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娇》 1、第一章 牡丹花开 (一) 四更天黑蒙蒙的,空气中夹杂着一缕草木红砖的湿气,元极宫宛若矗立在浩瀚无边的苍穹里。 夜色下一辆马车从朱雀门一路直入承天门,守门的金吾卫点点头就放过了,永巷里幽远漆清,车轱辘响得急促。 三月还是有点凉的,马车上太医署卫衍正捋了捋胡子,攥紧着手上的药箱。一路从坊间府邸被叫进宫里,大半夜的折腾颠簸,困意都没了,本来还打算路上睡一觉的,这睡个囫囵的睡。 今上性情温顺醇仁,是以后宫昌和兴旺。长秋宫崔婕妤入夜忽然肚子疼,谴了宫女去找皇上。皇上今夜恰又宿在淑妃娘娘宫中,要知道郑淑妃可是傅太后的亲外甥,皇上哪里能走,这太不符合礼制。叫身边大太监昌德去传唤太医署当值的太医,然后崔婕妤不干了,哭哭啼啼。 崔婕妤身有孕肚四五个月,而且因着年轻娇艳,新近颇得皇上宠-幸。都道母凭子贵,便非要请来御前超品太医卫衍正诊脉不可。卫衍正虽说没有明言的绰号,实则他是后宫的妇幼之友,此人性格如同他的身形,清瘦直木,只看诊不看人,管它明示暗示的什么话,他都是充耳不闻、眼皮不抬的。若要说来,这个宫里的女人估计只唯信靠他医术。 崔婕妤对太监昌德说,她记起白日喝了顾昭仪的汤了。那顾昭仪住在柳翠宫,离着自己两条巷,素日并不常走动,今日却在自己赏春的凉亭下用点心,更越过品阶给她一个区区婕妤盛了甜汤。隔着肚皮,谁晓得人心是何心呢?这事儿偏只能请卫太医看,万一出了事儿谁担当? 皇上三十有五,正值盛年,后宫正是广开枝叶的时候,每一个龙脉都珍贵呀。 大半夜的叫疼得没办法,昌德只好去中宫请示纪皇后了。皇上在淑妃那边就寝,纪皇后这边也没睡,蔓蔓帷帐隔着女人细致的妆容。那是一张庄仪雍雅的脸庞,皇上仁和谦顺,纪皇后很多事儿也就只能放一放手。 听完昌德禀报,脑海里浮现出崔婕妤娇美年轻的模样,心里琢磨着,看她那个肚子圆圆的,一点儿也不显尖,没准是个公主。况且 她兄父皆在军中作战,便由着她折腾去,省得没事儿有事儿的嚷嚷。 便冲昌德点了点头,淡定语调:“速去,皇上的子嗣怠慢不得。” 皇后威仪六宫,昌德得了旨意,这便半夜出皇城去把卫衍正请来了。 * 卫衍正过了前头的皇城,一台肩舆先把他抬到皇后宫里,皇后点过头,才又去婕妤那边。 崔婕妤那边可倒是慌张死了,抚着隆起的肚子,靠在软榻泱泱泣泪,跟自个儿马上就要断送了似的。还能这么气顺的哭,看来尚无碍。卫衍正启开药箱,取出脉枕,不急不慢给她诊了脉,施过安神针。确有可能是顾昭仪的那碗甜汤,三月天的喝莲子银耳汤,虽说大多数人无妨,可有些人忌莲子的凉。 “甜汤无毒,娘娘是凉着了。”卫衍正断道。给开一剂方子,叫日服二碗,然后踅去皇后那边回话,这才从元极宫里出来。 崔婕妤自是千恩万谢的,取三枚小金叶打赏——宫中是人皆知卫太医囊中缺缺,给的打赏皆充作他的私房钱。崔婕妤并不觉着自己小题大做,毕竟后宫谁怀龙子还能不提心吊胆,只有卫太医可让人不设防备。 卫衍正到得前朝,天已经又是大亮了,各司各署规制严谨,便干脆连着班上完再回去。 中午急匆匆赶回府睡觉,连太医署优厚的食堂都没去吃,进门便听着贯日慵懒的府邸里一股子仓惶忙碌。 问院内扫地的仆从,仆从顿住笤帚,答说:“侯爷回来了!大夫人生产,从天开光一直到现在,侯夫人和二夫人、小公子们都在锦泰院守着!” 顺安侯卫衍正有两个儿子,长子卫谨,娶妻葛氏;次子卫修,娶妻傅氏,锦泰院那是大儿媳妇住的。 卫衍正期盼了好久的小孙女啊。 卫衍正官服未换,便连忙调转了方向。院子他是不好进去的,便隔着池塘站在对面的檐下候着。 要知道,这可能是顺安侯府上的第一个小千金。 卫家世代行医,卫衍正父亲跟随太-祖征战南北,多次以医术相扶持,大业告成后得封顺安侯,卫衍正承袭爵位。如今大儿子在工部任侍郎,事山泽水利,二儿子承了卫家行医的衣钵,跟他同在太医署当职。两个儿子都年 过三十了,二儿子房里已经三个小公子,眼看着妻子傅氏腹中又隆,老大房里却还是空空。 只卫家都为工科类男儿,且侯夫人性格开朗豁达,倒都是不催的。大夫人葛氏品貌端庄,年亦满三十,今岁终于才怀上了第一胎。 在她怀上之前的半个月,整个侯府院子里忽然花香幽郁,把盛京城的狐狸啊猫啊都吸引到墙头上来观赏。盛京城内大到各王公贵族,小到百姓商贾都爱种花种树是事实,侯府的花草自然也不少,可品种并没甚特别之处。 侯夫人毕氏请了先生来看,先生打着八卦盘,指向大夫人锦泰院说道:“姣姣金凤,或由此间出,他日必当艳冠京华,尊崇满门。”这位先生是很出名的,轻易不说此话,然卫府到底医工世家,听听也只当作吉利话罢。 那些阿猫阿狸不知道何时散了,未过多少天,大夫人就赶巧诊出了喜脉。 可把府上侯爷夫妇、大房、二房都高兴坏了,二房夫妻生了三个儿子,更是盼望着大哥房里也赶快添上小孩之乐。 起先并未把先生的话记住,只说大夫人葛青,自从怀了孕后,气色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好,原本平秀的颜貌也多出姿色来,而且胃口尤好,筋骨不酸腿不肿,眼睛里都泛彩儿似的。 而且他们锦泰院瞧着也莫名喜庆,便是喜鹊都爱站在这里的院墙上叫。大夫人更是贪吃重口得不行,麻辣鱼头、尖椒小龙虾、干煸五花肉、剁椒肉酱拌饭……就连街上胡人卖的胡饼,买回来也要沾了重味的酱料来吃。 酸儿辣女,府上人这般想起之前先生说过的话,可不就意味着大夫人肚里怀的是个小千金嘛! 已经有了三个小公子的侯爷府,整日个院子里男孩儿窜来窜去,该来一个小小姐了。是以,连月来大家都很期盼。 大爷卫谨是搞水利的,去南方数月未归,说要过半个月方可告假回来,不想夫人这就提前生了。 “啊——,言慎!”大夫人在卧房里大声地叫着丈夫的字。约莫是孕期吃得有点多,叫的声儿亦字正腔圆,底气十足。 锦泰院丫鬟嬷子来来去去,热水端进端出。 侯夫人本来万般豁达的一人,这会儿都忍不住念起了经。二 房的三个小公子,也笔挺挺地站在院门口等候妹妹的出生。三个公子,最大的八岁,次之五岁、三岁,都生得清俊有神,问二夫人:“母亲,为何妹妹出来,大伯姆要这般叫唤?” 额,妇人生产如过鬼门关,却要如何解释? 被二夫人劝走:“小孩子家家莫要操心,张妈,你让丫鬟把他们都领回去。”自己也是焦急等待着,都说生儿生女要有个“引子”,她摸摸隆起的肚子,但愿大嫂平安生个姐儿,自己这个也能是个闺女该多好。 许是感知到了站在池塘檐下的祖父回来,这可是宫中妇幼之症难不倒的御前超品太医呢。到了未时,腹中儿终于不再折腾,听到一声“呜哇~”的娇啼,继而产婆惊呼一句:恭喜了,大爷大夫人喜得千金! 那哭声嘹亮清盈,听着就是女孩儿的啼哭呀,光听声都已觉着是个娇矜可人的小丫头了。 整个院子的牡丹忽然到了季节似的,纷纷次第绽放,红粉黄白,溢散开淡淡的芳香。这孩子的出生,把花都提前半个月开了。 待嬷嬷把孩子清理好掀帘子瞧,只见双眸紧闭,眼睫儿长长卷卷,细嫩的小手指剔透如珍珠。阖府上下终于松了口气,感受到了欢喜的快意。 顺安侯站在池塘对面的廊檐下,冷不丁地也湿了下眼眶。抖抖袖子,又咧嘴笑起。 这之后的月子调理,便自当是顶顶细致周全的了。大爷卫谨不在,更加不能让大夫人委屈。 卫衍正自己便是太医,他细致地吩咐过一番,其余细节琐碎的皆有侯夫人接应过。侯府二爷卫修在尚药局带班,药膳调理不在话下。况且卫家的厨子是花重金请来的,莫说平日里一家老小就极重饮食花样,此刻为了让大夫人与小大姐吃好喝好,那更是极尽心思的。 小丫头生下来就不用让人操心,可以安静地躺着,微微闭着漂亮的眼睛。但若是饿了,一定会张着小嘴哇哇哭啼,喂饱后自己便就睡了。粉嫩的小唇时而抿出几颗小泡泡,珍珠一样儿的。才刚出生就肌肤白皙可人,攥着小小的拳头,谁把手指搁在她粉嫩的小手上,她会下意识握住,攥得紧紧的。 侯夫人毕氏豁达爽利性子,瞧着这么娇娇-嫩嫩的 一个小粉团,左也不敢抱右也不敢捧,生怕自己的大嗓门儿把姑娘吓着了,那是形容不出的喜爱。 侯夫人说好样的,我卫家的小大姐儿,晓得攥住东西,不受欺负不吃亏。女孩子家就该这样,巾帼不让须眉,谁都不输谁。 原本按着大爷与大夫人的样貌,虽周正清俏,却都没有花草仙气般的出尘。可这小丫头生下来,便像附着魔力一般,谁瞧见了不说一句“不得了”。 大夫人因此是极疼爱女儿的,觉得是上天赐给他们夫妻的如意珍宝。整日个奶娘喂完了奶,就让人把小大姐放在枕头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不够。 格栅窗外三颗小脑袋也忽高忽低地探望着,时而嘀嘀咕咕:她睡着了。她醒了。她比猫儿还小。吓,快蹲下,她在换尿布呐!然后一阵移小矮凳的动静。 大夫人随嫁的丫鬟林雁不由打趣道:“夫人您就这么搁着小大姐,莫说把窗外头的小老虎脑袋杵僵了,就是您自己,也不怕胳膊撑酸?人都说妇人生产完,身子骨是最脆弱的,稍稍两下子都累得虚。” 大夫人葛青头上裹着玉兰花绣巾子,她的鼻梁高,五官清秀丽质,往窗外瞥了眼,果见三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好笑,妹妹尚未出月子呢,他们倒是急得日日在门外张望了。以后仔细可别一窝子带得顽皮喽。 小大姐外裹蚕丝襁褓,内里包着精巧舒适的棉褥子,一应都是她祖母侯夫人给置办的矜贵好物。 葛青笑着说道:“初看似玲珑,转瞬着新衣,三岁满园找,忽而窈窕妇。小孩子长大就短短一瞬间,女儿是要嫁人的,越是小时越珍贵。我啊,不求别的,这辈子有她就知足了。”说完俯下去,亲了亲珠圆玉润的小脸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第二章 娇若珍宝 (二) 在大房当奶娘是件很轻松的事。 首先整个顺安侯府就是和气生财,侯爷和次子卫修行医,长子卫谨从工部,原都是些寡淡钻营的行业。虽说侯夫人时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陈年烂谷子的事儿跟侯爷置气,但侯爷几十年下来练就了穿风耳,吵也吵不起来,侯夫人玩牌输了也只拿自个老头折腾,并不与两院的儿媳妇为难。 婆婆好,媳妇自然也融洽。侯府里无纳妾一说,各房主子之间没有蝇营狗苟的计算,底下当差的仆从们也跟着随和,即便采买工钱、厨房炭火之类的小事儿,偶尔拌上几句嘴是正常。再加上大爷卫谨又时常不在京都,大房这边就更是简单了。 奶娘姓尤,叫尤琴,老家在洛阳边郊,随丈夫来盛京做生意,西市里租了一间小小的铺子卖茶。不想见了盛京荣华富贵,丈夫就忍不住纳了妾,糟心婆婆不仅不约束,反而放任儿子羞辱妻子。尤琴才生下一对龙凤胎没几个月,婆婆丈夫就丢下一纸休书,带着襁褓儿女和得宠的小妾卷铺盖溜走了。 尤琴找不到出路,蹲在西市口哭,正好葛青派了大丫鬟林雁与严嬷嬷出来找奶娘,瞅着尤琴温顺娴善,便给带回来了。来之前想着是侯府人家,定然不省心,没想到这样舒畅。 小大姐真是天生的金玉珍宝,像天上的星辰治愈人心,很好带,不爱哭闹。刚出生的孩子基本都在睡,醒来须喂奶,她大都定着时辰的醒,醒后尤琴喂好她,换完尿布,大夫人跟前的林雁就抱着她去正房那边了。 这样的时刻,尤琴可在一边坐着,也可回屋歇着,大夫人都不拘小节。而且灶上三餐的配搭是真好,今日萝卜牛腩、松茸高汤,明日鲍鱼蒸鸡、海参炖蛋,夜宵再来碗五谷养生粥——侯府夫人疼孙女,可是一丁点也不含糊。省心省事儿的,比去那人心繁杂的公爷府上都要舒坦多了。尤琴只有更加用心仔细地做事,以感戴收留之情。 盛京城春天略为潮湿,落雨从格栅外看去,淅淅沥沥沿着廊檐滴下,逢到放晴就格外的暖和。奶娘尤琴把小大姐喂好,抱到大夫人屋中 ,大夫人月子里还不能出门,把摇篮挪到窗棱下晒太阳。 窗外梧桐树叶子翠绿,风清摇曳,阳光透过叶影照进来,小囡囡舒适地在被褥里蜷起小腿。腿窝子秀致白-嫩,一节一节像莲藕,在太阳下打着光芒。小孩子从出生后,一天长一个样,这半个月过去,已经又比之前讨喜了好多。 大爷卫谨自闻夫人提前生产,便安置好差事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此刻着家两天,身上的风尘仆仆还未褪尽。他个高,修逸挺拔,着一袭墨青竹绣银纹袍,风度亦清肃。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儿,见着如此可爱,不由怜惜地对葛青说道:“想不到夫人给了我个如此惊喜,直叫我受宠若惊。” 丈夫为人周正工板,平素是连情话也不会说的,没这技能。难得这几句,听得葛青心里舒适。 葛青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她额巾尚系,眉眼清丽,笑嗔道:“没怀之前也不见你叨叨想孩子,这怀了生了,才知你原是爱小儿的。” 卫谨应道:“总归先是你,你过得自在便是第一,孩子该来总会来的,便无我也无妨。辛苦夫人十月怀胎,这名字,不若就归夫人来起。” 小大姐未满月,名字一直等着他当爹的回来商议,此刻婆婆就在一旁,怎好情话一句接一句。这添了个宝宝,倒使得夫妻间又如似当年新婚般,悸动又感慨了。 葛青是上过家塾的,四书五经皆熟络,叫起个名字并无为难。只妇人脸颊稍赧,望向外面正在绣帕子的侯夫人说:“这半个多月你不在,多亏了母亲的照顾周全,最疼孙女的要数母亲,早晚瞧上她几面,都已成习惯。我觉着名字还是叫母亲起。” 侯夫人毕氏正在院中绣着一方小小的手帕,她是过来瞧孙女的,瞧完就顺道在院中靠椅上晒会太阳。 苏州的上等丝绸,淡淡提花,毕氏在上面绣了猴子和南瓜。葛青从来只知道婆婆爱打骰子牌,不晓得竟原也会刺绣,那猴子弯着尾巴憨呆可爱,是特特绣给她小孙女的。 毕氏隔门听着大儿子儿媳的对话,心里受用,却如若未闻他俩的秀恩爱,假装才起身进前来。 抚了抚小大姐的脚丫,粉嫩的小脚趾微微翘着,娇若花朵。她忍不 住啧啧叹道:“看看我宝可人疼的。咱们侯府里的头一个千金,名字得起好,我看要么还是请先生起。乳名我来,就叫翘翘,翘楚的翘,多出众!” “甚好,便不求他日容貌多翘楚,她的幸福也应是翘楚的。”卫谨展眉笑起。乳名便是定下来了,府邸上下自此叫开。 也似乎为了应这二字,一日一日的,孩子更越发地讨喜起来。 侯夫人毕氏自是喜笑颜开,素日跟老姐妹们打骰子格时,三句两句地不离自个孙女。 今日在魏国公府上同几位命妇打牌,问道:“小女娃家的,得打些什么式样的首饰好?想给我家翘翘添副镯子,可她委实娇-嫩,一节一节肉肉的,这般月龄,是戴金镯还是玉镯,只怕太重了,勒着她的小手手。” 隔日在勇毅伯府上同几位夫人切磋,一边整牌,一边又说:“自从我家小孙女出生,打牌的手气是越来越顺了。几日不拿卫衍正那老头开涮,我都快忘了他长甚鸟样。说来我家翘宝,脸蛋如白面馒头,摁一摁弹弹的。乖得心疼,看见人吃饭,小嘴便跟着嘟嘟。除了喂奶,不知灶上还能给她做些什么吃的?” 顺安侯府在京都人缘上好,侯夫人毕氏心胸坦荡爱说话,也是人人皆知的。 就这么些日子功夫,妇人们已经从她嘴里挑出了重点:比如,府上大孙女翘翘,自出生便自带香气,毕氏出门打牌前只要抱一饱她,今日准赢。 又如,小千金肤如白玉,喂养极好,小胳膊小腿的,一节一节都是肉。她院子的墙头上,连喜鹊都爱驻足啼叫。 又比如,因为孙女的出生,毕氏已经懒得再搭理卫太医了,仔细想来卫太医这个把月在干嘛、几时出府几时归家的,她竟然全无印象,对他当成了空气。 有官员回府后调侃,说素日在皇城内看见卫太医,分明官服齐整,官帽板正,怎叫人看着却风霜褴褛的仓惶样?像被老妻抛弃的寡老儿般。 听说毕夫人有一日大抵是把婴孩尿布挂在了卫太医的笏板上晾。卫太医早朝出门前,毕夫人也懒得给他打理,卫太医匆匆卷起笏板就进宫了。到得朝堂前,皇上问他话,卫太医举起笏板,上面便俨然一块尿布挂着。这 事儿很快被御史官员参了一本,皇帝念在他老来得孙女的份上,网开了一面。 盛京城内王公贵族栉比鳞次,府上各房都是靠儿子的,各家媳妇都在巴巴地盼生儿子,就他顺安侯府,巴巴地等盼孙女。行医世家还真是不一样。 可若说毕氏吹牛呢,她这些日子手气确实是好了。比起以往三天两头输到捋袖回府凶老头,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她往外掏铜板子。 但这若要说起不晓得该给小儿与奶娘如何调饮食,那可就有点过了。 但凡是个人都晓得,他顺安侯府的伙食是顶顶好的。说有一日,英国公府一位世子从坊间路过,那正是傍晚未时过半,还未到晚膳时间,忽闻一股扑鼻香味从院墙内飘出。世子起先以为幻觉,又猜几时京中新开的上上等私房馆子,绕过墙去看正门,却原来是区区顺安侯府。 你看看,不是饭点的时辰,他顺安侯府里的点心都能这般飘香,连一贯以奢侈著称的英国公府世子都堪称罕见。就这,还要问人讨教怎么吃法? 夫人们便道:“听说贵府小千金出生,把整院子牡丹都催开了,改日真该抱出来叫我们也瞧瞧。” 心中原有些不太信的,都是襁褓小丫头,还能有恁的神奇? 择日相约上她家去打牌,待大儿媳葛青把翘翘抱至花厅下给大伙儿看。却果然,粉肌玉骨,娇娇若仙。有人用指尖勾开小褥子,那樱粉色的小儿裙裳竟带出了一缕淡淡的馨香。 虽说京中各家的千金个个人中佼凤,可这么小就看出如此美艳的却鲜少。 夫人们啧啧称奇说:“该抱去给太后娘娘瞧瞧,叫赐个名儿才好,得幸是个如此的珍宝!” 毕氏虽然嘴巴大,但也知有些话该说,有些话说出来却是要遭嫉妒的。自是不提先生算命一出,只识相地谦虚道:“太后娘娘一馈十起,统理偌大后宫,我区区一个侯爷府,何敢劳烦娘娘赐名。” 话传到宫中太后的耳朵里,傅太后就记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第三章 卿女翘楚 (三) 五月端午节,端午日,苍龙七宿飞升至正南中天,是龙飞天的吉日,乃大吉大利之节气。 宫中在盛京城郊的江渠上赛龙舟,江渠横穿芙蓉苑,芙蓉苑地势较高,视界开阔,京城凡七品以上官员皆可按制携家眷不等,在芙蓉苑内观看,苑外江边则允许百姓自由围观。是以这一日皇家园林莺歌鸟语,珍馐美味,江边花红柳绿,市贩琳琅,好生是个热闹。 顺安侯夫妇与两房儿子儿媳也都带着孩子去看了。 七彩云楼下,太监宫女持扇侍立,琴音回荡。皇帝皇后与各宫娘娘在正中的二层台上端坐着,底下一层王公贵族,再边上的沿河小亭或者游廊上,则是不同品阶的官员与家眷们。 皇帝萧宥三十有五,头戴翼善冠,着玄黑色纹日月金龙长袍,正手持樽杯淡饮花酿。他是个性情仁和的男儿,面容生得清隽尔雅,英姿笔挺,笑起来时眉眼温柔。纪皇后比他小二岁,妆容雍雅高贵地端端而坐,边上是吕贵妃、郑淑妃、周德妃、魏贤妃等陪伴着,宫女嬷嬷们带着小皇子、小公主们站在一旁。乍眼望去,还有些个正大着肚子的昭仪、婕妤等妃嫔,因子得荣,可以一同在座观看。 底下的江渠上则已喧嚣鼎沸,只见三省六部、各寺各监组成的龙舟队在蓄势待发。端午赛龙舟是皇城内的一大盛景,每年此时,各司衙门内强壮、矫健的男儿们便展露头角、尽显身手,其中不乏各公侯伯爵府上的世家子弟,因此同时也是相看姻缘的大好良机。 傅太后身边的张太监打着扇,扇面携卷清风叫人舒适,傅太后悠然地四目眺望着。她今岁不过五十,皇帝萧宥非她亲生,乃先帝元后所生,傅太后自己的亲儿子叫萧宽,傅太后倒是有心扶持自己儿子,可惜萧宽名宽心也宽,并无他念,因此朝中便也相安无事。 看着皇帝周边的皇子、公主与大着孕肚的妃嫔们,心想这御前超品卫太医的功劳倒也真是大,怪不得前些日子有个什么崔婕妤,肚子疼,宁趴着榻上熬,也要等着他深夜进宫诊脉。 这般想着,然后便见底下一层的 亭台上,顺安侯卫衍正的夫人毕氏与大儿媳妇葛青。婆媳俩正俯首看着怀里的襁褓,脸上笑意盈盈的,那婴孩也不知晓怎的,恁个吸引注视,把婆媳俩看得俨然置身赛舟之外。旁边蹲三个小公子,亦探头探脑、不时地逗笑连连。 这京中多少王公贵族,各房子嗣只怕不能够更攀蟾折桂、更胜一筹,便不说这宫里的了,就自己女儿广阳公主尚的齐国公府,兄弟三房的儿子,个比个的争着出挑,他顺安侯府倒是很小家庭热闹啊。 傅太后就冲太监张兴才努了下嘴。 张太监得令,走下去对毕氏耳语了几句。 毕氏紧忙带着葛青上到二层来,婆媳恭恭敬敬行跪礼:“臣妇请太后娘娘安,太后千岁千千岁!” 毕氏怀里搂着襁褓,那樱粉色的襁褓,缠枝莲花八字吉祥绸缎,包得团团实实,缎面花纹真个娇矜讲究。里头是白色柔软的棉褥,伸出一只娇嫩的小手儿,胖胖的指头,初雪一样肌肤。 傅太后瞥了眼,倒又见卫谨的夫人葛青,这卫谨在南方修河道,好些个月在外了,夫人倒是莫名出挑起来。生闺女莫非真养母亲么? 悠悠拭着茶盏:“听说前些月顺安侯府上得了小千金,忙得把尿布都挂到了卫衍正的笏板上,可有此事?” 旁边宫女太监抿嘴笑起,毕氏的风评是很厉害的,卫太医被收拾得无人不晓,听说每月的俸禄还没摸着就尽数落进毕氏的口袋里,卫太医只能趁着给宫里诊脉时蹭点儿小打赏。 毕氏自然是不记得了,她记那老头子干啥来,她这阵子根本不关注老头的死活。心也猜不透为何太后娘娘找自己说话,毕竟盛京城中国公府好几个,怎也轮不上自己的区区侯爷府。 连忙应道:“回太后娘娘,朝中之事夫君少有在家谈及,臣妇竟不知晓。若然如此,可真是大罪过了。” 她妇人却很知道说话,要知道卫衍正御前超品,那是专专只给大内看病问诊的太医,宫闱秘闻知之不会少。她轻描淡写一句“夫君少有在家谈及朝中事”,给丈夫人品顿时加分,叫人听去了心里舒坦。 傅太后听说卫府夫人是个大嘴巴子,瞧着这妇人大方厚沉的,总归实在。她语气松 快不少,便导入正题道:“还听说有人叫你抱小儿到我跟前赐名,你竟一口推攮了,怎么,是哀家起个名儿不配?” 毕氏这才明白过来,敢情之前打牌的话被传到宫里了。却也不足为奇,原本御史们的耳目便是京城遍布,好在自己也没说甚不对的。 连忙恭敬行揖道:“非也,太后娘娘万金之躯,偌大后宫,一馈十起,吾等区区臣妇臣女,何德何能敢求太后恩典赐名。” 起初南北诸朝迭代,萧家得大-统天下后,旧朝的许多勋贵旧士族不买账,连先帝尚个公主给他们,他们都仿佛避之不及。因此萧家是很爱护和抬举自己臣下的,为要叫辅佐自己的臣子们不输给那些老旧的士族,为萧家天下做事不憋屈,不谦卑,有荣誉。 傅太后从先帝那里过来,当然亦是如此。都很敏感朝廷臣子们对天家的态度,听臣子越这么说,她倒越发关注了,叫张太监:“把那孩子抱过来我看看。” “喏,太后您接着。”张兴才搂过襁褓,小心翼翼递过去。 小婴孩刚睡醒,正在蠕动着小手和脚丫。七彩云楼上的光线充足,打得她睁开了眼睛。黑亮的眸瞳,眼睫毛是曲卷的,眉虽淡,却已有柳叶的雏形,鼻尖也翘翘的,唇若樱珠。 被喂养得极好,才两个多月,但见肤白手嫩,柔软可人。她似是看到了太后在望自己,便也哦着小嘴同太后哑语对话,时而娇憨地呃呜几声。天人之位在她这里如同并无概念,都是天经地义一样儿的。 这不一样的娇女啊。 太后髻上插着一枚桂枝步摇,以金为枝叶,上缀玛瑙绿翡,晶辉璀璨,因着俯首而垂下。婴孩的小手儿触碰,不觉便将它抓在了手里,弯眉对太后傻笑。 天晓得这可是先帝送给傅太后的首饰,她但知道耀眼,却不知这是傅太后的心头宝,满头上的钗环不抓,偏抓这一个。 傅太后不由想起当年入宫时,先帝将它摒入自己发间的一幕。许多年过去了,逢有这些热闹的活动,傅太后都要将步摇戴上,仿佛为着让先帝一同观看这他留下的天下盛景。 傅太后便慢声道:“你好大的胆儿呀,先帝御赐哀家的宝物,你倒惦记上了,拽得哀家 可紧。” 把下头跪着的卫府婆媳听得吓半死。葛青出身普通官员家,性情谦谨,这样的场合不知如何说话,婆母毕氏紧忙伸手劝道:“宝啊,翘宝宝,这是太后娘娘的宝物,可不兴随便抓握,快快放下!” 这妇人也好笑,着急得是忘了孩子尚小,听了也不懂。 太后心情好起,因着想起先帝,望向婴孩的目光里也弥漫开时光的温柔。倒也不拘她,只温声打断道:“侯夫人急甚,这么小的孩子何听懂人话。”说着反而抓起翘翘的另一只小手,握了一握。 樱粉色的襁褓里溢出浅淡的花香,一种极淡却又分明沁人心脾的味道,混和着奶香味儿,如若不注意,一般人便忽略过去。毕氏不提,傅太后自然不知此乃天生自带,只以为是褥子的熏香。 那边广阳公主带着齐国公府上的几个公子、小姐儿过来,老远瞧见傅太后笑容洋溢,不觉唤道:“母后今儿逢了什么喜事,笑得这样开怀?哟,哪个宫里的嫔妃生的公主,竟得您如此垂青。” 要知道,傅太后在宫中对人淡淡,鲜有插手各宫,主要由纪皇后在统管着事务。 广阳公主嫁的齐国公府李氏,乃盛京赫赫的一大军-功世家,广阳公主尚的是李氏二房,李氏大房在皇城担任一布防军职,三房在边塞任从四品中朗将,二房驸马是个闲职。听说属性风流,时有野花,每每气得广阳公主大闹,时有踅入宫中找傅太后哭诉。可奈何广阳公主就非吃定他不可,看谁也不中意,偏中意了李二那副皮相与性情。 这不,还跟着李二生下了一男一女。李氏大房则生了两个儿子,三房是一个儿子,大房的儿子最大,七八岁年纪,三房的最小,四岁即满。 傅太后抬头看见女儿,应道:“顺安侯卫衍正的孙女,我瞅着讨喜,不如赏个名字。”说着把婴孩从竖抱换到了横抱。 李家的孩子们围拢过来,瞅着褥子里的翘翘,你一言,他一语:“她真香。”“也太漂亮了些。”“别动她。”“与你何干?”最后的两句是三房小公子李琰与二房公子李瑞的斗嘴,李瑞因着外祖母是太后,素日骄慢。 却说着,底下江渠上忽而吹角鸣笛,锣鼓声大 作。赛龙舟开始了,芙蓉苑内苑外人们的欢呼声四起,各条舟上的男儿头系额巾,开始奋力搏击。 大晋王朝的男儿各有风采,气度不凡。最勇猛英俊的应是兵部的男儿,皇城内外的将士们还有区别,皇城内的禁军额系红带,戍防京都的卫军则系青带,但见个个鼻梁英挺,赤膊健朗,叫宫女、姑娘们看得目不暇接。当然,文雅一点的翰林院男子亦有其英姿,清风俊朗,果敢决断,同样不输武将。三省六部有些衙门派出的选手年纪老些的,便可与其他衙门商议,并入其他龙舟一起比赛。 七彩云楼上,汉白玉栏杆旁站着太子殿下,但见父皇治理下的繁华盛景,不由朗声道:“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⑴” 太子萧钦乃纪皇后所生之龙长子,虽年七岁,却已有几分皇帝萧宥的影子。他长得也像皇帝,眉清目朗,翩翩少年,雅人深致。那明俊的笔挺站姿,得万般尊崇,目光所及之处皆有内容,因此颇得帝后的喜爱,亦能使皇弟妹们服众。 原本正在手舞足蹈的翘翘,不由得顿住动作,目光清清地凝住太子的背影,看得毫不错神。 最紧张之处过去,李家的公子们又跑了回来。三房公子李琰睇了眼娇若珍珠的翘翘,脚步一顿,踌躇问道:“她是谁,叫甚么名字?” 齐国公府三爷李陵的儿子,李氏军功世家,李陵十多岁起就跟随父亲广征边塞,成亲后也只得每年回京一二月,留着四岁的儿子和妻子在京城。 儿子李琰却倒是凤眸薄唇,小小年纪几分英气几分俊气。 毕氏还蛮喜欢这少儿的,回话道:“是顺安侯我府上的小大姐,小名翘翘,大名正盼望太后娘娘赏赐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第四章 相当美妙 (四) 顺安侯府,翘翘。 李琰原本准备移开的视线,不由得抬起脑袋再看一眼。 翘翘一手紧着太后的衣襟,正懵然地凝看汉白玉栏杆那边。她的小脸蛋粉嘟嘟,抿着珠珠的小樱唇,戴碎花边儿的小薄棉帽。 李琰没见过这副模样儿,软和乖呆,皓姣如花蕊。他顿足站立,少儿好看的面容上忽而一丝微淡的哂意。 大人们都在看江渠上的龙舟赛况,热闹轰轰的。李琰圈起拇指和食指,想去量量她的手腕有多粗。翘翘察觉有人碰到,不适地晃荡开,反手在他手面上拍了一拍。 婴孩无力,因为不疼,李琰未有所感,量好了手腕又去量她露出来的一节儿小脚踝。侯府嬷嬷给她做的千草色小袜子,袜口系银珠线,她的裤腿子下勒出一节肉墩。 李琰说:“真肥。”他语气有着兴味盎然,仿佛在说件很无谓的事。 其实却也真好看。 呼~又被翘翘晃了一脚丫,这次翘翘的脚丫可蹬得有力了,从李琰俊俏的鼻子前掠过,晃得他眨了眨眼睛。还带起一缕仙草异花般的淡香味道。 一旁葛青笑着解释道:“小公子约莫挡住她视线了,这才晃你呢。” 知子莫若母,葛青知道自己闺女脾气,小囡宝娇矜,生下来尚不知让人。大抵在家被宠着了,却也不想太早束着她性情自然。 李琰抬头看到个妇人,她梳着高髻,上插几枚精美朱钗,面容雅秀素丽,裙裳纤长。言语且温柔舒适,从眉目中透露出的喜爱。 甚是陌生。委实不像。 他狐疑问:“你是生她的母亲?” 这为何话,不是生母莫非养母? “是极,小公子机灵。”葛青半鞠腰,对他回笑。虽听着奇怪,到底不过小儿稚语。 齐国公府长房大公子李瑀说道:“她在望太子殿下,方才看得还咧嘴了。你一圈她,她就打你,可见你不讨喜。” 三弟像有无边的学识,一点及化,出入学堂,恁般刁钻刻薄的恶夫子,竟没能挑出错处打过他手掌。 能打击到三弟确然爽快,二房公子李瑞惬声附和:“可不是?定是三叔在军中打仗,你院中杀 气太重,你身上的杀气搅扰到她!” 李琰的父亲李陵新近正在京城休假,他父亲戍卫边关,百战不殆,每年只在战事和缓时回来。他可并不觉得父亲有什么杀气,父亲回来后母亲都变好看了,整个三房院子也好像热融融的,富有生活气。 李琰崇拜地答道:“她看谁就看,我何在意?父亲戍边作战,保卫边关子民,他的不是杀气,是势气!” 并不想因着这个肥宝而与堂兄争执,又扫了眼栏杆旁的太子萧钦,垂下目光。 父亲亦在舟中比赛,母亲跑去站在他路过的江边递湿巾,他本想随广阳公主站得更高,看得更清,奈何父亲的船只一晃而过,来不及看就划远了。一个人晃荡,喧嚣尔尔,虚实恍惚。 戍边军-中郎将李陵,年轻英勇,出师必捷,只因着李府三房兄弟,长房承袭爵位,二房是驸马,所以他的品阶暂时不能再提拔。 太后展眉笑笑,调侃道:“你儿小小,好懂得说话。大晋江山需要你父亲那样的朗将守护,你若长大后有李陵一般才干,打了胜仗再说势气。” 说着抓起翘翘的小手,五个指关节五个小肉涡,赞叹:“倒是喂养得极好。瞧瞧,这么小就会追随我们太子了。” 这是在暗示他们顺安侯府吃得勤。毕氏听得很慌张,她也怕人说她家伙食丰,可奈何人各有所好,有的世家重排场、重门面奢华,她就爱好口腹之欲。 葛青晓得婆母心态,忙谦声接过话答:“回太后,西市外刚好找了个奶娘,喂养得十分周到。” 那边皇帝萧宥与纪皇后听见太后这边少见的融洽氛围,不禁转头看过来。皇帝清雅面庞上含笑,但听太后提及太子,心情顿也不错,呵呵朗笑几句。 平素因为到底不是亲生,母子间有种讲究的客气,这会儿舒缓起来,皇帝亦瞅着小婴孩,作调侃状:“太子尚幼,你若追逐,还且须等长上几年。” “啊呜~”翘翘自然听不懂了,但是自己也张着樱桃小口,浑不知地附和着对话。 傅太后便问广阳公主道:“这个丫头生得讨巧,给起个什么名字好呢?不若就叫姮,‘姮’意比嫦娥,广阳看是如何?” 广阳公主听得有些嫉妒,母 后鲜少给别家女儿赐名,就自己女儿的名字都还是李二起的。虽然那次也是自己作死,哭哭啼啼跑宫中来找母后哭诉他的不是,听得母后额头筋起,哭完再提求她赐名,母后恼得不可,哪里还愿意。 偌大盛京城中,也就自己儿子李瑞、英国公府小姐等几个显赫人家,才得母后赐名。竟给起如此佼佼的名字,这区区侯府一个。 然转念一想,反正是卫太医,算了。 广阳公主便笑盈盈附和道:“‘姮’字相当美妙,母后说好便是极好的了。” 这厢傅太后便把襁褓递给张太监,抬头说:“此女娇楚,当以美名配之,便赐名为‘姮’,叫卫姮!” 毕氏先前原想找到先生起名的,只寻不见先生去向。怎知面见太后一番,竟得了个如此赏赐,是比之前更要好的了。婆媳二人连忙跪下叩谢恩典。 消息传出去,阖京皆知,太后亲自给顺安侯府才出生不久的小千金赐名,姮也,古以嫦娥释之,那可是比喻月中女神的啊。 乖乖,还是个刚出生的孩子。那既然太后都这么说,太后眼光总不会看差的,听说还惹得皇帝笑了,更提及长大后追逐太子。就不管他见没见过的,管她是真还是假了,都一致默认了卫姮的美貌姣楚。是以,盛名即刻传扬开来。 家家都开始关注起顺安侯千金的成长,毕竟京城士族姻亲联络千丝万缕,都是这样儿的。 等到卫姮百日宴的时候,很多家都送了贺礼来。广阳公主在宫中陪傅太后喝茶,便说一句:“今日顺安侯孙女百日宴,因得了母后先头的那句话,京中多少士族前去巴结送礼。我瞅着母后威仪仍在,始终一如当年呢。” 傅太后楞了下,才想起端午节的那一出。她却是乐于听见这种话——因为自己的某些举动,而带动了盛京的一些风潮,证明人们还是关注她的。 这京中官爵显赫者居多,有些公爷府仗着祖上是开山功臣,蹬鼻子上脸的,不把人放眼里。反而是次一等的侯、伯爵,给一颗甜豆就能有回音。太后乐见其成,就捧一个侯府也不错。 而后就偏谴张太监,特特送了盘漂亮饰品给卫家,其中一挂珍珠坠子乃东海暹罗之品,是为贵 重。 被立-政-殿皇帝晓得,皇帝寻思着母后素日寡淡与命妇们结交,原因多有刻意避嫌之意,以免被诽谤搬弄朝政。现下既然有喜欢的侯府人家,又是卫太医这样无甚干系的,那自己这边便也迎合一下母后的心思。 皇帝遂又赐了一副镯子与布匹,予顺安侯府千金百日之嘉礼。没有明言讨好傅太后,只说卫太医在自家儿媳分娩当夜入宫尽职,此为圣眷宽抚。 这一下子,翘翘作为侯府大小姐的风头就更胜一筹了。 九月,侯府二房夫人傅氏生第四胎,也生下了一个千金。翘翘一来啊,妹妹也跟着要来了,整个府上都喜出望外,觉得翘翘是真有大福气。 二房小姐取名卫怡,生得亦精巧,侯夫人高兴得整天眉开眼笑的。十一月是毕氏的生日,葛青思度这半年来婆母为了孩子辛苦,是要给母亲好好过个生辰的。然后便去信给娘家,让娘家从苏州挑选几匹时兴的料子,预备给婆婆裁衣裳。 葛青嫁入卫家已十年了,当年出嫁之时,父亲还是个从五品官员,现已升至从三品苏州刺史。书信九月寄去,等到月底的时候,家里的派船就到了。 随同来的还有葛青的一个远房表妹,名唤孟芳欣。十年前,孟家跟葛家还没有太多联系,所以葛青不算相熟。这些年孟家生意越做越大,已经俨然苏州富甲一方的商贾,家底厚起来,人的底气便也能支棱,因而跟葛家走得便也近了。 孟芳欣是苏家的二女儿,据说这也是个果决坚韧的,因着与夫家不和,遂主动与夫家和离了。年纪不过二十五余。 这天正好和孟母在刺史大人府上,跟葛夫人吃茶聊天,听葛夫人说起女儿葛青让挑些好看的绸缎寄去京城,又聊起葛青生了个女儿,极是可爱,只家中繁忙,一直未得机会去看看。 孟家正好是一等一的绸缎商,孟母当下便说从自家挑选好了。又言及表姐妹俩数年未谋面,不若让芳欣跟船同去,一来代为侯夫人祝寿,二来替葛夫人看看女儿与外孙女,三则当做散散心。 葛夫人当下一听极好,因此从孟家库房里采买了不少新鲜上好的绸缎,又摞合了两箱小儿礼物一道捎去。 起先只挑了二十 余匹,但等孟芳欣出发,旁边又多出了一只小货船。原道是孟家因着前去打扰,自己亦准备了贺寿之礼,派货船一路随行。葛夫人推却不过,便遂了心意。 月底到盛京,梧桐树叶金黄凋落,马上十月的天气已有了初冬冷意。葛青在家被孩子缠着出门不便,派了身边的林雁和管家去码头接人。 货物慢行,人先到,葛青亲自站在大门前迎接。这个表妹她还没见过,听母亲书信里提起,她还满有意外的。 马车在阶前停下,下来一个年轻女子,梳着简单精致的发髻,着薄兔绒牡丹桂枝刺绣披风,腰肢婀娜,双围略丰满。若非绾着髻,就像个没结过婚的女子。 葛青个子是高挑的,眉眼清秀轮廓清晰,怀里搂着小翘翘。半岁的翘翘长得越发的娇矜粉嫩,小手抓着拨浪鼓轻轻摇,见母亲出院子,便一意扑着要跟过来,葛青便将她抱上了。 表妹芳欣个子不高不低,稍稍仰头看她,但见面前妇人虽素雅,且并非美人,然眼里晶澈澄亮,像带着光,叫人豁然一亮般的错觉。 忙谦慎地鞠了一礼:“青表姐好,表妹来此打扰了。” “哪里话,收到母亲来信,晓得表妹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快进府说话。”葛青拉过她手,叫奶娘尤琴抱过翘翘,一同往府邸里进去。 傍晚的光景,盛京城里钟鼓渐敲响,院中仆从笤帚圈扫着落叶,粗使仆妇洒水浇尘,孟芳欣对人笑笑。瞧着表姐如玉讨喜的小囡宝,漂亮得如若不亲生,暗叹,表姐这确是个舒心和乐的家庭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第五章 夫妻情意 (五) 表姐妹俩进到内院,喝过茶小叙一会,便到了晚膳时间。因着一路舟车劳顿,便没有去侯夫人那边叨扰,入夜早早地歇息下。 次日清早,天青云朗,盛京城清爽的空气中漂浮着一日的新意。 一早孟芳欣梳洗打扮好,过到葛青厅中用早点。软糯可口的虾仁海参小米粥,炸了几只香卷儿,搭碟精巧的咸菜小食,另加羊肉馅饼。 盛京的咸菜是颇有名堂的,可百样而不重复,盐豆、酱菜、醋萝卜、疙瘩丝,琳琅碟上,雅意适口。都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却原来京都的人家与苏州相比,对生活的享受并不逊色。 看着院子里的盆栽,孟欢欣问道:“表姐种的些什么品种,这个季节还开得如此灿烂?” 葛青身着方领对襟碧色短襦,下搭瑞花娟丝褶裙,笑应道:“那你是还没去过别的院子,我们侯爷与二叔是行医的,惯有从高山上挖到花草,因着喜欢气候寒冷,便到了这个季节依旧开放。也有部分是孩子爹出外当差时弄来的,他事水利工程,常在野地跑。京城里大到公爷府小到寻常百姓,都爱种盆栽,改日有机会带你转转你便晓得了。” 一缕清盈的花香随风缱入,奶娘尤琴抱了小大姐进来。 翘翘今儿醒得早,喂完奶后又睡了会,然后尿了泡裤子。尤琴给换了新的尿布和裙子,这会儿正精神着。肉乎乎的小脸蛋枕着奶娘的手臂,自己一只小手空抓,眼睛亮黝黝,十分闲适。 这丫头就有股子慵慵哉哉的闲淡劲,仿佛无有着急事儿似的。按她祖母毕氏的说法,定是她祖父卫衍正那老头偷抱她的次数太多,导致受到了他的脾气陶染。 毕氏是不允许卫太医多抱孙女的,一忽而嫌他刚从外头回来,身上带着朱雀大街上的尘土没洗干净,一忽而嫌他的脸太干巴,苦相寒酸气,凶着了自个宝贝孙女。 卫衍正自是不服的,用卫衍正的话说,得此小女最该感谢的是葛氏与卫谨他俩夫妻,葛氏尤辛苦。再要便是,宝贝孙女是他站在河岸边迎来的。 人也奇怪,卫衍正行医世家,原不信那些忘川 河岸投胎转世之类说辞,可孙女出生那天,他恰站在池塘边的廊檐下,看着碧绿荷叶田田,假山月牙桥,便有一种站在那对岸接人而来的感慨,生生落下来几滴泪。 当然,这话他私下里也这么说过。 卫衍正喜欢抱孙女去后院看花看草、看猫狗逗鸟。顺安侯府院墙上的麻雀、鸽子们,都特喜欢看见翘翘,但凡见卫太医抱着翘翘出现,必然叽咕叽咕叫着寻过来,绕着她飞上飞下。翘翘每每激动得手舞足蹈,阳光打着婴孩娇嫩的脸庞,那亮潼潼的眼睛极富生气。 卫衍正就叹道:“好端端随你祖母去追随什么太子,生生把你一个小儿家捧得恁般高。宫中就好么?这盛京城里,但凡带着‘宫’字的,无论是它什么中宫、西宫、东宫,便是正宫皇帝的勤政殿,那都不是好相与的啊。倒不如就像吾等平常侯府,更得安乐。” 话说着,又道:“你是我站在池塘旁生生盼来的小孙女,阿爷最希望你将来跟着我学得几分医术,女儿家若懂得医术,无论何番境遇总有个自保。莫像你祖母,素日除了摸几颗骰子格,便乏无其他,人生岂可如此浅薄。” 我呸你个乏无其他如此浅薄!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便传来一声重喘。回头看去,那本该埋在牌桌上起不来的老妇正叉着腰,熊熊地站在身后。 早就怀疑这老头私下给孙女灌输,这下好,还说孙女是他站池塘边迎来的,看他是没有可抵赖的了! 毕氏起先是在打牌没错,奶娘尤琴抱着孩子在边上逗乐,忽而老头回来,衣袂上带着一股坊间小肆里的酸辣炒田螺味道,她寻思他私自下馆子了。一会儿那田螺笋丝的酸臭味不见了,耳畔婴孩稚语也没了,她一回头,就猜到老头臭烘烘地抱走了小孙女,这便追过来瞧。 果然。 毕氏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恰好得了太后的赏赐也没有什么不好,但老头既然把话说到这么绝的份上,那她也就没必要附和了——这之后,她孙女卫姮,无论学甚么也绝不会跟着他学医,她毕氏不允。 毕氏操起边上一根木栅条吼道:“出出风头有什么不好?这京中有多少女孩儿得了太后的赐名?小小岁数便 风华京城,将来选择良婿的机会才更多!便是进宫当了太子妃又如何,莫非都要跟你卫衍正一样,一辈子庸庸碌碌做个内宫大夫就好了?!” 那板子操得,妇人气急说话不知分寸,什么叫内宫大夫?是御前超品太医。气得卫衍正无语,唤了句:“小小,你莫又要同本官胡闹!” 紧忙把孙女还给她抱算了,免得又要吃她一顿打。 * 这厢此刻,小翘翘看见娘亲,“呜呜”咛着往葛青那边扑。半岁多,会坐会翻身了,十分爱动,气力也足,把尤琴的身体都拖得往前倾。 孟芳欣起身接过来,昨日见过,今日再看,始终觉得表姐的女儿生得过分美貌。 抓着翘翘伸开的小指头,亲昵地蹭蹭,问道:“瞧瞧天仙般的小女,真乖。表姐给宝儿用的熏香陌生却奇异好闻,可是那外藩来的什么香料?” 孟家商贾巨富人家,多与外藩生意往来,应是见多识广的。 这么问,葛青也不意外。虽然昨日才接下这远房的表妹,两人叙着话却很是投缘,孟芳欣一应简单而明了,却又在细节处凸显其大方与名贵,并不像世人们眼中的那种处处显夸的虚浮暴发户,是以葛青对着自家姐妹也无有不可说的。 当下眉目噙着欢喜应道:“哪来什么香料,那是她自己天生下来的幽香。也不知怎的,我与她父亲皆品貌平凡,却独独生下她这般娇巧。” 大多父母遇到孩子被人夸赞,总要谦虚埋汰地推诿几句,葛青却从不吝惜夸赞自己女儿的。她就想要她开阔而明朗。 孟芳欣思度,表姐说的应也没错。在她的印象里,经年在各处事土木水利的姐夫,必然是个糙悍的莽夫。 那可真是生了个宝了,孟芳欣自己也已经二十五,见过不少姐妹的孩子。但只觉得这个小囡宝像是有神奇的引力,叫瞧着她的人都很喜欢,不由得抱在怀里又逗了会儿。 用完了早饭,一同去侯夫人那边拜见。侯夫人毕氏住在正院,一路从锦泰院曲曲婉婉过去,却果然亭台楼阁,假山小池,花草盆栽更足了。 昨日初初站在府门外,但见气势俭凡,却到底是京都侯门世家,里头一应的气度讲究,那是市井富豪人家莫可企 及的。权与钱,权始终站在钱之上,孟芳欣静谧地踱着碎步,心中渐第充满了恭慎。 正院厅堂里,大爷卫谨正在同侯夫人说话,三十而立的男子俯着身,身影颀长清修,着一袭墨色竹纹底流云刺绣边长袍。侯夫人端坐在八仙椅上,手中持一枚杯盏,轻轻呵气。 看见夫人葛青与孩子进来,他便温和地挺起脊肩,从孟芳欣身侧探过,把她手上的翘翘揽入了自己怀抱。他没注意孟芳欣,一般是目不斜视的,只当成是家中的婢女,并无印象。 高瘦,展肩笔挺,发冠肃雅,外表与五官皆是那般严谨而肃净的男人。 一阵清风擦过孟芳欣的耳鬓,孟芳欣几分意外地空了手,略感不知所措。 呵呵,一贯知晓丈夫的作为,最无心人际交情的。 葛青见状,忙在旁笑着解释道:“这就是我夫君了,他叫言慎。常年在外事工程,昨儿半夜才回来的,你称他姐夫就好。”又笑盈盈转而对卫谨道:“这是我提过的,苏州娘家过来的孟家表妹,叫孟芳欣。晓得母亲十一月过生辰,特地来给母亲拜寿来着。” 妻子的语气含有娇嗔,却又有故作的淡淡疏离,一般她对他好耐烦的时候,便总是这样,并不直接。卫谨听得妻子如此说,目光里亦有缱绻。 这才看向孟芳欣,启口问候了句:“表妹好,一路辛苦,只当在自己家便是了,不须客气。” 男人嗓音沉稳,目光淡淡直视而后错开。他的眼睛很有神,是那种富有智慧学识的沉稳之神采。 也不难怪夫妻俩生下个恁般娇巧的小女了。 孟芳欣有些紧促,还有意外。昨天半夜回来的,早上在表姐那边用早膳,表姐却神色如常,笑意温和,竟不知原来姐夫半夜才至。可看他们夫妻之间这般平淡,实则情意是在平淡中不平凡。 孟芳欣恭敬地福了一礼:“芳欣见过姐夫。” 卫谨颔了颔首,他才归家,还没抱够闺女呢。眼见着妻子、母亲与她表妹几个妇人要说话,便抱着孩子走出了厅堂。 亲了亲宝贝的脸蛋说:“爹爹抱翘翘去池边看鲤鱼。” 孟芳欣目光稍追一幕,心想,原也非先前所说的俗人莽夫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第六章 天生陶醉 (六) 葛青引孟芳欣给侯夫人毕氏请安,说道:“听闻侯府连得两千金,我娘在苏州亦倍感高兴,惦念母亲照拂辛苦,特特张罗了不少绸缎和礼品,再有孟家表妹芳欣,一同随船来与母亲庆生辰。” 大晋王朝重农抑商,本地商户人家若非使出通天本领,想要攀附上高门士族都甚艰难。尤其还是像卫家这样的开元侯爵,外埠等闲之辈轻易哪上得了台阶。 毕氏虽素日并不钻营结交,但人倒也豁达。看着孟芳欣,二十五上下的少妇,妆容清楚,有着苏杭吴侬软语般的水润轻柔,却并无暴发户的鄙俗,况且还是大儿媳妇的娘家来人,毕氏自然热情周到。 待孟芳欣施完礼,笑道:“昨日便听说人到了,只想你舟车劳顿,便没搅扰。休息了一夜,可还适应?我们盛京不比苏杭暖和,饮食水土亦有差异。” 声音琅琅,叫人放松。也难怪整个府上给人的感觉这般贵重而开阔,原来主母便是如此豁达风范。 孟芳欣行揖,谦声答说:“都甚好,侯夫人府上一应周全,芳欣深感敬重。姨母与家母时常在家惦念您,此番晚辈得机会前来拜见,秋天水上风平浪静的,路途不算劳累。” 她说的姨母也就是葛青的母亲了。 苗条略丰腴的身段,因着作揖长袖里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其上落着两只剔透莹润的玉兰花玉髓镯子,虽柔雅,却肉眼可窥知其名贵。 原也是个有讲究的人家。 毕氏点点头,看她大方温柔,心下喜欢。婆媳三人唠了会儿家常,互相问候过家中近况,葛青便示意孟芳欣可呈上礼物来。 孟芳欣此行,身边也带了婢女和几个家仆,除了贴身服侍的,其余都安置在事先差人租下的别苑里。 颔首让婢女仆人把绸缎样品拿上来。 “蜀桑万亩,吴蚕万机”,苏州绸缎品目繁多,用色丰富,乃为一绝。除却葛夫人精挑出来的二十余匹,孟母亦给女儿捎带了半船,这些绸缎不仅蚕丝昂贵,很多款式都是还未供上市的。 孟芳欣解说道:“姨母和家母为着花样,花了不少心思。这几匹绸缎是才出 工的,市面上尚找不到同类,侯夫人裁上几身做衣裳,生辰宴上必然艳压群芳耀眼发光的。” 毕氏一直坚信自己年轻时也曾美貌过,只每次提起来都要和老头吵架,被如此一说顿时气质满满,喜笑开颜。 叫拿过来,婆妇三人在身上笔划了半天。 如果单单只葛家准备的贺礼,虽精美却达不到富奢的程度,再加上他们孟家同道而来的,便堆金累玉了。只孟芳欣亦周全圆润,没有把两家的分开来说。毕氏不爱钻营其它,她就爱吃爱穿这些无伤大雅之事,当下自是十分高兴。 孟芳欣说:“给表姐和二夫人小公子小姐儿也准备了礼物。其余还有部分,盼望侯夫人亦赏脸收下,原是给波斯商人的订单,岂料织户看错单子,多做了不少。价是已经给好了的,货多出来放着也是多余,不能白送给外藩商户,给他们不如给自己人。东西是顶好的,若不嫌弃,可给家里的管事嬷嬷们分下去做一身呢。” 这样一来,阖府上下各房主子包括家仆都得了新的。原本侯府家奴一年两季新衣,如今凭空多出来一季,当然个个欢喜。 家里都晓得来了一个很大方的表夫人。其实看着年轻利落,还有姑娘的味道,只到底结过婚,便叫表夫人更为尊敬。孟芳欣也懂得做人,偶有拜托家丁帮忙或是打听出游路线的,给的打赏总不会少,是以很快融入了府上的氛围。 她时常陪在葛青边上说话。半岁多的翘翘已经开始吃辅食了,辅食是奶娘尤琴亲自做的,原本出生市井的尤琴,自进了侯府后用心审慎,私下学会了精细考究,会用山药粉、羊奶、鲜果鲜蔬等做些好看易嚼的小食。表姐妹俩坐在地毯上说话,翘翘便倚在娘亲腰腿上嚼饼片,忽而自己扑腾着学爬行。葛青给她绣的牙白色山杜鹃小襦裙,系黛青丝带,花神谪仙般秀致,被她蹬得一扯一扯。 初冬寒凉,盛京城的冬天屋脊绵延,天苍云阔,屋里炭火烧得暖,人也倦懒着不爱出门。 葛青嫁来京城十年了,难得身边有个家乡的亲人,两人可以用苏州官话闲聊家常,亦甚感舒适。 有时同去二夫人那边,傅氏刚生完二小姐卫怡,体质虚弱,卫修 叮嘱她宜静休,少出外活动,便总在屋中歇着。孟芳欣随葛青过来,三个年纪相当的妇人聊天,听她说起苏州坊间巷里的传闻轶事,新奇不已,月子坐得也没那么枯燥了。 京都贵族交往都重门第高洁,对富庶商贾看不上眼。可葛青带孟芳欣去应邀其他府上的宴会,孟芳欣却不亢不卑,不巴结也不卑微,并没给表姐丢脸,反而涨了不少好人缘。 她见多识广,不特意显富,但身上细微之处透露出的无一是不可多得的精品,而且能说善道,说出的话亦新奇中带着几分道理。因着顺安侯府素日与人平和低调,葛青更是难得的贤淑脾性,既是她府上的表亲,各家夫人们便也同孟芳欣相安。 逢到侯夫人毕氏邀请命妇老姐妹们上门打牌,葛青抱着翘宝在旁陪侍累了,孟芳欣便接替上。她竟是有几分牌运,毕氏叫她临阵替过几回牌,皆都赢得盆满钵满,且与一众老妇们亦交谈甚欢。一时间,原本交际场上寡淡的顺安侯府,不知觉地变得活泛起来。 起初定好等毕氏过完生辰之后回苏州,奈何今岁冬天瑞雪绵延,寒霜冰冻,水路运行不便。正好孟家年后开春有船要上京,便打算在侯府过完年了再一同随船回去。 葛青也是有心思留住孟芳欣的,想想若把表妹留在京都,素日也可来往走动,多些生活滋味。然而这盛京城的公侯伯爵,只怕继室也要娶个官贵人家的头婚,嫡女不成也须正经的官家庶女。孟芳欣便在苏州富庶一方,也只是个结过一次婚的商贾之女,估计要进高门是不好进了。然则六部九寺五监里,五品、六品左右的官员还是可以看看的,品阶虽不到三四品之尊崇,但月饷、福利、地位等皆为不错。 也把这心思同孟芳欣说,盼望姐妹同在一处,常可走动说话,只担心她心气高远,给她介绍普通些的官员,怕委屈了她。 怎料孟芳欣却想得开阔,眉目泰淡一笑,说道:“表姐何用考虑那般复杂,要说富贵,我们孟家已是有得。巴巴地攀入那不适合自己的高门,最后求的莫不是苦?我已是吃过一次婚姻的亏,决计不会再犯傻。所以看的还是人好,人若好,品阶便低些,以我孟家 的沉淀,日子又岂会过得差。譬如像表姐和姐夫这样,简简单单,恩爱情谊,就已是世间难得了。” 原来也是想找个踏实的人过日子啊。 葛青料不到表妹这般通透,自是欣赏。况且官场同样离不开身后家底物资的打点,若寻得个良夫,今后并非没有高升的可能。 她生着瑞凤眼,笑起时温暖优雅,应道:“那可就好办多了,你姐夫在工部任侍郎,这六部五监里许多的同僚,虽没有高门大族,却都是安稳踏实的好官。等下次言慎他回来,我替你打听打听各家人品。” 听及姐夫名讳,思想起来许久未谋面了又。孟芳欣脸红,从前嫁得同样是富庶商贾,那时并未多想,此时亦觉得找个修伟清肃的官员,对生活饱含憧憬。 因此也就顺其自然地住了下来,在侯府过了个年。 眨眼开春,三月草长莺飞,盛京城满城的槐树枝头发了绿芽,又是人们活动复苏的时候了。 光德坊勇毅侯府组织了一场马球赛,勇毅侯府二爷事翎卫大将军,在军中交道颇广,听说这一次是把英国公府和齐国公府都邀请到了。 要知道英国公府乃先太后之娘家,也就是当今圣上的生母,祖上已出两朝皇后,府上之子乃真正的大家风范,名望高贵;而齐国公府军功在握,广阳公主更是傅太后嫡出,所以能收到请柬的人家便分外荣幸。 因着傅太后和皇帝先前的褒赏,往日寡淡参加应酬的顺安侯府,这次自然也在被邀之列。 二房夫人傅氏带闺女回了娘家,葛青便携了婆母与表妹孟芳欣一同前往。今次去的文官与禁卫军将领必然不少,葛青临出门前还特地检查了下孟芳欣的首饰,叮嘱她多插几枚簪子。既是有心结交姻缘,便也须让自己绽出光彩来不是? 表姐妹俩调笑着出门。 盛京城皇城外有官署的马球场,五品以上官员可根据需用包场,平素亦允许官家子弟进场玩耍。这天被勇毅侯府包场了,天气很好,葛青到的时候,许多家已经先到了,在赛场外支起帆布篷顶,篷下摆桌搁椅凳,只见家家男儿英勇,女子娇俏,春日衣裳鲜艳华丽,好不热闹。 大晋王朝可以男女同场切磋比试,可同一 方阵,亦有互相挑战,并无性别区分不等。 齐国公府三爷李陵也在,跟二嫂广阳公主同在一队,武将挺拔的身躯正坐在马上,拽着缰绳试练毬杖。 其妻子云瑶牵着稚子走过来,路过葛青身旁,见着一娇娇幼女扶着葛青膝盖玩耍,嘴里嘟囔学语。寻思此乃二嫂与太后参与起名的女孩,不由停步打声招呼:“瞧,可是太后钦赐美名的小千金?眨眼这么大了,当真桃腮杏面,姣色动人!” 这一场上,顺安侯府家本就一出场便惹眼,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毕竟姑娘们的婚事是各家姻亲连带的重点,许多年岁差不多的府邸,早早就在幼年时盘算着深浅开始走动。因此有隔老远好奇打量,亦有暗暗带着怀疑与挑剔,与自家的女儿比对着,想看看到底有哪些出挑竟使得她家如此不同。譬如英国公府的国公夫人与三房媳妇,毕竟老三房里的窦韵那是求了太后赏下的,怎得他区区一侯府主动赐名。 葛青虽平和清丽,为着女儿实际也会变得好强。今日给翘翘穿了件樱桃斜襟小褂儿,下着绢丝鹅黄的小褶裙,都是最时兴鲜见的好料子,脖子上挂着两颗傅太后赏赐的南海暹罗珍珠。 翘翘天生有种女孩儿的娇俏,不像其他婴孩,这时候还分不清雌雄,她有着天生的曼妙,鼻子嘴唇眼睛都是。葛青自认她应该不输给谁。 难得齐国公府三夫人这般主动结交,葛青忙笑答:“是呢,去年才不足百日,现下都会扶着我走路了。光阴飞快,小丫头逐日长大。” 云瑶哈下腰来逗逗,四岁多的儿子李琰站在一旁,有些不耐地等待着母亲的动作。 不想看,他的凤目却还是盯住翘翘的,有种沉滞的专注。翘翘正扶着她娘亲的膝盖,可能因为会爬会走,活动量变大了,她不像襁褓时期那样浑身一节一节的肉,反而拉长憨实了。 前些时满周岁,侯府给她扑了满筛的小物件抓周,她抓了一杆小秤,还有一把勺子。孟芳欣脸红,说莫不是同表姨相处久了,竟爱上了称量。卫衍正暗地面露欢喜,嘿然嘀咕道:这分明就是我药房中的量药器皿啊。听得侯夫人毕氏就吼他一嗓子:“你量药个锤子,我卫姮拿的量 米秤,勺子要吃饭,翘翘喜欢美食儿,娘胎里她就爱吃!” 这话倒是,都想起来葛青怀胎十月那些日子吃的羊肉沾酱馅饼、麻辣香锅各种。 奶娘尤琴走过来,递给了一块小小的山药糯饼。翘翘接过,粉嫩的小指甲扣着糯饼,恬静地往嘴里塞。她缱绻地舔食着,眼角的余光无有其他,惯是这般目空一切自行陶醉的行为。 李琰怔怔地,脑袋里映过一幕火光冲天,那紧促中与黑暗对视的眼眸和龇紧的唇。 “卫姮……翘翘。”妇人们在交谈,他启口低语。 无言。 “死肥翘。” 翘翘蹲下去,去捡落在地上的绢花,尤琴忙哈下去帮她捡起,拍了拍尘土。“嬷、嬷,”她含糊不清地学语,张开双臂要抱。 算了,那些收拾不清的、也善不完后的一切,都过去。她这样也算很好。 李琰就牵了牵母亲的裙裾,挪开视线不再关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第七章 纵马飞扬 (七) “娘亲,快去找爹爹。”李琰抓着母亲的裙裾,往父亲李陵那边看。 中郎将李陵乃戍边军头领,每年可得两季休假,男人剑眉英武,墨发高束,穿着银色木槿刺绣长袍,腰系玉带,一身凛然气势待发。 李琰的母亲云瑶是个江湖游女,与李陵相识于行军途中,婚后比翼连枝、举案齐眉。只是在京中没有根基,自从生下李琰后,便有心对二嫂广阳公主多靠拢,为着儿子日后的前程。 是以,今日见着顺安侯府千金,想到是太后母女关照过的人家,便停下来寒暄几句。 听及儿子催促,遂对葛青笑着告辞。 葛青客气道:“三夫人慢行。琰小公子亦生得锐气极了的。” 李琰再次看了眼这个陌生的妇人。盛京城中各大高门所出子女,皆是出类拔萃、人中翘楚,夸奖之词无不离那些俊俏聪敏尔尔,很少有人用“锐气”来形容。 李琰的母亲本就江湖之女,父亲更是勇猛将才,他自幼骨骼清奇,几分英冷不羁,但从前幼时并未得此形容。从前幼时也并未见过此妇人。 初见葛青只是清丽平平,再次看她,却觉她眉眼之间都像带着神采,会放光的,叫人注目。也不知道这样温雅的妇人,是如何生出后来那般无羞无颜、恣肆不拘的女儿。 盛京繁华往昔,那道身影像一只蝴蝶斑斓锦簇,于人群中晃花眼目、贻笑大方,被人唤樱桃毕罗、蜘蛛精。他也不解他就为何偏偏是她,分明不屑无奈头疼远离。 可惜映在心中的最深一幕,仍是迫在眉睫的那片火光,“翘翘,今生可能就到此为止了。以后你,无拘无束,会有人照应……”覆手抚过她粉-嫩-如玉的肌肤,那纤细的腰肢曾叫他数夜辗转难眠,怎知有些微妙起伏,他尚不及开口问。 李琰胸腔一瞬钝痛,说好了不再关注。他攥了攥小拳,错开视线。 云瑶唤儿子:“快同姮妹妹道别。” 李琰看了眼翘翘,也不知她里头装着的是同自己一样的,亦或就只是现在,方才叫她也不应。只侧过身去看着马说:“我叫李琰。” 寡淡的,多说一句就 沾上这球场的泥尘似的。 哟,这般大的公子哥就爱摆谱了。大人们看了也只作好笑。 卫姮正在同她的绢花和山药糯饼纠缠,抿着珠珠的小樱唇,两手不知取舍,如若分毫未闻。 “哟,瞧我们小翘翘,可是把绢花掉地上了?乖宝,都沾上土了。”这时孟芳欣哈下腰来,取过卫姮手上的绢花,捏在指尖轻拍。 那清脆的嗓音,听得李琰又回头看过来。但见个年轻的妇人,绾着明月髻,头上插好多璀璨珠簪,这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瞧着,不自觉又扫了眼葛青和卫姮,只三人凑在一起,亲昵说笑,仿若是一家,便面露狐疑地随母亲走开。 问道:“方才葛夫人旁边女子为何人?” 云瑶回他:“是她苏州娘家亲戚,你小孩子家,问大人事做何?但凡听话些,莫要与哥哥们起争执便已很好。” 寻事的是齐国公府的大房和二房堂兄,李琰这一世都已懒得置喙了。但为着少被恶夫子打板,李琰不过多诵读了几篇兵法策论。 心想作罢,反正已决定不再牵扯彼此之事,小麻烦精。 * 一名身着绯色圆领袍,头戴幞头帽的官员走过来,在葛青面前作揖:“敢问是否卫侍郎家葛夫人?我乃卫谨的吏部同僚方茂同,此番与卫大人一同在湖南当差,比他先行了几天回来。卫大人托在下转告夫人,他不日便也可到京,望莫盼。” 葛青跟卫谨成亲十载,卫谨出外当差,七日十日总有一封书信,有时还捎带上几片应季叶子或一袋果脯之类。几时迟上几天到,都要差人托话了,还托的是吏部的官员? 葛青打量眼前的男子,但见三十上下,两撇八字胡,面目良正,体态微壮,心里头约莫有了谱。便点头应道:“正是,有劳方大人。” “不敢,葛夫人客气。”方茂同又看了看葛青的身边,见是一名面容噙笑的妇人,发钗精致,裙裳绮丽,尤其肤白如含水凝玉,有着江南温婉舒柔之情。不由含蓄又问:“这位夫人是?” 葛青回答说:“是我娘家表妹,孟芳欣。改日夫君到家,方大人可上门小坐。” 方茂同作揖:“孟夫人好。” “民妇见过方大人。”孟芳欣亦回过一 礼,然后方茂同便告辞了。 彼此皆心知何事,孟芳欣脸红。 葛青握过她手宽解,解释道:“这是吏部官员方茂同,刚从从六品员外郎升至五品郎中,吏部虽说负责考授官员品级、勋封任免,无有实业,却是为六部之首。此人正派沉稳,因当年初到京城未能有钱银置府邸,而被亲家退婚,是以一直单至如今,言慎之前有对我提过,说可以见见。只这男人也缺周到啊,事前也不打声招呼,冒冒失失就把人叫来现场了,回头我得说他。表妹瞧着若是有意,之后我们可请方大人上门小坐。” 五品郎中,着绯袍的官员,好是好,可就是体型略有壮实了。孟芳欣脸颊发热,心想原也不是人人都像表姐和姐夫那般郎才女貌的。 正说着,那边的马球赛开场了。 李陵和广阳公主及两名齐国公府家奴一队,英国公府是三个世子外加一个禁卫军中郎将,三盘两胜为赌局。李陵出随身携带的一柄偃月宝刀,这把刀是他二十岁生擒东突厥可汗阿史罗那石所得,后面先帝御赐于他;英国公府则是东海夜明珠一颗,传说乃东周之品,一颗能照十数丈远。 因为是英国公府和齐国公府比试,所以东道主勇毅侯府这轮哪边都不参与。 号角吹起,鼓声震撼,一时间赛场上双方马蹄奔忙,挥舞的毬杖卷起尘土飞扬,把场外人们的目光纷纷吸引过去。 孟芳欣看得目不转睛,在苏州原也有马球赛的,可论气势论人物,眼前的勇猛激烈之景,人物的高昂之气,是无可睥睨的。 她就对表姐说:“头一次见到这样震撼的马球赛况,苏州虽也流行,可秦淮河岸,丝竹琴弦,总归是和京都开元功臣脚下的英雄烈气比不了的。” 可不是,这些场上来往的男子,哪个不是祖上受过功勋的高门贵胄,尤其英国公府,世子个个身高颀长,肤白貌冷,那是眼睛都长在天上的高贵之子,寻常侯伯人家都比之不上的。 葛青见她看得快意,心也觉甚开阔,笑说道:“江南丝竹悦耳,各有各的特色,原不存在比对。只是这样说着我都想上场去试一试了,你不知,当年初成亲时候,言慎手把手教过我骑马,这些年得空 我时常便来过过瘾,只是怀翘翘生她这二年,耽搁了什么也动弹不得。” 说着揉了揉翘翘稚嫩的脸蛋,小儿肉-软,脸骨却小,抚一下,就弹两弹。她的目中溢满了喜爱与宠溺。 孟芳欣讶叹:“新婚燕尔,郎才女貌,纵马驰骋,那画面当真是极好呢,表妹羡慕表姐。” “怕是生疏了,你替我照看一会,我自去换套衣裳兜两圈!”葛青言毕站起来,把翘翘交给孟芳欣和奶娘尤琴,自带着林雁去后头换了套窄袖裙裳。 正好马球场上三局已比试完毕,李陵以两球完胜英国公府,拿到了东海夜明珠。英国公府的世子们站在马下不知所言什么,冷厉扬眉,摔了毬杖在地,大抵还不能从被有妇人参与的齐国公府赛队打败中平息。 趁这中场重组之际,人们都在活动休息,场上空闲,葛青便去挑了匹看起来还温顺的马儿,骑了上去。 她说是生疏,可骑上去后却不见生疏。本就是高挑清秀身姿,一身浅红窄衫在马背上驰骋,更觉出妇人家独特的率性洒脱气质,别是一道风景。 只是这个球场之上,红男绿女,号角齐鸣,各处都有风景便是了。 “娘、娘”,翘翘看着母亲在马上一荡一荡,自己鹅黄色的绢丝小裙亦一荡一荡。她当然还不会说话,发出的音含糊不准,小膝盖兴奋地弯下又直起,跃跃欲试地学样着。 葛青在马上憧憬地看着娇小的翘宝,心想来日她若长大,亦在马上裙裾飞扬,那该是何等的青春娇媚。 不料快到卫家篷下时,忽然不知何处窜出来一只小哈巴狗,小狗如受惊吓般冲刺飞快,嘴里汪汪吠个不停。马蹄子尚在半空,顿时惊得高高扬起前蹄,把措不及防的葛青豁然甩在了半空中。 “唔……”葛青牢牢地抓住缰绳,不让自己被力道摔下。妇人清雅的脸上唇齿紧咬着,眉拧得深邃,可见之用力。却不料当时没有砸下,但即刻又被马匹往前的冲力重重地甩在了马屁股上,葛青手一松,脑袋朝下后仰的摔在地。 尘土弥漫中,只见她缓慢地伸出手,想要翻转身体。 啊!吓得人们忽然失声叫起,侯夫人毕氏连连捂着心口,强撑着叫家奴们围拢过去。 对面齐国公府华丽的彩篷下,李琰吃惊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幕。 那厢一岁的翘翘还不懂,正自撅着小脚丫颤颤欲行地跟过去,孟芳欣连忙捂住她眼眸,惊慌含泪地抱在了怀里。 所以,改变的只是自己,其余的轨迹依然还是一样。她也将只是初始的那个女子。 父亲走过来,李琰没细看,速速地被揽出球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第八章 红颜芳菲 (八) 卫侍郎夫人葛青伤得严重,饶是卫太医擅长内症之术,也只能将她气脉定住。那马上一扬,先是前胸砸在马腚,后又仰落,脊骨受损,葛青一幕红衣坠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整整三日睁不开眼。 勇毅侯府怎么想到,竟在自己组织的马球场上发生这样的事。须知顺安侯卫家德高望重,纷争权势不谋其中,那是京中人所共知的和善人家,如何竟伤了其府上大夫人。 勇毅侯老夫妇与二爷沈诚惶恐赔罪,满京城遍寻名医为葛夫人疗伤,并亲自送人参、鹿茸、海马、灵芝等名贵补药上门。另一方面,又派家奴寻访那天的哈巴狗主人。然而那只狗却为流浪狗,当天也不晓得从哪里窜出,因为屁股上插了枚牙签,痛得撒腿吠叫。 顺安侯府对此就算想找人拼命,可也不能逼着勇毅侯府使出法术,把人变好回来。毕竟那马球场上喧嚣鼎沸,人来马往,谁会去在意一小只狗。看勇毅侯府这般赤诚致歉,就差肩披荆棘跪在卫家门前负荆请罪了,卫衍正夫妇还能说什么,只能是到处寻找好的骨科大夫,以助葛青续命。 葛青面容苍白在床上静息了三天,妇人鼻高眉秀,雅然清淡,亦或是真就硬耿,第四天竟蓦地醒转过来。 只是伤及骨髓,实不好治,但能醒已然叫阖府松一口气。 听说当年元极宫中有个奇医,擅长伤骨医治,先帝广征西塞时曾受过骨裂之伤,便是他不声不响医好的。此人叫宋莲,脾气古怪莫名,卫衍正的父亲当年与他一同在先帝身边,卫父擅内症而宋莲擅外伤。 卫衍正现今用着好药给儿媳续气,可这内损拖延不得,必是还须找个这样的人,只不知道宋莲与徒弟云游去了哪里,又是否还在世上。因此广去书信与医中旧友,并散出消息重赏打听。 宫中皇帝在早朝时听说了,当朝颁布了寻医令,让盛京城内外及各州府粘贴告示,寻找这方面的良医。 卫衍正想起早些时候,自己还把翘翘的尿布挂在笏板上,皇帝没有追究,后面孙女百日宴时还御赐了一堆宝贝,这次皇帝又帮助发布告示。 皇恩浩荡,卫衍正惊颤感动得连忙跪地叩谢。 皇帝萧宥可没有多说的。他是二十七岁登基,太子今年七岁,在皇后生下太子前,皇帝后宫中的那么多女人,都没有怀孕的。 只萧宥性情醇仁,清隽尔雅,许多事都习惯与纪皇后商议。纪皇后冷静威仪,处事自有叫他服气的一面,譬如傅太后把握着军-权,登基前皇帝无子未尝不是一个缓兵谋略,故而萧宥并无因此置喙。 等到皇后诞下太子后,宫中才陆续有了龙脉的喜讯。卫衍正也是个听不懂旁话的楞子,但凡有人怀孕,他只要接了诊,便会让人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不过这些事,皇帝心下知着就行了,不需要说起。况元极宫地势低清,四面盆地,冬春比较阴湿,他自年前略感骨头酸痛,便寻得良医亦可为御用。 金龙宝座上,皇帝萧宥发戴玄冕,身穿明黄色十二章纹龙袍,隔着垂珠淡笑道:“不是太后说过,贵府的卫姮要逐朕的太子?既是如此,朕便关照亦是理当。” 皇帝区区一句玩笑,不过是为着凸显对萧家天下臣子的重视,又或是借事向傅太后讨好。 然这话说得,倒有些把卫家往前推了。须知,大晋王朝男儿二十及冠,男婚女嫁,男当二十,女当十六,卫府大小姐比太子萧钦小之六岁余,便不适太子妃之位,年龄倒甚适合东宫侧妃位的。 更何况,那幼女小小,美貌便已得傅太后赞不绝口,从小内定也并非不可。 还真什么劳什子太子妃啊……侧妃,宫中是能消停的么。算算年纪,卫衍正那时候应该活着,还能在太医署当差护庇。卫衍正根本不敢考虑这些,只愿自己孙女父母双亲健在,有人陪伴便满足矣。 他胆战心惊,这话回去对老太婆也不敢说,尤其现在大儿媳尚且堪堪重伤未愈之际,生怕再惹她多烦心。 因着沾了谕旨的光,使得不少行医术士登门拜访,其中不乏外邦之人,所得之药虽不见太大效果,然命终归是虚虚地续着了。 侯夫人毕氏难过又自责,偌大个蛮妇,整日帕子在眼角拭不停手。 马场当天看大儿媳那般风华绝代纵马奔腾,她心中还颇感畅然。怎料下一秒竟突发事况, 早知道就不该让她上马了。反复着埋怨自己,没有看好周围的环境,没有劝住葛青。 想起亲家当初把如花似玉的姑娘交在她手里,却没有把人照顾好。 二夫人傅梦竹亦从娘家匆匆赶回来。原本那日是要一同去马场的,只娘家傅府老太太要去郊外赏春,因想着祖母许久不见小儿,傅梦竹便带着三个小公子和女儿卫怡回去了。 早知道就不去,早知或该把大嫂拉上一同去看花。 看着直卧在床上的大嫂,清瘦苍白如同脱了个形,却还在做着淡定。当日试穿骑马服,葛青把浅红色窄袖衫套在身上,恁的腰细苗条。傅氏还羡慕大嫂,自从生了翘翘仿佛都被带得美起来了,生的闺女多有福气啊。哪里像自个,生下卫怡后虚弱,动不动腰酸腿软,以后再不打算生了。 只恨不得时间回转。 反倒是葛青,虽气息无力,却安慰她们,说道:“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没有早知道,只有既定的已发生。既是已如此,便去找办法对付。左右我还能睁开眼,看到床头伏着一颗毛茸茸的翘翘脑瓜儿,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翘翘亲母亲,每日醒起,奶娘给她打扮得娇憨精致,喂完吃食,她便定要往葛青的卧房方向扑。 小小的身子,也没人教她,她自己意识到不能上-床吵扰。只扶着床头,嫩嫩的小手儿去摸葛青的脸庞、鼻子和眉眼。孩童体热,那手指肉-软而温香,充满着缱绻爱-抚。 葛青每每便对她笑起:我们翘翘宝儿可真暖呢。 卫衍正在太医署多年,宫中同僚众多。众要好的太医会诊,亦不断有好药寻来,奈何葛青起起伏伏,总也不见好。 这阵子真是辛苦了表妹孟芳欣,素日除了帮忙带孩子,林雁和张妈在床前给葛青擦身揉按时,她也总是亲力亲为地帮忙,一口一口药汤吹凉了喂给葛青喝下。 葛青是家中独女,母亲只给了她一个哥哥,没有姐妹,这个远房的表妹,素日并无交往,这半年多来却如似亲生,而且因着性子爽落,彼此更是无话不谈。 葛青不免愧疚道:“表妹来京探望,我本意要为你寻一门亲事,好成就一段姻缘,素日亦可有个走动,怎知道今时却 成如此。我已同母亲和二嫂嘱咐,来日若然遇到好的人选,定要想起表妹来。女人青春短暂,等不得多少年,如今我自顾不暇,表妹择日或可随官船回去,不能劳烦你耽误在此。” 孟芳欣瞅着这样的表姐,思及初见时虽雅素却放光芒的一幕,心碎得直泣泪。 这阵子翘翘缠不了娘亲,只好缠起来芳表姨,到底妇人说话柔声软语,口音相似。 一岁起变得开始爱学东西了,喜好动弹,一刻也不得停。孟芳欣也甚是好耐心,怀里兜着不住往下滑的翘宝儿,一边对姐姐哭到:“那次真该最怪我,若拦住表姐,不让你上马,便什么事也没有。二那小狗我原也是见着的,只怀里抱着翘翘,分不得身站起,也没曾想它会冲去场上,惹来事端,表妹罪过大了。缘分之事可遇而不可求,至于那些表姐再不要挂心,把自己照顾好才是眼下顶要紧的。” 嗤,这却是什么傻话。 葛青近日听了太多怅然的话,便慢声安慰道:“怎可学我母亲把什么都往身上揽,你若心疼我,就不要再和他们一样。世事多方多面,谁又能预料到那许多呢?……或者有些人来这一趟的时间,本来就短。” 说着,明睿的眼眸眺向格栅窗外的绿树,树叶影影绰绰,好生茂盛啊,仿佛又看到那马场上驰骋的丽影。她亦觉得自己洒脱极了,心里憧憬着未来女儿的绮繁。 一直拖到四月下旬,奇医宋莲始终无有消息,又一年端午将至,天要开始热起。她亦日渐虚弱,知道自己强撑不住,盖以时日无多了。 弥留之际,把卫谨叫到床头。 卫谨早已从湖南将将赶回,日夜伏在夫人床前陪伴,若大个修伟男人,堪堪憔悴了一圈。怀里抱着酣睡的翘翘儿,把她小心翼翼托至葛青手上。 睡着的翘翘半张脸贴着葛青的手肘,樱桃小唇瓣,气也若幽兰。真是甚少见的美人胚子,生得无一不精致。还惯爱花花草草,带香气儿的,带珠光宝气的,她喜欢便会瞧着不放,你给她她便抓到。 应是个不吃亏的小厉害姑娘,这样顶好,不要拘着她的性子发芽。 葛青盯着翘翘长卷的睫毛,一只手抚过她细嫩的手指,小手腕也柔,不 会很粗,嫩嫩的勾人疼爱。她慢慢地舍不得放。 抬起下颌,对丈夫说:“看看我们的女儿,是我一生平凡之所出,但她可得这世间一切的好。今我这一去,再瞧不见她长大。夫君尚且年盛,不需守着,我亦命令你,务必续弦。只唯有一件事,他年无论进了何人,绝不能让我翘翘受半分委屈。” 卫谨攥着妻子的手,男人清隽面庞上盛泪,应道:“夫人只管宽心,卫谨知道该怎么做!” 十年相处,已是亲人,侯夫人毕氏豆大眼泪嘭嘭冒,在旁大声接话道:“放心,我家卫姮必会成为幸福骄傲的姑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第九章 慈敬美德 (九) 葛青是信任丈夫的,知道他说过的必会去做到,因此心下安然。 又把目光转向林雁与奶娘,说道:“雁儿,你从我年少时相伴,我心早已将你视作亲人;而奶娘,尤琴你是我让人在西市寻到的好人,你品行谦良,多得我信任。此后我去,不管这院里来了谁,都须记着你们是我留下的身边人,要替我维护着翘翘。” 林雁与尤琴今时都不过三十的利索年纪,从这时起陪伴着翘翘,确是叫人放心的,但要给她们权重。 葛青此时言语严厉,为要把话说给这房里房外围着的人听。贤良仁厚是为人妇之德,可恩威并重亦是为人主、为人母之厉。 听小姐叫她“雁儿”,已改口夫人多年的林雁连忙匍在床前道:“是,小姐尽管安心闭眼。”泣不成声。 尤琴头上梳着简单圆髻,亦揩着青罗裙摆恭敬跪地说:“民妇尤琴乃街边市井无路可走之人,是夫人仁善,将我招进府中,使我丰衣足食、有檐可依,大恩大德,必会以性命相护翘翘姐儿。” “那我就放心了。记着莫因了我的告别,使得谁有缺憾,而我亦逐渐淡忘,去奔赴安详的前程。”葛青便松了抱住翘翘的手。 她去时嘴角含笑,指尖还勾着翘翘的一撇绢花裙裾。翘翘儿这会儿睡得可香了,所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能娘亲在梦里同她告别,因此她的梦里总是繁花锦簇、含着微笑的。他年遇到了什么事,也总有一股慵哉自如的释然感,仿佛无有什么事在她这里是化不开的。 梦中小手攀着汉白玉栏,但愿也把娘亲的智慧清透也留承呀。 丧事办得很隆重,为不影响盛京端午盛典,赶在节前办了。热烘烘的天气,也显得并不那么悲伤,宫中皇帝特封了葛青为诰命,派太监昌德亲赐诏书,“祥钟戚里,慈敬美德”八个字,是为荣耀长存。 阖府忧伤哀恸,然记着葛青临前的话,并不将忧伤显露,不沉浸于其中,为要叫她在天上看着,能宁淡安详地离去。 盛京城依旧是那般繁华兴旺,钟鼓三百声绵延敲醒,坊门次第开放。侯夫人毕 氏边打着呼噜边把老头用脚踹醒。卫衍正胡子拉碴从床上爬起来,穿了官服窸窸窣窣收拾完毕,抱了笏板上朝去。 辰时二房的三个男孩儿醒来,去到母亲傅氏房里请安,傅氏又把他们带上去祖母房里请安,侯府又掀开了上梁揭瓦、追猫斗狗的新一日。 表夫人孟芳欣因着表姐新去,留下翘翘每日黏着人,便也不好意思在这时候提辞行,仍旧在府上住着。好在她孟家已把京中生意铺就妥当,倒是不急她一时回去。 翘翘宝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早上奶娘给她穿上葵色春鹃小裙,她惯是很衬鲜艳华丽之色,什么穿在她身上都那般娇娇地傲着。才刚能扶着东西迈步,便要往母亲的房里扑。 孟芳欣扶着她的小手儿,可是床头却变空了。葛青昔日的卧榻已经安静,被褥小枕都叠得齐整在床角,连空气也已然清宁。 翘翘找不到人,就用手掌在床上拍,含糊不清地唤:“娘、娘。”仿似拍一拍就能出现了似的。 孟芳欣虽短婚未生育,到底是为人母之年纪,瞧着就跟自己的闺女差不多。 连忙蹲下去哄她说:“翘翘儿乖,娘亲去天上了,娘亲在天上给翘翘找好吃的。翘翘每日乖乖吃饭,娘亲在天上看着,就多给翘翘找更好吃的。” 翘翘吃东西原就是很乖的,奶娘用珍珠与山药磨粉,调和成米糊喂她,她吃得大口大口,因为奶娘说吃了就能变漂亮。她虽未启蒙,大凡人间享乐,吃喝玩乐、珠宝华裳在她这都是可受用的。 听言不觉舔了舔盈盈的小唇,说:“好~” 过两天却忽然知道缠着奶娘往二房陶雅院去了,因为陶雅院那边也有一个“娘亲”。但是二小姐卫怡的娘亲,对她而言却也是“娘亲”的存在。 每每蹲在旁边,或者扶在椅旁,眼瞅着傅氏给卫怡哼曲儿、喂奶,瞧得一眨不眨的,半天都专心。 傅氏不忍心,便总也得腾出点空隙,把怀抱分她一点。这么一来,卫怡就不让了,嘤嘤哭啼着要娘亲抱回来。傅氏原本生完这第四胎,时常腰酸乏力,便再不忍心与疼爱,也□□无能去照应两个差不多大的小儿。 侯夫人毕氏嘴上不说,其实都看在眼里。 但府 上的日子要过呀,她便去和大儿子说起续弦。 卫谨做的是水利,若论他水利与土木皆精通,只当下全国水运水利为第一要事,故而这几年来一直从这个事。 湖南开凿河渠的布工图尚忙得案牍劳形,卫谨压根没有这方面的心绪,不同意。 可毕氏说他:“翘翘跟前离不得人,表夫人孟家本是远房亲戚,如今人已去了,不能再这般劳累人家帮忙照应。她不说是顾念表姐妹情分,我们不能不懂事。二房梦竹那边,她自己一个卫怡都照顾不过来,又如何能分得出心思照顾到翘翘。你自己时常不在京都,怎知道这些人情难欠,你不娶,谁来做这些事。况且这是葛青临去前特特嘱咐过的,不能让孩子有缺憾,早续晚续都得续,府上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母亲立意坚决,一发起话来就吼。因说及翘翘,卫谨也颇觉动容。便罢,他末了说道:“续就续,但我有个要求,须得把人带到卫姮跟前亲眼见见。”说着自去后院瞧闺女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0、第十章 金秋光华 (十) 顺安侯府大老爷卫谨续弦,各家媒官、媒氏自是无有不应之。 要知道顺安侯卫家在京中的风评是顶顶好的,府上门里门外清风亮节,几代无有纳妾传统,卫太医更是严令不允,连家奴们都门房干净。虽然卫侍郎鳏夫,可前任夫人美德传颂,卫侍郎本人更博识多通、青年才俊。因此不稍几日,便有诸多世家名帖被媒婆送上门来。 可照卫谨的说法,无论是谁人家的女子或妇人,皆要当面和翘翘相处一下。 当那些女子把翘翘或搂在怀里,或揽在膝上,姮姮长、翘翘短地叫着的时候,卫谨却始终觉得缺少了些什么,最后终是摇摇头。 他亦知是自己苛刻了,因此对家世、外表皆降着要求。 送媒氏出府,八月渐已入秋,院中台阶上清凉惬意。已经上门来看了十几个,却都是不满意,毕氏也觉得甚不好意思。 路上塞了个大红包,说道:“嬷嬷辛苦,还望再多费心力。”生怕儿子太挑剔,媒氏们都不干了。 媒氏眼角一颗痣,是极有眼力之人,天生吃这碗饭的。叹道:“卫大人的心思老身何能不懂?只是人都为感情之物,要使得互相融洽,也总须时日相处,这一面两面很难就能看出来的。” 毕氏无言反驳,可她那儿子,多少张浩大图纸,一双眼力见也是十分歹毒。 “唉,我会劝他的。”毕氏说。 “来,乖宝,轻轻一迈。”说时,假山旁的小径上传来妇人轻语,有着柔润的苏杭软语,听了极为舒适。 媒氏举目一望,问道:“那位是,莫非二夫人?面相却不像,瞧着陌生呢。” 毕氏顺势看去,却是表夫人孟芳欣在扶着翘翘学下台阶。妇人梳着满月髻,上插几枚雅致珠钗,保养适宜的脸上满是宠爱。 台阶矮矮,她剩了最后一阶哄她自己走。翘翘伸着小腿小心一迈,她便抚抚她的小脑瓜,夸奖地给了一块小饼。 毕氏愣怔怔的瞧着这一幕,忙答道:“是葛青娘家的表妹。嫁过一次和离了,来京城同表姐散心,怎知发生了这样的事。”提起来眼眶又湿。 媒氏哦然,顿了一 下,忽然道:“侯夫人恕我直言,也不怕得罪,府上也不用再劳老姐妹我打问哪家女子了,这满京城的女子,独有眼前的这位最合适。一个鳏着,一个和离,又都为知根知底。” 说着揖一揖礼,告辞了去。 毕氏从前并未往这方面想,只一心单纯觉得孟芳欣照顾得极好,如今被媒氏这般一提点,便忽然茅塞顿开。 说来这表夫人,她还甚喜欢的,虽则出身商贾富庶,却无铜臭庸俗。不仅大方清落,容貌佳丽,这些不说,且亦是个果决坚韧的,因与夫家不和,便果断和离。这在妇人之中是极少的勇气。她翘翘就该放在这样的人名下将养。 再则这些日子以来,人品亦在跟前瞅着,昔日照顾葛青如同亲姐妹,葛青去后对待翘翘更如亲生。 毕氏越想越看越觉得是,却又怕孟芳欣嫌弃,又或是儿子不同意。 遂便先来试探探口风,对孟芳欣道:“时日飞梭,去岁你来府上祝寿,你我婆妇几人交谈甚欢,宛若昨日。今葛青一去,留你一人独在府上,还要帮忙照看孩子,我老妇人心里也过意不去。只如今翘翘儿黏缠你,我这生怕你突然一去,孩子怕要不习惯,有心将你留在身边。想为你寻一门五品官员,却又思及卫谨,卫谨此儿生性耿直,不擅言表,却是为可托付之人。我有意将他配你,又怕他一个鳏夫折损了你的矜持。” 这些天侯府门前媒氏来而又往,进出许多个年轻女子妇人,孟芳欣自然知道怎么回事。 只没想到侯夫人竟会提到自己。她却是个已和离多年的人,于家世于礼俗,本都不该提到她。 脸颊烧红,放眼看向窗格外。一条鹅卵石小径幽幽通向后院,有长杆上晾晒着的绯色官服,隔着月牙门被风吹得一荡一荡。朝中四五品官员皆着绯衣,再往上着紫衣,官至三品以上可拜宰相了。 只那宽展的朝服,在风中荡出形单影只、寡淡孤清的弧摆,想曾经锦泰院那般祥和,如今却。 听得孟芳欣动容,双膝一福,垂首答道:“侯府德高望重,侯夫人豁达仁慈,卫大人乃栋梁之才。回观芳欣出生商贾,原为离过一次婚的妇人,何德何能被侯夫人提起。若然嫁个不相 识的官员,相比之下却是福气了,只怕不配,何堪叫‘折损’。且与翘翘这些时日,早已将她视若亲骨,青姐姐代我如亲,时常交代不必拘着翘翘儿性子萌芽,我亦害怕他日不能将她如花呵护,一直不忍提辞行。今无其他作想,唯望孩子幸福,芳欣唯有叩求不弃。” 说着双手并之于前,脸贴手面行了重重一礼。 是了,旁他都无从紧要,孩子是最重要的。侯夫人深受感动,回头来便强硬地对儿子劝说。 卫谨对孟家远亲,平素几无关注,却如何肯答应。奈何不得侯夫人几番道理:“你自己看看外面,比一比媒氏之前叫上门来的其他女子,再来说话!” 卫谨也知无话反驳,遂问:“那也须得对方同意。” 毕氏这才道:“我早已私下同她问过,她亦舍不得将孩子搁下,说若为着翘翘好,她愿意。其余的你自己出去同她说清楚,这些事还得你们亲自说好。” 八月桂花飘香,孟芳欣正抱着翘翘站在桂树前教她识花。年轻妇人发绾倾髻,插浅蓝花簪,面容耐耐含笑。并不过分繁复,一切精致恰到好处。 “桂花叶子碧绿,两头尖尖,娇小的花朵儿金黄金黄,就像天上闪烁的星星。” “稀稀~”翘翘含糊不清学语,小手接过递来的花枝晃荡。毕氏先去揽走她,卫谨走到孟芳欣跟前。 一抹熟悉的清风拂面,孟芳欣脸一红,只是看着桂花枝头。 卫谨对她说:“满京城都道本官女儿出巧,小小年纪就已得宫中垂青。明珠生蚌,是先夫人的功劳。但因皇宫中的褒奖,使得近日朝臣多有结交,却不知是喜是忧。然她在我心中是和璧隋珠,极珍贵的,也愿由着她这样骄傲。你若愿意同我照顾,我深表感激。” 男人嗓音低醇,如甘泉清润。孟芳欣心间颤跳,目不敢扬视,低头答说:“便能为表……卫大人分忧,照顾翘翘长大,我宁自己不生养都可的。” 卫谨便拱手礼,关怀一叹道:“倒也不必如此苛刻,顺其自然就是。” 因年岁都已是成年之人,不必扭捏拘泥,况这些时孟芳欣也一直都在府上,遂便将时间定在了九月中旬。 消息传到苏州刺史府上,刺史夫人 感慨难言。 孟家虽说是远房,可早年葛夫人并不晓得有个什么孟家。自孟家发达富贵后,孟母时常登门拜访说话,夫人长夫人短的叫着,葛夫人性子温和,便就走得近了。这一遭一遭的,叫她一个妇人家应接不暇。 想到女儿早逝,许多事多得孟家帮忙,怕这也是最好的一种选择了。毕竟知根知底的总比不知道的好,况且一年来孟女对葛青与翘翘的体恤,葛夫人亦从信中有所闻的。因此亦书信随船备礼发至京城。 孟母拉着葛夫人的手宽慰,拭着泪说:“刺史大人与夫人您若是不弃,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芳欣在京城,只管当做仆从去使唤,那是她命里该得的,是福气。” 这段时日以来,孟家已经在盛京开了多家分铺,更置了京仓购了城外农庄。他家共两个女儿,大女儿是女婿入赘上门的。二女人本就清敏能干,如今嫁入侯府续弦,其中关系人脉,是为豁然。 为了表达对侯府的敬重,孟家给二女儿的嫁妆亦出手慷慨,不仅京中的二十余家商铺、一个田庄都算作嫁妆,老家的财产股份田产等,百分之二十亦都划到了孟芳欣的名下。 如此丰厚,堪堪让顺安侯府增添了不少铜臭财气。孟芳欣亦敬重侯夫人,成亲时将这些钥匙账目交于婆母保管,只毕氏惯来喜好口食之欲,对这些无有暇心,又都交回给她自己。 盛京各家高门士族,纳妾外宅比比皆是,对此都是理解的。毕竟续弦正房,光明大义。况侯府大夫人坠马,老家远房表亲床前服侍,人去后又悉心照拂幼女,再加上此前葛青带孟芳欣参加过不少世家妇的应酬,谈笑风生间,早已在人群中博得好名,这发展本在寻常之中。 孟家特特在京中租了个精雅别苑,送女儿出府。摆酒那日,卫谨与孟芳欣红袍绿裙,因为卫家被宫中垂青,官员们有心主动结交,前来恭贺送礼的人不少。翘翘儿娇滴滴地站在门檐下,卯着樱唇含糊不清:“爹爹。” 二房傅氏哈下腰去对她解释:“乖宝,芳姨照顾你和大伯,以后和翘翘是一家人了,翘翘可改口叫娘。” 翘翘有点听不懂,但就觉得,自己以后也和二妹一样有娘。举目看向门外的石狮,晌午阳光打照着狮身,像灿灿地会发光。她看着那道空旷的光芒,忽而恬蜜笑起,说:“娘。” 俏美的脸蛋陶醉,幸福极了。于是那光就去了。 为表对葛青的敬重,这是葛青留下的女儿。孟芳欣没让翘翘叫娘,只叮咛她叫芳娘便好。小儿心性健忘,翘翘儿渐渐不记得也忘了府院外的光,无忧忧虑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