下鬼。 最后一支队伍抵达,佐官们抓紧清点人数,统计战功和缴获。 西原国三支大军,范绪所部斩获最多,密武所部居中,羊皓则是垫底。 统计个人战功,郅玄居首,压过西原国三卿。 初战即斩大部落头领,过程全军目睹,大功肯定瞒不住。大军驻扎期间,郅玄的勇武不只在西原军内流传,连北安国的军中也有耳闻。 密武忙于摆脱污点,将羊皓推出去当靶子。羊皓察觉阴谋,不愿沦为对方的踏脚石,明里暗里和密武打起擂台。 两人忙着互相角力,全都腾不出手来。哪怕知晓郅玄战功,看到他在军中声望拔高,也没有精力谋算压制。 范绪有意扶持郅玄,决定回国后同粟虎一会。郅玄声望提高正合他意,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暗中用力推了一把。 短短数日时间,在西原国大军中,郅玄的形象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什么不学无术,全都是以讹传讹,是别有用心之人编造的假话。身为国君嫡子,郅玄实则好学勤恳,文韬武略不凡。 初战就斩获大功,试问各国公子之中有几个能做得到? 在范绪的推动下,郅玄的名望一路走高。从甲士到役夫,提起郅玄皆交口称赞。 宴请公子颢一事也被标榜。 以公子颢的名望地位,能入他眼者甚少。若非郅玄有过人之处,他岂会主动登门拜访,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为给郅玄造势,传言难免有些夸大。 令人吃惊的是,公子颢竟然毫不驳斥,反而当着众人的面,对郅玄多有夸赞之语。 “公子玄勇毅果敢。” 消息从北安国甲士口中传出,自然做不得假。 西原国上下惊叹之余,郅玄的声望又上新台阶。 将一切发展看在眼中,郅玄完全没机会解释,更无法改变什么。他只是不明白,先前还对他十分冷淡的范绪,为何会突然间释放善意,几次三番相助。 若说他另有图谋,一时间又看不出来。 撇开郅玄之前的计划,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范绪所做的事都有利于他,千方百计助他在军中扬名。 之所以如此笃定是范绪的手段,全因其家族地位特殊。 除了执掌律法,在三军中均有耳目的范氏,换成其他任何人,包括中军将粟虎,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造出如此声势。 事情一天天发生变化,郅玄的声望越来越高,眉头也一天比一天紧。 他自认还算沉得住气,可这样突然的善意,还是出自手握大权的六卿之一,他如何不提心? 好在这份担心没有持续太久,在大军启程前两天,悬在郅玄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 范绪没有亲自前来,也没有邀请郅玄过营,而是派出一名心腹家臣,携带他亲笔书信。 家臣走进帐内,恭敬行礼并送上竹简,随后就一言不发,犹如一尊雕像,稍不留神甚至会忽略他的存在。 郅玄划开蜡封,解开系在竹简上的绳子。 这卷竹简很重,是范绪亲手所书,内容开门见山,写明这段时间军中舆论皆出自他手,一应变化也是他所推动。 之所以这么做,绝无半分恶意。 他有意举范氏之力扶持郅玄,助他登上世子之位。此举不过小试牛刀,向郅玄展示自身的能量。 至于事成后范氏要什么,不需要多说,彼此也是心知肚明。 郅玄手握竹简,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皱紧的眉心终于放松。惊讶的确有,豁然开朗之感更多。此外还有几分庆幸和喜意。 离开西都城时,他未曾想过会有这般变化。 从大军前的致礼,到误打误撞斩杀酋首,再到范绪有意扶持,他之前做梦都未必能梦到。 盘点一下手中的筹码,郅玄赫然发现,在范绪决断的背后,公子颢的人情发挥不小的作用。若没有公子颢传出的话,没有他主动拜访留宴,范绪未必会马上做出决断。 如今的发展实非郅玄所愿,但事已至此,再推三阻四难免矫情,更可能带来预想不到的后果。 考虑再三,郅玄当场写成回信,同样用蜡封,交给范绪的家臣带回去。 家臣行动隐秘,来回均不被人察觉。 范绪收到回信,看过之后面露笑容,顺利做好后续安排。 密武和羊皓并非不知范绪所为,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向来中立的范绪会突然站队。顶多以为范绪是虚晃一枪,试图将水搅得更混,借公子玄的战功压制他们,以期为范氏在朝堂上争取更多话语权。 郅玄和范绪达成默契,为免引起怀疑横生枝节,两人表面不动声色,也不再私下传信。 密武和羊皓的角力尚未出结果,不过在外人看来,羊皓的胜算委实不大。不论他如何谋算,征戎时颗粒无收,终归少了几分底气。 启程当日,两国大军清晨开始集结。 随着气温回暖,封冻的河流重现生机,河水卷着残冰汹涌而来。 大块的碎冰在水面上碰撞,巨响声中支离破碎。小块的碎冰成片漂浮,载浮载沉,很快被水浪压下,消失在奔腾的河流之中。 河面宽阔,河水深不见底,即使是靠近河岸的地方,也能轻松没过人的大腿。 河面冻结时,部队行军不受阻碍,战车也能畅行无阻。如今冰面碎裂,水下暗藏风险,要通过就不是那么容易。 好在河上建有数座石桥,个别在暴雪和寒风中损毁,大多数依旧牢固如初。 冬季桥面被冰雪覆盖,看不清石桥全貌。待到冰雪融化,残冰被河水冲走,才能看到直-插河底的桥墩,以及用石板铺设的桥面。 有些石桥年深日久,在西原国和北安国立国之前就已存在。桥身上雕刻着陌生古怪的图腾,常年累月被河水冲刷,线条已经模糊,只能从轮廓推断是某种庞大的野兽。 军队集结完毕,号角声随之响起。 大军在命令下排成长列,由卿大夫的战车打头,跟随氏族的旗帜,分别从不同的石桥过河。 起初一切顺利,郅玄过桥时,异变突生。 上游河面突然沸腾,大群的河鱼跃出水面,荡起层层水花,如倒悬的雨幕。 鱼群后是三道白色水线,速度飞快,眨眼时间追上鱼群,悍然冲上前,使鱼群陷入混乱。 水声涛涛,更多水线在河面出现,向鱼群包围上去。 鱼群一边游动一边掀起更多浪花,让人看不清水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距离靠近,藏在水下的猎手终于现身,竟然是数条体长超过五米的鳇鱼。这些巨鱼全身无鳞,只在背部长有骨板,性情极其凶猛,被捕食的鱼群只能仓皇逃命。 郅玄的战车行到桥上,刚刚抵达石桥中段,鱼群已冲到桥墩下。 为躲避捕食者,数条河鱼一跃跳出水面,试图跳过桥身。 不可思议的是,有一条鳇鱼竟也随之跃起,只可惜弹跳力不足,没能回到桥对面的河中,而是咬住一条鲤鱼坠落,半身落在桥面,另外半身挂在郅玄的战车上。 战马受惊,当场人立而起,发出咴律律的嘶鸣声。 驾车者和戎右合力拉紧缰绳才勉强控制战马,没让战车被拖拽到桥下。 此时此刻,无论西原国还是北安国军队,众人的注意力不在马上,而是全被挂在战车上的鳇鱼吸引。 虽然现下还没有鲤鱼跃龙门一类的传说,但是巨鱼主动上门,怎么看都是吉兆! 过河的队伍因此驻足,两国卿大夫看向郅玄,面现沉思之色。 赵颢目睹方才一幕,也不由得有些惊讶。 作为当事人,郅玄大脑出现短暂空白。就在刚刚一瞬间,鳇鱼的尾巴扫过车身,差点砸在他身上。若不是躲闪及时,难保不会受伤。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再看看挂在车上的鱼尾巴,只觉得嘴里一阵阵发苦。 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完全像是脱缰的野马,想拽都拽不回来。 解释有用吗? 没用。 一点用都没有! 关键是他真的解释,有人会信他吗? 好好走在路上都能遇到一群狂野的鱼,水路不走偏要跳出来自由飞翔,他有什么办法? 他这运气实在没法说。 干脆什么都不说,沉默了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九章 大军过河之后,连续数日急行军,于一场细雨中抵达郊地。 本次征讨狄戎,两国大军共剿灭大小胡部十余支,缴获牛羊各以万计,马匹数千,其中不乏肩高粗壮的优良战马。另有兽皮百余车,以及未经打磨的彩宝和湖产珍珠。 彩宝和珍珠数量不多,一部分还是从南方流入,年深日久,颜色有些泛黄。 和牛羊马不同,彩宝珍珠无论品质如何,都将作为战利品呈送国君,再由两国国君赏赐给有功将士。 大军行进时,郅玄的战车行在队伍最前方,同范绪仅差半个车身,为众人侧目。 他不想如此出风头,奈何形势不由人。 斩杀酋首的大功,日渐拔高的名望,再加上过桥时发生的意外,他犹如顶着聚光灯,时时刻刻吸引众人目光,想低调已是难如登天。 主动送上门的鳇鱼已被装在车上。 奴隶们清空一辆运粮车,铺上从水中捞起的冰块,再盖上两三张草席,确保巨鱼能完整运回郊地。 关于这条鱼的处置方式,郅玄接受范绪的建议,带回郊地呈于西原侯。被鳇鱼咬住的鲤鱼则在中途休息时下锅,一半进了郅玄口中,另一半作为感谢送给范绪。 沿途之上,看到陆续冒出的青草,不免想到春耕。关系到全家一年的粮食,大军上下皆归心似箭。 不需要卿大夫下令,甲士主动加快行军速度,役夫和奴隶推动粮车驱赶着牛羊,速度丝毫不慢。 被俘虏的狄戎走在队伍最后,双手捆着绳子,身上裹着兽皮,一个个垂头丧气步履蹒跚。他们很清楚接下来的命运,却没有一个敢逃跑。 逃走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跟着大军去往中原,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三万大军返回郊地,西原侯和北安侯提前得知消息,摆出国君仪仗亲自出迎。 数十名巫先一步赶到,望见玄色和赤色的队伍,立即高举双臂,用祝祷迎接归来的大军。 雨水簌簌落下,由小变大,由缓转急,很快连成烟灰色的雨幕 巫在雨中发出高亢的声音,不断腾挪跳跃,模仿着野兽和禽鸟的姿态。不多时,身上腾起阵阵热意,脸、脖颈和前胸都开始泛红。 西原侯和北安侯立在雨中,手按佩剑,任由雨水打湿发冠衣袍,半点没有离开避雨的意思。 侍人想为两人挡雨,当即被斥令退下。 雨越来越大,很快遮挡住众人视线。 天空中隐隐传来雷鸣,有猛禽穿行雨中,双翼展开超过三米,掠过大军上方,发出尖锐的鸣叫。 知晓国君亲自出迎,两国军队不约而同加快速度。哪怕满身雨水,甲士们依旧昂首挺胸,牢牢握紧长戟,步伐逐渐变得整齐。 郅玄站在车上,全身被雨水淋透,脸色有些发白。 桑医在后方的车上探头,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范绪侧头看他一眼,微皱了下眉。密武和羊皓看到他的样子,表情中看不出任何端倪,很难猜出他们此刻的心思。 郅玄抹去眼前的雨水,将几人的反应看在眼中,不免又想苦笑。 经过这场会猎,他装病的计划已经走进死胡同。即使密武手中没有证据,也不会再轻易相信他随时随地可能咽气。真正虚弱不堪的人,别说斩获战功,上了战场就得趴下。 这不是最糟糕的。 想到接下来要面对西原侯,郅玄很有几分担忧。若是被对方知晓自己装病,进而生出猜忌,绝对是不小的麻烦。或许他应该感谢那条飞来的鳇鱼,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唯一的破局办法。 在郅玄的心烦意乱中,前方已能看到国君仪仗。 相距百步,大军速度减慢,脚步声融合为一,整齐得不可思议。 相距五十步,驾车者猛拉缰绳,战车同时停下。两国卿大夫步下战车,遥对国君行礼。待对面还礼才直起身,正色整理衣冠,走到国君面前再次行礼。 大军出征返还均有固定仪式,郅玄不想再发生变数,路上特地请教过范绪。 知晓不必再致礼,也没有额外的程序,郅玄松了一口气。按照范绪的交代,恭敬走到西原侯面前,一板一眼行礼。 “我儿甚好!” 获悉郅玄斩获大功,西原侯爽朗大笑,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看似心情极好。郅玄却不敢掉以轻心,当着众人的面,将带回的鳇鱼恭敬呈上。 “仰赖君上威武,方有天降吉兆!” 论拍西原侯的马屁,郅玄颇有经验,可谓是驾轻就熟。无视他人目光,一句接一句恭维出口,没有半句重样,态度相当诚恳。 在不知情者看来,他百分百是一个崇拜君父的好儿子。 西原侯被拍得极是舒爽,不断大笑,满面红光。 范绪看到西原侯的反应,对扶持郅玄更有信心。搞政治的还怕脸皮厚?厚才好,不厚才有问题。 密武看着眼前的郅玄,对比暴躁易怒的公子康,只觉心中一团郁火无处发泄。 羊皓面露沉思,想起羊夫人先前传出的话,不禁重新审视起这位嫡公子。 “我儿甚好!” 郅玄的恭维恰好说中西原侯的心坎,挠中他的痒处。收下鳇鱼,即对郅玄大加赏赐,牛羊不论,金绢都不在少数。 西原侯心情好是其一,此举也为向北安国展示财力。 财富多少也是一个国家的实力体现。 身为国君,一次性拿出这么多的金绢,眼睛都不眨一下,足以证明西原国财力雄厚。 有钱就能养军,有强军就能壮大国家。 人王之下诸侯林立,四大诸侯国国力不相伯仲。西原侯此举不只是赏赐郅玄,还相当于巩固同盟,让北安国知晓,大家做朋友远比做敌人更划算。 仪式结束后,西原侯特地设宴,用郅玄呈上的鳇鱼款待北安国君。 由于保存得当,鳇鱼还算新鲜。可惜国君的侍人只晓得炖煮和烤制,鱼肉做出来,味道固然不差,却比不上郅玄营中做出的鱼汤。 即便如此,受到宴请的北安国君和卿大夫仍赞不绝口。 吃的是味道吗? 当然不是。 吃的是吉兆啊! 宴会之上,郅玄和赵颢分别坐在两国国君下首,高于两国卿大夫。 对赵颢而言,这样的位置实属平常。以他的战功和权势,有这样的地位理所应当。 郅玄实属首次。 会猎伊始,大军抵达郊地,他的战车尚在密武三人之后,是西原侯开口才能站在大军最前。 这场宴会中,不需要西原侯额外吩咐,密武三人便主动于下首落座。 是不是出于真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宴请别国国君的宴会上,郅玄能凭借实打实的功劳坐上这个席位,已经足够了。 换成会猎之前,密武、羊皓和范绪会主动给他让位? 想都不要想! 宴上气氛十分热烈,有健壮的甲士除掉上衣,露出一身强壮的腱子肉,或舞剑或捉对角力,为众人助兴。 甲士退下后,北安国一名卿拍拍手,数名披着彩绢的少女鱼贯走进帐内,赤脚踏着鼓点,开始飞旋起舞。 少女们长相俊俏,皮肤是不同于中原人的奶白色,头发也不是纯黑,而是接近栗褐色。她们出自草原上一个奇特部落,以游牧为生,相貌、语言和服饰却与狄戎大相径庭。 据部落流传,数百年前,他们的祖先自西而来,一路征战,不断壮大。进到这片草原后,却被一支可怕的军队打败。 那支军队崇拜凶猛的野兽,由一个强大的女人率领,不光杀死他们的首领,还杀光部落中所有的壮年男人,只留下女人和半大的孩童,让他们再不能肆意攻打别的部落。 上一代北安侯征草原,发现这支奇特的部落,正是那群人的后裔。 只是岁月流逝,传说只能是传说。这支部落被征服后,一切传承痕迹都被湮灭,活下来的人尽数成为北安国氏族的奴隶。 宴会持续到深夜方才散去,可谓是宾主尽欢。 翌日,雨水停歇,天空放晴。 郅玄走出帐篷,深吸一口气,本想伸个懒腰,忽然看到赵颢出现在营前,马上放下胳膊,整理表情,做出一副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赵颢走下战车,同郅玄见礼,道明此番来意。 “颢明日拔营,日后相见不易,如有事,君可遣人往赵地。”说话间,赵颢递给郅玄一枚玉环,道,“此物还请收下。” 郅玄十分感谢赵颢的心意,出于礼尚往来,当即解下身上一枚玉饰,郑重回赠赵颢。 “玄虽不才,期为君之友。” 赵颢接过玉饰,看到上面雕刻的图腾,表情有些惊讶。 “此玉确要赠与我?” “自然。”郅玄点头。 赵颢沉默片刻,似在认真思考。在郅玄生出疑问想要开口时,他忽然笑了,一瞬间如百花绽放,浓烈之极地绚丽。 “君的心意,颢必郑重考虑。今日别过,盼他日再聚!” 话落,赵颢同郅玄告辞,登车返回营地。 郅玄目送对方离开,回忆方才经过,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不合礼仪的地方。 可他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二十章 会猎结束,两国大军同日启程。 苍凉的号角声中,甲士出营列队,役夫和奴隶迅速收起帐篷,用麻绳捆扎起来,整齐堆放到木板车上。 西原侯和北安侯登上战车,两国卿大夫车驾在后,率甲士拱卫国君。 郅玄的战车列在西原侯右侧,相差半个车身。这样的距离能让他清晰看到对面的北安侯及公子颢。 两国的巫又一次登场。 火堆在两军之前燃起,只一瞬间,木柴干草就被火光吞噬。浓烟冲天而起,笔直向上,似要冲入云端。 一阵风吹来,烟柱开始倾斜,烟气朝西原侯的方向飘散。 郅玄本以为会十分呛鼻,意外发现烟火中竟带着丝丝缕缕的香味,似乎有些熟悉,一时间偏又想不起来。 此时,几名巫又向火堆中投入大把切碎的干草,火光冲起,香味更加浓郁。 目睹全过程,郅玄决定回去后找几名巫谈一谈。 上古医巫不分家,虽说如今巫医有些没落,终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论起辨识草药,他们未必比不上桑医,或许还能带给他意外惊喜。 郅玄的目光过于炽热,场内的巫均有觉察,不由得颈后发凉。奈何身在仪式中,不能有半分差错,唯有强忍住那股凉意,继续硬着头皮完成祝祷。 仪式结束,火光也恰好燃尽。 高近两米的柴堆轰然坍塌,化为大量漆黑的焦炭散落在草地上,依旧冒着烟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味道,久久不散。 两国的巫陆续退下,号角声又起,伴着隆隆的鼓声,西原侯和北安侯擎起双臂,遥相对拜,完成仪式最后一道程序。 至此,本次会猎方才彻底结束。 两国大军在鼓角声中启程,驾车者熟练地操控缰绳,驭使战马调转方向,牵引战车调头。 甲士在号令声中转向,脚步出现短暂的杂乱,很快又驱于统一。 役夫和奴隶推动满载的大车,驱赶成群的牛羊。侥幸存活的戎狄跟在队伍最后,手上依旧捆着绳子,脸上多出一枚黑色的印记,代表他们属于哪个氏族,成为哪家的奴隶。 北安国大军转道向东,西原国队伍则向西行。 比起来时,队伍中多出不少战利品和奴隶,在调动时难免拖延,等到前军走出郊地,后方的戎狄和羊群尚未行出百米。 郅玄战车跟在国君车后,属于他的一百二十名甲士护卫在战车左右,另有役夫和奴隶携带战利品,其中既有属于郅玄的,也有甲士们凭战功所得。 沿途之上,目光所及不再是皑皑白雪,而是遍地翠绿,充满生机。 不远处的小土丘旁,几只旱獭直立起身体,警惕这支庞大的队伍。 距离旱獭不远,一群鹿正悠闲吃草。听到旱獭发出的警报声,迅速抬起头,下一刻就四散奔逃。 原来是几只觅食的狐狸,因换毛使得皮毛斑驳,此刻正低着头,仔细搜寻藏匿的田鼠和野兔。 郅玄坐在车内,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和冬日里的空旷荒凉截然不同,完全是天壤之别。 午后时分,天空落下小雨,风也变得有些冷。大军冒雨前行,无论西原侯还是卿大夫,都没有停下休息的意思。 道路因雨水变得泥泞,一辆车的车轮陷入泥里,驾车者挥动缰绳,奴隶在车后用力推,方才将车身推出泥坑。跟在后面的车辆愈发小心,才没有发生类似的情况。 郅玄靠在车内,身下是柔软厚实的兽皮,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有些昏昏欲睡。 困意涌上来,郅玄连打两个哈欠。 今天起得太早,强撑着完成仪式,踏上归途心情放松,疲惫感和困意一同涌上,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 “来人。” 忍着睡意,郅玄召来侍人,命其留意西原侯和密武羊皓的车驾,有事立即唤醒他。 “谨慎些,莫要引起注意。”郅玄道。 “喏!” 侍人正色应诺,和其他几人分派任务,各自盯着一辆车,确保不错过目标的一举一动。 事情安排妥当,郅玄放下车帘,打着哈欠躺下,翻过身,枕着叠起来的兽皮,很快就睡了过去。 大军一路前行,穿过茫茫旷野,中途经过几块氏族的田地,有奴隶在田中翻土,挖深田边的沟渠,正为春耕忙碌。 临近傍晚,郅玄终于睡醒,掀开车帘望去,发现大军正过一片林地。林地后就是大片属于国君的公田。 公田由人王赏赐给诸侯和氏族,国君也可再赐卿大夫。依其性质,无论产出多少,每年都要向中都缴纳定额的税,也就是“贡”。 早些年,贡必须是粮,五谷均可。 随着时间过去,因各个诸侯国的情况,贡的要求逐渐发生改变,粮食出产不足,可以替换为绢、金和牲畜。 西原国地处西北,境内地貌复杂,平原有,山林亦有。北接草原,河流纵-横,国人耕种为主,畜牧为辅。因出产的限制,每年都要用一部分牛羊替代粮食,充做送往中度的赋税。 第一代西原侯时,因国家新立,一切都在草创阶段,即使有大量的公田,财政也是捉襟见肘。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国家方有如今气象。 公田之外,国君和氏族还有大量的私田。 私田主要围绕公田开垦,属于国君和氏族私有,不需要给中都交贡。 然而中都的贡可免,国内的税却不行。 依惯例,氏族和国人的私田独立成册,每三年核实一次数量,无论是否新开垦,都要按照亩数交税。如有隐匿,则会加收双倍的税进行惩罚。 各诸侯国的税律大同小异,中心主旨相同,无论土地出产多少,交纳的粮食数量固定,替换的牛羊数量也是定额。 这种规定十分严苛,土地减产也不会松动。可若能提高粮食产量,则是另一种局面。例如之前一亩出产两百斤,交二十斤粮;提高生产力后,变成一亩出产四百斤,同样交二十斤粮,收入增加一倍还多。 郅玄决定就封时,仔细了解过封地情况,也掌握了封地内的粮食产量。 郅地属民超过三百户,加上壮年奴隶,公田之外,开垦出大量私田。只是田地虽多,亩产量却不高,大都在一百五十到一百六十斤左右,极少能超过一百八十斤,两百斤更是想都不要想。 以目前的生产条件,横向对比,这个亩产量称不上少。但和后世动辄五六百、七八百乃至上千斤的粮食产量相比,简直能用贫瘠来形容。 第一次看到相关记录,郅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少的出产完全不能忍! 若是不想想办法,别说吸引氏族投奔,领地中的国人都会吃不饱! 民以食为本,无论如何必须提高粮食产量。吃不饱肚子还有什么条件谈其他,不是开玩笑吗? 雨一直下到深夜。 天色漆黑,火把燃起又熄灭,大军无法摸黑前进,只能就地扎营。 营地的位置不太好,附近都是茂密的林地,前方还有林立的土丘,野兽能轻松藏匿。 队伍中的牲畜像是诱饵,吸引着饥饿的捕食者接踵而至,即使被刀光威胁,也迟迟不肯离去。 黑暗中响起狼嚎声,还有骇人的虎啸。 郅玄白天养足了精神,夜里有些睡不着,索性靠坐在车里,一边听着野兽咆哮,一遍思索该如何经营封地。 第一步必然是提高粮食产量,这就涉及到农具改造,优选粮种,灌溉引水等方面,条件成熟地话,还可以继续大力开荒。 如今的时代,野兽比人多。 就算郅玄的领地不算太大,也有大片的荒地可以开垦,唯一的局限就是人力和工具。 按照郅玄了解的情况,氏族们大多用奴隶耕田,别说牛耕,马耕都很少见。犁没有出现,耕田用的还是耒耜。 这样的耕种条件,效率如何可想而知。 没有奴隶的国人会雇佣庶人耕种。一旦获得奴隶,他们中的部分会停止雇佣,转而使用这种的劳动力。 庶人不能拥有公田,私田不在此列。对庶人开垦荒地,各诸侯国还十分鼓励。 然而,在生产力如此之低的情况下,新田稀薄的出产未必能喂饱全家。相比之下,他们还是更乐于受雇佣去种植熟田。 种种情况总结下来,发展粮食生产绝对是当务之急。 郅玄靠在车壁上,半合双眼,手指一下接一下敲着膝盖,关于如何发展领地,脑子里逐渐有了雏形。 只是大展手脚有个前提,他必须顺利离开西都城。 继续装病显然行不通,这次会猎的战功给了他启迪。低调成为泡影,索性反其道而行,利用一下国君的猜忌和密氏的忌惮未尝不可。 计划能否顺利,需要一个关键人物推动。 想到这里,郅玄睁开双眼。 上次他送给羊夫人一个人情,这次请对方帮个小忙,于情于理,对方应该不会拒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二十一章 西原侯会猎归来,率大军返回西都城。 甲士飞驰传递消息,宣告国人,此次会猎,两国大军联合讨胡,灭狄戎部落十余支,得牛羊马数万,俘虏上千。 “公子玄同公子颢致礼不落下风,初战即斩戎大部酋首!” 中原军队伐北,获胜不算稀奇,战败才是少有。 国人闻听大军战果,欣喜之余并无多少触动,大多习以为常。反倒是公子玄的传闻让众人吃惊。 同公子颢致礼未被扫落战车,反而旗鼓相当? 第一次上战场就能斩杀一名大部落头领? 据说回来的路上还发生异相,有巨鱼主动送上门,显为吉兆? 随着报信的甲士飞驰入城,相关消息迅速在城内传开。国人们议论纷纷,不敢相信传言中当真是公子玄。 这位嫡公子不是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身体还十分虚弱吗? 竟然这般勇武? 传言果真属实? 无论如何,甲士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谎? 随着消息进一步扩散,城内仿佛炸开了锅。国人心中满是疑惑,又不免兴奋。 多数人都希望传言是真。 公子颢的威名传遍诸国,若公子玄真能同他比肩,身为西原国人将会何等自豪? 在这种心情下,几乎全城的人都在期盼大军尽快归来,从而确认传言真假,再一睹公子玄的风采。 粟虎得甲士禀报,对事情知晓得更加消息。郅玄立下大功,地位稳固,他如何能不畅怀? 心情大好之下,见到垮着一张脸的密纪,他都没有找麻烦,反而破天荒地满面笑容,让对方更为憋闷。 粟虎能得到消息,密纪自然也能。 不过是一场会猎,郅玄在国人心中的形象就发生翻天覆地般地变化。对公子康和密氏来说,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无奈事情已经在城内传开,想压都压不住。 预期到结果将对密氏不利,却没有任何解决办法,他怎能不愤懑。 不同于粟虎的满面春风,也不类密纪的面沉似水,栾会依旧是四平八稳。 他对郅玄的态度颇类之前的范绪,既不亲近也不反感。 国君府内有栾氏女,可惜和范氏女一样不得宠。唯一比范氏女好的是诞下两位女公子。只是尚不到十岁,在诸女公子中不显。 栾会和羊皓相交,同密氏不睦,主要出于朝堂和家族利益考虑。不支持公子康,不代表支持公子玄。和羊皓莫逆,也不意味着他会携栾氏扶持公子鸣。 正如范绪之前考量,无论公子康还是公子鸣,一旦掌握权柄,最先扶持的定然是母族。栾氏即便出力也会排在后边。甚者,为了在朝堂独大,盟友未必不会撕破脸。 类似的例子不是没有,因此吃亏的氏族不是个例。 在这样的权利斗争中落败,不仅是家族实力衰退,更可能是被连根拔起,彻底从氏族之中抹去。 对于公子玄,栾会了解不深,和众人有类似的想法,认为其不学无术难堪重任。私底下,栾会曾期望国君再多几名子嗣,或许其中会有值得扶持之人。 这样的想法栾会始终隐藏得很好,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此次会猎,国君破例带上公子玄,栾会在短暂惊讶之后,就没有继续放在心上。以他的想法,郅玄只是走个过场。甚者,有北安国公子对比,不出丑已是万幸。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郅玄非但没有泯于众人,更没有出丑,反而在会猎中大放光彩。 “真还是假?” 栾会认真思索,始终没能得出答案。只能暂时放下,一切等大军归来再说。 国君府内,众夫人同样听到传闻。 公子康恰好来见密夫人。听到传言,母子俩都是脸色难看,活像是吃了满嘴黄连。 羊夫人短暂惊讶之后,命侍人联络羊氏,关注几位卿大夫反应。其后叫来两个女儿,郑重叮嘱,今后对郅玄一定要尊重,做不到亲近也不能得罪。 “若是我没料错,待君上归来,会有一段日子不太平。你们要谨言慎行,看好身边的人,明白我的意思吗?” 原桃和原莺齐声应喏。 当日,公子康返回家中,越想越是恼怒,控制不住脾气,竟提鞭抽死一名侍人。 密纪过府时,侍人已被抬下去,廊下的血迹早被清理干净。除了目睹一切的婢仆,没人会知晓,此刻表现有礼的公子康,挥舞鞭子时是何等暴虐。 “舅父,那竖子果真立功?一个亲母早逝的病秧子,他凭什么?父亲本不喜欢他!”公子康始终不肯相信,郅玄竟能在会猎中立下大功。 密纪看到公子康的样子,听到他脱口而出的话,猛然间想起密武对他的提醒,当即锁紧眉心。 有些话平时不以为意,万一在不合适的场合出口,必会招惹来祸事。 “公子,公子玄终为嫡出,在外人面前当慎言,更不可在君上面前失言。”密纪严肃道。 公子康瞠目结舌。 他本以为密纪会同仇敌忾,一起唾骂郅玄谄媚无耻。万没想到他竟开口教训自己,出口的话和密武没有任何区别。 气怒交加之下,他后槽牙咬得咯吱做响,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公子,我是为你好。” 密纪自认是在掐灭隐患,殊不知是火上浇油。 公子康今日没有发作,并非顾念亲情,而是他实力尚弱,没有登上高位。若他被册封世子,来日成为国君,舅甥之间的感情就会岌岌可危。 之前有郅玄顶在前面,他可以完美隐藏。如今郅玄声名鹊起,尚未归来,声望已不断拔高,嫉恨交加,他逐渐掩饰不住。 他不仅仅是暴躁易怒,实则暴虐嗜杀,更兼心胸狭隘,听不进人言。这样的性格,不上高位且罢,一旦登上高位,定然会变本加厉。 连续三批甲士入城,玄色大军终于抵达西都城外。 城头士卒望见大军,看到队伍最前方的旗帜,立即吹响号角,并向城内送信。 不多时,城门大开,粟虎率众卿大夫出城,迎接国君及归来的将士。 徐徐暖风中,玄色大军自北而来。 车轮滚滚,旗帜猎猎。 战马踏动四蹄,发出嘶鸣,甲士列队前行,长戟如林。 战车和步卒后是数千役夫和奴隶,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牛羊,以及用绳子捆住的戎人。 看到西原侯仪仗,留守城内的三卿正身行礼,诸大夫拜于三人身后,口称:“迎君上!” 与此同时,城内的国人开始聚集,即使没看到西原侯和郅玄的样子,只看到玄色长龙,也不由得齐声高喝,彩、壮、武等不绝于耳。 西原侯车驾在城外稍停,见过迎接的卿大夫,旋即率众入城。 和出发时不同,这一回,西原侯特地命郅玄跟在他身后,位在诸卿大夫之前。并让郅玄将戎部头领的骨盔用绳子扎牢,挂在拉车的战马脖子上。 国人拥挤在道路两侧,看到此情此景,哪里还不清楚,之前听闻的消息全都确实,公子玄会猎中斩酋首获大功。 “君上威武!” “公子威武!” 刹那间喝彩声和欢呼声震耳欲聋。 国人们直接以公子称呼郅玄,而不是二公子或公子玄,无形之中将郅玄的地位进一步拔高,远迈西原侯诸子。 这不是简单的嫡庶之分,而是对郅玄本人的认可。 在尚武的西原国,想让国人从心底里认可,唯有实打实的战功。 郅玄做到了,公子康或许以后有机会,但在此时此刻,已经被郅玄远远抛在身后。以往苦心孤诣传出的名声,在郅玄的战功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国人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哪怕郅玄力持镇定,仍不免脸颊泛红。 西原侯表面在笑,似乎因儿子得到国人认可而高兴。回过头,眼底却闪过一抹晦暗,长袖遮挡下,缓缓攥紧因旧伤难以持久发力的手。 队伍穿过长街,直至国君府前方下停下。 按照惯例,明日国君府将设宴,城内氏族均要出席。 郅玄走下战车,态度十分恭敬。国君许他离开方才再次登车,言行举止间看不出半分骄狂。 将诸多视线抛在身后,郅玄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府内,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痛痛快快吃了一顿饭,也不打算消食,直接躺在榻上就睡了过去。 在入睡之前,郅玄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是忘了什么。 什么呢? 一时间想不起来,索性等睡醒后再说。 侍人整理郅玄的衣物和配饰,发现少了东西,不敢隐瞒,当即去见府令。府令亲自清点,发现少了一枚白玉雕琢的神鸟佩,多出一块没见过的玉环。 玉环是氏族之物,上面没有任何花纹,不好辨认出自于谁。 神鸟佩却非寻常之物,意义非同小可。 “莫不是在战场上遗失?” 想起那枚玉饰的重要,府令不免担忧。在战场上碎裂且罢,若是落在有心人手里,怕会引来麻烦。 翌日清晨,桑医来到郅玄府前,跟在他身后的药仆大气都不敢喘。 昨日郅玄走得太匆忙,桑医被落在队伍中,再想追,郅玄的战车早就没影了,险些以为郅玄是故意为之。今日进到府内,看到依旧客气的府令,误会方才解开。 饶是如此,桑医的心情也很不美丽,脚步声都比平时重了几分。 郅玄一觉醒来,见到捧着药碗的桑医,才想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疏忽了,见谅!” 他主动表示歉意,桑医也不能继续摆脸色,将熬好的补药送上,示意郅玄趁热喝。 “公子前番中毒,身体终有亏损,加上行军疲惫,需补些元气。” 郅玄不是讳疾忌医之人,他明白桑医的好意,端过药碗吹了吹,觉得可以入口,仰头一饮而尽。 汤药入口,没有预期的苦涩,反而带着丝丝的甜。 郅玄诧异地看向桑医,后者哼了一声,道:“知公子不喜苦,药中加了甜草。” 目送桑医走出房间,郅玄挠挠下巴,不由得想笑。 这小老头擅长骑墙不说,敢情还是个傲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二十二章 西原侯举办的宴会上,意外地风平浪静。 郅玄本以为密氏和羊氏会继续争锋,不料双方竟同时偃旗息鼓,作出一派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样子,仿佛之前你来我往针锋相对都是错觉。 西原侯在席上对郅玄大加赞赏,众人纷纷附和,公子康脸色阴沉,若不是密武宴前提醒,怕会压不住脾气。 “儿不敢居功,全仗君上威武!我大军过处,狄戎闻风丧胆!” 郅玄端起酒盏敬西原侯。 西原侯哈哈大笑,将盏中酒一饮而尽。众卿大夫纷纷出言,提起同北安侯致礼,赞国君勇猛不亚当年。 见话题焦点回到西原侯身上,郅玄暗中松了口气,坐回到位置上。 宴上采用分餐制,郅玄面前依礼摆设菜肴,炙烤炖煮无一不全,除了常见的牛羊肉和猪肉,还有大雁、鹿和狼等野物。 肉食之外,腌菜多达十种,其中有两三种郅玄第一次吃,味道略带些苦,像是野菜所制。 当然,席上少不了各种酱,盛在器皿中,个别颜色还挺好看,只是味道不敢恭维。郅玄象征性地沾了沾筷子,再没动第二下。 宴会进行到中途,十多名少女翩然舞进场内。 少女皆身姿窈窕,在舞动时双臂举起,腰肢款摆,如弱柳扶风,似不堪一握。 一名少女来到郅玄席前,笑意盈盈俯身在地。 郅玄持筷的手一顿,上方的西原侯笑着开口:“我儿观此婢如何?” 郅玄大脑飞速旋转,猜出西原侯的意思,心中微微叹气,脸上却露出欣喜,立即起身道:“谢君上赏赐!” 少女站起身,十分温顺地坐到郅玄身侧,为他斟酒。 见郅玄收下婢女,西原侯满意点头,接着给公子康和其他几位年长的庶公子也赐下婢女。公子鸣年纪太小,不在赏赐之列。羊夫人额外得赏一席,视为对他们母子的恩宠。 宴上饮用的都是粮食酒,未经蒸馏,度数不高,郅玄连饮数盏都无半分醉意。奈何体质使然,脸颊和脖颈略微泛红,看起来像是不胜酒力。 见他这副样子,公子康暗中嘲笑,眼珠子一转,朝他端起酒盏,不怀好意道:“二弟不善饮,竟是醉了,这可不类父亲。” 这番话乍一听是调侃,深思其意,郅玄不免冷笑。 二弟? 哪怕公子康是国君长子,在招待众卿大夫的宴会上,如此说他也是相当不妥。 兄弟感情好地话,尚能以玩笑掩饰过去。问题是他们感情好吗?或者该说,他们之间还存在兄弟亲情这种东西吗? 两人是不折不扣的政敌,公子康时时刻刻恨不得他去死,郅玄为了保住性命,一样会和对方不死不休。 公子康身为庶子,在公开场合,无论如何也该尊重嫡子,这声“二弟”委实太过随意,甚至带着轻蔑。 在场没有蠢人,即使有几分醉意,也很快反应过来。 密武和密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向国君。 粟虎几人也是一样,没有对公子康的行为发表意见,只等国君反应。 西原侯放下酒盏,收起脸上的笑容,沉声道:“原康,记住你的身份。” 此言可谓不留半分情面,公子康登时满脸涨红,转瞬又变得惨白。 密纪想要开口,被密武按住胳膊,对他摇了摇头。 粟虎范绪不出声,羊皓惋惜密纪没当场跳出来,栾会打量着郅玄,想看他会是什么反应。 实事求是地讲,听到西原侯的话,郅玄是吃惊的。 他本以为西原侯会和稀泥,至多是不轻不重地敲打一下公子康。实在没想到,他会这样不给公子康留颜面。 西原侯的一些行为太过矛盾,让人很难猜透他的喜爱和厌恶究竟是出于内心,还是从头至尾都在演戏。 “君上,公子康想必是醉了。” 郅玄不是圣人,别人主动挑衅,抡起巴掌扇他左脸,他绝不会伸出右脸,而是会坚定不移地成倍还给对方。 他不是在给公子康台阶,而是将对方的嘲讽原样扔回去。 无论公子康是否承认酒醉,都得不到半分好处。 承认就是他借酒胡为,在宴上失态;不承认就是他无视礼制,以庶出冒犯嫡出。 刹那间,公子康陷入两难,盯着郅玄双目赤红,脑子里乱成一团。他明知自己陷入困局,却想不出任何解决的办法。除非六卿开口,否则注定要颜面扫地。 相比公子康的焦头烂额,郅玄则是好整以暇游刃有余。 想给他设套,就要做好自己被套住的准备。 在开口之前,公子康当真没有想过,万一西原侯不站在他一边,事情该如何收场? “我儿大度。”西原侯再次开口,对郅玄口气温和,转向公子康,登时透出严厉,“原康无礼失态,闭府一月,重学礼仪。” 这个惩罚下达,公子康险些站不稳,密武和密纪的脸色也瞬间变了。 然而事成定局,公子康不可能违背国君旨意,密氏兄弟之前没开口,此时也已经来不及。看着公子康惨白着脸坐回原位,他们也是无能为力。 宴会仍在继续,卿大夫们把酒言欢,却更多带着刻意,不复见之前的热闹。 羊皓夹起一片牛肉,送入嘴里慢慢咀嚼,思索国君此举背后的用意。或许不是专门针对公子康,更多是指向密氏?若真是如此,他就要提前布置一番了。 和羊皓有类似想法的不在少数,只是面上不显,仅在心中计较。 宴会持续到很晚,直至深夜方才散去。 郅玄和众人一同离开国君府。 无论是公开支持他的粟虎,还是暗中递出橄榄枝的范绪,都没有在明面上过于亲近,彼此有礼告辞,就各自登车离开。 在登车之前,郅玄特别留意了一下公子康。 自从被国君训斥,公子康的脸色就一直不好,直至走出府门,依旧白得像纸一样。打击来得太过突然,他整个人有些恍惚,登车时差点一脚踩空。 回过神来,公子康恼羞成怒,就要对趴在地上的侍人动手。撞见郅玄的目光,更是凶狠地抄起鞭子,狠狠抽打在侍人身上,仿佛抽的就是郅玄。 见状,郅玄嗤笑一声,不想在对方身上继续浪费眼神,转身登车,下令回府。 公子康怒火难消,还想继续挥鞭,被密武一把握住。 “够了!”密武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同公子康说话,“公子莫要忘记,这里是国君府!” 在这里动鞭子是打给谁看,公子玄还是国君? 在今天之前,密武从没觉得公子康蠢,顶多认为他性情暴躁易怒,有时会钻牛角尖。可经过今日,他不想承认公子康傲慢自大蠢不自知都不行。 公子康被密武和密纪联手压制,不情愿地登车回府,开始一个月的闭门生涯。 郅玄回到府内,府令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少女,得知是国君赏赐,就准备安排她到内院。 “不必,和府婢一样即可。”国君没明说,郅玄也乐得装糊涂。他可以容忍甲士中存在探子,后宅之中还是算了。 听到郅玄的话,婢女当即跪倒在地,泫然欲泣,楚楚可怜道:“公子不喜奴吗?” “我为何喜你?”郅玄笑着弯腰,两指挑起女子的下巴,“你有何处能让我喜?” 婢女实在不明白,为何宴上温文尔雅的公子玄,转眼会变成这个样子。她若不能留在公子玄身边,如何打探,又如何向外传递消息? “奴是君上赏给公子的。” “那又如何?” 婢女还想纠缠,不惜抬出西原侯。郅玄有些不耐烦,直接让府令把人带下去。 “公子,可需仆动手?” 郅玄明白府令话中的意思,当即摇摇头。 “不必,人是君上赏赐的,好生看管就是。” “诺!” 时间已经很晚,郅玄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安排,洗漱之后就准备休息。 府令没找到机会请示神鸟佩之事,只能暂时压下,让守夜的侍人打起精神,自己带人巡视府内,检查过各处灯火,确保没有一处遗漏,方才回房歇息。 郅玄睡得并不是太好,隔日起来,头有些胀,隐隐作痛。 桑医为他把脉,开了一副汤药。郅玄喝完药,休息不到半个时辰,难受的感觉完全消失。 “桑医果真妙手。”郅玄笑道。 “谢公子夸赞。”人都喜欢听好话,桑医也不例外。何况郅玄不只夸赞他的医术,还兑现给他的药仆,并召来府令,由后者安排,在府内开垦一片药田,专门用来种植药材。 “多谢公子,臣一定尽心竭力。”桑医大喜。 “药种还需桑医多费心。”郅玄笑着说道。府内仅是实验,如果成功,他会在领地扩大种植。如姜蒜之类,除了作为药材,烹饪菜肴必不可少。 “公子放心。” 桑医背起药箱,准备今天就去采药。早一□□动就能早一天取得收获。 送走桑医,郅玄仍没有时间休息。 “带回的兽皮分箱装好,另有君上赏赐的珍珠彩宝,和兽皮一起送出。”郅玄递出写好的木简,让府令分好礼物,按照上面的名单送出。 “羊夫人那里多加两件玉环。” “诺!” 府令接过木简,却迟迟没有离开。 郅玄觉得奇怪,问道:“还有何处不明白?” “并无。”府令摇头,道,“公子,仆另有一事请示下。” “何事?” “仆斗胆,不知公子所饰神鸟佩何在?如丢失损毁,府内有美玉,可令匠人再制。”府令说道。 神鸟佩? 郅玄愣了一下,想起他送给赵颢的玉佩。 “没丢,我送人了。”郅玄道。 送人了? 府令倏地张大眼,声音竟有些激动:“公子赠与何人?君上可知此事?” “为何要君上知晓?”郅玄觉得奇怪,也从府令的态度中发现不寻常。 “神鸟为原氏图腾,玉载图腾,赠出为结婚姻,唯公子正夫人可佩。”见郅玄一脸迷茫,府令解释道。 解释完,府令又开始担忧,难道公子不是遇到心仪之人,而是糊里糊涂就将玉佩送出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 听完府令的解释,郅玄脑袋嗡嗡作响。 为结婚姻? 正夫人? 难怪赵颢当时表情惊讶,还和自己确认是不是真要送给他。 想到这里,郅玄不由得一拍脑门,他都做了什么! 不对! 郅玄突然又反应过来,自己没文化,赵颢不应该。一个男人送婚佩,他竟然收下,还说要认真考虑,他想的又是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