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县长》 尾声 时光飞快,一晃,那场大火已过去了一年多。 这一年多,生活发生了太多变化。 洪光大被判了,龙六被判了。他们背后的相关人,也一一受到了处罚。中纪委掀起的那场旋风,不只是让沙湖县的老百姓拍手称快,对净化河西市乃至全省的空气,都起了关键作用。 当然,这都已成为过去,林雅雯不希望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刚刚结束的党代会上,林雅雯当选为沙湖县委书记,她从祁茂林肩上,接过了沙湖发展的重担。宣布她担任沙湖县委书记的会议上,市委孙涛书记发表了重要讲话,孙涛书记说:“雅雯同志当选县委书记,既是市委的愿望,也是全沙湖老百姓的愿望。但愿望不能停留在这儿,一定要延伸到沙湖未来的发展上。市委相信,在沙湖县委和县**的带领下,沙湖人民一定能战胜旱魔,及早让沙湖打一场翻身仗!” 又是冬日,林雅雯在王树林等人的陪同下,再次站到了北湖。南北二湖已于秋天全部封闭,退地还林,退牧还林已成为沙湖县落实科学发展观的重要战略举措。市委的协调下,青土湖目前也在紧急封闭。封闭只是第一步,让失去的绿色重新回到大地,让沙漠再次变成绿洲,才是新一届班子将要面临的重大战略任务。 这任务非常艰巨。 这目标振奋人心。 北湖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宁静,它跟远处的南湖遥遥相对,仿佛一对深情的姐妹,用翘盼的目光,焦急地期待着奇迹发生。 奇迹会发生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章 愤怒的胡杨 司马古风这才告诉林雅雯,殷虎跟海林书记的矛盾彻底公开了,海林书记并没向中央辞职,他只是在省委常委会上愤怒地说了一句:“如果我揭不开这个盖子,我第一个向中央辞职!”结果,就让殷虎等人误传成海林书记已经向中央辞职。 1 星期天上午,司马古风请林雅雯喝茶,说是喝茶,其实是司马古风心里不踏实,想跟林雅雯聊聊。林雅雯这次没隐瞒,将自己听到的、遇到的一并说给了司马古风。司马古风笑笑:“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好事,证明,沙湖这层坚冰要破了。” “好事?”林雅雯困惑地盯住司马古风,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司马古风又说:“有的时候,我们会把事情放大,会过分强调它的负面,这也是我常犯的一个错误。其实沙湖就是沙湖,没必要把它想得太复杂。问题摆在那儿,总要解决,我们没必要太悲观。” “我乐观不起来。”林雅雯道。她搞不清,这才几天不见,司马古风怎么又突然乐观起来? 司马古风呵呵一笑:“不瞒你说,我也乐观不起来,但我们必须乐观,只有乐观,我们才不会犯主观主义的错误。雅雯啊,这件事上,你我都有误区,我们把事情想得太悲观,解决起来就非常棘手。我们为什么不把希望放大一点,希望有了,办法不就有了?” 林雅雯承认司马古风说的有道理,但,真让她轻松,还是很难。 当天下午,苏武乡乡长毛岩松突然找了来。林雅雯没敢带毛岩松去同心阁,怕让司马古风撞见。司马古风提醒过她,跟下属接触,一定要讲原则,不要让下属的意见改变你的行动,位高一层,思路就该开阔一层,毕竟,你要统领的是全局。 两人来到黄河边一家小茶社,刚坐下,茶还没来得及点,毛岩松就紧着声音说:“林县,我手里有份东西,不知该交到哪里?” “啥东西?”林雅雯一惊,尽管她再三提醒自己,千万要冷静,切不可闻风就是雨,但,她还是忍不住惊了一下。这不怪她,现在真是四面皆兵啊,到她耳朵里的,没一条不是骇人的消息。 “湖湾村会计宋亚子写了封交代材料,把北湖卖地的黑幕都道了出来。” 首发网址https://m.vipkanshu. “真的?” “嗯。”毛岩松重重点头,将材料拿出来,递给林雅雯。林雅雯已顾不上点茶,急切地看起来。老板连问几声,她才不耐烦地道:“急什么,等一会再点。” 宋亚子不愧是文化人,写一手好字,遒劲有力,字字铿锵。换了平时,林雅雯一定会先赞美几句。今日个,她没了这心境,她想急着知道,当初北湖卖地,是不是洪光大等人在背后操纵? 看着看着,林雅雯的心沉了,宋亚子像是搬起一块块石头,砸她心上,不痛都由不得。还没看完,林雅雯就已断定,自己的判断没错,最初发生在北湖的地价上扬事件,背后果然有一只大手在操纵。 据宋亚子说,北湖卖地完全是个阴谋,一开始,洪光大就找到他跟杨泥漫,提出将划给村上的一三两个区一次性签到开发公司名下,这事重大,他们不敢做主,跑去请示乡**,乡**没给明确答复,后来洪光大让他们请示县上,杨泥漫找到时任县委书记朱天成,朱天成的答复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如果开发公司真能参与到北湖建设中,也是件大好事。就这么着,村委会跟洪光大草签了合同,一三两个区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了开发公司。但是开发公司并没付钱,洪光大说,钱不成问题,开发公司那么大家业,还愁不给村委会给钱? 一个月后,洪光大找到杨泥漫,说有人想以更高的价格征地,看能不能合着将北湖的地价往高里抬? “怎么抬?”杨泥漫心想地已卖给了开发公司,要抬要压,全是开发公司的事,跟村上已没关系。洪光大神秘地说:“这你就不懂了,要想多赚钱,就得合起手来,演一出双簧戏。” “怎么演?”杨泥漫被洪光大的神秘劲诱惑了,他早就知道,洪光大神通广大,他说地价能涨就一定能涨。 洪光大如此这般,跟杨泥漫授意一番,杨泥漫一开始有些害怕,这种事,他一辈子还没做过,心里不大稳当。洪光大笑道:“放着钱不挣,你是不是害怕钱多了烫手啊?”杨泥漫毕竟是庄稼人,这种事上缺少心眼儿,加上又有县委朱书记的指示,经不住洪光大再三蛊惑。他找到宋亚子,两人合计一番,决计按洪光大说的,演一出双簧。 所谓的双簧,就是村委会不让外人知道,地已卖给了开发公司,继续扮演地主的角色,跟前来买地者商谈价格,而且一定要把戏演得逼真,要制造出地皮吃紧的气氛。洪光大呢,躲在背后,暗中指使同伙以买地者身份轮番跟杨泥漫谈价格。洪光大找来的托全是有钱人,一个比一个出的价格高,杨泥漫呢,无论对方开价多少,就是不卖。就这样,三个月后,地价已比最初翻了三番,价格炒到令人咋舌的地步。后来他们才知道,北湖六个区,一开始有四个区就在洪光大手上,另外两个区,由朱天成的亲戚控制着,他们合起手来,将原本不值钱的北湖炒成了金窝窝。等地价炒到极限时,洪光大指示杨泥漫,可以签合同了。 杨泥漫说:“地是你的,我咋签合同啊?” 洪光大说:“我把原来的合同撕了,地还是村委会的,你签吧。” 杨泥漫就老老实实跟买地的人签了。合同虽由村委会签,钱却由洪光大的人收,等两个区的合同签完,杨泥漫跟洪光大要钱时,洪光大只按最初的合同价付了款。杨泥漫怕了,这中间,可是一大笔差价啊。洪光大笑笑:“你重新做个账不就行了,放心,有朱书记在,没人查你的账。”说完,硬给杨泥漫塞了一万。杨泥漫吓得不敢要,洪光大说:“这只是一点小意思,多的,我给你存在银行里。” 也就在那晚,洪光大派人给宋亚子送去五千块钱,授意他按洪光大说的做假账。宋亚子不接受,对方恐吓道:“不做没关系,反正我们手里有合同,至于你们怎么卖地的,我们一概不知。” 宋亚子怕了,知道上了贼船,想下,没机会了。一狠心,就做了假账。怕出事,他跟杨泥漫合计后,隐藏了五份大额合同。 这事本来就做得很笨,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可到了后期,县上就没几个明眼人了。洪光大跟朱天成那位亲戚合力,在北湖土地出让合同上制造了太多混乱,他们甚至自己仿造合同,卖给那些闻风赶来掘金的外地人。至于合同上的地在哪,谁也说不清,北湖成了一个符号,大家蹲在宾馆拿着规划图就能交易。这点上,你不得不承认洪光大的能耐,做这种事,他实在是太在行了。 县乡村三级,凡是跟北湖有牵连的单位,无一例外地得了好处。那些头头脑脑,让洪光大不露声色就给拉下水…… “原来如此!”林雅雯猛一拍茶几,至此她才明白,北湖的混乱从何而来,为什么县上当初参与的单位,一听她提北湖,全都摇头。他们让洪光大一锅煮了呀。 宋亚子写了十五页,林雅雯看完,脑子非但没清晰,相反,变得更乱了,长达三年时间,他们就做一件事,炒地圈地,然后再倒卖。同一块地倒手十多次,北湖能不乱?而且有一部分地,倒来倒去,竟然又倒到**手中,多么滑稽,多么荒唐,但它确实发生了! 钱却让洪光大掠走了! 怪不得三年时间,县上出台了五次政策,表面看这些政策是为了规范北湖土地开发,其实是在替洪光大等人开脱罪行。 这种事,只有朱天成敢做! 那么,洪光大圈地得来的钱,到底去了哪,是不是真就进了洪光大自己的腰包?林雅雯粗算一下,北湖六个区,洪光大等人掠走的,少则五百万,多则……那可是一千二百多亩地啊! 林雅雯不敢想下去,宋亚子这封材料,等于是个**,一旦炸响,倒下的绝不是洪光大几个人,而且,北湖一开口子,南湖,流管处,水电公司,还有引黄工程,引泯工程等等,无一例外都会跟着炸响。这张网,实在是太大了,网里的鱼,岂止一条两条,涉及的资金,怕远不能以千万计。 怪不得殷虎会挺身而出,力保冯桥不倒,怪不得海林书记会举棋不定,左右摇晃。还是司马古风说得对,流管处只是***,他们怕的,是把引黄工程和引泯工程的事翻腾出来。引黄工程前后上马三次,下马三次,到现在工程还未竣工。引泯工程更是不能提,前后拖了十二年,人马换了五六批,到现在水还没引到受益地带。而最早的引泯工程总指挥,就由殷虎担任,当时冯桥和曾庆安,都在殷虎手下。 “这封信到底怎么办?”毛岩松一直在等林雅雯说话,见林雅雯脸色一阵比一阵难看,就是不开口,忍不住问。 “你的意见呢?”林雅雯这才反问一句。 毛岩松犹豫一阵,道:“我想把它交到省纪委。” “省纪委?”林雅雯忽然笑笑,海林书记都被他们逼得要辞职,省纪委又能奈何得了? “信先放着吧,哪儿也别交。”林雅雯颓丧地说。 毛岩松不甘心:“林县长,这信可是我们唯一的证据啊,不交上去,他们……” “我说了,先别交。”林雅雯这才招呼茶社老板沏茶,可两个人哪还有心思喝茶。坐了不到半小时,林雅雯先就坐不住了:“这么着吧,我带你去见赵秘书长,听听他怎么说?” 两人离开茶社,朝市区去。路上林雅雯给赵宪勇打电话,赵宪勇目前已离开省委办公厅,到政协法治委工作。林雅雯连打几遍,手机通着,赵宪勇却不接。看来,他现在真是心灰意冷,再也不想过问此事了。林雅雯沮丧地叹口气人,跟毛岩松说:“你还是先回去吧,等我想出法子,再跟你联系。” “要不要把信寄到中纪委?”毛岩松忽然问。 林雅雯沉默了,这个问题她想过,不止一次,但她现在还不能保证,寄出去就真能管用。据她掌握,已有不少人向中纪委反映情况了,包括郑奉时,包括原引泯工程指挥部总工程师,老头子跟司马古风关系不错,林雅雯也是在同心阁见到过他,满头银发的一位老人,一谈起引泯工程,就义愤填膺。 “你自己掂量吧,这事我不好表态。”林雅雯感觉自己真是没用,毛岩松满怀信心而来,她却不能为他做主。一股内疚涌出,她第一次在部下面前垂下了头。 “对了,林县长,陈根发他们,已去北京上访了。是工人们自发凑的钱,每人五百。” “哦——”林雅雯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天晚上,林雅雯突然就思念起郑奉时来,躺在党校宿舍里,林雅雯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全是郑奉时的影子。自从那次流管处一别,郑奉时一次也没跟她联系,虽是断断续续能听到一些他的信息,但人具体在哪,在干什么,她却一点也不清楚。还有谢婉音,她的病到底如何,手术成功不,现在是谁在照顾她?林雅雯并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尤其到了沙湖县后,她的性格发生了莫大变化。似乎那些男男女女卿卿我我的事,离她远了,陌生了,说不出口了。可是这一晚,她却被郑奉时折磨着,牵挂着,往事一幕幕的,跳出来,退回去,又跳出来,活跃在屋子里,活跃在她心里。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本也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有过无法遗忘的恨憾,有过…… 天亮时分,她发现自己脸上挂满了泪,冰凉的泪。 又是一周后,林雅雯惊闻,省纪委插手洪光大的案子,十二号渡槽坍塌事故中受伤的一名民工死了,案件惊动了省委。也有说,省厅组织的工程质量大检查小组在检查宏大建筑公司承建的另一项工程时,发现该公司在施工中以低标号水泥充当高标号水泥,偷工减料,串通工程监理人员,篡改工程施工日志,弄虚作假等不法行为。检查小组责令其返工,宏大建筑公司表面答应返工,暗中却对检查小组关键人员进行商业贿赂。事件曝光后,省委副书记冯桥亲自批示,对洪光大及其宏大建筑公司进行严查。 一时,省城吵得沸沸扬扬,有媒体甚至刊出《省委出重拳,集中整治水利水电工程质量隐患》的重头新闻,似乎,洪光大的被抓成为一个信号,标志着省委要对全省水利水电工程建设市场存在的问题采取重大行动了。刚听到这个消息,林雅雯也是一阵激动,坚冰终于破开,洪光大一进去,很多问题都会浮出水面。 很快,林雅雯怀疑了,失望了,洪光大双规没几天,省城就传出另一条消息,宏大建筑公司的老板并不是洪光大,而是一个姓瞿的女人。如果换了别人,林雅雯兴许会怀疑,可一听是瞿霞,林雅雯便坚信,冯桥是在挥泪斩马谡了。 这个瞿霞,林雅雯认识,以前曾是水利厅职工技校的一名老师,林雅雯最初跟洪光大接触时,洪光大还带她一同吃过饭。林雅雯的印象里,瞿霞漂亮,时尚,多才多艺。后来听说她下海了,事业搞得很大,但两人一直没有再谋面。如今回想起来,就觉瞿霞的下海一定跟冯桥有关,指不定,开发公司从流管处弄走的那些预制件还有水泥,都是扶持了她。 太可怕了!林雅雯当下就替作恶累累的洪光大捏了把汗。这天正好是周末,林雅雯打电话让父亲去接萌萌,说自己有事,回不了家。父亲没问她什么,自从离开沙湖,来到党校,父亲就很少主动问她什么。她偶尔谈及工作,父亲也拿别的话岔开。林雅雯知道,父亲是同情她,怜惜她,也在替她鸣不平。 跟父亲通完话,林雅雯紧着跟司马古风联系,这些天司马古风不在学校,省上好像有什么事,把他召去了,两人已有半月没见面。林雅雯急着想见他,洪光大的事对她震动很大,她必须找人说说。 一个小时后,林雅雯来到同心阁,初冬已经来临,省城的天空早早便黑下来,林雅雯没吃晚饭,没胃口。汪眉儿让她在茶楼里凑合点,林雅雯苦笑了一下,道:“师母,我真是咽不下。” “又遇啥事了,瞧你憔悴的样,怎么连饭也不吃?”汪眉儿依然保持着以前的样子,淡泊而从容,骨子里却比谁都活得坚韧。 “没事,师母,我最近胃口不好。”林雅雯撒谎道。汪眉儿没再多说话,默默捧上茶,去了。林雅雯兀自坐下,心里莫名地泛上一层空茫。不大工夫,司马古风来了,老头子这些日子也有些憔悴,精神气大不如前。看见林雅雯,第一句话就说:“是为洪光大的事给我打电话吧?” 林雅雯“嗯”了一声,脸黯然一红。她是那么不愿意在司马古风面前提及洪光大,多年前发生在省城黄河宾馆的那起丑陋事件,在这个初冬的夜晚又跳出来,狠狠咬了一下她的心。她感觉洪光大三个字像一条蛇,每每提及一次,就要在她心里多添几分毒。可是,眼下又不能不提。 “你怎么看?”司马古风捧起茶蛊,先品了一口。 “是阴谋,他们想把问题中止在洪光大身上。” “算你还没糊涂。”司马古风放下茶蛊,接着道:“让下面的人背黑锅,这是他们最惯用也最奏效的办法,我早就有种预感,他们可能要找替罪羊。” 林雅雯心里腾一声,果然如此!司马古风这样说,等于是向她证实,殷虎已经在采取措施了。“难道……”她把目光投过去,有几分慌乱地盯住司马古风。 “先别难道,我问你一件事,北湖的资料你到底掌握得全不全?” 林雅雯摇头,北湖事件的前因后果她虽是清楚,但具体他们怎么操纵的,她却没来得及细查。她知道的,也就是宋亚子信上写的那些。 “他们的做法已引起诸多人士的不满,眼下要紧的,是把证据拿出来。”司马古风又说。 林雅雯紧着将宋亚子那封信说了出来,司马古风听完,摇了摇头:“不顶用的,雅雯,对方不是一般人,凭一个村会计的证词,奈何不了他们。” 司马古风这才告诉林雅雯,殷虎跟海林书记的矛盾彻底公开了,海林书记并没向中央辞职,他只是在省委常委会上愤怒地说了一句:“如果我揭不开这个盖子,我第一个向中央辞职!”结果,就让殷虎等人误传成海林书记已经向中央辞职。 “他们这样做,别有用心啊。”司马古风长长叹了一声。“海林书记一开始也是很矛盾,他怕牵扯进去的人太多,对全省的工作不利,所以他走了稳妥路线,想尽可能地将事态控制在可控制的范围内。谁知他们目空一切,几乎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海林书记这才迫不得已。雅雯啊,政治斗争,要多残酷有多残酷,怕是你我都想不到,海林书记差点就让他们逼走。” “逼走?”林雅雯越发震惊。 “是啊,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省委七个常委,五个跟殷虎站在一起。海林的日子不好过啊——” 林雅雯倒吸一口冷气,高层如此复杂的局势,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原来她还想,海林书记太过保守,遇事不果断,现在看来,她幼稚得真是令人发笑。 “怎么办,海林书记不会真被他们挤走吧?”林雅雯的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她心里头残存的希望,眼看要破灭了。 “很难说。”司马古风又捧起茶杯,他的脸色非常凝重,跟平日的达观比起来,今天的司马古风,让林雅雯感到害怕。 “眼下局势还不是太明朗,到底谁能占上风,不好判断。海林虽有一腔正气,毕竟势单力薄。殷虎这人,老谋深算,他手上的牌,多着呐。” “那……”林雅雯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跟司马古风认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见他愁容满面。 “眼下政协和人大这边都有动作,不少委员和代表已站了出来,你马上去县上,一定要把北湖倒卖土地的证据拿到手。还有,你设法找到郑奉时,他手上有不少证据,现在其他渠道都让他们封死了,引黄工程和引泯工程虽然有大腐败,但上上下下都是殷虎的人,只有依靠流管处,依靠沙湖这些事了。” “这……” “用不着怕,要相信一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司马古风扬起脖子,猛地灌下茶,眼神里,忽然闪出一串子光。 2 林雅雯前往北湖的脚步让祁茂林阻断了。司机孙愔拉着她刚进了县城,车子就让祁茂林堵住了。 “你是不是想去北湖?”祁茂林问。 林雅雯点头,她不明白祁茂林怎么会等在这里,去党校学习后,她很少跟祁茂林联系,祁茂林也只跟她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问她朱世帮去了哪,林雅雯真不知道朱世帮的下落,祁茂林的话反把她吓了一跳,后来她才得知,朱世帮带着沙湾村村民凑的钱,去了河南,具体做什么,不得而知。还有一次是商量熏醋厂扩建工程的事,祁茂林想把二期规模压一压,怕规模太大,反让企业受累。林雅雯没表态,这点上她很明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现在属于离岗县长,最好还是少发表意见。祁茂林对此不满,认为她在闹情绪。 “跟我回去。”祁茂林说。 “去哪?” “还能去哪?到我办公室!”说完,祁茂林先坐车走了,林雅雯怔了许久,还是坐上车,往县委去。 车子开动后,她问孙愔:“是你告诉他的?” 孙愔默了默,心虚道:“祁书记他……” “好了,别说了!”林雅雯近乎粗暴地打断孙愔。她本来想径直去苏武乡的,谁知—— 到了祁茂林办公室,发现强光景也在,这才分开几天,强光景就变了一个人,萎靡不振,头发乱蓬蓬的,西服领子倒卷着,一双眼熬得黑青,哪还有个部长样。县上形势到底如何,强光景就是晴雨表,林雅雯扫了强光景一眼,没说什么,心里,却为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坐吧。”祁茂林的脸色比刚才路上略微好看了点,说出的话,仍然冷冰冰的,不带一点感情。林雅雯站着没动,她不清楚祁茂林拦她做什么,不会是想阻止她的行动吧? “我说过多少遍,北湖的事情你少插手,怎么老是听不进去?” “我插手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插!”一听祁茂林果然是老调重弹,林雅雯不高兴了,她心里急着赶路,不想在这些老话题上浪费时间。 “没**去北湖干什么?”祁茂林也来了劲,声音重重地责问道。 “我去北湖怎么了,北湖不能去?” “雅雯同志,我是为你好,请你理解点别人好不好?” “我没法理解,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走了。”说着,她真就转身往外走,她必须去北湖,谁也阻挡不了。 “雅雯同志,等我把话说完!”祁茂林在后面厉声道。林雅雯只能站住,无论她心里多么的不痛快,她还必须得尊重祁茂林。 “雅雯,听我老祁一句劝,回去吧,安安心心在党校学习,县上的事,你就当啥也听不见。”祁茂林忽然就软了语气。林雅雯怔怔地掉转头,盯住他。她发现,祁茂林的脸色在变,由白变青,然后变黑,最后,蜡黄成一片。 “祁书记……”林雅雯心里升腾起一股不祥。 “你非要逼我把老底端出来吗?”祁茂林避开她的目光,这一刻,这位年近六旬的老书记心是抖着的,面对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县长,他真是有苦无法说。林雅雯哪里知道,就在她跟司马古风坐在同心阁捧着茶品尝苦味的那几个小时,祁茂林跟孙涛书记也捧着茶具,可他们实在是饮不下去啊。来自省城的消息说,省委常委会上,海林书记再次输给了五个常委,有人要逼孙涛书记离开河西市,接替他的,很有可能是朱天成! “回去吧雅雯,别做无谓的牺牲了,有许多事,不是你碰的。你还年轻,没这个必要……” “不,祁书记,你把我想错了。”林雅雯错以为祁茂林是怕了,语气里竟带了嘲讽。祁茂林苦苦一笑,她怎么就不明白呢?就在林雅雯二度转身朝外走时,一直闷在沙发上的强光景突然说:“林县长,你还是听祁书记的劝,回去吧。” “你也想当说客?”林雅雯不满地盯住强光景,“光景同志,你辜负了县上对你的一片期望,看看你现在的样,还像个县委干部吗?” “林县长,我……”强光景欲言又止,他横在林雅雯面前,不让林雅雯出门。 “让开!”林雅雯猛地抬高了声音。 “雅雯同志!”见她如此不听劝,祁茂林终于发作了,“实话跟你说吧,雅雯同志,你现在已经不是沙湖县县长了,你的工作由付石垒同志全面接替。” “什么?”林雅雯蓦然转身,吃惊地瞪住祁茂林。 祁茂林也不躲避,正视住林雅雯:“这是市委刚刚做出的决定,付石垒同志担任沙湖县县长,你的工作由市委另行安排。” “不可能!”林雅雯尖声叫道。 “是真的,林县长。”强光景插话道。 “不可能!”林雅雯又叫了一声,一把推开强光景,愤然朝外走去。下楼的时候,林雅雯跟付石垒意外相遇,付石垒红光满面,春风得意,身后跟着满脸红霞的华蓉蓉。林雅雯并不清楚,刚刚结束的市委常委会上,朱天成力荐华蓉蓉,她现在已是沙湖县副县长。 三个人的目光相对,旋即又分开,就在华蓉蓉微笑着要跟她打招呼时,林雅雯一扭身子,疾步走出县委大楼。 上了车,林雅雯忽然就不知道该往哪去。北湖显然是去不成了,昨天她还是挂职学习,今天,她已成了沙湖县的客人。市委免她的职,居然连招呼也不打,这也算是一个创新吧。林雅雯心里涌上一层悲凉,想不到她会以这种方式离开沙湖,离开她热爱着的工作岗位。车里坐了半天,无奈地跟孙愔道:“回省城吧。” 车子离开沙湖县城不久,林雅雯接到市委组织部的电话,要她去一趟组织部。林雅雯心想,他们这才例行公事地找她谈话,想送给她一点安慰。 “对不起,学习紧张,暂时腾不开身。”说完,她啪地关了手机。 一路,孙愔都想拿话安慰她,却被她的脸色给吓住了。直到进了省城,孙愔才道:“林县长,让你离开沙湖是祁书记的意见,他真是为你好。” 林雅雯这次没批评孙愔,她又何尝不清楚祁茂林跟孙涛书记的真实用意呢,但以这种方式受保护,她心里有愧啊—— 回到党校第二天,林雅雯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洪光大已被正式逮捕,他所在的宏大建筑公司也被有关部门勒令停产,全面清查整顿。望着报纸上醒目的大标题还有记者义愤填膺的文字,林雅雯心里,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了。等她听到另外一条消息,心哗地黑了。 洪光大涉嫌对妇女施暴,双规期间,有关方面接到四位妇女的指控,说洪光大曾对她们进行过暴力性侵犯。四位当中,两位是水利厅下面的职工,一名是新分来的研究生,指称在实习期间,被洪光大灌醉了酒,然后在宾馆施暴。还有一名没透露工作单位,但她是第一个站出来指控洪光大的,据说她已通过法律手段,将洪光大告上了法庭。检察机关正是根据这四位女子的指控,对洪光大批捕的。 **两个字,深深扎痛了林雅雯的眼。这个空气里有着瑟瑟寒意的冬日的夜晚,林雅雯孤独地坐在党校宿舍窗前,窗外是嗖嗖掠过的寒风,夹杂着风打树枝的声音,玻璃也发出微微的震颤,有几片纸屑卷起来,在窗前晕白的灯光下一闪,幽灵一般不见了。又有几片落叶飞起,在空中荡啊荡啊…… 夜是那么的冰凉,那么的具有寒意。 多少年前的往事被风掠起,缓缓现在她的眼前…… 是跟洪光大认识的第四年,因为拒绝了冯桥,洪光大一度时期对她很有意见,两人的关系没有以前那么密切了,只是偶尔通个电话,或是从同事们嘴里听到彼此的消息。那段时间的林雅雯很不顺,在单位,厅领导不断指责她,认为她几年拿不出一项成果,工作没有进步,想将她调离人才济济的科技处。 林雅雯知道,这是冯桥在起作用,水利厅跟林业厅,算是兄弟单位,两家合作项目本来就多,加上又都属于农林口,两家单位的领导关系便很密切。只要冯桥使个眼色,这边的领导给她穿小鞋便是家常事。林雅雯默默忍受着,遇上这种事,除了忍受,你别无他法。 家里呢,她跟周启明的婚姻也到了第一个危险期,婚后的新鲜感已过,疲劳开始骚扰他们。加上萌萌那个时期身体不好,老是得病,动不动就得跑医院。家庭的脚步被打乱,周启明嫌萌萌干扰了他的工作,晚上要管孩子,白天又要上课,他还哪有心思搞学术写论文?新写的论文没通过杂志社终审,周启明就将火发到林雅雯头上,说她一个女人竟然管不了孩子,还要他为孩子操劳。林雅雯刚反驳一句,周启明就怒不可遏地说:“早知道婚姻是这样,我宁可独身!” 林雅雯忍无可忍,跟着说了句:“那就离好了,你以为我愿意天天听你唠叨?自己出不了成果,拿别人撒什么气!”这下好,周启明抓住这个把柄,扔下她们母女,搬学院去住了。迫于无奈,林雅雯只能将萌萌送父母那儿,好在那时母亲已经退休,能替她分挑一些生活的担子了。 就这样磕磕绊绊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厅领导叫她,说省厅跟水利厅合建一个科研基地,地点已经选好,让她负责项目前期论证工作。林雅雯不假思索就点了头,创建科研基地,是他们这些专业人员梦寐以求的想法,科技处虽然听起来像科技机构,可搞的工作多是科技行政管理,都是替下面的科研单位搞服务,自己想从事科研项目,难。如果有基地,他们就可以有自己的课题。 谁知到了项目工作小组才发现,这个项目名为科研基地,实际上,却类似于两家单位联手搞度假村。而且项目的负责人就是冯桥,洪光大也参与其中。林雅雯一度想退出,无奈厅领导不答应,只能硬着头皮天天跟洪光大们泡在一起。 一个月后的一天,洪光大请她吃饭,那个时候的洪光大已成为一个人物,靠着跟冯桥的关系,他进步很快,非但在项目组担任比林雅雯更重要的角色,而且听说他自己也有了实体,林雅雯对他真是刮目相看。晚饭就他们两个人,这点上林雅雯倒也没戒备,毕竟,她跟洪光大也不是一天两天,再说她哪能想到别处?那天的洪光大很是热情,先是说了些能勾起往事的话,接着就道:“上次的事,你怕是误会了。来,敬你一杯,把它忘了吧。” “我已经忘了。”林雅雯不愿意提这个,没好气地臭了洪光大一句。 洪光大一点不介意,对付这些事,他太有经验了,多难堪的场面,他都能轻松自如地应对。果然,又喝了几杯酒,气氛缓和下来。林雅雯心里的难堪劲过去了,两人又恢复到以前那种自然而然的状态。 那天林雅雯喝了不少红酒,林雅雯后来想,是她的坏心情左右了她,也是洪光大的甜言蜜语迷惑了她。洪光大要是在女人面前耍起小伎俩来,女人们是很难抵抗的。再精明的女人也有软肋,洪光大拿捏起女人们的软肋来,就跟他的左手拿捏右手一样准确而又老练,而且他敢下死手,这是后来林雅雯才总结到的。 那天离开酒店前,林雅雯还是清醒的,至少还知道自己跟谁在一起。等走出酒店,让冷风一吹,就觉天旋地转,头重得抬不起来,她好像吐了,就爬在酒店外面的马路边,好像是洪光大硬将她拖上车的,又记得是他抱上去的,总之,她坐上了车,然后,就一头栽过去,啥也不知道了。 可怕的事差点就在那个夜晚发生,洪光大将她带进了宾馆,开了房,然后……也许是上苍有意要帮她,就在洪光大淫笑着露出真面目时,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叫响,洪光大起先不理会,他已确信,这晚的林雅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一条光滑的鱼,洪光大脑子里冒出这样绝妙的比喻。电话的鸣叫声扰了他的好事,他不得不停下手,去把那个烦人的东西拿掉!就在他将话筒重重摔到床头柜上时,林雅雯醒了! 林雅雯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中了圈套。她惊叫一声,一把用被子盖住自己蒙羞的身体,同时,向洪光大喝出一声:“滚!” 不幸虽然没有发生,这件事,却惊出她一身冷汗。这件事发生后,林雅雯有过久长的矛盾,是默默忍受,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还是勇敢地站出来,让洪光大付出代价?后来她选择了前者。毕竟,洪光大的目的并没得逞,就算她站出来,又能将他如何?不过这件事以后,洪光大自己倒是变得规矩起来,久长的日子里,他都没再骚扰过林雅雯。 但是这件事,留给林雅雯的创伤却是持久的,此后很长时间,甚至到现在,一想那个夜晚,一想那一幕,林雅雯心里,还是忍不住要发出一片子悸。 有些事留给人的影响是一辈子的,黑暗一旦留在心底,轻易,是驱不散的。 如今洪光大得到了报应,林雅雯应该拍手称快,然而,她的心,却仍然被那个黑夜压得喘不过气来。 3 就在司马古风积极地跟省城十多位政协委员征集意见,打算从政协这个渠道,向中央反映胡杨河流域存在的问题时,一场更大的风暴席卷了河西市。 先是殷虎到河西视察,视察完几家企业后,殷虎主持召开会议,听取了孙涛书记和朱天成代市长的工作汇报,接着市人大主任就河西市****开展工作的情况作了汇报。殷虎听完,先是象征性地肯定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就河西市工业企业改革和班子建设发起火来,殷虎矛头直冲孙涛,他批评孙涛在工作中思想消极,作风散漫,不求进取,使得河西市的工作出现很多空白点,特别是工业企业改革的步伐,远远跟不上形势需要。 “我们需要的不是四平八稳的干部,我们需要敢闯敢干,敢冲锋陷阵的干部。一个市的带头人如果消极了,这个市的工作还有什么希望?”殷虎说。在班子建设上,他批评孙涛不虚心听取其他同志的意见,搞一言堂,特别是不重视人大和政协在****、参政议政中的积极作用:“人大和政协不是摆设,它是我们政治制度建设中重要的一环。党的领导必须坚持,人大的监督作用也要充分发挥,我不希望四大班子最终变成一大班子。” 这话重啊。与会者全都垂下头,孙涛书记坐在主席台上,心里翻江倒海,明知道殷虎是为那件事专门而来,是为他后面一系列行动鸣锣开道,却又…… 会终于开完,朱天成陪着殷虎一行往宾馆去时,孙涛书记还呆呆地坐在会场,这一场会,算是把河西市的调子给定了,接下来,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呢? 殷虎一行刚离开河西,省委副书记冯桥带队下来了,他没去市上,直接到了沙湖县。县上四大班子早早恭候在宾馆,祁茂林吸取教训,生怕冯桥再拿四大班子说事。可祁茂林又错了,冯桥这次下来,只为一件事,流管处的改革重新启动! 冯桥在会上讲得很明确,流管处改革是省上今年确定的重点改革项目,虽然遇到了重重阻力,但省委决心很大,一定要将这场攻坚战进行到底。 “有阻力不怕,怕的是在阻力面前止步不前,只要我们坚定信心,一切阻力都能冲破!” 当天,冯桥便责成县上再次成立工作组,在省水利厅、体改委等的领导下,进驻南湖,配合省厅搞好接管工作。 付石垒担任组长,华蓉蓉担任副组长,带着县上一干人马,浩浩荡荡进了沙漠。 等林雅雯听到消息时,流管处的改革已全面启动。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次接管工作异常顺利,再也没有谁站出来阻止。陈根发他们还没回来,仍在上访的路上,预制厂留守的几名职工一看形势不妙,卷起行李悄然走了。简单的移交后,付石垒通知县水利厂,接管两家企业。 按省厅重新修订的方案,流管处水泥厂和预制厂一并并入县水利厂,成立沙湖县水泥集团,走规模发展的路子。职工整体移交,拖欠工资及养老保险由省财政一次性解决。 原胡杨河流域管理处解散,重新成立胡杨河管理局,为水利厅下属的二级局,属行政单位。流管处原来的职能由重新注册成立的胡杨河流域生态农业开发公司承担。 该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为龙晓六。 乔仁山被免去一切职务,等待他的,要么提前退休,要么由龙晓六重新聘任。 一场风悄然而至,众人的忙碌中,沙尘暴来临了,初冬的沙尘远比秋日要猛,刚才还晴朗的天,立时被沙尘罩住,风卷着狂沙,肆虐着,呼啸着。 沙漠瞬间变得昏暗一片。 这一天,海林书记带着一大摞检举信,踏上了去北京的路。 沙尘暴过后第三天,朱世帮风尘仆仆找到了省委党校。他的样子狼狈极了,乍一看,还当是窜进党校的盲流,林雅雯第一眼还没认出他,等听清是在叫她时,惊愕地瞪了他半天:“你……你是朱世帮?” 朱世帮惨然一笑:“林县长,是我。” “你怎么会这样?”林雅雯吃惊得不敢相信,此时的朱世帮,哪还有一点乡党委书记的样子,他比建筑工地干活的农民工还糟,蓬头垢面不说,人瘦得简直成了麻秆。 “你……你……”林雅雯想问什么,却被朱世帮的潦倒样困惑得找不到词。半天,她终于问出自己的担心:“世帮你没病吧?” 朱世帮摇摇头,见自己把林雅雯吓成这样,难为情地笑了笑。他不笑还好,一笑,让林雅雯毛骨悚然。 “到底出了啥事?” “一言难尽啊——”一句话,朱世帮差点就把眼泪给掉下来。 半个小时后,两人来到校外一家小餐馆,林雅雯料定,朱世帮一定是好几天没吃饱肚子,果然,饭菜刚端上来,朱世帮便大口吞咽,哪还有斯文样。望着他的吃相,林雅雯难过地避开了眼,虽不知道朱世帮到底遭遇了什么,心里,却已被不祥笼罩。 朱世帮连着吃了三大碗面,灌了两瓶啤酒,酒足饭饱,长出一口气道:“要是找不见你,我怕是就得上街乞讨了。” “现在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世帮不说还好,一说,林雅雯惊得魂都飞了,两个月不见他的面,原来是跑去上当受骗了! 朱世帮果然沦落到吃不起饭的地步,要不然他还不找林雅雯。两个多月前,朱世帮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消息,说是兰考培育成功一种沙生植物,属黄金保健药,比发菜还值钱,经济效益非常可观,春夏秋三季都能栽种,非常适宜盐碱地和沙漠种植。几近周折,他打听到这家公司的地址,跟人家电话联系后,对方让他到兰考考察。朱世帮跟沙湾人一合计,大家都觉应该去一趟,如果真能引来新品种,往后治沙就有指望了,而且还可以靠它发家致富。 朱世帮一开始不打算带钱,后来对方提出如果诚心合作,就要先交一部分定金。犹豫再三,他还是拿着沙湾村村民们凑的六万元钱,去了兰考。到兰考后,对方热情接待,然后将他带到药材种植基地。朱世帮一看,眼都直了,那些茂盛的中药材,可都是盐碱地上长出来的呀,如果真能把它引进到沙湾村,对沙漠,可就是一大贡献。 参观完基地,双方开始谈合作的事,对方说,药材有好多个品种,让他随便挑,要是种了不活,损失由对方全部承担,而且按合同价的三倍赔偿。朱世帮边看药材边翻资料,发现这儿的药材至少有一半适宜沙漠地区种植,便一次定了二十万的合同,付了六万定金。合同签订后,他被安排到一豪华宾馆入住,第二天他去提货,对方突然翻脸不认人,压根不承认跟他签过合同。朱世帮急了,跟人家红眼,惹来了警察,你猜怎么着,跟他签合同收定金的根本不是兰考人!此人以前也是这家基地的客户,去年不联系了,对方还以为朱世帮跟他是一起的,所以热情招待,没想朱世帮竟让那家伙骗了。警察根据线索,查来查去,发现那人竟是负案在逃的诈骗犯,他用同样手段还骗了酒泉一家农场十万现金,不知钻哪儿挥霍去了。 朱世帮一脸羞惭,说自己白吃了二十年公家饭,居然连农民都不如,这下好,把沙湾村两千多号人的血汗钱弄没了,咋个有脸回去? 林雅雯听完,心里也是非常沉重。当了二十年干部,居然犯这种低级错误!另一个心里,又在心疼他,他也是心急。沙湾村的情况他最了解,土地持续沙化,沙尘暴接连不断,已造成大片土地荒废,农民不知道种啥,其他经济作物需水量又大,如何调整种植结构一直是个大难题。朱世帮犯这种错误,也情有可原。只是,这六万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如果让村民们知道,还不急疯掉? 吃饱喝足,朱世帮脸上有红色了,说话也比刚才有了精神,他问林雅雯:“最近咋样,学校生活还愉快吗?” 林雅雯淡然一笑:“比你强些吧。” 朱世帮再次脸红,不知林雅雯是讥笑他还是同情他。 “下一步咋打算?”林雅雯问。 “还能咋,找人借钱呗,总不能跟村民说钱让人家骗了,那还不把他们愁死。”朱世帮要了一盒烟,吞云驾雾起来。透过缭绕的青烟,林雅雯看到掩在瘦削脸庞后面的那层愁容,还有比愁容更让她感动的那份真诚。 朱世帮说本来他有几个朋友,凑几万块钱应该不成问题,可一听他现在不是书记了,居然电话都不接。“现在这人——”朱世帮苦笑着摇摇头,闷声抽起了烟。 林雅雯忙宽慰:“你先别急,回头我想想办法。” “不瞒你说,我就是来跟你借钱的。”朱世帮这才实话实说。 第二天,林雅雯将五万块钱送到朱世帮手上,再三叮嘱,回去先把村民们的钱还了。至于下一步的事,慢慢再打算。林雅雯思虑再三,还是没把沙漠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朱世帮。 让他自己去感受吧,她想。 这天上午正好没课,送走朱世帮,林雅雯回到宿舍,想把写了一半的论文写完。论文是教授布置的,算是作业。林雅雯选择的题目是《三农问题与农村政策的创新》,她想深层次地谈一谈当前对农政策,特别是如何从政策上鼓励农民走出传统的生产方式,尽快跟市场经济接轨。林雅雯想提出一种观点,就是在农村成立新型的农业股份公司。这种农业股份公司主要以某一自然村或多个地域上相近的自然村的村民为主体,通过自有的土地资源及部分农机具、出资作为部分股份,另以具有农业科技水平的农业科学机构,包括农业科学院和农业大学的农业科学技术作为部分股份,加上农业银行及提供农业资金支持的金融机构的金融出资作为部分股份,也可包括一部分社会上的农业机械制造公司的农业机械作为部分股份,成立包括村民、农业科学机构、银行、农业企业四方股东的股份公司,主要目的在于促进我国农业科技含量和机械化水平,并可保障农村居民在自己的生活水平有一定保障的前提下,促进农村居民努力创新多种收入增长渠道。 这个想法是早就有的,只是一直没系统化、理论化。党校学习的这段时间,她有意识地查阅了相关资料,并跟授课教师做了多次探讨。她认为像沙湾村和湖湾村这样有一定经济基础和土地资源的村子,如果能推行这种股份公司,将极大地提高劳动生产率,并可探索出一条规模化发展的新路子。**应该鼓励这种公司,并在资金和政策上给予大力扶持。 稿纸摊开还没十分钟,手机响了,是门房打来的,说基层来了四位同志,想见她。林雅雯赶忙问是谁,值班人员说有个姓毛的乡长,说是有急事见她。 林雅雯扔下笔,就往外走,下楼没走多远,看见毛岩松跟杨树槐已经走过来,他们身后,跟着那个叫**的记者和水晓丽。 从四个人脸上,林雅雯看出,北湖一定又出事了。 果然,一进宿舍,毛岩松就说:“林县长,他们这么做,实在是太过分。” “别激动,慢慢说。”林雅雯边倒水边拿话安慰毛岩松。 毛岩松稍稍平静了一下,就将发生在北湖的事告诉了林雅雯。原来,冯桥此行,不只是为了流管处的改革,他在北湖、南湖、青土湖的联席会议上,重新提出原来的方案,明确要求将三处闲置土地包括林地集中起来,统一开发,统一经营。具体怎么集中,怎么补偿,由市县两级**和省上有关单位共同商议,尽快拿出方案,报省**批准后执行。 冯桥一走,方案还没拿出来,北湖这边的土地就由开发公司出资收购了。 “这些天,可热闹了,凡是手里有合同的,开发公司都按当时合同价的三倍收回。原来已经落实好的一三两个区,村民们全变了卦,争着要卖给开发公司。”毛岩松说。 “你老丈人呢,他什么态度?”林雅雯转向杨树槐,问。 “还能抱啥态度,开发公司这样做,跟抢夺没啥两样。三倍的价格,谁也愿意卖给他们。”杨树槐毕竟年轻,再说自从接上这个村支书,风波就没断过,现在有点心灰意冷了。 林雅雯并没责怪他,发生这样的事,就是换了她,也无能为力。更不能责怪那些握有合同的人,地在他们手里空搁了几年,换上谁,都急着出手,况且开发公司开出的价格的确诱人。 三倍啊,他们真是舍得钱! 细一想,林雅雯就明白,这是开发公司拿钱消灾,只要那些合同全到他们手里,再查北湖的问题,就是痴人说梦了。 怎么办?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沉闷,更沉闷的,是林雅雯的心。看来,对方是豁出老本也要把事情往平里摆了。而且,他们敢如此出手,就证明殷虎的位子还很牢固,这棵大树不会轻易倒掉! 没有办法啊,她一个小小的县长,现在又被免了职,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林雅雯兀自叹息时,水晓丽说话了。水晓丽说她手头有几份重要材料,里面详细披露了沙湖县生态恶化的可怕现实,还有市县联合作假蒙骗上级的所作所为。“当然,都是以前领导做的。”水晓丽特意补充了这句。 “哪来的?”林雅雯再次受惊,刚才她还纳闷,水晓丽和**怎么跟毛岩松他们一道来呢,这阵明白了,几个人都是碰到了难题,跑来找她讨办法。 “说出来怕你不信,我掏钱买的。” “哦?”林雅雯惊讶了一声,目光怀疑地盯在水晓丽脸上。 “是陈言的,他卖给了我。” “陈言?” “本来有个南方记者想买走,我跟**一合计,从他手里买了过来。” “陈言卖材料?”林雅雯更是不解,怎么今天的话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 “他没有钱住院,只好出此下策。” 林雅雯的表情凝固了,手僵在空中,不知该往哪放。 水晓丽最终还是将材料交给了林雅雯,因为她也不知道拿着这些材料该咋办?林雅雯花两天一夜的时间,读完了陈言的全部材料。她震惊了!想不到小小的沙湖县竟隐藏着更多鲜为人知的秘密,有些连她这个县长都给瞒住了。比如每年从农民身上收取的水资源保护费,竟被挪用到县委办公大楼修建中。沙漠水库每年一半的维护资金到不了位,让水利部门挪作他用,个别人甚至拿着治沙的钱,外出旅游,打的旗号却是考察治沙经验。一个个貌似合理的名目下,挥霍和浪费掉的,都是国家和老百姓用来治理流域的钱。而往上报的材料中,有些林地竟被放大了十倍,有些胡杨林带早被沙化得成了一片沙滩,提供的照片却还是绿树成荫。更滑稽的是流管处跟县上联手做假,绿化地共享,数字交叉使用,检查时也是这样。 怪不得一谈数字,祁茂林就要跟他急,看来,前任领导留下的隐患,把他也折腾得焦头烂额。 林雅雯感到血脉在贲张,久长地积压在心中的火,被水晓丽这份材料点燃了。许久,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还是司马古风说得对,摆在她面前的,不只是单纯解决某个问题,而是要认认真真去研究,怎么才能让手中的权力透明,怎么才能避免类似的悲剧不再发生。 是啊,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权力只有置于群众的监督下,置于健康有序的运行环境中,一切为民四个字,才不至于成为一句空话! 两天后,林雅雯将材料重新整理一番,打印两份,一份寄给了林业部一位朋友,请他转交部领导。一份,直接寄给了中纪委。一开始林雅雯想用匿名,斗争了很久,还是坚决地署上了自己的名。 4 上访的路是那么漫长,陈根发他们去了很久,仍是没有音信。司马古风跟十三位委员联名写的材料也寄出去有段时间了,仍然没有回音。 一切似乎都被坚冰覆盖着。 一切,又似乎在暗暗涌动。林雅雯已分明感觉到,一种声音已越来越响,越响越有力。 有消息说,海林书记可能要调走,到另一个省去。也有消息说,中纪委已经在行动。不管怎么,林雅雯坚信,解决问题的时刻快要到了。 就在这一天,司马古风跟她透露,她在党校的学习可能要提前结束,司马古风让她做好提前回沙湖县的准备。 司马古风的消息总是比别人早一步,这可能跟他在党校长时间工作有关,他的接触面,结交面,远远超过林雅雯。 而在南湖,推土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开发公司置村民的反对于不顾,公然向一村人挑战,四台推土机同时开进南湖,又在开始推树了。林雅雯最终证实,开发公司要将南北二湖还有青土湖全部平整,建立一个大型棉花种植基地。 其实这方案她早就听郑奉时说过,那时她不相信,觉得这才是天方夜谭。把树毁掉种棉花,这样愚蠢的事会是现代人的所为?现在她信了。 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有人垂涎这片土地已经很久。开发成棉产业基地当然增值快,利润怕是能翻上二十番。但水呢? 一想到水,林雅雯的心情再次沉重。 大火燃起的前一天,洪光大的案子正式进入了司法程序,据内部人士说,这案子很快就能判下来,洪光大涉嫌贪污、挪用公款、建筑公司违章施工造成人命、对数名妇女进行暴力侵犯等,罪名轻不了,定得重判。 林雅雯却没有一点痛快感,连日来,她都在为朱世帮那个方案奔走,如果真要她再次回县上,无论如何,她得把这个方案落实。南北二湖还有青土湖,绝不能再走捷径,必须从长远着想,宁可不要经济效益,也要把生态恢复过来! 生态问题再也不能忽视,更不能避开生态谈经济,谈发展。生态其实就是沙湖县的命根子。 然而,可怕的事还是提前发生了。 大火是在晚上燃起的。 谁也没想到,这场大火会席卷整个沙湾。 林雅雯接到火情时,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林业部那位朋友一早就给她打电话,说几个月前报去的陈家声的事迹已通过林业部审定,将要授予全国义务造林模范标兵光荣称号,林业部已做出决定,对陈家声个人奖励五万元,对沙湾村和胡杨乡分别奖励十万元,同时拨出专款,支持胡杨乡的绿化事业。朋友还告诉她,北京有家大企业,愿意无偿支援沙湾村,提供价值一百万的优质树苗和最先进的滴灌设备。林雅雯没有表现出兴奋,她兴奋不起来。通完话没三分钟,电话又响了,响得很急,接通,是强光景的声音。 强光景说:“林县长,出大事了,沙湾村让大火烧光了。” 一切都没有先兆,不,应该说是有先兆。 先是县委做出决定,空挂了半年之久的朱世帮被任命为县旅游局长。一同任命的,还有秦风,他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宣传部长的位子。强光景离开宣传部,到社保局担任局长。 对这次人事调整,祁茂林后来没做任何解释。反倒是副县长华蓉蓉在大火之后无意中说了一句:“宣传部长下一步要进常委,总不能只变动秦风一个人吧。” 变动归变动,跟大火无关。要说有关,也只是朱世帮不该那么快就去上任,如果他在沙湾村,灾难或许可以…… 没有什么或许。 灾难就是灾难! 就在朱世帮离开沙湾村到县旅游局上任的第二天,下午三点多,开发公司四台推土机再次开进南湖,总经理龙晓六亲自坐镇指挥,南湖大片胡杨林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沙沙倒地。胡二魁紧忙向乡上汇报,书记王树林赶到现场,要求龙老板停止毁林。龙老板不屑地说,我花了钱买了地,想咋改造就咋改造,碍着谁了? 王树林跑去跟流管处交涉,流管处留守的一位干部说,地现在是龙老板个人的,我们也管不着。 几乎同时,沙湾村村民行动了,村民们提着锨,木棍,还有绳子,扬言要把龙老板捆起来,抬到省委去。书记王树林堵在人群前,扯着嗓子喊:“大家冷静点,这样闹是犯法的,头两次的教训还不够么,陈喜娃还关在班房子里,你们又想进去?” 不提陈喜娃还好,一提,村民们的愤怒更加不可遏止。再者,王树林前段日子跟省上的领导配合积极,村民们对他的信任,早就没了。这阵见他又来拦挡村民,村民们就把他当成了卖地贼。 村民们骂着、吼喊着,朝南湖走。王树林急了,怕了,他从村民们的气势上,看出了不妙。他抓住胡二魁:“你挡呀,你还想叫死人么,抓进去几个陈喜娃你才甘心?” 这一天的胡二魁也让村民们的阵势吓住了,村民们真不是他发动的,他现在不是支书了,没了发动权,再说,村民们也用不着谁发动。大家几天前就嚷嚷,要把姓龙的赶出沙漠,要把开发公司赶出沙漠。实在赶不出,就同归于尽! 王树林又喊了一声,胡二魁才猛地醒过神来,脱了衣裳,光着胸膛挡前面,谁想闹事就先把我胡二魁砍死,从我身上踏过去。 大冬天的,他脱了衣裳,光着胸膛堵在众人前。 愤怒的村民们见胡二魁豁了出来,这才止住步子。不过吼喊声并没平息,老支书,那可是养命的树呀,要是毁了,我们还活不活? “大伙要相信**,县上说了不算,我们找市上,市上说了不算,找省上,哪怕找到中央,也要讲这个理。但闹事,划不来呀,闹进去几个才够?”胡二魁的嗓子血都出来了,一没朱世帮,他就像是被人抽了脊梁骨,再也硬不起来了。 王树林紧忙跟县上汇报,付石垒起先口气还硬,一听王树林要哭,这才意识到问题可能真的严重。便在电话里指挥:“一定要稳定住群众,流管处的改革是经过省上批准的,林地本来就是人家的,不要听信个别人的挑唆。” “稳不住呀,付县长。”王树林真就哭了。让他稳,他拿啥稳? “我们要顾全大局,记住了,顾全大局!”付石垒再次强调道。 “付县长,顾不了了啊——” 见群众被堵在了路这边,那边的龙晓六更来劲了。从他接任开发公司总经理那一天,南北二湖的树已不在他眼里,他眼里是一望无际的棉花,大把大把的票子,还有金灿灿的前程。是啊,没有比这些更能诱惑他的了,洪光大没完成的事,他龙晓六要完成了,实践证明,他龙晓六就是比洪光大能干。能干啊—— 他的开发项目已经通过省计委立项,并报到了国家计委,一个现代化的生态农业园正在等着他去建设。 生态农业园,他嘿嘿笑了笑,多好听的名字,多有诗意多有时代特征的名字啊。其实他脑子里,就是一望无际的棉田,还有平坦的仕途之路。 龙晓六怕村民的上访还有媒体的报道会影响他的事业,什么也不能影响他的事业,这是他曾向冯桥等人发过的誓言!于是他做出决定,抢在相关方面做出反应时先把地推了,到时即或有变,顶多也就是挨顿批评,花几个小钱而已。 龙晓六长长地舒口气,然后指挥着推土机,疯了一般向胡杨林扑去。路这边的村民们望着胡杨林倒下,眼里的泪忍不住哗哗往下掉。 付石垒是天黑时分赶到的,他带了不少人,一到沙湾村,就兵分几路,开始给村民做工作。村民们先是被分散,在村口僵持了一段时间,一看县上来了这么多干部,还有警察,无奈地回了各自家中。 一场风波算是被平息了。 夜里,县上来的干部和警察反复跟村民做工作,说县上正跟有关部门交涉,要大家相信**,南湖的胡杨林不会毁掉。村民们不敢相信,家里蹲着不放心,一个个又从家中走出,集中在沙梁子上,眼巴巴地望着南湖。 偏是这一天起了风,风从北部沙漠刮来,来势汹汹。狗日的风,一到冬天,格外的猛,格外的厉,打得人坐都没法坐。 风把村民们全赶进了屋子。 干部们也一个个回去了,有的回了乡上,有的,索性屁股底下一冒烟,顶着狂风回了县城。 付石垒这才放下心,到另一个乡上去了。那个乡的书记在等他,他不能不去。 火是半夜里着起来的,当时村民们全都入睡,唯有胡二魁陪着王树林,顶着大风,在村里村外转了一圈,确信没有人从家里溜出来,这才朝村委会走去。村委会呆了不到一刻钟,胡二魁心里不踏实,再次走出来,想进南湖看看。这一走,胡二魁就看见了火。 一道火光从南湖冒起来,像是推土机被人点着了,胡二魁喊了声不好,就朝南湖跑。书记王树林累了一天,腿都迈不动了,刚丢了个盹,就听见胡二魁的喊。等他跑出来,火光已映红了半个南湖,王树林僵住了。 火,火呀! 等他反应过来跑向南湖时,四台推土机都着起了火,熊熊大火伴着劈劈啪啪的爆响声,将沙漠的夜晚震得惊魂。王树林跟胡二魁一个望着一个,问,咋个办呀?胡二魁说,快喊人,救火。火字还没落地,就听得一声巨大的爆响炸过来,扭头一看,只见白日里堆放油桶的地方爆炸了,腾起的火苗四下横飞,落在南湖的林子里,那些被风干了胡杨一见火苗,便噼噼啪啪燃起来。 “完了,完了,没救了。”胡二魁瘫在沙上,捶胸顿足。 大风呼啸着朝火光扑去,胡二魁眼见着大风呼啦啦将火光散开,心里的那点儿希望全都没了。 沙漠的风是真正的风,风卷着火,不可遏止。等村民闻声赶来时,整个南湖已是火光一片。呼啸的北风卷着火焰,扑向流管处,眨眼间,流管处大院便被火光吞没了。 火光紧跟着涌向八道沙,早已被火光惊醒的陈家声哭喊着要往火中跳,被七十二和刘骆驼死死抱住了。可怜的陈家声,他做梦都没想到,辛辛苦苦种了一辈子的八道沙,眨眼间淹没在一场火海中。 火光冲天,整个沙漠像是一片火的海洋,到处爆响着噼噼剥剥的声响。 村民们傻呆呆地望着大火,感觉自己的身体也燃了起来。 胡二魁哇地一声,趴在地上哭开了。 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由于沙湾村的机井干涸,紧急调来的五辆消防车竟然派不上用场。市县两级的领导全都抱着对讲机,指挥干部群众拿沙子灭火。但火势焉能是沙子扼制住的,大火席卷了流管处三个大院,风向一转,火头又扑向沙湾村,村民们哭啊喊啊,但都无济于事,火魔飞舞着,跃动着,肆虐着,吞向村子。有着上百年历史的沙湾村几乎是在瞬间消失的,等军区的直升机和省林业厅灭火队合力将大火扑灭时,半个胡杨乡变成了灰烬。 林雅雯是第二批赶来救火的支援者,接到电话,她当即乘车往沙漠赶。还没到胡杨乡,就看到滚滚浓烟翻腾在沙漠的上空,风卷着烟,卷着刺鼻的焦腥味,把整个沙漠给染黑了。等赶到火场,流管处三座大院已吞没在火中。 现场乱极了,也恐怖极了。林雅雯跳下车,原来还想跟现场指挥人员联系,但四处是火蛇,四处是险情,通往流管处那边的路已被火海阻断,四周是哭喊着的群众,还有跟她一样匆匆赶来救火的人。林雅雯在火场看到原来大柳乡的牛乡长,就是被她撤职的那位。牛乡长的头发已被烧尽,身上跳动着火苗。他在指挥群众,往安全处转移。可茫茫沙漠,哪儿是安全处?沙漠的风不跟别处,你看着是北风,它却忽儿一下又卷向南,你看着是南风,它又往北掠。火借风势,随心所欲,想往哪烧就往哪烧。 牛乡长也看见了她,大声喊她:“还愣着做啥,快把身后的妇女们引开!”林雅雯这才定住神,跟牛乡长一道,将一个自然村二百多号人引到了寸草不长的盐碱地上。等二次回来,大火已扑向八道沙。牛乡长喊:“完了,完了,这下,八老汉是活不成了。” 就在这时,离她们二百米远处又起了火,孤火,火苗是风卷来的,恰好掉在了包谷垛上,哗一下,火蛇便跳起来。 “快跟我来!”牛乡长喊了一声,就往着火处跑。林雅雯跟着牛乡长,跟一同赶来的武警战士一道,奋战几个小时,才将这边的孤火扑灭,算是保住了半个小村落。 就这样,两天两夜,林雅雯不知跑了多少地方,也不知在火海中出没了多少次。一切都像是梦,一辈子也不想做第二次的梦! 大火终于扑灭后,林雅雯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朱世帮死了! 人们都说朱世帮疯掉了,他是最早赶来的,一见到火,便没命似地跳进去,喊着让村民们赶快挪树。那些曾被村民们当作罪证留在沙湖的胡杨树成了大火的帮凶,朱世帮想冒死搬出一个隔离带,但是他的想法接近愚蠢。推倒的树横七竖八胡乱堆放着,有些根还长在地里,岂能挪动?就在他带着胡二魁几个愣是搬出一个隔离带时,斜刺里一股火舌猛地冲来,胡二魁被火浪打出五十多米,等挣扎着爬起,寻找朱世帮时,刚才奋战过的地方已是一片火海…… 他就这样走了。 成了大火的殉葬品。 大地无声。沙漠突然变得死一般的寂! 林雅雯站在沙梁子上,她的头发没了,那可是她引以为豪的一头黑瀑布啊! 眉毛也没了,脸青一道紫一道,身上更是惨不忍睹,活像地狱里爬出的鬼。 没了的,还有很多,很多…… 沙梁子下,人群缓缓地移动,走在前面的四个人抬着朱世帮,他的面孔已全部烧焦,一条胳膊也没了,村民们用胡杨为他做了条假肢,把他裹在红柳枝里,朝沙湖深处走去。 他的身后,是胡杨乡三万多口人。林雅雯看见,书记祁茂林和代县长付石垒也在送葬的队伍中,他们陪着省市领导,走得很悲恸。 华蓉蓉举着摄像机,这阵儿她像个记者。 龙老板也死了,据说他是第一个发现纵火者的,当时陈喜娃正抱着塑料桶往他那辆黑色奥迪上倒汽油,他一个猛扑扑过去,跟陈喜娃扭到了一起。然而,他终是抵不过陈喜娃,让陈喜娃摔倒在地,几拳就给打昏了,陈喜娃提起塑料桶,在龙晓六身上浇了汽油,然后冲天空笑了笑,那笑带着几分自豪,也带着几分绝望。那不是笑,那是哭!陈喜娃最终没放过这个跑来沙漠里接替洪光大的人,掏出打火机,巴嗒一声,龙晓六就跟奥迪车一同燃烧了起来。 五十多号警察找了两天,还是没找到陈喜娃的尸体。关于陈喜娃逃跑的事,林雅雯是后来才听到的,但是林雅雯已觉得毫无意义。她站在沙梁上,望着渐渐远去的人群,内心突然涌上死亡般的冰凉。 又起风了,风还是从北部沙漠吼来,裹着沙尘,扑向焦黑一片的沙湾。 林雅雯转过身去,却发现郑奉时就立在不远处。 而这一天,中纪委的人刚刚抵达省城。 风渐渐猛起来,林雅雯在想,要不要朝被大火烧得变形的郑奉时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章 黯然黯离职 林雅雯苦苦地收回伸向孙涛书记的目光,到了这时候,她已知道,一切已无可挽救,只能如此了!她不甘心地,再次叫了一声“孙书记”,然后一扬头,走了出来。 1 祁茂林办公室,空气死一般的沉。 林雅雯是连夜赶回县城的,还在苏武乡开会时,她就将电话打给祁茂林:“祁书记,情况非常严重,不只是短款八十万,村会计又交代出一些事,北湖卖地,果然牵扯到不少领导……”林雅雯还在斟酌词句,祁茂林这边,已经在发火了:“你马上回来,那边的工作立即停下!” “人呢,人怎么办?”林雅雯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她不放心杨泥漫,生怕她一离开,杨泥漫再有个三长两短。 “让毛岩松好吃好喝侍候着!”说完,祁茂林压了电话。林雅雯匆匆跟毛岩松做了番交代,顶着星星往回赶。半路上,她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市委秘书长打来的,林雅雯慌忙接起,这个时候,每一个电话都是信号,都有可能引出更大的风暴。 “你最近乱搞什么,是不是想让全市都不得安宁?”秘书长的口气很坏,劈头盖脸就冲她发了一通火,林雅雯还想解释几句,秘书长很是严肃地说:“北湖的事情市委早就做了结论,让你去只是把遗留问题解决掉,你想多事可以,但一切后果都由你来承担!” “孙书记怎么说?”林雅雯斗胆地问出一句,这个时候,她真是想知道孙涛书记的态度。 “这就是孙涛同志的意见!” 林雅雯哑了,怎么会呢,孙涛书记不至于也被他们左右了吧?正怔想着,电话又叫起来,是市长林海诗,接通电话,林海诗问了一句:“你在哪?” 林雅雯如实说了,自己刚从苏武乡返回,准备回县上。 林海诗顿了顿:“你最近动作有点大,要注意一点。” 林雅雯嗯了一声,并不明白林海诗的真实用意。 林海诗接着道:“明天我就要离开河西市了,我不想看到你也跟我一个结局。” 林雅雯猛地弹起身:“不会吧林市长,你……” “下午接到的通知,到省统计局去。” “怎么可能?”林雅雯惊了,这才刚刚翻腾出一个萝卜,泥还没掀出来,有人就开始下手了? “雅雯,听我一句劝,别太多事,知道不?” 林雅雯抱着电话,一时不知该怎么跟林海诗说话,沉默了半天,她将电话轻轻合上。脑子里,已被那张脸完完整整给占住了。 看来,这次是触到他的痛处深处了。 祁茂林一直等在办公室,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他便意识到,自己跟林雅雯的矛盾,要彻底爆发了。不,这不是矛盾,怎么说呢,是林雅雯硬要逼他采取过激措施。 这段日子的祁茂林像是换了一个人,妻侄的死对他打击太重,一个人无缘无故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搁在谁身上,都想不通。一开始,祁茂林也有太多想法,甚至想站出来,无所畏惧地揭开那张纸,让真相浮出水面。很快他又犹豫了,这犹豫不是他胆小,也不是他惧怕某种势力,“势力”两个字,一向是祁茂林深恶痛绝的。祁茂林在沙湖工作这么多年,不能不说没受到势力的引诱与胁迫,也不能不说没在势力面前低过头,但让他怕,他还做不到。祁茂林想到的是另一层,就算揭开这张纸,又能怎样? 南北二湖的问题上,祁茂林知道的远比林雅雯多,想得也远比林雅雯深刻。他不会幼稚到拿南北二湖这点问题去做幻想,幻想扳倒一座山。这不可能!深夜里,祁茂林常常听到黑暗中发出这样的声音,在提醒他,在警告他。非但扳不倒,而且会让对方倒打一耙,把所有责任推到他身上。毕竟,他是沙湖县委书记,沙湖发生的一切,他都脱不掉干系。还有,祁茂林更怕,事情一旦到了那程度,怕是他出来承揽责任也无济于事。关键不是该让谁承担责任,而是怎么能切切实实把沙湖的问题解决掉。问题不解决,他这颗心,永远不安啊…… 祁茂林默默地擦干泪水,这泪水是为妻侄流的。后来省纪委来人,跟他说了这样一个事实,他的妻侄确实挪用了公款,落实的数额是二百一十二万,一部分,挥霍了,用来养情妇,送房送车,还让情妇出了一趟国。还有一部分,用来投了资。养情妇的事祁茂林知道,早在三年前,他为此事跟妻侄吵翻过,两人自此不再来往。投资的事,祁茂林笑了笑,笑得很苦。这投资另有指向,不是投到房地产,也不是投到股市,而是投到了政治前途上。 有谁能相信,如今这样的投资才算大投资,才算是有巨额回报的投资。 可惜,他还是没能保住自己。他是第一只替罪羊吧,祁茂林相信,接下来还会有第二只,第三只…… 祁茂林重新打起精神,开始主持县上的工作,无论如何,县上不能受损失,更不能因为南北二湖乱,乱了,他对不起全县四十万人民,对不起脚下这片土地! 谁知就在这时候,林雅雯忽然活跃起来,她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再也没了先前那种温顺样,她变成了一头狮子,开始横冲直撞。 还是不成熟啊!祁茂林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感叹。 林雅雯风风火火赶来,进门就拉起了话头,等她讲完,祁茂林问了一句:“讲完没?” 林雅雯瞪了瞪眼,祁茂林的态度让她发愣。 “讲完了就回去睡觉!” “祁书记——”林雅雯惊了一声。 “我说了,讲完就回去睡觉!” 林雅雯不只是吃惊了,感觉身体内的某个支撑要倒下去,她怀着那么大的希望而来,没想到等待她的却是…… 大约是觉出刚才的话太冷太硬,过了一会,祁茂林又说:“明天省上有个会,你去参加吧。”这会也是他刚刚记起来的,省计生委召开全省计生工作推进会,本想让付石垒去,现在看来,林雅雯去更合适。 “我不去!”一听又要将她支开,林雅雯不由得就上了火。 房间里的空气忽地僵住,两个人的表情也都僵住。祁茂林心说,林雅雯啊林雅雯,已经给你台阶下了,你还想咋,难道非要逼我把不该说的全说出来?林雅雯却不管祁茂林怎么想,她脑子里全还是北湖的事,她就想知道,对北湖,祁茂林到底啥态度? 过了一会,祁茂林冷静下来,语重心长道:“雅雯同志,你是一县之长,不是任性的小女孩子,有些话,不用我说,你应该能明白。” “我不明白!”林雅雯的倔脾气又上来了,祁茂林想说什么,她不是不清楚,她是装不清楚。她不能赞同祁茂林这种遇事三分怕的自保行为,如果每一个干部,遇到棘手问题时都退缩,都权衡利弊,那么有些事,就永远也别想干。北湖这口盖子捂得实在是太久了,就算是豁出去,这次她也要揭开! 她自然清楚这口盖子下捂着什么,她甚至从北湖一下就联想到殷虎身上,这是需要想象力的,以前林雅雯脑子里只有冯桥,认为冯桥是这场戏的总导演,现在她明白,冯桥不过是前台唱戏的一个主角,真正的幕后,还坐在那里指点江山。要不然,上面的反应没这么快,林海诗也不会这么快就被调离,去统计局当副局长,这是在拿林海诗敲山震虎,是在警告别的人。 林雅雯是在接完林海诗电话后忽然想到的这一层,联想到以前司马古风跟她讲过的诸多事,特别是省委高层间云里雾里的传闻,她就明白,那个一直深藏不露的核心人物开始出手了。 出手好,出手就证明,孙涛书记的怀疑是有根据的,单凭了一个冯桥,不会兴这么大风作这么大浪,单凭了一个冯桥,也不会让省委海林书记举棋不定。林雅雯决计顺着北湖一路查下去,一定要把沙湖境内曾经发生的罪恶揭露出来,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祁书记,你是老领导,老党员,我想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应该比我有原则。”林雅雯收回想法,态度认真地跟祁茂林说,她真是期望,祁茂林能跟她一道,并肩作战。 “雅雯同志,现在不是你我讲原则的时候,我还是那句话,北湖的事,你最好不要碰,如果你坚持要碰,对不起,我只能向市委反映了。” “你在威胁我?” “不,我祁茂林从不威胁谁。我只是处于对你的关心,还有保护。” “我不需要保护!” “你需要。保护你是我的责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做无谓的牺牲。”祁茂林再次激动,语气里真就多了股老兄长老领导的关切与慈祥。林雅雯被他的声音感染,忽然间就有些语塞。 “雅雯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有些事,光激动不行,得讲究策略,需要从长计议时就应该从长计议。” “夜长梦多啊,难道你不怕……”林雅雯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怕,怎么不怕呢?”祁茂林的声音略略颤抖,这一瞬,他想起了负罪自杀的妻侄,想起了在省城哭天扯地的那一对母子。但他果决地摇了摇头,他不能动摇,更不能答应林雅雯什么!这些年他忍辱负重,替人遮掩替人压事,难道是他怕,是他为了自保?不,绝不是!想到这儿,他语气坚定地说:“北湖遗留问题市委已有明确指示,要我亲自去处理,明天起,你不要再到北湖了,**那边工作很多,你还是把心思用到全县工农业生产上吧!” “祁书记,你……” “雅雯同志,个人服从组织,这是原则。在市委没有免去我沙湖县委书记职务以前,你还是听我的。” 祁茂林这样说,林雅雯便不能再争了,再争,就等于是向祁茂林挑衅。况且,祁茂林这番话,也真是在替她着想。林雅雯再激动,好话坏话还是能听得清。 这一夜,林雅雯想了很多,想到后来,眼看都要动摇或是放弃了。第二天一早,北湖突然传来一条消息:湖湾村会计宋亚子险些自杀,正在医院抢救。林雅雯心里腾地跳起一团火,一刻也没敢耽搁,驱车往北湖赶。 宋亚子是晚上十二点多把头放进绳套的,他选择了上吊,幸亏半夜里杨树槐忽然记起一件事,跑过来敲门,声音惊动了他老婆,他的那口气才没断掉。杨树槐说:“好险啊,再迟一两分钟,怕就……”眼下人已清醒过来,没大的危险,林雅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不过,这件事大大地刺激了她。据宋亚子老婆说,自打向乡上坦白了那几份合同,宋亚子整天就迷迷糊糊,像是让鬼缠了身,忽儿说他不想活了,活不下去。忽儿又说他要蹲大牢,要把她们母子撇下了。总之,宋亚子变了。昨儿天一黑,来了两个人,说是找他喧点事,老婆不让去,宋亚子恶狠狠翻了老婆一眼,拿了三百块钱,出去了。老婆一直等他回来,见他喝了酒,半醉,侍候他睡下,心想能喝酒就该没啥事了,自己便也睡去。哪知…… “找他喝酒的是啥人?”林雅雯问杨树槐。 “一个是过去买了地的王老板,是位老师,不过现在不教书了,在河西城做木材生意。另一个是洪光大的手下,人称小诸葛的叶三儿。” 又是他! 一听是洪光大手下,林雅雯什么也明白了。 “马上通知警方,调查这两个人!”林雅雯冲一同来的秘书说。秘书拿起电话,就给公安局打,一小时后,当地派出所来了两名同志,吞吞吐吐跟林雅雯道:“林县长,我们找过了,王老板今天一大早就去了省城,说是要去黑龙江发木材。小诸葛昨晚喝完酒后,失了踪,到处找不到人。” “找不到?”林雅雯的目光怒视在两位警察脸上,她不相信,小诸葛会找不到,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你们真要是找不到,就换别人去找。”说完,她将电话直接打给公安局长:“我限你两个小时内将小诸葛找到,那个王老板,请你向市局发出请求,让他们务必协助将人找到。此事关系重大,你明白吗?” “明白!”公安局长在电话那边很积极地说。 林雅雯收起电话,又跟秘书道:“通知审计局和农经站,让他们立刻组织工作组,进驻湖湾村。” 秘书应了一声,忙着打电话去了,林雅雯又跟毛岩松商量了一阵,决计县乡两级成立联合工作组,同时对六个区的土地出售款展开全面审计。“这事要快,必要时,可以让检察院和反贪部门介入。” 这边的事刚安排妥当,流管处乔仁山风尘仆仆找来了,一看人多,不方便说话,冲林雅雯使个眼色,意思是想借个地方说话。林雅雯哪还有心思,她现在是听见流管处三个字就过敏。 “到底有什么事,能说就说,不能说,乔处长还是请回吧。”乔仁山没想到林雅雯会用这态度侍他,一时尴尬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毛岩松见状,将乔仁山跟司机请到了另间办公室,不大工夫,毛岩松走进来,跟林雅雯低声耳语几句。林雅雯的脸色陡然一变,丢下众人,紧忙往那边去。 乔仁山并不是为小诸葛来,小诸葛的事他居然还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没心思理这些。他是为郑奉时来。 “他真的去了北京?”听完乔仁山的话,林雅雯睁大双眼地问。 “不会有错,我刚刚接到通知,要我上北京领人呢。” “领人?”林雅雯越发不明白。 “说来你怕是不相信,他把自己装扮成下岗职工,在北京四处上访,最后让信访部门的同志收容了。” “断定是他?”林雅雯感觉这事不可思议,郑奉时不是在新疆吗,就算他去北京,也用不着伪装啊—— “这事不用猜,‘121’事件后,他就装扮成胡杨乡的教师,去过一次北京,后来让水利部信访局的同志认出了。” “有这事?”林雅雯简直惊讶得要死了,这事跟神话一样,怎么听也不像是真。可乔仁山说话的态度还有语气,又不得不让她相信,这事千真万确,容不得怀疑。 郑奉时啊郑奉时,你这又是何必呢? 乔仁山接着说:“林县长,这也是逼的,你可能不知道,这两年,郑处长写给上面的信,怕是一麻袋也装不下。但信寄出去,多数石沉大海,少的,转来转去,还是转到他们手里。为这事,他让厅里公开批评过,通报过,有人甚至扬言……”乔仁山说到这,不说了,吸了一口气。看得出,一提这事,他心里也是愤愤不平,不平啊。 “扬言什么?”林雅雯忍不住就问。 过了一会,乔仁山叹气道:“除了恐吓,还能是什么?不瞒你说,这些天,我也收到不少恐吓信。” 林雅雯无言,至此她才明白,这两年,郑奉时为什么那么消极,那么低沉,原来—— 市公安局并没积极协助县局,当天下午,也就是县局向市局发出请求三个小时后,林雅雯接到市局局长电话,说这事因为不合程序,他们不能介入,还提醒林雅雯,不要动不动就指挥公安,公安办案有公安的原则。 “滚你的原则吧!”林雅雯差点就将这话骂出来。随后,她接到市委秘书处电话,要她火速到市委,孙涛书记有事找她。 2 谈话是在河西宾馆贵宾楼一间套房里进行的,林雅雯赶到时,祁茂林已在那儿。两人黑压压的脸色上,林雅雯感觉出一种沉重。 “坐吧。”孙涛书记道,然后冲引她来的秘书递了个眼色,秘书知趣地出去了。 祁茂林垂着目光,没看她,也没说话。 “人没死?”孙涛书记问。 “没。”林雅雯说。 “没死是万幸。”孙涛书记说。 “那个会计叫什么来着?”孙涛书记又问。 “宋亚子。”林雅雯说。说过,孙涛书记就不吭声了,林雅雯也不知说什么,只好干巴巴地坐着。坐了有五分钟,孙涛书记又问:“是喝了酒?” “喝了酒。”林雅雯机械地答。 “喝了酒胆大。”孙涛书记说。 林雅雯感觉孙涛书记莫名其妙,房间里的空气莫名其妙,发生在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莫名其妙。但这莫名其妙,让她感到巨大的不安。 “孙书记……”她这么叫了一声,想缓解一下自己的压力。 孙涛书记没理她,他在把玩一只笔筒,笔筒古色古香,做工很考究,一看,就是件精心制作的工艺品,而非实用品。林雅雯向来对工艺品不感兴趣,一切东西如果脱离了实用,就失去一半价值,这是她的逻辑。 孙涛书记将笔筒放下,拿起边上一只玻璃杯子,像是要给她倒水,但没倒,握在手中,在茶几上来来回回推了几下,问:“你来沙湖两年多了吧?” “两年零八个月六天。” “哦。” 然后就又沉默。 祁茂林起身,出去上厕所,目光仍是没看她。祁茂林今天像是不愿意看她。不看就不看吧,她也不稀罕让他看。林雅雯忽然就赌气了。 林雅雯等待孙涛书记说话,她想,祁茂林一走,孙涛书记就会跟她说些什么,应该是实质性的,而不是空一句实一句地消磨时间。孙涛书记没说,又拿起那只笔筒,仔细盯着看。“两年零八个月六天。”后来,孙涛书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祁茂林很快又进来了。林雅雯还想他会回避,看来今天他是不回避了。 “茂林,跟雅雯说说吧,这事还是你来说的好。”就在林雅雯尴尬得不知所措时,孙涛书记忽然说。 祁茂林咳嗽了一声,他是给自己打气,祁茂林需要给自己打气。 “是这样的,”祁茂林又咳嗽了一声,然后声音恢复了正常,像个有威严的县委书记了,“刚才我跟孙书记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你到省委党校去学习,时间嘛,六个月。” “学习?”林雅雯腾地站了起来。 “坐下吧,不必要起来。”孙涛书记的声音。 林雅雯站了足足有五分钟,然后缓缓坐下。落座时,她看见孙涛书记的目光是垂着的,祁茂林的目光也垂着,都不愿意跟她震惊的目光相碰。 “这是个机会,应该去学习一下。”孙涛书记的声音像是从另间屋子里传来,遥远而陌生,林雅雯听了,眼里忽然就浸了泪。“孙书记……”她叫了一声,声音听上去不像是她发出的。 孙涛书记仍是没理他,自言自语道:“我们每一位干部,都应该不断地学习,不断地提高自己。” “孙书记……” “好吧,今天交接工作,明天报道,时间紧,学习任务重,我就不多留你们了。回去之后,跟县上的同志们简单打个招呼,明天由市委组织部国强同志陪你去。”说完,孙涛书记就要送客。林雅雯感觉像是让人灌了一罐子药,一半还在嘴里,咽不下去,苦味在身体里翻腾,她几次都想把嘴里的药吼出来! “走吧,车在下面等着呢。”祁茂林起身,等了片刻,不见林雅雯有走的意思,道。 林雅雯苦苦地收回伸向孙涛书记的目光,到了这时候,她已知道,一切已无可挽救,只能如此了!她不甘心地,再次叫了一声“孙书记”,然后一扬头,走了出来。 孙涛书记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他没看到这一幕,也不忍看到这一幕。直到林雅雯走了许久,他才转身,目光再次盯住笔筒,心里重重发出一声叹:“谁说她是工艺品,不,她是一枚**!” 林雅雯这天没跟祁茂林坐同一辆车,路上祁茂林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她看也没看,就删了。 林雅雯没想到,她怎么能想到呢,处理北湖遗留问题,不正是孙涛书记的意见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祁茂林,他现在到底扮演怎样一个角色?一路,她的思绪跳动着,又静止着,车子到达沙湖县城时,她听到一个声音,来自自己体内的声音:你的沙湖之行算是结束了,林雅雯,你滚蛋吧! 后来林雅雯才知道,省委党校举办的这期县级干部理论研修班,市委和祁茂林原是打算让付石垒参加的,谁知一个宋亚子,阴差阳错就让她顶了付石垒的缺,怪不得到党校报到时,负责报到的那位老师怪怪地盯住她,还说了句原来你是女的呀—— 林雅雯离开沙湖县的当天,祁茂林匆匆赶到北湖。县乡两级的工作组正在清查账务,审计局长以为祁茂林也是跑来检查督促的,正要汇报,就听祁茂林说:“谁让你们做这些事的,马上回去!”审计局长见他脸色不大对头,没敢多问,带上人当天便回了县上。工作组当即解散,祁茂林冲毛岩松一通火,批得毛岩松眼泪都要下来了。等他把火发完,毛岩松委屈地解释:“出了这大的事,我这个当乡长的,负不起责。” “你当然负不起!”祁茂林恶道。随后他去医院看望宋亚子,毛岩松刚一磨蹭,他又骂,“干正事你磨磨蹭蹭,搞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倒积极。” 毛岩松没敢再多嘴,跟着祁茂林去了医院。宋亚子已恢复得差不多,躺病床上吃苹果哩,他老婆还有儿子偎在身边,一家人看上去像是从大难中逃了回来,很是甜蜜。祁茂林被病房里的镜头感染了,没再乱发脾气,跟宋亚子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四十多的人,这点理都不懂,还文化人哩。” 宋亚子脸红了几红,不安地垂下头。他高中毕业,考几次大学没考上,只好认命,不过爱读闲书,平日一有空就拿书看,在村里,人们都叫他宋文化。在湖湾村,他也算个小知识分子,可惜,竟做了这糊涂事。他老婆是那种见不得大世面的人,看到祁茂林跟毛岩松,吓得慌忙站起,怯怯躲在一边,怀里紧搂着孩子。祁茂林宽慰道:“没事就好,抓紧把身体养好,地里一大堆活,还等着你呢。” 他老婆一听,书记说的话跟庄稼人说的没啥两样,挺贴心的,心里一暖,脸色也缓和过来,想问句什么,嘴张了张,没敢问出声。祁茂林跟大夫交代几句,又叮嘱毛岩松,医药费乡上出了,别难为宋文化。说完,掏出五百块钱,递他老婆手里:“拿着,给他买点补品。”他老婆哪敢要,吓得一双手不知往哪藏,后来是毛岩松接过钱,硬揣在他老婆衣兜里。 出了医院,祁茂林长叹一声,跟毛岩松道:“岩松啊,不是我冲你发火,你想过没,要是宋文化真有个事,你这个乡长,还能当?” 毛岩松黯然垂下头,这一天他的心情异常灰暗,不只是林雅雯离职伤了他的心,更多的,是对北湖未来的忧虑。他真是沮丧啊,本来还指望祁茂林能给他鼓鼓气,哪知祁茂林的态度跟以前完全两样,恨不得一口气把北湖眼看要着起来的火给吹灭,毛岩松不能不悲观了。 祁茂林全然不理他的感受,从医院回来,他紧着召开乡村两级会议,严厉批评了毛岩松和杨树槐,说他们是胡搞,瞎搞,典型的无**主义。批评完,他提出几点要求,一是乡村两级务必要把主要精力用到当前的生产上,绝不能让农业受损。二是严明纪律,确保全县一盘棋。三是对北湖遗留问题,由县委统一领导,统一解决,要坚持在稳定这个大前提下开展工作。说到这一点时,他意味深长地瞅了毛岩松一眼,毛岩松已不在乎祁茂林批他什么了,脑子里就想一件事,哪天离开北湖! 会后,祁茂林亲自送杨泥漫回家。杨泥漫当了十多年村支书,哪享受过这待遇?当下激动的,抓住祁茂林的手,要跟他说什么。祁茂林冷冷地抽出手,道:“你回去跟村民们说吧,要是没人听,就跟北湖说。”杨泥漫惊愕地瞪住他,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祁茂林恨了杨泥漫一眼:“人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啊。”说完,自个先往杨泥漫家走了。 也就在同一天,南湖传来消息,省厅派来的工作组已结束工作,陈根发们提出的那三千万,被工作组一一找回。当然,找回的不是钱,而是钱的去处。据工作组后来提交给市县的一份审计报告反映,这钱有一部分属于呆死烂账,预制件还有水泥当时供给了几家小工程队,如今小工程队均已破产。另有一千多万的预制件跟水泥,供给了水电工程公司,账目清楚,只是目前水电工程公司已改制,这笔款由省厅协调收回。 工作组最后做出一个结论,所有问题都是因流管处管理混乱所致,建议省厅对流管处原法人代表郑奉时从严处理。 调查报告中未涉及开发公司,也未提到洪光大。有消息说,省厅调查一起工程事故时,发现负责承建引黄工程三号标段的宏大建筑工程公司幕后老板是洪光大,该工程公司承建的12号渡槽因为质量问题发生坍塌,造成两人重伤,三人轻伤,直接经济损失达一千三百万元。眼下洪光大已被隔离审查。 林雅雯听到消息时,时间已过去半月,她在党校已上了两周课。两周就这么一晃而过,林雅雯的心还没彻底定下来,整日恍恍惚惚,感觉自己还在沙湖,来省城只是出差。司马古风笑说:“你这个样子,孙涛书记要是知道了,怕是会伤心。” “他伤心什么?”林雅雯带着情绪道。 司马古风见她还对孙涛书记抱有偏见,叹息道:“你以为他愿意这样,若不是为你的前程着想,他才不忍下这盘棋。” 林雅雯对司马古风的话报以轻笑,自她来到党校,司马古风一有机会就来开导她,劝解她,让她对孙涛书记不要有误解,要理解他的苦心,她听烦了,听木了,再也不想听了。这天下课后,她正要回家看萌萌,萌萌现在十三中读书,经历了那次挫折,萌萌的心气低了许多,终于知道认真读书了。这孩子不发力便罢,一发力,功课很快便上去了,听周启明说,刚刚结束的月考,她在年级拿了第二,三门课得了满分。林雅雯心里好不高兴。只是萌萌还跟她不说话,有啥话都通过周启明转给她,这孩子。 刚出校门,就看见强光景,强光景情急地等在校门外,身后站着愁眉不展的水晓丽。 “又出啥事了?”一看两人的表情,林雅雯就知道下面又出了事,心不由得一紧。 “林县,陈言闯祸了,他,他……”强光景结结巴巴地。 “陈言怎么了?” “陈言有篇文章,让上海一家报纸转载,惹出的动静太大,市上已在追查了。”水晓丽接话道。 “什么文章?”林雅雯盯住水晓丽,她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关于流管处的,他把文章贴博客里,没想……”水晓丽的声音低下去,看得出,陈言惹出的麻烦不小,两人是为这事专程找她来的。 林雅雯哦了一声,两人虽是没说明白,但她心里已有了底,陈言一定是把看到的听到的都给捅了出去! 果然,等到了同心阁,看到上海那家报纸,林雅雯的心就沉了。上海那家报纸用大副标题,将陈言一篇《胡杨河在哭泣》的博文发在了显要位置,还加了编者按。林雅雯粗粗浏览一遍,这文章可谓一针见血,用词十分尖锐,重要的,他把“121”事件也扯了出来,还配发了照片! 望着那张照片,林雅雯哑口无言,往事一幕幕的,跳出来,横在她眼前。“121”后,她负责清理现场,当时那现场,惨啊!真可谓枯枝遍地,树干成堆,一夜之间,青土湖三分之一的树木就倒下了……陈言抓拍的这张,是一大片胡杨林被放倒的情景。 胡杨河在哭泣! “眼下这文章已传遍网络,省上发了急,宣传部几名处长在河西,宋部长也被停职了。”强光景又说。 “这跟老宋有什么关系?”林雅雯突然就来了火。 “他们说,是市委宣传部没把工作做好,这文章负面效应太大了。” “啥正面效应负面效应,都是……”林雅雯差点就把过激话讲出来。沉默了一阵,她道:“孙涛书记的态度呢,出了这事,怕是他也脱不掉干系。” “孙书记在省上,是为这事专门做检讨来的。”强光景说。 林雅雯没再说什么,能说什么呢?看来,陈言这次是把祸闯大了。水晓丽接着说,陈言的博客点击率很高,他主持的几个论坛,人气也很旺。他在博客里贴了不少文章,其中就有“121”事件的全过程。 “他把八老汉围攻冯桥书记的经过也贴了上去,发了三张照片,目前这文章在网上到处转贴,跟帖已有几万条。” 林雅雯虽是对网络不大懂,但从水晓丽和强光景话里,还是感觉出网络的力量。 “他是疯了!”她心里这么说。 “不,他没疯,疯的是这个世界。”她又说。 这一天,林雅雯没能去看萌萌,跟水晓丽和强光景谈完,她便急着去华都饭店找孙涛书记。她虽是对孙涛书记有意见,真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是为孙涛书记的命运捏了把汗,想想,他也真不容易啊。 房间没人,饭店大厅等了一个多小时,孙涛书记才打来电话,说实在抱歉,不能见面了,他要紧着回市里。 林雅雯婉转地问:“这事不会对你有太大影响吧?”孙涛书记道:“现在不是考虑我个人的时候,雅雯啊,还是那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看来,这次是压不住了。” 3 事态的严峻性远远超过林雅雯预想,林雅雯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刚输入陈言两个字,相关搜索便跳出一大串,都是跟胡杨河有关。林雅雯打开一条,是人民网的报道,人民网不仅转载了上海那家报纸的报道,还将陈言博客中几篇文章也一并转了上去。后面是长长一串跟帖。网民们义愤填膺,跟帖一个比一个激烈,言辞里透出对**的强烈不满。其中有位网民呼吁:停下你罪恶的手吧,让胡杨河再绿几天!另一个跟帖更为火暴:是谁在玷污母亲河,是谁强盗一样掠夺我们的绿色? 林雅雯深深震撼了,她以前是不大关注网络的,对来自网络的东西,向来有一种蔑视感,认为网络都是无聊人的游戏,是大伙解闷儿的地方。这一次,她对网络有了敬畏,甚至抑制不住地升腾起一股崇拜,是啊,这些话,这些言辞,也只有网络中才能看到! 她真是想发个帖子过去,她相信,对胡杨河,她最有发言权,也有最最深刻的感受!但是她忍住了,不管心里多么激动,关键时刻,她还是想到自己是一位县长! 手机响了,林雅雯接通,电话那边传来司马古风的声音:“我在上网。” 林雅雯笑了一声,道:“我也在上。” “我发了帖子。”司马古风说。 “我没发。”林雅雯说。 “知道你不会发。”司马古风的声音像个小男孩,大约是林雅雯的声音太过平静,过了一会他又道:“知道你为什么不敢发吗,因为你是一个失败者。” 林雅雯被这句话刺伤了,就在她愣怔间,司马古风又说:“其实所有的人都是失败者,别看陈言激起这么一层浪,但仅仅是浪,浪花一闪,一切又都平静了。世界不会因为一个陈言改变什么,你还是清醒点吧。” 林雅雯无言。本来她还想进陈言的博客溜一圈,司马古风这句丧气话,让她沸腾的血液哗地静止了。 这个怪老头子,怎么总是说一些令人丧气的话啊! 林雅雯关了电脑,坐椅子上发呆,关于胡杨河,关于流管处,渐渐在她脑子里远去了。 河西市的形势却是另番样子,上海那家权威报纸连续两期刊发陈言的文章,让本来已被人们淡忘的“121”事件再次复活,由于“121”事件后,省上有关部门未能做出最终处理决定,相关责任人均未受到追究,陈言又在文章中将“121”及随后发生的南湖毁林事件做了渲染,一石激起千层浪,沙湖县及流管处立马成为新闻热点。省委宣传部一开始也没怎么重视,心想毕竟是一两家媒体,成不了气候,谁知网络推波助澜,网民们疯了一样在那儿呐喊声讨,这事很快成了震动全国的大新闻。高层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 两位处长已在河西市接连开了几场会,该采取的补救措施全采取了,宋汉文也被免去了宣传部长职务,风波并未因此而减缓,相反,舆论仍在一边倒,就在两位处长紧急寻求新的办法时,南方一家发行量很大的报纸对“121”及南湖事件做了深层次报道,风波再次掀起,而且这一次来势更猛,大有锐不可当之势。 市委常委会紧急召开,针对目前形势,孙涛书记提出三点要求,一是市县两级要认真对待舆论监督,要以舆论监督为动力,改进工作作风,理清工作思路。特别是在缓解胡杨河流域生态恶化这一重大难题上,要有新的突破,新的建树。第二要稳定群众思想特别是干部队伍思想,不要因新闻媒体的批评而丧失立场,丧失信心,要迎难而上。三是成立专门工作小组,深入南北二湖,集中解决一些棘手问题和敏感问题。五天前刚刚宣布为代市长的朱天成意见跟孙涛书记正好相反,他说:“我们欢迎舆论监督,但要看是哪种监督,对道听途说,恶意诋毁河西市形象者,我们不但不接受,还要依法追究其责任。这点上,我们不仅不能怕,还要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坚决跟制造谣言恶意传播者做斗争。” “天成。”孙涛书记一听新搭档刚一上任便唱起了反调,在边上提醒道。 朱天成没理会孙涛书记,继续道:“我个人意见,第一,责成相关部门迅速找到陈言本人,他虽是不在河西市干了,但还是我们河西市培养出来的记者,他要对自己的家乡负责。第二,市委宣传部要保持冷静,切不可被网络和不良媒体所惑,要尽快拿出对应措施,做好正面宣传。第三,对隐在事件背后的个别人,特别是领导干部,一定要严肃处理,绝不姑息。”说到这儿,他扫了一眼会场,清清嗓子,继续道:“我坚信,单凭了一个陈言,是兴不起这么大风作不起这么大浪的,有人违背组织原则,擅自向陈言提供假资料,假数据,让这个已经离开新闻单位的人炮制一些假新闻,再把老百姓的牢骚话加工一番,贴在网上招摇撞骗,这样的行为我们坚决不能容忍,必须依法追究。对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坚决不能放过。” 朱天成的声音越说越大,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就成冲整个会场发火了。孙涛书记知道阻止不住他,索性以喝药为由,离开了会场。一出会议室,他便拨通省委海林书记的电话:“海林书记,局势我控制不了,天成同志这么快就跟我对上了。” “不会吧?”电话那边传来海林书记疑惑的声音。 “要不要我把手机拿到里面,你听听他怎么说?”孙涛书记也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本来他是不想开这个会的,也不想阻止什么新闻。有些事,该传播的时候就应该传播。两天前他在省城,也是这么跟海林书记说的,海林书记批评了他,说他丧失了立场,不该拿这种消极态度对待工作。他当时就问:“啥叫消极,啥叫积极,海林书记,我现在真是糊涂了。”出乎意料,海林书记没再批评他,但也没宽慰他,只是很原则地说:“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一个原则,你我是党的书记,维护党的形象是第一要责。” 这话让他琢磨很久,按说,上上下下对冯桥还有他背后那个人有这么大的反对声批评声,海林书记不会听不到,也不会感觉不到。以前的谈话中,海林书记也多次发过叹,言辞间充分流露出这事对他的困扰,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刻,海林书记首先就想到稳定,想到替他们遮掩?是的,遮掩。到现在,孙涛已十分肯定,海林书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冯桥他们做遮掩。 他难道真的不想把盖子揭开,或者? “你听没听见我在说话?”电话那边传来海林书记的责备声,孙涛赶忙收起乱想,语气不大恭敬地说:“天成同志声音太大,整幢楼都是他的声音。” “算了,等会我跟他谈。” 电话是挂了,孙涛的心,却一直悬着。朱天成跟他叫板,跟他唱反调,这是早就意料到的事,不必惊讶,问题是,他也在帮他们平息风波啊,难道他们真可为所欲为,对铺天盖地的指责声充耳不闻? 谁能说得清呢? 他忽然就想起省委秘书长赵宪勇说过的一句话:“啥事都有可能发生,啥结局也有可能出现,省委这盘棋,到底谁能赢,现在还很难说。” 是很难说。 那就不说! 孙涛忽然有了个新想法,风波到底怎么平息,局面究竟如何控制,索性就交给朱天成。他自己呢,干脆就做个闲人! 朱天成果然是一个工作风格跟孙涛迥然不同的人,会议一结束,他便带上宣传部门的同志赶往省城,两天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省报二版以大幅版面,刊出了八老汉长年奋战在沙漠深处,与天斗,与地斗,治沙种树,构筑防护林的特别报道。省报还加了评论员文章,文章指出,沙漠是人类的天敌,在这场人与沙的旷世较量中,涌现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他们是这个时代的骄子,是值得我们大书特书的人! 文章一刊出,立刻引起反响,谁也没想到,朱天成会有如此惊人之举!市县两级花那么大气力没掀起来的宣传风波,让他轻而易举就掀了起来。手捧当天的省报,孙涛惊了,祁茂林惊了,林雅雯更是惊得不敢相信。联想到这事的前前后后,她心里忽然就涌出一层茫然,为什么,为什么啊? 第二天,省上几家报纸同时刊发了八老汉与沙漠作斗争的系列报道,稿子都是以前写好的,各家报社都有,只是当初得到通知,不能刊发,如今宣传部又来了新通知,要全力以赴,打好这场舆论攻坚战。各报社便以积极的姿态,争当这场攻坚战的主角。 林雅雯沉默了。这天的课她没去上,一个人站在校园那片榆树林下,思绪万千。她忽然感觉着,这世界像个魔瓶,很多事,很多人,绝非她一双肉眼能看得清。天开始下雨了,中午还晴朗的天空,不知啥时起了云,等林雅雯感觉到凉意时,雨丝已纷纷落下,打在她微微抖着的肩上。 司马古风这一天也没课,林雅雯站在秋雨中发呆的时候,他也在办公室发呆。司马古风是很少发呆的,他自以为能看穿世间一切,自以为已将世界玩于手掌间,大大小小的纷争,错综复杂的争斗,到了他眼里,都就成为一种自然,成为一种不可躲避的现实。为此他还充当着林雅雯跟孙涛书记的智囊,常常替他们指点迷津。哪知,朱天成这一小小的动作,便让他眼花缭乱,对当下形势号不准脉了。 司马古风很沮丧。 望着眼前一大堆报纸,他兀自叹口气,看不懂啊,真是看不懂。 真正看不懂的,是朱天成紧跟着走出的第二步。 省内媒体大张旗鼓开始为治沙造林作宣传时,朱天成带着一干人来到流管处,已经接到省厅通知的乔仁山迎接了他,乔仁山表情灰冷,没有朱天成意想中的那么热情和激动,朱天成不在乎这个,这些年,在官场走动,啥样的脸色他也见过,不在乎谁冷谁热,在乎的,只是如何把事情做好,按自己的意志去做,做完美,做得让对手没有还击的空间。他问乔仁山:“人都抽齐了?” “齐了。”乔仁山答。 “通知开会。”朱天成的声音也冷冰冰的,但冷中有威,乔仁山尽管不归市上管,面对朱天成,他还是本能地流露出服从。半小时后,联席会议在流管处召开,对这次会议,朱天成后来这样跟孙涛解释:“关键时刻,就应该有强硬举措,要不然,还要我们做什么?” 参加会议的都是笔杆子,市上有宣传部两位科长,市报副总编辑,政策研究室主任,对外宣传办主任,县上有秦风,广播局、电视台记者等。流管处这边,队伍虽然不大整齐,但也是些常年吃文字饭的,为示郑重,省厅还专门派来两位大秘书,还有省水电建设报的老总。总之,这一天的流管处,文星高照,才子云集。 朱天成扫了一眼会场,声音洪亮地说:“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眼下形势有多紧迫,不用我多说,想必大家心里都有数。这次召集大家,只有一项任务,把流管处宣传出去,把流管处跟沙乡人民多年的感情宣传出去,特别是流管处支援地方经济建设,为治沙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宣传出去。大家按事先确定好的方案分工协作,密切配合,力争在最短时间内,将省委交给我们的这项重大战略任务完成好。我在这里只强调一点,统一思想,多干事,少说话。” 他的讲话完了,很简单,但确实管用,在座各位听了,心里顿觉沉甸甸的。特别是秦风,这次朱天成没让部长强光景参加,点名让他挂帅,更感责任重大。他在当天便写出一篇特稿,题目是:《百年沧桑路,绿色一面旗》,此稿第二天便刊发在省内三家媒体上。 至此,朱天成的前两斧算是砍完了,接下来,他要砍陈言。他不相信,一个陈言,能把乾坤倒转? 然而,当他回到市上,等待他的消息却是,陈言不在本市,四处寻人找不到。 “他能蒸发掉,他老婆呢,让他老婆去找!”说着他就要给陈言老婆单位打电话,这时候,啥措施奏效就来啥措施。他记得,当初江莎莎为陈言跟水晓丽的事,还找过他,后来江莎莎托人,想调换工作,他没答应。 负责寻找陈言的宣传部副部长红脸道:“朱市长,陈言已经离婚了,我们问过江莎莎,她也不知陈言去向。” “离婚,他不是离过一次婚吗?”不知怎么,这天的朱天成问得有些多,特别是涉及到江莎莎。他的问话让副部长好几次结舌,后来副部长才搞清,江莎莎跟朱天成,曲里拐弯还带点亲戚,好像江莎莎叫朱天成是表姐夫。这是后话,找不到陈言,就不能让这场恶搞停下来。朱天成认定,陈言是在发泄私愤,一个对家庭没有爱心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一个两次都把老婆甩掉的男人,绝不是什么好货色。他气愤地说:“让这样的人从事新闻工作,是我们的悲哀!” “水晓丽呢,她现在是不是还跟陈言搅在一起?问问她,得想办法让他露面。”朱天成又说。 副部长紧忙去找水晓丽,两个小时后他向朱天成报告,水晓丽也不在晚报干了,找不到她。 “乱弹琴!” 水晓丽是在半月前离开晚报社的,也是为流管处。水晓丽收到陈根发他们的告状信,信中揭露水利厅调查组瞒天过海,名为查账,实为替人做假账。他们暗中请来会计人员,将几年来流管处的账目重新做了一次,将原来找不到的几笔款全做在账上,对方便是水电工程公司。陈根发还向水晓丽提供了做假账者的单位和会计师姓名。水晓丽按这个地址,找到那家会计事务所,委婉地向他们提出问题,没想对方当场就恼火,骂她无中生有,道听途说。 水晓丽不甘心,又找到一位姓罗的会计师家中,罗会计师是位中年女性,这次水利厅查账,会计事务所让她参加,回来后她便请病假,没再上班。听完水晓丽的问话,罗会计师犹豫半晌,沉沉道:“水记者,这事你最好还是不要乱打听,你年轻,还有自己的前程,不要在这些没意义的事上碰钉子。” “怎么没意义?这是典型的瞒天过海,掩人耳目,他们拿走的,可是工人的血汗钱。”水晓丽现在也变得跟陈言一样激动,她没法不激动,一想这一阶段经历过的事,看到的听到的,她的心就禁不住怒吼。 罗会计师叹了一声:“你还年轻,等到了我这年龄,对这些事,怕就不这么气愤了。”说完,她便请水晓丽离开:“对不起,我不能久留你,如果真有兴趣,还是到流管处去问吧。” 水晓丽二次来到流管处,几番求见下,才跟乔仁山坐在了一起。那天的乔仁山非常低沉,言语间透出从未有过的失落与孤独,虽是没跟水晓丽具体谈调查组的事,但他说了一句话,让水晓丽牢牢记下了。 “流管处是口黑井啊,这井太深了。” 据此,水晓丽便认定,陈根发他们反映的问题一定存在,流管处存在的问题,绝不是一件两件,她怀着沉重的心情,给报社领导写了一封信,信中将陈根发们反映的问题还有自己的调查一并写了进去,她请求报社能组织力量,迅速介入此事的调查。谁知信寄出一周,她便接到电话,要她火速到省城。水晓丽赶到省城,才得知,报社做出一项决定,派她到本省最偏远的一个地区去,那儿才建站,正缺力量。水晓丽没答应,报社领导便也实话实说:“既然你不服从组织调配,那也只好请你离开报社。” 水晓丽没争没吵,黯然回到河西,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走出了记者站。那一天她的心情格外灰沉,说不出是悲伤还是绝望,反正,她觉得自己再也没了热情,她想起曾经为新闻事业有过的那一腔热血,还有为正义为理想献身的那种冲动,不自禁地笑了笑。笑完,忽然就哭了。 水晓丽哭得好不恓惶,哭完,她擦干泪,发誓再也不对什么事情抱幻想了,而且,这辈子再也不碰新闻,不干记者这行当! 水晓丽现在躲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失去工作的她变得非常茫然,更茫然的,她不知道该把自己交给谁?她已跟强光景公开示爱了,就在跟他一同去找林雅雯的那个晚上,在省城一家宾馆。水晓丽原本打算是把自己彻底交给强光景的,没想强光景轻轻推开她,凄凄哀哀甩给她一句很无望很空洞的话:“不可能的,晓丽,你我不合适,我不是那种前卫男人,我逃不出自己的婚姻。” 是啊,他逃不出,她就必须得逃出。 可她能逃出么?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4 省城黄河边,一座破旧的院落里,陈言依树而立。秋风吹打着老槐树,树叶发出瑟瑟的声响,有几片掉下来,落在他肩上。没有人想到,陈言会窝在省城,窝在这样一座破旧的小院落里。就连他自己,怕也想不到。 往事如风,哗啦哗啦地吹过,打得他的心一阵乱颤,想想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陈言感觉人生真如梦一样荒诞,不可把握。 两个月前,陈言还在深圳,深圳有家媒体在网上发现了他,想请他加盟。陈言非常高兴,未加犹豫就去了。双方谈得很好,那是一家新办的报纸,一切都在起步中,但这没关系,陈言习惯了从头做起的生活,况且这家报纸的主张很清楚,关注底层生活,关注民生热点,以新视觉发现新问题,以新思维提出新观点。一句话,这家报纸想打破传统媒介的禁锢,在激烈的报业竞争中开辟一条新的通道。这正符合陈言的愿望。 陈言在那儿干得非常起劲,一月后就升为焦点新闻部副主任,尽管他对那座开放的城市不是太熟悉,但他熟悉大西北,他用大西北的新闻资源丰富着那家报纸的版面,也丰富着读者的与想象。与此同时,他继续着网上的事业,两个论坛还有他自己的博客,是他另一个天地,陈言不可能放弃。西北圈子的朋友们源源不断将信息提供给他,将发生在西北这片厚土上或荒唐或怪诞或滑稽的新闻事件提供给他,特别是**,已成为他最得力的帮手。他跟**商定,一定要借助网络这个平台,先把自己打出去,然后再寻求新的发展空间。 如果不是江莎莎,陈言是不会这么快回来的。 跟江莎莎的婚姻实在是维持不下去了,而且也没有维持的必要。离婚是陈言早就看到的结局,只是他没想到,分手会由江莎莎提出,她像催命似的,生怕他晚来一天,耽搁了她美好前程。陈言心想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两个人互相煎熬着,不如就痛痛快快拿起刀,一刀了断算了。 江莎莎早已有外遇,对他来说,这已不是什么秘密,江莎莎也没打算瞒他。有次他从沙漠回去,她跟那男人索性就大大方方睡在他床上,一点害羞或是惧怕的意思都没有,反倒弄得陈言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整整难受了一夜。第二天他跟江莎莎说:“别急啊,这么快就把野男人召来,也不怕我熬死你。” 江莎莎温柔地笑笑:“那你就熬啊,看谁熬得过谁?” 事实证明,江莎莎还是没他能熬,这不,他还没打算开始熬她就发急了,发急好,陈言也盼着她发急,要不,了结起来还真有难度。 他们办得很痛快,没吵没闹,简简单单分割了一下财产,然后到街道办,把结婚证一交,领个绿本儿,两人就再也没瓜葛了。 那天陈言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一场梦游终于结束。 离婚以后,陈言本打算回深圳,报社突然打来电话,说他不必回去了,先留在内地,看看内地市场能不能很快拓展?也就在同一天,陈言得知自己博客上的文章被多家报纸选载,一场陈言风波已经卷起。看着网络上掀起的狂澜,陈言的笑把自己淹没了。 因为离婚,陈言竟然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这样振奋人心的消息,如果看到了,或许,他会更大方一点,让江莎莎在财产分割中得到更多的实惠。 沙湖的事能在网络上激起如此大的反响,陈言始料不及。以前虽然做过这个梦,也幻想掀起一场大地震,但苦于掌握的一手资料不足,证据更不充分,一直不敢把这问题抖出去。只是尝试性的,在博客上写了几篇文章,权当投石问路,没想竟给问对了,问火了。当下,他激动地跟**打电话:“火了,**,火了啊。” “啥火了?”**问。**还在沙漠里,**辞职后,也是转了一个很大的弯,才回到原地。他是一个比陈言更固执的人,走到哪儿,都觉自己的脚步还留在河西,留在他曾生活过战斗过的地方。后来他才明白,不是他走不出河西,走不出沙湖,是他心里的那个疙瘩一直没解开。人背着沉甸甸的负荷,是走不动路的,一根绳子系着心,走哪儿也得给牵回来。胡杨河已在他们这些小文人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留下太多的沉淀。发生在流管处还有南北二湖那些沉重的故事,已像梦魇一样困住了他们,这个幕揭不开,走哪儿也觉自己是逃荒者,而不是垦荒者。 那就回来吧。 **比陈言还荒唐,从外地回来后,一头扎进沙湖,就不想再出来,外面世界发生如此激荡人心的事,他这个当事人居然一无所知!等他从北湖跑出来,跑回省城,看到雪片一样的跟帖,还有网民们潮水般的响应,**木了,呆了,半天,湿着眼道:“有希望了,陈言,有希望了啊。” **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这些年,他在记者这个行当里,碰到听到不少事,也采访过不少人,有些事简直触目惊心,令人发指,可到头来,总能不了了之。**心想,这一次,总该有个结果吧? “是啊,总算有希望了。”陈言也是感慨万端,他的双眼不知啥时已湿,心也潮潮的。想想自己走过的路,想想为采访南湖为探寻“121”事件真相所做的努力,他就想,记者这碗饭,不容易啊。 一番感慨后,陈言跟**分工,**去沙湖,尽最大可能把北湖卖地内幕调查清楚。单一个南湖,闹不出多大动静。他呢,继续留在省城,密切关注网上动静,随时将新的文章补充上去。这一年,关于南湖,关于流管处,还有胡杨河,陈言写了不少文章,他跟**认真筛选一番,挑出几篇,两人决计一鼓作气,将这场正义之战进行到底。 陈言本来在新闻大厦租了一套房,既是他的办公地点,也是南方那家报纸在西北的临时办事处。**认为不妥,非要他搬到市郊。 “现在这种时候,你应该处处小心才是。”**毕竟年长,考虑问题比他周全。 陈言觉得**的提醒有道理,斟酌一番后,跟着**来到这座小院。小院原是**朋友的,朋友如今住在闹市,这房空着,正好派上用场。虽然清静,但很适合读书写作,而且就在黄河边上,出门便能听到滔滔的黄河水。 跟生活上的清苦和寂寞相比,外界的支持和呼应给了陈言极大的安慰。连日来,已有不少同行向他表示祝贺,愿意跟他一道,用手中的笔,为流管处一千多名下岗职工还有沙湖老百姓伸张正义。天津重庆等地的媒体也竞相向他约稿,看来,沉默的胡杨河真的要爆发了。 谁知就在陈言暗自高兴时,省报刊出了那篇重头文章,省内其他媒体随即呼应,陈言傻眼了。 难道? 站在老槐树下,孤独感再次向他袭来。**离开省城已有些日子了,一直没有消息反馈。水晓丽现在也打听不到消息,只知道她不在晚报干了,具体去了哪,陈言无从得知。强光景倒是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听口气,情绪也不是很好,低沉得很。看来,对方真要冲他们采取强硬措施了。 不怕,也不能怕! 院里默站许久,陈言返身进屋,给自己重新鼓了鼓劲,打开电脑,想把白天写的一篇文章发论坛上,谁知意外发生了。 他所在的两个论坛被封! 陈言怔在电脑前,感觉被人重重给了一闷棍,打得他脑子里一片昏然。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退出,再次进入,连续几次后,他颓丧地往后一倒,心里骂了句脏话。怔坐片刻,他抓起电话,想紧着告诉**,谁知**关机。 这个意外重重打击了他,一股沮丧涌出,刚才还在的信心瞬间退去,陈言感觉有浓浓的黑暗压来。 第二天,陈言接到**的电话。**情绪很坏地说:“他们砸了我的照相机,抢了我的采访包,把我赶出了北湖。” “谁?”陈言震惊地问。 “还能是谁,洪光大的人。” “洪光大不是进去了么,怎么,又放了出来?”陈言的声音更紧了。 “洪光大是进去了,开发公司还在,这一次,来了一个比洪光大更狠的,叫龙六。” “龙六?”陈言拼命搜索着,但他脑子里实在没有一个叫龙六的,“这人什么背景?”他又问。 “还能什么背景?陈言,难啊,你也要小心点。”说完,**挂了电话,也不跟陈言说,他现在在哪,还要不要继续干下去? 陈言心里头更黑了,站在小院里,他反复念叨着洪光大和龙六的名字,看来,北湖卖地果然跟洪光大有关,或者,还不止一个洪光大! 陈言决计先搞清这个龙六,水利厅这个时候派龙六担任开发公司经理,目的绝不简单,里面一定又埋伏着大文章。而且洪光大被关进去后,到现在没有下文,宏大建筑公司发生那么大的工程事故,有关方面至今不披露事件调查情况,陈言怀疑,宏大建筑公司幕后老板另有其人,洪光大指不定又是一个垫背的。 陈言在省城奔走几天,靠记者圈里的几个朋友,终于打听到,龙六真名并不叫龙六,叫龙晓六,最早曾是水利厅物资处一名干部,后来得到提拔,升为物资处采购一部主任,这人跟洪光大关系非同寻常,社会关系也相当复杂,野心,绝不在洪光大之下。 打听清冯六的真实背景,陈言决计亲自赶往北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看来,北湖跟南湖是纠缠一起的,都跟开发公司有关! 陈言收拾好行囊,正要出门,院门呯地被推开了,进来三个人,神色诡异地横他面前。 “你们找谁?”陈言问。 “不找谁,随便看看。”其中一个大个子说。 “这是私人住宅,请你们离开。”陈言感觉这三人来者不善,特别是那个矮子,一脸凶相。 “你是陈言吧?”矮个子边问边掏出烟,边上的大个子赶忙掏出火机,为他点了烟。他吸了一口,噗一声,将烟雾吐在陈言脸上。 “你——” “怎么了,不服气是不?”点烟的大个子问。 陈言意识到对方是些什么人了,他掏出手机,想报警。就听矮个子说:“把那破玩意扔了,我看不顺眼。”矮个子话刚一落地,陈言的手机便被对方夺过去,开头说话的大个子将手机丢在脚下,用力一踩,陈言听到手机碎裂的声音。 “请他到屋里。”矮个子说完,一脚踹开门,自个先进了屋,陈言还想反抗,可他哪里是对手,两个大个子一人架起他一条胳膊,很轻松地就将他架进屋里。 “陈大记者,最近过得还好吗?”矮个子坐在沙发上,皮笑肉不笑地问。 “不关你的事!”陈言恨了他一声。 “嘿嘿,嘴上功夫倒是硬,给他送点见面礼,告诉他怎么跟别人说话。”矮个子说着,冲两个保镖使个眼色,瞬间,一阵嘴巴摔向陈言,陈言被打得眼冒金花,嘴和鼻子都出了血。 “强盗,流氓!”他挣扎着喊了一声,就有更猛的拳脚砸向他。 陈言这才意识到,对方是找上门教训他来了。 一阵袭击后,陈言被一脚踩倒在矮个子面前,“跪下!”下手很重的大个子冲他喝。陈言奋力抵抗着,想站起来,对方冲他狠狠一脚,他的双膝很痛地跪在了地上。 “这才像话嘛,哪有见了我黑老五不跪的?”矮个子的话里满是寒气。 “你们这些流氓,打手,我不会放过你们!” “嘿嘿,就怕你没机会了。”叫黑老五的猛地伸出脚,皮鞋用力踩在陈言脸上:“说,还想不想多事?” 陈言哪还能说话,他感觉自己的脸要碎掉,头也要碎掉,张着嘴,半天喊不出一个字。 “给我砸!”就听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屋里电脑碎了,装在包里的笔记本电脑也碎了,摄像机、照相机,能碎的东西无一幸免,全碎了。对方还不过瘾,从抽屉里翻出陈言一大摞书稿,掏出打火机,“信不信,我一把火把这屋子点了,把你也烧成灰?”留着小胡子的大个子恶狠狠威胁了一声,然后吧嗒一声,打着了打火机,火苗蹿起,一股淡淡的青烟飘进陈言鼻子。 陈言痛苦地闭上眼,书稿是他十年的心血,五易其稿完成的长篇,陈言指望着靠它出名呢。电脑一毁,打印稿又焚烧了,陈言十年的心血,就算彻底化成了灰烬。 陈言几乎要绝望了。跟江莎莎离婚,这部书稿就差点被焚,没想它最终还是没能逃得过一劫。 “洪光大,我不会放过你!”他在心里狼嗥般吼出一声。 这还不算,他们乱砸一通后,又将陈言美美教训一顿,这才扬长而去。 几乎同时,林雅雯也在受到来自不明力量的威胁。半月前,针对朱天成们所做的一切,林雅雯紧急给省委海林书记上书,请求他采取果断措施,制止这带有欺骗性的宣传。她在信里说:“宣传八老汉是我最初提出的,八老汉的事迹可歌可泣,怎么宣传也不为过。可以目前这种方式,拿八老汉为别人做遮掩,替错误做粉饰,我坚决反对,这不仅对八老汉不公平,对沙湖,对胡杨河,都不公平!” 林雅雯在信中毫不回避地指出,有人纵容洪光大,在胡杨河流域为所欲为,现在怕事情败露,又想利用八老汉,利用朱天成,为自己做粉饰。这种行为,省委能容忍? 海林书记没给她任何答复。 林雅雯不甘心,就在她决计二次向海林书记反映情况时,她接到一个恐吓电话,有人拿她的女儿威胁她! 林雅雯傻了! 后来她接到省委秘书长赵宪勇的电话,赵宪勇声音暗淡,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林雅雯追问几句,他才道:“我要离开省委大院了,到新的工作岗位上去。另外……”说到这儿,赵宪勇突然默声不说话了。 林雅雯已经预感到什么,她的心提在了喉咙口,生怕再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偏在这时候,赵宪勇又沉声道:“雅雯同志,海林书记已经向中央辞职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章 茫茫茫的北湖 祁茂林刚刚返回县上,还没来得及跟林雅雯见面,噩耗便传来,听到消息的一瞬,他震惊了!“怎么会,怎么会呢?”他倒在沙发上,梦呓一般地发出声音。 1 流管处的改革突然中止脚步。就在祁茂林他们分头找陈根发几个做工作时,水利厅下了紧急通知,暂停移交,已经移交的,暂时由县上代管,预制厂跟水泥厂两家小企业,等问题查清后再行移交。 随后,水利厅派出一支工作组,进入流管处。工作组由纪检书记带队,厅党组几名成员都参加了。工作组此行的目的,就是尽快查清群众举报的问题,找到那近三千万货款的去向。 流管处的空气唰地紧起来。 工作组到达的第二天,陈根发几个便被分头叫去谈话,谈话持续到第二天,工作组开始查账。同时,县上的工作组全部撤回。 也就在这一天,省城传来一条消息,祁茂林的妻侄自杀了! 祁茂林刚刚返回县上,还没来得及跟林雅雯见面,噩耗便传来,听到消息的一瞬,他震惊了!“怎么会,怎么会呢?”他倒在沙发上,梦呓一般地发出声音。 林雅雯第一时间听到消息,省纪委一位处长将电话打给她时,她的震惊不亚于祁茂林。等把事情经过听完,林雅雯就疑惑了,不,不只是疑惑,是愤怒,是难以控制的愤怒。 早在半月前,也就是陈根发他们拿着检举信四处告状时,祁茂林的妻侄已被省纪委秘密控制,他涉嫌挪用公款,将水科所三百万元科研经费挪来炒股,股市发生大震荡后,三百万所剩无几,他自知无力偿还,主动向单位坦白了自己的犯罪事实。纪委接到举报,派出力量对他进行调查,谁知他竟负罪自杀。 “骗局,这一定是骗局!”挂了电话,林雅雯就失去理智了,类似的事情她听到过很多,早不自杀晚不自杀,单在需要他出面澄清问题时,他竟突然地离开这个世界。这种游戏他们居然还敢玩! 记住网址m.vipkanshu. “太狠了!”她叫了一声,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踱了一会,忽然记起祁茂林。这种时候,祁茂林才是最悲伤的。林雅雯没再犹豫,很快来到县委这边。祁茂林的办公室锁着,秘书说祁书记在里面,不让任何人进去。林雅雯怅然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掏出电话,打给孙愔:“马上准备车,我要去省城!” 十分钟后,车子上路了。林雅雯这一次真是要豁出去,她要去见冯桥,她要亲口问问他,流管处的钱是不是他拿的,让纪委审查祁茂林的妻侄,是不是他做的安排?她现在已顾不上担忧或后怕了,她必须阻止他,防止更多的不测发生! 车子离开县城没多久,最多也就半小时吧,孙涛书记的电话打来了,林雅雯没接,她谁的电话也不想接,她在心里叫,谁也别想阻止我! 孙涛书记连打几遍,林雅雯拒不接听,没办法,孙涛书记只好把电话打到孙愔手机上:“让林县长接电话!”孙愔拿着电话,回头望了几眼林雅雯,怯怯地跟孙涛书记讲:“对不起,我跟林县长不在一起。” 合了电话,孙愔放慢车速:“林县长,要不回去吧?” 林雅雯双目盯住窗外的青山,没说话,孙愔没敢再问,缓缓启动了车速。经过五佛县城时,华蓉蓉的电话到了,她很聪明,将电话直接打给孙愔:“你是不是跟林县长在一起?”孙愔刚说了一句没,华蓉蓉就说:“我在你后面,请把车停下,市委孙书记有重要指示。” 孙愔刚要停车,林雅雯就发了火,刚才孙愔跟华蓉蓉的通话她都听到了,她相信,孙涛书记知道她的行踪,也是华蓉蓉告的密。 “不要停,继续开!” 孙愔一踩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疯狂朝前冲去。后面的华蓉蓉跟了一会,绝望了,再往前走,车后面便没了尾巴。 这一天的林雅雯最终还是没能闯进省委大院,车子穿过省城高速路出口时,她看到了停在前面的司马古风。别的人拦她她不在乎,司马古风亲自出面,她就不能不犹豫了。后来在同心阁茶楼,她这样跟司马古风解释:“我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我已经沉默得够久了。”司马古风耐心地为她削了一个苹果:“先吃个苹果,不急,啥事都不是急来的。” “我吃不下。”她赌气似地道。事实上她也真是没有胃口,这一路上想的,怕的,恨的,早把她的胃口折腾光了。 “吃吧,我很少削苹果,你发现没,削苹果是很需要耐心的,稍一心急,这皮就掉了,连不成一片了。”司马古风像个超然于事外的人,并不在乎她心里有多急。等她吃完苹果,司马古风才说:“这件事跟削苹果一样,需要足够的耐心。” 她“哦”了一声,若有所悟地扬起目光,司马古风表情怪怪的,望住她笑。她的脸微微一红,才明白司马古风用另一种方式劝解她。 汪眉儿又进来续水了,汪眉儿捧上的茶她还一口也没喝,她微红着脸,跟汪眉儿说了声“谢谢”。汪眉儿眉毛轻扬,启开嘴唇,笑了笑,道:“今天这茶一定要喝的,刚刚送来的毛尖,鲜得很。” 一股清香飘出,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一直系在那事上,系在那个人上,一点也没沉下来。 “你这心气,要不得。”司马古风又说。 “我知道。”她承认了一声,捧起茶,呷了一口。 “你去找他,能解决啥问题?”司马古风这才跟她说起了正事,“啥也解决不了,只能把你自己弄得更被动。” “我不在乎。” “就冲这句话,证明你还远没有成熟,别忘了,政治靠得不是激情,也不是冲动,政治需要足够的冷静,还有沉着。” “我冷静不了!”她差点又要激动了,一想到那张脸,她就没法不激动。 “那你只能失败。”司马古风脸上露出一层失望,他挪开目光,略带灰暗地盯住窗外,窗外景色很美,八月的省城,景色着实迷人。但这景色,分明少了些什么。望了一会儿,司马古风又将目光盯她脸上,不甘心地说:“你这两年,怎么就没一点长进呢?” 这句话让她垂下头,司马古风这样说,等于全盘否定了她。内心里,她不希望被人否定,她也渴盼着自己能尽快成熟起来,但就是成熟不了。 “实话告诉你吧,你根本就见不到他。你也不想想,一个县长,哪能那么随便见到省委要员?怕是孙涛同志来了,也不定能见到他。” “我……”她有些不知所云了。 “换一个角度,就算他答应见你,你怎么说?跟他吵,跟他闹?还有,流管处有问题,你犯什么急?你是沙湖的县长,脖子再长也吃不了隔山的草,这话是沙乡人说的,你不至于连这话都没听过吧?” 她的头慢慢垂下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心情只能坏事,明白不?” 她点点头,她已感觉出,司马古风在拿话抚慰她了,司马古风也不想把她的积极性彻底打掉。 “照你的意思,这事怎么解决?”她终于静下心,跟他讨办法了。 “静观。”司马古风吐出两个字,就不说话了,捧着茶,像是很陶醉的,在品。她默默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心里泛起一股苦味,后来,那苦淡下去,再淡下去,她品到了另一种味…… “流管处的问题,远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也远非陈根发他们查到的那些。你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省里上上下下,为流管处,伤了多少脑筋。知道它的改革为啥这么艰难吗,它难住了一大批人,包括海林书记!” “有这么严重?”她又一次开始怕了。 “怕是比这还严重。”司马古风重重叹了一声,尔后道,“仅一个流管处倒也罢了,怕是流管处的盖子一揭开,整个水利系统的盖子都要掀开,到那时,翻船的,就不只是个别人了。”司马古风的声音沉下去,茶屋的空气再次凝重,让人喘不过气…… 司马古风沉吟了好长一会,话题一转说:“雅雯,今天我拦你,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别让它影响你一辈子。” 林雅雯的心一震,她清楚司马古风在说啥事,她也想忘掉,真的,有些事压在心里,比山还重。有些人搁在心里,更是…… “轻装上阵,从头做起,懂不?”司马古风温暖的目光如水一般泄过来,覆盖了她。林雅雯“嗯”了一声,她真是感谢这位长者,这位老朋友。 “雅雯啊,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讲清楚,我司马古风这辈子,很少对谁这么认真过,你是个特例。并不是我司马古风对你有什么企图,我这人做事有自己的原则,就是值得付出的,一定要付出,不值得的,懒得理。你是个可造之材,这是我多年前送你的一句话,现在还想送给你。对于可造之材,我司马古风愿意花费时间。当然,我司马古风也不是万能的,不对的地方,你尽可批评。不过雅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帮你,包括孙涛书记,包括茂林同志,还有你以前的同事。并不是因为你是女同志,也不是因为你长得漂亮,你身上有优点,这些优点你自己可能没察觉到,别人发现了,他们帮你,其实是在帮自己。” 林雅雯竖起耳朵,静心听,这番话,司马古风从没说过,有层纸,他也从没捅破,看来,他今天是想捅了。 司马古风又道:“每个人都有遗憾,我有,孙涛书记有,祁茂林也有。他们都是想干一番事业的人,但身处环境不同,受的限制也就不同,但又不忍心就这么把抱负放弃了。说穿了,都是把这层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他们以自己的经验,还有教训,帮你铺路,目的,就是想让你走得更远。你走远了,他们的目标也就走远了。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目标,遗憾……”林雅雯默默念叨着这些,念叨来念叨去,心里竟涌上一层热湿。 “为别人铺路,其实就是为自己铺路。我司马古风不才,这辈子,只能做个教书匠。但我有一双眼睛,我的眼睛不会欺骗我。雅雯啊,听我一句,你是有希望走得更远的,千万别负了自己。” …… 这番话,真是比金子还珍贵。林雅雯一时,都有些惊恐得不敢接受! 这天林雅雯并没急着回县里,她在母亲家住了一夜,陪母亲说了半晚的话。第二天,她去省财政厅,农财处李处长告诉她,支农款已下拨了,让她到银行去查。林雅雯拿出一封信,交给李处长。信是司马古风一位老朋友写的,意思是让李处长对沙湖县关照一下,在支农项目这一块,能多扶持点资金。 李处长看完,笑道:“林县长啥时也学会跑关系了,这位老领导的信,可是很难求的。” 林雅雯笑笑,没作回答。李处长说:“这样吧,眼下几个项目,都是按最高额度给你们批的,回头你抓紧再报几个项目,我争取一下。” 有了这话,林雅雯心里就有底了,她道了些感谢话,跟李处长告辞。出了财政厅,时间还早,林雅雯原本打算去学院找周启明,想想,又放弃了。周启明那死人,最怕她找到学院去。死人两个字刚一冒出,她就被自己吓了一跳,转而,就又笑了,没办法,这两个字,怕是这辈子也改不掉了。 改不掉也好,就一辈子叫他死人吧。 她给他发条短信,告诉他自己在省城,让他晚上回家吃饭。不大功夫,周启明回了短信,就三个字:知道了。望着短信,林雅雯忽然笑出了声,爱情这玩意,究竟是啥东西,她跟周启明之间,到底还有没有爱情?细一想又觉这问题荒唐得很,司马古风说过,爱情犹如镜中花,水中月,只能向往,不能拥有。她想起汪眉儿那张脸,那楚楚动人的样子,还有她永远水一样漫在司马古风脸上的目光。爱情怕就是那样一种境界吧,这辈子,她是遇不到爱情了,只能老老实实过日子。 这一天林雅雯办了许多事,公事私事都办,她去了教育厅,县一中晋级的事落实了,她很高兴,跟人家千恩万谢一番。往农业厅去的时候,正好路过一家商场,她让孙愔停车,进商场替周启明选了两件衬衫,一件毛衫,又替父母各选了一件秋季穿的羊绒衫。穿过商场时,眼前忽然一亮,一眼瞅中一件毛衫,很新潮,脑子里忽然就跳出司马古风那张脸来。她想,这件毛衫要是穿他身上,会是怎样一种效果?想着想着,她被自己逗笑了,对,就买给他,不穿也得穿!让他比周启明还年轻!买完这件,还不尽兴,硬是又转了半个小时,最后替汪眉儿也选了一件。 干完这些事,她的心里忽然有了种踏实感。原来女人的踏实感来得竟这么容易! 她带着很享受的表情,离开商场,才发现时间比原来计划的超出一个多小时。 到了农业厅,时间已近中午,林雅雯想请两位处长吃饭,人家推辞,不肯吃。林雅雯也没坚持,从包里拿出一份报告,很恭敬地交到人家手上。两位处长跟她很熟,答应她农广校建分校的事,下月就批,可以先期拨一些款。推广大棚蔬菜的事,得往后推一推,眼下五佛正在搞试点,如果成功,可以把沙湖县扩大进去。不过两位处长透露给她一个消息,省厅想在农村推广小型沼气项目,要她及早争取一下,林雅雯马上说,这个想法县上早就有了,方案正在请农学院的专家搞。 两位处长笑笑:“林县长现在真是功夫到家了,哪儿有钱就往哪儿钻。” 林雅雯笑道:“穷县嘛,不钻日子过不下去。” 从农业厅出来,时间已近一点,林雅雯细心算了算,半天功夫,她跑了三个厅,谈了六件事,落实了将近五百万资金。这趟省城,来得值,值啊。心情一好,话也多起来,往黄河边去的时候,她忽然问孙愔:“你妹妹学的什么专业?” 孙愔赶忙道:“水土保持专业。” “看我这脑子,说过就给忘了。”林雅雯自嘲了一声,又道:“眼下有个项目,正好可以让她搞,不知道她自己乐意不乐意?” 孙愔一听,心里立马一阵喜,县长总算记起他还有个妹妹,谢天谢地。忙说:“乐意,怎么能不乐意呢?” 林雅雯也笑了,她是笑孙愔说话的那份急,笑完,又觉自己这个县长,当的真是没有人情味。便也很真诚地问孙愔:“小孙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给我开车挺没意思?” 孙愔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说错啥了,手下一阵慌,车子在路上晃了几晃:“没,没,林县长,我真没那种想法。” “把车子开稳当,瞧你这点出息。”车子上了滨河路,林雅雯才说:“回头跟你媳妇商量商量,有啥困难需要我解决的,只管提出来。我平时忙,顾不上这些,你也别装着,这事也不算啥腐败,你说呢?” 孙愔还能说啥,心里喜得,恨不能立刻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妹妹的事有希望了。 就在当天下午,林雅雯打电话给人事局,让他们先把孙悦借调到农办,具体怎么安排,等项目搞完再说。 林雅雯在省城住了三天,这三天,她算是尽了一份妻子的义务。第三天下午,萌萌从广州回来了,坐火车回来的。林雅雯本来要去接她,强光景打来电话说,马鸣去了广州,专程接两个孩子的。林雅雯心想,一定是强光景逼马鸣去的。她在电话里说了强光景几句,强光景不好意思道:“你那么忙,哪有空,事情是他煽动的,就让他去接。” 马悦没回来,听马鸣说,他儿子不打算回来了,就算当乞丐,也要在沿海城市当。林雅雯没说什么,看着瘦了一圈的萌萌,她心里不知有多难过。萌萌却一点也不领情,还跟以前一样,不跟她说话,出了火车站,跟周启明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到姥爷身边去了。在这个家里,她就跟姥爷亲。 林雅雯想等萌萌的事安排好再回县上,周启明说:“你回去吧,你留在家里,弄得我也不好跟她交流,你走了,事情反而好解决。” 林雅雯刚想跟他急,周启明忙拿手势止住她。看着周启明怪怪的样子,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想想也是,周启明尽管说得难听,话里话外却都是事实。谁让她当母亲当得如此失败呢? 回到县上,林雅雯并没急着去见祁茂林。那天想安慰他的想法真是糊涂,出了这种事,外人是无法安慰的,就跟当初萌萌离家出走,她恨不得满世界的人都闭上嘴巴一样。她想,还是让祁茂林慢慢从痛苦中走出来吧。 她主持召开了两个会议,在农办跟计委的会上,她要求两部门加大工作力度,尽快将年初确定的三个项目补充完善,充实资料,这次省上带来的新项目,力争在下月中旬拿出项目建议书,论证后再搞扩充方案。对穷县来说,项目就是希望,就是未来。林雅雯要求两部门的同志振作精神,以良好的姿态和认真负责的态度按期完成工作,为沙湖县下一步的发展打好基础。会后她还特意将孙悦留下,叮嘱了几句,她发现,孙悦是个蛮有个性的姑娘,并不像孙愔形容的那么令人嫌。“好好努力吧,机会给你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 孙悦很是感激地说:“林县长,我一定会珍惜这机会,请您放心。” 在县直机关工作会议上,林雅雯针对目前干部队伍中出现的思想消极、坐等观望现象,提出了严厉批评,要求**机关在新一轮的先进性教育中,起好表率作用,一定要打消思想上的种种顾虑,聚精会神搞建设,群策群力谋发展。她责成行政监察局和人事部门,深入下去,摸清干部队伍思想,及时采取有效措施,确保全县一盘棋。对恶意散布流言,故意扰乱行政秩序者,要严肃查处。 会后有人说,林雅雯要来硬的了。 开完这两个会,林雅雯赶到胡杨乡,她要跟朱世帮认真合计一下,林地的事,到底怎么解决才好。 朱世帮还是原来的意见,坚持收购。“必须把它收回来,交到谁手上我都不放心。”朱世帮说。 “收我赞成,但怎么收,收回来以后怎么管理,你得心数有数。”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林雅雯也算是明白,林地如果继续由流管处管理,将来怕是一棵树也剩不下。这次去省城,她从几个渠道都听到消息,水利厅是想把南北二湖全部开发出来,搞规模种植,具体怎么开发,没有人说得清,但肯定是交给洪光大开发。一想洪光大这人,林雅雯的心就寒了,他怕是为了钱,啥都敢做,哪还顾及你的树?还有,省城风传,让林业厅接管林地,也是他们玩的一个游戏,先通过政策,将林地收归林业厅,然后让洪光大以承包或租赁的方式接管过去,经营权到手后,怎么经营就完全由着洪光大了。 林业厅和水利厅联合向省府打了报告,听说是海林书记出面干预,省府才没批。看来,他们垂涎南北二湖,已是很久了。 洪光大为什么死盯住这两片土地不放呢,林雅雯想不明白。朱世帮一语点醒了她:“他们盯的不是林子,是流管处,不这样做,流管处就没法破产,让流管处彻底解体才是他们的目的。” 朱世帮这句话,把很多藏在暗处的东西哗地摆到了明处。是啊,只有流管处彻底消失,所有的问题才能一笔勾销! 这个如意算盘,打得确实太精了。 按照朱世帮和胡二魁他们的意见,沙湾村农民集资入股,成立沙湾村生态农业开发公司,以生态公司名义向市县提出,收购南湖林地。朱世帮甚至野心勃勃:“必要时,我们可以把流管处接管过来。” “胃口也别太大,我担心,农民们不乐意哩。”林雅雯说。林雅雯并不担心农民们不入股,她是担心,在林地产权上,沙湾村村民会提出不同意见,毕竟,一半以上的林子是农民们自己栽的。 “这你放心,所有资料我都弄齐全了,真正属于沙湾村自己的林地,谁也别拿走,物权法马上要出台,不信到时候打不赢官司。有争议或是沙湾村拿不出证据的,我们出钱买。”朱世帮很有信心地说。 林雅雯担心朱世帮再把矛盾激化,产权问题,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的,遂提醒道:“你也别老想着打官司,物权法从制定到出台,得有个过程,啥事也别想太美好,还是把困难预料多点。这么着吧,先把公司抓紧张罗起来,有了公司,我才好帮你们争取资金。” 一听县长要出面争取资金,胡二魁几个咧嘴笑了。 天黑了。天又亮了。沙漠里住了一夜,林雅雯又急着往回赶。南湖的事算是告一段落,无论结果如何,眼下大的风波是没了。路上她想,下一步,就该集中精力解决北湖的争端了。 2 望草湖静静的,这是一片悲伤的湖,也是一片多情的湖。 望草湖就是北湖,传说这儿曾是苏武牧羊的地方。多少年前,这儿曾是碧波荡漾,水草茵茵。沙乡有位叫望草的女子,因痴恋气节不凡的牧羊人苏武,常常站在北湖边,怅望那个怀抱使节棒的英气男人。月圆月又缺,春去秋又归,十九年恍然而过,妙龄女子白发早生,双目失明,却最终未能向心上人诉一曲衷肠。苏武解除囚禁,随使节归汉的那一天,痴情女子纵身投入湖中,为情而去。沙乡人为纪念她,也为了表达对美好爱情的向往,遂将北湖改为望草湖。谁知多少个世纪过去了,当年草肥水美牛羊成群的望草湖,如今早已是一片盐碱地,旱沙滩。林雅雯还没到沙湖县前,沙湖县**作出一项决定,划地招商,鼓励当地农民还有外乡人前来垦荒种地,改造沙湖。几年过去了,当年规划的农场非但没成规模,反而因地界或产权引发的纠纷源源不断。开发商与乡**,开发商与开发商之间,纷争不断,冲突迭起。 这两年,林雅雯为北湖的纠纷,也没少付出努力。就在冯桥视察沙湖的前一天,苏武乡的毛乡长还跑到县上向她诉苦,说工作实在没法干,开发商不把乡上的干部当人,说话口气能噎死人,老百姓又骂他们是汉奸,签订不平等条约,把偌大的一个望草湖白给了人。 林雅雯当时心说:“活该,谁让你们好大喜功,盲目开发,弄下这个烂摊子,看咋收拾?”转念一想,毛乡长跟她一样,也是无辜者,是跑去给别人擦屁股的。当年的始作俑者,早已因开发望草湖的骄人政绩,升到市里面做官去了。 一提这些事,林雅雯的心就痛,就愤。“政绩”两个字,害了多少事,坑了多少人!可作为后来者,她还得在政绩上下功夫! 苏武乡位于沙湖县最北部,跟胡杨乡毗邻。两个乡原本是沙湖的南湖跟北湖,中间隔着长城。这长城也不知哪年修的,有说是明长城,也有说是秦始皇修的,总之,是一道土墙子将南北二湖分隔开来。两个乡的情况大同小异,都是干旱缺水,沙化现象严重,眼看要立不住人了。不同的是胡杨乡属于流域以内,苏武乡划在流域外。这流域,就是令人头痛的胡杨河流域。 林雅雯是一大早就出发的,赶到苏武乡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多,远远的她就望见,乡**里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又像是在上访。林雅雯刚来时,一看到这种场面,就吓得不知所措,当着那些怒火中烧的农民,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现在,早已锻炼了出来。按沙乡人的说法,经多见广,皮厚了,脸成城墙了,怎么轰也不怕。 孙愔见状,心虚地问:“林县,要进去吗?” “不进去跑来做什么?”林雅雯反问了一句,脑子里,已在紧急思忖对策。 车子刚到乡**门口,还没来得及停下,就有人从院里跑出来,边跑边喊:“县长来了,我们找县长!”里面的人一听来了县长,全都转了身。他们知道跟毛乡长嚷也是闲的,如今的乡**,除了催粮,再就是抓计划生育,大的事儿,屁也解决不了一个。 林雅雯走下车,冷冷地扫一眼众人。这是一种气势,也是一种心理,无论心里怎么想,样子上,必须做得生气,不耐烦,而且要带点儿威严。要不,等一会你说的话,就也成了屁,没人理睬的。 “什么事?”她问带头冲上来的徐大嗓子。 徐大嗓子五十来岁,长得老,看上去有六十岁,林雅雯也是在处理土地纠纷时跟他认识的。此人以前在村办小学当老师,有点文化,后来转正考试没通过,辞退了,因此对乡**有了仇。前些年仗着他当老师时那点儿威望,也在望草湖弄了块地。没想他刚一弄到手,望草湖的政策变了,既不允许小户开井,也不允许私下倒卖土地,只能将土地交回乡上。徐大嗓子似乎买地时就打定了主意,要跟乡上县上干到底。在县乡两级没批准的情况下,他擅自鼓动六个小户,每人集资一万五,在望草湖边上打了眼井。水还没送到地里,就被县水利局关井队强行关停了。于是,徐大嗓子的上访之路便开始。林雅雯第一次到苏武乡,当时没搞清徐大嗓子的为人,听了他几句话,认为他讲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就道:“你的事我记下了,三天后你到县上来,我给你答复。”没想徐大嗓子跟后就甩出一句:“来回一趟得花不少钱,你给我报销?” “报销!”当时的林雅雯是想尽快制止事态,同时,也想给乡干部们做个表率,别见了农民就吹胡子瞪眼,不拿人家的事当个事。谁知,她的轻率给她埋下了祸根。等回到县上,一了解望草湖土地纠纷的前因后果,她就知道,自己态表得太早了,不但早,而且表得有些荒唐。 第三天,徐大嗓子来了,不只一个人来,浩浩荡荡,带了一大队人马,是包专车来的,径直开进县**,见人就说:“是林县长让我来的。”等进了办公室,面对吃惊的林雅雯,徐大嗓子就没那天那么友好了。从肩上把铺盖圈一扔,慢条斯理地掏出旱烟锅,点上抽了。林雅雯刚说了句这儿禁烟,徐大嗓子就扯起大嗓门:“啥都禁,你还让不让我们老百姓活了?”其他人见状,也都学他那样,在楼道、卫生间、还有别的办公室里,打起了地铺。一看,就是集体商量好了要大闹一场。 那天的林雅雯惊了,呆了,她还正愁着要是徐大嗓子来,怎么跟他说?没想,徐大嗓子给她来了这一手。徐大嗓子像是料定她给不出啥答复,索性不要答复了,就要她的难堪! 林雅雯结巴着,惊怔着,甚至控制不住地抖索着,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前的场面。那是她第一次遭人围攻,也是第一次遭人谩骂。徐大嗓子连问了三声:“林县长,答复呢?”见她赤红着脸不说话,虚张声势地就给火了:“我还以为你是个清官,是个为民办事的官,哪知你也是一丘之貉,一个只说空话不办实事的官僚分子。” “官僚分子!”外面的人附和道。 后来她说了一句,让他先把人带走,具体的事儿,让他一个人留下来谈。徐大嗓子霍地站起,旱烟锅在玻璃茶几上重重磕了几下:“我留下咋的,你还能抓了我不成?人民**就是人民进的,我的问题不解决,我不会回去,他们也不会回去。” “解决问题要有解决问题的方式。”林雅雯一开始还很有耐心,心想既然是群众上访,就按群众上访的程序解决。说着话,她打电话叫信访办主任。哪知不叫还好,一叫,徐大嗓子的牢骚话又来了:“想推诿啊,我们谁也不见,今天就见你县长!”僵持了一会,林雅雯才明白,徐大嗓子根本不是跑来解决问题的,他是跑来耍自己威风的。 林雅雯定了定神,感觉单是害怕也不是个办法,凡事都有个开头,不能让同楼上办公的副县长们看笑话。说来也怪,那一天,楼上几个副县长都在,居然没一个站出来制止。强光景偏巧又不在,这戏,就由她一人唱了。付石垒倒是出来过,但也只是象征性地跟徐大嗓子讲了几句,然后站楼道里吆喝羊群似地叫了几声:“回去啊,全都回去。”就又不见影了。 那一次若不是祁茂林,林雅雯真是下不来台。徐大嗓子像是吃定了她,任凭她怎么耐上性子做工作,就是听不进去一句。林雅雯后来也是豁了出去,我倒要看看,你能坐到啥时候,如果真能坐出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来,我给你徐大嗓子记功。就在局面僵持时,祁茂林从市里回来了,一听秘书说**这边出了事,歇也没歇,就赶了过来。看见徐大嗓子的一瞬,祁茂林真是有种扑上去抽这家伙一顿耳光子的冲动。徐大嗓子像是也怕他,见他进来,突然躺在地上,耍起了死狗。 “给我拉起来!”祁茂林喝了一声,就有秘书连同工作人员冲徐大嗓子下手,徐大嗓子抢在被别人拉起来前,站了起来。不过他的表情也是豁出去的,反正到了这份上,害怕也是闲的,不如来一次硬碰硬,看他祁茂林咋说。 “打电话叫公安,把这禽兽关进去!”谁也没想到,祁茂林会吼出这么一句。林雅雯有点惊,秘书也有点惊。一看祁茂林的脸色,秘书不敢怠慢,掏出电话,就给公安局打。徐大嗓子怕了,战战兢兢道:“我跑来解决问题,你凭啥抓我?” “凭啥?你干下的丑事你不清楚,要不要我给你讲出来?你个吃五谷不干人事的,还有胆跑这地方闹。先抓进去,出了问题我负责!”一听这话,徐大嗓子吓得掉头就跑,铺盖卷都没来得及拿。秘书要追,祁茂林轻轻咳嗽一声,目光示意秘书,别多事。 一同来的人见祁茂林发了威,徐大嗓子又吓得逃了,紧忙收拾起东西,往外走。半小时后,办公楼静了下来。不知何时掺在人群中的付石垒正欲说话,祁茂林狠狠瞪他一眼,冲林雅雯说:“你到我那儿去一趟。”说完,自个下楼,先走了。 也是在那次,林雅雯知道了望草湖的问题为什么久久得不到解决,知道了徐大嗓子为什么如此嚣张,敢聚众围攻她。“这事做的,真是没**,我都丢人丢得没法跟你说。好了,这事你就甭插手了,谁留下的后患,让谁去解决。有本事他们就往市里闹,省上闹,反正我祁茂林是没办法给他们解决!”说完,祁茂林点了烟,狠抽。祁茂林是很少抽烟的,他的肺不好,但那天,祁茂林抽得凶。抽着抽着,突然问:“你咋跟徐大嗓子扯上瓜葛了?” 林雅雯红着脸,将前几天去望草湖的事跟祁茂林说了。祁茂林叹一声:“往后去哪,先打声招呼,你刚来,情况吃得不透,沙湖的事儿,复杂着哩。没一年两载,你怕是整不出个头绪。”说完,顿了一会,见林雅雯纳闷,又道:“知道这个徐大嗓子是啥人?” 林雅雯摇头。 也就是那天,祁茂林告诉林雅雯一件原本不该告诉的事儿。 徐大嗓子到底是个啥样的人,祁茂林为什么要骂那样的话,骂了,徐大嗓子为啥就能急慌慌地溜掉?这事,祁茂林原本准备将它烂在肚子里,可那天,祁茂林还是忍不住给说了。 事情缘于一个叫白兴光的老师,白兴光原来也是苏武乡的民办教师,转正考试那年,他跟徐大嗓子考了个并列第三,可那所学校只能转正两个。徐大嗓子明显占有优势,因为他嘴会说,又会来事儿,村上乡上人缘都不错,而且舍得花钱。有消息说,学区领导考评的时候,徐大嗓子家的一圈羊不见了,有说吃掉的,也有说卖掉的,总之,跟学区领导有关。就在教育局公布名单的前一天,当时的县委副书记祁茂林收到一封信,信是白兴光写的,具了实名。白兴光检举徐大嗓子有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他猥亵女学生,以给学生讲题或谈心为名,将本该放学回家的女生留在学校,留在他那间宿舍兼办公室里,搞下流动作。白兴光说得很具体,还点了遭徐大嗓子猥亵的女学生的名,那可都是些十一二岁的娃娃呀。祁茂林气炸了,信还没看完,就提起电话打到了教育局:“给我把苏武乡那个姓徐的畜生扒拉了,这个挨枪子儿的,他要是能当老师,沙漠里的骆驼都能当!”骂完,祁茂林平静了会自己,觉得这事就这么处理了还欠妥,于是悄悄找来纪检办的人,让他们火速去苏武乡,暗中查访一下信中检举的问题。几天后,派去的两个人回来了,心事沉重地说:“事儿像是有,但不太严重,是有娃娃们受到不同程度的骚扰。可惜当事人都不站出来说话,怕毁了娃的名声。”祁茂林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将此事压了,既没处理也没往上汇报。 “毕竟,这关乎十几个娃娃的一辈子啊,这畜生!”那天说完,祁茂林发出这样的叹。 徐大嗓子的教师自然没被转正,但关于那事儿,一直没人跟他提,他以为做得很隐蔽,天不知地不觉。哪知,时隔多年,县委书记差点当着众人的面给他喊出来。 徐大嗓子在家里安稳了半年,仅仅半年,便又蠢蠢欲动了。如今,他仗着手里挣了几个钱,儿子又研究生毕业,分配在省里某个部门,自以为有了后台,在村里,渐渐又成了一霸。 今儿这一院子的人,都是徐大嗓子召集来的,他现在自己给自己封了个官——村民维权委员会主任。 听见林雅雯问,徐大嗓子咳嗽了一声,他的嗓子现在不行了,远不如两年前那么响亮,听说是一场病给害的。不过,用足了劲,还是能喊出很高的声音。 “还能是啥事儿,老事儿,这都老皇历了,我都羞得不敢上**的门。”徐大嗓子说。 林雅雯没接他的话茬,两年时间,她学会了如何跟徐大嗓子这种人打交道。 “毛乡长呢?”她问闻声赶来的乡秘书。 “在里头,让人围着,出不来。”秘书是个小青年,一看徐大嗓子等人堵在县长面前,很是发急,但又不敢对徐大嗓子说什么。在乡上,谁要敢跟徐大嗓子讲理,谁就没个安稳,他能一天到晚跟着你,跟你胡搅蛮缠。 林雅雯瞅一眼乡秘书,说:“没事,告诉毛乡长,我先到湖里走走,让他处理完群众的事儿,到湖里找我。”说完,她瞥了一眼徐大嗓子,放开脚步,朝湖里去。 徐大嗓子没敢拦,但又不甘心,跟在林雅雯屁股后面,也往湖里去。 这是林雅雯用的一点儿小计,她料定只要自己去湖里,徐大嗓子一定会跟来,其他的人不用再说,自然也会跟来,用不了多时,乡**的院子就空了。林雅雯边往前走,边拿眼往后看,果然,人们跟着徐大嗓子,陆陆续续往沙湖里走了。 沙湖早已看不出是沙湖,干涸绝水不说,这些年让开发商折腾的,四处是废墟。前几年本来已平整好的地,去年又推翻,重新平整。结果平到一半,仗打起来了。开发商跟村民打,打了半年,最后把最大的开发商钱生福打进了医院。眼下钱生福的女儿钱小芊正跟湖湾村的村民打官司,湖湾村已有六个人被拘留,这事一度闹的成了大新闻,跟“121”惹出的风波差不多。幸亏县上出面阻止的快,要不然,后果比这还严重。 一踏进沙湖,林雅雯的心就沉了,重了。这湖曾是沙乡人的福,是沙乡人的生命之源,沙乡人正是靠了它,才得以生存,得以繁衍,得以一代代的活下来。兴许,是沙乡人繁衍得太快了,湖有点承受不起,慢慢,浅了,干了,水尽了。祁茂林曾说,他当苏武乡党委书记的时候,这儿还能看得见水,尽管少,可怜巴巴的一层,连只鸡也淹不死,但毕竟有水。有水才能有绿,才能有活气。似乎转眼间,那薄薄的一层水儿不见了,沙湖露了底,泛了碱,变得让人不敢认了。每每跟林雅雯提起沙湖,祁茂林总要忍不住唏嘘上一阵子。 “要说,我们都是罪人啊。”这是他动不动就要说的一句话。林雅雯理解他,一个人跟一片土地久了,真就会生出一种很怪的感情。祁茂林尽管不是沙乡人,但从参加工作开始,就一直在沙湖县转悠,沙湖算是他的第二家乡,那么,他的心里,应该藏有一个沙湖的,这份情感,怕是林雅雯这样的人永远也感受不到。祁茂林说,当年所以出台那些优惠政策,鼓励私营老板进入沙湖搞开发,也是情势所逼。 “有时候情势逼起人来,真是没办法,你干久了,便知道其中滋味。”祁茂林跟她谈完沙湖开发的前前后后,曾发出这样的叹。当时林雅雯不理解,认为祁茂林在推卸自己的责任,现在,她渐渐懂了,人在位子上,真就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林雅雯一边走,一边乱想。脚下的沙湖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那是脚踩到盐碱地上,盐碱咬噬鞋底的声音。这儿的碱是越来越厚了,厚得就跟雪一样,整个北湖白茫茫一片。难怪毛岩松说:“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整个沙漠都要变白。”毛岩松就是毛乡长,他说的折腾,就是县乡关于望草湖的政策。 望草湖最早的开发政策是由县上制定的,当时省上提出一个宏伟构想,要将千里丝绸古道建设为商品粮基地,还制定了详细的发展规划。这样的构想本来跟沙湖县不沾边,沙湖有沙湖的现实,也有沙湖的难处。可偏偏,有人就耐不得寂寞,非要跻身往里凑热闹。这一凑,便凑出一个开发望草湖的远景规划。祁茂林说,这规划县上讨论了几个月,又拿到市里去论证,市里起初不大同意,认为这规划脱离实际,有杀鸡取蛋之嫌。但时任县委书记的朱天成不甘心,他再三强调,在建设商品粮基地这一重大战略举措中,沙湖县绝不能落后,绝不能将自己置之度外。 试想一下,如果将茫茫大漠还有干涸的南北二湖变成油绿的庄稼地,那该是多么壮观的一道风景。不,这不能叫风景,应该叫宏伟蓝图。 朱天成不死心,除了三番五次找市上,重新论证,重新评价,他还四处找专家,找沙湖县走出去的老领导,老关系,让他们为沙湖县的未来鼓噪说话。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很权威地说:“沙湖为什么不能建成商品粮基地?这不是条件允不允许的问题,而是思想认识跟得上跟不上形势的问题。沙湖县有那么多的荒漠废地,为什么不能把它们变成良田?” 就这一句话,市上的态度立刻发生变化,不但很快通过了方案,还专门成立一个工作组,深入沙县,现场督导。于是,在县乡村三级尚未达成共识时,关于开发望草湖的各项优惠政策便已出台。应该说,当时出台的“望草湖十二条”是带有鼓舞性的,对吸收资金,鼓励民间资本进入农业建设确实起到了积极作用,这一点祁茂林也不否认。但错就错在,配套的东西没跟上,县乡村三级都有权批地,都有权搞规划,而且发展到后来,演变成了谁投资谁受益,谁圈地谁卖钱。县计委、乡**、村委会三家都拥有说话权,但三家的职责权限还有对土地的最终归属一直未得到解决,结果就出现重复出让土地,乡上否决村上,县上否决乡上的恶性否决事件,等发现问题严重到无法收拾时,才明白,政令是不能从几个口乱出的,钱也不能谁见了都收。 “核心问题就是太盲目,认为北湖的土地多得卖不完,经办人员往那儿一站,手指一下,说这块地你开发,这块地就真成你的了。结果,县乡村三级利益分配不公,索性抢着卖,抢着收钱。因为十二条明确规定,收益自支。”祁茂林说。 “还有就是人情地关系地太多,你真是搞不清,哪块地是卖出的,哪块地是送出的。反正到处有人批条子,随时有人打电话,荒芜多年的北湖那两年简直成了香饽饽。如今拿到法庭上的合同,就连当初的经办人员都搞不清,这些合同到底是咋签的。”祁茂林又说。 林雅雯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况,她真是不明白,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怎么会搞得如此混乱?难道就连卖地首先要搞清四址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都不晓得?后来听了祁茂林的解释,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县上和乡上都是按图卖的,图上的确划清了四界,而且哪一块属县管地,哪一块属乡管地,哪一块才是留给村上的都标得清清楚楚。但,图跟实地有严重的误差,而且图上标的什么三道岭子二道沟五道梁都是测绘人员道听途说的,并没实地详查,跟村民们眼里的北湖风马牛不相及,这才引出后面一系列纠纷。 荒唐吗?的确荒唐。但它确确实实就给发生了。到现在,有些合同上的地在哪儿,还是说不清。因为当年有一部分人,签了合同并没去开垦,而是玩起了倒卖合同的把戏。如今手持合同的,却冤枉得找不到地。 林雅雯到沙湖县两年多,几乎每两个月就要处理一起土地纠纷案,真是越处理越乱,越调解纠纷越多,到现在她自己也搞不清,同一块地,到底许过多少家主儿。 想到这儿,她不自禁地笑了笑,笑得有几分涩,几分苦,还有几分无奈。 正要往前面的二号区去,徐大嗓子追了上来。徐大嗓子一脸怨气,显然,他对林雅雯的态度很不满。“鼻子里插根葱,装什么象啊,问题不解决,我让你们谁也不得好过。”徐大嗓子心里恨了一句,硬给自己壮了壮胆,跑到前面,堵住林雅雯:“县长大人,钱啥时给呀?” 林雅雯没理他,继续往前走。她在考虑,是该采取果断措施解决问题了,再拖,不但会把北湖拖成一块废地、死地,就连沙湖县的投资环境,也要受到巨大影响。这么想着,她回过头,冲身后嘀嘀咕咕的湖湾村村支书杨泥漫喊:“老杨你过来。”杨泥漫一听县长喊他,急猴猴地跑了过来。 “我上次交代你的工作,进行得咋样了?”林雅雯问。 杨泥漫脸上的表情哗地紧住,局促地挠了挠头,又怯怯地冲徐大嗓子望了望,道:“这事儿……还没个头绪。” 一看杨泥漫猥琐的样,林雅雯便清楚,事情还是出在徐大嗓子身上,她无不懊恼,也痛恨**这只手太软。一个徐大嗓子,竟能左右得了整个望草湖的局势,这样下去,工作还怎么开展? 这次下来之前,林雅雯已将望草湖的所有资料都调查清楚,她知道,徐大嗓子之所以这么张狂,不只是他手里握着三份合同,也不只是关井队强行填了他的井,徐大嗓子背后,还有一个人! “老杨,这么着吧,今天你给我个面子,把乡亲们带走,别老想着闹,闹是闹不出结果的。今天我想跟二区的开发商谈谈,等二区的事解决了,你们那点儿事,不是啥问题。”林雅雯的口气似乎是在求着杨泥漫,但她的目光,却分明在告诉杨泥漫,今天这人,你必须带走!杨泥漫当支书当了十年,早当精了,当油了,上级官员眨一下眼,他都能猜出官员心里想什么。林雅雯的话虽软,但软跟软不同,他看出,今天的林雅雯,是带着刀来的,是带着斧子来的,要砍的,并不是哪棵树,而是他们这些缠在树上的藤。 他立马堆出一脸笑,很顺从地说:“行,林县长,今天我听你的,你怎么指挥我怎么做。人我这就带走,实在带不走的,还得给你留着。”说完,朝身后跟来的村民喊:“都到我家去,等一会县长跟乡长去那儿,大家有话就到我家去说。” 人们先是犹豫着,害怕徐大嗓子阻拦,可这一天的徐大嗓子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居然没跟杨泥漫较劲儿,杨泥漫这才畅畅快快将人带走了。 不多时,毛岩松赶了过来,气喘吁吁,见面就说:“你看我这儿,乱得跟马蜂窝一样,县长来了也没法接待。”林雅雯笑笑,对这个部下,她有点偏爱,甚至有点过分的信任。这信任一半来自于毛岩松的工作能力,一半,缘自他对北湖的感情。林雅雯有时想,为什么像毛岩松和朱世帮这种类型的干部,反而在当下的环境里不受欢迎? 一心对下还是一心唯上,这对乡镇一级的干部来说,真是个深刻的命题。毛岩松原来在新井乡当乡长,北湖土地纠纷发生后,往苏武乡派干部,一度成了县上第一大难题,林雅雯到县上不久,乡镇一级干部有过一次大调整,组织部最初的方案是让毛岩松回县上,担任区划办主任,林雅雯在众多的干部中发现了他,坚持让他来苏武乡,担任一把手。事实证明,林雅雯当初没看错人,在毛岩松的事情上,她坚持得对。 “闲话少说,方案准备得怎么样?”林雅雯今天到望草湖来,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想跟毛岩松讨论下一步北湖的发展方向。朱世帮的方案给了她很大启发,为什么不能让苏武乡的农民也成立一个公司,让农民自己开发和再造北湖呢? “快了,再有一周,估计就能弄妥。” 两个人说黑话一样,边说边往前走,二号区的几个老板看见他们,从推土机上跳下来,往这边走。身后,徐大嗓子照旧跟着。林雅雯示意毛岩松,先甭理他。毛岩松偷偷一笑,其实他心里,对徐大嗓子的事已有了解决的办法,不过,暂时他还不想给他解决。他跟林雅雯一个心思,要逼着徐大嗓子把身后那个人说出来。 3 望草湖一共分了六个区,相比之下,二号区的矛盾简单,纠纷也少。林雅雯跟毛岩松在几个老板的陪同下,四处看了看,跟上次来时相比,二号区的情况令人高兴。地是按县上的要求统一平整的,湖里零零星星的树,也完好地保护了下来。唯一的遗憾,就是草没了,让推土机给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地已经卖给了人家,不平整等于是荒地,一平整,就得付出代价。 平地的一共五位老板,当初二号区买地的有十多人,纠纷发生后,县上给其余几位退了钱,这五位本来也要退,但他们打了井,地也平整了一半,要想解除合同,就得赔偿他们的损失,县上真是拿不出钱。经过协商,他们愿意按县上的规划和要求重新平地。林雅雯当时的想法是,先鼓励他们把地平好,至于将来怎么开发,等大方案出来后再定。实在不行,就咬着牙付钱,从他们手里再把平整好的地买回来。现在大方案已在她脑子里,林雅雯需要跟他们进一步沟通。 看完现场,林雅雯将他们请到乡**,简单寒暄后,林雅雯切入正题。她跟二号区买地最多的田发良说:“县上有个想法,想对北湖进行一次大改造。你们几位能不能带个头,以股份制的形式,把大家手里的土地集中起来,别再各自为政,弄得谁也形不成气候。” 田发良笑笑:“难啊,林县长,情况你也清楚,这地,真不是说集中就能集中起来的。” “不难我找你田老板做什么,你田老板是县上有威望的企业家,又是政协委员,该给**帮忙的时候,还得帮忙是不?” “林县长这样说,我田某就不好意思了。”田发良也是性情中人,当初县上一窝蜂吵着卖地,他也提过不少意见,可惜没人理会。北湖折腾成这样,他心里也很愤怒,两次***上,他都递交了关于保护生态,合理开发北湖的提案。林雅雯从政协要来了他的提案,认真研究一番,确信,在如何有效保护北湖土地资源,防止恶意哄抬地价方面,田发良跟她有共同点。今天把焦点对准田发良,也是想让他在下一步的整治中起个好头,充分发挥他优秀企业家和政协委员的作用,为县**排忧解难。 “这么着吧,田老板,你们几个好好合计合计,北湖肯定要整治,而且这一次县上决心很大,不管遇到什么阻力,县上都不会动摇。大方向已在方案里了,围绕这个方案,你们拿出自己的意见,合理,县上就采纳,不合理,就依法解除合同,该赔多少,县上赔给你们。一个原则,土地是农民集体所有,掠夺和盘剥农民,他们不答应,县上也不能答应。县上犯的错误,县上纠正,哪怕代价再大,也不能一错再错。” 说完,林雅雯拿出方案,递到田发良手中。田发良捧着方案,忽然就意识到,今天林雅雯找他们,真实用意,是想把已经卖出的土地收回! 打发走田发良他们,林雅雯让毛岩松关上门,两个人继续先前的话题。 “一号区和三号区搞清楚没,纠纷地到底占多少?” “接近三分之一。”毛岩松说。 林雅雯略一思忖,问:“让湖湾村的农民出钱收回纠纷地,你估计难度有多大?” “难度当然有。”话虽这么说,毛岩松心里还是没底。这事几天前林雅雯电话里跟他安排过,他以前也有这想法,但真要落实起来,怕是…… “主要是啥问题?” “关键还是资金,那些纠纷地,都是倒了几手的,地价比正常地高出一倍还多。单是一区跟三区,要想把纠纷地都收回,至少也得二百万。这钱摊在湖湾村二千口人头上,每人就是一千元。” “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原本想靠卖地发财,结果却让地把一个村害了,这个教训,得让他们牢牢记住。”林雅雯说。 “怕是他们现在还意识不到这点,你没见杨泥漫那态度,到现在他还想靠土地发财呢。”毛岩松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恨。 “杨泥漫的问题等一会再谈,我想知道,如果按原来县上规定的价格,再加上同期银行利息,收回这些地难度大不?” “这……”毛岩松不吭气了,过了好长一会,他才道,“这笔账我也算过,如果按最初卖地的价格收回,难度不是太大。这些年乡财政也有些积累,再让村上拿一部分,摊到个人头上的,也就二百来块,这些钱村民们还是愿意掏的。问题是按原价收回,买地人不干。” “这你不用管,谁炒起来的地价,让他们跟谁要去,县上没理由负担这些。”林雅雯愤愤道。 “林县长,这措施不行,这样一来,矛盾又要激化了。”毛岩松赶忙说。 “这也怕那也怕,工作还干不干了?实话跟你说吧,这一次,我就想把矛盾挑起来,越激化越好。北湖的问题想在没有矛盾的前提下解决掉,等于是痴人说梦。”说到这儿,林雅雯顿住了,内心里,她又何尝不想平平稳稳把矛盾解决掉,但这可能么?还有,凭什么要让那些恶意哄抬地价者从中牟利?北湖的土地不是在增值,而是贬值,按市场经济,目前手持土地者都该赔钱,能按最初的价格收回,县上等于是在照顾这些人了,如果再让步,她这个县长等于就是拿农民的血汗钱在为**的错误埋单。这种事,她林雅雯绝不会做。 “林县长,这太冒险了。” “这个险值得冒,也应该冒。”林雅雯的态度非常果决,看来这一次,她真是要来狠的了。 “就怕……”毛岩松话说一半,打住了。 “我清楚你指什么。”林雅雯喝口水,换一种口吻道:“岩松啊,有些人你不想碰,可他硬让你碰,怎么办?躲,不是我林雅雯的作风,你毛岩松怕也不想躲,那就只有一个办法,碰!” 毛岩松心里腾一声!他从林雅雯脸上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镇定,这镇定本来是很鼓舞他的,可,他的心却比刚才更沉。一想林雅雯要碰的这股力量,他就不能不担心! 林雅雯跟毛岩松关起门来苦苦想办法的时候,湖湾村支书杨泥漫家,一屋子人正在高谈阔论。乡里人谈政策,那是另一个景致,天上地下,啥都敢谈。什么北湖的地价要飞涨了,涨破天了,什么林雅雯要当书记了,想拿北湖搞示范区。还有的说得更玄,北湖下面有油田,这油田要是开发出来,湖湾人就躺着吃吧,还用得着动弹? 杨泥漫一直点着烟抽,今天的杨泥漫心事重重,别人跟他说话,他不理,老婆问他话,他当没听见。一屋子的人说说笑笑,把他的脸色说不过来,就是一片子阴,阴得很。吃黑饭的时候,还不见林雅雯找上门来,杨泥漫就觉事态严重了。 杨泥漫不是无缘无故地阴脸,也不是毫无缘由地发愁,杨泥漫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清楚。当初卖地,他是村委会主任,负责写合同、收钱、给人家指地儿。这些事,一开始做得很规范,头是头,尾是尾,一点也不乱。忽然有一天,乱了,再后来,就乱得他也不清楚了。这乱跟一个人有关,杨泥漫跟这人,多少有些瓜葛。 杨泥漫发愁的,就是这事。 杨泥漫最近听到很多消息,都跟这人有关,有消息说这人要出事了,惹了**烦。也有消息说,他的合伙人出了事,有可能要殃及到他。总之,都是些让杨泥漫听了心冷的消息。杨泥漫并不是怕这人会连带到他,没啥可连带的,他杨泥漫一个平头老百姓,还没活到让人家连带的份上。他是怕,这人一旦出事,北湖的盖子就捂不住,迟早让别人揭开,一揭开,他这个村支书就当到头了! “泥漫,你倒是说句话呀,把我们叫来,又不说话。”他的堂叔杨老三坐不住了,杨老三本来要跟徐大嗓子去,念及泥漫是他侄,跟来了。这阵他有些后悔,心想与其这么干坐着,不如去徐大嗓子家,至少,徐大嗓子家还能蹭一顿酒喝。 “说啥,能说啥?”杨泥漫恨了一声,又点了一支烟。 这天的林雅雯并没到他家,村民们白等了一下午。走时,一个个脸上灰灰的,好像上了多大的当。 第二天,乡党委突然下发文件,免去杨泥漫村支书职务,由杨泥漫的侄子杨树槐接任。乡党委此举,让湖湾村人哑巴了。 杨树槐二十八岁,年轻有为,十八岁当兵,二十二岁复员回乡,在部队上学下一门技术,是远近有名的电焊工。让杨树槐接任村支书,是林雅雯早就有的打算,只是时机一直不成熟,没跟乡党委建议。现在不能再拖了,要想彻底解决北湖的问题,就得先把湖湾村基层组织建设好,没一个强有力的村级班子,村民的思想就无法统一,行动更是统一不起来。 林雅雯瞅准杨树槐,有多层缘由。杨树槐是杨泥漫侄子,让他取代杨泥漫,杨泥漫虽是心中不快,但也不至于闹得很僵,毕竟,新班子还要靠老班子扶持,这点上,林雅雯看得远,也想得周到。还有,杨树槐的老丈人是湖湾村的首富,人称陈百万的陈大包工头。开始几年,陈百万搞建筑,事业干得风风火火,杨树槐刚复员时,就在他手下干。后来建筑市场竞争激烈,翁婿俩逐渐退了出来,陈百万目前搞长途返运,养着十几辆车,杨树槐小两口开家电焊铺,生意也做得红火。北湖最初搞开发,买地最多的还是陈百万。眼下一号和三号区,他们翁婿俩持有的地最多,如果能把他们翁婿调动起来,一号和三号区的问题就能解决掉一大半。 这是林雅雯的私心,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不能不动私心。当然,最重要的,是杨树槐干事的魄力,让一些能干事的年轻人担当村级班子的主角,是林雅雯刚到县上就提出的一个建议,可惜祁茂林太保守,老是强调稳定,沙湖县村级班子老化问题越来越突出。发现杨树槐,还是许灵的功劳,林雅雯让许灵摸底,许灵像发现宝贝一样向她推荐了杨树槐。 宣布当天,林雅雯找杨树槐谈话,向他提出一个问题:“县上想把一号和三号两个区先启动起来,搞苗圃基地,你有没有信心?” 年轻的杨树槐还不大习惯跟县长面对面说话,他扣了扣头,憨笑着说:“信心当然有,就是怕政策变。” “政策你放心,一旦方案确定,我代表**跟你签字,五十年不变,怎么样?” “都说五十年不变,有时你们早上说的事,下午就变。”杨树槐看着憨,说出的话却一点不憨。林雅雯让他的话说得没了词,是啊,哪项政策出台前,都是做了保证的,结果呢?农民们真是让政策变怕了,变得对**越来越不敢有信心。林雅雯没在这事上跟杨树槐多说,杨树槐能当着她的面提出这问题,说明他还是一个有思想的年轻人。 林雅雯开始跟杨树槐交底,她想把自己心中描绘的那副蓝图完整地呈现在这位年轻的村支书面前。 一号区和三号区连着,靠近湖湾村,当初划区,是由近到远划的,离村子近的两个区,划给了湖湾村,远的,划给了乡上和县上。林雅雯想,先想办法把一三两个区统一到一起,平整后集中种树苗,树苗她已跟林业厅联系好,由林业厅无偿提供。种植技术,由县上聘请专家,进村指导。这是一项远期工程,不能指望一两年就见效益。林雅雯的想法是,县上设立一项基金,专门用来扶持种树的农民。除一三两个区外,还可以向农民提供优质树苗,让农民在自己的庄稼地里种。但凡退耕种树的,由县上按当年最高亩产,对农民进行补偿,种树所得,归农民自己所有。三年后,树苗成材,由县上统一收回,每棵树的价格按市场价定,收益归农民所有。但必须保证,要把树继续种在沙漠里。这项政策要是真能到位,农民的积极性就会调动起来,那么,不用县上再发动,周边农民也会行动起来。这样就会形成以湖湾村为中心,苏武乡及周边乡村互动的一个大的防护林体系。 落实这一方案,关键因素有两个,一是水土保持技术,不能因为种树加大对地下水的开采,要采取有效措施,减少用水量,方案她已交给孙悦她们去做了。另一项就是资金。资金难度确实不小,林雅雯想分三步走,第一步,县上先挤出二百万,专款专用,用来做前期投资。第二步,就是向市上、省里争取扶持性资金,重点解决农民退地补偿。第三步,林雅雯想通过新闻媒体,向全社会争取支持。胡杨河流域的生存与消亡,牵动的绝不只是流域内百姓的心,但凡有点社会责任感的,都在关注这一流域的未来。 去北湖之前,林雅雯在跟强光景交代这一任务时,怀着无比神圣的心情说:“这是一项百年大业,我们一定要本着对子孙后代负责的精神,尽自己所能,把这项光彩事业做好,做大。”到北湖那一天,强光景已带着资料去省城找媒体了。她相信,有了全社会的互动,北湖的绿色屏障一定能建设起来! 大方向她已确定,现在就是一个骨头接一个骨头往下啃。一三号区的难题,交给年轻的杨树槐去啃。二号区的难题,交给田发良。其他几个区,林雅雯还不想动。只要这三个区行动起来,另外三个,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当然,另外三个区的背后,还隐着别的矛盾。林雅雯想,必要的时候,她就去找朱天成,看他怎么说! 4 未等林雅雯找上门来,朱天成这边,已经有所动作了。 朱天成现在是河西市常务副市长,他这个官,说来也是平步青云,按民间的说法,是他跟对了人,站对了队。这两条一具备,只要你在工作中不出大问题,就等着高升吧。朱天成最早给原省委副书记、现省人大主任殷虎当过秘书,他在仕途上的每一步,都跟殷虎的提携分不开。殷虎虽然到了人大,但他是省上的实权派人物,有人说殷虎要是咳嗽一声,省上三分之一的干部就要感冒。这话虽是过了,但有一点不过,就是殷虎目前说话还算数,省委大的决策,还得他老人家点头。 晚上九点,朱天成刚回到住处,门就被敲响,进来的是付石垒跟华蓉蓉。付石垒原来跟朱天成并不是太熟悉,要说有关系也仅仅是工作上的关系,私交谈不上,是华蓉蓉拉近了他跟朱天成的距离。付石垒最大的骄傲,便是洞察到了华蓉蓉跟冯桥的关系。这关系多隐秘啊,愣是让他付石垒给洞察到了。 “朱市长,林雅雯又不安分了。”付石垒进门就说。他现在跟朱天成说话,完全用不着绕弯子,朱天成也不希望他绕弯子。“眼睛擦亮点,耳朵伸长点,有什么情况,及时报。”这是朱天成对他的要求,上面对他朱天成,也是同样的要求。 朱天成没急着接话,他今天心情不好,下午市上开常委会,他跟孙涛发生了一点争执。孙涛执意要将沙湖县跟流管处的矛盾再次上报省委,建议省委重新论证流管处改革方案,不要引发更大矛盾。朱天成起先并不想发表反对意见,心想上报就上报吧,反正这事上报也不是第一次了,单是常委会,就开了不下五次,可结果呢,结果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就在他暗暗耻笑孙涛顽固不化时,孙涛又拿出了一样东西,是十三名政协委员联名写的提案,要求对流管处改革方案召开听证会,广泛听取社会各界意见,充分尊重民意。朱天成就觉这事有点过,孙涛不该把这东西拿到常委会上。委员提的提案,由政协办理就行了,办理不了,可以提交到省政协,拿到市委常委会上,明摆着是要给常委们增加压力,逼常委们表态。 他将目光投向市长林海诗,他想林海诗应该站出来说话了,不能啥都由孙涛一人说了算。可等半天,林海诗不表态,朱天成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开口讲了几点意见,大意就是流管处的改革是省上今年的重点任务,市上应该全力配合,不能老跟省上唱反调。 “什么是反调?”孙涛猛地打断他,“省管单位的改革固然重要,但也要充分兼顾地方的利益,两者协调不好,这方案就执行不下去。” “只讲地方利益怕也不妥吧?”朱天成忍着性子,没把话讲得太过。 “我们不是在讲地方利益,我们是在强调保护农民的利益。委员们为什么要联名上书,他们拿的是中央一号文件,三农问题是谁也越不过去的。” “那也不能农民说啥就是啥。” “天成同志,讲话得有原则!”孙涛的声音突然激动,孙涛已经有一阵子不激动了,最近这段日子,他突然又表现得反常。朱天成没再跟他争,他想,孙涛的态度兴许跟省上最近的传闻有关,非常时期,他还是谨慎点好。 不争并不表明他怕,他不怕,他清楚孙涛召开这次常委会的目的,不就是想把沙湖的旧事重提起来,不就是想给他朱天成施加压力?说穿了,流管处的改革跟市上有什么关系? 朱天成有朱天成自己的原则,这原则就是:该维护的,必须维护,该牺牲的,无条件牺牲!正是靠着这个铁的原则,他才打拼到了今天。 “说吧,她又想做什么?”等付石垒跟华蓉蓉坐下,朱天成问。 “她在翻腾北湖的旧账,想把当年卖地的事全折腾出来。” “那就让她折腾好了。” “朱市长,她的目的是想……”付石垒刚想狠狠奏林雅雯一本,华蓉蓉冲他使个眼色,他忙把话咽下了。 朱天成没理付石垒,一听他的话,就知道他心里又在想什么,他有点反感这个人,自己怎么就会跟他密起来呢?他瞟一眼华蓉蓉,换一副轻松的脸色:“怎么样,最近工作还顺利吧?” 华蓉蓉盈盈一笑,欠身道:“还顺利,谢谢市长。” “是副市长。”朱天成一本正经纠正道。 “多个副字,叫不惯。”华蓉蓉一点也不拘谨。 “那就叫老朱。”朱天成说完,觉得这样叫更是不雅,没等华蓉蓉有所反应,自己先笑起来。笑完,突地盯住付石垒:“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没想说什么。”付石垒让朱天成一个突然袭击,方寸就乱了。 朱天成失望地叹了一声,道:“老付啊,工作上的事,自己要心里有数,不能人云亦云。还有,对雅雯同志,要多支持,多帮助,她是客人嘛,相比你老付,她还年轻,有建议直接给她讲,不要老在背后嘀嘀咕咕,不好。” 付石垒的头垂下去,朱天成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把他今天想说的话全给逼了回去。他偷偷瞄了华蓉蓉一眼,发现华蓉蓉远比他从容,比他自然。他心里就恨了,什么时候,才能在上级面前,做到从容镇定? “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见他露了窘态,朱天成又宽慰似地问了一句。 “叫秦晓丽,二轻公司的。”付石垒赶忙说。秦晓丽是他一位老同学的孩子,想通过他换个工作,上次跟朱天成吃饭,他拐弯抹角把这事说了。付石垒搞不明白,朱天成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她学的什么专业?”朱天成又问,顺便还翻开记事本,想把付石垒说的记录下来。他的认真劲把华蓉蓉也给搞傻了,按说今天不是谈这事的时候,他怎么…… “政法大学法律系毕业。” 朱天成果然在本子上记下了,记完,他哦了一声,然后就又不提这事了。朱天成今天的表现让付石垒跟华蓉蓉摸不着头脑,两人坐了一小时,出门后面面相觑:“今天咋回事啊?” 付石垒和华蓉蓉确实没有明白朱天成。 朱天成这一天脑子很乱,下午的会虽说没发生大的不愉快,却让他明白一个现实,危机远没过去,风暴随时都会降临。他想的是,怎么能尽快将局面控制住。付石垒跟华蓉蓉的到来,加重了他的危机感,他虽是心不在焉,却也向他们传递了几点信息。 朱天成的话是在暗示付石垒,可以公开向林雅雯发难,别老是指望上面对林雅雯怎么样,上面能对她怎么样,你付石垒完全可以把这事做好嘛。朱天成已经说了,她是客人,客人的寓意难道还不明了?还有,朱天成突然问起那个叫秦晓丽的女孩子,并不是他真给忘了,也不是他真要帮秦晓丽换工作,他只是告诉付石垒,你的事我还装在心里,我还是拿你当自己人呢! 自己人,这才是朱天成要告诉付石垒和华蓉蓉的! 可惜付石垒悟性太差,这么明白的话,他居然听不出味道。至于华蓉蓉,朱天成并没打算让她听出什么,他知道华蓉蓉心思不在此,华蓉蓉属于那种一心追逐官场,心思却从不往官场用的女人,她靠的是其他本事! 付石垒跟华蓉蓉走后,朱天成前前后后想了想,感觉事情还是不那么稳妥,特别是市长林海诗的态度,更让他恼火,林海诗现在还不公开站出来支持他,证明这人还在脚踩两只船。 朱天成最恨脚踩两只船的男人。 他抓起电话,先是打给水利厅曾庆安,曾庆安还在饭桌上,朱天成心想你真能吃啊,也不怕吃出一身病来。他把这边的情况向曾庆安做了通报,然后问:“你那边到底啥时才能果断点?” 曾庆安刚告了声艰难,朱天成就说:“困难你别跟我说,跟殷主任去说,我也是在尽自己的职责,别到时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殷主任是说省*****副主任殷虎,是朱天成和曾庆安等人的老领导,大家伙背后都称他是殷主任。 曾庆安一听他提起了殷虎,态度立马诚恳起来:“天成老弟,我现在实在是两脚都是泥,走不动路,情况你都知道,这事急不得啊。” “老兄,还是少讲客观为妙,这事不能再拖了,多少人蠢蠢欲动,你不想让整条船都搁泥里吧?” 曾庆安吭了吭,道:“好吧,我尽快落实。” 跟曾庆安通完话,朱天成本想把电话打给冯桥,冯桥尽管已是省委领导了,但在朱天成眼里,他还是过去的冯桥,正要拨号,忽然记起冯桥去了北京,最近这是怎么了,老是记不住事。他叹了一声,没给冯桥打,合上电话许久,心里还是不稳当,这才一狠心,拨通了殷虎家里的电话。 还好,他在。 殷虎听出是他的声音,随口问:“没出去活动?” 朱天成道:“我这人少根筋,对那些事提不起兴趣来。” “这样不好,该放松还得放松,不要把神经绷得太紧。” 朱天成笑了笑:“您呢,身体还好吧?” “好,好,吃得香,睡得踏实,哪能不好。”殷虎的心情听起来不错,说话还带了幽默,朱天成暗暗松下一口气。跟殷虎调侃了几句,朱天成这才郑重道:“那个姓洪的老是惹事,怎么说也不听,会出事啊。” 电话那边突然就没了声,良久,殷虎才说:“我已跟他说了,他自己扶植起来的人,让他自己想办法。” 朱天成哦了一声,他明白殷虎在说谁,内心里讲,他对冯桥是有意见的,凡事不能太贪,贪了,你得把痕迹擦干净,现在弄得大家都不安宁,他自己倒高高在上,逍遥得很。但在殷虎面前,他从不说冯桥一个不字,他知道,殷虎很看重彼此间的团结与尊重。 “我担心……” “没什么担心的,天成啊,一点小事,你就别想它了。”殷虎看来不想议论这个话题,朱天成只好打住,又问了几句家常话,跟殷虎道声安,悻悻收了线。 这晚他睡得不好,脑子里不时晃出洪光大的影子,这个人,是个麻烦,得想个万全之策啊。 第二天刚上班,殷虎从办公室打来电话,问他北湖的事不是已经平息了么,怎么最近有不少代表连着往上反映?朱天成犹豫了一阵,牙一咬道:“是孙涛同志,他让林雅雯翻腾这事的。” “林市长呢,他什么态度?”殷虎口气很坏地问了一句。 “他没态度。”朱天成实事求是做了回答。 “林雅雯!”老爷子重重地说了这三个字,啪地将电话压了。 林雅雯此时还在沙漠里。一连三天,她都跟杨树槐在一起,一三号区的情况现已查清,手中握有合同的,多是湖湾村和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只有两块地在别人手上,但那两个人跟杨树槐的岳丈陈百万关系不错。陈百万说,他跟那两人好好谈谈,实在不行,就出钱把合同买回来。林雅雯的判断没错,杨树槐接任村支书后,湖湾村的形势立马好转,原先说捣蛋话的,添乱的,站在边上乱吆喝的,全都没了影。看来,年轻的杨树槐早在村里树起了威信,加上有陈百万后面坐镇,村里敢跟他顶牛的,没几个。杨树槐也没辜负县乡对他的期望,上任才两天,就已风风火火干了起来。 杨泥漫的表现倒有些反常,林雅雯原还想,他会找乡上发一通牢骚,谁知宣布到现在,安稳得很。毛岩松笑着说,他也是见风使舵的人,知道你要动真的,不敢耍老资格了。林雅雯笑道:“他资格有多老,湖湾村若不是他,也到不了这程度。” 唯一棘手的,还是徐大嗓子。三天里,徐大嗓子天天守在乡**门口,看见林雅雯出来,也不说话,就跟在后面。林雅雯往湖里走,他也走。林雅雯停下,他也停下。杨树槐看不惯,想冲徐大嗓子发脾气,林雅雯拿眼神示意,别理他,让他跟。跟到这天下午,徐大嗓子跟不动了,站在远处,不甘心地望着林雅雯。林雅雯跟杨树槐说:“他的事,最后一个解决。” 紧接着,林雅雯安排乡村两级对湖湾村的账务进行清理,特别是出让土地所得,谁知清查到中间,曝出大问题了。清查小组发现,出让土地款有八十多万不见影子!林雅雯已回到县上,得知这一消息,她又火速来到苏武乡,毛岩松在乡**等她,刚一见面,林雅雯就情急地问:“真的短了那么多?”毛岩松重重地点头,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心里岂能轻松。 “怎么可能,一个村委会,短款八十多万,不大现实啊?”林雅雯的声音变了调,她多么希望,是清查小组出了错。这事要是曝出去,她这个县长,还怎么跟公众交代? “账面资金跟合同款不符,我们反复核对过,不会有错。”毛岩松的声音低沉,像是被碾子碾压过。 “年前不是查过吗,当时怎么没发现?” “他们把三份合同藏了起来,年前少统计了这三笔。” “谁藏的?” “还能有谁,杨泥漫跟村会计私通,若不是当事人找上门来,怕是这一次也能让他蒙哄过去。” “杨泥漫人呢?” “我已让清查小组把他控制了起来,就等你的指示。” “他难道没个交代,八十万,不是八千,也不是八万,他有这么大的胆子?” “从昨天到今天,他一个字不吐,问啥他都摇头。” “走,带我去见他!” 一个小时后,林雅雯灰着脸从村委会走出来,杨泥漫目前控制在村委会的小院里,由乡上两个干部看着。林雅雯问了一个小时,他的嘴巴像是贴了封条,张都不张一下。 “怎么办?”一直等在院里的毛岩松焦急地问。 “还能怎么办,这个榆木疙瘩,咋就不开窍呢?八十万不见了,他倒还有理了!”林雅雯怒气冲冲,这数字太超乎她的预想,她原想,账面有个三五万的出入也属正常,毕竟,特殊时期,特殊政策,村上挪一点,花一点,也是能理解的。可现在是八十多万,他杨泥漫有几个脑袋! “要不……报案吧,这事瞒不得。”毛岩松一时也没了主意,他的震动绝不比林雅雯小,八十多万,顶得上乡财政一年的开销了。穷乡僻壤,八万也能惊出人一身汗。 “先不要急,这事一定有蹊跷,一报案,就没有回旋余地了。”林雅雯说着,匆匆又往乡**赶。她有种直觉,这钱绝不会被杨泥漫贪污掉,一个村支书,拿个三千五千,敢。一口气吞掉这么大一笔款,他还没这个胆。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要不就是…… 林雅雯不敢想下去,事情如果真如她所料,那她就捅了一个大马蜂窝!怪不得祁茂林三番五次提醒她,北湖的事,碰不得,要碰也不是现在,必须等南湖风波彻底平息,流管处的矛盾全部解决掉。看来,北湖的猫腻,比南湖更大。 她的心沉得没法再沉。 快到乡**时,杨泥漫老婆带着三个孙子还有儿媳,扑腾腾从墙角的红柳丛后面跑出来,扑通一声就给林雅雯跪下了:“林县长,救救我男人啊,他是冤枉的,他没拿一分钱,没拿啊。” 杨泥漫老婆的哭声响起来,嘶天扯地,沉寂的大漠让她一嗓子就给喊醒了。随着那高高低低的哭喊,四野里干活的男女打地里跑过来,往这边聚。沙漠里好久没热闹看了,这一下,怕要把沙漠热闹死。 林雅雯扫了一眼四周,猛然黑下脸,冲毛岩松喝:“找人把她拖回去,现在还不是哭爹喊娘的时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章 沉重的空 气 她的手猛地被握住了,有力,坚决,不可抗拒。她浑身一颤,连打几个寒战,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抽开,就觉整个身子被他控制了。他站起来,以非常从容的方式,从后面抱住了她。林雅雯脑子里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1 那一场在沙湾人看来酣畅淋漓痛快得不得了的集体围攻,给省委副书记冯桥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想想,沙漠之行,是冯桥担任副书记后第一次深入基层,原想借这次调研,将压在心上的一些事儿处理掉,不让它们再成为负担,谁知…… 沙湾人也付出了代价。村支书胡二魁被乡党委撤职,村小组长七十二也丢了官,尽管是个小组长,但也管着上百号人哩。平息和制止这起集体围攻省领导事件的,竟是一向在群众中不大有威信的乡党委书记王树林。王树林那一天是真火了,没能将村民们阻止在村子里,他已觉很失职,等村民们横舞着唾沫,冲省委冯副书记嚷个不停时,他便知道,该是他果断出手的时候了。他毫不犹豫地叫来了派出所的警察,指着胡二魁的鼻子说:“先把他带走,出了问题我负责!”七十二刚喊了声王书记,就被他反拧着胳膊,丢进警车。王树林的表现让林雅雯大开眼界,也让祁茂林和孙涛书记看到了基层干部的另一面,但这些,都已于事无补,除了让冯桥副书记意外地记住王树林这个人外,对整个事件,已没一点意义。 冯桥副书记当天回到了省城,随后,孙涛书记带着祁茂林,前往省城做检讨。做检讨早已成为惯例,只要省级领导下乡,发生集体围攻或聚众上访事件,地方官的检讨是免不了的。孙涛书记忧心忡忡,一路沉默着,他并不是担心自己的乌纱帽,他是怕,沙湾村农民的这次莽撞行动,会不会让事态朝更坏的方向发展?快到省城时,孙涛书记才冲祁茂林说了一句:“老祁,这检讨不好做啊。” 祁茂林也是一路无言,他想的是,怎么才能说服孙涛书记,尽管让他祁茂林退下来。 孙涛和祁茂林原本是想找省委海林书记的,这种检讨,只能做给海林书记,冯桥是不会见他们的。没想,海林书记这次也来了个例外,不见。两人候了一天,最后只见到赵秘书长。赵秘书长心情郁闷地说:“回去吧,眼下工作紧,不要再在这些事上分神了。” 林雅雯再次见到孙涛书记,已是一月后,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 先是那个叫华蓉蓉的漂亮女人被提拔为**办主任。这件事发生的突然,林雅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祁茂林找她时,她还在李敏的熏醋厂,跟专家们讨论扩建方案。祁茂林说,过来开会吧,有件事议一下。她赶到会场,常委们已经在等她,组织部许灵冲她使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别乱讲话。林雅雯无言地坐下,就听祁茂林说:“临时开个会,有两件事议一下。”这两件事,一是任命华蓉蓉为**办主任,常委们谁也没提不同意见,许灵刚提出来,大家便举手通过了。林雅雯也没反对,她知道这事跟冯桥有关,冯桥走后没几天,关于华蓉蓉的种种传闻便在沙湖县响了起来,有传闻说她可能要直接升为副县长,也有说她可能要调往省城,担任旅游局一个非常显眼的职务。这些都跟林雅雯没关系,林雅雯在乎的是,沙湖县的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另一件事,县上要成立接管小组,负责接管流管处五家企业。祁茂林提议由付石垒任组长,水利局局长任副组长,常委们也没意见,两件事很快就定了。 接管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一切出奇的顺利,水利厅不但按时拨付了那笔款,还专门下发通知,县上拖欠流管处的二百万,一并转入安置资金,用来解决职工的生活难题。为筹这二百万,林雅雯又费了一番周折。原本想从民营企业家王生发那儿借一百万应急,王生发再三推托,不大痛快。李敏闻知消息,从熏醋厂扩建资金中挤出一百万,让林雅雯应急。林雅雯也是被钱逼得没了法子,如果按时还不了这二百万,陈根发他们再上访,责任就在她了。 另一百万,是孙涛书记帮着解决的。他在电话里说:“一个县长,借了人家款不还,成什么样子?”批评归批评,孙涛书记还是让市财政帮她把难题解决了。钱的事一落实,付石垒便带着接管小组去了沙漠,到目前,已有三家厂子被按管过来。陈根发的预制厂和另一家小型水泥厂,正在清产核资。 首发网址https://m.vipkanshu. 这都是些小事,或者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意料之外的大事,是市县两级原定的宣传计划被取消,陈家声及八老汉的先进事迹被相关部门予以封锁。 冯桥离开沙湖县的第三天,林雅雯找来强光景,叮嘱他把材料中的个别内容改一改,不要太突出陈家声。依林雅雯的判断,陈家声这次带头闹事,将对市县确立的宣传方案产生不利影响,为了确保宣传攻势不受大的影响,林雅雯决计变被动为主动,提前做好应对准备。听完她的吩咐,强光景忧心忡忡道:“林县长,八老汉这一闹,宣传的事,怕得停下来。” “为什么?” “我也说不准,但我感觉着,有人会拿这事做文章。”八老汉围堵冯桥那天,强光景正好在省报编辑部。依照市县跟省报达成的宣传协议,关于宣传陈家声的那篇重点报道,第二天就要见报。就在强光景跟省报新闻部主任把稿子校对完时,新闻部主任突然接到电话,通知他把稿子撤下来。这事强光景没敢跟林雅雯说,林雅雯找他前,省城晚报社也打来电话,说宣传稿可能要推迟刊发,要强光景有个思想准备。 “先别想那么多,还是集中精力把手头的工作做好。”见强光景瞪着眼,林雅雯又说:“不就是上访么,哪儿都有,他们不会因为这么点事就把八老汉的成绩给抹了。”强光景见她仍然满怀信心,忍了几忍,没把真实情况说出来。第二天,林雅雯正要跟宋汉文打电话,问他央视的事联系得怎么样了,宋汉文自己倒找来了,进门就说:“这工作,真让人没法干。”一听宋汉文的口气,林雅雯就知道,事情有变故了。 果然,宋汉文告诉林雅雯,省委宣传部已做出决定,暂停对八老汉的宣传,已经交给媒体的稿件,限期收回。 “为什么?”林雅雯惊讶地睁着双眼,感觉被人重重搧了一嘴巴。 “你问我,我问谁去?”宋汉文苦笑道。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望了半天,宋汉文解嘲道:“这八老汉,好端端的事,硬给他们搅黄了。” “能怪他们?”林雅雯觉得有口气憋在嗓子里,咽不下去。 “不怪他们怪谁?林地集中管理,本来就是国家的政策,省上这样做,也是出于对流域的保护,这跟砍伐是两码事。” “这是你的理解。”林雅雯打断老宋,她想知道,省委宣传部做出这一决定的理由。宋汉文点了支烟,望住她说:“这还需要理由?你这个县长真是当出水平了,这事你还需要问理由?” “我为什么不问?县上花了多大精力,再说,也不能因为一次上访就把八老汉的成绩全给抹了。不行,我得找市委反映。”说着,就要跟孙涛书记打电话。宋汉文起身,按住她的手说:“别犯傻了,眼下孙书记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挨的批,不比你我少。” 林雅雯这才冷静,是啊,省上做出的决定,找孙书记又顶什么用?可不找,她心里又堵。这一天,林雅雯真是不知怎么度过的。宋汉文跟她说完事,急着返回市里去了,省委要在全省干部中间开展一场先进性教育,宣传部首当其冲,宋汉文急着回去做准备工作。临走时他没忘叮嘱林雅雯,眼下是特殊时期,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切不可犯简单错误。 林雅雯本来还对老宋有意见,老宋说八老汉那些话,她不能苟同,怎么弄来弄去,全成八老汉的不是了?后来细细琢磨老宋留给她的话,才明白,老宋是教她怎么说话哩。 一层悲哀罩住了她,身为一县之长,居然不能理直气壮为百姓鸣不平,居然不能把内心想讲的话讲出来,这个县长,当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激动归激动,激动过后,她还得想办法让自己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是的,身为县长,你必须要懂得,啥话能公开讲,啥话不能。你讲的话,不只是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一级组织。想到组织这个词,林雅雯的内心平静多了。她想起司马古风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你也在江湖,每个人都在江湖。江湖中行走,就得遵从江湖规则。你的规则就是,心中必须有民,但不一定把它喊在嘴上,喊在嘴上,反倒显得你浅了。” 林雅雯不想浅。 第二天召开的科级干部大会上,林雅雯忽然改变调子,对八道沙及沙湾村发生的集体围攻事件,提出了严厉批评,她要求全县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要加强党性学习,始终不要忘了,自己是党的干部,在坚持一切为民这个根本时,还要牢牢记住,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关乎党的形象。她的讲话让台下一阵咋舌,包括主席台正中就座的祁茂林,也感觉她的讲话有些突然,跟会议的内容不大相符。在人们的印象中,林雅雯不是一个爱唱高调的人,更不是一个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的人,但这天她上了,上得还很严肃。会后强光景请示她,要不要再联系一些新闻媒体,把八老汉的事迹报道出去?林雅雯非常严厉地道:“你是宣传部长,搞宣传工作,有两个字必须坚持,那就是‘原则’!” 也是在这天,林雅雯跟新上任的办公室主任华蓉蓉发生了第一次摩擦。 事情还是因秦风而起,华蓉蓉调到**办当主任,最高兴的,不是她自己,倒是秦风。自从华蓉蓉调到**这边,秦风整个人都变了,不但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就连说话做事,都成了另种风格。林雅雯只知道华蓉蓉跟秦风私人关系好,但没想到华蓉蓉的上任会给秦风带来如此大的变化,要是知道,她宁可早一天提拔华蓉蓉。当然,这是气话,林雅雯对这两个人,心存偏见,她知道这样不好,不利于工作,作为上级,不应该轻易就对下属抱有成见。但没办法,成见这东西,一旦有了,就顽固地存在你心里,想灭都灭不掉。不知怎么,一看到华蓉蓉跟秦风凑在一起,林雅雯就会莫名地来气,尤其是工作期间。可这两个人像是专门跟她作对似的,有事没事,老往一起凑。华蓉蓉才来**这边几天,林雅雯就已在办公室里看到过不下十次秦风,他真是悠闲啊,林雅雯每看见一次秦风,就会这么叹上一声。自从强光景到了宣传部,秦风就像老干部一样悠闲自在。尤其近两天,一听八老汉的宣传计划被省上取消,秦风更是幸灾乐祸,有事没事,就跑这边来,一来就跟华蓉蓉聊半天。 开完科级干部大会,林雅雯想让办公室整理份材料,结合全省即将开展的党员干部先进性教育,如何把村一级的工作抓上手,不留空白,不留死角。这事本想先跟祁茂林碰碰头,没想会刚开完,祁茂林就驱车去了流管处,他的外甥小候子又惹了事,把洪光大的乡下情妇就是那个姓楚的推土机手的老婆宁酸枣一群羊给赶去了,说是姓楚的活着时欠下预制厂三万块钱,一直在帐上挂着,现在清产核资,这账得收回。羊赶走没一小时,派出所就把小候子带走了,祁茂林就这一个外甥,惹了事不能不管。林雅雯想把材料先整理出来,等祁茂林回来再上会研究。她往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心想还不到下班时间,怎么会没人呢? 办公室的秘书们是集中办公,华蓉蓉也不例外。林雅雯来到办公室,果然没一个人影,心里纳闷着,往二楼走。二楼还有一间办公室,是平日秘书们写材料用的。林雅雯还没到门前,就听里面传出秦风的声音:“我看这出戏他们咋唱,十几个人,下乡采访半月多,结果一篇文章也发不出来,这样的事,也只有他姓强的能干得出。” 秦风话音刚落地,华蓉蓉的声音就响起来:“别忘了,强光景头上有县长罩着,你呢,你头上可啥也没。” “我就靠你罩着。”秦风话里带了一股坏意。 “想得美,我才懒得罩你呢。”华蓉蓉的声音一向很脆,说这种话,就更脆。 两人正聊得投机,林雅雯呯地推开了门。两人凑在一起的身子马上分开,林雅雯扫了一眼屋子,室内烟雾缭绕,看来会一结束他们就凑到了这里。 “上班时间,没正事做是不是?”林雅雯的口气很不好。华蓉蓉赶忙站起,吟笑着道:“秦部长找我取份材料,我也刚从楼上下来。” “是吗?”林雅雯忍住不快,她看见秦风手里果然拿着一份材料。 “其他人呢,办公室怎么没人接电话?” “是吗,刚才都在呢,我下楼才几分钟,能到哪去?”华蓉蓉一边撒着谎,一边抽身上楼,临走还没忘冲秦风使个眼色。秦风的屁股沉在椅子上,他对林雅雯的到来无动于衷。 莫名的,林雅雯心里就起了火,她责问秦风:“是不是县委那边没给你安排工作?” 秦风转过脸,满不在乎地说:“我秦风无能,只能干些鸡毛蒜皮的事。” “秦风,你眼中太没人了!”林雅雯被秦风的态度激怒了,联想到刚才秦风说的那些牢骚话,再也不能容忍,板起脸就教训起来。秦风听了几句,慢悠悠起身:“林县,你把火发错对象了,我是秦风,不是强光景。”说完,就朝门外走去。林雅雯哪能受得了这个:“秦风你站住,你还是不是县上的干部?” “不知道!”秦风扔下三个字,走了。林雅雯僵在门口,她还是第一次碰上如此傲慢无礼的人。一时,心里涌出多种想法,如果换在以前,很可能就要火冒三丈,但这天,她忍住了。冯桥走后,沙湖的空气发生太多变化,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涌动着太多不正常。秦风敢如此放肆,证明他已得到了某种蛊惑。 她已听说秦风四处托关系的事,冯桥回省城的第二天,省委宣传部就有人将秦风唤到了省城,这个在工作上不求上进的人,干起这套来,却十分内行。 林雅雯还在生闷气,华蓉蓉打三楼下来了,看见她,想要返身上楼。林雅雯叫住她:“工作时间,注意点影响。” 华蓉蓉缓缓转身:“林县长,你在说我?” “说你怎么了?”林雅雯露出惊讶的目光,今天真是怪了,哪个人也批评不得,哪个都成精了。 就在她转身下楼时,华蓉蓉忽然说:“林县长,你最近火太大,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这句话真够恶毒!萌萌出走的事,早已在县上传得沸沸扬扬,林雅雯避都避不及,华蓉蓉却公然讲到她面子里,对华蓉蓉,林雅雯就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2 时间一晃而过,谁都没来得及细细把玩这一个月,其实这一月,省上,市里,还有沙湖县,都在悄然孕育着一场风暴,这风暴来得不是太急,但又分明能听到它的脚步。 一个月后,林雅雯再次出现在孙涛书记面前。这一次,她是为朱世帮而来。鉴于省林业厅要强行收回林地,朱世帮加紧了自己的运作,他想赶在林业厅正式出台相关政策前,将南北二湖还有青土湖的林地悉数收回。这工作难度太大,不只是资金问题,林地本来就敏感,加上前后发生过几次产权变更,弄得现在谁也说不清,哪块林地究该属于谁。还有,想收回林地,就得有政策支持,林雅雯来,就是想请示孙涛书记,看市上能不能在政策上扶持一把。 听完林雅雯的汇报,孙涛书记没急着表态,这些日子,关于沙湖,关于流管处,已敏感得不能碰。就因沙湾村村民和八老汉的不冷静行为,孙涛书记已向省委做了三次检讨,到现在,海林书记还是不肯见他。还有,孙涛书记从另一个渠道听说,冯桥所以让林业厅收回林地,就是想把流管处跟自己彻底断开,眼下有人已在翻腾他的老账了。 “这事先放放,不急,眼下全省都在开展先进性教育,你们就别再添乱了,一门心思,把经济建设抓上去。那个朱世帮,县上如果安排不了,就让他到市上来,回头我跟组织部门说说,考察一下。” “这不行。”林雅雯急了,朱世帮真是不能离开沙湖,他一走,胡杨乡的群众就放了羊。王树林虽说眼下表现得积极,但这人最近变化太大,林雅雯对他,已有些不放心。“朱世帮还是留在县上吧,怎么安排,我回去跟祁书记商量,林地的事,希望市上能出面,跟林业厅沟通一下。” 说到这儿,孙涛书记忽然记起一件事:“那个华蓉蓉,表现怎么样?” “这……”林雅雯一时口拙,她没想到孙涛书记会把话题转到华蓉蓉身上。孙涛书记又问了一遍,她才道:“人是祁书记硬安排给我的,对她,我不好评价。” 孙涛书记沉吟片刻,道:“你别怪老祁,这个人,他也是没办法。” 林雅雯的心猛然就重了,沉了,从孙涛书记语气里,她听出一种味儿,联想到县上干部间的传闻,禁不住就想,难道华蓉蓉跟他? 太可怕了! 这一天,就在孙涛书记的办公室里,林雅雯再次想起那张脸,那张藏在正义和威严后面的脸。 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天降着濛濛细雨,省城的天空被淫雨染得一片颓废,林雅雯的心,也是伤糜一片。前一天晚上,她跟周启明吵了架,吵得很凶,那是他们婚后第一次暴吵。起因其实很简单,林雅雯坚持要让萌萌自己睡,周启明呢,老说孩子还小,应该跟妈妈同睡一屋子。林雅雯认为他是在找借口,故意躲避她。 结婚不久,夫妻俩便各睡各的屋,只有到周末,才例行公事般,睡一张床上。林雅雯怕这种日子久了,夫妻感情会生疏。周启明却坚持己见,说平日两人互不干扰,这样反而有利于增进感情。也不知怎么,那段时间林雅雯的需要特别强,恨不能天天睡在周启明怀里,周启明是个这方面比较散淡的人,很少去关注女人究竟需要什么,夫妻间的那点事,在他看来完全是义务,有时工作一忙,这义务他也懒得尽。偏巧那阵周启明要评副教授,忙个不亦乐乎,林雅雯缠他,他便烦,三句不是好话,两人吵了起来。林雅雯骂周启明不懂女人,周启明说我又不是女性学家,懂女人干什么?林雅雯说可你有妻子。周启明说不错啊,我是有妻子,但不能因为妻子连学问也不做了吧?林雅雯恼了,怒冲冲道,好,你去跟学问过吧,这个家,不需要你。周启明也恼了,啪地将书扔茶几上,林雅雯,你不能因为自己做不了学问,就仇视做学问的人,我做学问怎么了,比你浑浑噩噩混日子强! 这话刺激了林雅雯,林雅雯本来就因丢了专业,心里不是滋味,单位上顺心倒也罢了,一不顺心,各种痛苦就都泛滥。周启明在专业上日益进步,取得的成就越来越大,作为妻子,她高兴,但同时,她内心的不平衡还有遗憾也越发强烈。周启明不刺激她,倒也能马马虎虎把日子打发掉,周启明这一刺激,她心里的五味瓶就彻底打翻了。这一夜,当着女儿的面,林雅雯撕破脸,跟周启明扎扎实实干了一仗。天一亮她就后悔了,我这是做啥啊,这不是自己把自己的日子往碎里砸么? 上班后她得知,周启明搬到学校去住了,他用这种方式向她抗议。林雅雯又气又悔,他一个大男人,就不能让着她点?联想到婚前婚后日子的变化,无端地,心就阴得跟这倒霉的天气一样,偏巧她的顶头上司,林业厅主管科技生态林的科技处长跟谢副厅长发生矛盾,毫无道理地将火发在她头上,她跟处长吵完架,关起门来,午饭也没心情吃,就那么傻呆呆地坐了大半天。下午快下班时,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萌萌下午到那面吃饭,让母亲做条鱼给萌萌。母亲已知道周启明搬到学校的事,电话里问她:“雅雯,你们两个,到底闹啥别扭?” 林雅雯哽咽着嗓子,宽慰母亲:“妈,没啥,日子太单调了,吵吵也好。” 母亲哦了一声:“雅雯啊,你最近不大对劲,是不是工作上不开心?” 林雅雯没敢跟母亲多讲,生怕话头一拉开,就再也收不住。她自己的苦恼,不想传染给母亲。 自己究竟有啥苦恼呢?那个淫雨绵绵的下午,林雅雯孤独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台上那盆独自绿着的君子兰,心事愁重地坐了一下午。天色渐渐暗下来,时间已到了傍晚,林雅雯还是不想离开。一想从这儿出去,就要回到盆盆罐罐摔了一地的家中,她就有些怕,害怕面对一个人没有温暖的那个家。正怅然间,洪光大的电话来了,问她在哪?林雅雯想也没想就跟洪光大说了实话。 那段时期,她跟洪光大的关系不错,那个时候的洪光大还远不是现在这样,他有目标,有理想,跟单位上那些死气沉沉的男人比起来,浑身都在发光。跟周启明这样的书呆子比起来,光亮就更显眼。林雅雯跟他因一个项目认识,后来又因两家联合搞经济林开发,关系由远渐近,成了朋友。按洪光大的话说,她是他的红颜知己。林雅雯虽不这么想,但只要洪光大发出邀请,她还是很少推辞。那天洪光大在电话里说,他也闲着无聊,一个人没心思吃饭,不如一起凑个份,把这个令人讨厌的雨夜打发了? 林雅雯照例没推辞,有什么理由推辞呢,与其孤零零受这雨夜的煎熬,倒不如跟洪光大在一起,听他神吹一通,也能把心头的寂寞还有伤愁给化解掉。她嗯了一声,关好门窗,按洪光大说的地址,去了那个叫月满楼的酒店。 到了地方,才发现包间里坐的不是洪光大,是他。 林雅雯想走,冯桥已从椅子上站起来,热情地伸出手。林雅雯就走不脱了,人家是副厅长,一个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况且,之前他还那么主动地想把她调过去,给她那么重要的位置,再怎么着,也得陪人家把这顿饭吃完。冯桥说,他也是刚刚接到洪光大的电话,赶来凑个分子。有了这句话,林雅雯放下心来,她想,洪光大不会骗她,不会把她单独扔给一个还不太熟悉的男人,尽管他是领导。 林雅雯错了。事后她才明白,这是一场阴谋,一切都是他跟洪光大预谋好的。她早已成为猎物,被他垂涎。洪光大呢,一心想拿她做礼物,他们为此还达成了某种交易。可惜那时候她太年轻,对人世间的阴暗,看得还不是太透。 那天饭吃到中间,她问,洪光大怎么还不来?问这话时,她已感觉到他的目光,那是一种掠夺的目光,放肆而又贪婪,满含着暴力。她被那目光扎得很难受,如坐针毡般难堪。他笑笑:“不来不是更好么,雅雯啊,一直想单独请你吃顿饭,工作太忙,老是抽不出时间。” 到了那种时候,他还不忘拉出官腔。他的官腔拉得很标准,听上去颇有权威。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想跟他拉开点距离。他借点烟的空,往她跟前靠了靠,一股淡淡的烟草味袭击了她,那是他的体味,林雅雯害怕那种体味。 “上次跟你说的事,你再考虑考虑。”他这么说着,目光再次投过来,这一次有点低,林雅雯感觉胸的地方一阵难受,好像被那目光刺痛了。她起身,想为他续水,也想借机给洪光大打个电话,他怎么能如此戏言啊? 她的手猛地被握住了,有力,坚决,不可抗拒。她浑身一颤,连打几个寒战,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抽开,就觉整个身子被他控制了。他站起来,以非常从容的方式,从后面抱住了她。林雅雯脑子里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他的手并没迅疾发出攻击,而是带着缠绵的,在她身上轻动。同时他发出声音:“小林,我……” “冯厅长,不行。”林雅雯叫了一声,奋力抽开身子。 冯桥有点意外,没想到拒绝来得这样猛,这样坚决。他老道地笑了笑,咳嗽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噎在嗓子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林雅雯的心扑扑直跳。她想走,腿又僵在那里,走不了。想坐,又怕一屁股坐下去,自己这辈子,就被毁了。正在犹豫,电唰地停了! 那个雨夜,那个令人伤心的秋天的夜晚,酒店居然停了电! 林雅雯更为紧张,仿佛,浓浓的黑暗中,有无数双手朝她伸来,要撕碎她,活剥她。那是多么恐怖的一种感受啊,她紧起身子,牢牢地用双手护住胸,护住女人应该护住的一切。 可能护住么? 包间里再次响起脚步移动的声音时,林雅雯再也顾不了什么,一头冲出来,就往楼下跑。 后来她才记起,那夜停电的不是整个酒店,只是那一个包间,她衣衫不整地冲出一楼大厅时,大厅里灯火通明…… 她的故事永远终止在那儿了,可是现在,华蓉蓉会不会? 林雅雯不敢深想。关于他,林雅雯后来还听到过许多,那些故事里的女人,有的发了财,有的升了官。林雅雯很要好的一个同学,人称冰雪美人,如今就在水利厅当财务处长。 他的精力可真旺盛啊! 从市里回来,林雅雯叫来许灵,要她把华蓉蓉的详细情况给她。说来也是惭愧,到现在,林雅雯还不知道华蓉蓉这个人的来龙去脉。 “怎么,她又要变动?”许灵不解地问。 “叫你查你就查,多什么嘴。”林雅雯斥道。 许灵伸了下舌头,回去翻资料去了,林雅雯心里,却在一遍遍想,他为什么要把华蓉蓉派她身边来,那么多的位子,为什么偏要选中办公室主任? 许灵随后拿来的资料证实了林雅雯的猜测,也让林雅雯倒吸一口冷气。他真能下得了手啊! 三十二岁的华蓉蓉出身于工人之家,父亲华实原是一名爆破工,一期引黄工程时,华实带着一个班,奉命进入涵洞,做前期爆破,不幸遇难。事故发生后,冯桥代表组织,前去慰问死难者家属,自此认识了华蓉蓉。处于对遇难者家属的关怀,工程指挥部以委培的方式,向西南水利学院输送了八名学生,其中就有十九岁的华蓉蓉。当时华蓉蓉已是工程指挥部一名材料员,是冯桥点名让她去学院深造的。此番深造,改变了华蓉蓉的命运,也改写了她的人生轨迹。三年后,华蓉蓉拿到大专文凭,先是在工程指挥部工作,后来工程下马,指挥部解散,华蓉蓉到了县上。然后就一路顺风,由普通干部升到团县委书记。 林雅雯懊恼地连叹几声,看来,他们之间已非一天两天,怪不得华蓉蓉到现在还不嫁人。 林雅雯摇摇头,想将这些怪诞的想法驱出脑子,专下心来,考虑下一步的工作。 孙涛书记指示她,眼下务必要做好两件事,第一,把熏醋厂扩建工程抓好,力争搞出一个像样的企业来;第二,尽快把北湖的遗留问题解决掉,不要让北湖的事情影响到南湖,南北二湖一旦起连锁反应,后果不堪设想。 林雅雯决计,抽空去一趟北湖,那儿一大堆麻烦,是该解决了。 第二天,林雅雯正要动身去北湖,陈根发拄着拐杖找来了。一看脸色,就知道流管处那边准又出了大事。 进了办公室,陈根发阴着脸不说话,林雅雯让他坐,他也不坐,一脸心事地站着。林雅雯问他,移交的事进行得咋样?他不回答,像根木头,僵立在那儿。林雅雯叹了口气,不明白他这样子是为了啥。过了十几分钟,陈根发才说:“林县长,有件事难住我了,想来想去,只有找你。” “啥事?”林雅雯心头一紧。 “有几笔款子不见了。” “款?” “林县长,这事不能在办公室说,你还有没有其他地方?”陈根发边说边拿眼瞅外面,外面楼道里人来人往,**办公楼此时正是人多的时候。林雅雯这才反应过来,陈根发为什么不落座,原来他是有所顾忌。她笑笑,刚想说句没关系,就听华蓉蓉的声音响了过来,华蓉蓉好像在跟秘书安排一份材料,那材料是付石垒要的。林雅雯略一思忖:“行,跟我走吧,到我住的地方去。” 半小时后,两人来到林雅雯住的宾馆,林雅雯特意跟司机孙愔交代,如果有人找她,就说她在会一个重要的客人。孙愔点点头,给县长开车,这点心他还是能操到。 到了这儿,陈根发才变得自然,脸色没那么紧,说话也不那么局促了。不过他说出的事,却把林雅雯吓了一大跳。 “林县长,流管处的账有问题,十几笔款子,加起来好几百万,找不着影了。”陈根发在流域内生活了二十年,说一口地道的沙乡话,此事经他的语气一渲染,听上去格外怕人。 “什么?”林雅雯惊得从沙发上站起来。 “事情怕人啊——”陈根发重重叹了一声,问林雅雯,能不能在这儿抽烟?林雅雯赶忙拿出烟,让他抽,自己,竟也控制不住地点了一支。 这是林雅雯一点小秘密,就连司机孙愔,也不知道她还抽烟。 烟雾缭绕中,陈根发把压在心头的疑惑道了出来。确定向县上移交后,预制厂跟其他五家小厂一样,进入清产核资程序,这事本来跟陈根发关系不大,要说他不管也行,具体工作由工作小组承担,加上付石垒他们一介入,事情就越发跟他扯不上关系了。但当了这么多年厂长,他总想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特别是他当厂长这些年经手的业务,他想彻底清查一次。查的中间,就发现有几笔账对不上,都是预制厂火的那些年发生的业务。陈根发跟副厂长老刘一合计,决计让老刘带两个业务员,找当时的业务单位问问,看对方有没有纪录。这一问,就把事儿问出来了。 预制厂虽是一家一千多号人的企业,但一直没有独立法人资格,无自主经营权,等于是流管处下面一个生产车间,只负责生产,销售及财务核算,由流管处负责。其他几个厂子也是一样,都是流管处统一下达生产指标,提供原材料,产品加工成型后,按流管处下达的任务书,将产品送往施工单位。流管处按月核发工资,直到流管处彻底走下坡路,这种状况才有所改变。流管处先将各企业断奶,让他们自己找饭吃。不过这是后话,陈根发让老刘查的,就是五年前预制厂向各施工单位加工预制件的数字,这关系到外单位到底欠预制厂多少钱。 老刘带人跑了两家施工单位,就发现数字出入大。最大一笔,预制厂这边的出货单是三千二百件,按当时合同价,总价款为五百二十四万,可对方账上只有二百二十万,三百多万的预制件不明去向。跟对方经营处再三核实,对方只收到这么多,其他的,不知去了哪儿。几家单位查下来,就发现,当时的材料单有问题。预制厂出货单跟施工单位接货单出入太大,数目对不上,价格也有误差。陈根发带着疑问去问乔仁山,乔仁山支支吾吾,说自己没分管过经营,具体事儿他也说不清。陈根发提出查账,乔仁山借口财务人员换了几拨,五年前的账如今咋查? 就在他们跟乔仁山交涉时,有人写给陈根发一封匿名信,信中举报所有的假都是洪光大造的。洪光大当时是开发公司副经理兼流管处经营科科长,他跟当时流管处财务科长串通一气,用这种手段先后将二千多万的产品发到别处,钱却揣进自己腰包。 陈根发不敢相信,想找洪光大核实,老刘拦住他说:“这种事,你问他,他能承认?” “那咋办?” “我也不知道。”两个人苦想了一夜,还是没想出个主意。第二天他们去找水泥厂厂长,想了解一下水泥厂那边的情况。水泥厂厂长如今是洪光大手下的红人,自然不肯见他们。到了晚上,原来水泥厂的副厂长王正明找上门来,道出了跟他们相同的事实。水泥厂这边,也有三百多万的货去向不明。 “怎么会这样?”三个人同时发了呆。两个厂子加起来,就是二千多万的漏洞,这还不包括没查到的。也就在当天晚上,三个人同时收到一封恐吓信,要他们少管闲事,要想全家人安全,就最好把嘴巴闭紧。 陈根发说着,拿出两封信,递给林雅雯。一封是恐吓信,一封,是写给陈根发的检举信。 林雅雯仔细看了一遍,心就重得提不起来了! “怎么办?”半天,她喃喃道。这事要是查真,可是掉脑袋的事啊。二千多万,这么大一笔巨款,竟然没了下落! “郑奉时知道不?”忍不住的,她就把心里的担心问了出来。陈根发没回答,也没办法回答。要说郑奉时不知道,这事说不过去,他是处长,是法人代表。流管处一年有多少活,他不可能不清楚。要说知道,这事又让人纳闷,依郑奉时的性格,他不会知而不报吧? 她不敢再问下去了,她的心已被郑奉时紧紧提了起来,要是郑奉时也参与其中,那…… 陈根发一直在等她拿主意,半天不见她吭声,小心翼翼地问:“林县长,这事……” “要不找祁书记汇报吧,听听他的意见?”林雅雯自己也没了主意,这么大的事,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不行,这事不能让祁书记知道。”陈根发突然说。 “为什么?” “那个财务科长,是祁书记的妻侄。” “什么?” 3 第二天,林雅雯匆匆赶到流管处。她并不是想帮陈根发查清那些帐,她没那资格,也没那权限,她是急郑奉时。说不清为什么,听了陈根发那番话,林雅雯莫名地就为郑奉时的未来担忧起来,昨夜她一夜未眠,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郑奉时。后来她尝试着给郑奉时打电话,先后几个号码都试过了,全是空号。 林雅雯心事重重地坐到了天亮。 这一夜,她脑子里充满了混乱的想法,她想起了跟郑奉时的前前后后,想起了大学时代那段美好的岁月,尽管那段岁月啥也没发生,就连一次拥抱也没,但留下的,却是一辈子也难忘怀的美好记忆。 那是一个女人的初恋。有几个女人能忘掉自己的初恋呢? 到了流管处,林雅雯忽然就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郑奉时,郑奉时离开流管处已有些日子了,有谁会知道他的消息?陈根发说:“要不找乔主席问问?”林雅雯想了想,犹豫不定地来到乔仁山办公室,这儿曾经是郑奉时的处长室,如今易了主人。举手敲门的一瞬,林雅雯脑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乔仁山会跟她讲真话不?怅然立了片刻,还是敲响了门。半天,门开了,出乎意料的,付石垒出现在她眼前。 付石垒正在跟乔仁山说事儿,看见林雅雯,他也有些吃惊:“林县,你怎么来了?” 林雅雯尴尬地笑笑:“你们都在啊。” 乔仁山从里面走出来,热情邀她。林雅雯瞅瞅付石垒,又瞅瞅乔仁山,两人表情怪怪的,像是对她的到来很意外。进了办公室,寒暄几句,付石垒借故有事,先走了,乔仁山掩上门,表情忽地沉重下来。 “你也听到了?”乔仁山问。 “听到什么?”林雅雯反问道。 “还能是什么,林县,既然来了,咱们谁也别打哑谜,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得先问你,你到底知情不?”林雅雯也郑重起来,看得出,乔仁山也是被这件事难住了。 “我说不知情,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不知情。”乔仁山起身,在屋子里踱步,踱了没几步,又道:“我敢打赌,老郑也不知情。” “不可能!” “林县你别激动,流管处的管理有漏洞,很多事,是不需要我们知道的,我们的管理方式跟县上不同。” “你是在找借口吧,那么多钱没了影子,你们会不知道?” “林县你小点声。”一听林雅雯又拔高了声音,乔仁山慌了,转身把门锁死,压低声音道:“这事眼下知道的人还没几个,你先替我保保密,千万不能扩散出去。” 乔仁山这番举止,让林雅雯生疑,联想到刚才他跟付石垒关起门说事的情景,禁不住问:“付县长知道了吧,他怎么说?” “不,他还不知道。”乔仁山摇头,又怕林雅雯多想,紧着解释:“刚才付县长来,是为别的事,林县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林雅雯认真起来。 乔仁山接着道:“流管处的材料单分两种,一种对外,一种属于内部调拨,给下面的厂子分派任务,多是用内部调拨单。内部调拨单有些做账,有些不做。钱嘛,你也知道,花的地方多,就算是小金库吧。陈根发他们反映的问题,我估计就属这种。” “那可是几千万啊,你的小金库有多大?”林雅雯的心揪得更紧。 “这个我说不准,财务不归我管,材料这一块,也不归我管。”乔仁山实事求是道。林雅雯能理解他,一个单位,领导之间是有分工的,特别是工会主席,在单位算是闲角。乔仁山现在虽是当了一把手,但这个一把手,含金量很低,以前流管处效益好时,他在坐冷板凳。 再往下谈,林雅雯才知道,类似问题早就在流管处内部传了,有人还把检举信写到省里,水利厅怕影响流管处的改革,才将此事压着,没想,陈根发他们又将此事捅了出来。 “这是根***啊,我怕……”乔仁山忧心忡忡道。 林雅雯无言,看来,她对流管处的事,知道的真是太少,如此混乱的管理,如此没有监督没有制约的财务管理,怕也只有流管处才有。据乔仁山说,流管处的账都是分开记的,有些内部收入,从来不记账,当年的票据当年就销毁。而且,内部调拨单是洪光大的开发公司搞的,算是他的特权。林雅雯终于明白,乔仁山的慌张从何而来。 “林县长,帮我做做思想工作吧,别让老陈他们再捅这一块了。”乔仁山说到最后,近乎是在求林雅雯了。林雅雯尽管很理解他,但让她当这个说客,她做不到。 林雅雯最终还是没向乔仁山打听郑奉时,她想,如果郑奉时真有问题,会有人找他的,这么大的黑洞,想瞒过去,不可能!再者,跟乔仁山谈过之后,她心里又多了一种想法,郑奉时如此做,说不定是掌握了什么,或者,他提前预知了什么? 不管怎样,她的心情比来时好了许多,感觉不那么后怕了。从乔仁山办公室出来,她想四处走走,顺便查看一下南湖的庄稼,农业的事,什么时候都是重头戏,就在她踏上南湖的一瞬,眼里突然闪进一个人,陈言。 这段时间,陈言一直在这一带活动,像个幽灵,不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八老汉围攻冯桥那一天,他就在八道沙,跟朱世帮在一起。当时朱世帮要出面制止八老汉,被他拦住了。“这种事儿,该闹就得闹,不闹,沙湖的问题不会有人重视。”他说。事后证明,他还是把问题看得太简单,八老汉不仅没闹来一点好处,反把上电视上报纸的大好机会给闹掉了。陈言不无惋惜。 陈言眼下在一家网站当编辑,还兼着几个论坛的版主,他对传统媒体越来越失望,他要用自己的眼睛,还有心灵,去发现藏在角角落落的新闻,尤其是传统媒体记者不愿意或是不敢去碰的角落。他给这些新闻起了个名:民间立场。目前他在博客里已贴出几篇宣言,他想用独特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开辟一条从未有过的新闻通道。尽管一切刚刚开始,但他信心十足。 陈言也看见了林雅雯,笑着走过来,跟林雅雯打招呼。林雅雯伸出手,她发现陈言气色很好,跟上次南湖事件时相比,陈言多了几份自信,少了些毛躁。 “县长一个人转,很难得啊。”陈言笑道。 “是很难得。”林雅雯由衷地说,这也是她刚才蓦然间生出的想法。来沙湖县两年多,她还从没这么自在地一个人走过,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都是脚步由不得自己。今天这样走走,感觉真好。 “大记者又发现什么了?”林雅雯见陈言手提照相机,肩上还挎着摄像机,全副武装的样子,就想陈言一定是风闻到了什么。 “大新闻,真的是大新闻。”陈言的声音略带着夸张,似乎有意要让林雅雯知道,他目前还是记者,并没因晚报辞退而丢弃这份使命。林雅雯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怎么,还在耿耿于怀?” “哪啊,早忘了。不过我还得感谢你,你批评得对,记者如果把自己太当回事,是看不到新闻的。” “哦?”林雅雯扬起目光,“这话倒有点新鲜,说说看,你现在看到啥新闻了?” “你跟我来。”陈言今天兴致很高,他拉着林雅雯,朝湖边的堤坝上走去。这堤坝还是很早以前留下的,大约是晚清年间吧,据说那时南湖汪洋一片,水草繁茂,鸭鹅成群,湖边居民怕湖水淹没庄稼,筑起了这道堤。如今虽说湖干了,堤坝却还完整地保留着。 两人来到堤坝上,陈言指着远处的林子说:“林县你看,如果把南北二湖封闭起来,就跟封山育林那样,不让人进出,不让羊群出没,就算不再提倡种草种树,怕是用不了十年,这儿一定会水肥草美。” 陈言的声音感染了林雅雯,望着远处绿油油的杨树,还有大片大片的沙枣林、红柳丛,以及梭梭、毛刺等,心血跟着沸腾。陈言说得没错,这儿要是真学山区封山育林那样,制定硬政策,把所有踩踏的脚步阻止住,没准绿色真就能连成片。绿色中间那刺眼的断裂带,其实就是人类活动的结果。 “你这个主意好,怎么想出来的?”林雅雯一时激动,感觉陈言不经意间说出了一个妙点子。 陈言呵呵一笑:“瞎想的呗,在湖里走来走去,每次都要踩断不少小树枝,你说,我们到底是在护林还是在毁林?” 林雅雯没回答,她的目光仍然被茫茫的湖区牵着,南北二湖,曾是沙乡人的生命之湖,沙湖两个字,正是因此而来。但随着沙乡发展的脚步,这绿,这水,却在一天天消失,想来,这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人类越是想改变自然,自然却越是恶作剧地报复人类。她来沙湖县两年,年年喊种树,年年喊保护生态,结果呢,脚下的土地,比两年前又干旱许多,绿色也比两年前少了许多,再这么下去,怕是这一片绿,就会被身后茫茫的黄沙吞噬。 有时候最笨的办法,或许就是最管用的办法。把人撤出去,真是比啥办法都管用。 “人呢,人往哪去?”激动了一会,她又回到了现实中。 “该往哪去到哪去。”陈言正拿着摄像机,拍摄从远处慢悠悠走来的一群羊。不用猜,那羊一定是七十二的。 陈言顺口甩出的一句话,又让林雅雯怔想半天。哪是该去的地方?南北二湖有四个乡十九个村委员近十万口人,往哪去?这样大的工程,哪是她一个县长做得了主的! “走啊,还愣着做什么?”陈言已到了远处,见林雅雯还傻站在堤坝上,放声喊。林雅雯这才醒过神,知道自己不该做这种梦。到了跟前,陈言笑道:“随口说说,你还当真了?” “不是我当真,是这个建议真有价值。”林雅雯认真地说。 “有价值的东西太多,实用的却太少。你是县长,不能跟我一个思路,你得首先考虑实用。”陈言说着,又举起照相机,抓拍天上的白云。七月的沙漠,天高云更高,望一眼都能把人的心扯起来。 这一天,陈言跟林雅雯两个原本有可能成为冤家的人,在沙漠里转得很快乐。这得归功于陈言。自从离开晚报社,自从成了一名失业者,陈言的心境,发生了巨大变化。一番艰难抉择后,他终于从低谷中走出,开始笑对人生。受他的鼓舞,林雅雯的心情也变得透明,不再沉重,不再压抑,一种快乐感染着她,激悦着她,这快乐是办公室里体验不到的,也是平时很少能拥有的,她有种身心彻底放开的畅快感。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出很远,夕阳将大漠染得一派绚丽,庄户人家的屋顶升起袅袅炊烟时,两人往回走。 经过一片盐碱地时,陈言忽然说:“有人托我问候你呢。” “谁?” “你猜猜。”一路交谈下来,陈言已完全没了拘谨,老朋友似的,他也没想到能跟林雅雯聊得如此自然。这阵儿,忽然记起一个人,心想咋把这事给忘了? “我猜不到。”林雅雯也早已没了县长的架子,跟大姐姐一样亲切自然。 “你的老同学,老朋友。”陈言道。 “他?”林雅雯疑惑地问了一声。陈言朗声一笑,点了下头。林雅雯的步子就止住了,怔在那儿,怎么可能呢,他不是…… “他在哪?”怔了一会,林雅雯追上陈言,急切地问。 “几天前我在青土湖遇见他,跟他聊了一下午。”陈言表情诡秘,语气也神神乎乎,“没想到吧?”他又说。 “不可能!”林雅雯像是被老鼠咬了一口,尖噪噪地叫了一声,她认为陈言在撒谎。 陈言停下脚步,望住林雅雯,极为认真地说:“真的,我也没想到能遇见他,他跟以前大不一样,伤感,迷茫,一个人徘徊在湖里。” “这……这怎么可能?”林雅雯还是认定郑奉时去了外面,一时转不过这个弯,但是陈言的话她又不能不信,陈言没必要跟她撒谎。 “你跟他聊什么了?”她问。 “我们聊得很多,我的前半生,他的前半生,加起来,就是非常坎坷非常有意义的一生。”陈言又在抒情了,林雅雯的心,却因了郑奉时的突然出现,变得迷惘。他在湖里,他居然在湖里!她听见自己的心在使劲叫唤。 “其实,他对流管处,是很有感情的。”陈言的声音也变得迷茫,“只是可惜了,像他这样的人,到哪儿也不会讨人喜欢。” “为什么?”林雅雯下意识地问。 “典型的死脑筋,不开窍,或者叫不识时务。” “哦。”林雅雯叹口气,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认真听陈言往下讲。 “流管处会出大问题的,等着吧,也许就在今天,或者明天。”陈言的口气变得玩世不恭起来,林雅雯又看到了以前那个陈言,愤世嫉俗,自命不凡,还有小文人的自以为是。 “这话怎讲?”她试探着问过去一句,她想陈言可能听到了什么。 “感觉,你相信感觉么?”陈言突然问她,林雅雯有点泄气,她想听的,是郑奉时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一个能干事的人被他们撵走了,一个很有前途的单位被他们挖空了,千疮百孔,现在的流管处,真是千疮百孔。要相信,纸里面最终是包不住火的,没有什么力量能把火山压制住。”陈言的话近乎疯人疯语,林雅雯的心,却随着这些话沉下去,越来越沉。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言越说越离谱,林雅雯只好拿话打断他。 “不,你能听懂,其实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结局,所有人的结局。” 这个疯子! 后来,林雅雯还是忍不住问起郑奉时来,陈言笑道:“他走了,去了新疆。” “胡言乱语。”林雅雯不满道。 “真的,我送他上的车。临别前他跟我说,如果见到你,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 “离开沙湖县,回你的省上去。” 这天临分手时,陈言又说出一个更为震惊的事实:郑奉时早就离婚了! “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怕是全流管处,没一个人想到。他跟谢婉音,早就分了手,只不过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没跟任何人提起。他这次去,是为了谢婉音。”陈言的声音低下去,低得近乎听不到。 “谢婉音要做手术,乳腺癌。” 4 夜半的时候,林雅雯再次收到几条短信,打开一看,是一首词,因为长,一次发不了,分三次发了过来。 亭亭野菊 一丝孤傲 曾向秋风争秀 浮云来去叹虚空 亦闲看 露荷斜柳 乐天知命 经霜芳蕊 佳韵松竹是友 风流未误伴婵娟 蟹肥处 清香分酒 这次不用再猜,以后再也不用猜了,林雅雯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张面孔,那可是大学时代公认的美人啊,校花,多少男生梦中思念的对象。想不到,郑奉时竟跟她离了,更想不到,当初那么心高气盛,目空一切的谢婉音,竟…… 竟患了癌症! 林雅雯的眼里,忽然浸了泪。她已无法用心去读,谢婉音写了什么,望着手机屏幕上那一行行模糊的字,她的心湿了,往事奔腾出来,顷刻间,淹没了她的夜晚。 谢婉音跟林雅雯不在同一个系,大学时代的谢婉音读的是林业经济管理,她在学校相当活跃,凭借艺术方面的天赋,大二时已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林雅雯至今还记得,谢婉音跳新**舞时礼堂里鸦雀无声的情景,能容纳两千人的礼堂,常常是谢婉音为他们展示新疆民族风情的地方,她用自己的舞蹈还有一颗纯粹的心灵,带给他们对神秘新疆的无限向往。 谢婉音的父亲是农垦兵团农二师三团团长,母亲生在南国,是最后一批进疆女兵,谢婉音在琴声和葡萄的芬芳中长大,辽阔的疆域给了她太多灵感,天山、草原、大漠戈壁,无不在她身上打下烙印。二十多岁的谢婉音不仅才貌出众,组织和交际能力也非同寻常。大学时代的林雅雯尽管也很出色,跟谢婉音一比,就失色多了。这也是同样出众的郑奉时为什么常常把目光投向谢婉音的原因之一。 大学时代的他们并没产生什么,兴许是谢婉音太过显眼,郑奉时并没敢追求她,到了后来,彼此走上工作岗位后,相隔两地的郑奉时和谢婉音猛然爆发了爱情,等林雅雯闻知消息时,两人已相拥着走进婚姻的殿堂。林雅雯记得,得知他们结婚的那一天,她是哭过的,泪水湿了一地。她感觉爱情在那一个季节突然枯萎,再也开不出娇艳的花。 郑奉时跟谢婉音有过一个女儿,据陈言说,孩子在两岁时夭折了。具体怎么夭折的,陈言没讲,可能郑奉时也没跟他讲,毕竟那是很残酷的记忆,林雅雯能想象出郑奉时心里的痛。陈言只说,孩子的夭折对他们打击很大,婚姻开始走下坡路,加上谢婉音死活不肯离开新疆,郑奉时又调不过去,长期两地分居,加速了婚姻的死亡。 对这些,林雅雯不感兴趣,她也没让陈言多讲。婚姻如同一棵树,需要两个人的雨露和阳光共同滋润共同照耀,缺了任何一种营养,这树都会枯萎、凋谢直到死亡。林雅雯自己的婚姻也还一塌糊涂呢,哪有资格对别人的婚姻评头论足? 震撼林雅雯的,是谢婉音的病,还有她未来的人生。婚姻错了可以从头再来,生命却只有一次。坐在墨黑的夜里,林雅雯止不住地一次次为谢婉音发出嗟叹,发出惋惜,还有……她在想,谢婉音为什么要发给她这么多短信,难道她已察觉出,自己对郑奉时还抱着一份不死的心? 林雅雯吓了一跳,不死的心,她有么? 飞机上那张面孔哗就闪现出来,那个时候她为什么不打招呼,她是认出她了的呀! 时光如梭,时光如梦,时光把一切都冲走了,又把一切都留下。 林雅雯再次哭了。 由于发现巨大的财务黑洞,陈根发和刘副厂长拒不按工作组议定的程序,将预制厂移交给付石垒,水泥厂王正明也站了出来,带着五十多号工人,临时成立一个维权小组,要清算水泥厂债权债务。已经平静下去的流管处再起波澜,移交工作陷入僵局。 这一天,已经返回省城的水利厅长曾庆安再次来到流管处,跟陈根发他们耐心谈了三个小时,不见效果,曾庆安一激动,冲付石垒跟乔仁山说:“厂子今天就交,交不下去也得交。如果有人阻拦,就采取强硬措施,出了问题我负责。”曾庆安这句话本来是有意说给陈根发听的,一个已经被免去职务的小厂长,居然对厅长的话充耳不闻,曾庆安对陈根发,就不只是失望了。他想陈根发今天要是真敢起哄,就让派出所把人带走,这一次,曾庆安不敢不强硬了。再不强硬,流管处这团火,就会烧起来,越烧越大,那么…… 谁知曾庆安刚一发话,洪光大便跳将出来,这段时间,洪光大过得太寂寞。上次被工人围攻,若不是冯桥在电话里将他骂个狗血喷头,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如今冯桥已走,洪光大巴不得借这机会,出口恶气。 洪光大带着开发公司几十号人,跟在付石垒他们后面,很有气势地来到预制厂,说是帮工作组清点财产。结果刚一进大门,就让工人们锁在了厂内。小候子指挥着工人,将大门朝里锁上,不让陈根发他们进来,他站在厂区中央的花园墙上,冲工人们喊:“同胞们,受苦受难的弟兄们,我们辛辛苦苦挣下的厂子,今天就要被别人拿走,往后,我们就会成为无家可归的失业者,这种事,我们能答应么?” “不能!” “坚决不能!” 小候子话刚落地,工人们愤怒的声音便响起来。付石垒刚说了句:“大家不要吵,我们是依法前来接管厂子,请大家安静!”就有工人冲他恶狠狠地骂:“你算老几,哪儿的老鼠不钻哪儿的洞,乱跑来偷啥食?” 付石垒一看场面,不敢再讲了,黑着脸,缩在了人后。乔仁山啥也没讲,工人们乱哄哄的吵嚷声中,他耐着性子,蹲在花园下,抽烟。 洪光大正要耍威风,电话忽然响了,一看号码,脸色不由得一变。接完电话,洪光大的威风也没了,垂头丧气地缩在一边,后悔自己带了人来。 局面僵持着,工人们分三层,将付石垒他们围在里面。厂门外,陈根发和刘副厂长身边,也聚集了不少工人。就在付石垒考虑着要不要将情况向上反映时,大门外一阵骚乱,王正明带着水泥厂的工人,打着巨大的横幅,上书“严查腐败分子,追讨流失款,还我血汗钱!”的黑字,朝预制厂这边走来。 林雅雯的手机眼看要打烂了,上午十点到现在,手机就响个不停,先是祁茂林,连着打了几次,接着,方方面面的电话就都来了。这一天的林雅雯出奇的冷静,她决计一个电话也不接,就让手机在那儿响。她知道这些人要跟她说什么,无非就是让她赶到流管处,帮付石垒做工人们的工作。这工作是她做的么,工人们的情绪是她能稳定了的么? 之前她已把态度跟祁茂林表达清楚,能正常移交,县上就接管,移交不了,让流管处自己想办法。祁茂林不同意她的观点,说,移交是省上定了的,不能想推翻就推翻,无论如何,县上要帮流管处,把矛盾化解在最小范围内。 爱帮你们自己去帮吧,我帮不了!林雅雯赌气似的,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华蓉蓉叫了她无数次,她屁股搁在椅子上,就是不动。 但在心里,她却比谁都急。她知道,陈根发这样做,一定是又查出了什么,别看陈根发文化程度不高,对预制厂的账,他却记得一清二楚。哪一年加工了什么,替哪家单位加工的,他记得一清二楚。就连当时拉货的人,什么车拉走的,他也在一个本子上记着。能把预制厂几年前的呆死烂账查出来,说明陈根发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或者,陈根发早就觉察到有人借管理上的漏洞做文章,暗中记了小账。不管怎么,这事是个**,弄不好,要炸翻一片人。林雅雯并不是害怕有人被炸翻,她是担心陈根发,陈根发如此不识时务,会不会招来别的麻烦? 洪光大可是啥事都做得出来啊。 这一天祁茂林不在县上,两天前他去了省城,说是到省财政厅催问一下支农款的事。林雅雯知道祁茂林在说谎,支农款的事不用祁茂林操心,该跑的路子她都跑到了,钱马上就到账,这笔款该怎么花,她都想好了,她想把这笔款全部用到北湖,把北湖遗留问题解决清。还是孙涛书记说得对,千万不能让北湖也跟着起事,仅一个南湖,就闹得全省不安,如果北湖起了连带反应,怕是会惊动中央。 自从冯桥来过南湖后,祁茂林的态度变了,本来他已淡出,不大爱管事了。八老汉跟流管处工人一闹,祁茂林又变得活跃。林雅雯断定,这跟冯桥的态度有关,冯桥临回省城前,单独找过祁茂林,谈了两个多小时,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孙涛书记在跟她的谈话中,也透露出一个意思,原定让祁茂林退下来,看来时机还不成熟。 “让他再发挥一下余热吧,沙湖县离了他这头老黄牛,还真怕是不行。”孙涛书记这么说。林雅雯并不是急着想让祁茂林退位,对接替县委书记,她本来就没想过,都是别人的揣测,或者是孙涛书记一厢情愿,现在,她就更不能想了,这个县长能干到哪一天,她还犯疑惑呢。 她想,祁茂林一定是去找他的妻侄——原流管处财务科长。两年前,他被调到水利厅下属的水科所,担任副所长。这个人的升迁,怕是跟那些不明去向的货款有很大关系。如今东窗事发,祁茂林究竟会采取怎样的态度? 想想,祁茂林也是难啊,一个小候子就弄得他很被动,如今又多出个妻侄,他算是被这些关系害苦了。 下午三点四十分,林雅雯得知,祁茂林紧急从省城返回,抄近道去了南湖。可能是她一天不接电话,祁茂林这次没跟她打招呼,消息还是强光景送来的。强光景说,县委那边炸了锅,干部们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 “林县长,祁书记不会搅进去吧?”强光景无不担忧地问。 “乱弹琴,这跟祁书记有什么关系!” 林雅雯随后叮嘱强光景,要他也赶往南湖,配合工作组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强光景犹豫道:“这种时候,我去合适不?” “你是宣传部长,保证全县的稳定就是你的工作,你说合适不?” 强光景还要说什么,林雅雯摆摆手道:“我知道你怎么想,去吧,要保护好祁书记的安全。” 强光景嗯了一声,他终于知道,林雅雯拒绝出面,并不是华蓉蓉她们说的那样,是想看祁书记的笑话。她可能真是有啥不便出面的缘由。他愉快地接受了任务,紧着往南湖去了。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直到睡觉,林雅雯也没接到孙涛书记的电话。强光景判断得没错,林雅雯这一天坚持不接电话,是因为这些电话她不能接,她在等孙涛书记的指示,事关重大,她现在真是不敢擅自行动。 在复杂的形势面前,林雅雯慢慢变得沉稳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林雅雯正打算离开县城,往家赶。周启明来电话说,萌萌打算回来,她在广州的店关门了,开了一个多月,居然连生活费也挣不到。那个叫马悦的小子,跟着一帮人在歌厅唱歌,变得不像样子了,萌萌终于对他失望。 林雅雯心想这是好事,证明萌萌在失败面前终于醒悟了。她问周启明,萌萌怎么回来,坐飞机还是坐火车?周启明说他也不知道,萌萌只说是回来,没讲这么具体。林雅雯心里忍不住就又冒出死人两个字。她说:“你这个当爸的,真是服你了。她现在听你的,你赶快问问,她到底啥时回,问清楚了再告诉我。”过了一会,周启明打来电话,说萌萌不让他操心,她自己有办法。 “她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办法?马鸣呢,不是他鼓动着让孩子们在广州开店么,总不至于让萌萌一个人回来吧?”周启明说:“马鸣早就回来了,他在河西市的商铺让老婆抢了,他回来打官司。”林雅雯便一刻也坐不住了,电话里跟周启明无法说清,打萌萌的手机,萌萌又不接,死孩子,现在居然啥事也不跟她这个当母亲的说! 车子刚上路,孙涛书记的电话来了,让她立刻赶到市里,说陈根发他们在他办公室。林雅雯没敢犹豫,掉头就往市里赶,等到了孙涛书记那儿,就见陈根发、老刘还有王正明几个码字儿一般码在沙发上。 “怎么回事?”林雅雯进门就问。 “你问他们!”孙涛书记态度很不友好,他已跟他们费了大半天口舌。 “老陈,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林雅雯转向陈根发。 “我们也是没办法,明明账上有问题,却偏要让我们交,我们怕……” “怕什么?” “厂子一交,这些账就越发成了死账,再也没人查没人管了。”陈根发熬着一双黑眼圈,另外几个人,眼里也充满血丝,这些天他们压根就没睡觉。 “那你们找孙书记能解决啥问题,流管处不归市上管,这点你们不是不知道。” “我们是想让孙书记向上面反映一下,移交的事先缓缓,这账,真是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孙涛书记忽然接话道。 “单是我们两家,就有两千六百万货款不明去向,这还不算问题?” “你们查流管处的账了吗?流管处是大一统的管理,产品由处里调配,货款由处里统一收回,你们小厂收不到款,不等于流管处也没收到。跟你们解释了多少遍,为什么听不进去!” “孙书记,不是这样的。那些预制件那些预制件些些让人暗中给到了别处,流管处账上肯定也没这些钱,这我敢保证。”陈根发急赤着脸道。 “凭什么保证?就凭你们几个的主观猜测,还有瞎怀疑?” “我们有证据。”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刘副厂长突然说。 “什么证据?”孙涛书记不耐烦地问。这几个人跑他这儿反映情况,不是件好事。并不单单是他没管辖权,关键在于,这些人反映的问题太过棘手,就算属实,他孙涛也无可奈何! “五年间他们累计向水电工程公司调配的预制件累计价额达一千二百万,水泥价额达三百二十一万,还向几家私人工程队调配水泥及预制件一千多万,这些钱一分也没到账,全让开发公司收走了。” “这数字哪来的?”孙涛书记一惊,进而又说:“开发公司是流管处的开发公司,既然收了款,怎么能说是不明去向?” “孙书记,这里面名堂多着哩,开发公司压根就没账,钱全进了姓洪的腰包。为掩人耳目,两年前姓洪的烧了三间办公室,说是把账烧了,这事,可疑啊。” 孙涛书记怔住了,林雅雯也怔住了,刘副厂长反映的这些情况,他们真还不知道。震惊之余,林雅雯很快又想,这些机密,刘副厂长从何而知,这可不是一般的秘密啊。她将目光盯在刘副厂长脸上,如果她判断得没错,这几个人的背后,一定还站着另一个人,一个知道内情的人! “不管怎么,先移交厂子,有问题,等接管后再查。”孙涛书记也感觉到事态严重,不能不表态了。 “我们不交!”未等孙涛书记的话音落地,几个人唰地从沙发上站起,齐声道。孙涛书记的脸阴得越发厉害了,陈根发大约是觉得刚才的话太冲了,接着又解释:“孙书记,这问题要是查不清,我们没法交,厂子毕竟是一千多号工人一步步打拼出来的呀,让他们贪的贪,拿的拿,工人们咽不下这口气。就算告到国务院,我们也要把钱追回来。” 孙涛书记再次沉默,陈根发这些话,字字咬着他的心,可……林雅雯的目光一直盯着孙涛书记,从孙涛书记的表情判断,有些事,孙涛书记是知道内幕的,只是…… “你们几个先回去,就算不交,也不能带头闹事,先把职工的思想工作做好。县上的接管可以暂停一步,你们反映的问题,容我考虑考虑,再向省上反映。”说完,孙涛书记就让秘书送客。陈根发感激地说了声谢谢,跟着秘书往外走了,临出门前,他瞅了一眼林雅雯,林雅雯觉得,那一眼别有意味。 “这事你怎么看?”陈根发他们走了很久,孙涛书记才转过身,问林雅雯。 林雅雯没有回答,她没法回答。 “牵一发而动全身啊,这不是好兆头。”孙涛书记自言自语道。 “孙书记……” “你啥也甭说,你现在紧着找郑奉时,他不能藏在后面,他为什么不站出来?” “你是说……” “我啥也没说。记住了,找到郑奉时,只告诉他一句话,得靠事实说话。” 林雅雯点点头,她心里已明白,那个站在后面的人,就是郑奉时!他用这种方式,发出自己的不满。还有,那些检举信,也一定是他写的。 林雅雯心里,忽然涌上一层悲壮,这悲壮是为郑奉时涌的! 这天临告别时,孙涛书记再次提醒,北湖的事不能再拖,一定要尽快解决。 林雅雯重重点了点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