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大明》 第一章 夜秦淮 “邵辉,男,29岁……” “2012年以侦查学专业全科第一的成绩毕业于江南刑警学院……” “2013年卧底加入黑金贩毒集团,2015年黑金老大在云南落网……” “2016年卧底加入我们集团,深受总裁信任,2017年就开始单独掌管一条走私线路……” “2018年花豹在广东落网,你接管了花豹负责的东南亚六条线……” “上周五我们和日本、菲律宾的两条线被海警截断,所有船只货物全部失去联系……” “本周二,我们到马来西亚的船也在中途信号中断……” “邵警官,你好厉害啊……” “如果这个世界上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才,那可就世界和平咯……” “只可惜……连上帝都不想看到世界和平!” 砰——砰砰砰—— …… 邵辉猛然从榻上坐起,下意识地伸手摸到枕头下面。 没有枪! 额头和厚实的脊背上满是冷汗,脑袋一阵乱糟糟的轰鸣,好像两股决堤的洪水,在干枯的河床上对冲一般。 他捂着脑袋,忽然一个温软的身体像八爪鱼一样缠到了他的身上,伴随着几声轻轻的呢喃,一团青丝从腰畔,身旁的那个女子已经在半睡半醒中将脑袋俯向他的腰下。 他像触了电一样向后一缩,推开女子,摘下床边衣架上的袄子和直身,胡乱在身上套了一气,正在腋下打第三遍结的时候,却被一双温柔细腻的手拦住了。 那女子横卧在榻,修长而柔美的双手拈住那两条布带,在他腋下蝴蝶穿花似的打了个结,然后从背后软软地抱住了。 他转头望去,只见那女子半坐着,身上的锦被已经滑落到一边,羊脂一般的肌肤就这么俏生生地暴露在昏暗的烛光下,一双大眼睛凝望着自己,就仿佛那秦淮水一般,温柔,而娇弱。 他一伸手,把那女子推回到被窝里,伸手替她掖了一下被角,转身从桌上抓起腰刀,便推开舱门出去了。 这是一艘停泊在秦淮河边的花船。 所谓“浆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说的就是秦淮河上的花船画舫、歌女红姑的烟花场景。 而“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蝉娟”,说的是秦淮两岸河房、凤楼的风光。 邵辉有些茫然,盘膝坐在船头,水面上漾着粼粼波光,夜空乌沉沉的,半点月色也无。 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显得无比陌生和突兀。 他就着船头的灯光,俯身看向水中的倒影。 水中是个胡子拉碴的青年男人,五官还算周正,只是太过不修边幅了些,让人看着像是三十多望四十的年龄。 其实这位江宁县的年轻捕快,真正周岁才不过二十四。 坐了半晌,只觉脑中嗡嗡的吵闹声渐渐消失了,邵辉睁眼看看这个大明的世界,一切都变得亲切自然起来。 好像自己已经在此生活了几十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他伸手捞了一把秦淮水,抹平鬓角散乱的发丝,从衣兜里取出一张网巾,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默向这世界说:在下梁叛,应天府江宁县捕快,请多指教! …… 从下午到前半夜,南京城刚刚过了一场大雨,秦淮河的水上涨了大半尺,岸边的步阶有一阶半都浸在水里,梁叛正犹豫着,要不要踩着水登岸回家。 他的家住在南城墙根下六角井,是个最边缘的“城里人”。 之所以想要回去,不是因为那船女不足温柔,也不是家里闺中等着美娇娘,实在是他没来由的生出一种浮萍无根、大厦露天的不安之感。 捕快梁叛是个眠花宿柳的浪子,只不把家当回事,可刑警邵辉却是漂泊多年,内心中始终盼望着有个安定稳居之所。 就在他豁然站起,准备拾阶上岸的时候,忽见不远处的黑夜中,有人挑着一盏小灯笼,沿着河岸一艘船一艘船地照了过来,口中不停地在低声问:“梁捕快,梁捕快……梁捕快在否?” 梁叛听见那人熟悉的声音,立刻从记忆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那是县衙的门子老周。 船里的女人显然也听见了外边的动静,披了两件衣裳出来,手里端着个披风,轻轻罩在梁叛的肩上,柔声道:“许是张大老爷有公务,快去。” 梁叛回头看了看那女人,脸蛋儿算不上多漂亮,可在这十里秦淮上,要挑出一个比她还温柔熨帖的女人,那是顶顶难了。 早年间梁叛就起过赎她的心思,可是他一介捕快,一年也不过六七两的“工食”,虽说办案有花红,平日商铺富户以及公干时都有财帛巴结,可他手下还有几个白役要照应,加上吃喝玩耍样样都要开销。 剩下的只够自己的温饱,哪里有多余银两来赎这花娘? 况且这女人虽是个娴静体贴的,又怎知她肯不肯跟自己过那清贫日子? 所以梁叛纵然有心,也从未提过。 他在心中喟叹一声,捏了捏花娘的脸,说道:“你去睡。” 伸手将女人向船里推了推,自己转身踩着步阶上了岸。 恰好老周的灯笼照了过来,梁叛挥挥手,压低嗓音道:“老周,哪位找我?” 老周见了他,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连声道:“幸好幸好,是大老爷请,急事急事!” 老周说着抹了一把冷汗,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出了什么事,张知县突然就半夜上了前衙,叫醒了三个门子,全部打发出来找一个人——县衙捕班快手梁叛! 其中一个直奔南城墙下的六角井梁叛家,另一个径自往赌档酒楼寻去,剩下个老周,则沿着秦淮河一船一船地打听,虽然招了不少驱赶和谩骂,可总算是把梁捕快给找着了。 梁叛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知县张守拙那张四四方方、不怒自威的脸膛来,心中一紧,连忙跟着老周往县衙方向走。 大明南京城以三山街、大中街为界,南北分成两县,大中街以北为上元县,以南为江宁县,整条十里秦淮,都在江宁县的辖境之内,梁叛留宿的花船,就停靠在下浮桥附近,只要沿着河边的徐家巷和牛市街走,很快就能到达县府街江宁县衙的所在。 梁叛和老周两人都有意无意地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就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县衙门口。 路上梁叛向老周打听张知县因何事如此着急,老周也是不得要领,两人一路估猜着,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梁叛私下揣测,八成是县里出了命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章 风吹舟子雨打城 风吹舟子雨打城,城下秦淮歌舞声。 当年圣人征发处,乌衣巷口胭脂浓。 梁叛坐在孙楚酒楼的二楼,耳听着窗外激烈嘈杂的雨点声,手里闲翻着一本新订的诗集子,刚好看到这一首《雨中坐楼怀孙楚望秦淮》。 这部诗集子的作者,叫吕致远,生前是江宁县户房书办。 昨晚的确出事了。 梁叛和老周回到县衙的时候,张知县立刻屏退了老周和一干伺候杂役,告诉他一件事——下午酉时三刻,县衙户房吕书办被人一刀刺死在了西水关外的秦淮河边。 凶器是一把铁匠坊里随处可见的剔骨刀,胸口刺入心脏,一刀毙命。 可惜梁叛看不到尸体,没办法用尸检手段查到任何线索。 此案已经由黎县尉和捕班王班头在查,但是西水关外的商家住户抓了几十个,整整一夜都没有审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来。 张知县命令梁叛绕过黎县尉和王班头,单独秘密调查此案。 单独秘密的意思,不是完全不让人知道,而是县里不出差票给他。 没有差票,就是不准动用官家身份,也不会得到县衙授予的任何调查权利,那就只能全看他自己想办法! 张知县知道,整个江宁县的三班衙役百十号人,最有办法的,就是梁叛。 梁叛没有问为甚么,不必问,张守拙也不会说。 只要在三天内找到任何可靠的线索,县里独赏花红一百两,如果抓住人犯,张守拙另从私帑之中再赠二百两! 梁叛接了,即便这样做很可能会得罪黎县尉和王班头。 花娘的赎身钱,就是三百两。 但是这个案子很难。 昨天下午到前半夜的那场大雨,把杀人现场的一切痕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具不明不白的尸体。 梁叛转头看了看酒楼窗外的雨,就和昨天的那场一样大。 这孙楚酒楼又叫“太白楼”、“醉仙楼”,是南京十六名楼之一,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楼怀孙楚”,坐落在南京城西水关外的秦淮河畔,距离吕书办被杀的地方,不足二十步。 孙楚酒楼外就是外秦淮,河畔一排河房早已被那雨幕遮盖住了,只有酒楼对面最近的那一座,还剩下模模糊糊的几道灰色轮廓。 远处三山门的城楼还在,连着一小段灰暗的城墙影子,其余的世界便一齐消失在了大雨的罩笼里。 二月的南京城,还鲜少有这样大的雨。 不知道吕书办在作这首《雨中坐楼怀孙楚望秦淮》的时候,是否也坐在此处,望着窗外的如此大雨,和雨中的悠悠秦淮? 这时噔噔噔楼梯声响,一名身披蓑衣斗笠的汉子冲上楼来,见面先拱了拱手,大笑着说:“梁五爷,多日不来关照鄙帮,怎么这等天气反而有所指教?” 这人嗓门又粗又大,但是说辞却是密不透风,显然是江湖上的老油子。 梁叛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子,将面前的热茶推到桌对面,指了指板凳,请那汉子坐下吃茶。 等那汉子支起斗笠,痛痛快快饮干一碗茶水以后,他才笑呵呵地回答:“冯二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劳你大驾走这一趟,其实也是迫不得已——昨天我们江宁县的吕书办出了事,你不会不晓得?” 冯二哥打了个哈哈:“知道。” 除此之外并无他言,他是等梁捕快亮底,自己并不想主动开甚么话头。 其实这件事还没传开,整个江宁县知道的明面上还不超过十个数,但是冯二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消息灵通——正如梁叛所说的那样,明人不说暗话。 梁叛也没打算在口头上跟这种老江湖打甚么机锋,直接说道:“既然冯二哥知道,我就不啰嗦了。一句话,这西水关前后的内外秦淮,从南伞巷到回龙街下浮桥,都是你冯二哥的地盘。河边的货栈米粮铺也都是你们漕帮的买卖,所以有件事非得仰仗冯二哥——我想请西水关前后的兄弟们回忆回忆昨天下午,见过甚么人,听到甚么事,都请记一记……不知道帮里的朋友们肯不肯帮这个忙?” 一听只是这事儿,冯二哥暗暗松了口气,他来之前做得最坏的打算,就是官府抓不到凶手,要拿他们帮里的弟兄开刀顶缸,或者干脆就是找个由头收拾他们漕帮——要知道,整个南直隶,眼红他们漕帮的人数也数不过来! 现在听梁五这意思,是自己多虑了。 只要不是找漕帮的麻烦,事情便好办得多,即便不怎么好办,他冯二也愿意卖这位梁五爷一个面子,高低把这个人情做了。 冯二和梁叛过去没有任何交情,但是他很听说过这个有点门道的公门人。 这个梁五虽然是个官家空子(黑话,指不在帮的外行人),但是很懂江湖规矩,为人也很够意思,所以在江湖上混出个“梁五”的诨名。 尊敬此人的,有叫“五爷”,有叫“五哥”的,不尊敬的,也要叫一声“梁五”,总之都是对江湖朋友的叫法,似乎大家都不拿他当个空子来见外。 江宁县这一亩三分地,此人三教九流都吃得开。 江湖上的人讲规矩讲面子,他们漕帮虽然家大业大,但是也愿意多个朋友,少个对头。 于是冯二霍然起身,拍着胸脯说:“小事一桩!明天午时,赵记货栈,请五爷来拿东西!” 其实照梁叛办事的宗旨,绝不会让漕帮和冯二白白帮这个忙,不过眼下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暂不说破。 梁叛只是站起来,向冯二拱手:“多谢冯二哥。”一直将对方送到楼梯口,这才在冯二接连的“留步”声中停住了脚步。 冯二一走,梁叛便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一支炭笔,小本子翻到空白页,用炭笔刷刷写下几个加密的简体字:漕帮冯二,明日午时赵记货栈。 这时有个倒茶的伙计走上来,看到梁捕快写字,立刻伸长脖子偷瞄了一眼。 可是字迹太过潦草,这酒楼伙计纵然识得几个大字,也看不懂这一行天书。 这种加密文字别说是小伙计这么个半吊子,就算是湖溪书院的老夫子来了,也认不出一个。 只有梁叛自己知道,这些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合上小本子,并没有急着走,梁叛今天在这约了两个人,第一个是冯二,后面还有一位,是昨天值守三山门的城门吏,他在等。 不过两人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梁叛却不急躁。 城门吏再低也是个“吏”,有上升之格,捕快再横也不过是个“役”,乃是“奔走于公家,执杂役之人”,不入场面之流的。 大明选官共有三途:进士、举贡、杂流,胥吏举官便属于“杂流”之途。 虽说这三者在实际选官过程中有所偏倚,进士、科贡皆可直接授官,但是吏员每三年一考,只要三考期满合格,也可获得官身。 大明朝开国以来由吏员晋身当朝大员的不胜枚举,比如洪武年举告胡惟庸谋反的涂节,便是中枢的一名佐吏出身,最后官至御史中丞。 而衙役一类,好一些的算是“同凡”,也就是身份地位等同平常百姓,差一些的如更夫、门子、伙夫、轿夫等,都是贱民,永远无法晋升为官的。 所以这“吏”、“役”二者虽说做的都是官家琐碎低贱的事体,但是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 梁叛肯等那城门吏,一方面是雨大难行,对方稍迟一些可以理解,一方面就是出于身份缘由,不得不等。 可是眼看着窗外雨势渐渐收了起来,雨点砸在地上,也再没有之前的浩大声势了,那城门吏依旧没有来。 梁叛摇摇头,知道不必再等了,伸手在桌上排了二十个制钱,背着手便走下了楼。 见他从楼上下来,原本坐在一楼的几个茶客全都站起来朝他看。 梁叛挥挥手:“走,去富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章 富庄赌场 富庄在城西莫愁湖边上。 那地方表面上是个庄子,旁人听了这名号,也只当是某个“富”姓人家的庄院。 可是梁叛这种南京城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早就知道富庄其实是家赌场。 既然是赌场,那个“富庄”里的“庄”字,自然就不是甚么庄院的意思,而是指赌桌上的“庄家”。 富庄富庄,富了庄家,赔了旁家。 守三山门的城门吏俞东来是那里的常客。 梁叛同店里讨了一把伞,被几个戴着大斗笠的白役簇拥着,往莫愁湖而去。 走到三山门外大街上,梁叛把几个白役叫过来,说道:“身上有多少银钱,都拿给我。” “大哥,我这差不多有八钱。” 一个小个子的白役说着,从兜里摸出几颗碎银子,另外几人也都一两半两的往外掏,拢共凑了不到五两。 梁叛将一把碎银颠了颠,解下腰刀丢给那个小个子,说道:“各自掏了多少都记着,不必跟我去了,你们到老杨店去吃酒,记我账上。” 几人一齐答应一声,直接回城去了。 打发走几个白役,梁叛沿着北伞巷一直走到莫愁湖畔,只见得雨帘之中,湖畔一排杨柳尚未抽芽,光秃秃的柳条支儿便挡不住深藏柳林中的一座大院。 他便打着伞从一条片石铺成的小路走进柳林。 还没到那院门口,就听里面传来一阵阵喝彩喧闹的声音。 他走到门口,拍了拍那两扇光秃秃的大门,门头上没有任何字号,谁也看不出这是个甚么宅子。 很快那门就打开了,不过只开了巴掌宽的一道缝,门缝里露出一个瘌痢头的脑门来,很警惕地将梁叛打量了一遍,开口问:“找谁?” 看来这个场子只接熟客。 大明朝禁赌,洪武爷还定了赌博砍手的律条,可是到了正德以后,风气早已渐渐坏了,江南赌风尤盛,哪里能禁得住? 所以这种地下场子极多,甚至公开邀赌的也不在少数。 梁叛一副沉着的样子,想也不想,随口答道:“我找西门大官人,他约我来玩儿的。” 所谓西门大官人,其实就是指的俞东来。 原本俞东来是没有这个诨号的,不过去年苏州府骤然兴起一部叫做《金瓶梅》的奇书,一时间席卷江南,士人百姓无不将此书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恰好俞东来守的三山门是南京城的西门,也不知谁起的头,就给他按了这么个“西门大官人”的花名。 “噢……”那瘌痢头又将他上下看了一遍,这才放人进门。 梁叛装成一副老客的派头,背着手便闯进院子,绕过照壁,直奔厅堂。 这庄院在外看去占地极广,但是一进门才发现前院其实不大,除了一门照壁之外别无他物。 正面大堂反而挂着一个牌匾,就是那“富庄”两个字。 赌场给庄家招彩头是很常见的事情,有的赌场干脆就在场子里挂上“大杀三方”的字样。 其实这种并不犯甚么忌讳,赌钱的从来不怕人口气大,就怕别人牌大点子大! 不过富庄的老板据说很有意思,在自家场子里定下一条规矩:富庄里赌钱,只玩轮庄,不准独庄。 所谓有庄大家做,有财大家发。就连摇摊的赌局也是如此。 梁叛进门就直奔最热闹的那一桌,也就是俞东来所在的牌九桌。 他虽和俞东来没甚么交情,但是三山门和西水关都是走惯了的,自然知道俞东来的相貌。 这时只听一串“啪啦啦”打骰子的声音,也不知谁喝了一声“十一”,接着便看到天门上一个穿蓝绸子夹袄汉子站起来,一脚踩在凳子上,撸起袖子喊道:“十一对,庄家背!” 说着伸手举起三个小元宝,啪啪啪分别下在了上、天、下三门上,这是买庄家通赔的意思。 他一下注,顿时引得许多人纷纷跟注,显然此人手气正旺。 此时这一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二三十个人,梁叛也不急着往里面挤,只是踮了踮脚尖,先看看风色。 原来眼下坐庄的正是俞东来,天门那位仿佛一定要和他作对似的,不等他庄家发牌,伸手就抓过头两张翻在自己面前,是对板凳,跟着他下注的人立刻欢呼一声。 俞东来其实相貌很周正,但是架不住常年在三山门的城门洞里吹过堂风,本来脸膛就比较黝黑,此刻坐在庄位上,脸色更加黑了两分。 只见俞东来压着火气,沉声道:“张侉子,不要小人得志。另外玩儿牌也得讲点规矩,不该你伸手少伸手!” 张侉子转过脸朝后面人挤眉弄眼,意思是姓俞的小气,输多了就发火,自己不跟他在嘴巴上一般见识。 后面几个都出声讥刺俞东来:“庄家快开牌!” “开了牌就知道谁是小人谁得志了。” “西门大官人,有本事让张侉子输得当裤头。” “就是这话,哈哈哈哈……” 梁叛眼光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闲家都已翻出牌了,上门天牌配梅花,是个两点,赢面不大;下门红九配铜锤,五点,也不大。 只剩下俞东来面前的两张牌没动。 张侉子故作大方地说:“俞大官人,你要是不敢开,就歇一气,大家都等你。” 俞东来不跟这些人理会,伸手指在两张牌底下一搓,脸色更加阴沉,也不翻牌,直接就推到牌堆里说道:“开配!” 说完就抓了一把银子挨个配,居然自认通赔了。 张侉子立刻伸手,把俞东来冚着的两张牌掀出来,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爆笑,张侉子笑得尤其夸张。 原来那两张是虎头配平八,是个憋十。 可是俞东来已经认输配赔了,张侉子偏偏要把这对憋十掀出来,所谓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张侉子这一手极不讲究。 梁叛见俞东来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的,显然是在极力隐忍。 “来来来,继续继续,下注打骰子!” 张侉子仿佛没看见似的,已经开始叫嚣着继续下注,刚才赢了钱的自然还是跟注,闲家门口顷刻间堆满了赌场专门兑换的银锞子和银饼子。 赌场里一般不太喜欢接受散碎银子的押注,一来散碎银子的斤两称起来麻烦,二来这些碎银成色有好有坏,庄家很难开配。 所以富庄赌场专门在炉房熔铸了一些银锞子供赌客兑换,最小的是五钱,最大的是一千两。 不过这些银锞子其实都是足色不足重,也就是成色很足,但是重量不足,一千两的锭子也不过二斤多重。 这种赌场里专门铸造的东西拿出去用肯定不划算,但是丢在赌桌上已经足够有气势,至少比竹筹子要有分量得多,纯粹是当做筹码来玩儿的。 梁叛招招手,叫了一个赌场帮忙的“帮客”,掏出身上七两多银子,放在托盘里,请那帮客替他换了筹码来。 “好——嘞!”那帮客拖长腔调唱道,“新客下场一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章 顺风牌 这时俞东来终于打出骰子,是个九点。 “九在首”,先发庄家牌,这次张侉子不好再伸手抢牌了,只等俞东来次第发到他。 既然抢不到牌,张侉子也就不急着翻出来,把那两张骨牌在手上反复搓了半天。 直到上、下门的六点、三点都亮在了桌面上,庄家俞东来也开了个四点出来,形成吃一赔一的局面,张侉子才慢悠悠地把两张牌一前一后叠着,两只手将牌包在手心里立起来,外面一张是个斜八。 张侉子用两根大拇指捏在那张“斜八”上,慢慢往下搓,直到后一张牌渐渐露出一个红点。 顶上红一点的牌不少,有鹅牌(四点)、尖七(七点)、铜锤(六点)、红五(五点)、地牌(两点)、丁三(三点)。 但是地牌的红点较低,熟手一看就知,可以先排除地八杠。 剩下几张都配不成对,杂八配鹅牌、红五、丁三分别是两点、三点、一点,都比庄家小,即便把丁三对调成二四的六点,配杂八也不过是个小四点,同点数庄家赢,配铜锤也是一样。 所以张侉子的天门要赢过庄家的四点,必须搓出个尖七来,而且是独张尖七,因为场上已经躺着一张尖七了。 张侉子也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脸上居然沁出油亮亮的汗珠来,咬着一口黄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手里那张杂八还在一点点往下搓,由于太过用力,两个拇指的指甲都已发白。 好几人跟着张侉子的搓牌在那暗暗使劲,有的人干脆就喊:“尖七、搓个尖七!” “高脚七!” “七、七、七!” 后面的赌客有的急了,压在张侉子的后背,越过张侉子的肩膀,伸长了脖子去盯看,还有人噘着嘴往牌上吹气。 张侉子突然把双掌一合,肩膀向上一顶,转头狠狠瞪着那些人,骂道:“他妈的给老子站远点,还有你,闭上你的臭嘴!吹他娘的甚么吊东西!” 梁叛注意了一下俞东来的脸色,已经黑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感到时机够了,是时候下场搅搅浑水,预备这把推完便要下注。 就在此时,张侉子身后的人群骤然爆发出一阵喝彩,接着是一连串惊叹和咂嘴的声音。 梁叛转头望去,只见张侉子面红耳赤,将手里的两张牌重重拍在桌面上,大笑道:“杂八配尖七!庄家吃下门,赔上门天门!” 要说俞东来这人的赌品,算是顶呱呱的了,即便被张侉子咄咄逼人到如此地步,也没有当场发作,而是站起来,先搂了下门的钱,再给上门、天门挨个开赔。 只是他两眼盯着张侉子,眉尖微微跳动,看上去怒火已经快要冲了天灵盖了。 “来来来,赔完了下注,赔完了下注。” 张侉子把自己十足十当成了庄家,站在场上吆喝,颇有反客为主的味道。 他一边叫嚷着一边自己又押了三门,显然是跟庄家一杠到底了。 旁边众人个个带着兴奋的神色,都在闲家落注,只有庄家面前空空如也。 就在俞东来准备打骰子的时候,赌场的帮客恰好把梁叛的银子兑了来,托盘里面是四个五钱、五个一两的银锞子,外加找回的一角钱把重的碎银。 梁叛拿了银锞子,将那钱把重的碎银就留在托盘里,向那帮客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接着举手向庄家说道:“且慢,还有下注。” 俞东来便放下手里的骰子,一指桌面,沉声道:“请。” 梁叛认得俞东来,俞东来却不认得这位江宁县的小捕快,只当他是趁着霉庄来浑水摸鱼的赌客。 梁叛拿着银锞子走到上门旁边,此时大多数人都已经聚到了天门张侉子的背后,所以上门这里反而没甚么人。 张侉子冲梁叛催嚷道:“喂,你要下上门就快下,不要耽误大家赢钱。” 俞东来脸黑成了锅底,冷冷说道:“张侉子,你倒笃定赢钱?太狂了罢!” 张侉子哈哈一笑:“不错,老子最近走大运,手气旺得不得了。”一转脸又催,“喂,新来的,你快下好不好?上门眼下是活的,不必犹豫了!” 梁叛呵呵一笑,从手里捻了两个五钱的随手一抛,看上去是要丢在上门,可那银锞子是上圆下平小馒头样的,砸在赌桌上便滚了起来,堪堪滚到了庄家面前的天门上,“啪嗒”,停了下来。 这是买庄家赢天门的。 由于此时是霉庄,所以刚才庄家面前的三门注都是空的,现在却多了两个最小的五钱银锞子。 所有人都是一愣,张侉子不满地道:“第一次玩儿吗?下个注都下不定,抓紧重下。” 俞东来也道:“老兄,改注请快。” 赌场里讲“买定离手”,其实作为庄家,俞东来完全可以不允许改注,直接打骰子的,但他还是表现得很大度,可见其平日里的为人,就是个豪爽的角色。 梁叛在心里点点头,表面却摇摇头,说道:“输赢天注定,再说离手买定,怎么好不讲规矩?” 这是表明了就算输钱也要打闲家的天门,坐在天门的张侉子脸色顿时不大愉快,狠狠盯了这“新手”一眼。 俞东来暗暗点头,觉得这位新客的赌品不低。 于是打骰子发牌,这把庄家吃一赔二,吃下门,赔上门、天门,梁叛那一两银子当然是输了。 张侉子说得不错,上门果然活的。 俞东来收那两个银锞子时,便向梁叛歉意地笑笑。 看俞东来这样子,梁叛知道刚才那一两银子花的值了,下手还押一两银子的庄赢天门。 俞东来抬头看了看他,既感奇怪,又觉有趣。 梁叛只是双手抱胸,一副从容神色。 张侉子哼了一声:“‘下活’!”伸手在下门打了五十两。 俞东来打骰子,八点停当,下门发牌。 坐在下门的是个老赌客,赌风很稳健,不急不缓地发了四家,这才坐定了,缓缓看牌。 那下门看完牌,先是瞪大了眼睛,有点不可置信的神情,接着将牌轻轻放在桌面上,对俞东来道:“俞老板,不好意思了。” 一圈众人全都“嘶嘶”地吸了口冷气,一叠声叫道:“丁三配二四,至尊宝!至尊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章 和气生财 俞东来连自己手上的牌都没看,便对下门笑道:“至尊宝一年也瞧不到一回,是我沾你老兄的光。赌场上有输有赢,谈甚么好意思不好意思。” 说完数了一下押在下门的钱,从自己手上取了一百二十多两,全堆在下门,让下注的人自取自配。 剩下庄家和上门、天门开完,结果天门终于倒了,上门也小输一点。 俞东来收了几个散注,最后看着自己面前押天门输的两个银锞子,脸上露出几分奇异而又怪诞的笑容,最终摇摇头,从手头取了一两银子配给梁叛。 谁知梁叛把那一两银子推了回去,还押在庄家面前的天门上,押注不变,只是一两变成了二两。 俞东来跟着连推四把,庄家始终在输钱,不过赔得越来越少,不是单赔上门就是单赔下门。 说来也是奇怪,这一连四把天门仿佛倒了霉运,开出来不是一点就是憋十,梁叛押的筹码也成二两变成四两、八两、十六两。 梁叛赢了就继续往上堆,似乎根本不考虑赌桌上的输赢风向,全凭自己的任性下注。 俞东来终于深深地看了梁叛一眼,他玩儿牌从来是只求痛快,不论输赢。 像梁叛这种玩儿法,就有点对他的脾气了。 俞东来最后赔给梁叛十六两银子的时候,忍不住笑了笑,主动开口搭话:“朋友,还是堆在天门输?” 梁叛却是惜字如金,点点头不说话。 这下反而愈发勾起了俞东来的谈兴,只是赌桌上不是说话的所在,便只说了一句:“老兄好眼光,好胆识啊!” 梁叛淡淡地说:“眼光谈不上,胆量嘛,还可以。” 俞东来哈哈大笑,显得胸怀舒畅,之前的一股闷气顿时一扫而光。 可是张侉子正在顺风,最受不得激,听了这几句话,只觉对面那三十二两银子格外刺眼。 “爱输便输,放着霉庄不打,真正日鬼!”他脸上浮起一抹悍气:“这把‘天活’,打天门绝不会错!” 说着话一举手,“啪嗒”拍了二百两在自己面前,想想不顺气,又从兜里摸出好几个“五十两”全都堆了上去。 旁边有人“嘶”了一声,问道:“张侉子,你平常掏十两出来也难,何时这么阔了?” 张侉子大嘴一撇:“最近交了大运,想甚么来甚么,隔天还有五百两横财好发!” 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钱店的兑票,“啪”的一声拍在身前,果然是五百两! 旁边几个破落的都惊呼起来,无不艳羡。 此时张侉子俨然已经成了这一桌的“风向”,一时间纷纷跟着他单打天门,把那银子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么一来对面那三十二两银子,就更显得“不合群”了。 张侉子越是这样癫狂,梁叛就越有把握。 因为张侉子之前言行虽然叫人看不入眼,但是始终是在“赌钱”,可是现在就有点“赌气”的味道了。 赌钱一靠运气,二靠技术,顺风顺水的时候自然有如神助,叫甚么有甚么,可是一旦顺风中受了挫折,加上心态动摇,手风一定回落。 只要这股气泄了,那就是决堤之水,绝无幸理。 倘或此时技术够硬,说不定还能扳回两分场面,否则那就是输大钱的开始! 一路杀变成多赢少输、接着少赢多输,最后一败涂地。 看来自己那三十二两银子,着实将张侉子刺激得不轻。 人做任何事都是这样,只要自己一口气沉得住,运气总会慢慢倾向自己这边;反过来一口气沉不住,毛毛躁躁,再好的局面也要变遭。 俞东来晓得这个道理,顷刻间沉着下来,挺直背脊,反手打出一记漂亮的六点。 其实牌九除了死门活门以外,所有的输赢全在一对骰子上面。 甚么洗牌切牌换牌,也挡不住一对骰子的大发神威。 此时梁叛已经将那三十二张牙牌的牌背记了个七七八八,一看到那两只骰子打出了“六点”,心中便是一喜:知道俞东来翻盘就在这把! 六在上,上门发出牌来,张侉子突然大叫一声,满脸通红的兴奋神色。 他把自己手上的牙牌朝桌上一掼,口沫横飞地喊道:“梅花一对!哈哈哈,果然‘天活’,怎么样!怎么样!” 跟注的人也是欢喜异常,都催着庄家开牌。 这一桌今天赌了这么久,除了刚才下门开出的至尊宝以外,就是这对梅花最大。 可是这种情形在梁叛是早有预料,心里一点也不慌张,因为俞东来手里那两张,吃的就是“梅花”! 俞东来却没翻牌,脸色有些颓丧,仿佛自己也不相信能赢这把。 他看到自己面前的三十二两注码,于是忍不住看了看下注的梁叛,一边苦笑一边翻出一张牌来。 是一红三白的鹅牌! 全场顿时寂静下来。 再翻下一张时,俞东来的右手都有些颤抖,想他平日几千银子一注的也赌过,上十万输赢的也见过,从来没有像这一把如此紧张。 张侉子见到那张鹅牌,也有点慌了,连忙伸手到牌堆里去找,半天也没找到另一张。 他又在上门和下门的手里翻,也没有那张鹅牌。 张侉子的脸霎时间一片惨白,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这时下门那位赌客见俞东来手抖得不行,迟迟翻不出牌来,便伸手代劳,一翻果然又是一张鹅! 所谓“天地人和、梅长板斧”,“和”就是“鹅”,牌九中至尊宝以外鹅排第四,梅在第五,所以俞东来一对鹅牌,正吃一对梅花。 下门呵呵笑道:“一对和,俞老板这把‘和气生财’啊!” 这人说话很漂亮,俞东来总算缓过劲来,向下门那位连连拱手:“多谢这一句‘和气生财’,大家和气大家发财。”他站起来,又向四周拱了个团圆手,说道,“两方推完,兄弟决定不推了,哪位要接庄的便请下场。” 这是事先说好的,坐庄的两方八条推完,输赢都可以下场换人,如果不下场那就再推两方,最多四方必须结束,以保证富庄赌场“有庄大家做”的宗旨。 张侉子再不甘心,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俞东来收了一桌的注码,从容起身离开。 俞东来没有直接走人,而是走到梁叛跟前,直接问道:“朋友,跟你赌钱很对味儿,有没有兴趣换个场子?” 梁叛见俞东来邀请自己换个场子,知道事情已经几近成功。 只要找到单独见面的机会,西门大官人手里的那本三山门和西水关进出人等录簿,便可以开口借一借了。 两人一齐出了前堂,天色已经暗了。 好在雨点也收了不少,从下午那种笔直砸在地上的瓢泼大雨,变成了随风飘飞的牛毛细雨。 这雨淋在身上就像挂了一层白毛细珠,不再有那种一下砸透几层衣裳的力量。 一辆马车已经停在了富庄的门口。 “下午本来有个约会,我不想去,跑到这里来躲清静……”俞东来像是老朋友谈闲话儿似的,一边走向马车,一边随口说话,随即又像是突然记起了甚么,问道,“哦,我姓俞,三山门的俞东来,或许你见过我的。还没请教你老兄?” 梁叛实在忍不住,露出一个值得玩味的笑容:“我姓梁,梁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章 孙楚楼上一席酒(上) 俞东来站住脚,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精彩。 他瞪大眼睛,一副极不可思议的神情,把梁叛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梁叛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只是微微笑着。 俞东来突然一拍大腿,笑得前仰后合:“有趣儿有趣儿,这南京城死水潭一般的,不曾想竟有你这么个妙人。可惜我是今天才晓得你,不然老早便要跟你结交!好,我俞某人今天爽了你老兄的约,今晚就在孙楚楼回请你,一切赔罪的话罚酒时再说。” “恭敬不如从命。”梁叛也笑了,看来自己借录簿的事情,八成有了指望。 这世界上的事说来真是奇妙,下午自己想掏腰包请俞东来喝茶,苦等不到,这会儿却要倒吃俞东来的晚饭,兜里还多了赌桌上赢来的好几十两银子。 俞东来随手给站在门边上伺候的瘌痢头丢了一角碎银子,说道:“小瘌子,叫马车送我们到孙楚楼。” “是。” 小瘌子办事很麻利,弓着腰,一路小跑到那车夫跟前,报了个孙楚楼的名字。 梁叛隐约听到他说:“是俞二爷和他的朋友,一定要格外招呼。” 这才知道,原来俞东来是行二,“西门大官人”这种诨名,想必是地位等同的朋友才敢叫的,看来自己进门时诈的那一句“西门大官人的朋友”,真正是歪打正着。 马车没有穿过柳林,而是沿着莫愁湖绕过一条平坦的小路走。 赶车的车夫技术也真是了得,把这辆半新不旧的马车赶得又快又稳。 孙楚楼本来就离莫愁湖不远,这下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又瞧见了外秦淮边上,那座高阁堂皇的酒楼。 不多会儿,马车就停了,梁叛跟着俞东来一道儿下车,就见这位俞二爷给那车夫也赏了银子,并且让他在此等着,回头还要用他。 一进门,俞东来见人就招呼,别人的回应往往也很热烈。 说来也是奇怪,这俞二上了赌桌,像是久历战阵的大将,胜不骄败不馁,颇有几分沉稳风范。 可是一下了赌桌,就好像立刻变了一个人,有点过于随和,跟谁也能不正不经的闲扯几句。 两人上了二楼,刚刚在包厢里坐定,俞东来便一边喝茶一边问:“梁兄弟——哎呀兄弟来兄弟去的好麻烦,你有没有表字?” 梁叛笑道:“我又不读书,哪里来的甚么狗屁表字!” “哦,是是是。”俞东来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只是个小捕快,捕快嘛,自然是没有进过学的,字也未必认得几个。 不过他又感到奇怪,怎么这位梁捕快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像一个不识字的大老粗呢? 其实梁叛是有表字的,穿越前的那个梁叛就有。 有一年,也不知是十六还是十八那一年,那个梁叛就站在江宁县衙的门口参观县老爷坐堂审案,当时审的是一个喝醉了酒强奸寡妇的县学生,他就很惊奇地发现,即便是面对这种人渣,高高坐在堂上的县老爷称呼对方依然是很客气地用了表字。 于是梁叛觉得自己虽然不能读书,起一个表字却是不妨,即便将来犯了事跪在堂前,也不用被县老爷喝作“堂下人犯”这么随大流的称呼了…… 于是那个梁叛就很烧包地找了街上的一个算命先生,给自己取了个表字。 他还记得那两个字是:不从。 那个算命先生很是自得,对自己起的这个表字极其满意,说是从梁叛的名字“叛”上引出来的,笔画少,又好记又好写! 梁叛也很“满意”,以至于一个铜板都没掏,并且很客气地掀了算命先生的摊子。 “那你在家行几?” “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家里没别人,但是我手下有几个过命交情的兄弟,年纪上我排老五。” 俞东来点点头说:“那我叫你老五好了。你下午约我来见面所为何事,不瞒你说,我也猜得到一二。这里面水很深,所以这件事我是不想插手的,做哥哥的也劝你,早早了结了这档差事,这件事不是你能管的。” 听到这番近乎推心置腹的话,梁叛先是一愣,随即感激,那就不能不讲实话了:“不瞒俞二哥说,这件事不是兄弟分内的差事,实在是有人单独托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俞东来点头道,“这我也猜得到,是你们知县张守拙罢。吕致远那个人,我也会过,既是一等一的能员,又是一等一的君子。这个人如果做了官,十年二十年经营下来,最少也是个封疆大吏!如果单是他个人的事情,我一定帮你,替他伸冤。” 梁叛眉头一皱,张守拙昨天深夜找他,命他私下调查此事,还许下那么高的花红,他早就知道不会是普通的凶杀案这么简单。 但是现在听俞东来一说,似乎事情还要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 只听俞东来继续说道:“说句老实话,你我的层面都还太低,很多事情只能管窥,不见全豹的。不过这件事背后的明堂我恰好知道一点,而且隐隐约约听家里的几个老头子聊过,也不妨透露给你——”他忽然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事关整个南直隶今年的田税和丁税,这种事别说是你,就连张守拙也是在火中取栗。” 梁叛看他一脸严肃,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心中便是一惊。 这个时候,只要脑筋正常的,都要为自己的退路考虑考虑了。 好在张守拙承诺过,只要找到任何可靠的线索,便可得到一百两花红。 自己大不了退而求其次,赚到这一百两便卸掉差事好了。 “俞二哥。”他说,“我想,做事情不能没头没尾,既然应了差事,总要找到点线索,才好交差。” “也对。”俞东来点点头,居然真的替他想起了办法,“这样,我是不敢参和这件事的,所以三山门和西水关的进出录簿,不能借给你看。但是昨天下午大概的进出情形,倒不怕对你说一说。” 于是俞东来扳着手指头,将昨天酉时前后进城出城的人约略说了一遍。 “先说吕书办,吕书办是酉时初刻出的城。除他以外,酉时以后第一个出城的,是个天界寺的和尚,法号叫八指,就是八根手指的八指。酉时正出的西水关,酉时三刻进三山门回城。” “随后是三个会同馆的日本人,领头的叫天草芥,是去年日本来明的朝贡大使,随同的有两名日本的武士。也是酉时正出的西水关,酉时三刻进三山门。” 俞东来一边说,梁叛一边用加密文字在他的小本子上速记。 俞东来不禁心生疑窦,刚才还说不念书的,怎么写字毫不生疏。 他朝那小本子上看了两眼,有些字认得,有些字居然连自己也不认得,可认识的那些字凑在一起组成的词,又没见过了,好像完全就是另一套文字似的。 他挠了挠头,觉得江宁县的这个捕快,有点东西的。 梁叛记录的速度极快,几乎是话停笔停,毫无迟滞,见俞东来不说了,便抬起头来问:“俞二哥,还有吗?” “哦,哦。”俞东来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其实这个日本使臣也是个和尚,这两起人几乎是前脚后脚,同时水门,又同时进陆门,你不妨查一查其中的关联。” “嗯。”梁叛一边低头笔记,一边随口道,“这个天草芥是日本京都鹿苑寺塔头本慧院四世,是个和尚世家。” 他没见过这个日本和尚,在昨天之前,他甚至没有听说过南京城里有这么一号人。 但是他没见过,吕致远却见过,而且吕致远在生前同这和尚有过数次会面。 这一点是从吕致远的一些书信中得来的——昨晚他偷偷去过吕致远的家,不仅拿到那本诗集,还有一大箱子书信,其中有好几封都提到过这位去年从日本来的贡使和尚。 “原来如此……” 俞东来点点头,对此倒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 这个日本和尚名为使臣,可是从去年仲秋到了南京,会同馆里一住就是小半年,也不说上北京面圣,也不说递交甚么国书,每天就是在文人士子、官僚书吏之中交游示好。 听说谈吐极其风雅,几个月下来,这人在会同馆的住所常常宾客盈门。 可是这日本和尚每日大把的银子花出去,从来就没对任何人提过甚么请托,反有不少人主动表示,如果倭使有甚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出,自己即便能力不够,也一定替他斡旋。 可是每每提及此事,天草芥总是笑而不语,问多了便答一句“确乎无事也”,难免叫人纳闷。 因此早就有人瞎猜乱传了,打听调查的也不在少数。 梁叛知道此人的跟脚,也就不足为怪了。 不过近年来沿海大闹倭寇海盗,已有愈演愈烈之势,这个日本和尚的怪异行径,便愈发叫人猜疑,甚至有人传言:这天草芥与东南一支海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此人恋栈南京,未始不是给海盗踩点的探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章 孙楚楼上一席酒(下) 俞东来点点头,虽然他不懂“和尚世家”是个甚么意思,但是他也没打算向这个新朋友“不耻下问”。 他接着说:“第三批是白鹭洲玉浮观的住持陆玑,还有他的小弟子元圆,是一大早进城的,酉时二刻出城。不过这个人你恐怕查不了。陆玑是南京道录司左演法,从六品。” 梁叛点点头,昨天是二月初九,道录司每三日点卯一次,这两位师徒道士应该是去朝天宫道录司应卯的。 看上去行动很合理。 而且从六品的官职,与应天府推官官位等同,甚至高过江宁知县张守拙。 况且陆玑还有个御赐的“真人”名号,道门中声望极高。 梁叛在“陆玑”这个名字的后面画了一个圈,意思是“备用”。 “丁吉原,西城兵马指挥司指挥,率领下属西城兵马指挥司弓兵一十六人。酉时二刻出三山门。” “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李裕,南京户科右给事中冉佐,南京户部照磨赵元夔,酉时三刻出三山门。” 这两拨人不用俞东来提点,梁叛也知道自己惹不起。 非但自己,张守拙也惹不起。 所以他在本子上画了两个三角,意思是“困难”。 关于昨日进出三山门和西水关的各路人等,俞东来已说完了。 恰好孙楚楼的伙计推门上酒菜,两人便不在这话题上继续深谈。 俞东来果然言出必践,一上酒便自罚了三杯,转而聊一些风花雪月、赌档青楼的轶事。 他颇有家资,本是豪阔子弟,一说起这种事,便有种“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潇洒气概。 但是他没想到,对面这个小小的江宁县捕快,对此竟然也颇为熟稔,甚至在赌钱和逛青楼这两件事上,都有他闻所未闻的“独到见解”。 盖因梁叛前生今世都是此中高手,只要把后世一些风月场中的趣事改头换面地一说,那便是一桩极为新鲜有趣的“风流韵事”。 二人说到兴处,俞东来便神神秘秘地谈及自己前几年,和某位秦淮花魁的一段往事。 当他说到“残烛半灭帐未掩,似娇还嗔罗带解”的那番场景时,脸上登时露出几分追忆和迷醉的神情。 “秦淮河是条销金河,花魁的罗帐里是销金窟!”俞东来有些唏嘘地说,“也就半个月的功夫,哥哥上万银子填在那花船上,那婊子转眼就看上一个更有钱的老头。” 梁叛听了暗暗心惊,倒不是心惊于那花魁的无情,也不是叹服那老头的“钞能力”,而是俞东来居然随手就在欢场中一掷万金,而且并没有给那花魁赎身,只是在花船上度过了半个月的逍遥时光。 这么算来,那花魁该是何等样的身价? 历来秦淮风流甲天下,秦淮河上的花魁,自然也就是大明万花中的翘楚。 “俞二哥好阔的手笔……”梁叛摇着头道。 他自己不过想赎一个身价三百两银子的花娘,却至今不能如愿,真真叫人气馁。 不过他倒是不眼红俞东来的豪奢,毕竟人家手里捏着南京城最有油水的一道门。 这三山门可以说是进出南京城最重要的水陆关口,因为三山街与秦淮河水陆并行的缘故,三山门也分成水陆两门。 管水陆的,就是西水关,也叫云台闸。 这个关口,掌控着南京城接近六成的漕运及商货出入,作为三山门的城门吏,俞东来只需从这些商货之中各抽千分之一的“例分”,那便有源源不断的进项,每年以此积攒的家资有数千两白银。 正因为占着这么大一块肥肉,俞东来才肯在三山门的门洞里一坐就是十几年,也没有想办法晋个官身。 用俞东来自己的话说:当官有甚么好?官做小了没意思,做大了太危险——咱们大明朝的官,要么籍籍无名,要么不得好死! “对了,你知不知道那个花魁,后来看上了哪个老头?”俞东来神秘地笑道。 梁叛摇摇头,南京城的“老头”那么多,有钱的也不少,他怎么知道是哪个? “便是我方才提过的,昨天酉时二刻出三山门的丁吉原。” “哦?”梁叛略感诧异,“丁吉原这么有钱?” “丁吉原坐镇整个西城,何止是有钱?就拿富庄赌场来说罢,今日你瞧见的,不过是其中最外的一个场子,筹码小,输赢都不大,赌场的‘抽头’也不多。 “富庄每天的这个时辰,才算真正开张,我一般也是晚上去,在内院,四门推牌九,最低二百两银子一注,没座位的。” 梁叛知道他说的“没座位”是甚么意思,四门推牌九,不管小牌九大牌九,主要的玩家还是庄家和三门闲家,这些是“有座位”的,可以打骰子、发牌、开牌,真正玩儿牌的乐趣也就在这四家。 当然了,对“有座位”的赌客下注也要高于站客,如果“没座位”的站客们已是最低二百了,那么这四门赌客最少也要千两银子以上! “你也知道,咱们大明朝是禁赌的。”俞东来接着说道,“赌场要想维持得住,必定要给本区管事的巡检司缴纳“抽头”,在两京(即北京、南京)本城则交给五城兵马指挥司。” 俞东来用筷子在一盘菜当中和四周各点了一下,代表中东西南北五个兵马司,然后又重重点了一下左边:“富庄在西城,这份抽头自然交给西城兵马指挥司,也就是丁吉原。西城各家铺户、赌档的份子加起来,丁吉原可以说是日进斗金了!” “还有,丁家一族在应天府各地田产、资业数不胜数,进项无法想象的。”俞东来喝了口酒,补充道。 梁叛听了暗暗咋舌,他只知道地方衙门里很多官吏都有捞钱的渠道,可是没想到一个城门吏,一个西城管治安的兵马指挥司指挥,居然捞钱捞到这种地步! 要知道这仅仅是南京一城的冰山一角,何况南京应天府的吏治在全国来说已算不错的了。 可以想见,其他地方更烂到甚么程度! 这大明朝一眼盛世,多看两眼,却是满目疮痍…… 梁叛不禁感到有一股浊气郁结在胸,让他说不出的压抑和担忧。 他忽然想到吕致远的诗集子中似乎有这么一句:放干锦绣秦淮水,尽是血泪污泥沙。 当时读到此句并不如何,此时却深有感触,想来不由得一阵心酸。 一腔愁绪在胸,梁叛只得借酒浇愁,与俞东来频频推杯换盏。 两人都是酒中豪客,量大如海,不想今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俞东来喝得极为尽兴,一直到月上柳梢,三斤老酒见底,这才依依作别。 大雨已经停了,三山门外大街上湿漉漉的,却有一种晚风如绵的暖意。 正应了那句“一场春雨一场暖”,今昨两日,接连两场大雨,恐怕今年的暖春要早早来了。 富庄来的那辆马车果然还停在孙楚楼的门外,车夫是个有眼色的,见到俞东来立刻趋上前来扶住。 梁叛也在他胳膊下面虚扶着一把,一直将他送到车上。 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俞东来抓住胳膊。 “兄弟,你,你上车,我叫车送你……送送你,认认门!” 俞东来舌头有些打结,但是一双眼睛还亮着。 梁叛没作推辞,一猫腰便钻进了车里。 南城墙根下六角井,此处有许多的南京故事。 马车停在六角井巷子中,梁叛下了车,俞东来还拉着他的手,双眼已经发直了。 俞东来舌头吐了半天,才说出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来:“听为兄的……忠告,听忠告!这个案子,案子……不查了!还有,你要……要小心,一个人……” 他一只手拉住梁叛,一只手在面前僵硬地挥了挥,最后伸出一根食指。 俞东来在车上俯下身,贴着梁叛的耳朵,压低嗓音说,“小心张侉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章 六角井这片地方,得名于太祖洪武年间的一口六角井栏的古井。 相传当年建成南京城时,太祖以此为天下首善,也就是当时的京城。 但是南京城的龙脉在城北紫金山,而紫金山龙头向北,龙气北流,并不经过紫金山背后的南京城。 于是朝廷便在南京城的四个方向各凿了一口风水井,形成一个水阵,好让紫金山的龙气回首向南,到南京城来“龙取水”。 坐镇南方的风水井,就是这口六角井。 不过梁叛所住的避驾营距离那口神乎其神的老井,还有点距离,靠近稍北一些的饮马巷。 避驾营这地名也有典故,也是出自洪武年。 主角理所当然,就是开国圣人洪武爷。 那是洪武某年,太祖爷巡城至聚宝门(今南京中华门),圣人出巡,从大功坊到聚宝门两侧的百姓统统要避圣驾。 六角井至钓鱼台这一片的百姓,便集中到六角井和饮马巷中间的地带,此地后来便被称为“避驾营”。 梁叛就是在避驾营的巷口和俞东来分手的。 这片老城区距离上一次整饬已经过了一百多年,地面上坑坑洼洼的,还聚着许多积水。 梁叛站在六角井巷子中段,看向避驾营幽深的巷口,除了地面上的鳞光点点,便再没有其他的光亮。 他的双臂很自然地下垂在身体两侧,左手中指下意识地弯曲起来,想要扣一扣自己的腰刀或者铁尺。 可惜这两样兵器都没有带在身边。 巷子很深,从两边老旧的门扇和围墙上,散发出一股腐朽阴森的气息。 梁叛尽量保持一种不快不慢的步频。 忽然,身后不远处传来“啪”的一声,好像是有人一脚踩在了水洼里。 梁叛没有回头去看,甚至连脚步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分毫。 前方再有几十步,便是自己的家门。 “啪——” 又是一声。 比上次更近了些。 左侧街边的屋檐下,一道细长的黑影倏然闪过。 梁叛的背肌猛然绷紧,身体在衣服当中呈现出微微弓曲的姿势,他甚至在一瞬间预想过七八种应对左侧和后方同时受敌的办法。 但是什么都没发生。 “啪……” 这次的踩水声离他远了些。 随后就是“笃”的一声,仿佛木杖敲在了青石路面上,更远了些。 身后的压力随之远离,梁叛的背肌缓缓松弛下来。 左侧那黑影已经停止在不远处的一面花窗沿上,一双金黄色的眸子,在雨幕中幽幽闪闪的,注视着在街道上行走的梁叛。 那是一只黑猫。 “……” 梁叛看着那只畜生,那只畜生也在看着他,金黄的眸子中闪着锦缎一般的光芒。 梁叛右转推门,走进了那个只属于自己的,从一座四合院里隔出来的,显得狭长而别扭的独门小院。 院子里甚么也没有,唯一的一间屋里,却堆满了乱糟糟的东西。 透过窗外的微光,梁叛憋了一眼那一口静静陈放在角落中的箱子。 那是吕致远的箱子。 …… 第二天天没亮,梁叛就像被一个无形的闹钟准时叫醒。 按照穿越前醒来的习惯,现在应该是在上午五点五十九到六点零三分之间。 梁叛很快洗漱完毕,从床头厚重的衣柜里拿出捕快公服,和铁尺——和漕帮的老合们打交道,需拿点官架子出来。 然后他打开了角落里的那口箱子,从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沓书信当中,准确地抽出一封。 封皮上写着“北固山人台启”。 梁叛知道,“北固山人”就是吕致远的笔名之一。 吕致远有很多笔名,或者说“代号”。 这箱子里的一百三十二封书信和若干私人笔记的署名用的都是代号。 这一百多封书信只有两封是吕致远所写,还没来得及发出的,其余一百三十封书信分别用了一百三十种字迹、一百三十个署名,书信中的内容也有许多关键词是以暗码代替。 但是梁叛通过笔迹学的技术对比,发现这一百三十种字迹,应该出自三十六人或者三十八人的手笔,有几封信的字迹似是而非,很难辨认。 一切都很奇怪。 如果吕致远的身份不是江宁县户房书办,而是明初的某个担负情报职责的锦衣卫,或者二战时期的资深间谍,那才有点说得通…… 最让梁叛想不通的是,吕致远被刺杀的消息传到县衙之后,黎县尉和王班头就去过吕书办的家里,几乎搜走了书桌和书架上所有的历年账簿、笔记,他们唯独将这口放在床头边,外表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木箱子落了下来。 也许是太过匆忙,也许是他们本身业务水平有限? 不会! 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事情偏偏就发生了,黎县尉和王班头将一个分外重要的箱子,留给了自己。 梁叛前天晚上拿走了箱子,并且看过了其中的大部分信件——这事连张守拙也不知道。 他打开刚才抽出的那封信,照着信里的内容,在小本子上抄了几个时间、地名、人名、物品、数量。 当然,这些内容在信中都是加密的,而梁叛这次记在小本子上的内容,却是不加密的。 他已经破译了所有信件加密内容的暗码,一切的答案其实都在吕致远的那本诗集子里。 吕致远的《秦淮子集》就是书信暗码的密码本! 这时院门外有人敲门,梁叛立刻将信塞回原处,关好木箱,出门进了院子里。 敲门的频率很熟悉,是他手下的白役之一,小铁。 小铁不高,但是很健壮,站在门外面,还不到梁叛的肩膀。 “大哥,上差了,今天有甚么吩咐?”小铁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还向往常那样充满了激情和活力。 梁叛从兜里抓出一把碎银子,掂一掂,十两出头的样子。 “昨天找你们拿的钱,你们拿去自己分。”梁叛把钱塞到小铁的手里,“另外,你叫骡子、老狗到西城去,查一个叫‘张侉子’的人,那人昨天在富庄赌钱,不难找。你自己这几天到驿站去盯着,所有发给吕书办的信,全都截下来拿给我!剩下的人还是老样子,到市面上去转,有消息听消息,没消息就转着玩儿。” 他说一句小铁答应一句,说完以后另外掏了两块银饼子,各有二三两重,又抛给小铁。 “你自己拿一块,另外一块给骡子和老狗。做事的时候有花钱的地方,不要小气。” “是嘞!” 小铁拿了银子,放在嘴里咬了两下,笑嘻嘻地告别而去。 梁叛没有让那几个白役去调查八指和尚和日本使节天草芥,这两人是他下一步的目标,在不知道深浅的情况下,他不想打草惊蛇。 梁叛站在院门口,看着巷子中小铁的背影,不禁笑了笑。 他转身锁上大门,走向小铁相反的方向,他要去三山门内,找漕帮冯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章 下浮桥淹死一个和尚 从避驾营到饮马巷,再走不远就是胭脂巷。 胭脂巷的巷口有个玉家早点铺,梁叛喝干一碗咸豆浆,拿了两根油条,便往下浮桥走去。 刚走两步,便瞧见两个身穿灰布短袄的苦力汉子并肩走来。 其中一人打着哈欠,一脸憔悴之色,和同伴道:“总算是连夜修好了,不曾误了县里的工期,直娘贼的大雨,把好好一座浮桥冲垮了!” 那同伴道:“哼,下浮桥早就该垮了,好几处浮板都朽断了榫头,我去年腊月便说,这桥挨不到夏天涨水。” 先前那人叹了一声:“白白淹死一个和尚。” “倘或不是淹死人,县尊怎么会着急修桥?”同伴不住地冷笑,“听说前两天县里有个书办,被黑猫精吸了魂魄,死在外城了,张大老爷要对付黑猫精,哪里有闲心管一座破桥?” “嘘……闲话休说,莫招人口舌。早早到县里结了工钱,回家睡觉罢!” 同伴看了看左右的行人,朝身穿捕快公服的梁叛悄悄一努嘴。 那人便闭嘴不再多话,两人闷着头很快在大牌楼下转了个弯,过新桥往县衙去了。 梁叛却是暗感奇怪,下浮桥居然在昨夜被大水冲垮了,还淹死一个和尚? 他不禁联想到俞东来告诉他的八指和尚,和那日本使臣天草芥,今天又出来一个被水淹死的和尚,莫非这两天自己犯了和尚的忌讳吗? 还有甚么黑猫精吸魂魄杀人,吕书办被害的消息传得快也就罢了,怎么会传得这么邪乎? 黑猫精……他不禁想起昨夜,在自家门外巷子里,看到的那只黑猫。 梁叛摇摇头,沿着柳叶街快步走到下浮桥处,果然看见一水之隔的对岸,还有几个工匠正在岸边打新夯桩,刚刚修好的下浮桥上,连绳索都换成了新的。 不过往常人来人往的下浮桥,此时显然还没正式开放通行,几个壮班的熟人正拦在南岸的桥头,把想上桥过对岸的人全都挡了下来。 “再等半个时辰才能走!甚么?等不及?等不及就他娘的走新桥去!” 那几个民壮显然也没睡好觉,说起话来凶腔八调的,吓跑了好几个过桥的。 这时有人看到了一身捕快公服的梁叛,一把推开碍事的路人,脸上立刻阴转晴了,笑道:“哦哟,这不是梁班头?” “哦哟,赵班头!”梁叛咧开嘴,举起手,跟另外几人打了招呼,“李班头、何班头!” 几个衙役顿时嘻嘻哈哈地凑在一起,嘴里说着一些扯淡没边儿的笑话。 笑过一阵,梁叛向河面上的浮桥打了个眼色,低声问道:“哥几个,怎么回事,桥断了?” 一说到这事,几个民壮立刻止住笑容,都四下里看看,见有几个闲人在附近,那姓李的和姓何的两人立刻过去把人赶开。 赵姓民壮这才凑近了,压低嗓音道:“有人偷偷锯断了几块浮板的榫头和绞绳,昨夜有人过河,一踩便断了。这事可不是小事,旁人不知道,跟你说不打紧,说不定张知县会派你们捕班去查呢。” 梁叛微微皱眉,他又问:“我听说淹死一个和尚?哪里的?” “不清楚,送到义庄了,县里也派了人到各寺庙去通知认尸。” “知道了,哥几个辛苦了。”梁叛像是想起甚么似的,问道,“唉老赵,你家大舅子下个月要进捕班?” 赵民壮连忙点头:“对,到时候还要请你老哥多多照应。” “小事一桩,到时候我带他认人头,保管头天就成熟脸。”他拍了拍赵民壮的肩膀,指了指新修的下浮桥,“这桥不是修好了吗,怎么还不能用?” 赵民壮笑道:“用是能用,不过监工的在对面,是工房的秦书办,他说能过才能过。” 梁叛一瞧对面,果然看到岸边的老歪脖子树后面,缩着一个山羊胡子老头,正是县衙工房的秦书办。 “怎么,你是要过桥?”赵民壮问。 梁叛点点头。 “好说,我喊一下秦老头。” 这赵民壮说完果然走到桥头,双手筒在嘴边,扯起嗓子喊了一声。 缩在树后面的秦书办听见了,伸长脖子看了看,这才晃悠悠走到岸边。 赵民壮指了指浮桥,又指了指梁叛。 秦书办也是个老人精,明白了他的意思,朝梁叛招了招手,让他直接过来。 梁叛谢了赵民壮,又和另外几人打了招呼,便大摇大摆地上桥去了。 原本在旁边等着过桥的人,见状立刻鼓噪起来,质问几个民壮,为何有差别待遇。 赵民壮对那些人辩白道:“这是县衙里修桥的大师傅,上去检查质量的。” 其中一个开店的立刻反驳:“胡说八道,那明明是梁捕快,你当我瞎啊!” “废他妈话,回去打点盐水好好洗洗你的招子,哪里有梁捕快?我看你是老花眼加大近视,人也瞧不清了!” 梁叛一听后面吵了起来,哪里还敢多留,加快脚步便跑到对岸去了。 在秦淮河跟油市街中间,有几个大货仓,都是漕帮的产业。 每年上漕的时节,这几个货仓便堆满了漕粮,一条条的漕船会停泊在秦淮河上,将汇聚在南京城中的漕粮装了船,千帆万桨,沿着运河一直送到北通州,供给北京和整个北方的粮秣用度。 平时这些货仓便用来周转从长江和外秦淮进来的各地货品。 货物进了西水关以后,便在此处卸货,统一堆在货仓之中,再由各家商铺、作坊,走陆路用大车将货物拉到城中各处售卖。 外来的船一般是不过下浮桥的。 梁叛找到临近油市街最大的货仓,即便不在运漕的月份,这座货仓依旧堆着小山般的粮食。 因为漕帮在这座货仓外开了一家油粮店,就近囤货取货。 他走进那家门上挂了一个“旗”字牌的米店,只见其中除了一个柜台,便是堆满了的粮食。 只是时辰尚早,并无一个人在此招呼。 梁叛见那柜台后面的墙壁上,也挂了个小木牌子,上面也有个“旗”字。 大明的漕粮在最初是由军民共同担负运送,后来因为运送漕粮路途遥远,民役往返一趟有时需要一整年的时间,严重耽误农时。 所以朝廷在永乐十三年建立漕军,从此大明的漕运便由专门的漕军负责。 漕军制和大明朝的许多制度一样,经过多年以后便因为各种原因,开始渐渐废弛。 于是在崇佑十二年的时候,内阁大学士左康章认为漕军制度彻底崩坏,全国漕军能用者十不足一,每年空耗大量军饷,于是奏请裁撤漕军,改以民运漕粮。 后来经过几番波折,这件事终于在多方推动之下终于成功,十二万漕军悉数转编裁撤。 这些漕军有些并入其他军卫所、千户所,也有的干脆回乡种田,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接手了原漕军的建制和船只,摇身一变成了河帮,平时不吃朝廷的关饷,只在漕运之时靠运费过活。 不过漕运的运费有限,所以河帮渐渐无法自给自足,又经过几年的解散、整合、转型,这才有了今天各地的漕帮。 漕军裁撤以前,南京漕军指挥使属下有两总,一是锦衣总,一是旗手总。 当年两总的老人各自创立河帮,后来渐渐合并成为南京漕帮,凡是锦衣总的旧人,便会留个“锦”字标记,而旗手总的产业,也会挂个“旗”字招牌。 梁叛因此便知道冯二这一支人马,就是当年旗手总属下的漕军。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感到大门处光线一暗,转头看到几个粮库伙计,正在冯二的带领下,从大门走了进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章 黑猫精夺魂杀人 “梁五爷!”冯二老远就拱手,还是那副大嗓门,“久等久等。” “冯二哥,叨扰了。”梁叛站起来,向冯二和其余众人抱拳拱手。 “梁五爷,幸不辱命啊,东西都在这里,请看罢。”冯二从怀里掏出一大叠缺边少角的厚纸,一看就是从账本上撕下来的,码得整整齐齐,堆在了梁叛的面前。 “多谢。”梁叛拿起来翻了翻,里面密密麻麻,写着一段一段的见闻,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仿佛局子里审问嫌疑人的笔录。 冯二在一旁道:“五爷你先看,有甚么不清楚的随时示下,冯某叫手下把人找来当面细说。” 梁叛点点头,并没有一字一句地细看,这样太过耗费时辰。 他每一页只是扫一眼,然后从中找到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句,以及所有涉及到吕致远的内容。 可是他越翻越觉奇怪,这里面每一眼望去,似乎都能看到一个词:黑猫。 他停在其中某段上细看了看,却见是某个帮众在码头调货等货时的见闻。 “时辰是申时末到酉时正,地方在下浮桥北岸,那个夯桩边的老槐树下,玉浮观的陆老神仙带着小徒弟,站在那里看猫。我看见一头黑猫蹲在夯桩上,和陆老神仙对看,看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陆老神仙说了几句话,隔得远听不清。然后浮桥上来了一个倭国和尚,带着两个倭寇样的侍卫,搭一艘出城的货船走了。再然后又来一个大明和尚,也搭货船出了西水关。一转眼,黑猫和陆老神仙就不见了。” 这人不仅看到黑猫,也看到玉浮观陆玑和徒弟元圆,还看到天草芥与八指和尚。 他指着那一页,问道:“冯二哥,这位老兄能不能请来聊聊?” 这些记录上虽然没有口述者的姓名,但是都有记号。 冯二当即招手叫了一个伙计,在那伙计耳边低声说了个名字。 那伙计答应一声,立刻转身离开。 梁叛又找了几个描述差不多的,也请冯二叫人。 不一时外面进来几个人,有的挺紧张,缩着脖子向这边张望,有的就大大咧咧,看到捕快也不怕,反而上下打量。 人进来之后,冯二便不再掺和,带着伙计退到一边,让梁叛自行提问。 梁叛问了第一个问题:“几位都看到日本和尚和大明和尚出西水关,那么请几位回想一下,那个大明和尚是不是在跟踪日本和尚?” 这话问得几人都面面相觑,显然他们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各人仔细想了想那天的情形,忽然有个人一拍巴掌,大声道:“对对对,好像是的。我记得大明和尚的眼睛一直盯着日本和尚的船。” 这人一说完,也有两人表示肯定,其他人则表示未曾留心观察,不敢下定论。 梁叛点点头,在小本子上记了几笔。 接着问第二个问题:“你们都说看到了玉浮观陆真人和黑猫对看,还说了话?” 这个问题就连梁叛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可这并不是他自己凭空捏造的问题,而是漕帮中人实实在在口述记录在册子上的。 “对,说话了。”一个汉子斩钉截铁地道,“我看得真真的,陆老神仙就是在跟那黑猫说话。” “你确定陆真人是跟黑猫说话,不是看着黑猫,却跟小徒弟在说话?” “不会,他的小徒弟站的远,少说有五六步的距离。看上去就像是陆老神仙要跟黑猫单独讲话,小徒弟不敢偷听的样子。” 这次大家都对此人进行附和,表示确是如此。 “那黑猫有没有跟陆真人交流,呃……或者说是对话,点头摇头甚么的?” 这个问题更加荒诞了,梁叛说出来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可是面前那几人仔细一想,居然不约而同地说,他们真的看到那黑猫“点头”了! 当时都以为那猫比较有灵性,陆真人又是玉浮观有名的老神仙,因此并不觉得怪异,只觉有趣而已。 可是现在这么一回想,便个个觉得毛骨悚然,都有点惊慌地互相对视着。 其中一个进门便有些紧张的家伙,约莫是天生胆小,哀嚎了一声,叫道:“昨晚大家传的那个‘黑猫精吸取魂魄杀人’,该不会是真的罢!” 众人耸然动容,都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无非是自己也听到了相同的传言,还说江宁县死了个书办云云。 一边的冯二有些站不住了,想要上来制止这些“无稽之谈”,却被梁叛伸手制止。 梁叛双眼微微一眯,皱着眉问那几人:“你们都听到了‘黑猫精杀人’的事儿?” 几人纷纷点头。 梁叛又转向冯二:“冯二哥,莫非你们也听说了?” 冯二神情有些凝重,他是知道根底的,晓得吕致远死在利器之下,绝不是甚么黑猫精取魂魄杀人,但是他的确也听到了这种传言。 而且如果往回追溯的话,仿佛是那黑猫精在二月初九酉时三刻杀死吕书办之前,曾经于下浮桥北桥头老槐树下,和玉浮观的陆玑真人“密谈”过! 而且似乎还“点头同意”了陆老神仙的某些要求…… 仅仅是一夜之间,事情的矛头便突然有了个准确的方向,全都隐隐地指向了本来与吕书办之死毫无干系的玉浮观道士,陆玑。 黑猫杀人,陆玑指使! 似乎是这样。 似乎说得通了。 梁叛居然一时拿不准,下一步应该去查八指和天草芥,还是应该去白鹭洲玉浮观,找陆真人聊一聊了…… 他摇摇头,转头道:“冯二哥,请弟兄们先去忙罢。” 冯二知道这是要跟他单独说话,便挥了挥手,众人立刻四散而去。 看来这冯二在漕帮中地位着实不低。 等人都走光了,梁叛见左右无人,便将自己那本加密的小本子往前翻,找到早上从吕致远书信中抄下来的那一页,撕了下来交给冯二——这一页上只要识字都能看得懂的。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词,冯二瞧过之后,却登时脸色脸色煞白。 只见那张纸上写道:燕子矶、甲字四号仓、崇佑三十一年漕粮、一万两千石。 冯二等脸上的煞白渐渐恢复之后,眼中却掠过一抹杀气,他紧紧攥住纸条,勉强定了定心神,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明人不说暗话,梁五爷拿这个东西出来,一定有所要求,请直说。十万八万的我做不了主,一两万银子立等就能奉上。” 他以为这梁捕快知道了这个秘密,必然是要勒索漕帮的。 这些个快手书吏,无事也要伸一伸手,现在拿出这样大的一个把柄,哪里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如果所需不高,那么他愿意花钱消灾,毕竟很多人都看到梁捕快进了他的米店。 但是若对方狮子大开口,那说不得,就不能让他走出这个大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一章 南城佛刹寻一僧 梁叛看出了冯二的紧张神色,心里知道他在想甚么。 当下呵呵一笑,将手中的账簿纸晃了一下,摇头道:“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情,冯二哥和漕帮弟兄帮我的忙,我也送你们一个小礼物,就是这么简单。” 说完他又开了句玩笑:“冯二哥,今后千万不要跟我谈钱,我们张大知县治下之严你是晓得的,贿赂公差我们两个都是要吃板子的!” 冯二仿佛不敢置信,瞪着眼睛把梁叛上下看了一遍,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是真话还是场面上的托词。 俗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江湖上为朋友为义气三刀六洞,舍弃万贯家财的事情冯二听得多了,也真的见过,那没甚么稀奇。 但是衙门的书吏差官们个个无利不起早,还不曾听过有这等风骨的。 他半信半疑,便试探着说:“梁五爷高义!但是漕帮没有知恩不报的规矩——这样罢,回头我叫兄弟送二万两银子到府上,这事你老哥只当不知好了……” 梁叛一脸戏谑地看着他,还没等他说完,便捏了一下手腕,一边作势要抓人,身子却不动,嘴里揶揄道:“看来冯二哥今日一定要吃这顿板子了!” 冯二一愣,这才真的信了,连忙摆手道:“玩笑,玩笑!” 他连忙取出一根火折子,当场将那张纸烧掉,这是不留手尾,防止给梁叛招麻烦必要举动。 一直等到纸张都烧成灰了,冯二向梁叛重重一抱拳,慨然道:“梁五爷,你老兄救我漕帮的义气太重,今日我冯二说一万个‘谢’字也是枉然,甚么钱不钱伤交情的话更不敢说了,今后你老兄有事,就是漕帮有事,有用得着冯某人的但凭吩咐!” 他这番表态,绝不是场面话,而是出自真心。 天知道他们在燕子矶的甲字四号仓里,那一万多石粮食是怎么回事。 盖因漕帮的生意,大头永远是在挂在漕运上。 虽说朝廷在漕运的船费上,按照路途远近、漕粮数量,已有定价,利润并不十分可观。 但是一趟漕运从北往南,漕帮有的是获利之法,船费只占其中极小的一部分。 比如夹带、托运、吃损耗、掉包等等。 夹带就是将南方的土产夹带在漕粮之中,运到北方转卖。 由南到北这一趟因为漕船满载,是带不了多少的,主要是空船回程这一趟。 漕帮往往会提前两三个月,在南京城中召集各路商贾,凑足一笔货款,多则百万,少则数十万,命人先到北方以低价订购土产,如皮毛、人参、鹿茸等等,等漕船一到北方,卸空了漕粮,立刻在北通州或者北京交割这些土产,拉满了船带回南方。 南京城中富商靠这批货物往往大发其财,漕帮从中抽成或取佣金,也有大笔进项。 这就是托运。 吃损耗就比较简单,漕粮从南到北上千里水程,粮食在上船、卸船和运输过程中必有损耗,漕帮从这当中下功夫,积少成多,也很可观。 最要命的就是第四种——掉包。 因为漕粮交卸时只称重量,不会全部开包检查,所以漕帮每年都会打这批漕粮的主意。 比如陈米换新米、米中掺沙、以次充好等等。 燕子矶甲字四号仓里面的那一万多石米,就是他们从去年的漕粮中一点一点掉包出来的。 由于这批粮食一直放在仓库里不曾出手,所以装米的口袋上还有各地漕米的字样,只要一查便是死罪! 梁叛抓住冯二的手腕,轻轻压了下来,笑道:“冯二哥言重了。”随后收敛笑容,极郑重地提醒一句,“记着,都察院二月十五索查各路漕帮账目,还有四天,请你们齐老大早做准备了。” “南京都察院?” “北京都察院!人应该已经到南京了,这次大概是动真格的,要各路同时索查,你们连相互通消息的机会都没有。具体的细节我知道的有限,你们自己斟酌处置罢。” 冯二瞪大眼睛,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梁叛知道他急着去找漕帮的头头脑脑们商议此事,又拉不下脸来告辞,便自己拿了那叠纸,拍拍屁股道:“好了,我还有事,冯二哥再会!” 说完胡乱一拱手,走出米店去了。 站在油粮店大街上,左右看了看,梁叛不禁犹豫起来,是往南去天界寺呢,还是往西去玉浮观? 唉,本来一个简单的杀人案子,这些出家修行的和尚道士们,何苦要来插这一脚啊…… 他摇了摇头,还是决定先去天界寺再说。 天界寺在南城凤山上,出了聚宝门还有二里多三里路,梁叛看看天色,现在到天界寺打个来回,哪怕事情顺利途中不加耽搁,估计也要到中午了。 于是他快步过河,还是原路返回,一路从三山门内斜插到聚宝门,从聚宝门的城门吏那里签了字,便马不停蹄地向凤山天界寺赶去。 明初时太祖下令修《元史》,当时“明初四杰”之一的高启受命参与修撰,任翰林院国史编修官。 修《元史》的地点,就是城南天界寺。 当年高启就因参与修撰《元史》,在天界寺寄宿过,这位“明朝最伟大的诗人”在寄宿天界寺时,便作过一首《寓天界寺》的五言律诗,诗云: 雨过帝城头,香凝佛界幽。 果园春乳雀,花殿午鸣鸠。 万履随钟集,千灯入镜流。 禅居容旅迹,不觉久淹留。 太祖皇帝的《御制文集》当中也有写天界寺的,其中一首《天界寺春雀》写道: 春风夜雨沐花妍,晓霁檐前雀噪喧。 孰谓可知机里事,飘然翕翮舞长天。 天界寺在天下寺庙之中可谓独树一帜,不仅是南京三大寺之一,还是南京僧录司衙门的所在,掌管天下的和尚寺庙。 太祖对天界寺可谓情有独钟,车驾巡幸多次,因为这天界寺便是太祖爷自掏腰包所建。 梁叛出了聚宝门,走了不到一刻的功夫,到了聚宝山的山脚处,便离那天界寺不远了。 天界寺的占地极广,远远便能看到凤山上一排排庄严古刹。 梁叛一身捕快公服,脚步轻快,登了凤山便打天界寺山门而入。 因为南京僧录司就在此处,高低是个正六品的衙门,所以梁叛不敢造次,尽量避着人多的地方,在一个清净的凉亭下拉住一名洒扫的僧侣,问道:“大和尚,请教贵宝刹一位八指大师,现在何处?” 那洒扫僧听了一脸茫然,挠了挠头问:“请问施主所言‘八指’,是哪两个字?” “七八九的八,手指的指。” 洒扫僧摇头道:“本寺法名中不曾有‘八’字辈,寺中更不曾听说有甚么八指和尚的。不过本寺挂单、寄宿的比丘众多,小僧认得不全。” 梁叛大感奇怪,这个法号他最初听到也感奇怪,不过俞东来不会骗他。 况且和尚进出城门只要登记便会查看度牒,三山门不会弄错,那八指和尚应该就是在天界寺的! 这时一名圆圆脸的知客僧路经此处,那洒扫僧连忙叫住了他,合十道:“慧海师叔,这位施主打听本寺一位法名八指的比丘。” “八指?”那知客僧露出一丝古怪神情,看了看梁叛的皂衣公服,“喔”了一声,“请施主跟小僧来罢。” 梁叛不明白知客僧的那副表情是甚么意思,不过还是跟着走了过去。 谁知那知客僧竟不将他往寺内带,而是一路出了寺门。 正当梁叛惊疑不定之时,那知客僧停住脚步,指着寺外树丛中的一条小路,说道:“施主请看此路,一直向前,遇岔道便向左,通往本寺一处别院,八指便在别院之中。小僧不便领路,请施主自去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二章 立地佛国 “别院?” 梁叛还没来得及再问,那知客僧已经匆匆回到寺里去了。 他只得按照知客僧的指点,走入那条小路,走不了多久,果然看到一条岔道,于是拣了左边那条路继续向前。 眼看四周尽是杂树荒草,越走越是寂静荒凉,梁叛不禁有些纳罕,怎么天界寺会在这种地方建一座别院? 往后一连遇到两个岔口,都选了左边一路,又走了半里路,终于在一片树丛当中,瞧见了一座毫不起眼的院子。 院子的门头上,挂着一副牌匾,匾上四个大字:立地佛国。 梁叛心想,这“立地佛国”四字,莫非取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 他心中带着疑问,悄悄走到院门之前。 那院门紧闭,门外的拴马桩上却栓了一匹黄马。 梁叛皱了皱眉,走上前在那马颈上一摸,微微有汗,应当是不久前才奔跑过的。 也就是说,在自己到来之前,有人已经先一步来了? 他拍了拍马背,那匹马便抬起头来,噗噜噜地朝他打了个响鼻,一对黑漆漆的大眼睛朝他看了看,便又低头吃草,看上去被马主人驯得极为温顺。 梁叛走到门口,啪啪啪敲了几下铜环。 隔了一会儿,院内响起脚步声,一人走到门后,却不开门,只是隔着门问道:“门外何人?” “江宁县捕快梁叛,找一位尊法号八指的大和尚。” “梁叛?”里面那人似乎听过这个名字,随即响起起门闩的动静,门被打开一半,里面一位面目凶恶的和尚,将梁叛上下打量了一遍,却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 “敢问大师尊号,八指师父在不在此处?”梁叛一见此人,就知道绝不是甚么普通和尚,还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那人道:“你找八指甚么事?拿人还是问话?有差票吗?” 一上来就是咄咄逼人的架势,这让梁叛有些不大适应。 “不是拿人,只是问几句话,不曾带着差票。” “那还有甚么好问,请回罢!”说完竟“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梁叛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正要转身离开,却听有个清亮的嗓音在院子深处说话:“头陀,谁在外面叫门?” 刚才开门的那和尚答说:“是个捕快,江宁县的。” “哦?”那人道,“江宁县的,叫甚么?” 头陀道:“梁叛,就是六角井那个梁五。” 梁叛更加纳闷,怎么一个化外的和尚,也知道自己这个诨名?还知道自己是混六角井的? “是他?”那声音惊呼一声,“是自己人,好朋友,快开门!” 那人惊呼过后便开始向大门这边走来,等到“快开门”三个字说完,人已经到了门后不远处。 大门随即“嘎吱”一声,再度被打开。 那个名叫“头陀”的凶和尚神情有些迷惘,看了梁叛一眼,让开了身子。 这么一闪身,就现出其身后的人,一个三十岁上下,身穿宝蓝色直身的高个汉子。 那汉子脸型颇长,高鼻阔口,一双眉毛直飞入鬓中,半点说不上俊俏,却端的英气勃发。 那人两眼炯炯有神,先将梁叛打量了一遍,随即大笑道:“好一个梁五!头陀,快到内院通知老太爷,贵客到了!” 头陀答应一声,立刻快步向后院走去。 梁叛一看头陀的步伐,就知道有武功在身,而且还不低。 怎么这种荒凉所在的寺庙别院,竟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他向那蓝衣汉子拱了拱手:“在下梁叛,冒昧到访,请教阁下尊讳?” 那人微微一笑:“我姓齐,齐鹤轩,字丹秋,长辈们叫我齐四。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梁兄请进来。” 梁叛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好像不认得这么一号姓齐的人物,对方却像是对自己很熟的样子。 不过既然对方邀请自己进去,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欣然跨进院门。 那齐四居然十分亲热地把住他的手臂,说了两句久仰的话,拉着他径直穿过正堂的罗汉殿,一路向内院走去。 梁叛跟着齐四走到内院,却见院子正当中的藤椅上,坐着一个肩宽腿长,身材比齐四还要高大的老僧。 那老僧面容瘦削,却有一部花白长须,脸上皱纹极重,方口大耳,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一对三角眼扫在人身上,精光四射。 这人的面相足可称得上“穷凶极恶”四个字,但是威风凛凛,自然流露出一股迫人的煞气。 那老僧身边站着好几个人,五个和尚,其中一人便是开门的那位头陀,五个和尚以外还有一人,梁叛居然认得,而且不久之前才在城中见过。 就是漕帮的冯二! 冯二站在老和尚身后,见梁叛的目光看过来,便拱了拱手,咧嘴一笑,并没有甚么异样的神情。 他不禁想起院门外的那匹马,想来便是冯二骑了来的,怪不得赶在了自己的前面。 梁叛稍稍放心,可他心中突然电光一闪,猛然转头看向身边的齐四,惊问:“你就是漕帮的齐老大?!” 齐四笑了笑,搬了张椅子过来,请他坐下,嘴上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梁叛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这所别院是漕帮的老巢之一。 自己居然稀里糊涂闯到了这里来! 不过同时他也定了心,这些人既然是漕帮中人,在这里当然不会有任何危险了。 梁叛先以后辈之礼拜了老和尚,口中恭恭敬敬说了一声:“拜见仇老前辈。” 他自信不会猜错,眼前这位老和尚,一定就是南京漕帮的开创者,齐老大的师爷爷仇镇海。 不过传言此人二十年前在一次漕运中杀了押运太监,被刑部勾了斩决,从此便消失了快二十年,谁也想不到他竟会在这宝刹别院之中躲清静。 “哦,你晓得老夫?”那老和尚微微坐直了身体,眼光柔和下来,甚至有了几分笑意,“没想到二十年不在江湖上露面,还有人会记得我这个老头子。你请坐,老四,倒茶。” 老和尚和尚说话声音很洪亮,显得中气十足,看上去绝不像是快八十的老人。 “是。”齐四答应一声,亲自给梁叛倒茶,头陀和冯二想要上来帮忙,却被老和尚伸手止住了。 “不过呢,‘仇老前辈’这种称呼休要再提。”老和尚道,“眼下老夫有个喊了二十年的法号,叫乾照。” “是,乾照大师。”梁叛叫了一声,端起齐四倒的茶,喝了一口便放下。 “嗯。我听小冯讲,今日你老弟救了我漕帮的命,是不是啊?”老和尚像是不经意谈及这件事,随口一般问道。 梁叛知道跟这种老江湖打交道,既不宜过分谦逊,更不好有半点骄狂,便轻松地笑笑:“一点点小事,谈甚么救命不救命。南京漕帮创立之初就比别家团结,基业稳得很,江湖上朋友又多,有甚么事即便我不来提这个醒,别的朋友也会提醒的。” 他这一是自谦,而是悄悄捧了老和尚一把,因为南京漕帮的创始人,正是眼前这位凶神恶煞的老僧。 乾照和尚果然笑了,表情又亲热一些,他对“南京漕帮创立之初就比别家团结”这句话十分欣赏,忍不住点着头向齐四道:“梁老弟说得不错,咱们漕帮讲的就是一个‘团结’。” 齐四连忙称是,同时向梁叛点头示意。 乾照和尚转过脸又对梁叛道:“不过漕帮也不能光讲自己人‘团结’呐,对外也要恩怨分明,有恩一定要报!可惜我已经不大过问帮务,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漕帮怎么谢你,那归你们年轻人自己去做交情,帮里的事也都是老四做主。” 他说着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齐四,“不过梁老弟你放心,他若是诚意不够,叫别人说一声‘南京漕帮领了人的恩情,报答起来缺三少五的,不够江湖义气’,那我老头子一定出来倚老卖老,骂一骂这些不肖子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三章 铁针 那头陀和尚估计刚才没有参加他们的议事,此时才知道梁叛和漕帮还有这一层关系,惊愕地看了一眼。 齐四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头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没法接口了,因为不管他怎么说,表态也好、许诺也好,都会教人觉得漕帮自己人在唱双簧。 梁叛站起来替他解了围,拱手说:“老前辈言重了,我本是回报漕帮的好意,也不求甚么报答,更不敢以漕帮的恩人自居。” “嗯,帮里的事我虽不管了,但是这一亩三分地的别院,还是我这老家伙做主。”乾照和尚道,“梁老弟你来我这里,想必有所指教,你请说出来,一切由我应承了你。” 梁叛就等他这句话,扫了一眼乾照身后的五个和尚,问道:“晚辈想找一位法号‘八指’的大师,请问是哪位,有几个问题恳请见告。” 众人的脸上都露出几分古怪神色,在天界寺中给梁叛指路的知客僧,听到八指两字时,也是这么一副表情。 乾照和尚也有些不解的样子,不过他刚刚才说了一切由他应承,自然不能翻悔,于是一伸手:“好罢,请梁老弟随我来。” 说完亲自站起来,一站直竟比梁叛和齐四都高了半个脑袋。 梁叛只觉眼前像是升起了一座大山,呼吸顿时一滞。 他跟着乾照来到内院西北角的一间偏屋,齐四、冯二以及那五个和尚都跟了过来。 还没进门,梁叛就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意。 头陀和尚快走两步,推开了房门,请大家进来。 一进门才知道,这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摆设,只有正中间支着一张床板,一个赤身裸体的光头汉子直挺挺地躺在在上面,竟是具死尸! 梁叛心想,怪不得这房子阴森森的,原来停着一具尸体——莫非这就是八指和尚? 果然,乾照向那死尸一指:“他就是八指,昨夜已在秦淮河中淹死了。” 冯二显然也是刚知道这件事,瞪圆了眼睛道:“昨天下浮桥淹死的和尚,就是八指师叔?” 齐四点点头“嗯”了一声,并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大惊小怪。 梁叛一凛,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情? 他大略看了尸体一眼,就觉得有些问题,说道:“我想检查一下八指大师的尸身,不晓得冒不冒犯?” 乾照道:“但请无妨。” 这老头是血海之中滚过来的,根本不忌讳这些。 梁叛点点头,从兜里抽出一块白布裹在手上,走到尸体旁边,从尸斑的扩散程度来看,与传言的时间大致吻合。 如果要确定更具体的时间,那就需要解剖了。 不过那没必要,他要查的不是死亡时间,而是死亡原因。 梁叛在前世虽然学的是刑侦专业,但是也接触过很多法医理论。 按理说一个人溺水而亡,会吸入大量的水,腹中一定会有水胀,拍打肚皮会有水响。 但是八指肚腹平坦,腹肌紧绷,应当是临死前受过惊吓或者击打造成的紧张反应。 而且活人在水中必定呛水挣扎,手指会成蜷曲状,口鼻之中会有水沫。 但八指牙关紧咬,掰开后牙齿缝中有血迹,但无水沫,鼻中也干净,死者双手张开,手指僵曲,都不是溺水的状态。 梁叛隔着白布将八指翻了个身,身前背后都没有伤痕和击打痕迹。 不过他看到八指的右手缺了无名指和小指两根手指,怪不得叫做“八指”。 这人不仅少了两根手指,就连中指和食指上,都有两道极深的疤痕,疤痕与断指的创面基本成一条直线,应该是被人一刀砍在了手指背上,后来只保住了食、中二指。 梁叛将裹在手上的白布解开,对乾照和尚和齐四道:“他不是淹死的,而是死后落水,假装成溺毙的模样。身上没有伤痕,口中有血迹,应该是受过内伤。” 一听这话,乾照和尚两条白眉倒竖起来,眼中寒光一闪而过,但是并没有多少惊讶的神色。 旁边的头陀却一把抓住梁叛的手臂,喝道:“此话当真!” 梁叛只觉右手手臂仿佛被一直铁箍牢牢箍住,只得发力相抗,口中从容说道:“一点不假。” 乾照喝道:“头陀,不得无礼!” 头陀惊觉失态,立刻松手,低着头退了回去。 乾照脸色变得极差,缓缓问道:“可有办法确定死因?” “要解剖,就是开膛破肚。” 屋内几人互相看看,都有犹豫之色。 梁叛对此能够理解,毕竟即便是在后世的现代社会,很多人对于家属的遗体解剖依旧很抵触。 更不要说是强调孝道至上,并宣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思想的封建社会了。 最后还是乾照和尚拍板:“佛说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若是爱惜皮囊,还出甚么家,剃甚么度?” 齐四在旁附和:“师爷爷说的对,我们江湖上走的,还怕吃拳脚挨刀子吗?梁兄,你动手罢。” 漕帮两位大佬都已发话,其余人更加没有异议。 梁叛此时手中没有趁手的刀具,便向乾照和尚借了一把剃刀,一来解剖之前需要先行剃去毛发,二来剃刀是和尚们必备之物随用随有,三来体型小巧操作方便。 头陀和尚立刻从禅房里拿了剃刀来。 其他人也照他的吩咐,取来了白布、毛笔、朱砂、托盘、热水等物。 梁叛接了刀,便剃去尸体的腋毛、阴毛,然后仔细检查腋下、胯下,看看有无隐蔽伤痕。 谁知他看完左腋,要把尸体放平的时候,却发觉八指左腋下一块紫黑色尸斑当中,有一个极小的黑点,看上去像是毛囊刺,因此极易忽略。 他用剃刀在那黑点周围压了几下,四周皮肤虽然已无弹性,但是一压便塌了下去,只有那个黑点处,像是被皮下某物顶着,皮肤并不会被牵拉塌陷。 这下众人都“咦”了一声,纷纷围了过来。 梁叛一抬手,示意他们退后一些,不要挡住了光线。 众人立刻散了开去,却都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梁叛用剃刀在那处顶起的皮肤上压了压,很硬,于是又拿了一块白布,遮在皮肤上——这是防止开刀时有液体射出——同时将手中剃刀在黑点上轻轻一划。 他的食指贴在剃刀的刀背上,很明显能感觉到刀刃处传来一阵与金属摩擦的感觉。 梁叛将白布揭开,开刀的创口开始渗出血珠和组织液,就在切开的皮肉之中,赫然有一根极细的黑色铁针,牢牢地插进了皮肤深处。 “记一下,死者腋下被打进发丝细铁针一枚,外表伤口呈黑点状,不明显。铁针长度……长度七寸九分。托盘!” 梁叛一边头也不抬地讲述,一边将铁针缓缓拔出来,用白布垫着放在了托盘里。 然后他将毛笔蘸了朱砂,沿着铁针的方向在胸口画了一条红线,最后在心脏正中的位置打了个圈。 这跟铁针刺穿了心脏,一击致命! 梁叛皱起眉头,从托盘里拈起那根铁针的针尾,针尖竟然在空中微微晃动,可想而知此针又细又韧。 “好手段!”齐四看着那根铁针,惊叫道。 能够把这根针笔直打入人体八寸而不折断,自然不是一般手段。 “这根针应该不是纯铁的,打造的时候肯定加入了其他金属……” 梁叛在天光下端详了半晌,才将那跟针放回托盘,皱着眉道。 他没想到,在这个时代,竟然会有人将合金技术用在了这一根小小的铁针上。 不过他不知道合金的成分,眼下也无法做出推测,否则倒是可以借鉴一下,搞点新材料出来。 但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梁叛在热水中洗了手,然后将沾血的白布和剃刀全部丢进了水盆当中。 “尸体不用剖了,死因就是这根铁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四章 自古太监出奇葩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虽然他对法医学的理论了解不少,死记硬背了很多,但是在解剖这一块,真正上手实操还是第一次。 虽然是浅尝辄止,可还是觉得有点过瘾。 不过玩也玩过了,接下来便要谈点正事。 他走到乾照和尚跟前,说道:“乾照大师,能否借一步说话?” 乾照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看着托盘中的那根铁针,目光黯淡,他道:“跟我来。” 说着向外便走。 梁叛在众人疑惑的目光当中,跟了出去。 他要问的就是八指和天草芥之间的事情,但是之前在漕帮的米店谈及此事,冯二显然不知道那“大明和尚”就是八指,他不清楚这件事到底能不能让冯二他们知晓,所以要单独找乾照询问。 方丈之中,四面窗纸已经焦黄,外面天光阻隔,显得室内光线昏暗。 两人坐在一扇屏风后面,乾照和尚沏了两杯茶,说道:“梁老弟有话尽管请问。” 梁叛喝了一口茶,很率直地问道:“二月初九那天,八指师父在西水关跟踪日本朝贡使臣天草芥,这其中有何道理,不知大师能够指教?” 乾照和尚居然并不吃惊,而是很平静地道:“这是阴差阳错罢了,那天是县衙吕书办写了信,请我派人到西水关外与他碰面,说有是有关漕帮燕子矶货仓的事情,要向我交代。” 梁叛一愣,燕子矶甲字四号仓里屯着漕粮的事情,他就是从吕致远的书信中发现的。 那封书信是另外一人写给吕致远,说之前调查的南京漕帮已有结果,北京都察院不日将派人到运河沿岸各府,约定二月十五同时索查各路漕帮云云。 没想到吕致远被杀的那一天,就准备找漕帮谈这件事了…… “谁知八指在城中看到了那些倭人,便自作主张跟踪在后。”乾照继续说道,“真是无巧不成书,那些倭人居然也是去西水关外与吕书办会面。那天晚上八指回来说,看到倭人与吕书办见了面,随后便下了大雨,伸手不见五指,八指再也找不到吕书办和那些倭人,等回到城中已经是酉时三刻了。” 至于八指为甚么会去跟踪天草芥等人,乾照和尚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原来他们漕帮与东南一支海盗有死仇,天草芥作为京都本慧院家的当主,与这支海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此时大明倭寇十分泛滥,沿海一带深受荼毒。 其中很多小股倭寇都有日本上层的背景,有些就是日本大名用来抢劫发财的手段。 所以日本的室町幕府虽然因为大明的交涉,表面禁止武士加入倭寇,可依旧屡禁不绝。 “那天礼部带着倭国贡使来到天界寺学习朝仪,叫三座瞧见了天草芥身上的三叶草三剑丸家徽。” 乾照和尚说着,脸上浮起一抹戾气。 三座和尚就是之前站在乾照身后的五位和尚之一,这别院中的和尚大多都是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善类,只有那位三座和尚面相最像个和尚,总是低眉垂目宝相庄严的样子。 按照洪武旧制,外国使臣来朝,便要先在天界寺学习大明朝仪,才能择日觐见。 后来成祖迁都北京,学习朝仪的所在当然就改到北京了,但是日本使团此次首先在南京逗留,于是南京礼部便先行在天界寺对其进行教授,以免到了北京手忙脚乱。 “所以与漕帮有仇的那支海盗,也有三叶草三剑丸家徽?”梁叛问。 “不错。当年我们的漕船在海上和那支海盗打过一场,其中几名倭国浪人身上,都有这般家徽。而且这几个浪人刀法与众不同,他们出刀时是双手持刀,而在中途有时会变成单手持刀,空着的那只手却用夺刀技夺取对手兵刃,阴险至极。因此我们猜测,那支海盗就是本慧院家的,而且是有高人指点的正经武士,绝非甚么流亡浪人。” 梁叛点点头,老和尚的推测很有道理,而且对照他在前世玩过的日本战国游戏来看,那种双手持刀而且有夺刀技的流派,似乎像是柳生新阴流的刀法。 当然了,这种话不能对别人说,不然一个大明的小捕快,居然还了解倭国的刀法流派,那就未免招人起疑了。 其实关于漕帮和海盗当年的那段恩怨,他也听说过——实在是没法不听说,因为那件事曾经轰动整个大明。 当年的江南漕帮巨擘仇镇海,正是因此而退隐,躲到这别院之中修行参禅来了。 事情是二十年前,朝廷刚刚裁撤漕军不久,漕帮中很多做法和形制,都还依照旧例。 比如漕船虽然已属私人,漕帮也不再隶属各总各卫所,漕运一事也纯粹是朝廷和漕帮之间半徭役半商业运输的行为。 但是漕船上京,朝廷依旧要派一名监军太监督运。 当时南京漕帮的锦衣总、旗手总还只是表面合作,暗地里各家用各家船,各船用各船人,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力量和凝聚远不如现在的漕帮。 南京漕帮当时的首领,就是仇镇海。 乾照和尚回忆起那一年的情景,皱纹深重的脸上,露出不胜唏嘘的神情:“那一年江南粮食大熟,漕帮照例负责押运漕粮上京,由我总押全帮漕船。朝廷派的督运太监,名叫邱索。本来船队分两批,一批在外秦淮,一批在燕子矶,装船入江,都很顺利,可是行到镇江瓜州口,才听说扬州漕帮自家窝里斗,江都帮和高邮帮势同水火,一出门就弄翻了一座大船,把运河堵死了。 “起因是江都帮先装好船,要先走,让高邮帮靠边让路。但是高邮帮认为自己本身在北面下游,没有下游让上游的道理,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后来泰州帮也掺和进来,更加斗了个天昏地暗。 “你知道的,扬州府地面广,扬州漕帮也是大帮,帮众比我南京帮还要杂还要乱,自己人心不齐,遇到大事一定会出龌龊的。那时运河不能走,督运太监又跟我狐假虎威,命令我一定要想办法,实在不行河船走海路,绕到黄河口再进运河上京,简直岂有此理!” 乾照和尚说到这里,显然还有一肚子火气,闭了嘴不肯再说。 不过后面的事梁叛也都知道,那邱太监不但对漕帮百般勒索,还要威胁如不能按期运到漕粮,要向朝廷报奏漕帮运漕不力,到时候漕帮还能不能吃成漕运的饭,就很难说了。 如果真的是这般结果,那对刚刚建起的漕帮来说,一定是灭顶之灾了。 仇镇海只好忍气吞声,苦苦相求,才说服邱太监在瓜州口等了一天,扬州那边非但没有打捞沉船、疏通水道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不仅自家打了个头破血流,还殃及池鱼,把堵在运河里的镇江漕帮怼了一鼻子灰。 于是仇镇海只能硬着头皮出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五章 二十年恩怨难解 可是河船是平底,吃不起水位,海面上风浪难测,河船一不小心就有翻船的危险。 于是仇镇海仿照曹操攻赤壁故事,将一条条漕船用铁索并排连接,用以抗风拒浪。 也不知是老天帮忙还是南京漕帮的运气,漕船出海以后,一路竟然无风无浪,众船战战兢兢连过数日,总算到了距离黄河口小半天路程的蛤蜊港。 当时的黄河口并不在今日的山东省境内,而是从淮安府冲关入海。 因为在崇佑初年,黄河口便因为旧河道淤积而屡屡泛滥,后来朝廷只得放弃山东的黄河故道,在徐州便将黄河南引,一路经过邳州、宿迁、桃源、清河,最后在清江浦借淮河河道入海。 所以当时漕船出海绕到黄河口,并没有现代这般海途遥远,仅仅是绕过一个扬州府和半个淮安府的路程。 谁知就在漕船准备从河口进入内河之时,海面上突然出现一股海盗,尽是倭国快船,十余艘快速迫近。 漕帮的漕船虽然有数百艘之众,但是河船入海已经是极大的冒险,哪里打得成海战? 当时督运太监便吓破了胆,急令漕帮掉头逃跑。 漕船笨重不堪,急切间要转向也很困难,别说掉头逃跑了。 仇镇海哪里肯听这昏招,邱太监对付倭寇毫无胆气,但是打压自己人绝不手软,当即命令手下两名带刀太监捉拿仇镇海,要夺取漕帮的指挥权。 后来的事情便简单了,仇镇海一伸手扭断了邱太监的脖子,把那几个带刀太监全部砍死丢进了海里。 “你知不知道,老夫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杀了那邱太监,而不是关押起来,到了京城再做打算?” 乾照和尚带着几分考较的意味,微笑着发问。 梁叛不假思索地道:“一军不可有二帅,留着他会扰乱军心,你杀了他漕帮的弟兄们都没了退路,只能齐心协力听你命令。而且漕船进京之后,这邱太监只要一得自由,一定会进宫面圣诬告漕帮,一切黑白功过全都在他的一张嘴上,到时候漕帮就算人人长了十张嘴,也辨不清了。” 乾照和尚听了点点头,说道:“当年我也问过徒子徒孙们这个问题,老四跟你答得一样,所以我把位子传给了老四的师父。” 传位给齐四的师父,自然是为了将来让齐四接这个班。 看来这个答案很中老头子的意思。 “不过。”乾照和尚忽然话头一转,“我选他并不是因为这个答案是对的,只是因为这个答案是最聪明的。” “那甚么真正的答案究竟是甚么?”梁叛有些不解。 “老子捏死那太监,不过是因为憋了一肚子火,早就想弄死这厮罢了。当时有这个机会,又有你和老四说的好理由,干甚么不动手?” 乾照和尚说完哈哈大笑:“弄死邱太监之后,我便带着几十个弟兄驾了小船,直奔倭寇去。老夫自夸一句,当年老夫在江南便号称‘无敌手’,生平除了福建的‘八卦剑’余定仙,再没有遇到过一个对手。当时上了一艘倭船,徒手便毙了数名匪首!八指就是在那一次被倭寇的太刀砍断两根手指。” 海上的倭寇本来也就是乌合之众,很多甚至就是渔民滥竽充数,打个倭寇的幌子跟着烧杀抢掠而已。 当仇镇海连毙数名匪首之后,倭寇便失了军心,掉头逃窜。 后来漕帮顺利从黄河口逆流而上,到了清江浦,仇镇海便宣布辞去漕帮帮主之位,一力承担杀死督运太监的罪名,向朝廷自缚请罪。 朝廷勾了仇镇海的“斩决”,由刑部批文行刑。 但是罪责只对仇镇海一人,并不祸及漕帮全体。 南京漕帮非但没有被治罪,且因为漕运及时,又有斩获倭寇首级的功劳,反而得到朝廷嘉奖。 朝廷从此不再派遣监军太监上漕船督运,漕帮运漕的形制也渐渐成熟完整,到今日已经完全代替了当年的漕军制度。 事后仇镇海回到南京,玩了一出假死脱身,躲到天界寺来剃度出家。 漕帮花了大笔银子,在两京打点,总算将这件事给瞒了下来。 梁叛忍不住想,怪不得这别院叫做“立地佛国”了,果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 那放下屠刀之人,自然就是当年的仇镇海,成佛之人,就是如今的乾照和尚了。 “言归正传。”乾照和尚神情变得肃穆起来,说道,“后来我们查到,这个天草芥似乎向他们倭国的一个甚么将军效忠,这次来大明,好像也是为那个将军办事。于是老夫派八指跟着天草芥查探,谁知便遭了毒手!” 梁叛眼前一亮,似乎找到了一条线,将天草芥和吕致远之死连接起来。 但是这条线太过隐秘,其中又有太多的曲折,一时之间很难整理清楚。 他想了想,问乾照和尚:“大师说的‘将军’是不是指日本的幕府将军,或者叫‘征夷大将军’?” 乾照和尚点头道:“是叫幕府将军!当时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便想到了南京的幕府山,不过年久淡忘了。征夷大将军这个名号我也听过,还以为是个甚么武将,却不知就是幕府将军的称号……”随即一愣,“你怎么晓得倭国的事?” 梁叛摇头不答。 他没法解释,也不能对这老和尚说假话。 假话不如不说。 如果天草芥为幕府将军做事,那么很多事情就有了动机。 梁叛算了算时间,日本幕府的现任将军应该还是足利义藤,也就是后来的“剑豪将军”足利义辉。 战国时代的日本人有一点很不好,改名字跟玩儿似的。 梁叛没记错的话,就在本月,足利义藤在近江六角家的调停下,以自己的有力支持者——幕府管领细川晴元退位出家为代价,与当时近畿最强的三好长庆和解。 并且正式成为三好长庆的傀儡。 不过按照历史的发展,足利义藤不会忍耐太久,这位剑道高手很快就会召回细川晴元,跟三好长庆再战一场,然后……逃到近江朽木村,一躲就是五年。 天草芥的目的,应该就是改写这个剧本罢。 想要扶持足利义藤重新夺回大权,甚至能让幕府重新号令那群桀骜不驯的诸侯,似乎只有一个办法——靠大明。 但是这和吕致远之死有甚么关联,梁叛还没想明白。 随着越来越多的线索、越来越复杂的关系浮出水面,他已经确定吕书办的死,不会是一个单纯的凶杀案。 漕帮、天草芥、陆玑、丁吉原、都察院户科户部三司、张侉子、张守拙…… 梁叛有种直觉,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很有可能是串在一起的一张大网。 只要解开了这张网,所有的谜题便迎刃而解! 可是……梁叛想,我他妈为甚么要解开这张破网?这里边还不知道包藏着多少刀光剑影! 我只想要张守拙三百两银子的赏钱而已啊! 梁叛不由得萌生几分退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六章 屏风 正事说完,两人又闲话几句。 乾照和尚说自己年轻时也在县衙中站过两年多的班,不过当时做的是皂班,守了一阵子聚宝门,又被调去守牢房。 后来漕军征调,所以他三年班没站满,便到漕军中厮混去了。 县衙的三班衙役其实并非衙门招聘而来,而是壮丁男子义务服役,三年期满退回。 所以当捕快是没有工资的,只有一年六两银子的补贴,叫做“工食”。 这点工食少得可怜,根本不够一年的吃穿用度,而且服役之人没有空闲再做别业,误工误农更加入不敷出。 所以家中但有服役的,朝廷便免了这一户的丁钱,有很多人便钻了这个制度的空子,把自家户口托寄在役丁的户上,便免了家中数年的人口钱。 这便叫做“诡寄”。 当然也有像梁叛这种二进宫甚至“多班连任”的,因为总有许多富户子弟不肯服役,便交一笔银子给县衙,让县里用这笔钱另招旁人顶替。 县衙与其再出去找新人,不如续用有经验的旧衙役,这种接连续用的衙役,更是诡寄青睐的对象。 梁叛户头上就挂着好几家人,都是他手下的白役。 两人有了共同语言,相谈甚欢。 乾照和尚邀梁叛留下吃斋饭,梁叛也没推辞。 乾照看看日上中天,便教手下准备饭菜,并把齐四叫了进来,三人坐在一起说起闲话。 其实梁叛心中思绪纷乱,很多细节和线索裹在一起,像是一团乱麻,只听见乾照说起二十八年前在浙江金华山,跟“八卦剑”余定仙斗了一百二十回合不分胜负的往事。 这件事齐四自然听过,就顺着老爷子的话头,说余定仙最近在浙江做了参将,跟倭寇打了好几仗云云。 梁叛突然回过神来,他对甚么八卦剑余定仙没有兴趣,目光却死死盯着身旁的山水屏风。 屏风上画的是一片云雾缭绕的山峰,那雾气之中隐隐约约,有几座建筑,仿佛寺庙、楼阁和高台。 画中所在不是别处,正是位于南京城西南角的三山,又叫护国山。 而画作布局的外围,有一条大江,江中一洲分二水,绕着三山向画外奔腾而去,水是长江,那洲就是江心白鹭洲。 山水右下角的留白处还有一首题诗,叫《咏护国寺前一枝梅》,诗云: 二水西帆迎楚客,三山不见凤凰台。 高问梧桐知何处,云蒸不指去时路。 望江楼,观音阁,隐入仙山不语说。 唯护国寺不负我,门前一缕暗香引来客。 满山尽是云遮日,独此寒梅向阳开! 风雪雨露皆答应,要作云雾誓不从。 画作题名“李向阳”,时间是崇佑二十四年三月。 诗作却没有作者。 梁叛猛然站起来,撞得身前茶几铛啷啷一阵乱响。 这首《咏护国寺前一枝梅》的作者他太知道了,因为这首诗就出自他随身携带的那本《秦淮子集》,作者是吕致远! 这首诗梁叛读过好几遍,因为写得好,他甚至用高中阅读理解的办法逐字逐句地剖析过此诗,就更加觉得好。 加上全诗最后两个字“不从”,恰好与算命先生为他起的那个“表字”相同,便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诗中大概意思就是,吕致远在江边接一位从西边远来的客人,在带客人游览护国山时却因大雾而找不到凤凰台、望江楼和观音阁等景致,最终因为一支梅花香味的指引,成功找到了三山中的最后一景护国寺。 这诗用了屈原和李白的典故,表明那位来客是一位被贬谪驱逐的失落之人。 随后诗中许多“云遮日”、不见路的描述,是借指当今朝奸吝小人把持朝堂,使国家社稷(凤凰台、望江楼、观音寺等)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用梅花指代友人不同流合污的傲骨,用护国寺表示大明破除迷雾、中兴鼎盛的希望。 整首诗一是激励和赞美友人的情操,二是表白自心。 按照全诗的描写和叙述,人们会下意识地以为,诗中的人物只有吕致远极其友人两位。 梁叛也始终是如此认为。 诗中也没有表露那位客人的姓名身份,所以始终只是将其当做一首纯粹的诗作来看,从未想过这其中能够隐藏着甚么线索和秘密。 可是当他看到屏风上的这幅画时,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没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这幅画不光有山水,还有人,有四个人! 画中画的是全诗的开头,也就是“二水西帆迎楚客”,江水之中一叶扁舟,其中一个人就是在江中撑船的舟子。 撑船的舟子当然没有甚么故事,第二个人是站在船头的一名书生,就是那位西来的“楚客”。 可是在岸边等待的却不止吕致远一个人。 岸边有两个人的背影,一个也是书生,即吕致远,但是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穿的是道袍。 白鹭洲,道袍…… 梁叛很容易联想到一个人:陆玑! 陆玑的玉浮观,就在白鹭洲。 那么船上那位“楚客”是谁,画这幅画的“李向阳”又是谁? 梁叛心中千百个念头转过,目光扫到诗中那一句“独此寒梅向阳开”,“寒梅向阳”所借指的,就是那位“楚客”。 那么李向阳很可能并不是一个姓名,而是那位“楚客”用“向阳”二字作了自己的号。 李向阳就是那位楚客! “这屏风是哪里来的?”梁叛转头看着一脸惊愕茫然的乾照和齐四。 乾照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齐四。 很显然这面屏风是齐四的东西。 齐四回忆了一番,说道:“我家有个客栈……” “嗯?”梁叛一愣,他在问人,不知道齐四扯客栈做甚么。 谁知齐四摆摆手,叫他听自己说完:“我家有个客栈,大约六年前,住进来一位客人,说自己身无长物,付不起房钱,想要画一幅屏风来抵。当时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县衙的吕书办,店里掌柜看在吕书办的面子上,就让他住下了。那人当时还是个穷书生,但是,去年刚刚升任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 “是李裕!”梁叛猛然瞪大眼睛。 二月初九,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李裕,南京户科右给事中冉佐,南京户部照磨赵元夔,酉时三刻出三山门…… 酉时以后进出三山门和西水关的五拨人,除了西城兵马指挥司丁吉原,其他人已经全部跟这个案子扯上了关系。 或者说,其他人全都和吕书办有关系! 都察院李裕是吕致远的至交好友,玉浮观陆玑与吕致远、李裕的关系看来也非比寻常,而天草芥和八指,都是因为吕致远的邀约才赶赴西城的。 现在看来,吕致远竟是所有关系网的中心。 至于那个看上去置身事外的丁吉原,一定也脱不了干系,只不过自己手中情报有限,还不够让此人浮出水面而已! 梁叛因为自己的推测而打了个寒战。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就是吕致远——如果他不是那个唯一的死者的话! 梁叛向乾照和齐四拱拱手,斋饭来不及吃,他要告辞了。 他要去找张守拙,然后告诉他:老子他吗的不干了! 他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旋涡,就在南京城的中央,旋涡的底端,躺着一个叫吕致远的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七章 黑猫与王班头 午时六刻,梁叛没有找到张守拙。 张守拙好像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不在县衙,不在公所,连县衙的门子老周也不晓得县太爷的行踪。 一见是这种情形,梁叛便调转方向,出了县府街,去往箍桶巷小西湖。 小西湖就是快园,本来是一处风景极佳的园林,武宗皇帝两度南巡,都在快园落过脚。 这园子本归“江东三才子”之一的徐霖所有,十几年前徐老夫子以古稀之年过世,这园子便由其子徐好谱继承。 徐好谱子承父业,是戏曲大家,如今也已年近七十,在南门东一带有“快园主人”之号。 张守拙隔三差五便要独自来此,往往行踪诡秘,叫人浮想联翩。 于是有人言之凿凿,说张知县在小西湖养了个唱北腔的外室,叫小犹伶的便是。 也有说张守拙是借小西湖的掩护,其实常常光顾马道街的一座凤楼,凤楼的老鸨艾妈妈对此讳莫如深。 总之都跟风流韵事有关,仿佛文人但凡有所秘密,就必须得牵扯到这方面去。 其实这些都是纯粹的谣言,梁叛很清楚张守拙去小西湖做甚么。 快园主人徐好谱有个孙儿,叫徐维的,此人在戏曲一道上很有才情,颇有其曾祖徐霖的遗风。 张守拙别看平时一本正经的,其实是个戏曲发烧友,他跟徐维极其交好,每次偷偷跑去小西湖,其实都是串票去的。 这里几乎是张守拙业余时间唯一的去所。 可是张守拙也不在小西湖。 梁叛在快园的西门口向徐家的管家告辞,他是以“衙门有公务”为借口来找张守拙的,但是管家却说已经数日不曾见过张知县了。 南门东或者说南门大街往东这一片可以说是南京城的缩影。 很多人文掌故和重要建筑都出自这一片。 但是这里其实并不算热闹,反而有一种闹市中的清静。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梁叛走在很有人气,但是没有多少嘈杂声音的街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闲逛着,其实耳中始终在捕捉着一个特殊的声音。 那是木杖敲在石板上的声音,夹杂在南门东人谨慎而匆忙的脚步声中,时不时或远或近地,传来“笃”的一声。 这种声音梁叛听过,就在昨天晚上,避驾营的巷子里。 不过昨夜巷中寂静,此时却是众声纷纭,梁叛假装将目光锁在一个妙龄少妇的身上。 随着那少妇腰肢的摆动,一阵香风飘过,梁叛也随之转过脖子,饱览了一遍刚刚养出几分味道的身段。 然后他的余光扫到一个拄着拐杖,弯腰低头,躲在人群中的瘸子。 讲实话,梁叛从本能中不太喜欢腿脚有残疾的人士,他在前世第一次卧底跟的那个毒枭黑金,就是一个瘸子,黑金留给他的心理阴影太深了。 梁叛看过一眼便不再看,立刻转入一个小巷。 就在他转入小巷的一刹那,原本离他不远的一个卖桂花糕的挑夫、一个买水粉的大姑娘和一个修箩筐的老汉同时抬起头来。 梁叛没有看他们的表情和反应,而是快走了几步,走进了巷中的一条支路,这是个断头巷子。 不过他没有回头,而是径直推开了一户人家的后门,一个坐在门后打盹的黑脸汉子顿时惊醒。 那汉子一看是梁叛,连忙站起来,咧嘴就要做笑脸,梁叛却关上门,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径直穿过后院,向这家屋里走去。 一开屋门,顿时是乌烟瘴气,里面有线香味、烟草味、臭脚丫味,还有很多说不出来的古怪味道,伴随着一声声吆五喝六,直冲梁叛的脑门。 加上此处光线昏暗,一看就不是正经场所。 这是一个地下赌档,很低端的那种。 梁叛皱着眉,挥挥手驱赶着鼻端的怪味,一路闯进人堆里去。 当有人看到梁叛那身捕快公服的时候,全场的嘈杂声音顿时一滞,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起来。 可是当人们看清了梁叛的脸,所有暂停的画面和声音就像被点了播放键,重新续接起来。 “梁五爷,甚么好风把你吹来了?” “五爷,今日不当差?” “来来来,梁五哥,我这尿泡不争气,你替我打两手,这位子正旺!” 很多人开始跟他打招呼,梁叛拍拍这个屁股,打打那个后脑勺,然后一个“反手掏裆”把那夹不住尿门的老兄吓得屁股一撅,惹来一阵哄笑。 一阵笑闹过后,梁叛招手叫来这个赌档的管事,将对方拉到个稍微僻静的角落,大声道:“常老大,看到我那几个弟兄没有?” 常老大道:“早上在街口见到小六子,别的没看见!” “你派个人到街上转转,看到我那几个弟兄就让他们去我家找我。” “欸,是嘞!” “还有,我要用‘小门’。” “行,五爷跟我来。” 常老大立刻在前引路,梁叛紧随在后。 两人掀过门帘钻进了一间耳房,出了耳房便是前院,常老大掏出钥匙打开院子西墙边的一间柴房,两人又钻了进去。 柴房中堆了一半的柴火,常老大搬开一垛干草,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暗门来。 梁叛独自出了暗门,那常老大立刻在柴房内将暗门关上,并用干草遮掩住了。 暗门外是个“假院子”,也就是用砖墙包起来的一小块地方,宽度刚刚够两个人穿行通过。 但是这个“假院子”从外面看,跟那赌场所在的地方根本就是两个院落,所以极具迷惑性。 如果遇到官差包围赌场,谁也不会想到去堵这个隔壁假院子的院门,那时赌场中的人便可以暗度陈仓,从此处脱身了。 梁叛推开假院子的院门,就这么绕开所有跟踪的人,堂而皇之地走上了大街。 一般人想在江宁县这一亩三分地尾随梁叛? 那是不可能的! 梁叛快速离开南门东的地界,过了南门大街,便走上六角井巷。 他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会被盯上,但是既然已经被盯上了,他就得考虑保存自己,和自己手上的那些东西。 最重要的东西,当然就是放在家里的那口箱子。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捕快公服,像一只幽灵快速穿行在街道之中。 梁叛很快从六角井转入避驾营,门上锁头完好,他开了门直奔自己的屋子。 可是一推屋门,那就看到屋子正中的方桌上,正趴着一只猫。 黑猫。 就是梁叛昨夜遇到的那只黑猫。 梁叛努力想和这只黑猫对视一会儿,然而黑猫的视线飘忽,根本不想跟他有任何交流。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也不知是甚么鬼使神差,梁叛坐在桌边,看着那只没精打采的黑猫,居然脱口问了这么一句话。 黑猫转头看了看他,没理会,又趴在桌子上开始眯眼假寐。 “你认识玉浮观的陆真人?” “……” “你在下浮桥北和陆真人说过话?” “……” “吕致远是你杀的!” 梁叛的质问一声比一声严厉。 “呼噜噜……” 黑猫打起了呼噜。 逼供失效…… 梁叛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就像个傻逼。 他刚才有一会儿,是真的以为这猫能通灵的。 “喂,外面传言你会吸人魂魄,你怎么看?” 梁叛心想自己已经犯傻了,不如再问一句试试。 谁知那黑猫突然睁开眼,朝着梁叛凶霸霸地嘶吼一声,然后起身一跳,落在梁叛的窗台上,然后用爪子推开窗子便溜了出去。 得,这是嫌老子太吵了! 梁叛拍拍屁股起来,正要找点吃食填饱肚子,谁知刚刚踢开凳子还没站稳,就听外面“嘎吱”一声,有人推开了院门。 一个同样穿着捕快公服的人,站在门外向里张望。 那人一眼看到屋内的梁叛,眼睛一亮,便毫不客气地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油纸包的四色点心,一路走一路笑哈哈地道:“小梁啊,你在家呐!” 这人嗓门很大,但是在梁叛听来,总有一种故作亲热的做作。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迎到屋门口,拱手道:“王班头。” 王班头这个人中等个头,普通面相,跟人说话时喜欢刻意透出一股亲热劲儿。 梁叛对此人观感一般,既不好也不坏,印象中此人就是个比较普通的老世故。 江宁县捕班有二十多个快手,其中有一半都是流动性很强的“三年役”,这帮人一般都比较老实,捞钱也不狠,只拿该拿的例份。 因为这些人三年过后又是小老百姓一个,还得跟那些给他交过“份子钱”的街坊们一起生活。 还有七八个人就是王班头的“嫡系”,轻易不变动的。 梁叛属于剩下的那一批,既不是“三年役”,也不是王班头的“嫡系”。 他们这些人要么有六房书办做后台,要么是谁谁谁的亲戚,但是这些人有个“共性”,他们因为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捞钱门道,所以一般并不跟王班头这帮人有密切来往。 只有梁叛是个例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八章 唇典 在江宁县的捕班快手当中,梁叛没有后台,也不跟王班头混,所以他是“老捕班”中最穷的一个,却也是人缘最好的一个。 因为所有人都不用防他。 王班头看出他有几分冷淡,但脸上还带着很亲近的笑意。 他就像是经常来串门的熟人似的,也不客气,拎着手里的几样点心,就侧身进了门,还提了水壶给自己倒了碗凉水。 “小梁啊,你住的地方很不好找啊!”王班头喝干了一碗水,很痛快地吁了一口气。 梁叛笑道:“门脸小,自然不好找。”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班头打了个哈哈,“我是说你也没在名册上登记户号,问班里那些杀才也是个个摇头,只晓得你住在避驾营这里。” 话说出来梁叛就知道这厮吹牛不打草稿,纯属没话找话! 去年南城有个偷牛的案子,县里派了梁叛和王班头的外甥一块儿去办,两人那天就约好了一大早在避驾营巷子碰头的。 王班头那外甥也是个小人精,那天梁叛出门的时候,就看那小子在巷子外伸头伸脑的,记了他左右好几家的户号,否则姓王的怎么可能一找就找得到? “本来是怕麻烦,名册上没将地址写全,好在不曾误了班头的事,回头我到县里补上。”梁叛将王班头面前的空碗续满,“不过户帖勘合上都有各家住址,户房里找得到的。” “是是是。”王班头点点头,忽然皱起眉头,露出一副烦恼的样子,叹道,“我自然晓得,也到户房里找过。不过吕书办突然出事,很多账册不知放在何处,等闲也找不到。” 他说话的神情有些神思不属,两眼装作参观打量,其实是在屋里到处寻找甚么。 梁叛心中好笑,他已经大约猜到王班头的来意了。 “唉,听户房的书役们说,吕书办生前留下许多书信和一部户籍账册,都找不到了。这种东西对县里户房是不可缺少之物,要春耕秋收、征收丁银田税,全靠这部账册,对外人却是半个制钱也不值……” 王班头嘴里不停啰嗦,眼睛也不断扫视,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了那口很不起眼的旧箱子。 他一转头,却见梁叛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心里便没来由地一阵紧张。 那种眼神,好像把他的心思全都看透了似的。 “王班头,找到了吗?”梁叛淡淡地问道。 “找到了!”王班头脱口而出,才惊觉不对,连忙改口道,“找到个啥……我听户房的书役说,吕书办平常喜欢把这些东西放在一口箱子里…… “呵呵,兄弟,不怕你笑话,你哥哥本事只算平平,手下那几个也不成器,这县里只有你老弟是真有本事的。这件事黎县尉下了死命,一定要找到那口箱子,所以哥哥今天厚着脸皮来求你,帮忙找一找。我晓得你老弟最是仗义,这回你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哥哥吃挂落的!” 王班头说着,从兜里摸出两个大元宝,五十两一个,轻轻推到梁叛的面前。 梁叛双手抱在胸口,看也没看那两个元宝,摇了摇头笑道:“王班头你何苦这么抬举我,你老哥和黎县尉手下上百号人也没找到那些东西,我哪里找得到——再说了,那箱子里有甚么宝贝,能值一百两?” 王班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起来,他看了看门外,忽然凑过身子,做出一副谨小慎微的神情,压低了嗓门道:“兄弟,哥哥也不怕透露给你,这些东西可不止县尉大人在找,有些人居心叵测要拿到账册,万一流落出去,被人拿在手上搅风搅雨,不知道多少人要掉脑袋!” 先利诱,后威逼。 这都是老掉牙的套路了。 梁叛正思考如何再逼一把,让王班头把真正的底牌打出来,正巧外面有人敲门。 “嗒嗒嗒”三声敲门,听上去很普通,可是那三声中前两声用指节敲,略显沉重,后一声用的却是指尖,略显清脆,不注意听的话根本听不出来。 梁叛知道是自己手下的白役到了,便高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胖胖的圆脸先探进来,然后走进一个面相憨厚的少年。 “老大,嘿嘿。”少年傻笑一声,看到王班头,又叫道,“王大班头!” 王班头认得这人,是梁叛手下的白役,却不知道叫甚么。 梁叛向那人招招手道:“六子,进来。是‘四季头’叫你来的吗?” “四季头”是一句唇典,也就是黑话。 所谓四季常青,“四季”就是“常”,“头”就是“老大”,所以“四季头”指的就是南门东赌档的常老大。 下九流中很多唇典是共通的,比如称某一帮的首脑叫“总瓢把子”,比如撤退叫“扯呼”,眼睛叫“招子”,问人姓名叫“报个万儿”,内行叫“老合”,外行叫“空子”等等。 但是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日常用语,很多街面上的小混混也能说上两句。 低级黑话知道的人多了,自然就不那么黑了,也起不到保密交流的作用。 但是高深的唇典是可以灵活变通的,知道规律的人自然懂,不知道的想破脑袋也不会明白。 比如后世因为《林海雪原》而广为流传的一句唇典: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这句唇典很多人都会说,但是很少人知道是甚么意思。就算是在网上查过知道了,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无法灵活运用,这就是唇典真正的加密作用。 六子一听老大用了唇典,心里便知道怎么回事了,还是一副憨憨的样子,点头答道:“是,是,说你找我哩。” 梁叛心中一乐,心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一指角落里的箱子,说道:“这是你老爹的旧被窝,拿到黑铜子窝棚去罢。(这是死人的证物,拿到小铁家里。)” 六子欢欢喜喜地一点头,说道:“我爹睡觉不用怕凉了。(我就在那里看着,你放心。)” 梁叛暗赞这小子机灵,点点头道:“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九章 天下一本账 六子不知道箱子里是甚么,因此第一下使得力气重了,险些跌了个踉跄,随即松了点力气,抱紧那箱子便一溜烟地跑了。 王班头大为着急,已经被他俩一通似是而非的对话给搞懵了。 他也是懂一些黑话的,但是梁叛和小六子说的这些话不但有内里的含义,表面上的字句也能说得通,因此一时之间竟没能反应过来。 可是小六子别看人傻模傻样的,走起路来飞快,眨眼间便没了影子。 王班头只觉得不太对劲,可是究竟哪里不对劲,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他有些分神的时候,忽听梁叛冷冷问道:“王班头,你们是甚么时候开始替他做事的?” 王班头看到梁叛的眼神,心里就咯噔一下,下意识地说:“你怎么知道丁……” 但他不愧是混了多年,还算机警,刚说到这个“丁”这个字,立刻住嘴。 王班头脸上那种假惺惺的亲近终于收敛起来,他的脸色变化数次,换成很真实的愠怒之色。 他明白自己是着了道了。 其实梁叛用了点审讯技巧,因为他们刚才谈到王班头在为黎县尉办事,所以在前后语境当中,这一句问话中的“他”应该指的是黎县尉。 但是假如王班头心里有鬼,那就会先入为主,将这个“他”无限联想,然后对号入座,把自己带进坑里。 像这种诈人的话术,诀窍就是要用确定的语气,句式和内容越简单约好,越模糊约好,千万不能带有过多信息,否则说多错多,很容易让人抓到漏洞而产生警觉。 果然,王班头心中确实有鬼,差点说漏了嘴。 王班头暗暗吁了一口气,幸亏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来! 不过梁叛已经知道那个“他”是谁了。 丁……丁吉原! 虽然现在俞东来报给他的五拨人都已经浮出水面,梁叛却并没有感到更多的恐惧,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 就像是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了地。 他站在桌边,眼睛居高临下地直视王班头,直截了当地问:“到底是黎县尉让你来找我的,还是丁吉原派你来的?” 王班头一惊,腮帮子不自觉地抖了两下。 他从自己这个属下的身上感受到一股极大的压力,这个年轻人很不礼貌的直视和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都让他难以适应,特别是“丁吉原”三个字,像是重重打在了他的软肋,让他所有的隐藏全都暴露无遗。 “你……你知道多少?”王班头两眼乱转,显得心中极为慌乱。 “现在是我在问你!” 梁叛的咄咄逼人让王班头打了个激灵,他顿时有种被审问的错觉。 “我……”王班头脑袋嗡嗡作响,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梁叛没有继续纠缠那个问题,他没有留给王班头任何喘息的机会,不等他想好第一个问题的答案,紧接着又问:“丁吉原是让你来拿箱子呢,还是让你来阻止我查案?” 他自己给上一个问题做了答复,然后对这个答案继续追问,就让被审问的人有一种左支右绌的无力感。 而且这一次他依旧没有给王班头任何思考的时间,完全是连着追问:“他想要箱子里的账册我能理解,但是他为甚么要派你来阻止我查案,莫非他就是凶手!” 王班头猛地站起来辩解:“不,不是!你不要血口喷人!是谁告诉你的,是张知县吗?你别信他,张守拙不过是乱猜,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吕书办的那本账册是南直隶人丁田亩白册!记的可是整个南直隶所有真实的人丁和田亩数量!真实的! “大明朝二百年,后湖黄册库里的黄册和各乡县手里的鱼鳞册早就假了,你是在公门做事的,把白册拿到台面上来是个甚么概念,不用我说,你自己也知道!搞不好要变天的! “朝廷到了这一步,都是表面风光,有些东西不能揭出来,否则几千几万颗脑袋也不够砍……” 王班头后面喋喋不休甚么,梁叛已经没再听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在孙楚楼,俞东来半醉时对自己说的话:“事关整个南直隶今年的田税和丁税,这种事别说是你,就连张守拙也是在火中取栗。” 原来他说的就是白册! 说起白册,梁叛想起曾经跟户房的一名书役闲聊过几句,当时那书役就说:如果把大明朝做成账,那么大明朝廷掌握着一笔人头账、一笔土地账,就是传说中的《黄册》和《鱼鳞册》。 但是这两笔账时间太久,一年年的错漏积攒下来,早都已经透烂。 其原因很复杂,足够给一整个历史班的所有毕业生当论文素材了。 还有一笔账,在全国各县户房的书办们手里,就是王班头所说的“白册”。 “白册”算是一部综合账册,既有人丁又有田亩,各县户房书办就根据自己手里的这本册子来应对每年的赋税,谁家有几口人多少地,某某地主家账面上的田地和人丁有多少是铁脚诡寄,有哪些经过了移丘换段,户房的书办们最清楚。 一说起这些,那名书役便开始摇头晃脑起来,酸溜溜地讲一大堆书办们的“发财经”。 那名书役先打了个比方:古人讲“耕读传家”,其实传的并不是“耕、读”这两样行当,而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书籍、笔记,特别是祖上历年的考题笔记,都是真正的“内部资料”,有钱也换不来的。 很多平民子弟,就是靠着这些传家的“内部资料”,掌握了八股的诀窍,一路考进士做官。 接着才说书办们是如何靠几代人经营一个县衙户房,而积累家资数万的。 作为胥吏之中最富的户房书办,并不是谁家都能来做,基本都是父传子,也是靠的“传家”稳坐钓鱼台,所传的就是一代代人不断增减更新的这部《白册》。 可以说,书办们手里的《白册》,才是大明最真实的地丁账。 吕致远在诗中就写过这样一句:鱼鳞只画富人地,黄册不见贫农名。 也印证了那名书役的话——朝廷的《鱼鳞册》和《黄册》,都假了。 王班头看到梁叛这般魂不守舍的神情,终于明白自己今天是阴沟里翻船了,还是连翻带滚打了两个转的那种。 他当即停住嘴,懊悔之极地重重顿了一脚。 张守拙那个书呆子眼光真毒啊,怪不得会选择小梁来跟自己对着干,原来自己横行乡里的这两把刷子,还真不是人小梁的对手! 问题是,这小梁套话诱供的本事从哪里学来的? “行啊小梁,哥哥认输了。干脆给你透个底,你是聪明人,是进是退你自己选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章 人有不为也 王班头咬了咬牙,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他自己掀了底:“既然你晓得丁指挥,那我也明说。丁指挥的意思是,你只要答应把白册交出来,这一百两就是你的。另外,张守拙不是应了你三百两的花红吗,只要你不再插手这个案子,丁指挥另有五百两奉送!” 王班头说完就从兜里摸出一张钱店的兑票,拍在桌上,面额正好是五百两。 明代中后期的钱店,除了进行铜钱和白银兑换的交易以外,已经发展出了清代钱庄、票号的许多功能雏形,比如存兑。 这时候的存兑并还不是真正的存兑,其实就是铜银兑换业务上开发出来的新形式,采用不记名兑票加上固定兑换期限,使得这种业务具备了存兑的新功能。 比如今日张三存入铜钱五百贯,另外付过六厘的“火耗”三十贯,就可以凭借这张兑换五百两银子的票据,在约定的时间来取铸造成锭的五百两银子了。 因为兑票是不记名的,所以可以转让、赠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代替银钱交易,但是不能成为正式的代币流通,毕竟这种兑票的风险略高,完全取决于一家钱店的信用。 梁叛看了一眼那兑票,心思却不在要不要接受这个问题上,而是飘到了昨天下午的富庄赌场。 昨天张侉子的手里,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兑票。 “王班头……”梁叛笑了起来,“你是我的老上司,也晓得我的,我这个人喜欢钱。” 王班头也笑了,他爱听这种话,对于手上有钱的人来说,喜欢钱的人是最好打交道的。 他的手上恰好有钱,六百两,是张守拙那个穷县官的双倍。 “是,是。”王班头几乎是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谁不喜欢钱,我也喜欢!拿钱办事,办事拿钱……” 梁叛不等他念完那段“爱财经”,就打断了,说道:“我喜欢钱,所以才答应了张知县,帮他查这个案子。” 王班头眨巴着一双眼,闹不清这小子到底想说甚么,只是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我已经答应了张知县,所以丁指挥那里,请恕我不能从命了。”梁叛还是笑眯眯的,“而且,我真没见过甚么白册,丁指挥真想要的话,还是想想别的办法为好。” 王班头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语气充满警告的意味:“小梁,做哥哥的奉劝你一句,不要因为江宁县这一池子的水浅,就高估了自己!那些大人物做事,可不像我这样还讲两分情面,更不会讲仁义道德。总之大人物们肯敬酒,你最好就吃了,不要等到罚酒拿出来,那种苦头可不好受!” 这几句话倒是出乎梁叛的意外,这王班头平时你好我好的时候跟人虚情假意,到了翻脸的情形,反而说出了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他摇了摇头,将桌上的银子和兑票都推了过去:“王班头请。” 王班头收起钱票,阴沉着脸离开了。 梁叛坐在凳子上,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 过了半晌,他缓缓掏出那本《秦淮子集》,翻开到扉页,吕致远在这一页用楷书端端正正写着一句话: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刚才王班头掏出那张五百两兑票的时候,梁叛其实下意识间就想同意了。 因为他本来就不打算再碰这个案子,今天去找张守拙,也就是要将前约作废,退出这潭浑水的。 所以对张守拙的所谓“承诺”,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梁叛之所以拒绝那五百两,只因为《秦淮子集》扉页上的这一句话。 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他骗了王班头。 因为这种听上去过于“高尚”的理由说出来,别说王班头不会信,就连他自己也不信。 而且很可能会让人笑掉大牙,同时遭到鄙视——现在这个年头,孟子的话只不过是八股里的文字游戏,没人真正把它当成行为准则了。 尽管梁叛自觉得颇有古仁人之风,但还有点心虚,他不愿让王班头笑话自己。 他的眼前渐渐浮现出吕致远那个消瘦、沉默,甚至微微有些佝偻的影子。 像一座大山。 梁叛收起诗集子,翻了翻王班头带来的四色点心,绿豆糕、桂花糕、红枣饼、话梅糖……都是甜的。 他见不得甜食,所以摇摇头,换上一身常服,离开了家门——他还没吃饭呢。 …… 未时初刻,城东会同馆。 南京城里误了餐点的人不止梁叛一个,消失了大半天的江宁知县张守拙,此时就饿着肚子,在会同馆里等人。 会同馆隶属兵部,是接待外邦官员的馆舍。 因为今年朝廷未曾开禁,又无重大节庆,所以前来朝贡的藩国不多,只有朝鲜、日本、琉球和渤泥四国。 朝鲜是直接到北京会同馆落脚,琉球和渤泥国也在去年冬月便北上去了京城,正好赶上冬至大朝会。 如今还滞留南京的,就只有日本的贡使天草芥了。 天草芥很忙,每天不仅要接待许多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还要常常跟南京的大小官吏们周旋,所以一直到过了午时,都没能回来。 张守拙的定力极高,从一个时辰以前便坐在榻上等待,直到现在也没有露出任何不满和烦躁的情绪,一张四方脸永远保持着肃穆而又淡然的神情,双眼微阖,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一名盛装华丽的倭女垂首侍立在旁,也是一副极好的修养,只是身边这位大明官员散发出来的气场,让她有些惴惴不安。 “有吃的吗?” 这位大明官员浑厚低沉的嗓音突然间响起,倭女吓了一跳,脑袋垂得更低了,仿佛没听清似的,问道:“您……您有甚么吩咐?” “有吃的吗?” 张守拙原话又问了一遍。 “啊?”倭女一愣,小鸡啄米似的不断点头,“有,有。您喜欢干果还是蜜饯?我们天草大使这里有宁波府带来的几样蜜饯,都很好吃的。” 倭女的汉话说得很好,声音又甜又糯,微笑时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显然是尝过宁波蜜饯的味道。 饶是张守拙这般稳重之人,也不禁莞尔,摇头道:“不拘甚么,能果腹就好。” 倭女这才明白,原来这位大人要的不是零嘴,而是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 她连忙提起裙角,踩着一双极干净的白袜子,噔噔噔跑到墙角的百宝阁前,弯腰拎出一个式样精巧的食盒,又噔噔噔跑回来,侧身跪坐下来,将那食盒轻轻放在张守拙的长几旁边。 打开食盒,竟是一碟云片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一章 丹波国第一智者 “这个可以吗?”倭女小心翼翼地问,她低着头,不敢看明大人的脸——那张脸实在是太严肃了,好像她们出云国神社中的须佐之男神的塑像,既让人敬仰,又让人害怕。 “可以。”张守拙亲自从食盒中取了碟子,拈起一片糕便送进口中咀嚼。 他喜欢吃甜食,也喜欢糕点,对张守拙来说,这世上最惬意的事情,就是在小西湖快意阁里,一边品尝着软糯甜香的糕点,一边听近些年太仓昆山一带新出来的水磨腔,也叫昆腔的戏曲。 他没留意到倭人侍女的心思,当然,他也不会想到这倭女会将他和日本的某位神祇联系在一起。 倭女见明大人吃得香甜,略略松了一口气,慌忙退后两步,侍立在了张守拙的身后——观看客人进食,是不被允许的。 她不禁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大使尽快回来。 就在倭女感到双腿有些麻木的时候,门外终于响起了一连串匆忙的脚步声。 那倭女很乖觉,连忙上前开门。 门扇缓缓打开,渐渐显露出一个僧人的形貌来。 日本使臣天草芥站在门外,一身素麻僧衣,向张守拙合十,深深打了个躬,缓缓走了进来。 这天草芥是天生异象,身材又矮又瘦,却有一副大脸盘,脸上五官尽皆细长,细眉狭目窄鼻薄唇,脸上却是皮肉莹白丰满。 可是他看山去非但毫不丑陋怪异,反而给人以沉静庄严之感。 加上这人一对耳垂肥厚圆润,下垂足有三寸,真正是见者无不惊叹。 吕致远对此相貌便有过评价:这人倒生得几分菩萨相。 就是这样一位菩萨相的日本使臣,身上却沾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脂粉气息。 张守拙不禁皱了皱眉,看来这位身傍巨万的贡使大人,还是被礼部那几个“皮条官”给盯上了。 天草芥跪坐在长几对面又深深鞠了个躬,他显然看到了长几上的碟子,和吃残了的云片糕。 也猜得到张守拙很可能误了午餐,因此心中愧疚,却又无可奈何。 那些礼部司官,为了保证教坊司的业绩,为了让礼部能从教坊司多抽一些“车马费”、“招待费”出来, 居然硬拉着一个和尚去烟花场所消费吃酒! 真正好没道理! “劳驾久等,不胜惶恐。”天草芥低头抱歉,“不知藏锋公亲来小馆,有何见教?” 张守拙饮一口茶,看了一眼半卷的竹帘之外,几株桃树枝头已然孕出点点花苞,可以想见不久之后,会是怎样一番绚烂动人的场景。 “我等与阁下曾有约在先,吕子达不在,一切便由阁下这位‘丹波国第一智者’来做参赞,所以本县是特来讨教的。” “子达”就是吕致远的表字。 天草芥并没有对甚么“丹波国第一智者”的名头稍作谦逊,而是点了点头,挥手让那倭女退下了。 一直等到那倭女退出馆舍,从外面关上房门,天草芥宣了一声佛号:“理当效劳。” 张守拙虽然吃了半盘云片糕,可还是感觉腹中空空,饥火难消。 于是他便简短地说道:“第一,我的属下方才派人来报,说‘他’四处寻找本县,恐怕已经萌生退意,如何得解?” 张守拙没有明说这个所谓的“他”是谁,但是天草芥很清楚,他在说那个已经几乎站在旋涡中心的捕快。 天草芥沉吟一声,随即说道:“那便请贵县出个差票给他,此事变成公差,那便无可拒绝。必要的时候,可以着他全权调查,江宁县内便宜行事,以安其心。” 张守拙一想,这的确是个办法,于是点点头。 “第二,当初子达定下副车之计,在三山门外以都察院、户部、户科、玉浮观、贵国贡使团、漕帮一共六驾‘副车’,掩护白册出城;阁下随后在副车之计上另加一道‘祸水东引’之策,业已奏效,本县让黎县尉故意漏掉子达的箱子,使梁某得之,现在他们已经认定白册在梁某手中。丁吉原等人作风极狠,子达对梁某期许甚高,如何保住此人?” 天草芥原本双掌合十,此时分开,右手掐指算了算时间,反问:“句容县那边可有消息,白册还有几日誊完?” “眼下十余名书吏分别誊抄,至少还要四天时间。” 这是整个南直隶人丁田亩的账册,别说搜集起来耗费力量甚巨,就是誊抄也非一日之功。 “嗯……”天草芥这次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白册誊抄完毕之前,不可打草惊蛇!” 这是要袖手旁观的意思。 张守拙皱了皱眉,在心中权衡良久,始终下不定决心。 天草芥道:“他最少还要再坚持两日,吕先生临终前布下六支疑兵,固然巧妙,可惜六位疑兵之将皆非有力之士,对方如今有北京都察院接应,此计也不过瞒得住二三日,迟早要查到白册的真正去向!” 张守拙一咬牙,终于还是决定以白册为重,采纳了这日本和尚的建议,就以两日为期,只要梁叛顶得过两日,吕致远摆下的迷魂阵便能撑到多部白册出世的那天。 “第三,北京都察院的人已经到了四天,眼下漕帮已经得到梁叛的警示,应当无忧。我只担心北京都察院在此之外,另有图谋,不知大和尚有何高见?” 这次天草芥思考得更久,他将北京都察院所派何人、何种秉性、出身哪里、师承哪位仔仔细细来回问了两遍,张守拙将早已准备好的名单从袖中取出,递给对方。 最后天草芥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和一支竹管小笔来,在那绢帛上反复推演半晌,始终不得要领。 这是以无心算有心,所以极为艰难,应对之法除了见招拆招之外,似乎并无可用的手段。 他摇了摇头:“一时间并无答案,容小僧琢磨两日,或有结果。” 张守拙也没对此报以太大期望,两人交换了这两日来的消息和想法,天草芥提出一个关于市井上“黑猫精夺魂杀人”的传言,他认为这件事很可能是冲着江宁县来的,请张守拙务必小心重视。 张守拙记下了,站起身,与天草芥互相行礼告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二章 女店家、女先生 “哦……”他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停步说道,“关于漕帮与阁下之间的问题,还望速速自决,免生枝节。那八指和尚之死,本县虽命仵作以溺毙定论,但是梁叛已在天界寺别院做过尸检,找到了那枚铁针,恐怕漕帮会横施报复……” 天草芥恭敬道谢:“多谢提点,小僧领教了。小僧已遣人调查真凶,三五日之内或有结果。” 其实现在日本使团和漕帮同属六驾副车之一,张守拙还是担心这两架副车自相争斗,白白折损。 听这日本和尚已自有主张,张守拙便不再多操这份心了,径自开门而出。 那倭女远远在廊下站着,见他出来,连忙碎步小跑,来到门前弯腰为他穿鞋。 张守拙低着头走出会同馆,站在长安大街上,伸手从街对面招来一个卖桂花糕的挑夫。 那挑夫长得一副老成模样,黝黑粗糙的一张脸,低眉顺眼的,不敢抬头看人。 因为长期挑扁担的原因,粗布袄子的肩膀头上,各色补丁打了一层又一层,挑着箱子穿过马路,站在了客人的面前。 张守拙掀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两块冒着些许热气的桂花糕,咬了一口,又甜又香又软又糯,不觉舌下生津,腹中顿时更饿了。 他嘴里塞满了桂花糕,含含混混地问:“梁叛现在何处?” 挑夫一边低头整理箱子一边回答:“跟丢了……” 张守拙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他用力咽下一口糕,说道:“罢了,你们跟不住他的。让瘸子撤回来,不必再跟踪了。另外,叫丫头到六角井出摊罢,你也时不时去转转。” 挑夫面无表情地道:“八个钱!” 张守拙掏了八枚制钱,放在了箱盖上,便一边吃着手中的桂花糕,一边向江宁县府街走去。 …… 未时二刻。梁叛在老杨店胡乱垫过了肚子,背着一双手,正心满意足地在六角井巷子里散步。 呵呵,无事一身轻。 他既已决定不再查吕书办的案子,心境便难得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便不由得起了“初到贵宝地”的游览心思,三步一停,观看两边南京古城的风光。 南门西这一带,酒家小肆、小吃摊子极多,金陵士大夫们自古便工于口腹,直白点说南京人自古就是吃货,世人言天下诸福,唯吴越口腹,便是说吴越之地可口之味甚多的缘故。 梁叛故意留着几分肚子,要到这街市上来享一享口福。 行不到几步,他鼻中忽然问道一股勾人的葱香,定睛一看,却见通往自家避驾营巷子的路口,不知何时支起了一座馄饨摊子,摊子顶上一片遮阳挡雨的席蓬,蓬子边上挂了个“闻香不如品尝”的小旗招子。 最可人的是,那摊主站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汤锅后面,竟是个十六七岁,扎着双麻花大辫的大眼睛小姑娘。 梁叛一乐,心想真是想甚么来甚么,当即大喇喇走进席蓬底下,笑问道:“丫头,你这里有甚么好吃的?” 小店家眨巴了两下大眼睛,大大方方地答道:“客官怎知我叫丫头?我这里有馄饨汤、炸馓子、薄饼子还有下饭的腌酸菜,不知哪一样中您的意?” 那声音又清脆又利落,叫人一听便生好感。 丫头歪过脑袋,亮晶晶的眼睛好像也在问:这位客官中意哪一样吃食呢? 梁叛一拍手,说道:“好吃不嫌多,一样都来一份。” 丫头道一声“稍待”,口中哼着俚曲,左手搅汤右手撇馓子,在那方寸的厨灶之间忙个不停。 这席蓬下面只有一张待客的方桌,擦得干干净净,梁叛独坐一边,听丫头哼得好听,便问:“丫头,你哼的甚么曲子?” 丫头转过头来甜甜笑道:“哪里有甚么曲子,都是乱哼的——你可听过‘金陵七妙’的说法?” “哦,倒要请教,是哪七妙啊?”梁叛只知道南都十八楼、金陵四十八景,还真没听过金陵七妙这种说法。 丫头便用手中的长竹筷在汤锅边沿轻轻敲打,口中跟着拍子唱道:“金陵有七妙:酸菜光洁可照面,米饭可打擦擦台,馄饨汤清可注砚,湿面穿结作绳带,面饼薄薄似竹纸,米醋芳醇可醉人,寒具嚼着惊动十里人!” 寒具是指寒食节禁烟火时作为干粮吃的食物,在各地表示不同,有的叫饼,有叫环饼,也有叫捻头的,在南京便是指的馓子。 原来这金陵七妙,指的便是南京的酸菜、米饭、馄饨汤、面、饼、醋、馓子。 这倒真的是妙了。 梁叛颇感兴味,又问:“这‘七妙’是乡间传的俗语,还是有所典故啊?” 丫头伸出一根葱葱食指,在雪白的脸颊上轻轻刮了刮,戏谑地道:“羞也哉!你这客人,也要多多读书的。这是北宋时候大学士陶谷在《清异录》里写过,不过陶学士的用词不像我唱得这么直白,意思总是一样的。” 梁叛被一个小姑娘如此嘲弄,非但不觉愠怒,反而颇觉有趣。 这时馄饨汤已然出锅,丫头将撇断的馓子漫漫洒在大碗之中,热腾腾的馄饨汤在馓子上一浇,顿时香味四溢。 梁叛咽了口唾沫,连忙从筷笼中抽出两根竹筷,却听身后有个男童的声音叹道:“好香的馄饨汤!” 紧接着又有个年轻的女子说道:“好文雅的小厨娘。” 梁叛和丫头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只见席蓬外面,站着一个身着鹅黄色袄裙,外罩浅青色比甲的明艳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正向这席蓬里面看来。 丫头一面将梁叛的馄饨汤泡馓子端上桌来,一面俏生生地对二人施了个礼道:“这位姐姐、小少爷,一看就是读书人,想吃点甚么,打九折哦。” 梁叛顿时脸色一黑,心中愤愤不平地想:“怎么不给老子打折?因为老子不是读书人吗?这大明盛世可以容许公然歧视文盲吗?” 那女子看了看席蓬下唯一的一张桌子,以及坐在桌边的梁叛,面露犹豫之色,显然是不愿意和陌生男子同桌。 可那小男孩却已经挣脱了她的手,连翻带爬地坐上了梁叛对面的长条凳”,一双漆黑的小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桌上的那碗馄饨汤泡馓子。 “啊,先生,您快来坐呀。”小男孩用力咽了口唾沫,用他又白又胖的小手朝那女子招了招。 原来这女子还是一位西席先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三章 黑猫精又杀人 不过这女先生虽然容颜柔美,又有一股文墨气质,但是年岁至少已有二十二三岁了,却还梳着闺阁少女的小髻发式。 当然了,这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在梁叛眼中也不过就是个大学毕业生的岁数,这种年纪要谈婚论嫁当然可以,却仍未免稍早了些。 可现在是在明代,《大明令》规定男十六女十四便可婚嫁,女子二十多岁还未出嫁,就真有些稀奇了。 梁叛不由得偷瞄两眼,想看看这女子到底哪里不同于人,可这女子面容娴静、五官淡雅,不像是身有疾病或者命犯孤星的样子。 女先生迟疑地走进席蓬,看了一眼梁叛的吃食,碗筷都很干净,桌面也没有甚么油渍灰尘,这才稍稍放心,侧着身,半背着梁叛在一边坐了下来。 “先生,我请你吃!”小男孩喜道,随即转过身,指着梁叛向丫头道,“小老板,我要跟他一模一样的。来两份!” 女先生连忙拦住小男孩乱指的手,低声呵斥道:“其英,不得无礼!” 好在梁叛根本没在意这小孩的淘气举动,早已低着头大口吃喝起来。 梁叛本来见那名叫丫头的小老板俏皮可爱,口齿伶俐,便想坐着慢慢吃喝,与这小姑娘斗斗嘴聊聊天的。 可是眼前忽然多了两个“读书人”,自己这个“大老粗”好似并不太受欢迎,便没了那些兴致,匆匆吃完,会钞走了。 出了席蓬便是避驾营的巷子,梁叛走没几步,便看到狭窄的巷弄之中,似乎有几个人站在那里伸头伸脑地朝人家里张望,不知在做些甚么。 搞甚么明堂? 梁叛暗暗嘀咕,走到自家门前,恰好看到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正扒在墙头,伸长了脖子偷窥,正主到了面前也不自知。 “做甚么的!”梁叛伸手轻轻一推。 那汉子身板孱弱,一推之下竟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哎呦呦大叫起来。 左近几人立刻都拢过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梁叛见他们手上都有纸笔,各自画着左近房屋的平面格局,原来这帮人不是在偷窥院内人事,而是在看“房子”。 要拆迁? 梁叛心中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这时有个穿直衫的山羊胡子气势汹汹地挤到近前,像是个首脑人物,只见这山羊胡子指挥旁人将那汉子扶起,指着梁叛凶霸霸地道:“喂,你干甚么动手?” 这有些恶人先告状的架势,梁叛皱眉道:“你们爬我家墙头,没扭送你们见官已算客气了。” 那山羊胡子听到是正主当面,气势却丝毫不弱:“我们只是瞧瞧这房子大小格局,又不是作奸犯科的歹人,你打人便是不对!” 梁叛险些给气笑了,他推开自家大门,直接从房里取了捕快随身出差的腕拷脚拷,连着铁链叮叮当当一大串,就这么朝门外一站。 那几个看房画图的都是比平头百姓还不如的匠户,一怕官二怕吏,最怕衙役们那几件索魂夺命的家伙式儿,见了梁叛手里的东西,立刻一哄而散。 那山羊胡子口里骂了一声“臭厌”,狠狠瞪了梁叛一眼,也走了。 这句“臭厌”是彼时南京的方言,表示厌恶情绪,向来是上等人唾弃贱民的口吻,很有歧视和侮辱的意味。 这要换成过去的梁叛,早就追上去大耳帖子招呼了,可是现在的梁叛本质上是穿越者,天然有种平等思想,因此并不以自己如今的低贱身份而自卑。 没有自卑心或者自信且强大的人格之下,对这种侮辱性的言语是不至于敏感到恼羞成怒的。 所以他只是耸耸肩膀,朝山羊胡子的背影竖了个中指,刚要转身回屋,却见地上躺着一沓画着建筑平面的稿纸。 约莫是刚才某个匠户匆忙间落在此地的。 梁叛俯身拾起稿纸,随手翻了翻,前面几页上都画着左近几户人家的平面图。 南京城多大户,比如南门东那一片,尽是些高门大院,往往外表看着毫不起眼,但是谁也不晓得那院里住的,究竟是甚么样的大人物。 因为大明朝的特殊原因,从永乐开始,朝廷就有南北两套几乎相同的执政班子,可因为中枢在北,南都的这一套班子在大部分职权上就要弱得多,甚至于形同虚设。 于是南京的一套司、部官,往往成了养老或者留用的岗位。 这些养老官们致仕以后,很多就留在了南京,这就造成了南京城中无数高门深院、处处仕宦行台。 而避驾营这里,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平民区。 别说大富大贵,就是有点头面的人家也不会把家安在这里。 因为避驾营的巷子太小,在此处落户,连个车马轿子也开不进来,又哪里谈得上身份? 除非……有人能把这一带的房屋全部买下来,推平重建,拓宽了避驾营的巷弄,才能把偌大一个门楼建立起来。 梁叛看了看手中的图纸,户号都做了标记的。 其中一户正是自己隔壁做布匹贩子的老郑家,另一户是紧邻六角井街的杨公孙家,再有都是些小门小院了,他也认不全。 其中杨公孙家的一间房还用朱笔画了个圈,旁边写着:箱货书稿暂存此处。 照这么看的话,似乎有人真的想把自家到六角井这一片的地方都包下来…… 梁叛摇摇头,把那些稿纸丢在桌上,又将腕拷脚拷在门后挂好,走到院里抬头看了看时辰,天色已经不早了,便锁了门,往县衙去签押下班。 江宁县衙的大门已经半掩了,说明当值的书吏已经走得差不多,最多只剩下个把值班守衙的。 而且县大老爷肯定不在。 梁叛找张守拙推辞掉那个差事的打算又落空了。 可是当他从那半开的门扉当中走进县衙的时候,却愕然发现堂前院中人头攒动,乌泱泱几十号人围在那里,窸窸嗡嗡的议论着甚么,就连两边倒座里都站着许多人。 梁叛踮起脚尖四下一瞧,发现围在院里看热闹的居然都是县衙里的衙役和书吏,大家青衫皂服杂在一起,全是熟人。 他随手拉住身边最近的一个皂隶,问道:“老莽,甚么事?” 名叫老莽的皂隶回头一看是他,神情肃穆地说:“黑猫精又夺魂杀人了!” 梁叛见老莽绷着一张脸,抿着嘴唇,似乎是吓得不轻,不过这老东西一贯的胆小,大老爷堂上判案,一说“左右,用刑”,老东西准往后躲,眼睛也不敢睁大了看。 不过梁叛听到“黑猫精又杀人”的话,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今天一早漕帮的码头上就在传这种无稽之谈,他还以为这种传言只限于三山街下浮桥一带,谁知县衙里这帮人都已听说了。 而且还“又”发生了一起? 谁又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四章 酌情查处 他推开众人走到院子中央,赫然见到院子当中并排陈着两具白布覆盖的尸首,其中一具脸上的白布被人掀开,只见那人脸色惨白,两眼圆瞪,嘴巴扭曲而张得极大,其状极为瘆人。 旁边一个相熟的书吏看到梁叛挤进来,连忙拉住他,指着那尸体道:“梁捕快,吕书办的案子也是你在查,正好看看这两位,死状是不是和吕书办相同,如果相同的话,那必是黑猫精夺魂杀人了!” 旁边几人纷纷点头,显然都十分赞同此君的言论。 梁叛却是满心的疑惑,他先不去管那两具死尸,奇怪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查吕书办的案子?” 那名书吏是吏房蒋书办的手下,闻言反倒比梁叛还奇怪的样子:“县里差票都发出来了,吕书办的案子命你酌情查处的。今天蒋书办不在,还是我代签的……你不是来拿差票的吗?” 梁叛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张守拙居然给自己发了差票?还让自己“酌情查处”? 也就是说自己成了吕致远案的指定负责人了? 他实在是不明白张守拙玩的甚么把戏,他向那书吏一伸手说:“差票呢?” “我这就去取,既然这两位也是黑猫精作案,想来也归你管,你正好先看看罢,仵作还没到。” 梁叛挠挠头,心道,这事儿怎么弄的? 我只是来签押下班的啊,怎么反而变成上班了? 他见四周这么多人围观,实在有碍观瞻体统,也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几位老爷和班头们在不在?” “老爷”是指县衙里有身份的书办,比如举人或者生员。 可是喊了两嗓子也没人搭腔,显然几个管事的见张守拙不在,都早早溜号回家了。 得,只能自己站出来了。 他抬眼一找,随便从人群中招了几个“三年役”过来,道:“几位兄弟帮个忙,把尸体抬到西倒座房里。”然后他向四面一拱手,“麻烦大家先行散了罢。” 既然有人管事了,那些看热闹的也就不再多瞧,闹哄哄地散了衙,好似鱼苗入江一般,哗啦啦从大门缝里涌了出去。 梁叛跟着几个抬尸体的三年役进了西倒座房,让人撤了白布,解开死者衣物。 那两人面貌衣着都很普通,一看就是小民家的子弟,梁叛一边查看尸体,一边随口问道:“尸体是谁送来的,有没有笔录,有没有苦主?” 旁边几个三年役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梁叛解释,说尸体是太平街哪个里的里长送来的。 两个死者一个是在册的更夫,另一个是个老鳏夫,挂在里甲外的“畸零”,今天下午不久前被人发觉死在了家中,死因不明。 因为今天大老爷不在,所以里长和苦主都被劝回去了,等到明天大老爷坐堂升堂的时候再过来接受问询。 “里老人怎么说?”梁叛口中不停发问,同时很迅速地用白布包了手,将那名更夫的衣物解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口。 里老人就是一里中给德高望重之人安排的职役,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替官府对一里的百姓进行教化,同时有解决乡里之间矛盾、评判纷争是非的权利。 所以一般乡间的小案子,可以不必上报朝廷衙门,在里内便可自行解决了。 洪武爷推行里甲制,就是希冀于建立这种以甲为单位、自理自治的封闭式、稳定的社会结构。 “里老人说是黑猫精夺魂杀人,他们听说玉浮观的陆老神仙能降服黑猫精,所以里长和里老人要大老爷做主,替他们请陆老神仙来作法降妖……” 梁叛停下手里的动作,皱着眉看向说话的三年役,问道:“他们真是这么说的?你们谁在场?” 其中两个三年役表示在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另外两个则表示听说而已。 梁叛便问那两个在场的人:“你们看那里里长和里老人说话时是甚么样的神色?” 那两个三年役面面相觑,不知是甚么意思。 梁叛干脆放下手里的活计,耐心地解释道:“他们说这话时,脸上是那种笃定自信的神色呢,还是显得慌张迟疑,或者表现得过分肯定有夸大之嫌?” 他将这三种神态又分而解释了一遍,都是怎样的表现,脸部肢体会有哪些动作等等。 那两个三年役各自回忆了一遍,又相互讨论了两句,最后都肯定地说:“里老人很自信,里长则有点慌乱。” “怎么个慌乱?” “就像梁大哥你刚才说的,那个里长的眼睛这样左右乱转,肩膀绷起来,而且一力撺掇里老人先说,自己在旁边帮腔……” 梁叛眼中光芒一闪,大概有数了。 这是有人在故意散播谣言,这背后有大V带节奏,有水军推波助澜,有脑残粉帮助宣传,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梁叛几乎可以肯定,那个里长就是带节奏的大V,里老人就是推波助澜的水军,而县衙这帮人就是脑残粉! 不过里老人这个水军比较特殊,因为他是完全坚定相信里长所带的节奏的。 如果里老人表现出过分肯定且有夸大之嫌的行为,那就是另外一种明知是假消息,强行推波助澜的水军。 想到这里,梁叛忍不住笑了起来,摇摇头继续验尸。 恰好这时候吏房的书吏拿了差票来到前院,一看人都走光了,先是一愣,随后便发现了西倒座房中的几个捕快。 他连忙一拎袍角,噔噔噔走进倒座房中,看到梁叛手上的动作,惊奇地问:“梁捕快,你还会验尸?” 梁叛呵呵一笑,没承认也没否认,脱下死者衣服鞋袜之后,一件件按顺序放在旁边。 他转过头向那几个三年役道:“留两个帮下帮,其他人可以走了。” 其中两人自告奋勇,愿意留下来帮忙,另外两人互相看了看,也要留下来。 毕竟梁叛在捕班之中早有盛名,加上今天亲身接触,发现此人似乎真有几分本事,别的不说,就说这验尸的手法,已经让那几个三年役倍感新奇。 因此几人都想跟着一看究竟。 反正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梁叛无可无不可。 那书吏也凑了过来,笑嘻嘻地问:“梁捕快,你看我能做点甚么,反正今天媳妇带两个娃娃去娘家了,回去也是冷锅冷灶的,不如跟弟兄们一起打打下手。” 梁叛想了想,便道:“那就请老哥替我记录罢,明天张大人升堂,老哥递上去就行了。” 那书吏一听,立刻想到其中的好处,假如这梁捕快真的验出了甚么,自己这份“协助办案”的功劳是板上钉钉的了! 明天大老爷拿了自己的记录一看,断案如有神助,自己可不就飞黄腾达了么! 念及此处,书吏不禁喜上眉梢,倒座房里有现成的桌椅纸笔,他连忙奔过去,舔了两下笔尖道:“梁、梁捕快,你请说,我已备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五章 倒座房验尸 梁叛点点头,让几个三年役各自打热水,取灯烛、刀、镊子、白灰、白布、炭火、醋、甘草等物。 等三年役们四散而去,他便请书吏将刚才剥下来的衣物一件件登记在册,同时剥去另一具尸体的衣物,也请书吏分页记了。 又报了两人的身高相貌特征,一并记录在案。 不多时,三年役陆续返回,这下连门房老周都惊动了,带了米醋过来帮(围)忙(观)。 其实梁叛是见这几个三年役对验尸有兴趣,故意等他们全回来之后,才正式开始查验的。 这时人已到齐,他便让两个三年役用热水清洗尸体,自己站在尸体头顶位置,伸手在头发中一路向后摸,顶心、囟门、脑后、乘枕,俱都完好,四个要害之中并未受过打击。 书吏在一旁根据梁叛的唱验飞笔记录:顶心全、囟门全、脑后全、乘枕全、额角、太阳穴、眼、眉、耳、腮俱全…… 梁叛一边验,一边用手指,教给那几个三年役,哪里是要害必须查验的,哪里受创人即昏厥、死亡,务必注意的。 那几个三年役默学默记,都纷纷点头。 这时尸体已经擦洗完毕,梁叛将甘草捣成汁,涂抹在尸体的躯干要害上。 “懂行的人行凶之后,可能会用行血散淤的药涂抹在伤口上,比如茜草用醋泡过,涂在损伤处,便可消去肿胀淤青的伤痕。用甘草汁涂抹之后伤痕就会重新显现。” 梁叛一边说一边将甘草汁四处涂抹,并不是所有看不到伤痕的死尸都需要用甘草汁,他之所以这么用,是因为刚才为尸体脱衣的时候,鼻中曾经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醋味,所以才想到这一点。 除了甘草汁,还有用葱白、清水验伤的,用醋验骨的,手法很多,各自对应不同的情况,梁叛一时想不全,加上并不是真的给别人职业培训,所以就不再一一详解。 如此按部就班地验下去,连死人的咽喉和肛门都探过了,这才重新翻看尸体上涂过甘草汁的部位。 尸体上若有掩去的伤痕,此时也该显现了。 可当梁叛翻看尸体的时候,却是越看越心惊,只见两具尸体的后背脊骨处,都有从上到下三个黑点,这黑点他见过,和八指和尚腋下的那个针孔一模一样! “划皮刀、镊子。”梁叛一伸手,一个三年役立刻将划皮刀和镊子递过来。 他在尸体的黑点上分别划开一道又细又浅的刀口,然后用镊子探进去,捏紧后用力一拉,镊子下顿时传来一声让人牙酸的“嗞嗞”声。 是黑铁针与脊椎骨摩擦的声音! 这些黑铁针牢牢卡在了两具尸体脊椎骨的骨缝当中,梁叛小心翼翼地拔出第一根,将那带着血珠的铁针举在烛火之前,铁针的针尖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又是这种黑色的铁针。 四周几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把针刺入人体并非难事,可是要将如此细弱的一根铁针,完好无损地打进人两节脊椎骨严密的骨缝当中,这等手法非但闻所未闻,简直有些骇人听闻了。 梁叛每具尸体只拔出两根针,各留一根在体内,方便再次演示之用。 随后便是演示完毕,梁叛洗过手,让人把尸体重新盖上白布,然后用白灰围着尸体撒上一圈,作为标记,防止旁人靠近,对尸体有所损伤。 然后他叫人点了火盆,将老周拿来的米醋浇在火盆上,登时一股浓浓的酸味充满了倒座房。 梁叛头一个从火盆上跨过去,然后招呼所有人道:“完事了,都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众人都觉新奇,依言做了,还忍不住啧啧称赞,似乎觉得这种步骤别有一种仪式感。 梁叛也喜欢这种仪式感,更喜欢这种完完整整做成一件事的满足感。 这可比验八指的尸体过瘾多了! 接着梁叛请在场众人全都在书吏的记录上签字画押,作为见证。 就在众人纷纷挤在书吏的桌边准备画押的时候,突然从角落中传来一个声音:“看来本县也要画押作证咯!” 大家听着声音熟悉,全都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方面黑脸,目光平平扫过众人,略带几分嘉许的语气说道:“都辛苦了,吏房给今日在场的人记一笔食费,由县里支出。” 那书吏连忙站起来,躬身道:“是,谢大人。” 几个三年役也都感激称谢。 江宁县一般有紧急公务需要加班或者出差的,补一顿食费一般在三五十文之间,不算多,但够给一家人添两三个菜了。 张守拙点点头,走到书案边上,也在那记录上签了自己的姓名。 他签完便搁下笔,说道:“老周,你去叫黎县尉过来,这里有重要物证,让他派人在倒座房来守夜。其余人便各自下衙罢。” 众人齐声称是,老周飞奔去请黎县尉,其他人都向张守拙见礼告辞。 “梁捕快,请留一留。”张守拙最后说了一声,便背着手向衙内走去。 那书吏和几个三年役看了梁叛一眼,都拱拱手,同他道了别,鱼贯走出县衙大门。 梁叛目送几人出去之后,便拿了桌上的差票,暗叹一声,跟在了张守拙的身后。 此刻日已西沉,目光越过院墙的瓦楞,抬头可见三山门的城楼上,被那西天的晚霞染上了一层柔光。 城楼的屋脊就像一条即将烧红的铁条,在霞光之中扭曲起来,并且随着太阳的沉入地底,而渐渐褪去了火色,重新变回笔直坚硬如刀背般的黑灰色。 张守拙注意到梁叛的目光,并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忽然有感而叹:“夕阳过铁关,人间失颜色。明日复朝阳,江山如之何?” 梁叛听到这一首《观夕阳过三山门令》,诗中辞句虽短,却充满了对国祚日薄西山的愁绪,对江山飘摇不定的担忧。 他也忍不住道:“吕书办作这首诗的时候,不会就是站在此处观夕阳过三山门的罢……” 张守拙转过脸来,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问道:“吕子达的诗,你全瞧得懂?” 梁叛摇头道:“有些一开始不懂,这两天慢慢懂了,有些至今还是不懂。” 张守拙问的是“字”,梁叛答的却是“意”。 “你慢慢都会懂的。”张守拙背着手,悠然长叹,“一开始我不懂,子达为甚么选中了你,现在也慢慢懂了。” 梁叛眉毛一挑,吕致远选择了自己? 他选自己做甚么? 不过他没问,既然张守拙今天对自己说了这么多,他相信,到了自己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一切的。 “张大人,你到底想让我查甚么?”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梁叛察觉到,张守拙的目标似乎从来就不是甚么杀害吕致远的凶手。 他让自己查案,大概另有目的。 张守拙对这名捕快的敏锐感到惊讶,虽然今天的梁叛已经给足了他意想不到的感觉。 一个认得字、读得懂诗,能够让吏房书吏心甘情愿给他当书记、验尸手法超过老仵作的普通捕快,还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 他反问一句:“你想怎么查?” “查甚么”和“怎么查”当然又是两种不同的意思。 梁叛还是捏着下巴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我本不打算再查的,因为我发现查这件事的风险太大了。但是张大人你发了差票,那就只能继续查下去……” 张守拙心道:果然。若非天草芥的差票之计,这厮已丢了差事逍遥快活去了。 “如果要继续查下去,那便按照我原先的计划,明天去找天草芥、陆玑。”梁叛接着说,“那时我应该拿到比较扎实的线索了,就会找你兑现那一百两花红。” “哦?”张守拙听到那一百两花红,不禁会心一笑,“然后呢?” “然后离开南京城。” 张守拙的笑容倏然敛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六章 要读书 “如果我不离开,接下来便要查南京都察院照磨李裕,以及西城兵马指挥司指挥丁吉原。”梁叛摸了摸下巴,摇头道,“这两个人我惹不起,李裕还好,他是吕致远的朋友,或许还会配合我。但是丁吉原……我还不想死。” 张守拙很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 丁吉原的来头他比梁叛还要清楚。 这人表面上只是个正六品的南京西城兵马指挥司指挥,但是大明朝只有南北两京设有五城兵马指挥司,全国一共就只有十个指挥。 这个职位涉及南北两京的安全要务,向来只由亲王妃的父亲担当。 也就是皇帝亲兄弟、亲儿子们的岳父。 丁吉原就是均王的岳父。 均王是当今崇佑帝的第八个儿子。 南京毕竟是留都,南京城有的是大人物,敢和丁吉原对着干也有能力和他对着干的人多的是,但是这肯定不包括梁叛这种小捕快,当然也不包括张守拙这种小知县。 敢随手捏死这两个人的大人物更多!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张守拙就是附郭京城,属于上辈子恶贯满盈,这辈子倒了血霉的,才会做这种最不是官的官。 他说是管着一县百姓,其实南京城千千万万当官的人,随便拎一个出来,官职都比他高…… 张守拙这么恍惚了一刹那,突然浑身一震,双目死盯着梁叛,低声说:“你怎么知道李照磨是子达的朋友!” 梁叛瞥了他一眼,说道:“因为那首《咏护国寺前一枝梅》,和李裕亲手所绘的屏风。” 张守拙默然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说:“你还知道甚么?” “玉浮观的陆真人,也是吕书办的朋友?” “差不多,陆真人的俗家朋友不多,子达算一个。” 梁叛点点头,不再说,也不再问了。 他知道得很多,有些是从吕书办的书信中知晓的,有些是通过种种联系自己猜测的。 但是知道并不代表理解,也不代表他明白那些人和事背后的意义,更无法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契机加以使用。 比如他知道张守拙和李裕都是湖溪书院出来的学生,但他只知道这两人是同学关系,却不知道这个“独秀于林”的湖溪书院到底意味着甚么。 他穿越之前对历史只是一知半解,他甚至连如今“崇佑”这个年号,到底有没有在他那个历史中出现过都不了解。 他不知道当今皇帝是谁,更不晓得眼下整个世界的格局走向。 他对这个时代的一切知识和理解,还仅限于自己在前世那点有限的历史知识,以及前一个梁叛记忆中的那些浅显的时代印象。 前一个梁叛是个真正的小捕快,不读书,识字也不多,对江宁县底层的边边角角了如指掌,却对大明的天下大事一窍不通。 所以现在的梁叛很难在超过自己知识范畴的东西中,推测出更多的东西。 相反,如果他读过很多书,走过很多路,对这个时代了如指掌的话,那么他将能够很容易地,从吕致远的书信中查到很多大事件、大人物的动向,他将知道很多秘密,再用他新的智商和超前的思维方式,推测出许许多多可怕的东西。 比如说,如果他能从书信中推测出北京都察院来此的真正意图的话,那么现在他便可以告诉张守拙:恐怕你们所有的计划都要白费了!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他最需要的,就是读书! 前后两个梁叛,在这个时代所共缺的东西,就是两人都不曾读过这个时代的书,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天下事,不了解这个时代的人在想些甚么。 张守拙跟他一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开口:“李照磨和陆真人你都不必查了,杀吕子达的凶手也不必再查,你帮我把‘黑猫精夺魂杀人’的始作俑者找出来!” 梁叛双眼一眯,冷冷看向逐渐笼罩在夜色中的三山门,这正合他意! “对了,你还是去见一见天草芥,他和漕帮之间有些事情,你想办法斡旋一二,这个倭国贡使暂时还不能出事……” 张守拙的话没说透,但是梁叛也明白了。 暂时要保住这个倭国和尚,但是事情结束以后,他跟漕帮之间的瓜葛如何,就随他去了…… 梁叛竖起一根手指:“一百两!这种事不在我的职责以内,我办成以后,要收一百两!” 张守拙看着梁叛认真的样子,忽然笑了。 他喜欢这种干脆利落的谈判方式。 “天草芥会付这笔钱给你。”他立刻答应了这个条件,“还有甚么要求,一并提了罢。” 梁叛想了想,忽的打了个响指,说道:“我要随时借阅吕书办的所有书籍,让黎县尉和王班头他们把吕书办的东西放回原位。” 张守拙目光闪动,他几乎没作任何考虑,便点头应允:“成交!” …… 因为正式接受吕书办被杀一案,梁叛获得了任意进出吕致远故居的资格。 戌时初刻,黎县尉带人赶到县衙,将西倒座房布下人马严密监控,梁叛告辞离开。 戌时二刻,他从骂驾桥吕致远曾经独居的家中,取了一本近人高濂写的《遵生八笺》,回到家中点灯一翻,居然是本养生书,顿时弃如敝履。 他“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是伟大计划,还没开始就先失败了。 梁叛将这本讲养生吐纳的《遵生八笺》放在床头,忽然便想:既然吕致远看这本书,那就说明这书必有可看之处。 一念及此,梁叛便翻身坐起,重新打开书本,认认真真地翻了下去。 谁知等他读到《肝脏春旺论》这一篇的时候,看到行间有吕致远标注的一行小字:此书可五十岁后,行将衰退时观之,此时读来为时过早! 操,坑货! 梁叛再次将这本书丢在了床头,这时只听窗外传来沙沙沙的动静,他听出来这是有猫在挠他的窗户纸。 于是打开窗户,那只黑猫果然低头一钻,便从窗户的缝隙当中挤了进来。 梁叛无奈地看着这只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黑猫,不禁感叹:“你已臭了大街了知道吗,也就我肯收留你这个黑猫精。” 黑猫看了他一眼,“喵”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轻轻一纵,跳到了桌上,便在桌子中间趴着睡了。 梁叛苦笑摇头,正打算也倒下睡觉,可是他他猛然转头,看向那张桌子,随即从后背生出一股凉意。 桌面上除了那只黑猫,便再无它物了。 不对! 梁叛想起来,他出门之前,应该在桌上放了一沓图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七章 老四样 有人在他去县衙的这段时间里,进过这间屋子,并且阴差阳错地偷走了那叠图纸…… 梁叛心中的寒意渐渐消散,他忽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不由得咧嘴一笑:如果丁吉原看了那些图纸,不知道会是甚么样的反应? 是当场丢进垃圾堆呢,还会绞尽脑汁猜测图上的含义? 他伸手从墙壁上摘下腰刀,枕在自己的脑袋下面,随即安然睡去。 一夜无梦,梁叛还是在六点钟左右准时醒来。 他穿好衣服走到院中,打了水洗漱以后,便听到了那阵熟悉的敲门声。 打开门,还是小铁。 小铁看见他,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皆白的牙齿:“大哥,上差了。” 梁叛拧着毛巾,将水洒在院子里,笑道:“你不必天天这么早来,驿站那里有动静吗?” “昨天没有。”小铁道,“不过老狗和骡子说,你让查的那个张侉子,昨天进城了,落脚在哪里还不清楚,不过有人瞧见他在天平街露过面。” “太平街?” 梁叛微微皱眉,他不禁想到昨天送到县衙的那两具尸体,就是住在太平街的。 他想到那种在人骨缝当中打入发丝铁针的手法,仍然感到几分悚然。 他郑重地叮嘱小铁道:“你去跟老狗和骡子说,查这个张侉子千万注意自己的安全,两人绝不能分开行动,打听事一定要找熟人,跟踪的时候见到僻静巷弄就立刻撤出来!” “是嘞!”小铁答应一声。 梁叛想了想问:“你这两天有没有听说过‘黑猫夺魂杀人’的传言?” “是黑猫精!”小铁道,“这个大家都听说过,传得有鼻子有眼,不过我是不信的。” “哦?”梁叛笑问,“你为甚么不信?” 小铁挠了挠头,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就是不信,这也太离谱了。” “你不信是对的。”梁叛点点头,拍了拍小铁的肩膀,“行了,你去忙罢——哎对了!” 他忽然叫住了刚刚准备转身告别的小铁,又问:“昨天六子送给你的那口箱子,还在家吗?” “在啊,六子说你们昨天为了这件东西还用了唇典,是防王班头的?” “嗯……东西先放你那,去忙罢!” 小铁挥挥手,低头钻进巷子,往驿站去了。 梁叛拾掇拾掇,挎上单刀,也出了门。 他今天没穿捕快的公服,他不太喜欢这身布料低劣制造粗糙的衣服,而且也不是特为出门办甚么案子的,还是便衣更加轻快些。 他要去会同馆找天草芥,本来应该向北走饮马巷的,但是一出门,心里便闪过昨天那个小吃摊子,和那个叫丫头的小老板,于是心中暗想:反正早饭还没着落,不如打六角井走,看看那个小食摊子还在不在了。 这么的,出了门便向左拐,顺着弯弯曲曲的避驾营巷子一路向外走。 还没走到巷子口,便瞧见六角井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以及出口拐角处露出来的一角蓝布,正是昨天在小吃摊子上见过的“闻香不如品尝”的小旗招子。 梁叛心中不由一乐,背着手悠悠闲闲地走出避驾营巷子,一转弯,便径直进了街边的席蓬,还是一张桌子,还是小炉小灶,还是那个系着围裙身材娇小的双麻花大辫子的大眼睛女孩。 “丫头!”梁叛见那小老板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锅里咕嘟咕嘟的水泡,便故意大声叫唤,想吓吓这个小姑娘。 谁知道这小姑娘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似的,仍旧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锅里看。 梁叛忍不住好奇心上涌,背着手走到丫头跟前,学着她一样低头朝锅里边看。 可是锅里咕嘟咕嘟的,只有一锅刚开的馄饨汤,外加极多翠绿的葱花,又有甚么可看的了? 谁知他刚刚打算抬起头来,旁边的丫头突然在他耳边“嗷”地叫了一嗓子。 把梁叛吓得一蹦三尺高,伸手就去摸住了刀柄。 “哈哈哈哈……”丫头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在一旁笑得坐在地上直打跌,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不停地在空中乱踢,最后好不容易扶着灶台站起来,还在那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喘个不停。 “哼,有这么好笑么!”梁叛没想到恶作剧不成被反杀,顿时一脸的尴尬,抽出单刀丢在了唯一的一张桌子上,佯怒道,“别笑了,还是昨天那四样,快快上来。” 丫头转过头,双手抱胸,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假装迷茫地道:“昨天?哪四样?小店一天招待上千人,丫头可记不清贵客要的是哪四样了!” 梁叛心里冷笑:我信你才有鬼! 他忍着肚里的饥饿,又将昨天的四样吃食报了一遍:馄饨汤、馓子、薄饼子、腌酸菜。 丫头这才笑道:“烦请稍等。”一抄汤勺,从锅里捞了一大碗馄饨汤,将切好的馓子碎倒进汤里,还有薄饼腌酸菜,摆了一托盘,转身便送到了梁叛的桌上。 “……” 梁叛看着眼前似乎早已准备好的“单人套餐”,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扫过丫头娇俏的背影,右手捏在下巴上,心中忽然升起一丝警觉:这小姑娘该不会是……对我有意思罢! 要说天下男子,最爱做的一件事便是自作多情,梁叛似乎也不能免俗。 而且,作为穿越者的他,这种自作多情的弱点显然有理由更多一些…… 就在他啃光一张饼,馄饨汤泡馓子也喝掉半碗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临街的杨家老宅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梁叛停下手中的筷子,转头向杨家老宅望去。 丫头也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仰头看向杨家老宅的方向。 那声哭喊刚刚歇下去不多久,便见街边的杨家老宅大门从内打开,一个头发凌乱的老婆子从院子里冲上大街,抓着人便大喊大叫,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只言片语,形同疯癫一般。 梁叛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昨天才从匠户的图纸上看到杨公孙家的平面图,今天早上杨家老宅就出事了! 这时六角井街对面的林氏医馆出来一个婆子,抱住在街上哭喊打滚的杨家妇人,伸手便用力抹她的后背,还不时轻轻拍打。 杨家妇人突然剧烈咳嗽,吐出一口白痰来,神智顿时清明,抓住那医馆婆子叫道:“我家公孙厥过去了,快请你家林医生去瞧。” 那医馆婆子只是抱住妇人安慰,很快从林氏医馆中走出一个身着青衫,背着药箱的中年人来,正是医馆坐堂的林大夫。 那林大夫看了杨家妇人一眼,径直便向对门的杨家老宅走去。 那妇人见状挣扎起来,由医馆婆子搀扶着,跌跌撞撞跟在林大夫后面,都进了杨家老宅。 三人进去以后,杨公孙家的大门便重新关上,围观的人群却不曾散去,全都停在大街上等着消息。 可那三人进去没一会儿,杨家老宅便又传出了那妇人的哭喊,街上众人便都摇摇头,唏嘘感叹,知道是杨公孙过世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八章 杀人放火 要说实在话,老杨家在六角井这一片的名声不错。 从杨老令公那一辈上,杨家便是此地的士绅,避驾营这一片都尊杨家为里长。 老令公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一生当中不少周济里中鳏寡孤独,以及生活困窘的邻居。 可是后来杨家不知怎的遭了一场小官司,本来就是花点钱疏通的事情,可那杨老令公是再耿介不过的脾气,绝不肯向官上妥协,硬生生叫这件官司拖垮了身家。 老令公死后,杨家实际上已经破落了,到了杨公子手里,杨家老宅十去其六,连带田产渐渐都典卖了。 这么破落了几年,杨公子也得病过世,家业传到杨公孙这一代,当年占地极广的老宅,便只剩眼下一进半的小院子了。 不过这杨公孙十分争气,十六岁上便上了县学,十九岁考中生员,眼看举业上希望极大,要重振家门了,谁知今天又出了这样的惨事! 要知道,这杨公孙连个后代也没留下,好好一个杨家就这么绝嗣了呀! 梁叛和丫头听着路上行人啧啧论着杨家的悲惨,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心有戚戚。 梁叛这才发现,丫头不知何时坐在了自己的对面,蹙着一双黛眉,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他望了眼自己的“早饭”,也没心情再吃了,掏出钱会完账便离开了篷子。 这时恰巧林大夫从杨家老宅出来,有好心的街坊便问杨公孙的情况,大都抱着一丝希冀,盼着能从林大夫口中听到一点好消息。 那林大夫摇摇头,低头穿过人群,回到了医馆里。 那医馆婆子却被几个相熟的妇人拉扯住,七嘴八舌地问杨家的状况。 婆子叹了口气道:“人昨夜就没了,杨公孙像是发癔症死的,屋里翻得一片糟乱,真正吓人……” 一个妇人突然惊叫道:“啊哟,不会是黑猫精又害人了罢!” 这种猜测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一股恐怖的情绪立刻从人群中蔓延开来。 梁叛冷着脸走过去喝道:“胡说甚么呢!谁再看乱传鬼话叫你们统统吃竹板子!” 那些女人一看是他,都尴尬地笑笑,有的叫了声“梁捕快”便立刻开溜了,剩下的也很快散开,低着头各自赶路。 就在这时,杨家老宅里的哭声突然就断了,那医馆婆子神色一变,拍了下大腿道:“坏啦!杨家的怕是想不开!” 众人全都灵醒过来,纷纷去拍杨家老宅的大门,口中大喊杨家妇人的名字。 梁叛皱着眉,助跑两步,伸手在杨家老宅的院墙上一搭,便翻身进了院中。 杨家的院子尽管所剩不大,却还花树繁茂,打理得颇为秀雅。 他脑中回忆起昨天匠户的那张平面图,也不知是冥冥中有人引导,还是潜意识中已有了方向,两脚竟然自动向某个院中的某个屋子走去。 等他转过两株桂树,走到最僻静的一间房前时,却被眼中所见的景象震惊了。 那屋子大门洞开,杨公孙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他的身侧和四周散落着各种书籍、纸张,屋子中间一张凳子倒在地上,杨家那个妇人双脚悬空,已吊死在了房梁上。 梁叛只觉两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他缓缓跨进屋中,却见这屋子已经被人翻得一片狼藉,两个木箱被人拆得稀烂。 他忽然知道杨公孙是怎么死的了…… 这个屋子是杨公孙的书房,正是昨天那张图纸上,被人圈出来的一间,画圈的人还在旁边做了标记:箱货书稿暂存此处。 昨天晚上,自己桌上的图纸不见了,杨公孙随后就被人杀害——杨公孙面部青紫,半张的口中有白沫,睁开的眼球上有点状出血,应当是逼供不成,他杀窒息死亡。 杀死杨公孙的人,就是因为那张图纸。 他们要找那些所谓暂存此处的“箱货书稿”…… 是的,梁叛明白了,那些人误以为自己将箱子和白册藏在了杨公孙家。 他咬着牙,双拳紧握,杨公孙可以说是自己间接害死的! 这时,他忽然看见窗外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立刻追了出去,只见那人影在院内繁盛的草木当中快速穿行,一眨眼就消失在了院墙底下。 梁叛紧追其后,翻身越过院墙,街上的那些人还在等着,他连忙抓住一个汉子,问道:“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人跑出来?” 那汉子茫然摇头:“没有啊,不曾有别人出来!” 梁叛心中思绪电闪,突然意识到不好,一回头,却见杨家书房的方向渐渐升起一缕黑烟,街上众人也都看到了,纷纷指着那缕黑烟惊叫。 梁叛一瞬间如堕冰窟,他大叫一声:“着火了,快叫火甲!” 刚才那个人影是故意引他离开的,是一招调虎离山计。 这些人在杨公孙家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仍不放心,还要烧掉书房才肯罢休,恁的歹毒! 四周围观的人当即有人跑去通知火甲队,其余家在附近的,都去打水灭火。 避驾营这一带住户密集,几乎是山墙叠着山墙,屋脊连着屋脊,火势一旦蔓延起来,顷刻便成燎原之势。 莫说避驾营的火甲,就连饮马巷和六角井的火甲队此刻也要统统出动。 火甲就是灭火队,同更夫一样,都是各里轮值服役人员,因此一叫就到。 其他住户院中也都备有灭火的水缸,大明朝里甲制全民动员的好处就在于此,一番折腾过后,杨家老宅的火势总算不曾蔓延开来,但是杨公孙的书房已经彻底付之一炬了…… 梁叛站在杨家老宅的废墟旁边,看着那一堆雾气蒸腾的残垣断壁,心中一片寒意。 如果昨天不是小六子来得巧,不是自己急中生智将箱子交给了小六子,那么今天走水的,就是自己的房子了。 他的房子在避驾营的深处,别说平时没有这么多看热闹的人,就算有人及时发现了火情,火甲队的水车水炮也无法进入那条逼仄的窄巷。 一旦他家烧起来,那么火势蔓延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整个避驾营九成的人家都无法幸免! 梁叛暗暗捏紧拳头,丁吉原,杀人放火啊!当真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吗? 他咬了咬牙,忽然转身,快步向会同馆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九章 禅茶一味与一休 在南京城城东正阳门内,皇城以南的这片地方,就是南京留都各大衙门的集中所在,也是大明开国以后至永乐十八年之间,整个国家的政治中枢。 就在这片地方的西北角上,有三个很不起眼的机构,几乎是在同一块区域里,那就是会同馆、乌蛮驿和南京教坊司。 这是个相当奇怪的布置,会同馆是国家级招待所,用于接待别国官员。 乌蛮驿又叫乌蛮市,是专门给各国贡使商队提供买卖交流的市场,也是贡使商队们的住宿区。 而南京教坊司就是南京的官妓院,用于收容罪人之妻女,令她们在此出卖色相。 一个国宾馆,一个世贸中心,一个国营娱乐会所紧紧挨在一起,交通相连,老朱家用娱乐麻醉番邦和公然攫取番邦财货piao资之心昭然若揭。 梁叛赶到会同馆之时,天草芥刚刚摆脱了南京礼部的两个郎官,从乌蛮驿回来。 不过梁叛走到日本使臣所在的馆舍时,却被两个留着月代头的武士给拦在了八角门外。 “干甚么的!”其中一个武士干巴巴地问道。 虽然他们的长官天草芥到了明国之后,不管在任何场合都把姿态摆得很低,但那是武家和兵法家们示敌以弱的表现,他们这些武士自有武士的尊严和操守。 梁叛看到那名武士的肩带上果然有个三叶草三剑丸的家徽,看来乾照和尚所言不虚。 他淡淡地道:“我找天草芥,我是梁叛!” “两盘?不听过的,走开!”那武士依旧很强硬,很有尊严和操守。 这时就见一个倭女从馆舍中走出来,提起裙角,哒哒哒踩着木屐,快步绕过院中的一片小竹林,来到八角门内,用倭语向那两个武士低声说了几句。 其实梁叛听得懂日语,也会说,而且说得很流利。 虽然此时的倭语发音更偏向于平安时代的古日语,和明治以后的现代日语有一定的差别,不过这种变化与汉语的发展有相似之处,在口语上不会产生较大的交流障碍。 他听到那个长相还算甜美的倭女说道:“大使问谁在门外,如果是江宁县的梁捕快,便请他进来。” 那武士摇头道:“是两个盘子的东西,可能是那些明国官又要吃饭饮酒,这些人很无耻!” 那倭女听了眨眨眼睛,迷惑地望向梁叛,眼下日头还偏在东南,连巳时都未过半,距离中午还早,哪里谈得上吃饭饮酒? 梁叛听那武士说得驴唇不对马嘴,简直蠢得要命,哪里还有耐心和他们纠缠,当下转身就走。 不过他没离开会同馆,而是绕过一面院墙,伸手在花窗上一搭,轻轻松松就翻进了院中。 此处院墙下栽了几株桃树,已是含苞待放的时候,那些粉白的花苞点在枝头,煞是娇嫩。 梁叛穿过那两行桃树,便已站在了馆舍的窗外,瞧见一扇半开的格窗,便推开跨了进去,然后同坐在屋里的一个大脸盘子长耳垂的和尚四目相对。 “我是梁叛。”他仿若无事,轻轻拍打掉身上的灰尘,然后关上窗,走到天草芥身前长几的对面坐下,就在昨天张守拙所坐的位置。 天草芥也是非常之人,脸上的惊愕神色顷刻之间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然从容的微笑。 他亲自倒了一杯茶,伸出莹白修长的右手推到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捕快倒非拘泥之辈。”他一边收回手,一边淡淡说道。 梁叛端起茶一口饮尽,咂了咂嘴,笑道:“哦?天草大使的意思,张守拙一定是拘泥之辈了,嗯,这个人行事确是有点拘泥小节。” 天草芥干笑两声,饶是他机锋千变,这句话也实在不知如何接口。 梁叛见这位素来矜持端庄的大和尚被自己一句话激得无言以对,心中不觉暗笑。 不过他说完话,却觉口中微有几分甘甜,回味于唇齿之间,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茶啊!” 虽说梁叛这个身份有些十足市井,上等的享受都不曾接触过,但是他在穿越之前可是名茶名酒、豪宅豪车都玩过一遍的人,品味并不比有些社会名流低多少,刚才这杯茶的味道的确不俗。 更惊讶的却是天草芥,他没想到一个混迹在下九流的明国捕快,竟然也能品出他这杯茶的滋味! 要知道昨天张守拙在这里喝的茶也是这一种,同样茶同样的手法,张守拙这等文士却没尝出其中的奥义来。 “听说你们日本国的茶道讲究甚么‘禅茶一味’,可是我看大和尚做出来的,茶味是极好的,只是禅味不过尔尔啊!” 梁叛自己又倒了一杯,这他回慢慢品了两口,嘴上虽然故意胡诌两句,存心要杀一杀这日本和尚假模假式的恶心派头,心里却不得不佩服,他这辈子喝过的好茶不少,今天这一杯特别的有味道。 可他是言者无心,听着却已有意。 天草芥听了这句话,登时犹如五雷轰顶,双手在胸前合十,眼中竟留下泪来。 梁叛喝着茶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愕然,心里转念一想就觉得坏了,这天草芥本身是个礼佛的和尚,自己说他茶艺不精倒也罢了,却说人禅味不足,那可真够打击人的。 这小子不会自尊心受挫,准备大哭一场罢…… 谁知天草芥脸上虽然挂着两行清泪,嘴角却有一抹微笑,他感慨地道:“没想到足下真是大家。足下的评价,与我恩师如出一辙。十年弹指一挥间,往事真如云烟也。” 梁叛没想到是这个缘由,原来此人流泪是私念恩师。 他便没话找话地问:“大和尚尊师是哪一位?” 其实他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日本室町幕府时代的茶道宗师他也没听过几个。 谁知天草芥开口便报了一个还有点印象的名字:武野绍鸥。 “武野绍鸥?是千宗易的老师?” “足下知道我的师弟宗易?”天草芥这次是真的惊诧了。 他的师弟千宗易还是近些年才开始闻名于京都的,至于真正成为“第一人”,还要等到未来几年,武野绍鸥去世以后。 很多日本人尚且没听过千宗易的大名,这个远在明国的捕快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梁叛不止知道武野绍鸥的弟子千宗易,还知道这位茶道宗师之所以茶艺如此精湛,是受到日本茶道鼻祖村田珠光的影响。 而村田珠光的师父就是“疯僧”一休宗纯。 也就是聪明的一休哥…… 这些都是那年在日本搞走私时,一个表演茶道的日本妹子给他讲解的。 一想到一休哥,梁叛的脑中不由得响起那段旋律:割鸡割鸡割鸡割鸡割鸡割鸡,阿姨洗铁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日本的疯僧一休应该是后小松天皇的儿子罢?” 梁叛捏着下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 怎么突然谈到一休宗纯的八卦了? 天草芥满脑子都是问号,他已经完全跟不上这位仁兄的思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章 初春令月,气淑风和 不对! 天草芥忽然想到,这位梁捕快从翻窗进到他的馆舍开始,行为语言便充满了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这位梁捕快不会无缘无故提到一休宗纯的。 他们鹿苑寺在京都属于临济宗相国寺一派,而一休宗纯则是临济宗锐意革新的圣徒,面对数十年前佛门的浮华和谄媚大为唾弃。 天草芥联想到之前梁捕快说自己“禅味不过尔尔”的话,心中便琢磨:莫非他意在斥责我礼佛不专,不该三心二意,妄图参与日本的朝政纷争,不该贪恋权势与财富? 可是他为何又提到后小松天皇? 难道他站在天皇家族的那一边? 不错,一休是后小松天皇的儿子,是天皇家族的血脉,当年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想要断绝天皇的血脉,就曾布局杀死一休。 于是便有了那个极为著名的捉屏风虎的故事:将军请一休将屏风上的老虎捉住(若不能则以抗命的罪名处死一休),而一休则请将军将老虎赶下来,用其机智躲过一劫。 天草芥想到此处,忽然便“明白”了:吕致远和张守拙这些大明的年轻官员,眼下所对抗的正是以明国内阁为首的“保守派”政治家,梁捕快既然站在他们这一边,自然痛恨把持朝政的内阁。 而日本的“内阁”,就是将军幕府…… 原来这位梁捕快一定认为我不该帮助幕府将军“以下克上”,剥夺天皇的权威。 一定是这样,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 呵呵,可是他并不了解,现在日本国内的权力人物并不是义辉将军,真正掌权并“以下克上”者乃是自命幕府相伴众的三好长庆。 是三好家在践踏幕府的尊严! 就在天草芥思绪起伏的时候,梁叛正坐在对面,看着这个日本和尚神情一再变化,一忽儿凝眉沉思,一忽儿咬牙切齿,不由得大感困惑。 这大脸和尚这会儿自己跟自己叫甚么劲呢?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面这个日本和尚已经认定了自己是日本天皇的支持者——这不扯呢吗? 他不过是从各种电脑游戏和动画片上,对日本战国的历史有一些片段式的浅显了解,所以谈起日本的人物典故,才会有如此跳跃式和无章法的言辞。 其实就是想到甚么说甚么,根本谈不上任何言外之意和中心思想。 他见这大和尚有点发癔症的状态,连忙结束了自己的扯淡行为,对天草芥说道:“这个……大和尚,在下受张知县之托前来呢,是想暂时调停南京漕帮和你们的矛盾,调解费是一百两银子,半永久无售后,最终解释权归我所有,咱们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是……”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调解事务合同”,上面列明了此次调解的内容,以及“无售后、有偿维护”之类明目张胆规避责任的条款。 他在合同的收费清单上列明了调解费一百两,其他车马费、食宿费、招待费等一百两,一共二百两,按实结算,多不退少要补。 天草芥下意识地接过了“合同”,他此时脑中还是混混沌沌的,想到义辉将军还在京都饱受三好的压迫,便心急如焚,却苦于无法倾诉。 他想选择大明朝具有权力优势的内阁一派作为亲贡的对象,请这些有力人士帮助幕府。 可是这显然是无法实现的——那些人根本没有兴趣去管一个方外小国的闲事。 所以他只有转到这些人的对立面——湖溪书院,他想通过帮助那些所谓“变革家”的明国青年官吏们,掌握足够的权利,达成他们互利的同盟…… 他浑浑噩噩地接过笔,在对方的指挥下落笔签名,等他用工整的楷书写完“芥”字的最后一笔时,这才猛然觉醒。 “这是……”他放下笔,仔细看了看“合同”上的内容,才发现似乎是一个居间调停的契约,但是又不太像,因为这份契约的主体不是被调停的双方,而是自己这个单一一方与调停人。 而且契约上并没有中人作保,乍看上去似乎对自己颇为不利。 事实也是如此。 他一遍又一遍地浏览过“合同”上的条款,尽是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语句,总结一句话,大概就是自己要掏至少二百两银子,请眼前这位梁捕快帮他和南京漕帮调停…… 不过南京漕帮对天草芥和日本贡使团来说,的确是个极大的威胁,如果这梁捕快真的能替自己调停的话,那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梁捕快有甚么本事替他调停? 还有那些“无售后”、“调停服务完成后如关系再度破裂可提供有偿维护”之类的条款,他只能隐约猜想应该是一些补充收费的条款,毕竟其中有“有偿”两个字。 不够天草芥不在乎,这花不了多少钱。 至于最下面一行“最终解释权归梁叛所有”的小字,他干脆直接忽略了。 “那便有劳了。”天草芥将合同归还给梁叛,站起来郑重致谢。 “不必谢我,我们这是商业合作关系,你是甲方我是乙方,你照顾我生意,我应该谢你的。” 梁叛说着直接伸出手,三根手指搓了搓,表示要收钱。 天草芥这才会意,告了声罪,转身从身后的钱柜里捧出一只雕刻岁寒四友的红木小盒子。 他将盒子打开来放在长几上,只见其中端端正正码放着八个大元宝,取了四个出来,用红布包了,推到梁叛的面前。 梁叛毫不客气,抓起来在手上颠了颠,二百两银子斤两不差。 “好,受惠了!也多谢大和尚的好茶。”梁叛抱着银子拱拱手,站起身便走。 天草芥连忙又起身相送,他一直追到门后,终于忍不住道:“请慢。” “嗯?”梁叛停步回头,“大和尚还有何事?” 天草芥犹豫片刻,似乎在极力思索着措辞。 “大和尚有话不妨直说!”梁叛眼看时辰不早,再磨下去又要耽误饭点了。 “请问足下对鄙国……鄙国……”天草芥实在不知如何表达“天皇”二字了。 当年日本在第三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当政之时,曾经受大明的建文帝封为“日本国王”,随后又受成祖赐“日本国王”金印一枚,明国在名义上是日本的宗主国。 所以站在大明的角度上,日本是臣子,如果以“皇”自居已是大逆不道,若更以“天皇”自称,那显然是不臣之心无复其右了! 所以日本的最高统治者只能自称为“王”,但是大明正式册封的日本国王是源氏足利将军,而不是天皇一脉。 那么称天皇为“日本国王”显然也不合适。 可是要称天皇为某家或者某氏的话,因为日本天皇相传为天照大神的后裔,所以根本没有姓氏…… 他这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措辞了。 “你想说天皇?”梁叛皱眉道,“你想问我对你们天皇有甚么看法?” 天草芥觉得这么说不太准确,他想问的是梁叛是否主张天皇为日本正朔而非幕府,但此时他也不知如何表达,只得点头。 但他同时也有点想不通,似乎这位明国的捕快,不仅对日本的国情相当熟稔,而且对“天皇”这个称呼并没有甚么忌讳。 梁叛想了想说:“嗯……你们现在的天皇是谁?后奈良?还是后正町?” 天草芥脑门上已经急出汗来了,他虽然推崇幕府,却不敢直呼天皇的名讳,只得说了一句:“是前者……” “哦,后奈良……他嘛……我不了解。”梁叛捏着下巴,“不过你们的德仁天皇倒是挺儒雅随和的一个人,年号起得也不错:令和——于时初春令月,气淑风和。嗯,现在就是初春令月,气候就很舒服,可以说十分应景了!” 他摇头晃脑地说完,便推开门走了出去,留下一脸错愕茫然的天草芥,独自在风中凌乱。 德仁天皇……那是谁? 年号令和……是哪一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一章 黑猫精五连绝世 梁叛离了会同馆,在路上买了几块鸭油饼果腹,便去了骂驾桥吕书办家。 如同南京城里很多古怪的地名一样,骂驾桥这个名称的由来也有典故。 当然了,典故的主角依旧是生命历程过于精彩的洪武爷。 早在大明开国以前,钟山脚下曾有两座大湖,一个是钟山西的麓玄武湖,今天称为“后湖”,另一个是钟山南麓的燕雀湖,相对的称为“前湖”。 燕雀湖过去也是极大的一片湖水,可是大明开国前夕,为了营建皇宫为登基做准备,洪武爷便下令“移三山,填燕雀”,将偌大一个燕雀湖填塞大半。 因为工程极为浩大,虽然朝廷发动民工数十万,燕雀湖仍然填不胜填。 当时也不知朱老板从哪里听说江宁县有个老汉名叫田德满的,谐音恰为“填得满”,朱老板便下令将此人活生生填入湖中,以“借其音,讨其吉”。 后来大明立国,田德满的老母在桥上大骂洪武爷,这座桥由此便叫做“骂驾桥”。 骂驾桥西有个沽酒店,专卖宋代南京的一种名酒“绣春堂”,那店子开得很大,挂出来的帘旗子上写着三个大字:钓诗钩。 苏轼《洞庭春色》诗云:“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又《孟子·离娄下》有“禹恶旨酒而好善言”的句子,所以一见店铺门前挂着“钓诗钩”、“扫愁帚”或者“禹恶”的帘铭,必是酒铺无疑了。 吕书办家那座很标致的小院子,就在绣春堂沽酒店的后面。 梁叛站在绣春堂店的门口,鼻中闻到丝丝缕缕的酒香,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忍住进店沽一壶酒的冲动,摸了摸下巴往前走,忽然想到今晚该去花船上看看花娘了,那里酒和女人都有…… 吕致远的院子前年才修葺过,一人高平整的院墙,一圈灰色整齐的瓦头,新粉刷的墙壁,加上院内那棵据说有上百年岁数的老银杏,一切都是那样漂亮利落。 就像吕致远的人一样。 吕致远的院门外面站着两个聊着天的皂隶,从二月初九吕书办出事的那一天,就被张守拙派过来守着了。 “两位老哥,辛苦啊。”梁叛向那两个谈笑的皂隶打招呼。 那两人一见是他,便停止了闲谈,都拱手笑道:“哟,梁班头来查案啦,听说不久便要荣升,恭喜恭喜啊!” 其中一人还很利索地掏钥匙开了院门。 “扯呢,我们王班头老当益壮,少说还有二十年好干,哪里轮得到我。”梁叛笑了,向两人拱了拱手,道了声谢,便推门进了院里。 自从张守拙出了那张奇怪的差票,夺了王班头的调查权之后,梁叛要升捕班班头说法便流传开来。 梁叛没管这些,进门绕过一片竹篱围成的花圃,顺着幽曲的小路走到吕致远的书房。 他是来“借书”的。 因为吕致远没有成亲,更无子嗣,父母亲也都在几年前过世了,所以这座宅子暂时是无主之物。 不过县里已经联系了吕家在镇江府未出五服的亲戚,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南京办过户的手续。 梁叛其实是很中意这套院子的。 加上现代人“有钱一定要买房”的奇怪癖好,他已经打算把赎花娘的议程往后推一推,兜里这二百几十两银子存着买房——如果吕家的亲戚不打算用这套院子的话,他倒想将这里盘下来。 哪怕价钱稍高一些也没关系。 吕书办的书房很僻静,之前王班头他们作为证物搜走的所有书本账册都已经回归原位,现在江宁县有资格查阅此处物证的,只有张守拙和梁叛。 梁叛推门而入,走到东墙的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却是《商君书》,翻开扉页,有两行小字: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骜于民。 是吕致远的笔迹。 这是“更法篇”里的话,意思说人若有高明的行为和独到的见解,往往反遭世人的误会和排挤。 梁叛觉得这句话有点意思,便将《商君书》拿在了手中,打算拿回去细看。 随后又抽出一本,是《韩非子》,扉页上也有一句话:千丈之提(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就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出处。 他感觉这本也有意思,也拿在了手中。 随后拿了两本一本是《申子散辑》,一本是《管子辩要》。 梁叛将四本书拿在手上,正打算再找,忽然警醒过来,这四本书都可以算得上是法家著作,原来吕致远竟不是儒家门生,而是法家信徒? 他想了想,还是将四本书重新放回了书架中。 梁叛不想成为古代某一类思想的奴隶或者信徒,不管是儒释道法墨还是任何一种思想体系。 他本身有健全和独立的人格和世界观,他觉得眼下自己和这个国家需要的并不是宗教和哲学,也不是圣贤的大道理,那都是承平盛世用来粉饰太平的东西。 他需要“术”,不是技术,而是可以在这个时代尽情施展的能力;国家需要“法”,不是法家的治世之法,而是能够重新构筑起社会行为框架的律法! 可以施展的能力才有价值,能够强力约束行为的律法才能撑起一个越发松散颓唐的国家。 他重新找了一本当代文人写的游记随笔,作者是常州人,叫杜玉章。 梁叛随便翻了翻,见书中多是眼下南直隶及浙江一带的风土人物,还有一篇单写大明历代治下之社会风气的。 书名叫做《樵亭杂录》。 他觉得这本书就很好,可以帮助自己了解明代的历史,和如今外面的人文形态,可以立体地了解这个国家,和这个社会。 既然已经选好了书,他便不再多留,将《樵亭杂录》收进兜里,转身便出了书房。 下一步就是到白鹭洲玉浮观拜访陆玑了。 刚刚走到书房门外,却见院门开了半扇,一个脑袋从半开的门洞中探了进来,向院中四下张望着。 “老周!”梁叛叫了一声,那个张望的家伙正是县衙的门子老周。 老周有点近视,听到声音循声往来,还是看不真切,干脆跨进院子,皱着眉伸长脖子眯着眼用力盯了一眼,才舒展开眉头,急着招手喊道:“梁捕快!梁捕快!快去县衙,大老爷请你!” 梁叛一愣,不知道张守拙找自己做甚么,张大知县这会儿不是应该下衙休息了吗? 他不由加快了几分脚步,边走边对老周道:“老周,别着急,大老爷找我甚么事?” “边走边说!”老周急得上前扯住他的衣服,稍稍使了点力气往外拽,梁叛只得加快脚步跟着。 两人一直出门过了绣春堂店,老周才把手松开,急步走在前面说道:“今早大老爷坐堂审太平街死尸的案子,就是你昨天尸检的那两个,出事了!” 梁叛不解地问:“能出甚么事?诈尸了?” “不是不是。”老周连忙摆手,“我的爷,这时候就不说笑话啦!不是尸检的问题,大老爷当堂判了那里长宣告不实,造谣滋事。谁知刚刚宣判,还没具结成书,那里长便突然翻白眼死在公堂上了。” “嗯?”梁叛皱眉道,“有这种事!” “还不止!那里老人是鬼迷心窍了,里长都承认是骗了他,他还笃信不疑,见里长死了还硬说是黑猫精夺了里长的魂魄,白日杀人。当时大老爷为了澄清流言,特为在前堂开堂公审这件案子,谁知这里长一死,反而叫观堂的百姓都信了黑猫精的传言。现在江宁县几位士绅已经拥到堂上去了,逼着大老爷请出陆真人,否则不肯干休。” 梁叛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一个杀人案已经快演变成社会性恐慌事件了。 不过这张守拙也真是神了,居然猜得到自己在骂驾桥,还专门派老周来找。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穿街过巷,到了江宁县衙。 人还没走近,就已经听到前堂一阵喧嚣,突然一记清脆响亮的惊堂木,所有嘈杂的声音全部压了下去。 接着梁叛便听到张守拙愤怒的咆哮:“左右,给本县将这一干人等打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二章 茶馆说书金瓶梅 梁叛和老周站在县衙门口,看着一群几十个人惨叫着从衙门里抱头蹿出,后面跟着七八个挥舞着水火棍的凶恶皂隶。 那些被赶出来的人身上穿的非绸即缎,头上戴的有时兴的华阳巾、逍遥巾,也有纯阳巾、九华巾,都是文人头饰,显然不是普通的百姓。 梁叛认出好几个,居然是南城小市口的邹举人和江宁县几个有名有姓的绅士。 等把人全都赶出县衙之后,皂隶们立刻关合大门。 其中一个皂隶眼尖,看到了站在石狮子边上的梁叛和老周,便留了一条门缝,向他俩招手。正是昨天在下浮桥头见过的老赵。 梁叛连忙拉着老周从那条门缝里挤了进去,紧接着“哐”的一声,皂隶们将县衙大门关严下闩,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梁叛向那个放他们进来的皂隶拱拱手:“老赵,甚么情况?” 老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堂上黑着脸的张守拙,压低了嗓门道:“刚才那帮人看着像是有人特为纠集起来的,抓着黑猫精的由头故意来找茬闹事。大老爷正在气头上,签筒都砸了。” 梁叛打眼一扫,果然看到满地的判签。 张守拙两手撑着长案,皮肤本来就黑,此时脸色更加黑得要滴出水来。 旁边一个负责记录的书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两只手也不知往哪里放,一会儿摸摸脸,一会儿又挠挠大腿。 梁叛两边挥挥手,示意大家先散去,众人见有人出头,哪里还肯多待,全都蹑手蹑脚地从前后门溜了。 “张大人,你找我?”梁叛走到那书记的桌边,拿起桌上记录的堂审的录簿,把今天堂审的过程大致翻了一遍。 “你先看看。”张守拙吐出一口气,依旧阴沉着脸,缓缓做回椅子里。 录簿上记录了整个堂审的过程,大部分是对话形式,还有部分旁白表述。 他看到那个里长本已认罪,并且招认自己谣传黑猫精夺魂杀人乃是受人指使,还将那人形容相貌略作描述。 梁叛一看那里长所描述的人,是个尖嘴猴腮的外地人,说话口音像是关中一带的,这并不是他所一直猜测的张侉子。 他不禁有些失望。 但是里长随后便表现出怪异举动,在公堂上手舞足蹈,随即“面红、抽搐、僵直、昏死、气绝毙命”。 “那个里长看上去像是突发疾病,或者中毒。”梁叛对这方面知道不多,不敢妄下定论。 张守拙道:“已经从刑部请了人来看,说是中了莽草子的毒,这种莽草子外形与茴香类似,容易误食,一二个时辰才会毒发。” 梁叛看了下毒发的时间,距离上堂大约也就一个半时辰,应该是上堂之前便服了这种莽草子。 这里长一毒发,立刻便有人来闹事,显然还是早有预谋的。 目标就是张守拙和陆玑。 他大概知道张守拙找自己来所为何事了——去那里长家找莽草子。 “行罢,我派人到太平街去查一查,请大人出个差票,该抓人就直接抓人了。” 梁叛很随意地说。 其实这种事真不用他自己动手,毕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是只恨今天时光短。 张守拙听他主动接手,心里痛快了几分,当即叫了刑房的书办来开出差票,交给了梁叛。 梁叛拿了差票,拱了拱手便离开了县衙。 他没有去太平街,而是快步离开县府街,赶到了鞍鞯坊。 鞍鞯坊原先是做鞍鞯皮革买卖的专门区肆。 开国之初南京城中百工货物买卖都有个聚集所在,并将这些地方以所聚的商货为名,比如制作和买卖弓箭的在弓箭坊,铁匠铺铜匠铺开在铁作坊,制售鞋业和车轿的在轿夫营,木器在钞库街和木匠营等等。 不过到了现在很多坊市已经名存实亡了,大多数买卖都聚集到了三山街至斗门桥一带的果子行,或者大中桥、三牌楼等处的大集市。 鞍鞯坊至今也已大半荒废了,只有一个皮货作坊还在,剩下的都是些日用的吃食用品小店,最热闹的是一个叫做白山茶店的茶水铺子。 这茶水铺子之所以叫白山茶店,不是因为这里只卖一种白山茶,而是因为这店铺就在街市顶头,整整一面山墙全部漆成了白色,所以称为“白山”。 梁叛到了茶店外面,只见里面人头攒动,茶博士忙得脚后跟打屁股墩,一个讲大书的正坐在高脚椅上,手持一把折扇讲得口沫横飞。 这说书人讲的正是刚刚从苏州流行出来的《金瓶梅》。 不过因为大家都懂的原因,这《金瓶梅》刚刚传了大半年,官府已经有了禁书的念头,常州府的宜兴、无锡两县已经率先出了禁令,其他府县很快也会效仿。 所以茶店里讲这本书的时候,不说是《金瓶梅》,只说是《兰陵词话》。 那讲大书的正说到“林太太鸳帷再战,如意儿茎露独尝”这一段,听书的各个瞪大眼睛,一刻也不敢走神。 梁叛撇撇嘴,听那讲大书的捏着公鸭嗓子,在那效仿妇人颠鸾倒凤的迷乱叫声,便有几分作呕。 他连忙拉住一个呆站着忘了干活的茶店杂使,指了指店里一个低着头自顾自嗑瓜子喝茶的客人,说道:“老弟,帮我把那个人叫出来。” 那杂使应了一声,钻进人满为患的茶店里,将那个跟环境有点格格不入的家伙拽了出来。 “老八!”梁叛站在店门外,向那人招招手。 老八是个二十岁刚出头,深眼窝灰色瞳仁的年轻人,一看便不是纯种的汉人。 他确实不是汉人,而是洪武爷攻占南京城后,因为亲汉反蒙而留在南京的色目人的后代。 祖上姓雍,老八叫雍关。 雍关见到梁叛,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大哥,有差事派给我?” “嗯。”梁叛将他拉到僻静处,掏出差票来交给他,然后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并将要做的事情吩咐给他,“就是这样,把你那个说书的朋友叫出来。” 老八点点头,走进茶店里。 进去之后没多久,那叫人面红耳赤的说书便断了,茶店里响起一阵乱糟糟的哄闹,都催着讲大书的继续讲。 可是那大书先生说甚么也不再讲了,对着店里的茶客连连拱手,说了几句“抱歉、明日再来”的话,然后就麻利地收起家什,跟着雍关走出来。 雍关把人带到,便向梁叛告别,自己办事去了。 “哈呀,五爷,我一听八哥儿说你找我,立马就撇了好买卖来会您了。怎么样,有甚么好效劳的,五爷尽管吩咐。”讲大书的翘起脚尖歪头行了一礼,派头倒是够了。 梁叛笑道:“不是我找你,是张大老爷找你。” 大书先生一听是大老爷的请,又是吃惊又是忐忑,忙问:“好事坏事?” “大老爷叫我来,肯定是好事。” “哦对对对!”大书先生在自己嘴巴上轻轻打了一下,赔笑道,“瞧我这张臭嘴,梁五爷来怎么会是坏事!” 梁叛今天事忙,没工夫跟他吹牛打屁,干脆直截了当说了来意:“张大老爷要召集县里所有的大书先生,有一出新书请你们讲一讲。” 一听公家要用自己的专长,大书先生脊背都挺直了几分,立刻拍胸脯保证:县大老爷的书,一定讲得精彩! “哎!不是大老爷的书,是江宁县衙的书!”梁叛很认真地纠正了他的用词。 “对对对。大老爷的书是私,江宁县衙的书是公,公私不能混淆!”大书先生连忙附和。 “行了,你知道就行,这部书的大意我告诉你,请你跟同行们一起润色润色,不管用甚么手法,总之要讲得精彩,要讲得叫人相信!” “请县大老爷和五爷放心,这都是我们吃饭的本事,一定办好。请您说个大概。” 于是梁叛花了半个时辰,将这部“新书”大概讲了一遍,其中关键之处还特别强调,此处应当怎样处理,此处需得引人愤怒,此处最好营造一派惊悚的气氛,这几个人名须得张冠李戴,又要叫人一猜便猜得出来…… 那大书先生一听故事便知是怎么回事,一定跟眼下到处乱传的“黑猫精夺魂杀人的事有关”,哪里还敢懈怠,仔仔细细听过,又在脑中将细节补充一遍,几个关键地方的处理也与梁叛反复沟通讨教了一番。 梁叛见他领悟得和快,便拍拍大书先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具体怎么讲,把你的同行都招来参详参详,今天明天两天,要讲遍江宁县城内所有茶馆,明天晚上到县衙来领赏……讲得好,不仅县衙有赏,以后你们还能继续在这里讲甚么‘金瓶梅’、‘银瓶梅’,讲得不好,惹得大老爷发起火来,你们这碗饭也不用在江宁县吃了,知道吗?” 大书先生顿时冷汗直下,再三打包票,一定讲好。 梁叛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大书先生的肩膀,转身便向避驾营自己家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三章 所谓“术” 梁叛讲给大书先生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大致情节分为三段: 第一段是讲猫妖降世,也就是黑猫精来到世间,欲取江南锦绣之地的童男童女各百名,掳回东海妙屏峰,取童男女精气修行成仙。 但是猫妖降世不久,便被白鹭洲玉浮观的陆老神仙降服,于三山门内下浮桥边听从陆老神仙点化,自愿戴上刻有镇压符箓的法箍,散去一身道行,留在白鹭洲玉浮观,成为陆真人座下一只听经小兽。 第二段是讲有恶人听闻猫妖降世,便供奉猫妖石像,假借猫妖之名行诸端杀人放火的恶事,并散播“黑猫精夺魂杀人”的谣言,蛊惑人心。 第三段讲江宁知县张大老爷明察秋毫,几番周旋,终于抓住其中一人,乃是太平街里长,并从其家中搜出猫妖石像一具。该人于堂审之中,县官威严之下,惊恐胆裂而死。 但是城中尚有另一恶人在逃,始终擒拿不获,后来张大老爷前往鸡笼山城隍庙求教于城隍王,当夜城隍王将那人姓名肖像托梦给张大老爷,现发下海捕公文,擒拿人犯张侉子! 当然了,三段书讲完,一定还要对听众告诫,不可轻信谣言,否则中了奸人诡计。 而且故事中所有人名都是虚构的,却又是那种让人稍稍动脑一猜便能猜得到的。 比如江宁县张知县,便改成了宁江县章知县;玉浮观陆真人改成了浮云观鲁天师…… 三段书讲完当然还不足以让人相信,所以梁叛还有其他的安排。 他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只木制的书箱,到了家里便将趴在桌上睡觉的黑猫给逮了起来,塞进了书箱之中。 然后用炭笔速写的技法一连画了十几张张侉子的肖像,全部卷了带回县衙。 梁叛的人物速写是专门练过的,是为了在卧底时代替相机,只要和犯罪分子见过一面,事后便可凭借记忆画出肖像,作为同事抓人的依据。 所以他画的张侉子虽然达不到照片的水准,但是至少也有九分相似,甚至在神态把握上要优于普通的数码照片。 申时初刻,江宁县三班衙役全数出动。 江宁县皂班:皂隶们分头带着十几张海捕文书贴遍江宁县。 江宁县捕班:所有快手、白役,由黎县尉亲自带队,全城搜捕张侉子。 至于杀人凶手和传播谣言者到底是不是张侉子,用梁叛的话说就是无所谓,既然昨天张侉子出现在了太平街,那他就有问题,只要抓到他,梁叛自有办法让他交代点甚么。 江宁县壮班:民壮及各房书吏上街出告示,通告太平街里长受人指使,散播谣言,现已认罪伏法,再有肆意传播不失消息者一经查实杖六十、流二百里。自首从宽,举报有奖。 申时二刻,鸡笼山,城隍庙,知县张守拙轻装简从,跪在城隍神像下虔诚祷祝,向城隍王诚心还愿。 申时四刻,铁作坊铜匠铺,梁叛带着黑猫找铜匠做了一个铜片项圈,还让人在项圈上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符文。 申时五刻,江宁县大大小小二十多个茶馆中,有数十位大书先生同时开讲一部新书——《猫妖记》。 申时六刻,太平街,雍关穿着一身公服,拿着县衙的差票,带人从太平街里长家里“搜出”一具黑猫石像,并在厨房装茴香的罐子里找到几枚莽草子。雍关当场下令抓捕里长家的厨子,带着那黑猫石像游街三遍,一并送回县衙听候发落。 申时七刻,下浮桥货栈,漕帮的冯二声称在玉浮观瞧见了一只黑猫,脖子上挂着带有镇压符箓的法箍,趴在三清祖师像前听道士念经,还频频点头。 申时末刻,三山门门洞,城门吏俞东来对着手中的海捕画像,对所有出城之人挨个比照检查——其实根本用不着画像,张侉子化成灰他也能认得出。 酉时初刻,梁叛用书箱背着黑猫,陆路转水路,水路转陆路,赶到了白鹭洲玉浮观,一根绳子把黑猫拴在了元始天尊的手腕上。 然后抹了一把满头的大汗,一屁股坐在蒲团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直到这个时候,梁叛这才静下心来,刹那间四周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便只剩下一片寂静。 他用自己超前数百年的思维,用一个现代人司空见惯的舆论手段帮助了张守拙。 这就是他在这个时代可以尽情施展的能力,就是他所求的“术”。 梁叛伸手撑地面起身,站在三清神像前,他看着那只黑猫,黑猫也在看着他。 “小二黑,你说丁吉原会有甚么反应?” 黑猫幽深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轻蔑,似乎根本不想和人类这种低等物种探讨那些不着调的事情。 猫是一种很敏感的动物,但是此刻这只黑猫对自己的处境似乎并没有任何不适,就这么优哉游哉地卧在元始天尊的膝盖上,只时不时用爪子去挠脖子上的铜圈。 也就是那个所谓刻有“镇压符箓”的法箍。 玉浮观并不大,前后也就两进院子,前院三清殿附近,就只有一个又老又聋的火工道人,抱着扫帚在屋檐下打盹,任他在这道观里乱走,也不来管。 陆玑和他的小徒弟元圆都还没回来——今天是二月十二,又是朝天宫道录司点卯的日子。 梁叛向黑猫挥了挥手,便走出了三清殿,背着手走在很不平整的雨花石步廊中,有点硌脚。 这条雨花石步廊很长,一直绕过三清殿,从中间的月拱门穿到后院,最终不知通往哪里。 要造这么一条路,不知得花费多少雨花石了。 雨花石光滑圆润,色彩斑斓,虽然名为“石”,其实是一种天然玛瑙。 因为其名中有“雨花”两个字,许多人便以为是南城聚宝山雨花台所出,其实雨花石真正产自江北的六合、仪真一带。 梁叛沿着步廊一直走到通往后院的月拱门,便停步不前,又转身回头,从月拱门原路返回,一直走到三清殿前。 就在这时,玉浮观外终于响起了一轻一重两个脚步声。 梁叛以为是陆玑带着徒弟回来了,停步站在三清殿门口,转头看向大门外。 可是那朱漆斑驳的大门缓缓推开,却不见陆玑师徒。 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鹅黄色袄裙,外罩浅青色比甲女子,手中牵着一个鼻涕晶莹的男童,正讶然看着梁叛。 “先生,我们好像见过这个人!”男童用力吸了吸鼻涕,指着梁叛大声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四章 不该出现的人 女先生带着她的学生,站在玉浮观外。 玉浮观的大门颇有特点,门头上的四角飞檐向四方勾起,就是所谓的“勾心斗角”,远处看去便像是一顶灰色的大帽,师生两人就站在那大帽阴影的下面。 “你叫甚么名字?”小男孩用力吸了下鼻涕,大喇喇地问。 梁叛正要回答,那女先生已经向男孩呵斥道:“翊镌,不得无礼!” 女先生从衣袖中掏出一方水蓝色的丝帕,蹲下身为那男孩揩掉亮晶晶的鼻涕,然后转脸向梁叛点点头,略带歉意地笑笑。 梁叛想要回之一笑,女先生却已经站起身,牵着男孩的手走进了院中。 小男孩撇撇嘴,一脸极不情愿的样子,但是也不敢对那女先生稍加反抗,只得低着头默默跟着进来。 两人经过梁叛的身边,那小孩趁女先生不注意,突然回过头朝梁叛做了个鬼脸。 梁叛但闻空气中一丝幽幽的香气,随着女先生的脚步一飘而过,他也冲那小鬼吐了吐舌头。 男孩突然挣脱了女先生的手,跑回到梁叛身前,低声问:“快说,你叫甚么名字?” 梁叛坐在步廊边的美人靠上,见那女先生一脸无奈,便翘起二郎腿,有意拿这小孩打趣:“小盆友,你这样很不礼貌哦,要叫叔叔晓不晓得?” “住口。”那女先生突然转过身,冷冷看向梁叛,“你好大胆子!” 小男孩面露得色,一副“活该”的表情。 梁叛挠挠头,讪讪笑了两声,也不知如何答这句话。 可是女先生一脸严肃,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有甚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干脆向后一靠,双手抱着胸,假意转头去看院里的风景,心里闷闷在想:开玩笑,我大胆?你这小妞说起话来像是电视里随王伴驾微服私访的小太监…… 不过这话他嘴里并不敢说,讲句实在的,他有点怕那个女先生。 这时他听见那师生两个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甚么,小男孩走了过来问道:“喂,我先生请问你,玉浮观的陆真人在不在啊?” 梁叛假装没听见,眼睛看向院中的一棵老树。 “先生,他不理人!”小男孩很快就向女先生告状。 女先生又低声和他说了两句,小男孩又走过来,叉着腰不耐烦地道:“喂,我先生请问你贵姓!” 梁叛眼角的余光瞥见女先生在后面气得跺了一下脚,想来这小孩又把她的意思给传错了——字句都没错,但是语气和称谓全错了。 他暗觉好笑,转过头故作惊诧地问那小孩:“你在跟我说话?” 小男孩还是叉着腰,气愤愤地道:“这里除了你就剩一个偷睡懒觉的老头,我不跟你说跟谁说!” 梁叛见把这小孩逗得够了,便打算实话实说。 谁知那女先生冷冷地说:“翊镌,不问了,我们便在殿外等罢!” 小男孩朝梁叛吐了吐舌头,小鼻头一皱,又屁颠屁颠地跑回了先生那里。 梁叛张口结舌,看向那个女先生。 女先生却不看他,也把目光转向院中别处。 梁叛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脸,却摸到一手的胡茬子。 好在很快院外又有脚步声,打破了这院里的古怪气氛,算是把梁叛给救了。 三清殿外的三人同时回头,却见门外一个身披湖蓝锦袍的中年人,方脸长须,圆腰凸腹,背着手站在院门的“大帽子”下方,双眼冷冷地扫视着院中的一切。 小男孩看到那中年人,下意识地向女先生身后一缩,口中低低叫了一声:“先生……” 女先生拉着他走出步廊,向那中年施了一礼。 谁知那中年并不看他们,只把目光牢牢盯在三清殿内的三清神像之上。 梁叛一见此人,心中便没来由感到一阵发毛。 他可以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此人,但是他有种感觉,他觉得这人自己一定认识! 隔了许久,那中年嘴角动了动,才将目光收回来,淡淡地道:“冉先生,这里不是耍子的地方,你把翊镌带来作甚?” 梁叛心想:原来那女先生姓冉。 不过听这男的说话的语气,他们之间似乎十分熟稔,名叫翊镌的小男孩约莫还是那中年男人的晚辈。 “听闻留都三山二水,便带翊镌看看白鹭洲。到了洲上见有道观一座,便进来瞧瞧。” 女先生语气清冷,解释也是平平淡淡,一切理所当然一般。 可梁叛却知道她在撒谎。 刚才这女先生带着小孩进来,不逛不看不进殿,却问陆真人在不在,显然是专门来找陆玑的! “瞧完便回罢!”那中年男人背着手大步跨进院中,再也没看那女先生一眼,便径直穿过前院,走进步廊当中。 然后他看了梁叛一眼。 确切的说,是用极为锐利的目光盯梁叛一眼。 梁叛身上没来由冒出一股寒意,他冷冷看着那中年,用自己的漠然回敬对方的无礼。 “你是谁?”中年男人突然问了一句。 他这句话没有用“喂”这种缺少尊重的称谓,也没有用小男孩那种不怎么礼貌的语气,可是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俯视意味。 他只是一种藐视。 “你又是谁?”梁叛毫不客气地还了回去。 但是他心里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一个答案,没有任何根据和理由,就是一种直觉。 是那种将心中某个素未谋面的形象,与真人重叠在一起的那种直觉。 这时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十多人同时向玉浮观这边走来。 一直躲在墙角打盹的火工道人居然一骨碌爬起来,长长伸了个懒腰,看也不看众人一眼,抱着怀中的扫帚,慢慢悠悠地沿着雨花石步廊,向后院走去。 梁叛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腰刀没带,铁尺也没带。 这时几个人影快速从观外闯了进来,一看装束便知道,都是五城兵马指挥司的巡检弓兵。 那些弓兵大都是西城本地人,其中几个梁叛还有些面熟,应该是见过面的。 弓兵们哗啦啦停在中年男人的身后,都用警惕和威胁的目光盯着梁叛。 “你好像有点紧张。”中年男人隐藏在胡须中的嘴角,看着梁叛,勾起一抹冷笑,“我是丁吉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五章 我自温柔你自笑 梁叛双眼微微眯起,随即恢复了原先的神情。 看来自己猜得不错,直觉依旧很准。 眼前这人果然就是丁吉原,真正算是冤家路窄! “可曾见到陆真人?”丁吉原回头向那冉先生和小男孩道。 小男孩看了看冉先生,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这小家伙平时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见了谁都敢搭两句讪,却似乎很怕丁吉原。 丁吉原又看看冉先生,也是询问的神情。 冉先生俏脸如霜微微泛红,既不回答也无任何表示,拉着小男孩便向观外走去。 “哼。”丁吉原背着手,不再多看,直接走进三清殿内。 梁叛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背影,只见丁吉原在蒲团之前站定,抬头向元始天尊的手腕上望去。 只见那手腕上系着一根布绳,布绳的另一段,挂着一个刻着古怪铭文的铜环。 铜环是空的,黑猫已经不见了。 梁叛略微松了一口气,转身便向观外走去。 他虽然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想要保持平常的步速,但是他也很清楚,自己现在的速度一定很快。 女先生和小男孩也在向外走,当他们看到梁叛脚步急促地走向门外时,都有点不解的神色。 梁叛即将走到“大帽”底下的时候,低头回看了一眼院中的水缸。 他从水面的倒影中隐约看到,那些弓兵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开始转身,顷刻散入了前院的四周,另有几人沿着步廊直接穿过月拱门,冲向了玉浮观的后院。 梁叛一出院门,便立刻拔脚奔跑,他要赶在陆玑回来之前截住对方! 丁吉原这个人,出手实在太不合常规了,梁叛以为自己的一番布置已经可以稳操胜券,他认为自己只要掌握了舆论导向,就能打破对方的所有手段,至不济也能将他暂时压制住。 可是刚才丁吉原就向他展示了甚么叫做“绝对的实力”。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花巧都是无用功。 当他愿意玩一玩游戏的时候,只是因为他要享受游戏的乐趣。 可是当他享受不到乐趣的时候,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打破游戏的规则,用一种霸道的姿态摧毁这个游戏——他带了这么多弓兵,可不是来烧香拜神的! 梁叛很快跑到白鹭洲码头,却见江心一叶扁舟,正徐徐向这边飘来。 那舟头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风骨清朗的老道士,身后跟着个半大的小胖道童,不用问,一定是陆玑和徒弟元圆。 梁叛跑到码头上时,那舟子也堪堪停在了岸边。 他一跃而起,砰然落在船头上,那小船顿时颠簸起来。 小道童元圆人小腿软,一个踉跄,立刻大叫起来,抱住老道士的腿。 梁叛抓住船家的衣领,大喝道:“快回头,快回头!” 那船家狠狠拍掉他手,怒道:“动手怎的,打劫吗?” “叫你回头就回头!”梁叛见这船家脾气甚大,只得解释,“洲上去不得了,观里更去不得。” “如何去不得!莫非有千军万马埋伏?”船家也是个冲脾气,昂着脑袋喊,“莫说千军万马,便是妖魔鬼怪又怎的,这是陆真人的船!” 梁叛一听是陆玑的船,连忙转头,这才跟陆玑打了照面。 他长吁一口气,平复下心情,才对陆玑道:“望江楼,观音阁,隐入仙山不语说。” 陆玑清隽的面容微微一怔,接口道:“唯护国寺不负我,门前一缕暗香引来客。” 梁叛点了点头。 陆玑皱眉,向那舟子示意掉头。 那舟子这才将船撑离岸边。 这时梁叛已经隐约看到几个弓兵向码头这边赶来,他刚才一时情急,知道就算自己报上名号也未必能教陆玑听话,只得将吕致远《咏护国寺前一枝梅》中的句子念了出来。 好在陆玑随口便接住,显然也是熟读了吕书办的诗句的。 梁叛和陆玑并肩站着,元圆这孩子不过三四岁,穿了一身稍稍显大的灰布道袍,小脸圆滚滚的,满是稚气,正躲在师父身边偷偷看向这个新面孔的施主。 小舟在江面上几乎是横飘而过,很快便返回了岸上。 梁叛跳上岸,向陆玑一拱手道:“丁吉原带人在白鹭洲上,玉浮观回不得了,陆真人你自己保重!” 他还急着回去找张守拙,让他知县大老爷早做准备。 陆玑回过头,隔江深深望了一眼白鹭洲,这才转过来看着梁叛,微微一笑,说道:“梁捕快好机敏,贫道在此多谢。” 说着深深打了个稽首,那小道童元圆也跟着师父躬身稽首。 “言重了。”梁叛又拱了拱手,不再啰嗦,转身便向江东门奔去。 陆玑目送梁叛走远,便向舟子挥了挥手:“我们不必下船,直去燕子矶。” 那舟子弯腰答应,又撑船沿着江边,缓缓向燕子矶划去。 …… 却说梁叛这边走到三山门外,天色已经擦黑。 他远远看到几个守门的民壮正在换班,却不见俞东来的人影。 他加紧几步走到三山门中,拉住一名民壮问道:“兄弟,请问你们俞大人在哪?” 那民壮四下里看了看,没找到俞东来的人影,便摇头说不知。 这时一个有些年纪的民壮走过来,悄悄向梁叛打了个手势,转身便向城门洞的签押房里走。 梁叛随手在录簿上签了姓名,连忙跟了过去。 那民壮带着他一直走到背人处,转过身来才低声问:“你是梁捕快罢?俞老爷留下话来,说在河上等你,挂着一只紫色灯笼的船便是。” 梁叛向那老民壮道了谢,连忙沿着秦淮河一路找去。 路上看到漕帮的码头和货仓人头攒动,都在做最后的调运,过了这个点,把卸货的船打发走之后,三山门的水道便要关了。 梁叛没有惊动漕帮,今天下午虽然请冯二帮了忙,但是现在可不是道谢的时候。 况且他还要帮天草芥跟漕帮调停,到时候再谢不迟。 他过了下浮桥,沿着秦淮河一直走到徐家巷的中段,也没找到那个挂着紫色灯笼的花船。 就在他准备继续沿河找下去的时候,却见身前不远处,正停着一艘有些老旧的小船,一个船娘半蹲在船头,用一尊紫泥小炉煮饭。 那船娘见了梁叛,提着锅盖的手便久久不曾放下,呆呆地看着他。 梁叛也看着花娘,两人就这么对视许久。 梁叛见花娘几茎发丝散在额前,脸上未施粉黛,今天显然并没有接待甚么客人。 她是在等自己。 梁叛忽然咧开嘴,他由衷地笑了起来。 花娘捋了下鬓发,也柔柔地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六章 风尘如烟 梁叛一下子便不再去想甚么紫色的灯笼,他轻轻跳上花娘的船,惹得花娘一声惊呼。 “险些打翻了粥……”花娘嘴里心疼那锅粥,手却去扶梁叛。 梁叛从她手里夺过锅盖,随手盖在冒着热气的砂锅上,拉着花娘便推门进了船舱。 因为岸边人来人往,所以花船上白天从不开窗的,船舱里便显得很暗。 花娘见他急吼吼的样子,又是娇羞又是诧异,忍不住问:“怎么?” 梁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身上掏出天草芥付给他的二百两银子,以及初十那天从富庄赌场赢来的几十两,全都塞到了花娘的手上。 “不到三百两,放在我身上又怕花销掉了,便存在你这里。”梁叛拉着花娘的手,犹豫半晌才问,“我想赎你,你肯不肯?” 花娘眸子当中光芒闪烁,手捧着梁叛的二百多两银子,她看着对方的眼睛,二人神意相交,心似也融化了。 她一个秦淮河上的船娘,做的是风月营生,此时却难得露出羞赧的神情,垂下瑧首,轻轻点了点。 梁叛心中快慰,仿佛一块石头落地,捏了捏她的手,说道:“那我今晚便去拿钱,你等我。” 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出“你等我”这三个字的时候,其中的情感有时要远远超过“我爱你”、“我想你”。 因为“你等我”这三个字,是很少用来骗人的——它本身便是一种承诺。 花娘懂得这三个字,眼圈儿便红了。 梁叛摸摸她的脸,转身便向船舱外走去。 花娘连忙将银子收在贴身的妆奁盒中,跟着送了出去。 她站在船头,一直目送着他拾阶上岸,快步钻进了人群里,她第一次像一个站在家门口,送丈夫出门营生的女人。 梁叛沿着河岸走到牛市街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艘画舫,挂着两个极显眼的紫色灯笼。 他在秦淮河上从没见过这艘船,应该是新近才开进来的。 那是一艘二层带小楼的画舫,不像花娘的小船,船舷可以贴在岸上。 不过这种画舫只要不是真正离岸开船,在岸边都有专门招待的侍应。 梁叛一站到岸边,刚表现出要上船的意思,一个侍应便快步凑了过来,先打了个躬,极热情地道:“相公是要上船耍子?” 梁叛看了那侍应一眼,有点面生,不像是在这一带常混的,便直截了当地道:“我找人,找俞二爷。” “喔,俞二爷在的!”侍应连忙点头,“不过还要请问阁下尊姓台甫,小的禀报之后才敢请相公上船,这是小船为照顾客人的规矩,恳请恕罪。” “嗯,这是你们做事讲究,不妨事。”梁叛点点头,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比较能接受规则,也愿意遵守规则,所以能够接纳这种上规矩的办事风格,“你就说是老五,他便晓得了。” “多谢担待!”那侍应又打了个躬身,转身把两只手筒在嘴边,向船上喊道:“有位五爷拜会蒋大娘的贵客,通传哦——” 这船所停之处接近闹市,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侍应们从来不把客人的姓名叫在嘴边,只说是哪一间房或者哪位堂客的上宾,船上的一听便晓得。 不一会船上便有回音:“高楼贵客一位请登船,搭跳板哦——” 两边侍应都拖长了声音,应了一句:“搭跳板——” 甲板上立刻有人推了一块跳板下来,搭在岸边,岸边的侍应便用脚尖踩着跳板的这头,防止跳板滑动,伸手请客人上船。 梁叛向那侍应点点头,踩着跳板三两步便跨上了画舫,立刻便有人出来迎他,一直将他带进舱内,一步不停直接上楼。 梁叛走上楼梯的时候,听到外面的侍应又喊了一句:“收跳板哦——” 他还没跨上二楼,便听上面有人咿咿呀呀在唱一首曲子,那声音低柔婉转,缠绵悠远,节奏十分舒缓,与现今流行的北曲有极大的不同,跟苏松一带的南曲相比虽然咬字上颇为相似,但是曲调仍有几分差别。 梁叛边走边听,从他在楼梯中段,一直转弯抹角到了那屋子门口,也只才悠悠转转唱了一句,而且几乎没有甚么伴奏。 听那词似乎是“采莲采莲芙蓉衣”,或是“彩莲彩莲芙蓉漪”,因为戏词的音调不同于日常说话,不晓得故事和前后文,有些词句是听不准的。 梁叛便问带路的侍应:“里面唱得甚么曲子?是南曲吗?” 那侍应始终低着头,闻言一边敲门一边答道:“是昆山梁少白的新作,并非北曲,也不全算南曲,是昆山腔。俞二公子是这面的行家,蒋大娘便请俞二公子和另两位朋友来听一听,说是打磨打磨调子。” 梁叛“哦”了一声,没想到俞东来还是个音乐家。 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也有幸听到昆腔在南北和调之初的最原始、最初成型的版本。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里面是个颇为宽敞的小厅,厅中男男女女一共七个人,四女三男。 一个女的是刚刚过来开门的小大姐,十三四岁,是个服侍人的丫头。 另外两个女子一个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穿一身紫红色的长衣,正坐在三个男子当中,专心听着曲子。 还有一个年轻女子约莫双十年华,容颜秀美,楚楚动人,坐在小厅的中间,唱曲的便是她。 年轻女子身后远远坐着一个瞎子,手中握着一根苏笛,是个伴奏的乐师。 至于坐在那半老徐娘两边的三个男客,其中一个梁叛认得,正是俞东来。 另一个年纪甚轻,至多不过二十五岁,此时是一脸迷醉之色,闭着眼摇头晃脑,嘴里还念念有词。 最后一位一身黑衣,在榻上坐得笔直,神情却没那么专注,转眼过来朝梁叛一看,又很快缩回了目光。 这两个人梁叛都不认识。 俞东来见到他,连忙站起来,挥挥手让那个开门的小大姐和带路的侍应退下,自己神情有些严肃地拉着梁叛,随手推开一间空屋的门,将他带进来,又轻轻将门关上。 小厅中的唱曲顿时像被这门切断了似的,声音变得若有若无,直至细不可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七章 给钱 “兄弟,有件事我本来打算请你到孙楚楼去细说的,不过我这位老朋友的面子推脱不开,只能请你到这里来会面。但此处人多耳杂,不是说话的所在,我便长话短说了。” 俞东来刻意压低嗓音,将他约梁叛来此的原因解释了一遍。 梁叛点点头,道:“俞二哥有甚么事便请直说,你我之间用不着多这几句话。” “嗯。”俞东来显出几分欣慰的神情,说,“有两个事,下午见你忙没来得及说,我有个朋友,就是小厅里穿黑衣的那个,他是南京锦衣卫的一名百户。我听他讲,那个张侉子似乎很有来头,可能是北京锦衣卫的,只不知是缇骑还是普通力士——这种家伙你能不招惹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梁叛眉头深皱。 锦衣卫…… 无数令人闻风丧的的传说,那个既神秘又恐怖的机构,梁叛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锦衣卫扯上关系。 说实话他对这三个字还是有点发怵的。 梁叛摸了摸下巴,咂咂嘴,不由得感到一丝烦躁。 “还有一件事。”俞东来的脸色忽然变得阴云密布,满脸不忿地说,“今天下午你们县捉捕张侉子的海捕公文刚刚发下来,丁吉原便带了大队人马进城,直奔太平街去了!” 梁叛脸色也是一变,惊道:“他敢公然带通缉犯闯关?” “闯个屁!”俞东来道,“他带着人从石头门出去的,石头门在上元县的地界,海捕公文还没发到上元县的地面上!” 俞东来忧虑不平之意形于言色,他是真在为自己这个新朋友担忧。 他作为一个经年老吏磨炼出来的嗅觉,已经深知此事必不简单,而且一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所以他不得不再次警告了梁叛。 梁叛当然明白俞东来的用意,一个虽然脾气相投,但是只见过数面的朋友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实属难得了。 于是梁叛点点头,也跟俞东来交了实底:“这件事我省得了,回头我找张守拙合计合计,如果他那里没有万全的打算,我便退出来了。” 俞东来听他居然直呼张知县的大名,而且口气之中似乎是一种跟张知县平等相交、来去自如的态度,不觉有些讶异,他问:“你怎么说退便能退?” 梁叛笑了笑,说道:“我不过是收钱办事,有甚么不能退的。了不起不干这劳什子捕快,也不是甚么大事。” “对对对!”俞东来拍手道,“就是这话,实话跟你说,哥哥家在溧水县也是有名的望族,你如想换个事做,溧水虽然比不得南京城,也有你的拳脚好打!” 这一点他倒不是吹牛,溧水县俞是大姓,粗分有“二俞”,是两祖两脉互不牵涉,细分便是“六俞”,是两祖六支,其中洪蓝埠那一支最大,俞东来家便是那一支的长房。 所以梁叛真要找个闲差干干,在他俞东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即便没有大富大贵,也有几分富足日子好过。 不过梁叛只是笑笑没有搭腔,他说的“退出来”和不干捕快的话虽是真的,但也并不代表他就要找个地方混饭吃。 南京城这么大,有的是他施展拳脚的地方,他有头脑有力气,还愁做不成事? 远的不说,就是天草芥那里,他至少还能再敲出几百两银子的利息来。 而且他肯这么想,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在内——只要把花娘赎回去,也便算是成家了,一年六两银子的“工食”和极不稳定的灰色收入,无论如何养不起一个三五口人的家庭,他得早做打算了。 梁叛道:“俞二哥,承你的好意,这次也多谢你,我先告辞,你忙完了咱们再会一会。” 俞东来以为他说的“会一会”是见面说说到溧水发展的事情,便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好,到时候我给你信儿。” 梁叛点点头,跟俞东来拱手作别。 俞东来要送他,梁叛连说留步,两人便在刚才那个小厅门口分了手。 梁叛在下楼的时候,还听到俞东来的朋友,那名南京锦衣卫百户说:“改日咱们便到小西湖,叨扰徐相公的,快园里唱这曲,一定别有风情。” 那年轻男子道:“好,一定……” 梁叛脚步停了停,这才又继续下楼。 原来小厅中坐着的那个年轻男子,居然是张守拙的知交好友,那个曲艺精湛、未来的快园主人徐维。 他笑着摇摇头,心想这人际圈也太小了,随便在大街上拉两个人,总能拐弯抹角地扯上几分关系。 二十世纪初有个匈牙利作家弗里奇斯·卡林思,在一部短篇小说中就说过:“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可以通过至多5个中间人串连起来。” 现在想想这句话,虽然没有任何统计学的数据作为佐证,却真是有一定的道理。 后来有个美国社会心理学家也通过一个连锁信件实验证明了这一点,并据此提出“六度空间”的理论,将五个串联人这个数字确定在了6个。 再往后微软公司甚至通过大数据,将这个数字再次精确到了“6.6”。 梁叛想着这些闲的蛋疼的猜想和实验,心里不禁琢磨:我要跟皇帝老儿搭上线的话,不知道该通过哪六个人呢? 他头一个就把张守拙排除掉了,因为在他看来,当今皇帝可不是宋仁宗和乾隆那种好好先生,好像是出了名的心思深沉,张守拙这帮人早早晚晚要给皇帝弄死。 他心里胡思乱想着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人已经在一片“搭跳板”和“撤跳板”的喊声中上了岸。 其实此处距离江宁县衙所在的县府街已经很近了,走路也不过转眼的功夫。 梁叛今天忙前忙后,还跑了趟白鹭洲,微信步数少说也得两万朝上了,他忍着脚底板的酸痛,走到县府街,推门进了县衙的大门。 门子老周在门后打盹,几个书办皂隶也都在倒座房里打盹,所有人都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张守拙独自一人站在西侧院墙边,看向三山门城楼上的夕阳。 梁叛走了过去,站在张守拙的身边,伸出一只手,说道:“给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八章 二百四十两 傍晚的县衙很安静,该下衙的都下衙了,留守的人都在歇脚打盹。 南京城承平日久,这帮衙役书吏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这般动过筋骨了。 张守拙并不矫情,直接问:“你要多少?” 梁叛掏出小本子,用炭笔列了个清单: 查吕致远案线索花红一百两 黑猫精案策划费一百两 黑猫精案花红一百两 黑猫精案各类道具十两 漕帮水费四十两 总计白银三百五十两。 “漕帮水费?” “水费就是舆论导向的宣传费,主要是劳务。”梁叛大言不惭地说。 “太多了。”张守拙想了想,“至多付给你二百两。” 梁叛翻了个白眼,掐着指节算算:给花娘赎身还差四十多两算五十两,吕致远骂驾桥那个院子盘下来少说也要六七十两先按七十两计,给雍关他们的使费二十两,请大书先生们喝茶十两,一共就是一百五十两。 他想着如果把花娘接回家,以后还要过生活,孩子上学娶媳妇买房都要花钱,少说得留百把两银子在手里,那就是…… “二百五……不,这个数不大好听,二百六十两!”梁叛伸出一个巴掌,随后就变成了“六”的手势,“不能再少了,丁吉原已经盯上我了,干完这一笔我得消停一阵子,不然小命不保。” 张守拙伸出两根手指:“二百二。”看到梁叛很不满的神情,他咬了咬牙道,“二百四。这里面县衙只能出二百两,多余的都是我私人开销——我很穷的!” 梁叛相信张守拙是真的穷,这位县大老爷是个清官,大明对官吏的赏俸又特别苛刻,所以清官总难免困窘。 “成交,给钱!”梁叛还是伸手。 张守拙皱眉半晌,终于点了点头,伸手招了个户房的书吏过来,吩咐:“到账上支二百两来。” “写甚么名目?”书吏问。 现在吕致远不在,江宁县的户房便无人管事,连张守拙要用钱也十分不便。 从前吕书办在时,张守拙要用些许银两,只要说一声便取了来,他若不说名目,吕致远从来不问,县里每日开销名目甚多,随便分摊几笔便将这笔账做掉了。 这倒不是吕致远失职,而是一县之中许多银钱支出没有合适的名目可做,比如捕役花红、雇佣外差、衙门之间人情往来,以及向民间租用民夫牲畜等等。 因为如今县里士绅名下诡户积累,不用服徭役的人口越来越多,每年县里修渠造坝、修路砌墙,已经找不到足够的民役,很多时候都是补补贴贴,官府花钱把人从田地里请出来做事。 这天底下只听说过百姓为皇家官府当差服役的,没听说过官府要花钱求人来充当民役,这还成甚么天下? 还比如,江宁县暗中丈量田亩,核对白册用出去的大量人手…… 所谓世路难行钱作马,不但老百姓是如此,官府也难以幸免。 吕致远对这些都很清楚,和张守拙也有足够的默契,更加知道张守拙并非中饱私囊之辈,所以钱归张守拙来花,一切账目都由吕致远来做。 现在张大知县面对着户房这位“一本正经”的书吏,心里便有一种难以名说的痛苦。 “你就写……”张守拙恨自己从前没有向吕致远请教过这方面的经验,此时张开嘴,却不知再说甚么了。 他并不懂做账。 梁叛忽然在旁问:“老陈,最近几日县衙的开销多不多?” “也多也不多……”陈书吏笑笑,“我才接手不过三日,许多账目尚未厘清,也不知这几日的支出算多还是算少。” 梁叛暗骂这老滑头,说了一大串等于没说,甚么事没做先把自己的责任摘个一干二净。 “那吕书办最近过手的有哪几项大笔的支出?” 陈书吏想了想说:“最近县学的林教谕请溧水县的名士马天申马先生著了一本《四书讲义》,连著书钱加刊印钱,是一笔大开支,总有七八百两的样子。” 这种事梁叛和张守拙一听便知,是那林教谕伙同溧水县的马天申搞了个“著书刊印”的名目,在里面伸手捞钱的。 都以为县学和府学的教书官们清苦,其实学子的钱最好挣不过。 大明朝虽然推八股,不叫人琢磨学问,但是推行教化的决心极大,对这些学府也颇为优容,一县之中县学每年的开支并不是个小数目。 这些教谕、训导从中自然也少不了几分好处。 梁叛闭嘴不再说话了,张守拙也不是笨蛋,自然晓得他的意思,当即对那书吏说道:“印书多花了二百两。” 那书吏遵命而去,反正这笔钱是县学的使费,又是吕书办的经手,干不干净都与他无关,当然乐得听命。 张守拙又叫来门子老周,让他到后衙去领四十两银子出来。 老周也自去了。 不多久,陈书吏取了二百两银子来,又拿账册请张守拙画押。 二百两银子没过张知县的手,便到了梁叛的口袋里,老周领来的那四十两银子,也稳稳当当被他收入囊中。 梁叛收了钱,心情大好,笑嘻嘻地向张守拙拱拱手:“多谢大老爷的赏,告辞。” “慢!”张守拙挥手让老周和陈书吏退下,叫住了梁叛。 “梁捕快,你难道从来便没有想过,我为甚么会单单选你?” 梁叛停住脚,没有回答。 他当然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张守拙看中的是穿越前的他,那个破获过国际贩毒案、抓获数十名一级通缉犯的警界精英,那并没有甚么可意外的。 但是张守拙所认识的梁叛,是那个街头小混混般的二流捕快。 或许那个梁叛在城南这一片,可以用他的老道的江湖手腕和为人称道的行事做派,做成一个极吃得开、很有几分邪路子的好捕快。 但是那个梁叛的局限性也十分致命——他没有读过书,没有见识过南京城以外的世界,甚至没有接触过同在南京城里的那些上流人物、上流行事。 这注定了那个梁叛的的眼光和格局超不出下九流的范畴。 这一点不仅现在的他自己明白,张守拙他们也很明白。 而张守拙现在让梁叛做的事,显然早已过界太多了。 这是不合常理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九章 无知己可言说 “为甚么?” 梁叛问。 “这是吕子达的决定。”张守拙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你应该知道了,黎县尉其实一直是我们的人,我和他都认为,江宁县三班衙役当中你是最有能力的那个,却仍然不足以胜任此事。” 梁叛笑了笑:“看来你们的眼光并不怎么样。” “现在看来确乎如此。”张守拙也笑了,对于梁叛的调侃并不以为忤,“不过当时吕子达认定选你,他在我们当中虽然职分最低,却是真正拿主意的人,所以我只好找到你——其实除了你我们也别无选择。” 张守拙虽然说得很轻松,梁叛却有些紧张。 因为张守拙的话里,已经渐渐谈到了一些关于“他们”的信息——他们,据梁叛所知的人有:吕致远、张守拙、黎震、李裕、陆玑…… 至于天草芥,他不认为那个日本人属于“他们”的群体,顶多是临时合作的盟友。 张守拙还透露了一个信息:在“他们”这个群体中,果然是以吕致远这个小小的书办为中心,由几个六七品的小官在推动,在做一件足以惊世骇俗的事情。 “但是,有句话我不得不承认……”张守拙幽幽地说,“吕子达的眼光的确独到,你这几日的表现出乎我的预料。以你的聪明,做个每年六两银子工食的捕快,的确有些过于大材小用了。” 梁叛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有些警惕地看着张守拙。 他不希望张守拙再说出甚么让人很麻烦的话来。 张守拙见他如此反应,一面感叹其人是真的心思通透,自己想说甚么这人立刻便能猜到。 而且当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张守拙有些失望地道:“梁叛,这天下之道,远超你的想象,江宁县在我大明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地方。以你的能力和智慧,有的是机会大展拳脚,何必终日为钱奔命?” 梁叛摇摇头:“我不需要想这些。我拿钱,办事,办完事收钱,就这么简单。只要你们出钱,我一样可以帮你们做事,但是如果你们要做的事与我的理念不合,我随时可以退出。为钱做事并不低贱,反而是最纯粹的!” 张守拙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看透,要看看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他从没听过一个人能把“财迷”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我说的是真心话。”梁叛笑道,“你想让我和你们一起,为了某种崇高的理想,做一些有益于天下、足以青史留名的壮举,这看上去很诱人,但是你要知道,自古以来这种事都有一个极大的漏洞。” “甚么漏洞?”张守拙不解。 “现在你们的理想和信念都是纯粹的,但是当你们得到了本该用来实现理想的权利,你们是否还会如此纯粹,还能记得初心”梁叛收敛笑容,极认真地说,“当权利到手之后,大多数人的本能考虑,是如何保住这份权利,进而获得更多的权利,很少有人还能清醒得记得,自己千辛万苦得到这些权利是为了甚么,又该做些甚么!” 张守拙不禁沉默,他开始觉得这个没读过书的捕快说的似乎是对的,他不禁怀疑,如果自己也得到了权利,是否真的还能记得该做甚么? “而且,我不想站在任何一方,为任何一方的利益做事。人一旦站进了队伍,考虑的便不再是对错,而是价值。” 梁叛转过身,缓缓走进夜色之中。 张守拙耳边还响着他最后的几句话:我不想考虑价值,只认对错。我也不想接受某个集体的是非观,因为关于对错我有我自己的评判标准! ——你给钱,我认为是对的,就帮你做。 就像现在这样。 梁叛走出县衙,站在县府街上,却不知该向何处去了。 他本打算去花娘那里,但是此刻心中情绪激荡,只想找个至交好友痛饮几杯。 可是在眼前这个世界里,谁才是他的至交好友? 俞东来算吗? 稍差一些。 小铁他们算吗? 算的,但是他们听不懂自己想倾诉的那些话。 梁叛想来想去,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自己想要倾诉,又能听得懂自己倾诉的人,似乎只剩下一个——吕致远。 如果吕致远没有死,他很跟这个写出《秦淮子集》的人大醉一场。 然后他瞧见了一个人,冉先生。 就是那个身穿鹅黄色袄裙的女先生。 他看到冉先生走进县府街对面的一家书肆,与那店家问道:“请问,贵店有没有一部诗集子卖,叫做《秦淮子集》。” “没听说过啊,是近人的新诗吗?” “新也不新,便是对面衙门的吕书办作的。” “吕书办啊,啊哟,可惜了,没有这一本,也不曾听过吕书办会作诗的。” “哦……多谢店家。” 冉先生出了书肆,便低着头匆匆离开了县府街。 梁叛虽然有些奇怪,这位女先生竟然也知道吕致远的《秦淮子集》,但是他并不打算跑上前去自献殷勤,也没有当痴汉跟踪过去一探究竟的心思。 他缓缓在路上踱着步,回家,还是去花娘那里? 犹豫半晌,梁叛终于决定了,还是先找小铁他们,让他们终止一切任务,不用再蹲点驿站,更加不必调查张侉子了。 想停当之后,他便快步向牛市街走去,可是没走几步,忽然见到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向自己走来。 那是小六子,原本憨气十足的脸上挂满了焦急和愤怒的神色。 他见到梁叛,急忙喊道:“老大,小铁出事了!” 梁叛一颗心猛然下沉,快步奔跑出了县府街,跟着六子向城西南拐角的窝棚区奔去。 小铁家住在城墙的西南拐角边上,那里有个极其糟乱的窝棚区。 梁叛带着六子一路赶到窝棚区的时候,已经看到被他派去调查张侉子的老狗,惶急地等在了路口。 看到老狗一身是血的模样,梁叛心里一片冰冷,急速奔跑的双腿顿时像是脱了力气,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老狗连忙赶上来,照面便放声大哭,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道在说些甚么,翻来覆去就只听到骡子和小铁的名字。 梁叛咬紧牙关,用力扶起老狗,大声道:“骡子呢?小铁怎样了?” 他没有问老狗发生了甚么,老狗现在的状态甚么也说不清楚,所以他只问了两个最简单,也是最急迫的问题。 老狗跪在地上,抱住梁叛的大腿,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小铁伤很重,躺在家里,骡子……骡子死了!尸首还在西城,被张侉子的人扣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章 怒发冲冠 住在四周的人都躲得远远的的, 小心翼翼地向这里张望。 这时六子终于赶了上来,一边帮着扶老狗,一边喘着气说明:“已经……找了大夫了,在……在里面救小铁!” 梁叛把老狗推给六子,自己快步走进窝棚区,推开小铁家的大门,就听里面小铁瞎眼的老娘也在那抽抽噎噎地哭泣。 他来不及去安慰老娘,径直闯进了屋子。 小铁因为有个老娘要养,所以家里的光景比梁叛还差得多。 四面土墙拼成的房子,很阴暗,只有一盏油灯挂在墙壁上,豆大的火苗根本照不亮多少地方。 尽管如此,小铁的板床边上还是围着好几个梁叛手下的白役,把仅有的一点光亮都给挡住了。 其中一个瘦高个带着几分哭腔,对一位长须的大夫恐吓道:“你给我好好治,我兄弟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老子要你赔命!” 那长须中年穿着一身破旧的灰色直身,闻言不悦地道:“你们几个木头桩子围在这里,老子怎么治?” “把脉啊!我们围在这里又不碍着你把脉!” “把个鸟,都是刀伤把它做甚么,失了这样多的血,这会儿肯定是浮大中空的芤脉之象。” 那高个子急道:“你晓得脉象,如何不治?” “这里黑黢黢的,老子连伤口都瞧不见,怎么治?要想保住他的小命,就都给老子滚,躲在门外等老子吩咐!” 高个子道:“不行,我们得看着你治……” “都杵在这里作甚么!”梁叛一声怒喝,打断了高个子的话,“高脚七,你去街坊借几盏油灯,剩下的人去打水、拿盐,都滚!” 站着的那几人全都打了个激灵,叫了声“老大”,就缩着肩膀纷纷低头鱼贯出了屋子。 那大夫捋了一把长须,撩起眼皮瞥了梁叛一眼,说道:“总算来了一个晓得事的,帮忙!” 说着从身边的医箱里取出一把剪刀,嗤啦一声剪开了小铁的衣服。 梁叛在旁边二话不说,伸手就把衣服一扯两半,小心翼翼地拖着小铁的脖子,替他将全身衣服都褪了下来。 “外面谁没事点个火盆进来!”梁叛一边扯裤子一边向外面吼道。 这屋里又潮又冷,小铁一身光着哪里受得住。 大夫又看了梁叛一眼,没多说话,只是从箱子里又扯出一团生布,塞到他的手上。 梁叛将那团生布扯开一尺来长,就伸到大夫面前,那大夫伸出剪刀就“咔”的一声剪断。 梁叛将剪下的那段生布撇在小铁腿上的一条伤口旁边,又扯了半尺多长,大夫又是一剪刀,这一条被梁叛盖在了小铁手臂的伤口上。 一连扯了六条,刚够四肢上的伤口,恰好门外油灯、水、盐和火盆都送了进来,梁叛把撒了半搓盐在水桶里,然后就用这水给小铁清洗伤口。 其他人端着油灯,在小铁的板床四周围了一圈。 这时候那大夫也没工夫管这个业务水平十分熟练的家伙,是不是自己同行了,他和梁叛都在极为仔细地处理伤口。 小铁身上大大小小刀伤一共十三处,最深的一刀直接砍进肉里一寸多,所幸都避开了要害。 梁叛一边包裹伤口,一边观察小铁的脸色。 小铁此刻面如金纸,已经没有半分血色,左脸颊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从眉尖一直拉到下颌,惨白带血的皮肉翻卷开来,深可见骨。 平常那个乐观开朗的少年,如今却是眉头紧皱,满是痛苦之色,右边脸上的肌肉因为身体的剧痛而轻微地抽搐着。 梁叛越看越是心痛,泪水在眼眶中乱转,视线一阵清楚一阵模糊,双手几次因为颤抖而不得不暂时停止了动作。 等到小铁全身伤口包扎完,大夫也将脸上的那道伤用针线缝合过后,贴了特制的膏药,梁叛这才直起腰,问道:“大夫,我兄弟情形如何?” 那大夫终于伸手把脉,又掀起小铁的眼皮瞧了瞧,有些拿不准地道:“这小子壮得像头牛,不然早就挨不住了。现在就看造化罢……” “救活我这兄弟,这些钱都是你的!”梁叛从身上掏了两锭银子,一共一百两,塞到那大夫手上,然后一咬牙,转身走出了屋子。 “张侉子在哪!” 梁叛的一声怒吼,将蹲在门外自怨自艾的老狗吓了一个激灵。 “在……在同升客栈。” 六子已经将事情原委问了个大概,见他要单枪匹马去动手,连忙拦住道:“老大,张侉子那里人手不少。你还是先忍一忍,兄弟们从长计议!” 屋里高脚七那几个都冲了出来,嚷嚷着要一起去报仇。 梁叛紧紧咬着牙关,一双眼睛变得通红,沉声道:“你们别管,留下来好好照顾小铁和老娘!” 他用最快的速度奔回避驾营家里,换上捕快公服,带着铁尺、腕拷便一路向三山门而去。 小铁的惨状在他脑中不停地闪过,骡子沉默寡言的形象也不断地浮现在他眼前。 他虽然穿越过来不过两天时间,但是原来那个梁叛对小铁他们的感情,随着二十几年的记忆,真真实实地留在了他的心里。 梁叛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条路,也根本不记得在路上遇到过甚么人,全凭本能往西城同升客栈而走。 他眼中全是怒火,心中的那团火也在熊熊燃烧着,左手紧紧攥着腰间的铁尺,突然听到耳边一声爆喝:“乱闯么,站着!” 梁叛脑中陡然清明起来,他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三山门的门洞。 几个应天府壮班的几个守门民壮散在两边,隐隐然将三山门的门洞挡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看着这边。 一个班头模样的人拦在梁叛身前,刚才说话的就是这个家伙。 梁叛瞬间冷静下来,向那班头一拱手,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抱歉,刚才一时恍了神,不是有意冲撞关口。我是江宁县的捕快,我叫……” 他一边解释一边报了姓名户籍,谁知那班头一挥手道:“我晓得你,梁叛,南门西的梁五是不是?这样冒冒失失乱闯做甚么?就是天王老子过这关也要停下来登记造册,知道吗?” “知道知道。”梁叛压着心里的一股闷气,连忙拱手。 这时门洞后面的签押房里快步走出一个人来,挥挥手赶走了那几个民壮,一把将梁叛拉到僻静处,劈头盖脸就问:“兄弟,我正要找你,你这个时候出城做甚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一章 漕帮 说话的人一身浅青色直裰,黑瘦脸庞,正是不久前才在画舫上见过的俞东来,不知何时又从船上下来,回到此处办公了。 梁叛看向同升客栈的方向:“俞二哥,你不要多问,我去杀张侉子!” 俞东来大吃一惊,连忙打听缘由。 梁叛便将自己手下一死一伤的事情说了。 “你先听我说!”俞东来道,“我那个朋友,蒋大娘,那条画舫就是她的。其实我跟你说过这个女人。” “哦?”梁叛一想便明白了,“她就是你说的那个花魁?” “就是她,不过十几年前她是花魁,现在已是北教坊司的乐官了,听说南京这边教坊司乐官不足,便请调了她过来。”俞东来见梁叛有些急了,便长话短说,“是这样,她从京城来时,隐隐约约听到消息,说是南京城恐怕要出大乱了,不但北都察院来了大批人马,连锦衣卫都出动了上百人!” 梁叛一惊,锦衣卫出动上百人,可是现在浮出水面的只有张侉子一个,剩下的人现在在哪? “我就是这个意思。”俞东来道,“现在西城恐怕遍地都是锦衣卫,你现在出西城去杀张侉子,和送死有甚么区别!更别说其他地方明的暗的还有许多,恐怕你一出门便给已人盯上了。” 梁叛用力捏了捏腰间的铁尺,理智告诉他,俞东来说得对,只要他出了这三山门,恐怕便会立刻横死街头! 他也有无数种理由说服自己退回去,同时可以用“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这种话来为自己开脱。 但是他一想到骡子的尸体还在对方手上,他便无法接受任何退缩的理由…… 梁叛向俞东来看了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便义无反顾地走出三山门,向同升客栈的方向走去。 俞东来看着对方的背影,狠狠一咬牙,对那几个民壮说道:“好生守门,我有事要办。” 说完就反身回城,奔下浮桥码头而去。 夜色稀薄,天空中半轮圆月面朝西,下浮桥码头和仓库、货栈,此时都从白日的热闹喧嚣当中冷清下来。 下浮桥码头是漕帮的地盘,俞东来到这里,就是来找漕帮的。 如果再早二十年,南京城的地面上还能有那么四五个数得上名号的大帮派,那时俞东来还是个少年人,血气方刚之时也加入过少年打行,也拿刀带棍地在莫愁湖边、牛首山下跟人干过几场硬仗。 可是朝廷一纸喻令下来,裁撤漕军,由民间承运漕粮,不过七八年之间,运河两岸府州县的道上势力,就只有漕帮一家了。 西城出了命案,可是西城兵马指挥司到现在都毫无动静,俞东来现在已经闹不清丁吉原正在扮演着甚么角色,那么眼下地面上还能在西城插一插手的,恐怕只有漕帮了。 俞东来这个人虽然十分四海,但是跟江湖上的朋友打交道不多,漕帮里虽然有几个熟人,但是不晓得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够请漕帮伸这一把手。 可要救梁叛的命,只能走这条门道试一试! 下浮桥码头和三山门百步之遥,两边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谁都认得俞东来这位“西门大官人”。 有几个收拾货架、推车的漕帮帮众,远远瞧见三山门的城门吏过来,便有人朝旁边的管事打暗号。 那管事的立刻便迎上前见礼:“俞二爷,今天吹甚么好风?码头上是腌臜地方,您老怎么纡尊降贵的来这里闲逛?” 俞东来心里又急又乱,哪里有功夫跟他耍嘴皮子,说道:“你们冯二爷在不在,我有事找他,快快快,劳驾劳驾劳驾……” 那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可这西门大官人管着三山门和西水关,就等于捏着他们漕帮的命脉,所以俞二爷的话他也不敢不听,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到仓库那里找人去了。 俞东来站在码头上,越看那些往来匆忙的人们便越觉得烦躁,一双手搓了又搓,不停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伸长脖子向仓库那边张望。 他现在一怕冯二不在,二怕冯二不肯出手。 毕竟漕帮的耳目比他这个城门吏灵光得多,连丁吉原都没有管的事情,冯二更加不肯轻易去惹。 好在等了不多会儿,终于看到刚才那人领着冯二,从三山门大街对面朝码头过来。 俞东来主动迎了上去。 冯二也远远看到了俞东来,刚才听手下说了这位西门大官人找自己,好像还挺急的样子,心里就有些纳罕。 这俞二平时一向以半个老爷自居,鲜少主动和下九流的朋友打交道,这回是甚么明堂? 他一面暗暗嘀咕,一面扯出一副笑脸,大声招呼:“呵哟,俞二爷,今天吹得甚么风……” 这帮人连打招呼都是一模一样的口吻,俞东来忍不住腻歪,可是正事不能不办,连忙快走几步抓住冯二的手,急道:“招呼不忙打,冯老大,眼下人命关天,非要请漕帮出手调停不可!” 冯二一愣:“甚么人命关天?” 俞东来便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并希望漕帮派人到西城出面调停,最少保住梁叛的性命,后面要花钱要打点全归他姓俞的来办。 冯二没等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俞二爷,你刚才说是梁叛?江宁县的梁叛?” “对对对!”俞东来还特地强调,“他是我的好朋友,请冯老大一定看在我的面子上……” 这次冯二又没等他说完,便一挥手,向码头和仓库里叫道:“都他娘的放下手里的活,所有人,抄家伙,跟我走!” 冯二说着便扯了身上的绸面袍子,从手下那里接过一件黑色背甲套在身上,在码头上随手捡了一根搭船帮的粗铁钩,当先便走。 三山门大街两边的码头、货栈、仓库、店铺眨眼间人去屋空,最后一批驾着船、推着小车、扛着口袋等待卸货买货的的商贩们,全都傻了眼。 不久前才听说这件事,刚刚提着刀从鞍鞯坊赶过来的老八雍关,也傻了眼。 “嗯?”俞东来站在原地,脑袋有些懵,他原本只是想请冯二派两个够分量的小头目走一趟,场面上讲讲交情,尽量把人命给保下来。 可是他看着从码头和仓库、店面中不断涌出来的人流,各样身份各色衣衫,人人气势汹汹,个个持刀带锤的汇聚在三山门大街上,便向三山门冲去。 这显然不是谈判保人,是要打仗的架势啊! 俞东来一面怀疑自己的面子是不是太大了,一面加紧脚步跟了上去,很快就听见门洞里那几个民壮战战兢兢地拦人。 只听冯二冷冷地道:“画甚么押?你就写漕帮集体出城散步,具体是哪些人让应天府来问我!今天别说是你们几块料,就是天王老子拦着,老子也要出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二章 南北锦衣卫 梁叛还不知道三山门里发生的事情,当漕帮的人冲出三山门后,他已经站在了同升客栈的大门口。 客栈不大,大堂中只有四张桌子,十多个人。 张侉子坐在其中的一张桌子上。 他显然看见了梁叛,但是再看到梁叛身上的捕快装束时,一对藏着凶光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 梁叛知道这家客栈和西城地面上的一个小帮派——洪江会有关系,但是坐在张侉子周围的那十几个人,不管从精气神还是装束上来看,都不像是那种小帮派的混混。 他扫视一圈,将那些人的样貌神情一个个收在眼底,那些人根本就不是甚么帮派中人,更不是成天在外乱跑的小混混,当然也不会是张侉子的手下。 其中有几个面皮白净,两眼望天,看上去倒像是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 张侉子坐在那群人当中,脸上既有骄傲,又有拘谨。 梁叛计算过了自己与张侉子的距离,七点四到七点五米,以自己的爆发力大概能在一秒左右冲到张侉子的面前。 他缓缓从肩膀上取下一对腕拷,挂在大门边上,柜台后面的伙计见了立刻缩起脑袋,躲到了柜台下面。 张侉子缓缓站了起来,可就在他站到一半的时候,梁叛突然爆喝一声,抽出腰间的两把铁尺,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的匹练,刹那间冲到了张侉子的眼前。 “咔嚓”一声令人胆颤的脆响,张侉子拔刀的手伸到半空,就被铁尺猛然砸在手腕上,硬生生砸断了腕骨。 捕快用的铁尺又叫“点穴尺”,并不是一根笔直的铁条,而是两侧护手有向上旁支,后来传入琉球、日本,尺身变窄变尖,又被称作“琉球三叉刺”、“浪人叉”、“笔架叉”。 忍者神龟中戴红眼罩的拉斐尔,用的就是这种兵器。 捕快用尺不过就是“砸”、“戳”、“挂”、“绞”、“叉”五种手法,其中挂、绞、叉都是用来夺人兵器或者擒拿犯人的技巧,而戳是反手技,只有砸是正手伤人的手段。 梁叛这一砸,又准又狠,刚好砸在张侉子手腕没有肌肉保护的位置,当场废了对方的右手。 四周的人没想到这捕快出手如此果断迅猛,等到反应过来之时张侉子已经拖着一只断臂惨叫着后退了。 众人惊叫四起,顿时响起一连串呛啷啷的拔刀声。 这个时候梁叛左手尺已经“咔”的一声打碎了张侉子的左腿膝盖。 惨叫声从张侉子的嘴里迸发出来,那十几人中为首的一个又惊又怒,抬脚将一张凳子勾过来,小腿一抖,就将那凳子踢向了梁叛。 梁叛左手尺向上一挂,转身右手尺反手一戳,登时将单着脚拼命后退的张侉子一根肋骨戳断。 这时四周的人已经哗啦啦围了过来,其中两人拔刀拦在张侉子身前,为首的那个当头便向梁叛劈下。 梁叛不知道这帮人的跟脚深浅,因此一闪身便让过了那刀,同时跳到了人群之外。 他从腰间掏出一枚捕快锡牌,冷冷地道:“我是江宁县捕快梁叛,在此捉拿杀害、打伤本县白役之凶手,你们是甚么人,想阻拦公差办案吗!” 梁叛不是冲动到没有头脑的人。 他来同升客栈的目的,一是抢回骡子的尸体,二是杀死张侉子为骡子和小铁报仇,所以穿了这身公服,就是要以捉捕凶手的名义将反抗拒捕的张侉子当众打死。 不过张侉子和其他人的反应出乎梁叛的预料。 那些人先是惊讶,随后都露出一种极为古怪的神色,甚至有几人已经下意识地收了刀。 那些人面面相觑,好像一时之间都有不知所措的样子。 为首的那人皱着眉道:“你就是梁叛?” 张侉子也嘶哑地喊:“你居然就是梁叛?” “我是,怎样?” 为首的那人又问:“之前那两个……那两个朋友是你的人?” “没错!” 梁叛嘴上说着,心里也是疑窦丛生。这些人的态度太奇怪了! 为首的那人的脸上已经从瞠目结舌,变成一种极为荒谬、苦涩的神情。 他举了一下手,立刻有两人快步奔到后堂,抬出一具尸首来。 那人示意将尸首放在梁叛身前,向梁叛拱了拱手,淡淡地道:“很抱歉,梁捕快,在下康端,这是一场误会……” 这人说的话梁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低头看着骡子的尸身,已经被砍得不成模样,其中一刀从右眼砍到左边嘴角,将一张脸砍得面目全非。 他解下自己皂色公服上挂着的白布褡裢,蹲下身轻轻盖在骡子的脸上,接着双手猛然攥住铁尺。 那康端十分警觉,立刻让人护住张侉子,自己跨前一步,手握在刀柄上,声音又着急又强硬:“梁捕快,请你一定要三思!” 梁叛双手紧紧攥着铁尺,因为过于用力,指节都已经发白。 他缓缓站起来,一步步向张侉子所在的位置走去。 那康端左手按在刀柄上一连退了四步,退无可退之时,终于一咬牙,从身上取出一块象牙牌,上刻“南京锦衣卫左千户所百户康端”。 “我是南京锦衣卫左千户所百户康端,请你退后。张小旗对我们有重要作用,你不可以杀死他。” 南京锦衣卫? 不是北京锦衣卫吗? 梁叛心中剧震,无数的疑团充斥着他的大脑,可是表面上依旧杀意不止,假装没看见那块牌子,突然一矮身,同手左手尺向斜上方一挂,刚好“当”的一声卡住康端拔出一半的腰刀。 康端一惊,可是刀刃已经被对方的护手锁死,只能抬脚踢向梁叛的腹部。 梁叛猱身使了个巧劲,肩膀重重撞在了康端的胯部,将他整个撞得横飞处三尺,那一脚自然落空。 作为一个饱受现代小说电影荼毒的年轻人,对明代神秘的锦衣卫有一种本能上的忌惮,因此并不想伤了康端。 他左手铁尺向康端反手连戳三次,都是虚招,右手尺已经铛啷啷砸落了几柄腰刀,将挡在张侉子身前的几名锦衣卫全都打退到一边。 铁尺虽然没有刃口,却好在硬实沉重,天然是克制刀剑的钝兵器,这帮南京锦衣卫除了康端那几下还有几分架势,其他人手底下的都是轻飘飘的假花样。 康端见势情急,忍不住叫道:“梁叛,你知道这是甚么后果吗!” 张侉子也躺在地上,嘶声力竭地大喊:“梁……梁捕快,一切都是误会,大家自己人,自己……” 他的话突然就断在了嗓子眼里,就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扼住了喉咙,就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梁叛一尺打断了张侉子的喉咙。 他双手双尺,看着张侉子直挺挺的尸体,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宣泄的悲凉。 他缓缓转身,背起骡子满是血污的尸身,走出了同升客栈。 就在他跨出店门的那一刻,屋内突然传来康端的一声怒喝:“站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三章 火客栈 “怎样?”梁叛转回身,冷冷地道。 康端知道自己手下这帮人都是些甚么货色,全部加一块儿也休想拦住这个江宁县的小捕快。 何况他跟梁叛动手,只是为了保住张侉子,现在张侉子已经死了,双方也就没了继续冲突的必要。 就像张侉子临死前说的,他们始终是“自己人”。 因为这个梁叛,是吕致远挑选的人,而且就在今天不久前,已经被坐镇留都的那两位大佬认可了,康端现在没有权力动他。 康端对上梁叛足以杀人的眼神,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强行稳定心神,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你就算走得出这道门,也回不去南京城。现在西城处处都是北镇抚司的人,或许还有东厂缇骑……现在西城一动,则南京大动,你最好在此等一等。” “等甚么?”梁叛侧回身,看着康端。 “等我们的人!”康端咬着牙。 这句话刚说完,忽听外面脚步嘈杂,街面上蹄声隆隆,竟似有无数人马向同升客栈这边聚拢而来。 “这就是你们的人?”梁叛伸脚一勾,将客栈两扇大门关上,人已经退回了店里,却始终与康端等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不清楚外面是甚么明堂,不会轻易的出去送死。 康端脸色依然发白,他手下的几个锦衣卫也都慌了,其中一个颤声道:“康哥,这好像不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没马的……” 另一人也道:“对啊,我们几家都没马。康哥,你快想想办法!” 其他人全都紧张起来,个个捡起地上的刀,有人甚至问那柜台后面的店伙计:“喂,你们这里有没有后门?” 可是他朝柜台后面一看,空空如也,那店伙计早已溜之大吉了,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康端脸上阴晴不定,目光却看向了梁叛。 梁叛见他们这副熊样,大约便猜到了,这帮人都是些勋贵的“少爷兵”。 朱明皇家为了显示恩宠,便将这些勋贵后代或者有功子弟赏个锦衣卫的身份,“圈养”在南京锦衣卫里,到月领取俸禄,不必耕田纳粮,更不用上差服役,吃饭的本事早都已经生疏了。 南京锦衣卫如今已经不再是个军队卫所,而像个行政区划,南京锦衣卫人有数万,并不个个都是电视中那种穿飞鱼服、配绣春刀的高手。 至少眼前这帮人不是。 他们不过就是锦衣卫人当中的几个公子哥…… 锦衣卫人也不都是光吃饷银不用生产的军大爷,实际上这些人从开国之初的辉煌,到如今的处境,只比地方上的普通军户稍强。 因为军户人口越来越多,军屯田越来越少,再加上地方豪强土绅的兼并,军屯田根本不足以耕种自给。 所以军户之中越来越多逃离军籍,改作他业的,导致军户缺额虚籍情况愈发糟糕。 也就是所谓“田归豪右,军尽虚籍”。 所以这些少爷兵的生存处境,也不过就是和军户籍册一样,“虚好看”。 实际上这些军户中的高门子弟,日子过到这一代都已捉襟见肘。 梁叛想通这一点,这才明白张侉子和康端所谓的“自己人”是甚么意思了。 他们都是没落的军户世家,随着卫军日益疲敝,他们的日子也快过不下去了,所以,锦衣卫中也有人支持“改革”。 也就是支持吕致远和张守拙他们的主张。 这时外面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马蹄声都在店外停了下来,有人踩着军靴橐橐地向客栈大门走来。 梁叛掀起身边的一张桌子,便抵在了大门上。 那些锦衣卫这才醒悟过来,纷纷抱着桌椅板凳和门板来上板子顶门。 谁知外面的人根本没打算推门,一个脚步声停在门口,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外冷然道:“里面的人,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速速自缚出来,否则放火烧店!” 远处便有人下令:“火箭点火。” 康端这时也慌了,忍不住问:“梁捕快,怎么办?外面应该是北镇抚司的。” 梁叛斜乜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背着骡子的尸体,离开大堂,走向后院。 康端连忙向手下招招手,一齐跟了上去。 此时外面天已全黑,梁叛走进院中一看,才发现院墙外面也都是火把,照得墙上砖瓦忽明忽暗,看上去这次来的怎么也得有大几十号人。 他暗暗摇头,看来这一次难了。 “张侉子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是丁吉原的人吗?”他趁此机会,转头问康端。 康端忍不住向大堂看了一眼,张侉子的尸体还在里面躺着。 他道:“张侉子不是丁吉原的人,他是北镇抚司的一个小旗,也是我们在北镇抚司的眼线。初九那日他是第一批到南京的北镇抚司锦衣卫,我们给了他五百两银子的兑票,让他留心北镇抚司的动作。” 梁叛眉毛一挑,原来张侉子那五百两银子的兑票是康端他们给的! 他之所以认为张侉子是丁吉原的人,就是因为那张兑票,那张兑票跟后来王班头来找自己时出的兑票一模一样。 连面额都是相同的。 “那么炮制黑猫精夺魂杀人案的并不是他咯?” “不是他,是北镇抚司的一个百户,叫袁朔望,是二月初九半夜第二批到南京的。张侉子一开始就住在同升客栈,袁朔望他们当夜也是住在这里,不过随后便一起搬去了城内太平街,在那租了一个老鳏夫的空屋。” 太平街老鳏夫…… 梁叛立刻想到太平街的那两具尸体,一个是守夜的更夫,一个是独居的老鳏。 “二月初十那天晚上,太平街莫名其妙死了一个更夫,和一个老鳏,就是他们干的咯?” 康端摇了摇头:“这我不清楚,我们的情报都是张侉子给的,而且我们和张侉子之间为了保险起见,联络并不多,所以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不会向我们报告。” 梁叛紧皱眉头,他见院外的火把已经开始移动起来,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吕致远到底是谁杀的?” 康端也抬头看了眼院外的火光,犹豫片刻,开口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一声喝令:“放火!” 随即“崩——”的一声响,一张劲弩射出一支火箭,猩红的火光在夜空之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夺”的一声钉在了客栈东墙的窗格上。 紧接着是十几个酒坛在墙壁上砸碎的声音,紧接着轰然火气,客栈整面墙壁烧起冲天的火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四章 烈火之中夺一线 同升客栈顷刻间变成一座火楼,后院的几间房也没能幸免,转眼都陷入熊熊大火之中。 客栈的这条后院比较狭窄,两边烈火冲天,空气中热浪滚滚,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扭曲晃动起来。 院内众人被大火烤得浑身发烫,只得聚拢在院子中间,紧贴在一起,尽量远离两边着火的房屋。 院墙外面的两排火把一动不动,举火把的人丝毫没有因为逼人的热浪而后退半分,显然全都是训练有素之辈。 “怎么办?咳咳……咳咳……”一名锦衣卫被挤在最外围,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只能焦急地向康端问主意。 康端则看向梁叛,问道:“我们要不要自报身份,好教他们有所忌惮?” 梁叛只觉热浪扑面,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滚烫的。 他知道不能再等,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废甚么话,你报了身份马上就会被人乱箭射死,冒充锦衣卫就是死罪!现在他们人手不足,就是防着我们强行突围才围而不攻,想要用大火耗死我们。” 康端这人不笨,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明白过来,自己这些人只要跑掉一个,对外面的敌人都是极大的威胁——杀死锦衣卫的罪名,不是甚么人都能随随便便扛下来! “那怎么办?” “翻墙打,给我架梯子!” 康端一咬牙,挥手道:“架人梯!” 他手下两个锦衣卫立刻冲到围墙下面,双手互相搭住对方手腕,半蹲在地,架成一个人形踏板。 梁叛背着骡子的尸体,已经明显感到体力在高温中随着浑身的大汗一点一滴的流失。 他伸手背抹掉眼皮上的汗水,心中默默喊道:骡子,对不住你了! 他猛然向前冲,发力将骡子的尸体从院墙上扔出去,自己紧跟着便踩在人梯上,借着下面两人手臂上抬的力量,忽的越过院墙,手中双尺看准两支火把便砸了下去。 院外的人先看到一阵黑影从院中飞了出来,立刻高声预警,顿时有两根长矛斜刺过来,同时扎在骡子的尸体上。 紧接着院墙下光线一暗,两根火把被人打落,好几柄刀立刻向此处砍来。 梁叛打落火把之后,便立刻向后急退,身体紧贴在院墙上,刚好避开侧边砍来的刀锋。 此时康端也已越墙而出,梁叛双尺立刻左砸右挂,硬生生替康端打开一片落脚之地。 左近几个敌人见势不妙,立刻高声呼叫:“东墙有警!” 稍远处紧跟着便有人答应:“丙旗甲乙丙增援,丁戊己庚长矛守院墙,辛任癸弓箭守院墙。” “丁旗严守西墙!” “戊旗包抄!” 梁叛只管打人,耳中听着这些人的呼喝调度,还不觉得怎样,康端却是越听越是心惊,这都是当年新入锦衣卫时听惯了的演练称号。 他们锦衣卫中一个小旗为十一人,小旗官发号施令,手下十名力士便分别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代称。 而且周围这帮人手下武功个个不弱,康端只得一退再退,师父教的几招保命绝技已经倾囊而出,小腿和胯部依然被人极刁钻地砍中两刀,伤口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梁叛为了给后面的人让出空间,所以远离院墙,因此腹背受敌,情况要比康端凶险得多,特别是那几支长矛,在黑夜之中犹如鬼魅,冷不丁便从人缝之中狠扎过来。 他越打越觉可怕,这帮人进退有据,法度严谨,虽然被他砸断两根手腕,却没能减轻丝毫压力——那两个家伙很快便用左手持刀继续厮杀! 他只能不断贴地翻滚,移动身位,突然间头顶一声惨叫,康端的一个手下刚从院墙上翻出来,便被人一记冷箭射中腿弯,呼的一声兜头栽了过来。 梁叛趁着这老哥掼在他和几名锦衣卫中间,替他暂时挡抓住两刀一矛的功夫,连忙向前一让,同时铁尺狠狠戳在一人的腰眼上,只听对方惨叫一声,蜷缩起身子退了出去。 他立刻挤进这人空出来的身位,手中铁尺左右乱打,砸落一刀一矛,四周的包围之势当即破了。 外围一个敌人“咦”了一声,用一口关中口音惊道:“这个人好厉害!” 另一人道:“丫决不是南卫的,戊旗先杀了他,南卫那几块料不足为虑。” “好!” 梁叛听到身后不远处有几个脚步声迅速向自己包抄过来,他猛然向前一窜,就在那些人出乎意料之时,已经一尺砸中了一个包抄敌人的脚背,同时拧身斜退,又躲过身后的两记长矛,反手戳瞎另一人的眼睛。 就在两人的惨叫声中,梁叛再次破了围攻,但是他不能立刻逃命离开,一是康端他们还被围在人堆里,二是对方有弓箭有马,自己孤身一人未必能够逃得了。 就在他心念电转,考虑如何营救康端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看到东面三山门外大街上一片密密麻麻的火把,似乎有数百人浩浩荡荡朝这边来了。 他的心里顿时一片冰凉,要打退眼前这几十个人,已经几乎没有可能,如果再加上数百人,自己哪里还有活路? 正在他准备赌一把立刻逃走时,忽听一个敌人喊道:“东面有警!” “甚么人?” “不知!” “问一问丁指挥。” “他也不知,丁指挥已带人撤退了!” 一片沉默。 梁叛心中大怒,原来刚才丁吉原也在! 突然轰隆一声响,同升客栈的前楼带着一片火雨向西侧坍塌下去,守在那里的丁旗便有几人嚎叫起来。 三山门外大街上的人马也迅速逼近到了眼前。 黑夜下终于有个人说道:“甲旗殿后,各旗撤退。” 正打算再度围攻梁叛的人马立刻停止进攻,这些人来得坚决,去得也毫不拖泥带水,转眼间便如退潮一般,纷纷踩灭火把,次第隐入夜幕之中。 梁叛借着同升客栈的火光,在地上寻找骡子的尸体,却见就在自己不远处,骡子的右手已经砍断,断臂已不知被人踢到何处去了。 他怒从心起,捡起一杆长矛,助跑两步,用投标枪的手法向着那帮人退却的方向抛物线投掷过去。 那长矛呼的一声从自己耳边飞过,接着便听一声扎透皮肉的闷响,凄厉的惨叫之中夹杂着几声怒喝,对面回射过几箭来,却都被梁叛给避开了。 那些人不甘地咒骂几句,终究还是去得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五章 三山门内望君归 梁叛不知来的是哪方人马,所以不敢多耽,终于在不远处一条水沟里找到骡子的断臂之后,便背起骡子的尸体,急忙向外走去。 他现在没工夫去管那几个南京锦衣卫的死活,刚才一番乱战,谁也顾不到谁,也不知死了几个。 好在没走几步,便听到康端连咳带喘的声音:“咳咳……梁捕快,多谢你……咳咳……” 梁叛头也没回,快步往巷弄之中钻去。 谁知还没穿过一条巷子,大路方向便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那边是谁,梁五爷在不在?” 梁叛一愣,转头却看见康端他们所在的地方人头涌动,一个大汉举着铁钩子,指着躺在地上的康端在问话。 原来是漕帮来了! 梁叛心中一热,连忙招呼:“冯二哥!” 冯二正指挥人四处寻找梁叛,一听这声音,顿时大喜过望,叫那些准备翻墙找人的都退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梁叛跟前,急切地问:“梁五爷,怎样,你伤没伤?” 梁叛看着四下里无数的漕帮帮众,都在向自己抱拳招呼,火把的光照之下,有人的脸上是佩服,有人是关切,有人则笑嘻嘻的像在接自家弟兄。 他感到喉咙发堵,从走进同升客栈以后第一次丢掉手里的铁尺,用力握了握冯二的手。 “冯二哥,漕帮的弟兄们救我一命,真正无以为报!” “这话过了,我讲过你的事就是漕帮的事,就算老头子和齐老大在这里也是一样的话说。” 冯二反握了一下他的手,随后招呼人抬一块门板过来,其余人打水救火。 这同升客栈虽不是漕帮的产业,但是见火不救不是英雄好汉的所为。 梁叛瞥眼看到还在墙根下的康端,便凑过去,在冯二耳边低声道:“请弟兄们帮一帮那边的几个朋友,他们是锦衣卫的。” “南京锦衣卫?” 梁叛点点头。 冯二这人是极通透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跟南京锦衣卫结交对漕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连忙派人把康端他们抬出来,又砸穿院墙,把院子里面两个呛晕了的给抢到外面。 可惜北京锦衣卫下手太狠,康端的几个手下刚翻过院墙便没躲过长矛和弓箭,有两个当场死了,剩下的也都重伤。 到了这时候,附近的两个火甲队才“姗姗来迟”,可是同升客栈火势已经无法遏止,西面也有几户人家被殃及,跟着走了水。 不过只要有人在救,这火势便眼看着控制下去。 冯二见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漕帮如此聚集在此影响极坏,便同梁叛商量:“梁五爷,你看咱们是不是撤回去再从长计议?” “好。” 梁叛看了看四周端盆提桶的住户,有人已经向他们这边投来异样的眼神,也知道该把人群散了。 冯二伸两根手指在嘴边,打了两声呼哨,漕帮众人便丢下乱七八糟救火的家伙,开始缓缓退去。 这些人当中很多也都是漕军出身,虽然没有北京锦衣卫那般纪律森然,进退之间却也是有条不紊。 梁叛看了一眼被人抬着的康端,身上有几处小伤,此刻已经昏迷过去。 一众人浩浩荡荡从三山门外大街返回。 三山门内,漕帮老大齐四带着十几个劲装大汉站在一处,江宁知县张守拙带着黎县尉和一干衙役站在一处,俞东来带着三山门的几个民壮则堵在门洞里,谁也不肯再放出去。 张守拙和齐四这二位只要出了这道门,别管伤了哪一个,他俞东来都吃不了兜着走。 还有被拦下来的老八雍关,和追赶过来的小六子、老狗、高脚七等人又站在一处,只能在三山门内眼巴巴地往外看。 齐鹤轩一身素净的茧绸直裰,头戴书生方巾,颇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他先向张守拙和黎县尉拱了拱手,又对俞东来点了点头,便背着手站在那里,静等冯二他们回来。 俞东来向齐鹤轩一拱手,又向张守拙施了下官礼,便垂手站在一旁。 张守拙则对两人都点了点头。 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几分担忧和严肃的神情,目光都看向火光烈烈的同升客栈。 不多时,只见一人骑着匹骡子哒哒哒哒地向城门奔来,俞东来一瞧,那骡子的耳朵上打着红花记号,是外城仝记大车店的骡子,约莫是漕帮的人经过大车店时顺手借出来的。 那漕帮帮众到了城门口,立刻从骡子上跳下来。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上前一步,齐四使了个颜色,身边一个劲装大汉立刻迎了上去,隔着俞东来等人沉声问道:“冯二弟呢,梁五爷救出来没有?” “救出来了救出来了,人都没事,冯二哥请老大到货栈里等一等,有几位朋友也在一起。” 齐四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向张守拙、俞东来和梁叛的一票白役都拱了拱手,笑道:“诸位少陪了。” 说完便带人回头,向河边的货栈走去。 张守拙也难得露出几分笑意,还向齐鹤轩还了礼,与黎县尉对视一眼,点点头,也带人回县衙去了。 俞东来见这两位尊神退去,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漕帮齐老大和江宁张知县的背影,微微苦笑,摇着头想:“我这新交的兄弟好大的本事啊,连齐鹤轩和张守拙都这样关爱,亏老子还以为自己面子大……” 这时再拦着人不仅毫无必要,而且有些不近人情了,所以俞东来挥挥手,那几个民壮便撤了关防,雍关和小六子他们都感激地向俞东来拱拱手,一股脑冲出了三山门去。 …… 梁叛一睁眼,便瞧见了自家的屋顶。 接着他便感觉自己胸口闷闷的,有股压迫感,他低头望去,却见一只黑猫正趴在自己的胸前,呼呼大睡。 这家伙怎么又来了?它是怎么从白鹭洲渡江过来的? 梁叛实在有些无语,又重新倒回到枕头上,他立刻想起来,昨夜回到三山门时,自己似乎是因为杀脱了力,晕过去了。 他现在还能感到两只手臂又酸又痛,昨天那些北京锦衣卫下手是真重啊,他还记得有个使刀的家伙,一连跟自己对砸了三下,那柄刀都崩了口居然也没脱手。 不得不讲,康端那批南京锦衣卫的战斗力相比起来,简直像是过家家的三岁小孩! 他吃力地抬起手,把黑猫扒拉下去,然后撑着床缓缓坐了起来。 这时就听房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小六子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老大,你怎样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六章 免费赊账 梁叛坐在床沿上,两眼有点发直。他摇摇头,双手十指用尽全力捏握,才颤颤巍巍地握了一个空拳。 小六子连忙走过来,抓住他一条手臂替他揉搓。 “小铁怎么样?”梁叛忍着手臂上传来的酸痛劲,嗓音沙哑地问。 “快天亮的时候迷迷糊糊醒过一回,华大夫说小命保住了。”六子虽然说着一件好事,可脸上却只有挤出来的一点勉强笑容。 梁叛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又问:“骡子的尸首呢?” “骡子的尸首已经送回家了,高脚七负责戴孝,向骡子的五服长辈们报丧。兄弟们凑了点银子替他订了口好棺材,约好了天禧寺的和尚来做法事,最早明日,最迟后天准到——这些是老狗料理的。” 梁叛点点头,觉得他们想得已算周到了,不必自己再过操心:“去打一碗水来,稍许撒点盐。” 他现在双臂甚至两肩都酸痛不已,剧烈运动以后严重脱力,喝点淡盐水多少缓解一些。 黑猫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轻轻一纵,跳到梁叛的腿上,在他怀里嗅来嗅去,似乎是找到了某样东西,用那爪子在他胸口轻轻挠了两下,停了停,忽然“喵”的一声从半开的窗缝当中蹿了出去。 梁叛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除了一本吕致远的《秦淮子集》,就是几两散碎银子。 昨天在同升客栈一番乱战,把张守拙给的一百多两银子也丢了。 莫非这猫竟是个财迷,或是文痴? 梁叛笑笑,起身走到屋外,却见小六子拿着个空碗,还在水缸那里发呆。 他这才意识到小六子今天状态不对,心中便生出几分疑窦。 “六子,你怎了?”他走过去拍了一下小六子的背心。 小六子肩膀一缩,显然是被他惊到了,刚才也不知想甚么想得这样入神。 “没啥,嘿嘿……”小六子回过头来,抓了抓后脑勺,憨笑两声。 梁叛却皱起眉:“你不用跟我装这憨样,你每次装出这副样子,就是打算骗人了。说罢,到底出甚么事了,是不是小铁?” “不是。”小六子收起憨笑,垂头丧气地道,“大哥,本来老八不准我讲的,不过我想你迟早也会晓得,老实跟你说了罢,你听了一定要保重……” “保甚么重,少废话,快讲。” “喔……天快亮的时候,老八过来告诉我,河上花姐的船……昨天晚上着火了,花姐她……” 花姐就是花娘,“娘”这个字便是“小娘”之意,用在秦淮船娘身上,便是歌女、妓女的代称,所以小六子他们不敢叫“花娘”,只叫花姐。 梁叛浑身一颤,两眼呆呆地望着小六子。 “县衙的老周也来过了,让你好生休养,说黎县尉已经带人在查……” 小六子后面说了甚么,梁叛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蹒跚地走回屋里,重新倒在了床上。 他茫然地望着屋顶,眼前只是一遍遍闪过花娘的面容、身段、笑脸,以及那股子温柔体贴。 梁叛其实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但是他希望自己有,也觉得自己应该要有。 但他现在只有茫然。 如果一切顺利,今天他便该把花娘接回家来了,花娘便是他的女人、妻子、亲人,在这个破落的小院当中替他营务起大半边天。 在一年或者两年以后,他们或许还会有共同的孩子,然后走过几十年的岁月,有时争争吵吵,有时亲爱和睦,然后一起走向生命的终点…… 梁叛在对未来有限的几次仓促规划当中,都将花娘放在了自己往后平凡一生中的重要位置。 他忽然想明白了,当自己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为甚么不是悲伤而是茫然,只因为花娘一走,他对未来的所有愿望和想象,便都落空了。 房门被小六子推开了,一碗淡盐水放在桌上,人又退了出去。 梁叛闭上眼,却想起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只躺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连日积攒下来等着处理的事情便一桩桩一件件地从他脑中闪过。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咬牙振作起精神,重新坐起来,喝干了一碗淡盐水,用两条酸透的胳膊找出衣服重新穿戴齐整。 他推开门,一边向外走,一边对小六子道:“走,跟我说说,我让小铁去盯着驿站,他怎么会被张侉子打伤的?” 小六子跟在他后面出了院门,顺手落了锁,两人一前一后向六角井走去。 “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昨天中午小铁在驿站拿到一封写给吕书办的信,他便送去县衙给你,谁知你已去了鞍鞯坊白山茶店,他追到鞍鞯坊时又同你错过了,便一直到三山门出城,恰好在同升客栈外遇见老狗和骡子。 “老狗和骡子是一路跟着张侉子出城的,他们听你的话,必须两人一起行动,所以始终没办法分出人手来向你报信。恰好小铁来了,两人把事一说,因为老狗跑得快,小铁便让老狗给你送信,他和骡子继续盯着张侉子……” 梁叛听到这里大概便明白了,老狗一走,小铁和骡子便遭到张侉子的攻击,骡子被人杀死,小铁则身受重伤逃了出来,被老狗救回了家。 “差不多就是这样!”六子点头道。 “张侉子的那两下子我试过,有点东西,但也不可能打死骡子,还把小铁打成重伤,到底帮凶是谁?” “这我不晓得,老狗也没瞧见过程,恐怕只能问小铁自己了。” 这时两人已经走出了避驾营巷子,丫头的小吃摊还摆在巷子外的拐角处。 但是今天小老板娘显然不怎么高兴,一手支颐,露着一段雪白的粉颈,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呆望着前方。 梁叛摸出几个铜子儿丢在那张唯一的桌子上,伸手从灶台抓了几块面饼子,同小六子分了,便向南门东走去。 谁知没走两步,却听身后一声娇呼:“梁捕快!” 梁叛停下脚步,愕然转回头,看着明显有些惊慌失措的丫头。 小老板娘抠了抠围裙,也不晓得该说些甚么,她方才只是下意识地喊住梁叛,哪里真有话说? 她想了想,忽然从灶上又抓了一块饼,小跑过来塞到梁叛手里,笑着说:“今天本姑娘高兴,赊你一块饼子好不好?” “到底还是赊……”小六子见着双马尾的小丫头前言不搭后语,便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不问便,问了就是赊——现在还钱罢!”丫头刚才还笑容满面的脸立刻阴云密布,将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伸到了梁叛眼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七章 改稻为桑 “喂,你这是强买强卖啊!”小六子气得跳脚。 梁叛却觉得十分有趣,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在这丫头身上吃瘪,小六子这么精乖的家伙,也讨不到便宜的。 他伸手摸出两个制钱,放在丫头的手上,笑道:“好,还你钱。” 丫头把钱一握,一双大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儿:“那就再赊你一块——这次是真的哦。” 说完她果然又拿了一张饼,塞到了梁叛手中,自己拍拍手,便转回到灶边去了。 街对面一个卖甜糕的挑夫靠在一家人的院墙上,抱着双手看见这一幕,平静得好似一块青石板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他弯腰挑起扁担,摇摇晃晃地向西走去。 梁叛拿了饼,又分给小六子一块,他指了指南门东的方向,对小六子道:“我去木匠营的三江混堂,你替我跑个腿,到码头上找冯二,让他到三江混堂来,就说我请他泡澡。” 小六子答应一声,立刻便去了。 梁叛则一边吃饼一边向木匠营走去。 木匠营的混堂是南门东最老的一座,从前是给木匠营做活的匠人们预备的,所以池子最大,水最烫,价格也极公道,进门只要一个制钱,搓背捏脚另算。 苏州人有句俗语叫做“七塔八幢九馒头”,这个所谓的“馒头”,就是指混堂。 因为混堂下面是大石池子,上方则用砖头砌成圆穹状的顶,留个天窗透气透光,从外面看上去便同一只馒头相似。 梁叛走到三江混堂的时候,后炉的水刚刚烧热,正用轱辘车将炉中热水引入池中,又将池中凉水揽回炉里,两下一兑,冷热水在池子中混在一处,便成了沸汤。 梁叛走到香水门口,轻轻将那靠在门框上打盹的伙计敲了个板栗。 “哪个忘……”那伙计一下惊醒,破口大骂。 他骂到一半便瞧见笑嘻嘻站在门外的梁叛,瞬间变了个巴结的神色,给自己不痛不痒地抽了个嘴巴子,拱手笑道:“哎呦梁五爷,今天好照应啊,这样早便来光顾?” 梁叛抛了两枚制钱过去:“两个人,回头一个朋友也来,不准多收钱。” 小伙计连忙递上一枚竹筹子,笑道:“哪里敢!” 梁叛笑骂道:“滚罢,去看看蔡老推空不空,空的话叫他来替我捏捏肩膀。” 小伙计一弯腰,反正这时候不会再有人来,这里用不着他伺候,便出门去找专门推拿捏肩的蔡老推了。 梁叛拿着用朱红笔写着“一”字的竹筹子,进门便丢给里面的侍应,径直走到墙边,脱了衣裳挂在墙上,摘一条澡巾便跨进了滚烫的池子。 他连日来精神紧绷,此时一个人躺在这沸汤池子当中,给那热水一泡,好似个个毛孔都舒张开来,顿时通体舒泰、神经松弛。 他将澡巾拧干热水,朝脑门上一盖,后脑望池子边上一靠,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叛恍惚间感到一双有力而粗糙的手,正在自己半泡在水中的肩膀上揉捏,手法极其娴熟,一阵阵酸麻舒畅之感从肩膀上传来,忍不住便呻吟一声,仰起脖子长长吐了一口气。 “蔡老推,平日好请你不到,怎么今天没给大老爷们叫去捏背?”他笑着朝背后奚落一句。 “梁五爷说笑了,在下不姓蔡。” 梁叛一惊,连忙摘了脸上的浴巾,转头一瞧,却见是个穿着麻布短褂的大汉,露出两条坚实粗壮的手笔,正坐在池子边替自己捏肩,哪里是那个糟不溜丢的蔡老推? 他还注意到池子里又多出两个人来,身后也都有人替他们捏肩,也都是穿麻布短褂的大汉。 其中一个正是他让小六子去请的冯二,另一个将澡巾搭在脸上,却瞧不出面貌来。 “梁五爷当心,重手来了!” 背后那大汉话音刚落,梁叛便觉两个肩井穴骤然剧痛,他忍不住“嘶”的一声,咬着牙倒抽一口热气,随后便感到两肩整个酥酥麻麻,轻快多了。 这时冯二才向他拱拱手,隔着水面的雾气说道:“多谢梁五爷请我泡澡,没想到大家赤条条在这里见面,哈哈。” 梁叛连忙拱手还礼,同时用眼色向那个澡巾盖脸的人望去。 冯二向身后摆摆手,给他捏肩的大汉便缩回手端坐在那里。 冯二沿着池壁向梁叛边上挪了挪,低声道:“是齐老大。” “哦?”梁叛一惊,没想到齐鹤轩也来了,那么这几位捏肩的大汉不用讲,肯定是齐鹤轩自用的师傅了。 “早上你那小兄弟过去的时候,齐老大正好也在,一听你要请我泡澡,便说正好身上刺挠,也跟着来了。” 梁叛点头笑道:“没想到齐四哥肯下这样的小池子。” “唉,池子不在大,关键是水,要干净要滚烫,泡起来才舒服,这里的水就很好——梁五爷,你找我来,恐怕有事要谈?” “你不必叫我梁五爷,叫我老五好了。小弟这里的确有所讨教,就怕你事忙不便。” “不敢当!”冯二不肯听他的话叫“老五”,只说,“你老哥有话尽管讲,外面不会有人进来,隔壁烧火的都是漕帮自己人。齐老大泡澡就发困,打雷放炮也不醒的,也不必怕吵他。” 梁叛点点头,一面暗赞齐四和冯二想得周到,一面心里佩服漕帮的势力。 他斟酌了一会儿说道:“昨天那几个锦衣卫怎样了?” 冯二道:“九个人死了四个,有两个在院子里没出来的,就是被烟给呛了,屁事没有,其余几个伤得都不轻,有一个肺都被长矛扎透了,也不知道捱没捱过去。后来他们被一帮人接走了,我不认得,是齐老大亲自打的交道。” “嗯,那个叫康端的怎样?” “没事,这人命最大,中了七八刀都是皮外伤。” “你们能不能找到这个人,我有事要问他。” “没问题,我派人送个信过去,替你们约一约。” 冯二说着便打了个手势,给他捏肩的那个大汉便站起来,走了出去。 梁叛谢过冯二,继续说道:“还有两件事,一件是受人所托,替人跟老爷子讲个情;第二件跟漕帮有关,或许是个好机会,也或许是个坏消息,总之不论好坏漕帮都好早做打算。” “哦?”冯二一听这两件事,立刻从池子里坐直了,露出极注意的神情,说道:“请你老哥细讲讲。” 梁叛道:“第一件,是张守拙托我替倭国使臣调停,请老爷子暂时抬一抬贵手,近些天不要跟倭人作难。” “唔……这一件事齐老大跟我都做不了主,不过既然是你老哥和张大老爷的面子,我想老帮主那里肯不肯都要先给你一句交代的。” 乾照和尚和倭寇是死仇,梁叛本就做了老爷子拒绝的准备,有这一句话在这里已足够了。 “第二件,我要先请问,贵帮名下的田亩多不多?” 冯二一听他问到田地,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过也没任何隐瞒,老实说道:“漕帮有些早年撤军时留下的军屯田,这些年陆陆续续又收了些,就我知道的,实际田亩和诡寄、挂单的相加起来,总也有六七万亩。” 梁叛这才知道,漕帮有这么多的田地,那么自己要说的这件事,可谓干系重大了! 他面色严肃,沉声说道:“朝廷要搞‘改稻为桑’,我猜北京都察院来南直隶的真正目的,并非查漕帮,而是为了推行‘改稻为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八章 更迭交替出新裁 关于改稻为桑的事情,梁叛当然是从吕致远的书信中瞧来的。 问题是在吕致远的书信当中,从来就没有将北京都察院和改稻为桑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梁叛因为于高层政治没有任何认知,不明白各类人事之间的利害关系,自然也就想不出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 他第一次看到“改稻为桑”四个字,是在一封两年前的书信当中。 那封书信上说的是崇佑三十年初朝中的一件八卦——当然,现在梁叛已经不再将这件事当成八卦来看了。 崇佑三十年九月曲周县李贼聚众起义,先后攻入山东巨野、河南太康等县,随后打进南直隶,围攻亳州,声势愈来愈大,以至于朝野震动。 因为当时淮河颍水之间年馑大荒,所以这场叛乱有大量从贼之众其实是淮颍之间的灾民,朝廷便想出一个“以抚代剿”的策略,打算安抚灾民,让叛军自行瓦解。 这个思路原本是极其对症的,既能宣扬皇帝爱民之举,又可减少杀伤冲突,但当时户部却极力反对,直言灾民贪得无厌,京畿各仓已尽数空虚,无力赈济满足。 对此都察院附议,认为户部说得有道理。 内阁一查京畿各个仓场,果然只够应付当年的支度,便开始彻查钱粮的去向。 这一查才知道,原来不是钱粮挥霍得多,而是每年进账太少。 大明朝至崇佑年收入一年减似一年,国库连年空虚,至此已有积重难返之势。 于是当年腊月,董阁老下令南京都察院会同户部、户科三司查勘后湖黄册、各处上报最新鱼鳞图册。 可是两个月后南京都察院纹丝未动,各处衙门除了南直隶苏州府以外,竟然无一送到图册。 董阁老在朝会上大发雷霆,派人备查各处租役,整理核对,发现崇佑三十年天下田土在册者竟然只有三百二十六万四千顷有奇。 这个数据与洪武初年的八百四十九万六千顷相比缺失大半,即便与弘治十五年的四百二十二万顷、正德十二年的四百一十四万顷相比,也相差近百万顷之多! 董阁老命各衙门一再核对,结果毫无改变。 就在这种关头,湖广督粮道极其“巧合”地给内阁上了一道奏疏,直言湖广额田原有二百二十万顷,今只存二十三万,十去其九,其中猾民铁脚诡寄、移丘换段,隐匿欺瞒之数不可胜数,请朝廷清丈彻查。 随同奏疏而来的,是从崇佑二十二年至崇佑二十六年之间所搜集的证据,也就是湖广部分州县的户房白册,其中有真实的人口田亩数量,以及各地豪族与贫民互相勾连隐瞒的情形。 从信里不难看出,吕致远、张守拙、李裕以及湖广的那位粮道,似乎都是董阁老的信徒,他们一力主张大刀阔斧地改革,重新丈量核对田亩,将那些隐田诡户掀个底朝天,重振大明的均田和租税! 但是奏疏送到北京的时候,董阁老已经重病无法理事,内阁暂时由次辅庞翀接管。 然后这位督粮道就被罢免了。 就像四年前替他搜集证据的湖广布政司照磨所照磨李裕一样。 但是为了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庞翀便打算效仿洪武年改稻为桑的故事,决定增加江南桑田和棉田的比例,以经济作物代替粮食作物,提高丝和棉的产量,增加收入。 庞翀所代表的保守派,显然是不愿意用清丈田亩这种激烈手段来动摇社会结构的。 然而这种政策再次遭到了户部的反对,这个担任大明朝大管家的部门,第二次驳了内阁的面子,理由只有一个:天下粮田已自不足,不事增益,奈何愈减? 都察院再次附议,再次认为户部说得有道理。 这是梁叛第一次见到“改稻为桑”四个字。 但是这四个字在整封信中太不起眼,既没有多次出现,也没有用双引号或着重号标记出来(当然明朝人还没有开始使用双引号),梁叛这个“明代政治文盲”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个词。 但是他的记忆力极强,今天早上决定找冯二的时候,便又将所记的那些书信内容重新梳理了一遍, 想从当中找到一些跟漕帮有关的蛛丝马迹。 然后他便将最近关于北京都察院调查沿河各府漕帮的内容,与这个陈年旧事联系到了一起。 梁叛之所以能将它们联系起来,是因为他想起了去年六月一封信中的内容: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换人了。 原来的左都御史是个正德朝的老人,性情刚直,一向不偏不倚,也不买旁人的面子,内阁的前任首辅董阁老和现任理事的庞阁老都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但是去年五月,这位一向硬朗的老人因为老母过世回家丁忧,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是庞阁老的学生。 而那位强硬的户部尚书,则因为在正旦大朝会上公然顶撞皇帝,讥讽其“不问朝政,但事鬼神”,被皇帝罚禁足三个月…… 恰恰就在这三个月时间的中间点,二月十五,北京都察院到南直和浙江来查甚么漕帮。 当然,梁叛通过这些巧合将北京都察院与“改稻为桑”联系起来,依旧有些牵强。 但是别忘了,俞东来曾经对他说过,吕书办被刺的那一天,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李裕,南京户科右给事中冉佐,南京户部照磨赵元夔,酉时三刻出三山门。 这三人组合,跟当年董阁老下令查后湖黄册的三司组合何其相似,事实上这三个衙门凑在一起,最可能干的事情,就是前往后湖黄册库查验黄册。 这是南京都察院超过北京都察院所独有的权利。 瞧啊,庞阁老得到了北京都察院,户部又被暂时禁足,无人再阻拦内阁推动改稻为桑;而卧病在家的董阁老用李裕拿下了南京都察院,得以彻查后湖黄册的错漏。 所以梁叛突然就想到一点:如果说吕致远他们打算从南直隶入手,暗中清丈田亩,而且已经核对过黄册,找到了其中的错漏所在,并且将计划进行到了很关键的一部——誊抄分发白册。 下一步当然就是按照分发下去的白册,根据黄册中的错漏部分,重新进行清丈核准,把所有隐藏起来的田亩公之于天下! 那么作为反对清丈田亩,反对破坏社会结构的保守派们,自然不能任由他们继续走到下一步去! 那就得阻止他们。 怎么阻止呢? 杀死吕致远,抢夺白册。 现在杀死吕致远成功了,抢夺白册失败了,他们就得对梁叛这个“白册持有者”进行打击。 比如杀死他手下的白役,比如烧了花娘的船。 然而这个江宁县的小捕快,骨头比他们想象得要硬得多。 这个时候就得拿出他们最后的对抗之策——以“改稻为桑”来对抗清丈田亩! 因为要施行改稻为桑,便要涉及到改种和买卖田亩,以及重新归类调整现有田亩的属性,这里面有许许多多的文章可以做。 我在你清丈田亩之前,把现有田地的性质和归属者全都打乱,你的白册便是废纸一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九章 一曲长干思故人 梁叛向冯二粗略解释了一遍何为“改稻为桑”,就是说稻田可能今年便不准种稻了,要改种桑树和棉花。 这么一来就有两个问题:不种稻了,粮食从哪来?种了桑树和棉花,产出来的生丝和棉花卖到何处去? 还有一个涉及到漕帮根本的问题,如果都不种稻了,那就没有漕粮,没有漕粮,漕帮以后运甚么? 漕帮莫非要改行了? 冯二沉吟起来,他的脑筋有限,对普通的弯弯绕还能想明白,可是这种弯得太狠,绕得太急的问题,他便有些吃不消了。 而且这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拿定的事情。 于是他把澡巾在水里搓了一下,拧干了擦擦脸上蒸出来的油汗,撮着牙花子道:“嘶……看来这件事还得到一趟别院,齐老大都未必做得了主,说不得得轻老头子出山,把几个大帮召集起来一块儿想对策。张大老爷要替倭人调停的事,也得知会给老头子。” 梁叛点点头,他又强调一句:“这只是我的猜测,未必做得了准。” “不不不,我瞧这事八成是有准的!”冯二摇头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那些北京都察院的已经去过燕子矶了,真就查了甲字四号仓——当然了,现在那里甚么也没有。但是那些人查得很随意,像是在走过场似的,查完了也不肯吃请也不肯收钱,拍拍屁股就走了。今早齐老大便说,这些人到南京来,未必是真的来查甚么狗屁漕粮的,肯定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哦?齐老大也这样猜测?” “对,齐老大说,这种人越是有大事要办,越是不敢吃请收钱,酒色更加碰也不敢碰,怕的就是说出甚么酒话梦话大话,节外生枝。倘或只是查事儿抓人,你给一千他敢要一万!” 梁叛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心里愈发笃定了。 他在想着要不要通知张守拙,把这件事给他们提个醒…… 冯二或许是觉得这件事太过重大了,越想越着急,干脆把齐四给推醒了,起来擦身子。 刚从池子里出来,之前给冯二捏肩的大汉便走进来,拱手说道:“已经派人跟康家联络了,中午时应该有回信。” 这回冯二没说话,齐四坐在池子边,打了个哈欠,说道:“不要等甚么回信,看梁五哥何时方便,就跟他们约时辰好了。姓康的不能动,你便带梁五哥上门去一趟。” “是。”那大汉便转向梁叛,“请问梁五爷几时有空?” 梁叛也从池子里站起来,一边擦身子一边说:“晚饭过后罢。” 大汉道:“好的。” 齐四接口道:“你跑一趟罢,顺便叫外面递几道手巾把子进来。” “是嘞!”大汉一转身又走了出去,过不多时,外面立刻有人送了一篮子热腾腾拧干了的澡巾进来。 齐四伸手拿了一个,一边打开一边对梁叛笑道:“梁兄弟,自取自用。” 说完便擦起头脸来。 几人收拾停当之后,齐四和冯二告别先走。 梁叛留下来搓了个背才走,出门时瞧见那小伙计还畏畏缩缩地坐在门帘后面,一副想跟他打招呼,又有点不敢的样子。 梁叛一笑出门,站在大街上伸了个懒腰,只觉通体舒泰,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麻布衣服在皮肤上的摩擦感。 他在心里思量了一下随后的事情,一是去看一眼小铁,二是料理骡子的身后事。 他从昨天一个身价数百两银子的有钱人,重新变回只剩几辆碎银子的穷光蛋,不光如此,原本打算给老八几十两银子的花红也没了着落,给骡子料理后事的钱也不知从哪里挣去。 他现在是人没了,钱没了,平静安定的生活也没了。 只增加了很多很难对付的敌人。 张侉子算一个,已经被他杀了。 昨晚那些北京锦衣卫的有一个算一个。 丁吉原算一个。 王班头算一个。 至于杀死花娘烧掉花船的,或许是以上的其中一个,或许另有其人,也算一个。 报仇嘛……先从王班头开始好了。 他不知道王班头在这一连串事件当中参与多深,不过这没关系,不知道可以“问”嘛。 梁叛想了想,决定先不去看小铁,因为他要去“看”王班头。 王班头很有钱,江宁县的快班班头,虽然比不上三山门城门吏的油水,但是只要心狠手辣脸皮厚,江宁县如此富庶,一年也有几百上千的银子好捞。 王班头这个人要说心狠手辣倒不怎么见得,唯有脸皮厚这一点是公认的。 这人虽然有钱,却不露富,只在南门外长干里置了一套两进的小院。 梁叛直接从聚宝门出了城,出城沿着护城河向西,走不多久便是长干里。 长干里这片地方很有历史,也很有故事。 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践令范蠡在此地建立了一座城周长二里八十步的小城池,名叫越城,作为进攻楚国的据点。 这是中国历史上各代君王在南京主城区建立的第一座城池。 李白在旅及南京时,不仅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登金陵凤凰台》,还写过《长干行》二首。 其中一首写道: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后来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成语,便是由此而来。 在李白的眼中,这是一个单纯而又质朴的地方,这里的人们是纯情而深情的。 梁叛走在长干里的街道上,心中却是惨淡而悲凉的。 他看到前方一个小院的柴门打开,一个男人半边身子露在门外,看了梁叛一眼,便回到了院里。 门并没有关上。 梁叛走过去,推开那半掩的柴门,王班头就坐在院子当中的竹椅上,膝盖上一边一个,抱着两个总角的孩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刚才探出身子来看的男人就站在王班头的侧边,五官跟王班头有六七分相似,就是王班头的独子。 梁叛认得这个男人,叫王敦,很老实的一个年轻人,好像比自己还要小两岁,面相却老气得多。 他向王敦点了点头。 王敦也点点头,神情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 王班头放下两个孙儿,拍拍衣服下摆站起来,看着梁叛惨笑一声,说道:“昨晚听说你的白役死了一个,跟你相好的那个船娘也死定了,北京锦衣卫六个小旗都没能留下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小梁,你真不简单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章 谁人关中客 “我很简单。”梁叛摇头道,“带着弟兄们一日三餐,不至于太过寒碜;娶一个中意的婆娘,也不用太过漂亮。” 王班头沉默,他发现自己永远无法和手下这个小捕快聊上同一个频道。 但是他也永远无法反驳这个年纪与自己儿子相仿的年轻捕快。 想到自己的儿子,王班头向王敦使了个眼色。 王敦立刻从身上掏出两张钱店的兑票,嘴里说道:“小……小梁哥,给你。” 两张兑票,一张五百两。 梁叛拿在手里看看,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他在王敦惊恐的目光当中,蹲下身抱住两个娃娃,将两张兑票一人一张,揣进了娃娃的衣兜里,然后将这两个娃娃推给了他们吓傻了的父亲。 “敦哥,我小梁又不是恶魔,你倒怕甚么?”梁叛朝脸色惨白的王敦笑了笑,故意奚落一句。 王敦紧紧搂住自己的两个孩子,脸上也挤出两分笑容来。 只是这笑容比哭相还要难看几分。 王班头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梁叛不肯收这笔钱,要么是嫌少,要么是打算拿走别的东西。 “王敦,把两个小把戏带进去,没你们事了。”王班头挥挥手。 王敦却站着不动,眨巴着眼睛看向梁叛。 “滚!”王班头大吼一声,王敦这才抱起两个孩子,一溜烟躲回了屋里。 梁叛双手抱胸,冷眼旁观。 王班头等到自家屋门关严了,这才颓然坐倒在竹椅中,长叹一声道:“你想要甚么?” 梁叛伸出三根手指:“我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王班头一愣:“你不杀我?” “你回答完我就走。” 王班头暗自松了口气,却又立刻警惕起来,万一这小梁要问的净是自己答不上来或是不能答的,那该如何是好? 可是梁叛不给他时间犹豫,还是那一套一句盯一句的路子,直接便问:“按理说你不该接触得到丁吉原这种人,你为甚么会替他做事?” 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就奇怪了,以丁吉原的身份,怎么会直接跟王班头这种小脚色接触? 王班头一愣,连忙摇头:“我哪里攀得上丁指挥?我是替黎县尉做事,他才是丁指挥的人……” 他见梁叛眉头皱起来,连忙赌咒发誓:“我王某人若是讲假话,天打雷劈!” 虽然说建国以后发毒誓已经失效了,但是现在是在崇尚“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大明朝,这种誓言还是颇有可信度的。 梁叛就更奇怪了。 虽然一开始他以为黎县尉是与张守拙对着干的,是江宁县里最大的“反派”,黎县尉的直接下属王班头不过是此人的跟班而已。 但是后来张守拙已经明确澄清过,黎县尉实际是张守拙一方的人,吕致远的那口木箱子还是黎县尉故意留下来给他的。 “真的是他!”王班头见梁叛仍是不信,连忙补充道,“那天你在县衙给太平街的两个死者验尸,出了个大风头,可是当天晚上黎县尉便带了个人来找我,派我去给太平街里长下莽草子毒。他说明天张大老爷要坐堂断案,这个里长留不得,而且要让他死在公堂上,好坐实黑猫精夺魂杀人的传言。” “你去了?” “没有!”王班头连忙摆手,“杀人的事我怎么肯干?是黎县尉带来的那个关中人,他见我不肯,便大骂我跟黎县尉,说我们这些留都人都是废物,还说他亲自去办……” “关中人?”梁叛打断他的话,“是甚么样的关中人?” 王班头道:“那人面相好认,是个尖嘴猴腮的,说一口关中话,他……” 王班头话未说完,突然院外某处传来一声机括弹射的声音,随后一串尖锐的异响,只见王班头脖子一歪,整个人砰然便栽倒在地。 梁叛在听到那声机括声响以后,便条件反射地向侧后方一让,哪知道那暗器并非向他发出,而是射向了说话的王班头。 线索又断了! 他愤怒地一挥拳,暗骂一声。 虽然得到了关于黎县尉和杀死太平街里长重要情报,但是烧掉花船的凶手依然没有头绪。 屋里的王敦听到外面有动静,连忙开门出来,却见自己父亲连同竹椅栽倒在地,不知生死。 他大叫一声扑了过去,伸手在王班头胸口摸了摸,哪里还有心跳? 这个老实人立刻泣不成声,指着梁叛颤声说:“小……小梁哥,你怎么下这样的手!” 梁叛懒得跟他啰嗦,走过来推开王敦,伸手在王班头颈侧的一个黑点上按了按,是个硬点。 杀死王班头的,又是那黑针! 梁叛快步跳上王家的院墙,向黑针射来的方向望去,却见长干里市井平静,哪里还有凶手的半点影子? 他回头看了茫然无措的王敦一眼,皱眉道:“你爹不是我杀的,进屋去关好门,照看好你家两个孩子,我马上让县衙调人过来。” 他说完便跃下墙头,快步向聚宝门奔去。 他得去见张守拙,他要提审老八昨天抓到的那个里长家的厨子,他要确定王班头说的那个尖嘴猴腮的关中人,到底是不是里长在供词中所说的那个,让他传播谣言的关中人! 梁叛还想起昨天晚上被围之时,也听过一个锦衣卫小旗用关中口音说话——当时他打出包围,便听一名小旗用关中赞说了一句:“这人好厉害……” 梁叛心里快速思索着,脚步却如飞一般奔跑在长干里的街道上。 他双眼四下寻找着可以代步的牲畜或者马车,以期尽快赶到县衙去见张守拙。 可是长干里连个大车店也没有,哪里来的脚力牲口? 可世事偏偏如此巧合,梁叛突然在前方一座茶棚外面,瞧见拴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着实漂亮。 南京城里养马的大户极多,特别是锦衣卫和旗手卫那一片,自诩将门世家的大有人在,人人以拥有一匹宝马为傲。 梁叛抬眼向那茶棚里一扫,却见到两个“老熟人”——冉先生和名叫翊镌的小男孩。 现在那师生两个正坐在茶棚下的一张课桌边,与他们同桌的还有一个身穿三青色长衫,头戴逍遥巾的年轻书生。 整个茶棚下只有他们三位客人,那冉先生蹙着眉,略略偏过身体,似乎并不待见那位书生。 梁叛经过的时候,只听那书生在殷切规劝:“此等腌臜地方,有甚么好茶,小生请冉姑娘到楼外楼品一品松针雨花如何……” 这时那小男孩眼尖,突然从长凳上跳起来,指着外面的梁叛叫道:“喂,是你!哇,你跑得好快!哇,你上马也好快!哇,你……老师,他把李公子的马骑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一章 春雷起处又雨 还没等那“李公子”回过神来,梁叛早已一骑绝尘,消失在了长干里弯曲的街道尽头,只余下几声哒哒的马蹄回响。 梁叛到了聚宝门并不下马,直接掏出随身锡牌丢给城门吏,径直闯关而入。 他这是押一件信物在此,表示还会回来补签画押。 好在他是隔三差五便打聚宝门过的,聚宝门又是整个在江宁县的辖境之内,守城们的个个晓得他,哪里不行方便? 梁叛一人一马飞速越过镇淮桥,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到了县府街衙门口。 他飞身下马,把缰绳随手套在门外的拴马桩上,推开县衙的大门便走了进去。 今天在倒座房里值班的是兵房的岑书办。 江宁县没有兵员,南京城的弓兵们又各归五城的兵马指挥司管辖,所以兵房书办是个实实在在的闲差,也是穷差。 岑书办虽然在这位子上做了几十年,因为文章不得力,又没甚么政绩,因而始终没能更进一步,混出个官身来。 不过这老先生人是很慷慨的,没有衙门里那些积年老吏的油滑习气,梁叛向来也敬重此人,所以进了门便拱拱手说:“岑夫子,大老爷在不在?” 岑书办跟门房老周一样是个近视眼,虽然认得梁叛的声音,却还是下意识地眯起眼睛伸长了脖子来看他。 “哦,梁捕快,大老爷今早得了句容来的一封信,便立刻出门了,不知甚么时辰回来。” 梁叛皱眉道:“他去了哪里,有没有说过?” 岑书办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曾留下话来。” “好嘞,多谢岑夫子。”梁叛心中火急火燎,胡乱拱了拱手,便又跑出门去,重新骑了那匹马,直奔小西湖。 现在他要找张守拙,已经有了固定的套路:县衙找不到便去小西湖,小西湖再找不到便去会同馆,会同馆找不到的话,恐怕就得去一趟都察院了。 因为他现在几乎摸清楚了张守拙匮乏单调到让人摇头的社交圈子。 果然,小西湖还是没有张守拙的影子,不过小西湖的徐公孙徐维认出了梁叛,问他是不是昨天在画舫上见过的俞东来的朋友。 梁叛便跟他闲扯了两句,顺便打听张守拙的下落。 谁知徐维也爱莫能助。 梁叛便立刻调转马头,奔向会同馆。 天草芥不在会同馆,张守拙自然也不会在此处逗留。 “操!”梁叛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他骂的不是天草芥,也不是张守拙,而是骂南京都察院,因为他下一个要找的地方,就是南京都察院。 这一句骂看上去好没来由,其实是有原因的。 留都绝大部分的政务衙门都在老皇城承天门外御街两侧,出来会同馆沿着长安街走几步就能到。 偏偏都察院和刑部这两个脏怂衙门龟缩到了城北的太平门外、后湖边上! 哦对了,还有南京大理寺,这三个统称南京三法司的衙门,搞甚么标新立异,搞啥子特立独行! 梁叛一边在肚里暗骂,一边只得上马重新向后湖赶路。 而且这一来更加印证了他之前的想法:他娘的都察院衙门本来就在北门外后湖边上,你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李裕二月初九那天,要随同户部和户科到后湖查验黄册,却要打城里兜一大圈,从三山门出城,再绕回到后湖去,说这里面没有猫腻,骗鬼呢? 老子现在怀疑你才是杀死吕致远的凶手! 梁叛气愤愤地想,一路疾驰,终于在太平门被拦了下来。 这回他享受不到聚宝门的特殊待遇了,只能下马老老实实签押,然后牵着马经过南京刑部,找到了南京都察院的门口。 “你找谁!”守门的侍卫十分警惕地拦住了面色不善的梁叛。 梁叛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却没摸到自己的锡牌,这才想起来之前已经丢在聚宝门了。 他只好忍气吞声地道:“在下姓梁,找照磨所李照磨,烦请通传。” 谁知那侍卫一挥手道:“李照磨不在。” 梁叛登时脑门冒火,可是那侍卫紧接着的一句话又把他的怒火全给扑灭了:“李照磨和江宁县的张知县刚刚才离开衙门,往板仓方向去了。” 梁叛只好咽下一口气,还谢了那侍卫小哥,再次骑马去往板仓。 板仓是南京城屯粮的所在,明初时此处皆是木板钉成的粮仓,所以取名叫板仓。 也就是后世南京市板仓街道和板仓村名称的由来。 梁叛在追出去将近一里路之后,才看到前方有一辆晃晃悠悠的小马车,他连忙催马上前,跟在车后面喊:“前面是不是李照磨的车?” 那小车慢慢停到路边,只见车帘一掀,从中探出一张黝黑严肃的脸来,正是张守拙。 梁叛立刻打马跟上去,落地站在马车后面。 赶车的约莫收到车里的吩咐,从车辕上取了脚凳过来,张守拙踩着脚凳下来,脸上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愁神色,他看了看梁叛,疑惑地问道:“你为何不在家修养,找李照磨还是找我?” “找你。”梁叛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我要提审太平街里长的厨子;第二,王班头已经死了,是被黑针杀的;第三,黎县尉很可能是个双面谍子,可能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张守拙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把眉毛深深拧在一起,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梁叛突然发现眼前的张知县,似乎在一瞬间变得像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目光浑浊而黯淡,整个人微微佝偻在那里,显得毫无生气。 这还是那个官派十足、威严肃穆的张守拙吗? 梁叛似乎此刻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位张大老爷,终究不过是一个背负着太多东西的江宁知县。 这时马车车帘掀开,又有一个人走下来。 那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书生,方巾阔服,粉底皂靴,面容白净,一对狭长的眸子,目光十分深邃。 那人走到张守拙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转过来看向梁叛:“梁捕快,久闻大名。” 梁叛行下属礼,答道:“李照磨,久仰。” 李裕又看了看身边的张守拙,他比谁都清楚,眼下的张藏锋就像一只抽掉了灵魂的躯壳,哪里还有甚么决断主张? 数年倾尽心血的努力,一夜之间付之流水,那种痛苦和愤懑的滋味,他早在湖广布政司的时候,就结结实实地尝过一遍。 三人站在道旁,任那微带湿气的料峭春风,将他们的面颊吹得麻木冰冷。 天空中毫无征兆地滚过一声沉闷的春雷,仿佛一股威势从钟山的另一边,顺着云层翻卷而来。 梁叛转头看向右侧黛青色的钟山,远远看去好似有一片蒙蒙雨雾,从山顶飘荡而起。 又要下雨了吗? 李裕和张守拙也望了过去。 张守拙喃喃地道:“神烈山下雨了,却如何浇得灭那一把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二章 吕子达总是对的 讲实话,梁叛并不喜欢神烈山这个名字。 二十二年前,崇佑皇帝在跟那些文人大官们的“大礼议”之争中打了胜仗,便把钟山改为了神烈山。 梁叛跟李裕、张守拙都不同,他是从小在南京城里长起来的,也是最后一代把这座葬着太祖爷和马皇后的老山称为“钟山”的留都人。 那些几岁十几岁的小家伙,还有外来的人们,都只把钟山叫做“神烈山”。 梁叛不知道张守拙说的“那一把火”是甚么火,这两天实在是起了太多次火…… 但是他从张守拙的语气中听得出来,张说的那一把火,可能比自己所了解的那些烧得都要惨,都要大。 张守拙忽然转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块玉色驳杂的牌子丢给梁叛,玉是老玉,看来是他私人的信物。 “这是我从小贴身带的玉佩,你拿去后衙找我的管家,便可取我印信,这二三日我都未必在留都,江宁县的事情你爱管便费心管一管,不爱管便教黎震他们去死好了!总之你一力自决罢……” 他神情晦暗已极,不愿多言,摆摆手便向马车走去。 走到一半又停了停,没有回头地说了一句:“那位花娘的事……请节哀。”说完便低头钻进了车里,再没出来。 梁叛手里捏着那块尚有体温的玉牌,看了看张守拙的背影,又同李裕对视一眼。 李裕嘴唇动了动,似有甚么话想说,但终究没有开口。 他跟着张守拙走到车门边,忽然又下定了决心似的,返回来低声道:“你若有事需要人手,或者处境危急之时,可以到小运河心腹桥,有人会主动找你。” 梁叛记下小运河心腹桥这个地点,想了想还是说道:“有件事本来与我无关,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我想不妨告诉你们,是真是假你们自己判断好了。” “哦?”李裕奇道:“甚么事?” “我看过吕书办的书信,有一个猜想——北京都察院这次……” 当李裕听到“北京都察院”这五个字的时候,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接着就听梁叛继续说:“这次来南直隶,恐怕真实目的是为了推行庞翀的‘改稻为桑’,当然了,改稻为桑不是目的,目的应该是通过这种政策,快速改变南直隶部分田亩的属性和归属,让你们的白册失效……” 梁叛本来是不大愿意对李裕讲这个的,因为他怕自己猜得不对,贸然说出口非但没能帮上忙,反而惹得方家耻笑——你一个县衙的小小捕快,居然自不量力去忖度天下事,岂不可笑? 但是当他麻着胆子说出来之后,看到李裕震惊的神情,便知道自己应该是猜对了,至少在方向上是靠谱的。 李裕脸色有点发白,他深深看了梁叛一眼,尽量用一种平常的语气说:“知道了。” 然后他向梁叛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梁叛便牵马立在路边,目送着马车缓缓离去。 …… 李裕的马车极其朴素,内壁甚至连大漆也不曾刷上一道,好几处都被白蚁给蛀出了虫眼。 李裕和张守拙对坐在有些狭窄逼仄的马车中,两人相对沉默,气氛沉闷至极。 此刻就连外面传来的哒哒马蹄声,和马车左右的颠簸,对李裕烦躁憋闷的情绪来说,都算是一种安慰。 过了许久,张守拙直愣愣的眼珠才动了一下,忽然开口道:“为甚么把瘸子的位置告诉他?” 李裕暗暗松了一口气,反问一句:“你又为甚么把自己的贴身玉佩交给他?”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露出些许笑意。 不过张守拙脸上的笑意很快便消失了,他摇头道:“因为我相信他。” 李裕道:“我也信他。” 张守拙觉得李裕这话有点孩子气,像是在和自己斗嘴,他反驳道:“你凭甚么信他?你了解这个人?” 李裕眼中的笑意愈来愈浓,毫不示弱地问:“我不了解,莫非你了解?” “……” 张守拙无言以对。 吕子达死前,张守拙认为自己了解衙门里的每一位官吏、差役,包括黎县尉和梁叛。 但是吕子达死后,他开始不断地重新认识这位被吕子达看中的捕快,而且同梁叛越接触得多,他越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家伙。 但他至少认为自己还是了解黎县尉的。 那个从书吏晋为官身,胆子虽小,却还算是有操守、知是非的同僚。 但是今天他知道自己又看错了。 这个黎震胆子好像一点也不小,操守一点也没有,是非更加一点不知道! 张守拙从未像今天这般怀疑过自己。 “我不了解你手下这位梁捕快,但是我相信吕子达,他总是对的。”李裕偏过头看着窗外,仿佛在自言自语,“就像那批白册,他早已说过句容县并非安全的誊抄所在,眼下也不是动手的时机,现在看来他还是对的。” 张守拙沉默不言,当时他是支持将白册送往句容誊抄的,也是支持趁着董阁老余威犹在、庞翀立足未稳之时立刻发动“南直隶大清丈”的。 他甚至信心满满地同天草芥商量了一个“祸水东引”的计划,打算让梁叛拖住对手两天,句容县那边的誊抄工作便可大致结束了。 梁叛真的拖了两天,而且比他和天草芥预计的要顽强得多,不仅毫发无伤,还打死了一个锦衣卫缇骑。 然而就像吕致远所说,句容并非安全的所在,他们很快绕过了江宁县和南京城,找到了那里…… “在句容誊抄的那批白册已经被人全部烧掉了,现在只剩下天草芥手中的那一部,看来是时候遣退倭国使团了。按照子达的计划,天草芥把白册带去日本誊抄,陆真人带黑猫进京入宫,朝中诸位各自努力,三年之后天时地利人和至少得其二,再行动手。如果三年之后时机不成,现有白册已经失去时效,那便再等六年——三年搜集新的白册,三年准备举事,这才是万全之法!” 大约是发觉自己有点“事后诸葛亮”的意思,李裕才住了口,不再往下说。 当然这绝不是李裕的事后诸葛亮,这种思想也并非他独有和首创。 而是在六年前他从湖广被罢黜,到了南京以后,吕致远和陆玑两人在三山护国寺那株梅花树下,就已说过这样的话。 当然,这话也得到了当时湖溪书院两位夫子的赞同。 其实那天在护国寺外,远不止他和吕致远、陆玑三人,张守拙和冉佐、赵元夔都在,还有许多湖溪书院一派的“革新派”文人和官吏。 那是“革新派”以诗会友的一次小聚会! 吕致远当时写下那首《咏护国寺前一枝梅》,其实并不是只赞扬李裕,而是写那许许多多不曾记录姓名的同道中人。 张守拙神色黯然,他也知道这句话已被老夫子们奉为了准绳,但是他们既然是革新派,他们既然是许许多多年轻而有抱负的大明官员组成的群体,他们自然就逃不了“激进”二字。 于是有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在隐忍了多年以后,终于在白册完成之时,忍不住加速推动了“大清丈”计划的进程。 张守拙长叹一声:“明天我便写信给山长,向书院请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三章 吕致远识人之谜 “多此一举!”李裕不以为然,“此事不是你一人的主张,你也做不了主,轮得到你请甚么罪?梁叛说得很对,现在最麻烦的是‘改稻为桑’,如果不能及时阻止,天草芥手中仅存的一部白册也没用了,吕子达和所有人几年来的心血全都白白浪费。” 张守拙稍稍释然了些,他黑着一张脸,点点头,无力地靠在车壁上。 李裕见他这副样子,只好再安慰一句:“不过也不必太担忧,庞翀不是傻子,也不是疯子,他当然知道改稻为桑这种事最多不过是饮鸩止渴。 “他当年提出改稻为桑,也是为了虚晃一枪,对付我们湖广的那一部白册,后来户部一反对,加上罗参政从督粮道上被贬的事情渐渐平息下去,庞翀便没再提过这一茬了。 “可见这一次也是故技重施,现在南直隶的白册已经毁了,只要我们做出一副全面退守的姿态,庞翀也不大会发疯拿整个南直隶来开玩笑的。” 张守拙默然不语,实在是现在形势看上去已经严峻之极,他不敢再有任何掉以轻心的想法。 “江宁县的事你也不必过于发愁,这些事怎么发生的,应天府其实心里明镜似的,所以他们对你是不援手、不责备,也不会催促你破案缉凶,我们最少还有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来跟他们周旋。” 张守拙缓缓说道:“这我晓得。陶知府这个老骑墙,生怕别人误会他偏向哪一边,所以干脆不闻不问,装成了聋子哑巴。” “你晓得就好……有一件事我始终想问。”或许是为了转移张守拙的注意力,李裕忽然问道,“你为甚么能确定,吕子达选的那个人就是梁叛?子达临走前并没有任何话交代啊。” “我不确定。”张守拙徐缓地说,“只是天草芥带话给我,子达临死前交代过,让梁叛查他的案子,还让我把他木箱子留给梁叛。但是我后来找瘸子确认过,瘸子说一定是梁叛,黑猫选了谁,谁就是子达的继任者。子达养的那只黑猫已经在梁叛家住了好几天了。” 李裕摇头叹道:“此等大事未必要信一只畜生吗?” 张守拙看了看他,摇头道:“我问过天草芥,大家都想不通。不过,他至少很能打,不是吗?” 李裕沉默了,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秘密,昨晚西城那件事,南京城里只要有耳朵的,都知道了江宁县姓梁的捕快很能打。 北京锦衣卫三个小旗的缇骑正面围攻他两炷香的功夫,一根毛没伤到人家不说,还反被打伤了好几个,其中一个甚至被铁尺戳瞎了一只眼。 这还不止,缇骑们撤退之后,这个姓梁的还捡了一支长矛,夜里盲投把其中一个给扎了个透,当场就死了。 那可是缇骑啊! 不是南京锦衣卫里那些遛狗斗鸡的银样镴枪头! 李裕搓搓脸:“嗯,他不光能打,脑筋也很不坏——他居然就能从吕子达那几封书信里,推测出北京都察院的真实意图……他真的没读过书?” 张守拙摇头道:“没有。我查过,他从小没进过学,南门左右几个先生也没人替他开过蒙,在子达出事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认得几个字。不光是读书,都没人见他练过武!当然了,这人从小就在市井里混,南门西那一片的地痞几乎都被他打过,所以才能在县衙里干到现在。就算这姑且说得通,可他验尸画像总不能无师自通罢?总之这人一身本事仿佛天上掉下来的!” “而且是二月初九子达过世的那天晚上掉下来的!”张守拙补充道。 李裕有些无语:“那吕致远凭什么就觉得他可以?” “谁知道?” …… 梁叛从江宁县大牢里走出来的时候,在混堂里泡过以后有所减轻的肌肉酸痛,又有加重的趋势。 “嘶……”他活动了一下肩膀脖颈,身上的酸痛令他忍不住倒抽了几口冷气。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用刑,那个太平街里长的厨子已经被他打得不成人样了,但是神智依旧很清醒,还哭唧唧地招供了让他下草莽子的指使者。 还是那个尖嘴猴腮的关中人。 作为“赃款证物”,几个三年役从厨子家搜出来的二十两银子,已封存在了县衙的库房里。 梁叛手里拿着一张速写画像,是那个厨子描述出来的,梁叛另外画了一张也封存在卷宗里,便拿着手里的这一张,打算去小运河心腹桥。 小运河在南门东这一片,是一段连接护城河与秦淮河的小河,河上横跨有六座桥,其中一座便是李裕所说的心腹桥。 这座心腹桥原本叫做“星福桥”,因为这桥和连着桥的心腹桥巷子在木匠营和中营等几片区域的中心地带,如同人之心腹,于是渐渐便被人喊作“心腹桥”了。 梁叛站在大牢门外,刚要上马往心腹桥去,却见一个狱卒一个皂隶不约而同地向他走过来,他便暂时丢了手里的缰绳,等着那两人。 那狱卒先到,便同皂隶拱拱手,先说了话:“梁……梁捕快,那个厨子好像捱不住了,怎么办?” “扯呢。”梁叛嗤笑道,“我自己下的手我会不知?他那就是看着吓人,其实半点要害没伤到,你去告诉他死不了,叫他不要自己吓唬自己,另外请个跌打郎中来,半个月不到就能让他活蹦乱跳的。” 那狱卒将信将疑,但是梁叛这么说了,他也只能这么听着,当即转身到街上请大夫去了。 等那狱卒走了,皂隶才上前来,笑嘻嘻地叫了声“梁班头”,随即凑到近处,神神秘秘地道:“县衙那里有个姓李的监生,说他的马被‘强人’抢了去,要找张大老爷报官。还说如果江宁县找不回他的马,便要上书都察院,告咱们江宁县一状!” 这皂隶说着把两只眼睛向梁叛身后的那匹马上瞄了瞄,意思很明白:现在县衙是你老哥说了算,这件好事又是你老哥一手干的,该怎么办请你说句话罢…… 梁叛撇撇嘴,只好把缰绳递给那皂隶,说道:“你就说马已经替他找回来了,那个强……强人还在缉捕当中,请他滚罢!” “那他若硬要我们给个交代呢?”皂隶接过缰绳,有些犯愁地问。 “他算个吊毛,凭甚么给他交代?” “他自己吊毛也不算,但是他说他老子是应天府推官李梧……” “日鬼!”梁叛想了想,忽然将眼睛眯起来,他把手中那个尖嘴猴腮的画像塞到皂隶的手上,说道,“你把这个拿给他,就说是这个人抢的马。” 那皂隶打开画像看了看,挠挠头问:“然后呢?这小子肯定让我们抓人啊,我们上哪里抓去?” “跟他说人跑到上元县去了!” 梁叛说完便拍了拍皂隶的肩膀,便转身离开了大牢。 “栾大知县,对不住你了,我也不想把你拖下水的……”他在心里向上元知县道了声欠,嘴角却忍不住咧开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四章 退步原来是向前 上元知县栾琦跟梁叛没甚么过节,梁叛也不会特为跟这个上上下下口碑都还不错的老好人过不去。 但是昨天晚上他亲身经历过被几十个锦衣卫缇骑围攻的场面,说明这次从北京来的锦衣卫人数总有数十以上。 而张守拙昨天白天便借着黑猫精杀人一案,把江宁县上上下下全都搜了个遍,并没有发现大批人马潜藏的痕迹。 南京城内所属江宁县的所有里长,也都向县衙汇报过最近各里来往生人的情况,同样不曾有为数众多的陌生人口与本里接触。 江宁县内所有客栈也都排查过一遍,结果是相同的。 可以说除了太平街曾经有张侉子和那个关中人落脚过以外,北京来的锦衣卫缇骑们并没有躲在江宁县内。 所以那些人的落脚点,只能是上元县。 梁叛便想着,既然那位小李公子抬出了应天府的推官李梧,那便请李大推官费费心,在上元县找一找抢马的强人好了。 他脚步轻快了一阵,却又渐渐沉重起来,花娘、骡子、小铁的事,就像几座大山,在他心头压着,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种感觉在临近心腹桥的时候,愈发浓重了。 梁叛站在坑洼不平的桥面上,看了眼脚下汩汩长流的河水,心中压抑难平,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桥那头的水岸边有个荒废坍圮了大半的凉亭,几个闲汉就坐在那半边顶子不遮光的破凉亭里开了扑铺聚赌,玩得兴起,也没注意到自己。 梁叛的目光绕过凉亭,朝不远处望了一眼,那里有一家当阳客店,是个小门小脸的小店,只有四间房外加一个通铺。 听说这店开了有些年头了,在木匠营还很红火的时候,这店的生意也是顶不错的。 不过这些年毕竟随着木匠营的萧条而没落下来了。 黎县尉眼下就在这当阳客店里。 梁叛没有走进客店,而是迈步下桥,走进了对面一个小茶馆中。 那茶馆虽然不小,但也很老旧,同鞍鞯坊的白山茶店固然比不了,就与南门西六角井的两三个小茶店相比也不见得漂亮几分。 不过这茶馆里也有个讲大书的先生坐在上首,正口沫横飞,讲着一段时下文人新作的传奇故事。 梁叛站在茶馆门口,也没个伙计招呼,只好自己进了店,在整面被炉烟熏得漆黑的东墙跟下,找了个座位坐下,对面的当阳客店中立刻也走出一个人来,进店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是老八雍关。 “怎样?”梁叛掏了六个子儿,自己从炉子上拎了个小茶壶来,用滚烫的茶水涮了两个杯子,给老八和自己一人一个,都倒满了。 雍关点点头:“人在里面,老实得很。我照你教的,只跟他说王某人已经完了,下一个是谁你自己想想。这瘪三只想了一泡尿的功夫,就求着我救他一条狗命。” 梁叛喝了口茶,点头道:“不愧是经年老吏的出身,脑筋比王班头清爽多了。” 他说着从身上掏出四两银子,从桌子底下递给了老八,说道:“昨天让你办事,还欠着你的‘草青子(花红)’,只能先记着账,回头再给了。这是‘小老爷庙(县衙)’批的吃住使费,跟上一次的无关,一码归一码,别的不说,那位的吃住你照看好。” 说到“那位”的时候,梁叛把嘴朝对门一努。 雍关接过银子,点点头。 他跟梁叛是从小穿着开裆裤就在一起玩耍的,银子这东西早已不必计较,当然也用不着假客气。 “行,这里有我看着,你把小铁和骡子操心好,骡子那四炷香只能回头再给他上了。” 雍关说了这么一句,也低头喝茶。 这时那大书先生约莫是讲完了,开始拱手谢场,下面的茶客有叫好的,有掏钱的,梁叛也扔了几个制钱上去,跟着便同老八一起喝着茶发呆。 其实刚才那部书他是半个字也没听见,此时听老八提到小铁和骡子的事,更加一片愁绪。 骡子和小铁的仇不能不报,花娘的死也不能抛诸脑后,但是现在连是谁杀死了骡子都还弄不清楚,谁又烧了花娘的船更加茫然无绪。 但是骡子和花娘的事,显然是有人在给他某种“警告”,这种警告从王班头买通他不成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骡子并不是第一个遇害的,避驾营那位悲惨而无辜的杨公孙才是! 按理说,自己是不是也应该给杨公孙讨一个公道呢?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可他还要查下去吗? 再查下去,下一个遭殃的又会是谁?老八?小六子?老狗?高脚七?还是自己? 梁叛很矛盾。 “想甚么呢?” 老八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抬头望去,才发现老八那双灰色的瞳仁,正关切而疑惑地盯着自己。 梁叛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他没说话,雍关也猜得到。 梁叛手下的几个白役当中,最机灵的是小六子,但是真正有脑筋又稳重的还要数老八。 “你想做甚么事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做,需要我们几个出力的就说一声,不必过于担心我们。” 老八语似宽慰,实际上是在表明一种绝对信任的态度。 “你怕不怕?”梁叛的目光穿过茶馆的大门,正好看到凉亭中那几个闲汉不知为了甚么争打起来,不过很快纷纷跳出了凉亭,围着凉亭四散开来。 因为那凉亭被他们撞断了一根柱子,正靠着剩余的三根斜挺在那里,那座破顶陷了两下停住了,好歹没有真的坍塌下来。 在雍关的位置上瞧不见这些,他摇摇头:“我不怕,你怕了?” 梁叛笑了笑,也不知是笑那几个倒霉的闲汉,还是在自嘲:“我的确有点怕。” “那也正常。”雍关点点头,“你是怕我们出事。不过有句话我要讲,事情呢不是说怕就不做,也并非不怕就一定要去做,就算要做也不必一定放在眼前当下去做,总要想一想自己的力量有多少。其实要我说,你昨晚单枪匹马去西城,就已经做得够了……” 梁叛沉默不语。 恰逢这时候大书先生歇过了嗓子,又开讲新一篇书:“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诸位,先来这么一段定场诗。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就在太平府建阳卫,有个贩茶的商人姓钱……” 梁叛忽听到那句“退步原来是向前”,心中便好似漆黑的小屋中开了一扇窗似的,天光照进来,一切的踌躇都散去了。 是了,注定做不成的事,何不退一步再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五章 誓把山川改颜色 有了这么一种“退一步”的觉悟,压在梁叛心里的几座大山不仅尽数消去,就连县衙里那些让他烦躁不已的狗屁倒灶的事情,也化作一阵清风,绕身而去了。 但这并不是说梁叛开始自暴自弃、破罐破摔了,相反,他不会忘记一分一毫的恩仇,只是暂且埋在心里,等到自己蓄力已满,重新发力的时候,这些事情还会成为他的武器,去痛击他的敌人! 就像在同升客栈那样。 梁叛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是他新画的一张那个关中人的肖像,递给老八:“你拿给黎震瞧瞧,不用说不用问,看看他甚么反应,然后等他主动要求见我或者张守拙,你就派个人来报信。” 雍关把那张纸收起来,点了点头。 两人在茶馆外分手,雍关自回对面的客店。 梁叛朝凉亭的方向看了看,聚赌的闲汉们已经散了去,那凉亭却还歪歪斜斜地挺立着,不知最终会倒在哪一场风雨之中。 他假作不经意地四下看看,但是这心腹桥附近房屋巷弄全都平常,根本看不出甚么端倪。 他想找找有没有吕致远手下活动的痕迹,但是很可惜,即便以他的眼光,也没找到任何可疑之处。 梁叛没有去惊动吕致远留下的人,因为他还是不想过多地扯进吕致远和张守拙他们的圈子当中。 但是他仍然让雍关和黎震躲在了心腹桥的客店里,为的就是有任何万一的情况,可以及时请吕致远的人出来援手帮忙…… 梁叛离开南门东到小铁家的时候,几个弟兄都各自忙碌去了,留守在此的只有高脚七一个。 他进门就看到小铁的老娘在厨房门口补衣裳,衣裳就是昨天小铁重伤以后穿回来的那件,不过为了给小铁治伤,衣裳已经被梁叛和华大夫给剪碎了。 老娘的眼睛瞎了好几年,哪里瞧得见,只能靠手摸着布片,将衣裳拼起来缝补。 可是老人手指颤颤巍巍的,左也戳不准右也绞不对,在那里急得打自己脑袋。 梁叛瞧见这一幕,不由得鼻子发酸,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 “老娘,你怎的自己缝衣裳。”他两步走过去,把针线和破衣服接过来,忍着眼泪说,“我来罢,你歇歇。” “是小五哉?”老娘松了手,任他把小铁的破衣服拿过去,高高抬起手来,似乎想摸摸梁叛的脑袋。 梁叛连忙低下头,把脑袋凑了过去。 谁知老娘摸了摸他的头,又重重在他肩膀上捶了两下,有点生气地说:“他们几个大大小小的,都听你话,你怎不管他们?都这样年纪了,还出去街巷里打架,成甚么样的出息?” 要照着平日里,梁叛早就几句好话把老娘哄住了,可此时哽咽在喉,除了不住的点头,哪里说得出话来? 老娘又道:“你也好教他们安分下来娶妻成家,小狗子和骡子已快三十了,再不学好哪里寻得着老婆?” 可怜老娘还不知道骡子已经死了…… 梁叛只觉心中泛起无穷无尽的愧疚,拼命忍着哭声,连点头也不会了。 好在这时高脚七端着一盆水从屋里走出来,梁叛立刻抹了抹眼泪,挥了挥手里的针线,用责备的眼神瞪了老七一眼。 高脚七朝自己手里的水盆一努嘴,大约意思是自己手里有事,没顾得上照看老娘。 梁叛强自收了眼泪,对高脚七说道:“老七,你看好老娘,不行就叫小六子一起来帮忙,怎么这一点事也做不好!” “唉。”高脚七委委屈屈地答应一声,在墙根下把水倒了,便拿着盆进了厨房。 梁叛瞧见那水里有血迹,估摸着高脚七刚才是替小铁擦身体的,回想到老七刚才那副委屈的样子,心里又觉得不忍。 他跟着进了厨房,把身上仅有的二两几钱碎银子都摸了出来,塞到高脚七的手里,低声道:“老七,这两天辛苦你了,想吃点甚么就到老杨店去买些。” “好嘞!”高脚七是个没气性的脾气,一拿到钱转眼就咧开嘴笑了。 梁叛拍了拍他的脑袋,便拿着破衣裳进屋去瞧小铁。 给小铁治伤的那位华大夫住所离此处不远,下午已经先行回去了。 梁叛看小铁虽然左半边脸都用生布包着,但是呼吸均匀,右边脸色也好了许多,便放心一半。 他坐在床边,将小铁那件衣裳用针线把破口胡乱绞了一遍,整件衣服最后已经歪七扭八得不成样子了,哪里还能再穿? 他干脆把衣服团成一团,就丢在了床脚边。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却听小铁嘴里梦呓一般地嘟囔着甚么,梁叛弯下腰,把耳朵凑到小铁的嘴唇边,就听他好像在说:“信……信……” 梁叛忽然想起来,今天早上小六子曾经跟他说过,小铁是从驿站拿了一封吕书办的信,从城里追到城西,这才被人打伤的。 他立刻明白了,小铁就是想告诉他这封信拿到了。 梁叛连忙握住小铁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先休息。” 谁知小铁很痛苦地皱起眉,可是他一皱眉又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立刻痛得浑身微微抽搐了一下。 小铁勉力将右眼睁开一条缝,眼珠不断向枕头瞟去。 梁叛这才醒悟过来,伸手在枕头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封信。 小铁这才闭上眼睛,重新舒展开眉头。 梁叛把信捏在手里,信封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 拆开之后取了信,借着窗外的天光一行一行看过去,他的眉头却越皱越深,最后甚至忍不住站起来,紧紧捏着那封信,张着嘴久久不能言语。 那封信上的字迹娟秀柔美,但是信中内容却不啻晴天霹雳。 梁叛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影子,是吕致远。 吕致远背着双手,向他微微一笑,好像在说:“梁叛,我本愿,以此身为斫斧,欲斩荆棘开新途。只可惜有志者天妒,我未竟之事业交于君手,往后请君自勉了。” 他只觉一股悲壮慷慨之气,在胸中肆意奔腾,无处宣泄。 梁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地吐了出来,接着便迈步出了房门,在高脚七怪讶的目光当中,大步离开了小铁家,迅速走上了六角井街。 他一路脑中都是混混沌沌的,一时想到信中提及的,吕致远愈来愈重的疾病;一时想到写信之人殷切规劝吕致远中止那个“以身为饵,暗度陈仓”的计划;一时又想到写信人询问吕致远,他选中的那个“梁某人”,是否真能“以奇胜”…… 他终于知道了吕致远早已身患绝症;知道了吕致远早已料定张守拙等人此次必将失败,于是在临死前设下最后一计,把自己当成诱饵,把身边的所有人都变成了诱饵,然后成功将南直隶白册唯一的副本交给了天草芥;知道了吕致远还有一个三年以后的计划…… 他终于知道,吕致远其实是自杀! 二月初九的大雨之下,在吕致远身边,为他送别的人很多:天草芥、李裕、冉佐、赵元夔、陆玑、元圆,还有一个瘸子…… 送走了吕致远,这些人便将他的尸身弃置暴雨之中,然后忍着悲痛,各自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梁叛只觉手中的那封信越来越沉重,他似乎感觉到吕致远就在自己身旁,跟着自己的脚步,或者说,在带着自己走这一程。 他有很多话想问,却知道无法得到回答。 他恨自己没能早一点来到这个世界,那样他就能和吕致远这样的人见一见,聊一聊。 他能真的和吕书办并肩走过一程,说说自己的想法,再听听对方的意见。 他走进避驾营,推开家门,取出《秦淮子集》翻到最后的空页,然后取了笔,写下两行新诗: 我以此身为斫斧,欲斩荆棘开新途。 或作星火点星河,誓把山川改颜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六章 拆迁 梁叛将那封信拿出来,夹在《秦淮子集》当中。 这封信同以往的那些情报信件不同,信中内容没有作任何加密处理,语气也在关心中透露着几分亲近。 就像多年的老友在絮絮长谈,说着一些不加防备的心事。 而且写信的是个女人,叫冉清。 信里好几次提及梁叛的名字,吕致远说他是“历数变革先贤,毁于立场者多矣。梁某机敏而有全格,所以可独论是非而不为立场左右”。 正是这句“可独论是非而不为立场左右”叩中了梁叛的心扉,因为这跟那天他与张守拙说的话如出一辙。 至于吕致远为甚么选中梁叛,信中也有答案:“欲涤荡腐朽之制,不可用腐朽之人,特立独行之辈可以带来新风气”。 在吕书办的心中,张守拙他们即便还有一腔热情,即便还有革新之志,却仍然是腐朽制度的框架下诞生出来的腐朽之人。 他认为这些人是无法最终打破“框架”的,是“不可大用”的,事实仿佛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梁叛忽然有种感觉,吕书办的眼睛仿佛超越了时空,从一开始看见的就是自己穿越后的样子…… 他让自己倒在床上,眼望着屋顶,心中却有一团火在烧。 他决定了,找个机会,就去心腹桥,去见吕致远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叛听到外面有人压着嗓门在说些甚么,只听到一些“这间”、“一户人”、“避驾营”之类的话。 跟着便有几人七嘴八舌地接口,最少有四五个人,举在自家门外絮絮叨叨地谈着甚么。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人向北去了,渐渐连声音也不再听见。 梁叛躺在床上撇了撇嘴,心想:未必真要在避驾营搞拆迁? 也是,这种棚户区早就该拆了,大家一人领一笔拆迁款,告别棚户区,住进三室一厅的精装修公寓楼,多爽啊! 老子举双手双脚赞成拆迁! 就在他做白日梦的时候,忽听隔壁的老郑在那叫唤:“梁小哥,梁小哥,阿在家啊?” 梁叛从床上爬起来,推门走到院子里,就见老郑两只手费劲地扒在墙头上,露出个圆滚滚的脑袋来,正憋着劲吃力的朝自己这边张望。 “郑老板,没有出去发财?” 梁叛朝自己这位老邻居随便拱了拱手。 说起来两家人做邻居也有十好几年了,但是老郑是在外面跑买卖贩布匹的,常年都不在家,所以屋里只有他媳妇带着一双儿女,加一个照应内外的老妈子过活。 郑家媳妇是个守本分的女人,男人不在家,轻易便不露面,出门采买在家应门都是那老妈子。 所以两家人虽然比邻为伴久了,走动却不多,只有年节上互相拜个门,邻里之间说两句吉祥话。 “发甚么财,世道不太平,哪里发得成财?”老郑抱怨了一句,“你倒不知?倭寇快打到岸上来了,听说浙江和福建的官军今年粮饷也不必领,你猜甚么缘由?” 梁叛笑着摇摇头。 “吃他娘的败仗也吃饱了,费得着领粮饷么?” 梁叛笑了,看来老郑对官军的怨念还挺深,便顺着话题问下去:“怎么,世道真坏成这样,连买卖也做不成了?” “从南到北一路都不太平,哪个还能做得成买卖?发财总要天下太平,才好大家发财的。” 梁叛是真没想到,一个跑买卖的布匹贩子,也有这样高明的见解! 他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天下安定,老百姓的腰杆就直了,做事情也有底气。” “是是是。”老郑连连点头,他头一回发现,自家隔壁这个小老弟,居然是个聊得上话的,早知是这样,哪里还用得着犯愁没人扯淡喝酒? 未必天天在家对着那黄脸婆,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的? 老郑本来是有正事要说的,可是这么一来二去地拉扯起来,居然就把要说的事给忘了。 他干脆从墙上滑下来,开门便出了自家院子。 梁叛不等他敲门,也走过去把自己的大门打开了。 老郑囫囵露了全身,进门就抱拳拱手,同时扯起嗓子,朝隔壁自家喊:“老蠢婆,不要躲在那里吃闲饭!给我去街上打二斤酒,切斤把熟肉来,还有下酒的小菜置办二三样,送到隔壁梁小哥这里来!” 老郑家那个伺候的老妈子听了,连忙走出来,站在巷子里,也不敢进这边门,也不动弹,只眼巴巴望着郑老板,意思是想讨买酒肉的钱。 老郑怒道:“你杵在这里作甚,去六角井随便个店子里赊一些,说我姓郑的名字,哪个不赊?只你这份蠢笨小器,便该我家发不成大财!” 那老妈子一声不吭,气鼓鼓地甩膀子走了。 老郑也威风得够了,掉过脸来笑呵呵地对梁叛道:“梁小哥,走,进屋聊。俗话讲‘远亲不如近邻’,我两家过去来往得少,今天借你地方,我出酒菜,邻里之间也要走动走动。” 梁叛点点头,把人领进屋里。 老郑进门便四下张望了一下,知道梁叛的境况似乎并不怎么样,比他在福建看过的那些豪役匪吏差得远了。 一想起福建地方那些酷吏的盘剥手段,老郑觉得这是个很应景的谈资,等会不妨从这里聊起。 梁叛跟老郑恰好相反,他是知道老郑有话要说的,不然也不至于刚才扒在墙头上,把脸都给憋红了。 他是习惯讲话抓住重点的人,一跑偏就难受,可是现在老郑的重点显然已经转换过好几个了,他想提醒一句,又觉得邻居之间的老爷们难得坐一起喝口酒,不如就先喝着再说。 至于话最后说到哪,天南海北的管他呢。 于是这俩一个中年危机老男人,一个命运坎坷小年轻,真的就吃吃聊聊,从下午吃到傍晚,从傍晚吃到一更天,隔壁院里的郑家媳妇都贴在院墙后面,扯着嗓子咳嗽好几声了,老郑全装作没听见。 到最后梁叛实在也吃酒吃得不耐烦了,终于拉着老郑问:“郑老板,你下午扒墙头上,是有话要说?” 此刻的老郑已经开始两眼发指了,闻言嘟嘟囔囔结巴了半天,才问了一句:“你……你刚才说啥?” 梁叛只好重复一遍。 老郑夹起一颗花生米,悬在空中呆了半晌,才丢下筷子一拍大腿,极夸张地连连挥手,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跟你说……咱们这一片,这一片恐怕要拆掉啦。这两天老有那个……有房经纪在避驾营转悠,你信哥的,一定有人要在咱们这里置产业,有人,不是大富,就是大贵!” 老郑咪了一口酒,接着说道:“不出三天!”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不出三天,房经纪十成十上门,我们几家在正当中……正当中,一定咬紧牙关,多要一两是一两,知道不?” 原来就是这事…… 梁叛笑着点了点头,答应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七章 衙门讼事多 接下来的三天,梁叛没有办任何公事。 除了帮骡子料理下葬,每天去看看小铁的伤势以外,便都待在家里休息。 或者说等待。 第二天晚上,他等来了漕帮冯二的消息: 第一条是关于老头子的。 老头子已经答应,既然八指的死跟天草芥不相干,那么可以暂时不与倭人为难。 但是八指的仇一定要报,老头子的话说得很客气:“江宁县查案子有甚么进展,方便的话拜托跟漕帮通通声气。漕帮在南京市面上做生意,多受府县的父母的照顾,希望出一份力,帮助官府拿贼捉赃。” 第二条是康端的消息,他同意跟梁叛见面,不过康家的人带话说,康端现在伤势沉重需要静养,过得三五日以后,康家会派人带帖子来,专请梁叛上家吃酒。 梁叛为自己和张大老爷谢过了漕帮,并表示一有凶手的确切消息,一定通知漕帮晓得。 他还将老头子“希望出力、帮助官府”的那两句话,让县衙书办写了文书上报府里,要替漕帮请个嘉奖。 这是漕帮的事,第三天早上等来的是自己的事——避驾营真的要拆迁了! 就像老郑所说的,江宁县的房经纪们通盘出动,仿佛要打避驾营的居民们一个措手不及似的,一大早便从六角井和饮马巷两面夹击。 这些房经纪用随身携带的真金白银为攻城利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午饭之前就解决了拆迁范围内近半数的住户。 然而梁叛却在这个时候选择出门去了。 当然了,这是老郑的“计谋”。 梁叛没兴趣去研究老郑那套拖刀计的原理和效用,大明的房产价格颇贱,他那半爿院子根本卖不上几个钱——秦淮河畔一套单进的小院也不过千把银子。 他那一间房,又是南门西这等破落地段,顶了天值得二三两。 梁叛穿着一身寻常衣衫,也没带刀也没带尺,信步走在避驾营巷子里,听见左右住家之中的邻居们和房经纪的争论和讨价,不由得微微一笑。 这些人很快便不再是自己的邻居了。 当然了,他虽然在避驾营里生活了十几年,但是同这些邻居们并不是很熟,也没有多少深厚的感情。 当他幼年孤苦的时候,避驾营的邻居们并没有给过他多少帮助,不过这并不表明避驾营的百姓们很冷漠、很无情,这在很大程度上,与梁叛的行事风格有关——他从不肯欠别人的情。 现在,他出门去,就是为了还一个人情。 要说这南京城里,梁叛欠人情的出处并不多,反倒有很多人还欠着他的情分,近些时日跟他人情恩义来往最密切的莫过于漕帮了。 但是他和漕帮之间纯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慷慨交情,而且来往愈多,便愈分不清哪方施恩多寡,渐渐难以计较,以至于不必计较了。 但是有一个人还没到这种交情,帮梁叛的也很多,这份人情不能不想办法还一还。 那就是俞东来。 谁知还没走出饮马巷,县衙皂班的老赵和老何两位皂隶便联袂找上门来了。 老赵叫赵甲喜,老何叫何得庆,同在南城住,向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这两个都是老熟人,前几日下浮桥断了,梁叛在桥头遇见的几个皂隶中,便是他们。 一见这两个人,梁叛一猜是张守拙回来了,二猜是衙门里有事要自己去处理。 老赵一开口,便印证他猜得不错。 “梁班头!大发利市!”赵甲喜高着嗓门抱拳,翘起脚尖便要作揖,“衙门有案子,张老爷请梁班头接差!” “少他娘的来这一套!”梁叛照准赵甲喜的肩膀给了一拳,推得对方歪歪倒倒作不成揖了,两下里嬉嬉哈哈笑过,这才不再装模作样的闹玩笑了。 因为巷子窄,何得庆便主动落在后面,让他的拜把子哥哥老赵和梁叛并肩走在前面说事。 梁叛边走边问:“张知县回来了?” “今早刚到,衙门里积了几天的案子,老爷说头痛,不得精神审理,派我哥两个请你去办。” “这不扯呢?”梁叛皱眉道,“我又不吃他一个字儿的俸禄,莫非要我替他穿补子戴纱帽,坐在堂上审案?” 赵甲喜缩了缩脖子,回头跟老何对视一眼,心道:乖乖,小梁哥真大胆子,连老爷都敢埋怨。外头都讲他是张知县的小舅子,里外穿一条裤子的,这话看来愈发证实了! 老何眨了眨眼,在心里答他:别个说他要升班头,恐怕也是真话。这样讲,我哥两个以后要同小梁哥多亲近了。 赵甲喜深以为然,他转回头向梁叛笑笑,虽然不敢跟着他一起编排知县大人,但是不妨顺着话音来说:“是是是,哪里要你坐在堂上,岂非乱了体统?张老爷的意思,是叫你们捕班事先查证一番,该补词的补词,该出差的出差,拿不拿人也是你老哥说了算。” 梁叛问:“有几件案子?” “统共三件,第一个是‘庸医毒杀兄命事’,第二个是‘侮辱斯文事’,第三个是‘强占邻猪事’。” 接着赵甲喜将三件案子大致讲了一遍,只有第一个是命案,告发者是个豆腐巷的泼皮混混,举首一名庸医错用药毒死自己兄长。 第二件是两个生员抓住一名无生、监身份而戴方巾的,纠集了几个凶横儒生,以逾制、有辱斯文的罪名把那戴方巾的扭送到了学里,学里又派了一名教谕,亲自押送到县,一定要请江宁县发落了此人。 第三件是淳化镇一乡民告隔壁乡绅强占他家养年半大猪一口。 梁叛一听头都大了,第一件其实好办,是不是庸医杀人,只要核对疾病、药方和死状,请药局内行一看便知。 但是第二件和第三件都是缠夹不清的,尤其儒学里那几个酸子的事,最是讨厌! 他在心里将三件案子盘算一遍,将怎么问法、该拿甚么人细细想过了,随口问道:“挂牌了吗?有没有说几时开堂审?” 赵甲喜笑道:“梁老哥,你糊涂了,这才刚刚补了讼词,差都没出,人也没拿到堂下,谈甚么挂牌开堂?” “嗯?怎么还没出差?” 梁叛的脑子一下没反应,不过听到老赵和老何两个捂着嘴“咕咕”笑了两声,才醒悟过来。 负责出差的黎县尉、王班头两人,一个被他关在心腹桥客店里,一个已经死了好几天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八章 庸医毒杀兄命事 看来张守拙这是有意把自己推到班头的位置上了…… 梁叛捏着下巴壳,有点无奈地想着:就算你姓张的想让老子给你分担,也不用在这个节骨眼上推我上火坑呐! 他愈发觉得张守拙这个人虽然一身正派,但是究竟是有点书读多了的呆气! 三人说说聊聊,很快到了县府街,梁叛进了倒座房,几个等差待命的快手便显出几分殷勤的颜色,就连刑房的崔书办也难得对他露出一点笑脸。 梁叛四下里拱拱手,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快手们中间,也不问案子,也不看讼词,就同往常一样,跟几个快手聊天打屁,绝口不提案子的事。 这时刑房已经差人去传原被告一干人等了,崔书办见梁叛没有问案的意思,只当是这位江宁县的新红人在端架子,心里便有几分不痛快。 不过他是人情场上练成了的心性,已修成了佛爷的脾气,半分火气也不肯表露出来,甚至拿着讼词主动走上前,用了两分请教的口吻道:“梁捕快,老爷交代这三事归你来断,我这里正要请问你的高见。” 梁叛连忙站起来,极谦虚地笑道:“崔夫子哪里的话,老爷怕是说笑,岂可当真?有你刑房在此,我们自然是当差听命,查访还是拿人,请刑房按照衙门的章程出票指派好了。” 他把自己和几个快手统归一指,意思是没把自己当成别的脚色看待,还是普通的快手一个。 崔书办在心里“嗯?”了一声,把这梁叛上下又瞧了一遍,脸上渐渐露出笑意来——就说呢,这世上的规矩总是在的! 他便清了清嗓子,还把讼词递了过去,说话也不再假客气,反而透出几分亲近意思:“往常有讼事不是知县亲自来断,便是县尉代劳。今天两位大人都不在,我吏房也不敢擅作主张。好在衙门章程总是有的,我们大家坐下来一起参详参详,各抒己见,照章办事,也替老爷们分忧。” 梁叛这才肯接了讼词,看了一遍,基本跟赵甲喜口述的意思差不多。 旁边几个快手大字也不识得几个,装模作样凑过来看了两眼,便都坐回去了。 ——最后还是梁叛一个人在看。 这时门外老周进来说,第一个“庸医毒杀兄命事”的当事双方俱已到场,那两人一个是穿旧直衫的大夫,另一个是市井打扮。 吏房命人押进倒座房来,原被告并肩跪在地上,等待“大人们”的垂询。 崔书办咳嗽一声,对那两人说道:“这里没有老爷,你二人起来讲话。” 那两人都奇怪地抬头四下看看,谁知他俩目光转了一圈,最后都转到梁叛身上来了。 梁叛一瞧这两人相貌,不由便乐了,都是熟人。 那大夫就是替小铁治伤的华医生,原告的却是豆腐巷一代有名的混混,早几年想把手伸到六角井来,被梁叛他们一顿拳脚打服了的。 崔书办便问原告所讼何事,那原告李老六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拿眼睛瞟着梁叛。 “哟,李老六,你是王八翻身,今日也成了原告?”梁叛在旁笑着挖苦一句。 那李老六原本通红的脸色,听他一句奚落,反而平复了几分,口齿也伶俐起来,便将他哥哥怎样害病,怎样请华大夫医治,怎样吃了药,怎样死了,添油加醋眉飞色舞讲了一遍。 崔书办跟着便让华大夫说话,那华大夫却道:“他哥子是初七那日害病,先是盗汗遗精,口干舌燥,随后咳血鼻衄,人也发昏。晚生切他的脉,脉象又窄又快,断的是阴虚火旺,治法以养阴液、泄虚火为主,开了个黄连阿胶的方子,加了生地、女贞子、黄芪三味药。天地良心、祖师爷在上,这是正经的好方,只会救病不会害命!” 李老六凶霸霸地道:“你这庸医满口胡说,我哥哥吃了你的药,不到五天便死了,须得赔我二百两银子的人命钱,否则不能干休!” 华大夫也急了:“你哥子死时面红眼赤,裤裆里崩了精,湿黏一片,定是治病用药中间又吃了酒、行了房,这才发病死的。我千叮万嘱不可吃酒行房,你哥子不听医嘱,如何赖我?” 李老六的哥哥李老三梁叛也认得,那个混账自己开得有窑子,成天便是做些酒色里面寻死的勾当,几年前身子就亏净了的。 早两年就有人说过,李老三再这么折腾下去,活不过三年五载,便该见阎王了。 这华大夫的医术梁叛亲眼见过,绝不至于开错药治死了人,他见李老六眼神闪烁,显然有些心虚,便笑道:“李老六,你哥哥这几天到底有没有去窑子里作死?” 李老六梗着脖子道:“不曾,哪里有甚么窑子?不曾去,不曾去!就是这庸医开了毒药害人!” 梁叛不置可否,他站起来,在崔书办耳边说了一个地址。 崔书办眼睛一亮,一挥手喝道:“去,豆腐巷南头甲七号,带一个姓孙的来问话。” 李老六脸色一变,实在那地方官差去不得,正是他哥哥开的暗娼窑子,那姓孙的便是窑子里的龟奴。 官差若是去了,别说姓孙的扛不住要招供,毁了这个案子事小,把家里发财的营生给见了光事大! 这一下戳中他的要害了,连忙两手乱挥,陪笑道:“哪里用得着官上去找,既然华大夫说是我哥哥不遵医嘱,那我自己去问问姓孙的罢了。” 梁叛笑问:“那你速速去问,问明了若你哥哥没去过窑子,再来接着告。” “告甚么,梁五哥讲笑话了,华大夫的医术哪个不晓得?定是我那不要命的哥哥自己作死,实在误会,实在误会。”李老六连连拱手,又冲华大夫作揖。 华大夫侧了身避开去,不受他的拜。 崔书办铁青着脸,大声喝道:“你这刁民李老六,当这里是玩闹的地方吗?说告便告说不告便不告?” 李老六苦着脸,眼巴巴望着梁叛,只好一个劲儿地求情。 梁叛朝崔书办使了个眼色,崔书办点点头。 梁叛便朝门外的赵甲喜跟何得庆努了努嘴。 赵甲喜也是个人精,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跟老何两个走上前,一左一右拉着李老六道:“既然不告了,那便走罢,我哥俩送你回一趟豆腐巷,华大夫,你自己请便。” 这一事便以撤状结案,原被告分别在讼词上画押具结。 老赵和老何两位,便带着李老六回家取“诉讼费”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九章 仙鹤街鸡王 接着是儒学的人来告,被告是个织造衙门里收丝的商人,姓胡,叫胡汝嘉,是半个公门人。 所以昨日戴了方巾,要去莫愁湖上同几个相好的朋友谈戏论曲,谁知道便被县学的几个生员抓住一顿臭揍。 梁叛等人在倒座房里看了一眼,见那姓钱的衣衫也扯破了,方巾也不知去向,头发散乱着,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 虽然说国朝自有礼制,穿戴不可逾制,可南京这里早已不讲这些教条,商人役吏之中,附庸风雅者戴帽穿靴,在所多有,哪个管你甚么礼甚么制? 从本朝一二十年开始,江南的风气早已坏透了的,儒学跟商贾们素有往来,等闲也不会较甚么真,最多谒见拜访的时候,在学台宗师面前假意抱怨两句。 可是这姓钱的不知如何得罪了县学的人,惹得学里非要跟他为难,还闹到县衙来公断。 其实这案子有甚么好断的呢? 按照礼制和律例,该打打该罚罚也就是了,这胡汝嘉也是辩无可辩。 可崔书办却犯了难,要说进学,他也没进过,可那皂靴方巾,他家里一样也不短缺,如果这胡汝嘉该打,那他自己该不该打? 平日里那些诗文会的朋友们,该不该打? 崔书办不由得又凑到梁叛跟前来,低声问:“梁老弟,怎么说?” 梁叛笑道:“打呗,还能怎么说?叫皂班的弟兄把这胡汝嘉杖二十,结案。但是县学生员打人也不能罚,让学里出个人来认罚,交点银子罢了。” “这……” 关于后面一条,崔书办是认同的,可是打胡汝嘉他还是那个顾虑。 梁叛哪里不晓得他的心思,拉着他低声道:“学里既派了教谕来告,依他便了,这等酸子你也同他争么?再说水火棍在咱们弟兄的手里,怕甚么。” 崔书办立刻领悟过来。 这皂隶打棍子也是门技术,不光手里劲道要活,眼睛也要会看,耳朵也要会听。 比方说堂上的县老爷有意放过那罪犯,又却不过被告的面子,更不敢落个包庇的口实,便故作生气,大声喝道:“左右,重打!” 那些皂隶见状听音,便晓得了,把人犯拉下去,水火棍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外人看着打得噼里啪啦,几十棍子打下来也有皮开肉绽的,但是伤不动筋骨,养上三五日结了痂,便行走自如。 这是响而不重。 又或人犯实在可恶,老爷想打,律例上又罚不重的,便使个眼色,这样说:“把人轻责几棍,留个长远教训罢!” “长远”这两个字是关键,懂事的皂隶听了,便手里使出暗劲,三五棍子下来,打得声音又轻又闷,也不破皮也不出血,当时还能下地行走。 可是回家后两条腿愈青愈肿,愈发疼痛,第二天便不能动,七八天痛到极处,九天十天疼痛才开始减轻,半个月才能慢慢下床。 这是重而不响。 最后一种,皂隶听见老爷公堂上咆哮起来,嘴里直喊“重重地打”,惊堂木砸起来,签字也丢下案,那便知道是真要打了。 这打起来一定又响又重,既破皮又伤骨,也有当堂打死的,也有打残的,全看杖数多寡和个人筋骨强弱。 崔书办当即命人打那胡汝嘉,自然是响而不重,把那胡汝嘉打得惨叫连连,裤子也印红了几道,学里生员这才满意干休,推出一个打人的来,罚了三钱银子,簇拥着教谕,得了胜仗一般去了。 第三件原告淳化镇乡民说,自己家养一口年半大猪,撞破了乡绅家的篱笆,进了乡绅家的院子,便被那乡绅藏匿起了,要那乡绅还猪。 那乡绅却说猪是自家的猪,反教原告赔他的篱笆。 梁叛一看两人这说辞便知那乡绅扯淡,哪里还用得着辩,让几个三年役的快手跟着下一趟淳化镇,稍作查访便知。 三件案子料理明白,他便朝崔书办告辞,拍拍屁股出了县衙,仍旧办他的事去。 崔书办看看梁叛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 胭脂巷和仙鹤街附近,有个极热闹的斗鸡栏子,内行人叫“仙鹤园”,吴地数得上号的好鸡,一定要到仙鹤园来斗过,才能在斗鸡行里占有一席之地。 有斗就有赌,这仙鹤园明面上是个斗鸡栏子,实际上全靠背后几个大赌庄维持,所以江宁县的三班每年在仙鹤园也有抽头。 有了这层关系,梁叛他们这些捕快每月初三、十七,逢年过节,都要例行到仙鹤园来取份子。 因此他在这一片人头也都很熟。 仙鹤园里面有“四天王”、“八大将”共十二个头衔,几乎都被南京城里几个斗鸡社的斗鸡拿住了,唯独那只“南大王”,始终在一个南城人叫王瞎子的手里。 梁叛去仙鹤园就是要找王瞎子。 还没到仙鹤街,耳中便已听到咯咯喳喳的斗鸡叫声,梁叛寻了个巷子便低头钻了进去。 那巷子越往里走,鸡叫声便越发响亮起来,鼻中也开始闻到鸡粪的臭味。 没走过二十步,那巷子骤然一宽,眼前便出现一个藏在街巷深处的勾栏来,里面人头攒动,热闹喧天,十二个斗鸡台上的斗鸡们捉对而厮杀,场面极其激烈,叫好喝彩声不绝于耳。 韩愈和孟郊便作过一首《斗鸡》的联句,其中如此描写斗鸡和助威的场面: 知雄欣动颜,怯负愁看贿。争观云填道,助叫波翻海。 事爪深难解,嗔睛时未怠。一喷一醒然,再接再砺乃…… “再接再砺”一词便是由此而来,“接”和“砺”描写的正是斗鸡互相磨嘴,然后继续相斗的场面。 梁叛进了人群,一抬手,把藏在人群中两个想要上前来接待的赌庄帮客给拦住了,独自背着手边看边走,最后来到最里面的四座擂台前,拉住一个头裹皂巾的矮个儿汉子。 “王瞎子!”梁叛叫了一声。 那汉子手里提个鸡笼,连忙回头来看,只见此人左眼瞳仁灰白,原来是眇了一只眼。 他的左眼不光瞎了,眼皮和颧骨上也有几道深深的疤痕,都是被他自己养的一只老鸡一把抓的。 不过王瞎子这眼瞎得不亏,把他抓成独眼龙的那只斗鸡,实在是近百年来罕见的凶悍角色,不仅抓瞎了自己的主人,还连着斗死当时南京城里风头最盛的“南天王”、“西天王”、“银冠将军”、“金毛将军”、“铁靴将军”。 这两天王、三将军一死,王瞎子的鸡从此便坐定了南天王的位子,谁也动不了他分毫。 王瞎子一见是他,原本盯着斗台,大汗淋漓、凶光毕露的脸上,立刻露出笑意,把那鸡笼交给手下的跟班,拉着梁叛笑道:“梁五哥,你老兄怎么有空来瞧我?” 梁叛看了看南天王台子上正在酣战的两只斗鸡,说道:“我来收我的鸡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章 铁靴将军换牌子 王瞎子一听他来收鸡王,便笑道:“梁五哥,里面说话。” 说着一指勾栏外面的楼上,当先便走。 那跟班的提着鸡笼,跟在后面伺候。 这是一间茶楼,茶楼也分几种,第一种是真正品茶卖茶的专门茶社,这里头不仅茶品好,做茶的手艺也高。 另一种是喝茶听曲、听书的消遣所在,大茶壶烹茶,也不讲究多少滋味。 还有一种就是行业公所,也就是类似于后世俱乐部的形式,就是某一行当设立一座茶馆茶社,本行中人便在此接头聚会,交流消息、处置事务。 这种行业公所当中往往规矩森严,等级鲜明,比如南京城戏行有两座公所,一在三山门,一在淮清桥,对外是茶社,挂牌、约戏、见客、集会都在外面,对内是总寓,收徒、断事、起班子在这里面。 钱店和当铺也有茶社公所,不过梁叛对生意场上的人事不大熟,只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却不知具体在何处。 漕帮也有,城内是两个,三山门和三家湾,城外一个,在燕子矶。 乡试的生员也有,在四牌楼;酒楼业在三山街北、南陈朝进奏院故址改建的叫佛楼;赌行就多了,南门外、堂子街、三茅宫、二郎庙、金吾卫,全城都是。 梁叛跟着王瞎子进了斗鸡行的茶馆,只见那茶馆朝东的整整一面墙壁上,挂着的居然都是历代鸡王的画像,而且都是南京城里名家的手笔;朝西墙上则是上四下八两排水牌,分别写着“四天王”、“八大将”的归属,以及主人的名号。 梁叛一眼就看到排在第一排第一位的,正是“南大王”,没有归属的斗鸡社,只在主人名号下写了个“王瞎子”。 那墙上其余十一个水牌字迹如新,只有这个“南大王”的牌子早已泛旧,朱漆的字迹也剥落许多了,显然是多年未曾换过的。 王瞎子一进门,在座喝茶的人便纷纷停了喝茶说话的举动,投来敬畏的目光。 王瞎子恍若未见,自顾自昂头在前,带着梁叛上了楼。 楼上更有意思,只有三张桌子,呈品字形摆放,北方一张搁在正中,是个黄花梨木大桌,另两张在南侧一左一右,都是红木大桌。 王瞎子径直走向那黄花梨木大桌,在桌子南面大马金刀地一坐,伸手便请梁叛在旁坐下。 茶楼的伙计早已跟了上来,殷勤倒茶伺候。 王瞎子等梁叛坐定,便对那跟班说道:“小三子,这一位就是我常对你提起的梁五哥,叫人。” 那小三子长了一副老实不过的脸,整个人显得有些腼腆,听闻便朝梁叛弯弯腰,叫了一声“五爷!” 梁叛向他点头示意。 王瞎子又道:“这位梁五哥,几年前救过我的性命,那年城北金鸡社的‘铜翅将军’被我的‘南大王’斗死了,那几个痞子买通打行要我的命,就是梁五哥发了话,教打行在江宁县内的一亩三分地不敢动我。所以我从来不出江宁县的地面,你如今晓得原因了?” 小三子有点崇拜地看了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捕快一眼,又弯下腰说:“晓得了,记得了。” “嗯,记得就好!”王瞎子道,“当年我许诺,一定替梁五哥养一只鸡王出来,来,把你手里的小凤凰拿给梁五哥瞧瞧。” 小三子立刻打开鸡笼,把笼中的一只斗鸡捧了出来。 那斗鸡一出笼,便单脚站在桌上,极其漂亮潇洒,一双黑豆般的眼睛两下一看,顾盼生威,雄风凛凛,饶是梁叛这个外行看了,也要叫一声好。 王瞎子道:“梁五哥,这只小凤凰至今一岁半,正经的开封种,只在我家里同旁的斗鸡关起门来耍过,还没上过斗台,今日便请你验验货!” 说着站起来走到窗前,一指八大将的斗台,对小三子说:“去,让小凤凰同金鸡社新出的铁靴将军斗一场。” 小三子带着斗鸡领命去了。 梁叛也走到窗边,不一会便见小三子带着小凤凰,走到铁靴将军的斗台边,跟一个抱着斗鸡的胖子说了两句。 那边人群立刻鼓噪起来,那胖子抬头看向二楼这边,小眼之中凶光毕露。 王瞎子冷笑一声,不为所动。 接着便瞧见小三子将斗鸡捧上台,胖子也将怀里的斗鸡丢上去,那两只斗鸡一见面,便立刻眼红,磨嘴刨爪一阵,便“嘎”的一声斗了起来。 那小凤凰着实凶悍,一上来便叼住对手的冠子,啄得肉碎血流。 两只斗鸡翻翻滚滚只斗了盏茶时间,小凤凰便把那铁靴将军啄得鸡毛纷飞,节节败退,最后把脖子一耷拉,贴在斗台边上,认输了。 跟着便听楼下一声喊:“铁靴将军换牌子喽——” 楼梯上噔噔噔的脚步声响,一个跑堂手里捉着朱笔、水牌上来,朝王瞎子打个躬,连连拱手道:“恭喜王老爹,又出一只将军,请问牌子上写哪位的大号?” 王瞎子面有得色,却把目光望向梁叛。 梁叛道:“就写‘俞二’。” “不敢请问,是哪个‘俞’?” “三山门俞东来。” “喔!是俞二爷,好的!” 那伙计快步奔了下去,同时在堂子里大声唱道:“新晋铁靴将军,属三山门俞二爷!” 下面顿时一阵哄闹。 说也奇怪,即便楼下闹成了一锅粥,各种议论声起,却没人胆敢上楼来打听啰嗦。 王瞎子也有些没想到,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梁叛问道:“梁五哥,我只当你自己想玩玩儿,怎么原来是送朋友?你老哥同俞二爷怎么称呼?” “见面兄弟相称。”梁叛喝了口茶,抬头问,“你也认得俞二哥?” “俞二爷甚么人,我这等身份哪里高攀得上。”王瞎子笑笑。 梁叛不置可否,摇头道:“交朋友谈甚么高攀低就,铁靴将军还寄养在你这里,回头我请俞二哥来看斗鸡,让他直接找你。俞二哥这个人很慷慨,你们自己相处好了。” “那再好没有!”王瞎子居然就站起来,一本正经地向梁叛拱手致谢,“鸡放在我这里,俞二爷甚么时候想看看,随时就来,包准少不了一根毫毛。” 梁叛也站起来,正要拱手告别,忽听仙鹤街上一阵铛啷啷的铜铃乱响。 那铜铃声不是小铃铛发出的清脆响动,而是较大的老铜铃在响,声音空闷,而且数量众多叫人听了心头一阵烦躁。 梁叛皱了皱眉,他在江宁县混了二十多年,还没听过这种古怪的动静。 他转头问王瞎子:“你这里还有水陆道场?怎么这样声音?” 王瞎子比他还奇怪,这仙鹤街、胭脂巷附近的风吹草动他全熟悉,也是从没听过这样的怪音怪调。 两人便联袂走出厅门,站在阳台上向外张望。 两人一看,却见外面街上十几匹高头大马,没有烫花字号,但是每一匹马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只拳头大的铜铃,马匹背上各个披着一层披风样的锦布,鞍鞯上挂满了各色流苏彩绦,简直叫人眼花缭乱。 梁叛和王瞎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道:“这是甚么鬼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一章 天下处处有知交 不过说来真是巧合,梁叛竟然从那些马匹当中认出一个来,正是几天前他在长干里随手“借用”过的那匹。 此时十几匹马被十几个小童牵着,竟不见一个骑士,楼下却是突然一阵安静,接着就听一人喝道:“有谁见过此人的,说出个地方来,爷们有重赏!” 原来是找人的,可是听那声音年纪并不大,像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伙。 梁叛和王瞎子不约而同地顺着楼梯向下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就看到大堂下面十几个锦衣华袍的少年郎,各带兵刃,剑柄上都挂着红穗,就连刀把上也裹着一层红丝带,简直浮夸张扬已极。 不过再看那当头的手里所举的一张画像,梁叛便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嘴上笑了起来,敢情那画像画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前几日所查的北京锦衣卫“关中客”。 而这幅肖像的作者正是他自己。 梁叛立刻明白了,几天前那位应天府推官李梧的公子被自己抢了马,虽然最后马没丢,但是也没能抓到抢马的强人。 年轻人气盛,白白吃了这记闷亏,一定憋着一股邪气,正带着一帮纨绔弟兄找人撒气呢。 他摇摇头,向王瞎子一拱手:“王老板,我先走,你留步。告辞。” 王瞎子一直将他送到楼下,梁叛经过那李公子身边的时候,对方还在举着画像挨个问人,显然并不认得自己。 他心里又笑,这帮纨绔都有来头,让他们搅一搅这浑水,也够北京锦衣卫们头疼的。 上了仙鹤街,此时街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朝那些怪模怪样的马匹指指点点。 梁叛深深吸了口气,又沉沉吐出来,这般深呼吸几次,才把胸肺之间的那股子鸡屎味儿给吐净了。 他向三山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迈步往西走去。 …… 俞东来今天不在三山门当值,他把公事甩给了手下的一个头役。 不过他也没走远,就在三山门内戏行的茶社公所里喝茶。 西门大官人虽然不是甚么骚客文人,却是戏曲行内的大咖,既会唱也会谱曲,还吹得一把好苏笛。 茶社里单开了个小戏台,有两个戏子在上面咿咿呀呀地唱。 不过俞二爷今天没心思听那戏,眼睛只看着地上,捂着嘴咕咕笑出声来。 原来那地上趴着一个人,披头散发,衣服又脏又乱,正没好气地在那里捧着茶喝。 那人喝一口茶,便抬起头来大骂江宁县学的酸子混账,再喝一口,又骂那教谕短命鬼现世报。 还说自己早晚也考个生员,不,考个举人,叫那群酸子见了他绕道走。 俞东来在那里看着听着,又好气又好笑,忍不挖苦说:“懋礼兄,县里把你打了二十棍,你倒还有力气骂人,看来是打得轻了。” “县里的几个公人是明事理的,不曾重手打我。”地上那人居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听说是一个捕快在那里断事,叫皂隶轻打了我的,还罚了学里几钱银子给我治伤。” 原来这个懋礼兄,就是今早被生员们扭送县衙的织造商人胡汝嘉。 “哦?是哪个捕快?”俞东来问道。 “约莫姓梁,当时我被打得脑袋稀昏,哪里听得真切。” “那就是姓梁了。”俞东来笑了起来,“这位梁捕快是我的好朋友,蒯淳安和徐学仁都在蒋大娘的船上见过他了,有机会再介绍你们认识。” 蒯淳安就是那天在蒋大娘船上的锦衣卫百户蒯放,徐学仁是快园徐维。 “有这样巧的?”胡汝嘉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惊奇地问,“那你一定介绍与我认得。” “你先养好伤再说。”俞东来喝了口茶,见他那副惨淡光景,还在想着交朋友,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这时有个小厮进来禀报,说外面有个姓梁的朋友,找俞东来,问认不认得。 俞东来一愕,刚才胡汝嘉要认识梁叛的话音还没落,老天爷便把人给送来了,莫非合该他两个结交一场? 俞二爷还没说话,地上的胡汝嘉已抢着说:“认得认得,是好朋友,怎么不认得?你请他进来喝茶。” 那小厮见了他这副模样,也举起袖子遮住嘴,一边吭哧吭哧的笑,一边应命到外面去接人。 “这狗头!”胡汝嘉气得骂那小厮,伸手向俞东来道,“快,扶我起来,这样子见人算甚么礼数?” 俞东来苦笑着摇头,嘴里说:“你那屁股还能坐得住?” 起身到祖师爷香案前,捡了一个稻草缝的蒲团过来,把胡汝嘉扶在桌边,帮他用蒲团垫在凳子上。 胡汝嘉这才颤颤巍巍地半边屁股挨着坐下。 谁知他屁股刚碰到那蒲团,脸色就骤然一变,嘴里“嘶”的一声,抽了口凉气。 恰巧这时候梁叛已经进来了,一见是他,奇道:“胡相公,原来你也是戏行里的,真正巧了——你的棍伤已经好了?” 胡汝嘉连忙撑着站起来,拱了拱手说:“梁捕快,幸会幸会,今天承蒙你高抬贵手,保全我这副屁股。” 俞东来在旁又是“噗嗤”一笑。 他跟梁叛已经没那么多客套了,抬了抬下巴对个眼色就算打过招呼,然后伸手便请他坐下吃茶。 梁叛点点头,坐在俞东来的旁边。 “兄弟,我听说你闭关三天,怎么今日出来找我?” “二哥,我是谢你一再帮忙,想送你个小玩意儿,聊表心意。” “客气甚么!”俞东来一指旁边悬着屁股的胡汝嘉,“你今早保全我胡老弟的屁股,也算帮了我的忙,有甚么情分也够还了。我们之间,难道还要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的算清楚账吗?” “不是这个话。”梁叛笑道,“胡相公的事纯属误打误撞,两不相干。再说我东西已经备下了,你随时去取。” “那是甚么东西?”俞东来也不矫情。 梁叛道:“我托仙鹤园的王瞎子养了一只斗鸡,刚刚成了。你去仙鹤街斗鸡茶社的水牌上去看,铁靴将军那一只就是你的。” “甚么!” 俞东来腾的站起来,满脸兴奋之色。 他是好玩儿的闲人,斗鸡遛狗蛐蛐跑马都爱,家里也都有,不过也正因他的喜好太杂,手里一件也没有拿得出手的。 早年倒是出过一只极漂亮又会叫的蝈蝈,后来一个冬天没看好,生生冻死了,养东西的心气便一下子跌空了。 此后便不再自己养,有中意的出钱买,太贵或者不中意的就看看热闹。 现在突然听说自己有了一只南京城里,甚至是整个南直隶排头几的斗鸡,如何不喜? “我去看看,我看看我的鸡!”俞东来脸泛红光,居然就撇下客人,拍拍屁股出了茶社,直奔仙鹤园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二章 一个丝商引出的猜想 俞东来一走,桌上便只剩下梁叛和胡汝嘉两人。 一时间气氛有些生疏起来。 梁叛便用惯常的客套话问:“胡相公听闻是江宁织造的生丝商?” “是。”胡汝嘉道,“替织染衙门收丝罢了。” 梁叛点点头,又问:“是内织染局还是工部织染所?” 国朝在两京织染都设有内外局,内局便是大内织染局,供上用;外局是两京工部都水清吏司所属的外织染所,供官用。 胡汝嘉笑道:“内局都是管事太监分发的差办,哪里轮得到我。” 言外之意他是在工部织染所,也就是外局。 梁叛想来也是,不过他一个工部织染所的商人,怎么得罪了县学? 心中不解,便开口请教。 胡汝嘉被他一问,摇头苦笑起来,苦笑慢慢收起,脸上露出鄙夷之色,冷哼一声说:“这事说来话长,我家不但替织染所收丝,也采办红花、靛青一类的染料。不过染料采办得不多,每年染料所需的大头都在原产地从税粮之中折收入库了。就是因为这些许的染料采办,也有几分银子好挣,那县学的郭教谕是福建人,识得一些收茶蓝的门路,便想从我这里分一杯羹……” 原来是这么回事,可也说不通啊,梁叛问道:“你们采办生丝、染料,应该都是织染所指派的货源罢?” 这其实跟县衙的采办是一样的,官仓要囤粮,一定从丰收的乡里征收,不会一味就近采办。 像两京织染这种官营机构,每年要消耗全国大量的生丝、染料,这便需要朝廷进行“宏观调控”,既能优选上等原料,也能起到一个平抑物价的作用。 比如浙江生产生丝数量为全国之冠,仅仅浙江一省的杭州织造、民间织机作坊显然用不尽这许多生丝,假如不能及时向外地销发,必然会使生丝价格大跌,创伤浙江的税赋。 所以,官办的内外局所用大量的生丝,一定从生丝富裕的浙江调运。 染料也是一样的,内外局一定都有指定渠道,不可能凭一个区区教谕在里面任意乱搅的。 “照啊!”听到梁叛这样的话,胡汝嘉将巴掌一拍,竖起个大拇指道,“梁捕快,你的见识高过那些书呆子几百倍!我们织染所用的靛蓝大多是从福建岭南入库的不假,有木蓝子,也有茶蓝。但织染所有时用量太大,库中常常需要零星办货的,我们都在江宁就地采买,江宁的吴蓝也可以用,即便江宁的不够,扬州还有马蓝,何必千里迢迢再去福建岭南调用?” “县学的教谕再不通道理,这一点远近的常识他总晓得?” “自然晓得的,他听我说行不通,便又言能不能由他在江宁采办,他是学里的教谕,在本地方采办土产也有几分折价好谈。我说我家同种吴蓝的农人是多年买卖,拿货已是最低价了。那教谕谈到后来,干脆就成明抢,话里话外教我们一年白白分几百银子给他,简直岂有此理!” 胡汝嘉说到这里,气得又开始大骂,又拍着胸脯说要进学,考举人、考进士! 梁叛自然好笑,不过他想到刚才谈及在浙江收丝的话,脑中忽然有个念头转了出来,堵在眼前好几天的一座墙,仿佛突然间裂开一道缝隙似的,透进几点极亮的光来! 他连忙拉住胡汝嘉,近乎急切地说:“胡相公,有件事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胡汝嘉一愣,下意识地说:“请问啊,有甚么不当问的。” “刚才说到织染所采办生丝自有朝廷指派调度,那你们今年的丝,还是从浙江采买?” 这个问题听起来完全是一句废话,浙江产丝最多最好,自然从浙江买,至于别的甚么平抑物价、保证经济的道理,梁叛刚才自己都已分析过了,怎么可能还有别样的答案? 可胡汝嘉偏偏就变了脸色,皱眉道:“梁捕快,你这么问是甚么意思?” 看他这副样子,梁叛就知道自己的猜测靠谱了。 他也不再拿捏,开门见山地说:“今年织染所是不是不打算从浙江进丝了?” 胡汝嘉瞪大眼睛,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看着他,过了半晌,他才身子前倾,凑近了低声问:“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在胡汝嘉看来,这件事说小了是商业机密,往大了说便是人命关天的东西。 他们家也是上个月才接到织染所大使的命令,命今年暂停从湖州进丝。 可是眼看雨水将至,过不多久便到三月,官上一应用的画绢、丝帕,以及夏天的官服补子都要开机生产了,倘或到时候生丝不足,上头问责下来,他们这些负责采办的商人哪里吃得消? 而且麻烦最大的还不是他们,而是浙江的丝农丝商,倘或今年的生丝真的出不去,那吃喝用度从哪里来?难道把手里的生丝当口粮吗? 还是吃桑叶度日? 今年卖不出,明年还种不种桑、养不养蚕了? 这都是大问题。 眼下在浙江有门路的丝商,有渐渐看出端倪的,已经派人到南京来打听斡旋了。 他们胡家昨天才接待了一位合作多年的丝商,那位老兄带着浙江丝商凑的上万银子来通门路,可是这件事织染所的大使也不清楚底细,甚至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意思是,就连南京工部也不是真正拿这主意的衙门,症结很可能还在北面京师…… 还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是,假如不从浙江进丝,又到哪里去进呢? 胡汝嘉这种专门替织染所收购生丝的商人,都不知道去哪里进,梁叛一个捕快又怎么会知道? 可梁叛偏偏就知道! ——当然是从南直隶去进! 是的,之前他心里闪过的那个念头,就是南直隶“改稻为桑”。 改稻为桑当然要养蚕,养蚕当然要缫丝,出了丝当然要有销路,否则南直隶大刀阔斧地改稻为桑之后,产出来的生丝无处可销,以增加国库岁入为目的的改革,最后白白削掉了南直隶一半的田亩税,那么庞翀的新政岂不成了笑柄? 新内阁要保证南直隶改稻为桑之后产出生丝的销路,当然要从南京内外织造的身上打主意…… 梁叛立刻向胡汝嘉告辞,问了他贵府所在何处,并且约定改日再会,便匆匆离开了三山门的戏行公所,过街往心腹桥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三章 锦衣卫缇骑所 梁叛到心腹桥便直接来到了巴掌大的向阳客店,老八正坐在前屋里,掌心里托着个小茶壶,靠在窗下闭目养神。 除了他,这前屋里就剩个客店的老板——一个四十来岁的模样老态汉子,斜着身子靠在柜台上假寐。 一听到梁叛的脚步声,雍关立刻睁开眼,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老八!”梁叛一只脚跨进店门,向雍关招了招手,又跨了出去。 老八放下茶壶,在店老板迷瞪的目光注视之下,快步走出了店来。 “怎么样,姓黎的开口了吗?” “没有。”雍关捻出眼角的眼屎,摇头道,“那天给他看过画像,当时是吓傻了,第二天却又跟没事人一样,没有半点交代的意思。这种老吏出身的人,都是赖子,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梁叛冷笑一声:“哼,姓黎的倒以为我在求着他?这人你别管了,收拾收拾回家去罢。” “好,有事你再叫我。”老八既不多问,也不瞎打听,回到屋里拿了两件衣服便走出来,向梁叛打了个招呼,直接过心腹桥回鞍鞯坊去了。 老八前脚刚走,黎县尉后脚便慌忙追了出来,在后面喊道:“雍老弟,你往哪里去?换谁来照看我?” 他这几天不见,不知发胖还是浮肿,脑袋圆了一圈,身上披着件赭色的袍子,又旧又皱,脸上胡子拉碴的,全然不修边幅,哪里还有个县尉的官长派头? 黎震刚追出来没几步,就看到店外的梁叛,神情微微一变,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道:“是梁捕快。” 梁叛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黎震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害怕,急忙朝外追了两步,可他右脚刚刚踏出门口,人便反射性地向后一跳,退回到了店里,现在这向阳客店于他而言,仿佛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出的圈,在圈内可保无虞,除了这圈便遭毒手。 黎震两眼紧张地四下搜寻着,并没有发现甚么可疑的人物,这才一步步退出前屋,快步转身逃回了房里。 梁叛重新走回心腹桥上,左右看了看,不见甚么奇异之处。 他今天来不光要见老八,还要找人,找吕致远留下来的人——既然决定了要做吕致远的事,自然要用到那些人。 今日心腹桥上来来往往行人不少,梁叛跟着人流向前走,下桥之后沿河是一条大路,路边零零星星也有几个摊贩在卖着吃食杂货。 他顺着这条路向西走了几步,刚刚经过一个巷口,忽然就从来往人流发出的杂乱脚步声中,听出了“笃”的一声轻响。 又是那个木棍敲在地面的声音,而且就在自己身边不远处。 梁叛微微皱眉,莫非几次跟踪自己的那人,就是吕书办的属下? 他这次没有躲避,更加没有借附近的某个隐秘赌档、酒馆潜逃,而是直接转身走进了身后的巷子,走向了声音的来处。 然后他就看到巷子里站着一个拄拐的瘸子。 那瘸子一头花白头发蓬乱地盖在头顶,胡须也半黑半白,身上的衣服又旧又破,如果不是整个人还算干净,梁叛几乎以为这人是个乞丐! 瘸子把手举在胸口,很隐秘地向他招了招,然后转身便走。 梁叛克制住了左右察看的欲望,尽量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瘸子虽然坏了左脚,只以一支木拐代替行走,可是依旧行走如飞,快速穿过小巷,在前方一拐,便不见了踪影。 他随之拐进去,正要跟上,突然心生警兆,猛然间停住脚步,眼前黑影一闪,一只黑猫从自己眼前纵跃而过,蹲在了对面一家人的窗格之上。 瘸子就站在那窗格下方。 除了他,还有一个挑着几只箩筐的编筐老汉、一个背上插着四支破伞的修伞匠、一个手持折扇的落拓书生、一个身材壮硕胸前挂着油腻围裙的屠夫、一个挑着桂花糕的小贩,还有一个梳着两条马尾辫的丫头。 吕子达留下的人,就是这样一班货色? 梁叛有点失望,他本以为,吕致远的属下应该个个是精神干练的特务,有着整齐划一的黑色制服,淡漠冰冷的眼神,以及神出鬼没的身法…… 他知道自己想多了,既然已经见了面,以后恐怕就不得不经常面对这一群不太靠谱的面孔。 不过这帮人的组合……也挺有意思的。 梁叛看向最有意思的丫头,丫头也在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你真的叫丫头?” 丫头点点头,脑袋后面的马尾辫甩动两下,显得愈发俏皮。 “行。”梁叛摸了摸鼻子,摊开手对所有人道,“大家好,初次见面,没想到是这种场景,呃……”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发表就职演讲,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 好在那瘸子站了出来,声音有点沙哑地说道:“梁五爷,幸会。” “幸会。”梁叛点了一下头,向众人拱手道,“大家幸会。” 众人这才一齐向他拱手回礼。 瘸子从兜里摸出一个象牙牌来,交到梁叛的手上。 牌子是老牌子,但是牙牌上的字却是新刻的字。 南京锦衣卫,缇骑所总旗,梁叛。 “搞半天你们也是锦衣卫?”梁叛将那牙牌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直接揣进兜里,怎么说总旗也是官啊,“锦衣十三所当中有缇骑所这一号吗?” 在他的印象中,锦衣卫原有十四个千户所,后来十四所中的旗手所被升为旗手卫,与锦衣卫并行。 后世虽然很多人习惯称锦衣卫十四所,其实早已只剩下十三所了。 但是这十三所当中,有管仪仗车马的锦衣前中后左右五所,也有管理力士、军匠的上中、上前、上后、上左、上右、中后、亲军七所,再加一个德云社孙越的同行、动物园养大象的驯象所,从没有过一个“缇骑所”。 而且“缇骑”这个身份一般是厂卫外出执行任务时,临时的称呼,外差办完之后各归各所,仍是校尉、力士。 可是眼下看这意思,南京锦衣卫似乎把缇骑固定化,单独成立了一个千户所。 “梁总旗。”瘸子见他收起牌子,便换了个称呼,语气也恭敬几分,“我南京锦衣卫起初有十九所,后来裁撤马军四所,余十五所,永乐置缇骑所、正统裁清军所,至今仍是十五所。” “这样啊……行罢……”梁叛在瘸子他们面前第一把秀知识就失败了,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问,“那我需要干甚么?你们又是干甚么的?” “吕总旗生前掌机要、传书事。我等皆是缇骑所缇骑,听吕总旗吩咐。” 梁叛听懂了,他们就是一个情报站,吕致远是站长,这帮人都是情报员。 “那我今天算是接任?” “是继任。” 梁叛点点头,不管接任还是继任,他不想考究其中的差异,总之结果是一样的。 他将目光看向小运河对岸的向阳客店,说道:“黎震在那个客店里,找一辆马车把他带到上元县地面上,丢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四章 三个臭皮匠 心腹桥这里就在南门东一片儿的中间,北面是小西湖快园、箍桶巷、木匠营,南面是中营、边营、三条营,再往南便是城墙了。 南边的中营、边营和三条营合起来也可称为三条营,实际是当年修筑城墙的民夫宿舍,如今是达官贵族置产的所在。 梁叛躲在边营的一条巷子里,看着对面一辆小马车,四面遮得严严实实,停在了向阳客店的门外。 然后那屠户进了店,不多一会儿便从店里抱出一卷被窝来,结结实实丢进了车里,接着那马车便缓缓向北去了。 梁叛从巷子里走出来,过了心腹桥,径直向会同馆走去。 这会儿张守拙正在会同馆。 只是这么一会儿梁叛已经深深体会到了手下有人的好处——脏事烂事有人包办,消息情报有人打听。 以后他再要找张守拙,便不需要满城满街地乱找了,更不用在路边抢人的车马来用,只要问一声,自然有人告诉他张守拙的行踪…… 谁知他刚刚想到前几天抢马的事,就听前方一连串叮叮当当铜铃乱响,还伴随着炸人耳膜的诡异马蹄声。 梁叛立刻想到在仙鹤园茶楼上看到的,那些纨绔们的装束奇特的马队。 正在此时,前方大路上突然出现十余匹快马,前后相接,流苏彩带随风飘舞,极尽张扬恣肆之能事。 那马脖上铜铃叮当,蹄下马铁铿锵,马上的骑士无不锦衣华服,个个肩披腥红大氅,好似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狂风,骤然卷过鸡飞狗跳的马道街。 梁叛看得真切,那些骑士其中一个人,正是应天府推官李梧的小儿子,那天丢了马的李伉。 他招招手,叫来不远处一个卖桂花糕的,打开那箱盖,掀开热气腾腾的素布,问道:“有鸭油烧饼吗?” 卖糕的抿着嘴,没答话。 “那……有咸的吗?” “没有!” 梁叛随手拿了两块,掰下一角塞进嘴里一嚼,倒是入口即化,软糯得紧,可惜甜不拉几的,没甚么吃头。 “你要不吃可以带给张知县,他爱吃!”卖糕的板着个脸,似乎对梁叛这种“咸党”十分不屑。 “也好……”梁叛用手帕将两块桂花糕包了塞进兜里,掏出几个制钱丢在箱盖上,低声道,“查一查刚才那帮炸街的鬼火少年都甚么脚色,有哪些人,牵扯到哪些关系,列个表给我。” “列表?” “先整理出来罢,回头我教你们做表格。” 两人对话不能持续太久,匆匆说完几句便散开了。 梁叛把事情交了下去,掏出自己的小本子用加密文字记了一笔,便不再多想,过了骂驾桥吕书办家附近,不多久便到了会同馆。 天草芥的馆舍外面守着的,还是那两个呆头呆脑的倭人。 梁叛干脆省略了交涉的程序,直接绕到后面,翻墙进了院子。 落脚处还是栽种着几株桃花的地方,只是几日不来,那桃花又开了几分,也愈发娇艳几分。 他听到屋里有人说话,便咳嗽一声,屋里的对话声音立刻静了下来。 梁叛这才推开后窗,跨了进去。 今天屋里人不少,四个。 主人天草芥,客人张守拙、李裕,侍奉的倭女。 四双眼睛齐刷刷向梁叛看了过来,有天草芥的无奈,有张守拙和李裕的惊讶,也有倭女的骇然。 “打扰了。”梁叛朝几人拱拱手,径直走上前。 可他没有走向张守拙等人对坐的长几,而是走到在旁侍立的倭女身前,给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声音温和地问:“小妹妹,你叫甚么名字啊?” “惠……惠子……”侍女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 “哦……惠子。”梁叛点点头,随即又笑道,“惠子,你能不能先把眼镜闭上?” 说完不等惠子同意,伸出左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右手掏出缇骑所总旗的牙牌来,给几个人亮了一下。 接着他收起牙牌,也收回了左手。 坐在长几边的天草芥神色微变,立刻示意那倭女离开,脸色惨白的侍女连忙低头退了出去。 那侍女一走,几个人的神情立刻恢复如常,好像甚么也没发生过。 “坐罢。”张守拙指了指天草芥身边的空位。 梁叛掏出那两块桂花糕,递给张守拙,便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了天草芥的旁边。 天草芥连忙向一侧避了几寸。 “冒昧打搅,几位方才谈的甚么?” 张守拙与李裕对视一眼,李裕点了点头。 张守拙看了看手里缺了一角的桂花糕,面容有点古怪,对梁叛的身份变化依旧有些难以适应,他道:“我们在谈谁能将白册送出去,还有庞翀已正式就任首辅,如何应对他在南直隶‘改稻为桑’?” 这两件事他们已经谈论了将近两个时辰,关于送出白册的人选依旧没能定下来。 首先天草芥不能走,吕致远去后,留都这里急需一个智囊坐镇,天草芥之前的“祸水东引”之计,已经证实了这个“丹波国第一智者”的智慧。 虽然最后并没有能够保住带去句容誊抄的白册,但是这非战之罪,天草芥用梁叛拖延两天的计策实际已经算是成功了。 天草芥不能动,倭国在此又无第二个有力人物,这个送白册去倭国的任务,便立刻难以为继了。 张守拙说完以后便盯着梁叛,眼中带有几分期盼。 他认为梁叛这个人,是有些歪才的,说不定能在出其不意之处,找到甚么其他的办法。 “天草大使带白册回国。” 谁知梁叛一句话就把张守拙的希望打灭了。 梁叛没理会张大老爷的失望之色,继续说:“白册去到日本以后,还要进行誊抄保存,又要随时同我们联络,所有的事情必须有个人在日本坐镇,这个人非天草大使莫属。” 话一说完,始终沉默不语的天草芥居然点了点头,赞同道:“小僧也是此意。” 原来自打张守拙和李裕一进门,便基本是他们两人在商量,除非有时争论起来,才征求一下天草芥的意见。 其实关于护送白册回国这件事,天草芥当然认为只有自己出马才最合适。 一来当日吕致远所定的三年之计,正是如此,二来他也急切想回到日本,向将军禀报此行的经过以及与大明新派的联手之策。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将军在日本的形势岌岌可危,那里也需要一个出谋划策之人,来对抗日益疯狂的三好长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五章 改稻为桑的试点 “至于‘改稻为桑’的对应之法,我也有个大致的想法,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梁叛随后便在张守拙和李裕难以置信的目光当中,说了一遍自己的思路: “首先,我们的人要在朝中极力反对‘改稻为桑’,理由很多,不用我多说了……” “谁都知道应该极力反对,朝中反对之声也从未断绝过,但是庞阁老已是首辅,少了户部和都察院的牵制,推行‘改稻为桑’只是时间的问题!” 张守拙驳斥道。 梁叛点点头,并没有反对他的论点,而是轻轻摆了摆手说:“不要着急,听我说。这只是第一步,必须要集中制造一次最强烈的反对之势,所有能用的人,所有能想到的理由,全都拿出来,要问得庞翀哑口无言,恼羞成怒;第二步,随便派个人在朝上诘问一个问题:南直隶改稻为桑之后产出的生丝销往何处?这个时候所有的人,放弃其他所有的问题,同时附议这一个!” 李裕听到这时,脑海里似乎有了一点方向,但是又完全无法抓到真正的核心,心中登时没抓没挠的,好不难受。 他连忙问:“为何舍弃别的问题,单就这一点追问?说实话,这一点其实并不难回答,只要南京内织染局和工部织染所、苏州织染所都改用南直隶新出的丝,庞翀再从大内和官用上增加一些耗费,比如加派一套官服、加制几批绣锦,增加了用量,生丝自然用得便多了,南直隶第一年产出新丝数量不会多,未必都足够供给。” “很好,我就是要他说一句:今年南京内织染局和工部织染所、苏州织染所全都使用南直隶的新丝!” “说了这句话又怎样?”张守拙有些不耐烦,他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除了白白送个破绽给庞翀,又能得到甚么? 梁叛却摇摇头说:“请问内外两局和地方织染所都用了南直隶的丝,浙江的丝怎么办?” “浙江的丝与我们何……”张守拙“干”字还没说出口,便立刻停了话语,长大了嘴巴,想说甚么,却又说不出来。 李裕眼前一亮,仿佛也明白了梁叛的意思,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向天草芥问道:“天草大使,你看如何?” 天草芥点点头,表示似乎可行。 “工部上个月便已下令暂停从浙江收丝,昨天湖州的丝商已经到南京了,在工部投效无门,万把两银子送不出去,下一步可能去苏州,也只能是碰壁的下场。我们要找到这些丝商,只要把南直隶‘改稻为桑’的话透露一星半点,让他们立刻回到浙江去走门路,到时候浙江的藩司、粮道,甚至闽浙总督那里,可能都要出来说几句话……” 他一边说一边从小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写了胡汝嘉胡家的地址,推给李裕和张守拙,“这是工部织染所采办商人的住所,湖州丝商就在这里。” 李裕将纸条收了起来,又问:“如果合南直隶与浙江之力依旧无法阻止新内阁呢?” 梁叛道:“本来就阻止不了,也不用等到那一步,等到浙江佬站出来以后,庞阁老一定焦头烂额,而且庞翀这个人刚愎自用,一定会孤注一掷死扛到底,我们必须在内阁强行下令正式推行之前,主动站出来提议搞先‘试点’。” “甚么叫试点?” “在应天府先行试改,以观成效,倘若确实有效,三五年以后再行推广整个南直隶——这是给庞翀和新内阁一个台阶,也是我们的一个缓兵之计,只有这样才能保存大部分白册的效用。” 李裕和张守拙、天草芥三人面面相觑,各人震骇之余又有惊喜,都认为如果真能以此环环相扣,最后各让一步的话,显然会是最好的结局——新内阁不丢脸面,南直隶不伤元气,就连浙江也可大松一口气。 或许浙江人还会感念南直隶的“高风亮节”,随手结个善缘总不会是坏事。 “可是为何将这个……这个‘试点’放在应天府?”张守拙还有一点异议,“应天府是我等根本所在,岂可轻易拱手让人?” 梁叛道:“如果要收集新的白册,哪一府的最容易?” “自然是应天府……”张守拙说到此处,又恍然大悟。 让出应天府,正是因为收回此处是最容易的。 当然,用应天府作为试点,给新内阁的面子也是最足的。 还有一点梁叛没说,也没跟这几个人讲——漕帮和溧水俞家在应天府加起来有大几万亩良田,若要改稻为桑,只要提前运作得当,便有一笔巨财好发…… 这个世界上,最值钱的就是两个:人才和信息。 “好了,想法我说完了,湖州丝商那里如何交涉、朝廷中枢如何操作,我就不管了。” 梁叛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还是那天的滋味,天草芥的智商在南京城里排第几他不知道,但是茶艺绝对在三甲以内。 张守拙太了解他了,见他这副样子,知道这小子又要伸手了,便问:“你想用这个计策换甚么?” “我要消息。”梁叛心想这老张还挺上道,笑眯眯地放下茶,“我要吕致远生前所有的消息渠道,所有的资源,还有他在骂驾桥的房子——避驾营马上要拆迁,我快露宿街头了!” 李裕苦笑一声,说道:“好,我回去向文尚书和陈千户禀报一下。” 他停了停,又解释了一句:“文尚书是南京户部尚书,字渊恪,陈千户是你们南京锦衣卫缇骑千户所千户,字谦台。” 这是梁叛第一次知闻他们在南京头脑人物的身份,名字,说明李裕对他已不再避讳。 既然已经得到了实信,梁叛在此也没甚么多待的必要了,站起来对天草芥道:“天草大使甚么时候走一定通知我一声,若是从长江入海,我再替你同漕帮打点,最少放你过瓜州口。” 说完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向张、李两人拱手告辞。 天草芥连忙站起来相送,背后已吓出了一层冷汗——刚才梁的那个笑容,是甚么意思??? 他忽然觉得,这个梁叛如果做了自己的敌人,一定比三好长庆还要可怕一百倍! 梁叛调戏完天草芥走出门,在侍女惠子害怕的目光和门外倭人守卫茫然的眼神当中,优哉游哉地背着手,走出了馆舍。 梁叛从翻墙进来到离开会同馆,总共不到两炷香的功夫,却解决了张守拙他们多日以来毫无头绪的问题。 当然了,现在自然也可以放天草芥回日本,这里好像已经不怎么需要这位“丹波国第一智者”了…… 梁叛出了会同馆,他便回南门西。 解决了张守拙他们的困扰,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处理——昨天小铁已经醒了,现在他要去问问,到底谁是杀死骡子的凶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六章 避驾营的新主人 杀死骡子的,是西城兵马指挥司。 这一点梁叛并不意外。 他刚从小铁家离开,在小铁家恰巧遇到今早刚刚见过面的华大夫。 华大夫给小铁换了一次药,并告诉梁叛,小铁的伤已经没有任何大碍了,最迟到二月底,最深的那道伤也要结痂。 只是脸上那一刀,恐怕是一定要留下刀疤了。 梁叛缓缓走在六角井的大街上,华大夫还退了七十多两银子的医药费给他,他让高脚七留下十两,再给雍关送去五十两,自己拿了剩下的十几两散碎银子,往避驾营走去。 丁吉原…… 梁叛在心中将这个名字默默念了好几遍,眼前又浮现出骡子那木讷的神情。 “梁捕快!” 突然一声清脆的叫喊,打断了他的思路。 梁叛抬头一看,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避驾营的巷口。 叫他的是丫头。 丫头那个吃食小摊还开在那里,锅里依然腾腾冒着热气。 他沉闷的心情好像一下子便被那锅里馄饨汤的的香味勾走了,口中不由便生出津液来。 “老几样。” 他笑了笑,正要走进席蓬里坐下,却见那张唯一的桌子边,已经坐着两位客人了。 又是熟人。 女先生和她的小学生。 不过女先生的神情不太对,她的微微张着小嘴,目光流转着落在梁叛身上,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梁叛。 “怎么又是你!”那个叫翊镌的小男孩站了起来,满嘴吃的都是油光,指着梁叛大声道。 梁叛不觉失笑,他也想说,怎么又是你们! 他向那位姓冉的女先生点点头,在桌子对面坐下,刚要从筷笼中取筷子,却听对面的女先生低声问:“你……你姓梁?” 梁叛抬起眼皮,讶然看了这女先生一眼,奇怪地道:“是,怎么了?” “你是捕快?”冉先生的神情显得有些慌乱和紧张。 梁叛把筷子放下,摸了摸鼻子,只好继续承认:“是的。” 这不废话吗,刚才丫头把“梁捕快”三个字叫得那么大声,饮马巷卖豆腐的小聋女都能听见了,莫非她没听清? 谁知接下来却是那小男孩接口问了,小男孩大声问:“那你是不是叫梁叛?叛徒的叛?” 梁叛不由得大怒:“你才是叛徒,我的叛是不服、不从的意思!我这充其量只能算是叛逆!叛逆懂吗?你这小屁娃,等你长到十几岁青春期就懂甚么叫叛逆了!” 那小孩昂着头,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懂,叛逆就是背叛忤逆,还是叛徒的意思!我只是不懂甚么叫青春期!” “我他妈……”梁叛正要暴怒,一转眼,忽然看到冉先生瞪着一双美眸,正古怪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人斗嘴,脸上是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神情。 梁叛撇撇嘴,重新坐回到座位上,悠悠地从筷笼中捻出两根筷子,谁知捻了两根长短不一的,只好又取了一根,这才配成一副。 他没好气地瞪了那小孩一眼,问道:“小朋友,你怎么知道我叫梁叛?” 小男孩道:“我先生天天念着你,做梦也梦到你,每天看的信里面也都是你的名字,我怎么会不知?” 身后突然传来“噗嗤”一声,丫头正捂着嘴在灶台后面偷笑。 冉先生两颊通红,伸手在那小屁孩的耳朵上轻轻拧了一下,嗔道:“不许乱说!” 小男孩吐了吐舌头,闭着眼摇头晃脑地念道:“男女事,不可言,不可言也。” 梁叛当然不会因为这小屁孩乱讲的话,就误以为这女先生对自己暗恋已久、一见钟情甚么的,却大概猜到了那女先生的身份。 刚才这翊镌说了“每天看信”的话,这女先生又姓冉,哪里还猜不到? “你就是冉清?” 冉先生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她没问梁叛是怎么知道的,正如她也知道梁叛一样,两人心照不宣,不必多问。 梁叛也没有继续开口,就这么对面坐着。 可他们心中都有种奇异的感觉,两人虽然早已知道了对方的存在,但是从未有过直接的交流。 所以此刻虽然对面而坐,想要说点甚么,却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梁叛,现在我和先生都知道你的名字了,你也知道先生的名字,那你为甚么不问问我的名字?” 小男孩凑了过来,一本正经地问。 梁叛看了看他,这小孩其实五官生得很端正,皮肤也很白嫩,一看就是富足人家的子弟,否则也请不起一个随身为伴的先生。 而且这孩子眉宇之间既有稚嫩天真,也有早慧早熟,两种矛盾的气质杂糅一处,就显得这孩子的思维太过与众不同。 甚至很多时候令人难以理解。 梁叛想再了解了解这孩子的想法,便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一句:“你觉得我应该问你的名字?” 翊镌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我们都知道你的名字,你却不知道我的名字,这对你不公平。” 梁叛看了冉清一眼,心想这孩子你是怎么教的,为甚么从小就会灌输这种思想,这是要让他当大官吗? 这是冉先生脸上的红晕已经淡了许多,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意思是这种想法并不是她教的。 梁叛点头表示了解了,便对翊镌道:“我知道你叫翊镌,却不知你姓甚么。” 翊镌想了想说:“我有个乳名,叫阿庆,我准许你叫我阿庆好了。先生也叫我阿庆好吗?” 他似乎并不打算告诉被人自己的姓氏,这也是颇为奇怪的事情。 冉清看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梁叛虽然见过他们几次,但这冉先生表现出来的始终是严厉的一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宠爱的模样。 他四周看了看,问道:“阿庆,我们是第二次在这里遇到了,你住在这里吗?” “现在还不是。”阿庆摇头道,“我们住在孙先生的别院里,但是孙先生的别院太小。所以我们已经把这里买下来了,等到秋天的时候盖成新宅子,我们就会搬过来。魏国公请我到东园去住,但是冉先生和孙先生都说不好……” 话说到这里阿庆便没法往下说了,冉清已经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惊骇地看着梁叛。 魏国公拥有着南京城最中牛逼的一个姓氏,他姓徐,叫徐鹏举,中山王徐达的七世孙。 徐达后来改封魏国公,长房一脉便继承魏国公的爵位至今。 至于东园,是永乐初年徐皇后赐给自己家的“菜园子”,当年叫做“徐太傅园”或者“中山园”。 不过眼下东园已不是魏国公的产业,早年这园子便被魏国公的小叔叔、官居南京锦衣卫指挥的徐天赐夺去了。 随后徐天赐便在徐太傅园大兴土木,将这“菜园子”扩建成了南京城“最大而雄爽”的园林,并改名为“东园”。 也就是后世南京的白鹭洲公园…… 不过魏国公虽然已不是东园的主人,请个把客人到东园去住住,想必叔叔家里自然乐得招待。 只是得甚么样的客人,才能让堂堂魏国公亲自开口邀请,还敢拒绝了? 梁叛心中惊涛骇浪,脸上却只是笑了笑,示意冉清不要紧张。 冉清却看向灶台边默默煮馄饨的丫头,梁叛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没事,都是自己人。” 冉清张了张嘴,似乎懂了他的意思,默默将手从阿庆口边抽了出来。 阿庆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朝冉清吐了吐舌头。 冉清却把脸板起来,不再同他嬉闹了。 这时梁叛看到避驾营巷子里走出来几个左近的房经纪,老郑也在人群当中,跟那些房经纪们有说有笑。 梁叛一招手,叫了一声:“老郑!” 老郑一抬眼瞧见他,立刻停下脚步,眉开眼笑地说:“是小梁啊,你放心,房价已谈拢了。这次的主家格外忕气,出手极阔,你那房子最少四两六钱。” 梁叛见那几个房经纪在旁催促,猜想是老郑要请他们吃饭去了,便点了点头,让他去忙。 冉清看着他眨了眨眼,问道:“原来你住在这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七章 上京去 “我马上就不住这里了,你们收了我的房子,只好另觅去处。” 梁叛笑呵呵地说。 冉清也笑了,世事机缘之巧,竟至于此。 巧即是缘。 这人与人之间,特别是男女之间,一旦沾了一个“巧”字,总会教人翩翩遐想。 梁叛和冉清虽然不至于如此,但是也能在两人中间激起一种奇妙的感触。 梁叛在丫头这里吃了个大半饱,便要同冉清和阿庆告辞。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又折回篷子下,从身上掏出那本《秦淮子集》,递给冉清,说道:“那天我见你在县府街的书肆找这本诗集子,外面一定买不到的,我这本你拿去罢。” 冉清一愕,下意识地接过书,低头看着那书皮,双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她从京师南来,一心想要阻止好友吕致远的赴死之举,可惜晚到几天,万事皆休。 不过人既已经死了,她也并未过于悲伤。 毕竟吕子达早已坦言自己病重,命不久矣,如今一死也算以身殉志,死得其所。 冉清到了留都之后,曾去过骂驾桥吕致远的故居,可惜那里每日两个皂隶把守,根本无法进去。 她知道吕致远有过这本诗集,便想买一本留作纪念,谁知这本《秦淮子集》从未刊过,饶是找遍南京城中大小书肆,却又哪里买得到? 她再也没想到,早已放弃寻找的这本诗集,今日就这么轻易地到了自己的手上。 冉清站起来,向梁叛郑重地揖手为谢。 梁叛对她笑笑,这才走进避驾营,回家去了。 看来老郑的谈判手段还是不错的,他那间破屋子,也能谈了个四两六钱的“高价”。 推开门,黑猫又趴在了桌上。 有个家,有个院子,有只猫。 这房子虽小,总还能在纷扰之中给他带来几分些许的宁静。 梁叛只觉浑身疲惫立刻消散一些,他坐到桌边,黑猫立刻凑了上来,在他怀里嗅了半天,突然抬起头,冲他“喵”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找啥呢?”梁叛举起双手,在自己前后左右看了看,并没有甚么异样。 黑猫在他胸口挠了挠,又嗅了两下,接着绕着他的身子转了几圈,渐渐表现得急躁起来,突然“喵”的一声尖叫,倏然从门外蹿了出去。 梁叛看向黑猫消失的方向,心中奇怪地想:“这怪猫,找甚么东西没找到吗?” 他想了想,这黑猫之前便这么闻过自己,可他身上平时除了带点碎银子和铜钱,就只有那一本《秦淮子集》,现在银子还有,只是诗集给了冉清…… 莫非那黑猫在找那诗集? 梁叛不禁哑然失笑,他觉得自己这个猜想有点太离谱了,感情这还是一只有学问的儒猫? 他摇摇头重新坐下,可是刚刚坐稳,便皱起眉头。 他想起二月初十那天晚上,俞东来将自己送到六角井避驾营巷口以后,自己在巷子里遇到的事。 先是黑猫第一次出现,接着便听到瘸子的踩水声和拐杖声。 那是瘸子第一次跟踪自己。 今天看到瘸子以后,他以为瘸子那天早已在那里等着自己了,可是后来一想不对,那天暴雨如注,这避驾营巷子里没遮没挡的,瘸子怎么会在此等着? 难道是黑猫找到了自己,然后瘸子跟着黑猫来的? 算了…… 他摇摇头,放弃了这种毫没头绪的猜测,站起来踢开凳子,合身躺到了床上。 那黑猫去便去罢! 他奔波一上午,已觉分外疲惫,此时后背沾着被子,不禁眼皮打架,整个人昏昏欲睡。 梁叛干脆闭上眼,不久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迷蒙幻境。 他感到自己漂浮起来,双脚站在了一片虚空之上,脚下一片如浓墨般的光河,其中星星点点,尽是闪闪光彩。 忽然间前方出现了一叶扁舟,在那光河之上浮浮沉沉,向自己缓缓飘来。 梁叛定睛看去,却见那舟子之上,一位温婉沉静的女子,正坐在船头,一手支颐,痴痴地望着前方。 那船越来越近,女子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 “花娘……” 梁叛轻轻呼唤一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那个女子。 可是那船、那人都如同虚幻一般,径直从他的身体穿了过去。 “花娘!”梁叛想要追,可是浑身动弹不得,想要叫喊,却忽觉喉咙滞涩,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艘小船缓缓飘远,船头的女子,还在痴痴地望着前方。 “啊——” 梁叛猛然从这离奇可怖的梦中惊醒,却觉脸颊一片冰凉,伸手去摸,竟已满是泪水。 一定是花娘在责怪自己,为甚么还不去瞧她…… 是啊,花娘已经死去几日了,他真的没有去那停船的地方看过一次。 就连上午从戏行公所去心腹桥,也是下意识地绕过了那一段。 他不敢去那里,不敢听别人在背后说:哦,那就是花娘相好的男人! 他在深深地责备自己,他觉得自己是个懦夫,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逃避,只要不去看不去想,就可以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 他是打算把花娘娶回家,也会像一个平常的丈夫一样,将她当做一个平常的妻子来对待。 可是花娘已经死了,他的潜意识倒宁愿自己在心底最阴暗的地方,贬低那个再温柔体贴不过的女人——啊,她只是一个妓女,我不必为一个妓女付出真心,更不必为一个妓女承担责任! 仿佛这种贬低,能够减轻自己心中的负担,能够不必绞尽脑汁甚至拼了性命去为这个女人报仇。 他甚至还能安慰自己:花娘毕竟还没进这个门,他们还不是法定上的夫妻关系,甚至连一句口头的承诺也没说过,他们只是一种从交易关系当中,演变出来的一种特殊关系。 梁叛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猛然站起来,推开门,天空已变黑夜,月光和星光洒下来,照得他的院子一片银白。 他奔跑着,冲向了秦淮河。 秦淮河仍同往常一样,泊着一条条的小船,有的船头还亮着灯,说明这艘船的船女还没有接到客人。 有的灯已经拿进了舱里,说明这个女人今日不再接客了——或许客已来了,或许是女人的月事来了,或许只是那船娘今日不想接客而已。 有的灯已灭了,船娘已睡了。 一个人,或者两个人。 梁叛沿着秦淮河边走,还能时不时从船里听到一些窃窃私语,时不时从船中传来一阵故作放荡或者故作矜持的女人笑。 船上的女人,没有不会装的,但花娘并不假装,至少在他面前的时候,总是真的。 他在一段空着的河岸边停了下来,过去这里也是有船的,花娘的船曾经就停在这里。 他也在这里渡过了很多个夜晚。 梁叛低头看着河,河中躺着一轮满月,随着那波光荡漾,起起伏伏。 “梁捕快……”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温和的呼喊。 梁叛转过头,却模糊地看到一大一小两人。 他抹去眼中的泪水,看到那两人都穿着道袍,戴着斗笠,一人身背一团包裹,正面向月光,站在他身后的路上,看着自己。 是陆玑和元圆。 不仅是他们,还有那只黑猫。 黑猫此时被元圆抱在怀里,看到他便“喵”了一声,仿佛是一种道别。 梁叛轻吐了一口气,走上前打了个躬,说道:“陆真人,你这是要走?” 陆玑点点头:“上京去了,当今圣人崇道,我去与圣人讲法。” 梁叛明白了,这就是吕致远的三年之策。 今年清丈土地的计划完全覆灭,他们这些一腔热血的人们,便不得不开始下一个计划。 或者说,不得不老老实实按照吕书办原本的计划,向三年后努力。 很多人需要牺牲自己的执着和信仰,甚至是底线,去做那些为他人,也为自己所不齿的事情。 比如陆玑,这个超然出尘的道门真人,此时却要只身入宫,以自己精深的道学去取悦那个崇道的皇帝。 “那小二黑……不,这黑猫也跟着去?” 梁叛指了指小道童元圆怀中的黑猫。 陆玑微微一笑:“圣人爱猫,这是当年三宝太监从木骨都束带回来的的玄猫种,在我大明繁衍到今日,只剩这一只,我一并带了去,想来圣上也喜欢。” “一只畜生,况且已经养大了的,如何还能再认新主,万一这猫野性难驯,伤了皇帝,岂不是带累了真人?” “不会。”陆玑道,“其中有个道理,梁捕快可否相送一程,我说与你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八章 兰香歙墨 梁叛点点头,便走到陆玑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陆玑脚步不急不缓,一边走一边说:“当今圣人书画好用歙墨,以兰花清香者为最上。吕子达在这猫哺乳之时,便将兰香歙墨一枚放在猫舍里,日夜伴着猫儿长大。圣人用惯了兰香歙墨,身上自有那股子兰香与墨香,所以这猫到了圣人膝下,定然乖巧。” 梁叛不可思议地看了那黑猫一眼,才知道吕致远竟然早已下过这种功夫。 这人如果进京为官,论起揣摩皇帝的心思来,又有哪个能比? 他忽然明白过来,说道:“那部《秦淮子集》,想来便是用那兰香歙墨写的咯?” 陆玑笑着点点头,说道:“你可知到当时吕子达选你的时候,几乎人人反对。于是他找到我,让我提议,将来这猫选了谁,谁便是他的继任者。他不知怎么便算准了,张守拙他们不会对此有所异议。然后他将那部《秦淮子集》留给了你,黑猫自然便跟着兰香歙墨的味道,找到你了。可笑张守拙他们真以为天意如此,哈哈,你说多么有趣!” 梁叛也笑了,一切能让张守拙那帮一本正经的人吃瘪的事情,在他看来都很好笑。 他一边笑一边佩服吕致远的智计,一面惋惜,这样一个人竟然如此早逝,可见天妒英才,自古已然。 念及此处,不禁喟然一声长叹,转头问道:“真人此去,有几分把握?” 陆玑淡淡地道:“三年为期,总是够了。” 梁叛点点头,有一种人就是这样,要么不装逼,要装就必然能装成,绝对没有翻车的可能性,陆玑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没走多远,便已走到三山门了,此时就见门内正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车夫正靠在车辕上打着哈欠。 “西城不太平,若非为了向张知县他们告辞,又兼取这玄猫,我本不愿进城的。”陆玑停下脚步,“某家便乘这车出城了,梁捕快留步,保重。” 两人互相稽首告别。 梁叛目送陆玑和元圆上了马车,那车夫轻轻一抖鞭子,马车缓缓前行,终于进了三山门幽深的门洞之中。 月光洒在三山门城楼上,铮铮铁关此刻犹如披上一层银甲,这与在县衙中所见的三山门城楼,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景象。 他摇摇头,背手沿着三山街往回走去。 此时的秦淮河两岸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就连漕帮白日里仿佛闹市的货栈码头,都已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他没有直接回到江宁县的地域,而是在分割江宁和上元两县的三山街上缓缓行走。 上午他让人将黎震丢到上元县来,那家伙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点疏忽,应该让瘸子他们在暗中盯着黎震的。 就在梁叛感到有点懊悔的时候,忽听前方不远处的陡门桥附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立刻一侧身,隐入了路边一棵老树的背后,皱着眉向声音的来处望去。 不多时他便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一瘸一拐地从陡门桥上奔了下来,鞋也掉了一只,那人刚踏上三山街,便疯魔一般叫道:“哈哈,哈哈,我到三山街了,我到江宁县了,你们来啊,梁叛会捉住你们,你们敢来吗,哈哈……” 梁叛听出了那个声音,竟然就是黎震! 他向陡门桥上看去,只见桥上被西侧的建筑遮住了月光,许多影影绰绰身形在那黑暗之中涌动,却始终没人踏上三山街一步。 三山街与陡门桥被那建筑的阴影分割开来,仿佛一明一暗对比鲜明的两个世界。 那些人似乎真的被“梁叛”这两个字镇住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就站在那里,看向三山街上的黎震。 黎震站在三山街心,朝着桥上肆意狂笑。 疯了…… 瞬间映入梁叛脑中的,就是这两个字。 黎震是真的疯了。 他实在想象不出,黎县尉这一整天的时间里,在上元县经历了甚么。 忽然那巷子中有人举起了甚么,一截羽箭的剑尖从黑暗之中探了出来,带着一点寒芒,指向了疯狂当中的黎震。 黎震仍然在那里手舞足蹈,对逼近眼前的危险视而不见。 一声弦响,伴随着凄厉的破空之声,那点寒芒瞬间越过不足三丈的距离,准确地射中了黎震的胸口。 黎震整个人就像被一股巨力重重地击打在身上,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离开地面,跌入了秦淮河中。 陡门桥上的人影开始缓缓后退,梁叛在树后等了片刻,等那些人终于退尽了,他才从树后出来,一猫腰,迅速跟了上去。 那些人撤退很快,当梁叛赶到陡门桥的时候,路上已经没有了半点人影。 梁叛身上没带兵刃,也不敢贸然深入,只好暂时退回去。 他走向秦淮河,去寻找黎震的尸体。 谁知他刚走到河边,却见一个人湿漉漉地从河里爬了上来,胸口还插着半截羽箭。 那人好似喝醉了一般,歪歪倒倒地向梁叛走来。 梁叛连忙走过去扶住他,低声道:“黎县尉,你怎样?” “梁叛……” 黎震说了这两个字,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扑通一声倒了下来。 梁叛蹲下身,伸手去摸他的颈侧动脉,脉象已然极其微弱。 黎震又呕出两口血,喉咙里“咯咯咯”地吐着血泡,忽然抓住梁叛的手臂,强撑着挺了一挺身子,嘶声道:“新街口、刘军师桥……” 然后重重栽回地面,就此气绝了。 这一夜不光张守拙没睡,上元知县栾琦也是一夜没睡。 一直骑在墙上观望的应天知府陶传,也没睡着。 因为事情终于闹大了,应天府死了一个官。 江宁县尉黎震,在三山街被人当街一箭射死。 梁叛也没睡好,他白天已经睡了整整一下午,从回到家到子时末刻,他都没有半点睡意。 终于在后半夜,勉强睡了过去。 第二天六点左右,梁叛准时睁开眼,恰好门外响起了两重一轻的敲门声。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活动筋骨一边走过去开门。 一开门,门外凑过来一张笑嘻嘻的脸:“大哥,上差啊!” 梁叛一个恍惚间,以为外面竟是小铁来了,可是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小六子那张憨憨的大脸。 “你起得倒早。”梁叛拍拍他的脑袋,把他让进院里。 小六子进了门,四下里看看这个院子,有点感慨地说:“大哥,我听说避驾营这里要拆了,你这院子是住一天少一天罢?” 梁叛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地说:“是啊,总算不用住这破院子了。对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小六子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两口,将那水瓢扔回缸里,说道:“是这,我昨天路过长干里,碰到王班头的儿子王敦,他托我问你,他爹几时能办白事下葬。” 梁叛无奈摇头,王班头这个事还没个了结,海捕文书是发下去了,抓住犯人依旧是没影的事儿。 不过这个王敦也太……太老实了些。 “回头我找他舅舅说一下,这事还是他们家直接问刑房的好,我只管抓贼,别人家办丧下葬我哪里管得着?” 六子点点头,又说:“还有件事,昨天驿站的老黄头拿给我一封信,说是有人寄给你的,让我带来给你。” 他说着从身上摸出那封信来,递给了梁叛。 梁叛接过那封轻飘飘的信,挑开封口,取出来一看,居然是一封加密信! 因为吕致远之死而中断的加密信,又重新开始发寄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九章 文人酸腐岂而今 梁叛甚至能够猜到,这封信就是从南京本地发来的。 不然不可能这么快便有人知道自己继任的消息,还能在一天时间内通过驿站将信发到江宁县来。 梁叛看过信中那些似通非通的字句,对照《秦淮子集》上的诗句,又得到一个新的信息:二月十一,太子少保孙承恩因斋宫醮祭不肯穿道服,罢职致仕,已于昨日回到南京别院。 他掏出小本子记了下来。 这是信的第一段。 第二段则是两个任务,第一是查清昨夜黎震被杀的经过,以两日为限;第二是查访那位新到南京的孙少保平日行事起居,与何人来往,每月初一照例上报,如有异常情况随发随报。 信的最后有个回信的地址,果然就在南京城中,不过竟然是四牌楼国子监。 信笺的左下角还有个“石”字的印记,石头的石。 这个印记梁叛之前也曾见到过,吕致远那木箱中的信件,有四封信上钤了这个“石”字的印记。 也只有这个“石头”写的信中,会明确地给吕致远下达任务,而且除了信息和任务这种干硬的辞句,从来没有半点客套问候的话语。 梁叛猜想这应该是南京锦衣卫缇骑所千户陈碌的记号,那个“石”字便是其名“碌”的偏旁。 陈碌是自己和吕致远的顶头上司,自然可以任意发号施令。 看来李裕昨天果然已经向南京户部尚书文伦和南京锦衣卫缇骑所千户陈碌这两位大佬汇报过了。 陈谦台今天发这样一封信给自己,那便代表他已认可了自己这个总旗的身份,也同意了自己接替吕致远的职位。 梁叛走进屋里,想要回信——黎震被杀的经过根本不需要查,他现在就能给出一个详细的答复。 因为黎震被杀时唯一的一个目击证人就是他,昨夜暗中给江宁县衙报信的人,也是他,把黎震的尸首从三山街拉上陡门桥上元县的地界、强行将上元县拉上“车”的人,还是他。 可是他在屋子里翻翻找找,只找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还是早年准备拿来包点心拜年用的,笔墨砚台这种东西更加没有。 这并不奇怪——一个捕快家里,会有这些文房才是真正稀奇了。 梁叛有些无奈地想:老子大学本科毕业、英语六级、小学时参加过诗朗诵大赛还得过县二等奖,怎么算也是个文化人,笔墨纸砚总须备上一套的。 不过这屋里空间如此狭小,哪里还放得下一张书桌?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破房子马上就要转手了,还置办甚么文房四宝? 梁叛把小六子打发走,自己便上街去买纸笔,先凑合着回个信再说。 眼下还没甚么事好交给他这帮弟兄去做,南京城现在的局势如此诡谲,连个正牌县尉都是说杀便杀,况且又有骡子和小铁的前车之鉴,梁叛更不敢再让那几个家伙去冒险。 六角井有两个书肆,一个纸店,梁叛先到纸店买了一沓最普通的信笺和信封,又买了一套劣等的笔墨,便拎着这些这辈子都没沾过手的东西,平生第一次逛了一趟书肆。 最近的一家书肆叫做“文海阁”,就开在杨家老宅的对面,同那林氏医馆仅隔一壁。 梁叛进店里来不为别的,他想找一本文人笔记,叫《水东日记》。 这书的作者是正统到成华年间的一位吏部侍郎,书中记录了国朝前期许多典章制度,以及政务、人文、地理的记述都相当详实。 梁叛既然要查刚刚致仕回南京的孙少保,总须对政务掌故有些了解,否则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其实要学国朝典章,最好的自然是学《会典》,《会典》是官方最权威的典章参考,最早的弘治本在正德年间便已刊行于世,本朝又增补两次,可以说是最完备的。 不过那东西太过晦涩枯燥,《水东日记》虽然也不怎么好看,毕竟要比《会典》生动一些。 梁叛在架子上找到这本书,正要拿了会钞,却见门外走进两个文士来,一个头戴方巾,身穿一件有点松垮的玄色绸直裰,一个头戴逍遥巾,穿着浅青色缎面圆领袍,并肩走了进来。 那戴方巾的看见梁叛,指着笑道:“呓——如今怎样人也到这书肆来了,奉业兄,你们应天府南京人尽是这样不知高低的吗?” 梁叛听这人口音,似乎是扬州淮安一带,暗暗皱眉,想到昨天胡汝嘉因为错戴了方巾,被县学生员们侮辱殴打的事,觉得本朝的读书人做事是在有些乖张霸道,今日遇到的这个货色,不知又要放出甚么屁来。 他在心中想:这群书呆子,好教人厌! 那戴逍遥巾的早已把脸黑了,瞪了梁叛一眼,转头向他同伴辩解道:“许是替家中相公老爷拿书的下人……再说我们应天府人也不个个如此僭越,体统还是讲的,昨日江宁县学便捉了个戴方巾的商人,拿到县里交给老爷,也是一顿打,可见南京城的父母官,都是晓得事的。父母官作了榜样,下面风气差得到哪里?” 他越是解释,梁叛越是觉得此人鬼扯。 因此那戴逍遥巾的说一句,他便在肚里骂一句:“放屁!” 那戴方巾的听了,却在鼻孔里怪声怪气地“哦”了一声,得意洋洋地说:“风气差不差我不晓得,你也说是有商人戴方巾了。我们扬州府便没有僭越的,寻常百姓见了我们戴方巾的,总要低着头走,哪有这样放肆?倘或也有商人敢戴我们这一顶方巾,县父母不打他个臭死?” 带逍遥巾的被他顶得下不来台,便怒气冲冲地走上来,指着梁叛喝道:“你是哪家人,一介低贱布衣,也敢伸手碰书?没得败坏我南京读书人的名声!” 他见梁叛手中拿的是《水东日记》,晓得这是写甚么的,便愈发笃定这是个替家里老爷买书的下人了。 梁叛觉得这货好没来由,被一个外乡人阴阳怪气地说几句,便要朝本乡本土的人撒气,像甚么话? 这时书肆的掌柜有些看不下眼了,况且又是认得梁叛的,便走上来作揖圆场道:“两位要看甚么书?” 戴逍遥巾的见这书肆掌柜也是个穿靴戴方巾的,连忙作揖还礼:“小弟是溧水县生员,姓俞,草字奉业。请问学兄,江宁县学林教谕选的一本《壬子年应天乡试墨卷》有没有?小弟请扬州府来的这位严自如学兄瞧一瞧,我们应天府江宁县教谕选出来的书,批注上究竟看得看不得。” 他原想借着攀扯的机会,把梁叛这边遮过去。 不过听他话里的意思,两人来之前便已有过一番争吵,估计是那扬州府的严自如有贬低应天府之语,这位溧水县来的俞生员以南京人自居,定然不服,所以带着那严生来书店中找书。 梁叛摇摇头,这些书呆子,也真够无聊的。 不过这位溧水县的书生也姓俞,只不知跟俞二哥是甚么关系。 书肆掌柜道:“书是有的,不过卖得不好,南边架上还有两部,学兄若要请都拿去,只收一部的钱罢了。” 谁知那扬州府的严自如嗤笑一声,掩口怪声道:“再好的书,被些许不当之人摸过,也变得贱了。” 俞奉业急了,向掌柜道:“学兄,请把这位赶出去好不好,他手里这本书我也买了。” 掌柜笑笑不答,开玩笑,再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把梁叛赶出去,别说他这小店了,整个南门西不论正经门市还是下九流的营业,都要供着这尊老神。 有梁捕快在这里,六角井一转的铺子已经好几年没向黑道交过例钱了——六角井就没有黑道! 梁叛斜乜了两个书生一眼,摸出钱把重的一块银子丢给掌柜。 那掌柜要去称银子找钱,梁叛把手一挥,快步走出了书肆。 掌柜一直将他送到门外,作揖拱手,谢了又谢,这才回到店里来。 他倒不是谢这梁捕快出手阔绰,实际那书要卖一钱二分,他本打算按照八折找零,所以即便梁捕快不要这找零的钱,他也只算是平价卖的。 之所以感激,实在是因为梁捕快气量大,又照顾他,没有在他店里把那两个出言不逊的酸子打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章 黎县尉死因甚奇 梁叛出了书肆,到对面丫头的灶台边抓了两块饼塞进嘴里,边吃边着问:“查过没有?” 丫头在案板上揉面,红扑扑的小脸上蹭的都是面粉,红一块白一块的,闻言嘟起嘴,没好气地道:“吕先生很少让我们半夜做事的,你倒好,上任第一天就让我们半夜去顿墙角。” “你也去了?”梁叛瞪大眼睛,奇怪地问。 “没去!”丫头转嗔为笑,可刚把眼睛弯了一下,又瞪起来,“是高大爷去的,我替高大爷叫屈。” 高大爷便是那卖桂花糕的。 梁叛笑了笑:“还别说,我倒挺喜欢你这种胡说八道的样子,比那些妖艳贱货强多了。” 丫头皱起鼻子,不满地说:“你这是夸呢还是骂?” “我夸你,你倒是说说,昨晚高大爷查得怎么样?” “新街口和刘军师桥之间确实有古怪,外围有明哨暗哨把守,高大爷昨晚在外面守了两个时辰,对方把守很严,没有机会进去,所以天亮便退了回来。” 丫头难得严肃一次,快速将事情汇报了一遍。 “嗯,高大爷做得对。你通知老缺,就说南京城新来一位刚致仕的太子少保,姓孙,让他去查访一下这位孙少保的住所往来,一有消息便通知我。” 老缺就是瘸子。 丫头说了声“是”。 梁叛点点头,又抓了一把馓子塞进嘴里,伸手在灶边雪白的手巾上擦了擦油,便向县衙走去。 “喂,你还没给钱!”他刚走没两步,丫头便提着擀面杖从灶台后面追出来,伸手便拦在他的面前。 梁叛一愣,奇道:“我吃你的还要给钱吗?你们这难道不是公费花销?” “甚么公费母费,这是本姑娘的本业,别说你是个小总,便是百总千总来吃也要给钱!” 梁叛挠挠头,见附近已经有人看了过来,只得嘟囔两声表达不满,掏出一小把制钱,拍在丫头的手里。 不过他有心逗一逗这丫头,顺手就在她手掌心挠了一下——这是他以前做卧底时在夜总会里学来的,每次只要在姑娘们手心里一挠,那些姑娘便立刻浑身酸软作娇羞状,恨不得马上就贴到身上来,挺低俗恶趣味的一个小动作。 谁知道丫头给他挠了一下,只是把脸一红,伸出老拳就打了过来。 梁叛向后便躲,不防丫头裙下伸脚一勾,还好他反应快,立刻抬脚侧跃,只给丫头勾到脚后跟,落地后踉跄两下站稳了,所幸没有跌个狗吃屎。 梁叛哪里还敢啰嗦,抱头就跑,丫头在后面啐了一声,叉着腰得胜般踅回灶台边去了。 六角井街上几个熟面孔的妇人在旁见了,都捂着嘴吃吃直笑。 梁叛心里把那些夜总会都骂了一遍,愤愤地想:这些欢场中的女人果然信不得,个个矫揉造作,害得我苦! 不过转念又想,那些女人们不过是为了逢迎讨好他们这些消费的主顾,只怪自己当真罢了——其实男人的毛病,无非就是四个字而已:自作多情。 要不是自己轻薄,哪里会险些挨一通打。 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不光嘴皮子了得,手脚上还真有点功夫。 这么闹了一下,虽然险些丢丑,反倒心情大好,给那两个酸子弄出的一点火气也全消了。 梁叛带着纸笔和书回到家,先将那《水东日记》翻开来看了两页,其实甚么内容也没看进去,只是为了享受这种自己买书看书的乐趣。 他将书合上,还颇有点自得之感,毕竟他不论前世今生,不算上学买教辅书,平常逛书店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超过一巴掌。 他将书本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越看越是喜欢,就是有点肉痛那钱把重的银子。 梁叛还不知道的是,坊间已经在流传,这部书作者叶盛的玄孙叶恭焕要在昆山补刻新版,将原先弘治版的三十八卷增补到四十卷,所以梁叛刚刚买回来的这一部很快就要淘汰掉了。 不过反过来讲,梁叛手中的弘治版也将成为绝版……届时这旧版是贵是贱,也难说得紧。 他将书摸了又摸,欢喜两遍,摊开纸,磨墨提笔,将昨夜黎县尉在三山街被杀的经过详详细细写了一遍,连同高大爷在新街口和刘军师桥查访的结果,一并写了进去。 他写整封信的握笔手法完全用的是拿硬笔的姿势,因为是侧锋运笔,所以写起来并不如通常的运笔流畅,断续之处往往与别人不同。 不过这样写出来字固然谈不上多好看,也并不难看。 梁叛举起纸吹了吹墨迹,微感自得,想起昨夜黎震被杀之前,自己是在三山街送陆真人的,又想到陆真人此去京师,不知命运如何,心中忽有感触,便走到墙边,提笔写了四句诗: 冷月孤悬说春凉,白鹭洲头别春江。 春江只嫌舟子慢,直送仙人到汴梁。 这首诗写得一气呵成,上下念了两遍,居然也有几分味道。 他写了个题:三山街送陆真人之京师;跟着便在后面加了一小行跋:癸丑二月十八于避驾营,梁……。 梁字后面他本打算写“不从”二字的,但是想想还是算了,这个一文钱都不值的表字说出来总不够文雅。 他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想出一个更好更漂亮的表字,只好依旧在“梁”字后面添了“不从”两字。 梁叛看着墙上自己的表字,想了想,换了公服走出门去。 他要去找一个人。 他沿着避驾营的巷子经过饮马巷,一直到甘露巷口,才在一个酒楼的墙根下,找到一个蜷卧在地上的老花子。 那花子身上却穿了一件又旧又脏的道袍,那道袍已经发黑,领口胸前都是油腻,肩膀头早磨破了,露出肩膀的一块肉来。 梁叛见这花子身上盖的,还是当年那个“六合半仙、测字算命”的招子,不过也已朽烂不堪了。 这花子便是当年为梁叛起这表字的算命先生,不过如今双眼早瞎了,是五年前一次算命算得不好,被人打瞎了的,至今仍时时流出黄水来,右手也折断了,再做不得营生,眼看沦落至此。 那花子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在地上动了动,侧过耳朵听,又听不到动静。 梁叛摇摇头,到旁边的酒楼买了两碟菜,一壶酒,放在花子跟前,转身便离去了。 这是他还给那算命先生起字号的酬佣…… 梁叛没在街上就耽,直接去了县衙。 一打听张守拙又不在,听说是下乡收子鸭去了,江上的鲜船催得紧,需赶在二十以前发船,否则等赶回京师,子鸭也变成老鸭了。 自打永乐迁都以后,南京成了留都,应天府每年要发一百多艘船的时鲜送到北京,一年十二个月几乎每月都有鲜船要发,眼下二月的时鲜便是江宁县的子鸭。 这件可是替北京宫里挑食材的大事,张守拙须得亲自去办。 没见到张守拙,梁叛便走到刑房,一看崔书办正坐在案前一手支着额头,一手在太阳穴上揉个不停。 他便走上前打招呼道:“崔夫子。” 崔书办骇了一跳,一见是他,连连拍打胸口,哭丧着脸说:“小梁,我这老命险些被你吓死。” 梁叛拱手致歉,拉开凳子在桌案对面坐下,陪着笑说道:“我是来问问,衙门有没有差,没有差我便点个卯去了。” 其实他可不是来问差的,他想打听一下县衙调查黎震被杀一案的进展。 崔书办向圈椅内一倒,摇头道:“不要提了,好教人劳心。张知县连日不在堂上,这县里的事一日比一日多,一日比一日大,昨夜半宿没睡,今日又不能走,哪个吃得消……” 梁叛看他眼睛,果然布满血丝,猜想案子定是没甚么进展了。 他随手从崔书办案上拿起一张纸,却见是个死亡现场的勘验单子,黎县尉的死亡时间是子时前后,没甚么问题,死者姓名籍贯身份也不会出错。 梁叛看向最后死因判断,却赫然看到单子上写着:身重箭创一处,胸口,可致死,死因一也;肺中呛水,可溺毙,死因二也;身遭马蹄乱踏,骨折多处,内脏破碎多处,死因三也…… 马蹄乱踏? 日鬼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一章 名士豪杰 “你不知道?”崔书办道,“哦,你昨晚没去。幸亏你没去,黎县尉的死状极惨,浑身已被马蹄踏烂了。我们和上元县的皂隶快手在三山街两面挨个敲门查问,都说在子时左右便听见三山街上有人发疯叫喊,大概两刻时辰以后,都听见‘神驹营’跑马的铜铃声和马蹄声,应该就是那帮小混蛋骑马过陡门桥的时候,从黎县尉身上踏过去的。 “只是不知黎县尉究竟是怎么死法。按说上面写的三种创伤都有可能毙命的,应天府还在将尸首复检,倘或最后验出来是被马踏死的,那便麻烦大了。” “神驹营?”梁叛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号。 即便是他记忆中对南京城可谓了如指掌,却依旧没有关于这个名字的印象。 “是应天府和长安街的那帮小混蛋搞起来的,也就是前几天才出的名头。”崔书办说着连连咂嘴摇头,“我们江宁县还好,上元县那里已经接到好几次夜中扰民之事了,不过那群小混蛋来头太大,家里有做通判、同知的,有做尚书侍郎的,有做千户百户的,还有各个司院堂官,数也数不过来,中兵马司和巡城御史没有一个敢管。” 他不说中兵马司梁叛还想不起来,最近好几日都没见到中兵马司的弓兵巡街了。 崔书办冷笑一声:“南京城最近是多事之秋,中兵马司估计早早得到风声,从二月初十那天开始,便一心埋头疏浚城内河道、水塘,听说前日还主动请缨,要帮北城兵马指挥司把金川门到外金川门的路重新整饬一遍,被巡城御史当场驳回去了。” 这些京城衙门里坐机关的人个个都是新闻记者,必备千里眼顺风耳,官场上但凡有点八卦消息没有他们接收不到的,中兵马司这几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通下水道”的小动作,哪里瞒得过他们? 梁叛听了又有点好笑,又感到几分忧心。 南北两京的五城兵马指挥司职责或者说任务很多,不仅要担负巡街、缉捕的任务,还要负责防火救火、考察市场、打扫郊坛祭庙等等,反正没人做的杂事归他们干,有人做的专务也要让他们兼领一份。 眼下正是二月,五城兵马指挥司是该进行辖区内河道、渠漕疏浚工作了,这是惯例,中兵马司如此做法,本没甚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可是你范指挥总不能为了躲事,连内城也不想待了,要跑到北城去帮忙修路,这就过分了! 这还像个堂堂亲王的岳父吗? 瞧瞧人西城的丁吉原丁指挥,没事都要搅出事来,唯恐天下不乱。 梁叛再次刷新了三观,对南京城的“无胆三英杰”又有了新的认识。 南京“无胆三英杰”这个绰号是早已有之的,说的就是应天知府陶传、南京兵部尚书褚元良、还有这位中兵马司范大成。 说到这些事,梁叛和崔书办两人都是摇头苦笑。 崔书办一边笑一边从手边拿了一本昨夜的查问细录,递给梁叛。 梁叛打开扫了几眼,基本就跟崔书办说的一样,三山街左右的住户都听到了黎震在街上发疯喊叫,也听到了那个叫甚么神驹营的鬼火少年们炸街的声音。 梁叛放下勘验单和细录,同崔书办要了一张查办此案的差票。 崔书办觉得反正眼下也没旁的事情让梁叛去做,让他再把黎震的案子查一遍也好。 万一能查出甚么新的线索呢? 再说张知县和梁捕快两人的亲近有目共睹,就差被人说成是断袖了,他老崔也犯不着为了一张差票跟梁叛对着干。 开了差票以后,老崔便又躺回圈椅中间,嘴里喊着:“难啊——苦啊——”抬头望着屋顶,两眼发直,一副放弃治疗的样子。 梁叛拿到差票,直接去了三山街,亮票子随即找了附近的几家住户一问,同昨晚县衙查访记录的情况别无二致。 查完以后,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摸了摸怀里写给陈千户的回信,心想:“幸亏去了一趟县衙,否则这信发出去岂不要闹个乌龙?” 他以为昨天自己在场,便是对整个经过最了解的人了,谁能想到世事都有变化,在他弄好尸体回去之后,还遇到了鬼火少年的炸街呢? 想想觉得后怕,梁叛也因此得了个教训,今后但凡有所上报的,务必核实再报,哪怕再是笃定不过的,也不可大意。 他回去重新写了一封回信,直接交予驿站发往四牌楼国子监。 只这么一顿折腾,日头又一次偏西了。 梁叛刚回到家,就听隔壁院墙后面老郑的声音喊道:“梁兄弟,在家吗?” “在。”梁叛打水搓了一把脸,问道,“郑大哥,有事?” 他瞧见院墙上搭上了两只胖乎乎的手,郑老板油光发亮的脑门冒了上来,接着露出两只眼睛。 “还是拆迁的事。”老郑道,“收房屋地皮的主家托我问你,明日几时在家,房经纪过来一并掏钱办交割。” 梁叛摇头道:“拿不准,要么尽早,要么尽晚,中午或许也在的。” 老郑“哦”了一声,又问:“你新房找好了吗,是买是赁?” 梁叛想想道:“暂时还没找,房经纪可曾说过最迟几时搬走?” “说了,主家请的地理先生讲:今年春分以前不宜动土,所以主家干脆定在三月初一正式破屋,我们须得提前五日搬走。” 梁叛掐指算了算,今年春分是二月廿九,下个月朔日来得早,所以本月是小月,也就只有二十九天。 三月初一往前推五天……廿九、廿八、廿七、廿六、廿五…… “就是说二月廿五之前就要搬走?”梁叛向隔壁问。 “差不多,我家明日便叫人来搬了,白日那几个房经纪在甘露巷替我寻了个极好的房子,二进院,既宽敞又漂亮,加上此次收屋的主家出手阔,我自己再添几两便买下了。我那新房隔壁还有个小些的,也是个半爿院子,不过有一间半屋,院子也宽些,你要不要一起搬了去?我跟你再做邻居。” 郑老板滔滔不绝说了一通,便拿眼睛看着梁叛。 梁叛心中听感激老郑的热心,不过他一想到甘露巷口的那个算命先生,心里便生出几分悲凉,况且他真正中意的还是骂驾桥吕书办遗下的房子。 只不知吕书办的亲族几时来收,如果来得早,他倒宁愿多出些钱,早早搬了去,至于钱不够的事,他找弟兄们凑一凑也行,找张守拙或者天草芥赖几个也行,找俞东来或者冯二他们借点也行,总是要把那房子买下的。 郑老板见他犹豫,便说道:“小梁,那院子再好没有了,极抢手的,你若不要说不准明天便没啦。这避驾营几十户人,哪个不要找房住?” 梁叛笑着摇摇头道:“郑大哥费心了,我还是没想好,再等等看罢。” 老郑见他主意已定,也没再强求,摇摇头叹了一声,把脑袋缩下去了。 梁叛这才回到屋里,随手翻开那《水东日记》,有一卷中说到南都曾经一时人物之盛,还列举襄城伯李公之贤、少保黄公之通才重望、都御史吴公之学行老成等,又说今日(指作书之日)如诸公之辈已不可多得了。 那文中颇有种推古而厌今之情。 料来自古文人作书都是如此,喜欢推崇古人古风,轻视近人时气,可若拿而今的文人风气再比景泰年间,恐怕这作书的叶公要大呼当年盛世了。 梁叛丢下书本站了起来,推开屋门走到院子当中,其实如今这南京城中,也是有真名士、真豪杰的。 比方吕书办,比如自己。 梁叛自认为也是一时豪杰之辈,只是时运多舛,一穿越过来便遇到了打不动的对手…… 不过,现在情况已有些许变化了,自己不再是毫无力量,有些人也不再是碰不得的。 他转头看向西边,丁吉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二章 眼睛 日头初升,梁叛依旧是上午六点左右醒来,洗漱以后准备穿戴出门。 可是今日一开门,便瞧见门外站着两人。 一个是卖桂花糕的高大。 另外一个一身书生打扮,松松垮垮的宽大直裰,头上方巾歪戴,两撇八字胡,手里的一把断了好几根扇骨的破折扇,还在那里摇着。 他也是前天在心腹桥见过的几人之一,叫谢无名。 高大的脸色发白,身上有伤,在左手小臂外侧,梁叛看到他袖子里鼓出来的一块,知道是裹伤的生布。 “怎么受伤了?”梁叛问,“伤势如何?” 一边问一边使个眼色,让两人进来。 高大左右瞧瞧,巷子里空荡荡的,避驾营的人们要么早已出门做营生去了,要么还没从睡梦中醒来。 三人回到屋里,高大将屋里随意打量了一下,他也知道梁叛这里就要搬了,不过还是觉得这位上司的住所太过寒酸了些——还是吕先生的院子漂亮! 一旁的谢无名则摇着纸扇,目光斜视前方,眼睛黯淡而无神,他听丫头说过这个人,向来便是如此的神情。 “说说,怎么回事?”梁叛问高大。 “受了点小伤。”高大道,“昨夜对方在外围增加了暗哨,都是精锐弩手。” 说完他从兜里取出一张草纸,上面草草勾勒出新街口左近一片房屋的轮廓,然后标明了几处暗哨的位置。 此外新街口和刘军师桥的夹角之间,还有大片的位置没有画出。 梁叛接过来看了一眼,说道:“你便好好养伤,今晚谁再去查?” 高大闭住嘴,他已经是几人当中最好的探子,连他都无能为力,剩下的几人更加无法胜任了。 沉默片刻,高大道:“其实我们缇骑所有个专门的斥候总,何不上报千户,派斥候总去查?” 其实他想说的是,即便斥候总出马,也未必能查得到甚么,对方防护之严密,人马之精锐,可以说是他生平仅见的。 北京锦衣卫毕竟是北京锦衣卫,当年洪武、永乐两朝锦衣卫风头最盛之时,也不过如此。 梁叛想了想,摇头道:“不必叫斥候总,我自己去罢。” 高大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他显然并不相信这个年轻的上司能够胜任此事。 高大自己的专长便是监视和探查,以他的能力都无法办到的,一个骤然升迁成他顶头上司的小捕快,又有甚么本事? 梁叛却不在这件事上多纠缠了,转向那书生说:“谢无名。” 谢无名倒提了扇子,施了个揖,应道:“卑职在。” “你有何事?” “无事。”他见梁叛皱眉,便解释道,“无事太闲,闲则不安,不安生妄念……” “你是没事想找事做咯?”梁叛也打断了他。 “正是。”谢无名将手中扇子转了一圈,点了点头。 梁叛道:“那你去整理一份你们所有人的述职报告,包括姓名年龄籍贯、性格长项、过往三年办过的所有差务,今天晚上之前交给我。” “是。”谢无名说完便告了辞,居然径自走了,并没有同高大一路。 “你也回罢。”梁叛朝高大挥挥手。 高大便退了出去。 梁叛看看两人的背影,忍不住摇摇头。 他这些手下实在是有点奇葩——两个人一大早找上门,一个差事做了一半来找自己撂挑子不干,一个闲的蛋疼没事找事,真不知道吕致远是怎么找到这帮人的。 还是自己没有用对他们的长处? 算了…… 他想:来日方长罢。 梁叛重新出门,还是去的县衙。 刚进县衙大门,老周便举着一枚“一片镜”从门房里探出头来,眼睛透过那枚已经模糊不堪的镜片,朝梁叛看了半天,才笑了起来:“哦,梁捕快,老爷今日不在。” 张守拙又不在? 梁叛奇怪地问:“老爷上哪去了?” “往谷里金牛洞拜金牛去了。”老周道,“听说宫里有娘娘爱吃谷里的观音籼,老爷便专门去谷里拜金牛,求丰收。” 江宁县谷里有个金牛洞,传说当年此处土地贫瘠,洪旱不断,百姓世代困苦。 后来这金牛洞中出了一头金牛,替百姓耕田,日耕千亩、夜犁八百,于是这谷里便成了雨水充沛、稻谷丰美之地。 至于那观音籼是谷里特产的好米,“乾隆三大家”之一的袁枚便是江宁人,就住在小仓山随园(曹雪芹祖上曹寅所建)。 袁公3在随笔《随园食单》中写过一段关于煮饭的四个要诀,其中第一个要诀便说道: 一要米好,或“香稻”,或“冬霜”,或“晚米”,或“观音籼”,或“桃花籼”,春之极熟,霉天风摊播之,不使惹霉发疹。 张守拙去拜金牛求丰收的观音籼,就是袁枚口中的“好米”。 不过谷里在城西南三十余里,来回一趟加上在当地搞点幺蛾子作作秀,那就得一天功夫,这张大老爷好清闲啊…… 不对! 张守拙这种人,明明是资深宅男属性的,讲究的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这厮过去的行动路线就从县衙到小西湖,从小西湖到县衙,最近加了个会同馆已是稀奇了,怎么这两天频频往乡下跑? 昨天去催收子鸭也就算了,今天跑出三十里地去谷里拜甚么金牛,这就有点妖了——所谓世事反常即为妖! 不过张守拙那点底细早被梁叛摸透了,再作甚么妖也不够他猜的。 梁叛一想便明白了:张守拙这一是连子鸭带大米的巴结皇帝娘娘,二是眼见着城里乱,出去躲事儿了。 好嘛,黎县尉的案子主要是在上元县境内发的,但是两县都有牵连,现在江宁县的老爷拍拍屁股出城办公务了,这条重担便自然而然落到了上元县的头上。 可怜的栾知县…… 梁叛一阵唏嘘,指了指刑房那边,低声问老周:“崔夫子怎么样?” 张守拙不在,管分管刑讼治安的黎县尉又死了,衙门里的刑讼案子自然就落在了刑房的头上。 老周嘬了嘬牙花子,伸出两根手指,也低声道:“老爷不在,刑房统管堂事,崔夫子两天没回家了,早上见了一面,似乎精神不太好。” 可怜的崔书办…… “对了,你找老爷有事?”老周问。 “我不找他!”梁叛摇头道,“我单找你。” “找我?” 梁叛指着老周手里的一片镜,问:“你手里这个宝贝,是哪里来的?” 那一片镜说白了其实就是个水晶磨成的凹面镜,也就是单眼的近视眼镜。 老周和兵房的岑夫子,都是大近视,老周有门路,早年不知道从哪里搞来这枚一片镜,虽然早已磨花了,水晶的杂质也多,但是依然当个宝,用起来极能显摆。 前两年岑夫子攒钱找老周帮忙买了一副两片镜,更加比老周还要显摆,逢人便秀。 那两片镜就是能够不用手扶,镜架压在鼻梁上,用纱布在脑后固定的那种,也就是现代眼睛的雏形,眼下叫做“叆叇”。 钱塘人田艺蘅在《留青日札》中记载此物:每看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细书,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笔画倍明。中用绫绢联之,缚於脑后。人皆不识,举以问余。余曰:此叆叇也。 梁叛找老周,便是想问这镜片的来历。 老周笑道:“你也近视?” “屁的近视,我这双火眼金睛,二十里外能瞧清娘们的脸盘子是瓜子儿的还是鹅蛋的。” “哈哈你他娘的就扯呢!”老周咧开嘴,脸上挤出一层一层的褶子,指着那一片镜道,“这宝贝是托我一个经商的堂侄,从杭州带回来的。不过近两年咱们南京也有这样手艺了,并不比杭州的差些,你若要我带你去。” 梁叛一拱手道:“那就劳你的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三章 银纸金字一百两 老周所说的那个磨水晶的,就在上元县珠宝廊。 珠宝廊顾名思义,就是条专卖珠宝首饰的街道,也叫珠市或者石城坊。 此处街面所铺监石砥平而厚重,道路两旁建有遮阳避雨的官廊,所以名中有个“廊”字,是极好逛的一条街道。 老周领着梁叛下了内桥,便钻进珠宝廊大街两侧的官廊里。 两人兜兜转转,走了半晌,就连老周自己也是边走边找,最后才在两张垂挂的店铺招子中间,找到一个极为狭小的门脸。 找到了地方,老周便急忙告辞了,虽说县衙的大门没有多少人敢乱闯,但是他毕竟职责在身,不敢久留。 梁叛拱手谢了老周,便自己走进店去。 进了店除了贴墙的一排货柜,便只留了单够一人进出的空地,由于两面无窗,店内光线暗淡。 梁叛抬头扫了一眼,这店八成是一条窄巷子封了顶改成的隔间,货柜上只放着四个托盘,每个托盘中都有四块“一片镜”,一共是十二块。 最里面坐着一个微微秃顶的汉子,约莫是店主,穿着一身粗布衣山,胡子挂在脸上好似茅草样乱,襟怀半敞,满身的不修边幅。 那店主自己也带着一副眼镜,正低着头就着头顶天窗上透下来的光,在案子上磨着一块浅蓝色的水晶。 听到有人进店的动静,店主头也不抬地问:“要一片镜还是叆叇?自己在盘中取了试,试好报个号。” 梁叛朝那托盘中细看,原来盘中十二块一片镜每一块都有编号,从甲一、甲二到己一、己二不等,每一片凹面镜厚度都不相同。 这是粗验光啊! 梁叛拿起两块一片镜来,举在眼前看了看,微微点头,这些水晶不论质地还是透光度都还不错,虽然跟后世的镜片相比要差得远,不过在这个时代来说,已是极大的进步了。 “在下想劳烦店家替我磨两块镜片,一块凸面一块凹面,不知做不做得来?” 梁叛放下手中的一片镜,走到店主面前问道。 那店主这才抬起头来,将鼻梁上的眼镜向上推了推,讶然道:“凸面镜?” 梁叛从身上掏出小本子,用炭笔画了一个凸面镜一个凹面镜的剖面图,又画了个侧面图,撕下来交给店主。 那店主看了一眼,点头道:“能做。” “有没有无色的水晶,要最透的。” 店主看了看尺寸大小,从背后的一只木箱中翻出好几个木盒子来,每个盒盖上都有编号,他打开其中两个盒子,里面各用红布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块水晶。 打开那红布一看,是两块极透的水晶,最重要的是没有许多杂色,正是梁叛所需的那种。 店主拿起来给梁叛看了一眼,又放回盒子里。 “有,要加钱。” 梁叛又在两个镜片中间画了一条线,说道:“磨成以后两只镜片焦点需在一条线上,做得出吗?” 店主又看了会儿,点头道:“能做,要加钱。” “你说个总数好了。” “二百两。五十两定钱,四天取货。” 如今这种镜片还是稀缺货,价值几乎等同于黄金,一块一片镜按成色和磨工需三四两到近十两不等,二片的叆叇从十几两到五六十不等。 梁叛所需的是最好的水晶,最高的磨工,店主要二百两银子并不算高。 “我给你三百两,一百两定钱,后天晚饭之前就要拿货。” 店主挠了挠头,想了想,说道:“可以。” 梁叛朝街上一招手,便走来一个背着箩筐的老汉,两眼浑浊地朝梁叛和那店主望了一眼,站在店门口畏畏缩缩地不敢进来。 “匡夫子!”梁叛道,“劳你的驾,找陈老板个支几百两经费过来。” 匡夫子通常在大中街附近支摊子编筐扎扫帚,梁叛从大中街经过的时候,便暗中打了个手势,让他跟了过来。 这人别看只是个编竹筐草席的老汉,却正经是个文生员出身,在江宁县儒学里有名录的。 所以梁叛叫他一声“匡夫子”。 匡夫子还是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梁叛便在小本子上写了一句话:欲制千步外可看清图书文字之千里镜,请支五百两公费,梁。 他将这张纸撕下来,折了一折,交给匡夫子:“拿给陈老板,跟他说我今天要用。” 匡夫子也不看他纸上写的甚么,牢牢贴身收了,这才转身离去。 梁叛让那店主稍等,也走上了街去。 他出了店门,便往回走,过了四间铺面之后,便转身进了一个门口挂着“旗”字小牌的当铺。 他来时便一路留意漕帮的铺子,从内桥下来到此处,一共有七家至多,两家金银首饰、一家酒楼、三家玉石珠宝,还有一家当铺。 这七家店铺之中,有五家是漕帮中锦衣总那一支的,只有两家是旗手总一支的。 虽说都是漕帮的铺子,不过梁叛毕竟同旗手总的冯二更熟悉一些,所以他挑了间旗手总的。 这珠宝廊中旗手总一支的两家铺子,其中便有这当铺。 人刚进去,便有个形容身段都十分利落的年轻伙计迎了上来拱手行礼,脸上带着笑意,朗声道:“贵客,敢问,当当赎当,还是看看物件儿?” 梁叛向他拱拱手,说道:“怎么称呼?” “不敢劳问。”那伙计虽然面嫩,却毫不怯场,“小姓陈。” 五百年前同我们陈老板倒是一家! 梁叛想着,随口道:“我姓梁,也不当当,也不赎当——老实讲,身上只有十几两碎银子,也瞧不成东西。我想从你柜上借一百两银子,最迟明日还你,行不行?” 这个要求实在有些冒犯了,若是寻常当铺早已叫了打手出来赶人。 可那陈伙计居然毫不愠怒,仍笑着答:“小店里没有这个规矩。不过江湖上急人之难,在我们漕帮没有讲不通的理,只要老客确有拿银子的道理,别说是借,便是小店双手奉上也无不可!” 他这一番话说得又漂亮又严实,不经意间抬了漕帮的字号出来,好教人知难而退。 梁叛竖了个大拇指,说道:“好,不愧是漕帮!不过我只是要借,而且没甚么道理……那算了,打搅你,再会罢。” 他现在急用这一百两银子的定钱,早早付了定钱那店主才能早早替他开工,若是耽误一二个时辰,他要用的东西要办的事情便需推迟整整一天。 所以梁叛本想进来报个名字,从柜上先支一百两银子的,不过进了门才觉得不妥——漕帮虽然够意思,可自己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跑进漕帮的店里,报个名字就敢要一百两,传出去叫人笑话不说,还辱没了漕帮的名望。 他正要往外走,却听那伙计叫道:“且慢!” 那伙计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又拱手问:“敢问老客行几?” “在家只有一个,同几个兄弟论的话……行五。” 那陈伙计眼睛睁了一下,忙道:“是南门西的梁五爷?” 梁叛笑道:“不敢。” 陈伙计头一转,向柜台后面喝道:“二柜,取一百两来!” 叫完二柜,又走到柜台边,抽了一张空当票,取了一支笔,将那当票反过来放在桌上,向梁叛恭恭敬敬地说:“梁五爷,我们齐老大和旗手这边的冯二爷都特为交代过,梁五爷的事就是漕帮的事,没有彼此好分!你老用钱小店该当奉上,不过当铺没有空掏钱的规矩,哪怕齐老大来了也是一样。所以请你随便写个字留下,画个圈儿打个勾也行,算是你老把这张纸这几个字死当在小店里的。” 死当就是当当之人与当铺约定不再赎回了,交易一成,所当的物件就全归当铺处理,便等同于转卖。 这陈伙计说死当的意思,自然是说梁叛不必再拿银子来赎,当铺花一百两买了他的字。 梁叛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路子,不止新奇,而且处处合着规矩道理。但是他不肯白占便宜,说道:“还是活当,我最迟明日来赎!”说完接了笔在那当票背面写下:江宁县梁五用漕帮永升当一百两。 陈伙计拿了当票,恰好二柜捧了银子出来,便唱道:“银纸金字一幅,当银一百两。” 柜上写当的立刻刷刷写了当票出来,连同银子一起交给梁叛。 这个面子是给得极高了,梁叛取了钱,便问那伙计的年岁名号。 陈伙计道:“回梁五爷,小的今年十九岁,叫福生。” “好,福生,多谢你了!”梁叛他和朝店里几个伙计都拱供手,出当铺往那眼镜店里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四章 棋差一招 梁叛拿了银子去交定钱,请那店主立刻开工不必多提,只说城西台城根下的一座大院。 城西保泰街鸡笼山下有个四面高墙围成的大院,那墙四面都有一人半高,又无花窗,不进院中而在外看,根本不知院中是何光景。 此处已近台城,与那后湖不过一墙之隔,四周方圆半里都没有甚么人烟,更不见车马行人,只有这么一座孤零零的园子,坐落在山脚,与山上那鸡鸣寺高低相望。 园子虽然占地不小,却只是个二进院,头一进前院十分寻常,进了门便是照壁,过了照壁是个十来步宽的平场,然后是前堂、耳房的一套配置,没有甚么稀奇。 内院也是同样,正屋、偏屋、厢房、厕所,也甚普通。 唯有后院,是个极宽敞的所在,那院中也无秀丽景色,也无假山奇石,只有一片并不修整的池塘,塘边一座凉亭,其余尽是荒草乱树,仿佛村郊野地。 不过那些荒草乱树之间,却有数十只斗鸡满园乱走,个个精神抖擞,叫声高亢,时不时便有两只斗鸡遇着,即便嘎嘎厮斗一番。 那池塘边的凉亭上,挂了一个“半日”横匾,约莫是取“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思。 这半日亭倒有一半探进了池塘之中,一个身穿燕居常服的中年男子坐在半日亭边,手持一根竹竿,正聚精会神地望着池塘水面上的浮漂。 这时后院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身着劲装的家丁侧着身子从门缝中挤进来,嘴里“喔嘘——喔嘘——”地把四周的斗鸡全都哄散,这才将门大开,将门外一位五十多岁,白面长须的文士引了进来。 垂钓汉子只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仍旧聚精会神地钓鱼。 那长须文士宽袍缓带,意态闲适地缓缓走进半日亭,站在汉子身后看了半晌,才笑呵呵地道:“你这塘里的鱼已成精了,只在水里嘬那鱼食,哪里还肯咬钩?我瞧你钓也白钓。” 垂钓汉子不以为意,淡淡地说:“渊公可知我这塘里的鱼为何如此灵性?” 长须文士道:“莫非品种不同?” 垂钓汉子摇头道:“何来甚么品种,都是塘中自生的野鱼。” “那倒愿闻其详了。” 垂钓汉子道:“在下钓鱼有个习惯,钓上来的鱼,凡是放生后还能存活的,我统统放生。十几年下来,这塘里的鱼便愈来愈精,以至于近两年垂钓,十不得一。” 长须文士有些不解:“那你岂非作茧自缚?这十不得一的钓法,还有甚么味道?” “渊公有所不知。”垂钓汉子道,“我所求者,正是这个‘一’,钓起这一条所得的成就,超过别处十条百条!” “唔……”长须文士捋须点头,似乎有所领悟。 垂钓汉子忽然将手中竹竿放在脚边,拍拍手站起来,向那文士深深一揖,直起腰来笑道:“渊公几时得的空,来我这乡野地方走动?” 说着一伸手,请那文士在亭心的石桌边上坐。 渊公还他一礼,坐在石桌边的石鼓凳上:“户部支度的事,哪里有做得完的?无非是忙里偷闲,把那一干郎官丢在部里办公,自己来你这半日亭中,偷个半日的闲趣罢了。” 他说着看向院中满地乱走的斗鸡,笑着念道:“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两声撅两撅。三声唤出扶桑日,扫尽残星与晓月。谦台,你这里养着恁多的斗鸡,到了拂晓时岂非吵闹得紧?” 原来这垂钓汉子,便是南京锦衣卫缇骑所千户陈谦台。 而这长须文士,便是南京户部尚书文渊恪。 文渊恪方才念的诗,是洪武御笔的一首诗,诗名为《金鸡报晓》,收录在太祖《御制文集》当中。 “吵是吵了一些,好在昨日少了一只。” 陈碌给文伦倒了一杯茶,淡淡地说。 “老夫听闻你有一只南京城中有名的斗鸡,还有将军封号,莫非便是那只?” 文伦将茶举在口边,轻轻呷了一口。 陈碌斜瞥了他一眼,脸上笑容古怪:“渊公不愧神机妙算,教你猜得着了!” “哦?”文伦放下茶盏,诧异地问,“这样的鸡怎么少了?” “斗输了,我叫下人杀了红烧,昨晚便在这亭中下酒吃了。”陈碌说的轻描淡写,似乎毫不当作一回事。 文伦见这位杀伐果断的老朋友在玩物上吃了亏,不仅没有替他难过,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地问:“输给了哪个?” 陈碌的笑容愈发古怪,摇头道:“你再也猜不到是谁。” 文伦呵呵一笑:“你又何必卖关子?” 陈碌道:“仙鹤园里传回来说是三山门的俞二。” “溧水洪蓝埠俞氏那一支的长房小子?” “不错。”陈碌笑着点点头,“不过后来我派斥候总去查了,原来还不是他。” 文伦哭笑不得:“这等小事,也值得你调动斥候总?” “不动用斥候总,怎么查得到真正赢我的是谁?” “说了半天,到底是哪个?” 陈碌脸上笑意更盛:“是梁叛。这他妈的……”他骂归骂,脸上还一直笑着,可见并不真的生气。 “哈哈哈哈……”文伦先是一愣,随后快然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你这位新任的机速总,倒有些出人意表。” 陈碌脸上笑意不减,鼻子里却哼了一声,从兜里摸出一封信和一张纸条来,推到对面。 文伦先看了那封信,却见是一份案件的汇报,他才看了两句,就知道是江宁县尉黎震被杀于三山街的案子。 文尚书读书极快,一目十行地看下去,不停地点头。 这一份汇报写得十分简练,条理极为清晰,时辰、所在、人物、事件一条条写得清清楚楚,而且此人书法水平虽然不敢恭维,却仿佛别具一格,总之不像是个常年在公门里混迹人情的老油条捕快的手笔。 “怎么样?”陈碌问道。 “吕子达的眼光真毒啊……”文伦叹道。 陈碌也喟然叹息:“子达若是不死,仍做他的机速总,让梁叛去做斥候总,我如虎添翼矣!” 他越对这个梁叛了解多一些,就越觉得这小子其实更适合斥候总。 假如吕致远还在,假如梁叛和吕致远可以两相配合,这小小南京城,便是他掌中的沙盘,每一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双眼…… 文伦放下那封汇报,又捡起另外一张纸,这张纸裁得歪歪斜斜,上面只有一句话:欲制千步外可看清图书文字之千里镜,请支五百两公费,梁。 “这是甚么?千里镜?” “甚么狗屁千里镜,世上哪有这等东西?这小子就是找我要钱,编出这样的鬼东西。我听说他瞧中了子达遗下的房子,约摸是缺钱买房了。” “你给了?” “给了……” …… 其实陈碌只猜对一半,梁叛天地良心的的确确需要银子造千里镜,不光两个镜片花了他三百两,还有两截可伸缩的铁筒,也花了他整整三大钱银子。 办事情是需要经费的! 至于剩下的一百九十九两七钱,就像陈千户所猜想的那样,他要买房…… “损公肥私这种事是做不得的,知道吗?”梁叛双手抱在胸口,斜靠在墙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的一条癞皮狗,义正言辞地教育它。 那癞皮狗趴在地上,无辜地看了梁叛一眼,呜咽一声,把鼻子藏进前爪下面。 “知道错了就行,我看你颇有悔过之心,先放过你一次,以后不可再犯!” 梁叛最后做了结案陈词,转身便离开了所在的巷子,留下那条癞皮狗继续深刻反省。 好了,现在有人(狗)扛下了罪名,他的钱花起来便再没有任何罪恶感了。 他脚步轻快地回到江宁县衙,正打算去户房问一问房子的事,谁知道刚进门就被老周拉住了。 “梁捕快!”老周从门房里走出来,朝户房那便努了努嘴,“吕书办有个镇江府的族兄到了,听说要交割吕书办在骂驾桥的房子。” 梁叛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忙问:“吕书办的族兄是镇江人,他用得着那房子?” “说是族里几个同辈要结伴来应天府考乡试,恰好有一处落脚。” “……” 梁叛不知该说甚么好了,只能摇摇头,转身离了县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五章 二月连雨 避驾营这里尚未开始动工拆屋,但是已经有人在向外搬迁了。 梁叛一早起来,便听到外面几辆独轮车的声音,从各个巷口出来,吱吱嘎嘎往北而去。 隔壁老郑家里难得这样哄闹,几个临时顾来的短工挑担推车,将老郑的家具物件一件件从门里拉了出去,再用小车推到饮马巷,在饮马巷换了大车,拉往甘露巷郑家的新居卸货。 郑家那个照应的婆子就站在门口,监视着所有短工们的一举一动,倘或有人抬的家什不仔细,磕着碰着或者快要磕碰了,这婆子便极严厉地叱喝一声,但凡有回嘴的,都要被那婆子一顿臭骂。 梁叛摇摇头,心想老郑这人虽说市侩些,毕竟还算大气,不该是这样的家风,怎么将这婆子养得如此刁横? 不过老郑常年不在屋里,一家都是郑太太做主,这婆子如此,想是郑家太太的缘故。 他没想跟这家人照面,便坐在院子里稍等了等,抬头望望:大明的天是晴朗的天,大明的人民好喜欢…… 不知怎么,脑子里便冒出这么一句歌儿来。 梁叛暗自苦笑,他有多久不曾想起过去的生活了? 好不容易等到隔壁的动静消停点,梁叛这才站起来,整整衣襟褶皱,开门走了出去。 他穿了一身素衣,兜里还带着两道白布,今天既不去衙门,也不打算做缇骑所的事,今天是骡子的头七。 梁叛走出避驾营,便在丫头的吃食摊子边上遇到了高脚七和雍关,两人也是同他一样的打扮。 骡子出殡的时候,高脚七在照料小铁,雍关则在心腹桥向阳客店看着黎震,都没能脱开身去。 所以头七这天,换小六子照料小铁,高脚七和雍关两人跟着梁叛一起出城去坟上拜祭。 三人互相点点头,凑到了一处。 丫头坐在灶台边,眨巴着两眼看看梁叛,左手在身侧打了个暗语,意思是有事情禀报。 梁叛走进席蓬下面,从灶台上拿了几个饼子递给高脚七和雍关,说道:“你们先去城外同老狗会合,我等会过来。” 高脚七和雍关都瞄了丫头一眼,脸上都带了两分笑意,一副“明白”的表情,交头接耳地去了。 梁叛要了一碗馄饨汤,坐到桌边,见他俩走远,附近也没甚么路人往来的时候,才问:“甚么事?” 丫头从灶台下面摸出一只木盒,趁着端馄饨汤上来的时候,手法极快地将那木盒塞到了桌子底下。 梁叛轻轻抬腿,用脚背接着,然后便若无其事地低头喝汤。 等到吃饱了早饭,掏出三分银子丢在桌上,伸手在桌底下一抄,便带着那木盒出了席蓬,向南门外去了。 骡子其实并不葬在南门外,而是在外城外安德乡。 梁叛出了南门,恰好看到老狗和高脚七、雍关三人碰了面,带着竹马纸人和黄纸、幡子,站在聚宝桥头等他。 老狗在他们这几人当中年岁最大,却不是老大,而是行二,瞧着虽然老成,其实也不过三十出头。 骡子本是行四,至于老大和行三,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做白役,老大成年后便跟着一个本家叔叔,到外地贩茶去了,一年也见不到两面。 老三则继承了他老子的行当,在江里跑船,常年在扬州和建阳卫之间往来,前些年一次江上风大,老三的船倾在了江浦,从此便没音讯了。 而今骡子也走了,他们这九个兄弟三去其一,叫人好生怅惘。 梁叛同聚宝门上打过招呼,过桥会着三人,从老狗手里接了一只竹马过来,说道:“没能联系上老大?” 老狗道:“前天去了一趟双桥门,同老大家里的说过了,他家里说老大去年春天便到福建去进茶,到今也不见回来,连口信也不曾捎来家里一个。家里找算命先生卜过一挂,说是这一趟出门有惊无险,老大今年吉星高照,最迟四月间人便回来了,即便人不回来也有口信来家。” 梁叛想起隔壁老郑前几天同他说,东南的局势极坏,倭寇已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不但上岸骚扰已是家常便饭,连攻城伐寨的疯狂举动也有,买卖早已不好做了。 他心中着实不安,但愿老大真能逢凶化吉,这次倘或安全回来,一定劝他不可再出去了。 “走罢。”梁叛叹了一声,迈步向前走去。 一想起这些,他心里便倦得很,小铁的老娘说得对,他这几个弟兄总这样混下去,哪里是个事? 老狗年纪不小,等骡子过了七七,他也要劝劝老狗和小六子他们,早早说个媳妇是正经。 倘或有合适的营生,也好叫他们不再做这劳什子白役,收手去挣钱养家才。 四人心情沉闷,一路上也没甚么话讲,走了半晌的路,终于到了外城安德门。 骡子老家的祖坟山头,就在安德门外县西南的安德乡。 几人戴了白布围腰,上坟山在骡子的坟前烧了纸人竹马,拜过几拜。 可那纸钱尚未烧尽,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突然变化起来,江边飘来一片浓浓乌云,霎时间天暗风起,将那一堆灰火卷得四处乱飞。 高脚七站起来叫道:“是骡子哥回来拿钱了!” 雍关皱眉道:“扯淡,骡子又不是阴差鬼将,哪里掀得起这样大风?” 高脚七吐了吐舌头,没敢还嘴。 他跟雍关同年,虽然在月份上还大些,不过雍关这人从小稳重,平常又不苟言笑,所以高脚七还有些怕他。 老狗站起来,伸手遮阳,向江边眺望一会儿,转头向梁叛道:“西边下雨了。” 雍关也起身向西眺望,怪讶道:“今年这个二月怎的如此多的大雨?” 老狗也觉得反常,按说春天即便雨多,也多是细细小雨,否则诗人怎么讲“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况且眼下距离四梅天还早,照这样下法,到了梅季,还不把南京城淹了? 梁叛估摸着那雨势不会小,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安慰他们说:“春雨贵如油,现在多下几遍雨,地里便多存些水,作物也长得好些。我们先找个地方躲雨。” 其实他想的是,桑树喜雨,特别是新种的桑苗,就是要多多浇水,今年应天府果真改稻为桑的话,桑叶收成一定不错。 看来老天也在帮内阁的忙…… 当下几人快速收拾一遍,一齐下山往乡里去了。 安德乡因为靠近城门大道,其实人流不少,行脚的、运货的,常年要在这里歇脚。 因为这些行商运货的总要吃饭打尖,但是吃饭住宿在城外是一个价,过安德门进了外城是一个价,走进聚宝门后又是一个价。 有些人就宁肯在安德乡住一夜,第二天起大早进城去办事,经年累月下来总也省下一笔不小的开销。 所以这乡里人气很旺,路边几家客店的买卖也都算过得去。 等他们走到靠近大路的集镇上时,细细密密的雨点已经洒了下来。 梁叛等人抱着东西,急切间只好随便找了个门面最大的酒楼,一股脑儿钻了进去。 虽说他们下山时已经摘了白布,但是四个人一身的素麻衣裳,进门便引得人人侧目。 好在酒楼大堂里还有不少的空桌,梁叛指了个最偏僻靠角落的位置,带着老狗他们走过去坐下。 一个歪嘴的店伙见了他们这副打扮,有些不情不愿地提着茶壶走过来招呼。 “几位老客,吃饭还是喝茶?” 店伙把那茶壶朝桌上一放,心想你们最好别吃饭也别喝茶,躲一阵子雨便去罢,没得在我这里招惹晦气。 梁叛没开口,只是低头检查丫头塞给他的木盒。 老八却有意气一气这店伙,淡淡地说:“时辰还早,先喝茶,再吃饭。去泡一壶雨花来,再上两碟子点心。” 店伙果然把眼一瞪,嘴气得更歪了,但是这几个客人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脚色,只得捏着鼻子答应下来,转到柜上沏茶去了。 梁叛将那木盒反复检视了一遍,见没淋着雨,这才抬头向雍关笑道:“一个小店的伙计,哪怕势利一些,你跟他计较甚么。” 高脚七在旁道:“老八干得好,这样狗贼,正须治一治他。” 雍关摇摇头,指着店门外不断涌进来的人,说道:“不是我同他计较,你瞧这人愈发多起来,等到桌子不够坐了,我们这里不喝茶不吃饭,这小伙计恐怕要将我们赶下来。” 梁叛“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老八是码头跑惯了的人,处事的分寸是有的。 他正要打开那木盒,却听街上一声孩童叫喊:“下大啦下大啦!先生快进店子躲一躲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六章 雨中总见冤家 梁叛听那声音熟悉,忍不住抬头望去,果见那门口一暗,三个人影闯了进来,正是冉清和阿庆,他们身边还有一个身材敦实,神情木讷的少年。 他忍不住心想:怎么哪里都能遇到这师徒两个…… 店中所有人的谈话声顿时静了下来,齐刷刷转头向门口望去。 三人肩膀头都已湿透了,进门便四下找寻,哪里还有空位。 可是他们来得晚了,这店里的桌子都已被多雨歇脚的人占满。 冉清秀美的脸庞上已露出失望之色,还是阿庆眼尖,一眼瞟到了角落这里,拉住他先生叫道:“先生先生,你瞧啊,那不是梁叛吗?” 梁叛微笑着招了招手,向高脚七使了个眼色。 坐在对面的高脚七连忙站起来,同雍关挤在一起。 冉清脸上由失望转为惊喜,但她总是浅浅淡淡的神色,只在嘴角露出些许笑意。 她见梁叛招手,便在满堂众人的注视当中,带着阿庆和那木讷少年走了过来。 梁叛伸手请他们坐下,冉清让那木讷少年同老狗坐一边,那少年便向梁叛等人作了揖,又向老狗单独拱拱手,这才小心翼翼端端正正坐在了老狗的旁边,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十足像个教堂里的小夫子。 冉清看了只是无奈,带着阿庆在高脚七让出来的位置坐下。 梁叛给三人倒了热茶,指着老狗他们介绍道:“冉先生,这几位都是我的弟兄,这是我二哥,姓苟,老七,姓高,老八,姓雍。” 又替几个白役介绍:“这位是冉先生。” 其余并不多说。 那少年他也不认得,至于阿庆嘛,身份太复杂,不好介绍。 冉清向各位都施了礼,便指着那木讷少年道:“这是重光。”同样并不介绍阿庆。 阿庆却在旁帮着说:“重光是孙先生的大孙子,是我的伴读。” 那名叫重光的少年站起来,又团团行了礼,这才重新坐下。 梁叛正要问他们跑出来做甚么的,阿庆却已抢先问:“梁叛,你不用在衙门做事吗,怎么到城外来玩耍?” 冉清早瞧见了他们一身装束,猜到是出来办丧的,听了这话连忙呵斥道:“不可乱说。” 阿庆吐一吐舌头,缩了下脖子,自己伸手把自己的嘴巴捂住了。 梁叛知道这孩子少通世务,又心直口快,所以并不以为忤,笑笑反问:“你怎么不在家里做功课,南京城都被你耍遍了吗?怎么想起到乡下来?” 阿庆拿开手,笑嘻嘻地道:“孙先生布置我和重光一人作一篇诗,我作不出,冉先生便带我们去方山瞧瞧,说是寄情于景,能得佳句。” 说完又把手盖在了嘴巴上。 雍关等人听着二人对话,再看这孩子古灵精怪的,都觉有趣,一齐笑了起来。 梁叛却感纳闷,而今的先生都教八股文章,学生每日不是背朱圣人的《四书章句集注》,便是破题、承题,再不然就读各家《制义》,对诗词歌赋这等末流只有唾弃的份儿,哪里还有主动教授的? 而且冉清这个女先生虽然看上去有点严厉教条,不想却肯为了帮两个娃娃作诗,大老远带他们去方山采风…… “去成了吗?”梁叛问,他才这个时辰不可能从方山打个来回的,想是没去成。 果然,阿庆又把手拿开道:“没去成。路上碰见两个书呆子,拦住我们的车,要请我先生吃茶讲文章,我们便半路回头了。” 冉清脸上微微泛红,眉间也显出几分着恼的表情,看来这小子讲得不假。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叮叮当当一串铜铃声和蹄铁声响,梁叛一皱眉,抬眼望向门外。 果然听见几声唏律律的马嘶,外面一个青年的声音喝道:“来个伙计,把少爷们的马牵进棚里伺候。” 那歪嘴的伙计连忙奔了出去,刚刚哗哗踩了两脚水,便响起“噼啪”两记嘴巴,那青年在外叱骂:“你这狗才,溅了少爷一脚的污泥。” 那伙计一叠声赔不是,那青年这才放过了他,踩着积水走进店来。 进来的有三个人,当头一个梁叛居然认识,就是应天府推官李梧的小儿子李伉,他身后的两个也是披红戴绿的,不用多说,都是这小子在甚么神驹营一块儿跑马炸街的狐朋狗友。 那李伉一进门,便脱下湿漉漉的红色披风左右张望,终于找到角落这边,立刻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梁叛看向冉清,却见这女先生脸色又红了几分,低着头默不作声,显然是认得这李伉的。 也对,那天梁叛在长干里抢马的时候,就看见这李伉在茶店里同冉清他们纠缠。 那李伉几步走过来,不过这店里人满为患,有不小心碰着撞着的,都被这小子恶狠狠地推开。 “冉姑娘,原来已在这店里落脚了,小生还怕你淋着雨了,一路找来。” 李伉站在不远处,他那两个朋友立刻将最近一张桌上的人赶走,三人占了那张空桌。 冉清蹙起蛾眉,并不理会,阿庆则朝梁叛做了个鬼脸,露出讨厌的神色。 李伉其实长相还算周正,就是眉眼之间有股子挥不去的阴鸷,脸色也有些病态的白皙,显得没甚么血色。 他见冉清不理会自己,便又献殷勤地道:“方才纠缠姑娘的两个臭厌,已经被小生教训过了,今后他们再敢骚扰,姑娘只管来找小生,定教那两个东西给姑娘磕头赔罪……” 冉清还是不理,其实心中恼恨已极,若不是外面雨大,早已带着阿庆和重光离开了。 李伉见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眼中也闪过一丝怒色。 他心中有火,便自然而然要找个由头发泄,一抬眼看到冉清对面独坐一方的梁叛,又看看梁叛身边的几个人,瞧见他们一身素麻装束,便冷哼一声,怪腔怪调地道:“冉姑娘,你同这等下流脚色坐一桌有甚么好?穿着一身吊孝的衣衫,不嫌晦气么?不如我们坐一桌,也清净些。” 梁叛朝老狗他们使个眼色,意思不必多事。 冉清听他言语辱及自己的朋友,不能不说话了,转头怒道:“李公子,请你放尊重些。” 李伉没想到自己死乞白赖追了这么久,这冰山美人从来对自己不假辞色,现在却为了几个不知哪里的乡巴佬呵斥自己,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他身边一个青年站起来,朝梁叛等人阴恻恻地说:“喂,你们几个,识相的话换一桌好不好?本少爷送你们一桌酒菜,不要在这里碍眼。” 梁叛喝了口茶,学着对方的语气,淡淡地道:“你们几个识相的话换一家店好不好,我也送你们一桌酒菜。” “妈的甚么东西!”那青年顿时大怒,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晓不晓得我们是谁,找死是不是?” 高脚七脾气最坏,腾的一下站起来,两步跨到那青年面前。 他身材高,一下子走过来,把那青年吓了一跳,扑通一声,下意识地跌坐在了凳子上。 店里围观的当中顿时有人“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这时街上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踩水声,众人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却见门口钻进两个浑身湿透、披头散发的书生来。 冉清看到那两个书生,脸色尴尬已极,没想到这鬼天气,把这些可憎的人都招到一块儿了。 梁叛见她神情,便知道怎么回事了,想来之前便是这两个家伙纠缠的她。 不过他细细一看,那两个书生他居然见过,正是在六角井那个名叫“文海阁”的书肆中,遇到的两个酸子。 他还记得其中一个是溧水人,姓俞,好像叫甚么俞奉业。 另一个是扬州人,叫严自如。 没想到真正冤家路窄,又在此处遇到了他们。 嗯,回头到门簿上查查,这两个家伙住在哪里,是干甚么的。 那严自如和俞奉业也瞧见了这边,两人一看是冉清,连忙举起袖子遮脸,瞧见这两人的狼狈样子,显然被李伉他们收拾得不轻。 李伉等人正愁一股闷火无处发泄,一看是他们进来,立刻站起来骂道:“你们这二个斯文败类,还敢跟来,说不得再打你们一遍!” 三人站起来便要往上扑,那两个书生同时发一声喊,转身又逃进雨里去了。 李伉等人便追出去,一阵喊打。 店里又是一阵哄笑。 那几人刚出门,外面的雨声却突然收了,仿佛一只倾倒豆子的大口袋,突然被人束起了袋口,原本啪啦啦砸在地上的豆子无以为继,顿时停了响声。 雨停了。 冉清见那五个人追赶出去,连忙站起来向梁叛道:“梁兄,我们先走一步。” 梁叛点点头,也站起来说:“你回城吗,不如我们送你一程。” 冉清想了想,道:“也好。” 几人饭也不吃了,雍关掏了十几个铜子儿会了钞,便一齐出店,往回城的路上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七章 俸禄问题 早先阿庆便说过,他们如今住在一位孙先生的别院中。 阿庆口中那位孙先生的别院,就在南门外能仁里,距离天界寺和聚宝山都不算远。 梁叛等人将冉清送进外城,几人便在道路边分别。 正要各自上路,冉清忽然叫住梁叛:“梁先生,南京儒林中的几位前辈要庆贺孙先生致政,孙先生在府上设宴,约了京师来的蒋大娘,在家中办一天一夜的堂会,请的是全城朋友,流水宴,想是热闹得紧,你来不来?” 梁叛心想这孙先生好大的手笔,一请便请全城,只是这退休致仕又有甚么好庆祝的? 南京的文人们果然闲的蛋疼!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一介白身,恐怕不大合宜……” 冉清倒没想过这点,一时竟踌躇起来。 她倒不是觉得梁叛的身份低微,而是怕宴席上尽是些所谓名流文士,梁叛身在其中难免不大自在,因此觉得自己没有替梁叛考虑周全,实在有些唐突了。 可是刚才话已出口,现在若又收回来,岂不更加让人难堪了? 好在阿庆开口道:“我也不爱同那些读书的讲话,你来陪我一起好不好?”他说完又转过头对冉清和重光道,“先生,重光,我说那些读书的,可不是说你们,你们不同的!” 冉清哭笑不得,揉了揉他的脑袋。重光则点了点头。 梁叛想了想道:“既然孙先生约了蒋大娘的戏,我有几个朋友多半会来,我去问问,届时同他们一道儿好了。” 冉清欣然点头。 梁叛所说的朋友就是俞东来和胡汝嘉,还有那天在蒋大娘花船上见过一眼的南京锦衣卫百户蒯淳安、快园徐学仁,搞不好张守拙这厮也要来。 既然也有不少的熟人,自己便附庸风雅一回,想来不会有甚么问题。 不过他一想到“致政”二字,便突然联想到自己顶头上司陈碌让盯的那个甚么孙少保,也是刚刚致仕回的南京。 莫非这孙先生就是孙少保? 他皱了皱眉,问道:“孙先生莫非就是刚刚致仕的孙承恩孙少保?” 冉清一愣,随即想到他的潜在身份,便点点头。 梁叛道:“那行,后天再见。” 当下几人分别,梁叛等人到了聚宝门外,便各自分头回家去了。 不过梁叛没有直接回避驾营。 今日已是二月二十日,随着动迁之日的临近,梁叛对他在避驾营那个“家”已经越发没了归属感。 毕竟还剩几天就要变成一片废墟的家,还能算家吗? 原本还能打一打吕致远那小院的主意,如今也已毫无希望了。 他现在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没有归处的游魂,在这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走着走着,忽一抬头,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南门东三条营来了。 到了三条营,距离心腹桥便已不远,他想起身上带着的那个木盒,便找了个僻静的巷子,将那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沓写满字的纸。 第一张引入眼帘的就是“李伉,崇佑六年丁亥生人,应天府上元县籍,父为应天府从六品推官李梧,祖为通政司正四品誊黄右通政李光甫……” 后面还有一大堆何时入学,何时考取生员,老师是哪一位,爱好如何,结交何人等等。 这是前两天梁叛交给高大的任务,就是调查那个所谓“神驹营”中的人员,和他们各自牵扯到的关系。 不得不说,这几个人的办事速度还是挺快的,所记录的信息全都务求详尽,但是没有重点,而且字迹潦草,看起来就是一个“乱”字。 他咂咂嘴,觉得这种资料交上来简直可以打不及格了。 眼看心腹桥就在左近,干脆向上次跟瘸子他们相会的地方走去。 过了小运河,远远就看到老缺拄着根拐杖,站在巷子口,向这边看了一眼,便退进了巷子里。 梁叛快步跟了上去,走进巷子,却不光见到老缺一人,还有修伞的参二爷,也站在那里。 他同两人拱手见礼,边走边问:“谢无名在不在?” 老缺道:“不在。” 参二爷问:“要不要叫来?” “嗯,劳烦参二爷走一趟。” 梁叛说完,参二爷咧开嘴,露出一口铜牙,笑道:“总旗客气。”扭头便向北走了。 老缺带着梁叛转过两道弯,走进一条东西走向的巷子里,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宅子外面停下来。 “这是屠三肉铺的后房,前面两间临街,屠三便在那两间卖肉。” 老缺一边开门一边向梁叛解释。 两人进了门,却见是个空荡荡的房间,西边是一扇小门,不知门后面是甚么屋子。 老缺没在这空房间里逗留,直接带着梁叛推门进了隔壁屋中。 这屋连个窗缝也无,更加显得暗了,其中却有一张罗汉床,还有一张八仙桌、八张凳子,桌上还有一些笔墨纸砚的文房。 老缺将墙上一盏油灯挑亮了些,请梁叛坐下,自己又推开另一扇朝南的小门,不一会儿提了一壶热茶进来,替梁叛倒上一杯。 “好了,不用忙了。”梁叛打开木盒,取出其中的情报放在桌上,一边翻看一边问:“高大的伤势怎样了?” “医治过了。”老缺道,“卑职收到消息,陈千户命我们查的那位孙少保二月廿二要在家设宴,请全城流水席……” 梁叛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已经同人约好了后天去赴这趟宴。” 老缺一愣,他以为自己的消息已经来得够快了,这事整个南京城知道的人可并不多。 谁知道梁叛不但先一步得到消息,还已经定好后天去赴宴了,这小子倒真有点门道。 “高大的伤算工伤啊,你们手里有经费吗?谁管钱?”梁叛没在孙少保的问题上纠结,又问回到高大的伤来。 他觉得这帮人手里应该是有一笔经费的,不可能每一笔钱都要向缇骑所打申请,也不能靠自己垫钱办事。 老缺道:“缇骑所每年下发各总一定的银两,我们机速总每年八百两,包含薪饷、工食、出差、支用等等,有大项开支要同千户所格外申领。钱是卑职统管,总旗若要换人管账也可。” 接着他向梁叛汇报各人的薪饷和工食,梁叛作为总旗,按七品武官的俸禄,月俸七石五斗,按市价七钱银子一石折价五两二钱五分。 “嘶……”梁叛摸了摸下巴,嘟囔道,“也不高啊,一个七品官就挣这么点儿?” 不是说好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吗? 就算七品只能做个知县,一府不过三五个县,七品知县一年怎么也得挣个万儿八千的罢? 他皱着眉,向老缺问道:“干我们这行有捞外快的门路吗?” 老缺嘴角抽动一下,摇摇头道:“没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八章 单线联系 明代官俸极低,如果没有任何灰色收入的话,在本朝做官基本是亏本买卖。 一个七品官每月五两银子,乍看已足够家中两三口人开销吃用了,还能请个把保姆,稍稍节省一些,每年还有结余。 可是一个七品知县,不单要养活家中几口亲人,还有跟班、长随的一套人事,近年又渐渐兴起聘用幕友,也就是所谓的“师爷”,又是一笔极大的开销,所以光靠这点俸禄,基本只能喝西北风。 至于梁叛手下这帮人,只有老缺和高大是小旗,月俸七石,折银四两九钱,其余几人都按从九品发俸,每月五石,折银三两五钱。 其实就这也比梁叛做捕快一年六两银子的工食强多了。 不过干锦衣卫没甚么油水好捞,不像捕快每月有各项外快和抽头。 整个机速总光给他们几人发俸禄,一年便用去三百九十两六钱银子。 就在梁叛感叹钱太少的时候,老缺抬了抬眼皮,又说:“陈千户上任以后,给每一总增发工食,也有不少。” “工食能有多少!”梁叛撇撇嘴,“我在县衙一年也不过六两银子……” 话还没说完,老缺便道:“机速总每人工食等同月俸下发。” “等同月俸……那就更少啦,每人每年才三五两,够甚么的?” “是每人每月……” 老缺已经开始翻白眼了。 “有这么多?”梁叛先是一喜,随即皱眉,看向老缺。 喜的是他现在一年也有百二十多两银子好挣,皱眉的是这么一算,只是俸禄和工食两相,每年便要用去绝大部分的银子。 梁叛掐指算了算:“七百八十一两二钱?” “不错。”老缺点点头,随即神情黯淡下来,“过去每年吕总旗从私帑中补贴三百两,因此每年都有结余,如今账上除去今年拟发的俸禄和工食,还剩二百三十六两四钱四分。” 梁叛凝眉思索,照这样看来,锦衣卫也并不富裕,还得吕致远每年自掏腰包,才能维持整个机速总的正常运转。 就在这时,外面有开门的动静,接着便是“啪”的一声拍手,这是进来的人向屋里通报:是自己人。 梁叛站起来打开门,正见到参二爷同谢无名进屋。 “总旗!”谢无名还是那副松松垮垮的打扮,倒提了破折扇,向梁叛作揖行礼。 梁叛见二人到了,便暂时将道:“免了,都过来坐罢。” 几人刚刚坐定,梁叛便抽出一张白纸摊在桌上,提笔在纸上画棋盘似的,画了八列二十多行的一个表格。 他指着那表格道:“以后所有的资料——就是公文档案,在交给我之前全部汇总到谢无名处,由谢无名做成这样的表格再交上来给我。以后大家不用人人都跟我接头,我有事便通知丫头,由丫头将我的命令转达给各位;你们有事便交给谢无名,由谢无名统一向我汇报。” 桌边几人愣了愣,都互相看看,他们非但没有见过这种“表格”,就连这种公务往来的方式也是头一次听说。 往常吕致远在的时候,只要有事便会在他骂驾桥院子的门外留下一个暗记,然后各人在暗记上的时间来到这间屋里碰头。 但梁叛这种方式看上去更加隐秘,也更有效率。 梁叛采用的是“单线联系”,互相之间并不需要有太多交集,他相当于只用两个“秘书”,便将整个机速总操控在掌心。 这不但是简洁和效率,最重要的是安全性和机密性。 比如机速总之中某甲有一件机密情报,便只能通过谢无名转达给梁叛;而梁叛如有任务给某甲,便通过丫头传达给此人,那么机速总内发生的事情,最多就只有三人知晓,可以最大程度降低机密的泄露和其他人员的安全。 老缺是第一个想明白的,他看向梁叛的目光便有了一些光彩,似乎这个小捕快,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样一无是处? 梁叛不管几人的茫然与否,提笔刷刷刷在表格的第一行空格中写了几个标题:姓名、称呼(包括但不限于字、号、外号)、年龄、籍贯、性格、身份、家庭关系、备注。 然后将第一张纸上李伉的信息对照标题挑选出来一一填入,其他无用的信息一概不要,一个人所有的关键信息便清晰简练地呈现出来。 谢无名瞪大眼睛,凑上来仔细看了一遍,口中道:“好,这样好!” 梁叛将那一沓纸全部丢给谢无名,说道:“全部统计出来,尽快交给我。” 他站起来,又向老缺和参二爷拱手道:“两位有事便找谢无名,其他人也顺便通知一下:从今天起,机速总除非集体任务,尽量不要有两人以上的聚会。就这样,告辞。” 三人全都站起来,向梁叛拱手。 梁叛向三人点点头,转身出门。 他一路思索着明日到珠宝廊拿到两枚镜片以后的事,不知不觉便已走上了南门大街。 耳中忽然听到“叮铃铃”的一串铜铃轻响,梁叛抬头望去,却见南门的门洞处,李伉和他的两个朋友,正慢悠悠地从聚宝门外进来。 这时李伉眼睛一转,突然就看到了正在走路的梁叛,只见他双眼一瞪,露出一抹阴狠之气来。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几声大喝,不远处几个江宁县的捕快手执镣铐铁索,一拥而上,当众人尚未警觉过来的时候,已将三个“神驹营”的围了起来! “甚么事?”李伉勒住马大怒道。 当头的捕快道:“李公子,对不住了,有人举首你等纵马踏死我县县尉黎震,上头命我们锁拿了你等,有甚么话到堂上老爷跟前讲罢!” 说话的捕快正是已故王班头的小舅子,姓彭,过去仗着自己同王班头沾亲,在县衙中谁也不放在眼里,大家便送他个外号叫“彭舅子”。 梁叛微感奇怪,怎么张守拙胆儿肥了,甚么人都敢抓? 而且抓人这件事自己怎么不知道? 李伉啐了一口:“我爷爷是通政司誊黄右通政,我爹是应天府推官,你算个甚么东西,也配拿我?我要告上应天府!” 彭舅子也真有点发虚,不过张知县下的是死命令,又有这么多人围观,只好掏出差票,硬着头皮道:“在下奉命行事,弟兄们,拿人!” 一个三年役莽呼呼的便上前给李伉戴镣铐,李伉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举起鞭子兜头便打,“噼啪”两声把那三年役打得抱头惨叫。 剩下的捕快都呆了,只是围着三匹马,没人再敢上前。 彭舅子满脸胀红,结结巴巴地骂道:“抗捕吗?都都都都给我上啊!” 几个王班头的死党对望一眼,呐喊一声便往上冲,李伉冷笑一声,纵马便踏,街上围观众人的惊叫声中,连冲带撞,立刻将那几个捕快冲散了。 李伉等人冲得兴起,非但没有逃走,反而大呼大叫,拉着缰绳到处追着捕快撞,捕快若从侧边闪过的,他们便举起鞭子抽打。 一时间十几个捕快给他们三人打得屁滚尿流满街乱窜,整个南门内大人喊娃娃哭,乱成了一锅粥。 场面眼看混乱已极,彭舅子一边躲马一边大叫:“快去县衙报告老爷,把弟兄们都带过来!” 当即有人抱着头逃出人群,直奔县府街去了。 梁叛见不是个事,彭舅子这几个混蛋捕快被人教训一顿事小,惹得南门骚乱事大。 他悄悄走到一名三年役背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低声道:“小耗子。” 那三年役帽子已被打落了,脸上一道血淋淋的鞭痕,听他叫声下意识地一缩脖子,转头一看是梁叛,立时像遇见了救星,抓住他叫道:“梁……” 此时到处是马踏人逃,没人注意到这里。梁叛一把捂住他的嘴,让他不要乱叫,从他手里接过锁链,低声道:“瞧着,哥哥今天教给你一招。” 他将那锁链哗啦一声抖得笔直,抬手便甩了出去,那锁链在空中便如一条笔直的铁鞭,打着转飞起来。 小耗子瞪大眼睛,捕快行里传下来的这一手甩铁索功夫他是早已听说过的,用来对付马贼飞贼和力大不能敌的凶徒时,远远这么甩出去,手法高明的立刻将人捆锁起来,手法低的也能将人打伤打倒。 不过他进衙门的时候曾经向几个老捕快讨教过,可别说那些寻常捕快,就连王班头也只会抛索将人打伤,而且十不中六,传说中十步锁人的绝技根本不必说起,更别说锁拿那些来去如风的马贼和飞檐走壁的飞贼了。 梁叛这一条铁索甩出去,恰好遇着李伉纵马起来,铁索的中段碰到李伉的肩膀,原本在空中笔直的一条锁链登时哗啦一声两头交叉,如同蟒蛇缠绕一般,将李伉锁了个结结实实,重重摔下马来。 小耗子看得呆了,转头去找时,哪里还有梁叛的影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九章 二堂再审 梁叛从南门大街走到县府街的一路上,发现到处都在捉捕“神驹营”,整个江宁县凡是他认识的捕快、白役全部在大街上搜查。 那些人瞧见他,都同他匆匆忙忙打过招呼,便继续往下一个地点去了。 梁叛站在县衙门口,挠了挠头,怎么好像全天下的捕快都有事干,只有自己一个人闲着呢? 难道张守拙偷偷把老子开除了? 他嘀咕着,跨步便进了县衙。 一进门,恰好遇到堂上在审,站在堂下的都是穿红挂绿的神驹营,县衙前堂院子里拴着五六匹铃铛马,满院子的马粪味道。 他站在热心群众当中,只听张守拙问一个打一个,都是“重打”,光听声音不伤筋骨的那种,打完了便收监入号,没有一个废话。 其实张守拙别的不问,只问他们是否纵马踏死黎县尉,可这帮小子没有一个喊冤,都是破口大骂,要么把自家做官的爷爷、伯父、父亲、叔父、大舅、二舅、哥哥、弟弟一个个抬出来,跟报菜名似的,没用,还得打。 梁叛听了暗暗摇头,这几个蠢货,张守拙这厮怎么看怎么是在走过场,你们喊一句冤,说不定当场就放了,至不济也好省了这顿板子。 他已经大约明白过来了,老张这是在乡下没东西好收了,回来又不得不办事,真正的杀手找不到,同为嫌疑人的神驹营精神小伙们总要抓来问问的。 这是程序问题! 只要他把神驹营这帮人抓完了,上元县那边没得抓,只能去抓那放箭的——这张黑子不光脸黑,心也黑了! 这边堂上六个小混蛋还没审完,外面又抓进来三个,正是李伉他们。 张守拙便叫进来排队审,还是老一套,先问,问了嘴里胡说八道的就打,打完收押。 敢情这还是个流水堂。 谁知当他问到李伉的时候,一贯嚣张李公子不知是被梁叛一铁索给锁懵了,还是当场转了性,站在堂下梗着脖子叫道:“学生没有纵马杀人!” 张守拙反而是一愣,可是打人的黑签子已经被他从签筒里拎出来了,再收回去显然不太好看。 他板着脸,刚想把签子丢下去,让皂隶打两板子做做样子,谁知李伉见他要掷签子,脸色骤然变得阴郁起来,大声骂道:“那天在三山街的是丁老三他们,他们是神驹左营,都是勋贵!你这昏官不敢抓勋贵,只敢抓我们右营的人,算甚么本事,算甚么英雄?” 这还有甚么好说的,张守拙把签子一丢:“咆哮公堂,拉下去重打!” 站在堂外围观的百姓一阵哄笑,个个在喊打得好。 可是堂外的梁叛却是心中一凛。 神驹左营?丁老三?勋贵? 莫非是丁吉原家的? 他双眼微微眯起,如果是丁吉原家的后生带着人,骑马踏了黎震的尸体,那可未必是偶然了…… 梁叛悄悄退出人群,挤到门房边上,轻轻推了一下举着一片镜看热闹的老周,在老周耳边低声道:“等下前堂审罢了同老爷说,让他把刚才那个李伉带到二堂再审,我在二堂等他。” 老周挠挠头,答应下来。 梁叛便绕过门房,贴着院墙,在两个皂隶的注视下,向他俩拱了拱手,直接从宅门窜进去了。 宅门的门子瞧见他跟老周打过招呼的,因此也没拦他。 进了宅门,看见屏门上已经掉漆的门神,秦叔宝铁锏只剩下一半,尉迟恭也已面目全非了。 梁叛叹气摇头,今早原本打定主意不管衙门和缇骑所两面的事,结果都管了…… 想一想,或许吕致远生前也是这般两头操心的罢。 他穿过屏门走到二堂,堂外悬一副对联:与百姓有缘才来到此,期寸心无愧不负斯民。 联上的“愧”字少去一点,而“民”字则多了一点,这是故意写成的别字,意为少一点愧,多一点为民。 梁叛站在这对联前看了半晌,直到听见宅门处有脚步声音,才缓过神来。 “梁总旗。”张守拙的声音从屏门外传入,人也跟着声音走了进来,“到我这二堂,有甚么指教啊?” 他看着梁叛,脸上带了几分戏谑的笑意。 梁叛一时竟闹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有意贬损自己,皱了皱眉道:“张大老爷好威风啊,几乎打遍了南京城里有名有号的官家子弟。” 他这是反将一军,张守拙果然吃不消了,摆手笑道:“好好好,玩笑休说,抓人的事不是我不通知你,实在是你们陈千总有交代,这类容易惹火上身的差事不可派给你做。所以本来打算请你做捕班班头的,看来也要另选别人了。” 梁叛点点头:“原来如此,捕班班头我本来也不愿做,你干脆让王班头的小舅子顶班罢,捕班大半都是王班头带出来的,他也好使唤。” 张守拙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从善如流,听了点点头道:“行,讲讲正事罢。老周说你要审李伉?” 梁叛道:“不是我审,是你审,我在屏风后面。” 张守拙一听便懂了,他问:“你想问甚么?” “他似乎知道那天晚上纵马踩踏黎震尸体的是谁,我要问问他说的那个丁老三是不是丁吉原家的,如果是的话,那可不是巧合这么简单了。” 张守拙不解地问:“你怎么就认为黎震是死于箭伤,而不是被马踩死?” 梁叛道:“因为那天晚上给你们报信的就是我,我亲眼看见他被北京锦衣卫缇骑射死的,但是神驹营纵马踏尸是在我离开以后。如果那个丁老三是丁吉原家的,那就有可能是故意为之,是想拉上这些家中有权有势的勋贵子弟和官宦子弟混淆视听,阻拦我们去查锦衣卫缇骑。” 张守拙神情凝重起来,攒眉想了片刻,沉声道:“好,那再审一次李伉。” 他转身走出屏门,让外面门子通报提人。 梁叛则走进二堂,躲进“松鹤延年”的屏风后面。 县衙前堂叫“亲民堂”,摆的是“山水朝阳”屏风,审案用刑都在那里。 这二堂名叫“退思堂”,是县官办公休息之所,也用来审理一些民事案子,以宣讲教化为主,并不常常动刑,即便动刑也不决动死刑,所以二堂的案上的签筒里,只有黑签没有红签。 只要坐在二堂公案后面,便可瞧见那屏门背后“天理国法人情”六字,也表明此处审案,国法在天理与人情当中,正与堂外那副对联对应。 不多时张守拙进来堂中,坐在那公案后面,梁叛此时与他不过只隔两步距离。 梁叛将自己声音压得极低,问道:“张大人,听得见吗?” 张守拙“嗯”了一声。 他又压低了一些,问:“这样呢?” “勉强。” 梁叛便不再问。 门外很快响起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李伉被几个皂隶提进二堂来。 张守拙挥挥手让皂隶退到一边,自己坐在公案后面,一边翻看公文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堂下是李伉?” 约莫是感觉到二堂中的气氛要比前堂柔和得多,李伉也并不紧张,答道:“学生正是。” “你是南京国子监贡生?” 李伉微微昂起头:“正是。” “你可知犯了甚么事?” 李伉皱起眉:“学生没有犯罪。” 张守拙抬起头,摆手道:“本官不是说你犯罪,而是说你犯事。你可知在前堂之时,你招出那‘丁老三’,便已惹上事了?” 李伉眼皮跳了几下,仍然摇头:“学生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梁叛在屏风后面听得暗暗点头,看来这李伉并不是傻子,虽然在外面有点胡作非为,甚至打伤公差、公然抗捕,但是进了公堂之后始终还是有分寸的。 说明这小子心里很清楚官面上的底线在哪里,知道甚么事可以做,甚么事决不可为——这一点就比那些没脑子、一味耍横张狂的纨绔强得多了。 他在屏风后低声细语:“我听说丁指挥家的三公子也是进了学的,向来温良恭谦让,怎会深夜闯禁、城中纵马?” 张守拙咳嗽一声,将他这句话原封不动问向李伉。 其实梁叛并不知道这位丁老三是不是丁吉原家的小子,不过不妨先诈一诈。 李伉听了果然冷笑:“他温良恭谦让?这五个字丁老三只要占了一个,《大明律》也用不着了,天下哪里还有坏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章 夜行 梁叛又低声道:“那你指认丁三公子,可知后果如何?” 张守拙依样画葫芦,又复述一遍。 李伉哪里知道这里面还有个幕后大老爷的把戏,他只觉张守拙的神情目光和嘴里说话的语气极不相称,顿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越来越觉得这个知县有点吓人了,这种感觉,他还是有次在京师爷爷家,偷看他爷爷和几个部里的大官说话时才体会过的。 想起那种老头子们笑里藏刀、表面云淡风轻暗中煞气腾腾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甚至感到了一丝丝尿意…… 不过,最让他害怕的,还是张守拙所说的那句话:指认了丁三公子,可知后果如何? 是啊,那帮人明知是个县尉的尸体,也敢纵马去踩,倘若叫丁老三知道是自己说瓢了嘴,把他和神驹左营给卖了,自己还有得活吗? 梁叛看时机差不多了,对张守拙道:“把李伉放了。” 张守拙一愣,可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对手下皂隶喝道:“李公子举首有功,先行放了。” 李伉嘴角抽了两下,连忙推开旁边的皂隶,问道:“那其他人呢?” 梁叛道:“其他人关着,派人去抓丁老三!” 张守拙一样吩咐,接连下令。 谁知道李伉冲到二堂门口,伸手将皂隶们一齐拦住,脸上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急道:“不行!你单单放我一个,又去抓丁老三,那谁都知道是我说的了!不行!我不走!” 梁叛道:“张大人,行了,这小子差不多了。你把他押下去,让他写一封信替他送回家,他就彻底服了,剩下的自己有空慢慢问罢,我还有事,马上要走。” 张守拙便假装考虑,最后说道:“那便先将你收押好了,李贡生,本县与你父同府为官,怎肯害你。你写一封书子,本县差人替你送了家去,让李推官知晓此事要害,是去是留请他定夺,如何?” 李伉一屁股坐倒在地,长长出了口气,朝张守拙拜了拜,道:“多谢张大人,多谢张叔父。” 张守拙想笑却又不能,连忙使个眼色,那几个皂隶便将李伉扶了下去。 等人一走,梁叛这才从屏风后面钻出来,向张守拙拱了拱手:“张大人,告辞了。” 张守拙点点头,目送他出了屏门,坐在公案后面,托着腮沉思良久。 梁叛啊……这个人的果断和机变,恐怕连吕子达也要甘拜下风罢。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出了二堂,走到内宅去。 内宅就是三堂,名为“勤慎堂”。 他进去之后吩咐堂客,替他准备一套新的方巾直裰,又取出一封全帖来,说是明天要用。 今早徐维送信来说,邀他明天一道儿去南门外能仁里,拜望刚刚致仕回来的孙少保。 还说京师蒋大娘的人也去,孙少保家是一天一夜的堂会,蒋大娘手下“南曲第一角”的陆湘兰可能会唱一二曲。 按照张守拙的希望,最好是唱两曲,一是《浣纱记》,二是《红线记》,听说蒋大娘已经同昆山梁伯龙将这二曲整理出了,尚且无人公开唱过,假若明日便能闻得此二曲,那是何等之幸? 张守拙想着难掩兴奋,微黑的脸上不禁泛出红光来。 …… 梁叛对这个时代的音乐没兴趣,对蒋大娘和陆湘兰也没兴趣,所以他根本不会考虑明天孙少保家的宴会。 他很忙,至少比那个掌管一整个县的张守拙要忙的多。 他先去丫头那里吃了午饭,顺便让她转达两条命令: 命屠户找同行查一查,近日来新街口和刘军师桥之间各坊私人、酒楼、客栈采买肉类增加多少;命谢无名拟一道文书,请求缇骑所调动斥候总,监视丁三公子和神驹左营的动静。 他顺便让丫头替他准备一套夜行衣。 然后他离开吃食摊回到家,倒头便睡。 他的睡眠是通过特殊训练的,必要时候可以强迫自己进入浅睡眠并保持一定的自主意识。 他现在就是需要迅速储存精力,准备今晚去完成高大未完成的工作。 申时六刻,也就是下午四点半左右,梁叛准时醒来。 打开门,谢无名已站在门外。 “这是屠三爷的,这是陈老板的,这两封是在下的。包袱是丫头的。” 谢无名一共取了四份文件来,分别用四个大信封包着,连同一个蓝布包袱递给了梁叛。 梁叛接过来点头道:“好,回去罢。” “是。”谢无名倒转扇子,揖手去了。 梁叛拆开第一个信封,里面一张纸,是屠户的调查新街口和刘军师桥附近用肉的结果,用的是谢无名那一手既漂亮的瘦金体字。 纸上记录了当地各大酒楼、餐馆、客栈的进货,和附近肉铺的的出货,发现所有酒楼餐馆和客栈的进货基本维持平常数量,并无较大的增减,但是肉铺的出货却大大增加。 说明当地有私人大量采买肉类,谢无名还自己做了估算,为八十人左右的消耗。 也就是说,新街口和刘军师桥附近藏有八十左右的锦衣卫缇骑,也就是八个小旗。 他还记得那天在西城同升客栈外,围攻他和康端等人的,应该有六个小旗,那么谢无名估算的人数应该与实际相差不大。 他将屠户这份情报收起来,又裁开陈千户的回信。 信中只有一个字:可。 看斥候总已经开始活动了。 剩下两份他没时间再看了,一份是他让谢无名整理的他们这帮人所有的履历和专长特点,另一份是神驹营成员的资料。 他将东西藏在了横梁上,便带着他的腰刀和蓝布包袱出了门。 那个蓝布包袱里面,是丫头替他准备的夜行衣。 珠宝廊到这个时辰已经基本没有多少热闹了,梁叛在官廊中,踩着平实而坚硬的地砖,走过一家家店铺,最后停在了那间做眼镜的店铺外面。 他四下看看,没见甚么可疑的人在左近,便径直钻进了店里。 那小店还是昏昏暗暗的,只有店主头顶的天窗上射下一束天光来。 梁叛走到跟前,那店主抬起头来,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透过他厚厚的水晶镜片,在梁叛脸上看了半晌。 “哦,东西已经做成了。” 那店主转身从他的大箱子当中取出两个最新的盒子来,放在了面前的台子上。 打开那木盒与盒中的红布,两块几乎是标准圆形的凹凸镜片便静静躺在那红布当中。 梁叛拿起镜片看了看,异常通透,那店主佝偻着身形,满面憔悴之色,应该是熬了两天两夜赶工出来的。 但是他那双几乎快要睁不开的眼睛看向这两块镜片时,依旧散发出十足骄傲的神色。 梁叛将镜片收了,从兜里掏出二百两银子,放在柜台上。 那店主的目光跟着他的手,一直目送那两只木盒进了梁叛的包袱里,这才恹恹地收了回来,等到他看到二百两银子时,眼睛睁了一下,可又很快地眯了回去。 连梁叛都看得出来,这人的精神和气力都已透支到极致了。 他朝店主拱了拱手,说:“多谢老师傅,不打搅你休息了,告辞。” 那店主点点头,收了银子,又重新坐了回去,回复到之前脑袋低垂的状态。 梁叛背着包袱离开珠宝廊,在刘军师桥附近的破布营找了个视野开阔的二层客栈。 进门后便将房门反锁,取出早已做好的两根组装可伸缩的铁筒,将刚刚拿到手的两块镜片一前一后卡在铁筒洞口,然后打开窗小试一番,找到一个物镜和目镜最合适的距离,用刀在铁筒上画了个刻痕。 这两片水晶打磨的凹凸镜和两截铁筒所制成的望远镜,其实还远远不能达到后世普通民用望远镜的效果。 梁叛从这镜筒之中只能看清镜片中间一小块区域的景象,至于视野边缘因为色散的缘故,只有一些模糊的液化效果。 不过这已足够了。 他选的这个位置正好能够看到一些刘军师桥的情形,可惜此时刘军师桥所有靠近道路和外围的建筑一切如常,也没有明暗哨巡逻警戒的痕迹。 他便收了望远镜,搬了张凳子坐在窗前,静静地等待着,直到那日头渐渐西沉,天色一点点昏暗下去,最终整个天地都被莽莽的夜色笼罩。 刘军师桥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梁叛等到街面上最后一点人声也听不见了,这才从椅子里站起来,脱下外套,穿上了夜行衣,然后将腰刀和望远镜别在腰上,搭着窗台轻轻一纵,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一章 杀意中的读书声 由于今早的那场雨下得没头没尾,江北仍时时有阴云吹来,所以夜中的月光很暗。 梁叛在客栈墙壁上借力,落在临近的一座屋顶,趁着夜色深重,猫着腰在屋脊后面隐藏了身形,缓缓向刘军师桥的方向摸去。 他虽然不知道高大的本事究竟怎样,但是整个机速总既然只有这么几人,那么这几人必然有各自的独到之处。 所以梁叛从未轻视过高大,也就更加不敢轻视那些将高大射伤的暗哨。 他不知道锦衣卫缇骑的暗哨们警戒的范围是多大,所以只能一点点向前挪动。 跨过四间屋面以后,前方已经可以从交错的檐角院墙之间,隐隐看到刘军师桥大街上的酒楼灯笼了。 这时忽听下方传来几声沉滞的脚步,梁叛肩膀一台,正要发力,却又听两记柁子声响起,接着有个哈欠连天的更夫喊唱起来:“凡我甲户……呵啊……致奉圣谕;谨守律法,各保身家;严禁盗赌,有犯连坐。呵啊……” 梁叛轻轻低伏下来,一直等到更夫走过去,才从屋脊上探出头来,取出望远镜,向稍远处的四面地方看去。 “一、二……三、四……” 他看了大约一刻钟,在刘军师桥街南一侧找到四个暗哨,却没有明哨,看来在高大打草惊蛇之后,这些锦衣卫缇骑改变了警戒的策略。 那四个暗哨都配有手弩,三个在屋顶,剩下一个躲在一间阁楼黑洞洞的窗格后面。 由于梁叛这里屋顶较高,所以要找到那三个屋顶上的暗哨并不难,但是窗格后面的那个如果没有望远镜的话,即便近在十步之外也未必能够发现。 他从屋脊后面缩回去,掏出小本子画出四周房屋的布局,将那四个暗哨标注出来,同时在那阁楼所在的宅院上打了个圈——那个暗哨既然在阁楼之中,那么这一片建筑几乎可以确定使他们的落脚点之一。 即便从屋顶上三个暗哨的位置来看,他们三人连线的中心位置,也就在那宅院当中。 四个暗哨,那宅子当中的缇骑应该有两个小旗。 再往前的屋顶已经走不通了,只要翻过这条屋脊,就有可能被那几个暗哨发现。 因此梁叛溜下屋面,在巷弄之中绕了一个大圈,将那处宅院绕了过去,然后重新上了一座较为低矮的屋面。 刚刚在屋顶上匍匐稳当,就听下方屋子里传来一阵少年人郎朗的读书声:“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此时已经过了夜半,那少年读书起来仍是抑扬顿挫,中气十足,叫人一听便生欢喜。 这一句少年反反复复读了多遍,想来是在背诵。 梁叛听了两遍也就会了,坐在屋面上,吹着微有凉意的夜风,不觉也跟着默念起来:“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 他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政令)自大臣手中发出,那么历经五代就鲜少有不亡国的了。 他想起自己穿越前那个世界的大明历史,一代名臣张居正独掌政权,大明王朝便在一段短暂的亢奋之后,三代还不四代便亡国了。 夫子的智慧,便是在只言片语之间,说尽了天下的真理。 诸侯治国,十世而亡;大臣治国,五世而亡;大臣属下的家臣治国,三世而亡。 那么究竟谁来治国才能保证一个国家的长治久安呢? 梁叛不知道夫子有没有给出答案,因为那少年没有继续再往下念。 他坐在屋顶上等了许久,直到那少年读完最后一遍,都始终不曾念出后面的文章来。 跟着便听到开门关门的声响,一个人的脚步离开了下面的这间屋子,渐渐听不见声音了。 梁叛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心里好似猫挠一般,当场立誓要找一本《论语》或者《四书章句集注》来瞧瞧,看看夫子到底有没有给出他的答案。 其实夫子在《论语》中的答案就在其后,是“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 而朱熹朱圣人在《四书章句集注》中也有注解,是说:上无失政,则下无私议。 他们的答案归根结底还是在“天子”身上。 梁叛心中憋闷了一阵,才想起自己大晚上趴在屋顶上的目的。 他可不是来听小先生读书的! 此时又一片阴云飘来,将那昏暗的月光又遮了去,他就像一条黑豹在屋面上一窜而过,穿过刘军师桥大街,潜入了街对面的另一片宅院之中。 刘军师桥北侧有两座宅子,各有一个小旗,共四个暗哨。 新街口两侧有两座宅子,一大一小,大的有六名暗哨,三个小旗;小的有两名暗哨,一个小旗。 如果梁叛猜得没错,锦衣卫缇骑的数量应该和谢无名根据肉类消耗量估算出来的人数相当,那么他们暗哨的配置就是每个小旗两人——五比一,足见缇骑戒备的小心程度了。 在小本子上记下最后一笔,梁叛抬头看看夜空,半圆的下弦月已经西斜,眼看便要隐入三山门城楼身后。 他收起望远镜和小本子,从新街口最南端的一座酒楼二层瓦楞上轻轻滑下,正要跳上院墙的墙头,突然一记锐器破空的尖啸之声疾略而来,他本能地侧翻而起,一支弩箭擦着他左侧的肩背呼啸而过。 那箭簇带起一溜血光,“锵”的一声钉在了前方的院墙之上。 梁叛落在院中,顾不得肩膀上的疼痛,垫步向前,将自己整个身体重重甩向墙根的弩箭死角,这么一闪之间,又躲过一记手弩。 手弩中短距离杀伤力大,箭矢轨迹平直,又方便携带,易于上手,所以暗哨使用较为方便。 但是与弓箭相比,手弩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装填箭矢太慢,因此两箭射过以后,梁叛便趁着对方重新装填的空档,纵身翻墙而出,贴着酒楼院墙的外侧迅速窜入经营羊角灯的明瓦廊中。 他一边低身潜行一边在心中暗骂:他娘的,这帮人可不止八个小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二章 藏于西门府 这明瓦廊中尽是制卖羊角灯的作坊店铺,行走在此间,鼻中总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膻腥味儿和萝卜丝的辛辣味。 盖因这羊角灯的制法特殊,是将羊角截取成段,同萝卜丝一起熬煮,煮软以后便用木纺锤样的楦子塞进羊角去,将其撑大,撑完再煮,然后用更大的楦子再撑,一直到那羊角撑到直径六七寸乃至一尺左右,变得薄而透光,再经细细打磨,便成一个灯罩了。 这羊角灯又叫明角灯、气死风灯,是金陵特产,因为其质温润透光如玉,所以价格相当高昂。 好在南京城里尽多富户,这羊角灯做出来不愁销路。 梁叛在明瓦廊找了个隐蔽的巷子钻了进去,探手到背后摸了一把伤口,湿淋淋的一手血迹。 他将那血放在鼻端闻了闻,没甚么异味,舔一下味道也还正常,略略放下心来,看来锦衣卫缇骑的暗哨并未在弩箭上淬毒。 他大致还记得最后那两人所在的位置,忍着痛掏出小本子,将那两人所在的宅院圈了出来。 眼下还没到五更开禁的时辰,梁叛不敢在街上乱走,怕被巡街的弓兵和府衙皂隶抓到,想了想,左近只有一个地方好去——俞东来家! 他记得俞东来家就住在距离明瓦廊不远处的户部街,与明瓦廊只有一条羊皮巷的距离。 这羊皮巷顾名思义,就是制售羊皮的所在,商人从珠宝廊相邻的羊市桥购入活羊,拉到羊皮巷来宰杀,剥了皮留下就地制售,羊角送到明瓦廊,羊肉再分发各市肉铺去贩卖,这就形成了一整条全羊产业链。 所以羊皮巷里的羊膻味和臊臭味比明瓦廊浓郁得多。 梁叛拉高衣领罩在口鼻上,一手捂着伤口,出了明瓦廊,快步通过羊皮巷,一路躲过两个更夫和巡夜,便进了户部街。 户部街所住尽是大户,他从灯笼和门匾上一个个找过去,终于在户部街同火瓦巷的相交之处找到了一个“俞府”。 不过这俞府的门脸并不很大,也不知是哪个恶作剧的,在俞府门前的墙壁上刻了个“西门府”三个字,这是拿俞东来的外号“西门大官人”开了一把玩笑。 梁叛走到门前,在铺首的铜环上拍了拍,听院里没甚么动静,便又连拍两记。 里面终于有个细细的声音问道:“是哪个?” 梁叛道:“劳驾,鄙姓梁,是江宁县捕快。找俞二爷。” 门里人不止一个,叽叽咕咕说了些话,一个人说了句“莫非有诈”,便停了交谈。 接着门后换了一把上了年纪的嗓音问:“我们这块是上元县管,阁下老哥是江宁县的公差,如何来拿我家老爷,可有差票官凭?” 梁叛道:“我不是来拿人的,我是俞二爷的朋友。劳你驾通传一声,就说是江宁梁捕快来找。” 门里又嘀咕几声,那细细的声音说:“老爹,哪有半夜找人这样荒唐的,不必管他。” 那年老的声音说:“不论真假,禀一声老爷便知。” “那谁去禀?” “自然是你去,莫非要我这把老骨头去?” “还是的。老爹,我说不要管,吵醒了老爷,挨打的不是你的嘴巴子。” “你去也不去?” “去去去,唉,苦命罢了。” 一串脚步便去得远了,那年老的声音在门内向梁叛道:“请你老哥稍等一等。” 梁叛只觉两眼有些花了,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夜灯昏暗的缘故,连忙靠着大门,坐在了门槛上。 过不多时,院中响起一阵踢踢踏踏急促的脚步声,俞东来的声音在院中道:“快开门,两个狗东西!半夜来找的必有要事,这也不晓得吗?痴守着这门,莫非这南京城里会有强人来打劫?” 说完人已走到门后,给那两个门子“噼噼啪啪”一人两个嘴巴。 门子打开门,梁叛扶着门柱站起来,向俞东来拱手道:“俞二哥,叨扰你了。” 俞东来借着灯光一看他这副样子,不禁骇然失色,连忙一把扶住,一眼瞥见地上的点点血迹,朝那两个门子喝道:“快去打水,把地上清一清。” 他跨出门伸脖子朝街上看了一眼,见一路都是血迹,知道清也是白清了,拉住那个老门子道:“去把我的狗杀一条来,丢在门口,然后把门关上!” 那年轻门子已吓得傻了,老门子见过点世面,人也清醒些,听了话拔腿就往后院跑。 梁叛由俞东来扶着,一路进了一间书房,不一会俞家的大夫背着药箱过来,替梁叛清洗伤口,又用丝线缝了两道,这才上纱布包了。 原来那弩箭用的是铲子箭,箭簇呈铲子形,只要接触到了目标就会顺势转向,划开皮肤扩大创伤面积,但是穿透性不如三棱或四棱的锥形簇,本是用来对付野兽和战马的。 所以梁叛只是被那箭簇刮了一下,便血流难止。 那医生包好了伤口,开了个小建中汤的温补方子,便退了下去。 俞东来叫人拿着方子到厨下去煎药,自己踢着鞋子去关了书房门,回来看看梁叛身上的夜行衣问道:“兄弟,你这是怎么搞的?” 梁叛见他踩着一双小三码的红布鞋,脚后跟都露在外面,知道他是急着出来见自己,误穿了女人的鞋子,心里一阵温热,着实感激。 他没敢瞒着俞二,将自己探查新街口和刘军师桥的事情说了,不过并不提起自己是南京锦衣卫缇骑所总旗的事情。 俞二只当他为了同升客栈那天的事情,还要找北京锦衣卫缇骑的晦气,便道:“你也真是好胆气、好本领,我老俞算是服了!” 梁叛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说,便指了指他脚下的鞋子,笑道:“你这是从哪个太太的房里来的,这位嫂夫人的脚可不小啊。” 俞东来低头一看,才知道自己是穿错了鞋,哈哈一笑,抬脚把那两只鞋踢到一边去了,在书桌底下找了一双绒皮短靴来套上。 他道:“哪个太太?我这家里只有一个正房太太。你嫂子是个母老虎,只许我在外边玩,一个也不准带进家来。她做姑娘的时候就是我们洪蓝埠有名的大脚,哈哈,明日我带你见一见——兄弟,你若喜欢小脚,我叫你嫂子带信回老家替你挑一挑。” 梁叛一想到网上裹金莲后畸足的模样,身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忙拱手笑道:“我还是敬谢不敏了。” 其实眼下所谓的“裹脚”或者“缠足”,还远没有后世清朝要将脚骨折断那样变态,不过是为了追求纤美和小巧。 此风也只在一些闺阁女子中才会盛行,普通农户、匠作人家的妇女要做活路,裹脚不便,因此最多只在幼童时或者少女之前缠一缠罢了。 梁叛因为有现代审美的影响,还是比较倾向于身材高挑、体型匀称的女子,身材一高脚必然就大,所以他还是偏爱天然形态的大脚多些。 说完笑话,他想起一事来,便问:“俞二哥,听说蒋大娘明日要去南门外能仁里替孙少保办堂会,你去不去?” 俞东来听他说起“孙少保”三个字,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因为孙少保是醮祭上冲撞了皇帝而致仕的,有点罢官的意思,所以他从京师回来,应天府并不奉迎宣扬。 这么一来南京知道有孙少保这个人的就少了,平头百姓更加是不曾听说过的。 他道:“你也晓得孙少保!南京城里知道的还不多。我自然是要去的,蒯淳安和徐学仁他们都约了好几个朋友要去。不过胡懋礼不去,那个吊毛说要考进士,把自己关起来读书了……” “他还真要考进士?”梁叛既惊讶又有些佩服,本以为那天胡汝嘉在戏行茶楼说要进学的话是出于一时气愤,谁知这人也真有点言出必行的决心,果真就把自己关起来读书了。 “他这个人?的很,一件事当了真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俞东来反问他:“你问孙少保做甚么?” “我也要去。”梁叛道,“有人约了我了。” 俞东来看了看他,摇头道:“你这样子去不成……真要去的话,也得坐车去,不能奔走了。” 他想了想说:“明天你同我一道罢,我有一辆大车,坐着舒服些。 我们从城外走,一早出城。我再拿件衣服给你。” 梁叛道:“好,有劳俞二哥。” “嗯,还有半个时辰好睡,你先歇息,出城前再来叫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三章 陈铁面康弥勒 第二天一早,书房外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梁叛睁眼醒来,以为是俞二,便道:“请进。” 哪知进来的是一位十三四岁,脸蛋儿红红的小大姐。 那小大姐端了个热水盆进来,臂弯里挂着一套簇新绸布的衣裳,她细细的身段,是刚抽的条子,还没长开,所以看上去有些瘦弱,站在梁叛面前,瞧了这客人两眼,脸蛋更红了,把头垂到胸口,话也说不出一句来。 梁叛只好尽量轻声地问她:“甚么事?” 那小大姐支支吾吾也不知说甚么好,这时外面又走进来一个丫头,十六七岁的样子,这位倒很麻利,从这小大姐手里接过脸盆来,一边说嘴一边拿了个洗脸巾在热水盆中搓洗:“你这个呆丫头!太太便晓得老爷做不出好事来,叫你这呆丫头过来服侍客人穿衣洗脸!” 她将毛巾搓湿了又拧干,朝梁叛笑着福了福,道:“梁相公,我叫小春,是太太派来替你洗漱的。” 梁叛勉强笑了笑,刚要说“不必,我自己来”,那小春便到他身侧,拿热毛巾替他轻轻揉脸。 梁叛一动也不敢动,直挺挺地坐在小床边沿,任由那小春在自己脸上又抹又按的。 那热腾腾的毛巾在脸上敷了一阵,让人昏昏欲睡,可拿下来以后教早春的清风一吹,又让人精神一振。 这时那个害羞的小大姐也把胆子大了起来,替梁叛除下身上沾了血的衣服,将俞东来今年新做的一套还没来得及穿的衣服替他套上,小手极麻利地替他束带打结。 那小春请梁叛坐到椅子上,便用梳子沾了热水,替梁叛梳头,一边梳一边问:“梁相公,要刮脸吗?” 梁叛睁眼往水盆里瞧了瞧,脸上胡子拉碴的,愈发邋遢了,便点头道:“有劳了。” 小春便对那小大姐道:“卉姑,还不去找老爷借刮脸的东西。” 那小大姐“哦”了一声,低着头噔噔噔的去了。 小大姐出去后,小春道:“梁相公你别介意,我这妹妹是今年刚从洪蓝埠乡下来的,脸皮薄不出趟。要怪只怪老爷不会安排……” 话没说完,俞东来便从门口走进来,不满地道:“你这臭丫头,哪里有编排自家老爷的,还成甚么世界啦?” 小春吐了吐舌头,却并不怕他,双手轻轻一绾,已经将梁叛的头发束起了。 等到小大姐来替他刮完脸,俞东来把他左瞧瞧右瞧瞧,片刻后忍不住笑道:“兄弟,若是你第一日便用这副面目见我,我要把你当成读书的了。” 梁叛朝水里照了照,摸摸自己光洁的下巴,也是一阵恍惚。 原来自己刮完胡子是长这样的? 俞东来叫人收拾了碗筷进来,两人就在书房里简单吃了早饭,下面人来报说车已套好了,俞东来道:“今日要赶早,我家母老虎今天身子不大爽快,说脸色不好看,不肯见客,今天不给你引见了。不过她让我带个话,请你月底来家里吃饭,她要亲自下厨招待你。” 说完便带着梁叛,趁着清晨还不甚明朗的天色,急忙忙出门去。 直到上了俞东来的马车,梁叛才知道这家伙为甚么要赶在大清早出城。 因为他这辆车实在是有点大而堂皇、太招摇了。 那车厢之中足以容纳四人并排躺卧,车上铺着厚厚的羊绒毯子,踩在上面足足陷入半寸。 靠车辕的那一面墙壁打成了一架百宝阁,有茶有酒,还有各色果脯蜜饯,两侧壁上镂空花窗,四盏羊脂白的羊角灯各挂四角,都写了个“俞”字。 这种马车,实在是有些逾制了。 梁叛不禁想起胡汝嘉因为戴方巾被县学儒生殴打,还被告上县衙的的事,心想:俞二哥这辆车,要是被县学那帮人瞧见了,还不上来拼命? 马车从侧门进了火瓦巷,一路到闺奁营卢妃巷,转到大道上径直出城了。 梁叛坐在车上,只觉又快又稳,不觉丝毫颠簸,过了不久,便见那“百宝阁”中的一格从外被车夫打开一个小窗,车夫向俞东来报告:“老爷,三山门到了。” “嗯,好。”俞东来道,“直接过好了,今天是老仝当班,他认得这驾车。” “是嘞!” 那车夫关了小窗,并无丝毫减速,马车通过三山门时,果然畅通无阻,守门的皂隶非但没有拦车的举动,就连看也没有多看一眼,仿佛这车压根就不曾打眼前驶过。 马车在三山门外转了一道弯,拐入南伞巷,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南走去。 …… 今日从南京城往南门外去的车马轿子很多。 有的人是为了蒋大娘十几年前“秦淮第一花魁”的名望。 有的人是为了陆湘兰“南曲第一角”的噱头。 有的人是为了参加一场庆祝致仕的宴会。 南京锦衣卫缇骑所千户陈碌也在这些人当中。 他不坐车也不乘轿,他骑马。 同他一道儿的,还有南京锦衣卫南镇抚使,康昌年。 两人身后各有两个侍卫,不远不近地骑马跟着,既能保证一有突发情况就能及时策马赶到,又不会听到两位长官用平常音调说出的谈话内容。 康昌年是世袭的镇抚,少年时练过武,不过早已荒废了,如今是大腹便便,脸上总是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不穿官服时便好似团团一位富家翁。 南京锦衣卫中的同僚便称他为“康弥勒”。 穿过聚宝门的门洞,康昌年把嘴巴一努,看着门外道旁说道:“谦台兄,你猜是找我的还是找你的。” 陈碌同康弥勒相反,总喜欢板着脸,外号叫“陈铁面”,此时也是一脸严肃,向道旁扫了一眼:“找我!” 康昌年嘿嘿一笑:“我赌二十贯宝钞,是找我的,你赌不赌?” 陈碌道:“你的宝钞留着揩屁股罢!” “我腚沟子嫌那东西硌得慌……” “呸!” 两人聊聊说说,已经上了聚宝桥,等在道边的那匹马便靠了过来。 康昌年举起肥厚的左手摆了摆,让后面准备上前拦截的侍卫稍安勿躁。 那人勒马停在两人前方,在马上向康昌年欠了欠身,拱手道:“卑职见过康镇抚。” 康昌年“嗤”的一笑,正要伸手向陈碌要钱。 谁知那人又转向陈碌,拱手道:“陈千户,覃某人专程在此等候,是有两个问题要向陈千户请教,不知道肯不肯赐教?” 康昌年把脸一黑,哼了一声,打马便绕过那人,带着自己的从属远远走到前方等着去了。 陈碌看了那人一眼,把嘴一撇,淡淡地道:“说!” 那人道:“我缇骑驻地两次被人夜中窥探,可是陈千户手下的斥候总所为?” “不是!” 陈碌其实心里明镜似的,高大在执行梁叛的任务失败以后,就向他这个千户秘密汇报了。 至于眼前这家伙所说的“两次”,第一次是高大,第二次不用问,除了梁叛那小子没人敢发这个疯。 但是天地良心,梁叛和高大的的确确不是斥候总的人——他们是机速总的。 那人抿着嘴,隔了半晌又问:“除了贵所的斥候总,还有谁可以两次探我营地、两次从我暗哨弩下成功逃脱?陈千户对此能否指教一二?” “不能!” 陈碌说完便丢下那人,昂着头骑马离开了。 他根本就没打算给那人面子,哪怕对方是北京锦衣卫前所千户呢。 这天底下,除了皇帝老子,就只有他们南京锦衣卫的指挥使和南京北镇抚司可以审问他! 别的人,他爱理不理。 康昌年在前面等了他一阵,见他没说两句就跟上来,奇道:“北京来的那吊毛不是请教你的,怎么这样快便教完了?” 陈碌道:“我不想教他。” 老康咧开大嘴笑起来,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又在马上凑近了些,悄声问:“谦台兄,你老实跟我讲,去探他驻地的是不是你的人?” 康弥勒是出了名的耳朵长嘴巴短,说的就是他的耳力很好,而且消息来源极广,但是从不乱讲乱说,嘴里很能守得住秘密。 刚才他虽然走远了些,但是陈谦台和那人的对话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陈碌白了他一眼,道:“是又怎样?” 康昌年有些激动地搓搓胖手,笑嘻嘻地问:“谁啊谁啊?” “应该是梁叛。” 康昌年一愣,皱着眉沉吟了一阵,忽然向后招招手,叫来一个侍卫,吩咐道:“回去跟家里说,最近几天我要在家设宴请客,让家里准备准备。还有叫那几个小畜生给我搬到城外庄子里去,没我的话不准回城,否则打断他们的腿!” 那侍卫问:“大公子有伤在身,也要出城?” “他不用,少了他我这客还怎么请?” 那侍卫掉转马头,回家传话去了。 等康胖子在马背上把身子扭转回来,陈碌问:“康端的伤势好了吗?” “好了——这点小伤算甚么,不好也得好。再躺下去黄花菜也凉了!” 陈碌笑笑不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四章 圣人之言不会错 俞东来的马车在能仁里停下,前方便是一座与四周农家院气象迥异的大院,高墙门楼,狮子宫灯,使得这园子一看就非寻常人家所有。 往常这大宅是常年无人进出的,大门也是四季紧闭,可是今日不知怎的,宅院的大门洞开不说,还有整整八个家丁穿戴齐整,站在门外分列左右,见了客便迎进去,口中唱的名也极有派头:“南京锦衣卫百户蒯公讳放来贺——快园徐氏公孙讳维来贺——” 蒯放大喇喇地在礼簿上签了字,拍了拍徐维的肩膀,贱贱地一笑:“我是公,你是公孙,快叫爷爷!” “叫你妈!”徐公孙难得骂了句粗话,却笑着踹了蒯放一脚。 可惜蒯放是个武官,轻轻一让便躲了过去。 徐公孙见四周孙家的下人看了过来,连忙敛容道:“好了,不要孙少保家放肆,失了体统。” 蒯放笑了笑,正要再奚落他两句,忽然眼睛一瞪,指着前方一座水榭,说道:“喔,你看,西门大官人来的好早!” 徐维鄙夷地道:“俞二哥在礼簿上排头一位,你这厮没长眼么?”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往水榭那便走去。 此时俞东来正在水榭中,陪着他的是孙家的一个后生,两人正聊一些戏行里的趣闻。 那后生显然也是熟谙此道的,不过钻研的是北曲,眼下南曲虽有大兴之势,但是集唐宋大曲、宋词和元代杂剧于一身的北曲仍是主流。 两人一人执北,一人向南,不免要谈及孰优孰劣的比较,聊到此时已有了几分争论的意思。 好在徐维和蒯放两人加入进来,便将话题引到蒋大娘和陆湘兰的身上。 男人之间永恒的共同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女人。 于是俞东来和孙家后生暂时放下“南北争端”,将注意力转移到“秦淮花魁”和“南曲第一角”上来。 当俞东来有些自矜地表示,他在十几年前,曾经和蒋大娘有过一些露水缘分以后,立刻便成了话题的中心人物,被另外三人围在中间。 孙家后生想要听听十几年前的秦淮花魁到底美艳到何种程度,而蒯放和徐维则更关心于最核心的话题,也是俞东来始终三缄其口的那个问题——人称蒋大娘年轻时为“软香玉壶”,到底是真是假? 就在俞东来应付这群禽兽的时候,梁叛自己一个人走在一片假山当中。 这孙少保的别院有一大半都是景致,剩下的房屋园舍便散布在这些山水树木之间,最后用一圈高墙总围起来。 就这样,阿庆那小子还觉得这别院太小。 难道他是住皇宫长大的吗? 因为院子实在太大,所以家中用的家丁也着实不少。 梁叛在假山外找到一名正在修剪花枝的园丁,问了冉清的住所,那园丁便替他指了一片竹林当中的两幢小屋,说道冉先生就在那处。 梁叛谢了园丁,背着 手边走边看,心想这宅子可比吕致远的小院又好无数倍了。 他有些憧憬地想:倘或能在这别院中有一间小屋住着,也是件极惬意的事。【¥…神笔屋henbiwu ¥阅读】 进了竹林后走了不多久,忽然听见侧后方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梁叛转身望去,恰好同走来的冉清四目相对。 冉清看着他,有些不大确定地道:“梁……梁叛?” 梁叛今天在俞东来家被人刮了胡子,又重新梳了头,还换上这件簇新的衣裳,别说冉清,就连他自己初时也不敢认了。 况且俞东来这件衣服又骚气得很,是天蓝底白雪花的绣工,一件“长空飘雪”的袍子。 更加同他一向的风格不符,所以冉清才有些不敢相认。 梁叛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是我,变化这么大吗?” 冉清还是一副素净典雅的样子,脸上带着一抹笑意,将他从上至下又打量一遍,调侃道:“你这样打扮,真有十足的风流文士派头。” 说完她走上前,同梁叛在竹林之中并肩而行。 梁叛笑笑,问道:“阿庆呢?” 冉清道:“昨日回来说了些坏话,我罚他背书到半夜,还没起。” “哦?这小子又说甚么了?” 冉清抿嘴摇摇头,不肯说。 梁叛便不再追问,忽然想到昨夜刚刚学会的几句《论语》,还有个问题不曾解开,恰好眼前有个先生在此,便道:“说来也巧,昨夜我半夜背了一会儿书,不过只背了一句。还不太懂,正要请教先生。” 冉清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问:“你要请教我甚么?” “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冉清道:“你说的是《论语》中,‘子曰:天下有道’这一段?” “是,我只背到‘三世希不失’,不知孔子后面还有甚么话?” 冉清道:“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朱夫子注解为:上无失政,则下无私议。” 梁叛念了两遍,也明白是甚么意思,便有些索然无味,摇了摇头叹道:“我本来想,夫子说了这么多的‘几世而失’,那这天下究竟如何能够做到‘不失’。本以为以夫子的智慧,总有发人深省之语,或许能够给出一个答案……” 冉清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认为夫子的话不对?” 梁叛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这副表情是甚么意思。 其实冉清是见多了各种假借讨论圣贤文章来同她搭讪的文人士子,有些人为了显示自己的学问才情,喜欢专挑生僻晦涩的问题,冉清往往不屑一顾。 有些人甚至专门请人拟一道难题,再帮其做出独到而精辟的见解,然后拿到冉清这里来献媚邀功。 当年与吕致远一起在孙先生门下求学的时候,吕子达见这种人络绎不绝,便十分惫懒地拿出屈子的《天 问》,来同那些自诩才俊的追求者们探讨,结果那些人自然一个个灰溜溜地铩羽而归。 梁叛不知道她的脑袋里转着这些古怪的念头,还在那里十分认真地思索起来。 半晌以后才转头反问了冉清一句:“你觉得夫子和朱熹的答案真的能使天下‘不失’?” 这话问得冉清一愣。 她自然是熟读这一篇的,但是从没想到一个“对与错”的问题,或者说从未想过夫子这一句“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究竟能不能成为“不失”的答案。 东周天子政令无所出,诸侯共治天下,绵延二十六世五百余年而亡;秦始皇、隋文帝有道,政在天子而不在大夫,然而二世而亡。 那么到底这“失”与“不失”到底是不是由天子决定的呢? 似乎也是也不是。 天子无道而失天下的例子不胜枚举,但是天子有道又似乎无法保证天下不失。 因为再有道的天子,也无法保证自己的继承者和继承者的继承者永远是有道的。 梁叛望着随风轻摆的竹林,缓缓地道:“我觉得如何保证国家永远都能选出一个相对有道的统治者,才是这个问题真正的答案。” 冉清没有注意到他这个“选”字,茫然道:“你说得似乎不错,那么难道夫子们都错了?” 梁叛道:“孔夫子未必是对的,但是朱熹一定是错的!” 还有句话梁叛没有说出来:孔夫子说得是天下有道,可治理这个天下的,未必一定是天子啊! 天子是世袭,世袭的人选是极其有限的,那就不可能保证继任者永远贤能。 但是如果换一种制度来治理国家,以一整个选举政党的形式作为国家的统治者呢? 这话他不敢说,至少现在不敢说,因为他怕死……(其实作者连写都不敢写) 所以孔圣人毕竟是孔圣人,一个“天下有道”,将其对象大而化之,囊括了一切的可能性。 朱熹要称圣人,还是差得远啊!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五章 行而论道 话题聊到这个份儿上,冉清不能再说甚么了。 如今天下的文人但凡开蒙进学的,无不是朱圣人的门生,只有梁叛这种完全由另外一种教育体系教出来的野路子,才敢直呼朱熹之名,才敢质疑朱圣人的权威。 冉清虽然本身同吕致远一样,并不怎么推崇八股,但是对朱圣人还是不敢有丝毫不敬的。 她甚至觉得,教给梁叛这番见解的人,若不是用心险恶,至少也存心戏弄——她还是把梁叛当成了那种“借题发挥”来讨好自己的浮浪之辈。 毕竟梁叛的履历在那——一个没进过学的捕快,就连最最认可其人的吕子达,也从未对这人的文章学识有过任何肯定之词。 当然梁叛也不想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了,因为他已经知晓了夫子和朱熹的答案,对这两个貌似相同的答案也有自己的判断:孔子的答案“不错”,朱熹的答案“不对”。 两人抛开了孔圣人和朱夫子的话题,在竹林中走了一会儿,便聊起吕致远的诗集子。 冉清本不打算同这个“借题发挥”的假文士谈甚么诗词——连“四书”都没读过的人,哪里谈得上诗词? 但是她不得不谈,因为她在《秦淮子集》中发现了自己写给吕子达的信,还带着血迹,以及诗集最后一页上那首新写上去的诗: 我以此身为斫斧,欲斩荆棘开新途。 或作星火点星河,誓把山川改颜色。 她想问一问,这诗是谁写的,还有信上的血迹…… 她她以为是子达临死前将这封信带在了身上,害怕那是吕子达的血。 为此她已经两夜未曾安眠了。 “那是小铁的血。”梁叛道,“你这封信来得晚了,吕先生并没有收到。” 接着他便将小铁拿到信之后,在西城被人打伤的事说了。 冉清稍稍松了口气,可又有些难过,为了查吕子达的案子,梁叛的一个手下不幸死了,还有一个身受重伤。 假如自己当时没有那么纠结犹豫,假如自己早两天,不,早一天将信寄出来呢? 梁叛看到这封信,知道了吕子达的死因之后,是否就可以避免这个悲剧的发生了?【#…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这世上每天都在发生悲剧。”梁叛道,“你也不用自责,而且骡子的死和小铁的受伤不是因为你的信来得晚,在我拒绝王班头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在想办法让我失去,让我痛苦了。这是他们给我的警告。当然你也不用担心我,我也不会认为是我害死了他们,更加不会为此伤心自责自暴自弃,这是肥皂剧主角才会干的事,我要做的就是让作恶的人带上镣铐,让他们接受刑律的惩罚……” 冉清显然并不懂甚么叫“肥皂剧主角”,但是她认为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所以你会坚持刑律?你是‘刑名论’的信徒?” 她眼睛闪着光,她希望梁叛点一点头,说一句“ 我就是‘刑名论’的信徒”! 因为吕致远就是。 她也相当赞同其中的许多观点。 但是,如今同他们志同道合的人已越来越少了。 吕致远这个“刑名论”最坚定的支持者已经不在,她已找不到可以畅谈和憧憬“刑法天下”这个伟大愿景的人了。 “刑名论”是前几年湖溪书院一位教授的著名学说,主张以刑名治天下,将万物法度全数纳入刑律之中,使人有规、国有矩,而且这位教授推崇“重典”,就是“量刑从重”、“不惮以杀”。 这种说法在崇佑二十五年至崇佑三十年中间曾经一度很有市场,前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那位性情刚直、连怼董阁老和庞阁老两位首辅的两朝元老,就曾公开表示欣赏。 但是随着这位前左都御史的去职、庞翀在这个位置上换上了自己的学生以后,“刑名论”的呼声终于渐渐消停下去。 梁叛自然没听说过所谓的“刑名论”,当然也不知道这种“依法治国”的理论雏形居然一度相当流行。 他摇摇头:“我没听过甚么‘刑名论’,也不会死板地坚持刑律,如果大明的律法不能让他们受到惩罚,那也不妨用阴间的律法来审判他们。” “可是阴间的律法如何审判阳间的人呢?” “我会送他们去阴间。” “……” 冉清沉默不语,她有些震惊,也有些触动。 梁叛问:“如果换成是你呢?恶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你会怎么办?” “如果一县之长不能惩处恶人,我会向府告县。”冉清坚定地道。 梁叛笑了笑:“如果府也不作为呢?” 冉清道:“那便向布政使司、巡抚告府。” “如果这些人也不管呢?” 冉清皱眉道:“向刑部和都察院举首。” “如果刑部和都察院也不管?” 冉清没有再说“向皇帝告”这样的蠢话,因为她猜得到梁叛一定会问:如果皇帝也不管呢? 是啊,如果皇帝也不管,那么她再向谁告?再告谁? 难道跑去紫金山上孝陵前向太祖和孝慈高皇后控诉他们的不肖子孙吗? “所以啊。”梁叛笑道,“还是我的方法比较切实一些。还有,你们那些甚么‘刑名论’,也不过是些无根浮萍罢了,我也不必去了解,更加不会成为它的信徒。” 冉清有些恼了,反驳道:“你既然不曾了解,又凭甚么说‘刑名论’是无根浮萍?这岂非可笑?” 梁叛摇头道:“我不用了解,因为我知道这个时代的局限性。我就问你,你们所谓的‘刑名论’,有没有说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或者类似的话?” 冉清脸色发白,这显然是没有的。 也不可能有。 梁叛道:“如果没有,那么还是那个问题,县官犯法可以向部、省、府去告,部、省、府犯法可以向天子去告……”他弯下腰靠近了些 ,低声说,“如果天子犯法呢?如果天子肆意改变律法呢?” 冉清突然懂得那句“无根浮萍”的意思了,“刑名论”的根就是律法,可是有人能随意更改甚至取消律法,那不就是无根浮萍吗? 梁叛直起腰来,又淡淡地说:“律法的本质是限制人的权力,但是你们的‘刑名论’,只是限制了官和民的权力,而将那个本就拥有最大权力之人的权力,继续加强罢了。所以啊,我不用了解,也知道你们那一套行不通啦!但是我也说了,这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你们的问题。” 冉清忽然有种“受教”的感觉,她原本还因为“刑名论”得不到大多数人的支持而感到不可思议,她完全无法理解这么好的主张为何无法推广和传播。 现在她明白了——因为就像梁叛所说,“刑名论”的本质是限制臣民之权,却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和吕致远那样,为了国治民安,愿意放弃自己的一些权力…… 还有那个所谓最大权力之人…… 冉清轻轻叹了一声,抬头看向那个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男子。 她看到梁叛略显消瘦的侧脸,干净清爽的腮颌、整齐的发髻、崭新的网帽,还有那一身有些浮夸但确实很漂亮的“长空飞雪”。 她忽然低头笑了笑,这哪里还是那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糙汉子捕快? “对了,子达那本《秦淮子集》最后一页的诗是谁写的?” “或做星火点星河?” “是。” “我写的。”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六章 酸子小丑欲跳梁 “你本来就是锦衣卫,捕快只是你用来掩饰的身份对不对?” 冉清已不知道如何看待这个浑身都透着神秘的人了。 他有时像个邋遢随性的市井混混,有时像个聪明机警的公门老手,有时像个悍勇无畏的莽夫,有时又像个思虑深沉的学者。 以她的智力和见识,就只能猜到一种原因——梁叛的捕快是假装的! 他其实是个饱读诗书、又精通武艺,甚至还有世家背景、隐藏极深的厉害角色。 冉清难得出于少女心的浪漫幻想,却被梁叛一开口就打破了——“扯淡呢,你是三流小说看多了罢!” 梁叛忍不住笑道:“我如今倒的确在明面上是捕快,暗地里还有个锦衣卫的身份,可这是接替吕致远才有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就是个小捕快,再往前就是个小混混。如果没有当捕快,或许我现在已经是南门西一带最大帮会的头目了。” 冉清笑了笑,觉得他这话倒有三分不可信。 这时远远走来一个穿着苎麻粗夹袄的汉子快步走来,梁叛认得那是俞二的长随,因为是洪蓝埠人,所以家中长辈给他起了个名叫埠郎,也是跟着他们的大车来的。 俞埠郎到了不远处,小跑几步来到跟前,对梁叛欠了欠身,说道:“梁五爷,我家二爷差小的来问你老人家有没有空,若是有空的话请你过水榭去耍子,有两位大人想见见你。” 梁叛问:“二哥有没有说是哪两位大人?” 俞埠郎道:“是蒯少爷的上司。” 这一句就有点妙了。 梁叛知道蒯少爷是蒯淳安,可蒯淳安是甚么人,这人在南京锦衣卫里面是个“恩荫寄禄”得来的百户官,只吃饷不管事。 南京锦衣卫在册人数最多时一度达到十几万,一个千户所甚至会出现好几个千户、几十个百户的局面。【¥神笔屋henbiwu @&阅读】 特别是本朝崇佑帝,嘴上一再说要“厉行精简”,可是只要一高兴起来,还是随手就把个南京锦衣卫百户、千户的头衔赏出去了。 蒯淳安这个百户虽然不怎么值钱,可毕竟是个百户,他的上司就最少是个从五品的副千户了。 从五品这种官阶说大吓不死人,说小呢随便到一州一县也可以横着走了。 梁叛向冉清看了看,冉清微笑着道:“你去罢,我去叫阿庆起床。” 梁叛挠挠头,觉得这话怎么有点怪怪的…… 他正要随着俞埠郎到水榭去,谁知道边不知何时转出两个穿直裰戴方巾的来,见到冉清立刻凑上前,一个道:“姑娘,昨日一别,不想今日又在这竹林美景中偶遇,不胜荣幸。” 另一个道:“姑娘今日也在此间做客?是否随同尊长前来,不知小生是否有幸拜见?” 冉清脸上露出愠怒之色,微微侧过身去,同梁叛靠近了些。 梁叛一看那两人,心想:原来又是这两个家伙! 这两位 一个是扬州府的严自如,一个是溧水县的俞奉业。 之前在六角井文海阁见过,还被两人一顿嫌恶和驱逐,昨天在安德乡也见过,不过这两人在那酒楼中还没注意到自己,就被李伉等人打跑了。 他向前跨了半步,挡在冉清身前,说道:“两位,这里是私人宅邸,此处有女眷,一切多有不便。如果是来赴宴的,请去前院。” 俞奉业和严自如昨日被李伉等人揍过,脸上还有一点青淤痕迹,不过这两人相貌都还清秀,所以外表还不算难看。 那扬州府的严生员格外英气俊朗一些,况又是个贡生,自来一身骄娇之气。 所以即便梁叛已提到“家眷”和“不便”的话,俞奉业已是满脸尴尬、低头欲退了,那严自如仍是昂着头,故作气概地拱手道:“小生实不知此处乃是内院,得罪之处,还望姑娘见谅海涵……” 他说着极有风度地作了个揖,这才抬头看向梁叛,可是这一看,他便把眼睛瞪了起来。 “咦……”严自如但觉此人眼熟,又不知在何处见过,皱眉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指着梁叛喝道:“你不是那个冒充生员在书店中放肆的下人?” 梁叛给他这么一顶帽子扣下来,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说话,那严自如已冲上来扭住他那件“长空飞雪”的衣领,向后面的冉清道:“姑娘,你小心被这下贱人等骗了,这人不过是个替主家跑腿做事的小厮。” 俞奉业也认出梁叛来了,也上来扭住他胳膊,方才是羞,现在是恼,恼羞而成怒,比严自如更加愤怒,指着梁叛质问:“喂,你在哪里偷的这件袍子、靴子,这也是你穿得的吗?似你这等人也配披绸穿靴?今日教你同我去学里见教谕,治你个辱没斯文的重罪!” 旁边的俞二的长随俞埠郎见状走上一步,把那俞奉业和严自如推开,指着两人喝道:“你们是学籍哪里,敢在此处发疯?” 严自如见他是个家人打扮,斜乜了一眼,朗声道:“严某是扬州府贡生,如何?” 俞奉业哼一声道:“在下溧水县生员,洪蓝埠姓俞!” “哪个是洪蓝埠姓俞啊?”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轻蔑的冷哼。 众人看去,却见一个宽袍锦带的中年快步走了来,目光冷冰冰地向两个书生扫了过来,正是俞东来。 严自如不悦地道:“你又是谁?这样穿戴可有官身?” 俞奉业却觉得此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俞东来毫不理会严自如,转向他的长随,淡淡地道:“埠郎,刚才是哪个说自己姓俞?” 俞埠郎便将前后事大略禀了一遍,最后指着俞奉业道:“就是这小子说自己姓俞。” 俞东来一听这两个脏怂要同梁叛动手,还要扭送见官,也给气得笑了。 这两个怕是没听说过西城同升客栈?如今放眼整个 南京城,敢跟他梁兄弟动手的,恐怕真没有几个了! 而况那县衙是甚么地方,梁叛自己家里似的,你们送他去见官治罪,不是把人送回家去吗? 俞奉业见他发笑,不满地道:“你这人发笑怎的,我便是洪蓝埠姓俞,如何?” 俞东来走上前去,在俞奉业惊愕的目光当中,抬手便是“噼啪”两记嘴巴,把那小子打得晕头转向,骂道:“在我面前敢说姓俞?你也配!” 俞奉业嘴里都打出血来,捂着脸叫道:“凭甚么打人?我是溧水县生员!你是甚么人,敢打生员?” 俞东来道:“埠郎,替我写封信回家,叫溧水县革了这人的生员——那个天生桥六房家的谁……” 俞埠郎道:“六房家小子叫奉璨。” “对,叫六房家的奉璨顶上,我看那小子又机灵又懂事。眼前这等样人只好在洪蓝埠给我种地,出去也是叫人打死的命。” 俞奉业突然想起这人是谁了,他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你……你是主家二爷……” 俞东来看也不看他,向冉清拱手致意,便上来拉住梁叛,春风满面地道:“兄弟,快随我走,锦衣卫的康镇抚和一位千户老爷急着找你,快走快走。” 梁叛同冉清道了别,这才跟着俞东来去了。 冉清自回自己小屋,路上便只剩下严自如一人站着,两眼发直,嘴里喃喃地道:“康镇抚……康镇抚……锦衣卫南镇抚司!!”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七章 上司打劫下属 那堂会说是一天一夜,其实到了此时将近午饭、贵客都到了才真正开始。 梁叛早上来的时候,这水榭中不过二三个人,此时再到此间,已有十几人了。 有坐在美人靠上观塘赏景的,有围在当中石桌边高谈阔论的,还有三三两两站在围廊当中细细私语的。 俞东来把梁叛引进水榭的时候,一个坐在石桌边的胖子立刻站起来,上前拉住梁叛的手,朗声笑道:“哈哈哈,梁世兄,你好雅致,一来便钻进竹林里去。” 俞东来在旁替梁叛低声介绍:“这是康镇抚。” 康镇抚补充一句:“康端那个不成器的畜生就是犬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 梁叛行了礼:“拜见康镇抚。” “行了,来坐下说话。”说着便要拉梁叛到石桌边坐。 那石桌一共只有五个梅花凳,上首空着,是康昌年的位子,打横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一身天青色丝染长袍,极有气度。 这老翁只知道年岁不小了,却看不出具体年纪身份。 不过梁叛猜也猜得出来,这老翁必然就是主家孙少保了。 剩下一个板着脸的汉子,端坐在旁,再有两个凳子便是空的了。 梁叛抬眼一扫,只见石桌四周围着的人有徐维、蒯放,还有几个陌生面孔,不过一看便都不是白丁子弟。 别人倒还罢了,有蒯放这个正经锦衣卫百户在旁站着,他无论如何不能坐下,向康昌年拱拱手道:“康镇抚,你请自坐,我喜欢站一站。” 康昌年也不强求,自己坐下来,仍拉着他,说道:“不知世兄月下哪一天得空,请到舍下来吃酒,我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伤养得够了,你们年轻人在一起,也有的相互讨教。” 梁叛道:“实在不巧,我这两日也有伤在身,吃酒的话敬谢不敏,有好茶好肉不妨叨扰一些。” “哈哈哈。”康昌年道,“好茶好肉有的是,嗯,本月二十六,如何?” “谨遵台命。” 其实当梁叛说到“有伤在身”的时候,康昌年同对面的陈碌悄然对视一眼,知道来时遇见的那位北京锦衣卫千户姓覃的所言不虚,昨晚跑到缇骑驻地去搞事情的,一定是梁叛了。 不过康昌年将梁叛上下看了一遍,见这小子活蹦乱跳的,也不知伤在何处,总之不会是甚么重伤,心下愈发佩服几分。 跑到锦衣卫缇骑的驻地去捣乱,第二天像个没事人一样跑来参加酒宴,这就不是有几分本事那样简单了。 梁叛趁机向主任孙少保行了礼,那孙少保不认得他,康昌年便歪过身子,凑在孙少保耳边说了几个字。 孙少保捋须微笑起来,说道:“你便是阿庆常说的‘新朋友’?” 这孙少保说话中气不怎么足,但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气度,真有几分皇家师表的风范。 梁叛点头称是。 这时忽听池塘水上一声清冽入云 的笛声传来,众人即刻停止交谈,全都站起来走到回廊中朝池上望去。 只见池塘中央不知何时飘来一艘小船,船尾一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乐工,唇边长笛清鸣阵阵,船上一位青衣抱着三弦,口中正唱:“辞别去,到荒丘,只愁出路煞生受。画取真容聊藉手,逢人将此免哀求……” 这是南曲《琵琶记》的其中一出,说的是赵五娘弹唱乞讨寻夫的故事。 梁叛反正也听不太懂,见众人都凑上前去了,自己便退了出来,背着手在这水榭之中闲逛。 孙少保这别院修得颇有匠心,从水榭中向四面望去,不管哪一面都有景致好瞧。 东侧便是冉清所居的竹林,南面是假山和松柏,西为楼阁,北是一座小小的山包,山包上青草郁郁、花木繁盛,还有长亭一座,比这水榭更有雅致。 梁叛正四面赏景,忽觉有人走到自己身边,转头一看,却是方才坐在康昌年对面的那板着脸的汉子。 那人也背着手,斜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问:“你可知我是谁?” 梁叛想了想,记起俞东来在竹林中说过是一位镇抚和一位千户老爷找自己,那么这位一定是那个“千户老爷”了。 那还有甚么好猜的。 “你是陈老板。” 陈碌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瞬即消失,说道:“你倒是会猜。昨夜是你去探了缇骑的驻地?” 梁叛从兜里摸出一张图来,正是自己所绘的新街口和刘军师桥的地形图,道路住宅都有标注,北京锦衣卫缇骑所住的位置也都圈了出来,暗哨的位置及移动路径也有注明。 陈千户扫了一眼,便即眉头大皱,接过那图来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忽然骂道;“他妈的覃泗州,一向只说自己有八个小旗,真正却是九个!” 他毫不客气地将那图纸收了,疑惑地问:“锦衣卫缇骑戒备何等森严,你是如何查探清楚的?” 梁叛掏出那望远镜,递给陈碌,说道:“我不是叫匡夫子向你汇报过了,要做一个千里镜么?” “你不是骗我钱的吗?还真有这种东西?”陈碌将信将疑地把望远镜接过来,依照梁叛的指点,朝那池塘中心的小船上望去,居然连那青衣的朱唇眉眼都瞧得一清二楚。 陈碌张大嘴巴,脸上惊疑不定,忽然“啪”的一声把那望远镜收起来,又揣进了兜里。 梁叛两手摊开,愕然看着这位毫不客气的顶头上司,心说:这啥意思啊,第一次见面就朝我打劫来了? 陈碌好像没事人一样,咳嗽一声,说道:“明日你派人到我那里,我再给你一千两,这东西再做两个,做好以后尽快送来给我。” “那我的呢?” 陈碌翻了翻白眼,也不睬他,径直背着手走了。 他心里还记恨着梁叛把他的铁靴将军给斗败了,不过这事不能说,说了太丢脸。 梁叛看他走 到康弥勒身后,捂着嘴说了几句,那康胖子便挠着头跟着他挤出人群,两人一前一后悄然离开水榭,一转眼便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梁叛一时之间竟产生了一种错觉——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他摸了摸自己兜里的东西,图纸和望远镜是真的不见了,这才相信:都是真的,世界上真的有这种臭不要脸的人! 呵呵,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假如不赶时间的话,其实那两块镜片只要二百两银子,做好两个望远镜他还能剩下六百两…… 再加上之前这个多出来的近二百两银子,他梁叛又要变成大几百两身家的土豪了! 他想,这买卖干得过,要不然找到陈碌,再忽悠忽悠,让他出一万两做二十个,那他就能净赚六千两,基本实现财务自由了。 可惜陈碌一直到午饭时间,都再也没有露面。 同样消失的,还有他的死党康昌年。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八章 克己复礼为仁 中午开了席以后,宾客便来的多了,先是能仁里当地的总甲带着几个里长、耆宿来拜,接着便是左近的百姓人家,年长的带了年幼的来拜,最后男女老幼都来,小市口、雨花台街做买卖的商贾也来。 最后是南城兵马指挥司的官吏头脑们,还有天界寺、能仁寺、碧峰寺的僧官。 别院自然是一应招待,流水席面换人换菜不换桌。 梁叛没在大席上吃饭菜,到了开席的时辰,便有个孙家的管家来,打了个躬说道:“梁五爷,冉先生差在下来,请问你要不要去小筑去吃。” 梁叛想起昨天阿庆说要陪自己的话,刚要答应,却见这管家竟也是个熟人。 哎呦不错哦,这不是那天带着工匠到避驾营量房子画图纸的山羊胡吗? 这老东西那天还骂自己“臭厌”来着。 他笑了笑,估计这山羊胡也认不出自己了,便没跟他计较,不过也没要他带路,自己还是沿着水榭边的那条小道往竹林里去了。 那山羊胡的管家看着他走远,暗吁一口气,缩了缩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心里只幸亏这位梁五爷没让自己带路,倘若在路上认出了自己,知道自己曾得罪过他,那还不到少保那里将他告了? 一边后怕一边赶着忙活去了。 到了竹林后面的小筑,冉清早早便在道边迎着了。 之前不曾走近了细看,此时才发现这其实是个小小院子,不过没有院墙,只有一圈竹篱笆将两间大屋和一座茅草小屋圈起来。 那茅草小屋其实就是茅房,剩下两间大屋约莫是冉清和阿庆一人一间。 梁叛看那屋子,并非是木构为主,而是片石加夯土垒成的墙壁,顶上铺了两层茅草,也并无瓦片,整座屋子丝毫没有烧筑的痕迹,纯粹天然取材,倒也有几分野趣。 他刚走到门口,就听阿庆在屋里一声喊:“梁叛,你果然来了!” 梁叛转头望去,却见阿庆趴在窗沿上,一边跳一边叫,极是开心的样子。 冉清忍俊不禁,说道:“他说你们是君子之约,昨晚硬要同我打赌你今日一定会来。” “哦?”梁叛一边随着冉清往里走,一边饶有兴趣地问,“你们赌的甚么彩头?” 冉清道:“我不说。” “我说我说。”阿庆不知何时从屋里跑出来,举着手道,“我同冉先生打赌,谁输了谁就答应一个愿望。我的愿望是三天不许罚我抄写!” 冉清苦笑着同梁叛对视一眼,只好无奈地应承下来。 不过阿庆毕竟是小孩子,好不容易有个可以满足自己愿望的机会,居然只要三天的“不罚抄写”。 梁叛有意逗一逗他,便道:“若是我便要三年不许罚抄写。” 谁知阿庆摇摇头,认真地道:“不行,子曰:‘克己复礼为仁’,我要做仁人,向先生要三天的放纵已是不该了,怎可再多?” 梁叛听了看向冉清,冉清得意地一笑,梁叛却觉汗颜。 一个小孩子尚且懂得克制自己的欲望,许多大人却一味放纵自己,岂非连个孩童也不如? 阿庆的屋里单有一间小客厅,一张小圆桌,四个小鼓凳,桌上已排了四菜一汤。 菜是一盘凉菜,三盘热菜,凉菜是凉拌海蜇,热菜是海参杂烩、清蒸翘嘴鲌、青菜炒笋。 汤是萝卜丝肉圆汤。 这五菜一汤虽然荤腥居多,可是没有一个油腻,都是清淡的口味。 冉清还怕梁叛不认得海蜇和海参,特意道:“这两样都是海产,不知道你吃不吃得。” 梁叛见了笑道:“有甚么吃不得的,不就是海蜇和海参,好稀罕么。” 这两样东西一个是小时候吃得多,一个是成年后吃得多。 小时候家中过年,桌上摆出凉菜的时候,必有一道凉拌海蜇丝。 到了成年后跟着黑金和后来的走私集团到处跑,饭店馆子也下得多了,他们那些刀头舔血的行当都是有一天算一天,吃喝极其舍得,海参鱼翅也不知吃过多少。 冉清却感到奇怪,这两个菜别说是梁叛这个常年混在市井里的捕快了,就算他们江宁县的知县张守拙等闲也吃不到,别说吃到,恐怕连听也不曾听过。 大明户籍森严,人口流动极少,这种海产又不易存放,要想贩到内陆来已是不易,要有都是酒楼饭店中的大菜,别说寻常人家买来吃了。 不过这个梁叛身上让她捉摸不透的东西太多了,问也问不过来,只是愈发不信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捕快,笑笑说道:“既然吃得,那便请坐,吃些酒吗?” 梁叛道:“不用,身上有点小伤,不能饮酒。” 阿庆道:“梁叛,你和谁打的架,谁输谁赢?” 梁叛想了想道:“恐怕我赢得多一些。” 他的目的是探查锦衣卫缇骑的住所、人数、哨点,这些都已达成了。 而锦衣卫缇骑的目的却是将他这个深夜探营的人留下来,或者杀死,但是他们没有达成这一目标。 所以应该是梁叛赢了。 阿庆向他竖了个大拇指,说:“我爹爹曾经给我找过一个沧州师父和一个武当师父来教拳,我听师父们说,江湖上有很多门派,你也有门派吗,你是哪一派的?” 梁叛夹了一块清蒸翘嘴鲌塞进嘴里,咸淡适中,肉质鲜美,口味相当不错。 他一边吃一边摇头道:“我没有门派,就是从捕快门里学的那两下子。” 冉清坐在对面,心道:骗人! 她可是听过同升客栈的事了,哪怕梁叛胡诌一个隐世高人的师父出来,也比甚么“捕快门里学的”要可信一些。 阿庆却不去细想这些,又问:“那你听说过‘八卦剑’余定仙吗?我的沧州师父最佩服的就是余定仙,说十个自己也不如一个‘八卦剑’。我就叫爹干脆请余定仙来给 我做师父,可惜爹说余定仙要在闽浙带兵打倭寇,没有空暇教我。梁叛,你打得过余定仙吗?” 梁叛也听说过“八卦剑”余定仙这个名号,是在天界寺乾照和尚的别院,乾照和尚曾说自己打遍江南无敌手,生平除了福建的‘八卦剑’余定仙,再没有遇到过一个对手。 可见这余定仙功夫之高,放眼整个大明也该是数一数二的了。 他笑道:“恐怕十个我也未必打得过你那沧州师父,哪里又是余定仙的对手。” “那倒可惜了。”阿庆丝毫不懂得谦虚二字,只当梁叛说的是真的,歪着脑袋,嘴里嘟囔着说,“如果你能打得过余定仙,我就让爹聘你做我的武先生,正好同冉先生是一对。” 他这是童言无忌,可冉清听了却大为羞赧,重重在阿庆的小耳朵上拧了一下,斥道:“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时不准说话了!” 梁叛看了她一眼,不觉好笑。 吃罢饭自有孙家的下人来收拾,阿庆便邀了梁叛四处逛逛,不过梁叛毕竟有伤在身,昨夜又失血不少,在别院中走了一会儿,便觉有些脚步虚浮,浑身发汗,只好告辞离去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九章 合群之人须入狱 冉清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口,并且派人叫了孙府的马车。 梁叛在别院门外,正要上车,却见外面一个穿玄色直衫的男子正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见到门子便拉住问:“劳驾,请问此间是否孙府?” 这孙少保的别院门头上空荡荡的,并无门号牌匾。 那门子颇有礼数地躬身道:“正是,老爷可是前来赴宴的?” “嗯,请问蒋大娘的堂会是否在此?” “在的,正午前便已在水榭演过一场了,此间想来当在西院的大戏台子上作曲子。” “那么……快园徐维在不在里面?” “这个小的不知,今日来得客多,门上忙不过,小的是临时代班,老爷请到签簿上自查。” 那男子便走向门边的签簿,却恰好同梁叛撞了个对脸。 两人这么一朝面,梁叛是笑了,对方却满脸尴尬。 “张大老爷姗姗来迟了。”梁叛朝张大知县拱拱手,他晓得张守拙这人脸皮薄,很少跟人交际,其实说白了就是有点社交恐惧症,所以这番到孙少保的别院上来,才显得有些拘谨,不像个当官的气派。 张守拙笑得有点难看,问道:“你也来?这便走?”他说着朝梁叛身后的冉清看了一眼,眉头微微动了一下,也拱手致意。 冉清笑笑还礼。 梁叛道:“有事先走。徐学仁早就来了,这会儿就在西院的宴席上,他们那一席人多,应该还没散。” “你也认得徐学仁?”张守拙有些诧异。 “算是认得,有几面之缘。” “哦,好。”张守拙正要走,停了停又说,“黎……黎的事情,我本想找你……嗯,明日再说罢。” 梁叛见他吞吞吐吐,皱了皱眉,也没多问,目送着张守拙低头进了大门,径朝西院去了。 他这才上车,向冉清告别而去。【…¥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孙府的马车很快进了南城门,转入六角井,停在了避驾营巷口、丫头的小吃摊子边上。 梁叛摸出钱把重的一角银子,赏给那车夫,车夫一叠声谢着去了。 丫头坐在冒着热气的灶台边上,睁着一对儿圆溜溜的眼睛,张着塞满了饼子的小嘴,直愣愣地看着梁叛。 梁叛站在巷子口,向丫头勾勾手指,丫头咽了口饼子,走上前把他上上下下一顿打量。 “看甚么?”梁叛苦笑一声,“你让老缺到南门外能仁里孙少保家去吃酒,直到堂会结束再走,明日来向我汇报。” 丫头点点头,还是看着他的脸和衣服。 梁叛又吩咐:“到晚饭的时辰,你从对面林氏医馆拿几副金疮药和生布到我家,再带点吃的。” 说完拍拍丫头的脑袋,自己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向家中走去。 便是这此后一连两日,每日由丫头按时替他送吃的换药,梁叛只在屋中养伤不出。 不过事务并未耽搁下来,他将自己和老缺记录的孙少保家所有来往客人统计出来,发 给陈碌,同时每日接收斥候总那里关于丁吉原家老三和神驹营的情报,由谢无名筛选统计后送给梁叛。 同时老八和小六子两人每天替他到衙门里支应差事。 到二月廿三晚上,小六子忽然领着张守拙前来看望。 这时丫头刚刚给梁叛换过药,梁叛正光着膀子站在院里穿衣裳,那衣裳穿了一半,就看到小六子一脸憨笑地引着张守拙从巷子当中拐进院来。 然后张守拙就看到了衣衫不整的梁叛,接着又看到屋里走出来的面红耳赤的丫头。 四个人四张脸,面面相觑。 丫头忽然尖叫一声,把小六子推了个踉跄,捂着脸便逃出了院子。 梁叛索性也不穿衣服了,叉着腰瞪着小六子。 毕竟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进来不懂先敲个门吗? 平日里没事都要假惺惺敲一遍才肯进来,怎么偏偏到了关键时刻就忘了呢? 小六子一脸的憨样,“嘿嘿”笑了两声,挠头道:“大哥,我不知道你忙着呢,是张大老爷找你……” 梁叛咬着牙怒骂一声:“你给老子滚蛋!” 小六子连忙笑嘻嘻地跑了。 梁叛转过脸来看着张守拙,干笑两声,特意扒开自己的领口指着肩膀上裹着的生布,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受伤了,刚才在屋里换药呢。” 张守拙咳嗽两声,抬头向这院里打量一眼,又看看梁叛肩上的生布,问道:“你如何受了伤?” 梁叛道:“被人用弩箭射的……是不是黎县尉的案子有变化了?” 张守拙点点头,他这几日就是为了此事寝食难安,这不仅是死了一位朝廷官员这么简单,还涉及到南京城中无数官宦子弟,也就是那个所谓的“神驹营”。 就在江宁县大肆“抓捕”神驹营以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梁叛到能仁里赴宴那日,上元县如梦方醒,也开始抓捕这些官宦子弟。 其实两县的大牢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名为抓捕,实则把这些小混蛋们圈禁起来,省得这帮人再干出“纵马踏尸”这种落人把柄的事情,让大人们互相之间难看。 张守拙黑着脸道:“昨日礼部司务厅半夜将儿子送到我这里,说要自首,托我把那小子关起来。可那小子病恹恹的,哪里像是能骑马的样子?” “那小子叫甚么,我查一查。” 张守拙报个了姓名,说那小子自称是神驹右营的。 梁叛回屋里翻了翻名册,摇头道:“没这个人。” 张守拙以手扶额,摇摇头道:“算了,已经抓进去了。只怕后面越来越多,县里奉养不起倒是小事,只怕牵扯越来越大,案子便愈发办不动了。上元县的栾琦晌午派人来通了消息,说已是吃不消,问我要不要放人。” 是的,眼下江宁、上元两县要想解这个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放人。 只有把人全放了,大家才能都安心,更不 会出现为了“合群”而强行让自己孩子来县衙“自首”的情况了。 但是要放人,必须证明这些官宦子弟无罪,要证明这一点,那就一定要找到杀死黎县尉的真凶,还有“纵马踏尸”的具体之人。 ——即便证明黎县尉是死于弓箭射杀,但是那些纵马踏尸的人也只是逃脱了杀人之罪,还要面临另外一项罪名:犯禁。 《大明律》:凡京城夜禁,一更三点,钟声已静之后,五更三点,钟声未动之前,犯者笞三十。二更、三更、四更,犯者笞五十。 所以还得把那帮犯禁的勋贵子弟们抓起来才行。 梁叛想了想道:“我们两县一无杀死黎县尉的真凶,二未抓到纵马踏尸的丁三等人,如果贸然放人,有人‘渎职失察’的罪名在都察院哪里参你两位一笔,那可不是好玩的。” 张守拙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会同馆那位‘丹波国第一智者’呢,没有替你出主意吗?” “我见最近风向不对,北京都察院那几位也一直蛰伏不动,恐怕要生变化,前日便将天草芥送出城了。眼下顺流而下,估计再有二三日便出海了。” 原来如此,张守拙这一次做得很对,梁叛也有预感,南京可能要出大事了。 他虽然不知道北京都察院的动静,但是北京锦衣卫缇骑近百人冒着不断败露行藏和被人抓捕的危险,仍然死死扎在这南京城中,看似毫无意义的举动,其背后一定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他搓着食中两指,默然思虑半晌,终于开口说道:“应天府推官李梧那里,应该搭上线了罢?” 张守拙不明其意,还是点点头道:“上回替李伉发了那封信,李梧倒的确有几句感激的话,还拜托我务必详加探查,若是李伉有罪,他第一个大义灭亲,若是无罪,为了李家声誉也要确认其清白才可放出来,不可落人话柄——说是请我这个做叔叔的,给这小子一个教训。”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章 新任捕班班头 梁叛不禁笑了起来,这个李大推官,话外之意还是请张守拙将李伉多关几天,不能在这个风口上放出来。 他摇摇头道:“重点是他有没有说过如果办案方面有需要,他可以帮忙之类的话?” “倒是提过,具体记不清了,左右不过是些客气话。” “说过就行了,不管他是不是客气,我们不必客气。你请他和那些所谓神驹右营的家长们通个气,各家写信给牢里,劝这些小子联名将丁老三供出来。然后再让李推官做一做应天府的工作,请陶大知府和孟大通判同意抓人,不同意默许也行。只要抓了丁老三,至于是犯禁还是杀人的罪,慢慢再审不迟,牢里那些便可都放了。” 张守拙沉吟一声,觉得这个法子可行,点了点头道:“那射杀黎县尉的凶手呢?” “这个你先别管,那些人你和栾知县都动不了。你们先抓牢了丁老三,只审不判地拖着,我这边如果需要你们配合再说。” 张守拙这才想起他还有一重身份,脸皮一紧,肃然点头。 送走张知县,梁叛独自坐在院中,夜空星疏云朗,他抬头望天,心中却暗暗思量。 既然张守拙对南京的局势判断为“即将有变”,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那便一定要在这个“变化”到来之前,先发制人,至少先解决掉北京锦衣卫缇骑这个随时可能爆发的钉子! 他拿出小本子,正要从上面撕下几张纸来打个草样,却见这本子已经被他撕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薄薄十几张纸被那松弛的线绳串在一起,眼看是无法再用了。 他走进屋里,将那天在纸店买的一沓纸拿出来,就用炭笔接连写了“白役”、“机速总”、“漕帮”几个字,这些都是他关键时刻能用得上的。 但是要对付那些缇骑显然不行。 白役能力不够,机速总还是个不太方便见光的情报组织,而漕帮首尾太大难免落下隐患。 他可不想为了自己的事牵连不相干的人下水。 不过漕帮并不是全然不可用,至少天界寺别院的那几位尊神,是可以请一请的——乾照和尚他们也在找杀死八指的凶手。 而杀死八指的凶器,那根黑针,梁叛已经基本肯定出自锦衣卫缇骑。 梁叛的脑中其实早有一个清晰的框架,不过因为还有许多条件无法达成,始终只是个框架而已。 张守拙的来访,恰恰给了他一个启发:锦衣卫可以通过丁吉原和丁家老三来借整个南京城官宦贵胄的力,自己当然也可以学一学这“好风凭借力”的本事。 所以他提出让神驹右营的那帮小子联名将丁老三告出来,这只是第一步。 他在纸上又写了好几个名称,并在其后用阿拉伯数字标了序号,还有一些密密麻麻让人看不懂的标注。 他写几笔,便停下来想一想,有时从地上捡了小石子儿 在脚边排布起来,又用脚尖踢掉,再到纸上写几笔,有时唆着嘴唇发呆半晌,又将前面所写的推翻重来。 等到一切写完之后,月亮已经稍稍偏西,他站起身,刚要抬起胳膊伸个懒腰,却不防牵动左肩的伤口,痛得他连吸几口冷气。 四周静悄悄的,整个避驾营别说有甚么人畜活动的声响,就连打鼾放屁的声音也没有。 梁叛一时有些恍惚,觉得这世界是不是有些过分安静了? 转念一想他才记起来,这一片的住户早已搬得空了! 他拍拍自己的额头,收了纸笔回到屋里,解衣上床,有些迷迷瞪瞪地想:“老郑那天不是说房经纪第二天就来交兑呢,怎么至今还没动静?” 他算算日子,今日二月二十四,不,应该已经是后半夜了,也就是二月二十五凌晨。 再过四天就是春分,再过五天便是三月初一。 他记得老郑说是三月初一正式破屋动土的。 怎么自己就成了钉子户了? 梁叛挠挠头,有些不解地想:算了,等天亮先出去找个房子再说罢。 昨天陈老板的一千两已经到账,他现在手里足有一千二百两银子,刨去买镜片的四百两,还剩下八百两,全归自己使用。 有这笔钱还怕买不到中意的房子? 照他的意思,最好还是在六角井这一带,就买一套像杨家老宅那样的二进院,清净,舒坦。 可一想到整个二进院全归自己一个人住,一股难以抑制的孤独感便从心底里袭来。 倘或花娘还在,或者…… 他轻叹一声,枕着手臂,瞪着眼睛看向屋顶,久久无法入眠。 …… 第二日还是小六子敲门来上差,梁叛早早把一身捕快公服穿戴结束,先掏了二十两银子给他,说道:“你这几日旁的事情不要做,就在南门西一片地方替我找个二进院子,院子要规整,最好带一二间门面,价钱又便宜的,你拉着老八一起去,倘或确实好,就拿这二十两下个定钱,尽早把契约拟了,回头我来兑银子。” 小六子道:“你要搬家?” 梁叛道:“我是要搬家,也要在这新院子里住一些时日,不过这院子不是买给我自己住的,要给你们几个住,把老娘奉养起来,有个门面你们也好做些正经营生,以后还要给你们娶老婆,不能都窝在棚子里,不成个样子。” 小六子听了张大嘴巴,眼圈儿已先红了。 梁叛给了他一脚,催到:“不要在这里滴那猫尿,快去办事。” 小六子嘴巴一扁,答应着扭头便去了。 送走小六子,梁叛带了镣铐和铁尺,出门往六角井去。 丫头早就出摊了,席蓬下面已经有了几个客人。 好巧的是,那几个客人也同梁叛一样,都是身穿皂服的快手。 一看那几个不是别人,居然都是王班头手下的死党,其中一个就是彭舅子。 这几个 捕快就围着席蓬下面唯一的一张桌子大喇喇地坐着,也不吃也不喝,只是盯着灶台边的丫头看。 其中一个人冷冰冰地道:“小老板娘,这位是我们新任的彭班头,以后江宁县这一片都归彭班头照应,我们瞧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摆摊子也不容易,只收你五成的例钱,好不好啊?” 丫头扮出一副苦兮兮的样子道:“小妹孤身一人,只挣得够一日三餐,哪里再有余钱孝敬,求彭班头开恩,怜小妹孤苦,放一条生路罢。” 另一个干脆走过去,绕着丫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笑嘻嘻地说:“你若是买卖不好做,出不起例钱也不妨。哥哥我还是个光蛋条子,你好跟了我,在家里享清福,岂不比在外面风吹日晒的强过百倍?要看不上我这当差的,到我彭大哥房里做一房小妾,也是使得的,你自己瞧,怎样是好?” 丫头也不气也不恼,笑道:“彭班头和差大哥都是一表人才,小妹原是没甚么好挑的,不过小妹是良家女儿,没有父母在,也要听哥哥、媒人的,自己哪里做得来主?” 她早瞧见了席蓬外面的梁叛,偷偷向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那捕快一听有戏,又惊又喜,连忙道:“你有哥哥,是哪一位?我去同他说!” 丫头伸出白生生的手指,朝席蓬外面一点。 几人随即转头瞧去,看到抱着手臂斜靠在墙根的梁叛,都吓了一跳,齐叫一声站了起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一章 役期已满回家务农 梁叛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说道:“几位老哥好兴致,跑到六角井来开玩笑。” 那两个捕快都把眼睛看向彭舅子。 那彭舅子咽了口唾沫,他是一直对梁叛比较怵头的。 不过今早刚刚接到吏房的公文,张大老爷赏他接了死鬼姐夫的班,做了班头,现在梁叛是他的手下,但心底里的那份忌惮之心却是丝毫不减。 彭舅子定一定神,心想:你梁叛再是一头猛虎,如今我却是班头,我怕你怎的? 他挺了挺胸,故作矜持地笑一笑,清一清嗓子道:“梁兄弟,你这是准备到县衙应差?” 他过去都是叫一声“梁五哥”,不过今天刻意改了叫法,倒也显示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来。 梁叛没理他,扫了另外两人一眼。 那个自称要娶丫头的家伙被他看得发毛,干笑道:“哟,梁五哥,没听说你还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子。” 梁叛还是没接这话,似笑非笑地说:“几位到六角井来,怎么不跟我梁五说一声,我这地主也好做个东,请几位老兄吃酒。” 三人这才明白他第一句“跑到六角井来开玩笑”是甚么意思——这六角井是梁叛的地盘,即便是王班头在的时候,也没到六角井来收过例钱,他彭舅子上任第一天就过来,岂不是在开玩笑? 彭舅子是得意忘形,没想到这一层,眼下自知理亏,却还要撑着面子,否则以后这江宁县捕班还不成了“两片天”啦? 虽然王班头在的时候,也没把江宁县捕班拢成“一片天”,但是彭舅子不大想信这个邪——六角井地方太大,凭甚么叫梁叛一口吞了? 再说你梁叛住的避驾营马上就要拆了,你还能算是“地主”吗? 他弯一弯膝盖,想重新坐下,不过梁叛只在外面倚靠着墙壁一站,就有一股讲不清的压力,他再坐下来不得矮一大头了? 所以彭舅子一挣,又站直了,板着脸说道:“我作为班头例行巡街,哪里有空吃酒?” 梁叛见他在学张守拙的样子,可惜只学了个貌似,不禁暗暗好笑。【……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张守拙昨天从他这里领了办法,准备动丁家老三了,今天就把彭舅子升了班头,明显是让彭舅子顶雷的,这小子啥也不懂,还得瑟呢…… 他有点可怜彭舅子,也就不愿跟他再起甚么冲突,挥挥手道:“那你们去巡街罢,辛苦了。不过六角井治安好得很,我想你们可以直接去南门东,那里老爷相公多,需得仔细些。” 彭舅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要立即翻脸,却没那个胆子,他两个手下却怕了梁叛,又知道自己三人理亏在先,只得悄悄拉住彭舅子,连拖带拽地走了。 梁叛走到桌边坐下,盯着丫头看了片刻,直把丫头看得捂住脸,才道:“你今天又坑我。人彭班头可是我的上司,以后你让我在衙门里怎么混?” 丫头 拿开手,一脸不可思议地说:“你讲真的还是在说笑?” 梁叛拉下脸道:“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丫头露出几分鄙夷之色,不屑地道:“你别忘了,你可是个堂堂正七品锦衣卫总旗,怎么还成天想着跟那些役吏混在一处,不要丢我们锦衣卫的脸好不好?” 梁叛笑了起来,他本来也是逗一逗这丫头,便将锁链和铁尺放在桌上,说道:“你还知道我是总旗?一天天没个上下规矩,拿吃的来!” 他在丫头这里吃罢了早饭,撂下一句:“差点忘了,以后你每个月要缴五十文的例钱给我。” 丫头道:“可是我没钱啊……实在不行的话,小妹以身相许好了。” 梁叛想了想,道:“不行,你不值五十文。” 丫头听见一蹦三尺高,大叫着扑上来:“姑奶奶和你拼了!” 梁叛见情形不妙,连忙拿了索链和铁尺,拔腿便走,一转眼就消失在避驾营巷中了。 丫头噘着嘴,朝他背后做了个鬼脸,叉起细细的腰肢,一扭身回到灶台边去了。 梁叛离了小吃摊子,便径直去了县衙。 江宁县衙今日大门半掩,证明张守拙没有堂事,底下的人都清闲着。 梁叛推门进了去,一眼见到门房里的老周,打了招呼,问明张知县的去处。 老周道:“老爷去了大牢。”他见梁叛要走,忙拦住说,“梁捕快慢走,吏房方才在找,说见了你便请你去一趟。” 梁叛拱拱手道:“多谢转达。” 说完进了衙门,绕过前堂,找到吏房当中。 吏房蒋书办是个面容端方的矮子,头围比人大了一圈,人倒还客气,只是有些迂,做起事来有时候不大讲情面。 梁叛一向只跟刑房的崔书办还有兵房的岑夫子相熟,同蒋书办来往不多,不过也是时时见着的。 因此进了吏房,看到蒋书办坐在书案后面,先同其他几位书吏打了招呼,快步走到蒋书办跟前,拱手道:“蒋书办,你找我?” 蒋书办听他声音却没抬头,只在鼻腔里“嗯”了一声,道:“梁捕快,有人告你擅离职守,你可有话说?” 梁叛心知肚明,一定是彭舅子来给他上眼药了。 他平时虽然懒散一些,不过没人该应卯还是应卯的,除了前两天在家休养,是让小六子和老八来应差的。 “卯册上可有漏的?”梁叛道。 卯册上漏是肯定有漏的。 其实他也知道,卯册上肯定不会每日都有签押,有时候即便人来了,只在门子老周那里晃一下,有事就做,没事就撤,卯册上便空着,等积攒了几天之后,留到下次一并勾掉也就是了。 有时候忘记勾了,也就算了,加上平时出差不在县衙的,也懒得回来登记,卯册上的那一天自然也就空着。 这些从来也没人当过真。 不光是他,捕班大多数的老油子们都是这么干的 ,循规蹈矩的人本来也干不了这快手的行当。 谁知道今天蒋书办偏偏就认真起来了,他翻开卯册,里面有十几页都已折了起来,他将那些折起的册页打开给梁叛瞧,果然都没有他的签押。 “今年至今两个月不到,你便缺勤十六次,你有何话可说?” 梁叛记性极好,当即说道:“我正月初六到正月初七在陶吴镇办差、正月十四替老爷跑了一趟殷巷、正月十五在铁心桥、正月十七又在殷巷、正月二十二到正月二十四三天在东善桥查邹乡绅失窃的案子,这些都有差票为证。二月份更多了,从初九吕书办出事到现在,我光养伤就养了六天,你算算还有几天是缺勤?” 其实最近还有很多事是张守拙知道,而别人并不了解的,所以他也不必说。 蒋书办道:“即便是出差在外,回来以后也要销差交差,蒋某也不曾批过你的伤假,你这十六日并无出处记录,通算缺勤。” 梁叛耸耸肩,也懒得争辩了:“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蒋书办随手在算盘上噼啪打了两下:“缺勤一日罚三日工食,十六日一共七钱八分银另九个铜钱。” 梁叛心想这点钱算个甚么事? 正要掏银子去称,谁知蒋书办接着又说:“另外交出你的索链、铁尺、锡牌、公服,你的役期已满,明日便可以脱役回家营生了。” 梁叛一愣,没想到这蒋书办还真就如此不近人情,居然直接便将他从捕班开除了! 屋里几个书吏也都转过头来,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蒋书办。 蒋书办抬头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便朝梁叛黑了脸:“怎么,蒋某人不曾说得清楚?过会儿吏房会派人到你户籍所在的里,将你的役期勾除,请你们里长另派人来服役。” 说完摆摆手,便让梁叛出去。 实际上当捕快也是徭役的一种,普通三年役若是役期满了,可以脱役回家,高兴都还来不及。 这些人回到家不论种地还是做点小买卖,一年也有几十两银子好寻,平时还能帮衬家里,远比在衙门里拿一年六两银子的工食划算。 可是梁叛的情形又不一样,张守拙有些事是不能交给别人去办的,他自己也能从捕快的身份中得到许多便利,所以捕快这个身份对张守拙和他来说还有不少用处。 现在偏偏就遇到这么个黑脸包公似的蒋书办,怎么办? 梁叛笑了笑,说道:“也罢,这便后会有期了。” 管他呢,这事让张守拙头疼去好了! 他将索链接下来,连同铁尺和锡牌一起放在蒋书办书案上,道:“公服先不忙脱,此处也没有衣服可换,等我回家换好了再送过来。” 蒋书办点点头:“这个请便。” 梁叛背着手向外走,一边走一边扫视着熟悉的房舍草木,心想:看来是装不下去了,如果做不成光荣的捕快,就只能老老实实去做我的七品总旗了。 唉……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二章 漕帮的办事风格 梁叛刚走到前堂,恰好遇见往回走的刑房崔书办。 那崔书办低着头,掰着手指头也不知道在数甚么,嘴里念念有词,活像着了魔一般,差点跟梁叛撞了个满怀。 自从上次在县衙见到崔书办两天没睡的憔悴样子之后,梁叛便再没遇到过他,今天一见,这崔书办好像还没从精神恍惚的状态中恢复出来。 远看着崔书办的脑袋就要顶到自己胸口了,梁叛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说道:“崔夫子,小心看路。” 崔书办吓了一跳,抬头一瞧是梁叛,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道:“是小梁啊,你今天来应卯?” “应个屁啊,刚才从蒋书办那里出来?” “哦,蒋书办找你有事?有新的差事交给你?” “没有,蒋书办把我给开了。” “哦,正好,我正好有事找你……”崔夫子话说一半,突然把眼睛一瞪,叫道,“甚么?” “蒋书办让我脱役了。”梁叛把手一摊,“我现在已经不是捕班的人了。” “他疯了?”崔书办急道,“这个蒋老牛,我找他去!” “慢来。”梁叛连忙拦住他,“你先说有甚么事找我?” “还不是黎县尉的案子,张知县还在牢里同那些小混蛋挨个谈话,让我回来找找你,看你到县衙没有,来了就让我请教你一下,那些人家里倒是大多都才写了信,不过小混蛋们自己讲甚么‘江湖义气’,十个倒有八个不肯指认,你有没有法子?” 梁叛沉吟一声,说道:“这个没法子,这些小混蛋是少年热血,讲破了天的大道理也没用的,你只有让他心服口服才行。” 他想了想,摊手道:“可惜我现在不是捕快了,操不来这个心,还是早点回家找个小买卖干是正经。” 崔书办是真的急了,死死拉住他道:“你做他娘的甚么小买卖,你这样的本事,不在公门里才是暴殄天物。你等着,我去找蒋老牛……不,我去找张知县!” 梁叛在后面喊道:“别去了,我买卖也不做了,打算去考个进士哩……” “放屁罢你!” 崔书办骂了一声,马不停蹄便跑了。 梁叛呵呵直笑,一直哼着歌走到门房,同老周打了招呼,大摇大摆地走出县衙去了。 出了县衙他便回家换下了公服,却没有将公服送回县衙,而是直接去了珠宝廊。 还是那个小店,还是那个老板,那老板还是一副看不清世界也不想看清的样子。 梁叛伸出两个手指,说道:“老板像上次那般的镜片,我还要两套,有没有?” 老板摇摇头:“没有了,没有了。只有差一些的,似上次那般的水晶,一百块中也找不出一块。” 梁叛便让他把好水晶都拿出来挑。 老板又从身后的箱子里取出六个木盒,还是用红布包的厚镜片,梁叛挑了两个有些淡紫色的,做一对,两个淡蓝色的, 做一对。 这两对虽然在颜色上没有之前那两片纯净,但是也没甚么明显的杂质,只会影响一点色彩,不会影响清晰度。 磨工还是一样的要求。 老板想了想,问道:“急不急?” “不急。” “六天。”老板道,“二百二十两,定钱五十两。” 梁叛一听便宜啊,当场掏了五十两银子,取了收据,便离开了珠宝廊。 他站在珠宝廊和羊市桥的当中,心中忽然就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再去新街口那里探一探。 但是理智还是让他迅速克制了这种冲动,立刻回到人群,走出了珠宝廊。 梁叛在回去的路上,府东街那里又瞧见了匡夫子。 不过他这次没有再给匡夫子发甚么暗号,就像之前在屠户家房里说过的,他不会再直接跟所有人接头,即便他眼下就有任务要交给匡夫子,他也不会上去跟他讲话。 他要找人,只会通过丫头,他的属下有消息反馈回来,也只能通过谢无名。 一个人不可能突然之间就同时认识一个瘸子、一个卖糕的、一个屠夫、一个编筐的、一个修伞的,还有一个落魄文人和一个做吃食的小丫头。 更不可能没事就跟这些人凑在一起天天密谋些甚么…… 梁叛到了三山街之后,没有再回县衙,而是转道向西,去了下浮桥漕帮货栈的所在。 漕帮的货栈还同往日一样,嘈杂忙乱,也可以说成是繁荣忙碌。 一艘艘船从西水关外驶进来,在货栈码头上匆匆卸了货,又在下浮桥处船尾变船头,贴着秦淮河南岸的一排河房回大江河口去。 到了河口,还要接着排队从大船上或者岸边上货,再往往复复地来往于货栈码头和河口之间。 梁叛走到货栈边上,随便抓住一个刚刚闲下来的货工,问道:“劳驾,请问冯管事在不在?” 那人便指指货栈边的二层小楼,说道:“冯管事在楼上。” 梁叛向他拱了拱手,径直往那小楼去了。 那货工看了看他的背影,挠挠头自言自语地道:“这个人好像在哪见过……” 旁边一个小管事的走过来在他后脖颈子上拍了一巴掌,笑骂道:“少在这里装,想偷懒是不是?刚才那位不就是梁五爷!” “哦——”货工想起来了,又向梁叛的背影望了两眼,这才笑嘻嘻地接着干活去了。 梁叛越往那小楼走,路上认得他的人就越多,大家纷纷朝他打招呼,有的干脆停下手里的活跟他拱手。 他也一一还礼,到了小楼门口,也没人拦他,门口的两个漕帮弟兄只向楼上喊了声:“梁五爷来喽!” 梁叛还没走到楼梯转角,就听见上面噔噔噔的下楼声,半道上便碰到冯二,两人连连拱手相见。 冯二道:“梁五哥,今天怎么有空?” 梁叛笑道:“冯二哥,有点小事。” 冯二看他神情,知道这个“小事 ”不会太小,便向左右使了个眼色,自己带着梁叛上楼去了。 梁叛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小楼,其实这座楼同这街上一溜排的几栋二层楼都没甚么区别,只是内里的布置不像那居家的楼房有厅有室、各占其半。 他这楼上进门就是一个全然打通了的大厅,只在大厅后面隔了一间茶水房、一间恭桶房。 大厅中间是六张桌子,有骰子、牌九、押宝娱乐的赌桌,也有茶桌,有点像后世俱乐部会所的样式。 此时楼上已经有一张桌子坐着人了,看那桌上两人的样子,虽然气度不俗,却都穿着苎麻衣服,脚下蹬的也是布鞋,应该是商人。 “梁五哥,你先坐。” 冯二请他在一张茶桌边坐下,自己走到那两个商人跟前,极亲热地说了两句话,抱拳打了招呼,那两个商人也很买冯二的面子,都起身下楼去了。 不过那两人下楼之前,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了梁叛一眼,既好奇又有些敬畏。 他们想不出能叫冯二如此着紧的人,到底是甚么来头。 其实梁叛有个屁的来头,他就是个刚刚被县衙书办开除了的小捕快。 冯二把人请走了,回来坐在梁叛对面,说道:“梁五哥,你有甚么话直接吩咐好了。” 梁叛摆手道:“冯二哥,你不要总是这样客气,好生见外。” 于是他将自己在长干里王班头家,亲眼见到王班头被那黑针射杀的事情,还告诉冯二自己基本可以断定,打出这黑针的机关,在锦衣卫缇骑手里。 也就是说,杀八指的凶手就在锦衣卫缇骑当中。 冯二一听是锦衣卫缇骑,立刻眉头大皱,想了想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这个问题倒把梁叛问得有些吃惊,漕帮办事的方式果然和别人不同,根本就不问那些乱七八糟的得失问题,一上来就是相当实际的提问:敌人的人数。 这是不考虑其他,要和锦衣卫缇骑刚正面的意思了…… “九个小旗。”梁叛怕他们真的莽上去,连忙问,“你有甚么打算?” 冯二洒然一笑:“我能有甚么打算,一切还要齐老大做主。不过这件事报到齐老大那里,也只有一句话,只要拿得准是这帮孙子做的,那就打。” 梁叛心想:这齐四哥倒是真和乾照和尚一脉相承,一个敢杀督运太监,一个敢打锦衣卫缇骑。 他摆摆手道:“大可不必,我说给你听,只是想请你通知一下齐老大和乾照大师做好准备。我这边还有其他布置,乾照大师要替八指报仇,不必动漕帮的力量,只用别院的几位大和尚即可。我们只要抓一个凶手,不用跟整个锦衣卫作对。” 这话说得冯二连连点头,他拱拱手道:“梁五哥,又生受你的。我立刻去向齐老大和老和尚报告,要用人,几个人,几时动手,都等你的消息。” “就是这话。”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三章 新官上任收例钱 梁叛说完就要走,却被冯二一把拉住:“何必着急,你到我这里不曾吃过一顿饭,今天不要走了。” 想想也是,梁叛和漕帮至今是这样的交情,居然并没有坐在一起吃过一顿饭,而双方居然都并无该请而不请的失礼之处,不得不说是一件奇事。 可见人与人的交情深厚与否,绝不在吃饭喝酒的多寡上面。 梁叛在脑中快速盘算了一下今日要做的事,左右不过是去上元县一趟,有些东西预备今天亲自查一查的。 他点点头道:“也好,不过身上有伤,不能饮酒,一切简便一些。” 冯二怪道:“凭你梁五哥的本事,谁伤得着你?” “冯二哥你太过高看我了。”梁叛笑道,“一个人再厉害,总敌不过人多,更加难躲暗箭。何况这世上有的是藏龙卧虎的豪杰,谁又敢说自己天下第一了?” 冯二听他话里有话,又不明言,知道有些事情自己不好过问太多,因此只说:“有甚么要帮忙的,你不要客气,随便找我漕帮哪个人做事,决没人敢对你说个不字的。” 梁叛点头道:“这话我信,前几日在你们珠宝廊的永升当铺,就多谢一位叫陈福生的小兄弟帮忙,拆借了我一百两银子,解我燃眉之急。” 言罢他便将那天急等着用钱交定金的事情细细说了,最后将那陈伙计好生夸赞,说他为人机灵,说话做事都很漂亮,是个人才。 冯二听他夸奖陈福生,脸上非但没有任何得色,反而露出几分矜持之意,等到梁叛说完,他才点点头说:“嗯,这个福生,不枉我栽培他。咱们自己人不必瞒你,兄弟在姚坊门有个相好的女人,跟了我七八年了。福生是她的胞弟,大前年满十六岁,央求我带了出来学做事。我便将他丢在永生当铺,本打算让他学徒三年再看看样子,你今天一说,我也放心了,总算不丢我的脸。” 梁叛心想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这一来他跟冯二的交情便又近了一些,这是“与闻机密”的好处。 他道:“你这舅大爷做个伙计似乎委屈了。” 冯二笑道:“委屈甚么,才十九岁,难道就做掌柜?让他磨两年再说。这小子心眼很活,就是还有些毛糙,等他把上元县地面上上下下再摸透一些,我就打算放他出来,单替我自己跑几个码头试试。” 这种话说出来,已显得冯二是倾心相交了,半点也没有保留。 梁叛心中暖烘烘的,随即想到冯二刚才说“上元县地面上上下下摸透”的话,忙问:“冯二哥,你这舅大爷在上元县熟悉吗?”【@#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冯二奇道:“熟啊,怎么,你有差事让他办?” “我想打听打听新街口和刘军师桥附近的几个宅子,看是甚么人所有,近日住了哪些人。” “这是小事!”冯二道,“我叫福生中午请上元县的户房书办吃 个饭,包你未时不到就有准信。” 梁叛道:“那不干脆就把那书办请到此处来一起吃?” “不好。”冯二摇摇头,“上元县那个户房书办不是个好鸟,为人悭吝诡诈,又有一肚子机关算计,这种人能不接触总不要接触的好。” 梁叛点点头,同意了冯二的提议。 冯二知道梁叛是识字的,也会写,便请他将那几个宅院的地址写下来,一面招手叫了人来,将梁叛刚刚写好的纸条带去珠宝廊永升当,交给陈福生。 两人说说聊聊,谈了一些眼下南京的时事趣闻,一壶茶喝得没甚么滋味了,冯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梁五哥,上次在三江混堂你说的‘改稻为桑’的事,还有甚么消息没有?” 梁叛想了想,之前他曾经在会同馆提过一个“试点”的办法,虽然李裕他们已经用了这个计策,但是不知效果如何,最后能不能如愿以偿,舍掉南京这一个点,保住整部白册,还是未知之数。 所以他犹豫着该怎么说。 冯二见他沉吟不语,忙道:“若是不好说,那就不必说,我也只是替齐老大问问。” 梁叛摇头道:“不是不好说,是拿不准。不过南京是有八成把握的,南直隶别的地方就没人敢下定论了。” “原来如此……”冯二点了点头。 “我上次把消息告诉齐老大,漕帮可有甚么动作?” 冯二摸了摸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实不相瞒,我们齐老大和老头子都是江湖人,做做本行的生意还行,真要拉出去做钱粮生发的大事,没有开那个窍的。所以齐老大只知道改稻为桑里面有许多大文章好做,却不知道怎么个做法,在家里闷了几天了。” 这一点梁叛倒是没想到,他问:“那你们齐老大怎么不找几个内行请教请教?” 冯二道:“这是不敢说给外人听的事,齐老大怕泄露出去对你不利。” 梁叛一想是这个道理,一方面想象着齐四抓耳挠腮的样子,有些好笑,另一方面又感叹齐老大做事为朋友着想得周到。 于是他向柜上要了一张大纸,写了一个“桑苗”,一个“蚕种”,说道:“如果要大面积改稻为桑,市面上桑苗和蚕种有限,需尽早收购,这是其一。” 冯二点头道:“这一点齐老大已经想到了,南京的桑苗已经收得尽了,剩下的已经派人去太湖边上收了。” 梁叛又写了个“土地性质变更”几个字:“买地,把适宜种桑的土地买进手,不能买就换,朝廷既然要搞改稻为桑,那么新改地区出产的生丝一定不愁销路。” 冯二听了连连点头。 梁叛又写了“市价”二字,问道:“漕帮有没有生丝和绸缎庄、布庄、成衣铺的买卖?” 冯二道:“有,不过不多。” “如果南京甚至南直隶出了大量的新丝,那么浙江的丝价 一定下跌,明年的丝绸价格也要跌,可以适当看高清仓了。” 冯二又是点头。 梁叛也不是搞经济的,就是占了个素质教育和信息大爆炸的便宜,想了这么几条,觉得还是不够,心想这种事若问吕致远,必然会有个极好的答案。 自己在钱谷一道上,毕竟也是个菜鸟。 他想了想,又写了个“屯粮”二字,说道:“这个不用我说了,稻田改桑田,粮米自然就少,今年南京必然谷价翔贵,你们有的是粮仓,多屯些粮食总是好的。” “行,我晚上去找齐老大,把你这几句话告诉他。” 冯二话音刚落,就听下面噔噔噔上来一个人。 那人步子跨得极大,一脚三台阶,转眼间便上了二楼来。 “二爷,梁五爷,楼下……”那人朝两人拱拱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表情甚是古怪。 冯二皱眉道:“梁五哥是自己人,有甚么事不好讲啊?” “不是这个话……”那人挠挠头,有点为难地说,“楼下来了几个江宁县的快手,说是要收例钱……” “啊?”冯二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转头看看梁叛,用眼神问:这甚么情况? 梁叛把手一摊:“今天我们张老板刚刚选了个新的班头,是原来王班头的小舅子,行事有些……呵呵,总之这事跟我不相干的,漕帮不用管我的面子,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冯二道:“这么说这帮人和你老哥不对付?” 梁叛笑着摇摇头。 “那就好办了。”冯二转头向那手下道,“问问他要多少,要多少给多少,然后让他们签个收据,话怎么说不用老子教罢?” “我就说掌柜的不在,我自己先垫的钱,要留个凭据入账。” “他要不肯呢?” “不肯的话就请他们等掌柜从外省回来,少则半月,多则两月,嘻嘻。” “嗯,就这么说。你他妈的别的不行,扯谎起来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冯二笑骂着一挥手,“滚罢。” “是喽!”那人向冯二和梁叛一拱手,颠颠地下楼去了。 梁叛觉得这帮人行事着实有趣,笑问:“冯二哥,你拿了收据以后怎么样?” 冯二“哈”的一声笑起来:“到县衙找你们张知县报销呗!”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四章 小舅子各有不同 当下冯二不再管楼下那几个捕快,陪着梁叛在几张赌桌上耍了一会儿,输给梁叛几两银子的小钱,到了正午时分,两人便携手下楼,往三山门方向不远的一座小酒店而去。 那酒店是个小门脸,间壁是个沽酒的酒肆,两家原是一栋楼隔出来的。 两家门外各有帘名,那酒店在大门两侧写了个“味招云外三山客,香引蓬莱八洞仙”,酒肆便贴了个“任意批售零沽、发誓一概不赊”。 冯二站在酒店门外,却不忙进去,而是朝那酒肆里喊了声:“金老屁,你家的酒肯不肯赊,肯赊便送两斤上来。” 酒肆里冒出个头发稀疏的脑袋,一叠声道:“赊,赊,怎么不赊,不赊是他妈的王八蛋。” 冯二这才笑着把梁叛领进去。 酒店里的人显然都认得冯二,连他身后的几个弟兄也有人伺候,两个伙计一路将他引到楼上,用屏风隔了僻静的角落出来。 冯二指着楼梯口墙上的水牌,说道:“梁五哥,你点菜。这里虽然不是甚么大酒楼,但是手艺还凑合。” “这种小馆子最舒服。”梁叛笑道,“我跟我那几个弟兄,也常常在六角井一家小店里吃,叫老杨店,何时你去,我请你尝一尝口味。” “好,一定。” 梁叛转头见那水牌上,果然都是些实在不过的菜名,有咸鱼烧肉、蒸腊肉、炒腰花、子鸭、白切肉、卤牛肉、盐水鸭之类的荤菜,素材统归一个牌子:各色时蔬。 “有甚么时蔬啊?”梁叛问那伙计。 伙计道:“这个时节,最好的就是水芹、韭菜,瓢儿菜也还好吃。我们家的水芹都是一早从八卦洲送来的,又鲜又嫩,老客要不要尝尝?” 这时节也没甚么大棚和温室,蔬菜也就只能吃当季的,南京这里冬底春初最好的菜就是水芹,又叫白芹,士子文人们的春宴上又有“剪芹”之名。 仲夏有雍菜,也就是空心菜,中秋吃茭白,初冬一直到正月间,白菜最好。 南京的白菜叫箭杆白菜,菜心最是甘美,菜叶可以腌制过冬。 《南史·周颙传》中有一段说吃菜的,这么记载: (南齐)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这个“秋末晚菘”,就是白菜。 南京人冬天还有腌大头菜、腌雪里红的,方才那伙计所说的瓢儿菜,也就是上海青,也好腌,也是冬天吃最好。 梁叛便点了个水芹炒臭干子,还有个老牌儿“硬”菜韭菜炒鸡蛋,剩下荤菜就归冯二来点。 冯二闭着眼睛点了好几个菜,又叫伙计到隔壁去催酒。 随着伙计噔噔噔下楼,冯二给梁叛倒了茶,说道:“这日子甚么好吃的也不长,等到四月郭公一叫,我请你到江上去吃鲥鱼。” 郭公就是戴胜鸟,每年四五月便要争雄繁殖,这时便发出“郭公郭 公”的叫声。 渔民听见郭公鸟叫,便晓得捕鲥鱼的时节到了。 不过鲥鱼虽然美味,出水即死,所以最好就是到江上现捞现烧。 梁叛向来只是听说过,在他原先生活的那个年代,由于长江严重污染和过度捕捞,鲥鱼已经成了濒危物种,被列入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想吃也吃不到了。 既然有这种好事,他当然答应:“行啊,到了四月我一定来叨扰你的。” 过了一会儿酒菜上齐,梁叛本来是不喝酒的,但见冯二自己筛得高兴,一时酒瘾上来,就陪了几杯葡萄酒,也是隔壁酿的。 梁叛觉得这葡萄酒口味还不错,只有极淡的一点酸涩味,便让伙计到隔壁要了两小坛子没开封的,预备吃完饭带回家喝。 冯二道:“他家的葡萄酒都是板桥葡萄酿的,一年只有二百斤不到,比白酒还要稀罕。” 梁叛奇怪地问:“怎么只用板桥葡萄,别地的葡萄不好吗?” “老话讲‘板桥葡萄善桥葱’,旁的葡萄总是不如板桥的好吃。” 两人一边说着,就听几个人连说带骂地走上楼来,一叠声要酒要菜,只听其中一个大声道:“不要说你们酒店,就连漕帮的货栈也是交了的,难道独独你家与众不同?” 酒店的掌柜只是说:“小老这店早在年节上便交过的,这才二月间青黄不接,哪里还有余力再交例钱?” “年节上是交给王班头的,眼下是交给彭班头的,莫非你爹死了办过一回丧,你娘死了便不办了?” “这……这……这等话也好说得么!” 那掌柜气得说话也哆嗦,这时另一个捕快道:“话不要讲这么难听嘛,我们不过是照规矩收例钱,你今日不交也成,我们弟兄一共二十几个,加上白役少说也有上百,以后每日在你这店里吃饭,连吃一个月,只当抵了例钱了,如何?” 梁叛和冯二对望一眼,脸上有点烧得慌——连他都替彭舅子这几个家伙害臊! 敢情这几个捕快一上午没干别的,光收例钱了。 这他娘的吃相也太难看了! 他苦笑着摇摇头,听见掌柜已经气得语无伦次,说不出囫囵话了,他忍不住就想站起来把彭舅子他们轰走,谁知冯二一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并用向邻桌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 那手下会议,放下筷子走了出去,拉着那掌柜低声耳语了两句。 那掌柜向冯二这边瞟了一眼,点点头,道:“是是是。” 说着便叫柜上去称银子,还是漕帮的那一套,跟这几个捕快索要收据。 要收据的说辞就一个:凭甚么漕帮有收据,我们就没有? 冯二那手下却没直接回来吃饭,而是悄没声息地下了楼,去整条街挨家挨户地打招呼。 冯二透过屏风当中的缝隙,看着不远处坐着收钱写收据的几个捕快,眼中寒芒一闪。 梁叛心底暗 叹:彭舅子啊彭舅子,你姐夫再蠢,也晓得做事留分寸的,你这玩意儿连谁能惹谁不能惹也不晓得,这不是作死么? 他摇摇头,继续喝酒吃菜。 不过他刚喝了一口葡萄酒,就听捕快那一桌有人叫道:“咦,好香的酒!伙计,伙计!” 冯二一摆手,让伺候在旁边的酒店伙计过去。 那伙计走过去,问道:“几位公爷有甚么吩咐?” 那捕快道:“方才是谁喝的酒,也给我们彭班头来两壶。” 伙计陪着笑道:“是隔壁出的酒,小店里没有的。” 那捕快道:“那就去隔壁拿啊。” “那请几位公爷先付银子,隔壁是发誓不赊的。” “甚么他娘的不赊,这也用得着发誓?”彭舅子接口道,“那就把刚才那客人的酒拿来我吃吃看,好吃便掏钱买。” 冯二笑着看向梁叛,用口型说道:这回瞧你的了。 梁叛苦笑着喝了一口酒,突然一拍桌子,淡淡地道:“是谁要喝我的酒?自己过来。” 酒店二楼鸦雀无声,一直静了半晌,才听彭舅子阴阳怪气地说:“哟,原来屏风后面的是梁五哥,不知你是请吃呢,还是吃请?莫非这三山门大街也是你的地盘了?不过我怎么听说你老哥早上被蒋书办扒了公服,辞了你的捕快?” 梁叛摆摆手叫人收了屏风,两人之间只隔了几步远,一无阻挡,他看看被两个捕快簇拥在当中的彭舅子,冷笑一声:“彭舅子,你有点飘啊。别说这个捕快我要想当随时可以再当,就算我当不成捕快,弄你这么个货色也是伸伸手的事。你姐丈活着的时候,没跟你说过别惹我的话?” 彭舅子脸色一变,他姐夫还真就讲过这句话,不但早就讲过,甚至在临死前两天才又刚刚说过。 梁叛又向那两个捕快扫了一眼,再一挥手,让人把屏风重新打开了,隔在了两桌中间,继续跟冯二喝酒吃饭。 这屏风一收一开,就两个世界变成了一个世界,又把一个世界重新变成了两个世界。 梁叛就像是自由行走在两个世界中的人,他既可以和下层的世界打成一片,又可以在上层的世界中畅行无阻。 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也不介意站在上层,俯视下层。 冯二朝他眨眨眼,举杯同饮一口。 等到酒菜都吃得差不多了,漕帮的随从来报,说是冯二的舅大爷在楼下等着了。 梁叛点点头,将筷子和酒杯一推,便和冯二一起下楼去了。 走到楼梯拐角平台上,眼看到下方刘福生一身笔挺的蓝布长衫,叉着手恭谨而又不失气度地立在楼梯边上,再抬头看看楼上翘着腿吃肉的彭舅子,心中不禁感叹:同样是小舅子,这差距咋就这么大捏?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五章 老蒋发疯不算数 梁叛在酒店楼下拿了葡萄酒,和冯二、刘福生三人又回到漕帮的小楼上。 这是刘福生第二次见到梁叛,那天回珠宝廊还钱的时候,福生不在当铺之中,所以两人并没见到。 上了小楼以后刘福生就先给梁叛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叫了一声:“梁五爷。” 梁叛连忙将他扶起来,笑道:“你这样我要给见面礼了。” 冯二在旁道:“你多教教他,叫这小子逢年过节给你送礼,你怎么好反过来送他?” 刘福生道:“是,请梁师父多多指点。” “行了行了,你们舅丈两个一唱一和的做甚么?我这点东西有甚么好指点,莫非你小子要转做武行?” 刘福生笑笑,给梁叛和冯二都倒上茶,自己站在旁边伺候。 冯二道:“福生,你今天见着上元县户房的书办了?” “见着了,吃了饭,梁五爷吩咐的几个地方都问到了。” 冯二道:“那你详细说一说。” 刘福生便从新街口说起,他的记性也很好,既不看草稿也不用停顿回忆,脱口就把几个门牌号、房主人以及现在的住户都说了一遍。 巧合的是,这几个宅子的房主人居然都是扬州府盐场上纳钞的盐商,其中有三个宅子同属一人。 至于如今在册居住的,却是各等样人都有,有盐商本户,有女子,有租户。 可是刘福生用书办的话说,就是这几个宅子其实早已空置了,每日只有一些洒扫的仆人在内。 冯二皱眉道:“原来都是扬州盐呆子的名下,不用说,这都是送给京里大官了,只是未免惹人非议,房子始终不曾过户。” 梁叛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门道,心想,原来是京里大官的房子,怪不得锦衣卫缇骑可以悄无声息的入住。 看来这真正的房主也是庞翀一派。 他点点头,道:“福生,你帮了我的大忙。” 福生道:“不敢。” 梁叛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计较,站起来向冯二和福生道:“我这便要回去县衙一趟,冯二哥,福生,有空再会。” 冯二知道他无事则已,一有急事便不能耽搁,于是也并不挽留,站起来道:“我送送你。”【!#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三人先后下楼,冯二将梁叛送到码头外面,又叫福生多送了二里多路,直到县府街边上才住了脚。 梁叛同福生告别之后,直接推门进了县衙,在门上找到门子老周,问张守拙的去处。 好在这次张守拙没有出去冲军,老老实实呆在二堂中办公。 梁叛拔脚便要往里闯,却被老周急急拦住。 “梁捕快,我听讲你被蒋书办给辞了?”老周皱着眉,拉住梁叛的袖子问。 “是啊。”梁叛指指身上的常服,“你瞧我连公服都没穿。” “那你可不能进了。”老周为难地说,“不是我老周翻脸无情,即便你进了我这门,二门也进不去。” 梁叛笑道:“ 行了老周,你我认得又不是一天了,这衙门里属你和岑夫子最厚道。” 老周连连拱手:“多谢多谢,你能理解是最好了。” 梁叛道:“理解,我不进去,那请你代为通报一声行罢?” 老周想了想说:“这倒使得。” 老周说着便关了门房,道:“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同老爷说。”径直去往二堂了。 梁叛转身坐在门外的长条凳上等着,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听老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跑出来,嘴里低声喊道:“小梁,梁捕快?” 梁叛又回到衙门里,向老周招招手,表示自己还在。 老周面带喜色,一把拉住他道:“老爷方才说了,蒋老牛一大早发疯不作数,说不准你脱役,让你去二堂把锡牌和家伙式领回去。你快去!” 梁叛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朝老周笑笑,将两坛酒寄放在门房,便背着手往二堂里走。 呵呵,他扫视着院子里熟悉的屋舍花木,心想:我胡汉三可又杀回来了。 他进了二堂,只见张守拙正坐在公案后面,手里捉着一只秃毛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梁叛走到近前,看那纸上写了两个名单,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名字。 不过第一个名单上人数很少,只有七八个,当头的一个就是李伉。 后一个名单上足有三四十号人。 梁叛估猜那是愿意指证丁家老三和不愿意指证的名单。 他看自己的锡牌就在张守拙的手边,就伸手拿了过来塞进兜里。 张守拙头也没抬,嘴里说道:“你倒不客气。” 梁叛笑道:“我客气甚么,我这是忍辱负重,留在县衙帮你的忙。” 张守拙抬头看了他一眼,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指着那张纸道:“你瞧,本县今早在牢里劝了半日,才只有这么几个肯站出来指证丁少英”。 丁少英就是丁家老三的名字。 梁叛问:“你是怎么劝的?” 张守拙奇怪地道:“还能怎么劝,以国家大义和圣贤道理劝啊。” “那你活该劝不动。”梁叛见张守拙脸又黑了几分,连忙解释道,“我早上就跟崔夫子说了,这种小屁孩眼睛长在后脑勺上,连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的。他们要是听得进大道理,早就老老实实读书去了,哪里会天天骑那些破马出来丢家里的人?你跟他们讲道理,他们没打你就算不错了。” 张守拙皱眉想了想,似乎是这个理,就连最配合他的李伉,一听他讲那些家国圣贤的话,脸上就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那怎么办?”他问。 “家里都写信了吗?” “大部分都写了。” “信里估计不是苦口婆心就是疾言厉色罢?” 张守拙点点头。 梁叛道:“那就是了,对付这种小孩这些都没用,他们只要服了,你说甚么他们听甚么,如果没办法让他心服口服,那就两个办法 :要么就是激,要么就是捧。” 激当然就是激将法,所谓请将不如激将,这些个少年郎年轻气盛,最受不得激,只要抓准了点反激一下,无往而不利。 再不然就是捧,把他们捧得飘飘然了,这些人就连家国天下的责任也敢往自己肩上揽,更别说去做扳倒权贵、匡扶正义这种英雄豪杰的行为了。 梁叛几句话把张守拙说得一愣一愣的,他回想自己少年的时候,也是意气风发,也是把甚么都瞧不进眼里,别人一激就容易脑袋发热,一捧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好个梁叛,又给自己上了一课。 梁叛却是心中暗笑,他上警校的时候有一篇选修论文就是《浅谈青少年的犯罪预防》…… 给张守拙支完招,拿了索链和铁尺,便悠悠然出了二堂,恰好在二门外又碰到蒋书办。 那蒋书办瞧见他拱手,只牵了牵嘴角,点了下头,便同他擦身而过了。 梁叛耸耸肩,估计这蒋书办以为自己跟张守拙又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屁眼交易了。 管他呢! 他在门房取了酒,径直回了南门西六角井,找到丫头,写了一张纸条,让她立刻叫人送去给陈老板。 梁叛回到屋里,自己坐在院里,脱了衣服摸索着换了药,正打算把衣服穿回去,就听门上又响起了两重一轻的敲门声。 梁叛便将那衣服在身上随意一披,走上前去开了门。 门外小六子一看他这副模样,连忙将眼睛捂起来,问道:“屋里没有女人罢?” “有个毛!”梁叛把他扯进门,问道,“甚么事?” 小六子神脑袋朝屋里张望一眼,确定果然没有女人后,笑道:“房子找到了,有两处合适的,一处在凤凰台下铁锚局坊,两进的院子外加半间外屋,带两个门面,主家要价六十六两。” “这个不要,太远了,而且偏贵。” 小六子又道:“还有一个你想不到,就是你巷子口对面的林氏医馆,他们家要搬。也是两进院,临街二层楼,楼下两间门面,楼上开店住人随便。若是明天就能兑清银子的,他们愿意把房子作价五十两出典。”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六章 后湖闲话京察 梁叛真没想到林氏医馆要搬,姓林的一家在六角井行医少说也有三代了。 现在做掌柜的林大夫有几付祖传的好方子,医术虽然说不上是杏林国手,但是比药局那几个挂单的医生还要差强一些。 怎么好好的就要搬呢? 小六子道:“你们避驾营这里人都走光了,林氏医馆活活少了一半的主顾。又逢南门东一个姓王的大夫被惠民药局征去做了副使,南门东那里的医馆空了,林大夫便思量搬过去。” 梁叛道:“那还等甚么,快去交定钱!” 小六子笑道:“老八说你一准要这一个,早早把定钱付了。” 梁叛作势要打,嘴里骂道:“那你先跟我说甚么铁猫局坊,消遣老子呢?” “嘿嘿,我来拿钱,早早兑了银子典下房来。” 梁叛进屋拿了四十两银子,其中三十两是补房钱,剩下十两中拿二两出来给中人包两个红包,剩下的让小六子自己处置。 小六子拿了银子正要走,却又被梁叛叫住。 “林氏医馆一搬,六角井这里没个大夫,两排药柜也搬不走,扔在那里着实可惜。我问你,之前给小铁治伤的那个华大夫怎么样,他在豆腐巷是坐医、行医还是开得有药铺?” 小六子道:“华大夫,我晓得,本来祖上是有个华杏堂大药铺的,后来他大伯跟豆腐巷恶霸的李家兄弟闹了别扭,连家里的药铺也赔掉了,现在华大夫是在家里坐医。” “那你兑过银子不要耽搁,到豆腐巷找一下华大夫,问他肯不肯到六角井来,我请他在这里坐馆。” 他想的是,那华大夫内科的医术怎样先不论,只是跌打创伤这方面,就是把好手。 以后不管是自己还是几个白役,甚或机速总的人总有受伤生病的时候,老娘的身子也不好,常常需要吃药,留个华大夫在这里,岂不方便? 而且开个医馆有份收入,小铁和小六子他们若有兴趣,也可以跟着华大夫学医,以后有个手艺。 最主要上次华大夫主动退了他七十几两银子的医药费,让他觉得此人心性不错,可以一交。 既然是一件一举多得的是,为甚么不做? 于是小六子便麻溜去了。 听着巷外回荡的脚步声渐渐细不可闻,梁叛独自一人在这狭窄的院中缓缓踱步。 他在思考,也在等。 他思考的是还有甚么自己能做而没做的,他等的就多了。 等斥候总关于丁家老三丁少英的动向,等张守拙牢里的消息,等屠户对新街口和刘军师桥肉铺监控的结果。 等陈碌的回复。 他让丫头送给陈碌的纸条上所写的,是关于派斥候营到扬州府调查锦衣卫缇骑所驻宅院的户主。 也就是那几个盐商。 大明对盐引的控制最早实行的是“开中法”,即招募商人到各边守备去屯田,用屯田所产的粮食交给军队,换得盐引,再 用盐引到各个盐仓领盐发卖。 后来因为各种实际情况的变化,以及商屯的废弛,渐渐出现了纳钞、纳马、纳铁的中盐之法。 眼下因为国库连年捉襟见肘,所以中盐法以纳钞为主,也就是交银子换盐引,再用盐引换盐。 其实就是掏钱进货,只是多了个盐引中介的流程。 总之近年来中盐的办法越来越多,制度越来越乱,弊病也就愈发凸显出来。 所以梁叛建议查一查那几个户主的盐商,这帮人的屁股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否则何必在南京买了这么多的大宅子,送给京里的大官呢? 可以想见的是,除了新街口和刘军师桥的这些,南京城中其他地方一定还有这样的宅院。 不过梁叛倒不是为了查盐商和官员之间的腐败问题,而是要抓住一点马脚,好拿个借口“查封”那几座宅院。 查封嘛,当然要查点、抓人、审问、封禁。 最重要是抓人。 不过梁叛觉得这件事陈老板够呛会答应。 一来跑去扬州府调查几个盐商费时费力,二来一旦决定抓人,有可能会把事情搞大,三来南京锦衣卫并没有一定的理由跟北京锦衣卫缇骑作对…… 不过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陈碌本人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 陈碌此时既不在皇城外的锦衣卫衙门,也不在鸡笼山下保泰街那座大院之中,他今天闲得很,正在与他那大院一墙之隔的后湖上泛舟。 说是一墙之隔,可那道墙是真有些大的。 南京户部尚书文伦坐在船头上,看着南面那道几经沧桑的城墙,忽然吟道:“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谦台,你倒是离不开这台城,家在台城下,难得出来泛舟游湖,也要在台城下。” 陈碌双眼紧紧盯着湖面上的浮漂,淡淡地道:“我何止离不开台城,我也离不开钓鱼。不过后湖的鱼太笨,钓起来没有意思。” 他们这船不是甚么画舫楼船,也不是柳叶小舟,是个又宽又平的浮舟,在这舟上游湖最好,视野开阔,行船平稳,空间又宽松,所以船上即便还坐了两个胖子,也不觉得多么逼仄。 那两个胖子一个自然就是康昌年,还有一个却是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叫万端。 这万郎中比康弥勒还要胖,往胡床上一座,整个人便塌下来,将那小小胡床也盖住了。 “谈正事好了。正仪,你先说说。”文伦叫了万端的表字。 万郎中在胡床上欠了欠身,说道:“京师已经定了结果,此次京察考出众官年老八人、有疾八人、不谨九十五人、浮躁二十九人、不及二十五人、疲软一人、贪酷一人。大多如旧例黜退降调,其中只有大理寺寺副徐丰原拟不谨,被皇上留用了。” 康昌年道:“这个徐丰是浙江绍兴的那位徐德忠?” “ 是。”万郎中道,“他有个族弟叫徐诗人,二十九年曾经因为俺答犯境弹劾过庞翀,请求罢免,结果庞翀出任首辅以后,找了个由头把他削了官籍,一脚踢回老家了。” 康昌年道:“那这个徐丰跟庞翀的关系想来也并不怎么样咯?” 文伦接口道:“正是。庞翀曾怀疑徐诗人二十九年弹劾自己是出于徐丰的授意。” “这却奇怪了。”康昌年道,“皇上何以独独留下他?” 一直不曾开口的陈碌忽然道:“不管皇上是甚么意思,徐丰有危险了。” 文伦点点头,显然认可陈碌的说法。 这二月天还没到春分,万郎中已经热得额头见汗了。 他掏出汗巾擦了擦,没有跟着长官们在徐丰的问题上讨论下去,而是直接说到了重点:“今年的京察,京师那里已有定论,南京却毫无动静,具体是京师都察院派人下来还是南京自察,始终并无一个确切说法。” 文伦点头道:“我请你们来,就是想说这个意思。朝廷今年究竟是个甚么主张,也不见片纸公文下来,我们几个最好先行商讨出几个应对之策,以保万全。” 康昌年道:“渊公说的极是,庞翀要在南直隶大推新政,南京是必有动作的了。” 文伦道:“不错。” 陈碌忽然一抬杆,“咕咚”一声提了一尾二三两的鲫鱼上来,在空中划出一条亮晶晶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了船板上,不断地挣扎拍打着尾鳍。 后湖的鲫鱼背脊黑而宽,腹下鳞片坚硬,味道鲜美。 时人将南京所产鱼类按照味美排成名号,鲥鱼自然当之无愧为第一,其次是河豚,再次是刀鰶鱼,第四便是后湖鲫鱼。 不过国朝后湖因为有黄册库,已是禁地,寻常人根本吃不到这后湖中的鲫鱼。 陈碌朝岸上守备后湖的锦衣卫们瞧了一眼,快速将那鲫鱼解下来,丢进舱板下面,口中说道:“还用得着几个应对之策?北京都察院已经在南京呆了半个月,诸位莫非不知?难道这帮人兴师动众,真的是来察甚么劳什子漕帮弊案的?即便确是为漕帮而来,可早在二月十五便已查过了燕子矶的粮仓,为何依旧逗留不去?” 两个胖子对视一眼,没敢说话。 文伦道:“依你之见,是笃定由北京都察院察南京咯?” 陈碌道:“渊公,恕我直言,绝无其他可能!即便我猜错了也无所谓,南京这里都察院是我们的人,吏部有万郎中坐镇,怕甚么了?” 当然了,京察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机构,就是锦衣卫。 锦衣卫是抓人用的。 但是南京锦衣卫更不用担心,有他和康胖子两个,基本就坐定半边江山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七章 薄饼香不香 “万郎中。”陈碌问道,“京师那里黜退降调都是些甚么人?” 万郎中如数家珍地道:“除开年老、有疾以及贪酷的,不谨、浮躁、不及、疲软者一共一百五十人。七品以上三十一人,其中有九位是泰州学派、两位梨洲学派,两位湖溪书院,三位黄陵书院。” 文伦显然早已万郎中单独汇报过的,所以并不如何吃惊。 反倒是康昌年奇怪地道:“庞翀瞧不上心学,把泰州学派和梨洲学派十一个人弄走可以理解,可是黄陵书院那几个气学门人招谁惹谁了?而且你们湖溪书院居然只有两人,还不如黄陵书院?呵呵,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心思啊,啧啧啧。” 文伦解释道:“湖溪书院门生大多在地方为官,朝中并无深厚基础。在京师有名者不过十一二,倒是南京这里反而最多,上上下下不可尽数。” 陈碌道:“所以庞翀的目标还是南京,应该还有湖溪书院的老巢镇江府。” 陈谦台虽然是武官,却是科甲出身,因为一些关系,也算是半个湖溪书院的门生,所以跟世袭锦衣卫的康昌年不同,他与这些湖溪书院的文人们有着宗源上千丝万缕的联系,算是真正的自己人。 眼下船上的几人基本上都已认可了陈碌的意见,觉得这次南京的京察应当是北京都察院主持无疑了。 可不知为何,如今京师的京察早已结束,南京这边却始终不曾开始。 几人思忖着猜了几种可能性,但是都有些不着边际。 陈碌最后道:“大家别忘了,北京锦衣卫还有至少九个小旗的缇骑正在南京。京察以后如果要抓人,就是动锦衣卫,所以京师那边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这次不但要用北京都察院的人察查南京,而且极有可能会抓人。我有一个大胆一些的猜想:他们之所以迟迟不动,应该是在等待大理寺和刑部……” 其余几人都吸了一口凉气,陈碌这个猜想是真的过于大胆了! 一卫三法司,这可不只是抓人,恐怕要杀人了! 如果事实如此,联想到庞翀要开革大理寺左寺副徐丰,而皇上却在一百五十人当中特意留下此人,或许庞翀在这个关键的位置的失算,正是京察迟迟不能在南京展开的根本原因? 是否也可以这样理解:皇帝不愿意看到庞翀在南京以压倒性的优势清扫他的政治对手? 康昌年脸上肥肉一抖,瞪着眼睛问:“那……那怎么办?” 这也是文伦和万端想问的话。 陈碌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他重新串了一只鱼饵,将鱼钩甩入湖中,一副悠闲之态。 文伦见他这副样子,猜着是早有成竹了,便笑呵呵地问:“那么请问,该如何先发制人?” 陈碌忽然笑了起来,却不正面回答,而是扯闲篇一样地说:“渊公,我那个新的机速总又来打我斥候 总的主意了,前些天借我的斥候总去查几个跑马炸街的二世祖,今天又要借几个斥候总的校尉到扬州去查几个盐呆子。你说气人不气人?” 康昌年和万郎中见他一味卖关子,都已急得出汗了,不停地掏汗巾揩脸。 不过文尚书毕竟是堂官之尊,非但不急,反而饶有兴趣地问:“哦?你这个小朋友愈发有意思了,扬州的盐呆子怎样碍着他了?” 陈碌道:“扬州的盐呆子们在新街口和刘军师桥一带买了几栋宅子,现在住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伙,梁总旗约莫觉得这几个宅子不干净,想找个由头查封了,把里面的人抓起来问问,看看都干过甚么坏事没有……” 文伦笑着摇头:“真正胡闹!” “谁说不是呢!”陈碌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了,“我早说这小子更适合斥候总,若不是机速总实在没人,老子干脆就把他弄到斥候总来当总旗了,省的调人查点小事也要问我。” 文伦道:“那你人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同你们北镇抚司求个情,再拨一些名额给你,扬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要查那几个盐呆子虽然不难,可是眼下时辰宝贵,耽搁不得。” 陈碌道:“人是勉强够了,就是没钱用,这小子几天不到从我这里骗走一千五百两,你们户部是大管家,好不好从你们广惠库里面划个几万贯来用用?” 文伦晓得陈碌这个人是看起来大方,其实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怎么可能平白给那梁叛一千五百两? 除非这里面对他而言有更大的好处! 他指了指水面上抖动的浮漂,但笑不语。 陈碌连忙抬杆,不过提得慢了,只觉手中鱼竿陡沉即轻,刚刚咬住的那条鱼已经脱钩逃了。 康胖子和万胖子两人面面相觑,话题不是刚刚说到一卫三法司吗,怎么陈谦台话题一转,说起甚么机速总的总旗了,文渊恪也不提“先发制人”那一茬了,陪着他又聊到甚么一千五百两银子? 这两人当中康胖子比万胖子知道的多一点,也晓得梁叛搞出了一个可以从洪武门城楼上看清教坊司姑娘们洗澡的东西,所以就更加奇怪——这小子那么忙,怎么还有空管甚么盐呆子? …… 大忙人梁叛不晓得后湖上正有四位大佬在泛舟闲话,更不知道这些人还专门提到了自己。 他还在等待陈碌的回音,可是一直到夜色临近,也没能等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锦衣卫缇骑那里越是平静,就越说明风暴即将来临。 就在晚饭时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梁叛匆忙离开家门,在避驾营巷口截住了正要收拾回家的丫头。 他道:“让匡夫子再找陈老板确认一下,另外让谢无名造一个上元县的差票,再写个联名举首的书子,签上这些名字,举首这几个人。弄完之后叫参 二爷拿着差票去把其中这个人抓来!” 他写了一大串姓名,又写了一个人的姓名地址,递给丫头。 之前他看过谢无名整理的机速总个人档案,里面谢无名自己的专长是“临摹、仿写字画、书信、签名,可以假乱真”,而修伞的参二爷则专长于“易容、口技、暗器”。 所以今天这个需要“露脸”的差事,他就要用一用参二爷了。 丫头还是老样子,拿了纸条,并不多问,塞了几块卖剩下的薄饼给他,便背着自己的小竹箱子联络去了。 梁叛目送她远远离开,自己则坐在席蓬下面,一边吃饼子,一边看着对面林氏医馆的搬迁。 小六子已经同林大夫兑足了银子,契约已成,房子已然算是典卖过户了。 中保的两人一个是隔壁文海阁买书的掌柜,一个是六角井当地正南旧二坊的里长,具结文书已经送到县里备案。 官私两定,无从反悔了。 换句话说,现在这房子已经是梁叛的资产。 虽然屋主实际上写的是铁蛋,也就是小铁的名字。 不过这房子要真正搬进去,还要最少两天时间。 因为医馆的用具极多,需一样样搬,林家几世积累的家资也还丰厚,光是黑漆架子床和八步床就有四件,还有罗汉床和小凉床各两件,只是这些加起来,价值便远远高过这二进院的房价了。 何况还有些桌椅板凳、药材细软,二天也未必搬得净。 实在是关起内门做买卖,没人知道你这家里有多富,直到搬家挪窝了,才把那些藏在屋里的值钱宝贝一件件亮出来晒晒太阳。 于是六角井的街坊在不舍于邻居的离开之时,也在饱含羡慕和眼红地注视着那些大车小车装载的家具。 人们眼红有时候并不代表他们家里没有,只是几乎不会这么齐整整地全拿出来堆在一处,好似展览一般,就显得忽然多起来,显得突兀,显得刺眼。 其实只要搬进了新家里,各个屋子厅堂一分,也就是平常的一组木头罢了。 梁叛想起自己家里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再看看林家刚刚抬出来的那件好似小房间样构造反复、雕花精巧的八步床,突然觉得嘴里的饼也不香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八章 再遇彭班头 今天还是没有房经纪上门,梁叛在避驾营这半爿院子仍旧稳如泰山。 一直到城中宵禁,不会有人再出门了,梁叛这才熄灯睡觉。 明天是二月二十六,又会是很忙的一天。 这一夜梁叛脑中都是一些古古怪怪的梦境,但是一觉醒来却甚么也想不起来了。 只依稀记得似乎梦到了一个女孩子,他们在梦中牵手、散步、拥抱、亲吻。 梁叛混混沌沌地坐在床上,努力地想要再回忆一些细节,可是他越想脑袋便越清醒,越清醒梦里的情景便越模糊。 一直到最后甚么也记不得了,只有心里空落落的。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刚看完忧伤爱情文学后的情绪了,久到他已经忘了最后一次如此的多愁善感,到底是在高中还是在初中。 在那个奇幻玄幻方兴未艾、新武侠回光返照的年代,有个二流商人、三流作家、四流导演的家伙,着实贡献了一些矫情的青春伤痛故事。 他这种空落落的感觉,似乎就要追溯到那样的一个年代。 梁叛仰头自嘲地笑了笑,掀开被子从床上跳起来,端了脸盆走到院里,一边在水缸边打水,一边轻声哼唱:“怀念啊我们的青春啊,昨天在记忆里生根发芽。爱情滋养心中那片土地,绽放出美丽不舍的泪花……”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嗒嗒”的敲门,这声音不是他和白役们约定的两重一轻,也不是谢无名的三长一短。 就是普通的敲门声。 他走过去打开门,见外面是个精瘦的汉子,穿一身褐色苎麻长衣,见了面就打躬,满面堆笑地道:“梁五爷,早呐。” 梁叛一看他这身装扮,便猜是房经纪终于来了。 不过还是多问了一句:“阁下是哪位?” 那汉子笑道:“小的是南门外孙老爷聘的房经纪,奉了孙家老管家的命,特带银子来同你交兑这宝寓。” 梁叛也笑了笑,道:“孙老爷肯出多少钱买我这‘宝寓’?” “之前贵邻郑相公出面谈过,梁五爷你这宝寓谈拢一共是五两银子,本打算第二天便来典兑,孙老爷说太少,又加十五两,凑足二十两银子。只因这一番波折,才晚到今日。” 这房经纪话说出来连自己都有点想抽自己的嘴巴:哪里有买家自己嫌便宜,非要加钱给买家的! 梁叛点点头,估计是阿庆那个小鬼头在孙少保面前提了自己,那天又去参加了孙少保家的宴会,所以两番交情在内,孙少保格外抬气,又送他十五两银子安家。 他道:“好,那就劳烦替我多谢孙老爷。” 房经纪见成了交易,自然高兴,立即兑出二十两银子连,连同一纸契约,都交了给梁叛。 梁叛看了一眼条款,相当清晰明了,便随手签了自己的姓名。 房经纪拿了契约又问:“不知道梁五爷几时能搬?” “早则明天,迟则 后天。” 他是估算着林氏医馆搬走的日子,只要林氏医馆一空,自己卷一卷这些铺盖,扛一张桌子,走着路便搬过去了。 “好嘞!”房经纪拱了拱手,“那不打搅,告辞告辞。” 梁叛颠了颠手里的二十两银子,只觉今早一切都像虚幻似的。 洗漱完,在丫头那里吃了早饭,顺便听一听丫头的汇报:“今早陈老板回了消息,说斥候总昨日中午便已走了扬州,最快后天就有消息回来。参二爷已经捉了郃阳侯赵懿的孙子,现在关在心腹桥。” 梁叛一皱眉:“陈老板居然真的派斥候营去扬州了?那他怎么不早点回消息给我?” “匡夫子说……噗……”丫头说了一半,突然就笑起来,她捂着嘴咯咯笑了半天,一直到梁叛怒目而视,才喘着气道,“匡夫子说……陈老板故意的,故意让人不要回消息给你,看看你有甚么反应。” 梁叛捂住额头,有甚么反应?派人私造差票,假冒官差,去郃阳侯府抓了郃阳侯最宝贝的小孙子。 三条他娘的死罪! “陈老板说你抓赵开泰的这一招确实厉害。”丫头竖了个大拇指,然后弯下腰捂着嘴巴悄声道,“匡夫子说陈老板其实想了快半个时辰,才猜到你抓赵开泰的用意。当然了,我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想明白。” “还用得着他说?”梁叛抓了两个饼,起身就要走,一边走一边道,“跟参二爷说,等会我会带捕快去提人,让他做好准备。” 丫头点点头。 梁叛离开席蓬,正要向县衙走去,却见街对面挑着桂花糕担子的高大缓缓走过来,进了席蓬买了两把馓子,丫头便将梁叛的话低声说给他。 高大装好馓子付了钱,又若无其事地挑着担子往东去了。 丫头让高大在中间传话,虽然不是梁叛授意的,但是这显然是他们在梁叛“单线联系”的准则上自我修正的结果。 ——高大是个流动点,不管在哪个店铺和街口停留都是合理的,由他来负责流动接头传递消息,显然比僵硬地让丫头一个人四处传令要顺畅自然得多。 梁叛点点头,觉得这帮人还是有主观能动性的,可以好好开发利用。 他想着回家取了家伙式,直奔县衙。 张守拙昨天下午以“激、捧”二字真诀进行劝导已经起了明显的效果,眼下同意举报丁少英的,已经从七八人增加到了十六人。 梁叛到县衙的时候,张守拙还在牢里孜孜不倦地对剩下的问题少年们进行教育。 他干脆也不去牢里汇报了,在县衙见到两个三年役,便直接叫上,从县里借了马车,带着他们去往心腹桥拿人。 三人赶着马车一路来到心腹桥,不过这次既不在屠户的后屋里,也不在上次关押黎县尉的向阳客店。 马车下了心腹桥,过了小运河,梁叛又看到那座颓圮了大半 的凉亭,其中一根已经歪下来的柱子上,被人用石子刻了个“前”字。 于是他命令马车继续向前,经过两个门面,看到一个小巷,巷外地面上用一块碎砖压了一片树叶,树叶的尖端正指向那巷子口。 梁叛看看那巷子,恰好能容一辆马车通过。 他便一招手,又将那马车带进了巷中。 马车一路向内,终于在巷子的中段,出现了一个岔口,那岔口当中也停了一辆破旧的马车。 人就在那旧马车当中。 梁叛上前掀开车帘,果然见那人华服锦带,一看便不是凡夫俗子,正是他要抓的赵开泰赵小侯。 只是那赵小侯头上套了一只黑布袋,整个人还算精神,端坐在车中,听见梁叛他们掀车帘,也并不吭声。 赵小侯身边还有一个封好的信封,梁叛拿了信封,背过两个三年役拆开来看看,是谢无名搞的联名举首书。 “齐了。” 梁叛一挥手,让两个三年役把赵小侯扶下来,换到衙门的车上,便赶着车从巷子的另一头出去,从徐维家的快园边上绕了一圈,过河直奔县衙大牢而去。 谁知马车刚刚驶到县府街,就被几个捕快拦了下来。 拦车的不是别人,正是彭舅子。 那两个三年役一看是班头来了,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来,看看彭舅子,再看看梁叛,不知如何是好,干脆就退到一边。 现在江宁县捕班的新任班头彭舅子,和梁叛的矛盾已经尽人皆知,还有很多人私下里传说彭舅子上任第一天就到吏房蒋书办那里告了梁叛的刁状,差点让梁叛卷铺盖回家。 王班头在的时候,这两人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的样子,当然了梁叛和绝大多数人都很和气。 可谁知道没有几天的功夫,两人便已是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也难怪,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 有梁叛这一头虎在,哪个班头能做得踏实? 反正这种闲话传得极多,这两个三年役却在第二天早上就“有幸”见到了两个当事人的正面冲突。 彭舅子还是带着那两个死党,一双三角眼死盯着梁叛,忽然啐了一口,语气不善地道:“梁叛,想不到还是没把你这身公服扒掉,不知道是你运气好呢,还是你马屁拍得好?” 梁叛心中暗怒,彭舅子这么一叫,赵小侯已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虽不知会有甚么麻烦,可总归不会是好事。 他双手抱在胸口,压着怒气说道:“昨天在下浮桥我就说了,这个捕快我要想当随时可以再当。不过现在我很忙,没工夫跟你扯淡,让开!” 彭舅子眯眼看了看马车,向手下两个死党道:“去瞧瞧车里是甚么。” 梁叛忽然抽出铁尺,冷冷地道:“谁敢动这车试试!”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九章 合群与特立独行 那两个捕快见梁叛要动手,都犹豫起来。 彭舅子脸上闪过一抹戾气,伸手将两人推开,亲自从梁叛身边走过去,要掀那车帘子。 梁叛反手一巴掌把彭舅子抽得满地打滚。 彭舅子两腿乱蹬着爬起来,一身是泥,脸巴子上五道腥红的手指印,连耳朵脖颈也胀得通红,大骂道:“我日你姥姥的梁叛,你他妈的太狂了!老子才是江宁县捕班的班头,你这狗种以下犯上!你等着,等老子扒了你这身皮,有你下跪求饶的时候!” 一边骂一边捂着脸踉踉跄跄跑回衙门去了。 梁叛捏紧拳头,他妈的彭舅子,一张嘴把甚么也说了,现在车里那位赵小侯不光知道自己叫梁叛,还知道他们是江宁县的! 这赵小侯家住在上元县,所以梁叛才不得已让谢无名伪造了上元县的差票去捕人,现在拆穿了西洋镜,还不知道搞成甚么结果。 他现在就恨不得把彭舅子抓回来生生捏死! 梁叛正准备继续走,却听车里的赵小侯说话了:“外面的可是江宁县梁捕快?” “……” 梁叛没理他,将车缓缓拉到路边,也不叫那两个三年役了,自己拉着马车沿着县府街向江宁县大牢行去。 “我听说过你,西城同升客栈。”赵小侯在车里道,“昨晚我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上元县为甚么要抓我,还编了‘纵马踏杀命官’的罪名。不过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梁叛冷笑一声:“你明白甚么?” 赵小侯道:“你大概是想利用我,去抓丁少英。不过具体怎么利用我还没想到。” 梁叛略感吃惊,没想到这个养尊处优的小侯爷还真猜得对。 而且赵小侯在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并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恐吓威胁,甚至连“放人”两个字也没提过。 他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认为我要抓丁少英?” 其实这也是一诈,既然赵小侯认为自己要抓丁少英,那这丁少英一定有被抓的理由,他想从赵小侯的嘴里诈出一点料来。 可惜那赵小侯相当机警,轻笑一声道:“我只是猜,对不对你自己心里有数。” 梁叛点点头,“嗯”了一声:“我以为你们这些勋贵子弟都是些只会斗鸡遛狗、仗着家里的钱财和势力欺男霸女的废物。” 赵小侯道:“我们这些勋贵家的,其实跟老百姓家里的小孩一样,有聪明的也有笨的,只是有人想把我们这些人养成纨绔废物而已。” 几句话的功夫,马车已经到了县衙外。 太祖高皇帝曾下令在县衙以外建两座亭,一座大门东,叫申明亭,亭中有块黑漆竖匾,也就是所谓“黑榜”,官府将民间百姓作奸犯科的行径写在这黑榜上,连姓名带注略,昭示全县。 一旦上了这黑榜,少则三年,多则六年,属实去恶从善了,才准将姓名注略擦去。 那 亭柱子上还有一副对联:试看真恶人留此现毕生之丑,能行大善事准他洗前日之愆。 大门西的那一座叫旌善亭,亭中也有一块竖匾,不过刷红漆,也即“红榜”,记录好人好事。 县衙两侧还有与这红黑亭相似的两座建筑,一座在县衙前院的东侧,是土地祠;一坐在县衙的西侧,就是梁叛的目的地:牢狱。 这种布局就叫“东祠西狱”。 一个在阴世守护的神祇,一个是人间罚罪的炼狱。 梁叛将马车停在县衙门口,掀开车帘,把反绑着手的赵开泰拎了下来,然后扯着他从西侧角门进去,绕过倒座房,从西墙边的一道门进了大牢。 大牢内有个守门的狱卒,见了他便快步迎了上来。 “梁捕快!”那狱卒招呼一声,将套着黑布的赵小侯上下打量一遍,笑道,“又抓到神驹营了?” 梁叛笑笑,向那狱卒拱拱手道:“宝三哥,老爷在不在里面?” “在的在的,你进去罢。” 那狱卒给他开了内一道门,将他送进牢里。 进了这道门便是一座敞厅,各色琳琅刑具满墙挂着,梁叛从兜里掏出一枚穿绳的麻核来,掀起赵开泰的头套,说道:“小侯爷,对不住,要委屈你。” 说完捏开赵小侯的牙关,将那麻核塞进他的嘴里,在他脑后把绳子扎紧了。 现代电视剧中很多都提到过麻核,有说将那拇指大的一坨神奇麻核塞进嘴里,就能让人口舌麻痹不能言语的,那是有失考据的。 麻核其实就是个大核桃,大到塞进牙关之中让人无法咬合,然后用穿绳固定住了,这人自然就不能再说话。 有点像某种鞭笞运动中用到的“娱乐道具”。 因为人的口中长时间塞麻核相当痛苦,不但会导致咬合肌酸痛、不停淌出口水,严重还会使下巴脱臼,所以塞麻核也算是一种刑罚。 梁叛要用这赵小侯,是带给那帮二世祖们参观的,可不能让他说出捣蛋的话来。 然后,他就扯掉头套,拉着赵小侯走入了那幽深黑暗的长廊之中。 赵开泰跟着他一脚踏进那长廊之中,看见墙壁上两排昏暗如豆的油灯,犹如两条火线向黑暗之中延伸出去,渐渐在远处的某一点交汇成一线。 两边粗重的木栅后面,三三两两熟悉或不太熟悉的面孔,齐刷刷向自己望来,然后这些面孔中刹那间绽放各种不同的表情。 也不知叫出第一声的是谁,只听见黑暗中有个声音在惊叫:“是赵开泰!” 然后由远及近,整条长廊两边的木栅都发出呯呯砰砰的声音,原本或坐或躺在牢房里的都冲上来,趴在他们牢房的木栅上,用力挤着向外看。 整个监牢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一阵阵骚动,所有人都在看着赵开泰,所有人的眼光都穿过了木栅的间隙,跟着赵开泰的脚步向前移动,所有人都在慌乱、 不安、猜测。 赵开泰终于明白这位梁捕快要干甚么了。 但他不仅没有一点不满和愤怒,反而有点“共襄盛举”的快感——这帮小杂种,还不是被老子骗得团团转? 他的口中虽然塞着麻核,但是此刻却有一种仰天大笑的冲动。 他故意在走路时把脚太高,好让那脚镣发出更加清脆响亮的声音,他看着那一张张脸上难以置信、不可思议的神情,便恨不得摘下口中的麻核,将这帮人肆意嘲笑一番。 不行,现在还不能笑他们,戏要做足,假要乱真。 赵开泰想要装出一副悲愤屈辱的表情,可是他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自己看上去装得还是不像。 直到他自己的口水不受控制地从撑开的嘴角流下来,顺着下巴淌到脖子上,滴进衣领里,他真的有点屈辱和悲愤了! 刚刚从一间“谈话室”出来的张守拙,看到这一幕,也像所有神驹营的少年们一样,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梁叛一边拉着赵小侯向他走去,一边大声道:“禀告张大人,上元县在押众人已全数供认,犯禁者之一赵开泰已带到。” 监牢中再度响起一连串的骚动,不断有人窃窃私语:“上元县的都招了?” “已经开始抓人了……” “赵开泰都抓来了……” 这时就在梁叛左后方一间牢房中的李伉大喊道:“弟兄们,大半个右营都招了,你们再守着还有甚么意思,把左营那几个家伙供出来,换他们到牢里来受罪,我们回家睡大觉!” “没错,你们喜欢待在牢子里,老子不奉陪了,张大人,我要供认!” “大家都招了,我也招!” 梁叛和赵开泰同时转头看向李伉,李伉却只看着赵开泰,咬着牙一步也不退地与之对视。 赵开泰忽然眯眼笑了起来,他本是从来看不上这些官宦子弟的,始终觉得这些当官家里出来的,都是些势利眼,和他们这些勋贵子弟相比,才干是不相上下的差,但是在胆略和气概上,那些家里做官的土包子们都差得远! 最让他们这帮勋贵子弟所不齿的,是这帮官宦子弟最大的一个行事准则:合群。 骑马冲军要合群,坐牢要合群,打死不认要合群,开口招认也要合群。 就跟他们的文官爷爷、文官老子们一样,做甚么事都喜欢讲一个合群,仿佛不凑成党不凑成派就不会当官、不懂做人了似的。 这一点在他们勋贵当中根本不存在的——看你顺眼就是朋友,看不顺眼就抡拳头。 他们有的老子是拜把子的弟兄,儿子却天天互相打得鼻青脸肿;有的两家大人老死不相往来,小的却一起撒尿和泥的玩耍。 这才是真性情,真汉子! 但是今天赵开泰头一次觉得这帮做官的势利眼子弟当中,还是有那么一两个聪明人的。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章 二三四条巷 赵开泰有点欣赏李伉,李伉却一点也没感觉到自己被欣赏。 李伉被他笑得浑身发毛,差点就忍不住要主动认输移开目光了,好在那个江宁县姓梁的捕快很快就将赵开泰的脸拧了回去。 梁叛对赵开泰喝道:“不许恐吓证人!” 然后抖开那头套,哗的一下又给他套上了。 他将赵小侯推给了张守拙身边的皂隶赵甲喜,和赵甲喜两人互相眨了眨眼打过招呼,这才走到张守拙的身边,低声道:“你又欠我一个人情,甚么时候还我?” 张守拙脑子还没完全转过来,下意识地问:“怎么还?” “这样罢,有件事你帮我搞定一下。这个赵开泰是我伪造差票冒充上元县捕快抓来的,本来没甚么,不过彭舅子这狗吊刚才在外面把我的身份叫破了,以后这件事如果出了纰漏,你得替我兜着。” “甚么?!” 张守拙瞪大眼睛,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伪造差票、冒出别县捕快? 这都够杀头流放的罪过了! “行了,别瞪眼了,我这还有事,你忙你的,留步留步。” 说完他转身就跑,等张守拙回过神来的时候,梁叛已经跑得没影了。 …… 江宁县衙的二堂边的公事房里,吏房书办蒋宽正气得两腮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个梁叛,连自己都上司都敢打! 简直是目无法度、狂妄至极! 他又向彭班头脸上扫了一眼,五条深红发紫的手指印还清晰地留在那里。 “彭班头,你放心,蒋某人一定会将这等狷狂之辈赶出江宁县衙!” 蒋宽说着,狠狠一拍桌子。 彭舅子捂着半边麻木发肿的脸,显得有点怀疑:“蒋书办,上次……” “上一次是上一次!”蒋书办不快地打断他,“张大人在这件事上,未免不明是非、包庇过甚了!这次蒋某人即便告上应天府,也要替我江宁县清除这匹害群之马,否则这县衙还有甚么威严,朝廷还有甚么体统?” “是是是。”彭舅子心中暗喜,连忙顺势拍了一记,“蒋书办真正是一身正气,我大明正需要多一些蒋书办这种人出来做官,天下就太平了!” 他身边两个捕快也连忙附和,几乎把蒋书办夸成了狄仁杰在世,包青天转生了。 蒋书办听他们阿谀奉承半天,有点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越说越不成话,蒋某不过是仰读圣贤书,俯做清正事,哪里敢与狄公、包公相提并论?彭班头,你且回去罢,这件事我自会料理。” “是是。”彭舅子得了保证,仿佛脸上的痛也减了几分,欢欢喜喜地去了。 而他们所痛斥大骂的“害群之马”梁叛,刚回家换掉一身公服,在街上香烛店里买了两副全贴,一副是今天到三条巷康家赴约拜门用的,另一个则留着去俞东来家用。 他估摸着张守拙那边很快就能搞定牢里 那些神驹右营的二世祖,只等发公函到上元县,请栾知县配合抓人就行了。 恰好就在他走出香烛店的时候,一个人从街对面走了过来,向他打了个躬道:“梁捕快,小生这里有理了。” 梁叛一看这人穿着一身油腻腻的褂子,歪戴着方巾,手里提着一把折扇,翘着脚尖在行礼,正是谢无名,便笑道:“谢先生,今日怎么有空出来闲逛?” “闲来无事,随处走走……” 两人随口寒暄,说着熟人见面时再普通不过的客套话,相跟着走进了一片僻静的巷弄中。 一进巷子两人脸上的嬉笑神色立刻消失不见,谢无名从衣服里摸出一张地图,偷偷塞给梁叛,低声道:“斥候总已查明了,丁三眼下的所在,就是此处!不过丁吉原派了十几个弓兵守着,普通快手等闲也找不到,找得到也进不去,进去也抓不到丁三。你看,这房子后面有一条地道,直通一条街以外的这里。” 梁叛将那地图看了一眼,便还给谢无名。 谢无名立刻撕碎了,取出火折子烧掉。 梁叛道:“我知道了,替我写封信谢谢陈老板。” “好。” 谢无名说完便倒转扇子,作揖而去。 梁叛从巷子的另一头离开,回到家里写了三个纸条,一个写了刚才地图上所标注的那个小宅院,地点在好巧不巧就在康家的三条巷旁边——二条巷。 这南京皇城西安门外过了玄津桥,一共有四条平行的街巷,于是命名之时,便将这四条街巷简单粗暴地以头条巷、二条巷、三条巷、四条巷为名。 第二张写了那个地道出口的地址,就在一条街之外的四条巷,刚好把康家所在的三条巷夹在中间。 第三张则写给冯二,请他派陈福生再查一查这两座宅子的户主。 梁叛拿着纸条走到六角井街上,对面的林氏医馆牌匾已经摘了下来,还有几个短工正从屋中向外搬东西,眼下已经只剩一些锅碗瓢盆、瓷瓶花卉了。 他坐在丫头的席蓬下面,怀里揣着那几张纸条,慢慢地喝茶等待。 他要等小六子。 而且他知道小六子这家伙过不了一会儿准要到林氏医馆这里来看看。 果不其然,没过多少时间,便瞧见小六子一个人兴兴头头地从人群中跑出来,站在林家门外朝里张望,还拉着一名短工问了些甚么。 梁叛举手喊了一声,小六子转过头瞧见他,连忙颠颠儿地跑过来,看了一眼在灶台边托腮打盹的丫头,凑到梁叛跟前道:“大哥,你也在这里瞧呢?我刚才问过,快了,今天太阳落山之前就能搬干净。” “我瞧你个头。”梁叛掏出三张纸条,“拿着,画了一横的这张交给县衙张知县,一定要亲手交给他;画了两横的送到下浮桥给漕帮的冯二哥,也要亲手给他;没画横的你拿给雍关,他知道怎么做。” “行。”小六子把纸条收起来,正要走,挠挠头又道:“对了,上次问过华大夫了,你说的他肯是肯,反正上次豆腐巷的李老三借诬告他毒死亲哥哥没诬成,已经结了仇了,他在豆腐巷也待不下去。不过他说要改就改个彻底,他在豆腐巷的老宅也不要了,准备典出去,一身干净过来。” “他想让我替他在六角井安家是不是?” “对了,他家里还有一个婆娘,可以帮他分药晒药打下手,还有一个女儿,拢共要两间房就够了。” “医馆楼上给他,另外给他五两银子安家费。你让他今天就到小铁家去照料,把高脚七换出来。你和高脚七、老狗一起到老八那里,听老八吩咐,今晚有事要做。” “好嘞!” “慢着。”梁叛忽然叫住小铁,笑道,“华大夫虽然人长得老性一些,五官还算周正,他家女儿应该不丑罢?几岁了?” “十六。”小六子一说到华大夫的女儿,嘴也合不拢了,“长得嘛,反正是不丑,嘻嘻。” 梁叛不禁笑起来,点点头:“那就看你们几个的本事了,华大夫还有一身值钱的医术,将来说不得要传给女婿的。” 说完他便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让他快去办事,自己站起来便往三条巷去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一章 四条巷神秘荒宅 其实眼下时辰还早,很多人家连午饭也不曾开。 所以梁叛虽然是往王三条巷去,却没有直接到康家去拜。 当然,他也不会真等到晚上再去赴宴——他去康家可不是为了吃饭的。 三条巷距离俞东来家所在的户部街很近,从户部街走出来,上了常府街,再沿着常府街走不到头,就能接连看到四条巷和三条巷乃至二条巷的巷口了。 三条巷离户部街不远,户部街离新街口也不远,所以三条巷到新街口,其实也不过就是几条街的距离。 当然了,与现代城市的庞大规模比起来,这个在眼下还是世界第一大都市的南京城,仅从城区面积上来说,也不过就是个现代县城的级别。 梁叛先到四条巷那个地道出口所在的地方转了一圈,发现那里是个已经破败的旧屋,背东面西,那屋子门头上还有半块匾额,上面写着“华阝”。 第二个字只知道是耳朵旁,后半边已经不见了,再往后是甚么字,压根是看不到了。 梁叛猜想第二个字大概是华阳的阳,这约莫是个“华阳观”或者“华阳庙”一类的建筑。 可惜这屋子虽然破败,却是大门紧闭,看不见里面的景象,屋后还有一片院子,院墙看起来也还结实,想是荒废不久。 他双眼余光向两边一扫,并未发现有人在附近监视,于是觑了个空档,迅速钻进屋子一侧与相邻一个宅院的夹缝处,伸手在墙头上一搭,轻轻翻进院中。 园子里静悄悄的,除了满地的落叶和积土,却不怎么脏乱,既没有被盗窃破坏的样子,也不见甚么乞丐、流民借宿的迹象。 梁叛微觉异样,这园子虽然是荒废了的,却似乎时时有人看护,外面屋子的破败之象倒有点像是故弄玄虚的假象。 园子后面还有两间屋子,门窗齐整、瓦檐牢固,就连窗纸也只是泛黄,而不脱落。 梁叛愈发笃定,这里就是个藏身隐匿的秘密所在,外屋临街一面所有的样子都是掩人耳目的东西。 既然这样,这地方不会没有人巡视看守。 他四处扫了最后一眼,正准备越墙而出,却猛然看到墙角一棵松树后面,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就在梁叛发现他的一刹那,那双眼睛倏然消失在了松树的枝杈之间。 梁叛几乎就在那人消失的瞬间,双腿骤然发力,俯身向那棵松树疾奔而去。 这园子方圆不大,梁叛在一个呼吸之间就冲到了松树后面,正看到一个身穿弓兵制服的人缩着脖子向一口枯井下面钻。 梁叛猛然向前横扑,右臂勾住那人的脖子,然后反向蹬地,硬生生将那人从枯井中拔起,顺势倒地裸绞,只听那人咽喉处“咔”的一声,登时两眼突出,双手在空中乱抓一气。 梁叛手臂内合,压住那人颈侧动脉,不到两个呼吸的时间,那人便浑身泄了力气 ,挺着身子一动不动了。 这名弓兵从发现到被裸绞昏迷,前后不到十秒的时间,一句呼救也没喊出口。 梁叛立刻松开手臂,将他丢在地上,再去看那口枯井,井边光滑无尘,显然是时时有人进出,那井下黑黢黢的,也看不清事物,隐约可见井壁上有个一人高的洞口,不知通往何处。 这弓兵估计就是守着这座院子的守卫了。 这院中一时极静,梁叛没有下到枯井里面,不敢再打草惊蛇。 他将那弓兵扛到院墙边,自己先趴在墙头上朝外看了看,确定四周无人之后,便将那弓兵搭上院墙,自己轻轻翻了出去,再将那弓兵抱下来。 恰好这时有一辆马车从巷口驶过去,梁判看那马车上有南城顺风车马的字号,连忙迅速掸了掸身上的树叶灰土,追上去喊道:“大车、大车!” 那马车听见有人喊,连忙停住,从车厢前面探出一张十五六岁的后生脸来。 那后生见到梁叛,眨了眨眼,问道:“先生叫我作甚?” 梁叛刚才那一记血绞时间不长,怕那弓兵醒来,便不敢离开,只好冲那小子招了招手。 他正担心那后生不理,好在那后生一见他招手,便从车辕上跳下来,紧走两步过来。 梁叛也上前两步,不让他看到巷子里面。 那后生停在他跟前,有些拘谨地问:“先生有事?” 梁叛道:“你这车空不空,我租你的怎样?” 那后生挠挠头道:“也空也不空,我是南城车行的伙计,小校场的刘把总说好了今日要用车,晚饭前就得送去。” “那再好没有,眼下才吃中饭,我只用你一个时辰,保准你按时送到小校场。” “那……那……” 这后生想问问价钱,脸皮又薄,不好意思开口,“那”了半天,最后腼腆地笑了笑,不说话了。 梁叛从兜里摸出小指尖大的一角银子,丢给那后生,道:“够不够?” 那后生伸手接了银子,高兴起来,连忙道:“够的够的。” 梁叛点头道:“你先上车去,不准回头看,我叫你走你再走。” “是。” 那后生连忙转身回到车辕上,梁叛站在原地等了片刻,那小子果然没有回头来看,这才回到巷子里,将那弓兵扛在肩上,走出巷子,到了那车后面,轻轻放进车里。 这车厢小得可怜,勉强还能再坐一个人,梁叛挤了上去,敲一敲车厢壁,说道:“掉头到鞍鞯坊。” “是。” 那后生既不多问也不多说,将马赶回头,便催着往南走去。 马车不一会开上朱雀大街,外面那后生赶车还挺稳当,基本没有甚么颠簸。 梁叛伸手摸了摸那弓兵的颈侧动脉,确定人还没死只是在昏迷当中,便闭目养神起来。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后生隔着板壁说了一句:“先生,到县府街了。” 这是快到的意思, 再过一个巷口就是鞍鞯坊了。 梁叛没吱声,任由马车继续向前,估摸着到地方了,说道:“把车赶到白山茶店西面的巷子里,你到大路上等着,我叫你再回来。” “是。” 那后生果然将车赶到白山茶店西面的巷子里,然后便下了车,原路退出巷子,跑到了大路上。 梁叛将车帘掀开一角,不见有人,便将那弓兵扛下来,走到马车前面不远处的一道门外,两重一轻地敲了敲。 那门立刻打开,开门的是雍关,里面还坐着老狗、小六子、高脚七三个人。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二章 何等老宅 梁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那弓兵扛进门,说道:“老八,事情安排的怎么样了?” 雍关道:“都清楚了,等时辰一到我们就过去。” “嗯,记着,是个外面看很破的房子,门头上有半块牌匾,上面有一个半字,华加一个耳朵旁。房子后面的园子里有一棵松树,在园子东北角,松树后面有个枯井,地道就在井里,你们要守着井口。” “好,晓得了。” “这个家伙是西城弓兵”梁叛指了指那弓兵道,“现在还有时间,你们把他带到小铁家,让小铁认一认,看看当时在同升客栈围攻他和骡子的有没有这个人。有的话想办法让他把同伙都说出来。” 老狗一听立刻咬着牙道:“他说完以后呢?” 梁叛目光中略过一抹杀气,寒声道:“杀了,给骡子报仇!” 高脚七吓得一哆嗦,就连小六子脸色都有些发白。 老狗却已经红了眼,恶狠狠地道:“好,我来动手!” “抓紧时间,我还有别的事,今天晚上有的是好戏看。”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将那扇门重新关了起来。 马车再次将梁叛送回去,不过这回没再去四条巷,也没有去二条巷。 那丁少英此刻就躲在二条巷里,四周一定有不少弓兵守着,这些弓兵很多都见过自己。 梁叛怕自己刚在二条巷露面,就被那些弓兵认出来,难免要暴露了意图。 于是他让那后生将他送到花牌楼便下了车。 本来讲好租车一个时辰的,其实一共用了三刻还不到,梁叛看这小伙计很懂事,又赏给他十文钱。 那小子千恩万谢,问梁叛还要不要去哪里,再送送他。 梁叛看看头顶的花牌楼,想了想道:“我不去了,你要真想帮我,就替我跑一趟,到珠宝廊永生当,找一个叫陈福生的伙计,年纪比你也大不了两岁,让他办完事到……”【 …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他左右看了看,这花牌楼大街两边都是书肆文房,他在斜对过不远处找到一个小酒楼,叫做“飨客楼”的,手一指,对那后生说:“就到飨客楼来会我。” 后生多问了一句:“这位福生哥若是不在店里呢?” 梁叛道:“那你找个人把话留下来,就没你的事了。” “是。”后生应了一声,回到马车边上,从车辕的座板下面掏了一把草料,给那马喂着吃了,这才上车准备走。 梁叛又叫住他,问道:“哎,小兄弟,你叫甚么名字?” 那后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家里姓王,没个名儿,说好了等我明年学满出徒,车行的掌柜便替我取一个。” 梁叛道:“那平常总有个嘴上的称呼罢?” 姓王的后生沮丧起来:“大家叫我‘小勺哆’……” “勺哆”在南京话里是一句微带侮辱性质的骂人话,意思是没脑子、话多、乱讲话,也叫“使独子”,来源不可考了, 约莫是“少度(缺少思量)”一词演变而来。 梁叛差点笑出声,却强忍住,挥挥手道:“那你去罢,等下次碰面,有了名字便告诉我。” “是嘞!”小勺哆显得十分高兴,赶着车往珠宝廊去,走了老远还不停回头向梁叛招手。 小勺哆觉得这位相公人很好,不仅因为这位相公多给了他钱,还是第一个听了他的外号而不加嘲笑的人,不仅不笑他,还要等他的大名起出来,让他再告诉自己知道。 他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好,但他觉得,这比有人给他钱花、夸奖他的感觉都要好。 他之所以形容不上来这种好处,是因为他还不知道那一个词,那个词叫尊重。 梁叛向走出老远的小勺哆挥了挥手,走进最近的一家书肆当中,随手挑了一本宋代洪迈的《容斋随笔》,会了钞拿在手里,便向对面的飨客楼去。 进了酒楼,随便点了几样小菜,一碗饭,便坐在角落里边吃边翻看那《容斋随笔》,这书作者洪容斋一共写“五笔”容斋,分别是《随笔》、《续笔》、《三笔》、《四笔》、《五笔》。 梁叛手中的便是第一本,一共十六卷,每一卷中有若干篇随笔笔记,每一篇都是三言两语讲清了一件事的前因后果,绝无多余言语。 这其中有叙述有议论也有转摘,梁叛居然看得津津有味,觉得这种书不失为一种良好的碎片读物,既能增长见闻,也可消磨时间。 不知不觉间书也看过一半,桌上几样小菜早已冷了,梁叛一抬头,却见陈福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对面。 “哦,福生,你几时到的?吃饭了吗?”梁叛连忙将书本合起来,放在桌上,“快坐。” 他说着伸手叫了伙计,让那伙计奉茶上来。 “梁五爷,我刚到,已吃过了。”福生打个躬,挨着半边凳子坐了。 等伙计上了茶退下去,福生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来,双手递给梁叛。 梁叛接过来打开一看,却见二条巷和四条巷那两个地道相通的宅子,居然也是一个扬州人的产业,具体身份信息不详。 这扬州人买房就买房,在地下挖地道做甚么? 梁叛凝眉思忖了一会儿,茫茫然捉不到头绪。 若说狡兔三窟罢,这些人最多是些做买卖的,又不用起兵造反,用得着这么隐秘作甚? 再说即便有地道相同,始终也是在南京城里,就算是造反,又能藏得下几个兵? 况且这南京不过是留都,又不是京师,搞不成擒贼擒王的那一套…… 不对! 梁叛忽然想到,南京现在不是京师,可在一百三十年前,南京就是京师啊! 他的眉头松开又皱起,迅速将那张纸收好,然后掏出约莫二十两银子,交给福生道:“你再想办法替我查一查,这两座宅子过去都是甚么人所有,最好能查到洪武年开国 初,越详细越好。你办事要花钱,我身上只带了这么多,不够回头再补给你。” 福生也不矫情,收了那银子,道:“银子一定够了,有多的我再还给梁五爷。不过大明朝开国已近二百年,未必查得到如此久远。” 梁叛道:“四条巷那个宅子应叫甚么华阳观、华阳庙之类的名字,我托人去道录司和僧录司查一查过去有没有登记的道观寺庙,你那里可以找找县志,看有没有相关的记录。” “好,小的一定尽力而为。”福生道。 梁叛道:“嗯,也不必太过赶紧,我暂时还腾不出手来管这两座宅子,不过是觉得早晚会有用处罢了。好,福生你先去忙罢。” 福生站起来又打了个躬,道别去了。 梁叛看看福生的背影,心里感叹:冯二哥的命好啊! 他随即付了饭钱,看看时辰差不多了,这才离开花牌楼,向三条巷康家走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三章 小小总旗 三条巷康府不算甚么显赫的人家。 但是康昌年南京锦衣卫南镇抚司实职镇抚的从四品官职,却在这条街上独树一帜,所以在所住的房屋建筑上,便迥异于侪辈。 梁叛一走进三条巷,就看到一间门屋,从街边一顺水的院墙中凸出半架来,门柱前两尊花叶抱鼓石门枕,愈显气派庄严。 这门头下悬着两盏羊角灯,灯上都写了个“康”字,正是康昌年家。 此时康府门口已经有个小厮在迎客,陆续也有几人先跟着进了府门,看来今日康昌年请的客,并不止梁叛一个。 梁叛走到门口,掏出全贴递给那小厮,问道:“劳驾,请问这里是康镇抚宝寓吗?” 那小厮打开全贴看了一眼,脸色立刻不同,他虽是康家私塾里的伴读小厮,却不认得多少字,但是帖子上的“梁叛”两个字,他是专门认过的。 认这两个字的时候,这小厮还抱怨过:这名字怎的恁多笔划! 可现在却庆幸这位梁贵客的名字比划多了——比划一多,在众多词字当中便格外突出,一眼就能认得。 他脱口叫道:“是梁大人!我家公子在堂屋等了多时了,快请进来。” 咦,梁叛心想,这个“梁大人”的称呼倒还新鲜。 他这南京锦衣卫缇骑所的总旗大人,因为是暗中的身份,所以至今还没人公然称他为“大人”。 敢情这小厮是专程在这里等自己的。 他跟着小厮走进门屋之中,进门绕过影壁,便是一个小花园,梁叛边走边问:“你家公子今日还请了哪些客人?” 康家的“公子”指的并不是康昌年的儿子康端,而是康昌年本人,康昌年的儿子康端,还有那几个被送出城去的小儿子,只能叫做“公孙”。 因为康家老太公和老爷尚且建在,所以康府还是康昌年的父亲相伯公做主,康昌年本人只能叫“康公子”。 这“公子”便是“某公之子”的意思,当某公在世或者名望犹在的时候,其子即便已经到了耄耋古稀之年,也称作“公子”,并非后世以为的年轻俊彦皆可称为公子。 那小厮道:“都是公子的同僚,有北门桥的漆千户、宗家巷的宫佥事,还有几位百户。” “嗯。” 梁叛点点头,这些人他是预料到的。 康昌年请他吃饭,当然不是单纯的吃饭。 梁叛刚在花园中现身,原本在大堂门外守着的一个家丁便快步进了门,向里面报告去了。 那小厮自然而然带着梁叛放慢脚步,好给主人留一些出来迎接的时间。 不多一会儿,便瞧见那大堂门口走出一个大腹便便的人来,正是一身燕居常服的康昌年。 康弥勒见了梁叛,大笑起来,快走两步上前,拉住客人的手爽朗地道:“梁总旗,你真乃信人也!” “哪里,康镇抚客气。” 两人见面第一句话,就有玄机。 康 昌年在家请客吃饭,并不是办公事,而且明面上说是替自己儿子康端,谢一谢梁叛那夜在西城同升客栈的救命之恩。 但他不叫“梁老弟、梁世兄”,偏偏要叫“梁总旗”,那就是公私两便,或者表面私事、实则公事的意思了。 而这个所谓“公事”又有两层理解,一层是朝廷国家之事,二层是公众大家之事。 梁叛眼下当然是第二层。 否则康昌年何必找了这么多同僚,莫非这些千户百户的大老爷们来了兴致,要坐在一起听他这个小小总旗做一场陈述报告吗? 康昌年的嗓门大,或者就是故意放大了嗓音,两人一进门,便见大堂之中两边交椅内齐刷刷站起十几个人来,各等样的目光全都锁定在梁叛身上。 要不说这些人都是锦衣卫,梁叛几乎以为是黑社会的堂口。 梁叛忍不住团团拱手:“各位大人,辛苦辛苦。” 所谓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嘛。 几个坐在下首、年纪稍轻的人没敢乱动,上面几个佥事、千户,都面面相觑,这些人显然不太适应梁叛这种跳脱的作风。 康昌年伸出两只胖手,向下按了按,道:“请坐请坐。” 在坐客人当中虽然有个姓宫的都指挥佥事,在职级上比康昌年略高,但是康昌年是实职,管着南京锦衣卫一大半的人员。 而那宫佥事是个“恩荫寄禄”得的官衔,不领职务的虚差,除了俸禄比康昌年略高一些以外,其他具体事务一概伸不出手。 所以这帮人都要唯康胖子马首是瞻。 康昌年替各人都引荐一遍,然后指点着梁叛,在中间一张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让一名家丁奉茶上来,又给其他几位全都换了一遍新茶,这才屏退左右,闭紧了门窗,开始秘密议会。 梁叛一见这架势,便觉得与自己原先的设想有所出入,略微皱了皱眉,坐在那里静等下文。 其实康昌年请梁叛吃饭这件事,那天在能仁里孙少保的别院中,两句话就把主旨定了下来。 那天康昌年第一句请梁叛吃饭,是真心想摆个家宴,谢谢梁叛,顺便自己的儿子康端和这位新任的机速总总旗拉上关系——年轻人,也要互相帮助的嘛。 所以当时康昌年的原话是:“不知世兄月下哪一天得空,请到舍下来吃酒,我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伤养得够了,你们年轻人在一起,也有的相互讨教。” 可梁叛随即便说有伤在身,不能吃酒的话。 但他虽说不能吃酒,却又不曾拒绝康昌年的邀约,还说了一句“吃酒的话敬谢不敏,有好茶好肉不妨叨扰一些”。 在康昌年看来,这就是一种暗示了——毕竟家宴哪里有不吃酒的? 实在身上有伤不能吃,可以等伤好了再重新定个时间嘛。 况且他儿子康端身上也有重伤。 所以康胖子认定梁叛的意思是不吃家宴 ,谈点公事。 他理解的一点不错。 梁叛就是这个意思。 他要动新街口和刘军师桥的缇骑,但是手上的白役、机速总还有漕帮都不能用,只能从外面借助力量。 其中一股力量,也是最主要的一股,就是南京锦衣卫。 而且南京锦衣卫同北京锦衣卫缇骑有两个天然的矛盾。 第一是南京锦衣卫已经与湖溪书院合作,至于合作的原因,前面说过了,湖溪书院主张“清丈田亩、各归本田”,而现在南京锦衣卫最大的问题就是“田归豪右,军尽虚籍”——军屯的田地被兼并,只靠祖上基业和朝廷的那点俸禄,坐吃山空,早晚要没饭吃的! 而此次锦衣卫缇骑潜入南京,显然是针对湖溪书院而来——这一点陈碌已经在后湖泛舟的时候剖析清楚了,甚至还作出了“一卫三法司”、“既抓人也杀人”的大胆猜想。 朋友的敌人就是敌人,所以南京锦衣卫即便站在自己这方面打算,也不能让锦衣卫缇骑得逞。 第二是同升客栈那档子事,那次南京锦衣卫康端手下死了好几个,应该都是眼前这些个千户、百户的后辈,这是杀子之仇,不能不报! 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才促成了一次康府的聚会。 这时忽然有个严厉的声音打破了堂内的平静:“梁总旗,我请问,你一个小小总旗,凭甚么和缇骑斗!”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四章 就此定规行事 这是正式开始了,不过依然和梁叛最初设想的不一样。 看来康昌年虽然接到了他的暗示,可是理解层面上还是出现了些许的偏颇。 好在即便偏离了自己的设想,从“共商大计”变成了“策划答辩”,但是本质和目标没变。 梁叛立刻决定不去纠正他们,而是顺着他们的节奏来走。 殊途同归罢了。 他看了刚才问话的人一眼,见是个上了年纪的百户,脸上一部虬髯,胡子一根一根的扎出来,显得此人脾气刚直。 方才康昌年介绍此人,说是姓邰。 梁叛端坐在椅子上,从从容容地答道:“邰大人问我一个小小总旗凭甚么,我在同升客栈和缇骑动手的时候,连总旗都还不是!康镇抚应该在陈老板那里瞧过我画的图罢?” 康昌年道:“嗯,瞧过。” 那邰百户约莫是个急性子,大声道:“甚么图?” 康昌年道:“一副缇骑驻地的地图,驻所、暗哨、人数都探查得清清楚楚,是这位梁总旗一人的功劳。” 在坐众人齐刷刷向梁叛看了一眼,邰百户皱了皱眉,坐回到位子里,不再言语了。 第二个“发难”的也是个百户,就坐在姓邰的旁边,两人应该是私交不错的。 不过这人性子不如姓邰的急躁,只坐在那里,慢悠悠地道:“梁总旗果然好身手,好本事!不过你梁总旗本事再大,要让我们出力做事,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是不是?” 梁叛有些不以为然地笑笑:“恐怕阁下有点误会,不是我请你们做事,是我们帮大家做事。南京锦衣卫现在是甚么情形,有多少人多少地,军籍上有几个领俸禄的,家里又有多少张嘴吃饭的,恐怕各位比我更清楚罢? “有个故事叫温水煮青蛙,我想我们南京锦衣卫便是那只青蛙,已经快要煮死了,现在有个人肯替你们关火,还有个人要砍掉那只关火的手,你们说应该怎么办?” 那人想了想,也不再说了。 这时梁叛左手边隔着一个人站起来,年纪不大,长得也还斯文,向他拱拱手道:“梁总旗的话再对没有了,眼下我们南京锦衣卫在籍的十几万,空挂名号的千户、百户数不胜数,真正在伍的校尉、力士却仍是定员,而且军容疲惫、老幼不胜衣甲者居其大半。这样的锦衣卫,整备国容尚且不足,一旦有事起来如何为国效力?” 他看上去是在附和梁叛,谁知话锋一转,又道:“可饶是如此,毕竟还可勉强度日,若是此次举事失败,恐怕度日更加艰难……” 梁叛一挥手打断了他,语气也强硬起来:“又不是去打仗,也不必十几万人一齐动手。怕死怕事的尽管躲开,有想自救救人的、报仇报怨的,百十个人手也够了!” 这两句话其实已经很不客气,也是告诉后面的人,如果是怕死怕事的,就 不必在这里多费唇舌了,早早明哲保身去罢。 方才说话那人抿着嘴摇摇头,讪讪地坐了回去。 不过梁叛刚才“报仇报怨”四个字着实打动了几个人,坐在上首第二位的宫佥事缓缓开口,说道:“梁总旗,老朽倒要请教,如何报仇如何抱怨,我们一些想做事的人,又该是怎样做法?总不能提了刀子便冲上去杀罢?” 这个问题问得终于有点靠谱了,也总算是走上了议题的正轨。 梁叛向宫佥事点点头,答道:“等我们斥候总在扬州的消息发回来,就立刻动手,我们会分别向南京锦衣卫、应天府、上元县、中兵马司举首锦衣卫缇骑驻点所在户主,然后以查户主为名查封抓人就行了。” 宫佥事想了想道:“办法倒是可行,不过应天府的陶传、中兵马司的范宰都是软骨头,上元县又太弱,如何敢动?我们锦衣卫要抓人,也先得拿到刑部的驾帖,这刑部肯不肯发,又是一桩难事。” 梁叛道:“应天府不必陶知府下令,有推官李梧即可调动府役;前几日我们江宁县尉黎震死在上元县境内,调查凶手是上元县和中兵马司的分内之事,他们如果胆敢接了举报不出动,还有南京都察院在,即便中兵马司范指挥敢不买都察院的面子,上元县却不敢。” 意思就是说,应天府和上元县已经笃定出手了。 他顿了顿,微带一点戏谑的意思说道:“至于刑部的驾帖,我想你们比我更有办法……” 宫佥事听了觉得的确可行,这计划也算是相当周密了,虽然不能说绝无漏洞可寻,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么多衙门,只要开了头便收不住,有哪一个衙门敢临阵退缩导致计划失败的,那就是千夫所指的勾当! 既然职级最高的宫佥事都已认可,旁人自然不好再说甚么。 不过坐在第一位的漆千户还是开了口。 他笑呵呵地道:“看来梁总旗是成竹在胸了,嗯,这也好,我们几家准定就这么办!不过我这里还有一句多余的话要说……” 梁叛道:“漆大人请讲。” 他这句话说出来,却一点也不多余。 漆千户道:“到时候如果几个衙门一齐动手,自然是各抓各的,如果有杀害我们子侄的凶手被旁的衙门抓去了,怎么办?” 梁叛坚决地道:“跟他们要人,不给就抢,反抗就打!” 漆千户一愣,所有人都是一愣。 这时候一直坐在主位旁听的康弥勒突然大笑起来,连连拍手,说道:“好一个‘不给就抢’、‘反抗就打’!这才是我们锦衣卫的行事!诸君莫非忘了,洪武朝、永乐朝,咱们锦衣卫鼎盛之时是如何办案子的?” 一席话说得在座诸人默不作声,通通陷入了沉思之中。 康昌年脸色忽然变得肃穆庄重,站起身道:“好了,此事就此定规!刑部的驾 帖归我去拿,调集人手的事归诸位各家去办,我再调一百缇骑预备抢人——哼,咱们南京锦衣卫也有缇骑的!” 康昌年所说的缇骑,并不是陈碌的缇骑千户所,而是直属于南镇抚司的缇骑。 至于陈碌的缇骑千户所,则是隶属于北镇抚司,归北镇抚司镇抚钱丹秋一总调度。 漆千户首先站起来表态:“就这么办,我漆某人先领了军令。” 他“军令”二字一出口,旁人这才如梦方醒,齐刷刷从椅子上站起来,齐声领命。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五章 一声叔叔愁煞人 梁叛偷偷看了那漆千户一眼,心想:这老头八成是康昌年请来的托…… 漆这个姓的人不多,特别是在南京和南直隶,真正是少之又少。 但是锦衣卫中甚么样古怪稀奇的姓氏都有,因为有明一代有过很多投降大明的回回,依附有功,便被皇帝赏个南京锦衣卫的百户、头目甚至指挥。 这些人每月从朝廷领几石米粮的俸禄,就在南京这里扎根生存下来,慢慢改了汉姓,大多以自己回回名字的第一个字为姓,最后硬生生造出各种古怪姓氏。 这漆千户就是其中一个,算是没甚么根基的,但是可以召集到一批同是回回的锦衣卫。 这些人便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人员配置来。 随后仿佛突然间没有梁叛甚么事了,坐在大堂里的锦衣卫千户、百户们开始商讨具体细节,谁打头阵、谁打二阵、谁掠阵谁压阵谁殿后,说得极其热闹,仿佛明天南京城就要开战似的。 等这帮几代人都没打过仗的军事家们差不多过足了嘴瘾,梁叛才觑了个话缝儿,慢悠悠地道:“几位,你们可知对方有多少人,藏在何处,有甚么兵器,对敌时怎样的打法?” 大堂里一片寂静。 梁叛站起来,朝大家拱拱手,向主人道:“康世伯,小侄去瞧瞧康端的伤势,看完便走,到时候便不来辞行了。” 他这一声“康世伯”,就是在“切换私交模式”了,这是不打算再谈公事的意思,康昌年有点意外,留他道:“晚上不留下吃饭?” 梁叛笑道:“小侄伤势未愈,不如等伤好了再来,尝尝世伯家里的窖藏好酒。” 康昌年也笑起来:“也好也好!” 他亲自起身去开门,招招手叫来院中的一个小厮:“阿来,梁相公要去大少爷房里探望,你带一带路,就在那里伺候。” “是。” 那小厮极恭敬地向梁叛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半弓着腰走在前方带路。 梁叛向康昌年拱拱手,便跟着那小厮去了。 康端所住的屋子在第四进院,梁叛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么深的院子,只觉一重一重的门户,仿佛没有个尽头。 两人穿廊过巷、绕山绕水,不知走了多远,那小厮忽然停下来,指着前方的一扇木门,恭敬地道:“梁相公,到了。” 说完敲了敲门,里面想起一个小大姐的声音:“是哪个啊?” 小厮道:“娇儿姐,我是阿来,大爷吩咐带了一位梁相公来探望大少爷。” 那门吱呀一声打开,门里一位身穿绿布红花袄子的小大姐,先轻蔑地看了阿来一眼,随即把一双细长眸子扫向梁叛。 那小大姐眼睛一亮,轻轻盈盈行了个礼,道:“小婢娇儿,见过梁相公。”又扭头朝屋里喊一声:“奶奶,是一位梁相公来了,要探我们爷。” “奶奶”是称呼家里的女主人,这小大姐看来是康 端自己院子里的,八成就是康端太太带来的丫头,所以并不把自己当成外面主院的人。 屋里有个女人声音便道:“请进来,爷这就起身。” 阿来向梁叛道:“梁相公,小仆就在外面伺候,几时探视罢了,还是小仆替你引路。” 谁知那娇儿道:“不必你伺候,梁相公要走时,自有我带路。” 阿来稍一犹豫,还是告退了。 梁叛见这一出,知道这深宅大院里面的明堂绝非自己所能理解,也就客从主便,跟着那小大姐娇儿进了康端的院子,一边朝正屋里走,一边没话找话地问:“康端伤势怎样了?也将养一旬了罢?” 娇儿倒还健谈,又不怯场,大大方方地道:“伤势么,本来第七天上就已长新肉了,可惜前天夜里又起了反复,崩开一道痂,又淌了许多血。” 至于是如何不小心起的反复,却含混过去没说。 梁叛自然不好多问,跟着这小大姐进了正屋。 娇儿从桌上沏了茶,手肘似有意似无意,在梁叛的手臂上轻轻碰了一下。 梁叛起初没怎么在意,端了茶便喝,那茶水温度刚刚合适,他又口渴,干脆一口气喝干了。 娇儿自然而然伸手来接空杯,要替他再倒。 谁知这小大姐并不直接拿杯子,而是用她那圆圆的手指肚在梁叛的手背下面轻轻一刮,叫人又酥又痒,一阵鸡皮疙瘩。 梁叛大感纳闷,心想:这小丫头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这些零碎动作?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秦淮河边的暗门子! 那小大姐见他有反应,细长的眸子当中又流出几点神采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一扭身,借故出了正屋,往厢房了去了。 梁叛挠挠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其实他来找康端,不过是有一件事要问,问完就要走了——外面还有一大盘的事情好做,哪怕到四条巷跟他那几个白役一起抓丁少英呢,不比在这里磨光景强? 可是自从他进了这个院子,康端别说露面会客,就连声音也不曾发出半点,底下一个小丫头还要动手动脚的揩油,自己怎么有点羊入虎口的意思了? 等他第二杯茶也喝得差不多了,康端依旧没有要出现的意思,梁叛想想干脆站起来要走,谁知屁股还没离开凳子半尺高,就见那厢房门开,从中走出一个姿容艳丽的妇人来。 那妇人似乎是新上的妆彩,梳着挑鬓头,身上穿一件红绸袄裙,细细的腰身不足一握。 小大姐娇儿便跟在妇人身后,只见那妇人风摆杨柳似得穿过院子,带着一阵香风,进了正屋来。 梁叛总算看得清了,这妇人倒会化妆,并不好像春游集会的贵妇们一样,画一团大白脸,而是浓淡相宜的一脸妆,衬得五官秀美清纯,身段却是妖娆妩媚,进了门便插手行礼,声音柔柔地道:“拜见梁相公。奴 本在床边照料她爷的伤势,连日不曾梳洗,听见娇儿说来了客,不敢失礼,匆忙补了些妆容,因让相公久等了,实在怠慢。” 梁叛只好说“不妨”,随即便问康端的伤势,居然严重到了要人连日照料的程度。 谁知那妇人却不说伤势,只问梁叛怎样来的,同康端如何称呼,可是康家同僚,几乎像查户口似的。 梁叛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甚么阵势也吓不倒他,可是现在他却有点吃不消了。 这妇人问得兴起,干脆连他的生辰贵庚也一并讨了,末了说道:“原来同拙夫略小两岁,奴大着胆子叫一声叔叔,可使得么?”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六章 深宅之中难消受 梁叛只好又说“不妨”,他一时间只觉自己被这小妇人拿住七寸一样,半点动弹不得。 两人是一问一答,梁叛除了自己锦衣卫缇骑所总旗的身份,几乎把能说的都给说了,再问下去,就该把自己是穿越者这档子事给撂了。 好在那妇人总算停了问话,只道:“原来叔叔便是那晚救了拙夫的大英雄,奴与娇儿一向仰慕感激得紧。不如今晚便留下来吃顿便饭,奴亲自治一桌小菜,着实敬叔叔两杯。” 梁叛连忙站起来摆手道:“不必不必,我身上有伤,吃不得酒,另外还有公事要办,请见一见康大哥,有两句话问过便告辞。” 那妇人脸上露出几分失望的神情,随即又改换了一副殷勤之色,道:“也好,请叔叔随奴来罢。” 梁叛道:“是。”跟着那妇人站起来,刚走出两步,却听一声娇呼,眼角只见一袭红影向自己倒来,连忙伸手去扶。 可是这一扶却是温香软玉满怀,一个丰腴柔软的身子紧紧贴压在自己身上,随即便听那妇人在自己耳边嘤咛一声,悄声说道:“多谢叔叔相救之恩……” 梁叛骤然向后倒掠两步,站在了屋门边上,那妇人失去依靠,“哎呦”一声跌在地上。 一直站在边上的小大姐娇儿连忙将自家奶奶扶起来,那妇人目光幽怨地看了梁叛一眼,随即低头敛容,淡淡地道:“梁相公请来罢。” 说完便提起裙角,端端正正地走进了厢房。 梁叛跟着进去,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他微微皱眉,跟着那妇人穿过一道屏风,来到一张八步床前,那妇人一指床边,说道:“相公请自便。” 梁叛拱手谢了,掀开帘子进了床内。 这种八步床实际就是一个小房间,不但有张床,床外还有一个小厅,床后有马桶、夜壶,特别讲究的,还会在那小厅之中架一个梳妆台、小茶几,真正当个屋子来用了。 梁叛跨进小厅,走到那床前,果然见到康端躺在床上,脸上白惨惨的,没甚么血色,只有被子下面的胸膛处还在微微起伏。 他轻轻叫了一声:“康百户……康百户……” 躺在床上的康端缓缓睁开眼睛,一见竟是梁叛,居然强撑着要坐起来。 那妇人恰好掀帘子跟进来,见状骂道:“你这倯家,又要伤势反复便坐起来!” 此时南京话把人羸弱愚蠢叫“倯”,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如此编排自己的丈夫,似乎不太合宜。 而况又是个转眼前还对外人娇柔妩媚的女人。 梁叛有点毁三观的感觉。 他伸手按了一下康端的肩膀,说道:“康百户伤势怎样?” 康端也不看那妇人,只苦笑一声,沙哑着嗓子道:“也不怎样,不过是再养一回,七八日以后也就好了。” 梁叛道:“其实我来,是有件事要向你请教。” 康端道:“ 请说。” “那日在同升客栈,我打死张侉子以后,被锦衣卫缇骑放火逼到后院里,那时我问你炮制‘黑猫杀人’一事的,是不是张侉子,你说是一个叫袁朔望的缇骑百户?” “是,不错。”康端没想到梁叛的记性这么好,自己只是在情急之下提过这个名字,要是再有两三个月不说,恐怕连他自己也要忘了这么一号人物。 梁叛问:“你可知那袁朔望是哪里人氏?” 康端道:“当时在太平街那老鳏家租住的那一批人了,都是北直隶人,只有那袁朔望,据说是个关中人。” 梁叛不禁双眼微微一眯,是这个人没错了! “多谢康百户。”他道,“小弟来找你,正是为了这件事。眼下问也问过,不敢再打搅了。” 康端却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拉住他道:“不如留下吃饭,你头一次登门,我连床也难起,岂是待客之道。” 那妇人听了,也要来劝,却听梁叛道:“我已经同康世伯约好了,等你伤势痊愈我再登门吃他几斤好酒。” 康端点头道:“也好,也好。我叫娇儿带你去前堂。” “也不必,请你这位小大姐直接带我出去即可,我来你这里时已告过辞了。况且康世伯那里还有几个同僚在商讨要事,我也不便去打搅。” 于是康端便吩咐那妇人和小大姐送一送。 那妇人见梁叛留不住,一时没精打采起来,只教娇儿自己去送。 娇儿只好一个人将梁叛送出府去。 这小大姐一路上还要在言语上撩拨几回,可是梁叛背着手只是走路,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对那娇儿的话充耳不闻。 那小大姐见状一阵悻悻,心里暗骂:“一个小小捕快,充甚么大架子!若不是看你生得好,又有几分英武,本姑娘稀得瞧你一眼吗?” 这么一路气鼓鼓地,把梁叛直从偏墙小门送了出去。 梁叛出了康府,天色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干脆就出了三条巷,沿着常府街原路返回,想要到花牌楼再寻一本书看看。 这常府街是一条东西向的大街,街名是由街南的开平王府得来。 不过有人或许会奇怪,这“开平王府”四字中并无一个“常”字,哪里便成了常府? 因为这开平王是鄂国公常遇春在北伐暴毙后的追封,所以开平王府就是常遇春的府邸,王府外的这条街,自然是常府街了。 这附近还不仅仅住过一个常遇春,就在开平王府南面,隔着一条太平巷的地方,还有个马府,是永乐皇帝赐给三宝太监郑和的府邸,因为郑和本姓马,所以那宅子便叫做马府。 与常府街相同的,马府门外那条大街,就叫马府街。 常遇春和郑和都是英雄人物,这两位英雄人物便在常府街以南、马府街以北的一片地面上,隔着数十年的时间,做了一回邻居。 梁叛站在 开平王府门外看了一会儿,走出常府街,来到花牌楼,看着街道两边接踵相连的书肆,突然间就没了看书的兴致。 这江山是英雄们打下来的,可是英雄们的后代却被圈养起来,这时代变成了文人们指点江山的猎场。 他摇摇头,正打算再找点消遣的玩意儿消磨时间,却突然瞧见街对面一座楼房的二楼上,一扇大窗开着,窗子后面站着一个人,熟人。 陈碌。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七章 斥候总总旗 陈老板怎么跑到花牌楼来了? 梁叛有点纳闷,这当然不是巧合,陈老板这种人,绝不会无聊到没事跑来花牌楼偶遇自己。 他朝陈碌挥挥手,径直穿过大街,进了那间不知道做甚么买卖的门面小楼。 进了里面才知道,这家门口既无招牌又无帘铭,连个旗招也没有的店子,其实是个纸店。 而且这纸店并非真的没有帘铭,而是收了起来反挂在堂内,上面写着:经营各色各用纸张,凡所有纸无不卖者。 梁叛大致在店里扫了一眼,果然有各种纸,上至装裱画画的宣德纸,下至揩屁股的草纸都有,灯笼纸、糊窗子的麻纸、黄纸、青纸也有。 店里两个伙计一边一个,仿佛没有看见他进来一样,既不招呼也不询问,都在低着头做事。 梁叛也不管他们,径直上了楼,只见楼上是里外两个小间,用一面木板墙隔开了,墙上一扇门开着。 陈碌此时已经坐回了屋里,仍旧面朝窗子,看着远处的街景,一个双手抱剑的汉子站在他身后,身子好似一杆标枪,一动也不动。 “哟,陈老板!”梁叛笑嘻嘻地走进去,下意识地到口袋里去摸香烟,一摸只摸到两块碎银子和十几个铜钱,讪讪地把手抽出来,朝陈碌拱了拱,“陈老板好雅兴,坐在这里瞧风景呢?” 陈碌手里抱着个青釉的茶壶,也不看他,举到唇边稀溜溜喝了一口。 梁叛见他这个样子,心里着实有点没底,这是要批评人的节奏啊! 他转眼看看那抱剑的汉子,想得到一点眼神暗示甚么的,可那汉子眼皮微阖,根本瞧也不瞧自己。 咋回事儿啊? 梁叛站到陈碌旁边,顺着他的视线向窗外看去,除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大大的花牌楼,还有对面的楼面窗户,还有甚么好瞧的? 他想了想,既然陈老板带着根木头在这里存心要给自己找不痛快,那就不能站在这里活受罪,最好的办法就是——跑路。 然后梁叛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声:“咦,原来这里没人,难道我看错了……” 嘟囔完转身就要下楼。 “站住。”陈碌终于发话了,并且偏过脸乜了他一眼,“我让你走了吗?” 梁叛左右看看:“谁在说话!” 陈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就连那个抱剑的汉子也抬起眼皮,茫然地看了梁叛一眼。 就在陈碌脸色渐渐铁青,即将爆发的时候,梁叛突然“眼前一亮”,看着他道:“陈老板,你真的在啊,哎呀你瞧我这两天太忙,眼花了。” 陈碌给气笑了,他还从没见过这等惫懒的下属! “坐下!”他转过来面向桌子,指了指对面。 梁叛老实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笑呵呵地问:“陈大人,你来这里做甚么,乱哄哄的。” 陈碌道:“我就是来看看,是甚么人要把这里搞乱。” “巧了。 ”梁叛笑道,“我也是。” 陈碌举起茶壶喝了一口,瞥他一眼道:“我怎么听说,就是你在搞事情?” 梁叛一瞪眼,佯怒道:“是谁在造我的谣!饭可以乱吃,话是可以乱说的吗?这都够枪毙的罪过了!” 陈碌皱眉道:“甚么叫‘枪毙?’” “就是用长枪捅死他。” 陈碌懒得跟他鬼扯,一挥手道:“你老实说,今晚是不是你在这里搅风搅雨?” “天地良心,绝不是我!”梁叛举起一只手掌,“我梁某人现在就冲着紫金山,向太祖爷和马娘娘发誓:今天晚上我一定是老实做人,本分做事,到点下差,准时回家,绝不参与任何违法乱纪之事。” 陈碌越听他说,眉头皱得越紧,不悦地道:“我何时说是违法乱纪之事了?我是说今天在二条巷和四条巷抓丁家老三的,是不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抓郃阳侯家的小子是甚么意思!” “赵开泰是我抓的没错。”梁叛道,“但是丁家老三不是我抓啊,不信你瞧着,等会我就跟着你走,你去哪我去哪,只要你今晚管我一顿饭,我梁某人一定可以自证清白!” “我管你个鬼!你说,你手下那几个白役哪里去了?” “不知道。呵呵,他们是我弟兄,又不是我的长随,平时想做甚么就做甚么,我管人很宽松的。” “你的意思是我管人很严厉咯?” “那倒不是……”梁叛十分殷勤地接过老陈的茶壶,替他续了半壶水,又送了回去,笑道,“孔圣人是‘因材施教’,你陈大人是‘因材施管’。像我这种自觉的,就管得宽松一些,似斥候总那种偷懒耍滑的,不妨严管!” 那抱剑的汉子再次看了梁叛一眼,白板似的一张脸总算有了一点表情。 是那种又惊讶又鄙夷的表情。 陈碌也有真点佩服此人的脸皮,他无奈地摇摇头:“照你这么说,斥候总替你机速总跑前跑后,倒忙出不是来了?” “没有甚么是不是,你看斥候总到扬州也去了好几日了,到现在只言片语也没传回来,耽误我抓人……不是,耽误我搞情报,不是偷奸耍滑是甚么!” 陈碌似笑非笑地道:“那么我请问梁大总旗,这斥候总办事不力,依你看该当何罪啊?” “有罪倒不至于,我的意思,你陈大人干脆从斥候总调几个精英给我们机速总,由我亲自训练他们,省得以后老是麻烦斥候总是不是,平白给斥候总的弟兄们增添负担。” 陈碌张大嘴巴,他还是把这人的脸皮看得薄了! “梁叛……”陈碌缓缓地道,“我看你的脸皮比台城的城墙还厚!” “脸皮不厚吃不到肉嘛。”梁叛笑嘻嘻地道。 陈碌摆弄了一会儿茶壶,忽然慢悠悠地道:“既然你说斥候总不行,那我干脆把斥候总交给你,让你做斥候总的总旗,如何? ” “别了!”梁叛连忙拒绝,“机速总那帮人刚刚上点路子,已经使得顺手了,我可不想换到斥候总去。” 陈碌摇摇头,指了指那抱剑的汉子,问道:“你可知他是谁?” 梁叛向那汉子看看,笑道:“还不认识这位老兄,看这一身气势,断然是位绝顶高手!” “他是斥候总总旗萧武。” 那抱剑的汉子猛然睁开双眼,两道锋锐的目光仿佛利剑出鞘,冷冷地洞穿了梁叛的身体。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八章 丁未科 梁叛一瞬间觉得时间凝固了。 虽说外面都盛传他他梁叛已经打遍南京无敌手了,其实梁叛自己知道那都是扯淡。 不管是哪个时代的人,都惯会以讹传讹,新鲜和夸大的故事,总会同阴谋论一样有市场。 西城同升客栈一战,偶然因素太多,他又占了兵刃和黑夜的便宜,还有康端他们牵制一些敌人,这才让他有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如果是放在大白天,换成过一个开阔的场地,让锦衣卫缇骑们再围攻他一次,他多半不是被捕就是被杀,那种情况下他一定腹背受敌,任他有再高的武功也绝不可能打赢。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就是这个道理。 他知道南京城里藏龙卧虎,至少眼前这位斥候总总旗、他同属一个千户所的同袍,在武力上就一定高过自己。 听听这名字:萧武! 这名字是一般武林低手配享有的吗? 梁叛道:“那甚么,我家里还有事,今天搬家,陈大人,萧总旗,小弟先告辞了!” “且慢。” 梁叛刚刚转过身,就听见一个干硬沙哑的好似锈铁互相摩擦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却见萧武咧开嘴,双臂已经垂在身侧,长剑提在右手,淡淡地道:“梁总旗,听说你是打遍南京无敌手,你我分属同袍,萧某今日想与你切磋几招,以武会友,如何?” 梁叛见他说话时抬起下巴,露出喉结下方一条暗红色的伤疤,原来是音带受过伤,怪不得说起话来是这种声音。 陈碌嘴角噙着一丝微笑,他在想,以梁叛这种惫懒精怪的脾气,能想出甚么怪话来拒绝萧武。 谁知道梁叛只略想了一下便道:“行,不过要另外约时间,今天肯定不行。” 萧武点头道:“我知道你有伤在身,三月初十在雨花台,如何?” 梁叛道:“可以,我用铁尺算你吃亏,到时候我用刀。” “哦?”萧武奇道,“你会用刀?你的刀是甚么刀?” “我只有一把苗刀。”梁叛笑道,“没甚么会不会,也没学过名家招式,就是靠反应、速度、力量,还有技巧。” 萧武眼睛一亮,深以为然地道:“你这几句话,已是会了!怪不得可以从缇骑的包围中全身而退,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陈碌虽是武职,却是正经的文科进士出身,家里只有一柄佩戴用的雁翎刀,出游远行时防身装样子还行,练武的道理却半点也说不上来。 他极少见到萧武露出这种神色,大感好奇,问道:“萧武,梁总旗这几句话怎样?” 他觉得这句话说来也很平常,今日他在此听了,明日也可以去同旁人说,莫非会说这几句便是高手了? “话是容易讲的。”萧武道,“不过真正要自己悟出这个道理,而不是鹦鹉学舌、搬了别人的话来用,那就难了!”【…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陈碌恍然大悟,点点头,心想原来是 这个缘由。 他倒不是瞧不起梁叛,实在要让萧武夸一句人,比登天还难。 梁叛这时问道:“陈大人,你来不会就是想瞧萧总旗揍我的罢?” 陈碌怒道:“荒唐,本官不过是听说有人在常府街搅事情,要把二条巷和四条巷弄得不得安宁,这才来瞧瞧,我们锦衣卫也有绥靖地方之责。” “原来大人是给我押阵来的,早说呢……”梁叛笑起来道,“其实大可不必,这次是县衙的出手,不是我机速总办差,何以劳动陈千户和萧总旗两位大佬。” “你他妈生得好美吗?老子犯得着巴巴地来替你押阵?”陈碌有点恼羞成怒,他本来是有点这个意思的,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了。 梁叛知道他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笑呵呵地又来给他倒茶。 陈碌劈手就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又给气笑了:“滚蛋,不用倒,茶满的。” 刚才陈碌的茶就是梁叛给倒的,他哪里会不知道这茶壶是满的。 一边的萧武嘴角也动了动,他不但从没在缇骑所中见过这种跳脱古怪的人,也从没见过陈千户会这样宽容和气地对一个下属。 梁叛知道了陈碌来此的目的,自然猜得到,这花牌楼和常府街附近,一定已经有缇骑所的人埋伏在侧。 这些人不会对他的计划造成任何阻碍,毕竟丁少英秘密藏身的地点,正是陈碌派斥候总查到的。 陈碌作为整个南京锦衣卫最大的情报中枢,手中掌握的信息自然远比一个机速总和梁叛来得多得多。 三人便在这楼上一直等到日头偏西,花牌楼下的人流眼见着稀少起来,只见远处几个身穿皂衣的公差,正例行巡街过来,把那些还在外面乱走的行人一个个赶了回去。 只是在清场了。 梁叛原本嬉笑惫懒的神情渐渐消失,脸色开始严肃起来。 他不认得那几个公差,那就一定是上元县的。 栾琦虽然在风评上是个老好人,但是通过黎震一案前前后后发生的几件事情来看,上元县栾知县也有铁腕决断的一面。 而且有时候做起事来,并不会落在张守拙那个木头后面。 看来能在京城里官面上混下去的,就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 “你可知上元县栾琦是谁的学生?” 陈碌对这些人自然是了如指掌,可梁叛作为机速总的总旗,虽然才上任没几天,但也应该有一些最基本的了解。 所以他这话便是带了考究的意味在里面。 梁叛当然不知道栾琦的老师是谁,因为吕致远的那些信中从没提过。 但是他知道栾琦是崇佑二十六年丁未科进士,取在二甲第十名。 他那一年可谓人才济济,状元不必说了,是李春芳,那一榜就叫李春芳榜。 二甲还有张居正和杨继盛,他在这些人当中,自然是籍籍无名的了。 这个人的老师更加无从查起。 不过他这个高居二甲第十的高材生,居然没有授庶吉士选入翰林院,也没有进六部磨炼,而是被发放到南京来做这个祖上八辈子不积德的县官,可以看出此人的老师九成九是学王守仁的。 瞧瞧他的前后的排名:二甲第九张居正授庶吉士入翰林院,二甲第十一杨继盛初任南京吏部主事…… 要说有谁的学生会在整个仕林之中遭到歧视,那就只有心学门人了…… 然后梁叛想到一个人,陈碌要提心学,一定会提到这个人:陈绶。 他亲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九章 岂可小儿坏春风 一想到陈绶,梁叛脑瓜仁都疼。 因为陈绶和陈碌这兄弟俩的关系,实在是…… 总之很不好。 陈绶这个人文章好,名望也高,但是思想上有点孤傲不群、特立独行。 而他现在的夫人,据说既是鼎鼎大名的美人,也是个文章极好的女子,极有个性和主见。 这两人本来可以说是极相配的一对,本可传为一时佳话。 可惜那女人在跟着陈绶私奔的前一天,还是陈碌的老婆…… 梁叛于是陷入了一种明明知道答案,却不能宣之于口的憋闷状态。 “不知道……”他摸了摸鼻子,违心地说。 陈碌瞥了他一眼,露出几分讥讽的笑意:“不管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我现在告诉你,栾琦的老师,就是陈绶!” “陈绶?没听过!”梁叛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开玩笑,知道领导的丑闻,可不是甚么职场资本,搞不好要失业的。 陈碌笑了,他开始对这个属下有了一点新的认识:这人真他娘的能装! 不过也好,他也不愿意身边总是一群假正经的货色。 他问:“你知不知道本官为甚么要提到陈绶?” 梁叛摇摇头,他是真的无法理解陈碌的想法。寻常人对这种家丑唯恐避之不及,他却自己主动提起,要么是真有深意,要么是受虐狂。 陈碌道:“陈绶这个人虽然狂狷,却又极能忍耐,他做事总是谋定而后动,可只要一动,就有九成的把握。栾琦是他最得意的门生,自然也学到了这一点。 “栾琦在上元县做知县,始终无功无过,不声不响,今日怎么就愿意顶这个霉头,要动丁家老三了?要知道这个丁家老三再不成器,也是堂堂亲王的小舅子,如今说抓就抓吗?你们张守拙是一根筋,听你一撺掇甚么事都敢做,栾琦怎么会如此?” 这一点梁叛是的确没想到的,怪不得陈老板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还要替自己押阵,莫非是早已知道其中有问题? 当然了,他也的确可以将其解释为黎震的尸体在上元县境内,栾琦有难以推脱之责——但是栾琦如果不想冒这个险,不愿意得罪人,完全可以找出无数种理由推搪拖延。 这时街面上的捕快已经在花牌楼前后大街上来回驱赶了一遍,所有的店铺纷纷闭门上闩,就连梁叛他们所在的纸店也关了大门。 一个捕快走到他们窗下,指着喝道:“上面的,速速关窗!” 萧武走过去朝下看了一眼,伸手把窗子拉上。 屋里的光线顿时隔绝大半,本来天色已经渐渐变暗,从窗纸中透进来的光亮更加昏昏然照不清面目。 梁叛点了灯拿到桌上来,心中满是疑云,问道:“陈大人,这栾琦到底打算做甚么?他应该还不知道四条巷的地道出口,我连张守拙也没告诉。” 陈碌道:“他要抓丁家老三,这是毋庸置 疑的。不过抓人嘛,不代表就是惩罚,就像你们抓了那些甚么神驹营的小崽子们,也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该放便放了。” 梁叛道:“可是丁少英本来就没有杀人,只是犯夜,《大明律》中京城犯夜禁,抓起来也不过笞五十下。本朝缴两石米便可赎了这些鞭子,他们家又不少这些许粮食。” 梁叛很不理解,这对丁少英来说并没有甚么保护作用,丁吉原也不会为了区区两石米就白白欠栾琦的人情。 陈碌道:“如果栾琦要保护丁家老三这一点说不通,那便麻烦了……” 他这话说完长长叹息一声,语气之中意味深长。 梁叛耸然一惊,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那就是毁灭。 栾琦要杀丁少英! 可是为甚么? “前天晚上,有个北京锦衣卫缇骑军官和一位北京都察院的人一起见了栾琦。”陈碌露出嘲讽之色,“你猜猜他们会聊些甚么?” 梁叛要猜,左右不过是让丁少英顶包、保全锦衣卫缇骑的话——这是栾琦要杀丁少英的唯一解释。 事实上黎震的案子从一开始就被人钻空子留了一个首尾——锦衣卫缇骑要杀黎震灭口,并且在三山街上用弓弩成功射杀。但是他们害怕官司引到身上来,会使得庞阁老的大计节外生枝,便找了丁吉原,让那神驹左营大晚上演了一出“纵马踏尸”,将黎震中箭而死这个唯一的死因,活生生变成了三个。 中箭、马踏、溺毙。 当然后来验尸结果排出了溺毙的可能性。 那么只要丁少英自认是“纵马踏死”了黎震,然后“畏罪自杀”或者“畏罪潜逃”,那么这个案子就算是结了。 同样是利用丁少英,梁叛和张守拙要用他做假证供出锦衣卫缇骑,而栾琦却要用他顶罪开脱锦衣卫缇骑…… 怪不得只是笞五十、花两石米的小事,丁吉原要煞费苦心将这个儿子藏在四条巷那个带地道的宅子里,还派了十几个弓兵严密保护,原来丁指挥防的根本不是梁叛和江宁县,他防的是栾琦! “还好……”梁叛心有余悸地道,“还好我没把四条巷的地道告诉张守拙。” “嗯,这是万幸。”陈碌道,“所以我还不是特别担心,只要你那几个白役靠得住,我们便看戏就好。” 梁叛点点头,心中却久久难安。 虽然他对老八他们很有信心,但是他们掌握的信息毕竟太过欠缺,如果被人有心算无心,难保不会吃亏。 最让他纳闷的就是栾琦,这个在整个应天府都有着上佳口碑的好好先生,是甚么时候开始露出他的獠牙的?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就在同升客栈事发的当天下午,梁叛替张守拙策划了那一起舆论大反攻,江宁县发下通缉文书,满城捉拿张侉子,可是丁吉原偏偏就带着张侉子和那个关中人袁 朔望,大摇大摆地从太平街离开,进了上元县地面,然后从石头门出了城。 或许早在那个时候,栾琦便已经在替北京都察院做事了…… 至于他是要从中获利,还是被北京都察院的人揪住了小辫子想要自保,那就不得而知了,也不必管他。 梁叛想了想,还是不能放任雍关他们几个去冒险,他道:“陈老板,我瞧四条巷那里还要我去坐镇,这件事不好弄出纰漏,否则便是大事。” 陈碌仔细想了想,他也不情愿看到丁家老三把这个罪名给顶下来、把锦衣卫缇骑那帮人遮掩过去。 眼看他这个刚刚继任的机速总一通王八拳快把局面打开了,只要等到斥候总派去扬州的人几时回来复命,那一刻扎在南京城内的钉子——锦衣卫缇骑便可连根拔起,除掉这个心头之患了。 这还让他陈谦台在后湖上好生得意了一回。 可今日如果让栾琦这个小角色又把水给搅浑,那不是打他这张老脸吗? 最可气这栾琦还是陈绶的学生! 他点点头:“好,你去办。萧武带人接应一下,如果有必要杀人,梁叛你不要动手,让萧武上。” “是。”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章 恶仆自有凶人收 屋子里转眼间就剩下陈碌一人。 他在桌边坐了良久,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才站起来向外走去。 他没有下楼,而是上楼。 就在这间屋子外面,有个夹墙,夹墙当中有个小梯子,直通第三层的阁楼。 陈碌爬上层高不足六尺的阁楼,半蹲着走到临街的墙边,打开一扇小小的圆窗,取出梁叛做的第一支望远镜,从那圆窗中伸出去,观察着二条巷和四条巷的动静。 梁叛和萧武两人并肩走在刚刚清出来的常府街上,远处两个上元县的捕快恰好从一条巷子内转出来,梁叛和萧武同时垫步而起,一左一右翻进了两边的院墙当中。 只见两人的身影在墙垣屋脊之间高纵低潜,接连穿过十数间房舍,迅速在常府街中段的一条小巷之中会合一处。 这小巷之中靠墙立着一大捆一人多高的木板条,有些已经朽烂了,约莫是身后这家人从木榻之上拆换下来的。 梁叛和萧武就贴身靠墙,躲在那捆木板后面。 萧武朝他看了一眼,又向前使个眼色,问他是否继续向前。 梁叛摇摇头,表示暂时不动,然后伸手指了指天空,意思是等天色再暗一些。 此时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辰,附近的几所宅子当中已经飘出了袅袅的炊烟,上元县的捕快越聚越多,大概是从各处吃了晚饭过来,有快手有白役,渐渐四周都是急匆匆的脚步声,三三两两朝二条巷方向去了。 梁叛忽闻到一股诱人的肉香味,从身后的院中飘了出来,接着便听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低低地道:“来旺,快死出来!” 随即一个男子的声音从梁叛一墙之隔的位置响起:“桃儿,好姐姐,你又偷了太太的吃食与我,不怕太太打你的手心吗?” 这声音就像是在梁叛耳朵边上说的一般清晰,幸好方才没有和萧武说话,不然身后这人早已听见了! 那女子嗔怪地道:“你这贼货好没良心,若不为了你,本姑娘倒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好姐姐,你摸摸我的良心还在不在,早已是不在了的,我这颗心哪一年便放在了好姐姐的身上,摘也摘不下了。” “呸!就会说嘴!你讲攒够了几百两银子的安身钱,便带我到你天长老家去做个正经太太,这话可算的吗?” “如何不算。我这里已经积攒了二百多银子,可惜上次太太的那支簪子成色不好,只卖了一两六钱。我晓得三太太房里还有两件金镯子,一个都有二两重,你几时拿了来给我,我找我外面的朋友卖成银子,凑足了三百两,早早便带你走!” 那女子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三太太平日待人最好,她两个镯子也是陪嫁来的,自己轻易也不舍得戴,拿这两件我心里不安。我瞧咱们有二百多两也够了,不如今晚便走了罢。” “你何必想这些 ,我们只要想想自己,以后有的好吃有的好穿,多几十两银子,便多置一些田地,将来做个地主翁,岂不好么?” 那女子只是不肯,最后两人语气之中都有几分不快,女子丢下那碗菜,便扭头走了。【…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梁叛听到这里,知道原来是两个吃里扒外的奴才,正在商议偷了主人家的东西拿出去变卖。 那女子倒还有几分良心,只是这个来旺是个十足的小人,只怕这女子再替他偷了两个镯子,那来旺便独自开溜了。 可惜恋爱中的人脑子都短根弦,而且那桃儿替这来旺偷东西似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早已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别人的手上,三太太那两只镯子,只怕早晚还是要偷了来。 梁叛和萧武对视一眼,默然苦笑。 谁知那萧武眯缝着眼,伸手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竟然要杀了这个来旺。 梁叛耸耸肩膀,随便,反正他的哲学就是,恶人需要得到惩罚,如果律法办不到,那就交给自己手里的刀。 这是他在孙少保的别院里,同冉清便聊过的。 他将右手大拇指向下,左手覆在右手上,这种手势代表“暂时不”或者“等待”,眼下是“暂时不杀他”的意思。 南京锦衣卫缇骑所当中有一套独特的暗语,他曾经向丫头请教过一些,最基本的战术暗语并不陌生。 萧武点点头,他当然不会在今天动手。 这时外面大路上突然一声唿哨,常府街上由西向东走来十几个人,梁叛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气急败坏地道:“今夜是全人出动,梁叛怎么还没来?他是当真无法无天了吗?” 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当了江宁县捕班班头的彭舅子。 一个捕快在旁道:“整个江宁县已经找遍了,没找到,就连他几个白役都没见到。这小子八成是收到风声,早早躲起来了!” 只听彭舅子啐了一口,带着江宁县的十几个捕快骂骂咧咧地经过了梁叛所在的这道巷子。 不一会儿听到街那头一人喝问:“干甚么的?” 彭舅子道:“江宁县捕班!” “锡牌拿来看看。” “喏。” 那上元县捕快估计看过了锡牌,站在那里和彭舅子叽叽咕咕地说了些甚么,梁叛只听到“四条巷乙十七号”、“后墙”、“包围”、“强攻”的字眼。 看来上元县是早有计划,故意提前过来布置,就是要占住先机,保证自己能够抢得到丁少英。 彭舅子这人本来就怕事,一听上元县早有安排,并且分守了所有的门户,只留了一扇后门给江宁县,那自然乐得清闲,当即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帮助上元县守好后门,不让一人逃脱。 “不是守住,是请江宁县强攻后门。”上元县的捕快斩钉截铁地道。 彭舅子也答应下来。 梁叛摇摇头,心想这蠢货是真够蠢的! 如果没有那条地道 的话,江宁县强攻后门,一定会促使丁少英从其他门逃走,而上元县已经四周守好,只等丁少英一出来便守株待兔。 彭舅子这是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 要知道,四条巷的情报还是斥候总查出来的,江宁县才应该是这个案子抓人的主导! 梁叛在心里暗骂一声,便拉着萧武向外面走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枯井之中出狡兔 两人刚出了巷口,街面上不知何时升起雾来,裹着捕快火把的烟光,一团团的飘飘散散。 眼前的景象清楚一块、朦胧一块,正往前走,一个上元县的捕快拦过来,喝道:“甚么人?” “江宁县捕快。” 梁叛掏出自己的锡牌晃了一下。 那人指着萧武道:“你的呢?” 梁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笑道:“他是我的白役。” 那人将手里的火把凑近了些,上上下下打量萧武一遍皱眉道:“这人不像白役!” 说完竟退后一步,伸手便摸在了铁尺上。 梁叛暗暗纳罕:上元县的捕快素质这么高吗?这警觉性,十个彭舅子加起来也比不了! 他哈哈一笑,摊手道:“好,被你老哥瞧出来了。这是我一个江湖上的朋友,一身好功夫,听说今天有一场好打,特地请来助拳。” 这一番说辞虽然没甚么说服力,可也没有破绽,那捕快将信将疑,却把手里的铁尺松开了,挥挥手道:“不行,我们栾知县有令,闲杂人等一概不得接近二条巷。” 梁叛与萧武对视一眼,他明显从萧武的眼眸深处感受到了一抹杀意——陈碌是从哪找到这个人来管斥候总的,简直就是个杀人狂魔! 他觉得萧武就不该管斥候总,应该去做专诸总总旗,专门负责刺杀和砍人…… 其实此刻躲在纸店阁楼里的陈碌也是一模一样的想法:如果吕致远还没死,让吕致远管机速总,梁叛管斥候总,萧武管专诸总,那场面……简直美如画…… 就在梁叛头疼的时候,忽然身后又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面前那上元县捕快歪过脑袋看了一眼,立刻放过了梁叛和萧武,举着火把快步迎了上去。 梁叛转头一瞧,却见几个皂隶抬着一顶小轿,后面跟着七八个扈从,急匆匆地向此处赶来。 当头两个开道的皂隶,正是梁叛的老熟人赵甲喜跟何得庆这俩把弟兄。 赵甲喜朝梁叛眨眨眼,悄悄挥手让他快走。 梁叛连忙带上萧武,趁着愈发浓重的雾气向东奔去。 两人不一会儿到了四条巷,转身便钻了进去。 此时街上早已空空如也,梁叛和萧武一前一后,找到那间破屋子,仍旧窜入院墙侧面的小巷。 梁叛却不急着翻墙进去,而是“啾啾啾”学了几声麻雀叫,里面立刻传来小六子的声音:“大哥,进来罢。” 梁叛这才向萧武点点头,伸手在墙上一搭,翻了进去。 进了院子,正瞧见老狗和小六子站在墙底下,正把刀收起来,方才如果没有暗号贸然进来的话,说不定就要挨上一下。 老狗和小六子瞧见抱剑的萧武,用眼神向梁叛询问。 梁叛道:“自己朋友。” 老狗和小六子便不再问,分别到两面墙角下去守着。 老八和高脚七两人则蹲在那井边,高脚七手里握着根长竹筒,将那竹筒探 到枯井里,耳朵贴在一端,听着井内的动静。 雍关看了梁叛一眼,用唇典低声道:“弦子断了(那个弓兵已经杀了)。” 梁叛点点头说:“弹出几声(招出几个人)?” “六声,有音有准(六个,有名有姓)。” “黑铜子响不响(小铁怎么说)?” “响(人数没错)。” 梁叛点点头,不再说话。 萧武独自抱剑站在一边,既不关心他们的唇典,也对那口枯井没甚么兴趣。 他来就是杀人的。 当然,一定是在有必要的情况之下。 梁叛抬头看看月亮,时辰也差不多了,忽然便听东面传来一声喊,随即接连几声惨嚎,只是声音隔得太远,听不真切。 此时的雾气越来越大,仿佛整个南京城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 一直在井边“监听”的高脚七忽然两手快速交错将那竹筒提上来,然后轻轻放倒在墙根下面,抬掌打了个手势,这是说有人要上来了。 雍关一招手,几个白役同时躲进了临街的那间破屋之中,原先紧锁的窗子早已被他们撬开了。 梁叛则拉着萧武躲到那棵松树后面。 这园子当中空空荡荡,除了这棵树便再没其他的掩体。 过了不多会儿,果然听见枯井下面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只听下方一个人压低了嗓门轻呼:“三少爷,到了到,到了,快,你先上。” 接着一个年轻的声音道:“哼,你先上。到井口看看,没问题便叫一声,我再上来。” “是。” 梁叛看过那枯井的井壁,有许多可以攀爬的凸起处,此时一人正攀着井壁沙沙沙地向上攀爬。 那人爬了半截,忽然便停了下来,半晌没有动静。 梁叛等人正疑惑间,却听那人在井中道:“三少爷,小的有件事想请教你。” 丁少英淡淡地道:“甚么事何必现在问,不好出去再说吗?” “这件事若不问出来,小的心中难安。” 丁少英沉默片刻,硬邦邦地道:“问。” “请问小周是怎么死的?” “这个你不用知道!问也问了,可以上去了吗?” “三少爷,小周他……” 丁少英突然吼道:“你想背叛我爹吗!” 那人没再说话,终于默默地继续向上攀爬。 梁叛他们六人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不但屋里四人面面相觑,就连梁叛和萧武也不禁对视一眼。 两人都摇摇头,替那些为丁吉原父子卖命的弓兵们不值。 过了一会儿听见“啪嗒”一声,那弓兵已经双手扒在了井沿,他四处张望一圈,并特地向那松树后面多瞧了两眼,可惜此时雾气弥漫,又没有光亮,急切间瞧不真切。 他轻轻吸一口气爬上地面,向井下喊道:“上来罢。” 井中便又响起攀爬的声音。 那弓兵按着刀缓缓向松树这边走来,想要再确认一眼 ,就在他来到松树一侧,打算再向前走的时候,忽然瞥见墙角处的竹筒,正要开口惊呼,萧武的一剑已悄无声息地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过了片刻,丁少英终于从井口中爬出来,瞧见那弓兵站在松树边上,不耐烦地说:“你站在那里做甚么,还不出去看看!” 此时从丁少英的方向,只能看到这弓兵背对着他和松树站成一排,而无法看到松树后面的梁叛和萧武。 那弓兵起先身体微微颤抖,可是听他这么一催促,却突然定下神来,用力咽了口唾沫,仍旧背对着丁少英道:“三少爷,请你发发慈悲,告诉我小周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和小周是一个村里出来的,如今小周死得不明不白,叫我有甚么脸面回去见周家的长辈?” 丁少英脸上浮现出一股戾气,冷冷地道:“那你自己问小周去罢!” 他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向那弓兵捅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飞鱼服与绣春刀 萧武手腕一抖,那柄长剑便如银蛇电走,绕过那弓兵的咽喉,穿过枝桠茂密的松树,准确地刺在丁少英的手腕上。 丁少英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身子连退几步,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腕惨叫起来。 雍关等人见外面动起手来,哪里还用得着躲,纷纷推开窗跳出来。 老狗跑得最快,勾手从背后掐住丁少英的脖子,将那声惨叫硬生生掐断。 丁少英左手不停地拍打老狗的手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 梁叛走出来道:“打晕他,趁着大雾带走。” 小六子走上去二话不说,照着丁少英的耳后就是一拳,当场便把人打得瘫软下去。 老八看了看那弓兵,问道:“他怎么办?” 梁叛道:“一样处理。” 这回高脚七没让小六子抢先,迈开长腿两步走到跟前,也是一拳,却被那弓兵低头闪了过去,萧武在旁边抬手一记手刀,切在那人颈侧,把那人打倒在地。 “完蛋玩意儿。”梁叛看了高脚七一眼,摇摇头,道:“快走罢。” 他说完便翻过墙头,里面的人将丁少英和那弓兵接连递出来,梁叛一手一个提了丢在地上。 接着院中五人纷纷翻出墙来,老狗扛了丁少英,高脚七扛了那弓兵,梁叛和萧武在前方开路,雍关和小六子殿后。 六人迅速进入四条巷,沿着街道向南退去。 萧武一边走一边取出火折子,吹亮了举在空中旋了两圈便收起来。 雍关等人不知他是甚么意思,梁叛却知道这是在跟躲在远处的缇骑所锦衣卫联络。 忽然一阵南风从常府街方向吹来,梁叛和萧武同时停下脚步,两人都从风中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梁叛浑身汗毛陡然炸开,清楚地感觉到一种危险的临近。 他猛然一脚侧踢,将身边一扇街门的门闩踢断,挥手道:“快把人抬进去!” 老狗和高脚七立刻便将两个昏迷的家伙扛进院里,然后高脚七走向最近的一间屋子,也是一脚把门踢开,当先便冲了进去。 好在那间屋只是个厨房,并没有人在内,老狗和高脚七便将两人扔在柴草堆上,不一时雍关和小六子也进了屋来。【 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梁叛取了那弓兵的单刀,同萧武并肩站在空旷的大街上,耳中听得前方哗啦啦踩踏瓦片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好像有数十人正向他们包抄过来。 萧武双指放在唇边,仰头吹出一声尖锐嘹亮的哨音,那哨音仿佛一支刺破浓雾的利箭,刹那间响彻在常府街南北的夜空之中。 就在那哨声响起的一刹那,梁叛骤然跃起,双脚蹬在墙头,好似狮子搏兔一般,猛然扑向那厨房的屋顶,手中单刀挟着一股狂风翻卷而下,黑夜中“嘡”的一声响,几点明亮的火星从两柄单刀相交之处迸发出来,梁叛的刀势丝毫不见缓慢,压着对方 的刀刃一路向下,“咔嚓”一声砍入了敌人的肩膀。 对面那人只是重重地痛哼了一声,硬生生将梁叛的刀格开来,踩着瓦片踉跄向后退去。 此时的萧武则在对面的屋顶,手中一柄长剑飒然飘飞,满空之中尽是星星点点,身周雾气被他剑气搅动,便如翻江倒海一般翻腾起来,转眼间血光四溅,已不知几人被他斩于剑下。 梁叛则在各处屋顶游走,且战且走,接连同好几人交手过,几次险些便陷入了对方的包围之中。 他忽然手中刀贴身反握,陡然停步侧跃起一个膝撞,正顶在一人的腰眼之中,单刀旋身反斩,贴着那人的肩膀割断了对方的咽喉。 随即闪身让开后方一刀,反脚蹬在对方的侧膝盖上,转身一记小拳,重重地打断了对方的喉结。 突然间几支冷箭从几个不同的方向激射而来,梁叛提刀在身后乱舞,打落两支弩箭,纵身跳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当中,刚一落地便向前窜出,穿窗进了一间屋子。 就在他身体窜出去的一刹那,身后的地面上传来一连串“夺夺夺夺夺”的声响。 梁叛在屋中背靠墙壁,不停地大口呼吸,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左肩的伤口处传来阵阵抽搐般的刺痛。 这间屋子,三面有窗,凭他一个人不可能守住,已是死地了。 接着他便听到十几个脚步声不断地落在了这屋子的四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血淋淋的单刀横放在膝盖上,尽量让自己的肌肉放松下来,以准备两秒后下一次的爆发。 他没想到,一直深藏在新街口和刘军师桥的锦衣卫缇骑,居然为了一个丁少英,在今晚的浓雾之中出手了。 就在他堪堪调整完呼吸,准备起身再战的时候,忽然听到头顶箭矢破空之声大作,似乎有无数的人从四面八方合拢而来,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好像洗地一般泼洒下来。 梁叛听到自己所在这间屋子的四周,不断地响起箭矢入肉的声音,几声痛苦的惨叫就在他不远处接连发出,紧接着便是密集的刀兵相接,有人退去,有人上来,直到整整一炷香以后,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梁叛依然坐在屋里,背脊紧紧贴着墙壁,那把刀还在他的膝盖上,不曾动过。 有人跳到了屋顶上,然后落在地面,外面有人走来走去,甚至有人好几次都走到他头顶的窗户外面,拔下墙上所插的箭矢,或者带上一具尸体,再悄然退入静谧的浓雾之中。 梁叛拄着刀站起来,拉开门缓缓走了出去,隔壁那间屋子中还有灯亮着,并传出一个孩子被人用手捂住嘴巴的呜呜咽咽的低沉哭声。 他打开院门走上四条巷的大街,正看到萧武倒提着宝剑,从对面的屋顶上跳下来,跳到街上,正缓缓向自己走来。 接着雍关和老狗他们小心翼翼从远处探出脑袋,然后 带着丁少英和那弓兵也走上大街。 梁叛这才知道自己边打边走,已经跑出了这么远的距离。 萧武来到他的身前,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嘴角破天荒露出一丝微笑:“很好,我愈发期待同你的雨花台一战了!” 梁叛苦笑一声,摇头道:“恐怕我远不是你的对手。” 萧武道:“你在东我在西,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从东面二条巷过来的,所以我那里只有六个人,你这边却有二十多——我瞧你游走很有讲究,一对多我一定不是你的对手!” 这时四条巷尽头的一座屋顶上,响起一声“嘟嘟”的呼哨,萧武也吹哨应答,那呼哨声便越吹越远,往北去了。 梁叛抬头看了看北方,又转而望向花牌楼的方向,轻叹一声:“陈老板不愧是陈老板啊!”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罪人梁叛 梁叛等人走到常府街,才看到四条巷的路口躺着两个捕快,都是上元县的。 那两人咽喉已经被利刃割断,血流了一地,方才梁叛和萧武闻到的血腥味便是由此而来。 梁叛摇摇头,叹道:“为虎作伥,反遭虎噬。” 不过这或许正是栾琦所乐见的,他抓捕不到丁少英,可以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无法替锦衣卫缇骑脱罪,反而白白得罪了丁吉原。 但是现在已经有捕快被杀,那便可以将这抗捕杀人之罪推到丁少英的头上。 丁少英就不是简简单单“犯夜”的罪过了,丁吉原要替儿子洗脱抗捕杀人的麻烦,有的是力气要花,一时半会儿哪里还有余力报复栾琦? 一行人匆匆离了常府街,一路向南而去。 将梁叛送出上元县之后,萧武便独自返回,梁叛带着四个白役径直回六角井去了。 今日林氏医馆已搬完了,门上的牌匾和旗招尽都摘了去,不过这房子空了,还不能住人,总要置办一些家具、器物和用品。 梁叛到了六角井,左肩伤势已有复发之势,将丁少英和那弓兵交给老八,他强忍着伤痛回到家中,收拾换药不提。 二月二十七日,梁叛只在避驾营的家中养伤,期间除了小六子清晨前来看一遍,便是丫头来送一日三餐加换三遍药。 二月二十八,梁叛左肩的伤势好了些,伤口处只有些隐隐的疼痛。 他便穿了公服早早出门,恰好在巷子中碰到小六子来应差。 “大哥,今天有公事吗?” 小六子远远打招呼,笑呵呵地道。 梁叛道:“有。你到轿夫营看看有没有现成的车马,马要好好挑,脾气大年齿高的不要。车不必买新的,只要结识好用就行。” 小六子眼前一亮,喜道:“家里要添马车?” “嗯,不过你买了马车,要先把丁少英给我送到县衙来,尽快,我在县衙等你。” 小六子道:“好嘞!包在我身上。” 梁叛点点头道:“那个弓兵怎么说?” “老八查过了,那弓兵不在凶手的名单里面。而且他还另外告诉我们一个人,叫李歪子,是上元县堂子街一带的混混,那人说花姐的船就是他烧的……” 梁叛停下脚步,心中泛起一抹酸楚,他咬了咬牙,寒声说道:“让老狗和高脚七把这个李歪子给我弄过来!” “是。”小六子答应一声,便掉头去办事。 梁叛重重吐出一口气,宣泄掉胸中的痛苦,重新抬脚向县衙走去。 他人刚进县衙,就察觉到一丝异样,整个县衙都笼罩着一股诡异的氛围。 前堂里空空荡荡,一个差役也无,就连负责看管大门的门子老周都不在门房里,而是鬼鬼祟祟站在二门外,举着他的一片镜向里面张望。 梁叛感到十足奇怪,二堂中有甚么热闹好瞧吗? “老周!”他喊了一声,迈步走到二 门外,问道,“瞧啥呢?怎么今日一个皂隶也不见,大家都出去办差了?” 老周给他吓了一哆嗦,转头埋怨道:“你还问,昨日蒋书办和彭班头一齐到老爷面前告了你的状,要让你回家,结果老爷不准。今日蒋书办请了都察院的人来,连老爷都一并告了!” 梁叛听了这话,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这蒋书办疯了? 他问老周:“那眼下是个甚么情况了?” 老周道:“都察院来了人,不知是个甚么官,听说同老爷品级相同,正坐在二堂里听老爷和蒋书办对质。” 这还真正是件奇事! 梁叛又好笑又好奇,心想一辈子没听说过县衙的书吏状告县官,今日却教他赶上这件好事! 他连忙跨进二门,老周伸手拉他,嘴上道:“你且躲一躲罢,我们老爷身正不怕影子歪,都察院的老爷挑不出毛病,只怕你一去先把你法办了……” “办个毛,张知县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就身不正影子也歪了?”梁叛笑道,“我去瞧瞧热闹再说。” 他哪里肯听老周的劝,难得张守拙吃瘪,此等热闹不看岂非亏大了? 于是轻轻推开老周,迈步便往里走,穿过屏门,便听到堂上蒋书办正在大声陈述:“本县捕班快手梁叛,多次无故缺卯,行事孟浪、目无法纪!学生是吏房书办,按照朝廷法度将此人脱役革办,又被我县张大人包庇,致使前夜衙门捉拿黎县尉案嫌犯丁少英时人手不足,让那嫌犯逃脱……” 梁叛心想: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进门就听见本人的大名。 他走到二堂门外,却见门口站着赵甲喜跟何得庆两人,正紧着向自己使眼色,估计也是像老周一样,劝他先避一避。 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外一侧,躲在何得庆身边,竖起耳朵倾听。 只听里面张守拙道:“蒋书办此言大谬,前夜我县捕班连同白役一共出动六十九人,上元县据我所知也有上百人之多,两县相加虽不足二百也差不远矣。莫非独缺一个梁叛? “这么多人做不成的事,却怪在梁叛一人头上,莫非我江宁、上元两班快手全是摆设,抓贼非得梁叛出手不可?若是如此本县更要留下此人,否则江宁县哪里还有太平可言?” 赵甲喜跟何得庆两人都偷偷竖起大拇指,赵甲喜低声道:“老爷说得好。” 梁叛也觉张守拙这番话颇有辩才。 随即却听彭舅子道:“两位老爷、蒋书办,可否容小人说一句?”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道:“你说。” 这声音既不是蒋书办也不是张守拙,应当就是那位都察院的老爷。 可梁叛听这声音有点耳熟,他将何得庆扒拉到一边,从门边深处脑袋向内看去,这一看不要紧,正巧和堂上坐着的一人四目相对。 两人都是一愣,原来坐在堂上那位不是别人,正是南京 都察院照磨,李裕。 真正是过河碰上摆渡的——巧了! 这他娘的……梁叛看着蒋书办暗道,张守拙和李裕是穿一条裤子的,你们能告得倒他才奇怪了! 堂内其他人也纷纷将目光看过来,所有人都是一怔。 梁叛见既然见了光了,那还藏啥啊,干脆就大摇大摆地进了门,向几人拱拱手,又朝张守拙挤挤眼,站在了一边。 李裕举起袖子假装咳嗽,其实是在忍着笑,忍了一会儿放下袖子道:“彭班头请继续说。” 彭舅子狠狠瞪了梁叛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讥讽而快意的笑容,走到当中向上面哈了哈腰,拱手道:“禀老爷,昨夜小人抓捕嫌犯丁少英时,负责攻打后门,而且是先攻。 “本来大伙儿在出发前已布置好了,由梁叛带一半人在外边接应,倘若嫌犯突围,便由他负责围追堵截。可是昨夜此人老毛病又犯了,居然过时不到,嫌犯突围之后无人追捕,这才漏网的。所以此时的的确确梁叛要付最大责任。” 这就纯粹是瞎编。 梁叛险些给气笑了,摇摇头,鄙夷地看了彭舅子一眼。 不过彭舅子是捕班的班头,具体怎么安排自然是他说了算,梁叛现在即便矢口否认,也可以说是隐瞒狡辩。 李裕在堂上假装指了指梁叛,问道:“这位是……” 彭舅子跳起来道:“大人,他就是罪人梁叛。”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文人坐书观天下 李裕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嗯”了一声,示意堂下继续。 那蒋书办却站出来,指着梁叛喝问:“梁叛,昨夜你又擅离职守,致使重要嫌犯逃脱,你可认罪?” 梁叛笑道:“擅离甚么职守,昨夜我在常府街啊,上元县净街的捕快可以替我作证,外面老赵和老何也瞧见我了——”他转头喊道,“老赵,你说说。” 赵甲喜扶着门框扭扭捏捏地站出来,点头道:“是是,瞧见的。小的随老爷到常府街时,的确见过梁捕快。” 彭舅子嘴一歪,朝赵甲喜啐了一口,道:“姓赵的,你该不会跟梁叛也换帖子拜把兄弟了罢,在那里睁眼瞎说,替他打掩护?” 赵甲喜登时急了,手指着头顶大声道:“天地良心,两位老爷,小的如果扯半个字的谎,就教晴天霹雳下来,五雷轰我的顶。” 见他被逼着发了这么重的誓,彭舅子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道:“你又何必发这样毒誓……” 梁叛道:“彭舅子你也少在那里放屁。你刚才说甚么出发前已布置好了,布置个卵,是带着一帮人在常府街遇到了上元县的捕快,他们让你强攻后门的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梁叛道:“废话,我当时就在你们旁边的巷子里。” 蒋书办插嘴道:“梁叛,你既然人在常府街,为何不参与抓人?岂不是临阵脱逃,罪加一等么?” 李裕和张守拙对视一眼,都正襟危坐,开始看戏。 梁叛笑道:“蒋书办,你虽然总是跟我作对,不过我知道你是出于公心,所以并不恨你,只是觉得你这人偏见太深、智力又不够。话一定要想好了再说,事也要查清了再告,知道吗?你就笃定我没有参与抓人?” 蒋书办冷哼道:“你这等恶吏,在江宁县一天,老百姓便受你们盘剥一日。彭班头此等人虽然也未见得如何清白,至少县衙管束得住,似你这般上下勾结不服管教之辈,公门中如何容得下你?” 彭舅子看了他一眼,满脸尴尬之色。 蒋书办接着道:“即便在下所告之事未必全是实情,或有几分冤枉,可只要李大人明鉴,已足够将你革除。” 梁叛微微皱眉,自己明明没有做过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从不盘剥百姓,甚至还罩着六角井一带的商贩多年,每年只从那些商贩手中收取极少的“谢礼”,可以说南门西这一片的繁华热闹,同他的照应是分不开的! 这蒋书办对自己何以如此痛恨? 还是说在蒋书办的眼中,只要是捕快,就一定是盘剥百姓的吸血鬼,而彭舅子那种是可以管束的,所以为害有限,而自己是不能管束的一类,所以一定是首恶必除? 他叹了口气,诚诚恳恳地问了对方一句:“蒋书办,我想请问,你凭甚么说我盘剥百姓,可有证据?还是说你 真正走到市井中,问过那些老百姓了?” 蒋书办冷笑道:“你在秦淮河养了一个婊子,叫甚么花娘的,可有这事?但凭你一年六两银子的工食,养得起那等娼妇?” 本来在一旁看戏的张守拙猛然张大嘴巴,转眼看到梁叛脸色通红,胸膛起伏起来,心中叫了一声“不好”。 县衙捕快的确是有外快好捞的,这个谁都知道,也是惯例,毕竟一年那点工食根本不够正常的使费,所有府州县官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不能既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不是? 不光官员们,各家商贩对每月或每年按时缴纳一定的银钱也并无太大的抵触之心,毕竟没有捕快也会有帮会,市井之中只当是花钱买个安稳罢了。 蒋书办这人是书呆子脾气,在这种事上面吹毛求疵虽然不近人情,却也不能说他错了。 但是他如此说起花娘却万万不该! 张守拙知道梁叛和花娘的关系,也知道自己当初掏给梁叛的几百两银子,都被他拿去替那个花娘赎身了。 梁叛还打算用剩下的钱买吕子达的院子,跟那花娘成亲过日子——花娘几乎就是梁叛的妻子了。 这蒋呆子左一个“婊子”,又一个“娼妇”,如此说别人的妻子,这才是最大的不该! 况且那花娘似乎自打跟了梁叛以后,便不再留客过夜,早已有从良之实了。 蒋书办见梁叛满脸通红,还当他是一时羞惭所致,更加冷笑。 梁叛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愤怒过,他的胸膛仿佛在被烈火灼烧,一股股火气升腾上来,几乎让他失去理智。 蒋书办的冷笑又在一遍又一遍地刺激着他,几乎将他的忍耐力逼到了极限。 张守拙一步跨出来,挡在梁叛的身前,向蒋书办喝道:“蒋宽,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说话如此刻薄!” 蒋书办傲然道:“正因蒋某饱读圣贤书,所以行事以正为先,一身正气不可夺也!秦淮河上的娼妇早已不知何为礼义廉耻,还怕人说……” 张守拙突然感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接着他便看到梁叛像一阵风一般冲上前,照着蒋书办的腮帮子狠狠一拳,然后那蒋书办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起来,“咔嚓”一声砸在了旁边的架子上。 彭舅子看着软趴趴瘫在地上的蒋书办,再看一眼杀气腾腾的梁叛,浑身打了个哆嗦。 梁叛走到公案前,端起李裕面前的茶水,将昏过去的蒋书办泼醒,指着地上哼哼唧唧的蒋书办道:“你们这些文人,把狂狷当傲骨,把呆气当正气,只知仰头背八股,不会弯腰做实事!还是那句话,想要革除我的捕役,拿证据出来!” 蒋书办张嘴吐出满口的血沫和碎牙,左脸肿起老高,文人最是爱惜身体发肤,他被梁叛打掉六颗板牙,气得浑身发抖,坐在地上指 着梁叛,口齿不清地道:“你前夜临阵脱逃,就是证据!昨日又无故缺勤,也是证据!你如何抵赖?” 彭舅子此时已经不敢搭话了,他哪里晓得会闹到这种地步,瑟瑟缩缩站在一边,既害怕又懊悔,怕的是事情越闹越大,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悔的是不该跟着这蒋老牛一起发疯作死。 梁叛却缓缓解下衣服,露出左肩上厚厚的一层纱布,以及纱布上渗出来的淡淡血迹。 他给蒋书办看了一眼,冷笑道:“我几天前调查黎县尉一案的凶手,被弩箭所伤。前天晚上抓捕丁少英伤口崩裂,我因公受伤,所以在家休息一天,怎么就十恶不赦了?” 蒋书办压根不信,啐了一口血水,斥道:“彭班头已说了你前夜根本不在二条巷,即便去过常府街也并未参与捉捕,何来因公受伤一说?你们这等人与江湖黑道无异,常常在市井之中殴斗,受伤不足为奇。” 张守拙实在看不下去了,皱眉道:“蒋宽,你莫非失心疯了?梁叛前夜带人抓捕丁少英有本县作证,丁少英人在二条巷的情报也是梁捕快呈报本县,否则我两县对此案至今还是一筹莫展。你不要但凭臆想,便定他人之罪。” 蒋书办道:“张知县,你一再包庇此人,很难不叫人怀疑。若要叫人相信,除非此人解了那丁少英来,否则便是说谎!今日都察院李大人在此,请李大人公断!” 李裕也是皱眉:“江宁、上元两县都不曾抓住丁少英,梁捕快又如何将人解来?蒋书办未免强人所难了罢?” 蒋书办偏过脑袋道:“听说京师都察院也在南京,学生的要求合情合理,若是李大人不能公断,学生便告到京师都察院诸位大人面前!” 这句话可说触碰到了整个南京都察院和革新派的逆鳞,李裕顿时面如寒霜。 他冷冷地道:“蒋书办,倘或梁捕快解来丁少英呢?” 李裕虽然官职较低,却肩负着南京都察院中革新派的沟通之责,所以他昨天已经收到缇骑所的消息,知道丁少英现在就在梁叛的手上,也知道在四条巷的那一场恶战。 一直到现在,整个四条巷还在被应天府封锁着,清理前晚留下的弩矢和血迹。 当然,这些事普通人是根本不会知道的。 蒋书办道:“若是解来嫌犯,自然证明梁叛无罪,学生给张知县和梁捕快磕头赔罪!” 这时屏门外闯进一个人来,众人一见,那人穿着狱卒的公服,小跑着来到堂前。 赵甲喜拦住他问:“里面老爷有公事,你乱闯怎的?” 那狱卒挠挠头道:“启禀老爷,外面有个梁捕快的白役,送了一个人来,说是前夜抓捕的人犯丁少英,敢问如何处置?”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如仰天高卧 蒋书办和彭舅子都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蒋书办道:“不可能……” 梁叛无奈地道:“还不信是吗?让你们这种人承认自己错了就这么难是吗?” 李裕在公案后面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蒋宽、彭阿九,你们诬告上官事实俱在,还有甚么话好说?” 蒋书办一脸苦闷失神之态,彭舅子则是一哆嗦,连忙跪下来。 李裕看了张守拙一眼,淡淡地道:“张知县,既然你的事纯属诬告,那便是你县衙内务,我都察院不便插手。望你好生整顿胥吏,这等乖张无耻之辈留之不足以教化百姓,以在下愚见,不如开革出县衙,另选贤能。” 张守拙假模假式地作揖感谢:“多谢李大人提点。” “嗯。” 李裕矜持地点点头,背着手出门去了。 张守拙立刻让何得庆安排车轿送李裕回城北都察院衙门。 赵甲喜见当官的都走了,三班众人渐渐都围过来朝着堂内指指点点,便从门边伸出个脑袋来,捏着嗓子对堂里喊:“蒋老牛要向梁捕快磕头赔罪咯!” 堂外众人一片哗然,都挤到门口来争着看热闹。 赵甲喜站在门边,直夸梁叛如何英勇,抓贼负了伤,还说江宁、上元两县两百个捕快抓不住一个丁少英,被梁捕快一人抓了个正着,引来众人一阵惊叹。 赵甲喜又说蒋书办和彭舅子联合诬告梁叛擅离职守、临阵退缩,还要告知县大老爷包庇,这回众人都没发声了,只是都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蒋书办和彭舅子。 经过老赵这一顿煽风点火,蒋书办和彭舅子在县衙里算是彻底臭大街了。 梁叛看见蒋书办一脸死灰的模样,也不稀得他磕头赔罪了,向诸位拱了拱手,排开人群去了。 他一直出了县衙,也没甚么目的地,行人车马之间走一阵歇一阵,歇的时候便四处看看,瞧瞧摊贩兜售的物件,看看悠闲自在的行人,但是他连物带人都没有看入眼中去,有时拿起一个物件,在手里看了半天放下,一扭头却想不起来自己刚才看了甚么。 即便是如此放空了自己,身上那股子疲惫劲儿却怎么也挥散不去。 他一直以来做事都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性,只是觉得这件事该做、需要做,然后就去做,一切发乎本心。 他常常还会把捕快分内的事和机速总分内的事搅在一处,纷纷乱乱,似乎没个尽头。 他忽然在想,是否该辞掉捕快,专心在机速总去做吕致远未曾完成的大业呢? 如果真要请辞,那么今日与蒋书办的冲突是否又显得毫无必要了? 他想不明白,心里还是闷闷的,对周遭的一切都提不起任何兴致来。 不知不觉间,他鼻中忽然闻到一股子弥漫在空气中的酒香,郁郁芬芬,让人醺醺然彷如饮了半斤醇酒,既不至于醉,也有一种飘在云端 之感。 抬眼一看,居然是绣春堂沽酒店,自己不知不觉一路行来,竟已到了骂驾桥吕书办家。 他正要绕到绣春堂店后面吕书办的小院子去看看,却见那店中踉踉跄跄走出一个人来,身上穿着一件茧绸长袍,领口胸前满是酒渍,头巾已不知何处去了,头发乱蓬蓬地堆在头上。 这人手里还提着一壶酒,摇摇晃晃,往梁叛这里走来。 那人走到梁叛身前两步的时候,忽然脚一软,整个人就要歪倒下来,梁叛连忙伸手抄在那人腋下,将对方扶了起来。 那人脸颊酡红,两眼半睁不闭的看了梁叛一眼,搭住他的手臂醉笑道:“兀那汉子,你何处去?” 梁叛苦笑道:“你又何处去?” 那醉鬼道:“我,我乃天上文曲星,自然往天上去!” 梁叛不想跟这醉鬼纠缠,便道:“那你请站住了,我要收手了。” “请便,请便。”那醉鬼一摇三颠,居然真就站起来,可是两腿无力,只挣得一挣,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好在这人已经醉得麻木了,根本不晓得疼痛,两腿跪着爬在地上拍打屁股上的灰尘,拍了两下只拍在腿上腰上,又坐下来拍腿上的灰,想想又再跪着去拍屁股,拍到一半,这人忽然大笑起来,仰天吟道:“醉时方知身是客,跪天坐地从来错。山川日月全做酒,几时清醒几时喝。长醉不知谁是我,懒散壶中作道场。不知也,不如仰天高卧!” 一首诗吟罢,居然真的躺在地上“仰天高卧”了。 梁叛实在有点无语,蹲下身拍了拍那人的脸,问道:“喂,别睡了,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喂,醒来,回家再睡!” 那人嘴里咕噜两声,也听不清说的甚么,这时绣春堂里有个伙计走出来,见了他这副样子,一拍大腿,急道:“这个讨债鬼,又醉倒在这里!” 那伙计瞧见梁叛一身捕快公服,走过来拱手赔笑道:“差大哥,他虽是个醉鬼,却不是歹人,小的将他送回家罢了。” 梁叛问:“你知道他家住哪里?” “怎么不知道,这人自打搬到南京来,三天要醉五场,哪一次不是我送?” “哦?这人是新搬来的?” “是,而今就住在我们店后面吕书办的家里,听说是吕书办的同族兄弟,也是个秀才。” 梁叛点点头,让那伙计将人送回去,自己站在原地默然半晌,不禁感慨:南京这里虽是繁华锦绣之都,却也是个销金蚀骨的深渊洞窟。 任你有多少的金银,也能在这秦淮温柔里花销干净,任你有百般的豪情壮志,也能在这花花世界里堕落沉沦。 只可惜吕子达的好院子、满屋的好书,竟让这样的人糟蹋。 他喟叹一声,找到去往六角井的道路,往回便走。 走到南门西,见有人三三两两急匆匆往西奔走,一问才知六角井今日又有 热闹好瞧。 第一个热闹,就是林氏医馆所在的宅子换了新主人,主家是几个年轻后生,奉养着一个盲眼的老太太,正把簇新的床铺、家什、桌椅家具一套一套往新家之中搬运,还有一辆结结实实的马车,就停在东墙边的侧巷里。 第二个热闹便是这新宅子听说也要开成医馆,坐堂的便是豆腐巷中几代行医的华大夫,有知道的,都说华大夫的医术并不比原先的林大夫差,医跌打伤更是一绝。 于是住在六角井的四邻街坊纷纷挤到新宅子来探望打听,原来这家新邻居姓铁,是个年轻后生带着一个瞎眼的老娘,还有几个手足弟兄同住一处。 于是众人纷纷向坐在门口咧着嘴笑的铁老太太贺喜,还有人从自家拿了酱菜、鸡子和白饭来,有人送了半斗米,有人送了十几个白馒头,也有送油的、送面的,闹闹哄哄便往铁家厨房里塞。 小铁虽然伤势已经无碍了,人还躺在床上,老狗和高脚七去了上元县堂子街,家里老八和华大夫两人采办用具,剩下华大夫的浑家和姑娘,便临时充当主人,在厨房煮了糖水,门前门后招待这些热情的四邻街坊。 真正的女主人铁家老娘,只闭着眼睛坐在门槛边上笑得合不拢嘴。 梁叛赶到新家的时候,见到这幅乱哄哄的场景,华大夫的浑家和姑娘已经忙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连忙拉住搬箱子的老八埋怨道:“你不会找几个短工,自己指挥照应着就好了,这个样子成甚么事?” 老八也是高兴得昏了头,手里抱着个大箱子笑道:“自己干得兴起,忘了这茬了。” 众街坊见了梁叛,连忙上来打问,这才知道梁捕快也要住进来,几个街坊里年轻力壮的后生立刻表示要帮老八和华大夫搬东西,不等答应便都撸起袖子加入到搬运的工作中去了。 梁叛眼见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把大街也堵上了,连忙举起双手大声道:“各位,各位,梁某人今日虽说是新迁到此,却也不算新邻居,旧宅新家相隔几十步路,都是老街坊,客气的话不多说了:眼下家里人都忙得脚后跟打屁股,一定招待不周,还请各位先回,等家中诸事安顿停当了,我发帖子请各位吃酒,到时候再来,流水席伺候,好不好。” 众人哄然叫好,除了几个留下来帮忙搬东西的后生,其余都陆续散去了。 梁叛劝散了众人,便掏了两个铜板,叫过街边一个光屁股的小孩来,将铜板赏了他,让他替自己跑个腿,到老杨店叫一桌酒菜来。 那小孩得了铜钱,连忙屁颠屁颠地去了。 梁叛让老八等会在家招待这几个帮忙的后生吃一顿,自己却没留下来,仍旧穿过大街,往避驾营走。 就在他经过丫头的铺子时,丫头轻轻敲了两下灶台,梁叛点点头,有些失望地钻进巷子里去了。 那两下敲灶台的意思是:斥候总在扬州的人仍旧没有消息回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不如鱼则涸泽而渔 萧武的手下不行啊…… 梁叛抱怨两句,眼看着已经到了月底,今天已经是二月二十八,明天就是春分。 他有一种预感,眼下南京城的一切大事,过了春分,最迟三月头几日,都会立见分晓。 春分时过冬的作物已渐渐生发,下秧栽树的农事到了春分不做,过一日便迟一日,所以不论“改稻为桑”成行与否,都要在春分后尽早决定。 梁叛甚至猜测,眼下说不定已经有人怀揣着好几份内容不同的政令等在南京,一俟大局已定,便会依照形势结果当场择一份颁布。 但是北京都察院一定不会在明日动手,因为春分要在东郊祭日,国朝朝日是大祀,京师由皇帝亲祀,南京则由太常寺和礼部代天子祭,所以大事九成会在后天三月初一有所定局! (旧历分大小月,大月三十日,小月二十九。) 也就是说,对于梁叛和革新派来讲,明天或许就是最后的机会…… 梁叛想了想,还是决定取消了回家休息的计划,在家门口原路返回,到了新宅子里抓到刚回来的小六子,让他驾车把自己送到城北。 他要去见陈碌。 …… 城北保泰街鸡笼山下,陈碌养鸡的大院之中,已经有了一位客人。 那客人此时站在半日亭中,抱着一柄剑,看这大院的主人钓鱼。 陈碌手里的鱼竿纹丝不动,水面的浮漂却不断地轻抖,将那水面点出一圈圈细细的涟漪。 陈千户今日仍旧穿了一身燕居常服,宽松的袍子披在身上,人却紧张地坐在胡床上,腰背挺得笔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浮漂,突然间觑准机会,抬手便将鱼竿甩了起来。 可惜那鱼钩被他扯出水面以后,在空中闪着水光甩出一大圈,空空地落在了他的眼前。 又他娘的脱钩! 陈碌气得跳起来,将那鱼竿狠狠掼在地上,嘴里暴躁地一通大骂。 ——他实在是被这些刁钻的臭鱼给气过头了! 站在他身后的萧武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陈老板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 萧武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假如梁叛那家伙在这里,会不会笑出声呢? 陈碌骂了一会儿,突然一招手叫来一个家人,指着那池塘叫道:“来啊,把人都给老子叫来,架水车,抽塘,抽塘!” 那家人连忙低着头往前面去了。 陈碌气鼓鼓地坐在半日亭中的石凳上,重重在石桌面一拍,气喘吁吁地道:“他妈的,三天吃了老子两斤饵,一条也不肯上钩,这鱼没法要了!” 这一池的鱼如此狡猾,不怪别人,只怪陈碌自己。 他钓鱼又放生,是为了培养这一塘鱼的警惕和机敏,为自己增加钓鱼的难度,从而增加钓鱼的乐趣——用他对文尚书的话来说,就是“钓起这一条所得的成就,超过别处十条百条”! 可是他现在钓了三 天也没钓上一条鱼来,已经被这一池鱼无情地打败,现在他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而不是艰难努力之后的最终胜利者,还有甚么成就和乐趣可言? 当一件事的困难程度完全超过了自己所有的潜力,那么再去进行无畏的挑战,显然是一种自找苦吃的行当。 所以陈碌当机立断,要抽干这块塘,把这些垂钓困难程度过高的鱼都给换掉! “萧武,回头我叫他们拿网来先打几条,你带回去吃。” “是。” 其实陈碌本不必为了钓鱼没成功而发这么大脾气的,因为他的心里还装着别的事——明天就是春分,后天三月初一,北京都察院那帮人说甚么也要动手了。 也就是说,明天是最后的机会。 但是去扬州的斥候仍旧没有任何消息送回来。 这就是他叫来萧武的原因。 也是他发火的根本源头。 他有点懊悔,应该听从吕致远的建议,早点用梁叛的——从二月初九那天就该把梁叛弄到机速总来! 否则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紧迫的地步。 实在是庞翀这个人的算计太过缜密了,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让人猜到他的底牌。 即便文伦和其他几个文官大佬们已经有了一致的认识——大家都低估了庞翀的智计,可现在反省自己又有甚么用呢? 陈碌叹了一口气:“你多拿几条,给梁叛也送一些……” “是。” 萧武依旧只是答应。 陈碌想了想又改变主意:“算了,还是把梁叛给叫来罢,大家一起参议参议,明日要不要不等扬州的消息,强行动手。” 萧武道:“这办不成。” 陈碌也知道办不成。 没有扬州盐商的黑点,就没有查封那几栋宅子的由头,应天府、上元县和中兵马司不会动手的,剩下那些老锦衣卫——恐怕老锦衣卫们也不敢。 他们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要立马扯大旗跟内阁作对,别说没有胜算,就算有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家底,能不能扛得住京师方面的压力。 陈碌摇摇头:“总之先把梁叛叫来再说罢,希望他的伤好些了。等这件事一了,得让他好好养伤,这小子做起事来也有点不要命的。” 萧武道:“和吕子达很像。” “嗯……”陈碌点点头,忽然嗤笑一声,“我听讲他们江宁县一个书办还要革除他,说他缺勤多、太散漫、擅离职守,呵呵,你说好不好笑。” 萧武没说话,只是在旁边默默站着。 陈碌也沉默下来,这个萧武甚么都好,就是不会接茬这一点非常不好! 领导在扯淡的时候,你作为领导身边唯一一个下属,连捧哏都不会,或者说不屑,你还算是一个合格的下属吗? 他捻了捻下巴上不到两寸长的胡须,第三次说道:“还是把梁叛叫来再说罢……” 萧武仍旧只说了一个字:“是。” 这时前面 一个家丁匆匆走来,到了半日亭外停下脚步,陈碌正要派他去六角井找梁叛,却听那家丁躬身道:“老爹,外面一个姓梁的来拜,好像是个捕快。” 陈碌没想到还有这种巧事,忙道:“带他进来。” 那家丁便快步去了。 过不多时,前面架水车和挖引水沟的家丁长随们闹哄哄地进到后院来,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穿着捕快公服的年轻人,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些干劲十足的下人们。 梁叛跟在这些人后面,有些奇怪地问那个替他引路的家丁:“你们家这些人是去抢水打架吗?” 他知道在乡里郊外每年都会有各村里之间聚众抢水的事情,特别是大旱年间,为了抢那点浇田救命的渠水,甚至有斗殴杀人的情况发生。 怎么陈老板家的田地也要和老百姓抢水吗? 谁知那家丁干笑两声,答道:“不是抢水,是放水……” 放水? 梁叛一抬头,果然瞧见这些人一窝蜂冲到一片水塘边上,架水车的架水车,挖沟的挖沟,已经忙碌起来,把院子里养得几十只斗鸡撵得鸡飞狗跳。 而就在那口即将可能被抽干的池塘边,陈碌和萧武一坐一站在凉亭之中,正看着自己。 他举起手挥了挥,迈开大步向那凉亭走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贵府用车把式否 “陈老板,萧总旗,扬州啥情况啊?”梁叛一进半日亭就开始埋怨,他老实不客气地坐在陈碌对面,倒了茶就喝,“我估计,明天就是最后的机会,一旦错过的话,说不定我们就要翻船了。” 他不但喝,看到桌上的点心还挑挑拣拣地吃了两块酥油饼。 陈碌惊讶于梁叛的想法居然和自己不谋而合,而且对于形势的把握和判断相当及时和精准。 他正要夸两句,却见梁叛已经没规没矩地坐在了自己的对面,还自己连吃带喝地招呼上了,登时一股恨铁不成钢的火气便涌上来。 他只好让萧武也坐下,把到嘴边的好话全都咽了回去,沉声说道:“正好要找你,我们现在便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倘或扬州府始终没有消息,怎么办?” 梁叛皱眉道:“陈老板,我们好像是武官?” 陈碌不知道他甚么意思,问道:“那又怎样?” “动脑子这种事不应该是文人干的吗?我们只管打打杀杀啊,是不是萧总旗。” 萧武对此颇感赞同,点了点头。 陈碌顿时为之气结,可是文伦那帮人的情报获取太慢、庞翀的出手又太快,等他们拿到缇骑所这边的消息,再坐下来谋划,庞翀那里早已定好下一步的动作了。 所以这一次只能让他们这些动手干活儿的人临机应变。 “少废话!”陈碌道,“你有办法就讲,没有就闭上嘴好好地想。” 梁叛道:“啥办法啊,先让康镇抚那里把人召集起来待命,如果等到明天晚上扬州还没任何消息,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放火烧了新街口和刘军师桥!” 这帮人不是会放火吗,在同升客栈那一把火差点没把自己给烧死。 应天府到现在也没说要找一找纵火的人,好像杀人放火这两条罪已经从《大明律》中删掉了似的。 既然这样,自己何妨也放一把火助助兴呢? 陈碌刚要开口驳斥,可是转念一想,实在不行的话,这也是个办法啊! 他站起来道:“这件事你们两个商量罢,我只看结果,至于怎么做,不必向我汇报,我也不想知道——另外,不论如何行事,不得有损我缇骑所的名声。” 说完就慢悠悠走到一边,背着手假装四处看风景。 梁叛瞅了他一眼,便对萧武道:“萧总旗,你手上有多少人?” “十余个,怎么?” “放火啊,还能怎么?” 萧武一愣:“陈大人不是说不得有损我缇骑所的名声?” 梁叛道:“我们悄悄的做,别人不知道是我们做的,怎么会有损缇骑所的名声呢?半夜里放火,莫非还要敲锣打鼓让别人知道?” 陈碌在旁边听得差点笑出声,连忙清了清嗓子,朝旁边走了两步。 萧武点点头,“唔”了一声表示了解了。 梁叛道:“何况我还打算嫁祸到丁吉原的头上,反正他们 两方已经狗咬狗了。” 陈碌觉得这样做有些欠妥,毕竟丁吉原还是亲王的岳父,况且未免有节外生枝之嫌。 不过他想起梁叛和丁吉原的私人过节,顺手报个仇未尝不可,也就按下了出言阻止的想法。 谁知梁叛接着又说:“北京都察院的人住在甚么地方,我们要不要釜底抽薪,也放一把火?” 陈碌吃了一惊,连忙用力干咳一声。 梁叛和萧武都转头向他看来。 陈碌清了清嗓子,说道:“记住,我们只需对付锦衣卫缇骑,不可横生枝节。”说完真的走出了半日亭,跑到塘边指挥家丁架水车去了。 梁叛看着陈碌和陈家家丁们忙碌的身影,问萧武道:“萧总旗,扬州的斥候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 萧武奇道:“为何如此说?” 梁叛朝陈碌的背影努努嘴:“你们我们陈老板,怎么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 萧武摇头道:“明日午时之前必有回音——我有八成把握。” 梁叛点点头,不再言语,心中却在思量,明日放火的话,该如何除恶务尽…… 想了想没甚么结果,实在是人手太少,于是干脆就丢丢心心坐在那里一边吃吃喝喝填饱肚子,一边看陈家人涸泽而渔。 陈碌指挥着陈家家丁在池塘边整整忙了两个时辰,也没将那池中的水抽去多少,最后只得派人跳进塘里去,十几个人牵着六张大网,足足抄了二百斤鱼上来,当场剁了十斤喂鸡,剩下一半拉到晚集上便宜卖掉,一半给梁叛和萧武两人分了。 梁叛带着几大桶六七十斤鱼,乘着马车满载而归。 到了南门西,已经是日头偏西,天边挂满余晖了。 马车行到六角井,刚刚在新宅子前停下来,却见巷弄阴暗之中突然窜出一个少年后生,站在小六子的车辕边上,愣愣地瞧着他,却不说话。 小六子见这少年后生一脸老实模样,不像个歹人,倒像是个落了单无家可归的伶仃孤儿。 他也是穷苦人家出身,自打记事起父母就不在了,要不是梁叛带着他们几个弟兄在市井中讨吃食,早已卖给人家当奴仆了,哪里会有今天? 因而他便不加防范,和和气气地问那少年后生:“小子,你有事?” 那少年后生看看他的马车,挠挠头道:“大哥,贵府要不要用车把式?” 其实他这句话一问,便知是不太懂人情世故的。 因为眼下驾车的正是小六子,他却问小六子主家要不要车把式,就好比是进了一家小店,问那店里的账房这店还招不招账房一样,无异于当面抢饭碗的 行径。 说好听点便是单纯稚嫩,说难听点便是笨,是傻。 好在小六子其实是家里半个主人,不过是临时充任车夫而已。 他也没跟那小子计较,便问:“你怎么知道这家有车,早早等在这里?” 那后生道:“小的一路问来,左近只贵府有车,因此特为等在这里。” 小六子又问:“那你会驾车?” 后生道:“小的原是南城顺风车马行的,会套车、驾车,也会伺候牲口。府上若用的话,只求一日两餐,有个容身的所在。” “既然在车马行做过,怎么又不做了?” 那后生嗫嚅起来,憋了半晌才道:“车……车坏了,被掌柜罚了出来……” 小六子沉吟一声,再问:“那你叫甚么名字,是哪里人氏?” 后生道:“家里姓王,没有名字,本住在城外花神村。家中田地被乡绅并了去,养不活这许多人口,只得自己出来谋生。” 小六子心想果然是个穷苦家的,心中已起了怜悯之心,说道:“哦,本来府上的确要用一个车把式,不过你是驾坏了车的,我得问过家长再定。” 其实梁叛早在车里听得一清二楚,外面那个小子正是前天半路送过自己好几程的那个小勺哆。 他便走下车,说道:“不用问了,这后生留下罢。” 小勺哆本来又惊又喜,转头向梁叛一看,却呆住了,口中吃吃地道:“先……先生,是你……” 他又瞧见梁叛身上的捕快公服,这才知道这位先生居然是个捕快。 梁叛见他发呆,笑道:“怎么不是我?你在我家里做事,不好再叫那个外号了,你姓王是不是?” 小勺哆点点头,想了想跪下道:“在主家做事,情愿改了主家的姓。” 梁叛又忍不住失笑:“我这家里主人倒有好几个,各个姓氏不同,你跟哪个姓?还是姓王好了,我替你取一个名,叫忠义好不好?” “好!小的从今天起就叫忠义!”忠义高兴起来,就要给梁叛磕头。 梁叛连忙拉住,说道:“今后在家里少行这些礼数,进门见了老太太磕个头也就罢了,旁人不必行大礼。” “是。”忠义虽然不知这是甚么缘由,却也不敢违拗。 梁叛见他答应,便道:“你在我这里也不要你白做,三餐之外每月给你三钱银子花销,逢年过节的赏钱另计,每年再送你十天探亲,其余时间有事再向家主们告假。” 忠义喜不自胜,连忙答应。这跟他在车行里做事也差不多了! 何况车行里一日只有两餐,又并无探亲休息的时候,掌柜和老把式们还要欺生,统算下来,还是这里好得多。 梁叛便让小六子下来,把车交给忠义,问道:“我瞧你驾车的技术不错,怎么把车弄坏了?” 忠义接过缰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日替先生,哦不,替爷到珠宝廊送完口信 ,见时辰不早,便急着赶去小校场,谁知那街上有条水沟,车又行得快了,辙子转进水沟里,将车轴拗断了。那小校场的刘把总没用到车,将小的告到了车行,掌柜的便将小的罚了出来……” 原来还有这一段曲折,梁叛心想,这也算是阴差阳错,自己连累这后生被罚,又收留了他,总算有所挽回了。 他道:“我在家里行五,姓梁,这位行六,姓陆。” “是,五爷、六爷。” 梁叛点点头,将忠义交给小六子,自己还是回避驾营睡觉去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改变计划 二月二十九日,崇佑三十二年春分。 梁叛将替自己换药的丫头送出门,同时将写有时间地点的纸条交给她。 今天机速总或许要进行第一次集体行动了——如果扬州的斥候没有及时回来的话。 他一身劲装结束,到新宅子叫了忠义,驾车直奔县衙。 他并不像如此高调,不过今日时间太过紧迫,不得不抓紧时间。 江宁县衙仍旧如昨天一样沉闷,最近这些时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先是户房吕书办被刺身亡,案子还没了结,捕班王班头也被人杀害,过不多天黎县尉又在三山街不明不白被杀,尸体还被马蹄踏烂。 三件命案尚在寻查当中,吏房蒋书办和新上任的彭班头要弄走捕班公认最能干的梁叛,还要状告知县老爷包庇下属。 可是结果呢,蒋书办和彭班头碰了一鼻子灰,蒋书办还被梁叛白白揍了一拳,打掉六颗板牙。 不仅如此,两人还坐实了毁谤上官的罪名,这是足以下牢狱的。 可事情也就如此奇怪,一直到了今天,知县张守拙也没有对这两人有任何申斥和处分。 今天一大早,蒋书办和彭班头如同往常一样到县衙来“上班”了。 只是两人身边的气氛,已经全然不同。 梁叛进到县衙大门的时候,也没心情没时间和三三两两趁着点卯之前这点时间唠嗑打屁役吏们扯淡了,径直在远处彭舅子愤恨的目光之下,穿过二门,直奔二堂而去。 书吏们办公的所在就在二堂两侧的偏房之中,吏房蒋书办、刑房崔夫子、兵房岑夫子他们都看到了梁叛,脸上是各种不同的表情。 梁叛也没在意这些。 恰好跟张守拙在二堂外的庭院之中碰面,一时间两边偏房之中所有的目光都自动转到了当中的堂院里来,大家都竖起耳朵想要听一听这两位的谈话。 张守拙也已知道眼下形势的紧迫了,见到梁叛便问:“如何,可有进展?” 两边六房的书吏们一听这话,各自暗想:梁捕快果然又一个人去办案了,蒋老牛连梁捕快这样勤勉的也要告,纯粹发呆! 梁叛道:“还在等消息,蒋宽和彭舅子你打算如何处置?” 众人想:梁捕快这是要伸冤出气了,不知张知县如何结果。 张守拙道:“还未发落,你有甚么安排?” 众人微微有些吃惊:张知县为了给梁捕快出气,居然连蒋老牛和彭舅子的处置也要问他的意见。 梁叛道:“蒋宽资历够了,可以向府里提请升任主簿,彭舅子革除好了。” 众人:??? 张守拙:??? 让蒋宽晋官身?我耳朵聋了? 梁叛解释道:“马上春耕了,主簿身负田亩账册之责,蒋宽合适。” 他把“春耕”两字说重了些,张守拙当即明白,这是为随后的“改稻为桑”和今后的清丈田亩做准备! 蒋老牛的脾气认死理 ,又不怕事,做账目田亩之事正合适。 更何况就像梁叛说的,蒋宽的资历确实够了,平常在吏房的事务当中也真没挑出过甚么毛病,抛开昨日的事情不谈,此人不论如何考成也是优中之选。 最出乎张守拙意料的是,梁叛这人看似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居然也有如此胸襟? “那捕班班头谁来做,你忙得过来?” 众人还没从“蒋宽升任主簿”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立刻又竖起耳朵,想听听梁叛到底是不是终于要做班头了——只从资历和能力来看,这似乎是毋庸置疑的。 谁知他们又猜错了。 “我没空,让王敦来做。” 众人:王敦?谁是王敦? 张守拙道:“谁是王敦?” “王班头的儿子,让他来,今晚我可能要用他。” 众人心底又泛起一抹古怪的感觉:近在咫尺的班头之位,一句“我没空”就不做了。还有,他一个捕班的快手“要用”一位班头…… 不过张守拙又明白了,王班头之死是锦衣卫缇骑杀人灭口,锦衣卫缇骑对王敦来说,就是杀父凶手! 梁叛要用人的话,王敦倒的确可以一用——这个人简直是连一草一木也想到了。 张守拙暗暗佩服他的心思缜密和考虑周到,其实梁叛是有苦难言——倘若今晚人手足够的话,哪里需要把王敦那个老实人给扯进来? “好了,捕班班头的事情要尽快去办,我还有事先走了!” 梁叛说完便拱拱手,转身在众人各种诧异和茫然的目光当中,离开了二堂,离开了县衙。 他一出县衙大门,便叫忠义送他到心腹桥,然后在心腹桥南下了车,独自过河穿街过巷,去往屠夫的店里。 他给丫头的纸条里包含了机速总所有人的任务,唯独没有屠夫的。 他兜兜转转来到屠夫的肉铺外,却见是个伙计守提着把刀坐在板案后面,那岸上横陈着半爿生猪,前腿和两只诸爪已被买走了。 他走到板案前,问道:“屠三爷不在?” 那伙计站起来拱拱手,客气地笑笑,说道:“对不住老客,眼下时辰还早,老板过得半把时辰才会出来。” 梁叛道:“劳你的驾,请他出来。”说完丢了一串钱在板案上,差不多三十多个。 那伙计收了钱,点点头道:“稍待。” 说完便转身进了里间,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屠夫才姗姗来迟。 那屠夫一边走一边伸懒腰,还对那伙计骂骂咧咧,一见是梁叛,连忙换了一副神色,匆匆整了一下衣衫,将那伙计打发回避。 两人隔着板案相对而立,梁叛看了看左右道路上的行人,说道:“屠三爷,替我切二斤肉,要有肥有瘦。” 屠夫拱拱手,一刀下去切了二斤五花下来,丢在称上一拎,二斤重分毫不差。 屠夫便用稻草在肉上穿了个绳结,递到梁叛手上。 梁叛取了块碎银 子,连同一张纸条一起塞到屠夫手上。 第二件事办完,梁叛回到小运河南岸,将二斤肉丢给忠义,再度上车,直奔三山街下浮桥。 他到三山街下浮桥自然是找冯二,又将晚上须得用人的事说了一遍,但是不要漕帮出人,这是替八指报仇,只要老爷子的别院里放出几位大和尚来便可。 冯二自然满口答应,梁叛便将时辰地点都与他说了。 第四个地点是三条巷康府,梁叛在康府外下车,却不走正门进去,而是绕到侧门,早有一个锦衣卫在那里等候。 梁叛跟着那锦衣卫在康府之中兜兜转转,来到那偏厅之外,康昌年今日也没上衙,已经坐在偏厅之上与几家锦衣卫的家主商讨了许久。 南京锦衣卫早已成了一潭死水,虽然最近几代皇帝都喜欢源源不断往南京锦衣卫中投入“新鲜血液”,其实最终也不过是让死水潭变得越来越大而已。 在坐诸人已经许多年甚至一辈子都没见过锦衣卫的风光了,康昌年正坐在主位上,假装倾听一位老锦衣卫的家主在那里口沫横飞地讲述着锦衣卫辉煌的历史。 其实这些事哪一个锦衣卫不晓得,但至今仍旧有人反复提起,并始终引以为傲。 为甚么呢? 因为匮乏,他们锦衣卫的辉煌事迹太匮乏了,他们的恶行倒是真正臭名昭著。 梁叛的来到打断了那位老家主对往昔荣光的追忆,他四周扫了一眼,沉声道:“第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没有拿到那几栋宅子的问题,几个衙门不肯出兵的话,大家还动不动?” 没有人动,大家都无声而凝重地望着他。 梁叛点点头:“第二个问题,如果按原计划进行,各家各人能否统一听我的指挥?” 还是没人说话,大家都是有品轶有地位的,没有人愿意在这个小小的总旗面前拍胸脯、表忠心。 他又看了一眼这些沉默而严肃的人们,然后向康昌年拱拱手:“康镇抚,我已决定改变计划,这帮人我一个也不用,请无关人等回避罢!” 他已经决定不再等萧武的斥候了,即便萧武昨天曾经承诺过,他的人午时以前一定会回来。 他们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做两手准备,而且在他看过偏厅中这些人以后,终于发现一个道理:南京锦衣卫已经废了,指望他们抓人、审讯、和内阁对着干、和南京几大衙门抢人,都是异想天开! 这帮人已经把“掉链子”三个字深深地刻在了他们满是骄傲的脸上。 梁叛向康昌年示意,康昌年向那些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功勋后代们,挥了挥手。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春起静夜做杀局 方才还在口沫横飞的锦衣卫家主,见到康昌年这几下挥手,登时面皮紫胀,抿着嘴再说不出话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站起来,掉头出了偏厅,随即便有人接二连三地起身走了,最后只剩下坐在最靠前的两个老人,踌躇许久,站起又坐下,把脸憋得通红,仍旧是赖在原地不走。 康弥勒的嘴角还挂着几分僵硬的笑意,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两人,端了端手边的茶杯。 那两人互相看看,都一咬牙,仍是不走。 康昌年脸上万年不变的笑容终于冻上了一层寒霜,他看着那两个老人,淡淡地道:“黄老、方老,我瞧你们两位路也走不动了,干脆向卫所请辞了罢,好生在家颐养天年,以后有事让年轻人过来。” 左手边一张长马脸的黄老一瞪眼,不快地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徐家的意思?” 康昌年缓缓道:“今天是我的意思,明天就是徐家的意思!” 徐家就是住在大功坊和东园的那个,老祖宗配享太庙的徐家。 南京锦衣卫几乎就是徐家的锦衣卫。 右手边那方老颓然摇头,站起来迈开大步离开偏厅,黄老狠狠瞪了梁叛一眼,也追了出去。 黄老和方老一离开,康昌年便恢复了弥勒本色,请梁叛坐在自己旁边,推了一杯茶过去,笑呵呵地道:“这帮不识趣的老东西……小梁总旗,让你见笑了。” “都是自己人,谈不上。”梁叛在椅子上欠了欠身。 他看着偏厅空荡荡的大门,略略走了一下神。 刚才那个决定只是在一瞬间做出来的,换成另一个不太好的词就是“一时冲动”。 康昌年想了想,是啊,缇骑所再特殊,也是南京锦衣卫,他们的确是自己人。 于是他拿出了“自己人”的口吻问道:“怎么,计划有变?” 梁叛道:“有变。” 康昌年并没有打听怎么变化,而是问了一句:“陈碌知道吗?” “知道。陈老板说只看结果。” 康昌年点点头,这倒像是陈碌的风格。 既然陈碌已经知道了,那就代表着湖溪书院的意见,作为一个合作者、执行着而不是决策者,他康昌年当然也不必过问太多。 于是康胖子很痛快地道:“新的计划需要甚么样的人,要多少?” 梁叛平静地道:“要敢死敢杀人的人,十几二十个,贵精不贵多。” 他说话的语气中虽然没有半分杀气,可是康昌年还是听出了几分寒意。 康昌年沉吟一声:“这样的话,那些老家伙的确是用不得,那些老军做些顺水推舟的好事还成,让他们再去做些厮杀拼命的勾当,一定是做不来的。这样,你要的人一定有,只是急切之间未必够得着数,我只能应承你十个人。” 梁叛皱皱眉,想不到南京城锦衣卫男女老少十几万,一天之内竟找不出二十个敢打敢杀的! 不过这 一点在城西同升客栈的时候已经可见一斑了,倒是康弥勒的长子康端,虽然还欠着不小的火候,但是临事之时还是有几分胆气和决断的。 只可惜康端的伤比他自己反复的还要厉害。 梁叛一想到康端躺在床上那样子,心中便有些不解,自己没事就到处跑,还要到县衙上差,都没有创口崩裂,即便是那天晚上在四条巷被人追着砍了一条街,把伤口挣开了,也没有惨成那样,躺在床上动也动不得。 他不禁又想起康端的太太,那个有点……有点轻浮的女人…… 梁叛摇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烂事还是少掺和的好。 他站起来向康昌年拱拱手:“多谢康镇抚,属下还有几处要跑腿,就不叨扰了。” 康昌年站起来送他。 梁叛说了声:“留步。” 转身便匆匆去了。 康昌年盯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在偏厅门外转了一转,消失在连廊外了,心中有些闷闷地想:这个小梁总旗,也不过二十多,我家那几个畜生吃得好养得好,枪棒也各请了有名的师父教过,没有一个像这般成器的。 只有端儿还像几分样子,可又娶了那样一个让人咂嘴摇头的媳妇,唉…… 就在康胖子摇头唏嘘的时候,梁叛又上了马车,让忠义驾车去珠宝廊。 他要取那两对镜片…… …… 南京二月里连下了好几场雨,大地已然提前回暖,新街口和刘军师桥附近的人们已不愿早早便躲到屋里避寒了,他们更愿意抄着袖子,在街上、铺肆边继续磨蹭一会儿,同遇着的熟人闲聊几句家常。 他们都恨不得一直挨到一更三鼓的准点之前,才慢吞吞极不情愿地回到家里去。 在这个娱乐活动相对匮乏的年代,又没到春郊游览的时节,刚刚经过了一整个冬季的憋屈,人们心底里躁意和发泄的欲望开始萌动起来。 如果在乡间村野,这些静极思动的人们便会扛着锄头、带着干粮和菜汤,去往田间拼了命地松动筋骨。 一年的春耕仿佛正是为了让人们宣泄这种压制了数月的激情和力量而准备的,又恰恰迎合了粮食植被生长的周期——所以说大自然的规律是极其合理和科学的。 然而就在这些因为灵魂的躁动,而不肯归家的人群附近,便潜伏着一群隐匿在阴暗之中,与自然规律相抗争的人,他们压制着自己的气息和存在感,恨不得将自己变成藏身之处的一部分,以便于融入那阴暗之中。 梁叛上一次探查锦衣卫缇骑驻地的时候,曾经用过此处一间客栈的二层客房。 此时他再一次出现在这里,手里握着一支新制的望远镜,正着意观察着刘军师桥北一座宅院的动静。 屠户两刻之前便进了那座宅院,去送肉。 梁叛早上让他把新街口和刘军师桥附近所有肉铺的存肉都盘了下来,由他 统一发卖,当然,这些肉里加了一点“作料”。 那是他找华大夫配的一些有毒的草汁,事先将那些盘下来的肉类“腌制”过了。 又过了至少一刻时辰,那宅院的角门终于打开来,只见屠户推着一辆独轮小车,从那角门中出来。 出了宅院,屠户抄起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擦脸,手指飞快地比了个手势,随后又很自然地放下,继续推着车向前走。 没走出多远,便见两个捕快挎着铁尺过来,催促他速速回家,并且警告他不要超过一更,否则犯夜要挨鞭子。 屠户点头哈腰地答应几声,加紧几步,推着车快速离开了刘军师桥。 那两个捕快见这卖肉的屠子走了,便继续左右巡视,这两人虽然在上元县境内的刘军师桥巡视赶人,实在却是江宁县新招的捕快,一个是王班头的亲哥,一个是他的亲外甥。 这两个捕快对视一眼,同时摸了摸自己的右耳,这是给不知在何处的梁叛发的信号:街上已经驱赶干净了。 在新街口那里还有两个捕快,一个是江宁县最新任的捕班班头王敦,一个是王敦的同族的堂弟。 在更外围的地方,还有三个捕快在往来接应,都是王敦新招的亲族中人。 他们来为王班头报仇…… 客栈的二楼客房中,梁叛在望远镜中的目光沿着街道扫了一圈,附近街巷之中也都看过几遍,确定没有多余的闲人之后,口中说道:“点灯!” 一直站在他身边的瘸子当即点起一盏灯,放在自己身前的桌上,在这沉沉的暮色之中,将他的上半身和脸照亮起来。 与此同时,在远处的三山门城楼上,也有一个人举着一个望远镜,紧盯着那间客栈的窗户,向身边的一人说道:“点灯!” 三山门城楼上悬挂着一盏水蓝色灯罩的羊角灯,缓缓被人点亮。 举着望远镜的人是丫头,点灯的是匡夫子。 梁叛看到三山门城楼上灯亮,便接着向老缺下达口令:“准备。” 瘸子双臂交叉在胸前,打了个手势。 三山门上匡夫子听到丫头的转述,举起一块木牌,遮住羊角灯,然后迅速将木牌撤下,等了两息又将木牌升起,如是几次,在远处所看到的便是一长两短的灯语。 灯语刚刚打完,在新街口某处,萧武面相三山门城楼的方向,淡淡地向身后道:“准备!” 刘军师桥南的一所旧屋之内,南京锦衣卫百户蒯放伸出手,在空中紧紧一握。 刘军师桥北的一条深巷之中,三座和尚取出黑色的头巾裹在头顶,垂下眼睑,轻轻宣了一声佛号。 新街口和刘军师桥,万籁俱寂。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章 风云总是突变幻 梁叛开始抓紧四下寻找暗哨,刘军师桥附近有暗哨六人,比他上次来时少了两人。 新街口有暗哨八人,也比上次少了两人。 那天在四条巷,他们应该杀死了两个小旗的人马。 萧武的人全都在新街口,加上中午从扬州赶回来的六个斥候,一共有二十四人。 他们要对付四个小旗。 刘军师桥南侧有南京锦衣卫十三人、北侧有乾天界寺别院扈从和尚四人,加上梁叛手下的高大、参二爷、谢无名,以及绕了一圈赶回来的屠三爷,一共二十一人。 他们要对付三个小旗。 梁叛看到刘军师桥的几个斥候开始从藏身之处退回,几个新的斥候从屋里填补上来,他们在换班。 他又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刘军师桥北的一个屋面上的暗哨,突然间便栽倒在瓦片上,然后一直滑落到屋檐上,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梁叛用力握了一下望远镜,向老缺令道:“动手。” 可他立刻又道,“等等!” 他忽然抬起望远镜,死死盯着那个躺在屋檐上的暗哨,以及几座宅院中相继倒下的其他暗哨们,心中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老缺在旁问道:“如何,要不要动手?” 梁叛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他放下望远镜,对正在打手势的老缺说道:“以后在我犹豫的时候不要问我的决定,这样会影响我的判断,我会下意识地在仓促之间做出一个赌博式的决定。” 老缺打完手势,点头道:“是。” 这时三山门城楼上的羊角灯连续三次短亮,隔了三息又是三次短亮,如是重复三遍。 三支人马立刻带着火油,点起火把,从藏身之处出来,直奔最近的目标而去。 几个捕快立刻撒出去封锁了几个街道的路口。 很快在新街口的第一个目标便燃烧起一团火焰,紧接着刘军师桥北、刘军师桥南,以及新街口的第二、第三处锦衣卫缇骑驻地,都相继被点燃火油,顷刻间几处宅院全都烈烈火起。 刘军师桥的几个南京锦衣卫或许是过于紧张,还没等火势完全起来便冲进一处宅院。 梁叛暗骂一声,好在那些锦衣卫缇骑都吃了肉中了毒药,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反抗的能力。 可就在他这么以为的时候,原本几个已经不省人事的暗哨突然便跳起来,行动矫健无碍,举起手弩便接连激射出去,当头射杀了两名南京锦衣卫。 紧接着几处宅院之中同时冲出十多名缇骑来,个个身披着挡火的湿毛毡,刀在手箭在弦,一时间箭矢横飞、刀光如雪。 梁叛刹那间一颗心沉到谷底——他们中计了! 他想也不想,抓起桌上的单刀,向老缺说道:“告诉他们退无可退,继续打!另外让张守拙立刻调人,牵制住栾琦!” 既然已经中计,那么一定是泄露了消息,如果他没猜错的话 ,栾琦已经准备动身赶来了! 说完丢下望远镜,翻身从窗口中纵了下去。 老缺迅速打完两个手势,三山门城楼上灯语急闪起来,接着是一长一短一长。 在新街口的萧武刚刚察觉到不对劲便看向城楼方向,见到这个灯语便喝令一声:“不要乱,甲、乙两旗拦截!” 号令一发,几个斥候立刻向十余个锦衣卫缇骑迎了上去,剩下的人跟着萧武向另一边而走,杀向敌人较少的一座宅院。 梁叛踩着屋顶一路狂奔,刘军师桥北的四位和尚已经陷入了重重包围当中,反而是南侧南京锦衣卫这边有机速总几人的帮衬,且战且退,还没有多少伤亡。 这是南京城中已经有许多人看到了此处的熊熊火光,上元县知县栾琦一身补子官袍,背着手站在县衙前院之中,面朝着新街口和刘军师桥的方向。 可他的目光却立刻被三山门城楼上的一点灯光吸引了,只见那灯光忽然急闪起来,接着变成一长一短一长的闪烁,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饶有兴味地道:“有意思……” 他挥一挥手,上元县早已严阵以待的近百名捕快和白役齐声响应,按照早已演练好的顺序一队一队迅速奔出县衙,分成几个不同的方向往新街口和刘军师桥去。 栾琦跟着队伍走出县衙,坐上早已等在这里的轿子,缓缓地道:“走!” 那几名轿夫健步如飞,转眼间赶上了人数最多的一支捕快,跟着大队人马快速穿行与街巷之中,往刘军师桥而去。 张守拙此刻既不在江宁县衙,也不在江宁县的任何地方,他在应天府衙。 跟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位最近神交频仍的“老朋友”,应天府推官李梧。 在他们身后还有数以百计的役卒,正在等待着甚么。 李梧顺着张守拙的目光看去,那是三山门城楼的方向,除了一盏似乎火光不定的风灯,其余再也瞧不清任何东西。 他有些故作轻松地道:“藏锋兄,但愿今夜不需要应天府出手。府尊的脾气你知道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无一事。” 张守拙勉强笑了笑,不置可否。 忽然间,他也看到了三山门城楼上的灯语,神情一凝,沉声道:“不好意思了,青浦兄,府尊那里,还请你多多担待。” 李梧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向后一挥手:“去,把上元县栾知县给我请来!” 身后役卒轰然应诺,转身奔出府衙,沿着府东街向卢妃巷截去。 上元县要去往新街口和刘军师桥,必定要经过府东街北口,只要截住珠宝廊和上下几个路口,便可将栾琦挡在府东街以东。 李梧但愿能够顺利截住栾琦,他不仅要还张守拙一个人情,还要保证栾琦不再做出甚么发疯出格的事情来——张守拙在下午便悄悄告诉他,上元县的栾琦,在上次捉拿丁少 英的过程中,有杀人灭口的嫌疑! 他不敢全信张守拙的话,但是也不能完全无动于衷。 李梧看着新街口和刘军师桥腾起的熊熊火光,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只能在心里哀叹:希望这是南京城在这个春天的最后一场动荡…… 而在刘军师桥,这一场动荡的中心,梁叛还没赶到街北,就看到三名和尚将一人围在中间,勉力抵挡着四面八方的攻击。 梁叛认出了躺在中间的那人,右手手臂已被人齐肘斩断,紧闭双眼生死不明,正是头陀和尚。 他突然瞥见不远处一人手举着一个古怪的机关,正瞄向双掌如飞、一脸庄严之相的三座和尚。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刘军师桥斗勇 “袁朔望!”梁叛突然一声爆喝,身形急速穿过街道,向那施放暗器之人扑过去。 不过两人相距有二十余步,梁叛只能出声吸引他的注意力,根本无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其击毙。 那人猛然被人叫破姓名,下意识转过头来,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上满是惊愕之色。 不过此人也算反应极快了,一边踩着墙头迅速向后退却,一边调转机关,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异响,一枚在黑夜之中根本无法用肉眼分辨的黑针激射而来。 梁叛早在长干里王班头家中就见识过这种暗器的发射,心中早有准备,看见袁朔望手腕一转,他便提前抬刀封挡。 黑暗中甚么也瞧不见,只听到“叮”的一声细响,可是梁叛的整个手腕都是一阵酸麻。 黑针的针尖擦着刀面的方向从梁叛耳边呼啸而过。 袁朔望见一击不中,倒也沉着,一边取针装填一边再次后退。 这关中人后撤的速度不慢,梁叛却不跟他玩这种放风筝的打法,一转身冲进围攻几个和尚的战团,趁其不备一刀砍伤一个在外围用长矛偷袭的缇骑。 这些人的围攻策略与同升客栈时一样,还是刀阵在内,长矛在外,梁叛冲进去连砍两刀,都被两个用刀的缇骑转身接住了。 不过与他对面的三座和尚压力顿时减轻,奋起两拳一脚,将一整个包围的圈子硬生生打开一个豁口。 梁叛没想到天界寺别院这位中最像和尚的和尚,竟然也有如此了得的拳脚。 此刻三座和尚或许是久不动手,打得急了,一见终于打穿了包围,竟然十分冒失地向前冲了两步,背后顿时露出一大片破绽。 梁叛见一名锦衣卫缇骑挺矛便刺向三座和尚的后心,连忙将手中单刀掷了出去,“当”的一声砸开了长矛,又顺势侧身让开了侧前方砍来的一刀,双臂一合,一记木村锁“咔嚓”一下拧断了对方的手臂。 三座和尚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倒退一步,后勾脚将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头陀和尚踢出来。 梁叛抄手接住刚才那人断臂之后丢下来的单刀,反手割断那人的喉管,不等那尸体倒下来便身体一猫,向前连蹿三步,接住头陀的身子推了出去,反手刀切断一根脚筋,同时扭身躲过袁朔望的一枚黑针。 他这一连串动作捉刀、杀人、前蹿、接人、砍脚、躲针一气呵成,三座和尚见了大声叫好,就连附近的锦衣卫缇骑也忍不住暗暗喝彩。 可是被梁叛这么一冲,围困之阵难免松动,三个和尚从三人同守变成一守二攻,锦衣卫缇骑的阵势立刻坍散大半。 锦衣卫缇骑没想到刘军师桥北侧这几个和尚如此凶悍,虽然一上来便偷袭击倒一个,可剩下三个之中除了三座和尚拳脚极其精妙以外,他身边还有一个手持金刚杵力大无穷的 大个儿和尚,以及一个一身横练功夫连续三记长矛也没扎透的矮子和尚,不仅挡住了十几个锦衣卫缇骑的围攻,反击起来也极其凌厉。 现在梁叛冲杀进来,顷刻间破了包围,又接出了那个受伤的和尚,三个和尚没了顾忌,顿时状如疯虎,打得锦衣卫缇骑们溃不成势。 梁叛虽然人在战团之中,可眼角的余光一直在留心不远处的袁朔望,眼见对方又装上一枚黑针,正要瞄准那杀伤力最大的高个儿和尚。 他左手从地上抄起一根长矛,旋身投掷出去,接着猱身而上,几乎和那长矛飞射出去,直奔袁朔望而来。 那袁朔望大惊失色,跳下围墙倒地一滚,躲开了飞来的长矛,转眼再找梁叛时,却见眼前一片寒光,刹那间消失了一切知觉。 梁叛坐倒在袁朔望的尸体边,忍着投掷长矛以后左肩传来的撕裂般的剧痛,大口喘着粗气,三座和尚三人已经杀出重围,冲到刘军师桥大街的中心。 那横练的矮个和尚扛起头陀,便向东侧狂奔,三座和那高个儿和尚边打边退。 梁叛捡起袁朔望的脑袋,以及其手中发射黑针的机关,却见是个打造相当精巧的长条状的铁质匣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装金钗的奁盒。 他找到发射的机括,又在袁朔望身上摸到一只沉重压手的铁筒,铁筒之中密密麻麻插着数十支黑针。 他将铁筒装在身上,跳出围墙瞅准了便是一针射出,当场射倒一人,随即摸出一根黑针装填,抬手再次射倒一人。 这机关匣子装填起来只需扳回机括,将黑针朝孔洞之中一塞,便可再用,比弩箭装填稍快。 梁叛又发两针,追着几个和尚的锦衣卫缇骑已经所剩不多,其中一人下令道:“乙旗去夺黑匣子,丁旗掩护,戊旗退过来接应!” 梁叛记得这人的声音,正是那天在同升客栈外发号施令之人,此人虽然穿着与普通缇骑完全相同,却是此处最大的军官! 刚刚被他杀死的袁朔望已经是个百户,那么这人莫非是个千户? 他心中杀机顿起,如果此人真是千户之尊,那就一定要杀! 一个锦衣卫千户,否则只要此人活着留在南京城中,不知道能搅出多少事情来。 不过那人一声令下,已经有三个锦衣卫缇骑转身杀了过来,他们的乙旗已经只剩下三人。 此时刘军师桥南侧的戊旗也只剩下六人,听到命令立刻丢下只剩四人的南京锦衣卫,分作两队掩护过来。 三座和尚一见梁叛有被人围攻之势,连忙对两个同伴道:“罗汉你带头陀先走,浮屠跟我去帮忙。” 说完大袖一翻,转身飘然追来,那高个儿的浮屠和尚便倒拖了金刚杵紧随其后。 这时刘军师桥与新街口相交的路口奔出七八个人来,看装束都是锦衣卫缇骑,当先一个一边奔跑一边喊道: “覃大人,覃大人,栾琦的人在哪?他妈的,我们被栾琦给卖……” 此人话喊了一半,突然身后一柄长剑划破夜空直飞而来,“噗”的一声将他心口扎了个对穿。 那人借着惯性又向前踉跄着冲了两步,这才扑倒在地。 只见萧武带着十余人从新街口追出来,萧武黑布蒙面,手中已换了一柄苗刀,刀下仍是没有三合之将,顷刻间将这几个从新街口逃出来的缇骑砍杀干净。 不过萧武与此处离得还远,梁叛已经被锦衣卫缇骑乙旗和丁旗的十个人围在了中间,街对面赶过来的戊旗则将三座和尚和浮屠和尚挡在了外围。 这时候,突然从东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江宁县那两个王家的捕快不知何时跑了回来,指着东面的街道叫道:“上……上元县大队人马来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中兵马司临阵扑火 梁叛心中一惊,难道张守拙没能拦得住栾琦? 他被人围在当中,包围的圈子还在渐渐缩小。 此时他没有双尺在手,左臂又伤势复发,根本挡不住锦衣卫缇骑的围攻,果然在转眼之间,上元县知县栾琦一身满是褶皱和灰土的官袍,带着二三十捕快狼狈不堪地赶了过来。 他见到这满地的尸体和血迹,以及左近几处火光冲天的宅院,心中已是凉了半截。 他手一指被人围在中间的梁叛,喝道:“你这杀人越货的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梁叛缓缓从身上掏出一张画像和三张差票,举起来给栾琦看看,冷然道:“栾知县,在下是江宁县捕班快手梁叛,奉命捉拿人犯袁朔望,有差票和海捕文书在此。” 他这几张差票,全都是最近几个案子开出来的,县衙和府衙之中都有存档有日期,绝对做不了假,这次全都被他带在身上,至于海捕文书则是来之前临时现画现写的,借了张守拙的大印。 不过这袁朔望的画像他最早在王班头被杀那天就画过,用来敷衍找马的李伉,后来在审结天平街里长被自家厨子毒杀一案当中,他也画过一张,虽然没有正式张贴过海捕文书,但是那张画像已经封存在了当日的卷宗里,也是可以查验的。 所以他手上的文书和差票好巧不巧,全都具有抓捕效力,这就意味着梁叛出现在此处,完全合理合法,这些锦衣卫缇骑因为涉嫌共犯,也有抓捕的正当性。 因此现在梁叛杀伤杀死锦衣卫缇骑全然是因为罪犯拒捕抗捕,按照律例可以当场格毙! 依然完全合理合法。 至于这些锦衣卫缇骑眼下杀死差官,已是罪无可恕…… 栾琦脸色接连变化数次,咬牙道:“这袁朔望所犯何事?” “第一,炮制‘黑猫精夺魂杀人’之语,妖言惑众,江宁县在案;第二,杀太平街更夫一名、鳏夫一名,买凶杀太平街里长,江宁县在案、应天府在案;第三,盗窃监生李伉之马,江宁县在案;第四,暗杀江宁县原捕班班头王某,江宁县在案、应天府在案,有海捕文书封存在案;第五,于西城同升客栈纵火、围攻杀害南京锦衣卫数人,及杀害南京锦衣卫数人未遂、杀害江宁县捕班快手梁叛未遂,江宁县在案、应天府在案;第六,拒捕抗捕;第七,打伤天界寺和尚一名。至于这些人,全是共犯,而且已有拘捕抗捕之实、杀害南京锦衣卫十余人也已辩无可辩。” 梁叛将这几条罪状一一细数出来,最后问道:“栾知县,请问这些罪状够不够抓?” 栾琦盯着梁叛和他手上的画像、差票,看到渐渐围拢过来的南京锦衣卫、萧武等人,忽然面露凶光,喝道:“先杀了这个冒充捕快之人!” 此时两方人数悬殊,梁叛等人已完全处于劣势,栾琦一声令 下,他身后的二三十名捕快便迟疑着围了上来,各举铁索、铁网、挠钩、弓箭等抓捕兵刃,与萧武等人遥遥对峙。 梁叛冷冷地道:“栾琦,你要想好,走出这一步,可就没法回头了!” 栾琦一咬牙,轻轻挥了挥手,一众捕快便缓缓合拢过去。 他好不容易带着这些人从应天府役卒的围堵中冲出来,已经早没了官仪体统,只要杀了这梁叛,便万事无碍,如果真的临阵退缩,以后便没有好日子过了…… 梁叛心往下沉,栾琦的家伙式儿带得很齐整,这群捕快只要有十七八个,带着这些家伙抓人,便根本不用多么高深的武功,三五个江洋大盗手到擒来。【…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就在这时,刘军师桥的路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嗒嗒嗒”的马蹄声,只见一人一马从黑暗之中走出来,接着无数的火把出现在那人身后,好似一条火蛇缓缓地从黑暗中游出,向这一片人多的地方而来。 众人渐渐看清那骑马之人的相貌,梁叛并不认识,栾琦却睁大眼睛。 那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骑在马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目光扫过萧武等人,又扫过锦衣卫缇骑和梁叛,再扫过南京锦衣卫和三座、浮屠和尚,却都没有多作半点停留,最后落在了栾琦的身上。 那中年男人骑着马越走越近,绕过萧武和梁叛等人,仿佛这些人只是一些钉在街上的木桩子,根本跟他毫无相干。 他最终停在了栾琦身前,足足盯着栾琦看了半晌,最后缓缓说道:“栾知县,你也是来扑火的吗?” “扑火?”栾琦身子开始微微打起筛来,他一时间竟没明白扑火是甚么意思。 那人皱起眉头,很不满地道:“你作为上元县的知县,在你的辖境附郭之内数处宅院走水,火光快照遍了整个南京城,未必你这父母官偏偏瞧不见?” 栾琦看了一眼街道两侧熊熊燃烧的宅院,这才明白过来,对啊,失火了,他是上元知县,他该带着火甲队来扑火的…… 他用力摇了摇头,回过神来,对那人一拱手,指着人群当中的梁叛道:“范指挥,他便是纵火犯,本官正要捉拿此人。” 梁叛心中一惊,这个骑马的胖子就是无胆三英杰之一的中兵马司指挥范宰? 可是这范指挥连几个鬼火少年都不敢管,一出事就带着弓兵躲起来掏下水道,还要腆着脸跑到北城去帮人修路……怎么今天偏偏来蹚这趟浑水? 眼前这趟浑水明显比上一次的深得多,也浑得多…… 谁知那范指挥摇摇头:“本指挥同你说的是扑火,其他的事不必来烦本指挥!” 好罢,这位范大指挥果然不愧是无胆三英杰之一,轻轻一句话就从浑水边绕过去了。 人家是来救火的,而且在他看来,栾琦现在该做的事,也只有救火。 栾琦看看梁叛对面的锦衣卫缇骑 覃千户,又看看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的范大成,在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栾父母,请你速速回去带了火甲队来——做你该做的事。我范某只在乎南京内城和南京百姓的安危,其他的人事,不在我中兵马司的管辖之责。” 栾琦神情复杂异常,他看了一眼身前严阵以待的中兵马司弓兵们,终于摆摆手,带着手下的捕快退后数步。 覃千户见状冷冷地道:“栾知县,你真就这么走了?” 栾琦看看他,又看了梁叛一眼,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走。 上元县的二三十个捕快也跟着离开,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范指挥见上元县的捕快离开,便对手下弓兵下令:“封锁此处,取水扑火!” 那些弓兵轰然应诺,全部四散开去,先将刘军师桥这一片全然围起来,然后分出一部分人上各家敲门取水,顺便疏散人群。 范指挥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向梁叛这边,直到此刻依然背对着他们,骑在马上不停地指挥着弓兵们的行动。 梁叛却在此时与不远处的萧武偷偷对了个眼色,突然合身向右侧猛然一撞,出其不意地撞倒一人,手中铁针却悄悄向左激射而出。 萧武也在此时从右边提剑杀来,围在圈外的锦衣卫缇骑立刻涌向梁叛的右侧,想要隔在梁叛和萧武中间。 谁知道梁叛猛然间又向左闪,背贴着刚才被他一针射中的缇骑,踅过身便冲进了刚刚外围向右边合拢所拉出来的缺口。 此时三座和尚、浮屠和尚也已打散几个阻拦的缇骑,拍马杀到,一左一右护着梁叛撤出包围,反与萧武等人将这些锦衣卫缇骑围在了中间。 覃千户眼见一时松懈便大势已去,心中悔恨不已。 此时别无他法,只得缓缓掏出自己的象牙腰牌,举在手中,大声道:“本官是锦衣卫南镇抚司千户,你们想要杀官造反吗!”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文武之道 骑在马上的范指挥向此处偏了偏脑袋,又很快转了回去,同时催马向前走了几步,离远了一些。 萧武看向梁叛,只等他示意,便要动手。 可梁叛到了此时,背后半边衣袍都已被鲜血浸湿,方才一番动作腾挪突围而出,已经是强弩之末,神智已经开始涣散。 他伸手紧紧抓住三座和尚的肩膀,想要勉力提一口气,却只感到一股沉沉的倦意袭来。 三座和尚见他身子无端晃了一下,已是一惊,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背心,却摸到一手的血迹,心中更加骇然。 这时刘军师桥东又有一连串的脚步传来,范指挥皱起眉,两个弓兵立刻举着火把迎上去,正要喝问,却见四个役卒扑上来将那两个弓兵拦开,应天府的卤簿缓缓出现在了火光照亮的街道里。 范指挥连忙下马,向那个静止不动的轿子作揖行礼,口称:“拜见陶知府。” 这时应天府一名身穿皂服的快手走上前,手中举着一张差票,喝道:“江宁县谁在这里主事?” 他目光扫向躲在墙角的两个江宁县捕快,那二人连忙将手指向梁叛这边。 那人便快步走到梁叛跟前,递上差票说道:“江宁县听了,现在此处由应天府接管,一干人犯由本府捕班带回审理,你等可以回县复命了。” 梁叛勉力接了差票,向那人拱拱手,也没向那轿子行礼,便向三座低声道:“把首级带走。” 三座和尚连忙侧身挡住梁叛腰上挂着的袁朔望的首级,扶着梁叛缓缓退了出去。 余下各人将伤员和尸体尽皆抬走,一齐到老缺所在的客栈会齐。 当下萧武将客栈一楼所有人全部赶到楼上,派人叫了大夫来替伤员诊治。 可惜此时早已夜禁,只在附近找了个妇科医生来,勉强替人清洗治伤。 梁叛的肩伤尤为严重,加上失血过多,人到了客栈后便已昏迷过去。 萧武抱剑守在客栈前门,听着店内不断传来的痛苦的呻吟,有自己手下的,有南京锦衣卫的,也有机速总的,就连他自己的胸口也被人扎了一矛,不过在对方长矛刺中自己之前他已经将那人的手腕砍断了,所以扎得不深,稍作包扎便止了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座和尚突然从外面领了四个大夫来,都是正经外伤医生,进门便各自取药忙碌,随着进来的还有两个漕帮头脑,萧武知道一个叫冯二,是南京漕帮新起的头目,管三山门下浮桥一带,另一个三十来岁的长身汉子却不知是谁。 两人先看了早已昏睡不醒的头陀和尚,随后便都站在梁叛的床榻跟前,看着两个大夫医治。【神笔屋henbiwu ¥@阅读】 又过一会儿,江宁县和锦衣卫也各送了两个大夫来,都先去看梁叛的伤势。 萧武心想:梁总旗的朋友真多啊…… 他见客栈之中人越聚越多,吵吵闹闹,心中不大自在,便远远守到外 边去了。 萧武在门外空旷幽静之处站了半夜,眼见得朝阳门方向渐渐露出晨曦,各家送来的大夫都已渐渐走了,几个和尚也各自收拾趁夜离开了上元县。 南京锦衣卫的人在半夜就被大队人马暗中接走了,所以此时客栈之中只剩下他们缇骑所的两个总旗。 他见前方路口处两个江宁县的捕快畏畏缩缩地不敢过来,其中一个长相敦厚的年轻人还是江宁县新上任的捕班班头。 萧武转身回到客栈之中,立刻有几个斥候站起来。 他使个眼色,剩下所有能动的斥候便默不作声地将死伤的同伴带着,连同几个机速总的伤员,从客栈后门悄然离开。 萧武出门之前又回头看来梁叛一眼,却见梁叛侧卧着,还在沉睡之中。 他们一走,王敦便招呼十几个捕快进来,牵了一辆带篷子的牛车,虽然此时客栈一楼除了梁叛早已没了别人,王敦还是记着张知县的告诫:不要多看不要多听,接了梁捕快出来便速速回县。 他们轻手轻脚地将梁叛抬下来,放在铺了几层厚棉被的牛车上,前后护卫着,往江宁县回去。 斥候总人人身上都是血迹,从客栈后门走出来不到五十步,就见路边早已停了十多辆马车,这些马车车厢尽数漆成黑色,一辆接一辆,整整齐齐地停在路边。 萧武正觉诧异,却见头一辆马车的黑布车帘掀开一角,陈碌的脸在马车中露了半面,又将车帘放下。 萧武便让大家分别上车,自己则钻进了陈碌的车里。 他这辆车还算宽敞,两人当中架了一方炭炉,炉子中间煨了一铜壶的浓茶,两个青花杯子搁在炉边,就听得铜壶之中咕嘟嘟不断冒着细密的气泡,浓茶的香气便随着气泡在水面的爆开而散发出来。 “伤势如何?” 萧武一上车,陈碌便隔着炉子沉声问了一句。 萧武道:“还好。” 陈碌咧嘴一笑:“早上都察院和户部各自接到一道敕疏,都察院接到的是‘今岁南京京察由南京都察院自察、即刻察查官吏人等上报京师’,户部接到的是‘应天府即日起试行改稻为桑、其余各处劝农催耕一如常例’。” 萧武道:“哦。” 陈碌一阵气结,本来一肚子得意的话要讲,被萧武这一个“哦”字全给憋了回去。 他娘的,如果换了梁叛或者吕致远在这里多好,总也有的说,哪里像这根木头,三巴掌打不出一个屁来! 陈千户干脆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他也是一夜未眠,接到消息以后更是兴奋不已,此时闭上双眼,才感到一阵困倦犹如潮水一般袭来,心中不由暗叹:岁月总是不饶人,想自己少年之时,彻夜读书作文从来不觉倦怠,如今才四十多,按说正当壮年,却是真正气力不济了。 “萧武啊。”陈碌闭着眼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 “三十六。” “嗯……你们练武之人一般多少岁开始神衰气减?” “内家五十,外家四十。” “唔,同常人也相仿佛……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治国如此,修养也是如此。呵啊——”陈碌打了个哈欠,“你还没到四十,就且再‘张’一会儿,老子先‘弛’了。” 说完他便躺在车内,呼呼睡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修养院中常会客 梁叛一觉醒来,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睁眼瞧向屋顶,却只见到一层陌生的沙帐和床顶。 他偏过头,从沙帐之中看向屋子里,却发现这屋子自己从未见过,窗格上的蒙纸又新又白,透进许多天光来,将屋里照得一片宁静明朗。 他还能闻到这张床散发出来的木头的清香味,顿觉一阵心脾俱清。 不一会儿窗外一个人影沿着墙壁走到门外,缓缓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梁叛见是个不曾认识的小大姐,梳了一个双尖髻,俗称叫“把子头”的,身上穿的也是相当朴素的衣裳,看上去瘦瘦弱弱的,断了一个托盘走到床边。 那小大姐本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托盘中的碗,生怕碗中的红糖水洒出来,此时一抬头,看到梁叛睁着一双眼睛正在瞧自己,登时吓了一跳,托盘中“当啷”一声,碗抖了一下,红糖水洒出大半。 小大姐连忙后退两步,端着托盘向梁叛福了福,声若蚊蝇地道:“五……五爷。” 梁叛立刻明白自己在哪了,他在六角井的新宅里。 他问那小大姐:“你是……” “奴的爹爹是华大夫,奴叫桂枝。” “哦,是华家小妹,你不要拘束。”梁叛心想这华大夫恁的懒散,给自己女儿起名用药材名字也就罢了,却并不拣好听的起,只起个常用的。 他感到自己精神消耗很快,便闭上眼,虚弱地问,“碗里是甚么?” “红糖水。” “给我喝罢。” 华桂枝便将托盘放在一旁桌上,捧了碗来,用汤勺给他喂。 不几勺那红糖水便喂完了,梁叛本来有些干燥的嗓子润了些,说道:“有吃的没有?” “厨下炖了桂圆红枣粥,想来已经煨烂了,我盛上来。” 说完便逃也似的出了门。 梁叛闭目侧卧在床上,虽然精神不振,却是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了。 过了一会儿,房门又被推开,梁叛感到有人把他的手臂从被窝里拉出来,诊了诊脉,又退了出去。 接着是老八、小六子和老狗来瞧了一眼,然后高脚七扶着老娘也来瞧过了。 大家见梁叛正睡着,都没打搅,看完便退了出去。 梁叛其实根本就没睡,这些人进来出去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连睁一睁眼皮的力气都欠奉。 如是又过两日,吃过几顿粥,喝了华大夫开的四剂汤药,身子有了些力气,便寻思起床走走。 他倒不是闷得慌,实在是连续侧卧几天,半边身子都压麻了。 他也不知这是初几了,心里猜是三月初三或者初四,也有可能是初五…… 下了床,才看见这屋的墙角里堆满了他原先在避驾营的旧物件。 只是不知避驾营那里是不是已经在拆了。 他走了两步,只觉脚步有些虚浮,打开门,外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既漂亮又宽敞,使人心情也为之一振。 这院子四周一圈抄手游廊,通往外院的是个垂花门,两侧连着游廊,庭院四角是草木花坛,当中一片青砖铺成的地面,既平整又爽利。 梁叛见那西北角的游廊格外宽敞,已经修成了一座方亭,中间摆了一套桌椅,梁叛便挪着步子向那边走去。 他脚步不快,还没走到庭院当中,就见垂花门外走进两个人来,三人对面一照,便各自笑了起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齐四和冯二。 三人互相拱手见礼,齐四道:“梁兄弟,你这新居好齐整,何时进宅的,怎么不请我们吃酒啊,未免有点不够朋友!” 梁叛连连摇手道:“哪里办过进宅,我是稀里糊涂被人抬进来的,今天才是第一次出房门,连这外院是甚么光景也不知道。” 冯二在旁道:“等进宅之日,我和齐老大一定来饶你一顿酒。” 三人都笑起来,梁叛道:“一定一定。” 恰好便请两人到西北角的方亭坐着。 刚刚坐定,高脚七便从外边捧了火炉进来,华桂枝跟在后面,右手提着一壶茶,左手抱着一套茶杯,两人有说有笑。 进了方亭,高脚七将火炉放在梁叛脚边,又从华桂枝手里接过了茶壶放在炉火上煨起,茶杯搁在一边。 梁叛看了两人一眼,微笑了笑,让他们自己出去玩耍。 “齐四哥,头陀师父伤势怎样?” 梁叛伸手在茶壶上方烤着火,炉火上热气蒸腾,连对面的景物也变幻扭曲起来。 齐四道:“还好,头陀被人暗箭伤了肺子,大夫说武功是不能练了,每逢寒冬三九的天最好不可出门,即便出门也要护住口鼻,否则必定咳嗽不止,今后只好在屋里打打坐,参参禅。也罢,总好似再出去打打杀杀。” 梁叛点点头:“凡是往好了看,头陀师父若能就此定下心来,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说着听见壶中水滚,便要给两个客人沏茶。 冯二抢先一步道:“我来。” 伸手提起那茶壶,给三人都斟了一杯。 齐四又道:“这次替八指报了仇,老爷子托我来谢你,不知你几时有空,想邀你到别院盘桓两天,到时候请天界寺的伙房和尚下来做斋。我瞧你精神不错,想来恢复得好。天界寺的斋菜是出名的,你身子好些的话真该去尝尝。” “嗯,我家的大夫说还要将养一二个月,近期不可再动武,如果再流血的话恐怕伤了根本,要留病根子的。看看端午罢,假如脱得开身一定去拜望老爷子。” 齐四笑道:“我瞧你外面开了间医馆,剩下一间门面做些甚么,可想好了?” “哪里想到这么长远,走一步看一步。” 三人又说了些闲话,齐四忽然稍稍压低了一点声音道:“那天被应天府抓走的几个锦衣卫已经悄悄放了,昨夜在燕子矶上的船,估计望京师去了。” 梁叛先是呆 了一呆,随即便笑:“呵,既然没在南京逗留,便不打紧的。” 齐四对这其中的诸多曲折并不了解,上层的对垒更加一无所知,不过既然梁叛说不打紧,那便不用担心了。 虽然他和冯二早疑心梁叛并非一个县衙捕快这么简单,据三座和尚回去说,当时一同参加抓捕的,还有一个南京锦衣卫的百户,都听梁叛的调遣,这是一个捕快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不过他也没有查根问底的想法,毕竟梁叛与他们漕帮是友非敌,交情也愈来愈深,知不知道并不打紧,该到他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 他是特为来看望梁叛,顺便告知锦衣卫缇骑被释放一事的,既然说完了,又见梁叛精神着实委顿,一直是强撑着与自己对答,便不再多坐,早早站起来告辞了。 梁叛也没有站起来,只是拱拱手,将两人目送出了内院,这才慢慢撑着站起来,沿着游廊回到东厢房去。 此后又是两日,到了三月初六——梁叛后来才知自己最早昏迷了一天两夜,第一次醒来时已经是三月初二了——这时精神已经健旺许多,正打算去外院走一走,顺便瞧瞧小铁和老娘,可是还没走出房门,有小六子进来报说:外面有一位姓萧的大爷来找。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章 乌船游冶出秦淮 南京城到溧水县洪蓝埠约有一百五十余里水路。 从正阳门外的秦淮河边坐船,一路沿河南下,接溧水河、胭脂河,一直到石臼湖,快者三个多时辰,慢者一天也就到了。 眼下已经是三月底眼看着奔闰三月去了,他在家休养了将近一个月,心里闲得发慌,就不再理会华大夫的劝阻,执意去县衙报道。 至于机速总那边,他用不着报到,因为他自己就是机速总老大,有甚么事走出门,街对面就是丫头的吃食摊子,随时随地远程办公。 巧合的是,他刚回到县衙,已经做了一个月班头的王敦便划了一个美差给他——押解一个犯人到溧水县。 而且不限时间,路上一应使费都由县衙报销,而且可以不必急着回来,因为溧水县洪蓝埠那里刚好有个案子,点名了要请江宁县派一名仵作过去“技术支援”。 因为溧水县的两个仵作一个半夜吃了酒在义庄里跌死了,另一个半个月前腿上发了毒疮,早已不能下地行走。 张守拙便把差事交给了王敦,恰好此时梁叛回来,王敦想着,反正押解需要一个捕快,梁叛又会验尸,干脆一事不劳二主,就把这个相当于休闲的好差事划给梁叛,让他顺便去散散心养养伤。 梁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又有公费旅游的机会,当即应了差,第二天便押了那溧水县的犯人上路。 与他同行的,还有冉清和阿庆。 阿庆是三月半的时候来看过梁叛一次,当时便同梁叛拉了钩,约定了要一道儿出去玩耍的,谁知道出来倒是出来了,可一走就是一百多里。 “喂,梁叛,你有没有去过溧水,那里好玩吗?” 阿庆坐在船尾,有点依依不舍地看着渐行渐远的南京城墙。 这艘乌篷船是个大船,船头还有几名客人,都是往溧水去的。 人虽不少,船行得还不慢,幽深清澈的河面上被这行驶的船底拖出一道细细长长的水痕来。 “啪”的一声水响,阿庆卷着裤管,小脚丫子荡在船沿外边,在那碧绿的水面上踩了一脚,溅出一蓬白色的浪花来。 冉清穿了一身改瘦了的青绸直裰,作了个文士的打扮,坐在阿庆身后牵住他,也看向身边的梁叛。 “没去过。”梁叛笑道,“我连南京也没出过,最远只到过陶吴,也不过出城五六十里,骑马过去办事,不用天黑便回来了。” 冉清笑笑,显得有些不信,在最近几次言谈之中她便发现,梁叛这个人见闻极其广博,不但对江宁县内本地的人事无所不知,就连东至日本、西至波斯,南到满剌加的事情都如数家珍,而且所学极其驳杂,虽然几乎没有特别精通之事,但是此人涉猎之中天文地理无所不包,不管她谈论到哪一门,梁叛都有话头好接。【…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越是跟他交谈得多,此人便越有惊人言语。 这样 的人,说是不曾出过远门,在她看来是绝无可能的。 这世上哪里真的就有“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她在闺中的时候觉得这句话是至理,可是自从跟着哥哥离开家乡上京游学以后,却发现那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她还没反驳梁叛,阿庆却已不干了,指着梁叛大声道:“你骗人!我先生说了,你这个人是有一点小智慧的,一个人要有小智慧,一定要走过很远很远的路,见过很多很多的人才行,否则那就不会有小智慧,只会……只会……只会是小笨蛋!” 其实在冉清原话中,是说梁叛有“大智慧”,而那些只会躲在家里读书的书呆子,最多也不过是有点小智慧而已。 可是阿庆为了“不长他人志气”,故意把梁叛的大智慧说成小智慧,可是话说到后面才发现不对,只好临时再改一个“小笨蛋”了。 梁叛哈哈大笑,拍手道:“甚么‘走过很远很远的路,见过很多很多的人’,你先生说的应该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罢?” “不是,先生的原话就是很远很远的路、很多很多的人,不过我觉得你这句话说得更好,看来你是真的有点小智慧的!” 阿庆说着伸出小手在梁叛肩膀上拍一拍,颇有勉励嘉许的辞色。 其实“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句话此时尚未出现,是数十年后大画家董其昌在其《画禅室随笔》中所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音倦鄂,指山水传神)。 又说: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欲作画祖,其可得乎? 这是说明了行路和读书的重要性,所以当代认为学子开笔做文章以后一定出门要“游学”,方能成大器。 冉清看了阿庆的老气横秋,忍俊不禁,说道:“不知溧水县有甚么好玩的去处,总不成便在县城之中走走罢?” 梁叛正答不上来,忽听身后有个人沙哑着嗓子吟道:“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三人同时转头去看,却见吟这首词的人,居然正是梁叛押解往溧水的那个犯人。 阿庆登时便怒道:“你这贼人,偷听我们讲话,不晓得非礼勿听的吗!” 说着举起小拳头便要打人。 那人披头散发,浑身衣服又脏又破,一双手被梁叛新制的手铐吊在了船篷上,见这小孩要来打人,居然仰面以待,夷然不惧。 梁叛抓住阿庆的腰带,将他拉回来,笑道:“犯人也是人,他犯了律例,自有律例来罚他,我们不可动用私行。” 冉清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在孙先生的别院中,可不是这么说的。” 梁叛知道她说的自己是要送犯人下阴间的的话,便道:“那是我个人的宗旨,说实话狭隘了些。不可以把这种思想交给阿庆的,至少在他有一个成熟独立的价值观以前不可以。” 冉清看着他,眼神微动,若有所思。 梁叛偏过头看向那犯人,问道:“老兄,你方才吟的那首词,是甚么词?” 那人摇头道:“我也不知,我少年时在无想寺的门前看过一块碑,碑上有这样的句子。当时我请庙里一位老和尚教我,那老和尚念了一遍,我便记着了。你们方才说溧水县有甚么景致,这句子里说的便是无想山,山上有个无想寺,若要游玩的话,不妨去瞧一瞧。” 冉清道:“这是北宋周邦彦的《夏日溧水无想山作》,词牌是满庭芳,的确是讲溧水无想山的。” 梁叛请那犯人又念一遍,细细品过,说道:“这词中写的无想山倒真是惬意而有生趣。” 冉清也点点头,向那犯人道:“你这人,恁好的记性不去识字读书,却来作奸犯科,岂不白白可惜了自身?” 那人被打且不惧,听了这一句责备,却反而面露羞愧深思之色,随即偏过头去,面朝船篷,不再言语了。 这时船工唱了一句号子,竖起竹篙,吆喝道:“秣陵关到了,在此歇一程,上岸吃喝自便,不可走远便是。”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章 秣陵登岸闻新裁 此处是水路的三岔口,自此秦淮河一分为二,一条是句容河,向东往句容去,另一条是溧水河,向南去往溧水。 其实这两道河都是秦淮河的源头,两河在此汇成一河,有了个极美好的名字:秦淮,穿过南京城,留下无数故事,带走许多血泪,一头撞入滚滚长江。 这老船工的技术极高,船帮靠岸,整条船只是轻轻地震了一下,并没有多少晃动。 梁叛将冉琴个阿庆扶起来,将两人先行送上码头去,再替那犯人从船篷上解下来,又找了块布帮他遮在手腕上,带着上了岸。 此处只是个小码头,岸上有茶店、客栈、饭馆,还有水路转陆路的车马行,总之码头虽小五脏俱全,人来人往的也还热闹。 冉清挑了个干净些的小店,此时已经临近中午,也好用些午饭了。 四人一人坐了一桌,那犯人没想到自己也有位子坐,犹豫了一下,将那条凳拉的离桌子远一些坐下了。 梁叛便叫了伙计来,要了三样清淡的小菜,又点了个烧肉——他的伤还没好利索,只能吃点清淡的,冉清也不喜欢油腻辛辣,唯独阿庆,一定要顿顿有荤,否则便要发火,往往弃箸不食,甚至大叫大闹。 好在梁叛现在腰包鼓鼓——春分那一夜同锦衣卫缇骑火并以后,拿了袁朔望的首级,相当于同时破了好几桩大案,吕书办虽是自尽,也将这一条人命算在了袁朔望的头上,自然拿到许多悬赏花红。 不仅县里有,应天府也有一笔。 他现在也算是身价上千的小富了。 吃食还没上来,梁叛和冉清正聊到萧武远走浙江的事。 “他是初六那天走的,走之前来找过我一次。” 冉清也是认得萧武的,便问:“他找你做甚么?” “我跟他本来定了个约会,三月初十那天要上雨花台比一场武。萧武来找我,说是要取消约会,其实我到三月初十那天走路也没走利索,他不取消我也要认输了。” 冉清道:“他有没有说突然去浙江所为何事?” “他去找余定仙单挑!” “啊——”【…!神笔屋henbiwu @阅读】 冉清掩口轻呼一声。 余定仙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萧武究竟受了甚么刺激,要去找八卦剑比武? “还不是陈老板嘴欠!”梁叛不满地道,“那天早上大家不是分批撤退了么,萧武坐他的车回去,陈老板忽然问了一句,你今年几岁啊?萧武说三十六。然后陈老板又问,说你们习武之人几岁开始神衰气减啊?萧武说外家四十,内家五十。” 他捏着鼻子学着陈碌讲话,把冉清笑得花枝乱颤,几乎不能自已。 “陈老板随口一说,萧武放在心上了。他跟我说他今年已是三十六岁,再过几年气力精神便如夏去秋来,日渐衰减。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与八卦剑余定仙一战,生死不论,如果现在不去,再过几年 便更加没有胜算了。他还让我好好养伤,他这一去一是挑战八卦剑,二是砥砺剑心。若是侥幸不死,一定更上一层楼,那时我一定不是他的对手了!” 冉清道:“吕子达说他是剑痴,果不愧剑痴之名。我瞧你平日连拳脚也懒得练,现在就不是他的对手了,你们那个约本来便多余定下。” 梁叛受伤卧床之时,冉清曾带着阿庆几次来看望过他,常常一聊便是半日,已经相当熟稔,所以这种调侃贬损的话也并不忌讳。 梁叛苦笑道:“我也说比不过他,可他自己说我游走之技在他以上,一定要同我比过才肯甘心,我有甚么办法?” 这时店里又进来三人,两个是行商打扮,一个却穿了件又厚又旧的直身,此时天气已经回暖,那人便将领口敞开些,露出里面领口油乎乎的内衣来。 三人刚坐下,那穿直身的便啧啧道:“南京城里春分那一战,真正精彩呐!” 坐在右手边的那商人便道:“瞿总甲,你老说‘春分一战’、‘春分一战’,到底是哪一战,谁人打的?” 那瞿总甲咧着嘴,自矜地一笑:“哼,江宁县捕快抓捕北京来的锦衣卫,双方死伤好几百,尸体从三山街一直排到新街口,听说过没?” “竟有此事!”左手边的商人惊道,“江宁县好大的本事,连锦衣卫也抓?” 右手边的明显不信,问道:“此事当真?” 瞿总甲不快地道:“我三连襟在中兵马司里面当差,春分晚上亲眼所见,有的假么?” 右手边的道:“那也不会死伤好几百人,多半夸大。” “呸!”瞿总甲啐了那人一口,“说几百人还算少的嘞,还有死在秦淮河里的,已数不清了。” 左边那人道:“究竟怎样一战,瞿总甲你说一说,也好下酒。” 瞿总甲道:“我那连襟说,是北京的锦衣卫跑到咱们南京来,动了人命官司,又有官官相护,要保那杀人犯逍遥法外!他妈的,我们南京是何等样地方,江宁县便有三百捕快要抓人,锦衣卫足有五百,当街抗捕起来,这才厮杀。” 左边的听了十分气愤,一拍桌子道:“这些北方侉子算甚么鸟,想洪武爷时,咱们应天才是京师,几时轮到这些侉子撒野?自永乐爷迁了都,我大明的教化风气总是不对的了!” 右边的道:“少说这些,瞿总甲,到底那杀人犯抓到不曾?” 瞿总甲泄气地道:“说是抓到,又说不曾,总之抓到的人最后也都放了。不过咱们江宁捕快打赢了锦衣卫是真的。” 就在这时,又有两个文士进来,正坐在那三人旁边。 其中一个文士冷笑道:“扶南兄,如今何等样人也要议论天下事了,仿佛蝼蚁辩朱雀所飞之高,蜣螂争骏马所行之远,岂不可笑?” 那扶南兄摇头道:“这些人眼里,左右不过 是些厮杀的热闹,哪里晓得上层斗法的精妙门道。唉,不足与言,不足与言尔。” 瞿总甲听了站起来,向那两个文士拱手道:“倒要请教高贤,这里面有甚么上层的斗法?” 先前讥讽那人只是冷笑,不屑与对,倒是那扶南兄,虽然嘴上说“不足与言”,却还是好心解释起来:“你等不知内情,这是南北两京的斗法,斗的是京察和选官二事。所谓捕快与锦衣卫云云,不过是台下的斗法、台上的输赢罢了。” 冉清与梁叛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蕴着笑意,他们还是第一次听不相干的人在旁议论这事,并说得煞有介事似的,却不知道正主就在此间,所以都觉得好笑。 梁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那两个书生,意思是:且听他们如何说法。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章 棋手当面说棋谱 瞿总甲又再请教,具体是怎样“台下的斗法、台上的输赢”。 扶南兄摇了摇扇子,先辟了他的谣,指出瞿总甲所谓“江宁县捕快三百与北京锦衣卫五百争斗”的事纯属附会之言,实际是四十人上下的捕快,与近七十名北京锦衣卫缇骑相斗。 而且那四十人并不全是捕快,还从外面寺庙里约了高手武僧来助拳。 说着便将那天大致情形叙述了一遍。 梁叛和冉清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点惊讶。 这文士所说的双方人数已经相当接近真实数字,而且叙述的过程与实际发生的情形也大致对得上号。 甚至还提到江宁县捕快当中出了内奸,提前给锦衣卫缇骑暗通了消息,使得江宁县捕快在肉里下蒙汗药的法子未能成功。 瞿总甲那一桌的商人当即破口大骂,说那内奸是“南奸”,替北方侉子出卖自己人。 梁叛心底微微一沉,这个内奸也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否则他们根本不必死伤如此之重。 但是不论南京锦衣卫还是缇骑所,到现在都没能查到这个内奸是谁。 扶南兄对面那文士本来一脸的不屑,此时更加出言讥讽那商人:“这世上的事成王败寇,各凭手段罢了,只有傻子才会谈甚么奸不奸。” 那商人被他一顿抢白,立时变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敢反驳。 扶南兄道:“义安兄,你这话也对也不对,不过咱们不必细辩,只说这件事——表面上是捕快抓贼,贼人抗捕,实际这些锦衣卫缇骑是京师的爪牙,京师察了全国的官,又要动咱们南直的官,可咱们南直也有吏部都察院,凭甚么将这察查百官之权让给北人?南北相争之下,各不相让,于是两方上头便各借爪牙,下了这盘棋。” 义安兄见他口若悬河,自己有些按捺不住,补充道:“也不止这一场,二月中在江宁县便接连斗过。江宁县的县长张藏锋,此人本来在上层的风评说是‘勤勉有余,资质不高、天赋鲁钝’,起初也着实如传言一般平庸,闹得手忙脚乱,后来竟凭一己之力接连扳回几城,这才有的春分夜那一战,否则胜负早已定了。” “不错。”扶南兄道,“张江宁倒真正如他名字一般,是‘守拙’、‘藏锋’了,听说南京上层对他已然大大改观,有几位大佬甚至颇为嘉许,认为此人有栋梁之才,今年京察已评了四格‘廉、勤、长、青’,列在第一等记名,恐怕早则今年,迟则明年,便要外调升官了。” 所谓京察的四格便是考察当官的操守、政务、才干、年龄,每一格都有三等考评,廉、勤、长、青在四格考评中都是上等。 梁叛差点没笑出声,原来张黑子早先的风评居然是“资质不高、天赋鲁钝”,想想到也不失偏颇,这家伙的脑筋的确是笨了一点,脾气又有点耿,用后世 网络上的话来形容,就是个铁憨憨。【… 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自从吕子达过世,这张守拙居然有点破事都要屁颠屁颠跑到会同馆去请教天草芥。 那个所谓的“丹波国第一智者”,在梁叛看来,脑筋不能说没有,可也没有外号说的那么玄乎。 以天草芥之才,做个一县的幕僚绰绰有余,甚至辅佐知府一级也还差可胜任,但是要担当革新派与守成派斗争的智囊,那就差得多了。 张守拙要请教这种人,自然就更差。 瞿总甲显然对张守拙这个人没甚么兴趣,一心想知道那些所谓的“上层斗法”究竟是怎样的境地,于是追问道:“两位高贤,还请说说这‘台上的输赢’。” 这回扶南兄还没开口,义安兄便抢着道:“那还不简单,锦衣卫缇骑和江宁县捕快,就像两个棋子,谁吃了对方,自然就赢了这盘棋。江宁县捕快这枚棋子吃了锦衣卫缇骑,自然代表南京赢了北京。” 扶南兄补充道:“其实两枚棋子谁也不曾吃掉谁,毕竟江宁县捕快也不曾抓到锦衣卫,应天府将那些锦衣卫接了走,又放了,两枚棋子都在,只是下棋的人输了。” 瞿总甲得意地对那两个商人道:“我方才便说了,那些犯人虽然被抓,却也都放了,怎样?”他又转向两个文士,“请问,怎么说是下棋的人输了?” 扶南兄道:“本来嘛,捕快抓贼,天经地义;贼怕杀头,抗捕拘捕也是情理之中,所以两边人不论斗得再厉害,放火也好,杀人也好,都是棋盘上的手段,谁也不曾犯规。 “可是锦衣卫缇骑那边先是上元知县栾琦带人前来助阵,已是输了一着。这好比双方都是一对儿车马炮,你眼看要输,便从别的盘上又借了一只‘车’来,这是犯规了。” 义安兄接过话头道:“不错,所以中兵马司出手挡住了栾琦,就好比裁判将这只作弊的‘车’拿下了棋盘,让两方继续下棋,等于是饶了犯规的人一回。” 瞿总甲拖长音调,发出“喔——”的一声,恍然大悟似的,连连点头。 梁叛也觉得这种比喻相当新奇,也听得津津有味。 那义安兄受了鼓舞,再次抢着说:“后来那锦衣卫缇骑的首领,自报了千户官的官职,就好像一方耍赖不成,便说自己是做大官的,你一个小小捕快怎敢赢我?这是在棋盘外以势压人,又输一着!” 扶南兄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应天府出手,直接将这棋手罚下场,等于判了他输局——你们看,第一次上来的裁判是中兵马司指挥,从六品,上元县是京城附郭,知县也是从六品,所以中兵马司只能拦住那只‘车’,不能将棋手罚下场。而锦衣卫千户是正五品,应天府尹是正三品,陶府尹出面,便可直接判那锦衣卫输了。至于棋子死没死,早已无关紧要。” 其实 类似扶南兄的最后一句话,梁叛也对齐四和冯二说过,他也认为那个覃千户和他手下的锦衣卫缇骑放与不放,并没有甚么影响。 若是单从这一点上看,那两位文士与他这个当事人,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瞿总甲听得大为佩服,说了一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要请那两个文士同桌吃酒,还叫伙计添酒添菜。 扶南兄本不大愿意,可是最开始极不屑于瞿总甲等人的义安兄反而心动,一力撺掇着扶南兄,只说人多热闹如何如何。 那扶南兄只得应了,于是那便两桌并一桌,细细攀谈起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章 东翁门下问东来 这时梁叛这边的饭菜也上来了,不过这一桌菜那犯人是吃不得的,只能坐在旁边等着。 犯人吃的饭是“牢饭”,清白人极其忌讳与犯人同食,不说在案的犯人,就连犯过案的,等闲也不能与人同桌。 《大明礼制》中便有个规定,民间百姓家办酒席请客,须单独预备一桌,那些曾经犯过案子、坐过牢蹲过监的,便坐在这一桌,不可与其他客人同桌而食,即便主人家的至亲骨肉也是如此。 倘若有良善人不小心也坐了这一桌,那些人便需避让下席,要么重新再开一桌,要么便饿肚子。 所以梁叛再没忌讳,也不敢让那犯人一同吃饭,毕竟桌上还有冉清和阿庆两人。 几人刚刚吃饱,便听到船上老舟子喊着去溧水的要开船。 梁叛向那店家另要了几个馒头、一团咸菜,交给那犯人带着吃。 这倒不是梁叛吝啬,实在是被押解之人标准伙食如此,倘或人犯肯给押解的捕快疏通,也可以自己出钱请捕快帮着买些吃喝。 当然了,这些钱一定会被捕快克扣些的。 有良心的捕快扣下十之一二作跑腿费,或者买了酒菜来自己也拿一些吃;那心黑的便十中取其七八,明明可以买一盘好菜的钱,他只拿去将馒头换成酱饼,最多再买个熟鸡子儿,自己还要先抠了黄去。 外话不提,四人重新上船,仍旧在船尾坐着,阿庆一出城时还有些兴奋,可是眼见得除却水路还是水路,两岸景致也差相仿佛,小孩子没有耐性,便坐在那里冲盹。 梁叛便将他揽了靠在自己身上,让他睡觉。 这孩子果然不一会儿便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了。 冉清听着潺潺水声,看看秣陵那个渡口愈来愈远,问道:“你这个当事的棋手来说说,方才那两个书生以下棋的犯规输赢作比喻,可有几分道理?” 梁叛笑道:“有个屁。说得倒是天花乱坠,煞有介事的,其实与实际风马牛不相及。南北之争也不是为了那个甚么劳什子的京察和选官,京察只是对峙当中的一环罢了。其实他们还是说对了一点,当覃慎功报出自己千户身份的时候,他们就输了,不过不是因为甚么犯规不犯规。” 冉清之前和梁叛关于这件事所谈的,大多是分析和预测,各自抒发对未来发展的看法,还没聊过春分那夜的细节。 她饶有兴趣地问:“怎么说?” 梁叛道:“你以为我真的就带那么四五十个人,要跟锦衣卫缇骑赌命?其实大家都有埋伏,只是我没用上。就像那位扶南兄所说的,我们和锦衣卫缇骑就是一个抓贼捕快与抗捕人犯的关系,但是我是兵他们是贼,我占着道理。【!…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我在替应天府、上元县还有中兵马司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所以中兵马司才会在关键时刻出来帮我。但是我又不能明着拉外人来助 阵,否则便不是捕快抓人,而是街头私斗,栾琦可以名正言顺把我们全都抓起来。所以捕快的身份即是我的通行牌子,也是我的约束。 “但是覃慎功自报身份,把自己从抗捕的犯人变成了办差的锦衣卫缇骑,那我这个捕快就没法抓他了。但他打破了这层关系,也就是打破了我的约束,我便可以换身份换人——你以为我们又是放火又是砍人的,怎么没有老百姓出来吵嚷,其实四周的宅子里全都是陈老板的人。我要换这批人上来,你说会事甚么局面?” 冉清这才恍然大悟:“那么赢还是你们赢,只不过冲突便闹得大。既然输赢已定,陶传为了不把事情闹大,只好现身出来,收拾残局。哼,这个陶良甫害得大家都以为‘无胆三英杰’转了性,竟然接连出手,原来这两位说到底还是怕惹事——话说,那天晚上到底还有多少人藏在新街口和刘军师桥附近?” 梁叛十分诡秘地笑了笑:“围观之众,十倍于你想象!” 据他所知,那次两方面的人基本上都到场了,至于到底有多少人,连他也不知道——或许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冉清道:“你们又是如何占据附近的宅院的?那些宅院之中的住户呢?” 梁叛道:“那些宅院没有住户。” 他见冉清不解,又道:“那天中午,萧武的人从扬州府回来了,他们查到了那几个户主的信息,还查到新街口和刘军师桥左近的宅院,基本都是扬州盐呆子的产业,这里面还有很多别的事儿,挺复杂的,所以萧武的人在扬州一直查到春分才赶回来。总之我们就顺势占了那些宅子,陈老板一口气埋伏了两百人,都有弓弩,只要一出手,顷刻间就能灭了那些锦衣卫缇骑。” 两人聊聊说说,时辰慢慢过了正午。 未时二刻,乌篷船在溧水河上行至一道岔口,这道岔口一道是偏向东南,往溧水河的发源之处东庐山去;一道则向南连通石臼湖,名叫“胭脂河”。 舟子便在东岸上撑了两撑,并不继续走溧水河,而是转入了胭脂河的河道中去。 这胭脂河的景致便与溧水河与秦淮河完全不同了,河水碧绿之中有紫红之色,仿佛凝脂沉霞,两岸悬崖石壁,被这一线流水当中分开,对峙而立。 盖因这条河乃是一条山岗岩石中间人工开凿出来的运河。 这一条运河并非只是为了将溧水河与石臼湖连通起来这么简单,这石臼湖通着丹阳湖,而丹阳湖又连着三条水道,其中有两条水道在太平府境内。 这两条中一条通往建阳卫当涂的江口,与长江相连,一条通往芜湖江口,也与长江相连。 另外一条水道名为句溪,却不在太平府境内,而是从应天府一路南下,途径宁国府,于宁国县再一分为二,一名东溪,发源在浙江杭州府天 目山;一名西溪,流经紫山,源头已经在徽州府边境。 所以这石臼湖可以连通南直隶西南七府以及浙北数府的漕运,于是太祖定都以后便下令从石臼湖开凿一条运河,借溧水河连通秦淮,作为这十余府避开长江之险,与南京之间的漕运通道。 由于开凿方式特殊,是“焚石凿河”之法,这就导致裸露的山岗岩石中铁质氧化变成紫红色,犹如妇女涂抹的胭脂,便被叫作“胭脂河”。 胭脂河全长不过十五里,进了这条运河,便离洪蓝埠不远了。 梁叛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有个好朋友家就在洪蓝埠,前几日听说他正好有事回来,我们可上他家叨扰几天,四处看看。” 冉清笑道:“又是你的哪个朋友?” 梁叛道:“你莫非忘了,上次在孙少保的别院,那两个轻浮书生在旁骚扰,是谁解的围?” 冉清猛然想起来了,脱口道:“是俞东来?” 梁叛正要点头,却忽听篷子下面那犯人猛挣起来,惊叫道:“你们是主家长房的朋友?”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章 盗贼卒起于草莽 “主家长房?”梁叛奇道,“你也是洪蓝埠俞氏的?” “不不不,不是!”那人仿佛极力辩解似的,“我不姓俞,我姓渠。” 梁叛貌似不经意地问:“哪个渠,是河渠的渠?” “不,是双人渠(徐)。” 原来这人有口音,渠、徐不分。 梁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多说甚么。 其实梁叛知道此人姓名的叫法,押解他的公文上写了此人的姓名、籍贯、年齿等基本信息,这人自己报的名字叫“渠西觉”,不过只是读音如此,具体是哪几个字谁也无法证实——当然现在梁叛至少知道他姓双人徐了。 当时替此人笔录的书吏特地对梁叛打过招呼,说此人不识字,身上也没带户帖和具结,他的名字具体是哪几个字谁也说不清,到了溧水县与当地交卸差事的时候,恐怕要多费点功夫查对。 而且这人是自首犯了杀人案子,但是所杀何人并不肯多说,动机经过也毫不交代,只说杀的是溧水县人,杀人地点也在溧水县境内,自己是杀了人后从溧水逃到江宁县来的。 刑房的崔夫子和新任主簿蒋宽一合计,干脆就发回溧水县本地审查,将意见上报张守拙,当即批了。 恰好溧水县派人来向江宁县球员,要借调一名仵作,梁叛便第一次得到了出远差的机会,也第一次出了趟远门。 一边的冉清忽然用眼神悄悄示意梁叛,同时伸手沾了河水,背着那犯人,在脚边写了个“假”字。 写完便用脚底擦去了。 梁叛只是笑笑,表示自己知道。 至于是甚么假,或许是那犯人的姓名、身份是假的,或许杀人的事情是假的,或许此人自称不识字是假的,或许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是梁叛抱定了“不管闲事”的宗旨,将这犯人交到溧水县,再当一回仵作验过尸首,便算了了差事,余下时间安安心心陪着冉清和阿庆散心。 那船又行了一程,船头忽然有个客人说要靠边解手,方才在秣陵渡口吃的东西恐怕不太干净。 船工劝道:“再过十余里便到洪蓝镇上了,何妨再忍一忍。再说此处两岸都是峭壁,哪有解手的地方?” 那客人道:“你休哄我,洪蓝埠我一年不走三十趟,也要走二十五六趟,前方不到一里便有个隘口,是上得了人的!我这是痢疾,说来便来,只忍这一时已经难为,哪里等得到十几里?” 那船工自知理亏,只好道:“那便稍停一会儿,你老兄请快一些。” 说着快撑了几篙,乌篷船斜斜地向前方行去,前方果然有个隘口,船头刚刚抵住那隘口处,船身恰好靠在岸边。 这停船靠边的手段相当漂亮,不啻于汽车漂移入库,船头几个客人顿时叫好起来。【…#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梁叛见那急着接手之人起身便跳上岸,身形矫健利落,哪里像个憋着拉肚子的人? 两个 船工和其他船客都无所知觉,坐在那里各自聊天说话,只等那人解完手回船上来启程了。 这时那姓徐的犯人忽道:“船家,这里荒郊野岭的,我们离了岸等他好不好?” 这人虽然自首是个犯人,但是江宁县并未发给他囚服,梁叛也不曾将他的手铐露出来,所以旁人并不知他是个犯人,只道是个搭便船的花子。 那撑篙的船工听了这话,想了想对同伴说:“这是正道理!” 那同伴也道:“对,出门在外不得不防,不过多费两杆的力气罢了。” 这乌篷船的篷子是两截,两个船工就坐在中间空的一段船上,撑篙的便站起来要举篙向岸边撑,可突然间一声劲风呼啸,从岸上的树丛中竟歪歪斜斜射下一支无毛箭来。 梁叛瞥见那箭的方向,就知道差了十万八千里,连这船也射不中。 果然,那箭从船篷上面飞过,差着三尺多,“咕咚”一声扎进了河里。 那船工却已吓得丢了竹篙,躲进船篷之中。 只慢得这么一刻,那隘口出又钻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正是方才那个拉稀的客人。 原来那人是假扮船客的强盗,从南京一路同船南下,只为引得一船人在此靠岸打劫。 这两人手中都举着勾船的“飞爪”,在空中一甩一荡,朝着船头抛来。 其中一个又偏了许多,也落尽河中,另一只却巧巧搭在船沿,一拉扯之下,将“飞爪”后面连接的绳索绷得笔直,那船登时贴在岸上不动了。 随着一声叫喊,那隘口后面又转出两个人来,提着明晃晃的快刀,呼喝着跳上船头。 那假扮客人的大盗也跳上船,拱了拱手,大声道:“众朋友,我等乃是亭山上聚义的好汉,我们盗亦有道,只图财不害命,请大家交出银钱珠宝,我等取之便走!” 这船上一共三个只有三个强盗,梁叛看那三人身手,显然不是甚么练家子,即便是也不会高明。 他自信打倒这几个货色并不费甚么劲,便安坐在船尾,并不想管闲事。 他自打重伤以后,心态转变不少,平日里事不关己也要管一管的,现在则是能躲则躲,能让就让。 那强盗嘴上说得客气好听,刀却已架在旁人的脖子上,那被胁迫的客人只好乖乖从身上掏钱出来。 不过这些人有的多是走南京串货的货郎,有本钱也花销在南京换了货了,几个强盗在船头便没搜到几两银子,只得从舱扳下面的货物当中拣了些请便值钱、容易变卖的抢了。 强盗们抢到两个船工身上,那撑篙的船工不肯掏钱,说道:“我是洪蓝埠俞家的船!” 那强盗愣了一愣,竟然真的不再为难,钻进后一道篷子直奔梁叛这里来了。 梁叛让冉清将脸转过去朝外面,自己伸手去兜里摸——不是摸银子,而是摸他的锡牌。 锡牌还没摸出来,一把刀 子便伸到了他的脖子下面,那强盗已走得近了,厉声喝道:“喂,把你的银子掏出来,不要磨磨蹭蹭耽误爷们扯呼。” 那人又指了指冉清的背影:“还有这个瘦子,快快掏来!” 梁叛笑道:“请先把刀拿开好不好,我吓得胳膊发软,有一大锭银子拿不动了。” 那人一听有“大锭银子”,两眼登时放光,将他刀刃往外挪了三寸,催促道:“行了,快掏快掏!” 梁叛见那刀锋离开自己的喉咙,正要出手将这人弄死,想想还是算了。 他本是出来游玩散心的,何必又造杀伤,将这几个强盗劝退了拉倒。 于是又去摸那锡牌,指望这些强盗知难而退。 《大明律》中对于强盗的刑罚极重,抢劫未遂杖一百流三千里,既遂也就是得到财物的,不分主从,俱斩。 但凡执有弓矢军器的白日抢劫,只要赃证明白,不管人数多寡、是否伤人,全部处决。 而且要押到抢劫的地点枭首示众。 这帮人持刀又有土制弓箭,已经是死的不能再死的死罪。 但是他们只要愿意交还赃物,将刀弓扔掉,跟船到地面自首,梁叛倒愿意同官上说说,让他们按照抢劫未遂杖一百流三千里,至少保得了性命。 谁知那躲在峭壁树丛上射箭的强盗喊起来:“那瘦子是个俊俏娘们,不要教她跑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章 商人久不成营生 此时船上的三个强盗之中,有两个执刀,一个在船尾梁叛这里,另一个在船头看着几名船客,剩下一个假扮船客的,正在监督那两个船工,防止他们贸然开船。 听了这一声喊,那假扮船客的人立刻弃了船工走到船尾来,指着冉清大声道:“喂,小相公,转过脸来!” 这一声把阿庆吵醒了,小孩在梁叛怀里拱了拱,揉着眼睛瞧了瞧,却见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举在自己头顶。 他一时吓得懵了,一张小脸惨白,突然间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躲进梁叛怀里,尖叫道:“是强盗!梁叛,快杀强盗!” 执刀的强盗听得烦躁,便吼道:“不准吵,再吵杀了你。” 那假扮船客的强盗则伸手去扳冉清的肩膀:“你这淫妇好大的架子,等爷们将你抱上了岸,扒了你的衣裳,让你再装清高!” 梁叛连忙捂住阿庆的耳朵,低声道:“别听这种话。” 说着抬脚便揣在那假船客的侧膝盖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人手指还没碰到冉清的衣衫,便整个人扭曲着翻倒在地,抱着左腿膝盖满甲板上打滚,疼得不住惨叫。 执刀的强盗见状连忙便砍,梁叛缩手一拳,硬生生打碎了此人的膝盖骨,连人刀带也跌下来,也是抱着膝盖,不停地惨叫。 梁叛见到冉清气得肩头微微发颤,侧脸颊上滑下一滴泪来。 他心里猛然腾起一股怒火,抱着阿庆站起来,问道:“阿庆,你先生教没教过你《大明律》?” 阿庆道:“教过。” “那你会不会背《大明律·刑律篇》的‘强盗’一条?” 阿庆道:“会啊。” 梁叛笑了笑说:“那你把眼睛闭起来背一背好不好?” 阿庆有些不情愿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这样对我讲话!”可不情愿归不情愿,还是闭起眼睛背了起来,大声背诵道:“凡强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得财者不分首从皆斩。若以药迷图财者罪同……” 梁叛抱着他,背诵之声不觉,一字一句虽稚嫩而清晰有力,仿佛是对这些强盗的正式宣判。 梁叛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捕快锡牌,举过头顶给众人看了,然后收回去,从地上捡了那强盗丢下的刀,照着两人的喉咙便是两刀。 阿庆耳中的惨叫声忽然停止,他也下意识地顿了一下,不过随即又接着背下去:“若窃盗临时有拒捕及杀伤人命者皆斩……” 梁叛跳上船篷,几步跨到船头,一脚将船头那名惊呆了的强盗踹进水中,同时手中单刀掷出,将岸上那人扎穿了胸口,眼见是不活了。 那落水的强盗扒着船沿要爬上来,梁叛蹲下身一记小拳,打在了他的侧颈,那人顿时双眼圆瞪,眼白充血,就这么直挺挺地滑入了水中。 等梁叛转身再找那树丛当中的弓手时,那人早已丢了手中的土弓, 在山崖边的树上手脚并用地攀爬起来,爬到崖岸边缘,一翻身便不见了。 梁叛便抱着阿庆,钻进船篷底下,猫着腰回到船尾,将那两个强盗踢进了篷子里,随手摘了棚子上船工的蓑衣,将两具尸首的脸和脖子盖上了。 他坐在冉清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此时阿庆刚刚将“强盗”一条最后三个字“律科断”背完,睁开眼问冉清:“先生,我背得好不好?” 他当然发现那些强盗都不见了,至于那几个强盗怎么不见的,仿佛根本不在他的关心范围之内。 冉清勉强笑了笑,朝他点点头。 阿庆又转脸问梁叛:“那我还要继续背吗?后面的‘纂注’、‘备考’和‘条例’我都会的。” 梁叛笑道:“不用背了。” 阿庆便推开他,自己站在甲板上,不满地说:“既然不用背了,还抱着我做甚么!你身上好香吗?” 梁叛哭笑不得,给他整理了一下压皱了的衣衫,朝船工道:“开船罢!” 那两个船工早已吓得傻了,哆哆嗦嗦地说:“你怎么……你怎么……这……他们是……” 那姓徐的犯人当即接口道:“他们是亭山上有名的大盗,我听说这些人杀人成性,喜欢取人首级,不知是真是假。” 那船工恍然大悟,咽了口唾沫道:“是……是了,有这一号人马,老汉也听说的。” 船头几个客人你一言我一语,也说听见过这亭山大盗的传闻,而且都说这帮人是专爱取人首级的。 梁叛略略皱眉,开始觉得这船上的气氛有些异样。 他又掏出自己的锡牌和新制的一本小本子、炭笔,肃然说道:“我是江宁县捕快梁叛,请大家将你们的姓名、年龄、身份、籍贯、住所一一说来,随身路引、具结、户帖也拿出来交给我!” 船上众人面面相觑,都有几分慌乱之色,却没人依言动作。 梁叛指着两名船工道:“你们开船,你——”他随手指了一个面白无须,微胖的中年男子,“你先说!” 那人抖了一下,向大家看看,嗫嚅道:“鄙……鄙人姓俞,叫个俞奉常,洪蓝埠镇人,属牛……” 梁叛皱眉道:“属牛?四十八岁?” 今年是崇佑三十二年癸丑,也是牛年,这人属牛的话,看脸又是四张多的人,只能是四十八了。 那俞奉常连连点头:“是是是。” “奉常……”梁叛皱眉道,“你这辈分挺低啊!” 俞奉常道:“是是是,祖辈都生的早,辈分就是低,洪蓝埠十八少年与鄙人同辈的极多……” 梁叛之所以知道他辈分低,还是因为之前那个被俞东来叫人革了生员的俞奉业,也是奉字,听说是俞东来的孙子辈了。 梁叛叫拿了户帖来看,那人不曾带在身上,只有路引,的确是叫俞奉常,年龄身份都对。 剩下还有三个客,一个是溧水县 人,又矮又黑,姓张,六十三岁,是个皮货郎,人都叫他张皮货。 本来在洪蓝埠镇上开铺子,后来铺子开不成了,只好出来行商。 一个三十七,是个壮实汉子,也姓俞,叫俞继荣,不过不是洪蓝埠这一支的俞氏,而是溧水第二支的俞氏,主要在东南的仙坛乡和新桥镇一带发迹,不过不论丁口还是产业都不如洪蓝埠俞氏,所以人称“小俞氏”。 这人原本是开酒楼的,眼下酒楼倒闭,要去南京讨生活,找了几日也找不到营生可做,便回家来了。 最后一个是个瘦瘦弱弱的后生,叫姜彬,才十七岁,不是本地人,具体哪里籍贯不知,也没有身份,是从小被人拐卖至此的,一直替人跑跑腿做杂事情。 梁叛将这些人的信息比照官方文件一一记在小本子上,最后看向那两个船工,问道:“现在轮到两位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章 洪蓝初到遥指路 撑篙的船工道:“小老是洪蓝埠俞家人,叫俞教古,弘治四年皇上把高淳镇从我们溧水县划走,置了个高淳县,小老便是那一年生的。小老家世代撑船,并不会别的营生。” 洪蓝埠俞氏的字辈是按照“承教东廷、奉公克己”来排的,这人既是教字辈,又有六十来岁,自然就是俞东来的叔叔辈。 给他帮手的船工道:“小的也是洪蓝埠俞家,不过分支分得远了,也不曾有个字辈,大名就叫俞十九,年齿五十有六,本是农民,如今也跟着走船。” 梁叛想想还是多问了一句:“你既然是农民,在家种地不好吗,怎么又出来跑船?” 俞十九张张嘴,神情有些不自然,最后笑笑道:“家中憋闷,走船自在些。” 梁叛便不再问,毕竟这些人不是罪犯,他也不是溧水县的捕快,于是点点头,将小本子合上,收回兜里。 那两个舟子便加紧赶船,不一会功夫,乌篷船经过那横跨两岸的天生桥。 这桥是并非搭建而成,而是开凿此河时留下的一座巨石,与两岸悬崖山石本为一体。 阿庆抬头望着天生桥道:“这桥倒也有趣。” 再往前走数里地,悬崖渐渐平坦,眼前愈见开阔起来。 船再行,石壁终于不见,两岸道路田野、村庄野舍,渐渐与寻常地方河岸的景致相似。 梁叛忽见前面一个小港,左岸是一大片集市住家,右岸则稀稀落落有几座村庄。 再远处的两岸,便都是一片沃野,荒荒茫茫瞧不见边际。 坐在船头的俞奉常见了集镇,激动地站起来,口中喃喃道:“到家了、到家了。” 其他几位也急急忙开始收拾行李,推开舱扳从格子舱中取了自己的货物出来,放在自己脚边,好像只要船沿一靠岸,这些人便要飞奔上去似的。 活像后世列车上通报“即将到站”的时候,乘客们全都取了行李一窝蜂挤到连接处,生怕下车晚几秒钟的情景。 撑船的俞教古道:“差官大哥,到了。东边的集镇便是我们洪蓝埠镇,走陆路往东北十五里,便是县治,集市上有车马店、驴行、马行,坐车也可骑牲口也可,天黑前定可进县城了。” 听这话的意思,是让梁叛他们一行尽快上岸,到县城去。 可梁叛的目的地本来就是洪蓝埠,溧水县之所以朝江宁县借仵作,便是洪蓝埠这里有个尸体亟需验尸。 他只需在洪蓝埠验完尸,将这“双人徐”与县里的人交接过,便可交卸差事了。 他问:“镇上可有义庄?” 俞教古便指了个挺远的地方道:“镇子外的这一条道往东南走,在那一片松树林后面,有个乱葬岗,路口便是义庄。” 梁叛点点头,一指那有点微胖的俞奉常道:“你上去找辆车,将这两具尸首送到义庄去,连你跑腿带租车,拢共给你二百文,干不 干?”【!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俞奉常低头看了看那两具被所以盖着脸的尸体,微微一哆嗦,连连摇头。 倒是那矮黑姓张的老皮货郎表示愿意干,开酒楼的俞继荣也说肯做,不过这是脏事儿,要请梁叛再赏二十文的“喜钱”。 梁叛正不知让谁来做,刚才还摇头的俞奉常又改了主意,也说肯干。 最后争起来,这俞奉常反倒是争得最凶的一个,还主动压价到一百八。 那老皮货郎因为赶着回县城,首先退出,接着那俞继荣道:“不如你我合作,一人一百,这两具尸首总要两个人才弄得动。” 俞奉常当即同意,梁叛便付了二百文钱,又一人加了十个子儿的“喜钱”,让他们务必将尸首送到义庄,交到守义庄的官役手上。 两人答应了。 这时乌篷船轻轻靠岸,立刻有两个汉子从岸上走过来,这两人身上穿的都是苎麻单衣,袖子卷到小臂上,极麻利地放钩子勾住船沿,将一条船牢牢贴在岸边,好教人走路下船时船体稳当不漂动。 那两个汉子眼光瞅着船蓬里,问道:“大哥几位,用不用搬货?” 众人都说不用,那两个汉子便伸手讨要刚才勾船的赏钱,这是可给可不给的,张皮货当即背着两大包货低头走了,俞奉常也没给,倒是那“小俞氏”的俞继荣给了四个钱。 那个名叫姜彬的后生也给了四个,匆匆上岸,钻进集市里去了。 两个船工自然不给,梁叛早塞了一把制钱在阿庆兜里,自己解了“双人徐”的手铐,拉着他下船,叫阿庆给了他们十个钱。 留下两个姓俞的,在船上搬动尸体。 那两个苦力汉子得了十文钱的赏,跟在后面一叠声称谢,一连跟了十几步,说了不知几声谢,这才停了脚步,又退回到岸边等下一趟船来。 梁叛他们走到镇子里,才发现这洪蓝埠镇极大,纵横各有四道街,连成一个斜长的“回”字形,房屋商铺鳞次栉比,街道两边的旗招一幅接着一幅,大大小小错落有致。 那些旗招上有写“自酿好酒”的沽酒店,有写“远播仁风”的书店,也有写“发卖油伞细伞凉伞”的伞铺,其他卖扇子、布料、银器、果脯的各色都有,最多的还是卖酒。 冉清道:“没想到这洪蓝埠恁的繁华,比得上别处县城街市了。” 梁叛点点头,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镇子大不大的倒无所谓,有卖吃食用品的店也不足为奇,最稀奇的是居然有一整套笔墨纸砚的店铺。 凡是城郊以外的镇子,极少有卖书卖文房的,就有也不会如此齐全。 因为镇上读书人本来便少,乡学又早荒废了,但凡进了学的,无不想办法到县里去读县学,留在这乡镇之中既无良师又无高友,学得成甚么? 既无客户,开了店无人来买,还维持甚么买卖? 梁叛想起那天在孙少保的 别院中,俞东来说起革那俞奉业功名的事,还说让天生桥六房家的小子补上。 可见这洪蓝埠的文风不说鼎盛,至少也是不乏其人的,而且俞氏长房在洪蓝埠“读书权”的分配上,似乎享有无上的权威。 梁叛随手拉住一个进镇的行人,问道:“劳驾,请问这镇上可有个金桂客栈?” 那人将他们打量一眼,道:“有,怎么没有,金桂客栈是我们洪蓝埠最好的客栈了,三岁娃娃也晓得的。” “请问怎么走?” 那人随手指向一条路道:“那里走,多走几步便瞧见。” 说完便自顾离开。 冉清和阿庆都看向那人手指的方向,只有那犯人徐西决看向了完全相反的一条路。 梁叛向那“双人徐”看了一眼,微微皱眉,便问:“徐西决,你知道金桂客栈对不对?” 徐西决连忙收回目光,摇摇头不肯说话。 梁叛便指了指那相反的方向,说道:“我们往那边走。”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章 庄院再见近相识 金桂客栈果然就在这条路上,转进去一眼便瞧见了金桂的醒目招牌。 那路人还真是无聊,居然给他们指了一条反路。 梁叛又看向那徐西决,指了指金桂客栈的招牌,道:“溧水县的差官就住在金桂客栈,进了客栈你就不归我管了。我给你一个机会,把你心里藏的事情告诉我。” 其实这话说出来他便有些后悔,本来是打定主意不管闲事的,如果徐西决真将他的事情说了,那无疑又是个新的麻烦。 梁叛现在就敢肯定,这徐西决身上,一定有很大的麻烦! 但是徐西决只是深深作了个揖,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梁叛既感到几分庆幸,又有些小小的失望。 他摇摇头,拉着徐西决走进了客栈之中。 进客栈,先在柜上问了溧水县官上人的住所,店里的伙计便将他引到后面一个三间客房的小院。 溧水县的差役早已在此等候了,领头的是县里刑房书办和捕班班头两人,两人竟然都是姓俞。 梁叛取出公文,在两人诧异的眼神当中,将徐西决的手铐解下来,把人交给了溧水县的捕快。 他还将胭脂河上遇到强盗抢劫一事说了,并掏出小本子,将船上所有人员的信息抄下来交给那刑房俞书办,整个事情的经过,也都按照标准格式写好了,一并撕下来给他们。 他将两具强盗尸首放在义庄的是也说了,还告诉他们尚有一名弓手在逃,说完又快速画了那弓手的画像,递给已经完全目瞪口呆的两人。 “要查验的尸体在哪?” 他看着眼前一胖一瘦的两个人。 胖的是捕班班头俞东阊,瘦的是刑房书办俞教仁。 俞书办比俞班头高了一辈。 那刑房书办俞教仁半天才反应过来,问道:“是阁下验尸还是另有仵作前来?” 梁叛道:“就是我验。” 他想着早早验完便到俞氏长房去见见俞东来。 自打三月中俞东来到六角井看过他一次,他跟俞二哥也有半个月没见了。 谁知那捕班班头道:“尸体在我们洪蓝埠俞氏长房家中,本班有两个小弟兄在那里守着,随时可去。” 梁叛大感讶异,闹了半天,那尸体就在俞东来家里放着! 世事之巧,莫过如是了。 只是不知死者和俞东来是甚么关系,又是怎么死的。 他向二人打听,对方却三缄其口,俞书办只说:“到了地方便知。” 他说话时还心虚地左右看看,好像是不愿在外面细说。 梁叛便猜想,这其中或许有甚么曲折,会影响到俞氏长房声誉的,所以两人不敢在闹市之中讨论此事。 那书办和班头都在移交徐西决的公文上签了字画了押,又收了胭脂河抢劫案的一应记录图形,将徐西决和案卷交给手下捕快看押在客栈中,带着梁叛和几个捕快,便往俞家长房去。【#神笔屋henbiwu 阅读】 冉清跟着出来问道:“我和 阿庆去不去?” 梁叛道:“俞二哥家里不知是甚么光景,我先去瞧瞧,方便的话再来接你。你先和阿庆在客栈住下。” 冉清答应了,又带着阿庆返回客栈之中。 那胖捕头俞东阊一边走一边看了冉清和阿庆一眼,笑容有些古怪,问道:“梁老兄出来办公差,还带得家眷来?” 梁叛礼貌性地笑笑,并不多做解释。 他察觉到后面那几个捕快隐隐然将自己围在了中间,前面俞书办和俞班头则并肩而行,似乎有意无意挡着他的前方。 俞东阊又道:“梁老兄在县里一向经手甚么差事?办案还是仵作?” 他语气显得又轻松又有几分亲热,明显是在套近乎,却又并不让人产生出反感来。 梁叛道:“办案。” “哦,那老兄对仵作活儿并不内行咯?” 梁叛笑笑,说道:“还好,验过几次。” 俞东阊察觉到了他的冷淡和应付,便使个眼色,让后面的捕快站得稀松一些,不要围得太紧。 他对梁叛道:“会不会都不打紧,我们俞书办是懂一些的,不过他不好自己下定论,到了地方你看一眼,若有不明白的,俞书办会教你。” 梁叛略微有些懂了,他们应该早已自己看过了,也早有了定论,当然这种定论未必就是事实。 或许只是对他们或别人有利的说法,但是俞书办本身是经办的书办,无权给出验尸的结论单子,所以要托别人的口和手来说来写。 他暗暗皱眉,看来这事有猫腻啊! 只是不知俞东来在中间扮演者甚么样的角色,他暂时便没将自己和俞东来的关系说出来,一切还要等到了俞氏长房再看看。 一行人穿街过巷,径直从集镇的南头走出了镇子,然后梁叛便在一片树林中间瞧见了一大片的庄园。 那庄园之中建筑房屋大大小小数十座,造型古朴粗糙,既有地主农庄的俗气,又有几分书香门第的雅致。 才进庄园,里面就有一大批人迎上来,当先一个身穿水青绸直身的,不是别人,正是俞东来。 俞东来乍一眼看到梁叛,尚且不及惊讶,就见梁叛悄悄比了个手势。 他在三山门的门洞里十几年,甚么人物不曾见过?人情早已练达透了。 见状虽不知他梁五兄弟是何用意,还是立刻收了满脸的惊容,顷刻间变出一副笑脸,一把拉住那俞书办笑道:“老叔,你一来,我这里便有主心骨了。我家二爹的事,还请老叔多多费心。” 俞书办显得相当高兴,也笑起来:“你是族长,只要招呼下来,洪蓝埠哪个不听啊?我这个叔叔不过占个便宜辈分,一切总要听你吩咐。” 俞东来道:“我在洪蓝埠就是一介布衣,在家算个族长,公事上总要仰仗你老叔和老哥两位。” 说着又亲热地拉了拉那胖班头的手。 俞班头笑道:“说起公事,这 位便是从江宁县请来的仵作梁老哥,二爷,你久在南京也不知认不认得。” 俞东来顺势落后一步,与梁叛并肩而行,握住手说道:“梁老哥住在江宁县哪里?似乎有些面善,也记不清爽了。” 两人互相捏捏手,又松开,梁叛道:“小弟住在南门西。” “哦,那没见过。”俞东来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等邪事,也要请梁老哥帮忙。” 说着递过一块银锭子来,并不刻意避着人,便塞在梁叛的袖中。 前面二俞见了只作未见,都转过头去。 “好说。”梁叛收了银子,向俞东来拱拱手。 接着俞东来要请大家先喝杯茶,俞书办推辞了,要先看尸体。 俞东来便带着他们一路转到一间偏屋,两个捕快正在屋门前守着。 俞书办叫开了门,便同俞班头、俞东来、梁叛四人鱼贯进了去。 一进门,梁叛便吃了一惊,只见那屋子中间雪白的一张床榻上,横放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章 无头尸死因难断 那尸体身上盖着一块白布,露出一对肩膀,脖子上甚么也不剩,只有一大块血淋淋的伤口。 令人感到困惑和奇怪的是,那伤口并不在脖子中段,而是被人贴着肩膀砍掉了整个脖子和头颅。 俞书办道:“这位便是死者,梁老哥,请看一眼。” 梁叛从都兜里掏出白手套和绳尺,又从捕快手里接了纸笔来,走到尸体旁边,从头到肩膀用绳尺量了个大概的高度,大约是四尺二寸二分。 他用的是量地尺,换算成裁衣尺大约是四尺五分,也就是一米三八。 当然,这是不算脖子和脑袋的长度,一般人脖子加脑袋也就在一尺左右,所以这具尸体的身高大约在一米七上下,误差不会超过两公分。 这身高怎么说呢,反正不算矮,但是在俞氏主家这种吃得饱饭、不缺营养的家庭当中,也算不上甚么大高个儿了。 看俞东来的身高也就是如此,大约他们俞家的基因身高也就在一米七左右。 他又掀开白布,量了尸体的胸围、肩宽、腰围、袖长以及裤长。 他将数据全部换算成裁衣尺,一一记录在纸上,县衙的二俞面面相觑,不知他量这些是甚么用意。 梁叛记完尺寸,问俞书办:“死者是俞氏主家的哪一位?” 俞书办道:“是二房的俞二爷。” 俞东来在南京虽然被人称作“俞二爷”,但是到了洪蓝埠还只能叫“俞二少爷”,二爷和三爷只有他的两个叔叔才能叫。 而且家中还有一个二老爷子,所以这个“爷”字无论如何轮不到他的头上。 当然了,没有长辈在的时候,大家也有叫他二爷的,比如这俞书办一进庄园,就把俞东来叫作“俞二爷”。 俞东来跟着补充道:“是我的嫡亲二叔。” 梁叛点点头:“姓名。” 俞东来道:“姓俞,讳上教下诚,诚实的诚。” 梁叛在纸上写了个“俞教诚”三字,又问:“年龄。” “五十又三,弘治十三年生人。” 接着梁叛又问了些体貌特征,身高体重等等。 与尸体基本吻合。 那俞班头人胖,站得久了脑门上都沁出汗来,不耐烦地喘了口粗气,同俞书办对视一眼,舔舔嘴唇,终于没说甚么。 梁叛道:“请问你们如何判断这具尸体就是二爷的?” 俞东来道:“尸体身上衣服、身形胖瘦一瞧便知,况且我二爹失踪已有三日,只找到这具尸首,除了他再没别人了。” 梁叛却不肯轻易下结论,问道:“俞族长,二爷平日穿衣是买成衣呢,还是裁缝定做?” 俞东来道:“都是裁缝定做,日常穿的用家里两个裁缝,场面上衣裳用的是南京大裁缝。” 梁叛心道:老俞家看着像个乡下土财主,平日作风居然这么腐败,简直就是资本家嘛! 他暗暗摇头,说道:“不知方不方便请两位裁缝过来一趟。 ” “方便,稍等。” 俞东来说完走出去,随便叫了个附近的杂使,让把家里的两个裁缝喊来。 那俞班头瞧见俞东来出去,便向梁叛道:“梁老哥,叫裁缝来怎的?做寿衣的事,让主家自己料理便了,我们也用操心?” 梁叛看了他一眼,笑着摇摇头,并不多做解释。 俞班头又是喘了口粗气,咬咬牙,叉着腰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梁叛隔着手套将死者衣物褪下,查看尸斑。 这尸体身上尸斑呈血红色,略偏鲜艳,只在肚皮一块有点隐约的青灰之色。 按压推揉颜色都不再变化,说明死亡时间已经超过十二到十八个时辰,也就是二十四到三十六个小时。 他一边查看一边目不转睛地问:“尸体是多久以前被发现的?” 俞班头还在那里踱步,并不理他,一直站定的俞书办淡淡地道:“前天下午申时前后。” 梁叛在尸体的衣领之中发现了几片折断的披针形树叶和灰土,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镊下来,放在旁边的床榻上。 “发现地点在外面的小树林还是在乱葬岗?”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记得在船上撑船的俞教古说过,洪蓝埠义庄在一片松树林后面的乱葬岗,至于那松树林中有没有其他的树,比如刚才那几片披针形树叶所属的杉木,他却不知道了。 俞书办眼皮微微垂下来,说道:“是在乱葬岗。二爷的身上并没有别的伤口,所以是被人一刀砍断脖子毙命。身上财物都不见了,可断为流匪强盗谋财害命。” 梁叛点点头,却没往纸上记这么多,刚才俞书办的话,对他来说真正有用的就三个字“乱葬岗”,也就是尸体被发现的地点,如果要查凶手的话,那里或许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至于其他的话,基本上毫无价值。 可那俞书办却怪声怪气地道:“怎么,梁老哥不用记一记吗?” 梁叛明知故问地笑道:“记甚么,我已经记下了。” 说着给他看了看那张纸,在尸体发现地点后面,的确写了“乱葬岗”三个字。 俞书办正要说话,旁边的俞班头已经忍不住了,大声道:“喂,姓梁的,莫非来时说得还不明白?尸体俞书办已亲自验过了,死因也说给了你,你照着写下罢了,何必装模作样多此一举?” 这时外面有脚步声传进来,俞书办伸手拦住俞班头,让他先不要说话。 接着便见俞东来带着一老一壮两个身穿粗麻布长衫的人进来,想来便是俞家的两个裁缝。 果听俞东来道:“梁老哥,这两位便是我家的裁缝,有甚么话请尽管问。” 那两人急忙弯腰拱手,梁叛向两人点点头,从手边撕了两张纸条分别递给二人,说道:“两位在俞家做裁缝,各位老爷和少爷的身量尺寸一定都记得喽?” 两人都道:“记得。” 那年老的 裁缝补了一句:“不过每季要新量一次,家里年幼年少的哥儿姐儿们长得快,一个月便量一回。” 梁叛点头道:“那好,请两位分别写一写二爷的衣尺,胸、肩、腰、袖、腿都要写。” “是。” 两人答应一声,拿了笔分别在自己的纸条上写了,交给梁叛。 梁叛先将两张纸条比照一遍,完全相同,又对着自己量的数字比一遍,除了尸体腰围因为腹中腐败性膨胀导致尺寸偏大以外,其余数据并无二致。 他向俞东来点点头道:“没问题了,这具尸体基本可以认定是二爷。” 俞班头还是忍不住,跳出来道:“你在这里又看又摸又问的,弄了半天现在才确定尸体的身份吗?” 梁叛摇头道:“不是确定,我刚才说了,是‘基本可以认定’,一定要找到面容完整的头颅才可以真正确定。” 俞东来见气氛不对,两人像是要吵架的样子,不觉大感讶异,连忙挥手让两个裁缝出去。 俞班头已经走到梁叛面前,怒气冲冲地道:“我们请你来,不是让你给尸体确定身份的,你只需按照俞书办的验尸结果写一份具结,签字画押罢了!” 梁叛举起袖子将脸上的一点唾沫星子擦掉,笑道:“具结嘛,今日是写不成了,我坐了百十里的船,舟车劳顿,哪里拿得动笔?说不得吃喝将养一夜,明日看情形再说。”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章 存疑案首级未还 “还看他妈……” 俞班头刚说了几个字,便被俞书办拉开了。 俞书办走上前,笑眯眯地道:“既然如此,具结不在这一时,请梁老哥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在此碰头如何?” 梁叛拱拱手:“好说。” 俞书办也拱手:“告辞。” 说完便拉着俞班头,带齐了一众捕快,哗啦啦出了门去。 远远只听那俞班头不满地道:“为何等到明日再说?” 又听俞书办淡淡地道:“这人不过是摆摆架子,想多要些使费罢了。不过我瞧他确是精通仵作行的,一分价钱一分货,你等会再来,请二少爷和俞三爷……” 后面两人越走越远,叽叽咕咕的说话便听不清了。 此时屋里只剩下俞东来和梁叛二人,俞东来见这情形,不解地道:“兄弟,这两人虽是县里公家人,实际也是我们洪蓝埠俞氏自己人,是我请了来查案的,他们有甚么做得不到的地方,稍稍体谅一些,既是你来,哥哥不会叫你吃亏……” 其实他这是委婉的告诉梁叛,这次完全是在帮他俞东来办事,都是自己人,给得多了少了完全是怪他俞东来,不用给那两人上这份眼药。 梁叛就知道他要误会,连忙打断他说:“俞二哥,我们之间这样的交情,我把你的事当自己的事。不幸的又是自家的二叔,我怎么帮忙出力都不为过,怎么会计较这点东西。实在是这两个人有问题!” “哦?”俞二听他这么一讲,立刻明白了,“你是觉得那份具结不能下?” “具结可以下,可不能像他们说的那样下。”梁叛走到尸体中间的伤口处,指着那伤口道,“你看,这伤口皮肉齐整,两肩膀自然塌下去,显然是人死后一段时间才将脖子砍断的。” 俞东来一惊:“怎么会!若是死前砍的,又是如何?” 梁叛摘下手套在他脖子上轻轻一砍,俞东来立刻下意识地将肩膀和脖子都缩起来。 梁叛让他不要动,手指捏着他的肩膀和脖子说道:“你看,人活着被砍头时,本能会将脖子缩着,伤口上的颈皮一定翻卷,筋肉凸起,两肩膀也像你这般耸起来。而且你看尸体上,这这一刀下去,将脖子齐根割断,你可听说过杀人砍脖子有齐根砍的吗?” 俞东来有种恍然大悟之感,随即便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惊恐地问:“你是说,二爹不是被人砍头致死,那他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杀的?” 他一说砍头致死,梁叛忽然想起船上的一件事来——他在船上击毙四个强盗以后,船上的人都说那些人是亭山上有名的大盗,杀人成性,喜欢取人首级。 难道便这么巧合? 他问:“俞二哥,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一群有名的亭山大盗,有没有这回事?” 俞东来想了想道:“我一向在南京,除开逢年过节鲜少回洪蓝埠来,倒不曾听说 过有甚么亭山大盗。不过溧水县临近南京,一向少有匪患……嘶……也或许是我听得少了,这事我回头找人问问再说。” 梁叛点点头,又将那尸体翻过来,却见尸体背心处有一片地方没有尸斑,皮肤却显得发黄,有些不太正常。 他奇怪地道:“二叔平日有没有黄疸一类的疾病?”【##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俞东来道:“二爹身子弱,害得病不少,常年吃药,也不知有没有黄疸,要问过我二娘和医生。” 梁叛越看这肤色越觉得蹊跷,忍不住皱起眉头,又将尸体翻回来,仔细看了看那些尸斑,总觉这些红色的尸斑有点过艳了。 人体正常的尸斑有暗红色、暗紫色、青紫色,但是他毕竟不是法医专业,尸斑看得太少,这就导致没有一个直观的判断——究竟这红色暗到甚么程度才算正常。 眼下总不能再找几个刚刚死掉没几天的尸体来对比一下。 他又看了看肚皮上那块青灰色的尸斑,又感到不可思议——按说一具尸体身上,除非在死前或者刚死不久时受到了局部的撞击或者打击,才会有一些颜色相差明显的尸斑出现,可是眼前这种全身红,腹部一片青灰尸斑的情形,还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一边遗憾自己知识储备太浅薄、经验不足,一边又陷入深深的困惑当中。 皮肤发黄、尸斑异常,伤口不合推断,这些都是疑点。 他摇摇头道:“还是要先找到首级再说,或许有我们要找的答案……” 俞东来神情沮丧,本来自家二爹被杀,已经足以让人伤痛了,但俞家人下定决心要抓住那图财害命的匪盗,在悲伤之外总算还有仇恨的激励,不至于叫人意志消沉。 可现在一切的设想和判断都被推翻了,这具无头尸体也变成了一桩“无头案子”,甚至连他二叔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梁叛拍拍他的肩膀道:“俞二哥,请节哀。” 俞东来抿着嘴点点头,拉住他的手道:“幸亏是你来!也算老天有眼,教我二爹不至于这么不明不白过世。对了,你怎么会来洪蓝埠的?” “也是真巧了,我是临时接到县里委派来的。” 于是梁叛将如何押送徐西决,如何兼了这仵作的差事,如何与冉清约好了一道儿出来游玩,又如何一路来的洪蓝埠,包括那场抢劫,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俞东来听得两眼圆瞪,没想到还有这等曲折故事,一直到听完才大出一口气,说道:“你来也好!我只比你早到两天,我家那母老虎也跟了来的,若是听说你到了,一定高兴。” 梁叛问:“那是为何?” 俞东来道:“你不知道,上次你带了伤躲在我家,我那太太不是身子不好没出来见你吗?后来说要在月底请你上家来吃饭,还要亲自下厨。可你正好春分那天受了伤,没来得了,她若知道你在洪蓝埠 ,一定要补上那顿饭。” 梁叛笑道:“那一定要尝尝嫂夫人的手艺。”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今晚你就在我的客房睡,还有你那位朋友,眼下在哪里落脚,我派人去接了来。” “在金桂客栈。” “好,你随我到家里去,一边吃茶一边等。” 说着拉住梁叛便走。 “唉!”梁叛连忙止住他道:“这样不好,我到你家,还是先拜见长辈。” 俞东来听了这话,显得十分高兴。 大户人家讲个尊敬长辈的礼数,梁叛这一点做法是很看重的意思。 但他却摇头道:“本房的祖辈没人在了,三房爷爷还在世,不过分了家不必去管他。我爹又死的早,老娘倒还在,只是挂了牌坊守节多年,绝不肯见外面男子的。” 梁叛点点头,正要随俞东来出去,却忽然听外面一个洪亮的声音道:“阿来,听讲家里来了客人是不是啊?”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一章 豪杰潇洒虬髯客 俞东来听见外面的喊声,喜道:“是我三爹,我爹过世早,小时候三爹待我最好。兄弟,来,我替你引见。” 说完拉着梁叛便出了门。 梁叛跟出去一看,却见一个满面虬髯的中年汉子站在门外,说不上多少年纪,似乎是四十出头,但想想俞东来也已四十岁了,他的三叔怎么也该五十以上。 那中年汉子一身宽袍,仪态相当潇洒,见了梁叛这个生面孔之后,当即抖起大袖,上前亲热地拉住他的手对俞东来道:“阿来,这是你的朋友?” 俞东来笑道:“不错,这是我在南京极要好的朋友,姓梁,排行老五。我跟梁五兄弟既投缘又对脾气,新交月余,仿佛有几十年的交情了。” “好……” 三叔只说了个“好”字,忽然便住了口,同时嘴角略略抽搐了一下。 但是他脸上笑容始终不变,只是刚才嘴角的牵动,让他的笑容突然显得诡异起来。 梁叛假装没有瞧见,叫道:“三叔,小侄冒昧造访,失礼之至。” “不妨不妨。”三叔摆手道,“你是为我二哥的公事来,一切还需偏劳你费心。” 梁叛道:“三叔不必客气,分内之事罢了。” 这时俞东来想起刚才梁叛说的两件事,便问起三叔来:“三爹,你在洪蓝埠手面最广、识得人最多,可曾听说过有个甚么亭山大盗?” 三叔听见“亭山大盗”四个字,嘴角又抽搐了一下,歪过头一边想一边喃喃地说:“咦,这名号好熟,似乎最近在哪里听见过的。” 想了一会儿,约莫没想起具体的东西来,拍拍脑袋说道:“人年岁一大,脑筋便不够用了。不过这个名号一定在哪里听过,也许是饮酒时听人讲起的,所以记不大清了。” 那就是确有其事了。 梁叛心道:这京畿地方,居然还真就有这么一伙儿爱砍人脑袋的强盗? 俞东来又问:“据说是一伙儿穷凶极恶之辈,喜欢取人首级,这可是有的?” “着实记不清了。”三叔笑道,“此等事多是酒至半酣时的谈资,一觉醒来甚么也忘干净了,哪里记得了许多?” 他脸色忽然一变,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二爹是被这伙亭山大盗所害?” 俞东来看了看梁叛,这话不知怎么答了。 梁叛忙道:“也不是,只是听见这个说法,有所怀疑罢了。三叔,小侄还有一问,听说二叔身子不大好,不知有没有患过黄疸一类的疾病?” 三叔眼光似乎闪动了一下,嘴角又抽搐一回,摇头道:“这个不曾听说,他一向只是身子虚弱,倒没甚么具体的病症。” 梁叛点点头,拱手道:“多谢三叔指点。” 三叔笑道:“也没甚么指点,今晚你们弟兄一定有话好讲,明天中午让阿来带你到我那里,一切归三叔来安排。” 梁叛也不推辞,说道:“是,恭敬不 如从命。” “哈哈哈,好。那你们先谈公事,明日一定要来!” 三叔说完转身要走,可是他的目光扫过屋门时,脸上的笑容仿佛瞬间罩上一层难以抹去的阴霾,同时嘴角又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再看他走路时,却是肩膀一高一低,步履也不大利索,竟是个跛子。 一直到三叔去得远了,梁叛才向俞东来道:“二哥,我瞧你跟三叔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啊,况且三叔那一部胡子生得好不威风,你怎么没有。” 俞东来的胡须又细又软,只在颔下和唇上两边长得出来,蓄起来的话上唇是两撇分得宽宽的小八字,颔下是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很不好看,所以他从来就没起过蓄须的念头。 不光他如此,他爷爷、父亲、二叔,以及二叔家的两个堂兄都是如此,俞家长房一脉相传就是这种胡须。 俞东来有些唏嘘之色,摇头道:“讲实在话,我长得最像我二爹,不过可能因为我爹死的早,我二爹对我十分严厉,反倒是三爹跟我最亲。不过有句话我同你说,实在是不拿你当外人看,你不能拿出去乱讲。” 梁叛听了连忙摆手道:“俞二哥,若是私密的家事,那便不说也罢。” 他这么讲俞二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道:“你我之间有甚么私密不私密的,对你说了罢,我三爹实际是我爷爷从外边捡回来的。那时我爹已经十九岁了,我二爹也有十七,我三爹才四岁。” 梁叛心里恍然,怪不得三叔看上去还比较年轻。 “我三爹是因为患了痿痹症被人遗弃的,我爷爷捡回来以后当亲生一样照料,花重金请大夫替他治了病。不过因为幼年病遗留下来的症状,至今右腿不如左腿健壮,走路看上去就不大方便……总之你自己晓得就是了。” 梁叛这才明白,原来俞三爷不是老爷子亲生的,怪不得俞东来形貌仪态跟他一点也不相像。 至于俞二刚才所说的“痿痹症”,就是指肢体弛缓软弱无力,甚至肌肉萎缩的一种症状,在三叔身上应该指的是小儿麻痹症。 他问:“那三叔说话时嘴角不时有抽搐,也是后遗症?”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俞东来道:“这个也是也不是,他的嘴是歪过的,不过后来已全好了。他平时说话很正常,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只要他一紧张,或者生气的时候,常常便会这样,不过我们大家见到了也从来不说,他自己其实并不晓得。” “原来如此。”梁叛点点头。 他心里略感不解,要说刚才三叔生气的话,那是绝不会的,只能是紧张。 可为甚么三叔见到自己会紧张呢? 还有,三叔最后看向屋里的时候,为何会有那种阴翳的表情? 他虽然不解,却不能再问了,毕竟这事关旁人的生理缺陷,总是问来问去,便显得不够 尊重了。 到了此时,他的心中已经渐渐累积了许多的困惑,包括从船上带来的、溧水县衙二俞给予的、二叔尸体上发现的,以及从整个洪蓝埠的环境中所感受到的。 偏偏这些疑惑还无法痛痛快快地查下去,因为他在溧水县和洪蓝埠镇上没有任何调查的权限。 即便是作为一个仵作,他也连调查尸体的权利都不完整。 明天……明天县衙二俞再来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搪塞下去了,还是说就按照俞书办所说的除了具结了事? 如果真就这样出了具结的话,那他真的就可以了事了,可以带着冉清和阿庆轻轻松松地游山玩水。 可他的心里就真的能轻松起来吗? 两人一路走,一路都有人同俞东来打招呼,但是有些人看向梁叛的眼神,似乎并不怎么热情,也不怎么友好。 这些人有管家,有农户,有下人,也有杂工,林林总总,既没甚么联系,似乎也没甚么缘由。 走了一会儿,俞东来忽然站住了,皱眉道:“今天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都吃错药了?” 梁叛也觉奇怪,他不由得心情沉重起来——这里的气氛实在是太反常了! 这时有个汉子从外面直奔进来,瞧见俞东来,便一边招手一边向这边跑,脸上尽是惶急之色。 俞东来看了不禁大皱眉头:“那是我派去接你朋友的小厮,看这样子,不会出甚么事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二章 自来女子岂逊色 梁叛一听这话,立刻便迎着那汉子走了过去,俞东来紧随在侧,截住那人便道:“斗子,慌张怎的?让你接的人呢?” 那人已是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道:“二……二少爷,那个……客人,客人不见了。” 梁叛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大声问道:“甚么不见了?” 那叫斗子的小厮吃了一惊,一只胳膊被他捏的钻心般痛,脸色惨白,已吓得说不出话来。 梁叛连忙放开手,尽量放缓了语气道:“这位小哥,你好好说,到底谁不见了?” 斗子看看俞东来,见俞东来朝自己示意,这才战战兢兢地说:“是金桂……金桂客栈的客人,二少爷派我弟兄两个去接的。谁知到了地方,人已不在客栈中了,问伙计和掌柜,都说不知,也没留下话来。” 梁叛皱眉道:“客房退了吗?” 斗子说话渐渐利索起来:“也不曾退房,小的进去瞧过,屋里东西几乎不曾动过,想是住进去不多久便离开了。” 俞东来问:“你弟兄呢?” 斗子道:“还留在客栈等着,小的先回来报信。” 俞东来沉吟道:“你多带些人,到各处去找找,洪蓝埠便是这么大,找个生人不会太难。最近可不怎么太平,务必将冉先生和那孩子找回来!” “是嘞!” 斗子干脆利落地答应一声,转过身一边举起袖子擦汗,一边朝下人待的地方跑。 俞东来见梁叛着实担心,便安慰道:“兴许是出门玩耍去了,我们洪蓝埠虽然是小地方,也很热闹,小孩子又爱玩,或许玩一会儿便回来了。” 梁叛摇摇头:“阿庆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对市井里的东西没兴趣的。” 俞东来心想这小孩子还不是都一样,任你家里穷富贵贱,哪有小孩子不喜欢市井小玩意儿的? 他虽然私底下不以为然,却还不至于跟梁叛去辩,小孩子才喜欢辩论。 他只得又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同时将梁叛往自己所住的一片单院里领。 俞东来住的这所院子,看上去并不是甚么富丽堂皇的高门大院,既不怎么气派,也不怎么豪华,甚至连南京城里普通的小富人家也比不上。 但是要知道,这院中只有一座“冂”字形的屋子,里面又分成几个房间,客厅、卧室、书房甚至客房都有,这就是相当于平常府第人家主人的一间正屋。 别人富豪的家是个院子,或许三进或许四进,再大的也有,但是俞东来的家是一整个庄园。 别人富豪的卧室就是一个卧室,即便大一些,宽敞一些,最了不得也不过“三开一进”,而俞东来的卧室干脆就是一整个院子。 这位俞氏主家长房在洪蓝埠当地的豪阔可见一斑。 梁叛跟着俞东来进了这间“正院”,俞东来立刻便叫太太出来相见。 他的太太此时正在 屋内同本乡一个妗子说话,那妗子听见主家来了客,便从屋里出来,说道反正太太已回了洪蓝埠,来往方便,几时再来瞧她也是一样。 就这么先告辞了。 俞太太先向梁叛福了福,作出一副告罪的神情,一直将那妗子送出门去,在门外又说了两句话,这才回到屋来,劈面便道:“兄弟,我俞老二来说你的名字,听得耳朵也起老茧了,早想见见你是何等样的神圣!不想在南京无缘款待你,回来洪蓝埠,反倒补上这个缺憾!” 她显得极其开朗大方,一面挥退了倒茶的丫头,自己端着茶上来替梁叛和俞东来都倒上,一面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梁叛很自然地看她一眼,只见这女人果然是手大脚大,脸也显得长一些,但是五官生得很有气势,把脸长的缺陷尽遮盖住了。 她一双眉儿又浓又厚,眼睛中时时透着一股子直率之气。 这副面容,和古典美、小家碧玉甚么的形容是完全沾不上边的,但是却有一种格外的现代之美。 梁叛虽然心里记挂着冉清和阿庆,却还是被她这股生气感染,忍不住道:“嫂夫人,难得你记挂,兄弟心里感激得紧。我瞧你的气概,比我俞二哥更好交朋友,你若是男子,也必是有字号的豪杰。” 俞太太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反手叉着腰,得意地对俞东来道:“俞老二,你瞧怎样,这话可是五弟说的公道话,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你今日服是不服?” 俞东来连忙拱手讨饶:“服了服了,太太,你是女中豪杰,我哪一回不服?” 俞太太皱着鼻子哼了一声,说道:“你都是口服心不服,当我不知?” 俞东来看样子实在是怕了她了,只好站起来“哄她走”:“好啦好啦,你还在这里多说甚么,我兄弟难得来,你快去弄两个菜来——等闲吃不到你的拿手好菜,今晚也沾沾我兄弟的光,享一享口福!哦,还有两个客人也要来的,是我兄弟的朋友,你也预备着。” 俞太太心中得意,人就格外好说话,向梁叛打了声招呼,便依言回卧房里换做事的衣裳去了。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梁叛同俞东来,真正算是通家之好了。 眼看太阳慢慢西斜,出去的家丁们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俞东来和梁叛都站在院门外等待起来。 俞太太本来在厨房做了两个菜,见他们这副样子,一问才知有这档事在里面。 她是个直性子,心里装不下事情,听了哪里还安得下心来做饭,干脆就将大勺交给了做饭的婆子,自己站在门口同他们一齐等着。 梁叛自从听到冉清他们不在客栈之后,一颗心悬着始终不曾落下来,但他瞧见俞东来夫妇都在门口守望,又觉于心不忍,便道:“俞二哥,还是和嫂夫人进去罢。你叫人牵一匹马给我,我自己再出去找找 。” 俞东来和太太对视一眼,正要答应,却见远远的一乘小轿晃悠悠地抬进庄园来,之前见过的那个小厮斗子走在轿子前面,忙不迭向俞东来这边挥手。 三人见状,不约而同向那轿子迎了上去。 斗子见二少爷和二少奶奶都迎了过来,心里有点惶恐,连声催那轿子快些。 四个抬轿的喊一声号子,都加快脚步小跑起来,引得四周无数使唤杂役和俞家妇人娃娃观看。 两方人刚刚汇在一处,那斗子便满脸笑容,大大地请了个安,说道:“回禀二少爷,已将冉先生和小朋友带回来了!” 话音未落,那轿帘掀处,却见冉清和阿庆都是灰头土脸,与梁叛对视片刻,神情十分尴尬。 冉清一转眼,瞧见四周这么多人,连忙轻呼一声,举起袖子遮住脸,“唰”的一声又把轿帘放下了。 还是俞太太善解人意,笑着挥挥手道:“来,斗子,叫人把轿子抬到我们院里来。” “是喽!”斗子一挥手,那轿子又抬起来,一直送到俞东来的院中,然后轿子留下,人都离开,冉清这才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 她人一下轿,就被俞太太拉住了手。 “呀,妹妹生得好人才!”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三章 一水两岸无良善 梁叛心想:这跟叫花子似的,哪里有甚么人才了? 不过女人的思维毕竟是猜不透的,俞太太和冉清手拉着手,也不管这几个大小男人,径自有说有笑,跑到屋里洗脸去了。 梁叛便拉住阿庆,问道:“你俩干啥去了,怎么弄成这样?” 阿庆小眼睛瞅瞅俞东来,手指朝梁叛勾了勾,等他把腰弯下来,这才踮起脚尖,在他耳朵边上悄悄说道:“我们跟踪客栈那两个差官去了。” 其实这小子说话声音也够大了,连俞东来也听得一清二楚。 梁叛奇道:“你们跟踪差官干甚么?” 阿庆指了指俞东来道:“我不说了,他会听见的。” 俞东来有心逗一逗他,笑着插了一句嘴道:“我可是好人,听到打甚么紧啊?” 阿庆道:“你不是好人!你们这里没有一个好人!梁叛,你可要小心,不要被他们骗了。” 如果阿庆是个普通的孩子,这样在别家长辈面前出言不逊的话,梁叛早该呵斥了,可是阿庆不论从心智还是思维上,都非一般的孩童可以比拟,他既然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 于是梁叛耐心地问他:“俞二哥是一定不会害我的。不过你倒是说说,洪蓝埠人怎么不好了?” 阿庆道:“不是洪蓝埠人不好,老百姓没有不好的。我是说,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人,都不好!自从我们下船之后,这些坏人就都出来了。好像那个故意替我们指错路的,还有那两个在码头卸货的……” “那两个卸货的怎么不好了,人家凭自己力气吃饭啊。” “刚开始是好的,那是因为当时没人告诉他们你是谁。” “我?”梁叛大感奇怪,“我谁啊?” “你是来查俞教诚的案子的,我和先生跟你在一起,也变成不受欢迎的人了!” 梁叛越听越糊涂了,听阿庆的意思,好像有人在洪蓝埠这里传播他们的坏话,似乎这里的人都很抵触来查俞教诚无头尸案的人? 他拉着阿庆到屋外的廊下坐了,说道:“你仔细讲给我听听。” 阿庆便将梁叛离开客栈以后,他和冉清所遇到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原来自从梁叛和县衙二俞离开以后,那两个看押徐西决的差官便开始低声商量甚么,一开始冉清还不注意,但是阿庆人小鬼大,看那两人鬼鬼祟祟的,料定没有好事,便躲在一旁偷听。 他身子小,走路又轻,所以躲在溧水县捕快所住的院子外面,那两人居然并不发觉。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俞书办早说会有这个人来,特意留了你我弟兄在此办这件事,不想果然便来了!莫非俞书办也学了无想山老天师的掐算本领?” 另一人哂笑起来:“甚么狗屁掐算本领,这本是俞书办一手安排的,他自然晓得。” 听阿庆说道此处,梁叛打断他问:“他们说的是谁会来? 是我吗?” 阿庆摇头道:“一开始我也以为说的是你,后来才知道不是。” 原来当时那哂笑之人又说了:“既然人已经来了,那我们照俞书办的吩咐,把他送到对岸罢了。” 那另一人道:“也好。” 接着两人便将徐西决的手脚镣铐卸了,又找了件干净衣服与他换上,随即便带着此人往渡口而去。 阿庆连忙叫了冉清跟出去,两人见那徐西决出门时与那两名官差并行,头发也梳过了,教外人丝毫瞧不出他是个在押的犯人。 又或许那两个官差根本就不把他当犯人,三人一路到了渡口,叫了条船送他们过河。 冉清和阿庆也叫了船去,上了对岸,一路跟着三人走了极远的路,到一片乡里农庄,那三人左转右转,便从一片野田之中消失了踪迹。 梁叛听到这里,摇头道:“你们被发现了。” 阿庆点点头:“没错,冉先生也是这么说,她便带着我躲到路边的草丛之中。喏,弄了一身灰土。” 原来那三人隐匿了身形之后,不久便找了回来。 幸亏冉清也早早带着阿庆躲藏住,那三人找了一会儿不曾找到,便加快了脚步,接着向前,很快便接着前方极大一片新栽桑树的遮掩,消失不见了。 既然跟丢了,冉清见天色又已不早,生怕外面危险,便带着阿庆急忙返回。 可当他们走到渡口,坐了船回到胭脂河东岸以后,却被之前那两个卸货的苦力拦住,说是新到洪蓝埠的,一定要缴一份“新人钱”。 冉清说他们下午便已到了,而且给过了赏钱,又不曾听说还有甚么新人钱。 况且冉清他们出来得仓促,装钱的荷包也落在客栈的枕头下了,哪里有甚么钱给。 那两个汉子只是不放人走,说要么立刻坐船回南京,不要待在洪蓝埠。 阿庆道:“我瞧他们不是真的要钱,只是逼我们走,不想让我们留在这里!” 梁叛点点头,表示认同这个观点,又问:“那你们后来怎么脱身了?” 阿庆便指了指俞东来:“是他的手下找到渡口,那两个汉子才放我们离开的。” 俞东来总算找到机会说话了,他把手一摊,说道:“瞧啊,这下我总是好人了罢?” 阿庆白了他一眼,不满地道:“哼,那个叫斗子的奴才说你是俞氏的族长,是整个洪蓝埠的大地主,洪蓝埠都是你的人!帮我们脱身的是你的人不错,可拦住我们的也是你的人,最多是功过相抵,算甚么好人?” 俞东来给他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望着梁叛苦笑。 梁叛哪里笑得出来,摇头轻叹一声,打水替阿庆洗了脸和手,心思却已愈发沉重了。 当晚在俞东来这里的家宴倒是宾主尽欢,阿庆尝到俞太太的手艺,也暂时“原谅”了俞东来的“不好”。 俞家人已经收拾了两间客房出来,给梁叛和 冉清住下。 吃完饭先将阿庆打发去读书,四个大人坐在饭厅之中喝茶闲谈,自然是男人说男人的,女人说女人的。 可是俞东来吃饭的筷子刚放下不久,茶也没喝得几口,便被二房差人来请过去了。 而且请人的老妈子着意盯了梁叛几眼,神情之间极为不善。 梁叛心想:二叔刚死,二房已是寡居的遗孀了,理应不问闲事才对,怎么她下面这个老妈子对自己也有这么大的敌意?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四章 三亲四故藏祸端 俞东来一走,俞太太让仆人们收拾碗筷,自己则拉着冉清在一旁絮絮低语,也不知说些甚么。 两个女人嗓音压得很低,说得好像是女人家的私房话儿,梁叛觉得无趣,便悄悄走出了饭厅,独自来到院中散步。 他将从南京出发,一直到验尸以后、遇见三叔为止,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并没有发现甚么可用的线索。 又将一路来遇到的所有人一个个排出来,也没甚么特别明显的可疑之处——虽然严格说来,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反常的地方,也或多或少都值得些许怀疑,但是他们在逻辑上并没有甚么无可辩解或者明显矛盾的硬伤。 还是二叔的死实在太过奇怪了,凶手为何要在他死后将他整个脖子齐根割断? 如果是劫财的话,钱财已经到手,照常理应该立刻逃跑才对,怎么会有闲心做这种多余而又奇怪的举动呢…… 况且尸体发现的地点在乱葬岗外的松树林中,那里也不是杳无人烟之处,树林后面就有个义庄,义庄是有人看守的。 而到现在也没找到二叔的头颅,梁叛只能推测,尸体的头颅和脖子上一定存在着对凶手极为不利的破绽,所以他不得不将头和脖子全都割下藏了起来。 他越思考越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到那个所谓的案发地点,也就是发现尸体的松树林中去看看。 这时他听见有个轻盈的脚步声从自己背后走来,他听得出那是冉清,约莫是同俞太太聊完了。 果然,冉清很快走到他的身侧,看了看他问:“怎么,这次的案子很麻烦?” 梁叛叹了口气,低头道:“再麻烦的案子,只要找到一根线头,然后慢慢去打理,即便有再多的结巴,也总能理得顺。可是我现在连理线头的权限都没有,俞二哥的二叔又不能死的不明不白,这事实在是难。” 冉清听了嫣然一笑:“我们梁大捕快今日行事怎么恁的畏首畏尾,往日在刘军师桥恶斗锦衣卫缇骑的气概哪里去了?你是自由身,这洪蓝埠又不曾有过夜禁,你爱上哪里、喜欢查甚么,又有谁管得着了?”【#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这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梁叛听了猛然醒悟——这里可不是南京城啊,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禁忌,他想去那松树林,怎么便去不得? 他只觉眼前的夜幕之中仿佛开了一扇窗,霎时间一片豁然开朗,他忍不住高兴地拉住冉清的手,笑道:“冉先生果然是蕙质兰心,多亏你提醒我!” 说完也不管冉清羞红了脸,顺手在她掌心里挠了一下,推门便奔了出去。 冉清猛然抽回手,紧紧掐住自己的掌心,愤愤地道:“这个浮浪子!” 梁叛照着先前撑船老汉俞教古的指点,尽拣无人的小路一气狂奔,最后在镇子的东南方向,果真发现一片松树林。 其中间或生了一些杉木,还有几棵老槐 。 梁叛心中一喜,正要朝那里奔去,却突然看到树林黑暗之中隐隐约约亮起一点星火,随即星火变赤焰,赤焰变大火,转眼那大火迅速蔓延开来,接着便是“呼呼”之声,顷刻之间火势席卷而起,黑夜中腾起一片耀眼的火光。 那松树是易燃之物,一时间风助火势,大片松林在极短的时间内都陷入了一片火海,肆虐的火焰毫不留情地吞没了整片树林,将半边夜空也映得通红。 梁叛呆呆地立在原地,被眼前的突变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眼中只看得到熊熊烈火,耳中也只能听见松脂着火后连绵不断的爆炸之声。 突然从身后穿来一声呐喊:“有人放火烧树林呐!” 接着好几个黑暗模糊的身影从黑暗中跳出来,呐喊着向梁叛这边包围而至。 梁叛心道不好,这是早有预谋的纵火! 他连忙转身弯腰,朝着那几人合围的方向迅速转移,接着悄悄绕了一圈,从最外侧一人的身边迅速闪过。 那人在黑夜之中浑然不觉,还跟着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 梁叛在经过那人身边的时候,赫然发现此人手中竟然握着一柄雪亮的短刀! 他屏息凝神,找了个利于藏身的地方蹲了半晌,确认外围再没有人埋伏之后,这才从原路返回到俞氏长房的庄院之中。 他一路避过来来往往的下人,刚刚摸到俞东来的那个独院翻墙落到了院中,却刚好碰到俞东来从外面回来。 两人在院中照了个面,各有惊疑之色。 “松树林着火了!” “松树林着火了?”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了句同样的话,但梁叛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而俞东来却是一副疑问的意味。 俞东来挠挠头,问道:“你刚才出去了?” 他是亲眼看着梁叛从院外翻进来的,当然知道他出去了。 梁叛点头道:“我去了松树林,不过人还没到就着火了。” 他故意没说是有人蓄意纵火,还有人早早埋伏好了要截杀栽赃自己。 俞东来却是神情凝重,自己说道:“这个事可古怪了,你是想去案发现场看看是不是?我感觉这把火是有人专门为你放的——看来你带来的那个小孩说得一点不错,洪蓝埠现在好像不太欢迎你!” 梁叛皱眉道:“为甚么?” 俞东来也是紧锁着眉头,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近些年每次回来,都对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越来越不明白了……” 说完竟有些失魂落魄的,两眼发直地走了几步,推开指给梁叛的卧房。 梁叛迟疑了一会儿,跟了进去,却见俞东来已经坐在了书桌后的一张圈椅里,手臂支着脑袋,在那里思索出神。 梁叛奇怪他为何出门一趟,会有这种反应,便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问:“俞二哥,到底出了甚么事?” 俞二两眼失神地看向窗台,一对 眼珠不停转动,似乎有一件极为纠结难解的事在令他做着天人交战。 过了半晌,他蓦然一拍桌子,摇头自言自语道:“不,我不能听他们的!” 他反手抓住梁叛的手臂,用恳求的语气道:“五弟,做哥哥的要拜托你一件事。” 梁叛神情也不自觉地郑重起来,点头道:“甚么事你说。” 俞东来道:“你要留下来,帮我查清二爹的真正死因,你之前说这里面有问题,我还是半信半疑,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他们瞒了我很多很多事情!” “怎么这么说,你方才去二房那里谈甚么了?” 俞东来快速搓着手指,神情十分迷惘地说:“二娘很生气,她让我把你赶走!我也不知道为甚么,我说你是我朋友,又来帮忙查案的,她却说洪蓝埠的事情,就让洪蓝埠的人来办;俞家的人死了,就要俞家的人去查。总之她不愿意让一个外人插手这件事……不光是她,似乎所有人都想让你走。” 梁叛更加奇怪,这件事莫非又有甚么豪族辛秘在内,为甚么就不能让一个外人来查? 他问:“那你怎么想?” 俞东来忽然眯着眼站起来,语气萧索地道:“我有一种感觉,他们针对的人其实不是你,而是我!我怀疑二爹的死,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五章 豪门自有豪门怨 俞东来喃喃地道:“自打我接到二爹的死讯从南京赶回来,眼前看到的和耳边听到的所有一切,都是他们告诉我的,他们想让我知道甚么,我便只能知道甚么……” 他再次转向梁叛,极其恳切地道:“五弟,你留下来,就当帮我。你需要甚么便利尽管开口,只要你帮我查清二爹的死因,旁的事我自会安排。” 梁叛觉得这事情愈发超出预期了,他一边思考一边道:“你有事我不会袖手旁观,不过……”他顿了顿,谨慎地问:“如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俞东来摇头道:“到底是不是,等埠郎回来便知道了。” 埠郎就是他在南京的那个长随。 原来俞东来一回到洪蓝埠,第一件事便派了俞埠郎悄悄下去探查本地“改稻为桑”的状况。 今年三月初,南京户部突然间火急火燎地宣布推进“改稻为桑”,要将应天府一半的粮田改为桑田,而且务必在三月底以前如数更改到位。 于是各级地方一层层向下摊派,大家都意识到推行改稻为桑一定困难重重,于是每一级向下摊派之时,都要额外加派。 比方说南京向应天府要求改一半的稻田为桑田,应天府便向各县要求改六成,各县则向各个粮区的粮长摊派七成,粮长则向小民摊派八成,这便是所谓“求上而得中,求中而得下”。 起先便将目标定得高了,并且朝这个目标去“努力”,才会得到一个较为满意的结果。 当然了,各级衙门所作的努力,就是努力向下加派,然后让下一层更加地努力执行。 俞东来在接到溧水县的公文以后,便传信给代为掌管洪蓝埠二爹,让他着手操办此事。 县里给俞东来的摊派已是七成,但俞东来人在南京,消息极广,知道实际只改五成。 他也知道五成已自不易,种田的农户最是认死理,他们宁愿吃板子挨鞭子,也轻易不肯在田地上改弦更张的,于是俞东来便悄悄将县里的要求打了个折,传信给二爹的时候,只说是五成五,让他二爹尽力去办,不够便将自家的田改一改充进去。 当他因为二爹被害的消息回到洪蓝埠的时候,一路所见,大片原本肥沃的田野已变成桑林,只是粗略望去,便绝不止五成五之数。 可他回来一问,家中居然都说只改了不到五成,而且长房还另外贴了上千亩地,才凑足了数目。 俞东来当时便觉得蹊跷,这与他亲眼所见极不相符,于是便悄悄派了埠郎下乡去调查。 因此他才有这么一说:等埠郎回来,这些人的嘴脸便全清楚了。 接着他又说起另外两件事:“我在二房时,特地又向二娘打听你那两个问题,不过她老人家并不曾听过甚么‘亭山大盗’;再有我二爹虽然身子弱,可一向肤白柔嫩,从未见过身上泛黄。” 梁叛 心中疑云骤起:何以在亭山大盗的事情上,二娘和三叔的说辞完全不同呢? 当然,这有可能是二娘一介妇人,久在闺中不问外事,所以不曾听说。 还有,二叔身上皮肤泛黄,既然不是原本就有的肤色,那么是否因为这次死亡导致的? 死亡后皮肤颜色发生变化,首先就会让人联想到中毒,可是中毒者一般常识性特征为面部、嘴唇青黑,指甲发青,而且经常伴有孔窍出血。 总之大多数的表征还是体现在面部,或许这就是二叔被人割去头颅脖子的原因。【#!神笔屋henbiwu @!阅读】 但是二叔的尸体梁叛看过,指甲并没有明显变青,只有一点淡淡的死灰色,无法提供判断依据。 他想,杀人分有目的和无目的两种,无目的的先放在一边,有目的的大致可以分为情杀、报复杀人、利益性杀人三种。 现在既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指引,那便不妨做个假设:就先假设二叔之死,是因为这三种有目的性的杀人动机之一。 然后逐一针对性地排查所有的嫌疑人。 他取出纸笔,坐到一旁,说道:“我们先将这件事整体复盘,现在我问你答。知道的就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不知道可以说不知道。” 俞东来还是头一次亲身经历这种杀人案的问询过程,不免有些紧张,将那圈椅挪正了些,神情肃穆地点点头。 “死者姓名、年龄、死亡时间。” “俞教诚,五十有三,死于三月二十五夜中。” “先假设情杀,他平时有没有和任何人有过情感纠葛,比如通奸?” 俞东来很坚决地摇头:“没有,我二爹这人身子弱,为人又有点古板,并不怎么好女色,家中也只有一妻一妾,不曾听说有别的女人。倒是我三爹这人性情潇洒,酒色不忌。” “那据你所知,他有没有与人起过冲突,有没有仇人,有没有直接或者间接害过别人?” “我二爹这人脾气不好,但是没有坏心,害人的事不大会做。不过说句老实话,我们俞氏既是地主也是商人,做这两样发家没有不害人的,只看你是有心还是无心。” 梁叛快速写完,将这张写满的纸放在一边,重新抽出一张,铺在桌上继续写。 俞东来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瞧了一眼,惊奇地道:“你这是甚么字?” 梁叛这纸上写的有简体字、有片假名、也有阿拉伯数字、英文字母,甚至还有“火星文”,而且这些字未必便是原来的意思,即便通晓这几种语言的,将这些字组合在一起最多也只能解得出十之二三。 他搁笔在旁,笑笑:“这字只有我自己能看得懂,不过只要找到我的规律,也可读出一些。” 他又拿起笔,问道:“俞家现在的财物是谁在管?” 俞东来道:“钱财和田亩都是我的,不过我人在南京,一向托给二爹掌管,眼下库房钥匙 和账册应该还在二房那里。” 梁叛奇道:“你不是和三叔最好吗?为甚么没有托给三叔?” 俞东来摇头道:“我三爹这个人虽然对我最好,又最聪明,学甚么都比别人快一步,可他是个实实在在的败家子,不能把家业交到他的手上。何况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只要有钱花,根本不过问家里的生意。” 梁叛知道洪蓝埠俞氏主家就只有三房,到了如今人丁已可称得上稀少。 长房俞东来的爹早死,他哥哥也在幼年时夭折了,眼下只有他一个男丁。 二房身体一直不好,少年时吃过几剂猛药,南京太医院也瞧过,说是最后两剂药吃得过了,此生已不得子嗣。 那俞二一直到三十四岁果然无儿无女,只得再纳一房小妾试试,到了四十五岁两房浑家的肚子依旧没有过动静,这才信了太医的话,绝了留嗣的念头。 可是也不知是俞家祖宗保佑,还是奇迹发生,就在全家已经放弃希望的第二年,俞二的太太却偶然得孕,十月怀胎生下来,是个虎头虎脑的儿子,长得敦实健壮,无病无灾,到今日已是六岁。 三房更不说了,虽然儿女双全,去年儿媳妇还给他生了个小孙儿,可他本来就不是俞家血脉,根本不能算入俞氏继承香火的男丁。 再加上俞东来和他二叔一样,到了四十岁也没生下过一儿半女…… 因此洪蓝埠俞氏主家至今正经的传嗣的男丁只剩下俞东来和二房的小侄子。 这样的话,本来掌握在二房手中的大权,如今似乎无人可以接手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六章 只得从头理纠缠 梁叛再度放下笔,站起来在房中走了两步,心里想的却是一个现代电视剧和小说当中很常见的桥段——为了争夺家族的权利,弟兄反目、夫妻成仇,最终祸起萧墙,酿成惨剧。 俞二叔的死,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一种桥段呢? 如果是,那就是因为利益杀人,利益杀人的凶手,不一定是下一个受益者,但很大程度上会是最终受益者。 他转头向俞东来问道:“你刚才说二叔本来替你掌管整个洪蓝埠的田亩商铺,但是现在二叔过世了,你准备让谁来接手?还是你自己来?” 俞东来苦笑道:“说句不好听的,我们俞氏主家长房,在这洪蓝埠便是土皇帝,溧水县县学有六成是我俞氏子弟,这年头读书人才有话语权,而我可以决定让谁读书,不让谁读书,你想想看罢。县衙上下役吏公使也大半是我族内之人,所以连县老爷也要敬我三分。可我是实在住不惯乡下,不然早已自己回来管了。” 他摇摇头叹口气道:“五弟,你有所不知。我们俞氏当年花了极大的代价,才在南京挣到那一座三山门,为的是及时获取南京的消息、方便与上层的大佬沟通。 “我们长房有个规矩:每一代长房在南京做城门吏做到四十岁,然后腰回家接任族长,掌管整个洪蓝埠的家业。而三山门城门吏之位,由其子嗣接替,如此循环不息。 “比如说我,我从小便在洪蓝埠长大,由我爷爷照料培养,每天除了在家塾之中学文章,便是跟着老头子满洪蓝埠的转悠,看看田地看看商铺,其实就是学习经营。 “到了二十二岁那年,我爷爷突然跟我讲:东来,你爹已然四十岁,你不必留在洪蓝埠了,去南京将你爹换回来接我的位子! “于是我就到了南京,做了三山门的城门吏,我爹回来继任族长。可惜我爹死得早,回来只做了一年半的族长便过世了,其实我早在二十一年前,就该卸了城门吏之位,回来接管洪蓝埠。可是我在南京一住,便觉那是个神仙之处,不想再回来,于是就耍了个小心思,说我还没到四十岁,也无子嗣,便请二叔在老家代管。” 梁叛听到这里,奇怪地道:“可你现在已经四十多,也还没回来?” 俞东来苦笑道:“南京比洪蓝埠好玩十万倍,有的人爱做土皇帝,在这窝窝里一言九鼎,可我偏偏只爱南京,加上一直不曾有过子嗣,无人接我的城门吏,便一直拖着。如今二爹替我管了二十年,也不在了,所以我想请二娘再替我管几年,等到我那二房的弟弟一长大,兴许我一高兴,便‘退位让贤’了,这一是报答二爹二娘,二是成全了我自己。” 这俞东来在南京虽算不得上流,却也是个风流人物,举止投足都是一副潇洒气派,可是今日一说这件事,却忽 然显出几分沧桑来。【…¥神笔屋henbiwu ¥阅读】 梁叛有些不解:“那你年轻时干嘛不自己生一个,养到现在也有二十多了,你自己不想回来,把儿子丢在这里接你的位子,也总比这样干拖着好。我瞧你身子也还硬朗,怎么同二叔一般四十岁不得子的?” 俞东来神情落寞起来:“非是我不想生——这话也独独对你可以敞开心扉——实在是你嫂嫂不会生,多少好药吃过,总是生不出。她这个人个性又强,早年我老娘提过一嘴,说在洪蓝埠替我选一房妾室接个香火,这个败家母老虎便回来吵闹,说除非休了她,否则一只母苍蝇也不准进门……闹了一回,纳妾的事便再也没人提起了,莫非真要我休妻?” 这些话听得梁叛大感唏嘘,按说俞太太是“无后”,又有“善妒”,都是“七出”之罪,俞东来完全有理由休妻再娶了。 可他偏偏就没有这么做,而且是宁愿放弃自己的族长之位,也没有动过休妻的念头。 这在眼下的社会当中,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梁叛颇受感动,也表示理解俞东来的想法,但是又有个疑问:“你说请二娘代管洪蓝埠,她一个妇道人家,能管得了这一大摊子的事情?” 俞东来笑道:“你不要小瞧我二娘,她年轻时也是女中豪杰,家中在洪蓝埠也是望族,当年他待嫁之时已掌管他们家在码头的好几间商铺,还跟我二爹斗过几回,四战三胜,传为一时佳话。最后一次输了,便下嫁给我二爹,这才不露面的,不过还在管着二房自家的几门生意,一直都很红火……” 梁叛奇道:“怎么洪蓝埠除了你们俞氏,还有别的家族?” “怎么没有!”俞东来道,“除了我们俞氏还有两家,一家姓谢,在石臼湖一带,做的是湖上和胭脂河漕运的买卖,胭脂河西岸也有一些地是谢家的。我太太就是这家的女子。还有一家就是我二娘那家,主要做买卖的,镇上有约莫三成的生意归他们家,比谢家逊色一些,姓徐。” “姓徐?”梁叛下意识地想起那个跟着自己从南京一路来到洪蓝埠的徐西决,问道,“是双人徐?” 俞东来道:“不错,就是双人徐。” 梁叛心道:莫非又是巧合? 本朝大姓是王张李陈、刘杨吴黄,再往后才是周徐朱赵,徐姓虽然不是极靠前的大姓,却也丁户众多,一地之中有几位同姓不同宗的并不奇怪。 况且那徐西决即便是洪蓝埠徐氏子弟,他和二娘又有甚么必然的联系呢? 梁叛思虑良久,决定还是从二叔的尸体本身入手。 那具尸体虽然没有头颅和脖子,可依然还有许多有用的信息不曾发掘出来。 其实他现在手里掌握的零碎信息也有不少了,只要能从尸体中找到真正有价值的线索,再与手中的信息对照,兴许很快便能找到问题的 突破口。 他对俞东来道:“二哥,明天溧水县衙那两位,请你替我打发掉,还有,帮我找一本《洗冤集录》,元刻本和明刻本哪个版本都行,我要重新验尸。” 俞东来点头道:“这个好办,明日我叫人去找书,至于县衙那两位,你不必管,我让三爹去同他们周旋。” 梁叛摇头道:“不行,不能让三叔去。你方才说二娘一直在管事,做生意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可能不知道外面的消息,可她却说不曾听过亭山大盗这回事,那么她和三叔两人一定有一个在撒谎!明天你不但要另外找人打发县衙二俞,还要派人出去查访,究竟有没有这个亭山大盗!” 俞东来站起来道:“好,便照你说的办。”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七章 千丝万缕急一时 第二天,梁叛带着冉清出了门,至于阿庆,冉清留了一些功课,把这小子关在家里了。 毕竟这洪蓝埠如今可不是甚么太平境地。 两人离开俞氏庄园,还能看到松树林那里,依旧在朝天冒着袅袅青烟。 大火几乎烧了一夜。 梁叛看了一会儿,叹息道:“也不知是谁放的火,好好的一片林子便没了。” 作为一个在温室效应的威胁下生活过的人,梁叛对森林和植被有种天然的保护心态。 冉清道:“那树林中应该是有甚么见不得光的,否则何必阻止你去查看。” 梁叛点点头:“尸体发现的地方,往往会留下一些线索,现在他们破坏了那片树林,就更加欲盖弥彰。就像二叔的头颈一样,又有一些线索被人提前掩盖掉了。” 冉清道:“所以我们要赶在下一条线索被毁之前,找到它。” 梁叛笑了起来:“冉先生,我瞧你不如做个女捕快,也好过教那个小混蛋读书。” 冉清摇摇头,肃容道:“教导阿庆,或许会比侦破天下任何一个悬案来得重要。” 梁叛收了笑容,沉默不语。 冉清也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说道:“走罢。” 梁叛点点头,两人便并肩向着镇子走去。 昨天俞东来曾经给梁叛找到一幅洪蓝埠镇上的地图,几乎所有的铺面都标注在了这张地图之上。 梁叛沿着庄园外夯筑的平坦大道,一边查看地图,一边往集镇方向走。 今天出来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便是找书、第二便是查访“亭山大盗”。 这两件事本来昨夜便已交代给俞东来去办了,不过就像冉清所说,如今要赶在下一条线索被毁之前,尽快找到。 而眼下最直观的线索,就在二叔那具无头尸体上。 所以梁叛要尽快找到一本讲法医验尸的《洗冤集录》,现学现验——他不知道二叔的那具尸体还能保存多久,或许今天晚上就会不翼而飞了? 谁也不知道! 梁叛在南京江宁和上元两县所熟悉的那套行事准则,在洪蓝埠这里似乎并不如何好用,这里的相对封闭而且阶级层次鲜明的小社会中,仿佛通行着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准则。 所以梁叛眼下一切以快为主,同时也要兼顾小心行事,就把阿庆给留在了俞东来的家中。 况且《洗冤集录》这本书不太好找,一般的书肆当中并不常有这种杂书的。 找书这种事,自然要请冉清这位真正的先生帮忙了,梁叛才邀了她出来,陪着在洪蓝埠上转转。 不过他们现在还不急着找书,梁叛要先逛个店铺。 他按图索骥,找到渡口边的两个门店,一间是布庄,一间是银铺,两间门首相连、旗招齐飘。 那布庄门外挂着一条旗招上写着:南京云锦松江大布。 而银铺门外所挂的旗招上则写:万汇通商银铺。下面还有四个小字:出入公 平。 这两个铺子,都是二房的私产,按照俞东来的说法,便一直是由二娘在打理的。 他先进那售卖南京云锦和松江大布的布庄,进去门脸还不算大,毕竟洪蓝埠的地面人口极其有限,太大的店铺并不合用。 两人随意在货柜上扫了一眼,发现那所谓“南京云锦”并不出现在货柜之上,更多的还是大布、中机、飞花、苎麻,好一些的有丝棉混织的“丝布”,颜色也偏淡雅,放在最里面的角落里。 整个布庄之中只有极少量的大红布料,其余一律是相当朴素的染色,其中又以白色和黑色居多。 见了两人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的掌柜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这人身穿黑布单袍,卷了个雪白的袖子出来,手腕上还挂了一卷皮尺,向两人笑容可掬地拱拱手:“两位贵客面生,可是昨日来的?” 这一句问得就有点奇怪了,梁叛走向那堆着两匹丝布的货柜,边走边似不经意地道:“何以见得是昨日?” 掌柜笑道:“今日眼下还早得很,一向只有赶早出去的船,没有赶早到岸的。” 梁叛指了指其中一匹墨绿色的丝布,说道:“又何以见得我们是坐船来?” 掌柜走进柜中,垫着脚去托拿那匹丝布。 那匹丝布堆得有一人多高,又是整卷,相当沉重,掌柜一边吃着力小心翼翼地托举下来,一边从嗓子眼儿里憋着气说道:“莫非两位是从陆路来,那倒新鲜。” 梁叛伸手帮他托了一把,说道:“我们从县城来,打算搭船去芜湖会亲——你这里有没有手脚快的裁缝,我们要做两套换洗的外衣带走。” 那掌柜道:“小店就有一位裁缝,手脚嘛,总还凑合。不过如果是两件的话,须再请一位裁缝,两人缝制,长袍最快,二位一人一套半天便收工了,直裰要到下午,直身更久一些。” 梁叛掏了一小锭银子,丢在那卷布上,说道:“中午之前要,道袍两件,要做得好,穿得出去。” 掌柜的有些犯难,这是今日开门第一单买卖,决不能做黄了,但是就他自家店里裁缝的手艺,既要快又要好,这是绝无把握的事情。 他思量着,要做这件事,洪蓝埠倒是真有两个裁缝做得,不过要到俞氏庄园里去请了。 他下定决心,说道:“此事小店约莫也做得,不过需请东家出面,请俞氏主家的两位裁缝帮忙,两位只好在此稍等片刻,不时即有回音。” 梁叛点点头表示可以。 那掌柜便高声从后面喊了个少年人出来,那少年长相与这掌柜有七分相似,约莫是他的儿子。 掌柜便嘱咐这少年几句,让他款待两位客人,自己目光在梁叛和冉清身上一扫,推开布卷,裁了一丈三的布,便抱着匆匆往俞氏庄园去了。 那少年显得呆头呆脑,请梁叛两人在店中椅子上坐下,拎 了一只热腾腾的大水壶出来,洗了两个茶盏,冲好两杯茶放在桌上,随后便站在那里低着头,不再动弹了。 梁叛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看似随口问道:“小兄弟,你家怎么称呼?” 那少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立刻重新低下头,低声道:“姓徐。”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八章 布庄少年语迟迟 梁叛与冉清对视一眼,都点点头。 梁叛又问:“徐兄弟,我今早来时在路上听说亭山那里出了一伙大盗,洪蓝埠这里可有这传言吗?” 少年道:“有。”他想了想又摇摇头,“又没有。” 梁叛双眉一扬,立刻追问:“怎么叫有又没有?” 少年道:“镇上没有传,我家有。” 那少年说了几句话,人已经开始往后缩了,看来是极度的内向,不愿与人交流,否则这么大的年纪,早该站在店里帮忙了,哪里会一大早开了门还躲在后面。 梁叛不禁想起冯二的小舅子陈福生,两相比较起来,那个少年真正是顶呱呱能出趟的了。 他心里虽然还有疑惑,可是不忍再问下去了。 谁知旁边的冉清开口道:“小兄弟,你的茶沏得很好,有甚么诀窍没有?” 那少年微微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几分腼腆的笑容:“甚么诀窍,水不敢用滚水,旁的只是瞎沏。” 冉清道:“你很会沏茶,今后好生学一学,我瞧见京师有的茶师,专门坐在帘子后面替人沏茶,既不用招揽生意,也不需吆喝买卖,只需茶沏得香,不必说话,自有人来饮。” 少年眼睛发亮,忍不住跨前一步问道:“真有这样营生?坐在帘子后面,不必说话?” 冉清温柔地笑了笑:“有的,那些茶师将帘子卷了一半,只露出手来,你不看我,我不看你,只看着茶,沏得人悠闲,喝的人也自在。” 少年又往前走了两步,不知不觉站在了冉清的跟前,喜不自胜地问:“哪里学这样的营生?” 冉清道:“你总需先学茶道,洪蓝埠这里未必有甚么师父,不如先瞧书本,你们这里有没有卖杂书的,或许买得到几本《茶经》、《茶论》一类的书。” 少年挠挠头问:“镇上只有两个卖举业书的。” 冉清耐心地道:“那里没有的,你们这里可有那种学问杂的先生,不考举的那种。” 国朝的文人有的是不考举的,甚至唾弃八股,这些人有许多是杂学家——或者说真正爱读书、爱学问的人都是杂学,诗词歌赋都懂一些,甚或金石草木也有专门的研究。 少年猛然想起甚么似的,叫道:“有的!有的!南边有个叫‘中先生’的,从不考举,我爹讲他是有杂学问的!” 冉清看向梁叛,面有得意之色,好像在说:怎样,我连找书的地方也问到了。 梁叛笑着摇摇头,趁着那少年心境打开的时候,连忙接问:“小兄弟,方才你说镇上没有亭山大盗的传言,而你家里有,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嘴里轻声念叨着甚么,约莫还在想着借书的事,听了他的问话,随口不经意地答道:“镇上没有就是没有,不过昨天有几个人专门到我家来,向我爹说了甚么亭山大盗,被我听见了。他们说,如果有昨天从南京坐 船来的人问起,就说是有的。” 少年答完,嘴里又碎碎念叨起来,一个人嘀咕着走到柜台边开始发呆。 梁叛拉着冉清站起来便走,边走边道:“等你爹回来便说衣服我们中午来取。” 那少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对他的话恍如未闻。【…@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梁叛出了门,便对冉清竖了个大拇指,赞道:“冉先生不但蕙质兰心,而且还是菩萨降世。” 冉清板着脸道:“你取笑我是不是?” 梁叛摇头道:“不是,我说真的,你打听出找书的地方,这一点我虽然佩服,却不算甚么。你今日给一个少年找到了人生的希望,这才是真正的功德一件。” 冉清睁大眼睛道:“真的吗?” 梁叛点点头:“如果不是你,我真宁愿不再问了,我看这个少年大约是自闭症,如果不加疏导,以后只会越来越糟。” “自闭症?” “你知不知道,一个人不仅有身体上的疾病,心理也会生病,好比抑郁、自闭、各种怪癖、偏执、狂躁等等,都有可能是心理疾病,有些甚至比身体疾病的危害更大。” 冉清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理论,她在心中仔细想了想,忽然问道:“哪本书里说过?” 她这么问倒不是要跟梁叛争辩,而是觉得这些说法似乎相当新颖,又不失道理,所以想找到记载此说的书本细细研读——冉清也是个杂学。 可这却把梁叛给难倒了,他所知道的那些涉及临床心理学的书籍至今还没有一本成书,甚至连心理疾病的理论也没有人正式提出过。 最早的心理学体系,要到十九世纪才渐渐从哲学之中分化出来,然后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发展,才形成一门系统的学术,并且渐渐延伸出各种不同的分支和理论流派。 当然了,梁叛也没有其他穿越大神默写一整本书籍的能力,所以眼下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刚才那个小子说到哪里找书来着?” 冉清哪里看不出他的小小计俩,撇撇嘴,无奈地道:“镇南一个叫‘中先生’的,也不知是哪一个‘中’,中间的中,还是钟鼓的中?” 梁叛摇头道:“不管它,直接问人。” 他说问就问,直接伸手拉了一个过路人,塞给他一把铜钱,问道:“老兄,打听个事,镇南可有个‘中先生’?” 那人一下给问懵了,颠了颠手里的钱,才反应过来,愣愣地说道:“有啊,有一位。” 梁叛又把他手里的钱抢回来,并从兜里再摸出一角碎银子,说道:“劳你驾带我去,找到地方这些铜钱仍旧给你,还另外送你二钱银子。” 那人本来已经要发火了,一见那角碎银子,立刻又软下来,苦笑道:“好罢好罢,老板请随我来。” 梁叛实在是怕了这帮指路的人了,当即带着冉清,紧紧地跟在那人身后。 三人一前两后快步穿过镇子, 顺着大路又往前走了半里地,前方又出现一座小庄子,约莫有十来户人家,十几间屋子凑在一起,显得有些散乱。 那带路的人一指前方几株柳树边的院子,说道:“那便是中先生家。” 说着将梁叛和冉清带到院外,正要拍门,却见那院门恰好打开了,一个青年文士手中拿着两本书,正从院中出来。 那人一抬眼,看到站在门外的梁叛和冉清,脸上顿时布满惊诧愕然之情。 梁叛和冉清见了那人,也觉吃惊,冉清立刻便将秀眉蹙了起来,微微侧身,站在了梁叛身后。 原来这人还是个旧相识,那个在南京侮辱过梁叛,还死缠过冉清,后来被俞东来派人革掉了他功名的生员,俞奉业。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九章 狂生不敌岁月老 此时的俞奉业一身青布短衣,又旧又皱,而且染得极差,颜色深一块浅一块,不像他自己的衣服。 他头上连方巾也不曾戴,只顶了个蒲草编的笠帽,这蒲笠与各样网巾、头巾都不相同,乃是水草编织,又轻便又凉快,只有乡村农夫才准许佩戴,算是务农业者的一项“特权”。 脚上穿的也是一双蒲草鞋。 他手里捧着的两本“书”,近了一看才知道,一本上写着书名《投笔肤谈》,另一本则是空书,也就是装订好的白纸,加了一面封皮而已。 那俞奉业神情极为不自然,脸色登时红了, 那指路的汉子对他道:“老兄,相烦替我告诉这两位外地人,这里是不是中先生的宝宅?” 谁知俞奉业看也没看那人一眼,低头便急匆匆走了。 “喐!”带路的汉子横眉瞪眼地朝俞奉业的背影低骂一声,转过头朝梁叛说道:“老板,中先生家便是这里,不过这人脾气屎臭,我绝不敲他的门,你们自己问罢。” 梁叛抬头一看,这门头上只挂了个“昼法堂”的牌子,两旁门柱上灯笼也不挂出一盏来,实在瞧不出个名堂。 他看看冉清,冉清却点头道:“这里一定是了。” 梁叛信了她,便连银子带铜板都塞到那人手里,拱拱手道:“多谢大哥。” 那汉子又颠了颠手里的钱,歪过脑袋撇着嘴笑了笑,甩开膀子回镇上去了。 等到那人走远,梁叛才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中先生家?” 冉清笑道:“方才那个家伙手中拿的《投笔肤谈》,是一本近人所撰的兵书,作者是一位西湖逸士,至今尚未刊行,我也只知道此书,并未读过。这位先生家中既然连这本书也有,一定是号称杂学的中先生了。” 梁叛摸着下巴,咂咂嘴道:“兵书……还是未刊行的,这算不算杂书?” 冉清看着他,只是笑笑不答。 梁叛猜测自己大约问了一个相当愚蠢的问题,点点头说:“既然如此,即便此人不是中先生也无所谓,反正我要找的是书,又不是人。不过没想到那俞奉业居然喜欢瞧兵书,莫非功名考不成,要去做将军吗?” 冉清鄙夷地看着他,心里忽然觉得梁叛之前说自己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他就是一个没甚么学问,甚至连很多基本常识都不懂的土老帽! 她暗叹一声,解释道:“他是替人抄书赚润笔的……” 梁叛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地说:“哦对对对,你刚才说这本书还没刊行,要流传自然只能靠手抄了!” 不过他自己倒是没有甚么挫败感,甚至丝毫不以为耻,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啪啪啪”,拍了拍门。 等了片刻,非但没人开门,连人走过来开门的动静都没有。 梁叛又拍了两下,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干脆就往外走了几步,一撩袍角,就要 上墙。 可这时门后忽然有个雄厚而极富磁性的声音问道:“甚么人要找老子?” 梁叛半蹲着正要发力,给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两腿一软,差点没向后栽个跟头,冉清则捂着嘴吃吃直笑。 妈的…… 梁叛鼻子都要气歪了,走上前又啪啪啪拍了好几下门,里面那人终于“嘎吱”一声把门拉开,皱着眉看着两人,怒道:“两个小娃在老子门外聒噪半天,将老子一日的清净都吵尽了!” 梁叛一见这人,登时目瞪口呆。 门里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文士,脚边一张藤椅,原来此人一直就坐在这门后读书的。 这中年文士身量颀长,穿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袍,颔下一部乌黑长须,手里抓着一卷书,满脸的不快与倨傲。 这人虽然已有些年纪,但是容貌俊朗不减、风采犹在,不过这并不能使梁叛如此发怔,他之所以当场呆在那里,是因为他一见这张脸,便突然间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那人也在打量着他,突然间眉毛扬起来,脸上的怒色登时消散不见。 梁叛和那中年文士瞧见对方的反应,则仿佛心照不宣似的,互相点了点头。 这种感觉相当奇妙,是两个互相早已熟知对方却不曾见面的人,偶然之间碰了面,一齐心领神会的默契感和熟悉感。 同时这二人又都得足够聪明,能在一瞬间领会到对方相同的心境,这是相当可遇而不可求的境地。 冉清对这二人的表情变化十分诧异,见场面僵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梁叛陡然之间恢复了神态,笑着拱拱手道:“中先生好惬意,多年不曾露面,原来在这小小山水之间坐观龙虎斗,厉害厉害。” 中先生双手背在身后,淡然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阁下远来这穷乡僻壤,造访鄙间,有何贵干?” 梁叛不解地道:“在下从相貌之中认出中先生,这不算难事,可中先生又是如何认出的在下这个区区无名之辈?” “你?无名之辈?”中先生摇摇头,“太过自谦就是自大。你的名声和外貌,足以让我认出你。梁叛,你来找我何事?” 梁叛也不跟他辩解自己有没有名声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道:“借一本书,《洗冤集录》。” 中先生很爽快地道:“不借!” 说完就要关门,这时候一个女子极温婉的声音传出来:“执中,有客人来吗?” 梁叛心道:原来此人字执中,怪不得叫“中先生”了。 中先生门关了一半又停下,重新打开门扇,扭头对里面道:“你又出来做甚么。” 那女子道:“在房里待久了,心口闷得紧,而况今日又无风,听见人声便出来瞧瞧。” 中先生便伸手去扶,缓缓从门后面搀出一位风华绝丽的女子来。 那女人穿了一身粉丝小袖褙子,披了一条湖 绿色的披风,不施粉黛,亦无首饰装点,虽有几分疏懒的病态,浑身却更透着一股清柔淡雅的气质。 梁叛见这女人眼角已有细细皱纹,知道这女人年岁已自不轻了,也猜出了她的身份,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扭过头去不再多瞧。 谁知那女人瞥见冉清,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竟然轻轻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将她上下打量许久,最后转脸向中先生道:“执中,你瞧啊,这位姑娘生得好美,我真喜欢。” 梁叛看了顿时满脑门子问号,怎么冉清走到哪里都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自己却到处人人喊打? 冉清竟也不拒绝这女子的亲近,甚至报以微笑,极真诚地说道:“姐姐,你才是真的美。” 中先生走上前扶住那女子的肩膀,笑道:“这个女娃娃好学识,连《投笔肤谈》也知道,看来在杂学上,你恐怕要输给这位后进的女娃了。” 那女子柔柔笑道:“那有甚么打紧。” 她转回头看着冉清,“妹妹,你们来找执中做甚么?” 冉清道:“我们想从中先生这里借一本书,宋代宋提刑的《洗冤集录》。” 那女子便向中先生道:“快去拿。” 她见中先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便蹙眉嗔道:“你的书哪一部没有抄过副本,不给人瞧,莫非堆在那里当柴火烧吗?” 中先生便狠狠瞪了梁叛一眼,转身进去取书了。 梁叛瞠目结舌,对着中先生的背影把手一摊,做着无声的抗议:你瞪我做甚么,怎么又是我躺枪?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章 戏子岂但台上好 几人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中先生出来,那女子便对梁叛和冉清道:“这本书不好找,两位再稍等等。” 梁叛自顾两手抱胸,眼观鼻鼻观心,不理她的话。 冉清只好说道:“不碍事,若是好找也不必打搅姐姐和中先生了。” 女女子淡淡地道:“‘打搅’的话是严重了,我和执中在洪蓝埠深居简出,已经很少与人说过话了,你们来我是高兴的……” 她的目光从一双凤眼中飘然流转出来,落在梁叛的身上,停了停,又转了回去,神情之中便多了几分落寞。 她忽然似乎不敢看梁叛一样,抬起细瘦的右手,遮住自己的侧脸,轻轻拢着耳边的鬓发。 冉清方才已经见过梁叛和那中先生两人的“变脸”,现在又瞧见这女子这样的模样,便指向梁叛奇道:“姐姐,你也认识他?” 那女子神情慌乱起来,仍用右手遮住脸,轻轻摇了摇头。 恰好这时中先生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簇新手抄的《洗冤集录》,板着脸哼了一声,将书随手抛给了梁叛。 梁叛探手接住,拱手说了声“多谢”,拉了冉清便走。 冉清则感到莫名其妙,可令她奇怪的是,方才还说见到他们很高兴的女子,此时也低头拉着中先生向门内走去,然后那大门便“砰”的一声,重新关上了。 冉清见那大门关上,连忙甩脱了梁叛的手,快步跟上去问道:“那位中先生,和那位姐姐到底是甚么人?他们都认识你吗?” 梁叛摇头道:“那位‘中先生’认出了我,但是那个女人却没有。” “那她怎么会变成那样?” “因为她知道,我认出了她。” “那她和中先生到底是谁?” 梁叛长叹一声,摇摇头:“那个‘中先生’,本名叫陈绶,是我和吕子达的上司陈碌的亲哥哥——没办法,他们哥俩长得太像了,脾气秉性又与传言中一样的狂狷,所以我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而那个女人姓颜,曾经号称南畿第一美女,也是第一才女……” 冉清惊道:“是她!‘颜氏女下谦台’的颜婉君?” “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陈碌年轻时读书很厉害,甚至曾中过南畿解元,颜氏女下谦台就是说那个女人下嫁给当时的南畿解元陈谦台。” 冉清明白梁叛为甚么见到颜婉君时,会是那种态度了——不认同、不接纳。 她握着自己的手,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女人手上的余温。 梁叛随手翻开《洗冤集录》,找到第三卷服毒死的症状,从上至下浏览一遍,眉头愈发皱起来。 忽然看到书上有一句说是:死后将毒药在口内假作中毒,皮肉与骨只作黄白色。 “二叔皮肤泛黄是有人死后给尸体下毒?”梁叛猛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前方,喃喃自语道。 冉清也跟着他停下,转头看了看书上的内容 ,奇怪地道:“凶手为甚么要给一具尸体下毒?” 梁叛脸上神情惊疑不定,下意识地道:“为了造成中毒而死的假象,要么是想掩盖二叔真正的死因,来隐藏自己;要么是想要误导我们向错误的方向,将嫌疑转嫁给他人。” 这是因为凶手并不知道,人死后灌入毒药这种方式,并不能让尸体呈现出通常中毒而死的特征,比如指甲青黑、嘴唇发黑。 冉清问:“那他们为甚么要将二叔的头颈割掉?” 梁叛甩甩脑袋,想了想说道:“那是因为人死后灌入毒药,死人不会下咽,所以尸体的口中喉咙中一定满是毒药。要从尸体口中将喉咙中的毒药清理干净是不可能的,多少会留下毒药的残渣和清理时造成口部创伤的痕迹,所以干脆就将二叔的头颈全部割掉,那便将毒药的残渣全部留在口腔与喉咙之中带走了。” 如果照这样推理的话,就能得出一个结论——下毒的人,就是杀死二叔的人。 而且这人用的手段首先可以排除下毒…… 从现有的尸体上来看,并没有致命伤,那么伤口很可能就存在于已经消失的头部或者颈部,有可能是用钝器击打头部,也有可能是割喉、勒死等等。 可这又有甚么用呢? 他们并不能从“假中毒”这条线索上延伸出更多的直接证据或者能够提示凶手身份的辅助证据。 梁叛的怀疑对象当中,并没有一个人因此而变得格外突出。 毕竟这些人当中谁也没有下毒的前科,似乎也没有人精于此道。 不过也不是全然无用,至少今天得到的两个答案,都佐证了一件事:俞二叔的死,跟那个所谓的“亭山大盗”简直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至少他排除了这个原本已经内定背锅的嫌疑人:亭山大盗。 而且从布庄那里所得的信息,和二娘带对这个所谓“亭山上有名的大盗”一无所知来看,很可能溧水县境内根本就没有出现过这一股“亭山大盗”。 既然如此,亭山大盗是假的,在胭脂河畔袭击客船的事也有可能是假的。 他们就不是亭山大盗!也根本不会伤害船上的人,一切都是演戏,包括峭壁上那个箭法不堪入目的弓手,还有那支歪得过分离谱的弓箭。 谁知道被自己一个人跳出来假戏真做了。 所以在自己突然暴起杀人的时候,那些船客的神情才那么惊骇和恐慌。 因为那些船客也是假的! 还有那场戏的主角:徐西决,也是假的。 撑篙的船工俞教古甚至说过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你怎么……你怎么……这……他们是……” 他们是? 他们这么做,一切都只是为了编出一个“亭山大盗喜好取人首级”的谎言来,为二叔的死炮制一个本不存在的凶手。 然后让那个真正的凶手置身事外。 冉清听他分析,也觉有 理,点点头说:“既然如此,只要知道那些亭山大盗的真实身份,或许便可找到与此事相关之人,并由此找出指使之人,也就是那个凶手?” 梁叛摇头道:“你昨天也跟踪过了,那些人其中的一个,徐西决,已经躲了起来,可见是早有预谋的,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让我们找到。” 冉清道:“可是义庄还有两具尸体啊,找到那两人的身份,也许便可找到新的线索了。” 梁叛道:“没用的,昨晚一场大火,义庄一定被牵连了,里面的人早已变成……” 他说了一半,忽然张大嘴巴,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不对,昨晚那场大火真正要烧的就是义庄和那两人的尸体!他们要毁尸灭迹……”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一章 一语替我正心境 这世上没有甚么亭山大盗。 三叔在撒谎。 可是有人却在二娘的店里,与二娘的掌柜串通起来要做“亭山大盗确有其事”的伪证。 所以这两人都有问题。 梁叛一路锁着眉头,心里将二娘和三叔两人的假设动机和可能性反反复复想了几遍。 如果按照俞东来所说,三叔这人一无血缘二无根基,这些年也始终没有插手家中事务的管理,应该没有强烈的动机才对,如果是为了争夺家产,那即便他杀死了二叔,最后争夺成功的可能性也几乎没有。 反倒是二娘,如果她为了俞家产业的控制权杀死二叔,是具备成功的可能的,毕竟二叔的骨血还在,而且是俞氏主家下一代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甚至连俞东来昨晚自己也说,如今二叔一死,他又没有子嗣,倒是愿意将族长传给二房的儿子。 可是二娘如果这么做,冒着巨大的风险不说,也根本没有必要啊。 所以她也没有十分合理的动机。 那么谁还能在杀死二叔以后,得到足够的利益呢? 冉清忽然开玩笑地说:“其实二叔一死,获益最大的不是别人,而是俞东来自己。” 梁叛只是报之一笑。 他明白冉清的意思,俞东来自己躲在南京潇洒了二十几年,偌大一个家业全靠二叔代为打理,如今二房在洪蓝埠深耕二十年,上上下下可能早就以二房马首是瞻。 而俞东来至今没有子嗣,二房又天赐一个香火种子下来,眼看这个小子也要蒙学懂事,俞东来再不动手,恐怕整个家业最后都要落进二房的口袋之中。 所以如果通论起来,杀死二叔获益最大的,的确是俞东来。 冉清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陡然起了好胜之心,说道:“就算你不愿意承认,俞东来在事实上的确是受益最大的那一个,他也是最有理由、最有机会下手的那一个。” 梁叛摇头道:“可他昨晚跟我说,想将族长传给二叔的儿子,况且他自己也没有子嗣,最后还是要将洪蓝埠拱手让人。” 冉清冷笑道:“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未必作数。连二叔那样的也可以老来得子,你凭甚么笃定俞东来一辈子生不出儿子?再说即便最后生不出,也可以从亲族之中过继一个,民间这种事情寻常至极,莫非你这也不知道?” 其实她之所以如此咄咄逼人,其实是看出梁叛在自欺欺人,因为梁叛自己为开脱俞东来所提出的几个问题,以他的聪明,完全可以自己给出解决的答案。 可梁叛偏偏刻意绕过显而易见的答案,这不是自欺欺人是甚么? 梁叛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转脸看着她,无奈地笑道:“冉大先生、冉大小姐,你到底是真的怀疑俞二哥,还是要跟我斗气?” 冉清哼了一声,偏过脑袋道:“梁大捕快、梁大总旗,那你承不承认我说得 不错?” 梁叛拱手道:“承认承认,自然是你对我错。” 冉清脸上略有得色,竟然极难得地露出几分少女的天真笑意来。 可她旋即便收了笑容,说道:“虽只是同你辩论,可万一真的是俞东来,那你……” 梁叛看着她,微笑着道:“我留下来是为了帮他,不是为了抓他。” 冉清正色道:“可是你会包庇一个杀人犯吗?” 梁叛摇头道:“如果我是溧水县的捕快,我一定会抓住凶手,不管他是谁。但我不是,我在这里没有权力也没有义务去抓任何一个人。我现在之所以在查杀死二叔的凶手,并不是为了破案,一是因为职业病和好奇心,二是帮助俞二哥维护他该有的权利。否则我们现在已经在游山玩水的路上了。” 冉清沉默不语,她在理智上明白梁叛说得没错,但是在情感上,她希望梁叛代表的是正义,她觉得这个世界,或者说自己的世界中需要有一个英雄,一个不问规则、打破樊笼去光照世界的英雄。 但是梁叛似乎并不是,她有点失望。 “如果换成是吕子达,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她忽然听见梁叛在问自己。 冉清很肯定地道:“他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但是他既然选择了你,正是希望你替他选择一条不一样的道路。” 梁叛默然,他搬出吕致远,是为了说服冉清,可是现在却忽然发现,冉清反倒用吕书办说服了自己。 他不禁在心中自问:你不是一直自诩只问对错,不问价值的吗? 那天你拒绝张守拙时,不是口口声声说过,不会站在任何一方,不会为了任何一方的利益行事的吗? 他想起那天拒绝张守拙的“收编”以后,从县衙出来,站在县府街上彷徨无处的时候,在他渴望倾诉、渴望与那个已经死去的吕致远痛饮一场的时候,就看见这个穿了一身鹅黄色袄裙的女先生,在街对面的书肆中买那本《秦淮子集》。 那天梁叛没找到人痛饮,而冉清也没买到《秦淮子集》,后来梁叛将那本《秦淮子集》送给了冉清,而他自己却再没能找到陪自己痛饮的人。 现在他们两人并肩走在一起,梁叛却赫然发现自己变了,他为这个发现而心惊肉跳,而且后怕。 然后他停下脚步,同时拉住冉清,一伸手道:“你还是把那本《秦淮子集》还我罢!” 冉清怪讶地问:“做甚么?你说不过我,就要跟我绝交了?” 梁叛忍不住笑起来:“拉倒罢。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很对,我刚才的想法是错的。我要读诗以明志。” 冉清笑得很开心:“我抄一本给你。” 梁叛本来只是玩笑,事实上那部《秦淮子集》他早已背熟了,毕竟是他们机速总的密码本,业务需要的。 不过他也没拒绝冉清的提议,点点头道:“也好。那么冉大捕头 ,请问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冉清假装捋这颔下不存在的“胡须”,粗着嗓子,一本正经地思索着道:“本捕头认为,下一步应该立即回去,将俞东来抓起来痛打三十大板,然后问他:俞东来,你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梁叛盯着她的脸,从未想过她会有如此反差的举动,可是这样的冉清让他猛然间心跳加速起来。 冉清自己也被自己逗笑了,转头看向梁叛时,却见他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炽热的目光中所包含的信息,很明白地传进了她的眼里。 冉清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脸却腾地红透了。 梁叛连忙收回目光,假装咳嗽一声说道:“走罢。” 说完向俞氏庄园走去,冉清则低着头跟在后面。 两人再次走上洪蓝埠镇上的街道,梁叛习惯性地四处乱瞧,四周的景象人物就像照片一样一张张收进他的心里。 忽然间,就在他们经过一条岔路的时候,梁叛猛然停下脚步,然后迅速后退,退到那条岔路的路口,然后转头望去,只见那岔路上有个铺面,高高挑起一幅旗招,上面写着:得意酒家。 梁叛向冉清使了个眼神,说道:“你还记得跟我们一船来的那个俞继荣吗?” “是‘小俞氏’的那个?” 梁叛点头道:“就是他,那个开酒馆的。你瞧那个得意酒家,原先就是他开的,现在不知被谁盘下来了,我们去看看。” 说话间,只见那酒馆当中晃晃悠悠走出一个壮汉,梁叛连忙拉着冉清躲到墙角后面。 只见那壮汉出了门便左右看看,然后一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梁叛低声道:“是俞继荣!”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二章 声色场中问旧人 两人急忙跟了上去。 原本以为同他们一船来的人都像徐西决一样,被人藏或捉了起来,可是现在却看见俞继荣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街上,两人心中暗暗纳罕之余,也急于一探究竟。 两人跟到那得意酒家外面时,俞继荣那壮硕的身影在前方又打了个弯,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梁叛心中一动,立刻带着冉清转身走进酒楼之中,就在他们进门的一刹那,街道尽头处俞继荣退了回来,向身后这条街上又扫视两眼,这才快步向前,再次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刚才若不是梁叛留了个心眼,两人此时一定被他发现了。 梁叛躲在那旗招后面,见俞继荣没了踪影,带着冉清急急追了上去。 在那街道尽头刚刚转弯,便听一阵吆喝嘈杂之声充塞双耳,梁叛但觉鼻中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味,竟好似秦淮河桃叶渡口花船争渡之时,那群芳集萃之处所飘来的芳香。 他凝目一看,却见此处竟是一条喧闹的小街,两边尽是些青楼楚馆,数一数足有十五六家,就在两人所站立的街口,正立着一座小牌坊,之间上书三个红漆大字:小曲中。 这所谓曲中,此处又称“旧院”,乃是南京城中妓馆娼院的丛聚之所。 那一座大院前门在秦淮河上武定桥,后门开在钞库街,过了武定桥再走几百步,便是江宁县衙所在的县府街,出钞库街往东南也不过三四百步,便是小西湖快园。 只是可笑这旧院与应天府府学和南京贡院不过一河之隔,说是才子佳人只一河,实际不知多少贡生学子在此流连不过,丧尽了学问、花干了钱帛。 如今却见这小小洪蓝埠镇上居然也有一处“小曲中”,里面恁多声色犬马之处,这让梁叛哭笑不得。 想洪蓝埠不过是个蕞尔小地,居然养得活这么十多家青楼? 他带着冉清向“小曲中”的牌楼内走去,只见两边莺莺燕燕,不断有红衫绿影在门内窗内一飘而过,各种甜腻发嗲的声音充斥在耳中,间或传来一些打情骂俏的酸句,和少儿不宜的动静。 冉清越往里走,越是耳根子发烫,终于在一间门面不显的小楼门外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了。【…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梁叛见她不动,正觉诧异,问道:“怎么不走了?” 冉清气急了,低声道:“梁叛,我们怎么来这种地方?” 梁叛不由笑道:“我的冉大捕头,我们是抓贼的,你知道哪里的贼最多吗?” 冉清羞道:“总不会是这里!” 梁叛道:“正是这里。一个是妓院,一个是赌档,要抓一般的毛贼,到这两个地方找八成不会错的。” 冉清紧蹙眉头,急道:“那我不做这个捕头了,还是你做罢,我……我得走了!” 正要往回走,却见旁边那小门脸中奔出一个盛妆艳服的半老徐娘来,伸手拦住冉清,眉花眼笑地 道:“两位郎君好眼力,瞧中我这门脸,在这小曲中门脸是他们的大,女儿却是我的好!” 说完便来拉扯冉清,梁叛连忙一步跨过去,抓住那老鸨的手腕子,笑道:“好外婆,天日还早,小娘们怕还没起,你拉我们进去喝茶怎的?” 这老鸨在南京称为“假母”,客人称呼其为“外婆”。 老鸨瞧了瞧天色,属实是早了些,她院里那几个懒胚子的娘儿也确乎不曾起身,不由得尴尬笑笑,说道:“那郎君们晚上可有闲暇,好到我院里来,我叫娘儿们专程恭候好不好?” 梁叛心中暗笑,这老鸨子道行甚低,怪不得门脸比别家都小,放在南京那种地方,早给其他的假母挤兑死了。 他左右看看,也瞧不见俞继荣的身影,假意考虑了一会儿道:“这样罢,我们到你院里吃杯茶,有起身的小娘便叫两个来。你们洪蓝埠这里有甚么出名的小吃,也替我跑跑腿,买一些。” 说完一伸手,抛出个碎银子。 那老鸨接银子的手法倒准,探手便拢到袖子里了,脸上乐开了花,一叠声往门里请。 梁叛拉住冉清,低声道:“跟着我便是了。” 说完便往里走,冉清已经傻了,脑袋不听使唤,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进了那连名字也没有的青楼。 老鸨子进门便指着一名刚刚出来的龟奴说道:“去买糕铺买几样最好的点心来招待贵客。” 说着将梁叛引到一处雅间。 那雅间一进门有点幽暗,连灯也没点起,冷清得很。 梁叛毫不在意,和冉清一起坐了,便瞧着那老鸨子在旁忙碌倒茶点灯。 冉清打量这雅间中的陈设,装扮倒还有几分清雅,和正经地方也没甚么区别,不禁暗暗松了口气,转头哀怨地看了梁叛一眼,心中已将他埋怨了几十遍。 梁叛却是轻松自在,显然不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玩耍”了。 他见老鸨子将茶杯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沏了茶上来,便问:“外婆,这洪蓝埠才有多少客人,如何开得出十几家场面来?” 老鸨子笑道:“郎君有所不知,我们做的不是镇上的生意,而是溧水县的买卖。早年我们溧水的县父母是个严厉的,一概禁绝妓馆赌场,所以这两样行当便迁到了别处,我们这一行就迁在洪蓝埠,赌场则聚到了县南的蒲塘镇。 “哪知我们这一行一直在洪蓝埠扎下根儿来,开了几十年,混出个‘小曲中’的明堂,有时连芜湖、当涂还有高淳的客人也要闻名而来。” 梁叛心想,原来是发展成著名红灯区了,嗯,这就是聚集效应的好处。 后世也有不少这样的地方,有的城市里严打黄赌毒,很多色情服务便统一搬到某个郊区乡镇去,常常几十上百家聚集起来,反而能够重新站稳脚跟,迅速吸引周边几个城市的客源。 比如… … 就不比如了。 梁叛说道:“哦?那洪蓝埠的客人你一定都晓得咯?” 老鸨子一拍胸脯,顿时一阵波涛汹涌,她说道:“只要郎君你说出个名姓来,没有我不知道的。” 梁叛道:“得意酒家的俞继荣俞老板,你招待过没有啊?” 老鸨道:“怎么没有?俞老板最喜欢我家小金钏,早先发达的时候总说要娶回家的,不过男人总是负心郎,一转眼便瞧上旁家别姓了。” 梁叛道:“你的意思是俞老板如今不发达了?” 老鸨一下警觉起来,问道:“郎君问他做甚么?”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三章 郎君却知此人谁 梁叛假作不解地问:“外婆,方才你自己教我讲个姓名出来,说是没有你不知道的,怎么我随口讲这一位,你便答不上了?莫不是哄我?” 老鸨听他语气不大客气,又念他是个出手阔绰的,便扭扭捏捏地赔笑道:“郎君何不问问别的?” 梁叛从兜里摸出三块大小不一的碎银子,还有一块五两重的小锭,一字儿排开在桌上,说道:“我只想听这位俞大老板,外婆何妨说一说,说得越多越好,拿得越大。” 那老鸨眼睛也直了,这样小地方不比秦淮河、旧院,豪客少见,她这小门小脸更是难见整锭的银子,掩着口哈哈一笑说道:“奴若说起来,自然是又多又好。” 当下便滔滔不绝,将那俞继荣籍贯何处、年纪多少。性情好坏如数家珍地说了,随后便讲起这人十几年前如何在此开了一家酒楼,又是如何生意兴隆、发家起来。 接着说那俞继荣开始眠花宿柳,是这小曲中的常客,曾经还真瞧中过她家一个叫小金钏的丫头,那小金钏是她老鸨子平生养过最好最得意的一个娘儿,长得比当时小曲中的几个大头牌也不差。 只不过没过多久,这小金钏被俞家三爷瞧中了,强行从她院子里赎了去,只给了八十两银子赎身钱。 谁知那俞继荣对小金钏是动了几分真情的,小金钏一走,他再没来过这院子,听说也把俞家三爷恨上了。 梁叛奇道:“你是怎么知道俞继荣恨上了俞家三爷?” 那老鸨子看着桌上的银子,咽了口唾沫,卖关子不肯接着说了。 梁叛将那几块碎银子都推过去,加起来约莫有一两二三钱重,老鸨便老实不客气地收了。 她又瞧瞧那小锭银子,谄笑道:“我们小曲中虽是互有竞争,可大院之间并没甚么秘密,大家消息都通着的。那俞老板几次在别处吃酒吃得醉了,便要指摘俞三爷的不是,甚或指桑骂槐出言不逊,许多人都知道的。” “后来怎样?” 一听这话,那老鸨忽然红了眼圈,开始抽抽噎噎起来。 梁叛转头和冉清对视一眼,不知这老娘们儿葫芦里又卖甚么药。 老鸨子莫名其妙哭了一气,说道:“后来,我那苦命的娘儿小金钏,跟了俞家三爷不几年,忽然便过了世,被俞家人丢在了乱葬岗,死也没个葬身之所了。” 梁叛大感震惊,忙问:“小金钏是怎么死的?” 老鸨道:“我们是开窑子的下贱门户,又不是真正娘家人,哪里敢问?不过后来有说得怪病暴死的,有说是逆了俞家三爷的脾气被活活打死的,也有说是自己喝毒药死的,总之没有的好死,也没有好葬。” 梁叛问:“那俞老板是甚么反应?” 老鸨奇怪地道:“俞老板能有甚么反应?莫非替小金钏收尸吗?” “他没有因为此事和俞三爷起过冲突? ” 老鸨想了想道:“说来也怪,自从小金钏死了,俞老板再没骂过俞三爷,上小曲中来也极少吃醉了酒乱讲话,好像甚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哼,所以我说男人尽是负心汉,哪怕你俞老板哭一声骂两场,我这做干娘的,也替小金钏值了。” 老鸨抱怨完,又看向桌上的银锭,手指动了两下,想要上前来拿。 梁叛笑道:“先不忙拿钱,我还有两句话问。” 老鸨悻悻地把手缩回去,满脸堆笑地道:“请问请问。” “我听说俞老板的得意酒家倒了,有这回事吗?” 老鸨道:“有,有。那得意酒家马上便不姓俞啦!哦不对,还姓俞,不过不是俞继荣的俞,而是俞三爷的俞了。” “怎么讲?” 老鸨道:“俞老板确是发过一阵,不过近两年愈来愈不成,想想也就是小金钏死了以后,得意酒家便不大像样子了。只有两个字:冷清。那店子撑得到今日已是难得,不过到明天便要易手了。听讲俞老板前两天专程跑了一趟南京筹钱,也不知筹到没有……” 这老鸨刚才还哭天抹泪的,此时说起俞继荣的破落事来,眼角含笑,语气轻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梁叛又问:“那酒楼怎么盘给了俞三爷?” “谁知道?这俞三爷人虽潇洒,可在钱财上面的出手却不怎么潇洒,这洪蓝埠向来没人肯与这位三老爷做买卖,谁知道这俞老板怎么想的,将店子盘给俞三爷,恐怕又是一桩蚀老本的买卖。” 梁叛没想到俞三爷人瞧着如此豪杰,原以为行事和俞东来差不多,也是个豪阔大方的作风,谁知他名声竟这么不堪。 那老鸨搓了搓手,道:“郎君还想知道甚么?” 梁叛挥了挥手,那老鸨连忙双手捧了银锭子去,一叠声的称谢。 梁叛忽然想到一事,说道:“不对啊,方才我还瞧见俞继荣进了你们这条街,他不是破产了吗?” 老鸨脸上忽然泛起一丝神秘的微笑,摇头说道:“郎君,不瞒你说,这个事奴是晓得的,但不好说。非是奴拿了银子不认人,实在这句话太重,不止三五两银子。” “哦?”梁叛听了非但没有不快,反而颇有兴致,“你倒说个数!” 如果这老鸨真有一句值钱的话,别说十两八两,便是上百两他也肯出——只要这句话真的值这么多,钱总不是问题。 钱这东西本身是最不值钱的,放在口袋里不当吃不当喝的,只有换成了东西,才值钱。 比方说一千两重的银疙瘩换了价值二百贯的东西,这一千两银疙瘩就值二百贯;如果换成了价值上万贯的东西,这一千两银疙瘩就值上万贯。 梁叛很乐意将口袋里那些没用的银疙瘩,换成真正值钱的东西。 那老鸨笑眯了眼,将手里的银锭子揣进袖子里,伸出两个巴掌,又在空中翻了 翻,笑道:“二十两。” 梁叛二话不说,当场掏了一张……纸,毕竟谁也不会出个门在身上带一斤多重的银疙瘩。 他写了一张条子,拿给老鸨,说道:“你派人拿这张条子到码头上的五湖茶楼去支银子。” 老鸨接过纸条,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只见那纸条上写着:支银二十两,冯二。 这胭脂河乃是漕运要道,又是南京地盘,在胭脂河便的洪蓝埠镇,怎么会没有漕帮的落脚之处? 梁叛从昨天上岸时,便留意瞧见码头上那个五湖茶楼的招牌下面,挂了个小小的“旗”字,就是漕帮旗手总的产业。 不过梁叛生怕漕帮在洪蓝埠的弟兄不认得自己,于是便冒了冯二的名字。 那老鸨连忙招呼了一名龟奴过来,将纸条递过去,叮嘱他快去快回。 梁叛见那龟奴快步出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也不催促那老鸨先说,只道:“外婆也坐,银子没来,料你也不放心将那句话说了。干坐着也无聊,我们不妨先聊些不相干的。” 那老鸨本来腿也站得算了,听见这话,便笑眯眯地向梁叛福了福,在凳子上将那肥硕的屁股沾了半边坐下。 梁叛便同他聊些洪蓝埠的风土人情,冉清始终不曾说话,只在旁边静听。 这镇子本来不大,从小曲中到码头也不过半里地的距离,一炷香的时间不到,那龟奴便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进门便掀了衣兜,掏出四个小银锭来,叫道:“干娘,五湖茶楼把银子支到了,果真二十两!” 那老鸨几乎跳起来,接过银子颠了颠,朝梁叛喜滋滋地道:“多谢冯二爷!” 原来她误将梁叛当做了冯二,梁叛也不解释,只道:“外婆那句值钱的话,请说一说罢。” 老鸨刚要将龟奴赶走,却见那龟奴向梁叛拱拱手道:“冯二爷,外边还有一位五湖茶楼的掌柜,说是要见一见你老,请问见是不见?” 梁叛道:“请他稍等,我这里再说两句话便出去会他。” “是嘞!”那龟奴领了命便关门出去。 老鸨这才靠近过来,要作耳语状。 她一靠近,冉清便将秀眉蹙了起来,梁叛也立刻问道一股劣质的脂粉香味,连忙让了一步,伸手说道:“直说好了。” 那老鸨尴尬地笑笑,站在那里说道:“那俞老板不但今日来了,昨晚也在街上住了一夜,他一连两天都在街上会着一位大人物,郎君可知是谁?” “是谁?” “是我们洪蓝埠最大的那位——主家长房,俞二公子。”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四章 坐西面东客中贵 没有人知道俞东来和俞继荣见面是为了甚么。 老鸨子当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梁叛也不会蠢到去问她。 老鸨子一直将梁叛送出大门,还问今晚要不要替他留两个小娘儿,自然是被拒绝了。 当然了,这老鸨子本来也没抱甚么期望,她这双眼睛,只在冉清身上一扫,便知是个标致的美人,这位冯二爷带着这样一位美人在身边,哪里又瞧得上她院里的几朵残花。 梁叛一出门,瞧见一个瘦瘦的羊胡子,穿了一身长袍,顶着个瓦楞帽,正疑惑地看向他。 那龟奴在一旁指着说:“喏,就是这位冯二爷。” 那山羊胡子的掌柜脸上更加迷惑了,将梁叛上下打量一遍,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此人。 当然了,眼前这位绝不会是冯二。 梁叛也不说话,双手十指交叉、掌心朝上,窝在小腹,好像一艘小船形状。 那掌柜便向他拱拱手,说了句“鄙人姓洪,幸会”,别的话不说,带两人一路出了小曲中,到了五湖茶楼的那条街上,从后门进了茶楼。 三人一直上了二楼,转进一间包间去。 一进门,却见房中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都在喝茶,房门刚被推开,那些人全都站了起来,齐刷刷看向门外。 他们这一看,也是洪掌柜之前一模一样的表情,面面相觑过后,都把目光投在了洪掌柜身上。 洪掌柜向大家拱拱手,说道:“是自己人。” 说完请梁叛坐到最西面的空位上——那个位子本来是留给冯二的。 梁叛知道一点漕帮中的规矩,漕帮在茶楼中排座时以西面为尊,因为漕船不下海,海上来者皆是客,客在东方,所以东是客位,坐西朝东便是看着大海的方向,是主面客坐,所以西是主位。 所以他连忙推辞不受,带着冉清坐到了东面的两个位置上。 这一下大家都知道他不是在帮的了。 当然,这并不表示他就是外人,能够坐在这里,而且知道该坐哪个位子的,不会是外人。 那洪掌柜便将西面的位子空着,拱手道:“敢问阁下尊姓,与鄙帮如何称呼?” 梁叛站起来四面拱手,说道:“小弟姓梁,跟齐四哥兄弟相称,和冯二哥也是极好的交情,老爷子面前也吃过两杯茶,仅此而已。” 他说是“仅此而已”,可在听的人全都张大了嘴巴。 他们虽然都是胭脂河上跑漕船的帮长、水头,论地位也算是一方小头目,可是他们大多数都没见过老爷子,有两个水头甚至连齐鹤轩的面也未曾有幸见过。 有几个显然不信他这两句话,都像洪掌柜使眼色。 洪掌柜想了想道:“不敢请问,老爷子而今府邸的名号叫甚么?” 梁叛知道这是在出题考究了。 漕帮帮众有数百上千,真正见过老爷子的当然都知道那四个字,可绝大多数人连听也没听过那几 个字,如果梁叛不说自己在老爷子面前吃过茶,这洪掌柜还真不大好问。 加上那个所谓“府邸”的名字又极其怪异,没去过的人是决计猜不上来的。 梁叛不假思索地道:“叫‘立地佛国’。” 当即有两个水头怒目圆睁地站起来,这个名号听着可不是好意思,莫不是咒人上西天么! 谁知那洪掌柜连忙张开双手拦下来,向梁叛恭恭敬敬地道:“梁大爷,你请西首上座。” 这一句话,在座的都知道这人是说对了! 齐老大称兄道弟的朋友,又是老爷子的座上宾,即便不是在帮的,到这小小洪蓝埠来,也该坐到上首。 他虽是客,却是“贵客”。 梁叛再度推辞,摆手说道:“各位老大,小弟不过是经过此地,遇上几件事情不得不勾留在洪蓝埠,今日在小曲中向个老鸨子打听消息,身上银子带的不多,才想起请五湖茶楼帮忙,实在不敢惊动几位老大,小弟在这里告罪了。” 说罢打了个躬,向几位帮长、水头赔罪。 那几人连忙站起来,连说不妨。 还有人问起南京的近况,都说每年只有夏赋、秋税之时才得回去拜见齐老大,如今又是半年不见,不知是否安好。 梁叛便将齐四和冯二的情况说了,一切都还安好,还提到老爷子手下一位随从不幸过世的消息。 旁人又问南京的兄弟如何、可有调动的消息、是否认识某某人、谁谁谁家媳妇生了没有…… 洪掌柜见不是事,连忙站出来道:“梁大爷有事在身,你们啰嗦甚么?” 众人顿时住了口。 洪掌柜向梁叛道:“梁大爷方才说遇着几件事在此勾留,可有用得着漕帮的地方,还请吩咐下来,千万不必见外。” 梁叛也不客气,直说道:“有的,眼下就有一件事,要请一位兄弟替我跑一趟南京。” 其实这件事请俞东来派人替他跑一趟也没问题,不过他想正好漕帮在这里,后面或许还有大用,就把跑腿的差事交给漕帮去办,实际是让他们自己趁机回南京到冯二和齐四那里确认自己的身份,打消这些人的疑虑,后面真要用起来,也就没甚么阻碍了。 他掏出小本子,哗哗哗写了两封信,折起来交给洪掌柜,道:“请帮我送两封信,一封送到南门西六角井铁家药铺对面的小吃摊子上给小老板娘,第二封送到江宁县,让送信的弟兄和门房说,信是一位姓梁的写给张知县。” 洪掌柜一一记住了,事实上他也有派人回南京验证此人身份的打算,当即答应下来,说马上派人去办。 梁叛又画了一幅画像,是那群冒牌“亭山大盗”中唯一逃脱的弓手:“另外请河上弟兄们认一认这个人,但凡有知道此人是谁的,便请洪掌柜派人到俞氏主家的庄园传个信给小弟,多谢。” “好说!” 洪掌柜将 画像也接了过去,立刻递给那几个帮长、水头传看。 梁叛便拱手告辞:“打搅几位老大,实在不好意思,一等小弟手头事情料理明白,一定找个馆子请几位老大吃酒。” 大家知道他这是要走了,全都站起来相送。 梁叛说了一声“留步”,便带着冉清转身出门走下楼去。 洪掌柜一直将他送到后门,这才回到店里安排事宜。 梁叛和冉清回到庄园的时候,俞东来正站在门口和县衙二俞说话。 三人见到梁叛过来,便停了交谈,互相拱手告辞了。 那位捕班俞班头在经过梁叛身边时,极不友善地瞪了他一眼,跟着俞书办缓缓去了。 梁叛根本正眼也不瞧他,径直走到俞东来面前,问道:“俞二哥,你把他们打发了?” 俞东来向一旁的冉清拱拱手,笑着答道:“没错,三两句话的事。” “哦?怎么说的?” 俞东来道:“昨天二娘不是说不要外人插手吗,我便原话复述一遍,告诉他们验尸的事情不可以假手外人,必须我们俞氏自己出人来做。” 梁叛心想这一计倒真是妙,俞氏里面当然找不出人来,否则溧水县也不至于大老爷从江宁县借人。 他好奇地问:“那他们有没有别的办法?” 俞东来冷笑道:“不必管他们,俞教仁说回去想想办法,总之不论他们想甚么办法来,我都找个借口不准,总也能拖上几日。” 他说着从兜里摸出一本又缺又旧的书来,封皮已经残破不堪,整本书像是快散架了似的。 “对了,你要的书我找到一本,今日一早派人到县城仵作家里翻出来的,你看看。” 梁叛接过书来随手翻了两页,这书书页已经完全顺序颠倒,纸张也有不同程度的残缺,中间还缺了许多页数,其中讲服毒死的那一篇便根本没有找到。 他也没说自己也已找到一本,只是将书收起来,忽然问道:“俞二哥,你是刚刚才从外面回来?” 俞东来一愣,却没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为甚么这么说?” 梁叛直视他的双眼,似笑非笑地问:“我们好像在街上瞧见你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五章 纠缠总是无头绪 俞东来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你们在哪里瞧见我的?” 梁叛笑道:“在街上,洪蓝埠这里我不熟,也不知是叫甚么街名,只是瞧着背影像你。” 俞东来道:“哦,那一定是在洪溪街,我找人打听亭山大盗的事。” “结果如何?” 俞东来舔了舔嘴唇,迟疑了一下笑道:“坊间都说确有其事,许多人都听过亭山大盗的传闻。你说怪不怪?” 梁叛又问:“那二娘怎么说不知道呢?” 俞东来这回很干脆地回答说:“二娘刚刚才派了个丫头过来,说她确是听过这亭山大盗的,只是昨晚记不清了,今早才想起。” 梁叛点点头,没说甚么。 三人便有些沉默地向庄园内走,俞东来忽道:“昨夜三爹说要设宴请你的,还记得吗?早上你走时三爹便派了个长随来说过一遍,再歇一刻儿我便带你过去。” 他还伸长脖子问冉清:“冉先生一起去罢?” 冉清摇摇头,淡淡一笑:“多谢,不必了,我在家陪俞太太吃饭好了。” “也好,也好。”俞东来道,“你们女人多在一起家聊聊也好。” 到了小院,俞东来便先行告辞回屋,既没有拉着梁叛商讨进展,也没有说具体几时出发到三叔那里去吃饭。 方才他虽然说了过一刻儿去,但是这“一刻儿”并非是一刻时辰的意思,而是一种口头语,表示“一会儿”。 梁叛和冉清站在冉清的窗外,见阿庆还坐在屋里自己读书,便没有进去打搅。 两人便在院中随意走了走,冉清忽然低声问道:“你觉得俞东来的话是真是假?” 梁叛道:“前面说在街上打听亭山大盗是假的,关于二娘的话是真的。” “奇怪,二娘为甚么会突然改口?” “你想想镇上那个布庄,布庄离码头不远,他们是昨天才‘听说’了亭山大盗,应该就是在外面上岸之后,那时还没来得及禀告二娘,所以俞二哥晚上问的时候,二娘还不知情。但是今早布庄的掌柜来见过二娘,或许便是那个时候说的,二娘听了这话,立刻派人来说给俞二哥也是有可能的。” 冉清不解地道:“可是到底是谁与布庄掌柜联系的,她又为甚么要说谎替别人作伪证?”【…#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梁叛道:“或许她要引得我去查这个不存在的‘亭山大盗’,就像她昨天对俞二哥说的——俞家的事不该让外人来插手。” 冉清觉得这个说法未免有些牵强,她又将问题回到俞东来身上,问道:“那你觉得俞继荣为甚么找他?” 梁叛摇摇头,这个他确实猜不到。 按照那老鸨子的说法,俞继荣和三叔之间应该是有事的,如果俞继荣在小曲中会见的是三叔,那才合理,逻辑上也会简单地多。 可昨天和今天却两次见了俞东来,这又增加了一个谜题不说,还将整个关系网变得更加复 杂起来。 如果俞继荣还能自由活动,那么船上的其他人呢,是不是他原先的猜测都是错的,那些人还都安然无恙地各自干着自己的营生? 一个四十八岁的洪蓝埠镇人俞奉常,没有具体营生; 一个六十三岁的溧水县人张皮货,原先是在洪蓝埠开铺子的; 一个三十七岁的洪蓝埠即将破产的俞继荣,原先是开酒楼的; 一个十七岁的后生姜彬,做跑腿的; 一个六十二岁的洪蓝埠镇船工俞教古,祖辈撑船的; 一个五十六岁的洪蓝埠镇船工俞十九,原先是种地的。 一个四十来岁真假难辨的犯人徐西决。 这些人之间看上去似乎连半毛钱的联系也没有。 冉清忽然说道:“你发现没有,张皮货、俞继荣,还有俞十九都是改了营生的,如果不算徐西决的话,他们六人之中有三人是改过营生,这之间有没有联系呢?” 梁叛也不能确定,一半的比例虽然确是高了些,但是这并不能直接说明甚么,除非他能知道这些人改变营生的原因,是被迫,还是自愿? 如果是被迫,是不是被同一人所迫? 只有建立起这样的联系,才能算得上比较有价值的线索。 可是眼下的情况显然还无法将这几人取得有效的联系,因为他们连人都找不到…… 如果这里是江宁县,梁叛可以让户房分分钟调出这些人的大量信息来,然后挨个走访一遍,该有的信息便都有了。 可现在这里是洪蓝埠,溧水县衙只有一个刑房书办和一个相当暴躁的捕头在此。 梁叛略一思索,取了纸笔将这些人的画像全都画出来,并且标明了个人信息,准备拿给俞东来。 恰好此时俞东来从房里出来,脸色显得很不好看。 他有些没精打采地走过来,看看梁叛手中的画像,问道:“这是甚么?” 梁叛将画像递给他,说道:“二哥,我想找一找这几个人,不知你可有办法找到?” 俞东来接过画像,一张一张翻看起来,表面上脸色始终比较平静,只在翻到俞继荣那一张时,眼皮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再翻到俞教古那一张,嘴角也微微动了动。 梁叛便将双手背在身后,对冉清比了个“二”的手势。 等到俞东来翻到那个少年姜彬的图画时,虽然脸上已经显得颇为麻木,但是梁叛仍然又深出了一个手指。 俞东来在这些人当中至少认识其中的三个! “二哥,怎样,这里面可有识得的?” “不,没有!”俞东来连连摇头,“我久在南京,洪蓝埠的人事早已生疏了。” 梁叛又将徐西决的画像拿出来,交给他问:“二哥,你看看这个人有没有印象。” 梁叛的速写之所以像且神似,最关键的就是一双眼睛,往往刻画得相当传神,能将人的微表情和微情感通过那一双眼睛表露出来。 俞东 来看到徐西决那一双眼的时候,忽然眉头大皱,抖着那张纸道:“我不认识这张脸,但我一定看过这双眼睛!” 梁叛示意他稍安勿躁,问道:“这几个人能找到吗?” 俞东来摇头道:“说不好,不过你的记录很全,我家中有整个洪蓝埠的黄册和鱼鳞册,要找活人未必找得到,但是找他的住处一定找得到。不过事情不争在一时,我们先去三房吃饭好了。” 梁叛让他将画像收起来,跟着俞东来便出门去了。 谁知两人走到三房院门外面,外面的小厮便告诉俞东来,俞三爷昨夜在外头买了一场大醉,到现在还不曾醒来。 俞东来虽然大觉不快,却也只好带着梁叛告辞。 这一下午梁叛再次验尸,看过尸体后背的黄色皮肤后,又在脖颈断面处裸露出来的脊椎骨上,发现了同样的黄白色,基本断定二叔是死后又再被人下毒。 只是人死后血液并不流通,因此只有皮肤和骨肉变得黄白,而不是常识中的指甲发黑,所以反倒弄拙成巧,让县衙的俞书办可以顺理成章将死因定为“砍头”致死,然后将罪名推到“喜欢取人首级的亭山大盗”身上。 梁叛忽然皱眉起来,他隐隐然感觉到自己似乎又漏掉了一个矛盾之处——凶手既然费心巴力炮制出一个“亭山大盗”来,甚至不惜在胭脂河上导演了一出抢劫戏,并且让自己这个“借调”来溧水县验尸的“仵作”目睹整个过程。 这个计划看上去已经天衣无缝,为甚么又要多此一举,给尸体再灌一次毒药? 眼看天色不早,梁叛收拾从停尸房中退了出来。 他却没有径直回到俞东来的小院,而是背着验尸的布兜,背着手缓缓而行,想在此处转一圈,将这庄园的地形摸清一遍。 可他刚刚走到庄园外的树林处,却听那密林深处隐约传来两人的争吵之声,他眉头一皱,听出来那是俞东来和他的三叔。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六章 只道此地无真情 密林葱葱,漏着落日仅剩的星星点点的余晖,斑驳地洒在树干和土地上。 梁叛尽量放轻脚步,向争吵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他越走越近,渐渐依稀看到前方几十步以外,有两个人对面而立,其中一个手舞足蹈,正在大声吼叫:“我也是爹的儿子,也在病榻前送汤喂药,也给老头子送了终,凭甚么二房有产有业,我却半分田地也没有!” 那正是三叔的声音。 三叔这人中气足,嗓门也大,一字一句全都清晰地传到梁叛的耳中。 随即听见俞东来道:“我爹和二爹……坟前发了誓,会养你三代人,你还……甚么……” 俞东来的情绪还算克制,说话便没那么大声,一段话飘飘忽忽停的也不清晰。 不过大概意思是明白的,想来是老爷子死的时候没给三叔分家产,长房和二房发誓要养三房三代人,俞东来认为三叔该知足了。 谁知三叔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悲惨凄厉,等他一气笑罢,大声地道:“放他妈的屁!阿来,你三爹不是狼心狗肺的人。你们父子把我当亲人看待,三爹一辈子记在心里,你爹他在的时候,一年给我一千两,我家一家上下只用得到六七百两,也够阔绰的了。 “可惜你爹管了我两年便过了世,洪蓝埠这一大摊子你又撒手不问,连我这一家子全交给了老二,这我并不怪你。可是老二跟我十几年没说过话,他把我家的开销丢给那个吃里扒外的徐家娘们料理,徐家娘们从不把自己当成俞家人,更不把三房当成自家弟兄,一年只打发我三百两银子,够得甚么?这洪蓝埠上上下下说起俞家老三,哪个不耻笑一句‘穷装阔’?” 俞东来不讲话了,隔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那你也不该做这种事!” 三叔道:“这都是二房逼的我!” 俞东来又是唉声叹气,转身向庄园走去。三叔也一拂袖,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梁叛隐在一棵大树后面,心道:不该做这种事?哪种事? 难道俞二哥发现三叔是凶手了? 他又是怎么发现的? 梁叛心里忽然间好似闪过一道亮光,在他心里,仿佛是一个被黑暗笼罩的世界,洪蓝埠这些形形色色各有身份的人,原本好似全都站在黑暗之中,只有一个个黑色的影子伫立在那里,而这道光便穿过影影绰绰的人群,将几个身影骤然照亮,并且化作一条线索,将他们连接起来。 第一个,死者二叔。 第二个,凶手三叔。 第三个,证人兼帮凶俞继荣——那些在船上炮制出“亭山大盗”这个幌子的人的,全都是帮凶。 第四个,俞东来。 梁叛似乎在心中模拟出这样一个画面:三叔杀死了二叔;俞继荣因为财产问题被迫帮助三叔炮制“亭山大盗”混淆视听;俞继荣因为小金钏 之死与三叔结仇;俞继荣在自己的酒楼倒闭之前约见俞东来告发了三叔。 这样一来,至少在逻辑上终于可以说得通了,而且合情合理。 问题是,这一切都是推理,证据呢? 现在看来,俞东来一定知道些甚么,梁叛至少可以向他求证一下,俞继荣见他时所说的话,到底是甚么内容。 梁叛看看俞东来离去的背影,却没有跟上去,而是追向了三叔所去的方向。 两人一前一后约莫走了一里多路,眼看着已经接近了树林的边缘,三叔忽然停下脚步,朝着前方一片空旷之处咳嗽了两声。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天边只剩下一点刚刚照得见路的稀薄天光,那两人离得又远,梁叛正不知他是何用意,却见不知从何处走出一个人来,缓缓来到那片空旷之地,跪在地上向三叔拜了两拜。 “三老爷。”那人恭恭敬敬叫了一声,脸被三叔的背影挡住,瞧不见面貌,只听声音像是个少年人。 而且那声音有点熟。 三叔道:“起来罢。” 那人站起来,忽然便低低的哭了起来。 三叔不耐烦地道:“你哭怎的!不要哭,我还没死。” “是。”那人果然不敢在哭了,只是仍旧不停地抽泣。 三叔道:“让你查一查那几个人,你查到没有?” “没有,都不见了,只有一个俞继荣,还躲在小曲中,这两日会了俞二少爷两次,眼下也找不到踪影儿了。” “哦?”三叔显得很吃惊,“一船几个人都不见了?” 那人道:“是,昨天在船上的那位捕快公问那几人名字户籍的时候,我都暗暗记着了,今天跑遍了洪蓝埠,连溧水县城也走了一趟,非但镇上的几人都不见了,就连县里那个张皮货也不见了。” “啧……”三叔低着头沉思起来,嘴里自言自语地道,“怪了,怪了。” 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又问:“那么亭山大盗的事你打听过没有,到底怎么回事?昨日阿来问我,我只听你说了一句,竟糊里糊涂跟他说听过这回事,后来想要不认也圆不回来了,只好说是醉酒听来的,记不清了。” 那少年道:“打听过了,镇上但凡俞家二房的铺子,都说听过这亭山大盗,别家都没听过,我看是二房弄出来的假消息。” “那更奇怪了,二房弄这个东西做甚么?这不是欲盖弥彰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是他们杀的……” 梁叛心中一动,三叔这一句话说得大有内涵,“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是他们杀的”,反过来意思就是知道的人不会认为人是二房杀的。 一般情况下说这种话的人,都是“知道的人”,三叔这个“知道的人”、知道二叔不是二房杀的。 也就是说三叔很确定二房不是凶手,那么要么他知道谁是凶手,要么他自己就是凶手! 可是二房既然不是凶手, 又搞出“亭山大盗”来做甚么? 梁叛想不通,只好继续听下去。 “对了,同你一船来的那个捕快,到底怎么样?我听阿来说很厉害,你在南京可听见过的?” “听见过,是很厉害的。江宁县没人不晓得他,我在船上听他和那女先生讲话,才知道他就是上个月在南京抓锦衣卫的那个江宁捕快!” “原来是他啊……有他帮阿来,我也放心了。”三叔继而说道:“阿彬,你快走罢,我已是自身难保,恐怕没有余力照看你了。” 那少年惊道:“三老爷,你怎么了?” 三叔叹道:“我方才已经都向阿来认了,这洪蓝埠俞氏恐怕再也容不下我俞三了!” 那少年道:“三老爷,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三叔摇头道:“你跟着我做甚么,去罢去罢。我在柜上还存了二百两银子,你拿了去,柜台后面有你姐姐的牌位,你也带走。洪蓝埠这地方,是个没真情的所在,你能走便早早走罢。” 那少年便哭着又给三叔磕头,三叔摆摆手,转身往庄园方向回去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七章 生死之交敢托付 梁叛知道这少年是谁了。 就是同他一船来的那个瘦小子姜彬。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城外搭船的时候,那几个人是先到船上的,只有这个姜彬是在自己后面来的。 也就是说,这小子跟那些人并不是一伙儿。 刚才三叔说已经向俞东来“认了”,再联系俞东来说他“那你也不该做这种事”的话,似乎已经很明白了,三叔就是凶手。 他杀了二叔,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洪蓝埠俞氏容不下他了。 三叔似乎很快就会离开洪蓝埠。 梁叛站在原地一动没动,看着姜彬伏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泣。 姜彬哭了一会,直到三叔的背影再也瞧不见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便往树林外走去。 梁叛悄悄跟着,却见姜彬一边走一边举起袖子揩眼泪,接着越走越快,转过一道弯,竟是向那昨夜着火的乱葬岗松树林走去。 乱葬岗松树林距离俞氏庄园不到三里路,姜彬借着刚刚洒下来的月光,十分熟稔地穿过一片片荒草,绕过一块块片石,在野地里快步走着。 梁叛见这一段路比较空旷,便没敢跟得太近,只远远在后面吊着。 那姜彬时不时也回头瞧一眼,都被梁叛提前躲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那片焚烧殆尽的松树林,姜彬却没进那片废墟里,而是上了大路,一直绕到倒塌的义庄门前,直奔乱葬岗去了。 梁叛远远瞧着,只见那姜彬摸索着找到最角落的一座坟堆前,朝着坟堆磕了几个头,扑在黄土上又哭了一场,这才站起来往镇上走去。 梁叛等姜彬走远,便悄悄来到那乱葬岗上,找到方才的那个坟堆,只见坟前并没有立着碑,只有一块平整的片石块儿用几块碎石支在坟前,上面用石子的尖角刻了八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姐姐姜氏金钏之墓。 梁叛站在那里,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那个被三叔赎回家的妓女小金钏姓姜,是姜彬的姐姐。 看来三叔对小金钏非但不差,甚至应该还很好,否则这姜彬不会死心塌地替三叔做事,三叔也不会对姜彬这般信任关照。 就从刚才三叔给姜彬一给就是二百两来看,三叔这人也绝不是那种小气抠搜的人,或许真像他对俞东来说的,他早先是真的没钱,只是不知道如今为甚么忽然又有钱了,而且似乎还开了铺子,姜彬就在他的店上做事情。 梁叛向小金钏的坟堆鞠了一个躬,转身离开了乱葬岗。 他一路走,一路又想起死去的花娘,不知不觉间,眼前的景象全都被泪水模糊起来,那眼泪从眼眶中流淌出来,冷冰冰的趟过脸颊,趟到嘴角,一股苦涩的滋味。 走了不知道多久,梁叛一抬头,却见已经回到了俞氏庄园,他赶忙擦干眼泪,正要向庄园里走,却见庄子的栅门外,冉清手里牵着阿庆,正在 那里踮脚张望着。 他们瞧见了他,十分默契地同时举起手来。 梁叛不由得笑了,快步走过去,在门外与两人会齐。 梁叛和冉清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只是笑笑,三人一并回到了俞东来的小院。 不过走到院外的时候,梁叛恰好瞧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他一眼便认了出来,叫道:“埠郎,你几时回来的?” 俞埠郎抬头见到是他,先是一愣,随即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忙走上前极恭敬地道:“没想到梁五爷还记得贱名,小的是半个时辰前回来的。” “见过二哥了?” “刚刚见过,交了差事。” 梁叛点点头,他虽然知道俞埠郎去办了见甚么“差事”,但是没有多问,毕竟这是俞东来的私事,即便要问也是去问俞东来。 于是他道:“好,你去罢。” 埠郎躬身道:“是,二爷和太太在院中等三位吃饭,小的先告退了。” 说完他拱拱手,退了两步,转身走向庄园外去了。 俞东来和他的浑家也在院中等着他们吃晚饭,及见到三人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忙叫下人开饭。 一顿饭吃过,各自分开回屋。 散席时梁叛对冉清看了一眼,心中既想与她说说话,却又实在没有甚么具体想说的话。 就在他纠结犹豫的时候,俞东来在他身旁说道:“五弟,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冉清和俞太太都看了过来,不过冉清是疑惑的神情,俞太太则神色平静,显然他们夫妻两人早已通过声气了。 梁叛点点头道:“好。” 冉清见状便带着阿庆先回房去了,俞太太也站起来给梁叛和俞东来的茶杯里都添满茶水,这才走出去,从外面关上了门。 俞东来目光看着杯中绿莹莹的茶水,微微有些发呆。 梁叛轻轻唤了一声:“二哥。” 俞东来激灵了一下,这才自嘲一笑,说道:“精神总不济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想了想说:“五弟,你身上伤势眼下怎么样?” 梁叛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疑惑地答道:“还好,我自己感觉是全好了,不过大夫说伤口容易好,亏损的元气却没恢复,还得再养一二个月。” 俞东来点点头,忽然站起来,走到茶几边的一个小柜子旁,打开柜子上的抽屉,里面居然有一个挺大的红布包。 梁叛看着他将红布包捧到茶几上来,推到自己面前,奇怪地问:“二哥,你这是怎的?” 俞东来将那红布包打开,竟是八个叠在一起的官样银锭,每个都是五十两,八个便是四百两。 “五弟,你我算是相见恨晚、一见倾心,做哥哥也没甚么送你,只有这些俗物,你拿了去,带着冉先生和阿庆在溧水四处逛逛,然后早早回南京修养罢。” 梁叛皱起眉头,他想起不久前三叔也给了姜彬二百两银子,也让他离开洪 蓝埠,这叔侄俩不愧是忘年交,连说话行事都是一样的。 他又想到三叔对姜彬说的:有他帮阿来,我也放心了。 莫非俞东来也遇到难关了? 俞东来见他坐在那里不动,又将银子向他面前推了推,说道:“五弟,你我虽不是生死之交,也差不多了,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客气嘛?” 梁叛摇头笑道:“二哥,我晓得你钱多花不完。说实话,早先我想给一个船娘赎身,便想打你的秋风了,怎么会跟你客气?不过银子我可以拿,人还不能走,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南京。” 俞东来盯着梁叛,心里滚烫一般,他抿起嘴半晌,最终长叹一声说:“你回来的时候想必在外面碰着埠郎的面了,不是他回来告诉我,我还不知道眼下的洪蓝埠已经全然没了面目!” 他忽然一锤椅子扶手,狠狠地道:“俞氏长房现在恐怕已是个空架子,我已经派了埠郎连夜回南京,调一批‘铁算盘’来。大户人家的行事,你恐怕想象不到。等‘铁算盘’一来,恐怕就要跟很多人撕破脸皮了,到时候谁也不知道是甚么场面,我只怕连累了你……” 他话音未落,突然间眉头剧皱,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接着就看他站起身,脚步踉踉跄跄,好似喝醉了酒一般。 梁叛连忙扶住,可是俞东来面色泛红,两眼发直,张着嘴已经说不出话来。 梁叛连忙向外面喊道:“俞二嫂,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八章 死生一命难抉择 这世上再恶的怪病也不会这样发作,只有身中剧毒才会是这副情形。 俞东来忽然挣了一下,努力瞪大一双通红的眼睛,揪住梁叛的衣服,满脸痛苦之色。 梁叛抱住他叫道:“俞二哥,二哥,是谁,谁害的你,你说!” 俞东来脸和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模样异常可怖。 “三爹……三爹……”俞东来胸膛挺了两下,嘶声叫道,“替我……你替我保着他!” 说完这句话,俞东来便躺在地上抽搐起来,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梁叛问谁是害他的人,并不是为了抓人,而是为了向那人索取解毒药,可是俞东来到这时候也没忘了三叔,反而是最重要的那个名字半点不曾提及。 梁叛知道再问也无济于事了,连忙抓起他的茶杯嗅了嗅,并无半点异味,应该不是茶水有毒,随即便在他身上乱翻,凡是皮肤裸露在外的,脸、脖子、手、脚腕全都检查一遍,最后终于在俞东来左边的小腿肚子上找到一个针孔样的血洞,已经肿胀起来,正从血洞内不断渗出丝丝黑血。 他连忙扯下俞东来的腰带,将他整个左小腿从膝盖下方紧紧勒了几道,又在大腿上勒了两道。 随即便趴在地上满处找那毒虫,正找时,就听屋门哐当一声,俞太太带着一个抱着药箱的大夫冲进来。 俞太太一进门便大声问:“老五,甚么事!东来怎样?” 梁叛先不答她的话,招手对那大夫道:“医生,俞二哥不知道被甚么虫子咬了,好像是剧毒,你瞧瞧。” 那大夫一听是毒虫咬了,转头便对俞太太道:“到镇上请马大夫,他会解毒!” 俞太太连她男人的情况也来不及看,二话不说便奔了出去,也没在庄园里大声声张,不一会听见嘚嘚嗒嗒的一阵马蹄声响彻整个庄园的上空,飞快消失在庄园大门的方向。 梁叛一面暗暗佩服俞二嫂的干练,一面替那大夫指点俞东来的伤口。【#…神笔屋henbiwu …#阅读】 那大夫蹲下来,看向梁叛手指的位置,登时眉头大皱。 俞东来小腿上那处血洞已经渐渐肿了一大块,鼓起紫黑色的一块包来,将那个针孔样的血洞撑得仿佛钻眼儿一般。 那洞中流出来的黑血散发出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不用再断,定是剧毒无疑了。 那大夫惊道:“甚么虫子这样毒?” 梁叛道:“不知,虫子不曾找到。” 那大夫显然不是治毒的行家,看见俞东来腿上的绑扎,朝梁叛看了一眼,点点头,一只手搭住脉搏,一只手便去翻俞东来的眼皮。 只见那眼皮下面,俞东来已经翻起白眼,口中也溢出血沫来。 他犹豫了一下,脉也不切了,直接从药箱里拈出两个小瓷瓶来,一个黑布塞,一个红布塞,两个小瓷瓶举在眼前,好像一时拿不定主意,该用哪一瓶一样。 梁叛见他举棋不定,忙问:“大 夫,怎样,人还救得救不得?” 那大夫摇头道:“眼下或许还救得,再过一时没有药用,便救不得了。” 梁叛见他还在盯着那两个瓷瓶,忙问:“你这两个药能不能用?” 那大夫为难地道:“这两瓶都是解毒药,只是不同药解不同毒,可是天下毒虫何止两种,或许其中一个能救,或许两个都不能救,若是与那毒虫的毒性相冲也还罢了,若是相合,服下立毙,神仙也救不得了。” 梁叛道:“那能不能两个一起用?” “也不行。” 梁叛已经记得满头大汗,说道:“那你快选一瓶,死马当活马医!” 那大夫忽然一咬牙,举起两个瓷瓶就要砸在地上,梁叛手疾眼快,一眨眼便从他手中夺了瓷瓶,喝道:“你做甚么?” 不过这一问也是多余,他瞬间便明白了大夫的用意——他不敢选,也不敢不选,所以干脆便将药瓶砸了。 虽然选一瓶解药给俞东来灌下去,还有一丝机会,可是这几率太低,更大的可能还是解药无用,甚至立刻将俞东来害死。 这人是宁愿将瓷瓶砸了,也不肯让人说有他药不用,更不愿意背上用错药害死俞二少爷罪名。 他宁愿眼看着俞东来慢慢毒发而死,也不敢冒险去选一瓶来碰碰运气。 ——庸医总好过毒医。 梁叛手中握着两个瓷瓶,也不再责备他,只是平静地问道:“你还有甚么能做的?” 那大夫看看俞东来渐渐发黑的脸,自己的脸色却是一片惨白。 他摇摇头,无奈地道:“没有,鄙人学的是跌打和急症,不善解毒。” 梁叛心想,俞太太还真是靠得住,即便在绝不知一点消息的情况下,仍然做出了最好的选择——找来了一位兼长跌打和急症的大夫。 这种大夫几乎可以应付九成九的突发情况了。 只可惜谁也想不到,俞东来在自己屋里中了虫毒。 他看看那大夫,俞氏主家既然养着他,足见此人医术必有可以称道之处,但是今天俞东来若是救不回来,这大夫的前程也算完了。 他心中暗暗可惜,下巴向门口一歪,说道:“那你走罢。” 那大夫不敢置信地看着梁叛,随即重重一拱手,背着药箱便冲出大门逃了,谁知这人逃了两步又折回来,站在门口对梁叛说道:“你老兄若是要选一瓶药便请尽快,再过半柱香的时辰,人一定保不住了。” 说完又拱拱手,快步奔入了夜色之中。 梁叛这时才看见冉清已经站在了门边,正忧虑地看着自己。 他没有向冉清打招呼,立刻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两个瓷瓶,然后一咬牙,拔开那个黑色的塞布,登时闻到一股极为呛鼻的味道。 梁叛下意识地往后一仰,记忆中从未问过这样古怪的味道。 他也来不及犹豫了,看看那瓷瓶之中是一股油状的液体,青褐色不 知是甚么成分,掰开俞东来的牙齿,便给他灌了下去。 这药刚刚灌入口,俞东来便剧烈咳嗽起来,不一会口鼻之中便淌出几股黑血。 梁叛连忙将他的脑袋侧过来,让那些黑血自然从口鼻之中淌出,渐渐在地上汇成一滩。 俞东来此刻渐渐停了抽搐,原本急促的呼吸越来越弱,最后弱到气若游丝的地步,却始终不曾断绝。 也不知这药到底对是不对。 冉清见状急忙跑过来帮手,梁叛让她扶住俞东来的脑袋,抽出随身带的匕首,照着俞东来小腿上的血洞便割了下去。 他要找找伤口之中有没有残留着毒虫的口器,或者毒针一类的毒物,等会那镇上的马大夫来了,或许能从这些毒物上分辨出毒虫的种类来。 可惜那孔洞之中空无一物,倒是梁叛这一刀下去,隔开了皮肉和许多毛细血管,伤口处的黑血流得更快几分。 接着那黑血居然渐渐变淡,先是由黑变紫,由紫变红,然后由红变黄。 俞东来腿上流出的血液居然慢慢变成了青黄之色,不知是本来就该有这种变化,还是服了那瓶药的缘故。 这时庄园之中响起一串嘚嘚的马蹄声,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主家长房的在哪里?主家长房在哪里?”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九章 绝毒命中悬一线 这一声叫过,立刻有下人带了那匹马过来。 梁叛连忙走出去,将沾满毒血的手背在背后,只见一名身穿长衫的中年挎着一只布袋从马上跳下来,梁叛左右看看,不见俞太太的面,猜想是将马让给了这位大夫,自己双腿赶路回来,便走上去问:“是马先生吗?” 他不说“马大夫”而说“马先生”,便是不想让那带路的下人听见了瞎传。 那人也很乖觉,没说半个字的废话,只是点头道:“是我。” 梁叛便向那下人笑道:“请老兄牵着马往镇上方向走,接一接少奶奶。” 那下人答应一声,斜眼朝院内瞧了一眼,没瞧出甚么端倪来,便牵着马往庄园外面赶去。 见那人一走,梁叛立刻伸手关门,一指堂屋,对那人道:“马大夫,快请去看看。” 那人向他手上瞧了一眼,说道:“去洗手。” 说完便快步钻进堂屋。 梁叛叫了一个本院伺候的丫头,让她打一桶水再拿两个盆来,便跟着马大夫走进堂屋去。 那丫头也知道出了事,连忙去打水拿盆,快步送了进来。 梁叛让那丫头把水倒进盆里,便将她赶了出去,随即叫冉清也洗了手。 那马大夫一面给俞东来把脉,一面翻看了一下俞东来的伤口,和吐出来的黑血,摇摇头,砸了咂嘴。 他把完脉试了一下腿上的绑带,自己伸手又紧了紧,转头对梁叛道:“可见到毒虫了?” 梁叛摇头道:“没找到。” 马大夫又问:“你替俞二少爷服了药是不是?若没服药,眼下这一口气早也没了。” 梁叛连忙拿起那小瓷瓶递过去,说道:“服了这个药,不知对不对。” 马大夫嗅了嗅那瓷瓶,也忍不住向后仰了一下,接着又跪下来,鼻尖凑到俞东来小腿的伤口上闻了闻,看看流出的黄血,又看看地上的黑血,摇头道:“这药性好霸道!说不好对不对,总之错也不会太错,至少吊住一条命了。” 他看向梁叛,问道:“开这药的医生呢,一定逃了是不是?” 他自己是大夫,当然最懂大夫的两难,所以一语中的。 梁叛点头到:“我让他走了。” 马大夫微微颔首,说道:“不知道是俞二少爷命大,还是你运气好……既然这药有用,我照着差不多的再配一剂试试。” 他说着伸手指沾了一点瓶底的残渣,伸舌头舔了舔,立刻弓起背脊,侧过身作呕起来。 等他连吐了几口清水,胃气平复了些,这才甩甩脑袋,涨红着脸从布袋里翻出十几个瓶瓶罐罐,又让梁叛到厨房找了一个舂蒜头的钵臼,冲洗干净拿过来。 又要了烈酒和清水,将一堆东西铺在地上,从瓶子里倒出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药丸来,塞进钵臼中悉数捣碎碾粉,然后用清水调匀。 马大夫又从一只大瓶中倒出一团青灰色的胶状物质,用 烈酒泡成散沫,再和方才用清水调匀的汁液混在一起。 梁叛凑到跟前一闻,果然一股类似那小瓷瓶的冲鼻味道,不过这味道稍稍缓和一些,细细分辨又有许多不同。 马大夫也不多话,让梁叛帮忙掰开俞东来的嘴巴,将那一碗药分作三口给俞东来灌了下去。 俞东来吃了那药,躺在地上,又开始呕血不止,不过脸上的黑气却渐渐淡了些,呕了几大口血以后脸上变成一片灰白之色,整个人仿佛笼罩着一股死气,一动也不再动。 梁叛摸了摸他颈侧的动脉,还有微微的搏动,只是有气无力,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停止。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想起马蹄声,大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俞太太极为狼狈地奔了进来,进门便找俞东来。 梁叛和马大夫将俞东来抬到桌上,把他整个人放平了,却将他左腿挂到了桌沿外边。 俞太太见俞东来这副样子,早已流了眼泪,却捂着嘴没有哭出声来。 梁叛不想让她多看俞东来的模样,便道:“二嫂,请你关照一下院里的下人,不要到外面乱讲话。” 俞太太点点头,擦干眼泪,瞬间恢复了平静之色,离开堂屋,走到院子里去,拉住两个下人低声说了些甚么。 梁叛只听见一句“都叫到厨房……不准出门”,他从声音里别说哭腔,根本完全听不出一丝的情绪波动。 他心里暗想:俞二嫂真好本事,真正是大将风范。 他这时才有空和冉清说话,问道:“阿庆呢?” 冉清道:“我听见外面乱,便让他在屋里读书,累了就自己睡觉,不准出来。” 梁叛点点头,向她勉强笑了一下:“你也歇一歇罢。” 冉清点点头,找了个椅子坐下。 梁叛则摘了茶几上的油灯,举在手上,在屋里四处寻找那毒虫。 马大夫则一直观察着俞东来的状态。 俞太太料理完下人,又推门进来,对梁叛问道:“老五,眼下怎么办?” 她不去问马大夫,却问梁叛,显然是将梁叛当做家里人了。 眼下梁叛是这家中唯一的男人,自然便是主心骨。 而且她问的是“怎么办”,而不是俞东来怎么样,这是在全盘考虑——包括万一之下,俞东来的后事。 梁叛道:“二哥的命暂时保住了,等会再看看马大夫怎么说。二哥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保着三叔,三叔或许知道些甚么,我等会先去找他。” 俞太太泫然欲泣,点点头道:“可惜埠郎走得急,若是留他歇一晚再走,此刻也能帮上几分忙。” 梁叛听了这话,心中一阵恻然,俞东来说是堂堂主家长房,可如今在这庄园之内,居然连一个亲信的人也找不出了。 怪不得俞二哥要让自己离开洪蓝埠,原来俞家的情况已经对他相当不利,他派埠郎去找了‘铁算盘’来,恐怕是打算背水一战了! 所谓 ‘铁算盘’,就是南京城中专门从事核对账目、收支的高手,类似于后世的审计。 俞东来找“铁算盘”,显然是要查账。 查谁的账? 这些年洪蓝埠所有的账都在二房手里,自然就是查二房的账! 他忽然想起三叔对二房奶奶的称谓:那个吃里扒外的徐家娘们…… 梁叛心想:俞二哥在树林中和三叔说的那些话,他显然知道一些事情,本来想借着谈话的机会问一问他,可是谁知道根本来不及问,便除了这一的变故。 他担心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在三叔身上,于是站起来对俞太太道:“二嫂,我现在去一趟三叔家里,你把门锁了,不论谁来找也不要开,让他们一切明日再说。” 俞太太神色坚毅地点点头,说道:“你去罢,自己小心。” 梁叛看了马大夫的背影一眼,悄悄将自己那柄匕首递给她。 俞太太迅速接了匕首藏在袖中,眼睛微微向下看了一看,表示明白。 梁叛又向冉清点点头,便转身出了堂屋,推门离开院子,无声地潜入了黑夜之中。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章 嘈杂声里乱三分 今夜冷风格外凄惶,梁叛隐藏在建筑的阴影之中,夜空中皎洁的月光和庄园内交织的灯火全都鞭长莫及。 他藏身在一座废弃谷仓后面,注视着前方一座大院的骚乱和冲突。 那座大院是三房的宅子,几个家丁正堵在门后,和几个捕快推搡喝骂。 几十个庄园里的下人围在一处,远远看着此间的冲突,时不时有人互相询问事情的原委经过。 可是现场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仿佛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一样。 俞家的人并不怕捕快,更不怕姓俞的捕快。 这些捕快连同带队的班头,都姓俞。 那胖胖的溧水县捕班班头俞东阊站在乱哄哄的大门之外,只是双手抱在胸口,完全像个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忽听大院之中有人说道:“是谁在我家门口吵闹?” 两边的冲突顿时停了下来,几个捕快不约而同地互相约束着向后退了两步。 围在远处观看的仆役下人们开始嗡嗡嗡地交谈起来,有许多人便低声道:“三爷出来了。” “瞧啊,是三爷。” 门内的家丁则左右分开,梁叛瞧见俞三叔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宽大长衫,胸口半敞开着,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来,双眼冷冷地扫视过一群捕快,最后将目光落在俞班头的身上。 “俞东阊,你还晓不晓得自己姓甚么?晓不晓得这里是甚么地方?” 俞班头皮笑肉不笑地道:“三爷,小侄还不敢忘了自己姓俞,这里嘛,自然是你三爷的宝宅了。” 三叔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淡淡地道:“看来你没疯,带这么一群货色在我门前嚷甚么,是替官上办公事,还是替哪个见不得光的烂货作私情?” 俞东阊笑道:“三爷何必动怒,小侄不过是抓住一个亭山大盗,那贼人已经招认杀死俞二爷,还说是你老人家买的凶,这不,小侄来请你老人家走一趟,当面和那小贼对峙,还三爷一个清白。”【… 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三叔冷笑:“清白?你瞧三爷我用得着这两个字?要抓人拿差票来,没有差票滚远些。” 俞东阊丝毫不以为意,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三爷果然豪杰,不过事关二爷的一条性命,三爷和二爷兄弟情深,也不想看到二爷死得不明不白罢?” 梁叛心中暗叫不好,这俞班头看上去五大三粗,显得一副没脑子的样子,可是这几句话却是暗藏玄机、大有文章的诱供之词。 俞家人谁都知道三叔和二叔脾气不对,关系一直很冷淡,现在在有人指认他买凶的情况下,只要三叔顺着俞班头的话说一句“我和老二没有感情”之类的话,不管日后会不会成为县官堂审的考量,至少在周围那群俞家下人的眼里,三叔已经有了洗不清的嫌疑。 而且以三叔的脾气,一定会被他话赶话掉进圈套里。 梁叛连忙跨前一步,从阴影之中走出来,大声道:“哎唷,这里好热闹!俞班头,这是幸会幸会啊!”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这边,俞东阊的脸色陡然变了一变,却不来跟他啰嗦,而是急忙逼着三叔道:“三爷,怎样,瞧在二爷把你当亲兄弟照管了二十年的份儿上,是好是歹纡尊降贵走一趟罢。” 这一句更加毒了,一指三叔不是亲生,二用恩情道义将三叔逼到了墙角,现在不管三叔说甚么也好,只要拒绝走这一趟,那就坐实了忘恩负义、冷血无情的骂名。 梁叛见三叔随时都要爆发的样子,立刻说道:“三叔,长房那里有事请你过去,这事关系整个俞氏主家的前程,你是家里唯一一个长辈,请你速速赶去商量。亭山大盗的事,只好请俞班头先审一审那贼人,三叔一时之间一定走不开了。” 他这几句话算是连消带打,帮三叔脱了困。 俞三爷一点都不蠢,相反,他在兄弟三人之中其实是最聪明的一个,他一听梁叛的话,便醒悟过来,快步上前道:“好,我先跟你去长房那里瞧瞧。” 俞班头盯着梁叛,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伸手拦住三叔,喝道:“三爷,还请以公事为重。” 三叔双眉倒竖起来,反手给了俞东阊一个嘴巴,“啪”的一声将这胖子抽得连连踉跄。 梁叛在他身边低声道:“快走,这胖子是有备而来,谨防节外生枝。” 三叔点点头,向门口几个家丁说道:“来啊,把这些冲犯主家的狗东西打出去。” 那些家丁齐声答应,冲出来朝那些捕快挥拳便打。 三叔随即拉着梁叛便往俞东来的小院方向走去。 俞东阊见他两人真个奔长房去了,拦也拦不及,只能挤在人群中叫道:“不要走!俞教诠,你今日走了,可对得起已故的老爷和大爷?” 三叔脚步停了停,梁叛连忙劝道:“不要听他的,快跟我走,俞东来真的出事了!” 三叔点点头,两人埋头便走。 那俞东阊见两人越走越远,恼火地大吼一声,一拳见面前一个家丁打趴在地,冲出人群中便向三叔奔去。 梁叛见状,对三叔道:“你先走。”转身拦在路上。 那俞东阊已起了杀心,跑动之中摆了个架势,举起双拳便向梁叛砸去! 梁叛轻轻巧巧地一侧身,伸出脚尖在俞东阊脚下一勾,那大胖子便脚下一滑,整个人砰然一声,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三叔边走边回头,见阿来这位朋友身手如此了得,心放下一半,撑着酸痛的右腿,咬牙向俞东来那里赶去。 原本在三房大院四周围观的人们,也远远地跟着三叔的脚步往长房小院的方向移动。 可是就在三叔跑到庄园郑重的谷场上时,忽然从二房所住的方向传来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三叔瞪眼看着二房的方 向,只见一大群不知甚么人蜂拥而来,无数灯光从人群中点亮起,朝着谷场一周倾泻而下,转眼便将这整个谷场围在了当中。 那些人身穿着各色各样的衣裳,有丝有绸,有布有麻,手中数不清的灯笼火把将谷场上照得如同一片白昼。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一章 一族为公有法典 三叔早已停下脚步,愕然地看着这些人。 在这许许多多的脸孔当中,有熟悉的,也有不太熟的,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他虽然叫不出这些人完整的名字,但是在他眼中,这些人的头顶上仿佛都顶着一个字:他们各自的姓氏。 当然了,这其中最多的就是“俞”,这里很多人都是洪蓝埠俞氏的族人,只是身份有所不同,有其他几支的各房地主,有借着俞氏荫庇的农户,还有租种着大量主家田地的同族佃户。 还有做买卖的、打长工的、码头汉、船工、伙计、仆役,几乎包含了洪蓝埠所有行当的俞氏族人。 除此之外,还有“徐”字、“王”字、“陈”字,这些都是俞氏以外的别姓地主。 这些人在洪蓝埠没有资格发号施令,但是常常作为说“公道话”的中人角色,在俞氏以外博取了相当的分量。 在这些地主以外,站在人群里的,甚至还有个胭脂河上漕帮中很有威望的帮长。 梁叛也在看着这些人,当然了,这些人当中他几乎一个也不认识,唯有一个漕帮的帮长,今天刚刚在五湖茶楼中见过一面。 那帮长看见他在这里,显然愣了一下,随后便向他拱了拱手,用眼神做了个询问。 梁叛向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让他静观其变。 这时人群的外围又响起几个迟滞的脚步声,二房方向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随即人群分开,走出三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来。 其中一个拄着拐棍,长着一副高颧骨的老头上前两步,看了三叔一眼,用苍老的嗓音道:“老三,你闹得够了吗?” 三叔见了这人,居然没怎么放肆,只是淡淡地道:“四爷爷几时来的?” 原来这老头竟然是俞氏主家上上辈的老四,也是如今主家一支硕果仅存的“兆”字辈老人。 那老头眯着眼道:“我听说我们主家的老二死了好几天,没人替他发丧,没人来向我们这些没用的老家伙说一声,甚至人死了连脑袋也没人替他找回来,是不是啊?” 三叔一指坐在地上的俞东阊,说道:“四爷爷你也好说句公道话,我们俞氏养了这些当差的,不去替主家报仇申冤,反过来要抓主家的人去受冤枉,这话传到哪里也说不通一个道理。” 那老头朝俞东阊使了个眼色,俞东阊立刻乖乖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人群。【 ¥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老三,我们俞家养的人不中用,打也好骂也好,还怕没有族规给你撑腰吗?不过,现在有人把我们老几个请来,要我们替老二做个主,人死为大,我们还是先料理了老二的事再说旁的。” 三叔听出这些人今天就是冲他来的,而且立场相当坚定,扯甚么别的都没有用,那便干脆闭口不言。 那老头见他这副样子,就晓得他心里想甚么,便道:“你不讲话倒不打紧,可你肩膀 上的担子卸不下来。你爹和你大哥都过世了,教字辈只剩你一个,老二这摊子事,你躲得掉吗?” 梁叛见他们眼下全都抬着氏族和字辈较劲,知道自己半句话也插不上的,只好默默旁听,等着看三叔的应对。 三叔冷笑道:“四爷爷,刚才捕快抓人的时候,不见你们出来说‘老二的事情还要着落在老三身上料理,你们不可抓了他去’,嗯?” 那老头轻轻捻动这拐棍,默然半晌,说道:“捕快按族规办,老二的事你也不能甩下不问了。” “怎么问?”三叔把手一摊,“在这洪蓝埠,我俞老三连一根稻草的主也不能做,这样大的事拿甚么去问?你们都是从二房来的,干甚么不去问问二房,她让不让我办?” 老头道:“丧事使费你料理不成那也罢了,可老二被害的冤屈,你总该替他伸张,首级也该找回来,杀人的也要抓回来罢?” 三叔奇怪地道:“刚才莫非你们不听吗,俞东阊已将那亭山大盗抓了,又说已招认害死老二的事,这不算是伸冤了吗?现在凶手在捕快手上,找首级的事自然着落在捕快身上。莫非四爷爷要我这条残腿亲自去亭山上找老二的脑袋?” 那老头摇摇头:“方才已说了,这些俞家的捕快有族规惩治。既然冲撞了主家,那就每人打十鞭子禁足在家两天。” 这老头看上去已经老而昏聩,脑筋也不清爽了,翻来覆去只在讲同样的话。 可是直到此时,梁叛和三叔才猛然明白这老头昏聩糊涂的背后,原来藏着这样一手暗招! 还没等三叔辩驳,那老头身边一个相貌有点相似,但是年岁轻一些的站出来道:“既然如此,老三,四老爷和族里便依着你的意思罚那几个捕快。 “那亭山大盗自然交到你的手上,人死要全尸,老二的脑袋自然是你负责找回。再过两天便是头七,小殓、发丧、大殓、出殡都需在头七前做好,不是大家长辈刁难你,谁教你在这个位子上,又有这些规矩。” 梁叛看看这些人,全是一脸严肃之态,没有半点奸佞之色,仿佛一个个都是真正出于公心,全然问心无愧。 他不禁暗暗感叹,姓俞的果然没有一个好对付的。 这些老家伙虽说都要没落了,可这份底气和功力绝不是小户人家修炼的出的。 三叔眼睛瞪着那人,嘴角接连抽动几下,突然怒道:“你一个外支的人,凭甚么管我主家的事,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四爷爷忽然睁开眼,将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喝道:“放肆!你九伯怎么说也是‘承’字辈的长辈,他莫非不是我们这一族的人?你别忘了,我们做事按的是俞氏的族规,洪蓝埠俞氏一共四支,主家出事其余三支人人都要费心出力!” 三叔气极反笑:“行,你们人多嘴大,左一句 族规又一句长辈,那我要是在头七之前找不到老二的脑袋,发不了丧、下不了葬怎么办?是不是又要拿族规来罚我?” 四爷爷重新眯起眼睛,缓缓说道:“不错,有错就该罚,族规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 “哦?那四爷爷准备怎么罚我呢?” 四爷爷道:“我一介老朽,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岂敢罚人?一切按族规行事罢了,说到底还是为了整个洪蓝埠俞氏。” 他话刚说完,那九伯又站出来道:“按照族规,将你这一房从主家销户,到时候你自立门户也好、改到别支也好,皆随你自己的便。”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二章 白纸字据不为凭 梁叛这才明白,这些人说来说去,还是要将三叔送进大牢。 两天后,三叔不再是主家人,失去俞氏主家身份这块“护身符”,禁足结束的捕快再抓他,也就不算冲撞主家。 只要三叔落到捕快的手里,还怕罗织不出罪名来? 二叔的一条人命,最后多半就要算在三叔的身上! 这些衙门的快手如何罗织罪名,如何制造证据,如何无中生有,梁叛太知道了! 三叔沉默半晌,忽然一挥手,摇头道:“随便。”说完便要走。 谁知四爷爷身边的第三个老头终于站出来,伸手道:“且慢。” 这老头个头相当矮小,四爷爷人老骨缩,个子已经不高,这人更加只到四爷爷的肩膀,此时从人从之中站出来,虽是满头银发,却是一脸桀骜之色。 三叔冷眼俯视那老头,哂笑道:“哟,这不是徐家老官儿么,半年不见又缩了两寸,你不出声我倒没瞧见。” 徐老头丝毫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毫不客气地道:“俞老三,这里有这么多各家长辈见证,你既然应承了,需立下字据来再走。” 说完竟从袖筒里取出一张卷成一卷的纸来,当中展开,上面已经写了好几行字,灯光之下依稀可见,正是刚才几个老头所说的内容。 那纸上最后一句话,便是说三叔俞教诠倘若在两天内找不出全尸下葬,便情愿从俞氏主家销户除籍。 旁边一个壮年则捧出一支蘸饱了墨的笔,还有一盒朱砂泥。 三叔嘴角不断抽搐,最终变成一抹再也收不回的渗人冷笑。 他冷漠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被他扫到的人有的低头不语,有的偏过脸去,有的怒目而瞪,还有的坦然直视,表情各异,神色不同。 他摇摇头:“我俞老三之所以肯应了你们这档子鬼事,不是因为你们厉害,也不是怕这几个糟老头子,而是因为我姓俞,我是正儿八经的俞氏主家老三,这担子再重再歪,也该我俞老三来挑。至于到时候挑不动怎么罚,需请族长开祠堂翻族规,要我立字据听你们这些人的摆布,做梦!” 说完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便朝俞东来的小院走去,挡在他前面的人不由得左右散开,好让他过去。 那徐老头忽然喝道:“不准让他走!” 原本准备让路的几个人都犹豫起来,看看那徐老头,又看看三叔,最后都将目光落到四爷爷身上。 这时人群中那漕帮的帮长忽然打了个哈哈,站出来道:“徐族长,这本是俞家的家事,我们外姓旁人过于掺和怎的,既然俞三爷应了份儿,事情不是圆满了吗?” 徐老头没想到这个跑船的出来横插一脚,将斜眼乜他几下,不屑地道:“裘帮长,我们虽是外姓旁人,可俞家既然请了我们来评理见证,当然有甚么说甚么,只要他立下字据,才算圆满。”【@@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那裘帮长是江湖人,虽然在南京漕帮之中不过是个位居中层,名声不显的小脚色,但是放到外面也可以和一方小帮派的首脑平起平坐,几时被人用这样眼神看过? 他板起脸,淡淡地道:“好,既然你我都是俞家请来评理见证的,你既说得话,想来我姓裘的也说得。今日我便说一句:俞三爷的为人我裘某信得过,我瞧不必留甚么字据!再说俞家自有族长在位,即便俞三爷办不成事,如何处置也是族长说了算,你这字据莫非比俞家的族长说话管用?” 徐老头被他一顿抢白噎得无言以对,正要开骂,裘帮长身旁一个洪蓝埠王家的小地主也站出来,笑呵呵地道:“小弟不才,也觉得裘帮长这几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徐族长,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苦苦相逼?” 俞家四爷爷见众人都有动摇之色,便在后面拉了徐老头一把,对三叔说道:“既然如此,老三,你得着实把担子挑起来才好。方才大家说的章程,你自己也是应了的,既然有诸位作证,字据不立也罢。” 三叔哼了一声,向裘帮长和那位王家人拱了拱手,分开众人,离开了谷场。 梁叛紧随其后,一直到两人消失在谷场的灯光里,那群人都只有零零星星的离开,大部分都还留在原地,渐渐聚拢在一起,不知商量着甚么。 三叔边走边问道:“阿来有甚么事?” 梁叛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他中毒了。” 三叔猛然停下脚步,转脸瞪大眼睛,嘴角还歪着:“你怎么不早说,请了大夫没有?” “请了镇上的马大夫,吊住一条命。” 三叔又焦急又茫然,仿佛没能缓过神来,有些迷茫地问道:“有的救吗?” 梁叛道:“还不知道。” 三叔道:“那快走,我去瞧瞧阿来!” “慢着。”梁叛双眼直视着他,问道,“小侄有件事想请教三叔,今天你和俞二哥在树林里说了甚么?” “甚么话?” “俞东来说:那你也不该做这种事。你说:都是都是二房逼的我。对不对?” 三叔怒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梁叛摇头道:“谈不上偷听,这话我本来想问俞二哥的,他一定会告诉我。但是现在他人事不省,我只好问你。” 三叔听他这么说,慢慢消了气,答道:“这本来也不是甚么大事,告诉你也不妨,不过说出去有些跌份罢了。” 梁叛一愣,他本以为是害死二叔的事,怎么听这话的意思,好像是别的甚么事? 三叔没在意到他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上个月阿来派人带了信回来,说朝廷可能推行甚么‘改稻为桑’,让家里早做准备。我想这是大事,弄好了大有利是,于是拉下脸皮主动去找老二,打算跟他商量这事。谁知老二一听是这事,根本不肯见我,还让人警告我不准 出去胡乱传言,搞得人心惶惶。” 梁叛皱眉道:“这事是我告诉俞二哥的,那时候确实八字还没一撇,但这里面有甚么不该干的事?” 三叔道:“老二不干,我便悄悄拉了几个本镇人,筹借了些钱,将洪蓝埠附近所有的桑苗全部买下。” 梁叛道:“那你岂非稳赚一笔?” “稳赚个屁。”三叔愤愤地道,“如果老二肯顾念一点情义,我这批桑苗宁愿本价给他!” 原来当时三叔一口气吃掉太多桑苗,手里的银子当时便周转不起,于是他派人去找二叔,请他将这批桑苗接了去,明言一钱银子不赚,白白替他经手。 可是二叔压根连面也没露,是二娘出的面,不但见死不救,还将三叔派的人轰了出去。 “那你怎么挺过来的?”梁叛问道。 三叔道:“是我一个小俞氏的朋友,叫俞继荣,拿他的酒楼做押头,借了二百两银子给我,这才把我救了。” 梁叛不禁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道:“俞继荣是你的朋友?”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三章 真假究竟难分辨 三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不过他随即明白了:“你这两天查案子,一定听说过我和俞继荣的事。都说我跟他争风呷醋,对不对?” 梁叛点点头。 三叔摇头道:“外面传得都不对,不过这事不必细谈,你只要知道俞继荣是我这头的就行了。” 他接着说起那批桑苗的事: 等到这个月月初,县里果然正式行文下来,二房坐不住了,派人去买桑苗,可哪里买得到? 桑苗都在三叔的手上,三叔放了话,要买除非倍价,否则他宁愿将这些桑苗扔到河里烂掉! 谁知二房根本不服这个软,反而出手极为狠辣,立刻将三叔合伙的那几个人找出来,本族的当场被二房革除族籍,外族的也被他使手段赶出了洪蓝埠。 还从太平府和宁国府用一倍半的价格连夜抢购了一批桑苗来。 这是将三叔往死路上逼! 于是三叔派人凿了二房运桑苗的船,然后将手里的桑苗加六成的价格卖给了一位南京客。 后来二房火烧眉毛,只能再加六成从那南京客手里买回了这批桑苗。 其实这些桑苗一直存在洪蓝埠半步不曾动弹,那南京客不过是掏钱倒了个手,白赚原价六成的利。 梁叛听得目瞪口呆,当初二房即便倍价买了三叔手里的桑苗,也不过是将钱左口袋掏给了右口袋,俞氏主家半点也不损失,可是二房为了压倒三房,不惜看他赔光本钱,也不买这批桑苗,反而远从外府采购。 两弟兄闹到最后,二房用两倍加二成的价格从南京客手里买了三叔的桑苗。 为了买桑苗,二房前前后后一共花了三倍加七成的价格,肥了太平府和宁国府的桑农,还有那南京商客,独独亏空了俞氏的资本。 反倒是三叔小赚一笔,原来他忽然有钱,便是从这里来的。 其实三叔不过是为了跟哥哥赌气,干了一把囤积居奇的营生。既然担着风险,又有赌气的因素,自然要狠赚老二一笔,这一点说到底还是俞氏主家的家事,别人没有资格置喙。 只是二房固然荒唐,但三叔派人凿了二房的船,这点实在不该。 三叔道:“说的便是这件事,阿来说我不该凿了老二的船,我说是二房逼我的,难道说错了?” 梁叛摇摇头,这倒也不算说错,二房这一手如果做成了,三叔恐怕要欠下一屁股债,俞继荣也要跟着陪累,毕竟这钱是他找人筹借的,并不是他自己富余的资产。 梁叛叹了一口气,说道:“那走罢,快去瞧瞧俞二哥。” 两人迅速穿过一片片房屋和空地,终于来到俞东来所住的那个小院,却见院门外站着几个人,在黑夜之中哐哐拍门。【!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二少奶奶,是二房奶奶派小的们过来的,有几句话一定要向二少爷禀报,请开门罢。” 那人又 拍了两下门,不见里面回应,便道:“事关重大,小的们可要推门进来了。” 那人说着让到一边,向身后几人打了个手势。 身后几人居然抱了一根撞木过来,比划着就要撞门! 三叔气炸了胸膛,爆喝一声:“造反了是不是!” 那几人一见是他,吓得惊叫起来,丢了撞木便跑,梁叛赶上去一脚揣在那叫门的腿弯里,提着那人的后领便拖了回来。 三叔走上前揪住那人衣领,正反足足抽了十二个巴掌,把那人打得满口是血,不住地呜呜求饶。 梁叛见三叔还要再打,连忙拦住说道:“这等人和他计较甚么,快去看看俞二哥罢。” 三叔一想不错,说道:“把他拿进来。”说完松了手,前去敲门。 其实俞太太一直就在门后听着,知道是他二人来了,连忙开了门,将两人请进来。 梁叛将那人拖着,连同那根撞木一齐收进了院里。 三叔二话不说,进了门直奔堂屋,一眼看到躺在桌上的俞东来,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梁叛跟进来一看,走时俞东来的脸还是灰白色,此时又已浮起一层黑气。 他走上前伸手在俞东来脉搏上一搭,脉象比之前又弱了几分。 梁叛本想问问马大夫,可他见那马大夫脸色也不大好,手里捧着一杯茶,坐在那里苦思冥想,时不时在自己那些瓶瓶罐罐当中翻一翻,始终还是摇头咂嘴。 他转头走到冉清身边,低声问道:“阿庆呢,睡了吗?” 冉清点点头,说道:“方才俞二哥醒了一回,还问过你,俞太太说你去请三叔了。俞二哥便呕了一口血,脸色渐渐不好了。” 三叔站在那里直愣愣看了半晌,忽然转身往外便走,俞太太连忙在门口拉住,惊道:“三叔往哪里去?” 三叔道:“我去找徐家的娘们要解药,他们要我的命,给他们便是了!” 俞太太道:“不能去!”她回头喊道,“五弟,快来拦住三叔。” 梁叛走上前,伸手拦在三叔面前,皱眉道:“三叔,你怎么知道是二娘动的手脚?” 三叔咬牙道:“我自然知道,她要给老二报仇,想要我的命!我知道的,因为老二就是我杀的!” 众人皆是一阵愕然,俞太太下意识地松了手,说道:“怎么会,不会的,三叔。” 三叔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苦笑着摇头道:“是我杀的。不过我也不是有心杀他,都是他自己,忽然冲进我家门,扑到我的身上,我想推开他的,可我忘了他是个没力气的空架子,一推便将他推倒在地,人登时便死了。” 俞太太人已经呆了,只把眼睛看着梁叛,不知该如何是好。 梁叛不解地道:“那你为甚么还给二叔的尸体喂毒,还将他的脑袋割下来?” 三叔皱眉道:“喂毒?我没有!我当时只是慌了神,将他的尸 体埋在了乱葬岗边的松树林中,谁知第二天便被人刨了出来,丢在了庄园门口,脑袋也不见了。” 梁叛见他语出真诚,不似作伪,况且三叔为了替俞东来找解药,已经承认了自己杀人,哪里还用得着隐瞒这些细节。 他摇头道:“不对,这么说喂毒和割头的另有其人,可这人为甚么要做这种事?” 三叔道:“我也奇怪,后来听说胭脂河上突然出了个亭山大盗,专门取人首级,你们来的时候还在河上遇到了。我还当是阿来找人假扮甚么亭山大盗来替我开脱,后来才知不是,而且我发现在镇上散播亭山大盗的,都是二房的人。” 梁叛感到愈发古怪,不禁大皱眉头,问道:“三叔,当时二叔去找你,是个甚么样的情形,请你详细说说看。” 三叔略作回忆,说道:“当时老二像喝醉了酒,脸上泛红,两眼发直,走路也歪歪扭扭,推了我的门进来,便张着嘴呀呀的不知道说些甚么——我和他十几年没说过话,想不到他临死前倒说了好几句,我却一句也没听懂。” 他说着看向梁叛,却见梁叛呆在那里,脸上神情变幻不定。 冉清也在旁边,试着叫了一声:“梁叛!” 梁叛猛然警醒过来,一把抓住三叔的手臂,说道:“二叔不是你杀的!”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四章 金蚕不止书中见 他将俞东来毒发之时的症状一说,也是如醉酒一般,脸色发红,眼睛发直,说不出话来。 这次换成三叔怔在那里,隔了半晌才喃喃说道:“原来是这样,老二不是我杀的!” 梁叛深吸一口气道:“二叔很可能是中了毒跑到你家里,被你一推之下刚好毒发身亡。你以为人是你杀的,可是真正杀人的却一直跟在二叔身后,一直跟着你到乱葬岗松树林,看着你将二叔的尸体埋起来。” 三叔连连点头:“怪不得怪不得,等我一走那人便将老二的尸体刨出来,丢在了庄园门外。可他为甚么要割掉老二的头呢?” 梁叛回到堂屋,看了看俞东来挂在桌边的左腿,此时整条腿已经变得蜡黄,小腿上的伤口仍旧像个肉瘤一样肿在那里,但已经不再变大,看上去还是那么恐怖。 他转头看向冉清,说道:“我们或许被《洗冤集录》给误导了,根本没人给尸体喂毒,二叔背后黄色的皮肤也不是死后喂毒导致的。” 冉清若有所悟,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三叔一脸茫然,问道:“甚么意思?” 梁叛一指俞东来的腿道:“二叔和俞二哥中的是同一种毒,中了这种毒,皮肤就是会变成这种颜色,就连血液也是黄的。” 冉清接口道:“至于割掉了二叔的脑袋,大概是因为二叔被毒虫咬的地方,在脖子根部,所以为了藏住毒虫叮咬的伤口,不得不将脖子齐根割断。” 梁叛摇头道:“那也不一定,伤口也可能在后脑或者别的甚么位置。你们瞧俞二哥的伤口,二叔很可能是因为整个脑袋和脖子都肿了起来,所以才要割掉。” 一时间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可一直在旁苦思冥想的马大夫却突然站起来,对梁叛道:“你刚才说《洗冤集录》?” 梁叛不知他是何意,只是点点头。 马大夫忙道:“这本书你带没带,能否给我看一眼?” 梁叛从兜里取出那本借自陈绶的《洗冤集录》,递给了马大夫。 马大夫接过书便迫不及待地翻了起来,等他翻了一大半,突然停住,又往回翻了两页,这才用手指划着一行行的字默念起来。【…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几人面面相觑,正不知这马大夫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却听他开始念叨起来:“是它,是它!找到了!” 梁叛凑过去,只见马大夫手指着书上一段话:” “金蚕蛊毒,死尸瘦劣,遍身黄白色,眼睛塌,口齿露出,上下唇缩,腹肚塌。将银钗验作黄浪色,用皂角水洗不去。” “一云如是,只身体胀,皮肉似汤火起,渐次为脓,舌头、唇、鼻皆破裂,乃是中金蚕蛊毒之状。” “金蚕蛊?”梁叛想起后世小说中被写得玄之又玄的苗疆蛊虫,觉得未免太过怪诞了些。 而且按照书中的描述,俞东来和二叔身上只有“遍身黄白色”这一点 可以勉强对得上。 他指着那“死尸瘦劣”、“只身体胀,皮肉似汤火起,渐次为脓”这几句,说道:“可是二叔尸体并既不过瘦也不发胀,只有腹部内脏腐败的正常鼓胀,也不化脓,似乎与描述并不相符。” 马大夫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看这《洗冤集录》上对金蚕蛊中毒后的描述有两种,而且两种症状是全然相反,说明中金蚕蛊毒后并无一定的表现,俞二爷和俞二少爷这种,或许并没有被宋提刑收录在书中。” 他将《洗冤集录》还给梁叛,却从自己兜里掏出一本老旧得泛黄的小册子来,封皮上写着《毒物纲目》,随手一翻,都是些有毒蛇虫鼠蚁,既有图案也有文字。 知道他翻到最后一页,却没有任何图形,只有一段描述:金蚕蛊,取五毒、十二毒或百毒入瓮相噬,独活者为“蛊”,名曰“金蚕”。 马大夫道:“这金蚕蛊本就是各样毒虫互相咬噬而成,成蛊后形态毒性都有变化,但是最后哪一只毒虫成蛊,那金蚕蛊的形态便与那毒虫相似,毒性也相近。所以金蚕蛊并无一定的形状,也没有一定的毒性。” 梁叛恍然大悟,原来金蚕蛊只是对这一类方法养成的毒虫的统称,而不是某一种特定的毒虫。 只见马大夫取了一支银签,将俞东来的血液蘸了一层,那银签渐渐泛黄,又叫取皂角水来,银签上的黄色如何搓洗也洗不去,正与《洗冤集录》上所说一致。 马大夫微微眯起眼,忧心忡忡地道:“没想到这小镇之上,竟然有人懂得制蛊。” 冉清好奇地道:“制蛊不是将毒虫放在一起就行了吗?” 马大夫大摇其头:“这只是成蛊,成蛊之前要选虫、养虫,成蛊以后要养蛊、驱蛊,当中还有许多配药、造瓮、助蜕的手段难以尽述……” 谁也没想到,俞东来身中的奇毒,居然还有这么复杂的由来。 一时间无人言语,众人脸上皆有忧虑之色。 夜色愈发深沉,几人守在堂屋之中,轮番值夜。 那马大夫很是乖觉,虽然知道外面形势有异,却并没有打算离开或者逃跑的举动,反而一直守着俞东来,中途又配了两剂药。 虽然两剂药的效用没有最初那一剂明显,不过最初那一剂药效太烈,这两剂旨在吊命,好歹将俞东来一条命给拖住了。 几人一直熬到天亮,人人都有疲惫之色,俞太太更是一夜未眠,整个人异常憔悴,仿佛突然间老了好几岁。 梁叛推门走出堂屋,在院子里打水洗了把脸,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色,仿佛随时要有一场雨。 也对,今天已然三月三十,恰好是谷雨。 谷雨谷雨,就是雨生百谷,干冷和湿热的空气在此时交汇,便会产生一段长时间的连绵春雨。 过了这一段雨季,便是夏天了。 他擦干脸上的水渍,一转头,却看到俞太太倚在门边,也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在那里呆呆的出神。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五章 铁索如鞭挞恶人 梁叛见她脸上一夜之间便起了许多细细的皱纹,心中暗叹一声。 谁能料得到,俞二哥如此爽快通达的一个人,会有今日的遭际。 “五弟,你晓不晓得,我和东来成亲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俞太太忽然开口说道,“那时俞家那些老头子们,个个儿反对东来娶我,说我是大脚姑娘,不安分,不如娶个小脚的好持家。” 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忆起年轻时的光景,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一抹温馨的笑容。 梁叛好奇地问道:“那又是谁促成的这门婚事?” 俞太太笑道:“用不着谁,只要我们自家人一条心,那些老头子说话不管用的。东来的爷爷和爹都不反对,二爹也没意见,三爹更是跑到几个嚼舌头的人家里,要撕人家的嘴。” 梁叛也笑了起来,但是这笑容很快便敛去了。 当年俞氏主家上下一条心,如今却是人丁凋零、各怀心思,难怪谁都要来欺辱了。 梁叛又抬头看天,说道:“时辰差不多了,二嫂,我出去接几个朋友。” 俞太太也不问他去接谁,只道:“你要出去,便替我送个信。” 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梁叛,也不知是几时写好的。 梁叛接了信,见封皮上写了一个地址,是镇上一间油坊。 他点点头,将信收起来,一转眼看到昨天那个叫门的家伙,正牢牢绑在那根撞木上,嘴里扎了两道布带,睁着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梁叛径直朝门外走去,经过那人身边时,俯身一记手刀,将那人拍晕了过去。 长房这间小院之外,还留着昨夜几人踩过的泥脚印,以及那根撞木上剥落下来的树皮、枝叶。 不仅没有下人前来洒扫,实际连半个人影也不曾看到。 长房门外估计第一次这么冷清,冷清得有点不像话。 要知道,这整个庄园可都是长房的产业。 梁叛走在这片冷清寂静的庄园里,路过二叔那停尸的小屋,穿过庄园的大门,走出了这片半掩在密林中的豪宅阔院。 一出了庄园,他便加快脚步,快速奔走在通往洪蓝埠镇的平路上。 本来远远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影,见此情形,也都急忙追了出来,尽是那身穿皂服的捕快。 当先一人正是那溧水县捕班班头俞东阊。 俞东阊一边追一边大叫:“休教走了那杀人犯!” 说着从肩膀上解下一条铁索,大吼一声,用甩铁索的手法将那铁索飞抛而出,那铁索在空中缓缓打着旋转,直向梁叛身上砸来。 梁叛跑动之中反手一抓,正抓住那铁索的一端,同时手腕发了反向的抖劲,登时将那铁索的飞旋鞭打之势化解了。 那铁索便好似一条温顺的丝绦一般,软趴趴地落在了他的手中。 俞东阊大惊失色,他手下一干捕快正要欢呼,见了这等闻所未闻的场景之后,也都骇 然惊叫起来。 梁叛放声长笑:“俞胖子,还你的铁索!” 说罢将手中铁索向身后甩出,溧水县的捕快门赫然看见那铁索好似一根笔直的铁棍,与俞东阊甩出的慢旋不同,这铁索在空中急转,甚至搅出“嗡嗡”的声响。 俞东阊把不准那铁索的目标,哪里还敢再追,带着一众捕快大叫一声四散逃开。 好在梁叛也没打算用这铁索打他,否则这般大的力量,别说将人缠住,恐怕要当场将人打死,最少也要绞断几根肋骨。 那铁索只是朝人群空档之中急坠而下,“啪”的一声响,索头砸进地面三寸有余,整条铁索将那夯土路硬生生鞭出一道沟壑来。 俞东阊远远看见,只觉两腿发软,旁边一个捕快惊道:“这是甚么功夫!” 梁叛再不管这些人,只管发足狂奔,他重伤以后修养了一个月,还是首次小试身手,一时间只觉心中畅快无比。 不过刚才一掷那铁索,本来也是倾尽了全力,想要试试恢复得如何了,可惜究竟感觉有点些微的不足之处,似乎还是没能恢复到巅峰状态。 不过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他一口气跑到洪蓝埠镇上,站在原地喘了一阵,同时抬眼四面扫去,就见前方不远处的路边,果然有个油坊,外面旗招上写了个“洪蓝菜油自榨”。 他快步走过去,到了近处时,鼻中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菜籽油香味,在空气中飘儿不散。 进了店门,梁叛拍了拍柜台,原本坐在那里打盹的小伙计猛然抬起头来,眯瞪着一双眼,口里念经一般问道:“老客打油还是换油?” 梁叛问道:“谢周章在不在?” 那伙计噔的一下睁开双眼,揩掉两边眼角的眼屎,将梁叛上下打量了一遍,问道:“甚么事?” 梁叛道:“在就叫出来,急事。” 伙计只好说了句“稍等”,急忙转到后面去了。 不一会从后面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汉子,约莫四十来岁,一双眼睛倒还有几分神采,见面先拱手:“贵客面生啊,请问到我小店有甚么指教?” 梁叛也不跟他多客套,问道:“你是谢周章?” 这话直呼其名,又没有任何敬词,问得其实挺不客气。 那胖子脸上闪过一丝愠色,只当他是来找茬的,干巴巴地道:“我是又怎样?” 梁叛问:“你跟俞二少奶奶怎么称呼?” 谢周章将眉头一皱,说道:“那是舍妹。” 梁叛点点头,掏出那封信,放在柜台上,说道:“好了,信已送到,俞二少奶奶……或者说他们夫妻两个境况都不好,你看过信速速处置罢。” 谢周章奇道:“他们是俞家长房,洪蓝埠的第一家,怎么会境况不好?” 梁叛没工夫跟他多讲,只道:“俞家出事了。” 说完便拱拱手,转身出了店门。 那谢周章在店里叫了两声,他也 没停留,径直向码头边的五湖茶楼去了。 昨天他让漕帮送的信,如果赶得及时的话,现在至少应该有一批人先到了。 他快步穿街过巷,过了两条街,却忽然发现眼前的街道似曾相识,原来右边就是小曲中的另一头,从这里穿过小曲中,就是俞继荣得意酒楼所在的那条街道。 梁叛下意识地向小曲中多看了两眼,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一个小楼之中走出来,低着头缓缓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六章 少年援手感恩情 梁叛见到这人,立刻改变了方向,追进了小曲中去。 那人始终低着头漫步而行,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梁叛快步追了上去,在那人肩膀上轻轻一拍。 那人猛然抖了一下,转过头来,满脸惊恐之色。 等他认出是梁叛,这才长出一口气,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原来是梁捕快,你吓得我半死!” 梁叛笑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俞继荣,你倒怕我做甚么?” 俞继荣脸上带着几分忧色,苦笑道:“梁捕快不要取笑人了,你怎么在这里?” 梁叛道:“我来找你。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俞老板,不知到俞老板空不空?” 俞继荣无奈地道:“你公门差老爷要问话,我怎敢不空,请问罢。” 梁叛左右瞧瞧,不见有旁人在侧,便竖起一根手指:“第一,那天你跟俞奉常两人收了我的钱往义庄送尸体,究竟有没有送到?” 俞继荣摇头道:“不知,那天你们一走,俞奉常便跟我打商量,说让我给他三十文,就不必管了,他一个人送了去。我将钱给了他,自己便回来了。” 梁叛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你明明没有破产,俞三爷早就把钱还给了你,你为甚么还要假装破了产,还不惜接了我运尸体的活,挣那点小钱?” 俞继荣目光闪烁起来,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我真的破产了!”俞继荣道:“梁捕快,你既然知道俞三爷还了我的钱,那自然是俞三爷告诉你的了,旁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一些。小金钏的事你也听说过了,对不对?” 梁叛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小金钏死后你消沉了一些时日,你也是个重感情的了。” 俞继荣笑得一片酸楚,向他拱拱手道:“梁捕快,这件事旁人听了只有耻笑,说我俞某人妇人肚肠、小儿眼眶,为个女人连营生也不做了,不算男子汉。你肯谅解,实在感谢。” 梁叛道:“可你虽然消沉,买卖也不如从前红火了,毕竟还没破产,还将你的酒楼押了几百两银子借给俞三爷,是不是?” 俞继荣摇头道:“实际并非如此。梁捕快,恐怕你没做过买卖,特别是开酒楼,不知道这里面的难处。我们开酒楼的,每天要买菜、存菜,还要养厨子伙计,一大家子开销下来,买卖挣得少就等于赔钱。即便再厚的底子也经不住这样亏空,所以我这酒楼其实早已抵出去了。” “早已抵出去了?甚么时候?” “小金钏死后一年半不到,我那点积蓄都亏光了,便将酒楼抵了几百两银子撑着。后来实在撑不下去,本打算将酒楼转了手还了钱,就此收手不干。谁知道……” 俞继荣摇摇头,接着将后面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就当他打定主意准备将店子盘掉的时候,碰巧当时三叔屯了 一批桑苗,眼看便要大发其财。 可惜俞氏主家的二房卡住了三叔的开销,三叔的资金一时周转不灵,于是俞继荣想办法又借了二百两银子,资助给了三叔。【¥神笔屋henbiwu …阅读】 他原本打算帮助三叔渡过难关,等到三叔将那批桑苗脱手赚了钱,再向三叔借一笔来赎回自己的酒楼,往后好好经营,再慢慢还三叔的钱。 可他前后两笔借的款子都是有期限的,原定都是三月初四就要还钱,否则利息翻番。 眼看着三月初四就快到了,二房却死扛着不肯接手,反而从外府买了一批桑苗回来。 后来的事就像三叔说的那样,虽然那批桑苗最终是卖出去了,也赚了钱,不过其中几经波折,时间一推再推,一直到三月初六二房才捏着鼻子将钱付了。 可俞继荣那笔账却是亏得大了! 他借的是高利贷,本来就是利滚利,一笔三百两变四百两,,这一翻番就成了五百两的借债。 另一笔二百两因为是短期,倒是没有利息,可期限也只到三月初四,一旦超过日子,就是违约,需另付一百两的利息。 但是三叔不知道这些,而且三叔为了感谢俞继荣,除了还了借他的二百两银子以外,还派人额外奉送了一百两。 但是俞继荣外面一共欠了八百两银子,拿这三百两还了人,还缺着五百两! 他抵押的酒楼本来在三月初四便到期了,牙行估的是三百两银子,抵给了债主,还是欠着二百两。 可是债主不知怎的,居然一直没来收店。 听到这里,梁叛忍不住问:“那你怎么不找俞三爷借钱还了债再说?” 俞继荣满脸愁容地说:“本来是打算找他的,可我那债主一直没来收店,我便拖着继续经营,眼看着买卖日渐好转,每日也有进账,便没急着向他借钱。可几天前我那债主家忽然派了人来,交给我一件差事,说只要将这差事做成,便将交割的期限宽限到月底,欠债也可酌量减免。” 梁叛听他说的这些经过,很明显能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这俞老板恐怕从一开始便别人算计上了。 接着,俞继荣便说了那件差事。 原来那人让俞继荣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向外散播,说盘下他店子的人是三叔,而且还让他跟着一艘船去一趟南京,帮着演一出戏码儿,演完了回到洪蓝埠便兑现。 俞继荣想着这事不难,即便对别人说盘下他酒楼的人是俞三爷,也不损害俞老三的名声,况且跑一趟南京回来,还有两天的宽裕,宽裕找俞老三借钱把债还了,将酒楼赎回来。 眼下这酒楼生意有了起色,只要他好好经营,这几百两银子过几年也便还上了,大不了多贴几分利息给俞老三! 实在不行他倒宁愿将这酒楼盘给俞老三,自己做个掌柜的替俞老三打下手,一年也有几十两银子好挣,干脆就坐 实了债主让他传的假消息。 谁知道他算盘打得虽响,可是又打错了。 等他从南京回来,刚到洪蓝埠,就被一个人拉着躲了起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皮货还有两个船工,都被几个捕快接连带走了。 梁叛道:“拉你的人是姜彬对不对?”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七章 遍想不到金钱主 俞继荣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他为啥要帮我,那些捕快在码头上找了一阵,没找到我俩,便到别处搜寻去了。此后我便一直躲在小曲中,也不敢去找俞三爷。” 梁叛本来也不会知道姜彬为甚么会帮俞继荣,但是他已经看到了姜金钏的那块片石碑,知道姜彬就是小金钏的弟弟,那么姜彬帮助俞继荣,自然是看在俞继荣对他姐姐一片深情。 总算知道了许多的来龙去脉,原来洪蓝埠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单一出现的,而是一整张大网,而且这张网从一个月前就已经撒了出来。 俞继荣不过是较早被网缠住的一条鱼罢了! 梁叛最后竖起一根手指,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前两天你在小曲中找俞二少爷,你跟他说说了甚么话?” 俞继荣没想到他连自己跟俞二少爷见面的事也知道,不过还是摇头说:“不对,不是我找的俞二少爷,是他找的我。” “他找你干甚么?” 俞继荣道:“前天他派人约我到小曲中见面,说最近他们家里都传俞三爷仗着自己俞氏主家的身份,欺行霸市,还低价强收了我的酒楼,问我有没有这回事。” 原来是这…… 梁叛不知道是自己的脑筋变得迟钝了,还是洪蓝埠这块地方太过邪门,又或者是安排这一连串事情的人手腕太高,他从踏上洪蓝埠的渡口开始,所猜所想似乎就没有一件是对的。 不光是他,就连冉清那种聪明人也事事被人误导,似乎他们既有的思维定势到了这里反而成了累赘。 俞继荣继续说道:“我自然说没有,不过也没将我那债主透露给俞二少爷,毕竟我是个外来户,谁知道他们这些地头蛇只见有没有甚么猫腻。” “那第二次见面呢?” “第二次是俞二少爷听说我那天也在船上,亲眼见到了亭山大盗,来问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便将那天经过照实说了。” “然后呢?” “俞二少爷听完便走了,临走时跟楼里的老鸨结了两天的账,说在这里请我吃两天酒,他自己就少陪了。我想请他替我约一下俞三爷,可他说俞三爷有要紧事就要离开洪蓝埠,恐怕没空见我。” 梁叛想起昨晚在树林之中,三叔已经准备离开洪蓝埠了,想来这也是俞东来的安排。 至于原因,一定是俞东来察觉到有人要对三叔不利,便打算趁着铁算盘没到,冲突未起,先将三叔保出了洪蓝埠。 谁知三叔还没来得及走,他自己便中了毒,不省人事了。 俞继荣道:“我一想,既然如此,反正也是死路一条,就在这小曲中醉死算了。谁知昨天吃了许多酒,不曾醉死,今早却被老鸨子赶出来了!” 梁叛心想怪不得这人一副颓丧的样子,原来不单单因为前途未卜,还是被老鸨给赶出来的。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窘 迫的事,倒不是吃不起饭,而恰恰是因为付不起嫖资被人从妓院里轰出来。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他问。 俞继荣摇摇头:“走投无路,能怎么办?” 梁叛想了想说:“这样罢,我带你找个地方躲一躲,你再老实回答我两个问题,如何?” 俞继荣不假思索地道:“好,问罢。” 梁叛道:“第一,小金钏到底是怎么死的?” 俞继荣忽然咬起牙关,拳头捏得紧紧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地道:“她是被徐家那个畜生打死的!” 他不等梁叛发问,便自顾自说道:“早些年小金钏被人从外地贩到小曲中来,卖给沈老鸨,听说还有个弟弟一起被贩了来的。那沈老鸨将小金钏当个宝,一直养到十五岁才放出来见人。小金钏不但长得好,而且天生的温柔善良。时我和俞三爷还有徐家那个小畜生都瞧中了,后来是俞三爷先下手将小金钏赎了回去,足足花了八百两!我晓得俞三爷其实并不富裕,那八百两也不知是从哪里凑的。” 梁叛一听不对啊,那老鸨明明说是八十两强行赎了去的。 不过他转念想到俞继荣的债主,立刻便明白了,这是有人蓄意在破坏三叔的名声。 俞继荣接着说后来的事情。 先是俞继荣自己,因为三叔将小金钏赎回家去了,他因为思念嫉妒,几次喝醉酒大骂俞老三。 后来被俞老三知道了,非但没有找他的麻烦,还请他到家里吃了一顿饭,那顿饭是小金钏下的厨,还陪了他三杯酒。 俞老板解了相思之苦,又见到小金钏过得很好,再加上俞老三的宽宏大量,心结慢慢解开,也就跟三叔成了朋友。 另外一个瞧中小金钏的徐家少爷本来也想赎小金钏,可是一时凑不够钱,被三叔抢先一步。 于是徐家少爷怀恨在心,却一直隐忍不发,一直到几年后的一天,这畜生趁着小金钏外出,便带人打倒了随从的家仆老妈子,想要对小金钏施暴。 小金钏拼死反抗,那畜生便将小金钏打死,抛尸在了乱葬岗! 梁叛惊道:“有这种事?俞三爷怎样处置?” 俞继荣冷笑道:“算那姓徐的小畜生命大,俞三爷派人抓了他,将他一对儿卵子割了。本来想取他的小命,结果被俞家二房奶奶出面拦住了。你不知道,那小畜生是俞二奶奶的亲弟弟,徐家这一代的独苗!” 梁叛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二房要跟三叔对着干,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在内。 如果那徐少爷是徐家这一代的独苗,那三叔把那小子阉了,就等于让徐家绝了后! 虽说这等人杀了也是轻的,可徐家人不会这么想,特别是二房不会这么想。 从来姐弟最亲,姐姐天性护着弟弟,二房为了亲弟弟,恐怕早不知布置了甚么手段来对付三叔。 梁叛缓缓 问出第二个问题:“好了,最后一问,你的债主,究竟是谁?” 俞继荣腮帮子抖了一下,似乎一想到那个人,便不由得害怕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说道:“他……他是我们镇上一个很奇怪的人,大家都叫他‘中先生’。”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八章 五胡茶楼下令书 梁叛将俞继荣带到五湖茶楼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中先生”的事。 在整个洪蓝埠镇,真正知道中先生真正身份的,恐怕只有他和冉清了。 他将俞继荣推进门去,自己却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抬眼向远处望去,还能依稀看到镇子外面,陈绶的房子静静地立在道路边上。 既无鸿儒谈笑,也无白丁往来,就好像一个遗世独立的房屋,格格不入但十分倔强地坐落在这一片具有独特风气的土地上。 只是不知主人是否还坐在大门后面,一边听着过路人对他的议论,一边默默地读书? 梁叛看了一会儿,转身走进五湖茶楼之中。 茶楼一楼的两面窗户还没开,外面门板也只卸了一半,是还没营业的样子。 他进了门,却见那洪掌柜已经等在了那里,一俟他进来,便叫伙计出门守着把风。 洪掌柜昨天派出去的人已经连夜回来,几乎是跟梁叛的人前后脚到的。 南京那边帮里的消息自然也带回来了,这个梁五的确是近来漕帮中最有声望、往来最密切的一个空子朋友。 随同消息来的,还有旗手总大头目冯二的口信:梁五爷是自己人,于漕帮恩深义重,洪蓝埠各弟兄听梁五爷的吩咐行事。 就连一向不怎么露面的齐老大也有一句话带回来: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洪掌柜这才知道眼前这人和漕帮可不止是“贵客”这么简单,漕帮的一句“恩深义重”可不是人人都能担得起的。 他看了俞继荣一眼,没说甚么,将两人领到楼上。 此时还是清早,没有这样早便泡在店里喝茶的,况且五湖茶楼今天到现在还没有开门迎客的意思,所以楼上还没有一个客人。 没有客人却不代表没有人,还是昨天按个包厢,屋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 梁叛没让俞继荣进包厢,里面的人是不能随便露面的。 他让洪掌柜领着俞老板找个地方安顿两天,自己推门进了包厢之中。 此刻坐在包厢里的,除了一个高个子鹰钩鼻的黑衣人,其余便是他机速总的所有属下。 老缺、高大爷、参二爷、屠三爷、匡夫子、谢无名、丫头。 梁叛站在门后,将这些人一个个看过去,然后笑了起来:“几位,一个月不见,还是老样子。” 众人也都笑,经过这些时日的熟悉磨合,早没了初见时的拘谨,加上大家已认可了他的能力,也适应了他的脾气秉性,渐渐都放得开了。 梁叛看向那名黑衣人,拱拱手道:“有劳邹先生跑一趟,实在事出紧急,请多包涵。” 那鹰钩鼻站起来向他还了礼,只是裂开嘴笑了笑,却不说话,朝老缺打了个手语。 老缺便转头向梁叛道:“邹先生说:梁总旗客气。” 原来这人是个哑巴。 梁叛点点头道:“那我就不废话了。大家虽然一路辛苦,不过事情紧 急,先说一说眼下的大致情况。” 然后他掏出小本子,一边随口述说眼下洪蓝埠的态势,一边在小纸条上写下各人的任务。【@#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当然了,他在之前已经将每个人的任务都拟好了,不过眼下形势一再变化,之前的那一份已经不合时宜,所以一切都要重新安排。 等他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之后,小纸条也已全部写好了,随即一一发了出去。 “匡夫子,镇外有户人家,门头匾额上是‘昼法堂’三个字,主人叫‘中先生’。请你看着那一处,看平日出入的都是何人。” 说着将手中一张纸条递给匡夫子。 匡夫子接了。 “参二爷、谢无名,你们替我调查几个人,一个叫‘俞兆普’,一个叫‘俞乘舟’,一个叫‘徐再’,把这三个人近一个月的生意往来和人情交际列个详单给我。” 他刚才说的三人,就是昨天带人逼三叔立字据的三哥老头:四爷爷、九叔,还有徐家的族长。 “高大爷,监视俞家二房。” 高大领了命令,这是他的擅长。 “屠三爷,绑票你会不会?” 屠三爷一愣,随即咧嘴笑道:“不会可以现学,想来也不比杀猪难几分。” 梁叛道:“好,你带着丫头把俞家二房的儿子绑了,高大爷配合一下,偷也好抢也好,不用怕人发现,反正把孩子弄出来带走。” 丫头听到居然派自己去绑票,“啊”了一声,嘟起嘴道:“人家不会绑票!” 梁叛把手一摊,笑道:“那小子很可能是俞氏主家唯一的血脉,绑归绑,绑到手之后还是要照顾好的,这方面屠三爷恐怕不太擅长。” 屠三爷连忙举起手道:“不错不错,绑个小孩容易,不过这小孩到时候又哭又闹又要吃东西,我一个大老粗哪里弄得过?” 丫头只好对屠三爷做了个鬼脸,两人将差事应了下来。 梁叛最后转向邹先生,说道:“邹先生,你和老缺跟我走,有个人请你瞧一瞧。” 邹先生说不成话,点点头表示明白。 梁叛便拍拍手,向大家说道:“动手!” 众人纷纷站起来,推了门出去,下楼以后各自分头行动。 一切都是如此顺手。 梁叛带着邹先生和老缺正要离开,却见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噔噔噔爬上楼来,见了面便拱拱手,说道:“梁五爷。” 那人神态有些忸怩,站在那里搓着手,显得十分紧张,正是昨夜碰到的裘帮长。 梁叛向他拱拱手道:“裘帮长,你找我?” 裘帮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昨晚的事,属实误会,在下不知道俞家的四老头要对梁五爷不利,也不知道俞三爷是你老哥的朋友,还跑去参加了那劳什子‘聚会’,给人当枪使了一回,实在不大长脸,还望梁五爷见谅。” 梁叛宽慰他道:“昨晚还要多谢你仗义执言,否则三叔那一关 未必过得去。” 说完拍拍裘帮长的手臂,互相又拱拱手,便离开五湖茶楼,绕开大道,从小路潜回了俞氏庄园之中。 进了庄园,躲在一片乱石堆后,远远看到俞东来的小院。 小院外还是冷冷清清的一片,昨晚那些人预备撞门留下的残枝碎叶依旧散落在地上,也不知是这里的仆从都被人支走了,还是大家知道主家长房要有变故,早早避开了。 梁叛取出望远镜,四处扫了一圈,发现小院周围的房屋之中都有人躲在其中窥伺,整个俞氏庄园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阴森起来。 这望远镜还是上次在新街口和刘军师桥捉拿锦衣卫时眯下来的,没有上交给陈碌,丫头的那个特已经给了高大。 后来陈碌不知是压根就忘了这茬还是怎么的,一直就没跟他要,梁叛自然就老实不客气了。 现在他发现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偷偷进入小院,干脆带着老缺和邹先生,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走到小院外面敲门。 然后就听院内有个陌生的声音问道:“是谁?”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九章 金蚕蛊非是金蚕 梁叛一听那声音,便忍不住皱起眉来,那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声音,而且似乎有些上了年纪。 但绝不是俞东来本来院中的任何一个人。 有人进了这院子。 他转眼看到四周房屋之中缓缓走出十几个人来,既不是此间的仆从杂役,也不是溧水县的捕快。 这些人穿着不一,手里都拿着家伙,有的是棍棒,有的是菜刀,还有钉耙扁担的,几乎都是农家随处可见的物事。 梁叛心叫不好,看样子已经有人抢了小院,并且在此布了埋伏? 就在他乱猜疑的时候,就听俞太太的声音在院里道:“外面是五弟吗?” 梁叛松了一口气,高声道:“是我。” 那大门急忙开了,俞太太站在门后面,说道:“快进来。” 她看见梁叛还带着两个生人,也没多问,朝屋内叫道:“三爹,五弟回来了。” 梁叛带着老缺和邹先生走进院里,只见俞太太身旁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儿老头,看样子少说也有六十多了。 这老头头发胡须都是一片黑白相间,精神倒很矍铄,穿的衣服虽然是绸布料子的,领口袖口还有肩膀头却都打着补丁,脚下也踏着一双蒲草鞋。 这副打扮看着富不像富,贫不像贫,商不像商,农不像农,真正是个古怪的老头。 那老头一双眼睛好似鹰隼一般,在梁叛身上扫过,向俞太太问道:“他就是那个梁叛?” 俞太太道:“是,这里多亏了他。” 那老头又看了梁叛一眼,走到门边上,对外面的人挥挥手,那些人便收了家伙,一个个重新回到周围的屋里。 俞太太一边关门一边道:“五弟,这是家父,早上托你带到信,便是请家父来帮忙的。” 梁叛连忙以后辈礼拜见,那老头一挥手道:“免啦,都是自己人,讲那些虚的干啥?”【…@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梁叛便站起来,指着自己带来的两个人,对俞太太道:“这位是邹先生,这位是阙先生,都是解毒的行家,我本来想请他们来帮忙验一验二叔的尸体,哪知道出了这么多变故,现在正好先瞧瞧俞二哥。” 其实这俩人并不是甚么“解毒”的行家,而是“投毒”的行家。 老缺惯用迷香、千日醉一类的下三滥毒药,算是毒门里最没技术含量的一层。 而邹先生却是缇骑所中下毒第一高手,身上各种毒物层出不穷,能够杀人于弹指之间。 陈碌曾经给邹先生起了个外号,叫做“毒无常”。 不过这两人虽然不是真正解毒的行家,但会用毒的人通常也会解毒,因为这些人每日与毒物为伴,难免失手,因此总要先学会解毒的手段,才敢用毒。 正所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邹先生本来不是哑巴,就是被自己失手给毒哑的。 俞太太一听是解毒的行家,大喜过望,连忙请两人进堂屋去看看俞东来。 这时三叔和冉清也从屋里出来,见到梁叛,无不松了一口气。 此时老缺和邹先生还懵懵懂懂,不知梁叛带他们来到底所为何事。 梁叛也懒得解释,直接将两人带进堂屋,指着躺在桌上的俞东来道:“想办法救他。” 邹先生见到俞东来那副样子,先是一愣,接着面露兴奋之色,张着嘴巴朝老缺“呀呀”乱语。 老缺虽然会手语,可这几句话是真正哑巴讲话,神仙也难懂,他对邹先生瞧了半晌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打断他道:“邹先生,你想说甚么,还请你打个手语,或者写出来。” 那邹先生皱起脸皮,有点生气,一摆手不再理他了,转身便扑到俞东来的腿上,鼻子靠近那伤口使劲嗅了起来。 在场众人都觉惊诧,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拦住这个有些疯癫的家伙。 梁叛倒不怎么担心,有非常手段之人,必有非常举动,人间本来如此。 他一转眼却看到屋子的角落中,马大夫坐在一张圈椅内,身上卷着一床被褥,正缩在那里打盹。 这马大夫昨晚守了一夜,又是配药吊命,又是苦思冥想,许是心力耗费太过,睡得沉了,即便此时屋里吵吵闹闹的,也没将他吵醒。 这时邹先生从发髻中拔出一根银钗来,刺入俞东来小腿的伤口之中,过了一会儿拔出来放在桌上。 他等了一等,又从身上取出一只铁匣子,那铁匣子用火漆封了四边,打开以后,里面竟然用药水泡着十几块湿淋淋的布帕。 那些布帕叠在一起,邹先生伸出一寸多长的小指甲,轻轻在第一块布帕下面一挑,将那布帕挑起来捏在手上,然后在那银钗上反复擦拭几遍,擦完便将那布帕扔了。 众人此时赫然发现,邹先生那支银钗此时已经完全变黑,和马大夫的银针变黄全然不同,纷纷露出惊讶之色。 邹先生却是满脸笑眯眯的,看着那支银钗不住地点头,好像那银钗上写了甚么令他满意的好事情。 接着他将银钗放下,转向梁叛伸出两只手,在空中不停地招了起来,神情急切,像是在要甚么东西。 梁叛便逃出自己的小本子和炭笔递过去,那邹先生又变得笑眯眯的,接过纸笔,指指梁叛,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梁叛苦笑摇头,伸手让邹先生快写。 邹先生在小本子上写了三个字:金蚕蛊。 接着翻到另一面,又写:我能解。 当他写出“金蚕蛊”三个字的时候,梁叛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们虽然也知道俞东来中的是金蚕蛊毒,可这是马大夫苦思冥想加上误打误撞才发现的,而且马大夫只能吊命,根本无解。 而邹先生只是凑到伤口上闻了几下,加上用银钗和药布试了毒,便立刻判断出是金蚕蛊,只这份眼力便已相当高超。 最重要的是,这邹先生居然说他能解 这金蚕蛊的毒。 俞太太一见那三个字,眼泪便夺眶而出,正要上前拜托邹先生,却被梁叛拦住了。 此刻邹先生已经转过身去,将小本子和炭笔丢在了桌上,然后绕着桌子观察起来。 等他绕完一圈回到原地,便指着俞东来那条挂在桌沿外的左腿,打起手语来。 老缺看他打完手语,转头向梁叛道:“邹先生说这两道腰带扎得很好,扎止住许多毒血,把命保住了。不过这条腿没用了,要锯掉。” 这一点梁叛早有心理准备,俞东来这一条腿整晚都没有血液流通,细胞一定坏死了。 但是他明知如此,也不敢解开两条腰带,毕竟如果命都没了,要一条腿还有何用? 俞太太一听要锯腿,身子晃了晃,终究还是站定了,对梁叛道:“五弟,你问问邹先生,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梁叛向邹先生使了个眼色,表示询问。 这邹先生虽然是哑巴,却不是聋子,自然听到了俞太太的话。 他用力地挥挥手,不满地打了个手势,可他手势打到一半,估计是觉得太过复杂,干脆又拿起纸笔写了起来:锯腿,有的救;不锯腿,烂到腰,没的救。 他写完便将纸笔丢到梁叛怀里,不再理会旁人,跑到俞东来身上又摸又看,转头又对老邹打手语:用的药很不好,大错特错。 老缺又翻译给了梁叛,梁叛苦笑摇头,对邹先生道:“能配出这些药,将俞二哥的性命保住已是万幸了。邹先生,这药可有甚么副作用?” 邹先生掰开俞东来的嘴巴,伸手指在他口中抠了几下,又举到鼻子前嗅了嗅,打手势道:“这药本来有毒,老子现在要解好几种毒。” 梁叛无奈地道:“请邹先生快动手罢。” 邹先生却摆摆手让他等着,非但不去配药解毒,反而到屋子里四处寻找起来,这里闻一闻,那里嗅一嗅,最后走到一根房梁下面,抬着头怔怔地出神。 众人全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那房梁上不知何时已结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一只拳头大的红色蜘蛛正挂在蛛网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好似一对黑色珠子,仿佛也在看着大家。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章 解毒药本身是毒 冉清当时便吓得叫出声来,连忙躲到梁叛身后,低下头不敢再看。 梁叛连忙将手探入袖中一摸,本该藏者匕首的地方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那支匕首已经交给了俞太太。 那巨大的红色蜘蛛似乎察觉到了甚么,开始沿着蛛网快速向上攀爬。 邹先生忽然甩甩手,将大袖一卷,裹住自己的手掌,然后飞身上梁,隔着袖子抓住那蜘蛛的一条小腿。 可他只抓住那条小腿一拉,便立刻松手,那蜘蛛恰好闪电般回头,口中吐出一根极其尖锐的黑刺,一下扎了个空。 邹先生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见那蜘蛛又要逃,便再次伸手去拉,那蜘蛛又是回头一扎,再次被他缩手躲开。 那蜘蛛第三次向上爬,这次却没爬几步,便立刻转身发刺,邹先生手伸到一半好像早有预判似的,骤然从袖中探出食中二指,夹住那根黑刺轻轻一折,折断之后反手扎进了蜘蛛的背部。 那蜘蛛顿时停在那里,浑身抽动起来,只见那血红色的背上迅速渗出一股浓绿色的汁液来,冯先生抓起那蜘蛛,轻轻从房梁上跳下来,转眼看见地上有个空瓷瓶,便捡了起来,将那蜘蛛翻过身背朝下,那股浓绿色的汁液便不断地滴了下来。 邹先生用那瓷瓶接住,一直灌了半瓶,蜘蛛背后再没有汁液渗出,这才将那蜘蛛丢在地上,一脚踩了个稀巴烂。 然后他指了指被踩烂的蜘蛛,朝梁叛抬了抬下巴,意思是:这就是金蚕蛊。 老缺似乎明白了邹先生的用意,说道:“这东西的毒就在口中那枚黑刺里面,邹先生用这枚黑刺扎了金蚕蛊,它便自己用汁液解毒,所以这些绿色的汁液,可能便是解药。” 邹先生听到了,转过头来摆摆手,表示并不全对,接着他便不再理会众人,从身上翻出各种药粉、药水、药丸,还从马大夫那些瓶瓶罐罐当中挑了两个。 他将这些东西铺在地上,自己便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找了好几样大大小小的器皿,开始配置解药。 前面配了一大堆,那些药粉药水药丸用得有多有少,全都混合在一只瓷碗当中,却始终不曾动用那半瓶绿色的汁液。 配了一半,邹先生又伸手把过俞东来的脉,还刺破俞东来的手指,亲口尝了尝手指上渗出来的血珠。 邹先生一口将一团带血的唾沫啐了出去,又给他的药中加了两味,这才将那半瓶绿色汁液滴了两滴进去,慢慢将碗中稀泥一般的混合物搅拌起来。 他弄完之后却不给俞东来服下,而是取了几张膏药布,将那些药做成几贴膏药,翻过来在桌上一字儿排开,一共是四贴。 弄完四贴膏药,邹先生又伸手一要东西,众人一阵茫然,不知他要些甚么。 梁叛向俞太太道:“二嫂,将你的匕首给他。” 邹先生咧嘴笑了起来,朝 梁叛又竖了个大拇指。 俞太太连忙将梁叛的匕首递过去。 邹先生接过匕首,将俞东来上身衣裳全都扒了,只见他全身皮肤已经全然变成了蜡黄之色,皮肤表面好像涂了一层蜡油,变得几近透明,就连皮下的血管也隐约可见。 邹先生反手握住匕首,随手在俞东来的胸口划了两个十字,俞太太惊叫一声,三叔和俞东来的岳父同时上前阻拦,都被梁叛挡住了。【…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他见邹先生出刀相当稳健,每一刀划下去看似随意,其实刺入皮肤的深度几乎完全相同,就知道这邹先生不但用毒的技术高超,兵刃也有相当的造诣。 所以他倒并不怎么担心。 这时一直窝在圈椅中睡觉的马大夫也起了来,站在一旁瞪大眼睛看着这位陌生怪人的手段。 邹先生不等伤口中黄血流出来,便将两个膏药“啪啪”一贴,手法极其干净利落。 贴完两个膏药,他又招招手把老缺叫了过去,帮他把俞东来的身体侧翻过来,又在后心脊骨处划了两刀,又贴了两贴膏药。 邹先生便将匕首回入鞘中,递还给了俞太太。 俞太太也没多想,便将匕首收了,随即便忧心忡忡地看着桌上一动不动的俞东来。 邹先生又拿起纸笔,写了一个方子,上面有王不留行、甘草、干姜、芍药、黄岑等药,又写了剂量,交给梁叛。 梁叛问俞太太和三叔道:“谁去抓药?” 俞东来的岳父劈手将药方拿了去,说道:“你们都不要出门,我去抓,谅那几个贼胚也不敢动我!” 说完大步出了堂屋,离开小院去了。 俞太太见她爹出了小院,在外面将门关上,急忙问道:“邹先生,这是甚么药方?” 这次不等邹先生回答,一旁的马先生便道:“这是个普通的行血解毒的方子,大约是为了加快行血,将膏药上的药性快速带进血气之中,增加解药的药效。” 邹先生点了点头,又在纸上写了起来: 抓来药给他服,两个时辰,换一次膏药,换完膏药,服药,三天后毒除尽。随便请个大夫来,开个温补方,修养几个月,造一副拐杖,便又能下地走路了。 他这次写得格外长,写完大家也看完了。 不过最后一句纯属是邹先生的恶趣味,他拿着纸,在那里咧着嘴直笑。 梁叛向他拱拱手,说道:“好,多谢邹先生。” 邹先生拱拱手,还是咧着嘴笑。 俞太太问道:“下一步怎么办?” 梁叛道:“休息,等。” 然后他从兜里翻出一个名单来,上面记的是那天同他一船来的几个人,其中姜彬和俞继荣已经可以划掉了,剩下的几人信息都交给了俞太太。 “俞二哥说你们家里有整个洪蓝埠的黄册和鱼鳞册,二嫂如果闲不住,不妨找找这几个人的住处,我有用。” 冉清道:“我也可以帮着找。” 俞 太太道:“册子倒是有,不过洪蓝埠几千口人,一时间未必找得清,不如我将册子拿出来,大家一齐找罢。” 众人都点头说好。 俞太太便回了自己主屋,过不多时,捧了两本极厚重的册子来,一本记录人口户籍的黄册,一本画有田亩作物的鱼鳞册。 找遍天下间,所有记录洪蓝埠这一片土地上地丁田亩的账册,再也没有比这两本更加详尽准确的了。 梁叛心想:应天府新白册的第一块拼图,就是它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一章 合伙最后终散伙 其实黄册和鱼鳞册都是朝廷官方地丁账册的叫法,民间地主的账册没有这么叫的,一来不合宜,二来通常地主家里的账册都是手账,大多只是计量一个数据的变动,但有出入便记上一笔,同台账没甚么分别,很少有洪蓝埠俞氏这么正经做成人地两册的。 要知道朝廷最难干的差事就是度支,特别是当一个王朝经历了上百年甚至二三百年的风雨洗礼,不断地更新户籍变迁、田亩存废,成了一项极度耗费人力和物力的工作。 所以湖溪书院主张的清丈田亩,抛开无数人事的阻力不说,只是真正要将田亩丈量清楚,本身就是一个相当困难的工作。 连一个偌大的王朝都难以将这项工作做好,更别说一个区区的洪蓝埠的俞氏地主了。 但这也就是俞氏祖宗的高瞻远瞩之处,早早定下“两册”的规矩,一代代传下来,天下地主之中,俞氏主家的账是最清楚的! 梁叛接到“黄册”,见是一部极厚极长的账簿,每翻开一页,便只记有一户人家的丁口信息,以至于许多页面上还有大面积的空白。 他随便翻开一页,见是这一页上第一个人名是兆字辈,排在“承教东廷、奉公克己”的“承”前面一代,也就是俞东来的曾祖辈。 那人名字后面还注了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从俞氏某一支某村某户分家立业。 往下则是树状图,子孙分支当中有分出去或者断了香火的,便标注一个“某年某月某日分家立业”、“某年某月某日没,本支消籍”。 梁叛越看越感惊讶,这树状图结构清晰、人口增减进出一目了然。 在没有电脑运算的时代,这种做法虽然耗费纸张甚巨,但也不失为一个特别先进而且效率极高的记录手法。 在这部“黄册”之上,洪蓝埠俞氏的所有人,几乎都能找到自己整个家庭从开始到结束的来龙去脉,可以十分清晰地反映出每个人与每个人之间的亲缘关系。 俞太太颇为骄傲地道:“我们洪蓝埠俞氏的人,也有通亲的,但族规是有三代以内亲缘关系的不准通婚,要查是几代的亲缘,便需从这部册子上找了。” 所以这部册子是一个人从生到死的见证,也是一个家庭组建的凭证。 不过这册子虽好,虽然十分完整详尽,却同时带来一个问题:要找一个有村有里有户籍的人很容易,但要找一个只有名字而没有准确户籍信息的人,工作量却是相当巨大。 梁叛招手让冉清过来一起找,又对三叔道:“三叔,你有空的话也来帮忙看看。” 谁知三叔摇头道:“不成,我们族内有规矩,这两部册子只有主家长房可以查阅,偏房一概不得染指。其他分支的根本就连听也未必听过这样东西。” 梁叛看向俞太太,对方点了点头,表示确实有这个规矩。 这又是俞氏老祖的高明之处,将这两部掌管整个洪蓝埠俞氏的核心利器牢牢掌握在主家长房手中,便是强干弱枝之法。【#@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三叔道:“不过你不姓俞,我们的族规管不着你,你尽管看好了。” 梁叛点点头道:“好罢,但我这名单里也有一个人不姓俞,册子上恐怕没有,三叔你瞧瞧,认不认识这人?” 说完将那名单递过去,在张皮货的名字上指了指。 三叔瞧见张皮货的名字,眉头立刻一皱,既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而是将整个名单上下扫了一眼,脸上的惊骇之色愈发强烈。 俞太太奇怪地道:“三叔,怎样?” 三叔渐渐收敛了惊骇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凝眉思索,他摇摇头说道:“除了这俞教古,旁人都不用查了。” 俞太太道:“为何?这几位你都认识?” 三叔道:“我跟你们说过,当时我赌桑苗的钱,都是四处筹借来的,但是我好像还没讲过,我是找谁筹借的。” 他见梁叛的目光落到自己手中的那份名单上,苦笑一声:“现在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到了,当时借钱给我的有四个:俞继荣、俞奉常、张皮货、俞十九。” 俞继荣不必多说了。 那俞奉常是个没有恒产的人,四处走江湖买东卖西,有时做掮客牙人,有时也要出去揽工,一直过得不温不火,偶尔发一小笔,很快也散出去了。 不过这人前几年撞了大运,倒了一批旧丝,是库存快三年的,丝质已经发黄,以贱价收到,再抬了两倍倒给了南京内织染局。 内织染局是给皇上大内服务的,按理说从来瞧不上这等次劣旧丝,不过那年恰好皇上废了一位藩王,那藩王是郑王朱厚烷,因为劝谏崇佑帝不要服用丹药、不要崇道修仙,结果被贬为庶人,囚禁于凤阳。 那年也不知是皇上良心发现还是闲得慌,忽然想起这位废王来,一问左右,听说这废王本月便是大寿,于是下令造一批新衣送到凤阳,赐给他们一家穿用。 既然是发到凤阳的,自然就近筹措,于是宗人府让南京内织染局承办。 因为是发给禁囚的衣物,所以南京内织染局的管事太监便做了一手猫腻,低价买了这批旧丝做成新衣,重新染过,并不太瞧得出来,一共三大车的衣物,送到凤阳去了。 这些旧丝虽然被俞奉常以本价抬两倍的价格卖给南京内织染局,但是这价格仍然十分便宜,管事太监也因此赚了一笔。 俞奉常便是通过这一手,挣了不少钱,赌桑苗的那次,便以一分二厘的利息,全部投给了三叔。 一分二的利息说便宜绝不便宜,大明是禁止放高利贷的,平常放贷低的四分五分,高的也不过八九分,最多到一分一,如果没有回扣的话,这就是没甚么情面的价码了。 不过这次的买卖风险极难估料,所 以一分二也完全说得过去。 三叔道:“这个人是最无利不起早的,也是出了名的翻脸不认人。老二将他革出族谱的第二天,他就上我的门来撒泼吵闹,要跟我割袍断义,从此绝交,其实就是做给老二看的。” 下一个是张皮货。 这人本来在洪蓝埠镇上有一间颇大的店面,这人做生意很讲信誉,早年跟漕帮搭上线,便托漕帮,每年上京运漕回程的时候,替他从北方收购皮货。 北方的皮货便宜,绒布也比南方贱得多,一匹大绒在北方找关外的商人收购价格在四十至四十五两之间,带回到南方来可以卖到上百。 只是一匹大绒,刨去漕帮的路费,和杂费,最少能赚到四十两银子。 所以张皮货多年下来也有相当的资本。 可是这张皮货在出借给三叔以后不久,就被二房派人赶出了洪蓝埠,店开不成,没法就近和漕帮交接,从北方运皮货大绒的赚钱买卖自然没法做了,于是张皮货对三叔也没有好脸。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二章 演戏到了难出戏 第三个是俞十九,这人虽然在这几人当中本钱最少,却是最黑的一个。 这人本是个种地的,祖上也是个小地主,可财产禁不住败,到了他这一代,已经不剩多少田亩了。 可营务家业就像赌博,输了还想翻本,赢了想赢更多,这人也不知从哪里听说的这档子事,将自己家里仅剩的几十亩水田抵了不说,还忽悠着亲族一齐押了地产,腾出银子来借给三叔。 这俞十九甚至连三叔在搞甚么买卖也不晓得,只听说是个大交易。 之所以说他黑,是因为他要的利息最高,是一分八厘,因为他将田地押出去借的本钱上就有七厘的利息,这样统算下来,他还能白赚一分一的利。 结果很不幸,他也被赶出俞氏祖籍了,连带着自己家里和亲族押出去的田地也再赎不回来,即便后来拿着三叔的钱在手,可他一不会做生意,二买不着田地,只能坐吃山空立地吃陷,没有可以持续的进项,一大家子人再多的钱也挨不住挥霍的。 这人本来就是个没脑子的,出了这事以后自然是将三叔恨之入骨了。 至于那撑船的俞教古,却不是三叔的合伙人。 但是这人和三叔也有牵连。 这俞教古从祖上就是跑船的,而且几代人一直在胭脂河上跑,忙时接一点从漕帮手指缝里漏出来的生意,不忙是便送货送人,常常跑的便是石臼湖到南京城这一段水路。 俞教古眼下虽然撑一艘小船,以前开的可是运粮的大船。 但是上个月,俞教古家里那艘几十岁的老船,就因为替俞氏主家二房到外府拉了一批桑苗回来,就被人在胭脂河上凿沉了…… 就是三叔派人干的好事。 三叔道:“这件事我俞某人做得确实不地道,不过他那船本来就老得快散架了,后来我要替他重新买一艘船,他也不肯,还让我到县衙去自首,该怎么罚怎么赔,听县老爷裁决。如果县老爷说我俞某人一个字儿也不用赔,那么他也认了。” 这当然是气话,俞教古说到底就是要出这一口气,他就赌三叔不敢到县衙去自首。 也就是说,三月二十八从南京到洪蓝埠来的这一船人,除了梁叛一行三个,其余个个都跟三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连最后巧合下上船的姜彬,也是三叔的人。 除了姜彬,那些人凑在一起当然不会是巧合,显然是有人刻意安排了这一出戏。 从俞继荣的说法中便可知道,是俞继荣的债主也就是中先生陈绶发话,让他散播三叔的坏话,再跟船跑一趟南京,配合着演一出戏码。【 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如果没有俞继荣的说法,梁叛一定会认为是二房干的,不光是他,所有人在不知道陈绶存在的情况下,都会认为是二房干的。 而且动机很明确,就是要搞垮三叔泄愤,同时炮制出一个亭山大盗,来充当杀死二叔 的凶手,解脱他们的嫌疑。 如果梁叛真的这么想的话,那他到洪蓝埠之后多次的判断失误,便又增加了一次。 既然事实不成立,假设的动机自然也不成立,那么陈绶的动机又是甚么呢? 梁叛摇摇头,他不知道。 他想起一事,问道:“三叔,你让姜彬到南京去做甚么?” 其实他那天在树林中听到三叔和姜彬的对话,知道姜彬去南京向俞东来通知了二叔的死讯,然后还打听到了关于自己的一些事情。 三叔道:“老二死后,我当时以为是自己杀的,最怕的就是阿来知道。但是二房那边丝毫没有向阿来报丧的打算,便觉得奇怪。那个姓徐的娘们也没半点伤心,还带着她那个宝贝儿子招摇过市,还回了一趟徐家。这么一来,我反而便觉得,这人虽然是我失手害死的,但是这么大的事,阿来还是知道的好,于是派姜彬走了一趟南京。” 梁叛奇怪地问俞太太:“二嫂,二叔过世这件事,除了姜彬就真没别人通知你们吗?” 俞太太脸色阴沉下来,摇头道:“早几年镇上一有点风吹草动,洪蓝埠立刻就有人巴巴地跑到南京告诉东来。哪家成亲生娃,哪家小孩摔断了腿,哪家新盖了茅房都有人去说。不过这两年洪蓝埠已经快成二房的私产了,哪里会有人给我们报信。” 三叔微有几分不满,忍不住批评起这位长房侄媳妇来:“你既然晓得,何不多劝劝阿来,他总听你的话!” 俞太太也很不高兴,拗着他说:“三爹倒错怪我了,我对东来说得嘴皮子也快磨破了,他哪里听得进一个字。旁的事他都好依我,唯独这件事,他说反正自己也没有子嗣,教二房接了家业去也好,其实是在跟我赌气。” 这句话旁人或许听不懂,梁叛却立刻明白了。 俞太太万般都好,只有在后宅上相当霸道,绝不给俞东来娶妾。 但是她自己并不能生养,导致俞东来始终无后,所以在这件事上,俞东来就要跟她赌气,其实也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态。 这一点所有人都想不通,一个如此通达、如此明白事理的俞太太,怎么偏偏在这件事上,就如此的不肯变通嗯? 其实一房妾室对她来说,以她的手段,足以制服,以她的胸襟,也本该足以容忍,况又涉及到俞东来的传代大事。 没人能明白,她也从未解释过。 这时忽听冉清说道:“找到了!” 几人转头看去,却见冉清手指着黄册上一个名字,说道:“我找到俞教古了。” 三叔一见是黄册,便转过脸去不再看。 梁叛和俞太太则不约而同地凑了上去,果然看到冉清的手指尖处,有“俞教古”三个字。 原来刚才在三人讨论三叔的合伙人时,冉清便一直在黄册上寻找,终于在刚才顺利找到了。 俞教古家的代数 相当多,粗一数已经有足足十六代人记录在册,俞教古是第十四代,他家最小的一个小孩,是俞教古的小孙子,廷字辈,是崇佑三十一年辛亥生,今年虚岁才三岁。 其余几人的住址都由三叔一一说了,他的记性极好,就连俞继荣的老家住址他也知道,虽然一次也没去过。 梁叛将这些住址全部抄下来,然后交给俞太太,说道:“二嫂,你有没有办法让人去游说这几家人,让他们去报官。” “报官?报甚么?报给溧水县吗?” “报人口失踪。但不是报给溧水县,至于报给谁,到时候我会安排。只要他们肯报就行了,不管是劝是吓还是骗都行,但不能花钱买通,否则一旦被人翻出来,我们会更加被动。这件事很关键,一定要有人报官。” 俞太太想了想,咬牙道:“既然如此,不行也得行,等我爹回来,叫我爹去,他会有办法的!”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三章 停尸房中论义务 午饭过后,梁叛和三叔走在庄园之中,以一种闲庭信步的姿态,“当众”散步。 他们所当之“众”,一是俞东来院里的人,一是小院周围的前来保护的俞太太娘家人,一是俞氏庄园里所有的下人,再有就是那些虎视眈眈闹事的人。 这是梁叛要求的,三叔照办。 “饭后散步有助于消化”,这是梁叛的原话。 俞氏庄园大致可以分为六片区域,第一片是一进庄园大门的杂库区,也是公共区域,农具、牲畜、大柴房还有一些空置的房屋,都在这一片。 二叔停尸的那间屋子也在这一处。 第二片是谷场,连着杂库区,在庄园的中央,也是整个庄园最大的区域,仆从杂役、佃田庄户都住在这一片,谷仓粮库也在这里。 谷场是个长而贯穿整个庄园的区域,它将就是长房族长所住的一片,和二房三房的居住区隔开,最后就是宗祠、家庙还有学塾所在的一整片“内部重地”。 梁叛和三叔先到杂库区绕了一圈,再看看二叔的尸体,好在没人动过,不过为了防止过度腐烂,已经让人用草木灰脱水保存了。 但是一开门,仍然有一股浓重的腐臭味道,皮肤和肢体也开始变形肿胀。 梁叛苦笑道:“三叔,那帮人至少有一点说得没错,二叔头七之前是该下葬了。” 三叔叹道:“我岂不知,实在无能为力。还有一天半的时间,恐怕我俞老三真要被人赶出这庄园了。” 他担心的是一天半以后俞东来不能醒来,到时候族里的事由二房和四爷爷把持,这帮人既然出了手,自然是有备而来,到时候自己恐怕难逃一劫。 “也不必纠结。”梁叛道,“至少你还有一天半的时间。三叔,你别忘了,现在你是俞氏主家担事的人,他们让你担事,你就有权管事,那还跟他们客气甚么?” 三叔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顿时眼前一亮,呵呵笑了起来。 两人一路穿过谷场,回了一趟三房的大院,三叔换了一身轻便衣服出来,沿路就抽了好几个大嘴巴,一个是从谷场开始跟着他们的小捕快,一个是那天晚上参与闹事的佃户,还有几个见了面没打招呼的下人。 三叔抽完别人嘴巴,揪住那个闹事佃户的耳朵,让他一刻之内把那天晚上带头的三个老头叫到停尸房里去,叫不到就收回佃给他家的田地,把他们从庄园里轰走。 那佃户吓得不轻,连忙捂着脸往二房所在的那一片奔去。 三个老头来了两个,一个是九叔,一个是那徐老头。 那个兆字辈的四爷爷没来。 梁叛就在停尸房里见的这两个老头。 三叔则去处理那个“办事不力”的佃户——他到自己三房的大院中叫了十几个下人,把那个佃户家里的所有东西全都丢到了庄园外面,包括他家里的六口人。 所有人都在 看着他们,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提出任何反对的意见。 他们不敢阻止,因为俞三爷说了:谁敢插嘴插手就跟这家一样的下场。【…¥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他们也不敢提意见,因为俞三爷说得没错:一个佃户,敢插手东家的家事,敢帮着外人赶走自己的东家,这种人只是轰出去已算他菩萨心肠。 然后他将昨晚自己所记得的所有聚集在谷场上的佃户、仆役全部发配到庄外去挖地——找老二的脑袋。 并且派了自家的家丁跟出去监工,他自己就在谷场佃户、下人们所住的区域内等着,只要他家丁回来报告有一个偷懒的,立刻放火烧掉这家人的房子。 准确地说,是俞家提供给这家人居住的房子。 你敢偷懒,我就烧我自家的房子! 那边三叔忙得不亦乐乎,这边梁叛搬了条凳子,就坐在停尸房的门口,呼吸着门外吹进来的新鲜空气,以及门内飘散着的若有若无的尸臭。 而九叔和徐老头则被勒令站在二叔的尸体旁边,他们带来的几个随从也跟着站在屋里。 这些人无不捂着口鼻,紧紧皱着眉头,等待着这位“特派调查员”发话。 这个名头是梁叛自己封的,但是经过了俞氏主家三房俞教诠的授权。 现在屋里的所有人,都是“被调查对象”。 这些人一进门,梁叛就坐在门口,给他们上了一堂“权利与义务”的政治课,明确指出三叔在承担义务的同时,也享有对此案件的调查权。 而他们这些人在享受监督、压迫甚至排挤三叔的权利时,则必须无条件地承担被调查的义务。 这堂课足足上了半个小时,也就是一刻时辰,那九叔已经快晕过去了,但是徐老头还很硬朗。 当然了,这些人是不可能乖乖待在这里听课的,但是在接受了两个老头向外闯的命令、并且忠实执行命令的四个随从都被梁叛四个巴掌打翻在地以后,剩下的人就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呆在里面了。 梁叛见九叔的脸色发白,两腿打颤,像是顶不住了。 他便指了指徐老头身后一个还站着的随从,说道:“你,去把那个四老头找来,让他替你家主子,甚么时候找了来,甚么时候让你家主子出去透气。” 那随从一听,撒丫子便奔了出去,也不知是急着救主人还是急着自己出去喘口气,一溜烟便跑远了。 梁叛手里拿了根小木棍,敲了敲门,喝道:“打起精神来!现在了解了各自的权利和义务,我想你们应该懂得无条件配合调查了,徐再徐族长,你说,你能不能做到无条件配合调查?” 徐老头脸色铁青,重重地哼了一声,偏过脸不肯答话。 他徐家在洪蓝埠虽然跟俞氏比起来天差地远,就算跟谢家想比也要逊色一些。 但是他好歹也是个堂堂族长,何曾受过这样的鸟气? 梁叛本来将这几人拖在 这里,不过是方便参二爷和谢无名调查他们的底细罢了,他并没有指望能在他们身上问出甚么有价值的线索。 眼见徐老头还挺硬气,他便笑了笑,转向已经在翻白眼的九叔,说道:“俞承舟俞九爷,不要装了,请问你现在能不能做到无条件配合调查?” 俞承舟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捂着嘴巴不住地点头。 “说话!” “能……啊呕……能能能!” 俞承舟扶在墙上干呕了几声,忙不迭地点头。 “好,请问俞二爷被杀的那天晚上,你在哪?”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四章 谁取米粮济困埠 “我在……我……我想不起来了。” 九叔看上去十分着急,使劲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梁叛相信他是真的想不起来,在停尸房里面被尸臭硬生生熏了半个小时,大脑一下子运转迟钝也很正常。 “行,看你态度诚恳,我允许你出来透会儿气。” 俞承舟如闻仙音,急忙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口,梁叛搬开凳子,让他站到门口来。 九叔刚走出屋门,便顺着墙壁瘫软在地,头歪在一边,张大了嘴,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院内的空气。 “好闻吗?”梁叛微微后仰,朝外面一滩烂泥般的九叔问道。 俞承舟无力地点点头。 “还想再进去吗?” 九叔听了这句话,猛然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梁叛,随即疯狂摇头。 梁叛现在实际上已经是在用刑,他用这种味觉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加诸于两个老头身上,等到他们精神防线崩溃以后,再让他们有限度地回归和享受自由。 这样鲜明的反差,就会加重刚才所经历的心理阴影,让他们对之前的境况更加恐惧,在面对那种境况之时,也就会更加容易屈服。 ——一个穷了一辈子的人并不会怕穷,但是如果让他陡然发家,过上了富足享乐的生活,这样的人往往会对贫穷产生极深的恐惧。 这就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梁叛见他入彀,笑了笑,说道:“好,不想进去也行,就看你是不是真的配合了。” “配合,真的配合!如果我撒谎一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九叔急忙赌咒发誓表忠心,同时深深地向屋里看了一眼,满眼都是畏缩和害怕。 梁叛干脆转过身,背对着门里,脸朝门外,说道:“好,那我问你,你是洪蓝埠俞氏哪一支?” “是三祖传支。”九叔急忙答道。 “俞教诚遇害的那一天,你在哪里?” 九叔道:“在迎宾楼,溧水县的主簿下来,我请的他!” “溧水县的主簿好好的为甚么跑到洪蓝埠来?” “他来查‘改稻为桑’,我们俞氏改了足足有八成,旁的镇没有超过六成的,县父母不大相信,便派主簿下来查证。” “甚么!”梁叛猛然站起来,难以置信地问,“八成?那今年洪蓝埠吃甚么?那些种地的不收粮食,难道再花钱买米吃?” 他本来只是打算按照一贯的技巧,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问,最后才会问出他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也就是昨天晚上那场“围攻”到底是谁在何时组织的,他们成功赶走三叔以后又如何分配利益。【!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至于前面几个难度越来越高,但是仍然相对简单的问题,都是一步步降低对方心理防线,同时一步步拉高对方心理警戒阈值的手段。 可他没想到自己还没问到那个问题,就先带出了一个更加劲爆的消息。 他被这个“意外收获”给惊呆了。 洪蓝埠居然整整改了八成! “改稻为桑”并不是不能做,其实洪武年就搞过一次,不但改稻为桑,还改稻为棉,但这是有限度有控制地进行,所以不会出现比较大的社会问题。 不管是改稻为桑还是改为其他经济作物,都要至少保留五成左右的粮田,这样一来农户可以用他们桑田或者棉田的产出代替粮食来缴纳赋税,从而保住自己的口粮,依然可以糊口,还能有些银钱上的余留。 但是粮田的保有量一旦略低甚至大大低于五成,那么即便用经济作物的产出缴纳赋税,口粮上依然很有可能会出现缺口。 即使因为扩大了经济作物的数量,增加了银钱收入,但是这笔钱中仍有一部分需要拿出来买粮食。 这本身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民户粮食虽然少了,但是钱多了,用多出来的钱换粮食就行,多一道买卖的程序而已。 但是这其中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地方就在于这个买卖程序,他们多出来的这些钱,究竟能不能买到缺少的那部分粮食? 这个能与不能并不掌握在老百姓的手里,而是掌握在米商粮店的手里! 当一个人或者一户人家可以做到自给自足的时候,商人对这个人或者这家人的影响力就会无限降低。 反之如果剥夺了个人或家庭自给自足的能力,商人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他们的生死! 如果官府再放任这些米粮商人,不对他们进行管制的话,那么这个“程度”就会直线上升。 这就是资本主义和绝对的自由主义。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可以指望的只有资本之间的竞争机制,如果“竞争机制”这个唯一的保障消失,垄断资本开始出现,那么…… “洪蓝埠有几家米粮店?” 梁叛盯着九叔,极严肃地问道。 俞承舟略一犹豫,低声道:“一家。” 梁叛抿起嘴,这和他猜想的一样。 洪蓝埠镇说到底还是个农业区,镇子本身的面积并不大,镇上不从事农业生产的户数不算多,需要购买粮食的人口也就不多。 镇上的商户和住户如果不嫌麻烦,完全可以稍稍多走几步,到存粮充足的农家去采购粮食,所以洪蓝埠镇上的米粮店并不是必须存在的买卖。 他回头看了徐老头一眼,向九叔问道:“这家是姓徐罢?” 九叔没有回答,但是他的眼神已经露出了完全肯定的意思。 梁叛深深吸了一口气,二房一直欠缺的一个动机,现在似乎不缺了…… 他向外招了招手,一个三房的家丁走进来问道:“梁五爷,有甚么吩咐?” “劳烦你,替我到镇上跑一趟,五湖茶楼认不认得?” “认得的,就在码头上。” “好,你请茶楼的洪掌柜来一趟,就说我找他!” “是嘞!” 那家丁答应一声,快步跑了出去。 梁叛站起来,也不怕那尸 臭,缓缓走进屋中,目光冷冰冰地盯着徐老头,忽然鼓掌道:“徐族长,好算盘,好本事!今天如果我没有问到这几句话,恐怕明年你们徐家就是洪蓝埠第一大家了,人人都要靠你们徐家吃饭了,不是吗?” 徐老头眯起眼,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梁叛摇摇头,叹道:“可惜,今天俞九爷立了功,你们的把戏恐怕玩不成了。” 徐老头不屑地道:“你猜到又能怎样?就算你把消息放出去,镇上再开出几家粮店来也没用,我大可以联络各家共进共退,反正我一家也吃不下整个洪蓝埠。” 梁叛摇头道:“你先不用狂,你一家吃不下是因为你弱,别人能被你们收买,是因为他们更弱。但是有比你强的人可以吃下整个洪蓝埠,而且不会被你收买,你信不信?” 徐老头哈哈大笑:“谁?莫非你说的是姓谢的那土包子?他家一半是种地,一半是在石臼湖上做船运,明年没有粮食,漕运也歇了,他们家一半要歇伙儿,另外一半种的粮食连自己都不够吃,他也要向我买粮吃!而且要向我借钱买我的粮,知道吗?哈哈哈!” “你傻吗?洪蓝埠的漕运是歇了,但洪蓝埠不过是九牛一毛,外府进来的漕粮可没歇。谢家本来做的就是南京漕帮的外门生意,在石臼湖上调运外府进来的漕粮到胭脂湖交给南京漕帮,跟你洪蓝埠有甚么干系?” 徐老头还是冷笑:“那他也只能管得了自己,还得向我买粮。除了他洪蓝埠还有别人可以跟我徐家一较高下?” “有啊!” “呵呵,谁?姓王的,还是姓陈的?” “姓齐的。” “姓齐?哼,谁姓齐?我徐某人怎么没听说过?姓齐的在洪蓝埠算老几?” “南京漕帮啊,你说算老几?”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五章 真假虚实难一辨 “南京漕帮?” 徐老头听见这四个字,明显心虚了一下。 随后哂笑起来:“你一个江宁县捕快,如今不过是借着俞家长房仅剩的一点势,在这里狐假虎威。想南京漕帮是何等样的场面,莫非听你的调度?简直笑话!” 梁叛并不跟他多辩,笑了笑道:“看来徐族长对屋里的味道没甚么不适应,似乎也不打算配合调查,那就在里面多想一会儿罢。” 他再次走到门口坐下,问那俞承舟:“俞九爷,我再问你,昨天晚上那一出,是谁召集的?” 他本以为九叔把徐家倒卖粮食的勾当都招出来了,这件事更没有必要做甚么隐瞒,谁知道九叔却浑身一抖,双眼祈求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徐老头在屋里也叫道:“俞老九,你不准说!你应该知道说出来是甚么后果!” 他不说梁叛也不怕,左右不过是那几个人,挨个问一遍就知道了。 他便直接问道:“是徐老头?” 九叔目光闪烁了一下,但梁叛判断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不一定是自己猜中了对象使他内心慌张导致的。 “是俞兆普?” 九叔眼光镇定了些,看来还是没猜对。 “是你自己?” 九叔连忙摇头。 “那就是二房?” 九叔没有任何反应。 这几个人都不是。 梁叛心中大感困惑,脸上却没有丝毫表现,而是拉起了九叔,笑道:“好好好,我知道徐老头在这里你不敢说。” 他托着九叔的腋下,将他拉到稍远一些的位置,忽然捂住他的嘴巴,俯身靠近了,一边点头一边“嗯嗯”的答应,最后说了一声“原来如此”。 那徐老头早已站到门口,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阴恻恻地看着两人。 不过九叔身子单薄,整个被梁叛挡着,他根本瞧不见这老弟兄的动作,只瞧见那个小捕快一边听老九说着甚么,一边在那不住地点头答应。 梁叛松开手,转头看了徐老头一眼,对他笑笑,然后拉扯着九叔便向外走,边走边道:“多谢俞九爷,还请你回去休息罢。” 九叔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梁叛往外走,一脸惶急地看向徐老头,一时间只觉百口莫辩。 梁叛将九叔推出去,恰好看到四爷爷带着十几个青壮汉子赶来,前面一个带路的,正是九叔那家丁。 梁叛不再管他们叔侄俩的碰头,而是转身回到停尸房,一把将徐老头推了回去,然后“哐”的一声将门关上。 徐老头斜眼看着他,淡淡地道:“刚才俞老九跟你说了甚么?” 梁叛脸上挂着一丝古怪的笑容,并不回答,只是上下看着徐老头。 那徐老头约莫给他看得有些心虚,皱眉怒道:“有甚么好瞧的!” 梁叛一脸轻松,施施然地道:“真没想到啊,原来是他。” 徐老头脸色微变,不过并未显出几分慌张,反而倒将一军:“俞老 九甚么也没说对不对?你若真的知道是谁,又何必故弄玄虚?” 梁叛心道,这老头真正刁钻,没有实在手段竟诈不出他半点东西来。 他知道如果自己再说这些空话,一定会被这老头识破,到时候被嘲笑事小,白白放走了九叔,忙了半天功亏一篑事大。 就在这时,梁叛忽的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 而且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感到这个人一定值得他说出口。 他看向徐老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们几个和那位中先生,到底是甚么关系?” 梁叛依然玩了个话术,他并没有直说刚才九叔供出的人就是中先生,而是用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 但是徐老头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不敢置信地道:“俞老九居然真的说出了中先生?这不可能!他疯了!?你给他施了甚么妖法?” 梁叛看他这副样子,撅了噘嘴,点点头,转身便走了出去,边走边自言自语:“又被我猜对了……” 徐老头张大嘴巴,甚至忘了屋子里的恶臭,站在那里大口地喘息起来。 他看向梁叛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恶魔。 这时四爷爷走到了门口,却没见九叔,约莫是先走了。 只见四爷爷一双眼袋松弛的眼睛看看梁叛,又看看徐老头,淡淡地道:“怎么回事?” 梁叛好像压根没瞧见他,伸手将老头推到一边,背着手走了出去。 四爷爷被他如此藐视也就算了,还被十分无礼地推开,虽然梁叛用的力气不大,却也让他恼羞成怒。 “猖狂小儿!” 四爷爷怒喝一声,他带来的十几个青壮汉子立刻围上来动手。 梁叛跟这帮人无冤无仇,也不想下重手,收着三分力气三拳放倒了三个冲在最前面的汉子,连续闪身换了几个位置,已经跳出了人群之外,轻轻两脚又把两个转头来追的毛头小子踢翻在地。 这时徐老头从屋里出来,叫道:“不能让他走,他知道中先生的事!” 四爷爷双眼一眯,喝道:“留下此人,我有重赏!” 梁叛见那些人呼喊着又冲上来,不禁微微皱眉,一拳打断了前方一人的鼻梁,顿时惨叫声起,鲜血四溅。 后面的人顿时犹豫起来,一个个脚步迟疑,不敢上前。 梁叛反而向前走了两步,那些人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 梁叛这才转身继续往外走。 刚走两步,三房那个家丁恰好领着五湖茶楼的洪掌柜过来。 两人在四爷爷和徐老头等人的注视下碰了头,两个老头互相看了一眼,四爷爷疑惑地道:“他来干甚么?” 徐老头道:“管他干甚么,不过是个茶楼的掌柜,快抓住那个姓梁的!” 说着就要往前冲。 四爷爷忽然伸手拦住他,同时招招手,把那些还在犹豫的青壮都叫了回来,皱着眉道:“不能动,五湖茶楼是漕帮的买卖。” “甚么?”徐老头瞪大眼睛,脸上一阵阴晴不定。 只见梁叛和洪掌柜见了礼,洪掌柜此时对他愈发敬重,欠了欠身,笑道:“梁五爷,甚么事这么剑拔弩张的?” 他说着目光向四爷爷这边飘来,两人显然是认识的。 四爷爷脸上立刻堆起一抹笑容,正要举手抱拳,却见洪掌柜的目光又飘了回去,丝毫没有和他交流的意思,他两手举在半空,顿时好不尴尬。 梁叛也不跟洪掌柜废话,说道:“洪掌柜,劳你的驾,再送一封信会南京,就说洪蓝埠这里今年要缺粮了,让冯二哥夏天、秋天各预备三千石粮食卖过来,还有……” 不等他话说完,徐老头也不知是被熏得狠了,还是如意算盘泡了汤,白眼一翻,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六章 留都来客是何人 梁叛却带着洪掌柜越走越远,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嗓音说:“还有,你让冯二哥转告齐四哥,就说让他们尽量把漕帮手里的桑田转出去,换粮田。桑多不值钱的,今后各县一定都缺粮食,请齐四哥派人到各县调查一下,都有多少缺口,有些积存该处理的便趁机处理掉好了。” 他说的“有些积存”,就是指燕子矶甲字四号仓和其他各仓里积存的那些漕粮,这些粮食虽然已经基本洗白了,但是留着一来白白变陈,二来终究是个隐患。 不过洪掌柜对漕帮一些核心内部的机密知之甚少,所以梁叛只含糊地说了个“有些积存”的话,洪掌柜自然听不懂,但是只要转述给冯二或者齐四,他们必然明白。 仅仅是当日存在燕子矶甲字四号仓里的漕粮,就有一万两千石,别说供给洪蓝埠,就是支援大半个溧水县也够了。 洪掌柜不敢答应他“调粮”、“换地”的事,他也没有那个权限,但是他保证一定尽快将信传回去交给冯二。 梁叛又补充道:“运粮到洪蓝埠的事,是我拜托他。但是换地只是个建议,一切要看漕帮自己的全盘打算。” “是。”洪掌柜答应一声,“对了,南京又有几位朋友到了,就在茶楼中,说是找你。若不是贵属来邀,洪某恰好也要来拜见告知这件事。” 梁叛心中一喜,心想来得好快,张守拙自从上个月那件事办完,被大佬们夸奖之后,似乎突然开窍了,办事如此麻利! 他正考虑是直接跟着洪掌柜到五湖茶楼,还是先回俞东来那里看看状况,忽然看到谷场方向几处地方火光冲天,不知发生何事。 四爷爷带着徐老头和一干手下急忙赶了过去,梁叛知道三叔还在谷场那里,心里担忧,便对洪掌柜道:“你请先回去,那几个客人还请好生招待,我这里便不送了。” 他指了指谷场方向的火光,洪掌柜会意,点头道:“梁五爷客气,那洪某先行告辞。” 两人拱手告别,梁叛便急匆匆往谷场方向赶去。 人一到谷场,就见三叔不知从哪搬了挑长凳,大马金刀地坐在谷场中央,四周几处屋子都燃起熊熊烈火,几家人扶老携幼地跪在谷场上,看着那冲天大火哭天抢地地哀嚎。【@#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三叔面无表情,向手下家丁一挥手,喝道:“把这几家人赶走!” 那些家丁立刻动手赶人,一时间哭喊声更加凄厉,四周围观之人个个噤若寒蝉。 四爷爷那帮人刚刚赶到,那些被烧掉房屋的人见了立刻挣脱家丁围了上去,一个妇人抓住四爷爷的衣袖,哭着道:“四老祖爷,昨天可是你许了诺给我们减租我们才去的呀!如今三爷烧了我们的房子,连人也赶了出去,你不可见死不救呐!” 四爷爷一脸嫌恶之色,抬起衣袖将那妇人甩开,恶狠狠瞪了三叔一眼 ,问道:“老三,你这是甚么意思?” 三叔站起来,伸开双手大声道:“这帮人以仆犯主,吃里扒外,我俞家对待佃户仆役向来宽大,我俞三有心绕过他们,派他们去找老二的脑袋,并且有言在先,谁敢偷懒我就烧房。现在他们偷懒,我俞三说到做到,怎样?” 四爷爷面色铁青,指着他怒道:“你这不孝子,这些房屋都是俞家的产业,有甚么资格放火烧屋?” 三叔昂着头道:“你再说一遍,是谁的产业?到底是俞家还是俞氏主家?” 四爷爷自觉失言,立刻改口道:“自然是俞氏主家。” 三叔冷哼一声:“你说对了,阿来不在,我就是俞氏主家的当家长辈,这是我家的产业,怎样?” 四爷爷一阵气结。 可俞教诠说得完全没错,这就是他家的产业,虽然他俞兆普曾经也是俞氏主家的一员,但他早就分了出去,现在不过是俞氏长祖一支,不能再算是主家长辈。 所以人俞教诠实际是在烧自己的产业,而他一个外人却在这里问他有甚么资格,岂非可笑? 三叔见他张口结舌,又是冷笑,向四周大骂道:“你们这群贱皮子,平日对你们千好万好,给屋给房,昨天为了一点减租就敢恩将仇报,现在看看,真有起事来,这些空头许诺的倒救得了你们?” 他又指着那几家即将被赶出庄园的佃户道:“你们几家既然没处容身,何不就到四爷爷家中去安顿,我们俞氏主家高攀你们这等人不起,既然嫌本家的租子高了,就快快滚到别处去过好日子罢。” 梁叛见三叔一手掌控局面,便没再上前干预,悄悄退了出来。 他快步出了庄园,赶到洪蓝埠镇上,和洪掌柜前后脚到的五湖茶楼。 今天茶楼几乎一整天没怎么做生意,只给几个熟客打包了茶叶带走,店里则完全没有生人的影子。 梁叛径直上了二楼,楼上正坐着三个人在那里喝茶。 三人都穿着常服,也瞧不出个身份,但是其中两个梁叛竟然认得。 那两个都是江宁县皂班的皂隶,而且是梁叛的老相识,一个是赵甲喜,一个是何得庆。 两人见了梁叛,都是眨眨眼,碍着还有另一个人在场,没有多说甚么俏皮话儿。 梁叛也向他俩眨眨眼,然后对正当中坐着的那位白面青年拱手道:“江宁县捕快梁叛,拜见上官。” 按理说,他以捕快身份拜见上官,是要下跪的。 可一来梁叛不爱下跪,二来他也有官身,正七品,官阶未必就比眼前这个年轻人低。 那白面青年似乎晓得他的身份,并不计较他的礼节,反而主动站起来,以平辈之礼道:“梁捕快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能和梁捕快一道儿办差,真是幸何如之。” 梁叛笑道:“大人客气,还没请教。” 白面青年道:“在下姓钱,草 字申功,南京都察院监察御史。” 都察院监察御史,正七品。 梁叛心道,这家伙来得好,监察御史虽然官阶不高,跟他这个小小总旗相当,不过权利及广,在京的时候刷卷,巡视各营、仓、库、场、五城,轮值等事都管。 在外巡按各省,清军,提督学校,巡视盐、茶、马、漕、运、屯田,打仗监军,巡察大臣及府州县,举荐弹劾一应自度,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权力大得吓人。 这正是梁叛想要的“外援”。 他问:“钱大人随后行程可有定规?” 钱申功道:“按照惯例,我们巡察御史每到一地,必先审录罪囚,吊刷案卷。来之前上司已吩咐过,由梁捕快你安排好了。” “正好,洪蓝埠这里就有一个在江宁县自首的罪囚可有审录,叫徐西决。本地还有个新案,是毒杀割首的案子,也好吊刷看看。”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七章 御史南巡溧水县 钱申功一听有这样的案子,微微不悦,道:“溧水县每年上到府里、南京的书子都是自夸自赞,今天亏得你老兄在这里说句真话,原来溧水县的治下,治安也不怎样!” 梁叛肚里暗笑,心道:“恐怕别的地方是好的也说不定,只是洪蓝埠这里独特一些罢了。” 不过他的目的是“煽风点火”,不是“泼水熄火”,接着道:“何止,我听市面上讲,这里人都倒是亭山一带有一伙大盗,杀人无数,早几日我来洪蓝埠是恰好遇到五个,被我杀了四个,逃走一个。” 说着掏出一张纸来,就是那弓手的画像。 钱申功大为皱眉:“京畿地方竟有强盗杀人,岂非笑话吗?” 他叫赵甲喜辛苦一趟,把溧水县知县请到洪蓝埠来,他要问问溧水县,这几个案子到底是怎么断的! 因为赵甲喜跟何得庆两人在边上,梁叛不能多说,便道:“洪蓝埠这里眼下有一个刑房书办、一个捕班班头在料理,不过几日来没甚么进展,听说那自首的人犯徐西决已经不见了。” 他虽然没有明着说要办那二俞,不过钱申功听音知意,已领回到这个意思,点头道:“好,等溧水县到了,本官便教溧水县交人。” 梁叛点点头,说在那毒杀割首的案子尸体就在俞氏庄园,他先行一步去那里等着。 当下告辞出去,刚走出五湖茶楼,梁叛忽见不远处一个墙角后面一道人影一闪而逝,他立刻冲到那墙角外面一看,只见里面是一条小巷,一个人刚刚消失在巷子尾端,只瞧见一个奔跑起来满是泥泞的灰布鞋底。 他没有顺着巷子追进去,而是伸手在旁边的窗格上一搭,轻轻翻上了隔壁这家店的二层窗子,然后在窗台上一踩,攀着檩条瓦楞便上了屋顶,在屋顶上伸头一看,却见一个五短身材的人影,在堆满杂物的巷弄之间相当灵活地穿梭,背影看得清清楚楚,只是瞧不清那人的面容。 那小子速度不慢,眨眼间便穿过了好几条巷子,伸手遮着脸回头看看身后的巷子当中,梁叛并没有追来,便稍稍放慢了脚步,转身拐进了左侧的另一条巷中。 梁叛立刻猫着腰在屋顶上飞奔起来,对方走的是直角,而他走的是斜线,自然快得多,刚刚跨过六七个屋顶,就已经追到了那小子身后不远之处。 那小子又转了两个弯,终于在一扇后门前停了下来,咚咚咚敲起了门。 那扇门很快打开,梁叛一看门里的人,竟是溧水县刑房书办俞教仁。 他不禁心中冷笑,昨晚那几个老头说是要让二俞禁足,可尽早俞东阊带着一帮捕快追赶他不说,现在又瞧见俞教仁躲在镇上的一间商铺里,这是禁的甚么足? 眼看着那小个子被引进门,俞教仁一步跨出来朝两边巷子当中看了看确定没人追来之后,才准备进 屋关门。【 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就在这时,进了屋的小个子忽然半转过身来,伸手从门后面摘了一张弓下来,抱在怀里轻轻擦拭。 梁叛猛然看清了那人的面容,竟然就是在胭脂河逃过一命的弓手! 他四面看看,掏出小本子画下对面那间屋子的地形图,矮身退到所在屋面的屋脊后面,找了个带窗的墙面滑了下去。 他落到地上以后便立刻走出巷子,将那屋子四周的门号店铺都记录下来,方便回头寻找。 回到庄园小院,昨夜来撞门的那人还捆在院里,一整天滴水未进,已是哼哼唧唧的没有声气了。 却见阿庆穿了一身青布小衣,头巾也没戴,蹲在那人跟前,一言不发,好像在专心研究着甚么。 梁叛走上前,蹲在阿庆身边,问道:“瞧甚么……” 刚说得这三个字,阿庆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然后指了指冉清的房里,大约是说他先生睡了。 梁叛想想也对,昨晚大家几乎忙了一夜,又是担惊受怕,都疲得很,一直撑到现在,哪有不累的,他指了指主屋,悄声问道:“俞太太睡了吗?” 阿庆小嘴朝堂屋一努,意思是还在堂屋里呢。 梁叛又指指地上的人,问道:“你瞧啥呢?” 阿庆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这个人刚才说要给我糖吃,让我帮他解绑,我在想,他身上哪里有糖。” 梁叛呵呵一笑,说道:“他都这样了,怎么跟你说的话?” 阿庆道:“他是装的,刚才还在跟我说甚么洪蓝埠这里交通外府,有杭州的好蜜饯,还有芜湖的蜜糖,一听见你回来,脑袋一歪就这样了。” 梁叛笑道:“那你倒想不想吃?” 阿庆叹道:“你又把我当小孩子了,那种东西我从小都吃腻了,我瞧他自己一边讲一边吞口水,倒比我想吃!唉,这等人何其可悲。” “那你觉得该怎么处置他?” “还处置甚么,送官呗。” 梁叛正纠结怎么处理这个人,一开始打算把这人带到二房跟前,向二房那边要个解释,就算要不到臊一臊二房也是好的。 不过想想没甚么意义,只有要脸的人才会害臊,把这人抬了去,估计也是白瞎。 现在经阿庆一说,似乎送官的确是个好办法! 之前是无官可送,现在洪蓝埠有一位“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巡察御史坐镇,还怕没官吗? 他走进自己房间,从桌上抽了一张纸笺,提笔将昨晚这人撞门的经过前前后后写得清清楚楚,然后走出门,向不远处一座小屋之中招招手。 不一会儿,里面有个谢家的后生迟疑地走了出来,远远看向梁叛,又看看后面自己一族的人,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梁叛又加大幅度招了招手,那人才小跑着过来,挠挠头道:“梁……梁五爷。” 梁叛将那张信笺交给他,说道:“小哥,请你再 叫几个人来,把这小子连同这根木桩一起抬到码头上五湖茶楼,交给一位钱老爷。” 那后生一听“老爷”两个字,登时两腿有些发软,苦笑道:“小的一介贱民,怎么敢去拜老爷?” 至于甚么码头上五湖茶楼的话,他就压根不曾留意到。 梁叛掏出几颗碎银子,抛给了那后生,说道:“也不要你见,把人和木桩子抬过去,连着这张纸一起交给茶楼的掌柜就行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八章 小轿抬至谷场中 这倒是可以,这后生虽然怕官,却还不至于怕一个茶楼的掌柜。 再加上银子的“情分”,一时推却不掉,便回头又叫了三个人来,找了两根抬杠和绳索,抬着那人和撞木,晃晃悠悠往庄园外去了。 梁叛捏着下巴,想着又给钱申功找了个案子,这小子有的发挥了,如此多的素材,这一趟回去后钱申功的工作报告一定可以做得又扎实又漂亮。 只是溧水县恐怕要吃挂落。 不过这正是梁叛想要的,溧水县不吃挂落,怎么会整顿县衙刑房和捕班的吏治?怎么会卖力彻查这几件案子?怎么会揪住二房和那几个老头? 现在他就盼着溧水县快来,钱申功把他逼得越惨越好。 他相信张守拙找都察院要来的这个人,一定可以做好这场戏。 他拍拍阿庆,径直走进堂屋里,俞太太一手支额,正在那里闭目打盹,谢家老爷子则坐在一旁,腰背挺得笔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堂中的宝贝女婿。 堂屋当中老缺和邹先生在俞东来身边一左一右,邹先生双手不停地比划,指点老缺给俞东来扎针。 马大夫熬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站在一旁,双眼紧盯着两人动作,手里抱着一本穴位图,将两人施针的穴位、步骤、手法都记下来。 那邹先生也不干涉,似乎并不忌讳他偷师。 “怎么样?”梁叛走上前低声问。 老缺道:“刚才给俞族长吃了一副药,行血是有了,邹先生在替他扎针引气。” 梁叛伸手一摸俞东来的腕脉,已经渐渐由虚转实,也不再出现或凌乱或如麻雀啄食般的脉象了。 他虽然不懂切脉,但是一个人的脉象是趋于正常或者明显有问题,还是可以摸得出来的。 这时俞太太也醒了,或者说本来就不曾睡着,双手揉了揉脸,站起来道:“五弟,外面怎样?” “二嫂,外面情形不坏。”他故意表现得轻松一点,还有意讲了句笑话,“不过三叔为了对付那些佃户,烧了几间屋子,回头你和俞二哥可别心疼。” 俞太太苦笑道:“那又算得甚么,就算三爹放火烧了这庄园也不打紧。反正东来早已想拆了这庄园重造了。” 谢老爷子在一旁不满地道:“这样的好园子,又好住仆役又好住佃户,重造怎的?莫非想盖个大花园吗?哼,在南京住过几年,也学得不好了,满心只念得一些华而不实的勾当!” 俞太太吐了吐舌头,不敢答这话。 她虽也是年过四十的人了,又是大家太太,不过在老爹面前,也会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些小儿女的顽皮神态来。 其实倒给老爷子说中了,俞东来还真就想盖出一座园林来。 南京有瞻园、大功坊、小西湖快园、四锦衣东花园、徐锦衣西花园、熙台园、莫愁湖园等等,都是好园子,俞东来早已眼馋了。 可惜那些园子要么 已经有主,并不打算出让,要么价钱太贵,饶是俞东来这种身价也要思量思量。 即便有人肯出手,价钱又合适的,也要看抢到抢不到,南京城里人多园少,一座好园子根本不愁出卖的。 所以西门大官人其实早就动了这座庄园的心思——在南京买不起买不到,那就回洪蓝埠来盖一座呗! 正好这庄园之外有山有水有林,如果善加利用、因地制宜,未始不能造出一片好园子来。 其实不单单俞东来这么想,俞太太又何尝不想住进那漂亮花园里去? 这夫妻俩在南京住了二十年,思想早就开放了,也懂得怎样享受。 梁叛见谢老爷子要发脾气,连忙引开话题问道:“老爷子,二嫂,报官的人找好了吗?” 谢老爷子道:“找了一圈,只有一家肯报,还是我连恐带吓,不然竟都不肯。” 梁叛道:“那就事不宜迟,请老爷子再跑一趟,将那家带到码头上五湖茶楼去报官,那里有个老爷‘坐堂’,要快些去,免得夜长梦多。” “哦?”谢老爷子神色注意起来,“洪蓝埠有一位老爷?是哪里的老爷?” “南京来的,管得着你们溧水知县。” “好!我这便去——咦,五湖茶楼好像是漕帮的买卖。” 谢家有一半的营生是在石臼湖上转运各府来的漕粮,到胭脂河与南京漕帮交割,平日和漕帮打交道极多,所以知道。 梁叛道:“是,你到那里找洪掌柜,他会安排。” “好!我同洪掌柜熟。” 说完便甩开臂膀走出们去。 好了,又是一件。 梁叛又转向俞太太道:“二嫂,等老爷到了这里,你也要去报官,就报有人毒害俞二哥,请老爷们做主好了。” 俞太太虽然不明就里,还是点点头答应。 “我去三叔那里瞧瞧。” 梁叛吩咐过后,又马不停蹄出了小院,往谷场方向去了。 他一到谷场,却见场上不知何时已聚了上百人之多,都在一处嗡嗡嗡地议论着甚么。 四周佃户的房屋又烧了好几间,远远还听见有人嚎啕哭喊的声音。 梁叛怕是三叔出了事,连忙挤开人群进去,却见三叔好端端还坐在那条凳之上,和众人一样,目光都齐刷刷望向同一个方向。 梁叛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却见不远处一乘两人抬的小轿缓缓抬了过来,众人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可当那小轿抬到近处的时候,那些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从乱哄哄嘈杂的声音变成嗡嗡的小声嘀咕,最后变成一片鸦雀无声。 只能听到燃烧的木料还在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以及那些正被轰走的佃农们的哭喊。 那小轿的轿杠也随着轿厢的起伏,发出吱呀吱呀的摩擦声。 眼看那小轿缓缓到了跟前,两个轿夫将小轿稳稳放在地上,轿帘却不掀起,只听轿中一个娇娇柔柔的女 子声音说道:“叔叔万福。” 梁叛听了心头一震,原来这是二房太太到了! 三叔倒没怎么异样,仍旧坐着,双手撑着膝盖,对着轿子说道:“二嫂多礼甚么,这里杂乱得紧,二嫂纡尊降贵来此必有贵干?” “听见叔叔烧屋,妇道人家不敢多言,只有一句相劝:佃户人家本是困苦出身,若有做得不对的,打两下骂几句也就是了,何苦烧了屋又赶出去,岂非逼人上绝路?”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九章 求情总是活菩萨 三叔冷笑道:“吃里扒外的贼胚,还要我俞家供养他怎的?要不要在家庙中替他们立起功德牌位啊?” 轿子里淡淡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俞家以德立业,叔叔何不看在祖宗面上,高抬贵手,妾感激不尽。” 一听这话,四周的仆役和佃户无不动容,有几个妇人甚至当场跪在那里祷祝起来,也不知是盼着老天保佑这位菩萨心肠的二房奶奶,还是祈求俞氏祖宗听见这话、显灵来让三爷收回成命。 她们倒不是为了那些已经被逐出去的人,而是为了自己——谁知道三爷脾气上来,下一个被赶出去的是谁? 三叔嘴角抽动了两下,他被气笑了。 一个姓徐的人,当着他这个姓俞的面,口口声声提甚么“俞家”,还有俞家的祖宗。 他本来并不是长于辩才的人,也懒得和这女人争辩,只道:“祖宗有德,家法无情。连我这个主家三爷没做成事,都要被赶出去,何况他们?” 这时那轿帘边忽然探出一只略显苍白的纤手来,轻轻将轿帘掀开一角。 谷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吸气的声音。 梁叛不明所以,注目看向轿子,却见那轿帘起出,一个全身素缟的女子从小轿之中徐徐迈出,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来! 她将乌黑的青丝盘成一头牡丹髻,簪了两朵小白花儿,衬得她有一种令人莫名心悸的美感。 见了这女人的第一眼,梁叛便在心中惊叹: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存在于洪蓝埠! 这个小地方又何来的造化,能孕育出这种容貌来? 这世上除了东哥,没有谁能够真正忽略一个人的外表,至少在场的没有。 梁叛只听见四周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一双双炽热的目光,同时定在了二房太太的脸上和身上。 而那个完全被岁月饶过的女人,对那些目光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向三叔盈盈一福,叹道:“叔叔说得哪里话,四爷爷、九叔他们是严厉了些,可也实在是玩笑话,不好当真的。叔叔尽心为亡夫找寻个全尸,寻着了妾感激不尽,即是寻不着,也合是妾身命苦、二郎福薄,与叔叔何干?” 梁叛真的只差一点就信了她的话,就在这女人说话的时候,那种楚楚动人的情貌,和凄婉可怜的神态,让人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望。 但是梁叛在最后猛然警醒,暗暗想道:这女人好厉害,亏得只教她窝在这洪蓝埠中,否则必又是个泱泱祸水,不知要引多少苍生为之慷慨悲愤! 他见三叔也有些迷惘的神色,内心似乎在挣扎动摇,一时皱眉一时松开,最后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二嫂肯替我说句公道话,再好没有,不过这俞家的事,那几个老头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事情我一定尽心去办,最后如何处,还需阿来拿主意。” 梁叛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三叔清醒得快。 二房太太淡淡一笑,点头道:“是叔叔见解得高,不过佃户的事,还请叔叔高抬贵手。亡夫新丧,妾实不愿因为亡夫之死再造罪孽。” 三叔终究有些松动,说道:“他们如果用心做事,我又何必如此?” “妾虽不才,愿为众人担保。”二房太太低眉垂目地道,她又向四周佃户仆役微微欠身,口说,“亡夫全尸,仰赖诸位费心,感激不尽。”【! 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左近一个佃户忙道:“二奶奶这等话,折煞小的。” 另一个叫道:“二奶奶做了担保,我等再不尽心,便不做人了!” 余人纷纷响应,都赞二奶奶的功德。 三叔脸色越来越冷,与二房太太对视片刻,终于一拂袖,转身一瘸一拐向谷场外走去。 “叔叔且慢。” 二房太太忽然叫住他。 “二嫂还有甚么话说?” “请问叔叔,可见到骏哥儿了?” 三叔眉头一皱,摇头道:“没见过。” “那也罢了。” 二房太太忽然眼圈红了起来,举起袖子掩住面孔,缓缓退进了轿子当中。 谷场上顿时响起一片乱哄哄的议论声,众人都将目光转到三叔身上。 二房这两句话,显然是说骏哥儿不见了,众人则将怀疑赤裸裸地落在了三叔的身上。 三叔紧锁眉头,转脸向四周看去,他的目光扫到之处,议论声便消减下去,终于等到谷场中再没有一人聒噪,他才冷脸背着手走出谷场之外。 梁叛早已悄悄退了出来,等在路边,见到三叔出来,便招了招手。 三叔瞧见他,便走了过来,喘了一口气粗气,说道:“方才你瞧见了?” 梁叛笑了笑:“没想到你们俞氏主家人丁虽然不多,却没一个是善茬。” 三叔哼一声道:“那个女人的手段之多,你还不曾见到。对了,她说骏哥儿不见了,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梁叛不好瞒他,笑道:“那小孩叫骏哥儿吗?我两个朋友见孩子乖巧,带到镇上耍子去了。” 三叔停下脚步,狐疑地看了他几眼,终究没有多问,只冷笑道:“乖巧?那小子鬼精似的,年纪虽小心肠却毒,你那两个朋友,不要着了那小鬼的道儿才好。” “有这种事?” 三叔露出厌恶之色:“要论聪明,恐怕你家那个小阿庆也未必强得过他,论起狠毒阴险来,那个小孩比大人更胜几倍。所以我一直觉得骏哥儿绝不是老二亲生的,一来老二的身子,南京太医院早就说过生不出,二来这小子狠毒阴险是接他娘的代,这没问题,但是那份聪明绝不是老二那个呆子传得下来的!” 末了三叔又补充一句:“我们整个俞氏,就没有出过脑筋那样好的种!” 听三叔说得这么邪乎,梁叛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屠三爷和丫头俩人都不是脑筋灵便的主儿,对那小孩子又未必有个防范, 别最后真个三十老娘倒绷孩儿,在这小孩子身上阴沟里翻了老船。 他连忙告辞了三叔,放奔子便往乱葬岗跑去。 其实刚才他说将小孩带到镇上云云,纯属是在三叔面前打了个诳语,实际和屠三爷约定了,要将那小孩带到乱葬岗去的。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章 施毒却由小阎王 乱葬岗附近虽然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就连义庄也只剩下一个炭黑的屋架子,但是在乱葬岗的坡顶上还有一间破旧的茅屋,那是给外乡来迁坟的孝子们临时住的。 梁叛也是偶然发现的那处地点,和屠三爷他们约定的地方,就在那茅屋当中。 他到庄园外绕了一圈,从树林中横穿而过,沿着那天跟踪姜彬的路线赶到乱葬岗。 还没上岗,心中便咯噔一声。 他抬头看见坡顶上那茅屋外面,一个身穿靛青色绸衫的小孩正蹲在那里,不知道摆弄着甚么,却瞧不见屠三爷和丫头的人影。 梁叛左右瞧瞧,不见旁人在左近,当下猫腰悄声靠近。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那小孩身后不足十步,那小孩蹲在茅屋外面,专心致志地捣鼓着甚么,丝毫未曾察觉。 梁叛正纳闷间,却见那小孩一手握拿着一把精巧的小铁片,另一手拿着块灰白色的石头,在那里“嚓、嚓、嚓”地敲打着,不时从那铁片和石头上迸出一团团火花来。 原来那小孩正用火刀火石在点那座茅屋! 可屠三爷和丫头怎么不见踪影? 梁叛大惊失色,几个箭步冲上去,劈手便夺下了那小孩手里的火刀。 那小孩先是一愣,随即仰起头来,咧嘴向梁叛笑了起来。 这孩子生得唇红齿白,好一副伶俐乖巧模样,笑起来也是天真无邪,丝毫不像三叔说得那般不堪。 梁叛皱眉道:“你在干甚么?” 那小孩“嘻嘻”一笑,说道:“在玩过家家,你玩不玩?你若玩的话,就换你做饭好了,喏,火石也给你。” 说着果真伸出左手,将白嫩嫩的掌心摊开在梁叛面前,手中静静地躺着那枚灰白色的火石。 梁叛见他歪着脑袋,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似乎在奇怪:这个叔叔怎么还不把火石拿去? 他一瞥眼,却见这小孩的右手缩在袖子里,疑心顿起,非但不去取那火石,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那小孩见他不要,也不以为意,收回火石,晃着小脑袋自己在那里把玩。 但他还是只用左手把玩,右臂依然垂在身侧,右手则始终缩在袖子里。 梁叛问道:“小朋友,你有没有瞧见一个矮胖子,还有一个小姐姐?” 那小孩停止了把玩火石的动作,抬眼看看他,嘻嘻笑道:“你说那个杀猪的矮冬瓜吗?他身上一股猪圈的味道,臭也臭死了。” 这孩子脸上虽然在笑,可是一双眼睛却冷冰冰的,警惕又怨毒地盯着梁叛。【 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梁叛心中发寒,他还从未在一个小孩子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态表情。 莫说孩子,就连大人也很难有这种骇人的神情。 他又向侧后方退了一步,正要推开茅屋的门,那孩子却道:“大哥哥,你怎么不陪我玩儿了?我们去别处玩儿好不好,这里都是死人包,我有点怕。” 梁 叛愈发感到不对劲,猛然伸手推开门,却赫然看到屠三爷和丫头倒在屋中,双眼紧闭,面如金纸,早已没了知觉。 梁叛一转身,却见那孩子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把火刀,一边嘎嘎怪笑,一边用那火刀疯狂地敲打着火石,终于一阵火星四射,将茅屋外的稻草引燃。 那小孩双眼盯着那团越烧越大的火光,眼神炽热,一边向坡下跑一边拍着小手。 他转眼看向梁叛,好像得了一件心爱的玩具,左右晃着脑袋唱道:“一箩麦、两箩麦,三箩开花拍大麦。噼噼啪,噼噼啪,好像大火烧地瓜。” 梁叛哪里来得及去捉那小孩,冲进屋里便将屠三爷和丫头一边一个夹在肋下抱了出来。 等他将两人放到距离茅屋稍远的地方,那孩子已经跑下山坡去了。 梁叛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一个七岁的小孩发火,但他现在真真实实已经怒火中烧。 他捏住手中的火刀甩手掷出,同时狂奔着追了下去。 就看那小孩跑了几步,忽然便扑通一声栽倒在了乱葬岗中,接着“哇”的一声便大哭了起来。 梁叛人高腿长,快步跨过去,伸手便提着小孩的后领转身往山坡上走。 可他刚刚往回走了两步,耳中小孩的哭声不知何时已停了,他下意识地感到一丝危险,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脱手便将这小孩丢了出去。 与此同时,梁叛猛然向后一跃,就在电光石火之际,一道红光倏然从眼前闪过,他鼻中闻到一股剧烈的腥臭味。 梁叛反手在空中一抓,只觉入手滑腻,已经知道必然是条毒蛇。 他手腕猛力一抖,“啪”的一声,那毒蛇便软趴趴地垂在那里,不再动弹了。 梁叛一手抓住那小孩的衣领,一手捏开蛇嘴,将那红蛇口中的毒牙对准了小孩,恶狠狠地道:“解药呢?” 屠三爷和丫头两人之所以会着了这小孩的道,一定是因为这条十分隐秘的毒蛇,这孩子将蛇藏在袖子里,一般人哪里防得住? 那小孩嘴一扁,就“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抽抽噎噎地道:“蛇,蛇,骏哥儿怕。” 这孩子先是干嚎了两声,没一会儿竟然涕泪齐流,哭得满脸通红。 梁叛已经完全理解三叔说到这孩子时的那种厌恶之情了! “别装了,你比你娘还能演!快把解药拿出来,不然我把你扒光了吊在码头上。” 那小孩一听这话,居然立刻止住了哭泣,此时已经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 他也不擦,只是笑嘻嘻地道:“甚么解药啊,我一个小孩子又不懂的!” 梁叛只觉心中发寒,这孩子和阿庆虽然心智都相当早熟,却完全是两种完全相反的个性。 阿庆是最不愿别人将他当做孩子,甚么事都以大人的思维去理解,行为也以大人的准则要求自己,而完全不愿享受一个孩子该有的特 权和照顾。 但是俞家二房的这个小子,却时时刻刻用孩子的面孔和外表来掩护自己,还会用一种成熟的心态来刻意作出孩子的举动,以此来迷惑别人。 梁叛很庆幸,阿庆是阿庆,而不是这种怪物一样的东西。 他干脆自己伸手在那孩子身上搜了一遍,从骏哥儿兜里掏出两个小瓶,一个红色一个白色。 他将两个小瓶举在手上,问道:“哪一个是解药?”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一章 真假不知红与白 “嘻嘻,你猜猜看好不好?” “少废话!” “你好凶哦!你不猜的话我猜好了,我猜是红色那个。” 骏哥儿指了指那红色的瓶子,又在那里晃着脑袋装可爱。 梁叛微微眯起双眼,抓住他的手便用那毒蛇的尖牙在他手背刺了下去。 那小孩盯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背,脸上终于露出惊恐害怕的神色,幼小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梁叛捏紧他的手腕,举起两个瓶子道:“再给你一次机会猜一猜,哪个是解药,你猜哪个,我就给你用哪个。” “白……白……白色!”骏哥儿急得叫起来,“快给我,快给我吃!” 梁叛打开白色的小瓶,倒出三粒药丸,给他吃了一粒,然后便带着这孩子迅速返回坡顶。 他将骏哥儿丢在一边,拿了剩下两枚药丸给屠三爷和丫头一人服了一粒,然后将两人扛在肩上,也不管那孩子,径直向俞氏庄园发足飞奔。 他虽然给两人服了药,但他根本不敢相信那个孩子,只有将屠三爷和丫头送到邹先生那里才能放心。 梁叛奔跑一阵,只觉肩上两人愈来愈重,自己喘气也越来越粗,甚至能够听到心脏在胸腔之中嚯嚯搏动。 他只好减速下来,扛着两人慢慢走了十几步,这才将两人放到地上,一边喘气一边绕着两人慢慢转圈。 等到稍稍喘匀了些,又将两人扛到肩上,如此歇了好几气,等他回到俞东来的小院之中,整个人已经累得浑身汗透,连头顶都冒着蒸蒸白汽。 他将两人放在院里,整个人瘫在地上,胸口风箱似的呼呼喘气,话也说不出来。【#¥神笔屋henbiwu …&阅读】 阿庆出来瞧见他,不必多说,直接便奔进堂屋之中将邹先生和老缺叫了出来。 邹先生和老缺一到院中,立刻分头而行:老缺过去扶起梁叛,邹先生则蹲在屠三爷和丫头中间,分别给两人把了脉。 邹先生眉头渐渐皱起来,又查了两人的眼白和舌苔,“啊啊啊”地叫了几声,把眉头拧得紧紧的。 这时马先生也从屋里出来,恰好见到梁叛从腰带里解下一条红蛇来,叫道:“金丝赤练蛇!” 这一叫,把俞太太、三叔还有冉清都惊动了,大家纷纷出来询问。 邹先生将那条蛇捉在手里,只见那蛇约莫八九寸长,通体火红,腹部一道极为明显的金线,从咽下一直到腹部中段,除此之外再无别样花纹。 他用毒多年,竟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毒蛇! 而且连金丝赤练蛇这名字也没听过。 马大夫道:“这金丝赤练蛇是无想山上独有的一种毒蛇,剧毒,而且毒性奇特,可以当场让人昏厥无意识,但是致死很慢。这种蛇已经渐渐绝迹了。” 邹先生摇头,向老缺打了个手语。 老缺道:“邹先生说好像不止中了一种蛇毒。” 梁叛刹那间明白了甚么,取出那两只瓶子,不停地指着那个 白色的小瓶。 马大夫捡起白瓶闻了闻,交给邹先生。 邹先生也闻闻,还是摇头,比划了两下。 老缺皱眉道:“邹先生说这不是解药,这是毒药。” 梁叛往廊柱上一靠,终究还是被那小鬼给骗了! 马大夫又打开红瓶闻了闻,说道:“这个好像是解药。” 说着递给邹先生。 邹先生闻了一下,向马大夫点了点头。 可那红瓶里面都是粉末,邹先生用细长的小指甲挑了一点,手指肚捻了两下,直接给两人抹在了伤口上。 屠三爷和丫头的伤口一个在左手一个在右手,都是虎口位置,看来都是被那小孩骗的去拿东西,极进的距离之下来不及反应,这才着了道。 说来也奇怪,那药粉一抹,两人伤口上便汩汩流出血来,血色由黑转红,渐渐变成鲜红之色,蛇毒居然便解了。 老缺焦急地问:“邹先生,还剩一种毒怎么解?” 邹先生跑到厨房,取了两枚皂角来,细细磨成粉,用水泡了,然后分别给两人灌下。 屠三爷和丫头灌了皂角水,立刻呕吐起来,将这院中吐得秽气冲天。 邹先生找了根小树枝来,在两人呕吐物中翻翻找找,各找到一枚黑色的小药丸,这才松了一口气。 既然取了物件儿,主要的毒算是接了,邹先生便不再管,拍了拍马大夫的肩膀,自己捏着鼻子回堂屋去了。 马大夫苦笑一声,说道:“我开一副清毒的方子,给两位煎药吃了,徐徐将残毒清除便可。” 老缺点点头,忙请他开方。 其实老缺肚里也有几样从药局那里求来的好方子,不过一来他是个二把刀,现成有方家在此,不必他来献丑;二来那几张方子从没用过,也不知好不好用,既然马大夫解惯了毒,用他的方子自然保险。 马大夫在方笺上写了八味药,用量标明,递给老缺道:“这张方子失血不多、中毒不太深的时候用最好,既可拔毒,又不伤本元。” 老缺见这马大夫居然毫不藏私,将这方子用法也说给了自己,心中感激不已,拱手道:“马大夫,受教了。” 说完便出门去抓药。 梁叛忽然想起那骏哥儿还在乱葬岗,那孩子既中了蛇毒,又服了红瓶的药丸,等于和屠三爷他们一样,身中两种毒,此时多半已经昏厥了,如果不加施救的话,哪里活得成? 他连忙拉住老缺,咽口唾沫润了润火辣干燥的嗓子,艰难地说道:“二房那个小孩,还在乱葬岗,也中毒了,你先将那孩子带回来。” 梁叛在五湖茶楼分配任务的时候老缺也在,他是知道屠三、丫头俩人的人物的,就是绑一个小孩的票而已,他正纳闷呢,怎么这俩人绑一个小孩也失手,那小孩又不见踪影,莫非任务失败,遇到高手了? 现在经梁总旗一说才知道,原来两人已抓到了小孩,而且 那小孩也中了毒。 至于其中到底是甚么曲折,就不是他能想得明白的了。 而且老缺再也想不到,屠三和丫头这俩锦衣卫高手,居然就是被那小孩给算计这副惨状的…… 他当即领了命令,撑着拐杖往外走去。 三叔在一旁想了想道:“我也去罢,怎么说这孩子也姓俞的。” 说完也跟了出去。 三叔刚刚走出去,梁叛忽然心念一闪——对啊,这孩子姓俞,但他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姓俞的!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二章 难找何处见顽孩 他还记得俞东来说过,俞东来的长相其实最像二叔,那么那小子既然是二叔的儿子,和俞东来也该有几分相像才对。 不说完全一样,至少俞家五官中细眼长眉的特点总该有的。 可那孩子完全没有,骏哥儿是一双大圆眼睛,眉毛也是又粗又浓,这两处别说俞东来,就连他母亲也不怎么相像。 那孩子的瓜子脸型和尖尖的下巴倒是酷肖其母,除此之外梁叛实在想不出还有哪点能和俞家沾上半点关系…… 莫非这孩子真的不是二叔的种? 梁叛不敢妄下定论,毕竟这种事谁也说不准的。 这年头又没有亲子鉴定,滴血认亲那一套别说在这个时代根本就不流行,即便真的滴起血来溶在一处,也只能证明两人血型相同,跟亲不亲生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更何况二叔的血早就干了。 他坐在地上喘了一会儿,冉清端了一碗水来喂他喝了。 阿庆则蹲在他的身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捏着鼻子——屠三爷和丫头的呕吐物还在院里,味道依然熏人。 俞太太把丫鬟婆子叫出来,让将这些污秽物清扫出去。 那些婆子便到灶下扒了两簸箕的草木灰出来,将那些呕吐物厚厚地盖了,当时便没了臭味。 等草木灰吸干了水分之后,将那些东西扫扫成堆,倒出屋外去,又洒一层灰,用扫帚将地面搓了又搓,一直到搓干净了,这才请梁叛起身到屋里,她们打了水来,将那片地方整个冲刷一遍。 梁叛被冉清扶着,坐在廊内美人靠上,感到心跳渐渐恢复下来,但是两腿依旧酸痛乏力。 天空中忽然飘下几点雨丝来,落到他的后颈当中,顿时一阵冰凉,使得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又下雨了?” 话音未落,西南面一道电光闪过,梁叛连忙捂住阿庆的耳朵,紧接着“咔嚓”一声巨响,连大地也微微震动起来。 院里的丫鬟仆妇们吓得发出一阵阵尖叫,纷纷捂着耳朵奔进屋里。 冉清也惊得脸色发白,却没有叫出声来。 可是那道雷声响过,西南方又接二连三闪过好几道电光,这次阿庆已经早早将两只手指堵住了耳朵,梁叛便伸手替冉清捂住。 果然电光闪过之后,又是几道骇人的炸雷从头顶滚过,眨眼间倾盆大雨便跟着雷声砸落下来。 梁叛站在廊下,与冉清四目相对,双手不由自主地便从她耳边移到脸颊上,掌心感到冉清的脸颊一片滚烫。 冉清瞪大了眼睛,檀口微张,整个人一时僵直在那里。 阿庆忽然在边上叫道:“哎呀,我的手不够用了!” 冉清连忙将梁叛的双手推开,两人同时向阿庆看去,却见阿庆一会儿双手捂住眼睛,一会儿又捂着耳朵,一会儿又用手臂抱着脸,嘴里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梁叛伸手在这小鬼腋下挠了一下,阿庆笑得更厉 害了,跳着躲到冉清的身后。 梁叛在这一刻才觉得,阿庆真的只是个小孩子。 他忽又想起骏哥儿,以及去找骏哥儿的老缺和三叔,转头看向院中一片白茫茫的大雨,几乎已经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他心中不禁担忧,对冉清说道:“你们在家待着,我得出去找找老缺和三叔。” 说完便奔入堂屋,向俞太太借了三把雨伞,自己撑着一把,另外两把夹在腋下,便匆匆出门去了。 等到梁叛走出了大门,阿庆拉得冉清弯下腰来,在她耳边笑呵呵地问道:“先生,你到底是喜欢吕致远呢,还是喜欢这个梁叛呢?” 冉清伸手给了他一个爆栗,板起脸斥道:“胡说甚么,子达像我的兄长一样,哪里有甚么男女之情?” 阿庆揉着脑门,却咧着嘴嘿嘿怪笑起来。 冉清蹙眉道:“你从哪里学得这些,你晓得甚么叫喜欢?” “当然是先生教的: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阿庆晃着脑袋,一本正经地背了几句李冶的诗。 冉清还要再打,手举在半空,却一时怔住了。 李季兰的诗总是好的,唐一个李季兰,宋一个李易安,一诗一词,是不输男儿的好。 只是这二人用情都太多了。 她想起李季兰的另一首诗《八至》,其中这样写道: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既然至亲又如何至疏?果真如此,又何必结为夫妻? 冉清缓缓收回手,隔了半晌,才想起阿庆还在面前,红着脸啐道:“你小小年纪,懂甚么相思!” 却说梁叛抱着伞出门,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举目望去,视线所及,只能看到三五步外的物体轮廓,其余都是一片花白景象。 这场雨似乎比二月初九那天的南京的雨,也小不了多少。 今年的雨水好像格外的丰沛,照这个样子看来,今年莫非是个涝年? 要知道溧水和左近的溧阳县由于低处低洼,一旦发起大水,比不能幸免。 这两处与高淳县乃是苏松的屏障,朝廷为保苏松粮仓,曾多次在阳澄湖口及石臼湖设坝,便是为了万一长江大水,两座湖水满后这些大坝可以将溢出的大水拦在三县以内,以免苏松膏腴之地受到冲击。 所以高淳和溧水往往三年一小水,五年一大水,从正德至今,已发水破圩数十次。 因此一旦发起洪涝来,高淳首先遭殃,假如高淳的广通坝不溃,洪水无处发泄,下一个遭淹的便是溧水。 而溧水出事的话,首当其冲便是洪蓝埠。 梁叛心有忧虑,但是眼前找人要紧,他加快脚步,好不容易摸着雨出了庄园,钻进树林以后,树林的枝叶挡住了大部分的雨滴,大水顺着树干哗啦啦地流淌下来,眼前的视线也随之一清。 接着 他便瞧见三叔和老缺两人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来。 他并没有看见骏哥儿的身影。 梁叛急忙迎上去,拉住三叔问道:“怎么样,骏哥儿呢,没找到?” 三叔抹了一把脸,十分奇怪地问:“你确定将孩子留在坡上了?” “没错,就在那茅屋边上。” 三叔摇头道:“我们去的时候找过,茅屋已经烧塌了,但是根本就没找到孩子——骏哥儿不见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三章 骤雨潇潇无耳目 梁叛见两人浑身都已湿透了,连忙把伞分给他们,三人看看外面大雨一发不可收拾,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只能打道回府再做商量。 至于屠三爷和丫头的药,三叔和老缺腿脚都不好,只能是梁叛到镇上跑一趟了。 三人先一道儿出了树林,梁叛一路走一路还在想着那个消失的小孩,而且忽然就觉得这事儿很荒唐。 孩子不见了,如果没有外人介入的话,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 因为马大夫已经对金丝赤练蛇的毒性有了很明确的判断,这种毒能够短时间内让人失去意识,也就是昏迷。 这孩子光凭自己根本无法离开坡顶的那片区域。 当然了,梁叛还想到另一种可能:这小子身上还藏着解药。 他反倒不愿意相信这种可能性,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就真的被这孩子给结结实实地涮了一遍! 先告诉自己真解药,然后在自己“威逼”之下“不得不”将白瓶的毒药指认为解药,等到自己带着屠三爷和丫头离开之后,他再偷偷拿出备用的解药来解毒。 这样一来骏哥儿不仅重新获得了自由,还有可能让梁叛亲手害死自己的同伴。 梁叛觉得这小孩即便再妖孽,也不太可能有这样缜密而狠毒的算计。 不过这孩子丢了也不打紧,他原本也没打算伤害骏哥儿,之所以让屠三爷去绑票,实际是想用这孩子跟二房换解药——假设俞东来的毒是二房下的话。 现在邹先生他们既然解了俞东来的毒,这孩子自然没有强留的必要了。 就在他茫无头绪的时候,却听三叔忧心忡忡地道:“这样大的雨,洪蓝埠桑苗新栽,恐怕熬不住!” 梁叛方才也想到这个问题,听见这么说便问:“三叔,你瞧今年有没有大水?” 三叔道:“难说得紧,胭脂河淤积多年,说不准能承受多大的水量。我记得,洪蓝埠境内最近一次疏通,还是二十二年前大哥在的时候,是同漕帮合伙儿办的,二房管事以后便再没做过这事。” “漕帮这些年也没清过河道吗?” “这你有所不知,要通一条河不是三几十人便能做了,至少要几百上千人,连挖带挑也要十天半月。漕帮可以出船出钱,但是出不了这么多人,所以我们俞家不干,光凭漕帮也是有心无力。” 梁叛点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二叔为啥不肯派人疏通河道?” “早几年老二身体还成,但那时河道清过没几年,通畅得很,等近些年淤积越发不像样的时候,老二已经问不来事了,都是徐家娘们在管。其实我瞧老二那副样子,是撑不了几年的,说不定着个风寒便挨不过去了。杀他的人也不知怎么想的,真有深仇大恨,又何必急在一时……” 梁叛随口道:“既然明知二叔活不长还要急着动手,当然有非杀他不可 的理由。” 不过他话说完,好像无意中受到了自己的提醒,不禁思索起来,究竟有甚么理由非得立刻杀死一个命不长久的人呢? 他问三叔:“今年对俞家有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比如说每隔多少年俞家要办甚么大事,恰好轮到今年这一类的。” 三叔扳着手指头算了算:“癸丑、甲寅、乙卯、丙辰……近几年都没甚么大事啊。前年倒是乡里大会祭拜了祖山,可这也是不相干的。” 梁叛又问:“那月份上呢?” 三叔道:“三月也没甚么大事,左右不过是春种、‘改稻为桑’两件,除了‘改稻为桑’是今年特例,春种是年年都有的。至于下个月嘛,是闰三月,二三十年才有一回,哪家也不会将惯例的大事放在这个月做。” 梁叛想想是这个道理,既然公事和家事上寻不出线索,那就有可能是私事。 想着这件事,三人已经走到了树林边缘,前面便是俞氏庄园的大门了。 耳边雨点啪啦啦砸在树叶上的闷响,变成哗哗哗密集的击打声,眼前的景象也再度被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帘遮挡起来。 梁叛同两人告辞,独自向镇上走去。 他估猜着方向往前走了一段,手腕上感受着雨伞伞柄上传来的震动和压力,感受着外面大雨的威势,眼前除了自己脚下不足三尺远的积着浑浊泥汤的路面,便再瞧不见别样的景致。 全身的感官仿佛在这一瞬间都失去了大部分的功能,让他对这个世界的感知范围无限缩小,未知的领域则反过来骤然逼近。 一时间一种孤独感和恐惧感笼罩全身,让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是不是产生了错觉,梁叛似乎隐约间听到雨声之中传来一阵断断续续“噼啪噼啪”的踩水声,他心中纳闷:难道三叔和老缺又跟过来了? 可再一想又不对,那踩水声虽然断断续续,却是两个正常人的脚步,绝不是三叔和老缺。 他心中一动,连忙收了在雨点下砰砰作响的雨伞,一侧身悄然让到路边。 刹那间他的全身便被雨水打得完全湿透,但是那踩水声愈来愈近,也渐渐从断断续续变成了一连串的声响。 与此同时还有两个人的说话传来: “昨晚……老头子们……了,让……禁足。……知道么?” “我……开玩笑的,……真禁足……” “亏的只是给我……要不然……” “怕甚么,老子不禁足,他们……把我怎样?” “……说这种废话,眼下已经到了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哼。” “不过,他真的空手抓住了铁索?” “是真的,不但抓住了铁索,而且那一手抛索的功夫听也不曾听过!看来那个姓徐的小子说得不假,这次俞东来搬了个大救兵!” “哦?莫非他真的是上旬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独斗锦衣卫的‘ 江宁神捕’?” “十有八九。” 说话的声音也像那脚步声一样,开始断断续续,最后清晰可辨。 两人一边不停说着话,一边撑着伞从梁叛身前经过,最靠近的时候相距不足四尺,那两人对梁叛却是浑然不觉。 梁叛听出那两人的声音,是县衙的刑房书办俞教仁和捕班班头俞东阊。 听刚才对话的意思,约莫是俞教仁在教训俞东阊早上擅自出来抓捕自己,让他不要多生事端。 梁叛将伞握在手中,轻轻地走上去,就在距离他们五六尺的背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大雨原本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可现在却成了一个天赐的良机,不仅完美地掩藏住了他的身形,也盖住了他走路的声音,让他能够如此近距离地窃听二俞的谈话。 前面两人一边走,一边就在重复南京城里关于“江宁神捕”的传言,甚至还为了锦衣卫到底是八十人还是二百人争论了两句。 可是走了不多远,那俞东阊忽然停了下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四章 刑房捕班不见人 梁叛听见前面脚步停止,跨到中途的一步便不敢再落下,只能以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悬在空中。 接着他便听见俞教仁问道:“你干甚么不走了?” 语气有些不悦。 这位溧水县的刑房书办在捕班班头俞东阊面前,似乎总是强过一头,时时刻刻都带着一股命令和责备的气势。 随后听那俞东阊道:“我想拉屎,大概闹肚子了。” 俞教仁气道:“这样的雨,你要到哪里去拉?我等不得你,你要拉我先走了!” 俞东阊只好赔笑道:“那我放个水总成罢?” “快点!” 梁叛听见俞东阊哗哗地踩着水,往路边走去。 走了几步,忽然蹦出一个屁来,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大屁,听那声音便有点不妙。 俞东阊“哎呦哎呦”几声叫了起来,随后憋着劲道:“不成不成不成,我肚子好痛,已经拉在裤子里了!” “你个蠢狗吊!办得成甚么?总教你拖累死!” 俞教仁气得破口大骂起来。 可是俞东阊的声音愈发不对,在那里艰难地叫喊起来:“我肚子痛得很,好像有把尖刀在绞,哎呦!老叔,快救我一救!” 俞教仁惊疑了一会儿,才哗哗走进了两步,颤声问道:“东阊,东阊,你怎样?” 可是俞东阊哗啦一声栽到了水里,没有动静了。 俞教仁终于快步走过去,紧接着便惊呼一声,接连退了五六步,嘴里喃喃地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完了,完了。二房小少爷的东西也是吃得的?吃不得……吃不得……” 他嘴里将“吃不得”反复念叨了好几遍,忽然破口大骂起来:“他妈的小畜生,比你老娘还要狠毒啊!小畜生!小畜生!小……” 他骂了一半便呻吟起来,梁叛连忙走近了,却见俞教仁手里的伞早已不知丢到了何处,他人一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腹部,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手发着抖虚撑在身下,缓缓坐到了地上。 他抬头看到梁叛,下意识地一愣,随即嘴唇动了起来,绝望地道:“我完了。我完了。” 路面的积水很深,差不多漫过了两人的脚背,俞教仁脸色忽然剧变,他身下的水里忽然咕嘟嘟冒出了一长串气泡,接着一团血水从他屁股下面蔓延出来。 俞教仁低头看看那蓬深红色的血水,原本弓起的双腿在水中颓然伸直,整个人晃了一晃。 他抬起头看着梁叛,目光有些茫然,又说了三个字:“我完了。”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既像在求救,又像是自白,或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甚么。 梁叛不知道自己该做甚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甚么。 他只好忍着不断淌入眼眶的雨水,看着俞教仁的眼睛,静静地听他说话。 可是俞教仁再没有话说了,按在腹部的手越揪越紧,手背的颜色渐渐从惨白变成青灰。 然后手松开了,俞教仁呕出一口血,垂首死去。 梁叛只能站在那里注视着他的死亡,本能上想要救一救,但根本无能为力。 这样霸道诡异的毒,恐怕即便邹先生在此,也未必来得及解——等到肚子痛的时候,便已救不了了。 梁叛黯然摇头,重新撑开伞举在头顶,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又将头发里的水篦了下去,迈步向镇上走去。 县衙二俞突然死了,这完全在梁叛的意料之外。 但是仔细一想,又仿佛在情理之中。 因为钱申功来了,二叔和徐西决的案子这两人是绕不开也躲不掉的,只要溧水知县一到,这两人必定要被抓起来审问,这一问可能甚么也问不出,也可能甚么都能问出来。 所以这两人不得不死。 最重要的是,梁叛见到俞教仁和俞东阊两人,身上都背着行李——他们已经准备逃了。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两人的行李中会带多少钱呢? 带着这有一个有点无厘头的疑问,他远远看到了镇上一片建筑物的轮廓。 说来也真奇怪,等他好不容易已走到洪蓝埠镇,踏在街道中的片石路面上时,那雨势忽然就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淅沥沥的的雨点,不急不躁地刷洗着这个世界。 梁叛浑身衣服已经湿得不能再湿了,他没有急着到药铺去,而是沿着胭脂河边的一条街道,找到那家布行。 那布行的门板掩了一半,里面黑洞洞的,也瞧不出个人影家什来,于是收了伞走进去,问道:“店家,在不在?” 没有回音,但是进了店子以后,双眼稍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也能看到店里大致的光景了。 还是跟那天一样,没甚么变化。 这时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上回见过的那个少年从门后面探出头来,看了梁叛几眼,似乎并没有认出来,在那里怯怯地问道:“客人,甚么事?” 梁叛抹了一把脸,笑道:“小兄弟,我来拿衣服——在你店里做的两件道袍,该做好了罢?” 那少年眼睛一亮,把梁叛认出来了。 他伸直了脖子往梁叛身后看了看,许是没瞧见冉清跟来,脸上有点失望的神色,但还是打开门走出来,从柜下捧了两身道袍出来,说道:“早便做好了,一直等客人来取。” 梁叛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湿漉漉的衣服,说道:“有没有现成做好的内衣,借你的地方换一换。” 少年挠挠头道:“有是有,不过我不会卖的。” 梁叛一时间竟然没明白他这个“不会卖”到底是“不愿意卖”还是“不懂如何卖”的意思。 好在那少年又说了一句:“我没卖过,不晓得多少钱……” 梁叛只好无奈地道:“给你一钱银子,足够了罢。” 那少年想了想,说:“应该够了。” 说着又从柜下找出一身新的内衣来,问道:“只要一套吗?” 梁叛已经开始怀疑这小子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了! 换过衣服,将冉清那件道袍和自己的湿衣服分开包了,梁叛便急匆匆打伞出门。 临走时向那少年问了药铺的地址,穿过一条街巷,进药铺中抓了药。 他记性好,将药的种类和分量说得分毫不差。 拿了药出来,梁叛正打算到五湖茶楼走一趟,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亭山大盗”的弓手。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五章 深巷弄里背刀客 今天早上他还在附近的巷子里发现那弓手监视五湖茶楼,并且跟俞教仁会了面,说明对方已经知道五湖茶楼中有了变化。 那么俞教仁和俞东阊的逃走,以及他们的死亡,难道都是因为有人知道了钱申功的存在? 是谁这么神通广大? 梁叛虽然还记得那个巷口和门号, 但他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掏出小本子来看了一眼。 他拿着药便向那小巷走去。 洪蓝埠的街巷和南京的有些不同,这里的巷子大多都建得笔直,不像梁叛原来所住的避驾营,巷子弯弯曲曲,可两边建筑物的墙面明明都是直的。 所以他走在这些从巷口可以看到巷尾的小道中时,总觉得随时会有个人出现在那幽深的巷尾。 然后就真的有个人出现了! 梁叛没有看清那是怎样的一个人,甚至连那人的身高衣着都没瞧见,他只看到一只沾满泥泞的粉底皂靴,从巷子的一侧跨了出来。 他就像一条狸猫,贴着墙壁轻轻翻进了侧边的一道围墙之中。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坐在自家屋檐下,袒露着半边胸脯,正给一个怀抱娃娃喂奶的年轻妇人。 那妇人最多只有十七八岁,显然是初历人事的光景,见到梁叛之后,那张还有些稚嫩的圆脸刷的一下便红透了,原本轻轻拍打娃娃的手也停了下来。 梁叛连忙转过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真正是常在江边走,哪有不湿鞋! 他翻院子翻得多了,总算踩了一回“雷”。 好在那年轻妇人并没有出声叫喊,只是匆忙掩起了自己的衣襟,双眼既好奇又有些警惕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梁叛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伸手到兜里掏摸了半天,手指勾到一根细绳,心里便定了些,勾着那绳子拎出来,是一串小钱,二十来个,都是新铸的崇佑通宝。 他将那串钱轻轻一抛,准确地丢在娃娃的襁褓上,向那小妇人拱了拱手,抱歉地笑笑:“给娃见礼,恕罪恕罪。” 说着就要翻墙头出去。 谁知却被那小妇人叫住了。 “你是侠客吗?” 小妇人眨着眼睛,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梁叛有些奇怪,笑着反问:“你怎么这么想?” 小妇人道:“我瞧你不像贼,这么飞檐走壁的,除了贼,好像只有大书先生说的侠客。” 梁叛见她脸上露出好奇的神态,简直就是个充满着浪漫幻想的少女。 可是这个少女,如今已经是个年轻的妈妈。 他想了想,决定保全这位年轻妈妈的少女心,点头笑道:“就算是罢。” 说完向她挥挥手,轻轻搭着墙头纵了出去。 就在他刚刚落到地面的时候,就听身后院中有个男子的声音道:“刚才是谁在说话?” 那小妇人道:“没有,我给二囡讲个大侠的故事。” 那男子笑道:“二囡才两个月,她倒听得懂?你怎么不 给老大讲?” 小妇人道:“我讲了,你不知罢了。” “哦?怎么有串铜钱?” “上回我爹来的,你倒忘了?” “喔……没在意。拿来,我去换条鱼来给你催奶。” “我奶水已多得胀疼了,只恨二囡胃口小,哪里用得着吃鱼。” 那男子笑一笑:“好好,那你自己把钱收着罢。” 梁叛听着也不禁自顾自微笑起来,原来那小妇人怀里抱着的,已经是第二个孩子了…… 巷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梁叛尽量踩着没有积水的地方,几乎没有发出多少声音,就跑到了刚才那人出现的路口。 一转脸,看到一个微微佝偻着背脊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褐色的大布衣裳,不急不慢地行走在与这条巷子交叉的小路上。 那人的衣裳好像大了些,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下摆随着他走路的姿势左右摇晃。 那人的脚步突然停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梁叛微微眯起眼,将刚买的药塞到那包着冉清衣服的包裹里,翻回来挂在胸前,轻轻转动伞柄,迈步向那人走去。 一个穿着粉底皂靴的人,怎么会同时穿一身不合身而且相当粗劣的平民衣裳? 而且这个人虽然走起路来仿佛还不太稳当,但是并没有发出多少声响,以至于梁叛刚才要看到他的一只鞋才能察觉到此人的临近。 那人微微弓着背,忽然半转过身来,左眼的眼角看向梁叛,嘴角勾动了一下,沙哑着嗓音问道:“你是谁?” 就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梁叛在脑中对他要说的话,猜想过了好多种可能性,唯独没有想到这一句。 他有些奇怪,虽然这人出现得太过突兀了些,但应当是冲着自己来的啊,怎么会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而且听他的口音有些生硬,好像并不是中国人,但是此人相貌又跟中国人无异。 他下意识地左手中指在胯边勾了勾,没有勾到自己的刀鞘或者铁尺。 “你不认识我?” 梁叛脚步不停,一边以匀速向前迈进,一边语气平和地问。 那人皱眉道:“我为甚么要认识你?” 梁叛停下脚步,看来这人是真的不知道自己,那么应该就不是自己的敌人。 他并不打算挑起没有意义的争端,何况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家伙,在没有趁手兵器的情况下对付这个完全陌生的对手,梁叛没有很大的把握。 他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摆手道:“不好意思,是我认错了。请便。” 那人犹豫片刻,最终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向前走。 但是就在他转过身的一刹那,梁叛从他左臂和胸口之间的缝隙里,看到此人的右手虎口张开,正单掌立在胸前。 这不是准备出掌的姿势,预备出掌的话应该是手臂贴着肋侧,手掌平端在胸前,他这种姿势,其实是背后拔刀的准备势! 这种姿 势手腕和手掌都不用任何动作,只要抬起手肘,手掌就可以翻过肩膀,握住背后的刀柄或者剑柄。 原来这人的背后隆起并非因为驼背,而是被刀柄顶起衣服所致。 这人穿一身过于宽大的衣服,也正是为了遮住他的背后刀。 梁叛不由得大为皱眉,俞家和二叔的案子还没了结,洪蓝埠又出现了这样一个神秘人,只希望他不要出来搅局才好。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六章 洪蓝俞氏田丁册 梁叛不敢再多耽搁,赶到五湖茶楼,找到钱申功,向他打听溧水知县几时能到。 钱申功也不知道,前去请溧水知县的赵甲喜还没回来,梁叛猜测老赵应该是跟在溧水知县身边,一是敦促,二是监督,到时候一定跟着溧水县的录簿一起回来。 他又说了县衙二俞的死讯,以及那弓手的藏身之处,并且告诉钱申功,他现在大概已经暴露了。 钱申功立刻让何得庆叫了洪掌柜上来,然后找个借口将老何支开,取出一封秘密文书,递给洪掌柜道:“洪掌柜,这是我们南京都察院的文书,请你看一看。” 钱申功是巡察御史,权限极大,这次的文书又格外扎实,洪掌柜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钱某,南直隶巡察御史申功,奉命之溧水县公干,凡县内官民人等,不问籍色,悉听调遣,违者按律论罪云云。 洪掌柜吃了一惊,好像烫手似的,连忙将那文书放回到桌子上,朝着钱申功拜道:“请钱大人吩咐。” 钱申功摆出一副威仪来,沉声道:“洪掌柜,你漕帮替朝廷办事,向来不辞劳苦,不失漕军本色。今天官事上到了用人之际,本官要借你漕帮漕丁三十名,可有难处?” 洪掌柜忙道:“听凭差遣!” 梁叛在旁插嘴道:“就请那位裘帮长过来,临时充任官差,坐镇这里随时听候钱大人的调遣好了。” 洪掌柜道:“是。” 说完转身便下楼去了。 钱申功见左右无人,便向梁叛拱拱手道:“梁总旗,现在既然形势又有变化,你瞧我们后面当缓当急?” 缓就是等溧水知县到来,再步步为营,徐徐铺开,一切让溧水县在前打头,都察院和锦衣卫藏身于后,务求不出差错。 急就是不必等待溧水县,先行出击,该查的先查该抓的先抓,等溧水县一到便一总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时击破。 梁叛道:“不能等了,眼下大雨,如果雨势再有反复的话,溧水知县今天都未必赶得到洪蓝埠,避免夜长梦多,还是早早出手掌控住局面为妙。你巡察御史光明正大,也不必躲在后面。”【¥#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钱申功想想不错,点头道:“好,准定漕丁一到,我便收尸抓人。” “好。” 梁叛立刻返回庄园,临走时从茶楼带了两个伙计,去给二俞收尸。 谁知他们到了地方,那两具尸体已经完全不见了。 梁叛带着两个伙计顺着原路往庄园找去,可是只在路边一堆草丛里找到一个行李包裹。 他打开包裹看了看,除了些平常的衣物,以及四十多两银子以外,便没剩下甚么有价值的东西。 他让两个伙计将包裹带回去,原封不动地交给钱申功,自己则回到了俞东来的小院之中。 进了院子,是阿庆给开的门,院中居然连一个大人也瞧不见。 梁叛四下看了看,问阿庆道 :“他们人呢?” 阿庆道:“都在堂屋啊。” “在堂屋做甚么?” “那位俞二爷醒了。” 梁叛又惊又喜,连忙将伞搁在地上,顺着游廊便冲进堂屋之中。 一进堂屋,便见里面黑压压全是人,除了围在最当中的俞太太三叔他们,外面都是些俞东来院里的仆妇下人。 只听马大夫在里面大声道:“都出去都出去,不要挤在这里。” 梁叛越过仆妇们的头顶,果然看到桌上的俞东来半睁着眼睛,眼皮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不知在说些甚么。 俞二哥果然醒了! 他在惊喜之余又生出几分警惕,连忙挤进人群之中,拉住三叔,在他耳边低声道:“要守好大门,这些仆妇下人一个也不能放出去!” 三叔还在喜悦当中,听了一阵警醒,点头道:“好,这事交给我。” 说着便站起来赶人。 那些仆妇下人们都怕三爷,刚才被马大夫吼了半天没动弹的人们,见到三叔板起脸来,立刻一哄而散,纷纷朝门外走去。 转眼间堂屋里便空旷起来,三叔跟了出去,在院子里大声喝道:“都回到屋里,谁也不准出来!” 紧接着外面又响起一阵开门关门的响动。 梁叛将药交给马大夫,衣服递给冉清,走到那桌子跟前,站在俞太太旁边,看着神智还不太清楚的俞东来,低声叫道:“俞二哥,你怎样?” 俞东来嘴唇动了动,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梁叛。 梁叛连忙弯下腰去,将耳朵凑近了俞东来的嘴唇,只听俞东来用极其细弱的声音道:“埠郎……埠郎……” 梁叛皱眉道:“埠郎还没到,怎么?” 俞东来微微摇头:“埠郎,到……到不了……到不了了。” 梁叛一惊,俞二哥一直在昏迷当中,怎么就知道埠郎到不了了? 对了,时间! 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俞埠郎是昨晚连夜回的南京,如果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话,到中午就该带着铁算盘返回洪蓝埠了。 俞东来和他约定的时间也多半就是中午。 可是到现在埠郎还没回来,大概是真的回不来了。 他只好安慰道:“没事,埠郎就算一时回不来,应该也出不了甚么大事。” 俞东来又摇摇头:“册子……册子……” 俞太太和他心灵相通,立刻明白他说的是家里藏的那两部黄册和鱼鳞册,连忙接口道:“册子都在。” 俞东来道:“收好……” 梁叛懂得他的意思了,这两部册子,就是整个洪蓝埠俞氏的本账,要查账也是从这两部本账入手,以此为依据查点田亩变化。 那些人既然能够阻止铁算盘来到洪蓝埠,自然也会打这两部册子的主意,俞东来是让自己保护好它们。 梁叛心知俞东来所虑极是,难得他昏睡整天,还能想到这一层。 俞太太已经回到屋里,将那两部册子用油布和床单层层包了捧来交给梁叛。 俞东来见到如此,这才放心,重新闭目休息。 梁叛却是肩上陡然又加了一副重担,招招手召集众人走到一旁,说道:“县衙的二俞刚才死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七章 垂髫已是风云手 当众人听说县衙二俞是吃了骏哥儿的东西被毒死以后,都看了看躺在堂屋角落两张架子床上的屠三爷和丫头,无不露出怪诞而惊恐的神情。 梁叛将老缺叫到外面,取出纸笔,将骏哥儿的容貌画了出来,交给他低声道:“等雨停了你就到镇上去跟高大他们接头,让大伙儿吃喝都要注意,有任何身体不适一定要第一时间来找邹先生。还有,叫他们小心这个孩子,不要和这个孩子接触,必要的时候格杀勿论。” 老缺点点头,他在锦衣卫多年,杀人的事情司空见惯,也不会因为要杀一个孩子而有心理障碍。 他拿到那张图画,正要收起来,却猛然瞪大眼睛,神情变得惊疑不定。 梁叛奇怪地问:“怎么?” 老缺道:“这……这孩子是俞家二房的?” 梁叛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也觉得不像是么,三叔也说这孩子恐怕有问题。” 老缺摇摇头:“不是像不像俞家的问题……”他用手指在那图像的耳朵和眉尖上划了两圈,“你不觉得这孩子像一个人吗?” 梁叛给他这么一指,“嘶”地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左右瞧瞧,好像是看着像甚么人,但他脑中走马灯似的见将最近看到的人脸转了一遭,也没发现这人到底是谁。 “老缺,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到底像谁?” 老缺却道:“我不敢讲。” 梁叛奇道:“这有甚么不敢讲的。” 说着他重新画了个人脸的轮廓,却不画旁的五官,单将那耳朵和眉毛画了起来,眯眼一看,又猛然瞪大眼睛。 这孩子双耳外翻,眉尖向上翘起,可不止像一个人,而是像两个人! 老缺低声道:“你也瞧出向陈老板了?” 自打梁叛进了锦衣卫,管陈碌叫“陈老板”以后,大家似乎都形成了一种默契,都开始叫“陈老板”,而且当着外人也可以张口就来,不必讲甚么忌讳。 就连陈碌自己对这个新外号好像也没甚么反感,渐渐的就连别的总也有人开始这么叫了。 而且不光是缇骑所内部,现在就连一些“外人”也开始这么称呼,比如南京锦衣卫南镇抚使康昌年。 梁叛却摇头道:“像是像陈老板,但是更像另外一个人。这个你不必管了,总之刚才我说的不变,要么不出手,要么先下手为强,保住自己小命要紧。别的不用顾虑,这孩子跟陈老板没关系!” 老缺应了一声,点点头,将那画像收了起来。 如果是梁叛刚来的那会儿,老缺说不定还会自作主张,向其他几人交代的时候自动将“格杀勿论”几个字略掉,但是现在早已今非昔比,梁叛在机速总早已是说一不二,老缺只会原话转达,不可能擅自更改半个字。 更何况屠三和丫头的遭遇还历历在目,他自己也深知那孩子的可怕之处。 梁叛交代 完这件事,眉头却始终拧着,回到堂屋里,将刚才那张没画口鼻眼睛的画像从额头处折了一道,递给冉清,说道:“你猜猜这是谁?” 冉清看了看画像的眉毛耳朵,不假思索地道:“是中先生啊。” 梁叛听到这个答案,神情反而更加凝重。他将整张纸展开来,却见画中人额头以上连个发髻也没有,还是个垂髫小儿。【……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冉清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这画里的人,就是二房的骏哥儿! 而且这孩子的眉毛耳朵和中先生长得一模一样…… 骏哥儿今年才六岁,要到后年才结总角。 阿庆虽然也是没扎没结的头发,但是这孩子充大人,喜欢戴小帽,便将那垂髫遮住了。 骏哥儿恰恰相反,这孩子时时要用自己的外貌迷惑别人,所以从来就不遮挡这一头垂髫短发。 冉清悄悄看了一眼俞太太和三叔,又看向梁叛,那眼神好像在问:“这孩子是中先生的?” 梁叛低声道:“本来我不确定,但是现在差不多可以定了。” 他说完又凝眉沉思起来,这个中先生,或者说陈绶,在这件事情当中到底参与多深? 他在扮演者怎样的角色? 其实靠五官相似来推断血缘关系,本身是一件挺荒唐而且似乎没有甚么科学依据的事。 不过人的相貌毕竟还是要遵循遗传学的规律,就像两个单眼皮的不可能生出双眼皮孩子一样。 所以在没有亲子鉴定技术的前提下,以遗传性状推断血缘关系,貌似已经是最合理的手段了——至少比滴血认亲甚么的靠谱。 所以梁叛不妨先作如此假设性的判断。 不过为了求证,他还是走到三叔身边,问道;“三叔,镇上那位中先生,你认不认得?” 三叔道:“听说过,没见过。你问他做甚么?” “那你可知此人是甚么时候到洪蓝埠来的?” 三叔眨巴着眼睛回忆起来,一边掰着手指头道:“好像是乙巳年还不丙午?总之是崇佑二十三到二十五年之间罢……我记得这位中先生来的时候排场很大,先包了金桂客栈一层楼,然后便是撒钱买地、起房造院,还照顾读书人,经常出钱叫学生替他抄书。只是这个人脾气很不好。” 梁叛心里默默一算,中先生到洪蓝埠,恰好是七八年了…… 骏哥儿六岁,二房奶奶便是七年前怀的孕,时间完全对得上。 这时外面扑啦啦一阵雨打伞面的声响,接着便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走进来,是谢老头和一个没见过面的小孩。 俞太太见了她爹和那小孩,忙迎上去,拿手巾替谢老头揩掉脸上的雨水,又叫个婆子来,替那小孩擦洗换衣裳。 那孩子也是五六岁年纪,进门并不乱瞧乱看,始终目不斜视,也没有半点畏缩害怕的神情,小小年纪便有几分端方的架势。 但是一见这小孩的脸孔,梁叛便不 由自主将目光看向躺在桌上的俞东来,然后他余光扫到三叔竟也是一般的反应,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本来惊异的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而又心领神会的表情。 但是俞太太既不介绍,两人也不好多问,只能看着那小孩被一个婆子牵了出去,往主屋去了。 梁叛挠挠头,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八章 不速之客新阴流 梁叛头枕着洪蓝埠俞氏的两部册子,迷迷糊糊的,一会儿着,一会儿醒,总是睡不安稳。 这是三月的最后一夜,下了几乎一整夜的雨,雨声忽大忽小,一时铺天盖地,一时又温和平静,好像这天也在睡与醒之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梁叛又一次醒来以后,伸手想找个看时间的东西,可是既没摸到手机,也没摸到手表,连常常挂在床头的单刀也没有摸到。 他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想起老缺到镇上碰头以后带回来的消息。 高大监视二房,在梁叛布置完任务以后便径直到了庄园内进行监视,申时末刻屠三和丫头两人“拐走”了正在网蜘蛛的骏哥儿。 酉时初,二房院里开始找孩子,但是寻找的规模很小,似乎并不怎么着急,也没有任何大声呼叫的举动,只有两个丫头在院里四处寻找。 酉时二刻,二房太太乘轿子出门,三刻不到回来。 四刻,被屠三和丫头拐走的小孩手里拿着一包果脯独自回到庄园,并在二房院门外遇到了两个背行李的男子,小孩给了两个男子一人一个梅子干,两人吃了后便离开庄园。 然后开始打雷下雨,高大暂时撤退。 匡夫子监视中先生,也就是陈绶。 陈绶今天下午没有出门,但是从申时五刻到监视结束,一共一个半时辰,前前后后有六名书生从昼法堂进出,还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拜访过。 匡夫子跟着那管家一直到镇上,确定了那人的身份,是洪蓝埠徐家的一名管事。 此后昼法堂闭门谢客,再没有任何人到访。 参二爷和谢无名查三个老头的生意往来和人情交际,暂时只查出“九叔”俞承舟。 俞承舟一个月前全部家当只有两亩四分田地,全是桑田,置办桑苗欠了“四爷爷”俞兆普六两七钱银子;另外欠徐家的赌场四十两银子、欠同支的两家晚辈一共八两二钱银子。 六天前还清所有欠债,并从镇上买了一张南京罗汉床、一套桌椅,一共四十五两银子。 也就是说九叔在六天前突然间得到至少一百两银子。【 …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这点儿钱貌似不算甚么大数目,但也要分从哪个角度去看——至少在两个月前,这笔钱对梁叛来说还是一个天文数字。 在洪蓝埠这种地方,就更加显得稀罕了。 至于屠三爷和丫头,不必说了,两人倒是都醒了过来,也都住在这小院当中。 现在丫头在冉清房里,屠三爷和邹先生、马大夫一个屋,而本来和冉清睡的阿庆,则跑到了梁叛的床上。 梁叛转头一看,小家伙离自己远远的,背对着自己,贴着另一边床沿侧卧着,睡的正香。 他轻轻坐起身来,想出去解个手,其实屋里就有夜壶,也有马桶,但是一来怕吵着阿庆,二来房里有旁人,不大放得开。 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起床,正要 伸手开门,却听头顶“咔”的一声轻响,随即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寂静。 梁叛就这么伸手在半空,静静地等待着下一声的响起,可是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所等待的响声却久久没再发生。 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刚才是不是因为自己睡眠不足,听错了。 可是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放弃的时候,又听到“咔”的一声,这次他听得清清楚楚,是有人踩在瓦片上发出的动静。 而且这一声已经不在自己的头顶,而是从隔了两间屋子的邹先生的房间上方传来。 外面雨势虽然已经小了许多,但是屋顶的瓦片依旧滑不留足,这洪蓝埠镇上除了自己和高大,谁还有这种本事? 他伸手到挂在床边的外套里一摸,掏出一件在黑沉沉的长条状物件,握在手心里,一手轻轻抬起尺余长的门闩,也握在手中当木棒使唤。 不多时又听“咔”的一声,不过这声音更远了些,似乎在向正屋那里移动。 正屋里有三个人,俞东来夫妇,还有谢老爷子送来的那个孩子。 梁叛抓住房门,向上抬着,轻轻打开,好让那门轴不发出摩擦的“嘎吱”声响。 然后他一脚跨出房门,抬眼向屋顶上望去,恰和正屋屋顶上一个佝偻的汉子四目相对。 屋顶上那汉子半蹲在那里,就这么直视着梁叛,半晌没有任何动作。 梁叛轻手带上房门,握着那门闩,缓步走到院子中心,夜空中的细雨飘在两人的身上,一片冰凉。 衣袂在风中翩翩摆动,就这么隔着二十几步的距离,梁叛举起门闩向那人指了指。 屋顶上的人缓缓起身,挺直了背脊,右手虎口微张,手掌立在胸前,双膝一弯,便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他的右手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也就是一抬手肘就能握住背后刀的那个姿势。 梁叛颠了颠手里的门闩,觉得自己还是托大了。 或许下午在镇上的巷子里,就该凭借巷道狭窄的地势,先把这人打死在那里。 小空间里动手就是真正的一寸短一寸险,那种条件下,对方的刀未必就比自己的拳头更管用。 但是机会错过就是错过了,这不是武侠的世界,不可以不问情由地在街巷中拔剑杀人,所以梁叛并不觉得失去那个机会是一种多么可惜的事情。 眼下也绝不是懊悔往事的时候。 他现在虽然兵器落在下风,但是并不做游走缠斗的打算,反而向前走了几步,低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忽然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用下午梁叛自己的话回答:“你不认识我?” 梁叛笑了,他也反问回去:“我为甚么要认识你?” 那人咧开嘴,沙哑地笑了两声,突然身子一矮,右手手肘已经抬了起来,整个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梁叛疾冲而来。 梁叛虽然说着话,双眼却始终盯着对方 的肩膀和跨部,这人的右肩和右胯几乎是同时绷紧,这时梁叛便已经侧身将门闩横打出去。 可他还是低估了对方的速度,还没等他门闩打出力道,一道雪亮的白光在夜色之中绽放出来,那人在空中喊了两个古怪拗口的词,挟着风势雨势直斩而下。 梁叛却听懂了那两个词,是一句日本话,合在一起便是:奥义之太刀!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九章 日本贡使仍逗留 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差点把梁叛给整蒙了。 这是日本新阴流免许皆传的最后一招,也就是只传最高级别弟子的招数,难道这小子是他娘的上泉信纲? 不对啊! 上泉信纲这时候没有五十也有四十多了,眼前这个人最多也就三十五六,他又是甚么人? 梁叛心念斗转,手里门闩已经格开对手的两刀,好在对手也没甚么过分犀利的攻势,刚才那记“奥义之太刀”好像只砍出一半,下一半力量和速度都完全弱了下去,就像是半截宝剑后面接了一段烧火棍,给人一种虎头蛇尾的感觉。 不过这人的日本剑术也相当高了,将那一柄太刀舞得密不透风,一片白光连绵不绝。 梁叛只好一退再退,实在退不了便用门闩将太刀砸开。 而且他用的是铁尺的技法,但是门闩太短,又没有两侧的勾状护手,所以“砸”、“戳”、“挂”、“绞”、“叉”这几种技法当中的“挂”、“绞”、“叉”这三个擒拿夺兵刃的招数都用不起来,只能用正手“砸”和反手“戳”。 但是这名日本武士的出刀太快太急,梁叛根本来不及换反手,只能用砸。 好在他的砸也有相当的造诣,根本不与那太刀的刀刃向碰,而是拣太刀最脆弱的刀面下手,那武士每次见他砸下来,都不得不收刀避让,几次下来气得破口大骂。 不过这人来来去去也不过就是骂一些“马鹿”、“大粪”、“禽兽”一类的,丝毫没甚么新意。 梁叛倒是知道一些“洗库嗖”这种日本“黑话”,但是那都是二十一世纪在日本跟暴力团学的,这会儿的日本人未必能够理解到那些话的“脏点”,所以骂了也是对牛弹琴。 他此时已经大概知道这人的斤两,应该是不知从哪里学到了几下半吊子的残招,或许还在某忍者町学过两天,每次出手都是极其高妙,身法起步也相当诡异,但是总会半途而废。 比如明明起手是个相当凌厉的劈斩,但不知道是发力不对还是角度问题,斩到一半便给人一种在往回收力的感觉。 如果不是这人本身底子够好,或许早给一闷棍打倒了。 梁叛懒得跟他浪费时间,朝天上一指,用日语喝道:“小心暗器!” 那人乍然听到一句日本话,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恰好手上的一记剑招使到一半,正是脱节的当口,被梁叛觑准机会一门闩砸在腕骨上,当场便听见骨裂的声响。 梁叛终于有机会将门闩反手握起来,转身在对方后腰一戳,那人惨叫一声,蜷缩在地,不停挣扎起来。 梁叛捡起他丢下的太刀,架在他脖子上,问道:“谁派你来的,来干甚么?” 那人捂着后腰,痛得险些背过气去,趴在地上猛力吸了两口气,痛苦地道:“没有人派我,我是谈生意的,我找这里族长谈生意 。” “大晚上来谈生意?” “我听说这里有人要害族长,白天有人保护,谈不成的,只好晚上来。” “谈甚么生意?” “生丝,生丝!” 那人大叫两声,早把院里所住的人都惊动了,不一会儿各房门接连打开,众人披着衣衫外套走到回廊之中一看,见细雨之中一个陌生人趴在地上,被梁叛拿刀架着,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因此一个也没发问,都静静地听着梁叛问话。 “谁跟你说洪蓝埠有生丝的?” “甚么洪蓝埠,我不知道。我从南京坐船来的,这里的桑树最多,我在这里下船的。是天草大人告诉我,南京会有许多许多生丝,让我们不必去浙江了。浙江那里的余定仙很厉害,我们这一船死了很多人……” 接着便在那里絮絮叨叨说了些大明闽浙总督朱纨一死,各路海盗纷纷上岸,他们这种单纯走私经商的反而愈发难做之类的话。 梁叛一听“天草大人”,皱起眉头,便问:“哪个‘天草大人’?” 那人道:“是我们丹波国第一智者,本慧院四世天草芥大人。” 梁叛奇道:“你认识天草芥?” “我是丹波国人,原来是丹波守细川家的武士,后来替细川家在明国采买生丝、瓷器,我和天草大人是同町的。” 梁叛不禁想笑,这个天草芥,临走临走还要留个尾巴下来。 他不禁想关心关心这个老熟人,便问:“你叫甚么名字,是几时遇到天草芥的?他现在回日本了吗?” “我叫大屋大翔,是十天前在宁波遇见的天草大人。他好像要在明国待到下个月……” 梁叛脸上的笑意陡然止住,天草芥这厮居然还没离开大明? 他把吕致远的白册带着满世界乱跑,到底想干甚么? 梁叛现在恨不得立刻回到南京,带着缇骑所缇骑杀往宁波,然后把天草芥揪出来,问问他到底在想些甚么。 真正是洪蓝埠这边的波还未平,天草芥又在宁波掀起一阵波浪来! 他忽然看见自己手里那把太刀的刀柄上,有一个八角二引两的家徽,应该是从足利和细川的二引两家徽中演变出来的。 看来这大屋大翔倒没说假话,应该就是丹波国细川家的武士。 他问那人:“这把刀是哪里来的?” 大屋大翔连忙道:“这是我家祖传的,备前刀。请阁下还给我!” 梁叛却将他背后的刀鞘解下来,说道:“这把刀我先留下,你去宁波跟天草芥说,要么给我立刻回国,要么把我的东西还回来,二选一。然后你把他的回信带来换刀,否则我就将这把刀砸断。” 大屋大翔哭丧着脸爬起来,他觉得眼前这个明国人一定是恶魔转世。 可是他害怕梁叛真的将他祖传宝刀砸断,只好依依不舍地看了那刀一眼,转身翻出了院子去。 梁叛将刀收入鞘中,向众人点点 头,自顾自回到屋里,阿庆还躺在床上,只不过已经醒了,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等他瞧见梁叛将刀放在桌上,摘了盆架子上的毛巾擦头擦脸,便又转过身去,闭上眼睛重新睡了。 梁叛将左手中藏着的黑匣子放回外衣口袋中,给阿庆掖紧被角,走到屏风后面,把憋了半天的一泡尿解决到了马桶里。 他一边尿一边在想:既然来偷那两部册子的不是大屋大翔,那么究竟会是谁来呢? 他提上裤子,正准备回到床上睡觉,却忽然想到大屋大翔身上的一个破绽:这人的剑术根本就是从新阴流偷学来的,一个正经家族的武士,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情?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章 小儿细说解书愁 梁叛洗了手躺到床上,重新枕在俞氏的黄册和鱼鳞册上,为自己犯的那个相当低级的错误而难以遣怀,于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自己为甚么就会犯这样一个错误。 明明那大屋大翔的话语中破绽百出,甚么白天不敢来,所以半夜来找俞族长谈生意这种鬼话,自己居然就信了…… 就在他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的时候,阿庆忽然转过身来,在黑夜中睁着一双大眼睛,低声问道:“梁叛,你有没有怕过?” 梁叛从思绪之中挣脱出来,看看阿庆,以为这孩子晚上怕黑,便笑道:“有啊,谁都有害怕的时候。我两岁的时候爹就死了,没过几年母亲也去世了,我为了不被县衙收进养济院,就偷偷把我母亲埋在自家屋里,谁也没告诉。那时我天天害怕县里的差役发现我成了孤儿,所以见到捕快都会躲着走。” 阿庆显然很不解:“朝廷既然设了养济院,就是为了给鳏寡孤独一个容身之所,由朝廷供养,你为甚么不肯去呢?” “养济院那种地方进去便出不来了。”梁叛摇摇头,“那些养济院的会头吃人不吐骨头,逼人贩子还丧心病狂,进了里面不过是给他们的名册上添个人口,帮他们向户部多要一份米布罢了。” “他们难道敢克扣吗?” “何止克扣!养济院的会头收了老人,便一天给一顿口粮,任其生灭,拉撒不管,生病不医,那些老人真正病死的十不足一,十个有八个是饿死的,还有一个是不堪其辱自尽的。而且死后十个有九个不给下葬,因为一下葬便要从养济院的名册中减去,那些会头便领不着这份米布了。” 阿庆听了睁大眼睛,有些不信地问:“那小孩呢?” “小孩大多都是偷偷卖掉,卖掉也不报失,仍旧每年上报令米布。如果卖给良善人家,哪怕是穷门贫户,也算是造化了。女孩儿大多是卖给青楼妓馆,男孩也有卖给丐帮的。更有甚者,那些会头喜欢挑拣一些格外俊俏漂亮的,不拘男女,送人娈养。” “娈养?那是甚么?” 梁叛忽然想起阿庆还是个小屁孩,便打了个哈哈,搪塞道:“这个不说也罢……总之不是好事。你怎么突然问我怕不怕?你现在害怕?” 阿庆大概知道有些话是真正的大人才能明白的,因此也不追问,只答道:“我不是自己怕,我是觉得你在怕。” 梁叛不禁失笑,说道:“我怎么怕了?不是跟你吹牛,自从十四岁以后,我就从来不知道甚么叫做害怕!” 阿庆摇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你就是在怕,我知道的。不过这没甚么好羞愧的,因为我也经常这样。” 梁叛不太明白,看着他继续说下去。 阿庆道:“有时候先生让我解文章,一解就是好几篇,还要限定时日。我解了一 篇没解通,又解一篇依旧没有通,解到最后虽然越来越明白了,但是那些文章依旧半通半不通。后来先生突然又加了一篇……” 听到这里,梁叛已经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禁抿起嘴,抬头望着屋顶,呆呆地听着阿庆继续说下去。 “我拿着最新的一篇,本来想好好解的,但是一想到前面还有那么多文章不曾全解,心中便畏难起来,就将这篇新文章的乱解一气,虽然明自己知道解的不对,还是自己骗自己说已经解通了,然后便丢在一边不管,接着去解前面的文章。” 说完阿庆把双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抱在胸前,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梁叛,接着道:“我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害怕,怕那些文章又难又多,怕时辰总是不够。我又怕先生生气,又怕父亲失望,还怕解不出文章来,自己瞧不起自己。” 梁叛躺在床上,沉默半晌。 不是因为自己的错处被人说着了,而是因为阿庆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居然能够以己推人,将他的想法说得头头是道。 而且阿庆并不像有些孩子,是那种带着得意劲儿显摆到底的小聪明,他已经有一种内敛而沉稳的底气,梁叛有点想不出来,孙少保和冉清到底是怎样把一个孩子教到这种地步的。 他的思想回到了“怕”这件事上,对阿庆道:“你说的没错,我好像就是在怕。怕到下意识忽略掉一些新的疑点,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不过这也不是真的怕,因为没有先生可以打我的手心,也没有人会对我失望……” 阿庆打断他道:“我会失望的!” 梁叛笑道:“你有甚么好失望的?” “我是跟你一起来的,如果你输了,我和先生在洪蓝埠也没面子!” 梁叛装作认真考虑的样子,想了一会儿道:“好,我一定让你们有面子。快睡罢!” 阿庆叹了口气,摇摇头,嘴里嘟囔了一句“又在哄小孩了”。 说完便翻过身去,抱着被子闭眼睡了。 梁叛摸摸枕在脑袋下面的黄册和鱼鳞册,略感宽心了些,那日本人大屋大翔虽然耍花腔从自己手上跑了,但是这人至少有些话应该是真的。 比如他和天草芥是同乡,比如天草芥还在中国…… 他应该是有些人专门请来偷黄册和鱼鳞册的,跟二叔的案子还有俞家的内部的矛盾没甚么关联。 梁叛做出这个判断是基于三点理由: 第一这个大屋大翔并不认识自己,如果是为二叔的案子而来,或者是二房他们请来的帮手,那么他一定早就把自己当成假想敌研究过了,不可能不认识。 第二是大屋大翔潜行的本事很高,又有像是忍术的身法,所以应该是个职业盗贼。 第三就是大屋大翔出现的时间,就在俞东来判定铁算盘来不成并且要小心两部册子的当晚。 梁叛虽然误将此人放 走,不过黄册和鱼鳞册还在,所以倒不觉得有多么懊悔。 想着便进入了梦乡,做了几个不曾记住内容的梦,然后一觉醒来,便到了崇佑三十二年闰三月初一。 梁叛一走出门,就见俞东来的小院里已经有许多人进进出出,谢老爷子和俞太太父女俩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指挥。 那些人手里零零散散拿着扛着一些木制家具的零件,也不知是床还是桌子,等到两个后生从正屋里抬出一卷特大的棕垫来,梁叛才确定,这就是个床…… 他跟俞太太、谢老爷子打了招呼,跟着人流走到小院门外,却远远瞧见一大片乌泱泱的人潮,正沿着通往镇上的道路,向庄园涌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一章 老俞家的种 不知何时,俞太太也走到梁叛身边来,一同看着庄园大门外不断涌入的人潮,面容平静淡然。 梁叛问:“二嫂,这些是甚么人?” 俞太太道:“都是我们洪蓝埠俞氏的庄户人,天没亮就从各村往这里赶了。现在谷场上应该有几百人了罢。” “为甚么突然聚起这么多人,三叔不是还有一天时间吗?” “我也不知道,我听爹说,我们溧水县的知县大人到了。或许是因为这个罢……” 梁叛撇撇嘴,这些地头蛇真是厉害啊,溧水知县到洪蓝埠的消息连他都还不知道,他们倒已经开始布置了。 看这样子,这些人至少昨天晚上就已经得到消息了。 可是溧水知县到洪蓝埠,他们聚集这么多人干甚么? “俞二哥怎么样?”他问。 俞太太脸上立刻露出既宽慰又担忧的神情:“昨夜吃了一副药,今早醒来,精神还成。不过他听说族里的庄户人来了,一定要到谷场上去听听看看。他又受不得风,我便叫人把床拆了,搭在谷场上,他要有那个脸皮当着几百人的面睡觉,就让他去好了。” 说完径自苦笑起来。 梁叛也笑笑,转身说道:“我进去瞧瞧二哥。” “你若劝得他不出门最好。” 梁叛穿过不断从院中往外走的人流,径直走入正屋之中。 一推开门,便有一股浓郁的草药味道扑面而来,屋里因为长时间的密闭而显得空气有些浑浊。 但是梁叛走到帘门后面的里间之中,那愈发浓郁的药味里面,却掺杂着几分女人的脂粉香味。 想想也不奇怪,这屋子毕竟还有个女主人在住。 他走进里间,却见俞东来躺在一张罗汉床上,身上裹着一条绒毯,屋里一个孩子正端着热气腾腾的脸盆,将手巾在热水中搓净了,便跪倒罗汉床上给俞东来抹脸擦手。 俞东来就这么偏着脑袋,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侍奉自己的孩子,目光中流露出的神情,满是慈爱和安详。 梁叛轻轻咳嗽一声,走到床沿边上,问道:“俞二哥,感觉怎样?” 那孩子见到梁叛,便从床上爬下来,跑到俞太太的梳妆台前搬了个小圆凳来,放在床边。 俞东来转头看着他,将手抬起来轻轻虚按了按,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还好。老五,你坐。” 梁叛向那孩子点点头,在圆凳上坐下,笑道:“我听二嫂说,你要到谷场上去睡觉?”【@神笔屋henbiwu &@阅读】 俞东来苦笑摇头,也不知是自嘲情势的无奈,还是笑他夫人的这句气话。 他悠悠地道:“我听讲今天谷场上人多,又是初一,就当去看看庙会好了。” “那些庄户人是谁招来的,找来做甚么,你有数吗?” “来干甚么我猜不着,不过谁找来的我知道,就是四太爷呗。” 三叔管俞兆普叫四爷爷,到了俞东来这一辈,自然要叫太爷了。 俞东 来冷笑道:“四太爷在族里虽说管不了事,但他毕竟辈分在这里,壮年时做过几任总甲,后来又是里老人,素来就有威望。你瞧他今年几岁?” “七十?” “呵呵,这老东西私下里信过一套‘处子养生’鬼话,瞧着六七十岁,实际前年整八十,朝廷赐了个‘里士’的爵位、赏冠带,与县官平礼。你想想,除了他谁还有这个本事?” 中国汉代以后以儒道治天下,每朝每代都相当推崇孝道,把“孝”推崇为道德之本,大明太祖更加将尽孝敬老推到了极致。 太祖皇帝曾经在洪武十九年颁布《存恤高年诏》,下令地方有司存问年老贫民,对于鳏寡孤独无所依靠的,要进行抚恤或者收入孤老院、养济院。 即:凡民年八十、九十而乡党称善者,有司以时存问。 对于家庭健全的的老人,又制定条例:贫民年八十以上,月给米五斗,酒三斗,肉五斤;九十以上,岁加帛一匹,絮一斤;有田产者罢给米。应天、凤阳富民年八十以上赐爵社士,九十以上乡士;天下富民八十以上里士,九十以上社士。 梁叛才知道原来俞兆普都已经八十二了,不仅有这样的多重身份,还有朝廷正经颁发的爵位,怪不得这老头连三叔这个主家三房也毫不忌惮。 “那你还去做甚么,你们杨知县已经到洪蓝埠了,估计很快就会到这里来,你不如在家里等着知县传唤。” “嗯,我听说了。不过二房和那几个老头把这么多庄户人找到这里,我怕他们把人煽动起来。庄户人心思简单,只要人多聚在一起,有个人带了头,甚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我一定要去看着,哪怕不说话,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便可以了。” 梁叛点点头,看来俞东来不是没有管理俞氏一族的能力,之所以将二房放任到这步田地,估计大多数原因还是因为自己没有子嗣,所以有些心灰意冷,便一心在南京潇洒,懒得再管这么大个家族了。 可是今天怎么又上起心来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转眼向那孩子望去,却见那小孩正端着那盆水,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 他朝那孩子的背影一努嘴,低声问道:“这孩子是啥情况?” 俞东来脸上抑制不住地笑意,却摇摇头道:“我也不知,你二嫂不肯说。哎,你瞧这孩子的长相,有没有……有没有……” 俞东来指指自己,又指指门外,虽然话没说明白,但那个意思很清楚了。 这时恰好听到屋外一声“阿来”,三叔的人便跟着他爽朗的声音一路进了来。 梁叛连忙起来给他让座,自己则坐到了罗汉床的床沿上。 三叔瞧着精神不错,进了帘门之后看到俞东来已经可以半坐着说话了,顿时大喜过望,同梁叛两人拱拱手,自己一掀袍角,坐到圆凳上,问道: “我刚才来时听讲你好了,又叫人朝外面折腾甚么?” 梁叛拦住他道:“三叔,先不说这个,昨天二嫂带来的那个孩子,你也瞧见了,怎么样?” 三叔看看俞东来,忍住笑,明知故问地道:“甚么怎么样?” 俞东来急道:“就是长得,有没有一点儿……那个?” 三叔不跟他闹了,点点头道:“我瞧像是你的种!梁老哥,昨天我瞧你的眼神,好像也有这个意思,是不是?” 梁叛点头道:“不错,我瞧见这孩子第一眼,就觉得是你老俞家的种。” 俞东来笑得合不拢嘴。 三叔道:“阿来,你倒想一想,七八年前,你有没有在哪里留过甚么情,嗯?” “有倒是真有……”俞东来的神情忽然忸怩起来,闭口不说了。 三叔却是眼睛一亮,脱口说道:“莫不是那年秋天,你跟那个……” 俞东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三叔记性倒好。” “那就是了,一定是你的。哼,没想到我这个侄媳还藏了这一手!” 俞东来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嗓门道:“只是猜测,只是猜测,未必,未必的。”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二章 租佃飞洒 梁叛看看时辰差不多了,这会儿机速总的人应该会来向他报告昨夜的进展。 他离开小院来到庄园大门外的时候,正遇上先头赶来的参二爷。 天空还在飘着细雨,而且隐隐还能听见石臼湖的方向传来嗡嗡的雷响。 参二爷虽然身上背着两把纸伞,但是并没有打开,瘦削的脸上都是细细的水珠,见了面先抹一把脸,朝梁叛拱拱手。 梁叛还了礼,拉着他避开人群,踩着湿润但不泥泞的砂石小路,走到不远处的一座牛棚下面避雨。 牛棚里趴着一头老黄牛,见到二人也不理会,嚼着胃里反刍上来的食物,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赶着苍鹰。 “我们清早在客栈里碰过头了,都有新消息。” 因为五湖茶楼让给了钱申功,所以机速总的聚集点改在了一家小客栈内。 客栈的老板姓王,是洪蓝埠王家的。 梁叛道:“说说看。” “高大的消息:俞家二房昨夜来了个人,在二房屋里待了半刻时辰,二更时分把俞廷骏接走了。那个人像是你说的那个徐西决。” 俞廷骏就是二房的儿子骏哥儿。 梁叛掏出小本子开始记录。 “二房屋里一直亮着灯,三更时徐家的族长来了,进了屋里一直没走,后半夜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过不多久便走了,随后徐家族长也离开二房,这才熄灯。” 等他说完高大的回报,梁叛也在本子上记完了,头也不抬地道:“继续。” “匡夫子那里前半夜没有动静,三更过半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到了昼法堂,昼法堂的中先生把小的接了进去,大的在门外站了半柱香的时辰走了。不过匡夫子是在客栈用千里镜看的,太远瞧不清人的面貌,推测应该是从二房出来的徐西决和俞廷骏。”【¥神笔屋henbiwu &@阅读】 “有没有跟上去看看徐西决在哪里落脚?” “没有人手了。不过匡夫子看到那人过了河,有条船一直在码头等他。” 梁叛听到“没有人手”四个字,手上微微停顿了一下,心里便闪过一个念头:这次回去恐怕要撬一把萧大哥的墙角,从斥候总要几个人过来了。 他这念头一闪而过,立刻又对参二爷道:“好,你接着讲,你和谢无名这里怎么样?” 参二爷点头道:“我们查到俞兆普的账,最近五六年此人账上一直有大笔进项,多是粮食进项,但是他家一共十六口人,水田四十三亩挂半,棉田六亩,收入却至少有十倍,最近两年有十五倍。” “也就是说他现在实际至少有六百亩田?” “不止,如果是租佃飞洒的话,则最少有上千亩。” 接着参二爷将他和谢无名探讨的结果分析了一遍。 “飞洒”实际上是一种转嫁赋税的手段,和诡寄不同,诡寄是小民向皇庄、勋戚、官宦或者士绅家中托献,因为这些人家享有朝廷的免赋额度,将田亩托 寄在这等人名下,便免去了朝廷的征赋。 飞洒则是地主与官吏勾通,在收税时暗中将自己的税额分摊到别人的头上,所谓“谋同飞洒,不令主知”。 官吏只要本县或本区总的税金足数,即可向上交差,于是替富户动动手脚做这等舞弊,以谋求贪污受贿。 但俞兆普显然并非这一类的飞洒,他是完全将自己名下的田亩隐藏起来,又不属于将这些田亩隐匿不上报的“隐田”一类,而是在官方图册上将自己的田亩分摊挂到佃户的头上,自己则实际控制并享受田地带来的收益,相当于反向的“诡寄”。 因为他的土地实际是租佃出去,每年收成以后同佃户五五分账,那么这些田亩实际的产出便应该是俞兆普个人收入的两倍,所以参二爷和谢无名以其近五十亩田地,乘以十倍收入再乘二,得出千亩的结论。 如果按照近两年十五倍的收入来算,则结果更多。 梁叛点头认可了这种推断,问道:“那你们认为俞兆普为甚么要搞这种花样?如果为了避税这样做显然并不划算,毕竟将自己的田亩挂在佃户的头上,还是有一定风险的。” 他说的风险就是万一因为田亩的归属闹起了纠纷,官府可以依照户房留存的图册将这些田亩实际判定给佃户所有。 佃户翻身做主的事例并非没有发生过,有些田地因为频繁买卖,业主更迭,但佃户长久虎踞于此,最后“久佃成业主”。 所以俞兆普这么做绝不是为了逃避那点“三十抽一”也就是3.3%的赋税。 虽然这点赋税放到上千亩田的产出上来,也算很客观的一笔进项了。 参二爷道:“谢无名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有这么多的田地,另一种这些田地其实也不是俞兆普所有,他只是名义上的业主。” 梁叛认为第一种可能性是完全说得通的,但是第二种又是基于甚么判断? 参二爷凑近了些,压低嗓门说:“俞兆普虽然近些年进项极多,但是支出也不少,每年他收到的佃租至少有八成要转到徐家的米铺之中,却并没有收过徐记的银子。” 梁叛眉头不由得皱起来,摸着下巴道:“谢无名认为他不是卖给徐家,而是‘上缴’?” “是这个意思。” “照这么说徐家或者二房才是真正的业主?” “也未必,我们还查了徐家米铺的账,和俞兆普一样,进项大出项也大,最后流向哪里便无从知晓了。如果要彻查账目,还是要找铁算盘,我和谢无名都是半吊子。” 嗯,又缺人…… 梁叛在坚定了找陈老板要人的想法的同时,又大感疑惑,俞兆普的发家以及和徐家米铺的合作一定不是一蹴而就的,但实际结果又显得相当突然。 上千亩田地,怎么就突然变成了他们的产业,又是如何能令 这么多业主同时放弃这么多的土地? 这里面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做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想了想暂时不去深究其中的道理,问道:“还有别的吗?” 参二爷从兜里摸出一封信来,说道:“这是今天陈老板派人发来的,刑科给事中签发给缇骑所的‘着南京锦衣卫调查京畿亭山大盗一案’的驾帖。” 梁叛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他之前找张守拙要过两样东西,一样是都察院的监督官,于是张守拙找李裕弄来了钱申功,这一点办得着实到位;另一样是让他找应天府李梧开个捉拿亭山大盗的差票,好让自己顺理成章的插手这边的案子。 可是没让他找刑科给事中出个锦衣卫的驾帖啊! 这东西权限倒是真大,等闲逮个官员进昭狱玩耍一趟也未尝不可,但是这会暴露身份啊! 他挠挠头道:“陈老板啥意思,难道我的身份从此可以公开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三章 知县大驾到者 “不可以!” 参二爷面无表情地说,或者像是在警告。 梁叛一摊手:“那给我这个驾帖干啥啊!擦屁股都嫌糙!” 其实现在即便给他应天府的差票也没啥用,第一手上没人——他本来打算的是用俞教仁和俞东阊手下的那批捕快,但是二俞已经中毒死了,连尸体也没找到。 第二还是因为二俞死了,这两个人是最好的突破口,要找徐西决和那几个失踪的家伙从他们这里突破是快最便捷的,两人一死,溧水知县又亲自到了,差票的作用自然就可有可无了。 他摇摇头,将驾帖打开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一片小字,看了都头疼,也懒得去读,便匆匆折叠收了起来。 他一边收信一边问道:“送信的人呢,来了几个,哪个部门的?我这正缺人手,别让他跑了。” “是专诸总的,两个人,还在客栈。” “专诸总?” 梁叛皱起眉头,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专诸总其实就是杀手总,不像他们机速总要和外界接触收发情报,基本处于一个半暴露的状态,专诸总是个比斥候总还要神秘的机构。 这个总人数未知,首领未知,过往功绩未知,梁叛虽然已经是“自己人”,但是对专诸总依旧没有任何了解。 陈老板明知他在洪蓝埠一定缺人,却没有派能员干吏前来支援,反而派了两个杀手? 杀谁? 梁叛忽然间便明白了陈碌的用意。 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严肃神情。 参二爷当然猜不透陈碌的用意,自然也就无法明白梁叛这副表情的变化。 当然,他也不会多问。 “陈老板还有别的话带来吗?” “有。专诸总的弟兄带了陈老板的话来,说:拿到洪蓝埠两册,进谋溧水县白册,便宜行事。” 梁叛又问了钱申功那边的准备如何,参二爷说了。 钱申功因为来得仓促,也没有人手,能准备的其实并不多,一个是谢老爷子说动了要去报官的人,也就是原告。 这原告是那俞奉常的老母。 虽然俞奉常出门时一再嘱咐,会出去躲几日,一等事了便回家来,让家里不要去找。 但是俞奉常的老母年岁已高,又只有一个独子,几日不见便格外担忧,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成,又听说有老爷在此,便不管儿子的嘱咐,哪怕儿子在外面杀人放火回来便要治罪,也一定要先找到活人才肯安心。【@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老话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否则也都像另外几家,是绝不肯报官的。 这是一个,那老太太已经带着了。 还有一个是那天在俞东来院外要撞门的二房下人,也带着。 最后一个就是昨天梁叛让他们抓捕的那名弓手,这个却出了事。 参二爷道:“昨天钱大人派去抓人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而且是刚死不久。” 梁叛咬住牙,懊悔不已。 昨天他就应该先把那弓手抓了,送到钱申功面前,或许当时那弓手还没死! “查过没有,怎么死的?” “一刀毙命,伤口在左侧脖颈上,是从上往下砍的刀伤。” “我知道了。”梁叛揉揉太阳穴说,让参二爷去休息,“辛苦了,回去睡一觉,今天没别的事了。” 看这行刀的轨迹,想也不用想,就是从肩膀后面拔刀向下砍的大屋大翔。 梁叛觉得自己又接连翻了两个错误! 送走参二爷,梁叛独自站在牛棚下面,看着渐渐稀少的人群,还在向庄园里聚集过来,心里却在不住地盘算。 他留在洪蓝埠的本意是帮助俞东来,那两部册子是顺手为之。 但是现在陈碌已经明确要求他拿到两册,同时还要“进谋”溧水县白册,为此特别给了他“便宜行事”的权利。 陈碌毕竟是陈碌,身在高位,自然比梁叛要高瞻远瞩得多,几乎是立刻从这件事当中嗅到了更新溧水县这一大块拼图的机会。 怪不得梁叛拿到手的是驾帖,而不是差票。 差票是给官差查案的通行证,而驾帖不同,驾帖的内容其实并不重要,哪怕只是派锦衣卫拿一根针回来,只要办事的锦衣卫或者缇骑愿意,都可以无限扩大事态,拆屋刨坟掘地三尺。 ——驾帖上可没有指明就是杂货店里的那种普通的绣花针。 锦衣卫认为这根针是某家针盒上的那根,自然可以借此抄家抓人;如果怀疑这根针在某人的祖坟下面埋着,自然可以因而刨坟掘地。 梁叛要拿溧水县的白册,手里又只有追查亭山大盗的驾帖,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不能在白册到手之前,让亭山大盗一案结案。 只要案子不结,他就有权利无休止地追查,无底线地将受案范围扩大,他可以在溧水县无法无天——如果他不怕事后被弹劾的话。 但是这与他的本来意愿显然是相违背的。 好在陈碌用了个“谋”字,而不是“取”,谋就是想办法,办法可能想不到,也可能想到的办法并不实用。 但是“谋”这个字只是“想办法”的过程,而不是实施并将这个办法实现的过程,所以即便梁叛最后没有拿到溧水县的白册,他也有搪塞之词。 但是这种办法只能用一次,如果这次用了这种咬文嚼字的狡辩方式搪塞过去,那么下次陈老板再给他派发任务的时候,就会更换成不可更变、不会产生歧义的指令,到时候自己就不再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这是杀鸡取卵的途径。 梁叛一时陷入为难之中。 还有那两个专诸总的刺客,梁叛很清楚,陈碌要杀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陈绶! 但是陈碌没有直接给那两个刺客下达任务,而是将他们交到了梁叛的手里,这里面到底有甚么缘由,梁叛却并不了解。 忽然间远远听到一声开道的 鸣锣声,梁叛刚刚有些颓然的精神不由得一振,溧水县的知县终于到了! 钱申功他们一定也跟来了,梁叛立刻走出牛棚,急匆匆往谷场上赶——这个时候俞东来他们应该都到谷场了罢。 穿过这片区域到达谷场,才发现那宽阔平坦的谷场上,早已站满了穿着各样的庄户人,有的带着斗笠,有的带着蒲草帽,有的干脆就用布巾包了脑袋。 天边的滚滚雷声愈发响亮,也愈来愈逼近洪蓝埠镇,天空的雨似乎飘得大了一些,不断地有人抻起袖子揩去脸上的雨珠。 在这些人群的中央,也就是谷场最中间的位置,空出一片来,一张挂着纱幔的红木大床支在那里,俞太太和三叔、谢老爷子则撑着伞守在大床外边。 所有人都看着那张大床,有人神色中充满仇恨,有人皱眉愤怒,有的却是满脸的复杂神情。 就在这时,梁叛忽见远处几顶小轿抬了过来,人群开始哗啦啦地从外围开始向两边分开,让那几顶小轿进来。 人们的目光便从那大床上移了开去,都热切地去看那几顶轿子。 梁叛身边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竟然双手合十,低低念道:“俞氏先祖保佑四老爷替我们伸冤……” 那些轿子还没到谷场中间,就听庄园大门的方向响起一声高亢的宣告:杨知县大驾到者——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四章 押田契约 杨知县的卤簿终于到了。 人群一阵骚动,看向那几顶轿子的目光便又转向了大门的方向。 梁叛快步穿过人群,走到谷场的中间,可他刚走了没两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侧影。 是俞奉业。 那个被俞东来开革了学籍的书生。 现在这人就穿着一身庄户人的粗布衣裳,踩着蒲草鞋,除了面皮白净一些,和四周的人们没有任何区别,和一个月前那个在南京意气风发的文人酸子完全是两个模样。 如果一定要在俞奉业和这帮庄户人之间找出一点区别的话,那就是俞奉业的脸上没有那么多的情绪,他只有一脸的茫然。 梁叛悄悄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俞奉业猛然转过头来,看见梁叛,吃了一惊。 梁叛示意他不要多说,指了指谷场外不远处的一个谷仓,低声道:“想恢复学籍就跟我来。” 说完便排着人群向外走。 俞奉业瞪大一双眼睛,脚下却跟着了魔似的,不由自主便跟了上去。 梁叛走到人群外面,站在那谷仓边上,果然看到俞奉业更加茫然地跟了过来。 这个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即便他换了一身庄户人的衣裳,参加了庄户人的活动,站在庄户人中间,可他骨子里依旧当自己是个读书人——从他到昼法堂拿书来抄就是证明。 况且这种人除了发酸和指点江山之外,根本不会营务田亩的技能和耐力,这种人早已在学堂里面把自己废了。 他们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举业和八股,就像一团团原本可以揉捏成任何形状的黏土,变成了一个个被举业和八股模子倒出来的陶瓷罐子,很精美,但是再也捏不成别的形状,也无法再具备其他实用的功能了。 而且一打就碎。 所以梁叛不怕他不跟来。 俞奉业站在梁叛的面前,很是局促,看得出来,也很矛盾。 但是他仍旧充满希冀地问了一句:“我真的可以恢复学籍?” “当然。”梁叛笑了,“这就是你们族长一句话的事,不是吗?”【#¥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是是是。是的,可是……”俞奉业还有点怀疑,怎么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恢复学籍呢? “我问你答,最后帮你们族长办一件事,你明天就可以把身上这件破衣服脱了,想穿长衫也好,直裰也好,随你的便。” “请问。”俞奉业看出眼前这个人不喜欢废话,也就表现得很干脆,“我一定照办!” 梁叛沿着谷仓往里面走了些,也离那些人远了些,俞奉业自然跟过来。 “昨夜有人去了你家,是谁?” “是四老太爷的人。”俞奉业不假思索地道。 “让你们来干甚么?” “让我们来庄园,反族长、保同乡。” “你们为甚么要反族长?” “因为族长吞了我们的地,把好多俞氏族人变成了他主家长房的佃户,所以很多人都恨他。” 梁叛明白 了,原来四老头和二房、徐家他们搞的这些勾当,全都栽赃在了俞东来的头上。 也是,二房虽然是实际代管洪蓝埠的人,但是他们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以族长的名义,这口黑锅自然是俞东来背。 “那保同乡是保谁?” “听说座师要从洪蓝埠抓人,这些人要抗官府保同乡,实际他们还不知道座师要抓的是谁,这不荒唐么?” 文人进学要考童生,县试便是考童生的第一场,由县官主考,所以文人但凡进过学考过童生的,都将县官称为座师或者恩师。 听这俞奉业的话,不但重新将自己看做了读书进学的人,甚至立刻和那些庄户门做了“撇清”,并严格划清了界限。 甚至对这些人的行为发了自己的评论——荒唐! 梁叛自此便知道此人终究不可大用,利己之心太重,道德自然便看得浅了。 不过既然做了承诺,总须守的。 他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如何丢了田亩,变成佃户的,这其中是怎样的过程?” “知道一些。”俞奉业已经完全把自己从庄户人当中择开了,“他们是从六七年前开始陆续丢掉田亩的,那两年都是大水,田亩淹了不少,徐家粮店从外府调买来的粮价又高,许多人课不出税来,更加没有口粮,便纷纷请里老人同粮长调停。” “当时里老人是俞兆普吗?” “是的。四太爷素来就有威望,又有里士的爵位,可以和官上沟通。” “俞兆普便将他们的田收了抵钱粮是吗?” “是啊,不过不是这么直接的。四太爷说这件事他办不成,需禀告族长,后来说是族长出面同徐家的粮店说了好话,凡是遭了水灾的,可以将自家田亩押出来抵给徐家换粮食,每年还一半,十年后还清,便可收回田亩。” “这个‘一半’是怎样的‘一半’,当时可说明白了?” 梁叛立刻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俞奉业道:“当时说的是第一年一半,第二年还一半的一半也就是二成五,第三年还一成二分五,以此类推,十年还清,收回田地。这是当场成契立约的。” “后来变卦了是吗?” “不错,后来变成每年交五成的粮食,一直要交十年,一共要交五倍。于是他们又托四太爷去找徐家,徐家却说根本没有收到这些田地,他们当时和族长立的契约是由徐氏粮店借粮给俞氏族长,分十年还清,而庄户人的契约是和俞氏族长签的,和他徐氏粮店没有关系。也就是说这些田实际到了俞氏族长的手里。” 梁叛奇道:“他们就信了?” “怎么不信,他们回家找到契约,的确是俞氏族长的押。” “那成契时出面的到底是俞东来还是俞家二房?” “都不是,是三房!” “甚么?”梁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房怎么掺和到 这件事当中来了?” 更让他奇怪的是,三叔从来没有对自己提过有这么一档子事。 “的的确确是三爷出的面,因为那天二爷病了,托三房代劳的。所以那些庄户人既恨族长,也恨三爷。” 梁叛这才明白,原来三叔也给骗了,他甚至到现在都未必知道,这些人为甚么恨他,更不知道当年他出于好心办的这一件事,最后成了坑害庄户的罪行……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五章 文章需变通 梁叛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也亏得有俞奉业这个变数,不然真不知如何应付。 他也立刻明白,这几个老头为甚么单单挑在今天发难,按理说三叔还有一天时间当家,他们要搞事也该等到明天。 可正因为今天还是三叔当家,当年牵头抵押田地的二叔又过了世,最后庄户们讨田还得找今天当家的三叔——这是三叔自己愿意扛的! 而这事儿又是三叔绝扛不起的,俞东来不会坐视不管,这就等于用了三叔这个炮架子,去将俞东来的军。 这些事不用说,不是这几个老头所能搞出来的,俞兆普如果有这个本事,也不用等到几年前七十多岁才发家了。 在他想来,搞这件事的,要么是二房那个姓徐的女人,要么就是陈绶。 梁叛转头看向那几个已经停在谷场中间的轿子,最后面一顶挂着白纸花,他认得,就是二房的小轿。 最头先的一顶轿子已经压了轿,精神矍铄的俞兆普从轿中下来,对那张大床视而不见,带着俞承舟和徐再再度穿过人群,向庄园大门方向迎去,俨然是这庄园的主人。 溧水县的卤簿还停在门口没有进来,梁叛冷眼旁观,不知道这是溧水县的杨知县喜欢摆架子,还是专门等着帮俞兆普走这个过场。 他看了俞奉业一眼,后者还老老实实站在一边,见他看来,有点局促,又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好了,多谢你,不过等会杨知县到了,有人要问你,还请你将这几句话再说一遍。” “一定据实禀报。” “慢来。”梁叛道,“据实禀报可不行,有些话该变通一些讲的,就要变通一些,像写文章一样,不能平铺直叙,要把话讲得动听,只要不是刻意扭曲本意,对不对?” 俞奉业点点头,虽然点头,脸上却是似懂非懂的神色。 于是梁叛又点了他一句:“做事不能太死板教条,读书也要懂变通,做官更是非懂不可。” 最后两句话着实叫俞奉业心动,他用力地答应一声:“是,懂了。” 梁叛看他好像是真懂了,便用点点头,转身要走。 走了两步,忽又转回来,说道:“还有个不相干的问题请教你一下。” “请教不敢。” “洪蓝埠的庄户人除了自家的田,他们最想要的是甚么?” “钱啊,谁不喜欢钱?” “除了钱还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切实一些的。”【…神笔屋henbiwu ¥@阅读】 俞奉业仔细想了想,问道:“进学算不算?主家开了学塾,每年只收十个,可是人人都想让家里娃娃进学……哦,这个也不切实,都进了学谁来替主家种地?” 别看眼下在谷场上的这些庄户人是来讨田地的,看上去一个个穷酸困苦,其实他们总算还有田地,这洪蓝埠不知道有多少人根本就没有田地,近七成人都是俞氏主家的佃农。 洪蓝埠的地也有近七成归俞 氏主家所有。 俞奉业说得是实话,那些佃农家的娃娃都进了学,谁来替主家种地? 不过梁叛并不这么想,他仿佛得到了一种启示,细细思索了一下,已经有了眼前纾困的方法。 他最后问:“今天来的这么多人,有没有家里读书的?” “没有,”俞奉业把头摇起来,“读书的不敢来,来了只怕再没书读了。” 梁叛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对俞奉业摆摆手,转身便钻入了人群之中,迅速向谷场中央走去。 还没等他钻出人群,三叔便大跨两步,举着伞出来接。 “眼下甚么路数?”三叔问,“那位老爷一同来了?” 他说的是五湖茶楼那位老爷,也就是钱申功。 “来了,进帐子说。” 梁叛向不远处那几顶轿子一努嘴,虽然三个老头都出去迎接知县了,但是二房还稳坐轿中。 “好。”三叔和他一起走回床边,伸手把那大床外面罩着的湿漉漉的帷幔掀开。 梁叛用眼神向俞太太和谢老爷子打个招呼,钻进了帷幔当中,登上红木底座。 这张床是个八步床,也就是有顶有底内带陈设的那种,梁叛和三叔一道儿进了去,俞东来半躺在床上,背后垫着两床被子,正微微闭目养神。 那孩子极乖巧地坐在床沿上,眼珠儿也不乱看,见到梁叛和三叔进来,便从床沿上跳下,悄悄站在一边。 梁叛叫了一声:“二哥。” 俞东来睁开眼,帷幔因为着了雨,里面有点闷湿,以至于他的精神并不大好。 “三爹,五弟。” 俞东来叫一声,双手撑在身下坐直了些。 梁叛道:“不用坐起来,就这样说。现在情形不算很坏,但也不好,二房和几个老头是有备而来,你们杨知县好像不大靠得住。不过兵来将敌水来土堰,见招拆招的办法总是有的。” 他还没打算将陈绶的事告诉俞东来,一来陈绶根本在洪蓝埠呆不长了,二来没必要将事情搞得复杂化。 俞东来道:“你直说好了,该怎么做,都照你说的办。” “二哥,”梁叛道,“我的法子对你们主家来说要伤点儿本钱。这本是你们的俞氏的族内事,我要直说,便有不合适的地方,就当我自说自话,你可不要动气。” 他这么说是打个前站,实在是他的办法花费可能不小。 “这叫甚么话!”俞东来显出不高兴的神情,“兄弟,我俞二莫非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你替我家忙前忙后,又救我的命,别说你的话不会错,即便真的错了,我要怪你,也是我的不是。” “好,那我说了。” 于是他将俞奉业的话概括说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俞东来。 他声音说得不大,外面的人只有俞太太和谢老爷子能听见。 听他说完,谢老爷子先咳嗽一声,好像有点异议。 俞太太则在外面对谢老爷子 啧了下嘴,意思是让她爹不要胡乱作声。 谢老爷子本来没想说话,被她啧的倒要说两句了,用一种辩白的语气道:“你啧嘴怎的?我不是舍不得你们每年额外开销这笔钱,实际这钱半个字儿不跟我的姓。我只是怕这笔钱花得未必管用,那些庄户人今天恐怕不肯这么轻易买这个账!” 谢老爷子外号叫做“石头雷”,是说他脾气又硬又爆。 俞东来对他老丈人的话当没听到,拍板道:“好,准定这么办!” 这时只听一声粗放的嗓门在谷场外喊道:“知县开堂,闲人避让!”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六章 开堂 梁叛听见这声喊,转头朝那方看了一眼,见杨知县的轿子都到了,急忙说道:“还有,你们俞家的两部册子我要叫人拿走,如果能够连夜送回南京最好。” “好是好……”俞东来嘴上说好,但这是看在兄弟交情上的表示,实际对这个提议显得有些犹豫,“只是真有这个必要送去南京?” “俞二哥,我不能瞒你。”梁叛肃然道,“你这两部册子送到南京一是保存,二嘛,我有别的用,不过不可以细说,总之用完一定完璧归赵。” “那你拿去好了。”俞东来道,“反正我这里也不见得安全,放在你那里我反倒放心得多。” 此刻以俞二的精明,实际早已猜到梁叛的身份不那么简单,不过他这个人既通世故又很识趣,关于他这位好弟兄的身份,在他心里刚刚冒起的一些儿疑念,便立刻被他自己压下去了。 更不要说开口多问。 梁叛拍拍俞东来的手臂:“我去那边看着,你们这里自己应变。” 说完掀开帷幕走出去,外面围着的庄户人正在整个向两边分开,三位老头引着一前一后两顶轿子歇在边上,俞家的仆役开始搭架子铺棚顶,如此架势,这是要在雨中谷场上开堂? 梁叛觉得奇怪,这溧水知县行事有些出人意表,俞家有的是大堂院竟然不用,一定要在这雨水弥漫之中、泥浆横流之地、大庭广众之下开堂,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走上前去,那四根一人半高的桩子已经立了起来,木板草席也已搭了顶棚,棚下太师椅、大桌案各两张并排放,两边各有一张矮几打横。 俞兆普躬身立在轿子侧面,预备请知县下轿,他们当然知道后面那个轿子里也是个老爷,只不知甚么来头。 徐家的族长徐再看到梁叛过来,走上去在他胸前一推,很不客气地道:“你来做甚么?这里是老爷们开堂的地方,你有话等开了堂皂班们叫了你,你才在下面讲,这点规矩也不懂吗?” 周围庄户人不知梁叛是甚么来头,但见他穿了一身道袍,却没梳道髻,只戴了个网巾,这是衣冠中人的穿法,一时嗡嗡嗡地窃语起来。【……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梁叛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是甚么东西?” 左手三根手指叼住徐老头的手腕,轻轻朝外一送,便将对方推了个趔趄。 俞兆普正向杨知县“汇报”着甚么,见状直起身,上前两步呵斥道:“甚么人在县尊驾前撒野?” 今天他把御赐的冠带穿了个齐整,宛如官面上的老爷,当然他也绝不是不认得梁叛,这么问不过是代表一种藐视。 梁叛压根理也不理他,直接走到第二个轿子边上,在轿厢壁上敲了敲,溧水县的皂隶想要上来阻止,赵甲喜与何得庆已经挥挥手,表示没有问题。 俞兆普脸上顿时阴晴不定起来,他本来就对后面这位不知来路 身份的老爷有些忌惮,现在看情形居然和这姓梁的捕快有点瓜葛,心里不由得愈发惴惴起来。 他退回到杨知县的轿子边上,低声问道:“大人,不知后面那位老爷是哪个部院衙门?” 他也算精明的了,直接跳过应天府,猜到南京部院里去。 杨知县懒洋洋的声音从轿子里面传来:“不好说。” 这不是不好说,是不能说了。 俞兆普脸色更加难看两分,但不死心,又问:“那这位是……是几品?” 他脑袋里转了两圈也没想出合适的问法,只好直截了当地问品级。 杨知县沉默片刻,又说了两个字:“七品。” 俞兆普登时放下心来,这品轶并不比杨知县高,况且杨知县是主,那位是客,客不压主,看来形势还在自己这边。 想想也是,如果那位的品级高过杨知县,那轿子自然应该停在前面。 俞兆普一面暗笑自己多虑,一面斜乜了梁叛一眼,整整衣冠,站直了些。 这时指挥搭棚子的管家走过来,低声道:“预备齐整了。” 俞兆普便又躬下身,对着轿子原话复述一遍。 “好。”轿子里面道,“皂班,压轿,开堂。” 梁叛看到前面喊起“开堂”来,皂班在公案前两面排开,那些庄户人便在雨中跪了一地,三个老头也被赶了出去,除了俞兆普之外,那两人也只得在雨中跪下。 梁叛则在雨棚下找了个避雨的角落站着,既不出来下跪,也不进班入列,他的路数就更加叫人猜不透了。 俞兆普想要对他发作,可一眼瞄见皂隶已经掀了杨知县的轿门帘子,立刻闭了口,不敢多言。 知县的轿子压下头来,一身补子官袍的杨知县缓缓走出轿门,两面众人无不发出惊叹之声。 杨知县先走到钱申功的轿子前面,朗声说道:“请钱大人陪审罢。” 梁叛这才看到这杨知县,方面大耳,对谁的神态都是懒洋洋的,即便是面对钱申功这位“御史老爷”,也没表现出特别的殷勤。 钱申功也从轿子里出来,也穿了一件七品补子,外人却瞧不出他具体是何种官职。 两人携手坐到各自的案上,众人这才发现,杨知县身边竟然还有个老爷同他平起平坐,互相打听,却都不知是甚么来头。 杨知县坐定了,面前醒木签筒文房茶盏都已铺摆齐整,便问钱申功:“钱大人,事有先后,下面的章程么,还请示下。” 钱申功略作谦让,用商量的口吻道:“杨知县客气,是不是先问原告?” 他的意思,是先问俞家二房的无头尸案、人口失踪案以及俞家长房族长中毒案子。 这几个都是有原告的。 谁知杨知县点点头,一拍惊堂木,喝道:“堂下众人,所告何事?” 话音刚落,当即有个老汉挟妇带子,从人群中连滚带爬地钻出来,鼻涕一把泪一把,高声 喊冤。 自然是控诉俞氏主家骗取庄户田地,并且直指主家三房。 俞兆普脸上露出“一切如计划进行”的满意和得意神情,还不忘向梁叛挑衅似的看了一眼。 钱申功眉毛微微一挑,也转头看了过来。 梁叛抬手向他示意稍安勿躁,钱申功便转回脑袋,坐在椅子当中,眼观鼻鼻观心,看看这些人如何折腾。 梁叛连眼角也没扫过俞兆普,自顾自掏出小本子写了“昼法堂中先生”六个字。 杨知县这把虽然不按套路出牌,但是这都在梁叛的准备之内,三叔那里也已有了底,到时候只要陈述事实,然后直接以俞氏主家的名义将事认下来就行,不用浪费时间跟他们扯淡周旋。 既然对手不按套路走,自己当然也要出人意表,也就是《兵法》所谓“以正合以奇胜”。 其实认罪并不打紧,关键在于以甚么名义认,如果是以三叔或者俞东来个人的名义,那显然是极不明智的。 但是如果以俞氏主家的名义认,那根本就不算冤枉,因为这事是二房干的,俞东来和三叔现在就当是替二叔擦屁股。 当然了,这是要花钱的,要主家掏腰包替俞兆普和徐家等人退田退粮食。 至于俞兆普和二房在里面搅的事情,那是族内的事务,现在俞东来鬼门关踅了回来,随时可以开族会处理。 梁叛一转眼,看到冉清和老缺、马大夫打着伞站在人群外围,不知何时到的。 他招招手把老缺叫来,低声吩咐:“让专诸总两位弟兄动手。”说完将那张纸条递了过去。 那纸条没有折起来,老缺一眼看到便是一惊,他是知道那昼法堂中所住何人的,心中尽管骇然,但没表露出来。 梁叛让他先不要走,又叫了临时替钱申功充任官差的裘帮长,请他派几个弟兄,跟着老缺到小院中取了那两部册子一齐送到客栈中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七章 反常的庄户人 随后杨知县果然召被告三叔上前问话,三叔自然按照梁叛之前所说的,将几年前那件事当中自己知道和参与的部分一五一十说了,并且代表俞氏主家和已故的俞二爷将这事认了下来。 后面自然就是承诺契约作废,田亩仍旧按照当年在册的记录,归各家本户所有。 话一说完,四周庄户人嗡的一声便哄乱起来,众人眼睛都看着三叔,嘴巴却别向旁的人纷纷议论,好像都还不信主家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 杨知县重重一拍醒目,冷眼左右扫了一遍,那乱哄哄的议论声才次第消了下去。 那原告的老汉一阵愣怔,不知下面如何继续了,只好拿眼睛去看俞兆普。 俞兆普也没主张,又去看徐再。 徐再又瞧俞承舟。 俞承舟更加草包,在那里张口结舌,不停地眨眼,一副全没明白的表情。 杨知县却神色平常,并无惊异之态,只是照常例淡淡地道:“原告还有甚么话说?” 那老汉支支吾吾,不知该说甚么。 三叔忽然拱手道:“县尊大人,既然这位原告无话可说,不如问问大家,请各人自处自决,岂不好过白等这老汉一人?” 杨知县把脸一沉,不快地道:“本县堂上问案,轮得到你啰嗦?” 说着伸手就往签筒上摸去,这是要打板子了。 钱申功却微笑着将他拦下来,说道:“我看这个提议未尝不可。” 杨知县瞥了他一眼,缓缓收回手,往太师椅背上一靠,双手十指叉在腹前,嘴上挂着一丝略带讥讽的微笑,拖长声音,慢慢地说:“也好。” 梁叛站在两人的侧后方不远处,虽然瞧不到杨知县的正脸,却反而将他嘴角那一抹冷笑看得清楚,心里不由得纳罕:这人到底有甚么底气,好像连巡察御史也不怎么放在眼里? 这时杨知县身边一个皂隶高声喊道:“被告退田退粮,众人自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到该如何“自处”。 钱申功偏过脑袋,向杨知县提议道:“不如就让同意的举手,以多数为定议,如何?” 杨知县向那边上点点头,那皂隶便将这话又喊了一遍,梁叛本以为大家都要举手了,谁知道只有零零星星几只手举在空中,但那几只手的主人见到自己周围的人都无动于衷,又将手纷纷放了下去。 最后只剩下一只手举在那里,众人便都将目光从三叔身上移开,落到了那个唯一一个举着手的人身上。 梁叛看到了,那是俞奉业。 也许是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莫明压力,俞奉业那只孤零零的手也慢慢收了回去。 现在反倒是三叔跪在那里,感到愕然与不解了。 钱申功悄悄转头看向梁叛,眼中满是询问的意味。 梁叛皱眉摇头,他也猜不透,这些人到底在想甚么。 这绝不是一个正常情况下应该出现的结果 ,这些庄户人一定在这之前受到了某种统一的安排,否则以小农群体天然局限性所造成的短视和易于满足的特质,决定了这些庄户人不可能拒绝三叔的这种提议。 ——当然,不排除其中会有个别胆大贪婪之辈,可即便有几个这样的人,也不可能造成眼下的奇怪局面。 梁叛猜测,一定有人在事前给了这些人某些承诺,这个承诺一定是比三叔所给的还要丰富,还要诱人。 而且给出这个承诺的人,要有足够的威望,足够令人信服,这两点至少要高过俞氏主家的三叔。 那么好像只有两个人选:实际掌管洪蓝埠多年的二房、里士老人俞兆普。 但是根据俞兆普那几个老头之前的表现,梁叛又认为这些承诺连俞兆普他们也未必知道。 那就只有二房?二房有这个资格,但是似乎没有这个时间,因为这事不是随便派个家丁仆役到别家去一说便能成的,这需要二房亲自出马去游说。 二房似乎也不可能。 但不论是谁,俞奉业刚才为甚么没有对自己说呢? 俞奉业好像也不知道,难道做此承诺的人告诉了所有的庄户人,偏偏没有告诉俞奉业? 梁叛甚至有一个更加离谱的预感——这些背地里的安排和承诺,俞兆普不知道,俞承舟不知道,徐再不知道,俞奉业不知道,但是杨知县或许知道! 他又回想起杨知县对钱申功的那一抹冷笑,以及那副一直胸有成竹的懒洋洋的神态,那是一种怎样心理的外在表现? 梁叛一时间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这时他忽然感觉有人在扯自己的衣服,转头一看,却见阿庆站在自己身后,正斜打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伞,仰起脑袋望着自己。 梁叛蹲下身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庆凑近了些,在他耳边低声道:“先生让我来提醒你,那个杨知县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恐怕有点儿问题,先生要你小心。” 梁叛心里登时亮起一片,对了,那个词就是“尽在掌握”! 杨知县太沉着了,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和掌控之中一样。 这时忽然听到杨知县说:“俞三,听说你们主家有两部账册,何不取出来,交给本县一对便知,说不定便可还你清白。” 梁叛猛然灵醒过来,杨知县也想要俞家的黄册和鱼鳞册? 他为甚么? 三叔脸色也阴晴不定起来,嘴角不停地微微抽搐,半晌才道:“我们俞家没有这个东西。” 杨知县淡淡地道:“哦,听说你只是个养子,或许并不知道。来啊,到主家长房院里,替俞族长将那两部册子取了来。” 几名皂隶当即轰然答应,立刻鱼贯从雨棚下冲出,径往俞东来的小院而去。 三叔一听竟要强取,又是惊怒又是担忧,转眼迫切地看向梁叛,不知他是否已经将那两部册子拿走了。 梁叛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三叔虽然看不懂啥意思,但是梁叛脸上平静的表情是看得出来的,知道那两部册子应该已经拿走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八章 不正经之计 说起来也是奇怪,那俞兆普好像也对杨知县的行为很不解似的,和俞承舟两人对视一眼,都皱起眉头。 徐老头偷偷凑到跟前,问了一声:“杨大老爷这是怎处?事前不曾听过这样的安排。” 俞兆普使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到二房的小轿跟前去问问。 徐老头连忙转身,往女儿那边去了。 梁叛将几个老头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更加怪了,莫非杨知县是单人一路,有他自己的目的,谁的账也不买,谁的忙也不帮? 这时雨势越飘越大,渐渐成轰隆泼洒之声,以至于雨棚外面的景象竟然全看不清了。 杨知县安坐椅子当中,既没有退堂的表示,也并不准许外面的人自行找地方避雨。 他半闭着眼睛,好像早已忘了那雨棚外面的大雨中,还乌泱泱站着好几百号人。 俞兆普等人年岁已高,虽然早早叫人打了伞来,可是不到一眨眼的功夫,裤腿鞋袜也都湿透了。 梁叛看看外面的冉清他们,再瞧瞧大雨中不断抹脸缩脖子的庄户人,看向那杨知县的时候,心里便难以自抑地生出一股恼火和厌恶的情绪来。 可是那杨知县丝毫没有察觉,依旧笼着袖子,靠在椅背上,仿佛全然忘我。 钱申功人在座位里,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他也看出杨知县不大对劲,这杨知县似乎并不怎么忌惮自己这个巡按御史,这从对方整整拖了一个晚上才到,以及眼下懒洋洋的态度上就能看出一二。 他预感到随后不管自己说甚么,这位溧水知县大概都不会配合,最少也要推脱搪塞,这几场案子便审不下去了! 未雨绸缪之计,钱申功趁着杨知县等待的时候,悄悄起身来到梁叛跟前,想讨几条歪点子来,以备不时之需。 ——来的时候李照磨说了,姓梁的鬼点子多,正路走不通的时候不妨走点邪路,歪路怎么走听梁叛的就行了…… “这叫甚么话?”梁叛和钱申功两人躲在角落里低声交谈,他对李裕这几句话很不满意,把钱申功求援的意思先撇开了,问起李裕的罪来,“李照磨这两句话实在不能叫人佩服!” 钱申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道:“俗话讲以正合以奇胜是不是,兵无常势,师有义、不义之分,用兵的法门却没有正与邪之别。” “说得轻巧。”梁叛把手一摊,“我也想‘以正合’,问题主力军不在我的手上,我一个马弁低三等的,手里就一支偏师,只能不得已而发奇兵。再说了,我是搞情报送信的呀,不是打打杀杀出门办事的!” 他不说钱申功都快忘了,机速总原先就是个收集情报加收信送信的。 吕致远做总旗的时候,机速总可从来没有跟人动过手…… 不过钱申功这时候不能顺着梁叛的怨言说下去,只能立即安抚道:“你老哥言重了, 甚么‘马弁低三等’,怎么说你也是个总……” 说到这里,钱申功突然截口不言,差点又说错了话,把梁叛的老底给兜了出去。【#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梁叛无奈地道:“行罢,那你说,走啥邪路?” 钱申功无奈地扯扯嘴角,到底是谁问谁啊? 不过梁叛似乎并不是真的在问他,因为问完这句话之后,就开始自顾自思考起来。 钱申功只好在旁边静等。 想了好一会儿,梁叛叹了一口气,说道:“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这路子有点儿野,你得压得住才行。” “越野越好!”钱申功搓搓手,“我一定压住,说说,怎么来?” 梁叛凑到他耳朵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那钱申功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最后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愁眉苦脸地道:“我是正经人,没玩儿过这么不上台面的把戏啊!” 梁叛白了他一眼,心说你正经老子就不正经? 他冷笑道:“跟小人斗不能用君子心,刚才还说我是以奇胜,这会儿就成了不正经了?” 钱申功连连拱手讨饶,赔笑道:“说者无心,见谅见谅。准定就这么办!” 说完便向自己的座位上走。 这时忽听外面“噼噼啪啪”的踩水声,溧水县的几个皂隶返回来,对杨知县躬身道:“大人,长房院里没找到那两部册子。” 一直神情悠哉的杨知县终于皱起眉头,坐直了身子,转脸看着那皂隶,慢悠悠的问:“哪里去了?” “院里有个仆妇说,不久前来了一批人,把册子转走了。” “甚么人?” “听他们说的样子,好像是……”那皂隶那眼光瞟向钱申功,“好像是钱大人的扈从。” 杨知县面色一片寒冷,却没有看向钱申功,而是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盯着梁叛。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向梁叛,但他的目光在第一时间就准确地找到了梁叛的位置,这说明他始终在悄然关注着雨棚下的这位不明身份的不速之客。 梁叛微微一笑,好像在对杨知县说:呵呵,没想到罢! 杨知县的确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还是说这姓梁的人居然未卜先知? 不过他神情依旧沉着淡定,目光看着梁叛,手却向那皂隶挥了挥,那皂隶则带着人冲入雨中,往庄园外去。 这是当着梁叛和钱申功的面派人去追俞氏的黄册和鱼鳞册了! 梁叛并没打算阻止,这么大的雨,别说他们未必找得到机速总的落脚点,即便找打了,就凭这几块料,也不可能从老缺他们手里拿到任何东西。 钱申功极为适时地朝杨知县说了一声:“杨大人,既然没有册子,我看这个案子不如先放一放,看看别的原告罢?” 杨知县不屑地笑一笑,无可无不可。 钱申功便拿起醒目,重重一拍,喝道:“现审俞教诚无头尸案,相关人等进雨棚听问,其余人各自 避雨。” 外面立刻响起一片称颂之声,庄户门早已挨不住了,七手八脚往四面散去,四散奔跑,各自找屋檐避雨。 有十几个庄户人慌不择路,一头撞进雨棚里来,也不敢靠近,只是远远挤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朝这边的老爷张望。 不多时有人将尸首从停尸房中抬了进来。 二房的小轿随之而入,轿帘掀开,二房奶奶还是那身素缟,梳得油光整齐的发髻上又簪了一朵新的白花,整个人柔弱无助的样子,低着头袅袅婷婷地从轿中缓缓出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九章 流氓配流氓 杨知县和钱申功见到她的面容,无不生出一股惊艳之感。 “堂下何人?” 打横坐的书吏挺起胸膛,抖擞起精神问道。 “民女未亡人徐氏。”声音清婉,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那书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眼前这位新近居孀的美女,一身孝服,神情凄楚,让人格外有种我见犹怜的销魂之感。 那书吏好像喉咙里有东西堵着,清了清嗓子,才问,“你所为何事?” “先夫遭人杀害,割去头颅,死无全尸,请大人们替民女做主。” 二房奶奶说着深深一拜。 那书吏便将时辰经过巨细问了一遍,最后自然要引到那所谓“亭山大盗”身上去。 审到此处,杨知县缓缓开口:“亭山大盗一共五人,几日前已经被江宁县捕快在胭脂河上击毙四人,还有一人于昨日钱大人抓捕之前,死于镇上。罪犯既已伏法,此案可以了结了,至于俞教诚的首级,本县派人多方寻找便了。” 说完就要拿起醒木来拍,这一拍下去,便可以正式宣布结案了。 钱申功连忙举起自己身前的醒木,“啪”的一声,抢先拍了一记。 “杨知县,”他不满地道,“你如此审一桩人命凶案,未免太儿戏了罢?” 梁叛悄悄收回跨出去的脚步,刚才钱申功如果不打断的话,他自己也要出手了。 倒不光是二叔的案子不能如此草草审结,还有那亭山大盗一案,不能就这样宣布全部伏法,否则他身上的刑部驾帖可就白费了。 杨知县收回醒木,轻轻搁在桌上,又把手抄进袖子里,问道:“钱大人有何高见?” “第一,眼下对于凶手只有传言猜测,全无证据证明是亭山大盗所为;第二,亭山大盗未必只有五人,因此无法断定已全部伏法;第三,这女子说话不尽不实,有故意引导欺骗官府之嫌。” 杨知县不以为然地问:“以钱大人之见,该怎么断啊?眼下既无证人,也无线索,只有无头尸一具,就算死人能说话,现在没了脑袋,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昨日照刷你溧水县关于此案的卷宗,发现当时县里并无仵作,于是到江宁县请了一位仵作来验尸,可有此事?” “不错。” “贵县何不请这位仵作出来作证?” 杨知县不置可否,他当然知道那个所谓的“仵作”,就是后面站着的那位。 梁叛走上前,向座上两位与自己平级的“大老爷”拱拱手,大喇喇地道:“不用请,我来了。” 他从兜里掏出江宁县发给的文书,还有几张图,上面画着徐西决、俞教古、俞十九、张皮货还有俞奉常的画像,在杨知县眼前晃了晃,交给了钱申功。 “我作证,第一,俞教诚死于金蚕蛊毒,不是死于割首,这个有洪蓝埠镇的解毒医生马大夫共同为证。” 马大 夫远远听见,便走出来站在梁叛旁边。 雨棚中有认识的,说道:“真是马大夫!” 另一人道:“马大夫说是中毒,一定是中毒了。不过甚么叫金蚕……金蚕啥?” “总不是蚕宝宝?” “哎唷,今年要养的蚕宝宝多啦,谁知道哪一个有毒?这桑怕是种不得了!” 杨知县重重一拍醒木,喝道:“甚么人在此胡言乱语,种不种桑是朝廷的国策,是你等可以议论的吗?” 几个乱讲话的庄户人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梁叛指着那几张画像,接下去道:“第二,这几个人是当日目击‘亭山大盗’之人,现已潜逃,不知所踪。我提议,通缉这几个人!” 这话将所有人都说得一愣,没有罪状凭甚么通缉?这个捕快怕是连常识也不懂? 杨知县冷笑一声,正要驳斥这种荒唐无礼的要求,谁知钱申功竟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道:“不错,这几人无端失踪,定有不可告人的图谋,应该通缉。不过有一个叫俞奉常的,他家里昨日来告,说是此人被溧水县捕快带走,至今未归,暂且按下。” 说着将俞奉常的画像择出来,其余的传递给另一边的书吏,道:“下海捕文书!” 杨知县瞪大眼睛,感到莫名其妙。 梁叛道:“既然有人首告溧水县捕快带走俞奉常,应当将那几名捕快带来查问。” “不错。”钱申功连连点头,“几名捕快现在何处,速速带来。” 俞兆普连忙派人将那几个“禁足”的捕快带了来。 “拉下去打!”钱申功伸手从杨知县的签筒里抽了一根黑签,随手丢了下去。 他手太快,杨知县想拦没能拦住,只得皱眉道:“钱大人,这样审案,似乎不合规矩罢?” 钱申功拱手道:“杨大人客气了,贵县与原告问答两句就能结个杀人案,简直断案如神。小弟不过是见贤思齐,有样学样,学得不好,贻笑方家了。” 说完向两边皂隶挥挥手:“打打打,先打再说!” 两边的皂隶见杨知县没反对,只好将那几个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捕快老哥们拖了下去,也不知要打多少,只好先轻轻地打起来再说。 那便屁股噼里啪啦地打着,这边俞太太又进来告,说有人下毒谋害其夫。 钱申功直接问她怀疑哪个,俞太太听也没听过这样审案的,只好看向梁叛。 梁叛更离谱,直接说道:“她怀疑二房徐氏的儿子。” 二房奶奶猛然转过头来,死死盯着梁叛,寒声道:“你这般诬陷好人,可有证据?” “没有。不过你儿子毒伤我两个手下在前,毒杀溧水县刑房书办俞教仁、捕班班头俞东阊在后,我这是合理怀疑罢了。” 四周顿时一片哗然。 钱申功立刻道:“这个怀疑很合理!抓人。” “嫌犯昨夜已经被在逃的杀人犯徐西决带到镇外昼 法堂中先生下处。” 钱申功道:“到昼法堂抓人!” 充任差官的裘帮长立刻领命,带人冲进雨里。 梁叛接着道:“俞教仁和俞东阊的死与这位里士俞兆普脱不了干系,是他以族中长辈的身份下令将二人禁足的,现在二人无端端被人毒死在外面,我合理怀疑他也是帮凶。” 钱申功道:“怀疑很合理,把这老头押下。” 两名皂隶看看杨知县,见他铁青着脸,依旧没有任何表示,只好硬着头皮去将满面惊愕的俞兆普押了进来。 “昨夜徐西决二更将毒杀二俞的嫌犯接走,徐族长三更又到了二房处,我合理怀疑徐族长与此事也有关联。” “嗯,押起来。” 于是又惊又怒的徐再也被押了进来。 “那徐西决是自己招认了杀人的,在我江宁县有录供为证。此人到了洪蓝埠以后便在溧水县捕快的掩护下一直在逃,昨夜出现在二房处,我合理怀疑二房窝藏罪犯。” 他越说二房的眼睛睁得越大,眼珠不停地转动,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全然不明白为甚么自己院里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人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个怀疑也很合理,把这犯妇押起来!” 这次钱申功正要从签筒中抽签子,从侧里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拦住了他。 是杨知县。 梁叛和钱申功几乎同时向对方看去,两人在这一刹那四目相对,心底同时响起一句话:“就是她!” 杨知县死死盯着梁叛,眼角不住地跳动起来,脸上布满了难以遏制的怒意。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章 杨知县败走 杨知县虽然怒到了极点,心中却无比明了:这个梁叛拿出了蛮不讲理的卑鄙做派,这场乱子便不会有好了局的! 他甚至可以想见,姓梁的接下来一定是对所有怀疑的人动刑,只要有一个挨不住说错了话,就有可能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局面。 杨知县虽然识破了梁叛的手段,但是丝毫无可奈何。 因为钱申功就在旁边给这痞子撑腰,他表面上虽然并不买这位“都老爷”的账,但实际上只要钱申功的胆子够大,敢硬扛以后京师的打压和弹劾,那就随时可以当场夺了溧水县的大印,并且随便找个罪名将他这个溧水知县关进大牢! 所以杨知县始终在对钱申功的“服从”与“抵抗”之间寻找一个平衡,既能最大限度地维持自己的利益,又不至于逼得钱申功不计后果地行使“小事立断”的权力。 但是现在这种“找平衡”的技巧显然无法进行下去了,因为当一个苦读十年圣贤书、正经科甲出身的巡按御史开始不要脸的时候,他这个与之平级的县官就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 就像现在,假如他敢说一声“不可抓捕徐氏”,那么钱申功就可以立刻将矛头直接指向自己。 他连罪名都替自己想好了:阻挠巡按御史审录罪囚、包庇犯妇、昏聩无能。 这些都足够钱申功毫无风险地夺他的官印了。 就在杨知县心念电转而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围向里来,随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颤抖并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大人!大人!出事了!” 那声音中充满了凄惶与焦急,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那人望去,不知到底出了甚么样的大事,竟让一个大汉这般恐惧。 等那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跑到雨棚下面,有人终于将他认了出来,原来就是刚才被杨知县派出去追那俞家账册的皂隶之一。 可他们刚才去了十几个人,怎么只回来一个? 杨知县霍然起身,瞪着那皂隶道:“为甚么这样狼狈,怎么回事?” 那皂隶浑身湿透,两腿肚子直打颤,嘴唇哆哆嗦嗦地道:“我们出了庄园就直奔东桥客栈,谁知还没赶到,就被人拦住了。” “甚么人这么大胆?” “是个独臂,好强的功夫,一照面便杀死我们好几个弟兄!” “胡说!”杨知县暴怒起来,揪住那人的衣领喝问,“你们来时都配了暗弩,怎么不用?” “太快了,太快了,来不及……” 梁叛一听“东桥客栈”的名字,心里便是“咯噔”一下,这就是机速总下榻的位置,这姓杨的手下是怎么知道的? 要知道这杨知县从今早到洪蓝埠以后,就一直和钱申功在一起,根本没有时间去查机速总落脚的地点。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早早就将洪蓝埠这边的情况通知了杨知县,也就是说 这姓杨的在来到洪蓝埠之前,实际上对此地的情形便已有相当详尽的了解。 他还为手下皂隶装配了暗弩,更证明是有备而来,别说老缺他们此时只有五个人在客栈里,其中谢无名还全然不会拳脚,又都是连续一天一夜不休不眠的,即便是精神完备的情况下,也未必吃得起那十几张暗弩。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后怕,不知那个拦住溧水县皂隶的是谁,如果不是此人关键时刻帮忙,机速总这次恐怕要吃大亏! 杨知县也想知道这个答案,抓着那皂隶不停地逼问,那人已经半瘫在地,只是摇头不知。 “他们都死了?”杨知县忽然推开此人,冷冷地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他让小的回来带话……让大人你老实点,不要动歪脑筋……” 杨知县双眼微微眯起,突然很不合身份地大骂一声:“他妈的!这人甚么长相,给本官发海捕文书捉拿!” 溧水县刚才记录的书吏连忙将那三魂丢了一魂皂隶拉到一边,一边好言抚慰,一边记录那杀手的长相。 梁叛和钱申功面面相觑,洪蓝埠甚么时候又冒出这样一个人来? 杨知县独自站在那里,望着外面的雨帘发呆半晌,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转回来向钱申功拱手道:“钱大人,本县差役方才死伤十数人,在下身为官长,不得不亲临现场,处理后事,此间便不奉陪了。” 说完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笑容,抄着手转身朝外,瞪视梁叛半晌,最终点头道:“你很好,本官虽然不知阁下到底是何人,不过中先生说得很对,你这个人,总能出人意表。” 说完从袖中抽出手来,整了整衣襟,竟带着人往轿子里走去。 就在他经过梁叛身边时,忽然又停下脚步,凑在他耳边淡淡地笑道:“既然拿不到那两部册子,那本官在此多留无益。不过临走时有句良言相劝,俞家这边的事阁下可得料理好,否则几天以后,你那两部册子也不过是一堆废纸罢了。再给你透个底,昨天晚上本官派了皂隶到各家去走了一遍,给这些庄户人许了一些好处,不过许得阔绰了些,这件事连俞兆普也不知道哦。” 他冷笑一声,走到轿子前面转身向钱申功拱了拱手,便低头钻进了轿帘当中。 皂隶抬起轿子便走,留了两个人在后面收拾醒木、签筒,文书讼词都用油纸包了,再装进箱子里带走。 押着一干“人犯”和几个正在给捕班快手们打板子的皂隶们,也都停了手,收起用具跟了上去。 轿夫抬起轿子便走,所有皂隶扈从紧随左右,整个溧水县衙门的队伍顷刻之间便消失在了迷蒙的雨帘,和众人愕然的目光当中。 钱申功有些茫然失措,一直到溧水县衙的轿子消失在了雨幕之中,他才开始后悔没有把杨知县给拦下来 。 他知道刚才姓杨的为甚么发笑了,这人虽然死了十几个差役,但是可以立刻借此抽身离开,眼下那些审了一半的案子,只有戛然而止。 他这个巡按御史虽说对地方官的威慑力极大,可以越俎代庖,完全主导审案的节奏,但是现在姓杨的一跑,他无俎可越、无庖可代,洪蓝埠的老百姓未必就买他的账。 如果是在南京城里还好,轮到他巡城的时候可以调管五城兵马指挥司,大街上遇着冲突案子都可以立审立结,兵马指挥司抓人也好打板子也好,也都是现场听其命而行。 可是在这乡野地方,老百姓哪个晓得巡按御史是个甚么东西? 平头百姓从来只知皇上为天地,县官为父母,即令京里的六部大佬来了,说话也未必就如县吏好使。 而且眼下形势绝不明朗,这些庄户人虽然一个个看着畏缩胆小,可是钱申功不知道姓杨的给他们灌了多少迷魂汤,如果强硬起来,别说他手里没人,即便有人,如果硬来的话,都搞不好激起民变。 果然那杨知县一走,原本跪在地上被打成“嫌犯”、“罪犯”的一干人等,全都站了起来,悄悄退到了一边。 梁叛站在不远处,看到钱申功咬牙切齿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抱着双臂,略带戏谑地道:“钱大老爷,溧水知县跑了,要不你老接着再审?” “还审甚么?”钱申功没好气地道,“连签筒也带走了,文案书吏一个不剩,怎么审?” 他走到梁叛身边,压低了声音问:“姓杨的刚才同你说了甚么?” 梁叛收起笑容,将杨知县刚才的悄悄话复述一遍。 “还是庞翀那一套。”梁叛冷笑,“——我抢不到白册,就让你的白册变成废纸。” “哼,他要把洪蓝埠的田亩全改掉不成?” “田亩不用改,但是田地的归属可以改,眼下这几百户,就可以吃掉洪蓝埠两万亩田地,再由几个大户出手,你想想,洪蓝埠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几次倒手,就把那部册子给废了。” “这倒真像是庞翀的手段!”钱申功恨恨地道,“于国无益,劳民伤财!” 这时一串“啪嗒啪嗒”一脚深一脚浅的踩水声进了雨棚来,不用看就知道是三叔来了。 “怎么回事?”三叔一进雨棚便扯着嗓子问,“当官的做事怎么颠……” 他话没说完,看到还有一位老爷在,连忙收住了声音,把后面“三倒四、有头没尾”几个字吞了回去。 不过四周进雨棚避雨的庄户人见了,又开始叽叽咕咕起来。 梁叛把他拉到没人的一角,安抚他道:“不要着急,钱大人在这里,案子等会再审。你现在最好打听明白,溧水县到底给这些庄户人许了甚么诺,让他们做甚么事,这件事不搞清楚,后面寸步难行了。” “怎么打听?”三叔一听是溧水县在捣鬼,心一慌便失了主张,有点急了,“县父母收买庄户人?这算哪门子王法?”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一章 罢免族长 “不要急。”梁叛按住他准备挥舞的双手,“打听事情简单,不管溧水县开出多好的条件,我们只要高过他就行了。同时满足几百个人当然很难,但是满足一两个人总不是问题!只要买通一两个,把条件问明白了,后面再见招拆招。” 三叔一听是这个道理,心气定了下来,脑子里已经有了人选。 不过梁叛没让他走,说道:“你让人把俞二哥抬进来,坐在这里。” “好。”三叔也不问为甚么了,转身便冲进雨里。 这时西南方不断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雨势好像被这雷声催着,发急起来,又大了一阵,每个人的心头都怀着各样的心思,庄户人们的脸上无不露出惴惴而紧张的神情。 他们或许还在猜测自己的命运,或许在憧憬那些诺言兑现以后的富足日子,或许在为自己如此出格而且不怎么道德的诉求感到一丝不安。 梁叛隐约看到俞兆普和俞承舟两人在伞下低着头不知道说了两句甚么,一直和两人形影不离的徐再,却没跟他们站在一起,而是在一旁陪着自家女儿,双方之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看上去在他们之间,莫明多出几分疏离陌生之感。 这很诡异。 不多时又见一行人穿破雨帘,来到了雨棚下面,几名家丁抬着个小竹椅,谢老爷子跟在旁边打着伞,椅子里坐着的,是俞东来。 梁叛见俞太太正拿着手绢替他擦拭脸上的雨珠,俞二脸色发白,显然是身子营卫有损,阳气不足,耐不得这风雨之势。 他走上前问了两句,俞东来只说还好,不过中气明显不如刚才完足。 梁叛连忙招手将马大夫叫了过来,让他替俞东来看看。 马大夫虽然精于蛇虫之毒,但是保健调养的手段比较稀松,只好搜肠刮肚地回想医书上暖身回阳的法子。 可是除了《内经》、《素问》是从小便学过的,别家的医书只有毒经一类是渴学不倦,别的书看得也不多,而且没有认真的研究,哪里会有甚么急需急有的法门? 这时冉清带着阿庆走过来,说道:“有个‘回阳九针’的法子,或许有用。” 马大夫一愣,问道:“甚么回阳九针?” “本朝初,宁波鄞县的梅孤先生高武编过一部《针灸聚英》,里面就有‘回阳九针’,可以回阳救逆,眼下无汤无药,或许可以用针灸之法。” 马大夫给她说得云里雾里,他对于杏林中的典故涉猎不多,从来也没听过本朝有这么一号人物,只好问道:“分别是哪几针?如何施法?” “我只记得歌诀,手法却不曾记诵。”冉清便将那“回阳九针”的歌诀说了出来:“哑门劳宫三阴交,涌泉太溪中脘接,环跳三里合谷并,此是回阳九针穴。” 马大夫基本的医理是通晓的,听了这歌诀,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这几个穴位针感都很强,急救用是好的,眼下如果强行施针催阳,恐怕适得其反。” 冉清原本只是记得在书本上见过有这种回阳救逆的手法,说出来以作参考,本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能用,此时一听有可能适得其反,便不再多言了。 不过马大夫又考虑了一会儿,说道:“劳宫和涌泉是一定不能用的,足三里和太溪穴倒可以试试,不过针灸可以免了。” 说着他蹲下身脱下俞东来的鞋子,隔着一层袜子在俞东来右脚踝上足三里和太溪穴上推拿按揉,手法务求保守,不敢有一点激进。 按了好一会儿,俞东来的脸上慢慢有了几分血色,连连摆手,直说“可以了”。 马大夫这才轻轻擦了擦额头,松手站了起来。 俞太太则替俞东来穿好鞋子。 不一会三叔从人群中钻了回来,拉住梁叛低声道:“我问过了。” 梁叛叫来钱申功,一同问道:“问的谁,怎么说?” 三叔向雨棚一角的那几个捕快悄悄一指,梁叛看了过去,那几个捕快当中,有两人便眼神闪烁起来,低下头不和他对视。 “那几个过去都是我的酒肉朋友,都欠我的银子。他们说,昨夜县衙派人去了他们家里,向他们许诺说,除了本该属于他们的田地和粮食原封不动退还以外,俞家长房还愿意送他们每户二百亩桑田,外加以后每年照市价包收他们的生丝。” 也就是说,这些庄户人以后个个都是地主,每家至少可以白得二百亩桑田,而且养出来的蚕茧缫成丝俞氏主家负责照市价包收,不必他们自己出去兜售,而且保证所有产出都能变现。 这是一项稳赚不赔的买卖,不管从眼前好处和长远的收益来看,对这些苦哈哈的庄户人来说,都有着巨大的诱惑。 而且足以让他们将道德和祖宗规矩抛诸脑后! “那杨知县的条件是甚么?” “条件就是他们要集体罢免阿来的族长,选二房骏哥儿继任。” 梁叛点点头:“也对,杨知县可以空口许诺,却不可能从县库里掏银子出来填这个窟窿,只能是俞氏主家自己买这一单。如果不将俞氏的族长换掉,二哥绝不会认这笔账,那么这些庄户人的打算也就落了空了。” 这样一来杨知县和二房他们,以及俞氏族人之间的目标就统一了,就是将俞东来赶下台! “那他们换族长的理由呢?你们族里关于换族长难道没有族规限制吗,还是说人多就可以说了算?” “理由就是阿来多年在南京,未曾尽到族长之责,而且至今无后,理当让贤。” 梁叛客观来看,觉得这个理由还算说得过去,但是究竟够不够换掉一族的族长,那就难说了。 于是他问:“这些理由有多大的力量?够不够换族长?” “我们族规里面是没有换族长这一条的,不过 主家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族长二十岁就该有子嗣,四十岁交割南京的职位,回到洪蓝埠管理族务,阿来一条也没遵守。还有一点,就是这些年一直是二房在管洪蓝埠,老二做了十几年族长的事,现在老二死了,他们也愿意将族长的位子传给他的儿子。” 梁叛点点头,也就是说,俞东来在洪蓝埠根本就不得人心,就算没有田亩纠纷的这档子事,大家也想换掉他这个不称职的族长。 而且看上去有足够公平、充分的理由。 可如果这些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并不全都成立呢? 梁叛走到俞太太身边,低声道:“二嫂,有个事一定要请教你。” 说着拿眼睛朝俞东来身边那孩子身上一瞟。 这意思很明了,俞太太也领会得到。 俞太太脸色不大好看,看向那孩子的眼神也相当复杂,但是她还是点了点头。 梁叛心里顿时有了几分底气,同时也替俞二哥感到高兴和欣慰。 他回到三叔身边,又看了那几个捕快一眼,对在三叔耳边说了几句话。 三叔抬眼皮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招好像有点儿悬,空口无凭的事情,谁能相信? 梁叛笑了笑,说道:“三叔请放心,我自有办法。” 三叔只好应了一声,又悄悄绕过众人,走到那几个捕快当中去了。 只见他同那几个捕快嘀嘀咕咕说了几句甚么,那几个捕快先是摇头,随后三叔伸出几根手指头,好像在加码,那几个捕快这才点点头。 于是三叔远远向梁叛使了个眼神,又悄悄从捕快群中退了出去。 眼看着雨势渐渐小了,头顶一片乌云好像往东飘了去,天色恢复了几缕亮光。 一些庄户人缓缓从避雨的地方走出来,雨棚里却没了大老爷的踪影,不禁互相打听起来。 就在众人嘀咕猜测的时候,忽听一个捕快大声喊道:“大人,小的招认,俞奉常他们就躲在河对岸马塘坝的一座院子里,那是九老爷的产业。” 俞承舟万没想到自己终究没能逃得掉,当时涨红了脸,连忙辩白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马塘坝的院子可不是我的,我怎么有那个院子……” 他身边的俞兆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的愣了一下,先捂住了俞承舟的嘴,免得他再说那些叫人气不打一处来的蠢话,接着看了那捕快一眼,脸相并不陌生,却想不起来是哪家的晚辈了。 他冷冷地道:“你爷爷是谁?攀诬长辈卖祖求荣是甚么罪过,你家大人没教过你吗?” 那捕快虽然怕他,但是话已说出口,没有翻悔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道:“主家二少爷还在,他是族长,我只听族长的!” 俞兆普忽然举起手大声道:“俞东来不配做族长!今日召集各位前来,一是为大家讨回公道,二就是推陈出新,另立族长。”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二章 三老头反目 虽说这是早有定计的,但是事到临头,说出这句“另立族长”的话来,还是有很多人耸然动容。 三叔站出来怒道:“你说另立就另立,我们俞氏主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 俞兆普显然早有准备,不急不躁地说:“族制定规:族中大事有不决者,聚一族四支五百户共商而决。俞教诠,你还记不得当年签的契约上,抵押借粮的一共多少户?” “不记得,怎么了?”三叔不以为然地道,“我是替老二过个手,事情对了就行了,哪里管他多少户?” 俞兆普很聪明地不和他争到底是不是替二房过手的问题,而是略带得意地道:“当时就是五百户,今日一个不落,都在这里了。按照族规,有五百户到场,族中大事都可商定决断。” 三叔撇过脸,朝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原来你们早就存了造反的心思,畜生!” 俞东来坐在椅子上,转头看了看四周,神情淡漠,但是那些被他目光扫到的庄户人,无不纷纷躲闪,不敢对视。 其实他心中满是悲凉之感,眼前这些人,无不和他同宗同源,从前他们见了自己,都是极尽恭敬、小心翼翼,唯恐有半点得罪怠慢,今天却要起来造反了。 他还记得这些年每次从洪蓝埠回南京,途经那些庄子的时候,总有许多热情的庄户人将自家的土产、腊肉一股脑儿地往他的马车上、船上堆,那些亲切的乡音总能一路将他送出洪蓝埠的地界。 可是从前的亲人,现在几乎成了仇人。 俞东来忽然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强烈的疲乏,莫明就有一种心灰意冷的念头。 他想:既然大家都反对我,这样争下去还有甚么意思? 转头看看自己身边那个乳名叫“阿虎”的孩子,又想:既然没意思,干脆也不必争,我们一家回南京去,自在安生地过下半辈子,也没甚么不好。 但是即便他不做这个族长,不要这偌大的家业,也不愿意将这些白白交到那几个老头手里。 这般想着,他对俞兆普道:“四太爷,我想知道一件事,大家要换族长,究竟是为了我们洪蓝埠俞氏呢,还是为了二房许诺的二百亩桑田?” 俞兆普没想到他居然知道二百亩桑田这回事,神情微微一变,脱口道:“自然是为了我们洪蓝埠俞氏,甚么二百亩桑田,纯属子虚乌有!” “哦?”俞东来道,“刚才有人跟我说,我们俞氏主家欠了大伙儿每户二百亩桑田,原来并无此事。本来嘛,走遍天下也不曾听过这样的怪事。” 这时边上有人急了,大声道:“四老头,二房明明答应了的,你要翻悔怎的?” 另一人道:“就是,二百亩一分也别想少!” 雨棚内不少人都鼓噪起来,就连躲在别处的,也纷纷冒着雨凑过来争吵。 俞兆普神色尴尬,涨红 了脸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在心里大骂这些刁民,从昨晚到今早,这些人还四太爷长四太爷短叫得无比亲热,就差给他捏脚捶腿下跪磕头了,现在因为一语不合,当场就翻脸不认人,简直岂有此理? 好在徐再及时站出来解围。 徐老头张开双手连连下压,笑呵呵地道:“这是主家二房与各位的事,只要二房奶奶不翻悔,别人说了也没有用,大家稍安勿躁,啊,不用着急。” 那些庄户人听了将信将疑,不过好歹都劝住了。 可是俞兆普脸上的尴尬之色更多了几分,他向徐老头的背影瞥了一眼,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与俞承舟站在一起。 梁叛见他们这副样子,愈发笃定其中有鬼。 这三个老头之间,一定有猫腻。 而且这猫腻是不久前才发生的。 不过眼下等于是在开族会,他一个外人已经没有插嘴的份儿。 别说他了,就连钱申功现在也没法出面。 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不过他不能出面,三叔却可以。于是他走到三叔跟前,两人耳语了几句,将俞兆普和徐家米铺合伙骗这些庄户人的事情说了。 这时只听俞东来用略带玩笑的口吻道:“四太爷,你瞧,他们都分到田了,不知道你和九爷爷两位老人家分到甚么好处啊?” 俞承舟抢着道:“我们也没甚么好处……” 俞兆普本来不想回答,可生怕这位老侄又说出甚么屁话来,连忙抢着道:“我们为了族内公事,并不为了甚么好处。” 三叔得了梁叛的授意,立刻站出来冷笑道:“四老头,你放屁罢,这几年你每年进账粮食比往年多十倍,这些人被骗多缴的粮食,全都进了你的腰包,这不算好处吗?” 这话一出四周又是一阵哗然,刚才大家本来就因为俞兆普的“翻悔”而对他相当抵触,现在一听大伙儿的粮食都进了他的账,哪里还肯罢休,顿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责问。 围上来的人一多,后面挤前面,前面站立不稳,难免就要下意识地伸手推拒支挡。 俞兆普一把年纪,哪里禁得住这样被人左右推搡,一个后仰,便惊叫着跌了下来。 三叔趁机接着道:“徐老头,四老头收的米,最后都进了你的米铺,这是你们合伙做的个骗局是不是?” 徐再脸上毫不变色,笑道:“三爷说的哪里话,平白无故的污人清白么?” 梁叛在三叔身后又低声说了两句,三叔得了指教,便道:“你上游的两个粮仓里,还有各家装稻谷的麻袋字号,你说没有,请我们到你粮仓里瞧瞧不就知道了?” 徐再心里虽是咯噔一声,脸上却不惊慌,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们米铺各样米都收,有时候小伙计们糊里糊涂的,分不清是自家种的,还是有人从别家骗来的,便不分青红皂白地照收了,这种事也是 有的。我们在商言商,人有对错,可是米没有啊。” 他这一手,是弃车保帅,将俞兆普彻底往坑里推了。 俞兆普挣扎着从人堆里站起来,里士的头冠在挣扎中掉在了地上,已经沾满了泥污,腰带也扯得断成了两截,歪歪斜斜地挂在腰上。 看来皇家赏的玩意儿质量也不怎么样。 他头发散乱着,气得双唇发抖,指着徐再大声道:“姓徐的,你说话可有良心?” 徐老头一脸无辜地道:“四老爷,我们做买卖的讲不起良心,只能讲规矩。你家来了粮食,我照价收,一个字儿不少给你,这就是规矩啊。” 俞兆普气得说不出话来,俞承舟心倒好,连忙上来扶住他,一脸无奈地对徐再道:“徐老哥,你说这种话,不教人寒心么?当年是约定了的,我和四老叔拿二成,你拿八成……” 俞兆普摇着头打断他,有气无力地道:“别说了,别说了。” 俞承舟叹了一口气,闭上嘴不再多说。 梁叛见火候到了,又对三叔说了一句话。 三叔当即大声转述:“徐老头,你米铺柜台后面面有个三尺宽八尺长的夹间,里面满满塞了一张床,那床下有部账本,专门记着你和四老头的交易,四老头拿二,你拿八,账本上清清楚楚,你敢不敢带大家去瞧瞧啊?”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三章 族务谁来做 其实梁叛只知道徐老头在店里有个很隐蔽的夹间,也知道那夹间里面是一张床,却并不知道里面有甚么账本儿。 但不知道可以猜测,因为参二爷和谢无名在俞兆普的账上查到粮食流出向徐家的米铺,但徐老头店里的账上却没有这笔流入的记录。 所以梁叛猜测这批粮食走的并不是店里的账,也不是米铺正常的进出货,一定还有一本暗账。 暗账当然是藏在暗处,那个夹间就是个暗处。 他对自己这个猜测很有把握,因为这不是个智力游戏,徐再不会为了让他猜不着,特意造出这样一个夹间来混淆视听。 现实生活中有两成人做事不会拐弯,而有七成的人会拐一道弯,只有极少数人会闲着没事干拐好几道弯,最后搞不好把自己也给绕在里面。 这种人不是诸葛亮就是神经病。 徐再既不是诸葛亮,也不是神经病。 所以他的脸上露出惊慌猜疑之色,就很正常了。 原本围着俞兆普的人立刻就分出一半来,将徐老头也围起来,大声质问。 徐老头显然要比俞兆普更鸡贼,采取不解释也不抵抗的态度,把脖子一梗,任你唾沫星子横飞,我自岿然不动。 三叔极感快意,看着那两个老头的狼狈模样,冷笑起来:“现世报应!现在这些人总算晓得谁是奸人,谁是好人了。” “或许。”梁叛摇摇头,“不过他们现在不过是一时气愤,说不定过一会儿就会反应过来,忠奸对错大概并不重要。” “怎么?” “他们要的并不是公道啊,他们要的是二百亩桑田。” 三叔的脸色瞬间阴郁下来,低声骂了句甚么。 这时人群中忽听有个声音道:“不管是谁骗的我们,如今不去说它。只要二房退还粮食,兑现我们的二百亩田,这事也就不必争了。” 原本七手八脚乱哄哄的人群顿时一静,大家不约而同地退后了几步。 有人应和道:“对,不用说这么多,快拿田契来交兑!” “还有包收生丝的契约也要签了,否则我们就在主家吃住,不走了。” 雨棚下的人纷纷嚷叫起来:“对,不走了。快交兑签约!” 徐再似乎早料到会是如此,神态轻松自若,伸手掸平衣服上的褶皱,张开双臂,从容地道:“这就对了嘛。大家只谈买卖,都有赚的,如果争义气,那还聚在这里怎的?老老实实回去做个窝囊汉,吃糠咽菜罢了!” 听了这番论调,那些庄户人有些竟然不由自主地点头附和,有些虽然脸上不以为然,但是为了那二百亩田的“实惠”,也没有出声反对。 梁叛冷眼旁观,心里已经将俞兆普和徐再判了个高下。 这两人一个满口族规大义,却是反对一片;一个只谈利益得失,居然将这群刁民都压制驯服。 可见,在对付这些庄户人方面,徐再这个 毫无道德底线的商人,终究要胜过一筹。 他现在看那三个老头,反而觉得是那个最没用的俞承舟显得可爱一些。 虽然这个老头也做了一些臭事,但是比起这两个一虚伪一奸诈,居然还有几分天性朴实。 随即那徐再话锋一转,又道:“可惜现在俞氏主家不是我们二房做主,洪蓝埠的田地都归在长房名下,所以呢,分田的事情请大家暂且放到一边,事有先后,先开了族会,该怎么办,不用我这个老头子在这里多少。呵呵,相信大家也不喜欢听我这种人废话,对不对。” 有几个庄户人当时便很捧场地笑了起来。 徐再又转身走到俞兆普身边,低声劝道:“俞家老叔,该你老出面了。刚才我把臭水望你身上泼,是小侄我的不是,不过也要看看大家为了甚么。你要争这脸面,一定把我女儿掀出来,大家有甚么好处?” 说完脑袋一甩,背着手走回二房的轿子边上去了。 他做完这场秀,达到了目的,便立刻退出了众人视线的焦点,丝毫也不恋栈。 众人的目光果然立刻都聚到了俞兆普的身上,似乎在等待这位族内辈分最高的四太爷发话。 冉清不知何时来到了梁叛的身侧,两人并肩站在俞东来的椅子后面。 梁叛转脸与她对视一眼,颇有感慨地道:“这个老头是真有点东西的。” 冉清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两人的目光都落到远离人群的徐再身上,此时这老头正歪着脑袋,一手遮口,似乎正和坐回轿子里的女儿低声交流着甚么。 过了片晌,俞兆普似乎终于调整过心态了,咳嗽两声,说道:“照例,开族会要先处置族务,各人可有族务要提?” 梁叛远远看到徐再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好像在笑四老头都这辰光了,还在拘泥于甚么旧例。 事实上徐再就是这个想法,他甚至在想,等俞家换了族长,他要把在这些臭规矩统统都扔掉! 果然俞兆普等了半天,也没人站出来表示有族务要提。 正当他准备宣布进行下一项流程的时候,忽然有个老汉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四老爷,我们塘冲东头的过河桥早已坍了,主家几时替我们修一修?” 俞兆普一愕,没想到真有人提事,这修桥补路的勾当他也没有经手过,完全两眼一抹黑,连上哪里、找谁修也不知道,登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四周庄户人原本都等着换了族长分田,现在被这人无端端拿件“小事”来打岔,都对他怒目而视。 只有几个同为塘冲村上的人点点头,并且殷切地看向俞兆普,期望有个十足的答复。 有人见俞兆普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等得不耐烦了,便转脸朝二房那便喊道:“徐族长,请你拿个主意好了!” 徐再对这种实务 也不在行,只好道:“你们自己凑钱请个石匠来修一修罢了。” 那几个塘冲的哪里肯依,大为不满。 其中一个面容黝黑的中年汉子道:“修桥铺路开渠子的事往年都归主家办,没听过让我们自己找人出钱的,再说我们庄户人都是睁眼瞎,出了洪蓝埠,连东西南北也不认得,却上哪里找石匠去?” 另一人也道:“这也不是石匠的活路,大约有专门修桥的匠人,恐怕要上县里去找。” 那几个塘冲人七嘴八舌,把徐再从头到尾指摘了一遍。 徐老头最后实在不耐烦了,道:“好了,眼下事有轻重缓急,等选出了新的族长,还怕没人替你们做主?” 先前那黑脸汉子却不听他的搪塞,叉腰道:“甚么新族长,不就是二房的小少爷罢了?二房奶奶带着个娃娃,做得来甚么主,还不是看你徐族长说话?今日你徐族长在这里,便替我们把事办了,过了今天我们这等人求着也见不着你老的金面!” 梁叛不由得感到好笑,看来这些庄户人当中还是有不少明白人的。 不过想想也正常,这世上的很多人本来就缺一个机会,历来农民起义的大军之中,尽多不世出的英雄豪杰,不论古今还是后世都是如此。 这些人没起事的时候,也不过都是些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的平头百姓罢了。 所以当一个社会相对开放的时候,当人们发现遍地都是机会以后,人才甚至不必刻意培养,只需要适当的引导,就会一茬一茬地从老百姓当中涌现出来。 徐再被那黑脸汉子逼得没法,只好道:“难不成你叫我眼下替你寻个修桥的大匠来?总要等大事定规了,人人安下心来,才好一件件处理这些小事,是不是?” 他们说来说去,好像二房已经坐定了族长的位子,完全将真正的族长忽略在了一边。 这时一直静坐旁观的俞东来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道:“这等小事争甚么,等埠郎回来,我叫他到南京匠户营找个匠人来好!”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四章 长房有后 那黑脸汉子转头看向俞东来,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二少爷,你如果也肯兑现那二百亩田,我三根子还认你做族长!” 谁知俞东来不但不买他的账,反而冷笑一声:“三根子,我的家业是祖宗挣下的,你算甚么东西,凭甚么分给你二百亩田?这族长也是祖宗传下的,用得着你来认?你也配?” “你!”那黑脸汉子被他噎得够呛,脸膛又黑了几分,气道,“好好好,你是少爷,就该高高在上。我们替主家种地的是下人,连话也不配说!” 俞东来懒得跟他斗这闲嘴,转头看了看四周,说道:“我这族长不做也罢,不过大家族亲一场,眼下我还是族长,按照祖宗规矩,有甚么事该主家办的,趁早说了,我一一应承,当下能办马上便办,来不及办的自有下一任族长接手。不过你们要知道,我俞二不是为了求你们甚么,只是我在这位上,自然做我族长的事罢了。” 不等旁人说话,徐再忙站出来道:“东来,你身子也不好,费这个心怎的?我瞧早早开完了族会,大家都回去歇息是正经。” 俞东来冷冷地道:“你是我们俞家人吗?我们俞氏开族会,甚么时候要你姓徐的来主持?” 徐再毫不在意,还表现的很大度,摊手笑道:“东来,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你用不着冲我发火。你若真有心为族里做事,这二十几年干甚么去啦?不是我这个做长辈的说,千怪万怪,怪你娶了个媳妇不好,生不出儿子来,不然哪里有今天这件事?” 俞太太听了这话,胸膛顿时剧烈起伏,眼眶儿也红了。 要照三叔的脾气,这时早已开骂了,不过侄媳妇生不出这件事,他做叔叔的也是心里过不去,所以竟没开口。 还是俞东来道:“徐再,这是我的家事,更轮不到你说风凉话,请你闭嘴。” 徐再假装无辜地道:“东来,我是做长辈的一片爱护你的心,怎么叫风凉话?当年你要娶谢家丫头,我便同你爷爷说了,如今大家闺秀时兴小脚,庄稼人家里要做事的姑娘才留大脚。你瞧瞧谢家丫头,大着个脚丫子,南也去得,北也闯得,人就野了,哪里是相夫教子的路子?”【#神笔屋henbiwu @阅读】 “放你娘的屁!”这时谢老爷子从女儿身边走出来,举着个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朝徐再的脸上扇。 近处的几个庄户人连忙劝住。 谢老爷子远远指着徐再骂道:“姓徐的,你家是甚么好种,也有脸谈甚么大家闺秀?洪蓝埠小辈的不晓得你,我还不晓得吗?俞兆普、俞承舟,你们讲讲看,正德先帝驾崩之前,洪蓝埠姓徐的算甚么几东西?” 俞兆普并不言语,俞承舟却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地道:“那时候我们洪蓝埠还是俞、谢、严三家子,姓徐的好像是新桥陡门圩还是圩西来的,四 叔,你记性好,是陡门圩还是圩西?” 俞兆普撇撇嘴,道:“不关你的事,多说甚么!” 徐再则面色一沉,斜乜着俞承舟。 谢老爷子也没想到,这俞老九还真接他的话,没忍住笑了笑,说道:“俞九哥,他是圩西的。他们徐家是怎么在洪蓝埠发的迹,我们这辈人没一个不晓得。” 俞承舟还没傻到这种话也接口乱讲的,只是咧嘴笑了一下,转眼看向徐再,眼神便轻蔑了几分。 谢老爷子道:“你姓徐的不过是吃严家的绝户发的家!当年你从四十里外的新桥镇巴巴地把妹子送给严员外的二儿子做填房,结果没几年严家一大家子几十号人死的死散的散,你这丧德行的东西,千方百计把人严家老大的孤儿寡母赶到了官塘去,这才吃了他家的绝户。论出身,你女儿来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个脏兮兮的乡下村姑,跟我女儿比得着吗?” 徐再脸色阴沉似水,阴恻恻地盯着谢老爷子,忽的冷笑道:“姓谢的,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不用得意,你女儿马上要跟着她男人喝西北风了,到时候再看看出身门第,就知道谁是大家,谁是小家了!” “放你的屁。”谢老爷子啐道,“我谢家人自力更生,人丁兴旺,只要有我和她几个兄弟在,还怕没他们两口子的吃住?只要不找你这种人做亲家,我们姓谢的靠自己手脚,家业总不会倒,永远吃得上饭。” 徐老头给他给他气得两手发颤,不停地点头道:“好好好好好,谢老棺材,你厉害!等着瞧!” 说完他便催促俞兆普:“俞四叔,还要看戏看到几时?请快点罢!” 俞兆普只好当众道:“各位族亲,我族门不幸,长房无后。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梁叛正听着这份仿佛讨贼檄文一般的长篇大论,忽觉有人凑了过来,接着便听冉清低声道:“这个俞老头不学无术,圣人说‘无后’可不是没有后代的意思。” “嗯?不是吗?”梁叛一愣,问道,“那是啥意思?” 冉清道:“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意思是说舜没有通知父母就娶了妻子,没有尽到做后辈的责任。这里‘无后’是没有尽后人之责。” 梁叛奇道:“那《四书章句集注》里面朱夫子怎么解释为没有后代?” 他养伤的时候几乎在屋里躺了一个月,恰好便读了几本书,其中就有这一部《四书章句集注》。 冉清不屑地道:“朱夫子又不是朱圣人,难道就不会犯错?” 梁叛这才想起来,冉清是反对八股的,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是八股的“圣经”,虽然不失为唐宋以来的儒家第一著作,有上承经典,下启群学的地位,但是因为八股的拖累,导致这部巨著在冉清等人的眼中,也成了禁锢文人 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只好笑笑,拱手说道:“冉先生,学生受教了。” 冉清白了他一眼,两人便继续听俞兆普在那里背文章。 不过此时俞兆普的大礼大义已经说完了,也把俞东来“失责”之处归纳了三点。 最重要的一点自然是“无后”,第二是疏于族务,第三则是算了一笔账,说近几年来俞氏产业连年缩减,还特别提到十几年前俞东来在南京流连秦淮花船,在某个花魁身上一掷万金的往事。 那个秦淮花魁,自然就是如今在南京城再度声名鹊起的蒋大娘了。 接着便开始细数二房这些年对家族的贡献。 第一是二叔多年操持族务有功,第二是说二叔为人仁爱和善,有家长之风,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二叔有后,而且母慈子孝,骏哥儿幼年聪慧、谦恭懂礼,酷肖乃父。 当然了,除了这几点还有很多场面话,不亚于朝廷的大小祭典。 等他一说完,到了举手“投票”的环节,二房终于从她的小轿之中走了出来,向大家盈盈一福,虽然面无表情,却真有一股大族主母的仪态。 这时俞太太忽然站了出来,大声道:“四太爷,你老人家话说得真正漂亮,不过我这妇道人家却有一几点不服。” 俞兆普神情不悦,他这篇稿子足足写了三个多月,引经据典辞藻端方,虽然其中大部分内容在这些人面前都免不了媚眼抛给瞎子看,但依然是他此生的得意之作,没想到竟被一个女人站出来指摘,不禁冷声道:“你有甚么不服?” 俞太太道:“不服有三,第一,你说东来不问族务,这些年是二爹的维持,可近几年祖产缩减却又怪在东来的头上,岂是服人之理?” 俞兆普板着脸道:“教诚身子不好,替他维持已是难得,他是族长,不怪他怪谁?” 俞太太也不与他争辩,接着道:“第二,你说东来无后,有后无后莫非全在你的嘴说?” 俞兆普皱眉道:“你的意思是长房有后?我怎么不知?” “可笑!”俞太太不屑地道,“你又不是我们主家长辈,难道东来生了儿子还要向你显摆?” 这话一说,别说俞兆普等一干旁人,就连俞东来本人也一阵愕然。 俞太太伸手将那孩子阿虎拉到身边,指着他对俞东来道:“俞东来,这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今个替你儿子取个大名罢!”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五章 谁是野种 俞东来整个人已经懵了,脑袋嗡嗡作响,哪里起得出名字? 梁叛和冉清相视而笑,都觉这事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已成了相当可乐的一件趣事。 至于族长不族长的,在梁叛看来没甚么悬念,因为俞东来再差再不上心,也只有他来做。 因为他根本没有竞争对手。 三叔在旁边轻轻推了谢老爷子一下,眼里笑着,拿嘴角向那孩子歪了歪,意思是问:“这娃娃咋回事?” 谢老爷子咧开嘴得意地一笑,却不多作解释。 俞太太见俞东来在那里发愣,便在他肩膀打了一下,催促道:“喂,大名三个字,老祖宗都替你备好了两个,一个俞一个廷,你也是读过书的,还剩一个倒想不出吗?” 俞东来指着阿虎,瞪着眼结结巴巴地道:“这……阿虎,真是我的儿子?” 俞太太气不打一处来:“你眼又不瞎,这小混蛋眼口鼻舌那样不像你?我瞧三爹和五弟早已看出来了,是不是?” 最后三个字是冲着三叔和梁叛说的,两人嘿嘿一笑,自然默认了。 这时忽听一人大声道:“慢来慢来!” 众人本已被这变故惊得呆了,都没来得及质询,此时循声望去,却见俞承舟叉着腰走到跟前,将那阿虎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又瞅瞅俞东来的脸,皱眉道:“像倒是像……” 话没说完三叔便纠正道:“甚么叫像,明明是一式一样!” 俞承舟倒也实在,点头道:“是一式一样,不过他孙媳妇,你横不能随便拉个长得像的野种来,指着就说是俞东来的种。你说你家生了儿子我们不必知道,可连俞东来自己也不晓得,总不像话了罢?” 徐再抱着手臂,站在女儿旁边大声道:“俞老九说得在理!哪有老子不认识儿子的道理?” 四周众人也都觉得不可思议,在那里乱哄哄地议论,其中十个倒有八个说是假的。 俞太太却是看着俞承舟冷笑。 俞老九给她瞧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他孙媳妇,你这样瞧我做甚么?” “他九爷爷,哦不对……”俞太太目光中泛起一抹狡黠的光芒,“我该随东来叫你一声丈人公才是,你怎么好说自己的外孙是野种?” 俞承舟给她说得张口结舌,愣在那里半晌,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怎么是我的外孙?”【# 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他忽然眼睛睁得老大,重重一拍大腿,惊叫道:“哦哟我的妈!这娃娃该不是我家三兰兰的儿子?” 俞太太冷笑道:“猜着了!” “这个畜生!”俞承舟气急败坏,跌足骂道,“这他娘的……不是乱了辈分了嘛!” 其实俞太太一说阿虎是他的儿子,俞东来便猜到了,这孩子的妈妈一定是俞兰。 因为只有那一场风流往事的年份,和这孩子的年纪对得上。 这时俞承舟已把阿虎拉到自己面前,蹲下来左看右看,刚才 嘴里还在咒骂,转眼就捧着孩子的脸笑眯眯地不舍得放手了。 随后他忽然想到一事,很不客气向俞太太问道:“我那畜生丫头被你拐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多年不放她回家?” 俞太太道:“我倒拐她做甚么,阿虎,你告诉你外公,你和你娘这几年在哪里的。” 阿虎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俞承舟,说道:“我们住在谢家庄。” 这时二房那边徐再走了过来,拉了俞承舟一把,急道:“俞老九,你三岁娃娃吗,别人说甚么你也信!” 俞承舟也急了,指着阿虎道:“我自己外孙我瞧不出?这孩子眉眼虽然像俞东来,但是这下巴颏、这大脑门,跟我三兰兰一个样!” 他扭头向俞兆普求援:“老四叔,你见过三兰兰,你说句公道话。” 徐再被这老混蛋气得鼻子都歪了,指着俞太太叫道:“你口说无凭,我们不信。俞家长房生了儿子,连他二爹三爹也会不知吗?” 俞太太冷冷地道:“连俞东来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二爹三爹不知道有甚么稀奇?不过你们不认也不要紧……” 俞承舟道:“我认啊,这是我外孙,怎么不认!” 俞太太险些给气笑了,好容易忍住,接着往下说:“只要俞家祖宗认了,就谁也改不掉!” 徐再道:“你少拿俞家祖宗唬人,你说他们认,谁能出来替你作证?” “俞家祖宗若请得出来,第一个取了你的狗命!”俞太太咬着牙道,“这事也用不着祖宗们出来作证,我们俞家家庙的老主持在,一样可以作证。” “一个老和尚算甚么东西,做甚么证,你找话说吗?” 徐再这句话一出口,就突然感到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盯在了自己的身上,所有在场的庄户人都盯着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仿佛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原来并不是他们这一族的。 外人都以为洪蓝埠除了到处都有的土地庙、山神庙、河神庙以外,并没有一座真正道观佛寺。 其实洪蓝埠有一座大庙,就在这座庄园的最里面,也是整个洪蓝埠最神圣最庄严的地方。 那里既是主家的家庙所在,也是洪蓝埠俞氏的宗祠。 可以说每一个洪蓝埠俞氏族人的生老病死,都离不开那座庙,和庙里的住持和尚。 因为俞氏的家谱就是那住持和尚掌管,他们从一出生,就要被老主持抱着与历代祖宗牌位见面,等三五岁起了大名,又要再见老主持一次,由老主持当面教导学写自己的名字,并且录在俞氏的族谱之上。 很多庄户人一辈子就会写自己或三字或两字的大名,都是那老主持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等到蒙学、嫁娶、生子也要去见主持,有时候生了病也要请主持去看,等到最后死了办丧,还要请主持念一遍经,替逝者向祖宗们告诉一声,又有子孙 下世了,到了阴间还是俞家人。 俞家家庙的主持,有点像后世天主教与东正教徒受洗时赐名的教父,其地位是外人无法理解的。 徐再自然也不理解,于是他一句话几乎得罪了在场的所有人。 俞太太此时又道:“二房的骏哥儿是崇佑二十六年丁未秋天出生,我家阿虎是同一年四月生。那年七月半东来回宗祠祭祖,我便让人悄悄抱了三个月大的阿虎来,给老主持滴了血,验明正身,录在族谱上了!若说我作假,阿虎还录在骏哥儿前面,这总不是我预先想到有今日,提前做的假罢?” 众人惊诧哗然,这话说出来,已是假不得了! 俞东来却诧异地道:“你甚么时候取了我的血,我怎么不知道?” 俞太太翻了个白眼,道:“我取甚么,你那天中午吃了斋睡在禅房里,是住持用针管取的,否则如何作数?” 俞承舟在一旁听了连连点头,说道:“那便不错了,我这外孙是长房的种,长房是有后的。” 他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到了俞东来这边,说话也向着自己的同族侄孙兼便宜女婿。 三叔跟着道:“不错,阿来,你快给阿虎取个大名,今日也好到主持那里录下了。” 俞东来想了想,转头向梁叛和冉清道:“五弟,冉先生,你们两位学问大,请二位取一字好了。” 梁叛笑道:“我有个屁的学问,请冉先生取罢。” 冉清也不推辞,略一思索说道:“小女子不才,取个‘襄’字好了。解衣而耕谓之襄,又有襄助、高举之意,望他日后踏实勤恳,将这一族好生经营罢。” “襄字好。”俞东来道,“就叫俞廷襄。” 他说着便俯身将儿子搂过怀里,将这名字叫了两声,俞廷襄立刻答应,俞东来的眼中竟泛出泪光来。 一直不曾发话的俞兆普终于开了口,他摇摇头道:“长房有后是可喜可贺之事,不过今日事不在此,族长之位总须有个定论。老夫看二房之子聪慧,可以继任,众位以为如何?” 话刚说完,俞太太又接口道:“且慢,我方才说了,有三点不服,刚说过两点,现在才说第三点。” 徐再在一旁不耐烦地道:“你不必拖延时辰,还有甚么第三点快说!” 俞太太冷着脸看向始终淡然不发一语的徐夫人,大声道:“第三点就是,二房家的才是野种,那凶狠毒辣的小畜生根本就不是二爹的亲生骨肉!”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六章 大雨初歇 其实这不是梁叛的授意,因为梁叛自己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骏哥儿不是二叔的亲生骨肉。 这纯粹是俞太太不按章法出的一张“耍赖牌”。 反正泼脏水这种事,有证据固然好,即便没有证据,只要吹得像模像样,也足以让很多人相信的。 毕竟大多数人都是阴谋论的支持者。 然而俞太太没有罗织任何佐证,也没有编造任何人物情节,现场已是一片哗然。 南京太医院给主家二房“此生不得子嗣”的一语定论,是全镇都晓得的。 骏哥儿长得不像俞家人的风言风语,也早就从这庄园中传遍了洪蓝埠。 这镇上不论是姓俞的,还是姓谢的,还是其他姓氏的人,无不听过这两个传言,但是从来没人敢说。 主家二爷脾气古怪、不讲情面是出了名的,二房奶奶的精细也和她的美貌一样人尽皆知。 一阵夹带着细细雨丝的大风从遥远的石臼湖上吹来,沿着胭脂湖,穿过万亩田野,吹入俞氏庄园,在这雨棚下卷起一阵令人骤起鸡皮疙瘩的寒意来。 二房徐氏一身素麻丧服随风摆荡,轻柔的料子紧贴在她起伏有致的胴体上,众人这才看出来,她在微微颤抖。 不过也有心思细的人立刻发觉了另外一件事——徐氏的丧服布料绝不是纯麻的,更非粗麻斩衰(音cuī),否则不可能如此服帖柔软,大约是一种细麻与丝线混织的假丧服! 历代礼法以及本朝礼制对丧服都有明确的规定,丧服以亲疏关系分为五等,也就是“五服”,后来人们便以出不出“五服”来代指人与人之间的血缘亲疏。 其中最重的一等便是斩衰,也即以最粗的生麻制成衣物,边幅不加裁剪修饰,犹如刀斩斧斤的粗野制法,穿在身上既不美观,也不舒服,以尽哀痛之情。 《礼记·丧服小记》有云:斩衰括发以麻。 就是身披斩衰,以生麻束发。 礼记中规定诸侯为天子、臣为君、儿子和不曾出嫁的女儿为父亲、长房长孙为祖父、妻妾为丈夫都要服斩衰。 而母亲去世如果父亲还在,则子女为母亲服第二等的齐衰(zīcuī)一年(因为还要节省精力奉养父亲),如果父亲也已亡故,则为母服齐衰三年。 本朝洪武以“父母之恩相同”,将这一条改成与为父亲守丧相同的服斩衰三年。 同时将长子长孙为祖母、媳妇为婆婆的服丧,也以同样理由改作斩衰三年。 但是现在俞二爷新丧不到头七,二房徐氏已经换了一身轻便柔软的假丧服,这叫人难免不大皱眉头。 这是个讲良俗和礼仪的年代,尽管大城市的浮华放浪和物欲横流,已经将这种严肃的礼制冲得淡了,但是在千百年来生产结构和社会形态牢固不变的乡村,传统礼仪依然保有坚实的意识土壤。 于是随着越来越多的 人醒悟过来,并且用一种充满了鄙夷和不善的眼神看向二房徐氏的时候,不久前俞太太对她“不忠”的指控,似乎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或者说更加坐实了。 徐氏冷着一张脸,对于这些人眼神的责备毫不在意,飘然退回轿子当中。 ——这些人的心已经渐渐倒回了俞东来一边,那又怎样? 大不了她再将每户二百亩再加两成,不行就加到三百,反正也是俞家的产业,只要还有剩的,那也是白赚! 然而当所有人都愤怒于徐氏的“背礼丧道”时,梁叛却有一件事很奇怪,明明昨天三叔在谷场责罚佃户时见到的徐氏还不是这身装束,那次她还规规矩矩穿着粗麻布的丧服,怎么今日再见已换了一件衣服? 这没理由的! 如果说她为了开这族会特地精心打扮自己,所以换了这一身,显然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他转脸问冉清:“一个女人忽然换了一件不该穿的衣服,这是为啥呢?” 冉清撇撇嘴道:“女人不管做任何奇怪的事,第一个理由就是为了好看。” “有道理。”梁叛捏着下巴,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那她打算给谁看呢……” 女儿悦己者容。 如果徐氏的衣服是今天早上刚换的,那么她就是为了今天在场的某个人或某些人。 当然为了某一个人的概率比为了某些人要大。 那这个人是谁呢? 他唆着嘴唇扫了一圈,没发现甚么特殊的人,唯一比较特殊的,就是刚才那位杨知县,不过梁叛并没有观察到两人之间有任何眼神交流,不太像是认识的样子。 如果是昨晚换的,那么根据高大的消息,昨晚她见过的人除了徐老头和一些负责到各村安排人来参加族会的下人,再有貌似就只有徐西决。 难不成是为了徐西决? 扯淡么…… 那小子披头散发一脸劳改模样,未必还真有几分吸引异性的潇洒哥气质? 于是梁叛又拿这个问题向冉清请教。 “完全没有。”冉清否定得很干脆,“你还记得刚到洪蓝埠的那天,我和阿庆跟着徐西决和那两个捕快过河去吗?那时候他已经换了衣服梳洗干净了,与常人毫无二致。但依然没甚么好瞧的!” 梁叛再次陷入了沉思——一个女人特意把自己打扮漂亮,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又是为了甚么呢? “为了让别人喜欢她!”冉清又很适时地答了一句。 “喔——”梁叛恍然大悟,他忽然转头看向冉清,奇怪地道,“你好像对这个女人有点敌意啊。” 这次冉清没再说话。 忽然头顶密集的雨点声停歇下去,就像一场闹剧突然间闭幕收场,众人一阵愕然,全都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有的人快步闯到外面,伸手朝天接着那些零星的雨点,大声欢叫道:“雨停了,雨停了!” 可是那雨声刚 刚止歇,大家就听到庄园大门的方向隐隐传来一片恸哭哀嚎,仿佛有数十人聚在那里哭天抢地一般。 俞兆普方才见到众人对待二房的态度,心已凉了半截,此时听见这哭声,急于分散众人的注意力,忙问左右道:“是甚么人在哭闹?” 恰好一名仆役跑了进来,指着外面大声道:“不好了,书办老爷家和头役家的在外面找四太爷。” 俞兆普暗叫不好,问道:“找我便找我,哭甚么?” “两家听说书办老爷和头役老爹都横死了,来找四太爷要人。早先二房奶奶的吩咐,里面开族会,不许旁人进门,两家人在庄园外面淋了雨,头役家的老太太方才受了凉,痰涌上来,就在门口断了气了,所以外面大哭。”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七章 士为己悦者死 俞兆普听了脸皮一抖,脸色惨白,转脸看向二房的小轿。 这时那哭声突然进了庄园里来,并且随着前面一声声阻拦和呐喊,那些嚎哭也愈来愈近,这是两家人闯进来了! 这时二房小轿里徐氏的声音道:“请四爷爷速速处置一番才好。” 俞兆普向前挪了两步,却迟疑起来,这叫他如何处置? 人是他叫来的不错,但是在俞教仁和俞东阊的家里就说好了的,这是替二房办事,事后的酬劳也是二房那里出,现在出了事,以后亲里之间还不知如何见面,又叫他怎生处置? 千不该万不该,总不该毒死了这两个人啊! 他想到那个一笑起来便满脸天真无邪的骏哥儿,就浑身一阵冰凉。 现在二俞的尸体应该还在河对岸马塘坝俞老九的那个院子里,可怜俞承舟对这件事还一无所知。 老天! 俞兆普忽然想起一件事,姓徐的干甚么把二俞的尸体送到那里? 那院子还住着俞教古和俞奉业那几个人,难道那些人也…… 俞兆普不敢再想下去了。 就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惊叫四起,接着眼前一团黑影直扑而来,俞兆普下意识的要往后退,可是立刻就有两条手臂将他的脖子狠狠勒住,接着左脸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这位因为年龄优势而享有爵位的里士,在整个洪蓝埠俞氏当中都可称得上“德高望重”的老人,此时正被一个满身泥泞披头散发的疯婆子抱住头颈,并低头狠狠地咬在脸上。 俞兆普想要绝望地大喊,可是脸部传来的剧痛让他无法张开嘴巴,只能从喉咙中发出一阵野兽般的低吼。 他整个人很快便被那疯婆子扑倒了下去。 与那疯婆子一起冲进来的,还有一个健壮的男子,这男子也是通红了一双眼,却舍了俞兆普,张着十根手指,径直向那小轿狂奔而去。 徐再嘶声大叫起来,脚下打滑,一跤跌在了小轿边上。 身边的仆役非但没有任何人上去阻拦,反而一哄而散,眼前乱成了一锅粥。 那男子却是越奔越近,眼看便冲到了小轿的门外,忽然旁边一个抬轿的站了起来,从衣袖中抽出一把短刀来,跨过轿杠,迎着那男人便是一刀,捅在对方的小腹。 一蓬鲜血从那男人身下流散开来,顿时染红了灰黄色砂石铺成的地面,鲜红的血液顺着雨水流到蒙了白纸白布的小轿底下,显得愈发鲜红起来,就像胭脂河的河水。 于是惊叫声愈来愈乱,闯进来的人愈来愈多,哭喊声也愈来愈剧烈。 持刀的人笔直地站在小轿前方,本来还在撕咬俞兆普的疯婆子见到男子倒在血泊里,凄厉地惨叫一声,显得更加疯了,似乎对那柄沾着血的短刀视而不见,依旧狂喊着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嘴里还叼着俞兆普脸上的一块血肉。 梁叛冲出 雨棚,冲向那个疯女人,可他还是晚了一步,就在他手指刚刚碰到那个女人的肩膀时,那柄刀再次刺穿了女人的腹部。 疯女人也倒在了血泊之中,白色小轿下面流淌的“胭脂河”更红了几分。 梁叛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那柄刀就在自己身前不足一尺的距离。 他与那持刀的人相距也不过两尺。 两人面对面站着,他看着徐西决,徐西决看着他。 “没想到罢。”徐西决笑得很惨淡,“梁捕快,你原本让我很期待的,但是现在,不得不说,我对你有点失望。” 梁叛看出来这人手上并没有多少功夫,他现在至少有十几种办法能够夺下徐西决的刀。 徐西决见他不说话,又自嘲地笑笑:“我本以为你可以找齐人证物证,将婵婵抓捕在案,这样我就可以在最要紧的关头站出来自认其罪,救婵婵于水火了。为此我还特意替你留了一个俞继荣和那弓手。可惜,你自从俞东来中毒以后就步步慢步步错,最后连这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也没给我。” 梁叛咬咬牙,摇头道:“我的确输了,陈绶的算计太狠太果决。我虽然很清楚地知道徐氏就是凶手,甚至知道她是如何做的案,我还知道她用的蛊虫以及骏哥儿的金丝赤练蛇都是你给他们的,但这些都没用。我没有证人,也没有证据。” 他之所以确定那些蛊虫和金丝赤练蛇都是出自徐西决之手,那是因为马大夫曾经说过,那金丝赤练蛇是无想山上的一种毒蛇,已经几近绝迹。 而徐西决在船上时,曾经特地提到过无想山,而且说过自己少年时便已经到过无想山上。 所以梁叛推测那蛇原本应该就是徐西决所有。 至于毒蛊虽然没有线索指向徐西决,但是一个小小洪蓝埠同时出现这么多养毒高手,并且同时为二房所用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所以可以将毒蛊与金丝赤练蛇的饲养者认定是同一个人。 “你很聪明。”徐西决笑了笑,“那我只会更觉得可惜。好了,梁捕快,还记得我的自首吗?我在南京时一直不肯说我杀了谁,现在我说了:所有的人都是我一个人杀的,与别人无关……” 他话没说完,两个愤怒号哭的人从梁叛身侧冲了过去,揪住徐西决并将其推倒在了轿子前面,其中一个老汉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拼命想要扼死这个刚刚杀了两个人的凶手。 徐西决手中的短刀只是举着,却并没有再向任何一个人出手,反而像是在对那些人说:来罢,拿着这把刀,来杀死我。 梁叛看着徐西决的脸渐渐变得通红,头却用力后仰着,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垂而不动的轿帘。 梁叛对着那轿帘道:“他快死了,你不出来看看他吗?” 出人意料的是,那轿帘竟然真的缓缓掀开,徐婵从轿子里走出来,站在徐西 决的头顶,低头看着他,伸手拢了拢鬓发,依然是那么千娇百媚。 她两腮不知何时打上的腮红,似乎让她回到了少女的时节,脸上有一丝羞赧,还有一抹妖艳。 徐西决本已有些涣散的眼光陡然绽放出异样的神采,原本已经扭曲变形的脸庞也散发出喜乐安宁的神态。 梁叛明白她的衣服是为谁而换了,她是为徐西决而换,包括刚刚在轿子里补的腮红,也是为徐西决而补。 她知道自己的美丽能够让这个男人发癫发狂,能让他为自己不顾一切。 说到底,她是为了自己。 徐西决已经断了气,但他圆瞪着的一双眼睛,还在死死地盯着徐婵。 梁叛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丑,丑得让人作呕。 更多满身泥泞的人扑向徐西决的尸体,他们在发狂地撕扯着他的衣服,将外面罩的那件轿夫的麻布衣服也扯烂了。 梁叛忽然看见那衣服当中掉出一封信来,只见封皮上写着:再拜恩师执中公敬启。 署名是——严溪觉。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八章 天降一丈水 梁叛迅速捡起那封信,立刻退出了那混乱可怕的场面。 他不是不想阻止那些人撕扯徐西决的尸体,但是对于一群没有理智的人来说,任何温和的办法都没有作用。 他退了两步,却抬头看到徐氏正看着自己,并且隔着人群伸出手来:“梁捕快,那封信是溪觉的,可以还给我吗?” “你也说了是他的,并不是你的,何谈一个‘还’字?” 梁叛摇摇头,拿着那封极为奇怪的信退进雨棚当中,看着徐西决的衣裳已经完全被人扯烂,那些人站起来在他的脸上、身上踩踏,将地上的泥沙塞进他的嘴里,锤打着,发泄着。 徐西决的尸体躺在地上,被人踢来打去,就像一团塞了木棍的烂棉花。 原溧水县捕班班头俞东阊家不但死了俞东阊这个顶梁柱,今天还死了老太太,以及被徐西决捅死的俞东阊的大哥和妹子。 这个家已经破了。 所以没人同情徐西决,也没人上前阻拦俞东阊一家的疯狂行径。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人终于一个个打得累了,相继瘫倒在地,只听到一声声低沉的呜咽。 剩下几个俞东阊的表亲戚则远远站在一旁,既不敢劝,也不敢扶。 二房的轿子不知何时悄然抬出了谷场,徐再跟在女儿的后面,及早退出了这个混乱的地方。 他们再贪婪,再想尽快定局,也知道这件事暂时不可能有结果了。 俞东来他们看着另外一家人——俞教古一家坐在谷场中央,肩膀抵着肩膀背靠着背,在那里捶胸顿足,嘴里哭喊着命苦造孽的话,一面咒骂着俞兆普和二房徐家的人。 所有人都从他们断断续续走了音的控诉声中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也大致知道二房都背着人干了甚么缺老德的勾当。 这时候没人再提那二百亩田地了,即便是脸皮再厚的人,也没嘴往外说这些话。 更何况这话要朝谁去说呢? 二房的人早已跑了,剩下个主事的四太爷,眼下也被人抬了送医去,众人还记得俞兆普被人抬在床板上的那副模样,脸上血肉模糊,也不知这次还能不能保住这条老命了。 梁叛手里举着那封信,坐在杨知县空出来的那张大案上,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信封的那些称谓和署名上。 恩师执中公。 严溪觉。 在看到“恩师执中公”这几个字的时候,还没怎么令他感到意外和诧异。 可是当他看到“严溪觉”这三个字时,心中却在一瞬间充满了悲愤的情绪。 就像一股无法宣泄的恶气,充塞胸臆,让他快要爆炸开来! 冉清和钱申功分别在来到他的两侧,也都看向那信封。 钱申功先惊道:“又是陈执中的门生!” 冉清接着道:“原来他姓严。” 梁叛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展开一瞧,却又愣住了。【  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那信笺上空白一片,没有留下任何 字迹。 但是他刹那间便明白了这封信的意义:这封信其实并非写给陈绶的,而恰恰是写给自己的。 这封信的主人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两件事: 第一件,他是陈绶的弟子。 第二件,他姓严,叫严溪觉。 梁叛忽然想起谢老爷子和俞承舟说的,三十年多年前,洪蓝埠最大的氏族还只有俞、谢、严。 直到徐再将严家仅剩的母子赶出了洪蓝埠,并吃了严家的绝户,从此洪蓝埠变成了俞、谢、徐。 被赶走的俞家人有一母,还有一子,严溪觉究竟是不是那个被赶走的严家后人呢? 没有人知道。 但大概是的。 梁叛看着不远处已经被人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尸体,他替严溪觉感到深深的可惜。 那个人不但爱上了一个与他有着世仇的女人,还心甘情愿为她奉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但他忽然又觉得很可恨,不但徐婵可恨,严溪觉也很可恨,一个毫不在意别人的生命,一个毫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爱情算甚么鬼东西?更何况是充满了利用与算计的单相思? 最后等到一切的可惜和可恨都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就只有可笑。 可笑啊! 这些人争,这些人斗,这些人爱,这些人恨,这些人受伤死亡、偷抢掠夺,一切尽在陈绶的彀中。 连他自己也是。 这时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传来,这次不是甚么失踪人口的家属前来哭喊要人,而是一个仿佛泥浆里滚上来的人,根本看不清面目。 这人一路从庄园外面闯进来,口中不住地大喊:“溃圩啦,溃圩啦!石臼湖的圩垾决啦!天降一丈水啊!” 所有人都呆了片刻,就连那些哭喊的人仿佛也在这一刻忘记了失去亲人的悲痛,全部愣在那里。 梁叛和钱申功他们也愣在那里。 那个“泥人”说了一大串,只有一个意思:石臼湖的堤坝完了,发大水了! 就在这片可怕的沉默过后,整个谷场轰然一声炸了锅。 刚才还叫嚣着换族长的庄户们,此时只有一片绝望。 石臼湖溃了,那就一定是大水! 听听刚才那人说的:天降一丈水!那是石臼湖溃圩后奔腾而出的浪头。 有经验见识广的人们甚至能够猜想得到,石臼湖都溃了,说明高淳县那边的广通坝没有倒,高淳现在恐怕已淹成一片泽国了…… 那塘冲的黑脸汉子忽然走进雨棚,走到俞东来身边,焦急地问道:“二少爷,大水来了,主家难道坐视不管?”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人人都充满了希冀,渴望着俞氏主家的族长和老爷们能够站出来,振臂一呼,就像洪武年以来的很多次那样,把洪蓝埠从困境中拯救出来! 然而俞东来并没有站出来,更没有振臂一呼,事实上他现在有一条腿已经完全废了,根本就无法站立。 他只是 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西南方的天空中一片越聚越厚的浓墨乌云。 呵呵,何止是这一场水,后面还有大雨呢! 他低下头看看那些期待着自己的人们,冷笑一声:“你们不是要换族长吗?换啊!不是要田吗?拿去!快,都把契约拿出来,我签了给你们,抱着你们的二百亩田光宗耀祖去罢!” 谷场中鸦雀无声。 还分田?分他妈催命符吗? 大水一发收成全无,没有收成一样要纳田税,手里的田越多,要缴的粮食也就越多。 正德七年高淳的那场大水,淹掉良田十万亩,田赋税额不稍减,导致无数人被迫流亡,如今高淳县户口只剩正德初年的十之二三。 难道他们洪蓝埠人也要像高淳人一样逃离本地,乞食于外乡? 耳听得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众人都知道这次不是雷声,而是水声,大水真的来了! 那黑脸汉子双腿发抖,扑通一声跪在俞东来面前,苦求道:“二少爷,求你念在我们族亲一场,组织救水罢。你就忍心看主家祖上留下的良田被淹?” 俞东来摇头道:“我家的田淹不淹不用你费心,大水过后土更肥,我本来瞧那些桑苗也不顺眼,淹掉最好,来年再种粮食,产得更多!” “你这一族之长竟不管族亲死活吗?” “自然要管。”俞东来看了那人一眼,说道,“三爹,劳你派人传下去,俞氏各支自行避水,不必冒险堵救,等水过了主家开仓放粮。今年遭了水灾的佃户全部免除租粮,田赋由主家一力承担。” 他说一句三叔答应一句。 那黑脸汉子喜道:“多谢二少爷,多谢族长。” 俞东来冷冷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必谢我,这事本来跟你无关。三爹,今天在场闹事的所有人查到户籍从族谱除名,收回他们手中的佃田,都赶出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九章 剑成 “二少爷,你做得太绝了罢!”那黑脸汉子愤然起身,指着俞东来大声道,“事情不能这么办!俗话讲法不责众,你要把我们五百户人家逼上绝路,我们就和你拼命!” 周围的庄户人都嚷嚷起来,有的干脆口沫横飞地在那里咒骂。 俞东来不屑地道:“法不责众就是句屁话!” 说着三叔招招手,原本缩在屋子里的佃户们全都走出来,带着锄头钉耙,默默地挤到了雨棚下,将俞东来等人围在中间,紧张又谨慎地注视着那些不知所措的庄户人。 前几日俞东来形势不妙的时候,这些佃户便早早闻风倒向了二房,可是今天的结果大家也都看到了,再加上刚才族长的承诺: 今年遭了水灾的佃户全部免除租粮,田赋由主家一力承担! 听听这话,他们的族长简直是活菩萨啊。 作为住在俞家养在俞家的佃户,他们不为这样的好主家出力,不保护这样的好族长,还是人吗? 赤手空拳的庄户人被手持农具的佃户赶出了庄园。 俞东来等人回到小院之中,三叔则指派了几十个佃户到低洼处的几片田里去加高田埂。 梁叛没有跟着,他很快离开了庄园,几乎就夹在庄户们的中间,他要看看机速总的手下们有没有把俞家的两部册子带走,是怎么走的,走水路还是走陆路。 如果是走水路…… 他听着远处轰轰的水声,瞧见远处一股汹涌的洪流在胭脂河中奔腾冲刷,卷起几尺高的浊浪,最后砰然一声拍碎在堤岸上,将一艘小船远远地抛了出去——不能再想了。 他在通往集镇的道路上与庄户人的队伍分开,那些庄户人一个个形容仓惶,步履匆匆,四散去往自家房屋田地的所在,住在河对岸的只能挤在岸边空自着急,望河兴叹。 庄园的地势较高,越往集镇就越向下走,眼看着码头一片已经全然淹没在了大水之中,几艘小船和断枝烂木漂浮在水面上,被大水冲荡着,不断地在最高的一层台阶上碰撞。 梁叛越走越快,忽然身侧的胭脂河上一道巨浪掀了起来,将那些站在河边的庄户人吓得惊呼后退,有的脚下打滑,便扑倒在了泥泞之中。 眼看着巨浪拍来,那些倒在岸边的人拼了命的向高处爬行,可是浪头眨眼间盖了下来,重重砸在地上,然后将它覆盖下的一切能卷走的东西,全都卷回了河里。 包括那些没有来得及逃走的人们。 剩余的人都傻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失去家人的同伴号啕地沿着河岸,徒劳地追了下去。 梁叛停下脚步,他再也瞧不下去了,反身奔到那些人身后,一边招手一边喊道:“往后退,往后退!还站在岸边做甚么,找死吗?” 有人听到他的喊声,惊醒过来,开始向高处奔逃,有人还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也争相恐后地向这 边跑来。 “到镇上找你们的知县去!” 梁叛丢下一句话,再度向镇上赶去。 就在他快要跑到集镇的牌楼下时,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前面的街道上转了出来,正是参二爷。 两人互相瞧见对方,都是疾奔两步,在一处面馆外会合,然后一齐再往东桥客栈而去。 梁叛见到参二爷便放心了一半,问道:“怎么样,册子呢?” “册子送出去了,高大哥和匡夫子一起送的,因为赶得急,又怕意外,所以走的是陆路。” “好,专诸总那两个兄弟怎么样了,动手结果如何?” 从他发出动手的命令到现在,已经有大半个时辰了,刺杀陈绶是成是败也该有了结果。 谁知参二爷道:“还没回来。” 梁叛的脚步一顿,随即又快步赶了上去,皱眉道:“怎么会?老缺有没有告诉他们目标是谁?” “说了,就是那位中先生。” 梁叛满心疑虑,不过当着参二爷的面不宜多说,于是转过话题边走边问:“之前溧水县派了差役来取册子,听说被人当街杀了,是谁?” 参二爷低声道:“是萧总旗。” “萧总旗?”梁叛又惊又喜,问道,“他从浙江回来了?” “回来了,只是……” 参二爷没再说下去,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这条街的街口,一条横亘前方的街道出现在了眼前。 梁叛站在这丁字路口,看到对面路边正对着这条街的一个门脸,东桥客栈。 然后他就在东桥客栈门外的一侧看到了萧武。 萧武一个人,客栈的另一侧,与他隔着东桥客栈临街对峙的,是溧水县的轿子和几十名如临大敌的差役。 在他们中间,也就是东桥客栈的门口,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名差役的尸体。 两条街上都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行人。 萧武还是那一身黑衣,右臂依然抱着一柄长剑,脸庞上虽然满是风霜之色,眼神却更加犀利几分。 只是……萧武的左臂不见了,只剩一只瘪下去的袖子垂在那里,穿街的一阵风吹来,那空荡荡的袖管飘舞起来,就像萧武两鬓发白的乱发。 梁叛心中的惊骇无以复加,倒不是为了萧武所失去的右臂,而是萧武那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的气质,整个人越来越像一把锋利无敌的宝剑,无情,冰冷。 然而,如此的萧武在见到梁叛时,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容。 梁叛也笑了,他旁若无人地快步上前,向萧武拱手。 萧武右手抓着剑鞘,贴在胸前,微微躬身致意。 “萧大哥!”梁叛抓住他的肩膀,“你怎么……” “和余定仙比剑,输了。” 萧武看了看自己的左肩,淡然一笑,似乎混不在意。 “我瞧你像是‘得道’了,我们之间那一场,恐怕也不用比了。” 梁叛一边说一边用脚尖从地上挑起一条锁链,抓在手里,与萧武并 肩站着。 萧武笑了笑:“确实不用比了,现在即便你用双尺也不是我的对手。” 他这句话中没有任何炫耀和轻视的语气,只是平平淡淡诉说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么说你的剑成了?” “成了。断臂的那一刻便成了。原打算留在浙江养好伤同余定仙再战一场,可是等我伤势渐渐好了,却悟出一个道理。” “甚么道理?” “既然已经印证了剑道,又无所谓胜负,再比一场又有甚么意义?所以不比了。” “恭喜。” “谢谢。”萧武道,“我昨天到南京,听陈老板说你在此处做事,好像不太顺利,便来看看有没有笑话好瞧。” 说着笑了起来,忽然手腕一抖,闪电般拔出长剑,连人带剑好似一道长虹,划过三丈长的街道,剑光刹那间将这黑沉沉的街道照得一片雪亮。 惨叫四起,差役们奔的奔逃的逃,身手快些的钻进巷子里眨眼便消失了,身手稍慢的都被萧武纵剑赶上,全数杀了,只剩一个孤零零的轿子还停在街心。 梁叛心中一片寒意,萧武的剑虽然成了,但是杀气愈发旺盛,难以遏止,这恐怕未必是甚么好事……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章 大水之后必有大疫 脸色惨白的杨知县被庄户人带走了。 梁叛看了一眼满地的尸体,摇了摇头,将锁链缠在手腕上,拉着萧武往昼法堂去。 萧武也不问他往何处去,只是紧随其后。 两人走出东桥客栈所在的街道,便已到了集镇的边缘,远远瞧见码头的方向积水越来越高,五湖茶楼的那条街已经漫起了半尺高的积水,不断有人背着大包小包,卷着裤脚,从屋里奔逃出来,往地势较高的地方逃去。 有人带着娃娃,有的扶着老人,有披头散发,还有衣衫不整的。 所有人都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向自己的家。 梁叛原本急着赶往昼法堂去一看究竟,可是眼见这副景象,心情愈发沉重,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等他停下脚步,萧武也停住脚,站在他身边,随着他一同看向那边逃荒般的景象。 梁叛瞧见左近有个小土坡,便和萧武两人登上去,驻足远眺,只见上游一道道浪头席卷下来。 漫出两岸的水位越来越高,淹没的地方也越来越多,隔着胭脂河的对岸方向,远远的有十几个人正在田埂上堆土,有大有小,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娃娃,跟在大人后面吃力地向前送土块。 可是那大水转眼便漫过几十亩田,一个浪头过来,将那些新堆高的田埂冲垮了一段,浑浊的河水立即奔涌而出,眨眼间便淹到了那几人的腰部,几个娃娃顿时只剩肩膀和脑袋露在水面上,在那里扑腾挣扎。 梁叛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那些人们迅速放弃了这道简陋的“堤坝”,也放弃了身后的几十亩好田,互相搀扶着将娃娃们抱出了水中,艰难地逃离了大水的侵袭。 “大水不是最可怕的。”萧武突然说道,“大水之后必有大疫,瘟疫比大水可怕得多。” “瘟疫?” “我是韩城人,六岁那年,龙门决口,那场水比这一场大得多,听到水声的时候便来不及了,一眨眼整个庄子便不见了。”萧武抬头望天,微微蹙眉,似乎在追忆那段已经不算清晰的往事,“那时候年纪小,记不得多少事,只知道大水淹死了很多人,但是仍然有很多人活了下来。” “后来起了瘟疫?” “嗯,大水漫过以后,那水便不能喝了,可是人总要用水的,有人喝了,当夜便开始打摆子——这词儿是听大人说的,我当时也不知道打摆子是甚么意思。后来死猪死牛漂上岸,有人便捞了吃,过不久便有人拉肚子拉死了。当时是夏天,我们附近几个村庄几千人呆在山上,死的人越来越多,不到五天漫山遍野都是恶臭。”【¥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水一直没退?” “退不下的,黄河已经改了道了。” “那总不能一直困在山上等死?” “本来是的。不过有一天晚上,我听见我大伯在和人商量,说没有吃的了,要吃小孩。 大伯要拿我换一个邻村一个七岁的,那家人嫌我小一岁,肉少,要我大伯将他的两岁儿子搭上才肯换。他们吵得声音大了,将我半夜惊起来,否则哪里活的到今天。” 梁叛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萧武还有这一段往事。 他虽然明知萧武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还是忍不住紧张地问:“那你怎么办?” 萧武笑了笑:“我偷了大伯用来保命的半块门板,就抱着这半块门板,在水里漂了一整夜,你猜天亮时到了哪里?” 梁叛心想,这一整夜漂下来,最多也就三四十里水路,未必出得了韩城地界。 因为龙门口在县城上游,也不过三十里的距离,便猜道:“到了县城?” “你太小瞧水力了,天亮时,我已整整漂了二百里路,到了风陵渡!” 风陵渡居于洛阳长安之中,黄河在此处硬生生折了一个弯,由自北向南改为自西向东,也是黄河上的最大渡口,又同时是河东、河南,以及关中三地的咽喉,要冲之地不言而喻。 梁叛一听到这个名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神雕侠侣》中的《风陵夜话》一回,郭襄在此遇到杨过,有一首诗云: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终身误。只恨我生君已老,断肠崖前忆古人。 第二个想到的便是在他原来那个世界里的四百年后,“八百冷娃”抗战殉国的故事。 一个浪漫,一个悲怆。 他先不自主地微笑,而后一阵默然。 “能到风陵渡已经是老天保佑,不能再往前飘了,水里都是旋涡。”萧武道,“我拼命划水上了岸,此处水势稍好一些,不过瘟疫也过来了,依旧是每天都在死人。我上了岸便沿着河乱走,走了不知道多少路,在个山脚下给人捉了,送到一个地主庄上。那地主要开粥厂救济穷人,正缺人手,便叫我做一些淘洗的活。” 梁叛心想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的,便道:“你也算运气好。” “好个屁。”萧武脸色忽然变得冷厉起来,“那地主救济穷人是假,将人骗到山里采石是真,那些人被骗到一个山坳子里,一片大栅栏围住,几十个带刀的人守着。他们被逼做苦力,吃食只有两顿白粥黑馍咸菜,那里每天都有人被抬出去丢在荒山野岭,都是干着干着突然便倒下了,有些是饿死的,有些是病死的。有一次石场里瘟疫大发,一夜之间死了很多人,地主便叫人将所有人——死掉的和没死的,全部挖了个深坑埋了。过不了几天,又找了很多人进来,继续干那些采石的活计。” 梁叛皱起眉,比起萧武和他所述说的那些人,他虽然从小也吃了许多苦头,但毕竟是相对自由的,并且很早就在六角井闯出了自己的天地。 他看着萧武,有些同情,又生出了更多的理解。 是对萧武的杀意和冷漠的理解。 萧武接着 道:“我在那里每天除了淘洗,就是看着那些人一个个进来,一个个倒下,一个个被抬出去。过了不到两年,死了很多很多人。一开始我数着,后来数不清了。有一天附近皇庄的人打猎时发现了这个石场,便将这石场收了。我便跟着那些打手回到地主家里,从此被丢在牛棚中养牛,一养又是四年。” “后来你是如何逃出来的?”梁叛问。 萧武道:“四年后有一天,我长高不少,觉得自己有力气了,便悄悄藏起了铡草料的铡刀,然后在晚上潜入了后院,把那地主的脑袋割了,扔在了粪池里。后来便逃出河南,慢慢逃到南京来……” “等一下。”梁叛忽然打断他,皱眉问道,“为甚么要将脑袋扔在粪池里?” “泄愤。我当时能想到的最解恨的,就是扔在粪池里。” 梁叛猛然一拍大腿,不禁叫道:“哎呦,我怎么没想到!” 他向萧武拱拱手道:“萧大哥,麻烦你先到昼法堂瞧瞧,我要回庄园一趟。”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一章 闺中待良人 梁叛飞奔向俞氏庄园,如果不是萧武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他或许永远也不会想到在那里寻找二叔的首级。 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害死二叔的方式,就是用的金蚕蛊,而且也判断金蚕蛊的所有者是化名为徐西决的严溪觉,那么严溪觉处理首级的时候,是否会有泄愤的情绪呢? 当然是有的! 这个人爱着徐婵已经爱到了几近痴狂的程度,他当然恨二叔,恨二叔霸占了他心爱的女人。 他对二叔当然早就会有痛恨的情绪。 就像萧武所说的,将首级扔进粪池,是他在那一瞬间能想到的最解恨的方式。 三叔指挥着那么多佃户,在庄园外面搜找了那么久也没找到,可是他们偏偏不曾在庄园内找过。 从庄园下来的时候,集镇上的道路还仅仅是大雨冲刷后的潮湿状态,可是现在已经有了一层漫过脚踝的积水。 不过好在越往庄园走积水越浅,等他出了集镇以后,地面上的水位已经不足三寸高。 西方的那团乌云越垂越低,可偏偏没有一丝继续下雨的迹象,只有那大水还在顺着胭脂河的河道不断地冲刷下来,不断地向两岸便更高的地方蔓延,仿佛永无止境似的。 他不敢想象,如果那片乌云顷刻间化作一场新的瓢泼大雨,这整个洪蓝埠还能剩下几寸土地。 等他赶到庄园的时候,正瞧见佃户们正在庄园的墙角堆土,还有人从树林里伐断大树,一根根地往庄园内搬运,他们在加固院墙,想要做最后的努力。 梁叛穿过这片忙碌的人群,径直来到俞东来的小院,只见院中停着一辆马车,整个院子冷冷清清,连仆妇老妈子都不见往来忙碌。 三叔和谢老爷子都不在家,只有冉清和阿庆还守在屋里等着他。 梁叛让他们稍安勿躁,径直走进了正屋,那屋里不知在熬甚么汤药,一股浓郁的药味充斥着整个屋子。 他走进去一看,却见屋里人除了俞东来夫妇以及阿虎,又多了一男一女。 男的梁叛认识,是消失了一整天的埠郎,原来外面那马车是埠郎的。 那女人三十岁年纪,姿容还算中上,不过不如俞太太的气度大,却是个生面孔,从未见过的。 他见埠郎手臂上缠着生布绷带,脖子和脸上也挂着彩,显然这一天一夜遇着了极大的意外。 见梁叛进来,原本坐在屋里一角的埠郎立刻站起来向他打躬致意。 “埠郎,你受伤了?”梁叛道,“不要这么多礼数,回来就好。” 埠郎谢了,赧颜道:“埠郎没用,误了二爷的事,回来领罚。” 俞太太坐在俞东来的床沿上道:“埠郎,这事不是你错,不要提了。你也着实辛苦,下去休息,回头还要偏劳你赶车出力。”【@@神笔屋henbiwu ¥…阅读】 埠郎道:“是,多谢二奶奶。” 说完便向屋里每个人都行了礼,低头退了出去。 梁叛再看 那个陌生的女人,正半蹲在一尊红泥药炉边煎药,阿虎则搬了个小凳子,跟在她的身边,与这女人挨得紧紧的,显得十分亲昵。 梁叛哪里还猜不到,这是阿虎的娘。 这女人说来也是可怜,和俞东来风流一度之后,坏了阿虎,便在谢家一住就是好几年,空身守寡一般,这几年的日子一定难过。 也真是俞太太的本事,一头将这女人治得服帖,一头又将俞东来瞒得密不透风。 那女人大约知道梁叛的身份,也站起来向他盈盈一福。 梁叛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好拱拱手道:“幸会。” 俞太太见了道:“老五,这是阿虎的娘,今后就在院里了。” 她这句介绍看似多余,其实是点了俞兰的身份——她是俞东来儿子的娘,以后也是一家人了。 梁叛便道:“如嫂嫂。” 俞兰低了脑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福了福,唤道:“五叔。” 俞东来躺在床上,精神还算尚可,见到梁叛,大概是心力不足不愿说话,拍了拍床沿,示意梁叛过去坐。 梁叛人是过去了,却没坐下,开门见山地道:“二哥,我想到一个地方,你派人找一找。” 于是说了“粪池”两个字。 俞太太立刻起身到外面,叫人到院内各处去找了。 俞东来说起眼下的情形,看这大水的水势,庄园的大约是守不住的,院里不用的仆役婆子已经先送到了谢家,谢家的庄子在西南面的山上,地势比俞氏庄园这里高得多,如果那里再守不住,只能继续往别处退了。 三房里的妇孺老幼也都带着细软向谢家庄子去了,剩下的青壮则同佃户一道加固园墙,同时将仓库中的粮食向谢家庄子转运。 “二房怎么说?”梁叛问道。 俞东来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她?徐老头已经丢下她回去转移财产了,他们徐家的院子修得漂亮,但是地势低,这会儿估计淹到大腿根儿了。我瞧她既不想跟徐家走,更不会跟我们走,好像在等人来接她。” 梁叛摇摇头:“按照那位的作风,我瞧不会来接她,只会来灭口。” 这倒是俞东来所意料之外的,他一愣道:“怎么会?他们不是有个骏哥儿?” “唉,你不懂的。这事你不要管了,她有她的命,自作孽还有甚么可说的。” 梁叛根本就不用考虑,也知道陈绶对那个女人一定会下手灭口。 一是那个女人毕竟知道一些事情,而且已经完全没有了利用价值。 二正是因为骏哥儿的关系,陈绶身边那个女人,也就是陈碌的前妻,看上去是个温柔淡雅的女子,可是骨子里却是个爱情观极其前卫而独立的女人,她对礼教未必看得多重,所以大概绝不会容忍陈绶和自己的身边出现另一个女人。 哪怕这个女人是陈绶亲生儿子的母亲。 她和俞太太毕竟不同的 。 俞东来忽然指着阿虎对梁叛道:“老五,既然如此,你和那位冉先生尽早离开洪蓝埠罢,我让阿虎跟了你去。” 一直在旁默默煎药的俞兰猛然抬起头来,嗫嚅着问道:“老……老爷,怎么让阿虎走呢?” “你懂甚么?”俞东来道,“老五是人情练达的人,冉先生又是满腹的学问,我请他们教一教阿虎,不是这孩子的造化吗?” 俞兰不再说话了,只是摸着阿虎的脸低声啜泣。 俞东来给她哭得不耐烦,但是心里又觉得歉疚,便叹了口气安慰道:“这里发大水,不知发到甚么样子,让阿虎跟在我们身边有甚么好?等这里消停了,至多三五个月,我们到南京不是一样见着?” 这时俞太太已转了回来,站在门口,犹自难以置信地道:“找……找到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二章 业报所应 “这么快?”梁叛吃了一惊。 俞太太点点头。 头颅就在停尸房后面的粪池里。 那个粪池连着谷场的一座大厕,所有的佃户都在这座大厕之中解手。 当寻找的人来到停尸房后面的时候,还在粪池盖子上发现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此地无头。 但是他们一打开盖子,就在一股恶臭之中看到了漂浮于污秽当中的脑袋。 俞太太的脸色很难看,她只看了一眼,尽管那已经是下人们用清水冲洗过的。 那脑袋的后脑上,有个高高隆起的肉瘤,此时已经溃烂开来,并且爬满了蛆虫。 忽然外面有个破锣嗓子喊了一声:“着了,着了!二房的小楼着了!” 这一声把所有人都炸了出来,梁叛和俞太太同时冲出屋去,冉清和邹先生、埠郎也都奔出来,一个个来到小院之外。 只见二房大院的方向一道浓烟冲天而起,黑烟之中火光隐隐。 “救……”冉清刚说了一个字,只听呼的一声响,耀眼的火光冲破黑烟的笼罩,肆意地向四周吞吐着火舌,整栋小楼彻底燃烧起来。 梁叛道:“救不成了。” 他忽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两下,转头望去,邹先生伸手指向东南方向,只见那里也有一道黑烟,望天而起,仿佛与二房这里互为呼应。 “是昼法堂。”梁叛喃喃地道,心中不觉担心其萧武的安危来。 二房那里不断有仆役婢女奔逃出来,带着一阵阵的呼喊,梁叛等人一起赶过去,想要看个究竟。 可是还没等他们赶到二房那里,就被一群乱奔乱逃的仆妇冲散了,这群仆妇只知道埋头喊叫逃命,哪里看见迎面来的是谁? 梁叛站在人群中,忽然瞧见二房大院的墙头上,一个黑影翻了出来,站在墙头上向远处一跃。 那人身形相当轻盈,可是人跃到半空,忽然双手抱着脑袋急坠下来。 梁叛看得莫名其妙,还以为那人后脑中了暗器,谁知那人坠地之后,很快便爬起来,脚步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又扑通一声栽倒下来。 这次便躺在那里,不再动弹了。 梁叛正要上前查看,忽然听见不远处俞太太的尖叫,只见那些仆妇当中忽然有个人掀了披在头上的一块白布,从袖中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剪刀来,举在半空直向俞太太扎去。 梁叛惊骇莫名,可是他们当中隔了好几个人,哪里赶得急去救。 好在俞太太机敏,向侧边扑倒在地,就地滚了两滚,躲过那一剪刀,随即从身上抽出梁叛的那柄匕首来,向空中乱砍一刀。 那人痛呼一声,丢了剪刀,捂着手腕掉头便逃。 梁叛这才看清那人的面孔,竟然就是徐婵。 刚才翻墙的黑衣人想来就是陈绶派来刺杀她的了,没想到这个女人恁大的本领,不仅逃过了一劫,还差点杀死俞太太。 徐婵捂着右手手腕,从人隙之 中怨毒地瞪了梁叛一眼,穿过人流奔向了大院之前空旷的场地,似乎是想要从另一面逃离庄园。 梁叛紧追两步跟在她的身后,忽见徐婵的脚步停了下来,随即见她缓缓转身,满脸酡红,仿佛醉酒之态,眼中却充满了恐怖和惊惶的神色。 她松开左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右手手腕上那道浅浅的伤口,不明白这样一道小伤,为甚么会…… 她双腿软软地走了两步,却是走到梁叛的身前,然后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服,嘴里已经开始冒出血沫,喉咙里咯咯地发出干呕的声响。 梁叛退后两步,徐婵的手抓了个空,满是哀求之色的双眼中,陡然变成绝望和痛苦。 俞太太和冉清等人此时也已赶了过来,看着这一幕,都满眼是骇然。 梁叛看着徐婵手腕上的伤口中流出一股黑色的血液,心中忽然明白,摇摇头道:“我用那柄匕首给俞二哥割过伤口,那匕首上面有金蚕蛊的毒。” 徐婵听了猛然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可是眼中的神采迅速的消逝,最后变成了一对空洞的眼眸,整个人无力地倒在地上,眉头紧锁着,仿佛心中还有许多难以解开的问号。 俞太太右手紧紧攥着那柄匕首,向她身上啐了一口,咬牙道:“现世报!” 梁叛在心中暗叹一声,绕过徐婵的尸体,走向那黑衣人。 刚才那黑衣人的身法虽然没有施展完全,但是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应该与大屋大翔的身法如出一辙,甚至还要更加高深。 他左手悄悄从袖中握紧一只铁匣子,脚步却放慢了一些。 当他走近的时候,只见那人匍匐在地,一动不动,后脑上赫然趴着一只通体火红的蝎子。 梁叛心中了然,怪不得徐婵可以逃过陈绶的追杀,原来严溪觉还给她留了这样一个毒物。 这个蝎子就是杀死二叔的那只金蚕蛊,又在不久以前救了徐婵最后一次。 如果那个女人就这么逃走,不再存心杀死俞太太的话,或许她还可以逃出庄园,逃回徐家,并且以另外一种方式过完她的下半辈子。 可惜…… 梁叛在距离那人还有八步的时候停了下来,那黑衣人没有任何反应,蝎子也一动不动。 他伸出脚尖,缓缓再向前跨出一步,可就在他这一步落到地面的时候,那黑衣人突然暴起,一道寒光从他的腰间激射出来,直奔梁叛的面门。 这人出手的速度太快太过突然,好在梁叛早有准备,左手扣动机括,一根黑针悄无声息地射了出去,与对方发出来的暗器在空中激撞,发出一串火花,随后其势不减,去向折了个斜角,穿透了那人的眉心。 黑衣人叉着腿坐在地上,蒙面之下露出的一双眼睛中满是不信的神情,接着向后仰倒下去,“啪叽”一声,将那只蝎子压成了肉泥。 梁叛此刻才看清此人 的暗器,原来是一只挂着锁链的镰刀,锁链有七八步长,镰刀只有巴掌大小,可是尖端锋锐异常,大概就是日本忍者所用的飞镰。 他心中纳闷,陈绶从哪里找到这些日本人替他做事? 而且这些人显然不是普通的日本人,那个大屋大翔暂且不说,至少眼前这位绝不是一般的武士,更不是无家可归的浪人。 这是个忍者。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三章 洪蓝浴火 这时得后山上一声空明的钟响,随后又是一声,那钟声悠扬浑厚,一声连着一声,起初极长,越往后间隔越短,一连九声过后,不复与闻。 只有庄园内还回荡着嗡嗡的钟鸣。 俞太太脸上微微变色,连忙带着众人回到小院外面。 所有在俞氏庄园里住久了的人都知道,这九声钟鸣非大事不会响起,众人愕然惊讶地望着后山家庙方向,天边那团乌云恰好已笼到了后山上的天空。 此时就连俞东来也由俞兰和阿虎搀着,双手扶了一个脸盆架子挪了出来。 梁叛看到后山丛林掩映之中,一袭灰色僧袍快速穿出,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和尚,正向此处奔来。 俞太太等人都忍不住向前迎了两步,那小和尚一边奔跑一边低头默念着甚么,也不管地上的水洼,忽然一脚踩空,在一个泥坑中绊了一跤,整个人扑到在泥泞中。 不过他很快又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还是一样低着头,跑到这小院外面,在人群中找到俞东来,跪下磕了四个头。 俞东来一见,脸色登时白了,人晃了两下,险些儿摔倒在地。 俞太太立刻红了眼眶,上前将俞东来抱住。 “师父让告诉二少爷知道:老太太过世了。” 尽管大家都猜到了,可是这小和尚一说出来,俞东来和俞太太当即抱头痛哭起来。 小和尚道:“老太太有话:说丧事不必做,家庙的大和尚自有安排,你需多在族务上用心。” 俞东来本来身子不好,哭了两声便昏厥过去。 那小和尚取了个小药瓶出来,交给俞太太,只说是主持让拿来的保心丹,给二少爷用的。 又说后山从此便要闭门,三个月不会开了,不必上去拜祭。 最后道这场水不会小,让主家早做安排,救得一个生灵,便是一份功德。 交代完这几句,小和尚便转身回去。 俞太太连忙取了一颗保心丹出来,给俞东来服了,俞兰早早去厨房水缸里舀了一碗水来送服。 给他服下药丸之后,俞太太神情焦急,不停地抹他的胸口,过了片刻,俞东来幽幽转醒,整个人仰在俞太太的身上,虚脱也似,两眼直直地看着天空,两行泪水顺着消瘦的脸颊淌下来。 俞太太和俞兰只好又陪着落泪。 “老五,”俞东来忽然开口道,“快走罢,替我带了阿虎去,拜托拜托。” 梁叛只好答应一声,将俞东来送回房里,便回屋收拾行李。 等他打好了包袱,带着那把从大屋大翔手里夺来的备前刀走出房门的时候,冉清已经带着阿庆等在了院里,俞太太和俞兰也替阿虎收拾好了,简单地打了个小包,让阿虎自己背着,也刚好走出来。 俞太太向俞兰使个眼色,后者只好依依不舍地将儿子交到梁叛的手上。 梁叛拉着阿虎道:“放心罢。”说完将阿虎也交给冉清 ,自己走到俞东来房里,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俞二,悄悄退了出来。 埠郎早已新挂了一辆马车,梁叛和邹先生坐在前面赶车,冉清则带着两个娃娃,守着毒伤未愈的丫头、屠三,坐在车里。 一行人既然决定要走,便片刻不敢耽搁,马车车辙轧着还算坚实的土路,趟过一尺多高的水面,沿着庄园外通往集镇的那条街又快又稳地赶路。 马车还没行到集镇上,忽然又看到一阵火光,就从镇上密集的房屋中间冲天而起,梁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镇上四处火起,尘烟袅袅,足有十余处之多,而且还在不断增加。 梁叛看到其中一间着火的房子,正是那布庄的二层,那布庄连同左右的几座房屋全都陷落在了大火当中。 冉清也将闹到从车窗中探出来,看了片刻,叹道:“看来俞二哥不必再找甚么铁算盘了,瞧这火起之处,大约便是这些年二房从俞家侵吞的产业。” 几人大致一数,着火的房屋店铺渐渐竟然占了整个集镇的三成还多,而且那些人也不知用了甚么东西引火,那火势烧得极快,正在迅速向左右蔓延。 水火交辉,一时间地面波光粼粼,天空乌云盖顶,当中却是一片腥红火海。 梁叛心中担忧萧武和老缺等人,急赶了几步马车,沿着镇子当中最宽的一条大路奔驰,两边烈烈火舌不断吞吐,烤的水汽氤氲,蒸腾如缥缈云雾之中。 可是那灼人的气浪不断从某个窗洞之中喷涌出来,那匹马只顾埋头奔驰,浑身早已起了一层大汗。 这时忽然看到前方一栋房子刚刚燃烧起来,接着一个人影从店铺的一层翻窗出来,恰好与梁叛对了个正脸。 只见那人满脸黑灰,头发被大火燎炙得皱卷在头上,衣服虽然艳丽华贵,但是也烧得黑一块白一块。 他见到马车和梁叛,神色一慌,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可是这四处都是大火,哪里有躲避的地方。 梁叛坐在车座上,转头与那人对视着,一直到马车走远,再也看不到那人的面容。 他没见过这个人,但是他能猜到这人是谁。 那人生得一副男生女相,如果不是因为满脸的烟灰和烧焦的头发,他应该有一张很漂亮的脸蛋。 就像他的姐姐一样。 只可惜那人已不是个完整的男人。 那人就是打死了小金钏,被三叔割了卵子的徐家少爷,洪蓝埠姓徐的独苗,徐婵的弟弟。 就在他们眼看着街口越来越近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面一声愤怒的大喊:“小畜生,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梁叛一惊,那竟是俞继荣的声音,他连忙站在座板上,扒着车顶向后望去,却见两个人影不停地在积了水的街道上往来追逐。 虽然看不清后面那人的面容,但可以看出那人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那徐家少爷在 前边跑便大声尖叫:“不要杀我!不要……哈哈哈哈,来杀我啊,蠢贼胖贼!不,俞老板,不要杀我……哈哈哈哈,来杀我,来杀我,你杀不死我……” 这人的声音忽惊恐忽哀求,忽然狂狷又忽然疯癫,可是俞继荣身体臃肿,始终追不到这疯子,反而被徐家少爷从地上捧了污水泼了他一脸。 可是当他正准备转身再跑时,忽然从一个小巷之中冲出一个人影来,将他狠狠扑到在地,俞继荣大叫一声,也扑了上去,用那尖刀发狂一般地乱砍,每举起一次,便带起一溜血光。 梁叛的马车越走越远,但是即便已经走出了街口,还能听见那徐家少爷的惨叫声,在那烈烈大火中回响。 接着便是俞继荣的嚎啕大哭,最后是一声抒尽了满腔苦闷和凄苦的仰天长啸。 梁叛认出了最后从巷子里扑出来的那个人,是小金钏的弟弟姜彬。 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男人,在今天的水火交织之中,为他们共同深爱的女人报了仇。 马车在集镇外的路边停了下来,前方不远处还有一辆马车,后面的车帘掀开着,萧武和老缺、谢无名坐在车里,参二爷戴着一个斗笠,从前面探出头来。 两方人互相打个招呼,回头再看一眼彷如火山地狱的镇子,同时吆喝一声,马车便一前一后,沿着陆路向镇外驶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四章 留宿溧水县 申时还没过半(下午四点),天色已然全黑了,溧水县城外,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从湿漉漉的城门洞中驶入。 车辙轧过地上的积水坑,马车“空咙”颠簸了一下,溅起的泥水洒了几个出城的人一脚。 不过那些人都光脚面穿着草鞋,裤腿也高高地卷着,扛着锹和铲,并扛着许多削尖了的木桩,急匆匆地向城外去,根本也没在意这点溅打来的污水。 这些人大约是赶着去修河堤的。 两辆马车进城以后便舍弃了大路,钻进一条小街之中。 梁叛头顶的斗笠压得低低的,忽然闻到一股清冽的酒香,有点像是竹叶青的酒味。 他约停了马车,摘下斗笠向路边一间酒肆望去。 说是酒肆,其实就是个半开间的窄门脸,帘铭上写:青竹杜茅柴。 还有一联:老盆初熟杜茅柴,日斜扶得醉翁回。 梁叛瞧得奇怪,这对联意思倒是对的,但是既不合辙也不押韵,不知是哪个二把刀所作。 他便朝身后叫了冉清出来指点,想要从专业人士那里找到一些用来批判的“佐证”。 谁知冉清将车帘掀开,扫了一眼,便将帘子落下了,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个‘二把刀’名字叫范成大。” “‘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的那个范成大?” “是他。” “他不是南宋四大家吗,这两句诗写的也不咋样啊……” 梁叛嘟囔着想为自己找回几分场子。 对于他这种“没文化”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了,冉清摇着头道:“这两句本来也不是诗。嗯……应该说这两句不是同一联的诗。” 于是细细解释了一遍。 原来这两句出自范成大的诗作《春日田园杂兴》,其中有几句是: 老盆初熟杜茅柴,携向田头祭社来。 巫媪莫嫌滋味薄,旗亭官酒更多灰。 社下烧钱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 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 诗本是好的,极有田园意趣。 不过这店家将其中两联各挑了一句,合在此处,所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范成大在晚年曾退隐石湖,作《四时田园杂兴》共六十首,这一首《春日田园杂兴》以及刚才梁叛所念、被收入小学语文课本的《四时田园杂兴·其二十五》都在其中。 梁叛嗅着酒香,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当即将马车勒停,就歇在路边,朝前面参二爷喊道:“前头就近找个歇脚处打尖吃饭,我沽二斤酒吃。” 萧武忽然掀了帘子,说道:“二斤不够。” 梁叛笑起来,道:“那就打三斤好了,今晚有事,少吃几杯。” 萧武点点头,放下车帘,不再多言。 参二爷便驾着前面那辆车,沿着路边向前面寻馆子去了。 梁叛跳下车架子,用力伸了个懒腰,浑身筋骨嘎嘣嘎嘣直响。 从洪蓝埠到溧水县虽然不过十几里路,可他们 出了镇子以后才发现大水冲断了道路,只得向南多绕了十多里路,本该从西门进城的,这下变成了打东门进。 加上一路上颠簸的厉害,他又没驾过大车,以至于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 推门走进酒肆,却见一个墙角一个柜面儿,屋子当中除了两口大缸并无别物,四周支了两个架子,架子上排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墙面上还写了一段草书: 冬酿酒,以草药酿成,置壁间月余,色清香冽,谓之靠壁清,亦名竹叶清,又名秋露白,乡间人谓之杜茅柴。 这段话是《吴郡志》中的,《吴郡志》也是范成大晚年所作,据说完成的第二年便过世了。 梁叛屈指在两个大酒缸上弹了弹,一个其音嘣嘣,一个其声当当,可见一缸满一缸空。 那柜台后面走出一个极干瘦的老头来,向梁叛作了个揖,指着那空了大半的酒缸道:“此是毛竹叶单酿,五分银子一壶,一坛要一钱八分。” 一壶酒是六两酒,合七个多制钱一两。一坛酒约莫一斤十两重(此时斤两换算为十六进制,一斤十两即二十六两),折算下来坛子的显然要实惠一些。 “这一缸是荷叶三酿,一壶一钱二分,一坛五钱银子。” 这就贵得多了! 怪不得这一缸所谓“荷叶三酿”还剩下这许多,原来是买得人太少的缘故。 不过这对梁叛来说不是问题,他请店家揭开了酒坛的封包一闻,当即拍板要了二斤荷叶三酿。 会过酒钞,又付了一钱银子的押头,连酒带坛拿上车。 那店家还特为追出来嘱咐,说是酒用完了把坛子拿回来,赎了那一钱银子的押头去。 梁叛摆摆手,上车便赶马向前,远远便瞧见参二爷的马车停在一座客栈门前,一个店伙正牵着马,将车赶入一道巷弄之中。 梁叛回头叫车上不要着急下来,径直驱车跟进了那幽暗的巷弄里。 前头那伙计正要打问,参二爷道:“不必啰嗦,我们同路的。” “是是。” 那伙计便低着头将车赶到一个小院门外,掏钥匙开了门锁,推开门道:“客人几位还用甚么?” 参二爷翻身下车,用马鞭打碎裤脚和靴子上结成块的泥团,说道:“我们自己招呼好了,等会还要去前面吃饭,再有要的吃饭时招呼。” “是喽!”店伙很机灵地退到院子另一面的一扇门后,笑呵呵地说,“那小的去前面催办饭菜。” “去罢。” 参二爷摆摆手,那店伙弓着腰,打开那扇门,又是一个大院,眼见得他穿过那院子便到了前堂的后门,一掀后门上所挂厚厚的布帘子,登时便从那门洞之中透出明亮的灯光和清晰的传菜吆喝声音来。 随着那店伙钻进门里,布帘放下,那灯光和声响便又隔绝了,世界再变得漆黑一片。 梁叛走下车,和参二爷将内外两扇门都 上了闩,便叫大家下车安顿,参二爷和谢无名负责解套歇马。 这院里一共有一正两偏三间厢房,外带一个大通铺的长耳房,除此之外就只有西北角的一间茅厕。 环境没甚么好称道的,但对于旅途歇脚的人来说,也绝不算坏。 当下梁叛就开始分房间,冉清带着丫头还有两个娃娃睡在正屋,自己和萧武睡在东厢房,参二爷和谢无名睡在西厢,剩下老缺和邹先生在耳房照料屠三爷。 正当一行人料理停当的时候,西边突然响起一声极沉极闷的雷声,仿佛一根巨梁砸在被褥之中,然后裹缠着棉絮轰隆隆地从人们的头顶滚过,压得人头昏脑涨、心烦欲呕,四周窗页被震得咔咔作响。 突然瓦片上开始响起噼里啪啦的雨点声,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整个世界便被齐整落下的亿万雨点砸了个措手不及,只要是站在外面的人,无不在一瞬间就浑身湿透了。 众人正愁如何到前面去吃饭,却听得嘈乱的雨点声中,通往前面的那扇小门似乎正被人“砰砰砰”地敲打着。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五章 酒干夜行人 参二爷头顶了一块木板,一路被雨砸得噼里啪啦的,冲过去应门。 门一打开,就见方才那店伙撑着一把伞,胳膊里还夹着两把,大声地道:“我们掌柜派小的送伞来,只是客多伞少,贵客是等一等雨停,还是现在两两的过去用饭?” 参二爷拿不定主意,回头看向东厢房这边,梁叛站在门口檐下,隔着雨帘说道:“教厨下将饭菜分一分,一人一份,统送了来,我们就在房里吃。” 那伙计道:“这般也好,客人们回屋坐等便了。” 说完只留了一把伞给参二爷,自己折回前面去了。 其实参二爷身上带着有伞,他吃饭的手艺就是修伞造伞,不过这次带的是两把相当小巧的油布伞,遮不住雨,那是参二爷的兵刃。 梁叛见参二爷关了门回到西厢房去了,便也回到屋里,与萧武两人隔着桌子坐下。 他看看外面的大雨,摇摇头不无惋惜地道:“这场雨酝酿了大半日,就是个这。如果早早下下来,洪蓝埠那么多店铺房屋,也不用全烧毁了。” 眼下洪蓝埠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无家可归,也不知找不找得到躲雨的地方,这一夜对于很多人来说,恐怕都会是这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了。 萧武却有不同的意见,说道:“不破不立,这对你那个朋友来说,或许是件好事情。” 这话说得虽然过于冰冷残酷,但是并非全无道理。 现在徐家不会成气候,俞氏主家也再没人和俞东来作对,整个洪蓝埠是他一人说了全算,只要好生经营,说不定五年十年过后,整个洪蓝埠真会有个焕然一新的气象。 他摇摇头,说道:“都察院的钱大人也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我走的时候听讲,他竟然朝俞家借了马,要亲自到上游去看看水势。” “那也由得他。”萧武道,“对了,那个昼法堂的事忘了和你说。你走后我便依你的话去了昼法堂,我到的时候那里已经空了,专诸总那两个校尉的尸体在书房里。” 这一点梁叛早已猜到了,被派去刺杀徐婵的杀手身手极高,陈绶既然派了此人去杀徐婵,自己身边一定还留着更强的保镖,这样的高手又躲在暗处,对付两名专诸总的校尉,自然不是难事。 不过他有一件事不明白,问道:“既然没人,后来那把火又是谁放的?” “不知道。”萧武摇摇头,“是自己燃烧起来的,我从那间书房里面闻到一股极重的硫磺味道,然后房子很快就烧起来了。” “硫磺?” 梁叛仔细想了想,他在二房那里以及后来的集镇上,好像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不过他距离引火之处都有些远,不像萧武人就在那书房当中,所以现在如果不是萧武提醒,他或许根本想不起来有这么一档子事。 说起来那种味道,有点像他在学校练完射击以后手 指上残留的火药味…… “那应该是种延时的点火装置。”梁叛皱着眉头,“你闻到的硫磺味大概是他自己配制的火药,不愧是杂学家……” 萧武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也不会问。 陈老板肯出动专诸总来杀人,想来那人的身份绝不会普通。 其实最让梁叛纠结的是,陈绶为甚么会和倭人勾在一起,他们之间到底有甚么往来——如果天草芥手中的白册暴露了,岂非十分危险?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对萧武细说,一来其中有一些外人所不了解的辛秘,陈老板和几个大佬们未必愿意让多余的人知道,二来即便说了也没有用,让萧武提剑杀人可以,但是让他动这份脑筋,纯粹打错了算盘。 这件事最好的商量人选,还是冉清。 梁叛便暂时将这事抛开了,说了他晚上的计划:“今晚我要探一探溧水县衙,陈老板有任务,让我找溧水县白册。” 虽说眼下溧水县田亩刚刚大改过,新的白册一定还没做出来,不过总要去县衙户房里找一找,哪怕有些各处零碎的账册也好。 萧武当即道:“好,我陪你去。原来你说晚上有事,就是这件事。这不算甚么——开酒好了!” “好。”梁叛笑了笑,将两个酒坛一提,选了较轻的一坛,是一斤八两的,撂在桌上,另外一坛放在一边,“这一坛等会给他们吃。” 这时恰好外面又有敲门声响,还是参二爷打伞去开,只听那店伙的声音道:“饭菜齐了,额外奉送四碟炒花生。” 那店伙挑了个吃食担子来,一直跟着参二爷到西厢房里。 参二爷打着伞按人头取了饭菜下来,便跟着他一间房一间房地送,最后送到东厢房这边,担子中只剩下两个连饭带菜的大碟子,还有一盘炒花生。 那大碟子中菜式不少,有荤有素,堆了满满一盘,米饭挑尖儿。 那担子盖得严实,饭菜并不淋雨,取出来还带着蒸蒸热气。 梁叛摸出十几个铜钱赏了店伙,指着脚边那坛酒对参二爷道:“这坛酒拿了去罢。” 参二爷道:“好,我和谢无名干脆到耳房去和老缺他们一起吃酒。” “那再添几样菜好了,让这小哥再拎个食盒来,也很方便。” 那店伙得了赏自然没话说,表示厨下就有现成的卤肉,切一盘下酒刚好,如果需要他再送来。 参二爷想想盯不住馋虫的诱惑,干脆留着门也不上闩了,叫那店伙再跑一趟。 那店伙临出门时又被梁叛叫住,打听县衙的方向,店伙给他指了。 送了两人出去,梁叛和萧武关上门,在屋里边吃边谈。 萧武说起他这一趟走浙江会余定仙的经过,直言“天下剑道,余定仙独得泰半”! 接着将如何找到余定仙,如何约战,两人如何比剑细细说来,直将梁叛听得心向神往,不由得也想会一会那位传 说中的八卦剑了。 一坛酒越吃越少,滋味相当不错,带着几分荷叶的清香。 到了夜半时分,酒坛终于见底,外面的雨势竟也渐渐收得小了。 梁叛和萧武隔桌对视一眼,忽然心有灵犀,同时抄起刀剑,起身开门,踩着积水出去。 耳房那边的说话声立刻断了,正屋中两个娃娃的读书声却没停顿。 梁叛在自己手背上“啪啪”拍了两下,好像是对着耳房按下了“继续”键,里面的说话声便续接上文,恢复如初。 梁叛和萧武悄没声息地越过墙头,顺着那店伙所指的方向,迎着飘飞的细雨,和清冷的夜风,往县衙而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六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两人一路穿街过巷,终于找到一条东西向的大街,按照那店伙的说法,这条街叫通济街,在街道西侧有座老酒坊,县衙就在那酒坊之中。 倘或还找不到,那便在通济街上找城隍庙,那城隍庙是唐武宗时在溧水县衙的故址改建而成,当时给县衙选的新址就在几十步外的酒坊之中。 不过现在酒坊早已不产酒了,所以梁叛和萧武还是先找到了城隍庙,才在城隍庙西摸到溧水县衙。 整个县衙只有门口处挂了两盏昏黄的气死风灯,蒙纸早已发旧了。 梁叛将倭刀换到左手,向萧武打个招呼,便奔到墙角下轻轻跃起,伸手在墙头一搭,翻身进了县衙前院。 全国县衙的格局大同小异,梁叛是浸淫久了的,闭着眼也能找到地方。 谁知就在他落地的位置偏偏被人放了个水缸,梁叛情急之下右脚轻轻在墙面上一撑,越过水缸在地上翻了个跟斗卸力,幸好不曾发出声音来。 萧武先上了墙头,瞧见那水缸之后换了个位置下来,两人站在墙角阴暗处四处张望,却见前院竟然黑漆漆一片,门子房里都黑着灯火,只有东司房的第二间中透出一点豆大的灯光。 两人对视一眼,不禁暗暗纳罕。 东司房是吏、户、礼三房加钱粮库,第二间便是户房书办的办公所。 两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堂院,来到户房之外,只听里面隐隐传来一阵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却不刻意将声音压到旁人听不见的程度。 但是梁叛在外面毕竟隔着一层墙,听不清里面说的是甚么。 隔了一会儿,那悄悄话说完了,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刘经承,倭人只肯照原价出八百两。” “经承”就是一房的正职书办,说话的这位大约是居中的买办翻译,刚才的那段悄悄话,大概就是这买办与倭人买主商量的声音。 但是一个倭人和溧水县的户房书办能有甚么交易好做? 而且最近倭人的手伸得也忒长了点,似乎到处都是这些人的身影。 这时就听一个上了些许年纪的声音,用一副劝解的口吻道:“加才,八百两也够了,。” 不知此人是和身份,大约也是个居中之人。 随即又一个有些拿捏的声音,懒洋洋地道:“杨主簿,你替倭人着急怎的,你家杨知县素有能员之名,现在已去了洪蓝埠,说不定解民于倒悬之中,将这场大水救住了也未可知。你想想,如果这样的话,洪蓝埠的桑田便保存得殊为不易,其价难道不涨吗?” “他能个屁……”杨主簿道,“我做亲叔叔的岂会不知,他哪里有空治水,这次去洪蓝埠,他是……” 说到这里没再说了,大约是有甚么话不方便出口。 这时梁叛听见那买办用半生不熟的日语又叽叽咕咕低声说了两句,大概意思就是对方还想抬 价,问一问那倭人买家的主张。 谁知屋里突然爆出一声怒吼:“岂可修!” 接着是呱啦呱啦一大串日语,梁叛听得懂,是大骂中国人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话。 那买办却没有全部翻译,只对那书办说:“刘经承,大岛很生气,其实我们中国人之间说句不见外的话,这笔银子你也是白得的,不要嫌多嫌少。惹毛了倭人,将来万一……呵呵,浙江那里的情形你们不晓得,小弟我是亲眼所见的,去年倭人可是杀进了台州城的……” 他这句话隐含威胁之意,在场之人都听得出来。 杨主簿立刻跟着道:“刘老弟,话说到这个地步,你又何必再争。” 刘书办沉默不语,最后开口道:“再加五十两,否则一切免谈。” 那买办立刻翻译给名叫大岛的倭人。 那倭人一边低声沉吟,一边在嘴里碎碎念地咒骂,反反复复就是巴嘎、马鹿这两句。 最后那大岛说了一句:“就这样好了!” 于是两边议定,那买办付了一半的定钱,约定后天一早再来取,让那刘书办尽快誊抄。 随即屋里响起凳脚在地面摩擦的声音,梁叛和萧武立刻闪到暗处躲藏起来,一阵脚步声响,户房门扇打开,走出一胖一瘦两个人来。 两人都是寻常商贾打扮,身穿大布衫,头戴瓦楞帽,出了屋便向大门而去。 那瘦子稍稍落后半步,嘴里叽里咕噜和那胖子说着甚么。 听声音那瘦子就是买办,胖子却是个倭人。 梁叛听那胖倭人脚步沉重,呼吸短促,不是练家子,微感奇怪。 等那两人出了县衙大门,就见一个五十岁出头的中年人探头出来张望一遍,确认两人已走远了,便回头埋怨道:“加才啊,不是我说,做人何必太贪心。” 这是杨主簿。 随即就听刘书办在屋里冷笑:“你倒不贪?你若没拿倭人的银子,何必这么卖力替他说话?” “我……我居中拿些中介,也属平常啊。”杨主簿道,“你尽快誊抄出来,不要误了倭人的事。” “你倒害怕倭人怎的?我倒不信他们敢打到应天府来,南京城不算孝林卫的老军,也有上万兵,敢来岂非作死么。一个蕞尔小邦的蛮夷,不敲他一笔岂非浪费?” 两人一边拌着嘴,一边相跟着出了门。 那刘书办是个精瘦的文人打扮,出来锁了房门,便要朝衙门外面走。 杨主簿跟在后面道:“你不把册子带回去抄吗?” “急甚么,后天才要。明天到衙门里来抄也一样!” 说着一前一后离开县衙,分两头走了。 梁叛向萧武打个手势,两人从藏身之处走出来,站在那户房的门外,只见一把老旧的铜锁挂在门上,微微映出金属的光泽来。 萧武伸手在铜锁上捏了捏,说道:“开不开得?” 梁叛取了两根黑针出来,摸到锁眼轻轻 一挑,便将那锁芯挑开了。 萧武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先进了屋里。 里头很乱,几张半桌靠墙支着,板凳椅子散落在各处,也没有归置。 梁叛走到最里面最大的那张书案前面,只见桌上堆了厚厚一摞纸稿,用两方镇纸压着。 取了火折子一照,只见第一张最右侧写了“新桥镇”三个字,随后便是人名、数字以及一些地名。 比如第一行写着:俞百问,七十四亩三分,观前头十二亩、南山六亩七分、沟北十四亩…… 梁叛一愣,和萧武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满是意外的喜色。 这是最新统计的溧水县各家桑田统计的账册!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七章 请客听消息 有这种好东西还等甚么! 梁叛随手翻了一番,确认无误之后,便老实不客气地拿了。 至于那刘书办的八百五十两银子,管他呢。 两人出了门,梁叛将门重新锁上,正要离开,想了想对萧武道:“萧大哥,你砍一剑。” 萧武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依言拔剑将那锁芯砍断了。 铜锁立刻“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梁叛笑道:“让他们互相猜去罢。” 不过这动静引起了二堂门房的注意,从二堂方向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大约是有人听见响动特为出来查看的。 这县衙前堂无人而二堂有人,也属怪事,大约就是那位杨主簿屏退的功劳。 两人当即翻墙出了县衙,一路回到客栈中去了。 回到客栈还是没有敲门,直接越墙而入,落地时照样拍了两下手背,告诉老缺等人不必惊动。 这时耳房里的吃酒声音早已歇了,并传出了屠三爷震天响的鼾声,正屋里面还亮着灯,两个并排的影子斜斜地投在窗纸上,那两个娃娃似乎还在用功。 梁叛和萧武进了房间,刀剑搁在桌上,立刻取出那部账册来翻。 这部册子归纳的已经相当完备,虽然在人口资料上远远比不上黄册的零头,田亩位置标示也没有鱼鳞册来的一目了然,但是它的简洁和实用性远超黄册和鱼鳞册的合集。 唯一让人疑惑的是,没个地方最后都有个田亩总数,加起来整个溧水县田亩不到三十五万亩,似乎偏少。 虽然梁叛并不知道近几年溧水县在册的田亩总量的确切数字,但是大致估算一下,至少也该在六十万亩上下,与那不到三十五万亩的数量想必,差距过于悬殊了。 梁叛将所有的数据抄在另一张纸上,又加了两遍,并无错漏,仍旧是三十多万,不禁大感困惑。 萧武自然对这些账册数字的东西不感兴趣,回房便洗洗睡了。 梁叛将这些还未装订的纸张收在一只牛皮口袋里,塞到枕头底下,到院里打了水简单洗漱过后躺在床上,想着明天的行程,并且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找冉清好生商量一番。【!…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一睁眼还是固定时辰,梁叛在前院找到正在送水的店伙,叫了早点,并将两个酒坛交给他,派他到酒肆去赎了定钱回来。 天上的雨还在不紧不慢的下着,照这样看来,今天都未必走得了。 好在屠三和丫头的毒渐渐清了,人也没甚么大碍,倒不急于回去。 如此在客栈中待了小半天,雨势就这么绵绵密密地下,既不再有那种几欲将天地灌满的瓢泼之势,却也不见停歇的意思。 于是梁叛等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看快到中午了,只好吩咐店伙备午饭,预备再留一天看看。 可是还没等午饭做好,就听四周各处乒乒乓乓的敲门声乱响起来,店里掌柜伙计扰得鸡飞狗跳。 梁叛悄悄到前院去瞧,只见外面来了一队撸着半截袖管、裤腿的官差,看样子是刚刚干完粗累活计的县衙壮班,只见一个头目急躁躁地喝问:“最近有没有生人住店?” 客栈掌柜的苦笑道:“程头儿,瞧你这话问的,我们开客栈的做的就是生人买卖,哪里有常住的客人。” “我不管,都叫出来!”那壮班头目气急败坏地道,“妈的,老子们在河堤上卖完命,回来还要顶捕班和皂班的差!壮班全是后娘养的吗?” 这人一边骂一边将柜台拍得砰砰作响,台上茶盏酒壶丁铃当啷一阵乱跳。 那掌柜按住这个跳起那个,按住那个跳起这个,只好将台面上所有能打碎的东西全都搬到了后面的酒架上。 梁叛在后门口咳嗽一声,走了进去,故意向那掌柜的道:“掌柜的,甚么事这样吵闹啊?” 那几个民壮和客栈掌柜都是一愣,昨夜那个店伙站在旁边挤眉弄眼,好像在提醒梁叛谨言慎行。 梁叛呵呵一笑,朝那程班头拱拱手道:“原来是贵县的壮班弟兄,幸会幸会。” 那程班头见他如此做派,反而有些拿不准了,略略收了几分火气,将他上下打量一会,随意地拱手还了礼,问道:“阁下面生,敢问尊乡哪里?” “间壁江宁县,也是家门口人。”梁叛掏出锡牌晃了晃,很亲热地道,“大家都是当差的弟兄,虽在咫尺门前,难得遇见,何不坐下来吃几杯,都算兄弟的账。” 那程班头瞧了他的锡牌,又听说是隔壁江宁县的,不觉亲近几分,加上这人说话客气,又很热络,当下便放松了戒备,只是摆手道:“还有公差在身,怎么好意思叨扰?” “办公差也要瞧瞧时辰啊!”梁叛作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好像在为这几个民壮鸣不平似的,摊开手道,“皇帝不差饿兵,我想贵县的杨老爷不至于这么不讲人情,叫弟兄们饿着肚子办差?” 这话极有力量,说到了那几个壮班的心坎儿里,把他们本有的怨气都激了起来,那程班头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道:“老兄台,你说得再对没有,弟兄们先吃喝饱了再说,莫非天踏得下来吗?不过这是我们溧水县的地面,没有你做东的道理。走,今天全是我的,上楼看座。” 梁叛连忙拦住他,凑近了几分,压低了嗓门说道:“实不相瞒,小弟这顿饭花的是一位都老爷的差补,这是惠而不费。朝廷公家做东,你我都当空手客人。” 说完便硬拉着上楼,一叠声嚷嚷叫那店伙上酒上菜。 其实他说了半天,就是要点出这个“都老爷”来,为的就是让这些人不要上后院去搜查。 否则叫他们搜出一班男男女女,又是带伤又有兵刃的,满身再长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那程班头只好客气两句,带着弟兄们跟梁叛上了 楼。 一行人找了个角落清净的位置,刚刚落座,那程班头便小心翼翼地打听道:“老兄台,你方才说一位都老爷?是哪个都老爷?” “都老爷还有几个?”梁叛见他入彀,笑了笑说,“就是在洪蓝埠,召了你们杨大老爷去的那个,眼下就在后面院里。” 那程班头吃了一惊,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胡乱搜查,对待梁叛更加亲热了几分。 梁叛便趁着酒菜未上的间隙,向程班头打听他们所办的差事,何以如此兴师动众。 那程班头也不藏私,悄声道:“不瞒你老兄台,昨夜衙门被盗了,户房丢了一部极重要的账册。”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八章 生丝版白册 哦! 梁叛心想,这账册丢倒是没丢,只不过换了兄弟我来保管了。 “咦,这道怪哉。”他佯装新奇地道,“衙门里不有人职守吗,竟然也会被盗?” “哪里有人!”程班头道,“快班连班头带捕快都去了洪蓝埠,五六日不见回来。昨天杨大老爷又把皂班带了去,我们这些民壮苦哈哈又要修河堤,眼下衙门里已经空了。” 这样一来梁叛便弄明白了,原来是昨夜那位刘书办在找他丢的那账目。 八百五十两银子,从县衙之中不翼而飞了! 怪不得要兴师动众。 他问:“有没有疑犯?” “有倒是有,我们户房的刘书办要找一胖一瘦两个行商的,不过姓甚名谁、住在何处一概不知,所以弟兄们来查客栈。” 好,狗咬狗了。 梁叛目的达到,等酒菜上来陪着吃了两杯,便向那程班头告辞,只推说要去伺候都老爷的中饭,也要陪两杯酒的。 他还特地将自己所住的院子说了,请程班头闲暇上门坐坐。 程班头嘴上客气着,实际哪里敢去。 梁叛这么说也不是真的请他去做客,只不过借个都老爷的牌子替那院子做护身符而已。 他回到小院,和众人一齐吃了中饭,估摸着那些民壮也吃饱了,果然不久便听见前院一阵闹腾,左右几个住户都被叫了出去查验,唯独这间院子秋毫无犯。 等到外面乱了一阵又消停下来,那些民壮一走,天空中原本飘飘洒洒的雨珠竟也收了几分,变得淅淅沥沥,有一滴没一滴地下着。 梁叛在院里一看天色,算算时辰还够,当机立断,下令套车退房,顺利的话今晚还能趁着城门未关之前进城。 即便夜禁前没能进去内城,也可以在能仁里孙少保的别院借宿一宿。 机速总人干活十分麻利,分工结账套车,很快沿着昨天那条小巷原路出了街上,路过昨日的酒肆,又沽了二斤酒,带着便离城而去。 车厢中有一股子香樟和尘灰混合的味道,看得出来,这车是俞家长久放在仓库里不曾使用的,好在这车宽敞,即便有冉清、丫头还有两个娃娃同坐,也不显得拥挤。 梁叛靠在一面厢壁上,将那个装着溧水县田亩账册的牛皮口袋递给冉清,说道:“你先瞧瞧,看有甚么不对。” 等冉清接了过去,他便掀开后门的车帘,从小窗中看了一眼,后面两辆车都还跟得上——他们为了坐着宽松一些,特为在县城里的车马行另外雇了一辆马车,让萧武和谢无名坐了。 驾车的则是车马行的伙计,只等把人送到了地方,这伙计便将车再驾回溧水县来。 走在中间的那辆便是。 剩下一辆车自然是老缺、邹先生和屠三坐一辆,老缺驾车,末尾押后。 梁叛看看快要出了城,便将车帘放下来,转头问道:“瞧出甚么没有?” 冉清将 账册还给他,奇怪地道:“不就是个溧水县改稻为桑的田亩录簿,这些都是改成桑田的田亩,一共三十四万有奇,有啥问题?” “嗯?”梁叛抓抓后脑勺,皱眉道,“这是桑田的数据?咦!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冉清翻了个白眼,像看白痴一样看了看他,说道:“溧水县去年统计田亩总数为六十二万七千四百亩有奇,桑田大约占到了田亩总数的五成三分,这和邸报上的数字相同啊。” “唉?”梁叛增加不解了,把手一摊,“你上哪儿看的邸报,我怎么没有?” 冉清比他还纳闷:“我在孙少保那里借阅的。每个衙门都有传抄,你好歹是个七品官,居然没见过?” 梁叛立刻掉过脸瞪了丫头一眼。 丫头坐在角落里,将个布巾朝脸上一蒙,假装没瞧见。 梁叛在她脏兮兮的绣花鞋上踩了一脚,丫头“呀”的一声叫了起来,闪电般抽回脚,人也更往角落缩了缩,嘴里求饶:“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一定抄给你!” 梁叛不再理她,问冉清道:“倭人要这个东西干甚么?”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冉清皱着眉道,“那个叫甚么大房甚么的……” “大屋大翔。” “哦,反正是这个倭人说,他来俞家的目的,还记得吗?” “他说要找族长谈生丝买卖啊……” 梁叛说着说着自己眼睛亮了起来,他一拍巴掌,激动地道:“我还当那个大屋大翔是胡诌的,原来他们真要买生丝!” 他这么一叫把两个中午打盹的娃娃给惊醒了,都半睁着眼睛看他。 经过冉清这么一理顺,剩下的便不难猜想了:倭人之所以愿意花大价钱向溧水县的户房书办购买这个桑田归属的录簿,实际就是名册,大约是为了通过这个名册,由他们的买办在境内直接找农户收丝,价钱上自然要低于从丝商手里收购。 “我看过上一任闽浙总督朱纨的一份奏疏,说浙江往倭国走私最大宗的两类商品,一是瓷器,二就是生丝。如果朝廷想要杜绝走私,只要从产出的源头上把控即可。” 冉清说到朱纨关于生丝的把控方法,虽然朱纨在奏疏中写得十分详细,洋洋洒洒数千言,但是步骤清晰条例明白,笼统地说起来其实简单: “就是清点各户桑树造册,根据过去三年的平均产量,将各县的桑田和产丝数量另造一部‘丝册’,三年一清点,增减、转手、佃租俱在册上。 “每年便照着这部册子收丝,再由总督府下派吏员汇总造册后,向各大织造、小机作坊统一分派。有了这个丝册,哪一县哪一区哪一户收到的生丝不足数,与丝册上一比,清清楚楚,即可按册索骥,抓人审问。 “这样没人敢将自己的丝偷偷卖给别人,那些走私商贩便再也收不到丝了。” 梁叛听着便感 到有几分熟悉,等冉清说完了才想起来,惊道:“这不是桑田版的清丈田亩吗?那丝册就是生丝版的白册!” 冉清点头道:“你觉得这个办法好不好?” “好啊,虽然都督府需要招募一大批吏员下派,增加了开支,但是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这中间省下的利润远远高过吏员的开支。可朝廷怎么没有施行……哎呦我想起来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九章 过水 这件事一说透,梁叛就想起吕致远那些书信当中似乎就有人写过这样一件事。 他还记得信上写着:纨所议丝册之法甚善,朝野有识之士无不称赞,唯内阁障目不识,竟致不作票拟,留中六月,错失良策,可惜可恨! 当时虽然看过,却不知写的是甚么事,现在才知道原来说的就是这个。 “竟致不作票拟,留中六月”十个字,已将朱纨这个建议的最终结果说明白了。 内阁没有写票拟,也就是不对这份奏疏给出任何意见,直接丢给了皇帝,其实就是丢给了秉笔太监。 太监瞧不见票拟,又不高兴看那上万字的奏疏,或者看了也不愿意“批红”,干脆留中不发,将好好的一份策略束之高阁达半年之久,最后不了了之。 “当时内阁应该还是董阁老做首辅,照他推动清丈田亩这件事来看,应该是支持此议的,怎么也……”梁叛皱眉道,“这不合逻辑啊。” “董阁老么,”冉清微微冷笑一声,“他不敢支持!” 梁叛沉默不语,这一句“他不敢”,实在是有点大胆了。 但他并不是因为这句话的大胆而不语,而是因为连一向推动清丈的董阁老都不敢表示同意的一件事,究竟有多么可怕? 或者说这件事真的有这么可怕? 冉清脸色发白地道:“很多人说朱纨就是死在这封奏疏上的,你说可不可怕?” 堂堂闽浙总督,竟为了一封奏疏而死? “为甚么?”梁叛皱眉道,“即便这触犯了一些丝商的利益,可也是件利于国家的事情,怎么会给一个闽浙总督招来杀身之祸?” 梁叛虽然这么问,但他其实并不是真的不明白,而只是单纯的为朱纨鸣不平。 大明朝颠倒黑白的事情数也数不清,但这一件在梁叛看来,实在是太难以接受了! 冉清摇摇头,好像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好像是在数落那些令人不齿的肮脏勾当:“这不光是一些丝商的利益,几乎所有的丝商都跟倭寇和走私海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每年产出的生丝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经过走私海上销运的,一旦彻底禁绝了走私的门路,浙江上至织染局、大丝商,下至民间士绅地主,都要受损。 “这些人都是八股生出的士绅文人,上下勾连,利益相关。自从那份奏疏送到内阁以后,每天弹劾、罢免、请调朱总督的奏章可以堆满整个文渊阁!” 冉清还说了一件相当可笑的事: 崇佑二十九年浙江因倭患日猖,奏请建造战船二百艘巡海,其中大部分是二百料战船,造价总共不过两万两。 所谓二百料战船,实际就是六丈二尺来长,合二十米不到的中型船,不配火器的话整船也不过载得了三十人,战斗力相当有限。 这些船巡海对付一些小股倭寇还行,要遇上汪直、许栋一流的巨寇, 根本不是对手。 可是就连这战斗力相当有限的战船,朝廷也造不起。 而如果实行朱纨的丝册之法,朝廷每年最少可以多收数十万两! 别说一支巡海船队,就是几十艘宝船也造得出了。 梁叛砸了咂嘴,他算是理解冉清为甚么如此反对八股了。 她甚至干脆就反对以科举取官的形式,用她的话说:科举不取德而取智,有德无智可以照本宣科,即便不能进取也办不成坏事;有智无德则唯利是图、毫无底线,而且智计越高、德行越低,为害就越大。 李世民一句“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看似科举是江山永固之法,可是历史一次次证明,天下英雄根本不可能靠科举网罗殆尽,该造反的时候自然会有英雄出来一呼百应。 梁叛觉得这种看法过于极端了,科举始终不失为一种相对公平的遴选法则,也是推倒门阀制度、打破阶级固化的一大利器。 他不愿意在科举这件事上和冉清进行辩论,事实上所有主义和制度的事情都是辩无可辩的,没有一种主义和一种制度是完美无缺的,每一方的辩手都可以从中找到无数能够支持自己论点的论据。 一场非正式无指导性目标的辩论,对于寻找真理是毫无意义的。 真理只有一个,而究竟谁发现了真理,不依靠主观的夸张,而依靠客观的实践。 马车一刻不停地在路上疾驰,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三辆车已经次第穿过城门,行驶出了溧水县城。 就在老缺那辆车刚刚驶出门洞的时候,忽然听见城内有人纵马赶来,朝着守门的民壮大声喊道:“关门关门,县丞有令,即刻关闭四门,所有人不得进出!” 那声音刚起,马车身后不远的溧水县城北门便嘎吱嘎吱地缓缓关了起来。 梁叛转头想要一看究竟,不但是他,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想办法探出脑袋去看,可是那厚实的城门已经重重地关了起来,刚刚出城和准备进城的人们挤在门洞外面,早乱成了一锅粥。 三辆车上所有人在疑惑的同时,都感到一丝庆幸,他们只要稍稍晚走片刻,便出不了溧水县了! 按理说从溧水县到南京城,乘马车是要不了整半天的,可是实际上那条通往南京城的道路并不如他们的意。 等到了傍晚的时候,一行人已经赶了一个半时辰的路。 雨虽然已经停了,但是他们还只走了不到四十里地——梁叛将这个里程定为从溧水县到南京城连线上的有效距离,实际当然不止走了这么点路,他们因为大水断路而不得不兜了好几个大弯。 一路上溧水河的水面都高高地漫出了河堤,沿河不但路断了,许多农田都已成了一片片或连贯或断续的水塘。 前面的路已经被大水冲坍,形成了一个半人多深的水洼。 此刻三辆车歇在一片土坡下面 ,拉车的驮马需要休息。 车马行雇来的车夫正在麻利地给三匹马饲喂草料,梁叛等人能下车的都下了车,有的原地活动筋骨,有的则踩着松软的泥土,登上那土坡,伸长了脖子四面望去。 水,河里是水,农田里是水,道路上是水,山洼洼里还是水,到处都是水。 一眼望去全都是一片片反光的水面,他们在第四次绕路以后,终于走到了一片死胡同当中。 看样子要原路返回。 众人不由得一阵沮丧。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往回要走将近十里地才有一个路边的茶摊,要到了那里才能找到人打听客栈的方向。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远远地看见他们来的方向有一个黑点快速移动着,而且越来越近,那黑点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渐渐的有人看清了,那是个驿站的驿丁,正骑着马在水中飞奔,丝毫不在意马蹄踩出的积水溅了自己满身满脸。 那驿丁愈发驰得近了,终于在距离他们不到二百步的位置减缓了马速,让那驿马在漫过肚皮深的积水中缓缓趟了过去。 一直到那驿丁经过这小土坡,众人都紧紧地盯着他,想看看他究竟靠甚么办法过前面那道最深的水洼。 就在那驿丁接近那水洼的时候,马停了下来,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那驿丁便将身上背的一个包裹衔在嘴里,仰着头跳下马,跳进了那淹没了胸口的深水之中。 然后那驿丁自己走在前面,牵着马的缰绳,将那匹马拉着一点点挪着步子,一直挪了半刻时辰,终于趟过那水洼,到了对面的路段上,重新翻身上马,踩着水疾驰而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章 再遇驿丁 山坡上众人互相看看,最后都把目光落到梁叛的身上。 梁叛咕地咽了口唾沫,说道:“谁先去试试……” 没想到第一个举手的是毒伤刚刚痊愈的屠三:“我来试试!” 梁叛扫了他一眼:“你给我一边儿待着,下一个!” 参二爷笑眯眯地站出来道:“我来。” 其实眼前这帮人,除了雇来的那位车夫,就只有参二爷和梁叛自己两个“健全”的男人。 萧武虽然战斗力拔群,但是是个独臂,屠三毒伤初愈,老缺是瘸子,邹先生是哑巴,至于谢无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需要干力气活的时候约等于三等残废。 参二爷只有当仁不让,下了土坡,将那车马行租来的马车拉到积着水的大路上,自己先解了外衣跳进水洼里试了试,他比那驿丁身量高一些,水也到了胸口。 那水中既有浮力又有阻力,想要稳稳当当跨出一步也很费劲。 好在车马行拉车的是个老马,虽然脚力不济,但是脾气温驯,参二爷嘴里“啁啁”地呼叫着,手里缰绳轻轻抖动,那老马便打着响鼻跨进水洼之中。 参二爷托着前蹄轻轻地将马引入水中,那车行的伙计便在后面顶着车轮轻轻往前推。 那马四蹄踩到实底胆子便大了些,跟着参二爷往前走了两步,拉着那大车噗通一声开进水中,登时在水里浮浮沉沉,斜斜的飘在水面上。 车行的伙计心疼大车,赶忙跳进水里扶正了,刚才在一旁咂嘴的谢无名见这样子呆不住了,也和衣跳了下去,谁知道他对那水洼的深度预估有误,一个没站稳在水里呛了个倒栽葱。 萧武手疾眼快跟着跳下去,拎着谢无名的腰带又丢回了岸上。 参二爷吸取了那驿丁的经验,不大一会儿便带着马车趟过水洼,送到了对面的岸上。 梁叛见此法可成,便让参二爷和那车夫回来赶第二辆,叫冉清和丫头都上车,自己一边一个肩膀扛着两个娃娃,直接跳水过去。 阿庆几乎是蹲在梁叛的肩膀上,两手紧紧抱着他的脑袋,紧紧盯着离自己脚底不足一尺的水面,小脸发白。 阿虎则坐在梁叛肩上,两脚荡在水里,两眼好奇地四面张望,嘴里发出“哇”的一声惊叹。 梁叛将两个娃娃送到对面,参二爷才将他们坐的那辆大车拉下水,这次是那车夫和谢无名、萧武三人合力,才将大车推下水的。 接着梁叛也反身加入进来,又是几人合力将那马车推到对岸。 如此又是一趟,将第三辆马车也弄过来,水里的几人不但浑身被水浸透,而且满头大汗。 过了水洼却来不及休息,梁叛给那车夫送了二钱银子的辛苦费,又匆匆忙忙赶车继续上路。 一直到了天色全黑,已经完全找不到方向了,这才在路边看到一个亮着灯的农家小院。 梁叛便教几辆车都歇 了,派老缺到那篱笆院外叫门。 此处已经过了方山,距离南京城只有二十里路,即便河里的水势也渐渐平缓了,脚下又离河道较远,并没有大水漫上来。 如果不是乌云遮了月光,实在瞧不见道路,他们也不必在此留宿,多赶一赶到安德门外,哪怕不进外城,就在安德乡找个大客栈休息也好。 可是眼下实情如此,能找到这家小院已是万幸。 老缺一瘸一拐地走到篱笆院外,甚至故意将瘸腿显得严重一些,在那柴门上拍了两拍,哑着嗓音喊道:“打搅,劳驾。贵家有人在吗?行路人求个方便。” 梁叛从车窗里瞧见院中角落里竟栓着一匹马,鞍子嚼头都卸了,整整齐齐堆在一边。 他伸手指轻轻在车板上敲了两下,以示提醒,老缺背着他点点头,表示瞧见了。 不一会一间屋子的小门打开,一个男子抱着个大碗走出来,将几辆马车打量一眼,咽下塞了满嘴的米饭,含混不清地说:“原来是你们。” 梁叛一瞧,竟是那骑马送信的驿丁。 那驿丁上前来开了门,说道:“进来罢,这里户主早逃水去了,一应自便。” 他一边将众人让进来,一边抱着碗向后退了两步,神情警惕,似乎不愿和众人距离太近。 梁叛见他胸口上还紧紧系着那只布包,不知道里面装着甚么重要的信件。 农家柴门窄,参二爷帮着车夫将几辆大车卸了,一字儿排在院外压下头来沥水,三匹马都赶紧院子当中。 那驿丁见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略略放松了几分警惕,说道:“最东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一间屋和一间厨房,你们自己分好了。” 说完便低着头走进最东边的那间屋里,关上门不再跟众人啰嗦。 梁叛叫人先到厨房生火做饭,顺便烘干衣裳,两个女人到剩下的一间屋里拾掇住处。 好在灶里还有余火,老缺在墙角找了点干燥的柴火引燃了,干脆就在院子里支了个火堆,大家围坐一团烤火。 锅里还剩下半碗贴底的米饭,煮的夹生,老缺找了个陶碗都盛了上来,重新涮锅下米——他倒不是不肯吃夹生饭,而是不敢吃别人留下的饭。 那灶头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摞铜钱,十二枚,是那驿丁放在这里借米借柴借宿的钱。 那钱就这么相当显眼地放在灶头上,并不怕被别人瞧见拿走了。 对于驿丁这些永远都在赶路的人来说,难保要借助这些道路边的人家,所以照规矩一定要给钱,沿路一带的住户很多都知道这个规矩,瞧见自家米面少了,屋子被人住过,灶头上又多了十二个制钱,便知道是驿丁住过。 至于房主不在时,梁叛他们这些后来的人会不会拿走驿丁给房主的钱,那他们是不会管的。 一来他们身上责任重大,轻易不肯节外生枝,因此绝不愿意 在半途和陌生人打交道;二来这钱他们已付过,那便是遵守了规矩,没有犯下忌讳,至于这笔钱最终去向如何,那是后来者与户主之间的事,与他无关了。 梁叛蹲在火堆前,看见东边那间屋里的灯光已经熄灭,大概是那驿丁已经睡了罢。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一章 重返南京 “阿庆啊,”梁叛感慨地道,“回头跟你们家长辈们说说,要对驿丁驿卒好一点,知道吗?相信我,这是为了你们好,真的。” 掐指一算,再过五六十年,那个掀翻了大明王朝、将老朱家赶出北京城,逼得崇祯在煤山上吊的驿卒,就要出生了。 他见阿庆似懂非懂,噘着嘴有些不太想理会自己的模样,便揉了揉对方的小脑袋,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走进厨房,教老缺按照人头,一人十二个制钱放在灶头上。 但是想想自己这帮人肯定不会吃顿夹生饭对付了事的,刚才在院子里瞧见的几棵青菜和厨房里那几根水萝卜大概率是要下肚的,房梁上挂着的半条咸鱼也不会幸免,再加上多余耗费的这么多木柴,干脆又叫老缺多放了几十个钱。 煮饭时老缺果然将那几根水萝卜洗干净,和咸鱼青菜切碎乱炖了一锅汤。 食料有限,只能这么一锅烩,刚好咸鱼有味,连盐也不用放了。 众人草草连吃带喝地解决了伙食问题以后,衣服也都差不多烤干了,接着便开始面临着睡觉的问题。 那车行伙计好办,他将卸下来的车厢支平了,便是张床,他也睡得惯了。 冉清和丫头收拾出来的那间屋子只能勉强挤三个大人,还是用板凳拼条边横着睡那种。 那就妇女儿童优先,还让冉清和丫头带着两个娃娃挤一挤。 剩下几个老爷们没办法了,老缺和邹先生找了张草席,愿意在厨房打地铺,而且厨房温暖干燥,其实并不比湿漉漉的大车里差。 于是梁叛将身子虚弱的屠三爷也安排在厨房里,剩下两辆车他和萧武挤一辆,参二爷和谢无名挤一辆。 就这么将将就就睡到天明,除了那车夫,没有一个睡成了好觉。 天亮时那驿丁已经不见了踪影,卯时不到(五点前)就牵着马悄悄离开了此处,到了几百步外才上马奔驰。 梁叛和萧武其实是有警觉的,但故意没有理会。 清晨车队喝了老缺煮的粥,又丢了几十个钱,重新上路,这次走不了多久便见着将军山,距离南京城便只有十五里路了。 众人都感振奋,打马疾驰,终于在午饭之前进了外城,随后将冉清和阿庆送到能仁里,梁叛临走时多了个心眼,将阿虎也留了下来,只说等自己回去将公事料理清楚以后,再来接他。 其实他有个屁的公事,即便有最近两天也懒得料理。 冉清哪里猜不到他存的甚么心思,不过是找借口再见面罢了,笑了笑,将阿虎带下车,自然由得他去。 进了南门以后,众人分手,梁叛便独自驾着那辆俞家的大车,在熟悉的六角井街上缓缓地行进着。 六角井老街老巷、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熟悉,唯有路北边原来避驾营那一片,已经用拆下来的旧灰砖圈起一围,里面呛东呛东地传出营 造之声,有一栋二层小楼已经立起了几根粗壮的圆木柱子,初具几分轮廓了。 天还阴着,不是飘下点点雨滴,他头上戴着草帽,学着电影里侠客的样子,将帽檐压得很低,所以行路的人们都没认出这个六角井最有知名度的人物来。 走在中午喧闹的街道上,他坐在车上,背靠车厢,却想起那个安静的夜晚,他和俞东来在孙楚楼上喝得大醉,俞二哥叫富庄赌场的车将他一直送到避驾营巷口。 现在才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物是人非,送他的人留在了洪蓝埠,车却是俞家的车了。 他远远看到自家医馆崭新的牌匾,写的是“华佗后人、妙手回春”四个大字。 医馆对面的吃食摊子空着,摊主丫头被参二爷他们送回家去了,也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重新开张。 西街宋老汉家的婆娘正提着两包药从医馆里走出来,急忙忙往回赶去。 梁叛接着就瞧见一男一女从店里出来,跑到街上以后男的不知说了句甚么,那姑娘便追着要打,两人嘻嘻哈哈地追打着,那男的一直回头瞧那姑娘,竟一头往马车这边撞了过来。 等到那男的经过马车时,梁叛忽然一探手,便揪住对方的衣领。 那男的有点身手,本能性一侧身就要挣脱他的手,可惜梁叛将他的反应算得死死的,没等他转身,便自己松了手,随即闪电般又抓住他的肩膀,顺势一扳,将他推了个趔趄。 谁知那男的不怒反喜,惊叫道:“大哥,你回来啦!” 梁叛摘了草帽,笑道:“好你个小六子,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那姑娘正是华大夫家的桂枝,这女子不知怎么的,从搬进来第一天起就害怕梁叛,或者说敬畏,此时一见了他,立刻刷的一下红了脸,底下脑袋不敢吭声。 梁叛也拿她头疼,说道:“桂枝妹子,你又怕我做甚么,行了,你俩该玩儿接着玩儿罢,我回去洗个澡睡一觉先。” 小六子几天不见他,哪里还肯去耍,伸手牵住马车的嚼头,一边往后巷里走一边好奇地问道:“大哥,案子办的顺利不?洪蓝埠好玩儿吗?听说南边发大水了,那里怎么样?” “案子说顺利并不顺利,说不顺利罢结果也还过得去。”梁叛一说到这个,颇有些意兴阑珊,摇头道,“可惜洪蓝埠被淹了,过段时间估计南京城要来很多难民。” 小六子“哦”了一声,大约是察觉到了梁叛的情绪不高,便不再多问了。 恰好这时忠义抱着一捆比他个头矮不了多少的草料从后巷的另一头走过来,见了梁叛,先是欣然大喜,随后就将马草戗在墙角,拍着手上和袖子上的灰走过来,叫道:“五爷。” 梁叛趁机向小六子挥挥手道:“你带桂枝到街上耍去好了,这里有忠义就行。” 小六子答应一声,朝桂枝挤挤眼 睛,两人便嘻嘻笑着逃出了后巷,往街上去了。 忠义牵过缰绳,将这马车打量了一下,赞道:“好车啊,又大又结实!过去我们车行里也没有这样宽敞的大车。” 梁叛笑道:“以后这车就是我们家的了,回头你换个记号。” “真的吗!”忠义显得相当兴奋,伸手在马鬃上摸了又摸,又在车辕上摸摸,喜得抓耳挠腮。 到了后门口,车厢太宽,还是进不去,忠义便就地卸了,将车厢推到墙根边的一棵老榆树下,用石块儿在车辙下抵住了,这才签了马进去。 梁叛带着行李跟在后面,走进院中,看见这住了一个月的家,竟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来。 他心里不由得微感惆怅,一转眼,却瞧见前方廊下正坐着一个少年,咧开嘴对着自己笑。 “小铁!”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章 要专诸总 小铁的笑容还和过去一样开朗灿烂。 但是这个少年人已经完全不是过去那副清爽而干净的面容,他的右边脸虽与常人无异,可是左边脸颊从眉尖到下颔,正被一道扭曲可怖的伤疤牵扯着。 那道伤疤足足有食指粗细,像一条粉红色的蜈蚣,紧紧扒着他的左脸,将半张脸扯得紧皱在一起,将所有的五官全都扯得扭曲起来,变成了一副丑陋和骇人的面孔! 梁叛心中一痛,却强撑着笑容道:“小铁,这几天身子怎么样?” 小铁的左手大约被砍伤了一些神经,导致手指屈伸已经不如过去那么灵活,其他的伤口都还好说,都是些皮肉伤,伤口愈合以后再养一养也就没有问题了。 梁叛前几日出门时,小铁的精神头还不如今天这么好,看来是恢复的比较快。 这大概也和他下床活动次数的增加有关。 小铁笑着道:“华大夫说我底子好,最多再有个把月的休息,就可以继续做事了。” 他说的“做事”就是干白役,但是他还不知道,梁叛现在干捕快是兼职,锦衣卫才是正差,张守拙也不会再给他派一些普通捕快的小活儿了,出远门办差这种耗时耗力的差事更加不会考虑到他的头上。 ——当然了,洪蓝埠这一次完全是个意外。 毕竟张守拙本来是好心,想派他到溧水去游玩放松一下的。 所以他手下要不要白役其实已经不怎么打紧。 “我这个捕快以后大约只会挂个名了。”梁叛也没瞒他,“我大概会举荐老八做正差,自己会做一些别的事情。到时候你看看是跟着老八做白役,还是我另外找事给你做,总归不会叫你游手好闲下去,你不要急。” “嗯,我不急。”小铁摸了摸自己的左脸,从身后拿出一本儿书来,是梁叛那天在花牌楼买的《容斋随笔》,“大哥,我到你房里拿了这本书瞧。” “哦,你拿。”梁叛笑笑,“我那个书架子也那么两三本书,回头我请几个学生抄一些回来,你要看便自己拿。” 小铁点点头。 梁叛便回到房里,搬出大浴桶,叫忠义替自己打热水来,这几日接连阴雨,又逢大水,衣衫就没有干透的时候,好像永远湿漉漉的,浑身尽是一股酸臭味道。 热水灌进浴桶之中,忠义拿了换下的衣裳出去浆洗,梁叛解散发髻,坐进浴桶之中,氤氲的热气蒸腾在这片被屏风围起的小天地内,仿佛梦幻之境。【¥神笔屋henbiwu …!阅读】 梁叛忍不住一头扎入热水之中,只觉千千万万个闭塞的毛孔同时舒张开来,一股久违的松快传遍全身。 他在水中闭了很长时间的气,猛然仰头出水,长长地吐纳几次,脑袋靠在桶沿上,一股沉沉的困意袭来,就这么睡去了。 …… 萧武叫那溧水县的马车径直将他送到城北保泰街,衣裳也没来得及换,更不用说沐浴 了。 他掏钱将那马车打发掉,自己走到那座院墙极高的大院外面,将长剑斜搁在门边,伸手嘭嘭嘭拍了三下门。 那大门打开,管家是相熟的,将他引着绕过内院,来到那片斗鸡满地乱走的后院里。 后院还是老样子,一片荒凉地,一池不曾修整过的水塘,加上那座半日亭。 不过人却多了一些,不但前后两门,就连院内四角、半日亭边,都是带刀挺立的扈从,萧武一见就认得出,这些人是南京锦衣卫的缇骑。 那老管家将萧武送到后院门外,便退了回去,萧武独自走进门,刚要迈步朝里走,就被两个缇骑伸手拦了下来,其中一人径直来解他的剑。 “他不用。”正在半日亭内钓鱼的陈碌喊了一声,两个缇骑便退下去,继续守住那扇小门。 萧武不以为意,继续向院内走,既不因为缇骑的无礼而发怒,也不因为陈碌给予自己的“特殊待遇”而欣喜。 他走到半日亭中,见到一只手握着鱼竿的陈碌,行了一礼。 今天的陈碌与往日有些不同,他半披着一件丝织长袍,左臂并不从袖中穿过,而是垂放在大腿上,因为他的左肩膀上缠了厚厚的生布,从半披的长袍领口中露出来,白得有些刺眼。 萧武看了一眼,知道陈碌伤在了肩膀上,瞧这样子大概伤得不重。 眼看那鱼竿前端轻轻抖了抖,陈碌随手一提,就从鱼塘之中提出一拃长一尾活蹦乱跳的黑背鲫鱼。 陈碌却没有一丝高兴的劲头,随手将那鱼竿一抛,恼火地道:“这些鱼都在后湖里养得痴了,这样好钓有甚么乐趣?” 原来这池塘里的鱼都是从后湖移来的。 之前那一池鱼因为被他养得太狡猾,光吃饵不咬钩,所以陈碌一怒之下将塘水放干了,把鱼打了个精光,换了这一批来。 现在又嫌弃这一批太蠢,看来又要养起两年才行。 陈老板将手掌在自己的鼻子前扇了扇,转身站起来,看了看萧武,皱眉道:“你这是从国子监的咸菜窖里爬上来的吗,简直酸上加酸,臭上加臭!” 萧武没有解释,只道:“大人如何受了伤?” “你还晓得关心关心我这个上司?”陈碌没好气地道,“那个梁叛呢?他怎么没来?我听讲他在洪蓝埠吃了瘪,不好意思来见我是不是?” 萧武没答话,他不是梁叛,也不想回答这种毫无意义的无聊问题。 而且他看得出来,陈碌今天脾气不对,明显是在找撒气筒,眼下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说得多只会被怼得更多。 陈大所长见他闷葫芦一个,一腔闷火撒不出来,气得将地上的鱼竿又捡起来“咔”地折断了,一甩手远远扔到了水塘里。 谁知那鱼竿飘在水面上,立刻就有一条鲫鱼浮上来,噘着嘴在鱼竿上嘬了几下,又沉了下去。 陈碌看到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啐了一口,骂道:“此等蠢鱼!” 他转回脸对萧武道:“你来找我做甚么?” “我要专诸总。”萧武极其干脆地说道。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章 个人问题 陈碌掌管的缇骑所下面除了大量缇骑以外,还有有四个相对独立的总旗,梁叛的机速总负责收发情报、萧武的斥候总负责监查刺探、专诸总负责刺杀,还有一个千面总负责卧底间谍。 不过最后一个千面总是陈碌亲自掌管,每个间谍都直接向他负责,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这些人的真实身份、正在扮演者甚么样的角色。 这几个总旗人数都不多,最少的就是机速总,小猫三两只,人数最多的则是斥候总,足足有近百人。 因为杀手是个消耗品。 比如上一任专诸总的总旗,就在今年正月消耗掉了。 陈碌瞪了萧武一眼,淡淡地道:“你真要去专诸总?” “是的。” “行。”没想到陈碌很干脆就答应了,“不过你不要跟梁叛一样给我掉链子——瞧见老子的伤没有,就是因为刺杀洪蓝埠的目标失败,别人来报复老子了。” 萧武这才明白陈老板生气的根由,原来这伤是那个家伙派人砍的…… 他忽然想,如果梁叛在这里听到这个消息,到底是会当场惭愧领罪呢,还是反过来嘲笑陈老板一番呢? 他有种荒诞的直觉,搞不好会是后者…… 萧武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了,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很好笑是不是?”陈碌咬着牙,痛心疾首地数落起来,“萧武啊萧武,你原来多么冷酷的一个人,现在怎么这样嬉皮笑脸的?你跟梁叛学坏了是不是?” 萧武连忙收敛笑容,重新变回一副冷漠无情的脸庞。 “少在这里装。”陈碌挥挥手,“滚滚滚,还杵在这里做甚么,我这里可不供应你午饭。” 萧武横剑在胸,躬身施了一礼,便离开了半日亭。 陈碌等他走远,向亭外一个缇骑指了指,说道:“那个谁,你给我去城南瞧瞧,那个梁叛在做啥。” 那缇骑恭恭敬敬地道:“是,请问大人,需要随时监视吗?” 陈碌一愣,说道:“瞧一眼就行了,监视甚么,你有那个本事监视梁叛吗?” 然后他把手一摊,坐在半日亭里不忿地自语道:“一个多月都不来拜见上司,像话吗?” …… 中午时梁叛派忠义到老杨店叫了一桌席面回来,老狗和高脚七、雍关等人也都回了来,聚成一桌,又请华大夫作陪。 他就将在溧水县带回来的那坛杜茅柴与几个兄弟分着吃了,最后华大夫借口不胜酒力,早早离场,其实是知情识趣,让他们弟兄说些私话。 桌上的酒菜已经吃得差不多,老狗和高脚七两人还在那里举杯咪咂着,梁叛将筷子放下,说道:“二哥,老七,酒杯放一放,我说两件事。” 老狗和高脚七放下杯子,都向他看过来。 梁叛又将早上和小铁说的事情讲了一遍,说道:“老八做公差,你们几个有甚么想法,是继续当白役还是换个别的营生 ?” 桌上几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没有言语。 末了还是高脚七挠挠头道:“大哥,我啥也不会干,除了白役还能做啥?” 梁叛道:“这归我考虑,你要不想做白役了,我替你找事做。老八,”他转向雍关,“你那里用不用人手,如果一时间找不到白役,就叫小六子和高脚七再帮帮你。” 雍关喝了酒脸上有些醉红,笑着摇头道:“不用,我茶馆里有几个清闲的小弟兄,老六和老七如果不想干白役就不要干。” “行,你们都表个态罢。” 梁叛目光扫视一圈,老狗先举手道:“我无所谓,你看着安排好了,反正从小到大都是你替我们拿的主意。” 接着大家都表示听梁叛的安排。 梁叛点点头:“那就都别干了,以后也不用叫我大哥,仍旧按排行叫罢。” 小六子笑嘻嘻地道:“好的五哥。” 梁叛也笑笑,又问:“那谁打算在医馆里跟帮忙的?”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就看着小六子,因为他觉得小六子和华大夫家的桂枝好像挺聊得来,这小子大概想要留在医馆里。 果然大家都转头看向小六子,后者也没扭捏,大大方方地道:“我,我瞧上桂枝了,准备请五哥给我做个媒,嘿嘿。” 梁叛道:“嗯,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之前老娘说过,你们都是老大不小的了,趁着老娘身子还好,我打算给你们一人说个媳妇,把亲事都定下来,怎么样?” 大伙儿都是一愣,虽然这是件好事,可来得太过突然,让他们很不习惯。 雍关就问:“五哥,是不是出甚么事了?” “你们不要乱猜,就是现在房子也有了,想替你们一次性解决掉个人问题。”梁叛笑道,“都想想好,看要甚么样的来告诉我,所有首饰聘礼归我包办。” 老狗忽然问了一句:“那你自己呢?” “我?”梁叛一怔,他立刻想到了花娘,还有那艘永远停在秦淮河上的花船,转瞬眼前又浮现出冉清的影子。 他摇摇头,驱散那些念头,喃喃地道:“我嘛,还没确定……” 吃过饭,梁叛独自一人在自己屋里坐了一会儿,也不知是给老狗那个问题勾起了心思,还是酒精作祟,他的眼前一直不断地闪过冉清的容貌笑颜,好似走马灯一样,不停地晃来晃去。 闭眼是她,睁眼还是她。 梁叛忽然站起身来,朝外面叫道:“忠义,忠义!” 大门“哐”的一声被推开,忠义站在门外问道:“五爷,啥事?” “套车,小车,送我去能仁里。” “好的。” 忠义转身出了门,往牲口棚去。 梁叛则走到脸盆架子前面,照着铜镜臭美了一会儿,抓起头巾便跟了出去。 马车从后巷驶入六角井,梁叛坐在车上,脑子里一片乱哄哄的,也不知自己在想些甚么。 这是和花娘在 一起时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算了算日子,刚掰下一个指头才发现,自己和冉清分别还不到两个时辰,根本不够数的。 于是松开手指,坐在车上自嘲地笑了笑。 医馆对面的街上,一个戴着笠帽的男子看到梁叛的马车出来,便急急忙忙按紧了笠帽跟了上去,一直跟到南门大街,眼看着马车转了个弯,出城往南城去,这才转身返回城北,向老板报告去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章 营兵出城 马车刚刚走出聚宝门,梁叛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城内疾驰出来,马上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一路大叫:“十万火急!让路让路!” 梁叛掀开帘子一看,见是个驿丁,看这方向,八成又是向溧水去的。 他不禁心中纳闷,怎么溧水县驿丁往来如此频繁,莫非他们离开以后发生甚么大事了? 因而立刻联想到他们一行人出城以后,溧水县丞忽然下令关闭城门的情形。 他们本来猜测,是那溧水县户房的刘书办和那杨主簿为了找回账册要关门抓人,可是现在想想似乎并非如此。 至于究竟是甚么事,梁叛也不是神仙,无法掐指算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正思索之间,忽然又是一声吵嚷,接着却是一连串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中间夹杂着另一个嗓门的呼喝:“让开!奶奶的,不准挡路!” 梁叛又掀帘子去看,居然是一群披甲带刀的兵士气势汹汹地冲来,瞧他们军袍样式,竟是城北小校场的营兵,呼喊的那位是个带兵的把总。 他敲了敲车厢背板,朝前面说道:“忠义,靠边,让营兵先走。” 忠义答应一声,引着马缓缓贴到路边,让那队营兵快速经过。 梁叛看着那些营兵队伍散乱地超过马车头里,衣甲还算整齐,只是精气神上显得萎靡不振,并没有出营时该有的高昂士气。 一直到所有的营兵经过,梁叛大概数了数,约莫有三百人,年岁都是青壮,看来已经是小校场数得上号的“精锐”了。 这年头能找出一总全员青壮的营兵来,已属不易,但是按照眼前人数来说,这一总并不满员。 大明营兵中的把总相当于正七品的官职,与梁叛平级,但是梁叛属于卫军,一个总旗满员也不过五十人,而营兵和边兵的一位把总手下满员应有四百多人,不可同日而语。 实际也是卫军门槛较高的缘故,一个管五十人的卫军小官已与营兵统属四百多人的长官相当。 那队伍沿着街道迤逦而行,队伍虽然扭扭曲曲不成个样子,但是南城的老百姓已久不见大军开拔,依旧瞧得津津有味,连带着那些挑担推车的人都聚在路边品头论足起来。 梁叛见大兵走远,正要叫忠义继续赶车,却听忠义在前面“啊”了一声,说道:“五爷,刚才那位带兵的,就是刘把总。” “哪个刘把总?”梁叛一时没想起来,只觉得自己似乎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 “就是小的替顺风车马行送车的那位主顾,小校场的刘把总。” “哦,是他。倒也巧了。” 梁叛想起来了,忠义当日就是因为替他到珠宝廊给刘福生送信,结果车辙别进水沟里,将车轴拗断了,没能送得成车,误了主顾的事,这才被车马行赶出来的。 说起来,若不是这位刘把总,忠义眼下还在车马行做学徒,梁叛 也未必能给家里找到这样一个趁手的伴当。 一切际会都是因缘罢。 马车继续行驶起来,忠义叹了一口气,道:“刘把总不知道是带兵到哪里去,五爷,外面难道不太平吗?” 对于这些一辈子被圈在一个小地方的人来说,他们所生活的城镇乡里就是整个的世界,对外面的天地根本就没有任何了解。 这种人一谈到外面的事,要么只会盲目的乐观,要么总是本能地恐惧,很难有个平和的心态。 忠义显然是偏向于后者。 这就是信息的闭塞导致的,人们眼界和思想的局限性越强,就越容易对外界产生极端和错误的认知。 梁叛安慰他道:“不要瞎猜了,最近溧水县下大雨,朝廷大约要派营兵去帮忙守堤。”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只是随口安慰忠义的话。 忠义道:“五爷,你去的地方多不多,远不远,外面的样子你一定很知道罢?” 这话倒将梁叛给问住了。 要说这具身体的话,去的地方倒是真不多,也真不远,最远也就是洪蓝埠。 可他倒真知道外面是甚么样子的,而且比大明朝的绝大多数人都要知道得清楚直观。 因为他的脑海中有一幅世界地图,还有一幅更加细致的中国地图。 因为义务教育的普及和信息大爆炸的便利,他可以以一个超脱于整个时代的俯瞰视角,看到眼下这个世界的发展脉络。 比如日本正掀起的一段精彩纷呈的战国风云,比如欧洲正享受着文艺复兴的辉煌成就,比如全世界正在经历一个地理大发现和殖民大发展的潮流,比如非洲正在被西方殖民主义者残酷入侵和瓜分,比如葡萄牙人从马六甲来到澳门并准备搞点不太光彩的事情。 但是他没办法诉说和解释,所以他只能这么说:“外面很精彩,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行过了一段路,马车转入能仁里的街道,远远就能瞧见孙少保别院的一片亭台楼阁。 梁叛记得前面有个香烛店,他提醒忠义道:“忠义,一会在前面的香烛店记得停一停,我要买张帖子。” “是。” 其实梁叛还是不大习惯到人家里递贴子这种流程。 因为衣冠人家的讲究太多,一张帖子写起来也有许多名堂。 他在这个世界是个不读书的,还搞不清这些文人们互相之间的拘礼,更不知道帖子上的那一大串客套话该怎么写,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孙少保家找冉清应该写个甚么样的帖子。 因为孙少保是主人,而他要找的是冉清…… 还没等梁叛用他那有限的学识考虑出个周全的写法来,忠义忽然勒住马车,犹豫地说道:“五爷,快到了,不过前面路没了。” 梁叛掀帘子一看,只见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斜着停在那香烛店的门口,将道路全占据了。 不过也无所谓,梁叛 倒不介意走几步路,反正要到前面香烛店去买帖子,顺便等一等这两辆马车好了。 他下了车,才发现前面那两车都是南城顺风车行的,两个车夫正靠在其中一辆车边,朝着忠义这边指指点点。 等他们瞧见下车的梁叛时,都捂着嘴笑起来,脸上还透着一种古怪的戏谑之态。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章 少学究 梁叛感到莫名其妙,扭头对忠义道:“那两人你认识?” 忠义满脸涨红,低着头道:“认识,他们都是车行的。” “哦,不要理他们。” 说完他便经过那两具车,走进香烛店里。 他走过的时候,那两个车夫倒没敢怎么放肆,可他一进了店门,便听到后面两人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笑个甚么东西。 梁叛忍不住大皱眉头,但他没有回头去看,而是径直走了进去。 那门脸不大,就是个普通卖香烛纸钱的小店,顺便卖些日用杂货,基本各大里坊之中都有这样的小店,寺庙、道观附近犹多。 梁叛瞧见里面已经有了两个客人,都是直裰方巾,显然学里的儒生。 那两人也在买帖子,其中一个正举着笔,先在那帖子中央大大地写了自己的名字,叫做“姜聿寿”。 古人写帖子姓名一定要大要正,否则便有傲慢狂狷之嫌。 那姜聿寿提笔飞快,在自己名字两边刷刷刷写了几行小字,看着是行书,其实还是“馆阁体”的底子。 所谓馆阁体,最早是因为开科时要求卷面上写字需用楷书,而且务求工整,后来发展成为一种拘谨端正、严肃沉闷的字体,并且排版起来要如同印刷一般整齐如一,便成了如今的馆阁体。 梁叛看这人写字很漂亮,但是不知道为何偏偏要用行书的路子来掩饰,而且这姜聿寿写到后面渐渐写发了性,愈发近乎行草,及至连笔连得瞧不出是甚么字来。 依稀认出最后三个字好像是“顿首拜”。 等那一张帖子写罢,旁边那书生便鼓掌道:“好好好,卿夫,你这笔字,大概入得了孙少保的法眼了。” 梁叛心想:原来这两人也是去孙少保的别院拜见的。 那姜聿寿将那帖子举起来吹了吹,摆摆手,既自得又谦虚地道:“算得甚么,雕虫小技尔。学兄,你的帖子怎么不写?” 那人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来,拍了拍道:“尽在其中了,不过我的字丑,还是不要现眼的好,叫外人瞧见了,岂不笑我。” 说着嘴巴朝梁叛这里努了努,那姜聿寿回过头来,才瞧见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刚才自己那一套字都给这汉子瞧去了,加上刚才瞧见同伴的帖子匣漂亮,心里又嫉妒又恼火,竟将手中写好的那张帖子撕了,揉成一团道:“这帖子不要了。” 梁叛双手抱在胸口,就将那书生打量了一眼,这姜聿寿生得倒是极漂亮的人才,唇红齿白、目若朗星,只是心胸窄了些! 他不明白那帖子只是被自己瞧过一眼,何至于撕掉? 不过他也不想搞明白这些酸文人的古怪想法,他现在等着那姜聿寿重新写完走人,不要耽误自己的功夫。【…#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谁知那姜聿寿偏偏不肯写了,只是将目光在梁叛身上扫来扫去。 梁叛高低忍不住,皱眉道:“你瞧我作甚么 ,倒买不买了,不买请让一让好吗?” 那店老板连忙上来打圆场,笑道:“这位想瞧甚么?” “拿一张帖纸。” “好,好。” 那店老板从柜中又取了一张,手臂绕过那姜聿寿,递给了梁叛。 梁叛对那姜聿寿道:“你笔还写吗?” 姜聿寿冷笑一声:“你倒写得了字?” 哎呀我去。 梁叛在心里嘟囔一句,这些个文人真是闲得慌,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撒尿。 好在那店老板又取了一支笔来,舔饱了墨,又递过来,又拱拱手,好像在求梁叛高抬贵手,不要发作。 梁叛撇撇嘴,将那帖子搁在柜上,提笔就写了四个字:梁叛拜见。 完事将笔递还了去,正打算掏钱付账,谁知那姜聿寿劈手将他的帖子夺走,狠狠掼在地上,憋红了脸斥道:“我便说你这样人写不成帖子,这等侮辱斯文的事也做得的吗?” 梁叛又好气又好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对方,奇道:“我写啥样关你鸟事?” 旁边那书生则义正言辞地道:“你走罢,这不是你等人来的地方!” “这不就是个香烛店?”梁叛实在给这两个活宝逗乐了,“朝廷规定必须进了学才准进香烛店吗?莫非隔两天不进学的人连茅房也不准进了?” 那书生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将这里当成了书肆文斋,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总之你不准再写帖子。” “你们读书的也太霸道了罢?”梁叛是真的动气,他皱着眉头,从地上拾起那张帖子看看,已经脏了。 他向那老板又要了一张,压根不管那两个书生,重新拿了笔写了。 这次更加简练,就写了“梁叛”二字。 他付了两张帖纸的钱,在那两个书生几欲择人而噬的眼神当中,走出了香烛店,可他出了门又转回来,向那两人问道:“外面的车是不是你们的?挪一挪,把路让开。” 姜聿寿道:“路并没拦断,你走不过去?” 梁叛道:“可我的马车过不去。” 姜聿寿仿佛不可思议地道:“马车?你凭甚么乘马车?这成体统吗?” 梁叛已经彻底无语了,他转身走出去,正要找那两个车夫说话,却见那两人正站在自己的车边上,前前后后的乱瞧。 忠义在边上急得拉住这个又拉那个,那两人却仿佛故意在逗弄他,其中过一个笑道:“你家老爷敢用马车,一定要被那两位学里的少学究抓住打板子的,恐怕要坐牢!” 说着甚至跑到车后面去掀帘子瞧。 梁叛走上前一脚踹在那掀帘子的腰眼里,那人大叫一声,躺在地上当场起不来了。 两个书生听了叫声,从店里走出来,见状大喊:“闹市行凶,还有甚么王法!快去找南城兵马指挥司,拿了这凶徒!” 另外一名车夫连忙便往雨花台街上奔去,居然真的去找兵马指挥司来抓人 了。 梁叛感到有些怀疑人生,他疑惑地转头问忠义道:“这南京城出啥事了,怎么我一个多月没在这里混,一出门连世道都变了样了?” 忠义哪里答得上来。 这时四周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南城人将梁叛认了出来,惊道:“这不是梁捕快吗?叫兵马司抓捕快,这是甚么话?” 梁叛听了这话,又从四周瞧见好几个熟面孔,心里定了些,心道:原来南京城倒没变,只是这两个家伙是从哪冒出来的? 那车夫去得快,回来得更快,居然一转眼的功夫,就真叫了一队南城兵马指挥司的弓兵来,而且带头来的人,居然就是南城兵马指挥司指挥,韩国舅。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章 国舅非国舅 韩国舅不是真的国舅,他是姓韩名方字国久。 这个表字本来是“国运长久”的意思,不过后来被人讹称为“国舅”,渐渐便叫开了。 当今在南京城的五城兵马指挥司当中,韩国舅的资历算是最低的一个。 他出来做官不过三年半的光景,不但比不上西城的丁吉原,更加没法和“无胆三英杰”的老油条、中兵马司指挥范大成相提并论。 但是韩国舅眼下却是行市最好的一个。 因为外界都传言说,韩国舅很可能就要成为真正的国舅爷了。 为啥呢? 因为他的女婿是景王,而众所周知,新任首辅庞翀在端王和景王之间,明显是偏向景王的。 所以一开始韩国舅对人们讹传他的表字是很反感的,但是自从庞翀上台以后,人们再喊他“国舅”、“国舅”的,他就坦然受之了。 于是梁叛远远看到韩国舅岔开着双腿,挺胸凸腹,迈着后备国舅爷该有的步伐,走到“案发现场”来,身后十几个弓兵精神抖擞,竟比方才出城的营兵还要神气几分。 那姜聿寿走上前向韩国舅作揖,朗声道:“学生国子监尚书博士姜聿寿,拜见韩指挥。” 韩国舅大概没想到面前这小子年纪轻轻,居然是国子监博士,斜着眼将他上下打量一遍,问左右道:“副指挥,这个尚书博士是官儿吗?” 旁边一个四十来岁的副手答道:“是的,是国子监的五经博士,京师有五位,南京有三位。” “哦。”韩国舅收起胸腹,反手朝姜聿寿一指,“那他是几品?” “从八品。” “那也罢了。”韩国舅重新挺起胸膛,朝姜聿寿道,“是你派这贱厮来报官?” 他说的是顺丰车行的车夫。 姜聿寿皱皱眉,道:“正是学生,学生要告那人布衣乘车,目无纲常法度。” 韩国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梁叛乜了一眼,皱眉道:“他犯甚么法了?” 姜聿寿只好耐着性子再说一遍。 韩国舅还是没明白,满脸都是茫然。 他那副手只好低声提醒了一句:“布衣不准乘马车。” “是吗?”韩国舅奇道,“这算甚么法度?我没做官的时候,就乘马车啊!” 姜聿寿身边那书生谀笑道:“大人一派儒雅,是进了学的,即便不做官也不算白身。” “笑话!老子一共只认得二十八个字,进甚么学?”韩国舅并不吃他这一套,掰着手指头数给众人听,“除了‘韩方’、‘国久’这四个,剩下东南西北,春夏秋冬,梅兰竹菊,中发,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万。这二十四个字除非刻在麻将上我认得出,写在旁的地方非得在字面上画一个框儿框住,老子才勉强敢认。” 接着他转脸便向那副手抱怨:“你们南京这里麻将不用花色,教我‘春夏秋冬梅兰竹菊’这八个字英雄无用武之地,岂非白 学了吗?” 那副手尴尬地笑笑,说道:“玩儿的事情,回去再说不迟,眼下大庭广众,还是料理公事要紧。” “又不拿贼又不抓盗,算甚么公事?” 刚才韩国舅已当众自认也犯过僭越乘车的勾当,所以不好再说这是逾制犯法的了,只得说道:“该打该罚,总须有个交代。” “那就打两板子好了。” 那副手一挥手,两个弓兵犹犹豫豫地站出来,手里提着棍子,走到梁叛跟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姜聿寿大感不满,觉得如此处置如同儿戏。 可是韩国舅毕竟官阶搞得他好几层,又是现管,命令下了自己也没有话好说。 这时其中一个弓兵看了看梁叛,为难地道:“梁捕快,这事你看,小弟可不敢冒犯……” 原来这人倒认识梁叛。 也是,这江宁县内城外城,下九流中不识得梁叛的人,还真不多。 这些弓兵虽然不是下九流,也是一个层面上厮混的,哪里不知道梁叛。 再有上个月刘军师桥和新街口的传闻,这些人就更加不敢动手了。 梁叛见那弓兵年纪不大,便笑道:“你是哪家的?” “双桥门外有个磨豆腐的,不知梁捕快晓不晓得。” “哦,是‘大磨坊’还是‘小磨坊’啊?” “小磨坊。” “那我晓得,你老子姓包是不是?” “是,是。” 众人见他俩竟然寒暄上了,有老南城的知道就里,都嘻嘻笑起来,在场气氛非但没有抓捕现场的紧张,反而有点邻里之间平谈叙旧的轻松劲头。 那韩国舅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觉得新鲜有趣,可是“原告”姜聿寿则觉得荒唐恼火。 他大声道:“韩指挥,在你管辖的地面上,朝廷法度形同虚设,还有甚么朝纲律例可言?学生回去要上书皇上,具言此事!” 韩国舅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副手,问道:“要不要换两个人去打两下?” 这时街口有顶轿子远远抬了过来,一个打前站的跟班满头大汗地挤进人群,视线一扫,看到韩国舅,便行礼道:“指挥老爷,我家大人的轿子快到了,好不好先请通了道路?” 说着递了个帖子上来。 韩国舅看也不看,转给副手。 那副手见是个大红帖子,连忙双手接过来,打开来一瞧,低声道:“是户科右给事中。” 说完连忙将帖子递还回去。 韩国舅问:“几品?” “七品。” “哦,那也罢了。” 那副手急忙道:“六科给事中不比旁的官,不可以品轶论长短的。” 韩国舅道:“那你的意思是给他个面子咯?” “要给的。” 韩国舅便一挥手:“来啊,把前面堵路的那两驾车收缴了!”说完看向梁叛,责备道,“你这汉子,一人乘三驾车,把路堵成这样,不打你打谁?” 姜聿寿急了,正要辩解,却见那户科右给事中的轿子已经 抬了进来,轿中人从侧边小窗往外一瞧,却是瞧的梁叛的方向,叫道:“住轿。” 冉佐从轿子当中走出来,却并不理会一旁的韩国舅,而是径直走向梁叛,作揖笑道:“我一见你就猜得到,你是梁叛!” 梁叛没见过此人,但是听见韩国舅的副手说了“户科右给事中”的官职,自然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冉佐。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章 儒法之争 二月初九那天,与李裕一同前往后湖查验黄册的两人之中,一位是户部照磨赵元夔,另一个就是这位户科右给事中冉佐。 梁叛见他脸皮白皙,颔下却是一部油光发亮的长髯,举止略有几分狂放,笑容却是出自真诚,倒真是个好角色! 他还了个平礼,笑道:“冉大人,你这是往孙少保家里去?” “正是,你我莫非同路?” “不错。”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梁叛道:“那你跟我一车同去好了。” “如此甚好。” 梁叛便招招手,将那副手叫了过来。 那人向韩国舅看了一眼,快走两步过去。 不等他发问,梁叛稍稍侧过身,将衣袖一抖,从中掏出他的锦衣卫牙牌来,给那副手瞧了一眼,说道:“烦请老兄转达韩指挥,这事实乃误会,请通融放行。” 那副手额头上已经冒出汗来,转身跑到韩国舅身边,凑到上司耳朵旁悄声说了两句。 那韩国舅又问:“那是几品?” “也是七品。” 韩国舅略松一口气,道:“那也罢了。” “这个七品也不好惹……” “那……”韩国舅摆摆手,“放放放……” 他忽然想起甚么似的,指着姜聿寿,问那副手:“这个从八品好惹不好惹?” “这个无所谓的。” 姜聿寿气得满面通红。 韩国舅道:“你气怎的?谁教你从八品告七品?你从八品坐得车,正七品却坐不得吗?你小相公又诈和,这两驾车算是你输赔的!” 说罢命人拉着收缴的两辆车,扬长而去。 梁叛远远地朝韩国舅拱拱手,与冉佐上了车,吩咐忠义出发。 冉佐的那辆空轿子便跟在后面。 车上不等梁叛开口,冉佐便皱眉道:“你惹那个小学究怎的?” 梁叛奇道:“那姜聿寿是甚么人,怎么都叫他‘小学究’?” 冉佐道:“这是国子监新任的尚书博士,前任是个很好的老夫子,不过上个月中在任上过世了。这个姓姜的是皇上钦点,麻烦得紧。你的身份不宜过于高调,所以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为好。” “一个国子监博士,有甚么麻烦?”梁叛感到不解,做这等官的,不是学富五车的大儒,便是赫赫有名的学者,何时要皇上钦点一个毛头小子了? 而且还是个迂士腐儒。 这让他想到之前的俞奉业和扬州儒生严自如。 “这个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总之关乎一些学派和书院之间的纠葛。这次皇上派了这么个人来,大家都在猜,到底是冲着泰州学派还是我们湖溪书院。不过也有说是因为有人上疏称南都文风糜烂、士子骄奢淫逸、商贾逾制之风无可禁止,所以皇上派这么个小学究来整顿风气的。” 梁叛笑笑,派这么个毛头小子来整顿风气的话,只能是一说一笑罢了。 国子监尚书博士,就是个教书的,本职工作都未必 能做得叫人信服,还谈甚么整顿风气。 冉佐问:“你到孙少保府上何事?” 梁叛刚想说去找冉清,可是脑中电光一闪,突然想到,冉佐、冉清,都姓冉,难道这俩人是兄妹? 可是看他们长相面貌,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啊! 他心里发虚,只好含含混混地道:“去找个人……” 冉佐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你去找我妹妹罢?” “……” 梁叛觉得刚才邀冉佐上车就是个错误…… 马车很快在孙少保的别院外停了下来,梁叛与冉佐分别地上名帖,冉佐看到梁叛名贴上极醒目又极简练的两个大字,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两人进了门便分手,梁叛自然要去冉清在竹林当中的小屋,但他扭扭捏捏的只不肯说是去哪,一直到冉佐独自往西边的楼阁而去。 梁叛一直等到冉佐走远了,这才急忙忙往竹林走去。 进了竹林,找到那两间小屋,还没走近,就听屋内一阵朗朗的读书声音:“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 声音是阿虎的。 这是《史记·酷吏列传》的序文,分别引用《论语·为政》篇和《老子》第三十八章、五十七章,主要意思就是以刑法治国治标不治本,以礼教和道德治理国家才能让百姓知羞耻而心服口服,越是用刑反而越是滋生盗贼。 当然梁叛根本不懂这些,他光用耳朵听,根本连阿虎所读的内容也分不清楚,更不要说分辨其中的意思了。 如果把这些字写在纸上让他自己看,说不定还能强行用白话文翻译出来。 国人学古文和学英文都是一个样,笔试都是小意思,听力不知啥意思。 不过梁叛只是听孩子朗诵的抑扬顿挫,便觉得好听,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忽然阿庆的声音响起来,打断了阿虎的诵读。 “你这一段不对!” 阿虎却很笃定地道:“我背得对的,一个字也不差。” 阿庆道:“我不是说你背的不对,我是说意思不对!” “我的句读也对,意思没有读错!” 阿庆急了,抬高了细细的嗓音道:“你好笨,我是说文章写的不对,司马迁写得不好!” 阿虎也急了,大声反驳道:“怎么会,太史公写得不好,你写得好吗?” 阿庆忽然不和他争了,冷笑一声,平静地道:“那你照着学好了,司马迁记事便记事,偏偏作序大发议论,岂非成了一家之言?” 这时梁叛察觉有人走近,转头望去,却见冉清已换了一身蓝布袄裙,正站在不远处朝自己招手。 梁叛连忙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见着冉清,看了看她,只见伊人未施粉黛,容光明媚,不觉有些发怔 。 等他自己反应过来,才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两个娃娃吵起来了。” 冉清抿嘴一笑,说道:“见解不同,自然便有争论,这是很正常的。” 梁叛有点好奇:“他们不都是你教的吗,为甚么见解会有不同?” “同一句话,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理解,何况我教给他们的本来就是两种不同的学问。”冉清弯弯的眼眸当中闪过一丝狡黠,“阿庆学的是法家,阿虎学的是儒家,一法一儒到了一起,不吵架才怪!”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章 天降奇才 梁叛没有问她为甚么以法家之术教阿庆,而以儒家学说教阿虎,因为他自己想到了,这两个孩子所处的位置和需求完全不同,所学本该有所区别。 这便是“因材施教”,正是冉清的高明之处。 因为阿庆家里是不用做官的,所以其本身的学识并不需要拘泥于哪一家的思想。 他们只要管理和分配那些做官的人,让带着各家思想的做官人替他们治理天下。 好比同样出自《史记》的《滑稽列传》,便通过记载西门豹治邺,类比了三个具有代表性的治理者和治理方法。 也就是所谓“三不欺”。 一是子产治郑,为政以监察,使民不能欺。 二是子贱治单父,为政以道德,使民不忍欺。 三是西门豹治邺,为政以刑法,使民不敢欺。 这都是有效果的,在不同形势下选择合适的手段,如同对不同的地区任命合适的治理者一样,这才是冉清让阿庆学的东西。 但是阿虎用不着学这些,他只要学一门便可。 阿虎从小跟着谢家的私塾学的就是儒家启蒙,冉清自然不会给他半路转型,所讲的还是儒家仁德的那一套。 “子贱可以治单父,却不能靠道德教化治理邺,而西门豹用严刑峻法也无法令单父的百姓信服。”冉清道,“只是做官的话,在大明还是子贱的用武之地更多,所以阿虎最好学子贱。” “那子产呢?” 冉清笑了笑:“如果阿虎能做子产,大明要中兴了。” “子产这么厉害?” “子产……太史公将他和子贱、西门豹并谈,实在有些委屈。”冉清想了想,忽然极肯定地说,“子产是春秋第一人。” 梁叛一愣,他本是借着话题随便聊聊,哪里想得到牵出了一个“春秋第一人”来。 他虽然对春秋历史了解并不细致,可也知道那是个贤哲辈出的年代,孔、老自不必说,管仲、墨子、孙武,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这个没怎么听说过的子产却是哪里来的? “因为子产作了一部《刑书》,有人便说他是法家,实际子产治国宽猛相济,又不失礼教,他是宰相之才。”冉清抬头望着天空,似乎在追忆先贤,“我觉得不论是管仲、子产还是商鞅,他们都不算法家,用‘法’只是因为当用,他们都是最好的治政家。” 这时阿庆从屋里奔出来,见着梁叛,先惊喜地叫了一声:“梁叛!你终于来了!”【!…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跑过来拉住梁叛的手,向冉清问道:“先生,刚才俞廷襄说,唯有治国以德才是正道,我说治国以法才对,到底谁对谁错?” 冉清还是难得见到阿庆对一个男子流露出如此亲近倚赖之意,好笑之余,竟有几分吃醋,便故意谐谑地说:“你问梁大夫子好了,他常常有独到的见解。” 阿庆不知是在逗他,还真的向梁叛“请教”。 梁叛狠狠瞪 了冉清一眼,转脸来笑道:“阿庆啊,我问你,你夹菜用的是筷子还是勺子?” 阿庆不假思索地道:“筷子啊。” “那喝汤呢?” “勺子啊。” “你吃没吃过丸子?” “吃过,南京的鱼丸还不错。” “那你看吃丸子是用筷子方便,还是用叉子方便?” 阿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了!梁叛,我瞧你比我先生厉害,说的道理简单明了。” 这下冉清不服了,嗔道:“你这猴子,凭甚么说先生不如梁叛?” 阿庆咧开一嘴白牙,嘿嘿地笑道:“我猜如果换成先生,一定会以裴骃《史记集注》里‘魏文王问群臣三不欺’来解,对不对?” 冉清这才知道又被这小混蛋耍了,因为她刚才心里所想的答案,还真就是魏文王问群臣三不欺的奏对。 其中有钟繇、华歆和王朗对子产、子贱、西门豹三者“三不欺”孰优孰劣的回答。 说是不能欺和不忍欺,优劣的分别在于权衡,没有高低之分。 其实说到底还是梁叛的意思,看你自己如何衡量选择,只有最合适的,没有最好的。 冉清心里还是不服,不过也不愿与争,干脆大大方方向梁叛福了福,没好气地道:“梁夫子,小女今日受教啦!” 梁叛心知要糟,哪里敢受,连忙揪住阿庆的耳朵,斥责道:“你又害我了!快回去读书。” 他这一揪其实并不用力,阿庆小脑袋一扭就从梁叛手里挣脱出来,一脸得计地做了个鬼脸,迈着两条短腿屁颠屁颠地跑回屋里去了。 冉清这时仿佛才想起来问他:“你不是说要将公事料理清楚以后才来接阿虎,怎么一顿饭的功夫又来了?” 梁叛讪讪的不知如何作答,莫非说是想念她了,赶不及来见面吗? 他摸了摸鼻子,笑笑不言语。 冉清蕙质兰心,哪里瞧不出他的心思,也只笑笑,不再追问下去。 两人便沿着竹林中的羊肠小道漫步而行,许是觉得气氛有点沉闷了,梁叛道:“我和冉季辅一起来的。” “知道。”冉清道,“我从西院见过孙先生回来,远远瞧见你们了。冉佐是我四哥,不过他是正室所出,我们不同母。” 原来冉清是庶出,怪不得冉佐到了这里,竟不来看自己的妹妹,之前也从没听冉清说起过冉佐这个哥哥,原来他们两兄妹是同父异母,大概并不十分亲爱。 冉清问起他俩相遇的经过,梁叛便将在路上和国子监尚书博士姜聿寿冲突的经过说了。 没想到冉清的看法与其兄如出一辙:“那个姜聿寿,你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怎么说?”梁叛本来没把冉佐的话放在心上,但是冉清也这么说,倒教他不得不警惕了,“那个姜聿寿到底是甚么来头?” 冉清摇摇头,面带几分无奈之色,说道:“姜聿寿 表字卿夫,是江西广信府上饶人。传闻此人出生时有羽衣仙驾云彩盘桓半日乃去。” 梁叛一听,这套路怎么这么熟悉啊? 出生时有灵异现象,这不就是天降奇才的标准人设吗? 他本以为这就完了,谁知冉清接着一说,梁叛才知道与这位老兄后面的一连串惊艳成就相比,天上出现个把神仙来看他娘生娃这种事,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章 问礼 那姜聿寿不但出生时非同寻常,随后的成长轨迹也没有让人失望。 这人幼年时就有神童之名,据说不论怎样文章,只听一遍无有不会背诵的,五岁曾作一首《梅花赞》,其中有一句:“天寒作傲骨,敢把隆冬笑”,极得当地名仕赞赏。 往后每有惊人之语,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七岁开蒙,八岁便开笔做文章,九岁时曾经作过一篇《孝悌论》,在整个广信府名声大振,当地士绅文人无不知晓这个神通,就连乡野百姓也晓得上饶出了个小文曲。 十二岁时参加县试,文章答下来当即发在案首。 十三岁时,也就是崇佑十七年,他又作《周礼新考》,洋洋洒洒万余字,引得江西文坛一片震动。 梁叛问这两篇文章写得如何,冉清颇有深意地一笑,却不作答,而是继续说下去。 姜聿寿在作出《周礼新考》的第二年参加院试,又是案首,从此成了生员。 当年冬天,皇上以“少年贤达、足有师表”为由,特将姜卿夫招入宫中做庄敬太子的伴读,并钦赐恩贡,成为杨文忠公以后大明朝最年轻的贡生。 冉清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 梁叛听说是皇帝赏赐了一个恩贡的身份,心中便泛起了一股人造记录的荒谬感觉。 这种履历虽然可以称得上厉害了,但是和大才子杨慎那种实打实的牛逼相比,还是相差得多。 才情上也未必比得过唐寅。 他便问冉清:“然后呢?” “然后?”冉清道,“没了。” 梁叛一阵愕然,摊开手道:“怎么就没了?” 冉清解释道:“崇佑二十年,庄敬太子突然薨殁,他就被皇上冷落了。此后一连三次参加会试,都不幸落榜,直到今年春闱才中了,取在三甲最末。 “不知怎么的,就被发到南京授了个国子监尚书博士。不过据说他这次会试本来也不中,是皇上亲自要了卷子来点中的,尚书博士的官也是皇上特为指派,谁也猜不到是甚么用意。” 强行保送,这操作! 梁叛这才理解为啥冉佐和冉清都劝他不要惹那个小学究,原来这人的后台是皇帝老子! 不过惹也惹了,梁叛也不怎么担心。 “还有,”冉清用一种警告的口吻说,“那个韩国舅,你也要小心点,这个人所有的外表都是假的。” 梁叛点点头,心想这是啥事儿,没一个正常人啊。 两人聊了小半个时辰,将整个竹林也逛遍了,梁叛当即告辞,根本连提也没提过接阿虎的事情。 他不提,冉清似乎也没想起这一茬来,就将他送出别院,两人在门口道别了。 梁叛出了别院大门,忠义正等在那里,正要上车,却听忠义道:“五爷,前头路上碰见的那两个文相公,也进了这府上。” “哦?”梁叛心说这倒巧了,姜聿寿到孙少保这里来做甚么。 他想着问 :“跟我一车来的那位冉老爷出来没有?” “还不曾。” 梁叛皱了皱眉,一转眼,果然瞧见冉佐的轿子还等在外面。 他不愿管旁人的闲事,便道:“走罢,回家去。” …… 一回到六角井,梁叛就瞧见自家门外一个挑着担子卖桂花糕的,正是高大。 高大是同匡夫子护送洪蓝埠两部册子提前回来的,因此昨天便修整过重新上岗了。 梁叛在医馆外面下了车,让忠义自去后巷卸车。 这时节闰三月,气候与往年四月间相仿佛,再过一旬便近立夏,所以天气已暖了起来。 路上行人大多没甚么精神,有熟识的见了梁叛也只是笑着点点头,便过去了。 梁叛走到那糕点挑子跟前,指了指那木箱,笑问:“这种天气,若是卖不出去,不怕糕子馊了么?” 高大道:“再过一旬便不卖了。” “哦?那你靠甚么营生?” “做些糖饼,总不会坏。再热一些便卖果子、酸汤,各个时令有各个时令的买卖。” “啧——”梁叛一听这些酸甜的东西,就觉得牙根松动起来,嘴里直冒酸水,忍不住咂咂嘴,“行罢,我买你两块糕,你倒说说,最近有啥子趣事吗?” 其实这是个掩护的说法,高大来找他,当然不是为了甚么趣事。 高大道:“有,一是今年春闱的事,二是溧水县的事。话头太长,要说到太阳落至西墙根儿了。” 梁叛点点头,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春闱”一词了。 翻开巷子上盖的粗纱布,挑了两块糕,用手帕包了,会钞离去。 不过他没有直接穿过医馆回内院,而是绕到西墙外面,沿着墙角走了一段,在地上发现一片松动过的泥土,弯腰一扒,那泥土中露出一块蓝布包来。 梁叛将蓝布包拿在手中一捏,就知道里面是信。 他警惕地看了看左右,并没有旁人,于是将蓝布包中的两封信取出来塞进袖子里,将那蓝布包揉成一团,抓在手心。 梁叛买的这片院子临街有隔一道墙的两座二层楼房,其中一座让给了华大夫家,一楼开医馆,二楼住家,隔壁一座楼空着。 梁叛穿过医馆,却见馆中两个街坊,正坐着请华大夫问病。 小六子站在边上侍候,俨然是个学徒子了。 梁叛站着等了一会儿,那华大夫瞧见了,估猜他是有事,便替那两个街坊作速看了,开了两副药去,才站起来向梁叛拱手。 这医馆说是姓华的招牌,实际住在这个门里的人都知道,梁叛才是真正的主人。 这里面的一砖一瓦无不是梁叛出钱置办下来的。 所以华大夫对他彷如东家,格外敬重一些。 梁叛还了礼,叫小六子来,将那包着糕点的手帕递过去,说道:“老娘牙口不好,吃不成硬的,我在外面买了两块糕,你拿了去。” “好嘞。”小六子接过手, 便奔后院去了。 其实梁叛这是将小六子支开,好跟华大夫说正经话。 他朝靠墙待客的桌椅上一指,请华大夫坐下,躲在柜台后面的桂枝连忙出来,给梁叛和她爹各沏了一杯茶。 华大夫对女儿道:“你去帮帮你妈,这么大不晓得事,在这里晃悠甚么!” 其实桂枝一直在这里帮他抓药,并不是闲着瞎晃悠,只不过老子教训没出嫁的女儿,向来是不需要甚么道理的,高兴了捶两个爆栗也是家常便饭。 桂枝也不以为意,闷着头到后面去帮她娘拣药晒药。 梁叛看着桂枝的背影离开,喝了一口茶,问道:“华大夫,冒昧请问——令爱桂枝,今年韶光多少?” 这话把华大夫问得一愣。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章 新任务 实际以他们两家的交情,又以梁叛的身份,只消问一句“桂枝今年几岁啦”,哪怕用的是桂枝长辈的口吻,华大夫也不觉得别扭。 可是梁五爷今日这么一本正经的问起来,他反而感到古怪了。 当然了,做父母到这个年纪,如何不晓得这两句话的含义,华大夫便坐正了,扯了扯衣襟,隔着茶几拱了拱手,正色道:“小女今年痴度一十六岁。” 梁叛也拱手还礼,又问:“可许得人家?” “还在闺中待字,不曾许。” “我有一弟兄,胜似手足,姓陆名灿,小号小六子,今年一十八,品貌端方、秉性纯良……” 这时桂枝妈从外面进来,恰好听见这几句话,惊得把嘴一遮,随即眉花眼笑地踮着脚尖又逃出去,不过没有跑远,就躲在后门外竖起耳朵在听。 梁叛和华大夫一问一答,华大夫始终绷着一张老脸,装作一派矜持的样子——这也是应有之义——将这段问礼的流程走完了,双方就算是口头约定了亲事。 梁叛作为聘方的家长,站起来作揖谢道:“改日便请个大冰,上门来办采纳。” “大冰”就是冰人,也即媒婆,这就是要走正式流程了。 后面采纳、请期、迎亲的事,都归媒婆料理,他到时候只要跟着露个脸就行了。 再往后拜姑舅、回门的事皆可省了,因为小六子没有姑舅,又本就和岳父母住在一个门里。 “时时恭候。” 华大夫也站起来,两人说完便笑,这么一件关乎两个家庭的大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梁叛暗暗抹了一把汗,他别说替别人提亲了,自己还是个光蛋条子,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 他一直以为至少要到自己四十多快五十岁的时候,才要替自己的儿子走这么一遭,谁知道这才二十郎当岁,就先体验上了。 好在剩下那几个不用这么麻烦,到时候一切拜托媒婆即可。 “好,华大夫,我先告辞了。” 梁叛又拱手道别,这时他眼角扫到一个人影迅速消失在后门外,知道是桂枝妈,心里暗笑,却不揭破。 华大夫一直将他送到后门外,在他的“留步”声中停了脚步。 梁叛一路回到内院,取了两封信来看,其中一封是外来加密过的,密码本自然还是吕致远的《秦淮子集》。 这封信写的是关于今年春闱的,信上头两张纸都是进士名单,其中有些人名特意标红,这在后面加密的内容之中有解释,都是湖溪书院的门生。 梁叛一数之下,本科癸丑科湖溪书院竟然包揽探花、榜眼,此外二甲及第一百零五人,其中湖溪书院二十四人;三甲取二百九十五名,湖溪书院四十七人! 也就是说今科朝廷共取进士四百零三名,光湖溪书院就有七十三个,将近两成,这录取率简直惊人! 这对于湖溪派的同道们来说当然是 件足以弹冠相庆的壮举,但是梁叛却在信里看到一句话:朝野有议舞弊者…… 舞弊? 大明朝对科考舞弊的一概从重处罚,这可不是“朝野”可以随便“议”的。 果然,他将这封信完整翻开过,才知道写信的人认为这“议舞弊”并非空穴来风,而且很可能是针对湖溪书院的,要及早防范。 信的最后还特别提了一个名字:姜聿寿。 说若是最后果有异动,必与此人相关。 这信没有署名,最后标了个暗记,说明是京师发过来的。 看完之后,梁叛将信收回信封之中,塞进了吕致远留下的那口箱子里。 然后找了几张白纸,将心中内容又用另一套密码简要地整理了,分作几个信封待发出去。 这套密码的本子依然还是《秦淮子集》,不过解码的方法不同。 剩下一封则是南京本地的信,打开一看才知道是陈碌的手笔,要向下通告一个最新的消息:溧水知县前日被乱民打杀,洪蓝埠有数百暴民挟势造反! 看到这个消息的梁叛是一脸懵逼的。 他叫那些没家可归的庄户人去找杨知县,可不是为了让他们杀官造反啊! 不过这事反过来想想,其实也不奇怪。 那些庄户人去俞氏主家门上闹事,都是杨知县挑唆出来的,现在一闹下来,别说那二百亩田没捞得,就连现有的田地房屋全都没了,族谱上除了名,人也不知活不活得下去。 人走到绝路上,眼红起来想不到后果,又容易煽动,大约是杨知县不肯许诺他们,新怨旧恨加在一起,被人一哄闹,将那孤身一人的知县打死了。 这是梁叛暗地里的猜度,情形大约不怎么相差。 不过这事若非萧武将那一干衙役杀的死的死逃的逃,那些暴民也动不得手。 跟着他就想到路上碰见的那驿丁,约莫所传的就是这个消息。 小校场刘把总的那队人马,大概也是增援溧水去的。 那就怪不得溧水县突然紧闭城门了,原来城外出了“叛军”了…… 梁叛不能因此嘲笑城内管事人的太过敏感,别看洪蓝埠杀官造反的只有百十人,可是自古以来的叛乱,特别是天灾之下,成席卷之势的很多,先稳守城门,再派人出去求援,也算是稳妥之策。 梁叛拿着信继续看下去,再往后,信里的词句语气就渐渐不那么“正式”了,陈碌在信中写道:你回南京不晓得来找本官汇报吗?听说你得了溧水县的一部账册,准备几时送到本官这里来呢? 马上派人将账册送来,你自己不必来了,瞧着障眼,有个任务你速速去办…… 梁叛暗暗松了一口气,细看那任务,原来是让他调查一个扬州来的盐商,和他所带的两千多斤银子。 信中末尾有关于这个任务的详细信息: 那盐商姓季,叫季永年,就是刘军师桥窝藏北京锦衣卫 缇骑的其中一栋宅院的主人。 这个季永年据说此次南京之行,带了整整两大箱成锭的铸银,约莫两千多斤,合三万两白银。 但是这批银子出了河口换船之后,便不见了踪迹。 季永年最早出现在南京是前天中午,至于在何处上的船,所乘的船还在不在南京,都是未知之数。 所以梁叛要调查的,一是这批银子的去向,二是如果这批银子到了南京,将是甚么样的用途。 锦衣卫要掌握南京城任何一大批量东西的突然进入,不管是人还是物还是银子。 上次北京锦衣卫缇骑的大量潜入,已经让南京锦衣卫感到危机了。 最后陈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又加了一句:萧武已调任专诸总。 梁叛立刻提笔回信,只有两行字: 知道了。 我申请将机速总与斥候总合并。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章 捉奸任务 陈碌坐在半日亭中的石桌边喝茶,桌子对面的康昌年是吃过午饭以后来的,在他这里一坐就是一个时辰,除了干喝茶就是拉扯一些没滋没味的话题。 桌上刚刚多了一封信,信底下还有一个牛皮纸包的账册。 只看封皮上歪歪扭扭的“机密”二字,就知道是梁叛的手笔。 康昌年喝茶喝得嘴里都没味了,便怂恿起陈碌来:“哎,拆开看看,拆开看看。” 陈碌翻了个白眼,本来他的耐心已经快耗尽了,康昌年再不表明他的来意,他就要端茶送客。 可现在梁叛的信来得相当及时,眼下的形势仿佛掉了个个儿,着急的变成了康昌年,而他陈碌,反倒气定神闲起来。 陈老板吸溜溜喝了一口茶,也觉得那茶寡淡得紧,不紧不慢地对亭外道:“来呀,叫前面换一壶茶来。” “哎呀老陈,喝甚么茶,快拆开瞧瞧。” 康昌年有些急了,掏出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陈碌心里冷笑,心想你不是爱喝茶吗,怎么又不喝了? 不过康胖子毕竟还算是他的上司,拿捏了一番,便拿起那封信,撕开了一看,登时给气笑了。 “他娘的!” 陈碌将那封信往桌子上一掼,别过脸去看往别处。 康昌年伸出一只胖手从桌上抓起信,瞧了一眼,笑着折起来送回信封里,不失时机地刺激了对面一把:“老陈,你这个手下,啧啧啧啧,不好管啊……” 陈碌转回脸来,冷笑一声:“甚么意思?” “你瞧啊!”康昌年指着那信道,“这样对官长说话,还有上下尊卑吗?哼,这种属下,我看不能留在缇骑所了!” “那要请教,康镇抚准备把他放到哪里啊?” “放到我那里啊,我那里缺个百户。”康昌年摊开手,一脸诚恳地道,“你看,我帮你调教这个刺儿头,你也不必谢我,回头在讴歌楼摆几十桌请我好了。” 讴歌楼在石城门外,是康胖子常去的一家酒楼,与鼓腹楼相邻。 这两座楼都是有来历的,洪武二十七年,上命工部在江东门外建造十座酒楼,还赏赐百官钱钞让他们到酒楼宴聚。 后来陆续又有增添,成为“南京十六楼”。 在那里摆几十桌,花销起来可不是好玩的。 陈碌晓得他打甚么算盘,啐了他一口,骂道:“康胖子,你哄骗鬼呢?南京锦衣卫在闲的百户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还缺人?还调教,有你这样调教的吗?总旗一个半月直升百户,这种惩罚我他娘的听也没听说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把女儿许给他。” 康昌年被他喷得满脸唾沫星子,面皮有点挂不住,抹了把脸道:“老陈,你这话过分了,我姓康的只有五个不成器的犬子,哪里来的女儿?我一片真心替你着想,你倒骂我?” 陈碌义正言辞地道:“你虽是南镇府,也要讲个道 理,挖我缇骑所的墙角,还用这种欺负人的说辞!当心我到徐家门上问问,咱们南京锦衣卫有没有这样的规矩。” “哎唷,上徐家门做甚么!”康胖子抖了抖肥肉,腆着脸道,“这等事劳得着公爷们动听吗?我不要你的便是!” 陈碌这才作罢,哼了一声,道:“你来找我到底甚么事?” “这个……”康昌年犹豫起来,最后一咬牙道,“家丑不可外扬,不过事关我家端儿,你老兄也是长辈,不能看着我那不成器的东西消沉下去,所以我想请你派个人,替端儿……捉奸。” 陈碌正喝了一口茶,惊骇之下将茶水喷得满桌都是:“噗——捉、捉奸??” …… 于是梁叛又接到一个新的任务。 捉奸。 不过这次是有报酬拿的,算是“封口费”,二十两。 陈碌则拿了一笔小小的“回扣”,八十两。 本来嘛,康昌年打的算盘很精,他只要把梁叛挖到自己麾下,当场可以省下这一百两银子。 但是陈碌那个老狐狸哪里是这么好诓骗的。 梁叛有些哭笑不得,捉奸这种事,没干过啊! 这年头又没有照相机和长焦镜头,可以在远处偷偷拍两张照片给雇主,就算交差完成任务了。 就算他有两个望远镜,那也只能自己个人偷偷欣赏,既录不下来也拍不下来,而且这俩望远镜清晰的视线范围很小,周边糊得不行,自带马赛克效果,欣赏动作戏很难看清细节,自己还得费精神脑补,最多聊胜于无。 他将这任务先丢到一边,反正捉奸也不急在一天,还是那个姓季的盐商要紧。 毕竟那两大箱二千多斤银子已经消失了,而且随时有可能永久性地从他的视线范围中消失,所以必须尽早查清下落。 他盘算了一下,那盐商的两个箱子是在运河河口换船时消失的。 这俩箱子那要么仍旧被带来了南京,只不过施了障眼法;要么没有跟来南京,至于是当时沉江还是偷偷让原来的船带了回去,则未可知。 不过没跟来南京的可能性不大,如果这季永年不打算将银子带来南京,有何必多此一举拉到河口呢? 梁叛想想季永年出现在南京的时间,是前天中午。 他还记得前天中午是起了大风的,长江来的水都把石臼湖给灌满了,南京这里的江面显然不会太平静,如果季永年是在那天登岸的话,一定会在佛宁门外稳船湖下船。 稳船湖是国朝新开,是通往长江的一片避风港,当年郑和宝船下西洋之前,就要先在稳船湖中试水后,方可出江入海。 进了佛宁门便是北外城,只要查到季永年到南京后的行踪,如果是从佛宁门幕府山方向一路活动进城的,那这个猜测就绝不会错了。 到时候要找那艘船,就在稳船湖中方便。 但是梁叛没有动手,为啥呢,他手上没 人。 现在只有高大和匡夫子两个人能用,剩下的不是伤员就是在休息的。 要想开工的话,手上当然要多点人才行啦。 当然了,虽然故意拖延下去,拿这件事跟陈老板再谈谈斥候总、机速总合并的提议,也不能拖拉太长的时间,毕竟完成任务始终还是第一位的。 梁叛打算先出去晃两圈,就是告诉陈老板:我现在还没打算开工哦。 可是还没等他晃出六角井,县衙里的人就找上门来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一章 小西湖 换了公服出来相见,县衙来的是个生面孔,梁叛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赵甲喜的小舅子,姓陈,外号叫大头。 “大头,”梁叛瞧了眼他的公服,问道,“我怎么听你姐夫说,你要进捕班的,还托我照应你,怎么去了皂班?” 大头不好意思地道:“找不到肯干的白役,就到皂班来了。” 一名捕快手下的白役相当重要,肯干白役的,都愿意跟着老快手做事,才有的外水好挣,新人找不到白役,有事单枪匹马上的并不新鲜。 梁叛理解地点点头,说道:“到皂班也好,有你姐夫跟何得庆照管,做事也顺手些。” “是。”大头附和着,问了一句,“梁五哥,小弟听说溧水县那里很不太平,我姐夫几时回得来?” 梁叛其实也不知道赵甲喜跟何得庆甚么时候回来。 这两人是跟在钱申功身边的,实在一场大水过后,消息也断绝了,别说赵甲喜跟何得庆两个,就连钱申功的消息也没有听到。 但是他不能这么说,只道:“外面办差哪有这样快的,你姐夫是跟着都老爷出去随从,又不是缉拿大盗,想来没甚么危险。” 大头便不言语了,却领着梁叛一路往南门东去。 梁叛疑惑道:“这是往哪里去?” “是去小西湖,大老爷在那里等。” 两人到了快园,等在外面迎接的是徐家的管家,梁叛之前几次来找张守拙,是见过这位的。 那管家记得他,见了上前作揖道:“梁捕快,张大老爷和几位先生在里面等了多时。” 梁叛知道是张守拙和徐维在里面,还不知有甚么“先生”。【……神笔屋henbiwu 阅读】 他和大头跟着管家进去,一路穿廊过巷,几座小巧俊秀的亭台楼阁,依着小西湖的水势而建,错落有致,悬廊相连。 院中绿树碧水、青草黄花,鸟鸣虫语之声不绝于耳。 那些树丛掩映之中,飞檐斗角,灰砖青瓦,交相辅衬,一派闲逸风流。 梁叛看了道:“也亏得你家依着小西湖,否则如何造得出这样的园子来。” 那管家笑道:“家翁一生最得意,便是这园子了。” 领着二人一直绕过了几栋小楼,来到小西湖边的一座水榭之外,那管家毫不停步,便往水榭之中转去。 梁叛远远看到那水榭朱窗之内影影绰绰,从外面亮处往屋里暗处瞧,并看不真切面容,只是那身形上仿佛几个熟人。 其中一个当然是张守拙了。 推开门扉,那管家便退了下去,大头也只在外面围廊下找了个地方坐下等待。 进门的便只梁叛一个。 他跨进门内,里面声音便统统静了下来,举目一扫,只见都是熟悉面孔: 当中做一个半老徐娘,风姿不减,顾盼之中仍有十分韵致,正是昔日秦淮花魁蒋大娘。 两边是徐学仁、蒯淳安、张守拙、胡懋礼还有最近唱南曲昆腔在南京声名大噪的陆 湘兰。 梁叛心下纳罕,张黑子难得找自己见面,怎么约在这里。 此处人多口杂,哪里是谈公事的地方? “不从兄,你是稀客,快请坐!”主人徐维站起来邀他同坐。 这屋里众人是围桌趺地而坐,不过那桌子并不是矮几,而是一座石造的长台,边缘极不规整,取的是其原生自然之趣。 那长台中间从头至尾凿出一道蜿蜒曲折的沟槽来,一端有水流倾下,顺着那沟槽向另一端沥沥流淌,好似山中溪涧。 两个茶工坐在“上游”处,不时便将一杯茶放在流水之上,那茶杯便顺着水流向“下游”漂去,座上宾客用者自取。 茶水饮尽了仍将空杯放在流水之中,任由其顺着水流跌到另一端水口下方的水池内,自有小厮在旁收取。 这是效仿古人“流觞曲水”的游戏。 梁叛便坐了下来,跟每个人都打了招呼,有熟悉一些的,比如张守拙、胡懋礼,也有匆匆见过一面比较生分的,比如蒋大娘、陆湘兰。 等轮到蒯放的时候,两人眼光都闪了一下,显然是想起那天晚上在刘军师桥并肩作战的情形。 不过此事心照不宣,两人都只眼神交流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 反而是胡汝嘉还为之前跟县学教谕之间的冲突,再次感谢了梁叛。 “懋礼兄,你不是在家发奋苦读的,今天出来休息吗?” 胡汝嘉笑道:“功课备得差不多了,下旬就要县考,出来会会朋友,调剂精神。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梁叛点点头,这倒比一般死读书的书呆子高明得多了。 不过这县考的时间可不太对,他记得县考是每年二月,今年是早已考过了的。 “今年特别加科,不但县考,府试、乡试今年都要再加一场,都是本月刚刚定的。至于会试有没有恩加暂时还没有确切消息。” 还有这等奇事? 如果会试也要加考一场的话,那岂非一年之中两会试,而且幸运的话,今年有可能出现白身一年内直取进士的未有之局面。 这真正是奇怪了! 他皱着眉问道:“你在我们江宁县考吗?” 这时张守拙插话道:“懋礼兄籍贯是鹰扬卫人,不是我主考。” 梁叛点点头,伸手抄了一杯茶上来喝了,向张守拙问道:“张大人,你找我何事?” 今天张守拙既没穿常服更没穿官袍,穿的是一件水蓝色道袍,更衬得他脸黑几分,不过也更与这一堆人贴近一些。 “这里哪有甚么‘大人’。”张守拙黑脸上光彩熠熠,显得十分自得,看来在这里真正是如鱼得水,“不是我一人请你,在坐诸位想请教俞二先生近况如何。” 原来是这,他看了看这些人,果然都是戏曲圈子里的,张守拙原来只和徐维交好,没事跑到小西湖来票曲,现在大概也进了这个小圈子当 中。 而俞东来又是此圈当中的大咖,大家关心也是难免。 于是他将前几日在洪蓝埠的经历简要说了,提到俞东来可能要锯腿后,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着实替他担忧。 蒋大娘忧心忡忡地道:“俞二先生岂非回不成南京了?” 梁叛点头道:“大概是的。” 蒯放道:“那水西门岂不是要换人了?” “这我倒是不知,仓促之间还没顾得到这件事。” 众人又问了几句洪蓝埠的大水境况,听说已成了一片泽国,又是唏嘘。 蒋大娘忽然站起来向众人万福,说道:“诸君,妾意下办几场曲,征筹钱粮,赈济洪蓝埠灾民,请诸君共举。” 徐维第一个赞成,并且表示愿意在小西湖辟一块地皮出来做场,众人无不叫好。 于是立刻便将“义演”第一场的日期定在了三月半,地点就在小西湖。 闹了一阵,张守拙推说还有公事,首先告辞,梁叛趁机一同离开。 两人出了水榭,张守拙便苦着脸道:“你总算回来了,有一件事非你来办不可!”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二章 重开礼制 一炷香过后,两人站在了县衙牢房最里面的一间豪华单间门外。 这间牢房里面关着个眉目英气的青年,正躺在一张铺着干净被褥的石炕上,翘着二郎腿,手里举着一本《兰陵词话》,也就是《金瓶梅》,看得津津有味,浑没在意外面的两人。 牢房之中桌椅板凳一应俱全,桌上一套崭新的瓷杯,还有两碟零嘴吃食。 一个狱卒正好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恭桶,随手推开牢门,将那恭桶放在墙角,又将手巾架子上的洗脸巾换了新的,悄悄退了出去,那牢门也只是轻轻带上,并不上锁。 梁叛大感怪讶,里面这老哥到底是来蹲号子的还是住宾馆? 他拍了拍栅栏,对里面那人道:“喂,赵小侯,我当你早就出去潇洒了,怎么还在这里关着?” 感情里面正是一个月前被他用假差票抓来的赵开泰。 他再也想不到,这个郃阳侯府最宝贝的小侯爷,居然就在这间大牢里硬生生住了一个多月,而且这厮好像……还胖了! 赵开泰转脸歪着脑袋看了半天,才把梁叛给认了出来。 他把书一丢,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说道:“梁大捕快,你来得早啊,我以为最少要住到半年才能看到你老兄!” 梁叛无奈地摇摇头,这位小侯爷行事实在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说罢,怎样才肯回家?” 来的路上张守拙就跟他诉了一路的苦,说是这段世间郃阳侯府如何派人来县里闹,到府上告,而且最近几天来得愈发频繁,甚至闹到巡抚衙门都发公文下来过问了。 张守拙是又说好话又赔笑脸,可牢里这位小祖宗就是不肯出这牢门,非说谁把他逮进来的,就让谁来请他出去,否则小侯爷这个面子可过不去。 赵开泰懒洋洋地道:“我也不想怎样,你只要把丁家老三抓进来替我,我就出去。” “你说梦话呢罢?”梁叛气不打一处来,“丁少英又没犯事儿,我抓他干嘛?再说抓他是上元县的事,我们江宁县哪里管得着?” 赵开泰冷笑一声:“他没犯事,莫非我犯事了?” 梁叛为之气结,叉着腰道:“少废话,你换个条件!” “我要当宣大总兵。” “我呸!再换一个!” “我要当闽浙总督!” “再换。” “……” 赵开泰重新捡起那本《兰陵词话》,一翻身脸朝内,不肯再说了。 梁叛叹了口气:“你能不能换个实际点的?” “呵呵,最实际的就是抓丁老三,你们又不敢。” “你干嘛要抓丁老三?” “废话。”赵开泰坐起来道,“丁老三上次被你们抓住,就是你们拿我哄骗了那帮官家子,我这次只要一出去,一定会被丁老三挟私报复,所以丁老三不进来我就不出去。” 梁叛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道:“原来就是这?你就 这么怕丁少英?” “他就是个疯子。”赵开泰道,“应天府推官家的那个李伉,出去没几天,就被丁老三带人打断了一条腿,这还是看在他家老爷子的面子上,换成我就没这么轻松了。” 梁叛转脸看向张守拙。 后者点点头,表示这件事是真的。 梁叛咂咂嘴,觉得这事有点难办了。 丁家父子的尿性,他是深有体会的,连自己身边的人都随时可能被他们下毒手,别说一个害过他们的外人了。 现在北京锦衣卫缇骑死的死撤的撤,南京城里没人能威胁到丁少英的性命,他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梁叛想了想,对赵开泰道:“你先送个信回去,让你家人别来闹了,你的事我来想办法。” 赵开泰道:“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要是有办法最好,没办法也行,我出去,你就做我的贴身护卫,有你保护我也不怕他,怎么样?” “一言为定!” 梁叛憋着一股子火气,走出了阴森森的牢房。 当初就不该把丁少英救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前堂,走到二堂,一路上把衙门里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张大老爷居然跟在梁捕快的后面! 这事就连张守拙自己也没觉察出不对劲来,毕竟两人实际上品阶没有多少相差。 一个从六品,一个正七品。 而且他们两人当中,往往梁叛才是拿主意的那一个,而他自己总是只有老老实实配合的份儿。 进了二堂之后,左右无人,梁叛老实不客气地道:“回头借我点儿人手。” 张守拙想也没想下意识便答应了,等到答应完了才想起来问道:“借人做甚么?” “找一个最近从扬州来的盐商,叫季永年,他带了一批银子来,大概两千斤,我要查清他的目的。” 张守拙点点头,随即皱眉道:“你们陈老板不给你人手吗?再说你用江宁县的便利替缇骑所办事,似乎不太好罢……” 梁叛不满地道:“张大人,你这样就有点没良心了,我用机速总帮县衙办事你怎么不说?” “好好好。”张守拙举手投降,“你用你用,回头你直接与崔书办商量好了。” 梁叛点点头便向张守拙告辞。 实际他未必用得上县衙的人,南京城这么大,那季永年未必就在江宁县的地面上。 他这是存了万一的打算,假如陈碌真就不把斥候总给他用,那说不得,只能从县衙借人了。 就像胡汝嘉说的,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机速总那几个人不能总是超负荷运转。 他将现在手头的几件事归总在一起,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思量着解决的办法。 可赵开泰那件事,属实一筹莫展…… 就在他从县府街走上南门大街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吵吵嚷嚷的喊叫。 只见前面大路上几个身穿整齐素洁的月白色直裰、戴头巾的儒生聚在一起,正气 势汹汹地押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游街,后面跟着一大群议论纷纷的百姓。 那男子已被打得半死,浑身衣服撕扯的不成样子,其中一个儒生一手按住他的脑袋,一手高高举起来,大声道:“不曾进学的商贾贱业者,冒充衣冠身份,敢戴头巾,正是此辈!我大明泱泱礼仪之邦,岂可无礼制体统?” 另外一人接口喊:“送到国子监请博士发判,重开礼制,以正学风!” 其余儒生一齐举手大喊:“重开礼制,以正学风!”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三章 科举就是这么简单 梁叛看着那些状若癫狂的儒生,已将那商贾打得半死,远远几个中兵马司的弓兵,由一名什长带着,排开人群走了来。 见到是这阵仗,那什长劝了两声未果,反遭带头的儒生啐了一脸唾沫星子。 那什长怒不可遏,登时暴跳起来,派人将那几个儒生一齐锁拿,往中兵马司衙门去了。 梁叛看着那几个儒生去得远了,眉头愈发紧皱,这次的阵仗,和之前自己在文海阁、胡汝嘉在江宁县衙的两次截然不同。 这些酸子们这一次出手更狠,更有组织。 他们已经有了统一的着装,还有统一的口号。 ——如果那句“重开礼制,以正学风”并不是临时想出来的话。 梁叛隐隐感觉到,这城市中又有一股奇怪的暗流开始涌动起来。 他看那商贾还躺在地上呕血,整个人蜷缩起来,在那里颤抖。 伸手从人群中叫了两个围观的闲汉,叫将这商贾抬了送到六角井华春堂去。 那两个闲汉一见是他,没有二话,当即将那商贾前后抬了,往六角井去。 梁叛因着这件事,不再耽搁,原本打算回家歇着的,此时却改变了心意,径直望淮清桥去。 所幸他成功在淮清桥找到了匡夫子。 “带我去找谢无名!” 梁叛低声说了一句,正在修补一件箩筐的匡夫子便有条不紊地将手里的活儿打了结尾,摊子仍旧留在地上,人已站起来带着梁叛过桥去。 若不是今天匡夫子带着,梁叛怎么也想不到谢无名所住的地方,就在乌衣巷边上。 这个乌衣巷便是刘禹锡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的乌衣巷。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朱雀桥了,乌衣巷口是文德桥,与夫子庙隔河相望。 正如其诗中所说的那样,及至唐朝时,乌衣巷一带早已不复东晋时王、谢比邻,高雅风流的景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这一带也再没有乌衣郎的佼佼风采。 谢无名所住的地方,实际距离琵琶巷更近,他家门前一条狭窄的老巷子,连接乌衣巷与琵琶巷,匡夫子沿着乌衣巷转进那巷子当中,在一扇画着彩绘门神的木板门上拍了拍。 梁叛看那彩绘的门神倒还有意思。 不同于寻常人家一左一右的站位,两门神秦叔宝、尉迟恭一个在右上角弯腰弓背、双手举着双锏,呈一半圆形;另一个在左下角,也是弯腰弓背的造型,手持钢鞭,整个身体布局也呈一个半圆形,两门神组合起来,大体便如同一个太极样的圆形图案。 而且画中人物画法既非工笔也非写意,线条精细工整,就连发丝胡须也是根根清楚,仿佛是工笔之技,可是整体意态夸张、生动,又仿佛写意之法。 要让梁叛这个外行来总结这幅画作,就是两个字:漫画。 过了不久,那门便从内打开,谢无名见了 二人,翘脚做了个揖,口中唱道:“未知二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则个!” 匡夫子一言不发,向梁叛拱拱手,转身便告辞了。 梁叛一指屋内,说道:“别在这酸了,进去说话。” “是。” 谢无名让开门,请梁叛进来。 他这屋子外面看墙头只有一间半的开间,但是里面进深却大,整体大约是个四米五乘十米,一共四十多平方的长方形空间。 但是一进门就是一张床,再往里面就是两张半桌首尾相连,拼成的长书桌。 那桌上地上都是稿纸、书本,两个大卷缸里面插满了或扎或散的画轴,整个屋子乱糟糟一片,看得人头昏脑涨。 梁叛皱了皱眉,说道:“你这房子从来就不收拾的吗?” “一收拾,便甚么也找不见了。” “有道理……” 梁叛点点头,这一点他自己也是深有体会的,不管是家里还是宿舍,搞得再乱再遭,要找甚么东西也是随手就有,可是一旦有“好心人”替他收拾起来,那要找甚么也找不到了。 不过认同归认同,现在可不是讨论糟蹋心得的时候。 他道:“我记得你的履历上说,你还没考过举业,是不是?” “是的。” 当代很多文人对八股都持有一种不屑甚至唾弃的态度,他们觉得八股不讲诗词歌赋,把个人的东西全丢了。 所以八股的文章已不能叫做文章,做八股的人,也不能算作文人。 谢无名不知道是甚么想法,梁叛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的确没有考过试。 “今年从县试到乡试都要加考,你去考。” “嗯?”谢无名本来无精打采站在边上,听了这话猛然瞪大眼睛,不解地道:“考,考甚么?” “从县学一路往上考,给你的最低要求就是考到乡试,过不过无所谓。” “这……这是为何?” “你要接近一群人,所以最少要考到乡试,即便不过,也是个交往的身价。” 谢无名为难地道:“学生可做不来八股文章。” “这不是做文章。”梁叛很严肃地纠正他,“这是做任务。你就将它当成一件和文章、文人毫无关系的一件任务。就好比让你去拿一件东西,不过这件东西是你乡试考生的身份。” 谢无名挠挠头,好像有点懂了。 “你尽快熟悉开题、破题这些八股里面的狗屁东西,但是不必研究过甚。我不要你做得多好的八股文,只要你写出考官想看的东西,就这么简单。” 谢无名有点懵:“这……这能考得过?” “废话!”梁叛道,“你以为考试真的是让你去写文章吗?科举考试就这么简单,考官想看甚么,你写给他,你就中了,明白吗?” 谢无名一愣,有些似懂非懂。 “别琢磨了,第一场县试就在本月下旬,江宁县是张守拙主考,回头我把他出甚么题,喜欢看甚 么答案告诉你,你留着脑子琢磨这个。” 谢无名看上去还是没甚么把握,勉强道:“学生姑且试试好了。” “行,我找你就这个事。”梁叛又强调了一遍这件事的本质,“记着,这不是做文章中,是做任务!有甚么问题尽快向我提出来,我尽量第一时间想办法替你解决。” 说完便往门外走去。 谢无名将他送出门,梁叛正要告辞,看到门上所绘的门神,问道:“这是你画的?” 谢无名脸登时红了,忸怩地道:“见笑了。拙劣的紧,不入方家法眼。” 他这样画法实际相当的“非主流”,自然不会受到这个时代书画大家们的待见。 梁叛却摇头道:“我瞧你画得不错,而且我建议你可以再夸张一点,再随心所欲一点。再加点动作变化,加点文字对话、故事情节,画画嘛,就是画着玩儿。” 说完他便匆匆离开了这条小巷,留下了一脸错愕、若有所悟的谢无名。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四章 白马白人 出了乌衣巷,站在巷口处,此时的辰光已真是“乌衣巷口夕阳斜”了。 地面上拖拉着河岸边柳树桃树的长长的影子,沿着秦淮河一带,到文德桥这里还是垂柳居多,可是再往北往东去,过了利涉桥,到贡院那里,已全然是桃树了。 于是那里水口有了个名号叫“桃叶渡”。 遥想当年洪武,每到会试的时节,天下文墨云集于此,真个风流荟萃。 有才子便有佳人,那河上画舫花船无不闻风而动,也在这段河上聚集起来,真个是百花争艳、百舸争流。 于是便有了“桃叶争渡”的一方艳景。 到成祖十八年迁都以后,此等景象便只有每年的府试、乡试还能窥见一斑了。 从钞库街过武定桥,梁叛又回到了江宁县衙所在的县府街。 和大门的老周打了个招呼,问明老爷的行踪,便径直穿过前堂、二堂,到了宅门。 此处就算是张守拙的私邸了,不过也有问案断事的地方,也就是后宅的书房。 张守拙此刻就在书房当中。 梁叛其实还没跟张守拙的家人见过,远远没到通家之好的程度,所以内宅之中不敢乱闯,只叫了个管家带路,一直走到书房外面。 推门进去,张守拙坐在书案后面处理几样公文,都是上头发下来的。 在都城附郭当知县,每天最多的公务不是处事断案,而是应付上头方方面面的各种奇葩无理的要求。 有些部院衙门甚至缺个端茶送水的杂差,也要从县衙之中调遣使唤。 有那些懦弱一些的知县,往往便依了,可是这么一来,县衙的差役便不敷使用。 那就只得一招再招,附郭县城之中服劳役的人口本来便少,将原本经商务农养家活口的壮丁都招来做差了,原本家庭的收入立刻断绝,京城百姓过不成日子,哪里来得安分。 于是偷抢扒窃便多了,知县的工作愈发繁重,如此闹到最后只能是恶性循环。 张守拙批拟了一份公文之后,抬头看到梁叛,便搁下笔,请他坐下,奇怪地道:“你怎么来了?” 梁叛在客座上坐下,直截了当地问:“你县试的题目出好没有?” “出好了……”张守拙突然警觉起来,一脸防范之色地问,“甚么意思?你要干甚么?” 他对这个行事不按套路出牌的梁叛已经实在是怕了。 梁叛把手一伸:“考题给我,我有用。” 张守拙断然拒绝:“你这是贿赂考官,搞不好要掉脑袋的,知不知道?” “我又不给钱,算甚么贿赂?” “这……”张守拙一时气结,只好问道,“你要考题做甚么,莫非你也要考?” “我考甚么,我若考过,你不就成了我的座师了?” 梁叛大摇其头。 张守拙却正色道:“你若真想考,我这题倒也不是不能给你。吕子达走后,县里的户房书办一直空缺,我不敢 交给别人,你进了学,我便交了给你。” “拉倒罢。”梁叛干脆站起来,有点着急地说,“我真有用,这事很重要。” 张守拙盯着他看了半晌,从书桌上抽了一张纸出来,提笔写上四个字“白马白人”。 梁叛看得一头雾水。 这四个字记倒是好记,可是啥意思啊? 正想问问答案,张守拙已经将那张纸撕了,继续低头处理公文,似乎不准备在多说一个字。 好像梁叛根本就不曾来过。 梁叛耸耸肩,除了内宅,迅速离开县衙,趁着愈来愈深沉的暮色,急忙往家赶去。 他一边走一边想:小样罢张守拙,死了你张屠夫,我就吃带毛猪了? 他低着头一路紧走,到了六角井巷子踅进自家医馆,却见华大夫正站在一张板床边上,替一个伤员诊治,正是那因为穿错了衣服被儒生们打得半死的商贾。 梁叛走上前,看了一会儿,见那人气若游丝,浑身不知伤了几处,全是内伤,看起来一条性命危若累卵,便问道:“华大夫,怎样,能救吗?” 华大夫摇摇头,摸到手臂上一处骨折的位置,上了夹板,说道:“大概伤了脾肺,难说得紧,灌了一回药,总好了一些。晚上再灌一剂,熬过去还有得救,熬不过也没道理好讲。” 梁叛没想到那几个儒生出手这么重,将人打成这步田地。 他问:“小六子他们呢,有没有出去找家属?” “小八爷带了高脚七去了。” 梁叛点点头,也不再管,急匆匆回到自己屋里,取了纸笔一连写了几道密信,信中陈述今日南门大街上发生的暴行,以及梁叛及时应对的意见,并请调动国子监和府学、县学中的眼线,每日传回这几处的动向,汇集到机速总。 这些信是分别发给南京锦衣卫缇骑所千户陈碌、户部尚文伦,以及留驻在南京城中一名湖溪书院教授的。 梁叛这次不打算再动用机速总做其他的事情,而是专门用来打一场谍报战,他要看看在这南京城内,机速总所能调动的能量究竟有多大,能够对目标的动向掌控到怎样的程度。 他还有另外一封信咱们发给陈碌,机速总即将全负荷运转,他手上真的无人可用了,所以必须要从斥候总调人。 信很快通过高大发了出去,梁叛看看天色已晚,便放弃了拿着“白马白人”这个题目去请教冉清的打算。 今天是不好再出门的了,但是这题终究还是要靠冉清来替他解。 谢无名的话……这厮就从来没看过《四书章句集注》,这会儿估计要挑灯奋战,苦读恶补,哪里来得及解这道题。 可是让他像吕致远那样稳坐钓鱼台,仅仅靠一个机速总的几个手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实在是做不到。 他只要在书房里一静下来,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毫无头绪的事情。 扬州盐商 季永年、两千斤银子,国子监尚书博士姜聿寿,康家通奸,赵小侯不肯出狱,一件件的事情不停地从脑子里飞出来,在他眼前乱晃个不停。 他摇摇头,立刻换了一身衣服从书房里逃了出来,叫了忠义,一道儿往街上去逛了。 主仆二人来到六角井街上,正踌躇往哪个方向逛,梁叛一转头,就瞧见医馆隔壁的书店文海阁。 他想起答应小铁要给家里添书的事,便背着手走了进去。 却在店里看到一个熟人。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五章 吕致远遗物 这个熟人说熟其实也不熟,梁叛认得他,但是对方未必认得梁叛。 这人居然就是吕致远同族兄弟,如今住在骂驾桥吕致远遗留的那座小院中。 梁叛在户房见过此人的名字,叫做吕伯安。 上次在骂驾桥绣春堂沽酒店外就见过这人一次,那次吕伯安喝得酩酊大醉,站也站不住,发起酒疯来作诗,倒也有几分文墨,没想到今日在此地见着。 文海阁悬挂着灯笼的光照之中,那吕伯安身穿着一条皱巴邋遢的直裰,手里拿着几本旧书,正在和书肆的掌柜讨价还价。 奇怪的是,这俩人的还价与众不同,书肆老板一边挑毛病一边抬价,那人却一边吹嘘一边降价。 梁叛心中暗想:“还有这样买书的?”但觉新鲜,便站在一旁瞧着热闹,并不上前干预。 只听吕伯安指着书说道:“这部《周子通书》是南宋版,不是元版;还有这部《诗人玉屑》,真正淳祐年抄本,世上再找不出第二部来!四部书通算六两银子罢了。” 那书肆掌柜摇头道:“你这部《周子通书》是赵体字,当是蒙元建阳刻本,哪里是南宋版?” 掌柜随手翻了翻,指着其中一个“马”字道:“你瞧啊,这个马字是简化了的,宋刻本从未有过,只有元朝书坊刻本才有,这样刻本最不值钱,至多算你一两三钱;这部《诗人玉屑》倒是南宋抄本,可诗集册子出手不易,不是儒学科场书,也不值钱。另外几部都是本朝刻本,通算给你四两二钱罢了。” (元代书坊刻本已出现部分简化字,比如文中提到“马”字,与今日简体写法相同。) 吕伯安不肯,急道:“骂驾桥后面的那家出过五两银子,到你掌柜这里如何恁的贱价。” 掌柜无奈地道:“仁兄,骂驾桥肯收,便劳你去骂驾桥出好了。实在你这几部都不是举业相关的书,也不是古旧的善本,我这里收了三五年也出不去手的,实不敢给高价。” 吕伯安却不肯走,只是磨着那掌柜再加几钱。 到了这个时候,梁叛也早瞧出来了,原来这吕伯安是在卖书,不用说,卖的自然都是吕致远书房里的那些藏书了! 梁叛当时心心念念就想要吕致远的那些书本,为此不惜花费几百两银子去盘那房子,可还是被吕家族人接手了去。 谁知这吕伯安因着一些血缘上的关系,半分力气不花,白白住了房子,却不珍惜吕致远的藏书,要拿出来发卖! 梁叛心中没来由涌起一股火气。 他开口沉声道:“这些书我要了!” 突然有个人在后面说话,将吕伯安吓了一跳。 等他转过脸来与梁叛照面时,不禁将这个不知来路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但觉似乎有点眼熟,却又不知在哪里见过。 瞧见他穿得又不是长衫,戴的也不是方巾,没个身份,心里嘀 咕,拱手问道:“阁下真要买?不知出价多少?” 梁叛道:“这是你自家的书是不是?” 吕伯安脸色一变,不悦地说:“自然是我家的,难道说我窃书吗?” “不,我的意思是……”梁叛想想还是懒得解释了,直截了当地说,“你家还有多少?” 吕伯安更加疑惑了,迟疑道:“总有二三百部,怎样?” “既然卖书一定缺钱,你要用多少钱?” 吕伯安不知这人甚么路数,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支支吾吾的也说不上个数来。 实际他来南京之前是从家里带得有二百两银子的,来打南京之后过户吕致远的房子,打点县里户房和当地坊长花了二十几两,余下的钱都被他在酒馆和曲中挥霍了。 直到前几日听闻朝廷又要加一科考试,他的县试和府试早已在本地考过了的,恰好准备乡试。 他从家乡的书信当中还得知,那些同窗考过府试的,都已准备结伴来南京备考此次加科的乡试,倒是自己这个“东主”自然要接待,场面上需好看一些。 于是吕伯安一边写信朝家中要钱,一边打算典卖吕致远留下的东西,最先打的主意,当然就是这些和举业不大相干的杂书了。 “你快算算,究竟要多少银子。” 梁叛对这个人印象极差,如果不是为了吕致远的遗物,真懒得和他啰嗦。 吕伯安摸不清他的底细,不过一想,那些同窗同年们说话就要到了,而且最近南京这里南直隶各地来的贤士俊彦不知凡几,都要交际,家里的钱又不知几时才能寄来,眼下倒真该算算。 他便真的算了起来,除却自己的花销,算上交际应酬,一直到乡试结束,节制一些的话,总少不了五六百银子,刨去家里的补贴,大约总有三百多的空缺。 于是吕伯安伸出四根手指,说道:“四百两。” 梁叛直接举起一个巴掌:“我给你五百两,连你的房子,我全要。” 吕致远身故以后,梁叛曾经跟县衙里打听过,那院子连同里面的家什一块儿大概三百两,公家可以瞧在他梁某人的面子上二百六十两转手给他——前提是吕书办没有族人来认领。 可是现在他宁肯多出一倍的价钱,也要将那院子以及吕致远的遗物都盘下来。 他不愿吕书办的东西就这么被人糟蹋! 吕伯安登时怔住了,张口结舌半晌,才道:“你晓得我的房子?” “骂驾桥绣春堂后面是不是?” “是啊……哦!”吕伯安叫起来,指着梁叛道,“你是县衙的捕快,你姓梁对不对?” “你不要管我,五百两卖不卖,卖的话我马上到县衙找书办来过户!” 吕伯安此时才肯定他是真的想买,略作了一番考虑,却摇头道:“你要这几本书便卖给你,要多的还有,房子却不卖。” 梁叛原以为自己出的价格足够 让他心动了,没想到却遭到对方一口拒绝,心里又是着急又是不解:“为甚么不卖?你要备考,到府学贡院外面利涉桥租一间河房罢了,要说寓所,利涉桥河房是顶顶好了,一个月不过十二三两银子……” 谁知吕伯安冷下脸来,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不卖!” 梁叛顿时一句话堵在喉咙里,盯着吕伯安看了半晌,最后也只有气馁。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说道:“那你的书我全要了。” 吕伯安道:“只有这几本,八两银子,你要不要?”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六章 暂且观望 几句话之间,这几本书又被他抬了二两,几乎倍于书肆掌柜的出价了。 谁知梁叛想也不想地道:“要!” 说完在腰上摸了一圈,只有几钱散碎银子,便向门外的忠义叫了一声:“回家拿八两银子来!” “是嘞。” 忠义急忙奔到一巷之隔的医馆,朝华大夫急忙要了八两银子,又奔跑回来,将银子送给梁叛。 梁叛转手将银子递到吕伯安的手中,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书。 吕伯安拿了银子,一句话也没说,便低头闯进了夜色之中,急匆匆走了。 那书肆掌柜此时才开口道:“梁五爷,你……唉,你这是何苦哩。” 梁叛摇摇头,对那掌柜道:“相烦你,下次他再来卖书,不必还价,有多少都请收了,都算我的。” “哎,好。” 那掌柜答得很干脆,梁叛的面子不能不给,况且不用他自己白掏一文钱,只是垫些银子收书而已。 从文海阁告辞了出来,已没有心情再逛街了。 梁叛手里拿着吕致远的几本书,怏怏不乐地回到自己书房里,将这几本书郑重地放在书架上。 如果说让他罗列出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最遗憾的几件事,第一当然是骡子和花娘的死以及小铁的受伤,然后便是同吕致远缘悭一面,再有便是没能买到吕致远留下的那个小院和那一屋子的书了。 前两者已是无法挽回的了,可是后者却还有机会。 所以他不愿意看到吕致远的藏书就这样被吕伯安一本本地四处卖掉。 他宁愿自己花高价买下来,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愿意白白将钱送给吕伯安,只要他能好生保存住吕致远留下的东西! 当然了,梁叛并不至于走到这么窝囊的一步,对付吕伯安,他有许多许多的办法。 可若非情不得已,他绝不会用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去对付这样一个人——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吕伯安是吕书办在物质上的继承人。 而吕致远在精神上的继承者,则是梁叛自己。 他坐在自己书房里,看着那几本书,发了一会儿呆,摇摇头,将这件事暂时放在脑后了。 明天……或许会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在等着他。 或许一件事都没有。 第二天,没事。 一件事都没有。 梁叛在家等了一整天,连“白马白人”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题目都是派人送给冉清的。 机速总除了丫头和屠三爷,其余人全部重新上岗,但也同梁叛一样,不过是空等了一天。 昨天发出去的几封信没有一封回来。 陈碌还是没有将斥候总给他,国子监和府学、县学也没有任何情报传给他。 然而当天江宁县却发生了两件足以轰动整个应天府的事情: 江宁县学的两个教谕,被一群身穿白衣的学生以“学风不正”为由,赶出了县学。 同一天下午,数十名儒学生冲击中兵马司衙门 ,将昨日在南门大街上因为殴打商贾和冲撞巡城弓兵而被抓捕的几名学生救了出来,然后一路喊着口号,得了大胜一般回到了县学之中。 除了这两件与儒学生有关的新闻之外,匡夫子和高大也在街巷之中打听到了一些有关溧水县灾民造反的消息,一并整理出来,却并没有发出去。 第三天,上面依然是毫无动静,似乎没人打算要在这个时间上做点甚么。 反倒是张守拙让人给他送来一张条子,上面写的是:暂且观望,稍安勿躁。 这张条子据说是李裕传给张守拙的,张守拙却又传给了梁叛。 但是梁叛不知道又是谁传给的李裕,还是说有人特为通过这种方式,将这个小纸条传给的自己。 第四天,梁叛去了一趟县衙,从张守拙那里要到了事先说好的人手,捕班十名捕快加白役若干,约莫有四五十人,全部撒出去查访江宁县各处酒馆客栈青楼,查找那个扬州盐商季永年的下落。 同时让户房梳理县内各处大宅,看看有没有一个户主和这季永年有关的宅邸。 他自己则直奔北城,遍查距离幕府山稳船湖最近的几个城门。 可是这几座城门毕竟不是三山门,有俞东来的关系想查就查,他只在金川门看到了那一日进城的人员录簿,此门进出人数较少,很快看完,非但没有一个叫做季永年的,就连外地进城的也没有一个。 梁叛重新回到城里,路过保泰街,远远看到鸡笼山下那座古怪的大院子,他停了停,却没有去找陈碌。 他想起那张纸条来:暂且观望,稍安勿躁。 观望,还观望甚么? 他摇摇头,长叹一声,离开了上元县境内。 一天时间转眼间匆匆而过,笼罩在南京城头顶的天色,由阴沉沉的白昼变成了一碧如洗的夜空。 今晚的天气竟然是三月以来最晴朗的,天空之中月朗星稀,没有一丝黑云。 人们很难从这样干净澄澈的夜空之中,联想到几天以前的那些场大雨。 更加难以想象,现在的溧水县还有六分之一的土地,还泡在一望无际的江水之中。 时辰已经过了夜禁的关口,梁叛却穿了一身夜行衣,独自在三条巷人家的屋脊上“闲逛”。 他跨过两间屋顶,忽然蹲下身来,远远看到一乘小轿贴着道路边上的屋墙,快速地穿行在夜色之中。 轿子里坐的,是康端的老婆,康昌年的儿媳。 那小轿边上跟着一个腿脚很快的小大姐,不断地前后张望着,生怕巡夜的差老爷突然出来,将他们以犯夜的罪名抓了去。 这是康家娘子又从“娘家”回来了。 梁叛眼看距离康府已经没有几步路程,便不再跟着,蹲在脚下这家人的屋脊上,目送着小轿一直钻进巷里,然后从康家的侧门抬进去。 说来也真好笑,康家这个妇人如今出去偷情已经 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可是康家父子偏偏拿她毫没办法。 因为这女人每次都以回娘家看望老娘为借口,光明正大地出门,光明正大地回来,又有娘家哥哥打掩护,所以康家到现在都没抓到过她的任何把柄。 但是伤势略有好转的康端,已经急忙从自己的小院之中搬了出来,并且跟这个女人实际分了居,眼看着身子终于是日日见好了,却因这件事又整日心神不宁。 要知道,梁叛那么重的伤,也早已好了。 康端却反反复复,一直就没好利索。 康昌年手下倒是有人,但是他不可能用自己的手下去调查自家的丑事,所以想来想去,托到了梁叛这里。 梁叛此时在屋脊上,转脸看向这小轿抬过来的方向,掏出小本子来,在三条巷南口往东标了个箭头。 下一次,他就该在那个位置坐等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七章 愈演愈烈 一连几天当中,上峰们都没有任何消息发下来,而梁叛对康家媳妇奸夫的调查,却已经匆匆三条巷一直推进到了通济门。 这女人的轿子不拘中午还是傍晚,从三条巷康家抬了出去,一直过复成桥,走通济门大街一路从通济门出。 通济门便在旧皇城西南,和三山门一样,也是个水陆两门,陆路是通济门,水路是东水关。 那轿子每到夜禁前夕,便从城外悄悄抬了回来,这当中或一半个时辰,或小半日光景,只在城外。 梁叛实在是没有那闲工夫蹲点,否则只等那轿子从康家出来,然后一路跟着,便能找到那奸夫的所在。 但是这样就要花去一整个下午的时辰,所以他这只在夜禁时,花一盏茶的功夫等在轿子回家的路上,然后记录上一个路口的方向,作为第二天蹲点的位置。 其实蹲点蹲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确定这女人并不是回娘家去了。 因为这女人的娘家在中正街彭家巷,中正街上随便薅住一个人,问彭大使府上何处,必定指出路来。 本朝很多衙门官的官长都是以“大使”简称,比如某仓大使、某库大使,以及各织染局、杂造局、军器局、宝泉局的长官大使。 但是这些大使是名大而实不大,都是九品从九品乃至不入流的官职。 而康昌年的这个亲家,却是个真正居于高位的大使。 康家彭氏的父亲,就任都转运盐使司,是个从三品的盐大使。 所以这女人配给康端,实际是“下嫁”。 康家非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女儿一说是回娘家来,又有哥哥掩护,所以并不敢到亲家门上刨根问底。 况且康昌年这亲家常年在淮安、扬州,一年也只回来一趟,即便上了门,倒跟哪个提起这门子家里官司? 梁叛在小本子上通济门所在的位置画了个圈,想着明天便不来蹲点了。 下一次要蹲,便只能蹲在城外,可那女人是算准了时辰进门的,等那轿子进了城,也起了夜禁,城门落闩下闸,哪里回得去? 他看着轿子从通济门大街上抬得远了,那小大姐娇儿扭摆个不停的娇臀还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不知道后面那个轿夫看了,还剩几分心思抬那劳什子的轿子。 梁叛苦笑一声,从房顶上跳下来,沿着墙根的阴影处一路快步往江宁县走。 他回到六角井自家门口的时候,刚好看到雍关穿着一身公服,从避驾营的老巷子里走出来,两人恰好便在医馆门口碰面。 雍关满脸疲惫之色,叫了一声:“五哥。” 梁叛点点头,和他并肩走在一起,问道:“今日有公差?”【 @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嗯。”老八点点头,“大老爷关照过,这事不用烦你,所以王班头只通知了我一个。” “甚么事?瞧着不大好办?” “不好办。今天和一帮酸子儒生对峙一整天,嘴巴都 说起皮了,险些动手,老开给人下黑手,一棍子捣断四颗门牙。” 老开是县衙捕班里的一个老捕快,早年在南城一带也是个叱咤风云的好佬,做了捕快之后收敛得多,没想到今天在一帮酸子手上吃了这样的大亏。 “到底甚么事?张大老爷干嘛调你们去跟那帮酸子较劲?” 老八道:“说来话长。那天中兵马司不是抓了几个儒学生么,后来又给旁的儒生闯衙门救走了,这你是知道的。” 梁叛点点头表示知道,那天他就是现场目击者之一。 老八接着道:“那中兵马司的范指挥你最清楚,是个没有肝胆的倯子,大家都在等这件事的后续,可他居然就此干休了,一个屁也没朝学里放过。” “可是昨天那几个儒生又出手打人,打的还是个戴头巾的商贾,而且将别人一担丝布全给掀到护城河里去了。” 梁叛难以置信地问:“为甚么要掀别人的货?这岂非土匪行径?” 老八摇头道:“他们掀了货担还不算,将那商贾大骂一通,说他这等人平日断没有少卖给商人和贱民丝布,天下风气坏了,不该穿丝的穿丝,皆是这些奸商买卖的源头作恶,所以要将这些恶源丝布销毁,不让他再给商贩平民提供丝布。” 那商贾被打一顿事小,他家是两代人贩布积累的信誉,才赊到这些丝布进城来卖,这一下不但丝布全毁了,一家几口人断了生计,还倒欠了布行百十两银子。 这商人回到家哭诉一场,竟投水轻生了。 那家里人便抬了尸首到县里来,哭告到张守拙堂前,张大老爷接案子开了差票,叫捕快到县学抓人。 谁知那县学竟然抗捕,将学里大门锁了,抵在门内负隅顽抗,班头王敦只好一面派人回县衙求援,一面让人将县学四面围堵起来。 谁知道衙门的救兵还没到,上元县学和应天府学的倒先到了。 府学离得近,一帮几十个身穿白衣的儒生首先便和围堵的捕快冲突起来。 两面人推推搡搡,开始还克制,可是一等上元县的儒生加入进来,县衙的援兵也随之赶到以后,场面便渐渐有些失控,有的上拳脚,有的便用棍棒。 好在王敦稳妥起见,将捕快全都约束起来,主动后退十步,这才没真下重手打。 可是张守拙那便牌票一遍一遍来催,如何抓不到人犯,王敦无奈之下只好一再下令硬闯,可是那些学生竟破天荒齐心起来,嘴里叽哩哇啦喊着口号,竟以血肉之躯将捕快挡在门外整整一天! 梁叛听得头大,不过这也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这一次的儒学生发疯,和过去所有的发疯都不太一样。 更令他奇怪的是,事情已经闹到了这种地步,陈碌那帮人居然仍旧无动于衷。 他们的注意力似乎都在那个盐商的身上,可是偏偏又没有付诸任何行动— —梁叛想要的斥候总,到底是给还是不给,到现在也没有个确切的消息。 而今天从那些撒出去的捕快们回馈的消息来看,依然还是没有查到任何与扬州盐商季永年有关的线索。 他开始怀疑,陈碌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情报,到底是不是正确的,眼下南京城里到底有没有一个叫做季永年的盐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八章 邸报与斥候总 就在梁叛快要完全失去耐心的时候,陈碌终于给他回来一封信。 信是早上在丫头的吃食摊上拿到的。 丫头回到南京休息了几天以后,已经重新在医馆门口出摊,梁叛成为了她重新开业的第一个客人。 桌上除了一个牛皮纸包,还有一份邸报。 梁叛对此相当满意,他一边吃着面前的早点,一边认真地翻看邸抄中的内容,竟让他瞬间体会到了一种退休老干部的感觉。 邸报上的内容很新,应该是昨天才传抄完成的,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上面第一篇的内容居然是个毫不起眼的盐法讨论。 说是本年正月二十四日,因为东南和西北同时用兵,饷银不足,给事中朱伯辰议改盐法,希望在正盐引以外许开余盐,商人只需缴纳银钱,即可取得。 朱给事中原来提议是每一正盐引许带余盐二引,每引二百八十五斤,一共八百五十五斤作为一包。 也就是说原先一张盐引可以兑盐二百八十五斤,而这项提议如果通过,则可以兑八百五十五斤。 这些盐兑价淮南淮北有所差异,拟为淮南五千五分,淮北五钱。 这对于盐商来说是大大利好的举措,不但正盐一引可以兑换八百多斤盐,而且价钱低廉,出入之间利益匪浅。 但是这项提议与旧制出入甚大,一度搁浅,后来盐法都御史和巡盐御史重新勘议,由户部复议以后,新定为正盐一引许带余盐二百六十五斤,一共五百五十斤。 并且将原先朱给事中所拟定的盐价改为淮南七钱,淮北五钱,压低了数量,同时提高了淮南的部分的单价,朝廷当然可以从中取利更多。 这个方案最终在三月初准奏施行。 第二篇内容居然还是跟这位朱给事中有关。 这位朱大人上个月又奏请构筑京师外城,理由是现今的京师南城一带居民聚集,商旅繁多,加上边境多事之秋,兵祸之患不可不甚虑之。 为了便于管理和安全考虑,有必要构筑京师外城。 其实这个提议早在十一年前的崇佑二十一年就有都御史提过,但当时户部和工部账面上都是捉襟见肘,所以未能成行。 但是这次提请被皇上首肯,即命总督京营戎政平江伯陈贵提督工程,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刘鲸监工,按照原先大都土城故址修建外城。 拟本月十九日动工。 这道外墙,就是后来北京“凸”字形城墙的下半部分。 梁叛看到这两篇,觉得古怪,心里暗暗嘀咕。 上一篇才说因为朝廷缺钱,所以需要议改盐法,增加收入,一转眼又有钱修建城墙了。 这岂非自相矛盾? 而且这两起奏议还是出于同一人的手笔,何以前后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变化如此之快、如此之彻底? 莫非在这一个月里,国库突然就多出几十万两银子? 第三篇是云南捷报,元江土舍反 叛,黔国公沐朝弼平叛后又乱,新任云南巡抚再剿再胜,元江平定。 后面几篇都是些朝廷议政的消息,反到最后则有应天本府的附抄,其中所说,正是几天前中兵马司和儒生冲突一事。 让梁叛感到无比难以索解的是,这份邸抄最后竟然说本朝风气之糜烂,已到了不得不救的地步,言辞之中居然隐隐有为儒生声援之意。 梁叛指了指这篇,向丫头问道:“这文章是谁写的?” 丫头道:“不知,好像是户科。” 梁叛皱起眉来:“这件事跟户科有甚么关系?冉佐那帮人整天闲着没事干吗?” 不过他转念一想,将这份邸报又翻到开头,那前两篇中都提到的朱给事中,不就是户科的? 不过他是京师户科给事中,莫非南京户科与京师户科还会沟通一致? 这倒怪了。 他想了想,将碗筷一推,决定到县衙找张守拙去交流一下看法。 毕竟他没看过邸报,不知道这其中到底会不会藏着甚么不成文的规则和解读。 谁知人还没走出六角井,就被一个陌生面孔的汉子吸引了注意力。 这人穿了一身苎麻短衣,头戴网巾,就这么走在大街上,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可是梁叛的目光偏偏就立刻锁在了这人的身上,并且悄然改变了行走的方向,远远地跟在了那人的身后。 他如此反应并不是因为此人身上有甚么破绽,也不是因为他看出了这人的掩藏在普通外表下的真实身份。 恰恰相反,梁叛注意到这个人,只因为他从外形和气质上,根本看不出这个人的身份。 这个世界上的人粗分有士农工商四种,细分三十六大行,一百零八个小行,每一行的人都有其各自的特点和习性。 一个普通人只要让梁叛看过一眼,总能对这个人有个大概的印象和判断。 可是这个人并没有。 他不像是做任何职业的人,他当然是在隐藏甚么,而且在扮演着甚么,可他却又并不是在扮演某个角色,而只是在笼统地扮演着一个“普通人”。 梁叛在他身后跟了十几步,那人忽然停下脚步来,随即突然启动,在街巷之中快速奔走,一转眼便越过避驾营新起的那道围墙,翻进了工地之中。 梁叛伸手在墙头上一搭,随之翻身而入,随手在地上抄起一根半截草绳,用甩铁索的手法甩了出去。 那草绳在空中只打了两个旋,便突然缠住那人的脚踝,将那人带了个趔趄。 两人之间原本相隔十步的距离,梁叛趁机两个纵身过去,伸手便去拍那人的后颈。 那汉子连忙举手叫道:“梁总旗高抬贵手!” 梁叛五指悬在此人后颈上,冷冷地问道:“你是甚么人?” 那人转过身来,拱手道:“属下斥候总小旗张观,拜见总旗。” 梁叛一愣,连忙左右瞧瞧,好在避驾营的工地甚大, 此处左近没有旁人。 连忙拉起来道:“有话快说,是不是陈老板叫你来的?” 张小旗道:“缇骑所有令:即日起斥候总暂归梁总旗节制,须在三日内找到季永年下落,后日酉时末刻之前到城北缴令。” “……” 梁叛实在无语,敢情陈老板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个屁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九章 自古领导总是坑 等问了张观,梁叛才知道,原来这几天陈老板根本就没有在搞甚么“暂且观望”,那都是哄他的鬼话。 其实这几天陈碌并不比任何人闲在,萧武转调去专诸总以后,陈碌便亲自指挥斥候总四面查访扬州盐商季永年,可是一连几日下来的结果只是无功而返。 所以才捏着鼻子把斥候总交到了梁叛的手上,而且还是“暂归节制”。 梁叛想了想,便想通了陈碌的动机:看来是自己要求斥候总与机速总合并的那封信,把陈碌给搞毛了。 大概是自己无意间表露出的那种“非我不行”的狂妄,激怒了陈碌,出于傲娇的心态,陈老板决定自己亲自试一试…… 不过这几天的查索下来,也并非毫无结果。 至少斥候总已经确定在本月初二,的确有一艘盐商的船曾经从扬州开到河口,却没有入江,因为那天长江的水势还相当险峻,那艘船上的人在江口直接上了岸,转道仪真、六合。 最后从六合过江,过江的船也的确是停在稳船湖中,而且的确有一行人从船上下来。 至于这群人最后到底有没有进城,从哪个门进,现在逗留在何处,甚至下船的人当中究竟有没有季永年这个人的存在。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包括那所谓几大箱两千斤银子,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如果有的话眼下到底是否在南京地界以内,也无人知晓。 所以陈老板这几天的调查,可以判定为白忙活了一场。 除了修正了扬州盐商来南京的路线,此外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起点就是船停在稳船湖,人下了船。 至今的调查结果仅仅是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而已。 梁叛无奈地摇摇头。 幼稚! 如果不是陈老板拖延的这么长时间,或许他已经把那季永年从南京城内的某个角落给揪出来了。 或者干脆证明了眼下城中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做季永年的人。 但是他也敏锐地感觉到,陈碌一定要查那季永年和两千斤银子,为此不惜放任那群有作乱苗头的儒学生不管不问,这显然不能以一个“监控大批量入境银钱”为理由。 而且这帮盐商的行动轨迹太过隐秘,显然是精心计划的。 陈碌那里一定还有甚么关键的信息没有透露给自己知道。 梁叛皱起眉头,向那张观问道:“你知不知道最早关于陈永年和两千斤银子的消息,是谁给陈老板的?” 张观摇摇头。 “难道不是斥候总的情报?” “回梁总旗,不是。”张观道,“斥候总上次查完几个盐商以后,便撤出了扬州。此事是陈千户从其他地方得到了情报。” 他没必要在这件事上为陈碌打掩护,因为来之前陈碌特地交代过,为了尽快查出结果,要全力配合梁总旗,要做到有问必答、知无不尽。 而且陈碌还特地交代,即便梁总旗问起这几 日的调查经过和细节,也不必替他隐晦,因为梁叛或许能够从这其中发现出一些自己和斥候总未曾发现的蛛丝马迹。 尽管这可能会使得自己陷入被下属暗地里无情嘲笑的尴尬境地。 梁叛没有暗地里嘲笑陈碌,他掏出小纸条,写了两个字,让张观拿回去送给陈碌,并要求张观立刻查出关于扬州盐商季永年带着两千斤白银来南京的消息的出处。 张观拿了纸条,却没有动身。 他有些为难地问:“在下惭愧,请教梁总旗,这个消息的出处该从何处查起?” 梁叛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这位临时下属,半晌才道:“你直接去问陈老板啊!” 张观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即拱手称是,立刻转身往城北去了。 他当然不是真的傻,而是从来没有想过,调查一件事可以调查到自己在长官的头上,而且不是暗地里偷偷调查,是直截了当地询问。 这样也可以吗? 就这么简单? 张观一边快步往城北走,一边暗暗纳闷,这个梁总旗,究竟懂不懂如何用他们斥候总呢? 城北鸡笼山下保泰街。 陈碌手里拿着梁叛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但是科举进士出身的陈碌,却足足看了半柱香的功夫。 嘿嘿。 纸条上就是这两个字。 梁叛的确没有暗地里嘲笑自己的长官,他是直截了当地写信来嘲笑的。 陈碌的脸色有点发绿,他强忍着将这张纸条撕扯成碎片的冲动。 可是过了半晌,他忽然长出一口气,呵呵地笑出声来,向那张观问道:“这个混蛋还说甚么了?” “梁总旗问大人,陈永年带两千斤白银来到南京的消息,是从何处得来?” 陈碌又给气笑了,他将那张纸条揉成一团,随手丢开,无语地道:“怎么,他派你来审问我吗?” 张观也觉得这件事实在有些离谱,只好低着脑袋,不敢接话。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这句话才好…… 陈碌见他这副样子,懒得跟他计较了,翻了个白眼说道:“你告诉他,这个不用他管,而且这件事和调查季永年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挥挥手,让张观退下。 …… 梁叛自从见过斥候总的张观之后,便回到家中,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研究了一个上午。 至于原本去找张守拙的打算,现在也已完全被他抛诸脑后了。 今天已经是闰三月初九,距离从六合来的那艘船开进稳船湖,已经过了七天时间。 陈碌在这个时候将斥候总给他,怎么看都有一种甩锅的感觉。 如果陈谦台不是他的上司,梁叛甚至会怀疑,这厮根本就是和那盐商一伙儿的,他就是故意在拖延时间。 对于有心隐藏自己的豪富盐商来说,有七天的时间,足以让他在南京城里找到一个万分隐秘的躲藏地点了。 所以照梁叛的想法,现在要找季 永年,只有一个办法:封闭内外城,派出成千上万人进行地毯式的搜捕! 但是斥候总只有十八个人,而调查的时间只有三天,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天。 这就相当于陈碌把任务的难度级别拖到了地狱级,然后很“大方”地“借给”梁叛一套入门级的装备。 这个臭不要脸的完蛋玩意儿! 梁叛面对着自己面前写写涂涂画得乱七八糟的纸,气得直挠头。 那上面是他所设想的一条条调查思路,最后都被自己全部推翻。 正当他扯掉这张稿纸,揉了揉太阳穴,准备重新换个思路的时候,却听书房门被敲响,雍关的声音在外面道:“五哥,张大老爷来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章 孰轻孰重 张守拙跑到我家里来干甚么? 梁叛略觉奇怪,对于这个社交经历极其苍白、活动范围极其狭窄的宅男张守拙来说,居然主动跑到别人家里做客,这在过去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不过他也正好有关于南京户科和冉佐的事情要问问对方,于是将桌上乱成一对的稿纸收拢起来,叫了声:“请进。” 说着站起来去迎接。 雍关推开门之后立刻让到一边,他还穿着一身簇新的皂衣公服,显然是中午下了衙便和张守拙一起回来的。 梁叛和他进行了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流,但是没有从老八那里得到甚么信息。 看来老八也并不知道张守拙的来意。 梁叛点点头,把张守拙请进来,两人在屋里作揖见礼,然后分宾主坐下。 实际梁叛还是挺烦这些礼数的,两人见了面拱个手也就罢了,再搞其他的在他看来全是多余。 他这书房很小,其实就是专门隔出来的一个小间,除了两面空的书架,一张书桌椅,再加上现在两人所坐的一套茶几椅子,就没有其他的摆设了。 张守拙还是第一次到梁叛这里来,进门四下打量一圈,没说甚么,只问道:“你最近很忙?” “怎么说?” 梁叛有点奇怪,张守拙没事跑过来第一句话居然问这个。 自己很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这几日他都没有到衙门上去应卯,这要在过去蒋老牛掌管吏房的时候,恐怕又要跳着革他的差役了。 这时门上敲了两下,忠义端着茶水从外面走进来,将那茶盘放在几上,便退了出去。 梁叛给张守拙递了一杯茶。 后者轻啜了一口,点头道:“你这茶还成,比我衙门茶罐里的大片好喝。” 梁叛笑道:“我倒是喜欢你那里的大片,虽然又浓又苦,可是有回味,也耐泡。” 张守拙点点头,没在品茶这上头多扯,要说起茶道,他倒宁愿听天草芥那个日本和尚将那些玄乎其玄的倭国茶。 甚么枯山水啦,甚么禅茶一味啦,这些听起来就挺有格调的东西。 实际梁叛很清楚,日本的所谓茶道发展时间很短,都是唐宋玩剩下的东西。 那些玩意儿之所以到了倭国听起来就高大上,只是因为小日本喜欢玩儿概念性的东西,并且胡乱给某一件事物起名,所以将很多东西都搞得神秘莫测。 因为他们的资源少,实用之物不够,所以习惯搞这一套来提升事物的价值。 比如宋代建阳黑釉盏,简称建盏,就是用来斗茶玩儿的。 建盏当中有些窑变器会烧出各种斑状花纹,或者呈现出原本釉色以外的光泽,但这毕竟只是窑变器,而且建盏在喜爱淡雅素净的宋人眼中并非上品。 但是这玩意儿传到日本以后,被日本人起了个“曜变天目盏”这么邪乎的名字。 他们把窑变改为“曜变”、其斑纹被说成是“天目” 、“宇宙之眼”,价值立刻飙升,甚至一跃成为国宝。 当然他也没有兴趣和张守拙聊这些“包装升值”之道,开门见山地道:“找我有事?” 张守拙顿时苦下脸来:“郃阳侯家里又来人了,这次是老侯爷的二公子,是个混不吝的脚色,我怕他再要不到人,做出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梁叛笑道:“你要实在害怕,就找人弄点麻药,把赵开泰麻翻了用车送回郃阳侯府去。” “这个时候就不要说笑了!”张守拙看上去有点着急,“你手面这么广,就真没有对付丁少英的办法?” “唉,张大人,我不知道该说你天真还是单纯了。”梁叛摇摇头苦笑,“赵开泰那番说辞,你也真信?” “嗯?”张守拙疑惑地看着他,“啥意思?” “据我所知,丁少英和赵开泰两人从小就不对付,两人纠伙打架是家常便饭。别的人不敢惹丁少英,可是这个赵开泰比他二叔还浑,从来就没怕过,丁少英肋棒骨曾经断过两根,就是被他打的。他说是因为怕丁少英报复不敢出去,反正我是一个字也不信。” 说完梁叛又让张守拙回忆回忆赵开泰被抓来时候的状态。 那时已经明知梁叛用的是假差票抓他,依然表现得十分配合,最后成功帮着梁叛将丁少英抓捕归案。 要说这小子是丁少英的克星还差不多。 “那他干甚么躲在牢里不肯出去?”张守拙不解地道,“就算吃得好住得好,总归是牢里,要受拘束的不是?” “我估计他在躲甚么事。”梁叛道,“这你别管了,等会我派人查查郃阳侯府。” 说完他掏出小本子记了两笔。 望着还在发呆的张守拙,梁叛道:“恰好有件事我也要问你——” 他走到书桌边,将那份邸报拿了来,翻到最后一篇,指给对方道:“这个冉佐到底想干甚么,我瞧他好像和京师那边串通了一样,写出这样的东西,还嫌外面不够乱吗?” 他看到张守拙目光闪烁了一下,心中暗叹一声,将邸报扔在桌上,问道:“你们暗地里在搞甚么明堂,是不是有甚么事瞒着我?” 张守拙面露难色,那张黑脸头一回表现的有些紧张。 他支支吾吾地道:“本官……本官不知……” 梁叛也不追问,盯着他的双眼,认认真真地说道:“我看你们就是在玩儿火!我已经一再警告过你们,现在应该把精力放在这些快要疯狂的儒生身上,而不是那个劳什子虚无缥缈的扬州盐商。照我估计,应该不久以后就会有人和你打招呼了,让你不要再派差役跟那些儒生冲突。可是再这样下去,这些学生迟早要闯出大乱子的。” 张守拙悚然一惊,因为跟本用不着不久以后,早上就已经有人来向他打过招呼了。 来的人就是冉佐。 “你是怎么猜到的?” 尽管已经一再见识过梁叛的敏锐的直觉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感到惊奇。 “还用猜吗?”梁叛摇摇头,“范大成前车之鉴不远,他连儒生闯中兵马司衙门抢人的事情都能忍,说明早就得到风声了,他的消息比你们快,所以你们迟早也是和他一样。” “还有,”他接着问,“李裕呢,最近这些事怎么没瞧见他,反倒是冉佐一改常态,一再露面?” 张守拙神情惊疑不定,半晌才道:“李子丰被禁足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一章 斥候总 禁足? 梁叛没搞明白,李裕当官当得好好的,怎么还能禁足呢? “他犯事儿了?” 张守拙摇摇头,抿了抿嘴,满脸愁容地道:“因为他屡次劝谏,不同意放任这帮学生瞎胡闹,所以几天前被上面下令禁足了。至于下令的是都察院还是书院,我也不清楚。我到现在也没能见到他。” 梁叛点点头,那就怪不得了。 怪不得他之前发出去的那几封信石沉大海,李裕还特地传了个“稍安勿躁”的条子给自己。 他问:“原来那张条子是李子丰自己的意思?” “是啊。”张守拙道,“他知道你盯着那些学生,怕你轻举妄动,所以特地写了张条子给你。” 梁叛心中涌起一股感动,原来那句话真的是李裕自己托张守拙代转来的,他还为此误会了陈碌。 “现在上面和学院究竟是甚么想法,你知不知道,不会只有李裕一个人反对罢?” “上面和学院的想法就是放任儒学生在自己闹,反对的当然不止李子丰一个,讲实话我也不赞同,所以昨天写信问李子丰要不要联名写信给书院,痛陈利害。” “他一定不同意咯?” “他说写信可以,不能联名。” 梁叛听了点点头。 他明白李裕的意思:可以表达个人意见,但是不能拉山头搞小团体。 虽说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历来如此,但是一个锐意改革和艰难创业的团体,最重要的就是凝聚力。 怪不得李裕这人可以在湖广跌了个大跟头还能重新爬起来,一方面是书院的力保和栽培,另一方面还是他自己的能力和格局。 也就是因为这种人的存在,才总能让人在逆境中看到希望。 梁叛对李裕有了个新的认识,着实感叹一回。 张守拙没有留在家里吃饭,事实上梁叛自己也没有。【¥!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他将张守拙送出医馆,在丫头的摊子上随便填饱了肚子,便叫忠义取了鞍鞯来,套了一匹马,自己牵了出城。 他从聚宝门外出去以后,便绕着城墙纵马奔驰,一路赶到北城古平岗。 缇骑所在南京城内有两个驻地,最主要的一个在鸡笼山下太子湖,距离陈碌的那座大院很近。 第二个就是古平岗这里,此处一面是山岗,一面城墙,其余都是荒地、军营和仓库所在。 南京内城的格局便是城北堑沟以南、南城墙以北,是密集的居民区、商业区以及行政衙门;堑沟以北至北城墙则是大面积的荒地,其中遍布成片的军营、校场、仓库,非军事建筑只有钟鼓楼、国子监等寥寥几处,以及一些散落的民居。 不过国朝后期此处许多荒地渐渐被人开垦成农田,使得城北一片看上去十足像是乡下庄田地方。 如果只是见了这等景象,谁也想不到这里竟还是大明国都的内城。 这样格局大概在历朝历代的都城当中都是绝无仅有的 。 相比较而言,北京城的规划就严整得多了,有几分盛唐时长安、洛阳的庄严气象。 梁叛进定淮门时直接亮出了锦衣卫总旗牙牌,报了个名号便闯进门去。 他到了古平岗,缇骑所的驻地,斥候总眼下就在此处修整待命。 仍旧是亮牙牌进了驻营,来到斥候总的营所,翻身下马。 张观在营中接着,牵了马交给一名缇骑所看营房的小弁。 梁叛举目四看,这座营盘依山势而建,隐藏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 抬头望去,古平岗那座不高的小山坡上,反倒没有多少树木,一眼便能望到岗子顶上。 梁叛手里提着马鞭,在张观的引路下径直走入营地一角的一间公房之中。 人一进门,里面立刻齐刷刷站起十几个黑衣汉子来,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各等面貌。 “各位辛苦,我叫梁叛。废话不多说,下面派任务。” 梁叛真就再没有半句废话,掏出自己随身的小本子,翻到最后几页,上面写得都有一项任务和其中的细节。 目光扫过这些人的脸,他扯下一张纸条,在人群中挑了个长相最粗糙皮肤最黝黑的矮个汉子,将纸条递给他。 他手中的任务都有目标和时限,这张纸条上的任务路途最远,所以时限最长,二十天。 目标是到浙江沿海打听日本使臣天草芥的下落。 吕致远的最后一版白册还在天草芥的手上,梁叛一定要弄清楚在洪蓝埠时大屋大翔所说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天草芥真的还在中国,梁叛不介意忽悠萧武一把,两人到浙江去砍了这厮,把白册带回来。 那汉子接了纸条,便折好收起,也不多问,也不多说,默默退了回去。 梁叛又挑了个面皮白净,生得秀气的少年,问道:“识字吗?” 那少年点点头,站了出来。 他虽然相貌秀气,但是目光之中透着机警,眼珠不停地微微扫动,这是长期观察事物留下的习惯。 “读过几本书?” “三、百、千都念过。” 梁叛心想:嗯,就是个小学水平。 他从兜里掏出几本厚薄不一的书本来,都是时人的诗集,说道:“七天时间看三遍,看完来找我复命。” 说着又指了个长相还算周正的,说道:“你们俩一起看。” “是。” “还有,以后看人不许这么看,眼光要散漫一些。今天另外给你们一个任务,到国子监门口,观察一下那帮儒学生如何看人。” “是。” “下次来复命的时候如果还是这样看人,一人罚五鞭子。”梁叛说完挥挥手。 两人接了书退下去。 梁叛便将一张写着“卧底儒生”的纸条先收起来,他虽然已经派了谢无名打入敌人内部,但是保险起见,还是要另外安排一个眼线。 第三个任务最简单,他直接将纸条交给张观,道:“安排个人查一查郃 阳侯府,看看郃阳侯府最近有没有甚么大事要办,或者说有没有甚么人要来。” 第四个任务,就是蹲守三条巷康家,然后跟着康家一个女眷的轿子看看停到何处。 他当然不会直截了当地说是捉奸,虽然斥候总这帮人训练有素,绝不会乱传,但是这毕竟是康家的隐私。 派完四件任务,梁叛拍了拍手,说道:“剩下的所有人,从城北开始,把所有三进以上的大院挨家挨户地暗访探查,特别是常年无人居住的,所有在本月初二至今新入住的全部记录在册!” 所有人同时应道:“是!” 十几双眼睛之中没有任何波动和质疑的目光。 梁叛竖起两根手指:“从今晚开始,两夜两天,没有休息,尽人事听天命!就这样,散了罢!”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二章 漕帮内乱 离开驻地,梁叛骑马在古平岗下缓缓前行。 他给斥候总下了个两夜两天没有休息的命令,这并不是他不懂得体恤下属,也不是他冷酷无情。 因为他只有两天时间。 而且缇骑所的行事风格向来就是这样,是冰冷而肃穆的,没有温情可言。 缇骑所隶属于锦衣卫,是卫军的编制,他们就是不上阵的军队。 梁叛知道自己的方法虽然比较死板,但是方向是正确的。 因为所有稍微高效一些或者说有针对性的办法陈碌全都尝试过了,比如查各城门的进出记录,比如查稳船湖的泊岸记录,比如从两县户科那里调查和扬州盐商相关联的宅邸。 现在只有这个死办法。 但是人手依旧缺得多。 整个南京城里三进以上的大院不算多,可也总有上百户,院子越大,房间就越多,人口也越多。 要在两天时间内,将这么多人和房屋全部筛查一遍,还是暗中调查,这显然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况且,除了这些大规模的宅院,还有无数的二进院、单进院,除了这些私人宅邸,可以留宿之处还有客栈、青楼。 还有更加开阔的外城,以及无边无际的城外…… 马蹄儿嘚嘚嘚地走在道路上,眼看着重新穿过定淮门,出了南京城,正打算原路返回,却见前方道路上一大群身穿短衣的汉子,人数足有上百,正气势汹汹地向这边走来。 非但岸上,就连道路旁边的外秦淮中,也有一条条船穿梭而过,船上尽坐着各样单衣短打的汉子。 梁叛眼睛瞧到船上的标记,却见是个“锦”字,原来是漕帮锦衣总的船。 只是不知道这帮漕帮弟兄为何今天在此集会起来? 他转头看看守门的兵丁,见他们神色自若,只是看热闹般得瞧向漕帮浩浩荡荡的人群,这般阵仗下面居然毫无警惕之色。 梁叛便下了马,朝其中一个问:“小哥,敢问这帮人在此做甚么的?” 那守军见过他的牙牌,知道他大小是个军官,又见他客气,便轻松地笑道:“那是漕帮,大概又要去祭晏公庙。” 对面的守军道:“这是清凉门出来的,前面还过去一批,是三山门来的。” 梁叛心道:三山门的那一批,自然就是旗手总冯二他们了。 他忽然心中一动,向两个守军拱拱手,掉转马头便往晏公庙去。 晏公庙在江边,出了定淮门顺路往北走不远就到。 梁叛骑在马上,走没半里地,就瞧见前方江边一座小庙跟前,人头攒动,香烟袅袅,已经有人在祭拜上了。 连忙打马上前。 这晏公庙说白了就是水神庙,保江海风平浪静。 关于庙中所供的神祇“晏公”的原型和经历,在民间有很多个版本。 有说是元朝初年江西临江府一位姓晏的豪侠,嫉恶如仇,过世以后屡次显灵,洪武初年被封为“ 显应平浪侯”。 这是元代。 也有说是江中两根缆绳成精,被东晋道教净明派祖师仙人许逊收服,成为两位江水正神,一位是晏公,一位是萧公。 这是东晋时期。 但是宋代也有晏公的传说,文人称其为“都督晏元帅平浪侯”。 甚至还有说是海中妖怪,被妈祖收服,任命为部下总管。 没人知道这位庙中供奉的晏公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是晏公文化发展的今日,经过无数文人百姓的加工和再创作,晏公在身份不明的情况下,其职能已经完全确定下来,就是作为水神平定风浪、保驾护航。 但是在有些地区也作为全能神来供奉。 那么常年靠河道吃饭的漕帮两总前来拜祭晏公庙,便不是甚么奇怪的事了。 晏公庙那里已经远远的有人看见了这边有人骑马接近,于是几个帮众立刻带着家伙拦过来。 梁叛不得已放慢了马速,控着马慢慢走到那几个帮众跟前,拱手问道:“劳驾,请问冯二哥在不在前面?” 其中一个拦路的帮众恶狠狠地道:“滚开,闲杂人等不要在这里聒噪。” 梁叛皱眉道:“我只是找冯二哥,可否请出来一见?” “不见不见,你当甚么人也可以见冯二爷吗?” 那人说着便从腰上掏出一根飞爪来,拎在手中轻轻摇荡,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另外几人也纷纷抓住兵刃,其中一个悄悄往梁叛的身后绕去。 梁叛大感诧异,这帮人即便不准外人进入晏公庙的范围之内,也不用如此动武罢? 漕帮近年来专心经营买卖,讲一个和气生财,待人很少有霸道欺压的行径,怎么今日一反常态,要跟自己动手了? 他仔细看向手拎飞爪的那人,却突然看见那人手背虎口上纹了个黑色的“锦”字——难道说这人居然不是冯二的手下,而是锦衣总的? 不对啊,不是说前面是冯二和旗手总吗,怎么出来几个锦衣总的人拦路? 梁叛直觉冯二一定出了事,再想起刚才在定淮门看到锦衣总那帮人气势汹汹的模样,似乎并不像是来拜神的,反而像是赶一场大战。 那帮众见这人盯着自己的虎口处,面上一惊,连忙伸左手盖住右手,喝道:“看甚么看!” 他忽见那飞爪前后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这人要出手了。 飞爪这种东西,因为上不了台面,算是兵刃之中的末流,但是伤害力却绝不容小觑。 这东西扔出来,只要搭住敌人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立刻将牵拉的绳索或者铁链收紧,那飞爪上的刀片便立刻收紧合拢,硬生生刺入敌人的皮肉里。 梁叛感觉身后那人已经走到距离自己不足十步的位置,无疑也要动手。 他当机立断,立刻翻身下马,伸手从鞍鞯下面抽出自己常用的那柄苗刀。 只听“仓啷”,雪白的刀光 耀得人眼前一片刺痛,纷纷举手遮住眼睛。 可这也不过是一刹那的光芒,等到众人睁开眼睛以后,才发现那柄苗刀已经稳稳地停在了后面那人的侧颈边上。 梁叛单手握刀。 苗刀是双手刀,他这把总长超过五尺,可他单手抓着刀柄,最前端的刀尖却是纹丝不动。 被指着脖子的那人一声惊叫起来往后便倒,谁知梁叛的刀随势而上,始终架在那人的侧颈处。 “别喊了,你们到底是甚么人?”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三章 冲突 那使飞爪的听他问起自己等人的身份,气焰立刻涨起来,叫道:“我们是漕帮,你也惹得起吗?快快放下刀来!” 这时梁叛抬眼瞧见南边的河面上一叶小舟飞快地划来,舟头立着一个昂藏大汉,身高足有六尺,也就是一米九朝上,比梁叛还要高出半个脑袋。 这人半敞着怀,一身紧绷虬结的肌肉将衣服撑得紧紧实实,不知道蕴含着多少力量。 那大汉见到这边情形,大吼一声:“甚么事?你是哪里来的蟊贼?” 这人中气十足,吼声仿佛炸雷一般。 梁叛耳中一阵嗡嗡作响,心中忽然感到一丝危险袭来,下意识向前一滚,长刀朝后一荡,只听“啪”的一声,刀面果然打到一件东西。 梁叛看也不看,刀锋向下一压,一拖,“嚓”的一声,将那件东西留了下来。 地上是一只飞爪,而原本手持飞爪的汉子此时除了脸上的惊愕之色外,手上只有一段晃悠悠的铁链。 梁叛见对方如此阴险,心中涌起一股怒意。 他左手攥着刀柄的后半部分,咔嚓一声,竟然拧下一尺二寸长的一截来。 这把苗刀虽然总长超过五尺,但是仅仅刀柄就长达一尺四寸。 梁叛手中虽然只剩下两寸长的刀柄,但是他将护手向前一推一卡,推出一截四寸长没有锋刃的刀身来,竟然以那段刀身为刀柄,变成了柄长六寸、刃长三尺三的一把单刀。 眼下对方人多,用单刀自然轻便一些。 他执刀在手,刀尖却依旧指着先前倒在地上那人,尽量压着怒火道:“你们是漕帮锦衣总的?” 这时那条小舟已到了跟前,舟上大汉一跃而下,一边快步走来一边冷冷地道:“是又怎样?阁下是哪一路的朋友,一句招呼不打在我的场子动手,好像不合规矩罢?” 那使飞爪的立刻叫道:“这是我们谭老大,识相的放下刀,磕头赔罪!” 梁叛微感惊异,原来这人就是漕帮锦衣总的老大。 他听说过这位“谭老大”,实际在漕帮之中,这位“谭老大”的名头和地位比冯二要大得多。 冯二只是三山门货栈的首脑,在旗手总当中也不是头把交椅,而这位谭老大则是真正锦衣总的大佬。 这人大名叫谭显宗,因为家中排行第三,人称“谭三郎”。 谭三郎不仅天生神力,而且拳脚极其霸道,加上他爷爷和天界寺别院的乾照老和尚是同辈,早年在漕军之中威望并不比当时的仇镇海低多少。 但是在漕军改帮以后,谭三郎的爷爷却主动退出了第一任帮主的竞争,将大位拱手让给仇镇海,自己甘愿领着锦衣总,尽心辅佐。 所以南京漕帮顺利度过了转型期,没有陷入扬州漕帮最早那样内斗不断、江都帮和高邮帮互不相让、泰州帮离心离德的境地。 这一点上,谭三郎的爷爷居功至伟。 谭家也 因此在南京漕帮当中地位超然,即便是齐四也很卖谭三郎的面子。 但是梁叛并不是漕帮中人,他也只是和齐四以及旗手总交好,跟锦衣总的人至今也没甚么瓜葛,所以并不需要跟这大汉客气。 他目光盯着谭三郎,淡淡地道:“这条路人人走得,晏公庙人人去得,你的人无缘无故拦下我,剪径劫道一般,这就是漕帮的规矩?” 谭三郎道:“漕帮从不做剪径劫道这等小贼行径,不过本帮在晏公庙有要事,即便是朋友也要请在外面等一等,得罪之处日后自当赔罪,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就是规矩。不过你老哥仗着身手漂亮不把我们漕帮放在眼里,一定硬闯的话,那没有道理好讲了!” “笑话!”梁叛指着那使飞爪的汉子道,“我已说了是找冯二哥,你的人三番两次出言不逊,又是以多欺少,又是背后偷袭,这就叫‘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那谭三郎一时哑口无言,狠狠瞪了几个手下一眼,朝梁叛拱拱手:“原来是冯二哥的朋友,不知老兄怎样称呼?” “我姓梁。” 谭三郎脸色一变,随即不大肯定地问:“可是南门西梁五哥?” “是我。” 谭三郎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连忙挥挥手,斥退了刚刚赶到打算围上来的手下。 梁叛在同升客栈一对几十力战锦衣卫缇骑的传闻他是听过的,甚至当时便有人斩钉截铁地断定,江宁县梁捕快是南直隶第一高手。 谭三郎虽然自负勇力无双,对这种第一高手、第几高手的话不屑一顾,但是依然对这个独斗数十人的汉子颇为敬重。 更不要说这个梁五和他们漕帮的交情,就连老帮主也高看此人一眼。 他拱拱手道:“原来真是梁五哥,失敬失敬。” 梁叛也拱手还礼:“客气,久仰谭三哥的大名。不知贵帮在此有何要务,不打搅的话,能不能让我见冯二哥一面?” 谁知谭三郎还是断然拒绝:“梁五哥担待,这办不到。我们漕帮今日在此却有要务,恕不能招待。实在不是我漕帮不讲情面,别说是你老哥,帮里一大半弟兄今天也不够格儿在这里。 “你老哥如果有急事,也不必找冯二哥,我谭某人派几个得力的弟兄,一定替你老哥办妥。如果不是要紧事,还请瞧在漕帮的交情义气上,先行回避,日后谭某人一定请冯二哥牵个线,亲自上门请罪。” 谭三郎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梁叛哪里还有甚么说的。 要说他有事也真有,他想借重漕帮的眼线和人力,替他找一找那个季永年。 但是到了刚才的境地,他已完全是为了冯二的安危了。 梁叛本来以为漕帮之中起了内讧,两方要在晏公庙火并,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而且这个谭三郎这人颇有几分豪气,想来不会做下窝里反的事情。 不过他还是不放心,说道:“既然如此,我过不去也罢,谭老大好不好派个弟兄把冯二哥从庙里叫到外面,我远远瞧一眼便走。” 谭三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这姓梁的是怕冯二出了意外。 他本以为齐老大、冯二他们和这人不过是面儿上的泛泛交情,之所以说得那么亲热,不过是为了官面上互相捧场罢了。 今天才知道这梁五和冯二大约真是义气相投。 江湖上这等生死托付的交情最叫人动容,谭三郎看着梁叛,心里又敬重几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四章 大漕帮 不过他还是摇摇头,说道:“大帮的规矩,不是我谭某人可以破的。不过你老哥是真正的好朋友,你若不放心,我谭某人脑袋担保,齐老大和冯二哥他们决不会有事。” 梁叛一听“大帮”两个字,知道不好再勉强了。 这大帮的“大”字不是说帮派规模大小,而是说整个运河两岸的所有漕帮。 漕军分帮前本是一体,如今虽然分崩离析、各自为帮,却还有同气连枝的香火在内。 如果是涉及到“大帮”的事,别说谭三郎真没有办法坏规矩,就连齐四也要掂量掂量。 不用说,晏公庙里面绝不止南京漕帮一家,说不定还有别府的漕帮老大。 他们老大之间商谈的,自然不会是小事,自己贸然闯过去当然不合适。 这么一想,刚才锦衣总对他的袭击便情有可原了。 他连忙从地上将那个漕帮弟兄拉起来,向谭三郎和几个锦衣总的弟兄拱拱手,道:“既然如此,是小弟的唐突。各位多有得罪。” 谭三郎看着梁叛纵马远去,这才转头看向那晏公庙,脸色微微沉下来。 他仍叫那几个手下留下来拦截不相干的人靠近,带着其余的人仍旧分水陆两路,往晏公庙去。 …… 晏公庙中十几盏油灯抖动着火苗,时不时暴起一声声噼啪的脆响,晏公像前面对面坐着的两排人,却一个个阴沉着脸,都没有开口。 老庙祝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瑟瑟缩缩地躲在神像后面。 忽然听到前面一阵沉重的脚步传来,刚伸出半个脑袋去瞧,就被墙边立着的一个大汉一瞪,连忙又缩回脖子。 齐四坐在晏公像的下面左手,脸色不大好看,他边上的位子空着,再往后是个眯眯眼的老头,是旗手总真正的大佬曹老刀。 他们这一排共有七人,都是南京漕帮的头面人物,冯二坐在倒数第二位。 对面只有四个人,一个独眼龙,是泰州帮的老大,他身后带着一名文质彬彬的副手,再往下则是两个头巾包着脑袋、怪模怪样的矮子。 自从开始谈事之后,泰州帮便一直是那个被称为“全师爷”的副手说话,独眼龙偶尔插两句嘴,但是那两个矮子却始终一言不发。 这时众人都听到外面脚步声,纷纷转头望去,却见一个身高六尺的大汉从外面闯进来,屋里的光线登时一暗。【@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等到谭三郎进了门,那独眼龙才认出来,瓮声瓮气地说了声:“喔,原来是谭世兄,你家老头子好啊?” “有劳动问,家祖好得很,一顿还能吃三大碗。” 谭三郎答得客气,可是脸色却不大好,与齐四等人一样,都板着面孔,似乎对这独眼龙并不欢迎。 那独眼龙好似浑然不觉,说道:“南京漕帮到底是人杰地灵的宝地啊,老一辈还在,年轻人已经独当一面了,啧啧啧,怎么不叫人羡慕 ?我家那几个畜生,没一个像齐四哥、谭三哥这么出息。” 齐四却是淡淡一笑,说道:“多谢柴老大夸奖,不过我看你们扬州漕帮也很来事,洪老大一门两弟兄都是呱呱叫的英雄豪杰。” 这话一说,独眼龙的脸色便刷的阴沉下来,他不客气地说:“齐老大莫非搞错了,我柴豹子是泰州帮,可不是扬州漕帮。” 话说到这份上,齐四也不想再讲甚么地主之谊了,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到:“那对不起了,扬州府地面上,我们只认一个扬州漕帮。如果柴老大是代表洪大哥来谈生意,南京漕帮上下无不欢迎,如果是叙私人的交情,小侄也在家扫榻恭迎。” 言外之意就是,别的事,免谈。 独眼龙正要发作,却被那全师爷拦了下来。 全师爷笑呵呵地摆摆手,打了个圆场道:“齐老大的盛情,我们感激之至。天下漕帮本是一军,大家同气连枝,何必分得这么清楚?再说我们柴老大这次来找各位,也不过就是件小事,既可算公,也可算私。算公嘛,是两帮合作,算私嘛,就是在坐一桌的,我们十二位打个合伙儿,至于扬州漕帮自己的账,自己关起门来算好了。” 他这最后一句是对柴豹子说的,柴豹子那只独眼一转,立刻带着几分笑意道:“好,就是这话,全师爷说的意思就是我老柴的意思。不过我老柴肚里没甚么文墨,说不出来,哈哈,误会莫怪。” 齐四和谭三郎对视一眼,显然都是不信。 不过那位全师爷话说得也还漂亮,面子和台阶也给足了,齐四不好再表态,便将目光扫向下面。 冯二对齐四的想法是门儿清,南京漕帮既然只认一个扬州漕帮,那么不论是公是私都不宜跟柴豹子过从甚密。 即便扬州那里真有稳赚大发的好买卖,齐四也宁愿把买卖摆上台面,跟洪家弟兄合作。 哪怕少赚几分甚至白当差不挣钱,也不愿暗地里跟柴豹子搅在一起。 南京漕帮现在盘子大,又连续做出几番大的动作。 比如按照梁叛的建议,漕帮用桑田大大换了一批粮田,总有上万亩之多。 又调集仓库存粮,大肆从湖广、江西、河南等处囤积陈米余粮,随时准备支应夏天即将缺粮的地方。 漕帮在南直隶各处市面上的丝、布买卖也做了极大的调整,接连一番大的筋骨动下来,活钱已经不多。 所以眼下南京漕帮最要紧的就是稳健,只等这几处的调度开花结果。 这些事为了掩住风声,很多都是齐四秘密在办,冯二是因着梁叛的关系才知道得多,而且很多事齐四不能出面,都是由他经手。 基于这些了解,冯二咳嗽一声,插了一句说道:“各位老大、全师爷,小弟僭越着说一句,自来我们漕帮的规矩,只有大事、公事才在晏公庙谈,如果是私事,本 帮在城里三山门、三家湾,城外燕子矶都有茶社公所,都慢慢坐着可以详谈……” 他话还没说完,独眼龙恼羞成怒道:“你是甚么东西,这里是老大们的事,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南京漕帮这边坐在第三位眯眯眼的曹老刀,也神情复杂地扫了冯二一眼,随即垂下眼睑,不知在想些甚么。 冯二一张面皮涨的通红,却不肯服软,梗着脖子道:“刚才你们全师爷说是在座十二个人的私事,小弟不算这十二个人吗?” 全师爷皮笑肉不笑地接口道:“冯二哥,你说得未尝不是道理,等老大们谈完,小弟便在贵帮三山门的公所单请冯二哥谈,到时候请一定赏光哦!” 齐四暗叫厉害,这全师爷轻描淡写把冯二的攻讦带过,又顺势两冯二排除在了当前议事人群之外,真正口才辨给。 不知柴豹子是从哪里招来的。 不过他不能不挺冯二,笑着说道:“也好,等全师爷在三山门公所摆茶的时候,不要忘了也请我一个!” 全师爷听了登时变色。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五章 两千斤白银 齐四的意思,是要跟他手下的冯二共进退! 这是一把将全师爷逼到了墙角,没有长袖善舞的余地了。 晏公庙里一刹那静得吓人,谭三郎忽然大声道:“也算我一个!” 坐在第四位和第六位的,都是他锦衣总的手下,也跟着说:“也算我们。” 南京漕帮中倒有五人表了态,柴豹子一只独眼愈发冷厉。 但是齐四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他转脸望向旗手总的老大曹老刀,以及坐在第五位和第七位的两个旗手总头目,微微眯起眼睛,却没有说话。 曹老刀始终没有做出任何表态,这时却不失时机地打了个哈哈,嗓音沙哑地说道:“既然是谈生意,便不要伤了和气。如今江面上不太平,柴老大肯冒风险过江来,足见泰州帮的诚意,全师爷,是不是啊?” 全师爷连忙道:“曹老大说得是,鄙帮诚心要跟南京的老大们请教。” 说完一拍手,坐在他身边那两个包着头巾的矮子站起来,一人掀开身后的一块绸布,各自露出四口沉甸甸大小不一的箱子。 六个泰州帮的帮众走过来,将中间那张长桌撤了,抬着几口箱子一一放在齐四等人面前。 八口箱子共有三种,最大的一口,长二尺宽一尺高一尺,自然是给齐四的。 中号的两口长宽高都是一尺,是谭三郎和曹老刀两位老大的。 剩下五口高半尺,则是其余五位头目的。 齐四对那箱子并不屑一顾,南京漕帮八人之中只有曹老刀将自己面前的箱子打开,登时一片银光耀眼,原来他面前那口箱子当中竟然装满了一层层的银砖。 两边随侍的帮众瞧了尽皆倒吸一口凉气,这样一口箱子,装满了银砖该有多少? 全师爷笑眯眯地道:“这都是鄙帮仰慕众位老大,专程送的一份见面礼,还请赏脸收下。” 曹老刀眯眼一数,箱子中的银砖码放得整整齐齐,一层五块,瞧那厚度应该是六层。 他伸手抓起一块来颠了颠,不多不少十斤重,这一箱竟有整整三百斤白银! 三百斤便是四千八百两,那岂不是说齐四那一箱有将近一万两银子? 曹老刀在心里默默一算,如果冯二那几人面前的折一半是一百五十斤,那么只是眼前这八口箱子中便有一千九百五十斤白银! 两千斤银子,合三万二千两,这是送得甚么礼? 泰州帮几时这么阔了? 曹老刀与那全师爷深深对视一眼,忽然开口笑道:“那曹某人却之不恭咯!” 说着将手里那块银砖放回去,重重地关上箱子,叫两个手下抬下去收了。 谭三郎怒目圆瞪,喝道:“曹老刀,你这是甚么意思?” 曹老刀明知故问:“甚么甚么意思?” 谭三郎道:“齐四哥还没说话,几时轮得到你做主?” 曹老刀故作不解地道:“刚才全师爷说得明明白白,公也好 私也好,我个人拿个人,算是做私交,也要向齐老大请示吗?” 谭三郎道:“曹老刀,你要反骨做下一个泰州帮吗!” 这一句话出口,登时满场哗然。 谭三郎这是直指曹老刀要单干叛帮了,而且当着妓女骂婊子,不但骂了曹老刀,连对面泰州帮的面子也抹得一干二净。 柴豹子当场变脸,站起来指着谭三郎的鼻子骂道:“他妈的小兔崽子,谭老棺材没教过你讲话吗!” 谭三郎一脚将自己面前的箱子踹散了架,十几块银砖哗啦啦撒了一地,举起拳头便向柴豹子砸去。 柴豹子早知谭家小子力大拳重,不输乃祖,哪里敢接,仓惶退了两步。 反倒是齐四站起来将谭三郎拦住,铁青着脸,冷冷地说:“既然柴老大和曹师叔要谈私事,我们留在这里未免不大方便,都回城罢!” 说完看也不看柴豹子和曹老刀一眼,背着手便快步走出晏公庙,扬长而去。 谭三郎紧随其后,在座两个锦衣总的头目也跟了出去,冯二看看齐四,又看看曹老刀,最后一咬牙,向自己旗手总的老大拱拱手,跟着齐四等人一道出门。 剩下两个旗手总的头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起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看看面前的箱子,都咽了口唾沫,没有动弹。 南京漕帮这边顷刻间就剩下曹老刀和手下两个头目,以及外面数十位亲信的下属。 曹老刀眯眼看着冯二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冷笑一声,转过脸却笑眯眯地对柴豹子和全师爷道:“江面上风浪大,柴老大搬了这些重礼下来,船里没了压舱的物件儿总不成。柴老大瞧中了我们南京的甚么好玩意儿,请不要见外,尽管示下。” 全师爷哈哈大笑,拍手道:“曹老大快人快语……” …… 晏公庙外,齐四带着谭三郎等人一路往回城的方向走,个个脸色不愉。 谭三郎忽然想起一事,转脸对后面垂头丧气的冯二说道:“冯二哥,刚才那位南门西的梁五哥找你,被我的弟兄拦下了。” 冯二一愣,感激地拱拱手道:“多谢谭老大告知,回头我去拜一拜梁五哥。” 齐四道:“老五前几日还在洪蓝埠,几时回来的?” 谭三郎一听他们两人的语气,确定这个姓梁的果然和齐四、冯二都有交情,齐四更是直呼“老五”,仿佛同姓手足一般,显然义气匪浅。 冯二道:“不知,许久不曾见着他的面了。” 齐四“唔”了一声,说道:“这样,冯二哥,你明早去拜看看,如果老五有空的话,请他明天到老爷子那里吃斋饭,三郎,你也来见见这个朋友。” 冯二答应了。 谭三郎却想:要见人在茶社公所不好吗,何必去老爷子那里? 不过他立刻想到还在晏公庙的曹老刀。 这个曹老刀平日里仗着自己资历高,便有些狂比 大傻,说起话来也是阴阳怪气,看来这次齐老大要动手了。 其实齐四根本没有到老头子面前告状的打算,如果他真因为有人和自己意见相左就容不下对方,那他当年就答不上老头子关于为何杀死监军太监的考问,也绝对做不到南京漕帮老大的位置。 况且就算要动曹老刀,他也不会像个没断奶的娃娃一样找老头子喊冤求助。 老头子已经退隐,帮里的事自有他这个做老大的解决,否则算甚么“独当一面”? 实际在听到梁叛的名号之后,齐四就把曹老刀的事先忘在一边了,他把人召集到老头子那里,实际有一件要紧事要谈……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六章 忽悠赵小侯 回到六角井以后,梁叛当天晚上便得到了斥候总的第一个复命,是关于郃阳侯府的。 查:赵小侯有个婚约,四月初一就要成亲! 而且赵小侯的这个对象,居然就是韩国舅的小女儿。 韩家也是勋贵,不过被封在广东,韩国舅两个女儿曾经在南京舅舅家住过一段时间。 她们舅舅是海丰侯程家,与郃阳侯赵家素来交好,赵开泰光屁股的时候就跟韩家小妹一起玩耍了两年,海丰侯在两家居中一搓和,竟给赵开泰和韩小妹定了娃娃亲。 后来大女儿成了景王妃,小女儿回到广东,赵开泰便将这事忘了。 谁知道他那个便宜老丈人韩国舅竟然好死不死,跑到南京来做了南城兵马指挥司指挥,还把家小带了来。 这样一来这场亲事避无可避,眼看吉期就要到了。 梁叛总算明白郃阳侯府为甚么急着朝张守拙要人了。 江宁县大牢,梁叛搬了一张胡床坐在赵开泰的牢房外面,正在和里面的歪坐着的赵小侯谈判。 “你小子别装了,你根本不是害怕丁少英,你是不想成亲是不是?” “吼哟。”赵开泰啪啪啪鼓起掌来,笑道,“梁捕快查得好快,你们那个张大老爷的脑筋可不怎么行,一整个月都没想到查查我家去。” 躲在暗处的张守拙脸色更黑了,不过他很明智地没有站出来和赵小侯对峙。 梁叛道:“张大老爷是老实人,不会想到你在骗他。我不一样,你眉毛一动我就知道你在扯谎。” 赵开泰撇了撇嘴,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根竹签来,优哉游哉地剔牙。 梁叛见状,一股恶趣味忽然涌上心头,咧嘴笑道:“我听说,你那新妇是个大家闺秀,人美心善,温柔可人,实乃相夫教子的一把好手啊,你以后小日子有的好过了!” 赵开泰一听当场爆发起来:“放屁放屁,那女人我他娘的从小就认识,撒尿和泥、翻墙爬树的勾当她一样没少干,前两年听说已经胖成一头猪了,我指望她相夫教子?” “哦?”梁叛似笑非笑地道,“你们有几年没见了?” “有十二三年了罢……” “呵呵,那你怎么知道她长甚么样?你想想,你那未过门的新妇和景王妃是一母所生,能差到哪里去?你小子和景王做连襟,倒不知足?” 梁叛其实也不知道那姑娘到底张甚么样子,或许真像赵开泰说得那样,已经变成小胖妹了。 但是这跟他有啥关系? 又不是他自己娶那姑娘,先把赵开泰忽悠出去才是要经。 谁知赵开泰冷笑道:“就是因为她姐姐是景王妃,景王现在又有庞翀撑腰,所以我家才巴巴地让我跟韩小妹成亲。你想想,我们这种纨绔如果家里说甚么就是甚么,那还算甚么纨绔?” 梁叛有点没懂他的逻辑,但是这无所谓。 既然忽悠不成就谈条件,他 立刻道:“这样罢赵小侯,你呢总赖在我们江宁县牢里也不是事,我看张守拙靠不住的,八成顶不住你家的压力。你二叔是甚么货色你自己晓得的,张黑子不是他的对手,早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 …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赵开泰神色一变,他想起自家二叔的手段来,隐隐觉得这个梁捕快说得好像有道理。 躲在暗处的张守拙神色也是一变,因为梁叛黑他黑得太狠了…… 就听梁叛继续说道:“不如我们做一场交易好了。” “甚么交易?” “张大老爷替你顶了一个月的压力,也够意思了,现在你先从大牢里出去,等回家以后再出来,到时候我安排人把你给绑票了,帮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过婚期,怎么样?” 赵开泰一想这也是个主意,重新换个地方躲起来,总好过天天呆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罢! 即便这里天天收拾打扫得像客栈一样,可毕竟是没有任何自由的。 况且保不齐江宁知县姓张的一发狠,就给自己灌一碗蒙汗药,偷偷丢出去了。 不过他也要先问清楚:“你这算是帮我,你自己有甚么好处?” 梁叛笑得像个奸商:“我是帮你,也是替我们张大老爷分忧。不过的确有个事情要请你配合一下。” 赵小侯登时警惕起来:“甚么事?” “我们做戏要做全套,回头我把你绑了,会写一封勒索信给你们郃阳侯府,向你们家要两千斤银子作为赎金。你得在信上签个字。还有,你要从当天穿出来的衣服上撕下一块来,用血写三个字:季永年,然后丢在我们绑架你的巷子里。” 赵小侯越想越觉得不对:“为甚么要两千斤?那岂不是三万二千两银子?我们家哪里有这么多钱?” “废话,我如果要两千两,你们家真的给了怎么办?” 赵小侯狐疑地点点头,又问:“那为啥要写‘季永年’三个字?这个季永年是谁?” “这是故意放出来误导你家的,拖延他们的时间。好了好了你不要问这么多,如果同意的话我就把你送回郃阳侯府,你回家住一夜,明天早上我在你家后门接你!” 赵小侯想了想,虽然觉得这事有点悬,怎么看都不大靠谱的样子,但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只好点点头,伸出手掌,隔着栅栏和梁叛击掌三下。 第二天一早,调查康家媳妇的斥候总也来复命,说是看着那乘轿子从三条巷康家出来,一路抬到通济门外,沿着象房街停在了玄真观的后门处,一直到将近夜禁时分才重新抬回城里来。 梁叛记下了玄真观这个地方,不过暂时没有精力管顾这一头的事,只让那斥候再详查一遍玄真观。 他今天早上还有要事要办——绑架赵小侯! 不过这件事不大合适让机速总的人去办,所以梁叛派了老狗和高脚七两人去接了赵开泰, 并将人送到乡下骡子留下的房子里,暂且住下,老狗便留在那里陪着。 “绑票”的事情很顺利,梁叛刚刚准备出门去向张守拙汇报,却看到医馆外面有个人正抻着脖子朝里面张望,竟是许久不曾见面的冯二,竟然亲自上门来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七章 开茶馆 “冯二哥!”梁叛走到门口拱手相迎,“贵客贵客!” 说着便拉了冯二的手,径直进了二进院。 冯二进院以后左瞧右瞧,点头道:“好规整的院子!六角井这个地方杂乱,要找这样一座好院子不大容易。” 梁叛将冯二让到书房里坐下,小六子上了茶来,也同冯二拱手作礼。 冯二对这个憨气十足的小子有点印象,上次在西城同升客栈救梁叛,回来时在三山门内见过一眼,知道是梁叛的弟兄,所以格外客气,站起来回了礼。 等小六子出去,梁叛便问道:“老爷子和齐四哥怎么样?最近帮里有事?” 冯二晓得他问的是昨天在晏公庙的事情,便道:“他们都好,就是老爷子最近腿脚不大方便,年纪大了,身上毛病多是正常。昨天的事嘛,在这里说不清楚,你今天有空没有?” “也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冯二哥有啥安排,先说说看。” “是这,齐老大想请你到老太爷那里吃斋饭,谭三郎也去,问你有没有空闲。” 梁叛回到南京城也有好几天了,漕帮的朋友一个也没拜过。 按理说他在洪蓝埠时漕帮的洪掌柜和裘帮长他们帮了自己不少的忙,这次回来怎么也要上门谢谢齐四和冯二。 今天虽说已经是陈碌所定三天之期的第二天,但是冯二既然亲自来拜,又有齐四的邀请,无论如何也不该推脱的了。 梁叛便道:“有空闲,是现在去,还是到那里吃饭?” 现在动身和卡着饭点去当然是有区别的。 如果是卡着饭点去,那就只是吃吃饭叙叙旧。 如果是现在就要动身,那不用说,齐四约他一定还有别的事要谈,吃斋饭甚么的,只是个由头。 果然,冯二道:“照齐老大的意思,应该是早点去。” 早点去就又是一种说法了,大概确实有事在饭前说,但不会是参谋甚么大事。 梁叛估摸着天光,距离吃饭还有两个时辰,便道:“那好,我辰时二三刻准到。” 冯二答应了,两人坐着聊了一会儿,说起昨天在晏公庙的遭遇,冯二代谭三郎解释了几句。 好在梁叛表现得相当理解,并没有跟谭三郎和锦衣总计较。 冯二晓得梁叛眼下身上必然还有事情,便不再打搅,适时地站起来,表示一切到了天界寺别院再谈。 梁叛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外,思量一下,叫忠义套车出来。 他趁着等待的工夫,走到丫头的摊子面前,要了一碗馄饨汤,喝了两口,说道:“让谢无名写一封勒索信给郃阳侯府,调参二爷到侯府外围去监视,有甚么动静让高大爷及时带回来。” 丫头答应一声。 梁叛吩咐完,掏银子付钱。 正要往蓬外走,却见医馆隔壁,自家始终空着的那幢临街的门面小楼,心中一动。 他想,后面公事多起来,不能叫各方面的人 总是到内院里进进出出,自己书房也很小,不好一直当会客室来用,那不如干脆把这门面楼用起来。 他想着,朝医馆里叫了一声,伸手把跟在准岳父身边献殷勤的小六子叫了出来,指着那幢小楼,说道:“你去把雍关喊回来,你们几个合计合计,我要开间茶馆。” 小六子奇道:“你不合计吗?” “我没空,你等高脚七回来,跟老八、小铁商量一下怎么弄,然后下午去置办东西,明天开张。” “哦……啊?”小六子瞪大眼睛:“明天?我的亲五哥,你当开茶楼是摆茶摊儿呢?” “少废话!我说明天就明天,先把桌椅买齐了,迎不迎的了客无所谓,我自己有用。” “哦。”小六子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开着挣钱的。 “你下午再跑一趟东山,看看大哥今年在哪里贩茶,留个信在家里,近几年东南的形势不大妙,看大哥肯不肯回来帮我开茶馆。” 大哥就是他们儿时这一帮人当中年纪最大的,这些年在外贩茶,也不知几时回来。 “好嘞。” 小六子一听又有机会跟老大聚在一起,分外高兴,当即往县衙找雍关去了。 恰好这时候忠义牵了马车出来,梁叛转脸对丫头道:“帮我发一封信给陈老板,就说我这里要弄一个自己人碰头的茶馆,让他掏钱——连租金带经营使费一共算他五百两好了。” 丫头嫌弃地摇摇头,感慨道:“你不要叫梁总旗了,你叫‘梁总抢’好了!” “啥意思?”梁叛一时没转过弯来。 “你总是抢钱啊!” 梁叛重重地敲了她一个板栗,笑骂一声,出了篷子上车去了。 “忠义,去能仁里,孙少保别院。” 天界寺距离能仁里也不远,梁叛回程的路上正好经过乾照和尚修行的别院。 所以梁叛趁着这一个时辰的空档,要去见见冉清。 马车在孙少保别院门外停了下来,梁叛递了帖子进去,还是径直到了竹林小屋。 冉清和两个娃娃都在院里。 两个娃娃坐在小矮凳上,面前都放了一个大人坐的方凳当书桌,在那里一人一句地背诵课文。 “今学者敬而不见得,又不安者,只是心生,亦是太……太以敬来做事得重,此……此‘恭而无礼则劳’也。” “恭者,私为恭之恭也,礼者,非体之札,是自然底道理也。” “只恭而……恭而不为……自然底道理,故不自在也,须是……恭……恭而安。” “今容貌必端,言语必正者,非是道独善其身……” 原来冉清正在给阿庆和阿虎两人检查功课,但是阿庆背诵十分流利,阿虎却结结巴巴,终于在一句“见长廊柱”后面,再也背不下去了。 这两人背的是《近思录》,是南宋吕祖谦来访朱熹时,两人合作将周敦颐、二程、张载的著作摘章引句,整理成册,成 为集理学精华于一身的著作。 后人读过《近思录》,便能将周、程、张等人的思想通学梗概,即所谓“学者循此途径,自卑升高,由近及远,下学而上达,才能臻于圣贤境界”。 没想到几天不见,阿虎已经从《史记》学到《近思录》了,这么大的学习量,怪不得背得磕磕巴巴。 别说这孩子只有七岁,即便换个大人来,也没有这么快便学会的。 谁知冉清毫不留情,阿虎没背出来,便被罚趴在凳子上,扒了裤子噼噼啪啪打了几下屁股。 阿虎雪白粉嫩的屁股蛋上,立刻多出几条红印。 梁叛远远看见阿虎默默穿上裤子,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却抿着嘴一言不发,更没有掉眼泪哭鼻子,而是翻开书认认真真复习起来。 阿庆则在旁边捂嘴偷笑,谁知被冉清抓了个正着,也扒了裤子抽了两下。 阿虎瞧了破涕为笑,鼻子上冒了个鼻涕泡儿,冉清瞪了他一眼,连忙掏手巾替他擦了。 还是阿庆眼尖,趴在凳子上,眼角儿瞥见外面的梁叛,登时跳起来,裤子也没来得及穿,精光着小鸡鸡叫道:“梁叛!哎呀,我的裤子!”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八章 春情 梁叛藏不住了,便笑着走进来,将手里提的一盒蜜饯糖果交给冉清,走到两个娃娃跟前,笑道:“我来看看谁的功课没做好?” 阿虎见到他,本来欣喜万分,一听这话立刻低下头,满脸沮丧的情绪。 梁叛走上前摸摸他的脑袋,问道:“阿虎,你怎么书没背好啊?” 阿虎捻着衣角,低声说道:“我……我用功不够。” 梁叛点点头,这孩子没有在别处找原因开脱自己,就是极好的。 看来在谢家受的启蒙还不错。 他安慰道:“用功不够就再努力一些,但是也不要太勉强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知道吗?” 阿虎点点头。 冉清本来板着脸要训人的,这会儿只好罢了,将蜜饯糖果交给两个娃娃,说道:“准你们休息一刻,回来再背文章。” 阿庆和阿虎立刻欢叫起来,拉着手一起奔出院子,往假山那边耍去了。 梁叛看着两个孩子奔跑的背影,问道:“怎么,我瞧阿庆背得很好,阿虎偷懒吗?” 冉清摇摇头:“阿庆从小便是我和孙先生带的,底子好得多,天资也比阿虎聪明,书里很多道理一点就通,自然好背。其实阿虎也很好了,这《近思录》本来不是他们这个年纪学的文章,阿虎现在学很勉强,如果他能慢慢赶上来最好,如果不成,那也只好你给他换个先生教了。” 梁叛不会对她的教育理念和方法指手画脚,如果阿虎真的跟不上冉清的节奏,换个普通的先生反而对他更好。 毕竟冉清这种老师,不是所有人都有幸能拜得到,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学得会。 他点头道:“嗯,看他自己的毅力了。” 随即说起之前张守拙“白马白人”的那个题目,冉清从袖筒之中取出一卷稿纸来,白了他一眼道:“只此一次,下回我可不帮你做枪手了。” 梁叛见她递过来,却不接那稿纸,而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坏笑着道:“别啊,后面还有府试、院试,都要请冉姐姐出手相助呢。” “呸!”冉清红着脸啐了一口,“谁是你姐姐!” 虽是这么说,却没将手抽回来,她既没说肯,也没说不肯,只把脸儿偏过去,心中霍霍直跳。 梁叛轻轻在她手腕上一摸,故作惊奇地道:“啊唷,你的脉象这么急,要不要瞧大夫?” 冉清又羞又气,举起戒条便朝着梁叛夹头夹脑地抽打过来。 梁叛只得一面抱头鼠窜,一面高声求饶。 他没有朝院外跑,而是一头钻进了冉清的卧房之中。 冉清举着戒条追了进来,却冷不防被梁叛拦腰抱住。 昏暗的房间之中,两人紧紧贴在一处。 梁叛温香软玉在怀,却感到伊人微微颤抖,于是伸手轻轻抚在冉清僵硬的背脊上。 渐渐的,冉清仿佛一块坚冰软化下来,无力般地靠在梁叛的怀中,一时万籁俱寂,仿佛 天地已成无物,时光以此永恒。 忽然一声孩童的嬉笑声打破了四周的沉寂,冉清像个受惊的兔子一般,猛然从梁叛的怀里挣脱开来,低声道:“小混蛋们回来了。” 梁叛笑笑,拉了拉她的手,说道:“下次我把这两个小混蛋轰走。” “你是大混蛋!” 冉清将稿纸塞给梁叛,将他轻轻一推,转身逃了出去。 梁叛鼻中还萦绕着冉清残留的体香,手中仿佛还握着那一双柔软的手掌,心中不由得一荡,漫步走出房去,看着站在院中,假装一本正经的冉清,忍不住笑道:“你脸还是红的。” 冉清恨恨地道:“都怪你!” 过一会儿两个娃娃跑回来,继续功课,梁叛在旁看了一会儿,时不时和冉清四目相对,都是心照不宣。 等算算时辰差不多,便向几人道了别。 出门上了车,一路往天界寺而去。 马车到了天界寺,找到那条后山小路,却再驶不进去,梁叛便叫忠义先回家里,雍关他们要置办茶馆的桌椅,说不定要用得到车。 他自己按照上次那知客僧的指点,沿着那条小路一直下山,遇着岔路便往左转,终于远远瞧见翠绿掩映的树丛之中,一角灰扑扑的飞檐探了出来。 梁叛加紧脚步,在前方转了个折,终于瞧见那别院的正面,门头牌匾上四个字:立地佛国。 还跟上次一样,别院门前已经有一匹马栓在那里。 那马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瞧着梁叛,唏律律打了个响鼻,便掉过头去自顾吃那马槽中的草料。 梁叛敲了敲门,门里一个沉稳平和的声音道:“可是梁五爷?” “不敢。”梁叛听出这是三座和尚的声音,便道,“三座大师。” 三座和尚打开门来,面容清瘦了几分,但是依旧有股沉静入道的气度。 “梁五爷,请。”三座和尚将梁叛引进来,说道,“漕帮三位方才已到了,在大师父方丈之中恭候大驾。” “客气。”梁叛进了门,跟着三座和尚往方丈走去,路上瞧见正在扫地的头陀和尚,两人互相合十作礼。 推门走进方丈,当中还是那面《咏护国寺前一枝梅》的屏风,画面未改,提诗犹在,可是梁叛再看此屏风的心境,却已全然不同了。 乾照和尚依旧精神矍铄,见了梁叛便笑道:“梁老哥,你请坐!” 梁叛抬眼一扫,见齐四和冯二都在,还有昨天见过的谭三郎,这三人本来跟老和尚围坐着一张茶几喝茶,此时都站起来拱手。 梁叛一一还礼,几人这才全都落座。 等梁叛坐在早已空出来的一张蒲团上,乾照和尚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说道:“梁老哥,不是我倚老卖老坐在这里见客,实在这几天我的腿疾犯了,站也站不住,你老哥不要在肚里骂我。” “哪里的话!”梁叛笑道,“你老人家的辈分,坐着便是礼数 了。我是不大喜欢磕头,不然的话照规矩要给你老人家行大礼,你老人家也不要骂我骄狂才好。” “哈哈哈哈。”乾照和尚长笑一声,“好好好,我们不用多客气。江湖上人看重礼数的人很看重,不看重的很不看重,你我都不讲这套虚礼,看来是同道中人!”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九章 踩盘子 简单地叙了旧,齐四主动提起昨天晏公庙的事来。 不但提了,还将其中前后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这一是向老头子汇报,二也是讲给梁叛听。 老头子听完脸色没怎么变化,只是淡淡地道:“老四啊,漕帮摊子越来越大大,你费心了。” 看样子是没打算插手这件事。 不够梁叛却从中听出一点东西来,他皱着眉问道:“四哥,你说泰州帮给你们送的银子一共是多少?” “两千斤。” 梁叛眉毛一抖。 天下还有这般事情? 陈碌一心想要找到那两千斤白银的来路去向,至今没有任何进展,可是现在却无意当中被梁叛得到了这个重要的线索。 他问:“泰州帮几时到的南京?落脚在哪里?” 齐四道:“是初二从六合坐船过江,一直在钟阜门外怪石园里住着,还不曾进城。” 随后齐四又解释,那怪石园是一座私人园林,是成化年间一位海安盐商所造,园中尽是奇山怪石,后来几度转手,早年被曹老刀收了,成了曹老刀的一处别业。 是了! 梁叛捏了捏拳头,怪不得几个城门都查不到盐商进城的记录,原来这帮人根本就没有进城。 可问题是,那个盐商季永年真的在泰州帮当中吗? 初二、六合,时间和地点都吻合。 不管怎么样,他决定今晚就去那怪石园中探查一番。 不过他立刻想起来,这是他们漕帮内部的事情,齐四不会无缘无故把自己叫过来旁听,其中一定有甚么缘由。 他脑筋一转,大概有数了,却怕唐突冒失,不肯直接动问,而是拐了个弯道:“齐四哥,你方才说那全师爷边上还有两个怪人,那是甚么人?” 齐四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个老五真正七窍玲珑心,不用点也透。 他道:“只是瞧着怪,不知是甚么人。那两千斤银子我断定是这两人带来的,而不是柴豹子所出。扬州漕帮里现在不管是江都帮还是高邮帮,在洪东峰手下都是一条心的,泰州帮的油水越来越少,柴豹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送礼的。” 谭三郎听着莫名其妙,怎么说着泰州帮呢,突然就提到那两个怪人了? 那两人说实在的,谭三郎也瞧见了,怪是真怪,但是他觉得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常年在外面跑的人,谁没见过些古怪奇葩的货色? 反倒是冯二心领神会似的,接口顺下去道:“泰州帮这趟来得本来便蹊跷,从头到尾都神神秘秘,是不是应该查一查他们的首尾?” 梁叛心中暗笑,真正是话赶话,总算要赶到他身上来了。 谭三郎迟疑地道:“柴豹子再不是东西,我们是漕帮自己人,又是做东主的,总不好查泰州帮的底细罢,这好像不合规矩……” 梁叛抬手打住准备接话的冯二,笑道:“好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这个外人去查 一查,总不会坏规矩的。” 齐四和冯二都笑了起来,就连乾照和尚看着这几个后辈,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谭三郎左右瞧瞧,这才恍然大悟,撇撇嘴,十分郁闷地摇摇头。 这些人,太精啊! 原来齐四昨天虽然拒绝了柴豹子的送礼和合作,但是心中的疑虑和担忧却始终没有散去,反而愈来愈深。 离开晏公庙以后,他就在心里盘算着,要派人将这件事探查明白,却苦于大帮的香火情分和江湖中的规矩,不好自己人揭自己人的底面。 所以昨天一听谭三郎说起梁叛,心中立刻便有了计较,打算请他襄助一臂之力。 要说天下有谁合适帮这个忙,想来想去,梁叛竟然是唯一一个合适的人选。 因为梁叛和漕帮关系亲近、交情深厚,几乎不输于自家弟兄,在帮里是可以面西朝东坐的角色,帮内有甚么事都不必瞒他。 好就好在他又不是真的在帮,不算漕帮中人,他去查泰州帮的老底,于漕帮的义气无损,也不违背江湖道义。 最重要的是梁叛有这个调查的能力。 真正是想睡觉便有人送枕头,瞬间解了齐四的一块心病。 而这对于梁叛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他也正要查查这条来之不易的线索。 当下约定,今晚便由梁叛去踩这个盘子,谭三郎带人接应,就连齐四自己也要待在附近镇场子。 这是担心梁叛万一有个失手,齐四和谭三郎可以第一时间冲进去解围。 商议完毕,齐四忽然拍了拍手,冲方丈外面叫道:“老孙,进来。” 方丈门被推开,走进一个神情有些拘谨的汉子来,进门便朝乾照和尚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叫了声“老帮主”。 冯二和谭三郎则看得目瞪口呆,这“老孙”他们都认识,是旗手总下面的一个头目,地位和冯二平起平坐,昨天也在晏公庙中,最后留下来的那两人中,就有他一个。 帮里所有人以为老孙是曹老刀的铁杆儿死党,冯二和谭三郎也不例外,谁知竟然在这里看见他。 两人对视一眼,对齐老大的手段佩服之余,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齐四没理会这两人的神情,转脸向乾照和尚道:“师祖,这是孙师叔家里的。” 乾照和尚点点头,说道:“原来是阿光的儿子,你是老几啊?” 老孙连忙答道:“回老帮主的话,是老六,我弟兄有七个,三哥和老幺过世的早,就剩我们五兄弟了。” 这个年头受到卫生条件和社会医疗体系的限制,孩子夭折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乾照和尚点点头:“嗯,你爹是哪年死的,我记得是丁未年秋天?还是戊申年?” 老孙道:“老帮主记性好,家翁是丁未年秋天走的。” “唔……”乾照和尚只从喉咙里发出这么个声音,不言语了,从来冷厉的目光中显 出几分伤感来。 他忽然对齐四道:“老四,老刀即便有天大的罪过,你瞧我面上,留他个活命。” 说完颤巍巍地爬起来,推开身后的一扇小门,扶着墙壁走进去,慢慢支撑着坐在门内一个草垫蒲团上,从里面将那小门关上,独自一个在那全无光亮的小屋之中静静打坐。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章 怪石园 梁叛记得上次到此处来的时候,乾照和尚的精神力气都还相当旺盛,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一双眼睛随时都闪着久历风霜的炯炯寒光。 但是这一次再来,这个老人却明显衰老得多了。 岁月果然是这个世上最强大的杀手,不论你资历如何、权势大小、财富多寡、武功高低,永远都逃不过这个杀手的摧磨。 齐四坐在那里默然半晌,最终道:“老孙,你给梁五哥讲讲那怪石园的格局,还有泰州帮落脚的位置……” …… 夜空像是一张大网,那些闪烁的星星,就是网绳编织的交叉点。 这张大网将整个世界牢牢地罩住,从地平线的这一端,到地平线的另一端。 梁叛像一座雕像,蹲坐在怪石园最高的一座假山顶上,手中举着一根望远镜,静静地观察着四面的景象。 这座最高的假山并不在怪石园的中间,而是在这片园子的西南角。 放眼望去,这座院中果然到处都是假山怪石,好像一座石林,那些建筑和房屋,便隐藏在这些大小不一、错落有致的山石之间。 忽然间,这座假山上的黑影消失了,梁叛迅速转移到另外一座假山上,接着他的镜头之中锁定了一个几乎难以发觉的身影。 那身影就像一棵枯树,静静地立在怪石中间,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任何生气。 梁叛所在的位置很好,这是他在那座最高的假山上迅速选定的几个观察点位之一。 这个位置隐蔽性最佳,虽然视野狭窄一些,却正对着泰州帮所住的园子偏东北的位置。【!@神笔屋henbiwu 阅读】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枯树一般的身影。 那身影忽然也动了,身形借着山石的掩护迅速换了个位置,然后很好地隐藏在了一片阴影之中。 被发现了? 梁叛皱眉起来,他才刚刚进入曹老刀的怪石园,按理说不至于这么走背运啊。 这园子当中除了家中佣人仆役,就只有泰州帮的人住。 曹老刀不住在这里,他家在城里,只有偶尔才会到这怪石园中来歇息游玩几回。 梁叛找不到刚才那人的位置,也不敢确定这园中就只有这么一个哨点。 他小心翼翼地在怪石后面往下溜,然后重新换了一座假山。 他来之前虽然预估到探查泰州帮的驻地并不容易,特别是他们身边还有两个不知底细的怪人,却没想到会这么奇诡。 依照齐四等人的描述,梁叛几乎可以确定,那两个怪人就是日本人。 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忍者。 他藏在第二个点位,这个点有很多视线死角,视域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却正对着刚才那人消失的那片阴影。 依然没有找到刚才那人的身影。 第三个点,还是没有。 第四个点,依旧没有。 梁叛距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却始终没有再找到那人的身影。 他正准备去到第五个点,可是刚刚弓 起的背脊又悄然缩了回去。 他有一种直觉——自己被发现了! 梁叛忽然感到自己眼前的景象一阵波动,脑中嗡的一声,黑暗之中仿佛有人打开了一个光点,自己全身的意识都在迅速向那光点之中流逝。 他猛然用力在自己的合谷穴上一掐,眼前波光聚敛,刚才的一阵恍惚如同海潮退却,飞快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耳中忽然听见一阵飘忽不定的用日语念诵的印咒:“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梁叛的神智猛然一阵清明,心中却是一片骇然: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能够在一瞬间影响对手心智的忍术? 还没等他心意平息,眼前一座怪石突然间晃动起来,刹那间一柄闪光的利刃划破夜空,从那怪石之中径直向他袭斩而来。 梁叛猛然后退,伸手从肩头取下打成圈儿的铁索,抖直甩了出去,只听空中嗡的一声,那铁索触到一件物体,便“啪”地缠卷起来,将那东西捆了个结结实实,最后从半空中坠落在地。 那刀光也从夜空之中杳然消逝。 梁叛再看地上的铁索时,却见铁索当中箍着一段木桩,刚才从怪石之中跳出来袭击自己的人却凭空消失了! 替身术? 梁叛不禁想到自己在另一个世界中看过的一个动漫——《火影忍者》,一时间只觉头皮发麻。 他连忙将袖中的铁匣子握在手中,脑中飞快盘算,到底是向谭三郎呼叫支援、尽早离开这里,还是继续试一试那个日本忍者的道行。 突然间不远处一片树丛之中寒光闪动,数声破空之声飒然袭来,梁叛来不及思考,迅速向侧边闪去,一连躲过好几枚十字飞镖,一阵密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从他原本位置的身后传来。 就在梁叛落地只是,他口中突然用日语念叨一声:“永恒万花筒写轮眼!!!” 黑暗中传来一声惊疑的叫声,不知道是吃惊于梁叛的日语,还是被如此拉风的招式唬住了,梁叛顺着声音反手便是一记黑针打出去。 黑针在黑夜中无影无声,就听一声痛呼,一个身穿夜行服的侏儒突然现身,一瘸一拐地向远处逃去。 梁叛暗呼侥幸,从地上抄起那根铁索,急追两步,猛然将铁索甩出手。 又是嗡的一声,那侏儒大叫一声,被卷起的铁索紧紧地缠住双腿,在空中打着转从一座怪石之上笔直地摔了下去。 梁叛迅速跟上,拔出单刀便向那人斩去。 这次他带的是那把日本备前刀,劈斩又轻又快,眼看对方便要身首异处。 谁知那侏儒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包灰白色的药粉来,屈指向梁叛一弹,黑夜中突然一蓬火光在两人之间燃起。 梁叛向后一让,再看那侏儒时,地上却只见几圈空荡荡的铁索,哪里还有那侏儒的影子? 不过梁叛并没有急于四处寻找,而是站在原地,目光看 着地上一滩反光的血迹,刚才那枚黑针已经打中了。 而且打中的好像是那侏儒的腿部,他跑不远的! 梁叛向前跨出一步,突然拔刀向一座怪石砍去,那怪石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动了起来,只见那侏儒朝前一扑,在地上滚了一滚,又要绕到另外一座怪石后面,继续伪装。 梁叛疾步跟上,猛然跨步向前,一记小拳重重打在那侏儒的胯骨上。 那侏儒惨叫一声,瘫倒在地,嘴里飞快地用日语向四周叫喊着“小心”、“我受伤了”、“救我”一类的话。 梁叛轻轻一拳,将这侏儒忍着击昏过去。 他耳中听到四面八方都穿空之声传来,似乎有许多人正在飞速向此处靠拢。 梁叛心道此地不宜久留,一手提着那侏儒,一手拾起铁索,在对方形成包围之前,快速穿插出去,翻墙逃出了这怪石园。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一章 隐身忍者 钟阜门外还是一片荒凉。 离开怪石园后,放眼望去,除了远方的官道边郁郁葱葱的树木,就只剩下四面荒草杂树的景象。 再往前走一里路,就是官道,谭三郎带着人躲在官道的另一边,只要梁叛甩出袖中的鸣镝,谭三郎便会立刻带人上前支援。 这次潜入怪石园显然是失败的,梁叛没想到会有如此诡异的忍者把守,更不知道像这侏儒一样的高手还有多少。 眼下只能暂时退走,等见了谭三郎和齐四等人,再做商量。 他越走越近,目光穿过官道两边的树木,几乎可以看到埋伏在对面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 梁叛正要举手招呼,忽然背脊传来一阵阴冷的寒意。 那是一种毫没来由的危机感。 有人在跟踪! 他忽然停住脚步,同时左手猛然用力掐住那侏儒的后脖颈,伸手按在备前刀的刀柄上,同时转过头,双眼接着月光和星光,向身后的荒野之中扫视而去。 夜风吹拂着遍野的长草,连同那些杂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动。 他的身后没有任何人的踪影。 但是梁叛几乎可以确定,从他走出怪石园开始,就一直有个人在跟着自己。 或许在他和这侏儒忍者交手的时候,那人便早已潜藏在旁。 他甚至怀疑那个侏儒是不是故意被自己抓住的…… 他们或许想知道,到底是谁要窥探他们的秘密。 可是此时只要梁叛的左手一发力,就能立刻捏断那侏儒的脖子。 而他手中本该已经昏死过去的侏儒忍者,却突然挣扎起来,一翻手从袖中抽出一柄寒光奕奕的匕首,毫无征兆地直刺向梁叛的肋下。 梁叛本想留着这侏儒审问怪石园中的情形,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容不得他有半点迟疑,左手立刻一掐,只听得“咔嚓”一声,那侏儒的脖子已经被他掐成两段。 侏儒忍者那颗与他身体相比过于硕大的脑袋,终于耷拉下来,手中那柄匕首也“嚓”的一声插进了地面。 梁叛身体的肌肉始终保持紧绷的状态,伸手从那侏儒的腿上拔下黑针,重新安装在铁匣子当中,同时缓缓向侧前方移动。 装完一根针,铁匣子被他塞回左手扎紧的腕带之中,他的右手缓缓拔出备前刀,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不得不说,对方伪装术十分厉害,不知道在日本的忍者当中,这是甚么级别的水准。 如果日本拥有很多这种级别的忍者,那么想在大明境内执行刺杀和探查的行动,岂非如探囊取物? 他一边不停地移动,一边用备前刀的刀锋看似茫无目的地在脚边划动。 可是对方的隐藏太过隐秘,眼前的一片草地上始终没有瞧出任何遮掩的端倪。 梁叛忽然对着旷野用日语说道:“阁下是伊贺,还是甲贺?或者根来?羽黑?户隐?你是上忍?” 对方没有任何回应 ,不过这也在梁叛的意料之内。 他继续移动位置,备前刀在脚边划出一个又一个弧形,将他所经过的地方全都排查了一遍。 “既然你不出来,那就再见了!” 梁叛最后说了一句“撒由奥纳拉”,突然用备前刀在身后挽了个刀花,带着那侏儒的尸体,再突然折向反方向狂奔起来。 这时只听他的身后不断传来暗器打进泥土的“噗噗”声,和打在到刀身上的“叮当”声。 对方发射暗器的速度极快,而且力道强劲,而且不知用甚么手法消隐了大半的破空之声,让人几乎难以察觉暗器的轨迹。 梁叛的手腕感受着从刀柄上传来的震动,不断微调逃走的方向。 身后的草丛之内终于现出一个模糊的黑影,随着身边的草色不断变幻着大致的颜色,紧紧跟在梁叛身后,紧追不舍。 梁叛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来不及回刀入鞘,便将备前刀咬在口中,反手抓起肩膀上的铁索,朝着那黑影甩打出去。 那人见识过铁索的厉害,突然停止追赶,身影迅速融入周围的景象之内。 梁叛的铁索几乎贴着地,在空中打着旋飞出十多米远,啪的一声抽打在地面上,掉落在了草丛里。 梁叛趁着这个空档,又向前奔跑了数十步,眼看要到金川桥了。 过了金川桥便是金川门,此时虽然早已夜禁,但是齐四在附近几座城门都打通了关节,这几座城门都不关严,留了一道只容一人进出的门缝。 梁叛一跑进城门口灯笼的光照之中,那黑影便停了追逐的脚步,缓缓向后退去。 梁叛站在金川桥上,带着那侏儒的尸体,回头看着那道在荒草中缓缓移动的黑影,胸膛起伏,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 他到了此时才略松一口气,犹有余悸地咽了口唾沫,转头快步走进金川门的那道门缝之中。 两个守门的小卒靠在门后闭着眼假装打盹,对梁叛的进来恍若未见。 门是留着了,至于进城之后会不会被巡城的弓兵和巡坊的更夫抓到,那就不是他们该管的了。 进了金川门后,梁叛没有沿着金川门大街一直往城内走。 他立刻走下大路,沿着城墙往钟阜门而去。 北城这一片和城外的荒凉几乎没有差别,往南便是散布的旌旗林立的军营。 他的目标,是钟阜门内狮子山下的一座小庙。 齐四就在那座小庙之中。 那庙叫做佛光寺,此时佛光寺山门外一片灯火辉煌,门前亮如白昼。 梁叛远远瞧见那山门内外都是漕帮的人马。 他一靠近,远远就有一个帮众举着火把赶上来,接着光亮一照,连忙打了个手势,让旁人进去通报齐老大。 梁叛快步进了山门,齐四早早迎接出来。 “我从金川门回来的,快叫谭三郎撤。” 梁叛来不及多说,一边往寺里走,一边对齐四说道。 齐四立 刻挥手让人去钟阜门外找谭三郎等人接头。 他看得出来,梁叛这一趟大概不怎么顺利,否则不用绕远路从金川门回来。 既然谭三郎还没有暴露,那么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打草惊蛇,引起泰州帮的怀疑而已。 他也没有多问事情的经过,只说:“受伤没有?” “还好,没受伤。”梁叛跟着齐四走进寺内一座厢房之中,房内已经坐了一位老和尚,应该是此处的住持,先前在此陪着齐四说话的。 一见两人进来,那老和尚站起来宣了声佛号,便告辞了出去,对梁叛手上所提的尸体视而不见。 梁叛将那侏儒忍者的尸体向地上一丢,蹲下身便在其身上翻找起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二章 陈老板挖坑 那侏儒忍者的随身物件被一件件翻找出来,铺摆在地上。 一共只有六支苦无,四枚手里剑,还有一些药剂粉末,以及几种说不出名字来的弹丸。 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是一个卷轴。 卷轴用火漆封印着,火漆上钤着一个小印。 齐四对着那小印看了半天,也瞧不出写的甚么。 梁叛皱眉道:“这两个字是‘泷川’。” 齐四想了想,怪讶地道:“泷川是甚么地方?” “泷川不是一个地方,是一个姓氏。”梁叛解释道,“应该是倭国甲贺的一个姓,我所听说过姓泷川的,只有一个泷川一益。” 泷川一益就是甲贺的忍者出身,父亲是甲贺豪族。 这人大概是战国时期大器晚成的一位武士,不但精通忍术和兵法,还擅长筑城、铁炮。 虽然铁炮在日本的战国时代后期已经在历史的舞台上大放异彩,但是此时精通铁炮的人才,还是寥寥无几。 不过关于泷川一益梁叛了解的不多,所有的信息还是从游戏当中获取到的。 令他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太阁》之中泷川一益有一个很不错的攻城技:土陇攻。 其他关于他的生平、性格、喜好、习惯,便一概不知了。 毕竟泷川一益从来不是游戏的主角。 但是梁叛还知道一点,这个时候泷川如果出仕的话,应该在织田信长的麾下。 难道自己这么快就要和这位大魔王联系在一起? 他看着这个卷轴,在犹豫要不要打开看看。 齐四忍不住问:“这卷轴里面是甚么?” 梁叛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想,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打开,这东西或许不是我们能看的。” 于是他向齐四解释泷川一益是谁,又解释日本的大名是甚么职位。 齐四一听日本的大名相当于中国的诸侯,立刻便道:“那还是不要看了!” 万一这里面有日本诸侯跟大明大官之间的密信,被他看了还得了? 梁叛点点头:“那这个东西交给我处理,你全当没瞧见好了。” 齐四答应下来。 此时天色已晚,早过了半夜子时,梁叛便应齐四的安排,在佛光寺中住了一夜。 这个时辰在外面乱走,还带着一具尸体,万一遇到巡城的弓兵无论如何也说不清的。 第二天一早,梁叛便借了漕帮的车,一路疾驰往保泰街去。 …… 陈碌今天没有出门,也没有在半日亭内钓鱼,而是在内院一间极隐蔽的书房之中见的梁叛。 书房之中,梁叛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忍不住四处多看了两眼。 可是这里和普通的书房没有任何两样,除了大一点,阴暗一点,几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陈碌看着地上那侏儒的尸体,还有桌上盖着封印的卷轴,听完梁叛的讲述之后,有些在听天书的表情。 “你说甚么?”陈碌道,“甚么叫‘忍者’?” 其实 梁叛也很难说出忍者的完整定议,只能以自己的印象解释道:“就是一种特殊的武士,他们会接受各种任务,比如刺杀、探查、破坏甚至偷盗。” “嘿!”陈碌有些惊奇地道,“这不就是我缇骑所干的活儿吗?” “他们一般身法奇特、性情坚忍,善于伪装和隐藏……” “对啊,和我缇骑也差不多啊!”陈碌一拍巴掌,“倭人甚么也要学我们天朝,连我的缇骑所也给他们偷师了去了!” 梁叛撇撇嘴,心说你可拉倒罢,还偷师缇骑所,别个出现的时间比你早几百年!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他看得出来,陈碌这两天好像不是特别愉快,所以没敢多话,生怕陈老板又给他布置甚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梁叛见陈碌不停地把玩那卷卷轴,便将那两千斤银子的事情仔仔细细地说了,并将泰州帮和那怪石园也汇报一遍。 陈碌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忽然从嘴里蹦出一句:“还真有那两千斤白银?” 梁叛比他还不可思议,瞪着眼睛问道:“这话啥意思啊?你别告诉我你让我查的东西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陈碌老脸一红,假装咳嗽两声道:“也不是不存在,只是不确定。” 梁叛深深皱起眉头,看着陈碌的目光,尽是怀疑和不信。 陈碌被他看得有点恼了,拍拍桌子道:“看老子做甚么,叫你查的那个盐商,陈永年,查到没有?你只有今天一天了!” 梁叛抱着手臂,心想:果然天下领导没一个好东西。 “请问陈大人,这季永年不会也是哪个胡诌出来的罢?” 陈碌不满地道:“本官可以打包票,陈永年确有其人。” “可他在不在南京呢?” “……” 陈碌被他堵得没言语了,隔了半晌才严肃地道:“梁总旗,你的职责是听命行事,不是一再顶嘴,更不是审问本官,知道吗?” 梁叛把手一摊:“可我怎么觉得,你们对这个陈永年的行踪比我了解得多?” “甚么话!”陈碌道,“不许乱说!” “那我今天如果找不到呢?陈大人准备怎么罚我?” 陈碌冷笑一声:“还能怎么办,功过相抵,你在溧水县找到洪蓝埠两册和全县桑田账册的功劳,便不算了。斥候总调回本部,你仍旧节制机速总。” “现在南京城里黑白两道可都在找这个陈永年,最多再有三天,南京城的地皮都要翻过一遍了,你现在跟我说斥候总要调回本部?” 所谓白道就是郃阳侯家,他们家已经向应天府报案,府县两级衙门现在都在捉拿这个季永年。 这是梁叛经过古平岗时得到的消息。 而黑道不用说,是漕帮在城内各处散播的消息,说是有个陈永年的人带着两千斤银子,躲在南京城中,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暗中寻找这个陈永年了,为的当然是那两千斤 银子。 梁叛已经猜到陈碌在给他挖坑,虽然没想到陈碌这个坑纯粹只是为了不想奖励他在溧水的功劳,但是毕竟没有在这上面过多纠结。 他所在意的还是斥候总的去留。 “也不用全部调回,你派去浙江、调查玄真观还有读书的那几个,可以留下。”陈碌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这几人可以暂时转到机速总归你调遣,天草芥那里务必查出个切实的结果来。还有那帮书生……” 说到这里,陈碌忽然闭上嘴巴,半晌才摇了摇头,道:“总之你自己想留心也可以,对于那帮书生,本官个人认可你的办法,但是不要声张,暗中去办,懂吗?” 梁叛点点头。 他终于明白了陈碌的态度,在陈永年的事情上,或许真的有人想查一查,但是陈碌似乎根本就对结果毫无所谓,他纯粹是想借这个善意地打压或者说恶搞一下自己这个调皮捣蛋的手下。 当然了,或许还是有考察的意思在里面,陈老板大概想看看梁叛对这件事的处理办法,以及对斥候总的使用能力。 至于考察的结果如何,是否满意,那就只有陈碌自己知道了。 而对待那帮书生的问题上,南京和湖溪书院的上层看来也非铁板一块,至少陈碌就不认同这种消极的应对方式。 梁叛正要告辞,忽然被陈碌叫住了。 “老子听说你要搞个甚么茶馆,跟我要五百两?以后想要打劫就直接说,不要搞这些不上路子的借口!” 说完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兑票来,丢给梁叛。 城北万里钱店,兑银五百两。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三章 贾四帮子 保泰街外,梁叛看看手里的兑票,苦笑着摇摇头。 这个陈碌,打一巴掌再给个枣吗? 不过这钱不要白不要! 他收起兑票,算算自己手上,大概还有一千一百两银子,这钱说多不多,在南京这个地方根本禁不住挥霍。 可要说少也绝不少,普通人家大概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施家巷前些天典出去的那四进大院,也不过二百几十两银子。 他将马车驶到三山街,打听冯二不在,便将这车交到漕帮一名管事的手上,自己过了下浮桥,一路望六角井走去。 沿着仙鹤街一直向南,路过那斗鸡的仙鹤园时,梁叛本想进去瞧瞧斗鸡场的热闹,可是脚没迈进去,心里便升起一股兴致缺缺的烦躁情绪。 他正犹豫间,忽听茶社里面喊道:“银冠将军换牌子喽!” 仙鹤园中一阵惊叹哄闹,顿时人声鼎沸。 八大将军换牌子,这是个把月乃至小半年都难得一见的新鲜事,若是过去的梁叛,早就兴致勃勃地挤进去瞧热闹了。 可是现在他越听着里面的喧闹,心里就越发感到烦躁。 梁叛把脚收回来,转身离开。 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忽觉自己肩膀被人从后面重重地撞了一下,正要抬头去看,就见两个健壮汉子跟他擦身而过,低着头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些甚么,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撞了人。 梁叛忽然听见那两个汉子说到几个字:两千斤。 心中一凛,稍稍加快了几分脚步,与那两个汉子的距离拉近了一些。 可是里面那人十分警觉,立刻回头看过来。 不过这人一见是梁叛,面色下意识地一变,随即满脸堆笑起来,转身拱手道:“哈呀,原来是梁五爷,我说今早家门口喜鹊儿喳喳叫唤,原来合是今日遇贵人!” 这人说话时,他的同伴也转过脸来,神色警惕地盯着梁叛。 梁叛笑了笑,对那说话的人道:“贾四帮子,你少跟我卖乖。今日怎么不在院里照应那几个嫖客,来瞧斗鸡吗?” 原来这人姓贾,人虽生得魁梧,却是个游手好闲的混子,常年在妓场花院中专门替人跑腿帮闲,挣几个补贴吃饭。 所以人都叫他外号贾四帮子,也有叫贾四腿子的。 另一人却是个生面孔,但是以梁叛看人的经验,一照面便觉得此人眉眼之间有股凶煞之气,虽然极力掩饰起来,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那贾四帮子笑嘻嘻地说:“你老爷今日也没在衙门当差哩,可见这日子就该闲着耍耍。” 他见梁叛身上没穿着皂衣,顺嘴胡诌一句。 梁叛看他有些心虚,便故意冷笑一声,说道:“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最近做了甚么坏事,嗯?我瞧你面相上明犯太岁,好有一场牢狱之灾!” 贾四帮子苦笑起来,连连拱手:“我的爷,你又作半仙诈我怎的。我贾老四芝麻大 的胆子,见了你老爷已经怕了三分,再这么一吓,还要活不要?” “你没干坏事,怕我怎的?” 贾四帮子哭丧着脸,指天发誓起来:“天地良心,我贾老四敬老爱少,遵纪守法,上对得起张大父母,下对得起各位差官爷爷。再说了,有你梁五爷在江宁县,哪个杂毛敢造次?” 他那同伴听了这些话,脸上便露出几分桀骜的神色,看向梁叛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挑衅和不屑。 梁叛知道贾四帮子看上去掏心掏肺,再实诚不过,其实这小子生就一张哄人的嘴、骗人的脸,真捣蛋起来,比那些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还难对付。 于是决定再诈一诈:“我方才听你们说甚么‘两千斤’,甚么东西两千斤?你小子又打算搞甚么狗屁倒灶的明堂?” 贾四帮子神色自若,假装不懂地问:“甚么两千斤,梁五爷怕不是听岔了。” 可他那同伴却唰地变了脸色,虽然很快别过脸去,可是梁叛早已瞧得清清楚楚。 他指着那人问:“喂,你是甚么人,我瞧着面生的紧?” 那人却只是别着脸,并不回答。 贾四帮子连忙挡在两人中间,笑道:“他是曲中的一个客商,在南京做点买卖,今日托我做个向导,带他出来瞧点儿新鲜。” “哦?”梁叛将贾四帮子扒拉开,指着那人问道,“是这样吗?” 那人点点头,依旧不看梁叛。 梁叛此时心知肚明,知道这人一定是贼盗一路的,估计是刚刚和贾四帮子这个本地混子联络上,准备干季永年那一票。 他心里暗暗吃惊,漕帮的消息放出去不过才一个晚上,该进城的就已经进城了,但是官府这边好像还没甚么动静似的。 有些事有些时候,黑道的效率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因为在这些人有着许多特殊的门路,而且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个人的利益,有足够的动力,又充满了竞争。 动力和竞争,本身就是效率的催化剂。 除了这两点,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压力。 所以梁叛准备给他们施加一点压力。 梁叛拍了拍贾四帮子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我警告你,早则明天,迟则后天,官面上或许要关防戒严,所以这几天可不要起甚么歪心思。” “一定一定。”贾四帮子脸上微微变色,一边答应,一边同那人对了个眼神。 梁叛又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不再管顾两人,背着手腕转进胭脂巷去了。 他之所要说这些,是给贾四帮子提个醒——如果要搞事情,就在今明两天了! 如果贾四帮子和他那外路来的同伴够聪明的话,一定会找人联手,争取尽快找到那两千斤银子。 最好……最好今天晚上之前,就能有个结果! 他快步走在街道上,其实他本可以从仙鹤街一路到六角井的,但是不知怎么的,还是转到了 胭脂巷来。 走在胭脂巷中,兜兜转转,到了甘露巷,再往前便是饮马巷,过了饮马巷,就到原先他所住的避驾营了。 原来是这样。 梁叛哑然失笑,过去住在避驾营的时候,顺着这几条路走惯了的,没想到今日双脚使唤大脑,又不自禁地走到这条路上来。 可是避驾营那条路现在已经被遮拦起来,里面都是孙少保新府邸的施工工地,已走不通了。 梁叛正准备绕路而走,却听前面不远处的酒楼旁传来一声声的怒骂惨叫,好像有人在此闹事斗殴。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四章 疯狂的读书人 梁叛今天虽然没穿公服,也没到县衙应卯,但是出于习惯和本能,还是快步循着那吵闹声找了过去。 等他走到甘露巷口的一座酒楼前,却见十几个身穿月白直身的头戴方巾的儒学生,正围成一处,对着地上几个人呼喝厮打,那几个被打的人无不抱头惨叫。 四周围满了酒楼的食客和附近的街坊,有人出言相劝,就被一个站在圈外的青年书生狠狠瞪了回去。 其余人都只是围观,不敢多言。 那几个被打的也瞧不清身份面目,只是惨叫声越来越小,渐渐只剩下低低的呻吟,几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连抱头翻滚的动作也没有了。 可那几些书生不但毫不停手,拳脚依旧如雨般落下,嘴里喝骂不止。 梁叛急忙走过去,伸手抓住两个拳打脚踢的书生往两边一推,喝道:“干甚么,光天化日,要把人当街打死吗?” 他这一推使了力气,那两个书生被他推了好几个趔趄,其中一人干脆一屁股跌坐在地,当场叫痛起来。 站在外围那书生脸色一黑,盯着梁叛,语含威胁地道:“你是何人,敢管我们县学的事?” 几个书生立刻将梁叛围起来,怒骂道:“动手打生员,还有王法吗?” 剩下的人七嘴八舌,一个个面目狰狞凶恶,骂得口沫横飞。 梁叛这才瞧清楚,原来地上躺着的几人,都是头戴瓦楞帽的商人,不过这几人都穿了靴子,衣服也是丝缎的料子。 他立刻明白了,这又是最近几天儒学生们闹得沸沸扬扬的“整风运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忽然他从那几个商人当中看到一个熟面孔,居然就是他在避驾营的邻居,老郑。 这时有个书生走上前,一边喝骂一边伸手推向他的肩膀。 梁叛极其嫌恶地将那只手打开。 那人一愣,随即满脸怒容,混乱中也不知喊了句甚么,几个书生顿时闹将起来,有两人一左一右要来拿梁叛的手臂。 这时围观的一个人叫道:“那是梁捕快,要打公差了,快报张大老爷!” 当即有人向江宁县衙奔去。 那几个书生已经听见梁叛是捕快,却没有丝毫留手,一人抓住他的一条手臂,另一人举起巴掌便扇下来。 还没等那巴掌扇在梁叛的脸上,梁叛突然抬脚踹在那人的正胸口,甩手将两个抓住他手臂的人挣脱了,用力向两边推开。【…@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这几下都收着力气,所以那几个书生都只是退开几步,未曾受伤。 梁叛正准备伸手去掏身上的捕快锡牌,却猛然间感到头皮剧痛,原来有个人在后面用力拉扯他的头发,另外有人突然抱住他的双腿,大喊道:“快打这贱籍的贼胚!” 梁叛心中大怒,原来这几人已经知道自己是县衙的公差,竟然还能下这样的狠手。 他再也不愿留情,反手抓住那只攥着自己头发的手,狠狠一 捏,只听身后惨叫一声,缩手向后退去。 梁叛下蹲一记肘击,将那抱住自己双腿的家伙打得跌倒在地,捂着喉咙大声咳嗽。 一直在圈外旁观的那名书生见他竟敢还手,不禁面色铁青,喝令道:“给我打!” 十几个书生便如同发狂一般,一拥而上。 梁叛几十个锦衣卫缇骑也打过,这些连普通人都不如的货色哪里放在眼中,轻轻伸脚一勾,便将冲在第一个的书生绊得正脸着地,摔满脸满口都是鲜血,又痛又怕,捂着嘴闷声惨叫起来。 其余的人气势一滞,还是有个满脸通红的人挥拳打过来,梁叛迎面也是一拳。 那人拳头还在半空,梁叛已经重重击在他的腮帮子上,那人被他一拳打得翻滚出去,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剩下的人又惊又怒,全都把目光看向那个明显是头目的书生。 那人额头上青筋暴露,怒吼道:“瞧甚么,这等奸差酷吏平日鱼肉百姓,最是我大明的蛀虫,皇上要重振风气,留这蛀虫作甚,打死而已!” 那些书生顿时就像发了颠一般,张牙舞爪地冲上来。 梁叛却看得心惊肉跳,他倒不是害怕这几个文弱书生,他是看到这些平日彬彬有礼、自诩风流文雅的读书人,此时仿佛蛮荒野兽,没有一点儿圣儒熏陶的礼仪,心中既震惊又失望。 国家每年耗费国资巨万,用在培养这些人才身上,最后却教出一群市井百姓也不如的野兽? 这些人可都是国家的栋梁! 难道以后大明要指望这些人出任内阁、执掌六部、治理万民? 忽然间他感到小腿一阵疼痛,低头一看,原来是刚才被他打倒的书生,此时又抱住他的腿,而且张口便撕咬在他的小腿上,神情狰狞可怖。 梁叛心中一片寒意,抬脚踢得那人门牙断了几颗,满嘴都是鲜血,犹然不知痛苦,还扑上来要抓他的脚。 梁叛目瞪口呆,这次没有再用力,而是轻轻在那人支撑的手臂上一踢,把那人踢了跟头,然后看着那些疯子一样扑上来的书生,他一边难以置信地摇头,一边不断地向后退。 终于,他的心理防线好像大坝决堤,再也接受不了这种惊世骇俗的场面。 梁叛转身便快速离开了甘露巷,不,是逃离了甘露巷。 他宁愿再陷入十倍于此的缇骑的围攻,或者被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忍者们绝地追杀,也再不想面对这些毫无理智和仪态的所谓读书人了。 他一转眼,看到县衙的方向,王敦正带着几个捕快赶过来,可突然从巷子之中冲出几个读书人,一抬手便将王敦脸上抓出好几道血痕。 又有几人将另外两个捕快的瓦楞帽抓到地上,皂衣也扯得稀烂。 那些捕快立刻保着王敦退回县衙的方向,书生们好像打了胜仗一般,聚在一起,肆意吼叫狂笑起来。 梁叛退出甘 露巷,心脏仍旧怦怦直跳,直到此时仍是惊魂未定。 他一阵默然。 这样的大明,还有得救吗? 如果还能救,却要靠谁来救? 皇帝? 庞翀? 湖溪书院? 还是心学门人? 或者是别的甚么人? 是谁也好,能否先教这颠倒的世界回归原来的样子? 他一阵茫然,突然间不知自己的匆忙和拼命是所为何事……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五章 只有靠自己 南京都察院在北城墙外后湖边上。 “三法司”中的另外两个衙门刑部和大理寺,也在北城外这一代。 梁叛之前就因为都察院衙门的地址太远而抱怨过。 李裕独自坐在一间陈旧的公房之中,屋内堆放着永远也照刷不完的文案。 他的手中正翻着前两天调出来的,和溧水县有关的案牍公文。 上次派去洪蓝埠的钱申功今天早晨又发了一封文书回来,汇报了这几日溧水县的水灾和灾民起事造反的最新情况。 当然了,还有从溧水县东司房中找到的一些最新的籍册录簿,也着紧要的誊抄了一本,一并发回来。 李裕就是要将这些数据和过去溧水县的数据对比一遍,看看能不能总结出一些可用的资料来。 本来这是赵元夔的活儿,但是拿到籍册的是他们都察院的钱申功,和户部没甚么关系,所以李裕打算在照刷完全部的数据之前,暂时不将这些东西移交给户部。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李裕现在对户部尚书文伦非常不满。 他认为文渊恪作为他们这一派势力的代言人,对于国子监生和府县学生的问题上,处置相当失策,立场也很有偏颇。 最让他气愤的是,湖溪书院的大佬们这一次居然根本容不下不同的意见,不但一意孤行地将他们错误的理念推行下去,还将他和其他几位持有反对意见的同参全部禁足。 听说这几日他们接连碰了好几次面,都没有通知和允许他参加。 李裕脸色有些病态的白,看样子身体状况并不是太好。 他合上手里的文案,背靠在椅子当中,目光幽幽地望着屋内阴暗的一角,忽然间,一个从前绝不敢想象的念头,悄无声息地从他心底里浮现出来。 或许,是该有所改变了…… 一阵富有节律的敲门声将他从那个大胆的思绪之中拉扯出来,李裕看向屋门,朗声道:“进来。” 屋门被人推开,由于背光的缘故,还没看清那人的面孔,就先瞧见一部油光发亮的长髯呗风吹得飘了进来。【…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这回不用敲也知道,来的是冉佐。 “丰敞兄,不请自来,打搅了。” 冉佐关上门,拱拱手在他对面坐下。 李裕这才看清,向日总是春风满面的冉季辅,今日却是一副愁容,坐下便开始发呆。 李裕本来见了他心中有气,可是看他这副样子,气也气不起来了,赶忙给他倒了杯茶,问道:“你不在师长和大佬们跟前做事,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他话一出口,还是不免有几分赌气讥讽的味道。 冉佐一愣,随即苦着脸道:“你当我愿意吗?你冲撞了文尚书和书院的教授,自己跑到这里来躲清静,他们只能抓我的壮丁!” “赵秉章呢?他在户部任职,文尚书怎么没抓他的壮丁?” 秉章是赵元夔的字。 “他?”冉佐气道,“你被禁足 的第二天,他就和人打架,受伤了!” 李裕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问:“赵秉章和谁打架?” “和几个上元县学的生员,但是具体姓甚名谁也不清楚,派人去查了,一个也不肯认。反正赵秉章也在家躲起清闲来,你说大佬们不抓我抓谁?” 李裕点点头,心里稍感安慰。 原来除了自己,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上面的主张,至少赵元夔和冉佐这两个家伙,还是肯分是非的。 “这两天城内情势如何?”他问。 “愈发糟糕了!”冉佐道,“这帮儒学生到处宣扬整肃学风、复古复礼,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加,已经搞得全城天怒人怨,到处是乌烟瘴气。昨天在西安门外大街将一个路人打成重伤,今早听说是死了。” 李裕一惊:“府县衙门怎么说?” “我们应天府的府尹大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冉佐冷笑一声,“府里是息事宁人的态度,能劝则劝,不能劝就给那些府学和国子监的儒学生擦屁股。上元县的栾琦根本不管,反而有推波助澜的意思,今早死的那个人,就是在他们捕快眼皮子底下被打重伤的。” “张藏锋呢?” “江宁县好一些,捕快见到儒生当街动手的会阻拦,可也仅此而已,上头已经发了话,张藏锋也顶着压力了。” 李裕眉头越皱越紧,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溧水县天灾人祸还没消停,南京城里却被一群书呆子搅乱起来,听说闽浙还有多处倭寇上了岸,正四处流窜。 如果南京一直是这样闹法,万一倭寇来了,自顾尚且不暇,谁还有心思杀贼歼敌? 冉佐见他神情,忍不住问道:“溧水县那边究竟是好是坏?” “很不好!”李裕摇头道,“钱申功现在困守县城,已经打算组织民团背水一战,是真正的背水一战。” 冉佐大为惊骇,不敢置信地道:“怎么,雨不是停了吗?应天府也派了营兵去镇压乱民,怎么成了这样的局面?” 李裕咬着牙,犹豫片刻,终于吐出一个让人极度丧气的消息:营兵败了,把总刘克用被乱民打死,抛尸荒野。 乱民打败营兵以后,便掘了河堤,引水倒灌溧水县城,现在溧水县已经被大水四面困绝了。 所以他才说钱申功要背水一战。 当然,这个消息在民间还没有人知道,即便是在上层知情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溧水县的困难仍旧得不到解决,总会有消息从南方传来,到了那时候,南京城内忧外患,谁也想象不到将会面临甚么样的局面。 冉佐也不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接连叹了几口气,茫然地道:“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再给几位大人上书?或者向书院痛陈利害?” 李裕摇摇头,目光闪烁着说道:“没用的,现在大人们一心只想跟玄真观合作,对付庞翀 ,我看——” 他看着冉佐,一字一句地道:“要救南京,只能靠我们自己!” …… 六角井铁家。 梁叛蹲在自家的内院里,抱着一只大海碗,碗里是开水泡的一碗炒米,表面上扶着一层光亮的猪油,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油脂香味。 虽然李裕和冉佐刚刚得出了靠谁来救南京的答案,但是梁叛这里已经将靠谁来救大明的问题抛开了。 现在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脚下的一张图纸上。 图纸画的是玄真观,康家媳妇儿偷汉子的地方。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六章 设计房子 梁叛看着纸上的平面图,几栋房屋、如何布局、哪里是花草树木,全都勾出了大致的轮廓。 派去探查的斥候还在其中一间房屋上标了个圆圈,表示这个屋子就是那小轿子中的女人偷汉子的地方。 派去探查的斥候画功显然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但是梁叛看着看着,却忽然有了一个灵感——我何不自己盖一座房子来住? 反正现在有钱,又提不起兴致来管其他的事情,不如自己设计自己画图,然后找一批工匠来造一座只属于自己的庭院? 梁叛甚至已经在心里快速构思了几个方案,比如美国经典的流水别墅(落水山庄),比如清水混凝土的小筱邸(KoshinoHouse)。 又或者以大气、开敞、严整、屋面舒展、门窗朴实的唐式建筑为主,加上日式精巧自然的院落的布局。 总之他想抛却眼下满目所见的三合院或者四合院的模型,舍弃那些几进院落的样板,重建一个属于独一无二的家园。 不过要想做设计,得先了解眼下营造施工的工艺和能力。 梁叛想着,便抱着手里的海碗,两步登上自家院墙,轻轻松松翻上屋顶,就蹲坐在屋脊上,居高临下地观赏着街对面少保府的营造。 他看见那些泥匠抬砖、砌墙、抹灰,还有木匠在炮制一根根粗壮的梁柱,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这时工地中间一个穿戴齐整的人爬到一座倒放在地的假山上,举起手中的铜锣“咚咚”敲了两声,所有人全都停下手里的活计,迅速向这人聚拢过来。 接着几个小厮抬着三大箩筐的窝头菜汤,那些干活的工匠欢呼一声,排着松散的队伍一个个去领属于自己的吃食。 等到所有人都拿到了中午主家奉送的一餐,便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找一些阴凉干净地方,或坐或站,就着手中的一碗菜汤啃起窝头来。 真好啊,大家圈在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区域里,埋头干着自己的活,吃着粗糙但很有食欲的午饭,平静而淡泊地渡过自己的一天。 然后每日往复如此,把那些烦恼和愁闷全都化作流淌的汗水,洒在这劳作辛苦的地方。 梁叛坐在屋顶上发起呆来,他忽然一口气将海碗中已经不脆的炒米喝干净,将碗筷搁在自己的脚背上,掏出纸笔,铺在腿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很快完成一幅院落的平面,他的速写技法和对线条的超强控制,在这张图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忽然朝下面叫道:“忠义,忠义!” 然后他冲着下面探出来的一个小脑袋道:“去,给我买一套颜料回来,还要削几根竹管,快去。” 忠义答应一声,急匆匆向街上而去。 梁叛心血来潮,便带着那海碗跳下屋顶,快速回到自己书房当中,又找了几张纸,开始在各个建筑物上补充立面细节。 就在他画到一半的时候,小六子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进门便道:“五哥,你倒清闲,我跟老八他们都快累瘫了。” 梁叛头也没抬,顺口问道:“你们几个干啥了,累成这样?” 小六子抓抓后脑勺,奇怪地道:“做茶馆啊,你昨天不是说要搞茶馆吗?我跟老八他们忙活了一整天带一上午,差不多快弄好了,你忘了?”【 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梁叛停下笔,有些茫然地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哦对了,他从兜里摸出那张兑票,点头道:“还真有这回事,不过不着急,你们慢慢弄好了。” “啥?”小六子气得快哭了,又不敢发火,只能委委屈屈地埋怨,“五哥,不带你这么玩儿的,我他妈腿都快跑断了,你现在跟我说不着急?” 梁叛暗叫惭愧,实际上他在拿到那张兑票以后,就把茶馆的事情全给忘了——钱都拿到手了,还管这茶馆怎的? “哦,是这。”梁叛道,“我是想呢,要弄就弄得漂亮一点,着急吃不了热豆腐,对不对,你去找老八,跟他商量好生装修一下,二楼弄一个雅间,去罢。” 忽悠走了小六子,梁叛也完成了正堂的正立面图,是个地板架空的三开间大屋,唐式、全木结构,可以四面开窗的通透空间,作为会客和活动的起居室。 正堂两边是纵向的两排干阑式房屋,一边六间,一共十二间,作为功能区和仓库。 他放弃了太过现代西化的流水别墅和小筱邸。 尽管他们融入自然和环境的理念是相当先进和诱人的,但是梁叛担心这种“奇形怪状”的建筑,会被那些疯狂的儒学生当做离经叛道的体现,引发不必要的攻击…… 画到这里,梁叛停下笔,开始构想整个院落最重要的卧室区域。 要联系整体效果和使用功能,还要抛却死气沉沉的围合式布局,梁叛一时间也想不出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方案。 这时忽然有人在他打开的书房门上敲了敲,梁叛以为又是小六子回来了,头也没抬,不耐烦地道:“敲啥啊,有话说有屁放!” 不过他下一刻便意识到有点不对劲,抬头一看却见门口站着一大两小三个人影,居然是冉清带着阿庆和阿虎来了…… 冉清穿了一身浅绛色的道袍,头上扎了个粉底绣花的逍遥巾,又是一身男式的打扮。 她这一身如果穿在真正的男子身上,难免有些娘气,可是被她这个女子穿着,却别有一股英姿勃发的清新和爽利。 阿庆和阿虎两人一边一个,被冉清牵着,朝里面探头探脑。 特别是阿虎,他是第一次来到梁五叔的家里,也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书房,显得分外好奇。 冉清板着一张脸,一副雌老虎随时发威的架势,梁叛连忙举起手笑道:“原来是冉大先生,失礼失礼,快请进。” 说完绕到书桌前 面,将阿庆和阿虎从冉清的手里牵了过来,顺便在她两只滑嫩的小手上各摸了一把,朝她悄悄眨了两下眼。 冉清又羞又气,闪电般缩回手,雪白的脸颊儿登时红得透了。 “你俩到街对面的吃食摊子上去,叫丫头姐姐带你们买好吃的,去罢去罢,玩儿去罢。” 阿庆和阿虎这几日被冉清训得惨了,难得抓到一个肆意玩耍的机会,好像两匹脱缰的小矮马,欢呼着冲了出去。 梁叛正打算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好生哄一哄冉清,却见冉清走到书桌便,拿起一张草图,问道:“这是你画的?” 梁叛连忙走过去,轻轻贴在她的后背,朝她耳垂上轻轻吹了一口气,笑嘻嘻地道:“不错,好看吗?” 冉清脸上本已消退的红晕再度从耳朵根上泛出来,举起粉拳就要打,却被梁叛轻轻握住了她的拳头。 正当两人“你争我夺”的时候,忽听一个爽朗的声音在门口道:“梁老弟,在下冉佐冒昧造……嗯???”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七章 珍珠河边园林 冉佐看了一眼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默默地退出了书房,然后把手伸进来,在门上敲了敲。 咚咚咚。 冉清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在梁叛腰上狠狠掐了一下,捂着脸向门外逃去。 冉佐刚从外面探进半个身子来,冷不防被他妹妹一巴掌推在脸上,惨叫着跌了个四仰八叉。 “哎呦我的妈,疯丫头你给我站住!” 可是冉清早已一溜烟跑出医馆去了。 梁叛走过去将冉佐拉起来,好奇地问道:“冉大人,你怎么来了?” 冉佐爬起来拍拍屁股,开门见山地道:“是这样,我想问问你,关于眼下儒学生整风,你有甚么看法?” 梁叛有些莫名其妙:“你就为这个专门跑一趟?” “那倒不是。” 冉佐摇摇头,他其实是受李裕之托,来找张守拙的。 在张守拙那里,两人便说起眼下的局势,冉佐便透露了一点李裕的意思:要想办法遏止其势, 需联合有识之士出谋划策,扭转局势。 然后张守拙说了一句:要做事找我,但是要出谋划策你应该去找梁叛。 所以冉佐就来了。 当然了,照他本人来说,是不太相信梁叛能想出甚么好办法的,他甚至对李裕的这个策划也并不看好。 所以虽然张藏锋说得信誓旦旦,甚至向他保证梁叛的智计绝不亚于吕致远,而且远远强过那个有“丹波国第一智者”之称的天草芥。 要说强过那个倭国人,冉佐还是愿意相信的,毕竟那种蕞尔小邦、听说还是分裂成几十个小国的,能出甚么人才? 但是要说这个姓梁的智计不亚于吕致远,冉佐却是半个字也不信。 在他心里,当世才俊,无出子达之右者。 这个梁叛,怎么可能? 况且眼前的困局,冉佐觉得就连吕子达也未必能解,梁叛又有甚么本事帮他们纾困? 梁叛把冉佐拉到屋里坐下,他还不知道冉佐的看法,更加不知道张守拙对自己有这么高的评价。 冉佐一边喝着茶,一边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说实话这书房不管在谁看来都有点小,当然在冉佐眼中也是一样。 他问:“这是你的房子?” “没错,不过户房档案上的户主不是我,是我一个弟兄。” “哦……”冉佐点点头,却没有对这种奇怪的关系多作质疑,而是说道:“我瞧你这里住的人不少,房屋够吗?” “暂时是够的,住的都是我的几个兄弟,不过等他们一个个成了亲,大概就有些挤了。” 其实即便老狗他们都成了亲,也不过是添了几个人口,并不多占房屋,这个二进院足够住了。 当然突然多了几个生面孔出来,又不知道各自的秉性脾气,几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来往多了一定会增添一些不便罢了。 只是梁叛不知道冉佐为甚么要问这些,刚才不还在说甚么儒学生整风的事 吗? 如果冉佐是为了兜个圈子,那刚才的开门见山岂非多余? 而且这圈子兜得也太大了罢。 冉佐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又问道:“那你这里如果要招待一些亲戚,恐怕不是很方便罢?” 梁叛愈发纳闷了,不过还是耐着性子答道:“我没有亲戚。” 冉佐哂笑一声,摇摇头:“现在没有,将来总会有的。” 梁叛微微皱眉,他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道:冉季辅的意思该不会是…… 难道是作为舅哥对自己的条件不太满意? 还说甚么亲戚,他将来如果要有亲戚的话,当然指的就是媳妇那头的亲。 莫非这冉季辅在暗示自己,要娶冉清应该换个大点的房子? 他暗暗点头,觉得这个猜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嗯,一定是这样的。 梁叛不由得喜上眉梢,连忙将冉佐茶杯里的茶泼了,笑道:“那甚么,我给你换个好茶!” 说完就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茶盒来,拎着茶壶兴冲冲地跑出去了。 冉佐诧异地看着梁叛的背影,顿时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啥意思啊,自己正在这挑他的理呢,怎么瞧着还挺高兴呢? 这就是智计不亚于吕致远的家伙吗? 怎么有点傻憨傻憨的? …… 城北,成贤街国子监的对面,在珍珠河边有个私家园林,占地并不大,约莫只有一亩二三分的样子。 这园林造得花草掩映、曲径通幽,园中一池春水,池中两只白鹅悠然嬉戏,一派恬静惬意之景。 池水边一座唐式大屋,四面门窗尽皆大开,显得屋中宽敞、轩亮。 这屋里除了当中的两个矮几之外,竟然全无陈设,通铺的地板擦得光可鉴人,身居其中,给人一种空旷宁静之感。 两个身着常服、纱帽的文官各自坐在矮几后面的蒲团上,对坐品茗。 姜聿寿看了看外面的水池,向对面那中年文士问道:“执中先生,敢问这水可是从珍珠河中引得?” 在他对面那人身材高大,面如冠玉,颔下一部乌黑长须,神气之间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神情。 居然正是从洪蓝埠失踪的陈绶! 他淡淡一笑,点头道:“小学究猜得不错,正是珍珠河水。你新到南京,可知这珍珠河的来历?” 姜聿寿摇摇头:“倒要请教。” 陈绶道:“这珍珠河原名潮沟,你总听说过?” “哦!”姜聿寿眼睛一亮,随即摇头晃脑地念道,“潮沟沟外尽深泥,泥上潮生沟却低。直向北行连运渎,折从东去入青溪。空中不断樯乌过,岸上相望瓦翼齐。好是画桥深北处,荷花盈荡柳垂堤。” 陈绶见他念起诗来抑扬顿挫,一副陶然自得的神情,眼中便闪过一丝嫌恶之色。 不过等到姜聿寿念完,他又露出一些笑意,拍手道:“好,这是南宋马师文的诗。看来卿夫对诗文一道 涉猎很广喽?” 陈绶没想到面前这小学究连这首诗也知道,不愧是小学究,顿时见猎心喜,想要切磋一番。 谁知姜聿寿摇头正色道:“诗赋不过小道尔,当今唯有八股举业才是正科,其余不足为谈。区区不过因为茂陵先生著有《尚书中庸论语说》一书,所以格外留意其诗作罢了。” 他所说的茂陵先生和陈绶口中的马师文都是指南宋马之纯。 其人曾于宁宗庆元年间出任江东转运司,期间留下多首与南京人物风貌有关的诗词,这首《潮沟》便是其中之一。 陈绶心中略觉腻歪,嘴上却道:“呵呵,我倒忘了小学究如今是国子监尚书博士,怪不得读过马师文的诗作。说起这潮沟,乃是东吴后主孙皓为其昭明宫所开之北渠,接入此段,才有的珍珠河。” 姜聿寿听了点点头,显得对这件事并不大感兴趣。 陈绶本打算再说一说陈后主改名珍珠河的典故,见了他这副模样,心中不快,不愿再说了。 要照他的脾气,遇到这等不懂风情的书呆子,早已拂袖去了,可是眼前这人不同,他这次谋划当中,少不了姜聿寿这一环。 这时外面有个书童来报,说道:“玄真观翟真人到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八章 创立学社 陈绶忍着气,朝外面招招手:“请来。” 那书童立刻脱了鞋进来,在隔间之中搬出一张矮几、一个蒲团,搁在姜聿寿一侧。 并沏了茶,搁在矮几上。 接着便有一个身穿青白色道袍的道人走到门外,脱了鞋进门,向主人陈绶以及小学究姜聿寿都打了个稽首。 “无量——天尊!” 那道人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年纪,可是皮肤白皙、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睛如点漆,乍看上去像是双十年华的翩翩少年郎。 姜聿寿连忙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还礼,陈绶却大喇喇地坐着随便拱了拱手,便请来客就座。 那翟真人四面打量这房屋,笑道:“执中先生好雅的品味,这样地方,遍南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陈绶并不接这句奉承,而是似笑非笑地说道:“翟真人,近些时日你好不快活!” 姜聿寿不明所以,翟真人却放肆大笑起来,接着舔了舔嘴唇,颇感回味地道:“执中先生何必取笑,床笫之间也是修行。执中先生若有兴致,也可同参一二啊!” 讲到这种事,陈绶反倒不怎么反感,摇摇手道:“敬谢不敏了!那种妇人,没甚么趣味。” 翟真人脸上露出几分淫邪之色,抖了抖袖子,伸出手端起茶杯饮了半杯,长长哈了一口气,眯眼陶醉地道:“啊——好茶呀!执中先生有所不知,那妇人倒也罢了,难得是妇人身边那个丫头,啧啧啧,媚色不输其主,身骨尤其稚嫩,那段细腰,啧啧啧……最叫人难以自禁的,是主仆齐上的那副春光,呼呀呀呀……” 陈绶倒被他说得有几分心动,笑道:“那你老兄岂非享尽齐人之福?” 翟真人晃了晃修长的手指,微微笑着,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姜聿寿听他们越说越离谱,眉头皱起来,忍不住道:“执中先生,翟真人,不如早说正事罢。” 翟真人指着姜聿寿,对陈绶摇摇头笑道:“少年人不知个中深味,非我同道中人,唉,可惜可惜。” 陈绶也是笑笑,说道:“小学究说得是,先谈正事要紧。锦衣卫的事,你倒从那妇人口中探听得多少?” 翟真人道:“听得一些,南京锦衣卫人倒是多,都是花架子虚好看,就连她夫家是堂堂南镇抚,也只是靠着祖上的基业过活。只是徐家威望还在,等闲动摇不得。” 陈绶听了默然片刻,思量一会儿,点头道:“我们本来也不必动摇徐家,只是要留意那几家勋贵。这些人背后是千丝万缕的关联,你要靠那妇人搭线,尽早控制。” 翟真人点点头。 陈绶转眼去问姜聿寿:“儒学生们近日如何?” 姜聿寿道:“不错,不过也已到极致了,再想有所突破,恐怕很难。”【#@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陈绶似乎早有预料,说道:“眼下组织松散,只能小打小闹,自然不能如臂使指。” “可 是若以国子监之名组织,恐怕冯祭酒和李司业都不会首肯,就连府县儒学也未必可行。” “不要以朝廷官衙组织,最好跳出国子监和府县学的约束,否则永远受制于人。” 姜聿寿不解地道:“如何跳出约束?” “创立学社!” …… “创立学社!”梁叛向冉佐说道。 “学社?” “没错,我相信南京的儒学生绝不会全都是那帮疯子的信徒,一定还有很多人想要改变目前的局面,比如李照磨,比如你、张守拙。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阻止他们,为甚么?” “因为力量太弱?”冉佐尝试着答道。 “Bingo!”梁叛打了个响指,“不但弱,而且分散。你想,这就好比一根麻丝,轻轻一扯便断了,如果将数十股麻丝拧成一股……” 冉佐虽然不明白刚才那句“冰狗”是甚么意思,不过后面的两句话他是听得懂的,道理虽然粗浅,却很贴切。 这就像在他的心里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无数亮光照耀进来,让人豁然开朗。 “而且这个学社要不拘学派、不拘信仰,但要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就是跟那帮疯子对着干。你们可以将那帮人渲染成礼仪崩坏、斯文扫地之徒,痛斥他们的罪行,总之最好让人一听就义愤填膺、杀之而后快——这种事你们文人应该最拿手,不用我教了罢。” 冉佐脸色一黑,显然对这句话不太服帖。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梁叛所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要掌控人的行动,最好的办法就是掌控人的思想。掌控思想是最难的,也是最简单的,但是这个思想一旦设定,就不能再更改,所以你们需要好好想想,到底设立一个怎样的思想目标,能够从一而终地引导这个学社的前进。” 梁叛最后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马上要县考了,你们可以利用张守拙那里好好做做文章,在出题录取的时候,有所倾向……你懂的……” 冉佐眼前一亮,然后将梁叛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奇怪地道:“你真的不是易容后的吕子达?” “你可拉倒罢!”梁叛立刻嗤之以鼻,“甚么易容能易成这样,你以为是高丽整容吗?” 冉佐又听不懂了,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此时已急不可耐地想要赶回去,好好与李裕细细商量一下搞学社的事情。 梁叛一直将冉佐送出医馆,一抬头,看到冉清正带着两个娃娃坐在丫头的摊子上。 两个女人正兴高采烈地聊着甚么,这俩人自从洪蓝埠一行过后,居然已经熟稔到这种程度了。 梁叛忽然拉住冉佐,低声问:“你有几个妹妹?” 冉佐听见这话,再看看街对面的妹子,突然警觉起来,语气不善地问:“你问这个做甚么?” “你说啊。” “三个,一个同母两个异母。” “ 都嫁了吗?” “嗯?”冉佐瞪大眼睛。 “快说。” “喏,”冉佐指了指冉清,“就剩这一个了。” “哦……”梁叛摸了摸下巴,“你那两个妹夫家里啥光景啊?” 冉佐斜眼乜了梁叛一下,嘴角缓缓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他好像明白梁叛的意思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九章 埋伏 镇淮桥北有个花鸟市,梁叛带着冉清和两个小鬼就在这花鸟市中闲逛。 “你怎么到城里来找我了?” 梁叛一手攥着一根糖画,一个兔子一个大公鸡,阿庆和阿虎两个小把戏一人手里抓着个老虎,在那里嗦得起劲。 只可惜他们在刚才那个糖画摊子面前转了四次,也没转到一个凤凰。 冉清还在气鼓鼓的,不肯答他的话。 看来被冉佐撞破“好事”对她的打击可不小。 这能怪谁呢? 当然怪梁叛啊! 要不是这家伙不老实,怎么会被冉佐撞见? 梁叛见她脸上红扑扑的,忍不住笑道:“你一定是想我了对不对?” “没有!”冉清冷冷地说了一句,又不理人了。 梁叛没激将成功,回头看了一眼专心舔糖画的阿庆,计上心头,笑道:“那一定是阿庆和阿虎想我了对不对?” 阿虎嘴里“呜呜”两声,看上去相当敷衍,也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阿庆则瞥了他一眼,把头一扭,淡淡地道:“呵呵,你少自作多情了。” 梁叛连讨两个没趣,只好讪讪一笑。 谁知冉清瞧见他吃瘪,心中恼恨之意便消散了大半,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不过她很快又板起脸来,好像刚才甚么也没发生过。 梁叛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花鸟市占地虽然不大,却胜在品类繁多,大多是从城外花神村进来的当季鲜花盆栽,加上各色杂货玩意儿,四人逛了一圈,竟都有些累了。 两个小屁孩是玩累了,冉清是走累了,梁叛是后面扛着两个小鬼扛累了。 也不知道这俩孩子是吃甚么长大的,看着个头不大,可都生得敦实,加起来怕不有百十来斤。 梁叛和冉清出了市场,干脆就在花市大街上找了个茶店,在二楼靠窗处看街歇脚。 阿庆和冉清坐在一条长凳上,靠在冉清的怀里呼呼大睡,阿虎也是迷迷瞪瞪的,被梁叛横放在腿上,一会儿醒来张望两眼,一会儿又闭眼睡过去。 冉清看梁叛坐在那里满头大汗、大口喘气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给他倒了杯茶,问道:“听说最近城里不太平,我从溧水回来以后还不曾进城,到底是怎样情形?” 一提到这事,梁叛便摇摇头,将前些日子和今早遇见的事情一一说了。 冉清秀眉紧蹙,只觉这事未免不可思议,但是梁叛既然如此说了,又让人不得不信。 “今天你哥来找我,也是为了这件事,他们要遏制这股势头,来找我出主意的。” 他们此处靠近江宁县学,此时不知是不是学里下了课,只见七八个身着月白长衣的儒生,从街对面的小油坊桥那里走出来。 同时花市大街上又有三名儒生从北面走过来,正好与这几个江宁县学生碰头,只见他们一个个当街整肃衣冠,一丝不苟地作揖行礼,每一个动作仿佛 都力求标准、庄重。【@ 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左近路过的百姓见了这架势,无不退避三舍,绕着这帮儒生迅速离开。 更有甚者,那街角的一家沽酒店哐当一声关了大门,仿佛这些儒生都是洪水猛兽。 当中一人梁叛竟然认得,正是早晨在甘露巷带头打人的那个书生。 冉清看到那人,却“咦”了一声,低声道:“黄唯清!” “谁?” 冉清伸出手指悄悄指了指,道:“就是他。” “是招风耳的那个?” “嗯。” 远来正是带头打人的那位,此时被一群儒生围在当中,昂首挺胸,大声宣讲着甚么,仿佛鹤立鸡群。 梁叛看看冉清:“这个黄唯清又是甚么人,你认识?” “见过,不算认识。他是监生,也是个年少古板的,而且这个人很狂,曾经作诗骂过全江南的士子,说‘三千里江东福地,数十万禽兽衣冠’。” 梁叛摇摇头:“骂得倒是不错,只可惜他自己也未必就有多么身直气正。” 冉清却是一副忧心忡忡地样子,提醒他道:“我来找你,是因为今早瞧见姜聿寿又来拜见孙先生,他们要请孙先生出山,说要‘涤荡污浊、扫清寰宇’,请孙先生创设学社,举此旗帜,带领江南士子重振学风。” 梁叛一惊,没想到自己与对方的想法不谋而合,都把主意打到了学社的头上。 孙少保虽然已经致仕,但是在南京仕林文坛之中依旧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如果姜聿寿真的请动了孙少保,那么以孙少保的名望,李裕他们可以说未战先败了! 他连忙问:“孙少保没答应罢?” 冉清摇摇头:“暂时还没有……不过你是知道的,孙先生是太子少保,姜聿寿过去又是太子伴读,说起来姜聿寿也是孙先生的学生。 “我看孙先生口风有所松动,恐怕最终还是却不过姜聿寿的情面,要动这个筋骨。现在听你如此一说,看来这件事绝非好事,我要回去劝劝先生,不能搅这趟浑水。” 说起来,冉清也是孙少保的学生,而且是唯一的亲授嫡传。 庄敬太子和姜聿寿虽然也跟着孙少保读书,但孙少保所教庄敬太子的,乃是帝王仁爱贤德、奉天治国的通行之道,并不是他个人穷经钻研的学问和理念。 所以庄敬太子之于孙少保,只能算是学生,不能算是传人。 真正继承孙少保衣钵的,就只有冉清。 他们这一门,据说既非理学,也非心学,而是后圣荀子一门。 梁叛忍不住问:“庄敬太子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 冉清看了看左右,因为这几日县学生不断闹腾,茶楼里并没有甚么客人,二楼空荡荡的,就只有他们一桌。 她目光落在窗外,脸上露出追思的神色,徐徐说道:“庄敬太子很好,性情质朴,有君子之风,为人也很豁达,只可惜英年不寿……” 梁叛便很奇怪 :“怎么孙少保教的三个学生,个个都不一样?” 冉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目光落到阿庆和阿虎的身上。 梁叛立刻明白了,原来冉清的“因材施教”也是传承于乃师的。 这时忽听楼下一阵叫嚷吵闹,梁叛和冉清探出身子望去,却见花市大街的另一头,又有几个儒生走过来,却只穿着各色直身,而不是统一的月白色长衣。 那几个儒生中有人指着那几个白衣学生,痛心疾首地大声斥责:“尔等还要将这世界祸乱到几时?这天下已是千疮百孔,还经得住你等折腾践踏么!” 白衣儒生当中,黄唯清越众而出,冷冷地看着他们,忽然一举手,嘶声呼喊:“重开礼制,以正学风!” 突然间从四面八方涌出无数的白衣儒生,将那几人层层包围起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章 屋顶上的采风者 梁叛暗叫一声不好,那几个学生中埋伏了! 这时就听黄唯清喝道:“给我打!” 一众白衣儒生疯狂涌上去,毫不留情地殴打起来。 阿庆不知何时已将小脑袋探了出来,挤在梁叛和冉清中间。 梁叛立刻伸手挡住他的眼睛,将阿庆和冉清全都拉着离开了窗口。 楼下夹杂着痛骂的惨叫声很快就止歇了,但是殴打和疯狂却远远没有停止的迹象。 梁叛知道那几个学生完了。 他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心中在想,当罪恶发生,到底是谁的责任更大? 是施行罪恶的凶手,还是纵容凶手施暴的人? 在梁叛眼里,那些坐镇南京,以王朝改革派和江东仕林领袖的姿态,遥遥与京师内阁抗衡的湖溪书院大佬们,正是纵容凶手的罪人。 他不知道文伦和那位坐镇南京的湖溪书院教授在想甚么,他只知道自己很失望。 当他们从茶楼的后门离开的时候,花市大街的暴行才在江宁县三班衙役上百人的强制阻拦下停止。 冉清的脸色惨白,她刚刚经历了一次比洪蓝埠的数次凶杀还要可怕的场景。 那是真正的读书人啊! 光天化日,当街杀人。 而且他们所杀的也是读书人,甚至就是他们的同窗。 读书何用? 教化何用? 荀子说人性本恶,但是因为有了师长和法度的教化,加上礼仪的引导,性本恶的人们便会谦让,会遵循礼法,会天下太平…… 可是这些人有了师长和法度的教化,也有礼仪的引导,他们的性恶却丝毫没有减少,反而离君子之道愈行愈远。 难道荀子说的也错了吗? 冉清摇摇头。 忠义驾着马车,将冉清和两个小鬼一路送出城去,梁叛则又回到了自家的屋顶上,默默发呆。 天色向晚,余晖落在三山门城楼的屋脊上,洒下一层金辉。 梁叛本该去陈老板那里去复命了,但是他不想去。 他给陈碌写了一封信,信上写着:相见争不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神笔屋henbiwu …阅读】 …… 陈碌坐在半日亭中,手里攥着梁叛的信,又好气又好笑,将那信纸团团揉起来扔到水塘之中,啐道:“他妈的,一点文化没有,写得驴唇不对马嘴!” 康昌年坐在他的对面,有些焦急地搓着手,问道:“梁总旗怎么说,有没有提到我家那事儿?” “他说个屁,给老子送来一首情诗,还挺哀怨的。” “情诗?” “司马光的《西江月》,其实就是一句话,不想来见我。你说说,刚从我这里骗走五百两,转脸就不认人了,像话吗!” “像话不像话我不管,那我的事……” “哎呀老康,你不要急,我听斥候总的人说了,梁叛已经在替你查,估计也快了。” 陈碌可不会将玄真观的地址这么快透露给康昌年,他可是难得看到康弥 勒这副着急忙慌的样子。 康胖子急道:“能不能请他再快点?” “行啊,加钱。” “……” 康昌年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在桌上果盘中满满抓了一把点心,揣在兜里就逃之夭夭了。 …… 月如钩,遥遥挂在天际,银光洒下,将玄真观屋顶的琉璃鸱吻映得熠熠生辉。 梁叛背靠着屋脊,拧开腰间悬挂的竹筒,浅浅地喝了一口竹筒当中贮存的淡酒。 一股竹子的清香,混着酒酿的醇香,化作一线清冽的细线,涓涓流入腹中。 此等享受,也不枉他在这屋顶上吹了半夜的风了。 屋里的喘息和呻吟声还没停歇,不过梁叛听得出来,刚刚换了人了。 眼下这副叫声比刚才那位要矜持得多,也没有那么些乱七八糟语无伦次的梦呓一样的喊叫,他猜想这大概是那位名叫娇儿的小大姐。 主仆二人一同上阵,那场景,想想都有些香艳。 只可惜,里面是康端的老婆。 所谓朋友妻不可戏,不然梁叛都要揭两片瓦来看看下面的那场春光了。 当然了,我们的梁大捕快本来也不是这种喜欢听墙根的脚色,他到玄真观来,是有正经事的。 他要画图。 斥候总给他送来的那副玄真观的平面图,虽然手艺差了些,但是可以看出这道观在格局布置上颇有几分可取之处。 至少梁叛觉得这种院子住着,大概还是挺舒服的。 所以他今晚专门来采风了。 他膝盖上那卷图纸已经大致完成,整个玄真观的布局已经被他以等比例的形式复制在了稿纸上。 就在梁叛考虑着要不要趁着还没夜禁,收工回家的时候,屋里女人的叫声陡然拔高起来。 某种撞击声音也迅速提高了频率。 一声惊心动魄但又含混不清的呼唤,让梁叛吃了一惊。 他没有听清娇儿刚才那声呼唤到底是在叫好哥哥还是好姑姑还是好叔叔…… (南京话中“哥哥”发音为“gugu”。) 唉,这躁动的夜啊! 屋内的“殊死搏斗”终于停歇了,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一边喘息一边问道:“彭家妹子,上次同你问的话,你倒打听不曾?” 梁叛正准备起身走人,听了这句话便又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他知道康端的媳妇姓彭,具体是叫彭爱莲还是彭爱兰他也记不清了。 只听康家妇人声音酥媚地道:“冤家,你怎不问问我快不快活,高不高兴,尽问那些煞风景的话作甚?” “你不快活吗?我再与你一回好了。” “哎呦罢了,你要弄死人啦!我说就是了,你上回问的,我倒打听了,他们锦衣卫中真有几个勋贵,不过也日薄西山,都乞着锦衣卫这块招牌过日子。只有一个姓程的,和一个姓魏的,跟郃阳侯家有亲,靠这门亲家帮衬,精神都足一些。” “郃、阳、侯……” 那人反复 念叨了几遍,陷入了一阵沉默。 康家妇人奇道:“你倒管这个怎的?” “没事。”那人轻轻一笑,“我听说郃阳侯家的公孙丢了,如今到处在找一个叫季永年的,有没有这回事?” “这倒没听说,不过我听见郃阳侯家和南城韩国舅有一门亲,操办就在这些时日,我在康家瞧过请柬。” “哦?”那人似乎很有兴味,又陷入了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屋里康家妇人惊呼道:“你这冤家,怎么又来!” 那男人纵声长笑。 梁叛听得直摇头,又打算收起稿纸走人,一扭头,却见对面屋顶上,一双冰冷的眸子,正透过黑夜,注视着自己。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一章 女忍者 梁叛心中微惊,对面那人不知何时来的,还是说一直就在那里监视着自己,自己居然到现在才有所察觉。 他从屋顶上缓缓站起来,收起稿纸,手中已换了两柄黝黑的铁尺。 自从上次在怪石园外的遭遇之后,他已不敢再托大用单刀了,还是铁尺稳当。 对面那人也从屋面上站起身来,一袭紧身的紫黑色夜行衣,包头蒙面,只露出一双冷冰冰的眼眸。 月光之下那人的身段清晰可辨,长腿细腰,削肩修颈,居然是个女人! 梁叛虽然不知对方是甚么身份,来此有何贵干,却仍觉得有趣,向那人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那女人果然屈身一纵,落在了旁边一座耳房的屋顶,随即几个起落来到梁叛所在屋面的另一端,双手交叉在小腹之前,静静地与梁叛对峙,从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又是个忍者! 梁叛不由得多加了三分警惕。 不过眼前这个女忍者与他昨晚在怪石园遇到的那位并非同一人,虽然身法轻盈利落之处犹有过之,但是并没有那人的隐身之术。 两人都没说话,但是脚下屋内的淫声浪语却真真实实地传了上来,梁叛看到那女忍者的目光之中先是茫然,随即露出羞恼的神色。 梁叛心中好笑,伸手朝玄真观外面空地上指了指。 女忍者略一犹豫,点点头,身体后仰,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姿态极其优雅漂亮,稳稳地落在了道观的院墙之上。 梁叛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跳出道观。 还没落地,那女忍者已射出两枚苦无,梁叛一双铁尺在空中交叉一封,叮当两声,将暗器挡开。【……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梁叛轻轻落在地面,将铁尺扛在肩膀上,与那女忍者不远不近地相对而立。 “你也是甲贺?”他将那女忍者上下打量一遍,用日语说道。 女忍者眉尖一挑,右手四指一开,四枚苦无便从手指尖处露出幽冷的尖锋来,口中冷冷地道:“你怎么知道?你会说我们的话?” “啊,我会说一点,我有个好朋友就是你们甲贺的忍者,叫猿飞佐助,你认不认识?” 女忍者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你认识佐助?” 她这一问反倒把梁叛问得一愣。 他本来只是想逗一逗这女忍者的,可是看这意思,好像甲贺还真有“萨斯给”这号人? 猿飞佐助不是架空的人物吗? 不过吹牛吹到这个份上,想要否认已是不可能的,梁叛只好摸摸鼻子,硬着头皮道:“没错,我们曾经在伊势神宫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从此结下深厚的友谊,成为了好朋友……” 那女忍者打断他道:“可是佐助才十一岁!” “嗯?有这种事?”梁叛心说坏了,他脑筋急转,连忙故做惊讶地道,“我以为他最少有十五岁了,原来只有十一吗?” 谁知那女忍者 还真就点点头,说道:“佐助的确比一般的孩子高大,而且忍术天赋很高,大概两年以后便可拿到免许皆传了。” 梁叛暗呼侥幸,没想到这样也能糊弄过去,看来这女忍者的智商也不怎么样。 对方紧跟着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来这里干甚么?” 梁叛心中盘算,当然不能说是来画图的,说了对方也不会信,更不能说是来查案的,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女忍者是甚么目的,万一两人目标冲突,那前面扯了半天全都白费了。 他忽然灵机一动,随口胡诌道:“我是漩涡鸣人,来找一个人,叫季永年。你认不认识?” 他只说找人,并不说找季永年做甚么,这是留一个回旋的余地。 那女忍者道:“你找他,他不在这里。他在……” 正要说出来,猛然警觉,一双眼睛便盯着梁叛,好像要看穿他的心思一样。 梁叛笑道:“不在算了。我告诉了你,你也该告诉我,你又叫甚么名字,在这里干甚么?” 那女忍者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叫望月智子,我……我奉命来保护翟真人……” 梁叛心想,那没事了,反正自己本来也不是冲着那个奸夫来的。 “那你忙,我先告辞。”梁叛向望月智子摆摆手,收了铁尺便上了大路,毫不回头地往城内而去。 等他背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望月智子才猛然醒悟过来——这个人鬼鬼祟祟躲在翟真人的屋顶,不管是来干甚么的,都应该抓起来问问才是! 可是望月智子追到路上一看,哪里还有对方的影子? 她站在路边紧皱着眉头,最后还是决定先保护翟真人要紧,于是悄然消失在路边,迅速回到了玄真观。 她又回到自己原先藏身的屋顶,却看见一乘小轿刚刚从后门抬出去,小轿边上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人,腰肢犹如风摆杨柳,跟着轿子不停地扭动着。 望月智子将目光从那小轿转了回来,看了看翟真人所在的屋子,灯还亮着。 她不禁又想到刚才那个人。 对了,他叫甚么来着? 漩涡……鸣人? 好奇怪的名字。 …… 翟真人所住的厢房内,窗边晦暗的灯火隐约照着屋里,到处四散的内外衣服。 床榻之上更是一片狼藉。 此时翟真人却没工夫也没心情回味刚才的香艳场景,因为他的脖子上正架着一柄冷飕飕的匕首。 梁叛上一把随身的匕首送给俞太太了,回到南京之后又买了一把,此时就在翟真人的脖子上。 他当然没有回城,只是在回城的途中突然折返回来,趁着那个傻乎乎的女忍者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悄悄溜回了玄真观。 事实上,他今天根本就没打算回城过夜,玄真观的图画完,他还打算去一趟大报恩寺,然后登上报恩寺塔,俯瞰着找找,这南城地方,哪里还有布局精巧的 园林。 现在自然就不急着去报恩寺塔找园林了,他要来看看这个能被甲贺忍者专门保护的翟真人,到底是甚么路数。 至少绝不可能只是个奸夫这么简单。 屋里还弥漫着一股旖旎幽香的味道,翟真人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两圈,陪着笑道:“大侠,好汉,有话好说,何必动粗?刀剑无眼,好不好劳驾,将这柄宝刃收一收。” 梁叛两只脚踩在床上,就蹲在翟真人的背后,故意压粗了嗓音道:“少废话,我问你说。” “是是是,请问,请问。” 这个翟真人显然是个很识时务的俊杰,不但没有半点抵抗的意思,反而表现得相当配合。 梁叛故意兜了个圈子,问道:“刚才那两个女的,是甚么人?”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二章 大报恩寺琉璃宝塔 “是南京锦衣卫南镇抚司康家的媳妇和丫鬟。” “你为甚么向她们打听南京锦衣卫中的勋贵?” 之前梁叛在屋顶上,可是将翟真人的一言一语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当时便觉得这当中并非是通奸这么简单。 翟真人却是一惊,他没想到自己刚才打听的话都被这人听了去了,可他偏偏还不知道背后这位到底图谋甚么,只好虚晃一枪道:“只是好奇罢了,想知道知道这些高门大户的小姐太太们,平日是怎样的交际……” 梁叛反手一刀,便从他光溜溜的大腿上硬生生削掉一块皮肉,同时左手重重地捂住了翟真人的嘴巴。 翟真人的双眼猛然瞪大,口中发出“呜呜”闷吼,整个人下意识地剧烈挣扎,却哪里动得了半分。 他的右腿因为剧痛而止不住地抽搐着,鲜血从伤口中涌出,瞬间便染红了一大片床单。 梁叛的匕首重新架在了翟真人的喉咙上,低声道:“自己拿衣服包扎止血,不准说话,不准叫喊,否则杀了你。” 翟真人连忙点头,伸手抓住床沿上挂着的一件贴身小衣,用力扯断了袖子,包裹住自己血如泉涌的大腿。 梁叛下刀时避开了他腿部的动脉,所以这血看着流得不少,其实不过是因为伤口面积过大,并非不能止血。 只是他没想到,这翟真人还真有几分狠劲,坐在那里咬紧了牙关,忍着剧痛,自己一层层将伤口包好,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就痛得满头满脸都是汗珠。 梁叛用匕首在他下巴上拍了拍,说道:“重新回答刚才的问题。” 翟真人英俊的脸庞已经变得扭曲狰狞,他嘴里不断倒抽着凉气,好半晌才缓过劲来,断断续续地说道:“有……有人让我查……查锦衣卫中的勋贵,在下只是……只是奉命行事。” “谁让你查的?” “不,不能说!”翟真人用力地摇了摇头。 梁叛的匕首缓缓离开他的脖子,翟真人吓了一哆嗦,连忙说道:“是……是京师的人,再多不能说了,说了也是死!” 梁叛点点头,又问:“你认不认识姜聿寿?” 翟真人一怔,忍不住反问道:“你到底是甚么人?” “这个不用你管,你只需要回答我。” 翟真人一咬牙:“见过,不算认识。” “那你见没见过季永年?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翟真人一下子仿佛泄了气一般,摇摇头:“见过,现在不知道他在哪里。唯一一次见面,是七天前在怪石园。”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两千斤银子?” 翟真人越听越是心惊,心里闪过无数种猜测,却都拿不准后面这人到底是甚么来头。【¥…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他只好老老实实地道:“不但听过,还见过。那天季永年在怪石园中准备了四口大箱子,给了在下和姜聿寿一人两口,每个箱子都是一千斤白银,在下和姜聿寿一人 两千斤。” 梁叛微微皱眉,就现在所掌握的消息来看,当初陈碌所说的那个版本早已和现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最初的版本是季永年在扬州河口换船,带着两千斤白银直接来到南京。 可现在季永年的确已经到了南京,却是从六合过江来,而且来的远不止他一个,还有泰州帮、日本忍者。 最早的一批两千斤银子,此时也已变成三批,而且每一批都是两千斤。 后面还不知道会冒出多少批来。 南京漕帮、姜聿寿、翟真人,都被赠送了这两千斤银子,虽然漕帮大多数人都没有收,可银子是实打实的拿出来了,那就说明季永年带来的银子,或许有很多个两千斤,至于到底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梁叛只能感叹,盐商不愧是盐商。 “你替他做了甚么事,凭甚么会给你两千斤银子?他给姜聿寿这么多钱又是所为何事?” 翟真人道:“在下甚么也没做,这是奉命找那两个荡妇打听了锦衣卫中的事情,其余要等别人的通知。而且季永年根本不管事,他好像就是个送钱的,送完钱便消失了。” “那季永年长相如何,你仔细说说。” 于是翟真人便将季永年的相貌说了,梁叛在脑海之中默默地将这个人的形象拼凑起来,这只得到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孔。 脸颊微胖,但是人很精神,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头。 这就是翟真人对季永年的第一印象。 梁叛想了想又问了一句:“最近南京城里的那些倭国忍者,到底是甚么来头,他们替谁做事?” 翟真人没想到他连日本忍者的事情都知道,战战兢兢地回答说:“在下属实不知,那些忍者一直跟在季永年的身边,行踪相当神秘,根本不知是谁派来的。” 梁叛皱起眉头,这些忍者一直跟在季永年的身边? 难道昨天晚上那季永年其实就在怪石园中? 他心生一计,暗暗点了点头,一个驱虎吞狼的计策已经慢慢有了轮廓。 这个翟真人看上去也问不出甚么了,梁叛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将他一刀杀了。 可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翟真人猛然挣了一下,目光看向那扇大门,眼睛又快速转动起来。 梁叛突然抓起一旁翟真人的腰带,在他脖子上紧紧缠住,一勾手将他悬空挂在了床梁上。 翟真人原本有些失血的脸立刻变成一团绛紫色,屁股已经被吊得离开了床面,一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 就在这时,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梁叛一看,正是那女忍者望月智子,他立刻推开窗跳了出去,翻墙便朝外走。 他看过那个女忍者的身法速度,自问近身以后未必逃得了对方的缠斗,所以并未杀死翟真人,而是使出如此一招。 那望月智子果然先跑到床边去救翟真人,等她再去追梁叛时,因 为耽误的这么一会儿工夫,这人早已再次消失在夜色当中了。 梁叛迅速翻墙过院,身手矫健得像一只黑豹,毫不停歇地穿过了养大象的象房,赶到通济门下。 可是此时已然夜禁,通济门早早关了,只能过了通济桥,一路往南,赶到双桥门、养虎仓,再向西大概绕过了整个南门东的区域,一直潜入了大报恩寺塔。 进了大报恩寺塔,躲在一处全没亮光的墙角处,梁叛才开始悠长而彻底的喘气换气。 等到气息终于喘匀实了,他立刻取出纸笔,按照翟真人的叙述,将季永年的相貌画在了纸上。 画完以后,他抬起头,就看到一座通体闪着熠熠流光的九层高塔。 大报恩寺琉璃宝塔。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三章 韩国舅加班搓麻 大报恩寺琉璃宝塔是成祖为纪念生母李贡妃而建,这个名号是从这座塔的归属和特点而来的。 因为这座塔属于大报恩寺,又是通体琉璃烧制,所以被称以此名。 实际这座塔本身有个名字,叫做“第一塔”。 第一塔也不负其名,高九层,是当世国内最高建筑,又因为通体琉璃,也就成为了一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大琉璃器。 可以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窑器能够与之比肩。 梁叛仰头看着那夜色之中的宝塔,长夜深沉,佛灯永明,身披月光于外,青灯普照于内,一派辉煌灿烂,不禁心旌摇动。 因为是在寺院之内,一层塔门并未上锁,梁叛推开厚重的大门,快步拾阶而上,目光所见塔外的景象,从塔外殿堂僧舍,变成二进院内的屋顶,变成大报恩寺外的道路房屋、护城河、南城墙。 眼界愈来愈广,所见之景也越来越小。 南京城南墙高八丈有余,相当于如今九层楼的高度,梁叛到了第一塔的第五层,已经与南城墙齐平,可以越过城墙瞧见极远处钟山和北城墙的晦暗轮廓。 再往上一层则已可瞧见城东的皇宫、城北鸡笼山,和一片连绵起伏的营地校场。 到了第七层,整段南城墙包括聚宝门的城楼都已尽收眼底,甚至能够隐隐约约看到寂静无声的江宁县衙,和动火通明的钞库街曲中旧院,以及小西湖波光粼粼的水面,就连南城内房屋楼阁、街肆巷弄也瞧得一清二楚。 此时再看向玄真观,便只能瞧见一片四四方方的院落,花草树石已全然分辨不清了。 恰好有一辆马车正从玄真观北门悄然离开,一直向东,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梁叛猜测那马车就是翟真人所乘,大概是想绕过城墙,到北城与季永年会合去。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刚才在玄真观中,那翟真人看上去相当配合,其实所说的最多只有七分真话。【##神笔屋henbiwu …阅读】 不过他也懒得刨根问底,毕竟他今天是画图来的,而不是为了查甚么狗屁季永年。 梁叛并没有再往上走,取出稿纸,将快园的平面勾勒出来,亭台楼阁、池水林木,都一笔笔呈现在了稿纸之上。 画完快园,梁叛又看向避驾营孙府的工地,孙府从拆迁到营建,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大致的格局已经有了,何处是房屋,何处是堆山,何处是池塘,何处是花圃,基本上一目了然。 梁叛心想,这工程进度还可以,如果自家要盖房的话,看看能不能把孙少保的施工队借过来用用。 再要往能仁里孙少保的别院去看,距离便远了,别说冉清那两栋小木屋,就连园林布局也瞧不真切。 他从怀里掏了望远镜出来,远远对着别院的方向扫了一圈,可惜夜色太重,别院里又是建筑松散,根本没有多少灯光,所以仍旧瞧不真切。 不过梁 叛将镜头往回收的时候,却在不远处瞧见一片动火通明的建筑,找到旗号一看,敢情是南城兵马指挥司衙门。 他拿下望远镜肉眼瞧了瞧,不禁暗暗纳罕,韩国舅这么敬业吗,居然还在加班? 扯呢! 让他相信韩国舅加班,还不如信张守拙突然智商一百八。 梁叛将望远镜收起来,迅速走下第一塔,悄然离开了大报恩寺。 南城的夜风要比城内更冷一些,也更加狂野。 梁叛朝着那点清晰明亮的灯火,迅速潜行过去,绕开前门的弓兵守卫,翻身进了指挥衙门的大院,径直来到灯光最亮的一座屋子后面。 还没等他找到合适的隐蔽之所,就听见里面传出哗啦哗啦的洗牌声。 梁叛在北墙找到一扇半开的窗户,偷偷仰头一看,就看到屋内四个赌客正围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在那搓麻洗牌呢! 坐南方的正是那南城兵马指挥司指挥,韩国舅。 梁叛看看左右无人,绕过窗户,沿着墙壁轻轻一纵,上了屋顶。 这屋子偏居一隅,坐落在南城兵马指挥司院子的西南角,所以梁叛在屋面上绕到西南边,背靠着院墙的墙角,这样不虞被人从身后发现。 他抽出匕首,选了一块瓦片,轻轻刮开瓦片上下的泥灰,将这片瓦从上一片底下轻轻抽出半尺,露出一道缝来,刚好看到东方和北方上两个人的面孔。 他竟然都认识! 看到那两个人,梁叛不禁眉头微皱——这组合太奇怪了。 坐在北方的是西城兵马指挥司丁吉原的三公子,丁少英。 东方的是中兵马指挥司范大成的胞弟范二。 这两人加上韩国舅本人,岂非南京五城兵马司到其三? 只有西面一个包头巾穿短褂的人看不到面目,而且背影也不熟悉。 不过梁叛可以肯定的是,这人既不是东城的沈玉,也不是北城的李昭辅。 这时牌已抓好,韩国舅这一手十三张牌拿得极整齐,九张万子两张筒加上一张北风一发财。 天生缺一门。 西面这人的牌中规中矩,三门都有,不过有四个对子。 这把是范二轮庄,此人长着一张圆圆的胖脸,却是一副猥琐小气的模样,相貌上和他哥哥并不相似,气度更是有云泥之别。 只见他挑挑拣拣,小心翼翼地打出一张红中,摆在塘子里紧贴着自己的这一边。 丁少英不耐烦地道:“一张红中也要想这么久!南瓜!” 随手在塘子正中间丢了个南风。 西面的赌客跟了张南。 轮到韩国舅,一摸牌是个条子,却没有打那两张风将,也没打这张条子,而是拎了一张四筒出来,轻轻推到塘子里。 范二见了,胖脸上挤出一丝笑来,恭维着道:“国舅爷的牌好,一个杂张也没有。” 说完打了一张发出来。 丁少英不以为然地道:“韩老叔不打风字,未必是无风无字。范胖子,你不要上他的当。” 说完也打了一张发。 说起来这范二也是他的长辈,丁少英按理也要叫他一声“叔父”。 不过范二毫不着恼,陪着笑道:“有理有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四章 又见两千斤银子 西面那人依旧不吭声,抓牌打牌,四平八稳。 韩国舅的那张发却依旧没动,又摸了张条,又打了张筒。 等到过了十几手,韩国舅一把好牌依旧未听,手里是十一张万子,一张发,一张六条。 此时牌堆里已经有三张发,可他手上这张却始终不曾打出去。 梁叛看到这会儿,已经大致将几人的牌风看出几分来。 那范二看上去胆子很小,其实大牌相当大胆随性,有吃就吃,有对就对,没吃没对就自摸自打,既不算旁人的张,也不自己做大牌。 而丁少英却是一心要做大牌,但是嘴里喜欢带着零碎,一张牌摸得不对,便要拍桌子骂娘。 至于西首这人,虽然只能看到一个侧背影,但是看得出来,此人牌风相当稳健,也很精于算计,喂牌相当精准,几次喂牌喂到韩国舅的嘴边,怎奈那韩国舅却偏偏不吃。 这四个人当中竟然是韩国舅的牌风最为谨慎。 这是梁叛没想到的。 此人一直以一种粗鄙草包的形象示人,按理说牌路应该是范二一流,说好听点叫大开大合,说难听点叫瞎几把乱打的那种。 而范二才应该是他这种小心谨慎,不敢乱出一张牌的性格。 可是两人表面上的形象和他们的牌风却恰恰相反。 梁叛这时候才明白,韩国舅那张绝张发,看上去毫无用处,其实就是故意留在手上的安全牌。 这人也谨慎得过分了! 眼看着桌面上的牌只剩九垛,那丁少英原本一直在放万和筒,明显是要做条子清一色,此时却冷不丁打了张七条出来。 韩国舅原本放在他那张六条上的手,悄悄缩了回来,放在了从一开局便没动过的发财上。 西首那人摸了一张筒子凑成第六对,此时已经听七对子,确偏偏拆了一对四万打出去。 这是打给韩国舅的。 韩国舅手上本来有三五万卡四万,此时却偏偏不吃,而是摸了一张,手掌中拿着新牌,和那张发混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张发打了出去。 他这么一摸一混又立刻打出去,别人就会以为他抓到的就是这张发。 如果是吃了牌再打,别人就会知道这张发原本就在他的手里。 韩国舅这是宁愿放弃大好的吃牌机会,也不要让人看出他的牌路。 这时再看手里抓到的那张牌,竟然是一张三条! 梁叛看到韩国舅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将那张三条连同原有的六条一起坎在桌面上。 刚才丁少英打了七条,梁叛猜测他手上是四五条听三六条清一色。 很明显,韩国舅也是这样的想法。 接着走完一手,西首那人将另外一张四万打掉,韩国舅依然没吃。 又走一手下来,西首那人居然又摸到一张四万,似乎不经意地看了韩国舅一眼,然后将那张四万缓缓地打了出来。 这是最后一张绝张四万 了。 韩国舅又是苦笑,直接摸牌,是个九万,凑成三张,反手就将自己的三万打了出去。 西首那人转过脸来,睁大了眼睛,似乎十分不解,可他目光扫到韩国舅坎在桌面上的两张牌,便露出一丝明悟的神情。 韩国舅恰好也转脸看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笑笑,心照不宣。 这时范二摸了一张“百搭”,自摸平胡。 丁少英当时脸色便垮了下来,伸手在牌堆里一抓,见下一张牌是个三条,气得脸色铁青。 他将那张三条拍在自己面前,又将手牌推出来,果然是条子清一色听三六条。 “日,缺八代的臭牌!” 只见丁三少爷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掏出两根最短的筹子,毫不客气地掼在范二面前。 那筹子在桌面上一蹦三尺高,险些儿砸在了范二的脸上。 范二还是不恼,笑嘻嘻地收了筹子,还拱手笑道:“承让承让。” 韩国舅则将他手里的底牌推进牌堆里,迅速洗了两把,不让人看他的底牌。 经过这么一场打击,丁少英后面就显得兴致缺缺,再没心气去憋大牌了,开始频频失误放铳,倒教范二赢了个盆满钵满。 “不打了!” 丁少英一把牌打了一半,突然将手里的牌推出去,招招手叫人上了茶来,喝一口狠狠吐掉茶沫子,这才一仰头将一杯茶一饮而尽。 韩国舅笑道:“不打也好,今天小丁手风不顺,大家喝喝茶吹吹牛,等会一齐到潇湘院里一人叫两个婊子伺候着歇息罢。” 这时坐在西首那人往椅背上一靠,终于开腔了,说道:“几位都请将筹子拿出来,小弟兑了银子来。” 三人便都将自己面前的筹子掏出来放在桌上,范二的最多,长长短短有一大捧,丁少英的最少,只有六根长四根短的。 西首那赌客便向身后打个手势,两个粗壮汉子走上前,各将自己带的两口小巷子放在桌上。 那赌客打开其中一口,登时一片银灿灿的光芒四散出来,居然是一块块的银砖。 对面的范二登时睁圆了眼睛,露出赤裸裸的贪婪之色。 那赌客取了四块银砖,送给丁少英道:“丁三公子面前是六十四番筹子,这里是七十斤银子,请笑纳。” 丁少英让随从接了银子,脸上非但没有半点喜色,反而十分懊恼。 一根长筹子就是十个番,等于十斤银子,刚才他一把自摸清一色缺百搭,如果胡成了就是整整八十斤银子! 八十斤,一千二百多两! 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从韩国舅面前数了六十几根长筹子,将三口箱子推出去,又从第一口箱子当中拿了四块银砖,一共是六百四十斤,足足一万两,全归了韩国舅。 韩国舅笑眯眯地收了银子,说道:“那就多谢全师爷啦,替我向你们柴老大问好。” 梁叛一惊,原来这赌客就是泰州 帮的全师爷。 这人居然在南城跟韩国舅他们打牌,不用说,是摆明了送钱来了。 接着梁叛看到全师爷的两名手下又搬了六口箱子来。 这次全师爷拢共带了十箱,一箱二百斤,总数两千斤。 又是两千斤! 这已经是第四个两千斤了。 梁叛心中骇然,这个季永年到底有甚么企图,随手送人都是几万两银子,商人求利,他下这么大的本钱,到底要从甚么地方捞到足够的利息? 随即那全师爷一共送了五箱半给范二,剩下一箱银子,没送出去。 因为全师爷自己面前还有二十个筹子…… 他这几圈牌完全就是陪打,手里的牌光做不胡,筹子只有往外送,不会流回来。 可即便如此,他面前的筹子依然比丁少英要多。 因为丁少英后面不停地放铳,他们定的规矩是一铳输三倍,另外两家不用掏钱。 这个规矩本来是为了方便全师爷给人点炮送钱的。 谁知道全师爷几次三番给韩国舅点都没点成,反倒是丁少英一路把范二送得盆满钵满…… 全师爷看看手里的箱子,一时没了主张。 最后还是韩国舅道:“都给小丁罢,等会找婊子吃花酒的使费就让小丁出!” 范二不敢不同意,全师爷自然也就没甚么意见,将剩下的那口箱子恭恭敬敬推给了丁少英。 丁少英的脸色这才缓和几分。 这时韩国舅便让随从撤了麻将,换茶上点心,几人在下人送来的毛巾上擦了手,各自取点心吃茶。 韩国舅道:“全师爷,听说你们在找应天府‘改稻为桑’的庄户名录,不知找到多少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五章 真正的韩国舅 全师爷拱拱手,十分谦逊地道:“有劳国舅爷挂怀,不过说来惭愧,本来上个月已讲定了溧水县的那一册,可惜功亏一篑,不知被甚么人盗了去,不知所踪了。” 梁叛听了恍然大悟,原来溧水县那书办手上的名录,真正的买家是泰州帮! 当然了,泰州帮的背后很可能还有别人,或许是季永年,或许另有其人。 这么说的话,那么季永年和泰州帮的图谋就并不是从本月初二开始的,而是早有布置。 联想到洪蓝埠发生的一系列怪事,比如勾结庄户分田、承诺包销生丝这种事,如果都与季永年或泰州帮有关的话,那他们图谋的时间可能还要提前。 至于这个全师爷到底是个甚么角色,倒值得好好查一查——照齐四他们的话来看,泰州帮之中,这全师爷的话语权似乎还要高过帮主柴豹子! 韩国舅又换成一副草包的神气,大手一挥道:“柴老大送了我们这么大的礼,大家就是自己朋友,有甚么需要效劳的地方不必客气,尽管说!我们这几个虽然只是从六品,好赖管着大半座南京城!” 这句话倒提醒了梁叛,这几个人身上的确背着大半座南京城。 南城是陆路交通要冲,聚宝门每日肉菜农货车马进出如流水一般。 每逢节庆,甚至要四道券门全开,也难以容纳得下数以万计的人流。 中城不必说,范大成虽然是无胆三英杰之一,但他掌管的中诚却是最关键的部分。 至于丁吉原的西城,扼守长江天堑,重要性也不言自明。 泰州帮给韩国舅等人送了这么大的一份礼,虽然一时间看不出有甚么企图,可这钱绝不是白送的,以后一定还有大用。 果然全师爷道:“国舅爷太客气了,‘吩咐’的话绝不敢当,我们柴老大是仰慕几位大人的德高望重,只想交个朋友,今后常来常往。” 言下之意是,先交个朋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提。 谁知丁少英很不给面子地道:“交朋友就算了,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柴老大出钱,我们出力,一分钱一分力,办完两不相欠。至于是甚么事,还是趁早说明了最好。” 他这话更直白了,显然是说他们泰州帮还不配跟桌上这几位“交朋友”,泰州帮花钱求人,他们三位收钱办事,事情一了一拍两散,就这么简单。 那句“一分钱一分力”更有意思,等于是当面告诉全师爷,他拿的钱少,不要指望他老爹跟范大成、韩国舅他们出一样的力气。 全师爷听了淡淡一笑,说道:“三少爷倒是爽快,不过眼下的确没有什么事请三位大人帮忙,将来若有所求,一定明明白白禀告给三少爷知道。”【!¥神笔屋henbiwu !#阅读】 丁少英哼了一声,不再接茬了。 屋内众人吃了一会儿茶,范二放下茶杯,搓了搓手,带着几分试探地语气,小心翼翼地提问 道:“几位,我们是不是该休息了?” 丁少英鄙夷地道:“这里谈事情,你只惦着婊子裤裆里那点春秋!” 话虽这么说,却是他第一个站起来,带了随从,背着手便往外走。 范二立刻笑嘻嘻地跟了上去。 韩国舅道:“你们两位先去。” 丁少英瞥了他一眼,也没多问,点点头便出了门去。 梁叛蹲在屋顶上,略感好奇,韩国舅要单独留下来,不知道会跟全师爷说甚么。 丁少英和范二两人相继离开这间屋子,带着他们的随从,径直穿过衙门大院,上了大路往南去了。 那个潇湘院梁叛听说过,是南城一带格调最高的妓馆,管事的是个叫九娘的老鸨,开业的时候梁叛他们一帮人曾跟着王班头去“捧场”,所以认识。 至于这妓馆背后老板应该是个京师人,不过没有露过面,所以没人知道此人究竟是甚么身份。 今晚丁少英他们无论如何无法回内城去了,潇湘院自然便成了首选的去处。 梁叛看着丁少英和范二走远,并没有动弹,而是静静地守在屋面上,偷听韩国舅和全师爷的对话。 “全师爷,我听说你们那里有个季老板,叫季永年,是不是啊?” “哦?国舅爷听说过季老板?” 韩国舅哈哈一笑:“啊听过听过,大名鼎鼎啊。不过有个事我韩某人倒想问一问,季老板从扬州到我们南京来,除了送钱交朋友,没有做过其他的事罢?” 全师爷满脸不解之色,奇怪地道:“国舅爷这话是甚么意思,莫非有甚么误会?” “啊哈哈,是不是误会我韩某人也不知道。不过,我有个定过盟的女婿,听说是被你们季老板请了去,还向我亲家借两千斤银子,这件事你全师爷知唔知啊?” 全师爷只觉莫名其妙,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谁知韩国舅将桌子一拍,喝骂道:“奶奶的,全师爷,你是真不懂呢,还是装蒜?你们季老板绑架我的女婿,跟我亲家勒索两千斤银子有没有这回事?” 看到全师爷面色惨白、惊恐万状的样子,梁叛忍不住在房顶上偷笑,他也没想到这全师爷是季永年的人,而且偏偏要跑来贿赂赵开泰的老丈人。 看来“绑架”赵开泰这一手,倒是无心插柳了。 这下两面人撞在一起,韩国舅能忍到现在才发难,之前甚至连半点异状也未曾表露出来,可见其城府多深了。 绝不像他平日所表现出来的草包形象。 全师爷万万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饶是他口才辨给,此刻也不免结巴起来:“这……这……这不可能罢,季老板……不会,一定是误会啊!” 韩国舅冷笑道:“佢细路仔纵有做错事的地方,得罪了季老板,也要看在我的面子上,高抬贵手,得唔得啊?” 韩国舅显然气得狠了,开始半广东话半官话地 乱讲起来。 梁叛倒是听得明,不过全师爷完全是一脸懵懂的状态。 韩国舅只好又用官话重复一遍。 全师爷脑门上已全是冷汗,连连点头道:“请国舅爷放心,贵婿虽然绝不是季老板绑走的,但是这件事既然栽赃到了我们头上,为了自证清白,在下一定禀明季老板,全力找到贵婿的下落。” 韩国舅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梁叛心中冷笑,这韩国舅八成并不是真的生气,之所以这番做作,要的就是让季永年和泰州帮的人替他用心找人。 果然那韩国舅好像变脸一样,转眼间风停雨霁,换出一副笑脸来,用力拍拍全师爷的肩膀,和蔼地道:“全师爷不必紧张,我也知道季老板这样豪阔的人物,不会干出这种宵小的行径。 “不过事关季老板的清誉,还请全师爷多多费心咯。玄真观翟真人那里,我也提过了,他也答应替我找找,你们两位的本事,我是相信的,哈哈。” 全师爷仿佛惊魂未定,又好像极佩服韩国舅的手腕,拱手感慨地道:“国舅爷真个神通广大,连翟真人也晓得。看来外面传言多有不实之处,不可尽信啊。” 韩国舅笑了笑,不接外面对他评价的话,问道:“不知几日能有回话?” 全师爷为难地道:“实不相瞒,翟真人是沟通南京部院大佬的中间人,上层的路子他比我广得多,要找人大概也是他那里快一些。具体几日,还要等小弟同翟真人商量之后才敢回话。” 梁叛心中暗暗冷笑,那翟真人果然狡猾,在玄真观被自己逼问的时候,装成一副外围跑腿的身份,原来还是个核心人物。 怪不得他们要专门派个段位不低的忍者对他进行保护,看来是小瞧了此人。 “罢了。”韩国舅道,“那我等你消息!” 全师爷忙道:“是。” “还有一个问题倒要请教……” 韩国舅忽然把身子前倾,凑到全师爷面前。 全师爷登时紧张起来,不知道这位国舅爷又要问出甚么晴天霹雳一般的话来。 谁知韩国舅只是微微一笑,低声问道:“敢问,方才牌桌上,全师爷独独给我韩某人喂牌,却对范老二和丁三少不加关照,这是甚么道理啊?”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六章 潇湘院 一听原来是这个问题,全师爷长长地松了口气,苦笑道:“丁三公子的牌太冲,听得少的时候小弟手里无牌可喂,听得多了他又要自摸,不肯吃铳;至于范二爷,说句得罪人的话,他的牌毫无章法,小弟想喂也不知喂哪一张啊。” “原来如此。”韩国舅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忽然伸手朝后一招,说道:“送全师爷到潇湘院。” 他自己却坐着不动。 全师爷一愣,问道:“国舅爷不去?” 韩国舅淡淡地道:“请全师爷对那两位打个招呼,就说我身子不大爽快,就不去奉陪了。” 全师爷不敢多问,只好跟着韩国舅的手下去了。 等全师爷一走,一直站在韩国舅身后的副手才走上前,低声问道:“大人,方才这姓全的一直给大人喂牌,大人怎么不吃?” “哼。”韩国舅冷笑道,“我若吃了,岂非等于是说被他算中了我的牌?” 那副手一凛,连忙点头称是。 “回家。”韩国舅站起来,背着手朝外便走。 那副手随手灭了墙上的几盏油灯,提着灯笼跟了出去。 这间屋子终于从喧闹归于寂静。 梁叛却伏在屋顶,看着韩国舅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韩国舅的最后一句话,才说出了其真正的内心——他是个永远不愿意让人猜中底牌的人。 夜色深沉,南城兵马指挥司的灯火次第熄灭,内外把守的弓兵也终于看到了休息的希望,全都在门外集合,簇拥着韩国舅的轿子消失在街巷里。 梁叛将手里的那块瓦片推回去,缓缓从屋顶坐直了身子。 他抬头看看夜空中的月亮,已经渐渐偏西,时辰不早了。 现在他便面临一个问题:今晚住在哪?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能仁里的方向,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偷偷潜入孙少保的别院,到冉清那里挤一挤? 说不定还能……嘿嘿嘿…… 心里臆想着,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淫荡的笑容来。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便被他自己给否决了。 今早被冉佐撞破他俩的好事,已经惹得冉清不大高兴了,这会儿再去,就不是触霉头这么简单了。 他想,冉清之所以一再容忍他的“放肆举动”,只是因为她对自己是有感情的,但这不是得寸进尺的理由。 如果现在他真的跑去冉清那里找地方睡觉,那便不是出手轻薄两下这么简单了,或许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冉清的脾气他太知道了,这妮子看上去柔弱,其实是个极有个性也十分刚强的女子。 事实上,这个时代正处于个性和自我意识觉醒的节点,很多文人都开始从儒家“家国天下”的思潮之中,逐渐挣脱出来,开始向自我内在去探求新的境地。 这从最典型的文学作品中就可以看出端倪。 就像唐诗宋词元曲一样,明代也有其典型的文 学形式,那就是小说和文人笔记。 明代的小说如《金瓶梅》、“三言二拍”等,都开始深入探寻人物的个人价值和个性思想,文人笔记更是以自我为中心,倾向于记录其个人生活的经历细节和喜怒哀乐。 文人们不再将“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奉为准绳,他们当中很多人钻研科举和八股,也不再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些人得到一个贡生或者秀才的身份以后,便停步不前,开始用这个身份来为自己谋取利益。 做地主,做乡绅,在地方上甚至俨然国中之国、县中之县,一言九鼎。 八股文看似将文人的思想彻底禁锢起来,其实对于很多人来说反而是打破了思想牢笼。 因为八股弱化了儒学的体系,将儒学修身养性的能力撇到一边,将教条抬到至高的地位。 这就造成了文人们虽然钻研教条,却只是当成一个晋身的敲门砖,将儒学经典的思想宝库当做了单纯的题库,所以文人一边学儒,一边却不信儒。 失去了儒学的信仰,当然就不会被其精神所束缚,文人们获得晋身以后,儒学便失去了它的意义,自然就被束之高阁,甚或弃如敝履。 那些被历代君王赋予儒学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至夫夫妻妻,信奉遵守的人便愈来愈少。 于是西门庆出现了。 潘金莲也出现了。 欧洲的文艺复兴已经进行到了尾声,而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文人们的觉醒才刚刚到达一个小小的顶峰。 冉清是这种自我意识觉醒的典型代表,她的学问兼收并蓄,并不以哪一家之学为圭臬,虽然在学术本源中从孙少保那里继承了对荀子的尊崇,但是并不代表她就是儒家的门徒。 梁叛敬重冉清,正是因为她的独立的人格和智慧。 用现代的话说,大概就叫“知性”…… 否决了这个想法,梁叛才真正开始思考“睡哪儿”的问题。 他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秒钟左右,便做了一个决定:睡潇湘院。 对啊,丁少英他们能睡潇湘院,他凭啥不能? 潇湘院不仅是南城最好的妓馆,可如果把院中的失足妇女们忽略的话,那也是南城最好的客栈和酒楼啊! 梁叛现在是身价千两的小富翁,那就得有做小富翁的自觉。 住个南城最好的客栈,正是合情合理的。 梁叛被这个借口深深地说服了,然后就从屋顶跳上院墙,落在街道上,转身往小市口的潇湘院走去。 潇湘院在聚宝山下,出了兵马司衙门走不到一里路,便瞧见了亮着灯火的一片高楼大院。 九娘此时正坐在空荡荡的大厅之中,独自一人单手托腮,看向门外凄凉的月色,痴痴地有些发怔。 伺候她的婢女就叫月儿,见九娘容颜憔悴,面有愁色,有心替她排解,便道:“娘,你要瞧月儿,屋里便有一 个,净向外面去找怎的?” 九娘右手依然托着腮,听闻半转脸来看了看这婢子,眉眼笑起来,道:“你倒嘴甜,我只是累着罢了……” 说完笑着白了这小大姐一眼,说不尽的风情万种。 这女人其实也不过三十六七岁的年纪,保养得又是极好,说是半老徐娘都有些过了。 偏生又有一股子成熟女人才练得成的风韵媚态,虽说是个老鸨,却还是有很多人对她垂涎三尺,时常有客人使出重金,不为这潇湘院里任何一个娘儿,只为这外婆九娘。 不过这九娘至今也未曾松口,到南京几年从来也没有挂帘子接客的时候。 这就更抬得她的身价,但凡来过潇湘院的嫖客,无不想方设法让这九娘委身屈就,好以此为炫耀之资。 月儿撇撇嘴道:“这么晚了,咱们何必接那两个客人?娘常说官家子弟最难缠,你又干么亲自来迎,早早关了门歇息不成吗?” 这婢子生得机灵,就是嘴快,九娘也不恼她,只是淡淡一笑,从桌上举起一只雕花精致的银酒杯来,将杯中淡酒一饮而尽,摇了摇头说:“我们开院子的,官家生意才是根本。商人有破产的时候,儒生的荷包总有限,只有官家是永不倒的主顾。” 月儿点点头,她也懂得这个道理,官家的钱有时来得容易,那些子弟们要摆阔撑脸面,便不怎么惜财,缠头资总是丰厚不过。 况且朝廷的官位是只会多不会少的,即便这一茬官家败了,自然有下一茬顶上来。 而且今天来的那三个人可不好相与,其中两个家里是管南京城地面的兵马司,另一个瞧着像下九流的,但是说话举止都不简单。 九娘有些恹恹地不想说话,挥挥手让这快嘴的婢子先退下,自己一个人坐在厅中,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小酌。 楼上不时传来一两声大笑大叫,这是好事,说明客人玩儿的开心,那些娘儿们的缠头便有的多拿了。 这时九娘的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在大门的方向闪了一下。 她有些吃惊,连忙转眼看去,就见一个背着兵刃的男子走进来,对着她的大厅四下张望,似乎颇感好奇的样子。 九娘的眸子微微闪动,她认出来这个人了,是个江宁县的捕快。 她们这潇湘院开张的时候,当时江宁县那个姓王的班头带人来过一次,这人就在其中。 但是几年没见,这人的眼神气度好像都不同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七章 九娘 九娘是极能认人的一双眼睛,记性又好,所以梁叛虽然只是个小人物,却也叫她给认了出来。 不过梁叛自己还不知道这一点,他一边背着手往大厅里走,一边随意地四下打量着。 几年前来的时候他没怎么细看,从王班头手里分了钱便撤了。 当然了,他认识九娘,虽然只看过一眼。 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是很难不留意九娘这种女人的。 女人要让男人为她“致敬”,最低级的要靠肢体器官的亲昵接触,好一点也要用自己身体的诱惑,再厉害的靠脸,更厉害的则是用自己修养而成的一种媚态。 而一个光靠眼睛就能让人燃起欲火的女人,不管在甚么样的场子里,也绝不多见。 九娘就是这种女人,或者说,只要她想,她就有这个本事。 所以梁叛对九娘的印象很深。 他很轻易地就在大厅中间的一个座位上,看到了正一个人喝闷酒的九娘。 他当然知道九娘也瞧见了自己。 于是梁叛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 九娘也站了起来。 “这位差大哥,姓……梁?” 梁叛惊讶于九娘的好记性,但是他没有像许多人一样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态,而是点点头道:“外婆好记性。” 九娘掩口“噗嗤”一笑,勾魂的眼眸如水一般在对方的脸上轻轻扫过,福了一福,嗔道:“梁大哥不把奴叫老了吗?” 梁叛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说实话,刚才被九娘的目光扫过来时,他真有些心旌摇动——这不是君子小人的问题,也不是道德廉耻的问题,而纯粹是出于一种生理本能。 不过他很快恢复了笑容:“你是老鸨,不叫你外婆叫甚么,莫非要我叫你姐姐吗?” 九娘一愣,随即咯咯娇笑起来:“要叫姐姐也成。” “那么九娘姐姐,你们的厨子歇没歇,没歇的话请送两个菜一壶酒上来,再开个房间。”【…神笔屋henbiwu ¥阅读】 九娘当即将那婢子月儿叫了来,让她亲自到厨下去叫菜。 月儿好奇地看了梁叛一眼,匆匆往后厨去了。 梁叛拱手笑道:“多谢姐姐厚爱。” 其实这里面是有讲究的,要在平日,这大晚上的厨子必然是睡了,但是如果夜里有客要吃要喝,还得爬起来做。 不过这天下惹谁也不要惹厨子和大夫。 大夫会改药,厨子会下料,都是有本事坑人于无形的。 九江叫那小大姐亲自下去叫菜,那就是盯着厨子,不准“下料”了。 所以梁叛要谢九娘。 九娘淡淡一笑,眼波流转,瞧得人骨头也酥了:“潇湘院来得客千千万万,只你一位把人叫姐姐,姐姐怎忍心亏待你。” 说着一伸手,请梁叛上楼。 谁知梁叛摇摇头道:“不去楼上,给开个空房间好了。” 楼上的屋子都是“有主”的,这个“主”不是客人,而是妓女。 客人想要谁作陪,就去谁的房里 ,而不是在楼上开了房间再叫妓女来陪。 梁叛不肯上楼,这是不要那些妓女陪的意思了,至于有没有别的“意思”,便不得而知了。 九娘看了看他,没有多言,将他带到间壁一座小楼之中,推开其中一个房间,点了灯,款款地道:“这间可好?” 梁叛抬眼一扫,屋子很干净,布置比较朴素,也没有庸脂俗粉的味儿,显然平日里并不是接客的所在。 他很满意地点点头,正好同九娘的目光一碰,那种令人燥热的感觉又一次传遍了全身。 梁叛笑了笑道:“九娘,你接不接客?” 呵呵,又是如此。 九娘微感失望,她的目光略略一黯,露出了一丝嫌恶之色,语气也冷淡了些,摇头道:“请恕奴不接客。” “那你就不能收一收你的眼睛?”梁叛的笑容很古怪,“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自己对男人有多大的吸引力。” 九娘听了一愣,通常的男人在要求她亲自接客被拒绝以后,不是立刻许以重金,就是苦苦恳求,要么就拿出家里的势力官位出言威胁,甚至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从没像这样平静地责备她的。 但是仔细想想,这话说得未尝不对——你又不接客,干嘛勾得人神魂颠倒? 她忍不住笑起来,换了个平和淡然的眼神,看着梁叛,顿时又觉得这个小捕快也不失坦诚,便道:“是姐姐的不对,你真不要娘儿来陪?” “不要,不过你可以叫个小大姐来替我打水搓澡,我吃喝一些便洗洗睡。” 九娘又好气又好笑,当梁叛提出要开个空房间的时候,她还一度以为是专门冲自己来的。 现在自然知道不是了——感情这位是来住客栈的! “怎么了,不行吗?” 梁叛一边将自己身上的兵器解下来放在桌上,一边问,同时伸手去取茶壶。 “可以。这茶是凉的,不要喝了,等会叫月儿替你重新沏一壶罢。” 梁叛便将拎到手里的茶壶放下,自己坐了下来,对九娘道:“姐姐,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你请便罢。” 九娘又是一愣,她还从没听过这样的要求,从来都是别人千方百计留她,留下以后便是劝酒,劝完酒自然还是想上床,坐下来便将自己往外赶的,梁叛又是第一个! 她虽然不肯接客,可也是有骄傲有尊严的,梁叛这种做法让她非常不适应,也非常难以接受。 这小子真当这里是客栈啦! 就算是客栈,也没有把她这么漂亮的老板娘往外赶的道理! 梁叛瞧出她的心思,只好抱歉地笑笑:“姐姐,你一直在我眼前晃悠,叫我晚上怎么睡得着?” 原来是这个缘由…… 九娘一时间居然觉得自己脸颊有些发烧,多少年来竟然头一次感到一丝娇羞。 她喜滋滋地接受了这个奉承话——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并且对自己给梁叛造成的 困扰表示抱歉,最后接受了这个无奈的请求,留下一抹轻松喜悦的笑容,心甘情愿地退出去了。 “那你好生歇息,明早姐姐再来瞧你……” 梁叛看着九娘诱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忍不住大出了一口气。 但是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冉清的影子,好像在瞪着眼睛审视着自己,看看自己有没有起甚么坏心思…… 坏心思肯定是起了的,这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他唯一能够控制自己去做的,就是把九娘给请了出去。 说实在的,他刚才真的想“上楼”了。 上了楼即便不能一亲九娘的芳泽,至少也能在别的姑娘哪里解决一下因为九娘而燃起的生理之火…… 咳! 他开始埋怨自己,南城那么多客栈,干甚么偏偏要选这里? 这哪是南城最好的客栈,简直就是磨人的妖精窟。 过了一会儿,九娘的婢子月儿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拎着茶壶,眉花眼笑地走了进来。 进门后一面整治杯盘碗碟,一边不停地拿她的大眼睛扫视着正襟危坐的梁叛,嘴角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也不知那九娘同她说了啥了。 梁叛心想:你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等到几样热腾腾的菜摆上桌,酒倒满茶斟齐,月儿也被梁叛给轰出去了。 顺带着连搓背的服务也一并取消。 这次月儿一点也没着恼,而是捂着嘴笑嘻嘻地跑了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给九娘报告去了。 梁叛一看桌上的菜,咦,不是两个菜吗,怎么变成了四个? 看来是他的“好姐姐”奉送的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好姐姐”还十分贴心地叫了个身材粗大的龟奴来,替他打满了洗澡水,又在他房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替他倒了两回酒,这才退了出去。 梁叛目送着龟奴离开,不禁笑着摇摇头,别说,这大男人在屋里待一会儿,心里那股毛毛躁躁的旖念总算消除大半了。 洗洗睡。 梁叛一教睡到天明,还是六点左右准时醒来,推门而出,在柜上交了房钱。 账房一瞧他的账,陪着笑道:“这是九娘免了的,相公不必会钞。” 梁叛看了眼账本,见上面连吃喝带住宿,一共是一两二钱银子,不过后面有个注脚:九免。 梁叛摸了一两银子出来,丢在柜上,说道:“不要免了,就算九娘给我打八折罢。” 说完离开潇湘院,快步往家走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八章 新邸报 看着梁叛走出潇湘院的大门,那账房略一犹豫,还是将那一两银子收了起来,并且在账本上改了一笔。 这时柜边的楼梯口刚好有人下来,声音不快地道:“九娘给谁打了八折啊?本少爷来过这么多次,怎么不见你潇湘院免我几钱几分的银子?” 下来的这人正是丁少英,随后而来的还有范二和全师爷。 丁少英说话间抬眼向门口一瞟,见那人已经走了,没瞧见是谁,重重地哼了一声。 打折这种事,有时候跟钱没有多少关系,最重要的是那种“人无我有”、高人一等的面子。 账房抬头一看,却见是丁家三少,他心中先是一慌,继而纳闷:听说这厮昨天半夜才来,怎么起得这样早? 丁少英见他发愣,重重一拍桌子,不满地道:“本少在问你的话,装傻充愣怎的?” 那账房只好苦着脸陪笑道:“这是九娘做得主,小的只是收钱记账的伙计。” “啪”! 丁少英甩手一个嘴巴,将那账房瘦弱的身躯抽得跌跌撞撞,摔倒在柜台后面。 “叫你们九娘出来!”丁少英阴恻恻地道。 这时身后一个娇柔慵懒的声音缓缓地道:“丁三少爷,这是打奴的脸哩?” 丁少英阴着脸转头去看,却见九娘不知何时懒懒地站在了厅中。 九娘一头青丝草草地挽了个松松散散的堕马髻,身上披了一件淡紫色的交领长袍,一段光洁的修颈露在外面,锁骨半遮半掩,虽然寸羞未露,却比那玉体横陈的美人儿还要撩人心魄。 丁少英脸上的阴霾立刻一扫而空,,瞬间堆满了笑容,带着几分彬彬有礼的模样,深深作了个揖,微微笑道:“见过九娘,不过是教训一个下人罢了,小生怎么舍得打九娘的脸?” 他身边的范二和全师爷两人,也露出色授魂与的神态。 那范二最为不堪,满脸横肉中的一双小眼,带着掩饰不住的淫邪之色,不断在九娘身上扫视。 九娘轻轻迈步走了过来,众人这才发现她袍角下面竟是一双莹白如玉的赤足,丁少英的眼中露出狂热之色,范二则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浑身都有些发软。 九娘却看也不看这三人,走到柜台边,对那账房道:“廖叔,你没事罢?” 那账房捂着脸,一连声道:“没……没事……” 九娘见他却是没有大碍,便点点头,说道:“多收十两银子医药费,谁再敢闹事,就轰出去!” 大厅三道门里立刻走出十几个龟奴护院,神色不善地盯着丁少英等人,九娘拢了拢袍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丁少英暗暗咬牙,目光阴狠地盯着九娘风摆杨柳般的背影,愤愤地喝道:“结账!” 三人走出潇湘院,丁少英始终面沉如水,带着随从走在前面。 那范二跟上两步,凑到丁少英面前,带着几分讨好的神情,低声道:“丁 三少爷,你要是真瞧上这个婊子,要不要我替你办了?” 丁少英横了他一眼,冷哼道:“就凭你?你以为像你这样想的人还少吗?这个九娘能在南京城里几年安然无恙,至今没人能够染指,你当她只是个妓院的老鸨吗?” 范二被他毫不留情的一顿训斥,只觉老脸发烫,只得尴尬地一笑。 谁知丁少英却又笑了笑,说道:“范二哥,你要真有心帮我出气,不如替我办另外一件事好了,小弟一样记你这个人情。” 随即在范二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范二听了不解地道:“一个小小的捕快,也敢得罪你丁三少爷?你们家捏死这种贱民不是易如反掌吗?” 丁少英道:“我家是西城,管不到南门西那一片。加上我家老头子最近把我限制得紧,他手下的弓兵一概不准我动用,连在外过夜也不准许,否则你当我愿意这么早起来赶回家吗?” 范二点点头,拍着胸脯道:“那好办,交给我。” 丁少英咧嘴一笑:“那就谢了。” …… 梁叛回到六角井,却没急着进家门,而是坐在丫头的吃食摊子里面,叫了一份早点。 照例还是先看邸报。 按照梁叛的要求,他所看的这份邸报,和各大衙门抄录的并不相同,而是经过谢无名筛选增删的。 有些消息是锦衣卫机速总独家的渠道,不论是时效性还是机密性,都远非一般的邸报可比。 相应的,这份邸报就要更厚一些。 梁叛足足看了一刻时辰,才将那份邸报看完。 这时他面前的早点也吃得差不多了。 梁叛端起汤碗,将剩余的馄饨汤全部喝干净,朝丫头招了招手,说道:“跟我进来。” 说完便朝医馆中走去。 丫头连忙跟上两步,扯着他的衣袖低声道:“梁总,这不大好罢,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你……你可不能借公事调戏下属啊……” 梁叛知道这个死丫头嘴里没一句正经话。 自从前两年丫头被派到青楼装打杂丫鬟蹲点过两次之后,就彻底变成老司机了,调戏起人来不带半点脸红的,谢无名就一度深受其害。 丫头见梁叛不搭腔,又哼哼唧唧地说道:“哎呀,一定要的话,能不能等到晚上啊,大白天人家不习惯啦!” 梁叛忽然停下脚步,转脸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那也好,你晚上再来罢,记得洗洗干净。” 丫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有甚么公事还是现在说罢。” 梁叛哼了一声,迈开大步便走进医馆。 小丫头跟我斗,你还嫩点! 两人来到书房,梁叛坐在椅子上,重新翻开邸报,在第三页的其中一个消息上画了个圈。 那是南京国子监举报南京振武营虚报冗员、冒领军饷,并上书南京户部清查。 南京管发粮饷的官是南京户部尚书或者南京户部侍郎一员,称为总督仓场。 因为眼下是个侍郎兼任,所以叫总督仓场侍郎,也称为督储侍郎,叫黄茂才。 梁叛想起这个名字,眼睛便不由得一眯。 这位仁兄早晚要闯祸的!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十九章 隐患 南京国子监的这封检举是两天前发的,昨天上午南京户部开始清查,下午查明结果: ——南京振武营确有冒领之实,本月粮饷罚两成,暂扣一半不发。 ——着令南京振武营自查,其他各营引以为戒。 这次南京户部的纠察效率高得离谱,就连专业的缇骑所、都察院和刑部都刮目相看,所以梁叛十分敏感地察觉到,这其中或许会有问题。 这个督储侍郎黄茂才是文伦的亲信,而现在的儒生闹得沸沸扬扬,儒生领袖姜聿寿又在国子监任职。 他想,这是否可以看作是儒生党和湖溪派的一次正式合作呢? 他问道:“丫头,这南京振武营现任的守备是不是姓魏?长宁侯家的?” “对,是长宁侯的长子。” 梁叛点点头。 这振武营他知道,是朝廷为了应急备倭,从南京各营之中抽调的精锐,一共三千营兵。 统兵的守备照老规矩,还是从勋戚之中挑选,恰好长宁侯家的老大魏暄熟知马步操演,又是个赋闲的锦衣卫千户,正好平调到营兵之中做了振武营的守备。 这振武营说是精锐,其实就是年龄具有优势的青壮。 南京各营中有大量老弱病残充数,这不是秘密,皇帝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专门抽调出这个振武营来,也是煞费苦心。 可这振武营里兵卒都是骄悍之辈,这个魏暄又有点书生气,根本驾驭不住。 梁叛觉得在这时候挑振武营的毛病,似乎不妥。 虽然冒领军饷这种事确实已经渐渐成为大明军队之中的痼疾通病,早该想办法整治,但是这个时候通过这种方式来整顿,梁叛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他想了想,突然问道:“今天米价多少?” “昨天南城是八钱银子一石,北城更贵一些,过几天只怕还要涨。应天府今年粮食一定不够的,许多大户已经在屯粮了,后面只会越来越贵。” 梁叛皱起眉头,又问:“现在营兵每月给米多少?” “娶了妻的每月一石,没娶妻的每月六斗。” 邸报上所记的户部纠察结果,除了冒领之外,还有一项非常严重的,就是“冒妻”。 有的营兵并未娶妻,为了多领四斗米却报有妻,一查其名其实是嫂嫂甚至婶娘。 有的人妻子亡故多年,却始终不曾在官上发丧,依旧报有。 而且本月不发仓粮,是折银发放。 每逢三六九月都是如此。 旧制是营兵月饷每石折银五钱。 梁叛从身后吕致远的箱子当中翻翻找找挑出一封信来,拆开来查了查数据。 上面记载崇佑三十年庚戌,已经担任督储侍郎的黄茂才就曾奏请削减营兵月饷折银,从原先的五钱削减为四钱。 因为当时营兵冒领和在册逃亡的现象已经十分泛滥,所以每月下发的饷银按照实际人头是超支的,而且虚头很大。 黄茂才想要以这种方 法减少饷银上面的损失——你多报人数,我少发单人饷银,大家谁也不占便宜。 这其实是一种相当粗暴无脑的方式,而且最终只会加剧原本就存在的冒领的问题。 关键是朝廷还同意了! 今年正月,黄茂才又上奏,停发军丁妻粮,也就是将有老婆的那四斗粮食也取消掉。 思路和之前削减折银一样——你们老婆没有钱粮领了,你虚假报多少个老婆也没用! 这个提议还没有正式批复,不过根据风传的消息,大约是南京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同时在背后推了一把,所以这项提议很有可能也要变成正是法令。 不得不说,黄侍郎的作风非常非常刚直,而且已经到了近乎刻薄的地步。 对此梁叛只能感叹,改革派不愧是改革派,不但眼里揉不得沙子,而且总是不乏这种强硬的激进分子。 这次儒生党们打着重振学风的大旗,渐渐又喊出“涤荡污浊、扫清寰宇”的口号,看上去与激进的改革派一拍即合。 但是梁叛很清楚,这搞不好要出问题的。 “这样子,很多营兵这个月要吃不上饭了!” 他立刻写了几封信,还是老样子,发给几个大佬,前半部分按照惯例归纳汇总消息,这是机速总的本职。 但是后半部分,梁叛加了几条个人的意见: 一,今年米价必定翔贵,清查冒领不妨继续,削减和暂扣军饷一事宜放缓执行; 二,严密监视振武营动向,谨防有变,发现异动宜及时安抚; 三,离儒学生远点。 第三条提出来其实有些意气之嫌,既没有提出原因,也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 不是梁叛没有,而是他明知那些大佬早就一意孤行,根本不会听从,所以他只是尽自己义务提出来,求一个心安罢了。 将信交给丫头,想了想又道:“我刚才瞧见高大在街口,你跟他说一声,让高大和匡夫子他们盯着振武营,一有情况立刻回报。” “是。” 丫头答应一声,刚准备转身离开,却见外面呼啦啦闯进好几个人来,看服饰好像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领头的是个总旗官。 那人一进门便气势汹汹地直奔梁叛而来,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就是梁叛?” 梁叛看到小六子在门外伸头伸脑地想进来,却被两个北镇抚司的力士拔刀拦在门口。 他没回答那个总旗官的话,而是对小六子说道:“这里没你的事,把门关上。” 小六子只好“哦”了一声,狐疑地看了这几人一眼,关上门退了出去。 “你可是梁叛?”那人神情相当倨傲,不满地拍了下桌子,放大声音又问了一遍。 梁叛皱了皱眉,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反问道:“你是谁?” 那人怪眼一翻,昂首道:“你没有资格提问,现在是本官在问你!” 丫头一看情形不对,想要出去找人报告陈老板,谁知那总旗官一伸手狠狠扣住丫头的肩膀,他手下几个校尉立刻呛呛拔刀,将丫头逼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没有本官的命令,谁也不准踏出此屋一步!” 梁叛面色阴沉,缓缓站起身来,冷冷地道:“放开她。”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章 停职禁足 那总旗官不屑地一笑:“梁叛,你以为你现在还是总旗的身份吗?马上把你的牙牌交出来,还有机速总所有印信、两支千里镜,听说还有个接头的茶楼,是锦衣卫资金所出,也将房地契交出来。你被停职禁足了!” 梁叛直感到莫名其妙,他不耐烦地道:“我再问一遍你是谁,奉谁的命令,有没有北镇抚司或者缇骑所的印信,如果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强闯民宅的强盗,立刻拘捕你们!” 说完他从身上取出江宁县捕快锡牌,重重拍在桌子上。 “你放肆!” 那人说着便要伸手把刀,梁叛从身后墙上拔出备前刀便是一记过肩斩,对方的刀刚刚拔出一半,梁叛的刀刃便已经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几根被斩断的发丝飘然滑落,书房里一时静的可怕,几名校尉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谁都没想到自家总旗刀未出鞘便已败了。 “梁叛,你敢!”那人咬着牙满脸涨红地喝道,“我是北镇抚司总旗骆俭彰,奉北镇抚司命令前来宣布对你擅自行动的惩处!” “放开我的属下!” 骆俭彰两个手下此时还将刀架在丫头的脖子上,见状连忙收了刀,缓缓退了两步。 丫头从椅子上起身,站到梁叛的身边。 梁叛这才将手里的备前刀从骆俭彰的脖子边上稍稍移开一些,淡淡地问道:“北镇抚司凭甚么停我的职?” 骆俭彰眼里闪过一丝不甘的神色,咬牙道:“梁叛,你昨晚是不是去了玄真观?” “那又怎样?” “你是否伤了人?” “伤了又如何?” “未经锦衣卫允许,私自行动,打草惊蛇,你该当何罪?” 梁叛想到昨晚在南城兵马指挥司衙门里,全师爷对韩国舅所说,那玄真观的翟真人其实是季永年用来联络南京部院大佬的关键人物,一定是这翟真人向上头反应,告了自己的刁状,现在大佬们要替这位合作伙伴出气了。 唯一让他纳闷的是,翟真人怎么会知道他就是梁叛,又怎么知道他是南京锦衣卫缇骑所的总旗呢? 不过他很开就想起来了,是那个女忍者,自己同那个女忍者交手时用的是双铁尺,整个南京城能把铁尺用得这么好的,只有他梁叛了。 三月初在刘军师桥和新街口那场大战,小老百姓或许还不知道他的名号,但是上层的大佬们估计早就把他的底细摸清了。 “别在这废话,有公文就拿出来,没有就滚罢。” 梁叛将备前刀放在桌上,重新坐回椅子当中。 “你太放肆了!”骆俭彰怒喝一声。 “你才放肆罢!”梁叛毫不退让地针锋相对,“你我分属平级,你有甚么资格在我这里大呼小叫?” 骆俭彰紧盯这梁叛,目光阴寒至极,从兜里掏出一张公文来,果然是北镇抚司大印,上面也的的确确是写着令他停职禁足。【 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看到没有,你已被停职了,从今日起禁足一个月,交出一切公务。你的机速总暂时由本官接管!” 梁叛看了看那公文,确实是这么写的。 他看了丫头一眼,对骆俭彰道:“既然如此,请先让机速总把这封信发出,这很重要。” 骆俭彰重新恢复了倨傲的神色,把手一挥道:“不必了!哼,自从吕致远死后,你们机速总越来越不成事,不知道从哪里随便找了个人来做总旗。从今以后由我说了算,机速总早晚是北镇抚司第一总!” 他这几句话是对丫头说的。 丫头紧紧咬着嘴唇,只是看着梁叛,对他根本不予理会。 “还有你!”骆俭彰指着梁叛的鼻子,“你虽然停职,却还是机速总的人,以后要听从本官的调遣!” 梁叛冷冷地道:“如果我不听呢?” 骆俭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一字一顿地道:“你想被逐出锦衣卫吗?” 梁叛掏出自己的锦衣卫牙牌,随手丢到桌子上,冷笑道:“不把我逐出锦衣卫你就是孙子。” 骆俭彰微微一愣,他没想到梁叛反过来将了自己一军。 虽说对方只是个停了职的,但毕竟还是总旗的官阶,他虽然受命接管机速总,却还没有资格决定一个总旗的去留。 有权开除一个和自己完全相同官职的人,古今中外也没有这种先例。 骆俭彰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那就交出其他的东西,你如自愿退出锦衣卫,念在你过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官想大人们也不会为难你。另外,刚才我说的东西,都交出来,你现在没有资格享有这些东西!” 梁叛掏出一个望远镜来,连同机速总的印信,都放在牙牌旁边。 “还有一个千里镜!” “坏了,扔了。” 其实那个千里镜是质量最好的一个,现在就在他的书案下面的抽屉里。 骆俭彰道:“岂有此理,给我搜!” 他身后几个校尉大吼一声,就要上来搜检,梁叛手掌覆在备前刀的刀柄上,淡淡地道:“我看谁敢?” 一名校尉叫道:“你已不是锦衣卫了,还不束手就擒!” 说着便拔刀冲上来。 梁叛将备前刀的刀柄一压,刀尖登时弹起来,“叮”的一声砸在那校尉的刀面上。 梁叛握住刀柄沿着那校尉的刀脊闪电般向下削去,只听一声惨叫,接着“当啷”一声,那校尉丢了手中的刀,左手捂着右手的手腕,鲜血顺着指缝流淌出来。 一众锦衣卫一阵骇然。 骆俭彰又惊又怒,指着梁叛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杀伤锦衣卫是甚么罪名你不知道吗?” 梁叛举起桌上的牙牌,目光冰冷,寒声道:“你没有收走我的牙牌,我现在还是总旗之职,锦衣卫里以下犯上是甚么罪名,你不知道吗?” 骆俭彰竟然一时语塞,他冷笑着点点头:“好,茶楼的 房契地契呢?也交出来!” “茶楼的房子是我租的,就是外面那个,里头桌椅板凳倒是用公费买的,你们喜欢就搬走好了。” “你……”骆俭彰又指了指书房,“这个院子也是公家的罢,你一个小小总旗,才干了一个多月,哪里来的银子置这样的产业?给你半天时间,立刻腾出来,我要用作机速总的公署。”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一章 寻媒婆 梁叛像看一个白痴一样看着他,摇摇头道:“这不是我的院子,我只是寄宿。不信你可以到江宁县户房去查,户主姓铁,可不姓梁。” 骆俭彰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半晌才恨恨地问道:“你这里还有甚么是锦衣卫的?” 梁叛更加觉得好笑,他咧咧嘴,带着戏谑的笑道:“记不清了,你不妨一件一件的问,然后容我想一想,如果我想起来的确是锦衣卫的东西,一定会交还归公的。” “你耍我!”骆俭彰一拍桌子,将梁叛的牙牌、印信和那支望远镜都收了起来,一挥手,向身后道:“从明天开始,你们几个就在外面茶楼待命。那里是我们锦衣卫的地方,其他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他说着狠狠地瞪了梁叛一眼,显然这话是意有所指。 那几个校尉轰然答应。 骆俭彰低头就要向外走去。 “慢着。”梁叛忽然叫住他,指了指丫头手上的信,认真地道:“这几封信,我建议还是发出去的好,真的很重要。” 骆俭彰脚步停了停,等梁叛说完,看也不看,冷哼一声便接着走出了书房。 那些校尉跟在后面鱼贯而出,顷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丫头见他们走了,皱眉道:“梁总,怎么办,这信没有印信发不出啊。” 梁叛捏了捏她有点婴儿肥的脸颊,笑道:“我现在连锦衣卫也不是了,以后要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不能再叫梁总了,知道吗?” 丫头的眼圈儿登时红了,难过地点了点头,又立刻摇摇头。 梁叛苦笑一声,在她脑袋上摸了一下,说道:“去罢,机速总的事我已做不了主了,你们自己看着办罢。” 丫头噘着嘴,一步三回头地慢慢走出了书房,最终还是一咬牙,快步离开了院子。 书房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梁叛坐在椅子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对面的墙上,有些出神。 一转眼,又打回原形了呀。 可为甚么不是陈碌派人来呢? 或者陈碌自己来? 他还想当面问问陈老板,这是你的意思吗?【 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哦对了,现在陈碌已经不是他的老板了。 他忽然自嘲地笑笑,将桌上的备前刀收起来。 这时小六子又在外面探头探脑,见里面再没别人了,便走进来,贼兮兮地笑道:“五哥,刚才那帮人凶神恶煞的,是啥人啊?” “锦衣卫。” “啊?”小六子吃了一惊,“啊唷,怪不得这样威风,那你……” “好了你别问了,你五哥现在清闲了,下午就替你找大冰去。”他站起来,没理会兴高采烈的小六子,继续说道:“还有,茶楼被人征缴了,你和老八以后不要去了。” 小六子刚才高兴起来,此时脸色却比哭还难看。 梁叛一身轻松地便向外走,谁知刚出医馆大门,就被两个留守的校尉拦下来,其中一人面无表情地道:“现在你 被停职禁足,不准出去。” 梁叛不禁好笑:“刚才你们骆总旗将我开革出了锦衣卫,你没瞧见吗?我现在是一品老百姓,不归锦衣卫管,你们凭甚么限制我?还停职禁足,不觉得可笑吗?” 那校尉一时不知所措,被梁叛推开,只能目送着这位余威犹在的前总旗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那咱们还守不守了?” 他转头问自己的同伴。 另一人道:“你没听人说吗?现在他没有官职了,怎么停他的职?停不了职,哪里还有‘停职禁足’一说?” “那你的意思是……撤?” “可不撤吗?” “那好罢,我去叫后门的两个弟兄。” “行,我在茶楼等你们,等会一齐去汇报骆总旗。” …… 梁叛走在六角井街上,一路同几个熟人打过招呼,走到街口,看着面前的三条岔道,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这时他在远远看到街对面的高大,正挑着他的糕点沿街贩卖。 两人眼神在空中一碰,高大向他略略欠身,并没有将他当做瘟神回避的意思。 梁叛心中稍感宽慰,向高大点点头,背着手径直向江宁县衙走去。 看来高大他们在骆俭彰进门的同时,就已经收到命令了。 他机速总总旗一职被解除的消息,几乎在同一时间就传遍了每个成员的耳朵。 那些人将他停职的心情,不可谓不急切…… 梁叛去衙门可不是去应卯的,做不成锦衣卫了,并不代表他就得重新做他的捕快。 他要去问问门房老周,看看有没有品性笃实为人忠厚的媒婆,替他介绍一个。 老周是老南京,这种事问他没错的。 其实给小六子找媒婆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人品好坏都无所谓。 主要梁叛想着一事不劳二主,一次找个好点的,这回替小六子办了,业务上没有挑剔的话,就要正式请托人家再替老狗他们寻摸堂客了。 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他不想找那种说话没边没沿,办事不牢靠的货色。 回头找几个不靠谱的女人进门来,妯娌之间交头接耳拉帮结派,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那还成甚么生活? 岂不是天天看戏了? 这种戏梁叛才没兴趣看,实在要挑一个,他倒不如去蒋大娘那里听南曲,虽然也听不懂,但是至少唱《浣纱记》的陆湘兰好看啊! 有西施看,谁爱瞧河东狮? 到了县衙,找到门上一问,这事果然还是老周在行,当即替他指了一个糖坊廊的所在,叫他去找个余奶奶。 这人梁叛知道。 那余奶奶是早年死了老公守节的,守到今年也有将近三十年了,县里正商议替余奶奶向朝廷讨一个节妇的牌匾。 这妇女秉性好,虽然说媒以外还做些杂趁,却也只是替人洗衣缝补、抱腰接生,也会替妇人瞧一些妇科病,抓几样草药。 红事上化妆刮脸那一套自不必 说,都会都精。 难得是做媒肯替双方考虑,凡是余奶奶做的煤,有最后过得不好吵架拆伙的,这是两人造化,天王老子也不保准,但是没有一个是过了门就说不搭配的。 梁叛听了这话,谢了老周,便径往糖坊廊去。 这样媒婆正是他要找的。 糖坊廊一点不远,不用过河就到。 进了街口便打听余奶奶,都说知道,两个挎着篮子的妇人一直将他引到老巷子里余奶奶家的门口,这才走了。 梁叛拍了门,余奶奶出来开了,双方请教过,说明来意,余奶奶当即应承下来,约定了下午去六角井门上来会,要见见托媒的新郎再说。 这是个正态度,梁叛放心下来,想想迈步往三山街走去。 昨晚那个全师爷很是古怪,他要找冯二提个醒儿。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二章 消失的冯二 冯二不在。 连同他两个亲信的管事也都不在。 往常到这个时辰,冯二基本上已经在粮仓和货栈上露过面了,即便不会留下来看着,也要巡视一遍才走。 可是今天直到现在也没见到冯二的身影。 “是不是齐老大派他出去公干了?” 梁叛在货栈上拉住一个还算面熟的小头目问。 那人挠挠头,苦笑道:“这小的就不清楚了,这里除了冯二哥,有资格见着齐老大的面的,就只有管我们几个水陆货栈的王管事,还有管粮店米仓的徐管事。眼下他们三位都不在……” 梁叛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一边向那人拱拱手告辞。 他沿着三山街向东走,心里总是不能平静下来,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总觉得冯二消失的时机太过蹊跷。 于是他看准了前面一道巷口,直接左转,往珠宝廊去。 他要去一趟永生当,找冯二的小舅子陈福生。 到了珠宝廊,还是一如往昔的热闹繁华,可是梁叛却在这喧嚣之中察觉出一丝的危险气息。 他瞧见前方一个打着“金石玉器,一概上品”招牌的店铺,便毫不犹豫地踅了进去。 里面一个山羊胡的掌柜,正举着手里的一块翠玉无事牌,借着窗外的天光专心一志地端详。 梁叛走上前拍了拍柜面,那掌柜吓了一个激灵,一看是客,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外面来作揖笑道:“请问,是看货还是验货?” 他这店里不光收卖珠宝玉器,兼营鉴定。 这山羊胡躬身作揖之间,已经将梁叛上下打量了一遍,见他身上“光溜溜”的一件挂饰也无,心知大概不是个主顾,但还是相当礼貌地询问了一句。 “随便看看。”梁叛笑了笑,拱手说道。 他根本也不是来瞧东西的,而是想看看自己后面那两根“尾巴”到底是哪一路的。 “哦,请便请便。”山羊胡道,“客人是想看金还是看玉?用不用小的替您介绍一二?” “不必,谢谢。”【… 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梁叛谢绝了掌柜的殷勤,同时用余光向店外一扫,果然瞧见两个身影刷一下从门边缩了回去。 那山羊胡道:“那是小的多事了,客人请自便,若有需要但请开口。” 梁叛见这人态度这么好,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了,真的朝柜上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柜上大多都是些寻常穿戴的金银器、玉石器而且都是小件,没甚么特别惹眼的。 梁叛也不知道该看哪一类,索性走马观花,一件件扫过去。 忽然间,他的目光落在一支缠枝金簪上,只见那簪子纤细修长,簪头是缠枝花样,当中嵌了一粒小小的墨玉珠子。 正是这粒墨玉珠点缀,让整个金簪多了一层书卷墨香的气息。 和冉清很配。 梁叛此时已不顾的去看外面那两条尾巴了,指着那簪子道:“掌柜,这支簪怎么卖?” 山羊 胡显然没想到他真的要问价,连忙将簪子捧出来,放在柜上,用铜称称了,说道:“客人请看,是一两二钱略昂,按照时下金银一兑八,再加一成,一共是……” 山羊胡一边说一边噼里啪啦的打算盘,梁叛早已心算出来了,他道:“是十两五钱六分。” 这价钱就如山羊胡所说,是按照金银兑率加一成得出的,这个多出来的一成算手工费也好,店铺利润也好,就是一口价包含在内。 国朝早期因为白银紧俏,所以金银只有一兑四,后来涨到一兑五,但随着近些年白银大量流入,金银已是一兑八,而且白银在南方的兑率相对低于北方。 因为海禁的原因,国内白银流入主要靠走私,而走私绝大多数都在东南沿海,所以白银保有量总体是南多北少,南方金银在一兑八朝上,北方则略高于一对七。 南京这里按照一兑八收的话,其实也算良心价了。 果然,那山羊胡打完最后一下算珠,便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了看梁叛,笑道:“客人算的又快又准,一共是十两五钱六分。” “包起来。”梁叛掏了十两银子,又凑了两个二三钱重的碎银子,那掌柜包好簪子以后,将银子也称了,比簪子还略昂些。 “就这样罢。”梁叛摆摆手阻止了正在数铜板找钱的掌柜,拿了那缠枝簪子便出门去了。 至于那两个跟踪的家伙,梁叛出店门回头望了一眼,恰好见到两个人影晃了下,躲进隔壁一家店里。 这时候只要他走到那家店门口一看,那两人便无所遁形了。 不过梁叛刚刚买到一件好东西,自觉心情不错,也不想和那两个小子计较,因为他刚才一眼已经确定了,那两人不是锦衣卫。 至于是谁,他懒得管。 因为……他们没机会再跟踪到了! 梁叛看着那两人走进隔壁的店里,突然一闪身蹿入旁边的巷子中,手脚并用地攀窗翻墙,飞身上了珠宝廊南侧一面的楼顶,跳下爬上,迅速越过一栋栋小楼平房,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 那两人不顾掌柜和伙计们警惕的眼神,悄悄从藏身的店里走出来,可是这街道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梁叛的影子? 两人对视一眼,都道:“怎么办?” 其中一人向前找了两步,伸长脖子望了半天,退回来道:“你去禀告曹老大,我再往前找找,说不定躲在哪个铺子里了。” “好。” …… 梁叛越过了半条街,终于找了个相对低矮的房子,轻松一跃,落到了地面上。 转出巷子没走两步,就瞧见之前替他打磨镜片的那个小店。 这毫不起眼的小铺子,瞧不出半点儿生气,那扇歪歪斜斜的破门紧锁着,不知那磨镜片的老板为何没来。 他并没有多在意,继续向前,找到漕帮旗手总名下的那间当铺,永生当。 他一进门 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劲,所有人不论伙计账房写当唱当的,无不刷刷抬起头来看着他,但是并没有人上前来殷勤招待。 而且他没见着陈福生。 可是他已经来过一次,甚至还记得几张熟面孔,这些人应该也是记得他的。 虽然梁叛并不把自己当成甚么贵人豪客,但是漕帮人对他的态度显然不对。 他立刻想到一个原因:一定是齐四或者冯二出事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五章 看个老朋友 梁叛虽然心中疑虑重重,面上却是镇定自若,向铺子里几人拱拱手,笑了笑道:“请问贵店的陈福生在不在?” 他没有套亲近,也没有甩脸色,只是寻常客人到店打听人的姿态,这让店里几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其中一个年纪不比福生大的伙计恭恭敬敬地拱手还了礼,说道:“福生哥大约昨天告了假,眼下大约在他姐姐家。” 梁叛还记得之前冯二说过,他在姚坊门有个相好多年的女人,福生就是这个女人的弟弟。 于是便问:“是姚坊门吗?” “是是,正是。” “姚坊门哪里?” “你老到姚坊门找老街坊,一问姓陈的姐弟,都知道的。” “好,多谢。” 梁叛又朝几方拱拱手,这回所有人都站起来还了礼。 他转身出门快步朝六角井家中走去。 姚坊门就是现代的南京尧化门。 “尧化门”一词讹传的由来,有说是经过英国佬二度音译的结果,有说是太平天国占领后篡改而来。 梁叛心想:如果事实确是后者,那么太平天国这帮人素质还是挺差的,不但乱改地名,还把大报恩寺琉璃宝塔给干塌了。 败家玩意儿。 他之所以要先回家,而不是直接去姚坊门,一是没带兵器,二是因为姚坊门实在太远了,是外郭十八门之一,在钟山背后。 从珠宝廊这里直接去姚坊门,要出城绕过整座钟山,即便后世开车走玄武大道也要半个小时。 所以梁叛先赶回家,叫忠义套车上路。 可是还没等他走出珠宝廊,就又被人盯上了。 这次是两名锦衣卫。 那两人甚至根本没有躲藏,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跟在他的身后。 梁叛转头看着那两人,那两人丝毫没有退缩,就这么站在街道中抱着刀昂起头与他对视。 梁叛向前走一步,他们就跟一步,这是在执行命令无疑了。 他皱了皱眉,不再理会这两人,出了珠宝廊,却没有直接一路沿着府东街往南门大街走,而是在大功坊外朝西一转,直接在县衙后面翻墙头进了内堂,然后一路穿过二堂、前堂,在几个门子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中,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离开了江宁县衙。 可是,他刚走到糖坊廊,又被人给盯上了。 这次是六名身穿白衣的儒生。 不知怎么的,看到这几人之后,梁叛心中一股压抑许久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转身迈开大步便朝那几个儒生走去。 那几名儒生本是远远跟在后面,此时见他直奔自己等人过来,一个个不知所措,下意识地都向后退了两步。 其中一个猛然反应过来,指着梁叛叫嚣道:“姓梁的,你今日走不了了,昨天打伤我们数位同窗,今日便抓你去儒学受罚!” “罚你妈!”梁叛几步跨到那人面前,伸手掐住对方的脖子,一路将那人推到秦淮河边,抬脚就将人踹 进了河里,“滚蛋!” 登时就听“扑通”一声,秦淮河里泛起一片白浪水花,那儒生大叫着连吃了几口水,在水面上挣扎不已。 剩下几个儒生吓得面色惨白,都吓傻了一般,一时竟没有一个拿出救人的主见来。 梁叛看着这等人,心中只觉一阵悲哀。 这些儒学生,已经读书读到清空了脑袋,极易被煽动,一激就炸一点就着,可真正到了要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就全没了主张。 “还有谁!” 梁叛瞪着眼睛,朝一个阴暗的巷子当中大声喊道。 两个兵马司弓兵模样的汉子,立刻从那巷子当中缩回脑袋,灰溜溜地转身逃了。 他这才继续往六角井走,至于河里那个儒学生,如果他的五个同伴一直到他淹死都没有想到要救他,那就让他淹死罢! 不过他在离开之前,还是看到一条妓坊的花船缓缓划了过去,船上一个有些年纪的琵琶船娘,正将手里的竹篙颤巍巍地递过去,递到了落水儒生的手上。 梁叛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那船娘将人打捞上来,又递了条手巾与那书生,心中不由得又浮现出花娘的影子。 他只觉眼睛一热,眼前一片模糊起来,连忙掉转头继续往回走。 五书生不如一妓,还要结社谈救国。 可笑。 可悲。 梁叛神情落寞,一路走到家中,取了铁尺兵刃,叫忠义套了车,直奔姚坊门而去。 等到时近傍晚,马车随着嗒嗒嗒的马蹄声回到六角井自家后巷里。 梁叛坐在车中出神。 陈家姐弟住的地方倒不难找,是个挺清净的老宅院。 但是家里没人。 梁叛甚至翻墙进了院里,四处找寻过一遍,家中物件家具都还完好,并没有入侵的痕迹,陈福生姐弟俩的确并不在家。 而且院门的锁是在外面落下的。 冯二和陈家姐弟就这么失踪了。 可惜梁叛并不知道齐四的行踪和住处,也就没法将这件事同齐四说起。 梁叛思忖着要不要再到城里去找找漕帮锦衣总的地盘,三家湾那个漕帮茶社公所大概就是锦衣总的。 如果能在那里找到谭三郎,或许有用。 可是现在天色将晚,那些阿猫阿狗,大约也开始行动了…… 梁叛现在的身份是没有资格乘马车的,之前走了一趟姚坊门,没被那些丧心病狂的儒生拦下来,已属好运,现在说甚么也不能如此招摇过市了。 要知道他今天可是几乎被人一路跟踪到家的。 可是梁叛在后巷下车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萧武。 萧武还是一身黑衣,但是因为少了一条手臂,已经没法再像从前一样抱着剑了。 现在他的剑背在身后,整个人就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散发着掩藏不住的淡淡杀气。 统领专诸总没几天,萧武整个人仿佛再次焕然一新,但是他的杀意也越来越浓了。 “萧大哥,你怎么来了?” 梁叛走上前,摆手叫忠义先不忙解套,回屋去。 萧武抬头看他,牵了牵嘴角,身上的杀气顿时消减了三分。 “听说我们缇骑所又少了个总旗,我来看看。” 缇骑所上一次失去的总旗,还是吕致远。 “看啥?”梁叛笑呵呵地道,“我现在是小老百姓,我可不认识甚么锦衣卫锦裤卫,也不敢认识。你们这些人秘密太多,我可不想因为知道太多被你们灭口。” 萧武笑了笑,道:“我现在只是萧武,来看一个老朋友。”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四章 媒婆 两人从后门进了内院,梁叛将这两日发生的事略略说了。 从那晚在玄真观画图说起,谈到南城兵马指挥司衙门里的一场麻将,再到骆俭彰收了他的牙牌,以及今早一系列的跟踪。 萧武听得直皱眉,忍不住道:“看来你把人得罪透了。” 梁叛耸耸肩,这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湖溪书院眼下第一大事就是同姜聿寿、翟真人的合作,一切阻挡他们合作的人,就是破坏改革派的大计。 就连李裕也也不过因为提了些反对意见,就被禁足了。 他梁叛可是直接对合作伙伴下了刀子! 实际上锦衣卫只给他一个“停职禁足”的处分,已经相当宽容了,主要还是禁止他再出去惹事。 不过梁叛不吃这一套,逼着骆俭彰将他的牙牌收了去,这种态度才会让那些大佬们炸毛。 “这次陈老板也爱莫能助了。”萧武有意无意地道,“他自己也因为驭下不力,被上面申斥了。” 梁叛嘴角抽动了一下,这个所谓的“驭下不力”,不就是说陈碌没有管好自己么! 不过他看萧武今天来,大概也不是看个朋友这么简单。 应该还是有陈碌授意的。 他问:“陈老板有没有说甚么?他让你带话给我了?” 萧武笑了笑,暗道,看来还是甚么事都瞒不住这家伙。 “他想问你,为甚么让骆俭彰拿走牙牌。” “因为我不能被禁足。”梁叛看着萧武,认真地道,“季永年的下落我大概查到了,应该还在城北怪石园。” 萧武奇怪地道:“真的有季永年这个人?” “有,而这个人背景很复杂,现在南京城里明面上有三股人介入:玄真观、国子监还有泰州漕帮。 “玄真观负责与南京部院大员们接头联络,泰州帮负责收买江湖势力和基层官吏,国子监真实目的是甚么不得而知,但是联系今年加考的县试、府试、乡试,以及有可能恩推的一届会试,大致可以推测一二。 “这批加考很可能就是为国子监儒生党准备的,如果在这批加科稍做手脚,儒生党中或许在今年就会硬生生造出一大批举人、贡生,甚至进士。学生聚众闹事还不要紧,可是这批人如果通过加科全都摇身一变,成了官吏,那就是一股不可小视的新力量。【…¥神笔屋henbiwu 阅读】 “这背后都有这个季永年的影子。” 梁叛越说越是忧虑,“当我听说有加科以后,本来将调查的中心放在儒学生身上,不过没甚么进展,因为儒学生的组织太过松散,层级太多,要一层层调查上去很麻烦。” “后来发现了泰州帮和玄真观,但是玄真观这条线又过于单一,只有翟真人一个,现在又被严密保护起来,根本没有外围的切入点可以借力。所以只有泰州帮这条线可以摸一下,但是今天我去找南京漕帮的时候,发现似乎出事了……” 萧武仔 细听着,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他自从调到专诸总以后,便专心等待陈老板发布命令,不再参与斥候总的工作,也就没了情报来源。 他丝毫没有想到,南京城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竟然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听梁叛一说,这些麻线团一样纠缠在一起的烂事立刻根根清晰起来。 但是正因为每条线都有本有源,那就更加令人警惕,这就说明这些事情都是早有预谋,而非偶然发生的。 “看来你的确更适合斥候总。”萧武笑了笑,“或者说,斥候总更适合你的发挥。” 梁叛苦笑,不置可否。 其实在他的心里,单一的斥候总和单一的机速总都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只有将两总整合起来,然后交给合适的人去统领,才是一个真正合格的情报组织。 当然了,这个合适的人就是他自己。 萧武虽然也对眼下的时局感到几分担忧,不过他只是个杀人的刺客,这种事交给愿意动脑的人去操心好了。 他该做的,就是拔剑。 “有没有需要我做的?”萧武沉声道。 梁叛看了看他:“你有没有兴趣陪我再闯一次怪石园?” “好,我也见识一下倭国的高手。”萧武沉声答应。 …… 医馆里今天来了一位新客人,就是糖坊廊的媒婆余奶奶。 余奶奶是江宁县一带的名人,一出现在六角井,左近见着的妇人便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和余奶奶打招呼。 那余奶奶生得小巧,是个温和不过的人,一一同街坊们见礼,告一声罪,抬头一张望,确定了地方,便拎起裙角进了医馆。 街坊四邻的堂客婆姨们见余奶奶进了这门,不知怎的轰然大笑起来,一个住在街口的妇人道:“好稀奇,这一门里尽是光棍条子,余奶奶倒来作甚?” “莫非哪家姑娘瞧中了梁捕快,央求余奶奶来说亲吗?” 这话又惹得一阵大笑。 隔壁茶馆里几个锦衣卫也纷纷走出来张望,不知出了甚么事情。 这时有个隔壁的堂客,跟华大夫家婆娘是常来常往的,晓得这家的内情,便压低了嗓门道:“是梁捕快的弟兄,相中了华大夫家的闺女桂枝,专请了余奶奶做大冰哩。” “哟,一定是梁捕快的面子,余奶奶不是好请的。” “那是自然。” 医馆里本来有个肩颈痛的病人,华大夫替他推了几下,扎了两针,正在那里等着线香燃尽,就见余奶奶从门里进来,朝自己福了福,客客气气地问道:“敢问可是华家老哥哥。” 华大夫家的婆娘和女儿桂枝正在柜上分药,冷不丁瞧见余奶奶进来,桂枝立刻羞红了脸,转身便躲出后门去了。 华太太则是满面堆笑,连忙绕出来一叠声的招呼,又是请坐又是奉茶,一口一个“老姐姐”的叫,好不亲热。 ——江宁县的余奶奶亲自说媒,这亲事已算办好了一半儿,不是哪家姑娘都有这样的面子! 这样大的事,小六子这个当事人,和梁叛这个男方家长不能不在,华大夫当即朝堵在门口的街坊四邻拱手抱歉,然后闭门谢馆,再亲自到内堂去请梁叛。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五章 再闯怪石园 梁叛正和萧武在书房里商谈,见了华大夫,听说余奶奶来了,连忙同萧武告个罪,亲自到前面医馆中去见。 小六子也被找了来,余奶奶还是按照成例,先问过两家生辰,再问体貌家境,一大堆采纳的流程过后,两方都好说话,一切归余奶奶做主。 至于聘金方面,华大夫不顾太太的眼色,极大方地说一切从简。 反倒是梁叛不肯,一定要金银茶果齐备,衣饰也要请人来现成做,当面约定了日子,就在下个月初十,宜早不宜迟。 梁叛便叫了老狗来,将采买的事情交给老狗这个哥哥去办。 这种双方早有默契的亲事最好做,余奶奶一面井井有条地安排,一面便在打量老狗了,这也是梁叛的授意。 一堂采纳办完,余奶奶先行告辞,一面准备小六子和桂枝的亲事,一面回去替老狗物色对象。 等送走了余奶奶,梁叛已是满身大汗。 这也是他的头一遭做家长啊! 梁叛同华大夫拱拱手,再回到书房中,萧武却已找了个蒲团,在那里静静地打坐。 他抬头看看天色,日光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怪石园在外城,今天没有漕帮齐四哥替他打招呼,不管是金川门、钟阜门还是更远些的神策门,都不会给他留门,所以一定要在夜禁之前出城,而且今晚注定又是回不来了。 于是他立刻叫了萧武,两人带了兵刃便出门而去。 …… 钟阜门外,夜色深沉。 这一片地方只有不远处的怪石园中,还亮着许多灯火。 梁叛和萧武静静地蹲伏在野外的长草之中,一阵夜风拂来,将一片长草吹得起伏不定,犹如波涌浪卷,两人的身影顿时在草中忽隐忽现。 此刻天边缓缓飘来一片乌云,将原本就有些晦暗的月光遮去一片,整个天地仿佛刹那间就被被黑暗吞噬,荒野之中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走!” 梁叛低喝一声,迅速起身猫腰疾走,径直向怪石园高大的围墙而去。 脚下的长草沙沙作响。 萧武紧随其后,两人快速穿过一里多远的距离,到得围墙下方时,那片黑云恰好飘过,皎洁的月光重新洒遍大地。 两人再次找了个阴影处低伏起来,这园子中不知埋伏有多少人,又是怎样的手段,所以饶是两人艺高人胆大,此刻也不敢大意。 也亏得天公作美,今夜阴云四布,一团团如墨滴入水一般,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 此时恰好又有一团黑云遮住月亮,梁叛向萧武示意,自己先轻轻攀上墙壁,却不急着翻过去,而是双手扒在墙头上,微微露出半个脑袋来,双眼飞快地从园子当中扫过一遍。 只有不远处几间屋子中还有零星的灯光,但是并没有在怪石嶙峋之中找到任何有人活动的迹象。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梁叛抬头看看,这片乌云也要过去了,连忙趁着【 #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最后一点黑暗掩护的时间,双臂发力,轻轻越过围墙,矮身躲在一块怪石后面。 萧武反应极快,见他过墙而去,几乎也在同一时间翻墙而入,飞快地找了另外一块怪石藏身。 突然前方怪石堆中响起一声“嘎嘎”的乌鸦啼鸣,随即那只乌鸦便扑啦啦振翅而起,却并不飞走,而是直奔梁叛的藏身之处来! 梁叛和萧武使个眼色,一前一后转移了方向,可是那乌鸦竟然在空中打了个转,又换了个方向追来。 与此同时,梁叛耳中忽然听见有人用日语低声吟唱:乌鸦之瞳! 梁叛悚然一惊,这是甚么鬼东西,二次元忍术吗? 只见那乌鸦“嘎”的一声,飞到梁叛和萧武的上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夜里闪着精亮的光芒,双翅振动,在空中按照一种暗藏规律的轨迹不断重复飞行。 梁叛虽然知道自己两人的位置暴露了,但是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个所谓的“乌鸦之瞳”也不过是给这只乌鸦所发的指令,让这扁毛畜生观察自己的方位,然后通过飞行轨迹来传回消息。 虽然又是个奇怪的技能,不过至少还在常识的理解范畴之内,而不是他最初所想的那样,通过某种二次元的规则,获得这只乌鸦的视野,从而达到俯瞰他们的效果。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没得打了,除了逃走没有任何办法。 还好不是…… 他看准了乌鸦的飞行方向,突然踩着怪石一跃而起,预判了乌鸦的位置, 手中铁索仿佛乌龙出洞,挟着破空之声“啪”地抽中了,将那只黑鸟打得笔直跌落下来。 萧武手中剑芒一闪,那乌鸦已经被斩成两截,啪嗒一声,落在了草堆了。 这时只听乱石当中有个人用蹩脚的汉话说道:“两位,出来死罢。” 萧武脸上腾起一股杀气,正要循着声音的方向提剑而去,却被梁叛拦了下来。 这些忍者虽然没有动画和电影中那么毁天灭地,但是也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手段,不管是之前被他杀死的那个侏儒,还是后来将他追出怪石园的高手,都有各自的看家本领。 比如那侏儒的替身术,还是后来那人的隐身术,以及眼下遇到的这位驯鸟术,都是萧武闻所未闻的,所以贸然冲上去,很可能会吃亏。 而且梁叛不知道那天那个隐身术的忍者在不在附近,还是说早已在旁边潜藏多时了。 梁叛向萧武打了个手势,低声道:“我做蝉。” 他的意思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来做那只蝉,让萧武这个黄雀来解决掉被他吸引出来的螳螂。 萧武没有异议,开始跟着梁叛的行动寻找合适的藏身地点。 梁叛便在怪石当中穿插,一手提着铁索一手提着铁尺,一步一步朝刚才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萧武和他的距离绝不会超过一丈,保证在两个纵跃之 间便能替梁叛截住敌人。 这怪石园中的怪石数不胜数,此时在月光之下,一个个在地面上留下许多狰狞可怖的影子。 又一片乌云快速飘过,怪石园骤然一暗。 梁叛几乎是下意识的纵身闪过,一枚苦无悄然同他原先的位置穿过,“叮”的一声打碎了后面怪石的一角。 梁叛人在空中,举起铁索便向苦无射出的方向卷去。 可就在他铁索出手的一刹那,身旁不远处的一段木桩突然暴起,一道寒光在夜色之中划过,直逼梁叛的咽喉!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六章 断轴 这名忍者出手的时机选择极其刁钻,几乎就在梁叛避无可避之间悍然出手。 刀锋一瞬间就已经贴在了梁叛喉咙的皮肤上,只要再向前送出一分,就能刺破梁叛的喉管,将他当场刺杀! 但是他没能再往前一步,因为梁叛的铁尺护手已经牢牢绞住他的刀锋,铁索横鞭,哗啦一声便将这忍者牢牢索住。 紧接着一道剑光自梁叛的身后爆射而出,映着皓月的寒光,直接洞穿了这忍者的侧颈。 萧武出剑快收剑也快,第二个起落已经抢在了梁叛的身前,断剑的锋刃直指向黑暗之中的一团人影。 突然间一声尖锐的哨响,从那团人影的方向传来,萧武的两侧立刻窜出两道青光。 梁叛铁尺一拧,将刚才那名忍者手中的短刀绞下来,反手甩出,那短刀在空中打着旋,嚓的一声将萧武左侧的那道青光斩断,萧武手中断剑在眨眼之间接连闪了两下,顿时将自己右侧的那道青光斩成三截。 这时梁叛才看清,原来偷袭萧武的是两条竹叶青蛇,此时只剩几段残躯在地上扭动翻滚着。 萧武身上腾起一股杀气,见那团黑影迅速向后移动,口中喝道:“想跑?” 疾步追上。 梁叛则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而去。 就在萧武即将追上那人的时候,一座极高的石柱后面又闪出一个人影来,扬手便朝萧武和那驭兽忍者中间打出一团白雾。 梁叛反手将铁索甩出去,同时叫道:“萧大哥退后!” 萧武饶是相当机敏,这刹那之间也无法全身而退,只能接着前冲的惯性向侧前方一滚。 也亏得此处怪石林立,萧武一滚之下大半个身子都缩在了一块怪石之后,空中那片白雾却轰然一声爆燃起来,顿时将方圆四尺之内的草木烧成一片焦黑。 萧武左腿的裤脚也烧起一片,被他伸手抓住裤筒“嘶啦”一扯,将半截燃烧的裤筒都扯下来扔到一边。 这时梁叛的铁索也已到了,哗啦一声将那偷袭之人连人带石柱牢牢索住,梁叛抬手便是一记黑针,当场将那人射死,就这么软塌塌地挂在了石柱上。【!¥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那驭兽的忍者见又死了一名同伴,远远的吹响一声口哨,怪石园中登时四面亮起灯火,霎时间最少有上百人呼喊着围杀过来。 梁叛纵身上了那座石柱,拔出尸体上的黑针,低头对萧武道:“萧大哥,退罢,看来季永年已经不在此处了。” 萧武点点头,这怪石园中既然已经有了埋伏,说明对方早有提防,他们要找的季永年当然早就迁往别处去了。 而且梁叛还有一个依据,他们在园中打到现在,不但那个隐身术极其高超的忍者没有出现,就连负责保护翟真人的女忍者也没瞧见踪影。 所以他们所保护的对象自然也就不在此处。 他从石柱上解下铁索,一抖手盘在肩膀上,趁着四面尚未 合围,与萧武两人原路返回。 萧武一人抢先冲到院墙下方,正遇到一个身穿短衫的江湖打手拦路,举剑将那人杀了,不顾那人临死前惊骇恐惧的眼神,收剑爬上墙去。 梁叛从怪石上纵跃而来,与他同一时间上了墙头,两人互相使个眼色,纵身一跃便落在了怪石园外面的荒草之中。 两人在夜色之中并肩而行,遥望着横亘在眼前的城墙,以及城墙下缓缓流淌的护城河,梁叛不禁生出一丝茫然。 这次闯怪石园显然又失败了,不但没有找到季永年,连萧武也被拉下水。 一个超强独臂剑客,只要说出去,谁都知道必是萧武无疑。 不知道萧武明天会不会因此而被申斥,甚至“停职禁足”。 梁叛暗暗摇头,叹了口气。 “去哪里?”他转脸问。 “不知道……”萧武摇摇头,也有些不知所措。 最终两人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不如沿着护城河绕过狮子山,到静海寺或者天后宫去歇一宿。” 梁叛自无不可,这里是北城,放眼望去尽是荒芜不毛之地,偶尔有几点零星的灯火,距离也相当遥远。 这与南城的繁华和拥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南门外一直到大小安德门的一片地方,论人口和繁华程度,几乎可以和一个小县城相比,酒楼客栈数不胜数。 两人也没有太过靠近护城河,毕竟城头上还有一队队巡逻的兵士,能够不引起注意还是尽量低调的好。 南京城内郭的轮廓好像一只不规则的生蚝,西北端顺着狮子山的山势,圈出一只尖角来,就如同生蚝的尾部。 梁叛和萧武此时就绕过了这个生蚝的尾部,远远望去,两片建筑群依山而建,一片长明灯火,交相辉映。 那就是萧武所说的静海寺和天后宫。 此处还有个出名的景致,叫做“三宿岩”。 是南宋虞雍公(虞允文)在采石矶大破金兵以后,前往镇江阻截中途,曾在此处停歇三日,这片岩石就因此被称为“三宿岩”。 那静海寺在大明来说更有来历,是成祖永乐帝为了褒奖郑和下西洋而兴建,虽然不如大报恩寺和天界寺那样名声广大,其地位却丝毫不逊,有“金陵律寺之冠”的称号。 最重要的是,这静海寺中珍藏着郑和舰队从各国带回的奇珍异草,乃是中国威服四海的见证,独具高格。 远远的已能瞧见静海寺的广大山门,梁叛和正要加快脚步上前去敲门,却冷不丁被萧武拉住胳膊,两人径直潜入路边的杂树之中,矮身潜藏起来。 就在梁叛纳闷之时,就见前面路上“骨碌碌”的车轮声响,一行三辆马车经过静海寺,急匆匆向此处赶来。 原本在黑夜之中瞧不清这行人的身份,不过当车队从静海寺门前驶过之时,寺门外的灯光短暂地将这群人身形服饰照得清清 楚楚。 梁叛定睛一看,却从那马车上隐约瞧见漕帮旗手总的牌号,赶车的当头一位他居然还有些面善,是漕帮旗手总的人,而且位份还不低。 漕帮人半夜里赶着三辆马车往江边走,这是甚么道理? 这时大路之上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块碎石,第二辆马车的车辙“咔”的一声轧在了碎石上,整个车厢剧烈摇晃了一下。 颠簸着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车轴“咔嚓”一声断裂开来,车厢应声而倒,嘭的一声砸在了路面上。 断轴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七章 曹八斗 梁叛挠挠头,这速腾般的质量,漕帮家大业大,怎么买不起一辆好车? 可就在他心里嘀咕的时候,就听最前面那人骂了一句,回头喝问道:“他娘的,怎么回事?” 第二辆车赶车的道:“小曹老大,我们车轴断了。” 那小曹老大气急败坏地狠狠啐了一口,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快,都过来,把车上的抬下来。” 前后顿时有十几个汉子跑过来,小曹老大的指挥,从第二辆车上抬下两个人来,丢在了车厢边上。 那两人被反绑了双手双脚,就这么被人按着跪在地上,嘴里塞着麻核,一双眼睛却都瞪得圆圆的,朝那几个帮众怒目而视。 周围几个帮众被这两人一瞪,明显胆怯了几分,都不敢再上前。 那小曹老大见了气不打一处来,从车厢上抽出一柄短刀来,指着其中一人道:“看甚么看,卜老六,你以为你还是货栈大管事吗?过了今晚你就是长江里的鱼食!” 一个帮众看了看不远处护城河的河水,提议道:“小曹老大,要不把他们丢护城河里算了,要到江边还有些路程,这车也坏了……” “放屁!”小曹老大道,“你们给抬也要抬到江边去,说丢进江里就丢进江里,我大伯说的话,一个字也没得商量!” 周围几人显然都被骂出了几分火气,不过碍着曹老刀的面子,都没敢发作,只好将那卜老六和另一人扛起来。 梁叛认得那朴老六,是冯二两名得力助手之一,一直掌管河边的大货栈;卜老六旁边是个瘦子,地位和他差不多,叫赖光兴,外号赖猴子,是管货仓粮仓的。 这两人放眼整个漕帮大概不算甚么有名头的脚色,不过在旗手总却是真正中层管理,手下各自都有上百人。 因为梁叛和冯二熟悉,所以对他手底下这两位左膀右臂,也很亲近,此时见到两人无缘无故被他们同为旗手总的弟兄绑在这里,还要沉江喂鱼,可见漕帮中一定出了大事了! 恰好今天遍寻不到冯二的事还压在梁叛的心头,见了这两位,更加感到事情的危机性。 他轻轻一拍萧武的肩膀,低声道:“萧大哥,你等会先不要出来,我去一下。” 萧武点点头,伸手握住背后的剑柄。 虽然答应了不会出现,可是对方人多,如果梁叛一有危险,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出来杀人的。 梁叛带着铁尺缓缓从树丛当中走出来,铁尺有一点很好,就是它不用配鞘,每次就这么握在手上,冷冰冰没有半点杀气,不会叫人太过提防,要出手时也好直接出手。 不像刀剑一类的利兵刃,配了刀鞘剑鞘之后便需将利刃藏在鞘中,如果拔刀出鞘,那就立刻会引起别人的警示和提防。 梁叛就这么带着铁尺走到路中间,淡淡地道:“曹八斗,你这个旗手总的侄 少爷这个时辰不休息,居然亲自出来押车?你倒一心对得起你大伯啊。” 那小曹老大悚然一惊,霍然转身,瞧见是梁叛,神色变了两变,嘴角不自然地假笑了一下,拱手道:“原来是梁五爷,真正巧了。这半夜里,是出来公干呢,还是有别的事要忙?” 他身子向左挪了挪,有意挡住朴老六。 谁知那卜老六听见梁叛的声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向前一扑,死盯着梁叛,嘴里“嗬嗬”地喊叫起来。 由于麻核塞得太久,卜老六的口水顺着嘴角流淌出来,身体奋力向前拱了两下,想要引起梁叛的注意。 同时第一辆车厢里也传来“砰砰砰”的响动,是有人在里面冲撞车厢。 事实上卜老六跟本不用他如此做法,梁叛说道:“曹八斗,你抓卜六哥,有没有问过齐老大啊?” 曹八斗眼中闪过一抹凶光,虽然不知道是从哪里走漏的消息,但已确定这梁叛是冲着这三辆马车来的了。 曹八斗咬着牙道:“梁五哥,我曹八斗敬你的义气,还叫你一声梁五哥。不过这件事是我们漕帮的内务,还请梁五哥不要插手,日后还是我们旗手总的好朋友!” 梁叛摇摇头:“承蒙齐四哥看得起,说一句‘梁某人的事就是漕帮的事’,反过来漕帮的事也就是我梁某人的事,我不能不管。曹八斗,你们旁的鸡毛蒜皮我管不着,不过刚才我听见你要把卜六哥他们沉江,这事我不能不拦着。” 曹八斗知道梁叛的厉害,上上个月同升客栈那件事,早就穿的沸沸扬扬,旗手总当时去了几百号人,亲眼见到现场的人不在少数。 所以他也不敢当场撕破脸皮,否则他们这拨人未必能打得过。 曹八斗咬了咬牙,沉声道:“梁五哥要怎样才肯收手不管?” “除非齐四哥或者冯二哥亲自站在这里,说这件事他们知道了,不必我插手,那我就不插手。” “不可能!”曹八斗怒喝一声,“梁叛,不要以为你有三头六臂,你打得过十个二十个,你能打过成百上千吗?你能斗得过整个漕帮?今日你若横加插手我帮中内务,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漕帮的对头!” “你说了不算。”梁叛向前走了一步,淡淡地道,“而且你一个区区帮长,还没资格跟我大呼小叫,我和齐四哥是兄弟相称,你算甚么东西?” 说着他用手上铁尺在第一辆车的车帘上一挑,只见车中塞了三个人,都是三山门一代冯二的亲信。 也被捆绑着,嘴里都塞了麻核。 那三人齐齐用眼珠子瞪着梁叛,眼中露出庆幸狂喜之色。 梁叛从兜里掏出匕首丢了进去,其中一人背转身来抓住,立刻转身替另一人割手上的绳子。 不过他背后瞧不见,一连在那同伴手背上划了两道血口子,才将那绳索割断。 那人眉毛也没 皱一下,挣脱开双手,立刻接过匕首,替同伴解绑。 “你找死!” 曹八斗怒喝一声,一举手,身边十几个漕帮帮众全都亮出兵刃来,围着梁叛便砍。 梁叛吐气开声,身子一弓,双手铁尺连砸带挂,乒乒乓乓一阵打,只听一阵当啷当啷的乱响,这些帮众手里的兵刃转眼前掉了一地,个个惊骇莫名,捂着手腕和虎口连退几步。 “曹八斗,把车和车里的人留下,带着你的人走,我不想伤人。” 梁叛双手铁尺摆开一个角度,成八字形,脚步缓缓向前,漕帮众人只能一步步后退,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曹八斗脸上阴晴不定,慢慢浮现出一层杀意,突然一咬牙,叫道:“给我拦住他!”提着短刀直向第三辆马车奔去。 这时第一辆车中有人摘了麻核下来,大声叫道:“梁五爷快动手,冯二哥在第三辆车上!”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八章 内乱 梁叛此时被一群人挡着,想要赶上去动手已是不能,情急之下只好叫道:“萧大哥帮忙!” 萧武一直在观察这边的动静,以梁叛的能力,眼前这十几个不入流的货色根本构不成威胁,但是他依然时刻准备出手。 这时听到梁叛的呼叫,二话不说便拔剑而出,就在曹八斗惊慌失措的目光之中,一剑洞穿了对方的胸口。 曹八斗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穿过自己胸口的剑,手里的短刀想要递出去,可是手指上半分力气也没有了,只从牙缝里挤出半句话来:“我大伯……我大伯……” 余下的漕帮帮众呆在那里,也不知谁发了一声喊,十几人抛下马车一哄而散。 梁叛连忙冲到第三辆车后面,掀开车帘一看,果然瞧见车上坐着两男一女,冯二被人牢牢捆在车上,半点动弹不得。 另一个男子梁叛也认得,正是冯二的小舅子陈福生,剩下那个女人,不用说,自然是福生的姐姐。 这是萧武将自己的剑递过来,梁叛接了,起手两剑,替冯二割断了绳索。 冯二解下麻核,狠狠啐了一口,来不及给他的女人和福生解绑,伸手拉住梁叛惶急地道:“快救齐老大,锦衣总反水了!” “甚么?”梁叛大吃一惊,“谭三郎也反了?” “不是小三哥,是他家老头子,小三哥现在被锁在家里,锦衣总的大权被他家老头子收回去了!” 谭家老头儿,谭如松? 那可是与仇镇海同辈的老家伙,当年漕帮撤军建帮时,正是因为谭如松急流勇退,并且以一己之力镇住了蠢蠢欲动的锦衣总,这才帮助南京漕帮迅速站稳阵脚。 如果说乾照和尚是南京漕帮的创立者,那谭如松就是南京漕帮的开山元老、第一功臣。 如同徐达之于太祖。 谁又能想到这位南京漕帮最大的功臣,现在竟然带头造了齐四的反…… “齐四哥在哪?”梁叛皱着眉头问。 冯二一边给那女人松绑,一边答道:“在天界寺别院,立地佛国!小三哥被他们家老头子关起来之前,偷偷派人给齐老大送了信,齐老大到别院去请老帮主了。不过谭如松也带了人马赶了过去。” “带了多少人?曹老刀呢?” 冯二咽了口唾沫,紧张地道:“谭如松带了他亲信二三百人。曹老刀不见了,昨天晚上齐老大安排在曹老刀身边的弟兄突然断了消息,随后曹老刀便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在哪。” 梁叛转头看了看南京城巍峨的城墙,月光下绵延不断的高墙冷冰冰地横亘在前,将内城外城隔绝成两个世界。 不远处是凤仪门,进门不过一里地便是佛光寺,梁叛想起第一次闯怪石园的那天晚上,谭三郎在外接应,漕帮的人在内留门,他还跟齐四在佛光寺中见过。 那时漕帮虽然有曹老刀这个隐患在,表面上依旧还是一 个整体,可是谁又能想到,不到两天的功夫,偌大一个南京漕帮就陷入一片内乱了。 梁叛一咬牙,对萧武道:“萧大哥,我要去一趟南城,这事难免抛头露面,于你不利,我看你还是跟着冯二哥他们一起走,到了西城找个地方歇息罢,明日再见。” 萧武确实不大喜欢卷入这种江湖帮派的恩怨,不过刚才听这几个漕帮的人所说,似乎梁叛此去十分凶险,他想了想道:“不必,我和你同去,到了那里我只在暗中接应即可。” 梁叛不再耽搁,将第一第二辆马车解了套,牵出马来,与萧武一人一骑,直奔南方而去。 冯二连忙让那女人和福生下车,并叫卜老六和赖猴子上来,说道:“我们三个先走,到了西城地面上,赖猴子下车到仝记大车店租车马,我和卜老六召集所有家在西城的弟兄,都在仝记大车店集齐,杀到别院去!” 因为他们的生意都在三山门一片,所以冯二的手下很多人都把家安在西城,往来近一些,却无意中给今天召集人马提供了便利。 第一辆车里的三个属下自然是护着福生姐弟俩慢慢跟来,这不必他吩咐。 众人应了一声,分头行动。 …… 城南天界寺一片寂寂无声,没人注意到山脚丛林之中的别院,已是杀机阵阵。 别院门前那块“立地佛国”匾额,此时已经被门前无数根火把映照得一片通明,南京漕帮锦衣总大约三百人,将这个院子团团围住。 门前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穿一身黑色缎袍,微微有些塌陷的眼窝之中,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那块牌匾。 他已经在此静静地站立了小半个时辰,精神依旧矍铄如常,身体有些佝偻,但还是并没有露出疲惫之色。 “立地佛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老者的目光之中露出一丝迷惘的神色,“仇大哥,你的刀放下了吗?不知你有没有成佛?” 夜中的山林,除了虫鸣之声,没有人回答他。 眼前这座小院之内,就像不远处的天界寺一样,都沉默而平静。 “进去的人怎么说?”老者忽然回头,向一个年岁不低的属下发问。 那人拱手道:“谭老大,已经派了第三批人从不同的位置进去了,都没有消息传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 锦衣总在此围而不攻已经持续了一个半时辰,接连派了三拨人马,从各处院墙翻墙而入,却都是泥牛入海。 “看来是头陀和三座他们……这几个小子,倒是长进了呢。” 谭如松眼中猛然精光大盛,一挥手道:“不必再派人进去试探了,直接打!” “是!”那属下开始向四周打起手势,大约有六七十名漕帮帮众上前一步,四面将这别院围了,开始叠人墙进院子。 可是就在南墙边上,一个帮众刚刚踩着同伙的肩膀攀上 墙头时,院子里面突然冒出一根又尖又长的竹竿来,在墙头那名帮众的胸口重重一捅,那帮众惨叫一声,翻身跌落下来。 “再上!” 谭如松淡淡地道,那帮众立刻捂着胸口爬起来,勉力再往前冲。 这时院内突然响起一声大喝,只见一个身穿灰色衲衣的僧人提了一口黑黝黝的铁棒,跃上东面墙头,面容凶恶,见人便打,转眼间被他一口禅杖扫翻七八人。 这和尚只有一只左手,右臂齐肘而断,依旧打得虎虎生威。 谭如松双眼一眯:“哼,头陀!”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十九章 立地佛国 也亏得这些江湖帮派不准配备弩箭,否则别说三百人,就是外面站着几十人齐射,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将头陀射成刺猬了。 紧接着南墙上也纵起一人,大袖翻飞,在墙头上往来拦截,姿态潇洒从容,一派宝相庄严。 “三座……”谭如松咬咬牙,“你又何必跟我作对!” 三座和尚一边退敌,一边还向谭如松合十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阿弥陀佛,谭老大,你老人家身子骨还好吗?” 谭如松面色变得悲凉起来,摇摇头道:“总不比二十年前了,我们常年在水上走的人,风湿厉害得很,到我这把年纪还没死,也不过是比人多受二十年的罪。” 东墙上的人越来越多,头陀和尚毕竟受过重伤不久,越来越感不支,转过脸来破口大骂:“谭老头,你装了二十年好人,快进棺材了还揭了面皮要造反,他妈的,真正越老越不要脸。” 北墙上也有个和尚守着,却瞧不见是谁。 这时一个身材健硕的和尚手持一杆长棍,一跃上了西墙,一棍子扫过便打落一大片。 那和尚哈哈大笑,用奚落的语气朝头陀道:“头陀,你此言差矣,你觉得是造反,别人未必如此认为。” “差你奶奶个腿。”头陀朝下面人堆里啐了一口,一挥铁棒将一个刚刚爬上来的帮众打得满口鲜血,惨叫着跌了下去,“行者,给我闭上你的鸟嘴。” “哈哈哈,此言又差矣。”行者一棍下去,又扫倒一片,“我这可不是鸟嘴,而是佛爷的心,和尚的嘴。” 谭如松在下面冷笑道:“头陀,行者说的不错,你说我是造反,其实我不过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当年这漕帮是我和仇镇海一人一半,我让他做了帮主,他退隐之后,这个位子于情于理该轮到我坐!” 行者却摇摇头,说道:“谭老大,你此言也差矣,而且是大大的差矣。当年你肯让位,漕帮上下的弟兄没有一个不佩服,但是你要当帮主,我行者第一个不服。” 谭如松冷冷地道:“你凭甚么不服?” 行者道:“你老人家喜欢搞漕军里军法森严的那一套,你一坐老大,一定把弟兄们管得像木头,一个个苦哈哈的,除了打打杀杀就是规规矩矩。 “但是漕帮的弟兄脱了军袍,只想吃饱穿暖,养家糊口。你瞧齐老大在位这几年,漕帮家业越来越大,几千弟兄才吃了饱饭。谭老大,世道变了!” “阿弥陀佛。”三座和尚微笑道,“行者,你说得好。” 围在外面的锦衣总帮众,此时也有人迟疑起来,有漕帮的老人,知道行者看似口无遮拦,其实正说到了弟兄们的心坎儿里。 现在世道变了,打打杀杀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光靠打打杀杀和森严的军法,不能让弟兄们吃饱饭。 这些事当漕军的时候可以做,因为有朝廷发粮饷 ,但是现在朝廷的口粮断了,吃喝拉撒都要靠自己。 漕帮最难的时候,帮里的弟兄恨不得一年十二个月在船上不停的跑,就为了多挣几钱银子的船费分下来糊口。 这种境况,似乎也就是在这五六年间才有的改变……【@#神笔屋henbiwu ……阅读】 一时间爬墙头的人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头陀和尚只觉压力骤减,手里捏着铁棍,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谭如松面沉似水,怒喝一声:“都愣着做甚么!继续打!” 登墙的帮众只好咬咬牙,发一声喊,继续向上爬。 头陀之前在刘军师桥被锦衣卫缇骑砍断了右臂,伤势并未痊愈,此时已是气喘吁吁,眼看着一个阻拦不及,两名帮众分别从两头翻进院中。 这时立刻有个和尚跳上墙头,按住头陀的肩膀道:“你下去歇着,这里我来!” 这人身材矮小,面目并不比头陀和善多少,手里举着一条长竹竿,站在东墙中间,见人就打,他那竹竿又长又韧,足以兼顾两端,根本不必往来走动。 原来刚才在院子里捅人的便是此僧。 谭如松瞧见这人,双眼之中精光暴涨,陡然怒道:“阿平,连你也要背叛我?” 那和尚一竹竿将墙下一个三人搭成的人梯打得满地乱滚,朝谭如松看了一眼,淡淡地道:“义父养育之恩永不敢忘,只要义父肯高抬贵手,僧平立刻自尽向义父谢罪。” 头陀听了在下面叫道:“僧平,你放甚么屁,谭老头不过养了你十年,你跟了老帮主三十年,哪个轻哪个重?” “头陀,你闭嘴。我现在在这里替老帮主守墙,挡住我义父,你说哪个轻哪个重?” 头陀急了,辩解道:“我是说你站在老帮主这一面于公于私都是天经地义,何必为了谭老头自尽?” 门外的谭如松冷笑道:“自尽就不必了,仇镇海和齐鹤轩不出来,我也不会退的。” 说着一摆手,喝道:“丢火把!” 一直站在外围的帮众纷纷上前,将手中的火把一根根抛向院内,数十支火把在夜空中划过数十道流光,纷纷抛进了院中。 “火油。” 随着谭如松又一声喝令,十几名帮众跟上来,将手中的陶罐也掷入院中,只听的乒乒乓乓一阵陶罐碎裂的响声,接着轰然一声,别院之中四处都窜起冲天的火焰。 眼看着前院的大殿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 三座紧皱双眉,说道:“行者、僧平、头陀、戒子全部下去,护送老帮主和齐老大离开!” 行者和僧平答应一声,各自找了个空地跳下去,一齐向后院奔去。 三座则双掌一份,陡然从墙上飞扑而下,直奔谭如松。 现在一切的局面都是由谭如松而起,解决的契机只有一个,就是拿下谭如松! 可是谭如松明知三座拳脚高深,却丝毫不退。 就在三座凌空击下的中途,突然间从谭如松身后闪出两名黑衣人来,一左一右拔刀而斩,刀锋在空中各自画出一道“十字”,将三座的去路拦得严严实实。 三座大惊失色,两袖在空中呼呼翻卷,双掌裹着几层衣袖强行拍在刀面上,急步后退。 “谭如松,你竟然勾结倭寇!”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章 围杀 “三座,你错了。”谭如松淡淡一笑,“这不叫勾结,而是为我所用。” “放屁!” 别院当中突然响起一声怒喝,接着大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僧从熊熊大火之中大步走出,胡须眉毛早已被大火燎去大半,衣角肩膀上还有正在燃烧的火星。 可是这老僧好似浑然不觉,带着几团火焰和满身的烟气,径直向谭如松走来。 正是乾照和尚。 他身后头陀等人一人顶着一张湿毛毡,护着浑身湿透的齐四,跟着鱼贯而出。 人人都好像从蒸屉里走出来一样,浑身都在腾腾冒着热气。 行者出了门,便急赶两步,用手里热得发烫的湿毛毡在乾照和尚后背一围,登时将那几处火星灭了。 乾照和尚根本不去管行者的动作,自顾自向前走,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在那两个黑衣倭人身上一扫,随即落在了谭如松的身上。 谭如松嘴角动了动,下意识地想笑一笑,却又忍住了,最后嘴皮子抖了抖,脸上浮现出一片尴尬的神色。 “仇……” “不要叫我!”乾照和尚步履稳定,一步步向前,两人之间间隔越来越近。 谭如松看着乾照和尚狰狞的面容,眼前立刻浮现出四十年前那个夜晚。 那时他们两个还只是漕军之中的小水头,有一天夜里,他们押着一艘漏水的漕船,在运河上掉了队。 当时大队伍已经过了清江浦,他们这艘船才刚刚到岔河口,就在宝应和淮安府的边界,是出了名的“三不管”。 于是就在那天半夜,他们这条小船被清沟来的两个盐帮包围了。 那时候仇镇海站在船头,看着那些人时,脸上的神情与现在别无二致。 谭如松想到那晚运河两岸站着数百人明火执仗的情景,以及当时仇镇海的神情,心里就是一阵恶寒。 他一抬眼,就见仇镇海已经距离自己不足十步,心中大为骇然,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壮起胆子喝道:“站住!” 乾照和尚恍若未闻,依旧足足地向前跨了两步,这才停了下来,冷冷地道:“谭老弟,你是瞧过我杀人的……” 谭如松当然瞧过。 那天晚上,他是亲眼看着仇镇海提着两柄单刀,把运河南岸那个盐帮杀成甚么样的。 将近两百号人,被仇镇海一人双刀一口气追砍了两里多地,尸体从河岸边一直躺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北岸那帮连夜就散了,不是人跑散了,而是帮会散了,很多人都被吓破了胆,从此再也干不成这样的营生。 谭如松自问并不比北岸那帮盐贼好到哪里去,他也为这事接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乾照和尚见他不说话,又道:“你也看见过,我是怎么对待叛徒的!” 谭如松浑身一震。 他确实见过。 那两个盐帮之所以巴巴地埋伏在这里,来劫他们的船,并不是为了他们那只小 船上的上千石米,而是为了船上的八百两黄金。 那是藏在漕粮里面,他和仇镇海两人合伙替人押货带货的“红标”。 从南京送到京师,从漕运总督送给仓场侍郎。 这是让京师的仓场侍郎在收漕入仓时,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漕粮在南京装船的时候,就少装了整整十万石,转手便是四五万两银子…… 这八百两黄金如果丢了,他和仇镇海就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 这种事向来极其秘密,那一次也不例外。 盐帮之所以知道这个红标的消息,自然是因为船上出了叛徒,小船无缘无故漏水掉队,也是叛徒的手笔。 他们那条船上当时一共就只有四个人,当仇镇海提着刀,浑身是血地从南岸走回来的时候,另外两个人当场就跪在了船上。 仇镇海跳上船,问也不问,斩了那两人的双手双脚,丢进了运河里…… 所以乾照和尚说他看见过自己是如何对付叛徒的,谭如松当然见过,不仅见过,他还是当时唯一的一个见证者。 谭如松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双手微微有些颤抖。 这时那两个倭国武士突然发难,三座和行者早有提防,一左一右护在乾照和尚身边,一个用长棍,一个用双掌,便将那两个使刀的武士逼得连连后退。 远处山上的天界寺仍旧沉浸在一片安静祥和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山下树林中别院外的这一场厮杀。 不过天界寺并没有沉寂多久,就在乾照和尚走出别院大门的时候,天界寺也打开了一扇小门。 一个睡眼惺忪的和尚推着一辆装满桶的小车,从小门中出来,揉着眼睛向山下走去。 这是天界寺负责后厨采买的僧人,他要趁着清早推车到双桥门大磨坊去买豆腐。 就在这和尚推着车经过山门没多久的时候,忽然山路上一阵“咯哒咯哒”的马蹄声响,一声近似一声,定睛看去,却见黑夜之中两个骑士各骑一匹大马,照着此处便疾冲过来。 眼看着一车两马就要撞在一处,和尚“啊唷”一声,情急之下将车向路边猛然一推,同时自己跟着往草堆里一扑,堪堪躲过其中一匹马的冲撞。 那马上的骑士显然也吃了一惊,骑着马奔出老远,才转身抱拳,冲这和尚大声道:“对不住了大师傅,事有紧急,还请见谅。” 这和尚摸着摔成八瓣的屁股,一步三拐地从草堆里爬起来,嘴里哼哼唧唧,朝两个骑士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骂道:“短命鬼赶着投胎哩——咦,这两个人往山门去怎的,莫非要抢头柱香?这也太早了些。” 嘴里嘀咕着,检视了一下歪倒在路边的车和桶,好在都没甚么损伤,于是拾掇好了,继续一瘸一拐地推着车重新上路。 …… 梁叛和萧武两人在天界寺山门外下了马,梁叛还是心有余悸,回头望 了两眼,只见山道上一个和尚推着车已经到了山脚,正往大路上转去,这才放下心来。 他带着萧武从那条林间小径下去,一路向左,走了一里多地,就看到前方一片熊熊火光。 这时有十几道黑影从前方的树丛当中蹿了出来,却没发现他们两人,而是直奔那着火的别院而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一章 一代枭雄终成空 瞧这些人的身法,竟然没有一个庸手,武功的底子都很不错。 梁叛和萧武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立刻悄悄跟在后面。 可是那十几道黑影到了火光的外围便都停了下来,齐齐蹲下身,隐藏进了林中的草丛之中。 梁叛正犹豫要不要跟得近一些,却见火光之中,乾照和尚正与一个年龄相仿的老头对峙,三座和行者两人一左一右护着老和尚,同两个黑衣人斗在一处。 几乎只看了一眼,梁叛就十分确定,和三座、行者两人打斗的黑衣人,一定是日本武士。 就在这时,刚才那十几个黑衣人突然怪叫一声,从树丛之中冲杀出去,十几柄长刀被火光映照,发出绚烂夺目的光辉。 这些黑衣人藏身之处距离乾照和尚很近,最多三五步便能赶上去动手。 后面的头陀、僧平、戒子三僧见状急忙赶上来搭救,可是他们几人一直在保护齐四,乾照和尚一人走在前面,距离他们有二十余步,一时间哪里赶得上来? 头陀急得双目通红,脱口叫道:“谭如松,你个卑鄙小人!” 就在这时,梁叛的铁索已经出手,在空中打着旋儿,呼的一声鞭在两名黑衣人的背后,当场将两人打得飞跌出去。 这铁索尾端的力量极大,如果梁叛用了巧劲全力甩出,其力量开碑裂石不在话下。 那两个被打中的黑衣人当场吐血,其余人没想到后面还有敌手,略一迟疑,被乾照和尚一手一个卡住了两人的脖颈,就听“咔嚓”一声,那两名黑衣人当场被捏断了喉咙。 不过乾照和尚毕竟已有八十多岁,不复当年之勇,刚才一下用力过猛,险些岔了气去,连忙退后半步,大口喘气。 谭如松年轻时也有一身好武艺,此时见状,深知机不可失,突然从身上掏出一柄匕首来,前冲两步,一刀捅进了乾照和尚的小腹。 四周漕帮帮众纷纷惊叫起来,齐四目眦欲裂,一边向前冲,一边嘶声道:“谭如松,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乾照和尚举起蒲扇大的双手,两掌相叠,大喝一声砸在谭如松的胸口,登时几声骨头断裂的声响,谭如松呕血跌了出去,胸口塌陷一块,竟被乾照和尚硬生生打断了三根肋骨。 可是两名黑衣人也跟上来,唰唰两刀,一刀砍在乾照和尚的前胸,一刀砍在手臂,鲜血当场飚出。 乾照和尚右手成拳,打碎了一人的咽喉,左手成爪,直接将另外一人侧颈动脉处抓得鲜血淋漓,翻倒在地便气绝了。 梁叛和萧武同时赶上,一个双尺翻飞,挡住四个黑衣人,一个断剑如电,当场刺死一人,并将另外几人逼得连连后退。 齐四和头陀等人也扑了过来,纷纷扶住乾照和尚。 老和尚受伤极重,刚才几下出手已经耗尽毕生的功夫,眼看着面如金纸,气若游丝,鲜血怎么也止不住 了。 齐四抱着乾照和尚的上半身,叫道:“师爷爷,你老人家挺住。” 乾照和尚嘴角溢出血丝来,血液染红了牙齿。 他狰狞着一张脸,极其吃力地抬头朝谭如松看了一眼,确认对方已被自己打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杀气渐消,神情变得安详宁静。 他看着天上那一轮晦暗的月亮,只觉心底里说不出的平和轻松,这种感觉叫人舒服熨帖,是八十多年来的头一遭,仿佛这一世的刀光剑影、恩怨情仇,都随着那天边的烟云消散而去。 乾照和尚此刻似乎真的变成了一位眉目慈祥的老僧。 他支撑着坐起身来,双手合十在胸前,口念一偈:“八十年总一梦,九万里借东风。一船命终一沉,江平海阔成空……” 念完垂首而死。 齐四跪在地上,抱着乾照和尚的尸身,放声大哭。 周围谭如松带来的帮众纷纷退散而去,那些黑衣人被梁叛和萧武打得毫无还手的余地。 梁叛这里四个人不是断手便是断脚,已经全然没有了动手之力。 萧武那边转眼杀了几个,剩下一人转身想逃,被萧武垫步赶上一剑捅穿了后背,竟无一个活口。 梁叛听见这边哭声,连忙收了铁尺,转身奔到齐四身边,看见乾照和尚合十坐化,耳中齐四哭声凄凉,鼻中一酸,丢了铁尺走上前,轻抚齐四的背脊。 齐四转身握住他的手,强忍着悲痛,哽咽道:“梁五哥,没想到你来援手,你的高义,我齐四唯有粉身碎骨报答。” “齐四哥,你言重了,现在当务之急要把漕帮稳住,然后料理老人的后事,我们之间说甚么恩义都是多余。” 齐四紧咬着牙,重重点点头。 萧武执剑站在一旁,看着两人,目光之中闪过一抹异彩。 他的心中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假若有一天离开了锦衣卫,那么不妨也执剑天涯,闯一回江湖。 男子汉除了忠孝大义,这等恩义真情,看来也很够味道…… 天亮得很早,等到山上天界寺重新睁开双眼,看向这茫茫大地之时,别院的火已被赶来的冯二等人扑灭了。 望着废墟之上的一缕袅袅青烟,梁叛只觉浑身一股疲惫袭来。 齐四在冯二等人到来以后,就一直和他们聚在一起秘密商议,想来说的都是如何重整漕帮的事。 萧武早在天亮前便已离开了,昨夜大闹一场,今天不知会有甚么麻烦等着他。 梁叛将他送出林子,又折返回来,一直待到此时。 恰好此时三山门的帮众已经从南城运了一尊棺木进来,漕帮中人当即将老和尚收殓。 梁叛走到齐四身边,问道:“齐四哥,还有用的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吩咐。” 齐四双眼通红,布满了血丝。 他摇了摇头,说道:“我已经派人去接谭三郎出来,有他在,锦衣总不会有大乱子,剩下曹老 刀已不成气候。” 梁叛心中感叹,齐四不愧是漕帮老大,胸襟着实不小。 谭如松刚刚才造反害死了老帮主,他依旧肯信任谭三郎,单是这份气度,便要强过朝堂上多少指点江山的高官大佬。 梁叛点点头:“那好,我先回去,但凡用得着我的,你派人来说一声。” “且慢!”齐四一伸手叫住他,诚恳地道,“梁五哥,等漕帮的事情一了,我要开香堂结拜你这个异性手足,不知道你肯不肯?” 梁叛一愣,他没想到齐四堂堂漕帮老大,居然要跟自己拜把子。 虽说他们平日里就是互相称兄道弟,可那是江湖上的客气抬举,跟真正换帖子变成异性手足的交情,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他举手和齐四重重一拍,点头道:“好,有齐四哥这样好的大哥,我没有不肯的道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二章 范二 “对了,”齐四从身上掏出一封信,地给梁叛,“听你上次说要查一个盐商,我这里有点线索,给你罢。” 梁叛打开一看,却是一幅画。 草草几笔,画的竟然就是大报恩寺琉璃宝塔的塔尖以及最上面的三层,不过这塔画得明显是歪的,甚至有些扭曲。 画这幅画的人显然没有经过任何专业的培训和练习,在大报恩寺琉璃宝塔的四周,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水纹还是云纹,以及几团杂草样的线条,让人猜不透到底是甚么意思。 不过能够让人一眼就认出大报恩寺琉璃宝塔,也算难为画这幅画的人了。 “这是……” 梁叛手里拿着画,有些不解地看向齐四。 齐四面色有些怆然,摇摇头道:“这是前天下午,我安插在曹老刀身边的亲信派人给我送来的,送完这封信以后,我那亲信便在没有消息了,恐怕是凶多吉少。从他更早的消息来看,曹老刀现在的确和一个扬州的盐商在一起。” “那这大报恩寺琉璃宝塔是甚么意思,难道说季永年就藏在塔中?” 说实话这倒真的是一个没人能够想到的地方,不过梁叛那天晚上曾经上过此塔,只是并没有上到顶层而已。 难道说真就有这么巧,季永年当时就在他的头顶? 齐四摇摇头:“不知,我派人到报恩寺查过,寺里说最近几日都不曾开塔,更没有人躲在其中。” “不过……”齐四又补充一句,“我同大报恩寺的和尚没有多少交情,他们说的话也未必值得全信。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不过这年头,还是多一个心眼为好。” 梁叛点点头,这句话有理,他打定主意今晚再去一趟报恩寺,二度登塔,先将这个谜题解开再说。 他收了这张画,便与齐四等人告辞,骑马匆匆往城内赶去。 他前天夜里便没有休息充足,昨晚又是一夜未眠,身子骨再强壮也难免感到不支。 所以他现在心里最急迫的,就是回家睡觉! ……【¥…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六角井一个酒楼之中。 中兵马司指挥范宰的弟弟范二,此时正带着几个不当值的弓兵,各穿便衣,坐在那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 桌上的瓜子壳、花生壳堆了老大一堆,范二痴肥的脸上始终挂着犹豫不决的神色。 这时一个弓兵开口了,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问道:“二老爷,你老一大早叫我们弟兄出来,究竟有甚么吩咐,总不会只是喝茶罢?” “少废话,容我想想!”范二不耐烦地挥挥手。 虽然他在他哥哥和丁少英那些人面前,表现出一副胆小如鼠、唯唯诺诺的样子,但这只是因为他会审时度势,又肯放低身价,并不代表他是个好脾气的人。 对待这些下人,范二从来没有甚么好脸色。 那弓兵悻悻地笑笑,与另外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继续坐在那里吃茶嗑瓜子—— 反正有人请客,就当出来消遣躲清静了。 总好过在家里对着黄脸婆,天天娃娃哭大人闹的胀眼烦心。 范二的目光穿过窗户,视线远远地扫过斜对面不远处的那间华春堂医馆,医馆隔壁是个新开的茶铺,门匾还没挂起来,只在挑竿子上悬了个“茶”字的牌子。 他的心里愈发烦躁起来。 丁少英那边已经是第三次派人来催了,但是他昨天晚上跟他老哥借人的时候,他老哥却严厉地警告了他,让他不要去惹那个姓梁的捕快。 妈的。 不愧是无胆三英杰! 范二肚里冒起一股火来,他一方面恼恨丁少英咄咄逼人,另一方面又气自己哥哥太过怂包。 这时他正好看到一个年轻男子骑着一匹马,停在医馆门口,下了马,正和一个梳着俩辫子的小姑娘说着甚么。 他连忙拉住一个正在剥花生的弓兵,指着那人道:“瞎子,六角井地面你熟,你快看看,那人是不是叫梁叛?” 这时一个弓兵抬头望去,一只右眼转了转,点头道:“不错,是梁捕快。二老爷,你找他?” 这人眇了一只左眼,眼瞳都是灰白色,年纪也有四十多了,看着像五十岁的人。 范二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忽然一咬牙,说道:“弟兄们,实话和你们说,二爷我今天要教训一个人,就是那个梁叛,你们有甚么办法,都说出来!” 瞎子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道:“二老爷,这个梁捕快,甚么地方得罪你老了,这人我倒认识,如果是小事,我请他来跟二老爷喝个茶,把梁子揭过去算了,多个朋友多条路,他在这一片……不太好动的……” 其实他这是很委婉的说法了,要照直说的话,要在江宁这一片动这个人,除非是官面上的手段强压下来,否则根本就动不了! 现在他们几个弓兵都是应范二的要求,穿了便衣出来,显然是要私人之间找麻烦的。 就凭他们这几块料,穿了公服跟着大队伍唬唬人还行,否则别说是梁叛了,就是他那几个做白役的弟兄也够他们喝一壶了。 不过范二显然没听出这其中的弦外之音,他一拍桌子,不快地道:“管那么多,凭他区区一个捕快,还敢动我不成?快给老子想办法,怎么杀杀这人的威风!” 瞎子当即沉默下去,不再说了。 他们这位二爷,可是一点就着的脾气,再跟他顶着来,恐怕当场要挨一嘴巴。 何苦来哉? 哼,他要惹梁叛就让他去好了,到时候自己往后面一缩,管他怎的? 这时一个住在上元县的弓兵大喇喇地道:“二老爷,这还不简单,我们上门去把他的医馆砸了,几个人将他按在地上,让二老爷你打他个臭死。” 另一人道:“不好,他毕竟是江宁县的捕快,这里到县衙不过二里路,谁知道他有多少帮手?我们几个栽了 不要紧,不能连累二老爷。” 范二点点头,拍板道:“嗯,不能闹大,最好让他吃个哑巴亏。” 刚才那人连忙拍马道:“二老爷英明!” 范二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摆摆手:“不要多说没用的,快想想怎样叫他吃这个亏。” 几个弓兵沉吟起来,忽然一人在桌上一拍,叫道:“不如到他店里找个茬,砸两件东西,再给他宣扬宣扬,叫他店子开不下去好了。到时候叫他自己来求我们二老爷,到时候任打任骂,还不是看二老爷的心情?”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三章 茶楼 旁边的弓兵眼睛一亮,拍手道:“咦,这事我们拿手!” 范二沉思一会,也绝此计可行,说道:“好,就这么办……” 他双眼一眯,在医馆门上扫了扫,见没几个人上门,觉得搞这种店子没甚么痛快。 于是他将目光转向隔壁的茶馆,刚好看到七八个汉子成群结队走到门口,还停在那里好像跟那梁叛说了句甚么,接着便都茶馆去了。 范二冷笑一声,指着那茶馆道:“他那茶馆生意好,我们过去那里喝茶,然后寻个由头把他茶馆砸了!” 说着便站起来,带了人往那茶馆而去。 …… 梁叛刚到医馆门口下了马,就瞧见对面的丫头跑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笑了笑知道一定有事,便故意调笑两句道:“小老板娘,我一天没照顾你生意,就要找我兴师问罪了?” 丫头又想笑又笑不出,噘着嘴一跺脚,嗔道:“我们几个都快气死了,你还在这里嬉皮笑脸!” 梁叛眼角余光一扫,就见高大和老缺都站在不远处,三人微微颔首,十分谨慎地打了个招呼。 梁叛转向丫头,问道:“到底甚么事,事先声明,不该说的千万不要对我说,我也管不了。” 丫头眼圈儿登时红了,泫然欲泣地道:“老大,你不要我们了吗?” 梁叛心中一紧,见高大和老缺竟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禁暗叹一声,说道:“好罢,你先说说是甚么事。” “梁总对我们最好了!”丫头立刻破涕为笑,凑近了些,低声道:“我们按照你之前的吩咐,盯着振武营,发现不大对劲。 “昨天督储侍郎又下了一道令,准定要再削他们三成饷银,因为户部查明他们之前几个月所报的人员和妻室都对不上,最少有三成的虚头,所以削他们三成银子。 “用督储侍郎黄大人的话说,就是现在只是削掉他们之前多拿了的,并不追究他们瞒报之罪,所以已经是宽仁广大,让他们敦诚克己,好生操练。” 梁叛眉头一皱,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个黄茂才,真正是书生意气! 从来虚报瞒报,肥的都是当官的,下面大头兵不被大营胡乱克扣就谢天谢地了,根本拿不到半分好处。 可是现在黄侍郎一句话,说是削掉振武营之前多拿多占的,看似公平,可是对士兵来说,却是无妄之灾。 今年又是天灾人祸,加上个乱折腾的改稻为桑,硬生生把米价炒翻了一倍,这些当兵的日子要难过了! 自古当兵吃粮,吃粮当兵,现在饭都不给吃,还当甚么兵? “振武营怎么说,他们的军官没有到督储衙门去争?” “争了,被黄侍郎臭骂一顿,派人打了出去。” 完了! 梁叛心里凉了一截。 他皱着眉问:“那现在是甚么状况,振武营有没有异动?” “有。”丫头严肃地 道,“我们发现昨天夜里振武营有两哨人马脱离建制,消失了,今早也没有上操,其他所有人都在营里待命,军官还在开会,不知道商议甚么。” “那你们有没有上报?” 这是最关键的。 不管振武营有甚么动作,哪怕是造反也好,只要上面第一时间掌握他们的行动,便好应付。 是弹压是安抚,都可以提前布置,不会闹出大乱子来。 谁知丫头气愤愤地道:“从前天到现在,高大爷给那个骆俭彰递过不下十次的情报,可是那个姓骆的根本不收,更加不肯用印上传,还对高大爷冷嘲热讽,说是你派我们去害他的,还说他早就看穿了我们这些小计俩,真正岂有此理!” 这时突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哟,丫头,在背后说长官的坏话,你们前任总旗就是这么教的吗?” 两人转头一看,却见骆俭彰穿了一身便衣,带着几个锦衣卫,正站在茶馆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们。 丫头正要反驳,梁叛拉了她一下,自己上前一步,对骆俭彰道:“他们给你送的情报,为甚么不收?” “笑话!”骆俭彰道,“我一个堂堂机速总总旗,用得着你一个被革职的人来教我做事?梁叛,你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不过是让这几个老弱妇孺故意危言耸听,好让上面治我一个虚报之罪,是不是?” 梁叛一阵气结,暗骂一声“白痴”,忍着一肚子火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搞情报本来就是捕风捉影,你这都不懂吗?” “放肆!”骆俭彰登时恼羞成怒,骂道:“梁叛,你一介贱民,算甚么东西,有甚么资格在这里对本官指手画脚?哼,要不是陈碌一力保你,现在老子就能把你这刁民抓紧进昭狱!” 骆俭彰说完就带着人进了茶馆。 梁叛暗暗捏了捏拳头,转头对丫头无奈地道:“你看,我也没有办法,这个姓骆的恨我入骨,根本不会听我的话,甚至会故意跟我唱反调。” 丫头气鼓鼓地道:“那大不了不管了,反正我们尽了力,出了甚么事让上头找这个姓骆的好了!” 梁叛想了想,这事不出则以,一旦出了事,老缺和丫头他们多半还是要吃挂落,一个查探不及时、办事不力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算了,我再跟他心平气和地说一次,实在不行,你们直接向陈老板汇报罢。” 丫头点点头:“那梁总……委屈你了……” “别叫我梁总。” “好罢老大。” 梁叛摆摆手,径直走进了旁边的茶楼之中。 这茶楼弄好以后他还是第一次进来,不过眼下里面的一切东西都已经不属于他了。 走上二楼,骆俭彰正和几个锦衣卫围坐一桌,嘴里不干不净的,你一言我一语,对刚才楼下的事情发表评论。 当然,都是在骂 梁叛,也有骂丫头他们不识时务的。 梁叛走上前,站在门口,一帮人刹那间住了嘴,都转头向他望来。 骆俭彰冷冷地道:“这是我们锦衣卫的公所,是你这种人该来的地方吗?” 梁叛将店里略略打量一下,装修上倒没甚么出气的,但是布置的井井有条,足见小六子和老八是很上心的。 他想起在下面答应丫头的事,只能忍着心里的腻歪,朝骆俭彰拱拱手道:“骆总旗,我来是同你说一声:不管我们之间因为甚么起了甚么恩怨,我觉得还是不要带到公事上来。振武营……” 他还没说完,骆俭彰十分粗暴地将他打断,朝地上啐了一口,厌烦地道:“胡乱打听锦衣卫的情报机密,影响锦衣卫的公务,你知道是甚么罪过吗?” “骆总旗……” “滚!” 梁叛立刻放弃努力,他也是真火上了来,捏紧了拳头,说道:“很好,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来收房租,这茶楼既然是你们公家开的,你们就得付房租。南京城房经纪行里的规矩,押一付一,一个月十两银子,一共二十两,先付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四章 二老爷和骆总旗 “甚么?”骆俭彰脸都绿了,“你不是说这房子不是你的,怎么现在又来收租?” “谁说房租一定要房主来收?” “那……你弄这个茶楼的时候,没付租钱?” 梁叛翻了个白眼:“废话,房主是我弟兄,能收我房租吗?” 骆俭彰明知他是故意刁难,却也没话可说,用人的铺面就得缴租钱,这是天经地义,官司打到哪里也打不通。 可这茶楼是他细致打听之后,为了给这个“前任”一个下马威,故意以公用为借口夺下来的,根本没有向上级通报,自然也就不会有半分银子的经营贴补给他。 这二十两银子只能他自己掏腰包了。 真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可他一个七品总旗,一个月俸禄不过五两银子,让他一下拿出四个月的俸银,这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骆俭彰脸色难看,口气也软了几分,带了一点儿商量的意思道:“即便要缴租钱,也不必二十两银子,有这么多钱足够典下你这栋楼了。” 梁叛连连摇手:“不是二十两,是十两,另外十两是押头。退租的时候自然还给你……你要嫌贵,可以不租啊。我们是本分商家老百姓,绝不会强租的……” “你!”骆俭彰腾的站起来,面色通红,“你这是挟私报复!” 梁叛也冷下脸来,竖起一个指头:“限你一炷香之内缴清房租,或者搬走,否则我找人来替你搬,搬运费从你这些桌椅板凳里面扣除。” 骆俭彰顿时暴跳如雷:“梁叛,你太猖狂了!你太猖狂!” 梁叛转身下楼,不再理会骆俭彰歇斯底里的咆哮。 到了楼下,丫头正瞪着一双大眼睛,震惊地朝楼上看,小六子也从以医馆里跑出来,惊道:“五哥,怎么了?” 梁叛笑笑说道:“上面疯了一个,你跑一趟县衙,去找老八,让他带人来给那疯子搬家,让他们滚蛋。” “好嘞!”小六子这两天正为别人鸠占鹊巢,霸占了他的茶馆在郁闷,此时自然看热闹不嫌事大,屁颠屁颠地便往县衙去了。 …… 茶楼之中,骆俭彰面色阴沉似水,他身边一个锦衣卫校尉舔了舔嘴唇,试探地问道:“总……总旗,我们要不要搬?” “搬你妈!”骆俭彰脸上肌肉抖动,狠狠在桌上一拍,“我就不信梁叛真敢找人来。”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站起来,笑呵呵地劝道:“总旗大人,何必动怒。若是真教那姓梁的找了人来,把咱们东西弄出去,这恐怕有损锦衣卫的威名……与其教他们弄得难看,倒不如我们自己搬……” “放你的屁。”骆俭彰道,“老子宁愿一把火烧了,也不可能搬出去!听老子的令,等会不管谁上来,一律给我打出去,胆敢反抗就下重手!” “是!” …… 酒馆外面,范二远远看到梁叛从茶楼之中走出 来,进了那医馆之中,正要带人过去,却被瞎子拦了一下。 “嗯?”范二猛的转过脸来,脸上肥肉晃了晃,双眼瞪着瞎子,“你他娘的怕了?” 瞎子笑道:“二老爷,我们跟着你有甚么好怕,不过那姓梁的实在能打,前两个月在同升客栈那回事,你老也听过的。小的是这么想,虽说是找茬弄他的店,可万一动起手来,只怕伤了二老爷……” “你到底想说甚么?”范二一双小眼恶狠狠地盯着瞎子。 “二老爷不要急,小的是想,不如多叫几个弟兄帮忙押阵,不动手便罢了,万一动起手来,咱们随时有人帮忙,不至于输了场面。” 范二眯眼想了想,觉得这未尝不是个万无一失的法子,便朝身后一个瘦子道:“兔子,你到南门大街,把我们巡街的弟兄叫两队过来,其他人跟我走!” 一群人便煞气腾腾,直奔茶楼而去。 那范二边走边道:“记着,我们只找麻烦,不要先动手。把你们带的蛆虫都拿好,都下到茶里,哼,回头老子还要到巡城御史那里告他一状,叫他掏银子赔钱,有一个算一个,都有的拿,不把银子掏足了,就让他永远关门歇业!” “没错,还是二老爷想得周全!” 几个弓兵都兴奋地摩拳擦掌,跟在后面大声附和。 那酒馆距离茶楼本来就不远,一行人马就在路边老缺、高大和丫头疑惑的注视之下,在茶楼下面停了停,径直杀了进去。 此时骆俭彰余怒未消,正叉着腰在那里来回踱步,突然听到楼梯声响,屋里的锦衣卫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竖着耳朵倾听。 那范二自己站在楼梯下面,一个劲地挥手让弓兵们向上走,那几个弓兵也不是甚么好货色,一听有银子挣,全都卖命往上,嘴里互相吆喝催促,摆明一副挑事的气焰。 其中一个弓兵走在最前面,上了楼对那些锦衣卫恍若未见,随便找了个空桌踢开凳子就要坐。 骆俭彰脸色唰的一下变成酱紫色,他狂怒至极,大吼一声:“还他妈真敢来,弟兄们,给老子朝死里打!” 这帮锦衣卫个个都有拳脚功夫,听到命令,二话不说冲上去便抡拳头蹬腿,把那几个尚在懵懂之中的弓兵乒乒乓乓一顿臭揍。 范二刚刚上楼,就见自己七八个人被对方五六人围起来打,气不打一处来,大骂道:“你们这群狗东西知道我是……” “啪——” 范二话没说完,一只大茶壶不知从哪里飞出来,正中他肥硕的脑门上,滚烫的茶汤泼了满头满脸,范二登时就像从蒸笼里捞出来的包子,浑身都裹在热腾腾的蒸汽中。 “啊——啊——” 范二痛得一跤跌倒在地,抱着脸满地打滚,一个没在意,便从楼梯上骨碌碌滚了下去。 这时正被人狠揍的瞎子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邪劲来,猛然推开压在自己腰上的一只膝盖,从人堆之中硬生生挣脱出来,半截身子扑到窗户外面,满脸都是青淤和鲜血。 瞎子一时顾不了许多,朝着东面正在赶来的两队弓兵嘶声哭喊:“救命哎——哎唷妈呀——救命哎——”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五章 火并 刚喊了两声,就被人从窗户上拖回来,按在地上又是一顿爆锤。 这时已有两个弓兵拼了命冲下楼去,骆俭彰杀起了性,喝道:“追下去打!给我打!” 几名锦衣卫哪里还有说的,一个个从楼梯上翻身跳下去,追着那两个逃下来的弓兵和范二三人就打。 这时梁叛也从屋里出了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这啥情况?被打的是谁啊? 他根本就没认出那个像猪头一样的人是范二。 一时间整条街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人群中全都在嗡嗡的议论,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就在梁叛挠着头一脸茫然的时候,两队中兵马司的弓兵从人群中挤出来,正瞧见范二被人打得杀猪一般惨叫,二话不问,冲上去便将两个打人的拉出来痛殴,要给范二报仇。 锦衣卫虽然拳脚比这些弓兵高明得多,但是架不住双拳难敌四手,两队弓兵上来,顷刻间改变了场上的局势,骆俭彰和锦衣卫们一人挨了几下老拳,脸上登时都挂了彩。 骆俭彰从人群缝隙中看到外面呆不拉几的梁叛,又是愤怒又是屈辱,跳起来嘶吼道:“姓梁的,我操你奶奶!我他……” 话没说完,被人一拳揍在嘴上,当时打掉四颗门牙,打人的那位手也痛得不轻,大叫道:“这臭厮好硬的牙口!” 一场乱战打得天昏地暗,等雍关和王敦带着捕班一大半的捕快赶到时,骆俭彰和几个锦衣卫已经全被揍得半死,躺在地上没有一个还能动弹。 那帮弓兵也没占到多大的便宜,最后站着的也就剩下四个人,还都挂着彩。 王敦和雍关两人见到这等场面,腮帮子都不自主地抖了几下——太血腥太暴力了! “带……带走!都带走!”王敦“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挥挥手让捕快们抓人。 这帮人梁叛没一个不认识,一个个挤眉弄眼的打招呼。 王敦下完命令,就带着雍关走到梁叛跟前,低声问道:“梁五哥,啥情况?是你的人?” 梁叛摊开手,一脸茫然地道:“我也想问这个问题,我在厨房里泡炒米,猪油还没化开,就听见外面叮铃哐啷,出来就瞧见这样……” 王敦舔了舔嘴唇,摆摆手道:“那算了,我带回去审了再说!” 梁叛瞅了眼雍关,他本来是叫雍关带人来搬桌子的,没想到王敦也跟了来。 雍关笑道:“小六子嘴巴快,先把这事告诉了王班头,王班头一听有人在咱们这里闹事,便带了弟兄们过来摆场子,都是自愿来的。” 几个捕快正从茶楼里往外抬人,听了都笑道:“没错梁五哥,都是自己人,以后有事就招呼。” 梁叛连忙拱手致谢,笑道:“回头我叫老八拿五十斤酒送到衙门,当是我请哥哥们的。” “好嘞。” 众捕快一方面忙着抬人,一方面又 真熟悉,便都没有客气,纷纷随口答应。 这时梁叛看到骆俭彰被人扛了出来,和几个锦衣卫一起直挺挺地躺在街上,嘴里哼哼唧唧,看来没受甚么致命的重伤,只是眼睛嘴巴都肿着,鼻子塌在一边,整个人已经没法看了。 梁叛连忙叫了华大夫来,替这些人瞧瞧,但凡有伤重的就先给医治再说。 这般从早晨一直闹到中午,捕快抬走了骆俭彰和一干锦衣卫,并将一批伤势较轻的弓兵押进了大牢,其余的人都被记录在案,送回中兵马司衙门医治去了。 茶楼已经完全不成了样子,桌椅板凳仍旧完好的不多,就连楼梯扶手也被砸烂了大半,但凡能够拆下来当做武器的,基本都被他们拆完了。 看着一片狼藉的茶楼,梁叛摸摸鼻子,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锦衣卫是怎么和中兵马司打起来的? 虽然白看了半天的戏,可是梁叛原打算补觉的计划却落空了。 他趁着中午抓紧时辰睡了一会儿,谁知还没睡到两个时辰,就被小六子给叫醒了。 “五哥,外面有人找。” 小六子站在梁叛的床边,连叫了好几遍,才把迷迷瞪瞪的梁叛叫起来。 妈的……老子也有起床气好不好! 梁叛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忍着双眼的酸痛,带着一脸官司走到隔壁小书房里。 一位客人正坐在里面,有一口没一口地品茶。 梁叛和眼前这位并没有任何私交,但他们彼此之间都还算认识。 所以两人只是点了点头,那人没有站起来,梁叛也没跟他多客气。 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看了看眼前的客人,心中立刻浮现出这人身上的诸多标签:卫王的老丈人、前朝首辅范璞的长子、南京中兵马司指挥、无胆三英杰。 范宰,范大成。 “范大人,找草民有何贵干?” 梁叛喝了一口茶,靠在椅背上闭眼假寐,他的眼睛实在是有些痛,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没睡饱比熬夜还要痛苦。 当然了,另一方面是他本来也不想给范宰甚么面子,他能猜到对方的来意,肯定是为了他那个被揍成猪头的弟弟,说不定还是带着兴师问罪的念头来的。 而且他很不喜欢范宰这种居高临下、喧宾夺主的态度。 范宰将茶杯放下,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着桌面,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说道:“梁捕快,刘军师桥一别,风采依旧啊。” 梁叛没想到他会跟自己套近乎,仍旧闭着眼,淡淡地道:“哪有甚么风采,愈发不成气候了。” 范宰大概知道梁叛的事,点点头,道:“梁捕快,范某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哦,不是今早的事。” “嗯?”梁叛睁开眼,转脸看着范宰,他料到对方有话要问,可是没想到对方要问的并不是早上范二被打的事情。 “范指挥请说。” “据范某所知,梁捕快曾经在二条巷救过丁少英一命,不知是真是假?” 梁叛知道他说的是在二条巷,将丁少英从北京锦衣卫缇骑的手中保下来的那次。 不过要说救也不算救,只是他自己也想抓丁少英。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六章 接连的拜访 因为他当时要通过丁少英,找到北京锦衣卫杀死黎震的证据,然后才好找借口在新街口和刘军师桥围捕缇骑。 其实他半点都不想救这种人,反而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不介意亲手宰了这个丁家三少。 因为骡子和花娘都是被丁吉原给害死的! 但这是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如果从丁少英的角度说,那自己的确是救了他一命的。 于是梁叛点点头,模棱两可地说道:“算是罢。” 范宰“嗯”了一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继而疑惑地道:“那这个丁三少爷为甚么还要跟你过不去呢?” 梁叛皱了皱眉:“此话怎讲?” “梁捕快有所不知。”范宰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兄昨晚向我借人,说是答应了丁少英,要替这位丁三少爷找你的麻烦。我已警告他不要惹事,可没想到最后还是搞成这样……” “原来如此。”梁叛道:“不瞒范大人,我和丁家有解不开的矛盾,他们想除我而后快罢了。至于令弟的事,原来他是冲我来的……嗯……只是他们是如何同锦衣卫打起来的,那我是真不清楚。” 范宰道:“那也无妨,等我那没用的兄弟醒来,我再问他好了。” 说着他竟从衣袖里掏出两个银锭来,放在桌上,接着说道:“打坏的东西都在里面,有多的就当给梁捕快赔礼压惊了。” 说完便站起来,背着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径自从后门走了。 梁叛脑子本来就有些不清爽,此时更加发懵,两眼迷茫地看着桌上的两锭银子,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来这银子不该赔给自己啊…… 可是他要追出去已来不及了,后巷之中响起了车辙轧在地上嘎啦嘎啦的声音,范宰已经走了。 梁叛伸手把银子捏在手里,这是官银五十两一锭,两个就是一百两…… 他又发了一会儿呆,最后甩甩脑袋,不行,这精神状态,还是继续补觉要紧。 谁知他刚站起来,小六子又跑到书房门口,低声道:“五哥,又有客人来了。” 梁叛在心里哀叹一声,无奈地道:“请进来。” 小六子便朝门边上一个人点了点头,自己猫着腰跑远了。 门外的人走进来,是个身穿灰布直身的文士,一进门先不就座,而是将这书房四下打量片刻,眼睛看向哪里都是一种怀疑审慎的眼神,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 梁叛都懒得冷眼旁观了,直接闭起眼睛靠回到椅背上假寐。 那人在屋里扫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到梁叛的身上,问道:“你就是梁叛?” 梁叛睁开眼点点头,同时忍不住腹诽:这人说话怎么跟骆俭彰一个味儿? 谁知那人也点点头,居然不再往下说了,在梁叛对面坐下来,摸了摸椅子的扶手,冷不丁地道:“书房不大,布置倒还雅致……这套 桌椅,好像是水曲柳的罢?” “呵……” 梁叛冷笑一声。 这人问得显然是不怀好意,除非他眼瞎色盲,才会把杉木看成水曲柳。 水曲柳的家具比杉木贵得多,这人说话,倒像是说梁叛钱多奢靡,或许还在暗示他贪污……【@@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见梁叛不怎么搭理,那人倒是不恼,笑了笑道:“梁……呵呵,我还是叫你梁总旗罢,反正大概不久以后,你也会官复原职。不过不得不说,梁总旗早上这一手,玩的相当漂亮,在下佩服。” 梁叛默然不语,依旧没有答话。 那人脸上露出悻悻的神色,随即一闪而过,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拍自己的脑袋道:“哦——忘了自我介绍,在下是南京锦衣卫上中所百户蔡祎,借调到你们机速总来的骆俭彰是我的属下。” 梁叛本来还纳闷,这骆俭彰是缇骑所哪个部分出来的山炮儿,自己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敢情这小子是从上中所借调的。 难怪这么不着调。 不等梁叛的反应,这蔡祎又自顾自道:“骆俭彰这个人,能力是有的,只是心浮气躁了些,料来也不是梁总旗的对手,呵呵……” 梁叛忽然翻起眼皮,看着蔡祎,淡淡地道:“原来你姓蔡,我还以为你姓阴,阴阳怪气。” 蔡祎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随即又换成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慢条斯理地道:“本官来,是想找梁总旗了解一下,早上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我想这事没人比梁总旗更清楚了罢?” 听这人张口闭口都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栽,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梁叛故意设计陷害的骆俭彰,而且大有坐实之意,梁叛懒得跟他啰嗦,直接站起来往外走。 “唉……梁总旗!”蔡祎也站起来,急忙叫住他,“你去哪里?” 梁叛淡淡地道:“这里是我家,我去哪里需要向你请示吗?” 蔡祎讪讪地道:“那倒不是,只是本官话未说完,还请梁总旗稍留一步。” 梁叛转回身来看着他:“那你说,有事说事,不要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浪费大家的时间。” 蔡祎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之色,咧了咧嘴,从兜里掏出两只小元宝,放在桌上,说道:“骆俭彰是锦衣卫总旗,也是本官的属下,不管他因为甚么人动的手,总归打坏了东西,这里十两银子,算是锦衣卫和本官的一点儿意思。” 梁叛手里还捏着范宰的一百两银子,再看看桌上的十两小锭银子,便觉得好笑——锦衣卫真正日薄西山了,这样大一个衙门,出手竟比不上一个几百号人的中兵马司。 “梁总旗。”蔡祎放下银子,神情便有些傲气,“这钱买那些砸烂的东西绰绰有余,多余的,就当初次见面,本官请梁总旗喝酒好了。” 说完哈哈笑了两声。 梁叛回来收了银子,问道:“还有事吗?” 蔡祎一愕,说道:“还是那个问题,早上究竟是甚么情形,还请梁总旗细细写一份陈述,明日送到本官那里,锦衣卫的规矩,出了事都要记录在册的……”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七章 兵变 “对不起,早上的事我一无所知,要写陈述让骆俭彰去写好了。”梁叛转身就要离开,临走时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机速总发给上级的情报,骆俭彰始终不肯批,现在机速总无人统理,你既然为他的事而来,你最好关注一下。” “是振武营的情报罢……”蔡祎点点头,“这我知道,你们怀疑振武营还兵变,不过依我看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振武营的营盘四周都有军队,他要造反立刻就被四面围攻,所以我觉得是梁总旗多虑了。” 梁叛皱了皱眉,正要反驳,这时外面突然火急火燎地闯进一个人来,穿着锦衣卫校尉的军袍,满脸惊慌的神色。 蔡祎正要呵斥,那锦衣卫冲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迅速说了两句话。 蔡祎脸色剧变,登时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瞪大了眼睛看着梁叛。 梁叛正不知他是何意,却见丫头也着急忙慌地从医馆后门跑进来,神情也同那校尉一样的慌乱着急。 梁叛立刻想到——振武营有变! 他猜得没错。 就在不久之前,振武营举兵哗变。 督储侍郎黄茂才当街被杀,裸尸悬于大中桥牌坊,乱兵射箭戮尸泄愤,南京城已是一片哗然。 蔡祎深深地看了梁叛一眼,随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这个院子。 丫头站在梁叛身边,紧张地问:“老大,怎么办?” “甚么怎么办?”梁叛朝她苦笑一声,“别怕,这事跟我们没有关系,只是南京城要地震了!” 黄茂才是南京户部侍郎,也是文伦的手下。 他所作的一切决定,都是有文伦支持的。 现在这些决定已经被证明为是冒进而欠妥的,并且直接引发了极其严重的后果! 振武营三千人,现在已经乱了起来,再剿显然是不可能的——南京城里打巷战,这简直是开玩笑! 错过了在军营之中扑杀的机会,那就没有机会了。 现在只能抚,至于要花多大的代价,那只有看这些兵有多大的怨气,另外有多大的胃口了。 黄茂才已经死了,一定要有人为这件事负责的。 那么这个人,只有文伦。 而且不单单文伦这个户部尚书要负责,力主组建振武营的兵部尚书张敖大概也难辞其咎。 甚至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会不会受到牵连,都要看皇帝对徐家究竟还有多少恩宠了…… 文伦和张敖一倒,湖溪书院失去两面旗帜,南京原本相当稳定的局势就很难说了。 他想给李裕或者冉佐写封信,说说自己的看法,并让他们早做决断的,可是刚要转身进书房,便又放弃了。 他现在已经被革职,已经不是陈碌的手下了,更加和湖溪书院再没甚么关系。 那他写这封信做甚么呢? 他以甚么名义去写呢? 梁叛摇摇头,摸了摸丫头的脑袋,说道:“你去做你的事罢,不要多想,做好 自己的本分就行了,对他们几个也这么说。” “嗯!” 丫头点点头,这次没有搞怪,十分乖巧地去了。 梁叛回到屋里,倒在床上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睡,再醒来已是半夜。 梁叛走出门,看看天上的月亮,视线越过城墙,看到东南方向大报恩寺琉璃宝塔的塔尖,原本计划今晚再到塔上一查究竟的,现在看来也没可能了。 因为聚宝门已经关了。 现在已是夜禁。 想到此处,梁叛便又返回屋内,可是这一觉睡了四五个时辰,现在已经完全没了睡意。 他在床上躺了一刻,又走出屋子,来到院子当中,就这么静静地对月而立,心中想着过去、现在和将来。 他觉得应该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了,只为了自己,不为别人的事情。 梁叛忽然想起今天与范宰的对话,是了……丁吉原、丁少英。 是时候做些让他们彻底清还那些血债了。 他走进书房,点上灯,找了纸笔出来,开始详详细细地制定一个计划。 …… 一转眼,“锦衣卫与中兵马司”斗殴事件,已经过去了两天,但是这件在平日里算得上是大新闻的事,竟然完全没有在六角井以外的地方掀起多少波澜。 因为这几天南京的舆论,完全被另外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所霸占着。 那就是振武营兵变。 事情的结果也很快有了定论: 督储侍郎黄茂才翻墙摔倒身亡,振武营并未杀人、不算兵变,魏国公徐鹏举与守备太监、兵部尚书张敖共同担保,户部从库中调白银十万两用于补偿和安抚士兵。 振武营兵变解除。 南京城重新恢复安定。 但是大中桥牌坊下面的血迹,还没有清理干净。 就像那座茶楼,还依然保持着大战以后的乱象,残损的桌椅仍旧躺在那里,破烂的楼梯扶手还挂在半空,墙上和地上的斑斑血迹仍旧在散发着血腥。 梁叛丢下蔡祎给的十两银子,交给老八,让他看看那些桌椅板凳,能修就修,不能修就再买,然后继续把酒楼开起来。 而他自己,则出城去了能仁里——他已经好几天没瞧见冉清了。 …… 竹林小屋之中,阿庆和阿虎的读书声郎朗传出,梁叛和冉清并肩走在林间小道上。 冉清今日瞧着有些沉默,脸色也不太好的样子。 梁叛犹豫了好久才开口问:“你怎么了,还生我气呢?” 冉清停下脚步,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梁叛,忽然两颊生嫣,捂着嘴“噗嗤”一声笑,说道:“我何曾生你的气了?” 嗯? 梁叛有些意想不到,自己那样“耍流氓”,冉清居然没有生气? 他不解地问:“那我怎么看你愁眉苦脸的?” 冉清的神色立刻黯淡下来,低着头走了几步,轻轻叹了一声,幽幽地道:“李眉山来了。” “李谁?谁来了?” 梁叛有点摸不 着头脑。 “李眉山,算是……算是我的同窗罢,小时候他在我家家塾里读的书,是崇佑二十九年庚戌科进士,授庶吉士,前两天来南京了。” 梁叛直觉里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而且这个李甚么山的,与冉清大概也不止是小学同学的关系。 他心里有些吃味儿,酸不溜丢地道:“庚戌科进士,很厉害吗?” 冉清听出了他话里的酸味儿,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走得与他稍稍贴近了些,一本正经地道:“李眉山中进士那一年,才二十四岁,你说厉害不厉害?” “呵呵……”梁叛实在想不出甚么话来反驳,只好“呵呵”两声。 无力地反击。 冉清忽然拉住他的衣袖,两人面对面站着,她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缓缓地说道:“李眉山上个月到我家提亲,我爹答应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八章 对付老丈人的办法 梁叛脸色唰的一下沉下来,愤愤地道:“你爹这事干的可不地道!问都不问我一句就答应了?” 冉清本来是紧张和忐忑的心情,此时却忍不住笑起来,红着脸道:“他问你做甚么……” 是啊,她家老冉头儿自己嫁女儿,凭啥问我啊? 梁叛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苦笑一声,说道:“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不喜欢李眉山。”冉清抬起头,脸上是一股骄傲和倔强的神气,“而且他这时候提亲,其实还是想拉我先生去给他们学社站台,哼,小人!” “他也要搞学社?加上姜聿寿和你哥的,岂不是三家混战?” “你真是笨蛋!李眉山和姜聿寿是一起的,他到南京来就是为了帮助姜聿寿,如果姜聿寿没有说动老师,那么李眉山也可以被推出来,作为学社的旗帜。” 冉清气鼓鼓地道:“还有,你关注的重点是不是有问题?” 梁叛好像没听到一样,捏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嗯……既然如此,我要提醒冉佐尽快动手了……你哥的办事效率真是捉急,都这么多天了……哎,冉清,人呢?” 梁叛转过身来,才看见冉清已经自己往回走远了,他连忙追上去,和冉清并肩走在一起,奇怪地问:“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冉清秀眉紧蹙,一副恼火的样子,没好气地道:“呆子!不想和你说了!”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你跟我说的是提亲的事对不对?”梁叛笑道,“这事只要你自己不愿意,谁又能把你怎么样?大不了我带你私奔好了。” “滚!谁要和你私奔!” 冉清虽然这么说着,却已偏过脸去抿嘴偷笑起来。 两人一路走回小屋外面,阿庆和阿虎还在读书,这几天大概已经将《近思录》读完了,现在在读一本新刊的《增广贤文》。 这部书在梁叛原先的那个时代可谓大名鼎鼎,可是在当今还是一本无名之书,书中记载的都是一些朗朗上口的俗语、谚语。 比如“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远水难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一类的。 这书论学问可以说没甚么学问,也可以说字字都是学问,而且浅白易懂。 冉清让他们读这本书,纯粹是因为最近教给他们的太多太深,所以换个简单的书让两个孩子紧绷的精神休息休息,顺便学一些人情常理,不要变成书呆子了。 梁叛站在屋外,向窗户里坐得端端正正的两个孩子眨眨眼,接着之前的话题向冉清道:“不私奔就不私奔,我跟你说个正经话。” “你说。”冉清仰起那张精致得没有任何缺陷的脸庞,静静地看着梁叛。 “我们要想让你爹打消念头,就一定要把李眉山和姜聿寿搞学社的事情搅黄了,就算不能搅黄,也要打压他们的气焰,全力帮着我大舅哥把他们 打倒,到时候我大舅哥一高兴,到你爹跟前说两句好话……” 冉清本来真的在认真听他的“正经话”,谁知越到后面越不正经,可她偏偏又气不起来,举起粉拳狠狠在梁叛肩膀上捶了一下。 这点攻击对梁叛来说无异于挠痒痒,他正要接着往下说,却见两个小鬼早就停下来不读书了,四只眼睛活溜溜地盯在他们两人身上。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听!”梁叛对两个小屁孩发出“严正警告”。 谁知阿庆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举起手来问冉清道:“先生,甚么叫‘大舅哥’呀?” 冉清羞得恨不得当场掐死梁叛。 而那个臭不要脸的家伙,还一本正经地给阿庆解释:“咳,大舅哥就是老婆的哥哥,知道吗?你妈妈的哥哥,就是你父亲的大舅哥。” 阿虎道:“那梁叔叔你有大舅哥吗?” 梁叛道:“废话,你这熊孩子刚教给你们的又忘了,要先有老婆才会有大舅哥!” 阿庆想了想,恍然大悟地道:“哦,你还没娶到老婆!” 梁叛忽然想到后世一句特别伤人的话:你没有女朋友…… 他看向阿庆的眼神,就不怎么和善了。 阿庆还算机灵,连忙安慰他道:“没事的梁叛,我相信你会有的。南京户科的那位冉给事中早晚会是你大舅哥的!” “嗯?”梁叛连忙给竖了个大拇指,赞道:“不错,你小子有前途!” 冉清起先看梁叛被阿庆损了一句,心里正觉好笑,谁知那小混蛋话锋一转,立刻把自己给卖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伸出一只玉手狠狠拧住梁叛的胳膊,叫道:“走,你走!把我的学生都教坏了!” 两人追追打打又走进了竹林之中,梁叛一边躲闪着冉清的攻击,一边目光扫视,见四下没人,此处又不会被那两个小玩意儿看见,便站定了,轻轻捉住冉清的两只皓腕。 冉清红着脸挣了两下,没有挣脱,便任由他捉着,只是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梁叛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拉近了些,轻轻地唤了一声:“冉清。” 冉清抬起头,与梁叛热烈直白的目光一触,又触电般将脸偏到一侧,紧紧闭着眼睛,一抹酡红瞬间从耳根漫延到脖颈,芳心嚯嚯直跳。 然后她就感到一股热气扑在自己的脸上,她好像明白了甚么,双眼闭得愈发紧了,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娇羞,可又似乎有一些期待。 梁叛将她纤弱娇柔的身躯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脸贴着脸,都有些滚烫。 他在冉清的耳边轻轻地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能让你爹知难而退。” 冉清的耳朵被他吐出的气息一吹,只觉半边身子酥酥麻麻,浑身软软的,靠在梁叛的身上,根本提不起半分力气。 她口中下意识地问道:“甚么……甚么办法?” “我看戏里面都说,对付这种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嘿嘿……” 冉清仰起头来白了他一眼,这一眼却是从未有过的风情万种,接着戏谑地问:“你都瞧些甚么戏?不会都是那些不正经的草台子戏罢?”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十九章 报恩寺偶遇 戏行里的班子虽说有大有小,但是都有各自的招牌,小就小唱,大就大唱,总还都是在正经台面上的。 但是还有一种草台子班,专门游走与县郊乡野之间,唱一些没有下限的淫词秽曲,吸引乡野百姓,以此糊口。 说到这事梁叛倒想起来了,他道:“过几天蒋大娘的班子要在小西湖义演,征筹钱粮,救济洪蓝埠灾民,你去不去?” 冉清道:“你请我瞧戏吗?” 梁叛想想,这大概和后世的请客看电影差不多,于是点点头:“嗯,我请你。这不光是瞧戏,现在溧水那里已不知甚么光景了,灾民祸乱说到底还是因为没饭吃。 “如果蒋大娘和徐学仁他们能够筹集到一大笔钱粮,送到洪蓝埠,或许多多少少能够减轻一些溧水县和钱申功的压力,只要有一口饭吃,谁又肯去做贼呢?” 冉清点点头,便又将脸埋在了梁叛的胸口。 梁叛笑了笑,猿臂轻舒,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享受着冉清的温暖与柔情。 两人就这么拥抱了很久,甚至都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梁叛忽然抬起头来,警觉地四下一看,就见不远处的草丛之中,有两个小脑袋鬼头鬼脑地探出来,正在那里偷瞧。 梁叛不动声色,轻轻低下头,下颔枕着冉清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如果那两个小坏蛋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你一般会怎么罚他们?” 冉清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搂着他坚实的腰身,喃喃地道:“甚么样的错误呢?” “比如念书的时候偷偷跑出去玩耍,或者对先生不敬啊。” “哼,谅那两个小鬼也不敢的,如果他们真这么干的话,那就打他们屁股。” “嗯……那我抓住他们,你来打屁股罢。” 还没等冉清反应过来,梁叛已经放开怀抱,一个箭步斜冲了出去,一伸手就从草丛之中拎出两个哇哇大叫的小屁孩来。 他将两个小鬼头放在膝盖上,麻溜地扒了两人的裤子,露出精光雪白的屁股蛋来。 两个小屁孩大概料到了即将发生的恐怖事情,都极力大叫挣扎起来,可是梁叛力气太大,两个小孩拼了命也没能从他的“魔爪”之中挣脱出来。 冉清又羞又气,捡起一根树枝,走过去噼噼啪啪在两个小鬼的屁股蛋上抽了两下,咬着牙呵斥道:“两个小混蛋!不学好!叫你们偷看!叫你们偷看!” 一边大声呵斥,手里的树枝毫不停顿,打得两个小鬼哇哇大叫。 梁叛看见冉清凶狠的表情,忍不住“咕咚”咽了口唾沫,连忙伸手阻止道:“好了好了,再打把孩子打坏了。” 冉清这才愤然停手,将那树枝一丢,娇喝道:“你们两个,给我回去将《论语》‘颜渊问仁’抄写一千遍!” 两个小鬼提起裤子,一边哭一边捂着屁股往回跑,梁叛心中惴惴,暗道:这媳妇虽好, 就是太凶啊…… 他看着两个小孩跑出林子,忽然想起一事来,说道:“对了,我要去一趟大报恩寺,正好这两个小鬼要在家罚抄写,你陪我一起去罢。” 冉清虽然不知道他有何事,还是应了。 两人回到小木屋,阿庆和阿虎还在哭着,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抄写,阿虎握着笔,已经写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了。 冉清站在门外,板着脸道:“不要只是抄,给我念出来!” 阿虎吸了吸鼻涕,抽抽噎噎地念道:“非非非非非……礼勿视,呜呜呜……非……非礼呜呜……非礼勿听……” 梁叛捂着嘴,强忍着差点没笑出声来。 冉清的脸也板不住了,忍着笑拉了梁叛便向另外一间屋里去。 梁叛进了屋,见她反手将门关上,便故作惊吓地道:“你这是干啥呀,我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冉清白了他一眼,警告道:“我要换衣服,你不准进来!” 说着掀开帘子走到里间,接着里面传来开箱子取衣服的声音。 她原本穿着一身鹅粉色的袄裙,大概是想换一身轻便的衣服。 梁叛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动静,想象着冉清脱衣穿衣的情景,心里向猫挠一般,十足折磨。 他走到外间的书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连饮了一大口,稍稍压下心中的那股悸动,可是这屋中还是有一股散不去的躁动意味。 就在他内心纠结着要不要进去瞧瞧的时候,忽见帘子一掀,冉清已微笑着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丝布道袍,将长发挽了个道髻,脸上丝毫未施粉黛,就这么俏生生地背着手站在那里。 梁叛认出这件道袍来了,这是他们在洪蓝埠二房的布庄里定做的,一人一件。 他挠了挠头,痴痴地看着冉清,一时怔住,竟说不出话来。 冉清却从背后抽出手来,手中正拿着另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道袍,与她自己身上这件材质做工完全相同,正是梁叛的那一件。 梁叛惊喜地道:“你让我也换上?” 冉清点点头。 梁叛连忙接过来,也不避嫌,就当着冉清的面脱下身上的外衣,将那件道袍抖开了,披在身上。 冉清也没有扭捏回避,反而走上前,白皙的双手从他腋下穿出来,替他系好了衣带,并将梁叛按在凳子上,解开网巾,取了梳子来替他也梳了个道髻。 两人便完全是同样的打扮了。 梁叛从镜子中瞧见自己,也瞧见了冉清,两人都在静静地看着镜中的对方。 梁叛的心中涌起一股浓重的爱意,他坐在凳子上转身抱住了冉清,将脸贴在她的胸口,听着她嚯嚯的心跳。 冉清摸了摸他的头,忽道:“你还去不去报恩寺了?” 梁叛只好放开了她,站起来在冉清柔软的唇上轻轻一吻,说道:“走罢。” 二人并未坐车,而是骑了马,从孙少保 的别院出来,一阵信马由缰般的缓缓而行。 因为报恩寺也在南城,路途并不太远,所以用不到一刻时辰,便已来到了报恩寺的门外。 冉清不知他突然来这里做甚么,若要逛佛寺,距离孙少保的别院有更近的能仁寺、天界寺、碧峰寺,也都是大庙,想来是别有他意。 冉清也不多问,只是跟着他一起进到内院,在近处地看着那尊琉璃宝塔。 四周往来的香客不少,大多都会向他们两人这边瞥上一眼,毕竟这年头情侣装还并不流行,更何况还是情侣加女扮男装。 梁叛找了个角落,取出那张画着大报恩寺琉璃宝塔上三层和塔尖的画,比照着角度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作画者到底是从哪个位置哪个角度看到的景象。 他在心中模拟量一下寺中各处所观看到宝塔的样子,没有一处可能与画里相符,不禁眉头微皱。 这时他忽然感到冉清拉了拉他的袖子,一回头,却见冉清神情复杂地望着不远处宝塔的一层。 梁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宝塔一层的大门敞开着,从里面走出一行人来,当先的两人一个是寺中老僧,另一个却是个年轻的儒生。 那儒生气度高雅,面容英俊,站在人群中,便给人一种卓尔不群之感。 奇怪的是,那儒生也正看向他和冉清,而且目光之中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梁叛顿有所悟,低声道:“莫非他就是李眉山?”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章 保送翰林 冉清抿着嘴不回答,算是默认了。 这时李眉山已经带着人走了过来,目光看似不经意地从梁叛身上扫过,瞧见他们二人的衣着发式,两道剑眉微微皱了一下,不过很快就舒展开了。 “婠婠。”李眉山走到冉清面前,笑着打招呼,“我刚到南京,还没来得及去瞧你,不曾想先在这里遇上了,真正巧了。” 冉清微微一笑,说道:“你忙的话就不用来瞧我了。” 李眉山却认真地道:“与你相比,别的事何足挂齿。我本打算连夜拜访一下部里的几位上司,明天一早就去看你的,谁知……” “不必了。”冉清越是听他说这些话,越是有些心虚,偷偷瞄了梁叛一眼,说道:“还是公事要紧,等过些时日你有了空闲再说罢,我和冉佐一起去拜望你。” 李眉山没在这事上继续纠缠,爽朗地一笑,说道:“好,那届时我来做东好了。对了,婠婠,你还没介绍,这位仁兄是……” 他的眼光看向梁叛,脸上带着询问之色。 和梁叛所猜测的不同,李眉山看向他的目光,并没有甚么敌意,反而是一片至诚坦荡。 “他是梁叛。”冉清说着转脸看过去,恰好梁叛也看向她,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笑。 没有多余的介绍,只是这么相视一笑,明眼人都能瞧出两人的关系如何了。 李眉山退后一步,同梁叛深深作了一揖,郑重地道:“原来是江宁县梁君,久仰大名。不才李麓,与婠婠的少时同窗,得见幸甚。” 梁叛这才知道,这人大名叫李麓,眉山是他的表字。 他也做了一揖,不过和李眉山的动作比起来,既没人家标准,也没人家庄重,更没人家潇洒。 这李眉山不止是在感觉上给人以彬彬有礼的形象,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有板有眼,有一种春秋时期仁人君子般的气度。 人们虽然从未见过古之君子是甚么样子,可是在见到李眉山的第一眼起,都会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浮现出这种念头:古之君子,大概就是李眉山的样子。 梁叛也有这种感觉,这个李眉山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像个君子。 或者说,这人就是个君子。 不管是张守拙、李裕、冉佐之流,还是所谓“小学究”的姜聿寿一类,甚或有当代大儒之称的孙少保,在君子之气上,都远远不及此人。 随他一同来的那几人见他有事,都远远站着不来打搅,只是其中一个身材挺拔俊秀的儒生走上前,在李眉山身边低声道:“我等先随大和尚去禅房,少君随后自来。” 李眉山“嗯”了一声,点点头。 那儒生与冉清和梁叛拱拱手,便转身带着人去了。 梁叛心中不觉思量,李眉山的这些人,素质比小学究姜聿寿之辈高得太多了。 如果此人真的是来帮助姜聿寿的话,那么冉佐和李裕恐怕就 要危险了。 因为他们的敌人太过强大,梁叛压根看不到他们有任何胜算。 此时李眉山正和冉清说着一些叙旧的话,不过李眉山的目光一直是看着冉清和梁叛两人,说话的语气也兼顾到了梁叛,丝毫没有给人以冷落的感觉。 这时就听李眉山道:“婠婠,你便不好奇我如今在何处任职吗?” 冉清奇道:“你调来南京了?翰林院庶吉士不做了?” 庶吉士实际来说并不算官,只是在翰林院“观政”,也就是学习、实习。 每一科的进士留京“观政”的也并不都在翰林院,也有一部分在六部之中。 翰林院的叫庶吉士,在六部则称为“观政进士”,本身身份实际还是进士。 虽说庶吉士既不是官,也没甚么权柄,但是其中出类拔萃者可谓前途无量。 等到三年观政期满,正式“留馆”成为翰林以后,就很可能平步青云了。 也难怪冉清不解,国朝自英宗以后,非翰林不得入内阁,已成惯例,因此庶吉士又被称为“储相”。 可是李眉山竟然愿意放弃庶吉士的身份,调职到南京这套“预备班子”里面来,这就真正令人费解。 不过梁叛倒不怎么惊讶,因为刚才李眉山便说了,他要连夜“拜访一下部里的几位上司”,可想而知,这李眉山大概是调到南京六部了。 只是不知道他是仍旧到六部来“观政”呢,还是授了实职。 只听李眉山道:“不是不做,只是皇上派我来南京六部观政半年,明年便‘留馆’了。” 梁叛是没听出来这里面的道道,冉清却知道言外之意,睁圆了一双眼睛道:“你是说不用‘散馆’了?” 庶吉士期满三年以后要进行考核,俗称“散馆”,此次考核通过以后正式留任成为翰林,就叫做“留馆”。 其余人要么留在京中做官,要么派往地方任职。 看样子李眉山是应皇帝的差遣,到南京来“委屈”半年,相应的补偿就是不必“散馆”,直接“留馆”。 靠!又是个一个保送生! 梁叛也听明白了,心里将这种人大大地鄙视了一番。 之前那个姜聿寿就是保送进士,现在又来个保送翰林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嗯,以李眉山本身的能力,保送不保送似乎结果都是一样…… 所以说李眉山和那个姜聿寿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果然,李眉山笑道:“其实散不散馆,又有甚么分别呢。” 言语之中虽无傲气,却有一股极其强大的自信。 就连冉清也点头道:“不错,以你的本事,做翰林不过是水到渠成的。” 听到她这么说,李眉山显得十分高兴,还卖了个关子:“不如你猜猜看我去的是哪一部?” 冉清笑着摇摇头:“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我怎么猜得到——”她转过脸来,“梁叛,你猜猜看呢?” 梁叛与李眉山对视一眼,苦笑道:“不必猜,自然是户部了。” 李眉山一阵讶然:“梁君如何知道?” 在得到这个肯定的答复之后,梁叛看着他,心底里生出一丝寒意。 李眉山果然要去户部!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一章 梁叛的担忧 京师和皇帝仿佛未卜先知,在振武营尚未哗变、督储侍郎黄茂才尚未被杀、户部上下人等还没被追责的时候,就提前空降了一个观政进士下来。 虽然只是个无品无阶,甚至连具体职位也没有的观政进士,但是这也太过于巧合了! 如果说是黄茂才生性刚直近乎刻薄,自己逼反振武营,送上了自己的性命,那是他自食苦果。 因此而导致户部上下即将被问责,也只是个不幸的意外。 可如果这一切是有人早就安排好的,或者在背后推波助澜而导致的结果,那就太可怕了。 而且梁叛还猜测,文伦他们作为湖溪书院在南京官面上大佬,搞不好还亲自出了一把力气,把自己推进了火坑…… 想到这些,梁叛的眼神当中就不再那么友好了,看着李眉山时,也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冷漠与寒意。 如果说振武营作乱从一开始就是有人故意安排的,那这一切最终都是为这个李眉山做的嫁衣。 李眉山见梁叛脸色变幻,微微蹙眉,不解地道:“梁君……怎么……” 梁叛摇摇头,向他拱了拱手,说道:“不好意思,一时失态,告辞了。” 说完向冉清看了一眼,意思是问她要不要一起走。 冉清便朝李眉山笑了笑,道:“那我们先告辞了。” 李眉山看着他俩唱随亲密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却还是礼貌地同他们揖礼告别。 梁叛随便拱了拱手,便拉着冉清迅速离开了报恩寺。 路上,二人牵着马,并肩徐徐而行。 冉清犹豫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你不高兴了?是因为李眉山吗?你知道的,他毕竟和我同窗多年,我只是将他当做……” 梁叛一愣,转过脸来笑了笑道:“不是因为他,我也没有不高兴,心里有事罢了。不过你肯对我说这些,我便是真有醋现在也不吃了。” 冉清笑着白了他一眼,问道:“那你为甚么不说话,在想甚么?” 梁叛不知道该不该向她明说,如果说了,未免有搬弄是非的嫌疑,但是不说的话,又不知如何回答冉清的问题。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拣已经发生的事情说一些:“今天早上振武营哗变,你应该知道了罢?” “知道,先生的管家告诉我的。”冉清微微蹙起秀眉,有些担心地道,“恐怕文尚书他们要被朝廷追责,南京户部尚书,可能要换人了……” “不错。”梁叛点点头,“不光是文尚书,我想户部这次上上下下恐怕要一次性空出很多职位来,所以李眉山一说他在部里,我就猜到是在户部。” “原来如此。”冉清也意识到了事情背后可能存在的机关,不禁张着红唇,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现在就担心赵元夔,他是户部照磨,本来跟这件事没甚么相关,如果这次他也一并受罚,那就只能说明一件 事……” 冉清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话道:“说明有人在针对湖溪书院?” 梁叛点头:“二月份的‘京察’结果想来你也知道,大家都很奇怪,为甚么庞翀上台以后的第一次京察,居然没有刻意对湖溪书院下手,只是不痛不痒地拿掉了两个湖溪派,反而是一向与世无争的黄陵书院气学门人,被拿掉三个。 “现在看来,大概庞翀根本就没打算借京察来小打小闹,他的目标,本家就是想将湖溪书院连根拔起! “南京是湖溪书院的根基,如果我的猜测成真,那么户部一定不是最后一个遭殃的。而且我断定今年的加科,一定不会到乡试而止,最后肯定会再加一次会试!” 冉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声道:“因为南京将会空出一大批官职吗?” “差不多……”梁叛抬头望向天空,长叹一声,“果真如此,这次无缘无故的加科,就是专门为了填补大量官职空缺而准备的……湖溪书院经营了数十年,恐怕要毁于一旦。” 梁叛只希望这一切都是他的猜测,事实其实并非如此。 可是理智告诉他,他的推算很有可能是对的。 即便庞翀本来并不这么想,现在这种形势之下,他也一定会因势利导,做出对他最有利的选择。 对庞翀最有利的选择,就是对湖溪书院最不利的。 只是最让梁叛想不通的是,究竟是谁给湖溪书院许了甚么样的条件,会让文伦他们这次死心塌地的与虎谋皮? 冉清看见他这副忧愁愤懑的样子,心中酸楚,也不知如何开解,只好攥着梁叛的手,轻轻捏了捏。 那只手很大,很厚实,很温暖,也很粗糙。 常人只会在手掌上四指的根部长出老茧,但是梁叛的每一个指节以及虎口上都布满了坚硬的茧壳。 也就是这样一双手,才能让梁叛在同升客栈和刘军师桥全身而退罢…… 梁叛握着她柔嫩的小手,转脸冲冉清一笑,仿佛愁怀尽解。 他心中暖意融融,难以自禁,柔声道:“有你真好。” 冉清红着脸,只是微笑。 梁叛的脸上忽然露出调皮的神情,笑道:“你的小名叫婠婠吗?是哪个婠?” “猜啊!你梁大捕快不是会猜吗?让你猜三次好了,猜不着要罚哦。” 梁叛故意露出思索的样子,说道:“那我猜……是缫丝旁的‘绾’是不是?” “错,还要两次!” “那就是弯月亮的‘弯’!” “错,最后一次!” “嗯……”梁叛捏着下巴,沉吟道,“那就是……完蛋的完!” “……” 梁叛最终被罚抱冉清上马,这是他求之不得的。 但是上了马以后,冉清还布置了“家庭作业”,让他抄写女官“婠”这个字一千遍,随即就在通往能仁里的路口,和梁叛分手了。 临走前两人再次约定了要到 小西湖去瞧蒋大娘的戏,接着一个往北,一个往西,各自骑马回家。 梁叛回到家的时候,医馆隔壁的茶馆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破烂的桌椅全部魂归后厨的柴火堆,剩下能用的需要修补的放一起,不用修补的都在楼上。 已经有人在修楼梯和桌椅了,还有人在屋里粉墙,梁叛站在门口朝里一看,却见粉墙的是高大,修楼梯的是参二爷,修桌椅的是匡夫子。 剩下一个谢无名,左手端一罐磨好的墨汁,右手在白墙上挥毫疾书,是一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念奴娇》。 笔下行草肆意奔放,风骨潇洒,端的漂亮。 再看那东墙上,已经写成了一篇,是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与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可谓一时瑜亮,将这小小的一间茶楼,都弄得气吞山河、堂庑广大起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二章 陈老板的心思 梁叛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见他们一个个忙得起劲,也就没去打搅。 他走到对面小吃摊子上,坐在丫头的对面,把嘴朝那边一努,说道:“他们干啥呢?” 丫头抱着个瓷罐,不断地从里面拈出南瓜子、葵花籽甚至松子朝嘴里送,嗑出肉来就把壳儿吐在脚边,不一会儿就吐了一大片。 丫头笑眯眯的,一副满足的神情,说道:“他们在整修我们锦衣卫的茶楼啊。” 说着抖了抖脚,将绣花鞋面上挂着的瓜子壳抖落在地上。 梁叛伸手过去,从她怀中的大瓷罐里抓了一大把出来,堆在桌上也嗑。 他瞅了一眼丫头脚下满地的瓜子皮,忍不住学着佟掌柜笑道:“两斤瓜子嗑出了八斤的皮,你是咋嗑的?” 丫头只是吃吃的笑,一脚将裙角踢起来,将满地的瓜子皮遮住了。 梁叛看着那几人卖力地干活,说道:“怎么着,是不是陈老板的意思?” 丫头竖起一个大拇指,笑道:“不愧是我们总旗大人,料事如神!” “少来!”梁叛在一堆杂瓜子中专门挑松子儿剥了吃,“我可不是甚么总旗啊,陈老板咋说的?” “陈老板说了,如果这茶楼让你和你弟兄去修,那修好了便没甚么锦衣卫的事了,所以他让高大爷带了他们几个,要自己修,这样修好了茶楼还是锦衣卫的。” “哼!老狐狸!”梁叛挑了几个松子抓在手里,起身便走进医馆去了。 实际上他正是打算自己讲房屋桌椅都修好了,然后就把这茶楼给眯下了,谁知道陈老板棋快一招,根本没给他机会。 得! 拉倒! 梁叛刚刚走进内院,忽然感到些许不对劲,他看到自己的书房门是开着的。 再转头一看,丫头不知何时也跟着进了来,手里还捧着她那个不比她人小多少的瓷罐子。 梁叛一瞧她坏笑的样子,就知道准没好事。 当下也不多想,直接迈步进了书房。 果然,书房里已经来了一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数日不见的陈碌。 陈碌见他进来,淡淡一笑,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说道:“坐。” 搞得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梁叛还是依言坐了,翘着二郎腿,说道:“陈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福娃报喜,三生有幸,五体投地,六六大顺啊……” “行了!”陈碌没好气地打断他,“少扯那些乱七八糟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甚么,跟老子打马虎眼是不是?” 梁叛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谁知旁边的丫头没忍住,捂着嘴“咕”的笑出声来。 陈碌瞪了丫头一眼,对梁叛道:“老子把他们几个交给你,你就教出这样没规没矩的样子?” “陈大人你冤枉我了!”梁叛笑道,“这个小姑娘前几天还是个‘三讲五美’的优秀青年,不知道为甚么几天没见变成这样 了。” 他转过脸,十分鄙视地看了丫头一眼,摇摇头,痛心疾首地道:“我几天没有督促你们,就堕落成了这副德性!啧啧,我很失望啊!” 丫头把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抱着个瓷罐子,委屈地道:“都怪骆总旗,我们都是按照他的要求做的!” 梁叛捻了捻并不存在的胡须,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嗯嗯,我看你们本性都不坏,估计也是被人给带坏的,古人又云:‘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就是这个道理,以后一定要引以为戒哦!” 丫头憋笑憋得小脸通红,浑身不停地抖动,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转身跑出屋去,躲在旁边角落里堵住嘴吭哧吭哧地直笑。 梁叛摇头叹道:“唉,这孩子就是自尊心太强,说她两句就躲起来哭了。” 陈碌本来一直冷眼旁观,这会儿实在听不下去了,不轻不重地一拍桌子,翻着白眼道:“你们两个干么不去搭台子唱戏?” 梁叛笑道:“唱戏多累啊,风险又大。一句没唱好,回头就被人顶了角儿,连个讨生活的地方都没有。” 陈碌眼皮子抽动了几下,他知道梁叛的意思,依旧在为骆俭彰的事向他讨说法。 虽说这是人之常情,梁叛也的确受了委屈,可陈碌还是觉得自己很没面子! 但他绝不是肯服软的人,因此瞥了梁叛一眼,淡淡地道:“有时候不是唱得不好,而是唱得不合时宜。捧角儿的想听南曲,你偏偏要唱北曲,哪怕唱得天花乱坠,不是客人想听的,别人就要换掉你!” 梁叛脸色也冷淡了几分,说道:“所以我还是不适合搭台子唱戏,倒不如在街上支个摊,自说自唱,愿意听的欢迎捧场,不愿意听的都请自便。” 他现在愈发觉得最初和张守拙之间只是单纯的谈钱,是一件无比正确的事情。 就像这支摊子自己唱一样,不接受包场,想听就带钱来,不想听就算,各取所需,互不强求。 陈碌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显然在强忍着脾气。 他从兜里摸出一块牙牌,正是梁叛原先的那块。 将牙牌丢在桌上,陈碌道:“你的东西,我替你送了来,自己收好。” 他是在暗示梁叛:我帮你官复原职,又亲自纡尊降贵来看你,已经是给足了台阶,现在有台阶就快下,不要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请大人收回去罢。”梁叛将牙牌向前一推,摇头道,“这牌子是我自己交出来的,不是骆俭彰要收的。我交了出来,就没想再拿回去。” 陈碌深深皱起眉头,不悦地道:“你甚么意思,真的不想干了?” “没错,大人另请高明罢。” 陈碌很了解自己的性格,他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勃然大怒,谁知等到梁叛说出那句“另请高明”,他本来已经预备好的一股脾气,去没能发作出来。 他眯了眯眼,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如果你想跟我谈条件,就直接说出来,如果铁了心不想干了,也要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锦衣卫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三章 是去是留 梁叛摇头道:“我不会为了提条件来假惺惺地请辞,我想要的条件早就提过了:机速总与斥候总合兵、让我查季永年。然而结果怎样不用我再赘述。 “至于不想干的理由,很简单,当初我之所以肯加入锦衣卫,是为了完成吕致远的遗愿,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再完成了,所以我退出。” 陈碌不解地道:“为何没有机会?虽然眼下情形的确不容乐观,但是只要熬过秋天,我们就会得到一个极大的同盟,到时候庞翀一定会自食苦果的!” 陈碌在梁叛的心中,一直是一个老奸巨猾、事事洞明的形象,这还是对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幼稚而又天真的一面。 同盟? 梁叛大概都能猜想到是谁了。 李眉山、姜聿寿,还有他们身后凝聚起来的千千万万的激进儒学生。 但是他根本想不出来,这两位究竟有甚么能量。 一个连不入流的品阶都没有,另一个虽然有品阶,可是国子监尚书博士,从八品,又无实权,根本就不够看! 不知道陈碌凭甚么相信这两人领导的团体,够资格和湖溪书院结成同盟。 他还是摇摇头:“如果你早两天过来,户部黄侍郎还没被哗变的振武营杀死,或许我会极力劝说你关注一下振武营,只要文尚书这第一关守住了,以后或许还有机会。” 陈碌想到文伦几乎无可挽回的下场,神情一黯,突然看向梁叛,张张嘴似乎想要说句甚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很多事情你并不懂。” 说完站起身便走出了书房,启程离开。 那个牙牌还留在桌上,陈碌既没有收回去,同意梁叛的退出,也没继续坚持让梁叛留下来。【@¥神笔屋henbiwu …¥阅读】 但是这牙牌还在,一切就有了回旋的余地。 梁叛也没有硬塞给陈碌,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刚才把陈碌叫住,将这块牌子硬推回去,那就是真的与锦衣卫、与吕致远的遗愿一刀两断了。 哪怕他再有能力,再适合机速总和斥候总,也会被陈碌毫不留恋地抛弃。 以陈碌的脾气和个性,肯留下这么一道缓冲的空间,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 梁叛看了那牙牌一眼,朝门外叫道:“丫头,你进来。” 话音未落,丫头已经抱着瓷罐站在了门口。 “喏。”梁叛用眼神示意牙牌,“你收起来罢。” 其实刚才丫头在外面已经把他们说的话都听到了,她抿着嘴唇,走上前将那块牙牌攥在手心里。 她看了梁叛半晌,动了动朱唇,却甚么也没能说出口。 她很想说点甚么,但是有不知该如何说。 要劝梁总旗留下吗? 她自问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让梁叛改变心意。 要安慰安慰梁总旗吗? 梁叛这人似乎并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总之她最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话来开口,只要抱着瓷罐, 攥紧了牙牌,低声告辞离开了。 梁叛坐在屋里发了一会儿呆,心中没来由松了一口气。 至少最近几天,锦衣卫大概不会来烦他了。 他可以安安心心陪陪冉清、画画图,设计设计自己的房屋,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他立刻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真的要买地盖房子的话,那可能要花一大笔钱,他手里这一千多两,未必就够。 况且娶媳妇还得花钱,不光他自己,老狗他们都要娶,都要花钱,光靠医馆的那点收入,就是把华大夫榨干了也榨不出几斤油来。 不得不说,对面避驾营这么一拆,医馆的买卖的确要比过去差得多。 以前林氏医馆开在这里,只这一个店,就能养活一大家子,还能靠着几代人的积累,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 但是眼下华春堂的收入,算算只够这么一大家人的日常用度。 如果老狗他们一个个都娶了媳妇,生了娃,那就一定是不够的了。 梁叛想着这些,微觉惆怅,该去哪里弄点钱呢? 他忽然灵机一动,他这副身家,当初就是靠着望远镜从陈碌那里赚差价得来的,现在虽然不在锦衣卫干了,但他依旧可以做一些望远镜啊。 这种好东西,还愁卖不出去吗? 想到这里,他也按捺不住了,取了二百两银子带在身上,叫忠义套了车往珠宝廊去。 马车在喧嚣的道路上行使,梁叛从车上向外望去,一切都好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照常说话,照常聊天,照常讨价还价、甚至一言不合挥两拳头。 虽然仍有摩擦,但这是免不了的,而正是这些真实的细节,才会给人以一种安全感。 梁叛四下搜寻了一遍那些身穿白衣的儒生,竟然一个都没发现。 他不禁微微纳罕:那些学生居然消停下来了,难道是因为李眉山的管束,还是在酝酿更大的运动? 不管怎样,至少现在的市面上总算平静下来,那些整日提醒吊胆的老百姓,似乎也都忘了这一茬,忘了过去所经历的痛苦和恐惧。 人们似乎已经完全从儒学生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这时马车恰好经过县学外面,恰逢几个身穿白衣的儒生打开门走到门外,这时路边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了他们,突然发起一声喊:“快跑啦,儒学生出来了!” 原本平静如常的一条街,顷刻间变得混乱不堪,不论是逛街的还是买卖的,听了这一声喊,全都惊慌失措,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那几个儒学生见了这等情况,先是全都一愣,随即纷纷低下头来,又推开门相跟着回到了县学里。 眼看着县学的大门缓缓合上,梁叛心中更加不解:儒学生甚么时候变得这么谦让了? 难道只是因为李眉山到了,所以他们换了另一种战术? 梁叛猜不到,也管不着。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马 车缓缓停在了珠宝廊那个毫不起眼的打磨水晶的店面门前。 铺子的门依旧是关着的。 梁叛走到隔壁一家首饰店中,打听起来。 那首饰店的掌柜有些不耐烦地道:“那个老头?他那也算铺子?不就是在巷子当中隔了几块板出来,这算甚么了?” 梁叛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牢骚,便将自己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那掌柜这才不咸不淡地道:“那个老头啊,前几天被几个人带走了,听他们说,那几个人好像是南京锦衣卫的。” 梁叛心下了然,锦衣卫自己要做望远镜,所以将这个会磨水晶的老头带走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四章 顾野亭 好不容易想到的一条发财路就这么断了。 梁叛背着手,有些悻悻地走在街上,经过大功坊徐家宅门前时,就见徐家侧巷里走出两个仆役来,一前一后夹着个身穿旧烂直裰的年轻书生,笔直奔街对面去。 这副组合倒还新鲜,大功坊徐家宅门高大,非同一般,早已不同等闲人往来了,要说肯亲近人的,大功坊徐家便不如东园徐家。 这两家虽然分属叔侄同宗,但是自从南京锦衣卫指挥徐天赐把这园子从自己侄儿手中夺过去以后,两家便不怎么亲近了。 可是眼下梁叛却瞧见这样一个落拓的书生,从大功坊走出来,前后还夹着两个魏国公府的仆役,像是押着犯人一样,就不得不感到好奇了。 正好他也顺路,就一直跟在三人后面,走在最后的那仆役时不时也要在那书生背后推一把,口里低声催促,这就不像个对待客人的样子了。 大功坊徐家再大的牌面,再高的身份,也不会这样子对待客人。 “莫非这小子是跑到徐家偷东西,被人抓获了?” 梁叛下意识地这么想,瞧三人行走的方向,也的确是本着江宁县衙去的。 果然,三人走了一段,到县府街便直接右转,梁叛自然而然跟了进去,一直看着三人进了县衙大门。 他急赶两步,在大门口伸脖子一瞧,只见那三人直接进了大堂,张守拙不在,是刑房书办崔夫子坐在下面问案。 崔夫子不像张守拙官派大,正坐在堂上说话都是高八度的,他就坐在下面书记的长案后面,正常嗓音在那里问事,隔得远的根本听不清楚。 门房老周虽然是个大近视,但他是靠轮廓体型分辨人的,所以远远地瞧见梁叛的模糊的身影,便试探着喊了一声:“梁捕快?” 梁叛应了一声,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老周。” “果然是你。”老周笑了笑,“你来找大老爷吗?” “不找他,找他干啥。”梁叛朝大堂里努了努嘴,“我是瞧见大功坊的人过来,好奇跟着瞧一眼。” “哦,他们。”老周脸上露出几分鄙夷之色,“又找穷书生来替他们少主子抵板子了。” 老周所谓“抵板子”,实际说的是一种挺歪门邪道的冷门工作:代杖。 这可不是做会计帮老板代账,而是代替犯人打板子的意思。 当然了,除非走投无路的,只要家里稍稍宽裕一些,谁肯挣这份替人挨板子的钱? “抵板子?徐家少爷犯了甚么事?” “也没甚么。”老周眯起眼睛笑道,“无非是欺男霸女、强买强卖。你最近不在县衙,不晓得这位混世魔王,不过以后你就会听得多了。” “有这种事?”梁叛笑道,“那以前怎么没听过这位的名号,他是嫡少爷吗?” “可不!”老周压低了嗓门道,“这小子以后要接公爷的班,当魏国公的 。所以之前一直住在京师,也是最近一个月才回来。” 这是典型的纨绔子弟了,像赵开泰或者李伉之流,跟这种二世祖相比,根本就不够看。 这种人靠着祖宗的不世功业,一直能荫爵到顺治年间,代代都是皇恩隆厚,只要不想着造反,那就是永远不倒的勋贵。 梁叛问:“这次又犯了甚么事?” 老周笑道:“没犯事。” “嗯?没犯事找人来代杖做甚么?” “你不晓得,这徐少爷专有这份癖好,平日想方设法要犯点事,然后找人来代杖,明码标价,一杖一两银子。不过这次他没犯事,而是直接让那个代杖的来告官。” 梁叛一时没想明白,告官就成了原告,这跟代杖又有甚么关系? 他问:“告谁?” 老周精神抖擞,一副“你绝想不到”的表情,搓着手道:“他要告我们张大老爷。” 告张守拙?张守拙除了脑子不太够用,自身操守和原则性还是没的说的,他能犯甚么错,告了不也白告吗? 梁叛先是一怔,随即便自己明白了,民告官,要先打二十大板。 这徐小公爷敢情是找不到罪名让衙门来打了,只好破釜沉舟,直接状告张守拙,就为了赚那二十大板…… 我的天,这徐小公爷真的会玩。 梁叛感叹一声,可怜张守拙啊,有无辜躺枪。 这时堂下板子已经打上了,梁叛听声音就知道皂隶们没有留力——开玩笑,因为状告大老爷而打的板子,谁敢留力? 但是那代杖的书生身子骨一看就弱,被打得惨叫连连,这种板子别说一个文弱书生,就是身子骨健壮的粗汉,打完二十板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这边打到第十二下,那书生便没声音了,到第十八下,约莫行刑的皂隶瞧着不对了,连忙停了杖,跑回去报告给崔夫子。 梁叛也皱起眉头,因为他远远瞧见那书生的裤裆里已经湿嗒嗒的开始滴水了,准确的说是尿。 另一个皂隶捂着鼻子往后退,不用说,拉在裤裆里的可不止是尿了。 等到崔夫子出来一看,所有人都呆在那里,大家都是公门里修行的,生生死死见得多了,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人已经没用了…… 魏国公府的那两个仆役急忙要溜,却被崔夫子厉声喝止,几个皂隶当即下场拿人,将那两个仆役押回了堂去。 谁也没想到,事情到最后会闹到这步田地,最郁闷的自然要属梁叛,他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谁知竟当场目睹了一场人命官司! 他挠了挠头,只觉此地不宜久留,连忙向老周告辞,匆匆往家走。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回到家里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江宁县衙已经被一大批府学和县学的学生给围住了。 一个带头的学生直接状告江宁县和魏国公府草菅人命,崔夫子自然不敢受理,只威胁说要高官需先吃 二十大板。 谁知那学生大声道:“请打,如果侥幸不死,学生便接着告,一直告到被你们打死为止;如果不幸被打死,后面自然还有人再告,只是到时候江宁县所背负的人命就从一条变成了两条……” 那人还当场报出自己的籍贯姓名:金坛顾野亭。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五章 小三元 这个顾野亭绝非无名之辈,此人自金坛县试到镇江府试都是案首,南直隶乡试又取过解元,在南直仕林之中也是极有名望的。 俗话当中一般将连续考取解元、会元、状元的考生成为“连中三元”。 顾野亭县试府试都是第一,乡试也是解元,所以虽然尚未来得及考会试和殿试, 但是已经有了“小三元”的称号。 梁叛哪里管得着这些,他还在愁着钱的事情——两个月前,他身上连三两银子也凑不出来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考虑过挣钱的事,每天潇潇洒洒,从来不愁没银子可用。 可现在他的身家有一千多两,却已经开始烦恼着钱不够用的事情了。 他忽然明白后世所遇到过的那些有钱人,为甚么财产越多越喜欢喊穷,开销大啊! 一旦有了钱,之前因为钱不够而根本不考虑或者暂时搁置的计划,便开始提上议程了。 越是这种因为玩不起而放弃的计划往往越是烧钱,比如买车买房、环游世界、自主创业…… 这些计划不但提上日程,而且往往会被盲目升格,要花的钱自然也就翻倍。 比如梁叛原本就打算,在避驾营那半爿院子里挤挤过下去算了。 后来渐渐有了钱,便思量买院子和门面,有了院子和门面,又想着自己出来搬新家,搬新家的愿望还没完成,就已经直接升格到自己设计和制造园林了。 这些计划的费钱程度,也是水涨船高,从最早的二三两银子,到五十两盘下林氏医馆,再到现在一千多两未必够…… 至于学生围攻县衙的事情,梁叛还是听下衙的老八说的。 老八带来的不但有县衙被围的前因后果,还有一个对梁叛来说十分重要的情报:那个顾野亭,现在是南都社的骨干,至于那个“南都社”,其实就是冉佐他们听了梁叛的建议以后搞起来的。 梁叛没想到的是,冉佐和李裕这次终于走在了敌人的前面,抢先将这个南都社搞起来,后面就可以提前布局了。 …… 夜晚,风一阵阵凉。 大报恩寺琉璃宝塔的第九层上,梁叛朝下看时,有些腿软。 这毕竟已是二十几层楼的高度了,他选了个面朝南京城的方向坐下来,端起那支被他私自眯下来的望远镜,远远地朝大功坊魏国公府看去。 事实上,他今天晚上并不是来采风画图的,而是为了确定一下季永年到底是不是在这大报恩寺琉璃宝塔上。 结果很明白,根本没有。 梁叛不觉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他今天来这一趟,实属多此一举。 这座塔上根本就不可能住人,这是永乐皇帝建造来怀念生母的,怎么可能会让一个男人住在上面? 虽然明知如此,却还是要亲眼瞧见了才肯死心。 现在他死心了,但也不能白来,而且城门已经关了。 所以他还是老老实实坐下来,取 出纸笔和望远镜,继续他的画图大业。 大功坊此处不仅只有魏国公府一家,在徐府街对面、府邸对门儿有个南园,是当年徐八公子所建。【 …神笔屋henbiwu @#最快更新】 西面有西园,就是后来的瞻园。 其余还有九公子园、三锦衣北园。 基本都是徐氏一家所创。 这一片园林之密集,营设之精巧,是足可一观的。 可是梁叛举着望远镜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说老实话,魏国公府气势宏大、园林优美,在这一片园中当之无愧第一。 剩下几座虽然也很可观,但是能够真正如得了梁叛法眼的,也就是西园了。 其实不论魏国公府还是西园,与秦淮河对面的东园一比,又逊色许多。 毕竟就连当代大文豪文征明也对东园流连忘返,并创作《东园图》一幅,可见其喜爱程度。 梁叛便立刻将望远镜的镜头转到东园去,并且照着东园的布局刷刷几笔大致勾勒出来。 画完南门东一片地方,梁叛收了画卷,仍旧下了塔去,悄然离开了报恩寺。 站在街道边上,梁叛便又犯难起来:今天晚上睡在哪里呢? 看来是该在城外置个产业了。 哪怕花几两银子,买一个小屋,也总是自己的地方,专门为自己服务,歇脚睡觉总是没有问题的。 眼下他又有了两个选择,一是随便找一家客栈睡一晚再说,二是去潇湘院。 毕竟就像之前所提过的,潇湘院虽然是妓馆,可房间的装修和服务足以压过整个南城。 梁叛想了想,还是决定将潇湘院这个选项给推掉了。 原因无他,那九娘实在是让人有犯罪的冲动。 而且随即选择了一个就近的普通客栈办理入住。 天一亮,梁叛便收拾出门,回到城里。 在六角井街上,即将走到医馆门口时,就见丫头的小吃摊子上,正坐着一个穿着朴素,但是相当精神的书生,正和丫头在那里说着甚么。 梁叛既不去偷听,也没打算露面,直接进了医馆,叫了起早忙碌的小六子,说道:“你到对面小吃摊子上,就说我要吃早饭,让那小老板娘尽快给我送来。” 小六子答应一声,立刻撂下手里的活,奔出医馆去了。 梁叛却没有去书房,而是直接等在医馆后门处。 果然,不一会儿,丫头便着急忙慌地走进来,手里还捏着几张薄饼,见了梁叛便问:“梁总旗,你找我?” “别叫我总旗。”梁叛一边吃饼一边笑了笑:“我是想问问你,刚才坐在你那里的书生是谁?” 丫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道:“那个人我不认识,不过他今早一直在向我打听你的下落。还问你这个人平日里性情如何、有没有拈花惹草、家里可有妻室甚么的。” 梁叛只觉不解,前几天他还被连续好几拨人盯梢,怎么现在那些盯梢的人都撤了,怎么又来一个堵门的。 那人问的问题也很奇怪,居然问他有没有拈花惹草…… 随着大脑的思索,一个奇怪的念头却是一扫而过:莫非有哪个大户瞧中了自己的帅气,要招我当女婿? 想起这个,梁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六章 调查 梁叛摸了摸最近又长出来的胡茬子,有些得意地想:嗯,这张脸虽然没有我原来的本人帅,但是也说得过去了。 谁知丫头一句话打破了他的幻想:“总旗,我瞧那人不怀好意,好的不问,只问坏的,大概是有意找你的短处。” 梁叛给浇了一盆冷水,心里有些不是味儿。 他问:“那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我不是六角井人,对你不太熟,不过这里商户住家没有说你坏话的。”丫头道,“接着我反过来套他的话,问他是做甚么的,为啥打听你。但是这个人口风很紧,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梁叛点点头,机速总里出来的没有傻子,丫头的应对比较得体,没甚么问题。 但是这件事给他提了个醒,心想前几天那帮人轮着跟踪就算了,今天直接上门来找自己的黑料,这就有点太欺负人了! 如果不给这些人一点苦头吃吃,他们是不会知难而退的,只会得寸进尺。 不过想到被跟踪的那天,梁叛倒是记起一件小玩意儿。 他叫丫头先回摊子上去,自己拿着饼转身进了内院,走到书房,伸手在桌子抽屉里一摸,掏出一只长条形的木盒子来,揣进怀里,便径直出了后门。 他没有从前门正面出去,因为正门正对着丫头的小吃摊子,一露脸就有可能跟那书生照面。 所以他走后巷绕了半圈。 走到巷口时,恰巧见到那书生从席蓬下面离开,一个人往东,向南门大街的方向走。 梁叛就走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远远跟着,这一次不管是谁,他一定要给对方一个教训。 他明面上没带兵刃,暗地里还是老样子,藏了一把匕首,还有打黑针的铁匣子。 令梁叛有些意外的是,那书生到了南门大街没有再往东,而是直接右转拐出了城门洞,出了聚宝门便挤进了滚滚人流之中。 梁叛要硬挤进去追也不是完全追不上,但是没有必要,他直接走到守城门的壮班那里,找到一个当班的熟人,叫道:“老吴,吴班头!” 聚宝门的壮班最忙,每逢初一十五或者节日上,甚至要从府县衙门借调人手来帮忙。 好在出城的这一面任务稍轻一些,但是这里几个壮班也忙得满头大汗。 那老吴五十来岁年纪,听见有人叫他,转脸找了找,瞧见梁叛朝自己挥手,便跟下面人打声招呼,转身迎了上去。 “怎么的,梁老哥有甚么关照?”老吴打个哈哈,走上前笑嘻嘻地在梁叛的肩膀上推了一下。 这是极熟的人才做出来的动作。 梁叛给他退的晃了晃,反手也捶了他一拳,笑道:“来求你老哥关照我。” “哈哈。”老吴不以为然地一笑,“你老哥混得风生水起,用得着我关照?你说罢,要我这个看门的做啥?” 梁叛便将那书生的打扮描述了一下,问问老吴有没有 印象。 老吴想都没想,说道:“有印象,是个外地来的,前两天才到,具体是沧州还是通州的我给忘了。你等着,我上簿子上给你查查。”【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说着便走到门洞边上的城门吏那里,要了进出录簿来翻看,找到其中一行,拿给梁叛,说道:“你瞧罢,这几个人是一道儿来的,听说是京师的官儿,也不知道哪个衙门。” 南京这里也是中枢之一,官老爷满地走,南京城的早就见怪不怪了,所以一说是当官的,语气上并没有多少敬畏。 梁叛拿着名单眼睛一扫,就见到一个十分扎眼的名字:李麓。 李麓就是李眉山。 这个名字后面还跟着七个人,不知道刚才那书生是里面哪一位。 不过这不要紧,既然是和李眉山一道儿来的,住所大概率会在一起。 梁叛先掏出小本子来将这几个名字给记下了,然后在道边查了门簿。 门簿上面有外地人入城的备案,包括姓名籍贯和户籍的基本信息,还有入城时间、住处,估一估大概的时间,一查就能查得到。 梁叛直接翻到刚才进出城录簿上李眉山等人进城所对应的日期,然后找到李眉山,上面写着“寓在青云店”。 青云店是一间客栈,就在南城西河沿。 门簿上李眉山的后面还有几个人,名字和进出城录簿都对得上号,也都住在那间名叫青云店的客栈。 青云店在南城是个老字号的客栈,店名取得巧,每年考试学子备考,住所当然首选秦淮河河房,特别是利涉桥到桃叶渡前后一段。 此处多有妓家娼馆,而且是有名有号的那种。 比如“金陵十二钗”中蒋、王、杨、马,都在河房之中。 这所谓“金陵十二钗”原先都是曲中名妓,后来有的委身给人做了太太,有的跟着鸨母出来自立门户,有的还留在曲中,只是都不太做单纯的皮囊生意了。 所谓“娘儿爱俏,鸨儿爱钞”,这些名妓即使接客,也是有的挑选,非是才貌兼具不肯屈就。 盖因这些名妓本身都有才情,已有些甚至自己能上台面,不必仰人鼻息。 比河房次一些,就是曲中和教坊了。 一般考生只能住客栈的,也要找一些彩头好、又雅致的。 比如这间青云店,就是“平步青云”的彩头,布置装修也很讲究。 加上在南城,价格也不算贵。 梁叛加快脚步,抄小路直奔青云店去,到了客栈对面的一个巷子当中,才瞧见那书生紧赶慢赶地走回来。 直到这时候梁叛才看清他的面貌,这人虽然说不上器宇轩昂,但也有几分人才,走路眼神都很利索,一看就不是那种埋头念书的酸子。 他就暗暗纳闷,这人看上去不像是那种背后使坏阴人的货色。 不过人不可貌相,一等那人进了客栈,梁叛便立马跟上去。 一直跟到二楼楼梯口,并没有上去,而是看着那人进了一间客房,心中暗暗记住房号,便退了下来。 不过梁叛没有离开客栈,而是直接在柜上开了一间房,就在那房间的隔壁。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七章 贪财好色 梁叛开好客房,特地嘱咐不用派店伙进去招呼,有事他会自己出来叫人。 独自一人上了楼,脚步几乎没有发出甚么声响,一直走到自己那间客房外面,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进去后又轻轻将门关上。 这样不至于弄出多大的动静来,引起隔壁的警觉。 这客栈客房只是单层墙,隔音做得一般,梁叛撤下一张纸卷了个扩音筒,贴在墙壁上侧耳倾听。 只听隔壁房里似乎有好几个人,其中一个用询问的语气道:“自流兄,如何?” 那自流兄大概就是去打听消息的书生,听问便开口苦笑一声:“不曾发现那人有何大的劣迹,不过据说前两个月跟一个秦淮船娘厮混一处,而且似乎手脚也不如何干净,每月要收六角井商户的钱财,具体如何还待细细查访才知。” 一人大着嗓门道:“不必再查了,只刚才你说的两条,便是‘贪财好色’!此等恶劣行径,直与土匪恶霸没甚么分别。” 梁叛:“……” “可是……”那自流兄道,“这总是片面之言,我等未曾见过此人,便下如此定论,是否太过武断?” “没事。”接着一个沉稳的声音说,“直接告诉李少君好了,快刀斩乱麻,朝廷大事为重!皇上对我等委以重任,我们不能让李少君在这件事上耽搁太多时日,否则有负皇恩!” 另一人附和道:“没错,冉家那位女官千好万好,也不值得李少君在她身上浪费太多精神。这女人若是不识抬举,我倒要劝劝少君,及早放手为好。” 梁叛心想:那你快去,我谢谢你。 谁知那沉稳的嗓音又说:“实在不行,郑某倒不介意用一些非常手段,帮助李少君得偿所愿。虽然于自己令名有损,不过天下大义为重,个人小节次之。” 梁叛听了当场就想冲过去将这人揪出来暴揍一顿。 虽然那人没有说明,但是梁叛也猜得到,那人所谓“非常手段”,说白了就是用药物或者武力胁迫冉清就范,简称强奸。 能把这么卑鄙的事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可见说话那人无耻到了何种程度。 好在这次没有甚么人附和这个提议,大家都沉默下来,这让梁叛的三观还没彻底崩塌。 谁知接下来一个人声音闷闷地说了一句:“那就尽快想个计策,今晚就办,我这里有药。” “嗯,此事连少君也要瞒住,到时候大家心照不宣,玉成其好事便了!”【…¥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梁叛心中轰然涌起一股怒火,猛然直起身来,就要开门去揍人,可是刚走两步便停下了。 耳中听着隔壁几个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商量着今晚的“计划”,他迅速冷静下来。 听那几个人的意思,是要连李眉山也一起下药,但是就在他起身离墙的这么一会儿,已经漏掉了其中的关键内容。 这药当然是下在饭菜或 者酒水之中,他们大概会在今晚替李眉山安排与冉清吃饭,但是时间地点梁叛都没听到。 等他凑过去再听时,隔壁已经没有声音了。 他想了想,不能在此处干等,还是要先找到冉清再说。 …… 冉清没想到李眉山真的来找自己,而且来得这么快。 她那天说要同冉佐一起上门去拜访李眉山,一是推辞李眉山的拜见请求,二是暗示不愿意与李眉山单独相处。 实际上那天冉清说这句话,最主要的是对身边的梁叛表明态度。 所以她说完就忘了,并没有真的打算和冉佐一起去拜访李眉山。 可是这才第二天,李眉山就登门了,这让冉清心中有些反感。 为了避嫌,她拉着老师孙少保一起,在西苑堂前见了李眉山。 孙少保毕竟年事已高,最近精神已然不复健旺,加上天气渐热,叫人昏昏欲睡,所以聊了几句便坐在主位上支着额头打起盹来。 李眉山坐在客位上,不断地用眼角去瞟孙少保,他心里暗暗着急,也不知这孙少保是真的睡过去了,还是闭眼养身而已。 所以有些话嘴既想说,又不好意思说,只能和冉清聊着一些没滋没味的话。 就是普通叙旧,李眉山,讲了些自己在京师做庶吉士的经历。 实际在翰林院做庶吉士并没有甚么惊心动魄的经历好谈,说来说去不过是皇上召见几次,说了甚么话,问过甚么问题,他又是如何得体回答的。 冉清听得兴致缺缺,她眼睛虽然礼貌性地看着李眉山,但是心思却已飘到了别处。 她想:梁不从的经历比他精彩多了,哪一个拿出来都是惊心动魄,可是他为甚么从来也没说给我听过呢? 不过梁叛有一段经历是不必再对她说的,因为她自己也亲身参与其中,也全程目睹了所有的生死变幻、利益交战。 就是洪蓝埠之行。 冉清忽然想起俞太太来,在洪蓝埠那几日,她同俞太太这个豪爽利落的女人处得很好,此时不由得有些担忧,不知他们眼下境况怎样了。 李眉山大概也察觉到冉清有些心不在焉,便立刻掐断了自己所说的话,闭口不言。 冉清突然听到没声音了,这才回过神来,向李眉山歉意地笑笑,说道:“眉山兄,对不住,走神了。” 说着站起来向李眉山福了福。 李眉山为人十分豁达,连忙说道:“不必如此,这不怪你,实在是翰林院中事事一板一眼,每天都是一样,的确没甚么值得一说的事。” 这时外面李眉山带的一个随从走进门来,站在门槛里面,不敢贸然往上闯。 李眉山用眼神询问了一下冉清。 冉清点点头,道:“眉山兄何必客气,请自便好了。” 李眉山便招手将那随从叫了进来。 那随从便在他耳边低低的声音说了一些话。 李眉山两道剑眉渐渐蹙起来,等到 那随从说完出去,他站起来,对冉清道:“婠婠,有件事,可否出去说?” 说着他瞥了孙少保一眼,意思是不能叫孙少保听着。 冉清不知他要说甚么,不过听听并无不可,便点了点头,先往外走。 李眉山跟了出去,两人站在一片月季花丛边上,此处相对安静,四周已经没甚么人在。 李眉山犹豫许久,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咬咬牙开口说:“婠婠,有件事说出来违背我的本心,是背后中伤之言,我本不屑做这样的事,不过事关你的安危,哪怕有损名声,我也该同你说。” 冉清不解地道:“眉山兄,何事如此?你请说。” “昨日在大报恩寺,同你一起的那位梁捕快……我派人去查过,都说此人‘贪财好色’、‘无恶不作’,我想,人不可貌相,你不要被他蒙骗了……” 李眉山说完这几句,自己的脸先涨红了,只觉羞愧难当。 他多年来学的都是君子之道,绝不愿做这种背后中伤的事情。 谁知冉清既没惊讶,也没生气,而是似笑非笑地问:“请问学兄,他怎么‘贪财好色’、‘无恶不作’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八章 彩凤步摇金钗 李眉山见冉清对梁叛的称呼已经既不称其名,也不称其字,只用了个“他”来代称,心里便觉酸酸的。 索性把心一横,说道:“我听说,梁捕快曾经同一位船妓厮混,而且勒索商户、收受钱财,人品上未免……” 李眉山是实在说不下去了。 他甚至很后悔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样说不但会让冉清瞧不起他,就连他自己也很瞧不起自己。 这不是君子所为。 果然,他看到冉清的脸上挂着一抹讥讽的笑意,这是在笑自己虚伪? 李眉山闭了嘴不再说了,他相信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冉清是个无比聪慧的女子,她应当知道该如何做。 但是万一她不知道呢? 李眉山当然想娶冉清,而且这已经得到双方父母之命了,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虽然说他家里对冉清并不十分满意,一方面是因为冉清的年龄偏大,已经二十三岁了,再一方面,冉清是庶出。 李家认为,如果冉家丫头要嫁给李眉山的话,合该做妾。 即便李眉山再喜欢这个冉家丫头,也要先明媒正娶一个高门嫡女的夫人回来,然后再把冉清接进门。 这不能说李家人的思想有甚么问题,因为这个时代价值观的框架如此。 但是李眉山绝不肯这么做,因为他太知道冉清了,如果是这种安排,她是绝不肯嫁的。 昨天收到家书,媒人已经择了三个成婚的吉日,要问问他自己的意见。 最近的一个日子是五月十六,大吉。 跟着是六月底,诸事皆宜的。 再往后找就得进十月了,十月初四,也是个日子,但是李眉山在收到信的第一时间,就将这个日期给否了。 原因很简单——他不愿意再等半年的时间。 特别是在大报恩寺看到冉清和那个姓梁的捕快,穿着同样的衣服,梳着同样的道髻,宛如一对同修眷侣出现在他的面前,手握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的李眉山,也感到了一丝危机。 他很想向冉清问清楚两人的关系,但是李眉山自觉开不了这个口。 他安慰过自己,冉清的豁达和洒脱不输男儿,交游之中不乏文人才子、江湖豪客,那梁叛大概也是其友人之一。 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情便好过一些。 冉清就这么瞧着他,见李眉山不言语了,便追问了一句:“他的人品怎么啦?” 李眉山这次没有再回答,偏过脸去,有些赌气似的,紧抿着嘴巴。 冉清心里好笑,她看了看李眉山英俊的侧脸、有些孩子气的表情,心里暗暗叹了一声。 虽然李眉山说了梁叛的坏话,可冉清却对他生不出气恼来,但是这并不代表李眉山在她心中的地位要高过梁叛。 这是永远也不可能的。 冉清不可能会喜欢这样的李眉山,她觉得这位儿时的同窗虽然比自己还大一岁,但是在爱情上依旧很幼 稚。 就像所有追求过自己的人一样。 当然,梁叛可不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由得翘了翘。 可是她又有些气恼,这个梁叛,到现在也没向自己表白呢! 而且连个信物也没送,她自己可是早早备好了! 李眉山虽然别着脸,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在冉清的身上。 他瞧见冉清看着自己微笑,心儿便有些融化了,可是当他准备报之一笑的时候,却又看到冉清在微微蹙眉,目光却是空洞地看着别的方向。 李眉山不知自己做错了甚么,引得冉清不高兴了,心里又一阵慌乱。 他咬咬牙,也不再赌气了,从怀里取出一只极其景致的镂雕牡丹纹样的紫檀木盒,走到冉清身前,双手送了出去。 “婠婠,此物是我一番心意,聊表寸心,望你不弃。” 冉清微微一怔,从抬头向李眉山望了一眼。 只见李眉山在那紫檀木盒的一端轻轻一扭,只听其中“咔”的一声轻响,木盒的盒盖突然弹开,制作相当精巧。 一只装盛的木盒便有这许多心思,盒中的宝物更加非同凡响了。 盒中静静躺着一支彩凤步摇金钗,随着盒盖打开的震动,那彩凤绚丽的双翅在盒中轻轻颤动,翅膀上镶嵌的各色宝石交相辉映,折射出无数耀眼的光彩。 这件首饰精美无比,即便在南京城中要找一件分量相当的,也绝非易事。 其价值已经完全无法用金银比兑的重量来衡量了,可以说是千金易得,此一步摇难求。 即便是冉清也看得呆了,就连呼吸也有些迟滞。 冉清虽然早已修得清心寡欲,可她毕竟还是个女子,依然会被世间美好的东西所打动,何况是这样一件足以令无数女子疯狂的首饰。 李眉山见冉清发呆,连忙道:“我们的婚期已定在五月十六,这支金钗便是信物,你……你收下罢……” 李眉山在这一刻,只希望婚期越近越好,所以临时私自定了五月十六的日子。 冉清从那金钗带给她的迷茫之中清醒过来,连忙将那檀木盒一推,站起来退了两步,平静地说:“眉山,你拿回去罢,这个亲事也不要再提了,我不答应。如果你还念及同窗之情,还请收回婚贴和聘礼,我会写信同父亲说的。” 说完向李眉山福一福,转身便走出了堂前。 李眉山呆了一呆,急忙追出去。 等到两人都离开了西苑,一直在椅子中迷瞪的孙少保才闭着眼打了个哈欠,口中喃喃地叹道:“君子未必皆谦退,女子如何不丈夫……” 西苑外冉清快步走在前面,李眉山虽然追得上,却不敢跟得太紧,只怕冉清再生他的气。 李眉山心中很乱。 别院大门外,梁叛才送了帖子,被门子请了进来,同时得知冉清和孙少保此时正在西苑会客。 他站在院内的池水边上,扭头看看西苑,又 瞧瞧竹林小屋,一时不知是该到西苑去会,顺便拜见一下孙少保,还是直接去小屋中等着,顺便看望一下两个阿庆和阿虎这两个小把戏。 按理说孙少保才是这别院的主人,他来了几次,都是直接找冉清,也没正经拜过孙少保,怎么说都不太合适。 但是说实话,一想到拜会孙少保的场面,梁叛就有点烦躁。 梁叛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大老粗,并不害怕跟文人打交道,毕竟正经大学毕业么不是! 哪怕让他附庸风雅,说几句诗词来,他也能勉强应付得过来,所以他倒不介意在小西湖跟张守拙、徐维那帮人交往。 但是孙少保毕竟是个退休的大官,身上不但有文气,还有官气,甚至还有几分皇家沾染来的贵气。 和这种人打交道,会让梁叛很不自在。 这时他远远瞧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向这边走来,定睛一瞧,前面一人正是冉清。 他摸了摸兜里那个木盒子,想着如何找个机会送出手,一抬脚急忙迎了上去。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十九章 相处之道 可是没走两步,他就看清了跟在冉清身后的人,正是李眉山。 梁叛只是略停了一下脚步,仍然向前走。 冉清也瞧见了他,脚步便加快了一些。 两人碰了头之后,梁叛看了一眼跟在冉清身后的李眉山,没说甚么,连点个头都欠奉,直接转身与冉清并肩而行。 冉清倒是向身后瞥了一眼,回过头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梁叛佯装生气地说:“怎么,不欢迎呐?” 冉清低下头嫣然一笑,几茎发丝从脑后垂散下来,她随意地向耳后一捋。 梁叛心想机会来了,伸手便拔了冉清发髻上的酸枝木簪,从兜里掏出那个小木盒来,说道:“你这簪子不行,连头发也插不住,换一个罢!” 冉清本来心道:又来胡说,这是自己没盘好罢了,与簪子有甚么干系。 正要将木簪夺回来,却见梁叛一伸手,递了个木盒子到跟前。 她停下脚步,左手在脑后捉着散乱的发丝,美目定定地看着梁叛,右手却不自禁地将那木盒接了过来。 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木盒,色泽纹样大概是榆木的边角料所制,也没甚么富贵吉祥的雕花,更没有描金银丝嵌的装饰,只是稍加打磨,看上去并不怎么粗糙而已。 梁叛替她打开盒子,将那枚墨玉金簪取了出来,又将冉清头上拔下来的酸枝木簪子放进盒子当中收好。 “喏。”梁叛把木盒拿回来,将那墨玉金簪放在冉清的手心里,“你这支旧的可以致仕了,用这个新的。” 冉清拇指在那墨玉珠子上轻轻摩挲两下,只觉一片温润,心中对这支簪子便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亲近,仿佛生来有缘一般。 她毫不吝啬地送给梁叛一个微笑,用这支簪子勾着青丝在脑后挽起一个发髻,顺手便簪住了,还转头给梁叛瞧了瞧,问道:“好看吗?” 梁叛忙不迭地道:“好看好看,也不看是谁买的,这簪子真水灵!” 他被冉清瞪了一眼,连忙改口:“还是人好看,簪子嘛,只是点缀。” 说着拉起冉清的手,径直向竹林走去。 李眉山独自站在路边,眼看着两人打闹嬉笑,又看着他们十分自然地拉着手离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楚和痛苦。 虽然冉清已经很明确地表示,他们的婚事是不可能的,但是李眉山依旧觉得仍有希望。 直到刚才,看到他们二人的相处,那种和谐、平等、轻松的相处方式,是他从来没有见过,更加不曾想到过的。 在李眉山的心中,夫妻或者爱人之间,一定是相敬如宾,夫有威严、妻有仪容,绝不会像他们这样嬉笑打闹。 但是他又似乎有点懂了,为甚么冉清一直清心寡欲,至今未谈婚嫁,眼下却能跟那个小捕快走在一起,或许这才是她想要的罢…… …… 梁叛知道李眉山还站在那里,他故意没有 给对方说话的机会。 他能够猜得到,今晚李眉山一定约了冉清出去吃饭,否则青云店那几个斯文败类的计划根本无法得到实施。 梁叛拿这个问题向冉清验证,果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李眉山设了晚宴请我,说是叙旧,顺便谈谈我和他的婚事。本来是答应了要去的,因为我想同他说清楚,让他收回聘礼,不过刚才我已对他说了,加上你来,所以今晚便不去了。” 梁叛点点头,他本想将青云店那几人的密谋告诉冉清,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已经不去了,那便不必再说,徒增冉清的烦恼。 况且无凭无据说这种话,似乎有搬弄是非的嫌疑。 所以梁叛张了张嘴便忍住了。 两人走在竹林之中,不远处的小木屋里悠悠然传来念书之声,距离太远,声音又模糊断续,叫人听不清念的是甚么。 梁叛偶然想到一事,便问:“对了,阿庆要跟你学多久?” “不知,总也还有三五年的辰光罢。其实我先生孙少保才是阿庆的老师,也是我先生把这孩子带到南京来的,我现在不过是代师授业。” “那如果阿庆的家里要接他回京师,你怎么办,要跟着去吗?” 现在他们的关系虽然尚未明定,但是冉清也算默认了。 他最担心的,就是冉清要跟着阿庆回到京师去,那时再要相见不知何年何月。 好在冉清摇头道:“不会,如果有一天,阿庆真的要必须回去不可,那我到时恐怕便不能再做他的先了,回到京师自然有少保少傅们教他……” 说到这里,冉清忽然打住,美目流转,眼中闪着狡黠的微光,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早已猜到阿庆的身份了?” “是也不是。”梁叛笑笑,“只是有个大概的猜测,具体并未深究。” 冉清认认真真地道:“你猜到便算了,但不要去查,知道吗?” “放心罢,你把我当成傻子吗?” “你不是傻子,你是笨蛋。” 梁叛捏了捏冉清雪白泛红的脸颊,笑了笑,并不与她争论甚么。 走到小屋的篱笆院外,冉清丢下梁叛,叫他稍等,便急忙忙跑了进去。 梁叛从窗户中瞧见两个小屁孩正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向他这边张望。 他向那两个小屁孩眨眨眼,阿庆和阿虎两人便又低下头念书。 过了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冉清便从屋内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件黛青色的衣服,不知是甚么款式。 那枚墨玉金簪还稳稳地簪在她的发髻上,只是将原来的小髻换成了倾髻,这样更将那簪子显露出来。 梁叛正猜不到她又拿衣服做甚么,刚要问,便见冉清将那黛青色的衣服展开抖了抖,说道:“穿上它。” 说着便将衣服拿过来在他肩膀上一比。 梁叛这才看清,这是一件绸直身。 他也没在两个小鬼的偷瞄下扭捏,直接脱 了外衣交给冉清,自己则将那件直身套在身上,并不急着系扣,左瞧右瞧,相当合身。 “你这是给我做的?”梁叛惊喜地问。 “嗯……”冉清没有多说,一边替他整理领口,一边伸手在他肩头胸口轻轻掸抹,将一些褶皱抹平了。 这时一直在偷看的阿庆叫道:“梁叛,我先生从洪蓝埠回来便开始做了。我问是谁的她不肯说,问多了还要打手板,原来是给你做的!” 梁叛心中感动,原来冉清从洪蓝埠回来时便已经…… 他情不自禁地将冉清的双手拉起来,紧紧地拥佳人入怀,贴着她的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这次阿庆和阿虎吸取了教训,急忙捂住眼睛叫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章 买园 可惜梁叛只抱了一会儿,便被冉清推开了。 “罚你的抄写,可完成了?”冉清伸出手来,神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上次在报恩寺,梁叛本意是逗弄一下冉清,故意说错了她的小名,却被罚抄写一千遍。 梁叛只当冉清随口一说,哪里会当真抄写,可他再也想不到,今天就被冉老师给收作业了…… “真……真抄啊?”梁叛挠挠头,下意识地道,“我忘在家了,没带。” 冉清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这位“学生”。 梁叛被她看得浑身刺挠,连忙举手投降:“我没抄我没抄,请冉先生宽限两天,下次来一定如数上交。” “哼。”冉清白了他一眼,忽然变戏法似的伸出手来,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枚挂着青绺白绦的白玉无事牌。 这块无事牌玉质温润剔透,其中隐隐藏着一片墨绿色峰峦起伏的花纹,仿佛白云之中有群山,真正是个好牌子。 所谓“无事”并非“平安无事”之意,而是“无饰”,即没有雕饰,这无事牌两面光滑,全无雕琢,所有质地纹路全凭天然。 梁叛一见便生喜欢,握在手中不住地摩挲,开心地道:“你要送我?” 冉清点点头,“嗯”了一声。 “行,谢谢。”梁叛这次很聪明地没有推辞,因为他猜到这不是一般的礼物,而是定情信物。 方才他送给冉清墨玉金簪,现在冉清又回赠他白玉无事牌,此种意义,不言可知。 两人心意互通,相视而笑,都有些羞涩欢喜。 梁叛将那无事牌挂在腰上,又轻抚两遍,这才放手。【¥神笔屋henbiwu #阅读】 冉清看到他腰带上悬挂着的一只竹筒,里面塞了一卷大纸,不知是甚么,便好奇的问:“你带的是甚么?” 梁叛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却见是自己放图纸的竹筒,便伸手一拍,说道:“都是图纸。” 说着将一卷大纸取出来,展开递了过去。 冉清打开一看,有二十多张,都是南京聚宝门前后一带的园林平面,其中有几张梁叛给她瞧过一次,当时说是要自己盖园子的设计图。 她便拿着图纸走到院里的一张小桌边,摊开了一张张翻阅过去。 这些园子她大多不曾进去过,自然不知画中的是哪一处园林。 但是其中几张有梁叛的标注,比如有魏国公府、徐八公子南园、四锦衣西园、四锦衣东园、三锦衣北园、九公子家园、东园……这些都是魏国公遗下姓徐的一族所创,也难为梁叛分得清楚。 南京当世诸园之中,排在头前的十之七八都是徐家园。 这并非是因为独独徐家人有钱,造的起园林,而是另有一番道理的: 国初时太祖考据古制,下令文武官员家不得多占地皮,妨碍平民居住,也不准在宅院之中开池水养鱼,伤泄地气。 所以早年南京城中并无几处大宅,即便有占地广大的宅 院,也只有房屋花木,并无池水。 所谓“无水不成园”,不能开池养鱼,那便只能叫“院”,而非园林。 眼下城内外这些园林,包括杞园,多是正德、崇佑两朝兴起,徐家人占了隆恩深重的先机,早早起园造囿,所以好园子大多都在徐家。 这些徐家园当中,又以东园最为大而雄爽,是六锦衣所有;四锦衣东园次大而奇瑰;四锦衣西园清远幽静;南园与三锦衣北园稍小而精致。 徐家有两个东园,一个在东大功坊,是四锦衣东园,一个在武定桥东城墙根下,是六锦衣东园。 寻常所说的东园,也就是徐太傅园,是六锦衣徐天赐的宅院。 之所以将这些徐家园的主人们称之为“几锦衣”,是因为魏国公之后除了出任历代南京守备和中军都督府的职位之外,都在南京锦衣卫中任职。 所以南京人称呼徐家人,便在族中排行后加上“锦衣”二字。 除了几座徐家园以外,其余做了标注的,便只有小西湖快园、玄真观、报恩寺、孙少保别院。 冉清倒是一眼就认出了报恩寺和孙少保别院的图纸,但是别的便如论如何也认不出了。 她倒是去过东园一次,不过东园实在太大,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只在那园中转过一回,根本瞧不出那园子是怎样的平面布置。 但是当她翻到一张没有标注的图纸时,却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将那张图指给梁叛瞧,说道:“这是杞园,你从哪里瞧见的?” 梁叛歪过脑袋看了一眼,记起这园子应该是南城这片小市西巷子中的那座。 园子南门开在小市西巷中,北门面朝护城河。 不过他倒不清楚这园子的名号,也是今天听冉清说起,才晓得原来叫杞园。 南城聚宝门外长干里有两个集市,一个是经营粮食副食的大市,一个是贩卖竹木炭薪的小市,小市西巷子自然就在小市的西面。 这杞园坐落在集散繁忙的小市以西,又毗邻舟楫不绝的护城河,是个闹中取静的佳处。 而且这园子构建精巧,虽然房屋略显紧凑,未免小家子气,但仍不失为一座好园子。 这是梁叛自己的评价,但是他不知道冉清为甚么会认得这座杞园。 他问:“说来恐怕你都不信,这是我在大报恩寺塔上画的,我晚上偷偷上去过两次。你又如何知道这座园子的?” 他们两人已是交换过定情信物的,俨然一对情侣,冉清自然不必瞒他,说道:“这座院子本是王贡士的宅院,上个月王贡士从知县任上致仕回乡,这院子便荒了,只留下两个家奴洒扫看护,最近又说要发卖,我去瞧过两次,想买下来。” “你买杞园?”梁叛瞪大了眼睛,“你有钱吗?” 冉清神情有些黯然,点头道:“有一些,历年的俸禄和赏赐,剩下四百 多两,只是还差一些……” 梁叛一惊,忍不住道:“这么多?你是甚么官?” 冉清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微微扬起下巴,骄傲地道:“本官宫正司司正,正六品;兼任内文馆博士,正七品!怎么样?” 梁叛知道她是女官,但不知道是甚么品阶,原先想着最多不过八九品,大约只是个象征性的官职,谁知道还是个正六品的大官! 放在锦衣卫编制里面相当于百户了,比自己的总旗还有她哥哥冉佐的户科右给事中还要高两阶。 “大佬大佬!”梁叛连忙拱手,“草民有眼不识荆山玉,冒犯大佬,还请恕罪。”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一章 凤楼 冉清笑着打了他一下,不痛不痒。 接着又说回到买房的事,梁叛问起那杞园究竟要卖多少。 冉清有点委屈:“房经纪的议价是八百两,我还价四百两,没谈成,还被那房经纪骂了……” “你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不被骂才怪。”梁叛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他这个时候应该义愤填膺,大义凛然地站出来为冉清声讨那个没眼力的房经纪。 但是想想平日里威严孤傲不苟言笑的冉老师,被一个房经纪批骂又没法还嘴的样子,他是真的想笑。 “那院子我是从塔上瞧的,大小布置瞧的最清楚,虽说肯定不值八百两,但是也不止四百两。” 冉清有些委屈地道:“可是我只有四百多两……” 梁叛想想也对,冉清手里就四百多两银子,就算同那房经纪谈好了六百两还是七百两,也要有才行。 他想了想道:“要不这样,你想要的话我出钱买下来好了。” “你有钱?” “嗯,我有一千二百多银子,刨去给老狗他们成亲用的,还能有个七八百两,我去找房经纪,一定能买下来的。实在不行便典他的,要便宜些。” 冉清没想到他有这么多钱,刚才她还在梁叛面前洋洋得意呢。 可是梁叛只做过几年捕快,就算进了锦衣卫也不过是两个月的时间,哪里挣得下这么一大笔银子? 难道还真像李眉山说的,他会勒索商户、收受钱财? 梁叛不知道她脑袋瓜子里转着这些奇怪的念头,笑着解释道:“这些钱是从张藏锋和陈谦台那里骗来的——绝大部分是从陈谦台手里骗的。之前替张守拙查案拿了几百两,都交给花娘了,甚么也没剩下……” 他说着有些惆怅,双眼有些失焦地看着窗外的竹林。 他却不是可惜那几百两银子,当然也没有多么惦念故去的花娘,只是故人逝去,再不能见的惋惜罢了。 梁叛是在冉清这里吃罢了中饭才走的,最后那座杞园,冉清还是决定不买了,她想靠自己攒钱买,而不想靠别人。 哪怕这个人是梁叛。 梁叛虽然给她解释了婚前财产和婚后共同财产的分别,但是这并没能让冉清回心转意,反而换来一顿精神上的毒打——她让梁叛必须当场将抄写作业完成,同阿庆和阿虎一起。 至于阿庆和阿虎,完全是在旁围观傻笑的时候遭受了无妄之灾,又被冉清罚抄了五百遍“非礼勿视”…… 梁叛站在孙少保别院门外的时候,想着不久前跟两个小屁孩挤在一起罚抄写的情形,心里更惆怅了。 离开能仁里,梁叛又来到大报恩寺外,仰头看着那高耸入云的琉璃宝塔,在日光下反射着熠熠佛光。 他又将齐四给的那张画掏出来,找了个没人的僻静角落细细查看,同时比照着眼前的大报恩寺塔,怎 么看都有些别扭。 他左右找了找,报恩寺左近有好几家客栈,如果季永年住在附近,那只好先上客栈去找。 当下离开报恩寺,将左近一带客栈皆找遍了,可是依旧没有任何线索。 好在他是捕快身份,南城一带客栈大多认得他,即便不认得,也听说过他的名号。 所以锡牌掏出来放在柜上,就能轻易问到想要的信息。 这省去了他不少的时间。 可是一直到他从最后一间小客栈里出来之前,调查的结果依然是让人失望的。 那客栈掌柜也是个熟面孔,姓秦,见他神色,知道是没找着人,便拱拱手,献殷勤地问:“梁五爷,不知你老哥找个怎样的人?” 梁叛不愿同他透露太多,只道:“是个阔老板。” 秦掌柜笑道:“你老哥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要找阔老板,怎么上我这低门窄院来?我这里几间屋住的不是走商的,便是穷弟兄。” 梁叛其实并非一时糊涂,他何尝不知季永年不会住在这里,但是他已经将周围的客栈都找遍了,最后才来的这家,不过是想碰个“万一”罢了。 所以在这里没找到,也是意料之中。 他正要告辞离开,却听那秦掌柜道:“梁五爷,小的多一句嘴,似那样富贵人,到哪里都要享福,未必都住客栈了。 “客栈里都是大老粗,也没个亲近的伺候,倒不如找个清静的楼子,小娘儿相伴,不比客栈里强得多?” 秦掌柜说的“楼子”,就是凤楼,算是独家独院的妓馆。 但是同妓馆又有不同,做的虽然都是皮肉的生意,但并不开门揽客,里面的娘儿有居孀的小寡妇,也有老鸨自小养到大的闺女。 这等对外并不说是卖身的娘儿,虽说也是虚情假意居多,但毕竟要比妓馆里真实一些,有笑也有嗔,有喜也有怒,属于半良家半娼妓的身份。 有的人就喜欢这个调调,反而不大看得上妓馆里那些千依百顺的女人。 甚或遇着对上眼的,一样三媒六聘娶了去。 梁叛虽然常在江宁县地面上走动,赌场、客栈、妓馆属于门儿清,但是这种凤楼并不都晓得,那秦掌柜便替他指了一家,就在附近一个断头巷子里。 他顺着秦掌柜的指点,连拐了两个弯,才找到那条断头巷子。 那凤楼就在巷子的最深处,里面住的娘儿名叫金叶柳,原先是教坊司的,十七岁被买出来,听说弹的一手好琵琶。 他沿着那断头巷子一直走到底,直到再没路了,便瞧见那巷子两边院墙夹着一座垂花院门,挂了两盏羊角灯笼,门牌上只写了个“金家院”的字号,不是熟人根本不知其中的勾当。 梁叛连拍了几下门,没有应声的,他左右看看没人,两步轻轻翻过墙头,悄然潜入院中。 那院中不大,也分前后进,前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寻 不着,到了后院门外才听到叽叽咕咕的说话声音。 梁叛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便听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道:“听闻李少君寓在青云店,有几个小君子一起的,阿春,你替我们柳儿走一遭,即便请不到李少君来,也要请一位小君子。我家柳儿专爱才子,你请了来,老身少不得赏你。”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二章 张阿春 只听那“阿春”笑嘻嘻地道:“干娘,南京城里才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瞧中李少君怎的?那等样人,肯纡尊降贵来你这小地方吗?” “个矬倯!你懂甚么。”老鸨子道,“我家柳儿是良家出身,又会一手好琵琶,诗词也作得几十首,好过那些只知张腿弄淫的婊子万倍。” 阿春笑道:“干娘,你这话说给外人听罢了,跟我弄这些虚头怎么,嘻嘻……” 老鸨骂道:“张阿春,你这臭嘴!老身只是教你如何说辞,请得小君子来,你在这里打岔怎的?蠢贼!” “是是是。”阿春连忙赔罪,“请干娘再吩咐。” 老鸨道:“李少君和那几位小君子再道貌岸然,也是男人,下面那话儿也有馋瘾的时辰,你只需勾得他心痒,又说我家柳儿如何懂得文采,如何仰慕他们,只要把话说得漂亮,八九便不离十了。” 阿春连忙拍了一记马屁:“干娘不愧是老江湖,男人这点事,再没有比干娘懂的了。” “哼,这等人自诩风流才子,最自以为是,既爱才女,又好恭维,不论捧得他多高他也受得。”老鸨说了两句,不耐烦地道,“总之你去便是了,只要引得一位小君子来,我家柳儿的名号便有了,日后少得了你的好处?” 那阿春还没说话,便听得第三个声音柔柔地道:“阿春哥,你替柳儿跑这一回,成与不成,必请你吃点心,不叫你白白受累。倘或果真成了,另外还有答谢。” 这声音很年轻,慵慵懒懒的,听着没甚么气力,仿佛午觉刚醒的小娘子。 大约便是那金叶柳了。 阿春道:“既然干娘和姊姊都说了,小的拼了这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请一位小君子来罢了!” 金叶柳道:“阿春哥,生受你的。” “好说好说。” 那阿春说完,梁叛便听到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来,正向外面走来。 他连忙闪过身避在角落里,刚刚藏好身,便瞧见那内院的大门推开,一个精瘦矮小的汉子迈着外八字走了出来,一路哼着曲儿出了前院。 梁叛刚才听到几人的对话,已经知道季永年绝不在此处,因此不必再在此处浪费时间。 他站在原地稍稍等待了一会儿,估摸着那张阿春走得远了,连忙离开了这金家院。 梁叛在巷弄之中走了一段,总觉得不大对劲,似乎有少了甚么东西。 他连忙停下来,伸手前前后后摸了个遍,出门时带的东西都在,并不曾少了甚么。【¥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梁叛正踌躇着要走,忽然想起来,暗叫一声“坏了”,是冉清送他的无事牌不见了! 他扭过身体朝腰上瞧了一眼,又前后上下摸了两遍,确定是丢了无疑。 梁叛心下着慌,想想定是刚才翻墙进院时不小心遗落的,连忙回头去找。 那金家院还是老样子,静悄悄的,院里没有半点声响。 由于这是巷子的最顶头,除非是在金家院进出的,否则没有人会在此走动。 梁叛再次翻进院中,里里外外找了个遍,草稞花丛之中都翻过,哪里还有那无事牌的影子? 他越找越急,如果第一天就把定情信物弄丢了,冉清就算不跟他分手,大大生气一番、狠狠修理一顿是少不了的! 而且就算冉清肯原谅他,梁叛自己也不会原谅了自己。 可是这金家院院门内外巴掌大的地方,一个牌子又能藏到甚么地方去呢? 梁叛皱着眉,叉腰站在院门外——这已经是他第四次翻墙出来了。 他转头看看不远处的报恩寺塔,心中怨念:季永年啊季永年,你坑得我好惨! 梁叛正要再找一遍,忽然眼前灵光一闪,陡然想起一个人来——张阿春。 刚才在这门前门后经过的,除了自己,就只有张阿春一个。 如果是翻墙时丢了的,很有可能就是张阿春瞧见后拾走了。 他想起张阿春受了那老鸨的嘱托,要到青云店去拉客,连忙一路小跑往青云店去。 一路没瞧见张阿春的影子,直到了青云店内,才瞧见一个瘦小矮个儿的背影,正从客栈的柜上拿了一壶酒、一只酒杯,洋洋自得地走到角落的一张空桌边上,也不等菜,先倒一杯酒“滋溜”一声仰头饮尽,接着才开始浅饮小酌起来。 此时不在饭点,客栈里没甚么人吃饭,显得有些冷清。 梁叛悄悄走近了些,恰好见到那张阿春从兜里摸出一块挂着青绺白绦的白玉牌子来,正是自己的那块无事牌。 那张阿春对着窗外的天光举起牌子瞧了又瞧,脸上尽是欢喜之色,忽然撅起嘴,就要亲那牌子。 梁叛连忙走到他身后喝道:“张阿春!” 还没等那张阿春答应,劈手便无事牌夺了回来。 那张阿春惊叫一声,转过脸来举拳便打。 梁叛反手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拧,张阿春一根细弱的手臂便被他拗得直向外折。 “哎唷!”那张阿春吃痛,见势不对,连忙扯着嗓子大叫道:“抢东西呐!谋财害命啦!哎呦我的妈,抓强盗,抓强盗!” 这张阿春原本是安德门外乡里的一个闲汉无赖,近两个月才到南城一带来混。 张阿春前两年靠着一身钻营本事,还有一张利嘴,攀上镇里的一位贡生老爷。 那贡生老爷见他像是个人物,便器重他,要办事花钱的,都交给他办。 不过这张阿春是个天生的贼胚,替贡生老爷办事,手脚不干净,不两年下来,暗中眯了贡生老爷家七八十两银子。 今年又从贡生老爷那里接了个采买人参的活,派他到南京城里的大药房来买一根二十年以上的老参,要给府衙的一位同年大人送礼。 谁知这张阿春胆子恁的大,让他买二十年,他只买个十年的,剩下的银子全进了自己的口袋。 可 那贡生是个识货的,一见人参就知道有假,恼羞成怒之下派人把这张阿春打了个臭死,收走了他的银子,还扬言不准他再出现在此镇上。 所以张阿春只好逃到了南京城来。 他也没个挣饭吃的手艺,也没有生利的本钱,只在各大妓馆里乱窜,替老鸨和婊子拉客的营生也做,替嫖客跑腿的事也做,俗称“帮闲”的人。 所以他既不认识梁叛,梁叛也没听说过这么一号脚色,否则不至于打起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三章 抢劫犯 这张阿春虽然叫得惨,梁叛却不怕旁人来帮他。 南门外这一带他再熟不过,都晓得他是衙门的官差,不会有人上来管这档子闲事。 梁叛将张阿春一推,懒得跟他啰嗦,转身便要离开。 谁知刚走了一步,就被人推住肩膀,只听一人喝道:“喂,阁下光天化日强抢财物,又伤了人,还想走么?快把抢的东西交出来。” 梁叛没想到还真有不长眼的,皱眉一看,是个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直裰的书生,生得人高马大,表情也颇为凶狠。 梁叛虽不认得这副面孔,却认得他的声音。 这人就是李眉山身边的几个“小君子”之一,专出坏主意的那位,好像姓郑。 “让开!”梁叛重重打开对方推着自己的那只手,他对这个姓郑的没有半点好感,甚至感到十分厌恶,自然不会有甚么好脸色。 谁知那姓郑的骂道:“好贼子!还敢行凶,快去报官!” 一人当即越众而出,向门外奔去。 梁叛倒是认得这个背影,就是那位被派到六角井去打探自己的自流兄。 这个人虽然跑到六角井去做探子,但是反而说了两句公道话,还不算坏人。 梁叛也不管这几个书生,伸手一推一个,都推开了,便朝门外走。 张阿春在里面大叫道:“这强盗要逃,他抢了我的玉牌,快拦着,快拦着!” 他叫得很凄厉,但是自己躲在后面,并不上前。 梁叛这一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但要他跟那几个书生解释,那根本是痴人说梦。 他恨不得当场将这几个伪君子揍到生活不能自理,才好消得心头之气,哪里会跟他们解释甚么。 原本冷清的店里渐渐人多了起来,南城这一带很多人都认得梁叛,见张阿春和那些书生口中的所谓“强盗”竟是梁叛,都吃了一惊,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有相熟人猜到大概是误会,便笑了起来。 众人难得有个消遣,因此都没上来阻止,反而一个个出声起哄,叫那几个书生把江宁县的捕快请来,抓这个“强盗”。 梁叛朝那几个起哄架秧子的玩意儿竖了个中指,朝地上啐了一口,叫道:“你们几个别落在我手里,不然我掀了你们的买卖,知道不?” 他指的那几个人是合伙开赌档的,知道梁叛是在开玩笑,都笑嘻嘻的,浑不在意。 姓郑的书生却眉毛竖起来,义愤填膺地道:“你这恶贼好不猖狂,不但当街抢劫,还威胁商户,今日你定然走不了了。” 这时那自流兄恰巧领着一帮官差过来,走在前面对着此处指指点点,嘴里飞快地说着甚么。 梁叛一看来的人,便乐了。 原来都是江宁县的捕快,领头的是王敦的堂弟,从前王班头的亲侄儿,叫王宝。 王宝本来听说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抢劫,猖狂至极,因此急着带了一帮人过来捉拿 。 等走到面前一瞧,那所谓的凶犯居然是梁叛,站在那里两人大眼瞪小眼,王宝挠了挠头,满脸都是不知所措的表情。 之前那几个起哄的登时笑出声来,今天这场戏真没白看! 那姓郑的书生见大队捕快来了,冷笑着斜乜了梁叛一眼,上前一步,向王宝拱了拱手道:“几位,在下翰林院庶吉士郑俊彦,亲眼目睹此人行凶抢劫,请速速将他捉拿归案,交给知县处置,在下等愿为人证。” 说着朝梁叛一指,意思是让王宝速速抓人。 王宝倒是好像在哪听过翰林院的名头,但是庶吉士是个甚么东西? 他以为是哪里的方言,便没在意,瞪着那郑俊彦,嘴角向下一撇,凶霸霸地道:“用得着你教?是你丢了东西?” “不……不是……”郑俊彦见这捕快态度不对,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王宝朝人群里扫了一眼,冷冷地问道:“是谁被抢?” 张阿春见到官差来了,心中已然后悔。 那玉牌本来也不是他的,此时也是物归原主,他并不吃亏,不过是贪之一字作祟。 他平生偷鸡摸狗的事情不在少数,最怕见官,因此可现在牌子没拿回来不说,还把事情闹到这步田地,这是张阿春所不愿看到的。 所以在王宝问事主时,他往后缩了缩,居然没敢站出来。 梁叛转身瞧见他,走过去两步,一伸手,便将张阿春给提了过来。 张阿春几乎和王宝面对面,吓得两腿发抖,结结巴巴地道:“我是,我是。” 郑俊彦插嘴道:“这位捕快,请你不要吓他,有甚么事问我也是一样,我是证人。” “一边去。”王宝没好气地道,“跟你有甚么关系?” 梁叛悄悄给王宝使了个眼色,不过王宝没瞧懂。 梁叛只好当着众人的面,在他耳朵边低声道:“把这人带回县衙,请崔夫子出来审一下。” 王宝自然听他安排,点头道:“好的梁五哥。” 说着指挥几个捕快和白役,下令:“把两位事主带回衙门去审,其余人都散了。” 当下便有两个捕快上来,和梁叛打了招呼,在张阿春一左一右挟住,像抓犯人一样押在前面往聚宝门走。 剩下的捕快和白役则散到四面疏散人群。 王宝则陪着梁叛有说有笑,往回走了。 郑俊彦看着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连忙追上去道:“差大哥,我要当证人。” 王宝回过头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眼,不耐烦地道:“你一再阻挠办案,也想进牢子里玩玩?” “可是……” 郑俊彦被他一句话噎死,神情一变,心里便有了个计较,拉着王宝冷冷地道:“在下所见,阁下不像是要审案,何以人犯如此悠哉,失主却要被押解进城?难道你们要包庇吗?” 王宝紧紧皱着眉头,转过脸来问梁叛:“梁五哥,这人到底甚么来路,怕 不是个疯子?” 他说这话压根没有避讳,相反,他说得很大声,看样子就是故意说给郑俊彦听的。 梁叛笑道:“读书的酸子、斯文败类、伪君子。” 王宝眨了眨眼,心道原来如此。 可是郑俊彦被他气得不轻,指着梁叛喝道:“你还敢口出狂言,你这等人与官差勾结,郑某要告到应天府,治你们的罪!”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四章 官司 一听要到应天府,王宝有些怕了,忙将眼睛瞅着梁叛,看他如何拿主意。 梁叛冷笑道:“你告去呗,告我甚么罪名?” 郑俊彦还没答话,另外一个“小君子”插了进来,黑着脸道:“你罪名有三,第一行凶,第二抢劫,第三侮辱斯文……” “放屁!”梁叛就等他说第三条了,当即朝地上啐了一口,喝骂:“《大明律》中几时有侮辱斯文这一条?你藐视《大明律》,私自篡改律例,该当何罪?” 那人一愣,顿时哑口无言。 这些读书人平日里常常将这有辱斯文的罪名挂在嘴边,几乎无往不利,谁知今日反倒给自己扣上了一个“藐视《大明律》,私自篡改律例”的罪名。 这人登时有些怕了,转脸向郑俊彦求助。 郑俊彦火冒三丈,他们饱读圣贤书的,从来只有在嘴上讨别人的便宜,何曾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不过眼下被这无赖抓住了痛脚,实在较起真来,闹到官府学里,虽说不至于受罚,被批驳训斥一顿是少不了的。 因此只能先忍一口气,好在这无赖行凶抢劫的罪名人所共见,是赖不掉的,最多先退一步,到了应天府再慢慢算这笔账,还怕告不死这无赖? 他压着一股火,淡淡地道:“阁下言重了,我朋友一时口误,谈不上篡改律例。倒是阁下行凶抢劫,恐吓证人,这几条罪总赖不掉罢?” 说着伸手朝那几个围观的一指。 谁知那几个开赌档的连忙叫起来:“胡说八道,你这穷酸恁的诬赖好人?梁五哥何曾恐吓我们,再说我们也不是甚么证人,我们压根就没瞧见梁五哥行凶抢劫!” 另一个道:“没错啊,就算抢也不会抢那等货色,赌档里有一千输一万的东西,有甚么好抢?” “没错,那个张阿春,就是我们南门这里新来的一个碎催痞子,这等人,闭着眼睛在《大明律》里抓一条罪名按在他身上,也不会冤枉了好人。” 郑俊彦听了这几个人的鼓噪,皱着眉向那张阿春看了一眼,见对方一副猥琐紧张的模样,心里已经知道不妙,搞不好真是自己弄错了。 倘或真的如此,说不定要闹个笑话! 郑俊彦决不能接受这样的一个结果,这对他们几人的名望有损不说,或许还会对他们要做的事情产生无法预计的负面影响。 好在这人的在店里行凶事实俱在,不论如何狡辩也洗脱不掉的,非得叫他坐实了不可! 他咬牙道:“是不是抢劫自有应天府推官大人裁断,行凶一事却是人所共见,你逃不了的。” 梁叛“嗤”的一笑,从兜里摸出一块锡牌,在郑俊彦的面前竖了一下:“官差抓人,遇着抗捕的,也算行凶吗?” 郑俊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捕快抓人动手,就算不是天经地义,也是常有之事,就算告到刑部去也没人会管。 此时他已有些懊悔,他们在南京人生地不熟,谁也不认得,就不该大喇喇地强出这个头。 就在郑俊彦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忽听那张阿春不服气地道:“差爷,我张阿春虽然是个无名小辈,可你要抓人,也得有个名目罢,无缘无故,凭甚么抓我?” 王宝本来已经打算收队回衙了,听见这话也犯起嘀咕,这个张阿春没听见有人来告,也没听说刑房出过捉拿此人的差票啊。 而且捕班里面的弟兄们大多晓得,梁叛虽然还挂名在江宁县捕班里,其实早已不问县衙的事了,多少次点卯也没见过他的人,怎么好好的抓起贼来? 梁叛当然没有差票,也没有名目,更不知道这张阿春犯过甚么事,所谓“官差抓人”只是个说辞。 但是他并非无言以对,转脸冲那张阿春冷冷一笑,亮出那块白玉无事牌,问道:“张阿春,我这块牌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张阿春眼珠一转,心想反正这牌子是拿不到了,倒不如说实话,倒看这捕快如何应付。 于是梗着脖子叫道:“是……是我捡的,捡东西也犯法?捡东西也要被抓吗?” 梁叛笑道:“捡东西自然不犯法,我再问你,你是在哪捡的?” “在金家院!” 这回张阿春脱口而出,半点也没思量。 他平日里十句话有九句话是扯谎,肚里无时无刻不在转着编瞎话的心思,难得今日说真话有好处,根本不用想东想西地编扯,居然感到格外轻松。 梁叛道:“在金家院门里还是门外?” “门外。” “你是出门是捡的还是进门时捡的?” “自然是出门。” 张阿春越答越轻松,昂着头,渐渐露出得意的神色,甚至有点盼望这差官多问自己两句了。 梁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是从后院出来还是从前院出来?” “后院啊。” “出来之前可曾与人说话?” “我同老鸨子和小娘儿说了。” “老鸨子一定是请你带客人回去喽。” “那是的。” 旁人听到此处,尽都迷惑起来,不知道梁叛问这些不相干的做甚么。 梁叛毫不理会,接着问道:“我听说金家院的娘儿金叶柳常常与才子往来,是不是?” 到了这个问题上,张阿春不免多想了一想,他弄不明白这差官为何问他这个。 不过他已是顺嘴答出惯性来了,因此脑子里虽然在疑虑,嘴上毫没停顿,顺着便说:“是啊。” 梁叛一直盯着他的眼神,见他开始思考了,便没有半分间隙地快速追问:“金叶柳有几个老相好的大才子是不是?” “是啊……” 张阿春根本来不及思考,又答了一句。 但是他心里并不十分肯定——金叶柳那骚婊子对外言传时都说同才子往来,那不过是自高身份的话罢了,但她究竟有没有甚么“老相好”的大才子 ,他也说不上来。 不过人家既然说了只同才子往来,自然该有几个相好的才子,即便没有,自己也要说有的,否则岂非坍金叶柳的台? 他是吃别人碗里饭的,把人家的台坍了,自己就要少一碗饭吃,决不能这样做! 嗯,这一题误打误撞,倒没答错…… 这些想法在张阿春脑子里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还没等他完全想停当,下一个问题已经抛出来了。 “那几位大才子很有名气是不是?”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五章 入彀 张阿春心想,既然抱定了宗旨要替金叶柳撑门面,就要趁这机会撑到底,而且要撑得越高越好,回去也能到老鸨子那里去邀功请赏。 所以他稍稍恢复了几分从容,十分肯定地答道:“不错!很有名,而且不止一个!” 梁叛见他入彀,笑意愈发玩味,问问题的节奏也不那么急了,缓缓地道:“我还听说,有些大才子,从外地赶来第一件事,就要找金叶柳姑娘相伴,不知是真是假?” “那是自然!”张阿春得意地道,并且添油加醋一番,“还有的说是要办天大的正事,又要见这个老爷,又要拜那个大佬,其实是专为金姑娘来的。” “那你一定常常替这些有名大才子小君子们引路帮办咯?” 梁叛看似不经意间带出了“小君子”三个字,张阿春也没在意,大声道:“不错,那些个大才子小君子,都是表面斯文,背地里……哈哈!” 梁叛一直在注意郑俊彦等人的反应,此时见郑俊彦像要发怒的样子,哪里会给他机会插嘴,连忙一句追一句地脱口问道:“张阿春,有人举首你偷了嫖客的东西,专在这青云店与几个儒生模样的买家会面销赃,是也不是!” 众人一听,全都齐刷刷地看向郑俊彦等人,所谓“儒生模样的买家”,莫非就是这几个人? “不是!” 张阿春不知道他问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翻脸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了起来,瞪大了一双眼,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是不是,天地良心,小的到青云店是替金姑娘跑腿拉客的,不是销赃!” “还敢狡辩!”梁叛厉声呵斥,“金姑娘只同才子往来,你自己方才也认了的。此刻不是考试的关头,青云店里哪里住的有才子?” “有的!”张阿春急得要不得,一连声道,“有京师来的李少君和几位小君子,都在青云店里住,这几日刚到的,老鸨子叫我请了去会金姑娘。” “还在这里大放厥词。李少君和几位小君子是何等样的身份,到了南京必然要办天大的事,今日要见老爷,明日便要拜大佬,如何认得那娼妇金叶柳?你这刁棍分明接口托词,想要脱罪!” 张阿春情急之下,只觉得这话这么耳熟,却又不知哪里听过,他倒忘了,这几句都是他自己方才胡诌出来的。 他心里急急思量对策,不知怎的,他感到已经有了一个好答案,模模糊糊地放在了自己脑子里,仿佛是早已为这个问题准备好的。 张阿春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道:“不不不,这几位大才子、小君子,都是金姑娘的老相好了,他们从外地来南京,说是要办大事,其实第一件事就要同金姑娘相会,小的是专门来引路的!” 张阿春说完之后,隐隐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头,他刚才慌乱间一瞥眼,似乎看到那个捕快 嘴角正挂着讥讽的笑意。 他以为自己眼睛发花了,还没等他定睛细看,就见一片黑影袭来,接着脑袋嗡的一声,恍惚间似乎有人一拳砸在了自己的脑门上,耳朵里尽是喑喑的回响。 郑俊彦狠狠一拳,打在了张阿春的太阳穴上,把那张阿春打得一翻白眼,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已经挤得里三层外三层,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个姓郑的就是京师来的小君子!” 现场哄然一阵喧闹,有笑的,有骂的,也有说怪话出言讽刺的。 郑俊彦停在耳中,句句刺耳。 以他的聪明,怎么会想不到是着了这个捕快的道儿。 他们身负机密,千里迢迢从京师南下来到留都,自然不是来观光的。 不管是李眉山还是他们几个“小君子”,都有极重要的任务。 而完成这些任务所必要的,便是他们的才学和名望,可是今天的事情如果传出去,将会对李少君和他们几个的名望造成无可挽回的打击! 他转过脸来,目光阴冷地注视着梁叛,咬着牙问道:“我们和阁下似乎没甚么过节,为何精心设计这个圈套要害李少君?” “害李少君?”梁叛冷笑一声,“这只是略施惩戒。以后该读书就好好读书,听圣人的话,少动一些龌龊下流的心思!还有,我叫梁叛。” 旁人都道是梁叛在告诫他们,少到那些妓馆凤楼去眠花宿柳。 郑俊彦本来也这么以为,直到他听见最后一句。 郑俊彦内心震动,浑身一片冰冷。 他忽然明白对方的话是甚么意思了……难道自己对付冉清的计策泄露了? 那个计策是见不得光的,而且冉清虽是女流,在文林之中别有几分声望,许多杂学家将其奉为“女先生”! 倘若这计策泄露出去,对自己名望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远比狎妓严重得多。 这个小捕快留不得!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李少君! 郑俊彦目光之中透出决然的神情,看向梁叛时,便多了几分复杂难名的意味。 梁叛见他的反应和表情,就知道此人并无羞愧悔改之意,而且一定在憋着甚么坏水。 他想王宝使了个眼色,嘴巴朝瘫软在地不省人事的张阿春一努,说道:“这小子光天化日之下当中行凶,抓回去罢。” “好嘞,带走!” 王宝早就看不惯这个嚣张的读书人了,一挥手,带着几个捕快将郑俊彦押着,连同张阿春一起往县衙带去。 他临走时看了看梁叛,问道:“梁五哥,你不回去瞧瞧吗?顺便做个证人也好。” 梁叛摇头道:“我不去了,你忘了,我也是捕快,怎么作证?” 他伸手朝一个开赌档的汉子一指,勾勾手,叫道:“吴大屁,你过来,跟着王捕快去当证人。” 那人一愣 ,下意识地要朝后缩,连连摇头道:“去衙门,不不不不,梁五爷你饶了我罢,小的一见那水火棍,腿都软了。” “出息!”梁叛笑骂道,“叫你去替捕班的弟兄们作证,又不是去受审,怕甚么?” 那吴大屁一想也对啊,他进了衙门哪次不是受审的,回回大气也不敢喘。 今日难得有机会翻身做证人,可以堂堂正正地向老爷们回话,怎可错过? 一念及此,吴大屁立刻眉开眼笑:“好好好,我姓吴的今天也要堂堂正正进一回衙门,嘿嘿嘿。” 说着向梁叛拱拱手,跟着王宝他们便走。 另外几个急忙道:“我也去,我也瞧见了,那酸子打人,我也作证!” 几人前呼后拥,围着王宝便往聚宝门去了。 梁叛朝围观的人群一挥手,说道:“散了散了。” 说完自顾自离开了现场,回到六角井去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六章 服务协议 梁叛一回家,就被小六子拦着,告诉他又有两个人来找,而且还是两个生面孔。 梁叛大感纳闷,一天天的哪里来这么多人找自己? “在书房吗?”他一边往院里走,一边有些厌烦地问。 “不在,在院里呢。” 小六子把他送到医馆的后门,便回到柜上去替他老丈人抓药了。 梁叛却是大感纳闷,他还是第一次遇着来找他的人在院里等的。 他迈步走进内院,果然见到两个男的站在院里,小铁一个人在那里陪他们说话。 两人身后有一张长条凳,可是他们都没有落座,只是站着。 “谁啊?” 梁叛进门便问了一声。 那两个汉子转脸来看,见到梁叛,都上前行礼。 梁叛倒是把这两人给认出来了,这是上次在古平岗缇骑所驻地见到过的,是斥候总众人的其中两位。 斥候总的人长相说实话,都挺隐蔽的,唯独这两个还算白净些,当时被他专门挑了出来。 因为当时那帮儒生闹得凶狠,梁叛决议要查,所以叫这两人突击读书,然后打入儒生党的内部,替他查案子的。 谁知事情只开了个头,他就不在锦衣卫干了。 那么这俩人跑到这里来做啥? 书房里,梁叛坐着,那两人直挺挺地站着。 梁叛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那两人的茶放在茶几上,却并没有人去动。 “你们怎么来了?” 梁叛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他要不开口,那两人就能一对儿木头桩子似的,在他屋子里站一天。 其中一人道:“按照梁总旗当日的命令,七日以后前来复命。” 梁叛倒是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他当时除了要求全城彻查季永年以外,还安排了几个是,一个是到玄真观捉奸,一个是到浙江调查天草芥的去留,剩下眼前两个人,让他们七天之内将基本诗集子恶补三遍,然后来找他复命。 可是他不论怎么算,至今也不止七天了! 而且按理说自己已经从缇骑所卸任,这两人即便要复命,也不该向自己复命啊。 他本不该再见到这两个人的…… 不用说,这里面肯定有古怪。 他问:“是不是陈老板叫你们来的?” 那两人互相看看,都点了点头。 他撇撇嘴,这陈碌,有时候看着老奸巨猾,有时候办事却相当幼稚。 比如现在。 搞这些东西做啥,想让自己回去就说呗,就把这两个木头派过来,啥话不说,怎么个意思呢? 想了想他就明白了,陈碌即便想让自己回去,也不能开口直说,因为自己已经拒绝过一次了,陈碌不能接受被拒绝第二次。 所以不知道从哪里想出这么个歪点子,把这两个人派过来,直接让梁叛做事。 ——只要你还替锦衣卫做事,那就是锦衣卫的人,以后一切照旧,大家谁也不说破,心照不宣。 梁叛呵呵一笑,说道: “行了,就算你们复命了,之前我对你们下的命令到此结束,你们把书还给我,都回去罢。” 他这是变相拒绝了。 再一次拒绝了陈碌。 倒不是上次的事彻底把他给伤了,而是这几日也想明白了,他在锦衣卫拼死拼活,没挣多少钱不说,随时有可能把小命搭上,到了关键时刻还要做好被上面随时抛弃的准备。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看不到湖溪书院的希望了。 他完不成吕致远的遗愿,继续留着便没有任何意义。 梁叛见那两人站着不动,便道:“怎么,陈老板是不是跟你们说,如果我没给你们安排新任务,你们就不准回去?” 那两人居然点了点头。 梁叛险些给气笑了,他摇摇头,实在是服了这个陈谦台,脸皮厚起来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可惜陈碌在最近这些事情当中的表现,也是令人失望的。 不光是陈碌,南京城湖溪派的中心圈子当中,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能够力挽狂澜的姿态来。 哪怕有一个人站出来,像周亚夫、虞允文、或者于谦那样,不求真的能够力挽狂澜于既倒,哪怕给人一点希望呢? 一个都没有。 李裕和冉佐倒是没叫人失望,但是他们俩的境况并不自己好多少。 人微言轻。 也没有一锤定音的气势和能力。 唯独让人刮目相看的,就是冉佐他们居然找到一个小三元顾野亭,在一片洪水般的浪潮当中,逆流而上,掀起了不小的水花。 至于顾野亭和他们的南都社能做到多少,梁叛没有多少信心。 唯一能让梁叛替他们庆幸的是,前些时日闹得很凶的儒生党,眼下或许正处在旗帜人物和权利核心交接的当口,以至于至今还没有成立一个正经的学社。 梁叛看着神情坚定的两人,想了想道:“这样罢,你们回去给陈老板带封信,如果他看完信还愿意派你们来,那你们再来,我会告诉你们怎么做。” 说完他让这两个斥候先出去,自己走到书桌边上,写了一个“服务协议”。 这份协议完全遵照后世的书面协议来定,甲方是陈碌,乙方是“江宁信息咨询服务社”(所有人梁叛)。 协议的内容主要有几点: 第一,梁叛代表江宁信息咨询服务社(以下简称“乙方”),为了更好地向陈碌(以下称为“甲方”)提供服务,享有南京锦衣卫总旗身份和牙牌,甲方不得无故收回身份和牙牌。 第二,为了更好地向甲方提供服务,甲方应当准许,将机速总外包给乙方,人员薪饷第一年由甲方全额拨付,第二年开始由乙方承担。机速总外包期间只服从乙方调遣,甲方不得干预乙方内部管理。乙方无偿为甲方提供收发情报服务一年,次年开始议价计费。 第三,为了更好地向甲方提供服务,甲方应当准许,将六角井茶楼 二层长期无偿租借给乙方,作为办公和接头场地。 第四,甲方可向乙方发布任务,并附赏金,乙方可自由选择接受与不接受,甲方不得强迫乙方接受。 如无异议,请签字画押发回。即日起开始为甲方提供全大明最先进、最专业的信息咨询服务。 如有异议欢迎来人来函咨询,咨询费十两。当面结清,概不赊欠。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七章 第一个任务 关于那份服务协议,还有那个所谓的“江宁信息咨询服务社”,完全是梁叛一拍脑门想出来的东西。 上面写的四条,前三条对于陈碌来说全是不平等条约,比他之前跟天草芥签的那份合同还要不平等。 他就没打算陈碌会答应。 所以打发掉两个斥候以后,梁叛就开始琢磨别的事情了。 他不但要给几个弟兄找媳妇,还要为老狗、高脚七和小铁找个能挣钱的路子。 这段时间净为了季永年和那帮儒生党在瞎忙了,导致他根本没顾上自己的几个弟兄。 本来打算把那个茶馆给他们经营的,可是事与愿违,茶馆刚刚弄好就被骆俭彰给没收了。 等他们好不容易跟范二打了一场,把茶馆都砸烂了,又半路杀出个陈谦台,该修修该补补,又把梁叛重新接手的希望给破灭了。 梁叛想着,要不然趁着手里还有钱,再正经开个买卖给他们三个做做,只是原本替冉清买下杞园的打算就要落空了。 要么就自己弄个挣钱的门路,让几个弟兄打他手下来帮忙。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托朋友安排。 比如找齐四在漕帮里给他们派个活儿,或者找俞东来在洪蓝埠替他们找点事做。 他相信不论是漕帮还是俞二哥,都会很愿意帮他这个忙的,而且会帮得很好。 就算梁叛直接伸手问他们要钱,千儿八百的也绝对没有问题。 不过托人毕竟是最后一步棋,他还是想看看,能不能靠自己穿越者领先数百年的思维和见识,给他们另辟蹊径,找个又赚钱,又没有竞争的买卖。 能干啥呢? 学着穿越小说里面烧玻璃? 不行,研发成本太高。 制水泥? 没那个技术。 搞物流? 也不行,没有成熟的交通系统,而且这年头有镖局,人是专业的。 办报纸? 这倒是可以,借助UC震惊部的先进经验,大搞标题党,一定能吸引眼球——不过这种缺德事还是不做为好。 而且眼下跨城运输太慢,报纸内容便失去了时效性,而且官方已经有邸报这种东西了,还是借助官驿站传递,已经是当代最快的信息交流方式。 如果没有时效性的话,那还不如干脆不写新闻,写点连载小说或者诗词、社评放在上面,定期发刊——等等,这不是杂志么? 算了。 梁叛抓了抓头发,穿越者也不是万能的呀…… 隔了一天,梁叛仍然没有想出一个成本低、利润高、风险小的创业方向。 但是陈碌的回信已经到了。 不仅来了回信,还来了个送信的人。 来的人是萧武。 这是梁叛没想到的。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陈碌居然同意了他的服务协议,唯独有一个问题,要将甲方的陈碌改为萧武。 也就是说,陈老板不会直接与他的江宁信息咨询社之间产生任何协议和联系,有事只会让萧武过 来和他谈。 服务协议已经改过了,除了甲方那一栏的姓名之外,其他内容一个字也没改动。 一式两份,而且萧武已经签字画押过了,只等梁叛在上面落款摁下手印,这份协议就算正式生效。 萧武还从丫头那里拿来了梁叛的牙牌,意思很明确,陈老板已经同意了给你身份和牙牌的要求,这回你推不掉了。 梁叛想了这么久没想出来的创业方向,被陈老板直接给指定了。 书房之中茶香袭人,萧武坐在梁叛的对面,笑眯眯地望着他。 “快签罢,这么好的条件,我都想干了。” 萧武难得调侃了他一句。 梁叛呵呵一笑,一伸手:“咨询费十两。” 萧武二话不说,从兜里摸出十两银子,拍在他的手上,说道:“又让陈老板猜中了,你果然会向我要钱。” 被萧武无情地嘲讽了以后,梁叛干笑两声,收了银子,说道:“在商言商嘛,萧大哥,这活儿我接了,有甚么需要我社服务的,请尽管说。” 萧武道:“你们甚么都做?” “只要价格合适。”梁叛真就拿出了一副商业谈判的架势,“以后我会在茶馆二楼挂个牌子,你们有事直接在牌子上贴悬赏,注明赏金,合适的话我就会接。” 萧武点点头,朝外喊了一声:“管寄、欧阳达,进来。” 随着他一声喊,外面两人推门而入,正是昨日来的那两个斥候,原先都是萧武的手下。 萧武指着那面皮白净的对梁叛道:“他叫管寄,那个叫欧阳达,我要他们分别潜入南都社和金陵社。” “金陵社?”梁叛没听说过这个学社。 “是李麓与姜聿寿所创,现在与‘小三元’顾野亭的南都社分庭抗礼。” 梁叛点点头,原来如此,李眉山和姜聿寿看来终于完成了交接,直接出手了。 不过从萧武所说的“分庭抗礼”四个字来看,似乎这新创的金陵社居然并没有多大的优势。 梁叛本以为坐拥那么多狂热儒生,只要姜聿寿的学社一办,有了明确的组织和精神以后,一定会摧枯拉朽,直接碾垮小三元顾野亭和他的南都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眉山和郑俊彦等人的声望受到了影响,还是南都社的实力在这几日得到了飞速的提升,他预想当中的碾压居然并没有发生。 他摇摇头,这些都要查探了才知道。 于是梁叛问萧武:“那你要我做甚么?” 萧武道:“要进入南都社和金陵社,都有两个要求,需要生员的身份,还要会做诗词。不过即便不是生员也不打紧,只要参加下旬的县考,也能加入。” 梁叛心想,这是南都社和金陵社在抢人了。 如果按照原先的剧本,应当是李眉山南来以后,凭借姜聿寿之前的铺垫,还有自己的名望才具,一定可以迅速席卷,拉拢绝大多数的学子。 到时候各科 连开,等加科的会试、殿试考完,他手下的这批学子当中,便有可能考出一大批进士。 只要等到朝廷绶官,这帮人在官场上便是天然的盟友,可以迅速造出一个新的派系,也是一股新的力量。 谁发起的这一系列谋划,谁就掌握着这股力量。 所以现在人数就是最重要的。 人越多,考中进士的几率越大,以后他们中了进士选了官,各处同年的助力就越大。 现在只要管寄和欧阳达愿意参加下旬的县试,那就只缺一首诗了。 萧武道:“二十两银子,买你两首诗。自己作也好,找人代作也好。或者你想办法让他们不必作诗也能进入学社,都可以。只要让他们分别进入南都社和金陵社便可”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八章 第一桶金 两首诗,二十两银子,看上去是个很划算的事。 但是梁叛虽然作过两首诗,却都是心绪所致,有感而发,他并不是那种饱读诗书,词句信手拈来的大诗家。 不能作那便只能抄了,反正天下文章一大抄,凭着他“后来者”的优势,抄几首诗还不成问题。 可眼下毕竟已经是明代,再往后只有清朝、民国了。 这两代都不是诗词歌赋灿烂辉煌的时期,而是演义小说、白话杂文大行其道的年代,能抄的诗词虽然肯定还是很多,但是梁叛会背能记住的并没有几首。 这下他就有些犯难了。 梁叛在心里默默盘点了一遍,想想明代以后的诗人,作品最令他熟悉的居然还是伟人的词:《沁园春·雪》、《卜算子·咏梅》、《虞美人·枕上》、《沁园春·长沙》、《采桑子·重阳》…… 这些词他都回忆了一遍,有些全篇会背,有的即便不全会,也能记起三两句来。 但是伟人的词眼下不能用,其中太多富有时代烙印的语句。 比如“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拿到现在来都是没法解释的。 除了伟人之外,诗词知名度最高的,大概就要数纳兰性德了罢。 梁叛想了想,取了一张纸,用炭笔写了首《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深夜千帐灯。风一更雨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写完递给脸皮白净的管寄。 萧武愣了一愣,没想到他真的说写就写。 梁叛道:“你们两人风格不宜相似,管寄就走婉约派好了,你去南都社。” 管寄手里捧着诗稿,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说着他想了想,问道:“你们听没听说过龚自珍?” 他这么问,是因为想起一首龚自珍的诗,但是不太确定龚自珍到底是那个朝代了,万一是唐宋的,自己还用他的诗,那岂非叫人笑掉大牙? 对面三人一齐摇头,梁叛还是有些吃不准,毕竟这三个人除了李白杜甫,估计连李贺、王维、苏轼、白居易等人也够呛听说过。 他对欧阳达说道:“你去隔壁文海阁问问,有没有龚自珍的诗。” 欧阳达连忙转出门去。 萧武奇怪地问:“龚自珍是谁?” 梁叛道:“哦,是南都社的,这人诗词文章都写得好,我想借鉴一下。” 他当然不能说这个龚自珍应该是二百多年以后的一个人,自己要抄龚自珍的诗。 所以只能心口胡诌了一个答案。 好在萧武并未多想。 过不多时那欧阳达跑了回来,说道:“文海阁的掌柜说,根本不曾听过这个龚自珍,并没有此人的诗。” “那算了。” 梁叛摆摆手,低头在纸上写下一首《已亥杂诗》: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将诗稿 递给欧阳达,说道:“你去金陵社。” 欧阳达得了诗,照着默念了一遍,朗朗上口,觉得这诗不坏,喜滋滋地问:“梁总旗,管寄是婉约派,职下是甚么派?” 梁叛被他问得一怔,心想:龚自珍是甚么派? 龚自珍的诗里面,他只记得这一首《已亥杂诗》,但是光看这首也瞧不出甚么派系啊。 而且只知道诗词里有婉约派和豪放派,别的还有甚么边塞诗、田园诗,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类别体系。 而且这种事可不能乱编,学社之中多的是行家里手,一出口便要露馅的。 他假装沉吟一声,说道:“甚么派不重要,也没有诗人自己给自己定派系的,以后诗做得多了,自然有人替你分门别类。” 欧阳达点点头,觉得道理不错。 萧武便一挥手道:“那你们去罢!” “是。” 管寄和欧阳达两人拱手退了出去。 萧武等两人离开,便掏出二十两银子,颇为感慨地说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全才!” 梁叛抠抠鼻子,心道:甚么全才,幸亏只要两首诗,不然我就罩不住了。 他将二十两银子收了,一直将萧武送出后巷。 看着萧武的马车悄然在街道之中悄然隐去,梁叛咂了咂嘴,捏捏袖筒之中的三十两银子,这算是他搞“信息咨询服务”所挣到的第一桶金。 梁叛颠了颠银子,感受着手心里厚实沉重的感觉,心道:“这比忽悠陈碌的钱强多了……” 恰巧这时瞧见高脚七从老杨店的方向走来,手里拎着个油纸包,大概又买了甚么吃食回来。 高脚七瘦高的身影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少说比旁人高出一个脑袋。 梁叛叫了一声,向他招招手。 高脚七连忙加快两步走过来,嘿嘿笑道:“五哥,你回来了。” “嗯,这两天有没有去看老狗?” 老狗还在城外老房子那边,看着赵开泰,高脚七隔三差五就去看一眼,有需要吃穿用度的东西,便从城里买了捎过去。 “去了,老狗还成,不过那个赵小侯快疯了。”高脚七有些幸灾乐祸地道,看来没少吃赵开泰的苦头。 梁叛也笑了起来:“他是不是觉得无聊?” “可不是嘛,前天缠着老狗带他去种地,哈哈。” 梁叛笑道:“行,随他去罢。你现在帮我去办件事,到木匠营订一块牌匾,最好明天就能挂出来,不行就加钱。” 说着掏出小本子写了张“江宁信息咨询服务社”的字样,递给高脚七,又掏了一两多重的碎银子给他。 实际做块牌匾用不着这么多钱,但是高脚七要照应老狗和赵开泰,总有花销,梁叛多给一些,也不必等他开口来讨。 高脚七问明了尺寸,拿了银子便去做事了,梁叛背着手,徐徐迈着步子,经过医馆门口,直接上了茶楼。 一楼还有些凌乱,墙角依然 堆着些散落的桌椅零件,有桌椅腿、椅背杠、扶手、桌下梁,分门别类堆在一处。 零件都是完整的,但是很多榫头断了,卯接不上,需要将原来断掉的榫头位置凿个卯口,楔个外接的榫头进去。 不过这些都是机速总的活,高大他们要等今日下了职才能过来加班修理,毕竟机速总的本职工作还是收发情报。 梁叛摇摇头,现在机速总已经被陈老板外包给他了,这些活儿不做也罢。 他想了想,走出茶馆,朝对面摆摊的丫头招招手。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十九章 开张大吉 丫头早就瞧见他了,一直在注视着梁叛的举动,此时见他招手,连忙一阵风样的冲了过来,笑眯眯地福了一福,说道:“梁总大人,有甚么吩咐?” 萧武从她这里拿走梁叛牙牌的时候,已经同她打过招呼了,以后机速总还听梁叛的调遣。 所以丫头知道梁叛已经复职了,心中格外高兴。 “以后不要叫‘大人’,也不要叫‘总旗’。”梁叛纠正她道,“要叫老板。” 他看着丫头一脸兴奋的样子,忍不住暗自腹诽:你们都被陈老板给卖了,事业编变成劳务派遣,还高兴呢…… 丫头哪里知道他心里的嘀咕,更加不懂甚么叫“事业编”,甚么叫“劳务派遣”,还甜甜地叫了一声:“老板!” “嗯,回头你跟老缺和高大他们说一声,这些桌椅板凳不用修了,只有楼上是我们的。另外,叫谢无名替我写几首诗词,只要质量过得去,每首给他一两银子。” 梁叛觉得,既然是私企的模式,那就得奖惩分明了,总要有点激励员工的手段。 丫头虽然疑惑,却还是点点头。 他们几人平时基本都有私活儿,比如她自己卖小吃、屠三贩肉、匡夫子修理器具、参二爷修伞、高大卖糕,只有老缺和谢无名没有多余的经济来源。 他们一直以来都是上司有命不敢不从,从没想过执行上命还另有银子好挣的。 “行了,去罢。” 梁叛支走了丫头,便走上茶馆二楼,此处桌椅板凳都是完好无损或者已经修缮完毕的,六张桌子方方正正地排在茶室里,每张桌配四把椅子,将这片不大的空间挤了个满满当当。 这个门面本来也不是很大,排下六张桌子已是极限了。 如果是木匠营、踹布坊或者宝船厂那边,为了追求经济效益、一个制钱一大碗茶的小茶铺,这么挨挨挤挤的布置倒是无可厚非。 反正到那些店里喝茶的都是粗汉,一文钱一碗的大片茶,又苦又涩,吃的就是个热闹的气氛。 而且那种茶桌一定是四条长凳打边,再加四个圆凳支着角,一张方桌坐下十二个人,互相挤着靠着,不论说甚么笑话趣闻,整个店里所有人都听得到,都笑得着。 可是眼下他们并不需要这样,这个茶馆一年能卖出几碗茶都很难讲,也根本不指着这点差钱的利头发财,所以根本不用这样的布置。 这六张桌子摆的整整齐齐,偏偏又都配的是椅子,椅背朝后,背靠背一个顶着一个,连错也错不开,只是摆着样子好看,实际根本坐不下。 二楼上已经有一个伺候的伙计了,大约是今天跟萧武一起来的。 陈碌虽然按照协议将茶楼的二层“长期无偿租借”给了“江宁信息咨询服务社”,但是依然动了个心眼——他给茶馆的二层配了个伙计。 实际就是眼线。 梁叛倒不怎么在乎这 种事情,他不怕陈碌监视自己,实际也没甚么好监视的,但是陈老板既然替他请了个伙计,自然应该笑纳了。 那伙计独自站在屋内的角落里,一见梁叛上来,连忙摘下臂弯里崭新的抹布,将最东北角那张桌子的东面位置迅速擦拭了一遍,然后拉开椅子,请梁叛坐下。【!…神笔屋henbiwu 阅读】 由于茶楼的楼梯口在西墙边上,梁叛这个位子可以随时看到楼下上来的人,也就是饭桌上的“上岗子”、主宾位。 梁叛却没落座,尽管他这个位子已经被这位“伙计”排得相当宽松了。 “楼上留两张桌子,其中一张配四把椅子,放在里面,剩下一张配四张条凳,放在外面,其余的都撤下去罢。” 梁叛摆摆手,让那伙计去办,自己则站在窗边,低头注视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每个人似乎都是行色匆匆、忙忙碌碌的。 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人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去奔走的理由。 也许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也许是为了养家糊口,也许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也许是为了某个难以企及的理想和抱负…… 他看到街对面的丫头,正站在灶台边上搓面、揉面,然后将一个个面团擀成两个巴掌大小的薄饼,涂上早已备好的酱汁、明油,最后贴在馄饨汤锅下面的火炉内壁上。 贴完二十多张薄饼,丫头轻轻捋了一下散乱的发丝,卷起袖子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这才双手撑在灶台上,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这是梁叛从没注意到的,原来就连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也有这样辛苦劳作的时候。 他的目光向远处望去,看向曾经属于避驾营的一片工地,东北角上有一处正尘土飞扬着,应该是工人们终于推完了最后一片旧屋子。 而西南角这边,原先的杨家老宅,此时已经面目全非,不知哪一天已经栽种上了一片桂树。 孙少保是个有心的人,他将桂树种在临近六角井街的院墙之内,等到秋天桂树开花的时候,只要秋风一起,那穿堂的风儿便能将桂花的香气送遍整条街巷。 到时候大约人人都要说一句:好香呐,这是孙少保家的桂树花香。 当人们想到另一个人时,心里所感受到的是善意,是感恩,那就是一件让人心情愉快的好事。 梁叛突然觉得这条街变得有希望起来。 就连自己也要在这条街上正儿八经地开起买卖了。 他一边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街道和行人,一边在心里琢磨:如果真的要开这个江宁信息咨询服务社,那就不能只做缇骑所一家的生意。 他还要做张守拙的,做漕帮的,做南都社的,甚至做金陵社的。 他可以完全贯彻自己的意志,只要有人出钱,只要自己能做的,都可以做。 前提是自己愿意做。 梁叛一瞬间觉得自己有些意气风发起来,他想起自己之 前所接到过的一个委托,至今都没有给委托方答复的,正好趁这个机会一并办了。 他掏出小本子,在纸上画了个框,框里写下自己的名片样式: 梁叛 江宁信息咨询服务社 地址:六角井南二十六号茶馆二楼 另起一页又画了个框,这是名片背面样式,写上主营范围: 调查、侦探、诉讼、宣传、代写、保洁、保姆、陪聊、接送、其他…… 他再次走回到窗口边,朝隔壁叫道:“小六子,出来!” “来了来了来了……” 小六子一叠声地跑出来,可是一出门没瞧见梁叛的人影,便转着圈儿地在街上找人。 “抬头,上面!”梁叛将两张纸裹着银子丢下去,说道,“去,找个雕版师父雕出来,再买几十张做帖子的硬纸,我们的买卖要开张啦!”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章 无意非礼 看着小六子一溜烟往南门东跑,梁叛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趴在窗台上,眼睛虽然仍旧在看着那些行人,心里却没有再为那些平头百姓的奔忙而感慨。 梁叛脸上挂着的笑容渐渐隐去,事实上他的注意力早已转移到了别处。 甚至已经不在信息咨询服务这件事上了。 他从那个尚未答复的委托,也就是康弥勒调查他家儿媳偷人的事情上,想到了玄真观,从玄真观,想到了翟真人,又从翟真人,想到了那个女忍者…… 最后他还是顺理成章地想起了季永年。 那个神秘莫测而又神通广大的盐商。 这人就像一个迷一样,虽然他从三月初二那天起,仿佛就很明确地告诉人们,他人现在就在南京的某一个角落。 可至今为止,似乎还没人见过季永年的真面目。 就连派去扬州的人也始终没能查出半点蛛丝马迹来。 不是没查到季永年这个人,但凡做盐商的,因为要开中兑盐引,所有的身份必然是公开记录在册的,季永年也不例外。 南京城甚至其他地方各种势力派去扬州的人,几乎毫不费力地就打听到了这个名叫季永年的盐商。 就连此人的相貌、年龄身高、体重、生平、家境、喜好、行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而且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更加没有碰见过刻意营造出来掩人耳目的假消息。 这个人出人意料的光明正大,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猫腻,至少表面如此。 而且季永年的盐业买卖做得并不算大,在扬州盐商当中也不过是小有名气,和冷、金、王、韩那几家没有多少可比性。 但是季家的药草生意很大,像甘草、当归、三七这等用量极大的药材,季家向来是扬州最大的供货商。 虽然无人做过统计,但是行内有说南直隶的甘草和当归至少有三成出于季成堂。 季成堂就是季家药铺的字号,梁叛记得在上元县二郎庙一带好像便有一家季成堂的分号。 一念及此,梁叛便打算下楼到医馆去找华大夫,向他打听打听这个季成堂。 可是人还没离开窗沿,就看到不远处的人流之中一阵骚乱。 有个身穿一袭水蓝色直身、身段细弱的身影在人群中惊慌失措地穿行着,那人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向后张望,一头青丝乱糟糟地散在脑后,引得路人一阵阵侧目。 梁叛再向那人身后瞧去,却见三个神情急躁凶恶的书生奋力向前挤,口中不断叫嚣着让前面那人停步。 其中一人还大声喊道:“好不知死的东西,撕了他的直身!” 梁叛看了大皱眉头,自从李眉山到南京以后,闹事的儒生党早已收敛得多了,一连几日不曾听见有儒生闹事的新闻。 虽然梁叛对李眉山那帮人十分讨厌,但不可否认的是,儒生党的消停正是李眉山等人的功劳。 可是今天看这架 势,是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还是说儒生党之所以蛰伏几日,都是为了筹备金陵社,这金陵社一经成立起来,他们又要开始搞事情了? 眼看着前后之间距离越来越近,逃跑的那人也愈发接近了茶馆楼下,梁叛看不过,转身走到楼梯口,一步跳下半截楼梯,然后便从楼梯扶手边上翻身过去,转眼间到了一楼。 这时恰巧从窗口瞧见那人逃了过来,梁叛走到门边上一伸手,准确地攥住那人的手腕,迅速拉进店来。 那人一惊之下正要呼叫,梁叛伸手按住他的嘴巴,身体向前一贴,将对方整个人挤得背贴在墙上,一来防止对方用力挣扎,闹出大动静,二来恰好用那半开的门扇挡住两人的身形。 外面三个书生的叫骂声快速经过茶馆的店门,渐渐朝东去了,梁叛一直侧耳倾听,此时终于轻轻吁了口气,这才转脸去看那个被自己救下的人。 可这么一看,他便愣住了,眼前那人还被他捂着嘴巴,牢牢地贴在墙上,一双满是慌乱的大眼睛就这么近在咫尺地死盯着自己,整个人都像在剧烈地颤抖。 完了,这是个女人! 梁叛这才感觉到两团软软的东西正被自己的胸口用力地挤压着,鼻中还传来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 他当然知道胸口挤压着的是甚么东西,心里不由得一荡,连忙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急着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 话刚说了一半,梁叛便愕然发现这个女人自己认识。 他在南京城里认识的女人绝不算少,但是眼前这位一定算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个。 对方也才看清梁叛的样子,眼神之中从最初的慌乱渐渐平静下来,也不知是想到了甚么,突然间便满脸通红,目光闪烁着不敢同梁叛对视。 这时那几个书生约莫发现追丢了,又吵吵嚷嚷地折返回来。 梁叛连忙拉住那人的手,说道:“抱歉的话先不说了,陆姑娘,你快跟我进来。” 说着便拉着那女子开了后门,躲进了自家院子里去。 陆湘兰一颗心怦怦直跳,只得任由他拉着,穿过那道门,钻进了一个不知是甚么人家的院子,然后从前院穿进内院,最后进了一间像是书房的屋子。 她在那个梁君的指引下,坐在椅子上,接着便听一声:“陆姑娘,你先坐,我去给你沏茶。” 随即屋里一暗一明,她看到那个梁君快步离开了书房,不知往哪里去了。 陆湘兰的心里还是一团乱麻样的,脸上更是火辣辣的发烫。 她确认屋里没人之后,忍不住一手抱着胸口,一手捂着滚烫的脸颊,有些惊慌地打量起这个陌生的屋子来…… 梁叛快步手里提着一盏空茶壶,快步奔向后厨,他在心里暗暗埋怨:一个堂堂的昆曲第一角,不在蒋大娘那里好生待着,跑到大街上乱闯做 甚么! 他之所以这么快地从书房逃出来,是生怕陆湘兰追究他刚才的“非礼”之举,想起那番滋味…… 算了,不想了。 其实除了退开之前那一瞬间,梁叛真没察觉到和陆湘兰之间的“亲密接触”,更加没有留意到是甚么感觉。 不过…… 只是最后那一瞬间,就好像……好像有点对不起冉清啊。 梁叛站在厨房里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要泡茶,他揭开锅盖,锅里还坐着热水,水面上冒着细密的气泡,刚好拿来泡茶。 可他揭开壶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放茶叶……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一章 倒霉的陆湘兰 到医馆里拿了一撮茶叶泡了,茶壶拎到书房,陆湘兰还在那里发呆。 梁叛见她在想事情,便站在门外看了一盏茶的功夫,并不惊扰,那陆湘兰便以手支颐,痴痴地朝着空荡荡的书架上看了半晌。 梁叛还是头一回细看这位“昆曲第一角”的容貌,最早在秦淮河上蒋大娘的画舫里瞥过一眼,但只见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连样貌也没瞧清。 第二次就是前些日子在小西湖了,那次大家围坐一处,倒是瞧得清了,不过也只是随便看了两眼,认清了相貌,两人之间连一个字的对话也不曾发生过。 至于容貌好看不好看……自然是好看的,而且可以说很好看,是与冉清截然不同,又半点不输于彼此的好看。 冉清是清冷中带着几分英气,而陆湘兰则是温婉柔弱、我见犹怜的气质。 不过容貌虽然好看,梁叛拎着茶壶却也瞧得有些不耐烦了,便轻咳两声,迈步走了进来。 那陆湘兰倏然惊醒,一见是梁叛进来,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慌乱之色,急忙低下头,起身福了一福,低声道:“多谢梁相公相救。” 梁叛见她没有追究“非礼”之事,稍稍放下心来,放下茶壶,拱手还了个礼,说道:“举手之劳罢了。” 说完斟了两杯茶,递给陆湘兰一杯,对面坐下,因问起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陆湘兰心有余悸,脸上便露出后怕之色,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道:“奴今日是受了徐公孙与胡相公的邀,一道儿逛秦淮河的,哪知……” 梁叛瞥见她拍着胸口,便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刚才在茶馆的情景来,连忙转过脸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原来今天是徐学仁和胡懋礼两个家伙把陆湘兰拐带出来逛街的,怪不得见她扮作男装,穿了一件直身。 这事蒋大娘大概都不晓得,否则一定会派船上的侍应跟着,甚至自己亲自作陪。 他可是听俞东来说过,那蒋大娘对她一手培养出来的这个陆姑娘,可是既爱护又严厉,从来不许她私自同男子出去的。 原因无他,就是蒋大娘太了解那些男人了! 只要把这姑娘勾搭出去,便有数不尽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陆湘兰小小年纪,又不曾见过欢场中的人情世面,更加上这副柔懦的性子,自然是一不小心就会沦陷了。 倘或给人拐得失了身,最后伤了心,那便悔之晚矣。 不过徐学仁和胡懋礼两人倒不怎么打紧,梁叛虽然同这两人相交不深,但是看人三分样,这两个都不是那种满肚子淫思秽想的奸邪小人。 况且是大白天三人一同出游,总比单独邀出去要好一些。 接着便听陆湘兰说起三人如何游秦淮,如何遇到几个江宁县学的儒生,那几个县学生如何与胡懋礼发生冲突,最后三人如何逃散了,又如何被追到此处。 梁叛 听她说了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遇到的那几个儒学生正是之前和胡懋礼起过冲突的。 那次胡懋礼因为戴头巾穿直裰,被几个儒学生扭送到县衙,挨了一顿板子的事,还是梁叛替他兜了一手,才不至于出了大丑。 后来在三山门戏行的公所茶社里又见到胡懋礼,还是俞二哥替他引荐,才知道那几个县学生之所以同胡懋礼为难,是为了那县学的教谕敲诈胡家的钱财不成,才留下的积怨。 没想到今日又遇着那些人,又来找他们的麻烦,而且连一个女孩子也不放过。 梁叛在茶馆楼上可是清清楚楚的听到,那些人是要抓住陆湘兰脱她的衣服的。 假使真教那帮人不分青红皂白,当街把陆湘兰的这件直身给脱了,虽然里面还有贴身的小衣,不至于一丝不挂,可陆姑娘一个女孩子家,以后如何做人? 念及此处,梁叛也有些庆幸,说道:“好在你人没事,就是不知道徐学仁和胡懋礼怎样了,可曾脱困。” 陆湘兰脸上也露出忧虑之色,显然是在担心那两个同伴。 梁叛沉吟一声,朝外便喊忠义。 喊了两声,忠义从马棚方向答应起来,一路小跑到了书房外面,好奇地向陆湘兰扫了一眼,先是露出惊艳之色,随即连忙低下头来,问道:“五爷,有啥吩咐?” “你驾车到小西湖去,就说是我的话,问问徐公孙和胡少爷回没回去,倘若还没回,你就让徐家多派人过来,我带他们去找。” “是。”忠义恭恭敬敬地问,“还有别的话没有?” 梁叛看了陆湘兰一眼,忽然想到说:“哦,你顺便叫徐家人向蒋大娘报个平安,说陆姑娘在我这里了,不曾出事。”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派忠义将陆湘兰送回去,是想着万一徐学仁和胡懋礼还没回来,等徐家派了人来,还要靠陆湘兰带路去找。 如果两人都回到快园了,那就等忠义回来以后再跑一趟,将陆湘兰给送回去。 好在小西湖并不远,要不了一会儿便能有信回来。 忠义将“小西湖”、“徐公孙”、“胡少爷”、“蒋大娘”地名人名重复一遍,向梁叛确认不曾有错了,这才急忙忙驾车去报信。 忠义一走,书房里立时便沉寂下来,梁叛未免气氛尴尬,便主动问起义演之事。 陆湘兰道:“总在这一二日,娘便要发帖子邀请宾客了。” 说着她的脸上却露出几分忧愁之色。 梁叛讶然询问,才知道蒋大娘请人私下问过,大概是有许多人愿意来,但是肯出钱的不多。 这里说的“出钱”自然不是指几两几钱银子的小钱,蒋大娘的义演是要救济洪蓝埠的百姓,等闲三五百两银子都是杯水车薪。 那些人肯来瞧戏,一是冲着小西湖的声望,二便是为了蒋大娘昔日“秦淮花魁”的招牌,三嘛,自然是为了陆湘 兰“昆曲第一角”的名头。 其实说到底,为艺者少,为色者多,为了慈善的寥寥无几。 即便是有心出钱的,又未必能帮得上多大的忙。 为此梁叛有些奇怪,问道:“有句话说出来或许冒昧,当年蒋大娘名冠秦淮,不知多少人为她一掷千金,南京城里不会没有豪富的旧知交啊……” 陆湘兰脸又红了,有些忸怩地道:“有倒是有,只是娘不愿意请他们……”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二章 筹备义演难事 梁叛一愣,没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过再一琢磨便想通了——蒋大娘当年的那些豪客,无不是冲着她的艳名和皮囊来的。 当年肯在她的船上一掷千金,也只是为了同“秦淮花魁”共度春宵,搏一个风流之名罢了。 如今秦淮花魁的名号早已不知易主几回,蒋大娘也已姿容不再,凭甚么再叫人白花花的银子拿出来? 当年只是钱色交易,如今自然也不会有甚么情分好说。 蒋大娘虽与俞东来一直是知交好友,可也是因为志趣相投,多少恩客当中难得一个。 何况这次费尽辛苦做这场义演,偏偏就是为了俞东来。 梁叛想了想,问起大概有甚么人能来。 陆湘兰歪着脑袋边想边说:“徐公孙、胡少爷、张大老爷、蒯百户……” 一直数了十几个人,都是俞东来他们圈内交好的,据梁叛所知,这其中有钱人并不多。 快园徐家当然有钱,但那是徐家的钱,不是徐学仁的。 徐维自己能拿出来的,大概也不会很多。 胡懋礼家也有钱,他家是给工部织染所供应生丝染料的官商,家产十好几万总是有的。 不过他的问题和徐学仁一样,两家的钱再多,他们都不能做主,几百上千的拿起来倒是不成问题,再多恐怕也要吃力。 梁叛自己当然也要去,而且说好了要带冉清一起,他们俩自然是一起出钱,至于出多少,也要同冉清商量着来。 但是看这样子,他不能光自己去,也要想办法帮一帮蒋大娘的忙。 帮蒋大娘其实就是帮俞二哥,也就是帮洪蓝埠。 梁叛便暗暗琢磨,他认识的人里面,有谁能出得起钱呢? 即便出的不多,三五十上百两,许多人的聚在一起,也是个可观的数字了。 首先排除张守拙。 第一,张黑子不用他请,本来就是圈里的人,第二,张黑子是个穷鬼! 然后是李裕、冉佐,这俩人也不能请,因为李裕还在禁足,冉佐又忙着弄学社,而且这俩人也都是清水衙门,也很穷。 陈老板? 肯定有钱,但是不会来,更不会白白掏钱做这种事。 县衙里的就不说了,关系好的都不是大富,而且也没那个附庸风雅的劲头。 再有,就是齐四和冯二了。 自从乾照和尚过世以后,他们便再没见过面了,也不知漕帮的事情处理得如何,曹老刀究竟有没有就范。 他打算明天去拜一趟冯二看看。 这两人只要他请,都会来,而且都肯出钱捧场的。 但是梁叛不肯让他们直接出钱,他宁愿还是在洪蓝埠时同五湖茶楼的洪掌柜所商量的那样,由漕帮在洪蓝埠开办米行。 只要漕帮的粮食能够源源不断地供应到洪蓝埠,并且压住价格,那就算救了洪蓝埠的命了。 没有粮食,再多少钱也都是进了徐家粮店的无底洞。 茶添过两遍,忠义从小西湖 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不算好的好消息:徐学仁和胡懋礼都逃回了小西湖,不过两人都受了伤。 特别是胡懋礼,被打伤了右手,如果不能及时伤愈,下旬的县考便要悬了…… 既然徐维和胡汝嘉都回到了小西湖,陆湘兰留在此处便毫无必要了,梁叛便叫忠义再走一趟,将陆姑娘送回快园去。 谁知忠义道:“不必送,那位蒋奶奶说了,要亲自来接的。” 梁叛和陆湘兰对视一眼,都是心下了然,蒋大娘要亲自过来,接陆湘兰估计只是其一,主要还是为了上门答谢梁叛。 这是应有之义,蒋大娘风尘半生,无儿无女,陆湘兰是她一手养大,又是一手教成的,可以说就是蒋大娘的心肝宝贝儿,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今天梁叛救了陆湘兰,蒋大娘为情为理,都要上这一趟门的。 其实在梁叛的猜想,应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蒋大娘大概还要单独找梁叛打听打听俞东来的境况。 上次虽然在小西湖大致说了洪蓝埠的灾情,但是众人在场,蒋大娘无法细问,这次来大概也要趁此机会细问一问,以解心中忧虑。 梁叛看看此处也没个会客的地方,便请陆湘兰仍旧回那茶馆里去,到二楼相候。 自己则带着忠义走到医馆门口,一是迎接蒋大娘,二来正好得空向华大夫打听二郎庙的季成堂。 华大夫此时恰好手头有空闲,听他说了季成堂的字号,连忙道:“有一家。早年我家药铺开在豆腐巷的时候,有些大宗药材便从季成堂进回来,遇上时节巧了,会比药农手里的还便宜些。” 梁叛听了点点头,看来这季成堂确实做得大,又问:“如今在二郎庙季成堂管事的是甚么人?” “姓季,便是扬州季大老板的本族亲戚。” 梁叛捏着下巴,细细思量了一回,心想季家既然在南京有分号,这季永年到了南京,即便不住在那里,也该有联系才对。 可惜二郎庙在城北,距离报恩寺塔太远,不会是那幅画里的地方,否则梁叛今晚一定要夜探一趟才肯甘心。 他便向华大夫吩咐道:“明天烦请先生带了小六子去一趟季成堂,看看店里缺甚么药材,从他那里进一些,即便不缺也要进。 “去时不用急着回来,同他们管事的叙叙旧,拉拉家常。” 华大夫也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梁叛别有用意。 本来他并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是现在他替梁叛打工,很快又要成一家人了,因此自告奋勇地说:“是不是要打听甚么事,不才同那季老板也有几分相熟,要不要转弯抹角地问问?” 梁叛本来的打算,是让华大夫在那里拖延一些时间,好让小六子找药铺的伙计套话。 小六子惯会装傻充愣,做这种事原是强项。 不过小伙计毕竟只是小伙计,即便知道些消息也必 定有限,如果华大夫肯帮忙,那是最好不过。 唯独可虑的,便是华大夫不曾做过这种事,万一那季老板精明,恐怕打草惊蛇。 他沉吟一声,见华大夫一片殷切之情,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事先打了个提醒:“也好,那就有劳先生了。不过这事宁可无功,不可教对方警觉。” 华大夫点头说:“嗯,我瞧他口风罢了,绝不贪功冒进。” “这样最好。”梁叛稍稍放心下来。 他让华大夫不急着做事,先跟着忠义到小西湖出一趟诊,胡懋礼右手是跌打伤,华大夫又是专家,便请他去瞧一瞧。 当下忠义仍回后巷起驾车,华大夫则返回店里,备了药箱出来等着忠义。 梁叛见安排妥当,便背着手站在医馆门口,专一等候蒋大娘。 没等多久,他便瞧见南门大街的方向缓缓过来一辆马车,红木的车厢,有灯有彩,雕饰精巧,正与自家那辆小车擦肩而过。 忠义是个极爱把弄车的,忍不住便从自家车上伸长了脖子,扭回头来看,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副痴汉的神情。 梁叛忍不住笑了笑,向前走了两步,去接蒋大娘的车。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三章 昔日秦淮花魁 蒋大娘的马车还没到跟前,便有一股淡淡的栀子花熏香顺着风飘来,许多路人闻到了,都忍不住转头去找香气的来源。 当人们瞧见那辆漂亮的马车时,都露出惊疑的神色。 马车倒还罢了,梁叛此时才看到那匹拉车的白马,高昂神骏,顾盼生威,即便是不懂马的人,也瞧得出是匹好马。 不过梁叛看那白马虽然神骏,年齿却有些老了。 虽然瞧不见牙口,但是看马背下沉的状态,少说也有十四五岁,再过一二年,便不宜大量负重了。 看来这匹马是蒋大娘早年所得,如今也同主人一样,青春不再。 此时马车已经走到了医馆门口,梁叛伸手攥住马嚼子连接的缰,向赶车的车夫点点头,问道:“敢问是蒋大娘的车吗?” 那车夫连忙跳下车来,双手叉在身前,恭谨地道:“正是。” 其实车上刻了蒋大娘的名号,车头的两盏小风灯上,也写着两个“蒋”字。 不过问还是要问一句,也是同车夫打招呼的方式。 那匹白马有些烈性,被梁叛牵住了缰头,下意识地甩了一下脑袋,同时张开嘴巴,扭头来咬梁叛的手指。 那车夫吃了一惊,正要出声提醒,梁叛却很快地收回手,然后迅速在马脖子上顺了一把,笑道:“放松放松。” 那马打了个响鼻,便把头扭了回去。 那车夫松了口气,却听梁叛道:“好灵的马。” 梁叛说着朝巷口一指,让那车夫将马车牵进去。 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蒋大娘下车的地方。 车夫连忙牵马跟在梁叛身后,进了后巷,一边笑着说道:“霜虎是骄纵了些,夫人从小舍不得驯,口鼻是摸不得的。” 他一说梁叛就懂了。 当马儿还小的是,有的人喜欢逗弄马的牙口,小马往往便会张口咬住人手。 不过小马的嚼力不大,咬在手上并不疼痛,而且十分有趣,像是在与人玩闹,这一点与狗差不多。 但这时往往就该驯了,养马人常常要纠正小马这种咬人的习惯,否则等到小马长大,嚼力增强,咬起人来极痛,这一点上就不如狗有分寸了。 蒋大娘爱她的马,舍不得驯,这种坏习惯便保留了下来,一旦有人动了马嚼子,就有可能被咬,有时就连主人也不例外。 梁叛带着马车进到后巷,停在巷底的老树边上,车夫立刻取了脚凳下来,放在车门下面,朝车内低声道:“大娘,请下车。” 梁叛站在车门外面,静静地等待着蒋大娘。 车厢终于动了一下,一只素手轻轻挑开帘子,露出一张薄施粉黛的鹅蛋脸来。 蒋大娘虽然已经过了青春年华,但是乍一看时,脸上其实瞧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只有细细看去,才能发现妆容之下还是有一些细细的皱纹。 梁叛只觉她的年纪青也好,老也罢,一定各有各的好看。 唯有身 上那种雍容娴静的气度,是时间所赐予的独特魅力。 这是天生不来的。 梁叛见蒋大娘今日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一头长发乌黑油亮,更衬得那张脸庞雪肤明艳,将皮肤的老态掩去不少。 蒋大娘扶着车厢,从帘子下探出一只大红色的绣花鞋来,咬着嘴唇用脚尖去探那张脚蹬。 梁叛连忙伸出手去,蒋大娘便自然而然地扶住他的手臂,微微下压,借了他的力结结实实地踩在脚蹬上,这才迈步走下了车。 蒋大娘披一身大红色褙子,彷如一团火红的牡丹,盛开在这后巷之中。 梁叛也是第一次注意到蒋大娘的身量很高,目测在一米七以上,与自己对面而立,也不过是低了半个脑袋。 此时蒋大娘的手还搭在梁叛的手臂上,两人近距离的相看一眼,迅速将对方打量了一遍,然后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梁叛总觉得这蒋大娘的笑容之中,目光闪烁,仿佛带着几分活泼俏皮的意味。 两人之前都从未着意打量过对方,因此梁叛也不知道这是蒋大娘天性如此,还是另有深意。 一时忖度不出,便伸手请蒋大娘进了内院。 那车夫留在后巷看着马车,梁叛和蒋大娘一前一后穿过内院,从后门进了茶馆。 此时茶馆门窗尽都关闭了,锦衣卫的伙计也早被梁叛打发离开。 两人上了二楼,陆湘兰正独自坐在里面那张桌边发呆,双手手肘支在桌子上,两手托腮,目光空洞地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连两人上楼的声音也不曾听见。 蒋大娘站在楼梯口看看陆湘兰这样子,脸上又是宠溺又是无奈,对梁叛苦笑一下,走上前去,忽然伸出双手,从后面将陆湘兰的双眼蒙了起来,低声笑道:“痴儿,茶叶好瞧吗?” 陆湘兰吓了一跳,本能地将脖子一缩,立刻知道是蒋大娘来了,咯咯笑了起来,双手去抓蒋大娘的手腕。 蒋大娘却不让她抓着,又探到陆湘兰的腋下去挠她的胳肢窝。 梁叛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只听陆湘兰尖叫一声,一边笑着求饶,一边扭着身子逃避蒋大娘的“魔爪”。 忽然间陆湘兰看到梁叛,像是找到救星一般,迅速站起来躲在梁叛的身后,一边娇喘一边急促地说:“娘,不来了,饶过我罢。” 蒋大娘双手抱胸,冷哼一声,说道:“下次再敢乱跑出去,便不是如此轻省的了。” 陆湘兰低着头从梁叛身后走出来,低低的答应一声。 蒋大娘轻轻抖了抖袖子,款款坐在了桌边,一双美目顾盼流转,落在梁叛的身上:“不知该如何称呼,是叫梁捕快呢,还是梁总旗,或是梁五爷?” 梁叛心道:我这几样身份你倒是门儿清。 他笑着在自己的主位坐下,给蒋大娘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施施然道:“俞二哥叫我一声‘老五’,或者‘五弟’ 。” 蒋大娘眼睛一亮,笑眯眯地点头道:“那我叫你老五好了。老五,今日姐姐要多谢你,救了湘兰。这个丫头性子痴得紧,出门便是自己吃亏,若不是你,今日不堪设想。” 梁叛一愣,心想这怎么又冒出个姐姐来了? 上次在南城潇湘院,那九娘就要自己叫她姐姐,现在蒋大娘又来这一出,莫非自己长得像个弟弟? 此时眼看着说蒋大娘站起身,将面前的茶杯举起来,盈盈一福,冲着自己说道:“老五,姐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说着举起袖子遮在面前,一口将那茶水饮尽了。 梁叛只好陪了一杯,连说不必客气。 蒋大娘放下茶杯,便将一双美目不停地在梁叛身上打量,嘴角还挂着古怪的笑意,直把梁叛瞧得浑身刺挠,忍不住向后缩了缩。 蒋大娘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老五,你怕甚么,姐姐吃了你不成?”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四章 河房新客 这时楼梯上噔噔噔有人快步爬上楼来,三人举目望去,就见一个愣头愣脑的家伙抱着两包硬纸和两块木板上了楼来,却是刚刚回来的小六子。 小六子刚刚才从雕版店里回来,急着要找梁叛。 在院里找了一转也没见人,便问前院里铡草药的桂枝。 桂枝却是一脸神秘兮兮的笑容,告诉他梁五哥在茶馆楼上。 小六子根本没听桂枝后面要说的话,急嘘嘘地便推开后门上了楼,可是等他跑到楼上的时候,却傻了眼了。 家里何时来了两个天仙样的美女? 他站在楼梯口,一时不知该继续往里走呢,还是转身下楼去。 好在梁叛替他解了围,问道:“回来了?东西做得怎么样?” 小六子这才扭扭捏捏地迈开步子,将手里的东西堆在了外面的一张桌子上。 梁叛向蒋大娘和陆湘兰告个罪,走过来先看了正反面的两块雕版,字都是阳刻的“馆阁体”,两块板子打上墨在纸片上前后一夹,便可印成一张名片。 小六子抱回来的那两包纸当中,还夹着一张从账本上撕下来的纸片,是雕版店印好了的样片。 他将样片翻给梁叛看了一眼,问道:“这样成吗?” 梁叛将那张样片前后看了两眼,排版还可以,字迹也很清晰,便点头说:“行,你替我多印几张,晾干以后裁剪下来,我这两天就要用。” 小六子答应一声,朝蒋大娘和陆湘兰看了一眼,转身便抱着东西逃下楼去了。 三人站在楼上,耳听得一阵咚咚咚的下楼声很快到了楼底,接着“哐当”一声响,小六子在楼下叫道:“没事没事,不用下来,我摔得不重。” 三人都是忍俊不禁。 蒋大娘将那张样片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指着正面“江宁信息咨询服务社”的字样问道:“这是甚么?” “这是我新开的买卖,经营内容都在后面写着了。” 蒋大娘饶有兴趣地看了一遍,忽然眨着眼问:“打人的活儿接吗?” 梁叛立刻便想到那三个追赶陆湘兰的县学生,他忍着笑说:“要看打成什么样,揍一顿出口气的话可以;若是想把人打死打残,我要另外替你找人做,价钱高一些罢了。” “哦?”蒋大娘道,“可有价码?” 梁叛笑道:“我这里是没有的,客人心情好可以多给一些,我心情好就少收一些。不过另外请人做的话,就要看别人如何收费了。” 南京城里有的是人做这种事,替人动手打架的最多,除了各处帮会还有少年打行,大多是按量收费,也有按照伤重伤轻算账的。 但是真要杀人的话,梁叛也能找到人做,不过不是直接找,要托中人,而且价格很高,一般杀手做完一单便不会留在南京了,最少要出去避两个月的风头。 蒋大娘咬着牙沉默不语,大概是在思虑斟酌。 陆湘兰有 些紧张地看着她,低声道:“娘,算了罢,何必打打杀杀的?” 蒋大娘朝她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脸蛋,说道:“这事你不要管。” 她走到梁叛身边,声音冷若冰霜地说:“这等事我也不懂,老五,你瞧着办罢,那几个儒生,不能教湘兰白白受一遭罪。” 梁叛点点头:“好,我懂了。” “嗯……”蒋大娘脸朝着窗外,不知怎的,竟也发起呆来。 梁叛正感纳闷,却见她手指绞着衣角,不知在想甚么。 转脸去看陆湘兰,这姑娘似乎对蒋大娘的失神见怪不怪,也坐在那里望着屋顶出神起来。 梁叛撇撇嘴,心下了然,怪不得陆湘兰这么爱发呆了,原来是跟她娘学的。 蒋大娘呆了一刻儿,忽然惊醒过来,脸颊上浮起一抹羞赧之色,笑道:“老五,你不要见怪。” 说着又看向窗外。 梁叛本以为她又要进入“忘我”的境界了,却听蒋大娘幽幽地道:“老五,听说俞二这趟回洪蓝埠,受罪不轻,你细讲一讲,好吗?” 梁叛暗叹一声,也看向窗外,回忆起洪蓝埠一行的见闻。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既没有刻意营造惊险的氛围,也没有忽略相关的琐碎,就这么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平铺直叙下去,却将蒋大娘和陆湘兰听得黛眉双蹙、惊愕不已。 梁叛的目光穿过窗洞,越过南京城冲鳞次栉比的屋顶,看向那十里秦淮的方向。 就在他目光所致的秦淮河边,有一间临近钓鱼台的河房,新近易了主人。 刚刚搬来的这位也是新到南京不久的客边之人,他在南门大街路边门簿上的地址,也是昨天才从南城青云店改到了这间河房上。 李眉山身披一件月白常服,独自坐在书房之内,掩着门户,两面窗子虽然开着,却都将卷帘遮着。 屋内一尊铜香炉青烟袅袅,在这书房之中缭绕不去,镂空的铜炉之中还能隐隐然瞧见几丝火光。 一个小厮跪坐在香炉边,手里打着小扇,隔一会便往香炉之中投进香料去,使得空中的香气不断变幻着,由浓而淡,由醇厚而悠远。 这屋里没有天光照进来,四角都是暗的。 唯有李眉山面前的榻几上座着一盏昏黄的烛灯,那灯光将这屋里照得更加暗了几分。 李眉山背对着门,面向着对面两座书架之间悬挂的一副字,字是就着灯光,可以隐约看出是一首词: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曲澜珠箔,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柳低迷。 词至此处便结束了,按照《西江月》的调子,下阙还有一句不曾写完,可以说是残篇。 字体是仿李后主的“金错刀”,偏向行书一路,词也是李后主的词,题跋上书“李后主围中作西江月”。 所谓“围中”,就是开宝八年金陵被围 之中。 关于这首词还有一个典故,说的是后主于围城之中作这一首《西江月》,城破之时只写到“望残烟柳低迷”一句,此一阙便残了。 当然城破而后主并未殉国,后来是将此词补全了的,后一句是: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可以想见,后主在写最后一句时,又是另一种茫然悔恨的心境了。 李眉山定定地看着那些字,恍惚间有些出神。 他盘膝坐在榻几边,手中摆弄着一只紫檀木盒,盒中便是那日要送给冉清的彩凤步摇金钗。 李眉山双手轻柔地在那盒盖上摸索着,眼前一忽儿浮现出冉清清冷的面孔,嘴角便不自觉露出几分苦涩的笑意。 可是冉清的影子尚未消散,他又在那昏暗的灯光之中,看到了一副略带敌意的眼神,不知从何处而来,正悄悄盯着自己。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五章 君子不争 李眉山双手猛然攥紧了紫檀木盒,心中涌起一股愤懑之气,他不明白那个姓梁的捕快凭甚么敌视他人,自己才该有敌意才对的! 他当时很想冲上去,大声地告诉那个姓梁的,他与冉清才是父母有命,婚约所系!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子曰:君子无所争。 他不能容忍自己像个粗汉莽夫一样,当着冉清的面,同那个捕快争论是非,那不是君子所为。 君子即便要争,也要同古时比赛射术一般,互相作揖礼让登场,赛罢共饮一杯,这才是君子之争。 他想,自己确实也有不妥之处,假如他知道那个梁叛也有信物相送给冉清的话,便不该在西苑抢先送出这支彩凤步摇金钗。 自己应当等梁叛到了,两人共同将各自的礼物取出来,交给冉清选择。 好在他并未事先知道,所以不知者可以不罪,这可以让他心中的不安稍稍减轻一些。 李眉山心中愁结着这些事,又记着圣人的教诲,不断地反省自己,却只得一阵阵的患得患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香料已烧尽了,那小厮从踏上起身,抱着铜炉的双耳轻手轻脚地向书房外面走去。 李眉山惊醒过来,问道:“水青,香尽了?” “是。”那名叫“水青”的小厮低声道,“一个时辰了。” 这小厮是李眉山在京师买的,原先是关外逃难到京的一家小孩,本名叫安镇,被他改成了水青。 所谓水青,那便是冉清的清字拆分而来的了。 李眉山说了一声知道了,水青便捧了香炉到门外,很快返回来,将几个窗前的暖帘都卷起来,屋内弥漫的烟气登时穿窗而出,从书房之中散逸开来。 李眉山看了看水青忙碌的背影,不觉一阵恍惚。 这孩子才十四岁,生得相貌清秀,身体本来便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十分纤弱,皮肤又有些病态的白皙,李眉山看着水青操持忙碌的样子,眼中仿佛幻出了冉清的影子。 如果是她的话…… 他张了张口,喉咙有些发干,其中却仿佛有一股气郁结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终于忍住。 李眉山觉得自己快要得了痴病了。 书房之中被香气熏了整整一个时辰。 虽然盘桓在空中的烟云很快就散尽了,但是那满墙的书架和壁缝之中,都在缓缓向外渗发着丝丝缕缕的香气,叫人精神一振,心胸一阵清明开朗。 李眉山心中的抑郁也稍稍散去了些,抬头从窗洞中看看天色,距离约定的时辰也差不多了。 恰好此时书房外面脚步橐橐,两人并着肩向门口走来。 水青刚刚将最后一条暖帘卷在半空,见状连忙系紧了绳带,低了头穿鞋出去,一丝不苟地伺候客人进了门。 然后在外面将门掩上,急匆匆地到不远处的凉棚下,将煮好的茶水提了过来。 外边小厮在忙碌,屋里三人却已施施然 相对行礼。 李眉山早已将檀木盒藏进了袖中,与那两人再三礼让一番,请姜聿寿和郑俊彦分别坐了。 姜聿寿因来时郑俊彦与他并肩而行,已然有些不满,此时见李眉山将他二人安排并坐,更加不快。 但他不好发作,只是脸色木然地坐在榻几边上,双眼望着屋顶,不肯先开口。 在姜聿寿看来,李眉山的名望或许将将高过自己,但是这两人毕竟不过是白身,并无职衔,自己怎么也是个官,与这郑俊彦平起平坐,是可忍孰不可忍? 更何况前几日郑俊彦在南城出了那件丑事,非但名声大跌,还连累金陵社被南都社的人连番贬损。 听听那些人写的诗词: 朝辞帝阙下江南,夜宿凤楼忘国安。 君子不肯拜夫子,急把干娘唤鸨子。 这首《贺小君子临南都》虽然损了些,但还算客气了。 还有一首《点绛唇》,写得更加不堪入目: 六小君子,昔时翰林同行走。 自北南来,共寝金叶柳。 李君郑子,床前谦让风情。饮此杯。 同僚我辈,从此是连襟。 这等词虽然写得粗鄙不堪,又格律不通,但是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整个南京学林,仿佛是哪位大才又出了一篇旷世佳作一般。 姜聿寿朝郑俊彦瞥了一眼,见他好像没事人一样,正襟危坐在那里,毫无愧疚之色,心中本来便有些瞧他不起,此时更加不屑,脸色愈发冷了几分。 郑俊彦自然知道因为那件事,自己的声望已经跌到谷底。 但是他身负重任,此时只能咬牙隐忍。 郑俊彦能够隐隐察觉到姜聿寿对自己的轻视和不满,他自己心中也是恼恨不已,但金陵社新创,事务繁多,并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 他想:君子不器,不可拘泥于形而忘却了本来的目的,不由得精神一振。 他一直揣着满腹的心思,仿佛此时才闻到满室的馨香,顿觉沁人心脾,神气愈发振作起来。 这两人是来向李眉山汇报学社进展的。 李眉山自两日之前开始,已经正式接掌学社。 姜聿寿专管国子监,而李眉山从京师带来的几位“小君子”,则分别负责府学、江宁县学、上元县学,以及不在学中的学生。 郑俊彦原本在几个小君子当中声望最高,最初的安排是让他负责应天府学,可是几日前在青云店外的那出闹剧,使得几位小君子的名声大受诟病,其中尤以郑俊彦受到的抨击和指摘最多。 所以李眉山不得不临时更改定议,让郑俊彦去招募不在学中的学生。 所谓不在学的,仅仅指的是不在应天府学和两县县学的,其他府县的学生到了南京来备考乡试,也要算在此列。 至于尚无生员身份的童生,自然也在其中。 所以郑俊彦实际所管的人数相当可观,只是颇有些良莠不齐罢了。 李眉山开口先问的郑俊彦 。 国子监好说,姜聿寿其实颇有几分笼络之术,基本不必担心,人数也早已定规。 他们的对手南都社在国子监中根本无从下手。 竞争最大的还是在郑俊彦这里。 郑俊彦听他问到正事,连忙坐正了身子,沉声道:“近两日人数颇为可观,不过……” 不过如何,他没有说。 姜聿寿却接着道:“哼,人数虽多,尽是庸才。”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六章 三夫子 郑俊彦咬着牙没有理睬。 其实不用他们说,李眉山也明白。 不在学的水准参差不齐,这是他早已料到的。 有些人甚至只读过两年半吊子的书,连破题也不会,更遑论做文章了。 即便其中真有几位大才,既然不肯入学,那必是反对八股的,这等人要么仍旧独来独往,自成一个小天地,要么便投入南都社去了。 因为南都社从一开始便不是为了纠集人考试的,而是为了抱团对抗前些日子儒学生的疯狂暴行。 可以说是姜聿寿硬生生逼出了一个南都社。 所以南都社的人目标一致,旗帜鲜明,也就显得空前团结,郑俊彦的压力可想而知。 李眉山安慰道:“子非生而知之者,敏以求之者也。只要肯向善学,俊彦,你多教导一些,即便是那至愚笨的,假使能有一分半分的进益,也是你的功劳。” 郑俊彦正要点头答应,姜聿寿已开口说道:“少君,在下愚见,学社理应精简。我等所求者,不过是加科高中之数,与其将精神浪费在无用之徒身上,不如去芜存菁,着力栽培国子监生和府县学的生员,其余人等,不用也罢。” 郑俊彦怒道:“卿夫兄,照你的意思,不在学的尽数逐出学社咯?” 姜聿寿微微仰起头,傲然道:“虽非此意,未尝不可。” 郑俊彦捏紧拳头,冷声道:“不在学的也有才具过人之辈,阁下何必看轻天下英雄?” 姜聿寿呵呵一笑,将脸朝旁边一扭,十分不以为然。 文人好辩,最喜欢舌战群儒,毕竟文无第一,谁都有无数道理可讲。 即便没有道理,也可白马非马,诡辩取胜。 可是也最恨这种只是不以为然,又不辩不争的,令人无从表白辩解,满腔高论无处倾泻,直教人郁愤憋屈,无此为甚。 郑俊彦当场就要站起来同姜聿寿争吵,却被李眉山伸手轻轻按了下来。 李眉山对姜聿寿和颜悦色地道:“卿夫,君子和而不同,这是好的。但是同有同的道理,不同也要有不同的理由,总要大家开诚布公地说出来,这才是‘和’。” 李眉山到底是李眉山,姜聿寿即便再如何傲气,在他面前也要养着三分脾气。 何况李眉山所言句句是道理,根本反驳不得。 他便不情不愿地道:“再过七日便要开考,郑兄所收之人并无一个会做文章,开考时岂非贻笑大方,有损学社声誉?” 郑俊彦道:“何出此‘并无一个会做文章’之言?” 他从袖筒之中取出一张卷起的稿纸来,摊开了铺在榻几上,纸上字底朝着李眉山,方便查看。 李眉山捧起稿纸,却见是一首诗,题为《己亥杂诗》,题后有作者,名叫欧阳达。 当他看到头一句“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时,眉毛不禁微微一挑,心想这人好大的气概,却又是 好寂寥的心态。 此时心中已经有所感触,再看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时,只觉头皮发麻,险些拍案而起。 “好诗。好才情!”李眉山说了一声,又反复低声吟咏两遍,蓦的叹道,“可惜是诗,不是八股正经文章。” 姜聿寿见他神态颇有沉醉之色,吟咏的声音却十分细微低沉,并不能听清这诗的内容。 他虽然将诗词一道斥为无用杂学,颇为不屑,但是连李眉山也要赞一声“好诗,好才情”的,他也忍不住要看一眼了。 没等开口,李眉山已将稿纸递了给他,同时掐着手指计算,今年是崇佑三十二年癸丑,诗题既然是己亥,那就应当是…… 他“癸丑、癸卯、壬、辛、庚、己……”这么倒推回去,发现上一天干的己年正式己亥,那便是十四年前,崇佑十八年。 嗯,应当如此。 这诗应该便是十四年前所作。 他向郑俊彦打听这位欧阳达的年纪,当他听说此人只有二十八岁时,不禁瞪大眼睛。 也就是说,此诗是这位欧阳君十四岁所作! “这……” 姜聿寿震惊之余,显然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也听到郑俊彦的话,同样感到骇人听闻。 他之所以被称为“小学究”,又在沉寂多年以后还有几分薄名,也正是仗着“神童”之名。 他面前这位李少君,更是少年得志,可是他们俩自问在十四岁时,是绝对写不出这等老成多感的诗作的。 他们哪里想得到,这个“己亥年”本意所指并非本朝崇佑十八年,而是三百年后的清宣宗道光十九年…… 郑俊彦也掩饰不住喜色,说道:“这位欧阳兄昨夜才将诗作交到客栈,我瞧过之后却不敢立刻答应让他入社,因此今日急忙前来请教。” 姜聿寿心中纳闷,这样人才有甚可犹豫,自然及早纳入学社啊。 可是他觉得郑俊彦此举必有用意,倘若是自己不曾虑及,贸然问出口,或许要惹人耻笑。 李眉山毕竟与郑俊彦同僚日久,很快明白他的心思,点头道:“不错,此等大才,若是只教他做个寻常社员,恐怕有辱贤达。俊彦,你做得对,此时极当慎重。” 姜聿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要给欧阳达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如果是这样的话,的确须得思虑周祥。 他暗呼侥幸,亏得方才不曾贸然发问。 不过即便这次郑俊彦比自己考虑周到,他对郑某人的看法也没有丝毫改观。 谁知郑俊彦又掏出一张稿纸来,还递给李眉山,道:“这首《长相思》也是一位不在学的隐贤所作,此人名叫管寄,现已投入南都社,那顾野亭当即将他奉为‘南都七子’之四,礼遇甚高。” 学社并非学院,更非衙门,其中所有众人并无等级高低之分,也没有任何管理职位,有的只是社员们自发推举 的精神领袖。 这精神领袖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几个人,好比金陵社,便是以李眉山为首的“六小君子”,以及姜聿寿等几人。 南都社则选出了“南都七子”、“南都十六贤”这二十三人作为共同的精神领袖。 “小三元”顾野亭便位列南都七子之首。 李眉山见郑俊彦又取出一张稿纸,还以为金陵社又得一位才俊,正欣喜间,却听到这样一句,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姜聿寿也在一旁大感可惜,金陵社白白失却一位大才。 他虽然还没看到那稿纸上的词,但是能够被顾野亭捧为“南都七子”之四的,岂会是庸才? 李眉山看了《长相思》一词,愈发感到惋惜,但是也有几分庆幸。 在他看来,这首词虽然凄婉动人,是首佳作,但是未免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小家子气,格调气韵远远不如《己亥杂诗》。 与这位管寄失之交臂,虽然有些可惜,但是他们有个更好的欧阳达。 只要收服欧阳达,那便在此事上立刻高过南都社一头。 因此他对这欧阳达愈发着紧起来。 李眉山沉吟一声,说道:“南都社有‘七子’、‘十六贤’,我们金陵社便推举‘三夫子’、‘六君子’好了。” 他此话一出,姜聿寿和郑俊彦立刻便领会其意,这“三夫子”李眉山自己必有一席之地,另外姜聿寿本来就有“小学究”之名,也有资格位列其中。 看李眉山的的意思,另外一位莫非便给那欧阳达? 至于六君子也好说,原先他们以李少君为首的有个“六小君子”,此时李眉山做“三夫子”,剩下郑俊彦等五人,再新添一位,便是“六君子”,正与“三夫子”相对应。 姜聿寿想到即将有个无名之辈要与自己齐名,心中便有几分不快,说道:“仅凭一首诗,便请他做‘三夫子’吗?要不要请他破题做篇文章,也好考究真才。” 李眉山一摆手:“不必,如此恐怕寒了贤士的一片热心。” 姜聿寿便不再言语,因为李眉山说得对。 郑俊彦得到李眉山的决定,立刻起身告辞。 他要去找欧阳达。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七章 士别三日的万端 保泰街陈碌的大院中,半日亭里除了正在钓鱼陈碌,还有一个客人。 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万端。 之前在后湖泛舟、纵论天下的四个人中,文伦已经闭门谢客,康昌年还在为了家里那点破事着急上火。 此时就剩陈碌和万端了。 “听说康胖子昨天和他亲家老大翻脸了?” 陈碌呵呵笑了笑,随口问万端。 “康镇抚倒是不曾出手,是康大公子打了他的舅大爷。” 天气愈发热了,万正仪又胖,因此时不时要掏出手帕来擦汗。 好在此刻半日亭中凉风习习,万胖子也不过是脑门上有些细细的汗珠,被风一吹,反倒还有几分凉爽。 陈碌“啧”了一声。 康端现在身体已经好了,虽说经过这一伤,身上的武艺要打两分折扣,可就彭家老大那酒色掏空的身板,再来两个也不够给这妹夫喂拳的。 他可是听说了,最近庞翀的手已经伸到了盐务上面,彭家是盐大使的根底,这会儿怕是早早就搭上庞阁老这条大船。 康胖子眼下跟亲家闹翻了脸,未必有他的好果子吃。 不过好在南京锦衣卫自成一体,即便庞翀也很难过分刁难康昌年这个南镇抚。 “我从机速总那里得到一份消息,说是大理寺寺副徐丰要平调南京来做寺副?正仪,你是吏部考功司,这个消息可有苗头?” 陈碌说话间提竿钓上一条一拃长的小鲫鱼,随手将鱼竿抛给了下人,自己又拿了一根穿好蚯蚓的,将钩线抛入水中,激起一层微微荡漾的涟漪。 那下人接过方才那根勾着鱼的竿子,将那条小鲫鱼脱下钩来,丢回塘里。 陈谦台又开始“驯鱼”了。 万端道:“南京吏部不曾起过这个消息,不过既然传了出来,依下官个人愚见,恐怕并非无的放矢。” “哦?”陈碌没想到一向沉稳保守的万端,今日会有这样的言论,因问:“怎么说?” 万端笑了笑,反问道:“大人可还记得,当日在后湖,某与诸公谈及京师京察的结果,曾经提到这个徐丰徐德忠?” 陈碌一想,当时是因为京师京察过了许久,南京这边尚无动静,所以几人为此参研商讨,想要忖度出皇上和内阁到底有甚么用意,好提前准备应对之策。 他隐约记得似乎是提到过徐丰这个人,不过当时心思都在揣摩朝廷的策略上,并未注意到这个不大相干的名字。 万正仪提醒了一句:“下官曾说,这‘大理寺寺副徐丰原拟不谨,被皇上留用了’。” “是了,是他!” 这么一说陈碌便想起来了。 他还记得当时万端还说,这人是因为自己的族弟徐诗人与庞翀交恶而被迁怒,京察时给他按了个“不谨”的评语,原本是要贬谪甚至罢黜的,但是皇上不知为何偏偏将他留了下来。 因为此事有些蹊跷,所以陈碌还有几分印 象。 既然皇上留下此人,说明是要用的,可是留了两个月,最后弄了个“平调南京本职”,这又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从大理寺寺副到南京大理寺寺副,说起来是“平调”,官职品轶俸禄全都不变,但是京师到南京,与发配相差无几,已是变相的贬职。 皇上既然要用,何以一脚将此人踢到了南京? 莫非是这徐丰做错了甚么事,惹恼了皇上? 陈碌自觉猜不出,便向万端请教。 万正仪虽然心中已有底稿,但是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沉吟片刻,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才小心翼翼地道:“据下官所知,文尚书……即将接替文尚书的,十有八九是刑部左侍郎顾献之,空出的刑部左侍郎之职应当是南京大理寺卿入京接替。” 陈碌没想明白,这番挪移功夫和徐丰平调南京来做大理寺少卿这件事有甚么关联? 万端又点了一句:“顾献之有可能兼任南京大理寺卿。” 顾献之一个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升迁调任正二品南京户部尚书,这并不让人很难理解。 可是兼任一个正三品的南京大理寺卿,虽然不管从官职还是业务上,做过刑部左侍郎的顾献之要胜任这一职位绰绰有余,但国朝似乎没有这样兼任的先例啊! 万端道:“成化中,程襄毅公曾以南京兵部尚书兼任大理寺卿。”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陈碌便明白了,既然是有先例的,那么此事的可能性就有可能连翻几倍。 至于万端所说的程襄毅公,就是程信。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以后,受命督军西直门,参与北京保卫战。 到了成化年间,以兵部尚书提督军务,率军讨平川、贵都掌蛮叛乱,加兼大理寺卿。 到后来调任南京兵部尚书,仍然兼大理寺卿,直到致仕都是这个职位。 可是虽有先例,陈碌依然有些吃不准。 大理寺卿并不仅仅只是个正三品的官衔,其特殊意义在于它位列“九卿”之一。 三公九卿,大多是赏无可赏、升无可升时给予的加衔。 功劳再大的话,就得封爵。 如果封爵还不足以酬功,那就只好赏赐丹书铁券、免死金牌——这个时候已经离死不远了。 要是还不够,那就只能扣个造反的帽子送他升天了。 所以加官九卿,就表示此人已经快要到达位极人臣的地步了。 这顾献之一个刑部左侍郎,即便迁任南京户部尚书,甚么功劳也不曾做出来,距离“位极人臣”四个字还差得远,怎么可能兼任大理寺卿? 万端神秘兮兮地一笑:“咱们这位皇上,可不能以常理度之。” 这倒是实话。 陈碌虽然依旧心里打鼓,但是已经基本明白了万端的意思。 如果顾献之作为南京户部尚书兼任南京大理寺卿的话,自然要以正职南京户部尚书为主。 那么徐丰这位大理寺少 卿,很可能就要实际主持南京大理寺的工作。 这就非但不是变相贬谪,反而是变相的加权升迁了。 这么看的话,倒真有点像是当今皇上的手笔了。 陈碌一时间不禁对这个外表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万端刮目相看。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即将有一场大地震的南京户部,唏嘘一回。 万端提到李眉山至今还没到文伦的府上去拜过。 这令陈碌有些意外。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八章 事关重大 虽然谁都知道,文伦已经笃定要下台了,但此时毕竟还在任上。 李眉山号称“少君”,礼仪风度无一不是当世顶尖。 他作为南京户部观政,理当前去请谒在任的南京户部尚书,拜见请教也好,混个脸熟也好,去总是要去的。 可是此人偏偏将这件事忽略了。 似乎不像是小君子的作风。 万端不等他发问,便提前解释了缘由:“近日外面有传言说,几位小君子到了南京,不先拜见上司同僚,反倒在凤楼中眠花宿。因此下官作为吏部清吏司郎中的本职,稍查了一查,才发现李少君最近几日都在奔忙金陵社的事情。” 万端以为陈碌不知道甚么叫做金陵社,正准备替他解说,谁知陈碌摆摆手道:“此事我晓得。” 开玩笑,为了送欧阳达和管寄那两个斥候进入金陵社和南都社,他可是花了二十两银子从梁叛这狗东西手中买了两首诗。 他倒是第一次发现,梁叛还会作诗呢…… 他娘的之前还跟他装文盲! 万端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缇骑所对这两个学社早有布置,心中惊讶之余,也不得不佩服陈碌的远见和格局。 怪不得陈碌以一个区区千户之位,被书院指定为湖溪派在南京的新首脑! 他哪知道,陈碌所谓的“早有布置”,都是梁叛那“狗东西”早早搞出来的,还一度被陈碌给下令中断了。 陈碌暗叫惭愧,看来真正有远见的,还是他的老部下梁叛。 然而这么一位有远见有大局观的人,被徐家的那两个狗腿子给弄出锦衣卫了,简直自毁长城! ——虽然这是他陈碌默许的。 不过这不是感慨和后悔的时候,陈碌摇头道:“那几个人能作甚么诗,大概入不了南都社和金陵社的法眼。” 虽然他现在确信梁叛不是文盲,但也不相信一个没进过学的小捕快能做出甚么好诗词来。 萧武办完事后只是派人来跟他说了一声,意思是服务协议签了,钱也花了,梁叛写了两首诗收了他二十两银子,你陈老板得报销。 他作为幕后真正的投资人,居然到现在也没见到那两首诗,二十两银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打水漂了。 他估计,是那两首诗太过丢人现眼,萧武没好意思给他拿过来…… 陈碌有些感慨地想:如果吕致远还在该有多好,几首诗的事情,能难得倒吕致远吗? 人家可是出过诗集子的! 万端在一旁想了想道:“下官倒是认得几位诗文大家,不过但凡有才之人必有傲气,未必肯做替手。” 也是,这等人如果写出好诗来,自己就拿去搏一个美名了,怎么可能给别人用? 如果写不出好诗,要他又有何用? 就在两人商量从哪再弄两首诗的时候,家人来报,萧武带着两个斥候求见。 陈碌没好气地道:“一定是被两个学社退回来了,又 要求诗,正仪,你也是进士出身,不如你作两首应付一下。” 万端苦笑道:“下官学的都是举业文章,少年时偷看诗词被先生打过几顿板子,从此不敢再看了,哪里做得出诗来——谦公,你也是进士及第,为何不作两首?” 陈碌翻了个白眼:你是学的举业书,哪个还不是了?叫我作诗,亏你想得出来! 他好像忘了,刚才还是他先提出来让万端作两首诗的。 这时萧武已经带着欧阳达和管寄快步走了过来,都在半日亭外止住脚步。 萧武还是一副冷冰冰不见喜怒的神情,欧阳达和管寄两人却是一副求救的眼色。 陈碌气不打一处来,冷哼道:“又有难处了?” 萧武淡淡地道:“是。” 陈碌本想讥讽两句,可是见到萧武这副样子,奚落的话便堵在喉咙没说出口——萧武压根不吃这一套。 这种人你跟他有事说事就行,扯任何别的废话都会被他自动忽略,最后只能自讨没趣。 万端适时地接口道:“萧总旗,可是又要诗词了?” 萧武看了他一眼,对陈碌道:“不错,要十首。” 陈碌一皱眉:“要这么多?” 一首十两,十首可就是一百两! 萧武道:“有备无患。” 陈碌心想也对,质量不行数量来凑,十首里面总有一两首能用的。 只要那两个斥候能够打进学社之内,哪怕只是外围成员,也有很多办法可以打探到情报。 于是陈老板大手一挥:“可以。不过不要到梁叛那里去买,他那两下打油诗不成,回头请万郎中到部里找几位先生执笔……” 他话没说完,就见萧武和那两个斥候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自己,不禁有些恼怒,不满地道:“甚么事?” 萧武讶然道:“大人何出此言?” “甚么‘何出此言’?”陈碌不明白这萧武今天甚么毛病,没个尊卑上下,越发跟梁叛一样了! 萧武道:“何以说梁总旗的诗不成,是……是打油诗?” 欧阳达和管寄两人都挠挠头,互相看看,又同时看向陈碌,显然也不明白这个问题。 他们这个样子,把陈碌也弄得心虚了,他道:“不是打油诗吗?” 萧武道:“不是。” 陈碌放下钓鱼竿,双手抱在胸前,极怀疑地审视着萧武。 但他只是用一副洞悉一切的眼神盯了萧武半晌,最后总算顾及到万端这个外人在,终于委婉地点了一句:“萧武,此事关系重大,先将他二人送入南都社和金陵社才是首务。” 他是知道萧武和梁叛关系不错,也觉得梁叛那个江宁甚么信息甚么社挺有意思。 如果是件可有可无的事情,萧武趁机照顾梁叛的生意,两人搞点小钱,那他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眼下这件事干系极大,是他能够巩固湖溪派南京首脑的重要一步。 文渊恪昏招迭出留下 的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 谁知萧武根本没有搭腔,因为他认为陈碌这是句废话。 欧阳达和管寄两人又偷偷看了陈老板一眼,都是欲言又止。 这里还没有他们说话的份儿。 万端看向萧武和那两个斥候的眼神,已经有些古怪了。 他可不想参与到别家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里面去。 万端有点想告辞,但是还有事情没向陈碌汇报完,所以一时踌躇,竟不知如何是好,脑门上又冒出一层汗珠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十九章 你算哪根葱 陈碌看大萧武这副样子,眼神冷了下来,心里愈发恼火。 这是典型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真以为我缇骑所离了你萧武便无人可用了? 还有那个梁叛,简直不知好歹,不识时务,。 以前萧武多老实的一个人,现在都被梁叛给带坏了! 此刻正在茶楼上挑选诗词的梁叛,背后没来由的一阵汗毛倒竖。 他忍不住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定这楼上没有任何危险以后,才又低头去翻面前的一沓稿纸。 对面坐着的谢无名扇着个破折扇,每当他翻到一首诗词,便给他指点哪里用了甚么典故,哪里是借喻、暗喻、对比、反衬…… 梁叛也没有一味的听他自吹自擂,而是细细选了几首相对出彩的放在一边。 十个文人有九个都觉得自己天下第一。 虽然谢无名的诗颇有几分魏晋风骨,而且质量尚可,但是风格太杂,而且有个立意空泛的通病,要挑出几篇合适欧阳达或者管寄的,还真要费几番心血。 有时梁叛看到一首诗还不错,情景意境都有值得称道之处,但是风格不合的,便让谢无名现场改。 可惜诗词这个东西,拢共只有几十个字,改得好是画龙点睛,改得不好便是画蛇添足了。 因此能改的谢无名便提笔改两句,不能改的便直说不能改。 所以最后从三十多篇当中勉强选了十篇,给谢无名付了十两银子打发走了。 谢无名也挺高兴,一连做了两个揖。 十两银子虽然不多,但也抵得上他将近三个月的俸禄了,对于一向穷酸的谢无名来说,也算是个不小的进项。 这边梁叛选好了诗稿,就等陈老板掏银子给萧武来买诗呢。 他觉得陈老板一定会很乐意掏这笔钱的,即便他已经跟萧武明说了要提价一倍。 因为自己贡献的两首诗,直接帮助管寄和欧阳达分别打入了两个学社的核心圈子,一个是“南都七子”,另一个直接成了金陵社的“三夫子”之一。 这样的效果,花几千两银子也买不到的! 然而此时在半日亭中,陈碌已经快暴走了。 因为萧武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必须在梁总旗那里买,而且要双倍的价钱。” 万端低头捂住眼睛,他现在很后悔刚刚没有向陈碌提出告辞。 但是现在走的话,是不是太着痕迹了? 万端擦了擦脑门上愈发多起来的汗珠,更加纠结了。 陈碌咬着牙,忍住了满腔的怒火,抬高了几分音量,又提醒了一遍:“别说双倍,哪怕三倍也不是问题!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让这两个家伙进入学社,做个最普通的社员,他梁叛有这个本事吗?” 萧武一愣,转头向那两人看了看,皱眉答道:“如果是这种要求的话,恐怕很难。或许还要加钱……” 陈碌都给气笑了,心想老子的钱甚么时候这么好骗了? 这已经不是 骗了,这是明目张胆的抢钱啊! 万端感觉到整个半日亭中顿时充满了杀气,他悔的肠子都青了,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万胖子双手在膝盖上一撑,站起来便向陈碌拱手道:“谦公,下官……” “坐下!”陈碌怒喝一声。 万端脸都白了,腮帮子上肥肉一抖,连忙一屁股墩在了石凳上。 只见陈碌背着手在亭子里来来回回走了两圈,突然指着萧武道:“你去对梁叛说,我给他五百两,只要两首诗,他自己作也好,买也好,抢也好,偷也好,给我弄到两首好诗来!” 萧武面无表情地道:“两首不够。” 陈碌顿时呼吸一滞,气得两手发抖。 他努力保持着理智,大声问:“为甚么不够,难道两个学社的门槛都提高了?” “没有啊,进学社还是一人一首。”萧武道,“但是南都社要出诗集,一共七十多首诗,管寄要出五首。” 万端差一点就哀嚎出声,连忙咳嗽两下掩饰尴尬。 陈碌气得都快跳起来了,这他娘的简直欺人太甚! 你萧武现在哪怕说出个稍微靠谱一丢丢的理由来,老子为了在万正仪面前保全几分老脸,这钱就捏着鼻子掏了。 大不了等送走了万正仪,再来秋后算账。 可是这个理由也太扯了罢! 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管寄的鼻子,对着萧武唾沫横飞地道:“就他这德性,方巾戴得像草帽,直裰穿得像短打,袖子快撸到肩膀头了,一看就是木匠营干苦力的。南都社凭甚么带他出诗集?七十多首诗他还出五首?他算哪根葱?” 这时凉亭外面有些炎热,管寄穿这身直裰穿得不大习惯,又贪凉快,便将袖头撸到了小臂上,绝没有陈碌说的那么夸张。 不过他还是急忙将袖子放了下来,低下头不敢言语。 萧武又没搭话,他记得刚才陈老板好像问了好几个问题,一个值得回答的都没有,而且他也答不上来。 他哪里知道南都社凭啥要带管寄出诗集,他又不是南都社的人。 还有管寄算哪根葱,这个问题就更没法回答了,貌似哪根葱也不算——一个小斥候,能算甚么葱? 陈碌见萧武不回答,以为他心虚了,便走下半日亭,对着管寄道:“你自己说,南都社凭甚么带你出诗集?七十多首诗你有甚么资格出五首?啊?你算他娘的哪根葱?” 欧阳达在旁边又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浑身发抖,满脸通红。 管寄见千户大人发问了,不敢不答。 他老老实实地道:“回大人,南都社近几日要集齐‘南都七子’和‘南都十六贤’的诗作出版,其中南都七子是一人五首诗,南都十六贤是一人两首,总共六十七首诗,不是七十多首。还有……” 他偷偷向萧武使眼色求救,还有一个问题是啥来着? 萧武板着脸道:“你算他 娘的哪根葱?” “噗——”欧阳达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他立刻抿起嘴,站直了身子。 他是专业的斥候,受过严格训练的,不该笑的时候绝对不会笑! 管寄看了看萧武,又看了看满脸震惊的陈碌,最后用手肘捅了捅欧阳达,压低嗓音,不太自信地问:“我算他娘的南都七子这根葱?” 欧阳达再也忍不住了,四根手指塞进嘴里,笑得浑身抽搐、面目扭曲,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这就是专业! 萧武走过去一脚踹翻了自己的前属下,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陈碌猛然抓住管寄的衣领,剧烈地摇晃起来,将他本来就歪戴的方巾都摇掉了。 “你是南都七子?”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章 兵部的变动 管寄一手攥着自己的方巾,一手指着还在地上蠕动的欧阳达,点头道:“属下是南都七子,排第四位;他是金陵社的三夫子,第三位。” 这时就连万端也猛然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半日亭外的几人。 当然了,他不是没有看到陈碌脸上尴尬又兴奋的神情,但是被他瞬间忽略了。 况且陈老板不愧是陈老板,很快就从震惊当中恢复过来,只是脸色依旧一片潮红。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举起手在萧武和管寄的肩膀上拍了两下,随后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欧阳达,默默地把手收了回去。 这位就算了。 “滚起来。” 陈碌对着欧阳达笑骂了一句,背着手走回半日亭中。 他撩了一把袍角,重新在池塘边坐了下来,面带矜持地问道:“这个……我记得你应该需要二百两银子?” 萧武道:“三百两。” “嗯?” “梁总旗说,还有个‘包装费’。呃……说是要给他俩立甚么……‘人设’,对,人设!包装一个新的身份,不能让人产生怀疑。” 虽然萧武说的磕磕巴巴的,但是陈碌还是听明白了。 的确,欧阳达和管寄两人虽然成功打入了学社,还得了甚么“南都七子”、“三夫子”这种臭屁名号,但是两人本身毕竟不是真正的文豪,越是在学社之中参与得深,越是容易露馅。 梁叛所谓的“包装”,在陈碌的理解当中,就是“装扮”、“假装”的意思。 萧武随即就给他打了个比方,就是将欧阳达和管寄两人当成上台的戏子,要给他们穿上特定的行头,画特定的妆容,设定一个特定的经历和背景,演特定的角色。 要让人相信他们就是各自所演的这个人。 这么一解释,不光陈碌,就连万端也很明白了,而且点头附和,认为这是很有必要的,顺便拍了陈老板一句,说是缇骑所果然能人辈出、思虑周全。 陈碌倒没有甚么谦虚的,在他心里梁叛干得好就等于缇骑所干得好! 当然了,这个比方萧武自己是想不出来的,这是梁叛告诉他的。 就在梁叛将萧武送出茶馆之前,特地跟他说了这个比方,让他到时候对陈老板说一遍,这个单子就算成了。 果然,陈碌点点头道:“那你去账上拿钱罢!” 看着萧武等三人消失在院门外,陈碌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就在他望着池塘水面出神的时候,忽听身后的万端感叹了一声:“早这样干,文尚书何至于此……” 这话陈碌不能发表甚么观点。 如果早这样干,文伦那几个老家伙估计还要在首脑的位子上安安稳稳得做到致仕,湖溪书院也就只能一直这么不咸不淡地在地方上苟且下去。 他陈碌也不可能被书院临危受命,在更合适的人选上任前,临时接管,成为湖溪派在南京的首脑人 物。 在他看来,南京不是镇江湖溪,这里应当是改革的矛头,是做事情的地方,而不是湖溪派的退守的大本营。 做事情就该用他们这些少壮派,文伦那帮人,就该在资历和声望到达顶峰、即将下滑的时候,回到书院坐镇去。 最好是想办法调整到京师,到那个风暴的中心去长袖善舞。 否则等文伦这帮老成派再在南京坚持几年发挥余热,他们这帮少壮派也就成了老成派了,一个本该锐意进取的矛头之地,一代一代永远被老成派把持着,那还如何进取? 陈碌作为直接的受益人,也是对眼下的局面乐见其成的人,自然不能发表任何而意见。 不过万端也只是感慨一句,很快就调整了心态,摆正了位置,向陈碌汇报起另外一个新的情况: 这次振武营哗变,南京兵部也逃不了干系,这是所有人早有共识的。 唯一的问题是,这次南京兵部要不要换人,换掉多少人。 是会像户部一样几乎是一撸到底的撤换呢,还是说调换几个位置略施惩戒? 万端作为吏部清吏司郎中,暂时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但是他个人比较倾向于三个位置的调整:南京兵部尚书、南京兵部右侍郎、武选清吏司郎中。 一个正二品,一个正三品,一个正五品。 他这么认为并非胡乱揣度,而是有理由的。 南京营兵出现哗变事件,南京兵部尚书是一定要罚的。 右侍郎年龄到了,大概也要趁此机会急流勇退。 至于武选清吏司,万端倒是得到消息,不但要换,而且人选已经定下来了。 有极大的可能性是赵伯锡。 “郃阳侯家的老大?”陈碌皱眉道。 南京城里这帮勋贵已经渐渐式微了,郃阳侯家也没听说跑出来争了甚么,怎么突然就又从天上掉下一顶实职的官帽了? 而且为甚么偏偏就是郃阳侯家? “赵伯锡的儿子,叫赵开泰,四月初一成婚,女方是南城韩国舅的小女儿。” 万端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嘶——”陈碌吸了一口凉气,“好小子,景王的连襟。怪不得了!” “不过……”万端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颇为古怪的表情,“不过听说这赵小侯前几日不见了,好像是绑票,人至今尚未找到。” “绑……绑票?”陈碌的脑子已经完全转不过来了,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一个绑票? “据说,当时绑匪留下勒索信,自称叫季永年,让赵家拿两千斤银子赎人。” 说到这里,万端的表情愈发古怪了。 陈碌总算明白了,绕了一圈,又绕到了梁叛的身上——那几天整个南京城知道季永年这三个字的就没几个人,只有梁叛正一门心思找这个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扬州盐商。 不用说,那赵小侯肯定在梁叛的手上。 “还有。”万端擦了擦汗,垂下眼皮,又添了一句, “那赵小侯二月曾经因为江宁县尉黎震被杀一案,被梁总旗抓进了江宁县牢,随后供出西城丁吉原的三公子丁少英。梁叛在二条巷……” 陈碌忽然一伸手,打断了万端的话。 二条巷的事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当夜就是他及时派人支援梁叛,才让梁叛在京师锦衣卫众多缇骑的追杀之下全身而退,还抓到了丁少英。 但是他不明白万端为啥又扯到这件事上。 万端解释道:“自从上次将赵小侯抓进江宁县牢以后,那赵小侯就一直在牢里待到梁总旗从溧水县回来。没过几天赵小侯就出狱了,出狱的第二天就被绑了票……” 说到此处,陈碌已经全明白了。 这赵小侯几次折腾,肯定完全是梁叛在一手安排。 只是很奇怪,这个梁叛又有甚么本事,能把郃阳侯的大孙子治得服服帖帖? 假装被绑架,骗家里逃婚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眼看着赵家与韩家四月初一就要完婚,偏偏这个时候新郎官消失了,郃阳侯府的人能不着急? 万端的意思是,他们完全可以送个人情给郃阳侯府,然后将赵伯锡和武选司这个重要职位拉拢过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一章 纳兰串烧 六角井华春堂隔壁的茶馆,梁叛在这里第一次见到赵元夔。 也许是受到督储侍郎黄茂才之死的影响,这位南京户部照磨看上去精气神并不如何振作,反而满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这与梁叛印象中的赵元夔判若两人。 梁叛听说过此人的唯一事迹,就是同李裕、冉佐一起,三人在暴雨之中奔赴后湖核查黄册。 直接动黄册的主意,这三人在吕致远的整个布局当中,是最引人注目,也是表面上最激进的一环。 梁叛很当然的便将赵元夔归为李裕、冉佐一样的激进奋发之士,心中不仅始终对此人感到几分好奇,而且还有一丝敬佩。 但是眼前的赵元夔,头上纱帽断了好几根纱线,衣裳也皱巴巴的,下巴上一片青须须的胡茬子。 一个原本应该颇为高大雄武的汉子,此时却坍着肩膀,不带一丝感情地重复了一遍万端派给他的任务。 “把赵开泰交出来!” 这是赵元夔第二次说这句话。 梁叛在他说第一次的时候就听懂了,因为这句话本来也不存在甚么深刻含义,更加没有隐喻暗讽,纯粹就是字面意思。 但是他还是假装没听懂,又问了一遍:“我不明白,甚么意思?” 赵元夔的耐心极好,丝毫没有任何发怒和不耐烦的迹象,这一点要胜过李裕和冉佐,特别比冉佐要强得多。 他正准备将那几个字再重复一遍,但是想想最终的结果,大概还是被这个梁叛反问回来。 于是他换了一种说法:“赵开泰丢了……” “我明白了。”梁叛这次笑得像个奸商,“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们找人对不对?” 赵元夔张了张嘴,微微塌陷下去的脸颊终于抽动了一下。 他薄薄的嘴唇抿起来又张开,淡淡地道:“不是的……” 于是梁叛和颜悦色地换了一个说法:“你们想要找到赵开泰对不对?” 赵元夔想了想,虽然隐隐觉得不对,但他对这个逻辑根本找不出任何毛病,只好点点头。 “那就是找人了。”梁叛笑眯眯地道,“找人二百两。” 赵元夔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这世上居然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明明赵开泰就是被他…… 梁叛突然伸手打断了赵元夔的猜想,问道:“我知道你们怀疑人在我这里,但是证据呢?” 赵元夔黑着一张脸,因为他没有证据。 万郎中那里好像也没有任何证据。 事实上,万郎中派他来,本来就不是为了搜查证据的。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梁叛交出赵开泰。 可是并没有说要如何让梁叛交出来。 于是这个说法到了梁叛的嘴里,就变成了请他“帮忙”找到赵开泰。 梁叛的经营范围里面,包含调查、侦探等内容,自然也就包括找人这一项。 找别人他不敢保证,好比季永年他就到现在也没找到,但是要找 赵开泰,分分钟就能把人带过来——这是笔稳赚不亏的买卖。 于是他又加了一句:“保证一个月内能找到。嫌贵也可以出五十两,我们一样尽力找,但是不打包票。” 赵元夔先没考虑上头肯不肯出这二百两的问题,他先考虑的是,明天就是闰三月半,还有半个月就是赵开泰和韩家小妹的婚期,即便梁叛保证一个月内能找到人,也有可能是二十天、甚至三十天,时间上根本来不及啊。 他皱着眉说了一句:“一个月来不及,你自己知道原因。” 梁叛把手一摊,笑道:“知道知道,不过没事,想要缩短时间,可以加钱啊。缩短一半时间价格翻倍。” 赵元夔不愧是户部照磨,经手的钱粮账册不知凡几,这个账很快便算了出来。 十五天内四百两,七天半内八百两,三天又九个时辰是一千六百两…… 十五天是刚刚能够赶巧的,也就是说最少也要花掉四百两才行。 他摇摇头:“办不到。” 梁叛耸耸肩:“那你们可以出五十两碰碰运气,说不定我两天就能找到呢。” 赵元夔道:“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梁叛笑笑:“那就请你们的首脑定罢,他有钱的。” 赵元夔不知道新任的首脑有没有钱,他对陈碌的了解比梁叛还少得多。 但是梁叛说得对,这事不妨交上去问问,让上面的人来决定。 目送着赵元夔高大却微微佝偻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梁叛支着下巴,继续琢磨一首新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却道人心……却道人心……” 梁叛眼望窗外,嘴里念念叨叨的。 一首《木兰花》给他背得稀碎,没办法,他只记得开头两句,后面的三联约莫看见过,却不会背。 他记得初中的时候,坐在他前座的那个文艺小胖妹很喜欢纳兰词,凄婉哀怨地念过几句,也给他看过抄写的诗词笔记,这几句便是当时记下的。 其实托文艺小胖妹的福,纳兰词他还真看过不少首,很多都记得那么一两句。 于是他干脆都列出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也就是这些,再多也没有了。 他是琢磨着,谢无名送来的那些诗虽然已经挑出十首还不错的,也从萧武那里成功换到了二百两银子,但是要配管寄那位“南都七子”的名头显然还不太够。 堂堂南都七子,不能只靠“山一程,水一程”的《长相思》吃老本。 必须要另外拿出一首好诗来镇场面才行。 而且还得附和此人“婉约派”的风格。 梁叛本想将刚刚回忆起来的这几句攒在一起的,但是连起来读一读,不但韵脚不合,而且表达纷乱,不成一篇。 于是他咬着笔杆,细细思索起来, 忽然想起蒋大娘,青春如梦、徐娘半老,一个有故事的女子。 他又想到潇湘院的九娘,同样是风情万种,但是比起蒋大娘来,更叫人看不清、猜不透。 梁叛不禁开始脑补九娘的故事,一个深闺凄怨的女子,心酸今时,回想往事…… 他坐着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提起笔,脑中闪过纳兰词破碎的辞句,慢慢写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谁念西风舞黄叶,瘦尽灯花愁未歇。 二十年来最荒凉,满目昨日锦衣郎。 明月多情应笑我,当时只道是寻常。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二章 侯府的责任 一首诗刚写完,赵元夔就回来了。 梁叛连忙将诗稿折好收进怀里,又给赵元夔沏了一杯茶。 “三天以内老子要见到人,五百两银子,爱干不干。” 话是从赵元夔嘴里说出来的,但是语气显然是陈老板的语气。 “干干干,干啥不是干。”梁叛笑了笑,“不过我这里规矩,先付钱。” 这次赵元夔很痛快地掏出五百两银子的兑票,放在桌上,两根手指按着,轻轻推了过来。 虽然说自从朝廷开放白银货币之后,大大减轻了制钱交易时所需携带钱币交易的重量,但是五百两毕竟还是颇为沉重的,所以铜银兑换的兑票反而更受欢迎。 当然了,铜银兑换或者说碎银换整银本质上是一种金属转换的业务,而不是存兑业务,这是要承担“火耗”的。 因为金属的铸造总会有损耗,也会产生人工和炭火的成本,所以这种存兑非但没有任何利息可言,反而会产生一笔额外的费用。 而且梁叛手里的这张兑票上有标注,火耗钱在兑银时直接从所兑银数中扣除。 也就是说这笔钱由取钱者承担。 另外该钱店是二分的火耗,也就是按照“百中取二”收取折损的费用。 如果梁叛要去钱店将这批银子取出来的话,就要被钱店扣除十两银子的费用,也就是说他只能拿到四百九十两。 梁叛也没在这十两银子上纠结,直接将兑票收了,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把赵开泰骗回城“卖了”。 不过赵元夔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在观察着梁叛。 梁叛抬头看了他一眼,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并没有着恼,笑了笑,说道:“赵大人,还有何事可以效劳?” 赵元夔醒过神来,尴尬地笑笑,随后正色道:“我在李丰敞和冉季辅那里听说过你,可以说是久仰大名。不过见面之下,似乎……” 赵元夔说得很直率,脸上也没有甚么恶意讥讽和奚落的表情。 梁叛看得出来,赵元夔不是刻意为了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只是在说他的真实想法。 梁叛点了点头道:“实不相瞒,我对阁下也有同感。” 赵元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落拓模样,苦笑一声,两人互相之间都不解释,就这么洒然分别了。 送走赵元夔,梁叛关了茶馆,骑马出城。 他去的是老狗那几间还没处理掉的老房子,老狗和赵开泰现在就住在那里。 当梁叛紧赶慢赶到达那片可以称之为“乡下”的野地时,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穿着一身粗布烂衫的疯子,就蹲坐在路边的一根树桩子上,抄着两只手,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城池的方向。 那树桩子边上还搁着一个竹篮子,篮子当中装了几盘青紫色寡瘦寡瘦的猪草。 梁叛在马上看看不远处正冒着炊烟的老房子,心里不由得纳闷:不曾听说这村上有个疯子 …… 他低头向那疯子细看了一眼,不由得惊叫起来:“赵开泰!” 那“疯子”眼球呆滞地转动一下,看向梁叛这边,突然跳了起来,双手撩开脸上散乱的头发,惊喜地叫道:“梁叛!你来了!我甚么时候能回城里,可曾过了四月初一?你是来接我的对不对?” 梁叛再也没想到,眼前这个有些激动的疯子,就是赵开泰。 他一想到自己来的目的,是要把这个家伙骗到城里卖给陈老板,可是现在似乎跟本不用自己动任何脑筋,赵开泰就会迫不及待地跟着自己回到南京城中。 他反倒有些犹豫了。 “你说话你说话!” 赵开泰紧紧攥住梁叛的缰绳,用力摇了两下。 好在梁叛的这匹马是匹老马,温和驯顺,既可以骑乘,也能驮货,给赵开泰攥着缰绳摇了几下脑袋,只是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不像蒋大娘的那匹霜虎脾气大,说不定就要翻过脸来给赵开泰咬上一口。 梁叛连忙俯身拉开他的胳膊,笑道:“你他娘的少跟我装疯卖傻,今天才三月半,你到这才几天,就憋成了这样?” 赵开泰顺势松开缰绳,捋了一把头发,呵呵笑道:“果然骗不过你,不过说实在的,我现在真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啊……” 梁叛看他恢复正常,略略放下心来。 其实刚才他根本不确定这赵开泰是不是真的在装疯卖傻,他还真怕这位赵小侯就这么给憋疯了。 不过现在看来,能让赵小侯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说明这小子已经有点真疯的苗头了。 “你要真想回去也不是不行。”梁叛道,“不过要等明天,我叫马车来带你回城。” 赵开泰显然有些意动。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摆手拒绝了:“不成,不能回去!我在大牢和这里吃了这么多苦头,不能前功尽弃。” 梁叛摇摇头:“恐怕你不想也不行,我有消息,你爹好像要当官了,南京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应该是你连襟景王的路子,这次你家应该不会由得你任性了。” 赵开泰先是意外,随后沉默下来。 梁叛虽然没有直说,但是他很清楚其中的意思。 他老爹这趟要授实职出来做官,与其说是景王帮忙,不如说是看在韩小妹的面子上,景王和景王妃这对姐夫、姐姐拉了小妹一把。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赵开泰要和韩小妹成婚。 郃阳侯家虽是世袭的侯爵,但是从景泰年一位先祖自从六品和州同知任上致仕以后,家里就再没有出过一个实职官。 爵位只能带来荣耀,但是除了荣耀之外,却没有任何权力,也很难带来更多实际的好处。 于是大明家中没有实职官的勋贵们日渐式微,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事实。 所以赵开泰很清楚,这个正五品的武选司郎中对他们家的振作和延续意味着甚么。 别说韩小 妹只是发胖,就算真是头老母猪,他作为赵家的一份子、郃阳侯爵未来的继承人,也要忍痛将这个姑娘娶回家! 赵开泰咬着牙,站在路边迟疑不决。 尽管已经明知没有其他任何一条路可走,也很清楚自己一定会做出那个选择,但是他还是不肯就这么妥协——向自己妥协。 梁叛忽然有些同情这个赵小侯了。 虽然一心想要做一个合格的纨绔,但是真当郃阳侯府的重担压到身上时,赵小侯一直坚持的所有洒脱和跋扈,在家族的责任面前,都已不值一钱了。 梁叛跳下马来,拍了拍赵小侯的肩膀,叹道:“收拾收拾,在回去之前,我请你喝酒,大醉一回,直面人生罢!”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三章 花牌九 梁叛本不想再来潇湘院的,说实在的,他对那个潇湘院的老鸨九娘真有几分怵头。 那个女人对男人的杀伤力实在是有些大。 不过今天为了万念俱灰的赵小侯,梁叛还是决定请他到南城最好的场子来放纵一回。 就当是单身派对了。 南城最好的场子,当然就是潇湘院。 赵开泰在经历了一番欲哭无泪的挣扎之后,终于咬起牙关,果断地认命了。 “潇湘院?”他愣了一下。 作为南京城内纨绔圈子第一集团中的一员,自然听说过潇湘院的大名。 也听说过潇湘院那个风情万种的老鸨。 他咽了口口水,迟疑地道:“听说皋九娘早就被丁老三瞧上了,那小子惯爱寡妇熟女,隔三差五便到潇湘院去一趟,我们去怕不会……” 梁叛没想到丁少英还有这种癖好,倒是挺有意思的。 不过他倒没怎么担心会在潇湘院撞见丁少英,就算碰见也没甚么好怕的。 毕竟这里不是西城,姓丁的还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 “没事,南城是你老丈人的地盘,怕他怎的?” 梁叛笑着揶揄了一句。 赵开泰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梁叛只好举手求饶:“好好好,我不说了,你给句准话,到底去不去?” 大约梁叛之前的几句话到底是起了作用,赵开泰一咬牙,狠狠地道:“去!” 唉,可怜的娃。 梁叛看看咬牙切齿的赵小侯,心里哀叹一声,带他去潇洒一回,就算是弥补了自己的愧疚罢…… 天色还早,梁叛与老狗打了声招呼,带着赵小侯去往潇湘院。 潇湘院是聚宝山下一大片的高楼大院,不过此时天光还亮着,所以梁叛没有如上回那般,看到潇湘院满园的灯火。 实际上除了正当中挂着牌匾的那一栋楼以外,其余一栋大楼和两座小楼,以及成片的院落,都是不向外开放的。 或者说,是不向普通人开放的。 上次梁叛住的那间小屋并不在正当中的那栋楼里,而是开了侧门通往隔壁的一座小院之中。 也可以说梁叛也已享受过了潇湘院超规格的服务。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地睡了一夜。 经过头顶的那块牌匾,进了中楼,便听见一阵阵女子的欢笑吵闹。 梁叛和赵开泰都感诧异,并肩走入大堂,就看见大厅当中一张大圆桌,十几个穿红披绿的姑娘莺莺燕燕一般,唧唧喳喳地将那张圆桌围挤着,一个个兴致高昂,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的物事。 此时天气已经有些闷热,此处又是人挤人的,气氛愈加热闹,有些姑娘贪凉,便将罩衣解了,露出贴身的短衣、半袖来,一条条白雪般的藕臂时而挥舞,时而高举,一片白花花的恍得人眼花缭乱,将周围那一干瞧热闹龟奴仆役看得大流口水。 梁叛一看那架势,便不由得有些发愣,这场面他太熟悉了。 只听其 中一个女子娇喝一声:“七七八八不要九!” 然后是骨牌与桌面相击的“啪”的一声,接着众女有的惊叫有的咒骂,方才喊“七七八八”的姑娘则欢笑一声,毫无矜持地叫道:“通杀通杀!哈哈哈哈!” 梁叛听着熟悉的吆喝,嘴角便不自觉地会心一笑。 敢情是潇湘院的姑娘趁着还没开始接客的当儿,聚在一起耍起了牌九。 不过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是不是来早了? 好在大家都盯着牌桌上看,要么看牌,要么看人,并没有人注意到贸然进来的两个客人。 梁叛见无人来管自己,也就走近了两步,专心去瞧牌局。 这副牌局还是他熟悉的那一套玩儿法,四人四门,一庄家三旁家,其余人跟注下注,由四门各自开配。 那庄家是个青衫打扮的瘦小文士,面容俊秀,唇红齿白,梁叛目光在那人平坦的喉结和隆起的胸脯上一扫,便知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怪不得能和那些姑娘们挤在一处耍牌九。 那些女子好像对这个假相公十分熟稔,对她丝毫没有避讳。 上门那位最是豪放,此时脱得已只剩下一片粉底绣花的肚兜,坐在凳子上,斜靠着那假相公的肩膀,冲着下门收钱的姑娘笑道:“黄莺儿,你还要赌吗?妆也不曾画来,万一来了客相中了你,你倒来得及添妆?” 那黄莺儿身上也只剩下一件半袖,还是半掩着的,露出里面的一截抹胸,和一片雪白的酥胸来。 黄莺儿一把搂了有百十两银子,哈哈笑道:“老娘今日来了月事,已向九娘告了假,摘了牌子了。” 这些女子虽然身在风尘,也是有血有肉的,关起门来时,也会露出她们藏在微笑面具之下真实的一面。 不得不说,这里的姑娘们,有时候月事见红也是一件幸事,意味着自己又一次成功“避险”。 出来接客的女子们,虽然个个都有避孕的办法,可凡事就怕万一,只要在这一行里做,总会有意外发生。 就在梁叛和赵开泰兴致勃勃地研究牌局时,忽然听见一声极其凶狠的吼声:“甚么人乱闯进来?” 梁叛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假相公掷骰子呢,那手法一看就是练过的,但是不很熟练,拣好的一个点子打得歪了,心里还没来得及惋惜,就被这一声吼给吓了一跳。 这一下整个大堂之中都安静下来,只有两个骰子在牌堆中嗒嗒嗒嗒的碰撞滚动声。 所有人几十双目光,全都盯在了梁叛和赵开泰这两个不速之客的身上,等到那两颗骰子终于停了下来,大堂里便出现了一刹那的完全静止。 接着就听上门那个豪放的姑娘猛然尖叫一声,抓起搭在腿上的衣服便遮在胸前,飞快抄了面前的银子,便朝楼上逃去。 剩下的姑娘如梦方醒,也都尖叫着拿衣服拿银子,转头往自己房间 的方向逃跑,一桌人转瞬间逃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庄家位上的那位女扮男装的假相公,俏脸微红地看着这边,却没有逃走。 等到姑娘们全都逃到楼上时,那些尖叫已变成了一片放肆畅快的大笑,既笑那些狼狈的姐妹,又笑仓惶的自己。 梁叛一瞬间觉得这世界有点可爱。 他笑着半举起双手,任由两个横眉瞪眼的龟奴推搡着自己,一步步向外面退去。 那些逃到楼上的女子已经披了衣裳,一个个趴在围栏上,交头接耳的,笑嘻嘻地看着楼下的这一幕。 就在这时,只听走廊下一个慵懒柔媚的声音道:“放他们进来。”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四 赌一场 两个龟奴立刻松了手,转头去看,只见侧门开着,九娘穿着一身素白缎套、裙子,松松地挽了个发髻,也没甚么妆容打扮,一派平淡素净。 只是神情倦怠,似有几分憔悴之色。 不过梁叛倒是眼前一亮,这样的九娘,反倒另有一番风情。 “好弟弟,今日怎么想着到姐姐这里来了?”九娘一只手背在身后,斜倚在廊柱上,看着他微微笑着。 “带个朋友来。”梁叛向那女扮男装的假相公看了一眼,向九娘那里走去。 这时不论是大堂中的龟奴仆役,还是楼上的莺莺燕燕,都好奇地打量起这个人来,他们还从没听说九娘有甚么弟弟的。 当然了,欢场中逢场作戏的称呼也很常见,但是九娘对这种男人向来是不假辞色的,更不用说姐姐弟弟叫得如此亲热了。 那假相公也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两个男人。 不过也仅仅是有点好奇而已,等她打量过,并且没有从这两个男人身上发现任何特别之处的时候,眼神就变成了厌恶和不屑。 她当然知道这是甚么地方,来这种地方的男人,绝不会是甚么好东西! 包括她爹。 此时“坏东西”梁叛走进廊中,向九娘拱了拱手,凑到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好姐姐,我这朋友可是个雏儿,相烦替他找一位温柔体贴的姑娘。” “好。”九娘似笑非笑,眼波流转,在赵开泰身上上下一扫,将赵小侯一身骨头都扫得酥了几分。 他连忙低下头,假装咳嗽一声,偷偷转眼四顾,却恰好同赌桌边上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四目相对。 赵开泰浑身一激灵,连忙转过头去。 他只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突然听到一声娇喝:“喂,你们两个,平白搅了小爷的赌局,赔我!” 赵开泰吓了一跳,连忙向梁叛靠近了些。 梁叛转头看那小姑娘,生得倒还好看,脸蛋儿略有几分婴儿肥,只是凶霸霸的,也不知甚么路数。【¥#神笔屋henbiwu …阅读】 他便用眼神询问九娘,九娘便捂嘴娇笑起来,无奈地瞥了那姑娘一眼,低声道:“她嘛,我也没有办法。” 说着便幸灾乐祸地躲到一边,摆明了隔岸观火的态度。 梁叛倒是不怕,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怎么赔?” “很简单,跟我赌一场!”那姑娘挑衅地瞪着梁叛,问道:“敢不敢?” “呵呵,有甚么不敢。”梁叛看看门外,天色不早了,便道,“不过此处不大好,人来人往的,误了九娘的生意” 那姑娘便看向九娘。 九娘笑说:“到小飞燕的房里。” 那姑娘点点头,背着手径直上楼,显得轻车熟路。 梁叛自无不可,伸手请九娘先,自己随后跟了上去。 九娘将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拿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臂弯里,梁叛一眼瞧见,原来九娘手里还攥着个巴掌大的酒 壶。 到了楼上,梁叛一路都感到十几双目光钉在自己身上,走廊中的女人们还没散去,都捂着嘴碰着脑袋叽叽咕咕,一个个眉开眼笑地看着这边,不知在说甚么笑话。 梁叛视线扫了一圈,也不多作理会,只跟在九娘身后进了一个房间。 进门一看屋里沏茶的人,原来就是方才坐在上门的那位豪放女。 不过小飞燕此时已经穿戴齐整,冲着两位客人轻轻一福,伸手延客入座。 举动娴静淑雅,宛如大家闺秀,丝毫瞧不出方才在赌桌上的那股子豪放气概。 早有龟奴将楼下牌桌上散乱的骨牌和骰子收了,颠颠地送到小飞燕这里来,那女扮男装的姑娘指了房中的一张小圆桌,说道:“就在那里赌!” 说着当先在北方坐下,一派大马金刀的气势。 梁叛很随意地坐在她的对面,笑道:“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虽然早知对面是个女儿身,但是对方既然扮了男装,便以男子的称谓相询。 那姑娘皱了皱眉,不悦地说:“问那么多做甚么……”接着便犹豫起来,“我叫……我叫赵开泰!” “嗯?”梁叛先是吃惊,随即心中一凛,暗道:这是甚么意思,当面挑衅吗? 莫非这人算准了我和赵小侯要来,现在此处布置摸底的? 不过一想又觉得不对,这个姑娘可是个没城府的,不会弄这么多弯弯绕的事情,难道是赵小侯的仇家? 也不对啊,这两人显然并不认识…… 比他更纳闷的,当然要数赵开泰本尊了,他瞪着一双牛眼,再三确认了对面那位根本就不认识以后,浑身已出了一层透汗。 那姑娘倒是浑然不觉,反问道:“你们又叫甚么?” “赵……”赵开泰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回答,被梁叛桌底下轻轻一脚,踩在了脚背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赵少爷,久仰久仰。”梁叛连忙接口过来,“在下张学友,他是刘德华。” 不就是瞎起名么,谁不会啊? 赵开泰有些不解地看看梁叛,自己啥时候就成“刘德华”了?这啥破名字啊? 梁叛才不会照顾赵小侯的不满情绪,直接问道:“赵少爷想怎么玩,多大注码,甚么规矩,都请先定个章程。” 赵开泰脑子里嗡嗡的,听到自己的姓氏,下意识地又接口道:“哦,哦,好的,你们定你们定。” 那姑娘对赵开泰的无礼感到相当不满,不过并未表现出多少,只是鄙夷地道:“小牌九,不带天王地王、天高九地高九,一百两银子一注,敢不敢?” 小牌九就是纯粹的赌大小,一人两张牌,不用配不用比,节奏比大牌九快得多,只要牌面掀开,立刻就定胜负。 节奏快输赢快筹码高就意味着“刺激”。 “有甚么不敢。” 梁叛早在楼下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这姑娘一手骰子绝对是练过的,很多窍门 也都知道,不过手法不行,经验也很欠缺,所以也没甚么可忌惮的。 谁知那姑娘却是信心满满。 于是小飞燕帮着砌牌,刚刚砌好,那姑娘甩手便将骰子砸了下来。 梁叛看她手法,骰子是反手朝外打出去,要打在本身右前方第一张牌上,才算是打成了。 不过那姑娘这次的手法,属实有点欠缺的,那两枚骰子只有一枚打在了桌角,另外一枚还没出手就已经慢了一步,最后打在了码好的骨牌的正中间,弹起三尺高,显然是失败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五章 纯情少年赵小侯 谁知蹦起的那骰子还没落地,九娘一伸手便摘到了手心当中,笑吟吟地说:“娇娇,牌九总要四个人玩儿才有意思,这一把就算皋姐姐的好不好?”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这一手是偏帮那姑娘的,明知骰子打得不好,干脆耍赖不作数了。 梁叛只是笑笑,也不计较,只是心想,原来这姑娘名字叫娇娇,还蛮有意思的。 那姑娘反倒不依了,恼火地道:“皋姐姐,是好是歹,总要玩过了这一把,你这样岂非坏了赌桌上的规矩!” 九娘仿佛料得到这妮子一定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也不着恼,更不和她争辩,只是将另外一只拾起来,重新放在那女孩面前。 那姑娘也不是不晓得好歹,任着性子抱怨过后,便撅起嘴嘀咕:“哼,你把人家的名字都告诉外人了。” 话虽然说得不怎么客气,但是语气已经没有方才冲了,反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梁叛假装没听见,说道:“四个人玩也好,请问如何座次,是庄家赵少爷安排,还是打骰子自己选?” 自己选就是各自打一只骰子,拼点数大小,点数大的先选。 娇娇没作声,九娘道:“庄家定。” 这是偏心偏到底了。 梁叛倒是没甚么意见,反正他玩儿牌九就一个宗旨:一切要看骰子。 骰子打得好生死都是定数,骰子打不好输赢全看运气。 甚么“生死门”、“叫牌喝牌”,都是没准儿的事情。 只要牌背记得好,骰子肯帮忙,玩儿牌九没有输的时候。 娇娇迟疑了一下,有些不情不愿地道:“那九娘坐上门好了……” 其实照她的意思,还是掷骰子最公平,最合规矩。 九娘嫣然一笑,坐在了她的右手边,然后不等庄家发话,便对梁叛和赵开泰道:“好弟弟,你们自便好了。” 娇娇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 反倒是赵小侯一愣,有点慌了神:“我……我也要上?” 梁叛自己坐在天门,奇怪地道:“怎么,赌钱而已,你又不是不会。” 赵开泰脸色愁苦,把手一摊:“我确实不会啊……” “……” 梁叛一阵愕然。 这赵小侯自从走进潇湘院开始,就一直表现的极端反常,确切的说,是在老狗家听到“潇湘院”这三个字开始,就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他纳闷地将赵小侯上下打量一遍,问道:“你该不会……真的不会玩儿牌九?” “真不会!” 赵小侯哭丧着脸,他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今天算是丢人丢大了! 还好这里只有梁叛一个人认识自己,没有让那帮混小子看到自己这副囧样。 但饶是如此,也已经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一世英名啊!! 梁叛比他更加无语,堂堂一个小侯爷,居然连牌九都不会? 他忍着疑惑问:“那你会不会押宝?” “不…… 不会……” “叶子?” “啊?甚……甚么叫‘叶子’?” “我的天,叶子牌啊!” “啥东西?不会……” “那双陆?” 赵开泰连嘴都张不开了,只能低着脑袋摇头。 梁叛已经快崩溃了,到底谁是穿越者啊! 他难以置信地问:“你他娘的该不会连麻将也不会罢?” 赵开泰犹豫了一下,低声问:“我会打倒倒胡……这算吗?” 太棒了……倒倒胡,老年娱乐版麻将…… 在赌博界的地位绝不会高于双人斗地主。 或许可以和石头剪刀布打个平手。 梁叛感到自己老脸一红,这太丢脸了! 他深吸一口气,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那你该不会连青楼也没逛过罢?” 赵小侯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逛窑子是不好的,我们家有家训的。” 梁叛已经懒得搭理他了。 他之前对九娘说这小子是个雏儿,那是说笑话的,哪知道一语成谶,这小子还真就没进过青楼! 梁叛不由得鄙视起赵小侯来——你混成这样也算个纨绔? 也不知道那些官家子们怎么就这么怕他的。 反倒是娇娇美目中泛出异彩来,看向赵开泰时,脸色也不像之前那么鄙夷了,反而带着几分欣赏之意。 一听说他们家还有家训,娇娇连忙问道:“甚么家训,一定是金玉良言对不对?” 赵开泰见总算有人认同自己,连忙振奋起精神,昂首挺胸,一边在桌边打着拍子,一边带着一种节奏明快的旋律朗声唱道:“吃喝嫖赌最伤身,平平淡淡才是真。暴饮暴食坏肠胃,嫖坏心肝脾肺肾。赌博百害无一利,怒气急躁损精神。修身养性……” 赵小侯唱得卖力,娇娇也听得认真,还不断跟着他的拍子点头哼哼。 总算是看到梁叛脸色不善,赵小侯急忙收了声音。 梁叛揉了揉眉心,现在想钻地缝的已经不是赵开泰了,而是他。 这他娘的也能算是家训? 如果不是赵家祖宗缺心眼,就是赵小侯被人给忽悠了。 九娘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赶忙制止了赵开泰两人的一唱一和,无奈地吩咐小飞燕,让把今日不曾挂牌的黄莺儿叫来陪赌。 梁叛只求这一场快快赌完,早点把赵小侯送进姑娘房里,他好及早抽身。 嗯,看这个小飞燕就不错,等赌完了同九娘一说,就把赵开泰留在小飞燕这里算了。 其余的事就不用他来烦神了,总不至于熄了灯上了床,还要他在旁边指点罢! 再说现成有个老师小飞燕在这里,就是块烂泥也能给他扶到靶位上,到时候枪炮上膛,箭在弦上,不会也会了。 只要将赵小侯留下,门一关灯一熄,他这个忙就算帮到了,也不用再觉得对不起赵小侯,明天往城里一送,五百两银子到手! 梁叛已经盘算好,一等“送佛到西”,他就出去另寻一个 客栈住下,明天一早接了冉清出来,送赵小侯进城,然后就可以直奔小西湖了。 算算现在身上的钱,接近两千两银子,明天义演他打算全部捐出来交给蒋大娘,至于以后的开销,以后再说罢。 这时只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人没进门就听一声纵声娇笑:“哈哈哈哈,姑奶奶又杀回来啦!”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六章 赌喝酒 众人一看,就见黄莺儿提着裙角,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急吼吼地闯进来,用力推开赵开泰,便大马金刀地坐定下门位上。 “打骰子打骰子!” 黄莺儿是个鹅蛋脸,长得娇小秀气,嗓门却大,一个劲儿地催促着开赌。 娇娇也不含糊,反手打出骰子,这一把骰子打得很漂亮,正打在右前方那张牌背上,不过力道稍稍重了些,一枚骰子弹高了几分,原本是个四点,落在桌面上却成了个二点。 不过梁叛无所谓,反正他现在也没熟悉牌背,一副牌总要摸过两遍才行。 九娘一边接牌,一边对黄莺儿笑道:“你倒嚷得急,可知这牌多少银子一注?” 黄莺儿一愣:“多少?” “一百两。” 黄莺儿刚刚摸到手的牌好像变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立刻推了出去,叫道:“太大了罢!” 娇娇的手也停下来,她也有些后悔,本来是打算教训一下那两个臭男人的,才定了一百两的注码,谁知道黄莺儿横插进来。 万一连输几注,恐怕连妆奁盒里藏的那些宝贝首饰也要拿出来当了。 她自己家里有钱不假,也玩得起这么大的赌注,九娘自然也不会缺钱,对面那个臭男人虽然不知道身家多少,但是一看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估计也能玩儿得起。 但是黄莺儿就…… 黄莺儿在潇湘院中虽然也很红,缠头不少,但是总要赎身出去从良的。 她不想坑了自己的好姐妹,只好将带着求助的目光看向九娘。 九娘却自顾自翻开了牌,是个二四配铜锤,二四当丁三用凑了个九点,不大不小。 这意思就是要玩儿过这局再说了。 娇娇也没办法,只好同黄莺儿眼巴巴地对望一眼,都翻了牌出来。 最后全开出来居然是九娘最大,独赢三百两银子,叫小飞燕记了账。 黄莺儿哭丧着脸,有心不玩儿了,又有点不服气那一百两银子,何况才推了第一把,没有马上离场的道理。 可要继续玩儿罢,又怕兜里那几个钱禁不住自己糟践。 好在梁叛笑了笑,趁着还没打骰子说道:“赵少爷,好姐姐,黄莺儿姑娘,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这场赌局原是赵少爷和我的对赌,好姐姐跟莺儿姑娘原是陪的。不如就玩儿下注,我和赵少爷还是一百两一注照旧,好姐姐跟莺儿姑娘随便。我这朋友还有小飞燕姑娘也可以下注,都不限注码,人多热闹嘛,这样如何?” 黄莺儿几乎立刻就要叫出声来附和,不过九娘眼神一扫,立刻乖乖闭上嘴巴,心里却十足忐忑。 娇娇姑娘生怕九娘又不近人情,连忙抢先答应:“好,我同意!” 九娘瞥了她一眼,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黄莺儿这才欢呼一声,拍手道:“好,这样最好。” 随即在九娘的注视之下吐了吐舌头,嘟着嘴巴不敢再说。 九娘冷笑道:“下次还敢见赌桌就上吗?” “不敢了不敢了……”黄莺儿自己就着自己的耳朵,连忙认错。 九娘原是敲打敲打,见状也好收篷了,向梁叛报以一笑,谢他主动出来解围纾困。 “这样罢。”九娘道,“一百两银子也不是小数,大家玩儿玩儿不伤和气,准定输到上千两便停手,如何?” 梁叛知道这是在替他们兜底,虽然自信不会输,可也没想赢许多银子,自无不可。 于是牌局继续,梁叛和娇娇自由下注,旁人也就是三五两陪着,图个乐子,小飞燕也抓了一把碎银子来凑趣,唯独赵开泰,还是缩在一旁,不肯入局。 梁叛起先几注都很保守,虽然输多赢少,但是推完一条,洗完牌牌背记过六成以后,便开始赢多输少了。 等到开始推第三条时,梁叛已经赢了二百两银子,反倒是起先一路大杀四方的娇娇接连铩羽,倒输一百两。 第二条是九娘的庄,第三条轮到梁叛,娇娇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被梁叛一趟连杀九把,总共输掉一千两银子,被九娘叫停判输了。 娇娇哪里肯服,把最后一对杂八攥在手心里,叫道:“不行,他出千!” 梁叛将自己对杂九推进牌堆,摊手笑道:“赵少爷何出此言啊,牌和骰子都是你们的,地方也是你们的地方,我哪里出得了千?” 九娘冷着脸道:“娇娇,敢玩儿就要敢输,你是遇着高手了,也叫你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从今天起除了家里和我这儿,不准你在外面赌钱了!” 本来在九娘面前还有些蛮横放肆的娇娇,此时却没有半点脾气,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不过她还是不肯就此认输,瞪着梁叛说道:“不赌钱也罢,喂,你敢不敢赌点别的?” 梁叛没想到这丫头还有幺蛾子,便笑道:“赌甚么,只要九娘点头,我无不奉陪啊。” 娇娇便扑到九娘身边,抱着她撒娇弄痴地道:“好姐姐,让我再和他赌过成不成?” 九娘也是无奈,不由得叹道:“总要叫你输得心服口服,你说赌甚么?还推牌九吗?” 娇娇想了想道:“不推了,他会记牌,又会要点子,我可推不过他!” 九娘又好气又好笑:“你自己知道还要赌?” “嘻嘻。”娇娇笑道,“我要和他赌摇摊,好姐姐你来摇!” 梁叛不由得哑然失笑,赌摇摊,猜点数大小,还是九娘来摇,没有任何手段可用,那就完全只是凭运气了。 不过他也不怕,问道:“那怎么玩儿,赌注是甚么?” 娇娇一双美目之中忽然闪过一点寒光,咬牙道:“就猜大小,输了喝酒!” 梁叛一愣,这妹子不按套路出牌啊…… 娇娇见他迟疑,冷笑道:“怎么,怕了?” 梁叛倒是不吃激将法那一套,不过此时不能退缩,便道:“我不能欺 负你,这样罢,我们两人,你们三人。” 他一指赵开泰:“我输了他喝,他倒了我喝,你另外找两个帮你,怎么样?” 黄莺儿一听连忙举起手自告奋勇:“我来帮娇娇!” 梁叛把手一摆:“你不行,你来月事不能喝酒。” 黄莺儿满脸通红,才想起来自己是挂着红的,只好默默地将手缩回去。 九娘风情万种地横了梁叛一眼,似乎在埋怨他推波助澜,还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只好指了指小飞燕,说道:“姐姐和小飞燕陪你们。”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七章 春宵 赌博与喝酒这两件事,简直就是绝配。 起先恨不得输个痛快,那就能喝个痛快。 可是喝到后来,地上的一个酒壶看入眼内能变成三五个酒壶的时候,就不想输了。 想赢。 因为实在是喝不动了。 梁叛一直觉得自己的酒量很不错,而且自认为能够以一己之力放倒眼前的三个女人。 所以在开赌之前,他就大致定了个计划:先把赵小侯跟小飞燕喝倒,确保玉成美事,然后把另外个女人搞定,完事自己开溜。 可是世事无常。 他忽略三个很现实的问题: 第一,女人要么不喝酒,只要是肯喝的,酒量一定不比男人差。 在这一点上其实是没有多少性别优势的。 第二,对面三位选手的上场方式和顺序不是由他来决定的,而是娇娇。 娇娇定的办法是,三个女人,一人喝一杯,要么不醉,要醉一起醉! 第三,对面最能喝的居然不是九娘,也不是娇娇,而是小飞燕…… 梁叛倒在九娘身上的时候,小飞燕还坐得笔直。 她在一个人在那里掷骰子:“娇娇——一三点双;九娘——三六点单!娇娇睡里屋,九娘睡……睡外屋。” 小飞燕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娇娇扶上床,接着走到九娘跟前,“嘿呀”一声,把九娘扛在肩膀上,一步三踉跄地跨出内门,将九娘丢在了外屋的罗汉床上。 她又走回来看见地上躺着的两个客人,呆了一气,又坐在桌边,打了两记骰子:“老手——一二点单,睡外屋;雏儿——二四点双,睡里屋。” 小飞燕又撑着桌子站起来,先将赵开泰拖上床,随即走到梁叛身边,咬着牙连拖带拽,将梁叛推到了外面的罗汉床上。 自己则昏昏沉沉地走出屋去,也不知怎么找到黄莺儿的房间,推门便进,爬到床上脱光了衣裳,搂着黄莺儿便呼呼睡去了。 梁叛迷迷糊糊不知自己睡在哪里,想要睁眼看看,却感到自己在不断地向下沉,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世界。 他无法睁开眼,只有听觉和嗅觉可以在这个安静而黑暗的世界当中,发挥出不多的一点作用。 他耳中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以及……另一个心跳声。 咚咚…… 咚咚…… 他闻到一丝让人蠢蠢欲动的幽香,好像在自己的右侧。 梁叛侧了个身,伸腿压在一个绵软的躯体上,手在被子当中探了一会儿,从一个半敞开的领口滑了进去。 揉捏了两下,就这么握着,咂咂嘴,又顺着困意睡了过去。 …… 清晨,梁叛的生物钟准时将他叫醒。 他只觉浑身都有骨子疲乏的感觉,因此没有急着睁开眼,而是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 然而他甚么都不记得了,最近的记忆,就是他用一连推了九把赢庄,把那个女扮男装的假相公给拿下了。 接着…… 接着就喝 多了。 等等! 昨晚好像做了个春梦? 他感到自己的左手还塞在一片温暖的地方,轻轻捏了捏,很软,嗯,似乎还在梦里。 梁叛也没多想,他的手顺势就向下滑去,滑过平坦的小腹,摸到了一条松弛的腰带——这梦好真实啊! 可就在他用手指轻车熟路地挑开腰带的时候,手腕却忽然一紧,被人给紧紧地抓住了。 梁叛悚然一惊,猛的睁开眼来,映入他眼帘的,却又是一双眼睛。 是一双慌乱而窘迫,却又勾魂摄魄的眼睛。 梁叛的心突的一跳,一股本能的冲动之下,下意识就要翻身跨上去。 可是他一抬腿就又停住了——他的左腿正被另外两条腿紧紧地缠着。 梁叛愣了愣,后仰一些,这才看清面前这人的全貌。 “九娘!” 他低声惊呼起来,连忙将手从九娘的衣襟之中抽出来,手指滑过九娘的胸口时,却不经意间在某个敏感的点上碰了一下。 九娘好像触电一般浑身一颤,呼吸也不由得粗重起来。 梁叛只觉那两条腿夹得更紧了一些。 就在两人僵在那里的时候,忽然听见隔壁里屋传来一阵“啪啪啪”的声音…… 气氛突然凝固起来。 这声音,好像是……可又不太像…… 但是这种情况下,会有其他的可能吗? 梁叛和九娘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都慌乱地移了开去。 梁叛“咕咚”咽了口唾沫,伸手在九娘的大腿内侧托了一把,默默地抽出了自己已经有些发麻的左腿。 他顾不得左腿的麻木,掀开被子就要起身,可是被子一掀,他的目光就死死地盯在了九娘的胸口上。 那里的衣领已经几乎完全散开了,入眼只有一片雪白。 这时里屋又传来“啪啪啪”的声音,以及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 在那奇怪的声音和哭泣声中,还夹杂着赵开泰断断续续的道歉声。 梁叛一愣,神智清醒了一些,连忙又将被子掩上,匆匆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向里屋门冲去——这个赵开泰,昨晚还在装嫩,实际就是个趁人之危、猪狗不如的禽兽!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房门口,可是手伸在空中却没能推得下去。 这种事他冲进去算怎么回事啊? 梁叛转头带着几分询问的目光看向九娘。 九娘脸上还带着几分酡红之色,不过此时已经匆匆穿好了衣服,神情古怪地坐在了床边。 她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飞燕房间的里屋当中,赵开泰正跪在床边上,“啪啪啪”地抽着自己的脸巴子,满脸悔恨惭愧之色。 娇娇衣衫不整地缩在床角,捂着脸呜呜咽咽的哭泣。 被子滑落在了地上,床单上还有一片凌乱的血迹。 “对……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对不住,对不住,你要杀要打尽管来……” 赵小侯感到脸太疼了,便停了手, 一边道歉一边捡起一件半挂在床沿上的绸子内衣,轻轻递给了娇娇。 他又从不远处的脸盆架子上捡了一条粉色的犊鼻裤,也拿给娇娇。 沙帐顶上的腰带,屏风上的褙子,梳妆台上的裙子,还有门后面的一条红肚兜…… “这不是我的!呜呜呜……” 娇娇将那条红肚兜狠狠地扔了回来,正砸在赵开泰的脸上。 赵小侯连忙扯下来,立刻明白了,这大概是小飞燕的。 还蛮香的。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了。 赵开泰连忙提上裤子。 随便扯了一件衣裳来披在身上,低头一看,那是娇娇的罩衣……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八章 提前洞房 进来的是九娘。 梁叛还等在外面。 他不能贸然闯进去,万一看到了甚么不该看的东西,人家姑娘还要不要做人了? 此刻的赵开泰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低头耷脑的站在床边,不敢与九娘对视。 九娘看了一眼缩在床上角落里的娇娇,看到床单上的一片血渍,不禁皱起眉头。 就连她也没想到,娇娇还是第一次…… “事已至此,赵相公有何打算?” 九娘看向赵开泰。 方才在外面,她已经向梁叛打听了赵小侯的姓氏,又问了是否婚配,听到不曾婚配的话,也只是略松了一口气。 九娘一阵头痛。 这位赵相公倒是好说了,可是娇娇这边才是真正麻烦…… 梁叛站在门口也是尴尬,只好慢慢踱步到了外边,此时还早,楼上走廊中根本没有人影,只有大堂下面有两个早起的龟奴在那里洒扫。 隐约从左近的几个房间中传出阵阵鼾声,梁叛趴在栏杆上,脑子里时不时闪出起床前的那些绮丽暧昧的画面。 梁叛不禁老脸一红,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转头朝这楼里四下打量起来。 潇湘院的装潢并不像曲中有些小楼一般,极尽富丽堂皇之能事,此处一梁一柱粗朴遒劲,漆饰却清丽淡雅,不似当今的形制,反倒几分魏晋之风。 就在梁叛四下扫视的时候,忽见楼下大门“砰”的被人推开,只见一人身穿玄色蟒袍,岔着双腿,挺胸凸腹,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站在大堂之中便喊:“娇娇,快给老子出来!娇娇!娇娇!” 那人一路往里闯,一路扯着嗓子大喊,楼上的呼噜声立刻次第消停了下去,有人便在房中咒骂起来。 奇怪的是,那几个洒扫的龟奴却没有阻拦,而是一路跟着那人,脸上尽是讨好殷勤的神色。 那人一边喊叫一边抬头四下寻找,就在此人的目光即将扫过来的时候,梁叛悄然退入房中,轻轻地关上了门。 他可不想在这里跟那人朝面,真要闹起来,梁叛并没有多少把握能跟这位大爷掰手腕。 因为这里是南城,楼下那位,是南城兵马指挥司指挥,韩国舅。 里屋还是一片寂静,就连娇娇的哭泣声也停了下来。 里面显然都听见了楼下的叫喊。 梁叛走进门去,朝床边的赵开泰瞪了一眼,然后低声唤了一句:“九娘。” 他此时站在屏风外面,还瞧不见床上的情形。 随即人影晃动,九娘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脸色颇有几分复杂。 梁叛将她拉出门外,低声道:“好姐姐,你讲老实话,里面那位小姐,是不是韩家小妹?” 九娘讶异地看着他:“你认得韩国舅?” 梁叛是真的无语了。 这事闹的…… 不是说韩小妹是个小胖墩的呢? 怪不得昨晚这姑娘要冒用赵开泰的姓名,原来如此啊…… “那没事了。” 梁叛摇摇头,指了指还在发痴的赵开泰,对疑惑不解的九娘道,“你晓得他是谁吗?” 九娘也是个通透不过的人,闻言猛的一惊,想起那人的姓氏,愕然道:“该不会是……” 梁叛耸耸肩膀,给了她一个确切的答案:“郃阳侯家的。” 九娘睁大了眼睛,随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下子娇娇那方面本该有的麻烦全都没了。 “行了,我去应付老韩。”九娘也不管自己衣裳皱巴巴的了,稍稍整理了一番,迈步走了出去。 梁叛在她身后道:“那我先把人领走。” 九娘不置可否,径直朝楼下走去。 屋内的赵开泰此时已经过了方才惶恐歉疚的劲儿,昨夜的狂放风流还依稀有些印象。 他忍不住偷眼打量起床上角落里的姑娘,明眸皓齿,好似梨花带雨一般,心里不由得一动,下定决心一般的思量:韩家的婚约决不能作数了,一定要对这位姑娘负责! 对了,他才想起来,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位姑娘尊姓呢。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里还在犹豫着要不要问一问,可是眼下这个局面,问这些东西是否太不合时宜了? 就在这时,梁叛又推门进了里屋,还是站在屏风外面,咳嗽一声,低声说道:“韩姑娘,请先穿好衣服,令尊来了。” 赵开泰一愣。 韩……韩姑娘? 梁叛又朝他瞪了一眼,说道:“赵开泰,还在看甚么看,快穿衣服。想看的话半个月以后你可以在家里慢慢看!” 赵开泰和韩小妹同时怔住,都抬头看向了对方,四目相交,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骇之色,两人的心境突然间便都天翻地覆。 马车从潇湘院的后门出来,曲曲折折,从雨花台街一路向北,驶向聚宝门。 梁叛骑来的马就拴在车厢上,在后面嘚嘚哒哒地一路小跑跟着。 梁叛坐在车里,根本懒得理会一脸痴汉状的赵小侯,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璀璨夺目的大报恩寺塔。 可是不论他怎么看,也无法将大报恩寺塔硬朗华贵的形象,和图上那个弯弯曲曲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距离齐四给他那张图也有好几日了,依旧没有从中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季永年此人仿佛就这么从时间蒸发了,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查询的痕迹。 梁叛不怕找不到图上所画的地方,他唯一担心的是,时间过得太长,即便找到了那个地方,季永年也早已离开不知所踪了。 一直到马车进了聚宝门的门洞,再也看不到大报恩寺塔的影子,梁叛才放下车帘,收回了目光。 赵开泰几次想开口向他打听点甚么,可是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始终没能开得了口。 梁叛在南门大街上六角井的路口下了车,解下自己的马来,这才对掀着帘子的赵小侯笑了笑,揶揄地说:“恭喜啊小侯爷,还没成亲就先 入了洞房。 “好在你也可以放心了,人家韩小妹即便算不上国色天香,那也是天生丽质,你就回家安安心心等婚期罢。” 赵开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拱手道:“多谢。” 梁叛朝他拱手作别,牵马回家,沐浴更衣。 他可不想让冉清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女人香味。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零九章 拜把子 梁叛回到家里,本打算直接从后巷进内院的,不想在门口就被华大夫拦了下来。 前日他吩咐华大夫到二郎庙的季成堂去打探消息,只因两人一直不曾遇着,所以梁叛还不晓得昨天结果如何。 华大夫正要回报这事:“昨日去了,听那里的出账说季老板不在家,早几日便回扬州了。” “那出账有没有说季老板回扬州做甚么?” “说了,他们店里上个月辞了一个管库房的伙计,正缺人手,季老板亲自回扬州物色人去了。” 华大夫还作了解释,原来那管库房的伙计算是个要职,每天要经理许多大宗的药材进出,稍稍疏漏便有流失、错账的风险。 倘或招了个不老实的,监守自盗,也不消多,每日从库里夹带一些,经年累月下来,不是一笔小数目。 上个月他们辞掉的那个伙计,就是因为库里少了两根品相极好的鹿茸,遍寻不得,把这伙计拿到县里一顿板子打下来,才招认是偷给了一位徽州的客商,换了十二两银子。 不光这一对鹿茸,几年下来偷走的大小药材也有几十斤,季老板每年对下账来,只当是晒药、铡药的蚀耗,甚至几次叮嘱抓药的伙计弄药的时候把手指缝并并拢,不要洒落下来。 辞了这伙计以后,季老板不敢在本地招人了,派自己老管家暂且顶着管库的活路,可是那管家毕竟年老,精神不济,一把算盘打到左忘了右,来来回回理不清。 一盘入库的账别人算一个时辰,他白天夜晚连着赶也算不干净。 季老板见不是事,只得暂时离开南京,回扬州到族亲里寻个机灵的后生来栽培。 梁叛一听是这事,便问:“有没有说季老板几时回来?” “说了,快则明天,慢则后天。季老板心急店里的营生,不会耽搁太久的。” 梁叛点点头,请华大夫自己拿主意。 华大夫从命去了。 梁叛回到后院,叫忠义打了热水,就在屋里清清爽爽洗了个澡,在浴桶之中泡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就这么坐在热水之中补了个回笼觉。 忠义几次进来替他加了热水,都是轻手轻脚,也没打搅。 梁叛这一觉睡了个透饱,身上疲乏尽去,这才更衣出门。 刚走出门口,却见大路上远远的转过几个人,正朝这边走。 定睛一瞧,竟然是齐四、谭三郎以及冯二三人联袂而来。 梁叛连忙迎上去,将几人接上茶楼来坐。 此时茶楼的二层按照他的要求,已经在楼梯口的这面墙上钉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箱子。 今后有任何请托都要用信封封好了钉塞进这个箱子里,任务的要求、目标、时限、价钱都要写清楚。 而且要先到柜上交钱。 至于接还是不接,由梁叛自己决定和选择。 内容描述不清的,不接。 不想办的,不接。 价钱不够的,不接。 以后梁 叛只要上来在这草板上看一眼,没有想接的就全部PASS。 不必再跟人面对面扯皮较真。 这是他跟赵元夔打完交道以后琢磨出来的。 齐四上楼以后很好奇地问明白了他这个“信息咨询服务社”的业务范围以后,当即表示要来捧他的场。 四人正好坐了一桌,锦衣卫派来的那位伙计上了茶便退到楼梯口,守着那个木箱,也不来听他们说话。 梁叛喝一口茶问道:“齐四哥,帮里的事情处理完了?” “还没有!”齐四脸上没甚么愁容,反而显得颇为轻松,“不过也快了。” 具体有多“快”,他也没说。 冯二则跟着补充了一句:“曹老刀跑了。” 原来如此。 看来齐四已经成功收了网,只是漏掉了曹老刀。 现在漕帮局势应该大定了,只要抓回曹老刀,就算是圆满的解决了一个极大的麻烦。 不过曹老刀一个人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能不能把他抓回来,也不过是个能否锦上添花的问题。 对于大局来说并无影响了。 怪不得齐四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梁叛早就知道,以齐四的手腕,重整漕帮只是时间问题。 他点点头问:“老帮主的白事怎么办?” 齐四道:“我为此专门请教过天界寺的老师父,老师父说,既已出家,肉身圆满,再做任何事都是多此一举,不如不做。” 这意思是按照佛家的规矩,仅仅火化肉身取舍利罢了。 所谓“舍利”也不是甚么玄之又玄的东西,人死后遗留的头发、牙齿、骨骼都叫舍利,从梵文直译过来就是“骨身”或者“遗体”的意思。 但是有些高僧火化以后,在骨灰当中会形成一种坚固的结晶体,那叫“舍利子”。 这里所谓取舍利,就是取些不曾烧化的骨骼留存供奉。 倘或真能烧出一二舍利子来,那更是一桩幸事了。 寒暄过后,梁叛问起几人的来意。 齐四笑道:“还记不记得上次分别之时,我说过要同你结义,眼下就是个吉日,只要你老哥不嫌弃,你我便换了帖子,从此兄弟相称。” 梁叛惊喜道:“好,那我立刻摆酒,请几个见证,当场换帖子立誓,就是异性手足了。” “不必不必。”齐四哈哈一笑,“咱们都是江湖好汉,爽爽快快的,换过帖子便是弟兄。不过以后要带你到帮里开香堂,祖师爷那里有个交代罢了。” 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张生辰帖子来。 梁叛一时间那里去找帖纸,只得到柜上拿了红纸,裁成四四方方的,写了自己的生辰八字,折好了,极其郑重地与齐四交换。 两人各自翻开对方的帖子,梁叛才知道齐四是正德十三年生,比自己大了十一岁。 梁叛和齐四在桌上以茶代酒,干了一杯,一个叫“大哥”,一个叫“二弟”, 就算是正式拜了把子。 齐四 拉住梁叛,将他家里的事讲了一遍。 父母早已不知在不在了,他是被他师父收养的。 师父前几年过的世,就剩下一个老师娘要奉养。 齐四家里有两个太太,一个是儿时家里的童养媳,比他还大了三岁,另一个是中表之亲,也是两家撮合的。 不过他是独爱一个外妾的,具体是甚么人暂且没说,卖了个关子,只说到时候引荐给他便知晓了。 梁叛的事更简单,没有任何亲戚,只有几个弟兄,一一向齐四说明白了,剩下一个冉清,也说到时候带出来引荐。 说起要带冉清见面,梁叛忽然想起小西湖的义演来,便问:“大哥,南门东快园那里,有个堂会,唱的是南曲,你喜不喜欢?”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章 两门徐氏 齐四自然愿意,即便他的个性并不喜欢凑热闹,但是听说冉清要去,当然要见一见这个弟妹的。 “不过,要带银子的。” 梁叛将这场义演的起因和商量大致说了,并且表示希望漕帮能在粮食上面出些力气。 “好说!”齐四把手一挥,“一万石够不够?” “够肯定是够了。”梁叛忍不住苦笑,“不过这是大家同心戮力的事情,没有叫一家包办的道理。即便要包办,也该是朝廷来包。漕帮量力而行,就足感盛情了。” 齐四明白了,这是劝自己不要太过招摇。他漕帮的本事再大,总不能越俎代庖,替朝廷收买人心。 年初时已经有人打过漕帮的主意了,燕子矶甲字四号仓那一万多石粮食,还是梁叛提醒他们收起来的。 齐四道:“那么这样,今天不要出头,我们四个一人一千两银子。粮食的事情慢慢再说。” 梁叛知道,齐四的“慢慢再说”,绝不是一句敷衍,而是慢慢再想办法,将那一万石粮食送过去。 其实按照过去平稳的市价来说,一两银子足可买二三石米,漕帮齐四、冯二、谭三郎今日一人各出一千两,三千两银子也能买好几千石米了。 与那一万石相差不多。 不过齐四既然已经说了一万石,那就要出一万石,梁叛很清楚,自己这位大哥绝不是那种说完就算、胡吹一气的人。 商量停当,梁叛请齐四等人先坐,他叫忠义备了马车,到南城能仁里将冉清和两个小鬼接了出来。 这边快园门外已是人声嚷嚷,好不喧闹,前后街坊都难得见到小西湖这般热闹光景,都在猜测是甚么好节好日。 有的说是徐公孙要讨妾室,可是立刻被人否了,因为那快园门口只有人声唱和,虽然听不清说的甚么,但总没有嘀嘀哒哒的鼓乐吹手,不是迎亲的架势。 有人猜是徐家老太太做寿,又被人否了。 老太太前年才做的“九”,左右门上都吃过徐家送的鸡子、寿桃,没有哪家做完“九”歇不了两年又做“一”的道理。 除非是那种官绅人家,有老人的,恨不能年年做寿,逢闰月要做两回,一是为了找个由头联络,二是为收礼金。 徐家不是做官的,虽然是一家子讲礼数的人,遇着街坊有事都要派人到场,但是平日没有甚么热络的交际,快园里关起门来不大过问旁人的事情。 这等举寿敛财的事情是做不出的。 于是有猜办丧的,有猜办会场的,还没等争辩起来,各家门上便报,徐家有人拿了公孙的帖子来拜,请阖家去看赈灾的堂会。 徐维给各家的帖子写得都很恭敬,而且明明白白说了是替溧水县遭灾的地方办的堂会,不收礼金,只管上门来看,小西湖备了茶水点心恭候。 虽然帖子上没说要不要捐钱,但是既然摆出了赈灾的堂会,自 然是要募捐的。 各家有意共襄盛举的,都带了银子,也有不愿出钱的,不好意思上门白瞧人家的堂会,便回了帖子婉言谢绝。 既不打算掏钱,也想白看堂会、白用茶水点心的,自然也不在少数。 这边快园姓徐的办得热闹,另一边也有个姓徐的人家要请客人。 请的客人是陈碌。 陈谦台在保泰街的家中收到了一封书,拆开来看,上面写着: “此年春日无多,未曾得幸会晤。仆家人方从花神村回,访得名花数种,望先生过我处,赏瞻园花会。至嘱。牡丹芍药,不知谁擅胜场?拜上陈公谦台先生,徐赞顿首。” 陈碌从半日亭中站起身来,对下人挥挥手,一个仆役便将他身边一个桶提了出去,走到斗鸡满地乱走的篱笆当中,将那桶倾过来,哗啦一声,把桶里的水倒了。 那桶内还有几条半死不活的杂鱼,都是被鱼钩钩坏了的,即便放回塘里也养不活了。 那些斗鸡本来都在四处乱跑着觅食,见状都咯咯叫,扇着短小的翅膀疾奔而来,朝着那些翻跳的杂鱼便啄下去,三两下啄死一条,众鸡便撕扯着分吃了。 陈碌背着手也走下半日亭,叫随从备轿子,自己回房换了衣服,出门乘轿往瞻园而去。 信就放在腿上,陈碌一路思索着,瞻园如今是九公子在住着,这位徐三公子请自己过去,为的是甚么? 他当然不相信徐赞真的是请他去赏甚么花会的,他想起信里所谓“牡丹芍药,不知谁擅胜场”的话来,这个意思,似乎有人要争一个头儿出来。 徐三公子看来要问问自己的态度。 想到这一层,陈碌稍稍安下心来,左右不过是他们徐家兄弟之间的这些破事。 大家都知道他陈碌是个做事的,从始至终没有掺和过上头的龃龉。 虽说南京锦衣卫大大小小事情没有绕得过徐家的,但是只要抱定了不偏不倚的宗旨,谁想拉他打他,都要投鼠忌器。 轿子是暖轿,厢壁上还蒙着锦缎面子的棉板,陈碌坐着没有多久,便觉得有些闷闷的燥热。 陈碌捏了捏那封信,想起上面第一句话:此年春日无多,才记着已经四月中了,因着一个闰三月的缘故,月份还是春天的月份,但是在往年早已入夏了。 他掐着指节算算,后天居然就是芒种,再过半个月便是夏至,立夏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陈碌不禁微微摇头,今年过得真正乱七八糟。 “那个谁,下次换凉轿。” 外面有人答应一声。 轿子抬过三山街,到了大功坊,落在国公府门口,一个校尉进去通禀,过了好半晌才跟着一个徐家的长随出来,开了侧门,请陈碌进去。 这瞻园本是太祖做吴王时的府邸,赐给徐达辞而不受,随后才盖了大功坊,不过这瞻园终究还是并入了国公府内。 陈碌 走进侧门之后,果然看见许多人捧着花苗、瓷盆在院内进进出出,看样子有花神村的花农,也有府上的花匠,不过这等人连走侧门的资格也没有,进出都从南巷内的偏门。 陈碌一路走进去,见池水假山之间已经栽成了许多新的花木,果然是牡丹和芍药居多。 这个季节,牡丹的花期已经即将结束,芍药却是正当盛放的时候。 跟着那徐家的长随一路往里走,越走越偏,快到了内院也不见有人出来迎,陈碌心中有些不大舒服。 徐家人的待客之道可不怎么样!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此君亭咏竹碑 快园的待客十分殷勤,徐公孙亲自站在门口迎会宾客,一个早晨下来,也不知拱了几回手,作了多少揖,欢迎答谢的话将嘴巴也说干了。 徐家的礼数从来都是令人称道的。 梁叛的两辆马车赶到快园外时,正赶上门口清净下来,徐维刚刚在门口的条凳上坐住了,两口气都没喘匀,立刻又站了起来。 梁叛连忙跳下车,拉着冉清的手把人扶下来,又抱下阿庆和阿虎,阿虎还在怀里没丢下地,就抱着走到徐维面前,将他按在条凳上,笑道:“自己人多甚么礼。” 徐公孙此遭确是累得够呛,听了这话便不同他争,坐在条凳上拱拱手,笑着打趣一句:“梁五哥,你好悠闲,张藏锋算是你的上司,也比你先来,你敢比他晚到!” 徐学仁既和张守拙交好,又同锦衣卫的蒯淳安情同莫逆,所以梁叛的底细他是晓得一些的。 也知道他并不怎么怕张守拙,反倒是张守拙有点怕他…… 徐维晓得梁叛不是文人,也不刻意用文人的那套礼数称呼,而是按着江湖市井上的叫法,称梁叛为梁五哥。 为此梁叛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听着轻松顺耳。 “不是我故意来迟,实在是有几位朋友要带来。” 梁叛朝身后一指,介绍起来:“这位齐四哥,是我大哥,姓齐,行四,表字鹤轩。” 徐维这次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拱手道:“齐四哥。” 他见这人器宇轩昂,与梁叛并肩站着,气概不相上下,料想绝非等闲之辈。 但是梁叛指点的这个称呼,莫非这人竟也是个江湖人物? 徐维感到纳闷,南京城一向是人文荟萃,却不曾听说有这许多豪杰。 齐四笑笑还了礼,说道:“幸会。” 梁叛朝旁边一指:“谭三郎。” 徐维跟着梁叛转向一个青年汉子,一样拱手:“谭三哥。” “不敢,承蒙招待。” “冯宗亮,冯二哥。” “冯二哥。” “幸会幸会。” “冉清。” 介绍到冉清的时候,徐维眼前一亮,倒是不会为了冉清的容貌,而是早已久仰其名。 大名鼎鼎的女官、杂学大家,又是第一等的容貌,徐维想不听说也难。 上次在孙少保别院他便有心拜见讨教的,可惜缘悭一面,哪知今日遇上,自己又注定分身乏术了。 他只好郑重地深深作揖,诚恳地道:“久仰冉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冉清也作揖回礼:“徐兄过誉了。” 当下徐维将一行人引入园内,亲自送到湖畔会堂。 今日快园专门将小西湖这一片辟出来作为义演之用,只派了下人将靠近内宅的几个入口拦着,其余地方任凭客人游览。 说来也巧,齐四等人一进门便遇着一位熟人,是个板仓管库的老吏,过去在两总漕军上往来过几回,与漕帮老人都相熟的。 梁叛见他们说上了话 ,便打了个招呼与之分别,带着冉清沿湖走了一遍,间或与宾客相遇,都是拱手。 梁叛过去在快园门口待过几次,都是找张守拙的,进园子来只是第二次。 倘或第一次来,那便没甚么目标可言,没头没脑乱撞一番,倒可尽兴游览。 最不好就在这第二次上,记得一条路径,旁处又不认得,只有这条路熟悉,不自觉就沿着走了下去,眼望就要走到那水榭边上了。 两个小鬼跟在后面,叽叽咕咕也不知说些甚么,梁叛拉了冉清一下,朝后指了指,用眼神询问:这俩人说甚么呢? 冉清抿嘴一笑,也不答他,只是示意他自己去听。 梁叛竖起耳朵注意听起来,不一会就听阿庆道:“这园子只有这个湖是好的,别处也稀松平常。” 阿虎道:“我瞧着就很好了,你家有这么大的园子吗?” 阿庆道:“怎么没有,我家的园子比这里大得多。” 阿虎道:“那有我家的大吗?” “比你家大!” “我不信,我家的最大!” “我家大,比你家大十倍。” “我家比你家大一百倍。” “我家比你家大一千倍。” “我家比你家大一万倍……” 梁叛顿时一阵无语,这些土豪家的孩子,吵架起来攀比的东西都跟别的小孩不同…… 走了一段,冉清忽然停下脚步,转脸向路边的一片草丛当中望去。 梁叛不明就里,只见冉清提起袍角,迈步便向草丛之中走去,弯着腰不知在找着甚么。 梁叛正准备跟上,却被阿庆拉住了袍角:“梁叛,我考考你,比一万大的是甚么?” 梁叛听了一愣,随即明白这小子想干嘛了,差点笑出声来。 他努力憋着笑意,捏着下巴假装思索起来:“唔……比一万大的,是一万零一啊。” “不对不对!”阿庆有点急了,“是十、百、千、万后面……” “哦……”梁叛笑了笑,不再逗他了,“是十万,再往后是百万、千万、亿、十亿、百亿、千亿、万亿、十万亿、百万亿、千万亿。” “千万亿后面呢?”阿虎抢着问道。 这个问题倒把梁叛给难住了,他登时语塞,千万亿后面是甚么,貌似还真没有研究过呢…… 总不会是万万亿,也不会是亿亿罢……好像是兆? 梁叛朝弯腰找东西的冉清问道:“清清,我考考你,千万亿后面是甚么数量单位?” 冉清回过头来:“数量单位?‘万万亿曰兆,万万兆曰京,万万京曰陔,万万陔曰秭’,再往后是壤、沟、涧、正、栽、极……你们两个,回去将《算学启蒙》抄十遍!” 阿庆和阿虎顿时哭丧着脸,阿虎轻轻推了下阿庆,低声道:“都怪你!” “怪你才对!” “怪你!” “怪你!” “我家比你家大十万倍!” “我家比你家大百万倍……” 梁叛不禁为之 扶额,也不管这两个套娃攀比的小鬼了,跨进草丛之中,走到冉清的身边,问道:“怎么了。” 冉清指着草丛中一块斜插在土壤中的石碑,怪讶地道:“你看这个。” 那石碑上依然爬满了青藤,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物件了。 梁叛走上前将两支藤蔓扒开,露出碑上所刻的一句诗来: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 这一联后三个字已经埋在土壤之中了,梁叛不知原诗的内容,猜不出这几个字是甚么。 冉清道:“残阴余韵去何长。这是王安石的《此君亭咏竹》诗。”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作诗词的道理 冉清将全诗念了一遍: “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 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 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 烦君惜取根株在,欲乞怜伦学凤凰。” 此诗词句通俗易懂,不必细说。 梁叛见那石碑上青苔痕重,埋在此处少说也有十数年了,但是碑身完好无损,用指甲轻轻抠去一块青苔,露出石材的纹理、字体笔画来。 那石材纹理清晰通透,碑上字刻笔画虽然已有些模糊,但仍旧不失清爽,看来是不曾拓过的。 凡是石碑的碑文,总是拓一次毁一次,因为拓字时需要将纸、绢蒙在上了墨的碑面上锤打,使得贴合紧实、墨迹沁透,每一次捶拓都会对石碑的表面造成损伤。 所以拓碑根本是没办法无限拓印的,但凡拓得次数多了,石材便如同失了灵气一般,开始皴裂崩毁,字迹愈发模糊。 眼前这块碑一眼望去便十分完好,看来是深藏已久的。 梁叛不懂这些,也不知道这座碑有甚么异处。 冉清解释道:“这座碑你们应天府学之中也有一座,内容字迹刻法与这个完全一样,但是府学那座碑如今已是断碎了,此处的这一座却是完好。” 梁叛听她语气中颇为唏嘘,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快园有一座和应天府学一模一样的石碑,但是府学那座已经断碎,快园所藏却是完好如初。 看来徐家底蕴颇丰,绝不是光有一座园子而已。 他们一路看湖看草的走过去,一路来到那水榭之外,梁叛想起那日来小西湖的光景,就在此处,坐在那曲水流觞的石台边上,对众人说起了洪蓝埠的惨状,这才有的如今这场盛会。 水榭大门敞开,仍旧同那日一样,四面窗皆打开来,暖帘卷在窗头上,只有内里一层纱帘半挂着,随着湖面上一阵风吹来,飘飘然犹如仙境。【神笔屋henbiwu ¥¥阅读】 几人坐在水榭之中,角落里有红泥小炉烹着茶水,自取自饮。 梁叛坐在那石台边上,冉清取了四个杯子在流水之中冲洗一遍,从小炉之中斟了茶出来,放在桌上,又取了长柄的竹瓢,往那小炉之中填满清水,放回炭火上继续烹煮。 梁叛举杯与冉清相邀,两人对饮一杯,吹着湖面上袭来的清风,只觉一派淡泊宁静,真想就此永恒了。 此时湖对岸一座新搭的台子上,忽的苏笛声起,轻柔婉转,气韵悠扬,随着湖风一路传遍四岸八方。 原本有些闹哄哄的小西湖,顿时安静下来,人们不自觉地停下交谈笑闹,纷纷循声望去。 就在那戏台的不远处,松林之中有个假山堆起的凉亭,亭中坐着四人,都是方巾直裰的文士打扮。 其中一人约莫二十八九的年纪,身形瘦削挺拔,目光坚毅,直射向戏台之上。 那戏台上此刻只有一位青衫宽大的老者,孤零零一个人, 一条长凳坐在戏台临水的一侧,跷着二郎腿,双手举着一支苏笛闭目吹奏。 那一袭青衫随风鼓荡,呼呼作响,仿佛随时一阵大风刮来,就会将那老者掀入江中。 可那老者浑然不觉,苏笛吹得浑然忘我,仿佛已经完全进入了笛声之中的世界。 青年文士瞧得心驰神往,恨不能抱了他的琴来,也坐到那戏台之上,与那老者合奏一曲。 此时的他,向前一步,便是自由自在的江湖之远;退后一步,便是庄严肃穆的庙堂之高。 青年文士忍不住就要向前跨出一步,可是他的脚尚未抬起来,就猛然想到:他的琴已经在十年前就被自己亲手砸烂了。 就在他立志登科出仕的那一天。 “野亭兄,你来评一评闲鱼兄这首诗如何?” 一个中年文士在亭中向顾野亭招手。 没有人看见,顾野亭眼中的怅惘之色一扫而空,重新变得坚毅而平静。 顾野亭转身回到石桌边,与另外三人围坐一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闲鱼兄,又有新作了?” 一旁的管寄心中紧张,面皮却紧绷着,偏着脑袋,两眼不知望向甚么地方,只稍微点了点头。 这就是梁叛给管大文豪定的人设:管寄,字闲鱼,一个忧愁情重之人,这比较符合他的“词风”。 每天不是伤春悲秋就是发呆——发呆这一点上,是从蒋大娘和陆湘兰的身上得到的启发。 梁叛觉得发呆这个习惯非常好,一旦有不想搭理的人,不想接的话,一律发呆就可以了。 这是逃避社交的手段,社交少了,露馅的几率自然也就会降低。 与之相似的,还有欧阳达。 欧阳达字京东,他和管寄的表字,一个闲鱼一个京东,则完全是梁叛的恶搞。 这欧阳京东在设计中是个狂傲不群之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理想派,偏偏心中又有一股悲天悯人的情怀。 这两个人设的性格都有很明显的缺陷,都使人难以亲近,一切都是为了避免他们露馅罢了。 毕竟这是两个半文盲冒充大文豪。 方才说话的那个中年文士将一张纸笺递给顾野亭。 上面是一首不曾见过的新诗。 也是婉约伤感一派的。 顾野亭看了,细细品过,倒是品出几分滋味来,但是触动不深,算是一首中规中矩的诗不是特别出彩。 他心里有点失望,但是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意,说道:“也是好诗,不过比那首《长相思》便不如了。” 另外两人都点头称是,管寄却是看着湖面的粼粼波光,“不置可否”,半晌才道:“感触深,写得便深一些,感触浅,那便是寻常文字。不可强求的。” 这句装逼的话是梁叛奉送的,但是看来特别管用。 就连顾野亭也不自禁的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 “这一句话,将作诗作词的道理全说尽了。” 管寄 没想到顾野亭的评价这么高,反倒有些惭愧了,老脸一红,连忙偏过脸去又开始假装发呆。 这时凉亭外忽然有个冷冰冰的声音道:“哼,好大的口气!” 有一个戏谑的声音接口道:“不知道是谁在这里大放厥词,也不怕贻笑大方?” 凉亭中两个文士勃然大怒,指着亭下说话的两人喝道:“甚么人如此放肆?” 那个冷冰冰的声音道:“韩城郑俊彦!”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文豪对决 “郑俊彦?” 坐在顾野亭对面的那中年文士吃了一惊,京师来的几个小君子人未到便已经流传出了好大的名望,虽然未曾谋面,但是郑俊彦的地位仅次于李眉山,这些人如何不知? 顾野亭却是不屑一顾,背对着对方,头也没回地说:“阜山兄,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用理会他们。” 那中年文士点点头,不再多言,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郑俊彦那边。 反倒是管寄心中震惊,因为他在对方那群人当中,看到了背着手双眼望天的欧阳达。 梁叛让欧阳达装“狂傲”,可是这欧阳达显然还没吃透这两个字的意思,或者说表演水平还不到位,硬生生把“狂傲”演成了“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欧阳达老远就看到了管寄,但是眼下人多眼杂,两人没法相认,只好自己各演各的角色。 亭外几人见亭内偃旗息鼓,愈发放肆。 一人不怀好意地笑道:“想来在坐的就有贵社新成名的管闲鱼了,正好我们欧阳先生在此,何不请你们管闲鱼出来,当场作诗一首,好请我们欧阳先生点评一番。” 另一人不失时机地附和道:“呵呵,欧阳先生胸怀天下,有杜子美、陆放翁之风骨,乃是我辈人的楷模,恐怕那等写小儿女悄悄话儿的人,只好去青楼妓馆里哄小娘儿,这等高深诗意是学不来的。” 亭外登时一阵肆意大笑。 管寄一时不知该做甚么表情,只好眼神飘飘忽忽,淡淡地从亭外众人脸上扫过,重新落在了湖面上。 可这等眼神在那几位眼里便有明显的藐视之意,而且此人始终不曾开口,显然是不屑与他们说话的意思。 众人立刻猜到此人是谁,一个之前一直在冷嘲热讽的书生怒气勃发,指着管寄喝道:“姓管的,你甚么意思,我们郑君子和欧阳先生在此,你敢如此狂妄?” 这人是最早儒生运动的积极分子之一,脾气暴躁,敢打敢冲,在李眉山等人到来之前,已经逐渐成了姜聿寿手下的骨干人物之一。 管寄看向那人,一脸茫然的神色,奇怪地道:“我做啥了?” 被人无端指责一顿,这让管寄茫然之余,有种路过校场被人一箭射中的委屈和不满。 可是他这副无辜的表情和眼神,在郑俊彦等人的眼里,却是一种赤裸裸的嘲讽。 那积极分子冲上来便朝管寄面门上一拳。 这一下变起仓促,谁也没有反应过来,就连郑俊彦也阻拦不及。 眼看着那人一拳就要打在管寄的脸上,谁知管寄猛然弯腰向前一撞,用额顶狠狠撞在对方的胸口。 开玩笑,虽说装了好几天的文豪,差点连自己都信了,可他毕竟是锦衣卫斥候总的出身,不管是身手还是反应都是一等一的厉害,岂能被这等脚色打在脸上? 那人一声惨叫,被撞得跌下凉亭,一连在路边滚 了三圈,这才用力蜷缩着肚子,一边干呕一边直抽抽。 郑俊彦这边除了他自己和欧阳达,都是好勇斗狠角色,见状便如同点着了火药桶一般,轰然炸了起来。 登时就有五个人呜哇喊叫着冲进凉亭,作势要打。 那中年书生慌忙间抄起身后滚烫的茶炉,劈手便砸了过去,只听哐当一声,那红泥茶炉刚好砸在一人脑袋上,滚烫的茶水四溅而出,烫的周围几人一片嚎啕惨叫。 顾野亭敢带人围堵江宁县衙,状告魏国公府,岂是善类,连个招呼也没有,转身就和一人打成一团。 郑俊彦铁青着脸,见自己这边还没打先伤了几个,那边顾野亭带着两个文士如同疯魔一般挥拳乱砸,打得几个冲上去的抱头退了下来。 郑俊彦只好大喝一声:“停手!在私人宅邸之中斗殴厮打,斯文何在,成何体统?” 跟在他手下的几个人趁机狼狈逃回,顾野亭也不追打,抖了抖衣衫,冷冷地看了郑俊彦一眼,仿佛方才根本没有动过手似的,施施然回到了自己在座位上。 郑俊彦盯着顾野亭,目光闪烁,胸中怒意腾腾。 他一转眼,瞥到管寄的身上,一个念头从心底里忽生出来,寒声道:“本月二十七,四牌楼办金陵诗会,不知南都社敢不敢指教一二,以诗会友,分个高低,如何?” 其实本月二十七根本就没有甚么金陵诗会,但是郑俊彦既然说有,那么到时候自然会有。 不过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所谓“以诗会友”完全是扯淡的,关键还是后面一句“分个高低”。 今天他们金陵社眼看着打架打输了,顾野亭他们还是以少胜多,传出去一定有损金陵社的名望,于是便想在诗文上找回场面。 他之所以定个诗会,还是对欧阳达抱有信心。 之前欧阳达的《已亥杂诗》和管寄的《长相思》都已相继流传出来,李眉山曾经拉着他们几个品评过,虽然管寄的《长相思》绝对是一首佳作,但是从立意来说,毕竟《已亥杂诗》更胜一筹。 因此郑俊彦颇有信心。 而且他定的这个时间颇有讲究——二十七日。 这场诗会比完,不过几日便是加科的县考,倘或能在诗会上打败南都社,便能极大地削弱对方的士气,县考之上,金陵社便有优势。 郑俊彦手下所收多是不在学的,正好可以趁此机会考一批童生出来,这便有了考取府试的资格,这其中只要再有一批考过乡试的,那便是实打实的举人。 以他手中的人数,即便概率稍低一些,只要运用得当,未必便不如那狂妄无知的姜聿寿了! 顾野亭道:“小君子相邀,鄙社自当奉陪,只不过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如此,又要分个高低出来,那么请问:谁来定这个高低之分?”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就连郑俊彦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略一沉吟,胸中便有成竹,说道:“既如此,贵我双方各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来评判,如何?” 顾野亭微微一笑:“如此甚好,只不知郑小君子预备请哪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 湖中倒影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刁钻,这诗会毕竟还是没影的事,这位“老先生”自然还没请好。 如果此刻便将话说死了,届时说了要请的人没请过来,岂非惹人耻笑? 此刻诗会尚不知能办到甚么地步,能想到的大儒文师未必都请的动,可要郑俊彦现在当众说一句“不敢确定”,那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 他忽然灵机一动,想起李眉山和冉清的交情来,便道:“鄙社预备邀请孙少保。” 顾野亭眉毛一挑,转身不再多言。 其实相比于孙少保,其弟子冉清在诗文一道上的造诣反而高过乃师一筹。 至少胸中所藏的词句之多,当世之人难出其右。 此刻冉清就在水榭之中念诗: “露橘霜榴接叶存,古藤修竹覆阶繁。谁家池馆深秋后,能遣高歌尽玉尊。” 她念一句,阿庆和阿虎便跟着念一句。 等到四句诗念完,冉清才道:“此诗题为《月饮九峰山人快园》,作者是顾东桥顾尚书。此诗只是应景,并非十分佳作,你们既到了快园,念一念这诗,也不必学背。” 顾东桥名为顾璘,号东桥居士,乃是“江东三才”之一,又是“金陵四大家”,同时也是“弘治十才子”之一。 集诸多名号于一身,至少说明确是有才情的。 这诗题中的“九峰山人”就是徐维的曾祖徐霖,当时的快园主人,也有“江东三才子”之称。 不过徐霖的“江东三才子”是与谢承举、陈铎并称,而顾璘则与刘麟徐祯卿并称,后者三人皆有官职、名声更显,也更偏向于官方正统。 简单来说不是一个圈子所评定的。 顾东桥曾官至浙江布政使、湖广巡抚、工部尚书,崇佑二十三年以南京刑部尚书致仕,旅居南京。 崇佑二十四年亡故,至今不过九年而已。 诗文有《息园诗文稿》一部。 三人一个教诗,两个念诗,梁叛却站在水榭临湖的窗边,看着湖水中的一片倒影,心中如同惊涛骇浪。 那湖水之中分明倒映着一座塔——大报恩寺琉璃宝塔! 不,确切的说是半座,只有七八九三层和塔尖。 梁叛转头向南望去,果然从城墙的上沿看到了流光溢彩的琉璃宝塔,上三层以及塔尖…… 因为距离颇远,宝塔倒映在水中,在波光浮动之下,略显扭曲,水纹澹澹,还有几片漂浮的水草——梁叛不知多少次在纸上看过这样的画面,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那张纸上所画的报恩寺塔,居然是小西湖中的倒影! 梁叛只觉浑身打起一阵冷颤,不禁举目四望,似乎想要在这园中找到季永年的身影。【…!神笔屋henbiwu ¥…阅读】 他又将衣兜里那张揉烂了的画纸掏出来,对着细细比照,画中所传达的意思与眼前的景象毫无二致,几乎可以确定无疑。 可是梁叛很快又发现一个问题,这幅画的作者在作画时的视角方向,应 该是背向报恩寺塔而面向小西湖,并且距离快园的位置应当很近。 梁叛顺着方向望去,徐家的内宅和所有能住人的屋舍都不在这个方向之上。 他匆忙收起画纸,转身与冉清对视一眼,便匆匆奔出了水榭,沿着湖岸往南去了。 冉清清楚地读出了梁叛眼神中的意思:有急事。 所以她并没有多问,而是用自己的目光告诉他:我等你。 梁叛当然也读懂了她的意思,甚至在那一刻,他有一种放下一切事情停下脚步的冲动。 但是他依旧走了出去,但他的内心很安定。 快园南街对面,是一派商铺门面,不过因为南门东这一片的繁华,这些商铺太过热闹,季永年大概率不会躲在这些临街的地方。 不过这些门面所夹的巷子当中,也有几栋幽静的小楼。 梁叛知道其中一座,和南门外的金家院一样,也是个凤楼。 而且这个凤楼很特别,是传过张守拙的桃色新闻的。 当初张守拙除了宅在县衙中之外,公事以外鲜少出门,每次出门最常来的地方就是小西湖,而且行踪诡秘。 于是常有传言说张黑子在小西湖养了个唱北腔的外室,叫做小犹怜的。 也有说是在马道街的一座凤楼有个相好。 梁叛知道的那一座,就是传言中老鸨叫艾妈妈的那座。 其实“艾妈妈”这个称呼太过亲昵,原本就是别人为了揶揄张守拙故意说得亲热,行里常叫的是“艾姑”。 可惜不是每个老鸨都像九娘一样美艳诱人,甚至并非个个都风韵犹存。 那些风韵犹存的老鸨大多都是妓馆里娼妓的出身,本来有些姿色,即便年纪长了也还看得过去。 可是有些老鸨天生就是老鸨,不管生得美丑胖瘦,只要生得一副活络刚硬心肠、一张甜蜜柔软小嘴,就好照管一个场子了。 艾姑就是这样的老鸨,所以似江宁县捕班里的人,对她还有一个不怎么客气的称呼:艾婆子。 梁叛走进马道街当中的一条巷子当中,抬头望望高出城墙的报恩寺塔,又看看右手边院里的一栋小楼。 那小楼窗扇紧闭,瞧不见里面的情形,站在巷内侧耳去听,也听不见甚么动静。 梁叛不禁皱眉,照画上的视角来看,作画之人应当就在这里左近,可是季永年如果藏在这小楼之中,必然不止一人,不该连一丝一毫的声响也不发啊。 梁叛略一思忖,还是没有贸然敲门,而是反身回到马道街上,朝不远处的一个破落茶馆走去。 那茶馆就在巷口斜对面,进深极小的半间门面,朝街面上挑了个篷子出来,才能多支两个桌位。 即是这样,座位也还不够,店里坐得满满当当,外面还站着几个手捧茶碗的,围在那里。 倒不是这店里的茶有多好,实际就是一个钱一大碗的大片茶,也有钱把几分银子一壶的,寻常 并不拿出来卖。 因为寻常衣冠人家、高门富户等闲也不来这里腌臜地方消遣,吃那等好茶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在赌场里赢了钱出来抖忽的,另一种就是在附近凤楼妓馆中跑到赏钱的一众帮闲。 今天之所以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是因为茶馆里有讲书的。 此时茶馆里正有个沙哑的嗓门儿在那里讲书,讲得还是千篇一律的《兰陵词话》,也就是《金瓶梅》。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神秘的客人 不但喝茶的人已经坐满了,还吸引了许多不肯花钱喝茶,只愿意站在街上白听的人。 甚至还有几个没人教养的半大娃娃。 这些娃娃平日家中也没人管束,家长要么是做买卖的常年不在家,要么也是个四处厮混的没个好榜样。 这些小鬼毛也没长齐,就挤在一群闲汉当中,半懵懂半精神地听着大书先生的段子。 那茶店里只有一个伙计,倒茶的空档出来赶,胆小的赶散了,一转头又跑了回来,那些胆大的根本不管,任你咒骂驱赶,老子岿然不动。 这种茶馆里讲书,不会正经照着书本上来讲,那些大书先生为了吸引人气,往往会“二度创作”,将书中淫秽挑逗的部分翻来覆去、扩编夸张,甚至张冠李戴地讲,有时候驴唇不对马嘴,前后都不相符,也没人去较这个真。 相反的,如果干说了太长一段正经故事,看客中就会有人跳起来骂,叫斩断截说、快快略过。 梁叛要在这茶店里找一个人,走到人群外面,众人正听到花子虚身死,李瓶儿带着孝到西门庆家替潘金莲祝生日一节。 书中是李瓶儿在西门家乱糟糟吃罢酒便乘轿子回了,这大书先生又编了一段,讲西门庆见李瓶儿一身孝服格外俏,一时淫性难耐,着李瓶儿穿着孝服,只脱了裤子,躲在假山后面把事办了。 办事的经过说得格外添油加醋、细致入微。 李瓶儿如何欲拒还迎,西门庆如何色急难耐,如何姿势如何动作,都有详述。 梁叛听得直皱眉,心想怪不得这书要禁,都像这般讲,哪里还有个好风化? 他推开一个闲汉,喝道:“都围着怎的,想要吃板子吗?” 众人正迷醉之间,被这一下打断了,都怒从心起,人群中几个人站出来要纠缠,一见是梁叛,登时畏缩了,开始笑嘻嘻地打招呼。 梁叛板着脸,也不跟这些人啰嗦,指着那茶店的伙计道:“叫人都散了,否则你这小店也好关门大吉!” 那伙计吓了一跳,急忙一圈圈拱手,求着众人散去。 梁叛瞪了那大书先生一眼,骂道:“你这等人也配叫个‘先生’,简直无耻之尤!限你今天午饭之前到县衙去,自己好生交代,领了打再走,再叫我抓着,治你个重罪!” 那大书先生吓得脸色惨白,连忙捧了自己的家伙,低着头诚惶诚恐地出了门,径直朝县衙去了。 这时有两个上街的妇人见了,都拍手叫道:“梁捕快办的好,这样下流胚子早该捉了游街!” 梁叛也不管这些叫嚷起哄的,径直走到里面一个单人一桌的跟前,朝那独自坐着的一个汉字招招手,便挤出了人群。 那汉子不敢怠慢,急忙跟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那条巷子当中,见左右无人,梁叛反手揪住那人衣领,将其按在墙上,低声道:“胡二屁 股,如今吃茶也要单坐一桌了,你小子好大的牌面啊。” 胡二屁股一张苦瓜脸,连连拱手道:“折煞啦!南门东哪个不晓得我最老实,敢放甚么牌面!” 梁叛手又紧了几分:“你莫不是当我眼瞎?” 胡二屁股只好假惺惺自己抽了两个嘴巴,连声响也没有,嘴里求饶:“下次再不敢了,梁五爷有话好说,你老人家天生的神力,我这样小小身板,如何禁得住你动手!” 梁叛哼了一声,将胡二屁股丢下来,问道:“你这几天有没有进场子里帮闲?” 胡二屁股道:“帮倒是帮了,不过没有进大院子,连曲中几个姐夫相邀也没空去支应……” “你倒红起来了?” 胡二屁股见梁叛神色不善,知道自己吹牛皮的毛病又犯了,立刻轻轻在嘴巴上打了一下,笑嘻嘻地道:“不敢,实在是艾姑这里事忙,天天是一整日的伺候,从朝到晚也没个歇的。” “你又来胡吹,我才见你躲在茶店消遣,又说没个歇的?真人面前说假话,皂隶手里的水火棍认不得你了是吗?” 胡二屁股一阵发苦,连声讨饶:“不是我胡吹,真正实话。不过是到昨日为止了,今个才得歇下来。” “今个为何有的歇了?” 胡二屁股道:“昨日那客人便走了,来的时候人不多,走的时候好大的排场!梁五爷你不晓得,那真正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几千个随从,打军师桥排到木匠营……” “放屁!” 梁叛照他后脑勺上掀了一巴掌,胡二屁股急忙将脑袋一缩,也知道自己牛皮吹得过了,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 其实梁叛并不喜欢这样跟人凶霸霸的动手动脚,实在是这样的混子皮厚骨头轻,同他好言好语两句立刻便开始飘起来,姓甚名谁也不晓得了,只有打着骂着,他反倒肯听话。 “那客人在艾婆子这里住了多久?伺候的是哪一个?” 胡二屁股为难地道:“不好说。” 梁叛掏了二钱银子在手上抛了两下,那胡二屁股的一双眼睛就死死跟着银子上下转动,等到梁叛将手一握,这才魂魄归位了似的,强忍着将目光收回来。 胡二屁股看看梁叛的手,咽了口唾沫,苦笑道:“梁五哥,不是我姓胡的拿捏,实在应了客人的话,不敢外传,否则以后这南门东便混不成了……” “少废话。”梁叛知道他们那点儿伎俩,说甚么混得下混不下,无非就是想多要银子。 至于答应了客人的话,那算个狗屁。 只要银子给得够,他连老妈都肯卖了,何况一个不相干的客人? 他直截了当地问:“要多少银子?” 谁知胡二屁股道:“真不是银子的事,那客人凶得很,我怕得很。” 梁叛这才肯信他,但是又把眉头一皱:“怎么,是个本地的大客?” 他想的是, 即便是一般的过江龙,也不可能将胡二屁股这种人吓住,除非是本地镇得住的大客,才会教这混子不敢稍有得罪。 “也是,也不是。”胡二屁股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梁叛举手要打,胡二屁股吓得半蹲下来,双手合十急拜起来:“没有胡吹,没有胡吹。” “好好说,不要弄这等玄虚!” 梁叛心里已有些急了,眼看着义演就要开始,他哪里有功夫跟这混混胡闹。 胡二屁股道:“那人表面上是个外地客,但是说起话来好像对南京很熟,口音也有点里不里外不外的调调。”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失之交臂 胡二屁股所说“里不里外不外”的意思,就是说既不是南京城里的口音,也不是城外乡下的口音,通常是指外城到城墙外这一片。 比如长干里、能仁里一直到安德乡、东山镇一带,这些地方人说话口音在外面人听来,都是南京官话,但是城里人可以听出某些语调和用词上细微的差别。 胡二屁股既然这么说,那就说明这人至少是在南京外城这一带长住过的,怪不得说出也是本地大客,也不是的话。 “那……”梁叛想了想问,“这个外地客人姓甚名谁、长相如何?” 胡二屁股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能说。” “那他都和甚么人来往?” “也不能说啊……” 梁叛皱起眉头,不快地道:“你怕他,倒不怕我?” “怎么不怕?”胡二屁股哭丧着脸道,“不过小的宁肯得罪你梁五爷,总不至丢了性命。你梁五爷是面冷心善,哪个不晓得,别人可就不同了!” 胡二屁股悄咪咪的拍了梁叛一记,不过说的倒也是实话。 梁叛有火也不好发作了,哼一声,道:“你不说也罢,不过……” 胡二屁股刚要高兴,听到“不过”两个字,心又沉了下来,急忙接口:“不过怎样?” “不过我听讲那个艾婆子,常常散布我们张大老爷的谣言,说张大老爷流连这里凤楼,靠这个抬她几个婊子的身价。回头我跟张大老爷说一声,叫把南门东的楼子、堂子、馆子一并扫了,也好还我们衙门一个清白。” 胡二屁股当场就要跪下,这他娘的真要把南门东的场子扫了,那就不是他混不混得下去的问题了,而是没有地方给他混了。 胡二屁股也没辙可想了,干脆往地上一蹲,无奈地道:“我的爷,你请问,尽管问!” 梁叛便教他将那客人的从进来到离开,吃喝说话都讲一遍。 胡二屁股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也不确定那客人是哪一日来的,只说:“那客人穿得考究,是缎子花衣,又像是商贾,又像是老爷。” 花衣就是蟒袍,既非常服亦非官服,本是皇帝特赐,不过近年风气坏了,蟒袍谁人都可穿得。 梁叛道:“那人叫甚么名字?” “全名不晓得,不过他手下人叫他季先生。”胡二屁股道,“而且他的手下人很奇怪,对他很客气,但是不怎么怕他,反倒是这个季先生,好像有点怕他手下的一个全师傅。” “全师傅?” 梁叛立刻想到全师爷。 季先生,全师傅,这两个姓都不是十分常见的姓氏,不会这么巧又凑在一块。 那季先生想必就是季永年,全师傅就是全师爷了! 梁叛不禁懊恼,眼看着终于印证了手里唯一的线索,距离目标也只有一步之遥,却再一次失之交臂,怎能不可惜?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近了季永年,之前不管是在稳 船湖还是在怪石园,都不曾确认过季永年的所在,甚至都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人的存在。 可是就在昨天,这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季永年就真真切切地在里面待着,假如他早来一天,或许就能见到这位千呼万唤也未曾露面的神秘盐商了。 胡二屁股又说了些季永年在此处何人伺候,如何吃喝,还提到前些日子有个漕帮的大佬来过。 “我还替季先生一个手下,送过一封信。” 胡二屁股好像想起了甚么,主动交代了一句。 梁叛心中一动,想起齐四那封信的来源,便问:“是不是让你送到漕帮去?” “不错。小的那天见到漕帮的人来拜季先生,只当是季先生写的回拜信,所以收了那位朋友几分银子,便跑了一趟,送到水西门货栈码头上。” “中间没人有没有其他人发现你跑这一趟?” “那倒没有,我借口腿疼病犯了,上街去买膏药,没人疑心的。那全师傅只当我替他们跑腿累的,还赏了我二钱银子的酒钱。” 梁叛点点头,这倒是像那全师爷的作风。 论起收买人心来,这位全师爷可是从来不会吝啬。 不过既然没人发现胡二屁股去送信,就奇怪了,那位漕帮弟兄是如何暴露的? 他只好又问胡二屁股:“那么后来有没有人问过你送信的事?” 胡二屁股立刻点头道:“问过,就是那位全师傅,送完信第二……第三天,对第三天晚上。” “他怎么问的?” “他就问有没有替他们谁送过信,我便说了这位朋友,当时全师傅脸色不好看,转天就没有瞧见那位朋友了……” 胡二屁股说到这里,突然眼睛瞪圆了,指着梁叛,惊叫道:“啊唷,该不会……” 梁叛一阵默然,倘或那位漕帮的朋友识字会写,把地点明明白白写在纸上,那么漕帮第二天就能找过来,也不会在第三天晚上暴露了…… 胡二屁股此时已经察觉到不妙了,两腿不自觉地抖起来,而且愈发抖得厉害。 别看他是个污烂的人,好事没有做过一件,但是胆子极小,从来还没干过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就连县衙大堂也不曾跪过,所以梁叛还愿意跟他啰嗦这么多。 梁叛抓住他衣领一提,将胡二屁股扯得站直了:“别怕,你继续说,全师……全师傅为甚么要问你这个问题,他们是察觉了甚么?” 胡二屁股两眼乱转,脑中在迅速地回想,思路忽然便清晰起来:“是了!不是!不对,不……哎呀我不知道怎么讲了!” 梁叛看他急得抓耳挠腮,便拍拍他的肩膀,平静地道:“你想到甚么,不要急,先随便说个名字出来。” “季先生!”胡二屁股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是季先生!我想起来了,全师傅真正想问的其实应该是季先生!我说那位朋友的时候,全师傅的 表情好像很意外似的。” “为甚么说全师傅想问的是季先生?” 胡二屁股道:“因为在好几天之前我就替季先生送过一次信,不过我没想到全师傅会打听他的主子,直接忽略掉了。” 梁叛心中惊疑不定,季永年居然会偷偷叫人给外面送信,全师爷还在监视着季永年?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死尸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之前的所有猜测就要全部推翻,那季永年或许并不是泰州帮柴豹子和全师爷的首脑,就连那些日本忍者也未必是听季永年的调遣。 而且季永年听上去仿佛并没有人身自由,是来是走好像都要听全师爷的安排。 那么难道泰州帮才是真正的大东主? 他又想起来齐四在天界寺别院的时候,向他说过晏公庙那日的情形,那个泰州帮的柴豹子,明面上是主,可是说话决定的人好像也是那位全师爷。 这跟季永年在此处的情形何其相似? 而且那晚在南城兵马司衙门,出面同韩国舅、丁少英、范二打麻将送钱论交情的,也是全师爷。 莫非这个人才是真正隐藏的主事人? 梁叛只觉头皮发麻,忙问:“季先生的信送到哪里?” “双桥门一个算命的那里,他教我给算命的二两银子,让那算命的到信里写的人家去,代念一遍。” “那个人家在甚么地方?” “这就不知道了,我送了信便立刻回了来,这边事多。” 梁叛不禁感到纳闷:“你在这里都替他们办甚么事,哪里会这么忙?” “他们十几个人吃喝用度都是我采买,平时送送信跑个腿甚么的也要我去做。自从季先生进了这院子以后,就不准再接旁的客人了,艾姑和那几个娘儿都不准乱走。” “那他们有没有叫旁人替他们办事?” “没有,他们不肯多用人,里外都是我。有一次我想推介我一个弟兄来帮忙,那位全师傅一口回了,我说我一个人忙不转,那全师傅便送了我十两银子,叫我辛苦几日。可见他们不是舍不得银子,只是不想多见人。” 胡二屁股刚开始还不觉得,经过梁叛一连追问下来,愈发感到事情蹊跷,那些人很不对劲! 梁叛问到现在,已经对情形有了大致的了解,但是有个问题还是没能得到解答——全师爷到底为甚么要问胡二屁股有没有替谁送过信? 刚才胡二屁股也说了,替季永年送信已经是在全师爷发问的好几天前了,。 全师爷怀疑季永年可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很可能是全师爷突然得到了甚么风声,怀疑他们这帮人有可能已经泄露,才会急着想要知道答案。 于是梁叛让胡二屁股再继续想想,看他还有没有替旁的人送过甚么信件一类的东西,被全师傅给察觉了。 胡二屁股想了想道:“有一件事,就是在全师傅找我的前一天,季先生另外一个手下也找了我,说他家里有个酒席,要送礼金去,他走不开,请我替他走一回。” 这回不用梁叛再一句一句的问,他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认为有用的都说了出来: 那天胡二屁股得了那位手下的三两银子礼金,还有三十个制钱的跑腿费,便到施家巷一户人家里去送。 不过到了门口时, 胡二屁股私自扣下一两银子,只送了二两出去,还大摇大摆进去叨扰了一顿酒席。 不过吃饭的当中,有个汉子与他搭话,好像很认识的样子,道了两句仰慕的话,便问他近日在哪里发财。 胡二屁股喝了两口酸酒,嘴便松了几分,又看这人实在热络,便将自己帮闲的地方照实说了。 梁叛心中暗暗点头,全师爷真正想问的,除了季永年,大概就是这一回事了。 谁知道胡二屁股好死不死,把个全不相干的漕帮弟兄供了出来。 不过不得不说,这一招以酒席为掩护的接头可谓毫无痕迹,比漕帮的那点手段要高明多了。 显然这次的接头的结果是很有效的,否则也不会第二天就惊动了全师爷。 至于这帮人的身份,梁叛已经知道了——胡二屁股所说的那个吃酒的地方,是南京锦衣卫北镇抚司在江宁县的一个接头点。 也相当于是个安全屋。 原来是北镇抚司…… 怪不得陈碌始终对追查季永年显得兴致缺缺,原来北镇抚司早有安排,而且差点就成功了。 一个季永年的身边居然就混入了这么多的探子卧底,梁叛愈发奇怪此人到底是甚么来头了。 还有甚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忽然想起来,关于季永年的事,他本来就一无所知。 当初陈碌所告诉他的,也不过是关于此人和那两千斤银子的只言片语。 梁叛摇摇头,指着那院门道:“走,我再去问问院里的人。” 说着走到门口,用力拍了几下门,朝院内喊道:“艾婆子,快开门,开门!” 可是喊了半晌无人应声,梁叛双手一推,那扇门摇动了两下,不曾打开,但是也没从里面挂门闩,至少梁叛在摇动时没有听到门闩的撞击声。 而且被阻的力道好像是在门底,而不是在中间。 多年的警觉性让他感到一阵蹊跷,立刻抬腿一踹,将院门“咔啦”一声踹开,径直便冲了进去。 梁叛走进门里一看,却见那门扇后面挂的门闩早已经断成两截,一块大片石滚在旁边,刚才就是这个东西抵在了门后面。 门边的墙后斜架着一个梯子,看来是有人先撞断门闩闯了进来,离开之前却用这大片石将门抵着,人从梯子上翻墙出去的。 梁叛迅速做了个简单的推理,心里已经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快步走进屋中,进门就见一个满脸痴肥的老婆子横躺在地上,双眼凸出,舌头从口中伸出来,像是被人掐死的。 胡二屁股跟进来以后看到这人,颤声惊叫道:“我的妈呀,艾姑死了!” 说着急忙转身就跑,梁叛一伸手扯住他的后领,低声喝道:“慌什么。” 胡二屁股道:“我去报官呀!” “废话,我就是捕快,用得着你来报官?” “哦,差点儿忘了。” 胡二屁股不情不愿地挪了回来,却还是离那 尸体远远的。 梁叛让他再到后面楼上找找,自己用门边上挂的掸子挑开艾婆子的衣领,露出了一片肥硕的胸脯。 只见艾婆子脖子上一片乌青,胸口已经起了尸斑,死亡时间最少也是两个时辰之前了。 那就很可能是在昨天晚上。 这个要等到详细验尸的时候才能推断出更具体的时间。 这时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恐怖的叫声,梁叛丢下艾婆子的尸体,飞奔上楼,只见胡二屁股死死贴在墙角,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屋里某个方向。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做好事不留名 梁叛径直进了屋,见是个卧室,当中搁了个浴桶,一具赤裸的女尸就泡在浴桶之中,头扎在水里,满头乌黑的长发飘散在水面上,根本看不见面容。 梁叛从床头摘了个不求人下来,探进水里,勾着那女尸的下颔托出水面。 一张脸已经被水泡得惨白浮肿,梁叛这等不认识的人完全看不出此人本来的模样。 好在胡二屁股是认得的,叫道:“是荆小娘。” 梁叛来不及验尸了,问道:“这里还有几个人,都带我去找。” 胡二屁股道:“还有一个冯小娘和两个伺候的小大姐。” 他嘴里说着,脚却没动,梁叛低头一看,就见到胡二屁股的裤裆已经湿了,两腿不停地打着摆子。 梁叛又好气又好笑,干脆揪住胡二屁股的后领将他半提起来,一路问一路走,果然又发现三具尸体。 梁叛让胡二屁股去县衙报官,自己回去快园,此时那戏台上已经有个本地的班子在唱,宾客都聚了过去。 梁叛离得远,听不清唱的甚么,听调子应该是北曲“苏武牧羊”的曲牌,也就是“山坡羊”。 走得近些,就听清了,的确是北曲,而且就是梁叛在前世学过的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最后一句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那首元曲。 南曲当中也有“山坡羊”的曲牌,但是格律音调不同,北曲是中吕调,如这首《潼关怀古》,以及所有的“山坡羊”元曲。 南曲是商调,这调子元代是没有的,比如唐寅的《山坡羊·嫩绿芭蕉庭院》。 开场之所以唱这一曲,而不是才子佳人,是因为此曲是张养浩奉命前往关中赈灾途中所作,十分应景,也是先烘托一个气氛。 梁叛朝人群中略略扫了一眼,既没瞧见冉清,也没看到张守拙,好在倒是撞见了姗姗来迟的胡汝嘉。 他当即半路截住,叫道:“懋礼兄!” 胡汝嘉一愣:“梁五哥,你也刚到?” “不是。” 梁叛来不及和他解释,掏出小本子匆匆写了两张便条,都折起来,外面各写了冉清和张守拙的名字。 他将便条递给胡汝嘉,拜托道:“懋礼兄,眼下时间紧迫,来不及找人,烦你送一送信。” “好说好说。” 胡汝嘉接过两张便条,却见梁叛又掏了两张兑票出来,夹在冉清的那张当中,他好像看到上面一张写的是五百两。 两张,乖乖,那不是一千两么! 胡汝嘉当然清楚这是捐济的银子,想想自己只带了六百两来,脸上不禁一热,心道:我倒不如梁五哥? 连忙叫了随从,叫回家再取四百两银子来用。 其实此时的主人徐维并不在听戏,他在忙着记账,在他旁边负责收钱的,是蒋大娘。 今天之所以这么热闹,来的人这么多,掏钱的也不少,其中有个原因就是,这件大好事以后是要在 胭脂河畔立碑的。 而且碑文背面会依次刻上所有捐赠者的姓名字号,并向官上请令褒奖。 当然了,所谓的褒奖不会一家发一块牌匾配一朵大红花,而是在溧水县和各自本县张贴红榜。 溧水县如今坐镇的钱申功、江宁县张守拙都已经表态了,只等名单确定,便叫衙门拟红榜。 这是一件荣耀的事情,而且是花钱也买不来的。 不到一个时辰,徐维的账簿上便已经密密麻麻写了两页纸,粗略的算了一下,已有四千四百多两银子了。 其中排在头三名的,就是梁叛带来的那三位客人,齐鹤轩、冯宗亮、谭显宗。 这三位客人每人都是一千两,足足占了总数的大半。 不但他记账的时候吓了一跳,就连收钱的蒋大娘也是迟疑了半晌才敢收了下来。 可是当他们再次收到一千四百两银子的时候,惊讶之心只有更甚。 因为出钱的人是冉清,而且冉清很明白地告诉他们,这其中有一千两是梁叛出的。 那两张兑票有一张兑现时需要扣除“火耗”的,由冉清替他补足了。 同时冉清还提了另外一个要求:梁叛和她不打算在那座碑上留名字。 徐维一下子犯了难了,这些钱一总都要公示的,明明收了这么多,立碑的时候却少了一千四百两,岂不是徒招非议? 最后还是蒋大娘定夺,立碑时这一千四百两银子也要刻上去,不过人名以“江宁义士”代之。 徐维别无他法,也只好如此。 冉清没有多耽,她虽然心中记得许多元曲,但是不喜欢听戏。 特别是不耐烦听那些才子佳人的戏码。 所以捐了钱以后,便带着阿虎和阿庆在院中游览了一番,便自行离去了。 临走前她告诉阿虎,这些人都是在为洪蓝埠筹钱救灾,叫他记着这份恩情。 阿虎自然是点头不止,认认真真将那些人的面孔都看了一遍。 就在冉清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小西湖的时候,张守拙才刚刚被胡懋礼找到。 他接了便条一看,脸色大变,来不及向主人徐维道别,便也匆匆离开,回县衙去了。 而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江宁义士”梁叛同志,此时已经骑马出了聚宝门,一路驰到了双桥门地界。 南京城素有“里十三,外十八,一根门闩朝外插”的俗语,“里十三外十八”是内城十三门和外郭十八门。 而“一根门闩”指的是从通济门外清水塘一直到南京外郭的一道土墙,俗称“丁字墙”,双桥门就开在这座丁字墙上。 双桥门所在的土墙以西,是南门外七里街一带居民区,土墙以东则是象房、山川坛、天坛、神乐观等皇家建筑,双桥门和土墙的作用,便是将这两片区域相隔开来,以为界限。 梁叛倒是知道双桥门这里有一个算命先生,姓许,号为“许麻衣”。 听说这人算吉凶 宜忌颇准,自称是“正一道”内传,也替人代写书信、代读家书,倒还滋润。 梁叛走到双桥门洞旁许麻衣的摊子前,将捕快锡牌一亮,许麻衣当即收摊子要走。 “且慢。”梁叛给他搅得莫名其妙,“许麻衣,你跑甚么?” 许麻衣一张瘦刮刮的脸板起来,语气很冲地道:“收摊回家也犯法?”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许麻衣 梁叛给他一句话噎得张口结舌,见他已经把那“阴阳五行,十卦九灵”的幡儿给收了起来,连忙道:“我请你算两卦总成了罢?” 许麻衣白眼一翻:“那你亮甚么身份?唬我吗,还是想白算?告诉你,天王老子也不能白算,这是祖师爷的规矩!” 梁叛讪讪一笑,将锡牌收起来:“不白算,照你的规矩来。” 许麻衣一屁股坐了回去,手伸在半空中,说道:“先掏钱后算卦,算吉凶一钱银子,宜忌运程银子一钱。姻缘财运官运统统十个铜子儿。” 梁叛一边掏了几块碎银子出来,颠了颠,挑出个钱把重的,丢给许麻衣,好奇地问道:“怎么姻缘财运官运反而便宜?” 许麻衣又翻了个白眼:“因为这几样老夫算得不准,那十个铜子儿是说好听话的彩头钱。” 行,这老头还算有点职业操守。 不过梁叛也没这么好哄,说道:“我看你吉凶运程算得也不太准。” “胡说八道!”许麻衣脸皮有些涨红,口沫横飞地道,“哪次不准?休得血口喷人!” 梁叛冷笑道:“那我问你,双桥门这里有个姓晁的人家,二月份找你算过一卦,你记不记得?” 他说的就是几兄弟中的老大家里。 前次他们给骡子上坟的时候,聊到老大从去年春天出门到福建贩茶,至今未回,家里曾经找算命的算了一卦,说是最迟四月就会回来。 双桥门这里算命的就是许麻衣。 可是眼看着就要到四月了,老大还是音信全无,所以梁叛问事情之前,忍不住先将这老小子质问一遍。 许麻衣眼珠一抬,便点头道:“是算过,他们问的是‘游子几时归’,贩茶的那位,叫晁文龙的,对不对?” 晁文龙就是老大的名字。 梁叛没想到这老小子一口承认了,还记得如此清楚,倒省去他许多口舌。 “你当时如何批的?” 许麻衣冷笑道:“老夫当时说此趟有惊无险,最迟四月间便回来了,即便人不回来,也有书信来家。” “照啊,按理说眼下已经是四月天了,怎么还不见音信回来啊?” 许麻衣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眼下是闰三月,不是四月。只要没到四月,老夫便没有算错。” 他又竖起一根手指:“第二,你没见到,不代表没有。晁文龙的信送回来,未必会教你知道!” “不可能。”梁叛只当他是在强词夺理,笑道,“我和他是拜把子的弟兄,他有信回来,一定会告诉我的。” “那可未必……”许麻衣的脸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可是为甚么“未必”,他又不肯多说了。 梁叛眉头微微一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之感。 他问:“怎么未必?” 许麻衣一副神秘莫测的微笑,两根手指捏着那块碎银子晃了晃,意思是问他还要不要算命了。 梁叛知道这 老头不肯说了,便道:“好,我还是算晁文龙何时回来,你不要再跟我说最迟四月了。” 许麻衣却忽然将银子抛还给他,淡淡地道:“不用算,他已经回来了。” 梁叛一阵愕然,这是怎么回事? 许麻衣不再管他,又开始收拾摊子。 梁叛急忙拉住他道:“先别走,我还要算。” “算甚么?” “前几日有人托你送一封信,我要算一算,那封信的内容。” 许麻衣脸上表情愈发古怪,他将梁叛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还是没有收那银子。 他摇摇头道:“这也不用算。你既知道有人让我送信,那更证明二月里我给晁家算的已经灵验,我说会有书信回来,书信已经回来了!” 梁叛下意识地松开手,两眼呆呆地望着许麻衣,心中莫明的一阵恐慌。 他猛然回过神来,拦住抬脚要走的许麻衣,迟疑地问:“你的意思是,写信的人……就是晁文龙?” 许麻衣咧嘴一笑:“看来你还不笨。既然你是晁文龙的把弟兄,要想知道信里写的甚么,直接去他家看好了,我想他们家人会给你看的。” 说完便将地上的包袱一收,打了个节挎在肩膀上,一手提了马扎,径直便走。 许麻衣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淡淡地道:“另外奉送,二月份算这卦时,老夫还说了两句:倘或安分守己,则吉星高照,最多有惊无险;假如结交匪类,凶多吉少。” 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 最后这两句话老狗当时可没说,估计是晁老大家人觉得不吉利,就没有告诉老狗。 梁叛没有再去阻拦许麻衣,他呆呆地立在当地,心中一片乱麻——老大回来了! 可如果那封信是晁老大写的,那岂不是说,季永年就是晁文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叛一咬牙,立刻转了个方向,往老大家里走去。 晁老大家梁叛并不陌生,少年时来得最多,等到晁文龙成人以后,开始跟着本家叔叔贩茶,他们见面的机会便少了。 不过每次晁文龙从外地回来,都要将他们弟兄拉在一起聚会,一年总也要来叨扰三五回的。 不过自从去年和今年正月各来拜过一次年,其余的时候便再没来过了。 以至于路径都有些陌生的感觉。 他心里乱糟糟的装着事,还有愈发多起来的谜题,让他看上去有些浑浑噩噩的。 等到他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晁家门口了。 晁文龙这些年贩茶的收益时好时坏,但是还没有亏欠倒账的时候,一年一年积累下来,也有几千的身家了。 晁家前年年底将自家的四间老宅扒了,原地原址上重新盖了个簇新的院子,还将背后一块地皮圈了进来,足足新造了八间砖房,也是左近一富了。 那院门没关,就这么半敞开着,梁叛走到门外向里瞧了一眼,就见一个妇人抱着个垂髫的娃娃,坐在院里发呆。 梁叛敲了敲门,叫了一声:“大嫂!” 那妇人吓了一跳,见是梁叛,脸色先是一变,接着忽的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叫道:“老五,你来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章 通倭死罪 她将两手在衣角上搓了搓,突然想起甚么似的,连忙将自己身后的凳子搬出来,一脸歉意地道:“老五你站着怎的,快进来坐。” 那娃娃嘴里咬着手指,歪着脑袋,两只眼睛活溜溜地看着梁叛,好像认得,又好像不认得的样子。 “爷,娘,老五来了。”那妇人朝屋里喊了一声,转回头来伸手推了推孩子,喝道,“快叫你五叔。” 那娃娃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不肯叫,把脸藏到他妈妈背后。 梁叛推门进来,笑着对那小孩道:“海娃,不认得你五叔了?” 海娃偷偷看了梁叛一眼,又缩了回去。 大嫂气得骂道:“这个不出趟的东西,他三舅家的小子小他两个月,嘴巴跟个小大人似的,可能说了。” 梁叛笑着说:“稳重点也好。” 这时老大的父母都出来了,因为这几年家境好一些,在家穿的都是花花绿绿缎子面的衣裳,好像城外良田千亩的地主员外。 梁叛忙叫了一声:“大爷,大娘。” 二老见了梁叛眼神也都躲躲闪闪的,特别晁文龙的娘,原本就不大喜欢自己儿子同这几个穷把弟兄来往,此时脸上更是不大自然。 晁文龙的爹反应倒不怎么激烈,手里捧着个紫砂壶,咧嘴笑道:“老五啊,老狗他们几个怎么不来?文龙不在家里,你们弟兄也要常来走动。” 大娘伸手在她男人后腰肉上拧了一下,怪他不该乱邀乱请的,文龙在家时她都不愿意儿子的这几个光蛋穷弟兄来,更何况文龙不在? 这媳妇一个人在家里照应,他们几个弟兄若是来得次数多了,算怎么回事? 这些小动作梁叛瞧得一清二楚,或者他大娘就是故意给他看的。 不过梁叛也不怎么在意,他向晁老爹道:“大爷,我怎么听讲我大哥回来了?” 晁家三人都吃了一惊,大娘双手乱摇的否认:“哪个讲的!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的!” 梁叛心中透亮,看来晁文龙是真的回来了。 如果没有回来,大娘不会是这种反应。 哪有老娘不盼着自己儿子回家的? 但是他也能理解,特别是自己这个捕快的身份,越是心里有鬼的人,越是排斥自己。 梁叛还是对晁老爹说:“大爷,你也晓得我们这几个弟兄,虽然文龙是大哥,不过做主的一向是我,如果文龙在这,他也一定听我的。你们知道甚么请老实务必说,我是绝不会害文龙的。” 大嫂很是意动,事实上这几天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早就动心思去找晁文龙的那几个弟兄想办法了。 光靠家里这两个老的,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自己的男人自己知道,晁文龙心里对这几个弟兄很看重。 况且那几人虽然都是光蛋条子的穷鬼,但是都在县衙里做事,门路办法总是比自己家里这几个人多一些。 可惜晁文龙的弟弟老 不成器,老头嬷嬷两个一直拴着文龙,不肯叫老大分出去过日子,导致她这个媳妇在家里根本做不了主。 大嫂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公婆,指望他们快点拿个决定出来。 晁老爹纠结半晌,最后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老五,你想知道甚么?” 梁叛道:“我要看看那封信。” 大娘浑身一抖,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不行,不能给他看!他要把文龙捉去的,他要捉文龙立功劳去的!” 说着竟跑回屋里,不一时踅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逃命似的往厨房跑。 这是要把晁文龙的信丢进火塘里烧了! 大嫂急得要不得,也不知哪来的胆量,冲上去拉住她婆婆,被大娘发狠一推,手也松了,人跌了个趔趄。 大嫂脚蹬着爬出两步,一把抱住她婆婆的右腿,尖叫道:“海娃,快拦住你奶奶!” 海娃吓得哇哇大哭,张着双臂,两脚不自觉地便向奶奶那里跑去。 不过孩子没走两步,就被晁老爹抱起来了,安慰了孙子两声,对大娘喝骂道:“老逼东西,越老越发疯,老五不是外人,你乱防备怎的?” 说着拿余光扫向梁叛。 大娘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唤挣扎。 晁老爹又怕引得街坊都来看,又怕老婆子真的挣脱出去,将那封信烧了。 所以晁老爹抱着娃走上前,抓住大娘的手臂一拉,大娘疯了似的回转身来,右手狠狠在晁老爹脸上一抓,登时四条血痕拉了出来,梁叛看得都脸疼。 晁老爹气得将海娃放在地上,转身就朝屋里走,一边走一边骂:“烧,烧,烧干净了歇!妈的,疯婆子,敢打老公,呸……” 嘴里不断地咒骂,似乎已经完全把大儿子的安危抛到了九霄云外。 梁叛眉头深皱,这两个老人到现在也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旁观至此,不能再等了,终于开口说道:“你们知不知道通倭是死罪?” 院子里霎时间死一般寂静。 大娘愣在那里,晁老爹也停止了回屋的脚步,大嫂咬着牙死死抱着婆婆的右腿。 刚刚止住哭泣的海娃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吓到,又一张嘴哇哇地哭了起来。 “文龙前些日子待的地方,昨天晚上死了五个人,不想文龙出事的话,最好马上把信给我!” 两翁婆还愣在那里,大嫂觑准了机会,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用力从她婆婆手里夺了信,急走两步过来,交到梁叛的手上。 她满脸是泪,说道:“老五,你们弟兄几个一定救救文龙。” 梁叛拿着信,点头道:“放心罢大嫂,我不会叫大哥有事的!” 走出晁家院子的时候,梁叛看看手里捏得皱巴巴的信,心里暗叹,好险还有大嫂一个明事理的,否则这封信早已在厨房的火塘里烧尽了。 现在艾婆子那里的线索完全断了,这封信是他找到晁文龙的唯一机会。 就在他刚准备迈步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院里大娘尖锐的嗓门叫道:“你个没孝道的,死到哪里去?把海娃留下来!” 接着便听大嫂硬邦邦地回道:“我带海娃回娘家,文龙一回来就分家,分家!”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哪个徐公子 梁叛连忙拔脚离开,自己一不小心把人给撺掇分家了…… 他快步走到巷子外拴马的歪脖子树边,站在树荫下拆开那封信来看。 也许是写得仓促,信纸上字数不多,只简单写了自己已回到南京,但是身不由己,不能回家。 还说去年出门不久,刚到浙江便被倭寇掳掠,一直跟着倭寇大船队在东南漂了一年多,才在今年二月被一位全师傅搭救下来。 不过自己为了报答全师傅,需要替他办一件事,假扮一位盐商,好在全师傅答应此事做完便放任归家,让家人勿念。 这封信看上去没甚么问题,只是简述了自己的经过,并且向家人保平安的。 没有一字一句对自己的处境表示担忧,也没有对全师爷进行任何的指控,即便被官府拿到了,也无法以这封信上的内容为由,抓捕全师爷。 但是信中的叙述却有一个极大的破绽: 晁文龙一直跟着倭寇大船队在东南漂泊,连朝廷都无力对付倭寇在海上的大批船队,那么这位全师傅又是如何搭救他的? 只要一种可能,这全师傅自己就是倭寇! 所谓今年二月被全师傅解救下来云云,自然是一种掩饰。 晁文龙之所以这么写,是为了以防信落在全师傅的手中,会使自己陷入绝境。 很显然,算命的许麻衣看出了这一点,而且推测出晁文龙现在就在被胁迫的情况下替倭寇做事,而且处境相当危险。 许麻衣将之告诉了晁家人。 所以晁大娘不敢叫梁叛知晓这件事,更不敢报给官府。 她怕那些倭寇知道以后会“撕票”。 现在可以知道的是,这个季永年,就是晁文龙! 可是真正的季永年在哪里? 那些人为甚么要用晁文龙冒充季永年? 全师爷到底是甚么人? 他们有甚么目的? 还有,晁文龙现在又在甚么地方? 解开了一个问题,却又冒出无数新的问题。 而且关于季永年,或者说晁文龙的线索,再一次断了。 梁叛从未感觉如此的无力和茫然,就好像一直在追赶一个根本追不到的东西。 等到自己终于差点抓住了它的尾巴,它这一次蹿得更远更远了…… 这时脚下忽然响起“啪”的一记踩水声,将迷茫中的梁叛吓了一惊。 他低头看去,却见脚下一片水洼,积了浅浅的一层水,刚才是自己的马一脚踩在了水里,一蓬水珠溅在靴子面上,很快沁了进去。 梁叛看着水面上的涟漪渐渐消散,那水洼重新变成一片镜子似得平面,他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水中的人也在看着他。 他就是它,它也是他…… 梁叛脑中突然间仿佛有一道光芒闪过。 现在有个情况,与这镜里镜外的情形好生相似! 晁文龙就是季永年,季永年就是晁文龙。 但是只要打破了其中一个像,这种镜面投影的效果就会立刻 荡然无存! 季永年就是季永年,晁文龙只是晁文龙。 梁叛的大脑飞快运转,要做到这种效果非常简单,只要将这封信拿出来,把消息散播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全师爷手中的季永年并非季永年,而是一个名叫晁文龙的人。 那么一个镜子的两面,就不再是同一个人,其中一个季永年的形象,会蜕变为晁文龙。 不管全师爷为了甚么目的要用晁文龙冒充季永年,是有某些事必须季永年出面才能办也好,或者是某些人只认季永年也好,一旦这个“季永年”变成了晁文龙,全师爷所有和季永年有关的计划都要泡汤了。 唯一的问题是——晁文龙的安全。 梁叛翻身上马,他找不到晁文龙,但是可以找到全师爷,因为全师爷是行走在明面上的人,他需要亲自出面办很多的事情。 比如结交,比如贿赂,他和玄真观的翟真人还有着明确的分工。 所以要找全师爷很容易。 至少齐四那里一定能找到联系全师爷的办法。 对,找到全师爷,然后用那封信警告他,不要做出任何对晁文龙不利的事情,或者干脆就让他放了晁文龙,然后换一个人来冒充季永年。 至于换谁,他才不管! 梁叛火急火燎地解了缰绳,翻身上马,一路往城内疾驰而去。 他一路闯过聚宝门,不得不放慢了马速,在南门大街的人流之中穿行。 眼看着人流密集,他想要快速赶到三山门冯二那里,似乎已办不到了。 梁叛居高临下地看向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流,心中既焦躁又懊悔,早知道刚才就从六角井转进小路去了。 可是焦急也是没用,已经过了镇淮桥、糖坊廊,再想回头便又绕远了。 但是不回头,前面又拥堵得难以疾行。 这是个相当折磨人的问题。 还没等他做出决断,人流和马匹已经带着他将将过了县府街,几个捕快匆忙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县衙门口。 看来胡二屁股已经到县衙报了案,或者胡懋礼将便条递给了张守拙,马道街艾婆子的凤楼眼下大概已经被捕班的弟兄给团团围住了。 想到这些,梁叛之前在双桥门时的急切要跟全师爷谈判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 不对,自己这么做是错的! 他猛然勒住缰绳,并且扯着自己的马转入了一条巷子当中,将大街的道路让了出来。 梁叛感到自己的背后已出了一阵冷汗——好险自己幡然警醒,没有找到全师爷去做那种极其幼稚的谈判。 现在想来,用这封信要挟全师爷就能保住晁文龙,这完全只是他刚才一厢情愿的想法! 如果让全师爷发现晁文龙有暴露的危险,他到底会选择妥协来掩盖这个风险,还是铤而走险彻底断绝风险爆发的可能性…… 事实结果会怎样,根本没人能够确定。 但是如果自己不去找全师 爷,至少在全师爷达到目标之前,或者说在晁文龙失去价值之前,他还是安全的。 梁叛被自己的冲动吓了一跳,他暗暗吁出一口长气,抬头一看,却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身处一个极幽静的巷子当中。 背后巷口和前方不远处,各有一班人正疑惑地瞪着自己。 那两班人看看梁叛,又互相看了一眼,巷口那班人当中有人朝前方这班人问道:“你们的人?” 前面那班人都摇摇头,其中一个道:“我以为是你们徐公子的客人。” 梁叛听了一愣。 徐公子? 哪个徐公子? 徐维吗? 他左右看看,自己刚才明明还在南门大街上,这里也不是小西湖。 忽然间他明白过来,是大功坊魏国公府的徐公子!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徐三公子 与大功坊这条巷子一墙之隔的地方,是个挺幽僻的小角落。 花树掩映之中,一座古朴老旧的小屋,被人精心修缮过不知几遍了,看上去依然结实牢靠。 陈碌正坐在小屋内的地榻上,座下草垫松软干燥,显然是刚换过的。 屋内燃着一炉青烟袅袅的沉香,香气袭人,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敞开的门外不断穿梭着忙碌的花匠,一盆盆一株株从花神村移植来的芍药牡丹,在花匠们的手底下争妍斗艳、交相辉映。 这小屋周围幽静冷清的环境很快就变得热闹而漂亮,每一朵花都在尽情地绽放着它们的美丽。 这些花都很美,只是美得太过闹腾,美得太过谄媚。 等到视野当中最后一片泥土被花树覆盖以后,陈碌默然收回目光,徐三公子出现在了门外。 陈碌站起身,向徐三公子作揖行礼。 徐三公子朝四周扫了一眼,露出几分嫌恶之色:“老九总是喜欢这种东西,俗不可耐!” 踢掉鞋子进了门,伸了个懒腰,就躺在榻上,才对陈碌摆了摆手。 陈碌重新坐下。 “呵啊——”徐三公子长长的打了个哈欠,“陈千户,我这个人说话直,就不绕弯子了:我大堂哥想要你的缇骑所,你开个价罢!” 陈碌微微一怔,心里忍不住好笑,这也太直了罢。 不,对于徐三公子来说,这恐怕不能叫作“直”,而应该是“有恃无恐”。 选择“直说”这个方式,只是因为这种方式最省力气而已。 陈碌面无表情地道:“缇骑所不是属下的私产。” 徐三公子鄙视地笑了笑:“陈谦台,你是真不懂我的意思,还是给我装糊涂?如果你是真不懂的话,那这个缇骑所的位子确不适合再让你坐了。” 陈碌当然只是在装糊涂。 他当然明白,所谓看上缇骑所云云,不过是看上了他陈碌的这个位子而已。 只要将他陈谦台捏在手掌心,缇骑所不就成了囊中之物? 所以徐三公子其实也不是真的“直”,至少他说得并不够直白。 他所说的“开价”,也就是体面点的说法,真正直白的意思是:你要甚么条件就肯当我们的狗? 陈碌表面上一副谦恭知错的样子,实际内心无比的恼火。 妈的,这些烂污恶臭的二世祖,说话一点艺术也不懂,明明可以隐晦一些,用大家都听得懂但是不会留下把柄的话术来谈,他偏偏要说的如此直白。 难道非要走到大街上喊“我要抢权抢钱”吗? 当然了,徐三公子这种做法未必没有好处,大家开诚布公的谈出来,总比真正到了合作的时候互相猜忌、离心离德要强。 也让有些墙头草没有耍滑反咬的余地。 可问题是,这些好处只针对徐三公子,至于那些明明白白说出来愿意背叛前主跟随徐三公子的人来说,也就把自己的退路全都堵 死了。 说实话,陈碌很不喜欢这种没有任何保留余地的方式,特别是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徐三公子这种人就是官场流氓! 不知道已经有多少老实人被他们霸凌欺压过了。 现在居然欺压到了他陈老板的头上,嗯? 陈碌呵呵一笑,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认可了“老板”这个称号。 他看了看门外的一片花海,举起茶杯笑道:“大公子怎么不来?” 徐三公子脸色阴沉了几分,语气也冷了下来:“我大堂哥那个人嘛……你知道的……他才懒得出面。” 陈碌当然知道。 徐大公子一回来,就已经闹出一个“抵板子”的笑话,这在南京城里都传遍了. 而且前几天还听说惹了人命官司,一个受他指使去状告江宁县张守拙的生员,在县衙里被皂隶失手打死。 因着这件事,江宁县衙被那个甚么“小三元”带着几百个学生围了一下午,最后还是南都社背后的冉佐出面,才将事情暂时压了下来。 但是那些闹事的学生第二天就一纸状子送到府衙头上,要告徐大公子草菅人命! 可应天府尹陶传陶良甫是个甚么货色? 无胆三英杰。 他怎么可能跑到魏国公府来抓人,而且要抓的还是徐家的小公爷? 于是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至于徐大公子在京师干过的那些事,也不用提了。 陈碌虽然很清楚徐大公子是个甚么人,但是他能说吗? 徐三公子是流氓,甚么话都可以说,可他陈碌是君……是个有底线的人啊。 陈碌只好笑笑。 徐三也笑笑,不过是冷笑。 他愈发瞧不起这些虚伪的官僚了。 不是瞧不起这些人的懦弱和胆小,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如果处在这些人的位子上,也是这幅德行。 他只是瞧不起这些人明明家世很差,明明没甚么底蕴,有些甚至是卖田卖屋读书考上做官的,还要挤破了头想要跻身上流,想要跟自己平起平坐。 而且还装出一副很矜持很有底线的样子! 有手腕又怎样? 有能力又怎样? 有学识又怎样? 有城府又怎样? 有傲气又怎样? 有威望又怎样? 还不是被徐家这种庞然大物所用? 他就是瞧不起这些人自以为很厉害的德性。 觉得他们拼命努力的样子很可笑。 就像刚才在墙外巷子里那个牵着马的年轻人,还不是被他的几个仆役给轰出去了? 你就算有钱买马,就算有权穿官靴,就算看上去很精神、很高大、很干练,误闯进了大功坊的这片世界,还不是被几个狗都不如的仆役给轰走? 他刚才之所以让陈碌等了半天,之所以姗姗来迟,就是为了坐在假山上看看那个年轻人被赶走时愤懑、屈辱甚至恼羞成怒的嘴脸。 不过有点可惜,他没看到…… 徐三公子有些悻悻的想:那个年轻人还挺拽 的嘛! 被轰走的梁叛牵着马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几个徐三家的仆役还畏畏缩缩地站在巷子口,用眼神催促着这个家伙离去。 不过他们不敢再上来动手了,刚才被人一巴掌一个呼在地上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梁叛既没有发怒,也没有感到屈辱,只是平静地看了几人一眼,目光扫过那座稍稍高出院墙的假山,方才那里还坐着一个人,此刻却已不见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打行刀手 梁叛还是牵马掉了个头。 不过这回不是打算从小路去往三山门货栈了。 眼下时辰还早,他要回小西湖一趟。 一来去找冉清,二来也到马道街案发现场看看衙门的人在不在里有没有甚么需要帮忙的。 毕竟他还是捕班的一员嘛…… 可是梁叛刚刚从南门大街拐入徐府街,就敏锐地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 在被跟踪这方面,梁叛是很有经验的了,但是这次的跟踪明显不同。 跟着的人仿佛并不害怕自己露馅,一路跟得很近,至多二十步的距离,也不掩藏也不闪躲,梁叛的目光朝街道两边看时,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一个瘦削矮小的身影。 梁叛干脆就转过头结结实实地看了一眼,这一看却不由得一怔。 跟在他身后的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身子骨还没发育成熟,又是抽条长个子的时候,所以整个人显得又瘦又小。 但是就在这个少年瘦弱的肩膀后面,居然便露出一截灰布裹缠的刀柄来。 梁叛非常熟悉这种刀,刀身三指宽,刃长二尺上下,刃口粗糙而且脆弱,是铁匠铺上最不值钱的一种兵刃。 与其说是一把刀,还不如说是开了刃的铁条,只在刀柄上缠上一层或者两层的布条,就可以用来杀人了。 跟踪的人是一个刀手! 而且是打行的刀手。 梁叛知道南京城里有打行,而且还不知一个。 这些打行之所以还不算是“帮会”,因为打行里的这帮人,大多数都是一些十来岁的少年孩子。 他们的发育还没完成,身体非带没有长开,而且在力量上与成年人相比也有明显的劣势,但是少年打行也有个叫任何人都忌惮的特点:不怕死。 年少冲动而且藐视生命,没有敬畏之心,让他们成为一个极令人头疼的组织。 梁叛虽然不怕,也很头疼。 因为他不想杀一个小孩。 一人一马很快在贡院街边的文德桥过了秦淮河。 从此处过河,便到了一个挤热闹的所在——曲中。 也就是旧院。 妓馆青楼鳞次栉比,脂粉香与鼓乐声在空气中交织,叫人熏熏欲醉。 梁叛从人群之中挤入钞库街,干脆就上了马,在稀稀疏疏的人群中快一步慢一步地向前走。 钞库街边上有一座富丽堂皇的高楼,在曲中十二楼当中排行第一,叫个“登云楼”。 就在梁叛经过登云楼的时候,三层楼上正有两个人坐在栏杆后,朝下面看着。 其中一个身穿华贵长袍的中年人,背着双手,正低头看着骑在马上的梁叛,目光随着一人一马移动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地道:“这个人也瞧不出有甚么稀奇。” 这中年旁边稍稍落后半个身位的文士谦恭地道:“小公爷,要不要派人叫他上来问问。” “问甚么!”中年人道:“叫那个小孩子快一些,只要动了手,是骡子 是马不就清楚了吗?” 那文士低头道:“是。” 一伸手,朝楼下街边一个蹲在地上的少年摆了摆。 那少年立刻站起身,也不知做了甚么动作,中年人就看到四处都有人动了起来。 他满意地点点头,现在,就等那些少年人开始动手了。 “另外那几个人怎么说?” 中年人淡淡地问。 那文士道:“南都社的那两个倒还有些才情,也肯为小公爷效力;至于那个黄唯清,古板得很,而且很狂,即便关在上元县的牢里也没个消停。” 中年人道:“就是那个‘三千里江东福地,数十万禽兽衣冠’的书生?” 文士有些尴尬地咧咧嘴,他是庐陵人,虽然远在江西吉安府,但从三国江东六郡的庐陵郡上算起来,严格来说他也算是江东子弟, “是他。” 中年人点点头,问道:“难道此人就狂到无法降服?他想要甚么,给他便是,有才情的总是傲一些。” “敢问小公爷所言‘才情’为何?” 那中年人被问得一愣,随后不假思索地答道:“琴棋书画、文章诗赋罢了。” 文士摇头道:“属下的意思,大可不必如此费周章,此人也并无甚么才情,即便是有一些,也配不过他的傲物。” 中年人沉吟一声,忽然笑了起来,指着那文士道:“黄唯清虽然不比李眉山、姜聿寿,也是个监生中有名的,你总瞧不起考举业的!” 文士跟着苦笑两声,辩白道:“属下自己是举业出来的,怎敢瞧不起?只是那举业功夫与才情文章毫不相干,举业最是耗费琢磨劲头,他们这等年纪,钻研一门举业到这地步已是难得的了,哪里讲得到文章才情。” “哦?莫非世上没有举业也通,才情也好的?” “倒是有的。”文士道,“解缙、杨慎皆可当之,近代有个唐寅,若非恰逢其会的徐经舞弊案,或许也是一位。” 中年人若有所悟。 他对自己这个幕僚是深知的,二十岁中的进士,四十岁才成的才子,前二十年是钻透了举业,后二十年书画文章俱臻巅峰,此人在这件事上,有绝对的发言权。 他道:“那便将这个黄唯清暂且放一边罢,南都社那两位,尽快收进府中。” “是。” “还有,听讲南京新出了两个诗家,也一并拉过来。” “遵命。”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梁叛已经被几个打行的刀手逼入了一条窄巷之中,除了两个负责堵住巷子两端的之外,这一片周围十几个刀手已经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分别从两端巷口鱼贯而入。 中年人的神情陡然之间兴奋起来,甚至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目光死死地盯在梁叛的身上。 这位魏国公府未来的主人,还在激动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疯狂盛宴时,他的两位堂弟还在那座瞻园角落的小屋之中,“游说”着陈碌。 陈老板看见眼前这位刚刚进来的,笑容可掬的徐九公子时,心里又暗暗叹息了一声。 连徐九公子都来了,不知道下一个来的会是谁? 看来这次徐家人是空前的团结啊。 陈碌只好站起来作揖,同时十分纳闷,请他来的帖子上明明写着“牡丹芍药,不知谁擅胜场”这种话,难道不是说他们几兄弟要斗一斗吗? 莫非是自己想得太多,会错了意? 就在陈碌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候,徐九公子也一丝不苟的作揖还礼,然后在桌子的另一面正襟危坐下来。 徐三公子对他的这位堂弟并没有显露出多少亲热,但还是摆了摆手,算是打过了招呼。 徐九公子向他点点头,便转过来向陈碌道:“谦公,冒昧请来,实属唐突。事有仓促,帖子写得不规整,还望恕罪。” 原来帖子是徐九写的? 陈碌正要客气一句,谁知徐九公子又加了一句:“词句虽然粗糙,却是句句诚心实意,不知谦公可曾领会?”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户部员外郎 陈碌道:“九公子错爱。” 领会,领会甚么? 领会那句牡丹芍药,不知谁擅胜场? 原来那张帖子是徐九写的,帖子上的意思也纯粹是徐九的意思。 而不是徐三,或者徐三背后的小公爷的意思。 但是…… 陈碌看了徐三公子一眼,徐九公子就这么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么露骨的话? 这他娘的都是一家子甚么人呐! 完全不按游戏规则出牌啊…… 反倒是徐三不屑地扫了他一眼:“看我做甚么,我只答应替我大堂哥跑一趟当个说客,成与不成也不曾打过包票,所以你跟老九有甚么事也跟我没有关系。” 陈碌知道以徐三公子的性格,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的一个迟疑而向自己解释这么多,徐三的话多半是说给徐九听的。 但是徐九显然并不在乎这些。 他淡淡地道:“大堂兄喜欢的是文人客卿,去年从我这里抢走了徐文长,我现在截他一个陈谦台,莫非他好意思找我啰嗦?” 徐三咧咧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色,显然他对老大跟老九之间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他只是一个说客。 陈碌愈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货物,在姓徐的几个人手中挑来挑去。 “谦公,”徐九公子忽然道,“听闻你手下有个叫梁叛的,能做点事,我手上有几件事,好不好请你转个话,请他做一做?” 陈碌听他居然只是想要梁叛做事,心里不由得既是庆幸,又有些失落。 庆幸是不用自己再回答甚么“多少钱可以当狗”的问题,失落的是这位九公子似乎并没有多少迫切拉拢自己的意思。 虽然陈碌压根就不会同意任何拉拢,但人就是这样的矛盾体,一方面想要独善其身,一方面又希望得到别人的关注。 他倒是没怎么在意九公子所说的甚么徐文长,在他看来,那大概就是徐家某个比较有出息的子侄而已。 他道:“九公子有甚么吩咐,请示下便是。” 其实他倒是想说梁叛实际上已经不属于南京锦衣卫的编制了,就让徐九公子自己派人去六角井那个茶馆去下委托。 因为他找梁叛也是要钱的啊! 不对,应该说梁叛那家伙现在唯一痛宰的一只肥羊就是他陈大户。 他估量着自己可能抗不了多久的钱包,想想是不是该到北镇抚司找钱丹秋再申请一笔钱了? 不过想想最近支出的那些钱,不管是买诗也好,搞甚么人设也好,都是长久的投入,要对两个新成的学社起到持续的监督功能,很难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嗯,看来近期还得找梁叛办个比较能够显成效的事情——要找钱老板拨款,总得拿得出几样扎实的成果啊! 陈碌正悄咪咪地盘算着给梁叛找甚么事的时候,被他和徐九公子同时惦记着的这位,正骑着马跨过一地的死尸和血水,朝巷子 的一头走去。 守在巷口的那个刀手冲了上来,梁叛突然打马加速,在那少年错愕之际,已经一刀抹过了少年的喉咙。 “当啷”一声,这柄缠着麻布的铁刀,被他随手丢弃在了道路上。 不远处三层楼上的小公爷,与他的幕僚一起目瞪口呆。 他的眼前还在闪动着那人下马、夺刀、杀人、上马、杀人、下马、杀人……的一系列动作。 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从头至尾全都干净利落,他就像在看一场杀人的游戏。 闹市杀人,就在小公爷考虑着那人会如何避罪脱身的时候,就看见一队捕快冲进那巷子当中,很快便将几个朝着巷子开的大门堵住,巷子两头都封锁了。 他再找那人的身影,就看见一人一马正悠悠闲闲地往小西湖去呢。 “这个人,有点意思。” 小公爷笑了笑,其实他的目标只是文人,而根本就没想过要招揽那个骑马的年轻人。 甚至那些打行的小孩也不是他招来的——他才刚回到南京没多久,除了干了些明显违法乱纪的事情以外,就是找人代杖闹官司过了过瘾,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打行这种最阴暗的角落。 找人的是丁少英,丁吉原的三儿子,他不过是听说了有这么件好玩的事情,所以特为选了这栋楼来看。 或者说是丁少英专门巴结,请他来看的这么一场戏,而且还将指挥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虽然游戏失败了,但是在小公爷看来,这事简直比成功了还要有意思。 小公爷道:“你查一查那个人。” 那文士低头答应一声,快步下了楼。 已经渐渐走远的梁叛此刻却是心情沉重。 他不想杀小孩,虽然那些所谓的“小孩”其实早已经不再天真单纯了,他们其中有的人身上甚至还背着命案。 那么,究竟是谁买通了打行来对付自己? 打行的小孩们虽然热血冲动,但不会无缘无故出手杀人,其背后一定有买凶之人。 梁叛猛的扯住缰绳,他在心中忖道:是不是该用机速总调查一下? 但是随即他便自我否定了这个想法。 要查打行这种组织,机速总并没有多少优势,反而是小六子和小铁他们更加熟悉一些。 他打消了去心腹桥的念头,便继续向小西湖而去。 好在此处距离快园已经很近,过不了两个巷口,便到了小西湖外。 梁叛找人问了一番,才知道冉清和齐四哥他们都已经离开了,又问张守拙,也说已经走了。 他也没了再进去听戏的兴致,直接出了快园,过了马道街,来到艾婆子的案发现场。 张守拙、崔夫子、王敦、老八都在这里。 这些人看着院里已经抬下来的五具尸体,全都面色凝重,看到梁叛进来,也没有打甚么招呼,都只是点点头,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尸体上面。 梁叛见县衙的仵作在场 ,自己便没有自告奋勇地下场验尸,而是站在张守拙身边,静静地看着。 那仵作当场将艾婆子的怀解开,露出一具因为水肿而更加肥硕的躯体。 如果要说艾婆子这副躯体唯一的好处,那就是比较白。 即便如此,张守拙也看不下去了,借着同梁叛说话的机会,转过头来,低声道:“李裕的禁足解除了。” 梁叛一时间没明白张守拙为什么特意告诉他这个。 毕竟他和李裕之间并没有多少往来,甚至还不如同冉佐的联系密切。 不过下一刻他就明白了。 “他高升了,南京户部员外郎。”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飘了 员外就是“正员之外”。 常常是增设的闲职,并无实权,民间乡绅土豪要花钱买一个无关紧要的官身,以示荣耀,通常便是某司员外。 既不供职也不应卯,只换一身补子穿穿,见了人听叫一声“员外老爷”,受人磕两个头罢了。 所以这等人多了,那乡里但凡有些家当、养两个小厮的,都叫“员外”了。 不过户部员外郎从五品,是郎中佐官,也是实职,李裕这番也算是又经历一个小起落了。 只是不知这又是甚么人付出了多少努力的结果。 其实这消息本不需要张守拙来告诉他,只是梁叛已经好几日不曾到丫头那里去取邸报了,消息便又落后了几日。 梁叛本打算问问还有甚么人职位变动,一转眼却瞧见一个陌生的面孔,三十来岁,很干练的样子,就站在崔夫子身后,聚精会神地看着仵作查验尸体,丝毫没有害怕不适的神色。 他用手肘轻轻捅了张守拙一下,凑近了些,低声问:“老崔边上那个人是谁?” 张守拙看也没看,随口答道:“纪昭,新来的吏房书办,顶蒋老牛的缺。” 六房的书办通常由县里直接聘任,既不用参加科举,也不需要走朝廷程序。 不过之前江宁县六房的几个书办,还没有一个是张守拙招的。 蒋老牛那几个都是上任留下来的老人,吕致远则几乎是世袭的户房,往上几代人都是江宁县户房书办。 可是吕致远一走,随后蒋老牛晋身主簿,六房一下子空出两房来。 梁叛以为张守拙会很快招徕亲信补充班底的,谁知道一直到现在户房都空在那里,吏房则换了一个不知道甚么来路的新人。 梁叛低声问:“是你的人?” “不是。”张守拙摇摇头,伸手遮住嘴巴,很神秘地道,“是行人司的路子,到底甚么来路我也不晓得。” “南京行人司?” “嗯,左司副推荐的。” 梁叛对行人司这个衙门了解甚少,不光是他,事实上很多人都对这个衙门十分陌生。 人们对大明的内阁、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乃至地方上的承宣布政使司和府县衙门都耳熟能详,但是很少有文献或者著名的事件人物会提到这个行人司的。 这个衙门从来不会参与到这个国家任何一方面的管理,也不参与任何制度的修订,他们所负责的内容是传旨、册封、招贤、赏赐、慰问、祭祀等等。【¥!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所谓“行人”,便是行走之人,因为皇帝虽然掌管着整个国家,却无法在自己的疆域中肆意行走,于是便需要这等行走之人,来代替他走向全国,传达他的意志。 换言之,行人司就是代替皇帝行走在外的使者,持节四方的钦差。 抱着一卷圣旨,跑到人家里喊奉天承运皇帝诏(制、敕)曰的,便是这帮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衙门,在建 文年间还一度被革罢,永乐以后才重新启用。 不过永乐迁都以后,南京虽然保留了行人司衙门,但是取消行人司长官司正,只留左右司副各一名,官职从七品,没有任何职权,是个绝对清闲的职务。 没有上司,没有下属,没有约束,没有考核,没有公务,当然也没有升迁的机会。 这是一个最完美的混日子的地方。 梁叛对南京行人司的了解便仅此而已,至于司里面那两位左右司副是谁,他根本就不知道,相信也没有几个人会知道。 所以他很纳闷:南京行人司的路子也他娘的算个路子? 张守拙看得出来他在想甚么,愈发神秘的笑了笑,却不肯进一步解释,而是半调侃地加了一句:“他还是个举人。” 梁叛听了又是一愣。 举人跑到你衙门里当个书办? 脑子被门夹过了? 他这么想并不奇怪,这事说出去谁听到都会和他一样的想法。 后世一般将秀才、举人、进士这三级功名类比作小学、中学、大学。 其实这是一个非常不恰当的对比。 秀才、举人、进士如果一定要和学位对应的话,比较合适的应该是学士、硕士、博士。 当然也并不十分贴切。 一个举人跑到县衙当个小吏,就给梁叛一种硕士研究生毕业的跑到一个小工厂去当操作工的感觉。 因为举人已经可以当官了。 即便不去当官,三十岁的举人,正是体力和精力的巅峰时期,完全可以将时间放在科举上,而且根本不用自己工作,绝对是衣食无忧的。 “你即便不应卯,也该常到县衙来看看,你还认得路不,不认得的话叫雍关带你走两回。” 梁叛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好像还挺高兴啊?” 这年头自己辖区发生五人命案,作为知县还能这么轻松愉悦的吗? 张守拙倒是一愣,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命案这一茬,连忙朝仵作看了一眼,不过很快又把目光转回来了——没眼看。 “你来之前捕班已经查探过了,院内楼中的细软财物已经大多被人翻找掠走,应当是个谋财害命的案子。” 张守拙很轻松地道:“对了,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这位江宁知县在接连获得上头嘉奖,并且有了“能员”之名以后,似乎已经完全脱去了最初时遇事便紧张无措的样子,变得沉着冷静起来。 换句话说就是飘了。 梁叛也不知道这种变化到底是好是坏,不过他倒是很欣赏张黑子这种举重若轻的潇洒意态,所以他打算再锻炼一下张知县强韧的神经。 “季永年昨天就躲在这里,我是追查过来的时候发现死尸的,所以我判断应该是杀人灭口。” “季……”张守拙的脸光速垮了下来,他当然知道季永年这个人,虽然了解不深,但是他也知道这个人意味着甚么。 一个贿赂了 半座南京城的扬州盐商,为他做事的全师爷、翟真人,已经成了南京城中许多高门贵户的座上宾。 而这个一直躲在幕后的神秘人物、无数达官贵人的好朋友,在他的江宁地面上杀了五个人! 张守拙的脸黑得像锅底。 难道要他去抓这个季永年? 得罪半座南京城,招惹数不清的部院大佬、上司同僚? 梁叛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心里暗笑,嘴上却鼓励地说:“不要气馁,这等穷凶极恶之辈,我保证帮你抓回来。” 张守拙怒了:“你说你好好的非要查这个季永年干甚么?” 院子里一时间落针可闻,仵作吓得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所有人都向张守拙和梁叛这边看了过来。 江宁县衙新来的那位吏房书办眼神之中却有一丝惊骇,他很注意地看了看张守拙的背影,越过后者的肩膀在一次看清了梁叛的相貌。 这一次,他很用心的记住了这张脸。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孔夫子不考举 面对着张守拙的恼怒,梁叛倒没怎么慌乱——他本来就是要逗张黑子着急的。 梁叛笑呵呵地道:“不过是一个谋财害命的家伙罢了,你怕甚么?” 张守拙明白了,这就是赤裸裸的报复! 只因为自己刚才小小的调笑了一番,就遭到了梁叛猛烈的报复…… 他连忙将梁叛拉到一边,谨慎地问:“不要开玩笑了,到底是不是季永年?” “是,或者不是。”梁叛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总之你就当做是罢。” 难道要告诉张守拙那个“季永年”其实是他的大哥晁文龙吗? 张守拙却非常郁闷:“你要害死我了!” 梁叛摊摊手,他也很无奈啊,谁让全师爷好死不死的,把晁文龙藏在江宁县呢? 躲到上元县去好不好啊? 梁叛回到六角井才知道,冉清根本就没有回到南城去。 他走到茶馆楼上的时候,正瞧见冉清带着两个娃娃,坐在里面自己的那张桌子上喝茶呢。 不过更令他意外的是,朝外的这张桌子上,也坐了两个陌生的家伙。 那是两个身穿直裰头戴四方巾的文士,坐在那里高谈阔论。 “不才请问,举业这等事,是周朝便有的吗?” 其中一人很得意地诘问。 坐在他对面的那人红着脸道:“自然没有,自隋文帝开科举,才有的举业。” “那好,既然周朝没有举业,孔圣人自然不曾中过举、进士及第,自隋朝以来,这些举业出来的人才,有高得过孔圣人吗?” “这……自然没有。” “可见举业是不出人才的!”最后那人总结了一句,便开始施施然的品茗,脸上带着得胜者的微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冉清那一桌。 他的同伴涨红了脸,憋了半晌才想起来反驳道:“孔圣人是生而知之的,一千年没有一个,岂可一概而论?” “嗤——”那人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那么诸子百家呢,莫非有哪一个是举业学出来的?而今可有人能写得出《道德经》、《孙子兵法》、《商君书》?” 他举出的这三部书一部是道家经典,一部是兵家经典,还有一部是法家经典,这些显然在后来的历史长河中,都没有出现过可以超越它们的经典。 所以这个问题几乎是无法反驳的。 百家争鸣的时代,就像西方的文艺复兴,所诞生的不仅仅是璀璨博大的精神思想,还有许许多多无法超越的经典作品。 但是两人的辩论虽然还算言之有物,梁叛却听得一头雾水。 他的茶馆甚么时候允许这种奇怪的人进来了? 难道是来下委托的? 可是看那两个书生时不时瞟向冉清的目光,就知道不是的。 梁叛用眼神向两个伙计询问。 ——现在茶馆有两个伙计,一个是锦衣卫派来的那个校尉小孟,另外一个是小铁。 小铁最近情绪一直很不好,因为 他的脸,几乎被那一刀给毁了。 这导致他根本没法走出家门,去面对外人的目光。 心中的痛苦加上连日来的自我封闭,以及对未来的绝望,让他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问题。 于是梁叛让他来茶馆里帮忙。 一是让他有事可做,可以不用东想西想。 二是让小铁觉得自己还有能力做事,可以减轻他的极度自卑和自闭。 另外有一点,就是这个茶馆来往的人很少,来这里的人也不会向没有见过世面的市井小民那样,对他脸上的伤疤大惊小怪。 所以小铁不需要面对许多人怪讶的目光,这会大大减轻他的心理压力。 现在小铁和小孟都摇摇头,但是小铁同时又指了指冉清,意思好像是那俩人是跟着冉清来的。 梁叛微微皱眉,走上前去,对冉清挥了挥手,然后便问小铁:“你晓不晓得今日戏台上走错的是两个甚么角(那两个乱闯进来的是甚么人)?” 小铁眨了眨眼睛,说道:“莫不是家中奶奶跟班的长随(跟着冉清来的)?” 梁叛点点头,心想果然如此。 又问:“这等小角色如何上台来唱(怎么让他们两个上来了)?” “奶奶带着公子已经上了台唱着,那两个跟班即便走错了场,也只好留在上面了。” 两人说的春典旁人听不明白,表面又是一问一答严丝合缝,那小孟站在小铁旁边,真以为他们在说戏的事情。 梁叛拍拍小铁的肩膀,不再多问,径直走到冉清的桌边坐下。 冉清见他过来,便很自然地倒了一杯茶递过来。 他是侧对着那两个书生,但是屁股刚一落座,就感到背后两道目光射了过来。 那两人的声音也停了停,都神色不善地盯着这个新来的家伙。 梁叛端茶喝了一口,凑上前去,低声问:“怎么回事?” 冉清也凑近了低声嗔道:“从南门大街一直跟到这里的。” 梁叛见她一副吃囧的样子,忍不住好笑:“那他们说甚么举业不举业的?” 冉清微微蹙着黛眉,脸色有些不快:“方才阿庆问我,为甚么大明科举取士至今一百八十年,人才愈来愈少了。洪武爷开国前不用科举,手下却有无数能员?那二人听了,便开始胡说八道了。” 两人因为说着悄悄话,凑得很近,几乎额头相抵,呼吸可闻,隔桌上那两个文士心中妒火中烧,其中一人神情变幻,另一人深深皱着眉头,咬着牙不知在琢磨甚么。 梁叛此时已是心中恍然,原来那两人是为了故意在冉清面前炫耀才学,希望以此俘获冉清的芳心。 说白了就是装逼。 梁叛觉得这种行为就跟一群雄性禽类搔首弄姿吸引雌性差不多。 于是便不管那两人,笑着道:“阿庆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啊,似乎确实如此。正好我也有所疑问,请先生一并解答。” 说着便做出躬 聆尊教的模样,坐在对面的阿庆和阿虎都是捂着嘴,对看了一眼,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 冉清明知他在捣乱,也只好幽幽地横了他一眼,低声道:“别闹。” 那两个文士从南门大街跟到此处,几次搭话,冉清都是冷冰冰的不予理会,何曾见过她如此风情。 只可惜这等风情并不是做给自己看的,那两人越是看得心痒难耐,便越觉得梁叛面目可憎。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学生诚心请教,先生何以如此讳莫如深?” 梁叛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看向冉清的眼睛里却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冉清看他这样惫懒的样子,非但一点儿也气不起来,反而一颗心怦怦直跳,脸颊也浮起一抹嫣红。 然而邻桌那两人却已经快忍不住跳出来动手了——这家伙太欠打了! 这时阿庆也毫不吝啬地奉上助攻,拉着冉清的手叫道:“先生快说,我也想知道。” 冉清深觉无奈,过去身边有阿庆这个小鬼灵精就已经够头大的了,现在又冒出个臭不正经的梁叛,真正叫人好气! 在没有遇到梁叛以前,她从来以为自己的另一半,一定是个穷就学问、清雅肃穆的大儒,其实如果李眉山再成熟一些的话,说不定便是她的良配。 可是世事难料,偏偏就教她遇着了眼前这个冤家,她又偏偏像是命里有这一劫,一见便逃不过去了…… 冉清的脸上发烧,扭过头对阿庆道:“你若真想知道,那便同你说了,不过这是老师自己的想法,未必全对……” 话未说完,梁叛已经抢着道:“不不不,你一定是对的!” 冉清抿了抿嘴,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然后她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当今科举取士并非是人才越来越少,翰林院中还是有许多高才之士的,我在京师的时候认得一个庶吉士,名叫张居正的,丁未科进士,我看他的才干不弱于‘三杨’。 “只张居正丁未科的这一榜便是人才鼎盛,与他同科的还有李春芳、杨继盛、王世贞、张邦彦,如今在南京户部任主事的奚世亮也是这一科。 “另外还有一位名叫高拱的编修,是辛丑科二甲进士,去年端王开府,此人入王府为端王讲经,也是一位大才。” 冉清细细说来,并简略地将这几人生平才学说了一遍,不但是梁叛听得认真,就连邻桌那两位也是聚精会神。 最后冉清说道:“非是当今无人才,只不过宰辅之上并无真学罢了。洪武年间不必说了,朝中人才鼎盛。建文帝有方孝孺,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有三杨,随后徐武功,成化有彭文宪公、三元及第商文懿公……” 梁叛点点头道:“再往后刘健、李东阳、杨廷和,一直到正德的杨一清,历代都有名臣,不过我们崇佑一朝的宰辅嘛……” 他咂了两下嘴,意思很明了,本朝阁中无人啊。 庞翀这个人套路是有的,但是才干方面并无特长之处。 之前的董阁老说实话虽然晚年有了一番改革气象,但是强弩之末,还未建成尺寸之功。 那两个书生都听傻了,怎么说的好好的,突然将本朝阁老奚落一顿? 刚才以孔夫子为例,表态科举无用的那位忽然冷冷地道:“阁下妄议宰辅,不怕招祸吗?” 梁叛耸耸 肩道:“宰辅大得过孔圣人吗?连圣人都可以议论,宰辅为啥不能议?” 那文士一张脸涨红起来,皱眉道:“我们是辩论道理是非,你是恶语中伤!” 梁叛一阵愕然,还可以这样睁眼说瞎话乱扣帽子的吗? 那人见梁叛张口结舌,只道是自己说中了他的要害,心中暗喜,对自己同伴使了个眼色,朝着梁叛朗声道:“不才认为科举至今儒学已然衰微,贤能凋零已是不争之事实。不过阁下既然信誓旦旦,说科举之下尚有贤良,只是阁中无人,那么请问,既然是贤良,又为甚么入不了阁呢?”【…#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梁叛挠挠头,低声问冉清:“他在说甚么?” 冉清道:“他的意思是,你说的那些科举考出来的人才,既然无法入阁,就说明并非真正的贤能。既然没有贤能,那说明科举的确已经衰微了。” “哪些人才?我说了吗?” “张居正、高拱……是我说的……” 冉清也很无语。 对方却得意洋洋地看着冉清,那神情好像在说:如何,好教姑娘看清楚,这等样人口舌笨拙、心思愚钝,我这等才是姑娘的良配。 冉清却是厌恶至极,但她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不愿意自己的伴侣在辩才上输给这等不入流的货色。 即便对方用了十分令人不齿的卑劣手段。 梁叛一见冉清的神情,就知道她想甚么,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其实照他的本心,是根本不像和这等污烂脚色废话的,直接丢出去最好。 可是冉清在这里,他不能就此退缩,使得冉清失望。 虽然他相信冉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想要的是她的开心、骄傲,而不是理解。 梁叛摸了摸下巴,略一思索,竖起一根手指说道:“第一,有一个概念需要纠正你:现在没有入阁,并不代表不能入阁。方才所说几人中最早中进士的高拱是辛丑科,庶吉士一年,做官至今才十一年;张居正、李春芳等丁未科的中进士也不过六年时间。” 他又竖起一根手指:“第二,即便不能入阁,也不代表此人并非贤能,孔圣人也不曾入阁嘛!” 那文士不满地道:“先秦何来内阁?” 梁叛笑道:“那么朱熹也没有当过宰相啊。” “朱圣人一心治学,如何来的余力做官?” “那么王阳明也不曾入阁。” 那文士道:“王阳明已自成宗师,何须入阁证明自己?” 梁叛一时间惊呆了。 他认输了,因为对手是无敌。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小孟,把他给我扔出去!” 锦衣卫小孟答应一声,走上前抓住刚才说话那人,一把扯掉了头上的四方井,就从窗口扔到了大街上——这小子也是个蔫儿坏,管他人走不走,先把方巾扔走。 那文士气得七窍生烟,可是小孟把他一扭,就掐着后颈脖子一路推搡下了楼。 另外一个 文士只好跟着下去。 好在冉清认为这一辩梁叛实际赢了,因为换作她站在那文士的角度,也要被梁叛一连几问逼得无从辩解。 眼看时辰不早,梁叛就在茶馆上面叫了几样菜,让老杨店送来,同冉清和小铁一道儿吃了。 下午将冉清送回南城,回来之时,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茶馆大门上交叉贴了两张封条,盖着江宁县衙的戳子。 有人把他的茶馆封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血亏 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茶馆早就上板子打烊了。 小铁站在门外,看着两张刺眼的封条,紧紧的捏住了拳头。 衙门来人贴封条的时候,小铁正在灶塘里帮着烧火,恰好有个卖油条的打医馆门前过,被桂枝她娘叫住,出门买了几根,就瞧见那两个壮班的在贴条子。 因为今日南门东有命案,所以在捕班当差的雍关还没回来,小六子又上老杨店沽酒去了,桂枝她娘只好去厨房叫小铁,等到小铁赶出来的时候,贴封条的壮班已经走了。 没人敢撕衙门的封条——你有本事让衙门收回去,和自己伸手扯下来,那是两码事。 梁叛也只好看着这两张封条发愣。 一大家子人除了瞎眼的老娘,都已经站在了街上。 华大夫在一旁埋怨他媳妇:“你当时就该直接同那几位壮班的说一声,我们家里有人就在衙门当差,你不说八爷,就说五爷,他们还不晓得吗?” 桂枝她娘没好气地道:“你好聪明吗?我连八爷都提了,那几个壮班的说他们是新来的,不认得甚么梁五雍八,他们是公事公办!” 华大夫给她媳妇一阵抢白,嘴里嘟囔一句,把头扭到旁边去了。 梁叛砸了咂嘴,看来自己是该回县衙去看看了,今天不但冒出个新来的吏房书办,又出现几个新来的壮班。 好像一个多月没搞事情,江宁县就没人知道自己了? “算了算了,都回罢,封了还能怎的,明天让老八到县里问问,是谁下令贴的封条。” 梁叛不愿意自家人站在大街上给人指指点点,干脆开口让他们都回去了。 六角井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这一件事情就像是一颗小石子丢在了平静的水潭之中,溅起了不小的涟漪。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梁五的茶馆被封了,这在过去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六角井人的心里,梁叛在这一片就没有能够难得倒他的事情,哪怕是在江宁县,也是个很有手面的人物。 很多人都晓得,在整个江宁县衙里面,九成九的人都是梁五的朋友。 即便是有甚么人要和他过不去,县里也会有人出面替他摆平的。 可是偏偏他新开没多久的茶馆就被封了。 而且是被江宁县衙给封的。【@…神笔屋henbiwu #¥阅读】 有人就猜测是不是梁五在县衙里面同上司交恶,导致被人挟私报复了。 也有人猜测这个梁叛早就得罪人了,人家这是新仇旧恨和他一起算的。 当然更多的人立刻想到,是不是梁叛在这个茶馆里面搞了一些甚么犯法的勾当,要不然为甚么天天把个茶馆的大门关起来,还有一个凶霸霸的伙计守着? 因为梁叛的人缘好,前两天茶馆开的时候很有一些人是打算去捧个场的,可是无一例外,这些热心的邻居朋友都被那个冷着脸的伙计给挡出来了。 开个茶馆不让人喝茶,肯定有猫腻 啊! 虽然各种猜测在六角井人们的晚餐桌上被演绎得愈发离奇玄幻,但是作为当事人的梁叛却一点也没有处在事件中心的自觉。 他还是该吃吃该睡睡,似乎被封的根本就不是他的茶馆。 甚至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梁叛还施施然地披了一件绸布长衫,踢着一双木屐,咵嗒咵嗒地出了门,走到对面丫头小吃摊的篷子下面,要了前几天的邸报,还有一份老搭配的早餐,就坐在面对着自家茶馆的座位上,一边吃一边看报。 邸报的内容无外乎几样,一个是官面上的人事调动,一个是京师和其他各地传来的消息,还有一个就是比较重要的民间新闻。 梁叛就在人事调动上面看到了南京大理寺卿调任京师户部左侍郎,而大理寺寺副徐丰即将平调至南京大理寺寺副任上。 他将这个内容仔细看了两遍,下意识觉得其中应该有些文章,但是他对官场上很多惯例、特例以及常用的曲线、腾挪的手段并不十分了解,所以一时之间琢磨不出其中所暗藏的意义。 这也是正常的,毕竟他也不是生而知之者,前身作为一个捕快,狭窄的眼界限制住了很多信息的来源渠道,这让他在很多事情上无法发挥现代思维的优势。 不过梁叛知道,大理寺本应分为左右两寺,但是南京大理寺因为职能简化,崇佑十二年便将右寺削除了,只保留当时左寺的班底。 后来也就不分左右寺了,只有南京大理寺。 于是本该有的左右寺正、左右寺副全都只剩一个,而左右寺丞干脆便在崇佑二十年全部削掉了。 至于正官大理寺卿手下的左右少卿,则变成了虚职,作为嘉奖的赏官。 他依稀记得,南京大理寺左少卿应该是京师某个国公遥领的官职,至于右少卿却不晓得了。 于是梁叛掰着手指头细数下来:排在这个徐丰头上的南京大理寺卿空缺,左右少卿不管事,寺丞早早裁革了,还剩一个寺正…… 也就是说,徐丰即将接手的这个从六品大理寺寺副,他的正经上司就只有一个正六品的寺正! 而且说到底,大理寺的寺正虽然比寺副略大半级,但其实这两个职位都是办事的,而不是管理的。 大理寺的管理层就只到寺丞为止。 所以一个寺正和一个寺副,很难说得上谁管谁。 如果再考虑到徐丰这个“空降”的身份,搞不好这个南京大理寺寺正未必压得住他。 想到这里,梁叛“嘶”的吸了一口凉气,这是要以一个从六品的官职控制一个正三品衙门的节奏? 梁叛没想到的是,他的这一番胡乱排除和猜测,居然能够另辟蹊径,找到了一个与万端不谋而合的答案。 而且这个答案很可能就是最终答案…… 除此之外,邸报上有价值的消息便不多了,但是梁叛还是注意到一个令他 很感兴趣的,也是在官职调动里面——应天府上元县赵伯锡出任南京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 正五品。 梁叛咧嘴笑了笑,怪不得赵元夔急着找自己要赵小侯呢。 可惜,银子要少了。 一个兵部武选清吏司,他只要了五百两,简直血亏! 梁叛翻了翻这份邸报的日期,是闰三月十三日的。 也就是赵元夔来找自己的前一天。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陈老板永不吃亏 “啧啧……”梁叛愈发觉得可惜。 如果自己能够及时看到这份邸报的话,最少要从陈碌那里敲出八百两银子来。 那他现在也不至于只剩下一千两不到的身家了——昨天在小西湖虽然一场戏都没来得及看,但是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是着实花出去了! 陈碌虽然在他这里花了五百两,不过估计一回头就能到甚么地方要到一千两银子。 哈,他就说嘛,陈老板不会做赔本买卖的。 梁叛这么想着,将一沓邸报丢下,继续埋头喝馄饨汤。 蒸腾的热气从碗口飘起来,将眼前的景象模糊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景。 陈碌放下碗,说实话他不是很受得了这种“茶汤”。 里面的生姜味道太冲,尽管是搁了冰糖的,但是依然掩盖不住那股子刺鼻的辛辣味道。 但是对面的钱丹秋却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将茶碗放下,又从炉中添了半碗,竹勺递到对面的时候,陈碌连忙摆手拒绝了。 ——他面前这一晚都够呛能喝得下去。 “说罢……甚么事?” 这位北镇抚司镇抚,陈碌真正的顶头上司,终于缓缓开口了。 钱丹秋一身厚厚的玄色圆领袍,长发乌黑笔直,披在背后,他整个人的装扮都是黑色的,就连内衣也是黑色的绸衣。 这就更衬得他的一张脸白的吓人。 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惨白的面孔。 不过脸色虽然有一种病态的白皙,但是因为很少出门的缘故,钱丹秋的皮肤一点儿也没有风吹日晒的痕迹,四十多岁的人,从他的眼角和额头根本看不出任何一点皱纹。 钱丹秋虽然贵为南京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在武官当中的权柄极重。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体一直很不好。 就在他二十岁伴君狩猎之时胸口误中流失以后,间歇性发作的剧烈咳嗽,就始终伴随着他的一生。 所以他的茶汤之中不但有生姜和冰糖,还有黄芪、款冬花、百部。 与其说是茶汤,不如说是补药。 陈碌就更加喝不惯了。 他苦着脸又喝了一口茶汤,取出一份公文来,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整整两张纸的蝇头小楷,都是最近找梁叛那个“江宁信息咨询服务社”办事的详细情况。【 ¥神笔屋henbiwu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上面每一件事都细细标明了目的、做法、花费、成果。 钱丹秋接过那份公文,他倒是听说过这个所谓的“江宁信息咨询服务社”,也知道那个叫梁叛的总旗。 不过具体如何,这个甚么服务社到底是干甚么的,他还一概不清楚。 钱丹秋翻开公文,其中第一件事赫然便是寻找赵开泰,帮助赵伯锡顺利放缺南京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 钱丹秋点点头,这件事办得可以。 这一来不仅同郃阳侯这个勋贵搭上线,得到一个兵部武选司的人情,还能向景王示好,可以说是一举多得的事情。 不过…… 钱丹秋看了一眼后面的花销,“咨询费”加上车马、伙食、打点和杂项,一共花费两千六百两四钱。 后面附有详细清单,其中支付给梁叛那个江宁信息咨询服务社的“咨询费”,就有两千两银子! 如果让梁叛知道了这个数字,恐怕马上就会冲到保泰街去跟陈碌撒泼要钱。 钱丹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说实话他没想到要花这么多钱。 但是想到前面说的那些好处,以及赵小侯的身份所决定的绑票赎金,又觉得似乎还算可以接受。 不过他不能就这么轻易地签给陈碌,因为其中有几项很明显是超标的。 只见钱镇抚放下碗,从旁边笔架子上取了一支笔来,在清单上划划减减。 等划到“咨询费”这一项上,钱丹秋道:“这个‘咨询费’,似乎有些贵了。” 陈碌早有腹稿,说道:“梁叛那里收费倒是不高,最早只要二百两。但是为了赶上婚期,请他加急去办。他那里担保是三天找到人,收费一千两。此外交付赎金是一千两,一共二千。” 钱丹秋听了点点头:“这么说来倒是不算太贵。若要三天内找到人,光靠他自己一定是不行的,我听说这个梁叛在下九流中很有一点名堂,恐怕他也是要花钱找人牵线的。” “不错,大人英明。” 钱丹秋道:“不过这些车马、伙食着实多了,我替你扣去八十两银子,今后做事须得节约一些。” “是。” 陈碌连忙答应。 “嗯。不过,”钱丹秋将扣掉的减个总,最后剩下两千五百二十两四钱,“不过该做事还是要做,该花的钱总要花,不必太过谨小慎微。” “是。” 钱丹秋一项项批过去,后面减扣的反而不多,因为不管是买诗还是甚么“立人设”,都是明码标价的,也不存在甚么车马费、住宿费、误餐费之类的花销。 不过梁叛十两银子的一首诗到了公文上又翻了一倍。 看完了所有的公文,钱丹秋轻轻咳嗽了两声,肺中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咳响。 很显然,钱丹秋的病又发了,但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咳嗽。 等到这一阵咳过去,钱丹秋连忙又给自己舀了一碗茶汤,一口气饮尽之后,脸上才慢慢的浮现出一丝红晕。 就在陈碌再次推辞钱丹秋给自己舀的茶汤之时,梁叛正坐在丫头的摊子上,一手摸着下巴,看着街对面的茶馆,和那两张封条。 早餐早就吃完了,碗筷也早已被丫头收得干干净净。 他已经坐在这里看了快半个时辰了。 小孟已经来“上班”了,但是他进不去,于是就坐在梁叛右手边的座位上,也在看着那茶馆和封条。 小铁坐在小孟的对面。 梁叛这个老板和他的两个员工,失去了他们的办公地点,只能借用“友商”的这张桌子了。 小老板娘丫头叉着腰站在灶台边, 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那三个无业游民已经完全搅了她的生意!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布直身、头戴方巾的人走到茶馆门外,看着那两张封条便是一愣。 然后他退开两步,看看旁边医馆门头上华春堂的招牌,确认地址无误以后,再看看那两张封条,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 等到这人走向华春堂,打算进医馆里问问的时候,就听到街对面有人叫他:“崔夫子,这里!”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章 张守拙腐败了 江宁县刑房书办崔夫子是今天一大早得到张守拙的嘱托的。 他在整理完昨天马道街凶杀案的卷宗以后,才到户房查了地址,按照张大老爷的要求,离开衙门往六角井这里找来。 他找的不是梁叛的地址,梁叛在籍册上所留的地址还是在避驾营那里,但是避驾营早就拆了,那里还有他那半爿院子? 所以崔夫子找的是雍关的住址,他知道雍关和梁叛住在一个院子里。 可是等他找到地方的时候,却有点懵了。 看着那两张封条,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找错了地方。 可是等他确认地址以后,他又在想,是不是雍关留地址的时候留错了? 不过他没怀疑多久,因为他在医馆里看到了小六子。 那小子是梁叛以前的白役,在衙门里和查案的现场都露过好几次面,所以崔夫子是认得的。 他这才确定,这就是梁叛住的地方,那个被封的茶馆,就是张大老爷口中梁叛所开的那个。 可是梁叛开的茶馆居然被人贴上了江宁县的封条? 崔夫子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他既觉得不可思议,又有些好笑。 不可思议于他们江宁县衙里面居然有人会触梁叛的霉头,好笑的是蒋老牛的事情过后,终于又有人敢站出来和梁叛对着干了! 当然了,他绝不是幸灾乐祸,而是站在一个朋友的角度,想看看不可一世的梁叛在江宁县这片自留田一般的一亩三分地里吃瘪的情景。 那不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吗? 他已经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定是哪个新来的搞出的乌龙了。 就在崔夫子准备进医馆中找小六子打听打听,顺便乐呵乐呵的时候,就听到梁叛的声音在叫他。 崔夫子回过头去,就看到梁叛和另外两人坐在一个小吃摊子里,正在想自己招手。 坐在梁叛左右手的两个人当中,有一个崔夫子也认识,虽然破了相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就是经常替梁叛应卯的那个小铁。 “小铁!”崔夫子笑呵呵地走过去,和小铁打了招呼,又同小孟点点头,然后毫不客气地坐在梁叛对面那最后一个空位上。 小铁很高兴,不止是因为他认出了刑房的崔夫子,还因为崔夫子和他五哥关系不错,更因为崔夫子居然还记得自己,而且还和自己打了招呼,同时一点也没有对他脸上的伤疤大惊小怪。 梁叛笑道:“崔夫子,甚么好风把你老哥出来了,” 崔夫子却不答这一问,而是指了指身后街对面,笑了起来:“怎么回事,哪个不开眼的家伙干的,你告诉我,我回去表扬他!” “听说是几个新来的壮班。”梁叛似乎完全没有受这件事情的影响,怡然自得的说,“哎呀不用伤脑筋忙碌的日子真好啊。” 这时医馆里的小六子已经看到了崔夫子,从炉上提了一大壶茶,屁颠屁颠的过了 街来,也跟崔夫子打了招呼,将茶壶交给丫头,便又返回医馆去了。 医馆里可忙哩。 丫头拿了四个碗,给四人倒了茶,回到灶台边又去生闷气。 梁叛举起茶碗在空中邀了邀,喝下一口,茶味清苦,就是医馆里一般招待客人的大片茶,味厚耐泡,不怎么好喝,但胜在实惠。 他放下茶碗道:“没有茶馆里的茶叶好,可惜茶馆封了,崔夫子,招待不周啦。” 崔夫子笑着摆摆手:“没事,等我回去替你问问,到底是谁干的好事,如果是误会,最迟中午就让人给你揭了。” “别。”梁叛连忙制止了他,“你让我多休息两天,反正这两天我也不打算接活儿了。” 他这可不是假话,他本来就是准备留着两三天继续追查季永年的。 他要找到晁文龙,这是大事,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往后放放。 但是他现在对所谓季永年的新位置还没有任何线索,也没有寻找的方案,所以老大的事情暂时还没有跟他们几个说。 谁知崔夫子不知道他这是真话,还以为这是受了委屈说两句气话,跟自己发牢骚呢。 于是崔夫子拍了胸脯,打包票地道:“也不要这么说,你放心,回去我一定替你教训那几个蠢材,即便我姓崔的说话不管用,上面还有张大老爷不是?” 梁叛见他误会,也不好再多辩解了,否则就成了得了便宜还卖乖,只好由着他去。 几人吃了一回儿茶,崔夫子这才想起张大老爷吩咐自己的事情来,向梁叛使了个眼色,想请他换个地方谈。 梁叛却没动身,只是两根手指敲了敲桌子,小铁和小孟,连同那个小吃摊子的小老板娘居然都默默地走了出去,留出一片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来。 崔夫子脸上的惊异之色一闪而过,他装作视而不见,对梁叛低声道:“有两件事,张大老爷交代找你帮忙。” 梁叛点点头,他已经猜到一件了,就是昨天马道街那件案子的线索。 果然崔夫子右手挡住嘴角,侧过身低声道:“马道街那件事,张大老爷请你找一找凶手,不用抓到人,但是县里要能掌握到对方的行踪。” 看来张守拙还是不敢过于掺和到这件事情当中,即便已经扎扎实实地发生了命案,而且一死就是五个人,但是他依然没能下决心明着探查。 之所以要找到凶手,并且掌握住对方的行踪,是为了以后随时需要结案需要抓人就都能办得到。 不得不说,虽然张守拙怂了点,但是这样的处理才不失为最稳妥的办法。 而且这件事恰好与梁叛要查的事情重合了,完全可以两件并一件,顺带手罢了。 因此他也没打算在报酬上为难张守拙,只是点点头:“可以,不过我的规矩是先付钱,看着给好了。” 他想的是,张守拙保守着清官的作风也不容易,只 要给个十两二十两的,也就差不多了。 只要规矩没坏,银子多少完全看自己的心情。 这也是他做事一贯的宗旨——做与不做,需要拿到甚么代价才会做,这都是以他自己的是非观和价值观来衡量的。 而不是谁出个大义凛然的任务,他就该义无反顾的接受。 可是梁叛难得想要大方一回,崔夫子却大手一挥,很豪迈地道:“张大老爷说了,不会亏待你的,找人是一百五十两,找到人以后还要你的人盯着,这是五十两,一共二百两银子,现在就可以给你。” “嗯?” 二百两? 梁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还是那个掏十两银子都肉疼的张守拙吗? 难不成这小子腐败了?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始作俑者 张守拙还是那个张守拙。 能力有限,操守很好的张守拙。 他之所以突然能够拿出二百两银子来请“外援”,是因为他最近得到了一笔额外的“赞助金”。 这笔赞助金来自魏国公府,准确的说,是徐家小公爷掏钱平事的。 徐家小公爷前段时间找人代杖玩的不亦乐乎,但是自从那个书生被他指使着状告张守拙被打死以后,似乎终于消停了一段时间。 为此还专门掏了五百两银子给张守拙,说是赞助张大老爷翻修衙门。 张守拙老实不客气的收了,就这还不解气呢,毕竟他的县衙被顾野亭带人围了大半天,影响极坏,也让他的心情很不好。 但是他并没有真的把这笔银子拿出来翻修衙门,因为小公爷说的明明白白,这是赞助张大老爷翻修衙门,重点是张大老爷,而不是翻修衙门。 而且银子是直接交到张守拙手里的,并没有交给衙门。 说白了就是给张守拙赔礼的。 但是很有操守的张守拙并没有将银子装进自己的腰包,还是用这笔银子搞了一个小金库,就是为了应付一些不时之需。 比如这次。 梁叛了解了来龙去脉以后,也就不跟张守拙客气了——打土豪这种事一向是他所喜闻乐见的。 “还有一件事是甚么事?” 梁叛又给崔夫子倒了一杯茶,同时发问。 崔夫子看看左右没甚么人靠近,便更压低了声音,说道:“张大老爷要请你查一查纪昭的底细。” 这个是梁叛没有想到的。 昨天在马道街,看张守拙介绍那个新来的吏房书办时,那副神秘莫测的样子,还以为张守拙知道对方的底细,只是不愿意跟自己透露呢。 搞了半天他也不知道? 梁叛心想:就说嘛,还南京行人司的路子,南京行人司根本就没有路子,有也是死路。 谁脑子坏掉了才会卖南京行人司的面子,因为那根本就不可能得到任何回报的。 一个没有油水,没有权力,也没有任何升迁机会的鬼衙门,里面不是打死了冷宫的瘟神,就是完全被人遗忘的咸鱼。 躲还躲不及的地方。 “这事他出多少钱?”梁叛问出了一个最核心的问题。 崔夫子伸出一个巴掌晃了晃。 “行,成交。” 崔夫子听见“成交”两个字,露出了完成任务的轻松表情,撩开衣角,从腰上解下一个盒子,推给梁叛。 不用打开来看,盒子一入手,梁叛就知道里面是二百五十两银子,于是老实不客气地收了。 其实崔夫子身上还有一个小红袋子,里面还有两个五十两的银锭,这是预备着梁叛抬价用的。 两件事,张大老爷给他的底线,就是三百五十两银子。 现在足足省下一百两,崔夫子着实有些高兴。 实际看张守拙的意思,梁叛这个人在钱上面不是很好说话的,很可能会要求加价 ,谁知道梁叛根本就没提这回事,甚至连谈都没谈甚么价格,完全是崔夫子说多少就是多少。 饶是如此,崔夫子也感慨于梁叛赚钱的本事——办两件事就能光明正大的赚二百五十两银子,已经很不少了! 但是看梁叛始终一副从从容容的样子,似乎这些钱对他来说也不算甚么…… 崔夫子一边感慨,同时又感到几分得意,张大老爷把这件事交给自己来办,显然是将自己倚为心腹了。 梁叛将崔夫子送到文海阁门口,就被对方劝着“留步”了。 他也没多矫情,将银子拿回家收起来,又回到丫头那里,叮嘱她以后每天的邸报要及时送过来,并且通知机速总的所有人做好准备,很快又有活儿干了。 自从和陈碌签过那个服务协议以后,现在机速总完全脱离了缇骑所,属于他私人的麾下了,但是至今为止,除了日常的收发情报之外,机速总还没有出过一个任务。 交代完以后梁叛找了老狗和高脚七,让他们查一查南京行人司那两位左右司副。 自从赵小侯回城以后,老狗和高脚七便没有必要留在城外的老房子里,也跟着回来了。 其实如果是正常衙门的官员,让机速总去查才是最合适的。 因为机速总掌握着大量官方的情报,老缺他们不但对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门儿清,而且具有相当的政治敏感性,常常能够准确地判断信息的关键之处。 但是行人司的两个左右司副根本不必动用机速总,反而派老狗和高脚七这两人更加灵活一些。 不过梁叛还是要求老狗和高脚七,将他们所查到的内容最后汇总到丫头这里,让丫头传递给老缺他们进行分析。 梁叛自己则又安步当车,回到了马道街的案发现场。 梁叛还没走到马道街,崔夫子已经查到了贴封条的始作俑者。 巧合的是,这个人居然就是张守拙让梁叛查的纪昭。 具体办事的则是几个新来的民壮。 在被崔夫子一顿臭骂以后,那几个壮班都很委屈,他们只是听命行事,其实贴封条这种事完全就不属于他们的职责范围。 但是吏房的书办发了话,他们这些新来的也不敢违拗。 毕竟吏房管的就是他们这些人的编制,可以让他们来,也可以让他们走。 其实如果让他们走的话并不是甚么坏事,反正壮班也没甚么油水,一年六两银子的工食完全就是聊胜于无的。 他们最怕的就是吏房卡住他们免“人头税”的名额。 要知道壮班虽然没有油水,但是在衙门服役是可以免去人头税的,而且作为一种补贴,县衙会额外给他们多一个免人头税的名额。 也就是在壮班的名册上多录一个名字罢了。 当然,这是潜规则,上不得台面的。 如果吏房硬要卡住这个名额,即便他们把官司打到京师去,也挑 不出任何毛病来。 于是崔夫子怒气冲冲地去找了那位新来的吏房书办,然而纪昭的一句话哑口无言:“昨日有两位县学生来举首,在那家茶馆中饮茶中了毒,所以我让人先去查封了。” 崔夫子站在吏房瞪大了眼睛,这也能算理由?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阴险的纪昭 “既然有人举告那茶馆投毒,又是县学教谕亲自作证,自然要先查封。”纪昭稳稳地坐在椅子当中,一张脸上没有任何喜怒,也丝毫没有紧张和让步的意思,十分平静地说道:“况且,今早我已经将讼词递送到你的桌上,你是瞧过了的,也亲自立了案,怎么又来质问于我?” 崔夫子一怔,他早上的确收到纪昭的一份讼词。 当时他急着整理马道街那个案子的卷宗,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依稀记得说是一个甚么投毒的案子,但是没有死人,所以就给立了案。 至于那份讼词便随手放在了一边,预备忙完了张守拙交代的事情以后,再回来细看的。 而且他也没看在那份讼词上看到梁叛两个字,连地点也只写了个六角井,所以根本没将这份讼词与梁叛的茶馆联系起来。 可是现在说甚么也没用了,已经立了案,不管有没有投毒,都一定要照程序查下去的。 妈的!被这纪昭摆了一道! 崔夫子虽然不是甚么好好先生,但是脾气一向不错,但是今天他是真的光火。 不过他也不会一味争执怒骂,十几年老吏的生涯,让他很清楚争吵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但是该表明的态度还是不能含糊。 崔夫子对纪昭冷冷地道:“纪书办,手伸得太长,小心缩回来少了几根指头。管好你吏房的事情,想管别的也要先坐上知县的位子再说!” 纪昭笑笑:“真有这么一天,那要谢你吉言了。” 崔夫子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他回到自己公所之中,急忙翻到早上纪昭送来的那份讼词,果然是告梁叛那个茶馆投毒害命的,而且事情经过写得似乎很详细,将两个县学生进店吃茶中毒的经过写得清清楚楚。 但是以崔夫子老辣的经验来看,其中很多细节交代都是闪烁其词,要么在关键地方一带而过,比如店里兜售茶叶的过程,喝的甚么茶、花费多少、何时何处毒发、甚么毒甚么症状、请的哪位大夫如何诊断用的甚么手段医治,全都没有细说。 但是一些揣度性和私人猜测的辞句却有极强的煽动性和倾向性。 在这分状子里面,直接将茶馆店主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恶魔,虽然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句句指向都是梁叛。 崔夫子登时皱起眉头,写这份诉状的绝对是个高手,如果遇到那等不明事理的昏官,见了这份状子,很有可能直接拿人用刑,问也不问就把罪定下了。 这份用心实在阴险之极,但手段也真高明之至。 如果不是刚刚跟纪昭翻脸,崔夫子还真想找对方问问,这份诉状到底是哪位高人的手笔。 不过眼下可不是探究作者的时候,既然状子到了案头,自己也收了,按照衙门的章程,如果诉状没有特别问题的话,他作为刑房书办,还是要将这份诉状递给知县决断的。 至于是直接开堂审问还是先行调查,就要看知县如何决定了。 崔夫子一时踌躇,他虽然不完全知道张守拙和梁叛到底是甚么关系,但是绝对不同一般。 这样的东西如果交到张守拙那里,还是恶意状告梁叛的,估计自己刚刚在张大老爷那里取得的信任,很快就要崩塌了。 崔夫子想了半天,一咬牙决定这件事不往张大老爷那里送了,哪怕是不合规矩,今天自己也要把这件事摆平下来。 想着他将诉状仍旧收了,叫了捕班班头王敦和另外两个快手进来,将他的要求简略的一说,就是去将封条揭下来,而且他还开具了撕封条的准行令。 王敦一听地址,好嘛,哪个王八蛋敢去那里贴封条? 不过他嘴上没有多说甚么,而是答应一声,直接带着人便朝外走。 谁知三人还没走出大门,就见一个人影挡在了门口。 王敦一愣,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堵在门外的居然是蒋宽。 “蒋……蒋主簿。”王敦叫了一声,见蒋老牛脸色不大好看,心里便先提了三分小心。 崔夫子也微微眯了眼睛,如今蒋老牛是县主簿,再小也是个官了,他哪怕心里很不情愿,但是作为一个吏员,也要对站起来对蒋老牛行了个礼。 谁知蒋老牛一张铁青的面色,低头看了看王敦手中解封的令条,突然抓过来看了一眼,然后狠狠地扯得粉碎! 王敦不禁目瞪口呆,转头看向崔夫子。 崔夫子咬咬牙道:“蒋主簿,这是何意?” 蒋老牛道:“今早纪书办送了一份诉状给我,是举告一个茶馆投毒,还说已经派人查封,这事你可知道?” 崔夫子心中大骂,这纪昭也太阴险了,不但坑了自己一手,还把蒋老牛拉下了水。 这老东西自从做了主簿,越来越招摇,时不时下一些狗屁不通的命令,崔夫子已经对他反感到极点了。 但他也只好在肚里非议两句,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地答说:“知道。” 蒋老牛突然抬高了声音:“那你为何不将此案递至上来开堂审理?” 崔夫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强忍着心头的怒火,咬着牙道:“好,马上送到张大老爷那里。” 蒋老牛板着脸道:“不必劳烦张知县,直接报给我好了。” 说着手一伸,居然就向崔夫子要那份签收过的诉状。 他主簿也有权过问缉捕之事,所以坚持要拿那份诉状的话,崔夫子也只好上交,否则便是忤逆。 “不行!”崔夫子皱起眉,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道,“我已向张知县报过,这份诉状是张知县要的。” 蒋宽斜乜着他,似乎要从他的表情之中判断出这句话的真假。 可惜他即便知道崔夫子说的是假话,也没有任何办法验证,因为张守拙一定会偏向对方的,保准会替姓崔的证明。 崔夫子紧紧盯着蒋宽的反应,手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心里也紧张得难以控制。 “那我等开堂的消息好了。”好在蒋宽最终也没有逼得太紧,昂着头,背手出了门去。 崔夫子恨得牙痒痒,可有不得不暗叹一声,本来不想将诉状朝张守拙那里送的,可是现在不送也得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崔夫子的反击 诉状要送,不过怎么能够送过去却不让张大老爷记怪自己,这可又是一门学问。 其实将诉状送上去并没有甚么,可他早上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没有细看过就把那张诉状给签了。 说到底还是对那个姓纪的没有防备。 崔夫子烦得直挠头,当年要是有这个心力,咬咬牙考个举人好不好啊? 这会儿说不定也是个百里侯了,用得着被一个鸡毛主簿逼得前后两难? 崔夫子摸摸自己兜里的一百两银子,脑筋一转,终于有了一个计较。 他一把抓起那份诉状,径直走到二堂去,人在堂外都能看到张守拙正在查看一份卷宗。 崔夫子认得,那份卷宗就是自己早上整理的关于马道街凶杀案的内容。 他心中暗暗庆幸,叫了一声“天助我也”,抬脚迈进二堂当中,远远作了个揖。 张守拙抬头一看是他,连忙招招手,指着公案便的一张椅子,道:“崔书办,请坐。” 崔夫子谢了座,见张守拙又低头去批卷宗,便没急着开口,而是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待。 张守拙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问崔夫子:“怎么,你找我何事?” 崔夫子再想拖延也是不可能了,便将一百两银子解下来递上了公案,低声道:“事情已经交代给梁叛了,不过有件奇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一次张守拙头也没抬,自顾答道:“你讲就是了。” 崔夫子心里忐忑,清了清嗓子,说道:“今早到梁捕快那里去,结果发现大人你说的那个茶馆,被封了。” “哦……”张守拙心不在焉地答应一声,忽然笔头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崔夫子,愕然问道:“甚么?被封了?” 崔夫子道:“不错,是我们江宁县的封条。打听过了,是新来的纪书办派人贴的。” “他?”张守拙有点不太相信,“纪昭为甚么派人封了梁叛的茶馆?” “个中缘由倒不清楚,不过他今早还递了一封诉状到蒋主簿那里,是县学里写的,说是两个县学生在梁捕快的茶馆里吃了茶中了毒,要告梁捕快投毒。” 张守拙不禁皱眉:“这事跟蒋老牛又有甚么关系?纪昭为甚么不直接找我?” 崔夫子心想: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么!你把梁捕快当亲弟弟护着,咱们衙门谁不晓得? 不过他嘴上可不敢这么说,而是换了个很巧妙的说法:“蒋主簿方才来找职下,要我将签好的诉状交给他,还说等着升堂……” 他这两句话如果不搭前言后语,掰开来听半点毛病没有,蒋宽确实来找他,向他要那份已经签好的诉状,也确实说了要等升堂的消息。 但是此时在张守拙耳朵里听着,仿佛是说蒋宽拿着纪昭给他的诉状,去让崔夫子签字,还要用这份签好字的诉状升堂问案…… 张守拙脸色登时阴沉下来,这个姓蒋的想做甚么?当他这个知县不存在吗? 他双眼盯着前堂的方向,寒声问道:“你交给他了?” 崔夫子精神一振,连忙掏出那份诉状递上去道:“不曾,职下见这事古怪,急忙来见大人。只是这字……” 张守拙放下笔,将那诉状拿在手中看了一遍,轻轻拍在了桌上,摆手道:“不妨,姓蒋的毕竟是你的上官,他既然去找你,这字你签也就签了。崔书办,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眼见这一关顺利过了,崔夫子心里暗喜,着实松了一口气,连忙站起来躬身道:“多谢大人体恤。” “嗯。”张守拙点点头,“这事我自有主张,你先去罢。对了,将雍关叫来。” 崔夫子一听雍关的名字,心里就有数了,张大老爷这是要跟梁叛先通个气。 当下不敢怠慢,迈步出了二堂,朝捕快歇脚的几处地方去找。 县衙三班衙役加上各种杂役,加起来总有近三百号人,要说这些人都在衙门里当班,这完全是不现实的事情。 如果从县城人口按比例来算的话,江宁县属下衙差的人数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很少。 只是同一街之隔的上元县相比,就少了将近六百人! 这是因为张守拙上任之后大力削减了杂役的人数,将原先被其他衙门借调的人头全部裁革了,这其中有府学、县学、仓场、贡院等等,而且明令除了关卡、城门和贡院之外,不准这些衙门再从县衙抽借人手。 不独江宁县,几乎各个地方的公署衙门都有从县衙借调杂役使唤的惯例,尤其以两京最甚。 因为两京衙门众多,各部院下属机构庞杂,需要的杂役也不在少数。 但是朝廷并不给这些部院衙门配给足够的杂使,很多洒扫、清理、搬运的小事都要官吏亲自去做,于是各个部院衙门就动起了县衙杂役的心思。 京城的县官难做就难做在这里,哪里都要讨好,处处都要奉承,手下杂役越借越少,只好再向坊厢之中摊派。 所谓“(杂役)正额常什三,而外徭常什七”,上元县比江宁县多出来的六百人之中,真正三班衙役只有百十人,余下近五百人都是正额之外的杂役。 因为南京绝大部分的部院班子都在上元县辖境之内…… 张大老爷省下这几百人的杂役,全部放回民间去从事生产买卖,岂不美哉? 可江宁县饶是只有这么点儿衙役,也不可能全都挤在县衙里待命,绝大多数人不是分散出去巡街、守门,便在各处歇着。 江宁县的衙役和书吏们有几个专门泡光景的茶馆,就在县府街上,距离县衙不远。 因为衙役和书吏们盘桓的缘故,很多本该在衙门里办的事情,也都转移到了这些茶馆之中。 比如托人写个状子,要去书吏们聚集的茶馆;如果是打听官闻、咨询章程,就要去那些老吏、门子出入的地方;还要请托办事走门路的,就要找有经验又有手面的快手,或者和大老爷亲近的皂隶。 可是崔夫子找了几个地方,都没看到雍关,就连鞍鞯坊的白山茶店也找过了,仍是不见个踪影。 后来听雍关一个泡在白山茶店里的白役说,他们八爷刚才被人叫去南门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个不起眼的线索 来叫雍关的人是老狗和高脚七,他们俩通知完老八,就立刻到行人司去查探了。 雍关赶到马道街的时候,那条巷子已经完全封锁。 他根本不知道张大老爷在找自己,更加不知道崔夫子现在正拼了命地往这边赶。 雍关向一个守在巷子口的弟兄打了招呼,问一声:“梁五哥到没到?” “梁五哥早到了。” 那位捕班弟兄也是“老人”了,正式当捕快之前也做过几年白役,彼此都熟悉,十分热络地跟他拍了一下手,努了一下嘴巴便将他放了进去。 雍关推门走进那个院子的时候,梁叛已经在里面待了一会儿。 听见老八进来,梁叛头也没回地道:“来了。” “嗯。”雍关浅蓝色的眼珠四下扫了一遍,这地方已经被他们二十几个捕快里里外外都查遍了,连一点蛛丝马迹都已经收集起来存进了衙门里。 只可惜,那些所谓的线索,其实根本没有为他们带来任何有用的提示。 否则张守拙也不可能花几百两银子请梁叛出手帮忙。 “发现甚么没有?”老八带着几分希冀问道。 “没有,对方做事很干净。”梁叛看着凶手翻墙而出的位置,咂咂嘴道,“很专业,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但是有一点很奇怪……” 雍关眼睛一亮,忙道:“哪一点?” 梁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多高?四尺九寸?” 雍关不假思索地道:“四尺九寸略盈二分。” 他们说的是裁衣尺,大明牙尺长短从开国至今始终没有定数,到了崇佑年间才渐渐精确下来。 其中裁衣尺与宝钞纸边上下齐平,为三十四厘米;曲尺也就是营造尺长度与宝钞墨边上下齐平,大约三十二厘米;而宝源局丈量用的量地铜尺居于二尺之中,具体长度当裁衣尺九寸六分,大约为三十二点七厘米。 雍关的身高大概就在一米六七,这个身高虽然不能算矮,但也不是很高。 梁叛将院内花坛外一圈做边的青瓦踢断了一块,捡起来走到凶手翻墙出去的位置,随手在墙上划了一道,雍关走过去用手一比,那道线几乎就是自己的身高高度。 他竖了个大拇指,笑道:“厉害,不过这是甚么意思?” 梁叛一指墙沿,说道:“你翻过去试试。” 因为做的是没法张扬的买卖,所以这堵墙格外加高过两尺,显得比平常的院墙都要高出不少。 雍关估算了一下墙的高度,以自己的弹跳力估计刚刚能够摸到顶。 “够呛,我试试。” 他退后一段距离,朝前猛冲几步,到了墙下全力起跳,只能单手在墙沿搭住一点,右脚在墙上一借力,搭在墙上的手指又向前摸了三寸,这才抓得稳了,一使劲翻到了墙上。 梁叛点点头,招手让他下来。 老八轻轻跳回院子当中,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我才发现这堵墙确实高,一般的毛贼未必翻得进来。” 梁叛道:“你的身手算不错的了,也就刚刚好能够爬上去,一般的毛贼是不用想的了。你看,你跳起来脚能踩到的高度在这里。” 说着将手中的碎瓦片又在墙上划了一下,比刚才雍关蹬在墙上的脚印略高一些。 其实此处原本应该有个矮梯子的,凶手杀了人以后就是从梯子上翻出了这道墙去。 但是昨天也不知是谁出的神招,县衙把能带走的证物全带走了,估计就算能留下点线索也被他们给破坏完了。 “是蒋老牛吩咐的,你晓得不,那个傻鸟自从坐上主簿之后,私心越来越重,而且做事很不讲规矩,张大老爷越来越烦他了。” 梁叛皱了皱眉,蒋老牛能够当上主簿,还是他力主推荐的。 当时蒋老牛虽然跟他闹得够呛,但是梁叛念他始终是出于一片公心,为人还挺正直的。 虽然说过刚易折,而且姓蒋的做事的方式方法十分操蛋,但是梁叛还是愿意推荐此人,毕竟衙门里的风气坏也是事实。 可谁知道这人非但没有反省自己,发扬自己的优点,反而像是一边堕落一边膨胀了。 他摇摇头,暂时将蒋老牛的事情抛开,又在第二道线稍高的位置划了一条线:“老八,你看,昨天我匆匆看了一眼,梯子上一共十三节,只有第七和第十二条杠上有一点灰尘,应该是凶手蹬踏借力的,第七条杠就在这个高度。” 雍关看了点点头,他明白五哥的意思了,这个高度就是凶手跳起来能够踩到的高度,比自己稍强一些。 当然了,以凶手的弹跳力应该还能踩得更高,但是也不会高过第八条杠。 梁叛接着分析道:“你看,他跳得比你高了将近三寸三,但是仍然需要再借第二次力,这说明甚么?” 雍关细细思索了一会儿,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地道:“他要么手臂太短,要么是人长得太矮。” “没错。”梁叛也朝雍关竖了个大拇指,“应该是太矮。最少比你矮三寸三。” 按照梁叛的估计,那凶手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五六以下,如果是个成年男子,那就太矮了。 如果将整个应天府有过前科,或者可能犯案的人员筛选出来,然后找出一米五六以下的,人数应该不会多。 把这些人抓起来一个个审问,想来多少也能露出一些马脚。 雍关忍不住叹了口气,感慨地道:“五哥,昨天我们一大帮人找了半天,愣是一点儿有用的信息也没找到,叫你随随便便就发现了一条线索。” “哪有那么轻松。”梁叛摇头道,“我也是偶然想到的。” 雍关道:“那我们下一步怎么查?” 梁叛却仿佛带着心事一般,站在那里望着二楼半开的窗扇,并没有回答。 雍关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没有出声询问,只是陪着站了一会儿。 梁叛忽然叹了一声:“老八,有件事我还没跟老狗他们讲过,但是我一个人扛下去未必吃得消。我现在告诉你,但是没有我的准许之前,你不准说给老狗他们知道,行吗?” “行。”雍关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梁叛深吸了一口气,指着那窗户,缓缓说道:“前天之前,那个房间一直住着一个人,你晓得是谁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五章 混进来一个奇怪的东... 雍关道:“我听说是个扬州来的盐呆子,叫季永年。” 梁叛摇摇头:“不是,是老大!” 雍关一愣,眼珠子转了两转,显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是晁文龙那狗吊!”梁叛忍不住指名道姓地骂了起来。 实在是最近两天,这件事压着他喘不过气来。 而且他也生晁老大的气,当年除了早早在江面上翻了船完蛋的老三,大家都还聚在一起到现在,唯独晁文龙这个狗吊,把弟兄们都丢在南京,自己跑出去干买卖。 雍关一阵目瞪口呆,他再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听到老大的名字。 他不禁一阵恍惚,老大走了多久了? 一年,还是两年? 他感觉和晁文龙阔别很久很久了,久到都快忘了他们还有一个大哥。 其实这些年要不是五哥带着他们,现在他们几个也不知道散到何处去了。 哪里能像现在这样,有个二进大院,兄弟几个全住在一处,还养着小铁家的老娘,吃喝也不愁了,甚至小六子就快要娶了媳妇。 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雍关自己心里是觉得,晁老大早就跟弟兄们淡了,如果今天不提起,可能再过两年,他就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大哥。 但是今天五哥偏偏就又提到了老大的名字,而且是在这种情境之下。 梁叛对老八大概解释了一遍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且告诉他老大这次应该是被人胁迫的,而且搞不好就跟倭寇有关! 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最后一不小心被官府抓到,被人按个通倭的杀掉,也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好。 雍关有点着慌了,毕竟感情淡归感情淡,可真要出了事,兄弟就是兄弟。 他已自没了主张,下意识地问:“那怎么办,我们得救他!” 梁叛点点头,他也是这句话,不管怎样,一定要先把晁文龙救下来。 但是具体怎么办,他没有很好的办法,因为始终躲在暗处,以至于现在他能够掌握到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 这也是他单独告诉雍关的原因,因为雍关为人冷静,肯思考,而且够聪明,不但可以帮他分担一些压力,也许还能为他提供一些新的思路和想法。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个人再聪明,脑筋再好,也有思维上的死角,不可能将任何事都考虑得面面俱到。 “我一时也没甚么好主意,不过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老大现在暂时不会有甚么危险,我们还有时间。” 梁叛稍稍安慰了老八。 雍关也迅速冷静下来,他想了想问:“老大家里知道吗?” “知道,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我就是从信里知道他被胁迫的。” 梁叛说着将信找出来递给雍关。 雍关打开来细细看了一遍,也看出了其中的内涵,皱着眉思索片刻,忽然说道:“你说他身边还有一个南京锦衣卫的内线,那不如托个熟人到锦衣卫打听打听,那位内线有没有再传出消息来?” 梁叛摇摇头,老八还不知道,他要在南京锦衣卫打听甚么事,根本就不用托甚么熟人,直接让老缺或者匡夫子他们跟锦衣卫的人对接就行了。 机速总在南京锦衣卫当中,本身做的就是情报收发的工作,就是南京锦衣卫的眼睛而耳朵。 除非是南京锦衣卫其他部门内部的机密消息,否则他们都能拿到情报。 如果是机速总也拿不到的情报,那么不论再托甚么熟人也不可能打听得到。 但是他不能说这些,只好拿了个更加光明正大的理由。 “现在已经打草惊蛇,经过这一次,对方一定更加谨慎,甚至会安排各种陷阱,要把他们当中的内线引诱出来,想要把情报成功传递出来,也会难上加难。 “所以那个锦衣卫如果够聪明的话,最好是暂时蛰伏,不要有任何有可能导致暴露的举动。形势千变万化,我们不知道甚么时候晁文龙就会出事,所以不能干等,还要自己再想办法。” 锦衣卫这条路是直接不用考虑了。 雍关皱眉思索,忽然又道:“有一件事很奇怪,你也说了,这帮人的行止十分隐秘,至今也只暴露过一次位置。他们既然这么怕人知道,那为甚么不干脆在外城找个偏僻地方住下呢?” 梁叛想想确实不错,全师爷把个所谓的季永年藏得如此神秘隐晦,甚至到底有没有季永年这个人都一度是个迷。 所以他们必然有不能见人的理由,很可能是不能让人发现季永年是假的,他们还要用季永年这块招牌,做一些未完成的事情。 既然如此,晁文龙他们落脚躲藏的地方应该人烟越少越好,既然对方是这么遮遮掩掩的,那为甚么不干脆就在外城找个地方落脚,偏偏要在南京城里人最多的南门东这一片。 这确实是个问题! 梁叛心念急转,说道:“那么就一定有住在这里的理由!” 他朝雍关招了招手,快步进了屋子,上了楼,将四面窗户都推开查看了一遍,终于在其中一扇朝北开的窗户当中,远远地看到了倒映着大报恩寺琉璃宝塔的小西湖。 塔在湖水之中随着波纹荡漾扭曲,阳光折射之下,琉璃塔的宝顶似乎在闪耀着炫目的光芒,看上去愈发模糊和扭曲。 小西湖经过昨日一天半夜的喧嚣热闹,此时终于重归平静,但是湖面上依旧还有两艘小船,在湖心当中漂泊着,应该是蒋大娘她们戏班的船。 此处毕竟离得远了,虽然能够大致看出小西湖的景致,但是看得并不真切,只能从远远的一些只形片影中推测出来。 梁叛目光快速在四周着,忽然发现似乎有个很奇怪的东西混进了视野当中。 那是两面三角小旗子。 一黑一白。 那两面小旗子距离此处很远,在钞库街边的一栋三层楼的阁楼窗口上。 那阁楼的窗口开在坡面屋顶的正当中,所以行人在下面根本就看不到那两面小旗子。 梁叛对江宁县城之中每一片土地几乎都非常熟悉,但是他就对这两面小旗子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他敢说他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旗语 当然了,这是对于捕快梁叛而言,在后世中,这种小三角旗随处可见,很多时候被当成警示标志挂着,或者被用作装饰性的彩带。 也亏得这栋楼和钞库街那栋三层楼中间隔着的是小西湖,和一片不高的房屋,基本没有甚么遮挡,否则在这里未必能够看得见那两面旗子。 可是即便如此,也很难在这么远的位置看清楚。 这时梁叛仿佛看到那两面小旗子动了两下,但是因为距离太远,加上动作比较快,使得那两面妻子看到眼中便只剩下两团晃眼的影子。 梁叛连忙掏出望远镜来,调整了焦距和方向终于在最后一刻捕捉到了那两面小旗的晃动过程。 只见那两面小旗子白色旗横在当中,黑色旗则架在白色旗的短杆上,左右移动了两下,接着那两面小旗子便分开竖起,都停歇下来。 梁叛暗暗皱眉,他的心里忽的冒出一个词来:旗语…… 或许这只是他的错觉,或许也不过是旗子晃动的巧合,看上去包含着一些信号。 但是南京城里并没有甚么渔民,而且南京城里大多数人根本就没有走过江下过海,谁又会用旗语呢? 而且……这旗子距离此处也太远了罢,即便有甚么暗号在旗子的摆动当中,也没有甚么人能够看得清楚。 雍关没有望远镜,只能看着远处那两团东西,皱着眉说:“这么远,除非是老大才能勉强清。” 正是这句不经意的话,让正在观察的梁叛悚然一惊。 对啊,老大晁文龙有一个特长就是能够望远,这一点别说梁叛比不过,就连他所认识的所有人都没有能比得上的。 如果全师爷将晁文龙放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冒充季永年呢? 或许还要用他超远的视野,躲在这里当一个接报员? 梁叛忽然想到一件事,这全师爷到处撒钱示好,而且银子撒得极多极大方,那些被他“照应”到的人们,肯定不是人人都敢手下这么多的银子,绝对有人调查过全师爷和他背后这个季永年的背景。 但是全师爷他们这群人当中,分明就有一批日本忍者当保镖,如果那些人查到这一点,相信他们绝不会在任何方面同全师爷合作的。 因为现在东南沿海形势愈发紧张,朝廷连月都在捉拿勾结倭寇的“内应”,而且只要闽浙总督点头,抓住之后不问情由,统统就地正法,而且根本不需要报刑部审批、皇上朱笔勾决。 这一是真的捉拿汉奸,避免内陆情报泄露过多,二是震慑宵小,使得海边那些犹有二心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要知道倭寇之中还分真倭假倭,真倭不及十分之三,沿海大量的人抄起网就是渔民,抄起刀就是海盗,这种假倭甚至占据了倭寇的十之六七。 不断的捉拿斩杀内应,也是给这类人不断施加压力。 在这种风口浪尖之下,没人敢跟一帮来历不明的倭人打交道。 所以全师爷为了避嫌,有事绝不会光明正大的和倭人以及倭寇当面碰头,那么这种旗语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既然这个旗语如此重要,而且刚才还有人用旗子发出过消息,那么全师爷他们即便逃了,想来也不会走得太远,按照梁叛猜测,应该还在附近藏身。 就在两人商量着如何缩小寻找范围的时候,就听到外面楼下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在喊:“雍……雍捕快,你在吗?呼呼……” 雍关走到朝东的一面窗子后面,推开了往下一瞧,却见崔夫子不知何时找了来,见到他正急忙招着手。 梁叛也听出了崔夫子的声音,走到窗口同崔夫子拱了拱手。 雍关道:“五哥,我先下去瞧瞧甚么事情。” 说着正要下楼,却见崔夫子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楼来,正噔噔噔地沿着楼梯向上爬。 梁叛和雍关两人连忙迎到楼梯口,崔夫子人还没上来,就先朝着楼梯上面喊道:“雍捕快,呼……呼……雍捕快,你……你快去大老爷那里,有事……有事找你!” 雍关听见是张守拙要找,与梁叛对视一眼,梁叛点点头道:“你先去罢,我在这里会会崔夫子。” 雍关答应一声,快步走下楼,抱着拳与崔夫子擦身而过 崔夫子爬到楼上来以后,整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摊在最后一阶楼梯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梁叛端了一把凳子给他,笑问:“崔夫子,甚么事这样急?” 崔夫子道:“不是我急!是张大老爷急,还不是为了你的事!” “为我?”梁叛奇怪地问,“我能有甚么事?” 崔夫子道:“封条啊,你的茶馆不是被封了吗?你不找张大老爷,从哪里拿了解封的单子,将那两条封条扯了。” 梁叛静静地等他说完,最后才将两手一摊,苦笑道:“为哈要解封啊?那茶馆我又不用,而且也不是为了卖茶水开的。我们根本就不做茶生意,也不准生人进来。” 这话把崔夫子说地有点懵了。 你开个茶馆不卖茶做甚么? 还不做茶生意,又不准生人进来? 等等! 崔夫子忽然发现一个很重要的点:不准生人进来! 既然如此,县学那两个县学生又是从何处中的毒来? 想到此处他便开口问了。 梁叛还是才听说有人告他投毒,他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笑道:“我们不但不准生人进来,而且根本就没有卖茶给他们。但是昨天这两个县学生忽然闯上来,坐在那里高谈阔论,喝的都是柜上伙计们常常自己泡的茶叶。” 崔夫子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吏,一听就发现了其中一个点:“也就是说,你们根本没收钱?” 梁叛把手一摊,笑道:“对啊,而且茶水壶都是他们自己在柜上拿的,根本不是我们提供。就算真的中毒,也不能算我们投毒啊。” “对对对!”崔夫子道,“不算不算,还有甚么细节,你再向我说一说,我回去禀报给张大老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七章 开始布局 其实那天的事梁叛也只知道后半截。 至于前面那两个县学生如何纠缠冉清,如何跟到了茶馆,又如何在店里吃茶,这些都是听小铁讲的。 还有甚么别的细节,他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不过这事还有个小孟可以作证,小孟是南京锦衣卫正经在编的,他的作证显然要比甚么狗屁县学生要有效力。 即便小孟不行,不还有冉清么。 一个正六品宫正司司正,还兼着正七品内文馆博士,随便拿出一个名头来,也唬得住县学那帮人了。 但是梁叛没有跟崔夫子说甚么锦衣卫的事情,也没提冉清,只告诉他有人可以作证,让他放心。 崔夫子自然放下心来,提醒梁叛随时准备开堂,接着便准备回去向张守拙禀报。 他刚一抬脚,想起张大老爷要见雍关的事来,心里琢磨着,这张大老爷要找雍关去,无非就是商量梁叛这件事,大概也是让雍关给梁叛带个话甚么的。 他见雍关在这里和梁叛似乎有事要忙,而且好像还是在查昨天那件凶杀案子。 有心不叫他罢,可又怕张守拙那里或许还有甚么别的事情用得着雍关的,自己如果胡乱揣度上官的心思,导致会错了意误了事情,岂非自讨苦吃? 梁叛看到崔夫子在那里犹犹豫豫,好像有甚么事难以启齿,便问:“崔夫子,是不是有甚么难处,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 崔夫子借了这个台阶,连忙将张大老爷叫雍关的事情说了。 梁叛便对雍关道:“老八,你跟崔夫子去罢,那件事回头再说。” 他所谓“那件事”,自然就是指的缩小查找范围,寻找晁文龙的事情了。 雍关会意,便同崔夫子回县衙去了。 梁叛又向小西湖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等到崔夫子他们走得远了,才又掏出望远镜来,继续向那两支三角旗所在的阁楼望去。 不过那两面小旗自从方才打完一遍旗语以后,就从窗口中缩回去了,等了许久也再没有半点儿动静。 梁叛始终盯着那处,直到双眼胀痛,这才不得不暂时放弃。 这件事终究不是他一个人能够解决的。 梁叛掏出小本子来,记下了那座小楼的地址,收了望远镜,转身便离开了这座院子。 巷口守着的还是刚才那位,梁叛上前拉着他道:“彪子,走,不要在这里站着了,到对面去吃碗茶。” 说着一指斜对面那个小茶店。 那捕快本来有些不敢,但是看了一眼斜对面那个茶店,能把这巷口盯得一清二楚,既不会耽误事,也不用干站在这里喝风吃屁。 最主要的是,他一个人戳在这里跟个门神似的,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还要被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那份尴尬劲别提了。 “走罢,有事我担着!”梁叛见他还有些不大放心,便拉了一把,径直将他拽了出去。 彪子连忙跟了上去,笑道:“梁五哥你骂我了,这算多大事,谈得上甚么担不担的。走,我请你。” “行了,跟我客气甚么。”梁叛一开口就是不容置疑的口吻,彪子果然不再说了,老老实实跟在后面,进了茶店。 昨天那个说黄书的大书先生被梁叛呵斥过后,到县衙领了几鞭子的罚,已经不敢再到南门东来露面了。 今天换了一个斯文些的,讲的还是《金瓶梅》,不过没有往黄路子上说,所以围观的人少了些,店里也不那么拥挤了。 梁叛没有在外面人堆里找位子,而是直接进了里面,和一个独坐一桌的家伙拼了座位。 那个独坐一桌的还是胡二屁股,他昨天受了惊吓,本想躲在家里躺一天的,可是梁叛明令他今天必须还到茶店来待着。 胡二屁股见他带着人走进来,下意识地便要站起来让座。 跟着梁叛进来的那个人他也认得,是江宁县的捕快。 他今天在这茶店里坐了多久,就能看到这个捕快在对面那巷子口站了多久。 梁叛见胡二屁股站起来,便大喇喇地坐到了对方原本做的位置,说道:“胡二屁股,请你办件事怎么样?” 胡二屁股忙道:“请吩咐,情愿效劳!” 梁叛没有把事情当众说出来,这茶店里人多耳杂,不可不防。 梁叛招了招手,让胡二屁股附耳过来,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你替我把赖三子叫到常老大的赌档,赌档在甚么地方你知道罢?” 胡二屁股连连点头。 开玩笑,嫖赌不分家,他可不止在妓馆青楼里帮闲,赌场也是轻车熟路。 这也在梁叛的意料之内,他低声道:“你速速去找,我吃两碗茶就过去。” “是。” 胡二屁股急匆匆挤了出去,梁叛眼光在茶店内外装作不经意地一扫,并未发现有人在侧耳偷听他们的说话。 等到茶店伙计送了茶上来,彪子没让店伙计动手,自己抢着给梁叛先倒了半碗滚烫的茶水,涮过茶碗,将水倾掉,这才又倒了一碗送过去。 梁叛接了,说了声“多谢”,低头啜了一口。 茶味儿微微有点发苦发涩,但是里面大概加了一些茉莉花,因此又有一些茉莉的清香。 肯定是算不上甚么好茶,但也能吃出点儿滋味来。 “彪子,你在对面站了快半晌,有没有瞧见甚么可疑的人朝巷子里张望?” 梁叛将彪子叫到这里来请他喝茶,当然是有用意的。 彪子着实口渴了,猛灌了大半碗,哈出一口长气,咂咂嘴说道:“还没有,昨天县衙那么大的阵仗,就算有那个胆儿肥的,也不会这么早就急着来送死罢,哈哈!” 梁叛点点头,别看彪子说的话粗糙浅白,而且听上去并没有甚么道理,但却是干了多年以后的经验之谈。 他道:“我瞧啊,你也不要站在巷子口了,跟他娘的站街女似的。” 彪子道:“甚么是站街女?” “反正不是好话。”梁叛也没过多解释这个超时代的名词,他压低了声音说,“不过有件事我想拜托你帮忙。” “好说好说,谈甚么拜托不拜托的。”彪子满口答应,“不过我这里一时半刻走不开,要等别的弟兄来换班。” “不必走开。”梁叛道,“你就坐在这里暗中看着,如果看到有可疑的人朝里面张望,切记不要声张,悄悄跟在后面,看他最后到哪里去,然后尽早来告诉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有没有读书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点击 → → → ← ← ← 点击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按F5/手动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请记住锦衣大明的阅读地址:s://www../141043/ 如果你刷新多次还无法显示内容,请通过意见反馈通知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锦衣大明最新章节、锦衣大明苏渔川、锦衣大明全文阅读、锦衣大明txt下载、锦衣大明阅读、锦衣大明 苏渔川 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他的作品包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三十九章 毒即是药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点击 → → → ← ← ← 点击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按F5/手动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请记住锦衣大明的阅读地址:s://www../141043/ 如果你刷新多次还无法显示内容,请通过意见反馈通知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锦衣大明最新章节、锦衣大明苏渔川、锦衣大明全文阅读、锦衣大明txt下载、锦衣大明阅读、锦衣大明 苏渔川 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他的作品包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章 无处不伸手 梁叛悄然避开众人耳目,潜入军师巷江宁县学。 大明朝洪武爷曾立下规矩,一府之中府学生员限员四十人,州学限员三十人,县学限员二十人。 但是到了崇佑年,各种生员名目繁多,各县生员人数早已超过二十,江宁县县学之中共计有生员三十七人,原本应当只有一人的教谕,现在也有二人,训导也翻了一倍,变成四人。 所以江宁县学之中除了雇佣的仆役,实际共有人数四十三人。 好巧的是,县学的两个教谕梁叛还都听说过他们的事迹,不过总不是甚么好事。 第一个林教谕,张守拙之前请梁叛帮他弄那件黑猫精的案子时,曾经给过梁叛二百四十两银子。 其中二百两是从县里账上支出,支出的名目就从这林教谕头上来的。 因为县里的银子每一两都有用处,张守拙找银子的时候,发现这县学的林教谕居然伙同过一位溧水县的一位马天申给县学生印过一套《四书讲义》,足足花去其八百两银子。 张守拙将梁叛这二百两的账挂在此处,才顺利支出的。 找梁叛估计,这印的一套《四书讲义》,如果着实开销了七八百两银子,那么这林教谕少说从中赚了四百两。 当然了,这笔账当时是吕致远办的,也有可能林教谕并没有花出这么多,但是吕致远为了一些其他支出的方便,把别的账做在了这个名目上,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林教谕在这件事上所贪的钱绝不会少,县学教谕才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尚且有这么许多银子好贪,换成一县、一州、一府的父母官,又要吃掉多少银子? 另一位郭教谕,此人之无耻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人更加直截了当找到胡汝嘉的家里,公然索贿不成,便指使县学生殴打胡汝嘉,并将胡汝嘉以衣冠僭越之名扭送到江宁县衙。 梁叛就是因为这件事结识的胡懋礼。 此时临近中午,县学即将散堂,梁叛摸进去之后,正听到一间学舍之内,一人正在高谈阔论。 只听那人说道:“欧杨文忠公谓谢希深言: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唯此可以尤可以属思尔。诸位手中这一部《四书讲义》,乃是百年来举业当中第一等的好书,务必以‘三上’之精神细细琢磨研究,举业之道,尽在此中矣。” 一众声音道:“是,谨遵教诲。” 梁叛一猜说话那人就是林教谕,还以为这就要散堂了,正准备找个隐蔽地方藏身。 谁知众生员答应过后,接着便有一人站出来道:“恩师,今年皇上隆恩,特许加科考试,学生等正是求知若渴之时,如《四书讲义》这等好书,只恨太少,恳请恩师与马天申先生再刊几部!” 听着这话,梁叛不禁暗暗佩服,这小子真正是拍马屁的行家,变着法地给他老师挣钱。 他本以为众人一定群起响应,毕竟如此拍马奉承的良机属实难得。 谁知学舍之中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出声附和。 就在这极短暂又极度沉闷的一瞬间过后,只听林教谕咳嗽一声,说道:“既然大家如此一心向学,恰好溧水县被困,马天申先生不得以仍逗留南京,此乃溧水县与马先生之不幸,却是诸位的幸事。若要再刊新书,为师倒可以去求一求马先生。” 又一个学生连忙道:“如此要请马先生多写几部才好。” 这时学舍之中终于响起了稀稀落落的附和声,接着很多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马天申的《四书讲义》如何每每切中要害,读了如何大有裨益。 又说既然写了《四书讲义》,不如再作一本《五经集注》。 还有说干脆请马先生到馆来讲课的。 一时间学舍之内愈发热闹,恳求刊书之声不绝于耳。 这下梁叛反倒有些纳闷了,莫非那部《四书讲义》真是一部好书? 否则何以如此受到欢迎? “静一静!”林教谕声音威严地道,“马天申先生忧心故乡,何来的心情作多少书作?即便为师去求,最多也只得一本罢了。况且这书如何出,找谁家来印,印多少,还有马先生的润笔、书坊的刊印之资,都要待为师与马先生拟一个章程下来。” 一个学生叫道:“请恩师务必请马先生再出一部,润笔和刊印我等情愿担负一些,众人拾柴火焰高,不可将这一部书埋没了。” 众人哄然应和。 梁叛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这是甚么情况? 他现在都想找一部《四书讲义》来看看了,这到底是一部甚么神书,那溧水马天申又是个甚么神人。 怎么江宁县学的这帮人如此追捧? 莫非真是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大儒? 还没等他想明白,林教谕已经宣布散堂了,一转眼就见几个身穿白衣的生员簇拥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学究,七嘴八舌地走了出来。 等到这几人走远了,学舍内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相继出来,不多时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两人慢悠悠走在最后。 梁叛躲在廊柱之后,听见那两人中的一个看看前面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语带埋怨地说道:“你倒阔绰,你要负担那马天申的润笔和刊印费也罢了,为何将大家全扯进来?” 另一人无奈地道:“你不看已然是大势所趋了?上次看那部狗屁《四书讲义》的情形你倒忘了?” “哼,没忘。” “那便是了,这话我不说别人也要说的,逃也逃不掉。上次叫那姓屠的抢先说了,姓林的便带他见了那位吏部大人,只要来年中了,选官必是优先。既然如此,何必等旁人说,我们自己得这个便宜不好?” 另一人沉默下去,显然是被这几句话说服了。 不过停了一会儿,就听他有些惆怅地道:“上次筹措这部《四书讲义》便花去一人十多两银子,这次不知又要出多少,又要写家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一章 厕上作文章 “你这点钱算甚么,听说林教谕还在县里支了六百两,加上我们出的三百多,便是近一千两,进他自己腰包的最少有八百两!” “不会罢,不是还有马天申的润笔和书坊的刊印费用?” “那个马天申不过也是个生员,也不是甚么名士,写的那部《四书讲义》也是狗屁不通,润笔能有多少?这部书连上元县的书肆也难找得到,恐怕根本就没印出几本,用得着多少花费?归在一处最多二百两银子。” 另一人又沉默片刻,叹道:“唉,左右不过是我们这些做生员的倒霉。” 梁叛心里忽然觉得这些县学生也挺可怜,遇到这种风气和这种教谕,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怕一趟学念下来,也要吃多了苦头的。 他一时竟有些犹豫,虽然县学之中确实有一些害群之马,但是这些普通的县学生未必人人都是恶棍,如果不分青红皂白,给这些人都下了泻药,那岂非滥害无辜? 就在梁叛踌躇不决的时候,就听他们又说: “眼下的花销再多也有限,只要巴结好了教谕,今年乡试倘或时来运转,中个举人,不管能不能再中进士,只要求得到一官半职,还怕弄不到钱吗?” “也对,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咱们读书为的是做官,做官为的是捞钱。做买卖也要投本钱的,做官总也一样。” “不错,就是这话,你算是悟了!” 梁叛愕然,这他娘的,刚刚还说这帮人可怜呢,现在听听,这说得是人话吗? 还没等他恼火起来,那两个生员又道:“长远的话先不说,听讲江宁县已经收了状子,封了那间茶馆,明日又有好戏看了,哈哈!” 另一人也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那封诉状乃是纪年兄亲自作的笔墨,真个不同凡响,今年若果加试一场会试,这纪年兄一定是中了的。” “听说他是势在必得,这次托门路进了江宁县衙,便是想要先一步熟悉政务,好等过榜便接了张守拙的班。虽然说‘恶贯满盈,附郭京城’,这个位子并不好做。但是这几年江宁县在张守拙的手上弄得很扎实,好桃子就快熟了。如果取张守拙而代之,只要不是扒得太狠,这个位子上至少还有五六年的肥地皮好刮!” “嗯,之前听本县一位老先生讲,这个姓张的没有甚么大才,但是治县的本事算得上是很好的。纪年兄是有硬扎关系的,只要中了,拿这个缺应该不是问题。” “但愿如此,纪年兄与我等是一县出去的,若是中了,也好先一步在朝中铺垫,以后你我便有个引路的人了。” “老兄此话差矣,未必只他能中,你我凭甚么比他后中?别忘了今年也有乡试,你我先中个举,再一鼓作气考个进士不好么?” “不错,甚好,哈哈,甚好。总之还是等明天看看纪年兄的手腕,先教那个开茶馆的识得我们的厉害。” “何止,听说那开茶馆的还有一家医馆,也要叫他一并赔了!” “不错,郭教谕说了,明天升堂的话,我们都要跟着去看戏。而今的商人愈发不将读书人看在眼里了,一个小小茶馆也敢如此猖狂,非得让他磕头认错,再赔几百两银子不可。” 两人说的起劲,相携着去了,学舍外终于安静下来。 梁叛给气得七窍生烟,这两个狗东西,是可忍孰不可忍! 明天还想去看老子的好戏?你们能出得了茅房再说! 他快步潜入县学厨房,将所有水井、水缸以及茶壶、水吊子当中都洒了泻药,一边洒一边恨恨地道:“你们不是要‘三上’做文章吗,那就好生钻研最后一‘上’,躲在厕上作几篇好文章出来。” 弄完这些,他才悄然离开,径直回到六角井去。 回到自家医馆门口,梁叛没有进家门,而是到了丫头的摊子,坐下来要了一碗茶。 没想到丫头这里还真备了有茶叶在,还是装在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当中的。 她噘着嘴很不情愿地打开小木盒子,用木勺小心翼翼地挑了两勺,搁在喝馄饨汤的碗里,冲了一碗开水,便放在了梁叛的面前。 梁叛朝碗里一看,就见一碗寡淡寡淡的茶水,当中飘了几片碧绿碧绿的茶叶。 他将那几片茶叶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最后居然掏出望远镜来,从目镜当中对着茶碗去看。 “咦……”梁叛故作奇怪地自语道,“茶叶呢,我怎么没看到有茶叶?” 丫头又好气又好笑,叉着腰嗔道:“这么大片的茶叶你瞧不见吗?这可是人家自用的茶叶,杭州来的新茶,本来就不多,吃一片少一片了!” 梁叛这才收起望远镜,笑道:“你这也太抠了,这样,你再给我多放几片,回头到我茶馆里拿二两最好的茶给你。” 丫头满不信地说:“你茶馆都被封了,难不成你敢撕了封条进去?” “笑话,这两张封条能拦得住我?”梁叛十分不以为然,“你不知道我家院里还有个后门可以进去吗?” 丫头“噗”的一声笑了起来,终于将那个小木盒子又掏出来,放在桌上。 “这才乖嘛!” 梁叛打开小木盒子,直接倒了半盒茶叶进去,把丫头心疼得尖叫起来,劈手又将小木盒子夺了回去。 梁叛拿了根筷子在碗里搅了几下,见茶水渐渐浓了,才捧起碗来“稀溜溜”地喝了一口。 这时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也不见多少了,梁叛放下茶碗,略略压低了声音道:“你通知一下大家,下午就在茶馆二楼会面,你们从后巷进来,我在后门等你们。正好茶馆大门封了,我们也好清静一些。” 丫头道:“屠三爷今早上安德乡去了,有两口肥猪刚出栏,他去收了。下午未必赶得及回来,要等他吗?” “不必了,他的事回头让谢无名代传一下即可。今天正好同大家说一下,以后出门超过半天就要向你这里报备,超过一天需要向我请假。” 丫头点了点头,答应一声。 她道:“别忘了给我二斤茶叶哦。” “咳咳……”正在喝茶的梁叛险些呛着,“不是二两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二章 激励计划 茶馆之中两面窗户紧闭,只能从老旧的窗纸中透出半昏不亮的天光来。 梁叛只得点了一盏油灯,放在“会议桌”的当中。 所谓的“会议桌”,就是用二楼两张桌子拼在一处的长桌,梁叛坐在最东头,其余人分两边落座。 众人还是第一次以这种“会议”的形势聚在一处,起初一个个都有些局促之感,不过话题一谈开,很快也就适应了。 梁叛将他上午探查得到的内容向大家仔细传达了一遍,包括整个案子的起因、由来,还有穿插在其中一系列的事情,先让大家对季永年一案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他一边说,谢无名一边低着头按照他的要求做笔记,说到一半,谢无名忽然昂起脑袋,问了一句:“大人,查清这件案子的花红是多少?” 众人都有些矜持地笑了起来。 因为梁叛之前说过,他们现在是“公司”性质,不再只是拿死俸禄的锦衣卫小旗和校尉了,这个“江宁信息咨询服务社”所获得的花红越多,他们这些参与人员所得的“提成”也就越多。 因为之前卖诗的生意做完以后,谢无名不仅得到了十两银子的卖诗钱,最后还额外得到一笔十两银子的提成。 所以虽然大家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最后还是谢无名问了出来。 梁叛也正好趁机拿出他粗拟定的新的人员安排,还有一套对于这群人来说十分新奇的“激励方案”,也就是提成标准。 “从现在开始,丫头担任我的私人助理,大致的工作内容不变,但是以后会更细致。谢无名当秘书。 “老缺作为我们这个信息服务社的经理人,就在茶馆坐镇,以后我会同客户打个招呼,以后如果我不在这里,让他们有甚么事就找你谈,由你负责评估任务的难易程度,来拟定价格以及调配人手。” “其他人随时待命。” 梁叛目光扫视一圈,见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接着说道:“至于花红,我打算视任务的难易程度而定,分别拟定不同级别的提成,最低一成,所有参与的人平分。” 老缺适时地拱了拱手,提问道:“这个‘难易程度’该如何划分?” 梁叛点点头,道:“这个问题问得好,就按照危险程度和成功率划分,从难到易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级别好了,具体老缺和谢无名两位商量个细致的章程出来,尽快拿给我。” 说完简单的新组织架构,梁叛开始分派此次的任务,以此为开端,他将级别暂定为“丙级”,并要求全员参与,每个人都有任务。 按照“激励方案”的规定,丙级任务完成后会有两成的分红,之前在介绍的时候已经说过,前期是二百两银子的赏金,两成便是四十两。 即便众人分摊也有不小的数目。 机速总除了梁叛以外一共七人,平均每人能够得到五两多银子。 而且这是在每个月月饷以外的额外收入。 所以众人都有些振奋,都在等着梁叛给他们各自指派工作。 梁叛便一一下达: 谢无名和高大爷负责观察那栋打旗语的小楼,谢无名将所有进出人等做好对比记录,如果发现可疑的人出现,谢无名继续盯梢,高大上前跟踪。 参二爷和匡夫子将南门东小西湖附近,所有能够观察到旗语的位置查找标注出来。 老缺带着望远镜,找一个视野上佳的地点观察,一旦那栋小楼的楼顶还是打旗语,便要四处这些标注出来的地点,寻找旗语的观察者。 屠三爷和丫头待命接应。 梁叛安排停当,便教众人散了,自己离开六角井,准备朝下浮桥去。 他还是要去一趟漕帮,不过这一回不是为了找全师爷了,而是想要找一个能看得懂旗语的人。 如果说南京城里有谁下过海懂得旗语的话,梁叛唯独只能想到漕帮了。 虽说漕帮实际是河帮,走的是内陆运河,但是仇镇海的时代毕竟还是走过海路 的,而且和倭寇正面交锋过,所以他只能碰碰运气。 但是出家门以前,他写了两封信,都叫忠义赶车去送。 第一封信是写给陈碌的,将茶馆被封的事情仔细说了,并且让陈老板安排那个小孟随时准备作证。 毕竟这茶馆也算是有锦衣卫的部分产业。 第二封还是关于出堂作证的,不过这封是写给冉清。 另外梁叛知道冉清昨天在小西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捐了,所以还特地让忠义带了二百两银子过去。 不过他既没有在信里劝她收下银子如何如何,也没有借此机会表白卖乖,说我的就是你的这种屁话。 他甚至根本没在信里提这二百两银子,但是他知道冉清会收的。 就像如果自己突然穷困潦倒,冉清给自己银子的话,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收下来。 送走忠义,梁叛一路赶到下浮桥,过了秦淮河,找到河边那座货栈。 此时河面上从西水关进进出出的行船依旧拥挤得转不开身,河码头上吵吵嚷嚷,时不时有漕帮的管事举着鞭子在那里大声喝骂着维持秩序。 梁叛已经在货栈边上看到了冯二,正在河边上同一个头戴瓦楞帽的商人交头接耳地说着话。 但是他没有直接过去找他,而是走到货栈边的那座小楼下,向把守的人打了招呼,便立刻被放行了。 把守小楼的漕帮弟兄也不用他吩咐,立刻便有一个人去通知冯二。 如今谁都知道梁叛现在是齐老大的结拜兄弟,同冯二哥也是过命的交情,就连锦衣总老大谭三郎与他也十分亲热。 梁叛现在也早已不是过去漕帮的“恩人”兼“朋友”的身份了,他现在是真正的“自己人”。 虽然他至今还没有入帮,以后大概也不会入。 梁叛就很有“自己人”的自觉,上了小楼便直奔冯二常常坐的那张桌子去。 屁股刚刚坐热,茶刚泡好,梁叛就听到噔噔噔急促的楼梯声响,冯二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旗语分帮 冯二也是忙了一早上了,一问梁叛还没吃饭,干脆就叫人去三山街对面的酒楼上叫了一桌菜过来。 冯二平常都是跟手下朴老六和赖猴子他们几个管事的一起吃饭,忙的时候随便对付两个菜吃饱便罢了。 但是他晓得梁叛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自己一定有甚么要紧的事情,便所以也没叫那几个管事的,直接屏退左右,到了两杯茶,一边等饭菜一边聊了起来。 “梁五哥,你来得倒是巧,原本齐老大说今晚要去拜会你的,喏,帖子已经在我这里了,就等闲下来派人递给你。” 说着真就从兜里掏出一张大红帖子来,双手恭恭敬敬地送到梁叛面前。 梁叛接了过来,觉得有趣,笑道:“齐四哥甚么事情,要这样子正经起来?” 打开帖子一看,见是个很随意的请帖,既没说请甚么事,也没说时辰地方,就是问梁叛甚么时候有空闲,让他看了帖子以后写个回片。 等他看完,冯二已经从柜上取了红纸和笔墨来,笑嘻嘻地请他写回片,看来是齐四老早交代过的。 梁叛愈发弄不懂了,不过没有犹豫,想了想最近的事情安排,要说空闲肯定是没有的,不过要说完全抽不出时间,那也还谈不上。 于是算算日子,估摸着老缺和高大他们这二日未必能有切实的情报,再往后便难说了。 他便将日子定在了后天,还问了冯二是甚么事,需要多少工夫。 冯二笑道:“梁五哥,你忘了,齐老大说过要开香堂同你老哥结拜的。” 梁叛一愣:“昨天不是已经拜过了吗?” 昨天去小西湖看戏之前,他和齐四已经口头约定了呀。 江湖儿女么,只要嘴上说过了,那就比白纸黑字的合同还要硬,用得着开香堂搞甚么程序? 他到不是反对开香堂,只是有所疑惑罢了。 冯二道:“梁五哥,结拜是大事,真正是异姓兄弟、没血亲的手足。我们漕帮不比别处,普通帮众弟兄也还罢了,如果是三位老大要跟空子结拜,那就等于是漕帮添人进口了,相当于帮里多了一位不在帮的老大,一方面一定要禀报给祖师爷知道,另一方面也是向下面弟兄通个声气。” 梁叛没想到和齐四结拜之后对漕帮的意义如此重大,想到“不在帮的老大”这几个字,才明白齐四这是送了自己多大的一个面子。 至于冯二所说的三位老大,自然是指齐四自己还有下面锦衣总、旗手总两位老大。 具体到人锦衣总便是谭三郎,旗手总现在还没有老大,原先的老大曹老刀正被漕帮追杀,至今仍没个结果。 梁叛想起这事,便反过来笑冯二:“既然漕帮有规矩就照规矩办,不过你们漕帮三位老大现在独缺一足,就像板凳儿三条腿能站稳,两条腿无论如何是站不稳的,你们帮里没有说换谁来顶这一条腿?” 其实谁都知道,曹老刀一倒,旗手总的位子呼声最高的就是冯二。 虽然在谭如松和曹老刀反叛之前,冯二在旗手总的大佬之中其实排位靠后,但是曹老刀一反,带着几个资历最老的手下全都投了谭如松,被齐四一并驱逐追杀。 就连曹老刀唯一的亲侄子曹八斗也被萧武给一剑杀了。 况且即便在齐四最困难的时候,冯二始终没有二心,一直在为齐四奔走照应,要不是那天晚上梁叛和萧武突然出现,他还险些被曹八斗捉了沉江。 冯二在南京漕帮这场变故当中可以说居功至伟,所以不管是论资排辈也好,论功行赏也好,旗手总的位子几乎是没有悬念的要落在他的头上。 果然冯二矜持地笑笑,说道:“漕帮能者甚多,我是最没用的一个。若非梁五哥屡次搭救,又有齐老大肯赏识,这辈子也不敢有此等非分之想的。” 他虽然半句也没有承认自己即将坐上旗手总老大的位子,但是言语之中却是仿佛已经到手一般的谦逊和感恩。 看来这件事不但在大家心里已经是板上钉钉,恐怕漕帮高层当中也已通过声气了。 梁叛也替他高兴,笑道:“冯二哥你不必谦虚,你为漕帮流血流汗大家都瞧在眼里,兄弟这里以茶代酒,恭贺你老哥守得云开见月明。” 冯二十分高兴,双颊通红,连忙捧起茶杯来和他碰了一下,嘴里止不住的道谢。 喝完茶,冯二接着道:“这件事也要在后天一并着落,齐老大的意思,两件事并在一处,一次香堂开出来,漕帮就要有个新局面了。” 梁叛听了这话,不觉有些惶恐,原来齐四不但是结拜开香堂这件事要就着自己的空闲,连旗手总接班换老大的事情也是在迁就自己。 还不等他开口谢谢齐四,冯二便拉住他,主动问起他的来意。 梁叛只好转口说道:“我来找你,是想问问漕帮当中有没有人懂得旗语。” “旗语?有倒是有!”冯二先肯定了一句,“不过不知道你老哥说的是哪一帮的?” 梁叛一愣,冯二前半句说的他心中一喜,可后半句把他放下的心又给提了起来。 他不解地问:“旗语还要分帮?” “这是自然。”冯二道,“旗语是打在明面上的,是敌是友都能看得到。你想想如果两帮人马在水上厮杀,大家通用一样的旗语,旗舰还怎么指挥?岂非是等于在别人耳朵边上喊:‘我要派船打你的左翼了’、‘我要撞你的旗舰了’、‘我的水鬼要来凿你的船了’?” 冯二一说梁叛就明白是自己想当然了,以为这旗语就跟哑巴的手语一样是天下通用的。 两人不觉都笑了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冯二的比方直白而好笑,另一方面是笑梁叛的想法未免有些不着调了。 原来旗语就跟唇典差不多,各家有各家的一套话术,就连梁叛他们几个弟兄都有,何况这些大帮? 梁叛一边苦笑一边摇头,谁能想得到一个小小的旗语当中,还有这么多的门道,谁又能料到,这种原始而又单调的交流方式,居然还有这么多的门类和流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旗语者 当然了,这其中还是有一些通用的内容,比方双方船队碰面时将双旗举过头顶晃动几下,这是互相打招呼。 或者将双旗卷在旗杆上,交叉举在身前,给人一看就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这既有戒备之意,也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意思。 见了这样的旗语,说明对方并不想打交道,或者对方有要紧事在此,不能接受打扰,这个时候如果不想惹事的话,只要开着船静静地离开就好。 梁叛自嘲过了,却泛起苦来,他只看到那两只小旗子晃了两下,哪里知道是甚么帮的? 如果泰州帮倒还好说,因为南京帮走运河一定要过扬州,难免同扬州本地的漕帮打交道,加上双方同根同源,所以泰州帮的旗语南京漕帮一定有人认得。 可万一是倭寇甚至是倭人的旗语呢? 漕帮也不是万事通,哪里能够认得出? 果然,听完梁叛所说的以后,冯二也为难起来。 他道:“我们漕帮倒是有好几个认旗语的,南北漕路上但凡有可能遇到的都能认得,但是这也仅限河帮。 “因为河帮的旗语其实大同小异,除了一些特殊的进退命令各有套路以外,普通的旗语在有经验的旗手眼里大多都能猜得出。” 冯二说着苦笑道:“如果像你老哥说的,是倭人或者海帮的旗语,那就全不同了。” “哦?这为甚么呢?大家不都在水上么?” “不是这个话。虽说海上也是水上,但是海上的风浪大,船与船之间通常又离得远,所以海帮的旗语大开大合的多。而且因为船行快的缘由,海帮旗语要比河帮简练得多。” 梁叛的确是个全然的门外汉,此时又不懂了:“简练不是更容易猜吗?” “那不一样的!”冯二大摇其头,“正因为简练,往往一个旗语代表着很多种全然不同的意思,就算你懂他们的旗语,可不是帮里的人没有一丁点儿默契的话,根本猜不出对方说的是甚么!” 梁叛一时间听得头都大了,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 “不过……”冯二忽然道,“我们帮里本来是有几个人懂得倭寇的旗语的。” 梁叛急忙问道:“是谁?” “仇老大、谭如松、八指、头陀……” 这些人都是同倭寇打过交道的,冯二一个个数下来,梁叛心里却越来越失望,因为头三个人都已经死了。 好不容易说到头陀,却又听冯二道:“可惜头陀在那天晚上以后,旧伤复发,被齐老大送到燕子矶将养去了。” 梁叛是亲身经历过的,很清楚旧伤复发的痛苦和危险,当即绝了将头陀请来帮忙的念头。 他问:“八指和头陀都会倭寇的旗语,怎么三座大师不会?” 在他看来八指和头陀显然都不是甚么聪明的脚色,三座和尚的聪慧显然要远远高过头陀的。 冯二苦笑道:“正因为三座太聪明了,这种东西聪明的人反而学不会,因为聪明人想得太多。” 梁叛想想也是,这种看上去笨拙的交流方式,显然只有脑子比较单纯的人才容易学得会。 但他还是不死心,问道:“还有没有别人了?” 冯二有些为难地道:“有倒是有一个,是谭如松当年的仆人,也跟着出过海的,今年也有七十岁了,一直在谭家服侍。不过谭如松出事以后,他这位老仆不知道怎样了。” 他看了看梁叛愁苦的样子,便道:“这样,我找谭三郎问一问好了,万一天无绝人之路呢。” 梁叛点点头:“也只好如此。” 说到这时,对面酒楼的菜也来了,一大桌子整整八个菜、一个汤,梁叛一看这个架势,连忙让冯二把朴老六他们叫上来一起吃。 冯二一想反正事情也谈完了,把朴老六和赖猴子他们喊上来一起吃也好,人多热闹。 正好也给他们个机会谢谢梁叛那天晚上的救命之恩。 于是将朴老六他们叫上来,一见到梁叛的面,几个人跪下磕了头,才在冯二的劝说下都在桌上坐了。 于是茶换成酒,一顿推杯换盏,一直吃到未时二刻,梁叛的酒也喝到了七八分,下面弟兄来报,说谭三郎来了。 谭三郎是冯二派人去请的,好在人不在远处,一来一回掐着散场的点儿到了。 也亏得谭三郎没有出城,否则梁叛今天未必见得到他。 这几天谭三郎为了找到逃走的曹老刀,带着锦衣总的一干心腹,几乎将南京城里里外外翻了个遍。 毕竟曹老刀前几天还是旗手总的扛把子,所以这件事只能派谭三郎的锦衣总去做。 本来谭三郎今天也是要出城去找的,昨天一个水头带着两名弟兄刚摸到一点儿影子,一路追到尧化门。 昨晚是计划着今天骑了马再追,这回要分成三拨,分别出观音门、尧化门、仙鹤门,然后再从观音门、仙鹤门分别往尧化门这里包抄。 可是临出行之前,谭三郎被齐四派来的人给叫住了,让他带着人务必留在城里歇息一天,这么找可不是办法,毕竟漕帮弟兄也不是铁打的。 谭三郎虽然有些不情愿,可也不敢违拗了齐老大的意思,就这么留了下来,也是恰逢其会,今天正好来同梁叛见面。 其实齐四今早如果不派人来拦着,锦衣总的人虽然还是会勉为其难地听从谭三郎的命令,但是心里可都憋着一股闷气。 这几天谭三郎就像疯了一样,不但自己不惜命,还把手下的锦衣总弟兄使唤得团团转,几乎就没有个喘歇的时候。 即便昨天上午陪着齐老大去南门东看了一场戏,可一回来便立刻换了衣裳冲出去忙活了。 其实齐四昨天把谭三郎带出去,就是照顾他的身体,不想让他再发疯了。 今天如果真要照他说的,从观音门和仙鹤门包抄了尧化门,那就等于把南京城东北的地皮犁了一遍。 说实话,齐四的命令赶到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是为了能够免受这趟罪,而是害怕再找不到曹老刀的话,谭三郎会崩溃。 其实大家都知道谭三郎这是为了甚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谭三郎的心结 那天谭如松带着锦衣总造了齐老大的反,害死了老帮主,谭三郎嘴上不说,面上也没有任何表露,其实心里的憋屈叫他整日坐立不安。 最近这些时日他就没有睡好过一个囫囵觉。 他是急于抓住曹老刀,替帮里立下这个功劳,才能洗刷掉锦衣总背信弃义的罪名,才能解开他自己的心结。 可是现在齐四不准他再出去发疯,谭三郎虽然感念齐四的爱护,心里却愈发的愧疚不安。 今天他的身体是歇下了,内心反而更受煎熬。 等到谭三郎出现在小楼上的时候,梁叛简直吓了一跳。 他根本不敢相信,面前这个满眼通红,形容憔悴的大汉,会是昨天那个谈笑风生的谭三郎。 就连冯二也吃了一大惊,昨天晚上他在齐四那里,就听到齐老大为谭三郎担忧,他本来觉得谭三郎这小子体壮如牛、胆大包天,哪里会出甚么问题,可是现在看来,齐老大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 冯二连忙把朴老六等人轰下楼去,楼上只剩他们三人。 冯二将谭三郎拉着坐下,看着他忧心忡忡地道:“三郎,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谭三郎苦笑一声,也不管面前是谁的酒杯,倒满了酒便喝,冯二想拦也拦不住。 谭三郎一连喝了三杯,眼睛都发直了,这才放下酒杯,朝梁叛拱拱手,满脸通红地到:“对……对不住,梁五哥,怠慢……怠慢怠慢……” 梁叛见他说话都大舌头了,咕咕哝哝更不知道在说些甚么,完全就是一副喝醉了的样子。 他压根没想到谭三郎这么一条昂藏大汉,居然三杯酒便喝醉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谭三郎居然双手一张,朝后便倒。 冯二是早有预料的,俯身把谭三郎给托住了,吃力地叫道:“梁五哥,快帮忙,快帮忙……” 冯二和齐四一样,是没练过武的,一身力气也不见得有多少,眼看着就支撑不住了。 梁叛连忙伸手拉住谭三郎,抱住他的手臂一个过肩,将人驮在了背上,说道:“快找个能躺的地方。” 冯二也是慌了神了,将楼上两张空桌扯了出来,拼在一处,梁叛看看也只好将就,便背着谭三郎走过去,将他朝桌上一丢,就听见谭三郎偌大一个身子重重地砸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这是屠夫将整猪丢在案板上的声音…… 冯二将谭三郎的脑袋扶着偏过来,贴着桌沿,防止他呕吐起来呛着自己。 又将谭三郎的腰带松了,领口解开,这才松了一口气,看了看梁叛,无奈地道:“你瞧三郎膀大腰圆的,像是能喝的罢,人人瞧见他都这么以为。可他偏偏沾酒即醉,他这副好身板也不晓得骗了多少人。” 说着便叉腰苦笑。 梁叛看到谭三郎敞开的领口中,脖子胸口都已经通红,看来是酒精过敏的体质,怪不得酒量这么浅。 这下好了,本来打算问问那个老仆的情况,现在看来是问不着的了。 一顿酒梁叛也喝了不少,此时酒劲上涌,双眼皮渐渐沉重,知道自己也是不成的了,于是便向冯二告辞。 冯二其实也是在强撑,将梁叛送到楼下,派了一辆车将其送回六角井,又叫了谭三郎带来的弟兄上楼去看着他们的老大,自己一低头钻进货栈之中找地方挺尸去了。 货栈的大车虽然洗刷得很干净,但是木板壁缝之中似乎还能隐隐散发出来一股子稻谷麦穗的味道。 这辆车可不是带篷子的马车,而是一辆敞开式的板车。 躺在这车里,身体随着车底晃晃荡荡的感觉,也是一种享受。 但是梁叛可不敢躺在这车里,他总觉得躺在这种形状的空间内,是一件不太吉利的事情。 大车不敢从浮桥上过,只能拉着梁叛一路颠簸着,沿着河边一直到新桥才过了秦淮河。 梁叛一路吹着河面上传来的香风,眼看着左右画舫红船,悠悠然飘在水面上,偶有一两扇船舱的窗户开着,里面露出一张粉扑扑的面孔来,见了梁叛有的羞涩地关上窗,有的却频送秋波。 梁叛想想自己,貌似这具身体几个月前还是个隔夜便要留宿在秦淮河上的浪荡子,就连前世的那个身份,也是隔三差五便往高端会所里面钻。 可是当那个灵魂与这个身体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怎么就突然对流连风月的事情失去兴致了呢? 或许是两世的风流加在一起,让人生出厌倦了? 还是说穿越之后精神得到洗礼,居然就这么顿悟了? 想到这里,梁叛自己都觉得好笑,忍不住双手托着后脑勺,躺到了大车里。 可是他立刻又坐了起来,而且几乎是从车上弹起来的。 他皱着眉,双目飞快地在河面上寻找着甚么,就在他刚才躺下的一瞬间,他的余光好像瞥见了一个人。 “停车停车!” 梁叛低声说道。 赶车的漕帮帮众立刻勒住缰绳,一言不发地停了下来。 梁叛悄然翻身,从板车上滑了下来,侧身蹲在新桥上的一根栏杆后面,然后朝那帮众挥挥手:“你继续拉着车往六角井走,随便逛一圈便回去罢。” 那帮众答应一声,便继续赶着车过了桥,朝殷高巷的方向一拐,消失在了一片墙角之后。 梁叛低着头快速往回走,下了新桥站在秦淮河东岸的一株老垂柳后面,继续扫视着水面上。 这一段秦淮河是南北走向,并有几分朝东的趋势,接着这个角度,梁叛可以看到新桥到上浮桥这一段所有的船只。 就在他焦急地寻找了好几圈之后,他的目光终于锁定了一艘很不起眼的小船。 没错,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就在那艘船上。 虽然此时船舱的窗户已经关上了,但是梁叛可以肯定,那艘船上有一个很值得注意的人。 虽然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刚才余光偶然的一瞥,也就在那个船娘开窗泼水的一瞬间,他看到了船舱角落里的那个男人。 梁叛一闭眼,脑海中便出现了那个男人坐在船舱之中闭目养神的画面。 还有另外一个船娘,看不见面目,但是梁叛能够从那个窗口之中看到那船娘的一条胳膊,纤纤素手之捏着一支炭笔,正在给那个男人化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六章 化妆的男人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画面! 眼看着那艘船渐渐向下游飘去,梁叛急忙在岸边跟上。 秦淮河内河上的船走得不快,也根本快不起来,只有一些载着半舱吃食茶茶水在河上往来贩卖的小船,能够轻松地穿插游走在不计其数的花船游舫中间。 梁叛很快就跟上了那艘船,穿在河里飘着,他就在岸上远远地吊着。 此时酒劲还远远没有过去,梁叛只好咬着牙,勉强振奋起来,继续盯着那艘船的窗户,只希望里面的船娘能够再次将窗户打开,哪怕是随便倒点甚么出来也好。 这秦淮河表面看着光鲜,实际就是一条垃圾河。 河上成百上千的船娘,吃喝拉撒都在船里,每天不知多少屎尿从舱板下面排进了秦淮河底。 也就是这个时代还没有甚么化学工业的污染,否则这条河早就风流不起来了——一条飘满了塑料袋、包装盒以及矿泉水瓶,水里还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臭水河,怎么可能还有半点风流? 梁叛脑子里乱糟糟地转着这些奇怪的想法,他很想聚精会神地盯着那艘船,但是大脑和思维此时就像飘在云层之中,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船娘从那艘船的船舱之中走出来,一对儿玉手举着一支竹篙,将在河底奋力一撑,那艘船便斜斜地向岸边驶来。 因为举着竹篙的关系,那船娘双臂上的袖口一起从手腕处滑落下来,露出两截雪白的藕臂,引得岸上行人阵阵侧目。 梁叛当然也在这些“侧目”的人群当中,不过他看的不是那船娘露出来的手臂,而是那艘船舱的后门板。 后门板被那撑篙的船娘卸在了一边,勉强可以从那阴暗的门洞之中看到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依旧还在化妆,但是梁叛此时看到了他的衣服装束,穿得是一身商人穿得苎麻圆领袍子,盘着的双腿上套的是一条黑布长裤。 但是那人穿着好像并不很舒服,时不时扭动一下脖子,或是伸手掏一下裆部,只要他一动弹,给他化妆的船娘便立刻停下来,否则这人的脸上早已画成大花脸了。 这时撑篙的船娘撅着屁股退回到了船舱里,那后门板也从里面被人上好关起来了。 岸上众人都发出一阵悻悻然的嘘声。 梁叛立刻侧身躲到一个没有人的阴暗之处,掏出小本子将那个化妆的男人滑了出来。 虽然等他看到的时候,那个男人的脸已经扑过粉了,显得肤色偏白,不太容易看出本来的面貌。 梁叛只能根据他的脸型五官进行初步的定位,然后连猜带回想地勾勒出一张脸来。 他可以完全确定,自己并没有瞧过这张脸,而且这张脸如果丢在大众之中,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辨识的东西。 唯独有些特点的,那一对眯眯眼。 当那人闭目养神的时候还瞧不见,可是方才那人睁开双眼时,梁叛却看到对方双眼眯着,带着满满的疑心四处地扫视。 梁叛对此人的第一判断:不是准备去杀人,就是正在被人追杀。 南京城别看太平,但是城市的角落之中,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着一些肮脏的交易和动作。 每天有人在杀人,每天都有人在逃避追杀,地下世界与地上世界完全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秩序,每天也在发生各种截然不同事件。 梁叛开始犹豫要不要通知江宁县,毕竟县衙距离此地也不过就是几百米,一来一回根本用不着耗费多少时辰。 但是凡事就怕一个万一。 万一就在梁叛去县衙报信叫人的时候,那人便上岸离开了呢? 他只好眼睁睁看着那艘船靠了岸,然后船舱门再次打开,这一次从门内走出三个人来,一男两女。 此时那个男子已经完全改头换面,不但行头变了,就连发型也告别了千篇一律的式样。 那男人就这么顶着一个这个时代的非主流头型,穿了一身有点走样的圆领袍,带着那两个船娘进了岸边的一座酒楼。 梁叛见他们三人相跟着走到楼梯口处,两个船娘在那男子的指引下上了楼,便再也瞧不见了。 那间酒楼梁叛认得,虽然没在里面吃过,但是他在这个酒楼中收过几次例钱。 他收的不多,加加起来应该也就二百多个制钱。 但他一方面也很清楚,这间酒楼其实是有猫腻的。 首先,这酒楼的老板查不到,不是没有老板,只是梁叛当时的权限不够级别查看这个老板的资料而已。 再者,这个茶楼除了给他们捕班和中兵马司各有一份例钱以外,从来也没有交过税,有一次他奉命陪一个户房的书吏上街来收税,那书吏走到这间酒楼下面,干脆就直接绕过去了。 当时梁叛有心打听,那书吏却只说这家不能收,至于具体为甚么不能收,那书吏也说不上来。 其实这间酒楼外表看上去根本就没有甚么特殊之处,反而有些老旧,根本不像是有甚么强大后台的样子。 总之梁叛记住了这间酒楼,仅此而已。 谁知道今天跟着那个化妆的男人,居然好巧不巧就跟到了这里。 梁叛虽然酒劲未退,却还是有些基本判断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地方不能进。 但是他的双脚好像并不太受控制,虽然仍旧在努力走着直线,却还是歪歪扭扭地走进了那间酒楼之中。 梁叛进了酒楼,一屁股在一张空位上坐了下来。 此时早已过了饭点,大堂之中只有为低头打算盘的账房,也没个支应的伙计,梁叛在座位上坐了半晌,根本连个人影子也上来招待。 他正迷迷糊糊地盘算着,要不要直接跟上楼去,但是他总有一种感觉,那个账房虽然在低着头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其实是种在警觉着自己。 他尽量克制住眼睛,不要向楼梯的位置张望,可是双眼还是不由自主地向楼梯的位置飘了过去。 那账房突然抬起头来,淡淡地盯了梁叛一眼,随即目光一转,落到了酒楼门外。 梁叛也下意识地转脸看去,只见门外一个身穿灰布直身的瘦小汉子,卷着袖口,怀里捧着厚厚的一部账簿,正向那账房笑着从外面走了进来。 梁叛目光一凝,外面来的这个人他竟然认得,也是个账房,不过是南城潇湘院的账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七章 账房先生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点击 → → → ← ← ← 点击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按F5/手动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请记住锦衣大明的阅读地址:s://www../141043/ 如果你刷新多次还无法显示内容,请通过意见反馈通知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锦衣大明最新章节、锦衣大明苏渔川、锦衣大明全文阅读、锦衣大明txt下载、锦衣大明阅读、锦衣大明 苏渔川 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他的作品包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仗义每多屠狗辈 今天梁叛穿的是一身靛青的湖绸阳明衣,是冉清替他置办的,城南锦绣坊的手艺,虽然是纯色料子,没有绣甚么花花草草的,也花了一两二钱银子,着实奢侈。 当然了,冉清自己也做了一身差不多的。 这阳明衣近似道袍,王阳明生前爱极,腰下加了褶子,因此宽松舒敞,走路习习生风。 不过在此时已算是奇装异服了,而且不是庶民的打扮,加上戏行是个贱业,穿着连庶民也不如,梁叛往这些人当中一站,更显突兀,所以那些人都转眼来看他。 梁叛也觉得自己与此间格格不入,正踌躇着要不要退出去,却听一个很热情却带着几分试探的声音叫道:“梁五爷?” 梁叛心道:我虽与俞二哥他们交好,却同戏行并不熟悉,怎么这里有人认得我? 想着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穿着苎麻交领衫,头戴小帽的掌柜走过来,看清了他的面容,眼睛一亮,欣喜地道:“是了,果然是五老爷。小人方才只瞧见个侧面,麻着胆子叫了一声,好在没认错人。” 梁叛却不认得他,只好客气一声,拱了拱手:“你老哥如何认得我?” 那人哈哈笑道:“上回足下在这里会的俞二爷,小的虽没敢上来服侍,不过眼睛是瞧着的。” 梁叛这才明白,点头道:“幸会,你老哥贵姓?” “免贵姓张。”那人喜滋滋地道,一边说一边将梁叛带到一张空桌边上,请他坐下,又招手让人送茶水来,“今日恰逢总寓有事,行里聚得人多,忙碌起来,怠慢恕罪。” 梁叛这才恍然,原来是行会里有聚会,怪不得都是他们戏行里的人。 于是顺嘴问道:“贵行甚么事,不方便的话我先告辞好了。” “不必不必。”张掌柜笑道,“不是甚么严肃的事,没有不方便的。况且你是我们行里的朋友,如今我们戏行的子弟没有不晓得你老爷的,更加没甚么可避讳了。” 这话说得梁叛好奇怪,自己甚么时候在梨园行里也出名了? 那张掌柜见他不解,便扯着嗓子朝四周喊了一声:“嘿嘿嘿,本行老少们瞧着,这位就是南城梁五爷,都打个招呼!” 梁叛给他唬了一跳,刚要阻止他,就见四周的青衣小帽们齐刷刷站了起来,瞧他的神情也变了,不再是看稀奇的样子,而是带着满眼的敬佩和亲热。 这些人开始乱糟糟地朝梁叛打招呼,一个个拱手作揖,梁叛也只好站起来团团回礼。 那张掌柜在这行里似乎身份不低,等大家招呼打完了,就压一压手,说道:“都坐了,当干甚么便干甚么。” 那些人便纷纷坐下,继续说话的说话,喝茶的喝茶,但是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向梁叛这里瞟看。 张掌柜见梁叛满脸的不解,便笑着解释道:“昨日小西湖的义演,虽然是蒋大娘的人牵头,但是我们好几个班子都去助阵,都为了俞二爷的义气。你老爷带着朋友一起捐了四五千银子,又不肯署名,着实叫人敬重。” 梁叛这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张掌柜又道:“我们戏行原是贱业,大家伙也都是下贱人,不过戏台上常常扮的是英雄豪杰,坐科学艺背的是忠义的典故,我们戏行子弟虽然没有资格学圣贤书,心里也晓得几分忠诚义气。” 梁叛听得心里一热,这等话可比那些读书酸子过嘴不过心的微言大义中听得多。 他连忙道:“常言道仗义每多屠狗辈,大家都是爹生娘养,分甚么贵贱?” 张掌柜对前面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的话很熨帖,对后一句虽然心里不大敢以为然,但也不敢反驳梁叛,只说了一声“是”。 这时茶送了来,张掌柜一面捧茶奉上,恭恭敬敬地道:“你老爷同那几位朋友的名字,虽然不肯挂在官家红榜上,可都记在我们子弟的心里。这不,今天行里这件事,就是为的你老爷的一位朋友。” “哦?”梁叛这下是真没想到了。 他所谓的那几个朋友,就是齐四、谭三郎、冯二,还有冉清四个,今天他是才见到冯二和谭三郎的,跟本就没听他们提起,冉清就更不可能了,莫非是为了齐四? 可是齐四能有甚么事情能和戏行里扯上瓜葛呢? 于是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说的我那位朋友,是不是叫齐鹤轩?” “不错,就是这位齐老爷。”张掌柜说着朝那空荡荡的戏台上一指,他指的是戏台中间的那块红纸牌子,原来是定戏的牌子。 但是那牌子上没有日期,只有最上面中间写了一个“齐鹤轩定”。 下面是一栏序号,从一排到二十,第一至第三的序号后面已经写了戏码。 第一个是《桃园三结义》,讲的自然就是刘、关、张结义的故事,不过元杂剧《三结义》的内容与《三国演义》中只是大致相同,细节颇有出入。 第二个是《生死交》,全名《生死交范张鸡黍》,讲的是东汉山阳人范式与汝阳张劭生死相交的之事。 第三个是《勘头巾》,全名《河南府张鼎勘头巾》,讲的是河南府六案孔目张鼎重审冤案的故事。 看到这里梁叛大概明白了,一定是齐四为了他们二人的结拜专程定了一场大戏。 《三结义》和《生死交》自然是为他们结拜应景,《勘头巾》就是齐四专门借张鼎来捧自己了。 前三场都是全本,看来是一场大堂会,齐四的是看重这场结拜,铺摆下如此大的场面。 不过他还是不解地问:“齐四哥定戏,怎么劳动贵行这么多朋友?” 果然那张掌柜道:“齐老爷要定大堂会,赏了二十出戏,都要全本,不限时辰日子的唱,何时唱罢了何时休。前三场是他老人家亲自定的戏码,后面十七场要我们拣拿手自己定。 “众人一看是齐老爷赏戏,不敢怠慢,又是这样大的场面,全南京没有敢大包大揽的班子。 “于是今天有字号的都约到总寓来,各家一出最拿手的戏目,最好的班子最好的角,轮番的上,大家旁的营业都暂停不做了,一心全力预备齐老爷的堂会。这一是为了我们南京同业的招牌,二是叫大家晓得我们戏行虽贱,也敬重义士豪杰,也晓得知恩图报。” 梁叛已不知如何说了,只觉得心中暖烘烘的。 举目四望过去,一张张不同的面孔,却教人打心底里生出敬意。 他心中正发着感慨,忽然一道灵光闪过,他想起来了,方才看到的那个描眉化妆的男人,那个眼神气质,他在曹老刀的侄子曹八斗身上瞧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争戏 人说外甥像娘舅,那么侄子像不像大伯呢? 别人家里很难说,但是曹家的伯侄两位,无疑是非常相像的。 不单单是因为曹八斗以曹老刀为偶像,处处模仿乃伯,久而久之眼神和姿态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乃至旗手总曹老刀的手下都管曹八斗叫“小曹老大”。 就像庞翀的儿子庞羿被人叫成“小阁老”一样。 有人说曹八斗就是曹老刀亲生的。 梁叛在茶社里坐了小半个时辰,等到他将一小壶茶水喝到只剩下一点儿茶沫子的时候,人已经清醒许多,至少从外表看不出喝醉的模样了。 他看看茶社西墙边一尊漏刻上的标尺,已经是未时末刻了。 此时戏台上那块定戏牌子上已经多了两出戏,都是武戏,一是《黑旋风双献功》,颇为精彩诙谐;一是《尉迟恭三夺槊》,故事来源于《新唐书·尉迟敬德列传》。 梁叛再看那定戏的牌子,不但这两出,就连前面齐四哥亲自定的三出戏的戏名后面,都加了戏班的名号,个个不同,看来是都有归属了。 到了第六出戏时,众人却争起来,为的是《岳阳楼》和《城南柳》二选其一,难以取舍。 这两出戏情节、关目、线索都是大同小异,可以说是一脉相承。 实际《城南柳》就是从马致远的《吕洞宾三醉岳阳楼》中脱胎而来,但是并无抄袭痕迹,算是改编。 梁叛听他们争得兴起,有说《岳阳楼》演得纯熟的,有说《城南柳》更新更好的,有说马致远名气大,也有说《城南柳》的作者谷子敬名气也不小、又是本朝人、又是南京人,各执一词,众说纷纭。 梁叛只觉这群人吵得也很有趣,笑着摇了摇头,正打算会钞离开,却忽然看到外面进来一个一身锦绣花袍胖子,甩着两条膀子迈步进来。 那胖子头上戴着个插着雉鸡尾羽的瓦楞帽,大腹便便,一张满是横肉的圆脸,进门便朝张掌柜打招呼:“啊哈,张老板,来迟来迟啊,请恕罪。” 这人说的是一口半生不熟的京师口音,梁叛听着像是河北话中唐山保定一带的腔调,也就是现在北直隶顺天府、保定府和永平府一带。 对于梁叛这个在电视里听过各地方言的人来说,这种夹生的京片子其实听上去十分膈应,尤其是人并不在北京。 所以他对那个胖子第一眼的印象便不是很好,有种浮夸做作的感觉。 张掌柜见了这人,立刻从一张坐满了人的茶桌上站起身来,向同桌说话的人告个罪,快步迎了上去。 “潘老板,小弟今早派学生子到利涉桥贵寓去拜会,却听房东说你老哥已搬了出来了,却不知新寓何处……” “啊唷唷,怪我怪我,事来得急。”那胖子一脸歉意,两只胖手连连抱拳,“京师常年干燥,那河房湿气重,我们住不惯,一夜不曾好睡,便搬到距此不远处的大同楼了。” 梁叛本预备站起来的,一听“大同楼”三个字,立时打消了念头。 这世上就会有这么巧的事? 又叫了一壶茶,一边等一边侧耳倾听,只听那胖子和张掌柜说了些抱歉的话,还说晚上在大同楼设宴,想邀几位南京行里有头面的班头名角儿,请张掌柜说名字,他来写帖子。 却被张掌柜婉拒了。 今天这里在场这么多人,请谁好不请谁好? 可见这胖子并不诚心请客,何必枉做小人? 这时堂中有个长胡子老先生站起来压一压手,朗声喊道:“好了,第六出准定是《城南柳》,那位班主敢上?提一句醒,算算时辰,这一场大概是半夜戏,要卖大力气,唱走一个也不露脸!诸位班主考虑清楚。” 这老先生大概也是行家出身,虽然已是须发花白,但是嗓音洪亮,中气十足,说话的声音一字一句落到了各人的耳朵当中。 很显然,在坐的都是行家,眼睛朝戏牌上一扫,就知道唱到甚么时辰,等到第五出《尉迟恭三夺槊》定下来的时候,大家就清楚第六出不会轻松。 所以刚才争得有多热闹,此时就有多安静。 突然,刚来的那胖子举起手来,笑嘻嘻地叫道:“老哥们不肯,那我们京师裕隆班来好啦,《岳阳楼》也好、《城南柳》也罢,我们都会!” 谁知那长胡子老先生看也没看他一眼,一双森严的目光扫过众人,冷冷地道:“南京城的同行没人了吗?” 众人都有些动容,好几个人梗着脖子,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 这时一个四十来岁,面容儒雅的青衣站起来说:“这一场小弟代劳好了。” 那长胡子老者用力盯了他一眼,点头道:“好,文卿,你来!下一场个人带戏自荐,早定了戏单早准备。” 那位姓鲍的班主坐下来,众人向他投去几分敬佩的目光,开始踊跃自荐,气氛再度热闹起来。 方才那胖子掺和一手,虽然没有捞到这出《城南柳》,却是丝毫沮丧失望的神情也没有,依旧在和张掌柜插科打诨。 等到戏牌上写到第十六出的时候,那胖子忽道:“张掌柜,能不能叫我们裕隆班也出一把力,我们分文不收,只求与南京同行切磋交流。” 张掌柜为难地道:“这件事我说了不算,这次非同以往,要问大家的意思。” 那胖子道:“何必如此麻烦!这样,只要让我们裕隆班出一场,上次你说的那件事我准定应承你了!” 张掌柜一时踌躇起来,咬一咬牙道:“你等等我。” 说完掉头要走。 “且慢。”胖子忽然将他叫住,“最好《城南柳》那一场让给我。” 张掌柜狐疑了一下,还是转身向人群中那长胡子老头去了。 梁叛心中冷笑,如果那长胡子老头不答应,这胖子肯定还有其他的条件来换。 他可以断定,这胖子今日对后天半夜那一场是志在必得,虽然并不知道是甚么原因。 反正肯定不会是为了甚么“切磋交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章 压轴戏 张掌柜和那位长胡子老先生商量的时候,这位潘老板已经没有了方才的云淡风轻。 之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显然是装出来的,此时背着人所表现出来的,大概才是他的真实心理。 吃力地踮着脚尖,一双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长胡子老先生。 他也看出来了,这里能说话做主的,就是那位老先生。 梁叛始终在旁边冷眼旁观,看出胖子的急切神色,心里忽然有一种感觉——这胖子今天搞不好就是冲着半夜这一场戏来的! 这时那胖子的眼光不知怎么就飘到梁叛这边来了,或许是察觉到了这边的注视,或许完全是巧合,但两人的目光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对在了一处。 那胖子显然有些尴尬,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表现是不是落到这个穿着奇怪“道袍”的家伙眼里了。 不过此人真正是鸡蛋掉进油缸里,着实油滑,只是一刹那的尴尬过后,那胖脸上立刻换了一副笑容,五官都挤在了一处。 只见这胖子迈着八字步走到梁叛这桌边上,显得一副轻松的意态,朝梁叛拱了拱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眼中带着询问的意思。 梁叛便笑着伸了伸手,请他入座。 潘老板拱拱手,笑着坐下来,朝张掌柜那边瞥了一眼。 恰好张掌柜此时也看了过来,见他坐到了梁叛这一桌,略觉讶异,不过很快又把脸转回去,听那长胡子老先生说着甚么。 梁叛远远看那长胡子老先生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看,嘴唇动了两下,隔着太远瞧不清,反正不像是答应的样子。 那潘老板显然也瞧得出来,很焦急地挪了一下屁股,很快又坐了下来。 潘老板忽然转向梁叛,笑着道:“哥儿们贵姓,似乎不像是本行内的老板?” 梁叛对于后一个问题不置可否,只是喝了口茶道:“姓梁。” “喔,小弟听讲你们南边有个梁辰鱼先生,是位南曲大家,与阁下本家,不知道认不认得?” “听说过。”梁叛道,“不过少白先生是昆山人,尚未得缘一见。” “喔……”潘老板点点头,“冒事冒事。” 他本来想多套点话的,但是面前这人似乎并没有多少谈兴,给人一种既客气又冷淡的感觉。 潘老板走南闯北,这张嘴一向无往不利,上至官僚缙绅,下至贩夫走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很少有无话可说的时候。 可是现在他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突然不知道该说甚么了。 不知道是因为那件事关心则乱,还是面前这个人确实是不好打交道…… 潘胖子不说话,梁叛也乐得清静,远远看那长胡子老头终于很坚决地摇了一下头,张掌柜向老先生拱拱手,从那处返回来,但是神情并不怎么沮丧,似乎还没有定局。 潘老板看到张掌柜这副模样,心里想的和梁叛一样,还没有彻底失望,觉得应该还有的谈。 不过他看得更深,刚才那老头的摇头有些假了,似乎专为做给自己看的,就像买东西杀价一样,真想买又一时杀不动价的,就坚决掉头走人,做出个样子给人看。 潘老板认为那老头就是在跟自己杀价摆谱,不过看穿了也不代表自己就占上风,相反,这一招之所以总有人用,就是因为屡试不爽。 因为卖家清仓出货的意愿总是比买家花钱买入的意愿更加强烈。 现在潘胖子是卖家,张掌柜和长胡子老头是买家。 所以张掌柜并没有沮丧,而是带着几分歉意走过来,先向梁叛拱拱手,然后才对潘胖子道:“潘老板,实在抱歉,你老哥来得晚了,这一场已是当众定下了,不好随意更改的。” 潘老板知道这都是废话,但是也不想直来直去地价码,所谓博弈,不单单是大家摆明车马三十五十的来回拉锯,在出下一口价之前的试探也是精髓之一。 他笑笑道:“戏目不曾拿给主家看,哪里谈得到定不定的,今日这么多朋友在,不就是为了商量么,甚么事上来就说定规了,还有甚么商量?” 张掌柜居然没有反驳,说道:“话虽如此,可我们老道长已经定了,潘老板请回罢。” “老道长”并非是真正道观里的道士。 而是戏行内祖师爷那里正统开枝散叶传下来,有世家有脉络,加上本身有辈分有威望的“世家前辈”,在行内被人叫一声“老道长”。 但凡行里有甚么纠纷矛盾,或者不决之事,都到总寓来,请一位老道长出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比官府的红黑签子也要作数。 潘胖子一愣,听张掌柜的意思好像并不打算再谈了? 他一时竟猜不透这是“掉头走人”的杀价计俩,还是真的不谈了,连忙把心一横,说出自己的新价码:“除了上次说的那件事之外,下下个月京师三品以上的堂会有四个,我再拿一个出来。” 谁知张掌柜苦笑一声,道:“这个条件,已经同老道长商量了,不成。” 潘胖子这些真的急了,一双小眼睛朝长胡子老头那里扫了一眼,那老道长正低头和两人商量第十九出压轴的戏,根本不再理会这边。 因为这场堂会不是一个班子包办,而是整个南京排前的班子合办,所以这一出不但要本戏班里挂头牌的大角儿,还得是整个南京数一数二的角儿。 而且这一场是重中之重,不但角要好,戏也要好生琢磨。 如果是一般的红事喜事,娶亲做寿一类的,闭着眼睛把《大西厢》拿出来,不是好也是好。 但是这一场显然不同,非得费费心思不可。 眼下和老道长商量的那两位,一位就是南京第一班栖霞班的班主,他身边跟着是栖霞班的头牌名旦,绰号叫“云中仙”,是说其人嗓音高,仿佛高到云端,而且音色极好,犹如仙音。 不过是个男的。 当然了,此时戏子基本都是男的。 这边商量来商量去,不觉又凑了几个人过来,加在一起讨论。 有说齐相公好武的,最好是武戏,有人说压轴非得大戏,全本的大武戏没人唱得动,非把人累死不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一章 急了 也有说干脆就唱西厢的,也有说西厢不好,末了一个人站起来喊:“唱《宝剑记》好了,我有林冲!” 另一人站起来道:“就唱《宝剑记》也轮不到你的林冲,压轴已经定了是栖霞班。我看不如唱《绣襦记》,快园老主人九峰山人的戏,南京人哪个不爱看?” 一人摇摇头:“《绣襦记》太长,两天也唱不完。” “三个郑元和换着唱,怕甚么长不长?李亚仙也要两个,云中仙打头阵押后阵,我家何老板替手。” “何老板肯替云中仙替手?” “平日给一万两银子也不肯,这一场不同,你又不是不晓得,说那些话怎的?” “好样的!” 梁叛这桌边上正商量着,确切的说是那胖子在拼命放条件。 他是不得不急了,眼看着压轴戏要定下来,再拿个压台戏出来,这张戏目就算写定了,立马要给主家送去,那时再把月亮摘下来给张掌柜也没用。 可这时老道长那便突然起哄起来,都在捧一位何老板。 终于在人群中缓缓站起一个人来,白面细眼尖下巴,真正一副旦角儿的好相貌,朝四方做了四个揖,又坐了下去。 人群中一阵喝彩,唯有栖霞班那位云中仙脸色不大好看,显然这云中仙同那位何老板并不如何相得。 实际二人都是南京数一数二的名旦,都有过人之处,两人自来谁也不服谁,今日叫何老板出了个风头,云中仙自然有些吃味儿。 不过他也很有风度,跟着众人拍了拍手,看来并不反感何老板给自己替手。 不过反过来一想,真要让他一个人没黑没白的连续唱完全本《绣襦记》,唱不唱的下去先不说,就算撑着唱完,这副嗓子大概是不能要了。 如果真要给自己找个替手的话,也非得何老板不可,旁人差的太多。 这么想着,云中仙脸色也缓和下来,目光穿过人群,同那何老板对了一眼,两人都板着脸互相点点头。 这下又是一阵震天喝彩,张掌柜也撇下潘胖子,转过身去连声叫好。 这时老道长双手压一压,朗声道:“就这么定,栖霞班的《绣襦记》,何老板,劳烦你帮帮忙。” 何老板站起来道:“是。” 老道长不再说话,眼睛看向张掌柜,意思是那边还商不商量了,不商量的话直接定压台戏。 压台戏自然就是最后一场了,很好定,不像压轴戏讲究那么多,因为是最后一场,所以又叫“送客戏”。 这一场一般选轻松热闹的戏段,最好是唱词诙谐的武戏,好让观众在一片喜庆热闹当中尽兴散场。 比如之前那一出《黑旋风双献功》唱全本或者摘一场《探监》都可以。 老道长之所以肯等这一等,完全是看那潘胖子还没走,猜到还在和张掌柜谈条件,老道长这是给张掌柜一个面子。 张掌柜会意,对潘胖子道:“不好意思潘老板,你瞧,小弟也是无能为力。” 潘胖子目光闪烁两下,猛的一咬牙,凑到张掌柜的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那张掌柜脸色连续变幻,最后是一副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 等到潘胖子说完了,张掌柜抬起手掌请他等一等,反身走到老道长身边,也是一阵耳语。 他和老道长说话的时候,四周旁人都自觉地让开一些,不去偷听他们说的内容。 梁叛此时看那潘胖子,脸上是一副决绝但胸有成竹的神色,心中十分好奇,他到底给了张掌柜甚么样的条件,看上去竟是无法拒绝的样子。 果然,那老道长也蓦然震惊,终于转脸朝潘胖子这里看了一眼,然后默默地向张掌柜点了点头。 张掌柜立刻在众人奇怪的眼神当中小跑回来,对着潘胖子道:“老道长说了可以,你准备出甚么戏?” 潘胖子明显松了一口气,立刻恢复了之前轻松自信的神色,笑道:“还是《城南柳》好了!如此说定,等主家日子下来,劳烦张掌柜派人通知一声,还在大同楼,报我的名号。” 他转向老道长,远远地拱拱手:“多谢,多谢。” 说完仿佛浑身卸下一副千斤重担似的,肩膀塌下来,低着头快步离开了茶社,自始至终对那些青衣半眼也没有多看。 老道长此时脸色略显复杂,看着那潘胖子走出们去,这才对人群之中一个人道:“文卿,你的《城南柳》让给那位京师来的朋友,压台戏你来罢。” 鲍班主站起来道:“是,我们出一个《丽春堂》好了。” “嗯。”老道长点头道,“也好,很热闹,写上罢,将这戏目抄了拿给主家定夺。” 有个茶社的学生子立刻在那定戏牌上写好了,便将那定戏牌放在戏台上展示,另外扯了一张红纸,重新誊抄一遍,吹干了墨,卷起来交给人送往齐四家里。 梁叛看着,心里忽然冒起一个好笑的念头。 齐四作为主家还不知道自家堂会要演甚么戏,自己这个客人反倒先晓得了。 这年头要是有智能机和微信,他直接拍下来发给齐四,等齐四拿到那张戏目一对比,一定教他大吃一惊,哈哈。 可惜这也只能想想,这年头连个摇把儿转接的电话也没有,哪来的智能机! 张掌柜不知何时回了来,见梁叛独自在笑,便也笑着问:“梁五爷,怎么发笑?” 梁叛笑着摇摇头道:“想起一件事。对了,张掌柜,刚才那个胖子是甚么来头?” 张掌柜朝门外看了一眼,坐在梁叛的对面,也没有避讳,直言说道:“是个保定府人,在京师有个班子,这些年做得很大,前几日在我这里玩,才认得的。” “这人是甚么时候来南京的?” “这个不晓得,不过出面来交际也就是十来天的时间。” 梁叛一听是十来天,心中一动,问道:“初二?” 张掌柜掐着指节一算,忽然把眉头皱起来,吃惊地看看梁叛,点头道:“不错,头一面见他就是初二! “那时江里还有大水,我们住在三山街边上的,只怕秦淮河倒灌,河两边淹起来。这潘老板就是当时在我这里,说自己的船下不了水,回不去了,要在南京盘桓几个月,说想同我们本地的班子切磋切磋……” 梁叛默然片刻,只觉事情好像愈来愈复杂了。 自己总以为已经接近了答案,可是越靠近越发现,自己离真正的答案还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他是谁 想了想,定了一计,梁叛对张掌柜道:“张掌柜,有个事情要托你。” 张掌柜道:“请说请说。” “从主家那里得了准信以后,先不要到大同楼报给潘胖子,派个小弟兄到我那里知会一声,我叫个人跟着一道儿去。放心,只是跟着去看一眼,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张掌柜虽然心中疑惑,但是这件事并不难办,当即应承下来,问明了梁叛的地址,表示一定尊办。 梁叛得了承诺,也就不必再盯着大同楼和那个疑似曹老刀的家伙了,告辞离开茶社。 张掌柜目送着梁叛离开,自己将桌上的茶壶茶杯收拾起来,然后将挤歪的桌子仔仔细细地挪正了,并且眯着一只眼睛比了又比,确定一点儿不再歪斜才罢休。 四张条凳都归了位置,一伸手大拇指抹掉桌面上的一滴水珠,两根手指搓了搓,将水珠搓干了,张掌柜这才直起腰来,和陆陆续续散去的众人打招呼。 今年人头聚得这么齐整还是第一次,就连年初的大开箱,也有几个大班子守在主顾家里没能出席。 张掌柜瞧着成群结队往外走的人群,既欣慰又有些心酸。 终于送走了最后几位,除了留下来吃茶聊天的一桌同行,茶社里瞬间又变得静悄悄的,冷清而空旷。 张掌柜把清扫整理工作交给了手下的伙计,向最后一桌的朋友打过招呼,便背着手迈开步子朝后院走去。 茶社的后院很大,里面有足够两三个大班子练功坐科用的场地和家什,一片连成一围的房屋,是给住在此处的学生子用的,当然了,也可以赁给外地来的戏班。 那个潘胖子之前就同他说好了,等潘胖子京师的裕隆班来南京,就用他这个后院西半片的地方。 这片大院的最南端,还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子,此处最是清净,平常鲜少有人进来,而且并没有朝外开的街门,只有从茶社后面的这个大院才有个小门进来。 这个独立的小院正当中有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梨树,梨树后面一间堂屋,挂了一块牌匾,上写“老郎庙”三个字。 原来是梨园行供奉祖师爷的所在。 梨园行的祖师爷,也即庙中供奉的那位“老郎”,就是唐明皇。 他们行内有一句老话:上台不拜老郎神,演甚么不像甚么。 不过张掌柜没有进去拜老郎神,而是直接转到东边厢房,老道长就在那里等他。 老郎庙不但是供奉祖师爷的所在,也是梨园行帮的组织据点,大致相当于文人士子的府学和夫子庙,以及漕帮的晏公庙。 梨园行帮因为历史久远,组织成熟而分明,有专门管戏子演员的,有管场面乐队的,有管箱行(服装道具)的,也有管理班子的。 今天来的老道长姓程,大名叫程子衿,外边人将他的名字倒过来,念成“金子程”,是说他的嗓门像黄金一样宝贵。 行里人早先叫他程老板,后来长了胡子,声带也松弛了,唱不成小旦,自己出来起班子,成了程班主。 程班主也真是能人,三五年把班子做得火热,大家都以为要再做大了,不成想他便退了出来,不再外面走江湖,班子交接下去,自己带着些银子置办箱子赁给班子用,得空培养几个好角色,每年也有些孝敬。 从此行内便叫他程九爷。 叫了上二十年,程九爷变成了老道长,箱子也早就不置办了,当年教养出来的角色也有的死了,有的退了,有的自己做了班主和师父。 徒子有了徒孙,徒孙也有了徒重孙,他这一门没个名号,却已光大起来。 张掌柜就是他的徒弟之一。 因为程九爷是世家,有威望,本身艺业又没得挑,加上自己干过班子,很清楚里面的诀窍,便被请回总寓做了“四柱”之一,专管班子。 往后早早晚晚是老郎庙的总管,要到淮清桥的大庙去管事的。 所以今天这一门大事,要请他出来主持。 今日之所以没有选在淮清桥的大庙聚会,是因为淮清桥那里地处拥挤,只是庙大,茶社不过附庸,不但小,而且老旧,容不下这么多人。 张掌柜在老郎庙东厢房见到师父,老头正捋着花白的长须,陪着一个半躺在椅子上、半边脸缠着布带的伤号在说话。 张掌柜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等到程九爷问过了那伤号的身体,这才过去也关照了一声:“埠郎,大夫说你的伤总要再歇十天半月才好下地,你不要心急。” 那伤号右眼缠在纱布里,一只左眼垂下眼睑,沉默片刻,沙哑着声音问道:“张大爷,洪蓝埠的情形怎样?” 张掌柜道:“没有新的消息回来,不过昨日小西湖徐公孙和蒋大娘他们筹到近万银子,江宁县张大老爷又亲自过问这件事,一定可以解燃眉之急的。” 原来这伤号竟然就是被俞东来派回南京来请“铁算盘”的俞埠郎。 埠郎那日星夜赶回南京城,便带了他主人俞东来的信,找到三山门戏行总寓,求到了张掌柜的头上。 张掌柜是个热心的人,况且又是俞东来的事,一听俞东来在老家已经是陷入险境,情形极为不妙,连夜托人替他找了好几个铁算盘,当场发足了酬佣,催促着半夜赶路。 谁知道刚出城门没走出几里路,便遇到了埋伏厮杀,铁算盘没有一个活口的,埠郎脑门上和颈项里都挨了一刀,本以为必死了,杀手便回去交了差。 谁知道张掌柜带人赶到的时候,俞埠郎居然还有一口气在,于是张掌柜将人抢了回来,请了医生,勉强救回一条小命。 俞埠郎当然晓得小西湖徐公孙、蒋大娘是谁,俞东来和徐维、蒯放、蒋大娘他们都是好友,他在旁伺候得多,见过的。 此时心里一热,左眼中忍不住流下泪来。 张掌柜忙道:“埠郎,你不要激动,这也是俞二哥平素的义气使然,换成旁人,谁肯这样襄助?” 埠郎点点头,艰难地抬起左手擦了擦眼泪。 他的双臂臂骨在那天都断了,右腿也伤的不轻,伤筋动骨,到此时也没有全好。 这时程九爷问:“邂堂,刚才你说话的那位朋友是哪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三章 找到了 邂堂就是张掌柜的字号。 张邂堂道:“师父,他就是梁叛。” 程九爷露出惊奇的神色,还没说话,埠郎已惊起来,失声叫道:“是梁五爷!他怎样?” 张邂堂道:“他很好,像是喝醉了酒,误闯进来的。埠郎,昨日徐公孙和蒋大娘他们做的好事,筹到的银子当中有一半都是这位梁五爷和他朋友拿的。” 接着还将梁叛不肯留名的事情说了。 俞埠郎久久不言。 他的主人俞东来这个人行事最是豪阔,交的朋友数不胜数。 不过这些所谓的朋友,在俞埠郎自认为浅显的目光看来,值得交的固然不少,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俞东来的脾气总能吸引到一些同他差不多脾性的人。 但是剩下不值得交往的人更多了几十倍! 多少人知道俞东来豪阔,几十几百的借了银子,转眼不见人影。 有的倒是肯还,可借出去是十足纹银,还回来的都是八多不到九的成色,剪子剪开碴口发黄的,俞东来也瞧不出。 埠郎每每同他说了,俞二爷不当一回事,总是一笑了之。 没想到今年无意之中交到的这位梁五爷,真正是个好朋友,不但脾气同他主人相合,平白无故上千两银子拿出来帮忙,连个名字也不肯留。 更不要说这梁五爷在洪蓝埠帮了俞家多大的忙了…… 程九爷道:“这位朋友可以交一交,邂堂,你多同他来往。” 张邂堂道:“是,师父,不过这位梁五爷本来就是好朋友,他临走前还托了我一件事。” “哦?甚么事?” 张邂堂将梁叛要派人到大同楼的事情说了。 程九爷也没有深究梁叛的用意,点点头道:“你好好办。对了,那个姓潘的,说的话到底准不准?” 提到那个姓潘的胖子,张邂堂看了埠郎一眼,点点头道:“七八成把握,徒弟问过一位京师回来的朋友,这个姓潘的确实有几分本事,在京师一带的信誉也还不错。” 程九爷倒是没怎么顾忌埠郎,捋须道:“如今的人惯会标榜,没有接触过道听途说未必作得了准,我看这个人恐怕不怎么靠得住。老头子我这双眼睛,瞧过的人海了,没有一个走眼的,莫非北面来的人同我们南人面相不同?” 张邂堂听了这话,心里也犯起嘀咕来。 俗话讲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他这个师父是做甚么精甚么,这一对几十年的招子是出了名的火眼金睛,一个人心术怎样、秉性好坏,教他瞧过一眼,猜过一遍,无有不中的。 除非像他老人家所说,北方人的面相同南方人不同。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大家都是中国人,即便五官有点小差别,面相格局气数总归不作差别的。 别说中国人一样,即令外国人的面相,也是一样。 他就听一个海客说过,远在重洋的倭国也有算命的,路数同中国的虽然略有不同,但是总脱不出老祖宗的那几道藩篱。 张邂堂道:“那要不要再求证一下?” 程九爷想了想道:“蒋大娘不是从京师来么,又是梨园同行,你去问问她。” “是,迟些便去小西湖拜会蒋大娘。” “嗯,凡是做两手准备,你同文卿说一声,那场《城南柳》还要预备,如果姓潘的那里出了变故,仍要偏劳他的。” “是,文卿这人厚道,他一定不会推辞的,以后有好处多念着他些罢了。” “是这么说,我们愈发要照顾厚道人,不然这世上谁还肯做好人?都去耍奸钻营,还成甚么世界?” “是。” 程九爷支派走了这个最不成器,却陪自己最长久的徒弟,心里更觉得那姓潘的不靠谱。 要不是姓潘的给出的那个条件实在无法拒绝,他根本连考虑也不会考虑,当场就让张邂堂给回了。 现在看嘛,事情似乎没有这么容易。 况且他还念及一层,就是那位梁五爷似乎也对这个姓潘的感兴趣,虽然他猜不到这位梁五爷是甚么用意,但是事情毕竟更加复杂了。 一件事情越复杂、越看不透,就越有不可预料的风险。 程九爷这把年纪,早已更偏向于稳守持重,而非冒险进取。 他已经几乎做了决定,不能在这件事上抱有希望了。 一个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再好也只是镜花水月! 程九爷忽然转头问埠郎:“埠郎,你可认得梁五爷这个人?此人行事如何?” 俞埠郎便将梁叛和俞二交往的过程大致说了,他也同梁叛会过几面,也打过招呼,印象自然是极好的。 他一直觉得梁叛这个人不讲甚么尊卑,对地位高的人也不巴结,对他们这等下人也没有半点倨傲。 与谁说话都是一副平等的姿态,这很奇怪,是他所见过的人当中仅有的一位。 俞埠郎的关注重点在梁叛的待人接物上,而程九爷却抓住了同升客栈、刘军师桥的几件事。 这些事他自然也有耳闻,但是没想到做出这些事的人,和他们戏行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也因此知道了这个梁五爷的另一面——这个梁五爷,似乎有很多的朋友,也有很多的敌人? 他的这些敌人,无一例外都很厉害,至少在常理看来都要比一个小小的捕快要厉害得多。 而且这些被梁叛盯上的人,在程九爷的是非观里,都是完全可以划入“坏人”这一行列当中的——杀人放火的不叫坏人,甚么叫做坏人? 再联想到那个姓潘的,他顿时深感自己的判断是极为正确的! 梁叛不知道只是因为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一个小小的立场,就让南京梨园行的一位老道长做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他回到家对丫头交代了大同楼的事情以后,就回屋补了一觉,一直到他被雍关叫醒。 梁叛睡醒的时候已经日头偏斜,一炷香以后,他来到了江宁县衙,他来看一具尸体。 梁叛现在很纠结,也很懊悔。 因为赖三子死了。 时间是半个时辰之前,胡二屁股发现赖三子尸体的时候,心口还是温的。 人死在饮虹园一个很偏僻的巷子里,赖三子派人约了胡二屁股在那里见面。 死因是被人一刀割喉。 赖三子被割喉以后并没有立刻死去,而是捂着伤口跑了好几步,血洒得整条巷子一片点点腥红。 胡二屁股已经彻底崩溃了,梁叛赶到的时候,他还蹲在县衙的角落里,两眼发直,浑身打摆子。 尸体是放在二堂里的,张守拙根本没有纠结尸体和血液会不会弄脏他的二堂这件事情。 他和梁叛并肩站在抬尸体的担架边上,雍关跟在他们旁边,全都默然无语。 过了半晌,一直冷着脸的梁叛忽然咬牙说道:“赖三子已经找到季永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四章 特殊的传递技巧 因为张守拙还在旁边,所以梁叛依然说的是“季永年”。 但是老八知道,他所指的其实是晁老大。 “你是说,赖三子发现了季永年的所在,所以对方才要杀他灭口?” 张守拙沉吟着问。 他有些惊奇,发现自己居然能够跟得上梁叛的思维了。 谁知道梁叛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灭口。” 张守拙老脸一红,正要说句甚么来弥补自己的冒失,却见梁叛忽然转过身,面朝这角落里的胡二屁股。 胡二屁股还在那里瑟瑟发抖,而且抖动的幅度似乎越来越大了,让人不禁生出怜悯之心,并且担心他会不会因为承受不住这样的精神摧残而疯掉。 但是梁叛看他的眼神很冰冷,没有丝毫可怜和安慰,漠然说道:“是借杀人灭口来传递消息。” 张守拙被他森冷的语气吓了一跳。 他本能地看向胡二屁股,但是胡二屁股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 张守拙心中莫明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难道这个胡二屁股有问题? 胡二屁股此时感觉到有一道阴影笼罩在自己的头顶,心中压力陡增。 只见梁叛走到他跟前,缓缓蹲下身子,微微低下头,直视着胡二屁股下意识抬起来的双眼。 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让胡二屁股微微一颤,目光开始慌乱地闪躲,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向后缩——可是他好像忘了,为了表现得更加害怕一些,他的后背已经完全贴紧了墙壁的角落。 “东西呢?”梁叛忽然伸手捏住胡二屁股的脸颊,逼迫他与自己对视,然后缓缓吐出三个字:“交出来!” 胡二屁股哆嗦了一阵,双手紧紧握住梁叛的手腕,却不敢用力扳开,忍着两侧脸颊被捏的痛苦,口齿不清地道:“甚……甚么东西?” “伤口里的东西!” 胡二屁股脑袋嗡的一声,不可思议地瞪着双眼,目光之中的情绪接连变幻。 他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一时连否认都忘了,呆呆地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 “废话,你十年前就认得我,你说我是谁?”梁叛攥住他的衣领将他猛地拎了起来,雍关立刻上前将胡二屁股死死地按在墙上。 梁叛腾开手来,在胡二屁股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也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刚才梁叛摸过赖三子的伤口,发现伤口边缘十分平整,显然是被利刃划开的结果。 但是在伤口两端和中间位置的皮肉都有不同程度的撕裂,如果只是利刃,显然是无法造成这种效果的。 杀手也不会这么做,因为这一刀足以致命,再做出任何动作都是画蛇添足的行为,死者更不可能撕扯自己的伤口。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死者死后,有人对这个伤口进行了破坏。 对伤口进行撕扯自然是为了将其扯开变大,然后将藏在伤口中的情报取出带走! 而唯一有时间有机会做这件事的,就是胡二屁股。 这不是梁叛的猜测,他之所以能够立刻推断出这种可能性,是因为他知道这种北镇抚司的传信手法。 够残忍,但是很有效! 因为没有人会想得到,死人的伤口中会藏有情报,所以只要用了这种办法,往往都能够将情报成功传出来。 而且这种方式原本并不是用在其他人的尸体上的,而是用在自己的身上! 因为割破气管以后人并不会立刻死亡,在血液倒灌入肺叶引起窒息之前,一个训练有素的锦衣卫有足够的时间将一张纸条塞进自己的伤口或者气管之中。 有人甚至会在自己死亡之前,最后一次用力吸气,然后利用血液或者空气,将塞入气管的东西带进肺叶深处。 所以只要有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是以类似的方式死亡的,当他们的尸体被带回北镇抚司以后,等待他们的一定是扩大伤口和破坏性解剖…… 胡二屁股根本就想不到这个秘密是如何泄露的,更加猜不透一个江宁县的小捕快是如何看出来的。 不,他根本不相信这是梁叛自己看出来的,因为他在第一次听说这种方式的时候,完全就颠覆了他的想象! 如果一个捕快能够光凭伤口上的一点问题,就能猜到其中的奥秘,那也太厉害了! ——有这本事还干啥捕快啊! 还好。 还好自己留了一个心眼,提前将那个东西藏了起来…… 梁叛从胡二屁股的眼中捕捉到一丝狡狯的光芒,这与他平素胆小懦弱的表现完全不同。 他心中冷笑,淡淡地道:“你是上次在马道街替他送信的时候,跟这个人搭上的?” “哪……哪一次?送甚么信?” 胡二屁股显得有些不太明白。 “跟我装?还是考验我的记性?”梁叛突然一记小拳打在胡二屁股的肋部,疼得对方猛然踮起脚尖,随即身体就像烫熟的虾仁一般,用力蜷曲起来。 梁叛示意老八将人放下来,雍关五指张开,向后退了一步,胡二屁股便贴着墙壁滑到了地上。 他疼得根本无法呼吸,脸色憋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身体躯干在不停地痉挛——这次是真的在发抖了。 等到肋下剧烈的疼痛终于得到缓解,胡二屁股“喝——”的一声,猛然吸了一口气,脸上通红的颜色才渐渐消退下去。 他根本想不到,一直对他和颜悦色的梁捕快,动起手来会比那个锦衣卫还要狠。 梁叛却不管他那些小心思,只是背着手在胡二屁股的身前走了两回,说道:“既然你考验我的记性,那我便让你考一回好了。 “——你跟我说过,在施家巷伺候的期间,一共替人送过三次信。季先生一次,死掉的那位朋友一次,还有一次不是真的送信,而是派你去施家巷吃酒席,对不对?” 胡二屁股只好蜷缩在地上,咬着牙用力点头。 “就是那位派你到施家巷吃酒席的人,今天给你留了消息,让你再送到施家巷去,是不是?” 胡二屁股只好又点头,等到胸口终于能够重新轻松地喘气了,他才翻过身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县衙的空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东西没了 “当时你跟我说,是无意之中将最早那位请你送信的朋友告诉给了全师傅,对不对?” 胡二屁股咬咬牙,回答道:“对,梁五爷好记性。” “我还能猜,你并不是无意中将那位朋友透露出去的,而是那个让你到施家巷去的人指派的,叫你供出这个朋友来当替罪羊,保护他自己,对不对?” “是,你老哥猜得不错。” 胡二屁股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因为梁叛到现在为止连一个字也没猜错,一件件事就好像他亲眼所见的一般。 梁叛忽然蹲下身来,对着胡二屁股低声道:“我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用什么办法来收服你的,但是我知道如果你没把消息带回去,肯定会有很大的麻烦,所以你不是不肯说,而是不敢说,对不对?” 胡二屁股至此才真正惊骇莫名,他扶着墙缓缓坐起身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梁叛,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梁叛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他点点头:“好,现在我有个你好我好的提议,你要不要听听?” 胡二屁股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只能点点头。 “你把东西找出来,拿给我看一眼,我放你走,让你把东西交到施家巷去,而且绝不会透露看过这件东西,怎么样?” 胡二屁股心中一动,如果只是给姓梁的看一眼,自己就能获得自由之身,那未尝不是个办法…… 更何况,那东西写的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符号,胡二屁股虽然不怎么认得字,可是每天出门一抬头,街上店家门头和旗招上那些方方正正的字都瞧得多了,那纸条上的东西和这些字根本就不一样! 即便把纸条拿给他们看来,这些人也不会认识的。 胡二屁股脸色阴晴不定,琢磨片刻,终于点点头,说道:“好,我带你去拿。” 张守拙一阵激动,急忙就要出去叫人,排开架势、三班齐整得去拿东西。 谁知梁叛拦住他,说道:“不要声张,就我们几个去。” 张守拙一凛,他才想起来梁叛刚刚才说过的,这件事不会透露出去。 如果摆开卤簿、大队人马的去拿,那还谈甚么保密? 想明白以后,张守拙立刻点点头,说道:“好,你等一等,我换个便装。” 梁叛让他去了,胡二屁股才松了一口气。 不一时张守拙换了一身茧绸直裰出来,三人押着胡二屁股,往回路而去。 梁叛越走越不对劲,胡二屁股带着他们三人离开县衙的时候,走的是县府街过武定桥,的确是往回走去饮虹园的方向。 可是过了武定桥以后,这厮便带着他们从钞库街和乌衣巷绕了一大圈,根本没有再往饮虹园的方向走。 可是县衙的人从饮虹园将胡二屁股和赖三子的尸体带回来,根本就不可能走着一条路,也就是说胡二屁股就没有可能半路转到这里来藏东西。 雍关早就忍不住了,到了乌衣巷便一把捏住胡二屁股的肩膀,喝道:“姓胡的,你给老子站住,耍花招是不是?到底把东西放哪了?” 胡二屁股单薄的肩膀给他捏得生疼,一边歪着肩膀躲一边连声叫道:“疼疼疼疼……雍八爷手下留情,东西确实在这里啊!” “放屁,你几时放到这里来的?”雍关手上又加了两分力道。 “没……没有,我没放到这里,但是我把东西塞到了饮虹园王参议的轿子杠缝里了!王参议每天这个时辰必到东阳茶社来与人讲道学……” 原来如此,三人都松了一口气,梁叛和雍关都知道东阳茶社,那是乌衣巷口靠近东园的一个大茶店。 南京城中有个甚么学派便以此为道场,常常在此聚集讲学。 那个甚么王参议梁叛倒是没听说过,不知这“参议”是外号呢,还是官职。 他便问张守拙:“你可知饮虹园有个王参议?” 胡二屁股听他对县大老爷说话如此随意,不禁一愣。 可张守拙却并没觉得有甚么不妥,想了想道:“他大概说的是王尚猛,原先是通政院右参议,如今在家丁忧的,估摸着还有七八个月便要期满回朝了,不知再授甚么官职。” 通政院右参议是正五品,不算高也不算低,五品在唐朝叫“通贵”,就是从低级官阶迈入了“贵人”的行列了。 如今虽然没有这个说法,但是五品的地位仍然大致相仿。 南门东这一片果然是藏龙卧虎,随便一个饮虹园里,便住着一个正五品的大官。 梁叛点点头问:“这人是甚么学派?” “好像是黄州学派的,人并不多,号称是儒法并蓄,其实就是披着儒家的皮,宣扬法家的思想。这个学派并不怎么出挑,学问上也没甚么过人的著作,总之很普通。” 黄州是湖北黄州府,已一府之名为学派之名的很少见,当然了,除了黄州学派以外肯定还有不少,只是都不出名。梁叛也没怎么在意,便催促胡二屁股往前走。 四人到了东阳茶社门外,确乎见到街对面停着两乘轿子,梁叛拍拍胡二屁股的肩膀,问道:“哪个是王参议的?” 谁知胡二屁股已傻眼了,一对眼珠子直不楞登看着对面的两乘轿子,惊道:“平常都是三乘,怎么今天只有两乘?王参议的轿子不在!” 雍关当场将胡二屁股跌跌撞撞地扭进旁边一个巷子当中,抬手就要打。 胡二屁股连忙抱头蹲下,带着哭腔叫道:“莫打,八爷莫打!小的真不是有意骗你们,我自己也要拿到那张纸条送过去,弄丢了我这条小命也不保!” 雍关 一脚给他踹了个大马趴,叉着腰来回走了两步,对梁叛着急地道:“五哥,怎么办?” 梁叛皱着眉头,眼看着晁文龙的下落就要到手了,偏偏就因为胡二屁股的估计错误,让他们白跑了一趟,浪费这许多功夫。 他立刻做了个分头安排:“张大人,你到茶社里面问问,今天王参议为甚么不来,顺便再打听打听他的行踪;老八,你带着胡二屁股到王参议之前停轿子的地方找找看,还在不在,不在也找人问问王参议的行踪。我在这里等张大人。” 张守拙和雍关都答应一声,各自分头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六章 破坏计划 梁叛将张守拙和雍关的任务分派好了,又朝胡二屁股问了王参议轿子的样式,这才开始分头行动。 他自己并么有闲着,而是迅速退入巷弄深处,翻墙过院,在附近寻了个二层小楼,藏在屋檐斗角的阴影之间,将东阳茶社的四面格局大略一看。 随后便细细地审视着四周各处行走停留的人群,此处距离东园极近,几乎只是隔着一条小。 梁叛朝东园之中看了一眼,亭台楼阁墙瓦相连,假山池水,秀木繁花,不可尽数。 全南京城估计没有人看的园子比梁叛更多了,当然了,这里所指的是俯瞰全局的观看,而不是在园中深入其境的看。 此时在梁叛的眼中看来,东园当然不愧为南京“最大而雄爽”的园林,但这是总体来看,如果分成一个个局部的话,未必比得上大功坊瞻园的精巧气度。 东阳茶社四周并没有甚么异常之处,梁叛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王参议的轿子在附近。 当然,梁叛本来也并不抱此幻想。 之所以藏身在此处观察,还是因为胡二屁股所说的,那王参议除了节庆和家里有红白事之外,几乎每日必来此处讲道学,可是今日偏偏不来! 他心中便生出一种感觉,就好像有人步步走在了自己的前面,总是能够提前一步破坏自己的计划。 这种感觉对梁叛来说并非是首次,早在洪蓝埠查俞家二叔的案子时,就有段时间一直在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论查到哪个方向,走到最后都是一条断头路。 而当时他的对手,是陈绶。 其实要做到这一点无非要有两个条件,第一是早早算到自己下一步的方向,然后 提前做出布置。 第二是时时掌握自己的动向,在得到自己下一步目标的第一时间走捷径进行破坏。 如果是第一种,有人早早算好,并且设计使得王参议的轿子在这个时辰无法来到东阳茶社,让他们扑了个空。 可是这种个可能性也不大,因为按照胡二屁股的说法,他是看到了王参议的轿子,并且恰好了解王参议平日的行踪,所以才临时想到要将那纸条藏在轿子的杠缝里。 既然是临时的主意,那就很难被人预料到。 除非这个人将人心掌握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能够准确判断出胡二屁股在各种环境下会做出的选择。 但是人心的微妙,就在于一个多变,每个人都有可能在各种情况下做出各种无法预料的选择。 除非是类似萧武那种行事风格极其显著,或者像李眉山那种行为底线非常高的人,这些人的行为是相对容易判断和预料的。 可胡二屁股这类家伙,根本就没有任何原则和底线可言,做事也不会考虑太多道德层面的束缚,所以行事说好听点叫不拘一格,说难听点就是脏搝。 这个人在一般小事上的选择,基本很难预料。 所以这种办法很难实现。 另一种就是及时掌握他们的最新动向,然后提前破坏了。 要想掌握动向,只有打听或者窃听他们决定动向的谈话。 梁叛回想来路上的情形,胡二屁股带路的速度并不快,但是当他们谈到“王参议”的轿子这件事的时候,一行四人已经临近东阳茶社了。 即便有人跟在他们身边,窃听到了这番谈话,赶过来急忙布置,弄走了王参议的轿子,那也一定是匆忙之间,没有太多的准备。 所以梁叛要确定或者排除这种可能性,他要在附近找那辆可能被临时弄走的轿子。 然而他四围瞧了一圈,行人如常,一切并没甚么可疑的状况。 心中的一丝疑虑散了些,看来王参议突然不来或许只是个巧之又巧的偶然。 加上此时张守拙从茶社之中走了出来,左看右看在找梁叛的身影。 梁叛悄然回到那巷子当中,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向张守拙使个眼色,当先向路边停着的那两乘轿子走去。 张守拙跟在他身边,低声道:“那王参议今日不曾来过,茶社里人说,除非家中有大事,平常确实是每日必到的。” 梁叛点点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走到那两乘轿子跟前,迅速将四个轿夫扫了一眼,都拱拱手打个招呼,笑嘻嘻地向其中一个抬后杠的年轻后生拱拱手,说道:“老哥,请问贵东是哪一家?” 那后生歪过脑袋朝前面抬前杠的中年轿夫望了一眼,那中年汉子双手抱在胸口,没有指点提醒的意思。 那后生也不晓得能不能说,心里有些不敢,便挠挠头道:“我家老爷姓江。” 这后生说完又看那中年轿夫,对方还是两眼望天。 梁叛笑笑说道:“原来是江老爷家的,失敬失敬。不敢请问,今日可曾瞧见王参议的轿子?” 那后生听他是问王参议的,松了口气,说道:“王老爷今天还不曾见到。” “谢了。”梁叛随手丢了一串钱给那后生,便拉着张守拙迅速离开。 那后生接了一把铜钱,兴得两眼放光,捧在手里一数,不多不少三十枚。 前面那中年轿夫见了满眼嫉妒,可是方才他一言不发,此刻也不好意思开口分一份,只好蹲在那里生闷气。 本来只是普通的一天,抬了轿子来,等上个把两个时辰,再抬着轿子回。 可是突如其来的一个小插曲,让两个普通的轿夫一个高兴起来,而另一个却蹲在那里生了很久的闷气。 蹲得久了,腿就会麻。胡二屁股的腿就很麻。 他想站起来换个姿势休息休息,可是雍关站在他的背后,眼角的余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胡二屁股的屁股只要敢抬一下,立刻就是一脚。 而且雍关并不用脚底去替胡二屁股的屁股,他用的是脚尖,而且踢的是大腿下侧。 不但踢得剧痛,而且踢完以后不准倒下去,还得重新回来蹲着。 胡二屁股一边咬牙切齿地坚持着,一边期盼着王参议的轿子快点动起来。 他们在往饮虹园走的半路上,遇到了王参议的轿子。 正朝着东阳茶社而去。 原来今天王参议不是不去东阳茶社,而是有事耽搁了。 可是这乘轿子抬到骂驾桥附近,便不再往前了,因为他们遇到了另外一乘轿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七章 轿子里的人 两乘轿子就这么并排停在路中间,轿子中的人各自隔着窗帘在那里不厌其烦地说话。 可是抬轿子的轿夫并没有得到将轿子放下来的命令,所以两乘轿子四个轿夫依旧只能把两条轿杠扛在肩膀上,并且努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雍关瞧这架势,想着应该只是熟人之间客气几声打个招呼,三两句话的事情,要不然轿中两人肯定要下轿来作揖行礼,然后找个清净地方再慢慢长谈。 毕竟这些官老爷和文人相公都是这个样子的。 可今天这王参议却十分“另类”,同那轿子里的人聊了半晌,而且说话声音极低,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些甚么。 这条路本来就窄,此时被这两乘轿子在街上一卡,行人还好,侧个身便从旁边过去了,可要是挑担子的,则必须小心翼翼贴着墙过,否则要碰到老爷们家的轿夫,怕惹出官司。 一时间路过的众人个个白眼相加,敢怒而不敢言。 雍关的双眼一直盯着那两乘轿子,忽然余光瞥见胡二屁股又偷偷摸摸地抻了抻腿,他立刻伸出一脚,准确地踢在胡二屁股的大腿下侧。 胡二屁股咬着牙“嘶”的吸了一口冷气,两手拼命在被踢地位置揉搓,满脸都是无奈痛苦的表情。 雍关并不是有意虐待,实在是眼下只有他一个人,既要全神贯注盯着不远处的轿子,又要兼顾胡二屁股,不能叫他逃跑,所以只能让胡二屁股蹲着,这样他仅用余光就能看着这小子。 因为蹲着的人要起身逃跑的话,必然会有极大的动作,无法做到隐蔽逃离,即便雍关盯着轿子的注意力再集中,也能及时发现。 再者就是要让胡二屁股把腿蹲麻了,到时候即便想逃也逃不起来。 这就苦了胡二屁股,他已经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两条腿了。 胡二屁股从来没有想过,蹲着有时候并不能让他得到休息,反而会是一种折磨。 好在不多久以后,两乘轿子终于动了起来,一个往北,一个往南,从停留的地方分开,各自嘎吱嘎吱地走上了各自的道路。 雍关伸手将胡二屁股提起来,一边替他揉腿一边盯着渐渐远去的轿子。 好在那两个王府的轿夫站着撑了半天,也走得不快,等到胡二屁股两条腿恢复得差不多了,雍关便扯着他一路跟了上去。 可是那轿子走走停停,一会儿在水粉摊子前面停一会儿,叫拿了两盒水粉过来看看,留下一盒;一会儿在香囊店外,朝店老板要了几个香囊来闻闻,并不买一个;一会儿又看看折扇,又看看手帕,只是不肯朝前方赶路。 雍关虽然知道那纸条藏在何处,可是始终没有下手的机会, 胡二屁股跟在后面也只有着急,他还等着将纸条拿着送到施家巷去,对方给他的时间就知道今天晚上夜禁为止。 过了这个时辰,他要吃不了兜着走! 终于等到王参议不再看东西了,那轿子也飞奔起来,雍关和胡二屁股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人多时便跟近一些,人少时便离得远一些,距离全由雍关掌握,胡二屁股只被他拉着,跟在后面追赶。 正当那轿子在骂驾桥上一转,看看要朝东花园去了,谁知朝前兜了一圈,竟沿着乌衣巷往西而走! 雍关和胡二屁股都是大惑不解,两人对望一眼,只好继续向前追赶。 只是雍关不由得渐渐放慢了几分脚步,他的心中惊疑不定,盯着那乘晃晃悠悠越走越快的轿子,脸色渐渐警惕沉重起来。 胡二屁股此时也察觉到不对,跟在后面低声问道:“八爷,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 雍关心中也是这个疑惑,但他不作回答,只是拉着胡二屁股朝前追赶。 就在两人追入乌衣巷的不久时候,梁叛和张守拙恰好从东阳茶社门前离开,经过乌衣巷这里,一路往南朝饮虹园去。 两边人几乎是擦肩而过。 等到梁叛和张守拙赶到饮虹园参议府门前的时候,雍关和胡二屁股刚好跟着轿子到了利涉桥。 要说南京哪里房屋最好,自然是秦淮河房。 可是河房也有上下高低之分,倘是那文人墨客、风流人物的眼中,利涉桥的河房当属第一。 其一,那利涉桥连接贡院街,紧邻夫子庙、府学、贡院,最是人文荟萃之处。 其二,此处西临曲中,东接桃叶渡,两岸妓馆林立,南京名妓多聚集在此,可谓日日香艳,夜夜笙歌。 那王参议的轿子不知为何,便停在了此处一间河房外面。 雍关和胡二屁股正百思不得其解,却见那轿帘掀处,竟然走出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只是双眸之中顾盼轻佻,腰肢扭摆起来也甚是风骚。 这可就怪了! 雍关大感疑惑,怎么从王参议的轿子里走出这么个女人来? 那胡二屁股却是认得的,忙道:“这是严家河房的小凤儿,听说半个月前就摘牌子不接客了,有传她被人赎了身,要娶回家做如夫人。莫非……” 胡二屁股的想法是王参议总有五十多了,只怕那话儿已经是有心无力,娶个婊子回去供着么? 莫非家里有人重病了,要冲喜? 雍关和他对视一眼,心里却想:王参议如今还在丁忧,怎么好娶新妇?南京城里遍地是言官,只要有所风闻,立刻就会被人写条子参一笔。 可这女人又确确实实是从王参议的轿子当中走出来的,雍关一时难以判断,仍是不说话,远远盯着那女人的动静。 却见那女人扭着腰走到一座河房门前,自己不动手,叫一个轿夫上前拍门。 那轿夫不知深浅,上去将门砸得哐哐响,谁知正合了这女人的心意,立时微微昂头拿捏起架子来,显得像是一个官太太样子。 不一会那门打开了,里面急躁躁走出一个老鸨来,本来是满脸怒容,可一见到小凤儿,眉眼里都透着欢喜亲热,大笑着尖叫一声:“咿呀,我的小姑奶奶,你造化了,一步登了天,做官太太哩!” 说着扭扭捏捏福了一福,见小凤儿没甚么反应,作势就要下拜。 “罢了。”小凤儿不等她跪下去,抬抬手让她免礼,淡淡地道:“我算甚么一步登天,当官的是我那死鬼公公,朝廷的诰命也封不到我的头上。 “方才遇着间壁家的二妹,听她说嫁了个甚么行人司的,原是个小官,可是不知遇着一场甚么机遇,总要发达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诰命夫人 这一番话算是给雍关和胡二屁股解惑了,原来这小凤儿跟的不是王参议,而是王参议的公子。 那老鸨道:“行人司是个甚么衙门,不曾听见过?” 小凤儿作出一副不屑的样子:“管他怎的,想来是个清水衙门,不见二妹的轿子也是破旧的?” “不是这话。”老鸨将小凤儿拉近了些,故作神秘地道,“听讲那小狐狸精过门的日子,许多老爷相公到她夫家的府上贺,几百银子的礼金收了无数!间壁跟着去瞧热闹的几个小的,都是亲眼瞧见,这一带河房传遍了的。” 小凤儿脸色不大好看起来,心里虽然信了三分,嘴上却不肯服输:“她嫁的倒是天王老子吗,凭甚么给他几百银子的送礼?这话莫不是编出来哄人的?” 老鸨不与她争辩,只是笑笑不言语。 小凤儿道:“哼,她的破轿子,总不是假的!真有许多银子,买不起一顶轿子?” 她觉得自己刚才这话逻辑很有力量,仿佛是无法辩驳的,所以首先说服了自己,接着便将间壁二妹骂个不休。 雍关听见女人啰里啰嗦就烦躁,再听她下三路加祖宗十八代地咒骂,更是一股火冒起来。 虽然骂的不是自己,可这婊子骂人着实难听,叽叽呱呱骂得又快又毒,听的人头昏脑涨。 胡二屁股倒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脸上笑呵呵的,就差捧一把瓜子坐着围观了。 雍关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有甚么好笑?” 胡二屁股道:“八爷,你不听她指摘旁人的轿子么?可她夫家自己连轿子也没有的,还不好笑?” 雍关一想是这个道理,这女人坐的还是她公公的轿子。 只是这王参议如何肯把轿子让给了儿媳妇? 且不论这女人到底是不是明媒正娶的,就算是的,那也没有道理的。 这时那小凤儿骂得也累了,歇一口气,老鸨趁机插话道:“好丫头,你如今做了相公奶奶,怎的跟这样人一般见识?你公公怎样也是五品官,怕一个清闲衙门么?” 小凤儿想想不错,气顺了些,脸上又露出骄傲之色,哼了一声:“相公奶奶有甚么好做?我昨日偷听那死鬼公公训我的男人,教他好生练字,这一科必中的,不可在字体上陪累了大好前程! “我那死鬼公公今日连茶也不去吃,道学也不讲了,要会几个京师大佬,听说在商量要升官留在南京部里了。” “我的天!”那老鸨夸张至极地惊叫起来,“还要升?岂不是要做侍郎、尚书?” 小凤儿冷笑道:“他便做宰相,也要把儿子的前程弄好,我才敬他!否则家里两个老不死的都有诰封,后宅里哪有我说话之处?” “是是是,这个关窍马虎不得。”那老鸨一个劲儿的应和,末了问道:“你说你夫家这一科必中,怎样必中?嘻嘻,中的是举人老爷还是进士老爷?” “中自然是中进士,举人算甚么东西?”小凤儿道,“好干娘,这如何中的事,我同你讲了倒不打紧,不过你千千万万不可外传。” “你不信我怎的?”老鸨拍着肥硕的胸脯道,“干娘我的嘴哪个不晓得,出名的紧。” 小凤儿便压低嗓门叽叽咕咕说了,老鸨越听越惊,抓住小凤儿的手叫道:“啊唷,我的好奶奶,这么说,你的诰命是笃定咯?” 小凤儿得意一笑,这才说起她的来意:“我府上缺个好使唤的丫头,想把大姐的小春兰带了走,不晓得干娘肯不肯?” 老鸨面上有些为难,不过没有拒绝,只是道:“我同你进去说说看,大姐儿性子烈,未必说得动她……” 说完两人便进了门去,留下两个门子在那里等着。 雍关朝胡二屁股使了个眼色,问道:“知道怎么办了?” 胡二屁股点点头。 雍关便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走到那两个轿夫面前,掏出捕快锡牌一晃,然后一手勾住一个,将两个轿夫拉到旁边,盘问两人的姓名年龄。 胡二屁股趁机摸到轿子边上,在一个不起眼的杠缝之中将一卷带血的纸条捏了出来,迅速藏在袖子里。 雍关偷眼瞧见胡二屁股得了手,便将两个轿夫放了,也不解释,从胡二屁股手里拿了纸条,拉着他离开街面上,绕了两圈,躲过两个轿夫的视线,又回到那个藏身的所在。 胡二屁股看看时辰不早,雍关却半点儿没有去找梁叛的意思,又着急又纳闷,慌道:“八爷,怎么不走?” “少问,还有事!你若不愿等,便去找找五爷,这会儿他们肯定在饮虹园王家门前等了。” 胡二屁股眼巴巴看着雍关手里的纸条,又想去找梁叛来,尽快放自己去施家巷,又不敢让这纸条离开自己的视线。 雍关看他这副进退维谷的样子,冷笑一声,打开纸条看了一眼,全是乱七八糟的符号,半个正经字也没有。 他虽然认得几个字,但是文化水平有限,只比胡二屁股好一些,但也看得出来这些根本就不是字。 他强行记了几个在脑子里,可是闭眼一回想,一个也想不出,只好罢了。 这时那河房的门又打开了,小凤儿得了胜仗一般昂头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俏生生的小大姐,一步三回头地朝外走。 那老鸨跟在小大姐的身边,一个劲儿地出言宽慰,让她忘了大娘儿,以后好生伺候王老爷和凤奶奶,少不得她的荣华富贵。 小大姐眼中泪珠儿直转,又不敢违拗,只得扶了小凤儿上轿子,自己跟在旁边,一边揩眼泪一边往饮虹园去了。 雍关看那轿子渐渐抬得远了,便走出来,直奔那河房而去。 此时那老鸨还站在门外,脸上是亦喜亦忧的神情,喜的是巴结了小凤儿,忧的是不知道如何跟大娘儿交代。 这时一抬头,就瞧见一个蓝眼睛的大汉迈步直闯而来。 老鸨眼毒,瞧出这人绝不是客,而且气势汹汹,恐怕没甚么好事,心里便颤了一颤。 雍关也不跟她废话,走到面前掏了五两银子和捕快锡牌出来,全都拍到老鸨手里:“刚才那个女人同你说甚么中进士的话,你原话告诉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卖官 老鸨手里拿着那块锡牌,就像是捧着一坨烫手的山芋,想要丢回去,却被这蓝眼睛的捕快捏住双手,怎样也挣不脱。 不过这老鸨几时也不曾被男人这般捏住双手,被那双蓝眼睛一瞪,心里怕得不止,却又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整个身子竟然发热发软起来。 老鸨暗骂自己这副身子不争气,只好将小凤儿的话一字不漏地同雍关说了。 雍关听到一半,就知道事情不妙——今年所有加科的考试,都有人做了手脚! 这可是科举舞弊! 别的考试倒还罢了,大不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那王参议的儿子是江宁县人,不出半个月就要参加江宁县考,出题和主考都是张守拙! 如果有人在这一场考试便有舞弊,得了利益的闷声发大财也就罢了,万一被捅出来,张守拙吃官司都是轻的。 那老鸨说到最后,说那王家公子已有人保了,一定一路考过进士的,如今开价是十万两银子一个,不过因为王参议的关系,最后很可能免掉这十万两。 只是王参议要付出甚么代价,便没人知道了。 小凤儿不是说了么,今天老头子在家同几个京师大佬谈话,连茶社都不去,道学也不讲了。 他们所谈的事情,显然就是王家要付出的“代价”。 雍关得了准消息,松开老鸨的手,将自己的锡牌抽出来,塞回衣兜里,五两银子却留在了老鸨的手掌心,一招手唤了胡二屁股来,两人便朝饮虹园去了。 那老鸨紧紧攥着手中的银锭,脸上火烧一般,忽的朝门外啐了一口,“哐当”一声将大门关上了。 只是不知道她是在啐那个没风情的臭男人,还是啐那个不争气的自己…… 饮虹园王家始终没甚么动静,梁叛一直没有看到王参议从家门里出来,反倒是瞧见好几乘大理寺的轿子,从王家的侧门里抬出来,也不知轿中坐着何人。 从北城大理寺一直抬到这里,路程可不算短了,几乎纵穿了整个南京城。 梁叛抱着手臂站在王府对面,看着那一队轿子一个跟着一个,慢慢悠悠离开饮虹园,朝北而去。 王家的门口始终静悄悄的,连个出来送客的人也没有,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张守拙已经回县衙去了,是梁叛的要求。 雍关不见了踪影,但肯定没有去东阳茶社,因为他们一路走来并没有瞧见雍关和胡二屁股的踪影。 如果雍关没有出事,那就肯定是被甚么事给绊住了手脚,等他抽开身来,要么是事情已经办完,回饮虹园来找自己,要么就是事情太过棘手,要去县衙搬救兵。 所以梁叛让张守拙回到县衙坐镇,万一雍关需要调人,还要张守拙通盘组织。 他自己留在饮虹园,一方面是监视王家的动静,一方面就是等待老八。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他在饮虹园等了差不多两炷香的时辰,雍关终于带着胡二屁股出现在了眼前。 两人极有默契地相看一眼,没有半句多余的话说,一个递过纸条,一个伸手去接仿佛商量好了一样。 梁叛并没有急着看那张纸条,而是转身找了个角落,避过胡二屁股的视线,将那个卷起来的纸条打开,看了一眼,重新翻了个个儿,这才从右至左默默读了一遍。 这纸条少说有两拃长,乱七八糟的符号画了几十个,但是合起来其实只有一句话:季永年在骂驾桥西,绣春堂酒店后面。 其实这些符号所表示的并不一定是这些字,但一定是这些读音,只不过要想变成文字,需要结合用语习惯来猜测。 有点像是拼音,但是没有后世汉语拼音那么繁复和准确,组合起来的字音颇为生硬。 但是如果用得多了,有些符号的组合会逐渐演变成固定单词或词组,这就类似于日本的假名了,只是比假名简练得多,当然用途也会比假名单一和狭窄。 这东西在南京锦衣卫中被称为“锦衣符”,而且并不是锦衣卫人人都会用。 其实锦衣符的适用范围仅限于南京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部分情报人员。 整个缇骑所会读写这种锦衣符的人也并不多,机速总当中则只有吕致远一人。 每一个人想要学习锦衣符,必须得到北镇抚司镇抚钱丹秋的同意,才会有人负责教授此人锦衣符的用法。 因为这种拟音文字的创设者,就是钱丹秋本人。 没有人知道梁叛也懂得锦衣符,就连陈碌也不知道。 这是梁叛从吕致远的信件当中破译自学而来的…… 对于掌握汉语拼音和假名的梁叛来说,在看到这种东西的组合结构的第一眼起,就猜到是甚么了。 当时他的心中自然是惊诧莫明,同时便生出难以遏制的好奇之心。 所以他找到吕致远两封大量混杂着锦衣符和汉字的信件,经过比照破译,将这东西完全掌握了。 其实这东西最难的就是让人想不到,想不到这些会是拟音的字符。 所有人看到这些东西,本能就会以为每一种符号都代表着一些意思,一个符号组合就是一句话,如果照这个思路破译,根本就破译不了。 其实一个符号只是一个字母而已,一个符号组合就是一个单词,所表示的只是一个读音字或者一个词。 所以他没有当着胡二屁股的面细看这张纸条,他还不想暴露自己看得懂锦衣符的秘密。 梁叛掏出小本子,将那写字符故意歪七扭八地抄了下来,然后拿着小本子和纸条返回来,将纸条递给胡二屁股,皱眉道:“这东西看也没发看,你可知写的是甚么意思?” 胡二屁股瞄到他的小本子上,已经将这些符号抄了下来,说道:“小的也不懂!” 梁叛当然知道他不懂,装作无奈地挥挥手,让雍关将他放了。 胡二屁股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自由了,知道雍关抬起脚来,作势要踢,这才急忙转身逃开,一溜烟往下浮桥施家巷去了。 雍关看了看梁叛手中的小本子,低声问:“怎么样,能看出是甚么消息吗?” 梁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小本子收起来,说道:“等我今晚去探一探再同你说。” 其实这句话等于已经承认了,他从那纸条中得到了某些信息。 雍关放下心来,便将利涉桥河房外瞧见和听见的事情,对梁叛一一细说了。 梁叛听着老八的叙述,双眉越拧越紧,最后表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之色。 “南京大理寺和行人司都在卖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章 打酒的尼姑 谁能想得到,追查季永年的案子,居然能够无意中追出一个卖官舞弊的大案子…… 雍关被他一提醒,也想明白了,那行人司的办个喜事,几百几百的收银子,那不是卖官舞弊是甚么? 当然了,几百银子买不成官的,按照行市的价钱,最多只能买到一个生员,但是卖了生员再卖举人,卖了举人卖进士,价钱就会成十倍地往上翻。 如果还能保一个好缺,那就是大理寺卖给王家公子的价钱——十万! 行人司就像是一个低端的批发买卖,而大理寺则是高端私人订制服务。 梁叛想到县衙新任的吏房书办纪昭,那天张守拙神神秘秘的,便说他是南京行人司的路子。 梁叛当时还很不以为然,觉得行人司根本就不可能有路子! 谁知道他们还真有!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衙门太不起眼,所以此等事才会被人放到行人司来做。 “这样,老八,你回县衙去找张大老爷,你们一起查查那个纪昭,到底是甚么门路进来的,如果是行人司的话,你问明白行人司是如何运作的,最少要知道是谁直接跟江宁县这里打的招呼。” 梁叛看看天色不早,马上就要散衙了,便急忙让老八回县衙去查。 但是雍关心里记挂着那张纸条和晁文龙的安全,问道:“那晁老大那边怎么办?” 梁叛道:“那边我先去探一探,我总感觉纸条上的地方不大对。” 雍关点点头,便向他道了别,转身朝县衙奔去。 梁叛看着雍关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却并没有急着做出任何行动。 他站在原地,皱着眉思索片刻,决定先到小西湖附近去转转,他要找一个机速总的人。 梁叛之所以认为那个地方不对,是因为他知道纸条上所记的位置在哪里。 骂驾桥西,绣春堂后面,就是吕致远生前所住的小院。 如今是吕致远的同族兄弟吕伯安在住着。 根据梁叛他们之前的猜测,全师爷一定将晁文龙重新安排在一个地势较高的位置,要能够看到那栋小楼上的旗语。 但是吕致远的小院只有几间平房,根本没有能够站高望远的位置。 可即便如此,梁叛也不能武断地认为这份情报是假的,因为北镇抚司的人不可能无聊到玩这种游戏。 所以他没有带雍关过去,而是选择机速总的人。 毕竟机速总的人对那个小院周围的熟悉程度,要远远高于自己和雍关。 然后,梁叛在小西湖东面的一个巷子口找到了一位身上背着四把伞的人。 他虽然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的脸,但是依旧给对方使了个暗号。 那个背着伞的陌生人立刻跟了上来,两人一路兜兜转转,用了一刻多时辰,就来到了一个距离骂驾桥不远处,一座偏僻的小庙后面。 那小庙是个尼姑庵,大门闭着,隔着院墙能够听到里面几个姑子在齐声念诵着一段经文,这是在作课了。 参二爷站在梁叛身边,伸手在脸上一抹,几团面块样的东西便簌簌地落了下来,登时原本高耸的颧骨和鼻子都塌了下去,眼睛也变大了两分,整个人的面貌全然变回了参二爷原本的样子。 梁叛奇怪地道:“干嘛将易容除了,等会或许用得上。” “不用这个。”参二爷笑笑,“这是卑职常用的假面貌,暴露了颇为不便。” 说着掏出一只小铜镜来,举在面前,伸手到兜里又摸出几块面饼子样的东西,在手掌中心抹匀了,举手到脸上从上至下搓捏一遍,整张脸又换了一副容貌。 参二爷将边角修补平整,粗着嗓子说道:“用这个好了。” 梁叛摇头笑笑,便向目标的方向望去。 借着小庙的遮挡,梁叛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绣春堂酒店,那个“钓诗钩”的旗招随风轻轻飘荡着,空气中浮动着从尼姑庵中飘散出来的香烛气息,以及绣春堂馥郁悠悠的酒香。 梁叛不由得在想:这些姑子每日嗅着酒香,倒有心思清修么?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见前方不远处庵子的侧门打开来,一个穿着灰布姑袍,带着灰布小帽的姑子,手中拎着一只油光泛红的歪嘴大葫芦,居然就朝绣春堂走去了。 梁叛瞧着新奇,目光随着那姑子的背影移动起来。 只见那姑子身上的灰袍又肥又大,穿在身上晃晃荡荡,街边上有时吹一阵风起来,那袍子便贴伏在身上,显出一片稍显丰腴的身段来。 就连参二爷也被那姑子吸引住了目光,好奇地看了过去。 两人只见那姑子旁若无人地走进了绣春堂,隔了片晌,又带着那大葫芦出来。 不过这次她将大葫芦抱在了胸口,大概是太重而拎不动了。 梁叛目测了一下,那葫芦足有姑子半边身子的大小,少说也能装二十斤酒。 那姑子走得有些吃力,却不左看右看的露出紧张模样,反而大大方方穿过街巷,十分随意地从那侧门中回到庵子里。 梁叛和参二爷互相看看,心里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疑问来:这姑子打了满葫芦的酒,是自己吃呢,还是一庵子的姑子一道儿吃,还是给香客吃? 可似乎不论哪一种都在颠覆他们对出家人守戒清修的印象…… 要不是眼下还有正事要做,梁叛恨不得翻墙到那庵子里瞧个究竟。 不过这时就听参二爷道:“大人,要不要我先去吕大人家附近瞧瞧?” 梁叛点点头,此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先让参二爷去打个前站,如果确实有问题,晚上再同高大爷一起来探一探。 参二爷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两根小铁片来,挂在手腕上互相一敲,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修伞……修伞……续接伞骨、修补伞面、描字雕花……” 一边吆喝一边朝吕致远的小院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就听院里有个女人的声音喊道:“修伞的等等。” 参二爷只好回头来看梁叛,眼中是询问之色。 梁叛心想还是顺应其变的好,省的露出马脚,便做了个手势,叫参二爷等一等再看。 不多一会,那扇侧门又“嘎吱”一声开了,还是那个打酒的姑子,这次没带酒葫芦,臂弯里夹了三把又大又重的旧油布伞出来,手腕上还挂了个小巧纤细的花纸伞。 “修伞的,瞧瞧这几样,修得修不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奇怪的尼姑们 “修得,都修得。” 参二爷一沾老本行,便将旁的事先放下了,接过三把油布伞来,一一撑开了看,一把是断了两根伞骨,伞面是完好的,下雨时还能应急着打,只是搭下一片来不好看。 一把伞面刮破了。 还有一把伞骨也断了,伞面也裂了。 参二爷先将头两把伞放下,斜支在墙边,撑着第三把伞,摇头道:“小师父,这把伞的伞面是年岁太久,油布蒙掉了,非得整块伞面换掉不可,伞骨也老旧了,接倒是可以接,只是最好也一并换了。” 那姑子十七八岁,是一张瘦瘦的瓜子儿脸,闻言不大高兴,细细眉儿蹙起来,叉着腰说:“又换伞骨又换伞面,干脆换把伞好不好啊?” 说话声音又清又脆,只是说得太快太泼辣,有些咄咄逼人的抢白意思。 参二爷不会跟这种小丫头计较,笑道:“伞柄总不必换是不是,我是好心提醒,否则剩下这几根伞骨也是今天坏了明天又坏,伞面也是今日破东明日破西,总修的钱也抵得上换新的了。” 那姑子只是性子有些急,不是不懂道理的,听参二爷这么说,还中听些,便从善如流地说:“换便换罢,几时换得好?” 参二爷道:“伞面伞骨眼下没有东西可换,要等明日我回家取了来。这两把修修补补倒还来得。” 他便是真带了伞面伞骨在身上,也不可能给她换,因为还有旁的事情要办,不可能一直将时间耗在这里。 “那这一把上的画儿淡了,可以重新描吗?” 那姑子举起手腕上挂着的花纸伞,撑开了看,伞做得很精巧,骨面都还是完好的,只是纸上画的梅花淡了。 饶是如此,依旧能看出原先的工笔十分讲究,梅花画得妖娆艳丽,反倒不像是出家人随身的物事了。 参二爷将这纸伞拿在手里,拇指和食指的手指肚在纸面上捻了两下,说道:“可以描。这是缅纸,南京少见得很。纸还是好的,不过需要重新涂油了,不然小半年也要坏。” 那姑子听他说出“缅纸”来,立刻信服了,但一听到又要上油,下意识发急道:“啊?要涂甚么油啊?” “生桐油也好,芝麻油也好,缅纸最好用芝麻油。等我明日来描好了再涂罢。” “为甚么又要明日?” “你这画上有一色藤黄,不曾带得。”他手在其中两朵梅花的花瓣上一指,“明日一并好了。” 其实他的包里就有藤黄,故意说没有,也是为了节省时间。 那姑子想到明天本来也要这人来换伞面和伞骨,便点头应了。 参二爷从背包里取出几根半截伞骨和细竹丝,又找了两片大小不一的油布来,三下五除二将那两把坏伞修好了。 伞面好修,将坏掉的地方缝补起来便是了。 伞骨要麻烦一些,好在油布伞的伞骨又宽又厚,参二爷将旧伞骨的断处以及将要接上去的新伞骨分别削了两个坡度相同的斜长面,两个斜长面上下拼合,用细竹丝穿绞以后密密地绕了无数匝,将拼接处都箍起来,一根伞骨便接成了。 虽然伞骨和伞面的修理都无法做到不留痕迹,但是参二爷的手段极巧,缝制的针脚和细竹丝的扎箍都相当细密整齐,宛如装饰,根本不像是个男子的手艺。 那姑子将修好伞骨的那一把撑开收起、撑开收起,确认伞骨的接头处很牢固以后,便喜滋滋地拿了钱会给参二爷。 那姑子约了参二爷明日再来修另外两把,便抱着四把伞又从侧门回到了庵子里。 参二爷回头看了看梁叛藏身的的地方,轻轻咳嗽一声,继续向绣春堂后面的小院走去。 梁叛保险起见,并没有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仍旧站在那庵子的背面,只要伸出脑袋,就能从身旁的巷子里看到绣春堂边上那个黑咕隆咚的巷口。 参二爷背着他的四把伞,一声声的吆喝绕过绣春堂,钻进了那个巷口之中。 吆喝声变成了段段的回音,还从那巷口之中传出来,只是越来越低沉。 等到声音低到几不可闻的时候,又慢慢高了起来。 不多一会儿,就看到参二爷背着伞从巷口走了出来,他像是吆喝累了,举起一个竹筒水壶仰头喝了一口,不再吆喝了,只是沿着街巷慢步行走。 参二爷从另一个方向绕到了小院后面,这次没有吆喝,只是静悄悄地观察。 此时梁叛已经完全看不到他的行迹了,只好继续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梁叛正全神贯注等着参二爷,不禁被吓了一跳,正要回头去看,才想起来自己的身后便是那庵子的院墙。 那声叹息来自于院墙后面,也就是尼姑庵里。 梁叛正觉奇怪,一个尼姑,修的是断七情禁六欲的法门,讲的是四大皆空、五蕴本无,怎么好好的躲在墙边叹息? 接着就听墙后那姑子婉转吟讴起来:“满庭黄菊篱边拆,两朵芙蓉镜中开。落帽台前风雨阻,不知何处醉金杯……” 这是一首唐代鱼玄机的诗,写的本来就是闺怨,但从那姑子口中吟出来,更加显得凄婉幽怨。 不过听声音已不是方才打酒的那位了。 只是一个姑子好好地念起闺怨诗来,还念的如此凄婉。 梁叛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听着,浑身不自禁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墙后那姑子又叹了几回,沙沙的脚步声音响起,渐渐走得远了。 梁叛稍稍松了口气,就又听到一个脚步响起,又在他背后的墙内停了下来。 里面的人站了不久,便又开口,这回换了个极其平淡的声音,对着这堵墙淡淡地说:“ 我于昔日中,所事火功德 得生天人中,受于五欲乐 恒如是轮转,没于生死海 我见此过患,所以弃舍之 又复事火福,得生天人中 增长贪恚痴,是故我远离 又复事火福,为求将来生 既已有生故,必有老病死 已见如此事,是故弃火法……” 梁叛压根也听不懂,也不知道这姑子在念甚么经。 实际这姑子念的是《过去现在因果经》当中迦叶答如来的一段偈。 当时迦叶求做如来的弟子,如来问他为何要舍弃原先修行的火功德,而出家来学他的法。 迦叶便以此偈回答,说供奉火功德仍旧每世轮回,虽然轮回后的身世总是极好,但总脱不去无欲、三毒、四苦的烦恼。 但是看到如来的法门能够脱离生老病死,达到真正的解脱,所以不再侍奉火法,要出家皈依如来。 这姑子此时念这偈,却不知是为了自己过去错误的修行而忏悔,还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 梁叛自然是不晓得的,直到那姑子念完了偈语,他连一句也没听完整,只听到“生老病死”甚么的。 但是那姑子念偈时的语气是能听得懂的,淡漠而疏离,并没有多少热切的信仰。 末了,墙后语音寂寂,静了许久,那姑子突然说了一句:“念佛念佛,念到终来,几人成佛?” 说罢又沙沙地走了。 梁叛心中好奇愈盛,终于忍不住,轻轻翻过墙去,朝那院墙内侧一看,却呆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理石湿婆像 那堵墙边有一座大理石的湿婆像。 湿婆是印度教的三大主神之一,在佛教中被称为“大自在天”,为三千界之主。 虽然这座湿婆像的面部形象偏向于中国本土慈悲喜乐的容貌,却具有湿婆形象的一系列特征——椎髻发、额开第三只眼、头戴新月、颈绕长蛇、四只手分别持三叉戟、持斧头、结触地印、结说法印。 这具湿婆像是一腿盘坐一腿曲起支撑的坐姿,整个身体微微倾斜于曲起的那条腿,呈现出一种舒展慵懒的姿势。 最诡异的是,雕刻师将湿婆的林伽(男子生殖器)纤毫毕现的、以勃起的姿态呈现出来。 湿婆在印度教中既是创造之神,也是破坏之神,他有无穷的毁灭之力,也代表无穷再生的生殖力。 印度的林伽崇拜便来源于对湿婆的生殖器及其所代表的生殖力、性力的崇拜。 可以想见这座雕像上的林伽会是多么雄伟和壮观。 如果这座雕像被供奉在印度湿婆教的某个寺庙当中,那并没有甚么,可现在却出现在南京城中的一座小小的尼姑庵里。 而且这座湿婆像雕刻所用的石材是灰色黑纹大理石,石材之中蕴藏的一道道天然的黑色纹理,从湿婆的皮肤当中呈现出来,仿佛是一层奇异的刺青。 但是国内雕像所用的石材一般是色彩单一的花岗岩,几乎没有使用这种灰色大理石的,反倒是欧洲的石雕艺术中常常能够看见这种。 国内即便用大理石,通常所用的也是一种白色细颗粒的材质,别名“汉白玉”。 而这种灰色黑纹的大理石,即便使用也只会被切割打磨成为一块平面,作为屏风或镶嵌画来观赏。 因为其中的黑色纹络经常可以形成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画。 梁叛的目光落到那具奇特而巨大的林伽上,却发现通体灰白色的湿婆像,只有这具林伽光滑黑亮,仿佛经过了细腻的打磨一般。 实际他能猜得出来,这绝不是单独打磨的,多半是那些姑子用手摩挲出来的效果…… 这间尼姑庵简直太奇怪了! 不光是他觉得奇怪,两个刚刚从正门进来的年轻香客之一,也觉得很奇怪。 其中一人进门瞧见两个姑子在院中洒扫,骇了一跳,惊道:“怎么是个尼姑庵?” 走在他旁边的人轻笑一声,脸色酡红,显然是吃了酒了,有些醉醺醺地道:“不要大惊小怪,佛门之中也有风流的,你才把院子租出去,身上竟会没钱么?” “不是有钱无钱,说好去青楼吟诗饮酒,怎么到这里来玷污佛门?” “确实是玷污佛门,不过这玷污佛门的人却不是我,而是这里的假姑子!” “甚么假姑子?” “我亲眼瞧见她们几个姑子从后门上街,都是妙龄韶华,穿了花衣带了假发,又骚又媚,那体态个个妖娆得紧,绝非处子! “你想想,一个庵子里有那么一二个妇人出家的也还说得过,可是个个不是处子,而且都是少女,这会是甚么所在?” 说着当先便朝内闯。 另一个恍然大悟,心想这倒是真的别有一番风情,于是也跟了上去。 两人都是方巾直裰的文士打扮,只是朝里闯的那位身上直裰又新又板正,一双粉底皂靴纤尘不染。 跟着他身后的那人就寒酸得多了,一路小心慌张地跟着,眼睛不敢看那两个洒扫的姑子。 那两个姑子一个肥壮,一个高大,相貌都很粗鲁,两个文士自然没甚么兴趣,居然直奔供奉三世佛的大殿而去。 谁知还没走到大殿,那两个洒扫姑子突然横身挡在去路上,同时举起长竹扫帚,其中那位高大的姑子指着两个文士喝道:“佛门地方乱闯甚么?” 走在前头的那文士哈哈大笑:“我懂我懂!” 说着摸出二两银子来,丢进身旁不远处一个小功德箱中,拍手道:“怎样,好放我们进去随喜了么?” 说着便伸手去挡两个扫帚。 谁料那个高大的姑子倒转扫帚来,用长柄将他一推,皱眉道:“站着!” 那胖姑子将扫帚靠在肩膀上,双手合十,语带歉意地说道:“施主,小庵中皆是比丘尼修行,随喜多有不便。” 那文士不耐烦地道:“你这老尼好生啰嗦,你们这等勾当,扬州也有,苏州也有,旁人不晓得,本少爷是晓得的,何必遮遮掩掩?” 高大尼姑双眉倒竖起来,放声大骂:“哪里来的混账东西,把这里当成甚么地方?” 说着举起扫帚便打。 那文士被打得极其狼狈,急忙后退几步,一手扶住方巾,一手指着那高大尼姑骂道:“假尼姑,烂婊子,你这里不做买卖,要挂贞节牌匾怎的?老子要告了官府,将你这娼窝一把火烧了!” 两个姑子气得不行,这时大殿里有几个年轻姑子走了出来,个个脸若寒霜,却又个个美貌动人。 那文士先是一呆,眼中露出一抹垂涎之色,一时倒舍不得就走了,舔了舔嘴唇,大声道:“还说这里不是作娼的,哪有庵子里这么多年轻貌美的姑子……嘻嘻,莫不是嫌银子少?” 那几名年轻貌美的姑子当中,有一位穿着不同,大约是这里的住持,伸手在背后摆了摆,后面一个姑子立刻提起袍角,快步转向后院去了。 梁叛听到外面吵闹声,听出是两个书生将此处当成了以庵子为遮掩,蓄养暗娼的所在,闹起事来。 这时一连串急促的脚步走了过来,梁叛悚然警醒,立刻轻轻跳起,伸手攀住墙头,纵身翻了出去。 不一会,只见方才那个打酒的姑子又从侧门出来,提着袍角急匆匆地向街对面一座门扉半掩的小屋里走去。 庵子里那高大尼姑和胖尼姑已经用扫帚将两个文书赶了出去,闩紧了大门,不再理会。 梁叛瞧见那打酒的姑子在对街的那间小屋外站了一会儿,朝里面喊了两句。 屋里立刻出来一个穿着黑色衣衫的汉子,朝门外两边警惕地张望几眼,站在门边低头聆听那姑子的说话。 那姑子一边说一边朝庵子那便指了两下,等那姑子说完了,那汉子点点头,朝那姑子一拱手,出门快步往西去了。 那姑子便又提着袍角跑回来,再从侧门回到庵子里去。 梁叛见了这副情景,心中不由得想:这些姑子可都不是寻常人,那汉子明显是有武功的,绝非一般的打手护院,那两个书生要倒霉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三章 新的委托 参二爷终于回来了,他带给梁叛一个很古怪的信息: 那院子里没人。 或者说,没有人活动的迹象。 也就是说或许有人,但是全都隐藏起来了。 梁叛便定了主意,打算半夜约高大再来一探究竟。 因参二爷和高大他们住得近,梁叛便教参二爷通知高大一声,命他在家中等候自己。 参二爷领命,当下两人互相道别散了, 梁叛回到家门口,却见他的“私人助理”丫头还在摊子里坐着,仿佛在等待自己,便上前问道:“怎么还没收摊?” 丫头道:“老板,下午两个委托,两张帖子,你看那两个委托接是不接?” 说着将手上两个信封两张帖子递了过来。 梁叛先将帖子接过手打开了,第一张是齐四的,定了后天的日子,倒是要在晏公庙开香堂结拜,完了回家吃酒席,向各路朋友前辈引荐。 帖子里还附了一张抄下来的戏目,也就是梁叛在三山门戏行茶社看到的那一张。 戏目下面邀请了梁叛家眷一起赏光吃酒看戏,并且专门给他的家眷预备了两桌席面。 梁叛看完将这帖子再递还给丫头,笑道:“后天你陪我去看戏,叫小铁带了老娘一起去听听,还有华大夫家的叫他们有空也都可以去。” 丫头喜滋滋地答应一声,陪老板带薪看戏,这是甚么神仙工作? 再看第二封帖子,是个简帖,除了称谓和客套以外,只有一句有用的话:预备明日清晨卯时六刻到大同楼拜潘老板,请梁叛安排好人手提前到茶社会齐,同去大同楼。 这帖子是茶社张掌柜张邂堂写的,梁叛也是看了署名之后才知道张掌柜的大号。 不过帖子后面还附了一张小纸条,张邂堂在纸条上告诉梁叛,说今日下午亲自去过小西湖,请教了蒋大娘后,决定不同潘老板合作。 明日去大同楼就是将《城南柳》那场戏推掉,不教潘胖子的班子演了。 说如果这个决定牵扯到了梁叛的事情,只好抱歉了。 因为张邂堂不知道梁叛明天派人跟着去大同楼究竟所为何事,担心他在这其中有甚么利益纠葛,所以提前抱歉打个招呼。 梁叛在这里面当然没有任何利益纠葛,但是他要确定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曹老刀,如果是的话,曹老刀通过潘胖子千方百计要混进齐四家里,其心不言而喻。 梁叛也是打算将计就计,要帮漕帮,在齐四家里把曹老刀拿下。 如果潘胖子的班子去不了,梁叛的计划便要落空了。 可他也没办法让张邂堂收回成命,毕竟双方交情没有到那个份儿上,别人肯来提前打个招呼,已经是很漂亮很给面子了,自己不能得寸进尺。 梁叛一边思索着如何能够顺利施行这个“请君入瓮”的计划,一边打开了第一封委托。 又是齐四的,不,准确地说是漕帮的。 漕帮向江宁信息咨询服务社下的委托——抓住曹老刀,死活不论! 花红一百两。 时间是三天,要将曹老刀交付给谭三郎。 其后还有一个附加委托,如果能够提供准确信息和上佳的机会,让谭三郎亲手捉住曹老刀,花红二百两。 时间还是三天。 这两个委托乍一看很奇怪,通常不论是通缉还是悬赏,抓住人的赏金肯定要高于提供有用信息的赏金。 但是漕帮这两件委托恰恰相反。 不过梁叛稍微一想,也就想通了,给谭三郎提供准确情报并创造一个上佳的机会,让谭三郎亲手抓住曹老刀,显然就能立刻治愈困扰着谭三郎的心病。 多出来的一百两银子,就是给谭三郎治这心病用的。 “这个价格给老缺看过没有,他的评估如何?” 梁叛虽然自己完全能够拍板,但是他还是决定遵照会议的决议,由老缺负责审核与定价,自己可以在老缺定价以后进行调整,但是不可直接干预定价过程。 自家的制度有时候并不是限制自己的,而是为了限制别人。 比如一个公司制定了某个制度,是将一些小项目的直接管理权限从总经理手中剥夺,交到专业的管理团队手中,而这个制度正是总经理一手制定的。 这种情况看上去似乎很不合情理,但是总经理可以用这个制度来做挡箭牌,将那些求情、托关系、走后门的一律挡驾,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所以只要老缺认为价钱不可以做,梁叛绝不会做。 可如果有私人交情,比如齐四甚或冉清的请托被老缺驳回了,梁叛虽然不能强行推进,但是只要他自己愿意,也随时能够跳出公事之外,以私人身份帮忙。 丫头道:“拿给缺老爹瞧过了,他估的是抓住曹老刀在三十两到六十两之间,主要看找到曹老刀的成本,抓住或者杀了他不比杀猪难。” 梁叛点点头,不由得笑了笑,既然这样的话,如果明天能够确认曹老刀的身份,别的事交给谭三郎就行,这笔钱就算挣着了。 他也没打算跟漕帮客气,这银子当收就收。 刚才正愁不知如何“请君入瓮”呢,漕帮的委托就来了,计划也发生变化,真正瞌睡了就送枕头。 不过第二封委托却让梁叛蹙眉起来。 是缇骑所陈碌的委托。 梁叛能够看得出来,这份委托的正主绝不是陈碌,甚至都不是南京锦衣卫的事情。 因为委托中有好几件事,头一件就是:把一个姓徐名渭字文长的客卿,从徐大公子身边弄走,不拘手段。 徐渭徐文长啊…… 梁叛拿着信封晃了一下:“这是甚么时候发来的?” “下午,是小孟送来的,还没来得及拿给缺老爹。” 梁叛将委托信塞回信封里,说道:“回复给陈老板,就说我们茶馆开不成,买卖歇业了。” 说着将那封委托递还给丫头。 丫头有些不大肯定地问:“是不接么?” “傻啊你,刚才不是说了么,不是不接,是接不成,买卖歇业了。总不能叫我们在大街上办公?” 丫头有点似懂非懂,刚准备将那份委托收了,却见一辆马车从不远处“骨碌碌”地驶了过来。 那辆马车上挂着一盏黄纸灯笼,里面亮着烛光,灯笼上写了一个“陈”字。 梁叛认得,是陈碌家的马车。 马车停在二人面前,一个独臂的人影从车上下来,居然是萧武。 萧武下车便取出一封信,递给梁叛,说道:“新的委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四章 小五嫂 !doctye htl htl head ta charset"utf8" e" ta na"vieort" ntent"idthdeviceidth, itialscale1, axiuscale1, erscableno" title404title style body{ backgroundlor:444 size:14x } h3{ size:60x lor:eee textalign:center addg:30x eight:noral } style head body h3404锛屾偍璇锋眰鐨勬枃浠朵笉瀛樺湪!h3 body htl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五章 纪书办找 !doctye htl htl head ta charset"utf8" e" ta na"vieort" ntent"idthdeviceidth, itialscale1, axiuscale1, erscableno" title404title style body{ backgroundlor:444 size:14x } h3{ size:60x lor:eee textalign:center addg:30x eight:noral } style head body h3404锛屾偍璇锋眰鐨勬枃浠朵笉瀛樺湪!h3 body htl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尼姑姐妹 老狗朝旁边的巷子一指,弯着腰恭声说道:“这边请。” 两人不疑有他,大大咧咧地跟着走了过来。 谁知刚走进巷子当中,高脚七和小铁就同时窜出来,同时掐住两人的脖子,绑了麻核用麻袋装上,塞进马车里,小铁驾车快速离开了现场。 不过小铁并没有将马车直接驶到古平岗,而是兜了个一圈,找了个偏僻的巷子停了。 梁叛指了指装着吕伯安的麻袋,跳下了车。 高脚七和小铁也都下来,只留下老狗在车上,解开吕伯安的麻袋,将麻核扯掉了。 那吕伯安立刻露出惊恐之色,想要张口喊叫,被老狗左手脖子上一掐,顿时喉咙里只能发出“咯咯”的声响。 “不要吵,懂吗?” 老狗淡淡地说出这句,将手松开了,但是右手却取出一只匕首来,抵在他的咽喉下。 吕伯安浑身发颤,眼中露出惊恐之色,十分吃力地点点头。 此时的老狗已经完全抹掉了平日老实巴交的气质,变得冰冷而可怕。 他低声问道:“你把院子租给谁了?” 吕伯安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哆嗦了一阵,想要回答时,可明明那答案就在嘴边,脑袋里却像是空了一般,完全想不起来。 老狗忽然听见外面车板被人“咚咚咚”敲了三下,小铁的声音道:“二哥,五哥说,不要吓他。” 老狗“哦”了一声,将匕首拿开了些,脸上又恢复了木讷之色,认认真真地看着吕伯安,说道:“吕先生,请你说一说,你的院子租给了甚么人。” 吕伯安猛的咽了口唾沫,刚才被吓得一片空白的大脑仿佛渐渐恢复了功能,嘴皮子哆嗦了几下,才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是……是一个姓、姓夏的县、县学生……” “哪个县学?” “江宁!江、江宁县学!十两银子,租一个月。” “怎么找到他?” “他叫夏学礼,江宁县学的,很好找。” “不要撒谎!”老狗重新举起匕首,声音也重新变得寒冷起来。 “不、不敢!不敢!不敢不敢不敢……” 吕伯安抱着头发出了近乎哭泣的声音,浑身又开始大幅度地颤抖。 梁叛在车外听得清清楚楚,伸手从车厢当中取出他的备前刀来,挥挥手让小铁和高脚七上路。 高脚七在车板上敲了两下,咳嗽一声。 老狗在车里听了,知道是上路的意思,便捏着吕伯安的嘴巴,将麻核塞进去,又套上麻袋,高脚七这才上车。 小铁则到前面驾车启程,一路往古平岗去了。 梁叛没有跟着到古平岗,负责接头的是小铁,拿了银子也是他们三人分,不过给管寄和欧阳达立人设的一百两银子要带回来给他。 他还有件事情没做,吕致远的那个小院,还没去探过。 黑夜笼罩在城市的上空,南京城就像往日一样,正在预备进入夜禁后的休眠。 梁叛独自行走在初夏的暖风之中,他就像一个孤独的夜行者,手中握着从洪蓝埠带回来的备前刀,在寂静的街巷之中穿行。 之所以带这把刀,而不是他管用的苗刀或者铁尺,是因为这把刀轻便,带着来去自如,更加适合这次的行动。 内城江宁县的这半边,大多都是人口密集的居民区,特别是南门东一带,不到夜禁时分,耳朵很难得到完全休息的机会,总会被各种喧闹的声音所充斥。 可骂驾桥附近却是一片沉寂,梁叛蹲在一座凉亭的灰瓦顶上,看向不远处的绣春堂酒店的四周,吕致远的小院就隐藏在绣春堂高大房屋的后面,稍稍露出一截灰扑扑的院墙来。 他忽然在想,自己当初偏偏就看中吕致远这个小院,除了院子造得的确精巧漂亮以外,有没有喜欢这里清净的原因呢? 大概是有的。 除了一些深宅大院,江宁县内城的确很难找到此处这般清净的地方了。 何况空气中还时时飘着酒香呢! 白云庵的前院之中升起几柱袅袅的青烟,在夜色之中反而看得清清楚楚,忽然一声清脆的铜磬声在庵子当中响起。 “噔——” 铜磬声悠悠扬扬,一直传到远方。 “噔——噔——” 三声响过,白云庵中挂在前院的几盏灯笼同时熄灭,过不多时,后院、两侧厢房、大殿门口的几处灯笼也都熄了。 只剩下大殿内的一盏长明灯,和几处禅舍的油灯仍旧零零落落地点着。 白云庵就像这城市一样,大部分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梁叛再向绣春堂后面露出来的那段院墙看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去把高大叫来,一起潜入去看看。 可是那小院此刻近在咫尺,再叫他回头总有些不大甘心。 梁叛正准备靠近去查看,忽然想到一件事,身形便不由得停顿了一下,重新在亭子顶上蹲稳了,不再继续向前。 他想到的是,今日北镇抚司也得到此处的情报,岂有不派人来查看之理? 那就先等等! 他今天不打算去叫高大了,有北镇抚司在前开路,何必再叫高大来出这个夜班? 不过此处并非是等人的好地方,梁叛轻轻从亭子顶上跳下来,向白云庵潜行而去。 他选择的地方还是下午那堵墙后面,那里几乎不会有人经过,因为此处背靠东园南端的林地,越过这片林子再往东便是高大森严的南京城墙。 梁叛宛如一只狸猫迅速穿入白云庵后院与东园林地中间,背靠下午藏身的那个位置,慢慢调匀了呼吸,以防自己长距离奔跑后的喘息声音过大。 这时忽然听到身后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鼻中却闻到一股馥郁的酒香。 怎么有人在白云庵的后院倒酒? 梁叛脑中立刻出现那个打酒姑子的身影相貌,以及那个足够装二十斤酒的大葫芦。 可是他身后就是那座湿婆像,庵子里又都是姑子,难道有姑子夜中躲在那湿婆像身边偷偷饮酒? 就在他心中猜想之际,忽听那院中一个脚步声响起,梁叛抬头望去,看见头顶有一团光晕亮了一下,是有人拿着灯笼朝湿婆像这边走来。 倒酒的声音立刻停止了,梁叛听见了那个打酒姑子不太高兴地说起话来:“梦诗姐姐,你不在房中念诗,到后院来做甚么?” 梦诗姐姐? 梁叛不禁纳闷起来,出家的姑子之间也可以姐姐妹妹这么叫么? 而且他印象里尼姑的法号不都是“了凡”、“如意”甚么的,还有“梦诗”这种法号的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七章 北镇抚司 不过梁叛倒是听出来了,这个“梦诗”就是下午那位在后院吟诗的姑子。 却听梦兮轻笑一声道:“梦酒妹子,你又在这里拜这尊天竺菩萨怎的?这菩萨倒真灵验么?” “不知道。” 原来打酒的姑子法号叫梦酒,完全不像是正常的法号,梁叛甚至猜测这是她们自己根据自己的喜好给取的…… 只听梦酒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你道我愿意么,就算灵验了,也不过是便宜了别人!” 梦诗一愣,随即默然,昏黄的灯光照得她脸上一片落寞之色。 梦酒也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是你走,还是我走?” “啊?”梦诗突然从怔忪之中被惊醒,“哦……我走好了。” 梦诗回身走了两步,却又转过头来,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失神的样子,而是笑靥如花地道:“我去读诗,你接着洗你的那根话儿罢。或许……有一天它会活过来,那我们所有姐妹都要谢谢你了!” 随着头顶的那片光晕退去,梦诗的脚步声也从后院消失了。 梁叛听到梦酒啐了一声,身后再次响起哗哗的倒酒声。 原来她在用酒浇洗湿婆像的那根林伽,听这两个姑子的口吻,好像这是在进行一种祭拜的仪式。 可林伽不管如何理解也只能算是男性力量的象征,她们祭拜这东西有甚么用? 莫非是为了某个男人? 终于身后的水流声停了下来,又过了良久,那梦酒幽幽地叹息一声,脚步轻响,渐渐远去了。 梁叛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白云庵,忽然变得比全师爷他们还要神秘得多了。 梁叛曾经以为自己对江宁县内城的每一片土地都了如指掌。 可到现在他才越来越发现,就在这片十里秦淮流经的地方,还藏着太多太多无法想象的秘密。 他所能够探知到的,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此后白云庵的后院中再没有多余的动静,梁叛伸出脑袋看过一眼,庵子中除了大殿内若有若无的长明灯光,其余各处的灯火皆以熄灭了。 不单是白云庵,四周各处民家的都已变得漆黑一片,在这个个体娱乐几乎为零的年代,没有多少人愿意在晚上白白浪费灯油。 大晚上点灯,那是富贵人家和读书人的事情。 便这么枯坐等待了半夜,梁叛抬头看看夜空,一轮圆月已经悄悄移到了中天。 估摸着北镇抚司的人如果今晚要来,也该到时辰了。 不远处的一个街巷当中忽然传来“嗒——嗒——”的梆子声响,更夫报时的声音:“夤夜子时——凡我甲户,致奉圣谕;谨守律法,各保身家;严禁盗赌,有犯连坐——” 更夫的声音其实并不高,但是在这寂静的夜中一字一句显得格外清晰。 梁叛眉头一皱,听那更夫的声音,正是往绣春堂和小院那条巷子去的。 突然间那更夫的梆子声只响了一半,便戛然而止,梁叛心中一凛,立刻从墙后闪了出来,贴着东花园高墙的阴影,迅速换了个视野更好的方向。 绣春堂的屋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行动迅捷的黑影,正快速向小院移动而去,却只发出极低的沙沙声响。 那几人很快越过绣春堂,一个个纵跃而下,进了吕致远的小院之中。 梁叛身形裹在黑夜之中,以极快的速度穿过街道,钻入绣春堂檐下的阴影下,并借着绣春堂的屋檐遮盖着自己的身形。 他还不能确定那几个人到底是不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 毕竟他对这个缇骑所的上级建制、钱丹秋亲自领导的北镇抚司其实并不熟悉,他根本不知道北镇抚司除了缇骑所以外,还有甚么其他的力量。 但是如果这几个人也是北镇抚司的话,他们至少有资格被选入缇骑所的斥候总了。 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却骤然听到吕致远的小院中发出一声尖锐的竹哨之声,刹那间撕裂了黑夜的宁静,和人们的美梦。 可这声竹哨就像那更夫的梆子声一样,也被人强行打断,梁叛听到吕致远的小院之接连传出几声闷哼。 这次梁叛确定了,那几个人就是北镇抚司的校尉,刚才那声竹哨是北镇抚司求救的讯号! 他的后背猛然间出了一层冷汗,六七个锦衣卫进入到那座小院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没有来得及进行任何像样的抵抗,就全军覆没了…… 这院子里并非没有人,而是像参二爷所说的那样,有人,但藏得很深。 梁叛一阵后怕,如果换成自己和高大,任自己再大的本事,估计结果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大概是被那声求救的竹哨吸引,西面的几个屋顶上再次响起了密集的沙沙声,无数的脚步正向那小院包抄而来。 不过不知是因为数量众多,还是功底不如之前那几人,这次脚踩屋顶的声响要比刚才大得多。 这些早早埋伏在此的北镇抚司校尉迅速将那座小院包围起来,梁叛刚听到一连串火刀火镰的“嚓嚓”声,就看见绣春堂的后面亮起一团团的火光来。 接着一声锦衣卫的号令:“破门、手盾起、弩机上墙!” 随着这一声令下,呼啦啦的生意不绝于耳,当中还夹杂着弩机上弦的动静。 紧接着砰然一声巨响,也不知惊醒了多少沉睡中的人们,杂乱的脚步声冲进了吕致远的院子。 梁叛立刻翻身出去,潜入绣春堂酒店之中,一路摸着黑到了后门口。 此处距离吕致远的院门极近,灯火的光线从门板缝隙之中透进屋来,梁叛甚至能够听到近处几个锦衣卫沉重的呼吸之声。 “报告百户,没人!我们找到马小旗他们的尸体。” “带过来!” 那锦衣卫百户背对着梁叛这边,距离不远,声音阴沉地喝了一声,那名锦衣卫立刻低声呼叫着让人把尸体架过来。 梁叛连忙从门缝之中向外看去,借着锦衣卫们火把的光亮,看到地上并排放着六具尸体,可惜一则光线不好,二则视线受阻,他没办法仔细观察到伤口和死因。 这时就听那锦衣卫百户声音闷闷地道:“把马小旗和几个弟兄的尸体都带回去,再找一遍,一炷香以后放火烧了这院子!” 周围一阵低声应和,锦衣卫再次大批冲进院中,一炷香以后几个领队的再次出来汇报,仍然没有发现任何敌人的踪影。 那锦衣卫百户寒声道:“放火!看他们能藏到何处去!” 梁叛对这种粗暴的方式嗤之以鼻,主要他十分中意这个院子,更加中意书房中吕致远留下的那些书。 可是他现在不能出去阻止,这些锦衣卫吃了这样大的哑巴亏,自己这时候出去干预他们的行动,鬼知道这帮人能干出甚么事情来。 最重要的是他听出了那个锦衣卫百户的声音,就是上次来家里替骆俭彰善后的那位中所百户,蔡祎。 这姓蔡的同他很不对付,自己这时候出去绝对是找死。 就在梁叛干着急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巷子里一个男子的声音问道:“前面是锦衣卫哪个所公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中兵马司 “甚么人!” “是谁!” “抓住他!” 蔡祎身边的锦衣卫骤然听到巷中有人问话,全都乱糟糟喊叫起来,原本预备点火的几个小旗也都纷纷停下手脚,全都将火把指向了巷口。 其实火把也不是手电筒,即便指过去也无法光线引到黑暗的巷子当中,不过这都是下意识的举动,似乎并无不妥。 可是梁叛却暗暗摇头。 如果是常人做出这种下意识的举动也还罢了,可这是半夜派出来执行任务的北镇抚司锦衣卫,如果都是这种素质的话,那就太让人失望了! 怪不得陈老板一个千户就可以调动锦衣卫中这么多的资源,原来陈老板手中所掌握的缇骑所真就是南京锦衣卫的精锐了。 不过转念一想,北镇抚司好歹还能调动这么多人阵容齐整地出来执行任务,再看看康昌年的南镇抚司,在册人数堪比一座小县城的人口,可到了关乎他们生存大事的关头,却连几十号人也凑不出来。 梁叛从门缝里看到人影乱晃,原本已经站在墙头上的锦衣卫立刻将弩机对准了巷子当中,还有两个小旗分左右包抄出去,要将巷子前后堵死。 梁叛又是一阵摇头,这简直不知所谓! 看着阵仗很大,雷厉风行,实际不就是脑子有坑么? 连目标都不明确,搞这么多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动作干甚么? 梁叛咂咂嘴,走到东墙边上,推开窗户,犹如猿猴一般翻了出去,悄然上了绣春堂的屋顶。 虽然绣春堂也只有一层,不过因为房屋体量较大,屋顶也很高,梁叛缩在绣春堂屋脊后面的阴影中,完全可以俯瞰巷子中的情形。 巷子里的人也在发懵,他扭头看着四面八方包抄来的锦衣卫、无数根晃眼的火把,以及火光之中锋芒毕露的兵刃。 他只好又问了一遍:“请问各位是锦衣卫哪一所在此公干?” 蔡祎缓缓从火光后面走了出来,肃然喝道:“你是甚么人,为何窥探我锦衣卫,速速招来,否则格杀勿论!” 那人朝对面十几支弩机看了一眼,自问没有把握冲出去,只好老老实实地道:“我是白云庵的护卫,阁下可以问一问你们钱镇抚或者缇骑所陈千户,他们都知道。” “放屁!”蔡祎沉着脸道,“白云庵中只有尼姑,哪里来的护卫?左右,将此人拿下!” “是!” 数十名锦衣卫一拥而上,顿时刀剑齐出,将那人死死地控制住。 哪儿又惊又怒,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道:“你们不能抓我,我要见钱镇抚!” 蔡祎见人已被拿下,便转身一挥手:“继续放火!” 挤在巷子当中的锦衣卫又呼啦啦冲了回去,分两路向吕致远的小院包围而去,手中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之中晃动不止。 被捉住的那人急忙道:“不可放火,旁边酒店里藏酒无数,万一走了水不堪设想!” 蔡祎根本不理会他,反倒向手下下令:“到酒店里找一些烧酒来助火势,如果不能把那帮贼人逼出来,那就烧死他们!” “是。” 一队人马立刻踹开绣春堂后门,鱼贯冲了进去。 蔡祎看到自己的手下令行禁止,颇具气势,微感得意。 只是一想到自己最得力的干将骆俭彰到现在还躺在家里养伤,心里就冒出一股怒火。 他一边大声喝令寻找引燃之物,一边快步抵近小院的正门,准备带着人在此处把守。 梁叛看着那队锦衣卫冲进绣春堂的后门,光亮很快从绣春堂的几个窗户当中透了出来,有些庆幸自己及早转移了位置,否则这会儿可来不及藏身了。 可就在此刻,他忽然看到吕致远的小院当中悄然越出几个模糊的黑影,趁着锦衣卫撤掉、尚未重新合围的当口,一个个接连隐入夜色之中,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而这边蔡祎还在指挥着人搬酒引火,弩机重新上了院墙,居高临下地四处,准备在第一时间压制被大火逼出来的敌人。 一套战术没问题,就是指挥者的脑子很有问题。 梁叛已经准备撤退了,他现在已经确定,这个小院完全就是一个陷阱! 这里没有季永年,也没有晁文龙,更没有全师爷。 只有几个深谙隐身刺杀的忍者。 不管全师爷租下这里,并且故意将情报泄露给那个卧底的锦衣卫是为了甚么,为了验证有内鬼也好,为了解决引诱并潜在的威胁也好,这些在眼下看来都不重要。 这里没有他想找的东西,梁叛觉得自己再留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目光扫了一圈,确认下面没有锦衣卫看向自己的方向,便一伸手臂攀住身后的屋脊,轻轻一翻到了另一面屋顶。 梁叛正准备纵身离开,耳边却听巷中那人喊道:“不可纵火,倘若火势蔓延,惊扰了白云庵,大家都是死罪!我要见钱丹秋!” 梁叛心中一惊,死罪,这么夸张的吗? 这时西面突然一阵阵脚步声传来,他转头循声望去,却见黑暗中一大队人马急匆匆向此处急赶而来。 没有任何阵型,也没有小队建制,上百号人你追我赶,完全凭谁的速度快,谁就冲在最前。 忽然间一人一骑越众而出,蹄声急骤似奔雷,转眼疾驰到了绣春堂的巷口。 蔡祎大皱眉头,正打算派人阻截,却听外面一人喝道:“谁在这里纵火!速速停下!” 巷中一名押着那白云庵护卫的小旗官拔刀迎了上去,厉声骂道:“你是甚么东西,敢在这里大呼小叫?” 梁叛却看清了,骑马赶来的那人竟然是中兵马司指挥范大成! 那范大成在南京号称“无胆三英杰”,可是此刻却突然一改往日的谦退胆小,手中骤然寒光一闪,拔出一柄蓝幽幽的长剑来,“嗤”的一声,那长剑已迅捷无比地刺入小旗官的咽喉。 梁叛看得眉毛一挑,范大成这一手的功夫可不弱! 巷中一对锦衣卫又惊又怒,举起弩机便射。 范大成仓促之间挥剑便打,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那柄剑险之又险地将射来的弩箭砸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六十九章 原告变被告 这一来也把范大成吓了一跳,连忙勒马退开。 好在此时无数中兵马司弓兵已经赶到,纷纷呼喝着举盾朝巷中迎了上去。 范大成立刻翻身下马,躲在弓兵的盾牌后面。 几名弓箭手也已赶到,似乎是早已得了命令,直接找准位置弯弓搭箭,朝巷中仰射。 可惜弩机无法仰射,锦衣卫带手盾的又都在围攻小院,巷中那队人马既无防护只能也无还手之力,两人当场被箭矢射杀,剩下的被冲进巷中的弓兵乱刀砍翻在地。 那白云庵的护卫抱着头冲进弓兵之中,范大成一面命令放他进来,一面亲自上前接应。 这时在后面组织放火的蔡祎这才觉察出不对,急匆匆带着人赶上前去,叫道:“我们是南京锦衣卫中所的,在此公干,你们是甚么人!” 谁知他不说自己是中所的还好,范大成一听是锦衣卫中所,压根不肯搭腔,反倒站在盾牌后方,催促着推进放箭。 中兵马司半个月前与锦衣卫中所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自从骆俭彰把范二打成猪头之后,两家早就结了死仇了。 等到一面面画着中兵马司字样的盾牌出现在了视线当中,蔡祎才有些怕起来,连忙下令停手。 他一面向后退一边朝对方喊话:“中兵马司的停步,我们是南京锦衣卫北镇抚司,奉钱镇抚的命令来捉拿贼人……” 范大成根本不为所动,他虽然只是个从六品的官阶,可一般三四品的官也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 哪怕钱丹秋确实很厉害,南京锦衣卫北镇抚司也确实余威犹在。 范大成透过盾牌的缝隙看向满面惊恐的蔡祎,内心坚硬如铁。 他今天既然撕下了“无胆三英杰”的面具,就没打算半途而废! 何况这个百户官是自取死路,哪怕是钱丹秋也无话可说! 他朝白云庵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庵子里早已惊动了罢…… 梁叛耳中听着中兵马司弓兵整齐而坚定的脚步声,看到那些盾牌手稳健推进的步伐,便已知道了蔡祎的命运。 他不认为锦衣卫中所或者北镇抚司会出面替这个蠢货讨甚么公道,蔡祎今天死也是白死。 只要范大成说一句:这蠢货差点烧掉白云庵。蔡祎不死也得死。 虽然梁叛并不知道那白云庵中究竟有甚么古怪,但是现在他能够断定,白云庵里的那帮姑子一根毫毛也动不得! 他甚至连调查那些女人的兴趣都没有,有些好奇心可以去探究,可是有些好奇心是会害死人的。 梁叛不想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 他微微直起腰来,准备趁着两方人马打得热火朝天之时离开现场。 可是不知道是甚么狗屁的心灵感应,刚才还在聚精会神地指挥推进的范大成,突然抬起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梁叛站在屋面之上、夜风之中,与范大成对视片刻,两人竟然互相点了点头。 然后梁叛从屋顶上消失,范大成几乎回头指挥进攻。 不过范大成指挥到一半,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来,又朝那个屋顶上看了一眼。 他看着空荡荡的屋顶,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心想: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 梁叛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趟心腹桥。 他怕高大还在等他。 高大却是还在等,因为梁叛给他的命令就是等,而且并没有限定时间。 所以即便一直到后半夜梁叛还没出现,高大依然穿戴整齐地坐在桌边,等待着他。 高大住在心腹桥一个很深很不起眼的小院里,老缺住在他的隔壁。 当梁叛的脚步声在屋顶响起的时候,因为没有刻意掩饰声音,所以不但高大听见了,就连睡梦中的老缺也惊醒了。 梁叛没有到屋里去同高大见面,而是蹲在屋顶上,敲了敲瓦片,说道:“任务取消,明天晚点时候老缺去打听一下锦衣卫中所百户蔡祎的下落,知道是死是活就行了。 “另外,高大爷到吕总旗的小院去看看烧掉没有,没烧掉的话叫几个人,把吕总旗所有的书都搬到我家来。就是这些,早点休息。” 梁叛离开了心腹桥,今晚街上没有巡街查夜的弓兵,所以他就这么大喇喇地行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刚才让高大去偷吕致远的书是临时起意,但是话一出口他就有些懊悔——当然不是懊悔派人去偷东西,而是懊悔自己早该这么干了! 那个蠢货吕伯安,根本就不配拥有这些书。 当然了,他也不配拥有那座院子! 梁叛快步走出南门东,钻进六角井,翻墙过院进了自己的屋里。 屋里小炉上还煨着一壶热水,梁叛打凉水兑了一盆,简单地清洗过后,便上床睡了。 明天还要上堂当被告呢…… 谁知到了第二天,梁叛洗洗干净在家等着上堂当被告,可是等了快一上午也没人来通知他。 连赶来候命的小孟也被他给打发走了。 至于冉清,按照梁叛的要求并没有赶过来。 用梁叛的话说:作为届时堂上官阶最高的大佬,必须要等县衙的人上门去请才行。 倒是雍关回来以后告诉他一个消息:江宁县学申请延期上堂了,因为他们的教谕和学生今天都很忙,没空出席。 张守拙压根也不管,仍然宣布开堂,不过因为没有原告,直接宣布被告梁叛无罪。 散堂后还派人到县学去罚了几个原告几两银子,因为原告必须到堂,江宁县学藐视公堂,上堂不到,依律当罚! 梁叛知道县学的人为甚么不肯出现,因为他们这两天都要忙着抢厕所,哪里有空跑来上堂? 便写了个条子,状告县学生员夏学礼,告他勾结匪类,与马道街杀人案有牵扯,为杀人凶手租赁骂驾桥住家院子一座。 于是张守拙当日中午再度火速开堂,直奔县学,从厕所里抓来的夏学礼,并在他随身包裹里搜出二十多两银子。 张守拙报出骂驾桥绣春堂后面小院的地址,以及吕伯安的姓名,并说出昨夜有几名捉拿杀人凶手的锦衣卫在小院之中遭遇埋伏,死在其中,问夏学礼可曾参与此事。 那夏学礼不过是个书呆子,听见死了人,还是锦衣卫的,哪里还敢隐瞒,便将林教谕吩咐他去租房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还交代那二十多两银子便是林教谕给的。 张守拙当即下令打了夏学礼二十大板,咬一咬牙,命人再去抓林教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章 抓还是不抓 !doctye htl htl head ta charset"utf8" e" ta na"vieort" ntent"idthdeviceidth, itialscale1, axiuscale1, erscableno" title404title style body{ backgroundlor:444 size:14x } h3{ size:60x lor:eee textalign:center addg:30x eight:noral } style head body h3404锛屾偍璇锋眰鐨勬枃浠朵笉瀛樺湪!h3 body htl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一章 奇怪的衙门 启动新域名 输入地址:启动新域名m 梁叛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如果不能继续向下追查的话,就无法证明林教谕和夏学礼两人勾结匪类,这两个人该如何处理,就是个十分令人头疼的问题了。m.avsohu. 好在只抓了夏学礼和林教谕,总归不难处理。 梁叛道:“没事,这两个人你不用管,很快就会有人来找夏学礼的,到时候你把林教谕一并交给他们好了。” 昨晚老狗他们把吕伯安和那个叫周存的生交给了缇骑所以后,他们肯定要对这两人盘问一番的。 那吕伯安住在骂驾桥小院并将小院租赁出去的信息,也很快就能审问出来。 这本来是没甚么的,不过是例行的盘查,吕伯安也不会因此多加一条罪名。 两个“登徒子”最多被毒打一顿,再恐吓一番,最迟今天晚上也就给放了。 可是一旦昨夜北镇抚司锦衣卫在那小院遭到伏击、并与中兵马司发生大规模冲突的消息传回去,两相对照一下,缇骑所就不难发现,事发的地点就在吕伯安居住并刚刚租赁出去的那个小院。 这下不但吕伯安和周存短期之内不可能被放出来了,缇骑所还会一追到底,并且肯定会再次审问吕伯安,得到那个夏学礼的信息。 如果没有梁叛早上的举报,下面的流程大概就和张守拙早上干的大差不差了: 先抓了夏学礼——当然不是抓到古平岗,而是昭狱。等到锦衣卫昭狱五星级服务一套,从夏学礼口中追问出林教谕来,再到县学去抓林教谕,然后打出三泡屎,继续追查到刘进的头上。 这个时候缇骑所和张守拙的反应可能相同,也可能不同。 他们或许会在查到刘进这个人以后,暂停追索,层层上报给陈碌、钱丹秋,也有可能直接抓了刘进,继续追查到更深处的人,才会上报请示。 反正不管如何,缇骑所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拿掉夏学礼和林教谕的。 所以张守拙根本不用担心这俩人没办法处理,只要等着缇骑所上门就行了。 张守拙带着几分疑虑离开了,他前脚个刚走,老狗后脚便在房找到了梁叛。 他从大同楼回来了。 早上梁叛派了老狗去大同楼,还是因为老狗的外形比较憨厚木讷,丢在人堆里根本没人注意。 “怎么样?潘胖子身边有没有人?” 梁叛给老狗倒了杯茶,让他坐下来慢慢说。 老狗脸上挂着汗珠,显然是急匆匆赶回来的。 他喝了一口茶水,点点头道:“有,有的。那个胖子身边有个汉子,眯眯眼,眼睛很凶。” 梁叛走到桌后面,拿了纸笔出来,让老狗细细叙说。 老狗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任务是甚么,所以看到潘胖子身边那人之后,便刻意留心了此人的相貌。 梁叛根据他说的样貌在纸上画了个大概轮廓,除了眼睛之外,其他五官线条都很粗放,只是略具其意。 老狗走过来,指着画上的鼻子嘴巴又详细说了一遍。 梁叛照例第二遍将速写完成,拿给老狗看看,确定没有甚么出入之后,便叫忠义拿了自己的衣服来换。 他准备出门找谭三郎去。 忠义很快把里外衣服和靴子都捧了来,梁叛一边就在房里换,一边对老狗笑道:“二哥,昨天进账多少?” 昨天晚上老狗他们送了两个“登徒子”到古平岗去,梁叛回来晚了,也没见着面,早上叫了老狗去大同楼办事,只来得及拿了那一百两“立人设”的钱,旁的也没赶上多说。 这时提起来,老狗便挠着头嘿嘿直笑。 “一个人十三两银子,剩下一两今天交给高脚七去买些酒肉回来,再看看要不要添些家什。家里的箩筐好像破了,两个水桶也要重新箍一下。” 梁叛点点头:“你到让高脚七到对面找丫头,她认得一个编筐的,一个修伞的,看看家里用得着甚么,让丫头把人请了来该修的修,改做的做。” “好。” 弟兄两个说完话,梁叛在忠义的帮忙下也穿戴整齐了。 梁叛打了声招呼,便迈步出门,他前脚跨出房门口,停了停,还是走了出去。 他刚才忽然就有一种想要把晁文龙的事告诉老狗的冲动。 毕竟晁文龙是大哥,老狗是二哥,两人年纪最大,少年时也最亲近。 但是一想到晁文龙此时生死未卜,不知人在何处,梁叛便开不了这个口。 即便告诉了老狗,也不过是白白多一个人担心而已。 他出了后门,叫忠义驾车,一路往三山门去了。 张守拙回到县衙,坐在前堂案后,一直有些心神不定。 梁叛说有人接手林教谕和夏学礼,但没有明说,他不知道会是甚么人,心里一直有些忐忑。 特别是刚才回来时看到了纪昭,招呼便又想起梁叛茶馆门上的那两条封条。 本来案子已经了结了,张守拙打算让人将封条揭了去的,却被梁叛阻止了。 梁叛不想无缘无故得罪徐大公子,所以根本不打算接徐九公子的那些委托。 只要封条还在,他总还有个拒绝的借口。 如果张守拙把封条揭了去,梁叛又要重新找一个法子来搪塞徐九公子了。 但是最教张守拙可气的是,那纪昭碰见自己的时候,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还很假模假式地同自己打招呼。 张守拙看到那张虚伪的面孔就反感! 昨天梁叛让雍关来问,是谁直接替纪昭打招呼,将那家伙弄到县衙来的。 当时张守拙没有告诉雍关,因为那个人的名字眼下有些敏感,并不方便到处乱讲。 但是现在他恨不得梁叛马上查到纪昭的路子,然后将那小子弄走! 他叫人把雍关找了过来,说道:“你同梁叛说,纪昭虽然是行人司的路子,但是替他打招呼的是文尚。” 雍关吓了一跳,他显然是知道文尚何许人的。 前些日子振武营哗变的消息虽然全城禁止传扬,但是大中桥牌坊上的死尸可是挂了好几个时辰的,谁都有眼睛,谁都看得见那些兵卒射箭戮尸。 因为此事受到牵连的户部尚文伦,虽然朝廷还没来得及公布处分,可是很多人都知道南京户部要变天了,很多人也才第一次晓得,南京户部尚名字叫文伦。 雍关立刻告辞回家去找梁叛。 雍关前脚刚走,门子老周就来禀报说,有个很奇怪的衙门来人了…… 喜欢锦衣大明请大家收藏:()锦衣大明更新速度最快。;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二章 缇骑所 启动新域名 输入地址:启动新域名m 之所以说很奇怪,是因为老周根本没听过这个衙门。m.qdian.me 而且那帮人都穿着常服,看着像武官,但是说话文绉绉的,又不佩刀,也不骑马,而是驾了一辆马车过来…… “甚么衙门?” 张守拙奇怪地问。 “甚么缇骑所……” 老周也不知道自己学的这三个字对不对,反正听对方领头的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张守拙吃了一惊,腾的站起来道:“快请!” 别人不知道缇骑所,他张守拙能不知道吗? 吕致远和梁叛都在那地方任职,而且缇骑所千户陈谦台,就是他们湖溪派在南京的新首脑。 那破地方随便拉一个总旗出来都跟自己平阶,烂大街的百户也比自己高半阶。 他就算再笨再驽钝,此时也猜得到了,梁叛所说的有人会接手林教谕和夏学礼,就是缇骑所。 只是缇骑所为甚么要这两个人,这俩人和南京锦衣卫缇骑所完全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不过此时他顾不得多想,立刻站起来跟着老周走了出去。 大堂外面站着几个常服男子,见了张守拙出来,其中一个走上前拱手道:“在下北镇抚司缇骑所百户段飞,打搅张大人,请恕冒昧。” “不必客气,不知段大人来有何贵教?”张守拙有点纳闷,看这姓段的长相斯文,说话也确如老周说的那般文绉绉的,只是不大像锦衣卫的粗汉。 那段百户似乎看出了张守拙的疑虑,掏出一块牙牌,十分客气地递了过去。 实际段百户是正六,张守拙因为是京城附郭的知县,阶略高于普通知县,也只是从六。 不过锦衣卫里面不干活儿的百户三文钱一个随便挑,实际地位并不比张守柱这种实职知县高。 段飞也不避讳,很爽快地道:“实不相瞒,在下奉敝所千户陈大人之命,来借一个要犯。” 张守拙哪里还不知道他们要甚么人,当即招手将一名皂隶叫过来,让他去牢里提了林教谕和夏学礼来。 段飞在旁听见,不由得眉毛一挑,讶然道:“张大人知道我们要夏学礼?” 因为锦衣卫尚未对夏学礼进行审问,还不知道林教谕参与其中。 张守拙讳莫如深地一笑,将夏学礼的供词交给了对方,只说那林教谕也同此案有关,如果锦衣卫需要将林教谕一并带走,也无不可。 至于他是如何知道缇骑所要抓夏学礼的,张守拙并不多加解释。 段飞也不好追问,站在那里看过了供词,客客气气地还了回去,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位林教谕在下也要一并带走了。” 不一会儿牢里将两人提了过来,几个狱卒跟着,当面交给张守拙画押收讫。 张守拙道:“请段百户验明正身,签个移交的手札便带可带走。” 这是正规手续,段飞自然乐于如此。 况且张知县半句话也没多啰嗦,爽爽快快将人送了出来,他于情于理也该当配合别人的要求。 段飞点点头,正要下令查验,忽然一股熏人的恶臭从那两人身上飘了过来,张守拙已经提前退开了半步,几个锦衣卫却都屏住呼吸,忍不住皱起眉来。 段飞看到林教谕裤子和衣服上一片洇湿泛黄的颜色,以及二人的凄惨样子,就知道是甚么情况了。 不过他并没有一点点要动恻隐之心的意思,反正等会进了锦衣卫的昭狱,这两人还要承受更惨十倍的折磨。 他的手下只是简单地问了两人的姓名、籍贯、身份,和手中的资料两相对证,便向段飞点头表示可以接收了。 段飞立刻签了张守拙递过来的手札,还回去以后,向张知县作了个揖,说道:“多谢张大人,在下回去一定向陈千户禀明张大人的相助之意,告辞。” 张守拙也作揖送行。 段百户带着人赶到位于城北锦衣卫校场的昭狱,陈碌已经等待多时。 本来到江宁县学抓个县学生,不需要费甚么时辰,他是估算好了时间,掐着点从保泰街赶过来的。 谁知这段飞足足让他等了两刻时辰。 这姓段的虽说是个军户出身,但中过乡试,本来在户部是个文职官,前几天文伦亲自写信打了招呼,将这小子插进了锦衣卫缇骑所。 陈碌昨晚接到钱丹秋的命令,把萧武派去了溧水县。 如今在溧水县代掌县印的钱申功之前几次同暴民谈判未果,那些反贼几次三番提出要求来,要钱要粮,钱申功本着以抚为主的宗旨,次次满足。 可是那些暴民每次得了钱粮都要翻悔,不肯投降就范。 其实此时大水早已退了,县城以南水灾稍稍乐观一些的,已经开始恢复生产,只是县城以西、以北因为暴民盘踞,至今仍旧是一片荒芜。 于是钱申功一边再次同反贼谈判,一边秘密遣人进南京来求援。 他已经买通一批暴民,通过这些人查到反贼当中有一个号称“黄天将军”的首领,蛊惑了无数灾民负隅顽抗。 萧武带专诸总前往溧水县,目标就是刺杀这个黄天将军。 现在萧武不在,陈碌身边缺个跑腿的,只能将这个段飞支使过去抓人。 再说萧武是他缇骑所的一柄利刃,杀鸡不能总用牛刀,陈碌也希望文伦送来的这个人是个能用的。 可谁知派他去抓个人也要用这么长的时间! 陈碌面色有些不豫,坐在昭狱的门厅之中,淡淡地看着进来的段飞。 段百户是在部院之中老练过的,察言观色自有一套心得。 见到陈碌的脸色,立刻知道是怪自己回来得迟了。 他连忙趋步上前,做出十足恭谨的样子,将自己如何在县学扑了个空,如何辗转打听到人被江宁县衙给捉了去,又如何带人到江宁县接人的缘由十分恳切地解释了一遍。 既不夸大,也不谦虚。 并且将面见张守拙的事情事无巨细,向陈碌一五一十叙述一遍,最后请教道:“卑职始终不明白,这张知县何以未卜先知,猜到卑职要去提人?” 陈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听了段飞的解释,知道是情有可原,同时又觉得这人会看眼色,做事不失条理,也还算聪明干练,心情立刻转晴。 “张小黑他会个屁的未卜先知,我还不知道他?他八成是从梁叛那里听来的!” 喜欢锦衣大明请大家收藏:()锦衣大明更新速度最快。;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三章 新来的城门官 启动新域名 输入地址:启动新域名m 陈碌没有向这个新来的手下解释梁叛是谁这种问题,反正只要在缇骑所呆的时间长了,肯定会经常听到这个名字的。m.51.co 他叫人将那两个臭烘烘的家伙扒了衣服,两桶凉水浇下去,把他们身上的屎尿冲了个干净。 这就是林教谕和夏学礼在昭狱中享受到的最后人间了。 北城的昭狱虽然正发生着惨绝人寰的事情,但是这并不能影响到梁叛。 他在货栈边上的小楼里,与冯二、谭三郎三人坐在一桌,那张画像就放在桌子当中。 冯二和谭三郎都盯着看了半晌。 “是他!”谭三郎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很笃定地道,“冯二哥,你瞧,就是他对不对?” 坐在他对面的冯二笑了:“除了他还能有谁?三郎,你打算怎么办?” 那人果然就是曹老刀! 梁叛本以为谭三郎会立刻带人到大同楼去把曹老刀砍了,谁知谭三郎闭着眼沉吟片刻,突然睁眼说道:“据我爷爷说,那大同楼的老板可不一般,不能直接打上去!” 他在梁叛和冯二面前并不忌讳提到自己的爷爷,虽然他爷爷谭如松背叛了漕帮。 梁叛和冯二自然也不在意,谭如松是谭如松,谭三郎是谭三郎。 谁也不会怀疑谭三郎对漕帮和齐四的忠诚。 冯二点点头道:“我也听过,大同楼和南城潇湘院的老板好像是同一个人,不大简单的。” 梁叛心想,怪不得昨天在大同楼看到潇湘院的账房,原来两家是同一个老板。 单看潇湘院的架势和九娘的独善其身就知道,这老板绝对不是一般人。 谭三郎甩甩脑袋,说道:“我几夜没睡成,这会儿脑子不大清爽,容易办错事。冯二哥,借你的地方睡一觉,劳烦你派两个弟兄盯着大同楼,万事等我醒来再说。” 冯二自然答应,忙叫人把守夜兄弟的铺盖取了一床来,两张桌子一拼,就是一张床。 谭三郎向梁叛拱拱手:“梁五哥,托你的事就算了结了,多谢的话不说了,都在心里。” 梁叛也拱拱手:“行,你快睡罢。我同冯二哥聊聊。” 谭三郎又对冯二道:“冯二哥,劳你费心,陪一陪梁五哥。” “都在我身上。”冯二也催他睡觉。 谭三郎也不矫情,上桌躺下。 也许是太过劳累,也许是找到了曹老刀、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谭三郎倒在枕头上闭眼就着,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打起震天响的呼噜。 梁叛一边同冯二下楼,一边暗暗咋舌。 他忍不住与冯二称赞道:“没想到三郎真沉得住气。” 冯二也是点头:“看他五大三粗的样子,都以为也是个粗心汉,其实齐老大最知道他,不止一次跟我说三郎粗中有细,是个办大事的。” 到了楼下,冯二带着梁叛逛了一遍码头,反正明天就要开香堂禀报祖师爷了,梁叛也该了解了解漕帮的产业底细。 当然了,漕帮的弟兄更应该知道知道齐老大多了这位把兄弟。 所以冯二一边带着他转悠,一边向梁叛介绍这码头货栈的进出货,以及大概的数量。 包括他们这里一些弯弯绕的规矩、习惯。 哪一片归朴老六管,哪一片归赖猴子管,还有其他地方的管事,以及街对面粮油店和粮仓的掌柜,也都简单地介绍了。 梁叛只是随意听着,起先还以为冯二只是带自己参观参观,并且随口介绍。 可是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冯二将码头和粮仓上上下下的关系甚至是他们内部的机密都毫无保留地同他说了,梁叛这才觉得有些别扭。 他连忙制止了冯二,笑道:“快打住冯二哥,我又不是到你码头来查账的。回头一桌吃个饭,弟兄们互相认识认识就行了。” 冯二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梁叛虽然和齐老大结拜弟兄,与自己也很亲近,但毕竟没有入帮,有些事的确不该多讲。 他笑了笑,也没多在意。 两人走到三山街上,不经意间看到三山门的门洞,都是一阵唏嘘。 梁叛想起一事来,便打听道:“冯二哥,你可曾见到三山门换新的城门吏?” 冯二摇头道:“还没有,最近一直是壮班当差,那位俞二哥应该还在任,不过水西门这里是水陆枢纽,应天府不会搁置太久的。” 梁叛深以为然。 应天府能够把这个位子给俞东来留了这么长时间,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不过这事总有个尽头,眼下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这个城门吏的主意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乘华贵考究的四人轿子晃晃悠悠地抬了过来,旁边跟着一个穿绸布戴小帽的跟班,经过梁叛和冯二身边,便朝三山门而去。 守门的壮班打算上来拦着问话登记,轿子却停了下来。 那跟班立刻命令压轿,急赶两步上前掀开轿帘,请他的主人下来。 轿子当中缓缓走出一个四十来岁,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这人生得肥头大耳,身穿罗衫,头戴瓦楞帽,迈着八字步走到那些壮班跟前,一双小眼眯着扫了一遍,尖声尖气地对那跟班道:“这班脚色便是我的手下吗?如何恁的不上台面?老爷也不叫一声?” 那跟班连忙指着那些壮班喝道:“小的们,我家老爷姓查,是查记醋行的查大少,马上就要上任三山门的城门官儿,还不快来拜见?” 那些壮班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突然跑出一个人来,说要上任做这里的城门官,还自称甚么醋行的大少,这算哪门子事情? 一个破城门哪里来的城门官儿,不就是个守门吏么? 再说他们有一个城门吏,三山门俞二,西门大官人,谁不晓得? 虽然这位西门大官人已经消失很多天了,又听说他们老家那里先过水患,又闹兵灾,应天府派了办上户部街家里去找,也只有下人在家,如今谁也不晓得西门大官人是死是活。 这时就听城门外“嘚嗒嘚嗒”的一串马蹄声响,由于那查大少将壮班都召集了过来,城门无人看守,一辆满是泥泞的马车径从城外驶了进来。 一名壮班正要转身喝止,可是一扭头,却瞧见那马车上挂着两个灯笼,上面都写着一个大字:俞。 喜欢锦衣大明请大家收藏:()锦衣大明更新速度最快。;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四章 还是姓俞的 启动新域名 输入地址:启动新域名m “那是俞二爷的车!” 那壮班惊喜地叫了一声。m.wallvo. 其他人闻言纷纷转头望去,瞧见那两盏灯笼,全都一哄而上,围住那马车七嘴八舌地打问起来,只留下那位自称新任“城门官”的查大少涨红了脸站在那里,狠狠地盯着那辆马车。 这群壮班虽然不认得字,但是俞东来的马车和灯笼是见多了的,这个字丢在文章里叫他们找,十天半个月也找不出,可是单单地挂在灯笼上,一眼就能认得准准的。 灰头土脸的马车车夫突然见到这么多人围上来,吃了一惊,等到听见这些人一个劲在问“俞二爷”、“俞大官人”、“俞老爷”的时候,那车夫才放下心来,连忙“吁”一声勒住马。 梁叛也以为是俞东来到了,连招呼也没来得及对冯二打,急忙走上前去,站在那群壮班后面,等车上的人下来。 他心里甚至在猜,头一个下来的会不会是俞二嫂呢? 又想:是不是洪蓝埠贼患平了,还是他们偷偷潜出来的? 越是猜想不到,越是心急,忍不住一声告罪,推开两名壮班,挤了进去。 没等车夫搬了脚凳过来,那车厢门便打开了,梁叛就站在后面,车门一开便与车中人一个照面,两厢不由得都愣住了。 挤在后面的壮班看到那人,也愣住了,从两侧和车头呼啦啦靠过来的,也呆在了当场。 车里的根本不是俞东来,那是个满面虬髯的大汉,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但是梁叛认识。 那大汉扶着满是泥泞的车厢,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踩在车夫搬来的脚凳上。 梁叛连忙上前扶住,叫道:“三叔,想不到是你来了!” 三叔也很激动,自从离了洪蓝埠,他就一直心慌慌的,等到了南京地界,放眼望去全然一片陌生,心中全然是一片彷徨。 等他看到绵延无际的南京城墙、以及需要仰着脖子才能看清全貌的安德门城楼,心里愈发慌乱起来。 一向在洪蓝埠高高在上的俞三爷,今日到了这里,陡然变成了一个初次进城的乡巴佬,南京人的神气让他涌起一股浓浓的自卑之感。 等到他看到这座巨兽一般的三山门,那种慌乱和不安便达到了极致,他看见那几道深邃幽暗的券门,一重接着一重,仿佛巨兽欲择人而噬的巨口! 俞三叔激动地攀着梁叛的胳膊,原本那颗无所适从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他这才体会到人们常说的“他乡遇故知”是一种甚么心情。 “老五……” 俞三叔不知道说甚么好了,他实在也说不出话来。 梁叛看到后面还有三辆车,缓缓驶了进来,有大有小,只是不论是马匹还是车厢,都满是泥泞,车夫都灰头土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千里迢迢逃荒来的。 其实洪蓝埠到南京城,也不过几十里路罢了。 他急忙道:“不要多说,先回家梳洗换装,歇一歇脚,今天晚上我做东,给你们接风洗尘。” “哎,哎,好好好。” 俞三叔一叠声答应,现在他只听梁叛的,怎么说怎么好。 当即还回到车里,却一定要拉梁叛一道儿陪他,否则哪里肯安心。 梁叛只要远远朝冯二打了个招呼,冯二再没眼色也知道梁叛这时候有事要忙了,便点点头,摆了摆手。 梁叛临上车前将今日三山门当班的壮班班头拉了过来,指着俞三叔道:“庄老哥,这位是俞二哥的亲三叔,俞家人已经回来了,一切还是照旧,只是这两天的差事要万万拜托。” 那庄班头此前一直疑惑,不知来的这帮人到底是不是俞家人。 要是俞家人还好,万事有了主心骨,如果不是的话还呆站在那里的胖子可就没办法搪塞过去了。 他也算是三山门的“老人”了,俞家祖辈在这门里当差,几乎是世袭的差事,年年也不曾亏待了他,俞二人爽快,待他也很客气,一向搭档得不错。 所以如果可能的话,这庄班头到愿意替俞家看住这个位子。 现在梁叛证实了这些车马正是俞家的,庄班头立刻松了一口气,底气也足了起来。 他懂梁叛最后那两句的意思,意思就是再替俞家守两天。 当然了,守的不是这个门,而是城门吏的位子。 庄班头朝那个甚么查大少瞥了一眼,拍着胸脯道:“好说,弟兄们都盼着俞大官人回来呢。” 梁叛晓得他是想打听俞东来,没有当场明说,只道:“俞二哥的家你老兄总认得?” 看到庄班头点头后,接着道:“今晚下了差,到俞家吃饭。” 不用多余的话,庄班头答应下来。 梁叛上了车,才发现车上还有人。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不用想,一定是俞三叔的家眷了。 好在这车厢宽敞,四人坐着倒不嫌太挤。 那妇人弯腰想给梁叛作礼,梁叛连忙道:“三婶,这是怎的,该我给你行礼。” 俞三叔本来就豁达,向来不拘这些小节,此时帮腔道:“哎呀你弄这些也不瞧瞧在不在地方,再说你是长辈,这像甚么话?” 他浑家被他抢白这两句,并不生气,只是腼腆地笑笑,看来不像是俞二嫂那种做主管事的女人。 果然俞三叔道:“老五,你也不要笑话你婶子,她是个小门户的,老老实实的人,只是不出趟,一出了门,啥辰光该做啥事,一点也不晓得。哈哈哈哈。” 他叫梁叛不要笑话,自己反倒先笑起来。 坐在他浑家身边的姑娘便噘着嘴嗔道:“爹,不许你编排我妈。” 这丫头长相随她爹,五官很分明,大眼睛大嘴巴,脸盘子也很饱满,虽然说不上好看,可白白净净的,也还可看。 俞三叔指着他闺女,笑着对梁叛道:“这是小女,叫阿珠,从小娇惯得很。” 阿珠更加不依了,就在车上朝俞三叔撒娇。 俞三叔只好摇头道:“你这样如何把得出去?” 俞三婶便将眼睛来看梁叛,梁叛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学那老僧入定起来。 他心里暗想,回头赶紧做媒拉纤,把老八或者高脚七说给他们家,省得俞三婶再打自己的主意…… 喜欢锦衣大明请大家收藏:()锦衣大明更新速度最快。;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五章 洪蓝埠的情形 启动新域名 输入地址:启动新域名m 到了户部街俞东来家,留下来看家的管家也是洪蓝埠人,因此认得三叔,连忙将马车引了进来。m.ygdzr. 俞三叔这次带来的三辆马车,一辆是自己一家三口,后面两辆车是钱物行礼。 梁叛本来打算让俞三叔他们一行人先歇息个把时辰,但是三叔心里仍旧难以安定,非得拉着他说说话不可。 梁叛也想知道洪蓝埠如今的情形,以及三叔他们来南京的目的。 于是两人就在上回半夜同俞东来见面的那间房里坐下,进来倒茶服侍的,还是上回见到的那两个小大姐,一个外向的叫小春,另一个内向些的叫卉姑。 两人吃了口茶,梁叛问起洪蓝埠和俞二的情形,那两个小大姐也站在旁边听着。 俞三叔道:“家里还成,早先搬到谢家庄去避水,后来大水退了,又回了自家庄子。只是外面有个叫甚么‘黄天将军’的扯旗子造反,连官军也敢打,大家也不敢出门,守了大半个月。” 梁叛忙问:“反贼没来骚扰庄子?” 俞三叔道:“庄子有家人和佃户守着,他们百十号人在庄子外面转过两次,看见我们人多,不曾发难。 那黄天将军派人来沟通过两次,一次要我们加入叛军,一次是向我们借粮。第一次我们没答应,第二次叛军要两一千石,你二嫂只给了二百石,将他们打发了。” 梁叛听了暗暗点头,俞二嫂这么做很对,如果不给他们粮食,不论是反贼饿极了或者惹恼了,都有可能铤而走险来打俞家的庄子。 如果给得多了,又会引起对方的贪婪和觊觎。 所以二百石不多不少,也算两面有个交代。 俞三叔说起后来的事,讲刚开始就听说南京派了一支军队来,他们本以为朝廷大军一到,这帮反贼就要土崩瓦解了。 谁知那黄天将军真有几分本领,带着叛军东躲西藏,将南京来的官兵引到湾子口,将提前垒好的泥堤掘了。 虽然那泥堤蓄不了多少水,也根本没有达到关云长水淹七军的效果,但是泥堤一倒,河水卷着滚滚泥汤将追上来的南京兵冲得跌跤打滚,没过小腿肚子的泥水吞了官兵的靴子和武器。 等到那些官兵七荤八素地从泥池子爬上来,早已是赤手空拳,给叛军追着杀了个片甲不留。 当然了,俞三叔根本没有亲眼见过这些情形,他所知道的都是从叛军中逃出来的难民说的。 那黄天将军起初为了壮大声势,强行裹挟了许多难民在队伍当中,号称有两万人,其实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一千多,其中真正敢造反杀官的,只有二三百人。 刚开始有难民见到他们杀官军便溜走的,黄天将军还会派人抓回来杀掉,名曰稳定军心。 后来叛军抢来的粮食渐渐不够了,有些难民再逃走,那黄天将军便放任自流,不再管束了。 最近几日听说黄天将军同溧水县的钱大人谈判,要了许多钱粮,许多溧水县士绅都说钱大人是养虎为患,要纠集起来到南京来告,眼下也不知是甚么情形了。 梁叛听了直摇头:“钱申功这是缓兵之计,他给了钱粮,那些叛军有吃有喝便不会乱跑。如果不给的话,那些人逼得急了,一定会开始流窜,四处抢掠,到时候只会越滚越大,一发不可收拾,官兵追也追不及的。” 俞三叔点点头,对这话深以为然。 其实梁叛已经晓得萧武去了溧水,那黄天将军也没几天好过了,匪首一死,那些乌合之众不足为虑,钱申功大概就要完成任务了。 不过这事没必要对俞三叔说,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此时知道了俞家那边没事,俞东来锯了腿,伤势也缓过来了,稍稍放心,问起三叔到南京的来意。 “第一是来接手东来的这个城门吏。”三叔道,“第二是带了银子来筹买粮食,洪蓝埠洪蓝埠那边被反贼一闹,官府的接济下不来,难民已经在啃树皮了。庄子里的存粮被大水冲走不少,此时也快接续不上,最多十天半个月就要断炊。” 梁叛没想到最终还是粮食的问题。 不过他倒是有个好消息:“俞二哥有一帮戏行的朋友,前几日做了个义演,筹集了近万银子,已经在采办粮食了,而且是我们江宁知县打了招呼的,估计最迟再有两三日,就要先送一批粮食到溧水。” 俞三叔听了又惊又喜,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没口子的感谢,也不知感谢谁人。 梁叛笑道:“不要忙,漕帮也有粮食要送,不但为了这次水灾,因为地都荒了,洪蓝埠今年和来年的粮食没有着落,漕帮最少管两年,不过不是白送,是按南京市价加一成船费发卖。” 俞三叔听说是按照南京市价,更加感激,别说只是加一成船费,便是再加五成,也算救了命了。 哪个受了灾的地方,粮价不是成二三倍往上涨? “不过你这个城门吏要好生想想办法。”梁叛很快给他泼了一句冷水,“你在城门那里没瞧见,在你们进城之前,已经有个人要到三山门来上任了。” 俞三叔愣了一愣,奇道:“东来还活着,这城门吏怎可换人?” “不是这样说。”梁叛道,“俞二哥长久不到任,又在洪蓝埠生死未卜,这三山门和西水关都是重要关口,府衙不可能一直放任着不加管束。 “三叔,你不要怪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个位子俞家可以花钱打通得来,别人也可以。今天也是赶巧你到了,不然这个位子或许已经改名换姓,不是俞家的了。” 俞三叔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同他说吃喝享乐玩儿闹的事情,他有的是心得,可是官场中这些事,他完完全全是个门外汉。 所以听梁叛说得如此严重,不由得忧心起来,问道:“那怎么办?” 梁叛想了想道:“你除了筹粮食的钱,另外还有没有银子?” “有,还有几千。东来一定叫我带着,说南京不比洪蓝埠,我们在这里要巴结别人,可不是被人巴结。” “俞二哥这方面是老行市了,他说得一点不错。你银子够,回头我来想想办法,托人到府里问问这件事,看看需要找谁。到时候该通人情该掏银子的,就要三叔你自己办了。” 其实俞三叔也是人情熟透的,为人又爽直豪气,不输于俞东来,只要叫他熟悉了这边的情形,心态放平和些,未必用得着梁叛指点。 其实做城门吏也就是做的人情事,说白了就是南京城的高级门童,要看眼色,要放面子,这些事俞三叔来做正为合适。 “府里的事情你先不用操心了,晚上我请了三山门壮班的班头,你好好结交了他,以后的事就顺手了。” 《锦衣大明》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锦衣大明请大家收藏:()锦衣大明更新速度最快。;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你有熟人吗 启动新域名 输入地址:启动新域名m 俞三叔领教了,将那庄班头记在心上。m.eskjk. 他向梁叛问起南京的米价和风土人情,问米价当然是为了尽快操持筹粮,不能只教旁人尽心费力,自己反倒闲在起来;再一个,毕竟是粮食收进自己仓里才能安心。 问风土人情是为了今后要在南京长住,须得先做一番了解。 梁叛便同他说了。 南京米价只在发大水的那会儿涨过一些,最高时斗门桥果子行的大集市卖到八钱七分银子,也是导致振武营哗变的主要因素之一。 不过眼下因为朝廷接连从周围几个府县调集了足够的粮食,米价已经平抑下来,只是也还高于往常,每日在五钱五分到六钱一二分之间浮动。 南京的米价在本朝一直都还相当平稳。 国朝南京米价近二百年来最贵的一次,还是崇佑二年癸未。 那年南京大旱以后又发瘟疫,死亡枕藉,第二年插秧以后又再大旱,米价一路贵至一两三四钱,是往年的三倍。 一直到处暑以前,突降一场甘霖,田间本将干死的禾苗骤然发起,当年收获三四倍,这才渡过难关。 再贵的时候也有,有史料记载南京米价最贵的时候要到南北朝了。 《南史》当中记载侯景之乱时,梁朝侯景起兵反叛并攻打都城建康,台城被围后城中无粮,米价升至七八万钱,相当于如今七八十两银子,足有一百五六十倍。 至于南京的风土人情,要分上元、江宁,又分城内、城外,各不相同。 上元县自大中桥往东,至正阳门、朝阳门,北到太平门,是大内官司部院所在,往来多是达官健吏,倨傲奢侈,自高一等。 而运渎两岸自淮清桥到朝天宫,往南至三山街、陡门桥,是南京城内百货聚集之所,市侩而嘈杂、精细而浮夸。 江宁县秦淮河包围以内,并南门东一带,是人文荟萃之所,墨客骚人、游侠豪客、脂粉烟花,毕集于此,这一带人多享乐靡费、淫逸骄奢,然而又有几分高雅风骨藏于其中。 南门西是贫富杂处其间,人口稠密拥挤,风土也相对驳杂,大多精细吝啬,稍显淳朴而已。 至于两县乡下,上元县是北部临江,东、南接壤句容、溧水,山地丘陵众多,土地有沃有瘠,各参其半,民众大多劳苦,好斗善讼。 江宁县西面临江,占有南京西部和南部,多膏腴之地,百姓相对殷实驯服,少起争端。 南京总的来说土著比较安土重迁,也不愿奔波劳作,又耽于享乐,家中其实营收不高,却又追求奢侈。 反倒是外地人豪客极多,又肯踏实做事钻营,大发其利的不在少数。 俞三叔听了啧啧称奇,想不到一城两县内外竟有如此丰富的人文风俗。 梁叛看看时间不早,拿银子派人到街上定了一大桌席面,又写了个帖子,让人送到郃阳侯府,把赵小侯请了来。 其实饭口上请人并不礼貌,俗话说“三日请客,一日捉客”,贵客提前三日而请为尊敬,当日请客的叫“捉客”,相当于临时捉来陪客充数的。 不过赵小侯收到帖子以后,并没有感到半点儿不愉快,反倒极为高兴,连回片也不用写,就叫送信的人等了片刻,自己换了身衣裳便跟着一道儿赴约去了。 除了赵小侯,梁叛还请了俞二的几个朋友,徐学仁、蒯淳安、胡懋礼、蒋大娘这一干人。 这帮人近几日都在张罗筹粮往洪蓝埠送的事情,忽然收到梁叛的帖子,说是洪蓝埠俞家来了人,还是俞东来的三叔,哪有不应邀的道理,都约齐了到户部街来拜。 最先来的是庄班头,他下午就赶不及要来了,实在是这段时间俞东来不在,心中没底。 俞三叔将他奉为上宾,两人聊得极是投机。 谁知等到其他客人一来,庄班头就坐不住了,他见这些客一个个都是衣冠中人,连忙往下面让,酒席上来,吃着饭也不自在,蒯淳安敬了他一杯酒,就把这庄班头给喝得醉了。 俞三叔连忙派人将他扶下去吃茶,吃了一会酒劲上来,就要告辞。 实际他是自觉身份低微,总坐不住了,托词要走。 俞三叔也觉得抱歉,亲自将他送到门口,派家人驾车送了他去,并且约了下次再单独吃酒。 送走庄班头,席上聊起筹粮的事,俞三叔又再离席谢了徐维和蒋大娘几位,一场酒宴宾主尽欢而散。 这其中唯有赵小侯怏怏不乐,在座的他一个也认不得,又不知梁叛叫自己来何事,心里记挂着韩小妹那件事,又苦于找不到机会开口。 一直等到酒尽人散,梁叛将赵小侯留了下来,他才觑了个空当,将梁叛拉到角落里问道:“梁五哥,你找我来有事?” 梁叛看看俞三叔出去送人的背影,并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爹啥时候到兵部上任?” 赵开泰的老子赵伯锡即将接任南京兵部武选司郎中,这已经不是甚么秘密了。 赵小侯倒是没有隐瞒,他说:“就在这三五天以内。正好,我来的时候我爹告诉我有个事情需要找人帮忙,还说有个姓陈的人能帮他,让我托你给这个姓陈的带一封信。” 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来,就是一只空白信封,里面塞了薄薄的两张信纸。 梁叛将信接过来,看也没看就揣进兜里。 那个姓陈的不用说,肯定是陈碌了。 赵伯锡没有联络陈碌的办法,只好找到自己。 搞不好还是陈碌刻意安排如此的,让赵小侯和自己充当他们之间的联络人,好避免他跟赵伯锡二人直接会面。 说起来赵伯锡是景王一派的人,又是勋贵,又是未来八竿子打不着的皇亲,而陈碌是湖溪派在南京的首脑。 两派虽然没有直接的冲突,但是因为庞翀支持景王的缘故,导致景王一派与湖溪派隐隐然站在两个对立面上。 所以陈碌和赵伯锡两人该当有所避讳,不太合适私下见面。 对于替他老子跑腿当联络人这件事,赵小侯倒是无所谓,他现在跟丁少英那帮世家纨绔已经彻底决裂了,反正也没人玩,正好找梁叛陪他。 况且他们家现在有重新起步的势头,他作为家中的长孙,也该承担点儿责任。 不过赵小侯还是有些奇怪,这个姓陈的人既然能够帮助自己老爹,说明不是个简单的人,这梁叛明明就是江宁县一个捕快,虽然的确和一般的捕快不大一样,可又怎么能认识那种大人物的? 而且能够给那位陈先生传信,看样子还很亲近,至少是有资格见得上面的。 这时俞三叔从外面送了客回来,梁叛才拉着赵开泰和俞三叔坐下来,说起将赵开泰叫来的原因:“赵小侯,你在应天府吏房有没有熟人?” 喜欢锦衣大明请大家收藏:()锦衣大明更新速度最快。;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新的圈子 启动新域名 输入地址:启动新域名m “应天府吏房?”赵小侯挠挠头,“好像没有。m.jsjmr.府衙六房都是老家伙,我哪里认得,家里大概也不会有人认识。” 赵小侯说的是实话,而且算是很客气了。 府衙六房的吏员身份太低,根本不够格与郃阳侯家的人交往。 梁叛早就料到,刚才也不过随口一问,他笑了笑道:“这样,我猜你现在也没人玩儿了对不对,我给你支个招,你找一下李伉。” 李伉就是应天府推官李梧的儿子,曾经骚扰过冉清,后来被梁叛偷了马。 在黎震的案子上为了抓丁少英,这小子被张守拙逮过,表现出乎意料的好,也让梁叛对他改观不少。 不过赵开泰和李伉一个是勋贵世家,一个是官宦子弟,过去在那个神驹营也是分属左右,并不是很对付。 况且赵开泰过去是在勋戚圈子里玩儿的,根本就看不上那些没有血统和荣耀的官宦子弟,让他去找李伉的麻烦还行,可让他去找李伉帮忙,这就太掉价了…… 所以赵开泰有些为难了。 “不是找他帮忙。”梁叛耐心地给他解释,“你看你现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已经被勋戚的圈子给踢出来了罢?” 赵开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梁叛笑笑,接着说:“你爹马上要放缺上任,你们郃阳侯府也不再只是单纯躺着等饭吃的勋贵,也是官宦人家了,你不干脆换个圈子玩儿?而且李伉那小子也有点东西的。” “有东西倒是有东西,要我跟他玩儿也不是不行,可这还是找他帮忙啊……” “我说你还是放不下勋贵的臭架子!”梁叛笑着点了他一句,“再说了,谁让你空着手找人帮忙了?” 赵小侯更不干了:“不空手,我还得给他送礼啊?” “不空手也不是送礼,他帮你,你也可以帮他,利益交换懂吗?”梁叛道,“我调查过,李伉的老子李梧是崇佑十四年乙未科的三甲,上榜的那年才二十二岁,也算是少年得志,可惜做官到现在十八年也不过才是个府衙推官。 “即便应天府是京城,他这个推官比别府高半阶,也不过是从六,你猜他想不想更进一步?” 三甲就是赐同进士出身,不会选庶吉士,而是直接绶官正八,要从部院司监或者州县地方的底层做起。 梁叛得到的信息显示,李梧最早就是在江西赣州府共和国摇篮——瑞金县做的县丞。 六年两任考满升到浙江开化又做了两任县令,然后才到的应天府做推官,到今年又是两任期满了,可谓“两步一个脚印”。 赵开泰不由得沉吟起来,听上去这个李梧还真是挺衰的,也很有操作的余地。 “李梧今年通考是‘廉、勤、长、中’,但是仍旧没有升官……” 梁叛又提醒了他一句。 所谓“廉、勤、长、中”,指的是官员考核的“四格”,即“守、政、才、年”这四项所对应的考评。 四格中每一格的考评分三等,比如“廉”就是“守”也就是操守这一格的第一等考评,“勤”是政务第一等,“长”为才干第一等,“中”为年龄第二等。 李梧在年龄上之所以只判了个第二等,是因为他今年已经有四十岁整。 虽然这个年纪放到后世的现代标准当中仍然可以称为“青年官员”,但是在如今,年龄这一格的考评中只能考为二等。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通考成绩。 李梧今年没能更进一步,显然也不是年龄的问题。 梁叛大概能猜到是甚么原因,但是这件事很复杂,牵扯甚广,又与今年的加科有关,所以还不打算对赵开泰说。 不过他已经讲到了这一步,赵开泰再驽钝也懂了——李梧需要一个硬挣的关系和靠山来获得晋升的门路,而赵伯锡初入官场也需要一些能够互通有无的盟友。 梁叛让赵小侯找李伉,表面上为的当然就是请李梧从中牵个线,让俞三叔同管应天府吏房管城门吏的办交个朋友。 其实这种小事根本谈不上甚么帮忙,也不存在欠多少人情,反而是两家合作的一个契机。 有时候人们很愿意付出许多东西,去换一个合适的契机。 现在就看李梧的态度,想不想要赵伯锡这条路子,如果想要的话,而代价只是帮这么一个动动嘴皮子的小忙,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反过来说即便李梧并不想走上景王这条船,他也乐得帮这个小忙。 结个善缘嘛,又不费事…… 可梁叛并不是为了结个善缘,不然他就直接找张守拙了。 张守拙和李梧也算是有点交情的。 因为在丁少英的案子上,张守拙曾经拉了李伉一把,虽然坑李伉的也是他。 梁叛之所以不用张守拙,是因为他真正想拉拢的,是赵开泰。 用赵开泰帮俞三叔办这件事,不但能够拉近郃阳侯府与李梧的关系,也能拉近缇骑所与郃阳侯府的关系。 这是一举三得,而且大家都有好处。 “行。”赵开泰点头道,“我去找一找李伉。” “找他之前别忘了先跟你爹说一声。” 先跟赵伯锡说一声,他爹那里自然会有叮嘱。 赵开泰如果能够重新融入官宦子弟的圈子,对郃阳侯府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只要这事赵伯锡知道了,随便让他带两句话过去,李伉就不敢不接下来,李梧那里也必有回应。 这就算是联系上了。 赵小侯和李伉就不单单只是两个少年人一块儿玩的事情了,就变成了两个家族之间沟通的渠道。 就像梁叛和赵开泰之于缇骑所与郃阳侯府。 “知道了。”赵开泰连忙点头。 俞三叔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这俩人虽然说得云里雾里,但是梁叛提到应天府吏房,当然是帮他办城门吏的事情。 因为那庄班头之前就说了,管城门吏的就是应天府吏房。 可这虽然是他的事情,他却半点也插不上嘴,梁叛和那赵公孙虽然说得云山雾罩,但看起来已经将事情谈定了,而且那位赵公孙似乎还很听梁叛的话。 他没想到东来这位朋友,在南京也这么吃得开。 《锦衣大明》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锦衣大明请大家收藏:()锦衣大明更新速度最快。;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八章 做清官需要钱 启动新域名 输入地址:启动新域名m 谈完了正经事,梁叛就要告辞离开了,赵小侯自然跟他一起。m..co 临走前梁叛让俞三叔准备三份礼物,一份是给应天府吏房办的,一份是给这办正管上司的,至于这正管上司是哪一位,不必他来操心,交给那办即可。 至于第三份礼物,却不是给应天府吏房了。 剩下一份梁叛叫俞三叔用个盒子装了,等到事情办成,送给李梧答谢,礼不妨重一些。 不过这个谢礼对方可能收下,也可能不收。 而且照梁叛的估计李梧大概率是不会收的,因为李梧办这件事是与郃阳侯家做往来,收钱就落了下乘了。 但是该有的意思总归要有的。 所以礼不妨重,既显得漂亮,又不必真的花费。 如果李梧真的就收了,那也没事,梁叛回马上交俞三叔去李家拜会,把这个交情坐实下来。 做官需要钱,做清官更需要钱。 李梧在操守上的考评既然是“廉”,而且又是多年不进,说明他确实是没钱,这或许也是他始终难以进益的原因之一。 既然如此,他又肯收俞三叔的钱,那么俞家就把他供起来又如何? 用俞家的钱保他做个清官,让他有钱铺路,而不必落下个贪污的把柄,自然也能高升,有了这个供奉,俞家的实惠哪里会少? 头顶夜色微微有些凄凉,冷星寒月,虽然已经入夏了,可就连夜风都带这些丝丝的凉意。 赵家的跟班不远不近地跟在赵开泰和梁叛旁边,手里的灯笼刚好能够将赵开泰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照亮。 赵开泰跟着梁叛走出俞府,这才找到机会问那档子事。 他急忙自己接过灯笼亲自打着,将自家的跟班支开,凑到梁叛跟前,低声问道:“梁五哥,那个啥……你知不知道韩家那个……” 他自从打潇湘院回来,白日还可以找家里下人打打双陆消遣消遣,可一到晚上,就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 梁叛忍不住暗笑,这赵小侯食髓知味,有点念念不忘了。 他有心调笑两句,故意不解地问:“韩家哪个?哪个韩家?” 赵小侯果然急了,即便知道他是在调笑自己,还是忍不住道:“哎呀,就是韩国舅家的,韩小妹,你有没有消息?” “我哪里有甚么消息,那是你未来媳妇,你倒问我?” 梁叛这回真的好笑,不过他倒是可以理解赵开泰的这种心情。 就像是两人相亲看对了眼,就天天盯着介绍人要人家的联系方式。 可梁叛不是介绍人啊! 他哪知道怎么联系韩小妹啊? 更没办法将人家姑娘约出来跟赵小侯见面啊。 赵小侯有些沮丧,其实他也不是傻子,心里很清楚梁叛不可能帮他见到韩小妹。 他就想找个知情的人聊聊,说一说关于韩小妹的事情,多少抚慰一下自己所受的相思之苦。 “你们不是还有十多天就成亲了?以后天天都能见到,急甚么?” 梁叛看他一脸苦闷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他一句。 不过这种情窦初开的雏儿,都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不得已也只能用这种憧憬将来的办法来缓解相思之情。 梁叛倒是没想到,这个赵小侯居然酒醉乱性之后,就把人姑娘惦记上了,不但是个纯情少年,还是个痴情种子。 其实梁叛回家和赵小侯并不顺路,他家在南边,赵小侯家在北面,但是此时两人走的是向北的道路。 两人一路走,赵开泰一路愁眉苦脸。 梁叛忽然开玩笑地说:“要不这样,我有个信息咨询服务社,收钱接委托。你哪天去我那下个委托,是想知道人家的住址呢,还是想见人家,我们帮你想想办法。” 赵开泰一听觉得新奇,便将这甚么服务社的委托模式问清楚了,表示回家想一想,明天就要到六角井去找梁叛。 郃阳侯府在北边汉府街,汉王府一隅。 汉王府最早是太祖皇帝为陈友谅之子陈理修建的居所,后来成祖赐给汉王朱高煦,也就成了汉王府。 不过宣德元年汉王在山东造反,失败投降后被废为庶人囚禁西安门,不久连同几个儿子一起被杀。 汉王这一脉便绝了。 汉王府也就荒废下来。 如今的汉王府梁叛虽然没有进去过,但是在后世的时候他游览过南京总统府、清代江宁织造,分别为民国和清朝在汉王府的基础上改建而来。 梁叛没有闲到将赵小侯送到汉王府,两人半路在二郎庙便道别分手了。 赵小侯带着随从自己急匆匆回家,梁叛则背着手借着月光在附近转了一会儿,找到了扬州季氏所开的药店季成堂。 季成堂朝街的店门还没关闭,不过已经上了一半的板子,两盏大灯笼分别挂在门顶垂花的两边,都写着一个烫金的“季”字。 梁叛远远站在外面张望,还能看到店里人影来来往往,敲算盘和报数的声音传出来,应该是在坐今天关门之前的盘点。 今天华大夫一大早便到了这里来找季老板,也不知是否从扬州回来了。 说起来也奇怪,那天华大夫来探过一次,恰好这位季老板不在,回家去招揽个管库房的人手,明明说的是再有一二天就要回来,怎么到了现在也不见回? 华大夫中间来过两趟,都没和季老板碰到面。 不过梁叛人虽到了这里,却没有进去的打算,这事交给了华大夫,便由他去办,自己贸然往里闯,搞不好打草惊蛇。 所以他只在店门外站了会,认了认门,便打算离开回家。 再多耽一会儿,城里就该夜禁了。 可谁知道刚准备走,就瞥见一个人影从眼角的视线当中一晃,眨眼间消失在季成堂边上的一条侧巷之中。 梁叛跟着转头望去,就见那侧巷黑洞洞的,很狭窄,不过二尺来宽,就是两家院墙当中留了个仅仅能够进人的路口。 有人从巷子里进进出出的本来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刚才那个人影并不是寻常的行走,而是快速地往里“溜”。 这个动作往往并不怎么光明正大。 梁叛带着几分职业性的好奇心,几步跟到了巷口,迅速伸头看了一眼。 喜欢锦衣大明请大家收藏:()锦衣大明更新速度最快。;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七十九章 报复 启动新域名 输入地址:启动新域名m 这么一看,就瞧见季成堂的围墙上又挂了两盏小灯笼,那处虽然瞧不见,但也能猜到是一扇侧门。m.127. 此时就在那侧门前面,一个身穿深色布衫的汉子,正猫着腰在那门上捣鼓这甚么。 梁叛不由纳闷,怎么都快夜禁了还有小偷跑出来溜门撬锁? 这也太敬业了,万一错过了夜禁的时辰,回头走到街上被中兵马司或者巡夜的更夫抓着,那就是盗窃和犯夜并罚,一顿臭板子打个半死是少不了的! 虽说季成堂家大业大,库房里不知道存着多少宝贝,可是这小偷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只可惜他是江宁县的捕快,此处却是上元县的地面,他管不着这件闲事。 他摇摇头,也不想管这件闲事,倒不是他怕麻烦——众所周知他是最能找麻烦的——主要这里是上元县的地盘,上元县知县栾琦这个人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的好。 梁叛正打算抽身离开,却忽然听见背后有个人高声喝道:“干甚么的,鬼鬼祟祟,在这里张望?” 这句话是扬州口音,好像是故意说得很大声,只怕里里外外的人听不见似的,在静谧的黑夜之中就显得特别突兀,把梁叛着实吓了一跳。 他转头去看,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后生,手里举着一盏气死风灯,正将那灯笼提得高高的,朝自己的脸上照来,又将双眼瞪着,盯在自己身上仔细打量。 那眼神充满了怀疑和警惕,好像是当场抓到了梁叛偷盗扒窃的现行! 梁叛一抬手挡住灯笼的光照,又是恼火又是尴尬,扒开那灯笼,低了头正要走,却见不远处一个身穿锦绸子交领衫、头上戴着个金丝绕匝瓦楞帽的中年人,正朝这边走来。 那中年身后是一辆正在卸板子的马车,马车上也挂着一盏小灯,两个管车的一左一右同时忙乎,店里也跑出几个伙计来帮忙。 梁叛立刻心中一动:这人就是季成堂的季老板! 他是大半夜刚刚回的南京? 那这后生岂非就是季老板从扬州带回来管仓库的? 果然,那人笑容可掬地朝梁叛拱了拱手,并不提“偷窥”的事情,而是很热络地问:“在下是鄙店季成堂的小东,敢问朋友这是抓药还是看看滋补妙?” 那浓眉大眼的后生仍旧将灯笼往梁叛面前举,另外一手指着梁叛,对季老板道:“他刚才朝巷子里张望,被我当场抓住,可不像个买药的,倒像偷药的!” 这后生说话时满脸一副表功的神态,好像刚到南京,就给店子立了一大功一般。 “不许胡说。”季老板瞪了那后生一眼:“你先进去,叫二泉带你去找个地方歇着,明天一早到库房去学。” 那后生只好答应一声,很不服气地瞪了梁叛一眼,进店门去找那个甚么二泉了. 梁叛右手已经紧紧捏成了拳头,只要这灯笼再在自己脸前面停留一秒钟,他就要把那小子揍一顿! 真他娘的是个愣子! 恁的假如没个亲戚照看着,这小子的尿性,要想好好地在南京混下去可不容易了。 梁叛板着脸给季老板拱拱手,并不因为这季老板讲道理,又替自己解围而感激涕零。 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我瞧见有个人在撬你们院门的锁,告辞了。” 说完朝巷子里看了一眼,季老板见状也顺着他的眼光看了过去,只是很可惜,两人甚么都没瞧见——那小偷已经成功撬开门锁,进了院子去了。 梁叛只是解释自己为甚么朝巷子里张望,顺便好心地给店里做个提醒,就离开药房,迈步走向二郎庙。 季老板看看梁叛的背影远去,只好又朝巷子里看,可是那里黑黢黢的仍然不见半个人影。 季老板忍不住朝巷子里走去,只是这巷子太窄,不走到跟前根本就看不见侧门的状况。 他犹豫了一下,想着该退出去还是往里走。 如果外面那个可疑的家伙只是随口乱扯,用来脱身的借口,那他走到门口发现门锁无恙,岂非走了一段冤枉路? 这个时辰,这道门的锁通常都是在里面上了闩的,季老板可不情愿白走这么一段吓人的冤枉路。 可是如果没有求证就轻易地退回去,就叫人无论如何不肯甘心。 季老板就这么直棱棱地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一时要朝前走,一时又转转身,嘴里咂了好几声,就是决定不下来。 就在季老板左右难抉,举棋不定的时候,却忽然看见季成堂大院的上方的夜空中,缓缓映出一片耀眼的火光, 一团团黑烟腾空而起,又将那些火光渐渐遮蔽起来。 季老板大吃一惊,很快就听见院里传出噼里啪啦的燃爆的声音,并且弥漫出一股满是草药味道的糊味。 周围的空气也在迅速升温,热浪翻涌出来,原本有些寒意的夜晚,很快变得温暖起来。 就在这时,院里突然响起一连串如雨点般敲打脸盆的声音,季成堂浑身一抖,就听里面有人嘶声叫喊:“不好啦,走水了——走水了——库房走水了!” 季老板这时候哪里还有闲工夫犹豫进还是不进的问题,他抓起袍脚拼命朝巷子里狂奔而去——他的库房走水了! 不,应该说有人点火烧了他装满了药材的库房! 刚才外面那个没怎么看清楚面目的身影迅速从他的脑海之中闪过,季老板现在没工夫考虑那人是不是同伙、是不是在给里面放火的人望风这种问题了。 他的心也像那燃烧的库房一样焦急,既想马上扑到库房外面去救火,又想抓住那放火的人! 季老板正狂奔着,眼看到了巷子深处的侧门外面,突然一个黑影从侧门之中溜出来,两人在这狭窄的巷子之中避之不及,顿时撞了个满怀。 季老板连忙劈手抓住那人的袖子,死死攥在手心里,扯起嗓门叫道:“来人呐,快来抓人呐!” 那黑影挣了两下没挣脱,情急之下从身上摸出一把亮晃晃的尖刀来,狠狠捅进季老板的肋下。 季老板剧痛之下松开手,他捂着伤口,急忙向后退去,哐当一声背顶在了门上。 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想抓住放火的人了,他只想逃进院子里,逃到他的伙计和家人们能够看见的地方,这样自己就能得救了。 可谁知道那黑影在灯笼下看清了季老板的脸孔,原本也打算逃走的,却停下脚步,举着尖刀又返回来,泄愤一般接连在季老板的胸口捅了好几刀。 季老板一时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喉咙里发出“咯咯咯”冒血的声音。 他瞪大眼睛,也看清了对方的那张脸,那是因为前不久因为监守自盗,被他辞退的那个库房伙计…… 《锦衣大明》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锦衣大明请大家收藏:()锦衣大明更新速度最快。;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章 拜会老师 启动新域名 输入地址:启动新域名m 梁叛看到季成堂的火光时,人已经走到了二郎庙尽头,过了路口便是延龄巷了。m.wanmeiweilai. 二郎庙这条街其实是因庙得名,因为这里确实是有一座二郎庙的,供奉的是灌口二郎真君。 二郎神原型身份众多,在儒家所指是姓李的李二郎,名叫李昱或者李泰;道家有些供奉的姓赵,叫赵昱,佛家和一部分民间传说则认为是杨二郎,也就是杨戬。 后来随着《西游记》和《封神榜》的刊行以及同题材戏曲剧目评的流行,二郎神的形象才逐渐被定格为劈山救母、担山赶日的杨戬杨二郎。 不过南京这座二郎庙所供奉的并非以上三位,而是蜀神川主李冰。 儒家所信的那位李二郎,就是秦蜀郡太守李冰的儿子。 梁叛就站在路口,转头从二郎庙中渐渐散尽的香烟之中,看到了那团将夜空映照得一片通红的火光。 烟与火在视线中重叠交织,逐渐连那烟气也被火光渲染,变成一片一片火红的烟云,在二郎庙上空飘散。 梁叛立刻便猜到了,那个溜进季成堂的影子大概并不是甚么小偷,而是个纵火犯。 好在国朝对里坊有一套周密的管理机制,城内建筑起火这种事情大多都会得到积极有效的响应。 梁叛也没瞎操心地去帮人灭火。 他很快趁着还没夜禁,急匆匆离开这里,回家休息。 然而就在朱雀街上,还有一个人影走的是与他截然相反的道路。 纪昭轻轻掩了一下领口,防止今夜格外寒冷的夜风灌进衣领之中。 不知怎么的,他总感觉背后有点冷森森的。 或许是衣服穿薄了…… 纪昭心里想着,肩膀忍不住缩起来。 回头看看,距离他所住的地方已经挺远的了,再要回去取衣服,恐怕夜禁前赶不到地方。 他也要在夜禁以前赶路,不过他不是回家,而是去上元县衙。 到县衙找一个老朋友。 按理说此刻并非会客访友的好时辰,不是他来得迟了,而是两人约的就是这个时候。 纪昭本来是低着头快步走在朱雀街上的,可是前方寂静的夜路上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连串轻快的脚步声。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黑夜中两人在月光下照了个面,不禁都是一愣。 纪昭认出了对面的那个人,居然是梁叛。 梁叛当然也认出了纪昭,虽然这家伙紧紧缩着身子,而且只有一面之缘,但他依然认出了纪昭。 两人只在马道街的凶案现场见过一面,就很清楚地记住了对方的脸。 没有多余的言语和动作,两人十分淡漠地错开视线,各自走向各自的方向。 但是纪昭很快就看到了二郎庙方向的烟气和火光,他转头看到梁叛的背影,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又过了一条街,在闺奁营中转入了上元县衙的后门。 从后门进县衙,便是直接进的后衙,也就是知县的住所。 上元知县栾琦自然就住在这里。 早有一名穿着皂衣圆领衫的家人站在后门口,举着灯笼在那里等他。 纪昭向那人点点头,那人便推开了身后的那扇门,将他请了进去。 进了后衙以后,纪昭便挺直了身板,整个人笼罩在一股肃穆庄重的情绪之中。 并非他有多看重这个上元知县栾琦,事实上那小子眼下虽然做了官,在官场上比自己先行一步,可从师门上排下来,栾琦不过是他的师弟。 不管是进学的时间还是拜师的时间,纪昭都要早过栾琦好几年。 他这般郑重,只因为今天要见面的,并不只是栾琦,还有他们的老师。 打着灯笼的人带着纪昭在后衙之中转了两个弯,将他引入一间偏屋之中。 这屋子不大,却仍只有半边亮着灯火,纪昭进门便脱了鞋,栾琦既然选了这屋子招待老师,那这屋子里一定铺了地榻。 因为他们的老师喜欢榻。 果然,整个屋内铺满了架空的榻扳,纪昭赤脚踩了上去,冰冰凉凉的,这让他瞬间想起了少年时在老师家里求学的经历。 那几年老师恰好就在他的家乡,他能有幸拜入老师的门下,有一半原因是自己抄抄得好,还有一半原因就是他会一遍又一遍地替老师擦拭那间屋内的地榻。 他们的老师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总是喜欢找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然后在集镇边缘或租或买一座小院,在小院中专门辟出一间铺满地榻的屋,然后整日整日地呆在屋里看。 老师的很多很多,多到架根本也装盛不下,多到连墙角和门后面都堆满了。 老师喜欢招揽一些读不起的穷生,让这些穷生们替他抄,每抄一本,他便付给这些穷生一笔不菲的报酬,于是全镇乃至附近的学子都对老师的门庭趋之若鹜。 尽管老师的脾气非常差,动辄打骂,有些受不住便再也不去了,然后老师就会在那些忍到最后的人当中,选一两名弟子,教授一段时日,便飘然离去。 纪昭想起自己当年在老师门下求学的种种过往,虽然所获良多,但那段时光显然并不令人十分愉快。 有些被打骂侮辱的情景,甚至让他每每梦中想见,都是一身的冷汗。 尽管如此,纪昭心中对那位老师,仍旧尊敬到了极点。 当然,也畏惧到了极点。 所以纪昭在那团灯光中看到老师的面孔时,心中的崇敬之情和恐惧之情同时涌起,他双腿一软,立刻跪倒在榻上,垂下头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下。 “好了,过来。” 陈绶坐在矮几后面,矮几上点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灯火阴晴不定,这屋里昏暗的光线便是由此而来。 他朝这名弟子招了招手。 纪昭连忙直起腰,仍旧低着头,跪行几步,坐到了栾琦的身边,这才抬起头来。 可是他很快便愣住了,因为他才看见,老师的身边竟然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那孩子长得就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唇红齿白,梳着两只羊角辫,见到他看过来,便毫不吝啬地咧开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喜欢锦衣大明请大家收藏:()锦衣大明更新速度最快。;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天真无邪 启动新域名 输入地址:启动新域名m 纪昭看着这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像是着了魔一般,也嘿嘿傻笑起来。m.aisuren. 可笑着笑着,他便忽然感到一丝寒意从心底里升起,他仿佛从那孩子晶莹剔透的双眸之中,看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只能在大人眼中看到的冷漠之意。 他一时间竟然不敢在同那位小师弟对视了——他不必多问,也能确定这是老师的孩子。 只要眼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这一点。 因为这孩子长得太像他的老师了。 陈绶忽然淡淡地道:“你们又有一个师弟要死了。” 栾琦的脸色被那盏油灯晃得忽明忽暗,他皱着眉,很快地道:“是溧水洪蓝埠的那个?” 纪昭知道溧水县洪蓝埠的那个师弟,叫俞奉业,好像曾经是溧水县的生员,后来不知甚么缘故被革除了功名,变成一介布衣了。 俞师弟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南京锦衣卫派了一个很厉害的杀手去了洪蓝埠,现在大概已经取了那‘黄天将军’的项上人头了。” “甚么?”纪昭大吃一惊,“黄天将军就是俞师弟?” 陈绶冷笑一声:“就是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连一个月也不曾坚持下来。” 顿了顿,陈碌的语气变得有些萧索:“不过也难为他了,总算学尽其用,叫他抄的那部《投笔肤谈》没有白费。只可惜陈碌派的是萧武,奉业非战之罪啊。” 栾琦是一门心思钻研举业的,并没有看过甚么杂,因此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甚么《投笔肤谈》?” 老师喜欢让人替他抄,这他是知道的,他是抄得最多的,却压根没有听过有这样一本。 不用老师解释,纪昭代师答道:“是一本兵,似乎还未刊行。” 栾琦恍然大悟:“怪不得!俞师弟能用一帮乌合之众打败南京派去的营兵,原来是学过老师的兵法!” 虽然这实际并不是甚么陈绶的兵法,但是陈绶并不多做解释,一笑而已。 他伸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两人先不要说话,等到两名弟子都向自己看过来,才用食指点了点纪昭,淡淡地道:“是谁教你封了那间茶馆?” 纪昭一愣:“是江宁县蒋主簿的主意。” “蠢材!”陈绶语气冰冷地骂了一句,才说:“那等人只怕离他不远,利用完了也要早早甩掉,你倒听他的摆布,自己冲在前面?” “学生知错受教!” 纪昭听出老师语气不善,背后不由得沁出一层冷汗来。 陈绶又恢复了平淡的神情:“如果你认为只用这种小计俩便对付得了梁叛,未免太低估了别人、高看了自己。为师可曾说过不要轻敌的话?这个混混看上去甚么本事也没有,可多少有本事的人折在了他的手里!” 纪昭已经浑身发抖,完全不知道答话了。 一旁的栾琦连忙道:“老师对我们每个人都说过的,学生等时时谨记在心。” “你谨记个屁!”陈绶冷笑,“你在江宁县县尉的案子、二条巷、刘军师桥接连输在同一个人身上,很得意么?” 栾琦也低下头来,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 陈绶骂完了栾琦,又转向纪昭:“你明天马上想办法,撤销茶馆的封条,否则你得罪的就不只是江宁县和南京锦衣卫,还有徐九公子。” 纪昭猛地一哆嗦,他之所以肯给蒋老牛当枪使,那也不过是想让蒋老牛站在前面替他挡一挡箭,在江宁县内吸引住张守拙他们的怒火。 即便如此,陈绶说他得罪了江宁县,纪昭也是承认的,因为他没想到梁叛在江宁县衙的人缘好到这种程度,这两天就连看大门的老周见了自己也假装瞧不见了。 被他用了点小手段推到台前的蒋老牛更惨,已经被彻底孤立了。 现在蒋老牛是“令不出公廨”,所有他签发的县衙条令,都被束之高阁,没有人再听他的指挥了! 可是现在老师说他还得罪了锦衣卫,又要得罪徐九公子,这让他既不解,又难以接受。 一旁的栾琦低声提醒他道:“这个梁叛是南京锦衣卫缇骑所的总旗。” 这个纪昭是知道的,但是他同时也查到,梁叛已经在不久前被锦衣卫革职了,现在应该和南京锦衣卫没有关系了。 那个陈碌甚至还公开提到过,梁叛原先的机速总都已经撤销了建制,也就是说南京锦衣卫不但革除了梁叛,还将他留下的班底给解散了! 梁叛不管怎么看也不会和南京锦衣卫再有甚么瓜葛了呀。 “这个陈碌说话就像放屁,你一个字也不要信……” 栾琦作为一个“过来人”,又适时地提醒了一句。 纪昭很苦闷,他就只有一个人,可那梁叛却仿佛有着源源不绝的资源和手段。 还有那个徐九公子,跟这件事又有甚么关系? 陈绶却不在这件事上多做解释,只是再次警告他说:“茶馆要尽快解封,封掉茶馆只会让他更加专心的查季永年。你要做的只是扰乱他调查的进程,不要再做那些无谓的可笑事情。” “是……” 纪昭用力地点了点头。 就在他为自己的错误而懊悔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嘻”的一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十分稚嫩,却又十分刺耳。 纪昭有些不满地抬头望去,就见老师身边的那个小孩,正瞪大了双眼,好奇的审视自己,仿佛刚才那个笑声并非出于他口。 就在他努力平复自己的怒火时,却听那小孩奶声奶气地问:“大叔,你怎么了,不高兴么?我叫骏哥儿,你叫甚么名字?” 纪昭精神恍惚了一阵,这孩子说话语气中充满了天真和可爱,让他很怀疑自己之前对这孩子的感觉,是不是出了甚么问题? 只是七八岁的孩子而已,即便调皮一些,会做几个恶作剧,那也不过是为了好玩罢。 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会有那些大人才有的举动? 他看了看桌上昏黄的油灯,对了,一定是光亮不够,自己看花眼了…… 纪昭心情平复下来,很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尽量保持和善地道:“原来你叫骏哥儿,真是好名字。我姓纪,草字旗云。你叫我纪师兄好了。” “嘻嘻,原来你姓纪,你让我叫你师兄吗?为甚么呢?” 骏哥儿笑得依旧天真无邪。 纪昭有些不知如何回答,难道要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我老师的儿子吗? 谁知骏哥儿将小脸往前凑了一点,神秘兮兮地道:“我没有师兄哦,嘻嘻……我以前有个师兄姓严,他送了我好多小虫子,有蛇,有蜘蛛,还有蜈蚣,他对我最好了,只有他才是我的师兄。不过他喜欢我妈妈,我又不想让他做我师兄了……” 《锦衣大明》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锦衣大明请大家收藏:()锦衣大明更新速度最快。;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二章 师兄 纪昭干笑两声,当真是童言无忌,这种事怎么好拿出来说? 陈绶却仿佛不甚在意,只是冷眼看着那孩子。 骏哥儿笑嘻嘻地道:“纪师兄,你有甚么好送我的?” 纪昭看着孩子睁大眼睛,一脸期待的表情,顿时难堪起来。 他要早知道老师会带着小师弟一起来,他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法准备一份大礼! 可是现在别说礼物,身上就连银子也只有四五钱,还是散碎银子,如何拿得出手? 他尴尬地对骏哥儿笑笑:“不好意思小师弟,师兄来得匆忙,不曾带着礼物,下次一定补给你好不好?” 出乎纪昭所料,骏哥儿非但一点儿也没生气,反而像是很理解地点点头:“你一定不知道我会来,所以没有准备对不对?” “对对对!”纪昭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懂事,长长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小师弟你真是善解人意,一定是老师教导得好。” 可是坐在他旁边的栾琦却是眼角直跳,因为他太知道这个小畜生了,那简直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小魔鬼! 这孩子越是表现的乖巧可爱,心中谋划的恶作剧就越可怕。 或许那已经不能算是恶作剧了,那简直就是酷刑…… 这时陈绶忽然道:“骏儿,不要胡闹。”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玩意儿大概又要对纪昭动手,连忙出声制止。 上次就因为栾琦说错了一句话,说骏哥儿生得漂亮,像个女娃娃,这小鬼就放毒蜈蚣在栾琦的脚趾咬了一口,不到片刻工夫栾琦便毒发了,要不是解药服得快,不知会有甚么后果。 骏哥儿虽然给了解药,但是仍然骗栾琦吃了两天的猪粪球,这才放过了他。 陈绶虽然并不反对这孩子玩儿闹,但是现在他正要用纪昭,所以并不希望骏哥儿玩的过火。 谁知骏哥儿钻进他的怀里蹭了两下,撒娇弄痴地道:“纪师兄是大人,大人有大量,不会跟我这个小孩子一般见识的,对不对纪师兄?” 说着骏哥儿便靠在陈绶的怀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纪昭。 纪昭连忙道:“不错不错,小师弟说得对,我怎么可能跟小师弟一般见识……” 可是他忽然觉得用“一般见识”这个词好像不是很妥当,不过这话是骏哥儿自己说的,小孩子用错了词也是正常,因而并未如何在意。 谁知骏哥儿脸色冷了下来,板着脸地道:“师兄说不与我一般见识,就是说我做错了事了,对不对?” “不,不是,小师弟最乖了!”纪昭一下子慌了神了,天地良心,他压根也没有这种想法! 就在刚才以前,他还满心喜欢老师怀里这个可爱的孩子…… 旁边的栾琦却是腮帮子一抖,仿佛意识到了甚么,连忙向远离纪昭的一侧挪了挪。 骏哥儿的脸色依然很冷,他从陈绶的怀里挣出来,板着一张小脸,冷然问:“那师兄是甚么意思?” 纪昭一双眼珠乱转,哪里知道该怎么回答,急忙之间只好道:“师……师兄的意思是,即便小师弟做错了事,也没关系的……” 栾琦陡然感到一阵寒意,忍不住又朝边上挪了两分。 可是纪昭心已经乱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栾师弟这般反常的动作。 好在骏哥儿终于又露出了笑容,龇着一口大白牙,笑道:“嘻嘻,纪师兄真好呢,你当真不会怪骏儿做错了事?” 纪昭连忙摆手:“不会……怎么会!” 这回就连陈绶也暗暗摇头,他大概料到骏儿要做甚么了,他可以强行制止,但是并没有这么做,而是仍旧冷眼旁观。 因为骏儿并没有错,这孩子在做坏事之前,已经一再确认了自己会被原谅,在此之前并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怪只怪纪昭自己考虑欠周,说错了话,那就要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代价。 果然,纪昭话音未落,突然全身抽搐起来,只觉整条左腿在一瞬间如同火烧般的剧痛。 他只疼得倒抽凉气,半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在榻上拼命翻滚,栾琦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他上下齿“咯咯咯咯”打颤的声音。 骏哥儿手疾眼快,从地上捡起一只大人巴掌长、拇指粗细的大蜈蚣来。 那蜈蚣通体墨黑,只有腹部一条红线,一对漆黑透亮的口器一张一合,挂着几滴晶莹的毒液。 说也奇怪,那蜈蚣一沾骏哥儿的手,便立刻盘踞蜷缩起来,并将口器并合,驯服的仿佛一只小兔子。 骏哥儿将蜈蚣收进袖中,走到满地打滚的纪昭身边,一边跟着他滚动的方向跑,一边拍手又跳又笑,口中唱起自己编的歌谣来:“大蜈蚣,嗡嗡嗡,全身黑,一线红,爬到西,爬到东,一口咬住大师兄!嘻嘻。” 栾琦听得头皮发麻,连忙又退开几步,向陈绶靠近了些。 陈绶见纪昭连左手也动不得了,皱着眉叫道:“骏儿,不要胡闹了!” 骏哥儿停下拍手,噘着嘴一脸无辜地看着爹爹,不大情愿地道:“是纪师兄自己说不会跟骏儿计较的……” 陈绶皱着眉,懒得和这孩子玩那些诡辩的套路,直截了当地命令道:“把解药拿出来” “哦——”骏哥儿取出一枚青灰色的丹药,丢到纪昭身上,然后转脸邀功一般像陈绶道,“爹爹你看,骏儿把解药给师兄了,骏儿最乖了。” 可那纪昭此时已经痛得不省人事,只有右半边身体还在微微抽搐,哪里会自己吃解药? 陈绶无奈地摇摇头,对栾琦道:“你去给纪昭喂下去。” “是……是……”栾琦一脸提防地看了骏哥儿一眼,急忙抓起一杯茶跑过去。 栾琦跪在纪昭身边,只见纪师兄面如金纸,已经全没了血色,连忙捏开他的牙关捏开,捡起他身上的解药,塞进了纪昭的嘴里,然后用茶水顺着牙缝灌下去。 说也奇怪,那青灰色的药丸遇水即化,顺着茶水被纪昭咽进腹中,很快整个人的抽搐便停止了,胸膛起伏愈发明显,蜡黄的脸色渐渐褪去,变得惨白起来。 栾琦略松一口气,将纪昭放平在榻上,目光看向老师,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三章 捉拿凶手梁叛 隔了不多久,纪昭的脸色惨白中透出几丝血色,缓缓睁开眼。 他看见骏哥儿站在自己身边,正低着头好奇地盯着自己的脸,顿时一股强烈的恐惧笼罩全身。 他本能地想要离那孩子远一些,却苦于半边身子都没有知觉,只能拼命侧过身,用右腿在榻上蹬着,艰难地朝陈绶爬去。 陈绶见他这副样子,心中大感失望,要知道栾琦那天虽然被这蜈蚣咬过,却是硬挺着的,骏哥儿见他不怕痛,也觉得没趣,很快就给了解药,栾琦还是自己服下的。 相比之下,纪昭就差得远了。 纪昭在地上爬了一段,忽一抬头,却分明看到老师眼中的失望之色,浑身不由得一震,一股惶恐之意迅速爬满了他啊的心头。 他努力地支撑着坐起来,右手紧紧捏成拳头,低下脑袋不敢看陈绶的眼睛。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串“笃笃笃”的敲门声,栾琦连忙问:“甚么事?” 外面人低声道:“大老爷,外面有个季成堂的来报案,说他们季老板在巷子里被人刺死,凶手还烧了季成堂的库房,请大人下令缉凶。” 栾琦吃了一惊,这大半夜的居然发了人命案子…… 慢着……季成堂? 他忍不住抬头去看老师,低声问道:“恩师,这季成堂,是不是……” 陈绶的表情也有些古怪,对栾琦点了点头,证实了弟子的猜测。 栾琦急忙站起来要出去处理,原本低着头默默无言的纪昭却忽然拉住他道:“等等,我来的时候瞧见季成堂着火了,还看到一个人。” 栾琦奇怪地问:“你看见谁了?” “梁叛。”纪昭抿了抿嘴唇,“我看到他就是从季成堂的方向往江宁县去的。” 栾琦微感愕然,他转眼看向陈绶,这个信息该如何利用,他想从老师那里得到一些指示。 陈绶举杯饮了一口茶,淡淡地道:“既有线索,当如何办便如何办,衙门办案自有章程。” 栾琦懂了,快步走到门口推门出去,对外面等着自己的家人问道:“报案的是谁,人在哪里?” “是死者季老板在扬州府老家的亲戚,称呼死者堂叔,是今天刚刚随季老板来南京。人在二堂,他说他看到了凶手的面目……” 家人一边打着灯笼引路,一边向栾琦汇报,两人急匆匆往二堂走去,脚步渐渐消失在了小屋外面。 屋里一片令人紧张的寂静,就连骏哥儿都失去了作弄纪昭的兴趣,蹲在暗处一角,研究着藏在墙缝里的一只四脚蛇。 陈绶看着面容憔悴的纪昭,本来还有几句叮嘱,此时也没心情再提了。 他一拂袖站起身来,淡淡地说了一声:“梁叛的事,你自己再想想。还有,秋天的会试,你需着紧,如果高中,为师别有安排。” 说完便走到角落里,牵了骏哥儿的手,推门离开,很快隐入了屋外的夜色之中。 纪昭还在琢磨着刚才陈绶所说的那句话。 会试…… 会试不是二月便已考完放榜了吗?就连殿试也在上个月结束了,所以会试也叫春闱啊! 怎么又变成秋…… 纪昭忽然狠狠在自己脑袋上砸了两下,他知道是甚么意思了。 今年有加考! 纪昭暗恨自己脑筋迟钝,大概是刚才中毒的后遗症,导致他的脑袋一时间有些难以反应过来。 但是他又不禁想到另一个问题,朝廷所公布的加考只到乡试为止,怎么恩师却说秋天的会试? 县试江宁、上元两县的都已经定在本月二十四,府试在五月初,乡试不出意外应该在七月。 他略一盘算,七月考完乡试以后看上去便一切尘埃落定了,可如果加上会试和殿试,差不多刚好能把这一年过完…… 想到这里纪昭悚然心惊,莫非恩师得到了消息,今年还会加考会试? 纪昭不由得心中激动,浑身都微微战栗起来。 考会试……恩师终于准许自己考会试了吗! 小屋里只剩下纪昭一个人。 他还在一遍遍想着会试的事情,心中久久难以平复。 而在上元县衙的二堂之中,纪昭的师弟栾琦也很激动,他在听了那个名叫季家蒲的后生描述那“凶手”的模样时,便已确定,这人口中所说的人,就是江宁县的那个梁叛! 更让他激动的是,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老师教给纪昭的那个任务,他明天就可以帮老师完成! 当年老师看中纪昭的能力,一直没有批准这位师兄参加会试,而是将他四处举荐在南直隶各县之中担任书办,几乎将府县六房的公务学了个遍。 而且纪昭这几年因为做幕友政务能力卓绝,已经在东南各府县的主官之中小有名气,甚至几次有人要举荐纪昭升格做县丞或者主簿,都被婉拒。 因为纪昭早晚有一天还是要走举业正途的。 可他虽然拒绝了那些举荐,却已经完全证明了他的能力。 就连栾琦也不得不承认,不管现在将纪昭放到哪个县的主官任上,这位师兄也能做得游刃有余。 现在栾琦就有一个机会,证明自己要强过师兄,师兄完不成的任务,他可以完成! 恩师只要求他们拖住梁叛侦查季永年的脚步,现在这个案子简直是上天所赐,不管能不能让梁叛坐实这个罪名,只要在上元县牢中将这人关住几个月,这人对恩师的威胁自然就不再值得一提。 栾琦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召刑房书办以及三班衙役,预备连夜捉拿梁叛! 然而梁叛没在家,他刚到六角井,就被停在门口的一辆马车接到了保泰街。 马车上等待梁叛的是一个百户,名字叫段飞。 其实这一趟本该是萧武来的,萧武是关城门之前回到南京的,而且已经带回来了那个“黄天将军”的人头。 朝廷围剿“黄天将军”半个月,损兵折将难以成功,萧武只用了一天时间。 他的办法简单粗暴,到了洪蓝埠,见着一个叛军便问他的上司在哪里,找到这个人的上司,便将这人杀死,然后一层层问过去,找到一个便杀掉前一个。 萧武只问了四个人,便找到了黄天将军,然后一剑就把这个搅得溧水县天昏地暗的书生给捅死了。 这种活根本就没有难度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四章 土财主陈碌 之所以来接梁叛的不是萧武而是段飞,只是因为这个新来的缇骑所百户,想要亲眼一睹这个 传说中的梁叛到底是何许人也。 所以段飞自告奋勇,跟着马车到六角井来人。 上元县捕班的一众快手从县衙出发的时候,梁叛所乘的马车刚刚应付完一队巡夜的中兵马司弓兵,开到了保泰街。 梁叛和段飞走到陈碌那个偌大的后院里时,陈碌并不在半日亭中。 他在喂鸡。 没错,喂的就是他养的那些斗鸡。 萧武跟在他的身后,背着剑一言不发。 一直到萧武看见了梁叛的身影,脸上才露出几分笑意来,居然连招呼也没打,便丢下陈老板,走上前去迎接梁叛了。 段飞见那冷面阎王一般的萧武居然会主动迎接客人,而且脸上还带着正常人脸上才会挂着的微笑,便已忍不住啧啧称奇了。 他看向梁叛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好奇。 刚才在马车上和梁叛一顿交谈,说实话段飞还是有点失望的。 因为这个人的言谈举止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既没有令人佩服的文采,也没有特立独行的个性,甚至就连机智敏捷也谈不上。 梁叛给他的唯一好印象,就是跟这人相处很轻松,可以说完全让人想不起来做任何拘泥的礼数,就像两个地位完全对等的人,以一个平视的角度对谈,很舒服。 而且因为梁叛本人总是给人一种坦诚而自然的感觉,就让人很有一种说出心里话的冲动。 梁叛看到萧武,便向段飞抬了抬下巴,打了个招呼,撇下他走向萧武,在这煞神的肩膀上一拍,然后就握住了萧武的右手,笑道:“萧大哥,刚才听这位段百户说你又立功了,陈老板有没有说给你升官?” 梁叛在这大院中的第一个动作,第一句话,就让段飞感到不可思议——陈千户这个人的严肃和刻薄是整个缇骑所都忌惮到了骨子里的,这个梁总旗怎么能在陈千户家里这样放肆? 而且放肆的对象还是萧武那个冷面阎王。 更叫段飞惊掉下巴的是,萧武居然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道:“没有,陈老板这种人,你晓得的,比土老财还抠。” 正在不远处鸡栏边上撒食喂鸡的陈碌忍不住停了停,嘴角抽搐一下,随即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喂鸡。 萧武说得没错啊,老子就是抠……老子不抠哪来的钱付给梁叛那个孙子? 一想到马上又要掏钱了,陈碌的心就在滴血,只能借喂鸡来掩饰自己的忧伤。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有借口到钱老板那里去搞钱了,心里的阴霾便立刻一挥而散,甚至还有点开心——有出才有进,生财之道也。 陈老板心情愉悦了,便将手里的鸡食都撒下去,拍了拍手掌,转身道:“梁叛,你好大的胆子,把徐九公子的委托都退回去了?” 梁叛丝毫不慌,走上前假么日鬼的弯了弯膝盖,没等陈碌叫“免了”便已经站直了,笑呵呵地道:“大人你明察秋毫,我茶馆都被人封了,接不成委托啦。” “那我这里还有个买诗的委托,你接不接?” “接啊,干甚么不接?有钱不赚还是人吗?” “他妈的!”陈碌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骂了一句,“看来老子没看错人,全缇骑所最不要脸的就是你!” 段飞感觉自己几天来对缇骑所和陈千户刚刚建立起来的印象,正在轰然倒塌,他有些茫然无措地站在一旁,感到自己似乎因为太正经,所以和这三个人有些格格不入…… 这次梁叛没有将自己从缇骑所的序列当中摘出去,默认了自己是缇骑所一员的话。 他背着手跟在陈碌后面走向半日亭,口中问道:“老板要买甚么诗,是不是为了三天后南都社和金陵社的‘以诗会友’?” 这个甚么以诗会友其实就是当日在小西湖顾野亭与郑俊彦定下来的斗诗,美其名曰“金陵诗会”,约在四牌楼,地点是郑俊彦定的,眼看日子便要到了。 果然陈碌点点头,说道:“不错,到时候欧阳达和管寄一定都要拿出诗作来,我要至少一人一首,质量必须上乘,你有没有?” 梁叛想了想,自己上次弄出过一首纳兰的串烧诗,而且没有甚么强行拼接的痕迹,恰好可以拿给管寄用。 至于欧阳达还真有点麻烦。 欧阳达的诗风,梁叛给定的是批判诗,多反映民间疾苦的那种,也比较符合让欧阳达成名的那首《已亥杂诗》。 但是自古文人写骚诗抒情的多,是个人都想要风花雪月一场,真正提笔作家国天下的毕竟少。 儒家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是说着玩玩而已,事实上绝大多数儒门弟子最终都停留在“修身”一事之上,把自己修得精致,修得风流,就是没往治国平天下这方面修。 所以梁叛不得已,只好再薅龚自珍。 但是龚自珍的诗虽多,除了那首“浩荡离愁白日斜”之外,他能想到的也只是一两个残句,比如“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句几乎是个人就会背。 但是这首全诗上一句是甚么,很多人也不晓得。 虽然其实上一句也挺为人熟知的:九州风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可梁叛前世在古文学上的造诣太过普通,根本想不起来这一句。 不过他倒是可以自己凑一联。 说写就写,他见半日亭中的石桌上正好放了纸笔,还要一个木盒。 他没管那木盒里是甚么,提起笔来便在纸上写下那首纳兰串烧的诗: 夜宿四牌楼观国子监偶感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谁念西风舞黄叶,瘦尽灯花愁未歇。 二十年来最荒凉,满目昨日锦衣郎。 明月多情应笑我,当时只道是寻常。 之所以起了这么一个题目,是为了增加这首诗的真实性,别人一瞧便以为是管寄夜宿在四牌楼时,看到国子监生们年少英姿,触目生情,才发此感慨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五章 双奖励 梁叛在纸上吹干了墨,递给陈碌道:“让管寄这两天住到四牌楼去,做戏做全套。” 陈碌看了一遍,交给了段飞,道:“你瞧瞧,成不成。” 其实他自己对这首诗已经满意了,不过身边难得有个文人可用,顺便就拿了给段飞瞧瞧。 段飞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上下看了两遍,品了一遍,点头道:“好诗,卑职愚见可用。” 陈老板便老实不客气地将诗稿收了起来,指着桌上的纸道:“再写一首。” 谁知梁叛把手一伸:“先给钱!” 陈碌白了他一眼,就知道这小子不会痛痛快快把两首诗都交出来。 刚才那首不过是先给他看看样子,梁叛可没善良到要白送两首诗给他。 “三十两一首。”陈老板大手一挥,很痛快地给了个“高价”。 梁叛耸耸肩,勉勉强强,不算高,反正也不低了。 他想了想第二首诗的第一联,忽有所感,提笔写道: 西北白发空边塞,东南红粉妆楼船。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陈碌站在梁叛身边目光跟着他的笔锋移动,心中却猛然生出千般滋味、万般感触。 西北鞑靼年年进犯,朝廷几无大将可用,宣大官兵可称精锐,可饶是这等精锐,也是青老参半,如此下去,再过二十年,恐怕真如诗中所写,连白发老兵也不够用,只能“西北白发空边塞”了…… 然而东南却是楼船作花船,大多数人还做着纸醉金迷的美梦! 梁叛没想到,给陈碌感触最深的,居然不是数百年经典流传的后一句,而是自己所写的前一联。 段飞也在一旁看了,神情也如陈碌一般沉重。 他根本不必再等陈碌点头,便直接取了六十两银子交给梁叛。 梁叛接了银子,搁下笔笑道:“幸不辱命。” 说完向桌上那个奇怪的盒子一指,问道:“这里面装的是甚么宝贝,能瞧瞧么?” 陈老板咧嘴一笑:“你爱看便看好了!” 梁叛便将那盒子上的小铜锁扣挑开,把盒盖掀了起来。 谁知盒盖一开,便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吃了一惊,定睛细看时,才发现盒子当中所装的,居然是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头! 只是那人头的脸上被凝结的血块和散乱的头发挡着,看不清本来的面目。 好在梁叛心理素质还不错,并没有被这颗突然出现的东西吓到。 他指着那人头问萧武:“这就是你杀的那个‘黄天将军’?” 萧武点点头:“不错。” 梁叛捏着下巴,将那颗脑袋左看右看,思量着说:“杀之前有没有审审,说不定这小子背后还有点儿猫腻呢。” 萧武笑了笑:“审过了,他叫俞奉业,是陈绶的弟子之一。” “俞奉业?”梁叛皱起眉头。 他从桌上抓起一张纸,将那脑袋脸上的血渍擦掉一些,发现这人果然就是俞奉业! 当日在洪蓝埠俞家庄园,俞氏族人逼宫俞东来,这俞奉业还帮过自己,谁知道居然是陈绶的弟子? 他没有问为甚么不留下俞奉业一条命,带回来当证人这种屁话。 这不是锦衣卫的办事风格,更加不是萧武的习惯。 锦衣卫真想抓人定罪,用得着甚么证人证据? 往昭狱里一送,让人认甚么罪便认甚么罪了。 这时陈碌说道:“听说你快找到季永年了?” 梁叛并不奇怪陈碌是怎么知道的,机速总的那帮老人虽然已经在本质上脱离了锦衣卫,成了他的私人员工,但是并不排除其中还有人会听从陈碌的命令,给陈碌提供消息。 梁叛其实并不忌讳这一点,因为至少眼下他和南京锦衣卫以及缇骑所是站在同一立场的。 毕竟缇骑所现在是他最大的客户,客户的立场就是他的立场。 所以梁叛很痛快地承认了:“应该快了,如果思路没有出错的话。” 陈碌点点头:“你找到他,告诉我,算我给你的一份委托,和张守拙一样,二百两银子。” 梁叛没想到会有这等好事,一个任务两份奖励! 看来陈老板是下定决心要拨乱反正了,至少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他正要答应,却见陈老板摆了摆手,接着说道:“我还有一个要求,这个季永年,你要保证送到缇骑所来,由我们锦衣卫来审问他!” 梁叛皱着眉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这办不到。” 陈碌有些惊讶,只要梁叛能找到季永年,以他的手段和实力,要将季永年抓回来根本不是甚么难事。 他哪里知道,那“季永年”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季永年,而是梁叛的大哥晁文龙。 如果将晁文龙交给了锦衣卫,不用说,肯定是直接进昭狱的,到了里面就算不死也要扒层皮。 梁叛怎么可能为了二百两银子让晁文龙去受那个罪! 陈碌十分不解,他道:“你若是觉得没有把握抓到人,我可以让萧武帮你。” “不必了。”梁叛略带几分歉意地向陈碌拱拱手,“抱歉陈大人,这个委托我不接。” 陈碌双眼微微一眯,已经隐隐有些发怒的征兆。 一旁的段飞这几日已经见过好几次这种状况了,陈碌这个人从来就不是甚么好好先生,他在缇骑所面对自己的属下,也是动辄发火打骂,今日这个样子,一定已是极其忍耐了。 段飞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生怕被陈千户的怒火波及。 谁知陈碌也只是沉默了片刻,便摆摆手,泄气地道:“那你第一时间将季永年的消息报给我,这总可以罢?” “可以,五十两银子。”梁叛给了个很客气的价格,只是不用抓人,便少收了陈老板四分之三的银子。 “成交。” 陈碌也很爽快,当即拍板。 “还有……”陈老板忽然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些不大自然地说,“如果别人问起,你就说三天前我便派你去办这件事了,懂吗?” 梁叛对这个要求有些奇怪,但还是很答应下来。 他哪里知道,两天前陈碌就拿着这个方案去找了钱丹秋,从钱镇抚那里又忽悠了五百两银子…… 他是知道张守拙给梁叛下了委托的,他本来是打算等梁叛找到季永年,汇报到张守拙那的时候,再去找张守拙白嫖情报。 但是做这种事始终还是有风险,所以今天恰好有事叫梁叛来,顺便敲定了这笔委托。 “哦,还有,告诉你一声,昭狱预备抓那个小君子刘进了,江宁县学恐怕要因此作乱,你提醒张黑子一声,遇事要尽快处置,不可坐等闹大。洪蓝埠和振武营之教训犹在眼前!” “好的。” 梁叛这是第一次觉得,陈碌终于有点湖溪派首脑的样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又惹官司了 梁叛坐着马车,车头上挂了个锦衣卫的牙牌,一路畅通无阻,接连遇上几拨巡街的弓兵,准备上近前来阻拦时,都只是朝那牙牌看了看,便退了下去。 他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家里跟打了仗似的,一片鸡飞狗跳,几乎所有人都没睡,披着衣裳站在院子里,三三两两说着甚么。 梁叛从后门进到院里的时候,忠义第一个瞧见他,跳起来叫道:“五爷回来了!” 老狗他们立刻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老五,怎么夜禁才回来?” “五哥,你上哪了?” “五哥,你咋又犯事儿了!” “五哥,你怎么又惹官司了?” 梁叛听得一头雾水,甚么犯事,甚么惹官司? 他连忙将手往下压,叫道:“停一停,停一停,怎么个意思,一个个说!哪个衙门又找我的麻烦?” 他是真纳闷,大半夜的闹官司,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哦不对,好像现在是自己犯了王法了。 可他想来想去也没犯哪条王法啊? 虽然他是常年在罪恶的河边行走,也真湿过几次鞋,手里人命也有好几条,可那要么是杀贼要么是执行公务,都时过境迁了,怎么今天有人搞事? 这时候还是雍关冷静,把咋咋呼呼的高脚七和小六子推到一边,说道:“两刻之前上元县衙来人了,说要抓你归案。 “我们说你是江宁县衙捕班的,眼下没在家,他们便把家里围起来搜了半天,最后说你畏罪潜逃,回去找刑房发通缉公文了,估计等会还要来。” 梁叛皱起眉头:“不对,上元县怎么好跨县抓人,我是江宁县的,又是县衙捕班,他们只能发书子给江宁县押解啊。” “我也这么说。”雍关忧心忡忡地道,“可那个带队的班头说事出紧急,防止你潜逃,所以便宜行事。” “还‘便宜行事’,真会说!你有没有向他们打听打听,是甚么案子?” “说是你放火烧了季成堂,还杀了季老板。他们带了一个扬州口音的后生来指认。” 梁叛点点头,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看到了季成堂起火,但是没想到季老板被人杀了。 一边的华大夫惊道:“季老板回南京了?我今早才去了一趟,不见他回来?” 梁叛道:“晚上刚到的南京,估计还没进家门就被人杀了。华先生,既然季老板已经死了,那件事你也不用管了,大家也都去睡罢,没事的,都是误会。” 梁叛说完先给华大夫使了个眼色,华大夫是个聪明人,立刻会意,先把自己浑家和女儿扯回去了。 小铁也扶着老娘回去睡觉,雍关也让高脚七和老狗都回去休息。 转眼间院子里就剩下梁叛、雍关还有忠义。 梁叛对忠义道:“忠义,还有热水吗?” 忠义道:“有,厨房锅里还坐着半锅水,不过大概不太烫了。五爷,你要洗还是吃,要不要再烧一把火?” “不用,我洗洗。用凉水兑成两桶拎到我房里来。” “好嘞。” 看着忠义快步往厨房跑去,梁叛对雍关招招手,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梁叛的房间。 “坐。”梁叛一指床边的圆凳,自己走到墙角屏风后面。 那屏风只到梁叛的肩膀,他露出一张脸,隔着屏风一边褪掉衣服一边对雍关问道:“那帮上元县的人甚么态度?” 他们是十几年的弟兄,一起光屁股下河洗澡摸鱼也不知道多少次了,早就见怪不怪。 雍关坐在凳子上,说道:“很凶,像是认定了凶手的。” 这俩人都是捕快,出过不知道多少次差了,对待不同的案子和不同的人,捕快一般是甚么态度,心里是再熟悉不过。 所以梁叛要问这个。 刚才上元县的捕快过来,雍关一看那态度,就知道上元县是铁了心要抓人的。 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是那帮捕快的气势太熟悉了,假如刚才梁叛在家,不但要抓,而且很可能会抓得很难看,说不定要戴了枷一路押到上元县。 因为捕快对待一般的小事,根本不会是那副态度,不会进了门就喊“围起来”、“案犯某某何在”、“休教走脱一个”这种话。 小事情上,捕快进门说两句狠话吓唬人是有的,吓唬完了多半就要坐下来喝茶训诫磨光景,然后才跟犯事的人谈案子,末了等犯事的家里人拿了银钱和东西来孝敬,才会和颜悦色地把犯人带走。 毕竟三班衙役都是本地人,倒退几代人哪家都沾亲带故的,凡是不必做得太绝。 可是今天来的上元县捕快显然不对劲,雍关将那些人的形貌说了一遍,梁叛也就有数了。 这时候忠义提了两桶半温不凉的水进来,放在屏风外面,雍关便让他回去睡觉,自己提了水送到屏风里面。 梁叛此时衣服裤子已经脱完了,光着屁股站在浴桶里,摘了墙上的葫芦瓢,提了一桶水进来,便舀水浇身子。 雍关给他递了皂角胰子,梁叛一边打胰子一边道:“对了,今天俞二哥的三叔来了,我等会写个帖子给你,明天齐四哥不是搭了班子办堂会么,你替我送一送帖子,把俞三叔他们请了去。” “我叫高脚七去送一趟好了。明天我去的晚,现在衙门定了新规矩,我们这些差役除非有差遣,必须在县衙附近待足了辰光才能走,人不能离开衙门半里地。在茶社坐着也好,路边闲逛也好,衙门里找地方待着也好,都要报备,反正就是要随时找得到你人。” “这算甚么狗屁规矩?”梁叛皱眉道,“哪有捕快不巡街的?哪个二愣子定的?蒋老牛?” “纪昭!”雍关苦笑一声。 梁叛这才想起来,纪昭是吏房书办,管得就是这些屁事,和以前的蒋老牛一样,一天天正事没有,就会捣鼓这些奇奇怪怪的制度恶心人。 “你理他个锤子。”梁叛道,“这个帖子你必须自己去,实在不行你叫张守拙给你发个差票,随便给你派个差事出门,就说我说的。” “为啥啊?”雍关纳闷地问,“不至于罢……” 梁叛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俞三叔带了个闺女到南京,模样不错,骨架子也大,正合适你,我打算给你保个媒!” 说完就开始舀水冲洗。 雍关呵呵一笑,便应了下来。 别说纪昭就是个狗屁,就算他真是天王老子,颁了金科玉律下来,也挡不住他去见媳妇是不是? 就算见不到媳妇,见见老丈人,先打好关系也不错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要惹我 雍关心里美滋滋,撸起袖子将剩下的那桶水提起来,照着梁叛的肩膀来来回回浇了两遍。 梁叛连忙上下搓搓,将身上的沫子都冲掉了,一身清清爽爽的,从盆里跳出来,在屏风上摘了澡巾胡乱擦干了,又取了一件宽松的衣服披在身上。 “对了,你明天再跟张守拙说一声,派人看住县学,一旦出事该抓人就抓人,不要手软!” 雍关吃了一惊:“这帮酸子又要闹事了?” “嗯,不要再搞成月初上旬的那副样子,这是他‘上面’的意思,一定要跟他说。” “好的。” 雍关没有问这个“上面”是哪“上面”,小铁现在跟着梁叛接触到一些事,他们大概知道梁叛和南京锦衣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听过别人叫他甚么“梁总旗”,梁叛也从未隐瞒过这一点。 但具体是甚么事,他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去问。 两人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几句高声呼喝:“快,快,莫叫走了杀人犯梁叛!” “围住前后,暗桩子弟兄瞧见梁叛回来了,抓住杀人犯梁叛!” 雍关气得脸色铁青,这帮人在外面乱喊乱叫,整个六角井都听见甚么“杀人犯梁叛”了,这叫五哥以后怎么做人? 梁叛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冒起了几分怒火,他咬着牙,抽了条裤子出来套上,系紧了腰带,连身上披的长袍也没扎腰系扣,便敞着怀赤着脚披散着头发,伸手到脏衣服兜里拿了锦衣卫牙牌,又到门后面摘了一对铁尺大步走出们去。 雍关没看清他手里的牙牌,怕他有甚么闪失,拿了梁叛的苗刀,也跟着跑了出去。 这时老狗和小六子、高脚七、小铁他们也都听见了动静,一起带了棍棒跑到院里来。 梁叛一边怒气冲冲地朝后门走,一边朝雍关和老狗等人摆摆手。 外面还在呼喊着捉拿“杀人犯梁叛”,他的脸色愈发铁青,脚下越走越快,长袍在身后兜着风鼓荡飘舞。 这时上元县捕快已经有人冲到了后门口,梁叛一脚踢掉门闩,两个捕快当即撞了进来。 其中一人带着皂布瓦楞帽,手里执着铁索,见到梁叛先是一惊,接着便手指着他大喝道:“你这恶贼,还不快束手就擒!” 梁叛将铁尺夹在腋下,反手“啪”的一声抽在那捕快的脸上,将那人打得直跌出去。 他将手中牙牌朝那人怀里一丢,分开双尺跨出门冲进人群中便打。 此时后巷已经挤满了上元县的捕快和白役,手中除了铁索便是铁尺,见到梁叛冲出来,当前一个叫道:“这畜生好大的狗胆,还敢行凶……” 话未说完,只见眼前一道黑影劈头盖脸打下来,“砰”的一声,唇齿一阵剧痛,被梁叛一记铁尺砸在嘴上,顿时一口血带着碎牙喷了出来。 梁叛双尺左挂右砸,大吼一声冲进人堆里,打得后巷之中一干捕快好似风吹麦子一般,一茬一茬地倒了下去。 上元县的捕快们也都是用惯了铁尺的,却哪里见过这样的手段,已经彻底吓破了胆,里面的要向外逃,外面的要朝里挤,呐喊抓贼的、哭叫求饶的乱成一锅粥。 听见外面不断传来“咔咔”骨折和厉声惨叫的动静,院里的老狗和雍关等人饶是见惯了世面的,也是脸色发白。 躲在楼上的华大夫更是瑟瑟发抖。 梁叛从自家后门一直打到六角井街上,仍旧不断地有上元县的捕快和白役各举兵刃冲上来。 上元县的差役原本就要多过江宁县,之前在二条巷围捕丁少英的时候,出动的捕快和白役足有上百人之多。 今天来抓梁叛的也有七八十人,除了后巷之中躺着的四五十个,外面被仍有近半数的捕快。 这些人还不住后巷的情形,只是见到人便下意识地上来抓捕,等到被梁叛打得医馆门口也躺了一地,上元县这帮捕快哪里还有胆气,也不知是谁先发了一声喊,所有人掉头便逃。 梁叛弯腰抄起一条铁索“嗡”的抛了出去,朝西逃的几人全都被横飞而来的铁索打得滚倒一地。 梁叛两个垫步追上向东的几人,铁尺照着腿脚便打,两个起落过后,街上就只剩下梁叛一个人站在街心。 一阵飒烈的夜风穿街而过,将他的长袍和长发吹得随风乱舞,被躺倒在地的那些捕快看在眼里,仿佛一尊从地狱来到人间的恶魔。 梁叛忽然转过身,看向自己家的后巷口,最早被他踹倒在地的那个捕快刚刚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恰好看到梁叛冰冷的目光扫在自己身上,顿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里还捧着那块锦衣卫牙牌。 梁叛反握铁尺,大步走到那人身边,从他手中抓起自己的牙牌,俯视着那个已经吓破了胆的捕快,淡淡地道:“告诉栾琦,不要惹我!” 说完在牙牌上抹了一层血,印在那人的衣服上。 那捕快哆哆嗦嗦地倒了下去,双手抱着头,不敢再与梁叛对视。 梁叛扫了一眼对面巷子当中躲躲藏藏的人影,走到医馆门外,轻轻敲了敲门:“我回来了。” 那条巷子当中的几个人影立刻悄悄从巷子的另外一头逃到了甘露巷上,然后一个个坐在地上,背靠着不知谁人家的墙壁,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人道:“你们快去报告指挥大人,我站不起来了。” 另一人道:“我也腿软了……” 剩下一个年纪小点的后生,带着几分哭腔道:“快跑罢,太吓人了。” 恰好不远处一队巡夜的中兵马司弓兵走过来,那三人立刻连滚带爬地拦在路中间,挥手求援。 那队弓兵中有人瞧见他们,连忙带着人赶了过来。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中兵马司指挥范大成胡乱披着一件衣裳,骑着马,带着他的人赶到了六角井。 他看到医馆门外和后巷之中的这副景象,耳中听着此起彼伏的呻吟,忍不住眼角乱跳。 范大成嘬了嘬牙花子,一挥手道:“不关我们的事,那个谁,你到上元县通知一声栾知县,叫他多带点人来,把他的人弄走,不要给人张知县添麻烦。别回头张知县跑到巡城御史那里告我一状,妈的御史最烦了。其余人,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八章 栾琦的处置 中兵马司来得快撤得也快,范指挥又恢复了“无胆三英杰”的风采,压根也没把自己搅和进这件事里。 不用等他的人去通报,很快栾琦也带了十几个人赶到了现场,两方人马就在南门大街上碰了头。 范大成昂着脑袋,看也没看栾琦一眼,便带着人马呼的朝北面撤退了。 栾琦也没工夫和范大成纠缠,上次在刘军师桥范大成拦着他的去路,导致围杀梁叛等人功败垂成。 那天范大成话里话外警告他不要在内城搞事情,那时候两人的梁子便已经结下了。 栾琦虽然讨厌范大成,但是拿他没办法。 人家范指挥不靠天不靠地,就靠自己的好女婿。 人女婿是王爷! 连老师陈绶也拿这种光棍没辙,他能咋办? 等到栾琦看到那一地的惨状时,便已经再也没有心情去想范大成的事情了,他的心脏停跳了半拍,整个人呆在那里,只觉得手脚冰凉。 他抬头看了看街边的那两座门面,一个医馆,和一个贴着封条的茶馆。 封条还是他的师兄纪昭派人贴的。 栾琦双手藏在袖中,不想让他的人看到他的手在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躺在地上的捕快,一路走一路看,好在都只是受伤,并没有一个丧命的。 就在他走到一个看上还算囫囵的捕快身边时,那捕快忽然惊了一下,双眼瞪着他,嘶哑着道:“他说……他说……不要惹他!” 栾琦脸色一变,看到这捕快衣服锦衣卫牙牌的血印,只觉刺眼无比! 那上面“南京锦衣卫缇骑所总旗梁叛”几个反字,张牙舞爪地印在衣服上,好像在无情地嘲笑和讥讽着栾琦。 这个梁叛,为了警告自己,居然不惜公开了自己锦衣卫的身份…… 栾琦知道,自己再也无权抓捕这个人了! 他紧紧咬住牙关,抬头看向医馆边上的巷子里,那些横七竖八躺满了巷子的人,简直触目惊心! 这景象让栾琦刚刚冒起的怒火就像被兜头浇下一盆凉水,刹那间熄灭得只剩下一缕一挥即散的青烟了。 梁叛回到家里,只得再冲了一个澡。 因为他的身上沾了很多血。 他并非是在冲动之下的大动干戈,而是有自己的打算。 这段时间不断有人来招惹他,骆俭彰、范二、县学的、纪昭、栾琦…… 好像大家都觉得他很好欺负? 虽然他并不怕,但是也觉得不胜其扰。 他今天就是要告诉整个南京城,没事不要来惹我梁叛! 上元县的捕快被梁叛打伤了八成,基本都是腿脚骨折,但是一个伤员需要两个人抬,上元县捕班里仅剩的捕快带白役一共二十几个人,根本就没办法将这些伤员抬走。 有人很理智地提出最好就地安置,而且眼前就有医馆,可以借用医馆外面的街道,请大夫出来救治。 这对伤员来说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不用长距离移动,而且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救治。 但是栾琦沉吟半晌,还是否决了这个提议。 他命令再回上元县去调人,县衙所有的杂役包括县牢里空余的人手,都叫出来,有能喊来自己亲戚朋友帮忙的,每人贴补五十个制钱,从县衙公账里支出。 于是又有人提出来向江宁县借人,路程既近,江宁县的地面上有他们招呼也好办事。 一样被栾琦否决了。 栾琦从来就不曾看得起那个张守拙,政务平平、脸黑如炭,脑筋又愚笨不堪,既不会逢迎,也不会钻营,就连湖溪书院也没有几个看好此人的。 可偏偏张守拙就和他同在一城两县平行执政,江宁县的政绩眼看着越来越扎实,上元县却几年也不见甚么起色,栾琦觉得这是张守拙走了狗屎运,愈发的唾弃。 现在他冒着被言官弹劾的风险,跨境到江宁县来抓人,还是抓的江宁县的捕快,这件事本来也不怎么光彩,他又怎能因为这件事去求那个自己瞧不起的张守拙? 这叫他脸面何存? 还让他去找梁叛的医馆来救治,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栾琦的脸色渐渐阴狠起来,他一招手叫来一个书办,寒声道:“马上拟一个文书,送到应天府,就说江宁县梁叛杀人放火,证据确凿,如今行凶抗捕,打伤上元县捕班八十人,向应天府借营兵来拿!” 那书办立刻取出纸笔来,根据他所说的写了个大概,预备回去以后详细拟出来。 “还有,向南京留守和都察院弹劾南京锦衣卫缇骑所,军纪涣散、管教无方,属下总旗梁叛形同匪类,蓄意杀人抗捕,不服王法,请求严惩!” 那书办又记下了,抬头问他可还有其他要求。 栾琦一摆手:“就这两条,你快去拟,明早发送。” “是……” 那书办去了,现场只剩下十几个忙碌的捕快,小心翼翼地搬动地上的伤员,让出大部分街道来,好方便前来帮忙的人快速进场。 只有栾琦一个人站在路中间,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在琢磨甚么。 “大人,请让一让。” 忽然两个捕快走到他跟前,恭声说了一句。 栾琦低头一看,却见两个捕快正躺在自己脚边,他板着脸退了两步,继续思索着如何对付梁叛——他不能步纪昭的后尘! 不,如果不想办法做点甚么的话,他会比纪昭还要丢脸得多…… 那两个捕快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伤员抬起来,可是栾琦还站在路中间,他们只能抬着人,再用眼神向栾大老爷求助。 栾琦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又退开两步,觉得不保险,干脆退到了丫头小吃摊的篷子里。 他见那些捕快搬着伤员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心烦,干脆一拂袖,对两个年纪较大的捕快说道:“这里你们瞧着办罢,本官还有公务,先走了。” 说完便迈步离开,往上元县去了。 梁叛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跟个没事人一样走出了医馆。 上元县的捕快还在六角井街上忙碌,不过从二十来个人增加到了六七十号人。 只是他们的车不够,只能借了几辆板车,垫了棉被,一趟趟往来运送。 不过一辆车只能送一个人,所以这些人一直忙碌到清晨,街边上也还躺着一半人。 无数六角井的街坊已经起了来,昨夜的动静他们都听得清楚,先是叫喊着捉拿梁叛,接着便是一声接一声凄厉的惨叫,导致很多人这一夜都不约而同地做了噩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八十九章 陈绶就在南京 其实梁叛昨晚回家以后并没有立刻回去睡觉,而是叮嘱了替他开门的华大夫,如果外面有人敲门求救的话,不妨也救一救。 华大夫是医者仁心,本来也是这个想法,自然无不应允,可惜一直等到后半夜,也没有任何人来寻求这里的帮助。 已经过了大半夜,有些人依旧没能得到医治,留下后遗症是难免的了。 梁叛刚才经过后门时看着那些背靠墙壁坐在地上惊慌恐惧的人们,不由得泛起一丝恻隐之心。 可是当他想起昨夜这些人在街巷之中大喊“杀人犯梁叛”的时候,他的心肠便又硬起来,快步朝街上走去。 可是他一出门,就看到了将道路挤得密不透风的街坊。 现在这些街坊们都围在那些伤员面前,一个个指手画脚地低声议论。 “啧啧,这些北县的捕快大概是废了……” “活该!到我们江宁县来抓梁捕快,可曾问过我们张大老爷了?” “就是,我们这里只认张父母!” “话说回来,梁捕快到底有没有杀人?” “嘘……这要张大老爷说杀了才算杀!” “听我衙门的老表说,梁捕快是张大老爷的小舅子,张大老爷不会判了他的。” “放屁,梁捕快从小就在这一片长大,哪个瞧见他有姐姐了?” “不过梁捕快真厉害啊,一个打七八十个,说书里面也没听过这等人物……” 最后这一句得到了广泛的赞同,大家开始众口一词地赞叹起梁叛的武勇来。 六角井这段街上一片热闹。 梁叛一走出医馆大门,围在四周的街坊们便立刻退了开去,离得他远远的。 不过几个相熟的老邻居很快反应过来,又凑上前用关心的口吻唧唧喳喳地问起梁叛的事。 梁叛只好一一应付回答: “杀人?没有的事,这纯属造谣,我已经向县衙举报,并且保留追诉的权利!” “张大老爷?他还不知道这件事,上元县违反了朝廷律例,违规跨县抓人。我已经向都察院举报。” “甚么?小舅子?你才是小舅子,你全家都是张大老爷的小舅子!你还挺美是不,你那老秭都快五张了,张大老爷肯定瞧不上的!” “你还有妹妹?你妹妹一顿吃四碗饭,哪个夫家敢要?知县老爷家也扛不住这么造的!” “我家小铁?小铁你也别想了,不过你四婶子家的幺妹子倒还看得过,屁股也大,我家小铁能要!” 他一边跟人扯淡一边朝外挤,走到丫头的摊子边上,直接拉了丫头朝街坊们挥挥手,便离开了这片地方。 梁叛临出门时叮嘱了华大夫和小铁,今天关门大吉,全都到城北去听戏,眼不见心不烦。 家里两辆车也留给了他们。 齐四家住在五台山永庆巷,是个依山而建的大院子,很好找,梁叛已经把地址告诉了忠义,让他到时候带路。 至于雍关就不用回来了,直接跟着老丈人家的车一道儿去。 虽然堂会要从中午才开始,酒席也是等午时开中饭,但是齐四府上一大早便开门迎客了。 所以梁叛让他们早早梳洗过便去,就算没有戏看,也可以上五台山游览一番。 于是一家人在梁叛出门以后,便兴冲冲地套了车,还带了点心吃食。 特别是华桂枝,好像生怕办堂会那家里没有宵夜吃,不但大包小包带了许多干货零嘴,还抱了一床大被,说是生怕看夜场时太冷,可以和她娘披一床被子瞧。 华大夫无可奈何,也只好由着她。 那几大包东西就被小六子他们兄弟几个分别扛着,推着马车出了门。 可是等他们一露面,街坊们看见他们大包小包的,又是锁门又是上板,都炸了锅了,惊道:“梁捕快看样子是真的杀了人了,你们瞧,他家都收拾行李要逃了!” 华大夫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解释:“我们去看戏,梁捕快有个阔朋友办堂会,请了我们去……” “真的是去看堂会,还要吃酒席,天地良心,半句谎话也没有!” “骗你我不姓华……” “妈的……爱信不信!” 就连一向斯文的华大夫也给逼得骂了脏话,小六子只好力劝老丈人快快上车,早早离开是正经。 于是一家两车人也轰隆隆逃也似的驾着车往北去了。 梁叛没有直接带着丫头去往三山街,事实上他还有事要派丫头去办。 两人在胭脂巷停了下来,买了两份早点,梁叛递给丫头一份,问道:“昨晚的事你听说了罢?” 丫头嘴里塞满了包子,一脸满足的笑容。听他问起来,连忙狠狠地咽了一口,含含混混地说道:“听说了,站在我面前那几个婆子比大书先生讲得还细,我连还没来得及问就听她们讲完全本了。” 梁叛不由得失笑,看热闹就是这样,只要有大妈在边上,根本不用开口问,这些大妈保证给你解说得明明白白。 他道:“你马上去办两件事,第一件去找谢无名,让他把这件事写两个书子,一封给张守拙,一封给陈老板。 “给张守拙的要明确告诉他马上写两个文书到都察院,一是告上元县的栾琦,说他擅自调动捕快到江宁县抓人;二是说明情况,就说是他派我到季成堂去调查公干的,让他立刻找刑房的崔夫子补个昨天的差票。” 丫头一边听一边记在心里,完了问道:“那写给陈老板的呢,要不要带甚么话?要不要请陈老板也给都察院写个说明,说派你去查季成堂了?” “没必要,打官司喷口水不符合我们的行事风格!给陈老板两个选择,第一个,抓起那个报案的后生,正常审一遍再说,有证据销毁,没证据让他撤案; “第二个选择,把昨天所有到场的上元县捕快全部以围攻锦衣卫的罪名抓起来,让栾琦拿钱去赎人,我和他对半分。” 丫头把脖子一缩,怯怯地道:“你也太狠了!” “这也算狠?”梁叛“嗤”的一声笑了,“你让谢无名再跟陈老板说,他要有胆子,直接把栾琦抓起来,从栾琦身上绝对可以问到陈绶的藏身之所,我怀疑陈绶就在南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章 有事助理干 “好了,办完事你租个车到能仁里去一趟,帮我把冉先生和两个小屁孩接来。” 梁叛掏了几钱银子塞到丫头手里,将自己今天的行动路线报备给了她,方便及时联系,完了便让她速速去办事。 丫头噘着嘴不依了:“你不是说要带人家去看戏呢,怎么突然有这么多活儿啊!” “废话,你现在是我私人助理知不知道?你没听过有事助理干,没事干……咳咳,总之这是你的工作!” 丫头满脸怀疑地道:“没事干甚么?” “咳咳,那甚么……”梁叛只好又掏了块一两重的碎银子:“拿去买好吃的。” 丫头见到银子,立刻睁大眼睛,劈手夺了过来,笑眯眯地道:“嘻嘻,你爱干甚么干甚么,我去干事情了!” 说完收了银子,丢下梁叛蹦蹦跳跳地走了。 不得不说机速总的素质极高,办事效率很快,丫头和谢无名写好了文书,分别送给张守拙和陈碌。 这两人一个是梁叛的秘书,一个是私人助理,今天总算做起了本职工作。 老缺等人依旧在南门东布置,寻找晁文龙的位置,不过自从那天以后,钞库街哪栋楼上的旗语便消失了一般,再没从那个窗口之中伸出来过。 今天三山街货栈码头上人头比往常多了一倍,几个漕帮的管事穿着一身办事见人的衣裳,一边分心照管码头的生意,一边招呼其他地方上过来的漕帮弟兄。 朴老六今天穿得格外精神,一身簇新皂袍,笔挺的黑布长靴,加上极漂亮的一对水牛皮护腕让他十足捞到了许多面子。 他还没得空在码头上走几步,对面又走来一位锦衣总的老朋友。 南京漕帮的分工,是旗手总管近航船和货栈仓库,锦衣总管长途大船和商铺。 所以旗手总的人要么在南京周边比如溧水、高淳、江浦一带活动,要么就是守着外城江边与河边的几个货栈码头。 三山门的货栈和粮油店已经是旗手总最靠近城市核心的营生了。 而锦衣总的人要么在应天府以外的运河上跑,要么窝在城内经营商铺,所以南京漕帮活动范围的划分由内向外基本上是锦衣总——旗手总——锦衣总的格局。 锦衣总的长途船只要靠旗手总的短程小船支应。 旗手总的仓库和货栈要靠锦衣总的大船带货补充。 而锦衣总在城内的商铺又需要旗手总的仓库来囤货放货。 两总之间既有合作,也有牵制。 卜老六对面走来的这位,就是锦衣总大船上的一名帮长,专门负责在江东门卸货的,所以和朴老六这个三山门货栈的管事常打交道。 “老梆子,你也来了?” 卜老六故意大声招呼,一把将老梆子扯到自己跟前,飞快地低声问了一句:“怎么样,谭老大怎么说,要不要收网?” “还在等,我们锦衣总的弟兄已经在大同楼周围埋伏定了。” 老梆子也低声回了一句,两人迅速分开,他仰着头大声笑道:“哈哈哈,我也来了,帮里难得这样热闹,怎么少得了我?” 朴老六双眼朝周围一扫,没发现甚么窥伺偷听的人,便拍拍老梆子的肩膀,笑着说道:“行,那你先去歇着,齐老大还没到。” 老梆子拱拱手,再往大同楼去。 其实今天漕帮完全是外松内紧,旗手总这边看上去都在准备开香堂看堂会的喜事,而锦衣总那里却是剑拔弩张,几乎所有精干的弟兄全都调到了大同楼附近。 不是为了曹老刀一个人要如此兴师动众,事实上谭三郎虽然粗中有细,却还不至于谨慎到这种程度。 全是因为昨夜大同楼突然间住进二十几号人去,大箱小箱的抬进十几个,每人身上都藏着兵刃,而且看身形步伐都是练家子。 为了这事谭三郎特意昨晚叫了冯二,连夜赶到齐四家里商量,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是曹老刀那边有所察觉了,召集了人手来保护。 谭三郎为了防止曹老刀逃脱,紧急调动锦衣总弟兄将大同楼四周布满了暗桩,只要一有动静,锦衣总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冲进去格杀曹老刀。 虽然在闹市动手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但是齐四对谭三郎的这个决定表示赞同。 因为曹老刀之所以躲在潘老板这个戏班子里,还千方百计要混进齐四家的堂会,其用心不言自明,就是为了动手报复。 如果这次将曹老刀放了过去,以后便是敌在明我在暗,时时要被敌人窥伺惦记,这个滋味可不好受! 所以齐四一边支持谭三郎随时动手,一边让旗手总配合锦衣总演一场戏,要全员装作毫无防备的样子,不可让曹老刀再起疑心。 卜老六刚把老梆子送走,就远远看见下浮桥上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在过河。 他连忙朝自己不远处的赖猴子吹了个口哨,指了指下浮桥上,又指了指货栈便的小楼,自己先朝下浮桥迎了上去。 赖猴子也领会了他的意思,转身朝小楼上走,去通知齐四和冯二,梁五爷来了。 刚才卜老六对老梆子说齐老大没到,其实也是假话,齐四天没亮就已经悄悄来到了这小楼上。 此时冯二正在楼上作陪。 卜老六一阵小跑,迎到下浮桥头,正好接着梁叛。 双方行了礼,卜老六笑哈哈地道:“梁五爷,大喜啊!” “同喜!卜六哥,你今天穿得好精神!”梁叛将卜老六上下看了一眼,笑着打趣道。 卜老六将他朝小楼的方向引,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生了一张上不得台盘的面孔,穿甚么也像个耍把式的,不像你梁五爷和我们几位老大,怎么穿怎么阔!” “哈哈,看不出卜六哥也会恭维人。” 梁叛一路笑着,就看到冯二从小楼上下来,带着赖猴子急步来迎。 梁叛连忙加快了脚步,反迎上去,和冯二互相接着。 一碰面,冯二便低声道:“谭三郎那里有变化,齐老大正在楼上等着你。” 梁叛面上笑容不改,口中却道:“好,上去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一章 梁上君子 四人两前两后上了小楼,齐四便站在楼道口迎接,见面同梁叛拉了手,一起走到桌边。 这座小楼是三面窗,只要都打开了,可以看到朝东、南、北三面景象,此时朝东的窗户开了半扇,坐在这桌上恰好能够看到大同楼。 梁叛没有直接坐下,而是走到那窗子后面,直接将窗户完全推开了。 齐四等人正觉得纳闷,梁叛道:“你们这样监视不对,外面瞧见窗户这样开,一定知道你们在监视了。” 赖猴子道:“那这样打开的话,对方岂非更瞧得清了?” “放心罢!”梁叛施施然坐下来,敲敲桌子谢了给自己倒茶的卜老六,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大同楼离得远,我们这楼里光线暗,从对面是看不见里面情形的。” 至于这其中的的原理,梁叛没法解释,也解释不清。 他从兜里掏出望远镜来,拧开了往大同楼望去。 梁叛一边在视野当中寻找目标,一边问:“曹老刀在哪个房间?” “三层窗户紧闭的那间。” 是冯二的声音。 梁叛立刻找到了那个房间,却看到那窗户虽然紧闭着,窗纸上黑了一块,不知是破损还是污渍。 他立刻调整倍数,将视野推到那块黑点上,却赫然发现黑点后面好像有个白色的东西一晃而过。 但梁叛已经看清了,窗纸是破的,刚才闪过的,是一只眼睛。 他拿下望远镜,朝大同楼下四周扫了一遍,摇头道:“对面有人在看向我们这里,刚才躲起来了。” 他看看卜老六和赖猴子眯着眼伸长了脖子朝大同楼看,一副紧张的样子,便又安慰了他一遍:“没事,他们看不见屋里的,只能看到墙壁和我们这扇窗户。” 齐四倒是对他手上的望远镜很感兴趣,梁叛见他神情,便笑着将望远镜递了过去。 齐四拿起来把玩了两遍,学着梁叛的样子举在眼前朝远处一望,脸上的笑意忽然凝固,整个人霍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道:“这……” 他连忙拿下望远镜,再用肉眼看去,几次比照过后,终于确认了这东西的用途,惊道:“老五,你这宝贝是哪里来的?朝廷新制的?” 梁叛一边喝茶一边摇摇头。 其实这也能算是朝廷新制的,毕竟梁叛最早做这东西的时候,就是锦衣卫掏的经费,按理说这望远镜应当是属于锦衣卫公家所有的,只不过他把东西咪了而已。 齐四一听不是朝廷工部做的,更加觉得不可思议:“那……那是舶来的番货?” 谁知梁叛还是摇头,最后见齐四实在猜不出了,才指了指自己,笑道:“我做的。” 齐四简直不敢相信,看看那望远镜,又看看梁叛,末了苦笑着摇头道:“老五啊老五,不是我恭维你,你的本事也太大了!这个东西……无价之宝啊!” 梁叛指了指急得挠头的冯二,笑道:“给冯二哥他们也瞧瞧,不过你们可不要外传,这东西现在还不多,在我找到量产的办法之前,还是保密为上。” 齐四一边将望远镜交给冯二,一边郑重地道:“是这个道理,你放心。” 梁叛忽然收敛笑容,变得严肃起来。 他对齐四道:“齐四哥,有件事要你帮忙,替我做个假见证。” 齐四一时没明白甚么叫“假见证”,不解地问:“怎么做,你说。” 冯二也放下望远镜,好奇地看了过来。 梁叛道:“我有件急事,等会去晏公庙的时候,我和你乘一辆车,然后我找个机会悄悄下车去办,到时候有人问起,要齐四哥帮我说一句:梁某人同我一车到晏公庙的。就成了。” 原来是这事,齐四点点头,也不问他下车去做甚么,只问:“那你赶不赶得上开香堂拜祖师爷?” “你们先走过场,我一定在中午烧香之前赶到。庙里不要留太多人,必须得是信得过的,不能泄露我不在的事情。” “这你放心。” 齐四听他能在中午赶过来,便没甚么顾虑了,一口答应下来。 梁叛又道:“漕帮在内城做生意,一定晓得上元县境内那些院里住着达官贵人,等会请熟悉的弟兄列个单子给我。” 这下齐四等人更是一头雾水,没有一个能猜得到他想做甚么的。 冯二倒是立刻派卜老六下去找人开单子,梁叛则请赖猴子备车,事不宜迟,他要尽早出发,尽量空出时间来办事。 也不知卜老六找到的谁,很快单子开了上来,马车也备好了,齐四便和梁叛一道儿上车,冯二召集了一大帮有资格作见证的旗手总弟兄前后簇拥着马车,一阵哄哄闹闹,大队人马出了三山门,便沿着护城河直往北去。 实际梁叛根本就没有出城。 他在马车离开货栈不远,就在车上换了衣服打扮,找了个机会偷偷溜了下去。 梁叛带着那张单子,首先找到距离三山门最近的一户当官人家,是住在止马营的一个应天府知事,从八品。 他迅速找到门牌所对应的宅子,是个临街的小院,前后进,从外面看大概六间房屋,加两个耳房,从八品府衙官,能住在这样的小院里,也还过得去了。 梁叛找到地方,也没时间拖泥带水的磨蹭,直接找个偏僻的角落翻墙进了院子,然后直奔东厢房推门就进。 他从女主人的妆奁盒里翻出两锭银子来拿了,几样首饰都丢在一边,又溜进厨房里,将那两锭银子丢进灶膛里,随后便轻松撤退。 那两锭银子丢在灶膛里,一时肯定是找不到的,这家人自然要报官。 官府却不可能查到他这个“小偷”的任何蛛丝马迹,只要过段时间灶膛里要扒灰了,两锭银子自然就会被扒出来,一分也不会少。 只是在这期间,查案子的官府不大好过罢了。 这家人还只是个小官,影响不大,梁叛第二个得手的目标住在七家湾,南京吏部员外郎,从五品。 还是老办法,乾坤大挪移。 不过这次没有将银子丢在灶膛里,因为这家人的银子太多了,足有二三千两。 梁叛只好将主人屋里的八步床掀起来,几十锭大元宝一总铺在床肚里,还在主家一件过冬的棉袄当中塞了张纸条:银子在床下。 不过搬动这许多银子耗费力气甚多,梁叛便顺手拿了两锭作为力钱——反正这家大老爷绝对是个贪官,不拿白不拿。 随后梁叛在一个多时辰之内接连“光顾”了十多户做官人家,挪了近万银子,等他赶到晏公庙的时候,齐四等人已经恭候多时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二章 接任的难题 江湖上开香堂不像文人祭庙祀圣,要写祝词、祷文,长篇大论的念,还要请礼乐舞蹈,各样琴瑟笙箫、编钟编磬,祭祀的人几拜几兴,好不繁琐。 漕帮开香堂告祖师爷,就是一帮弟兄在晏公庙会齐了,献上三牲,香烛点燃,一个个神情肃穆,由齐四拜过神主牌位以后,就朝着那晏公像大声告诉。 说的话也很白,不外乎祖师爷在上,南京漕帮晚辈齐某某,今日与帮外朋友梁某结为异性手足,今后患难与共、不分彼此,特来告诉祖师爷知道,请祖师爷做个见证云云。 然后就是歃血结盟,不过齐四拜完祖师爷,并没有急着命人抬酒出来,而是转过身,神情严肃地看着众人。 众人看见齐老大一脸严肃的神情,渐渐安静下来,齐刷刷将目光锁定在齐四的脸上。 正当众人心有惴惴的时候,就听齐四肃然道:“把外面小船帮长以上、大船水头以上、堂口管事以上的都叫进来!” 站在最靠门的卜老六立刻抱拳答应,低头奔了出去。 梁叛听见卜老六在外面大声喊了两句,立刻便有三十多人依照职位辈分井然有序地走了进来,分两边站立,先向祖师爷行礼,再向齐四行礼,接着一个个挺直了身子站住,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多出。 齐四扫了一眼,见除了谭三郎带走的一部分人,以及留守堂口和船只的,基本上都到齐了,他便淡淡地道: “各位,近日我们南京漕帮乃是多事之秋,老帮主不幸遭到奸人暗算过世,帮里出了两个叛徒,一个谭如松勾结倭寇叛帮,欺师灭祖,已经被老帮主亲自击毙,另一个曹老刀窝藏倭寇,意图杀害冯二哥和其他几位弟兄,仍然在逃。 “今日齐某在此宣布,曹老刀为我南京漕帮共敌,漕帮弟兄不论是谁,见了此人务必格杀!” 众人听了这话,齐声应和。 齐四见众人反应正常,并无一个有抵触情绪的,点了点头,神色缓和几分,又道:“另外,曹老刀叛帮出逃,旗手总群龙无首,齐某拟推三山门堂口冯二哥做新的旗手总老大! “各位长辈弟兄,咱们南京漕帮的老规矩,大家对此如有异议,请就在此明说。出了这扇门再说闲话的,帮规不饶!” 此时南京漕帮几个掌权的老人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剩下来的要么早已不问江湖事,要么都是铁杆儿的支持齐四。 齐老大如今在漕帮地位声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所提的人选冯二不论能力、资历还有人员都无可挑剔,因此自然没有人反对。 其中一个锦衣总的前辈帮长便举手叫道:“冯二哥没得说,我第一个赞同。” 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管事便打趣道:“老冯,你跟冯二哥本家弟兄,自然赞同咯!” “哈哈!”那冯帮长笑道,“我是举贤不避亲,不对,举贤的是齐老大,我就是跟在齐老大后面摇旗呐喊。” “哈哈哈哈……” 晏公庙内一阵哄堂大笑,原本严肃紧张的气氛一时间尽冲散了。 各人也都畅所欲言起来,大多表示赞同,也有直言不讳地质疑冯二资历尚浅,骤然提到老大的位子,到底合不合适,还不能妄下定论。 其实这不是挑刺,而是相当中肯的话。 谭三郎虽然年纪轻轻也能做稳锦衣总老大的位子,但那不是谭三郎自己的资历有多深,而是谭家在漕帮的底子厚,锦衣总多少退下去的老前辈都肯扶持谭三郎,那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冯二是一个从粮油店跑腿弟兄爬上来的,要不是齐四破格提拔,也做不到如今的位子。 虽然冯二本人着实有些能耐,也会结交人缘,但是要做漕帮的三巨头,这份出身便不能完全服众。 俗话虽然说“英雄不问出处”,可是没有一个好的出身,又拿甚么来争这个英雄? 除非是太祖爷这种天命所归的,可是华夏上下几千年来,又出了几个太祖爷? 此时屋里只有梁叛一个空子,连他也看得出来,众人虽然碍着齐四和冯二本人的面子,个个都说赞同,其实很多人心里也有这份疑虑。 他不禁转脸朝齐四看去,想看看齐四如何处置。 恰好齐四也朝这边扫了过来,两人目光一碰,梁叛就知道齐四也看出这个情况来了。 齐四朝他苦笑一下,转过去伸手一压,屋里乱哄哄的商量立时便停了。 齐四这个人是外柔内刚,平时极好说话,帮里弟兄的意见他总能听得进去。 可一旦他自己心里认定了一件事,便是天王老子来说也没有商量。 当下他眼神一冷,就打算强行将此事推下去。 冯二在旁看得真切,他对齐四的了解甚深,一个眼神便知道他想作何处置,连忙站出来道:“齐老大,各位前辈弟兄,小弟确实才疏学浅,我……” 齐四眉毛陡然一挑,冯二是怕他难做,要主动站出来让贤,可是冯二情急之下忘了一点,齐四如今在替他担着干系,他自己反倒站出来坍这个台,叫齐四如何下得来? 梁叛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冯二,不叫他再说下去。 他将冯二拉到身后,向前走了一步,朝两边拱拱手,笑道:“各位老大,小弟虽是个空子,不懂帮派大事,不过也想出一份力,提一个抛砖引玉的建议,不知道当不当讲?” 齐四见他拦住冯二,又站出来打圆场,略松了一口气,说道:“老五,你讲好了,这里没有外人。” 两边的帮长、管事都纷纷道:“是,有好办法请讲。” 梁叛笑了笑道:“漕帮的帮务我是不懂的,不过倒教我想起我们江宁县的一桩事来。” 众人听他说起江宁县的事,不由得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 梁叛也不急着解释,仍是慢悠悠地道:“在场有江宁县的朋友,应该知道,我们张大老爷可不是一上来就做的大老爷。” “不错!”一个江宁县的管事点头道,“我们张大老爷原先做的是县丞,不过戊申年还是己酉年,老县令在任上过世,张大老爷接的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三章 谭三郎出事 “这位老哥记性很好,说的一点不错。”梁叛向那人点了点头,那人也笑着拱拱手。 “二十七年,也就是戊申年,老知县过世,张大老爷接的人,不过……”梁叛到此时才说到重点,“当时府里有人说张大老爷才具和资历都不堪大任,极力反对。 “最后是一位吏部老爷提出来说:既然一时并无好的人选,江宁县又不能群龙无首。张某人虽然熟悉江宁政务,但资历不足,那么直接接任是不妥的,就让他暂代江宁知县一职,等到诸位选出才干、资历都合适的人选再换好了!” 其实不等梁叛说完,在场一些聪明的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齐四也是眼睛一亮,笑道:“这位吏部老爷着实有见地,老五替我们找了个好法子!” 梁叛连忙摆手道:“不敢当,我不是本帮中人,帮里的事情不懂,只不过说个故事,大家听听罢了。” 齐四听了暗暗点头,深深地看了梁叛一眼,然后转脸向众人道:“请冯二哥暂代旗手总老大,谁还有意见?” 这次谁都听出来齐老大有点不客气了,别说这个法子大家都能接受,即便还有意见的,此时也不敢多嘴了。 “好,就这么定了,抬酒来!” 众人哄然叫好,立时将刚才的事情抛诸脑后,这是齐四和梁叛的结盟酒,因为冯二接任旗手总老大的事情耽搁到现在,此刻终于要喝了! 几名大汉立刻从后面抬出一大缸早已备好的烈酒,拍开了泥封,抬着绕场一周。 酒缸抬到谁的面前,各人滴了指尖血下去,最后齐四和梁叛也歃了血,一大缸分作几十大碗来众人吃了,就在晏公庙内摔碗结束。 最后齐四走到众人当中,对着漕帮上下老老少少一班骨干大声道:“从今日起,我五弟在漕帮的辈分同我一样,同辈的弟兄当面叫一声五哥,小辈子要叫五叔,长辈见了面便不用‘五爷’、‘五哥’的乱叫唤了,照辈分叫一声老五也就是了。” 众人哄然应了,都拱起手乱糟糟叫了起来。 梁叛连忙团团抱拳,口中多谢了各位老大、长辈,请各位弟兄今后多加往来,不要生分。 拜盟结束,这一场正经事便算忙完了,齐四便招呼众人先到五台山他家里去吃酒看戏。 下面十多个管事的知道老大们还有事情要办,都很默契地带着自己的手下朝告别往五台山去了。 这晏公庙前只剩下梁叛、齐四还有冯二三人,以及跟在齐四身边的几个保镖大汉。 几人面朝南方,似乎都在等待着甚么。 这时忽然一骑快马从南面狂奔而来,几人连忙迎上去。 只见那骑士隔着老远便甩镫下马,大叫道:“出事了!齐老大,三郎出事了!” 三人吃了一惊,冯二上前一把拉住缰绳,防止那匹马再往前冲,并将那大汉扶着,问道:“谭三郎甚么事?” “有埋伏!”那人狠狠咽了口唾沫,“大同楼有埋伏!四周也有,都是上元县的捕快!曹老刀一露面,三郎带人刚出现,那些捕快便都冲出来,将谭三郎围住了!” 齐四走到跟前,沉声道:“动手没有?” 那人摇头道:“没有,谭三郎看到是捕快,便教大家不要动手,让我冲出来报信。” 齐四着实松了一口气,好在谭三郎还有分寸,没有和捕快动手,不然事情便闹得大了。 当街杀个把人,以漕帮这么多年的积累,要扛过去并不是甚么难事,大不了随便交个人出来应付官面上。 可是当街和官府动手,那就不是随随便便能够搪塞过去的了,谭三郎十成十要进牢里待着。 不过眼下虽然看上去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是看这样子是上元县早有预谋,就是冲着谭三郎来的,这事便有些非比寻常了! 齐四皱着眉道:“冯二哥,你知不知道曹老刀跟上元县有甚么交情?” 冯二摇摇头:“没听说过他和栾琦有甚么特别的交情,不过曹老刀这个人狐朋狗友甚多,或许是转弯抹角搭上的线也说不定。” “嗯……”齐四想了想道,“这件事得派个得力的人去打听打听,你那个小舅子听说很能干,同衙门相熟,他能不能打听得到?” “福生?”冯二有些拿不准,“我叫他试试好了,不过他只能够得上门房、书办一类的人物,以他的身份接触不到当官的。” 梁叛看两人在那干着急,便问那骑马来报信的人:“上元县捕快有多少人?” “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那人皱着眉道,“应该是全出动了,不过没看到他们孙班头,也不知道是谁带的队,面孔都不熟悉。” “抓人带差票了吗?” “带了,是上元县的大印,没错的。” 齐四和冯二都向梁叛看过来,不知道我问这做甚么。 梁叛摇摇头:“谭三郎着了别人的道儿了,那些根本不是上元县的捕快!” 齐四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梁叛只好摸摸鼻子苦笑:“老实说罢,昨天晚上我把上元县八十个捕快的腿打断了,上元县现在能站起来的捕快加白役不会超过三十个。” 齐四和冯二瞪大眼睛,愣了半晌,脸上都露出极其怪异的神采。 梁叛只好把手一摊:“你们先别看我,我说的是真的,你们现在最好马上派人到上元县衙门去要人。” “可你说他们不是上元县的捕快,怎么要?”冯二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之中反应过来。 “虽然不是捕快,但是他们穿着公服,又有差票,肯定和上元县有关。你们就当他们是上元县的捕快,只管找上元县要人好了。” 梁叛说道:“另外,大同楼是江宁县地界,上元县没有资格抓人。如果都察院有朋友的话,不妨去告一状,今天早上江宁县告上元县的文书应该刚到,你们抓紧时间去,还能加个码,事半功倍。” 梁叛估计埋伏谭三郎这件事是早就布置好的,否则经过昨晚那件事,上元县还在风口上,不可能紧跟着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 齐四连忙一一照办,然后吩咐身后一个大汉道:“通知所有堂口,查一查那帮人将谭三郎抓到哪里去了,只要见到了人立刻发暗号,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给我把他们堵在南京城里!” “是!晓得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二世祖 聚宝门进城的路忽然被堵了。 从城门外面放眼望去,乌泱泱的全是人。 ——那些狗屁书生又把白衣服穿起来,聚众作死了。 丫头坐在马车的车辕上,气得把嘴撅得老高,那条租车行给配的马鞭被她两手拉得“嘣嘣”直响。 冉清带着两个娃娃坐在车里,见马车不动了,便拉开车夫座位背后的小窗,问道:“丫头妹妹,怎么不走了?” 这俩女人在洪蓝埠也算是共患难过的,不但住过一屋,挤在一车上回来的,而且丫头受伤中毒的时候,都是冉清在照料。 所以两人姐妹相称,丝毫也不生分。 丫头气鼓鼓地道:“那群酸子又在作妖呢,把城门给堵了!” 阿庆凑到窗口上瞧了两眼,见聚宝门城门后面乌泱泱坐了一片,都是白袍书生。 不过那些人只是堵着路静坐,并不进行任何活动。 阿庆重新坐下来摇头叹气地道:“唉,如果让这些人做了官,以后一个不高兴,会不会把午门给堵了?” 阿虎道:“他们……不敢罢……” 阿庆道:“他们现在很多人都还是一介白衣,或者只是个生员,就敢堵了城门,以后做了官还有甚么不敢做的?当年皇上和那些大臣争大礼议的时候,那些个文人……” 他说到这里,忽然感觉到两道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直射而来,阿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抬头一看,冉先生正瞪着自己,晓得又说错话了,连忙用两只小手将嘴巴紧紧地捂了起来。 “丫头妹妹,我们从城外绕过去罢,到三山门或者石城门进城也是一样的。”冉清对窗外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这个“他”,指的自然就是梁叛了。 丫头想了想道:“他呀,现在应该在晏公庙了,不过我们不必赶过去,等我们到了晏公庙他说不定已经走了。” 其实丫头心里想的是,早一刻到五台山永庆巷齐府去,说不定还能赶得上开场。 这可是大堂会呀! 丫头倒是看过几回戏,可她一辈子也没赶上过一次大堂会的开场。 而且梁叛对她说了,这次堂会上唱的二十出都是全本,倘或去的晚了,第一场戏便看不齐整。 错过了今日,恐怕再没机会看一场全本戏了。 “好罢,我们直接去瞧戏好了。”冉清看到丫头抓耳挠腮的样子,哪里不晓得她的心思,不由暗暗好笑,依着她道:“我们走快些。” “好好好。”丫头当即调转马头,朝边上拥挤的人群叫道:“让让呀,大爷大娘大哥大姐让一让!” 边上人见马头转过来,纷纷退到一边,生怕被这畜生踩踏了。 其实驾车的这一匹并不是马,而是骡子。 丫头为了省那二十几个钱,没舍得要马车,连车夫也没雇,自己驾着车便来接冉清了。 反正省下来的钱也是她自己买吃的,未必梁叛还有脸朝她讨要? 谁料骡车刚刚转上护城河边的街道,那骡子便打了个趔趄,把右前蹄崴了一下,给丫头吓了一跳。 要是这时候尥蹶子,他们可就赶不上开场啦! 好在骡子还挺坚强,崴的那根蹄子在地上踢踢踏踏踩了两下,便迈开腿来呱嗒呱嗒地往前走。 丫头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放任那骡子慢慢走了一段,看那蹄子并没有受伤的样子,便扬起鞭子催打了两下,叫那骡子小跑起来。 起初一切都还稳当,那骡子跑在石板路面上,马蹄铁在石板上敲打的蹄声清亮而干脆。 就连一直沿着护城河的方向转道向北以后,骡子的速度也只慢了一些,并没有甚么异常。 丫头以为是这车马行的骡子年齿大了,没有长力的缘故,也就没放在心上,毕竟她挑的可是最老的一匹,也是最便宜的一匹…… 丫头让那骡子慢跑着歇一段路,便又扬鞭催促,可是不论她怎么催,那骡子始终不肯再跑起来,只是“嘚儿嘚儿”地慢慢晃悠,而且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不动了。 冉清又开了小窗,问道:“丫头妹妹,骡子伤了吗?” 丫头跳下车,见那骡子的右前蹄虚抬着,不敢踩在地面上,显然是刚才在南门外拿一下崴伤了,又跑了这么长的一段路,这骡子撑不住,只好停了下来。 丫头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心疼,在那老骡子的背上摸了摸,道:“你这老家伙怎么这样老实,当时就该停下不走的,这下伤得重了,也不知好得好不得,唉。” 冉清听见外面骡子确实是伤了,便带着两个娃娃准备下车,好让丫头解了套,教那骡子歇歇。 好在此处已经到了三山门,三山门外走不多几步也有一家车马行,叫仝记大车店的。 冉清便打算步行到仝记去,请个人来瞧瞧,顺便再租一辆车去五台山。 这时丫头看到两个年轻文士骑着马从三山门中出了来,她连忙对车上道:“姐姐,你先坐好,不要下车。” 丫头怕那两个文士是聚宝门那帮人一伙儿的,这帮人就是疯狗,上旬那群疯子在街上追打人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丫头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让冉清待在车上为妙。 冉清便抱着阿庆和阿虎,坐在车上没有动弹。 丫头本想等那两人骑马过去再说,谁知道那两个文士好死不死,就骑着马朝这边来了。 只听其中一人道:“大健兄,我倒纳闷,一个三山门城门吏的位子,值得你老兄亲自来求我?” 这人语气十分轻佻,骑在马上也是咧着嘴昂着头不可一世的模样,活脱脱一个二世祖。 那大健兄瞧着好一些,只道:“替一个朋友办事,应天府吏房书办是你老爹的人,只能我亲自找你。” “哈。”那二世祖笑道,“你甚么时候也肯帮人跑事情了?不过你放心别说我们老爹同僚为官,就冲你我也要给一个面子——反正谁的钱也是收,只要你那个朋友给够数,一定叫他顺利接手。” 大健兄道:“想接手的人说起来不是外人,是现任城门吏俞二的亲三叔,这次是顶侄子的班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不要作死 “哦,那更好,一事不劳二主,左右都是俞家的行当。还是那句话,人家查大少出多少,他只要不低于这个数,一定给他!呵呵,不过你大健兄答应了我的潇湘院,也不许赖。” 大健兄淡淡一笑:“眼下便是去的,要不是金陵社的人堵了聚宝门,这会儿已经到了。” “呵,金陵社,一群傻鸟。” 那二世祖十分不屑地低下头啐了一口,可是他这么一低头,就看到了站在路边上查看骡子的丫头,登时眼前一亮。 他连忙勒住马,将手中悬着红丝绦的马鞭朝丫头一指,叫道:“那小娘,过来!” 丫头把脸一沉,她车上带着冉清和两个娃娃,所以不想惹事,便假装没听见,继续看那骡子。 谁知那二世祖竟拉着马横在路中间,将马车挡住,又笑嘻嘻地道:“小娘,爷叫你听不见怎的?你的车坏了,不如就同小爷共乘一马,小爷带你去城里玩玩,如何?” 丫头忽然抬起头来,一脸娇羞地摇摇头道:“不好。” 那二世祖见她如此风情,魂儿也丢了,连忙俯下身要去拉她的手,口中急着问道:“怎么不好?小爷这匹马是大宛宝驹,你一辈子也骑不着的!” “方才听见少爷要去潇湘院,可见不是好人。”丫头轻轻一闪,让开了对方的手,却不走远,只是不远不近地站着,让他看得到捞不着。 那二世祖连忙又催马上前,咽了口唾沫笑道:“哪有的事,不过是逢场作戏,应酬罢了。你倒进城问问,我爹是应天府通判,我叫汪寸金。” 他说着一指身后那位大健兄,说道:“你若不信问他,他爹是应天府推官,他叫李伉,怎么样?总没有假的!” 原来今天一大早赵小侯便找到李伉,将三山门城门吏的事情说了,还带了他老子赵伯锡的一句话:得空请李推官携家眷到郃阳侯府坐坐,两家常来常往,小辈人多交交朋友。 李伉本来对甚么三山门城门吏这种芝麻大的事情毫无兴趣,但是赵伯锡带了话,他不敢不接,当即跑到府衙去,把他正在当班的爹从推官公廨薅了出来。 他将赵伯锡的话和赵开泰要办的事情一说,李梧半晌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人背着手在那里沉思琢磨。 等到李推官琢磨了快两炷香的时间,才开口对李伉说:“你跟赵小侯多请教请教,别人托你的事情一定要办好。” 李伉这才勉为其难,厚着脸皮到吏房里面一打听,才知道吏房书办根本做不了主,要找汪通判点头。 李伉肯定不可能直接去找汪通判的,便联系上汪寸金,问了这件事。 哪知找汪寸金才真正是找对人了,这种事汪通判不会自己出面做,都是汪寸金替他爹在搞。 李伉开门见山,把事情一说,汪寸金也很痛快,就提了两个条件:钱不但不能少给,还要有他两成好处费,另外要李伉请他去潇湘院玩玩。 李伉一口答应下来,反正去潇湘院也好,去旧院也好,花多少钱都由买城门吏的人报销。 两人本意是打聚宝门出城,却听说城门堵着,只好从三山门绕道,这才在此处碰到丫头。 丫头知道了两人的身份,不以为意,不过是一个正六品一个从六品的府衙佐贰官罢了,何况那是他们老子,又不是他们本人做官,算甚么东西? 她自己虽然不是官,可也拿着从九品的俸禄,车里更坐着一位正经八百的女官。 不过她面上却还是一副娇羞之状,又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汪少爷,你们既然要去潇湘院,自去罢了,何必在此搅扰我们良家姑娘?” 汪寸金一脸色急的神情,笑道:“去甚么去,潇湘院里那些婊子哪里比得过你?” 说着又要伸手去抓。 李伉坐在马上,看到汪寸金这副模样,露出鄙夷之色,口中劝道:“寸金兄,时辰不早,到潇湘院再玩不迟。” 谁知那汪寸金朝他摆摆手,浑然不理,只是一味地向丫头欺进。 此时冉清坐在车里听着,知道丫头这古灵精又要整治那二世祖了,她一方面有些着急见梁叛,一方面又不想惹事,只好又打开小窗,对丫头说道:“妹妹,不要和他纠缠,早早打发了罢。” 丫头已经悄悄拎起裙角,抬起脚尖准备动手了,被冉清一说,只好又放下来,噘着嘴道:“噢……” 可那汪寸金一瞥眼从小窗当中瞧见冉清的脸庞,刚刚被丫头勾走的魂儿立刻飞回来又飘出去,一脸色授魂与之态,呆呆地看着,一时不知身处何方了。 李伉也有些发呆,他当然认得冉清,之前还死皮赖脸地追过一段时间。 可是后来知道这位冉先生住在能仁里孙少保家里,再后来又知道她已有了相好,就是那个江宁县的梁捕快,就再也不敢打甚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了。 因为梁叛接连抓了赵小侯和丁少英,而且事后居然没有遭到任何报复,或者说所有的报复都失败了。 李伉就知道这个人绝不简单! 后来在他们的圈子里,关于那个梁捕快,渐渐有了很多传说,有说此人其实是南京锦衣卫缇骑,有说他曾经杀死几十个京师锦衣卫的,也有说丁少英在此人手上栽过大跟头,甚至差点被他杀掉! 再加上李伉在江宁县大牢里蹲过那段时间,出来以后整个人心性也变得多了,轻易不再招惹是非。 此时见了冉清,虽然心中仍旧禁不住仰慕,可还有理智,连忙拉住汪寸金道:“寸金兄,时辰不早,可以走了。” 汪寸金正朝着已经关上的小窗发呆,被他一拉,一股火气冒上来,甩开李伉的手道:“你急怎的?要去你去好了!” 李伉一个不防险些被他甩下马去,连忙踩住脚蹬子伏低了身体,这才稳住。 他早就对这汪寸金厌烦透了,此时心中更生出一股怒气,勒马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道:“随你的便,只是我奉劝你一句,不要作死!” 说完拉着缰绳约束马匹退后两步,表示与汪寸金划清界限。 丫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李伉一眼,却见那汪寸金已经伸手去拉车上的小窗,突然娇喝一声,跳起一脚把那汪寸金从马上踹飞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六章 你哪家的 丫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脚下功夫是连梁叛也差点吃过亏的。 骡车本来就停靠在路边,再往边上就是护城河的河堤,她一步步将汪寸金引到护城河边来,踢之前算好了方向,一脚把这少爷从马背上踢得飞过河堤,“扑通”一声栽进护城河里。 汪大少在那护城河里溅起一大片水花,把三山门附近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 “救……”汪寸金猛然从水面上探出脑袋来,刚喊了一个字,就沉入了水里。 李伉脸色大变,这汪大少是北方旱鸭子,就是跟着他爹到南京来作威作福的,哪里会水? 这俩人今天是偷跑出去逛窑子的,身边一个跟班也没带,李伉只好脱掉外面的罩衫,冲到护城河边。 丫头本来只是教训教训这二世祖的,谁知那汪大少居然不会水,知道自己大概闯了点小祸,吐了吐舌头,把脖子一缩,朝车里道:“冉姐姐,我们快跑罢,这车也不要了!” 冉清叹了一口气,带着阿庆、阿虎下了车来看。 这时就见那李伉冲到河边,却停在那里,低头乱找着甚么。 李伉刚才情急之下本打算自己跳下去救人的,可他奔到河边一看,那汪大少落水的地方就在河堤边上,只要找根树枝就能递过去把人拉上来。 可他低着头找了半天,河边上只有一丛一丛的乱草,一根树枝也没有,不禁急得团团转。 丫头见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叫道:“笨蛋啊,用你的罩衫啦!” 李伉看看自己抓在手里的罩衫,这才醒悟过来,连忙拧成绳子抛了出去, 汪大少喝了好几口水,双手在河面上一阵乱抓,正好给他抓到李伉的罩衫,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拼命扯了过来。 谁料这一下扯得力量过猛,李伉在河边一下没站稳,不由得失声大叫,硬生生被汪大少给拽进了河里。 护城河面上又是“扑通”一声,李伉恰好就落在汪大少旁边。 冉清一只手遮住双眼,这场面,没眼看了。 丫头在边上低声骂道:“蠢啊!” 谁知到下一秒就连阿庆和阿虎也捂住了眼睛——李伉就这么呆呆地笔直站在水里,那河水就到他的腰部。 三山门那便远远围观的人们一阵哈哈大笑,本来已经拿了竹竿、钩子过来救人的,也停了脚步,站在岸边上直摇头。 李伉臊得满脸通红,一伸手攥着汪大少的头发,把人给提了起来。 汪大少半截身子露出水面,双手死命抓着李伉的罩衫,还在那里乱挥乱舞,嘴里“啊、啊、啊”的惨叫。 岸上的人又是一阵哄笑。,这回就连城墙上的兵卒也趴在城垛上笑了起来。 忽听一人“惊喜”地叫道:“嘿,那不是咱们府衙汪通判的大公子吗,哈哈,好厉害的王八功!” 那边也是几个穿绸披缎的公子哥儿,都带着家仆随从,站在三山桥上看热闹。 其中一个人认出了汪大少,竟毫不忌讳地出言讥讽。 旁边几个公子哥儿听了都放肆地大笑起来,看来这汪大少在纨绔当中也没甚么好人缘。 其中又有人道:“唉,那不是李大健吗,怎么跟汪寸金这臭瘪三混在一起?” “喂,李伉,你快躲开,小心着了人家汪大少的王八拳,打出你内伤来。” “哈哈哈哈……” 李伉铁青着脸,心里把汪寸金祖宗十八代都咒了个遍。 要不是有求于人,他八辈子也不愿意和这种货色呆一块儿。 将汪寸金拽出水面,李伉就立刻爬上岸,也没衣服好换,跨上马便湿淋淋的回城去了。 路过三山门的时候,又被那群公子哥儿一阵嘲笑。 那汪大少勉强爬上岸,只觉头昏脑涨,四周的嘲笑和奚落不绝于耳。 汪大少何曾丢过这么大的脸面! 那帮本地纨绔虽然跟他一直不对付,可是平日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不至于闲的没事当面找他麻烦。 今天是被这臭娘们踢进河里,才给了他们嘲笑的机会。 汪大少后悔自己没有带着跟班出来,此时见那小丫头双手叉着腰,警惕地盯着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只能阴着一张脸,死死地盯着丫头说道:“你们是哪家的?” 汪大少虽然喜欢作威作福,但是并不蠢,否则他爹汪通判也不会将一些不方便直接出面的事情交给他来做。 他在看到丫头的武艺之后,就知道这个会驾车又会武艺的小姑娘绝非普通人。 等再见到冉清的姿容气质,更加肯定了他的这个想法。 他见冉清带着两个娃娃,心里便认定了是某个富商人家的太太,如果是官宦家里的,出门一定是官轿、跟班缺一不可,不会只租这么一个最次等的骡车。 他见丫头皱眉不语,冷笑一声:“怎么,不敢说?” 汪大少心里恶毒地想:只要你敢说是哪家的,定教你们家破人亡! 谁知丫头还真不受他的激,大声道:“我们是江宁县六角井梁叛梁家的,怎么样?” 冉清本来雪白的俏脸上浮现出一抹羞色,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有阿庆撇撇嘴,一副很不稀罕的样子。 丫头自己则在心里偷着乐,嘿,她也是梁家的人了…… 汪大少虽然没听说过这家,但立刻在心里记下了,又是阴毒又是垂涎地盯了冉清一眼,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绝尘而去。 他要急着赶回去找人替他出这口恶气! 对,先查一查那个甚么江宁县六角井姓梁的,然后弄死他! 至于李伉,则衣服都没换,就火急火燎地跑到郃阳侯府,找到了赵开泰。 他本来是有一肚子埋怨的,打算见到赵小侯的面,就把这厮怒喷一遍发泄自己心里的憋屈。 哼,你赵开泰过去是厉害,是南京城里第一流的纨绔,连丁老三都敢打的活阎王,可你现在不也混到跟我这种二三流的混混攀交情了? 你老子纡尊降贵出来做了官,那些勋贵家的小爵爷们谁还瞧得上你家,谁还把你当根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天助我也 诚然,那些老勋贵的骨子里又都看不起那些做官的。 勋贵是甚么?是同太祖爷和永乐爷同袍弟兄、一起打江山的功臣,是这个大明国的开创元勋,也是与老朱家共享荣誉和尊贵、坐镇江山的半个主人。 官吏是甚么?是给老朱家打工的,说难听点就是狗仗人势的狗、狐假虎威的狐。甚么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是士大夫们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说的,大明朝哪年不杀几个士大夫? 可以说勋贵们对官吏群体的优越感完全来自于血统。 最初的时候因为皇家的赏赐和尊崇,勋贵们在财富和权力上也能稳稳地压住那些当官的一头。 可过了一百多年以后,在财富和权势越来越没有优势的情况下,他们对官吏们的鄙视只能越发偏向于出身和血统,最后会将所有的鄙视全部都集中在这血统和出身之上。 因为他们对官吏们渐渐只剩下血统上和历史出身上的优越感了。 这种思想和意识形态不但老一辈的勋贵们有,还一直传给了下一代、下下一代,到了如今勋贵愈发式微的时候,勋贵纨绔圈子里的新一辈们,对官宦纨绔的鄙视已经到达了一个顶端。 尽管那些勋贵的当家人们,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家能再有人出来做官,好止住这个家族不断跌落下滑的命运,甚至可以借助家里的威势,再登高峰的。 可家长们不会将这些心思说出来,纨绔们也不会理会这些叫人泄气的东西。 所以赵小侯他老子出来做了官,那些勋贵家的家长们个个眼红羡慕,小一辈的则鄙视唾弃,连带着赵小侯也立刻被排斥在了圈子之外。 所以李伉也不再对赵开泰那么害怕了,反而隐隐有一种“是我在收留你”的反优越感。 可是他一到郃阳侯府,看着那历经岁月沧桑、威风森严的的大院,本来一身的怒火此时便熄灭了一半。 等到赵开泰出来见他的时候,一想到这小侯爷过去在纨绔圈子当中的余威,还有在勋贵圈子当中耳濡目染、自然生成的一股贵气,把李伉另一半的怒意也给摧毁殆尽了。 “你找我?” 赵开泰其实没有轻视李伉的意思,但他的眼神之中总是习惯性地流露出一种俯视的意味,那就是作为贵族骨子里的骄傲之气。 李伉就感觉心头压了一块石头,连忙说道:“府衙吏房的上头打通了,让你的朋友尽快打点,汪家的那瘪三今天出了点事,迟了恐怕有变化。” 虽然潇湘院没去成,汪寸金还被人踢进了河里,但是出城之前汪大少便已当面答应了的,吏房书办也在边上受了吩咐。 所以如果趁着事情没有变化,快点把该交的钱交了,一切弄定了才能稳当。 赵开泰点头道:“好,我马上去办,多亏你帮忙……咦,你身上怎么是湿的,要不要进来换件衣裳?” 李伉看了一眼郃阳侯府厚重古朴的牌匾,和森严的门庭,摇摇头道:“算了,我回去了。” 说完就上了马,一拱手便催马回家去了。 赵小侯也没在意,立刻叫人备马,他要去户部街找俞三叔。 且说汪大少怒气冲冲地回到家,立刻便派了手下新近收服的一个侉子,到江宁县去打听那个姓梁的人家。 好在他还不知道要买城门吏的俞三叔和梁叛的关系,不然那城门吏再也不会卖给俞三叔的。 被汪大少派去那侉子的诨名叫秦歪子,因为他走路歪着一只脚的缘故。 这秦歪子是北直隶河间府沧州一个混帮派的黑道,平素便把坏事做绝了,沧州地面上恶名在外,近日被仇家追杀,不得已才逃到南京来讨生活,就被汪大少给收了。 汪寸金打发了秦歪子去,自己回到屋里换掉湿衣裳,便到了府衙,往吏房去找那书办,想让那书办把城门吏的事情再停一停,再找查大少一趟,提一提价。 三山门外那件事他把李伉也恨上了,潇湘院也没去成,心里更不痛快,便想着翻悔。 反正现在城门吏的位子还在他的手里,又有两家在抢,是个奇货可居,不如就让两家争一争好了,谁肯出得钱多就归谁! 李伉的面子再大,还大得过银子? 再说自己今天被那帮本地的公子哥儿们笑话,还不是因为李伉? 妈的! 可他跑到吏房一瞧,那书办并不在,同屋的说是被他老子汪通判叫去了。 汪寸金只好又到他老子的公廨去找,谁知汪通判和吏房的书办都不在,公廨之中空荡荡的,一个役吏的影子也不见。 汪大少一阵泄气,正打算拔脚离开,却见到他老子的公案上有一份公文。 他心中好奇,便将那公文拿在手里看了看,见盖着上元县知县的大印,是上元县向应天府借兵的,要抓江宁县一个叫梁叛的人。 “梁叛!”汪大少眼睛一亮,心里捺不住的兴奋,接着细看起来。 那公文上说了昨夜二郎庙季成堂纵火案和命案,说这犯案之人正是梁叛,上元县事急从权,当即派遣捕班夤夜前往抓捕。 谁料这梁叛逞凶抗捕,打伤捕快多人,又有江宁县徇私包庇,所以向府衙借兵捉拿。 这公文的最后有他老子的批文:准借府衙捕役调查,责令江宁县配合,如确有其事,刑房按律出差抓捕。 他老子是应天府正六品通判,比李伉的父亲推官李梧略高半级,不过都是应天府的佐贰官。 不过汪通判分管盐务和都捕,权力比李推官大得多,可以直接调动吏房和捕班。 汪大少越看越喜,心道:天助我也! 连忙将公文揣着,颠颠儿地朝捕班里去了。 可他人到了捕班才发现,捕班也不在,问了门房才知道,今天府衙的三班衙役都很忙,所有人都已经被抽调出去了。 他还不知道,这时候南京城南北两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府衙的三班衙役分作两批,一批前往聚宝门支援江宁县,一批前往太平门支援上元县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夜长梦多 其实江宁县还好,只是百十个文人静坐堵门,应天府已经紧急开了通济门,通行问题已经有所缓解。 所以江宁县那里只是劝解,一方面派人在旁监视,防止文人作乱,并不起冲突。 应天府也不过派了二十名壮班去帮着把守通济门,害怕那帮文人再把通济门给堵了。 而北面太平门就乱大了,南京漕帮在城内的几乎倾巢而出,上千人把太平门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还有更多的人从城内城外赶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漕帮要造反攻城。 实在看漕帮人一个个龙精虎猛的架势,再想想那些营兵和卫军的蔫样子,倘或漕帮真要攻城的话,这南京城说不定就能给攻下来…… 其实真正一打听才知道,好像是上元县不知道从哪找了一帮混混打手,冒充捕快无缘无故抓了漕帮锦衣总的老大。 那帮假捕快还打算把人劫出城去,现在就被漕帮的人围堵在太平门,那人群乌泱泱的一眼看不到头,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大规模的人命冲突…… 偏偏这个时候上元县三班衙役加在一起也凑不够一百人去维持秩序,所以府衙几乎所有人手都跑到太平门去支援上元县了。 本来府衙是用不着抽调这么多人去支援,这事本该中兵马司来操心的。 但是今天中兵马司的范大成范指挥也不知道吃错甚么药了,居然把人全部带到城东旧宫去,把旧宫和宫外的部院衙门团团围住,说是防止有人趁乱骚扰机要。 行,这个理由的确很强大,谁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来,也不敢在这上面挑毛病。 这时候要是谁敢说一句范大成干的不对,马上就会被四面八方的唾沫星子淹死:怎么的,范指挥优先保护中枢大佬们难道不应该? 难道府衙没人?上元县没人?上元县号称几百杂役,上百衙役,这点小事都搞不定? 只有少数人知晓内情——范大成不但不想帮栾琦一把,甚至巴不得这个上元知县倒霉滚蛋。 没人会想到上元县是真的没人可用了。 汪大少根本也没考虑上元县为甚么会缺人这一茬,他现在心心念念就是要找那个梁叛的麻烦,等他把那个姓梁的弄进府牢里,还怕三山门外那个踢自己的小丫头不就范? 此时正在五台山永庆巷齐府和俞三叔聊天的梁叛,还不知道自己又被人给惦记上了。 他俩聊两句便拿眼光往旁边的雍关和阿珠,把两个男女看得脸上羞臊,心里欢喜。 堂前的大戏台早已搭好了,台上只有两个戏子在走场热身。 相比于台上的冷冷清清,台下却是一片热闹哄哄。 今天这场堂会虽说是为梁叛而办,但是齐四此时却没有工夫来陪这个兄弟。 他坐在角落里,身边陪着几个漕帮已经退下去的老头子,只留了冯二在外面替他招待来宾。 几个漕帮弟兄在他身前围成一圈,给他辟出一块地方来,齐四面前不断的有人来有人走,都是说一两句话,齐四回一句,来的人便立刻急匆匆地走出去。 那几位老头子虽然都是老江湖,见惯了风浪的,此时却一个个神情庄重肃穆,有两位看上去还有些紧张。 齐四倒是镇定自若,面前摊着一张南京城的地理舆图,是一个客居南京的徽商黄汴所编纂,是目下市面上最细最新的一部。 每当外面来一个人见他,快速而简练地说完话以后,齐四便提笔在那舆图上的某个街道位置画一个圈。 不过时辰到中午的时候,来人的频率已经大大降低下来,这说明目标的移动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频繁了,齐四面前那张舆图上所画的圈已经停在了城北太平门的位置。 其后接连几次来报,位置都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府县两级衙门都快发毛了。 而且应天府和上元县都已经有人朝五台山这边来,要找齐四这个漕帮老大“谈话”。 坐在他左手边的一个老头见这样子,略松了一口气道:“好在不曾出城……不过官府那里该如何交代?” “交代甚么?”齐四呵呵一笑,“难道不该是官府给我们一个交代吗?” 另一个老头道:“话虽如此说,不过也只是我们关上门来发发牢骚罢了,跟官府讲不成道理的。” “不错。”又是一位开了口,“我们漕帮二十年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万一府县老爷追究起来,总需想个法子应对。” “丁老说得有理。”第四位干脆也不做聋子的耳朵了,慢悠悠地说,“凡是预先备一条后路,府县上最好要找两位能说得上话的,先铺个路。” 齐四听在耳中,只是微笑着不断点头,不过谁都看得出来,齐老大的点头并不代表他认同这些话,只是出于对几位前辈的尊重罢了。 这时他瞧见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不由得眼睛一眯,饶有兴趣地道:“刚刚进来的那位好像是郃阳侯家的小子。” 正在苦口婆心劝说的几位老头本来见他故意岔开话题,有些不满,但一听“郃阳侯”三个字,都不由得转头望了过去。 来的确实是郃阳侯家的长孙赵开泰。 他是来找梁叛和俞三叔的。 他听了李伉的话,立刻就骑马到了户部街,一问才知道俞三叔不在家,当时急得他要不得——这样的关头,居然还敢跑出去听戏玩儿,这也太不当回事了! 他问明了去处,好在是五台山,还在城里不远,再问才知道,那是漕帮齐老四的府邸。 赵开泰当时便有些不敢信:好家伙,这俞三叔几时同漕帮老大相与了? 他只好又急急忙忙骑了马赶到五台山来,一进门就看到俞三叔和梁叛坐在最靠近戏台的桌子上,瞧这样子还是个大贵客! 梁叛也瞧见了赵开泰,接待的冯二跟在后面。 他便站起来招招手道:“阿泰,来这里坐。冯二哥客人交给我好了。” 冯二点下头,与赵小侯互相拱拱手,又急匆匆返回门口去了。 赵开泰就在梁叛旁边搬了个椅子坐下来,急着道:“李伉已经把事办成了,不过他说可能还有变化,俞三叔你得马上去交了钱领了牌子,免得夜长梦多。” “这么急?”俞三叔一是没想到梁叛介绍的人办事这么快,二是没想到会这么紧急,“可我身上没带银子啊,那我回去取罢。” 说着就要站起来走。 梁叛按住俞三叔的肩膀,笑道:“银子怕甚么,再回去又耽误功夫,你等等。” 他向赵小侯问了个数,起身往齐四那边打了个招呼,齐四招招手,让他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亲人相见 梁叛在那几个老头的注视之下,走到齐四身边,对几个老头拱拱手,叫了几声“前辈”,便在齐四身边坐了下来。 齐四朝赵小侯那便努了努嘴:“那是郃阳侯家的小子?” “没错。”梁叛点点头,“他爹刚选了兵部武选司的缺,我找他帮忙办了件事情。” 那几个老头一听又是郃阳侯又是兵部武选司官家,眼神登时都变了,纷纷朝赵小侯看了过去,似乎颇为关切。 “你找我有事?”齐四问过就罢,反倒没甚么兴趣,便问梁叛的来意。 “在你这里借几千银子用用。”梁叛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齐四笑道:“谈甚么借!三千够不够?” “够了,还有富余的,其实用不了这么多。” 齐四一挥手,旁边一个大汉便领了命到后面去拿银子。 梁叛便站起来道:“那就不耽误你们谈事情。” 齐四点点头,让他自便。 梁叛便朝几位老头又拱拱手,走了出去。 其实齐四顶不想他走,他宁愿跟老五两个坐着扯两句淡,也不想听这些迂腐得快化进土里的老头子们说教。 不过这些老头毕竟还是前辈,他只能把梁叛给放走,自己独自继续面对这帮老宝贝。 梁叛回到位子上,让赵小侯和俞三叔稍等一等,没过多久,被齐四派出去的那个大汉便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三个汉子,各提一口木箱,脚步沉重地穿过前堂,走了过来。 赵小侯见这样子,知道是银子来了,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惊道:“老哥,你跟那齐老大是甚么交情?” “把兄弟。”梁叛随口说了,也没当回事。 那赵小侯却是一脸惊骇之色,忍不住道:“那可是齐四!漕帮老大!南京城里跺一跺脚地皮颤三颤的,你居然跟他是把弟兄?” 俞三叔也是头一次听见这话,他当然也知道漕帮,洪蓝埠也有漕帮的堂口,不单单是五湖茶楼,石臼湖那里的堂口更大! 他们本地几家人虽然斗得不亦乐乎,看上去都是在地方上横行无忌的主,可都只是窝里斗,谁又敢去跟漕帮这种庞然大物掰手腕?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身份和梁叛相差得多了。 俞三叔对自己以长辈自居感到了几分惶恐。 梁叛却催促他们快走,把事办完了再来玩。 说来也巧,他将俞三叔和赵小侯两人送出门的时候,丫头正好赶着一辆仝记大车店的马车赶到。 这回丫头没敢再省钱租甚么老骡子拉的破车,而是老老实实租了一辆青口马车,至于原先那辆骡车,还暂存在仝记大车店。 这下不但租车的钱没省下来,还把梁叛给她买零食的钱倒贴了一部分进去,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丫头一到门口看到梁叛,就跳下车嘴里连珠炮似的问:“开场没开场没开场没……” “一边儿去!”梁叛捏住她有些婴儿肥的小脸,给扒拉到身后,直接走到车后面,拉着冉清的手,将她接了下来。 “哼!”丫头见状噘着嘴,满不高兴地自己进了大门。 冯二站在门口笑呵呵地道:“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呀?” “我梁叛家的,嘿嘿。”丫头得意地走进去,冯二也笑着将她引到位子上。 梁叛带着两个小鬼,拉着冉清走进去,冉清便说起士子静坐堵了聚宝门的事情。 梁叛道:“你恐怕不晓得,那些文人之所以堵住三山门,是因为陈老板抓了刘进,我虽然提醒过张守拙让他看住江宁县学,谁知道县学那几十个人是看住了,别处来的更多……” “你说的是小君子刘进?” “嗯,他跟一个白云观的案子扯上点关系,这次估计要进昭狱受点罪了。” 梁叛一回头,却见冉清神情古怪,纳闷地问:“怎么了?” 他忽然心中一动:“你知道那个白云观?” 冉清道:“是不是骂驾桥子达家不远的那个白云观?” “对啊,那地方古古怪怪的,好像不是甚么正经庵子。” 他将白云观后院供奉着湿婆像的事情说了,还提到一个姑子用酒冲洗湿婆像的林伽,还有那些行为举止都让人琢磨不透的姑子,真正诡异。 “你不晓得,那个白云庵,其实是……”冉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轻轻凑到梁叛耳边,说了两个字。 冉清的身量本来就很高,轻轻踮起脚尖便不比梁叛低多少。 梁叛耳边感受到冉清的吐气如兰,不由得半边身子也酥了,脸上也热乎乎的。 但是当他听见那两个字的时候,全身便又如坠冰窟! 怪不得一向矜持的冉清要这么主动亲密地凑到耳边来说,实在是那两个字过于惊世骇俗,根本不能为外人道。 梁叛此时再一想到那白云庵中诡异的种种,便一下子全说得通了…… 这时阿庆看到他们亲昵的样子,连忙闭起眼睛,嘴里叽叽咕咕念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大庭广众之下,请不要亲亲……” 冉清又羞又气,连忙离梁叛远了点,伸手揪住阿庆的耳朵,叱道:“小混蛋乱说甚么,谁……谁亲亲了?” “啊——没有没有,我刚才甚么也没看见,好痛呀!” 阿庆越是此地无银,冉清越是羞恼,作势就要打屁股,梁叛连忙抓住她的手,笑道:“好了,打孩子做甚么,在外面给我们阿庆哥一点面子。” 有梁叛求情,冉清才放过了阿庆。 阿庆一俟脱离了魔爪,连忙便捂着耳朵躲到梁叛身边。 好在他就是有点贱皮子,打一顿浑不当回事,瞧见大戏台子,眼睛一亮,便将刚才挨打的窘况忘了,手也放下来,耳朵也不疼了。 梁叛拉着阿虎,朝那边桌上一指,说道:“阿虎,你看是谁来了?” 阿虎看看梁叛所指的俞三婶和阿珠,并不认得。 他在俞家其实没有待多久,便跟着梁叛和冉清来到南京了。 梁叛便将阿虎带到俞三婶跟前,介绍道:“三婶,这是我二哥的孩子。” 俞三婶一瞧那副眉眼,就晓得是俞东来的种,眼睛一红,伸手便将阿虎抱在了怀里,叫道:“我的亲乖乖。” 她抬头问梁叛:“是俞兰的娃娃?” “对。”梁叛点点头,对阿虎道,“阿虎,这是你三爷爷家的奶奶,这位是阿朱姑姑。” 阿虎本来有些害怕,一听是三爷爷家的,便不怕了,反抱住俞三婶,叫道:“三奶奶。” 又叫阿珠:“阿朱姑姑。” 俞三婶又是亲又是抱,又要流泪又觉欢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章 你得开门营业 她是听俞三叔说过这个孩子的,只是家里发了大水,一回也没见着,今日见了哪里不喜。 一边抱着阿虎,一边思量着回头同梁叛商议,要把阿虎接回家来,哪怕要跟先生学业,不能长住,也要接回来歇几天不是? 毕竟户部街那房子是他爹的产业,也是阿虎的家,他们又是阿虎在南京仅有的亲人,怎好眼看这孩子住在外边不能回家? 谁知不等她说,阿虎便朝冉清道:“先生,我请你到我家住几日好不好?我三爷三奶和姑姑来了,我要陪陪他们。” 冉清看了看梁叛,笑着点点头。 阿虎又道:“梁五叔,你也来住好吗?” 不等梁叛回答,转头又问俞三婶:“三奶奶,我家够住吗?” 众人都笑起来,俞三婶自然说够。 户部街那套宅子起初是俞东来的爷爷置下的,最早只是个二进院,俞东来在南京第三个年头,就把院子扩成了四进。 南京城里扩院子可不是青砖灰瓦盖一圈这么简单,国朝房价极其低廉,如果不是举家搬迁或者常年外出做官的,谁也不肯典卖自己的房子。 因为卖不了多少银子。 而一旦有好房子要出让,则势必争得头破血流。 俞东来也是因缘际会,赶上他家后面一户在南京当官的先生突然过了世,留下妻儿要回老家。 俞东来这人一向热心慷慨,看那孤儿寡母的着实可怜,不但替人料理后事,还使发家人帮忙扶灵,一直将人家送到河南内乡老家。 那家孤儿寡母到了家,写封书叫俞东来的家人带回来,说那宅子再没人来住,便送与俞家了。 俞东来等收了信,到县衙办妥了过户的手续,又让家人再走一趟河南,给那家寡妇送了二百两银子。 那家人的院子本是个小三进,给俞东来和自家并在一处,改成了个长四进。 阿虎一听够住,自然欢喜。 阿庆在旁问冉清:“先生,我也去吗?” 冉清点点头。 阿虎道:“你也来,我三奶说了,我家好大,够你住的。” “那好罢,反正孙先生的别院也住得腻了……”阿庆撇撇嘴,又小声嘀咕,“大也未见得多大,南京城里的房子,大得过东园?” 阿虎听得清清楚楚,这次却不跟他争论,把脑袋一扭,跟俞三婶问东问西,一会儿问家里有几个房间,一会儿问有没有种树、有没有假山,有没有老家的下人…… 俞三婶笑得合不拢嘴,一并答了。 遇着答不上来的,就让阿虎自己回去看,因为她自己也不过是昨天才到的南京城,在家也只住了一夜而已。 梁叛在边上看这一团其乐融融的景象,也自高兴,忽然察觉到有人在拽自己的袖子,转头一瞧,却是丫头鬼鬼祟祟的在他身后探头探脑。 梁叛不晓得这丫头又搞甚么鬼名堂,只好跟着走到边上,问道:“甚么情况?” 丫头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啥,忘了对你说了,我今天好像闯了点小祸……” “怎么了?” “也没甚么……就是……我把应天府通判的儿子给踢到护城河里去了……” “……” 梁叛一阵头疼,他倒是不怕甚么应天府通判,实在是眼下的麻烦太多了。 麻烦多了就很烦。 那边晁文龙和纪昭的事情还没解决,这边还要提前准备和随时应对栾琦的报复——栾琦是肯定会报复的! 现在又多了一个应天府通判,得,这级别是越来越高了。 不过丫头在说了事情的经过以后,梁叛反倒夸她做得很好,这种货色,先打了再说! “你们在聊甚么打不打的?” 就在这时候,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来,他扭头一看,来的人居然是萧武! 谭如松勾结倭寇造反的那一晚,梁叛和萧武是一起救了冯二,又到天界寺别院去助拳的,所以冯二十分殷勤,一路将萧武送到此间。 他晓得萧武不是寻常身份,此时来找梁叛一定有事,所以不但将萧武请进来,还给两人指了个偏院,并吩咐人送了茶水过来。 梁叛的行踪是陈老板从谢无名那里问到的,萧武特地到五台山来找梁叛,其实就为了一件事。 “上头有话,让你那个茶馆明天就开门。” 萧武喝了一口茶,见附近没别人,就直截了当地说了。 梁叛不知道这个“上头”是哪里的“上头”,反正不会是陈碌。 如果是陈碌的话,萧武就会直接告诉他是陈老板。 不,如果是陈老板的话,或许萧武根本就不会来跑这一趟。 因为他知道梁叛可不是缇骑所的乖宝宝,只要梁叛自己不愿意,即便是陈老板说了这货也只会打马虎眼的。 萧武很清楚,这茶馆梁叛要想开早就开了,上元县八十个捕快都没请动他老人家的大驾,一个江宁县衙的甚么吏房书办贴的封条,能拦得住他? 梁叛想明白这一点,就大概能猜测,这个“上头”最低也得是南京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钱丹秋了。 不出萧武所料,梁叛摊开手,故作无奈地道:“开不开门不是我说了算啊,我那破茶馆被县衙给封了,我这种升斗小民,哪里敢同官府叫板……” 话没说完,站在后面的丫头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梁叛回头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这完蛋玩意儿,要你何用,又来拆我台! 萧武叹道:“唉,你这话连你手下都不信……同你直说了罢,这件事徐九公子花了大力气找到钱镇抚那里,就要你这茶馆开门营业。至于那个书办,你不用管他,陈老板已经以‘刺探军情’的罪名把他弄走了。” 梁叛一阵愕然,果然是钱丹秋,而且还是徐九公子费力气亲自打的招呼,陈老板这次也真给力,直接动用缇骑把纪昭给弄走了,干净利落地替他解决了一个麻烦。 要知道陈老板的尿性,一向是不会这么主动给人帮忙的…… 可越是如此,梁叛就越不敢轻易答应。 那徐九公子费这么大力气,要让自己替他办事,那他要办的事情显然非比寻常。 他又想起那个让他去撬徐小公爷墙角的委托了…… 就在梁叛犹豫不决的时候,萧武又给他加了个码:“今早上元县知县栾琦把你告到了都察院,都察院把公文转到锦衣卫经历司,有人要拿军法找你的麻烦,被钱镇抚压下去了。” “卧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一章 这届手下难带 梁叛这回是真的惊了,他早就料得到栾琦不会轻易跟自己干休,不但是面子伤不起,而且刘军师桥那次本来就有旧怨,这次加上新仇,已经结下死梁子了。 栾琦可不是真的老好人。 可他还是没想到,这栾琦本事居然这么大,能够请的动都察院给锦衣卫发公文,这下他是南京锦衣卫的身份就算半公开了。 要知道锦衣卫的军法和栾琦的那几个捕快可不是一个概念。 军法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也几乎是无法抗拒的。 说实在的,梁叛还真有点怕这种动真格的东西。 没办法,不管是真的有人要对自己动军法,还是钱丹秋乱扯出来让自己就范的,既然已经提到了军法这一茬,自己这次就必须低一次头。 毕竟,即便没有钱丹秋压下军法这件事,这也算是钱镇抚从侧面提醒自己:这次再不给面子,我可以压下军法,也可以拿起军法! 梁叛只好举手表态:“好好好,一言为定,等我看完这两天堂会,绝对开门营业。不过那两张封条还得县衙的人去扯了,我可不敢自己扯。” “陈老板已经叫人带口信给张知县了,今天封条就撤掉。最迟明天一大早,各衙门卯时上衙之前你的门必须打开。” 萧武难得梁叛见吃一次瘪,也觉好笑,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梁叛一肚子冒火。 “行行行,明天你让小孟去开门好了,我叫老缺回茶馆去坐镇。” 梁叛满面惆怅,一时间觉得看戏也没意思了,拉着丫头道:“走走走,别看戏了,跟我去找老缺。” 这时外面一声锣响,正好是大戏开场,丫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去,我要看戏,我要看戏……” “……” 梁叛叉着腰,无奈地摇摇头:这届队伍难带啊! 萧武拍拍梁叛的肩膀,大步朝门外走去。 还没走出齐府的大门,萧武再也憋不住,仰天一阵大笑。 看梁叛束手无策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笑了! 他总算又发现了一个能制得住梁叛的人——钱丹秋。 萧武一走,梁叛看丫头坐在地上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打消了拉他去找老缺的念头。 反正钱老板只给他规定了茶馆开门营业的时间,没说一定要接受委托。 大不了就把门开着,谁喜欢来坐坐就让他坐在那好了,有小孟给人端茶递水,又不要他开工钱,还能安安稳稳赚点茶水钱,有甚么不好? “好了,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去看戏罢!” 梁叛没好气地说了丫头一句,自己先走出了偏院。 丫头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蹦蹦跳跳地跟了出去。 除了偏院的门,梁叛才看见华大夫和小铁他们都到了,就坐在俞三叔他们那桌的隔壁。 大概是在五台山上玩好了,就在这附近转悠的,听到这边鸣锣,便都赶了进来。 其他桌上也乱哄哄坐满了人,大多都是南京城内江湖上有名号的朋友。 梁叛就认得其中几个,还跟后面隔桌一个国字脸的大汉打了招呼。 那大汉是南门外金标镖局的副总镖头,梁叛和这人打过两次交道。 不过那金标镖局的副总镖头看到梁叛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一桌,不由得皱了皱眉,显得很不解的样子。 这时齐四终于摆脱掉那几个老家伙,一路同人打着招呼走过来,到跟前拉着梁叛问:“刚才是那位萧朋友?” “嗯,他有公事找我。” 梁叛也没在齐四面前避讳“公事”两个字。 齐四道:“怎么不留他看戏吃酒?上次在天界寺别院,多亏他出手帮忙,还没机会道谢。三座师叔也念叨过几次,想找这位朋友请教请教。” “今天就算了。”梁叛道,“这里人多,改天你带三座大师到我那里喝茶,我请萧大哥来玩。” 齐四看看四周,点头到:“嗯,也好。” “那几个老前辈……”梁叛笑道,“怎么肯把你放了?” 齐四摇头苦笑:“府县衙门的人估计快到了,我是出来接官的,他们碰到这种事就不敢留我了。” 梁叛也摇摇头,这些漕帮的老前辈,在江湖上是威风八面,可一见了官,还是小老百姓的心态。 说曹操曹操到,刚提到见官的事,冯二急忙忙跑进来,凑到齐四耳边低声道:“府县两台来了。” 齐四一愣:“都是正印?” “是的。”冯二道,“陶府尹和栾琦亲自到了。” 齐四听了不由得失笑:“没想到我齐某人这么大的面子!他们的意思,是不肯到前院来咯?” “是的,他们听见前面人多嘈杂,不想多见人,想到后面谈。” 齐四沉吟一声,倘若来的只是栾琦和府衙某个小官,他倒是不用给这个面子,爱进来谈就进来让大家看看,不爱进来请便。 可是现在陶传都亲自到了,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陶良甫虽然因为“无胆三英杰”的名号,没少给人背地里奚落,但是这位老府尹在任上几年,处事断案还算公道,其实威望并不低。 加上陶传这人虽然不能算个清官,但是这人只收礼不搜刮,在御史言官那里也还相安无事,年纪已经不小了但是精神头还很好,所以很大的可能是不会再有调动了。 就算要调也九成九是留在南京六部里做一任尚书致仕,一直到死大概都会是南京的一尊大菩萨。 因此在南京这片地方,陶传这个人可以轻视,但决不可无视。 齐四道:“那就请他们到后面书房去……算了,我亲自去带路。” 梁叛道:“我去跟你会会那个栾琦。” “好。” 齐四一点头,两人并肩走了出去,反倒是冯二稍稍落后一些,跟在两人后面。 厅堂之中一众宾客都有些傻眼。 “那位年轻人是谁?怎么跟齐老大一并走?” “是不是锦衣总的谭三郎,听说也是个年轻人。” “不是,就算是谭三郎,也不敢同齐老大并肩子走。” “诸位有所不知,那是江宁县捕班的一位好朋友,姓梁,梁五哥。” “哦?是个快手?” 梁叛的名字很快就在所有客人当中传遍了。 等到几个漕帮的管事在各自作陪的桌上说了缘由,大家才知道,原来今天齐老大就是跟这位梁五哥开香堂结拜弟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二章 仇人见面 梁叛跟齐四一道儿出了门,远远看到路边两乘轿子,栾琦从其中一乘云头顶、四面青缦的轿子当中探出半张脸来,正对另外一乘金饰袖带青缦的四人大轿当中说着甚么。 一个跟班的瞧见他们两人出来,快步走到那四人大轿跟前,捂着嘴朝里面叽叽咕咕说了两句话。 猜想大概是给轿子当中的陶府尹报告:齐鹤轩出来迎接了。 于是那云头青缦的小轿先一步掀开轿帘,栾琦下了轿,走到那四人大轿前面肃然侍立。 跟着那四人大轿的轿帘才慢慢掀开,里面一个圆领白袍的老先生来,带着一脸和善的笑意走了出来。 栾琦在陶府尹身边虚扶了一下,正转过脸来,却猛的瞪大了眼睛。 “梁叛!”栾琦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指着梁叛怒喝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此时梁叛已经和齐四一道走到陶传跟前,看栾琦这副暴跳如雷的样子,不禁冷笑:“关你鸟事?” “你!”栾琦正要骂他放肆、大胆,可是一想起来,这梁叛也是个官啊,他早上还到都察院求人传公文到锦衣卫去黑了人家一手。 既然是个官,还是个武官,那就没啥好说的了——武官怼文官不是家常便饭么? 想着栾知县憋着一股气,把头一扭,不再看梁叛。 胀眼! 陶府尹倒是饶有兴趣地盯着梁叛看了一会儿,要不是公务在身,他倒是打算跟这个闻名已久却未曾谋面的后生聊两句。 不过今天他的目标是齐四和漕帮。 可是梁叛似乎不打算遂了他们的心愿,根本没给这几人开口说正题的机会,伸手指着栾琦的轿子,对陶传道:“府尹老大人,我要举报栾琦逾制僭越!” 陶传转头看了看,脸上露出一抹讶色。 栾琦却是脸皮子一黑,咬着牙道:“梁叛,你不要太过分!” “甚么叫过分?洪武六年太祖皇上下令,只有妇女和官民年老患病的可以乘轿。景泰四年下令京官三品以上才可以乘轿。这是太祖爷和代宗皇上说的,你说谁过分?” 梁叛一边说一边暗搓搓地高兴,看来把吕致远的那批书弄过来还是有点用的,关键时刻就能派上用场! “本……本官是说你这种行为过分!” 栾琦自然知道朝廷关于车马舆服上的制度。 不但洪武六年和景泰四年朝廷一再强调过,本朝崇佑十五年礼部还专门为这件事向皇上进言,说进来文官皆用肩舆,或乘坐女轿,即四周装有帘幔专供妇女乘坐的轿子,请求朝廷申明礼制,让臣下有所遵守。 皇上准了,并再次下令四品以下不可乘轿。 大明朝对于尊贵或年老的官员专门有一项赏赐,就是准乘轿子或者肩舆。 当然了,制度只是制度,就像平头老百姓和商人戴方巾穿直裰一样,大家都这么干,谁也不会较真。 除了那帮闲的没事干要整顿学风的文人。 梁叛才不管这些,他指着栾琦的轿子不依不饶地道:“你逾制乘轿,还是个女轿今天必须说明白,是不把哪位皇上放在眼里?” 栾琦气得胡子直翘,他连连摆手道:“此间还有公事,本官不与你这等人纠缠!” 陶府尹也皱了皱眉,瞪了栾琦一眼,却没有任何责难的表示。 梁叛心中冷笑:“好,陶老大人是仁厚长者,不跟你计较,我就问问都察院有没有人要计较。” 他一招手,叫道:“来人!” 喊了一会儿,不见有人上来,这才想起来丫头跑去看戏了,压根就没跟在身边。 齐四一脸尴尬地摸摸鼻子,刚想给冯二使眼色,让人上来搭个腔,谁料余光一瞥,冯二也没跟上来,正躲得远远的,朝这边张望。 梁叛心想,这完蛋玩意儿,下次还得把谢无名给带出来。 他假装咳嗽一声,神色自若地把手朝身后一摆:“算了,不用来了,我等会亲自给都察院写信!” 栾琦只是冷笑。 到了这时候,陶府尹才清了清嗓子,说道:“齐帮主,老夫久闻漕帮的威名,迁都之后,我大明漕军以漕运济京师,功勋卓著,撤军改帮以后,依旧劳苦功高,不失漕军本色。只不知今日何以在城中聚众千人,围困上元县的官差?” 陶传一开口,旁人便不好再啰嗦了。 因此梁叛和栾琦都暂时闭上了嘴。 齐四深深打了个躬,将架子摆的很低,笑道:“老大人谬赞,今日之事情非得已。实在是上元县欺人太甚,居然用一群假冒的差官,穿着官衣、手执差票,无缘无故拘捕我帮里的首脑!” 他慢慢挺起胸膛,背着手,寒声道:“不知是朝廷意欲剿灭我四省漕帮,还是栾知县自己对我们这些开船运粮食的臭把式有甚么成见?” 陶府尹一愣,他和栾琦本来是带着点儿兴师问罪的意思,可他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漕帮老大好厉害的气势,几句话就把这两个朝廷官员问得哑口无言。 特别是最后那一问,简直句句诛心! 朝廷是有很多人眼红漕帮,特别是撤军改帮这些年以来,有些地方的漕帮搞得极其红火,其中钱粮流水让很多府县的钱谷书办看了都要垂涎三尺。 那些人恨不得伸手就摘了漕帮这些大桃子。 可漕帮毕竟关乎朝廷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虽然很多人眼馋,却是谁也不敢放到台面上来说。 ——敢在漕运大事上伸手折腾,这是生怕自己的政敌们找不到把柄来攻讦。 陶传是“无胆三英杰”,自然更加不敢承认这一点。 于是他将干脆看向栾琦,意思是让栾琦自己出来解释解释。 毕竟这事本来就是上元县自己搞出来的,人家齐帮主字字句句也是在控诉上元县,陶府尹很明智地缩到了后面。 况且就连他自己也都不知道,刚才齐帮主说的“假冒的捕快”是甚么意思,栾琦只告诉他今早派了一帮捕快去抓捕三山街上持械伤人的凶徒,没想到抓到了漕帮的一位老大。 陶府尹本来还以为是漕帮桀骜不驯,聚众抗捕,谁料到这其中似乎还有曲折,而且曲折好像特别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三章 公然包庇 栾琦看到陶府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没有甚么冒充捕快一说,那些都是我衙门的白役。漕帮的谭显宗当街斗殴,也是事实!” 齐四虽有大气魄,但是急智不足,这种斗嘴诡辩的把戏他并不擅长,被栾琦一阵颠倒黑白,居然一时想不出如何辩驳。 好在梁叛在一旁帮忙道:“栾琦,你这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第一,你上元县在册捕役和白役一共有多少,陶老大人和你我心里都有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合县捕班快手加白役不超过一百二十人,昨晚在我家门口有八十个被我打断了腿,你说说你哪里又来的百十个白役?” 陶传听了大吃一惊,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昨天晚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栾琦向府衙求援的文书只到了汪通判的案头,还没传到陶府尹的手里,所以他根本还不晓得有这桩事情。 更何况栾琦在公文里压根也没有提及八十名捕快被打断腿的事,只说梁某“打伤捕快多人”。 栾琦脸色难看至极,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梁叛会出现在这里,他自问可以凭借一点小手段,和自己的辩白,将这件事压下去。 但他那点手段在梁叛这个老油条的内行眼里,就跟脱光了的大姑娘没甚么两样。 梁叛看到陶府尹的表情,就知道栾琦将这事瞒了下来。 他冷笑一声,又道:“第二,你既然说是当街械斗,那自然是突发状况。可据我所知,你的人是早有埋伏,还提前从县衙开出了差票,莫非你们上元县个个未卜先知,料到今天早上三山街有人会打架?” 栾琦咬着牙,额头上却已渗出了颗颗汗珠。 梁叛接着道:“第三,你们在大同楼抓人,大同楼在三山街南,是江宁县的地界,你们甚么时候有权跨界抓人了?” “第四,你的人抓了个当街械斗的,可人还没抓到县衙,先押往北城,是甚么道理?莫非你们县牢最近从火瓦巷搬到北城去了?” “第五,谭三郎刚刚被抓,还没送审,就被漕帮弟兄拦在了太平门,你又怎么知道被抓的人叫谭显宗?” 陶传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他给栾琦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做出应对。 其实陶府尹此时已经很清楚,这里面是有问题的。 但他还是希望栾琦能够说出几条理由来,先把眼下的场面对付过去,不要让官家丢了体面,也不要让他这个府尹跟着狼狈。 栾琦深吸一口气,看这两盘,故作沉着地道:“你说我上元县有八十个捕快昨夜在江宁县被你打断了腿,这件事说出去别说没有人肯信,就算你有这个本事,可谁又亲眼瞧见了八十个捕快躺在你家门口? “可你昨夜杀死二郎庙季成堂的老板,并放火烧了季成堂库房,这是有人亲眼所见。你抗捕打伤我八名捕快,事实俱在,胆大包天,还不自缚领罪?” 陶传立刻问梁叛:“栾知县此言有理,上元县八十名捕快被伤,有何人为证?” 这自然是无人作证的。 上元县捕快被梁叛打倒在他家门外的时候,城内已经夜禁,四周根本不会任何目击者。 到了第二天早上虽然有街坊看到了被排在地上的伤员,但是那时候大部分伤员已经被运走了,剩下的虽然不止八名,但也不会太多。 不对! 梁叛忽然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是有目击者的! 那几个鬼鬼祟祟躲在对面巷子里的中兵马司弓兵,就是亲眼目击的证人! 于是他对陶传道:“有人证,中兵马司。” 陶传起初听到他说有认证, 表情微微有些失望,可再一听居然是中兵马司,立刻便呵呵笑了起来。 他笑得像只老狐狸,神情十分轻松地道:“中兵马司……范大成不会替你作证的。” 不过他的话风随机一转:“你杀人放火的事情,既然有人举首,该当配合上元县调查才是,不介意的话,随后本官便差府衙捕班来请,如何?” 齐四急忙要替他辩白,却被梁叛伸手拦住了。 一股怒意从梁叛心头生起。 原来如此! 其实有没有人证根本无关紧要,现在事实究竟如何,似乎也是无关紧要的! 他提了五点质疑,陶传一点也没有向栾琦求证;可栾琦避重就轻只提了个人数的事,陶老头立刻顺杆上,帮着栾琦来质问自己,而且还要以应天府的名义捉拿自己归案。 这他娘的不就是官官相护么? 梁叛捏紧拳头,愤怒地瞪着陶传。 陶传淡淡地笑道:“国有国法,梁总旗,你若一再抗捕,须知律法难容。” 这时大路上忽然有一人一骑从东面奔驰而来,那马上所骑的是一个身穿公服的皂隶,人还没到便大喊起来:“大人,大人!不好了,人被带走了!” 众人都是一惊,还以为是太平门那里又起了变化。 栾琦见是自己衙门的皂隶,连忙喝道:“下马再说,甚么人被带走了?” 那骑士拼命勒住缰绳,座下那匹马被他勒得满口血沫,脑袋一阵乱甩,嘶鸣不止。 不过好歹在不远处将去势止住了,那皂隶等马停稳当了,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下马来,急忙朝两位大人行礼。 “禀告大人,我们昨晚带回来的捕班那八十个手上的弟兄,忽然被一大帮人给带走了!” “甚么!”栾琦又惊又怒,“我不是让你们把人藏在县牢里的,怎么会被人带走?被谁带走的?” 那皂隶苦着脸道:“是锦衣卫,四个百户带队,把县衙都围起来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从牢里把人找了出来。他们是早有准备,我们八十多个捕班弟兄都是断了腿的,他们就带了八十副担架来,把人都给抬走了!” 陶传脸色十分难看,一瞥眼,瞧见那梁叛正冷笑着看着自己,眼中都是戏谑嘲弄之意。 好在陶府尹多年练就的铁面皮,丝毫没有脸红,不动声色地提醒了栾琦一句:“栾知县,此时还是说说太平门之事,你们县内的公务回去再谈。” 梁叛大怒,这是公然包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四章 今晚别回家了 栾琦一凛,连忙道:“是。”一边急忙挥手让那皂隶退下。 那皂隶十分不解,慢吞吞地退了两步,忍不住又要张口说甚么,被栾琦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这时西面又有一骑疾驰而至,马上那人看着文弱,一阵风也要吹倒似的,可那人只是轻轻一抖缰绳,那匹马便十分顺从地放慢了脚步。 还没到跟前,那人便飞身下马,走到梁叛身后,倒握着折扇,翘起脚尖作了个揖:“大人,陈老板有话带到。” 这人正是梁叛新任的秘书,谢无名。 “说。”梁叛头也没回地道。 谢无名道:“昨夜举首大人的季成堂伙计已经由昭狱审结,确系误告。” 他说的是“误告”,而不是“诬告”,看来是真的审问过了。 栾琦猛的跨前一步,喝道:“你们锦衣卫当真无法无天,昭狱审出来的案子不可作数!” 梁叛眼中寒芒一闪,冷冷地道:“栾知县,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栾琦嘴唇哆嗦了一下,却不肯再说了。 昭狱是皇帝亲自执掌的刑狱,独立于司法体系的限制之外,栾琦情急之下诋毁昭狱,等于在诋毁皇帝。 那种话说一遍可以是口误,说两遍锦衣卫就得直接抓人了,即便是陶传这个府尹在这里,也没有任何办法保他。 谢无名等了他片刻,见他始终不说,才开口道:“此案有刑部陈主事陪审,卷宗之上有记录签押。 “另外,据季成堂一名账房供述,季老板曾经开除一名监守自盗的管库的伙计,陈千户派人将此人抓获,审查之下已对刺杀和放火只是供认不讳。 “因为案子涉及到勾决死罪,已经移交刑部,卷宗发往京师圣裁。” 现场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梁叛静静地听完,看了栾琦一眼,冷笑一声,转头问谢无名:“从开始调查到抓人结案,一共用了多少人多长时间?” “只有段百户和卑职两个人,两炷香的时间。” “也就是说,上元县连两个人两炷香的工夫都没花,根本没有做过任何调查,听了一个伙计的一面之词,就派了八十名捕快连夜越境到上元县来抓一个正七品锦衣卫总旗?” 梁叛双目逼视着陶传:“陶府尹,这事如果府衙不肯替锦衣卫做主的话,那我们只好自己想办法讨个公道了!” 陶传再好的城府此刻也是面色铁青,再也不看栾琦一眼,缓缓说道:“此事……应天府一定给锦衣卫一个交代。” 谢无名凑到梁叛身边,又加了一句:“昨晚涉及此事的所有上元县捕快,一共八十名,已经被我们捉拿归案,陈大人说,请栾知县亲自去把人接回来。” 栾琦脸色惨白,双手微微颤抖。 陶传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陈千户请你去,你就去一趟,把人领回来好了。” 他转脸对齐四挤出一丝微笑,说道:“齐帮主,太平门的事,可否请贵帮手下各自散去,至于那些假冒捕快之人,请交给府衙差役,贵帮那位被抓的朋友,也可以一并回来了。” 齐四连忙拱手称谢,招手叫了冯二过来,吩咐他跑一趟太平门,把这事跟府衙对接料理掉。 陶府尹见他已做了安排,便点点头,走回自己的轿子里。 他在临上轿之前看看停在自己旁边,那乘栾琦的轿子,留下一句话:“这乘轿子本府收没了,跟着抬走。” 说完坐进自己的轿子当中,飞快地放下轿帘。 四人大轿立刻掉转头,往太平门抬去,栾琦的那两个轿夫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没有再问他们栾知县的意见,直接抬了轿子跟上了府尹的四人大轿。 梁叛和齐四相视一笑,刚才陶传已经叫破了他的身份,锦衣卫总旗,所以也没甚么需要特意解释的。 齐四拍拍他的肩膀,带着他转身往齐府走去。 梁叛一招手把谢无名也叫了过来,三人很快离开了,现场就剩下面容萧索,怔在那里发呆的栾琦,还有那名报信的皂隶。 齐府之中戏演得正热闹,《桃园三结义》。 厅堂之中众人看到兴起,见齐四和梁叛联袂从外面回来,无不站起来大呼叫好。 漕帮齐老大为把兄弟特意开的这场堂会,这份面子众位宾朋是一定要给的。 齐四果然很高兴,叫人拿了酒来,当场就同大家敬酒。 厨下流水一般将各色菜肴送上桌来,今天堂会是十九个戏班子轮番唱,后厨是十二个厨班子轮流掌勺,菜自然上得快、上得好。 宾客吃得高兴,喝得尽兴,加上戏台上个个卖力,一时间齐府之中呼朋唤友声、划拳喝酒声、叫好喝彩声响成一片。 到下午的时候有宾客开始散场,漕帮弟兄也从太平门陆陆续续回了来。 堂内专有二十桌是为漕帮自己弟兄预备的,漕帮的人就分成五批,轮番在这二十桌上吃饭喝酒看戏,玩儿一半天的工夫,就自觉退场换下一批。 终于在傍晚时分,冯二和谭三郎一齐回了来。 谭三郎一进门便找到梁叛,拉着他道:“梁五哥,生受你帮忙!” 说着就要给梁叛下礼,被梁叛连忙扶住。 “上回你老哥说要找个懂旗语的,这几日也没回着家,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明日便叫我家那位老仆来听候你老哥的差遣。” “那再好没有。” 谭三郎又找齐四说了几句,便要回家休息。 齐四也没挽留,毕竟曹老刀跑了,谭三郎心情一定不好,而且这几日没黑没白地追查曹老刀的下落,又在大同楼外面蹲了一整夜,是该好好休整休整。 不过谭三郎也答应了齐四明天一定来吃酒瞧戏。 齐府里一直闹到天色渐黑,第四场《黑旋风双献功》已经接近尾声。 这些戏有南曲的唱腔,也有北曲的大调,其实北曲的还好,南曲的梁叛很难听得懂,看起来也就是瞧个热闹。 实在是冉清看得津津有味,瞧至兴处,又是拍手又是大笑,当中还同梁叛饮了两杯,小脸上红扑扑的,引得梁叛不时便偷偷瞧她。 冉清偶然一偏头,瞧见他的目光,脸颊愈发红透,却装作没看见似的,又扭转了去看戏。 不过也不拍手了,也不大笑了,只是文文静静地坐着,不知是在看戏,还是在想着甚么。 眼看着《黑旋风双献功》演完谢场,不要说唱戏的,就是在座吃酒看戏的也都疲了。 再加上夜色黑沉,马上就要夜禁,于是不打算留下来通宵看的,都纷纷告辞回家。 梁叛看看时间,忽然凑到冉清的身边,低声道:“今晚就别回家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五章 被迫营业 见冉清瞪了自己一眼,梁叛讪笑一声,道:“你看,现在回去城门肯定关了,你也回不去了。不如……就在齐四哥这里找个房间休息一晚……” 他话还没说完,自己就先有些发愣,怎么这话这么熟悉啊? 哦对,前世上学的时候没少对学妹们说过这种话…… 不过警校嘛……那些学妹要么都是背景强大,要么脾气彪悍,反正就没得手过。 倒是自己被一个网聊的社会小姐姐得手过…… 咳!往事不堪回首。 正当他担心这次又会被拒绝呢,却听冉清道:“好啊。” 说完两个字,冉清便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不再言语了。 就在客人散得差不多的时候,俞三叔这才从外面姗姗来迟。 一问才知道,原来他跟着赵开泰到府衙交了钱拿了三山门的牌子以后,彻底放了心,便等不及地跑到三山门去站了一下午的岗。 回来的时候俞三叔还特地回了趟家,拿了银子来还给齐四。 重新坐下以后,虽然掩饰不住疲累之色,俞三叔却是满面春风,抱着阿虎一个劲儿地朝俞三婶和阿珠吹嘘。 说他的第一份工作如何如何有趣,干了一下午如何如何充实,说道兴起颇有大叹上岗恨晚的架势。 梁叛和冉清相视一笑,其实做城门吏有甚么趣味? 看看俞东来就知道了,一张脸在城门洞里吹得黢黑,一有机会就溜号出去玩耍——真要那么有趣,俞东来怎么不天天待在城门洞里玩耍? 也就是俞三叔刚刚进入社会参加工作,兴奋劲儿还没过去,等让他熬上两天,就知道甚么叫社会险恶了。 唉,这中年人,不经历社会的毒打,就不会成熟啊…… 第五出《尉迟恭三夺槊》演到一半,冉清看那打打杀杀的反倒提不起多少兴致。 好不容易等到冉清困了,梁叛立马站起来,殷勤地给她带路,齐四专门替他们安排了一座小院子,里面四间屋子,足够他们这些人都住下。 梁叛一边搓着手一边跟在冉清后面,等着她选一个房间。 谁知道冉清还没选定,就瞧见其中一扇门从里面打开来,丫头打着哈欠朝外张望一眼,对冉清招招手道:“呵——啊,冉姐姐,我们住这里,水已经打好了。” 冉清点点头,转脸朝梁叛捂着嘴,狡黠地一笑,便将他丢在院子当中,飞快地跑进屋去,“吱呀”一声把门关上了。 梁叛看着关上的房门,欲哭无泪,他在心中哀怨地道:丫头,上辈子我一定是陈世美,你一定是秦香莲,不然我不会欠你这么多,要让你这辈子如此拼命坑我…… 就在梁叛随风凄凉之时,忽然被人拽了拽衣裳。 他低头一看却见阿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边了,正仰着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梁叛叹了一口气,摸摸阿庆的小脑袋瓜,同病相怜地道:“你也没人陪,来跟我相依为命的是吗。唉,我们哥儿俩都是苦命人啊……” 阿庆拼命地甩甩脑袋,把梁叛的手甩开,十分委屈地道:“甚么没人陪啊,我明明是跟你们一起进来的,一直就在你旁边啊!你从进来就跟在先生后面坏笑,根本就没看见我啊!” “嗯?原来你一直在我旁边吗?” “唉……”阿庆摇摇头,叹道:“男人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梁叛吃了早饭没再留着瞧戏,而是朝齐四借了一匹马,和谢无名两人一人一骑朝江宁县去。 昨天陈老板勒令他今早开门的,虽然是被迫营业,但陈老板毕竟替他解决了好几个大麻烦,梁叛再不上点心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他特地起了个早,准备赶在卯时之前赶回去。 虽说小孟那个人办事还算靠谱,让他今早过来开门,他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超过时间的。 不过既然这次陈老板这么出力,梁叛为保万一,还是决定亲自赶去看一眼。 南京城里一大清晨车马很多,特别是几个闹市,尤其拥挤,骑着马并不好走。 所以梁叛带着谢无名从石城门出城,沿着外秦淮河疾奔一气,从三山门进城,打下浮桥从小路回了六角井。 可是一到家门口,就看到小孟自己蹲在茶馆门前,托着腮帮子对着行人发呆。 道路两边经过的人们都朝着茶馆的门指指点点,似乎又发生了甚么新鲜有趣的事情。 梁叛看看天色,时辰已经不早了,心里十分纳闷,这小孟来了怎么还不开门? 他便催了催马,赶到自家门口一看,登时傻了眼了。 茶馆门上江宁县的封条倒确实是不见了,但是这门依然没法开。 因为门上又换了两张新的封条——应天府衙的。 不但如此,就连华春堂医馆的门上,也贴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封。 “神特么……” 梁叛已经无法用这个时代的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他立刻想到了陶传,但是很快否决了这个猜测。 陶老头处理栾琦的事情就够他头疼的了,不可能有这个闲情逸致来跟自己开玩笑。 排除掉陶传以后,梁叛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应天府通判汪曾春。 又是丫头这个惹祸精搞出来的屁事。 他招招手对谢无名道:“你今天旁的事不要干了,你跟参二爷两人去查一下应天府一个姓汪的通判,叫汪曾春。还有他那个儿子,把夫子俩这人给我查个底儿掉!” “是。” 谢无名领了命令,便骑了马径直往南门东去。 梁叛正抱着手臂坐在丫头摊子里面生闷气呢,却隐约听见不远处有人叫了自己一声。 他转头看去,却见张守拙穿了一身寻常的靛青色直裰,戴着一顶方巾,手握折扇,仿佛一位翩翩书生,施施然走了过来。 梁叛站起来迎他,那张守拙走到跟前,笑道:“怎么样,昨天陈老板派人来通了信,纪昭贴的封条我已经替你……” 张守拙话还没说完,眼睛看着梁叛家的两扇大门,人就像被点了穴道一样,呆立在那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六章 又得罪人了 “嘶……”张守拙咧了咧嘴,坐在丫头小吃摊子的席蓬下面,看着对面两对特别刺眼的封条,半晌说不出话来。 梁叛比他更无语。 自己白跑一趟,坐在这里喝西北风,丫头那个始作俑者却还在齐府里看戏吃喝。 张守拙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又得罪甚么人了?” “甚么叫‘又’?”梁叛翘着二郎腿,很不满地抗议,“我像是那种喜欢得罪人的吗?” “你不像。”张守拙摇摇头,“你就是!” “靠!” “哼,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是不是得罪了应天府的人?” 梁叛一愣,张黑子甚么时候回掐算了? 张守拙看他这副吃惊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他得意地笑了笑,也不卖关子了,说道:“今天有个府衙里的朋友,替人带了个话给我,说‘任选役吏需谨慎用心,似梁叛这等害群之马该当及早摒除’。” 梁叛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甚么人这么狂?你好歹也是个从六品,应天府里除了府尹、府丞和治中这三位,旁人似乎没资格跟你这么狂罢?” 张守拙道:“不知是谁,那位朋友不肯透露。” “那你怎么说的?” “我当然拒绝了,不过他说让我再考虑考虑,中午会再来找我。” 梁叛想了想说:“等他中午来,你就答应他。” “嗯?”张守拙不解地问,“为何?” 梁叛微微一笑,双手抱在胸前,淡淡地说:“他中午肯定会再透露一点消息给你,你就顺势答应他。这人办成了差事,一定会跟事主去邀功,我派人跟着去瞧一眼,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找不自在。” 张守拙忽然觉得他这份不知道是自信还是自大的性格,实在有点欠揍。 他撇撇嘴,便起身准备告辞。 梁叛看看蹲在对面门口的小孟,招了招手,把小孟叫了过来。 “梁总旗。”小孟快步走进席蓬里,低低的叫了一声。 梁叛道:“你也别傻等在这了,你跟着张大老爷走,中午的时候听张大老爷的吩咐,去跟踪一个人。这个人干了甚么,去了哪些地方,见过甚么人,都记下来。” “是。” 小孟很顺从地答应一声,跟着张守拙去了。 张守拙一走,顿时便显得这小吃摊子的席蓬下面冷清下来。 梁叛也不再多加逗留,直接骑马回了五台山。 回到齐府,戏台上依旧演得热闹,不过今日来的宾客又少了许多,反而因为宾客的位子空了出来,漕帮自己弟兄倒来得多了。 所以今天早上齐府前厅之中依旧坐得满满当当,七八个茶水小厮连轴转忙个不停,瓜子干果也是一篮子一篮子的朝前面送。 梁叛一进门就招来一阵招呼,与昨日不同,如今只要出入齐府的,几乎没人不认得他了。 梁叛连连朝众人拱着手,笑着和几个相熟的打了招呼,走到自己那张桌子边上。 齐四给他留的两张桌子是不准旁人来坐的,一张是自己家里华大夫和老狗、小铁他们几口子,一张是俞三叔家和冉清师徒三个。 这种八仙桌坐下八个人将将好,家里的一桌算上忠义本来是九个,但是雍关一来就无情地“叛变”到了俞三叔家这边,所以八个人正好满满当当。 另一边加上雍关和丫头也是八个,梁叛随便在哪一桌挤挤都可以。 不过今天一早起身以后,雍关自告奋勇带着俞三婶和阿珠到永庆寺山门外的一个集会上挑胭脂水粉去了,说是要到午饭以后才回来。 冉清和那两个小屁孩又不见人影。 所以这一桌上就只有丫头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对他的到来直接无视。 梁叛一伸手揪住丫头的耳朵,把她的脸朝自己这面扯。 丫头大声叫疼,脑袋跟着梁叛的手劲在转,眼珠却不转,仍旧死死地盯在戏台上。 后面人看了一阵哈哈大笑。 就连台上那旦角儿都岔了一个音,连忙背转过去接着往下唱。 梁叛只好双手扶着丫头肉嘟嘟的包子脸,将她强行掰了过来,问道:“冉清他们呢?” 丫头扭了两下没扭动,只好老老实实地答道:“他们到永庆寺去了,阿虎要跟三婶他们玩,冉姐姐就说一起去逛逛寺庙。” 梁叛一指头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 丫头“嘤”的一声保住脑袋缩成一团,见梁叛不再打了,便“嘿嘿”笑了笑,继续扭过头去嗑瓜子看戏。 梁叛实在是拿她没办法,摇摇头便出门上山去了。 他刚走出门,隔桌的小六子便对这边笑着招呼:“小五嫂!” “嗯。” 丫头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 “你怎么不去庙里玩玩,听说永庆寺后面有个石菩萨,求姻缘很灵的。” 那桌上都是一阵坏笑,桂枝伸出拳头打了小六子一下,嗔怪他死不正经。 “求啥姻缘?吐——呸!”丫头啐出一口瓜子壳,含含混混地道,“我不都是你们小五嫂了么,不用求啦。” 那桌上又是一阵笑。 丫头自己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浑没在意别人是调侃她。 五台山的山势并不高,而且上了山顶以后地势颇为平坦广阔。 永庆巷到了山脚便成了一层层的石阶,梁叛下马牵着拾阶而上,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走到了永庆寺山门外的小集市前。 每逢初一十五,此处便要办成庙会,香客云集、买卖喧闹,十分繁华。 不过此时来的人少,各家摊贩面前都比较冷清。 梁叛找了一个茶店,掏了五个铜子儿给那茶店的伙计,就将马寄存在此处。 那伙计一见马股上漕帮的印记,自然没口子的答应,还开了句玩笑说:“客人,你老的马便是丢在这大路当中,也没人敢牵走的。” 梁叛笑笑,又花钱要了他一碗茶吃了,这才放下茶碗,背着手信步前行。 当他走出小集市,快要走到永庆寺的时候,就见那寺门外一座凉亭,冉清正和一个须发皆白的大和尚坐在亭中谈话。 阿庆和阿虎两人则蹲在凉亭外面的地上,都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甚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七章 猜碑 梁叛静悄悄地走上前,站在两个小鬼的身后,弯下腰越过他们的头顶,看到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正围着一小块烧饼辛勤忙碌着。 阿庆手里捏着一根竹棍,将地上散落的芝麻和面皮捅到一处,让蚂蚁去找。 凉亭中坐而论道的两人也瞧见了梁叛,便停了说话,都笑眯眯地看了过来。 本想开个玩笑,给两个小鬼的脑门上一人来一下的,不过想想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难得对一件事这么兴致勃勃,也就没忍心打搅。 他又悄悄推开两步,背着手走到凉亭之中,同站起身的老和尚拱手为礼 那老和尚合十笑道:“老僧本能,见过檀越。” “哈哈,老和尚不要客气,是我打搅两位谈兴,实在抱歉。” 冉清便笑道:“你不要抱歉了,干脆请大和尚出一道题目来考考你,答得上来便罢,答不上来你需认罚。” 冉清今日穿的是一件湖绿色的道袍,纤直合体,将人衬得分外淑静淡雅。 梁叛难得见她笑容明丽,心情开朗,哪里会拂她的意,于是很慷慨地道:“好,就请老和尚出题。不过事先声明,这题不可太难,如果是诗词典故、文人雅趣那一套,干脆不要考了,直接罚我好啦!” 本能和尚手捋白须哈哈大笑伸手先请两位客人落座,自己才坐下来道:“此题便是方才老僧同冉檀越所聊之物,说难不难,说不难也有几分难,一切需看缘法。” 说着他右手捉住左袖宽大下垂的袖口,左手朝凉亭外面杂草之间的一座石碑一指,说道:“檀越请猜此碑乃何人所立。” 猜石碑的立家本来不难,一般碑文上都有记录,可是梁叛站起来一看,那石碑面上光秃秃的,除了经年累月被风雨侵蚀留下的细小坑洼以外,连一个字也没有。 是一座白碑,也就是无字碑! 历史上最著名的无字碑自然就是武则天所立的乾陵无字碑了,这个稍微有点文化常识的人都知道。 如果有人把梁叛拉到乾陵外面,指着那座无字碑考他,这座碑是何人所立,梁叛肯定会锤他,因为这太侮辱智商了。 但是现在老和尚指着这么一座位于永庆寺门外凉亭边上,毫不起眼的一座白碑,没头没脑地考他立碑之人,说实话梁叛也想锤他。 因为这太坑爹了。 其实南京倒是有两座很有名的无字碑,一座在牧牛亭,是秦桧的墓碑,称为“秦桧无字碑”。 秦桧无字碑立碑的原因与武则天“功过留与后人评说”不同,相传是当年秦桧因为屡兴大狱、残害忠良,到他死后,竟无人愿意替他撰写碑文,最后只得立一座无字碑。 这座碑如今便倒卧在牧牛亭杂草之中。 第二座在梅岗,东晋谢安的墓碑。 为他立无字碑的原因又有不同,据说是因为谢安功德难以尽述,褒既难,贬又不该,只好立了一座白碑。 可是眼前这一座,又能有甚么来头? 冉清见他一脸窘状,便掩嘴而笑。 本能和尚也笑道:“檀越可以问老僧三个问题,不可与这石碑有关,老僧知无不言。” 冉清道:“方才我也一样,只要这三个问题问的对了,自然便猜得到。” 不用想,冉清肯定是问对了问题,所以便猜到了。 怪不得之前老和尚说一切要看缘法,如果是这样的话,此言到真是不虚了。 梁叛想了想,指着那永庆寺道:“请问大和尚,这永庆寺是何人所建?” 本能和尚看了冉清一眼,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冉清也深情款款地看向梁叛,大概两人所问的问题相同。 果然,那本能和尚笑着道:“两位檀越心有灵犀,所问的第一个问题居然分毫不差你,那么这个问题劳驾冉檀越代答好了。” 这老和尚倒是挺有意思,梁叛想着,便用眼光向冉清询问。 冉清和他对视一眼,微笑着说道:“那我便班门弄斧了。永庆寺最初是梁永庆公主所建,这是书本上无可考的。只有元代张铉所纂《至正金陵新志》中有‘永庆禅院’的记载。到了本朝徐都督增寿在此处重建,这才得赐名‘永庆寺’。” 这个答案中提到了两个建寺之人,一个是梁永庆公主,一个是本朝靖难之役内通燕军被建文诛杀的徐增寿。 但是看这石碑的年代,显然不是本朝所有,那么徐增寿先排除了。 至于那个梁代的永庆公主,冉清刚才也提醒了书本上无据可考,既然无据可考,即便这石碑果真是永庆公主所立,那也无从证明。 所以答案也不会是永庆公主。 梁叛想了想说出第二个问题:“此处原有哪些名人古迹?” 本能和尚缓缓摇头而笑,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梁叛这个问题又和冉清的第二问分毫不差。 冉清这回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甜甜一笑,直接替本能和尚回答他道:“第一个便是永庆寺的遗址,相传永庆寺一度占地极大,从北门桥到旗手卫大仓都有遗迹。” 她话音刚落,梁叛便摇摇头,要求直接略过,让她接着说下一个。 冉清笑了笑,接着道:“距离此处往南不远,是谢公墩,谢安与王羲之共登临之处。李白作过一首《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的诗,王安石也作过好几首诗写谢公墩。其中有一首说‘我名公字偶然同,我屋公墩在眼中’。” 到此处便闭口不说了。 梁叛一听好家伙,一下子又出来四个人:谢安、王羲之、李白、王安石。 不过冉清特意提到两首诗,李白的诗《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题中便说了谢公墩在冶城西北,冶城在永庆寺东南方,冶城的西北就在永庆寺南。 这个位置与冉清所指之处不差。 但是王安石的诗中“我屋公墩在眼中”一句,说的是在王安石的房屋当中能够看到谢公墩。 可王安石所住的地方据传为半山园,意思是从大概聚宝门的位置到紫金山都是七里地,此园恰好在当中,所以取名为半山园。 那个位置如今在城东宫城玄武门一带,而此处在城西,一东一西,相去甚远。 梁叛不知道的是,谢公墩遗址传到后世甚至一共有四处。 可不管四处还是两处,又是个“不可考”的,梁叛又将这个谢公墩遗址涉及到的所有人物全都“pass”了。 “最后一个问题……”梁叛思索良久,看向不远处,忽然眼睛一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八章 卧石 梁叛看到不远处永庆寺山门外一个扫地的和尚,正用用笤帚扫拭道路边草丛之中的一块嶙峋起伏的卧石。 那卧石形态奇特,仿佛一人枕臂屈膝横卧于地,但是石头的一端有个相当平整的切面,似乎被人切下一块来。 而那切面的大小,与那块白碑的尺寸恰相吻合。 石面上刻了一首小诗。 梁叛细一看那诗,草字飞舞,依稀难辨。 但他仔细瞧了片刻,终于将那几句诗辨认出来: 冶城坍圮,懋懋山圻。 四郊多垒,可守虚浮? 清谈玄说,譬如朝露。 非公与父,此丘何名? 第一句说地点,冶城外,青山边。 第二、三句说形势,此处四面多壁垒,问能否守住这虚浮的山河?清谈与玄谈之风,仿佛朝露一般无法长久。 第四句最玄奥,意思是如果不是明公与我的父亲,这个山丘又会是甚么名字呢? 表面看上去自然是说着山丘,但转念一想,诗人似乎有是在说这国家——这个国家如果没有明公和我父亲这样的人,如今又会是甚么名号呢? 其实看过这首诗的字迹和内容以后,博学聪明如冉清之人已经可以猜到此诗的作者了。 自然也就能猜到诗中的两个人——“公”与“父”——所指是谁。 梁叛显然没有这个本事,他虽然看懂了内容,却认不出笔迹。 但他并没有问这首诗的作者是谁,他问的是:“这块石头原先可是在谢公墩的?” 本能和尚看看冉清,再看看梁叛,不由得抚掌赞叹:“佛说情是虚妄,老僧数十年总信不移,今日却要为二位动摇了。若非真正情意相通,如何三问三同,一字不差!” 冉清被这老和尚说得娇羞不已,心中却如饮甘泉,看向梁叛的目光之中透出深深的爱恋温柔之意。 梁叛的心也要化了,忍不住伸手与她柔荑紧握,四目相对,蓦然间仿佛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心湖之中阵阵涟漪,化作惊涛骇浪。 两人都是平生首次体会到这种心意相通的感觉,都心儿狂跳,不由得痴了。 本能和尚眼见如此,不由得干咳两声。 俩人连忙松开手,各自避开目光,望向别处。 梁叛正襟危坐,说道:“不好意思,叫大和尚见笑了。方才的问题,还请赐教。” 本能和尚道:“檀越猜得不错,这块石头确实是从谢公墩上搬移而来。谢公墩遗址地点书上虽无切实记载,不过本寺曾经有一位南梁的前辈大德,在礼佛手札上记载过一段,说‘帝游于冶城北山丘,言东晋故事,叹王谢风流不已。此丘即谢傅墩’。” 南梁至东晋谢安的时代不过一百余年,又是南梁皇帝亲自证明,看来谢公墩的遗址确在永庆寺南、冶城北的某一座土堆。 其他的几处所谓遗址大概是讹传杜撰。 冉清接口道:“其实南梁大德的手札也未必十分可靠,但是如果加上那座卧石,便真正确定无疑了。按照那卧石上所刻的字迹,还有诗中的内容,大概可以猜得出来,诗作者是东晋‘小圣’王献之。” 梁叛一愣,王献之不但是书法“小圣”,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担任谢安的长史,也就是副手。 同时王献之也是谢安的忠实粉丝。 所以那诗中提到的“公”与“父”两人,所指的自然就是谢安与王羲之了。 而诗中两句“四郊多垒,可守虚浮?清谈玄说,譬如朝露”,是引自谢安、王羲之登临谢公墩时王羲之所说的一句话: 四郊多垒,宜思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药,恐非当今所宜即也。 当年王羲之也谈到当朝清谈浮夸的弊端,王献之于诗中引用提及,足以证明卧石之处便是谢公墩了。 何况那诗的最后一句,非公与父,此丘何名? 不谈其中深意,字面意思当然是说,正是有了谢安与王羲之两人的登临,这土丘才有了“谢公墩”的名声。 通过冉清的提示,梁叛想通了此节,也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兴奋的一张嘴,刚打算说出“那石碑是王献之所立”的答案,但他忽然从冉清的眼中看到一抹失望之色,便立刻觉得不对! 刚才第二个问题中提到谢安、王羲之、李白、王安石四人,他之所以将这四个人全部“pass”掉,是因为谢公墩遗址的所在并无定论。 但是此刻谢公墩遗址的所在已经完全确认。 即便永庆寺南梁大德的手札因为迁延百多年的时间,不足以作为凭证,可王献之是与谢安同代之人,又是谢安的左膀右臂,他所说的谢安墩遗址,自然是无须怀疑的。 王安石在诗中与死去数百年的谢安“争墩”,不但有失风度,而且十分可笑。 因为王文公所争的半山园中的小土堆,压根就不是谢公墩! 既然谢公墩遗址可以确认,那么第二个问题中的四个人便没有理由“pass”掉。 但是王安石可以先排除在外,因为王安石把谢公墩的地址都搞错了,他不可能见过这块卧石,也就不可能从这卧石上凿去一块,造出这块白碑立在此处。 梁叛再去看那卧石,却突然在“四郊多垒”的“四”字头上,发现一道利器的凿痕,就像是在“四”字头上加了一小撇。 草书的“四”字,写法近似于日语片假名中的“の”顺时针转九十度,或者说是英文字母“e”的镜像,看上去像个没有完全闭合的“曰”字,头上加一撇便是一个“白”字。 梁叛不由得摇头苦笑,原来本能和尚所说的“缘法”便在此处!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 他转过来笑道:“我猜是李白。” 李白凿下一块碑,并留下了自己的大名,就是这么简单。 冉清“呀”的惊叫一声,开心得连连拍手。 梁叛猜中了,仿佛比她自己猜中还要开心百倍。 本能和尚捻须而笑,大感快慰。 他颇为感慨地道:“世间号称俊彦者,庸碌之辈无数,如二位一般聪敏的百无其一。今日却教老和尚同时遇见两位,实乃幸甚。” 说着他站起来,向梁叛和冉清合十一礼,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老僧忝在世上七十载,自以为看遍世间人物,今日才知天下之大,此生渺小,犹如佛法,茫无涯际,越修行越知自身的浅薄。” 他忽然洒然一笑,朝亭外便走。 冉清惊道:“大和尚何处去?” 本能和尚头也不回,边走边道:“今日悟道,方知大道在外,不是我点化世人,是世人点化于我,今往天下求道去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零九章 葛婆子 梁叛与冉清相视苦笑,但同时又感欣慰。 正当梁叛要问俞三婶他们人在哪的时候,忽然听见“哎呦”一声,两人抬头一看,见阿虎跌倒在路旁,阿庆张开双臂拦在他的前面。 只见阿庆身前有个体型健硕的婆子,扑了一脸的大白粉,叉着腰厉声叫道:“哪里的野孩子,将太太们惊着!” 那婆子身边跟着两位身穿绸衫夹袄的太太,都是满身环佩,叮叮当当,珠钗翠环好不晃眼。 那两个太太身后各有一个丫头打着团扇遮阳,另有小大姐提篮挎包,各有七八人的排场。 阿庆还是头一次给人叫“野种”,气得小脸通红,揪住那婆子洗得干干净净的裙摆,叫道:“你推了人,还骂人,快道歉!” 他两个娃娃刚才在地上逗弄蚂蚁,满手的泥巴,这一抓登时将那婆子的裙摆上抓出一个小手印来。 那婆子约莫是给两个太太领路游览的,此刻见自己裙子脏了,唯恐太太们嫌弃,急得举起蒲扇一般的巴掌就要打。 梁叛和冉清此时已经走到凉亭外面,见那婆子要动手,梁叛连忙劈手将阿庆抱了起来,冉清则伸手扶起阿虎,也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那个健硕的婆子。 那婆子见到大人来了,气势弱了三分,却仍是色厉内荏,指着阿虎的鼻子叫道:“这两个小畜生好大的胆子,惊扰了府衙的太太们,又弄脏我这条苏绣绸缎的好裙子,今日这事须不可轻易罢了!” 梁叛懒得和这等泼妇计较,至于说甚么府衙的太太,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他连府尹老大人都敢冲撞,何况是老大人的手下的家属? 但是梁叛不想跟这种货色一般计较,很干脆地道:“少废话,你这裙子多少钱,我赔给你。” 那婆子将梁叛和冉清打量一眼,冷笑道:“赔?你倒赔得起吗?” 她见梁叛和冉清穿着虽然合体,却是大布的料子,如今南京城里风气奢靡,人人追捧绫罗绸缎,不论家境高低,都是无丝不成衣。 商贾百姓也是锦绸加身,戴巾蹬靴,全无体统。 眼前这两人穿的是纯棉,连个丝棉都不是,显然是个小门小户极寒酸的人家。 她哪知道梁叛和冉清身上的衣裳,都是冉清专门教孙少保家的大裁缝量身定做的,只因为梁叛说过喜欢穿纯棉的,所以冉清专门教大裁缝做了两套纯棉成衣。 她自己就是个不肯随大流的个性,梁叛既然特立独行要穿纯棉的,正好合她的心意。 于是冉清今日穿的道袍便也是纯棉大布的。 其实她一身的衣裳光算那裁缝的手工,便值得几件绸衫的行价。 梁叛见那婆子实在聒噪,皱起眉,不耐烦地道:“说个数!” 那婆子眼珠一转,伸出一个巴掌道:“五两银子!” 阿庆跟冉清在外面走的多了,对银钱和商货价值已经有了概念,此时一听五两银子,不由叫道:“五两?你是讹人!你这破旧衣裳五两银子买十件也有多的!” 阿虎一听还以为要赔很多银子,加上之前被推倒在地受了惊吓,此时又怕又急之下,“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叫:“我没挡着人!你的裙子还可以洗,你不可以叫我五叔赔!” 梁叛见那道路宽阔,路上又没有别的行人,阿虎不过是蹲在路边玩耍,哪里会挡着旁人的道? 显然是那婆子借着两个太太家的权势狐假虎威,无事生非。 那婆子见对方男人一再退让,又是下等人家,胆气又壮了,把眼珠子一瞪,朝着阿虎口沫横飞地尖声道:“你这小畜生明明挡了太太们的路,还敢撒谎!你家大人不管,老身赏你两个巴掌,教你老老实实!” 说着居然当了面就要打。 梁叛还没动手,就听背后有个少女的声音娇喝道:“你这个臭婆娘好大的狗胆!” 众人一愣,就见一个少女提着裙角从小集市那边赶过来,扬手一个巴掌,“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抽在那婆子的脸上。 打得那婆子一脸横肉直荡,擦在脸上厚厚的白粉在空气中飘起一团。 梁叛一瞧乐了,来的是阿虎的姑姑阿珠。 俞三婶和雍关也跟在后面赶了上来。 三婶一看阿虎委屈的直哭,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将阿虎从冉清怀里抱过来,对阿珠道:“我的好儿,打,打烂这野婆子的狗嘴!” 阿珠随她爹,本来就比一般的姑娘高大,在乡下又吃得好,养得扎实,这时听她平日里老实不过的娘也在叫打,哪里还肯留手,几下粉拳把那婆子打得杀猪一般惨嚎。 阿虎吓得连哭泣也忘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彪悍的姑姑打人。 阿庆是见过大场面的,却在梁叛身边瞧得津津有味,还捏紧了小拳头,恨不得以身代之,也上去揍两拳出气。 这时忽听一声女人的怒喝:“够了,你们是哪里的乡野刁民,光天化日之下殴打良善,不晓得应天府有衙门吗?” 原来是那两个官太太看不过,其中一个架子较大的终于出声喝止。 其实这太太也并非是可怜那婆子,也不是甚么仗义执言。 因为这葛婆子是个惯会走街串巷、家长里短的闲杂妇人,一向讨得这些府衙太太们欢心,出门总爱带着使唤差遣。 如今别人这样殴打,如果只是看着无动于衷,教她们面上有损。 俞三婶听见府衙两个字,原本高涨的气势立刻矮了下去,不知如何接话,只好使眼色让女儿先退下来。 梁叛朝俞三婶挥挥手道:“你们先带阿虎回去罢。” 俞三婶求之不得,连忙转身要走。 谁知那府衙太太满面寒霜地道:“打了人便想走?人都死了吗,过来把这几个刁民拿下,送到府衙去交给老爷审一审!” 梁叛早就看到小集市中临近的几个摊贩边上,站着六七个身手矫健的大汉,此时那几个大汉全都转身朝这边走了过来,一个个面色不善,紧盯着刚才打人的阿珠。 梁叛暗暗摇头,对雍关道:“老八,带他们到亭子里去。” 雍关点头会意,立刻带着俞三婶他们进了凉亭,冉清不用他说,也拉着阿庆的手跟了进去。 那府衙太太见梁叛一个人站在外面,眼中露出一丝轻蔑之色,那几个大汉很快围拢过来。 梁叛一抬手,示意那几个大汉暂停,转头对那府衙太太道:“何必去府衙,到了堂上也不过是罚两板子赔个汤药费了事。那几个板子随便花几分银子便可抵了,岂不浪费大家的时间?” 他尽量用商量的口气道:“不如这样,我们直接赔给这位一笔汤药费,这事就此作罢如何?” 他肯这样商量,是因为阿珠确实打了人,不对在先。 他对衙门上处理斗殴事件的程序和结果门儿清,所以提出直接赔偿,其实是双方都省事的办法。 谁知那府衙太太冷笑一声:“花银子抵?想得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章 府衙太太 梁叛忍不住气笑了:“怎么,大明律法甚么时候不准抵板子了?” 那府衙太太淡淡地道:“大明律准不准我不知道,但是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梁叛看看那几个大汉,他倒是不怕动手,只要敢碰他一下,这些打手就不用看见明天和后天的太阳了。 运气好在古平岗招待两天,还能见到大后天的太阳,运气不好的话就很难说了…… 他甚至能猜得到,为了能让自己答应接受徐九公子的那些委托,陈碌在这段时间绝对会不遗余力帮他擦这种屁股。 而且只要在他解决能力的范围内,梁叛惹得事情越多,陈老板只会越高兴——只要梁叛欠他的人情足够多,徐九公子的委托也就越有保障。 虽然有陈老板给他擦屁股,他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但是梁叛不想这么做,不想用锦衣卫的特权压人,一是因为不想欠陈碌太多的人情,陈老板那种人,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跟他做买卖根本占不到便宜。 二是因为阿庆在旁边,他不愿意给阿庆造成一种“特权至上”的错误意识。 相反,他要让阿庆知道,权力是可以利用的,但一定要在一个合理的规则之内。 比如…… “老八,把牌子亮出来,将阿珠和这婆子以斗殴的罪名抓到江宁县衙去,交给张知县审理。” 雍关眼睛一亮,立刻掏了自己的捕快锡牌,朝阿珠使了个眼色,笑呵呵地道:“你被捕了。” 俞三婶和阿珠脸色一变,阿虎趴在俞三婶的耳边低声说道:“没事的,江宁县的大老爷是我五叔的好朋友,我五叔朋友很多的。” 阿珠靠得进,也听得清楚,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那府衙太太没想到这几个人当中居然有个捕快,更没想到他们玩得出这一手,真要把人抓到江宁县去,她就是再长的手也伸不进去了。 她忍不住喝道:“小捕快,你甚么意思?” 雍关耸耸肩:“打架斗殴嘛,我身为一个捕快,将涉事双方带到衙门受审,两位太太也跟去作证好了,省得大老爷再派人传唤。” 那府衙太太气得脸色铁青,心想她虽然没有表露身份,但是那葛婆子已经说了自己是府衙的太太,平日里别说是街上的店家酒楼,就算是到鸡鸣寺、承恩寺这等大庙去,旁人也要那些司客僧、方丈主持,也要好言好语的招待。 不想今日遇到这样的刁民,浑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府衙太太冷笑道:“耍这等小聪明!来呀,给我回去通报老爷,叫他马上派府衙捕班滚过来拿人!” 立刻就有一个大汉转身向山下奔去。 梁叛看这架势,心想这妇人倒是彪悍得紧,她家汉子肯定是光荣的妻管严。 不过她看上去不过四十岁出头,是谁家的太太,怎么这样大的官威? 应天府除了陶传和府丞大人两位的官阶够看以外,也就剩治中大人这个正五品还算勉强了。 不过这三位最年轻的就是治中大人,也有五十多了,比这府衙太太大了一轮不止。 别的通判、推官、经历、知事这些倒是有四十来岁的,可官阶压根就拿不上台面啊。 虽说通判的正六品和推官的从六品随便放到地方上哪个县都比一把手还大了,可这是南都京城,光锦衣卫当中正六品的百户都有上千个。 难道是陶传的小老婆? 不会啊,看陶老头一本正经的,不像是这种人啊。 就算陶传是个老色批,可那年纪在那,即便有心也无力了。 而这妇人虽然年已四十,却是两腮红润,身材丰盈,该鼓的地方鼓,该翘的地方翘,哪里是个身子久旷的模样? 既然不是陶传家的那就好办了,他对雍关道:“没事,你直接带人走,如果有人把你们拦下来带到府衙,你就直接向陶府尹自首,让他来审。” 雍关答应一声,便带着阿珠和俞三婶走出凉亭。 这时另外一个太太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只听她斜着眼,阴阳怪气地道:“姐姐,和这等刁民理论甚么,道理同衣冠人家才讲得通,和这等刁民说不过是对牛弹琴罢了。你便是太仁慈,身后这许多通判府上的家丁,先拿了人又怎的?咱们是替官府捉拿人犯,只会有功,不会有过……” 那府衙太太眼睛一亮,看向梁叛的眼光便透出一股决绝和狠辣之意。 她看得出来,这些刁民当中就是这个高大汉子说了算,所以决意先拿下此人再说! 梁叛听另外那个太太提到“通判府”,心中顿时好笑——这真正是冤家路窄,自己家两个店才刚刚被那汪通判派人给封了,现在又跟汪太太起了冲突。 这汪家人是跟自己八字相克吗? 汪启德的八字是不是和别人相克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今天又得了一笔不菲的银子。 三山门城门吏的位子,上次那个查记醋行的查大少许诺给他送一千八百两,已经不少了,这次又来了个俞教诠,居然主动提到两千两,除此之外还有四百两给他个人的“意思”。 这就很够意思了! 要知道按照之前的惯例,一个新的城门吏接任也不过是四百两的孝敬,每年额外一百五十两到二百两的“节敬”。 虽说三山门和聚宝门这种通衢要道格外不同,在上一任的手里也不过是翻了两倍,四百两变成一千二百两,每年的节敬也是翻两倍的六百两。 不过这都是老黄历了,至少汪启德在任的时候没有收到过三山门接任的这笔一千二百两银子。 因为三山门的俞东来在这个位子上一坐就是二十年,倒是接连熬走了三任应天府通判,他自己却老神在在地待在三山门的那几个门洞之中,岿然不动。 不过俞东来这个人很讲究,他知道自己没让几位通判老爷收到接任的钱,便在每年的节敬上格外在意。 原本是六百两一年的,在他手上活活涨到一千两,其中六百两纹丝不动,还是府衙里头头脑脑们分的,剩下四百两却是汪启德一个人的腰包。 所以他对俞东来这个人观感很好。 连带着对俞教诠这个人的观感也很好,他从吏房书办那里听到了,这个俞教诠就是俞东来的亲三叔。 俞家人办事,果然没有一个不在路上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一章 汪大人头大 其实这银子昨天就送到吏房手里了,但是他是今天早上刚收到的。 因为昨天府衙几个头头脑脑聚在一起,商量处置上元县栾琦的事情。 陶老头这次不知道发甚么疯,虽然没有放甚么狠话,但是大家都看得出来,无胆三英杰的老陶这次是铁了心要硬起心肠来动手了! 但是瞿治中态度很强硬——不行! 栾琦在漕帮的事情上确实有问题,但是敲打敲打足矣,压根不需要把人从位子上拿下来! 瞿治中的说法十分冠冕堂皇:大家都是举业出身的,十几年几十年的苦功,一个失足便化为流水,岂不教大家都人人自危? 其实汪启德听过一些传闻,这个瞿治中和栾琦之间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弯弯绕,听说他们两个还是同窗,拜过同一个老师的。 不过汪启德想不通,这瞿治中和栾琦差着二十岁,是怎么拜到同一个老师门下的? 至于府丞倪大强,那老头就是个自己吹风的墙头草,谁也不知道会往哪边倒,从进门他就在装睡,一句意见也不曾发表过。 剩下他和李梧这两个“陪客”,根本就插不上话,两人就只好在那里互相挤眉弄眼的,看瞿治中一个人在那里狂躁,看陶老头四两拨千斤的随手化解。 争到半夜,府衙里换了几回茶,大家都饿得眼冒金星了,陶老头也没肯松口,反倒是瞿治中气力不济,败下阵来,最后却咬死了一个底线:将栾琦降一级调任南京大理寺任评事。 一个正七品的位子,但是没有意外的话,这个位子很难再有晋升的余地了。 陶传很痛快地同意了这个建议,并且当着大家的面拟定上疏,先交南京吏部审批,然后提至京师票拟。 散会之后汪启德还跟李梧两个开玩笑说,陶老头都是花甲之年了,哪里来的精神,连瞿治中比他小十几岁的也熬不过他? 李梧当时笑着说:“陶府尹这一招高得很,别看他跟瞿治中两人针锋相对,其实他一上来就占据高地坚守,根本就没使甚么力气。反而是瞿治中一直在倾力猛攻。岂不闻曹刿论战,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汪启德坐在自己的公廨里,想起李梧的话,忍不住笑着摇摇头:“这李梁吾,还懂他妈的兵法!” 就在这时,外面一个府上的管家突然闯进来,见了他便叫道:“不好了老爷,大少爷和人打起来了!” 汪启德脸色骤变,腾的一下站起来,沉声道:“谁敢打我的儿子?他不知道我是汪启德吗?” 那管家苦着脸道:“是……是李推官家的公子!” 汪启德一听,眉毛登时拧起来,刚刚冒出的火便熄了一半。 李梧的儿子? 昨天还听下面的人说,他的宝贝少爷汪寸金跟李梧家的李伉结伴出去玩耍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汪启德还挺高兴。 他在京师虽然是有人的,但在眼下府衙里面一直没有一个得力的盟友,现在上头三位大佬基本上是三足鼎立的局面。 但是陶良甫是要退的人了,倪府丞倒是还能多干两年,但是一直左歪右倒,没甚么建树。 瞿治中倒是够强硬,但是官阶跟前面两位悬殊过大,也不成气候。 所以汪启德一直到现在也没敢随便站队,实在是那三位都不怎么靠得住。 于是他就一直想要在下面或者和自己平行的人当中,有一个或两个盟友,起码就能自保无虞。 等到陶良甫一退,他也可以借力争一争三巨头的位子。 其实应天府有三位通判,但是最近一个称病,一个年老眼花,已经不能正常理事了,所以这两个平级的同僚都靠不住。 最后够资格的就只剩一个李梧。 所以汪启德在听说自己儿子和李伉结伴出游的时候,自觉有了一个契机,昨天特意和李梧凑近乎,至少昨天晚上两人聊得还不错。 可没想到今天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汪启德便不得不慎重对待了。 他心想:“大概不过是小孩子争一时意气打个架,也没甚么。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玩耍,最后的结果不都是吵得吵,打得打,哭闹成一片么? “正好,回头问问到底是甚么事,晚上提几样点心,带着这个小兔崽子到李家去瞧瞧,顺便跟李梧聊一聊。唔,就这么办!” 汪启德的心情立刻由阴转晴了,他甚至笑呵呵地对管家说:“不要紧的,小孩子拌嘴打架罢了,你去准备几盒上好的点心,叫那个小畜生在家等我,晚上跟我去李推官府上拜一回。” 谁知那管家为难地道:“去不成啦,少爷给人打断了两条肋骨,鼻梁也打断了,给人丢在门口的,下面人发现的时候满脸是血。家里请了药局的大夫在瞧,眼下还不知道醒没醒来……” 汪启德立刻懵了。 这可不是小孩子拌嘴打架了,这是朝死里揍啊! “查过没有……”汪启德的声音冷得像冰,“到底为的甚么事?” “不过是为了一个臭酸子!”那管家义愤填膺地道,“就在花牌楼,少爷瞧中了那酸子手上的一把折扇,祝枝山狂草的扇面,要买,那酸子不肯。少爷手下新收的那个侉子便动手打了那酸子……” “嗯?这跟李推官的儿子有甚么关系?” 汪启德见他迟迟说不到重点,显得很不耐烦。 那管家连忙道:“是那李推官家的公子瞧见了,替那酸子出头,两边打起来了。” 汪启德瞪住那管家,斥道:“你休在我面前扯谎,少爷手下那侉子的武艺不错,岂会打不过李推官的儿子?那侉子呢,怎么没回来?” 管家哭丧着脸道:“那侉子被打死了!那李推官家的公子不是侉子的对手,后来又冒出一个郃阳侯家的小侯爷,也被侉子打倒了,少爷跟着侉子一起打李公子和郃阳小侯爷。 “可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出现几个带宝剑的打手,当场将侉子打杀,救了那酸子去。侉子一死,李公子才跟郃阳小侯两个把少爷打成重伤的。” 末了管家又加了一句:“鼻梁是被李少爷打断的,肋骨和脸上的伤都是那郃阳小侯打的……” 汪启德越听越发愣,怎么又出来一个郃阳侯家的小子? 他忽然想起来,郃阳侯家的赵伯锡不是刚刚才接任兵部武选司么? 怎么跟李梧家的儿子混在一处了,还把自己的儿子打成重伤? 听管家的描述,他宝贝儿子身上的重手可都是那赵小侯打的…… 还有,那几个打手敢当街杀人,又把那酸子救走,显然是保护那酸子的。 那些打手是甚么人?那酸子又是甚么人? 汪启德一时间头都大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二章 这贱人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才想起要关心儿子的诊治,问道:“请的是药局哪一位?” 管家报了个名字,是个没听过的名号。 汪通判便将眉头皱起来,不满地道:“怎么没请太医院的医士和医生?就算到药局请人,也该请姚大使和江副使?” 南京太医院的院判是正六品,他请不动,下面的医士和医生也请不动吗? 即便太医院架子大,惠民药局的正副大使都是不入流的官,虽说是太医院的直属,可也归地方上管,凭他堂堂一个应天府通判,连药局的大使也请不来吗? 管家急道:“都请了,先上的南京太医院,大方脉的几位医士、医生都被请到大功坊去了,连正骨和针灸的两位医士都一并请了去。小的便到惠民药局请两位大使和副大使,谁知那两位又被郃阳侯家请走了……” 南京太医院和京师太医院相比,人员编制要缩水大半。 京师太医院有一位正五品院使、两名正六品院判,属下御医、吏目总共近二十人,“大方脉”、“伤寒”、“小方脉”、“妇人”等十三科医士、医生一共有七八十位。 但是在京师要请太医院的御医和医士、医生诊病很麻烦,必须要上奏请旨,太医院只会奉旨出诊,治疗结果也要具本覆奏。 南京太医院虽然规模小,只有一个正六品院判主事,吏目一名,没有御医,十三科的医士和医生也只有二十多人。 但好就好在不用请旨出诊这么麻烦,南京的部院大臣或者会同馆的番邦使臣有事都可以到太医院去请,大事请院判出面,一般小事南京太医院的吏目会自己斟酌安排。 可是汪通判的宝贝儿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连一个医士也没请到。 但是他没有暴跳如雷,而是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大功坊请这么多医生做甚么?还请了正骨科和针灸科的医士?”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那管家还懵懵懂懂,不知他的意思,只摇头道:“事情紧急,小的没想着多问。” 汪通判心中惊疑不定,哪里还有心思去追究大夫的问题,他挥挥手,有些魂不守舍地道:“你……你去罢,到城里医馆,请最好的跌打大夫来……唔……我听说江宁县有个姓华的医生,正骨、跌打的医术很高,你派车去请了来!” 那管家答应一声,急忙去了。 管家走后,汪通判只觉心烦意乱,难以平静。 他随手翻了翻手头的公文,忽然看到一份签发封条的记录。 汪通判很清楚自己最近绝对没有签发过甚么封条,这种小事向来都是吏房办的,哪里用得着他这个正六品通判来亲自签印。 况且记录上面的日期还是昨天晚上的。 签的是自己的名字,用的钤印也是自己的。 他立刻就知道这是谁干的了,除了家里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小畜生还会有谁? 汪通判立刻叫来自己手下的书吏,指着那条记录说道:“把这个卷宗拿来我看看!” 那书吏很快便从照磨所捧来这一旬以内的卷宗档案,反到昨天那一条,用一根挂着红丝线的竹签压在具体记录的那一行左边,轻轻放到汪启德的公案上。 汪启德将那竹签抽掉,注目看去,却见上面写着查封的铺户是六角井南乙字一号和二号。 华春堂隔壁的文海阁,是六角井南甲字片区的最后一户。 甲、乙两个片区是以梁叛家的后巷和原先避驾营那条巷子为分界线,华春堂就是乙字片区的第一个门牌。 华春堂? 汪启德一愣,刚才自己让管家去请的那位华大夫,好像就是华春堂的…… 华大夫的大名,是他听偶尔听府衙捕班的班头提过一嘴,说这位华大夫跌打手段一绝,满南京城在跌打上超得过华大夫的恐怕没有! 当然了,这个玄乎的名声不是府衙捕班首先传出来的,而是江宁县捕班。 江宁县的捕班有个跌打损伤的,全在华大夫手里医治。 前段时间文人士子们“整风运动”闹得凶,江宁捕快跟这帮疯子一番交锋之后,身上淤青、挫伤、破皮的不少,到了华春堂基本手到病除。 加上都知道小铁死里逃生的事,华大夫的名声也就传开了。 可汪启德就纳了闷了,汪寸金这个小畜生怎么就跟一个大夫过不去呢? 哦,跟医馆一起被封的还有一个连名号都没有的茶馆…… 汪通判很想把管家叫回来,告诉他不用去白跑一趟了,可是过了这么长时间,他的管家搞不好已经过了三山街,进入江宁县的地界了。 算了!随他去罢! 汪启德无力地呻吟了一声,躺倒在了椅子当中。 可还没等他喘上一口气,门口光线一暗,又冲进一个人来。 汪启德的心脏猛的跳了一下,定睛一看才稍稍松了口气,是今天跟着太太出门的几个家丁之一。 只是不知道他太太这回又要他批条子进甚么禁地去游览,还是就要他差人送吃送喝。 “又怎么了?”汪通判躺在椅子当中,很烦躁地问,“快说,老爷我这里很忙!” 那家丁连忙汇报道:“是……是夫人她……” 说着把目光飘向那位书吏。 书吏很知趣地退了下去。 家丁才接着道:“夫人让老爷马上派捕班到永庆寺抓人……” 听听,听听这话! 汪通判都能猜得到,他太太派这家丁来跟自己通报的时候,肯定没说甚么好听的话,搞不好还会让他马上派人“滚过去”。 汪通判揉了揉眉心,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他们母子的巨债了,要放到这辈子来还! 他痛苦地问:“抓甚么人?为的甚么事?” 家丁道:“是个斗殴的,有人把那葛婆子打了,一个江宁县的捕快横插出来,要把打人的带到江宁县去审,妇人叫老爷派人去抢人……” “嗯?” 汪启德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派捕快去从捕快手里抢人? 那家丁只好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末了还说妇人那里等得急,催着汪启德“发兵”。 妈的,这贱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三章 他说他叫梁叛 汪通判在心里想,老子到底是给朝廷做官还是给她做官? 不过他也就只能在心里想想,半个字也不敢说出口。 他干脆就把心一横,豁出去了,反正是打架斗殴,抓人总有个由头了,大不了回头派人给江宁县的张守拙打个招呼。 于是汪通判提笔就要写条子给刑房,让他们下差票。 不过他一想,刑房的书办好像是李梧的人,这个节骨眼上搞这个事情,会不会有些尴尬?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是应天府通判,使唤一个小小的刑房还使唤不得吗? 管他是谁的人,都是应天府衙的人! 于是汪通判提起笔刷刷刷写好一个条子,让刑房差四个快手去办这件事。 可是条子的墨迹还没干,就听门口哐当一声响,给汪启德吓了一跳。 他连忙抬头看去,就见门外又是一个家丁,不知道给谁打得鼻青脸肿,跑进来的时候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一头栽在了门扇上。 之前来的那个家丁也吃了一惊,连忙上去将同伴扶起来,搀到汪启德面前。 原本瘫在椅子里的汪启德豁然跳起来,瞪着眼问道:“怎么回事,夫人呢?” 那鼻青脸肿的家丁道:“夫人没事,还在回来的路上。” 汪启德略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下来,指着他的脸问:“你这是怎么搞的?” “被人打的!”那家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求道,“大人要为小的们做主哇!” 汪启德头都要炸了,没好气地道:“少废话,说事!” “夫人派了汪福儿回来请府衙的捕快,行凶的当中便有个汉子对那江宁捕快说,若是被老爷的捕快捉住了,便到陶府尹那里自首,总之不会落到老爷手里。 “夫人见那刁民实在狡猾,便听了经历太太的话,叫小的几个先将人抓了,送到府衙来发落……哪知,哪知那汉子着实了得,三五下把小的几个都打伤了!求老爷做主。” “岂有此理!”汪启德一边暗骂那陈经历的太太是个惹事精,一边问,“行凶的人呢,可曾逃了?到底是甚么人如此猖狂?” 那家丁道:“不曾逃走,他们都到府衙来自首了,小的瞧见李推官接了案子在问。那个汉子听见他自报名号,他说他叫梁叛!” “梁……” 汪启德一愣,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是了!是他! 汪启德才想起来,这个名字他可听到不止一次了! 二月中和三月初各听过一次,昨天晚上又听到一次。 对,栾琦就是被这个人给搞的官位难保的。 北京锦衣卫缇骑也被这个混世魔王弄得灰溜溜逃回京师去了。 那个臭婆娘怎么好好的又惹到这个家伙了? 汪通判现在恨不得从自己头上揪下一把头发来,他觉得自己得赶紧去找李梁吾,趁着那家伙还没开始搞事情,得赶紧把人给放了! 至于两家儿子打架的事情……汪启德已经原谅李梧了! 就在他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好瞧见院里一大群人押着一个汉子,旁边跟着一个狱吏,正往府牢的方向走。 汪启德大为着急,连忙走过去拦住,问道:“拿的是何人?” 那狱吏见到是他,拱手笑道:“汪通判,这是江宁县案犯梁叛,刚刚殴打了人,李推官判的收监候审。” 汪启德吓得一激灵,抬眼向那汉子看去。 “李推官怎么审的?”他眼看着梁叛,神情复杂,却向那狱吏问了一句。 那狱吏摇头道:“属下不知,李推官是在公廨之中关门密审的。” 梁叛此时也带着几分古怪的笑意,看着汪启德,他生怕这人又说出甚么“你就是梁叛”这种话来,便抢先道:“你就是汪通判?” 汪启德一愣,不由得点头道:“是,我就是……你……” “我就是梁叛!”梁叛马上打断他,不让他说出那句话来,转头对那狱吏道:“走罢,还墨迹甚么,不要叫陶良甫瞧见了,不然我就得被轰出去了。” 那狱卒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嚣张的犯人,他又好气又好笑,伸手作势要打,嘴里忍不住笑着道:“你他妈还挺狂,陶府尹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梁叛呵呵一笑,说道:“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么,走走走,给我找个干净的单间,我已经叫人打酒去了,弟兄们到我寒牢里来吃几杯。” “嚯始,还挺上道,那……”狱吏忽然想到汪通判还在旁边吓得把脖子一缩,伸手推了一把梁叛,喝道,“少啰嗦,有甚么话牢里去说!” 押解的一干狱卒都不禁笑了起来。 一般他们押解犯人的时候,如果犯人一直啰嗦喊冤,他们通常会说:有甚么话等到堂上再说。 现在这狱吏改成了“到牢里去说”,到牢里还能说啥,肯定是说吃酒的事情了。 这也就是狱吏说秃噜了,汪启德要不是眼下烦心事太多,他都要忍不住笑起来了。 梁叛被狱吏和狱卒们押着,一路小跑进到府牢的大门,汪通判无可奈何,只得朝府李梧口走去。 他想问问其他人是如何处理的,还有他夫人,顺便还要问问能不能把这个姓梁的偷偷轰出去…… 不对! 汪启德停下脚步,他忽然想起来,刚才那梁叛就吵吵着不要让陶老头瞧见,不然他要被轰出去的。 这里两个“轰出去”的意思显然都是一样的,就是把这个瘟神送出应天府衙。 看这意思,这梁叛是心甘情愿要待在牢里的? 这啥意思啊? 难不成他想偷偷把府牢拆了? 汪启德摇摇头,往李梧那里走去。 谁知还没走到推官的公廨,就在院里看见他太太横冲直撞而来,周围人见到了无不纷纷避让。 汪太太见到汪启德,老远便扯着嗓子叫道:“那刁民可曾抓到了,打了几板子?汪启德,敢少于五十大板咱们走着瞧!” 汪通判叫一声“苦也”,李梧那里也不去了,急忙本上前去,拉着自家太太便走,他要把太太拉回家瞧瞧儿子,省的在这里丢人现眼…… 府衙这里只不过因为梁叛等人的到来而热闹了一阵,随着汪太太的离去又迅速冷清下来。 但是六角井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而且这热闹之中有多了几分不太寻常,因为大功坊第一宅男徐九公子上街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四章 徐家公子不高兴 今天徐九公子穿了一身十分飘逸的鹅黄色宽身袍,是从直身加宽改良而来,穿着走在路上确有几分潇洒,但也分外怪异。 主要这颜色很骚。 但是徐九公子穿得很舒服,也很得意。 他摇着折扇,优哉游哉地穿行在六角井来往不绝的人流当中,享受着众人注视的目光,只觉市井之中走走,也很有意思。 他身后跟着一文一武两个随从,这时那文随从忽然问道:“公子,这个梁叛真值得公子如此大费周章,还亲自到这市井之中来请?” 徐九公子今天心情显得特别好。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隔壁的国公府里传出消息来说,徐文长在花牌楼被人打得很惨,他大哥徐小公爷把整个太医院对得上科的医士和医生都给找了去,替徐文长治伤。 呵呵,几个国公府的侍卫都没能护得住徐文长,这不是天意么! 他摇了摇折扇,笑道:“别的事可以找别人,但是有一件事,非找他不可。而且这个人很有趣,他的地方应该也很有趣,我想见见。” 那武随从是一身黑色飞鱼服,抱着一柄苗刀,闻言面无表情地道:“公子帮他揭了江宁县的封条,有这份情面,他若再不识抬举,在下便要讨教讨教了!” 那文随从是一副方巾直身的文士打扮,闻言笑道:“老兄,你有所不知,这封条可不是公子帮他的忙,他要连个江宁县的封条都弄不了,又有甚么资格替公子办事?” 徐九公子带着几分笑意,淡淡地道:“中常说得不错,铁汉,你要切磋未尝不可,试试他也好,不过要瞧我的眼色,不要鲁莽。” 武随从木铁汉脸上露出一丝兴奋之色,恭声道:“是。” 文随从于中常忽然指着左前方两栋紧挨着的门面小楼道:“公子,前面就……嗯?” 徐九公子顺着他的指点望了过去,就看到两个醒木的白色大“×”…… 徐九公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就连嘴角也被气得微微抽动起来。 这个有趣的人的地方,还真的挺有趣呢! 他的好心情一下子全然消失不见。 于中常看了一眼,低声道:“是府衙的封条,连医馆都封了。” 徐九公子脸色阴得快要滴出水来,盯着那两对封条,寒声道:“查!马上给我查出是谁干的!” 于中常连忙道:“是,属下这就去查!” 他朝身后招了招手,跟在他们不远处,有几个牵马的汉子,还有一位驾车的,随时听候徐九公子的招呼。 这时一位牵着马的连忙将手中的黄骠马牵了过来,缰绳递到于中常的手里,便立刻退了下去。 于中常对木铁汉道:“保护好公子!” 说完掉转马头,便快步向府衙而去。 而此时的大功坊魏国公府里,徐小公爷站在徐文长的病榻之侧,看着太医院正骨科的医士在替徐文长的小腿摸骨。 还好,只是骨裂,弄点好吃好喝的将养一段时日便好了。 至于身上的淤青伤和皮外伤,前面大方脉和针灸科的都已经处理过了。 最后这位正骨科医士总结道:“徐先生已无大碍,唯有修养而已。” 徐小公爷脸上多日不见的癫狂之色又浮现出来,他压着火气,挥挥手让太医院的人都回去。 等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他才突然暴怒起来,狠狠一脚踹翻了屋里的桌子,指着跪在地上的一群护卫,大吼道:“是谁干的,给老子查出来!你们这群废物!今天查不到是谁就提头回来见我!” 那群护卫胆战心惊,纷纷退了出去。 几人出了门一合计,最后定了个办法——他们认得赵小侯,到郃阳侯府去找赵小侯帮忙! 这几个护卫可都是南京中军都督府或者卫军当中挂了职衔的,最低的一个都是从七品的都事。 最高的护卫队长是挂职金吾卫的从五品镇抚…… 没办法,谁让他爹是南京守备呢! 在南京这块地方,南京守备就是天王老子! 而一切事端的源头梁叛,此时正躲在府衙的大牢里,和府衙的狱吏、狱卒们喝酒吃肉。 酒肉都是雍关给买的,送进来以后他就带着一帮人回到五台山齐府继续看戏去了。 梁叛知道自己捅了点小篓子,因为他在来的路上刚好碰到了赶去五台山找他的谢无名,谢无名则交给他一份刚刚查到的一些关于汪通判的小证据。 也就是涉及到上万两银子的贪墨问题,不是甚么大事。 梁叛就用这个东西,和应天府推官李梧秘密地做了个小交易——李梧把他关到府衙大牢里,他把那点小证据交出来。 至于李梧如何处理,梁叛管不着,但是梁叛同时也告诉李推官:你只有一天的时间来决定怎么做,因为明天中午会有一份一模一样的东西出现在都察院几位大人的桌上。 也就是说,李大人如果想要利用这件东西的话,最好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一早。 只要过了明天中午,都察院的大人们看过以后,这东西在李梧的手里便没有任何价值了。 梁叛之所以千方百计让李梁吾把自己关进大牢,不是他有甚么坐牢的怪癖,而是他料得到,今天他家门上那两对封条,一定会引出事来的。 他还不如就在府衙大牢里躲清静。 反正这里吃得好睡得好,李梧还特地对狱吏叮嘱过了,不要用刑,也不禁止探监,放在牢里候审即可,其他一概不问。 梁叛一顿酒肉酒把府牢上上下下都给收买了。 现在他正躺在厚厚的干草铺上,享受着单人间的豪华体验——整洁的墙壁地面、单独干净的马桶、烟气袅袅的熏香、稻草塞成的靠垫,还有一个朝南大天窗。 最重要的是,梁叛的牢门是敞开的,只要他不离开自己牢房十步,完全可以自有出门溜达两圈。 他在府牢里“体验生活”,可是府牢外面的府衙大院里,李推官将自己公廨的大门紧闭,独自坐在里面,紧紧盯着手里的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五章 给你出个主意 那是一个账册,里面的内容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李梧可以确定,其中所记录的东西最少有七成是真实可查的。 而且这七成当中有些项目是他亲自参与过,也有些是专门在府衙之中讨论并通过的。 他死死地盯着这件东西,似乎想要从中盯出一个办法来。 那个梁叛把这件东西丢给他的时候,说得很直白——想升官吗?想往上挪一挪吗?这个东西或许可以帮你哦! 是的,只要搞掉汪启德,这个通判的位子八成就是他的。 如果他把这个东西拿出来,那就是一份功劳,而给他最好的酬劳当然就是这个空出来的通判之位。 不管是从资历、能力还是往年的考绩来看,他要胜任一个区区通判完全是绰绰有余。 不过这件事即便做成了,也只是让他升了半阶,从从六品升到正六品而已,他有点犹豫。 况且这个东西即便要用,又该怎么用,拿给谁既能够保证得到该有的奖励,还能保证自己不会被泄露。 一个检举陷害的名声,可不是好听的! 他将府衙三位巨头一一想了一遍,发现没有一个合适的目标。 那么送到都察院? 那不行,自己在都察院没有朋友。 李梧又沉思半晌,忽然念及一个人来——赵伯锡。 这个问题要不要到郃阳侯府问问赵伯锡? 可他和赵伯锡之间只是刚有一点谁也没有点破的默契而已,犯得着为了这件事就急吼吼地露面去找人家么? 这种事不都是一再互相试探、一再的互相暗示以后,再等一个成熟的时机才会正式见面吗? 李梧没搞过这盘子事,也不懂这其中的道道。 正愁闷的时候,李梧忽然间一拍自己的脑门,对啊,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个梁叛能搞到这件东西,显然不是一般的手段,自己何不放下身段去请教一下本主? 一念及此,李梧立刻起身,将那卷东西塞进衣袖里,整了整衣冠,迈步走出门去。 一打开们,就看到外面自家的老管家正在门外来回踱着步子,听见开门的声音,老管家连忙施礼请安,罢了低声道:“老爷,少爷今天在外面跟人动了手,受了点小伤。” 李梧一愣,他家那个小畜生自从被江宁县逮过一次以后,老实得多了,说起来他还要谢谢张守拙。 最让他高兴的是,这两天李伉还跟赵小侯交了朋友,成了他和郃阳侯府之间的联络人。 这总算是在替自己分忧,开始务正业了。 怎么还没好到两天,就又跟人打架了? 他眉眼之中隐隐含着怒气,问道:“跟谁打架,请大夫没有?” “少爷是在郃阳侯府治了伤回来的,他跟郃阳侯府的赵小侯在街上救一个书生,跟汪通判的公子和扈从打的。” 李梧听到不是他儿子惹是生非,而且是和赵小侯一起打的架,脸色稍好了些。 但是在听到“汪通判”三个字,心里又浮起一层阴霾。 他对老管家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这两天不要在出去惹是非,特别不要跟汪通判家的儿子再起甚么冲突。” 他本来想说不要和汪家的人再有瓜葛的,但想想这么说实在太过怪异,便临时改了口。 打发走了老管家,李梧便立刻直奔府牢而去,不过这次他的脚步显得异常坚定。 梁叛正抚着鼓胀的肚皮,手里举着一卷《包公案》在看。 这书和《施公案》、《鹿州公案》并成为中国古代三大公案小说,梁叛接着朝南大天窗的天光,也瞧得津津有味。 正当他看到《狮儿巷》一节,不觉沉浸其中的时候,忽然牢门外面响起了一串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读兴。 梁叛咂咂嘴,放下书朝外看去,就见那狱吏领着一个人朝自己的牢房门走了过来。 来的人正是李梧。 李推官一瞧梁叛的牢房敞开的大门,眼神之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异色。 那狱吏则满脸尴尬,一叠声地对李梧道“辛苦”,企图转移李大人的注意力。 谁知李梧根本就没有进牢门的意思,而是径直走过了这间牢房,边走边对那狱吏道:“把他带到北屋来。” 北屋不是北面的牢房,而是一间黑咕隆咚的小房间。 梁叛身上也没个镣铐,就拿着那本《包公案》,跟着狱吏出了牢房,沿着狭窄阴湿的道路走了一段,进了那小屋子里。 屋里一张破旧的半桌,一个带锁链的石凳。 看来是审讯的地方。 他拿着书很自觉地在那石凳上坐下,隔着半桌看向对面的李梧,主动问道:“李推官有甚么指教?” 李梧看到他手中的《包公案》,实在是有些无语。 他挥挥手让狱吏退下去,亲自关好屋门,从袖筒当中取出那卷东西来,丝毫没有扭捏,很光棍地问:“想要请教,这东西如果要用的话,该交给谁?” “哦,这件事。怪我交代的不周全。”梁叛见这李推官很直率,也很爽快地将责任揽了过来,随即给他指了条明路:“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万端,你认得罢?” 李梧立刻点点头,甚至有点激动,找这个人当然是最合适不过的,可惜他没有门路,也没有交情! 梁叛道:“你去找他,把东西交给他,就说是我给你的。他要问你我人在甚么地方,你可以如实跟他说。” 李梧正担心自己贸然前去,万郎中未必肯信自己的话,打算请梁叛写个条子的。 谁知梁叛自己在那考虑了一会儿,道:“我应该给你写个东西证明的,不过你这里没有笔……这样好了……” 他走到一个堆满黑炭的火盆边上,掏出自己的牙牌,抹了一层黑灰,从那《包公案》上随便翻了一页,将那牙牌带灰的一面按了上去。 李梧见到那牙牌,吃了一惊,再看面前的人时,才知道这人居然是个锦衣卫总旗! 梁叛按好了印记,将《包公案》交给李梧,说道:“你拿去,用完了再还给我。” 说着将自己的牙牌擦擦干净,又揣回了兜里。 李梧便将那东西收好,又拿了《包公案》,同梁叛一道出去。 见了那狱吏,李梧又再三叮嘱要好生招待,这才离开,匆匆往城东长安街赶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六章 狱吏的哲学思考 原本文化水平非常有限的应天府狱吏,今天突然陷入了一个哲学思考。 在这个世界上,甚么才能叫做“好”? 他盯着梁叛的牢房,还有牢里那个仿佛回到自己家一样舒坦惬意的犯人。 这样的招待算好吗? 显然是很好的。 可是李推官仿佛并不这么认为。 否则李大人刚才离开的时候,为甚么还要再三叮嘱自己一定要好生招待呢? 他回想自己短暂的四十多年生涯和经历,经过高度总结以后,觉得人生的享受无非是吃、喝、玩、乐四个字。 现在梁叛吃饱喝足,吃、喝二字已经做到位了,那就还剩下玩、乐…… 狱吏的眼睛忽然一亮,有玩就有乐,给这位梁大爷找个玩儿的不就行了? 但是他忽然想到一个矛盾点,如果说有玩就有乐的话,那为甚么要把“吃喝玩乐”这四个字并列来说呢? 狱吏认为人们常说的这句话,很可能本身就存在着某种逻辑上的谬误。 他认为要想在逻辑上解释得通,这个乐应该是不是“快乐”的乐,而应该是“声乐”的乐! 没错! 就在这座牢狱之中,应天府狱吏的思想在这一瞬间完成了翻天覆地的蜕变,他在经过了艰难的哲学思考以后,从一个普普通通的狱吏,变成了一个有思想的狱吏! 原本以一种堕落的姿势躺在牢房中无所事事的梁叛,精神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他在迷迷糊糊之中,忽然感觉到自己被一种思想的光辉所笼罩,仿佛有一位贤哲降临于世,整个牢房因为这种光辉的照耀,突然就变得金碧辉煌起来! 他猛然从瞌睡中惊醒,一睁眼却正对着大天窗外刺眼的阳光,眼前顿时一片白茫茫的。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就在这时,他听见自己牢门响动,带着一片白茫茫的视野转头望去,却见一个人影仿佛身处圣光照耀之间,神圣而伟岸,仿佛佛陀转世、耶稣附体、至圣降临、真主化身…… 梁叛连忙揉了揉眼睛,再抬头看时,圣光消失了,佛陀、耶稣、至圣、真主也都不见了踪迹。 眼前还是那黑咕隆咚的牢狱,冰冷的栅栏,阴湿的道路,粗糙的墙壁,昏暗的灯光…… 那狱吏穿着又脏又油的公服,塌着肩膀,躬着身子,胡子拉碴的,一脸谄媚的笑容,正目光热切地看着自己。 不等梁叛发问,那狱吏语气略带猥琐地开口道:“梁大爷,遵照李大人的吩咐,给你老准备了玩和乐,还请笑纳!” “玩荷月?荷月是谁?” 梁叛纳闷地问。 狱吏因为梁叛没能领会自己不久前的思考成果,他的眼眸深处透出几分鄙夷,脸上却还是恭谨的笑容:“是玩儿,还有声乐。” “哦,你说的是音乐罢,可以可以,请进来罢。”梁叛真没想到在牢房里还能享受这种服务,夸了一句,“你们的招待很好啊!” 招待好! 狱吏一激动,他就是要听这个“好”字,看来自己是做对了! 于是狱吏用力一拍手,外面忽的婷婷袅袅,走进四个穿红着绿、秀色可餐的女子来。 个个是二九年华,含羞带媚,鱼贯进了牢房之中。 其中两个女子各自提着精巧的红木食盒,另外两个一位手中抱着琵琶,另一位握着洞箫。 那两个手提食盒的美女对梁叛频频抛出媚眼,倒是手持乐器的女子神情略微端庄,那怀抱琵琶的更是目不斜视。 狱吏见梁叛没有拒绝,心中一喜,朝外面叫道:“拉帘子!” 外面两个狱卒答应一声,扯了一块又旧又皱的黑布来,将那牢房栅栏和牢门一遮,绳子一系,便将这间牢房变成了一个私密的所在。 会所包厢! 梁叛一瞬间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有点懵,还有点小激动。 如果将这里的霉味换成香烟味,那气氛就更完美了! 应天府大牢的操作这么骚吗? 这就是狱吏所说的“玩”和“乐”? 他一时都有些疑虑,甚至怀疑又有人要针对自己搞些甚么栽赃陷害的鬼名堂了。 众女见帘子已经拉了起来,便纷纷向梁叛迎上来。 那两个带着食盒的小娘将食盒的盖子取下来,正面朝下,放在稻草铺成的“床”上,如同两方果盘。 她们又从食盒当中相继取出几样蜜饯、干果,在食盒盖子作的果盘当中堆成几堆,其中一个更是除掉脚上所穿的绣花鞋,上了干草铺,依在梁叛的身边。 这小娘将红润的嘴唇靠在梁叛的耳垂上,低吟般的声音问:“相公好一个风流倜傥的架子,不知相公尊姓大名?” 梁叛淡淡笑道:“姓梁。” 他鼻中所闻,一股馨香袭人,肢体依偎之处,更是软玉在怀,柔软动人。 他不禁一阵心旌摇荡,连忙将手臂从那小娘的怀抱之中抽出来,不着痕迹地搭在其肩膀上。 另一个则又从食盒底下掏出一盘折叠的双陆棋来,巧笑嫣然地问:“梁相公,此处寂寞,不如让奴陪相公打双陆棋罢?” 梁叛一看那双陆棋,便觉兴趣缺缺,勉强提起精神来应了,那小娘便摆好棋子,两人对弈起来。 接着那两个曲儿娘也请梁叛点曲子,梁叛哪里会点,就让她们二人拣拿手的来。 一时间牢房之中管弦叮咚,笑语撩人,站在牢房外面偷听的几个狱卒,一个个又是艳羡又是嫉妒。 相比于此间的轻松惬意,陈碌的半日亭中却没这么好的气氛了。 他派出去监视一府两县学的人不断传回来情报,似乎南京城的形势又要变化。 昨天堵聚宝门的生员们,晚上经过几大衙门派人轮番规劝,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上午,表面上十分配合,一个个都回到了学堂读书,都像个乖宝宝似的。 好像不打算再为了那被抓的小君子刘进向锦衣卫施压了。 但陈碌是玩儿阴谋诡计的老手,他根本不会相信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文人们,会如此好说话。 那帮酸子此刻越是平静,就越反常,陈碌就越警惕。 至于刘进,他是不会放的,这是他作为湖溪派南京首脑的第一次布局,梁叛已经替他找了个借口,并且打开了一个缺口,他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 陈碌不但不会退缩,相反,这将是他跟敌人全面开展的第一步! 他的或者说湖溪书院的敌人,不单单是庞翀和内阁,也不只有陈绶,还有那些最近在南京城中四处活动、收买人心的倭人。 以及那帮来路不明、目的不明、幕后主子不明的文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七章 全力配合 陈碌选择将刀开向了文人,也就是李眉山、姜聿寿之流,这群人在南京的根基最浅、阶层最低,也闹得最凶。 可是陈碌在砍下第一刀之后,才发现这个“软柿子”一点儿也不好捏…… 昨晚可不止是李眉山那里有人去规劝、警告,锦衣卫这里也有人出来打了招呼。 一句话:注意影响,适可而止。 陈老板现在的压力有点大。 因为文伦的错失,现在湖溪书院损失极大,现在能够给他的支持极其有限,所以他很希望得到书院势力以外的力量来帮助自己。 比如徐九公子。 他很希望梁叛那边能够使得上劲,所以他也在不遗余力地帮助梁叛。 但是现在,梁叛不但没能给他带来任何帮助,反而又给他添了一个大麻烦…… 小孟垂手站在一旁,细细地汇报了茶馆的情况,和跟踪那个去见张守拙的府衙书办的结果。 不出梁叛的所料,中午的时候那个给张守拙“带话”的人又去了县衙,这次张守拙答应得很痛快,并且叫了吏房的书吏来,当着那人的面,让书吏将梁叛的名字从捕班名簿当中划去了。 那带话人十分高兴地离开了江宁县衙,一路轻快地走到应天府通判汪启德的府上。 小孟潜行的本领不高,只避过耳目翻墙进了府中,看到那人进到一个房间,和一个满脸绷带的人说了几句话。 但是小孟很聪明,他打听到汪通判的府上今天受伤的人就只有汪通判的宝贝儿子,汪寸金。 于是小孟就赶不及地回来禀报了陈碌。 陈碌听了小孟的叙述,眉头紧皱。 他想不通,这个梁叛怎么这么能给他惹事? 从江宁县得罪人得罪到上元县,现在又得罪了应天府,这南京一府两县的地方现管衙门已经被他斗了个遍。 若非江宁县有张守拙这个自己人,梁叛估计也能把江宁知县给掀了…… 更早的还有西城兵马指挥司,现在又跟锦衣卫中所的人不对付,昨天栾琦通过都察院告到锦衣卫这里,要军法处置梁叛的,就是中所的人。 陈碌十分无语。 可他要励精图治,就少不了梁叛的作用,所以今天应天府通判这件事的屁股,还得他来替那狗日的擦! 哼! 陈老板阴沉着脸在想,这小子得罪的人品阶已经从从六品上升到正六品了,按照一个月跳半阶的速度,估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捅到二三品的级别去! 到时候看谁还能给他擦屁股! 不对,不用等多久了…… 陈碌忽然想起来,昨天这货好像就当面让陶传没下得来台,陶传的应天府尹就是正三品…… 行罢。 陈碌有些无力地叹了一声,问道:“现在梁叛在哪里?” 小孟挠了挠头,脸色很难看地道:“听说……听说他当着应天府汪通判的太太的面,打了汪通判府上的家丁,被应天府推官李梧关进府衙大牢了……” “怎么又出来个应天府推官?”陈碌只觉脑袋又大了几分。 不过他忽然想到另一个可能性,立刻警惕地问:“这小子是不是不想接徐九公子的委托,所以串通了应天府的人,先封了自己的店,接着躲到大牢里去了?” 小孟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陈千户也太能想象了罢…… 不过梁总旗似乎真干得出来这种事! 这时段飞带着一个胖子从后门走了进来,陈碌都不用看那胖子的脸,瞧见那体型就知道是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万端。 在他认识的人当中,有这体型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万端,另一个就是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康昌年。 不过康昌年要比万端高大一些,走路也是叉着腿走,不似万端这么夹着双腿小心翼翼的。 陈碌不知道万端这时候跑来做甚么,最好不要是添乱的。 这时段飞已经把人领到了半日亭外面,他一面请万郎中进来,一面朝小孟扫了一眼,心中暗暗疑惑:这小孟今天不是应该在梁总旗的茶馆里看着么,怎么回来了? 还别说,文伦临了临了还是干了一件好事,他把段飞推荐进了锦衣卫,现在缇骑所终于有了一个有文化有水平做事又肯带脑子的好同志了。 陈碌终于不用甚么事都差萧武去办,现在段飞就可以胜任很多繁杂的工作。 段飞已经快成了陈老板的私人秘书,就像谢无名之于梁叛一样。 一想到这一点,陈老板就忍不住要再次感叹——如果吕致远还在,那该多完美啊! 不过他没工夫感叹了,万端匆匆行了礼,就从袖筒中取出两卷东西来,双手递给了陈碌。 陈老板先翻了翻上面的一册,不过他的眉头很快就皱了起来,随即抬起头看着万端,问道:“应天府通判汪启德?” 他问的时候忍不住看了小孟一眼,刚才就是小孟在他面前提到过这个人的名字,梁叛好像跟他们一家子全干起来了。 他不明白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现在怎么又出现一本这个鬼东西? 万端的神情有些古怪,事实上这件事如果不是他自己亲身经历,他也不相信会无缘无故唱出这么一出戏来。 实在是这出戏太偏门了! 他道:“是的,不久前才收到的。” 陈碌疑惑地问:“谁弄出来的?” 他粗略地看了内容,非常可信和详尽,而且很容易查证,这几乎就是汪启德的死穴,只要有这东西,随时能把这位应天府通判点死。 万端擦了擦脸上的汗,指着下面一本书道:“谦公请看那一本。” 陈碌把下面一本抽到上面来一看,居然是本《包公案》。 万端在旁跟着解释道:“请翻一翻。” 陈碌带着几分怀疑的神色瞥了万端一眼,将那本《包公案》翻了起来。 可是当他翻到其中黑乎乎的一页时,整个人就顿住了。 书页上有一个锦衣卫牙牌的灰印。 又是梁叛! “这是梁叛派人送给你的?他有没有说他到底想干甚么?” 陈碌已经快崩溃了。 万端苦笑一声:“不是梁总旗派人送来的,呃……或者说不是他的手下送来的。送书的人是应天府推官李梧!” 至于梁叛要干甚么,万端根据李梧话语间透露的一点意思猜测,他貌似是想弄掉汪启德,然后把这个李梧给推上去…… 陈碌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关键,他问万端:“这个李梧怎么样?” 万端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吏部的考功清吏司郎中,干的就是考核审查官员的工作,几乎对南直隶每一个够得上数的官员了如指掌。 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李梧不论资历、政务、能力、年纪都无可挑剔。别说胜任一个通判,便是做应天府治中也够了。而且他不是庞翀的人,他没有任何靠山。” 陈碌眼前一亮。 也对,这样的人但凡有个够力量的靠山,也不会停在这个位子上! 他一咬牙,沉声道:“不管梁叛打算搞甚么幺蛾子,这次全力配合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八章 打死他 这个命令不单单是下给缇骑所的,也是给万端和湖溪派成员的。 与此同时,在大功坊瞻园的一间书房里,徐九公子坐在蒲团上,与徐三公子对面而坐,一个吃茶,一个饮酒。 徐九公子摆弄着手里的茶筅,听着自己手下的文随从详细地汇报了应天府查封六角井南乙字一号和二号的经过。 文随从于中常说道:“在下查过照磨所的卷宗,是通判汪启德的签印。不过……” 于中常犹豫了一下道:“据应天府照磨所的人说,这个签印应该是汪通判之子汪寸金的手笔。” 徐九公子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问:“这件事陶传知不知道?” 于中常道:“依在下愚见,陶府尹对此事应当不知情,卷宗上不曾有其他人批阅的记录。” 坐在对面的徐三公子不耐烦地道:“哎呀管他那么多,直接去弄那个汪寸金就是了!老九,你要想知道对方是冲着那个姓梁的,还是冲着你,那根本没必要废那个脑筋,学学锦衣卫,谁出的头就弄谁,把人抓过来严刑拷打,让他供出上家来,然后一家一家的弄下去,弄到头为止!” 徐三公子的哲学就是一个字,弄。 他们这些纨绔玩的就是个简单粗暴,勾心斗角费尽心思那是父辈的在位者们玩的,他们没有那个耐心和城府。 徐九公子鄙夷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对于中常道:“就照老三的意思去办。” 于中常挠挠头,答应一声便出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暗想——让我去弄一个小孩子,这叫甚么事啊! 都这么简单粗暴的话,那还要他们这些智囊幕僚干甚么?干脆找一帮木铁汉那样的直接动手不完了么。 怪不得徐家老三身边一个文人也没有,敢情这家伙根本用不上。 别人都说徐家这一代出了两个混不吝,一个是徐小公爷,一个是徐三公子。 徐小公爷不久前还因为“代杖”的案子被人唾弃,徐三公子更是从来就没有一个好名声。 但是现在于中常觉得世人对徐小公爷的印象全是错的,至少徐小公爷用以示人的形象绝对是假的。 不看徐小公爷手下网罗了多少文人幕宾吗? 这就是他和徐三公子最本质的区别。 就在瞻园的隔壁,大功坊魏国公府,徐小公爷还在为他的幕僚徐渭受伤而暴跳如雷。 特别是他在知道了凶手以后。 护卫队长已经从郃阳侯府回来了,赵小侯亲口说的,打人的是应天府通判汪启德的儿子汪寸金。 应天府推官李梧的儿子李伉可以作证。 赵小侯和李伉就是因为看不过去,强行出头,才被汪寸金的手下打伤的。 其实赵小侯没说实话,他不是为了帮徐文长,他就是看汪寸金不爽。 赵小侯虽说这最近稳重了点,可在这之前,他看同辈的小子不爽从来是撸起袖子就打,连丁少英也被他打过好几回。 当然了,他也不是单方面殴打别人,而是公平单挑,只不过赵小侯是出了名的战意超强,而且武力值不低而已。 对于凶手的身份,魏国公府的护卫队长向应天府推官李梧的儿子李伉求证过,确实如赵小侯所言,就是汪寸金。 于是护卫队长回到府上,向徐小公爷汇报了这个消息。 徐小公爷在了解到凶手以后,一直暴怒了一炷香的时辰,茶杯摔了一盏又一盏,黄花梨的椅子也给拆了两对。 等到徐小公爷发泄完了,彻底消了气,才缓缓坐了下来,同手下几个文士商议片刻,讨论到底是只针对汪寸金下手,还是连汪启德一块儿警告一下。 有人提议要动手就得雷霆万钧,只收拾一个小孩子太小家子气,于徐小公爷的威名有损。 有人则反对,认为应该求稳,朝廷自有法度,只要向应天府稍稍施压,给那汪寸金略施惩戒,也就是了。 徐小公爷考虑片刻,最终决定还是求稳——他让护卫队长到金吾卫拉一个千户所的人来。 一千多号人,这总够稳了罢。 他叫人把汪通判的府邸给拆了,让卫军不要客气,看上甚么东西直接带走。 他们家不是出强盗吗? 那就告诉他们,谁才是真正的强盗! 窃国者侯,不懂吗? 魏国公的爵位还在侯爵之上,他们家可是比窃国大盗还要高级的强盗! 这大明朝除了姓朱的,谁能比他们家会抢? 黔国公老沐家? 云南那破地方能有南京好吗? 护卫队长临走前徐小公爷还特地叮嘱——到了吃晚饭之前,他不希望看到那个姓汪的府上还有超过一尺高的东西立着。 护卫队长一边答应一边打了个激灵,这他娘的也太凶残了! …… 汪启德并不知道南京城里很多人在讨论他们父子,还有他的这个大宅院。 国朝房价虽然便宜,但是要在南京城里置办这么大一个四进院子并不容易。 汪启德有时候就觉得院子大一点好,气派、宽敞。 但是有时候又会觉得太大了也不好,因为下了轿子以后他得走很长的路才能回到自己所住的内院。 汪通判看到自己儿子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的夫人便已经暴跳起来,揪着他的衣衫尖声斥责:“你还敢回来,凶手呢,可抓到了?” “凶手?”汪启德一愣,小孩子打架而已,哪来的凶手? “你不敢抓李梧家的小畜生是不是?废物!”汪太太气得在他胸口狠狠拧了一下,大骂,“天杀的贱种,自己亲生儿子被人打伤,居然不敢去抓凶手,我们家要你何用?” 汪通判脸色异常尴尬,狠狠地朝下人们扫了一眼,那些仆婢家人立刻低着头逃了出去。 汪太太丰腴的胸脯剧烈起伏,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杀机,恶狠狠地道:“那个梁叛呢,李梧家的小畜生你不敢抓,那个姓梁的匪类你也不敢动?” “动他倒是可以,不过他是李梧抓的人,要动的话……” 汪启德话还没说完,那妇人便又尖声道:“我不管,你快去提审这贼厮,最好当堂打死了他!南京城便是这等刁民太多,养出了好勇斗狠的习气,否则我儿怎会吃这份苦头!” 汪通判在府衙的时候还在琢磨着如何想办法把梁叛这个瘟神请走,现在却又被勒令提审打人,他一时又上火起来。 好在今日陶传他们都不在,真要这么干倒也不是不可以,回头随便报个名目遮掩过去罢了。 可是这毕竟不是件小事……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听见病床上汪寸金的低沉虚弱的声音叫喊道:“打……打死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上堂 “听见没有!” 汪太太朝汪通判吼了一声,便急匆匆赶到病床边上,小心翼翼地查看她宝贝儿子的伤口,低声安慰道:“乖儿,我叫你爹替你出这口恶气,你不要乱动,牵扯了伤口……” 汪启德纳闷地道:“这小子和那梁叛又有甚么关系?” 汪寸金躺在床上急得大声呻吟,汪太太便没好气地道:“那梁叛家有个小贱人,昨天将你儿子推进了护城河中,李梧家的小畜生亲眼所见,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带着一群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嘲笑金儿!哼,现在正主就在你府衙的牢里,我倒要瞧瞧,今天你这个做爹的要如何替儿子出这口气!” 汪启德沉默片刻,始终不肯言语。 汪太太这次没有再和他吵闹,而是鄙夷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目光之中满是冷漠。 躺在床上的汪寸金也不再呻吟了,紧闭双眼,只是喉咙一动一动的,显得十分不甘。 汪通判一咬牙,终于沉声道:“行。” 谁知汪寸金听到这个字,立刻睁开眼睛,艰难地道:“我要看……我要看……” 他要看他爹打梁叛。 汪太太横了她丈夫一眼,没好气地道:“没听见么,还不快叫下人来,把金儿带到府衙大堂去!” 汪通判提前回到府衙,然后对前堂进行了“清场”。 他连喊堂的皂班都没用,只让手下的亲信找了几个信得过的捕班,勉强提了水火棍等在堂上。 但是汪太太不满意,她另外叫了家中的家丁来,各带兵刃,也守在堂上。 这一下就连那些手执水火棍的捕班们也战战兢兢起来。 然后汪启德就带着太太和儿子走进了府衙的大牢。 府牢最新推出的“特级豪华度假牢房”当中,梁叛的脸上贴满了纸条。 “一对尖!”他从自己手上抽出两张裁得毛毛糙糙的“纸牌”,狠狠地打了出去。 那两张纸牌的左上角和右下角各画了一个箭头标志,当中则分别写着一个“梅”字和一个“竹”字。 也就是一张“梅花尖”和一张“竹尖”组成的尖一对。 没错,他们三人在打斗地主…… 因为“黑红草方”画起来太麻烦,还得分颜色,所以梁叛在玩腻了双陆之后,想做一副扑克牌的时候,便临时改成了“四君子”。 “压死!” 那两个提了食盒来的小娘此时已经穿着十分“清凉”了,坐在梁叛下手的一个丢出两张“二”,也是一张“梅花二”和一张“竹二”。 左上角和右下角也分别写了一个“二”字。 两个小娘的脸上也沾满了纸条,但是都显得十分兴奋,玩到尽兴之处,连穿在外面的衣裳也脱了。 特别是将梁叛的“一对尖”“压死”之后,两个小娘顿时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梁叛的眼前便只剩下左右两件亵衣之中起伏摇荡的乳浪,弄得他又是一阵口干舌燥。 那两个曲儿娘也不吹奏弹奏了,凑到跟前来“观战”,也对这种新奇的玩儿法很感兴趣。 好不容易等两个小娘欢呼结束了,梁叛才没好气地说了一声“要不起”。 出一对二的小娘刚打出一手顺子,就听牢房外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接着便有人“哗”的一声将整个黑帘子扯了下来。 两个穿着清凉的小娘下意识地尖叫一声,连忙抓起衣裳披着,都缩到了梁叛身后。 这一幕却被外面担架上躺着的汪寸金瞧见了,他猛的瞪大眼睛,用力咽了口口水,双眼直勾勾地盯在那两个小娘亵衣领口微微露出来的沟壑上。 汪太太见了厉声怒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你这贱牢胚子倒会享福,也罢,叫你死前做一回风流鬼!” 那几个小娘一听“死”字,都吓得花容失色。 梁叛倒是笑呵呵的,他一手搂住一个,说道:“甚么死不死的,你这是威胁呢,还是打算滥用私刑?” 汪太太也不全然是个没脑子的女人,根本不吃他这种套话的把戏,只是嘴角挂着冷笑:“好一个牙尖嘴利,等会上了公堂,看你如何矫饰诡辩!” 汪寸金看梁叛一手楼一个,还都是颇有姿容的小娘,不禁妒火中烧,想起冉清出尘绝艳的面容,和丫头娇憨美丽的脸蛋,更是难以自持,躺在担架上挣扎起来,嘶哑地叫道:“抓……抓他。上堂,打,打死!” 汪太太面若寒霜,瞪了汪启德一眼,冷冷地道:“没听见吗?” 那狱吏已经吓得缩成了一团,汪启德扫了他一眼,对身后几个捕班道:“带人上堂。” 几个捕班其实还有些战战兢兢的,毕竟这事儿怎么看都透着几分诡异。 不过汪通判的命令已经下了,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冲了进来,从后面扛出一副上百斤的大枷来,喝令梁叛低下头来。 梁叛放开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娘,还给两人整了整衣领,这才转过身冷笑道:“上堂去玩玩儿也行,不过别搞这些东西。” 汪太太在外面气得大叫:“你一个下贱囚胚还敢如此张狂,由得你吗?” 梁叛活动了一下手腕,松了松胳膊,淡淡地道:“那就别废话了,只要你们有本事打倒我,别说上枷,就是上老虎凳也是你们说了算。” 汪太太一时语塞,梁叛打人有多狠她是亲眼所见的。 汪家那几个家丁一人一个照面就被结结实实地捶在了地上,而且没有一个轻伤的,眼前好不容易凑起来的这几个捕班,未必够人家一顿拳脚。 反倒是那几个捕班好像受到了侮辱一般,都跃跃欲试,想要跟梁叛动手。 还是汪通判轻轻咳嗽一声,说道:“不必上枷了,人带走!” 梁叛二话没说,便跟着走出牢房,朝那瑟缩不已的狱吏点点头,背着手往府牢外去了。 江宁县的大堂他去得多了,应天府的却还没进过。 梁叛跟在汪通判的后面,左转右拐,离开府牢以后便朝前堂走去。 这路他熟,毕竟他是一路从那里走进来的。 眼看梁叛跟个没事人似的信步而行,跟在后面的汪太太气得咬牙切齿,心中只是想着等会上了堂,要亲手将这厮打上几板。 梁叛一进大堂,才知道汪家人是有备而来,不但有两边手执水火棍的捕班,还有十几个汪家的家丁,衣服里鼓鼓囊囊的,警惕地盯着自己,显然都带着兵刃。 众人一进门,汪太太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家丁“哐当”一声将大门关上了。 原本一派光照明亮的大堂立刻变得黑暗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章 窃听者 “啪”! 惊堂木重重地拍在公案上。 梁叛抱着手臂站在当中,毫无惧色地看着堂上坐着的汪启德。 汪通判面容冷峻,他缓缓开口道:“案犯梁叛,你可知罪?” 梁叛嗤笑一声,摇头道:“你这里又没有书记,也不用录卷宗,走那些过场做甚么,有话直说,有屁快放。” “你……” 汪通判黑着脸,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他到现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难道直接下令家丁们把兵刃掏出来砍人? 这似乎缺一点过场罢…… “跪下!” 突然一声呵斥响起来,站在门后面的汪太太从阴影之中走出来,一张肌肉松弛的脸上冷若寒霜。 梁叛又从这个女人的身上看到了最初在永庆寺时从她身上看到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漠。 是的,现在这里是她的地盘。 应天府大堂,一个在应天府一府八县的老百姓眼中,最威严最不可侵犯的地方,现在是她一个女人说了算! 她见梁叛好像没听见的样子,便又呵斥一声:“跪下!” 梁叛当然不会跪下,这已经不止是尊严的问题。 面对十二名手持水火棍虎视眈眈的应天府捕班,以及二十多个带着兵刃围在四周的汪家家丁,只要他跪下,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了。 跪在地上的姿势会严重束缚自己的双腿,也给了对手居高临下的天然条件。 只要那些捕班会一些长棍擒拿的手段,在他起身之前用水火棍压住他的膝盖内弯、后背,并两根水火棍交叉杵地锁住脖颈,任凭他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束手就擒。 而且他现在没有带铁尺,在有限的空间里面对这么多人的围攻,基本没有甚么胜算。 所以即便是为了活命,他也不能跪下。 梁叛看眼下的情形,大概不是插科打诨或者嘴上吓唬两句就能解决的了。 要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先擒住汪太太和汪寸金其中的一个。 如果办不到这一点,形势发展到了最坏的情况,那就杀死其中一个! 他的袖中还藏着那个铁匣子,随时可以发射出一枚致命的黑针。 但是他只有一次机会,因为对手在这么近的情况下,不可能再给他装填下一根针的时间。 梁叛很快做出了选择——抓汪太太,或者杀死汪寸金! 所以他故意不理会汪太太,而是对汪启德道:“你应该听说过我?” 汪启德看了他太太一眼,淡淡地道:“久闻大名。” 他的嘴里有些发苦。 不提这茬还好,提起这茬来,他便不禁又看了汪太太一眼,只是眼神之中多了几分幽怨。 汪太太才不管他这些心思,不满地冲坐在公案后面的汪通判发火道:“你和他啰嗦甚么,叫你的人把他按下去,我要他跪下!” 梁叛突然看到两侧靠墙的家丁们有几人突然掏出弓弩来,远远地对准自己! 两张弓、三把弩。 可是《大明律》在收藏兵器这一条上沿用的是唐律,私藏甲胄和弩都是明令禁止的。 甚至连弓箭有时也在被禁之列。 就算此时纲纪废弛,人们对律法的忌惮心理日益减少,但底线就是底线,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得触碰的。 梁叛还以为是汪启德已经狂到这种地步了,谁知连汪启德看到那几张弩,也是大为惊骇,叫道:“干甚么,这是哪里来的?快给我收起来!” 站在两边的捕班虽然没有回头,但都看到了对面汪府的家丁手里的家伙,个个吃了一惊,有些骚动起来。 梁叛心中微微一动,他见这些捕班似乎并非汪启德的死党,便有意指着公案后面大声喝道:“汪启德,你私藏弓弩,是要造反吗?” 汪通判显然有些慌了,眼睛不住地看向太太。 汪太太怒不可遏,走上两步,竟举起手来要朝梁叛的脸上扇去。 梁叛心想你来得正好,只等汪太太靠近自己三步以内,他就会将这妇人擒住,到时候便可脱身了。 谁知那汪太太十分乖觉,刚走了两步,突然想起甚么似的,冷笑一声,又退了回去,淡淡地道:“我数三下,你再不跪,可就要发弓弩了!” 那些手持弓弩的家丁本来听了汪通判的话,都已收了起来,此时又拿在手里搭弦上箭,齐齐瞄准了梁叛。 那些捕班一个个吓得朝两边缩去,将当中一大片地方都让了出来。 汪寸金躺在担架上,眼中射出兴奋的光彩,嘶声叫道:“杀他,射死他,杀他!” “一!” 汪太太冷冷地数了第一声。 梁叛眉头皱起,他右手铁匣子从袖筒之中悄然滑到掌心。 “二——” 汪太太拖长音调数了第二声,见对方依旧无动于衷,眼中闪过一丝厉芒。 梁叛左手忽然举起一枚牙牌,正对着汪启德,字迹清晰,形状分明。 汪启德的瞳孔猛然紧缩了一下,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个梁叛不是个简单的江宁县捕快! 汪太太站在背面,可瞧不见牌子上的字,她停顿了数息,猛的把心一横,喝道:“三!” “慢着!”汪启德从椅子当中豁然站起来,“不可鲁莽,他是南京锦衣卫的总旗!” 汪太太也是一愣,对方是个锦衣卫总旗官? 这时大堂外面忽然有个怯生生的声音道:“小……小的求见汪大人,有要事通禀……” 汪启德听见外面有人叫他,脸色一阵煞白,慌忙看向太太。 他感觉这里的局面已经控制不住了,现在又有人知道了他们在大堂中私审犯人,如果真要在这里杀死一个锦衣卫总旗,那是不可能瞒得住的! 汪太太倒有几分沉着,眼珠一转,朝门外问道:“外面是谁?” “小的叫张吉,是推官公廨隔壁的书吏。今早偶然听见这位……大人提审的这位人犯与李推官交谈,其中甚是要紧的话倒有几句……” 梁叛一惊,没想到今早在李梧那里谈话的时候竟然隔墙有耳,早上他可是明确提到过汪启德的名字,还有那个贪污的证据。 这小子大概是见自己被汪启德抓来审判,因此赶来邀功。 汪太太朝守在门后的两个家丁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家丁便将门开了一道缝,一伸手把那书吏扯了进来。 那书吏进门一瞧,没想到这里面光景如此诡异,也骇了一跳。 汪太太朝他微微一笑,十分和气地道:“小兄弟,你听见甚么,说一说,汪大人不会亏待你的。” 那书吏朝两边扫了一眼,狠狠咽了口唾沫,半晌才道:“小的……小的依稀听见,这人犯对李大人说,他手里有个东西,是汪大人贪墨的证据,明天中午便送到都察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兴师动众 梁叛忍不住要扶额叹息了,这逼偷听也不听全了,这样乱讲话要害死人的! 如果是照他的所说的话,那东西还在梁叛的手上,汪启德必然会跟自己索要。 本来自己一个锦衣卫牙牌已经镇住场面了,汪启德未必还敢在公堂上杀死自己,可现在姓汪的要不到东西的话,想不杀自己也不行了。 果然,汪启德和汪太太听了都是脸色剧变,齐刷刷看向梁叛。 汪启德甚至走下堂来,面色变得凶狠阴鸷,对梁叛道:“东西呢?” 梁叛苦笑一声:“我要说已经给了李梧,你信吗?” “少废话!”一直有些忧心畏缩的汪通判此时就像一只被点燃的爆竹,猛的爆发起来,冲着梁叛怒吼道,“快说,那东西在哪!” 梁叛看他犹如疯狂的样子,不由得失笑。 他现在终于知道汪启德这个人的真正软肋是甚么了,不是他的宝贝儿子,也不是他既敬且畏的太太,而是他的官位。 梁叛在触怒了他的太太,刺痛了他的宝贝儿子以后,汪启德的本心深处依旧认为和解才是最好的结果,他并不想把事情做绝,所以对他的太太并不十分配合。 但是当他突然知道梁叛的手中掌握着足以令他丢官的证据时,他才真正露出了凶残恐怖的一面。 梁叛耸耸肩。 他真的没有这个东西,现在那东西应该已经交到万端的手上,或者说不定已经给陈碌瞧过了。 机速总倒是还有备份,可那也是在谢无名的手里,梁叛甚至没有要求谢无名另外整理一份出来。 至于甚么明天中午送到都察院云云,完全只是他随口一说,只是为了让李梧尽快做出决定罢了。 毕竟他也只想在大牢里躲到明天中午…… 他看向头顶的大梁,有些惆怅的猜想:李梧到现在也没回来,肯定是万端把东西拿给陈老板献宝去了,让李梧在吏部等着。 可是以万端的体型和速度,再回到吏部怎么也得到吃完饭的时辰了,李梧大概赶不上回来救自己了…… 万郎中,你该减肥啊! 汪启德见梁叛仰头望着大梁,一副拒不合作的态度,忍不住恶向胆边生,与他太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眸之中看到了深深的杀意。 这样的人,真的不能留在世上了! 汪启德朝两边的家丁看了一眼,稍稍退后两步,又回到公案后面,突然一拍惊堂木,喝道:“杀!” 汪寸金听到这个字,眼睛猛的一亮,他兴奋地抬起头来,想要亲眼看看这个梁叛被杀死的情景。 汪太太的嘴角也噙着阴冷快意的笑容,再度以一种傲然俯视的态度看向梁叛。 那个来送信邀功的书吏则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 可就在这时,大堂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以及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老爷,夫人,快开门……不好啦,咱们家被大军围了!” 汪太太一惊,问道:“甚么事?哪里的大军?” “是金吾卫的老军,数不清的人!” 府衙大堂的门再次被汪府的家丁打开,汪家的管家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也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老爷、夫人,快,快想想办法!” 汪太太有些慌了,她可从来没有的罪过甚么金吾卫的人啊! 她不禁看向自己的丈夫,希望这位做应天府通判的老爷能够拿个主意。 汪通判惊疑不定地问:“金吾卫的老军要干甚么,抓人还是搜查?” 管家哭道:“他们甚么也不说,也没有打商量的,到了便围住,此时在拆院墙了。” 汪启德忍不住将目光落在梁叛的脸上,目光闪烁,似乎想从梁叛的表情之中看出几分答案。 梁叛也有点发懵,他也不认识金吾卫的人啊,这人可不是自己叫来的! 他可没这个本事! 实在是这个消息太震撼太突兀了,众人一时都陷入了呆滞之中。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外面突然响起无数杂乱的脚步声,一个粗大的嗓门朝大堂之中叫道:“汪寸金可在里面?老子们是府军后卫的,速速把汪寸金交出来!不然拆了你这座大堂”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梁叛的身上。 梁叛把手一摊,十分无辜地道:“真不是我,我不认识他们!” 汪寸金吓得快哭了,哑着嗓子对汪太太叫道:“妈,我不去,我跟甚么府军后卫走,不要教他们抓了我……” 汪太太此时已经全然乱了方寸,只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外面那大嗓门却等不及了,喊道:“老子数三声,再不开门便冲杀进去!一——” 汪启德和汪太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听那大嗓门只停顿了半息,便叫道:“三!来啊,冲城锤上来,给老子把这大门轰了!弓箭准备!火铳准备!” 府衙大堂外面随着大嗓门的喝令,响起一声声整齐划一的响应,以及脚步踏地的轰轰震动。 整个应天府衙一片哗然,所有人都涌出公廨来看,却被无数府军后卫的士兵拔刀逼了回去。 有人想要出面交涉,却被无情地踹了两脚,踹人的卫军根本不管你挂的是甚么补子,穿的是几品袍服! 那些文官书吏们顿时吵嚷成一堆:“这是哪里的兵,还有军纪王法吗?” 这时大嗓门再次喝令:“冲城锤起——” 还没等他喊出“撞”的号令,却又听见无数的脚步声和兵甲碰撞的声音哗哗哗的想起来,这可不是普通卫军一再削减甲胄以后所穿的布面甲的声音,这时鱼鳞甲! 大嗓门立刻警惕起来,难道说对方也有强援来了? “哈百户,带上你的人立刻布防!” 立刻有人大声应了,又开始招呼其手下总旗、小旗带人出门布防。 谁知这百多人还没动,外面便有人招呼道:“里面是哪个卫的弟兄在公干?我们是锦衣卫缇骑所,随同一位吏部大人,一位都察院大人,到应天府捉拿汪启德,可否行个方便,给兄弟让条道路?” 府军后卫的大嗓门一听乐了,朝身后叫道:“给锦衣卫的弟兄和吏部、都察院的大人让条路进来,顺便替他们把这破门砸了——冲城锤,他娘的没吃饭呐,都抬起来,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二章 要不要出狱 轰然一声巨响,大门的剧震和门闩的崩断,霰洒出无数的烟尘和木屑。 大门陡然洞开,那些被这扇门牢牢挡住的阳光刹那间洒满了大堂的每一个角落,扬起的灰尘和木屑在阳光的直射下,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微光,在空气中簌簌落下。 一个健硕的人影陡然从迷人眼的烟尘当中闯进来,一边用手挥赶着眼前的飞灰,一边大声嚷嚷:“哪个是汪寸金?” 汪太太大声质问道:“你是谁,想干甚么!” 不过谁都听得出来,她的声音虽然很高,但只是为了掩饰她的心虚和害怕,因为她的声音在颤抖。 “本所说得很明白,谁是汪寸金?”大嗓门目光朝梁叛身上一瞪,问道,“是你?” “我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梁叛。” “哦?”那大嗓门有些出乎意料,拱拱手道,“原来是梁总旗,久仰,本所是府军后卫千户阚三山。” 梁叛见他四十岁许,生得高大健壮,形容十分威猛,连忙拱手道:“阚千户,幸会。” 阚千户道:“请教,这里哪个是汪寸金?” 梁叛嘴巴朝担架上的汪寸金一努。 阚千户撇过头去瞧了眼,皱眉道:“怎么是个这样的货色,呸!带走。” 几个府军后卫的卫军立刻冲进来抓人,汪太太急忙朝汪通判吼道:“你发甚么呆,寸金都要被这帮贼兵抓走了!” 阚千户“嘿”的一声,叉着腰瞪着汪太太,不过见她是个妇人,懒得一般见识,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汪通判这才反应过来,也不忌惮梁叛在旁了,急忙上前,拱手道:“本官乃是应天府通判汪启德,请问千户大人,小儿从来老实本分,不知何处得罪了贵军?” 阚千户斜乜了他一眼:“你就是汪通判?哈,找你的人在后头!” 这时几个堵在门后的府军后卫让出一条路来,几个身穿鱼鳞甲的锦衣卫鱼贯而入,后面跟着两个文官袍服的,一个气喘吁吁的胖子,一个神情严肃的青年。 锦衣卫带队的也是个文质彬彬的军官,进门便指着汪启德喝道:“把这个人带走!” 汪通判大惊失色,一边后退一边叫道:“我是应天府通判,你们凭甚么抓我?” 缇骑所抓人是行家里手,哪里跟他啰嗦,一捏腮帮子,麻核塞进嘴里,黑布套头,锁链缠身,不到十秒钟的工夫,人便被推了出去。 梁叛一看这三人组合,忍不住笑了起来,朝三人拱拱手,打了个招呼:“万郎中、段百户、李照磨,真巧啊。” 万端气喘吁吁地抹了把汗,胡乱拱了拱手,苦笑道:“梁总旗说笑了,哪里有甚么巧劲儿,全凭一双腿吃苦。” 说着在自己大腿上吃力地捶了几下,今天显然是赶路太多,累得够呛。 段飞和李裕也同梁叛还了礼。 这两人官阶虽然都比梁叛高,但是显然都没将梁叛当成是下级。 梁叛笑道:“是巧的,你们再不来,我就要被人大卸八块了!” 段飞目光冷冷一扫,就见到两边头二十个身带兵刃的家丁,一个个贴着墙站着,动也不敢动。 “都拿了。” 段飞两边一挥手,便是“呛啷啷”一片刀出鞘的声音,数十人进来将那些家丁都卸了兵刃,押了出去。 此间阚千户和万端是平级,他凑到这胖子郎中跟前,好奇地问:“万大人,这家人得罪谁了,怎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我手下说金吾卫也动了整整一个千户所,在拆房子呢!” 万端倒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胖手朝梁叛一指,笑道:“得罪他了。” “嘶……” 阚千户吸了一口凉气,把梁叛瞧了又瞧,暗道:这小子到底甚么来头,该不会是徐家的新小舅子罢! 锦衣卫和金吾卫是谁请来的他不知道,但是他可是知道自己这头的情况,请他们出兵的可是大功坊! 不过他看看锦衣卫抓的一长串有刀有枪的,还有一个正六品的应天府通判,再看看自己,又是冲城锤又是大包围的,结果就拎了这么个玩意儿回去…… 妈的! 阚千户有些酸不溜丢地看了那个锦衣卫姓段的百户一眼,心想,还是你们锦衣卫威风,你们都是亲生亲养的,老子府军后卫就是后娘养的! “收队!” 阚千户没好气地吼了一声,带着人呼啦啦全走了出去。 段飞看看那些捕班,转头问梁叛:“梁总旗,这几个人怎么弄?” “这几个无所谓,把他带走。” 梁叛朝那名听墙根的书吏一指。 段飞目光示意,一个锦衣卫便将已经瘫软在地的书吏扯起来,推了出去。 接着段百户又用眼神询问梁叛:那个妇人怎么办? 梁叛朝目光呆滞的汪太太看了一眼,朝段飞摇了摇头,朝门外走去。 这倒不是他可怜这个妇人,只因他们这次来的阵仗是抓贪官汪启德的,不是为了别人。 当然了,如果在审查汪启德的过程中,发现这女人牵连其中,到时候一样要抓。 府军后卫的人多,正在有条不紊地撤退。 看得出来,这支军队虽然高矮胖瘦老幼都不齐整,但是训练有素,号令分明,还是可以弥补一些单兵素质的缺陷的。 但终究离精锐之师还差得远。 梁叛没打算跟段飞他们走,他打算再回府牢去——牌还没打完呢! 其实他看到这么大的阵仗,已经猜到了,徐九公子终于也出手了。 大功坊肯出手对一个应天府通判进行降维打击,那说明徐九公子要找梁叛办的事情已经很急了。 梁叛只盼着能在牢里多挨一天半天的,兴许就能把这件事给挨过去呢! 反正牢是李梧让他坐的,我帮你李梧升半级,你帮我拖一天,这小交易简直双赢啊! 唉,大家都做做双赢的买卖多好,何必互相残杀呢? 梁叛一边感叹,一边很严肃地对段飞道:“我暂时还不能走,应天府李推官已经下令把我关到明天中午,我现在走属于逃狱!” “可是……”段飞道,“来的时候陈老板叮嘱了,请你回去一趟。” “回哪里,保泰街吗?”梁叛很郑重地点头,“好,明天中午李推官一把我放出来,我马上就去!你快回去罢,不要让陈老板等急了。” “可是陈老板请你现在就回去。” 梁叛把手一摊,一脸为难地道:“那至少也要等李推官回来,让他同意我出去才行啊!”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心里却在暗暗祈求:李推官你今天可千万别回来啊…… “可是李推官就在保泰街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三章 你来背锅 梁叛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 这个李梧,有点坑。 双赢变李梧独赢了,合着搞半天他一点好处没捞到,还坐了一趟牢! 行罢,谁教我是大善人呢。 梁叛摆摆手,上了段飞的马车,锦衣卫的大队便哗啦啦地向保泰街北开去。 等到所有的响动全都消失了很久,应天府衙才有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接着大家都悄悄地从自己的办公地点探出头来,与隔壁的、对面的同僚们互相看看,又指使杂役们到前堂去瞧。 等到杂役们回来报告说,老军们都走了,大家才真正地走了出来,举在院子当中小声嘀咕,继而唧唧喳喳地抱怨,最后开始大骂卫军混账。 他们想到南京守备和南京五军都督府去弹劾府军后卫,可是眼下三巨头都不在,往下两个通判不在任,另外一个汪启德刚刚被抓走,就连推官李梧也不在! 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个人出面来写弹劾的文书。 再往下就是应天府经历司经历,是个从七品,这官职就不要瞎掺和了,连五军都督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况且经历司经历也不在府衙里! 刚才府军后卫和锦衣卫一走,他便急急忙忙跑回家,他要警告自己的夫人,不可再跟汪家太太混在一起了! 除了这些,便再没能够拿得出手的了,只有一些八九品知事、照磨一类的小官,骂得最凶的便是他们。 但是让他们出头去告,那还是算了。 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着,关他们武大郎甚么事? 不单单是应天府衙,事实上这个时辰整个南京城都炸了锅了。 金吾卫一个整编千户所上街拆屋的消息刚刚传遍绝大多数的部院衙门,很快就又传来府军后卫围了应天府衙、还出动冲城锤撞门的消息。 大有攻打府衙剽掠府库,然后举兵造反的架势。 整个南京城一片哗然,甚至已经有人偷偷跑回家收拾细软,准备趁着城门没关,带着家人躲避兵灾了。 实在是经过上次振武营哗变以后,南京户部从上到下撸了个遍,文伦的正式处分虽然还没下来,但是已经解职待命,南京城的上层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很多官宦家、商贾家派出来打探消息的人,不惜在闹市之中跑马,结果被中兵马司逮了十几个。 而应天府治中,就在府衙二堂大骂一片的时候,大堂之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是汪太太。 汪太太拖着沉滞的步伐,有些失魂落魄地出了府衙大门,一步步朝自家走去。 可是当她走到龚家桥自家地方时,却陡然见到原先宽敞漂亮的四进宅院,已经大半夷为平地。 滚滚烟尘从他们内院的地方升起,数不清的老军抱着大大小小的财物家什,打了胜仗一般乱七八糟地唱着歌,从废墟当中不断地走出来,带着东西扬长而去。 汪太太只觉眼前一黑,硬咬着牙没有栽倒下去。 她看着那些金吾卫的老军,眼中不断地闪过怨毒的怒火。 汪太太狠狠地念叨着两个字:“梁叛!” 她猛一转身,朝江宁县钓鱼台走去。 梁叛在保泰街陈老板的大院子里见到了李梧。 这位李推官还很拘谨,坐在半日亭中与陈碌闲谈着。 其实陈碌也不过是个五品官,官职上来说并不算高,但是李梧坐在他身后,看着陈碌一边钓鱼一边同自己闲谈,轻松写意的模样,心里就没来由感受到一股压力。 这压力一半来自陈碌,一半则来自这个陌生的环境和眼下陌生的经历。 就在这股压力之下,李梧只觉忐忑不安,因为他知道,他面对的,可能是令他从此能够平步青云的契机,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朝堂上局势变幻万千,选择和站队,从来都是有两面性的,今天因为自己的靠山而得意,明天或许就会因此而受到牵连。 谁也说不准。 但是如果不选择,就会像他现在一样,永远看不到出头的机会,而且像他这种游离于群体之外的,保不齐有一天就会被人按上一口黑锅,一脚踢出局了。 其实李梧想要的只是公平而已。 他的这种压力和忐忑,随着万端和李裕、段飞等人突然间走进院子而愈发加重了,这说明应天府那边的事情已经到了尾声。 不过当他看到梁叛跟在最后走进来的时候,他又稍稍安心下来。 毕竟梁叛也算是一个熟人了,在这个陌生的环境当中给了他一丝丝心理上的安慰。 “李推官,在呐!” 梁叛进了半日亭,跟到了自己家一样,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啜了一口,顺便同看上去很不安的李梧打了个招呼。 李裕和段飞进了半日亭都站着,万端倒是坐下了,梁叛自然也跟着坐下,他才不管甚么尊卑上下的。 是陈碌死乞白赖请他来的,又不是他自己要来的! 李梧一边同梁叛还了礼,一边看看这几个人站坐的分别,不禁一怔,一时间难以理解。 这些人当中万端是正五品,坐着是该当的,段飞是正六品百户,李裕是从六品,而梁叛是正七品! 怎么说也该是梁叛和段飞、李裕三个人站着啊。 难道这群人有甚么特殊的尊卑次序? 这时陈碌将钓竿抛下,取了毛巾来擦手,他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身后是个甚么格局。 他冷哼一声,一边擦着手,一边语气很不善地道:“梁叛,你这次捅的篓子挺大啊!我听说你搅动了一千多人,把南京城搞得鸡飞狗跳。” “冤枉啊!”梁叛把茶杯一丢,摊开手道,“哪里是我搅动的,分明是你们这些大佬趁机搞事情!我明白了,你们该不会把锅甩到我脑袋上罢?” “正有此意!”陈碌毫不隐晦,反而有些得意地道,“你等着罢,这件事你逃不了干系。” “那我走了。” 梁叛居然真的站起来就走,把陈碌看得一愣,这小子从来就不按套路出牌啊! “站着!”陈碌皱着眉,不满地问:“你上哪里去?” “跑路啊!你们几个把这么大的锅甩给我,我哪接得住?” 陈碌冷笑一声:“你打算往哪跑?天下这么大,你又能去哪?” 梁叛摸着下巴想了想,很认真地道:“初步计划先去泉州,找一条船出海,然后到台湾、菲律宾、马来西亚、李家坡……” 李家坡后面哪个国家他忘了,于是一个人哼哼起来:泰国、新加坡、印度尼西亚…… “哦对,然后是印度尼西亚,接着走马六甲海峡然后去欧洲占个岛当岛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四章 还有甚么要求 梁叛的胡说八道毕竟没能帮他逃脱陈碌的魔爪。 陈碌在给李梧一一介绍了众人之后,便放大家离开了,唯独将梁叛留了下来。 “这个黑锅你不背也要背。” 半日亭中只剩下陈碌和梁叛两人的时候,陈老板十分严肃地对梁叛说。 “我特么背不动啊!”梁叛看看天色渐渐晚了,急着回去找冉清呢,无奈地道,“你换个人背罢行不行,我看那个段飞就不错嘛,好好培养一下前途无量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选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看段飞就可以先苦一下心志、劳一下筋骨,然后降个大任嘛。” “他不行!”陈碌大摇其头,随即愤愤地道:“你以为老子愿意用你?怪只怪你自己太聪明,猜到了我的用意,还替我铺了这么好的一条路。” 梁叛给他说的有点儿懵。 我猜到你啥用意了? 给你铺啥路了? 陈碌看他又是一脸无辜的样子,心里就来气:又跟我装傻是不是?鸡贼是不是?老子当面揭穿你! 他冷冷地道:“你别告诉我你处心积虑搞掉汪启德、扶李裕上位,都是因为跟汪家那个妇人斗气!” “真的是这样啊!” 梁叛虽然嘴上十分肯定,可被陈碌说得自己心里都犯嘀咕了——难道在我内心深处真有甚么老奸巨猾、所谋极大的布局?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陈碌心想:你小子装的还挺像! 他接着道:“那为甚么你别的时候不上永庆寺,偏偏和那汪家妇人同一天同一个时辰,还安排俞家的小鬼故意挡在路中间?” “???” “呵呵,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个姓汪家妇人是李眉山的舅妈、郑俊彦的姑姑!”陈老板很得意地盯着梁叛,“你别以为我缇骑所离了机速总便是聋子瞎子? “事实上这个妇人我一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时机,也没甚么好的办法,没想到你悄悄摸摸的便筹划好了。不错!” 陈碌说完居然亲自给梁叛续了一杯茶,目光之中满是赞许。 梁叛已经彻底震惊了,汪太太是李眉山的舅妈、郑俊彦的姑姑? 也就是说汪启德是李眉山的舅舅,郑俊彦的姑丈。 李眉山和郑俊彦虽然毫无血缘关系,却是远亲。 这算不算是冤家路窄…… 陈碌道:“还有李梧,这个人你选得也很好。你也看出来了,湖溪书院可堪大用的官位尚低,官位够高的尽是庸碌之辈。 “况且湖溪派内部也不是一派团结,文尚书便是受了自己人蛊惑,一失足铸成大错。所以你别看我做了甚么南京首脑的位子,其实根本无人可用。上次是赵伯锡,这次是李梧,让我平添两大臂助。” 我特么看出啥来了? 梁叛满脑子问号,他明明只是想跟李梧做个交易,换自己在牢房里躲一天而已。 陈碌没见到梁叛的表情,他望向鱼塘,脸上却带着几分忧色:“只是,要想重新在南京站稳脚跟,还很不够……我们的对手在变强,也在变多。不过事在人为,如今多了赵伯锡和李梧,去掉一个汪启德,此消彼长,进益不小,都是你的功劳!” “呃……那个啥,小意思!”梁叛干笑两声,“随便奖励个千儿八百的就行了,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现在已经没法再否认了,只希望陈老板这通高帽戴下来,随手赏点银子,这事就算了结了。 他就怕姓陈的趁机给他大肆宣扬,来一个重重的口头表扬,然后再把几件事的黑锅牢牢扣在自己头上,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只要他背了这个黑锅,就等于对李眉山、郑俊彦还有湖溪书院内部的捣乱份子们喊:这件事就是我一手策划推动的,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抱冤,都朝我这里招呼! 他现在是真的猜到陈碌想干嘛了——陈老板想看看到底谁会跳出来弄自己,自己就是那个诱饵,而他陈老板就是诱饵后面的鱼钩,甚至是抄网! 谁跳出来弄自己,他就弄谁! 至于自己会不会没抗住被人一口吃掉…… 果然,陈碌目光幽深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淡淡地道:“要想钓到鱼,必须要在鱼钩上穿上鱼饵,一是为了诱使鱼儿上钩,二是为了掩藏鱼钩的锋芒。现在你就要做这个鱼饵!段飞虽然不错,但是我暂时不能全然信他,所以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办。” 梁叛把手一摊,耸了耸肩,心想我说甚么来着,连比喻都一模一样。 “怎么样?”陈碌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还有一块牌子,都没看清上面的字。 他将牌子和纸推到梁叛面前,便微微后仰,抱着手臂,等待梁叛的回音。 牌子压在纸上,是一块牙牌,和梁叛那块锦衣卫总旗的牌子差不多。 梁叛拿起一看,不由得失笑。 南京锦衣卫缇骑所百户梁叛。 再看那张兑票,一千两银子。 陈老板第一次这么大的手笔。 梁叛反倒有点吃不消了。 拿掉对方一个汪启德,己方得到一个李梧,值吗? 值。 但是陈碌为一件东西付出的本钱,从来不会等于或者大于那件东西,因为那意味着他没有赚,或者亏了本。 所以这多出来的,就是梁叛背黑锅的报酬。 一千两银子是立功的奖励,锦衣卫百户是背锅的报酬。 其实这两样东西对梁叛一点儿吸引力也没有,特别是那块锦衣卫百户的牌子。 这块牌子上面的官职越高,对他来说就越是尾大不掉。 今后想要脱身就更加困难。 陈碌或许是看出了他的疑虑,很爽快地保证道:“你在锦衣卫一切照旧,不必听差,不必应卯,随时可以退出,我保证没有人会为难你。” 梁叛点点头,先收了那一千两银子的兑票,叹了口气道:“兑票是个好东西,可惜火耗太高啊!” 六厘的火耗,面额一千两的火耗就是六十两银子,对这些土豪来说就图个方便,可是对他们这些乙方来说,那就是活活六个点的利润送给炉房钱店了。 他有些纳闷,这个时代不是号称“资本主义萌芽”的呢,怎么连个能够存兑的钱庄都没发展起来? 陈碌报之一笑,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见他没有取那块百户牙牌,说道:“你还有甚么条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五章 派谁去浙江 他不问梁叛为甚么不拿牙牌,却只问他想要甚么条件。 显然对于梁叛来说,这件事已经无可推脱了。 梁叛想了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过来问陈碌:“上次我派到浙江去找天草芥的斥候,可有消息了?” 陈碌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实际上陈碌对这件事也关注很久了,那名斥候倒是的确传回来一条信息,只说已到浙江,确曾有一日本僧杂于倭寇之中,如今不知所踪。 那名斥候还在调查当中,至今没有切实的消息传回来。 或许已经传回来了,但是并没有到南京。 毕竟浙江距此千里之遥,又有倭乱,即便以驿站的速度,也很难在短时间内传递消息。 梁叛想了想提了一个要求:“斥候总一分为二,一部分交给我。” 其实梁叛早就提过让机速总与斥候总合并,因为机速总毕竟只是个情报收发单位,他们的能力更适合收集归纳情报,而是不是潜入一线去搜集。 当然了,高大爷、参二爷乃至匡夫子都有搜集情报的能力,但参二爷和匡夫子主要是被动搜集,也就是乔装等待,探听和观察。 比如这次观察钞库街小楼上的旗语,就是被动搜集。 但是梁叛经常还会需要用到主动搜集的能力,也就是潜入、查找甚至偷盗,这就需要斥候总。 这次他没有要求斥候总全部与机速总合并,毕竟机速总已经给他给“私有化”,成了锦衣卫的“外包合作单位”。 现在他要将斥候总一分为二,其实说白了就是要将半个斥候总也私有化,并入他的信息咨询服务社中来。 扩充这个信息咨询服务社的业务能力。 他故意给陈碌出了一个难题,最好让陈碌自己知难而退。 毕竟照他这么玩下去,陈老板那点家底都被他给掏完了。 谁知陈碌淡淡一笑,说道:“可以。还有吗?” 梁叛只好闭上了嘴巴。 虽然他可以继续狮子大开口,可陈碌现在这架势,是摆明了要陪他玩到底了,不管他说甚么都会一口答应的。 但是,拿的越多,需要付出的也就越多! 贪得无厌只会撑死自己。 梁叛懂得这个道理。 还是棋差一着,没玩得过老奸巨猾的陈老板。 他只好悻悻地将牌子收起来,将自己的总旗牌子掏出来,退还给陈碌。 他想了想道:“我个人认为,浙江那边还是要派个得力的人去一趟,毕竟天草芥手里有我们的南直隶白册。之前是我托大,只派了一名斥候过去,现在看来不大靠得住。” 陈碌这次很认真地点点头,用一副商量的口吻道:“那你看谁去合适?” 现在南京这里亟需人手,但是陈碌很认同梁叛的话,他依然愿意抽调一个得力的人出来,派去浙江讨回白册。 只是抽调谁去,萧武?段飞?还是干脆就让梁叛去? 如果让萧武或者梁叛去的话,陈碌是非常放心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只要在家等着好消息就行了。 但是这两个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萧武是个大杀器,在一些必要的时候,他是可以解决很多问题的——很多时候解决了有问题的人,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梁叛呢,简直就是万金油,有他在不管哪一方面的麻烦陈碌都可以让他去搅一搅,而且经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成功。 可以说梁叛能够替他解决九成的麻烦,剩下的交给萧武就行。 如果派段飞去,倒是可以,但是陈碌不放心。 “锦衣卫没有合适的人,至少缇骑所没有。”梁叛的答案和他想的差不多,“可以派湖溪书院的人去。” 陈碌眼前一亮,在这件事上,他的思维一直局限于自己手下的缇骑所,打探方式也只想到暗查,却没想到可以从缇骑所外,以官员公干的名义派遣湖溪书院的人到浙江去调查。 要派员出差公干的话,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都察院了。 都察院有十三道御史,可以派出去巡仓、巡城、巡视粮储、检点军士,光明正大的查倭寇和天草芥。 但是南京都察院两名浙江御史当中并没有湖溪书院的人,倒是湖广、江西和广东各有一人,却派不上用场。 梁叛摇头道:“派监察御史去不好,目标太大,容易引起各方的误会。” 陈碌点头道:“不错,南京都察院毕竟不是京师,派监察御史出去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到时候恐怕非但得不到配合,反而惹人提防反感。那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监察御史毕竟是一个以地位凌驾于人高位上的官职,倘若是京师皇命派遣,倒还好说,地方大吏总还服管。 可是如果南京也派个人去指手画脚,浙江官场表面不会说甚么,暗地里肯定使绊子。 梁叛道:“我看派冉佐和赵元夔一起去最好。” 一个是户科右给事中,一个是户部照磨,陈碌一时没能跟上梁叛的思维,派这两个人去干甚么? “去取经,学习种桑养蚕缫丝的经验。正好户部有变,这时候把赵元夔派出去,做的差事又与庞翀和内阁力推的‘改稻为桑’有关,不但不会有任何阻力,或许还能躲过这次清洗,保住他的官职。” 这个方案听上去倒是不错,说好听点就是一箭三雕,既可以查天草芥和白册,又可以学习种桑养蚕,给冉佐和赵元夔增加资历,还能帮助赵元夔躲过清洗。 但陈碌没有立刻答应,他考虑片刻,说道:“冉佐倒是可以,只是赵元夔……” 他摇摇头:“再议罢,若能成行固然一举数得,不然再想其他办法好了。” 至于赵元夔到底甚么情况,或许涉及到他个人的私事,陈碌并没有说。 不过就梁叛上次在茶馆见到赵元夔的状态来看,似乎已经颓废很久了。 他没兴趣打听别人的事情,自己手上还有一尾巴的破事等着他呢。 比如晁文龙,比如徐九公子,还有逃走的曹老刀。 现在又背了一口黑锅,还不知道李眉山和郑俊彦那帮人会怎么对付自己。 哦,还有湖溪书院的“自己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六章 文豪雅正 梁叛准备告辞离开,既然坐不成牢、躲不开事了,那他还得到五台山齐府去。 冉清还在那里等他。 刚站起来要走,却被陈老板给叫住了。 “对了,你刚才说的甚么‘马六海’、甚么‘李家坡’?是哪?” 刚才梁叛说的台湾他知道,就是小琉球嘛。 不过听说那地方乱的很,因为朝廷海禁,所以那个岛并不被朝廷重视,甚至根本没有在那里设立官府。 李家坡也好理解,应该是乡下哪个村子,可是那甚么‘马六海’,还有甚么‘印度泥’,这些他就有些似懂非懂了。 但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梁叛笑道:“我听一个海客说的,马六甲就是……呃……我们叫满剌加。菲律宾应该是吕宋岛罢,还有渤泥国、苏门答腊甚么的。” 其实他前世在走私集团卧底,对马六甲海峡这条航线再熟悉不过。 但是航线上那些东南亚国家的名称,在明朝具体叫甚么却拿不准,也搞不清具体谁对应谁。 陈碌听到这些古怪的地名也有些头大,但是他知道渤泥国。 就在南京江宁县安德门外的石子岗上,还有一座永乐年间渤泥国王麻那惹加那的坟墓。 成祖永乐六年,渤泥国王麻那惹加那曾经携带家眷和陪臣渡海而来,谒见大明皇帝,同年病死在南京,并遗嘱要葬在明国。 于是成祖便在安德门外为他安葬,留下一座浡泥国王墓。 陈碌对梁叛说的那些将信将疑,却又忍不住好奇心,还想再细细问一问,终于还是挥挥手,让他滚蛋了。 梁叛已经快兜不住了,巴不得早点跑路。 他刚走出陈碌的大院,却被院外道路边上窜出来的两人给拦住了。 这两人不是旁人,分别是大名鼎鼎的“南都七子”和“金陵三夫子”之一,南京文坛上炙手可热的新晋文豪管寄和欧阳达。 梁叛看见两人就好笑:“哟,这不是管大才子和欧阳老夫子么,若是叫旁人瞧见你们在这里,传出去可不大好哦。” 管寄讪笑道:“梁总旗就不要取笑了,我们两个在此等候多时。” 欧阳达点点头。 他俩还不知道梁叛已经升官了。 梁叛自己也有事,本来也没工夫和他们瞎扯,便问:“找我甚么事?” 管寄和欧阳达两人各自从袖筒中取出一沓订好的稿纸来,双手交到梁叛的手上,同时说道:“这是我们二人的拙作,请梁总旗雅正。” 梁叛心中好笑,这两个土鳖几天不见都拽上文了,还“雅正”。 他拿了两沓稿纸,随手一翻,见都是一些长长短短的诗作,不由得纳闷:“这是你俩自己作的?” 两人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原来明日便是金陵诗会,再过几日闰三月二十四,便是加科的县考了。 上次自己已经弄了两首诗给他们,大概不够应付诗会的,所以两人自己居然也写了许多首。 梁叛细细读了两首,一时也没甚么想法,只知道不算甚么好诗,而且音律上似乎也不怎么顺口。 他这水平实在也给不出甚么意见来,想了想道:“这样,我把这些诗拿回去慢慢看,明天早上你们到五台山齐府来,到时候再说。” 两人只好告辞。 从鸡笼山保泰街到五台山其实也不远,途中经过四牌楼国子监,梁叛多看了几眼,明天诗会便在此处办,不知道金陵社的人有没有请到孙少保。 他往南经过金吾卫驻地的时候,却见到一队一队的卫军正扛着桌椅板凳、瓶瓶罐罐,还有一些衣物首饰,甚至还有拎个篮子装着半篮子萝卜的,都往驻地中去。 他猜想这大概是洗劫了汪启德家,不过这事跟他真的半毛钱关系没有,纯粹是撞上了。 到了五台山,齐府当中还在唱着,叫好喝彩声此起彼伏,如同昨日一般热闹。 还没进门,却见丫头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在张望。 这倒奇了,里面唱得如此欢腾,这丫头居然肯站在外面,莫非月亮打西边出来了? 梁叛抬头一看,西边天空上挂着一轮红彤彤的夕阳,将天边照得霞光万丈,一片美景,叫人没得升起一股登临远眺的欲望。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满腔的情绪发泄不尽,便只剩下一身的疲惫,只得低下头继续朝前走去。 丫头远远看到大路上梁叛一个人,既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车,低着头形单影只地走回来,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拖曳在地面上。 瞧见这一幕,丫头心里泛起一股辛酸,小嘴一扁,含着泪便奔上前去,一下扑在梁叛的怀里,呜呜地哭道:“老板,你怎么坐牢了!都怪我,给你闯了祸,我下次再也不瞧戏了,一定好好跟着你,陪你一起坐牢!” 梁叛吃了一惊,听到丫头说的话,不禁失笑起来,拍拍她的脑袋道:“也好,下次你跟我一起去,四个人就能玩儿掼蛋了!” 丫头听了从梁叛怀里抬起头来,一脸懵懂:“甚么是掼蛋?” 梁叛笑而不答,远远瞧见齐府大门里又走出一个人来,青衫飘带,就这么婷婷袅袅地站在彩霞余晖当中,看着自己微微而笑。 晚上确实没再看戏了,梁叛在齐府洗了澡换过一身衣服,便到晚饭的时辰了。 不过梁叛没在齐府吃完饭,他邀了齐四、冯二、谭三郎,带着一家老小,上谢公墩去。 走之前梁叛到厨房里挑了一头杀干净的生猪,由小六子和雍关抬着,又带了些蔬菜瓜果,桂枝和阿珠两个姑娘自告奋勇地用篮子装了,挎在臂弯里带着。 桂枝娘和俞三婶、丫头则带着餐具,高脚七背了一块干净的长桌案。 众人在夕阳的余晖之中,依着冉清的指点,好不容易在五台山西南面找到一座十分不起眼的秃头小土堆,大约便是谢公墩。 梁叛支了个架子,生了火,先将那头生猪架上去烤,让老狗在那里看火转动,其他人便各自铺开干净的布帛,围坐一圈,各自说话聊天。 阿庆和阿虎围着那烤猪转了两圈,一边咽口水一边在那里咬耳朵,也不知在嘀咕甚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七章 BBQ 过了一会儿阿庆走过来说,忍不住走到梁叛和冉清身边,问道:“梁叛,这样做的东西好吃吗?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样烤炙怎能称得上‘精细’?” 梁叛在火堆底下刨了个坑,扔了几个地窖里藏的芋头进去,翻土埋了,重新坐回铺布上,挨着冉清,笑道:“甚么精细不精细,这叫BBQ,懂吗?老时髦了。” 阿庆朝他做了个鬼脸,转头去问冉清:“先生,甚么叫‘哔哔球’?” 冉清笑道:“甚么哔哔球,这叫‘貊炙’。”说着白了梁叛一眼,嗔道:“你这假夫子,不要误人子弟。” 梁叛听了一笑,也不争辩,反而请教道:“为甚么叫‘貊炙’?” 冉清道:“东汉刘熙的《释名》有云:貊炙,全体炙之,各自以刀割,出于胡貊之为也。” 梁叛点点头,笑道:“受教受教。” 阿庆有些犹豫地问:“既然是胡人的吃法,那我们汉人君子可以吃吗?” 冉清伸出青葱般的手指在他小脑门上点了一下,说道:“《晋书》云:‘泰始之后,中国相尚用胡床貊槃,及为羌煮貊炙,贵人富室,必畜其器,吉享嘉会,皆以为先。’西晋时富贵人家都用这种食物招待客人,有何不可?” 梁叛好奇地问:“你说‘羌煮貊炙’,那甚么叫‘羌煮’?” “羌煮便是生肉涮煮而食。” 梁叛听了摸摸下巴,心想,甚么“羌煮貊炙”,说白了不就是火锅烧烤么…… 要不要开个火锅店呢? 其实他们来得晚了,烤一头猪要很长时间,梁叛等了一会儿,干脆不等烤好,直接取匕首出来割下一块,用树枝叉住在火上自己烤。 等一块肉烤得滋滋冒油,肉色焦黄,香气四溢,再抓一小把盐洒在上面拿给了冉清。 齐四也没闲着,招呼冯二和谭三郎一起来,梁叛也把其他人叫了过来拿刀分肉自己烤。 梁叛捡了一把树枝,剥皮以后将肉条穿了十几串,有肥有瘦,烤起来速度又快了许多。 吃过两串,又拿酒出来饮,等到月上梢头,众人都吃饱了,便任由那火苗烤炙剩下来的肉架子。 也亏得那头猪个头小,一头整猪连一半也没吃掉。 不过众人倒是很欢乐,吃吃聊聊,隔着一个火堆推杯换盏,唯有谭三郎闷闷不乐,显然还为了曹老刀逃走的事情。 梁叛见雍关几次和阿珠眉来眼去,看样子事情是成了,悄悄指给冉清瞧了,两人无不觉得好笑。 冉清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看丫头对你很有意思,要不要替你收了?” 梁叛看丫头正在和阿庆玩丢沙包,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便笑道:“你管后宅,你做主。” 冉清含笑瞪了他一眼,火光熠熠,热浪烤得她双颊生嫣,这一瞪端的是万种风情。 梁叛忍不住抓住她的手,也不管旁人的目光,两人手臂贴着手臂,细细地说着没滋没味的闲话,心中却是千滋百味,遍尝不尽。 回到齐府那座小院,梁叛与冉清并肩在院中散步,星月如灯,倒也不需多余的照明。 “你知不知道,原来我们今天遇到的那个汪太太,居然是李眉山的舅妈。” 冉清眼睛眨了两下,惊奇地道:“对,李眉山的母亲娘家好像就是姓汪。” “汪太太还是郑俊彦的姑姑,你说巧不巧?” 冉清皱着眉沉默片刻,忽然提起郑俊彦的家世:“你知不知道郑家是靠甚么起家的?” 梁叛摇摇头,他哪知道这些。 “宁远郑氏是成化年间在榷场上贩马起家,后来榷场中断,转做屯田换取盐引,但是他们家并不贩盐,而是将盐引卖给南直这边的盐商,也有大笔获利。” 冉清记性极好,说起这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家也是如数家珍:“到了正德年间,盐商可以直接用银钱兑买盐引,不必千里迢迢从屯边兑换,于是屯田也不好做了。他们家便重金打通了宫里的关系,郑俊彦的爷爷拜了一位司礼监的太监为义父,开始谋求官职……” 梁叛皱眉道:“这个郑家路子挺野啊,敢想敢做,这个家风可不得了。” “是的。”冉清对此颇为认同,点头道,“一开始郑俊彦的爷爷官运很一般,只是做了一任陕西承宣布政使司杂造局大使,从九品。但是到了郑俊彦的父亲这一代,便一发不可收拾。 “郑家这一代人弟兄四个,考中一个进士,三个举人。进士是郑家老三,做到都转运盐使司同知,从四品。三个兄弟有两个做到县丞,郑俊彦的父亲是大兄,以举人的身份做到北直隶保安州同知,从六品。” 梁叛越听越惊,这一家都是神人啊! 怪不得那汪太太如此强势,原来是这种家庭出来的,有这么牛的娘家撑腰,再不强势一点的话简直是浪费这次投胎啊! 梁叛想着背后不禁嗖嗖发凉,感到自己这个黑锅背得有点儿大了。 他现在是欲哭无泪,恨不得把那块锦衣卫百户的牙牌掏出来还给陈碌。 这啥破玩意儿啊,弄到这么凶悍的一个家族做敌人,就换了一块这个破东西,亏大了呀! 梁叛感到很惆怅。 想起明天的诗会,郑俊彦一定会到,那就干脆去看看,然后先下手为强,想办法给郑俊彦找麻烦…… 他叹了一口气,唉,可怜我是一个安分守己从不挑事的人,无奈生活总是充满了斗争! 冉清瞧他一脸贱兮兮的样子,就知道他 :“你是不是又在想甚么坏主意了?” “暂时还没有。”梁叛坏笑一声,取出管寄和欧阳达的两本诗稿,拿给冉清道:“你替我看看这两个大文豪的诗,有没有还能抢救一下的。” 冉清好奇地拿了过来,两人进了梁叛的房间,点了灯一齐在桌边细看。 只看了第一首,冉清便蹙起眉头来,摇头道:“他这一句‘桃叶渡边桃花树,桃花树下看桃花’明显是抄改的唐寅《桃花庵》,而且上下联平仄不对,这是哪个文豪的诗作?” 梁叛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忍着笑道:“是南都七子管寄管大文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八章 加钱 冉先生给管寄和欧阳达两位大文豪的诗作批了“狗屁不通”四字评语。 到了第二天,管寄和欧阳达没来,来的是段飞。 梁叛在偏院的凉亭之中见到的段飞,两分拱手作礼,分别坐下。 段飞今天背了一个皮褡裢,他将褡裢放在脚下,便直言道:“奉陈老板之命,来对梁百户交代几件事。” “请说。” “第一件,是那个纪昭,已经查清楚了,和上元县栾琦是师出同门。” 梁叛听了一皱眉,原来纪昭也是陈绶的弟子! 不过他见段飞表情没甚么异样,应该还不知道栾琦和陈绶的关系,甚至并不知道陈绶这个人的存在。 这说明陈老板却是还没有完全信任此人,有很多事情的内幕段飞还并不了解。 梁叛点点头,道:“那他是如何进入江宁县衙的?我知道是文尚书介绍的,但纪昭一个举人又是如何联系上文尚书的?” “纪昭交代,最近南京城中出现几个买卖官职的掮客,其中有一个是走南京行人司的路子,买卖的官职甚至不限于府县衙门的衙役、书吏,还有未入流的仓大使之类。” 段飞道:“据他说应该还有一个相似的,而且涉及到的官职更高……不过这条路子他没有接触到,也是知之不详。所以陈老板请你查一查,尽快给他一个答案。” 说完就从那口皮褡裢中捧出一个小盒子来,交给梁叛。 盒子里是一百两银子,又是一个新的委托。 这个行人司的路子梁叛是知道的,他还知道另外一个路子是南京大理寺。 而且据他的了解,这两条路子不光涉及到卖官,还跟随后的加科考试有非常紧密的联系,很可能会在里面买卖中榜的名额。 可这只是两条路子而已,至于是谁或者哪些人在主导这些事,光靠纪昭这种下线是很难反向侦查出来的。 所以梁叛对这件事也不过是知道得比别人更早一点,也更多一点,但是更深的情报就必须要配合正面的高压手段去查了。 幸亏陈老板没让他查这两条线背后的主导者,不然就算再给他加十倍的钱,没这本事挣也只能干看着。 他笑呵呵地收了银子,取出小本子用炭笔刷刷写了几个字。 梁叛将这一页撕下来折好了交给段飞:“段老哥,帮个忙,这张纸条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再拿给陈老板,看你甚么时候有空。” “怎么?”段飞好奇地接过纸条,却没有拆开。 “呵呵,只是不想让他觉得这钱花得窝囊,你给他的时候,就说是刚从我这里拿到的。” 段飞也呵呵一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纸条上写的就是委托的答案。 他都怀疑梁叛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陈碌掏钱呢! 段飞更加好奇,这个梁百户到底有甚么神通,他那里还有多少私密的情报还没拿出来? 梁叛忽然想起纪昭是文伦给张守拙介绍的,段飞也是文老板推给陈碌的,不知道段飞是哪条线上来的。 他便半开玩笑的地问:“段老哥,说到这件事,问一句或许冒犯的话,如果有甚么为难,就不要答——你是哪条路进的锦衣卫?” 段飞倒是一点也不为难,反而十分大方地道:“我家本就是军户,家父在吴淞江所任职,家中本籍在嘉定,与文尚书是同乡。” 梁叛这才明白,原来是同乡的关系。 吴淞江所是个千户所,位置在吴淞江入海口。 洪武年在太仓设立过一个镇海卫,吴淞江所便是镇海卫下属的千户所。 不过后来镇海卫移防福建,卫治所改设太仓州,但是吴淞江所、宝山所等几个卫所都留了下来。 原先吴淞江所在江口土城,后来重建了一座砖城,改名叫“新城”,也就是后来的宝山县城。 吴淞江所与嘉定城距离不远,虽然不是现管,却也十分密切,难怪可以凭借文伦的关系进入锦衣卫了。 梁叛点点头,敢情人家靠的是老乡关系,走的是正经路子。 咦?不对啊,靠老乡关系甚么时候变成正经路子了? 梁叛不禁暗骂,社会果然是个大染缸,见的歪门邪道多了,连这种托关系进锦衣卫的都成了他娘的正经路子! 不过只要不是靠行人司或者大理寺进来的都好说,反正段飞也不会在这件事上撒谎,因为只要找文伦求证一下,这事便无可隐瞒了。 “陈老板还有甚么吩咐?” “还有,昨天晚上的消息,栾琦的事情,原本应天府那里已经有了决议,要将他调到大理寺任评事。但陶府尹昨天在吏部留了一天,最后不知道是甚么人把这个决议压下来了,要等到月底以后再议。” 不用猜,这个消息一定是万端昨晚传给陈碌的。 最近机速总全在查晁文龙和钞库街的旗语,所以他的邸报也已暂停了,很多消息断了来源,反而要从陈碌那里知晓。 梁叛道:“嗯,这件事我料到了,还是行人司这档子事,有人要买卖中榜的名额。本月二十四加科县考,栾琦是上元知县,手里就占了一半的资源,他若动了,很多人的如意算盘就打不响了。” 段飞道:“是,陈老板想问问,有没有办法让栾琦提前调离?” “没有!”梁叛很干脆地摇摇头,“我又不是吏部的,这件事他应该找万胖子去。” 段飞二话没说,又从皮褡裢里捧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跟刚才的盒子大小一模一样,显然又是一百两。 梁叛不由得苦笑一声:“你干脆点,还有甚么委托一口气说完好了。” 段飞笑道:“再没有了。” 梁叛便朝地上那皮褡裢努了努嘴:“包里还有盒子吗,都拿出来罢,我考虑考虑。” 段飞摇头道:“盒子没有了,还有十个小锭子。” 官银大锭五十两,小锭五两,陈碌给段飞另外备了是个小锭,也就是五十两银子,自然是以防万一,跟梁叛讲价的。 “那你把两个锭子也加上来,说不定我就有办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二十九章 内部批斗大会 “不行。”段飞笑道,“这里面有五个是预备上个委托用的。” 梁叛撇撇嘴,无奈地道:“行罢,你再加五个,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具体怎么利用让陈老板自己想办法,他自己出手比我出手效果要好得多。” 段飞很痛快地掏了五个小锭放在桌上,梁叛也在小本子上写了一长串的名单,第一个是止马营应天府知事,第二个是七家湾的南京吏部员外郎。 此后还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都是官。 这些全是那天梁叛去晏公庙之前顺手干的。 奇怪的是名单上每个人后面都备注了一个地点,比如灶膛里、床肚下、夹墙中、房梁上等等。 然后他将名单交给段飞,说道:“这是上元县前天早上家中失窃的名单,后面的地点是失窃赃物存放的地点。” 段飞瞪大了眼睛,他再也想不到梁叛会拿出这样一个东西。 不但是他,换成谁也不会想到上元县一天之间竟有这么多官家失窃。 不用说,这件好事肯定是面前这位神通广大的老兄干的了。 可段飞不太明白,有这份名单好好运用的话,倒是的确可以推动栾琦卸任,但是这些失物存放的地点有甚么用? “不一定有用,要看新上任的上元知县是谁,如果是自己人,就拿出来用,如果不是就把这张纸烧掉好了,反正过段时间失主自己也能找到的。” 段飞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用法! 此时梁叛才想起来问起管寄和欧阳达:“那两个大文豪呢?不是说好了今天来找我的。” 段飞道:“他们两位另有安排。赵元夔去不成浙江了,陈老板的意思是让他们两位其中一个跟着冉佐去一趟,因为他们俩识字。” 原来是这样,梁叛没有多问赵元夔去不成的原因,如果陈老板觉得有必要告诉自己,那么刚才段飞就会对自己说了。 他只是有点无奈,这两个人好不容易培养出来了,打入了两个学社的“高层”,可以探查到两个学社的情报,现在说抽调就抽调,总觉得不太划算。 不过这件事也是无可奈何,整个斥候总就这么两个识字的宝贝,陈碌也只能从这两人当中挑一个。 段飞解释道:“南都社不用安插人手了,因为……”他忽的神秘一笑,“因为顾野亭现在是我们的人。” 听到这个消息,梁叛相当意外。 他在接替吕致远加入湖溪派以后,由文伦所掌管的南京势力几乎没有尺寸之功,反而将吕致远一个大好计划给白白浪费了。 最后在很大程度上还是靠他这个小人物几次力挽狂澜,才暂时保住了吕致远的白册。 可是陈碌成为新的首脑以后,湖溪派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更加主动,也更加激进,而且在一些事情上展现出相当的成效。 当然了,大部分的转变之中梁叛又充当了许多次关键角色。 比如拉拢赵伯锡、李梧,比如缇骑所的几次果断出手,比如打入两个学社。 但是收服顾野亭这件事,陈碌从始至终没有依赖过梁叛,只是悄无声息地达到了目的。 这是个很好的转变! 谁都希望坐上大船好顺风,没人愿意去充当那艘大船唯一的桨手。 “对了。”段飞临走前又告诉梁叛两个消息,“因为刺杀黄天将军有功,萧武也已升任百户。另外,书院里面某些人对你已经有所非议了,你要小心点。” 前一个消息是令人高兴的,后一个消息嘛…… 梁叛耸耸肩膀,他无所谓。 确实是无所谓,反正就像当日他对张守拙所说的那样,他的本意根本就不想为哪一方做事,更不愿意“站队”,湖溪书院所赋予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累赘大于便利。 所以他根本就不怕那些貌似很厉害的人。 ——你们把我一脚踢出去,我求之不得;你们想找人跟我动手又打不过我。那我怕你甚么呢? 除非这帮人把萧武派来…… 于是梁叛很轻松地将段飞送到齐府门口。 但就在这时,陈碌那里派人来紧急通知两人:纪昭在昭狱被人毒杀了! 锦衣卫甚至都没能抓到凶手。 梁叛和段飞对视一眼,他们不久前才说到从纪昭嘴里撬出来的,关于行人司卖官的情报。 刚说完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纪昭就死在了昭狱里…… 本来纪昭的底细是张守拙花了银子请梁叛调查的,梁叛本来也打算将这件事告诉给张守拙知道,算是完成了这次委托。 可现在他不敢告诉张守拙了,很明显这是有人在杀人灭口,卖官这件事所牵扯的利益显然已经超出了梁叛原本的估量。 梁叛目送段飞匆忙离去,站在齐府门外良久,摇了摇头,转身回去了。 堂会已经结束了,最后一场唱到昨晚半夜散的场,齐四给宾客们安排了住处,今天一早便有许多人陆陆续续散去了。 昨晚俞三婶就邀请他和冉清带着两个娃娃到户部街去住几日,冉清已经答应了。 所以梁叛本来打算,接下来的几天,便躲在户部街俞府上,一方面陪陪冉清,一方面躲躲麻烦。 而此时在南京城的另一个角落,陈碌正在“开会”。 主持的不是他,而是湖溪书院的一位教授。 陈碌虽然是湖溪书院在南京的首脑,但是他的权力只限于调动湖溪书院在官场中的力量,而最重要的决策权和对他的监督权,只会掌握在书院派来的教授手中。 一间昏暗的屋子,几把老旧的圈椅,六位老少不一的人围坐一圈,其中一位颇具威仪的长须老者义愤填膺地大声道:“这个梁叛实在太过轻狂,行事孟浪、随心所欲,根本不把书院放在眼里!再如这般肆意妄为,迟早要惹出祸端。” 另一个脸色阴沉的圆脸中年道:“不错,此人虽然有些歪才,但是与我书院的行事和理念大相径庭。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鄙人以为,应当勒令此人退出,停止他手上一切事务,永不叙用!” 又有一个年纪稍轻的人站起来,向众人作了揖,朝那长须老者和圆脸中年点点头,便义正言辞地道:“在下书院新晋助教秦墨笙,不才以为,书院用人,必须德才兼备,似梁某这等人即便能力再大,终非我辈中人,以我书院人才之众,舍他难道便无人可用了吗?” 长须老者和圆脸中年的都点头称是。 书院教授坐在上首,静静地听完三人的发言,看了始终闭目假寐的文伦一眼,便将目光径直转向陈碌,淡淡地问道:“谦台,你有何高见?” 陈碌撇撇嘴道:“我觉得嘛,我们以后聚会应该选个风景名胜、风和日丽之处,大家心旷神怡,心胸也宽广一些。至不济也当找个窗明几净之所,何必选在这种地方,搞得这么鬼鬼祟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章 内部争论 旁边的文伦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很可能回书院去做教授,反倒没甚么顾忌,也不太给甚么人面子。 他就觉得陈碌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有意思,所以就没憋着,笑了出来。 那圆脸中年不快地道:“谦台兄,此话何意?莫非是说我等心胸狭隘、行事鬼祟?” 陈碌耸耸肩:“我没这么说。” 圆脸中年突然站起来愤愤地道:“你就是这个意思!” 陈碌只作没听见,端起茶杯来,吹了吹茶沫,细细啜了一口,然后将茶杯放下,转头对文伦道:“文尚书,吴淞江所的那位段千户,你老可有联络?” 文伦眼角余光从那圆脸中年涨红的脸上扫过,礼貌性地回应了陈碌一句:“尚有书信往来。” “你老或者段千户和浙江那边的卫所有没有交情?” “有倒是有……不知谦台具何指教?” “指教嘛谈不上,我要派人到浙江出一趟公差,可是两眼一抹黑啊……”陈碌说着竖起手掌遮在口边,向前倾了倾,低声对文伦道,“要查一查倭寇里面的一个人。” 文伦一听这是正事,便半转过身来,也凑近了些,答道:“据我所知,段千户的父亲曾经在浙江观海卫任职,不知可有旧部同袍在彼,不如等我写信问问。” “时辰赶不及了,请文尚书写个书子,我叫人带了过一趟吴淞江所便可。” “也好。” 两人一聊便将那圆脸中年晾在了一边,气得对方狠狠捏住自己的茶杯,手背上青筋暴露,强忍着没有将这杯子砸了。 那长须老者和青年助教秦墨笙也都露出愤愤之色,一齐瞪着陈碌。 后者浑然不觉,还在跟文伦侃侃而谈,将派去浙江的人的姓名、事由细细说了,这些都是要文伦写在信里的。 那位书院教授姓沈,是个五十多岁十分严肃的先生,此时见气氛着实不好,便皱起眉头,咳嗽一声,对陈碌说道:“谦台,除了这聚会之所,关于那位梁君,你还有何高见?” 陈碌奇怪地道:“没有意见啊,有意见我不就说了么!不过我对咱们的聚会倒是还有一个意见,你们看,现在我们有六个人,如果涉及到难以抉择的问题,投票起来投个三对三怎么办?所以我建议剔除一人,以单数投票,少数服从多数,利于决策。” 对面三人立刻都瞪起眼睛来,别看在场的六人当中,就人数来说陈碌只有自己一人,是绝对的劣势。 但如果一定要剔除一人的话,沈教授和陈碌一个是书院代表,一个是南京势力首脑,都不可能剔除。 而文伦则是上一任首脑,论资历和威望也会保留下来,那么就只能从长须老者、圆脸中年还有那秦助教当中选一个了。 圆脸中年立刻站起来不满地道:“陈谦台,你甚么意思,想把我们三个剔除吗?” 陈碌皱眉道:“蔡桑梓,你干甚么老是对号入座?我说的只是字面意思,难道不对吗?再者说了,你是工部右侍郎,而不是书院教授、助教,本座忝为南京首脑,你便是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书院沈教授打断二人道:“聚会人数的事谦台说得确有几分道理,反过来加一个人也是可以的,不过今日暂时不议,还是说说这位梁君的问题。丛老,”他对那位长须老者道,“还是请你先说,如何处置。” 那丛老大马金刀地坐着,微微昂着脑袋,很强硬地道:“将此人清出去!” 圆脸中年蔡桑梓挑衅般的盯着陈碌,附和道:“不错,这等人不可留,决不可再让此人借我湖溪书院的力量胡作非为!” 秦墨笙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其实此刻赞成将梁叛清理出湖溪书院的已经占了半数,只要沈教授点头,便没有讨论的必要了。 不过沈教授还是转向文伦,问了一句:“渊公,你的意思呢?” 文伦不紧不慢地道:“梁叛此人行事,的确非同寻常,是个可用之才。不过我湖溪书院年轻俊彦不在少数,既然诸位可以找到合适的人选替代他,那自无不可。” 他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话虽然模棱两可,但有一个条件很明确:要有合适的人替代他。 文伦因为是上一任首脑,这个新近加入湖溪派的年轻人他还是比较了解的,但是他的意见依然很保守。 因为他毕竟已经退了。 沈教授冲文伦点点头,最后问陈碌道:“谦台,关于这位梁君的去留,你还有甚么要说的吗?” “没有。”陈碌摇头道,“随便啊,反正只要书院有人,用谁不是用。不过最近事务繁多,请沈先生尽快调剂人手,将梁叛手上的事务交接过来。” 沈教授点头道:“可以。” 他对蔡侍郎道:“桑梓,谦台要的人,从你工部调用。你看看那梁叛手上还有甚么事务,你派个人接过来。” 蔡桑梓道:“义不容辞。” 他看向陈碌,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却摆出一副诚恳之态,说道:“谦公,那姓梁的手中还有哪些事务,请你说一说,不才派一位得力的属下,供谦公差遣。” 沈教授这番安排实际也是点了蔡桑梓一下,意思是说他过去不肯配合陈碌这个首脑的工作,现在让他工部全力支持陈碌。 谁知这正中蔡桑梓的下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派个心腹接管那梁叛的事,间接插手陈碌的公务。 他南京工部右侍郎的职务是正三品,文伦下台以后,他就是湖溪派在南京的最高官,本来是很有希望接任湖溪派南京首脑的。 但是文伦卸任之前偏偏推荐了陈碌,那个远在京师的道士陆玑竟也多管闲事,千里迢迢写信给书院山长,认为此时南京可堪大任者唯有陈谦台而已。 文伦一个犯错下台的人,意见倒不是特别重要,但是山长很在意这位陆道长的看法。 于是书院经过权衡以后偏偏就让陈碌暂时做了首脑的位子。 可也只是“暂时”而已。 蔡桑梓此刻便觉得,陈碌这个位子已经做不长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一章 怒火 沈教授得了蔡侍郎的保证,十分高兴,以为自己刚才对蔡桑梓的敲打奏效了,便对陈碌道:“谦台,那你将那梁叛手中的事务对桑梓说一说,看看需要怎样的人来交接,好让桑梓调配人手。” 陈碌心中冷笑,表面却毫不在意地道:“没问题,第一件,南直隶白册。按照最后的计划,由倭国本慧院的和尚天草芥带回倭国保存,这件事只有梁叛、张守拙和李裕同天草芥有所接触。 “日后要取回白册,不论是渡海去倭国,还是在浙江、福建或者南直隶的海外接头,也是从这三人之中挑选一人去办。 “但是张守拙和李裕各有官职,又是文人,恐怕受不得舟楫劳顿之苦,只能是梁叛去。这件事乃是重中之重,桑梓请务必要派一位得力之人。” 陈碌之所以说要到海外去取回白册,其实并不是故意刁难蔡桑梓。 而是因为这次天草芥是以日本使团的名义才能来到大明,然而大明只允许日本十年一贡,所以下一次天草芥要光明正大地从大明上岸,必须等到十年以后。 因此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是湖溪书院的人到海外去取。 蔡桑梓顿时愣住了,派人出海没问题,可是万一要去日本的话,他的人没有一个认识天草芥的,即便找上门去,那倭国和尚怎么可能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一个陌生人? 所以要交接这件事,最好派一个能让日本和尚信任的人,又要身体好,还不能有固定职务,随时可以动身。 上哪找这种人去? 他看看那丛老和书院助教秦墨笙,两人都摇摇头。 蔡桑梓心道,难道这件事天下还就只有那个梁叛能办? 沈教授见他迟迟不肯表示,便提醒了一句:“桑梓,如何?” “哦……”蔡侍郎咽了口唾沫,想想说道,“请谦公说说下一件再看。” 沈教授看了他一眼,没说甚么,只是请陈碌继续。 陈碌道:“追查季永年,现在是梁叛和他自己的人在办,据说已经有点眉目,在钞库街发现对方联络的旗语,办这件事需找到一个懂得各路旗语的,最好要懂海上的旗语,不知桑梓手下可有这等人才?” 蔡桑梓不信地道:“南京城里哪有这样的人!” 陈碌摇摇头:“有的,据我所知有两位,都是漕帮的人。而且不是一般帮众,等闲根本请不到。” 他说的就是谭家的那个老仆,还有尚在燕子矶休养的头陀。 蔡桑梓更加不信了,他大声道:“不可能,那姓梁的凭甚么能请到?” 陈碌把手一摊:“因为他和南京漕帮老大齐鹤轩是拜把子的弟兄。” “这……” 蔡桑梓和那丛老、秦助教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沈教授再看蔡桑梓时,已经有些不满了,他对陈碌道:“那梁叛手上还有别的事务吗?” “有的。”陈碌掰着手指一件件数起来:“指导一名斥候监视金陵社,交接的人得能写出南都七子和金陵三夫子那种水平的诗词。 “维持与郃阳侯府的关系,需要同郃阳侯府家的长孙赵小侯关系好。 “控制应天府推官李梧,这个没甚么要求,只要能让李梧本人认可就行。 “完成徐九公子的委托,这个也没要求,只要徐九公子愿意就行。 “还有长期替我探查消息,飞檐走壁的本事总须会一些的……” 陈碌说了一大堆,蔡桑梓听得头都疼了,好像每件事他都找不到合适的人去接手。 李梧和徐九公子那两个看似没甚么要求,其实反而更难,这李梧好歹是个应天府推官,而且没有意外的话马上就要晋升正六品通判,这是谁说要控制就能控制的? 他们湖溪派难得招揽到李梧这样一位强援,万一随便派个人去把人惹恼了,就此划清界限,这个损失谁来承担? 还有徐九公子,别说让他同意,就是想见到他的面也是千难万难。 只有最后一点上还能做做文章。 于是蔡桑梓抓住最后一点道:“探查消息的事,完全可以交给萧武,他原本便是斥候总的总旗。” 陈碌摇头道:“萧武断了一臂,要带着兵刃攀墙过院已经不比从前了。况且他现在只管杀人!” “还有。”陈碌又补充了一句,“替我们做这些事是很危险的,最好能打过十个八个的,否则恐怕很难自保。” 蔡桑梓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皱着眉不再说了。 还能说甚么呢? 能交接这些事的人他一个也找不到! 又要能文又要能武,还有许多条件根本是无法替代的。 沈教授也渐渐听出不大对劲了,丛老和蔡桑梓他们不是说这个梁叛本事平平,并无过人之处,全靠陈碌调动湖溪书院的资源支持的呢? 怎么现在听陈碌一说,那梁叛所办的事似乎全是非他不可,无法替代的? 于是沈教授疑惑地看向蔡桑梓。 蔡侍郎老脸一红,咳嗽一声道:“既然如此,可以让那梁叛先将手头的事情了结,在下这里派个人陪同办理,尽快将他所有的关系转接过来。” 陈碌听了忍不住笑了一声,摇摇头。 这话他听了都脸红! 沈教授脸上也有几分不豫之色——这不是卸磨杀驴的做派吗?堂堂湖溪书院难道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这时丛老插口道:“交接的事可以从长计议,不过从今日起,此人不可再用我湖溪书院的名号,书院中人也不准再给他提供任何支持。回头给张藏锋、李丰敞等人都告知一声。” 这丛老原先是南京工部尚书,曾经在南京湖溪派中也是泰斗一级的人物。 前两年丁忧致仕,便退回书院,一方面钻研学位,同时培养子弟,这一次南京动荡,书院又将这位老将请了出来。 所以论资排辈,连文伦也要叫丛老一声“前辈”。 所以沈教授很卖丛老的面子,点头道:“不错,既然决定将此人清出书院,便不可再让他借用书院的名号,也不可为他动用书院的资源。” 这句话说的是梁叛,但陈碌却突然怒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二章 品行不端 因为这话直接触动了陈碌自己的痛处。 这些人口口声声说的是书院的名号、书院的资源、书院的支持,实际上他这个南京首脑感受最深——湖溪书院现在就是一只摇摇欲坠的破船,他非但得不到任何的支持,反而要拼尽全力,以保证这条船不会沉没下去! 他是如此的渴望有人能够有更多的人和他一起排水、抢修、补漏、补帆、搓绳结缆,重新将这艘船推动起来。 他没有向书院讨要过一钱一分的资金,也没能给下面人多少支持,所有人都在收紧腰带拼命。 连原先机速总、斥候总和专诸总那些额外的工食支出都要吕致远和萧武自己想办法。 所以梁叛要将机速总带走,要将半个斥候总拆分,他非但没有任何可惜,反而大松一口气。 这些人在梁叛的手上,一样可以为他所用,而且不用他再想办法去找额外的钱来养活他们。 梁叛能搞到钱,能养活那些人,那些钱也跟书院没有半分银子的关系! 大家都是自己出人出力又出钱,这些人凭甚么还敢说出这样的话? 陈碌拼命隐忍着自己的怒火,他紧咬着牙,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梁叛从未用过书院的名号,也没有得到过任何书院的支持,所以这些废话不用说了。” 沈教授等人倒是听出陈碌语气不对,但不知何意。 只有文伦一个人明白陈碌的酸楚,他虽然感同身受,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轻轻地哀叹一声,以表示自己对陈谦台的理解之意。 蔡桑梓却不满地道:“谦公,这话未免不尽不实!那梁叛与应天府通判汪启德以私人意气之争,最后动用锦衣卫和吏部、都察院将人捉走,影响何其坏,难道不是你在暗中支持?你的权力难道可以脱离于书院之外?” 陈碌冷冷地道:“锦衣卫与吏部、都察院接到应天府推官李梧的举首,证据确凿,按照正常程序抓人,并不是为了某个人的私人恩怨。” 蔡桑梓咄咄逼人地道:“那金吾卫和府军后卫总不是正常程序罢!如果不是靠书院的力量,那梁叛能够请动金吾卫和府军后卫的卫军?” 陈碌看看丛老,再看看秦助教,最后看了一眼沈教授,都是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 并且都在等着自己的解释。 他忽然很想笑,既笑这些人的无知,也笑自己的悲情。 这次他没再做任何解释,不过文伦替他说了两句话:“汪启德的儿子得罪了徐九公子,所以瞻园请动了府军后卫。而金吾卫是徐小公爷下的命令,起因是汪家人为了抢一把折扇,打伤了徐小公爷的一位幕僚。” 沈教授总算忍不住了,他看看陈碌愤懑的表情,再看看蔡桑梓等人的尴尬之色,也知道事情不对劲,不禁板着脸问道:“桑梓,你们一力要将这位梁君逐出书院,究竟是因为此人才具不足,还是因为此人胡乱借用书院的力量?” 蔡桑梓一时间哑口无言,他哪里知道因为甚么? 他对这个梁叛根本就没有多少了解,他不过是得到了一些外面“盟友”的要求,将这个人从书院中剔除出去。 加上蔡桑梓打听到此人是陈碌的“爱将”,于是很痛快就答应下来。 聚会前同丛老和秦助教一说,没想到这两位也有这个意思,于是大家一拍即合,便将这件事定了。 此时蔡桑梓无话可说,便看向丛老,不知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到底有几分决心。 如果丛老是无可无不可,那自己也就没必要坚持,反之他便跟着死硬到底,哪怕现在看上去根本没有任何合理的理由。 不过理由够不够硬其实根本无所谓。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不管任何一件是,都不可能没有一丝破绽,而人的弱点就更多了。 只要在这么多缺点当中找到一个,不管多么离谱,只要撇开脸皮死抓住这一点不放,最后就可以用自己的优势打败对手。 他们的优势就是人多! 偏偏这个聚会并不是甚么一言堂,湖溪书院也从来是提倡“为公畅议,禀忠直言”的,就像陈碌说的,少数服从多数。 沈教授见他这副样子,把脸一沉,不过还是出于尊敬再一次问了丛老的意见。 丛老抿着嘴沉默片刻,才义正言辞地道:“老朽的意见已说过了,清出此人!老朽曾多次听闻,此人品行不端,贪财好色,行事惯走偏锋,骨子里带着几分邪气,绝非我辈中人。即便此人当下可用,早晚也有反噬的一天!” 陈碌都惊了,这也行? 品行不端、贪财好色的梁叛本来是不想去参加那个甚么狗屁诗会的。 虽说打定了主意要给郑俊彦找点麻烦的,不过梁叛想出来的办法就是派个人去拦住孙少保的车轿,然后将老先生原路“护送”回能仁里——反正别来诗会捧郑俊彦的场就对了。 到时候自有南都社的人去嘲笑奚落郑俊彦。 不过这个计策没能成行就胎死腹中了。 因为冉清提前知道了先生要去诗会,便拉着梁叛和两个小鬼去瞧瞧先生,顺便感受一下南京的诗文风流。 堂会既然已经散了,俞三婶便带着阿珠告辞回户部街,并同梁叛约好了,晚上带阿虎回来住。 老狗、小六子他们还有华大夫一家也返回六角井去,不过两个门面上都还贴着应天府的封条,买卖暂时是不能开张的了。 梁叛便带了冉清师生三位,加上一个跟屁虫丫头,换了一身行头,往四牌楼去瞧瞧金陵诗会。 四牌楼是国子监的所在,原本就是人文荟萃之所,今日因着金陵诗会的风头,各路商贩云集,从国子监西的进香河大石桥一直到国子监东的成贤街,已经摆满了各种摊铺,尤其以字画铺、文房铺、旧书摊一类的最多。 街道上往来的尽是白衣皂靴、方巾折扇的文人士子,一个个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今日梁叛与冉清仍然是一身一模一样的道袍,冉清作男子打扮,头戴方巾,手摇折扇,绝似一位唇红齿白的翩翩美少年。 丫头一路走一路看,专拣好吃的摊子去逛,引得阿虎和阿庆两个小鬼眼巴巴地跟在她身边,就等她掏银子下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三章 好诗 梁叛的目光倒是一直逡巡于书肆、书摊之间,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个“屯书”的毛病,见着家中没有的书就想买。 可是买了又没时间看,正所谓“屯书如倒山,读书如抽丝”,家里还藏着那么多吕致远的书,也不知几时才能看完。 冉清也喜欢买书,但是买到就读完,不像梁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于是两人听见有个卖宋刻本《太平御览》的摊子,便招呼丫头看好两个小鬼,不约而同地拉着手挤了过去。 宋版书因为雕版精细,校阅严谨,加上字体规整,印刷质量上乘,因此最为文人所追捧,相应的,历代善本当中也以宋版书最贵、价值最高。 可是冉清一看那本书的封皮,便知不是宋版。 而梁叛见到那书贩将那本书捏在手里摇得哗哗响,丝毫没有视若珍宝的样子,也猜到不是宋版。 于是两人又同时直起身退了出来,挤出人群,两人互相看看,都觉得方才一番默契实为有趣,又同时莞尔。 再往里走一些,各色诗文丛刊和私人刊印的诗集子多了起来,于是便有人站在摊位前面,捧了那些诗集子来看,以至大声吟哦。 也有大发诗兴的,当场即兴而作,往往迎来一阵喝彩。 街上又多了一种手捧纸簿,手里捉着小楷笔,不断在人群中穿行,也是士子学生的打扮,听见有人吟诗的,便凑过去。 倘若是一首不曾听过的诗作,当即提笔记录,请教了作者的姓名和籍贯,以及本诗大致的创作时间、地点。 如有质量还算不错的,这记录的学生便举着抄好的那张纸,奔向不远处路边的一座高牌边上。 那高牌足有二人高,牌子上悬挂彩带红花,四周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高牌边一人踩着高跷,一副丑角的扮相,穿的却是小厮的衣裳,手里也提着一管笔,见到那学生子送来的好诗,便当场抑扬顿挫地照篇吟出来,由围观的众人来评判。 倘或叫好声高过喝倒彩的,这踩高跷的小厮便将这首诗抄写在高牌之上,并且大声说出作者的姓名籍贯,往往又能引来一阵喝彩。 约莫是被喝彩声所吸引,这时就听阿庆喊了一声:“梁叛,前面好多人,快带我去看!” “好!”梁叛一伸手抓住阿庆的后脖领子,轻轻一提便举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如法炮制,将阿虎也扛在肩上。 两个小屁孩兴奋地大叫大笑,冉清和丫头也笑着跟在后面。 一行人来到那座高牌下面的人群外围,恰好又念起一首诗来,写的是借景怀古的句子,十分老套,模仿痕迹十足,又有刻意雕琢的意味。 显然不是甚么好诗。 冉清当时便摇了摇头,阿庆却皱眉道:“这个诗不好!” 踩高跷的小厮又念了一首,阿庆还是大叫不好,此时周围已经有许多人转头望来,见是个小孩子说话,大多都是会心一笑,觉得童言无忌,不以为意,也有人看来的眼神颇有几分厌憎。 阿庆连听了几首都认为作得很臭,便对梁叛道:“我们快去前面那个牌子,这里已经臭不可闻啦!” 梁叛苦笑着朝冉清看来一眼,意思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小小年纪就这么狂! 冉清反倒十分得意,阿庆是深得她的三昧,虽然不像甚么骆宾王七岁作诗,可是每每读诗,常常能够抒发议论,往往切中肯綮,颇有几分眼力。 梁叛只好带着他们继续转场,前往下一座高牌。 这一条街两边高牌足有七八座,每一座下面都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他们眼看着挤不进去,只好一边逛一边再向前找,想要找个人少些的朝里面挤一挤,也好看清那高牌上已经录上的好诗。 这些诗无一不是新诗,最后很可能会集结出版的,而近日在场的便可先睹为快。 梁叛一边走一边被这踊跃欢闹的气氛所影响,不禁想起赵翼的一首诗来,只觉十分应景,脱口念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这首诗在后世因为收录进教材的缘故,又十分朗朗上口、意义浅白,因此可谓脍炙人口。 人们即便无法背诵完整,也大都知道后面一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阿庆听了拍手道:“这是好诗,对不对先生?” 冉清看了梁叛一眼,点点头道:“算是好诗。” 阿虎也高兴地道:“哦!五叔作的好诗!” 梁叛登时纳闷,赵翼不是宋代人吗?难道这首诗还没出现过? 他这个半吊子哪里晓得,这首《论诗》的作者赵翼是清代乾隆年间的人,如今尚未出世。 这首诗虽然颇为狂妄,但是在文人眼中,狂和傲从来就不是毛病,只有平庸才是原罪。 文人作品不论是文章还是书画,讲究的便是一个个性。 是否具有鲜明独特的个性,常常能够决定一件作品的成功与否。 所以赵翼这首诗也是一首好诗。 当然了,评判一首诗还要结合创作的时代背景,赵翼作《论诗》实际有批判当时诗坛厚古薄今的怪风气,暂且不予细谈。 忽然不知从哪钻出来一个提着笔的记录学生,兴奋地道:“冒昧打搅阁下,方才那首诗可否再念一遍?” 梁叛本不愿生事,可阿庆已经很得意地重复了一遍。 孩童嗓门又高又细,加上阿庆可以卖弄,念的声音极大,惹得周围行人纷纷转头来看,听了这诗,都露出惊讶之色。 他们当然不会认为此诗是这孩童所作,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梁叛的身上。 饶是梁叛脸皮特厚,此诗被这许多人用惊讶赞叹的目光审视,也觉得老脸发烫。 恰好听见那记录的人问他姓名表字籍贯,他怕阿庆再给他“长脸”,连忙抢着道:“江宁县吕致远,草字子达。” 冉清和丫头都神色古怪地瞧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甚么要冒吕致远的名号。 那人一一记下,朝梁叛作揖道:“多谢吕先生。”说着便将他们引到前方一座人数最多的高牌下面,并将他们往人群里面带了几步,急匆匆走到那踩高跷的身边,举起稿纸递了上去。 那踩高跷的先自己瞧了一眼,先喝了一声彩,接着便大声念了出来,众人先是一静,等到有几人带头叫好,这才刚刚反应过来似的,全都大声称赞起来。 那记录的学生却又挤出来,走到梁叛身边,高声道:“请吕先生再作一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上榜 梁叛有点无语,好家伙,这是要返场还是怎么的? 看来中国观众喜欢“再来一个”绝不是没有源流的,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嘛。 刚才在其他几块高牌前想尽办法挤不进人群,现在那国子监学生带他挤进来了,四周人山人海,再想出去反倒成了奢望。 那国子监学生大概是难得现场活捉一个作者本人,一力邀他再作一首,搞得梁叛心里估猜着这人拉一首诗上高牌是不是有提成啊? 阿庆这熊孩子也骑在他肩膀上推波助澜,晃着他的脑袋让他再作。 梁叛弄得没脾气,只好将两个小屁孩放下来,接过笔在那稿纸上刷刷刷写了一首词。 这次不是“抄袭后人”的词作,而是正经吕致远所作。 是一首《添字采桑子·晴天雨》: 河中舟断晴天雨,一半清流,一半浊流。竞卷帆蓬,激浪戏白鸥。 江山不必文人点,山也不言,水也不言。荣辱而今,日月换千年。 他将稿纸还了回去,那学生细细看过,不断点头,看完后指着那第一句问道:“敢问先生,这句‘河中舟断晴天雨’何解?” 旁边也有围观的人道:“不错,这舟子如何断晴天,又如何断雨?” 梁叛摇摇头解释道:“意思是舟子横在河中,此时下起晴天雨来,舟子恰好横在晴雨的分界,因此一边是晴天,一边是雨天,河水也像被截断了一般,一半清流,一半浊流。” 众人听了无不恍然大悟,一边想象半边天晴半边雨的景象,果然便如词中所写的一般。 当然吕致远是借景来讥讽官场的现实,就像这雨中的河水一样,一半清,一半浊。 然而大家都只是抢着收卷自己的帆蓬求稳自保,没有人肯站出来与这风雨相抗击。 梁叛虽然能够理解其中的深意,却没有直接说出口。 倒是身后有一位颇具见识,点头道:“不错,此中意有所指,先生果然高才!” 其实梁叛倒觉得,这首词最后一句气势偏弱,未免有些美中不足之感。 如果能够换一句足够画龙点睛之辞,或许便成名作。 不知道是当时吕致远的心境如此,还是已经对时局感到灰心失望,总之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不过放在此间也已足够了,那学生连声道谢,又将稿纸递给踩高跷的人。 梁叛趁机向众人拱手,退了出去。 路上冉清笑着问道:“梁大才子,你何不自己作一首?之前那首《论诗》便不错啊。” 梁叛苦笑一声:“之前是一时兴之所至,有感而发,真要我写哪里写得出来?” 他的本意是说自己其实作不出那首诗来,谁知冉清理解为心有所感才能写得出来。 她竟点点头深表同意地说:“你对诗作文章的见解确是不凡,如陆放翁所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如果为了作诗而作诗,岂非如同稼轩所言,‘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她停下脚步,看着梁叛,忽然作了个揖,诚恳地道:“之前是小女子不识真人,还请恕罪。” 梁叛挠挠头,没办法,现在是辩无可辩,只能被迫坐实这个“大才子”之名了。 这时丫头忽然凑到二人中间,指着前方街对面说道:“老板,冉姐姐,前面有一座酒楼,阿庆和阿虎走累了,又想喝酸汤,又要吃鸡爪,好可怜哦,不如带他们去歇一歇罢?” 说着舔了舔嘴唇,悄悄咽了口唾沫,一脸期待的样子。 旁边的阿庆立刻将飞来的黑锅甩了回去:“丫头,明明是你自己说走得脚底板痛,想到酒楼里去吃点酱鸡爪补补的!” 丫头脸一黑,瞪着阿庆道:“你这个小孩不乖哦,小心不给你买瓜子吃咯!” “我不是小孩,我自己有钱!” 阿庆说着从随身的小钱袋里掏出二十几个新制钱来,还有两个蚕豆大小的碎银块,也算是一笔小钱了。 丫头见到银子,登时两眼发直,连忙拉着阿庆的小手,满面笑容地道:“小少爷,走,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嘻嘻。” 梁叛和冉清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带着阿虎跟在了后面。 那座酒楼名叫贤居楼,因为建在国子监门外,取了个“贤人雅居”的好意头。 本来城北这片地方,已经过了清溪,已经不比清溪以南繁荣,更加无法与秦淮河两岸相提并论。 所以这贤居楼通常便只做国子监的生意,有来访的,有游学的,还有国子监学生出来用餐住宿的,皆是他的买卖。 相较之下还是有些冷清。 不过今日贤居楼中可谓是人声鼎沸,一层尽是来来往往的文人骚客,大厅之中桌桌皆满,不断从人群中发出呼喝争论之声。 在楼下伺候的伙计看角落一张桌上的七八个人站起来,为了一句诗中的一个字,争吵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心中便是一阵鄙夷。 他一边偷偷啐了一口,一边心里抱怨:怎么就没有被掌柜的分到楼上去呢,楼上的客人们个个都文雅,哪里像这些人,比苦力汉还要吵闹! 此时楼上确实是没有多少声音,只有二十余人相对而坐,静静地看诗。 这二十余人当中有三位老先生,在中间一张桌子上分向而坐,当中那位便是郑俊彦请来的孙少保。 本来郑俊彦压根是请不来孙少保的,不过有姜聿寿出面,他算得上是孙少保的半个学生,好说歹说,又拉上身体欠佳的李眉山,才将这位老师请了来坐镇。 在孙少保左右手的,一位是南京国子祭酒、大儒梅山,另一位则是南都社请来的南都诗文大家,姓古,号大愚。 这三位皆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不论平日在私交圈子当中对彼此评价如何,难得今日坐在一处,自然都表现的十分谦让客气。 此时三人正在传看一张诗稿,正是梁叛口中所吟的那首《论诗》。 古先生最先看过,点头道:“立轴要改一改位次了。” 说完递给梅祭酒,梅祭酒看过以后,也拈须微笑,点头道:“大公所言不错。” 古先生虽然号“大愚”,但这是他自谦的说法,旁人若真的这么叫了,便有不敬之嫌,所以梅祭酒没有叫他的名号,而是称其为“大公”。 诗作传到孙少保手里,孙少保因为地位最高,由他最后来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五章 新榜眼新探花 孙少保听两人都有称赞之意,还说要改立轴的位次,不由得大感好奇。 所谓“立轴的位次”,是指此次诗会将效仿科举会试,从楼下路边的八座高牌之上,挑选好诗好词送至贤居楼来,由几位前辈品评排位,选出三甲来。 第一甲三首,决出状元、榜眼、探花,第二甲六首,第三甲十四首,一共二十三首诗作,皆抄成立轴大字,依次挂在贤居楼二层南墙之上。 但凡出现新诗上来,只要经过孙少保三位品评以后,认为可以排入这二十三作之中的,便写成新的立轴,挂在相应的位次,后面的一次退一位,而直接挤掉最后一位。 到申时末国子监门外锣声敲响时,便停止品评。 那时贤居楼二层南墙上立轴悬挂的顺序,便是此次金陵诗会上所有诗作的最终名次。 所以孙少保听二人说要改立轴的位次,至少是一首好诗了。 他不禁从梅祭酒手中接过诗稿来,先看了诗作的署名,想知道是已经成名的文人还是后起的新秀。 谁知这一看,却看到“江宁县吕致远,字子达”这几个字。 他的右手不禁微微一颤,连着那稿纸也抖了一下。 他平生正经只收过三个弟子,关门弟子庄敬太子已经过世了,第二个是冉清,最早的一个却是吕致远。 这几位弟子当中,他最疼惜的是庄敬太子,那是个好孩子,只可惜十几岁便已早夭。 他最宠爱的自然是冉清,这丫头在自己身边跟随最久,早已是亲如家人,便如自己的孙女一般。 而最得意的却是吕致远。 最惋惜的也是吕致远。 这个弟子满腔抱负,一身热血,却偏偏英年早逝,叫他白发送黑发,每每教他想起这位学生的聪慧孝顺,不能不令他扼腕长叹。 吕致远的诗词他都瞧过,有几首很不错。 冉清手上的那本子达自己手抄的《秦淮子集》他也借了去,至今还在他的书案上放着,只要看见便会翻开两页。 却从未见过这么一首。 这首诗所写,应该是在批评那几个所谓“后七子”的家伙罢? 那个李攀龙,诗必言盛唐,一味提倡复古,自己作的诗朽旧不堪,灵气全无,却被人讥讽为“瞎唐诗”。 还有那个王世贞,诗文好用奇字奇句,然而刻意为奇而诗意平平无奇,也难称得上大家。 孙少保只觉这首诗所写深得他意,不管是谁将此诗流传出来的,能让他看到这首自己从未见过的子达诗,他已足感盛情。 这时就听梅祭酒问道:“贞公,老夫与大公商议,此诗当可入‘二甲’,不知贞公意下如何?” 孙少保的表字叫“贞甫”,他看了梅山一眼,摇头道:“不行。” 梅祭酒与古先生对看了看,以为孙少保嫌他们定得高了,便以商量的口吻道:“那……三甲?” 古先生道:“若是三甲,也需靠前。” 谁知孙少保又摇头,最后说道:“给个榜眼!” 梅祭酒与古先生面面相觑,都有些讶然。 不过自古文无第一,全看个人好恶,其实二甲靠前的与这榜眼也不过相差三四个甚至一两个位次,既然孙少保喜欢这首诗,他们便顺水推舟罢了。 何况这首诗要说多有文采并不见得,可有一点,这首《论诗》极好流传,说不定便是首千古之作。 于是都点头认可。 两边众人坐的是南都社与金陵社的核心骨干,有南都七子和金陵三夫子、六君子等人,不过这次南都七子中少了一个管寄,而金陵六君子当中也少了一个刘进。 管寄在锦衣卫营房里等候命令,而刘进在锦衣卫昭狱里等待命运…… 李眉山也没来,听说他这几日身体不大好。 两边人一听说又出了一个新的榜眼,都纷纷聚了过来,顾野亭和郑俊彦互相瞪了一眼,都希望这首诗是出自自己的学社。 孙少保将诗作交给写字的书家,那书家便展开一卷新纸,照着诗稿刷刷抄录下去。 七言绝句不过二十八个字,写得很快,提笔龙飞凤舞之间便已完成,吹了吹墨迹,便交给装裱的匠人,制成立轴挂起来。 众人此时已经看完了全诗,有叫好的,自然也有失望的,唯独姜聿寿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作者的署名——吕致远! 这怎么可能! 再看看籍贯和表字,绝对不会错,这就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个吕致远! 这位师兄不是去世了吗? 姜聿寿神情变了变,心道:应该是有人冒名,或者是吕致远的朋友拿了他生前的诗作来。 那装裱匠人已经开始举着长杆,将南墙上最后一幅立轴摘了下来,卷成一卷,按照顺序放在旁边。 接着便开始将一幅幅立轴依次后退一个位次,最后空出榜眼来,将这首装裱好的《论诗》挂了上去。 谁知刚刚挂好,又有一首送到了孙少保的面前。 这是一首词,《采桑子》的词牌,不过格律并非正体,而是两平韵,一叠韵的添字变体,与宋代李易安《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的格律一致。 《添字丑奴儿》也就是《添字采桑子》。 词作送到孙少保手上之前,古先生与梅祭酒也已先看过了,两人的神色都很古怪,梅祭酒对孙少保道:“又是那位吕子达的词作。” 古先生道:“可惜最后一句气势弱了。” 古先生和梅祭酒不同,梅祭酒是儒学大师,对诗文一道不过是有所涉猎,略懂鉴赏,其实并不精通,自己也没有甚么拿得出手的大作。 而古先生则是真正的诗文大家,当今南京诗坛当中论鉴赏和自身的造诣都首推此人。 古先生自己曾出过两部诗集子,一名《大愚集》,一名《错山堂集》。 “错山堂”是他给自己书房所起的名字。 他对吕致远这首《采桑子》的评价便一针见血了。 他认为这首词应该排入三甲。 谁知孙少保不容置疑地道:“探花!” 这首词他在吕致远的《秦淮子集》当中见到过,确定是自己爱徒的大作无误。 那还有甚么好说的? 楼上一阵哗然,居然接连出了新榜眼和新探花。 等到书家将词写成大字,众人一看,又是一阵惊呼——怎么又是这个吕致远!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六章 愿陪末座 人群中的姜聿寿已经不怎么惊讶了,他甚至有些小人之心地猜度,这是不是老师为了替那位师兄扬名,故意搞出来的花样? 不过他不惊讶,有人惊讶,而且比他刚才看到《论诗》的时候还要惊讶。 这个人就是金陵三夫子之一的大文豪欧阳达…… 他认出了那张稿纸上的字迹。 第一张稿纸上的那首诗,是国子监学生手抄的,而这一张是梁叛自己写上去的。 别人的字他分辨不出,可梁总旗……哦,不,梁百户的字迹,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欧阳达挠挠头,暗中在想: 梁百户这是甚么意思?是有甚么新的计划?还是陈老板那里又有任务? 看这个架势,梁百户一定是要拿到状元才行,我该怎么配合他才好? 装裱匠人听说又有新的探花,不禁苦笑。 你要来个新的三甲最末,那也还罢了,不过是换掉一张立轴而已,可你这几位老先生动不动就要换榜眼、换探花的,这不折腾人么! 他探花以后所有的立轴全都重新挂了一遍,将最末一位取了下来,已经是累得满头大汗。 原先排在榜眼的是管寄的《夜宿四牌楼观国子监偶感》,也就是梁叛的《纳兰串烧》,此时已经被挤到了二甲。 还好还好……状元很稳,到现在也没换过。 这位装裱师傅虽说只是个匠人,但常年浸淫在书画之中,也有几分眼力,他又看了一眼状元立轴上的诗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好诗啊! 不愧是欧阳达! 不愧是金陵三夫子! 果然造诣不凡! 这装裱匠人敢打赌,这首诗绝对不会被换掉! “咳咳……”这时欧阳达终于想到应该怎样配合梁百户了,他咳嗽一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这才走到孙少保等三人面前,拱手作了揖,作出一副惭愧的表情道:“禀告各位先生前辈,实不相瞒,这位吕先生学生素来敬仰,于诗文一道对学生颇有指点之恩,学生不敢专美于恩师之前,恳请几位前辈成全!” 孙少保一愣,吕致远甚么时候有这么一个徒弟了,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 也对,这欧阳达方才说了,只是受过指点,未必便拜过师,大约吕致远对他是亦师亦友,而此人却执以弟子之礼,可见也是一位谦谦君子。 孙少保与梅祭酒、古先生互相看看,都觉得可以成人之美,将来未始不是一段佳话。 孙少保微笑着点头道:“便依你之见,你可愿做探花?” 欧阳达心想,要装不如装到底,反正还有管寄的诗顶上来,不会便宜旁人。 于是大声道:“弟子不敢与恩师并列,愿陪末座。” 在场诸人纷纷动容,就俩原本脸色不太好看的郑俊彦,也露出深思之状。 孙少保连连点头,颇为感慨地道:“好,阁下这份操守气节,已是状元了!便许你三甲最末。” 唯独那装裱匠人哭丧着脸,妈的,这叫甚么事儿? 原先都是从左往右挪,现在状元跑到最后一位,其他人便都前进了一位,变成了集体从右往左挪! 装裱匠人恨恨地瞪了欧阳达一眼,心里暗骂:你小子要装谦退,倒是早一步站出来啊,老子方才换探花的时候,只要把前面两幅动一动,再把最后一名摘掉,换成你的不就行了! 楼上此时都在纷纷赞扬欧阳达的尊师重道,没人在意这位装裱匠人的感受。 相同的,楼下的几个伙计忙得脚后跟打屁股,又憋了一肚子气,也没人注意到新来几位客人的感受。 梁叛等人站在大堂里,眼看着几个伙计在人群中不停地穿梭,嘴里喊着“留神”、“借光”,滚烫的茶壶举得高高的,腰弯得低低的,倒茶的倒茶,上点心的上点心,时不时还会被几个吵嘴的文人扯过去评理断案,根本就没人来招呼他们这几个可怜的人。 梁叛看看实在没有座位,只好把手一摊,对丫头和两个小鬼无奈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好了,或者干脆到户部街去找点好吃的,吃完回阿虎的家里休息。” 阿虎倒是愿意,他早就想回自己家看看了。 可是阿庆不高兴了,板着脸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但是意思很明白——就要在这里玩。 丫头从梁叛和冉清中间挤出一个脑袋来,一指楼梯,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要不要上楼看看?楼上好像很清净呢。” 梁叛白了她一眼,这家伙就是属耗子的,哪哪都能钻。 不过楼上倒是真的没甚么动静,梁叛便带着他们径直拾阶而上,那几个伙计本该拦着的,可是此时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一个人瞧见这边。 况且大家都知道楼上已经被诗会的头头脑脑们包了,并不接待客人,所以那几个伙计根本没想到会有人这么不长眼,跑到楼上去搅扰。 所以这几个不长眼的根本没遇到甚么阻力,就这么轻轻松松出现在了二楼上。 然后这几个不长眼的就全都傻眼了,因为突然间就有二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了他们身上。 有疑惑,有不满,还有惊讶。 郑俊彦看见梁叛,双目喷火,霍然站了起来。 他本来就跟梁叛有过节,上次在南城青云店,他们几个小君子被梁叛给坑过一次,到现在还有人说他们是伪君子,一到南京就集体上凤楼会红姑娘。 而且还是“多龙戏单凤”的戏码,以至于有些猥琐不过的人,把他们“小君子”的称号改成了“小连襟”。 气人不气人! 加上这人把他姑姑、姑丈一家搞得丢官破家,昨天晚上他姑姑一夜闹了三回上吊,李眉山最近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一下更是气得一病不起。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郑俊彦重重一拍桌子,瞪眼喝道:“梁叛,你来这里做甚么,想捣乱吗?” 姜聿寿也跟梁叛起过冲突,因此对他也没好印象,跟着冷笑道:“金陵诗会是诗文风流之盛会,与会者皆是文彦俊秀,怎么放这等样人进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七章 你们诗呢 梁叛本来上楼瞧见气氛不对,已经打算退下去了,可是现在反倒不想走了,走到欧阳达让出来的位子上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 冉清走到孙少保跟前,作揖行礼,说道:“拜见先生。” 又向梅祭酒和古先生都行了礼。 孙少保“嗯”了一声,朝梁叛看了一眼,没有多说。 梁叛等他们叙完了礼,才慢悠悠地喝口茶,对姜聿寿道:“我是何等样人啊,怎么就不能来看看金陵诗会?” 他本以为以这小学究的迂腐和狂傲,一定会口出不逊之语,谁知姜聿寿只是讥讽了他一句,随即像是想起甚么似的,偷偷瞄了孙少保一眼,很快闭上嘴巴,坐了下去。 郑俊彦却不管这么多,朝身边几人使了个眼色,哗啦啦将梁叛那张桌子围了起来。 不过南都社那边,顾野亭也立刻带人站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郑俊彦等人。 他现在可是湖溪书院挂了名的,陈老板那里交代过,这个姓梁的就是管寄的上司。 既然是自己人,又是官长,他理应有所回护。 不过梁叛只是呵呵一笑:朝两边人摆摆手:“坐坐坐,你们围着干甚么,打又打不过我,是不是?还不如坐下来斗斗嘴皮子,说不定能把我赢了。” 郑俊彦怒道:“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我姑丈一生光明磊落,却被你假公济私捉进昭狱,简直无耻!” 梁叛双手抱在胸口,冷笑道:“原应天府通判汪启德贪墨银钱近万两,证据确凿,我锦衣卫按照大明律例同吏部、都察院三方共同捉拿,合规合法。如果每个贪官被抓,执法之人都要被你这种人横加污蔑,这世上还有道义和体统可言吗?” 众人听了这话,脸上都露出古怪的神情。 对面南都社的人表情更加露骨,有人甚至直接向郑俊彦头来鄙夷的神色。 郑俊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急道:“那我表弟并非朝廷官员,他犯了何罪,要被你们打伤关押?” “你表弟汪寸金当街强抢他人折扇未遂,伙同沧州通缉在案的杀人犯秦歪子将事主打成重伤,并将仗义出手的郃阳侯嫡孙赵开泰、应天府推官之子李伉打伤,随后汪寸金同伙秦歪子被魏国公府护卫击毙,其本人也被打伤。至于抓他,是瞻园干的,跟我没有关系。你想找人的话,去大功坊找好了!” 谁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个曲折的故事,南都社的人看向郑俊彦的目光当中便又多了几分奚落的神色。 郑俊彦不过是听他姑姑的一面之词,以为都是梁叛一人所为。 此时听到汪寸金如此做派,本来还不相信,认为是梁叛故意歪曲事实、泼人脏水,以开脱自己。 可当他听到郃阳侯嫡孙、应天府推官之子都被汪寸金给打伤,已不由得他不信了。 因为这事既然已经有了很好查证,根本是无法瞎编的。 随后听说魏国公府和大功坊瞻园,心中更是咯噔一下,直觉这事难办了。 梁叛摇头道:“汪启德你是不要想了,他迟早要押赴京师,你可以尽快找你家大人出手看看,你是发不上力的。倒是汪寸金,我劝你还是可以早点想想办法,该托人托人,该找关系找关系,说不定还能保住一条小命,跟我较劲有甚么用啊?” 郑俊彦虽然恨得牙痒,但理智却告诉他,梁叛说的其实很有道理。 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想办法将表弟汪寸金给弄出来,时间拖下去不知道会出现甚么后果。 徐家那几位公子没有一个是精神正常的,谁知道他们能干出甚么事来? 至于他的姑丈汪启德,虽然很难保得住官职了,但是人在官府手里,犯的又不是造反叛乱的大罪,性命反倒无忧。 他一时心烦意乱,指着楼梯对梁叛道:“总之这里不欢迎你这种粗人,此处是我们金陵社与南都社包下的,闲杂人等请离开!” 这时对面的顾野亭忽然说道:“梁先生,南都社邀请先生过来一叙,坐一坐喝喝茶,如何?” 梁叛朝他拱拱手,笑道:“多谢多谢,不过我还要等人,就在这里坐着好了。” 说着朝冉清一指。 虽然等人和他坐在哪里似乎并没有任何联系,但顾野亭依然接受了他这个不怎么靠得住的理由,朝他点点头,重新坐了下去。 这是郑俊彦身边有个小君子忽然阴阳怪气地道:“坐在此处的无不是衣冠中人,而且都是来参加金陵诗会的,阁下如果一定要坐,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作一首诗出来,能够挂在此间南墙之上,金陵社一定将阁下奉为上宾。” 梁叛朝那人看了一眼,见是个瘦长脸的矮个儿文士,一双细长眼,眼珠乱转,一看就不是好鸟。 他知道这人是甚么意思,就是逼得自己羞惭退走。 梁叛忍不住失笑一声,摇头道:“可是我已经坐在这了,为甚么还要作诗呢?岂非多此一举?” 对面南都社的人有两个“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也觉得那人所谓“要作诗挂在南墙上,才能坐下”云云,实在是句屁话。 可是瘦长脸面上丝毫看不出尴尬之色,反倒一本正经地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阁下既然并未参加金陵诗会,却要仗着武力强坐此处,岂非与强盗恶霸无异?” “好好好……”梁叛笑着点点头,他有点佩服这人了,决定跟他辩一辩这个道理,便问,“那敢问,你们在坐的是否都有诗作挂在这南墙之上?” 那瘦长脸一愣,倒是没想到这一茬,一时竟想不出合适的辞令应对。 他们这帮人都以举业结社,其实精通诗文的根本不多,金陵社三夫子、六君子当中除了欧阳达以外,其余都是专攻举业文章的几位“自己人”,根本没有吸收善于作诗词的名士。 这一点比南都社尚且不如。 所以今日金陵社在场的除了欧阳达的那首诗已经“经陪末座”了,其余人连一个字也没资格挂在那南墙之上。 所以这倒是此人言语之中的一个软肋。 这时孙少保指了指南墙上挂在第一位的那首《论诗》,低声问道:“子达何时作的这首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八章 给你出个题 冉清抿嘴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一圈,狡黠地道:“先生猜猜看。” 她从少年记事以后,对外人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只有跟梁叛在一起的时候,脸上出现微笑的次数大概躲过了十余年的总和。 而唯独在孙少保面前,她又才会出现这种俏皮惫懒之色。 孙少保哪里不晓得这个女弟子,这丫头是个七窍玲珑心,她的谜语可不那么好猜。 孙少保凝眉想了想,忽然道:“莫非是你自己所作?” 冉清笑着摇摇头,说道:“有点对了,再猜猜。” “呵呵呵呵。”孙少保莫可奈何地笑了起来,手捻着颔下的长须,缓缓地道:“不是你,也不是子达,那会是谁……张藏锋?不会,那小子太笨,作不出来的!那是李裕李丰敞?” 冉清笑得更开心了,却还是摇头。 孙少保见她如此高兴,忽然心有所动,将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梁叛。 试问最让一个女子欢喜的事情是甚么,往往并非自己的得意,而是她中意的男子正风光。 但是孙少保无法相信,那个人,怎么可能? 他倒不是看不起梁叛,不过人有长处便有短处,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文武双全的少年英雄。 难道是冉清所作,为了给她的小情郎扬名? 不,不会的。 孙少保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他这个女弟子,是不屑做这种事的,也不会看上这样做的男子。 他很怀疑地又看了梁叛一眼,太阳不知不觉移至中天,阳光从南墙外穿过立轴之间的缝隙,化作一道道光栅,照在梁叛沉稳微笑的脸上。 孙少保看见梁叛一边波澜不惊地同几个小君子斗嘴,一边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写画画。 姜聿寿不知何时站在了梁叛的身后,偷偷注视着梁叛所写的内容,却露出疑惑的神色。 孙少保不知道姜聿寿看见了甚么,但是他看着梁叛手里不断书写的炭笔,心中却忽有所感,猛然想起一件事来。 随即便见他瞪大眼睛,微微张着嘴巴,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梅祭酒见他面有异色,关心地低声问了一句:“老大人,无恙否?” 这一声把古先生的目光也吸引了过来,两人同时看向孙少保。 孙少白紧皱着眉头,忽然说道:“你们二位都见过管寄那首《夜宿四牌楼观国子监偶感》的原稿,是不是?” 梅祭酒见他原来是在想事情,松了一口气,捋着长须笑道:“自然见过。” 今日头两首便是管寄和欧阳达的两首诗,最后将欧阳达排在了状元,管寄排在榜眼,这两个位置一直到不久之前才被梁叛拿出来的两首诗给替换掉。 古先生也笑着说:“诗倒是好诗,不过那一笔字嘛,实在不敢恭维。” 说着摇了摇头,还在为管寄的一笔臭字而惋惜。 其实这不能怪管寄,因为那诗稿上的字并不是他本人的字迹,而是梁叛手写的原件。 当然了,管寄自己的一手字只会比梁叛更差。 欧阳达虽然文化水平和管寄差不多,可以说得上是各无千秋,却有一点与管寄不同,他着实写了一笔好字。 所以欧阳达的诗稿是自己另外誊抄过的。 说到诗稿的字迹,三位老先生忽然都不说话了,面面相觑了一阵,都是一副古怪的神情。 冉清不知道这三位老先生想起甚么事了,一个个都朝那书家的桌案上望去。 那书家给三个老头看得心里发毛,连忙主动走了过来,躬身道:“贞公、梅大人、大公,有何吩咐?” 梅祭酒道:“劳驾,请将《夜宿四牌楼观国子监偶感》与《添字采桑子》的原稿递过来。” “是。” 那书家答应一声,转身去翻出两张诗稿来。 可是他自己一看,就先愣住了,这字迹……虽然难看了点……但分明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知道三位老先生想看甚么了,连忙将两张诗稿并排放在三人的桌上。 只是这么一放,三人连同随侍在侧的冉清,便都了然,得出了与那书家完全相同的结论。 孙少保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弟子。 冉清也猜到这其中肯定是出了点乌龙,有些赧然地低下头,却忍着笑老实交代了:“这是梁不从的字……” 这时正听到那瘦长脸的小君子对梁叛道:“既然梁先生自视甚高,想必胸中自有丘壑,不如就请梁先生当场作诗一首,也教教我们这些后学末进,看看甚么叫诗。” 梁叛收起小本子,刚才跟他们插科打诨,连调戏带嘴炮唠了一圈,这帮人的秉性、习惯、性格都已经摸透了,而且全都记在了小本子上。 那个瘦长脸名叫常载沣,名字很有意思,和清朝最后一位摄政王同名。 不过形象上就相差一些了…… 他朝墙上一指,故作奇怪地道:“你想学习,墙上不是有么。楼下书摊子上也有卖《全唐诗》的,我瞧过了,印得差一些的百十个子儿就买一本了,没钱的话找李眉山借啊,他连河房也买得起,不差这点钱。” 常载沣被他奚落得最多,换成别人脸上早已挂不住了,此人却始终云淡风轻,毫不在意。 梁叛暗暗记下此人。 或许是看自己这一套对付梁叛实在没有用,这小子脸皮又厚,嘴皮子又厉害,心志还很坚定,根本带不了他的节奏。 正准备换个法子,却隐隐听到孙少保那边说了一句:“让他作一首!” 转头望去,就见冉清从书家那里借了文房,走到梁叛身边给他使了个眼色。 梁叛只好伸了伸懒腰,对冉清道:“我给你面子哦。” 冉清白了他一眼,抿着嘴不睬他。 常载沣忽然道:“既然要作,不妨请几位先生出题,临场先作,也显出梁先生的才思敏捷。” 梁叛刚拿起笔准备随便诌一首打油诗,要么就写个郑板桥的《咏雪》逗他们一下。 可这小子又给自己找事! 他都给气笑了,停下笔对常载沣道:“你脸怎么这么大呢?还要定制?给钱了吗?” 谁知那边孙少保道:“载沣所言甚是,不如我们几位老朽出个题,你试作一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不对劲 常载沣没想到孙少保会替他说话,心中既感荣幸又觉得意,轻飘飘地看了梁叛一眼。 其实孙少保根本连半点帮常载沣说话的意思都没有,他一是要看看梁叛本人的字迹,二也存着试一试他才学的心思。 他总觉得如果梁叛只是一介武夫,那就太让自己的徒儿委屈了。 梁叛却突然有一种给人背后捅刀子的感觉…… 老爷子,我虽然拐跑了你的学生,你也不能当众拆我的台啊! 冉清低低的咳嗽一声,朝他使了个眼色,梁叛只好叹了口气,把手一摊:“请出。” 他心里想的是:你们随便出,我随便写,实在不行就用“现代诗速成大法”,直接一句大白话拆成七八行完事。 “我 吃了半碗 夹生 没有菜的 白米饭。” 或者: “星星 挂在月亮边上 我 看不穿 夜色 看不见 太阳。” 这种诗要一千他能写一万。 加上一个著名的笔名,甚至可以入选乡镇中学语文试卷阅读理解…… 孙少保才不管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径直对古先生道:“大公,诗词一道,你是行家,请你出一题。” 古先生连忙摆手,谦逊地笑道:“两位大家在此,区区不才,岂敢僭越。” 梁叛暗暗摇头,觉得这人就算是南京诗坛领袖,也不怎么潇洒,还不如徐维、蒯放、胡汝嘉那帮人组个小圈子,自己玩自己的来得自由写意。 孙少保见古先生不肯出题,便道:“老夫记得你有一首《钟山风雨歌》,头一句是‘钟山风雨暮潇潇’,便以‘钟山风雨’为题,如何?” 古先生惊喜不已,那《钟山风雨歌》是他早年的得意之作,却不想连孙少保这等大儒也有耳闻,兴奋之情难以抑制,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心中却如饮醇酒,陶然微醺。 他红着脸,矜持地道:“既然贞公如此说,那无有不可。” 梅祭酒便笑着对梁叛道:“好,题目便是这‘钟山风雨’,梁世兄,请罢。” 梁叛一听这四个字咋这么熟悉呢? 这不是逼得自己剽窃主席的诗作嘛! 他将那首诗回忆了一遍,当年还真背过,一个字也没忘。 他转头对冉清道:“我写可以,但我事先声明啊,不是我本人原创。” 冉清以为他又出甚么鬼主意,笑道:“那是谁的?” 这倒把梁叛给问住了。 是谁的呢? 他只好道:“就算是吕子达的好了!” 冉清对他这般惫懒也是无计可施,无奈地道:“好罢,你说是谁就是谁罢了,先写再说……” 于是梁叛提笔刷刷抄了一首主席的《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当然了,题名也换成了《钟山风雨歌》。 抄完以后还不忘在最后署上吕致远的大名。 梁叛将稿纸举起来吹了一遍墨迹,正打算拿给冉清,一抬头,却见周围的人都在默然惊骇地看着自己。 就连冉清也是一脸震惊的神色。 她当然知道这绝非吕致远的手笔,她虽博览群书,也未曾在别处见过此诗,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就是梁叛自己所作! 原来他……一直深藏至此吗? 实在是这首诗气魄太大,格调太高,即便不去细细揣摩其中的深意,只是信口读来,便已有种汹涌澎湃之感,让人不由自主的心旌动摇、惊佩震撼。 梁叛见孙少保等人又好奇又着急的神情,便对阿庆和阿虎笑道:“看看梁五叔给你们变个戏法啊!” 说着将手里已经干了的稿纸铺在桌上,随手折了个纸飞机,朝孙少保他们那桌轻轻一送,那纸飞机便飘飘摇摇地滑翔了过去。 众人见这东西居然能飞起来,又吃了一惊。 古先生见那东西眼看着要坠落下来,下意识地站起身,抬手去捧,谁知那纸飞机贴着他的手掌心滑翔而过,轻轻落在了桌面上。 古先生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将那纸飞机捡起来看了又看,又给孙少保和梅祭酒展示了一番,才打开来看纸上的诗。 贤居楼的二层上一片寂静,渐渐的便只能听见古先生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梁叛见没甚么好玩的了,便拉着冉清的手,带着三个小跟屁虫,悄悄下了楼去。 冉清的手被他拉着,就像个牵线木偶一样,呆呆地跟着下了楼,眼睛却始终看着梁叛的侧脸,满是崇拜之色。 梁叛带着他们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走到成贤街上稍显僻静的道路边,见冉清还在发呆,便在她眼前挥挥手,说道:“醒醒。” 冉清一惊,脸上随即浮现出一片红晕。 “好了,我有正事和你们说,丫头,”梁叛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你找一下谢无名,让他到花牌楼的白下茶店来吃茶,晚点欧阳达会来跟他会面。” 说起正事丫头不敢再调皮了,应了一声,记住了白下茶店的招牌。 冉清也连忙收起被那首诗勾起的澎湃心潮,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梁叛道:“我看姜聿寿今天不对劲,这个人十分狂傲,他在我手上吃过亏,今天居然没有找我的麻烦。还有郑俊彦,原本凶神恶煞一般,一再挑衅,可是我瞧见姜聿寿对他说了两句甚么,他便立刻偃旗息鼓,而是派了一个常载沣出来跟我啰嗦……” 丫头有些不解地问:“那说明他们怕了你啦,难道不好吗?” 这次不用梁叛回答,冉清便摇了摇头道:“郑俊彦这个人行事十分果决,今日是因为汪家的事,关心则乱。被姜聿寿提醒以后立刻压住了自己的脾气,可不是怕了五哥,而是不想惹事。” 丫头挠挠头:“不想惹事还是怕呀。” 梁叛道:“他不是怕我,是怕事。我猜他们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不想跟我起冲突。” 说着他有些自嘲地笑笑:“毕竟现在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个疯子,惹了我就算不会伤筋动骨,也可能会很麻烦的!” 冉清显然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有些担忧地道:“那你觉得他们会做甚么事情?” “刘进被抓以后,这帮文人居然只是在聚宝门内静坐了一天,随后便消停下来,这实在不像是他们的作风。今天我看国子监外无数金陵社的文人,都是穿的一色白衣。我猜他们接着金陵诗会光明正大地聚起这么多人来,绝不会白白浪费这次机会……” 冉清皱了皱眉道:“那我们怎么办?” 梁叛目光坚定,看着贤居楼的方向,快速说道:“丫头你现在就动身去找谢无名,然后将这个情报通知给陈老板,办完这两件事以后你就到户部街俞府来跟我会合。冉清你带他们两个小鬼先去户部街,我回一趟江宁县,让家里人今晚不要出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章 尽快贬黜 贤居楼上,郑俊彦与姜聿寿坐在一起,却都沉着脸,没有任何交流。 他们好像都在等待甚么。 窗外透进来的光栅,已经随着太阳的西行而转移了位置,照在了南都社顾野亭等人的身上。 顾野亭将最新挂在南墙上的《钟山风雨歌》抄在一本册子上,今天所有曾经挂上南墙的诗词,便都已抄录完毕。 他放下笔,轻轻松了口气,朝旁边人笑了笑,这次的金陵诗会还是颇为成功的,让他第一次知道南京城中竟有这么多会做诗词的文人。 可是这些人偏偏有很多并不肯参加举业,也不曾加入学社,但是看着这些人所作的诗词,却多是满腔抱负和才华。 这些人就像文人世界的另一面,自己与他们像是存在于同一个世界当中,却始终不曾有过交集。 当然了,如果倒退十年,或许自己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员——哪个读书的不曾做过诗酒年华的美梦呢? 谁又没有憧憬过自己能像李白,像杜甫,像苏轼,像辛弃疾那样,用短短的数十个字,就叫人欢喜,叫人悲切,叫人热血上涌,叫人疯癫痴狂? 顾野亭忽然觉得有点遗憾,感到自己的人生似乎已经错过了很多很多。 因为那些之乎者也,那些“於戏”,那些程墨文章…… 楼下依然是吵吵嚷嚷,很多人已经知道了二楼南墙上前三位走马灯一样变化的结果,特别是这三幅立轴上的诗作署名,居然是同一个名字。 而欧阳达那番“敬陪末座”的美谈,也随着那个“吕致远”的出现而流传开来。 就在梁叛他们离开之后不久,负责给墙上立轴排次序的装裱匠人,再一次被迫“乾坤大挪移”——将倒数第二名取掉,前面的依次后移,空出状元的位子来,挂上最新的那首《钟山风雨歌》。 欧阳达的诗依旧“敬陪末座”,没有因为末尾淘汰的规则而被挤掉,这是三位老先生一致的主张。 姜聿寿看了自己的老师一眼,孙少保正与古先生谈起一桩溧阳县诗坛上的典故,好像在说一个诗人出集子几回不成,仍旧锲而不舍的故事。 几个老头说得兴味盎然,姜聿寿却不以为然,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牢骚话,对郑俊彦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时辰快到了。” 但是郑俊彦显然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了门外。 许是巧合,就在郑俊彦回头的一刹那,门外出现了一个身材纤弱的人影,紧紧捏着双手,畏畏缩缩地向屋里张望着,像是在找人。 郑俊彦和姜聿寿同时皱了皱眉头,那是李眉山的小厮水青。 水青此刻恰好也瞧见了他们两人,张了张嘴,想说甚么却没敢出声,原本有些病态白皙的脸上,瞬间涨得通红。 郑俊彦为免更多的人瞧见,引起不便,立刻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拉着水青来到墙角处,问道:“甚么事,李少君怎么样?” 水青嗫嚅了一阵,说不出话,把郑俊彦急得直咬牙,才低声说:“少君说……少君说……不……不要生事,招待罢了孙少保,将人送到能仁里,便……便早些回家歇息……” 水青的声音细若蚊蚋,说话又断断续续的,郑俊彦实在听的不耐烦。 更何况所说的话更是他完全不想听的。 他确实是在等人,也确实有事要办,可他要等的并不是水青,更不是李眉山。 他知道水青这少年性子十分内敛,即便是在家李眉山也不肯让他多见外人的。 现在李眉山却专门派水青来,对自己说这些话,显然是十分着急的了。 可是郑俊彦这次决难从命,李眉山不肯救刘进,他说甚么也要救的! “你快回去罢,回家把门关好,不要出来了,其他的我自有主张!” 郑俊彦催着水青离开,要不了多久南京城里就要乱起来了,他不希望李眉山的这个贴身小厮再因此出点儿事。 水青虽然胆小内向,但正因如此,反倒对人的情绪分外敏感,他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极快速地向郑俊彦作了个揖,急步走下楼去。 就在他下楼的时候,却有个身穿月白色直裰的生员从楼梯上来。 两人擦肩而过,水青回头看了那人一眼,脸色白了几分,脚步走得更快了。 姜聿寿看到那人上了楼梯,从门外经过,走到角落里与郑俊彦窃窃私语。 郑俊彦等的人已经来了,但是他等的人还没来。 看来刘进的事情已经定了。 但是上元县栾琦的事,到底是留是罢还是贬,看来上头还没有个了结。 姜聿寿又看了自己的老师一眼,喝了口茶,沉下气来,静静地继续等待。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却忽然发现自己这边少了一个人。 欧阳达不见了。 可能是如厕去了…… 他并没有在意,而是继续喝着茶等待。 欧阳达确实是去上了茅厕,但是上完以后并没有返回贤居楼二楼。 他就站在楼梯底下,头顶郑俊彦和另一人低声交谈的内容,让他大吃一惊。 欧阳达从兜里摸出不久前凭空多出来的那张纸条,看了看地址,花牌楼白下茶店。 他立刻将纸条撕碎,走出门丢进了滴水檐下的明沟里,低着头穿过人群,上了成贤街,过了桥,快步往花牌楼走去。 与此同时,应天府尹陶传还在吏部一间公房之内,听着几人没头没脑地吵,只为了栾琦这个上元县令,到底还要留到几时的事。 这场会争了已有两个时辰,从起先的半个时辰以后,陶府尹便开始闭目养神,不再多开口,他实在是没有这个精力再与人争辩了。 前天半夜在府衙后面和瞿治中两人已经争了半宿,虽则是他争赢了,成功将这个题目又送到了这一层来吵,可毕竟年逾花甲,已是没有更多的精力继续斗了。 不过吵到这个时辰,反对贬黜栾琦的一派已经艰难地退了一步,同意贬谪,将人迁到大理寺去。 可现在的议题已经从要不要贬,改成了何时贬。 方才陶传已经明白发表了意见——尽快就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一章 谁这么大的口气 但是保栾琦的那一派人说甚么也不肯再退了,咬定牙关一定要在四月初十以后,绝不肯再退一步。 既然对方已经松了口,其实通常情况下的结果就是各退一步,很大的可能会以四月初十这个时间来定议。 可是这一次陶传始终不曾松口,虽然他一直闭目假寐,可是双方只要问到他的意见,陶府尹就还是两个字:尽快。 他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脑子里就会闪过那个梁叛的双眼,瞪着自己,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心虚。 栾琦跟那人对着干,官都干丢了,汪启德跟人对着干,人都干没了! 他本来就胆气弱,此时能不虚么。 对面吏部的一位侍郎突然拍了桌子,朝几个赞同立刻处置栾琦的官员大声道:“岂有此理,大家同朝为官,便是不讲一点面子咯!” 陶良甫身边一个中年官员无奈地笑道:“此事与个人面子无干,实在是朝廷法度……” “少来这套!”那吏部侍郎黑着脸,不屑地道,“本官晓得你们有锦衣卫和其他方面的压力,可诸位同僚需明白一个道理,官场上风水轮流转,今日本官求到各位,他日各位难免也有在下效劳之处,倘若个个都咬紧牙关,还谈甚么‘一团和气’啊?” 这人话虽说的客气,可威胁之意胜于言表。 不过他说的倒是实情,像今日讨论的是栾琦,这位吏部侍郎也是受了他人之托,一定要保一保。 可来日或许便轮到在坐其他人的子侄朋友遭难,自然也要求到他的头上,所谓官官相卫,便是如此相互帮衬、相互遮掩、各让一步而已。 官场也是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圈子。 按理说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最少总该有个人出来做个和事老,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来算了。 可他对面坐着的这几位,连同陶传在内,神情上虽然略有动摇,依旧是一个个抿着嘴,不肯松口的样子。 吏部侍郎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他右手食指和拇指在不停地搓动,不发一语地扫视着面前的众人。 就在这间屋子的隔壁,栾琦与老师陈绶对面而坐,他给老师续了一杯茶,便继续侧耳倾听隔壁的动静。 两个房屋中间的墙壁开了一个洞,两边各用挂轴遮挡,但是说话的声音可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到间壁来。 陈绶的表情始终很平淡,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栾琦倒是有些担心,毕竟事关切身利益,不由得他不忐忑。 不过既然间壁已经在离任的时辰上商讨许久了,那么他被贬黜到大理寺已经是无可挽回的结局了。 栾琦心里的不安反倒减轻了不少——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就在大理寺将官职买卖的这条件经营好! 这倒不是他自暴自弃,也不是他更看重钱财而轻视了权力,恰恰相反,在栾琦的想法,只要官职还可以买卖,等到风头一过,他的官职随时可以买回来。 而且只会比原来上元县的这个知县位置更高、权力更大! 当然了,在这之前,他还要稳坐在上元知县的位子上,一直撑到县考发出团案以后。 毕竟行人司买卖团案名额的那条路,也要先守住才行! 而且也要给老师他们充足的时间挑拣接任的人选。 “怎么都不说话了?”隔壁吏部侍郎又轻轻敲了敲桌子,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还有没有的谈,没得谈就不要浪费时辰了!” 说着就作出甩手退场的的姿态。 对面一位终于顶不住压力,首先泄了气,连忙站起来道:“应侍郎,着急怎的,既然大面已然定了,只是时辰日子的分歧,有甚不好谈哩!” 旁边也有一人点头道:“是的,请慢慢谈谈,数几日的买卖,谈成了便是生意,应侍郎何必非得要死了下月初十以后?” 隔壁的陈绶微微一笑,看来他选的这个应侍郎果然不错,张弛之间的拿捏恰到好处。 其实从二十四日到下月初十,整整十七天,别说只是一个县试发个团案出来,即便连考府试也尽够了。 他定下的初十这个日子,便是给对方还价用的,不管还到初八、初九,甚至初一、初二,结果都是一样。 事实上一切都在四月初一之前可以完成了。 退一万步说,哪怕被人还价还到这个月二十五,也不是特别要紧,只要二十四开考那天是栾琦在任,后面完全可以用“临阵换帅,兵家大忌”的理由继续拖延下去。 只不过又要再争一场,多付出一些本钱而已。 耳听得对面将日期一口咬在本月二十三,陈绶双眼微微眯起,心中已然笃定——陈碌和湖溪书院那边,已经看穿了栾琦的作用。 是陈碌自己想到的,还是那个梁叛替他查出来的? 还是湖溪书院里又出了能人了? 陈绶心中冷笑,湖溪书院这一代在脑筋和手腕上,除了自己这个亲弟弟之外,似乎没有人够资格跟自己一争高下。 当然了,他的亲弟弟陈碌如果只靠手下萧武、张守拙那几块料,也不够同自己斗的。 毕竟这小子天生心智就如不自己,还被那些举业文章、八股道学给弄昏了头,小聪明是有的,大智慧却还差得远。 可他偏偏就收服了一个梁叛。 如果不是这个梁叛和那场该死的大水捣乱,溧水县洪蓝埠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不过这一次,他不信那个小总旗还能给他找甚么麻烦。 这时忽然听见隔壁的吏部应侍郎很不满地道:“毫无诚意,不谈了!告辞!” “且慢!本月二十五,应侍郎,本月二十五……” 本月二十五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大门便急促地拍响起来。 应侍郎没好气地道:“是谁?” 外面有个人声音惊慌地道:“大人,外边一下来了许多人,要求吏部立时将栾知县罢免!” 应侍郎重重地一拍桌子,喝道:“甚么人如此大的口气?!” “是我!”外面突然响起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个人快步赶向了这边。 其中一人走到议事的门口,径直将大门一推,瞪着一双眼道:“就是我姓程的这么大的口气,怎样!上元知县昏庸无能,还不免了他做甚么?” “还有我赵老二……” 姓程的后面,又走出一个人来,脸上似笑非笑,声音却阴冷得让人打颤。 应侍郎再往两人身后一看,却见一帮人面孔有生有熟,熟的那几个都不是一个衙门的,哪一块儿的都有,官职也有大有小,全都义愤填膺地瞪视着自己。 门外头前站着的两个就更让他头疼了,一个是海丰侯程家的大爷,一个是郃阳侯赵家的二爷,都是横冲直撞难惹的角色…… 这时又见一个管家模样的瘦老头朝程大爷拱拱手,然后在程大爷让出来的半个位置上挤进来。 那管家贴墙站着,又朝应侍郎和各位大人拱拱手,脸上挂着恭敬小心的神色,低声道:“各位大人,我家老爷,也是程大爷的这个意思,觉得上元县盗匪四起,凶案频发,如今当官的家里都接连遭了窃,各位大人都无心处政,长此以往,朝廷政务岂非乱了……该当有人出面领罪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二章 造纸牌 应侍郎脑门上已经出了汗,要说程大爷和赵二爷两位,虽然跋扈凶横,可他反倒不是特别怵头。 但是面前这位看上去很瘦小也很谦卑的老管家,才叫他心里打鼓。 这管家是礼部尚书家的,礼部是科考的正管衙门…… 他想不通,好好的怎么就惹得到礼部呢? 还有当官的家里接连失窃,又是怎么回事? 隔壁的栾琦更是心惊肉跳,而且一脑门子疑惑,他压根就没听说过自己县里有甚么官员家中失窃的事情。 陈绶一直云淡风轻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在听见那些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一个让他的筹谋落空的变化,可能要来了。 再听那些人说的话,报的家门,以及出现的时机,便更加了然,这一局,他恐怕要输了! 陈绶缓缓站起身,背着手一言不发地从后门离开了这间屋子。 只剩下栾琦还坐在那里,怔愣地望着自己老师的背影…… 随着陈绶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外,栾琦的目光也黯淡下来。 他知道这件事结束了,前面几个时辰的争辩已经毫无意义。 四牌楼贤居楼上,姜聿寿还在等待,如果吏部那边谈崩了,他便是上元知县这一着上最后的胜负手。 这也决定了这次他们是一路行动还是分成两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传来国子监门外“当——”的一记锣声。 正在说话的三位老先生都抬起头来,看向这场诗会主办的南都社和金陵社,就在这时,姜聿寿要等的人终于到了。 一个身穿皂衣的汉子走上二楼门口,朝他做了个简单的手势,便快速下楼离开。 姜聿寿眉毛一挑,刚才那个手势的意思,并不是说吏部那边已经成功了,不必自己出手,也不是说没成功让他照计划行事。 而是说计划取消。 郑俊彦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姜聿寿。 后者摇摇头:“一路行动,栾琦已经完了。” 说完他不再跟郑俊彦多聊,起身径直向先生那桌走去。 晚上的行动已经不需要他了,今晚所有的人都将交给郑俊彦调配,他不会参与进去。 救不救刘进与他无关,而且这次两路并作一路,声势将会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连他这个惯于煽动那些学生文人的老手也不知会后果如何…… 姜聿寿脸上堆满笑容,走到几位长辈面前行了礼。 顾野亭也走上来,对众人道:“老大人、梅祭酒、古先生,盛会圆满,皆仰赖三位的名望,稍后此间事了,学生请在城内酒楼宴请三位老师及同侪诸位,席间再向三位老师请教。” 梅祭酒和古先生面上带笑,都请孙少保拿主意。 其实看他们两人的表情就知道,都是愿意赏脸去的,毕竟如此盛会,自该把酒庆贺一番。 谁知姜聿寿在旁笑道:“城内的酒楼嘈杂,也无甚好去处,学生南门外来宾楼,已定下席位——野亭兄,好不好将这个东道让给小弟,心甚感之。” 顾野亭没想到此人今日如此谦和有礼,嘴上答应了,心里一时有些惊疑不定。 姜聿寿所说的南门外来宾楼,名字虽说俗气得紧,实际是南京十四楼之一,那是一处风流高雅的所在。 当下姜聿寿奉了三位先生下楼上车,一队人马头也不回,往南城而去。 …… 户部街俞府。 日头已然偏西,天边的光线也变得有些昏沉沉的,但是很宁静。 府外的城里已经是一片山雨欲来,府内却还是一片其乐融融的祥和,特别是在这片宁静的黄昏之中。 俞三婶听了梁叛的话,派人将“努力工作”的俞三叔从三山门叫了回来,此时正和阿虎在院里玩耍。 俞家的下人听说是小主人来了,也都纷纷出来跟阿虎见面,瞧见阿虎果然和他小名一样,虎头虎脑的,无人不喜。 有两个从洪蓝埠出来的老嬷嬷搂着阿虎,都流下泪来。 不过梁叛和冉清没有插在俞家人中间,也没有躲起来整甚么花前月下,两人在聊正经事情。 俞家给他们辟出一个单独的院落,除了四间房屋以外,还有一道爬满紫藤的长廊,长廊的尽头是一座临水的亭子。 夕阳晚照之下,微风吹皱了池水,又在亭中习习拂弄,把那长廊上的紫藤也吹得沙沙作响。 梁叛从刚才的话题中醒过神来,转头看看那碧绿的池水,不由得点头赞了一声:“这园子虽小,到也有雅致的地方。” 冉清点点头:“若有这样一个小园,未必定要那杞园了。” 梁叛没想到她还惦记着买杞园的事情,皱眉道:“可惜你在小西湖把钱都捐了,买园的事恐怕难办了罢……” 他说得还比较委婉,没说“这辈子也别想了”,冉清自己犯轴,非得靠自己挣的那点俸禄买园,等她自己能买得起,估计也得三五年后了。 要是当日她肯接受梁叛的“赞助”,现在应该已经早就搬进杞园里当个业主了。 “杞园已经典出去了……三天前。”冉清托腮看着水面,神情有些惆怅。 梁叛摸摸她的头,有些心疼。 倒不是心疼那园子,而是想到冉清一定是一直在关注那个园子的,否则不会连园子典出去的日子都知道。 看来她是真的很想要杞园的。 可她又是真的没有钱——她现在身上仅有的二百两银子,还是梁叛让人捎给她的。 “哎,别想了,还是看看我这个东西,你想办法帮我弄出来,我算你技术入股。” 接着他大概讲解了一下“技术入股”的意思,伸出一个巴掌道:“你占五成股,赚到钱咱俩对半分。” 冉清笑笑没接技术入股的茬,反倒是认真看着梁叛手上的几个“小样”。 “小样”这个词也是梁叛刚刚发明的,他指着手里的两张“门神牌”,也就是画着秦叔宝和尉迟敬德的两张纸片,说道:“你看,秦琼是大门神,尉迟恭是二门神,比别的牌都大,这是‘万牌’,这是‘千牌’,这是‘百牌’,比一到十的牌都要大,你看……” 他将小样递给冉清:“这种牌玩法很多,最关键的是用什么材质来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三章 逼谏 冉清只听他大略讲了其中一种三人玩法,是两弱合纵,共击一强的玩法,实际上就是斗地主,便觉得颇为有趣,而且很有可玩之处。 别说赌场里一定感兴趣,便是自家几个人玩玩,也可作为消遣之用。 特别是闺中内院的小姐太太们,平日里玩乐的把戏极少,除了采花斗草,哪里还有甚么玩耍? 真要教她们一本正经地坐着下棋打谱,那也没甚么劲了。 至于卷起袖子学着男人推牌九、掷骰子,那又显得粗鲁。 可如果玩玩这种纸牌子,似乎倒也还使得! 所以这东西如果做出来,或许真能掀起一股新风潮。 冉清便问:“便是普通的书笺纸不成么?” 梁叛摇头道:“不成不成,太薄了,可以从背面瞧出字来,而且太软。” “厚的话用黄麻纸好了,也有韧性。” 谁知梁叛还是摇头,他道:“寻常的纸都不成,你想,这纸牌要捉在手心里,手心容易出汗,普通的纸张一捏便皱了,最好要有一种又硬又韧,表面光滑,而且不易变形的纸张。这种纸不光能作纸牌,还有别的用途。” 冉清便皱眉思索起来。 《天工开物》里倒是有竹纸和皮纸的制法,便是别的纸,诸如宣纸、麻纸、棉纸,也能找到相应的制作之法。 但是梁叛想要的那种纸,倒不曾听说何处有过。 不过倒是有一种蜡笺纸比较相近,这种纸也就是宣纸上涂蜡制成,既有韧性,也比一般的纸张硬挺。 梁叛听她说起蜡笺纸来,心中却还是不大满意。 他忽然想起后世记忆中的扑克牌,早期的牌打得多了经常会出现四角毛边后翘起的状况。 而且那种老式的扑克很容易从四角撕开,将牌背面与正面分离成两张。 正、背面两张撕开之后常常便自己卷起来,不再具有整张扑克的坚韧了。 现在想来,扑克牌之所以如此硬挺,又有韧性,大概就是因为是两张纸粘合在一处的效果。 想到这里他问:“如果将两张纸贴合成一张,再两面涂蜡,可不可行?” 冉清想了想道:“可以试试,南门外小市口有一个造纸的小作坊,只有一家三口人做活路,但是他家手艺很好,也会做蜡笺纸,等此间事了我们去找找看。” “行。” 梁叛将几个小样交给冉清收起来,找人做纸并不需要将些小样拿出来,否则给人轻易仿制了去,还挣甚么钱? 正聊着,丫头从外面进了小院来,神情严肃地对梁叛使了个眼色。 梁叛拍拍冉清的手,站起来穿过长廊,走了过去。 冉清则自己把玩这那几张小样,还在思索过去看过的那些“杂书”,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特质的纸张。 冉清倒不是真想靠这个赚钱,只是看梁叛难得这么热心,便想帮着他把这个小玩意弄出来。 “怎么说?”梁叛走出长廊,见丫头神情凝重,便急着问了一句。 “谢无名见到欧阳达了,刚才来过,说事情不妙,应该又被你给猜中了。” “我猜中很正常啊,基本操作。”梁叛耸耸肩,“谢无名怎么说?” 丫头道:“欧阳达探听到郑俊彦与人谈到,今晚起事,很快就要围堵各个城门,不准出不准进,说是要‘坐道上谏’。” 所谓“坐道上谏”,其实就是“坐在道路上向上进谏”,其实就是“逼谏”。 国朝文人就喜欢玩“逼谏”这一套,也不跟你打也不跟你闹,其实就是比谁更不要脸——逼谏的人豁出形象去坐在那里,反正丢的是大家的脸,谁先扛不住谁就妥协! 南京城十三门内外人口总数超过六十万人,每天要倚赖城外输入的大量蔬菜、肉食、粮食等物资。 如果在日落之时堵了所有城门,造成城外的商贩出不去,城内的采办回不来,那么明天南京城里的市场便要缺货,整个城市的运转便要出现很大的问题。 这个办法看上去很有威慑力,但是他们忘了城里有衙门和官兵吗? “他们就是要等人来捉拿,然后去闹衙门。” “等人来捉拿?”梁叛皱起眉头,“原来堵门不是目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把事态闹大……嗯……这真是一个天才的想法……” 他捏着下巴仔细推理着,然后问道:“主事的是谁?” “是郑俊彦。姜聿寿已经送孙少保他们出城了。” 这倒是出乎梁叛的意料。 他本以为,已经积累了一些煽动经验的姜聿寿才会是此次行动的主导人,却没想到这位小学究居然一早便将自己排除在了核心之外,压根就没有参与此事。 他对丫头道:“趁现在还来得及,你去通知一声应天府的李推官,让他不要多管闲事,江宁县那里也……” 他本来打算让江宁县那里也要注意,最好关起门来甚么也别问,甚么也别管,不要中了这帮文人的小计谋。 但是他一想,既然情报已经交给了陈碌,那么陈老板那里应该自有安排。 自己还是不要添这个乱了。 眼看日头渐渐沉到了三山门城楼后面,梁叛在丫头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只通知李推官就行了,快去快回。” 丫头揉着后脑勺快步去了。 等到丫头再回来的时候,俞家正张罗着吃晚饭,梁叛还没入席,与冉清两人都站在院里,检查两个小鬼的功课。 这几日两个小鬼在学《谷梁传》,与《左传》、《公羊传》同为“春秋三传”之一。 这部书如果当成鲁国史书来看的话,便是一部简略的编年史,每一年的记录不过数百字,有点像如今的《实录》。 不过大明的《实录》对大事的记载常常精确到日,比《谷梁传》要翔实得多。 但在每条纪实后面,又经常会有一些或长或短的议论,所以如果将其当成一部儒家典籍来看,那便又能从这些议论的字里行间抠出不少道理来。 比如第一节《隐公元年》中便有“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贵义而不贵惠,信道而不信邪”一类的话。 总体来说《谷梁传》比较倾向于尊重周天子的权威,而对诸侯提出了严格的要求。 当然了,冉清让他们俩学《谷梁传》,倒不是真的学习里面的精神思想,凡是这类带有明显政治倾向的典籍,冉清的要求便是“带着批判学习”,而且要敢于反对经典。 所以阿庆几乎是一边读一边摇头,只觉得这书中说的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总之鲜少有对自己胃口的。 阿虎就老实多了,不敢轻易置评,只有在实在疑惑的时候,才向冉清请教。 眼看堂屋里酒菜已经快要齐备,丫头回来了。 她回来第一件事便拉着梁叛低声道:“三山门已经完全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四章 强盗 一顿本该团团圆圆、其乐融融的家宴,其实吃得并不安宁。 主要是俞三叔的烦躁,以及院外时不时传出来的杂乱的奔走叫嚷声。 俞三叔的烦躁是因为他的三山门被一群儒生给前前后后完全堵死了。 至于外面的奔走叫嚷声,众人坐在屋里并听不清叫嚷的是甚么。 但是有嘴快耳朵尖的下人站在院里不停地传回来消息:“是从通济门出不了城的,互相招呼,赶着到石城门或者清凉门试试。” 如果石城门和清凉门也出不去的话,那也不用到定淮门甚至仪凤门和钟阜门去了。 这些人既然原本打算从通济门出城,那说明他们要去南边或者东边,如果为了赶出城去绕到定淮门甚至仪凤门,那得多走三十里路,不如就在城里找个地方将就一晚。 过了一会儿,又有下人来报: “他们说清凉门也堵了,准备集结人到三山门去冲关。” 俞三叔一听要冲击三山门,顿时坐不住了,急着要去瞧瞧。 梁叛摆摆手让他坐下:“不要去,你去也没用。” “可是三山门归我管,怎么能不去……” 梁叛摇头笑道:“你那三山门现在就好比一个关隘,已经被那帮儒生攻陷了,现在不归你管。别人再去攻打跟你也没关系,况且应天府现在自顾不暇,没人追究你的责任。” “可是……” 见俞三叔还不放心,俞三婶急了,说道:“那班酸子除非拆光了西城墙,你还怕留不下一个狗洞给你守着?” 俞三叔只好坐下来老老实实把饭吃了。 吃罢饭,又有下人来说:“外面有人在四处召集人去围应天府,找老官们要个说法。” 这大概都是出不去的商贩,着急起来要找官府做主了。 俞三叔心情不好,不耐烦地道:“由得去!” 一家人在乱糟糟的氛围当中,围坐在客厅里,一个个神情惴惴,还不知道这种情况在南京城是常态哩,还是突发的事件。 梁叛没法就这个问题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他只好摸摸鼻子,含含混混地道:“也不算常态,这两个月城里倒是接连出了一些事,总之没有乡下安逸就是了。” 俞三婶对这句“没有乡下安逸”深以为然。 她愈发不明白了,东来怎么就喜欢呆在这种乱糟糟的地方? 梁叛笑道:“南京城虽然破事多,但是玩的也多,只要关起门来不去掺和那些事就行了。总归习惯就好。” 其实城里出事并不怕,因为有五城兵马司和府县衙门弹压管束着,并不能掀起多大的浪花。 但是偏偏最近的一些破事五城兵马司和府县衙门都不太好管,就算出面管了,也是束手束脚,最后闹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 屋里原本只点着两盏灯,此时天色已经全暗了下去,那点灯光便不足以照明了,俞府的管家进来在四角又各添了一盏, 屋里才又亮堂起来。 这时俞府的大门突然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本就提醒吊胆的众人都是一惊,接着就听到急促的拍门声,同时隔壁几家大门上都有拍门声响起。 俞府的管家正要跑出去开门,却被梁叛叫住了:“不要去!” 俞府的管家一愣,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俞东来在南京的时候他就见过这位,那次是大半夜里浑身带着血到府上来的。 他还跟两个门子奉了俞东来的命令,大少爷养的那条狗给杀了,丢在家门口,就为了掩饰这位梁五爷一路带来的血迹。 说实话他一开始以为这梁五爷是个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虽然后来知道不是,但心底里始终还存着几分畏惧之意。 “跟门上的说,今晚不管谁来敲门,都不准开!” 听见梁五爷的吩咐,管家连忙答应,急着出门去找门子。 这时外面急促的敲门声终于停歇下来,可是街对面有邻居开了门,随即便是一阵惊呼怒骂,接着便听见街上好像有十几个人的声音,都一窝蜂互相招呼着朝对面涌去。 俞管家好像听到几声对门家里一个小厮的惨嚎,还有几声老妈子的尖叫。 他听得心惊肉跳,连忙搬了条凳爬上去,越过自家围墙一看,却见十几个生样的推推搡搡挤进对门去,其中一个低声喝道:“不要叫喊,我们不是强人,借你家院子用一用罢了!” 说着最后进去的两个生将对面大门紧紧关闭起来,原本吵嚷嘈乱的街面顿时恢复了一片寂静,仿佛甚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只剩下大门铺首口中所衔的两个黄铜环还在悠悠的晃荡。 左近的街巷里也是这样的一阵闹哄,也是很快平息下去。 没过多久,就听见一阵阵不算整齐,但也不太杂乱的脚步 声从户部街的一头开过来,俞管家转头一瞧,连忙一缩脖子,从条凳上爬下来。 那是官府的人马来了! 若是俞三叔他们一家未必认得,但是俞管家在南京呆的久了,知道那是中兵马司的弓兵,足有三四十人,带着哗啦啦的锁链单刀,煞气腾腾地涌入了户部街中。 看这架势是中兵马司在捉拿那些酸子。 俞管家暗自庆幸,幸亏刚才没有急着去开门,不然叫那群酸子闯进来,给中兵马司搜到了,按一个“窝藏包庇”的罪名在头上,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他连忙再三叮嘱两个门子,一应人等叫门都有不准开。 那年轻门子问:“万一是府衙的差老爷呢?” 管家有些拿不准主意,但一想梁五爷刚才说的:今晚不管谁来敲门,都不准开。 他立刻对年轻的门子道:“不准开!把几个巷门、侧门都落锁,神仙来也不开!” 那年轻的门子笑嘻嘻地道:“若是神仙,直接飞进院里来了,你当我们这一扇是南天门么?” 俞管家本来受了惊 ,就有一肚子气,此时抬脚就踢了那门子一下,骂道:“狗吊入的贼胚,少来跟我练嘴!” 说着便到各处巷门、侧门去检查落锁了。 那年轻门子嘿嘿笑着,拍拍自己腿上的脚印子,也不着恼,只是从大门后面扛了根门闩,同另外一个年纪稍长的门子将大门又闩了一道。 随后整个户部街甚或整个南京城都重新平静下来。 梁叛带着冉清、丫头还有阿庆回到俞家安排给自己的那个小院,路上阿庆好奇地问:“梁叛,刚才敲门的是甚么人,强盗吗?” 梁叛笑了笑:“不是强盗,但也差不多。” (本章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不适合再做首脑 梁叛开过玩笑,才认真地道:“敲门的大概是没赶得上去堵城门的生员,中兵马司要先肃清城里金陵社的零星成员,再慢慢对付堵住十三门的人。” 冉清张了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梁叛看了她一眼,便教丫头带着阿庆去洗漱,自己与冉清两人沿着那条长廊,漫步而行。 直到二人再次走到那座凉亭之中,冉清才问道:“李眉山可曾参加?” 梁叛才知道她是想问这个,刚才犹犹豫豫的,大概是怕自己误会。 他笑着摇头道:“没有,我听说他病了。而且他还派人劝过郑俊彦,但是没用。他们这次的目标虽然是为了给各方施加压力,逼迫锦衣卫释放刘进,可目标没有这么直接,据说有个口号是‘刑不上大夫’。” 冉清忧心忡忡地道:“那便麻烦了。” 梁叛不知她这一句“麻烦了”到底所指甚么,不由奇怪地看着她。 冉清抬头望着漫天的星斗,蹙起一双黛眉,轻轻地道:“他们的口号太大了,如果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而起事的,那么闹到最后,往往一条道走到黑,非达到这个目标不可。至于刘进救不救得出,那都不重要了。” 梁叛听了也是心下一凛,确实如此! 只怕到最后即便郑俊彦想停,他也无法停下来了。 因为他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威望。 即便他想中途停下来,后面的人也会继续推着他前进,直到达到了最初的目标。 或者被镇压。 当然了,即便最后被镇压,那些在后面推动的人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冉清幽幽地道:“历史上除了个别的兵变遭到屠杀以外,需要付出代价的永远不是被煽动的集体,而是那几位被推出来的煽动者,或者替罪羊。” 梁叛点头,所以后面的人才会毫不犹豫地推进,直到彻底完成目标,或者利益最大化。 还有更甚者,达到目的之后仍旧无法收手,最后越走越远。 比如本朝某位喊着“清君侧”,最后把人君也清掉,自己取而代之的老板。 所以要想煽动起事,如果没有随时终止起事的能力,是很危险的。 然而不论是郑俊彦还是姜聿寿,显然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除非是李眉山,或者还有平息下来的希望。 梁叛想起来,当初姜聿寿在南京组织生员和生闹事的时候,也是差点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的偃旗息鼓便是因为李眉山带着几位小君子的到来。 怪不得冉清要问李眉山有没有参加。 想通了这一点,梁叛便也像冉清一样变得忧心起来。 他叹了口气:“虽说郑俊彦鲁莽了些,可反过来想,如果他不提出这样的口号,也无法召集到如此多的人手。” 冉清点点头,认可了他的看法。 “对了。”梁叛忽然转脸问,“冉佐马上要去浙江,就在这一 两天,你要不要送送?” 冉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送。” 行罢,看来这兄妹俩的关系确实不怎么亲近…… …… 入夜,皇城根下的大木厂边有一座隶属于南京工部的仓库,不过这座仓库收拾得极其轩敞干净,其后隐藏着两进院落,也没甚么假山流水、奇花异草,就是普普通通的几间屋子。 即便是从不远处的皇城墙上往下看,也看不出甚么端倪来,最多以为是工部负责大木厂官员的办公地点。 然而南京工部的上一任尚丛老,此刻便在院子当中,与现任工部右侍郎蔡桑梓、湖溪院新晋助教秦墨笙聚在一间僻静的小屋里,煨着一炉茶,对今天的聚会交换着意见。 说是交换意见,其实就是三人会后又开了个小会。 丛老还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样子,端坐在圈椅中,微微闭着双眼,屋里并没有点灯,只借着炉火上的一点光亮,仅仅够将让三人互相看清对方的面貌。 “桑梓,那位陈先生究竟是甚么态度?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丛老淡淡地对蔡桑梓问,苍老的脸上还挂着当年在官场上叱咤风云留下的威严。 蔡桑梓虽然不是丛老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但从来在任上的最后几年,也着实下了几番力气,为蔡桑梓铺好了路,否则他也没办法这么快便升任南京工部右侍郎。 听到丛老发问,蔡桑梓欠了欠身,答道:“陈先生的意思,是与我们湖溪派联手,对付庞翀。至于有几分可信……” 蔡桑梓十分自信:“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位陈先生都还算诚恳,许多信息都与我们共享,后来也证实是真的。” “哦?甚么信息?”丛老道,“比如?” “ 比如加考县试的时间,比如可能有人利用南京行人司买卖官职,比如最早的‘改稻为桑’,那时是二月底,京师尚未有任何消息传回来,这位陈先生便成溧水发来消息,提醒过我们。” 听到前两个丛老倒没甚么反应,但是在听见“改稻为桑”的时候,眉头却皱了起来。 他本来就对南京这帮人在“改稻为桑”这件事上的应对感到不满。 文伦他们不仅没能成功推动南直隶清丈田亩,最后甚至丢掉了整个应天府,虽然院山长没有说甚么,但是丛老和几位董阁老时代退下来的教授都非常不满。 当然了,他们没有兴趣去管整个南直隶都差点没保住这个前提,他们只知道吕致远等人集齐了南直隶的白册,这是院领导有方,然而没有能够按照在院领导下得到的白册推行清丈田亩,便是在南京诸位的失职! 他问:“这位陈先生提前知道了庞翀要改稻为桑,并告诉了你?” 蔡桑梓点头道:“不错。” “那你可曾通知文伦等人?” 蔡桑梓眉眼低垂,心中却暗暗窃喜:“通知了 ,但是文尚说:知道了,联系陈谦台。” “那你可曾联系了?” “写过一封信,缇骑所那边没有回音。” 丛老银白色的眉毛微微一挑:“然后呢?” 蔡桑梓目光垂得更低:“然后应天府便丢了,庞翀成功在应天府推行改稻为桑……” “哼!”丛老忽然重重地在圈椅上拍了一巴掌,脸上尽是怒容,“玩忽职守!” 蔡桑梓抬眼看了看丛老,犹豫着说道:“恐怕不是玩忽职守,学生听闻那陈碌与这位陈先生有私仇……” 接着将陈碌与那位名叫陈绶的“陈先生”之间的恩怨说了说。 丛老重重哼了一声:“以私废公,岂有此理!等老夫回到湖溪,便禀明山长,这种人不适合再做首脑了!” (本章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六章 倒霉的中兵马司 他们并不知道也没想过去了解的是,当时梁叛早已从吕致远留下的信中推测出“改稻为桑”一事,并想出了联合浙江人给内阁施压、并顺势以应天府“试点”给庞翀和内阁下一个台阶,弃车保帅的计策,成功保存了南直隶白册绝大部分的价值。 等到二月底蔡桑梓拿到陈绶的所谓“情报”时,陈碌他们的精力已经全都放在了刘军师桥和新街口的京师锦衣卫缇骑上。 那是个以小博大的关键点,也是整个南京湖溪派最重要的生死关头。 当然,最后湖溪派付出了最小的代价,拿掉了锦衣卫缇骑,赶走京师都察院,以及还在路上的刑部、大理寺,破了内阁派代南京来的一卫三法司的杀人局。 丛老严厉的目光在昏暗的火光之中闪烁了几下,似乎下定了决心,冷冷地道:“徐九公子那里,弄清楚到底找那个梁叛做甚么事,你想办法接过来办好,锦衣卫的人能拉拢的也尽量拉拢一些。需要甚么方便就跟我说,院会全力支持你!” 蔡桑梓面露喜色,连忙站起来激动地道:“桑梓绝不辜负老大人的栽培!” “嗯。”丛老道,“顺便查查他们是如何联系上徐九公子的,另外还有哪些官家勋贵,尽快都争取过来。” “这个学生曾经查过,他是通过一个茶馆与人联络,徐九公子抓了那汪启德的儿子,好像就是因为对方封了那间茶馆。” “嗯,那茶馆你也派人盯着。另外……”丛老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你再派两个人,盯住那个梁叛,找找他的把柄。” 蔡桑梓点头道:“懂了。” 说完这些丛老才转向院的年轻助教,看了一眼,目光温和了几分:“秦助教,今年春闱你是二甲?” 一直默默听着他们说话的秦助教坐在椅子上微微欠身,平静地答道:“二甲第二十六名。” 丛老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不错。你的缺分,吏部还没有消息吗?” 秦助教道:“今年中甲的除了翰林院庶吉士都不曾放缺,院之中除了学生,还有另外十一位二、三甲的同窗,皆是如此。学生同山长探讨过,应当是中枢压着,等待此次加科以后再权衡考虑。” 丛老满意地点点头,今年光是春闱院就中了十二人,如果再算上加科,兴许会在一年内出现二十名以上的进士,此乃院开创以来前所未有的成就。 二十名进士,那就是二十位七、八的官职,如果善加培养,十年后便是二十位六、七乃至五的州府官职,或许还有人能够挤入中枢,到时候湖溪院的话语权就越来越大了! 他们根本不必再仰赖甚么董阁老、李阁老,也不必依附于哪一派的势力,完全可以在朝中自成一派。 他们湖溪院所需要的,正是这种能够将院的理念和思想带进朝堂、 影响皇帝和内阁,乃至于推动朝政改革、重振社稷江山的科甲人才,而不是那些行不端、不知所谓,只会投机取巧的旁门左道! …… 躺在床上的梁叛突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然后翻身坐了起来,茫然看着窗外的夜色。 “怪不得打喷嚏,原来窗户没关,差点给我冻感冒了……” 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趿拉上鞋,走到窗子后面,伸手去关窗。 谁知手指刚刚触碰到床沿,就听一声凄厉至极的嘶吼,刺穿了宁静的黑夜,让整个南京城悚然惊怖。 梁叛清楚地听到四周相继响起婴童的啼哭之声,在静夜之中是那样清晰。 他披了一件衣裳,推门走出去,就听隔壁院里俞三叔奔出来问:“是西城墙倒了吗?” 接着便听见俞三婶跟在后面没好气地道:“睡觉去!” 阿珠也在另外一间屋里叫道:“爹、妈,梁五哥说了不要管闲事,你们快睡觉罢。” 那院里便又是脚步声又是关门声,不久便又没了动静。 梁叛转头看向冉清睡的屋子,就见到那屋子的窗户也开着,冉清站在窗内,也披着一件衣裳,与他对望了一眼。 梁叛朝那边挥挥手,自己返回屋内,冉清也关上窗,重新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梁叛他们同俞家人聚在饭厅里吃早饭,稀粥、包子、薄饼都有。 正吃着,管家从外面回来,走到饭厅里来。 俞三叔便停下筷子,问道:“外面局势怎样?” 俞管家神秘兮兮地汇报:“昨夜有个中兵马司的弓兵被酸子咬掉了耳朵,就是那声吓死人的惨叫。” 俞三叔道:“谁问你这个,我是问城门通了吗?” “没有。”俞管家头要的跟拨浪鼓一样,“几个衙门都没动,只有中兵马司在街上抓了二十几个人。” 梁叛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自己通知了李梧,看来陈老板那边也 知会了张守拙。 至于上元县,他还不知道栾琦已经撤职贬到大理寺去了。 现在上元县的新知县根本还没有定下来,自然也就没人管这件事。 俞管家接着道:“还有,我回来的时候,在看到二郎庙那边过来好多穿白衣的生,好像是冲着中兵马司衙门去的。” 俞家这个宅子在户部街的中段与火瓦巷交叉的位置,往北是延龄巷和二郎庙街,往南是火瓦巷。 而中兵马司衙门和上元县衙门邻近,都在火瓦巷另一头闺奁营的位置。 所以俞府和中兵马司衙门其实只有一条火瓦巷的距离。 那帮生从二郎庙过来,不用说,肯定是冲着中兵马司去的,谁让中兵马司昨天抓了他们二十几个人呢? 俞管家猜得没错,中兵马司衙门很快就被围了。 而且包围中兵马司的生群情激奋,不断用身体冲撞中兵马司衙门的大门,还在墙壁上写满了无数讥讽谩骂之语。 甚 么“巧诈百端,甘为人之鹰犬以备指呼,驰奸走伪,惟恐后于他人”,甚么“虐吏天资害物深,斯民无耻叹刑淫”,还有“君看彼酷吏,所至号鬼车”…… 而且多是用红漆、朱砂写就,那一围砖墙上血红的漆渍、朱砂浆顺着笔划一道道流淌下来,看着极其渗人可怖。 就连隔壁的上元县衙都能清楚地听见那些人高喊“刑不上大夫”、“酷吏释放无罪生员”、“还我朗朗乾坤”的话。 消息迅速传到了不远之外的应天府,正在公廨之中办公的推官李梧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惊了一下,随即涌起一股庆幸和后怕之情。 ——昨天晚上瞿治中还通知他,让他接管三班衙役,捉拿堵城门者。 幸亏听了梁叛的话,硬挺着没有插手,否则现在遭殃的便是应天府和他李梧了! (本章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七章 呛行 李梧坐在公廨之中,手里翻开一半的卷宗还没放下来,心想:幸亏梁叛及早提醒,这次可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李推官并不喜欢欠着旁人的人情。 他的处世哲学非常朴素:欠出去的债早晚是要还的,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趁着自己富余的时候及早填补掉。 可梁叛这两个人情到底要如何还他,却教李梁吾着实费了一番脑筋。 花钱? 他未必比人家有钱。 利用自己的职权给人行方便? 他能行的方便人家靠自己大概也能办的下来。 毕竟这梁叛背靠着湖溪院,湖溪派近些年虽然不比正德和崇佑前二十年,董阁老倒了以后,在京师中枢的话语权一落千丈。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湖溪院在南京的势力依旧不可小觑。 所以他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自己有甚么能够拿得出手的。 李梧蹙眉想着。 不过好在来日方长,他虽然还没正式答应陈千户的邀请,但是日后湖溪院有事,他能效力的地方自会倾力相助。 可怜李推官还不知道,他和湖溪院之间唯一的纽带梁叛,昨天已经因为丛老的一句话,被人踢了出去。 现在梁叛已经没有资格说自己是湖溪院的人了,也再得不到任何湖溪派势力的支持。 当然了,他本来也没享受过湖溪院的任何福利待遇,光给人埋头打工了。 李梧摇摇头,这才开始低头看那份卷宗。 这是汪通判最后几天所经手的事务,现在应天府没有通判可用,只能将李梧给拔上来先顶着,至于官职到底能不能落到他的头上,三巨头都还没有任何实质的表示。 李梧认认真真看了几页,都是常规的公务,都有惯例可循,没有甚么难处。 只有几件事还留了一点手尾,李梧在纸上将事情、预备派遣的人手、需要他出具的公文以及用得着上面协调配合的事项一一记录下来,打算一件件的发下去办了。 但是当他翻到前天的档案时,却偶然看见一个挺奇怪的查封令。 查封的是江宁县六角井的一间医馆和一个茶馆,但是没有注明是为了甚么事而查封的,上面汪通判的签名也有些古怪。 他仔细比照了一下前面的几个签名,发现这个字虽然相像,却绝非汪启德手签,于是叫了手下吏速速去查。 一问才知道,这是那汪启德的儿子汪寸金签的,查封的两间铺子居然都是梁叛的…… 没有合理的原因,也无人检举,纯粹是私人恩怨。 李梧顿时大皱眉头,心中暗叫荒唐,觉得这汪启德倒得一点也不冤枉! 李梧当即大笔一挥,批了个“撤封,速办”的条子,夹在卷宗当中,交给属下。 …… 蔡桑梓的人到达六角井梁叛家门口的时候,应天府的吏和皂隶还没到,所以两扇门上依旧还贴着醒目的封条。 这个人穿了一身 赤色盘领常服,头戴纱帽,正筒着袖子站在小吃摊子的篷子下面,眯着眼朝那茶馆打量。 小吃摊子当中还有一个人,是锦衣卫的小孟,虽然茶馆不能开张,但是他还得在这里守着,毕竟现在他身上唯一的任务就是看着这个茶馆。 小孟蹲在灶台边上,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这位带纱帽的官老爷。 这位官老爷紧紧抿着薄薄的嘴唇,高挺着鹰钩鼻,一双眼睛眯得犹如细缝一般,就冷冷地盯着对面的茶馆。 小孟瞧不出这位到底是几官,苎丝的盘领常服也瞧不出高低贵贱来。 只知道是个官。 这个官不大也不小,就是个工部营缮司的主事,正好和梁叛的级相当,正六。 营缮司主要就是掌管修缮事务,包括皇宫、陵寝、城垣、仓库等等。 一到刮风下雨就忙,平时还算清闲的一个职务。 这时街面上一个人影在人群中穿插奔跑而来,到了席蓬外面,向这位官老爷一拱手道:“王主事,大……” “大”字后面还没说出口,这位王主事便用眼神制止了对方,向蹲在一边的小孟看了一眼,走到席蓬外面,侧着耳朵示意他靠近点说。 那人便凑上前低声道:“大功坊有个人朝此间来了,根据一路的眼线传信,应该是从西花园来的。” 王主事又朝茶馆盯了一眼,点头道:“知道了。” 报信的人退进人流之中,王主事则走到茶馆门外,向东面路口遥遥张望。 小孟看着这个人,心中只觉怪异,难道又有人要出甚么幺蛾子了? 不多一会儿,果然见到一个身穿飞鱼服、腰挎苗刀的汉子撇着嘴大步走来。 正是徐九公子身边的武随从木铁汉。 木铁汉走到茶馆门前,瞧见门上大大的封条,愣了一下,挠挠头嘀咕道:“怎么还没撤封?” 转了身就要往回走。 这时那王主事急走两步追上去,伸手叫道:“慢走!” 木铁汉转头看去,在王主事身上打量一眼,瞧出他是个官来,瓮声瓮气地问道:“怎样?” 王主事笑眯眯地朝他作了个揖,客客气气地自我介绍:“在下南京工部营缮司主事王振。” 木铁汉皱了皱眉,答道:“你这人,叫甚么名字不好,偏偏叫个王振,那不是正统年间的第一死太监吗!” 王主事老脸一红,尴尬不已,面上仍是客客气气地道:“敢问大人可是大功坊徐九公子府上?” 木铁汉道:“洒家便是九公子的门客,你有何事?” 王主事又问:“敢问大人可是奉命来找梁叛?” 木铁汉有些不耐烦他一句一问的,便道:“不错,你到底何事,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王主事差点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位老兄也是个能伸能屈之辈,干脆说道:“是这样,那梁叛原是我湖溪院门下,之所以能够替旁人办事,也是因为有我院的扶持。如今此人已被我湖溪院除名,徐九公子再有任何吩咐,皆可由在下代办,必教公子满意。” 木铁汉听他这么说,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本章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八章 请见李推官 反正他他的任务就是找人来完成徐九公子交代的事情,只要最后把事情做得漂亮,找谁来做似乎并不怎么重要。 他便拍了拍王振瘦削的肩膀,丢给他一个金线锦囊,咧嘴一笑:“可以,那你替我办好这件事,至于银子……” 木铁汉话未说完,王振便抓紧了锦囊,急忙道:“多谢大人栽培,银子的事好说……”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将那锦囊塞进袖筒,顺手便从袖筒之中取出一张钱店的兑票来,悄悄的塞进木铁汉的手心里。 木铁汉一愣,摊开手掌看了看,见是一张二百两的兑票,挠了挠头,没明白这是啥意思…… 不是在商量赏金吗,按照梁叛的老规矩要先付钱啊,怎么这人反而倒找钱给自己? 难道他猜到自己带了五百两,先找自己二百两,打算收三百两? 可还没等木铁汉琢磨明白呢,王振便生怕他反悔一样,拱拱手,急匆匆地离开了。 小孟也在挠头,他已经听见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晓得这个王振是呛行抢生意的了,可他没想到抢生意还得掏钱出去。 木铁汉一脸茫然地离开了,小孟也打算回去向陈碌报告,可他刚站起来,就瞧见几个应天府的皂隶簇拥着一位吏从东面走来。 只见那几人走到医馆和茶馆门前,吏在一本册子上记了几笔,一挥手,几个皂隶便抢上前去,将两对封条哗啦啦扯了个干净,随后便跟着那吏转身扬长而去。 小孟只要再次挠头,看看应天府衙门的人的背影,穿过街道,推开了茶馆的大门,然后摇摇头,径直打开后门,一是通知梁叛家里的人两间店铺已经解封了,二是找小铁打水烹茶,开始营业。 …… 南门大街边上的一座茶馆里,王振挥挥手,将潜藏在附近和街上的几个手下叫了过来,聚在一起打开了锦囊。 那锦囊之中只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上元县安家庄,找到两个倭人,问出一个画着三叶草三剑丸的楠木盒子的下落,二十三日酉时三刻之前送檀木盒子至大同楼收讫。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茫无头绪。 这张纸条上线索倒是不少,但是第一条就把人给难住了。 上元县安家庄是个甚么地方? 看这名字,好像是城外的哪个庄子,但是上元县城外地方那么大,北抵长江,东至句容,要上哪里找一个安家庄去? 况且这上面还有明确的时限,二十三日酉时三刻,今天已经是二十一日了,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要找这个地方尚且不知找到几时! 王振抿着薄薄的嘴唇,一时有些踌躇。 这时有个人捏了捏那锦囊,惊道:“王主事,里面还有东西。” 王振一喜,连忙抢过来伸手去掏,果然又从当中掏出一个纸条来,展开之后,就见上面写着:安家庄之所在可从崇佑二十 九年火灾卷宗当中查得。 王主事眼睛一亮,连忙将那纸条捏在手里,霍然站起身说道:“恰好院新晋收纳了一位应天府推官,本官这边去调阅卷宗!” 说着便走出门外,往应天府衙而去。 …… 应天府衙,推官李梧还坐在他的公廨之中,但是没有在办公务,汪通判手里那点工作其实有很多是跟他自己分内的事有所重叠。 毕竟两个职位都是应天府的佐贰官,应天府三个通判又没有任何分工,其中两个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连死活都不知道,所以都是管这一大摊子的事情,职能上自然就有诸多重合。 加上李梧的处事能力本来就强,三下五除二搞定了汪启德留下来的摊子,便屏退左右,派人叫了自己的儿子李伉过来。 此时父子两个就隔着一张公案对坐。 李梧一边翻看从汪启德那里拿来的几分通判官署日志,一边头也不抬地问:“士节,你和那位梁叛接触过几次?” 李伉的表字“士节”,当年李梧给李伉取名的时候,便引用了《吕氏春秋·士节》中的“养及亲者,身伉其难”。 这是希望其子能有北郭骚的气节操守,所谓士节,就是丈夫之节操。 不过李伉混到现在,显然没能达到北郭骚的标准,更加谈不上晏子之流了。 好在李梧最近看自己的儿子好像颇有悔改之意,也算是一份安慰。 李伉待在这间阴森森的公廨之中,只觉浑身都不自在,再加上面前就是他爹,心里愈发惴惴。 他缩了缩脖子,迟疑地道:“也没见过几次,赵小侯跟他比较熟,上次赵小侯被人绑架,好像就是梁叛将他救回来的。” “哦?还有这种事?”李梧放下那本日志,心里琢磨,没想到梁叛与郃阳侯家还有这段交情。 他沉吟一声:“那你说说你 对他的印象。” 李伉眨眨眼,想了一会儿,在心里措辞半天,才道:“这个人,好像挺神秘的,总觉得看不透他。上次在江宁县,这个人说是张知县的属下,可是那张大人好像反过来要听他的话。那个赵小侯说起他也是梁五哥长梁五哥短的,似乎也很怕他,反正这个人跟孩儿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李梧双眼望着屋顶,半晌没有说话。 其实他也没在思索甚么,只是要好好消化消化自己儿子刚刚说的话。 他对梁叛这个人印象很浅,没有多少认识,甚至连交谈都没有过几句。 只觉得这个人很有一些胆气和本领。 今天听了李伉对梁叛的印象,心里对梁叛便又多了几分认识。 就在这时,外面有他手下的吏回报:“大人,有一位工部营缮司的王主事请见。” 李梧皱了皱眉,他倒是知道营缮司这个衙门,但并不认识哪个的王主事。 工部营缮清吏司的主事也不是一个,而是有三人。 因为南 京这里宫殿、陵寝、城垣、仓库、营盘和皇家寺庙甚至多过京师,所以南京这边的一套班子当中,纵使别的衙门和官职相对京师都有所裁减,但工部有很多司局却是满员甚至要增员。 营缮司的主事便是三人满员。 李梧因为年前应天府二堂修缮的事,和营缮司另一位主事打过交道,却不认识这个姓王的。 他便对李伉叮嘱一声:“你多和赵小侯接触接触,想办法通过赵小侯认识一下梁叛,不过你们虽是同龄人,你却要对这个人多多尊重,不要成天嘻嘻哈哈不成个体统!” (本章完)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四十九章 李梧的拜会 老子教训完儿子,便在公廨中会见了这位不曾闻名更不曾见面的王主事。 王振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李梧心里嘀咕:叫甚么名字不好,怎么偏偏和那个死太监同名? 土木堡之变以及英宗被俘,实乃国朝人心中最大的伤痛,这一切都要归咎于那个名叫王振的死太监。 不过他面上仍是和颜悦色地问:“敢问王主事所来有何公干?” 王振是正六,比李梧的推官略高半级,所以李梧还是给予了他足够的尊重。 王主事微微仰着头,淡淡地道:“实不相瞒,鄙人是湖溪院门下,既然李推官有意为我院效力,今日恰好便有一件事,要请李推官帮忙。” 李梧见他态度有些倨傲,说话也不怎么客气,心中虽然不快,却还不至于发作,毕竟不久前还在思量着如何还给梁叛一个人情。 现在这王主事找他办事,即便态度不好,却也正是求之不得。 李梧便不去和这人计较到底是“合作”还是“效力”这种口头上的分歧,只颔首道:“请吩咐。” 王主事道:“请李推官拿一份崇佑二十九年的火灾卷宗来,鄙人有一件事情想从中查一查。” 李梧微微皱眉,仍尽量以客气的语气问道:“请问阁下想查何事?” 其实王主事并不想让李梧知道自己要查的内容,虽说他认为面前这人已经“投诚”于湖溪院,但他对这位新来的“朋友”并不怎么信任。 于是王主事勉强笑了笑,婉拒道:“请把当年的卷宗调来,鄙人自己查好了。” 李梧眉头越皱越紧,正色道:“朝廷的规定:如果本府以外的同僚想查卷宗,那必须是以衙门的名义对公查阅,有公文具结方可。” 王主事有些不高兴,他觉得这位李推官似乎没有把他这位湖溪院的人当成“自己人”。 不过不高兴归不高兴,事情终究要办,他便将“安家庄”这个地方说给了李梧,让他代为查看一下具体的地址。 李梧正要去照磨所查那份崇佑二十九年的火灾卷宗,可这王主事记着蔡桑梓的吩咐,要他尽快将梁叛手上的关系都拉拢到自己的手上。 于是他便多说了一句:“李推官,以后阁下与湖溪院的往来都由鄙人负责对接,那个梁叛已经被我们院开除了,此人的事,李推官以后不必理会。” 李梧身形一顿,随后便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他离开公廨之后,先到户房询问了那个叫安家庄的地方,户房一位老办倒是真有几分印象,而且告诉李梧这个地方具体在哪已经忘了,不过一定是在城里,而不是如平常人推测的那样,是在城外。 他接着便去照磨所调阅了那份卷宗,果然查到一个崇佑二十九年立春前后,在城西三茅宫一带,就有个地方失了场大火,一夜之间前后十余间屋子烧成白地,那地方就叫做安家庄。 那安家庄的“庄”并不是农庄村庄的意思,而是饭庄。 而且这安家庄是个很大的饭庄,当年那件事又大,时间间隔又并不长,李梧相信即便不用调查卷宗,而是现在去三茅宫找人打听,也能问得到的。 事实上到照磨所之前他先去户房询问本就不对,应该到刑房去,因为当时那个失火的案子应天府刑房前前后后查了有半个月,刑房的办绝对还记得。 李梧此时看到卷宗以后,脑子也转了过来,又调了那一年刑房的卷宗,然后找到这件安家庄走水的案子,用纸抄录下来,再跑了一趟刑房,对照卷宗的记录,找到当年处置这件事的办,又细细地问了一遍。 这才知道当时安家庄一场大火烧得挺蹊跷,有人曾在失火之前听见过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等到那庄子烧尽了,却并没有事主前来报官。 应天府起初怀疑是有人为纵火的嫌疑,于是查了半个月,没有甚么线索,反倒空耗了许多人力。 当时负责这件事的汪启德考虑到反正也没人来告,干脆就将人撤了出来,写了个“误将爆竹当成柴火塞入后厨灶膛之中,引起爆炸失火”的结论,便将这个卷宗结案封存了。 不久之后安家庄原来的主人便将烧掉的房屋重建起来,只是不再开饭庄了,安家庄这个地名也就没人再用了。 离开刑房以后,李梧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公廨,而是带着抄录的材料,径直离开了府衙…… 至于王主事? 李推官还是那句话,他并不认识这么一号人物。 …… 户部街俞府内,梁叛从俞东来房中为数不多的正经里翻到一本《剪灯新话》,是一本短篇集,洪武年的抄本。 冉清这会儿在给两个小鬼上课,没工夫陪他,他便只好躲在房里打发时间。 俞管家上午又出去打听了两趟,局势没有 任何变化。 南京城内十三门仍旧堵着,奇怪的是几个衙门依旧没有动静,好在那帮文人也还保持着静止对峙的状态,除了中兵马司那里,城内别处还没有发展出更多的过激行为。 隔了一会儿那俞管家又出去探了一遍,这次却有些不同了——刚开始表现很强硬的中兵马司顶不住压力,把抓来的那二十几个生员悉数释放。 中兵马司指挥范大成原本已经倒塌的“无胆三英杰”人设,终于又重新树立起来。 《剪灯新话》里的写得神神叨叨的,梁叛刚刚看完第一篇《水宫庆会录》,外面就有下人来报,说有一位姓李叫李梁吾的人来拜。 梁叛知道李梧的表字就是梁吾,心中纳闷,不知李推官突然亲自前来找自己,所为何事。 至于李梧能找到自己的住处,这并不奇怪,因为昨天他让丫头给李梧传信的时候特意留了自己的地址。 把人迎进房来,见礼毕,李推官随口说起路上见到中兵马司墙壁上被涂画的惨状,心有余悸地对梁叛的提醒道了谢。 随后便取出他抄录的东西,递了出去,说道:“梁百户,请你过目。”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章 湖溪书院的错觉 “这是……”梁叛一边疑惑一边将几张纸接了过来,认真地翻看了一遍,才抬头问:“李推官,为甚么会突然查这个安家庄?” 李梧将那王主事来找自己的经过说了,最后问道:“你老兄已经不在湖溪院了?” 他说得还比较委婉,没提“开除”一类的字眼。 梁叛倒是一愣,倒不是为了湖溪院开除自己而惊讶,而是“湖溪院”这四个字让他一时转不过脑筋来。 ——我是湖溪院的人? 他挠挠头,对这个说法很是不以为然。 要说他跟湖溪派是合作共赢都算抬举那帮人了,明明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而五的给他们帮忙擦屁股,要不是看在银子和吕致远的面子上,他早就对张守拙那帮人放弃抢救了。 怎么到了这帮人嘴里,自己就变成他们的手下马仔了? 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而且他也不记得自己甚么时候递交过入院申请,也没收到过录取通知,陈碌更没让自己背过甚么章程、搞过甚么宣誓,连个欢迎仪式和内部聚餐也没有。 湖溪院的人他顶多也就认识陈碌、万端、张守拙、李裕、冉佐、赵元夔、钱申功这几个,还没漕帮的熟人多! 李梧见他沉着脸不说话,还以为是骤然受到打击,心里难以接受,便安慰道:“宦海浮沉,历来如此,所幸你年纪尚轻,仍有数不清的机遇。况且以我愚见,这湖溪院已有日薄西山之势……” 梁叛惊讶地看着李梧,见他说得诚恳,心中不但没有觉得是交浅言深,反倒颇为感激。 他不等李梧说完,连忙拱手制止了,笑道:“李推官,多谢多谢,不过此事颇有误会,我本来也不算是湖溪院的人,至于陈碌他们,有的是私交,有的是合作关系,其他甚么王主事、李主事的,根本就不认识。” 李梧讶然道:“你不是湖溪院的人?” “不是,我一个闲云野鹤,哪里会跟甚么院扯上关系。” 李梧有些将信将疑,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他道:“既然没打算帮那王主事找,便没有多问他们找这安家庄的原因。如果梁百户你感兴趣,可以自己调查看看。” “李大人费心了,不问是对的,没必要跟这些人牵扯过深,这些甚么院、派系最好都不要指望,这些人跳得越凶死得越快。像湖溪院这种半死不活的又没啥意思,规矩多、实惠少。” 李梧没想到他能说出这句话来,虽然话说得有点狂,但是极对他的脾气。 他李梁吾做官这么多年,既有操守又有能力,想要依附于人有的是愿意接纳他的,可他始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这次和湖溪院走得近,也完全是因为梁叛的原因,存了一个投桃报李的心思。 其实也是由于这两次京察考评始终优秀,却一次次没有结果,导致李梧有些灰心丧气,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动摇。 此时梁叛几句话说到他的心坎里,李梧便忍不住想和梁叛就这个问题深谈深谈了。 他用了几分请教的语气问:“梁百户,没想到你的看法如此不同,可不依附权势,或结社抱团,又如何得到晋身之途?” 梁叛笑道:“李大人如何恁的看不穿,这天下哪有白吃的好饭,如果靠着社团和学派的势力升了官,那么这个官就是别人给的。 “你便不再是为自己做官,而是为别人做官。以后一言一行都要以社团和学派的利益为重,做任何决定都要先顾虑别人,那还有甚么意思啊?” 说着他给李梧续了一杯茶,说道:“如果能做诸葛亮,那便累一些也罢,问题是往往做不成诸葛亮,最多做个田丰,又心累又委屈。何必呢,人皆可以为尧舜嘛!” 李梧明显被他说动了,蹙眉沉思了一会儿,点头道:“不错,有道理。”但他也有不同的意见,“不过倘若真的看出了朝廷和国家的弊病,也未始不能纠集志同道合之辈,创立社团,弘扬精神,以图改革罢?” 梁叛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这是个问题,但李大人有没有想过,一个国家从开国到没落,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弊病,可你至今见过哪个社团、学派的思想和主张是有所转变的?我觉得一个不能跟随时代发展而进步的团体,是很快就会落后的,跟随这种团体没有任何意义。” 听完这些话,李梧仿佛得到了某种启发,他眉头皱得更深,显然所思考的内容也在更加深刻。 隔了半晌,他问:“那湖溪院似乎明显不及十年前的风光,是否也已落后了?” “湖溪院?”梁叛摇摇头,“他们不是落后,他们的路线根本就是错的。清丈田亩这种事,是一剂猛药,要想成功就得彻底破坏现有的土地结构,这种改革必须是自上而下的。 “但是湖溪院那些有资历也有能力的 老先生们,无一例外地放弃了进入中枢的机会,反倒专注于发展地方的势力,完全本末倒置了。” 梁叛觉得湖溪派那些所谓的旗帜人物没有一个是合格的,一个个到站就想着升一级养老退休,然后回到院里倚老卖老指手画脚。 没人敢趁着威望和资历都在巅峰的时候,站出来挤入内阁中枢,扛住最前端的惊涛骇浪,后来者又如何前赴后继地顶上去打开一条康庄大道来? 割腐肉、剜毒疮式的改革需要付出大量的鲜血和牺牲,可是到现在梁叛只看到一个人牺牲了自己,就是吕致远。 除此之外只有一个李裕还算得上有勇气敢担当。 然而吕致远这个真的猛士并没有唤醒更多的人。 因为那些人还有一个南京。 梁叛在心中叹息。 南京是个好地方,让湖溪院有了一个孕育生命力、培养中坚力量的基地。 南京又不是个好地方,它的存在给了湖溪派一块遮羞布,让他们有了退路,也有了幻想和错觉—— 他们以为自己还牢牢占据着一个京城的半壁江山。 锦衣大明 htmlbook86882index.html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一章 安家庄 可留都毕竟不是真正的京师,皇帝不住在这里,内阁也不在这里办公。 现在文伦一倒,就连南京的这半壁江山也坍塌了大半,只剩下一片透风漏雨的残垣断壁了。 湖溪派现在连一个养老的正二品都没了。 就这样有的人还在得瑟呢…… “不过呢,要想从地方开始倒推,也不是不可能,但也不是自下而上,而是平行推进。” 梁叛认为自己刚才说的有些绝对,所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李梧还在思考他刚才说的话,思考“自上而下”的事情,现在又听到一个“平行推进”的话,忙问:“如何平行推进?” 梁叛摸摸鼻子,让李梧自己去想。 他终究还是没敢说出“地方割据、平行政权”的话来。 这些话换个简单直白点的词其实就是——造反! …… 安家庄现在的一片建筑被分成了三个部分,除了一个茶楼和一个南北洋货店以外,最占地皮的便是一片存货的仓库。 安家庄的主人没有甚么可以纠察之处,只是个普通的徽州商人,至少表面上如此。 当年失火的时候应天府也例行调查过,也召见过,根据当年的卷宗来看,并没有发现甚么破绽。 送走李梧以后,梁叛没有急着去安家庄一探究竟,他一直等到夜里,才换了一身黑布衣裳,悄悄潜入了占地最大的仓库。 如果安家庄这里有甚么猫腻,那显然就在仓库之中。 不过梁叛没有精致闯进最核心的区域,也就是最当中一间片石砌筑的库房。 他这次没有直接寻找最高点进行观察,而是在一处最隐蔽的角落,静静地等待。 因为此处地势开阔,四面都有住家店铺,这些地方还都有人迹活动,躲在最高处很容易被人发现。 刚才一路行来的时候,因为还没到夜禁的时辰,路上还有一些稀稀落落的行人。 梁叛很明显能感觉到街上的行人一个个都是行色匆匆,脸上无不挂着淡淡的忧愁之色,显然都对眼下南京城的前景感到担忧。 他藏在一个简易货仓之中,这货仓并不是真正的房屋,而是效仿北城板仓的大库,四壁屋顶都用木板搭建,随时可以拆卸重组。 十几堆码放得超过一人高的货箱,还算整齐地堆在这座板仓之中。 梁叛找了个干燥干净的所在,静静坐着,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 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此处堆放的货箱之间有很多拐角过道,即便有人进来找甚么东西,他也可以在这些过道之中快速转移,隐藏自己。 他抬头看看四周,前面一排是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大箱子,每个箱子都有近一米高,三个一摞,一共是两摞六口箱子。 这些大箱子一看就很有分量,他用手轻轻推了推,果然纹丝不动。 身后则是一些旧木箱,有大有小胡乱堆叠着,有的甚至连个箱子也没有,只用木板简单钉了个框架,将东西固定在了框架之中。 梁叛正要找几个容易打开的箱子查看一番,就听两个脚步声缓缓走进,随后便有人推开了这座板仓的门,还有个人说话:“哼,南京这些衙门老官还真能忍,到现在也没有出动人手去对付那些酸子。” 语气十分不屑。 另一人冷笑:“都在等旁人动手,谁也不想跟这些酸子较劲,惹一身骚。你不看中兵马司有多惨,已经一整天没人敢出来巡街了。” “嗯,没有中兵马司,街面上那些金陵社的书生胆子越来越大了,给堵在十三门的送水送饭,交班轮换,都是大摇大摆的,生怕旁人不晓得他们。” 梁叛听那两人在门口第一排货架边上便停了下来,也就没有起身转移。 大概是使用频率最高的货都放在最外面,里面反倒鲜少有人进来。 那两人一边闲扯,一边在货架边上翻翻找找。 梁叛听见“叮叮当当”几声,有个铁器掉落下来,在货架上弹了几下,落在地面上。 其中一人一边弯腰捡起来一边粗着嗓子道:“对面的酒楼已经歇业了,不知这城门还要封到几时……呼……还好没摔坏,把这个也拿过去罢。” 另一人道:“应该不会太久了,听说城里但凡有点门路的,都开始走关系过问打听这件事情,并且已经有人出面督促解决——毕竟当官的也要吃饭,也需要城外送进来的米面菜肉!” “嗯……行了,走罢,快把这几个东西拿过去,那个倭国匠人脾气大,上头要我们好生伺候着,不要又让他等急了。” “嗯,等他做好这一本,一等城门开了,便将做好的四杆一齐带出城去试试,尽快把结果回报给上头。” “啧啧,如果真有那个倭国匠人吹得那样玄乎,这东西可真是个宝贝了!” “只是可惜太少,不然……” 两人说着很快离开了板仓,关上门便快步走远了,根本没发现这板仓之中还藏着一个人。 梁叛心中暗暗纳闷,这俩人说的是甚么东西,怎么成了宝贝? 还有那个倭国匠人,又是甚么来头?在做甚么东西,做出来还要拉到城外去试? 不知道为甚么,梁叛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蒸汽机车,但是他瞬间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这台荒诞了,而且刚才听那人说的量词单位是“本”。 那么是书? 如果是书的话,又何必拉到城外去试呢?书有甚么好试的! 梁叛忽然想到在日语中“本”有“根、条”的意思,特别用作长条形物体的量词,比如香烟、比如棍子,或者长枪。 日本战国时期有很多“一本枪”、“三本枪”、“七本枪”之类的称号,大多是指某一场战役中表现出色或立下战功的几位将领,有时也会变成类似“五虎将”性质的固定称号。 比如“贱岳七本枪”,在贱岳之战后依旧保留了这个称号,成为了丰臣家优秀将领集团的代称,丰臣秀吉进攻朝鲜时这些称号还是沿用了下来。 虽然倭人在这场“庆长之役”中输的很惨,贱岳七本枪也仿佛把朱枪都忘在了贱岳的战场上…… 但是不论木棍还是长枪,甚或擀面杖,都用不着到城外去试,况且一杆长枪即便做工再精良,也不过是一杆长枪而已,没必要称之为“宝贝”。 他忽然想到了甚么,倒吸一口凉气,暗道:难道是那玩意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二章 那玩意儿 想到这个东西,他立刻就像屁股着了火一般跳了起来,迅速穿过几排堆叠的货箱,走到最外面的一排货架面前。 进来时没来得及仔细看,此时看去,一个个长条形的木盒,以及口袋绑得严严实实的布口袋,还有几个大木桶。 梁叛伸手在那些布口袋上捏了捏,里面居然都是坚硬的小圆球,但是这布口袋里面衬了许多棉花,所以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伸手进口袋一掏,抓出一把来,竟都是一颗颗做工粗糙的铁弹子。 虽然用肉眼都能看出圆度不够,但是直径都差不多,至于是做甚么用途的,在这个时代差不多已经呼之欲出了! 再打开那些长条形的木盒,不出所料,都是一根根长短相同的铁管,木桶之中所装的东西,梁叛不用看,凑近了用鼻子一闻便已经猜到了——硝石、硫磺。 还有一个木桶当中的东西虽然闻不出味道来,但梁叛也能猜到,那是木炭粉。 好家伙! 梁叛忽然想到刚才躲藏之处的六口大木箱,他连忙回到原处,将最上面一口大木箱子抬了抬,使得那口箱子稍微移动了一点,虽然仍旧沉重,但所幸还没重到他无法撼动的地步。 他正打算找个东西垫脚,却忽然听见外面骤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声。 紧接着远处一声大喝:“甚么事!” 左近一人叫道:“大头领,我们在街口的哨子不见了!” 那老大连忙下令:“长三,你带人戒备!其余人都给我到石屋来守着!” 整个仓库范围内的脚步声立刻就变得杂乱起来,但是乱中有序,梁叛躲在这个绝对安静的空间内,能够很清楚地听见外面不断有人在一层层地下达着各种命令。 听脚步声,周围最少有四十号人,梁叛凭借直觉预感到会有人进到这座板仓来查看,立刻换了个地方藏身。 他刚刚掩藏好身形,这板仓的木门便立刻被人推开,有两人走进来朝所有的过道挨个扫视了一番,梁叛只得不停地变换位置。 好在这两人看得匆忙,很快略过了梁叛所藏之处,走到了最后一排,突然其中一人停在最后那六口箱子跟前,皱着眉看了半晌,嘀咕道:“你看最上面的箱子是不是被人动过?” “少疑神疑鬼了,这里哪有人进来?” “可大头领千叮万嘱,这几口箱子碰也不能碰的,万一……” “哪里有甚么万一,快走罢,外面不知有多少人闯进来,可别是锦衣卫的,最近南京锦衣卫不知吃错了甚么药,凶恶得紧!” 恰好外面传来一声吆喝:“点子从北面摸进来了!” 那两人连忙提了刀奔出去,还不忘将板仓的木门锁上。 梁叛这才从藏身之处出来,对那六口大箱子愈发好奇。 趁着外面一阵乱劲,连忙找了垫脚的东西,将最顶上一口箱子慢慢挪了下来。 箱子里的东西应该是码放得十分扎实,梁叛搬下来的时候险些将这箱子翻了个个儿,也没感觉到里面的东西有甚么松动摇晃的迹象。 他将大箱子用膝盖顶住,轻轻放在脚边,迅速掏出匕首隔开了包裹的油布,露出了一口看着便十分结识厚重的大木箱子来。 这箱子长度约莫在一米七到一米八之间,比梁叛的身高略缺一些,唯一不好的是,这箱子并不能轻易打开。 因为在箱子口的锁扣上,正挂着一把黄灿灿的大铜锁…… …… 安家庄仓库外面,一个裹着黑布头巾的汉子提着刀,紧张地看向那黑洞洞的巷子口,对旁边那位头带纱帽的男子道:“王主事,情况不妙,我们摸进去的人被发现了,里面看来人手不少!” 王主事冷笑道:“老许,你好歹是个把总,怕怎的?你们可是正经营兵,难道对付不了几个看家护院的打手?” 许把总皱眉道:“这种事何不请锦衣卫帮忙,我听说陈千户的手下能人众多,有个姓梁的,要论潜行刺探,不输那杀神萧武……” 王主事有些不高兴地道:“我们这里有百十号人,难道不如一个梁叛?这次可是徐九公子的请托,那个楠木盒子一定要拿到手,这是丛老亲自下的命令,对我们湖溪书院来说至关重要!” 许把总只好咬着牙,亲自带了一队人跟上去,喝道:“敌人都吸引到北面来了,叫南边埋伏的弟兄冲进去!” …… 北面已经打了起来。 梁叛没工夫理会,他从腰间的针筒之中取出两根黑针,在那铜锁的锁眼之中轻轻探了探。 好在这铜锁的锁芯构造并不如何复杂,他稍稍使了点巧劲,便将那锁芯给捅开了。 梁叛迅速伸手一抄,将弹出来的铜锁芯抄在手心里,防止这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声响。 接着便摘了锁,轻轻放在一边,然后他盯着那口箱子的缝隙,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手伸向大箱子的锁扣,缓缓打开了箱盖,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两千多个粗细相似的竹筒! 这些竹筒一共码了三层,每层七百多个,都用穿绳的盖子牢牢盖着。 梁叛随手打开几个,赫然发现这些竹筒之中所装的只有两样东西——铁弹丸、火药。 然而最让梁叛感到窒息的是,那箱子的盖上,用三根皮带牢牢固定着一支打造极其精良、外表簇新的鸟铳! 梁叛割断皮带,将那支鸟铳紧紧握住,铳管加木床长五尺,重七斤半,沉甸甸地压在手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 倒不是因为他发现了甚么了不得的宝贝,而是他在穿越来这个世界以后,第一次触碰到与原来那个时代接轨的事物——热兵器。 他迅速爬上剩下的五口箱子,将最上面的一口直接打开,箱盖上也有一支一模一样的鸟铳。 梁叛将几个箱子一一搬下来打开,取出了所有的六支鸟铳,然后在板仓之中找了一块大毡布,将这六支鸟铳全都裹了起来,用绳索上下扎束,背在了背上。 六支鸟铳不过四十多斤,对他来说并不算太沉重,他训练的时候曾经挎着二十五斤的JS 12.7MM狙击步枪加上弹药补给一共四十二斤徒步越野五公里。 所以这种重量背在身上带给他的只有熟悉感,而没有带来很大的负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三章 营兵强攻 这可是真·宝贝! 别说六支,就算六十支也要给它扛走了。 不拿白不拿! 梁叛还找了个口袋顺了几十根装着火药和铁弹丸的竹筒,然后他便在板仓之中静静地等待。 北面的骚动很快就平息了,摸进来的那几个人显然不够看的。 梁叛压根也不必亲眼瞧见,他就在这板仓里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这是个声东击西之计。 他这时倒有些好奇了,外面来的肯定是湖溪书院的人,那王主事即便没有在李梧哪里得到安家庄的信息,也能在上元县的卷宗里查到。 但湖溪书院又是出动了哪里的人手来这里? 难道是锦衣卫?还是哪个衙门的差役?或者是在江湖上找的帮派打手? 北面安静了那么一刻,梁叛听见一人说道:“奇怪啊,就这么几个人?” 很快就有个人反应过来,叫道:“不好,中计了!快、快、快……” 十多个人哗啦啦地都朝南边奔去,梁叛已经隐隐听见那里传来几声惨叫,只是不知道发出惨叫的是这里的护院,还是攻进来的人。 但是这板仓之中已不是久留之地,他趁着南面混乱,悄然走到门后,轻轻一拉,木门外面的锁链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确实锁住了。 但是身后有个窗户扳是从里面上闩的。 梁叛开了窗,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便宛如一只狸猫轻身一纵,融入了板仓外的夜色之中。 …… 安家庄仓库南侧,是一条与茶馆相夹的巷道。 仓库的侧门已经被营兵的斧、锤给砸成了稀烂,但也留下了十几具尸体,里面的护院比王主事和许把总想象当中还要顽强得多。 院子里静得吓人,好像根本没有人在黑暗之中等待着他们。 许把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很清楚这完全是假象——刚才院里那群人凶神恶煞的神情和杀人不眨眼的狠辣做派,仍然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的人一连攻进去两次,第一次已经冲进了第二层院门,却被里面五六个人拼死杀了出来。 第二次却是里面有大队人马赶到,营兵不加防备,冲进去中了埋伏,进去二十多个最后只有不到十个人退了出来。 许把总看看身后举着火把的营兵,火光之下个个脸上都有几分迟疑慌乱的神色。 对于他们绝大多数人来说,这还是第一次经历厮杀场面。 但这已经是他这一营里仅剩的青壮“精锐”了…… 许把总心疼地对王主事道:“大人,还是向陈千户借兵罢,如果只靠我们一味强攻,伤亡难以估料。恐怕……” 王主事阴沉着脸,不快地道:“我看里面也不过十多二十人,你的兵数倍于敌人,只要拿出几分悍勇之气来,破敌不过反掌之间,何须向旁人借兵?” 许把总看看那深渊一般黑暗的东口,再看看左右胆气并不是很壮的营兵,终于在王主事严厉的目光逼视之下,开始组织第三波人朝仓库之中进攻。 二十名营兵举着有些破旧的盾牌站好了方阵,在一名哨官的指挥下齐声呼喝,给自己壮胆,刀矛齐出,严阵以待。 后面弓手弩手则不停地向门内散射,以压制敌人。 许把总眼看接连两次攻不破一个民宅的侧门,这一次不敢怠慢,看看方阵集结完成,没有直接下令强攻,而是发出一连串的号令。 他在二十人的方阵后方又布置了第二、第三个梯队,不带盾牌,只带弓弩和佩刀。 只要盾牌方阵突进第二道围墙之中,这两个梯队便迅速贴着围墙内侧向左右运动,拉开战线,以人数优势取胜。 那名带队的哨官听见号令,以及自己队伍后面刚刚集结起来的两个小队,看向黑黢黢的门洞,略一犹豫,大叫一声拔刀直冲而入,一时间喊杀之声充斥与巷道之内,二十名营兵举着盾牌紧随其后,一窝蜂涌入了侧门之内。 板仓中的梁叛得了这一批意外收获以后,本打算趁着难免混乱,立刻离开此地的,以免节外生枝。 但是他忽然听到许把总喊出来的一声声号令,心中一动,这可不是锦衣卫的号令,也不属于其他卫所的卫军,更加不会是甚么衙门的差役,倒像是城北的营兵! 梁叛暗暗惊讶,心想这湖溪书院还真有点儿底蕴,居然能够调动营兵过来,看样子人数还不少。 听着外面的动静,简直像是在攻城拔寨! 但越是这样他越是纳闷,他觉得湖溪书院要找安家庄,大概是跟这几条鸟铳有关,可不就是找几条枪吗,用得着把人整个地方推平了? 这种事找陈碌随便派几个斥候总的人过来,这板仓又如此显眼,还怕找不到里面的鸟铳? 别说只是六支鸟铳了,那些斥候总的人能悄无声息地把六口箱子全给弄回去。 可南面的营兵没有这么轻松,他们刚刚在第二道院墙内站稳脚跟,准备沿着墙壁朝两边运动。 谁知这两面各有一座二层小楼,此时楼上窗子打开,七八个火球从楼上扔下来,一起滚到墙角,将两个小队正在沿墙运动的二十人照得无所遁形,那楼上的人立刻弯弓搭箭,毫不留情一连射杀数人。 许把总见一个小小的院落居然久攻不下,心中已颇为焦躁。 他现在已经能够大致估算出院里敌人的数量,应该在四十人上下,但是对方的防守颇有章法。 七八个人用木板堵门,四人在后用长矛从缝隙中穿刺伤人,如果堵不住也不恋战,立刻退进院中,再由藏在暗中的十余人不断转移位置,以弩箭骚扰攻击。 如果营兵要贴墙运动,则由两边小楼上的人攻击阻挠。 这几个套路十分简单,却似乎是早已演练过的,那些人配合起来如臂使指,毫无阻滞。 许把总双眼急得通红,一咬牙下令道:“里面的弟兄加快转移,不要在原地停留。给我放火矢,把那两座小楼烧了!” 他正要下令其他人一路纵火杀进去,不要留给对方躲藏起来放暗箭的掩体。 这个方案本是对症下药的良策,却被王主事一口否决:“不准放火,我们要找的东西不知道藏在哪里,万一烧毁了如何交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四章 楠木盒子 许把总紧咬着牙,气得将手中佩刀狠狠丢在了地上,只得又组织了两个十人队,催促着填入了战场之中。 眼看营兵的伤亡越来越大,惨叫之声络绎不绝,好在对方也有不小的伤亡,已经有十几个营兵结阵冲进了一片房屋当中,沿着步廊一路追杀进仓库的深处。 王主事在旁看着也是额头冒汗,他紧咬着牙关,心里不住地冒火。 今天他在应天府衙门白白等了一个半时辰,让那李梧把自己着实涮了一回,已经憋了一肚子怒气,此时进攻又迟迟不见成效,心里更是焦躁,忍不住喝道:“不要三三两两的往上派了,叫你的兵都给我杀进去!” 眼前这仓库虽大,但其中的建筑物并没有留下多少展开作战的空间,如果所有人一齐冲进去,站位过于密集的话,很容易被敌人在暗处的弓弩射中。 许把总明知这是下下之策,自然不肯。 可王主事冷声道:“这是国公府徐九公子的委托!徐九公子对我们书院至关重要,书院和丛老的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 许把总抿着嘴,捏紧拳头,来之前许把总已经收到书院的指令,表示此次行动关乎书院之长计,要求他务必听从王主事的命令。 他即便心中千不愿万不愿,也只好硬着头皮将所有人编成四队分梯次进入,并且不断提醒务必分散开快速朝内推进。 他自己也带了四个亲信随后进入院中,近距离督战。 …… 许把总进入第二道院门的时候,梁叛已经远离了板仓的位置,这一次他终于选择了一个高点,是一座二层带阁楼的小楼。 梁叛照例潜入阁楼之中,并且顺利找到了阁楼上的窗口。 望远镜中,许把总已经带着营兵杀进了第三层院落,也就是仓库的最核心地带。 此时许把总手下的营兵已经不足三十人,举着火把分成两路,在夜色之中像是两条细细的火蛇一般蜿蜒包抄进来。 把守仓库的也只剩下十余人,全都退守进在那座石屋当中,窗口处露出四个冷森森的箭簇,远远指着杀进来的营兵。 梁叛用望远镜快速搜寻石屋周围,已经确实没有了任何埋伏,原先守在院子当中的人,已是困兽犹斗,而无回天之力了。 但是他忽然在对面的一座小楼上发现了一个黑洞洞的窗口,窗口中探出一根黑色的铁管来,在夜色之中看不清细节,但是梁叛分明从那窗口之中看见一点星星燃烧的火光。 那火光并不明亮,而且十分微弱,就像是有人在黑暗之中点燃了一根线香,还冒着袅袅的烟气。 梁叛心中微动,从背后取下包裹着鸟铳的毡布,取出一支来端在手中。 之前在板仓之中不曾来得及细看,此时仔细查看枪托外侧的位置,却发现原来这杆鸟铳侧面有个可以勾动的钢嘴,有点类似于现代枪支的扳机。 他对古代火枪没甚么研究,但此时也已明白,这种鸟铳原来是通过火绳点火的火绳枪。 射击之前只需要两只手端着枪瞄准,射击时只要扳动铁嘴,引导挂在铁嘴上的火绳,便可将药室中的火药引燃,而不需要另外手持火具引火。 但是火绳点火有个前提,就是需要铁嘴上的火绳始终保持闷烧的状态,才能随时扳动铁嘴引燃火药。 对面那座小楼上的那点光亮,应该就是火绳闷烧而产生的火光。 换句话说,那座楼上有一个随时可能发射鸟铳的狙击手…… 梁叛不知道这种鸟铳的有效射击距离是多少,但是他看院中那位营兵的把总距离那座小楼大概有一百二十步左右,也就是将近两百米。 不过在他估计,这种鸟铳的有效射程应该不会超过一百米,所以那位营兵把总暂时还是安全的。 但是如果这人继续往石屋方向走的话,就会离那座小楼越来越近。 许把总偏偏就在往石屋的方向走,而且走得很快。 他身前两个盾牌手牢牢替他挡着石屋窗口那几支箭射来的路线,他的正面已经几乎是绝对的安全。 王主事也急匆匆地跟了进来,走在许把总的身后,看着那灯火通明的石屋,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彩。 这时那石屋中有人大声质问:“外面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南京城中擅闯私宅、杀人放火,还有王法吗!” 梁叛虽然离得比较远,却也清楚地听见了那人的声音,正是之前发号施令的那位“大头领”。 不过那位营兵的把总没有回答,答话的是跟在他后面的那位文官。 王主事向前一步,厉声道:“你们手里有个画着三叶草三剑丸的楠木盒,只要你们肯出来投降,交出楠木盒,便饶你们一条性命。” 那大头领沉默下来,久久没有回答。 阁楼上的梁叛也是一愣,他没想到湖溪书院这次的目标并不是此处所藏的鸟铳,而是甚么楠木盒子。 不过刚才那文官口中所说的一个东西让梁叛倍感熟悉——三叶草三剑丸! 他想起来,那是天草芥家族的家纹! 难道那个楠木盒子跟天草芥有甚么关系? 或者这个楠木盒子就是天草芥的东西? 那么天草芥如此反常地在浙江逗留至今,会不会与这盒子有关? 就在梁叛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一声火药爆炸的声响从对面毫无征兆地发起! 梁叛吃了一惊,定睛瞧时,就只能看到一团喷射的火焰发出最后的光亮,倏然隐没于黑暗之中,只剩下漫天腾起的烟雾,和南京城中滚滚回荡的枪响。 铁弹子从头顶穿过盾牌的缝隙,那名营兵把总几乎是应声而倒,就躺在距离那座小楼不足一百米的位置。 后面的文官急忙下令所有营兵杀入石屋,另有两人提刀冲进那座小楼之中,试图抓捕那名可恶的刺客。 然而梁叛看到一个黑影从那小楼之中跃出,背后背着一杆鸟铳,借着屋面和围墙作踏脚之处,身手十分敏捷地蹿入一片建筑群内,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梁叛连忙收起鸟铳,重新背在身上,迅速下了楼,贴着围墙根的阴影,快步向那石屋靠近而去。 等他摸到那石屋背后的时候,营兵已经簇拥着那文官杀进其中,只是又有许多死伤。 梁叛从背后一个极小的窗口中瞧见,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十多具尸体,冲进来的营兵也只有十二三人,围着一个提刀独眼的中年汉子,还有一个身穿麻布衣的光头矮子。 这时梁叛就听那光头矮子对那独眼汉子道:“要不要告诉他们盒子藏在会同馆的桃树下面?” 这光头矮子并不担心泄密,因为那个文官和那些营兵根本听不懂他的话,他说的是日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五至二百五十六章 文明 然而他们没想到,躲在外面的梁叛能听懂…… “不行!”听声音那独眼汉子便是大头领,他用倭话对光头矮子道,“不能说,说了,死。不说,不死。而且,我们不知道,哪棵树!” 这人显然是明国人,日语说得磕磕绊绊,但是那日本矮子听懂了,闭住嘴不再说话。 梁叛见那王主事皱着眉,慢慢挤出一丝笑容,对两个俘虏道:“你们两位不必有所疑虑,只要说出了楠木盒子的下落,本官立刻放两位离开。” 大头领昂着头,淡淡说道:“我们只是看仓库的,不知道甚么楠木盒子,老爷可否告知小的那盒子中装的是甚么,说不定小的们受了启发,便能想起一二来。” 梁叛心中暗笑,这大头领看上去是个强凶蛮横之辈,心思却缜密得紧。 他想套出王主事的底细,要探出是甚么人在对付他们。 王主事自然不知盒中装的是甚么,他黑着脸,一挥手,对那些营兵道:“给我搜,把这片地方全都搜一遍!” 营兵当中一个哨官犹豫着说:“要不要先给弟兄们治伤,还有我们把总,也伤得不轻。” 王主事正要说搜查盒子要紧,但眼光瞥见四周的营兵都警惕地盯着自己,心中豁然警觉。 振武营哗变的事还在眼前,这些当兵的乱起来可比带兵的还要难弄。 他只好指着那名哨官道:“你派两个人,一个回营去调集人手来搜查,还有一个去找医官过来,其余人将这仓库封锁了,不准任何人出入。” 那哨官松了一口气,大声领命。 他不但安排人回营调兵、找医官,还派了两个人四下遗漏和受伤的敌人。 梁叛看见远处有两名营兵举着火把朝这边走来,看来他们是打算以石屋为中心,逐渐向四周清查。 梁叛知道此地不能逗留了,便背着枪支弹药,近百斤的东西翻过墙头,钻进第二层院子当中。 谁知他走没两步,便一脚在草丛之中踢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借着月光一看,居然是一具伏在地上的尸体。 那尸体的背上插着一支弩箭,露出一拃长的半截箭杆,看样子是中箭以后逃出来的。 梁叛正打算离开,却见这人身下似乎还藏着甚么东西。 他将尸体反过来,却见这人怀里抱着的,也是一个毡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事,他心中泛起一股怪诞的感觉,难道又是鸟铳? 连包装用的材料都跟自己不谋而合? 他将那毡布包拎在手里,根本不用打开来看,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又是鸟铳,三支。 他想起在板仓当中听那两个拿货的人说,那个甚么倭国匠人又做了四支,还没来得及出城试枪,如果算上射伤那营兵把总的那一支加上这三支,数量正好。 看来石屋里面那位光头矮子就是这些人所说的倭国匠人了。 会造鸟铳的匠人…… 梁叛摸了摸下巴——有点儿意思! 有机会得把这个倭国匠人弄到自己手里,就算人弄不来,技术也要弄过来。 至于眼前这个逃出来的人,自然是被那大头领指派转移鸟铳的,梁叛在他身上衣兜袖子里掏了掏,大概是逃得仓促,没有携带甚么其他有价值的东西,只有身上的钱袋里装着二十几两银子。 梁叛倒是没甚么心理障碍,直接将银子收了,带上三支白捡的鸟铳,离开安家庄仓库,悄然穿街过巷,回到了户部街俞府之中。 不过他没有径直回房歇息,而是将九支鸟铳和装着弹药的竹筒藏好,便再度翻墙出门,往会同馆而去。 他当然是打算取出会同馆桃树下埋的那个楠木盒子,湖溪书院要的东西,一定不同寻常! 况且还涉及到天草芥,这件事他不管都不行。 因为吕致远的白册还在天草芥的手里。 夜晚的街面上根本就没有中兵马司的弓兵巡逻,只有三五成群的白衣书生大声喧哗着,相结伴从一个个酒楼茶馆之中,带着一身的烟火脂粉气,相继闯入平静的夜色之中。 梁叛穿着黑衣,站在巷弄的阴影之中,看着这些身穿白衣的人身披着月光,脚踩着青石板路,肆意放浪地从自己的眼前经过。 有一个大约是醉了酒,嘴里大声念着:“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然后便走到路边一户人家的街门前,重重拍门,一连拍了十几下,那屋中顿时响起了几声孩童的啼哭。 不过那啼哭声很快便被大人用手捂断在了孩子的嘴里和胸腔中。 几个书生得意大笑起来,另一人高声唱道:“君子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此体信达顺之道,聪明睿知皆由是出,以此事天飨帝……” “哈哈哈哈……” 笑声愈加放肆,远远绕过街角,朝西面去了。 梁叛摇摇头,从巷弄之中走出来,穿过几条街,一路赶到会同馆。 会同馆有段院墙后面栽种了两排桃树,当日天草芥和日本使团所住的地方,就在这两排桃树后面,只要打开窗便可看到桃叶的新芽。 当然了,那是天草芥在的时候,如今会同馆的两排桃树上已经开始坐果,用不了两三个月,便可摘食上面鲜甜可口的蜜桃了。 梁叛轻车熟路地翻墙进了会同馆的桃树林中,那倭国匠人刚才说的不清不楚,只提到会同馆的桃树,可没说那盒子是埋在哪一片哪一棵下面。 他总不能真的掘地三尺,把所有桃树底下都刨个遍? 似乎就连安家庄仓库里的那个大头领和倭国匠人也不知道是在哪棵树下。 他摸着下巴,颇有些一筹莫展。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除非打通礼部的关系,把会同馆这片院子暂时封禁起来,然后多找几个人手来挖。 但是这个动静太大,即便真能通过礼部在里面“封闭作业”,那也很可能暴露目标。 毕竟这会同馆不是寻常地方,礼部不会放任一个不相干的人在里面搞事情的。 梁叛无奈地抬起手掌,在身边一株桃树的枝桠上轻轻一拍,却忽然听见那树枝摇动之中,发出一串“当当当”的轻响。 梁叛大感奇怪,循声望去,却见这桃树的其中一根树枝上,用红线挂了一块小木牌,刚才桃树被梁叛一拍,木牌便在树枝上晃荡起来,时不时碰撞在树干上,发出“当当当”的动静。 奇怪啊,以前来的时候居然没注意到这些木牌。 他伸手将木牌抄在掌心,牌子很轻,木质绵软,像是香樟木。 借着月光看去,只见那木牌上用朱砂写着两个馆阁体的小字:文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七章 令和 梁叛看见这两个字,忽然间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这文明是甚么意思? 讲文明树新风? 还是表示社会发展状态的那个文明? 这时忽然一阵暖融融的夜风吹来,整个桃林都开始沙沙的摇动起来,也同时发出了无数刚才那种木牌与树干碰撞的“当当”声响。 梁叛手中握着那块红线系着的木牌,放眼望去,原来每一株的桃树上都挂着一块相同的牌子,正随着夜风旋转摇晃。 他抓住身边另一棵树上挂的木牌,只见上面写着“天文”二字。 又是一个很有现代感的词。 他一个个地看过去,总算松了一口气,其他的桃树上有的牌子写着“永正”,有的写“长享”,还有“明应”、“文龟”、“延德”…… 等他看到“应仁”两个字的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这些牌子上所写的,都是日本的年号……、 因为他想起那场开启了日本战国时代的“应仁之乱”。 梁叛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突然看到眼前有一棵新种的树苗,长着稀稀疏疏的叶片,其中一根树枝上也挂着一个很新的牌子。 他蹲下身去,看着那牌子在眼前不住地来回旋转,却并没有伸手捏住。 因为他已经看清了上面所写的字:令和。 于时初春令月,气淑风和。 这同样是个年号,但在日本一千五百年的年号历史上还未曾出现过。 这是梁叛当时为了捉弄天草芥说出来的,是五百年后日本德仁天皇的年号。 当然了,眼下的历史已经发生了转变,至于这个年号还会不会出现在五百年后的历史上,此刻尚未可知。 但是梁叛至少知道了一点——这块牌子,一定是天草芥挂上去的。 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和天草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令和”这个年号,即便另外有人听天草芥说起过,也不会写在这块牌子上,挂在这些过去已有的年号中间。 梁叛心中忖度:天草芥挂了个“令和”的牌子在这里,显然就是给自己看的。 那么这棵树自然就是天草芥想让自己找到的一棵。 梁叛掏出匕首,在这棵树苗的四周轻轻插了几下,然后就找到了一块坚硬的地方。 那是一块埋在泥土下面两厘米的瓦片。 梁叛将瓦片掀开,底下依然是泥土,但他知道这不过又是一个障眼法,以防有人无意中发现这块瓦片,揭开之后看到下方所埋藏的东西。 楠木盒子一尺二寸长,三寸宽、两寸厚,用油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埋在瓦片以下十几公分的泥土里。 油纸剥开,露出盒子上精美的雕纹,以及木料之中天然形成的金丝细线。 然而梁叛根本无法知道这个盒子里究竟有甚么东西。 因为盒子上镶嵌着一个十分精巧的锁。 他甚至连撬开这把锁的尝试都没有做,因为没有锁孔,这他娘的是个八卦密码锁! 把盒子砸碎当然更加不可行,谁知道盒子里面有甚么,万一是炸弹呢? 或者里面有甚么“强拆即自毁”的机关呢? 他将翻出来的泥土掩埋回去,带着楠木盒子悄然离开了会同馆。 梁叛没有直接去往户部街,他想回家取两件换洗衣服的。 可是他在经过淮清桥的时候,又遇见了一拨白衣书生,也是在夜晚的长街上大叫大嚷,看样子是往聚宝门去的。 旁边就是贡院,再往前不远是是夫子庙,可这几个书生丝毫没有敬畏之色,一样的肆意癫狂。 此时早已过了夜禁的时辰,不过是一天的时间,这群书生就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了。 梁叛十分厌恶地瞥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却还是没有多事,也没再往六角井去,而是直接回了户部街俞家。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那几个书生在转过贡院街以后,立刻就被几个黑暗中冲出来的人影给按倒在地,当场封了口用铁索锁起带走了。 不单单是在这里,与此同时,在南京城内的数十个角落,都在发生着相似的事情。 上百名金陵社的人在吃过了酒,去往城门“换班”的途中,便突然人间蒸发了。 南京城今晚有好几处城门的堵门人都没有等到替他换岗的“占友”。 相比聚宝门、三山门、通济门这些水路要道和人口聚居之处,明显有些荒凉的清凉门在迟迟等不到人换班的情况下,便更显得有些清凉。 转过半夜以后,夜风渐渐寒冷,这些守了快四个时辰的书生们,只好望眼欲穿地盯着街道的尽头,苦等着那些一袭袭白衣的出现。 可是夜晚的长街上始终没有动静,忽然间不知从何处蹿出几个人影来,远远地朝城门这里丢了几个东西。 书生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啪嗒”、“咔嚓”几声,那几个人影丢过来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脚下,摔了个稀碎。 那些出于本能被吓得后退几步的书生们,见状纷纷大笑起来,他们以为是那些被堵在城里的商贩的恶作剧。 这些贱业营生的小商小贩,也就只能玩出丢鸡蛋这种可笑的把…… “呕——” 一个书生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但是他越弯腰,鼻子就离地上刚刚摔碎的东西越近,那股刚刚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让人作呕的臭鸡蛋味直冲脑门。 这位书生只觉眼前一黑,脚下踉跄几步,急忙扶住身边的一个人,肚子里翻江倒海一般,胃里的东西吐了一身。 这时那几个特制臭鸡蛋的味道终于在门洞之中蔓延开来,更多的人忍不住呕吐不止,纷纷朝门洞外奔逃而去。 不止是清凉门遭到了莫名其妙的袭击,堵金川门的书生被人一连泼了三桶大粪、神策门的被人丢了十几块大石头,七八个人被当场砸中,其中一个头破血流,紧急送往城内就医。 可是这位就医书生以及送他来的几人还没走过一条街,便被黑暗中窜出来的一帮人给强行绑缚抓走了。 金川门被泼了大粪回去换衣服的倒是没人肯抓他们,但是等他们换好了衣服一出门,也被悄悄带走。 …… 陈碌今天没在保泰街自家府邸里休息,他在城东皇城外白虎街南京锦衣卫衙门。 听着门外一笔接一笔不断传回来的“捷报”,陈老板奸笑不已。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聪明了! 还有两人坐在他的对面,一个是中兵马司的范大成范指挥,另一个是南京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康昌年。 康昌年些许时日不见,眼看着憔悴许多,淡淡地瞥了陈碌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这种损招是跟谁学的?你们锦衣卫现在改泼大粪了?” 陈老板长叹一声,故作深沉地道:“唉,没办法,近墨者黑啊。跟梁叛那小子接触多了,难免沾染了一些下三滥的气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八章 和离 康昌年直接朝地上啐了一口。 这陈碌,半个多月不见,越来越不要脸了! 他也不怕把地上吐脏了,反正这是他的公所,今晚他也是因为在这里当值,才能碰到这两尊老神的。 其实值班也就说说而已,实际他是在“避难”。 这公所虽然寒酸一些,糟乱一些,冷清一些,陈旧一些…… 也没甚么不好嘛! 至少比那个沉闷压抑的家里要好得多。 当一个咸鱼一般的中年男人开始主动加班的时候,那绝不是突然就有了上进心,有时候只是因为不想回家…… 好在今天不知道刮了甚么仙风,把陈谦台给刮来了。 当然了,如果中兵马司的范大成没有跟来的话,那就更好了。 康昌年和范大成不是很熟,心里那点子糟烂事,并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诉说。 这时一个南京锦衣卫缇骑所的校尉和一名中兵马司弓兵一起走了进来,向各自的长官低声汇报了他们辉煌的“战果”。 陈碌和范大成都点点头,让两个手下退了下去。 范大成朝陈碌拱拱手:“陈千户,多谢出手相助,感激不尽。” 陈碌也拱手回礼,笑道:“范指挥言重了,我的人不过是丢了几个臭鸡蛋,泼了几桶金汁,算不得甚么,贵司在这种情况下还敢抓人,陈某其实佩服。” 范大成冷冷地道:“夜禁之后,无通关牙牌与有司公干者,不可犯夜,这是朝廷法度。中兵马司依律行事罢了。” 康胖子暗暗佩服,派弓兵躲在巷子里偷袭,给那帮酸子嘴里塞抹布、背后打闷棍,然后直接套头蒙眼绑起来关小黑屋,能把这些无限接近于绑票的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在他认识的人当中,陈碌是第一个,范大成就是第二个! 好家伙,他差点忍不住给范指挥鼓掌。 可康胖子想得远,他有了一个疑虑:“咳咳,你们这么干,就没想过明天会不会有人闹事?” 陈碌压根不当一回事,无所谓地道:“闹事就让他们闹,当官的闹事,锦衣卫查他,书生们闹事,中兵马司抓他——除非他们到城外面闹去,那就无所谓了,全当没看见。” 行! 大明官场第一流氓已非陈谦台莫属! 他康胖子算是服了。 康昌年给两人和自己续了点茶水,三人同时端起茶杯来饮了一口,又同时将杯子放在了桌上。 然后屋里便突然安静下来。 康昌年看着范大成,范大成看着陈碌。 好像都有话要说,好像都不太好说。 不过等到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就都明白了。 康昌年在等范大成先走,他找陈碌有事。 范大成在等陈碌一起走,他也找陈碌有事。 在场三个都是精明不过的人,范大成首先站起来,拱手说道:“陈千户,外面等你。” 说完朝康昌年点了下头,便推门出去了。 范大成的官职虽然远远比不上在坐的两位,但是他有皇亲的身份,也不用买谁的账,所以并没有对康昌年这个从四品官假以辞色。 只是以一种泛泛之交的客气姿态,把康镇抚看成一个同等身份的平辈而已。 屋门关上,隔绝了屋外微冷的夜风,以及深沉的夜色。 陈碌没等康胖子开口,便先问了一句:“康端现在怎么样?” 一说到这个,康昌年便满面愁苦,本来就有些憔悴的面庞,看上去像是骤然间苍老了好几岁。 他只是摇头,叹息一声,又是摇头。 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和离了。” “和离?” 陈碌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地道:“明明是……这……怎么和离?” 这完全颠覆了他的三观。 女子不守妇道、与人通奸,不是应该直接休掉吗,怎么会变成和离? 休妻跟和离完全是两码事! “哪个王八蛋判的?” 他这才想起这个关键的问题。 康昌年摇摇头道:“上元县和应天府先后都是这么判的,应天府是瞿楷定的案。” 瞿楷就是瞿治中。 陈碌皱起眉头,这两个人的底细他很清楚,都是那个人的门生。 “没办法,人家娘家有势力,我们锦衣卫日薄西山,盐务却是如日中天,我们家哪里是对手……”康胖子忧愁之情溢于言表,“只是端儿拗不过气,本来伤了许久,精神便没大好,眼见着又更坏了。” 说到这一档,陈碌也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 那妇人的娘家他知道,是都转运盐使司的彭大使,当年这门婚,那淫妇真正算是下嫁。 不说从三品的官阶大过康家多少,就说眼下朝廷国库对盐课的依赖,在田亩粮税所收无几的情况下,国库的收入已经完全仰赖盐务的进项。 这位彭大使在朝中不但深受庞翀的拉拢和倚重,就连圣眷也正是隆厚之时,凭康家想要跟这位前亲家掰手腕,断然是自取其辱。 好在康昌年似乎并没有完全沉沦于这件事当中,他振作了一下精神,说起了正事:“对了,你们那位梁总旗……” 陈碌纠正道:“现在是百户了。” “哦……该当的!”康昌年点点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意外之色,“他现在手头可有多的公务?” “没有。” 陈碌脱口否认了,但他转念想到,康胖子既然这么问,必有他的用意,便转了一句:“不过眼下有些事确实需要他来办。” 这是一句可进可退的话,全看康胖子自己是甚么打算。 康昌年道:“我想把端儿放到梁百户手下,让他做做事,总好过天天耽在家里消沉。” “就这个?”陈碌奇怪地道,“你把我留下来就这个事?” “嗯,就这个。” “行,我明天派人和梁叛说一声。不过有件事我得提前跟你打招呼,这个梁叛现在已经不是我们书院的人了,你知道的,那几个老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康昌年也是才知道梁叛居然被他们书院给踢了,不禁大皱眉头:“是文尚书?还是……丛尚书?” “丛!” 陈碌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一边说一边摇头。 不提这件事还罢了,提起来就叫人生气! “不过不要紧!”陈碌自己气不过,却反过来安慰老康,“你就让小端跟着梁叛好了,他自己私人也有很多事做,他那盘事做好了未必不比在锦衣卫强——不,我看要强得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五十九章 开工 康昌年不知道梁叛到底在做甚么,但是陈碌对此的评价这么高,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这世上还有甚么是比做官更好的营生吗? “朝廷体制是个金饽饽,可也是个铁笼子,未必在里面就一定比外面好。”陈碌颇有些顿悟的心态,说道:“老子算是看透了,你官儿当的再大也没用,总有人能捏住你的后脖颈,有时候甩掉这身皮反倒轻松自在。 “远的不说,就说当年漕军的景况,你是知道的,比我们锦衣卫还要寒酸得多。从杭州一路北上一路给人拿捏,监军的太监那一关就先不好过,每过一处关卡都要拜一次码头,万一稍稍误了点漕期,就是鞭打杀头的罪过。你再看看裁撤以后,漕帮的日子谁不眼红?” 康胖子听罢,觉得很有道理,但他毕竟还没那么大的魄力,一时间也转变不来固有的观念,他只好道:“先让那个小畜生跟着梁百户再看,年轻人的事让他们年轻人自己拿主意好了!” 其实陈碌和康昌年都不知道,这种弃官创业的行为在后世有个专门的词,叫做“下海”。 陈碌点点头,站起来道:“行,我跟梁叛说一声,不过这小子也没个定处,你明天先让小端到我那里去。” 罢了又安慰康胖子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要操心这么多啦,让家里也看开一些。” “行。”康昌年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有事先走。 屋门再次打开,又灌了一些冷风进来,康胖子打了个激灵,只觉精神一振。 陈碌合上屋门,在不远处的锦衣卫衙门院里找到了背手望天的范大成。 他快步走过去,拱手道:“范指挥久等。” 范大成朝他还了一礼,指着衙门外的白虎街,微微笑道:“陈千户可有兴致安步当车,略走一走?” “好,请。” 陈碌倒是无所谓,他也想听听这位范指挥究竟有甚么事要找自己。 两人并肩出了门,沿着白虎街朝北走,后面远远跟着一长串的扈从,有的是缇骑所的锦衣卫校尉,有的是中兵马司弓兵。 “多谢陈千户赏光。” 两人行走在静谧的街道上,范大成客气了一句,没有直接说有甚么事,反倒先问了一个问题:“有件事不知谦公方不方便指教,你们那位梁百户,与湖溪书院是?” 陈碌心中略感惊讶,不是为了“湖溪书院”这四个字,而是因为范大成居然知道梁叛已经升为锦衣卫百户了。 这件事别说外路不相干的人,就连锦衣卫本卫的康昌年也是刚刚才从自己口中知晓的。 不过他神情依旧很平静,也没避讳湖溪书院的话题,说道:“他原本算是湖溪派的,不过最近……不是了。” “那难怪了!”范大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随后将问这话的缘由解释给了陈碌。 原来他听说梁叛有个甚么“江宁信息咨询服务社”,甚么活儿都能接,恰好他眼下有件十分棘手的事情,便想托到梁叛这个“服务社”的头上。 但是今天他派了人到六角井那间茶馆,却被人拦着,说了一通甚么“湖溪书院”、“梁叛被清出”之类的怪话,还自告奋勇要替梁叛接了他们的委托。 范大成派去的手下不明就里,心想反正找谁办都是办,这人又说的头头是道,干脆就把事儿告知了对方。 那人倒是一口应承,也答应了他们提出来的时间——三天! 范大成之所以找到陈碌,一方面是对那帮自称“湖溪书院”的人心有疑虑,担心他们办不成,还把自己的事情泄露出去;另一方面也是想通过陈碌帮他牵个线找到梁叛,他是真的有点着急,不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家伙身上。 他是打听过梁叛的口碑的,十分不错,办事很利落,口风也很紧,正合他的意,至于是不是湖溪派的,跟他半点也不相干。 陈碌险些给气笑了,刚才康胖子的公所里还说到这件事呢,丛老那帮人实在太不讲究,没想到一出门就听见这么一茬! 这何止是不讲究,直接堵在旁人的店门口,截人的客源,断人的买卖,这他娘的不是下三滥吗? 南京城里最不要脸的商人,也干不出这种缺八代的事情! 丛老头嫌梁叛品行不好,行止不端,偏要把人踢出去,可这帮人自己转脸就干了这种臭不要脸的破事…… 陈碌在心里苦笑:康胖子啊康胖子,你说我是官场第一流氓,这名号我可不敢当啊。 “那帮人啊……”陈碌本来想讥讽两句的,但想想毕竟是自己书院的人,无论如何屁股还是要坐正的,便摇摇头道,“总之我帮你传达给梁叛罢,我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但能找到他。” 范大成感激地道:“多谢谦公,此事甚急,拜托拜托。” “好说。”陈碌道,“明天一早我便派人去找,具体甚么委托,也请给个章程。” “好的。我想请他帮忙找一把材质上佳的倭刀,最好再有一位会使倭刀的高手,最多等到后天傍晚。刀和人各一百两银子,并需替我们牵线引荐,之后的事由我们自己去谈。” 陈碌想起来梁叛自己就有一把倭刀,是从洪蓝埠带回来的,便笑着道:“这事他八成能办,不过梁叛有规矩,要先收钱。办不成他会将银子退回来。” 范大成并不排斥,只是停住脚步,说道:“稍等。” 他向身后招招手,那些弓兵便牵着马一路小跑过来。 陈碌也把自己的人叫到跟前。 范大成朝一个手下示意,那人便立刻从身上褡裢里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蓝布包来,陈碌也叫人接了。 那蓝布包里自然是四大锭银子,一共二百两。 收了银子,陈碌便与范大成道别,各自回程。 …… 梁叛坐在堂院里,手搭凉棚,眯眼望了望东头的太阳,然后捻掉了眼角的眼屎。 他看向坐在面前的段飞,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地道:“呵——啊——那啥,一大早找我啥事儿?” 段飞也被传染了一个哈欠,然后挠挠头,这都辰时正了,还一大早呢? 他哪知道梁叛昨夜干了一票大事,直到很晚才洗漱睡着。 段飞只好将陈老板昨天半夜交代给他的两件事说了——半夜给老板叫起来,他也没睡好啊! “康端?哦,让他来罢,直接去茶馆——解封了吗?” “解封了,小孟说应天府昨天就派人去把封条撤了。” 梁叛伸展了一下筋骨:“好,开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章 闺奁营的小店 陈碌眯眼看了看东头的太阳,半日亭中还有点清晨湿漉漉的潮气。 他坐在平时钓鱼的位子上,抠了抠眼屎,也不看亭子里站的几个人,板着脸不说话。 陈老板是有起床气的! 他昨晚可是与中兵马司合伙干了一票大事,一直到很晚才睡着。 这帮人一天天的没个正事干,恨不得天没黑就上床挺尸,哪里知道他们这种日理万机之人的痛苦? 站在亭子里的人见他不肯配合,也挺尴尬,其中一个咳嗽一声,好声好气地道:“陈千户,我等也是奉了钱镇抚的命,来传个话罢了,要不你老受累听一听?” 这人是钱丹秋身边的一个百户,平常与陈碌这边往来不少,互相都很熟悉,目光逡巡一圈没找到段飞的人,只好硬着头皮直接向陈碌汇报。 陈碌没好气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快说,说完赶紧走,不要打搅老子睡觉。” “是的。”那百户连忙说了:“今早钱镇抚收到守备府的传问,徐守备亲自见的,说城里闹得凶,叫我们锦衣卫尽快放人。” 城门封了两天,最先扛不住的,肯定是人口众多的大户人家。 比如大功坊国公府。 小门小户的就算两天没有菜没有肉,从自家坛子里捞点腌萝卜、腌大菜出来,就着这些,一顿馒头稀粥也就对付过去了。 实在不行和点儿面,烙几张油饼吃,撒点盐,连菜都不用,反正填饱肚子呗。 家里殷实点儿的抠一勺猪油拌一碗白饭,那也是一顿享受! 所以守备府与其说顶不住南京城的压力,倒不如说是顶不住自己家里的压力。 可是……按照他和范大成的计划,只要每天晚上坚持骚扰,用不了两天,那群书生就不攻自破了! 两天时间啊。 问题是,钱丹秋的命令,他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不过……” 就在陈碌准备无奈放弃的时候,那名百户突然道:“钱大人还带来了徐小公爷的一句话,徐小公爷说他可以帮你拖延两天时间,只要你帮他办一件事……” …… 安家庄仓库,王主事看着身边来往忙碌的营兵,第二批来的大多都是一些老弱残兵。 许把总这个营所有的青壮加起来,也就只够凑出一百来号人,可是昨晚已经有七成都丢在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湖溪书院绝大多数都是文人,即便是多年经营下来,能够掌控的军队也是寥寥无几,战斗力更是毫无保障,这次为了完成徐九公子的委托,可以说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好在许把总没有死。 王主事去看过许把总的伤势,左肩膀头有一个两寸深的血洞,伤口附近焦黑一团,可见那鸟铳之利。 可惜第二批来的两百多名营兵已经将此处里里外外翻找了两遍,别说那个传说中的楠木盒子,就连别的鸟铳也没找到一支。 如果能够在这里找到一批同样精亮的鸟铳,那么这次的损失反倒不值一提了。 不过他倒是在一间板仓之中找到了许多火药、铁弹子和鸟铳的零件,多多少少也算是一点收获。 “王大人,又找了一遍,没有。” 这时一名营兵走过来朝他行礼汇报。 王主事眉头紧皱,嘴里阵阵发苦,来回踱着步子问:“地面底下挖过没有?” “有土的地方都挖了一遍,还是没有。” 王主事看看时辰,都快辰时末了,距离交差的时间还有一天半,可关于那个楠木盒子依然毫无头绪。 他嗓子干涩地问:“那个独眼龙和光头审过没有?” 那营兵苦恼地回答:“审过了,独眼的匪首嘴很硬,到现在一个字也不肯说。光头倒是说了一大堆话,可都是倭话,没人听得懂……” 王主事又来回走了两圈,可是心里只剩下烦乱迷茫,根本想不出一点儿可行的主意。 他擅长的是案牍上的工作,这种差事毕竟没有任何可以借鉴的经验。 这时不远处几个营兵抬了个担架过来,王主事也没理会,一直到了跟前,才看见那担架上躺着的是许把总。 他瞧见许把总肩膀上的裹着的厚厚的纱布,皱了皱眉,并没有上前问候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 许把总让营兵将他放下来,然后挥挥手把人都赶走了,才看了看王主事,有气无力地道:“眼下局面,还是请陈千户帮忙……为上,锦衣卫昭狱、昭狱审问犯人……” 他想说锦衣卫昭狱审问犯人最为擅长,可王主事根本就没想听他说完,一摆手打断了他,淡漠地道:“不用说了,我自有分寸。” 或许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太过生硬了,王主事咳嗽一声,努力挤出一个关怀的表情道:“许把总,你好生休养才是,不必操心过多,于伤势不利。” 许把总只好无奈地点点头,王主事便又叫了营兵过来,将他抬走。 许把总一离开,王主事便又陷入了来回踱步以及苦苦思索的困境之中。 …… 梁叛送走段飞,回到院里洗漱一番,见冉清在长廊中给两个小鬼教书,他便叫了丫头,打算回去一趟。 谁知脚还没抬起来,长廊里冉清便叫住了丫头,接着两个女人便躲到角落里,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些甚么。 冉清还不时用目光瞥向梁叛,显得有点紧张和羞怯。 丫头则捂着嘴偷笑了两声,被冉清在胸口捏了一下,这才两手捂着胸老老实实听她说完。 然后两人便道了别,就看见丫头一脸鬼祟的样子,走过来跟在梁叛后面。 梁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多嘴去问,毕竟女人之间总会有一些小秘密的。 他和冉清挥挥手,便带着丫头出门去了。 两人一路走到闺奁营,梁叛正看到上百名白衣书生又将中兵马司衙门团团围住,高升叫喊着“放人”的口号,群情激奋,还有人从地上捡了砖头、瓦片狠狠砸进院中,发出一声声“乒、乓”的动静。 中兵马司大门紧闭,墙壁上还留着昨天被涂写的红字,突然间有人从院里反扔出半块青砖来,险些砸到一名书生,顿时引起一阵愤然怒骂,有人开始冲撞中兵马司的大门,并将更多的东西丢进院中。 梁叛皱着眉头,正打算带丫头尽快离开,却听丫头道:“老板你先等我一下,我有点事……” 说着不等梁叛答应,便一猫腰进了旁边闺奁营中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店之中。 梁叛看那小店的店招:小姐妇人用各等新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一章 你懂吗 店招的字很小,也很娟秀,一点儿也不张扬,似乎并不想让很多的人注意到。 这家店面的大门就和它的店招一样奇怪,门是两扇,只开了其中一扇,就这样还用一张帘子遮着,不叫人看见里面的商品。 左近旁的店铺与它截然相反,一个个大门洞开,恨不能把自家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挂在路人的眼皮子前面,让人看个清,看个够。 只要稍有常识的人都该知道,后者才是正常正确的表现。 梁叛纳闷了一阵,再看看那店招上面的内容,忽然醒悟过来:这家店卖的是妇女的私密物品! 他之所以没有在别处见过这样的店,是因为这种店只会开在两种地方,一个就是专门做女人买卖的闺奁营,另一个就是女人聚集的曲中。 这样的店自然是不能敞开大门让人随便观看的。 但是他很难想象得到,里面会卖些甚么东西。 这个年代又没有胸罩,也没有蕾丝内裤、丁字裤甚么的,更加没有情趣用品,事实上在这个时代,专门为女性个人提供的私密商品应该是相当匮乏的。 至于外用的胭脂水粉、衣着首饰,虽然品类繁多、琳琅满目,但那是因为有取悦男人的需要,而不全是为了女子本身的需求。 想到这里,梁叛突然对丫头要买的东西无比好奇起来。 这该死的窥探欲! 就在这时,丫头抱着一个蓝布包从店里走了出来,有点心虚地不敢看梁叛的眼睛。 “行了,我们走罢。”梁叛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朝中兵马司那里又望了一眼,便带着丫头朝南边江宁县的方向去了。 …… 中兵马司的大院里,一群弓兵站在距离围墙较远的地方,有些心惊胆战地看着院墙上沿。 那里不时便会出现一些石头、土块一类的东西,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然后随机落在围墙后面的某块空地上,或者砸在房屋的墙壁上、门上、窗户上,发出各种叮铃哐啷的声响。 当然了,也有可能直接落在某个弓兵的头顶上。 不远处一个正在坐在地上,满脸是血的弓兵,就遭遇了这种小概率的事件,此时正在垂头丧气地接受旁人的医治和包扎。 正因为发生了这种事,才有人气不过,违背了范指挥的命令,反手从脚边捡了半块青砖,泄愤地扔了出去。 这个举动直接导致他们的大门开始承受起猛烈的撞击。 范大成也在院里,不过他没有看着头顶,也没有盯着大门,而是老神在在地坐在一张官帽椅之中,气定神闲地端着茶杯轻啜细饮。 他也不是全然在专心致志地饮茶,心里也在担心。 不过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被砸伤,也不是大门被撞破,他担心的另一个问题——他这个“无胆三英杰”的称号很可能要挂不住了。 一想到南京城“无胆三英杰”以后要变成“无胆双雄”,他就有些失落。 有个藏拙的名头可不容易啊…… 看看南城的韩国舅,那是个真正精明的人呐,北城那位虽然没有韩国舅如此会经营,但是人家最大的本事就是低调,低调到让人根本想不起来南京城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东城的老周更不用说了,常年不在任上,连家都不在上元、江宁两县的辖区之内。 老周从接到委任的那天起人就没进过南京城,一开始安家在东面的淳化镇,后来往东迁到湖熟,没到一年又再往东迁到周郎桥。 他说他姓周,周郎桥是三国东吴大嘟嘟周瑜所建,是他的本家桥,就该住在这里。 可周郎桥归哪个县辖制? 归句容县。 整个南京城的五城兵马指挥司,只有西城的丁吉原行事高调、不假避讳。 范大成不想和丁吉原这种狂逼大傻的人为伍。 想着这些,他无奈地叹口气,把手一抬,身边十余名弓兵立刻举起手里的弓弩,对准了摇摇欲坠的大门。 不过箭头都被折断了。 其他人也没有带刀,而是拿着木棍或者皮鞭、锁链。 范大成尽量把即将发生的事控制在“打架斗殴”的范畴之内,这已经是他为保住“无胆三英杰”这个名号,所做的最后挣扎了。 …… 南京东城兵马指挥司指挥周通骑在马上,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远远看着前方的高桥门,心里想:原来南京城是这个样子的。 进了高桥门可就是他的辖区了,他做了快七年的东城兵马指挥司指挥,还是第一次距离自己的辖区如此之近。 差点就要考勤成功了呢! 只要他现在催马进门。 不,上班是不可能上班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周指挥接过手下递过来的一条热毛巾,擦了擦脸又递回去,果断下令:“绕路,走安德门进城。那个谁,内城门还没开吗?” 他还没把自己东城兵马指挥司的这几个手下认全,也不知道前面探路的那个小兄弟叫甚么名字。 “回禀指挥大人,还没开。” 这名弓兵有点激动,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大老板。 “唔……”周指挥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就在南城住一晚,你先去找个客栈。” 那弓兵正要遵命离开,却见后面县道上一路扬尘滚滚而来,奔到近前才隐约看见,那也是个弓兵,不过是在后面负责护送周指挥家眷的,不知为何追了上来。 等到那名弓兵驰到近前,才缓缓勒住马,朝周指挥行礼道:“大人,夫人派小的传个话,说带的家什多,人马行得慢,今晚赶不到城里,大概就在高庙留宿了。” 周指挥眉头一扬,问道:“夫人他们现在到哪了?” 那弓兵道:“小的来的时候刚出发不久,这会儿大概才到索墅。” 索墅到高庙有二十五里路,高庙到高桥门这里还有十五里,从高桥门进外郭到通济门,还有近二十里的路程。 如果太太他们今晚宿在高庙的话,即便明天城门开了,他们要想成功进城还得走四十里路。 那几个臭娘们都不肯起早,大队伍又搬箱倒柜的,明天估计也得到了傍晚才能进城。 周指挥心中一喜,对排头的那个弓兵道:“那个谁,不要找客栈了,找个……嗯!你懂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二章 职务互换 他说话说得含含糊糊,那弓兵又不知道长官的脾性,挠挠头,一时不敢确定,只好试探地问:“妓院?” “放屁!”周指挥啐了一口唾沫星子,“也差不多,找个好的。” 那弓兵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但立刻脱口道:“那就潇湘院罢,南城最好的了。” “好好好,快去快去。” 周通连连挥手,看着那弓兵进了高桥门,抄近路往南城去,这才带着自己的小队伍施施然朝安德门绕行赶路。 东城兵马指挥司指挥周通即将进城的消息,还没有传入任何人的耳朵里。 甚至南京城有很多人到今天都不知道周通是谁。 关于这一点,周通本人并不感到沮丧,相反,这正是他所追求的效果。 不过马队大喇喇进城的情形还是引起了路上很多人的侧目,周通仿佛浑然不觉,似乎又不担心自己太过高调了。 从安德门进门,沿着有些破碎的石子路走了六七里,才在聚宝山下看到了那片半掩青山之中的建筑。 经过引路弓兵的指点,周通知道那就是南城最好的妓院,潇湘院,他的脸上便流露出几分兴奋之色。 等到那弓兵又说,这潇湘院不但是南城,便在整个南京城也是排的上号的,特别是院中老鸨九娘,更是色字头上的那把刀,媚得能杀人的! 周通一双眼睛都亮了。 他不断催促着手下快快赶路,终于在他第六次咽下口水的时候,马队停在了潇湘院的门前。 周通下意识地便朝大门上的牌匾望去,的确是“潇湘院”三个大字。 但是因为骑在马上,视线比平常更高的缘故,他的双眼距离那块牌匾也就更近,周通正要下马进门,视线一偏,却在那块牌匾的一角,瞧见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字:代。 周指挥本来已经止不住口水的猥琐表情,立刻随着这个字的突兀出现,而僵在了脸上。 他的眼角难以自禁地抖了好几下,突然左手用力,勒转马头,说了声:“走,那个谁,找个客栈。” 马队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才迎出来的九娘披着一袭淡紫色绣着缠枝纹样的外衣,站在门内有些茫然地看看这些人的背影,皱了皱眉,又转身进去了。 …… “康同志,欢迎你加入革命队伍,我谨代表我自己,对你表示深切的慰问。” 梁叛拉着康端瘦骨嶙峋的双手,摇了好一阵,才勾着他的肩膀把他迎进茶楼中去。 自从在同升客栈与康端联手抗敌之后,他只在三条巷康家的病榻上见过康端一次。 那时的康端虽然精神很差,脸色也十分不好,可身子骨还没有这般消瘦。 梁叛自然能够想到其中的原因,既理解也同情。 康端有些茫然无措地跟在梁叛的身边,任由他带着上了楼,并且坐在了二楼靠里面的一张桌子上。 原本站在一边的小孟立刻上来给梁叛和康端这两位百户行礼。 小铁不是锦衣卫的人,不管这些礼数,自顾自在一旁给二人煮茶。 虽然距离上一次见面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康端却感觉有很久没有瞧见过梁叛了。 有一种深沉的亲近感,也有一种久远的陌生感。 所以看到对方对自己的热情之后,康端有些适应不过来,而且他根本听不懂刚才见面时梁叛的那几句话。 只知道是欢迎自己的意思。 更何况他的身体因为心境的原因,到现在也没有恢复清爽,此时已经微微地气喘起来。 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梁叛整个人的精气神,还有言谈举止之间所表现出来的气质,已经与他们上次相见的时候完全不同。 小铁上来分了两杯茶,梁叛端起来喝了半杯,先对小孟赞了一声“这茶不错”,然后又转头对康端道:“我这里的茶还不错,你尝尝。” 康端有些迟钝地停顿了半秒钟,才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随后他便将茶杯捧在手心里,双眼看向窗外对街的屋顶,目光直愣愣地没有说话。 梁叛忽然想起蒋大娘和陆湘兰来。 那两位也是发呆的好手,可眼前的康端显然并不是神游一般的发呆,而是因为思维的迟钝,还有心理上的自闭。 这情况有点严重啊! 梁叛一边用寻常朋友叙旧的语气勾着他说说闲话,一边在心里犯愁:心病啊,最难医! 康端起先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后来渐渐回答的话语越来越简短了,梁叛就知道他不愿再聊,眼下还肯回应自己,不过是因为多年良好的家教,让他形成了这种礼貌的惯性而已。 “行,你既然到我这里来了,我也不会跟你客气,等会给你安排工作,这里一切听我指挥!” 康端终于把目光转了回来,定在梁叛的脸上,有些空洞,也有些茫然。 但是半晌以后,康端点了点头,又啜了一口茶。 梁叛不再看他,而是叫小孟拿来了手头上的任务。 谢无名之前便按照梁叛的要求,给他们这个信息咨询服务社制作了一整套档案制度,用的框架还是来自于当时梁叛教给他的表格形式,只是增加了跟多他从公务卷宗当中参考来的,还有自己根据信息咨询服务社的特点延伸、改良而来的。 梁叛将这种档案制度称为“1.0版本”。 虽然是初始版本,但不得不说,对于他们现有的业务来说,已经很完善了。 甚至有些过于细致,或者说有很多超前的空间。 谢无名对处理这些内容已经算得上是得心应手了。 梁叛看了一眼坐在外面一张桌上的丫头,那二货还在偷偷检查她从闺奁营买的那包东西,根本没注意到老板的目光。 这跟职场咸鱼有甚么区别? “宣布一个职务调整:本社秘书和助力职务对调,通知新任助理谢无名……嗯,再有两天就是县考了,算了不必通知他,考完再说。” 丫头听见“助理”两个字,才有些反应过来,抬头看了梁叛一眼,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那我以后就是秘书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三章 倭刀 “是的。”梁叛喝了口茶,将空茶杯推到一边,说道:“你去告知一下谢无名,顺便了解一下高大他们那里的最新进展。” “哦……”丫头点点头,立刻收起东西飞奔下楼。 梁叛松了一口气,这丫头虽然脑子没有谢无名灵光,但是有具体命令的时候执行起来也不含糊。 小铁很快替梁叛倒满茶水,又替康端续了半杯。 钞库街的旗语始终没有再出现过,所以高大和谢无名那里一直没有新的情报传来,倒是参二爷和匡夫子两人,已经将南门东一片适宜观察旗语的位置全部粗筛查了一遍,剩下十二个地点等待一个个地排除或者确认。 这项工作需要老缺和高大的配合,即便如此,大概也要三到四天的时间才能全部完成。 “小孟,斥候总的人划过来没有?” 他问的是上次跟陈碌要的那半个斥候总。 小孟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划过来了,人还在古平岗,随时可以接收。” “好,新设一个侦查组,给他们建立一个花名册,具体的等两天以后谢无名来完善,现在有个任务交给他们——到施家巷北镇抚司的联络点去查一查,所有的风吹草动全来告诉我。” 小孟登时吃了一惊。 查北镇抚司的联络点? 可他们自己就是北镇抚司的,下级查上级? 而且他还不知道,北镇抚司甚么时候在施家巷有个联络点了? 可是梁叛看他的目光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孟也只是迟疑了一瞬,立刻便答应一声,急匆匆去了。 施家巷北镇抚司的联络点,梁叛并不是临时起意要去查一查的,也不是闲的没事干给自己找麻烦。 因为那个身在晁文龙身边的锦衣卫卧底,上次特为杀了赖三子传出晁文龙所在位置的情报,也就是吕致远故居的那个小院,最后证明情报是假的。 而且是个诱敌的陷阱。 为此锦衣卫北镇抚司还搭进去一个中所的百户蔡祎,以及蔡祎手下的一票弟兄。 之前梁叛是通过南门东的帮闲胡二屁股追踪那个卧底的线索,可是现在胡二屁股已经处在张守拙的严密监视之中,而且从那以后就再没有替那位卧底传过消息。 既然吕致远的故居是个陷阱,掉进陷阱的又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那么全师爷自然已经推断出了卧底本来的身份,就是南京锦衣卫。 那个卧底可能已经被全师爷找出来并“处理”掉了,也有可能还在潜伏,并且仍然在向外传递消息。 只是这个传递的渠道已经不再是胡二屁股。 梁叛无法从胡二屁股那里得到验证,只好直接卡住那个卧底与北镇抚司联络必经的中间环节——施家巷联络点。 现在对晁文龙和全师爷的追查仍旧是三管齐下:参二爷和匡夫子对地点的排查,高大爷和谢无名蹲守钞库街旗语小楼,侦查组侦查施家巷北镇抚司联络点。 看到梁叛接连的发号施令,感受到那股思路清晰、自信强大的气场,康端再次深深地看了梁叛一眼,终于嗫嚅着问了一句:“我做甚么?” 梁叛给了他一个“稍等”的眼神,转头对小铁道:“小铁,把我那把倭刀拿来。” 小铁也下了楼,朝内院而去。 楼上一时间就剩下了梁叛与康端两人。 梁叛喝着茶,静静地等待着小铁。 康端则有些忐忑,也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一个甚么样的差事。 他食指不停地轻轻点着桌面——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梁叛看了一眼,没有多说。 康端的这种紧张只有一种原因,对他自己的怀疑,也就是严重的缺乏自信。 如果一个人受到过巨大的挫折,有时候会发生不知道自己能干甚么、会干甚么的情况,总会陷入自我怀疑的怪圈当中。 当有一件事情需要他独自去完成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一步步解决事情,而是忐忑和不安,随之而来的便是退缩与逃避。 如果克服不了这种心理障碍,等待他的可能就会是长时间的一事无成,甚至是永远的堕落沉沦。 所以梁叛打算先给他派一件很简单的任务——跑腿送货。 要送的是一把倭刀,也即是在洪蓝埠从那个日本人大屋大翔手里夺来的备前刀。 送货的对象自然是范大成。 当然了,送过去只是给范大成看一眼样子,至于范大成要买还是要借,那得另外再谈。 毕竟范大成请陈碌带给他的委托里说得清清楚楚,只需要帮他忙找到倭刀和会使倭刀的人即可。 送了刀,完成一半任务,拿回一百两银子,完事。 这个任务太简单了,别说小铁可以,就连忠义也能跑这一趟。 至于梁叛凭甚么能够轻松挣这一百两银子,纯粹只是因为他恰好有一把备前刀而已。 倭刀送到康端手里的时候,他人还是处于茫然状态的。 但是康端很快一咬牙,努力调整了一些状态,开始尽量集中精神摩挲和查看这把刀的刀鞘来。 然后他突然握住长长的刀柄,“呛”的一声将备前刀拔出一半来,刀光如雪,映得他眼前四下皆白。 不过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康端深深吸了一口气,脱口道:“好刀!” “一般般。”梁叛喝口茶指着刀刃道,“虽然我不想承认,这把刀虽然确实好过我们绝大多数的雁翎刀和柳叶刀,但是在倭刀之中并不算上流。” 康端吃惊地看了梁叛一眼,显然对这话抱有怀疑的态度。 大明的军器局虽然也有仿制的倭刀,但是与其说是倭刀,倒不如说是柳叶刀的变种,徒具其型罢了。 要不然范大成也不会专门委托梁叛来找一把真正的倭刀。 大明本土上流通的真正倭刀并不多,基本都是从倭寇之中缴获,但是明军与倭寇交锋之中胜绩本来就少,杀的还多是“假倭”,所以这么多年缴获的倭刀也没有多少把,流通到民间的更少。 即便是军器局仿制的倭腰刀,其实在军队之中也很少有人装备,并不是主流刀型。 “行了,中兵马司那里应该快打完架了,你抓紧去罢,不然赶上第二场架,你今天可能就见不着范大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四章 给你看一眼 马车缓缓驶出六角井街,车是梁叛家的车,驾车的是忠义。 康端坐在车里,抱着手中的倭刀,时不时拔出半截来,用手指轻抚冰凉的刀面、刀背,还用指肚去刮刀刃——那种有些尖涩的摩擦感清楚地告诉他,这把刀有多么锋利。 真是把好刀啊! 他从小玩过很多刀,包括武师常用的朴刀、卫军制式的腰刀、长柄苗刀,少年时还玩过他家里藏的一把厚背鬼头刀,据说是宋朝的老刀了,木制的刀柄都换过四个。 除了这些常见的腰刀,最奇特的就要数鞑靼那边流过来的弯刀了。 当然了,他家里最珍贵的一把刀,也是最没用的一把,就是正德先皇赐给他太爷爷的绣春刀。 那把刀只有不到一尺长,刀鞘是黄花梨木,镂雕百兽奔腾,极为精美。 可惜绣春刀只是依仗和祭祀所用,挂在身上的样子货,又短又钝,连块豆腐都削不了,根本不能砍人,而且他太爷爷死后旁人便没有资格佩戴了。 绣春刀与其说是一把刀,不如说是个象征荣宠与身份的挂饰。 锦衣卫里面有绣春刀的很少,南京锦衣卫的更少,有资格佩戴的更是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 一般只有朝会时在皇上身边站班的堂上官们才给佩戴。 康端很同意梁叛的话,除了他家那把宋代的厚背鬼头刀,其余的没有一把比得上眼前的备前刀。 但是他又不敢同意梁叛的另一句话:这把备前刀在倭刀之中并不如何出色…… 中国刀与这把并不出色的倭刀相比,都已逊了一筹,如果再同那些第一流的倭刀相比呢,岂非更加大大的不如了? 康端咬了咬牙,又摇了摇头。 他的脑中忽然又冒出一个问题:中兵马司的范大成要这样一把倭刀做甚么? 脑中虽然冒出这个问题,康端却没有细想,因为他很快又盯着外面的街道发起呆来。 忠义驾车赶到的时候,中兵马司和书生们的架果然才打完不久。 衙门的大门倒在地上,已经被人踩得不成样子。 康端带着倭刀进门的时候,范大成还坐在堂院当中喝茶,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这一场架还是中兵马司打赢了——开玩笑,他们要连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打不过,那也不用混了,明天就会被全南京城的唾沫星子淹死。 不过中兵马司的弓兵还是伤了三十几个。 这是继范二带着人在茶楼与骆俭彰他们打过以后,中兵马司损失最惨重的一次。 康端看着地上或坐或躺着的伤员们,微微蹙起眉头,下意识地便想退出去。 这里人太多了。 范大成一眼就瞧见了他,并且在他手里的倭刀上盯了一眼,不由自主地端着茶杯站了起来。 他像是没看到康端身上的锦衣卫官服,目光一直牢牢锁着那把刀。 这…… 他想起昨天晚上跟陈碌的谈话,只过了一夜的功夫,东西就送来了? 范指挥亲自起身迎了出去,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把茶杯放了回去。 他不得不亲自迎接,因为他好像终于看见了来人身上穿的锦衣卫公服——正六品百户官。 康端低着头,眼神有些闪躲地从范大成身上扫过,他看见这位中兵马司指挥朝自己走来了。 但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迎上去,还是应该等在这里。 康端脚步挪了挪,但很快像是掩饰自己的意图一样,抬脚踢了两下地面——我不是想往前走,只是地面不平。 然后他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时候很多人都向他投来了各种各样的目光,因为这些人都看见范指挥正向这位不速之客走了过去。 康端的脸发烫,有心张嘴向那些看他的人解释——这地面真的很不平! 但是他觉得这些人根本不会相信自己。 迷茫而慌乱的康端,又开始感觉到全世界向他汹涌而来的恶意,他甚至有种转身逃离的冲动。 万幸,就在他准备拧转身体的前一刻,一道温和而客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位兄弟,可是锦衣卫缇骑所陈千户的下属?” 范大成看他是个百户官,就压根没去猜是不是梁叛派来的,自然而然地认为是陈碌的手下,这把倭刀也可能是缇骑所得到的东西。 毕竟梁叛自己也只是个百户,手下不可能还有个百户来替他跑腿。 范大成不禁又想到昨天派去六角井手下的遭际,那人所说甚么湖溪书院的事,很有可能是真的。 那梁叛或许真是借重了湖溪书院的力量,才能表现出那么大的本事。 现在从缇骑所就能看出来,一夜之间找到一把不错的倭刀,这份手面果然不容小觑! 谁知康端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发了一刻儿呆。 他在想,陈千户是哪个。 他认识的千户不少,姓陈的也有,一时间想到的都是南镇抚司的那几个老面孔。 然后就不受控制地开始神游物外,也不知想到了甚么,眉头皱起来,显得很苦恼。 “康大人!” 康端忽然感觉到有人推了他一下,立刻惊醒过来,扭头一看,却是赶车的忠义。 “哦……” 康端答应一声,又去看范大成,然后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哦!这是……” 他突然举起手中的倭刀,毫无征兆地拔刀出鞘! 随着锵然出鞘之声,范指挥只觉眼前一片白光耀眼,心中大骇,连忙伸手挡住眼睛,同时快步后撤。 四周弓兵有反应快的,随手便抄起身边的木棍、板砖,打算上前来护住。 康端见到对方这个反应,有些发怔,将手中的备前刀抖了一抖,平举在身前,讷讷地道:“刀,你看一看。” 范大成后退的脚步一顿,睁眼看去,备前刀还在对方的手中微微颤动,他却仿佛看见眼前一泓清泉在漾着粼粼波光。 等到那波光都平静了,范大成才看得清楚,的确是一把好刀。 而且正是他想要的正宗倭刀! 范大成顿时忘了刚才的惊慌,伸手便要接刀,谁知康端将刀尖一沉,便“嚓”的一声收刀入鞘,刀光骤然收敛,眼前只剩下一段精致的手柄,和古朴的刀鞘。 只是这收刀入鞘的一手,便显出康端极高的素养来。 只可惜,这人脑子好像不大好…… “这……” 范大成没明白甚么意思,这刀不是拿来给自己的吗? 康端回想了一下梁叛对他说的话,慢慢回答道:“他说……嗯,梁叛说,给你看一眼。” “梁叛?”范大成微感惊讶,“不是陈千户吗?” “陈……”康端一愣,眼前又开始闪过南镇抚司一个个千户的面孔。 一旁的忠义见他又要“发病”,连忙替他说:“这是我们五爷的刀,范大人让我们五爷找刀,现在刀找到了,康百户是替我们五爷来兑账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五章 冲关 忠义一段话说得很流利,毫不怯场,他在梁叛家里这么久,见的人多了,渐渐不再像过去那样内向自卑,反倒表现出几分外路的气质。 甚至显得比康端还要开朗一些。 范大成却更加吃惊了,怎么说这刀是梁叛的? 我们在南京城遍寻不得,他却有刚好一把正宗不错的倭刀? 但他还没忘了要找一个会用倭刀的人,光有倭刀的话,只能研究倭人的兵刃,却不能研究倭人的刀法,临场对阵时始终不够。 他便向这个看上去很不起眼的车夫道:“钱昨夜已经付给陈千户了。不过不妨,如果这把刀能借给我用三天,另有酬劳,如果不幸损坏,一定按照约定价钱赔偿。” 忠义看了康端一眼,见这位相公还在神游,便只好自己恭恭敬敬地答道:“大人,我们五爷只教送到来给大人瞧瞧,至于借不借的,小的可做不了主。大人若瞧得过,就请吩咐一句,小的便同康大人回去回话了。” “唔……” 范大成沉吟一声,果断地说道:“你们等一等,我同你们一起去。” 说罢走回去朝几个手下吩咐两句,便转回来示意忠义上车赶路。 忠义便摇醒了还在发怔的康端,拉着他急匆匆出门上车去了。 范大成老实不客气地跟到车上,与康端面对面坐着,面上沉静似水,心中却颇感焦急。 梁叛的这车买的时候为了不要过分招摇,专门挑这种低调朴实的样式买的,所以车厢不大,最多能坐四人,但是很挤。 范大成上车后便跟康端错开对坐,虽然不至于憋闷,但是康端横在膝盖上的那柄倭刀刀鞘总是会时不时地碰到他的小腿。 那康端浑然未觉,只是看着窗外,时而皱皱眉,时而看不出甚么表情。 范大成屏气凝神,静静坐着,也不打搅他,等到那车突然颠簸一下,康端睁了睁眼,目光亮了几分,才回过神,连忙将倭刀朝自己这边收了收。 他在车里欠了欠身,歉然道:“心有不属,神不由我,范大人见谅。” 范大成点点头:“好说。” 两人便各自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车厢之中昏暗而安静,耳边只剩下车辙富有节奏的隆隆声,车帘已经放下,不知已到何处了。 …… 安家庄仓库的石屋之外,王振从窗口中紧紧盯着里面的审讯,草绳鞭子已经抽断了三根,那个独眼龙的嘴仍然闭的很紧。 哪怕这个人身上已经血肉模糊,胸前后背已经找不出几块好皮。 营兵的人不敢再打了。 他们的目的是问出口供,如果把人打死了,还问个屁? 至于那个倭国和尚——那倭人是个秃头,便姑且认为他是和尚罢——有心要打他,可打了也没用,因为这和尚不会说汉话,营兵也不懂倭语,即便打了,对方招了,也没人听得懂。 但是昨晚一场大战的死伤结果已经统计出来了,伤四十六人,死三十八人。 死伤人数相近,可见这些死守仓库的敌人有多凶残! 最失策的是,这些人当中还逃了一个使鸟铳的家伙,王振只要一想起那人神鬼莫测的铳术,背后便出一阵冷汗。 人人都说陈碌手下的萧武如何可怕,可是萧武手中三尺青锋再快再锋利,又如何能够与这种百步之外取人性命的杀手相比? 要知道许把总可是在衣服里面穿了一件叶子甲的,那鸟铳所发出来的铁弹子照样打穿入肉。 寻常弓矢即便射得更远,可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也,又怎能射得穿那叶子甲? 越是如此比较,王振心里便越感不安。 如果自己的身边随时可能潜伏这样的一个刺客,而且随时能在百步之外取了自己的性命,换做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安之若素。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发动人手全城搜捕,彻底消灭这个隐患。 可是放在平日里集书院之力或许还能勉强办到,可现在既不能声张,又无更多的人手,要找到那鸟铳手不啻于天方夜谭。 王主事陷入了深深的纠结——要不要找陈碌帮忙,用锦衣卫的昭狱尽快从这独眼龙口中审出那楠木盒子的下落来,说不定还能问出那鸟铳手的藏身之处…… 他随即狠狠地摇头,他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做这些事,就是为了摆脱陈碌,在湖溪书院之中重新竖立起一杆旗帜! 如果现在去找陈碌,岂不是平白将好不容易努力得来的拱手让人? 这时忽然有个营兵匆匆来报,说他请的人到了。 王振大喜,连忙亲自出迎。 …… 清凉门内大街靠近清凉山的一侧,有一座坍圮大半、完全废弃的小庙,已经看不出供奉的是哪路神仙。 四周荒凉一片,也没有住家和商铺,最多便只有几乎侵入道路的杂树乱草,以及远处几畦鲜少有人打理的菜地。 不过今天这座不知名的小庙内外,已然悄悄聚集了一大批近百人的队伍,这些人的穿着不一,有的是农家的粗布麻衣,有的是商贾的绸布短袍,唯独没有文人的直裰直身。 这些人在破庙周围围成一个圈,静静地等待着圈子当中几个人的商议结果。 而那当中的四个人,都是商贾打扮,此时正聚在一处,低声商量着甚么。 他们聚在此处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出城! 四个“中心人物”当中,有个耷拉着眼皮、两撇八字胡的瘦子,在这群人当中有个称呼叫做“米掌柜”。 这米掌柜自称做的是北货生意,此次进城联络了一批买家,收了定钱,定了交割的日子,要赶着北上备货,否则超逾了期限,要赔一大笔银子。 这帮人大多数便是他组织起来的,因为他们在经历了绝望的两天以后,突然发现堵截城门的白衣书生与前两天相比少了许多。 这是个难以理解,但是振奋人心的消息。 经过了清晨加半个上午的探查,确定内城十三门当中,清凉门的堵截最为薄弱,也最符合他们的目标。 现在被城外菜肉农和商贩推举出来的“中心四人”,要决定的便是到底要不要冲击清凉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六章 千面 如果冲出清凉门,那就面临着强行冲关的罪名,而且很可能碰上撞伤某位秀才公,甚至是举人老爷,都是了不得的罪过。 “没关系!”米掌柜面对这层顾虑,很坚决地一挥手道,“我问过府衙的朋友,现在守门的不是府差,不算闯关,大不了我们都蒙了面,冲出门各自散去,谁也瞧不清咱们的模样!” 米掌柜的几句话,立刻将一些人煽动起来。 其实这位米掌柜在众人当中并没有甚么特殊的威望,也没有广阔的交际,事实上并没有甚么人认得他。 他能够被推举,跻身“中心四人”的行列,最大的一个优势便是他在府衙“有许多朋友”。 比方刚才他说的那位。 另外三人中有一位本来就对这个籍籍无名之辈不大服气,故意刁难道:“敢问米掌柜的这位朋友到底是哪一位,究竟能不能信服?我们弟兄可是赌了身家性命的,不能光凭一句话便冲了这清凉门。” 他这句话说得有理有据,立刻便有几个人附和。 一时间各种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了米掌柜的身上。 米掌柜抹了抹八字胡,冷笑道:“我的这位朋友,大名是不能乱说的,不过可以教诸位知道,是个老爷,官职不大,也能管得三班六房。” 刚才质疑的那位更加不服了,斜着眼看他,却对四周大声道:“既然是个老爷,怕人知道大名怎的,如此藏头露尾,怎么叫人信服,对不对?” “没错!” “这话在理。” “米掌柜,此事非同小可,还请你坦诚相告!” “就是……你莫不是心虚,实则根本没有这位朋友?” 米掌柜听见四周嗡嗡嗡的吵个不停,显然是被那人煽动起来了。 他立刻沉下脸,不快地道:“做官的姓名可以随便说的吗?万一传出去连累了我这位朋友,你们谁担得起?” 质疑的那位志得意满地道:“那就不要说姓名,只说一个姓,一个官职口儿。小弟虽然不如米掌柜熟识,不巧也晓得几位府衙老爷的大名,是真是假,你老哥一说便知。”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附和,这次的人更多了,几乎是众口一词。 米掌柜大概是被挤兑得下不来台,只好咬牙道“说了不妨,但我若说了,而且说得不错,不知有几人肯认!如果我说了人家的官职口和姓氏,再有人出来要我说他的大名他的字号,怎么办?我要说了大名字号,又有人要问他的落户籍贯,怎么办呐,还要不要出城啦?” 他最要紧的就是最后一问,在场的自然谁都想出城,而且想得要命。 于是众人纷纷保证,只要说了姓氏和官职口,而且说得不错,他们就信,而且任何人不准再刁难浪费时间。 米掌柜便抹了抹八字胡,冲那质疑他的家伙冷哼一声,大声道:“众位听者,我这位朋友就在府衙知事房,姓饶。” 这个饶姓虽然在百家姓中,但很不常见,所以绝不是他蒙来的,要蒙也只会蒙一些张王李赵的大姓。 质疑他的那位听完,便吃了一惊,大声道:“你认得府衙的饶知事饶大人?” 他这么一说,众人便都知道所言不虚了,按照刚才的保证,便不可再为难这位米掌柜,而且都要信服他的话。 米掌柜却是淡淡地不答,只道:“不要外传,以免不便。” 可他越是如此拿捏,旁人反倒愈发笃信。 这时有个人道:“既然是饶大人所说,想来不假,弟兄们,此时不冲,等这些书生缓了过来,何时才能出城?” “中心四人”里面的另外两人对望一眼,也都选择支持这位“神通广大”的米掌柜,赞成冲出清凉门。 主意已定,众人便合计如何冲,冲出去如何,到了城外是聚还是散;没冲出去又如何,被抓住又如何。 还是米掌柜道:“清凉门有二十几个书生堵门,既然要冲要蒙面,还怕甚么,要万无一失,就得把这几个书生打倒了。这样即便冲不出去,也不会被抓住!冲出去以后不能聚集,一定要尽快散开分头逃走,到了家最好闭门不出,静等消息!” 他一说,众人都觉得有理,是正办法,于是有人自告奋勇要朝书生动手。 这些人都是憋了一肚子火,敢怒不敢言的,此时就像米掌柜说的,既然要蒙面,又要冲关,还管甚么秀才公、举人老爷的,先臭揍一顿再说! 于是更多的人响应,要打头阵。 米掌柜当即挑了三十个身强力壮的,教他们先蒙了面,作为“先锋”。 一声号令,这三十人便冲出去,米掌柜带人随后赶上,呐喊壮声势。 前后两路人马打进清凉门,将那些零零散散堵着门,精神萎靡的书生们打了个猝不及防,三十人的“先锋队”三下五除二便将这些养尊处优的书生打得抱头鼠窜。 米掌柜趁机带人冲出城门,到了城外便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 然而米掌柜却没有随众人逃命,也没有北上去备甚么劳什子的货。 他出城以后趁着众人一门心思逃跑,没人注意又悄悄潜回了清凉门中,一边走一边扯掉唇边的八字胡,脱下罩在外面的绸布短袍,露出内里的一身寻常武人服。 他一面清理伪装,一面急匆匆往古平岗赶去。 他要在中午之前赶回缇骑所千面总的驻地,交接任务。 …… 六角井茶楼上,梁叛夸了康端两句,让他先喝茶休息,然后就与对面的范大成说话。 “倭刀刀法?我可不会!”梁叛摇头道,“我虽然看过几招,也记得一些架子,但是都不成体统,没有正经练过的。” 其实梁叛倒是从倭刀刀法当中吸收了一些东西,比如从大屋大翔那里偷师来的过肩斩,这是他所见过的背刀情况下最快的出手方式。 他曾经就用这招对付过前来闹事的骆俭彰,结果对方一个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百户,连刀都没拔出来,就被他用过肩斩将刀刃抵住了骆俭彰的脖子。 当然了,如果有机会学一些阴流或者一刀流的刀法,梁叛是绝对乐意的。 范大成显得有些失望,他皱着眉半晌不语,看来这个任务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梁叛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还是多了一句嘴:“请不到会倭刀刀法的,你可以想办法抓一个啊!南京城里躲着那么多倭人,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七章 旗语出现 作为中兵马司指挥,要对南京城里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要了如指掌,这是最起码的职业素养。 范大成不像东城的周通那样,上任以来连考勤也没打过一次的,他是个很看重职业道德的五城兵马指挥司指挥。 说他是兢兢业业都不为过。 如果五城兵马指挥司系统还有晋升空间的话,范大成绝对是两京十位指挥当中晋升最快的一个。 所以南京城里藏着倭人,甚至可以说倭寇的情况,他当然是有所了解的。 但是范指挥不能承认这个事实,更不可能真的把一个精通倭刀刀法的倭人抓到那位的面前去。 那就等于向那位承认了,他这个中兵马司渎职,居然把倭寇给放进城里来了! 但是这个办法真的不错,如果可以变通一下的话…… 梁叛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身子向后缩了缩,警惕地问:“范老板,你想干甚么……” 范大成忽然竖起一根手指,淡然道:“一天时间。我会在天黑以前给你送个精通倭刀刀法的人来,给你一天时间跟他学。等到明天傍晚的时候,你带着刀,跟我去见一个人,报酬一切好说!” 梁叛直接就要叫一声“好家伙”了。 范指挥的变通之策果然霸气侧漏! 又有钱挣,还能学到倭刀刀法,这还有甚么好说的。 成交! 梁叛一路搓着手,将范老板送出大门,同时差小孟赶紧到陈碌那里去把范老板昨天给他的二百两一直要回来。 他站在茶馆门口,一直将大主顾范老板目送出了很远的一段距离,直到自家送人的马车消失在了稀稀疏疏的人流之中,这才转身回到屋里。 可是他还没完全转过身来,就看见一个满面灰土的老驿丁站在街道对面,一双略有些浑浊的眼睛仔细地将眼前的医馆和茶馆打量一遍。 梁叛见这驿丁两鬓已经完全花白,皮肤黝黑,满脸都是饱经风霜的皱纹,一身衣衫也是破旧不堪,已看不出多少岁数、在驿站当差多少年了。 那驿丁牵着一匹不比他年轻多少的老瘦马,浑浊的目光落在梁叛的身上,犹豫了片刻,牵着马避让着行人,过了街来,打了个躬,小心翼翼地问:“劳驾,老汉刚刚进城,不知此处是否江宁县梁捕快府上?” 这人说的是凤阳官话,但不太标准,夹杂着一些越语的语调,听着像是从南方来的。 梁叛略感讶然,最近已经没甚么人叫他“梁捕快”了。 不过他还是点点头,拱手道:“差老爹,我就是梁捕快,有甚么指教?” 那驿丁眼睛一瞪,将他上下打量一眼,也牵着缰绳拱了拱手:“不知有何凭证?” 梁叛转头叫医馆里的小六子去拿他的捕快锡牌来,小六子立刻放下手里看得快打瞌睡的医书,快步跑回院里去了。 华大夫看看这准女婿不争气的背影,叹口气摇摇头,又对梁叛笑了笑,继续给面前的病人把脉。 没多久锡牌取了来,梁叛给那老驿丁看了看。 老驿丁长长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缩的肩膀也松塌了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生怕再出甚么变故似的,当街快速解开衣襟,露出贴身的衬衣来。 不过这件衬衣也不知多久不曾换过了,原先灰黄色的麻布已经变成了黑褐色,边缘处还洇了一片红色的血渍。 那老驿丁将贴身的这件衬衣也解开,露出了骨瘦如柴的肋部。 在他的肋骨突出的皮肤上,从身上的泥垢之中还能够清晰地看见一行刺青的小字:阴、少阳、坤、庚、午、小满。 这些看上去很乱的词分别代表着两仪、四象、八卦、天干、地支、节气。 如果是不明就里的人,根本不知道这行文字表达的是甚么意思。 但是梁叛隐约猜到了其中的奥秘。 他皱了皱眉,请那老驿丁进了后巷,将那匹老马拴在后门口的桩子上,亲自到厨房替这老驿丁打了水沐浴,还让小六子上街买了一身新的衬衣衬裤。 那老驿丁竟不推辞,只是再三谢了。 趁着老驿丁沐浴的工夫,梁叛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之中,取出那方从会同馆取出来的楠木盒子,仔细地端详着盒子上的八卦锁。 楠木盒子上的八卦锁形制十分特殊,当中是一个两仪的扭心两仪之外是五道铜环,环环相套,每一环被分成若干个等分,刻着数量不等的字词,分别对应的正是两仪、四象、八卦、天干、地支、节气,制作精细之极。 不管是代表两仪的扭心和外围的五个铜环,都可以任意同轴转动。 其实梁叛一早就看出来了,这就是个八卦密码锁,要将从两仪到节气一共六位密码同时拨转到正确的位置,才能顺利打开这个楠木盒子。 这种密码锁即便不知道正确的密码,完全靠蒙的话也是能够打开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理论上来说,只要是有限组合的密码,都可以靠蒙来解锁。 不过与“0~9”六位数字一百万分之一的成功率不同,这个八卦锁虽然也有六位,但是它的成功率其实高达十八万四千三百二十分之一。 也就是说最多只要试验十八万多次,就能在不知道密码的情况下,成功打开此锁。 不过这毕竟是个蛋疼的方法,所以梁叛并没有试着验证过。 他稍一回忆,脑中立刻就出现那老驿丁身上刺青的内容,于是按照刺青的排列,将六位数的密码一一拨转到位。 当他将最后一个密码“小满”拨到朝着正上方的位置时,就听那八卦锁中传来“咔嗒”一声响,整个铜锁从楠木盒子上弹出分毫,那盒子也终于在梁叛手中应声而开。 盒子当中静静地躺着一卷系着红线的白羊皮。 这时书房门突然被人敲响,梁叛连忙将白羊皮卷和楠木盒子收进抽屉之中,起身去开了房门,却见丫头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胸脯剧烈起伏,脸蛋红扑扑的,见到他便急忙道:“旗语!旗语出现了!” 梁叛想不到一直久等不至的旗语,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毫无征兆地出现! 可世事就真的会这样毫无来由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八章 做大事的代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梁叛还是从那老驿丁的口中知道,清凉门已经打通了。 老驿丁姓金,从三十二岁开始便在温州府窑奥岭驿当差,至今已整整三十年。 老金是一个多月前从浙江温州府一路赶到的南京城,可惜路上始终不能太平,一路被人追赶,将他逼得陆路换成水路,水路改成陆路,时而往北,时而往西,终于在两天以前顺着大江一路进了江东门。 本以为任务终于能够完成了,可谁知进城的当天,他就被无情地拒于三山门外。 老金已经在城墙外徘徊了两天,一直到在城西遇见几个逃亡的商贾,从他们的说话中才晓得,原来今天早上清凉门已经可以通行了。 于是老驿丁急忙骑着他的老马赶到清凉门,很幸运地进了南京城。 他的任务就是将刺在自己肋下的这几个字送到南京从,给一位江宁县的梁捕快看过,便算圆满完成。 老金到了南京交了任务,已经是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不管是他这个人,还是那匹老马,都已不能再走了。 于是他接受了梁叛留下来修养几日的建议,就在家里住了下来。 梁叛是傍晚出门的,也就是钞库街那座小楼上今天第二次出现旗语的时候。 第一次的旗语出现得太过突然,不管是从谭三郎家请来的那位老仆,还是高大、谢无名等人,都没有来得及细看。 一直到今天第二次出现,那名谭家的老仆,也就是梁叛请来的旗语专家,当即解读出了其中的意思:仓库失陷。 这在旗语中不能算是四个字,而是两个词。 第一个词是“仓库”、“船舱”,第二个词是“丢失”、“失陷”、“折损”或者“战死”。 谭家老仆比较倾向于“仓库”和“失陷”这两个词,并且很笃定地表示,这个旗语所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而且他很确定,对方用的是海上旗,而且跟他见过倭寇的旗语路数相近,几乎就是完全相同的表达习惯。 可是“仓库失陷”到底是甚么意思呢? 哪一座“仓库”,怎么个“失陷”法儿? 梁叛立刻联想到安家庄的鸟铳仓库,那座仓库确实已经“失陷”了,而且是被湖溪书院的人给攻陷的。 可那是昨天晚上的事了! 湖溪书院的人不会那么蠢,事后一定会封锁现场,那么消息是谁传出来的? 如果说是那个逃走的鸟铳手,那又怎么会到现在才传出来? 或许……那仓库里又有人出来了? …… 梁叛人在南门东机速总的观察地点,就在距离此地不远的会同馆中,突然多了十几名衣着各异、身份不同的“访客”。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在安家庄仓库立下大功的工部营缮司主事王振。 王主事的顶头上司,也是这件事的直接推动者,工部右侍郎蔡秾也到了现场,他要给自己的属下撑腰站台。 主管会同馆的兵部会同馆大使自然随行在侧,对那位王主事的要求也在相当程度上给予了满足。 余下的便是王主事带来的营兵、蔡桑梓的随从、工部和会同馆的杂役。 还有一个神态萎靡、形容枯槁的独眼大汉,被两个营兵架着,头前带路往会同馆中的那片桃林走去。 正是把守安家庄仓库的大头领独眼龙。 蔡秾和王振两人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屏退左右,一边跟着队伍一边窃窃私语。 “是属下的指挥不力,以致损失惨重,请大人重罚!” 王主事直接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态度异常坦诚。 蔡桑梓摆摆手,话语中带着三分豪气,又有几分关怀,并特意称呼了王主事的表字:“再兴,你要知道,做大事不可只看眼前的得失。此事并非你的过错,有些失误在所难免。不过我希望你这件事过后好生总结反思,今后仍有重任交于你去办!” 王振露出激动之色,声音有些哽咽:“是!多谢大人体谅栽培!属下一定不负大人和书院之期望。” “嗯嗯。”蔡秾很欣慰地点点头,“你能从这穷凶极恶之徒口中问出东西的下落,做得很好,是怎么做的?” “回禀大人。”王主事稍稍平复了情绪,回答道,“此匪极其冥顽,属下请了城中一位号位‘毒医’的朋友,给那匪首用了三种不致死的毒药,叫他痛不欲生,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终于让他开了口。” 蔡秾很满意,说道:“这位‘毒医’朋友是个有用之才,你需好生笼络酬劳,最好能让此人为我书院所用。” “是。不过这位‘毒医’性情古怪,只认钱财,这次是允诺了他一千两银子,才请得动的。” “多少?” “一千两……” 蔡秾的眼皮子颤抖了几下,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才声音干涩地道:“知道了。” 王振知道账上还有一千四百多两银子可以支用,即便付给毒医一千两,但是马上就能找到那个楠木盒子,得到徐九公子的五百两奖赏,还能剩下将近一千两银子。 算上给那位木铁汉的二百两贿赂,其实花销不过是七百两银子而已。 只要事情办得漂亮,因此得到徐九公子的青睐,区区七百两银子又算得了甚么? 不过就在他们来到那片桃林的时候,便又傻了眼了。 那独眼龙说楠木盒子埋在桃树之下,可是眼前一整片足有上百株桃树,一眼望不到头,究竟徐九公子要的楠木盒子埋在哪一株的桃树下面? 王振狠狠地揪住独眼龙的领口,质问道:“是哪一株桃树?快说!” 独眼龙看着眼前密密丛丛的桃林,突然很想笑。 他张着嘴,吐出被毒得发黑的舌头,却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因为他在石屋中被那毒医折磨的时候,已经将嗓子喊得嘶哑失声,现在他的咽喉还火辣辣的肿胀着。 他直到此时浑身的肌肉还在间歇性地抽搐,只是毒药带来的疼痛已经变成了麻木,手脚都很难完全听从自己的使唤。 不知道刚刚在经过淮清桥的时候,自己打的那几个手势,钞库街楼上的人有没有看见,有没有看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东园徐锦衣 “发甚么愣,快说!”王主事愤怒地推搡了独眼龙一下,他对这个狡猾的匪首极其厌恶,又极其痛恨。 独眼龙戏谑地看了他一眼,再次无声地笑了起来。 王主事一愣,才想起来对方已经不能言语了,只得又改口:“在哪里,指给我们大人看!” 蔡秾上前一步,背着双手,盯着独眼龙,倒也有几分派头。 独眼龙朝蔡秾看了一眼,知道此人便是正主,他嘴角一撇,突然张开大口,猛地朝蔡秾冲了过去,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嘶哑的“嗬嗬”声,肿胀的咽喉因此而破裂开来,喷出无数腥臭发黑的血沫。 两个营兵连忙将发疯的独眼龙按住,王振大惊失色,想要挡在蔡侍郎的身前,可惜已经晚了。 蔡桑梓被喷了满脸的血沫,身体因为惊恐和愤怒都在微微颤抖。 两个营兵也惊骇万分,只得将一腔怒火全部撒在罪魁祸首的身上,他们牢牢掐住独眼龙的后颈,将那这个害人不浅的家伙狠狠地按在了泥地里。 独眼龙的脸上糊满了泥土,背后传来剧烈的痛苦和让他窒息的压力。 但他还是奋力仰起脑袋,看着被自己吓得发抖的大官,极其夸张地张开嘴,肆意地狂笑,笑得前仰后合。 只是,他那满是黑血的口中,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样诡异的情形,让蔡桑梓忍不住一阵发寒。 “给我挖!掘地三尺也要找到!” 蔡桑梓狂怒,冲着王振大吼起来。 王振连忙应声,并且亲自强过一把锄头来,朝身前的一株桃树狠狠地锄了下去。 怎奈他做活的本事实在稀松平常,这一锄重重地砍在了桃树的树枝上,将一根粗壮结果的树枝“咔嚓”一声给砍断在地。 那会同馆的大使大惊失色,连忙叫道:“使不得!这是番邦使臣所栽,有几株是从倭王御所移植而来,有重大意义,万万不可毁坏!” 怎料蔡桑梓此时已经怒不可遏,指着那一片桃林大骂道:“倭寇之树,何所惜哉!给我通通挖掉,直到找出东西为止!” 会同馆大使想要上前阻拦,却被蔡桑梓的两个随从挡住。 他又惊又急,只得恨恨顿足,一提袍角,快步转身朝兵部衙门去了。 …… 上午清凉门的拦堵被攻破以后,消息不胫而走。 南京城的消息传播速度一向很快,这次更加快得离奇,几乎就是在堵截被攻破的同一时间,城内的很多人便收到了这个风声。 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如一阵风般的传遍了整个南京城。 不过东园已经闭门谢客了数日,自从金陵社为了缇骑所抓捕小君子刘进的事,堵了聚宝门以后,东园便几乎隔绝了与南京城的来往,所以他们的信息始终要迟滞一些。 所以清凉门被“疏通”的消息还没能传进这座南京城中“最大而雄爽”的园囿中来。 此时的东园主人,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徐继勋正在接见两位不速之客。 当然了,他很不情愿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这两个人打交道。 因为这客人的名字一个叫郑俊彦,一个叫常载沣。 都是京师来的那几个狗屁“小君子”。 徐继勋虽然并不曾练过武,但他面皮微胖而黝黑,身材也是膀大腰圆,看上去倒像是练过多年的样子。 他那一张黑脸膛也辨不出甚么喜怒,平白教他添了几分城府。 郑俊彦虽然坐在常载沣的上首,但是话很少,主要是常载沣负责交涉。 “徐指挥,贵属无故捉拿刘进一事,已报于守备府知晓,徐守备很关切。不过……”常载沣在说到“徐守备”三个字的时候,徐继勋的脸色很明显不大好看了,于是他话锋一转,谦恭地笑道:“不过锦衣卫毕竟在勋公的麾下,学生斗胆,特将此事向勋公禀报一二,请勋公为学生等秉公做主。” 徐继勋有些发胖的脸上这才放松了些,不过很快又皱起眉头,沉吟起来。 如果是为了旁的事、旁的人,他倒是宁肯卖个面子给这几位狗屁小君子,也不要惹这一身骚气。 坐到他这个位子的,要解决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简单了,只要派人给钱丹秋打个招呼,让缇骑所把人放了,也就完活儿了。 可这个刘进是因为白云庵被牵连进去的,那个地方别说是甚么小君子还有几个县学教谕、儒生,就连他也不敢招惹。 只要是为了白云庵的事,缇骑所别说抓个把有点名头的文人书生,就是把个四五品的大官给弄进去、动了刑、打死了,他徐继勋也要站出来帮缇骑所顶住这个压力。 更别说从他这里开口放人了。 他东园之所以一连闭门几日,就是想让缇骑所和钱丹秋那里先顶着,不想这么早亲自下场。 可他没想到这两个小君子竟然打上门来了! 常载沣见他思量,只当他是有所意动,心中一喜,连忙趁热打铁地道:“勋公,这刘进虽是一介庶吉士,尚无官职在身,但他是皇上钦点来南京观政,倘若为了一点小小的误会便将人捉进昭狱,于情于理似乎都不能教天下士子信服。” 徐继勋双眼微微一眯,淡淡地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书生!用守备府压本指挥也罢了,如今又抬出皇上和天下士子,好厉害啊……” 郑俊彦见徐继勋语气不对,连忙朝常载沣使了个眼色。 这可是徐锦衣,不是梁叛那种可以随便拿捏,随便奚落,还不会有甚么严重后果的阿猫阿狗。 常载沣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了,却仍旧不慌不忙,自信满满。因为这些话本来就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如今探到了底,后面也就可以从容安排话术了。 他假意露出几分惶恐之色,拱拱手赔罪道:“大人恕罪,学生实无此意,不过是叙说事实,刘进一事,学生等不求大人包庇枉纵,只求一个公道的审判。勋公清正廉明,有中山王之家风,或可为学生等做主一二。” 一直没有开口的郑俊彦也在旁附和道:“刘进究竟所犯何罪,依律当处何等刑罚,还望有司公审,仅此而已。” 徐继勋很不满地瞪了两人一眼,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案子是可以公审的吗? 这天下有太多的事情不能拿到青天白日下面来说,涉及到皇家禁忌的尤其如此! 他徐锦衣今天要是听了这两个小君子的撺掇,给他们主持公道,力推公审,那就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当泡屎给扔了,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可这件事偏偏没法跟这两个人解释——不对啊,老子凭啥给他们解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章 喜怒无常的勋贵 徐继勋把眉毛一竖,喝道:“放肆,锦衣卫执法自有章程,岂容你等书生置喙?” 郑、常二人骤然遭到训斥,都是一阵愕然。 常载沣更加一头雾水。 他自认为已经在三两句话的交道之中,摸清了这位徐锦衣的脾气,正顺着他的毛捋了一把,顺便小小的将了一军。 以他的经验判断,即便徐继勋不会同意公审,至少对自己的态度会好一些,只要后面再套套近乎,徐图缓进,至少能争取到一个探视的机会,谁知他的第一步便遭到了无情的打击,不仅没有按照他设想的方向发展,反倒将人惹毛了? 他连忙补救地说道:“大人何故生气,学生绝不敢质疑贵属的公务,实则此案颇有误会,学生实在是为大人考虑,只盼澄清一二,于大人公正之令名无损罢了。” 谁知这话非但没有半点效用,反倒令徐继勋更加沉了面孔,冷笑道:“甚么狗屁公正令名,书生娃,你也不上街打听打听,我徐锦衣哪有这等好名声?你这是讥讽我哩!” 这常载沣长于口舌之利,在文人士子之中纵横雄辩,无往不利。 即便上次在四牌楼面对一个油盐不进的梁叛,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可也没有像这次完全琢磨不到对手的路数。 果然这些勋贵子弟,没有一个是按常理出牌的…… 常载沣只好打掉了牙往肚里咽,祭出了最后一招,站起来朝徐继勋作了个揖,口中却一改谦卑,慨然道:“勋公想必也知道,南京士人因不满贵属缇骑所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所作所为,已自发堵截城门两日,南京城内外因此无交通供给之便。此事大功坊徐守备已答应尽快给士人们和南京城一个交代,最迟明日便有结果,学生言尽于此!” 这些话已有威胁恐吓之意,原是打算双方撕破脸皮后不得已的场面话。 就连郑俊彦也吓了一跳,以为徐继勋一定会勃然大怒,将他们赶出府去。 谁知徐继勋听了却沉默下来,一双聚着精光的小眼睛缓缓转动着,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两位小君子见状对视一眼,都是心有余悸,常载沣脸上还多了几分自得之意,不过很快就敛去了。 刚才常载沣的话虽说的确把徐继勋给惹恼了,不过话里的内容却还真戳中了东园主人的痛处。 当然了,那些“南京士子自发堵截城门”的话连鬼都不信,他所忌惮的,还是徐守备。 也就是大功坊的大家长,魏国公徐鹏举。 那是他堂哥。 徐继勋住的这座东园,虽然是他父亲亲手改造并扩建成如今的南京第一园,可他父亲徐天赐作为小叔父,从亲侄子徐鹏举手里抢来这座徐太傅园,也是不争的事实。 如今徐鹏举贵为守备,执掌南京,如果他要管这件事,一定对自己极为不利。 想到这里,徐继勋不禁犹豫起来。 大功坊那边要找他们这一支的茬,甚至讨回东园,这件事绝对是个极好的机会! 想要阻止徐鹏举那老瘪三插一手的话,除非自己先把这件事给了结了…… 徐继勋突然哈哈大笑,站起来满是赞许地看向两位小君子,点头道:“不错,不错。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两位不愧是我大明未来之栋梁,这件事本官决定……” 他话没说完,忽然有个徐家人贴着门边进来,绕过一排太师椅,步伐又轻又快地走到背后,举起袖子遮着嘴巴,对徐继勋低声道:“老爷,钱镇抚使人来报,说缇骑所已经将清凉门的那些酸子破了,堵在城里的人正在分批撤出。缇骑所保证,最迟明天中午,打通三山门、通济门、聚宝门的其中之一,交通供给便可恢复一半了。” 徐继勋的笑容僵在脸上,而且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漠然看了两位小君子一眼,皱着眉对那家人道:“替我送客,以后不要再放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 说完把头一扭,便笑嘻嘻地转往内院去了。 郑俊彦和常载沣都呆立在那里,一脸的不知所措。 实在是这位指挥使大人的变脸速度之快、频率之高,已经超乎他们的想象,而且变脸变得毫无征兆,让人猝不及防。 等到两人被徐家的家丁推搡出东园西门之外,才被等在此处的另一个小君子江泉告知,清凉门被官府重新接手了,并派了重兵把守,要夺回来已经不太可能了! 原先被安排在那里阻断进出的同伴,都被一群来路不明的商贾农户打伤,有一个被追打得跳进护城河逃生,结果呛了水,险些溺死。 郑俊彦听着江泉的叙述,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总算知道徐继勋为甚么最后会突然变脸了,一定是那家人说了清凉门的消息! 常载沣咬着牙道:“怎么办,我们的人与中兵马司纠缠太过,受伤和被抓的越来越多,再要守住十三门已不现实了。” 江泉是个相貌忠厚的青年,他一脸担忧地道:“俊彦兄,在下愚见,此时当收则收,还是找李少君商量商量,从长计议为是。” 常载沣有些不甘心地看了江泉一眼,但没有出言反驳,显然他也觉得如果再闹下去的话,损失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谁知郑俊彦红着眼睛,大声否决了江泉的提议:“不行!不可功亏一篑!你给我通知下去,除了通济门、聚宝门和三山门的人,全都退回来,围堵南京六部衙门!” “户部也要堵?”江泉急了,“李少君和刘进可是要入职户部的。” 常载沣也道:“不光户部,我们几个每个人都要进部的,六小君子六人六部,今日把六部同僚都得罪了,日后如何处事?如何观政参政?俊彦,你我都有重任在身,不可鲁莽!” 郑俊彦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忽然转头看向东北方,目光越过旧宫的城墙,看向数里之外的一片莽莽青山,似乎在下某种决心。 江泉和常载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顷刻间都大惊失色。 常载沣一把按住郑俊彦的肩膀,急道:“俊彦,你要做甚么!” 郑俊彦目中闪着光芒:“哭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一章 工部打了兵部 天上星斗如棋,又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梁叛刚从南门东观察旗语的点回来,从傍晚一直等到晚饭过后,钞库街的小楼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两支小旗子。 虽然没有得到甚么有价值的信息,但这毕竟意味着出现旗语的地点没变,他们最初圈定的晁文龙可能藏身的范围也没有变化。 对梁叛他们来说也算是一个很好的消息。 他之所以从南门东回来,不是准备休息了,而是来拿备前刀的。 中兵马司指挥范大成说到做到,他们已经抓到了一个藏在南京城中的倭人,是个倭寇的探子,潜入城中已经将近两个月,一直处于中兵马司的监控之中。 至于这人到底会不会倭刀的刀法,范大成不知道,因为这人为了掩藏身份,身上压根就没带过倭刀。 梁叛拿了备前刀,范大成派来的马车刚好停在茶馆的门口。 “梁百户,小的是范指挥的麾下,专程来接你的,请上车。” 驾车的是个身材瘦小的弓兵,横坐在车辕上,朝梁叛拱了拱手。 梁叛点点头,还了一礼,走到马车后面,拉开车门,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人,正是范大成。 范大成在车里朝梁叛笑着点点头,朝里面挪了挪,给他让出一半的位置。 这辆马车不比梁叛家里最低调的那辆宽敞多少,两人左右错开坐进去也只能说刚刚好不算挤。 梁叛将自己的备前刀斜靠在车壁上,上了车对范指挥拱手道:“有劳亲自来接,人弄到手了?” 范指挥也同他拱拱手,笑道:“手到擒来。不过为了抓这个人,着实伤了我中兵马司十余人。” “哦?”梁叛一惊,“这么厉害?” 范大成道:“也不是,只是我们不敢伤了他,只能派人远远的用长兵器游斗,最后耗尽了他的力气,才将人绑了来。” 梁叛听了连连点头,原来如此,难为这范指挥考虑如此周到。 能够不伤人当然最好,否则若对方不幸受到肢体的伤残,行动架势一定会走样,梁叛如何学到对方刀法的精髓? 这时马车启动,在茶馆门口掉了个头,往南门大街的方向而去。 车快驶入南门大街的时候,范大成忽然神神秘秘地道:“刚刚听说工部与兵部打起来了。” 梁叛听了笑道:“这倒新鲜,工部能打得过?” 兵部毕竟是管着行伍的,就算部里的文官们不会拳脚,也能轻易招几个会拳脚的卫军营兵来。 工部那帮人除了招几个匠户来帮忙,还能找谁? 谁知范大成摇头道:“世事总有出奇,今天工部偏偏大胜兵部,把兵部一个车驾司郎中,一个员外郎,和两个主事给打伤了。” 梁叛听了大感奇怪,居然还涉及到一个正五品的车驾司郎中,这是跟郃阳侯府的赵伯锡同级的官职。 工部的人吃了甚么药,这么上头,连正五品的官也敢打? “工部领头的是右侍郎蔡秾,带了十几个营兵和随从,兵部那边来了两个郎中,一个车驾司的,一个武选司的,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文官,哪里够打?” 梁叛听说赵伯锡也在,更加奇怪了,这个人员配置,又没分职司,又没有领头,不像是去打架的,倒像是去看热闹评理的。 其实事实也就是如此,兵部老官们一听会同馆大使回来报告说工部的人要强挖他们的桃林,这帮闲的蛋疼的文官们便都借着找人理论、给会同馆撑腰的幌子,在当职期间溜号到会同馆看热闹。 这其中赵伯锡也是赶鸭子上架,被人拉着去的。 兵部的人去之前也没问清楚,本以为自己这边有两个正五品,一般的小事已经足够摆平了,谁知一见面就被对方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训了个狗血喷头。 梁叛听着范大成的叙述,实在忍不住好笑,问道:“赵伯锡没被打?” “他没有。”范大成道,“他会两记拳,不但自己没事,还把被人打断了鼻梁的车驾司给救了出来。” “你说他们是在会同馆打的?因为工部要挖会同馆的桃林?” “不错,打完以后工部的人便将会同馆二百多棵桃树给挖了,整个地皮几乎翻了一遍,好像要找甚么东西。” 梁叛这才全然明白了,一定是蔡桑梓和那王主事,两人大概是从仓库的独眼龙那里问出了楠木盒子的下落,但是不知道是在哪棵桃树下面,所以到了会同馆,不惜跟兵部的人翻脸,也要强行挖开所有的桃树。 可他们别说掘地三尺了,就算挖穿了地球也找不到那盒子啊,因为自己已经把楠木盒子给挖走了…… 可怜的湖溪书院,为了完成委托,也真是努力,甚至不惜将兵部得罪到底,这简直是不计成本不计后果,比自己的职业操守高多了。 比不过比不过。 要不是湖溪书院的人水平太差,还真就比不过了。 梁叛甚至在想,以后再有甚么棘手的委托,是不是考虑转包给湖溪书院? 马车在街道上穿行极快,但是四面没窗,梁叛只知道这车一直在不停地左转右转,转向的大小幅度不一,也不知最后驶向了哪里。 说话间车已停在了一个小院门前,梁叛下了车,才发现四周都是树木,只能透过枝叶之间的缝隙,隐隐约约看见南面大报恩寺琉璃宝塔上的灯光。 这地方不会超过江宁县的范围,但是梁叛瞧不见四周有街道和房屋的对照,所以竟不知具体身处何地。 范大成带梁叛进了院子,才看见院中有个四面没有窗户的屋子,就像那辆马车一样,只有一扇大门,但是能够隐隐从门缝中看见屋内透出来的明亮的灯光。 “请。” 范大成伸手推门,梁叛就见那大门缓缓打开,首先从逐渐开放的门缝之中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被牢牢绑在椅子上的人。 那个人耷拉着脑袋,在这灯火通明的屋子里,可以清楚地看清他头顶散乱的头发。 梁叛发现这人的发际线十分诡异,中间的特别靠后,两边的却与常人无异,一直覆盖到距离太阳穴一指宽的位置。 他判断这是长期留着月代头的后果。 看来这人的确是个纯正的倭人了,而且是个倭国的武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二章 偷师 日本的武士有很多留着月代头的,要把中间一片剃光,直到后脑勺的位置,为了方便佩戴盔甲。 可是久而久之,会磨损头顶的毛囊,导致经常剃发的部分就算重新留了头发,也会稀疏靠后。 “嘿,马鹿!” 梁叛走到那人的椅子跟前,轻轻踢了对方一脚,还不忘占了点口舌便宜。 被绑缚的人猛然抬起头来,目光惊疑不定地盯着梁叛,似乎想要从梁叛的脸上判断出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这人长了一副再老实憨厚不过的面容,身材矮小健硕,只是双眼之中时不时会流露出凶悍的光芒来。 这样的人丢在大街上,根本没人能将他和倭寇联系在一起。 或者说根本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梁叛对这人观察了一番,点点头,这家伙大概率是个倭刀高手。 他从一名弓兵手中接过一柄普通的腰刀来,挥挥手让范大成等人退开一些,突然拔刀砍断了那人身上绑缚的绳索,然后将备前刀丢了过去。 那人下意识地挣脱散断的绳索,一伸手便接住了备前刀,手掌正好握在刀鞘口的位置,备前刀被他握在手中,竟然没有一丝的抖动,可见其手法之稳,绝对是个功底扎实的好手。 梁叛冲他勾勾手,让他站起来,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那人缓缓离开圈椅,皱着眉道:“我叫林祥泰。” “哦哦。”梁叛点点头,绕着他走了两步,“小林翔太是罢?” 那人猛然瞪大眼睛,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备前刀的刀柄,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知道……知道我的真名?” 在不远处旁观的范大成开始并没意识到梁叛说的“小林翔太”,和那人自己说的“林祥泰”有甚么区别,无非只是多了个“小”字而已。 可是那小林翔太居然自己承认了,多个“小”字的才是他的真名。 这么一想,小林翔太还真的比较像个倭人的名字。 范大成对倭人的姓名是略有了解的,知道他们大多是四字名,也就是复姓双名。 当然了,这只是范大成自己的理解,实际并非是甚么复姓。 范大成觉得他们的姓氏也很草率,很多是代表地点的名词,只是他所听说的,就有甚么山田、井上、岛津这些。 前段时间来的那个倭国贡使天草芥的名字,都算是文雅的了。 可梁叛是怎么知道这人的真名的? 事实当然是瞎猜的。 梁叛转身又绕着小林翔太走了四步,口中问道:“我听一个朋友说过,小林这个姓氏大多是在长野县、群马县……哦,不对,应该是信浓国和上野国一带,是不是啊?” 小林翔太更加惊骇,因为他就是信浓国诹访郡的高岛城人! 这个明国人居然对他们日本的风土人情如此了如指掌,看来明国确实打算与日本为敌了,否则为何要如此细致地收集他们日本的情报? 虽然他不明白长野县和群马县是怎么回事,明国有府州县的区划,所以他猜测所谓的长野县和群马县很可能就是明国人按照自己的习惯,对信浓国和上野国的代称! 一定是这样的! 居然把我们日本的国名改成县名,而且还是这么难听的名字,“长野”就算了,甚么叫“群马”? 就因为上野国盛产马匹? 简直岂有此理! 这是对堂堂日本的侮辱,天照大神会惩罚你们的! 就在小林翔太神思恍惚的时候,梁叛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他精神上的漏洞,突然拔出手中的腰刀,笔直地朝小林翔太砍了过去。 他从一开始便在绕行对手,同时胡诌了一些话来迷惑对手,就是要让对方分神,然后突然出手。 不过他并不是为了趁机击杀对手,而是要让小林翔太在下意识地情况下使出他真正习惯的刀法,而不是用来伪装糊弄人的那一套。 小林翔太果然在本能之间一个斜撤步,在范大成等人根本来不及细看的情况下,以他们难以用肉眼捕捉的速度锵然拔刀,平斩出去。 这屋里四周都燃着灯烛,本来已是亮如白昼,此时众人更感到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就听“铿”的一声,两刀相交,崩出一团火花来。 小林翔太出刀如流水,几乎是一刀未尽一刀又出,大开大合之下却又快如闪电。 可他快梁叛更快,一柄单刀使得毫无花巧,也没有任何完整的招式,就是以快打快,一步占了先机,步步都先于对方一着,每每从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出刀,刁钻狠辣,将小林翔太所有压箱底的本事全都逼了出来。 范大成等人却看得心惊肉跳,不断地贴着墙挪着步子,尽量远离二人的缠斗。 范指挥虽然麾下众多,平日也见惯了剑舞刀戏,可如此命悬一线的厮杀还是第一次看见。 眼前的打斗已经不能用“精彩”来形容了,只能说是“凶险”。 他甚至有点后悔让梁叛来办这件事,毕竟刀剑无眼,这要是万一有个闪失…… 就在这时,就听“当”的一声令人不安的声响,梁叛手中的腰刀竟然凭空断了三寸长的一截。 原来梁叛始终将两人的距离控制在稍短于一刀加一臂的长度,所以两人锋刃相交之处,大多便在他腰刀断开的地方。 小林翔太很清楚自己今日绝无获胜的把握,但是他也很敏锐地把握到了这一点,于是想出一个死中求活的办法——他仗着自己刀好,将每一刀都砍在对方同一处缺口上,如是者再三,终于将梁叛手中的腰刀砍断。 范大成大惊,连忙向手下下令:“快递一把新刀上来!” 梁叛胸中一股傲然的豪气迸发出来,哈哈一笑道:“不用换刀,长有长的打法,短有短的招数!” 说话间手上果然已经换了一种全新的路数,比刚才更快,更狠,更加飘忽不定,收发之处几乎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梁叛一边按照自己的设想给小林翔太喂招引招,一边快速吸收其中刀意的精髓。 他根本不用按部就班地学习对手的传承,只要看到其中精妙之处,随手取之用之,消而化之,便成了自己的刀法。 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有甚么刀法,就是练的一个手疾眼快,找到对方的破绽,然后一刀砍过去。 只是他又从小林翔太的倭刀刀法之中学到了许多新的砍法、新的角度、新的发力方式,以及新的肢体协调方式。 就在梁叛打得酣畅之时,那小林翔太却突然将备前刀撒手一扔,整个人伏在地上,大声道:“请住手,我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三章 小太刀刀法 小林翔太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 他的剑道和奥义之中,也没有认输这两个字。 但是当他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所学的一切都无法奈何对方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无法取胜了。 当他又发现自己所有引以为傲的绝招,都可以被对方轻而易举的、变着法儿的、换着花样地使出来攻击自己的时候,他就知道除了认输,自己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不行,不准认输!” 梁叛一脚将地上的备前刀踢了回去,命令他起来再打。 开玩笑,他刚才好像看到这个倭寇用刀鞘使出了两记短刀的刀法,把自己新学的两招都轻松挡下了,甚至还隐隐压住自己手肘的转向,自己差点因此而陷入被动。 这两招还没学到呢,怎么可能就让这位小林老师休息? 小林翔太一脸的生无可恋,又不敢违拗,只得拾起倭刀来,重新摆了个架势。 不过梁叛没有继续用那把断刀,而是重新换了一柄,再次对小林翔太发起了狂风骤雨般的猛攻。 小林翔太只得凝神应招,可是一炷香的时间没到,梁叛就打掉了小林翔太手中的备前刀,逼得他用刀鞘应战。 小林翔太反握刀鞘,手法很特别,鞘口朝下而非朝上,手掌握在刀鞘的中段而不是鞘口部位。 这个手法有个很明显的缺点,就是收刀的时候必须翻过手腕,才能将鞘口对准刀尖。 却又有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优势,在某些时候可以将刀鞘当做小太刀来使用! 小林翔太握住刀鞘的虎口往上,只有二尺来长的一截刀鞘,与小太刀刀身的长度相仿。 此时备前刀被梁叛击落,小林翔太只得用刀鞘仓促接了两招。 梁叛却不停地变幻着角度和速度对他进行攻击,逼得小林翔太只得将那两招反反复复使出来应对。 两人来来去去又打了一会儿,梁叛突然再次一伸手,啪的一下打掉了小林翔太手中的刀鞘。 小林翔太一呆,低头看着地上乱滚的刀鞘,只好再次低声道:“我输了。” “不不不,你还没有。” 梁叛拍拍他的肩膀,将自己手中的腰刀丢给范大成身边的一名弓兵,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跟他打。” 那弓兵一愣,看着梁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满脸疑惑之色。 “就是你!” 梁叛说完将备前刀拾起来,又丢给小林翔太,问道:“有没有跟我们的官军交过手?” “有的……”小林翔太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中失而复得的刀,下意识地答道,“在蛟湖上岸的时候遇到过两次明军,不过都被我们打退了。” 范大成在旁听了眉毛一拧,喝道:“你们好大胆啊!敢在蛟湖上岸。” 他说的蛟湖是台州府海边的一个巡检司,属临海县,南面不远就是桃渚所,桃渚所下十余个烽堠对蛟湖巡检司半包在内,又有海门卫、健跳所一南一北成夹击之势。 大明朝廷对台州沿海一带苦心经营,以海门卫、桃渚所、健跳所及其下属的烽堠、城关、瞭望台为基础,形成一条锁链式的防守。 倭寇从此处上岸,还敢与明军正面交锋,委实是过于猖狂了。 梁叛却不管这些,历史上倭寇都曾一路从浙江打到南京城下,小林翔太他们突破个把海防线算得了甚么。 他对小林翔太道:“在哪打的我不管,和官军打过就行。你们和官军怎么打的,现在就跟这位范大人的手下再打一遍。” 范大成立刻就领悟了梁叛的意思,同时默默地朝他看了一眼。 这小子好生敏锐,居然就猜到了我们的目的…… 范大成当然不会是闲极无聊,才要找个会倭刀刀法的人来耍着玩儿。 他要真闲的话,完全可以根本那帮酸子们放开来好好斗一斗。 范大成之所以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一把倭刀和懂得倭刀刀法的人,完全是受人所托。 那人不日就要到台州上任,而且好巧不巧,就是去接管桃渚所、抵御越来越猖獗的倭寇的。 所以临出发之前,需要找个懂得倭刀刀法的人帮他演练熟悉,最好做到知己知彼,到了任上才能有针对性地练兵,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如果只是这个小小的千户,倒不值得范大成如此上心,问题是这人只是个头阵先锋,朝廷随后拟从山东调派一位大将到浙江,防守宁波、绍兴和台州。 范大成真正为的就是这个山东人。 他猜梁叛之所以让小林翔太用对付官军的方式与他的弓兵斗,就是为了观察他们军阵上的战法,而不全是个人的剑术。 范大成立刻对那个犹豫不决的弓兵道:“听梁大人的指挥,打不过就认输退下。” 那弓兵只得深吸一口气,大叫一声冲了上去。 梁叛看这家伙举到的姿势,就没眼再看了,完全是个愣头青。 这种人上了战场就是给人一刀秒的。 果然,小林翔太很轻松地一刀把那家伙“秒”了,顺便找回了一点自信。 当然了,小林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没有真的杀死这名弓兵,而是讲究了一个点到即止,手中备前刀的刀尖抵在对手的咽喉上,便没再往前。 那弓兵哆哆嗦嗦地退了下去,刀还举在头顶,张眼看了看范大成,又看了看梁叛,十分羞愧地把手垂了下来。 梁叛根本就没看他,而是直接指向另外两个弓兵,说道:“你们两个一起上。” 范大成也没对那弓兵表示出甚么不满之意,实际上这才比较接近大明官兵的真实水准,梁叛那种变态毕竟整个南京城也找不出几个。 他对梁叛所指的那两个弓兵使了个眼色,那两人只好互相靠着肩膀,一步步朝前挪。 梁叛直接又指了三个人,说道:“你们三个待命,他俩输了就直接上……” …… 月色之下,树林中缓缓走出两个人来,到了那小院之外,越过低矮的土墙看向里面那座灯火通明的屋子。 屋内不时传来叮叮当当兵刃交锋的声音,和对阵之人间或发出的叱吼惊叫,在这静谧的树林之中,显得异常突兀。 头前一个锦袍玉带,身材微胖健壮的中年人摇头失笑道:“你瞧,我叫范宰找个会倭刀的人来,他倒好,拿我这里当练武场,临时抱佛脚,我倒要看看,他明天拿甚么给我交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四章 怎么处理 他的身后,一位男子身穿玄色圆领袍,乌黑的长发笔直地披在背后,他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一片黑色之中,只有一张脸显得有些惨白。 正是南京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钱丹秋。 站在他前面的,就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人称“徐锦衣”的徐继勋。 钱镇抚笑了笑,说道:“范指挥不是托大的人,明天想来必有交代。倒是那些书生,下午到孝陵卫去了。” 徐继勋眉毛一扬,笑着点头道:“不错不错,倒有几分意思,年轻人就是要把胆子放大一点,甚么事都要算得清清楚楚,谋定而后动,那还有甚么意思?” 他面朝天空,忽的叹了一声:“这个世界,已经被那些老家伙们弄得好无趣,就该多一些这种年轻人才好啊!” 钱丹秋道:“听大人的意思,对那几个小君子似乎颇为欣赏?” 徐继勋想了想道:“本来是很讨厌这些人的,不过经你这么一说,似乎这几个小东西还挺不错。” “能得大人青眼,那是他们的福气。不过……”钱丹秋嘴角微微一弯,摇头道,“不过属下听说里面有个叫常载沣的,哭陵的时候对大人颇有不逊之语。” 徐继勋很大度地摆手道:“哈呀,这不算啥。年轻人就是要敢说敢做嘛。这个常载沣下午和一个叫郑俊彦的一起来找过我,让我帮个忙,要公审缇骑所抓的那个刘进,呵呵,我是爱莫能助,倒教这几个小子记恨上了。” 钱丹秋点点头,便没打算在多说了。 反倒是徐继勋自己突然好奇起来,问道:“那小子在孝陵卫说我啥了?有没有说我老子抢这东园的事?” 钱丹秋看了自己的上司一眼,面色有些古怪地道:“没有。” “那就无所谓嘛,就算说我造反,也要皇上肯信才行啊,哈哈哈……” 徐继勋笑音未落,就听钱丹秋道:“他说南京锦衣卫藏污纳垢,从指挥使到千户官,跟白云庵的尼姑不清不楚,为了替尼姑出气,枉抓谦谦君子、清白好人……” 徐继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继而消失不见。 他皱皱眉,咽了口唾沫,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发怒呢,还是应该表现出几分害怕。 因此徐指挥有点不知道该如何管理自己的表情,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好在钱丹秋适时地提醒了一句:“此事禁忌太大,即便是大人,一个不好也会有所闪失。就怕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 徐继勋一惊,很快露出慌乱的表情,随即咬牙怒道:“竖子误我!小钱,这件事交给你的缇骑所去办,叫他们做干净点——就让那个萧武去办!” 钱丹秋面色平静如常,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司空见惯。 …… 小林翔太在信浓国也曾是个小有名气的剑客,二十年前十九岁的他便开始为南信浓的小笠原氏效力,并与北信浓的村上氏斗争。 一直到天文九年甲斐猛虎的旗帜出现在佐久郡,强大的武田家开始了将信浓国收入囊中的攻略。 小笠原很快抵挡不住武田大军的攻击,以至于节节败退,于是不得不与宿敌村上家化敌为友。 小林翔太也因此有幸以援军的身份,跟随村上家主村上义清,于天文十七年上田原之战后,突袭并大胜武田军。 那一战是小林翔太平生最辉煌一战,武田双璧之一的板垣信方就在此役被村上家乱军所杀。 不过小笠原家的形势却在两年后急转直下,前年,也就是天文二十年,户石城与平濑城相继被武田大军攻陷,小笠原家已经走到崩溃的边缘。 去年五月,家主小笠原长时被迫离开信浓,开始流亡之路,小林翔太不愿投降武田家,于是失去了武家庇护之后,他也从一名武士变成了浪人,并辗转跟随船队来到大明,成了一员倭寇。 因为他其貌不扬,加上学习汉话学得很快,字也认得多,所以才被临时派遣到南京来潜伏。 等到临出发的时候,小林翔太才知道,原来他们这支倭寇名为倭寇,其实真正的大老板是个明国人。 不光他们这一支,现有几支实力最强的倭寇集团,首领全都是明国人。 搞了半天,他们这些从倭国流亡来的,曾经的武士,现在都在给明国人打工…… 他也才知道自己老板的名字——徐海。 就在小林翔太再一次精疲力尽的时候,梁叛用了一些小小的技巧,从他口中问出了所有的这些情报。 备前刀因为高频率的击打,刀身已经出现了一丝轻微的裂纹。 不过根据范大成的“租赁合同”,在租用期间造成损坏的,照价十倍赔偿。 如果按照倭刀的“进口价”,也就是进贡的价格,实际是在三两到五两银子之间。 不过那是倭国普通铁匠的批量制刀,这种刀在日本国内就像大明国内铁匠打的刀剑一样,买的就是个铁坯子钱加上工匠的力钱,也就一两左右。 但备前刀是有传承的武士刀,与那种批量生产的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在签合同的时候,双方估价在十五两银子左右。 其实梁叛都觉得这个价格很低了,因为有价无市。 但同时又太高了,因为这把刀在质量上虽然的确比那些批量刀好,但也不至于达到价格所体现的三五倍之多。 所以十五两银子还算是一个公道的价钱。 不过类似这种有传承的武士刀,甚至是名刀,其价值是呈几何形式增长的,越到价值顶端的刀,越不能以其使用性能来衡量价值。 比如日本三大神器之一的草薙剑,又叫天丛云剑,它的价值便是无法衡量的,但这并不代表其性能便超越了普通刀剑无数倍。 这种价值规律几乎在所有的商品上都能体现出来。 于是梁叛在之前的二百两以外,又得到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时辰早已过了子时,范大成拍拍屁股从墙根边上站起来,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呼呼喘气的小林翔太,用眼神向梁叛询问:“这个人怎么处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五章 死神扣门 “交给我。” 梁叛拍拍范大成的手臂,用口型回了一句。 其实小林翔太看懂了范大成的眼神,但是梁叛背对着他,因此没有看到梁叛的口型。 他心里当时便咯噔一下,暗暗叫苦。 明国的官兵他可是见识过的,杀良冒功的事情都干得出,别说抓到自己这个正牌儿的倭寇了,不管杀了还是交上去,都是大功一件。 但他的结局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小林翔太突然感到很后悔,他在这一刻无比怀念在小笠原家浴血奋战的日子,即便后来做了浪人,在信浓和甲斐之间流亡了一个多月,那也是自由而快乐的…… 小林翔太还想再战一场,可是他此时已经二度脱力,完全筋疲力尽,更别说面前还有一个让他感到绝望的明国刀客。 即便是在巅峰时期,小林翔太也没有半分信心。 谁知那位明国的范姓执法官很快带着人离开了这间屋子,而且脚步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梁叛关上门,看了小林翔太一眼,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小林翔太被他看得浑身直冒寒气。 但是下一刻,他就听这个明国刀客用一口纯正的关东口音说道:“喂,你这个傻瓜,想回日本吗?” …… 孝陵卫下马坊前,乌泱泱跪了一地的白衣书生。 南京城除了聚宝门、通济门和三山门,内城其余十门都已通了。 仍旧滞留在城内的少数商客和城外农户,这次彻底逃了个干净。 守在下马坊那座石牌坊下面的只有两个孝陵卫的老军,一个是五旬老汉,与他并排站的是个四旬的中年卫军。 他们头顶的石牌坊上横刻着六个大字“诸司官员下马”,表示再大的官到此都必须下马步行,哪怕只是经过也需如此,否则皆以大不敬论处。 守在石牌坊下面的虽只有两人,可守在孝林卫里面虎视眈眈的还有数千人。 孝林卫指挥佥事曲金刚远远蹲在一座小土坡上,眯着眼睛盯着那座石牌坊,只要那群酸子略有异动,别说冲到孝陵门外,便是冲过了石牌坊,踏上了神道,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下令扑杀。 他不管这里面会不会夹杂着甚么朝廷栋梁之才,甚么文才高超之士,在他这里统统不好使。 擅闯禁地者,死罪! 他之所以没有把大军全部甲胄鲜明地怼在石牌坊后面,只派了两个人象征性地守着,就是怕刺激到那些酸书生,让他们脑袋一热做出甚么疯狂的举动来。 好在那群书生还算知道点轻重,一直跪在下马坊外面,没有越过雷池一步。 可那些人跪在那嚎嚎地哭了两个时辰,这里黑灯瞎火的,又是陵寝所在,那哭声就在山林子里远远近近的回荡,曲金刚怎么听怎么像是从陵寝那边传出来的。 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浑身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曲金刚虽是个军户里教养出的大老粗,胆子却小。他听得心里发毛,忍不住腹诽:这帮酸子真能装啊,哭这么久不累吗? 他想起自家老娘过世的时候,他媳妇带着两个妹妹假么日鬼的在灵前哭了半个时辰都不到,比这帮酸子哭得还假,回来就跟他说哭得有多累,嗓子有多痛,给他老曲家挣了多大的面子。 完了又要吃冰糖又要吃蜜枣、柿子饼,这些破东西,也没见她吃得喉咙齁得痛。 可这些书生都哭了俩时辰了,不仅哭,而且还骂,骂得歇斯底里,义愤填膺,有的人骂完连气也喘不匀,曲金刚亲眼看见他们陆陆续续哭倒了十几个,都被抬走了。 这时下马坊前跪在第一排的又哭晕过去一人,那人即便已经倒在地上没了神智,也还在抽抽噎噎的没个休止,看着紧皱眉头,一副痛苦的样子。 旁边一个书生要扶他,可自己也跪了两个时辰,刚刚挣了一下,也倒在地上,紧紧抓着自己的双腿在地上惨叫打滚。 那两个孝林卫老军中年纪大的一个看着不忍,便想上前搀一把,却被那中年卫军拉住。 那中年卫军朝他摇摇头,示意不要多管闲事。 这些书生刚才骂的人太多,从锦衣卫骂到五城兵马指挥司,从五城兵马指挥司又骂到应天府、两县衙门,接着骂金吾卫、府军后卫,最后又骂回到南京锦衣卫。 骂的人多,得罪的人就更多,而且被骂的其中有一半都是他们卫军同袍,五城兵马指挥司虽然不是卫军系统的,但也算是武夫一列,半个军队。 而且这些人骂卫军和、五城兵马指挥司的词儿跟骂府县衙门的词完全不同,他们骂卫军目无王法、仗势欺人、草菅人命,骂府县衙门没能制止卫军目无王法、仗势欺人、草菅人命…… 而且骂卫军是咬牙切齿,骂府县衙门是恨铁不成钢。 好嘛,这就是文人骂武人,而且还是跪在太祖先帝和马皇后的坟前边哭边骂。 那中年卫军心想,这他娘的跟在咱家大门口咒骂咱亲哥子有啥区别? 还拉他? 怎么不哭死这帮臭酸子? 就在下马坊前哭声震天的时候,大金门的左门开了一道缝,两个守门的卫士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浑身裹着黑衣的人迎了进来。 那人步履轻盈平稳,腰中斜挎一柄长剑,只是左边袖子空荡荡的乱飘,竟少了一臂。 独臂剑客远远地朝下马坊瞧了一眼,迈步而上,身后的两个卫士立刻关上城门,退进了阴影之中。 月光下,只有独臂剑客一人不紧不慢地朝前走,他虽少了一条手臂,可谁也不敢小觑他的剑术,因为他就是南京城第一杀神——萧武。 从大金门到下马坊半途的位置,不知何人何时搭了一座简易的棚子,那棚子搭得歪七扭八。 东南角的一根柱子是用两条断树干钉起来的,歪歪扭扭,连带着整个篷子都扭曲得紧,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坍塌下来。 棚子当中点着灯,有两个人影晃了一下,隐隐传来细细碎碎的人声,只听其中有个人低声道:“载沣兄,当真要哭到天明?” 常载沣道:“随便郑俊彦折腾罢,反正只要他自己肯带头就行。再说这也是为了我们大家,那些鹰犬今日能抓刘进,明日就可以抓我,后日就能抓你们,对不对?” 棚子里一阵沉默,萧武笔直地站在门外,礼貌地等他们把话说完,然后轻轻敲了敲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六章 离奇的人口消失 下马坊外面震山响的哭声忽然就如风吹雾散一般,慢慢消失掉了。 曲金刚愣了愣神,耳中听着最后一缕“呜呜”的哭声,浑身鸡皮疙瘩直冒了一遍,才从小山坡上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朝下马坊看去。 下马坊那里静悄悄的,没有青石板铺就的神道上,被夜间的山雾附上了一层水汽,月光照过,青石板微光莹莹。 一团白雾从山腰上吹来,从下马坊石牌坊上笼罩而过,那里四下一片空荡荡的,寂寂无人。 所有人突然间都不见了,好像在一瞬间全都被那团山雾带走了似的。 不但刚才那些穿着白衣的书生们不见了,就连他派去守着下马坊的两个孝陵卫军,也没了踪影。 曲金刚独自站在那里,后脖子上汗毛孔炸了又炸,一连打了好几个冷颤,一时间只觉得这偌大的钟山上,四野荒凉,只剩下了自己一个活人。 这……莫不是……难道…… 他心儿怦怦乱跳,一时间头皮发麻,小腿肚子都在微微打颤。 难道是太祖爷出来带人了?! 曲金刚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朝着陵墓的方向接连重重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嘴里颤声喊道:“太祖爷,小的是给你老守陵的小曲啊,我们老曲家服侍您的陵寝百十年了,向来忠心不二!你老人家若是嫌闷,就把那些酸子带了去,写曲儿唱戏,岂不热闹,小曲我还接着在此侍奉!” 磕了半天,也不见那里有甚么动静,曲金刚忽然想起来,太祖爷是刚直不阿的脾气,不是求情就有用的。 好在孝陵之中不光葬着太祖爷一个,同葬的马皇后是个最心软仁慈的娘娘,求太祖爷不如求马皇后! 曲金刚暗赞自己机智,连忙又双手合十朝着陵墓祷祝:“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转世,仁德贤淑母仪天下的马娘娘在上,小曲我今日求你一求,拜你一拜,太祖爷若是缺人玩耍,请马娘娘说句好话,带走那些酸子罢了,太祖爷最听马娘娘的劝。小曲我是个闷葫芦,一点也不晓得玩耍的事,连赌钱也不会,怕扰了太祖爷的兴致,还是不去了罢……” 说着真就拜了拜,口中还不断念念有词。 他浑然忘了自己脚下的山坡后面,还躲着好几百个大眼瞪小眼的孝陵卫军,都在等着他这位指挥佥事下令。 不管是抓人、杀人的命令,还是撤退回家的命令。 可是命令没听到一句,那些不相干的笑人的话却听到了一箩筐。 有几个先就捂着嘴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也有胆子小的,听曲金刚在上面着了魔一般胡言乱语,也以为出了鬼事,悄悄伸长脖子去看,果然那下马坊处已不见半个人影。 胆大的在笑,胆小的却恨不得哭了。 曲金刚听见后面突然发出又哭又笑的动静,险些儿吓破了胆,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反手拔刀出来,战战兢兢地握在手中,四下里寻找异动。 可他一回头,就瞧见一片乌压压的盔甲。 几百双眼睛从下面望上来,盯着自己,盯得人心里直发毛,浑身都不自在。 可说也奇怪,曲金刚给众人看得很不好意思,也知道自己这一趟出了糗,但他一下子全不害怕了,瞪了最前面的几个相熟的面孔一眼,骂道:“瞪着一双眼珠子瞧甚么,还不带人去下马坊瞧瞧,人怎么都不见了?” 他的几个属下连忙应声,各自带着亲信绕过小山坡,去下马坊外面找人去了。 不过还没等他们跑到下马坊底下,就见那一老一壮两个守牌坊的老军从外面返回来,一边走还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甚么。 下去找人的其中一个军官连忙问道:“你们到哪块去了,那些书生呢?” 那壮年卫军奇怪地道:“刚才有几个学生从下面急匆匆地上来,跟跪在这里哭陵的书生们说了几句,这帮人就很快地退了下去。我们俩不知甚么事,便跟下去看看,正要回来禀报。” 那军官听得云里雾里,便又问:“那你们跟去瞧见啥了,他们为甚么走了,是回家吃饭吗?” 年老的卫军却摇头道:“好像是他们中间死了人了。这帮书生在山脚下搭了个棚子,把哭倒受伤的人都留在那里休息,就是棚子里的人死了。” 那军官倒吸一口冷气,别个商人穿件直裰这帮酸子都要闹翻了天,现在他们人死在孝陵卫,那还不把他们老军的房子给掀了? 军官连忙问:“棚子里谁死了,是哭伤身子死的吗?” “全……全死了,是被人杀了的。” …… 昨夜的雾很重,清晨的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 鸡鸣寺的钟声敲响在这湿漉漉的清晨,住在鸡笼山下的陈碌,便迎着头顶的钟声早早起床了。 他照例梳洗后便去了后院,但是今天没有坐在半日亭里钓鱼,而是喂鸡。 明天一早,仙鹤园有一场斗鸡会赛,与加科的县考同一天举行,而且也要学县考一样,取个头名。 称为“台首”。 不过现有的“四大王”和“八大将”不准参加,照仙鹤园的说法,“四大王”和“八大将”已经都是功成名就的,如同在朝廷里当了官、封了爵,怎么还能再下场考科举? 这个说法听起来很有道理,陈碌作为城北金鸡社背后的东家,也觉得很有意思。 于是他从散养的几十只斗鸡当中,选了四只出来,准备参加明天的会赛。 上次他的铁靴将军被王瞎子新养的一只小凤凰给斗败了,陈碌本来打算再派一只新鸡去夺回“铁靴将军”这个称号的,但是后来一打听,原来那只小凤凰是王瞎子送给梁叛的。 陈碌便报之一笑,不再争了,转头从城西“火喙社”手上抢了个“银冠将军”的台子。 城西火喙社虽然被抢了银冠将军的擂台,但是卖了个面子给陈老板,没有再争回来,而是去抢金鸡社丢掉的铁靴将军。 结果那王瞎子养出来的小凤凰真正能斗,火喙社派出去的斗鸡一连派出去四只抢那铁靴将军,最后全部铩羽而归。 到现在茶社里面铁靴将军的水牌都还没换过。 陈碌正在鸡栏里面挑选这次参加会赛的鸡,就听下人来报,工部一位蔡侍郎和一位王主事也来拜见,人在前面正厅。 另外萧武到了,正在后门外等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小昭狱 陈碌本来一听蔡秾来了,心里又是腻歪又是无奈。 正想着办法看能不能躲一躲,恰好听见萧武到了,连忙叫人把萧武给请进来。 萧武来先汇报昨夜的“工作成果”,他冷着一张脸,就只说了两个字:“成了。” 言简意赅。 陈碌当然知道这句话是甚么意思,这就意味着那个说话很不讨人喜欢的小君子常载沣,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立刻招招手,叫了一个亲信的手下过来,走到半日亭中取了纸笔写了个条子交给对方,说道:“你拿去给段飞,让他送到钱老板那里。” 刺杀常载沣是钱丹秋昨晚派给陈碌的,并且点名要萧武去办。 陈碌知道这件事绝对不是钱老板自己的意思,钱丹秋和常载沣无冤无仇,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即便是这次闹得很大的“堵”,所有的压力都在缇骑所的头上,他这个天天躲在屋里和茶汤的北镇抚司镇抚根本上不到一根汗毛。 所以钱丹秋不会闲的没事要动一个士子领袖,这个世界上最难对付的就是这些所谓的士子,这帮人有口能言,有笔会写,对付他们根本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所以这件事一定是“更上面”的人安排下来的。 陈碌当然很聪明地没有多问,只是正常交办给萧武。 “怎么样,顺不顺利,我听说昨晚在下马坊聚的人很多,你哪来的机会下手?” 萧武道:“他没在下马坊。” “嗯?”陈碌奇怪地道:“那他在哪?大金门的人不是说进孝陵卫的有他吗?” “他在山脚的伤员棚子里。” “哦……是这样……”陈碌大概猜到是怎样一种情况了,“可棚子里肯定也不止他一个罢,你怎么动的手?” 他问完这个问题,就看见萧武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一副懒得回答的样子。 似乎他刚才问了个很白痴的问题。 陈碌回过神来一想,才明白自己刚才那个问题的确问得很白痴。 萧武是甚么人?能杀十个绝不杀八个,棚子里有人,那自然是一起杀了…… 陈碌没来由感到一阵寒意从自己后背窜了起来。 梁叛说的一点不错,萧武现在越来越沉默了,他的杀气越来越重了。 他看看闷葫芦一样的萧武,想靠着萧武在这里消磨时间显然是不现实的。 看来要想避过湖溪书院的那两个瘟神,还得找点事情做做。 “你困不困?不困的话跟我去趟昭狱,看看那个小君子刘进。” 萧武当然不会说困。 一个杀人机器怎么会困? 南京锦衣卫的昭狱并不完全如同想象中那样阴森可怖、到处摆放着血淋淋的刑具、充斥着囚犯凄厉的哀嚎。 古平岗旁边的马鞍山上有两座监狱,一大一小,都是昭狱。 大昭狱同以前没有区别,就是个人间地狱,完全符合人们对昭狱的想象。 但是小昭狱不同,监狱坐北朝南,阳光充足,就连牢房中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是那么光鲜明亮。 在昭狱中上班的南京锦衣卫们,显然都很满意自己的工作环境。 在洁癖男钱丹秋的大力整改下,南京锦衣卫原本五花八门、骇人听闻的一套刑法全部改革换代,那些剥皮抽筋的刑具也全都堆进了仓库之中。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不见血、不破皮的法子,比如水刑,就是用沾满水纸一层层覆盖在犯人口鼻上,令其窒息的刑罚。 还有泡粪池大法、疲劳大法、挠痒大法等等。 当然了,泡粪池大法弄完了是要给人冲洗的,不然会污染环境。 小君子刘进就被关在小昭狱里,今天早上例行提审。 陈碌和萧武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个锦衣卫拉着一个穿着干净囚服的犯人从一间单人间中走出来,朝“乙字审讯室”去。 乙字审讯室里面的动用的刑具是最小最不起眼的一个,就是一根针。 刺青针。 这里面的刑罚是很古老的“琼面”。 也就是在脸上刺青。 这基本上就是个一次性的惩罚,能吓得住就成了,吓不住刺了青,下次再来犯人就无所谓了。 陈碌朝萧武使了个眼色,两人快步跟了上去。 只见那两名锦衣卫将犯人“请进”审讯室中,并将其四肢、躯干,以及头部用布带牢牢捆绑固定在一个大木架子上,令其动弹不得。 今天那两个负责审讯兼行刑的锦衣卫特意将人背对着大门捆着,审讯室的门上开了小窗,陈碌和萧武站在外面,可以透过小窗看到里面的情形。 那那刘进是个五短身材,人长得瘦瘦小小,其貌不扬,并不像李眉山那般气质风流、仪态潇洒。 在六位小君子当中外表可以说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这时那锦衣卫看了眼门外的陈碌,对刘进道:“刘进,你想好了吗,早点招认,少受皮肉之苦。” 谁知刘进并不害怕,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有些疲惫而低沉地道:“两位大哥,在下自己尚且不知所犯何罪,如何招认?问罪之前,可否请两位行行好,透露一二,在下到底在何处犯了甚么法,还是得罪了甚么人,让在下死也死个明白。” 那两名锦衣卫对看一眼,都把手一摊,表示不知道。 然后两人便都了解了,这个人大概又是一个上头要弄的。 进这里面的人,其实根本没有几个是犯了王法的,那些抢盗打杀的犯人自有府县衙门去办,哪里用得着昭狱? 只听其中一个锦衣卫笑道:“刘相公,说实话我也不晓得,否则何必在这里审你。也有可能是你犯了一些不能够张扬的罪过,总之你还是自己仔细想想。” 说着他取了刺针和墨水出来,说道:“刘相公,你要想也请快点,上头交代了,这次给你刺的字不大一样,带出去恐怕很不好看。” 刘进一愣,惊叫道:“我何罪之有,凭甚么要受琼面之刑?受了此刑叫我日后如何见人?” 那锦衣卫苦笑道:“刺了这两个字,别说见人了,你自己都不肯见到自己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八章 哪两个字 “哪两个字?” 刘进惊叫道。 那两个锦衣卫有些诡计得逞的相视一笑。 果然,每个进来的人都会问这个愚蠢的问题。 其实不管在脸上纹甚么字,都不会好看的,这些人完全搞错了重点,重点是在脸上刺字,而不是刺甚么字。 这不关聪明与否,能被关到这里来的,没有一个不是聪明人。 刘进见他们笑,涨红了脸,双手在架子上挣了两下,急道:“到底是甚么字?” 其中一个锦衣卫好心,笑道:“刘相公,你倒关心这两个字怎的。其实规矩只是刺字,刺甚么字全在我兄弟二人的心情,到底刺几个字,刺在何处,多大多小,也都在我弟兄二人手上。要是我弟兄高兴,今日便在你鬓发之中、眉毛之内,小小的刺一个‘一’字,也无不可。” 至于他们心情不好又会怎样,这人没有说,不过刘进岂会想不出来? 刘进总算有些明白了,连忙道:“拜托两位老兄手下留情,一等在下出了去,必然有所厚谢!” 另一个锦衣卫不耐烦地道:“甚么厚谢薄谢的,且不说你能不能出得去。只要你肯招,别说出去,连字也不用刺,岂不甚好?” 刘进一阵默然,但不同于前几日的缄口冷漠,现在眼望着地面,明显不如之前那么坚定。 那锦衣卫心里又乐了,果然,关在这里面的都是要脸面的贵人。 有的人别说贴水纸、泡粪坑,就算日夜不停扰得他几日不能睡觉,人别说站在那里,坐也坐不直,精神早已崩溃了,都不肯多说一个字,端的是铁骨铮铮。 可一说到要在脸上刺字,一个个口风便松了,又是许诺又是讲情的,只求他们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为甚么呢? 小昭狱的锦衣卫们也总结了,这些人只要咬死了不认,总有一天能够出去的。 以锦衣卫昭狱的臭名昭著,他们只要出了去,走在路上人人都要竖个大拇指。 日后该做官做官,该捞钱捞钱,不但利益不少,又收了莫大的名望。 可要是带着一脸的臭字出去,人人虽然也要竖大拇指,可心里保不准要偷笑一声。 这时门外忽然想起一声咳嗽,两个锦衣卫神色一凛,知道外面的大人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便都冷了面孔,对刘进道:“你快些决定,招是不招,不要浪费辰光了!” 说着朝同伴使个眼色,后者立刻取了针出来,还用烛火燎过消了毒。 刘进大惊失色,慌乱地道:“两位大哥,在下实在不知招认甚么。可否请上官出来,在下自问上官好了,决不教两位大哥为难。” 那持针的锦衣卫看了一眼手里燎得发黑的铁针,摇摇头叹道:“今日刺甚么字呢?” 旁边的道:“在他额头上刺个‘狗屎’好了。” “不好,这个上次用过了,再想想……” 刘进咬着牙,连脖子上都渗出了汗珠。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得罪了甚么人,更确信自己决没有做过任何有违伦理律法的事。 唯一的解释就是,南京有人很不欢迎他们这些“小君子”的到来。 更不希望他们在南京长期逗留,做出一些让他们很难受的事情。 他不禁心有忧虑,不知道李眉山他们在外面怎么样了。 自己在南京这段时间,一直在熟悉兵部的工作,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就突然被抓到了这里。 而李眉山和郑俊彦他们这段时间可没少往户部走,多少人看在眼里,说不定早已有人盯上了他们。 刘进现在恨不得立刻出去告诉李眉山,让他们小心谨慎,好生防范! 他似乎全然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知道颧骨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嘶!啊……”刘进半张脸都皱了起来。 却听那举着针的锦衣卫道:“我说刺在这里,最明显不过,一边一个。你那个‘禽兽’不好,太没创意,我看就刺‘闭嘴’两个字。” “闭嘴?为甚么要刺这两个字?” “废话,你想啊,以后别人要跟他说话,一看他脸上写着‘闭嘴’两个字,那还说得出来吗?” “哈哈哈,原来如此,好,就在这里刺这两个字好了!” 这两人虽在斗嘴兼插科打诨,看上去是在浪费时间,但外面的陈碌却半点不耐烦的神色都没有。 因为这些拌嘴的话其实也是审讯的其中一个步骤,要在施刑之前对犯人进行言语上的刺激,也是留给犯人充分的时间进行心理建设。 别的审讯是唯恐人犯心中有了准备,好对审问严防死守。 这里却恰恰相反,要在行刑的锦衣卫的语言引导下,让人犯充分考虑好琼面的不良后果,想清楚以后会出现的问题和尴尬境地,。 其实也就是在锦衣卫刻意的引导下,让他们充分地自己吓自己,否则他们只会有一个“以后没脸见人了”的模糊概念。 刘进就在飞快地思考,他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处境了,同时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无意间做了甚么事情,触碰了南京城里的甚么禁忌。 他在京师呆了几年,是知道京师的一些禁忌的,莫非南京也有? 刘进生怕那两个锦衣卫马上就要动手,心中焦急,想来半天,自己根本就没有见过甚么外人,不是躲在家里看兵部的卷宗,就是跟江宁县学的人打过几回交道——他在金陵社里是负责江宁县学生员的。 这时那两人终于商量好了,举着针的锦衣卫道:“刘相公,想好没有,如果还不打算招的话,那便对不起了,两边颧骨,一边一个,刚才你也听见了的。” 刘进眼珠飞快转动,好像没有听见锦衣卫的话,他在快速回想自己做过的事情。 那锦衣卫眉头一皱,与同伴对看了一眼,抬起针便要刺下去。 而此时刘进脑中走马灯一样闪过一些关键的信息:卷宗、兵部、江宁县学、生员、教谕…… 对了! 刘进猛然抬起头,皱眉道:“我找江宁县学的林教谕租过一处房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七十九章 只有生死 持针的锦衣卫眼神一凝,他没有问林教谕是谁,也没问租的是哪里的房子,这些东西他很清楚。 搞不好比这个刘进还要清楚得多。 因为江宁县那个教谕还有一名生员,两人就在不远处的大昭狱里,早两天就听那边的弟兄说过,好像已经没有人样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这个月去。 但是那边的弟兄也不敢放人,饶是那两人把做过的没做过的那些龌龊事都招得干干净净,当然包括租宅子的事情。 那生员甚至连少年的时候偷看自己大嫂洗澡的事都招认了。 可他们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没有交代。 那边的弟兄其实也不知道上头究竟要他们交代甚么,只知道和一个尼姑庵子有关。 所以这个锦衣卫只问了一句:“是谁托你租的房子?” 刘进一呆,嘴巴张了张。 是谁? 是郑俊彦! 可他能说吗? 他甚至能够想象得到,只要说出了这三个字,不用等到明天,郑俊彦也会被带到这里来。 可他不说怎么办? 那锦衣卫手中的针还举在面前,除了被人捏在手中的部分,整个针被烛火熏得只有针尖还闪着锐利的光芒。 可就是那点光芒,刺痛了刘进的眼睛…… 他很清楚郑俊彦这个人,虽然做事有点不拘小节,甚至可以用不择手段来形容,但他不会害自己的。 或许郑俊彦就像自己当时答应他一样,只是随口答应了别人而已。 这些南京锦衣卫要找的,或许就是郑俊彦所答应的那个人,或许是上一个委托者,甚至是上上个。 不管还有多少个上家,不管是谁最早要租一个房子,这些锦衣卫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一个个的问下去,一个个审下去,直到找到他们要找的人为止! 而他刘进,不过是这条长长的锁链当中一个过手的人罢了。 他才知道自己完全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可租的那个房子到底有甚么问题? 刘进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房子,怎么就会有这么大的罪过? 门外又响起了一声咳嗽。 那锦衣卫皱着眉头,催促道:“刘相公,你知道甚么,就说出来,否则我们要动刑了!” 刘进闭上双眼,淡淡地道:“动手罢。” 施行的锦衣卫眉头皱得更紧,忍不住朝门上的小窗看了一眼。 他不知道这个书生怎么突然就不怕了,但这不是他要追究的问题。 因为现在他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刺字。 门外的陈碌面色冷峻,带着萧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出了小昭狱,天光已然大亮。 陈碌走在前面,对萧武道:“你猜那个书生为甚么突然又不肯说了?” 萧武摇摇头。 如果陈碌让他杀了那书生,他绝对二话不说,掉头就进去杀人。 可现在陈碌让他思考问题,萧武根本就不想动这个脑筋。 陈碌见他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却又偏偏无可奈何,嘴上没好气地道:“你就不能多说两句?动动脑筋好不好……” 萧武一翻白眼:“那你干么不去找梁叛?” 陈碌简直为之气结,气愤愤地坐车回家了。 …… 梁叛再一次来到树林中的那间屋子,还是那辆没有窗子的车接的他。 他带着有些损伤的备前刀,作为一名懂得倭刀刀法的人,来完成范大成的委托。 完成这一笔,能挣不少钱呢! 他算过了,这一场干下来得有五百两好挣。 他的资产转眼间就要暴增到近两千! 再次回到小西湖捐赠前的水平。 “嘿嘿……” 梁叛独个儿坐在屋里等着人来,想到这份心思,不禁略感得意地笑了起来。 笑到一半,屋门外走进三个人来,一个微胖微黑,身材健壮,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目光沉稳,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几分英武之气。 跟在两人后面的,是范大成。 “呵呵,梁师傅好兴致啊。”微胖的徐继勋看着笑眯眯的梁叛,笑眯眯地道,“不知梁师傅为何发笑?” 梁叛还是第一次听人叫自己“梁师傅”,颇觉有几分新鲜。 大概是因为自己这趟活儿干的是武行,所以被人当成武行师傅了。 他站起来笑道:“发笑当然是因为有钱挣,这还要多谢几位老爷赏脸。” 梁叛说着朝三人拱拱手。 范大成大概没把自己的身份告诉这两人,不过也无所谓,看这两人都举止气度,还有进门时的站位,显然地位要高过范指挥。 梁叛虽然刚刚升了正六品百户,但也只比范大成略高半阶,在这两人面前大概也不够看。 南京城里这种人藏得很多,他也没有纠结这两位到底是甚么来头。 做买卖嘛,公平交易,谈甚么身份! 那胖子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有钱赚的确时间可高兴的事,老范,你找的这位梁师傅,很实在嘛。” 范大成只好笑笑,站出来对梁叛挤了挤眼睛,介绍道:“这位是徐大人,这位是程大人。” 他没有介绍两人的具体身份,只以“大人”含糊带过。 梁叛便跟着叫了声“大人”,他道:“两位大人,有甚么吩咐请罢,早点弄完了回家吃饭。” 一直没有说话的程大人眉毛一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手里的备前刀,淡淡一笑:“爽快,那就领教了。” 他突然抽出手中的腰刀,整个人顿时笼罩了一层杀气,只见他缓缓迈步走上前,冷然道:“请你来便是要你用倭刀和倭人的刀法与我一战,请你务必使出全力,倘若三五招便死在本将刀下……” 他转脸看向范大成:“范大人,那便说明你根本没有找到我要的人!” 梁叛一愕,对范大成道:“范老板,怎么听这意思,是要玩儿命?不是说切磋交流嘛……” 那姓程的又踏前一步,冷冷地道:“战场之上,哪有甚么切磋,只有生死!” 梁叛的表情也冷了下来。 他明白了,这个姓程的从一开始就是要用最贴近战场的形势来印证刀法,他要得到对倭刀和倭刀刀法最真实的感受,真正的生死搏斗自然是最佳的选择。 他没有时间去责备范大成甚么,因为对方的刀已经毫不留情地劈砍而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章 程燮 刀很无情,如果说战场本是无情的,但这个人的刀已经超出了战场的无情之外。 多了许多蛮横霸道、漠视生命的冷血。 这种无情更像是自以为是的无情,或者说是这位程大人自己想象中的战场上的无情。 想象和现实总归是有偏差的。 梁叛轻飘飘的一记过肩斩,刀刃停在程大人的额头,硬生生地斩断了程大人勇冠三军的气势。 徐继勋和范大成脸色同时一变。 范大成还好些,他知道梁叛这一刀不会砍下去,但徐继勋并不了解梁叛这个人,所以他几乎是脱口叫道:“不可伤人!” 程大人本已停在空中的刀突然再次动了起来,仍旧按照原来的路线劈斩而下,只是这一次距离更短,留给对手反应的时间自然也就更短。 梁叛本以为至少这一回合已经结束了,只要这个姓程的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放下他高傲的姿态,自己至少还能继续心平气和地与其切磋倭刀的战法,把自己对倭刀所理解的特征和破绽倾囊相授。 如果对方出手再大方一点,态度再客气一点,说不定自己一高兴,就把“狼铣”这玩意儿秃噜给对方了。 谁知姓程看出自己不会下死手,非但没有因此而放低姿态重新来过,反倒更加没有顾忌,悍然再出手。 梁叛知道这个人是不会像自己一般留情的,如果任由这一刀砍下来,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对方用来吹嘘的刀下亡魂。 他心中腾起一股怒火,反手用备前刀的裂纹处狠狠地砸在对方的刀刃上,只听“铛”的一声很不正常的脆响,梁叛手中的备前刀从裂缝处一断为二,并成功挡住了程大人毫不留情的一刀。 那程大人脸上的阴鸷之色一闪而逝,总算缓缓收到,站在屋子当中。 梁叛握着断刀退开两步,问道:“你甚么意思?” 程大人微微抬起下巴,不屑地道:“战场上本来便是不择手段,既然有机会杀死敌人,那就该毫不留情地杀,不管这机会是怎么来的!” “可这不是战场,我也不是你的敌人。” “哼,本将从一开始便说过,这就是战场。” 话不投机半句多,梁叛不想再跟他废话,转头对范大成道:“范指挥,我的刀已经断了,没法再‘切磋’,此事只好作罢。这一场该多少钱,你看着给好了。” 他将手中的半截备前刀晃了晃,并将“切磋”两个字刻意加重了语气。 刚才那一刀,其实梁叛还有许多选择,但他偏偏选了用刀硬砸,而且故意用的是有裂纹的部位,他的目的就是要将这把备前刀砸断。 刀断了自然就没他甚么事了。 本来这把刀虽然脆了点,但锋利依旧,形态也并无变化,如果只是用来切磋演练,自然一点问题也没有。 梁叛和范大人本来也是这个打算,只是事情的变化有些让人措不及防。 范大成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这样最好,先把梁叛送走,回头再补偿他好了。 谁知他正要点头,那程大人却板着脸喝道:“站住,倭刀断了,还有朝廷仿制的倭腰刀,虽然略差一些,也是个意思。重要的不是刀,是刀法。” 梁叛道:“你们另请高明罢。”说完就朝外走。 可那程大人淡淡地道:“想走?没有本将的允许,你以为你走得出去?” 他话音未落,门口便突然出现几名跨刀的士兵,警惕地瞪着梁叛,一副随时动手拔刀的架势。 这几人看装束都是卫军,却看不出是哪一卫的。 梁叛把自己捕快、锦衣卫还有生意人的身份分得很清楚,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和气生财。 所以他并不想跟这位姓程的闹得太僵,甚至大打出手。 他要想继续做生意,便需忍一时风平浪静。 当然他也不反对动手,但并不是在范大成和那姓徐的注视之下。 他转身看着程大人,问道:“你之前认识我?” 程大人仔细地看了他一眼:“不认识。” “那你是受人之托来找我的麻烦?” “不是。” 梁叛看他表情虽然淡漠,但并没有撒谎,所以更加不解:“那你为甚么要杀我?” 程大人不耐烦地道:“本将已说了,战场之上没有切磋,只有生死。只有在真正的生死之间,本将才能最直接地体会到真正的倭刀战法——你若被本将杀死,只能怪你自己技艺不精!” 梁叛冷笑道:“甚么狗屁生死之间,你知道我不能杀你,所以你只会生,而我却很可能会死。” 程大人残忍地一笑:“那你只有努力让自己活下去了!” 这时外面有两个卫军一人拿着两把制式的倭腰刀来,放在墙角便退了出去。 程大人示意梁叛选一把,见梁叛没有动,便用警告的眼神瞪着他,同时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刀:“如果你不拿刀,我一样会出手。” 这时范大成终于站了出来,不满地道:“程燮,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客人?我给你请的是教练师傅,不是给你练手当稻草靶子的!” 程大人沉下脸来,皱了皱眉,看向徐继勋。 他跟这位范指挥其实不是很熟,徐继勋才是他的中间人。 徐继勋却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一副“你们自己处理”的样子。 程燮便看了看范大成,说道:“我不想再多说第二遍,我有我的理念,你替我找的人不错,我们程家欠你一个人情。” 范大成一翻白眼:“我不稀罕。” 他看了看徐继勋,问道:“老徐,这是你的地盘,你怎么说?” 徐继勋抱着手臂,笑道:“别问我,我只看戏。”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梁叛,想知道他到底会如何选择。 梁叛朝范大成摇摇头,从墙边提了一把倭腰刀在手中,那柄断成半截的备前刀却没有放下,而是交到了左手。 双手双刀,程燮看了眼睛一亮,兴奋地叫道:“好,你还会用小太刀!” 他说着话,人已经挺刀斩来,丝毫不给人准备的机会。 梁叛轻巧地闪过,半截备前刀贴着贴着手臂反握,只用一把倭腰刀朝前一捅,当的一声,捅开了程燮的刀锋。 但这一捅根本就不是甚么倭刀刀法,而是捕快铁尺“砸”、“戳”、“挂”、“绞”、“叉”五种手法中的“戳”。 程燮一愣,退开一步,皱眉道:“你干甚么不用倭刀刀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一章 给他一次机会 梁叛朝他招招手,示意再来,完全没有再废话的意思。 程燮(xie)神情微微一变,咬了咬腮帮子,提刀再上。 他用刀倒确实是军队中练出来的架势,基本没有甚么连贯的招式,来来去去就是简单的劈、刺、撩、斩这几下。 但是程燮显然是少年时便有名师指点,成年后练刀不辍的,不但基本功很扎实,而且速度、反应、眼力、气势俱各不俗。 以梁叛的眼光来看,如果生死相搏的话,他至少能够打败小林翔太。 可是小林翔太只是个普通的武士,即便是在小笠原家这种村镇级别的势力中,也没有特别崭露头角。 当然了,这可能和小笠原家整体势弱有一定的关系,毕竟始终在吃败仗,败军之将自然不足言勇。 能胜过小笠原,不代表他就是第一流的高手,梁叛不知道这个程燮在整个大明的军官体系当中,能排在甚么档次,有多少人比他强。 他只知道有个在浙江做参将的余定仙,必然远远超过眼前这个姓程的家伙。 毕竟能把萧武打成那样的,整个大明也找不出几个来。 他脑子里想着大明武将武力值的事情,脚下一滑,整个人居然就向程燮刺过来的刀尖撞了过去! …… 陈碌在自家门外蹲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此时天光大亮,鸡笼山上已经飘起了袅袅的香烟,鸡鸣寺已经开门迎客了。 家里管家下人和身边的护卫都避得远远的,一拨在东一拨在西,都背着手假装四处看风景。 但几人都不敢走开,防止陈老板随时招呼。 他们这些陈碌身边的“老人”都很了解,陈碌这副样子,肯定是心情不太好,为啥心情不好,肯定是因为还在家里等着见他的那两个人。 陈碌本以为自己去昭狱玩了一圈回来,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对方这俩大忙人也该撤了罢。 毕竟听说他们这两天可忙得很,又是趁着书生闹事把三茅宫那里一座仓库给攻打下来了,两边死了几十个;又是在会同馆跟工部的人大打出手,还把人好几个工部的官员给打伤了。 陈碌就搞不懂,这天下还有那么多人可以打,那么多地方可以闹,干甚么偏偏跑到自己这里来给自己找麻烦? ——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俩人来是为了甚么事,但肯定是麻烦! 陈碌仰头看了看鸡笼山上的仿佛笼罩了一层雾霭般的香火,聚在山顶上,飘飘浮浮,却不散去,将那半隐在山石林木之中的鸡鸣寺缭绕得仿佛仙境佛国。 他摇摇头,世人多愚昧,淫祠总不衰。 等是无用的,逃也是无用的,求神拜佛更加无用,还不如直面他去! 梁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真的猛士,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 说的多好! 正厅里面蔡桑梓和王主事其实已经很不耐烦了。 特别是蔡秾,他一个堂堂正三品,等陈碌一个五品官等了快一个时辰! 他几次想要提议不再等了,可一想到丛老的吩咐,又不敢不等。 但是万一陈碌到晚上还不回来呢? 今天下午酉时,徐九公子所规定的时间可就到了、 他又想着把王振一人留下来,反正有个人带话就行了,自己没必要在这里死等。 王主事倒还沉着,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似的。 蔡秾看着自己这位得力助手,心里忽然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在我面前装甚么装?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小子这么讨厌? 就在蔡桑梓一咬牙,决定要先离开的时候,终于听见外面回廊里橐橐的脚步声响。 王主事立刻睁开双眼,拂了一下衣摆,端端正正地站了起来。 蔡秾心里说了一句怪话,依旧坐着没动。 门外天光一暗,一个人影背着光走了进来,进门便朝蔡侍郎拱了拱手,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原来是你们到了,昭狱里有点事,回来的晚了些,恕罪。” 他又向王振一摆手:“来的是客,请坐下。” 王振便重新坐下来,目光便向自己的上司飘去,想用眼神交流一下,待会谁先开口,从哪里开始说起。 他跟着蔡桑梓也有六年多了,早就培养出了这种默契。 可这一次当然将目光飘过去的时候,蔡桑梓却眯着眼看向自己手边的茶杯,并没有半点儿跟他交流的意思。 咦,这不对啊! 王振心里有些纳闷,但也没有多作表示,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这时陈碌坐到位子上,开门见山地问:“蔡侍郎所来何事?” 蔡桑梓快速组织了一下语言,摆出一副轻松平常的样子,说道:“奉丛老的吩咐,有句话要转达一下。” 陈碌毫不掩饰地将眉头皱起来。 丛老头年纪大了话多,这不算甚么,但话多你可以在聚会上说啊,本来最后还是要依你的意思,可你现在连开会上的话语权都不满足了,还派人追到自己家来带话? 老头挺过分啊! 陈碌喝了口茶,硬邦邦地道:“甚么话,写封信便是了,何必劳蔡大人亲自到我这里穷乡僻壤的跑一趟?” 他就差把“不欢迎”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蔡桑梓脸色一黑,愤然道:“陈谦台,你这是甚么意思?” 陈碌连假惺惺的表情都懒得做,冷笑一声:“非要我说明白吗?有事可以请沈教授约齐了大家开会,私下里还是公文往来比较好。况且咱们书院有规定,君子之交淡如水,书院的师长、学生,不可与本院在职的官员过从甚密,互为指使。丛老现在是书院的师长,有甚么话自己不会跟我说,派你来干甚么啊!” 他越说语气中的责备意味便越加明显,蔡桑梓好像才想起来,陈碌可是书院指派的南京首脑,与沈教授二人统管大局,自己按理说需要完全听从陈谦台的调度,陈碌也完全有资格对自己进行批评。 相反而的,自己丛老的交往反倒是忌讳。 可现在…… 蔡桑梓暗暗抹了一把汗,总算放低了几分姿态,说道:“谦台说得有理,不够丛老的话既然已经带到了,不妨听一听?” 他其实并没有坦承自己的错误,而是含糊其辞一带而过。 陈碌白了他一眼,道:“请说。” 还好…… 蔡桑梓略松一口气,这才将丛老交代的话转述出来:“丛老这两日觉得那梁叛总算是个可造之材,现在书院正值用人之际,丛老说他愿意再给这个梁叛一次机会,只要他证明自己确有其用,丛老可以亲自去找沈教授,替他恢复书院的身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二章 当家难 陈碌听得云里雾里,丛老头凭甚么觉得这个梁叛是个可造之材? 不,他的意思当然不是说梁叛这个人不可造,不是个人才,只是好没来由的,怎么就对梁叛的看法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不过这蔡桑梓的措辞虽然恶心了一点,但如果能将梁叛收回书院,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陈碌是南京首脑,站在这个角度来看,他当然希望书院能够吸收更多的可用之才。 就像梁叛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写得很好很应景嘛! “行啊,这是好事,我亲自跑一趟,找梁叛谈谈。不过他愿不愿意还不好说,我尽量劝……” 就在陈碌高兴地侃侃而谈时,蔡秾却忽然打断了他:“谦公,你恐怕误会 了,丛老的意思是,他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能达到我们书院的要求,才可以帮他求情,让他重新回到书院来。” 陈碌一愕,心中恍然大悟。 怪不得丛老头和蔡秾这两个家伙会突然这么好心,还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搞半天是有求于人啊。 呵呵…… 陈碌心中冷笑,脸色便不那么热情了,淡淡地道:“哦,这样啊。” 他既不问要怎么证明能力,也没问怎样才算达到要求。 蔡桑梓本来打算好的一套拿捏之辞全无用处。 等了片刻,就见陈碌在那里慢悠悠地喝茶,丝毫没有再问的意思。 蔡秾略觉尴尬,只好咳嗽一声,主动说道:“是这样,有一件东西,是个楠木盒子,上面有一个甚么草……甚么……” 蔡秾想不起来盒子上那徽记的全名叫甚么,只好看向王振。 王主事坐在椅子上朝陈碌欠了欠身,很适时地接口道:“是三叶草三剑丸的标记。” 陈碌难以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 他一听就知道这是倭人的东西,不知道丛老头和蔡桑梓两人在暗地里搞些甚么东西,怎么跟倭人扯上关系了。 不管大明的士人商贾之中,有多少人在暗地里和倭寇、海盗以及海商有着甚么样的牵连,不管这是不是已经成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常态,但明面上朝廷仍旧施行着海禁之策,凡官民人等是一律不准和海上的人打交道的! 这是国策,也是铁律,这些人怎么能这么不小心? 但他现在不想在大方向上多扯,既然已经说到具体的事情了,他还是要问问清楚。 “具体是甚么样的盒子,多大尺寸,甚么漆色,还有这个三叶草三剑丸到底是个甚么图案?” 蔡秾把嘴巴一张,这些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他倒也不认为这是陈碌对自己的刁难,既然要找东西,自然要问清楚,可他确实一无所知。 于是便又将目光转向了王振。 王主事又欠了欠身,替他答道:“陈千户,实在我们得到的线索也就这么多。这个盒子原本是应该在……” 说到这里,他用眼神向自己的上司蔡秾征求了一下意见。 蔡秾点了点头,示意可以说。 王振便接着说道:“原本是应该在会同馆的,埋在一棵桃树下面。但是我们已经找遍了,所有的桃树都挖出来翻了一遍,并没有找到这个盒子……” 他说到这里,又看了蔡秾一眼,把嘴巴闭上了。 王振心中惴惴,猜想自己刚才是不是说得有点多了。 凭陈碌的聪明,他一定能猜到工部和兵部在会同馆的全武行,就是为了这一件事。 果然,蔡秾的脸色有些不大自然,但他没有责怪自己属下的意思。 毕竟他既然来了,就不是来死撑门面怄气的,最终目的还是要找到那个楠木盒子,既然要找东西,自然要尽可能地提供更多的线索。 自己这帮人在会同馆的桃树下找不到,说不定别人能找到。 “谦公,此事丛老十分关切,若那梁叛能够办成,我蔡某一力担保,让他回到书院!” 陈碌听着暗觉好笑,确实如王振所料,他从几句话当中便将整件事勾勒出了一个大概的来龙去脉。 原来他们从徐九公子那里抢过去的委托就是这个! 再想想三茅宫那个仓库,湖溪书院这次的损失一定十分惨重,而且最后连东西都没找到,如此一来不但得不到徐九公子的交情,反倒要招致对方的恶感。 这实在是…… 如果陈碌现在不是南京首脑,他会很乐于看到这出笑话的,而且会拉着梁叛过来跟他一起幸灾乐祸。 但是不行。 他不但不能嘲笑这群傻鸟,还得给他们擦屁股! 陈碌捂着额头,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火,压着嗓音问:“还有甚么线索?” 王振便将在安家庄抓的那个独眼龙和光头倭人的事说了,并表示人已经带了过来。 他说完直接将徐九公子的纸条递了过来。 陈碌接过来一看,截止时间居然就是今天酉时! 他不禁想到了那天晚上范大成拖他给梁叛发的一个委托,同样是找东西,截止时间也是今天酉时,可人家梁叛第二天一早就派人到自己这里来取钱了。 这说明任务已经完成,这他娘的就是差距! 而且这事攻打那个仓库之前就应该跟自己这边打个招呼,只要他派两队缇骑过去,至于损失这么大,还拖延这么久的时间? 可陈碌已经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行罢……(妈的),我带你们去找他,具体的你们自己跟他说!” 陈碌说着起身便走,他是肯把人带过去已经仁至义尽了,实在是没有脸面再开口让梁叛接这档子事。 更何况梁叛未必肯买他的面子…… 蔡桑梓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拍着胸脯说道:“一切由我来说,此次丛老肯提携他,是他莫大的机缘,晾他总须记得感恩。” …… 梁叛现在可没工夫感恩,他眼看着就要迎面撞上了程燮的刀尖,却突然从肋下伸出一只断刀来,从一个根本难以预料的角度“啪”的一声击在了程燮的刀刃上。 程燮只觉一股诡异的力量从刀柄上传来,刀身剧烈震荡,几乎脱手飞出。 此时梁叛右手的倭腰刀也已架在了他的侧颈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三章 都来 程燮一挥手推开了梁叛的刀,脸色有些发红,微微怒道:“你这是甚么下三滥的招数!本将让你用的是倭刀的刀法,不是这种市井手段!” 梁叛收了刀,嗤笑一声:“哦,打赢了你就是下三滥?你以为倭人都是圣人?他们练的都是君子剑?我这就是倭刀的刀法,你不认识不代表不是。” 程燮皱了皱眉:“你耍我?倭刀大开大合,犀利无比,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小气的招式?” 梁叛摇了摇头,怪不得这姓程的一定要在上任之前体验甚么倭刀刀法,原来是被倭刀的传言吓破了胆。 也的确,现在东南一带的官军在对抗倭寇的战斗当中频频败绩,就像梁叛之前在避驾营的邻居老郑说的,官军吃败仗也吃饱了,根本不用发饷! 很多卫所的官军甚至已经被倭寇打得丧失信心,乃至避战畏战,逐渐在官军之中流传出一种倭国武士不可战胜的神话。 当然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这些人为了掩饰自己失败的无能,刻意鼓吹敌人的强大,来为自己挽尊。 程燮显然深受这种论调的影响。 不过他所谓日本刀“大开大合”,说的也不完全错。 因为倭人善于纵跃,甚至有记载称其“一跃三丈,刀长五尺,则可攻三丈五”。 即便梁叛擅长游斗,也没有这种近乎闪现的技能,这样的攻击称之为“大开大合”显然毫不为过。 “你说的是太刀和打刀。”梁叛将自己左手中的断刀颠了颠,“这是小太刀的刀法,倭人称之为‘胁差’,是用来贴身战和切入敌人铠甲缝隙的,架势自然小气一些。倭人有一种流派叫‘二刀流’,用的就是大小两柄太刀,刀法诡异之极,倘或在战场上遇见了,官军是一定会吃亏的。” 程燮听了双眼发亮,略有些激动地道:“好,你便用这‘二刀流’!让本将好生体会!” “那可不行!”梁叛朝范大成看了一眼,“我的倭刀刀法是昨天才学会的,手上没准儿,万一伤了大人,呵呵……” 此时徐继勋抬了抬眼皮,看向梁叛,脸上多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老范带来的这小子,有点意思…… 程燮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会轻易以身犯险,他沉下脸来,朝门外喝道:“进来,都进来!” 大门推开,屋外立刻哗啦啦涌入八名卫军来,都是盔甲齐备、全副武装的,一个个神完气足,显然是着意挑选出来的精锐。 程燮自己退开两步,指了其中一名卫军道:“你上,便当他是倭寇,不要留情!” 那卫军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拔出刀来指着梁叛,冷冷地道:“受死!” 说完便挺刀向前迈步。 这间屋子相当宽敞,两人本来相距近两丈远,谁知那卫军刚刚迈出一步,梁叛突然一个纵跃,刹那间如鹰击长空,刀光雪亮,“咔嚓”一声响过,梁叛已跳开两步,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而那名卫军却单膝跪地,身上铠甲从左胸处断开,斜斜地挂在胸前,左腿跪在地上,大腿处已多了一个血洞,正汩汩地向外渗出鲜血。 梁叛双手各挽一个刀花,淡淡地道:“下一个。” 程燮只恨自己刚才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居然没有看清这人是如何出的刀,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手下已经惨败当场。 可越是如此,他对倭刀便越是敬畏,对眼前的演练便越发期待。 程燮朝下一个卫军使了个眼色,那人也跨前一步,不过比上次那人谨慎了许多,也没过分嚣张,只是双眼死死盯着梁叛的双脚,微微蹲身,缓缓拔出刀来。 他的刀刚刚拔出一半,梁叛再次跃起,这卫军急忙贴地一滚,离开了原来的位置,谁知还没站起身来找到敌人的位置,肩膀处便已中了两刀。 第一刀仍旧是割开了铠甲甲片当中的绳索,第二道便砍在了他失去防御的肩膀上。 “当啷”一声,这名卫军手中的刀落在地上,鲜血顺着手指滴在刀伤,整张脸满是痛苦之色。 “下一个。” 梁叛朝程燮挑衅似的勾了勾手指。 刚才那一招,程燮依旧没有看清。 他紧皱眉头,再次让人上前,不过这次他指了两个人,一个牵制,一个挨刀。 程燮并不奢望派两个人就能打赢这个用刀的高手了,他多派一个人,不过是为了拖慢对方的速度,好让他看清楚自己的人是怎么败的。 那两人对视一眼,摆了个犄角防御的态势,一步一步往前挪。 梁叛的脸色也慎重了几分,看这两人的姿势,应该是特意演练过的一种防守配合。 不但防守严密,隐隐之中还有几分反击之势。 这还只是两个人,如果是四人乃至八人,人人互为犄角,放在战场上的力量不可小觑! 设计这种战术的人绝对是个高手。 梁叛立刻存着两分观摩学习的心态,提着一长一短两把刀慢慢绕圈游走,向从这两人的步伐和动作变化之中,多看出一些门道来。 破绽还是有的,而且有好几处,梁叛走了半圈,已经想到了三四种瞬间破敌的办法。 但是他想看看这种配合之中到底有甚么样的反击机制,于是朝前进了半步,试探性地递出了一刀。 有意思的是出刀格挡的不是被他攻击的那个人,而是与其配合的同伴。 因为那位同伴没有被攻击的危险,所以取消了守势接了梁叛这一刀。 梁叛为了引出对方的反击,并没有急着后撤,可是对方挡下这一刀便立刻缩了回去,这让他微觉失望。 按照他的设想,应该是那位同伴接下自己的一刀,被攻击的那人在危险解除的一刹那近距离对自己进行反击。 但是很可惜,甚么也没有发生。 梁叛略感失望,便不再留手,突然变了个方向,在两人猝不及防之时一刀刺进一人的肋下,并趁着另外一人进行协防而自身空门大开的时候反手一刀,砍在了对方的手臂上。 这次程燮倒是看清了,不过这两刀看上去有点倭刀刀法的架子,但又好像不是。 他皱着眉,有些疑虑不定。 梁叛看着两人互相搀扶着退下去,摇摇头,长刀向剩下的四人一扫:“都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四章 看我破阵 这四个人的表现比刚才那些人要好得多。 当然了,还是因为那个防守配合的原因,四个人显然比两个人更加游刃有余。 梁叛只有一个人,不管他攻击哪个点,都有另外三个点来进行协防,即便是二刀齐出,也是二对四的局面,即便他的攻击方向和角度变化再快,对方也拥有比普通人高出一倍的反应速度。 尽管如此,那四人也被梁叛追打得不断转移位置,而且脚步越来越乱,形容也越来越狼狈。 一旁的程燮看得目不转睛,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刀柄,眼中的光芒也越来越炽热。 没错,这就是传说中的倭刀刀法! 否则不可能将他手下这四名集中训练了两个月的精锐卫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要知道他们用的这一套防守配合,其实是一种军阵,而且是余定仙专门为对付倭寇所创。 余定仙年初在浙江创成这套军阵以后,便派人送到南京来,交给程燮的祖父过目。 他祖父年轻时便饱读兵书,对军阵极有研究,曾经增补重修了唐代李筌的《太白阴经》,并补全书中第六卷所失佚的《风后握奇外垒》篇,并亲手绘制阵图并编写注释,是当代公认军阵第一人。 所以余定仙草创此阵后,便很客气地寄信来,并详细描绘了这套防守阵的细节考究。 不过据余定仙说此阵尚未完成,只有防守而无反击,尚需改进。 他祖父看过之后一字未改,称赞此阵已有大家气象,可以先上战场磨炼一番。 不过程老太爷也说了,这套军阵局限性就在于互相的配合默契,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成。 程燮当时向他爷爷讨了这阵的用法,便挑选了八人日夜训练,上个月便有小成,拉到北安门外府军左卫去练了一场,相同的人数之下已是无人能敌! 可是今天他手下的四名精锐却被一个人追着满屋倒退,这世上除了犀利无比的倭刀刀法,还有谁能办到? 程燮见猎心喜,恨不得自己再冲上去代替那四人,亲身体会一下这种强横霸道的刀法。 不远处的徐继勋却瞪大了眼睛,这军阵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海丰侯老程家这次也翻了身,继郃阳侯姓赵的之后,也捞到一个正五品的实职千户,而且一来就要放台州桃渚所的缺。 程家就职虽然比赵家晚一些,但风声来得早,是南城韩国舅放的风声。 因为程家是韩夫人的娘家,韩国舅两个女儿从小没少受舅舅家的照顾,两家关系一向亲厚。 所以老程头得到消息之后,一听说余定仙在浙江针对倭寇的战法专门创了一套军阵,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完成,便厚着脸皮找余定仙要来了一份“半成品”,抓紧让自家两个娃娃挑了人抓紧照着操练,预备上任的时候直接带过去就能用,争取先人一步,早日建功立业。 程家二小子练的怎么样他不知道,但是大小子程燮最近十分高调,拉着自己手下这几个人到处找人练手,还真就无一败绩。 程家小子虽然得意,但是久闻倭刀犀利,便又找老头子托到他这里,让他帮忙找个会倭刀的来练练手。 徐继勋知道老程头打的甚么算盘,其实就是想把宝贝孙子推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想让自己照顾照顾,提点一二。 老徐其实也看好这套阵法,毕竟是余定仙创的,哪怕是半成品也差不到哪里去,也因此而看好程家小子在浙江的前景,于是便乐得帮个小忙,结个善缘。 他当然不会真的帮人去找甚么倭刀师傅,正好他听到消息,说程家其实只是给人去打前站,朝廷真正要调派到台州主持大局的,是一位山东的大将。 徐继勋一想老范家不是山东的么,老范又是中兵马司,对城里藏了几个倭人,藏在甚么地方全都门清,倭刀师傅找不来,找两个正牌儿倭寇来也一样,于是干脆托给他们乡党自家人办自家事好了。 于是这事便又落在了范大成的头上。 谁知道范大成偏偏就真找来一个倭刀师傅…… 但是现在这个看上去有些半吊子的倭刀师傅,居然把最近打便了南京卫军的几个精锐撵得满屋子乱退,而且还是一对四,徐继勋直接震惊了。 这小子到底是谁啊?难不成南京城又出了个能跟萧武比肩的高手? 他现在都想赶紧联系钱丹秋,让他带着缇骑所的小陈来收人了。 缇骑所本来有个萧武,后来又添了个把北京锦衣卫缇骑打得屁滚尿流的梁叛,如果把这小子再收下去…… 这阵容,美如画。 想到这里,徐继勋便不由得有点紧张了,他害怕程家小子的手下一个失手,把他构建完美缇骑所的一块拼图给打伤了。 “哎呀,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徐继勋连忙朝着场上摆摆手,“不要伤了和气!” 范大成见梁叛大占上风,此时老徐头却站出来喊甚么“点到为止”,他以为徐继勋要给程家小子拉偏架,不由得瞪了老徐一眼。 他心里想:这个老逼,戴着面具进棺材,死不要脸! 范大成立刻朝梁叛提醒道:“你小心。” 梁叛大笑一声:“这阵法有点东西,不过我已琢磨透了,不玩儿啦,老范你看我破阵!” 说完他突然跃至半空,双手双刀朝两人头顶砍去。 下面四人大惊失色,一时间来不及抬头看,也不知梁叛攻击的是谁,连忙四散开来,各自护着自己头顶后退。 可是这么一来,阵法便破了。 梁叛赶上前去一人一刀,无不受伤倒地。 程燮眼中泛着激动的光芒,一步步走上前来,舔了舔嘴唇,兴奋地道:“好!好!好!好刀法,不愧是倭刀,他们不行,我来,你不敢伤我,正好陪我练手!” 说完他提刀便毫不顾忌地砍了过来,根本没有考虑防守,硬要逼梁叛用倭刀出手。 梁叛退后一步,冷笑道:“老子偏不!” 他突然扔掉手中二刀,趁着程燮中门大开,朝前一扑,左手勾住对方的腰部,转身一个过背摔,“砰”的一声,将程燮狠狠地撂在地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五章 惹不起的赵家 程燮一口气没顺过来,被砸得后背剧痛,迅速蜷缩起身躯,剧烈地咳嗽起来,手中刀也飞了出去。 梁叛立刻双腿所住他的颈部和胸部,双手牢牢将程燮的右手臂拉在自己胸前,胯部轻轻一挺发力,就听“咔嚓”一声,程燮在地上猛的挣扎了一下,随即口中便发出极为痛苦的惨叫。 梁叛扔开他软绵绵的手臂,翻身站起,根本没看已经目瞪口呆的徐继勋和范大成,而是对抱着手臂满地打滚的程燮道:“再让你学一招,这叫‘十字固’,虽然不是刀法,但也是倭人的体术。你看,还挺有用的。” 程燮右手腕关节和肘关节都已经脱臼,而且手臂完全拉伤,一两个月之内只怕都难以复原。 他疼得直抽冷气,咬牙大叫道:“你疯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朝廷新任的桃渚所千户,你敢伤我,误了朝廷的抗倭大业!啊——” “少叫唤了,我没用‘断头台’就算放了你一马。我就不信,朝廷没了你就不抗倭了?不要太自以为是知道吗?” 梁叛淡淡地奚落了一句。 程燮痛苦地侧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对徐继勋道:“徐大人,帮我……帮我……杀了他!” 徐继勋却没理会,而是看向梁叛,笑眯眯地问:“小子,你有没有兴趣加入锦衣卫?” 梁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听对方提起锦衣卫,好像还是个官儿。 他自然而然地便想起康昌年。 康昌年那个大胖子是南镇抚司镇抚,这个人既然是个微胖的,多半是南镇抚司的一个百户或者总旗。 梁叛本来对这个家伙就没甚么好感,于是便不客气地道:“你谁啊?” 徐继勋却不以为忤,仍旧笑呵呵地说:“我是徐继勋啊,你听说过没有?” 梁叛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对范大成道:“我靠,原来这里是东园!我说江宁县南门东这一带哪里来的这么一大片树林。” 范大成无奈地道:“我也是受人所托,心想反正你们自家人管自家事,便又找了你,没想到还真找对了……” 他说着便将埋怨的目光投向老徐,话里的意思其实是指摘徐继勋借口同是山东人,就把这件事甩到自己的头上。 徐继勋恍若未见,也没听懂自己跟眼前这个倭刀师傅怎么就是“自家人”了,他只是看着梁叛,好像还在等对方的答案。 梁叛不由得摸了摸鼻子,觉得这事挺荒诞的,末了朝徐继勋拱拱手,尴尬地笑了笑:“属下北镇抚司缇骑所百户梁叛,参见大老板……哦,不,参见指挥使大人。” 这下轮到徐继勋发愣了。 他摸摸脑袋,一脸迷惑地看向范大成。 范大成则一脸的怪笑,很是幸灾乐祸。 “啊哈哈哈,原来你就是小梁啊,怪不得。一直说梁师傅梁师傅,没想到就是你!”徐继勋也大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转脸对范大成道,“呃,那个老范,麻烦你送小梁回去,我还得到老程家去一趟。” 三人不约而同都看了一眼地上的程燮,范大成连忙使了个眼色,把梁叛拽了出去。 …… 天气晴好,马车走在南门东的小路上,范大成坐在梁叛对面,有些忧心忡忡地道:“你下手也太重了些。这个程燮有一点没说错,朝廷要抗倭,很多事情都是早已通盘考虑安排好的,他这个千户也是其中的一环,你把他打成重伤,可大可小啊!” 梁叛没有说话。 他倒是不怕,也问心无愧,问题是他不知道这事会不会牵连别人。 “最重要的是海丰侯家和郃阳侯家最要好,如今又都是景……都是一条线上的,这事只要赵家一力出头,便很难收拾了。” 看得出来,这次范大成是真心在为梁叛考虑。 他自己当然是不用担心的,毕竟是皇亲,本身也是勋贵,家世跟郃阳侯家比只好不坏。 但是梁叛是怎么起来的他很了解,根本没甚么根基,纯粹靠自己的本事和缇骑所陈碌的赏识,才做到的百户。 如果一件事牵扯到了朝廷的国策大计,别说一个没有后台的百户,就算是陈碌这种人也是以卵击石。 梁叛听到他说郃阳侯,眉毛微微一挑,好奇地问:“赵家出头,怎么就难收拾了?” “你不知道。”范大成叹道:“郃阳侯家新出了个武选清吏司郎中,叫赵伯锡,这个桃渚所的人选归南京指派,实际也就是赵伯锡一手操办。程家小子不能就任,换不换人都是赵伯锡说了算。如果赵家替程家出头,卡着这个职位不肯换人,后面一系列的抗倭大计推行不下去,朝廷一定会想办法平息此事……” 至于怎么平息,范大成没有明说,梁叛也想得到。 他呵呵一笑,道:“没事。” 不就是武选清吏司郎中么,他倒是没想到,赵小侯的老子才上任没多久,就有这么大的话语权了。 看来赵伯锡之前还真是珠玉蒙尘,给埋没了啊。 这勋贵家里也不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也不是没有人才嘛…… 范大成以为他是看赵伯锡的五品官不高,才如此托大,连忙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武选清吏司郎中虽然只是五品,又是南京这边的官,但也要分甚么当口。现在他就是个关键位置,连内阁也要迁就三分,更别说还有一位大人物撑腰……” 梁叛心想:甚么大人物,藏藏掖掖的,你不就想说景王么,不就是景王很可能要做太子么…… 不过这话没有说出口,他还是笑笑,没有跟范大成争辩。 范大成只好有气无力地道:“总之你小心点,我这里一有风声,就派人来知会你。” 梁叛有些感动地拍了拍范大成的肩膀。 老范现在跟金陵社正干得不可开交,还要替自己操这份心,没想到贵为“无胆三英杰”之一的范大成,居然这么热心。 梁叛正要安慰他两句,却听前面车夫“吁”了一声,马车缓缓停住。 那车夫回头对车里说道:“范大人,梁百户,到了。” 梁叛便和范大成两人相继下车。 谁知两人刚刚从车上下来,还没看清自家医馆的牌子,就见医馆门口一个蹲着的人影噌的一下窜了起来,冲上前紧紧抓住梁叛的手臂叫道:“五哥,你可把我等死了,我爹有事找你帮忙!” 范大成乍一看这年轻人有些面熟,仔细一瞧,不禁愣住了,这小子不是郃阳侯赵懿的大孙子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六章 没有刀还有人 赵懿的大孙子的爹要找梁叛帮忙。 那不就是赵伯锡要找梁叛?还帮忙? 赵开泰显然也瞧见了范大成,见这俩人居然从一车下来,微微有些吃惊,但一想梁叛这个人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很快也就释然了。 他对范大成恭恭敬敬地执晚辈礼道:“见过范指挥。” “噢噢……”范大成下意识地点头,有些茫然,“你们认识?” 梁叛笑道:“还行。” 范大成更纳闷了,认识就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怎么叫“还行”? 这是勉强算认识的意思,还是交情不错的意思? 刚才赵家小子开口就叫“五哥”,不像是勉强认识的样子啊。 那就是交情不错了…… 范大成心里不由得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这个梁叛,两个多月前还只是江宁县一个小小的捕快啊,怎么就突然交游广阔了? “范大人进去坐坐?” 梁叛笑呵呵地邀请。 范大成本来想说这两天城里乱,中兵马司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打算拒绝的,可他突然很好奇,赵伯锡找梁叛会是甚么事? 三人刚进医馆,正在铡药的小六子便抬起头,对梁叛说了一句:“五哥,隔壁楼上有客人。” 梁叛见他眼色,知道多半客非好客,便点点头,转头看看华大夫不在家,便问:“你丈人公呢?” 小六子嘿嘿一笑:“家里缺一味药,到南城去找了,不过聚宝门不通,要绕远路,估计得到晚上才能回来。” 二郎庙的季成堂已经被一把火烧干净了,城内没有别的大药铺,只好到南城去找。 西城倒是有一家北直隶人开的药房,跟季成堂的一样,也是过江药。 不过这家号子不像季成堂做得全,他家只卖人参、鹿茸、虫草一类的贵重药、补药,寻常草药挑拣、晾晒、铡碾、储存都很麻烦,又占地皮,所以不在他们的经营范围之内。 南城那一家是个老铺子,每天要派四个小徒弟推着车到本地乡下各处去收药材, 梁叛点点头,带着范大成和赵开泰进了内院书房。 忠义上了茶来,三人喝了一口,梁叛便问赵小侯:“赵郎中找我有甚么指教?” 赵开泰有点发愁地道:“五哥你是不知道,朝廷要往台州调兵遣将,我们南京要出一名千户,到甚么桃子……” 梁叛和范大成对视一眼,都觉惊奇而有趣。他道:“桃渚所,老程家的是不是?” “对对对……嗯?”赵开泰挠挠头,“你怎么知道?” “我掐指一算呗!”梁叛和范大成又是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说罢,找我干嘛,你该不会是找我借倭刀的罢?” “五哥!”赵开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你该不会真的会掐算罢,你算得一点儿不错,把你那把倭刀借给我使使,我听高脚七说你那有一把的,是真倭刀。” “本来是有的,不过被程燮砸断了。” 他不声不响地给程家老大上了个眼药,范大成把老程家说得那么可怕,反正这事也瞒不住,还不如先告程燮一记刁状。 而且他也不算说假话,那把刀的确是跟程燮交手时被砸断的。 梁叛以为赵开泰会很为难的,一边是他自己,一边是跟他们老赵家世交的海丰侯程家,搞不好赵小侯跟程燮的关系还很要好。 谁知赵小侯把嘴一撇,不屑地道:“那个傻鸟……” 他瞥了范大成一眼,毕竟长辈在场,又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多余的话便没说下去。 梁叛道:“你们要借倭刀,是不是打算研究一下倭人的武器和刀法?” “对啊。”赵开泰道,“朝廷这次看来要动真格的了,让南京兵部拟一份准备方略出来,先交给南京守备府和五军都督府审议,定稿之后等那位新的浙江都司佥事到来看过,没有异议则发给京师,台州那边就照此执行。 “我爹也有参与,研究倭刀和刀法,然后在方略之中提出有针对性的练兵和作战之法,这一块在整个方略之中分量很大。” 不用赵开泰说梁叛也能想得到,战备方略,自然是为了提前知己知彼、扬长补短,研究敌人的武器和战法便是“知彼”。 这时范大成在边上道:“既然只是做方略,那又何必一定要拿到倭刀,只要知道其性能、特点不就成了?” 赵小侯苦笑道:“问题便是不知道究竟有甚么样的性能和特点,只知道倭刀轻便、锋利,但是具体如何轻便,如何锋利,却无人能说得清楚。所以要找一把实物来研究。” “何必如此费事!”范大成笑道,“现成有人用过,本身又是倭刀行家,想知道甚么直接问一问不就行了?” 说着嘴巴朝梁叛一努。 赵开泰一愣,看了看梁叛,这才反应过来,喜道:“对啊,五哥,你既然有倭刀,一定会用咯?” 梁叛苦笑道:“昨天刚学会……” “学会了就行!”赵开泰站起来就要走,“你等着,我回家找我爹去。” 范大成也要告辞,两人正要一路。 梁叛将二人送到门口,一直看着两人上了马车,远远还瞧见范大成对赵开泰说了一句甚么,然后就听赵开泰嚷嚷道:“程燮那个吊毛,成天比大胡话的,打死活该。程大去不了台州正好,省得去害人,反正老程家还有小二子,这事归我爹管,我回去跟我爹说!” 说着还拍了拍胸脯,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 梁叛笑着摇摇头,转身便朝茶馆而去。 …… 茶馆二楼上,陈碌优哉游哉地喝着小孟给他上的茶,时不时朝蔡秾那边瞥一眼,瞧见蔡秾不停地从窗口中看日头,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那个王主事一开始还沉得住气,但眼看着离约定的时辰越来越近,找盒子的事儿还没影呢,即便这会儿梁叛出现在他们面前,也肯定是没有时间去找的了。 好在他们并没有把所有希望都放在梁叛的身上,那独眼龙已经送到锦衣卫的昭狱去审了,说不定能从他嘴里再撬出甚么重要的信息来。 丛老那里也还有别的安排,无非就是托关系找人,欠了一些人情,到礼部找了个半通倭话的,正在审问那光头倭人。 蔡桑梓看看天色已经接近中午,心中焦急不已。 面前茶已经喝得没了色,陈碌那一杯已经换了三遍了,自己还是最早的那几根茶叶棒子。 他终于忍不住霍然起身,正要对陈碌发顿牢骚,然后甩手走人,却听见楼梯噔噔噔的响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七章 徐九公子门下 梁叛刚一上楼,就察觉到有好几道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转过头去,先看见陈碌,便朝陈老板拱了拱手,然后才看到外面这张桌上的两个陌生人。 其实说陌生也不全然陌生,至少那位年轻一点的他还认得,就是那位带人攻打安家庄仓库的王主事。 梁叛既然认出了王主事,自然知道这俩人是干嘛的了,肯定是湖溪书院的。 至于另一位站在那里摆脸子的家伙,不认识,爱谁谁。 他径直走到里面那桌,坐在陈碌对面,小铁立刻奉了茶上来。 梁叛伸脖子看了一眼陈碌的杯子,便道:“给陈老板换一杯新的。” 陈碌连忙摆手道:“茶不喝了,说正事罢。” 他说着朝蔡秾那边使了个眼色:“那位是工部蔡侍郎,书院的……前辈。” 他实在也不知道怎么表述,只好用了“前辈”这个词。 “那不敢当!”梁叛连忙辞了“前辈”这个关系,“我这里是社馆,谈商务的地方,没有上下尊卑,只有合作伙伴,甚么身份的人进来全都一视同仁。大家时间都很宝贵,直接说事罢。” 他看上去很不给陈老板面子,实则是根本没把蔡桑梓等人放在眼里。 陈碌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这小子太灵了,进来一眼就看清了其中的道道,尽说他陈老板爱听的。 “世事逃不开人情嘛!”陈碌板着脸,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下的,“蔡侍郎此来是专为你重回书院的事。书院的前辈还是很认同你的能力的,所以想请你重回书院。” 他是由衷想将梁叛请回来的,所以根本没说甚么书院给他一次机会证明自己之类的话。 这种话他心里想想都觉得脸红,梁叛这人也不是个好好先生,虽然对甚么人都是客客气气不卑不亢的,其实骨子里傲得很,说出来就算不会当场翻脸,但肯定是不可能再回书院的了。 谁知蔡秾很不应景地坐下来,用一种训诫的语气道:“梁叛,书院念你有几分能力,因此丛老和本官决定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能证明自己,丛老很乐于提携年轻后进。换成旁人可没这个运气,你要知道好歹,努力去做,明白吗?” 梁叛一听乐了,刚刚才从东园回来,见识过程燮以后,他以为自己对傻逼的包容能力一定又上了一个台阶。 可现在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年轻啊! 正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 他朝蔡桑梓拱了拱手,心里说了声“佩服佩服”,嘴上却嘻嘻笑着问:“不知道该怎么证明啊?” 陈碌见梁叛居然没有动怒,略略松了一口气,连忙接口道:“是这样,书院要找一个楠木盒子,上面刻有一个三叶草三剑丸的徽记,请你帮忙找一找。书院也会尽力给你提供线索,自己人初次合作,正好互相熟悉熟悉。” 他是真怕蔡桑梓在放甚么臭屁,连忙自己把话说了。 他还特意腔调了“自己人合作”,这意思还是想请梁叛以书院的身份来做,只要梁叛应承下来,万事不用明说,回书院的事就算双方心照不宣了。 不过不出他的所料,梁叛很鸡贼的没有接这个茬,而是很公事地道:“那就是请我帮忙找东西咯?楠木盒子,三叶草三剑丸徽记,二百两银子。” 蔡秾本来对陈碌自作主张说的那些话已经很不满了,现在一听还要银子,张口就是二百两,十分不快地道:“梁叛,你要搞清楚,这是书院在给你机会,不是找你谈买卖,你若……” 他话没说完,陈碌就很大声地打断:“好,就二百两,本身一个金丝楠的盒子也要值不少钱,还按你的规矩,先付钱。” 他说着就要让随从掏银子。 陈碌来的时候便有准备,早早准备了四百两银子,果然派上用场。 梁叛点点头:“尺寸多少,甚么漆色,藏在哪里?” 其实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盒子长九寸,宽三寸,高四寸,盒盖上面一个直径两寸的三叶草三剑丸家徽。 这盒子现在还在他书桌的抽屉里躺着呢。 至于这个三叶草三剑丸家徽到底是属于天草芥家族,还是他们家本慧院的,又或者是更往上的鹿苑寺的,他并不得而知。 但是他能确定这跟天草芥有密切的关联。 这次是王主事回答的他,还是和在陈碌家中说得一样,线索很有限,唯一比较确定的就是会同馆的桃树。 王振还特地提到了截止时间,就在今天酉时。 “哦,那五百两。”梁叛也不乱要价,掰着手指头给他们算:“线索不清,翻倍,特快特急,翻倍,就是八百两。看陈老板是老主顾的面子,打个折,算你们五百两。” “啪”! 蔡秾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喝道:“简直岂有此理,梁叛,你如此不识好歹,不知感恩,本官也不信你能找到东西!为人应当谦虚谨慎,你若直说找不到,本官还敬你坦诚,现在嘛,哼哼,如此本性,根本不配进我书院。” 说完起身就要走。 梁叛笑道:“嫌贵就直说,而且我这里办不成事自当全数退还。不过既然你们五百两银子出不起,我还有一个办法。” 王振见蔡秾真的要走,急得额头见汗,此时一听梁叛还有办法,连忙将走到楼梯口的上司拉住,转头问道:“梁……梁百户,快请说说,你有甚么办法?” 梁叛看了一眼不情不愿留下来的蔡侍郎,呵呵一笑:“我家里正好有个楠木盒子,上面也刻了点乱七八糟的画画儿,不如这样,我把这盒子二百两银子便宜转给你们,如何?” 蔡秾气得脸色铁青:“你这刁滑之辈,简直欺人太甚!” 梁叛笑得更加灿烂:“不要人身攻击嘛,这也太没品了。反正你们也不知道尺寸样式,我这个说不定就能过关呢?” “胡说八道,那是徐九公子要的东西,何等贵重,你这等人手中如何会有!” 这时楼梯上又噔噔噔地走上两个人来, 当先一人作文士打扮,后面一个却是一身飞鱼服武官装束。 那文士乍一见这么多人,而且认出了蔡桑梓和陈碌的身份,眉毛微微一扬,这才径直向梁叛走过来,作了个揖道:“在下徐九公子门下于中常,特为奉命,前来拜会梁老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八章 是这个吗 于中常口中说的是“梁老板”,不言自明,是来谈生意的,而且姿态摆得很正。 不像某些人…… 梁叛朝蔡秾瞥了一眼。 蔡侍郎刚要下楼,一听这人竟是徐九公子的门下,心中惊疑不定,竟不肯走了。 于中常还没开口,跟在他身后的木铁汉便指着王振说道:“喂,我想起来了,你这个死太监,上次徐九公子给梁老板的委托,便是你从我手里骗去的,你们找到楠木盒子没有?” 给木铁汉这么一叫,众人纷纷向王主事投去讶异的目光。 王振脸涨得通红,连忙分辨道:“在下……在下可不是太监!” “我不管你是不是太监,东西找到没有?这本是徐九公子特为找梁老板的请托,却被你骗了去,公子已经骂我了!” 于中常没想到这愣头青甚么话都往外说,尴尬地咳嗽一声,提醒道:“铁汉,公子的话你又忘了,在外面多办事,少说话。” 木铁汉把脑袋一昂,一副桀骜不驯的神色,但毕竟还是把嘴闭上了。 于中常便转向王振道:“这位……” 王振立刻作揖说:“在下工部营缮司主事王振。” “哦,王……怪不得……” 于中常这两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可大家都能听懂,是说怪不得木铁汉要叫他“死太监”。 “王主事。”于中常拱了拱手,“之前我们九公子的委托误交给了阁下,虽是一场误会,但如果阁下替公子找到了那个楠木盒子,我们一样会照价付清筹金五百两。不知那盒子可曾找到啊?” 王振连忙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安家庄的所在,连夜进剿,虽然损失惨重,却也击毙匪徒四十余人,并查到会同……” 于中常皱着眉抬手制止了他的讲述,看了梁叛一眼,对王振道:“我听说梁老板做事从来不谈过程,只有结果,我们九公子也是这种性子。” 王主事满面羞惭,张了张嘴却是哑口无言。 结果? 结果就是“没找到”呗。 可这三个字要怎么说得出口? 一旁的蔡桑梓这时超前一步,十分矜持地对于中常拱了拱手:“呵呵,本官工部右侍郎蔡秾,敢问贵姓高名?” 于中常并未对他的侍郎官职有所表示,神情一如寻常,淡淡地道:“区区无名小卒,贱名何足挂齿。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蔡秾脸上笑容不自觉地敛去几分,声音有些生硬地道:“此时距离徐九公子约定的时辰,似乎尚有两个时辰,一切未有定论。我书院为徐九公子的事,付出甚大,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我书院有幸找到东西,也不要酬劳,纯粹是因为仰慕徐九公子,还请先生禀报一二。” 于中常好歹听他说完了,才问:“那就是没找到咯?” 蔡秾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好道:“还在找,应当很快便有眉目。” 那木铁汉双手抱胸,白了蔡秾一眼,嘴角挂着一丝讥讽。 于中常便不再看蔡秾,而是转向梁叛道:“梁老板,在下今日来,便是带了我们九公子的委托……” 他又将整个委托向梁叛说了一遍,包括安家庄的线索。 梁叛静静听完,不过这一次于中常不仅带来了委托,还另外有一张图样,看来这几日徐九公子那里也没有闲着,得到了新的线索。 图中所画的当然就是梁叛书桌抽屉里的那一个,连八卦锁都画得清清楚楚。 那纸上还标注了大致的尺寸,只有盒子上三叶草三剑丸徽记上被人用墨涂掉了,无法看到这个所谓“三叶草三剑丸”的具体样式。 但是只要找到这个盒子,自然就会看见,如果找不到,那也没必要将这个特殊的徽记弄得尽人皆知。 这图样一拿出来,蔡秾便黑着脸叫道:“这不公平!凭甚么他就多一条如此重要的线索?” 于中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依旧没有理会,朝梁叛问道:“梁老板,如何?” “行,我接了,不过我刚才已经答应这位蔡大人,五百两转手一个楠木盒子给他,不过这价格是看我们陈老板的面子,所以你们要高过这个价才行。”梁叛转头对小铁道,“收钱,七百两。” 于中常正要答应,他手上还有那天王振塞给木铁汉的“好处费”二百两,木铁汉上交以后,徐九公子又交给了他,仍旧拿来办这件事。 加起来正好七百两。 谁知那蔡秾板着脸,训斥道:“梁叛,你不曾办事便收人钱财,怎可效此奸商所为?” 木铁汉几次想插嘴,一想到于中常的话,又憋了回去,只在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多管闲事多吃屁……” 梁叛只觉好笑,也不跟蔡秾着恼,拿着图样,笑道:“蔡大人,我家那个楠木盒子跟这个也差不多,要不还是转给你们书院,仍旧收你们五百两,你们净赚二百两,又能对徐九公子交差,如何?” 他说出“你们书院”这四个字的时候,坐在后面的陈碌便失望地叹息了一声,摇摇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蔡秾却是脸色铁青,怒斥道:“此等蒙混欺诈行径,怎是我书院君子所为?看来丛老一力将你这刁滑之辈逐出书院,乃是明智之举,否则没的败坏我书院名声!” 此时小铁已经收了钱,按照梁叛的吩咐往书房拿盒子去了。 于中常懒得看他们斗嘴,便要告辞,说回去等梁叛的消息。 可梁叛却拉住了他:“于先生,先不忙走,东西马上就来,不妨先吃杯茶看一看。” 于中常虽然不相信他家里随便拿出个楠木盒子来就能交差,但也知道梁叛不是那种滥竽充数的作风。 心里实在猜不透他弄的甚么把戏,但也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小孟立刻沏了两杯新茶上来。 他这里的茶水一律按照梁叛的习惯,将炒制好的茶叶泡在个人的杯子里,而不是茶壶当中。 于中常坐下来,看见自己杯中根根倒立漂浮在水面下的茶叶,觉得新鲜,便吹开叶子细细嘬了一口,只觉茶味浓郁芬香,别有一番滋味。 不多时小铁手里拿着一个盒子回来,交给梁叛问:“五哥,是不是这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八十九章 花痴 梁叛扫了一眼,确认无误,便朝于中常那里使了个眼色。 小铁便将手中的楠木盒子送了过去。 于中常正咂摸着茶水的滋味,却见那破了相的茶馆伙计果真将一个木盒子捧到了自己面前,微微一愣。 蔡秾冷眼旁观,脸上尽是嫌恶之色。 陈碌也皱了皱眉,心想梁叛今天跟蔡桑梓斗气斗得有些过火了,何必非要弄这一出。 回头热闹了徐九公子的这位门客,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谁知于中常双眼猛然睁大,这盒子一看木质便知道是正经的金丝楠木,形状大小与图样上全无二致,就连那极少见的八卦锁也没有差别。 最重要的是,他是见过原图上那个“三叶草三剑丸”徽记的,这盒子上所刻的样式完全和原图相同。 不,应该说原图画得与这盒子相同,因为这个盒子才是本物,图样只是临摹之作! 蔡秾没有仔细看过图样,见于中常脸色有异,只当他要发火,冷笑一声,对王振道:“我们走,还有一个多时辰,让他们务必为徐九公子找到东西。” 王振点头答应一声:“是。” 两人刚刚走到楼梯拐角,却突然听见楼上于中常有些激动的声音:“不愧是梁叛!东西在下已代徐九公子收到,确认无误,多谢!” 蔡秾浑身一震,刚刚迈出去的脚步停在半空,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楼上。 可他多走了几步,这个位置只能看到楼上的栏杆,其余甚么也瞧不见。 “请于先生走个签收的手续,东西就可以拿走了。” “好,本该如此!梁老板事事照规矩办,才叫人放心!” 于中常接了笔,在小铁手里的签收簿上签字画押,便拱拱手,带着木铁汉与楠木盒子,转身下了楼。 蔡秾转头瞧见于中常从楼梯上下来,笑吟吟的,一脸满意之色,手捧着盒子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蔡秾和王振只好贴着墙壁,让开道来,眼看着他们下了楼,扬长而去。 陈碌不知道蔡秾还没走,瞪大了眼睛,讷讷地问道:“你……梁叛,那盒子怎么在你手上……” “我在大街上拣的,呵呵。” “老子信你才怪!”陈碌翻了个白眼,“罢了,你要不想说就别说了……你真不打算回书院了?你既然有这个东西,只要拿出来就能回来的……” “我拿出来了啊。”梁叛摊开手,一脸无辜地道,“你也看见了,我提过几次,那个姓蔡的不要,还骂我,我说啥了?我给溧水县捐款不留名的事你也知道,我天生就是个大善人,可惜别人不领情啊!” “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耍的甚么花样,你明知他根本不信也不会要你家里的甚么破盒子!这种小把戏也就戏弄戏弄蔡桑梓那些蠢货,骗得过我吗?” 站在楼梯拐角的蔡秾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眼中包着怒火,气冲冲地下了楼去。 陈碌听见楼梯声音,才知道蔡秾刚才根本没走,他们两人说的那些话,自然全被对方听见了。 他只好瞪了梁叛一眼,摇摇头,起身道:“我回去了。” 梁叛也站起来,对小孟道:“小孟,你下班罢,送陈大人回家。” 小孟点点头,跟在陈碌的后面。 陈碌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明天仙鹤园斗鸡,你来不来?你不是有一只铁靴将军吗?那只鸡和王瞎子的南大王可一直没换过牌子。” 梁叛想了想,王瞎子送他的那只小凤凰后来又转送给俞二哥了,现在俞二哥回不来南京,只好转给俞三叔。 正好,今晚他还要去俞府上住,便将这件事告诉俞三叔好了。 他道:“明天县考,我派谢无名参考了,可能捕班还要负责执勤巡考,走不开。不过我不去应该也有人会去。” 陈碌“嗯”了一声,便带着小孟下楼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街上,一顶轿子早就停在了门外。 轿子边上还站了一个人,是段飞。 小孟掀起轿帘请陈碌上轿,段飞只是在旁边看着,并没有上去帮忙。 等到陈碌坐定了,段飞才挥挥手,对小孟道:“你今天没事了,回去歇着罢。” 小孟悄悄松了口气,立刻告辞退下。 轿子抬起来往城北走,段飞跟在边上步行,等穿过甘露巷,人少了些,段飞才开口道:“大人,已经动过刑了,刘进还是没说。” 轿子里寂寂无声,过了半晌,段飞才听到陈碌问:“刺的是甚么字啊?” 段飞一怔,他没想到陈老板最关心的居然是这个问题。 真是恶趣味啊…… “颧骨上刺了‘花痴’二字。” “是哪两个字?” 段飞无奈地解释了。 陈碌却忽然大笑起来:“这两个王八蛋,亏他们想得出来啊!” 段飞却并没有笑,只是问:“敢问大人,后续如何办,这刘进看样子是绝不会招认的了,要不要送进大昭狱去?” “不必!”陈碌的声音忽然转冷,“将他送进大昭狱,不过是成全他文人刚烈铁骨之名。你传我的命令,贴出告示,明日辰时正,带刘进游街!” “游街?!” 段飞瞪大了眼睛,这一招也太狠了! 现在的刘进根本就不怕死,甚至有可能恨不得一死了之。 他最怕的,就是自己这张刺了字的脸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比任何酷刑乃至死亡都更加让他难以接受。 “另外,放出消息去,将刘进为何受刑四处传扬,要着重提到他是为了隐瞒让他租房的那个上家。刘进自己不肯说,那我们就逼得那个上家自己来说!” 段飞看着轿子,感到阵阵寒意,仿佛是重新认识了一遍自己的上司。 他连忙答应一声:“是,谨遵大人吩咐。” “嗯……” 陈碌从鼻腔里发出这个音节,便不再开腔了。 轿子内外便一直沉默着,直到停在了保泰街陈碌就的大院门外。 …… 东城兵马指挥司指挥周通大人今天第四次派人去看聚宝门。 得到的答案始终一样,门还是没通。 现在城内城外的交通勉强算是恢复了,但是东、南方向的人们要进城,必须要绕一大圈才行。 这对普通百姓和货商来说可能只是早起半个时辰的事,但对于周通和他要接的人来说,这绝对不行。 就在他第五次将人派出去的时候,一名家人来报:“夫人刚刚收到信,郡主明天一早便要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章 城门开 “派人进城联络范大成……不,还是我亲自去一趟罢。这聚宝门不找他便只能找韩国舅了,我还不想跟姓韩的打交道。” 至今不曾到任理事的东城兵马指挥司指挥周通,从客栈的窗户向外望去,冷冷清清的南门外米行大街,跟往日相比人流车马少了九成不止。 “可是……”家人犹豫着道:“老爷还没进过南京城罢……” “没进过……”周通保养的很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修长而有力,“不过凡事总有第一回,就跟做人一样,大家都是第一次做,还不是稀里糊涂地做下来了!” 家人陪着笑了两声,高兴地道:“难得老爷看得开,小的这便回去禀报夫人。” “夫人还不肯进城,还住在小行?那里乱糟糟的,怎么住?” 从聚宝门一直往外走便是安德门,聚宝门外大小两个市口米行众多,所以这条大街便叫做米行大街。 而安德门外道路两边也有许多米行,不过规模比南门外小得多,所以便叫做“小米行”,老百姓叫得多了,便简称做“小行”。 所以后世南京地铁一号线有个“小行”站,便是由此而来,这个“行”字要念米行的“hang”,而不是“xing”。 因为小行这地方在城外,又是市场聚集之地,人货往来不少,环境并不好,甚至算得上是脏乱差,周通对自己夫人带着小孙子住在那里很不放心。 可不放心也没办法,他最了解自己的太太,脾气大气性也大,自己到潇湘院门口溜了一圈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便使起性子来,谁也劝不动的。 说到这个事,家人不敢发表甚么看法,只说:“夫人已经在托了两个房经纪进城找房子了,听说有了些眉目,最迟今晚便能定下来。老爷若要进城,今晚大概便可以住在咱们自家了。” “嗯!”周通点点头,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只要住在一起,他就有的是机会跟他太太磨,只要磨到太太没脾气了,自然也就和好了。 他笑道:“房子咱那里啊?找得好的话,要重赏那两个房经纪。别的不说,郡主好清静,拿到钥匙以后一定要把郡主的院子收拾出来。” “是。”家人道,“听说找了两个,一处在江宁县这边,施家桥一个宅子,只有三进两跨院,小了一些,是最近才空出来的;另一处在上元县,刘军师桥,四进院,临近新街口,听说是个热闹地段,二月底便空了,一应家用都有。夫人比较中意刘军师桥这个。” “刘军师桥,靠近新街口?”周通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起来,蹙着两条修整得很利落的眉毛,喃喃说道:“二月底便空了?” 他不禁想到二月底刘军师桥和新街口发生的一件事情,虽然这事听着都很玄奇,但这是范大成的人亲口说的,而且范大成又亲身参与了,绝不会有假。 周通立刻说道:“就要施家桥那个!” 家人有些意外地道:“可夫人她……” “不要管!”周通斩钉截铁地道:“你告诉她,这件事听我的,没有错。” “是!”家人立刻答应了。 家里的事虽然都是夫人做主,可如果老爷用这种语气拍了板,那么即便再离谱的决定,夫人也绝不会反对。 周家后院在老爷好渔色,而夫人好嫉妒的情况下,还能够保持长治久安,这一点是相当关键的。 家人又多问了一句:“老爷几时动身进城?要不要小的先去定个酒楼?” “不必了,我带了根宝随着,有事会着他去办。你到夫人那里伺候,旁的人我不放心。” “是。” 周通抻了抻衣袖手肘窝处的褶皱,站起来将自己的衣裳拍打抹平,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从一只格子盒儿当中,挑了一只跟自己衣服相配的折扇,出了门去。 跟班的根宝也是一身簇新衣裳,早已等候着了,见他出来便立刻十分殷勤地上前伺候。 上了轿子,还没下令出发,就突然听见米行大街那边突然吵嚷起来,接着边听一个破锣嗓子叫道:“那些讨债鬼的酸子们不见了,聚宝门通啦!” 周通透过轿帘子,瞧见街对面门可罗雀的米店中奔出一个身穿缎子袍、头戴瓦楞帽的商人来,激动地大叫:“谁说的,消息准吗,那帮讨债鬼肯发她妈的善心了?” “准的准的!”不远处一个推车的汉子接口道,“应天府壮班的人已经接管了,我方才也瞧见的。” “老天开眼!”那米店老板揩了一把眼泪,急忙又朝店里奔去,边跑边叫,“三狗子,拿一串鞭炮出来,送一送瘟神!” …… 陈老板他们走了很久,梁叛还坐在茶馆二楼喝茶。 小铁便在边上陪着他。 等到茶杯里的茶滋味淡了,小铁才忍不住问:“五哥,那个姓蔡的这么欠揍,你就放过他了?以前谁要是惹了咱们,你可是有仇必报的。” “想啥呢?”梁叛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笑道,“哪有这么好的事,真以为我是大善人?” 小铁一下子兴奋起来:“那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我跟高脚七去,把他抓起来推进茅缸里?” “我呸!”梁叛朝地上啐了一口,“你一说茶都变味儿了。这种事只能小时候干,懂吗,都这把年纪了,玩也要玩点高端的。” “甚么叫‘高端’?” “就是层次高一点的,眼界要放宽。”梁叛摸着下巴道,“这样,你跟老狗、高脚七三个人去查查,看看他们抓到的一个光头倭人藏在甚么地方,给我把这个倭人弄出来。” “行嘞,你等好消息罢。”小铁满口答应,又问了一句:“要不要叫上小六子?” “他嘛……毕竟快成家了,我怕桂枝不乐意他再出去瞎混。这样罢,你去问问小六子,他要想去就一起。” “好,我这就去问。” “行,我也走了。” 两人联袂下了楼,梁叛回到书房,将那楠木盒子当中取出来的羊皮卷拿了,也没多看,便揣进兜里出了门,径直往户部街俞府去。 可是出门还没走几步,便遇着了俞府的马车。 车还没停稳,便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穿着粉衣粉裙,扎两个大辫子,正是丫头。 梁叛瞧见她不由得一愣:“你不是早上出城给冉清拿东西去了,怎么不从石城门直接回俞府,绕到我这里来?” 丫头笑嘻嘻地道:“快上车,我从南门回来的,正好顺路来接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一章 羊皮卷 梁叛先是呆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地叫道:“聚宝门通了?” “通啦,也不知甚么缘由,南门外好多人都一窝蜂涌进来,也不进城,就是过聚宝门玩玩,进了门便又绕出去了。” 梁叛觉得这事真个好笑又稀奇,可是再一想,又不觉得奇了: 南门外的人大概祖祖辈辈也没经历过聚宝门不通、进城要绕十里路的情况。 陡然间出现一次,还觉得新鲜,可没几天又出现了第二次,而且持续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些倚赖于聚宝门生存的人,生活一下子被打乱了,而且生活、工作的便利和质量,无不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要说南门外的住家和商贩没有因此而恐慌过,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南门终于通了,他们便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要再亲自走一回聚宝门——哪怕甚么也不为——那也是足以让他们感到安心的。 梁叛是住在南门边的,不但与聚宝门感情深厚,也极其仰赖这座城门带给他们的物资和便利,现在大门通了,他自然也很高兴。 他笑着点点头:“好好,正好,你从南门回来,我也要去俞府,走罢。” 丫头昨天回去俞府,又被冉清拜托出城跑了一趟,到能仁里孙少保别院去取了冉清的几套新衣裳。 她本来是打算还是原路返回,从石城门绕回城的,可是刚走到米行大街,就听说南门又通了。 便想着梁叛说不定在家,正好从南门进去,接了他一道儿去俞府。 没想到真就碰上了。 “上车上车。”梁叛高兴地往马车走去。 丫头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也笑着说:“上车上车。” 这时就见华大夫远远的推了个独轮车,从南门大街的方向走来,车斗里塞了两个竹背篓,装着满满的药材。 华大夫看见梁叛,老远便兴奋地道:“老五,聚宝门通了。那帮小混蛋总算良心发现,哈哈,教我省却十几里路。” 梁叛也乐呵呵地朝他拱手,笑道:“恭喜啊。” “哈哈,同喜同喜。” 很快的,六角井这一带一街的人都在传这件事,大家就像过年一样,又兴奋又欢喜。 喜欢瞧热闹的便互相结伴到聚宝门去看,还有人刚从那里回来,都在大声地诉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梁叛刚刚爬上车,小铁便和小六子从医馆里出来,就在门口跟小六子的老丈人碰了个头。 两人先跟华大夫问好,瞧见丫头,都挥挥手叫道:“小五嫂。” 丫头也朝他们连连挥手,眨眨眼,跟着梁叛钻进了车里。 马车里,梁叛取出那张羊皮卷,轻轻展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行小字: “白册甚多,携带不便。今分三部,一部藏于会同馆住所地榻之下。 二部从别途送回日本,三部随身携带。 除一部外,二、三部皆将誊录,以备不测。” 梁叛见到这三句话,觉得天草芥这一“自作主张”的举措,也不失为更稳妥的办法。 再想到如今天草芥不知甚么缘故,勾留在浙江一个多月,反过来看这个决定,简直英明至极。 要知道白册这东西,是分县域地理各成一本,如果聚在一起,则是全南直隶的人口田亩账本,分开来则是各地各自的账本。 现在拆分开来,即便遗失了一部分,保存下来的其他部分依旧有效。 即便将来要补全,也只需补全遗失的部分,工作量自然要小得多。 天草芥此举确实更加稳妥。 现在会同馆所藏的那部分当然还在,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东西居然就堂而皇之地藏在南京的眼皮子底下。 运到日本的部分,天草芥应当也作了妥善的安排,只有他自己身边携带的部分,现在看来或许反倒是最有风险的。 一念及此,梁叛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天草芥可能也是感觉到了危险,他甚至可能认为自己无法回到日本了,所以千里迢迢寄了信来给自己,将三部白册的下落告知。 被徐九公子取走的那个楠木盒子,大概也是天草芥临走时特意埋下的一条线索。 只这一手的筹划,便不愧是智者本色! 但梁叛同时也敢纳闷:天草芥为甚么偏偏要将那封信,也就是楠木盒子的开启密码交给自己呢? 这个密码可是关乎白册的下落,他为甚么不寄给湖溪书院的人? 还有,徐九公子又是如何知道这个楠木盒子的?难道说天草芥在浙江被迫逗留,便是与这盒子,或者说与白册有关? 梁叛皱着眉,将羊皮卷完全展开,才发现那三行字下面还有几句话,与白册并不相干,但却说了另一件更加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梁叛默默地将羊皮卷折了折,取了个火折子出来,就在车上将其烧成了灰烬。 一股羊皮燃烧的焦臭味弥漫了整个车厢,梁叛一直等到它烧得完全没有一个字了,才掀开车帘丢了出去。 丫头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却没有开口多问。 梁叛瞥了一眼车里堆着的一大包衣服,有些讶然,好奇地问:“怎么拿了这么多,她要在俞家长住吗?” “不是。”丫头摇摇脑袋,两条辫子乱晃,“姐姐说是借给别人穿的。” “哦。” 梁叛估摸着可能是阿珠,便没多问了。 马车很快从甘露巷转入钓鱼台,然后从新桥过了秦淮河,一路往北去。 就在马车过桥的时候,两个身穿白衣的书生也出现在钓鱼台,敲开了沿河一间河房的门,开门的人原本脸色十分难看,见了这两人,勉强点了点头,将他们放了进来。 “自流,你怎么来了?”郑俊彦关上门,问道。 江泉急忙问:“为甚么让人撤出聚宝门,真的是李少君要求的?” “不是。”郑俊彦冷着脸道,“是我假传了他的口信。” “俊彦,你怎么能这么做!”和江泉来的另一个书生皱眉道,“你到底想干甚么,能不能告诉我们?” 那书生也是六小君子之一,叫阚峰,字云霄。 郑俊彦道:“锦衣卫那里传来消息,明天他们要带刘进游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二章 使命 “游街?”江泉愕然道,“为甚么要游街?那些鹰犬难道不知道,游街对阿进来说并不是甚么耻辱,反而是一种荣耀?” 阚峰伸手捏着下巴,露出了手腕上系着的一根白麻绳——只是为了祭奠刚刚死去的常载沣。 他略做沉思,说道:“游街也好,至少说明阿进人还没事。我可听说江宁县学一起抓进去的那个教谕,已经死在昭狱了,家里人连进去收尸都不准。” “没事个屁!”郑俊彦双眼通红,紧咬着牙,从牙缝里喘着粗气,一副欲择人而噬的恐怖模样,“他们居然给阿进琼面!” “甚么!” “难怪……锦衣卫好毒啊!” 江泉和阚峰两人都露出震惊愤恨之色,他们总算明白郑俊彦为啥要将聚宝门的人车回来了。 他一定是对此有甚么安排。 江泉一把抓紧郑俊彦的手臂,慨然问道:“俊彦,你想怎么办?” 他们本以为郑俊彦已有盘算,谁知后者痛苦地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想过当街抢人,可我又明白这只会害了更多的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江泉愤愤地道:“可恨,阿进根本没有犯过任何罪行,他们……他们凭甚么这样折磨一个无辜的人,难道咱们大明就真的无法无天了吗?” 郑俊彦缓缓蹲下身来,双手抱着头,喃喃地道:“他们是为了找一个人,要找一个在骂驾桥租房子的人,江宁县学被抓的林教谕,还有那个生员,都是为了这件事。” 阚峰不解地道:“租房子?租甚么房子?那跟阿进有甚么关系?” “那天……”郑俊彦仿佛没有听见阚峰的问题,抬起头,看着天边飘过的一朵白云,像在回忆似的,缓缓地道,“那天我跟着李少君去见了一个人,在南门东饮虹园的一个甚么人家的偏院。姜聿寿也在,而且跟那个人十分相熟的样子……” 江泉和阚峰两人面面相觑,又是着急,又是好奇。 只听郑俊彦声音空洞地继续说道:“我们到了以后,姜聿寿便给我们介绍,说那个人姓季,是个扬州人,打算资助我们金陵社。凡是社内的考生,有家境贫寒、无力应考的,一律由这位扬州的季先生资助考试,而且不求任何回报。 “可我听他的口音明明就是南京人,但当时因为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便没有留意太多细节。李少君当时其实并不想和这个人打交道,是姜聿寿和我一力劝说以后,他才勉强同意的。 “我们两方约定合作以后,那个姓季的人说,想要在南门东一带租一个小院,只是人生地不熟,想请我们代劳。这位季先生自称好静,喜欢看看书,所以最好是本社生员家里的房子,他愿意出三倍的赁钱。当时我想这是好事,又对这位季先生感激,便主动应承下来。” 阚峰紧紧皱着眉头,沉思着问道:“所以你让阿进找江宁县学的人帮忙?” 郑俊彦麻木地点点头:“阿进是被江宁县学的林教谕供出来,才抓紧去的。他一定是在替我隐瞒,那帮畜生查不到他的上家,才要对他如此侮辱!” 他说着情绪又激动起来,猛然站起身道:“不行,我要去自首,只有我去了,才能把阿进救出来。” 江泉连忙将他拦住,急道:“不行,你不能去!你去了也不过是白白陷进去。” 阚峰站在一旁,眼珠转动,忽然说道:“抢人也未必不行。” 瞧见郑俊彦和江泉都朝自己看了过来,阚峰谨慎地道:“既然你把人都撤了回来,那干脆就用上。尽快查清楚游街走哪条路,让我们的人提前埋伏,就像堵城门一样,把前后左右的路都堵了,然后制造混乱,伺机抢人!” 此时郑俊彦已经没了主意,一听说可以抢人,连忙道;“好,就照你说的,我去查游街的路线!” 说完便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等到郑俊彦出门走没影了,江泉才拉住阚峰,顿足道:“云霄,你乱说怎的!伺机抢人,怎么抢?没抢到怎么办,抢到以后怎么逃?这些都要从长计议的!就算成功逃出南京城,阿进从此就成了通缉犯,我们大家也都是劫囚的罪人了!” 阚峰连忙摆手,叹了一声,无奈地道:“你当我不知道吗?此乃缓兵之计,是为了稳住俊彦,你不见他要自首去吗?” 江泉也是急昏了头,连忙致歉。 阚峰在他们六小君子当中最有智计,遇事也最为冷静,眼下这种情况,也只有依赖他了。 于是江泉问道:“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阚峰摇头道:“这件事我们谁都没有办法做决定,还是问问李少君最好。请他拿个主意。” 江泉想想是这个道理,但李少君已经卧病多日了,始终没有甚么好转。 他们甚至连常载沣的死讯都没敢告诉他。 不过为了刘进的事,两人还是进去找了李眉山。 这河房不大,只有几间屋子。 李眉山便住在其中临河的一间。 江泉与阚峰进门的时候,小厮水青正在塌边服侍,屋内香烟缭绕,淡淡的一股芬芳,从四壁之中散发出来,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可躺在榻上的李眉山却显得虚弱委顿,眉宇之间尽是恹恹病气。 李眉山正靠在靠枕上,由水青坐在床边,举着一本书给他看。 李眉山看几眼书,看一眼水青,这小厮便微微一笑,翻过一页去。 李眉山也笑笑,继续将目光移到书本上。 阚峰见了这一幕,轻轻皱了下眉头,站在门内咳嗽了一声。 水青立刻从李眉山的枕头边拈起一张书签儿,夹在书页之中,合上书放在一边,接着便匆忙起身,远远站到旁边。 李眉山转头看见他俩,轻叹一声,问道:“怎么了?” 江泉没有多想,快速地将眼下的难题说了一遍。 李眉山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等到江泉说完了,屋里一片寂静,他才缓缓开口:“你们难道忘了,皇上派我等到南京来所为何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三章 给你看个宝贝 江泉与阚峰俱是一愕,随即都惭愧地低下头去。 “如今,我等寸功未立,那是南京户部主官未至,一切更迭尚未完成的缘故,尤可自我辩白。”李眉山脸色愈发苍白,“可是眼见得四月将至,新任主官到职在即,其余五部也会有个新的章程,一切皆要开端,你们还在这里搅些甚么东西?” 江泉与阚峰两人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一时间屋里只听得见李眉山略带急促的喘息声。 隔了半晌,李眉山忽然开口问道:“载沣呢,我这几天怎么都没瞧见他?” 江泉与阚峰两人相看一眼,脸上都露出难过之色,却不知如何开口与李少君说。 李眉山心中忽有所感,目光骤然落在阚峰的手腕上,他登时双眼泛红,嘴唇微张着,颤抖的声音问:“载沣……他人呢?” …… 下午,梁叛陪着冉清在花牌楼逛街,丫头也陪在边上。 梁叛本来以为这两个女人肯定是一个逛书店,一个逛小吃摊,自己跟在旁边又能买书,又能吃好吃的。 谁知道俩人今天目标极其精准而一致,就是逛女性用品店。 甚么手巾、脸巾,甚么梳子、镜子,但凡是平时用的东西,买了一大堆,完全是搬新家过日子的架势。 最后三人手里都拿不下了,只好雇了个挑夫,两只大箩筐装得满满当当,梁叛的手里还拎着几样,这才趁着夕阳往回赶。 进了他们那个小院,丫头直叫腰酸腿疼,冲进自己房间便躺着去了。 梁叛一直将冉清送进屋里,放下手里的东西,才纳闷地问:“怎么买这么多东西,打算在这长住?” 冉清逛了一下午,也累得够呛,双颊红扑扑的,坐在凳子上微微娇喘着,伸长了两条腿,懒懒地道:“不是,明天有个小姐妹到南京,她要同我一起住,我已经和俞三叔他们说过了。” “小姐妹?”梁叛奇道,“那你让丫头拿的那么多衣服,也是给她穿的?” “对,我们身量差不多。”冉清抬头看向房梁的方向,追忆着说:“自打她跟着父母去大同住以后,我们就好些年不曾见面了。前几日她突然寄了信来,说就要到南京来探望外祖,想跟我一起住。” “那她甚么时候到?” “明天。” “明……”梁叛无语地挠了挠头,“好罢,那我是不是要回避?” 冉清抿着嘴看向他,笑着点了点头。 梁叛无奈地哀叹一声,将自己凳子拖到冉清面前坐下,将她的一条腿抱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替她轻轻揉捏。 冉清一双脸颊更红了几分,但也真感到解乏,舒服地吐出一口气。 “对了。”冉清忽然笑眯眯地道,“上次你说的那种纸,我想到做法了……” “纸?”梁叛一愣,随即想起来,是做扑克牌的纸。 不过他上次只是提了一嘴,两人稍微研究了一下,当时并没有甚么结果,以至于他都将这事给忘了。 谁料到冉清竟然记在了心上,还真琢磨出了做法。 冉清随手写了个制作的方子,纸浆用甚么材料、单张多厚、如何制浆、灌浆、滤水…… 她的法子没有通常造纸用的压干法,而是加了一道填浆的工序。 所填的浆料也有单独一个方子,用的是淀粉加上一种胶水,以保证纸张的平滑。 填浆以后是烘干,烘干的温度以“不致水开”为标准。 然后正背面相粘合,使纸张有回弹性。 完了印刷,最后一道工序,是上光,也就是滚清漆。 这是保证纸张光滑度的,这是因为梁叛曾经提到过,打牌过程中要抓牌、插牌,一局打完还要洗牌,所以纸牌一定要够光滑。 冉清在给梁叛解释这些工艺的时候,双眼都是亮晶晶的,显然对这种技术性的问题非常感兴趣。 可是……这步骤也太复杂了。 而且成本一定很高! 冉清有些惆怅地道:“我找人瞧过了,这么做的话成本要比宣纸高出四倍。” 梁叛笑道:“你就不怕你的方子给人抄去啊?” 冉清下巴一翘,略有一点小得意地说:“不会的——山人自有妙计。” “行!”梁叛道,“你若喜欢,这件事便交给你办罢,如果有必要也可以自己开个小作坊,我给你两千银子,你自己看着用罢。” 冉清看了他一眼,好奇地问:“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赚的。”梁叛将最近完成的几件委托大略说了,又道:“我这还有徐九公子刚刚送来的七百两,多的也用不完。或者你再看看有喜欢的园子,便买下来好了。” 两人说着话,梁叛的手却不知甚么时候停了下来,就这么放在冉清的大腿上。 等到两人都察觉了,梁叛才一脸坏笑地轻轻摸了一把。 冉清连忙缩回去,白了他一眼。 “对了,我还有几样好东西要给你瞧,你跟我来。” 梁叛说着便站起身,拉着冉清的手将她带到自己的房间,左右看看没人,便关上房门,并上了闩。 冉清神色间闪过一丝娇羞与慌乱,红着脸道:“锁门做甚么……” “嘘……”梁叛连忙让她噤声,然后从床肚子里拖出那个毡布包,当着冉清的面打开来。 六支打造精亮的鸟铳,几十个特制的竹筒罐子,便骤然出现在了冉清的面前。 梁叛弯腰抄起一只,端平瞄了一下,准星和照门都有,只是没有在靶场测试过,不知道准头如何、误差多少。 但凭借梁叛多年玩枪的经验,虽然工艺上不如车床零件装配的那么标准、精确,却也有相当的水准了,百步以内的误差不会大到失去瞄准的意义。 瞄完以后,梁叛便将手里的鸟铳递给目瞪口呆的冉清。 冉清性格向来清冷,从来无一事能让她有甚么过度的反应。 这次终于是惊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鸟铳,细细打量了一番。 她越看越惊奇,从来只在书本上见人描绘过鸟铳之利,有人对此赞叹吹捧,有人惊恐忧虑。 更有甚者,言之凿凿,称其必将改写战争史册,所谓“刀剑从此不复可用也”。 但她从来也没有亲眼见过,亲手摸过。 “过几日我们出城放两铳玩玩好不好?” 冉清突然兴奋地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四章 青李 冉清是个杂学家,也是个技术痴。 但梁叛是真没想到,她居然对放枪有兴趣。 也对,火器这种东西,算是一种颠覆性的武器。 特别鸟铳已经完全脱离火门枪的简陋形制,发展成了一种颇为成熟的火绳枪。 火绳枪与火门枪相比,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解放一只用来点火的手,可以单人双手端枪瞄准,大大提升了精度。 而且这几杆枪都配有在形状上合适舒服的枪托,更加提高了瞄准的稳定性和有效性。 所以冉清对这种集合了多种先进技术的产品,还是拥有着浓厚的兴趣。 但火绳枪的缺陷依旧十分明显,比如在大风和小雨天气无法使用、装填依旧太慢等等。 对于玩儿惯了现代枪支的梁叛来说,这东西还是太寒酸了。 如果能够改成后膛燧发枪? 梁叛想着,摇了摇头,自己脑子里虽然有概念,但是缺乏实际的动手技术和制造经验。 还是等那个倭国光头工匠弄来再说罢。 看来确实要找个大一点儿的地方了…… “行,等你那个闺蜜走了再说,我得把这些东西转走。”梁叛重新捡起一杆,检查了一下装填火药的药膛,以及装填点火药的药锅,都被打磨擦拭得干干净净,保养极好。 但如果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发现一些火药燃烧后附着在枪管和药膛内的黑灰。 他从枪管下方取下用来朝枪管内推压子弹的推弹杆,在杆头缠了两圈白布,探入枪管之中捣了两下,再拿出来一瞧,那白布果然已经染黑了一圈。 “这些鸟铳已经用过了?”冉清惊讶地道。 “应该不是。”梁叛摇摇头,他想起来那天在安家庄仓库里面看到的那六个装着这六支鸟铳的大箱子。 当时这六支鸟铳已经装箱完毕,完全是一副打算运出去交货的样子。 所以枪应该还是新枪,这些黑灰应该是试枪以后留下来的。 试枪算是一道质检的过程。 试完枪并装箱打算发出的,自然就应该是合格品。 一念及此,梁叛心思一动,一猫腰又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毡布包来,打开一看,又是三支鸟铳。 冉清看得嘴巴都长大了。 这是梁叛逃出仓库内院以后,在草丛里的尸体边捡到的。 这三支鸟铳虽然外壳还没有进行抛光上漆,看上去还没有那六支簇新漂亮,但确实真正的“新货”,一枪也没放过的那种。 应该是那倭国工匠最新制成的。 梁叛手里把玩着鸟铳,这才慢慢将那天晚上在安家庄仓库的事告诉了冉清。 当然也说到了那个楠木盒子和其中的羊皮卷。 冉清听到惊险之处,忍不住瞪大眼睛,捂住小嘴。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梁叛做事的细节,也才知道这些事有多么危险。 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南京城中随时随地都有厮杀的存在。 这个城市一如这个国度,表面看似一派平静,实则从未有一天安宁。 历史的很多承平年代、安乐盛世,实际也是如此。 即便是梁叛的前世,身处在那个和平发展的年代,也依然有他这样的人在默默的付出和牺牲。 梁叛犹豫着要不要将羊皮卷上最后的那些内容告诉冉清,可他终究还是没说。 …… 古平岗小昭狱内,刘进靠着墙壁,坐在自己的单人牢房之中,呆滞的目光穿过窗栅的空当,看向天边的残月。 放在他面前的晚餐已经凉透了,两菜一汤。 不得不说,这里的伙食很好。 可是刘进连一粒米、一口汤也没有动过。 明日便要被他们拉去游街,好让世人好好嘲笑他的脸,还有脸上的两个字。 刘进无比害怕别人的嘲笑与侮辱,他至今也不知应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打击。 但他更害怕的,是郑俊彦他们,在知道了自己即将游街的消息,还有受刑的缘由之后,会在冲动之下忍不住做出甚么样的蠢事。 要知道他们都是带着皇上的使命来的,还有一大堆未竟的事业。 他们还要辅佐李少君,重新整顿南京的吏治,利用今年南直隶加科选出来的人才,一手重塑留都的中枢…… 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可郑俊彦他们还有! 刘进心乱如麻,充塞着担忧和惶恐。 今天牢房里很奇怪,没有走来走去监督他的狱吏,也没有乱哄哄嬉笑吵闹的声音,整个小昭狱里都是静悄悄的。 这让刘进怀疑这座偌大的牢房之中,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存在。 他心思忽然一动,伸手摸了摸坚实的墙壁,再看看自己所处的这间牢房。 不行,牢房太小,空间根本不够他助跑的,没有助跑的力量,光靠自己以头撞墙的话根本就死不了。 上吊? 腰带早就被收走了。 而且窗口开得太低,根本不够他用来吊死自己。 割喉? 没有利器,牢房里每餐送来的餐具都是木头做的,而且没有尖锐的筷子,只有一个圆头勺,根本没有杀伤力。 想到餐具,刘进的目光下意识地朝地上的餐盘望去。 木制的餐盘,木制的大汤碗,木制的圆头勺,木制的菜盆,木…… 刘进的目光骤然一凝,今天的饭碗居然不是木制的? 是个瓷碗! 他浑身陡然一震,盯着那个粗心的瓷碗,盛满了晶莹的饭粒,就这么静静的,毫不起眼的与那些木制的餐具一起,被装在了餐盘之中。 刘进立刻捧起饭碗,刚要砸碎了它,却忽然发现米粒之中似乎藏着甚么东西。 他连忙扒开碗中的米饭,却露出一个圆溜溜的,尚未成熟的青李子来。 李子。 刘进的眼中不禁流下两行热泪,李少君知我! 但他同时又领悟了李少君的意思,李子藏在米饭之中,李少君是让他吃饱了再上路。 刘进眼中的泪珠扑簌簌地不停落下,却没有伸手去擦,而是拿起餐盘中的木勺,大口大口地吃饭、吃菜,大口大口地喝汤。 等到他面前所有的食物全都被他吃进了肚里,刘进哭着笑了。 他一辈子也没有哪一顿吃过这么多的饭菜。 在他食量最大,最需要长身体的年纪,家中的米缸一年有二百天都是空的。 所以他的身材在六君子当中是最矮的一个。 刘进看着餐盘中那个青翠欲滴的李子,他轻轻拿起来,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酸涩的汁液浸入牙缝之中,酸得他半边脸都抽搐起来。 但他很快将整个李子吃完,连核儿也吞进了肚子里。 然后,他捧起那只不知道由李少君付出了多少代价才送进来的瓷碗,狠狠摔在了脚边。 “砰”的一声,瓷碗砸碎的声音在牢房里回荡。 可即便是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引来哪怕一个锦衣卫的注意。 刘进又看了一眼窗外的月亮,弯腰捡起最大的那一块瓷片,伸向了自己的喉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五章 迎客去 第二天一早,崇佑三十二年闰三月二十四。 这对于南京来说是个不寻常的一天。 头一件大事自然就是加科县考的举行,江宁县和上元县同时开考,上元县由于县令暂缺,由南京礼部派员主持。 溧水县由钱申功代理,其他各县依照成例,知县主考。 第二件事则知晓的人不多。 皇上派到南京来的小君子刘进,昨天深夜死在了古平岗小昭狱里。 碎瓷片割喉自尽。 瓷片是摔碎了碗得来的。 瓷碗是昨天晚饭突然被人换掉木碗得来的。 李眉山昨天抱病去了一趟守备府,呆了很久,从守备府出来以后便去见了南京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钱丹秋,然后又去了古平岗,并带去了那只瓷碗。 还有一枚李子。 李眉山回到钓鱼台河房以后,病情便突然加重,继而一病不起。 闰三月二十四清晨,位于城东长安街的南京锦衣卫衙门,被无数愤怒的白衣书生围住,斥责、辱骂、投掷砖块。 正在办公的康昌年根本没有负隅顽抗的打算,立刻带人收了所有的卷宗,翻墙逃进了隔壁旗手卫的衙门大院之中。 很快,南京锦衣卫衙门燃起了熊熊烈火,整个衙门顷刻间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没人知道是谁放的火,朝廷也永远抓不到纵火的凶手。 可是面对着这场大火,群情激奋的书生们似乎并不解气,反而愈发疯狂,带着从锦衣卫衙门引出来的火种,如一股白色的潮水一般,穿街过巷,汹涌汇聚到妆奁营和火瓦巷,用这些火种再次点燃了中兵马司衙门。 隔壁上元县正在县试的考生们,不得不在浓烟滚滚中中断了考试,抱着他们的试卷仓惶逃命。 然而这一刻,梁叛并不在城里。 清晨一大早,一辆马车就从户部街俞府的侧门驶了出去。 车辕上坐着一个头戴兜里的车夫,斜靠在车厢上,抱着一根长杆儿挂的马鞭,一路往北,出了太平门,直奔燕子矶。 这个驾车的车夫就是梁叛。 车里坐着一个人,不用说,自然是冉清了。 他们要到燕子矶,去接冉清的那个闺蜜。 作为一个“老司机”,其实梁叛对驾马车这事儿其实并没有多少经验,好在俞家这辆车的马是匹老马,气力上比青口马稍逊一些,但脾气温顺,而且很能领会人的意图。 梁叛就靠现学的一些简单的指令,将马车一直赶出了城去,倒也稳稳当当的。 虽说并没有出了南京城,但其实从户部街到燕子矶路程并不近,足有三十多里路。 梁叛和冉清两人清早便出了门,等到日头升起的时候,才赶了一半的路。 马车在一处靠边的地方停了下来,梁叛跳下车辕,揉了揉被杠疼的屁股,伸手接了冉清递出来的水囊和烙饼,靠在车门边吃一口喝一口,倒也惬意。 吃掉半块烙饼以后,梁叛将饼子递回车里,回到马车前头,用手接了壶里的水饮马。 那老马微微打了个响鼻,伸出舌头从梁叛的手心里舔水喝。 “我说婠婠,你那闺蜜咋想的,干嘛不直接从镇江上岸,走驿道过来?你不是说他们家人在南城等着吗?” 梁叛一边饮马一边嘀嘀咕咕的抱怨。 他本来还打算换一身捕快的公服,到衙门去巡视一下县考呢。 他从小到大只被人监考过,还没当过监考老师,就想尝试一下这种感觉。 谁知道冉清把他背着手挎着铁尺巡视考场的美梦给无情地打破了,并且一大早便抓了他的壮丁,要去燕子矶接那个倒霉的闺蜜。 梁叛感到头大。 来回六七十里路啊,他的屁股还不得颠成八瓣了! 冉清嘴里吃着东西,含混不清地道:“她呀,从小便是这样的人,谁也猜不透她想甚么。况且这次来南京应该是他们家里安排的,说是探亲,其实是想给他寻摸一个婆家。” “你不是说她家在大同吗,怎么要她自己到南京来寻摸婆家?” “南京勋贵多。而且我看她信里的意思,好像是皇上这两年因为对鞑靼的战事不力,抗倭也收效甚微,国库收成也愈来愈少,所以对那些文人不大信任了,想要启用太祖和成祖留下来的勋家。” “所以她家就想让她找个勋贵成亲,算是一种政治投机?” “可以这么说。” 梁叛从老马背上挂的褡裢里掏出一块豆饼来,掰碎了喂给马吃,想了想有点惋惜地道:“可惜赵小侯马上要成亲了,不然他的条件还挺合适的。” “赵开泰?”冉清在车里忍不住笑了笑,“他呀,闹闹估计看不上。” 梁叛也是才知道,冉清这个闺蜜的名字叫“闹闹”。 真够闹的。 他同时又疑惑地问:“你家那个闹闹到底啥家庭啊,还看不上郃阳侯家了?” 大明外姓只有“公”、“侯”、“伯”三个爵位,如今公爵全天下也没几个,太祖爷手里剩下来的就只有大功坊魏国公一家。 如今全天下也只有他们家是大明开国推诚的公爵。 成祖倒是又封了一批,同是老徐家的徐增寿那一支是定国公,在京师。 朱能朱勇的后代是成国公,也在京师。 这两家是靖难推诚得的公爵。 英国公张辅的后代,在京师。 还有黔国公老沐家,沐晟的后代,在云南。 这两家也都是名门之后,也都是将门虎子,受封公爵的一个是张玉之子,一个是沐英之子,但两人都不是从太祖一辈荫功袭爵得来的,而是成祖时联手打安南有功受的封赏。 再就没有了。 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一共就五家,一个巴掌的数,南京这里又只有一家,小公爷都三十多奔四了,早就取了媳妇,小小公爷还没戴帽子,不够娶媳妇的年纪。 所以算到最后,南京这一亩三分地,只论荣誉爵位的话,郃阳侯家算是顶儿尖儿的豪门了。 何况还有赵伯锡出仕做官了哩? 冉清那闺蜜有啥可豪横的,还看不上郃阳侯家了? 所以梁叛有点不服气。 谁知冉清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她爹是代王,她自己是郡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六章 大将军 梁叛真想扇自己一耳光。 “当我甚么都没说!”他有些悻悻然地坐上了车辕,靠在车厢上,“那她还想选谁啊,南京城侯爵里面适龄青年好像没有多少罢?老程家我听说还有个小二子,好像还没成亲,不过继承不了爵位啊。” “不知道,随她自己挑罢,说不定她偏偏不喜欢有爵位的呢……”冉清也靠在车厢壁上,与梁叛就隔着一块木板的距离,“不过南京有个人倒一直在追求闹闹,这次不要再让他缠上才好。” “谁啊?” “刘世延。诚意伯。”冉清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刘伯温的十一世孙。” 正说着,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转眼间已到了马车后面,梁叛坐在右侧车辕上,瞧不见路上的情形。 等他看清楚的时候,便只能瞧见十几匹马排着长龙一样从他面前飞驰而过,只留下滚滚烟尘和地皮的震颤。 那些马上骑士个个盔明甲亮,精神抖擞,一看便知,不是寻常军伍。 梁叛用马鞭抬了抬斗笠,纳闷地道:“奇怪啊,好像是五军都督府的卫军。” 车里的冉清沉默了一阵,忽然道:“我们快点赶路罢。” “好。” 马鞭轻轻一点,老马拉着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入大路,然后缓缓加速起来。 …… 安家庄仓库已经空无一人。 库中原先存放的一些配件与原料,已经被工部的人“洗劫一空”。 此时在三茅宫的街道上,有两个人影悄然踅入了仓库一侧的小巷。 其中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稍稍落后一步,朝身前那位身材瘦小、青布包头的男子道:“大将军,没想到你亲自上岸,未及远迎……” 客气的话没说完,就被前面那人笑呵呵地打断了:“在我的脚踏上陆地之前,谁也不知道我会在哪里上岸,你全师爷倒有神机妙算,知道在哪里远迎我?” 已经在南京城的社交场合之中消失许久的全师爷,此时正讨好而佩服地对身前那人道:“哪里,大将军取笑了。若论神机妙算,谁是大将军的对手?” 那人哈哈大笑,双手背在身后,笑罢了问道:“小林翔太可曾联系到了?” 全师爷一凛,连忙惶恐地回答:“前日收到大将军的信,便立刻在城中找了,但是几个点都没有见到人。不才已经派人在所有的点附近留守,只要小林一出现,立刻便将他带来见大将军!” “嗯。”这“大将军”倒没有因为未办成事而责难于全师爷,反倒点了点头:“小林在南京已潜藏了一段时间了,刀法还不错,以后可以帮帮你。 “我听手下一个信浓国的浪人说起过,他的剑道……哦,就是刀法,在南信浓小有名气,你有甚么不方便的事,尽可以交给他办。” 他点头的时候,后脑勺从帽子下面露出一片来,居然尽是短发,帽带后面的后脖颈处,还隐约可见两个白点,仿佛和尚身上的戒疤。 全师爷感激地道:“多谢大将军厚爱。” “嗯,对了,泰州帮怎么样?我听讲柴豹子这次被人抓了?” “是,那天晚上不知为何会被袭击,守在此处的泰州帮死伤殆尽,柴帮主和老黑也被人带走了。两天前我们旗楼接到过一次柴帮主的暗号,此后便再无消息。不过我们查到一件事,还是两天前,南京兵部和南京工部在会同馆大打出手,有人在现场见过一个独眼,应当便是柴帮主。” 大将军静静地听着,表情没甚么变化,似乎对柴帮主的下落并不如何关心。 眼看已经走到了仓库外面,他最后问了一个问题:“老黑和十兵卫在哪?” 全师爷正不知如何回答,却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个声音说道:“十兵卫在此!” 两人同时转头看去,却见巷子深处的阴影之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一身黑衣、黑布蒙面,身形瘦削而挺拔身后背着一个长杆状的物事,用黑布包着,瞧不见模样。 全师爷却是一惊,随即大喜,十兵卫居然逃了出来! 他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泰州帮没有一个活口,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甚么,现在十兵卫逃了出来,至少他们有了一个现场的目击者,很多问题不说迎刃而解,最起码会有个方向了。 刚才大将军虽然没有发火,反倒是心情不错的样子,可全师爷很清楚,这不能当真的。 “喔?十兵卫!”大将军走上前,用力地拍拍黑衣人的肩膀,“很好,你没事,很好!” 十兵卫向他低头行礼,解下身后背着的黑布包,递给了大将军。 大将军接过手来,解开了扎束黑布的麻线,那块包裹的黑布便应声滑落,露出一杆簇新的鸟铳来。 看见这杆鸟铳,大将军的眼中便立刻露出兴奋的精光来。 他将其上上下下抚摸了一遍,双眼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它的每一处细节,仿佛在欣赏和抚摸着一具赤裸而诱人的胴体。 但是他眼中的留恋之色很快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大将军随手将这杆新制的鸟铳抛还给十兵卫,得之如珍宝,弃之如敝履。 大将军道:“十兵卫,新式鸟铳你试发过了?” 十兵卫道:“是的。” “与佛郎机人的比怎么样?” “更远,更准!” “和噜密人的比呢?” “不相上下。” 大将军嘴角挂起一丝微笑:“射程与大明制铳相比呢?” 十兵卫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稍有不及。” 大将军哈哈一笑:“那也无所谓,大明的三眼铳能射数百步,打不中人有什么用?他们人多,几千人端着铳乱放也够瞧的,我们没有那么多人,就该求精求准!全师爷——” 他转过头去,一张桀骜不驯的脸庞面对着全师爷:“还需要进去看看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里面的东西已经没了罢?” 全师爷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来,连忙点头。 大将军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这次的事我就不计较了,东西丢便丢了,只要还能造得出来,一切都不是问题,你明白吗?” 全师爷忙道:“是,属下一定将老黑找回来。” “嗯!”大将军背着手,转身离开了这条小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七章 小作坊 三茅宫前前后后十几个陌生的面孔,见到大将军从巷中出来,便都慢慢靠近过去。 大将军做了一个很不起眼的手势,然后径直上了一辆马车,那些生面孔便各自散开,纷纷隐入了附近的道路中去。 全师爷悄悄擦了一把冷汗,对十兵卫道:“小松先生,那天晚上的事,请你详细说说,到底是甚么人袭击了你们?” 十兵卫看了看他,目光冷淡地道:“我听到两个首领,一个叫‘许把总’,一个叫‘王主事’。” 十兵卫的汉话说得很好,咬字读音分毫不差。 全师爷立刻便知道所谓“把总”和“主事”并不是那两个人的名字,而是官职。 他皱了皱眉,立刻朝巷外招招手,一个原本蹲在墙边打盹的乞丐,立刻站起来朝里走。 那乞丐走到全师爷跟前,便端着他手中要钱的破碗,朝全师爷颠了颠,碗中几个铜板立刻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全师爷掏出两个铜板放进碗里,说道:“你速传消息回去,让他们查查南京兵部和工部里面有没有一个姓王的主事。” 那乞丐大声道:“多谢老爷赏!” 说完迅速退出巷子,抱着碗朝东去了。 …… 皇城外大木厂边,南京工部在此还有一个闲置的小作坊。 此时工部右侍郎蔡秾,正得意洋洋地陪着丛老参观他们那天晚上缴获的“战利品”。 王主事远远跟在后面,并没有凑到前面去抢上司的风头。 与安家庄仓库中码放整齐的状态不同,那些东西到了这里变成了东一堆西一堆的杂货,只有一桶火药被人专门搬在墙角,用毡布盖着。 丛老颤巍巍地弯下腰,从一堆东西当中挑出一根已经打磨好的铁管,因为这两天沾了露水的缘故,铁管内外都已经不同程度地出现了锈迹。 丛老有些好奇地端量了一会儿,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着问:“这铁管当中中空,又如此之长,偏生内里打磨如此光滑,可见这匠人手段不低。” 他是前南京工部尚书,对工艺一道多少有一些见识。 蔡秾一脸笑容地道:“不错,学生问过两个匠户,这东西寻常匠人可做不出来,即便是我们工部要做,恐怕二十根当中才能做成一根,而且耗时不菲。这次我们缴获十二管,皆是一等精品。” “哦?”丛老好奇地问,“都是那倭国匠人一人所造?” 蔡秾道:“已请礼部通倭话的同僚问过了,确是此人一手所造。那倭国匠人还说,他们正在做一批新式的鸟铳,比以往的大大改进,威力更大,更加精准。我们不妨叫这倭国匠人将此技艺抄录下来,或许有用。” 实际上那位礼部官转述的话比蔡秾说的要简洁得多:“新鸟铳,好,力大,准!” 因为那位吏部官的倭话实在不怎么样,因为之前被派去接待过天草芥,完成得很好,便被蔡秾请了来做通译。 实际上这人接待天草芥的时候,互相之间交流完全用的是汉话,天草芥的大明官话说得比很多广东和四川的官员都要标准的多,这位礼部官根本用不着施展他那半吊子的倭话,自然也就没有得到过天草大使的指点。 至于更多的信息,完全是蔡侍郎自己猜测增补润色上去的。 丛老听了冷笑一声:“倭国蕞尔小邦,口气却不小!倭人的鸟铳威力再大、再精准也还是最次一等。我大明铳取自佛郎机,近年多有改良,铅弹可射至三百步,何须学习倭人的技艺,岂非弃长取短?” “是,丛老教训得是。”蔡秾惶恐地低下头。 “不过……”丛老又看了看手中的铁管,“这钻管的技艺倒还不错,问问看有甚么诀窍,如果确实可用,不妨教给工匠研习。” “是。” 丛老随手将那生锈的铁管丢进“杂货堆”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便没兴趣再看了。 蔡秾也有些悻悻然。 他本以为拿到这么一大堆好东西,能够得到丛老的夸奖,多少也能弥补一下这次的损失。 可结果让他有些失望。 这时外面急匆匆闯进一个营兵装束的人来,进门便凑到王主事的耳边低声说了些甚么。 王振脸色一变,急忙转头向那人问了两句,那人点点头,又确认了一遍。 蔡秾见丛老慢慢走远了,一时犹豫着是马上跟上去,还是问问王主事那里出了甚么事。 这时约莫是瞧见丛老出来了,停在远处的两乘轿子立刻抬了过来,停在丛老跟前。 丛老回头看了蔡秾一眼,便径直上了其中一乘。 蔡秾心里一慌,立刻快步跟上去,钻进自己的那乘轿子,跟着丛老离开了。 王振这边最后向那营兵确认了一遍:“四处都找过了?” “找过了,那倭国和尚的确已经不见了,从今天早上换班开始,便没见人影,可能昨晚就不见了。” 王振气得狠狠一跺脚,刚想要到蔡侍郎跟前汇报,可他一抬头,却不见了蔡侍郎和丛老的人影…… 那营兵汇报完毕,见他没有别的事了,便匆匆离开。 既然人不见了,他们这些营兵也要收队回营去,此间便没有他们的事了。 王振急忙奔出门去找蔡秾,可此处只是个废弃的工坊,别说做活,连个看守的人也没有,王振不知两位大人往哪个方向去了,想要问个人也找不到对象。 他急得连连叹气,只得又转回身,将小作坊的大门锁了,思量思量,只好直接回工部衙门去了。 王振沿着西皇城根大街一直往南走,他心里乱糟糟的,只顾着埋头赶路,并没有朝前头看。 他走着走着,忽然察觉到前方一片黑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一头撞上了对方。 是个人。 王振没等看清对面是谁,先就退了一步,作揖道歉:“恕罪恕罪……” 他刚说了这四个字,抬头一看,却见前方一辆马车,车后站着一个板着脸的矮子。 自己刚才撞到的人,就是他。 王振见对方神色不善,正想再次道歉,谁知那矮子突然朝前一窜,一拳重重地捣在他的腹部。 王振只觉一阵剧痛,口中大叫一声,却被人迅速塞了一团破布进来,并用绳索将他嘴巴至后脑牢牢勒住。 还没等王振反抗,那矮子已经提了他的衣领,将他丢进了马车里。 车中另有一个矮子用刀抵住王振的脖子,外面那个便走到前面牵着马,低喝一声:“一库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八章 追求者的大场面 燕子矶兮一秤砣,长虹作杆又如何。 天边弯月是钓钩,称我江山有几多。 这是太祖朱元璋的御诗《咏燕子矶》。 太祖御诗一百余首,特点十分相似:很随性,语句直白近乎白话。不重格律,也不忌讳借用他人的辞句。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气魄很大。 这首《咏燕子矶》也是如此。 燕子矶为长江三大名矶之首,也是南京北部沿江重要的渡口。 漕帮便在此处设有大库、公所,其重要性几不下于三山门。 “矶”之一物,就如同其字形一般,是一块如“几”字一般突出水岸的岩石。 燕子矶便是三面环水,整体形态犹如一只燕子展翅而飞,故名燕子矶。 此处过江便是六合县,走陆路往北直通盱眙、宿迁一线,而过江登陆燕子矶,就意味着距离南京城已不足十里的距离了。 因此燕子矶也是南京北向经略的军事要冲。 不但漕帮将此处视为重地,南京自然在此也有驻军。 梁叛的马车驶到码头的时候,就瞧见整个码头三面皆被驻军围住,一半卫军一半营兵,个个身挺笔直,气势雄壮,仿佛要与汹涌的长江相比肩。 察觉到马车的驻停,冉清掀开朝向车头的窗帘,一边瞧一边问:“到了?” “到是到了……”梁叛看着那些围拢住整个码头的官军,不解地说,“可是这里好像戒严了,不准进。” 他猜测是不是闹闹郡主身份特殊,所以官方特别派兵护送? 可这也不像是护送的样子啊,倒有点刻意摆谱的意思。 “不会是南京派的兵。”冉清蹙起黛眉,摇头道,“闹闹南下不是公开的,即便是她外公家里也以为她从镇江便上岸了,已经安排她从南门进城,根本没人知道她在扬州就转道去了六合,要从燕子矶登岸。” 梁叛更讶异了:“她这是故意躲着家里人吗?” “我也不知,这个古怪精!” 闹闹郡主到底在闹甚么,倒不是两人目前最需要了解的答案,他们现在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不能进入码头接人的问题。 此时码头外的道路两边已经停了许多车马、行人,由十几名官军押着,尽量挤压出来一条相对宽敞的空置道路。 显然这是预备给甚么人通过的。 梁叛他们还没靠近码头,便被两个卫军拦了下来,指了指路边一块将将够他们马车停进去的空位,勒令他们立刻过去。 梁叛看了一眼那空位,前面是一辆拖着大木箱的板车,后面是一班带着行李的戏行,前后根本没有多少余量,除非把车给抬进去。 他只好撇撇嘴,将马车向前牵了几步,把住车辕打了个方向,然后再牵着老马朝后退,玩了一手“侧方位停车”,这才顺利“入库”,前后刚好顶住,再没多少空隙了。 那两个官军本来见他朝前走了几,想上来呵斥的,谁知他露了这么一手,两人便不由得笑笑,又去拦别的人了。 梁叛停下来先不管马车,而是到前后跟人打了招呼。 前面那辆板车还好说,也碰不坏撞不着,后面那班戏行却是人被他车尾贴着,恐怕不会很愉快。 谁知梁叛到了跟前,却一眼瞧见一位面善的,试探着叫了一声:“鲍班主?” 那戏班的班主正是姓鲍,便是之前在三山门戏行公所给齐四排戏目的时候见过的。 当时这位鲍班主主动揽下半夜那一场《城南柳》,人又生得儒雅,梁叛至今还记忆犹新。 那鲍班主此时就在班子最前面,大概是害怕被车撞倒,用包袱顶在车上作缓冲。 戏班中的人本来对这个车夫颇有微词,此刻脸色都和缓了不少。 一听这车夫叫出自己,鲍班主转头瞧去,却不认得,拱手道:“在下姓鲍,不知阁下老哥是哪一家?” 自己班子平日到人家里唱堂会的不少,他只道这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车夫,见过自己,因此有所一问。 梁叛笑着拱拱手,却道:“前些日子在五台山齐府上见过鲍班主。” “哦——”鲍班主这下晓得,这位大概是江湖上的朋友,“未知尊驾高姓?” 梁叛道:“小姓梁,行五。” “喔,是梁五哥。” 梁叛朝班子里众人都拱了拱手,众人也还他的礼,手里抱着行头、箱子的,也都朝他点头。 “贵班过江去唱?” “是天长县杜老爷家中老太太正七十大寿,定了小班二十本戏,此刻过江去伺候。” “恭喜!” 两人寒暄过后,梁叛才向鲍班主打听眼下的状况。 鲍班主道:“我们来得早,已经在此等了半个时辰。你这个位子原是个轿子,等不及回了城才空出来的。” 梁叛心想怪不得空档这么小。 就听鲍班主接着道:“那些老军似乎在等甚么人,刻意做的排场,前头刚刚过去一队骑马的军官,看沿路老军的样子,等得就是其中一位。那将军一到,大概便要通路了。” 梁叛立时想起路上遇见的那对骑士,心中疑窦不止,拱手告别了鲍班主,回到车前面。 这时冉清恰好掀开了小窗的帘子,梁叛便将刚才打听到的内容一一说了。 冉清咬了咬嘴唇,蹙眉道:“我知道是谁了……真无聊!” 梁叛见她这副样子,忽然灵光一闪,惊道:“该不会是诚意伯……” 冉清点点头,看上去很不高兴。 诚意伯啊…… 故意摆个大阵仗来给闹闹郡主接风? 这么说的话,虽然太过张扬了,但也是想在爱人面前表现自己,可以理解啊。 话说这年头肯这么追妹子的,好像还不多,都是看中了就直接央人上门提亲,简单直接不做作…… 反倒是这么公开大胆搞追求的,像是个异类。 梁叛摸摸下巴,觉得这位诚意伯虽然有点讨嫌,但也不失为本朝的霸道总裁! “刘总……哦不是,刘世延他既然喜欢闹闹,干么不直接提亲啊?” “提过了……”冉清的意思当然是提过又被拒绝了,但是她随后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梁叛一眼,接着忽然便放下了窗帘,坐在车里不吭声了。 “???” 梁叛挠挠头,啥意思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百九十九章 安全第一条 女人心,海底针。 梁叛没想到,一向很理智,很讲道理的冉清突然耍起了莫名其妙的小性子。 他有些好笑,敲了敲车厢,笑着问道:“咋回事儿啊,我怎么得罪你了?” “没有。” 车里只有一句硬邦邦的回答。 梁叛更确定了,这肯定是得罪了啊。 “小亲亲,小宝贝。”他把脸凑到窗口边,低声叫道,“小心肝儿,说说到底甚么事。” 车厢里忽然传来“噗嗤”一声笑,冉清轻轻骂道:“轻浮浪荡子!” 梁叛“嘿嘿”一笑,正打算再调笑两句,猛然想到自己刚才说的一句话:既然喜欢干嘛不直接提亲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靠在车厢壁上,想了想,有些正经认真地问:“你家在哪来着?” 车里静了一静,过了好半晌,冉清才娇声道:“不告诉你!” 梁叛已经可以确定是这件事了。 他摸着下巴,诈了冉清一句:“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是在苏州?” “明明是华亭……不对,我没说过!”冉清发现自己聪明一世,却上了这么一个小当,顿时噘着嘴,气愤愤地道:“坏蛋!” “哈哈,原来是‘桑海宁’啊!”梁叛开了一句玩笑。 “不是啊,虽然都是松江府的,可上海县是上海县,华亭县是华亭县,并非一地。”冉清随即好奇地问:“你还懂松江话?不过这跟上海话不太一样的。” 说着冉清正儿八经地学了两句上海方言,刚才那点小风波就被梁叛给糊弄过去了。 就在这时码头方向突然骚乱起来,只听围在三面的官军齐声大吼:“诚意伯恭迎邯郸郡主!” “诚意伯恭迎邯郸郡主!” “诚意伯恭迎邯郸郡主……” 前后众人听了,全都嗡嗡议论起来,有人笑道:“诚意伯不是刘军师桥老刘家吗?不知这邯郸郡主是哪位亲王的千金,身份上倒还相配。” “不错,哈哈,怪不得诚意伯要封了路,原来是接朱家郡主,看来我们南京又要迎个皇家新妇了。” “诚意伯摆出这么大的排场,十分殷勤呐!喂,兵大哥,你们诚意伯的亲事在几月啊?” 旁边维持秩序的老军笑着骂了一声,让他们站好了队,说话可以,不要乱走乱动。 梁叛才知道闹闹郡主的封号,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叫道:“卧草,居然能封在邯郸,也太霸道了罢!” 他说着跳上马背望去,只见一队七八人骑着马直接冲过了官军的包围,从码头内冲了出来,后面跟着一辆华盖大车,卷着道路上滚滚烟尘向这边驰来。 那码头中很快又冲出一队骑军来,紧紧追在后面,却并没有动粗拦截,而是有意无意将那马车和前面的几个骑士隔开。 其中一名骑士则驱马硬往那华盖马车边上凑,还低下头朝车里说着甚么。 冉清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无奈地道:“唉,就知道是他!五哥,那车里便是闹闹,跟在车边上的是刘世延,瞧见没有?” 梁叛从马上跳下来,站在车边,看着皱了皱眉,说道:“刘世延这个臭流氓想跳上车。” 冉清担忧地看了那边一眼,问道:“你有办法帮一下闹闹吗?” 梁叛眼看马车越来越近,前面开道的几个骑士也发现了后面的情况,向后减速去帮忙,可都被刘世延带来的骑兵挤在了外围,那辆华盖马车已经隐隐有被包围之时,车夫被骑兵干扰之下,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此时他已经能够看清刘世延的样貌,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虽然说不上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但长相还算周正,只是此时正拼命控马,朝马车边上贴,左脚已经甩脱了马镫,像是随时准备跳上马车。 梁叛颇感为难,要他出手拦住那家伙不难,可现在这个状态,刘世延若是骤然受到干扰,很可能会坠马,事情会很严重的。 梁叛默默估算着对方与自己的距离——四十米。 他坐上车辕,朝身后低声说了句:“坐稳了。” 说着悄然扯了扯缰绳,带着老马偏了一点方向。 此时双方距离已经不过二十多米,刘世延一只手已经扒在了华盖马车的雕花车窗上。 十五米,梁叛带上兜里,嘴里低低的“嗬”了一声,老马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 十米! 梁叛陡然一抽马鞭,嘴里叫道:“啊唷,我的马受惊啦,前面的将军们小心!!” 老马已经拉着马车“嗖”的一声蹿了出去,直奔刘世延。 那诚意伯事先听见了梁叛的叫喊,已有察觉,此时连忙双脚踩定了马镫,双手抓稳缰绳,猛然一勒,他座下那匹骏马顿时扬起前蹄,高声嘶鸣,硬生生止住了去势。 华盖马车上的车夫也大惊失色,连忙拉着缰绳将拉车的两匹马向道路的另一侧避让。 梁叛却在中途便已拉着老马转了方向,恰好对面的马车让出空间来,他的车便顺势挤了进去,与华盖马车并行。 那几名为马车开道的骑士,本是代王府的护卫,此时已经有两人摆脱了南京骑兵的纠缠,见状立刻冲上来护住。 冉清见梁叛果然做得到,不禁又惊又喜,连忙掀了右边的车帘,对那近在咫尺并肩而行的华盖马车喊道:“闹闹,你在里面吗?” 梁叛也不禁转头看去,却见隔壁马车的窗帘“哗”的一声掀开,露出一张欣喜万分的小脸蛋来,冲着冉清尖叫一声:“啊——婠婠!” “闹闹!” “婠婠!” “闹闹!” 俩姐妹就从车窗之中伸出手来,隔着两车的空档抓在一起,又叫又笑。 梁叛连忙大声提醒:“注意安全,注意安全!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俩人只好悻悻地将手松开,闹闹还奇怪地瞥了这个车夫一眼,吐了吐舌头,将手臂缩了回去。 刚刚追上来的王府护卫见这状况放下心来,不再追赶,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提防那个诚意伯的继续骚扰。 华盖马车的车夫也有意将勒勒马,将车速减下来,以免隔壁这一辆老马破车跟不上。 马的确是老马,可俞东来的的车却绝不是甚么“破车”。 即便是刚才一番急转方向,以及此刻的急速奔驰,这马车也是稳稳当当的,十分踏实。 刘世延原本真以为刚才那辆马车只是受惊,谁知竟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但他如今再想凑上去献殷勤已是不可能了,代王府的护卫已经牢牢护在马车后方,将整条路拦得死死的,自己的人根本就冲不过去。 他盯着梁叛的马车,神色乖张阴鸷,右边腮帮子有些不太正常地抽搐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章 郡主驾到 身边的骑士都知道因为前段时间振武营兵变的事,刘都督最近的情绪很不稳定,见了这个样子,一个个都退开几步,不敢触他的霉头。 没错,刘世延不光有个诚意伯的爵位,还有个南京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官职,实际执掌南京右军都督府事。 他的情绪问题倒不是因为振武营兵变受到了牵连,相反,他作为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在处理这件事情上出了很大的力气,颇有几分功劳。 但正因为如此,他屡次上书表功,非但没有得到皇上的任何回应嘉奖,还因此与南京守备徐鹏举闹了许多龃龉。 很多人都听说了,因为这件事刘都督很不痛快,几次在家里关起门来大喊大叫。 这次好不容易帮刘都督摆了这么大的场面,给他献殷勤,眼看要成功了,又被人半路给截了胡。 好在刘都督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看着道路上远去的扬尘,朝属下苦笑一下:“我们这位邯郸郡主,还是这般喜爱玩闹,你们几个——” 他伸手指了几名骑兵:“跟上去看看,郡主在哪里落脚,回来一个人禀报,其余人四处守着,不准闲杂人等骚扰郡主休息!” “还有,”刘世延又叮嘱了一句,“这两天城里又不太平了,那些书生闹得越来越大,你们盯着点!” 那几名骑兵齐声答应,立刻纵马去了。 刘世延此刻脸上的神情,完全是一副对郡主宠爱而无奈的态度,完全看不出他有没有因为刚才的功亏一篑而生气。 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将官偷偷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想:不是说都督最近性情大变,怎么没看出来啊? …… 南门外,东城兵马指挥司指挥周通大人带着家眷、亲随,一路迎出了安德门。 道路上人来人往不断,今天天没亮,就有二十名仆役骑着马等在了安德门外十里,一炷香派一人回来报告一次。 可是周通和夫人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宝贝外孙女的消息。 一次次回来报告的仆役都是说“尚未见到郡主的车驾”,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周夫人神情愈发紧张起来,板着脸对丈夫道:“都是你!让你在周郎桥家中等,偏要到先到南京城来,不然此刻已经见着了。” 周通面无表情地道:“十四年前可以,现在不行。” 周夫人不吭声了。 她当然明白丈夫的意思,十四年前闹闹回家住的时候,他们就是在家等着的,甚至并没有迎出去接人。 因为那时候闹闹才六岁,他们和闹闹就只是单纯的祖孙关系。 可现在不同了,大明朝亲王之女十岁正式册封为郡主,从册封那一年起,闹闹就成了邯郸郡主,尊卑有别,先是主臣,再是祖孙。 当然了,周夫人不是不通礼制之人,她不过是思念外孙女,恨不得立刻相见才好。 又等了一会儿,周通忽然手一挥,下令道:“不等了。” 周夫人吃了一惊:“为甚么不等,岂非不敬?” “郡主肯定已经进城了,只是没走南门。” 周通说着便转身上了轿子,下令回府。 周夫人急忙追到轿子边上,急道:“要不再等等,万一有事耽搁了!” 周通冷笑:“要等你等好了,她身边自有王府的护卫,若真有事,岂会不来通知我等?你别忘了郡主的小名叫甚么,从小就像条泥鳅一样,会被你抓到?” 周夫人是外强中干,别看平日彪悍,实际遇着大事便没了正主意,还得听周通的。 她见周通的轿子已经抬起来了,连忙也钻进自己的轿子当中,两乘轿子一前一后,便想跟着回府去了。 他们俩虽然回了,可留下来的家人却不敢回去,还得在此等候,万一他们一走郡主就来了呢? 周家的人根本想不到,他们的其实早已经从太平门进城了。 而且半路就在梁叛的安排下,两辆车驶入漕帮的一处货仓,闹闹弃了华盖马车,跟着梁叛和冉清又换了一辆漕帮的马车。 那辆专为她准备的华盖马车,则被梁叛指了一条路:沿着回城的道路走到玄武湖,然后绕着后湖从神策门进城,再打清凉门出城,最后到西城再从三山门进城。 那几名代王府的护卫也被闹闹命令跟了去,让他们从三山门进城以后,便去找她外公家,等她安顿下来,自然会送信回去。 至于梁叛驾来的那辆车,则交给了漕帮的一位弟兄,由他带着刘世延派来的那几名骑兵兜圈子。 而他则带着冉清和闹闹,驾着漕帮的那辆车,悄悄从后门出了货仓,极为低调地原路返回了南京城中。 一路上闹闹掀着侧窗的帘子,好奇地打量着南京城内外的景致,一会问那座山是甚么山,一会问那个湖是甚么湖。 梁叛便给她指点钟山和后湖,闹闹才知道这里就是葬着太祖爷和马娘娘的地方,连忙敛容合十,叽叽咕咕地祷祝了几句。 进了南京城便渐渐热闹起来了,特别是过了堑沟以后,道路两旁房屋店铺愈来愈多,梁叛驾着车左转右转,总算到了户部街,将那马车从侧门驶入俞府之中,确定后面没人跟上来,三人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闹闹郡主此时身边一个随从也没有,连贴身的三个丫头也丢在了那辆华盖大车里。 她见梁叛将车驶入一座府邸之中,停了下来,便立刻跳下车,拍了拍梁叛的肩膀,笑道:“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有办法的嘛!” 她在漕帮货仓之中便已知道,这人绝不是甚么简单的车夫,再看冉清对他言听计从的样子,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测。 不过此刻她并不点破,而是大喇喇地问道:“喂,我住在哪里?” 梁叛摘下斗笠,见这位闹闹郡主生得娇美明艳,身上自然流露出一股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尊贵之气。 不过有一点他还是蛮喜欢的,就是这位大小姐虽然贵为郡主,却从始至终也不以贵人自居,言行举止十分随和,半点没有娇骄之气。 闹闹的身量确实与冉清相差仿佛,只是在梁叛看来还是要略略丰腴一些。 他朝冉清看了一眼,笑道:“你和婠婠住,这里是我一个要好的哥哥家,现在是他三叔在这里当家,你们自有一个小院,他们不会来搅扰你的,出门时见了他们也不用见怪。” 郡主听了点点头,却转而问道:“那你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一章 女人的友谊 梁叛一愣:“我?” 他又看了冉清一眼,挠挠头:“我有别的地方住。” 闹闹笑道:“不会是因为我来,所以婠婠把你赶走了罢?” 梁叛摸摸鼻子,抬头望望天,转移话题地道:“哎呀,时辰不早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冉清在闹闹腰间轻轻拧了一下,低声道:“死妮子,不准乱讲!” “啊唷!”闹闹叫了一声,捂着腰逃开了。 梁叛给冉清使了个眼色,正要先走,却听又被叫住。 “等一下。”她走近两步,低声道,“我写个衣尺给你,我看我的衣服闹闹未必穿得上了,你拿着尺寸去裁缝铺多做几套。” 梁叛点点头,便跟着两女回到他们那个小院当中,冉清让他在门外稍等,将郡主带进屋里,顺手关上了门。 梁叛站在屋外,大门刚刚关上,就听里面嬉笑打闹起来。 只听郡主压低了嗓门道:“婠婠,那个人到底是谁,快从实招来!” 冉清道:“莫非你是县衙户房的女书办吗,查问这些做甚么?” “我就是,快说,是不是你的相好?你们有没有……嗯?嘻嘻嘻。” 冉清啐了一口:“要死了你!” “喂,说真的,你和他……那李眉山怎么办,我听说你家已经同意他的求亲了。” “谁管他!是我家答应,我又没答应。别说那么多,快站好,试试这两件衣裳,都是我的,不知还合不合你的身材……” 梁叛听着有点尴尬,只好往边上走了两步,可是这房门不太隔音,里面已经传来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 随后就听郡主烦恼地道:“哎呀,不行,别处还好,胸口这里太紧啦,挤得胸闷。” 冉清埋怨地道:“你这几年吃了甚么,怎么变得这么大?” “嘻嘻。我记得你也不小啊,怎么瞧不出来?” “嘘……我用了束带。” “那他知不知道,你有没有让他摸过?” 这一句说得十分小声,但梁叛还是听到了。 里面冉清冷不防尖叫一声,接着便又传出打闹的声响,还夹杂着闹闹咯咯大笑,以及求饶的声音。 那画面…… 梁叛感觉脸上有点发烫,只好又走远了几步。 过了一会儿终于消停了,没多久屋门打开,冉清拿着一张纸条走了出来,还有些衣衫不整的样子,发髻也有点散乱,看向梁叛的眼神则有些害羞闪躲。 梁叛接了纸,摸摸她红扑扑的脸蛋,不由自主地朝她胸部看了一眼,然后笑着离开了。 …… 此时在钓鱼台李眉山的河房之中,郑俊彦拧着双眉站在李少君的榻前,神情痛苦。 眼看着李眉山眼窝深陷,脸颊泛着病态的红光,郑俊彦的心里就一阵阵的难受。 即便刘进死了,他也不会因此而归咎于他,反而是充满了内疚与感激。 郑俊彦知道李少君是为了自己这些人,才扛着病躯操劳奔走,否则病情也不至于恶化至此。 水青在一旁给李眉山一遍遍地换着毛巾擦拭额头、脖子、胸口,可是依然无济于事。 郑俊彦盯着李眉山日渐消瘦的脸,心里忽然泛起一个念头! 他猛然转身出门,直奔了出去。 谁知刚刚走出门外,便被江泉和阚峰拦住了。 江泉见他神色有异,以为是李少君病情又有反复,连忙抓住他的手臂问道:“怎么样了!你去哪里?” 郑俊彦阴沉着一张脸:“我要去救少君。” “啊?”江泉一愣,“你怎么救?” 他们把全城所有的名医都请过了,太医院大方脉的医生都来看了个遍,药也开了好几方,由太医院院判挑了一方吃了,也没甚么起色。 现在郑俊彦忽然说要救李少君,他又能有甚么法子? 郑俊彦寒声道:“少君得的是心病,若要救他,除非解了他的心结,否则无济于事!” 阚峰听了一惊:“你要去找冉清?” “否则如何办法!”郑俊彦道,“少君朝思暮想就是那个女人,上次我便说过干脆便用点手段,若是成了,哪里会有此事!” “那你这次怎么请,有那个梁叛在她身边,我们如何请得来?” 郑俊彦咬牙道:“就是绑也要绑了来!没有李少君,我们到南京来还有甚么意义,阿进和载沣也都白死了!” 阚峰皱着眉头,眼珠转了转,忽然双眉一扬,似乎想到了甚么主意,可终究还是叹息一声:“可惜现在我们已经无人可用了!” 郑俊彦猛然瞪住他,大声道:“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还有几百人?” 江泉着急地道:“我们来就是为的这件事,其实昨天晚上阿进的死讯传出来以后,他们便不对劲了,一个个不像是悲愤,反倒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今天一早我们要去围住锦衣卫衙门讨个说法,可是有人居然点了火将锦衣卫衙门烧了!” 还没等郑俊彦反应过来,阚峰又接着说:“后来又烧了中兵马司衙门,连上元县县考都中断了,此刻一部分在皇城外逼宫守备府,还有一部分人抓住几个南京锦衣卫籍的,拉到南门外大市口去了。” 江泉惊恐而担忧地道:“现在的情形,好像……失控了。博涛跟着那些人出了南门,一路在劝,恐怕也是无济于事啊。” 郑俊彦却毫不担心,反倒大声快意地道:“好,干得好!最好把这个丑恶的南京城掀个天翻地覆!给阿进报仇,给载沣报仇!” 说完便大步奔了出去,也不知去向了何方。 江泉更是着急,拉着阚峰问:“怎么办?” 阚峰咬着牙,悔恨地道:“我们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的,这一次就不该放人俊彦和载沣两人这般闹下去。当日姜聿寿已经将这些人煽动成了一群疯子,是李少君费尽心思才平息下来的。如今再想压下他们,只有少君和姜聿寿两人出马。” 江泉道:“可姜聿寿从一开始便对少君不太服气,和俊彦也是颇有矛盾,他从上次金陵诗会以后便一直不曾露面了,如何找他?” 阚峰道:“他不是不露面,而是故意躲了起来——或许他一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江泉不敢相信地看着阚峰,已全没了主意。 阚峰紧紧抿着嘴唇,突然叫道:“不行,我们立刻把博涛找回来,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必须果断放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二章 开窗 从钞库街的小楼上,还能清晰地看见锦衣卫衙门里冒起的黑烟,飘到空中三层楼高的位置,便被风缓缓吹散掉了。 “大将军”带着全师爷、十兵卫二人,将目光从锦衣卫衙门上空收了回来,淡淡地一笑,问道:“全师爷,我们在城内还有多少人?” “加上泰州帮余众和曹老刀的人,一共有百二十人上下。除了已经安插进去的,城北、城南一共还有不到一百人待命。” 大将军道:“我这次带了八十号人上岸,都在西城停着,拨五十人给你,能搞到甚么地步,就看你的了。” 全师爷大喜:“是,一定不负大将军所望。” “嗯!”大将军点点头,“那个工部主事问出来甚么没有,老黑在哪?” “问是问出来了,但是我们照着地方找过去,没找到老黑。” “是不是他故意误导你们?” “不是,那个姓蔡的工部右侍郎也在派人找老黑,好像是真的丢了……” 大将军神情微变,但他很快下了决断:“那就不要找了,把那个工部主事做掉!” 全师爷站在那里没动,瞪着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毕竟是个六品官啊! 他虽然在南京搞事,却还没有干过杀官的事情…… 大将军把手一挥:“打旗语罢,其他地方的人手所有都收回来,所有不相干的行动全部终止。” 全师爷一愣,急道:“可是,咱们手上有些谋划已然见了成效,马上便要收网了。” 大将军摇摇头,告诫他道:“记着,既然豁出一切去做一件事,其他的事都要放手,此时此刻除了这件事,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可惜!” …… 从燕子矶回来的时候,城里的气氛还很正常,街道上该热闹的地方一如往常,行人车马也不见任何异样。 可是等到梁叛重新出了户部街,整个城市的感觉忽然就变了。 街上到处都是奔走的人,远远近近的还能听到许多马蹄杂乱的声响,不远处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大街上,店铺居然全部关张,他还能瞧见几家铺子门前,几个伙计、掌柜都在匆匆地上着门板。 他忽然有一种土匪进村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个小伙计模样的人从街道尽头奔跑回来,脚尖在一块凸起的路砖上绊了一下,整个人踉踉跄跄地往前冲了好几步,被边上一个过路的扶住了,才大声喊道:“各位掌柜都没事了,打砸花牌楼的酸子抓到几个锦衣卫,往南去了!” 还在拼命上门板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店铺中走出一个头戴瓦楞帽的老板,朝两边一拱手,谨慎地道:“各位同仁,依我看今个还是歇业的好,酸子们已经疯了,不知会不会杀个回马枪来。” “不错,小心为上,歇业一天打甚么紧?不看花牌楼那一条街二十几家已经被砸得没了样子,几年的辛苦白费!” 旁边有人附和,众人都点头称是,反倒都加快了动作,等上到最后一块门板的时候,人一闪身进了去,又探出身子来同其他人匆匆打个招呼,飞快地缩回去,“哐当”一声将从里面最后一块板子上好,生怕躲得慢了。 梁叛站在街口,心中一片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他从昨天下午便待在俞府里躲清静,早上天没大亮就带着冉清奔燕子矶接闹闹去了,此时还不知道小君子刘进昨晚死在小昭狱的事。 他更加不知道今天一早,金陵社——不,此时早已不止是金陵社的人了,他们烧了锦衣卫衙门,又烧了中兵马司衙门。 不过中兵马司衙门只烧了一半,就被中兵马司和应天府、上元县以及周边坊内的火甲队给扑灭了。 这时他忽然看到街道尽头轰隆隆地经过一队骑兵,足有四五十人,一奔子往南而去。 那队骑兵去得快,根本没看清是哪一卫或者哪一营的兵马。 南京城到底出了甚么事? 还没等梁叛找到这个答案,突然听见四面此起彼伏地响起尖锐的竹哨声。 那哨声如同黄莺鸣叫,夹杂着一声声的弹音,所以这种竹哨在锦衣卫中又叫“莺哨”。 莺哨声急,代表有紧急之事需要召集同伴,可这通常只发生在执行任务当中,如果有锦衣卫遇到麻烦,或者需要帮助的,才会临时向附近的同僚求助。 像现在这样几乎是全城急召的,除非是紧急动员,或者突发大事。 梁叛没有来得及多想,快步朝最近的一个吹哨点走去。 …… 钞库街小楼对面,高大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打旗语的窗口。 一炷香之前上楼的三个人,他只记住了走在最前面那人的相貌——时间太短,他根本来不及细看,只能将所有注意力全部放在最重要的那个人身上。 偏巧今天谢无名又要去参加县考,眼下只有他一个人守在这里,连个居中联络的人都没有。 也不知老缺那里可曾瞧见他挂在旁边树梢上的那根青布带。 就在高大心中烦躁的时候,忽见不远处一个穿着花布裙,梳着两个大辫子的姑娘朝自己这边径直走来,竟是丫头。 高大心中一喜,等丫头走到自己面前,才急忙问:“你怎么来了?” 丫头道:“高大爷,是大人叫我来的,他说今天谢无名要考试,让我办完事就来接替他。” “你早上办事去了?” “嗯,大人昨晚让我查一个叫王翠翘的妓女。” “唔……”高大没再多问,而是继续盯着那小楼的窗户。 他所在的位置是个茶楼的隔间,已经被梁叛长期包了下来,作为长期监视钞库街小楼之用。 而此时的老缺正在另外一处小楼上,与谭家那位老仆正居高临下,毫不费力地观察那个日常关闭的窗口。 让老缺有些吃惊的是,那位谭家的老仆的耐心与韧性居然丝毫没有输给自己,甚至其耐力与自己相比犹有过之。 这老兄可以从天亮一直到天黑,目光始终紧盯着那扇窗户不动,就连身体也可以笔直地坐上一整天。 只是可惜,自从前几日那扇窗口突然递出两杆小旗挥舞了几下,便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老缺揉了揉眼,抬起望远镜,继续看向那个沉寂着的窗口。 然而就在下一刻,那扇似乎永远不会被打开的窗户,突然就被人推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三章 全城集结 推开一扇窗,如若见着的是个王三巧儿,那是说不清的风流债。 倘或见着了那对舞旗儿,却是多日的盼望终有了一个了结。 老缺和谭家老仆同时站起身,谭家老仆用不惯望远镜,只凭一双肉眼紧盯着远处的旗帜,随着那两杆旗帜挥舞,谭家老仆口中念道:“起锚,收帆,水手归舱,各船回港,抛去压舱石!” 那旗子连打三遍,谭家老仆也跟着念了三遍,最后那两杆旗子往回一缩,窗户重新关上,仿佛从来就没有打开过。 老缺已经将谭家老仆念出来的内容抄在了纸上,皱着眉道:“老哥,这甚么意思?” 谭家老仆上了年纪,嗓音有些沙哑:“旗语就是这些意思。” 老缺皱眉道:“可这不通啊,‘起锚’是要开船,‘收帆’却是停船,岂非自相矛盾?” “也不全然。”谭家老仆道,“遇着大风大浪天,也是要收帆的。不过——” 他想了想才又接着道:“不过这里面还有的好猜,‘起锚’大概是‘开船’、‘开始’的意思,‘收帆’、‘水手归舱’都可以猜成是让外面活动的手下全都回到据点里。” 老缺皱眉道:“如果船舱代表据点的话,那么‘各船回港’的意思,难道是让他们撤离据点,全部回到本营?‘抛去压舱石’又如何解释?” “大概是丢掉累赘的意思,也不好说,或许是说要轻装简行。” “有道理。”老缺将这些猜测都记下来,望远镜方向一打,准确地找到了高大的位置,却瞧见那棵挂着青布带的树枝上,又多了跟麻绳。 这是他们的暗号,青布带表示有没见过的可疑人进了小楼,麻绳表示人去楼空。 不仅是刚刚进去的人,还有打旗语的人。 也就是说,比方高大一共瞧见三个人进去,最后却有四五个人出来,那么多出来的那一两个人,便是在高大开始监视以前便已藏于小楼之中了,很可能便是打旗语的人。 事实一如老缺所猜测的,一共进去三个人,出来四个人。 高大这次拉着丫头,将所有人的面孔全都记了下来。 老缺用望远镜在钞库街左近的街道之中搜寻,看能不能发现更多可疑之人。 现在高大既然说人去楼空,那看来刚才他们的猜测不错,对方这是要撤出所有据点,全部回到本营了。 而另一边的参二爷、匡夫子两人,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院落外面,对照着手中的一张表格,对视一眼,都有些默然。 当日他们曾经将小西湖周围,所有可能藏着季永年的位置统计出来,这些地点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便是地势要高,要有楼,可以清晰无遮挡地看到钞库街小楼上的旗语。 然而他们花费了这么多天一一排查,就在刚才,排除了倒数第二个地点,整份表格上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了。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当中看懂了意思:不会真的这么背罢…… 就在两人准备找个位置摸进去探查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一声急促的莺哨。 紧接着,全城的四面八方都有莺哨声响起,远远近近,此起彼伏。 参二爷和匡夫子面色同时一变,匡夫子低声道:“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去应一下?” 他所谓的“应一下”,就是根据几年前钱丹秋的命令,所有南京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在听见莺哨以后,在没有紧急任务的情况下,有义务立刻循声找到吹哨之人,沟通过后看看自己有没有可有帮得上忙的。 如果有,必须留下来帮手,如果吹哨之人明确表示不需要帮助,才可以脱身去做其他的事情。 参二爷犹豫了一下,说道:“不必,我们现在是私人身份,只听梁总的命令。” 与此同时,高大所在的茶馆和老缺所在的客栈附近,也都有莺哨响起,老缺此处视野极好,他将望远镜转向哨音响起的位置,只见一名身穿锦衣卫军袍的校尉,正将一支青翠的莺哨收起来,挺身立在那里,用脚尖轻点地面,打着拍子。 北镇抚司在紧急任务当中对时间的把控常常以“拍数”为准,眼前那个吹哨之人便是在吹哨以后计算拍数,达到约定的时间之后或许便会带着赶到的锦衣卫进行下一步的任务。 老缺看罢便移开了望远镜,继续在钞库街搜寻。 至于高大,他此刻悄然跟在大将军等人后面,听见莺哨以后脚步微微一顿,便接着跟了上去。 但是他在一直跟着人到了桃叶渡,就见其中一位文质彬彬的,带着一个背着一个黑布罩的长筒、看上去很危险的家伙,告别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朝通济门去了。 而那位背着手,气势迫人的中年,则带着那小楼中下来的旗语手,下了渡口,走上河边停靠的一艘小船,乘着船晃晃悠悠朝西而去。 高大看看两边方向,乘船走的必然是首脑,按理说根本不用考虑,应该摸清楚对方首脑的落脚点。 可那两个往通济门去的一定是去办事的,同样需要弄清楚他们到底办的是甚么事。如果不跟着,或许会错过一件重要的情报。 就在高大踌躇不决的时候,不远处的人群中不知何时走出一个人来,穿着一身文士长衫,朝他拱了拱手,凑近了低声道:“高大爷,在下原斥候总校尉管寄,奉梁老板之命,前来协助。” 至于丫头,她要按照梁叛的吩咐,去一趟心腹桥找屠三爷。 一名锦衣卫校尉就在她前方不远处吹响了莺哨,然而她嗑着瓜子径直走了过去,就像完全没听到…… 梁叛不像他的手下们那样一点儿老东家的面子都不给,更何况他还新近升了官,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最近的莺哨声处。 一名锦衣卫校尉站在街道中央,此时他身边已经到了四个人,一人穿着军袍,另外三人都是常服,只有梁叛凑过来的时候,身上穿着文人的直裰…… 那锦衣卫很面生,见他走过来,立刻喝道:“甚么人!” 另外四人也很警惕地盯着他。 毕竟现在南京城里最可怕、最具破坏力的就是读书人。 梁叛掏出自己的牙牌亮了一下:“缇骑所梁叛,这里甚么事?” 这几人显然都听过梁叛的大名,齐齐一愣,那名吹哨的校尉立刻行了一礼,大声答道:“职下北镇抚司前所校尉吴克勇,钱镇抚命令:城中凡锦衣卫北镇抚司人等,即刻前往南城支援。梁百户,五十拍已到,本队集结完毕。此处你的官职最高,本队由你指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四章 他是傻逼吗 梁叛见这五个人当中只有两人带了兵刃,分别是吹哨的和那名穿军袍的,显然是几个应哨的人都来得匆忙。 他点点头,道:“好,听我命令!” 面前五名锦衣卫齐齐挺身立正,目光炯炯地盯着梁叛,等待他的命令。 “你!”梁叛指了一个没带兵刃的,招招手让他过来。 那人面带几分疑惑,但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朝梁叛行礼。 梁叛将冉清给他的那张写了闹闹衣尺的纸递给他:“你马上在城里找一家最好的裁缝店或者成衣店,照这个尺寸或做或买三套衣裳,让店家送货上门,报我的名字。” 接着他将户部街俞府的地址报了一遍,又掏了十几两银子交给对方。 那人一脸茫然,接着纸和银子,双脚钉在地上,一时不知所措。 梁叛板起脸,催促道:“快去!” “是!” 那锦衣卫立刻带着一头雾水,转身去了。 其余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生怕梁叛又给他们再派一些奇怪的任务。 “好,我们出发!” 好在梁叛随即便下达了出发的命令,几人都暗暗松了口气,跟在梁叛身后朝南门飞奔而去。 这支小队一路上遇见其他的队伍,便立刻合在一处,其他带队的人最大的也就是个总旗,在得知梁叛是个实职的百户之后,立刻交出了自己手里的指挥权,默默跟在他们的队伍后面。 在赶往南门的过程中,他们的队伍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从最初的五个人,一直到一千六百多人,竟然连一个千户也没有。 倒是从南门东的方向过来一个百户,不过双方一碰之下,那名百户也毫不犹豫地表示服从梁叛的指挥,因为那名百户是锦衣卫衙门里一个文职军官。 等梁叛带着大队伍赶到聚宝门的时候,一回头,才发现身后竟然乌泱泱跟着上千人。 此时他也已弄清楚了,原来那些书生少了中兵马司衙门以后,便不知从何处抓到了几个锦衣卫籍的军户老百姓,并扬言要押到大市口处决,为常载沣及刘进等人报仇。 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钱丹秋直接动了真火,这才下了一道全城集结的命令。 也就是这道命令,才让梁叛发现北镇抚司的能量竟然如此之大——钱丹秋一句话,就差点在五十拍以内集结了两个千户所! 而现在这一千多人暂时全归梁叛节制…… 可当梁叛带着人走到聚宝门的时候,他便不再向前了。 守着聚宝门的府衙壮班见到这个阵势,早已吓得一哄而散。 就在一千多名锦衣卫停在那里,心中感到疑惑的时候,梁叛转过身来,将拳头举过头顶,朝所有人喝道:“全体都有,以我为中心,带兵器的站在东面,没带兵器的站到西面,给你们十息时间,一!”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 “二!” 此时已经有人开始向两边跑,但一开始还有些乱,有些带了刀的往西面跑,有些空手来的却往东边去。 “三!” “四!” “五……” 在一千多人没头苍蝇一样乱了一阵之后,秩序立刻占了上风,没动的迅速动了起来,跑错的也很快回到了自己该站的地方。 等到梁叛数到“八”的时候,整条南门大街中间已经空出了一条近两米宽的空地,东西两边分别站着带兵刃和不带兵刃的锦衣卫,集体面对着梁叛,等待他的下一个指令。 梁叛的左右手人数各居其半,他转身面朝西侧,将那名文职百户挑了出来,说道:“他们现在交给你指挥,立刻带队前往大市口,把人给我抢回来,不肯放人就打,尺度自己把握!” 那百户吓得有些哆嗦,忙问:“万一他们用我们锦衣卫的人做要挟呢?” “不接受要挟!”梁叛说完,朝西面所有人挥手:“向右转,出城门,立刻出发!” 那名百户只好当先小跑出城,带着西面八百人出征一般蜂拥而出。 剩下东面数百人,带着兵刃立在路边,一言不发地等待,不知道这位百户大人会给他们发布甚么样的命令。 梁叛的目光从队伍最靠近城门的一端,一直扫到末尾,所有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抬了抬头。 梁叛大声道:“所有总旗向前五步!” 队伍中立刻有十余人朝前跨出五步,脱离了人群,走到空荡荡的道路中央来。 梁叛飞快数了一遍,十二人,每个总旗分去五十人还分不完。 不过也无所谓。 梁叛让这些总旗排成一列纵队,依次到队伍前端去领人,一人五十,然后站在自己的队伍前方待命。 当第一个总旗数好自己的人以后,梁叛便命令他带队朝通济门去。 “守好通济门,出城的书生空手的放人,带兵器的一律拿下,反抗者就地处决。” 他一连派了六个总旗一共三百人到通济门,三个总旗在通济门与聚宝门之间待命机动,剩下的所有人都守在聚宝门。 众人虽然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梁叛的命令,但是心中都难免不解:书生怎么会带兵刃呢? …… 仙鹤园斗鸡场的那座茶楼二层,陈碌坐在窗口,看向斗得不可开交的斗鸡场,自己带来的八只鸡已经分别斗过两轮,赢了其中的十三场,输掉了三场。 输掉的那三只鸡已经拿到茶楼后厨去红烧了,中午就在这里就和一顿。 陈碌才不管别人的目光,鸡嘛,本来就是养来吃的。 不过吃之前如果还能给他带来点乐子,那不妨先留着。 至于失去了娱乐价值的鸡,可不就剩下食用价值了吗? 反正斗鸡由于运动量大的关系,肉质比肉鸡好吃多了,一点儿也不柴,就是肉少了点,去掉腿和翅膀,就剩了点儿架子。 不过三只鸡也够了。 “外面现在甚么状况,集结了多少人,带队的是谁?” 他随口问身边的段飞。 虽然出来玩儿鸡,但陈老板还没忘记公务,让段飞带着几名锦衣卫,随时回来汇报情况。 段飞道:“集结了一千六百多人,带队的是……咳咳,是梁百户……” “谁?哪个梁百户,哪个所的?” 此刻楼下新上了一只鸡,快把一个江北佬斗的鸡趴下了,陈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是……是我们缇骑所的梁叛,梁百户。” 陈老板猛然转过头来,盯着面色难看的段飞,瞪大眼睛道:“他是傻逼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五章 我是傻逼吗 数百名锦衣卫齐齐整整地列阵守在聚宝门内。 只有这支队伍的指挥官梁叛蹲在最前面,思考着一个问题: 为甚么全城集结的情况下,居然连一个稍微高级点的军官都没集结到? 难道军官们都很忙吗? 那显然不是的! 比如自己,就很闲嘛。 萧武更是天天不知道躲在哪里养清闲。 就算总掌一所的千户大人们真的公务繁忙,抽不出时间来参加这种集结行动,可那些百户们呢? 锦衣卫里面别的不多,就百户多。 闲置的百户更多! 可为甚么偏偏只有一个在衙门里磨资历的文职官跑了出来? 如果自己不出现,那么这支队伍岂非就要交给那名文职官来带? 这太奇怪了! 梁叛朝自己身边一个总旗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蹲在自己身边。 现在算是战时状态,不管梁叛一个百户在平时有没有机会管带上千人的队伍,但现在梁叛就是此处不可置疑的指挥官。 那名总旗立刻奉命,走到稍稍落后梁叛一个身位的地方,有点尴尬地蹲了下来。 “兄弟,你跟我说说,到底为的甚么,那帮书呆子怎么就发疯了?” 虽然梁叛敢肯定,这里面一定有人怂恿,而且一定还会有人浑水摸鱼制造事端,不然他也不会带着几百个锦衣卫守在这里。 可他就算怂恿也得有个事端,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事端到底是甚么。 那总旗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大人……不知道?” “嗯,我最近任务比较重……”梁叛摸了摸鼻子,“所以没时间留意外面的事……” 看来等晁文龙的事情一了,还得立刻让机速总回归正轨啊,不然自己的消息实在太过闭塞了…… “怪不得!”那总旗道,“那六小君子先后死了常载沣和刘进两个,有人怀疑常载沣是贵所的专诸总萧武萧百户所杀,而那刘进昨晚死在了小昭狱里。” 梁叛张了张嘴。 这…… 他也在心里喊了一句:怪不得。妈的! 早知道是因为这个,他是打死也不会来的! 皇上派的小君子都不明不白死在了南京,还一死死两个,如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还没有人借机搞风搞雨的话,那这世界早已是和谐社会了! 怪不得全城莺哨吹得呜呜响,都没有一个千户百户站出来应哨,这特么谁敢站出来啊? 别个学生们替皇上的人伸冤,你跑出来打压人家,这不是成心跟皇上过不去吗? 否则这帮学生闹了这么久,守备府也好,南京六部也好,应天府也好,驻军也好,为啥没有一个人肯管? 也就陈碌手里捏着白云庵这张免死金牌,还有范大成家世比较硬,才敢硬抗,别的人早就缩卵子了。 可自己偏偏就跑了出来…… 梁叛不由得暗骂自己:我是傻逼吗? “大人……”他身后那名总旗壮着胆子问道,“不会真的有书生会带着兵刃来闯门罢……” 梁叛心里正觉不痛快,闻言没好气地道:“你最好期待他们会带!” “啊?”那总旗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可是……” 他话没说完,双腿便不由自主地撑了起来,同时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的街面上。 上百名身穿白衣的“书生”,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踌躇着不敢上前。 其实此刻聚宝门还是开着的,锦衣卫虽然守门,却没将门洞堵死,寻常百姓甚至没带兵刃的书生也尽可通过。 梁叛不怕金陵社的人出城去支援他们的同伴,城外有八百多锦衣卫,论战斗力解决千把两千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还是老牛背树叶——轻而易举的。 可是眼前这帮想要出城的书生,显然不在可以出城的人之列。 因为他们不仅是书生装扮,还带着兵刃。 虽然没有拿在手上,但是守在城门内的锦衣卫们还是一眼就瞧了出来,他们鼓鼓囊囊的衣服里面,藏的就是兵刃。 梁叛还在地上蹲着,没有站起来,而是低声对身后那名总旗道:“带上你的人,跟机动队会合,快速包抄。” “是!” 那名总旗立刻带着他的人从侧面悄然离开。 此时对面的一百多“书生”开始试探着往前走,梁叛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他甚至能从对方眼神之中,察觉到一丝隐藏得很不好的凶悍之气。 这些人……不但不是读书人,甚至都不是普通的混混。 梁叛根本就没有任何动作,就盯着对方走在最前面的那人,直到将对方盯得有些发毛,挥手把队伍叫停,然后拉着几个人凑在一起原地商量来一会儿。 那人一边商量还一边不时偷瞄梁叛这边。 梁叛一直蹲在地上,此时忽然站起身来,那人就像一只炸毛的猫一般朝后跳了一步,警惕地看着梁叛的动作。 可梁叛只是站起来做了几个拉伸运动,仍旧没有对数百名严阵以待的锦衣卫下达任何命令。 直到……那群书生的背后出现了两百名锦衣卫。 “两边包抄。”梁叛立刻冷着脸下令,“拿下,反抗者就地格杀!” 最好都反抗,反正总能找出三五个活口的…… 梁叛在心里腹黑地想。 叫你们坑我! 数百名锦衣卫纷纷拔刀,一时间南门大街上“锵锵锵”不断响起刀刃出鞘的声响。 那些“书生”当中也有人沉不住气,解开衣服掏出兵器来,却是各种兵刃都有,有锤有刺,有短枪、短矛,甚至还有大斧、长钩。 但是最多的,还是倭刀。 梁叛眼睛一亮,倭刀啊! 他的那把备前刀可是替他挣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全都给我缴械,所有兵器交给我处理!” “是!!” 锦衣卫的包围慢慢紧缩,百十柄亮晃晃的腰刀闪着寒光,将所有“书生”围在中间。 …… 聚宝门外,全师爷与十兵卫在一处早已找好的地点俯瞰着不远处的大市口。 八百余名锦衣卫已经将近二百名闹事的书生围在中间。 原本务必繁华热闹的大市口,此刻却是家家闭户,人人自保。 但是锦衣卫和书生还没有立刻发生冲突,一名书生正拦在两方中间,正在尽全力调停。 全师爷隐隐听到甚么“宋博涛”,甚么“受人挑唆”,甚么“不要冲动”之类的话。 他看了看聚宝门的方向,皱眉道:“怎么还没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六章 出来洗地 十兵卫抱着他的鸟铳,没有表现出任何急躁之色,只是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不远处所发生的一切。 他猜测自己下一个目标十有八九会是那名叫做宋博涛的明国人。 当然了,这只是他的直觉和猜测,最终还是要取决于全师爷的决定。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等。 全师爷又等了片刻,聚宝门的方向始终没有人来,他又朝大市口那里看了一眼,忽然一咬牙道:“不等了,十兵卫,你看见当中的那个人没有。” 十兵卫嘴角微微一勾。 果然。 只听全师爷道:“那个人名叫宋博涛,也是六小君子之一,你的目标就是他,能不能做到?” 十兵卫目测了一下距离,一百六十步,快接近有效射程的极限了。 “可以。”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开始上药插引线,并尝试着瞄准了两次,终于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亮之后,点燃了三寸长的引线。 全师爷对这个喷火的玩意儿有些惧怕,他退后两步,但没有离得太远,因为他还要切实地了解这个鸟铳的能力。 刺杀宋博涛只是一个开端,他的手上还有一长串的刺杀名单,有了这个利器,想要搅动南京城的风雨还不容易? 接着,烟雾弥漫开来,在这个闭塞的空间当中,彻底挡住了那点很有限的视线。 全师爷有些着急了,目标都看不见,这还怎么瞄准? 可十兵卫端着鸟铳的双手依旧稳定得不见一丝晃动,那杆鸟铳也像是定在了空中,直到砰然一声响,一道常常的火舌从鸟铳的前端喷射而出,即便是在这烟雾弥漫的空间之中,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全师爷紧张地捏住拳头,急忙问道:“怎么样,射中没有?” 十兵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收起鸟铳,背在肩上便转身推开门,悄然走了出去。 全师爷跟在后面,心里想要接着追问,可他毕竟忍住了。 “那个……十兵卫,我们下一个目标名叫程燮,他应该是朝廷新任命的桃渚所千户,这个人很关键,务必得手……” …… 此时大市口已经完全乱了起来,宋博涛胸口中弹,当场鲜血直流,不省人事。 刚刚才被他劝得稍稍熄火的书生们彻底失去理智,当场将其中一名人质刺死,接着,大市口爆发了剧烈的冲突。 不过这不算甚么。 毕竟靠拳头打架,和夹杂在其中少数的一些带着兵刃的假书生,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锦衣卫顷刻便压倒性的控制住了场面。 但是在聚宝门内就不是空手相搏的争斗了。 虽然梁叛从旁边人手里拿过一把刀,一记跳斩抢先劈了对方的头目,但这群人的凶悍依旧超出他的想象,以至于布置在后方堵截的那四个总旗居然没能拦得住对方的突围,被几个倭人带头一冲便冲得七零八落。 梁叛带着人一路追一路杀,一直从聚宝门杀到县府街,尸体带着鲜血一路铺到江宁县衙门口。 倭人虽然善于纵跃,但毕竟腿短,不耐长途奔跑。 这些悍匪当中最先被俘虏或者击毙的是汉人,然后是倭人,但逃到最后的又是汉人,等到最后一个人慌不择路冲进江宁县衙的时候,所有倭人都已经被围杀击毙了。 县衙的门房老周听着外面的厮杀声,早已吓得战战兢兢,此刻骤然看见一个满身鲜血的人闯了进来,当场便大叫一声。 梁叛跟着那人冲进县衙前堂,听见老周叫喊,转头问道:“老周,你喊甚么?” 老周起先没认出他来,但听出了他的声音,等到他举起一片镜仔细确认过后,才惊叫道:“梁捕快,你这是……” “别多话,快叫张大老爷带几个弟兄出来洗地了。” 他说完便提刀跟着前面那人进了大堂,后面无数锦衣卫鱼贯而入,转眼便将整个江宁县衙前堂给围了个结结实实。 张守拙这会儿还在监考,之所以让老周叫他出来,是想着随手给他分个功劳。 只要他人在,事后报个“协助捉拿有功”,那都是手拿把攥的。 梁叛有个直觉,这批人的来头,小不了! 或许真的跟他所想的那个人有关…… 他提着卷了刃的腰刀,迈步跨进县衙大堂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感觉顿时笼罩全身。 话说,这地方很久没来了呢…… 这时那名逃跑的人也发现自己闯进了一条死路,终于在知县公案前面停下脚步,慢慢转回身来。 梁叛起先没怎么在意,后面已经抓了十几个俘虏,眼前这个趁早一刀了结回家洗澡。 可当他看清那人的相貌时,脚步却不由得停住了。 “曹老刀?!” 眼前这个人居然就是从漕帮逃脱的原旗手总老大曹老刀! 这人靠着栾琦自爆才侥幸保住一命,现在居然还敢留在南京城里? 曹老刀听这人叫破自己的名字,吃了一惊,原本微微颤抖的手总算稳定下来。 他左耳不知甚么时候被人砍掉一半,此刻满脸是血,却兀自不觉,仍是一脸凶狠地道:“你是谁,怎么认得我?” 梁叛根本懒得回答他的问题,径直大步向前,曹老刀刚刚举刀来斗,他便更快地出了一刀,瞬间砍断了曹老刀右手的手筋。 “押下去。所有收缴的倭刀清点一下数量,立刻报上来。” 立刻便有人跑下去办,很快倭刀的数量清点上来,一共四十七柄,其中十二把已经有不同程度的新旧损伤。 梁叛掏出五十两银子,抛给离他最近的一个总旗,说道:“那三十五把完好的倭刀,连同这个人我都带走,收缴兵刃数量不够的用你们手上的腰刀来凑,这些银子给你们配新刀。” 那总旗不敢违拗,收了银子便让人将倭刀都收集过来。 此刻张守拙才刚刚带着几名捕快从大门外匆匆回来,一眼瞧见梁叛,连忙使了个眼神,问他是怎么回事。 梁叛朝他眨眨眼,然后拱起手大声道:“哎呀,多谢张知县出手相助,帮我们锦衣卫捕获贼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七章 他跑路了 张守拙还在一脸发懵的状态,跟着过来的刑房书办崔夫子已经反应过来,连忙推了他一把,笑呵呵地替张守拙道:“都是本县该做的,啊,这个……锦衣卫的弟兄们押了人犯和证物去交差便了,现场清扫的小事都归本县处置。” 张守拙这才反应过来,瞪了梁叛一眼,对崔夫子道:“那就快调集人手上街清扫,从六角井调两个火甲队,冲洗街面。” “卑职遵命。”崔夫子跟梁叛对了个眼色,便一脸严肃地去了。 锦衣卫也在梁叛的调度下再次集结,一部分人押着俘虏和尸体、缴获回到驻地复命,一部分人去仍旧守在聚宝门,等待上面的命令。 临走时梁叛拉住几个总旗,一再强调:他们不是去对付书生的,只是发现一伙儿不明身份的歹徒,带着兵刃冒充生员,趁乱放火伤人,这才集结抓捕的。 他要求这件事务必统一口径,对大家都有好处。 那些总旗自然是答应着去了。 梁叛朝县衙借了一辆马车,将曹老刀塞了进去,准备立刻带走。 至于那批倭刀,便暂时寄存在县衙,让雍关慢慢再往回搬,反正家里有车,距离又不远,叫忠义来一趟就能拉回去。 …… 江宁县衙距离大功坊不远,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二百米。 此处厮杀的消息当然逃不过徐家的耳目。 不过徐小公爷和徐九公子二人,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反应。 徐小公爷只说了一句:“写个帖子给我小叔,让他把这个人给我,东园的那笔账就暂时不跟他算了!” 而在瞻园内的一棵老松下,徐九公子手捧着那只楠木盒子,听着于中常的汇报,不知在想些甚么。 他身边的于中常汇报完道:“公子,你看要不要把这个人拉拢过来?” 徐九公子笑着摇了摇头:“既然已非池中物,又何必强拉他到我这方水塘里来?现在的关系就挺好,我出钱,他办事,一样可以为我所用。”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将手里的楠木盒子晃了晃。 于中常点了点头,问道:“可是这个八卦锁一时之间难以打开啊,如果拿不到里面的情报,会不会误了戚将军的事?” “嗯……”徐九公子踌躇着道,“再试试,戚将军四月初十到南京,到四月初一还解不开此锁,便再找梁叛看看。我总感觉他应该有法子打开。” …… 仙鹤园斗鸡行的茶馆二楼,看了看眼前刚上桌的热气腾腾的红烧鸡、鸡架子汤,加上另外几个炒菜,齐活了。 他筷子朝对面的王瞎子一点:“王老板,吃,不必客气。” 王瞎子这个人在仙鹤园里有点特立独行,不跟会社,不结交庄家赌行,跟谁都一样的客气,也一样的疏远。 好在这“四天王”、“八大将”中他只守着一个“南大王”,也不与旁人争。 即便后来又养出一个小凤凰,但名义上是属于三山门俞二的,虽然抢了陈碌金鸡社的“铁靴将军”,但陈碌自己没说甚么,也轮不到另外的人来多嘴。 就苦了火喙社,被陈老板把他们家的“银冠将军”给抢了,结果又折了好几只斗鸡在小凤凰那里,近两个月已经没了响动,听说花费大力气养了几只开封种,打算到秋天找回场子。 不过王瞎子依旧我行我素,根本从不关心别人,有人向他挑战,他就斗一斗,没人挑战他就带着鸡在楼下勾栏里闲逛。 这里就像他的第二个家,今天他的“家里”很热闹,但王瞎子却不怎么高兴,因为下面那些斗台上的鸡,实在是太差了! 仙鹤园想要开源他能理解,所以办这个斗鸡会赛他是举了手赞成的。 但是一味的追求热闹、红火,把门槛设得如此之低,在王瞎子看来着实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 不是会扑腾两下翅膀就能算斗鸡了! 如果这些鸡是他的,那就只会有一个结果——变成红烧鸡! 所以王瞎子很欣赏这位久闻其名,而素未谋面的城北金鸡社老板。 他的一只独眼蕴着笑意,朝自己旁边一指:“这位朋友是俞三爷,如今在三山门办事,今日来瞧他的铁靴将军。” 俞三叔没有坐在这张桌上,而是在隔壁。 斗鸡行的这间茶馆二楼是三张桌子品字形摆放,王瞎子和陈碌坐的是靠北的一张楠木大桌,这是“四天王”独有的待遇。 另外两张红木大桌则是“八大将”的座位,陈碌之所以能坐在楠木大桌上,因为他金鸡社手里不仅有一只银冠将军,还有个“北大王”。 王瞎子住在南城,所以他偏爱这个南大王的称号,如他一样,陈碌住在城北,他的金鸡社也在城北,自然就中意“北大王”。 陈碌拿着“北大王”也有好几年了,不过是断断续续,每每输掉就立刻赢回来,不像王瞎子是独霸“南大王”。 他们二人此时的座位也有讲究,陈碌坐北,王瞎子居南。 陈碌朝俞三叔看了一眼,他知道梁叛最近住在户部街俞府,也知道三山门的俞二换成了这位俞三爷。 不过到了此刻他才第一次同俞三叔见面,但见此人满面虬髯,仪态潇洒,看来也是个游戏人间的好佬。 他便一指东面的位子,笑道:“难得王老板肯交朋友,俞三爷,你这个人一定不错,请坐,一起赏光。” 陈老板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商贾衣裳,王瞎子和俞三叔都不知他是个官,因此也不拘谨,加上俞三叔这人本来洒脱,便站起来拱了拱手,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过俞三叔也不白蹭饭,屁股还没落到凳子上,就叫了下面伙计上来,添了两个菜。 因为跟陈碌并不熟悉,怕东主误会,所以没敢添甚么大菜,只点了两个小炒。 小炒很快,不过菜不是伙计端上来的,而是段飞。 他将菜放在桌上,扫了王瞎子和俞三叔一眼,弯下腰对陈碌低声道:“老板,有新消息。” “你说!”陈碌夹了一筷子红烧鸡,满不在乎地道,并没有让段飞低调谨慎的意思。 段飞便站直了身子,大大方方地汇报:“南门在清场了,是江宁县接的手。” 陈碌停了筷子,眉头一皱:“张黑子跑去凑甚么热闹,他不是在巡考吗?梁叛人呢?” 一听“梁叛”这两个字,王瞎子和俞三叔同时抬起头来,愕然看向这位初次见面的陈老板。 段飞摸了摸鼻子,笑道:“他跑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八章 贼不走空 “很好笑吗?”陈碌不满地瞪了段飞一眼,“现在怎么一个个都跟梁叛学得嬉皮笑脸!” 他朝王瞎子和俞三叔拱拱手,蹙着眉站起来便走。 段飞跟在后面,挠挠头,他话还没说完呐…… 王瞎子和俞三叔面面相觑,心里都有无数的疑问,可又不知向谁问才好。 末了王瞎子抄起筷子朝桌上一指:“吃。” 陈碌一边走一边阴着脸飞快思索,这件事梁叛身上的麻烦不会小,他还得预先到钱丹秋那里去打个埋伏。 这些家伙们不省心,他这个当老大的得兜着。 而且这家伙也真是的,好端端把张黑子给拉下水。 两人走到茶馆外面,陈碌指着段飞道:“你马上把梁叛那家伙给我找来。” 段飞纳闷地道:“他都跑路了,找他做甚么?” 他觉得梁叛这一跑简直跑得妙入毫颠,让那些总旗们去分功劳,自己撇清关系。 反正这点功劳对梁叛来说啥也不值,钱老板这次赏不着他,以后肯定要在别的地方找补。 就算回头有人要借皇上和小君子说事,也找不到梁叛的头上——人家根本就没去领功,功劳簿上就没他这个人。 陈老板这个时候要把他薅过来,岂不是要打乱这个好算盘? 段飞是这么想,可陈碌的想法却恰恰相反。 而且他很不满于段飞跟自己顶嘴,压着火气道:“找他干啥?你说呢?到钱镇抚那里去撇清求情,钱老板那里要有甚么问话下来,他自己总得在场罢?” 段飞只好陪着笑解释道:“用不着,他没事,你听我说,我……” 陈碌猛然严厉地瞪了段飞一眼,沉声道:“你甚么意思?” “不是,他跟那些总旗说,他们这次的行动是因为发现了一群持刀冒充生员的歹徒,跟那帮书生无关。” “那也不……” 陈老板皱眉看了看段飞,把批评他没认识到事情严重性的话咽了回去。 不过陈老板想要批评人,只要换个角度,就一定能批评得到:“以后说话不许说一半,知道吗?你这样会耽误事的!” “是。”段飞连忙点头,“不过梁百户带走了一名俘虏,还留下了一批倭刀,那批倭刀还在江宁县衙,张知县替他代为保管。” 陈碌眉毛一挑:“张黑子倒真听他的话啊!那名俘虏是甚么人,查到没有?” “叫曹老刀,漕帮的叛徒。” “怪不得……”陈碌显然是知道曹老刀的,他点点头,“行,这件事你到北镇抚司经历那里打点一下,替他遮掩掉,不要留尾巴。” 段飞抬头看了看北边,没太阳,那不对啊,太阳没从北边出来,陈老板甚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他还没想明白,陈碌就又说话了:“不过不能白给他帮忙,这小子鸡贼得很!你到江宁县去,给我拉二十把倭刀来,送到我家。” 段飞神情复杂地看着陈老板,心里暗想:果然是贼不走空! …… 梁叛骑马从小五台山永庆巷回到江宁县,曹老刀已经送给了齐四。 他现在要去一趟南门东,也不知屠三爷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利涉桥王家河房后院建造时砌了一座小码头,通着秦淮河,只够停两艘划桨的小船,平日以一道栅栏水门隔断,白天常常闭锁着,反倒是夜里时常开了进船出船。 晓得此中道道的,自然不假奇怪,毕竟这河房中做的便是皮肉生意,哪有大白天开张的道理。 但是今天王家河房的后院水门却是大开,一条小船上搁着一口大麻袋,被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屠子一只手抓着,船尾坐着个身材十分瘦小的小厮,替他划桨。 小船划出水门,就在利涉桥边停了岸,那杀猪佬二话不说,背着麻袋上岸便走,那划船的小厮也弃了船跟上去,谁也没有注意到两人,也不知这两人是从哪里来的。 二人一路转进一条无人的偏僻小巷,立刻就缩到阴影处,分别卸了身上的伪装。 那屠子脱掉身上脏兮兮、油渍渍围裙和外衣,扯掉脸上的假胡子,不过屠子还是屠子,只是干净利落了许多,外表也没有先前那般邋遢油腻了。 小厮也脱了对她来说仍显宽大的小码外套,摘了小帽,露出一头盘着小辫的长发来,伸手在脸上一抹,又搓掉一把面粉疙瘩,面容也变成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大姑娘。 屠三看了丫头一眼,笑着道:“妹子,你倒不如仍扮着这身行头,叫梁总看看,也蛮有意思。” “嘻嘻。”丫头道:“我才不要,太丑了!” 说着解开自己扎在一起的两条小辫,朝那麻袋轻轻踢了一脚,问道:“屠三爷,这个婊子弄到手了,怎么办,是藏到你们那里还是就在这等老板来,让他自己接走?” 虽然屠三已经给麻袋里的人灌了蒙汗药,倒不虞她这么快便醒来。 不过谨慎起见,两人对话还是尽量含糊,没有说出具体的地名和人名。 屠三皱了皱眉:“老板自己是甚么意思?” “他的意思应该不是马上要用,而是弄来备着。” “行,我先带回去,你在这里等老板。” 说到“老板”两个字的时候,屠三爷朝丫头眨眨眼, 还特地加重了语气,笑容也很意味深长。 丫头叉着腰朝他吐了吐舌头,哼了一声。 眼看着屠三背着麻袋渐渐走远,她才自言自语地道:“老板……老板娘……哎呀……” “嘀咕甚么呢,甚么老板娘!” 背后突然冒出的声音把丫头吓了一跳。 可她立刻就听出是梁叛到了,连忙回头来,拍拍胸脯,嗔道:“老板,你就不能吱个声?” “你做啥亏心事了?”梁叛笑着打趣一句,不过很快便敛了笑容,问道:“王翠翘找到了吗?” “嗯,屠三爷把人带回去了。” “有没有问过话,‘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上岸了?” 丫头见他神情严肃,不由得大感好奇,忍不住问道:“老板,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梁叛想了想,还是暂时没有告诉丫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零九章 平海大将军 丫头只好老老实实地先回答:“问了,不过那女人嘴很紧,一时半会儿问不出。屠三爷怕夜长梦多,先将人弄了出来。不过她那里有一些男人换洗的衣服鞋袜,婊子家里有这些,应该是相好的。” 梁叛点点头,这个结果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王翠翘…… 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个人! 说起来梁叛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便知道这个女人,但并不是从甚么历史书或者野史之中听说的。 而是他有一年替黑金到越南去接头的时候,在越南停留了两个多月。 有一次闲极无聊,便到当地剧场看过一场越南本土的舞台剧,叫《金云翘传》,后来才知道这部剧中的人物故事都是从中国民间故事当中引入改编而成。 其中的女主人公正是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南京名妓——王翠翘! 而他正是从小林翔太那里得到了那位男主人公的名字,才想到要找这个女人的。 没想到真就有这么一个人! 他一时间甚至有种时空交织的错乱之感。 但是他一想到那位男主人公,心里立刻生出十二分的警惕。 因为那个人是出了名的奸诈狠辣,梁叛这次有心算无心,借着钱丹秋的全城集结狠狠重创了对方,此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和他猜想的一样,全师爷就是他的人,那么晁文龙也就在他的手上,现在梁叛便只有期盼着参二爷和匡夫子及时找到晁文龙他们的位置,能够在那人疯狂报复之前把晁文龙救出来。 因为那人就是在倭寇当中大名鼎鼎的“平海大将军”,徐海! “老缺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丫头道:“人出现了,旗语也有,老缺他们应该瞧得见。高大爷跟过去查他们的落脚处,不过对方有四个人,不知道会不会分道走,高大爷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 “没事,我拍了个斥候总的人帮忙。” 梁叛说完便皱着眉毛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这各方的消息。 整个机速总等待多日,坚守至此,终于是看到了一线希望,但他的心中却莫明的紧张起来。 晁文龙这狗吊,这次可不能再失之交臂啊! 这个巷子是他们之前约定过的接头地点,梁叛即便再想知道老缺和参二爷他们那边的结果,也只能在这里等着。 不过他没有等待多久,老缺和那位谭家老仆第一批赶到,他们只是负责远程监视和破译旗语的,旗语破译以后他们便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办了,所以来得最快。 当梁叛听完谭家老仆说的旗语本意之后,几人又探讨了一番,得出的结论基本和老缺他们估计的差不多,就是打算全面收篷的意思。 梁叛对这个猜测甚至比老缺他们还要肯定。 因为他能联想到原因——徐海一定是要集中人手和精力,放在南门外金陵社与锦衣卫之间的冲突上,所以会下这个命令一点也不会奇怪。 又等了一会儿,替高大跟踪全师爷与十兵卫的欧阳达也到了,他这趟跟踪只是在通济门外绕了一圈,并没有走多远,因此回来的快。 他将全师爷与十兵卫在城外暗杀小君子宋博涛一事说了,梁叛虽然对那几个小君子都没甚么好感,但听说居然又死了一位,心中还是感到震动。 幸亏……幸亏自己没有直接带人出城,也没有掺和到城外的事情中去! 不然的话又要牵扯上宋博涛一条命了! 他可只是知道,李眉山和六小君子都是皇上派来的,说是“观政”,实际到底来做甚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这些人可以说不是钦差,胜似钦差,他们贯彻的是皇帝的意志。 可是,现在皇帝的意志在南京这块地方不但根本行不通,而且接二连三被人灭掉,佛爷也有三分火气,不怎么喜欢上朝的那位就是再修仙,再不食人间烟火,过不了几天消息传了回去,也要雷霆震怒的罢! 梁叛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再跑得远一点……要不然找赵伯锡说说,把自己调到台州去算了,勉为其难干个千户,反正程燮那种材料都能做,自己有啥不能? 当然了,他也就是想想而已…… 过不多时,高大也回来了,他没有多余的话,只递了一张条子给梁叛。 条子是折起来的,梁叛也没有现场打开来看。 高大这么干自然有他的用意,此时不必忖度,回头打开一瞧便知。 剩下就只有参二爷和匡夫子了。 几人举在小巷当中,默然等待,参二爷和匡夫子那里,是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结果。 如果真像老缺和谭家老仆他们猜测的那样,对方要完全收篷、撤离据点的话,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梁叛始终抱着手臂,看上去还算沉着,但其实他的内心已经煎熬无比。 如果这次失去了解救晁文龙的机会,那么或许他就只剩下最后那一张底牌了…… 众人又等了片刻,仍不见参二爷和匡夫子的身影,梁叛忍不住道:“我们要不要前去接应,事前留的讯号是甚么?” 他说的“讯号”是参二爷他们需要人手的时候所发出的“求援信号”,有点类似于北镇抚司的莺哨。 老缺道:“是烟火,城里不能放响箭……” 老缺话音未落,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几人连忙迎出巷子去,果然看见参二爷和匡夫子两人,带着一脸的装扮,急匆匆地朝他们走来。 但是只有他们二人。 没有晁文龙,也没有其他的甚么人或者事物。 还没走到跟前,梁叛便冲上去抓住参二爷的手臂,急问道:“怎么样?” 参二爷便皱着眉向梁叛拱了拱手,有些颓丧地道:“我们晚了一步,就差一步!茶还是热的,但是等我们分头追出去的时候,人已经消失了。” 匡夫子也垂着脑袋,摇了摇头。 南门东这一片,要藏几个人,太容易了。 梁叛的心情一下子沉到谷底,他缓缓放开参二爷的手臂,默然看向不远处的巷口,迟迟不语。 众人甭管之前有没有收获,此刻都有些丧气,小巷中的气氛骤然变得压抑起来。 梁叛默然半晌,忽然拍了拍参二爷和匡夫子的肩膀,又朝大家笑了笑,说道:“好了,我宣布,本项目终结,找到的那个地方你们回头再找一找其他的线索,让谢无名和江宁县对接一下——我估计得给张守拙退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章 征召令 退钱是未必要退钱的,当日张守拙让他找季永年,当然也就是晁文龙,事实上他们已经算是找到了,只是人跑了。 而且找季永年不是目的,最终的目的还是找到其背后马道街凤楼一案的杀人凶手。 不过这笔买卖好像不是很好做啊…… 梁叛想着,要不干脆就把钱退了罢,反正自己现在有两千多…… 不对,他身上只有七百多两银子了,昨天才给了冉清两千两。 咳! 不退,退钱甚么的,不存在的。 “高大爷、欧阳达继续追踪,机速总恢复收发情报,丫头还是每天把情报汇总到邸报上交给我,散了罢。” 他现在意兴阑珊,王翠桥那里暂时没心情去审了,不过关在屠三爷那里不是长久之计。 梁叛心想,还是需要另找个地方,关押人也好,藏东西也好,以后捣鼓点东西也好。 至少王翠翘、小林翔太和老黑就需要有个地方安顿,那批九支鸟铳也要有地方收藏,以后制作弹药甚至改良火器也要有个作坊……对了,还有三十几柄倭刀! 想到倭刀,梁叛立刻带着丫头往江宁县衙而去。 此处距离县衙不远,梁叛和丫头两人很快便感到了县府街,老周领着他们去库房里看倭刀,可是一看之下梁叛便傻眼了。 特么我刀呢? 怎么少了一大半? 老周见他这副反应,疑惑地道:“刚才来了一位姓段的百户老爷,说是你同僚,拿走一批,怎么,你不认得?” 姓段? 百户? 段飞? 梁叛现在宁愿不认得这货! 陈老板这哪是雁过拔毛,这是剥皮抽筋啊! 简直不是人! 可他嘴上还不能不说:“认得……认得……确实是我同僚,妈的……” 他已经数过了,少了二十把,就算卖不到范大成给的一百五十两这价,十两八两总有的,这就是二百两银子啊! 梁叛现在心在滴血,心情比刚才又灰暗了许多。 他抚着额头,有气无力地问:“老周,现在户房谁管?” 老周看了他一眼道:“还是老爷自己在管,不过事情还是那两个书吏在做。” 两个书吏,那算了,他倒是知道是哪两位,可他跟那两位都不熟,还是不去麻烦人了。 他只好问老周:“你晓不晓得咱们南门西这一片,有没有甚么空置的宅院,大小都行,可典可买,最好要清净的。” 老周想了想,道:“空的宅院肯定有,户房那里一定也有记录,前几日我记得有人报过下浮桥施家巷那里有个院子要出手,价格不高,好像是三进半还不三进整,不知道让出去没有。” “施家桥?”梁叛心中一动,“是哪一户?” 老周也记不清了,他让梁叛稍等一等,自己直接跑到户房里去拿了账册过来。 县里的房屋典卖都是需要到县衙记录的,实际上本朝明面上并不允许牙人行当经营,最初认为这等行当属于中间商,会抬高民间物价,增加老百姓的经济负担。 特别是其中的人牙行,当然有一定的工作介绍所的功能,但也助长了人口买卖的风气。 洪武爷是晓得老百姓的苦处的,所以立国后下达的一系列措施都很“接地气”,甚至到了有点不上档次的地步。 有些措施和禁令对其他开国皇帝来说,是根本连想也想不到的。 不过本朝虽然不允许开设牙行,不允许民间放高利贷,不允许开设赌场,可到了正德、崇佑两朝,这几样行当都已经十分昌盛了。 梁叛倒是不排斥房经纪的存在,虽然作为中间商,也就是中介,会抽取佣金,提高买房者的成本,但是也节约了买卖双方的精力和时间。 在中介没有对大部分甚至所有房屋形成垄断的情况下,作为买卖双方的一种选择,还是具有其正面意义的。 当然,如果中介行扩张到了垄断房源、垄断市场的地步,那就与毒瘤无异了。 过了一会儿,老周从户房取了登记的账册回来,指着其中的一条说道:“哎呀,不巧,已经转手了。还是前天的事。” 梁叛看了一眼地址,双眼不由得眯了起来,果然,这就是北镇抚司的那处用来接头和藏身的“安全屋”。 留在全师爷身边的那位锦衣卫卧底,肯定是完蛋了。 在他用赖三子的尸体传信,把锦衣卫中所的人引到吕致远那个宅子的时候,这个人便很有可能已经完了。 因为吕致远那个宅子就是全师爷给锦衣卫下的埋伏,就连中所百户蔡祎都折在了里面。 那名卧底既然早早暴露,看来这安全屋也不再安全,怪不得北镇抚司要出手。 而且价格真不怎么贵,三进半的院子,还加个跨院,才卖了九十两银子。 不过即便现在还没卖掉,梁叛也不敢买,这破地方搞不好早已经给全师爷他们盯上了。 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接的盘。 他的目光朝买主那一行扫去,看见上面写了新户主的名字:周通。 周通? 梁叛隐约记得南京城里有一个叫周通的人,是甚么人来着? 他随手又翻了翻账册,找到几处空置的宅子,对比了一下,记在心里。 其实这本账册并不是登记房屋买卖的册子,而是登记户主变更的。 如果有人户需要搬离原宅,就要到县衙来登记。 至于这原宅如何处置,是预备典卖、出赁、过户,还是留着另置别业而已,上面都有注明。 如果这宅子换了新户主,是从甚么渠道入户的,典买、租赁等等,都有备注。 所以这账册设立的原意是为了方便管理人口流动,如果要收集一县白册的话,这一部账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只是梁叛现在将它当做中介交易的台账来看,也很方便,而且没有虚假房源…… 交还账册,谢过了老周,梁叛连忙跟丫头两人将剩下的倭刀弄走了。 继续留在这,指不定又有哪个臭不要脸的会来分他一杯羹! 不行,这个场子一定要从陈碌那里找回来,非得想办法坑他一笔不可! …… “嘶——” 坐在半日亭里钓鱼的陈老板忽然吸了口凉气,打了个冷颤。 他挠挠头,刚才不知从哪传来一股极强的恶意…… 可是我这人一向尊老爱幼,童叟无欺,怎么会在背后说我坏话? 就在陈老板疑惑不解的时候,段飞忽然急匆匆走来,递给他一份名单,说道:“大人,右军都督府忽然给南京各卫下了征召令,要征集各卫的百户、总旗,统一参加选拔,随时准备应桃渚所的征召。” “刘世延?” 陈碌接过名单来一看,立刻皱起眉头,锦衣卫缇骑所下面,标着两个醒目的名字:萧武、梁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章 征召令 退钱是未必要退钱的,当日张守拙让他找季永年,当然也就是晁文龙,事实上他们已经算是找到了,只是人跑了。 而且找季永年不是目的,最终的目的还是找到其背后马道街凤楼一案的杀人凶手。 不过这笔买卖好像不是很好做啊…… 梁叛想着,要不干脆就把钱退了罢,反正自己现在有两千多…… 不对,他身上只有七百多两银子了,昨天才给了冉清两千两。 咳! 不退,退钱甚么的,不存在的。 “高大爷、欧阳达继续追踪,机速总恢复收发情报,丫头还是每天把情报汇总到邸报上交给我,散了罢。” 他现在意兴阑珊,王翠桥那里暂时没心情去审了,不过关在屠三爷那里不是长久之计。 梁叛心想,还是需要另找个地方,关押人也好,藏东西也好,以后捣鼓点东西也好。 至少王翠翘、小林翔太和老黑就需要有个地方安顿,那批九支鸟铳也要有地方收藏,以后制作弹药甚至改良火器也要有个作坊……对了,还有三十几柄倭刀! 想到倭刀,梁叛立刻带着丫头往江宁县衙而去。 此处距离县衙不远,梁叛和丫头两人很快便感到了县府街,老周领着他们去库房里看倭刀,可是一看之下梁叛便傻眼了。 特么我刀呢? 怎么少了一大半? 老周见他这副反应,疑惑地道:“刚才来了一位姓段的百户老爷,说是你同僚,拿走一批,怎么,你不认得?” 姓段? 百户? 段飞? 梁叛现在宁愿不认得这货! 陈老板这哪是雁过拔毛,这是剥皮抽筋啊! 简直不是人! 可他嘴上还不能不说:“认得……认得……确实是我同僚,妈的……” 他已经数过了,少了二十把,就算卖不到范大成给的一百五十两这价,十两八两总有的,这就是二百两银子啊! 梁叛现在心在滴血,心情比刚才又灰暗了许多。 他抚着额头,有气无力地问:“老周,现在户房谁管?” 老周看了他一眼道:“还是老爷自己在管,不过事情还是那两个书吏在做。” 两个书吏,那算了,他倒是知道是哪两位,可他跟那两位都不熟,还是不去麻烦人了。 他只好问老周:“你晓不晓得咱们南门西这一片,有没有甚么空置的宅院,大小都行,可典可买,最好要清净的。” 老周想了想,道:“空的宅院肯定有,户房那里一定也有记录,前几日我记得有人报过下浮桥施家巷那里有个院子要出手,价格不高,好像是三进半还不三进整,不知道让出去没有。” “施家桥?”梁叛心中一动,“是哪一户?” 老周也记不清了,他让梁叛稍等一等,自己直接跑到户房里去拿了账册过来。 县里的房屋典卖都是需要到县衙记录的,实际上本朝明面上并不允许牙人行当经营,最初认为这等行当属于中间商,会抬高民间物价,增加老百姓的经济负担。 特别是其中的人牙行,当然有一定的工作介绍所的功能,但也助长了人口买卖的风气。 洪武爷是晓得老百姓的苦处的,所以立国后下达的一系列措施都很“接地气”,甚至到了有点不上档次的地步。 有些措施和禁令对其他开国皇帝来说,是根本连想也想不到的。 不过本朝虽然不允许开设牙行,不允许民间放高利贷,不允许开设赌场,可到了正德、崇佑两朝,这几样行当都已经十分昌盛了。 梁叛倒是不排斥房经纪的存在,虽然作为中间商,也就是中介,会抽取佣金,提高买房者的成本,但是也节约了买卖双方的精力和时间。 在中介没有对大部分甚至所有房屋形成垄断的情况下,作为买卖双方的一种选择,还是具有其正面意义的。 当然,如果中介行扩张到了垄断房源、垄断市场的地步,那就与毒瘤无异了。 过了一会儿,老周从户房取了登记的账册回来,指着其中的一条说道:“哎呀,不巧,已经转手了。还是前天的事。” 梁叛看了一眼地址,双眼不由得眯了起来,果然,这就是北镇抚司的那处用来接头和藏身的“安全屋”。 留在全师爷身边的那位锦衣卫卧底,肯定是完蛋了。 在他用赖三子的尸体传信,把锦衣卫中所的人引到吕致远那个宅子的时候,这个人便很有可能已经完了。 因为吕致远那个宅子就是全师爷给锦衣卫下的埋伏,就连中所百户蔡祎都折在了里面。 那名卧底既然早早暴露,看来这安全屋也不再安全,怪不得北镇抚司要出手。 而且价格真不怎么贵,三进半的院子,还加个跨院,才卖了九十两银子。 不过即便现在还没卖掉,梁叛也不敢买,这破地方搞不好早已经给全师爷他们盯上了。 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接的盘。 他的目光朝买主那一行扫去,看见上面写了新户主的名字:周通。 周通? 梁叛隐约记得南京城里有一个叫周通的人,是甚么人来着? 他随手又翻了翻账册,找到几处空置的宅子,对比了一下,记在心里。 其实这本账册并不是登记房屋买卖的册子,而是登记户主变更的。 如果有人户需要搬离原宅,就要到县衙来登记。 至于这原宅如何处置,是预备典卖、出赁、过户,还是留着另置别业而已,上面都有注明。 如果这宅子换了新户主,是从甚么渠道入户的,典买、租赁等等,都有备注。 所以这账册设立的原意是为了方便管理人口流动,如果要收集一县白册的话,这一部账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只是梁叛现在将它当做中介交易的台账来看,也很方便,而且没有虚假房源…… 交还账册,谢过了老周,梁叛连忙跟丫头两人将剩下的倭刀弄走了。 继续留在这,指不定又有哪个臭不要脸的会来分他一杯羹! 不行,这个场子一定要从陈碌那里找回来,非得想办法坑他一笔不可! …… “嘶——” 坐在半日亭里钓鱼的陈老板忽然吸了口凉气,打了个冷颤。 他挠挠头,刚才不知从哪传来一股极强的恶意…… 可是我这人一向尊老爱幼,童叟无欺,怎么会在背后说我坏话? 就在陈老板疑惑不解的时候,段飞忽然急匆匆走来,递给他一份名单,说道:“大人,右军都督府忽然给南京各卫下了征召令,要征集各卫的百户、总旗,统一参加选拔,随时准备应桃渚所的征召。” “刘世延?” 陈碌接过名单来一看,立刻皱起眉头,锦衣卫缇骑所下面,标着两个醒目的名字:萧武、梁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一章 锦囊 抱着倭刀走进医馆的时候,梁叛才猛然想起来,周通,东城兵马指挥司指挥! 那个不爱上班的男人! 他怎么搬到施家桥来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听小六子的声音喊道:“小五嫂来啦!” 接着桂枝也跟着喊:“小五嫂!” 丫头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连点头答应。 梁叛瞪了小六子和桂枝俩人,故意冷着脸问:“喂,余奶奶怎么说,你们俩的婚事几时办?” 桂枝脸一红,立刻低着头逃回屋里去了。 小六子在那里吭哧吭哧地笑,笑完了才道:“余奶奶说下个月初六、十八,都是好日子,后面再有日子就到六月了,不过六月天热,不大好办。我老丈人的意思,还是下个月,不过他说要看你的意思。” 梁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看看华大夫俩夫妇都不在医馆里,便道:“这事我做主,宜早不宜迟,下个月初六。你跟我过来。” 说着朝内院便走。 丫头和小六子跟在你后面,中途还将手里的倭刀都推到了小六子的手里。 小六子看着手里的几把倭刀,一路啧啧称奇。 等到了梁叛房间里,把丫头轰了出去,将门一关。 梁叛把手里倭刀塞进床底,对小六子道:“放这,你想要自己挑一把。” 小六子老实不客气地挑了一把鲨皮鞘的打刀。 梁叛在自己柜子里翻出一个红布钱袋来,放了两个大元宝进去,一百两银子,塞到小六子手上:“金银器你自己看着置办,不会就去问问老娘,我虽然替你拿主意,又是兄长身份,可这东西我一个大男人不好买。” 小六子又把银子塞回去,笑道:“那你叫五嫂帮我也一样。” 梁叛倒没和他争甚么五嫂不五嫂的说话,但觉得这件事还真未必不成,他便留了五十两下来,剩下的还丢给小六子,说道:“行,我再看看,这钱你留着两人过日子,成亲以后医馆的收入不用贴补大家的用度了。” “哎!” 小六子眼圈儿有点红,不过这次没有拒绝梁叛的好意,老老实实将银子收好。 此刻梁叛不但像他的兄长,像这个大家的家长,更像他的长辈。 “行了,别娘们唧唧的了,等老狗他们回家让他们一人来挑一把刀,不过不要多拿,也别瞎显摆,我还有用。” 说完拍了拍小六子的脑袋,开门走了出去。 …… 钓鱼台河房,郑俊彦脸色灰败,坐在李眉山的床边,双眼直勾勾的也不知看向何处。 江泉与阚峰二人也沉默无语。 常载沣、刘进、宋博涛…… 宋博涛的尸体还在锦衣卫手上,而且在南城率领锦衣卫的那位百户看上去像是个文职官,此时却异常强硬,不管谁去说情都不肯将尸体交出来,只说要等待城内的命令。 直到钱丹秋亲自派了一位千户赶来,将所有的人统统带走了。 六小君子有三位都没了,金陵社,也没了。 金陵社的几百个生员,恐怕都要失去随后加考府试乃至乡试的资格。 下一个又会是谁? 郑俊彦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看向依旧不省人事的李眉山,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阚峰看出他的异样,心中大吃一惊,连忙喝道:“俊彦,你要干甚么!” 江泉也抬头向郑俊彦望去,一脸茫然之色。 郑俊彦惨笑一声,看着李眉山,对阚峰道:“云霄,你说现在的局面,还有谁能扭转过来?” 阚峰皱眉道:“除非眉山康复,你不可再有任何行动!现在除了眉山,你、我、江泉都无能为力。” 郑俊彦点点头:“不错,只有眉山康复,我们才有一线的可能继续完成皇上的密旨。可眉山要如何才能康复?” 阚峰道:“只能再去找找太医院,他好好的,又不是染了外感重病,一定能医好的!” “眉山的确不是外感病,他是心病。”郑俊彦目光突然锐利起来,“他……是为了冉清!” 此刻站在一旁伺候的水青,抬起眼皮看了郑俊彦一眼,又缓缓垂了下去。 “要解他的心病,除非……”郑俊彦豁然起身,摸了摸胸口的衣兜,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决断。 阚峰连忙拉住他,惊道:“你要干甚么?” 郑俊彦抿着嘴,缓缓地道:“我要救眉山,我要眉山站起来,挽救所有人……” 说完他甩开阚峰,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郑俊彦低着头,快步穿行在街巷之中,他过了秦淮河,并沿着河岸一路向西,在三山街边的大同楼门前停了下来。 郑俊彦看了看酒楼的牌匾,就在“大同楼”三个字的右下角,有一个很不起眼的“代”字。 他略作犹豫,快步踏进大同楼中,并没有理会柜台后面账房的目光,而是径直闯进了内院之中。 李账房看见这书生闯入的方向,吃了一惊,连忙拉住身后那枚很不起眼的铜环,用力扯了两下。 “叮叮叮叮叮……” 在酒楼的某一处,铜铃声响起,立刻有人冲了出来,将闯进门的郑俊彦按倒在地。 幽暗的屋子里,摆着两张八仙桌。 一张桌有六个人,此时都哗啦一声站了起来,另一张桌只有一个人,此时正眯着眼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放开我!我是郑俊彦,放开我!” “郑俊彦?”那人皱了皱眉,显然知道这个名字。 但他并没有让人放开这个京师来的小君子,反倒饶有兴趣地看了他几眼。 “我不管你是谁,你能闯进这里,显然是知道我们的事,现在,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郑俊彦被人牢牢按在地上,只能吃力地抬起眼皮,看着这个几乎要隐藏在阴影中的人。 他喘着粗气道:“我有东西,我有东西!”说着看向自己的衣兜。 那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伸手进郑俊彦的衣服,翻找了一下,很快掏出一个东西来。 一个明黄色的锦囊。 那人双眼猛然一张。 这小子,敢把这东西拿出来! 他疯了? 他想干甚么? 这人缓缓喘了一大口气,不疾不徐地道:“有何吩咐,说来听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一章 锦囊 抱着倭刀走进医馆的时候,梁叛才猛然想起来,周通,东城兵马指挥司指挥! 那个不爱上班的男人! 他怎么搬到施家桥来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听小六子的声音喊道:“小五嫂来啦!” 接着桂枝也跟着喊:“小五嫂!” 丫头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连点头答应。 梁叛瞪了小六子和桂枝俩人,故意冷着脸问:“喂,余奶奶怎么说,你们俩的婚事几时办?” 桂枝脸一红,立刻低着头逃回屋里去了。 小六子在那里吭哧吭哧地笑,笑完了才道:“余奶奶说下个月初六、十八,都是好日子,后面再有日子就到六月了,不过六月天热,不大好办。我老丈人的意思,还是下个月,不过他说要看你的意思。” 梁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看看华大夫俩夫妇都不在医馆里,便道:“这事我做主,宜早不宜迟,下个月初六。你跟我过来。” 说着朝内院便走。 丫头和小六子跟在你后面,中途还将手里的倭刀都推到了小六子的手里。 小六子看着手里的几把倭刀,一路啧啧称奇。 等到了梁叛房间里,把丫头轰了出去,将门一关。 梁叛把手里倭刀塞进床底,对小六子道:“放这,你想要自己挑一把。” 小六子老实不客气地挑了一把鲨皮鞘的打刀。 梁叛在自己柜子里翻出一个红布钱袋来,放了两个大元宝进去,一百两银子,塞到小六子手上:“金银器你自己看着置办,不会就去问问老娘,我虽然替你拿主意,又是兄长身份,可这东西我一个大男人不好买。” 小六子又把银子塞回去,笑道:“那你叫五嫂帮我也一样。” 梁叛倒没和他争甚么五嫂不五嫂的说话,但觉得这件事还真未必不成,他便留了五十两下来,剩下的还丢给小六子,说道:“行,我再看看,这钱你留着两人过日子,成亲以后医馆的收入不用贴补大家的用度了。” “哎!” 小六子眼圈儿有点红,不过这次没有拒绝梁叛的好意,老老实实将银子收好。 此刻梁叛不但像他的兄长,像这个大家的家长,更像他的长辈。 “行了,别娘们唧唧的了,等老狗他们回家让他们一人来挑一把刀,不过不要多拿,也别瞎显摆,我还有用。” 说完拍了拍小六子的脑袋,开门走了出去。 …… 钓鱼台河房,郑俊彦脸色灰败,坐在李眉山的床边,双眼直勾勾的也不知看向何处。 江泉与阚峰二人也沉默无语。 常载沣、刘进、宋博涛…… 宋博涛的尸体还在锦衣卫手上,而且在南城率领锦衣卫的那位百户看上去像是个文职官,此时却异常强硬,不管谁去说情都不肯将尸体交出来,只说要等待城内的命令。 直到钱丹秋亲自派了一位千户赶来,将所有的人统统带走了。 六小君子有三位都没了,金陵社,也没了。 金陵社的几百个生员,恐怕都要失去随后加考府试乃至乡试的资格。 下一个又会是谁? 郑俊彦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看向依旧不省人事的李眉山,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阚峰看出他的异样,心中大吃一惊,连忙喝道:“俊彦,你要干甚么!” 江泉也抬头向郑俊彦望去,一脸茫然之色。 郑俊彦惨笑一声,看着李眉山,对阚峰道:“云霄,你说现在的局面,还有谁能扭转过来?” 阚峰皱眉道:“除非眉山康复,你不可再有任何行动!现在除了眉山,你、我、江泉都无能为力。” 郑俊彦点点头:“不错,只有眉山康复,我们才有一线的可能继续完成皇上的密旨。可眉山要如何才能康复?” 阚峰道:“只能再去找找太医院,他好好的,又不是染了外感重病,一定能医好的!” “眉山的确不是外感病,他是心病。”郑俊彦目光突然锐利起来,“他……是为了冉清!” 此刻站在一旁伺候的水青,抬起眼皮看了郑俊彦一眼,又缓缓垂了下去。 “要解他的心病,除非……”郑俊彦豁然起身,摸了摸胸口的衣兜,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决断。 阚峰连忙拉住他,惊道:“你要干甚么?” 郑俊彦抿着嘴,缓缓地道:“我要救眉山,我要眉山站起来,挽救所有人……” 说完他甩开阚峰,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郑俊彦低着头,快步穿行在街巷之中,他过了秦淮河,并沿着河岸一路向西,在三山街边的大同楼门前停了下来。 郑俊彦看了看酒楼的牌匾,就在“大同楼”三个字的右下角,有一个很不起眼的“代”字。 他略作犹豫,快步踏进大同楼中,并没有理会柜台后面账房的目光,而是径直闯进了内院之中。 李账房看见这书生闯入的方向,吃了一惊,连忙拉住身后那枚很不起眼的铜环,用力扯了两下。 “叮叮叮叮叮……” 在酒楼的某一处,铜铃声响起,立刻有人冲了出来,将闯进门的郑俊彦按倒在地。 幽暗的屋子里,摆着两张八仙桌。 一张桌有六个人,此时都哗啦一声站了起来,另一张桌只有一个人,此时正眯着眼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放开我!我是郑俊彦,放开我!” “郑俊彦?”那人皱了皱眉,显然知道这个名字。 但他并没有让人放开这个京师来的小君子,反倒饶有兴趣地看了他几眼。 “我不管你是谁,你能闯进这里,显然是知道我们的事,现在,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郑俊彦被人牢牢按在地上,只能吃力地抬起眼皮,看着这个几乎要隐藏在阴影中的人。 他喘着粗气道:“我有东西,我有东西!”说着看向自己的衣兜。 那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伸手进郑俊彦的衣服,翻找了一下,很快掏出一个东西来。 一个明黄色的锦囊。 那人双眼猛然一张。 这小子,敢把这东西拿出来! 他疯了? 他想干甚么? 这人缓缓喘了一大口气,不疾不徐地道:“有何吩咐,说来听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二章 旧料场 他并没有叫人放开郑俊彦,他怕的是那个锦囊,不是这个小君子。 此人口中所说的“吩咐”,也不是想听这个小君子的“吩咐”,而是这个锦囊主人的“吩咐”。 郑俊彦吃力地道:“捉一个人、杀一个人!” 那人眉毛一挑:“捉谁,杀谁?” “一个叫冉清,一个叫梁叛……” “梁叛?”那人的目光在阴暗中闪动,“这个人不行,动静太大,我们不想惹麻烦!况且……我们也未必能够动得了他。” “那就先捉人!” …… 南城潇湘院的牌匾上,也有一个很不起眼的“代”字。 郑俊彦站在潇湘院门口,脸上还有些淤青,他朝那个“代”字狠狠盯了一眼。 巧合吗? 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郑俊彦很快甩掉了脑海中这个过于唯心的想法,迈步跨了进去。 方账房正在柜台后面对账,此刻也不是接客的时辰,院里冷冷清清,根本没有客人。 可是郑俊彦的脚步声打断了方账房的工作,他抬起头来看了这位“客人”一眼,脸上挂着彩,莫不是来闹事的? 他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二楼,这会儿楼里可就只有一位客人,如果是冲着那位主顾的话,倒真不得不防。 “丁少英在哪?” 郑俊彦站在柜台对面,冷冷地问。 方账房眉毛微微蹙起,果然,就是来找那位闹事的! 他脸上缓缓堆了一层笑意,恭敬地道:“丁三少不在,阁下不妨到别处找找。” 郑俊彦不耐烦地道:“少废话,他在哪?” 方账房已经笃定要出事,连忙伸手去扯身后的铜环——与大同楼一样,这里也有这样一个预警的装置。 郑俊彦见他的动作,干脆直接又掏出那只明黄色的锦囊,托在掌心中,淡淡地道:“你也是代王府的人罢?总该认得这个?快说,丁少英在哪?” 方账房的手指微微一抖,停在了铜环之上。 他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指了指二楼的某个房间。 郑俊彦收起锦囊,不再跟他啰嗦,一提袍脚快步上了楼去。 一楼大堂通往间壁小院的门户打开,九娘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连身裙,清新素雅,就连方账房的眼睛都有点发直。 她朝郑俊彦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发出询问之意。 方账房立刻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在距离九娘稍远的位置停了下来,身子前倾,低声说了几个字。 九娘脸上露出震惊之色,又朝楼梯尽头看了一眼,低声道:“关门谢客,像大同楼那便打听打听,到底甚么路数。” “好嘞。” 方账房立刻走到门外挂了个“谢客”的水牌,关了大门,便快步朝城内赶去。 郑俊彦一路上了二楼,走到方账房给他指点的那间屋子,忍着耐性敲了两声,没有人开门,他便直接“哐当”一下将房门推开,喝道:“丁少英!” 屋里没有回答。 郑俊彦却不死心,他一边叫喊一边朝里屋闯去,谁知刚刚转过屏风,就看见床边坐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抠了两下眼屎,随即目露凶光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床上靠里的位置还躺着一个女人,长发如瀑一般盖在枕头上,却用被子蒙着头,好像不敢见人。 郑俊彦与丁少英的目光针锋相对,紧紧地对视着。 就在这片寂静之中,床后面突然响起哗啦啦的水声,郑俊彦一听便知,那是有人坐在马桶上如厕。 这里居然有三个人? 他马上想到了甚么,神情复杂地看了丁少英一眼。 “你是谁,甚么事?” 丁少英冷冷地道。 “杀人,干不干?” 丁少英目光骤然一冷,忽然一伸手,猛然掀开被子,露出一具极其诱人的胴体来。 被中的女人大惊失色,连忙攥住被子挡在身前,尖声叫道:“丁少英你疯了!” 丁少英冷笑道:“臭婊子,都滚出去!” 床后面的那位立刻走出来,也是赤裸的,捂着胸前和下体,朝郑俊彦看了一眼,披上衣服便走了出去,倒还坦然。 可是床上那位却突然发怒起来,一只手抱着被子,一只手狠狠锤打这丁少英的后背,叫骂道:“你才是婊子,你这畜生!你妈做了婊子生的你!你……” 丁少英突然反手一巴掌,清脆而响亮地扇在那女人的脸上,寒声道:“贱人,别以为你家是盐大使我就不敢打你,千人骑的娼妇,滚!” 那女人一双眼滴血般朝丁少英瞪视片刻,终于抱着被子赤脚奔了出去。 郑俊彦一愣,盐大使? 他父亲那一辈四个兄弟全都做官,不过二叔、四叔都是举人身份做的小官,官职最高的是他三叔,从四品都转运盐使司同知,所以他对盐务衙门多少有些熟悉的。 他当然知道盐大使彭家就是南京人,还听说过彭家那个女儿,原先是嫁给南京锦衣卫南镇抚康家的,好像最近才和离。 外面传言纷纷扰扰,说这女人似乎不守妇道,本该休了的,可因为是盐大使家,所以判了和离。 可今天这……太荒唐了! 他原以为丁少英是叫了两个婊子,玩了个一龙戏二凤的戏码,谁知戏码没猜错,其中一个却是个正经从三品大员家的千金…… 不过他今天不是来讲道学的,他直视着丁少英,淡淡地道:“梁叛,你有没有兴趣?” 丁少英一听便笑了起来:“别人没兴趣,他嘛,自然是有的。不过,要看你出甚么代价了。说实话,现在南京城敢动他的人可不多了,往后只会越来越少,所以,如果你没有甚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说完他便站了起来,从床尾的帐钩上摘了自己的衣服披上,丝毫不在意自己赤条条的样子被郑俊彦看了去。 郑俊彦似乎早已料到他有的要求,缓缓抽出一张纸条来,递了过去。 丁少英拿到纸条一看,脸色登时剧变。 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字:旧料场。 他狠狠瞪着郑俊彦,紧咬着牙,目光之中满是凶狠之色。 …… 梁叛坐在车里,终于取出高大交给他的那张纸,展开来,先看见一行字:西城旧料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二章 旧料场 他并没有叫人放开郑俊彦,他怕的是那个锦囊,不是这个小君子。 此人口中所说的“吩咐”,也不是想听这个小君子的“吩咐”,而是这个锦囊主人的“吩咐”。 郑俊彦吃力地道:“捉一个人、杀一个人!” 那人眉毛一挑:“捉谁,杀谁?” “一个叫冉清,一个叫梁叛……” “梁叛?”那人的目光在阴暗中闪动,“这个人不行,动静太大,我们不想惹麻烦!况且……我们也未必能够动得了他。” “那就先捉人!” …… 南城潇湘院的牌匾上,也有一个很不起眼的“代”字。 郑俊彦站在潇湘院门口,脸上还有些淤青,他朝那个“代”字狠狠盯了一眼。 巧合吗? 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郑俊彦很快甩掉了脑海中这个过于唯心的想法,迈步跨了进去。 方账房正在柜台后面对账,此刻也不是接客的时辰,院里冷冷清清,根本没有客人。 可是郑俊彦的脚步声打断了方账房的工作,他抬起头来看了这位“客人”一眼,脸上挂着彩,莫不是来闹事的? 他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二楼,这会儿楼里可就只有一位客人,如果是冲着那位主顾的话,倒真不得不防。 “丁少英在哪?” 郑俊彦站在柜台对面,冷冷地问。 方账房眉毛微微蹙起,果然,就是来找那位闹事的! 他脸上缓缓堆了一层笑意,恭敬地道:“丁三少不在,阁下不妨到别处找找。” 郑俊彦不耐烦地道:“少废话,他在哪?” 方账房已经笃定要出事,连忙伸手去扯身后的铜环——与大同楼一样,这里也有这样一个预警的装置。 郑俊彦见他的动作,干脆直接又掏出那只明黄色的锦囊,托在掌心中,淡淡地道:“你也是代王府的人罢?总该认得这个?快说,丁少英在哪?” 方账房的手指微微一抖,停在了铜环之上。 他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指了指二楼的某个房间。 郑俊彦收起锦囊,不再跟他啰嗦,一提袍脚快步上了楼去。 一楼大堂通往间壁小院的门户打开,九娘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连身裙,清新素雅,就连方账房的眼睛都有点发直。 她朝郑俊彦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发出询问之意。 方账房立刻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在距离九娘稍远的位置停了下来,身子前倾,低声说了几个字。 九娘脸上露出震惊之色,又朝楼梯尽头看了一眼,低声道:“关门谢客,像大同楼那便打听打听,到底甚么路数。” “好嘞。” 方账房立刻走到门外挂了个“谢客”的水牌,关了大门,便快步朝城内赶去。 郑俊彦一路上了二楼,走到方账房给他指点的那间屋子,忍着耐性敲了两声,没有人开门,他便直接“哐当”一下将房门推开,喝道:“丁少英!” 屋里没有回答。 郑俊彦却不死心,他一边叫喊一边朝里屋闯去,谁知刚刚转过屏风,就看见床边坐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抠了两下眼屎,随即目露凶光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床上靠里的位置还躺着一个女人,长发如瀑一般盖在枕头上,却用被子蒙着头,好像不敢见人。 郑俊彦与丁少英的目光针锋相对,紧紧地对视着。 就在这片寂静之中,床后面突然响起哗啦啦的水声,郑俊彦一听便知,那是有人坐在马桶上如厕。 这里居然有三个人? 他马上想到了甚么,神情复杂地看了丁少英一眼。 “你是谁,甚么事?” 丁少英冷冷地道。 “杀人,干不干?” 丁少英目光骤然一冷,忽然一伸手,猛然掀开被子,露出一具极其诱人的胴体来。 被中的女人大惊失色,连忙攥住被子挡在身前,尖声叫道:“丁少英你疯了!” 丁少英冷笑道:“臭婊子,都滚出去!” 床后面的那位立刻走出来,也是赤裸的,捂着胸前和下体,朝郑俊彦看了一眼,披上衣服便走了出去,倒还坦然。 可是床上那位却突然发怒起来,一只手抱着被子,一只手狠狠锤打这丁少英的后背,叫骂道:“你才是婊子,你这畜生!你妈做了婊子生的你!你……” 丁少英突然反手一巴掌,清脆而响亮地扇在那女人的脸上,寒声道:“贱人,别以为你家是盐大使我就不敢打你,千人骑的娼妇,滚!” 那女人一双眼滴血般朝丁少英瞪视片刻,终于抱着被子赤脚奔了出去。 郑俊彦一愣,盐大使? 他父亲那一辈四个兄弟全都做官,不过二叔、四叔都是举人身份做的小官,官职最高的是他三叔,从四品都转运盐使司同知,所以他对盐务衙门多少有些熟悉的。 他当然知道盐大使彭家就是南京人,还听说过彭家那个女儿,原先是嫁给南京锦衣卫南镇抚康家的,好像最近才和离。 外面传言纷纷扰扰,说这女人似乎不守妇道,本该休了的,可因为是盐大使家,所以判了和离。 可今天这……太荒唐了! 他原以为丁少英是叫了两个婊子,玩了个一龙戏二凤的戏码,谁知戏码没猜错,其中一个却是个正经从三品大员家的千金…… 不过他今天不是来讲道学的,他直视着丁少英,淡淡地道:“梁叛,你有没有兴趣?” 丁少英一听便笑了起来:“别人没兴趣,他嘛,自然是有的。不过,要看你出甚么代价了。说实话,现在南京城敢动他的人可不多了,往后只会越来越少,所以,如果你没有甚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说完他便站了起来,从床尾的帐钩上摘了自己的衣服披上,丝毫不在意自己赤条条的样子被郑俊彦看了去。 郑俊彦似乎早已料到他有的要求,缓缓抽出一张纸条来,递了过去。 丁少英拿到纸条一看,脸色登时剧变。 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字:旧料场。 他狠狠瞪着郑俊彦,紧咬着牙,目光之中满是凶狠之色。 …… 梁叛坐在车里,终于取出高大交给他的那张纸,展开来,先看见一行字:西城旧料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三章 锦衣卫开会 南京城曾经有很多存放或者中转木石材料的料场,大多是开国初留下的。 建城墙、造皇宫、建设城市房屋、造船、造兵器、造用具,都要用料。 不过能够一直保存到崇佑年的不多,城西旧料场算是其中较大的一座,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甚至在正德年间还一度重开过。 梁叛少年时便去过那个旧料场,记不清是崇佑二十二年还是二十三年,好像是因为高脚七被人给揍了,他便带着小六子和老八、小铁几个人,约了对方打架。 地点就在西城旧料场。 四打十一,赢了。 之所以没有太深刻的记忆,主要是因为这种事太多了,南京城大大小小地方他们打过无数,这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梁叛将纸展开,下面是几个人名:徐海、丁吉原、陈绍和。 “陈绍和”这个名字上面,高大画了个圈,意思是并不确定是不是这几个字。 梁叛没听过叫“陈绍和”或者“陈少河”的,但是他将目光盯在“丁吉原”三字上,眉头微皱。 勾结倭寇? 现在还上的形势,是多支倭寇——或者说海盗——并存,最大的是汪直,人称“老船长”,其次徐海、许栋,陈东、麻叶等人又要稍逊一筹。 朝廷现在的策略是拉拢汪直,打压其他倭寇集团。 但是汪直的诉求很直接:开海禁,准许海商贸易。 所以朝廷虽然仍在海禁,其实很多人暗地里同汪直颇有往来,主要是通商,每年从各种渠道流入海上的商货数量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汪直为代表的一些海商,同时也在将大量的白银输入大明。 这也是大明朝明明银矿匮乏、自产甚低,又海禁封国,却依然在疯狂吸收全世界流通白银的原因。 当然了,在明面上依旧是犯法的。 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因为这是与汪直合作的基础。 梁叛知道一些人在做这些事,不管是经过朝廷授意,还是得到了默许,或者是私自行事,总之确实有人在做。 比如漕帮,比如一些丝商,比如徐九公子。 上次在天草芥的楠木盒子中的羊皮卷上,梁叛也看到了一些人的名字,不光有名字,还有一些像是代号一样的称呼。 但并没有说这份名单到底是一份甚么名单,是和倭寇有关联的,还是和汪直有关联的,又或者是其他的一些甚么人。 这些名字或者代号梁叛一个也不认得,但徐九公子显然在找这份名单。 梁叛不确定,徐九公子要找这份名单,到底是为了捉拿勾结倭寇的人,还是为了破坏与汪直的合作,还是为了其他的目的。 他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想要这份名单。 所以他对谁也没有说过这个东西。 可现在又多了一个这东西,丁吉原,还有一个甚么陈绍和,跟徐海在西城旧料场见面。 他不知道要不要通知一下缇骑所。 抓到徐海,绝对是大功一件,可是晁文龙还在他们的手上…… 就在梁叛左右为难的时候,突然马车停了下来,车外有人敲了敲车厢,说道:“车上可是梁百户,我家大人有请。” “大人?”梁叛连忙收起那张纸,纳闷道,“哪个大人?” 车外的人道:“请下车一见便知。” 梁叛朝丫头使了个眼色,掀开车帘跳了下去,见那拦车的人身穿一件很低调的常服,但腰带里面露出来的牙牌一角,还是能才道对方是南京锦衣卫的。 梁叛顺着对方的手指,看向路边一个挺不起眼的茶馆,也不问是哪个“大人”,便径直走了进去。 茶馆里有两桌客人,都在喝茶吃点心谈闲天,不过这些人一个个身形彪悍,坐姿端正,一看就不是寻常茶客。 梁叛倒也不怕,一直跟着那名锦衣卫上了二楼,才一上楼,他就瞧见一个熟悉的笑脸——段飞。 不见他还好,一见段飞,梁叛登时火大! 你算他娘的哪门子“大人?”刚刚坑了老子二十把倭刀,还好意思跟我嬉皮笑脸? 他人还没完全走出楼梯间,便忍不住大声道:“段百户,我刀呢?你这事干得很不地道知道吗?就算是四六分,也该我六你四,你倒好,拿走一大半!还有点江湖道义吗?” 段飞讪讪地一笑,赶紧退了进去。 本来是好心出来接两步,谁知被人指着鼻子一通编排,骂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梁叛正打算追上去跟他讨还那二十把倭刀,哪怕不能全讨回来,要回一半也是赚的! 可他刚刚跟着段飞进了一道门,就看见门内乌压压坐着七八个人,还都是熟人,而且还真有“大人”! 顶头两个,北镇抚司老大钱丹秋钱大老板、南镇抚司老大康昌年康大老板。 钱丹秋虽然没有见过,但是那装束,披着头发,一身黑,南京城就他一个人这么打扮。 左右两边,左边是陈老板、萧武、段飞,右边是康端、蒯放。 梁叛只目光这么一扫,心中便涌现出无数的问题。 这开啥会? 蒯放怎么来了,这小子虽然真是个百户,可他不是混戏剧圈的闲职百户么? “拜见两位镇抚、陈千户。” 说完朝几个百户眨眨眼。 陈碌看他在那挤眉弄眼的,刚才还大喊大叫,忍不住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没个规矩!” 钱丹秋却是笑呵呵的,好像并不怎么在意,还朝陈碌边上一指,和蔼地道:“梁叛,坐。” “是,多谢钱镇抚。” 梁叛该讲的客气还是要讲的,谢过钱丹秋以后,便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了陈碌边上的空位上。 萧武坐在他下位。 等他做好,段飞倒了一杯茶来,钱丹秋与康昌年对视一眼,点头道:“好了,可以开始了。段百户,你说一说。” 段飞立刻取出一份公文,递给梁叛,同时说道:“这是右军都督府的命令,梁百户你先看看。朝廷要在台州布防,第一步便是整编桃渚所,由南京调派将官充任千户、百户,右军都督府的意思,要从各位抽调百户,最好是有上阵经验的,随军前往桃渚所上任。本卫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各有两人,参加右军都督府的选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三章 锦衣卫开会 南京城曾经有很多存放或者中转木石材料的料场,大多是开国初留下的。 建城墙、造皇宫、建设城市房屋、造船、造兵器、造用具,都要用料。 不过能够一直保存到崇佑年的不多,城西旧料场算是其中较大的一座,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甚至在正德年间还一度重开过。 梁叛少年时便去过那个旧料场,记不清是崇佑二十二年还是二十三年,好像是因为高脚七被人给揍了,他便带着小六子和老八、小铁几个人,约了对方打架。 地点就在西城旧料场。 四打十一,赢了。 之所以没有太深刻的记忆,主要是因为这种事太多了,南京城大大小小地方他们打过无数,这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梁叛将纸展开,下面是几个人名:徐海、丁吉原、陈绍和。 “陈绍和”这个名字上面,高大画了个圈,意思是并不确定是不是这几个字。 梁叛没听过叫“陈绍和”或者“陈少河”的,但是他将目光盯在“丁吉原”三字上,眉头微皱。 勾结倭寇? 现在还上的形势,是多支倭寇——或者说海盗——并存,最大的是汪直,人称“老船长”,其次徐海、许栋,陈东、麻叶等人又要稍逊一筹。 朝廷现在的策略是拉拢汪直,打压其他倭寇集团。 但是汪直的诉求很直接:开海禁,准许海商贸易。 所以朝廷虽然仍在海禁,其实很多人暗地里同汪直颇有往来,主要是通商,每年从各种渠道流入海上的商货数量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汪直为代表的一些海商,同时也在将大量的白银输入大明。 这也是大明朝明明银矿匮乏、自产甚低,又海禁封国,却依然在疯狂吸收全世界流通白银的原因。 当然了,在明面上依旧是犯法的。 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因为这是与汪直合作的基础。 梁叛知道一些人在做这些事,不管是经过朝廷授意,还是得到了默许,或者是私自行事,总之确实有人在做。 比如漕帮,比如一些丝商,比如徐九公子。 上次在天草芥的楠木盒子中的羊皮卷上,梁叛也看到了一些人的名字,不光有名字,还有一些像是代号一样的称呼。 但并没有说这份名单到底是一份甚么名单,是和倭寇有关联的,还是和汪直有关联的,又或者是其他的一些甚么人。 这些名字或者代号梁叛一个也不认得,但徐九公子显然在找这份名单。 梁叛不确定,徐九公子要找这份名单,到底是为了捉拿勾结倭寇的人,还是为了破坏与汪直的合作,还是为了其他的目的。 他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想要这份名单。 所以他对谁也没有说过这个东西。 可现在又多了一个这东西,丁吉原,还有一个甚么陈绍和,跟徐海在西城旧料场见面。 他不知道要不要通知一下缇骑所。 抓到徐海,绝对是大功一件,可是晁文龙还在他们的手上…… 就在梁叛左右为难的时候,突然马车停了下来,车外有人敲了敲车厢,说道:“车上可是梁百户,我家大人有请。” “大人?”梁叛连忙收起那张纸,纳闷道,“哪个大人?” 车外的人道:“请下车一见便知。” 梁叛朝丫头使了个眼色,掀开车帘跳了下去,见那拦车的人身穿一件很低调的常服,但腰带里面露出来的牙牌一角,还是能才道对方是南京锦衣卫的。 梁叛顺着对方的手指,看向路边一个挺不起眼的茶馆,也不问是哪个“大人”,便径直走了进去。 茶馆里有两桌客人,都在喝茶吃点心谈闲天,不过这些人一个个身形彪悍,坐姿端正,一看就不是寻常茶客。 梁叛倒也不怕,一直跟着那名锦衣卫上了二楼,才一上楼,他就瞧见一个熟悉的笑脸——段飞。 不见他还好,一见段飞,梁叛登时火大! 你算他娘的哪门子“大人?”刚刚坑了老子二十把倭刀,还好意思跟我嬉皮笑脸? 他人还没完全走出楼梯间,便忍不住大声道:“段百户,我刀呢?你这事干得很不地道知道吗?就算是四六分,也该我六你四,你倒好,拿走一大半!还有点江湖道义吗?” 段飞讪讪地一笑,赶紧退了进去。 本来是好心出来接两步,谁知被人指着鼻子一通编排,骂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梁叛正打算追上去跟他讨还那二十把倭刀,哪怕不能全讨回来,要回一半也是赚的! 可他刚刚跟着段飞进了一道门,就看见门内乌压压坐着七八个人,还都是熟人,而且还真有“大人”! 顶头两个,北镇抚司老大钱丹秋钱大老板、南镇抚司老大康昌年康大老板。 钱丹秋虽然没有见过,但是那装束,披着头发,一身黑,南京城就他一个人这么打扮。 左右两边,左边是陈老板、萧武、段飞,右边是康端、蒯放。 梁叛只目光这么一扫,心中便涌现出无数的问题。 这开啥会? 蒯放怎么来了,这小子虽然真是个百户,可他不是混戏剧圈的闲职百户么? “拜见两位镇抚、陈千户。” 说完朝几个百户眨眨眼。 陈碌看他在那挤眉弄眼的,刚才还大喊大叫,忍不住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没个规矩!” 钱丹秋却是笑呵呵的,好像并不怎么在意,还朝陈碌边上一指,和蔼地道:“梁叛,坐。” “是,多谢钱镇抚。” 梁叛该讲的客气还是要讲的,谢过钱丹秋以后,便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了陈碌边上的空位上。 萧武坐在他下位。 等他做好,段飞倒了一杯茶来,钱丹秋与康昌年对视一眼,点头道:“好了,可以开始了。段百户,你说一说。” 段飞立刻取出一份公文,递给梁叛,同时说道:“这是右军都督府的命令,梁百户你先看看。朝廷要在台州布防,第一步便是整编桃渚所,由南京调派将官充任千户、百户,右军都督府的意思,要从各位抽调百户,最好是有上阵经验的,随军前往桃渚所上任。本卫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各有两人,参加右军都督府的选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四章 埋伏 梁叛之前还想着干脆托关系调到桃渚所去避难呢,谁知道转眼就来了个调令。 还选拔? 梁叛本来想的可是到桃渚所去干千户,没想干百户啊。 而且看这意思,就算想去那干个百户,也要先经过某种考核评比才行。 这有点看不起人了罢? 要说有上阵经验的,南京这么多卫军这么多百户,有几个经验比得过自己和萧武? 他还在这怨念,就听陈老板不满地道:“他右军都督府只能管到水军右卫和广武卫罢,甚么时候可以插手咱们锦衣卫的事了?再说浙江都司也不是云贵川陕那几个,不归右军都督府操心,人家左军都督府都没发话,刘世延想干甚么啊?” 钱丹秋和康胖子就静静地等他发完牢骚,也没打断。 等到陈老板一番陈词说完了,康昌年才笑眯眯地道:“你这话怎么不当着刘世延的面去说?” 陈碌冷笑一声:“不去!听说老刘家这位最近脾气不大好,我去触他霉头?” 钱丹秋缓缓地道:“不要紧,左军都督府在打官司,而且我们锦衣卫是亲军卫,不归五军都督府管,不想参加完全可以不参加。不过还是陈千户说的话,刘世延现在精神不佳,能不冲突还是不要冲突的好。” 康昌年道:“不错,那玩意儿现在就是个疯子,连守备府也不放在眼里,皇上都头痛他——没办法,谁教他老刘家也做过南京守备,说不定过几年又轮到他家了。 “哎呀,这帮勋贵也是的,守备轮流做,谁都没点敬畏之心。咱们大不了应付一下,也不少块肉,真要惹急了他,反倒从咱们身上咬块肉下来。所以啊,就当陪他玩耍,我们凑几个人去看看罢了。” 梁叛瞅了两位镇抚一眼,心里了然。 原来是这么回事,关起门来谁都敢骂刘世延两句,可真让他们去惹,谁也不敢多废话了。 所以今天莫名其妙开这个会,其实是动员大会? 陈碌却不服气地道:“那北镇抚司这边也不能单单叫我们缇骑所出人啊,中所、前所他们怎么不出?” 钱丹秋苦笑道:“你缇骑所能员强将最多,经验最丰富,只挑两个,就轮不到别的所头上。” 康胖子也在旁边笑道:“没错,你看,我南镇抚司找了半天,也只能找出这两个不成器的玩意儿,一个打过西城同升客栈,一个打过刘军师桥,还都是跟着你们梁百户打的。” 陈碌朝康胖子翻了个白眼,行啊,搞了半天,这俩唱双簧来了,就是要堵住自己的嘴啊! 先引诱自己说刘世延不能惹,又专门找了两个跟着梁叛打过架的,这不诚心的么? 没得商量就直说,不要搞得好像在商量,其实就是哄自己主动就范,还一套又一套的! 陈碌这回是真不爽了,他干脆把头一撇,不肯说话了。 你俩自己直接宣布罢,别问我了,我也不同意,也不反对,玩儿不过你们。 钱丹秋看他这副样子,淡淡一笑:“走个过场罢了,又不会真的要去桃渚所。” 这是在安抚自己的手下了。 梁叛摸了摸下巴,朝萧武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萧大哥,啥意思啊,还真要去参加甚么选拔?还选啥啊,就咱俩这水平,不稳了吗? 萧武撇了撇嘴,意思是:不知道,真要去也不错,听说余定仙就在台州。 梁叛了然,再转头看向蒯放,用眼神问道:你俩干啥来了,好像没你俩啥事啊。 蒯放眨了眨眼:我们就是被拉来凑数的,顺便拿我们说事,让陈千户没话说…… 再次了然。 梁叛又看向康端……算了,这位还在神游呢。 于是他又朝陈碌看了看:怎么跑到这来开会啊,钱老板这是对你有意见? 陈碌又朝他翻了个白眼:锦衣卫衙门都烧了,能上哪去?钱老板对我一点意见都没有,主要是你太跳了,以后给我收敛一点! 梁叛无语,跟我有啥关系,这他娘的也能赖到我头上? 钱丹秋没理会这几人的“隔空交流”,清了清嗓子,大致将此次朝廷在台州的布置说了一遍。 虽说是军事机密,但说实话,也不怕泄露出去,这是朝廷的阳谋,从选调军官到操练军阵,都是公开的,没有打算出个奇兵。 毕竟倭患癣疥之疾,又不是举国之战,在大明朝廷来说,我方是堂堂大国,敌方是乌合之众,在战略上故意轻视敌人罢了。 …… 户部街俞府,冉清已经收到了成衣店送来的衣服,倒的确是上乘的料子和手艺,样式也还不错,教郡主又换了,上下合身。 闹闹在铜镜前看着自己的衣裳,边看边道:“婠婠,你那位几时回来,等会你陪我到外公家参加晚宴,虽说住在你这里,可总要去见见长辈的。” 其实她不说冉清也要劝她,大老远从大同到南京,其实第一件事就该起瞧外公外婆的,现在没去便罢了,如果专门为她准备的接风宴都不去,那很不像话的。 好在这妮子虽然不按常理出牌,起码的道理还是懂的。 冉清道:“他说了要回来,一定有事耽搁了。你还是早早去拜见长辈的好,不必等他了,我向俞三婶借车。” 郡主坐在凳子上,托腮想了半天,才无奈应允了。 她噘着嘴道:“其实我不是不想去,只是有点怕见到我外公的。” “为甚么?” “他啊,我从小见他,就觉得他眼睛里藏着很多东西,我爹也是,我不喜欢……” ……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俞府,就是当初俞东来接梁叛的那一辆,也是俞家最大、最宽敞的一辆。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在南京城的街道上,走到闺奁营的时候,冉清从车上下来,又进了那间卖妇人物品的店铺,不一会提了一包东西回来,重新钻进了车里。 街道两侧幽深的巷弄之中,几道阴影闪过,十余双眼睛盯着那辆马车。 其中一人淡淡地问道:“看清楚了吗?是不是她?” 这人身边,郑俊彦缓缓露出身形来,冷然道:“不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五章 绑架 车上,闹闹郡主朝冉清的布包瞅了一眼,问道:“这啥?” 冉清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骑马布……” 郡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来月事啦……” 话没说完就被冉清用捂住了嘴。 郡主连忙将她的手扒拉下来,两人对看一眼,都捂着嘴在车里咕咕直笑。 笑完了郡主才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过几天我也要来了,你要有多的留几个人给我。” 冉清将那布包递过去,笑道:“知道你要来了,这便是你的,我的已经托丫头妹子替我买好了。” 郡主惊奇地道:“你还记得我的日子?” 冉清点点头,两姐妹便又笑了起来。 等到马车转过一道弯,要穿过敦化坊,走了一条小路,名叫广艺街,为手艺人聚居之地。 此处作坊林立,街面上也有店铺,原本十分热闹。 不过这两日书生们一闹,特别是花牌楼处许多店家遭到打砸,导致广艺街一条街上店铺纷纷暂时关闭,只有门内作坊依旧生产,所以今日反倒冷清。 马车咕噜噜行驶到广艺街正中,忽然整架车“哐”地剧烈颠簸了一下,好在立刻恢复了平稳。 冉清连忙朝外面问道:“大叔,出甚么事了?” 却听前面的车夫闷声闷气地道:“没事。” 冉清微微蹙眉,这声音有点含糊,并不像俞家那位老车夫的爽朗健谈。 而且语气也很不对,过于冷淡了。 若是在平常,那位老车夫一定会对他们说几句抱歉,顺便闲扯几句。 这时马车缓缓转了个方向,“咯哒咯哒”地朝某个地方驶去,可听着车外马蹄与车辙的回声,显然是进入了一条并不宽敞的小巷。 这下连闹闹也察觉到不对劲了,皱眉道:“我们是在抄近路吗?” 她是去过京师的,大同也不是小城,印象当中这种大城市的布局一般都是横平竖直的街道,不太会有十分明显的斜向近道可抄。 除非是沿着城内河流的路径,比如秦淮河两岸。 可此处距离秦淮河还有一段路好走! 况且这架马车很大,走小道其实很不方便,万一进了条死胡同,或者遇到阻挡,连个掉头的余地都没有。 冉清还算镇定,紧紧握住郡主的手,低声道:“等会万一出事,你就立刻自报身份。” 闹闹的脸色却已有些发白了,连忙点头。 不过她很快也缓过劲来,立刻从靴子里摸出一把精致的尖细短剑,塞到冉清手里。 冉清惊讶地看着她,闹闹连忙道:“我不怕,你拿着。我是郡主,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 冉清却将短剑推了回去,自己从衣袖之中掏出一只竹哨来,紧紧攥在手中。 就在这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前后都已有好几人堵住了出口。 而马车上的车夫,早已换了个人。 郑俊彦和那位首领缓缓从暗处走了出来,那人左耳残缺,左脸颊上有一道深而长的疤痕,将周围的皮肉都牵扯过来,以至于半张脸都有些扭曲。 可以想象得出,当年的伤一定深可见骨,郑俊彦站在他的身边,每每看到这道疤痕,都有些不寒而栗。 那人忽然转过脸来,淡淡地道:“车上有两个人,郑公子,怎么说?” 郑俊彦冷然道:“我只要冉清,送到钓鱼巷白家河房,其他的人若是弟兄们有兴趣,随你们处置好了。” 车里的郡主一听,俏脸煞白,气得狠狠握住剑柄。 外面郑俊彦说完转身便走。 这事他不能留在现场,李眉山那边,他也要回去做好安排…… 眉山,她能医得了你的心病罢! 想着,他缩手进袖中,捏了捏那包药粉。 从丁少英那里弄来的,小半包即可助兴,一整包……烈女与荡妇之间,便再没边界了。 他脑中闪过冉清清冷的面孔,咬牙咽了口唾沫,快步往南走去。 巷子里,首领挥了挥手,堵在前后的手下缓缓围拢,那名掉了包的车夫也下了车,手中提了把腰刀,跟随众人朝后门靠了上去。 突然间车里响起一声十分尖锐刺耳的竹哨之声,那哨声穿透车厢,一直刺向云霄中去。 那首领一惊,连忙喝道:“快动手!” 一人闻言打开车门,伸手去掀车帘,可是立刻惨叫一声,捂着满是鲜血的手背退了下来,其他人立刻举刀割断了车帘,一涌而进。 不远处的一间茶楼二层,梁叛正在听着几位老板吹牛打屁,陈碌就是不肯松口,钱丹秋只好继续劝解安抚。 可是话说到一半,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而且其声就在不远之处。 梁叛神情突然一变,猛然起身,几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便已蹿出门外。 萧武反应最快,立刻跟了上去,蒯放也站起来追下楼,就连一直神游天外的康端,也有了反应,稍稍愣了一会儿,第四个冲了出去。 南镇抚康弥勒倒是不怎么担心梁叛那边,缇骑所两大杀神都在,南京城能动得了他们的恐怕还没生下来。 倒是自己儿子的反应,令他着实老怀大慰——原来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身上还有血性没灭! 梁叛没有走楼梯,他是直接破窗跳出来的。 他在向哨声发出的方向狂奔,浑身爆发着惊人的杀意,就连紧随其后的萧武也有些骇然。 梁叛直接翻墙过屋,犹如一道风一般穿过半个坊市,转眼冲入广艺街中。 就在他失去方向的时候,突然听见斜对面的一条小巷之中,传来尖叫之声,梁叛狠狠咬牙,双眼死死盯着那个方向,手背青筋暴起,他突然朝着那条巷子疾冲而入。 远远看见一人守在巷口,还没来得及叫喊,梁叛骤然纵跃而起,一记小拳直接打碎了对方的咽喉,整个人犹如猛虎出笼笔直冲入前方混乱的人群,接连膝撞、肘击,打得两人惨叫吐血。 此时冉清和郡主已经被人扯下车来,七八个汉子围在四周,其中两人抓住冉清的胳膊,便要将她往另一辆车上推搡。 梁叛怒喝一声:“放开她!” 此时已经有人反应过来,这群人立刻分成两拨,一拨四人押着人继续走,另一拨四人朝梁叛堵截过来。 那缺了半边耳朵的首领拔出腰刀,对着梁叛道:“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你知道我们是甚么人吗?” 梁叛双眼盯着他,声音犹如寒冰一般:“就是天王老子,你也得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六章 代王府的人 大同楼的护卫首领伸手就要拔刀,梁叛已经一拳朝他的喉咙而来,刁钻、狠辣、快! 这人反应极快,刹那间后仰让掉一拳,可是突然小腿“咔嚓”一声,传来一阵彻骨的剧痛,整个人顿时矮下去一截。 梁叛一记截脚踢断了他的两根小腿骨,紧随其后又是一拳,将他的嘶吼彻底打断在了喉咙里。 这首领致死也没能将他的腰刀拔出一寸。 此时萧武才恰好赶到,刚刚拔出剑来,对方已有两人丧命,心中不由一惊,心想:老五好快! 面前这几个人他也不打算动手了,而是盯着挟持冉清的那几人,纵身上了屋顶,绕过马车,缓缓朝那边走去。 只要那边有任何异动,他的剑随时可以出手。 梁叛此刻已如疯魔一般,一拳一个打死两人,剩下最后一人转身要逃,被他追上锁喉,从背后扭断了脖子。 对面抓住冉清和闹闹的人虽然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可哪里见过这种杀人的手法,不但骇然,而且惊惧。 此时对面巷口一个人影纵马而来,急促的马蹄声响彻整个街巷。梁叛并不在意,从马车旁边走过,盯着那几名挟持者,浑身杀气腾腾,寒声道:“放开她们!” 就连闹闹见到他的眼神,也吓得微微颤抖,冉清被人用匕首尖端抵在颈侧,脸色煞白,与梁叛对视一眼,却露出一抹淡然平静的微笑来。 萧武站在屋顶上看了,也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声:不错,我这弟妹真不辱没了老五! “放开!”梁叛朝前逼了一步,再次低喝一声。 那躲在冉清身后,手握着匕首的人此时已经有些发抖,害怕自己误杀了这个女的,便将匕首的尖端稍稍移开了一些,可依旧抖动不止。 此时梁叛却突然朝前一冲,猛然伸出左手插入那匕首和冉清侧颈的缝隙之中,那人下意识地刺了下去,匕首扎进梁叛的手背。 梁叛右手已将冉清扯入怀中,搂着她的腰转身一脚,蹬得那人胸骨塌陷,跌出几步,眼见是不活了。 剩下的三人哪里还敢再打,连忙放了闹闹,转身便逃。 梁叛将冉清扶稳,反手便拔出手背上的匕首,疾奔两步一个纵跃跳过近两丈的距离,一记匕首将一人刺倒在地。 此时蒯放才刚刚赶到,正好看到梁叛的这个跳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萧武也眼中放光,快步跳下屋面,跟在梁叛身后。 此时已经更加不用他帮忙了,就见梁叛又追上一个,伸脚踢断了脚踝,却没杀人,而是追上另一个也踹断了膝盖骨。 两人一个抱着脚踝一个捂着膝盖,坐在地上惨叫。 康端也到了,见到梁叛面无表情的样子, 梁叛直接抓住一个,喝问:“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咬牙叫道:“我不知道……” 不等他说完梁叛已经扭断了他的脖子。 最后一人还是同样的问题,那人也顾不得疼痛,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是……” 此时突然有个声音大喝道:“不准说!”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人跳下马,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正是刚才从对面巷口跑进来的那位。 梁叛见到此人,双眼微微一眯,他认出来了,这位是大同楼的账房。 不过他没理会此人,而是转向坐在地上的打手,目光犹如寒霜一般,冷冷地盯着他。 李账房咬牙道:“范虎,你要敢说,军法处置!今天他杀了你,我会禀报代王,说你力战而死,请代王为你抚恤报仇!” 那人目光陡然坚定起来,突然大叫一声,拖着一条残腿挥拳砸向梁叛。 梁叛一脚将他踢翻在地,脸上杀气稍稍收敛,转头去看闹闹。 代王府的人? 闹闹此刻已经镇定下来,冷着脸走上前,看着那李账房,沉声道:“你们是大同代王府的人?” 郡主此时身上自然出现一股高贵威压之气,李账房微觉讶异,可脸上立刻浮现出凶悍之色,傲然道:“不错,我已通知了武德卫,大兵马上便到,还不束手就擒!” 闹闹冷笑道:“你们当街劫持民女,难道也是代王教的吗?” 李账房声音阴寒地道:“代王常年在大同抵御鞑靼,我怀疑你们便是潜入南京的鞑靼探子,今日出手捉拿,有何不可?” 闹闹怒喝:“好大胆!竟敢污蔑本郡主!” 李账房顿觉那股威压之气陡然增加,脸色发白,疑惑地道:“郡主?” 闹闹冷然道:“我是邯郸!” 李账房听见“邯郸”两个字,浑身一抖,眼中也露出惊恐之色。 邯郸郡主……大小姐! 他们居然绑架了大小姐? 代王爷最宠爱的女儿! 李账房似乎已经想象得到,代王一怒之下诛灭他们满门的场景了…… 他忽然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闹闹厉声道:“是谁让你们干的?” “是……是郑俊彦!他在钓鱼巷白家河房!” 梁叛立刻飞身上了李账房的马,掉转马头变朝巷外奔驰而去。 冉清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想起那李账房的话,立刻像是明白了甚么,轻轻咬着嘴唇。 闹闹冷然瞪了李账房一眼,对冉清低声道:“我听说那个郑俊彦是那位老人家派来的,你家五哥会不会……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不得不说,在这种事上,闹闹作为一个郡主还是敏锐得多,至少冉清并没有立刻想到这其中的危险。 此时听闹闹一说,也不由得皱起眉头,梁叛那家伙,从未见过他如此疯狂,万一真闹出事来,杀了郑俊彦…… 她几乎可以肯定,五哥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冉清连忙朝车上走去,可是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她们没有车夫。 萧武此时也看出来她的难处,也没多说甚么,收了剑,轻轻跳上车辕,探手抄起缰绳。 冉清匆匆朝他福了福,感激地道:“谢谢萧大哥。”说完便和闹闹上了车。 萧武只是笑笑,抖起缰绳,驾车直奔江宁县而去。 …… 钓鱼台白家河房,郑俊彦阴沉着脸回到李眉山的屋里。 一股浓浓的药味弥漫开来,阚峰和江泉两人同时迎上来,都抓住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到底要干甚么?” 郑俊彦推开二人,淡淡地道:“不用你们管,你们先走罢,出去!” 阚峰和江泉一愣,还要再说甚么,郑俊彦突然低吼一声:“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七章 杀小君子 江泉被他吓了一跳,神情微微一变。 他看了床榻上的李眉山一眼,拉着阚峰默默退了出去。 郑俊彦一直将他们送出河房外面,阚峰几次有话要说,可见了郑俊彦的脸色,都只好咽了回去。 两人走在钓鱼巷中,阚峰一步三回头地看向白家河房的大门,忧心忡忡地道:“不行,他这样要出事的……” 江泉也是一脸忧愁之色,可他没办法,郑俊彦这个人做起事来虽然很有手段,可有时候有些过于不择手段了。 郑俊彦本来就对李眉山十分推崇,甚至以师事之,加上二人关系亲近,如今李眉山又因为刘进的事病到这步田地,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甚么事来。 刘进的事,说到底其实还是因为他。 不光刘进,常载沣的死是起于郑俊彦所提议的哭陵,宋博涛的死也是因为郑俊彦对煽动的书生们失去了掌控…… 阚峰虽然一直反对他那些越来越激进的做法,可根本无法阻止,也无力改变。 南京城的水,太深太深了。 他们曾经抱怨过的勾心斗角的翰林院,此时简直就是天堂、圣地。 就在这时,一阵重重的马蹄声踏破了钓鱼巷的宁静,阚峰猛然回过头来,却见一人一骑飚驰而至,马上的人在白家河房门前飞身下马,骤然大喝一声,一脚踹倒了大门。 阚峰和江泉同时大骇,江泉认出了这个人,是梁叛! 他仿佛意识到了甚么,心中没来由的涌起一股恐惧,急忙拔脚飞奔过去。 阚峰连忙拉着江泉朝边上一让,躲开了停步不及冲过来的马,然后跟江泉一起追进了河房中去。 “郑俊彦出来!”梁叛踢倒了大门,闯进院中便大吼一声,“郑俊彦!” 阚峰和江泉两人奔进门,一左一右抱住梁叛的胳膊,阚峰朝李眉山的屋子大叫道:“俊彦快走!” “滚蛋!” 梁叛揪住两人的衣领,反手掼在一边。 阚峰和江泉两人摔得沉重,后背虽然疼痛欲裂,其实却没甚么大碍,都忍着痛爬上前去保住梁叛的腿脚。 梁叛还是一脚一个将两人踢翻在地,径直朝刚才阚峰所呼叫的方向走去。 阚峰大惊失色,一边咳嗽一边大喊:“俊……咳咳……俊彦,咳咳,快走啊!” 此时李眉山的房门嘎吱一声打开,郑俊彦站在门内,看见梁叛凶神恶煞的模样,原本阴沉狠辣的神情也露出几分害怕之色来。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刚刚退后半步,就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扯着自己的衣领,毫无抵抗之力的被扯了出去。 郑俊彦双脚在门槛上一绊,重重地栽在了地上,口鼻之中登时鲜血长流。 梁叛揪住他的后领,将他半提在空中,冷然道:“郑俊彦,你这败类,敢动冉清,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郑俊彦已经吓得呆了,下一刻他就感到自己喉咙被一只铁箍般的大手扼住,登时喉咙剧痛,呼吸不通,脸色涨红。 阚峰见状半跪半爬到梁叛跟前,哀求道:“梁百户,求你饶他一命,俊彦也是失心疯了,我一定带他到官府去自首!” 梁叛此刻眼中只有杀意,丝毫不理会阚峰的请求,面色依旧冷得吓人,手上渐渐加力,郑俊彦的脸色已经泛紫,眼珠也往外瞪了出来。 只是忽听一声女人的嘶吼,院中一个妇人发了疯一般冲了过来,抓住梁叛的胳膊,张口便狠狠咬了下去。 梁叛认得他,是原应天府通判汪启德的夫人。 汪太太见梁叛的手臂丝毫不动,便狠狠挠向他的脸,口中厉声叫道:“你这杀才,敢动我郑家的人,我三哥不会放过你的!我三哥是从四品,干爷爷是司礼监,你这畜生逃得了吗?” 梁叛面色冷然,偏头让开汪太太抓来的手,右手拇指一用力,“咯嚓”一声,捏断了郑俊彦的喉咙。 汪太太还在滔滔不绝地咒骂,可陡然瞧见自家侄儿的脑袋歪到一边,双眼凸出,咒骂之声便戛然而止。 汪太太与郑俊彦互相“对视”着,已完全惊呆了。 这杀才,他怎么敢? 他怎么就真的敢杀人? 阚峰和江泉也已完全呆了。 不管是常载沣,还是刘进,抑或宋博涛,都没有死在他们面前,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看见自己的同伴被人杀死。 是的,人死了,彻底死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郑俊彦这个人物,从前关于他的一切都已成了过往云烟。 “扑通”一声,已经没了生机的尸体,被丢在了地上。 梁叛大步迈进李眉山的屋里,浓郁的药味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水青站在床边,紧绷着一张仍显稚嫩的脸,努力张开双手,想要将整张床挡在身后。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但是身体依旧站得笔直。 梁叛的视线落在床上那人的身上,李眉山,此刻大概是听到了甚么,或者是感知到了甚么,数日来第一次睁开双眼,茫然而虚弱地与梁叛对视着。 梁叛其实并不讨厌这个人,甚至对其还有一丝敬意。 尽管这是他的情敌。 可在他眼里,李眉山是个真正的君子,他令自己人敬佩,也足以令对手敬佩,可君子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君子甚么也改变不了。 他或许可以用他的品德和情操影响一大批人,可这些人最终最多也只能变成和他一样的君子。 一个君子改变不了世界,一千个一万个依旧如此。 更何况,他连一个郑俊彦也没有改造成功。 反倒是郑俊彦这种人,或许可以实质性地改变一些甚么,可他不该去碰冉清! 梁叛直视着李眉山的眼睛,问道:“不是你指使的,对不对?” 李眉山依旧茫然,并突然紧皱眉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梁叛点点头,转身就要走向屋外。 这时俞家的马车已停在了白家河房的门口,冉清急忙下了车,走进那扇已经空洞洞的大门。 她一眼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郑俊彦,脸色一变,看见梁叛站在一个房间里,急忙跟了过去。 梁叛看见冉清略显慌张地走进来,朝她温和地一笑。 冉清猛然扑进他的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腰,低声啜泣起来。 梁叛一呆,有些手忙脚乱地举起手要替她擦眼泪,可他猛然发现,自己的一双手上,沾满了血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八章 陆玑之道 有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 他左手的手背被匕首刺穿以后,仍然在不停地渗血,梁叛此刻才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疼痛。 冉清瞧见他受伤的手,连忙抽出手帕替他包扎,眼泪仍是止不住地向下滴。 梁叛见她又哭,只好有些笨拙地安慰:“我没事……我不痛……你别……我真没事……” 冉清则摇摇头,一脸忧色。 刚刚醒来的李眉山见了这一幕,面露痛苦之色,双目之中本就有些黯淡的神采,更加显得晦暗几分。 这时冉清忽然回头看向李眉山,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对,李眉山立刻避了开去。 “眉山……”冉清皱着眉,想要说些甚么,可如今也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好叹道:“你好自为之罢。” 说完便拉了一下梁叛的袖子,示意他赶紧离开。 杀了郑俊彦,这件事可大可小的。 梁叛依着她朝门外走去,刚刚跨出门槛,目光忽然落在床前那名小厮的脸上,眼神微微一动。 那少年的眉眼神韵…… 他又看了李眉山一眼,此时对方已经紧闭双目,不再看过来,便叹了口气,摇头走了出去。 阚峰和江泉本来都站在门外,死死盯着,生怕他再伤害李眉山。 此时看梁叛出来,江泉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猛然扑上去抓住梁叛的衣服,叫道:“你这个凶手!杀人凶手!” 梁叛抬起左手,阚峰连忙抱住江泉退到一边,紧张而惊恐地看着梁叛的手。 梁叛默然,他刚才只是想把江泉推开罢了。 他对这个江泉没有任何恶感,相反,他想起那天在青云店偷听到的这几位小君子的谈话,当日郑俊彦就提过,为了李眉山能够安心做事,要在冉清身上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当日有一位“泉哥儿”倒是说了几句公道话。 那泉哥儿就是眼前的江泉。 六位小君子当中,最笃实守礼的一个。 也是最单纯的一个。 梁叛苦笑一声,不由得朝北望了一眼,咱们那位修仙的皇上,派这几个书生来,到底是怎么想的? 想要搅动这潭死水? 还是想通过这几个人撬动南京这块铁板? 或者说,想要在湖溪派和庞翀的中间扎下一根钉子,分出一块地盘? …… 西苑的丹房又在炼制金丹了,这栋空旷的建筑物的正当中,有一方玉石砌筑的八卦台,台上一尊青铜丹炉正从烟孔之中闪出微微的火光。 丹炉四周青烟缭绕,一个烧火童子小心翼翼地用火钳夹起一块松香,投进火炉之中。 随着温度升高,一股混杂着丹砂、雌黄、醇酒、灵芝、硝石等物的奇异香味,渐渐从丹炉之中弥漫而出。 那烧火童子脸上露出几分喜色,香气氤氲,代表这一炉丹已成了一半,只要掌控好火候和开炉的时辰,几码有八成的机会能练出师父所说的“飞升乾元金丹”来。 这金丹,能重返青春,续命飞升的! 站在一旁朱唇白面的黄冠道人,原本微微闭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此刻猛然睁开,露出惊喜之色,快步走到一位静静盘坐在蒲团上的青袍人面前,躬身贺道:“无量天尊。圣君宏福,带祥云而来,仙风瑞气,从龙伴驾,毕集于此,这丹借了皇上天威,今日有望了!” 这道人说罢,抬起头来,得意地朝青袍人身边的老道士看了一眼。 那青袍人仪态沉静,雍容之中不失仙骨,并不因为听了这话而激动欣喜,只淡淡地道:“不错。” 说完继续闭目吐纳,不复多言。 黄冠道人细目之中闪过一丝尴尬之色,又瞥了那老道士一眼,只得悻悻退下。 只是边走边神情阴翳地想:陆玑,等道爷炼出“飞升乾元金丹”,献给皇上,立了大功,第一件事便将你赶出皇城,哼! 老道士微微睁开眼,朝那背影扫了过去,淡然一笑。 等到那黄冠道人走远了,青袍人缓缓地道:“陆师,依你之见,今日此丹有几分把握?” 陆玑道:“一成也无。” “哦?”青袍人睁开眼,疑惑地道:“陆师为何如此笃定?我观此丹,似有几分气象了。” 陆玑微微一笑:“因为世间本无飞升之丹药。” 这青袍人蹙了一下眉头,他中年以后守着这西苑近二十年,朝思暮想便是飞升,这种话对他来说本是禁忌,原该发怒的,此刻却也笑了起来。 他目光看向远处的黄冠道人,“这些人,来来走走,一个又一个,无不信誓旦旦,说有飞升之道,可助我得享天寿。唯独你陆师绝口不谈此论,何也?” 陆玑也笑道:“世间本无之事,谈之何益。人之降世,天送寿元三十六,地送寿元三十六,七十二岁便是本命。 “此外可再向诸天神明求寿元三十六、医石丹药因果机缘可再续寿元三十六,后天亦有七十二岁增寿,一共百四十四岁,便是极数。 “伤、病、哀、怖、恶、咒、罚各损寿元不等,常人求不得续不得,即日日行善无病无灾,毫无折损之下亦只得七十二岁本命。陆玑之道,便在于这后天七十二增寿,而非虚无缥缈的飞升不死。” 青袍人听了默默点头,似有所悟。 一百四十四岁! 即便已有折损,求个百二十岁的寿数,似乎也可无憾了…… 就在这时,那丹炉之中的香气更加浓郁,几乎充斥了整个丹房。 青袍人原本已对陆玑的话有些动心,可此时却不由得朝那丹炉望去,露出惊异期待之色。 那黄冠道人再次走了过来,“扑通”一声匍匐在地,激动地大声道:“再贺圣君,一炷香后,此丹必成!圣君飞升,便在今日!” 青袍人也有些抑制不住的欣喜,顿时将陆玑的话抛诸脑后,站起来便朝那丹炉走去。 那黄冠道人大喜,连忙紧随在侧,狭长的眸子朝陆玑扫了一眼,得意之色更浓。 可就在青袍人距离那丹炉还有不足十步的距离时,那丹炉突然火光冲天,炫目的火舌从烟孔之中喷射而出。 青袍人瞪大眼睛,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黄冠道人心中骇然,也呆呆站着,已全没了主张。 这时陆玑突然抓住青袍人的手臂,将他拉得后退数步,口中喝道:“皇上小心!” 就在此刻,突然“轰隆”一声巨响,那丹炉崩起数尺,又“哐当”一声砸落在八卦台上。 无数的火星从烟孔之中溅射而出,丹室破损,几十颗焦黑冒烟的丹药从中滚落出来,撒了一地。 皇帝眼看见自己刚才所站之处,几点碳屑闪着火光,脸色顿时铁青。 他冷哼一声,带着陆玑,拂袖离开了丹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一十九章 出城 倒地的丹炉之中,此时散逸出来的,不再是馨香馥郁之气,而是一股刺鼻味道。 黄冠道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当场,张着嘴看向皇帝离去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 不过还好,同他的那些前辈们一样,这一年多来假借炼丹之名吃掉的内帑,少说也有十三四万了,只要卷了这笔银子,何处去不得? 他还在做着捐盖道观、住持一方的美梦,却没发现那烧火童子,正悄悄将两块没烧掉的松香塞进衣服里,如果能够将这两块松香拿在手里,就会察觉到它们比普通的料子要重得多,而且隐隐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和硝石味道。 陆玑跟在皇帝身后,朝寝宫走去。 看得出来,皇帝的心情非常不好。 前朝正德皇帝虽然荒淫无度,奢靡挥霍,尚且留下内帑七十余万两,可到了如今,仅修道炼丹一项,内库之中已经足足耗去百二十万两白银。 皇帝没钱了。 陆玑将皇帝送进寝宫之中,便折身出来,见到不远处一位职守的羽林卫千户,便招了招手。 这陆道人虽然刚到宫内不久,却已颇得皇帝宠信,那羽林千户平日里也相熟了的,此刻见他招手,立刻笑着走了过去。 “陆真人……” 羽林千户刚要打招呼,却被陆玑抬手止住了。 陆玑看看左右,低声笑道:“蒙千户,皇上今日有一桩心事,以致闷闷不乐,不知大人肯否为君分忧?” 蒙千户一惊,他刚才确然瞧见皇上面色不善,心中转了好几个念头,连忙拱手道:“为君分忧,万死不辞,请真人指点!” 陆玑淡淡一笑:“内库之中最近遗失了十万两银子,不知何人所为,蒙千户不妨查一查,有没有人今日要借口离宫的,恐怕便是窃贼。倘若替皇上追回这十万两内帑,大人便是为君分忧了。” 蒙千户连忙道:“此事包在下官身上!”说完就要去查。 陆玑止住他,又叮嘱了一句:“记住,只是十万两,不必大张旗鼓,秘密做来便可。” 他将“十万”两字重重说了,蒙千户初时不曾反应过来,直到走出很远,才恍然大悟——只要上缴十万! 他立刻加快了脚步,叫了十余个羽林卫的弟兄,往宫门埋伏去了。 皇帝尚且不知此事,进了寝宫,忽听“喵呜”一声,一头黑猫不知从何处走出来,轻轻一纵,便跳进皇帝的怀里。 皇帝原本阴郁的脸色立刻变得温和起来,一手抱着黑猫,一手摸了摸光滑的背毛,找了个蒲团坐下,露出惬意放松之色。 没错,崇佑皇帝是个重症猫奴。 他看看这猫,想起还是陆玑带来晋献的,忽的叹了口气,向左右道:“叫陆师进来……” …… 梁叛在心里吐槽完这位修仙的皇帝,便和冉清跨出门去。 汪太太还坐在郑俊彦的尸体旁边,眼神呆滞,嘴里念念有词。 梁叛也不管他,径直朝河房外走去。 刚刚出了河房,萧武还等在外面,蒯放和康端也到了,不远处又有两人骑马来到近前,居然是陈碌和段飞。 陈碌站在门外,看见里面郑俊彦的尸体,皱了皱眉,没有多说甚么,使了个眼色,众人便都跟在他后面。 等到出了钓鱼巷,陈碌勒住马,对梁叛道:“你这两日不要出门了!” 梁叛耸耸肩,的确,他这几天搞不好要有大麻烦,还是不要出门乱闯的好。 其实这事也怪你们几个老板啊,一个破选拔,非要拉着人去开甚么会,他要是早点回到俞府去接了冉清和郡主,哪里会有这件事? 陈碌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哼了一声道:“要动手,学学萧武不好嘛!” 萧武看了陈老板一眼,没吱声。 是,他大晚上跑到人家窝棚里去,一口气把人全桶死了,谁也不知道是他干的。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就提这事,好像不太好罢? 陈碌也懒得多说,对段飞道:“安德门外那个院子,你带他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城!” 段飞答应一声,走上前对梁叛道:“梁百户,走罢,大人也是为你好。” 梁叛悻悻地朝冉清看了一眼,强作笑意道:“陈老板说得对,那我先出城,你留个地址给我,有事让丫头跟我联系。” 闹闹立刻说了她外公刚买的那座宅院,梁叛听了略感无语,这世界太小了罢。 陈碌更加惊讶,他知道施家桥那个宅院是北镇抚司的地方,却还不知已经转手了。 “你外公是周通?”梁叛有些闷闷地问。 陈碌等人也都朝闹闹看了过来,知道周通的,无不面带诧异之色,不知道的只是觉得奇怪,周通是谁? 这些人还不知道闹闹的郡主身份,她在广艺街那条巷子中只说自己是邯郸,并未提及“郡主”二字,不过联想到代王身上,萧武他们还是能够猜到一些。 闹闹也奇怪梁叛怎么猜到她外公的,便问:“是啊,你怎么知道?” 梁叛摸摸鼻子,看了冉清一眼:“他买的那地方,我也看中了……” “这样啊……”闹闹想了想道:“那等我回家了,就让我外公把宅子送给你好了。反正他买来也是为了接待我的,我一走,他大概又要躲到周郎桥去了。” 梁叛点点头。 有道理! 一个绝不肯上班的人,会在公司附近长住吗? 不可能的! 周通肯定和东城八字不合,大概他住在城里这段时间浑身都会不舒服的。 否则他干嘛不去上任? …… 安德门外是小行,出了小行再往南走,便是安德乡。 骡子老家就在安德乡,死后也葬在那里。 梁叛还记得,上次因为给骡子过完头七之后,因为大雨在此停留过。 也在那间躲雨的酒楼里不知道第几次遇见了冉清和阿庆。 段飞与梁叛二人一人一马,晃晃悠悠出了城门,经过小行,马蹄踏着渐渐坑洼的土路,转过驿道附近的两个小集市,走进了一座小山坳。 梁叛远远看见山坳之中,隐约飞出数支灰扑扑的檐角,飞檐下方挂着灰黄色的铜铃,像是一座寺庙,或者道观。 再走近一些,看到戗脊上竟蹲着三尊脊兽。 梁叛愣了一愣:“那是谁的宅子?不会逾制吗?” 段飞笑了笑,却没回答,反正不是陈碌的,他没那个资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章 城外别院 既然段飞装深沉,梁叛也不问了,大概问也问不出来。 两人顺着山脚的一条小路绕过山坳,总算到达了那座大院跟前。 院子是依山势而建,因为这山坳中地势的限制,所以院墙所围的范围并不大。 段飞在一座门楼外下了马,将马匹拴在桩子上,便推门而进。 梁叛一见门内,放眼便是一片低矮假山半围成的池水,假山后面是一片树丛,几座房屋便隐在树丛当中。 门内一个扫地的老仆见人进来,愕然望了望,瞧见段飞之后,打了个躬,继续埋头扫地。 梁叛见段飞轻车熟路,不觉纳闷,绕过那假山池子,树丛之中有道弯弯曲曲的路径,一座古旧的凉亭便在那入口之处。 凉亭之中也有个擦拭打扫的婆子,见了段飞便笑了笑,叫道:“表少爷!” 段飞朝那婆子点点头。 梁叛却是纳闷。 表少爷? 感情这地方是段飞的关系,不是陈碌的地盘。 这段飞到底甚么背景? 梁叛除了知道他老爹在吴淞江所做千户以外,并不晓得更多的细节。 可是现在看来,这段家貌似不止这点底蕴啊。 至少他老娘那边的关系肯定不止一个千户的级别。 要不然也不会牵扯上一个屋脊上带三头脊兽的表亲戚! 而且这宅子看上去还没有主人住,很可能是这表亲戚家闲置的别业…… 段飞倒是没想到他脑子里转过这么多念头,径直将梁叛带到这宅院中最大的一座堂屋之中,头顶一块大匾,三个烫金大字“循礼堂”,取的是“君子循理,故常舒泰;小人役于物,故多忧戚”的词。 这句话是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对夫子“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的注解。 后面还有一句注是:君子坦荡荡,心广体胖。 这个“心广体胖”原先是个很高的赞颂,“胖”字也非肥胖之意,而是指人安泰舒适之态。 比如《礼记》中“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对人来说便是个很高的境界。 段飞见他看那匾额,便笑道:“梁百户,请坐。” 在客位上请他坐了,立刻便有仆人上来沏茶,见了段飞也是叫他表少爷。 梁叛谢了茶,看中堂上一副对联,写的是“人之德性本无不备,惟圣人全体浑然;学者言行宜有德,纵后进一身安泰”。 对联中间是一幅边景昭的《百鸟图》,还是南宋院体画的风格。 院体画,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宫廷画。 这玩意儿,一般人家降不住啊…… 梁叛虽然不懂,但这画里的气韵还是能够体会一二的,况且这题材,不是甚么人都能画,之前他在陈碌那里见过他家的中堂,就远不如这一幅气派。 他对段飞这家伙的家世愈发好奇起来。 段飞坐在旁边,十分自如地喝着茶,见梁叛看画,便道:“这是我大姨爹的长辈留下来的,我大姨喜欢,给挂在这边了。” “哦……” 梁叛点了点头,没说甚么,当然也没多问。 至于段飞的大姨夫是谁,她大姨喜欢为啥挂在这里,而不是挂在自家住的地方,那就不晓得了。 总之这地方神神秘秘的。 吃了一遍茶,段飞问那伺候的仆人:“我表哥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那仆人道:“方才问了,正到后面去寻,不知可曾出门去。” 段飞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年轻的小厮,见了段飞,行了个礼,说道:“表少爷,不曾想你来,方才管家来问,小的特来禀报:少爷今早出门去了。” 段飞放下茶杯,皱眉道:“他到哪里?” 那小厮道:“临走时没留下准地方,一说是凤阳府,一说是到天长。出了门看心情而定……” 看心情…… 这倒确是他表哥的风格…… “他到天长做甚么,会朋友,还是耍子?” 小厮道:“天长有位姓杜的老爷家里办寿,是老太太七十,少爷说或许会去瞧热闹,顺便会会那位杜老爷。” “是‘一门三鼎甲’的那位?” “一点不错,表少爷。” “那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说不定径直回河南。” 那小厮附和道:“那也说不定。” 段飞转脸对梁叛道:“梁百户,走,我带你去挑个歇脚的地方,你住在这里,没甚么规矩,一切自便。” 他怕梁叛见了这些形制高格的东西,住在这里有甚么压力,因此提前说了这句。 别说,梁叛还真有点压力。 虽然他这个现代人的灵魂崇尚人人平等,对尊卑并不分得那么清楚,但是有些东西天然就会给人带来一种感化或威慑,就像人进了佛寺宝殿之中,见了佛陀金身,哪怕根本不信佛的人,也要生出几分虔诚之心来。 段飞带他转了几道弯,绕过几座小一些的建筑,在一片贴着山体,毫无规则的小院外停了下来。 段飞一指头里最大的一个院子,说道:“那是我大姨和表哥主家住的,剩下的这些都是客居厢房,我常住在第二个院子,除了我大姨这个,你自己任选好了。” 梁叛便指了第三座小院,说道:“那便借住此间罢。” “好。” 段飞点头答应,便朝下面吩咐下去,又叫了个管家来认了人,一应招待都由这管家安排。 做完这些,段飞陪梁叛进了院子,认了寝室、书房等处,陪他坐了一会,便告辞回去了。 梁叛坐在书房里,见那书架上倒有上百本书,都是常见的儒家典籍、集注、校本,而且都是簇新的。 梁叛此时也没兴致看书了,坐在书桌后面,支着下巴,有些出神。 …… 钓鱼巷白家河房之中,李眉山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阚峰和江泉吃力地将郑俊彦的尸身搬到他的房间之中停着。 汪太太也吃了药歇下了。 这院子一时完全安静下来。 江泉站在郑俊彦的尸体边上,有些神思不属,对阚峰道:“云霄,我们要不要……要不要报官?” 阚峰皱着眉摇摇头:“报官?向谁报?江宁县还是应天府?报了未必能奈何那梁叛,可俊彦的名声便毁了。” 江泉一阵默然。 绑架女官,欲行不轨,这种事传出去,郑俊彦的身后名的确是毁了。 阚峰看着郑俊彦扭曲的面庞,叹道:“还是等少君醒来再说罢……” 他说着,目光忽然扫到郑俊彦的胸口,掉出一张纸条来,上面写着三个字:旧料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一章 击鼓鸣冤 西城,出了三山门便是西城。 阚峰和江泉对这里都很陌生。 两人小心地辨认着方向和路径,又找人问了问,确定西城旧料场就在莫愁湖西面的一片荒地里。 两人加紧了脚步,向莫愁湖南赶去。 这旧料场平日并没甚么人来,是个荒废的地方,早年转运和库存的木料好的已经用掉或通过一些渠道弄走了,剩下的堆在露天当中,过了这么多的风雨日月,该朽烂的朽烂,不曾朽烂的也长满青苔土衣了。 院里倒是还倒着一块极大的碑材,阳山碑,也是青苔遍布,却不曾损伤分毫,只是不知道为何被弃在了这里。 丁吉原冷着一张脸,斜眼看向自己的儿子,淡淡地问道:“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到这里来找我?” “是……”丁少英额头有些汗珠,“不过那个郑俊彦,好像知道了这里,他让我帮他杀一个人……” 丁吉原眉毛一挑:“谁?” “梁叛。” 坐在丁吉原对面的徐海哈哈一笑,说道:“原来是他,丁老兄,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徐某人愿意帮贤侄这个忙……也是帮我们自己,对不对?” 有人用他的藏身地点,还有丁吉原前途来威胁,现在徐海出手,却是也是在帮他忙自己。 丁吉原看向徐海,脸色缓和了些,微微笑道:“那就有劳徐兄了。” “小事。”徐海眼中忽的精芒闪烁,“这个人……我也杀之而后快!” 丁吉原一愣,随即恍然。 徐海的人,有一大半都在聚宝门内被梁叛带着锦衣卫给围杀了。 没有了这些人,这位巨寇在南京的很多计划都变成了梦幻泡影。 南京锦衣卫……甚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徐继勋…… 钱丹秋…… 陈碌…… 这位心思深沉的西城兵马指挥司指挥心中不由得警觉起来。 他朝自己身后一位男子道:“你带几个人跟着三少爷去。” 那男子答应一声,走到了丁少英的身边。 丁少英大喜,对那男子说道:“童剑,你多带点人,我们走!” 童剑却按住他的肩膀,眼角朝大门外悄然一瞥,低声道:“不急,等属下先解决外面的小麻烦。” 丁吉原和徐海同时皱眉,向门外望去。 躲在门外朝内张望的阚峰猛然惊觉,转身便走,同时给伏在远处草丛中的江泉打了个手势。 此处已极偏僻,根本没有房屋住户,更无街肆店铺,否则徐海也不会选在此处落脚。 正因为如此,阚峰和江泉两人没有同时到门外去探,这是阚峰的主意,留江泉在远处,万一有了不测,还有逃跑的机会。 江泉远远看见约定的手势,那是让他立刻逃跑的意思。 可他不肯走,他要等阚峰过来,两人一起逃。 江泉半蹲在草丛之中,穿过长草之间的空隙盯着朝自己奔跑而来的阚峰,一颗心嚯嚯直跳。 他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但他看得出来,阚峰在拼命地逃跑。 江泉祈祷着阚峰快点跑到自己跟前,可是那旧料场的大门突然被一个瘦削脸庞的男子打开,那男子手里提着一柄亮晃晃的腰刀,面无表情地朝阚峰追来。 而此时的阚峰还一无所知,只知道埋头向前逃,江泉却悚然一惊,他张大了嘴巴,想要喊出声,让阚峰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可是还没等他喊出口,那男子便已追到了阚峰的背后,一刀看了下去。 江泉猛然捂住自己的嘴巴,尽量低下脑袋,将身子紧紧缩成一团,眼中泪珠却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童剑冷冷地看着趴在地上抽搐的家伙,弯腰又补了一刀,然后抬头四面扫了一眼,提着阚峰的尸体,转身往旧料场里走。 徐海看到了那具尸体,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举杯邀丁吉原喝了茶,淡然道:“那个盒子,不知丁指挥可曾查到下落?” 丁吉原神色有些阴郁,说道:“有消息说在徐九手里。” “国公府的?”徐海眉毛一挑,“国公府与此事有和牵连?” 如果是国公府的话,这件事就很麻烦了! 他要的名单就在那盒子里面,而且要越早拿到越好。 虽说那盒子有一套极复杂的八卦锁,没有密码无法打开。 但据说只要一遍一遍的试,即便没有密码,在试过几万十几万次以后,也能找出答案…… “不是国公府。”好在丁吉原立刻否认了他的猜测,“不过和国公府确实有一些关系,毕竟终归也是徐家的人。就看是徐九公子自己在做此事,还是受人所托。此事还需慢慢详查。” 可惜徐海等不了了,现在他的人手不足,不可能长久地停留在南京,也不能总是呆在岸上。 太危险了。 要知道,他可是大明第一等的通缉犯,无数人的眼中钉! “两日。”徐海伸出两根手指,重重地敲了敲桌子,“最多两日,如果丁大人无能为力,只好先除去此人!” 说着双目之中凶光毕露,再也不复之前轻松爽朗的形象。 …… 应天府有人击鼓鸣冤。 “咚咚……咚咚……” 鼓声重重地敲打在人们的心头,公廨之中,许多人停下手中的笔,停下翻动的书页,皱起眉头。 有人烦躁,有人恼怒,有人冷笑,有人不忍,也有人低下头,轻轻咒骂一声:“活该!” 击鼓鸣冤的人,府衙的人大多认得,前任应天府通判汪启德的太太。 不但有鼓声,还有汪太太满是怨气的尖叫: “捉拿杀人凶手梁叛——” “梁叛杀人偿命——” “梁叛杀死皇上钦点观政——” 府东街对面,瞿治中的轿子停了下来。 轿内的瞿治中眯着眼听了一会儿,淡淡笑道:“这女人很聪明。” 确实很聪明,句句不离梁叛,句句重复一个“杀”字,即便这事应天府不肯接,或者接了以后不了了之,没能动得了这个梁叛,这梁叛也要跟这个杀人的名声绑在一起了。 而且这女人既会借势,又懂得不给自己多招敌人。 她借用了皇上的势,却没有牵扯上锦衣卫或者江宁县。 目标很明确,就是要针对梁叛一人! 瞿治中叫人从侧门抬进府衙中去,虽然他并不怕这个女人,甚至在某些目标上,他跟这个女人的很有一致性。 但是他还不想直接出面,牵涉太多。 下了轿,瞿治中一边朝自己办公之处走去,一边对手下的道:“叫李梧来见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二章 背叛 烛光不甚明亮。 茶炉之中还在“咕嘟嘟”地冒着细小的水泡,蒸腾的水汽带着浓浓的补药味道,缓缓弥散在昏暗的房屋之中。 钱丹秋披散头发,穿着一身玄丝缎的宽松袍服,一手端着茶杯,一手举着一部西晋皇普谧的《高士传》,在细细研读。 突然房门被人莽撞地推开,身侧烛台上的火光陡然晃动了两下,“噗”的一声熄灭了,只剩下一缕青白色的烟气。 本就不怎么亮堂的屋里,顿时暗了下来,门口的人显然也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朝屋里施了一礼,小心翼翼地道:“属下富正轩拜见镇抚大人。” 钱丹秋皱着眉放下书,看清了来人的面貌,淡淡地道:“富千户,甚么事?” 富正轩是个方堂脸,身材敦实,听问答道:“禀大人,属下得知缇骑所梁叛无故行凶,杀害观政郑俊彦,多有非议。属下愿为北镇抚司将此顽捉捕,以正我北镇抚司清名。” 钱丹秋将茶杯也放在矮几上,并不看向富正轩,一边自顾自续上茶水,一边说道:“你中所何时兼任稽查缉捕之职了?梁百户是缇骑所的人,若做出有违锦衣卫条令之事,自有缇骑所惩戒。” 钱丹秋的意思很明白,要抓梁叛,第一他要违反锦衣卫条令,第二得缇骑所来抓。 至于杀人有没有违反条令,那显然……是没有的。 笑话,如果锦衣卫中真有不能杀人这种条令的话,那萧武和专诸总都没法要了,专业杀人的! 大小昭狱干脆也不要开了,既要折磨人,又不能把人弄死,这技术要求太高! 富正轩却似乎没听懂他的话,仍旧道:“缇骑所陈碌必然保他的手下,所以属下建议,此事当由我们‘北五所’成立稽查司查办,缇骑所回避!” 南京锦衣卫十五所,北镇抚司掌管“北五所”与缇骑所,一共六所。 所谓“北五所”,便是锦衣卫十五所中的前、中、后、左、右五个千户所,负责车马仪仗,以及皇帝身边的拱卫、关防、巡察之职。 虽然数量不如南镇抚司,但职权更大,装备人员都更加精锐。 而南镇抚司管理的多是军匠、力士以及一些杂活儿,比如养大象…… 这富正轩是中所千户,此次忽然要集合北五所来针对一个缇骑所的百户,显然别有用意。 钱丹秋停止手中的动作,将茶壶放回小炉上,双眼却盯紧了他手下的中所千户,目光炯炯,似乎要将对方的一切心思全都看穿。 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门口的富正轩。 富正轩初时有些惶恐,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可忽然不知想到甚么,又抬起头来直面这种压力。 “为甚么?”钱丹秋看着他,冷冷地道。 富正轩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道:“因为郑俊彦是京师来的,是皇上的人!此次若是处置不当,恐怕引来圣怒!” “大明子民都是皇上的人!”钱丹秋面无表情,“而且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为甚么背叛我?” 背叛! 富正轩猛然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老上司。 是的,背叛。 “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之前你多次自作主张,插手缇骑所并针对梁叛,我都当做没瞧见,可是……”钱丹秋缓缓站起身来,寒声道,“你为甚么要背叛我?” “属下……”富正轩向后退了两步,“我没有……” 钱丹秋冷漠地看着他,并不像是在看一个栽培多年、视为心腹的手下,而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种眼神让富正轩心中升起一丝彻骨的寒意,却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反倒一咬牙,大声道:“属下一切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北镇抚司,为了大人!” 钱丹秋很失望。 敢提出北五所成立稽查司查办梁叛,说明富正轩有绝对的把握,至少他已联通了另外四所的千户,否则不会贸然将另外四所牵扯进来。 北镇抚司一共只有六个千户所,现在五所勾连,想要用一个如此敷衍的理由,另外成立一个甚么稽查司,凌驾于缇骑所之上,去查一个百户! 如果北五所可以串通起来,并且将仅剩的一个缇骑所也能踩在脚底,想查谁就查谁,想抓谁就抓谁,那还要他这个镇抚做甚么? 这就是一次明目张胆的逼宫! “来人!”钱丹秋突然冷冷地喝了一声。 黑暗之处立刻闪出两个黑影,富正轩吃了一惊,刚要伸手拔刀,就被人重重一锤砸在手腕上,登时“咔嚓”一声,腕骨断裂,剧痛几乎让他立刻晕厥过去。 其中一个黑影收起锤,向钱丹秋施礼。 钱丹秋摆摆手,冷声道:“抓捕北五所所有千户、副千户,押往大昭狱!北五所各百户直接听命于我!” “是!” 两个黑影二话不说,直接将富正轩推了出去。 钱丹秋看着门外的昏沉的天空,若有所思。 …… 五军都督府。 五位掌府事或副手、锦衣卫指挥、守备府参赞机务一共七人同堂议事。 守备府有守备、协同守备及参赞机务三位大员,前两者由公、侯、伯或者五军都督充任,后者由南京兵部尚书兼任。 此处官职最低的,就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徐继勋了。 正三品。 不过这位无所谓,这种场合,都是熟人,穿上官服是同僚,脱了官服说不定就是叔伯兄弟,别看有的人在衙门里是上级,说不定回到家就会被自己老爹莫名其妙揍一顿——搞不好是哪个叔叔辈甚至爷爷辈的下属回家告状了…… 官阶这种东西,寒门考上来的文官当回事,这些私人关系错综复杂的勋贵们当个屁。 徐继勋一进门就找了个并不靠后的位置坐下来,大大咧咧地道:“那个谁,上茶。” 右军都督府一名从五品的经历立刻抱着茶壶上来,十分殷勤地给这位先满了一杯。 这地盘是右军都督府的地盘,所以当由右军都督府的人来当服务员。 哪怕这个人是个从五品的大官。 没办法,谁让这里就没有小官呢? 都督府倒是还有个从七品的都事官职,可他敢来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三章 嘟嘟们的会议 此时厅里已经坐了四个人,官帽子戴得不大稳当的南京兵部尚书坐在下首,别看他是个正二品,又代表了守备府,在这个圈子里,说话根没甚么底气。 再加上前段时间振武营兵变,户部不用说,肯定是大洗牌的,他这个兵部尚书也不见得能免去一劫。 一切尚未定论罢了,不过马上月底,最迟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没过多久,陆陆续续的人到齐了。 徐继勋喧宾夺主地道:“开始罢,甚么事把我们叫过来?” 他虽未继承国公之位,却是中山王徐达的七世孙,今日召集大家来的右军都督府同知刘世延却是刘伯温的十一世孙,相差四辈,连徐九公子他们那一辈都算是刘世延的曾祖辈。 所以徐继勋压根不用跟这位小辈子客气,哪怕别个是从一品、掌管右军都督府的大佬。 刘世延笑道:“请诸位前辈过来,一是喝茶,二是商量点小事情。” 徐继勋“滋溜”一声喝了口茶,然后放下茶杯道:“好,茶喝了,说事罢!” 其余几人神情古怪,有给徐继勋打眼色的,有给刘世延做鬼脸的,却都没说甚么。 刘世延眼角微微抽搐,脸上仍挂着笑容:“好,长话短说,第一件是个小事,皇上前些日子派了几个小君子来南京,大家都晓得……” 徐继勋顿时有点心虚,那个常载沣就是他派萧武去杀掉的。 于是他大声截口道:“那几个小玩意儿,把南京城闹成甚么样子了,连太祖爷的陵寝都不得安生,都该杀!回头我就跟皇上说,要派就派几个能干的来,这种货色还是留在翰林院修修书、写写文章罢了!” 不管刘家小娃是不是要说常载沣的事,总之先贼喊捉贼! 众人的神情更加古怪起来,有几个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纷纷咳嗽掩饰。 刘世延脸色沉了沉,不过毕竟还是没敢给这位徐家的长辈甩脸子,清了清嗓子道:“我说的是郑俊彦,今日被南京锦衣卫百户梁叛杀害,此事已闹到应天府了,影响甚坏,徐指挥,你老掌管锦衣卫,总得有所表率罢?” “哦?”徐继勋眯着眼,将几位老伙计扫了一圈,淡淡地道:“那大家是甚么意思,怎么个‘表率’法?” 众人被他不客气地扫视着,也不在意,甚至有人靠在椅背上,笑嘻嘻地盯着老徐,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妈的! 老徐啐了一口,心想,这几条老狗,没一个站出来帮老子说话! 刘世延见大家都不说话,微微一笑:“做表率自然要杀一儆百!免得老百姓说我们管不好当兵的,让各位前辈们面上无光。” 徐继勋嗤笑一声:“杀一儆百?我们锦衣卫是亲军卫,好像不归五军都督府统管,只听皇上差遣!本来也不用你们管,谈得上甚么管好管不好?” 刘世延似乎料到他要这么说,也不生气,不慌不忙地道:“可是老百姓不晓得,最后骂的还是我们这些掌军的勋家。” 众人渐渐都敛了笑容,诧异地看向刘世延。 这是搞哪一出啊?跟老徐打擂台? 中军都督府来的是一位正二品的佥事,并不掌管府内事务,而是个副手。 因为中军都督府由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兼任,这种场合没必要把魏国公请来,所以中军都督府和守备府两头都派了佐官到场。 既然是徐鹏举的人,为了东园的事,跟徐继勋自然就不对付,此时见刘家小儿要跟老徐打仗,自然乐见其成,跟着起了个哄:“右军小刘都督说得有道理!” 看见徐继勋瞪过来的眼神,这位中军佥事非但不慌,反倒得意地笑了笑。 老子故意的,你拿我怎样? 不但如此,他还给坐在最底下的兵部尚书使眼色,让他也跟着煽风点火。 可兵部这会儿哪有心思掺和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假装没看见,拢了袖子望天神游。 “行!”徐继勋眼珠子一转,忽然笑呵呵地道,“也别说甚么假么日鬼的话了,小刘,不管你是甚么心思,要动手自己去动,我不管就是了。” 众人全都疑惑起来,老徐这是吃甚么好药了,转了脾气了? 谁知正当刘世延准备拍板的时候,徐继勋又加了一句:“反正那个梁叛现在也不是我的人,邦瑞那小子今天才跟我要的这个家伙,我答应了!” 刘世延刚刚要说的话顿时全给憋在了肚里。 徐邦瑞……徐小公爷,徐守备的长子。 这次轮到老徐向那中军佥事挑衅了。 嘻嘻,没想到罢! 怎么着,你们动啊,动徐邦瑞的人去啊! 中军的脸立时黑了,一拍椅子扶手,大声道:“亲军卫的事,最好让亲军卫自己去管,我们五军都督府只管京卫和都司,这事不好插手。小刘都督,我看这种小事用不着在这里谈,还是让锦衣卫自己内部处置罢。” 卧草! 众人都震惊了。 这老逼简直是祖传墙头草! 立场转变也太快、太熟练了。 就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兵部也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佩服。 “我也觉得这种小事用不着让这么多都督费心。”徐继勋笑道,“好,投票,认为此事太小不用讨论的举手。” 他自己首先将手举起来。 中军立刻跟着举手,而且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根本看不出他刚刚才做了完全相反的表态。 左军跟老徐使了个眼色,也举起手。 前军抱着手臂,躺在椅子上开始打呼噜。 后军笑道:“我就不举手了,怪累的,但是我同意老徐的话。” 最后就连兵部也默默地举起了手。 五比一,还有一个前军,那意思好像是弃权。 刘世延脸色黑了一下,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谈第二件事好了。关于朝廷在台州布防抗倭的,这是大事,守备府和五军都督府的各位前辈,还请不吝赐教。” 他没提锦衣卫,意思很明确:这是调兵遣将的事,跟亲军卫都无关,老徐你可以走了。 谁知徐继勋毫无自觉,非但坐着不走,还招呼右军都督府的那位从五品“服务员”又给他续了一杯茶。 刘世延只好忍气吞声地道:“好,主要是台州桃渚所重新组建,需要拟定千户一名,副千户一名,百户十名的名单,最重要的是,按照山东那位即将调任的都司佥事的要求,新军预备统一配备倭式腰刀,所以不论为了知己还是知彼,桃渚所新兵急需一位倭刀教头,请诸位前辈……” 他话还没说完,徐继勋就大声道:“倭刀教头我推荐我们锦衣卫缇骑所的梁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四章 刺杀 议事厅内一群老家伙的目光,立刻又从刘世延的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徐继勋。 怎么回事? 老徐这是要跟小刘作对到底了? 有人甚至斜眼乜着刘世延,幸灾乐祸地想:本来今天的会只是讨论这一件事,你小子非得出幺蛾子把老徐给拉过来,要动人家手下的百户,呵呵,那个梁叛没收拾掉,现在连正经事都谈不成,这下打擂台了罢? 关键你小子能打的赢吗? 老徐家一个个都是属斗鸡的,你小子还嫩得多! 刘世延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有点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此事与锦衣卫不相干,徐指挥,你请早回早歇罢!” “放屁不是!”徐继勋比他还不客气,“我听讲你发了个甚么名单给我南北两个镇抚司,要从我锦衣卫选拔挑人,这叫跟锦衣卫无关? “还有,你小子要从锦衣卫挑人,都不跟我这个指挥打招呼,是不是有点过了?还是说你右军都督府打算当一当我锦衣卫的家、挖亲军卫的墙角啊?” 刘世延一张脸涨成了紫红色,这老徐前面两句还算是有点胡搅蛮缠的据理力争,后面两句简直就是诛心之言了! 亲军卫是皇上直属的军队,右军都督府挖亲军卫的墙角,那等于是在跟皇上争夺兵权啊! 这种话要是传到京师去,那还不要了他的小命? 都不用传到京师,只要传到城东旧皇城里面去,叫守备太监听见了,自己最少被抓起来关几年,等哪天皇上心情好才有可能放出来的…… 后军也连忙道:“老徐,教训小辈子,骂两句得了,不要说这么重的话!” 左军也道:“这话关起门来哪儿说哪儿了,不要朝外传了。”说着便将目光看向兵部。 这里在座的看上去徐继勋是外人,可实际上外人只有一个,就是兵部。 兵部虽然顶着“参赞机务”的头衔,这次来代表的是守备府,可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不是老勋家的子弟,族谱上往回追十八代也没个获封爵位的祖宗。 他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连忙讪笑一声,说道:“本官方才有些困倦了,甚么都没听见,各位议到哪了?” 前军的呼噜打得更响了,左军这才点点头,收回目光。 然后众人又齐刷刷向徐继勋看去,意思是你这老东西也该表个态了,收回刚才的话,要么给小刘一个台阶下来。 谁知徐指挥反倒一脸无辜地道:“你们不会都以为我在开玩笑罢?老子真的推荐梁叛。不信你们去问老程头去,他家大孙子才被梁叛‘指导’过,南京城里,没有人比他更懂倭刀。” 一众老家伙一个个神情古怪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最后还是后军皱眉道:“老徐,这是正经事,你可别在开玩笑了!” “啥开玩笑!”徐继勋不满地道,“不信你去问老程头,哦,要么问范大成也行,范家小子也是亲眼在边上瞧的。” 这下众人不信也要信了,又齐刷刷看向刘世延,等他拿主意。 其实这里刘世延资格最低,不过这次重组桃渚所的兵员主要从他所辖的几个卫抽调,所以他的话语权突然变重。 其实左军都督府才是浙江都司的正管,朝廷也不知道是甚么想法,可能是为了防止左军都督府权重过大,才将兵员落在右军头上。 左右两家一个管将,一个管兵…… 但按理说还是要以左军的为主,可今天刘世延还是毫不谦让地将大家叫到了他的地盘上来开会,加上之前暗地里搞的一些小动作,想要占据主导权的意思相当明显。 左军也懒得和他争。 打倭寇这事,吃力不讨好…… 刘世延见众人都向他看来,不好过分表现得太有针对性,只好捏着鼻子答应了:“那就留他一个备选,另外再挑几位,优中选优好了。几位前辈意下如何?” “那就这么说!”左军急着回家抱孙子玩了,当即拍板,“那个谁,通知一下应天府那边,让他们这几天不准动这个梁叛,等我们选完了倭刀教头再说,现在一切事要给抗倭让路!” 那右军都督府经历站在墙角,躬了躬身子,陪着笑答应一声,表示明天就去跟应天府通个气。 左军满意地点点头,又朝对面的老徐眨眨眼,意思是:你看,够朋友罢? 老徐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然后拇指头翻转过来朝下,咧着大嘴,十分欠揍地笑了起来。 左军也是一阵失笑,妈的,这老狗头! …… 梁叛不晓得城里的事,他被陈碌给“禁足”了。 城外这个神秘的府邸虽然富丽堂皇,但梁叛其实住着很不自在。 因为这不是他自己的家,也不是他任何一个朋友的家。 他甚至不知道这里的主人姓甚名谁,究竟是甚么人,可以在戗脊上戳三只跑兽。 当然了,这个时代在衣饰、出行上逾制已成常态,建筑上逾制自然也就没甚么可稀奇的。 扬淮盐商们把自家盖得像王侯寝宫的有的是,何况这座府邸还深藏在这山坳之中? 可究竟是豪富逾制,还是真正的贵人之家,还是可以从很多细节中看出一二的。 至少在梁叛的判断,这家主人十有八九就是贵人,至于贵到甚么地步,他不晓得,也没概念。 他只是个小人物,距离贵人家最近的一次,大概就是在走进瞻园外面的那条小巷,还给人轰了出来…… 梁叛进了这府邸之后,就一直躲在自己的小院里,晚饭是府中下人送来的,这家中没有主人,所以没有作陪,管家只好让厨下特为做了饭菜送上去。 至于下人们大多是聚在一处吃,哪怕是管家也不例外。 这府中规矩极大,给梁叛送饭的那小厮始终没走,一直等梁叛吃饱了放下筷子,才又给客人续了茶水,伺候他擦手擦面,这才收了碗碟离开。 等那小厮走远之后,梁叛坐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大户人家……腐败啊! 他想着,走出了房门,抬头望向天空中的一弯残月,默默出神。 而在相隔十余里的南京城中,残月之下的某个角落,突然一声火药崩射巨响,震彻夜空。 一名刚刚从浙江赶来,精通倭刀战法的千总,刚刚入城,还没来得及收回令牌,就左眼中弹跌落下马,身边十余名麾下护卫目瞪口呆,形同虚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五章 新任推官 一大早,梁叛坐在屋里看邸报。 丫头坐在边上,咔咔地嗑瓜子。 昨天南京城里发生了好几件大事,有大有小,都不算甚么好事。 比如阚峰被杀,逃过一劫的江泉到西城兵马指挥司报案,等到西城的人围住旧料场以后,才发现其中早已人去院空。 梁叛对此只能摇头,这两个小君子不知道搞甚么鬼,居然跑去刺探旧料场,那个江泉更搞笑,居然报案报到了丁吉原的面前。 那阚峰十有八九就是因为暴露了行踪,被丁吉原的人所杀! 除去这个,还有汪太太到应天府报案,瞿治中找了李梧,但是应天府随后并没有甚么动静,说明李梧没有接手此案,或者压下不发。 丫头抠掉粘在嘴角上的瓜子皮,问道:“你对咱们北镇抚司那件事就不好奇?” 梁叛恰好翻到此处,北镇抚司“北五所”正副千户突然全部被押入昭狱,原因不知道,邸报上面也没有任何分析和猜测。 邸报的作用,就是忠实客观地记录。 “没兴趣……” 梁叛嘟囔了一句,很快翻过了这一页。 钱老板这个人有点神神秘秘的,别说突然把北五所的头头脑脑全部撤了,就是哪一天突然逆袭了徐继勋的位子,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不过当梁叛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丫头见他神情有异,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在旁解释道:“这是昨天晚上的事,那个浙江来的千总,刚进城就被人用鸟铳射死了,没抓到凶手。听说应天府那个瞿治中把这案子压给你们江宁县了,但是我感觉够呛……” 这不对劲! 很不对劲! 梁叛看了看这位千总的履历,福建人,曾经是卢镗麾下的一名小兵。 此人对倭作战经历十分丰富,打过双屿岛,打过汪直、许栋,因功升为把总。 后来闽浙提督朱纨被构陷自杀,卢镗入狱,这人便投了汤克宽,守崇明岛。 不到一年再度调任浙江,跟着余定仙镇守浙东宁波一带,最后升任千总。 可以说此人对倭作战经验丰富、战功卓著,可好端端的为甚么会跑到南京来? 宁波、台州的倭寇还闹个不休,难道这样一员大将竟不用守在前线,还有空闲乱跑吗? 梁叛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些蹊跷,这位千总进京,肯定与朝廷重组桃渚所有关。 现在南京城里用鸟铳刺杀的,只有徐海的人,只此一家别无分号,那么徐海突然潜入南京,目的大概十分明确了——破坏朝廷重整台州防线的计划! 他的办法也很简单粗暴,刺杀! 刺杀掉所有关键人物,自然可以阻挠计划的进行。 梁叛想着不由得暗骂一句。 阚峰和江泉那两个傻鸟,干点甚么正事不好,偏偏跑去旧料场打草惊蛇! 你们特么的实在没事干,在家看看书学习学习不行吗? 梁叛之前之所以没有通知人去旧料场抓人,是想着徐海暂时不能死,还得用王翠翘从他手里换出晁文龙呢。 而且只要知道徐海躲在旧料场,就随时可以抓他,说不定还能钓出几条大鱼。 可现在全被那两个蠢材给搅和了! 他实在搞不懂,皇帝派这几个货到南京来干嘛,干啥啥不行,捣乱第一名。 梁叛有些伤神,不行,他不能躲在这里了。 虽然可以让丫头来回传递消息,可毕竟距离太远,有些事不能等,一等就坏。 毕竟还剩一个小君子呢不是? …… 右军都督府。 刘世延神情焦躁,一遍一遍在屋里来回踱步。 不一时走进一个武弁来,跪下行了礼,叫道:“都督,属下回来复命!” 刘世延道:“快说!” 那武弁道:“那日在燕子矶外戏班子说得不假,将郡主带走的那位就是梁叛。属下找江湖上的朋友打听了,漕帮齐四请客办堂会那两天,只有这一个姓梁的,再没别人。” 刘世延神情阴鸷,胸膛中一阵阵气血上涌,就连身体也有些微微的抽搐和晃动。 最近情绪越来越不稳了! 他好不容易稳定住情绪,才开口道:“把孙经历追回来,不必通知应天府了……应天府要抓人,就让他们抓去好了!” 那武弁愣了一愣,急忙道:“可武千总已经死了,如果梁叛被应天府捉拿,谁来做倭刀教头?” 刘世延猛然转身瞪着自己的手下,眼神之中充满了阴狠狂躁之意,似乎对这种反驳十分不满。 那武弁陡然一震,连忙瑟瑟缩缩地低下头来。 过了好一会儿,刘世延勉强压制住心中的那股杀意,厉声喝道:“滚去做事,不必多嘴!” …… 应天府后衙之中。 瞿治中站在陶府尹对面,冷着一张脸,淡淡地道:“新任推官的人选定了吗?” 应天府推官原先是李梧,但随着汪启德被抓、卸任通判,李梧成功接手,倒是推官的位子空了出来。 陶传坐在椅子里,抬头看向瞿治中,对方也在低头看着他,而且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奇怪的是,陶府尹非但没有因为对方的不敬而感到不满,反而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便照你的提议罢了,等吏部行文……” “不必了!”瞿治中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陶传的话,“立刻就要上任,吏部那边我自有主张。” 陶传默然不语,算是默认了他的安排。 瞿治中对这位老上司今日的表现还算满意,又提了一个要求:“另外,我要拿掉李梧,他不适合再做通判了!” 陶传猛然抬头,刚要直接反驳,可见到瞿治中充满压迫性的眼神,不由得泄气,叹道:“这恐怕行不通,即便你有南京吏部的路子,可要罢免本府通判,还得通报京师,吏部和吏科同审,交由内阁票拟御批才行……” 瞿治中目光灼灼地盯着陶府尹看了半晌,才冷哼一声:“那便夺了他调动府差的权利,交由新任推官接掌。” 陶传无力地叹了口气,也不答应也不反对,撑着扶手站起身,缓缓朝堂后走去。 无声的抗议罢了! 瞿治中不屑地看了一眼陶良甫微微佝偻的背影,转身离开了后衙,带着得胜的威风,朝他自己的公廨而去。 前衙他办公的所在,已经有一位官员在等着他了。 瞿治中从后衙回来,见到这名官员,不等对方跟自己行礼,便道:“周推官,你马上上任,立刻签发缉捕差票,捉拿杀人凶手梁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六章 聚宝门设卡 梁叛没有立刻进城,而是等到了当天下午。 中午的时候丫头带着参二爷和谢无名来看梁叛,下午梁叛则带着丫头和参二爷离开了这座神秘的府邸。 谢无名穿着梁叛的衣服,留在了院中。 府中下人照常给第三个小院里送水、送饭,但是住在这里的客人再也没有出来过。 梁叛三人走进安德门的时候还没甚么异样,但是等他们到了聚宝门,却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进城的人在排队,很长的队! 守城门的壮班显然不是平常那一批,换了几位连梁叛都觉陌生的面孔,正在城门洞里严格地检查过往的行人。 城楼上墙垛后,立着十几位弓手,一个营兵的校官居高临下,朝城外的人群中俯瞰,那校官身边陪着一位穿直裰的中年,也在人群之中着,像是在寻找甚么人的踪迹。 这是在找谁? 梁叛微微蹙眉,是因为昨晚死掉的那位千总吗? 他们在捉拿凶手? 不对,不像。 他伸长脖子朝城门洞内看了一眼,守门的只查面貌不查行李,也不问询记录,有些妇人和孩童甚至直接便放行了,个头稍矮一些的男子也有许多省略了检查的步骤,直接放了进去。 这么说,他们并不是在查甚么可疑的人,而是有目标地进行筛选。 他们要找的,很可能是一位身材偏高大的成年男子。 梁叛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暗想:这些人该不会是冲自己来的罢? 他并不觉得这种猜测有多荒唐,相反,这段时间官府已经找他麻烦好几次了,不管是上元县还是应天府。 甚至都起过一点小冲突。 嗯,小冲突。 也就是打伤了上元县七八十个捕班,出动两三千人拆了汪启德家的大宅院,并且将一个上元知县一个应天府通判都扳倒了…… 梁叛越想越觉得考评,这些人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可这次他们是因为甚么理由呢? 打伤程燮? 杀死郑俊彦? 还是刺杀昨晚那位千总? 不管是哪一个,好像都挺麻烦的…… 他庆幸自己没有早早卸掉脸上和身上的伪装,他现在穿的是谢无名的衣服,面孔也被参二爷改变了几分,基本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了。 不过……这毕竟只是一些易容的技巧,并不能完全遮掩易容的痕迹,如果看得足够仔细,甚至上手来碰他的脸,依然可以轻易看出端倪。 梁叛眼看着前面队伍越来越短,就快轮到自己这边三人了。 他小心翼翼地举首看向城头上朝下张望的两人,这时那两人的目光恰好都转向别处,他果断从队伍当中跨出去,转身插入了出城的人流当中。 与丫头、参二爷交错而过的刹那,梁叛低声道:“你们先进去,我再想办法!” 参二爷垫脚朝门洞里看了一眼,点点头,拉着丫头朝前去了。 梁叛快步离开,一边走一边思索着进城之策。 他觉得南门口突然出现这种情况,应该不会是为了程燮和那名千总。 程燮被自己揍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况且自己已经通过赵小侯和赵伯锡达成了合作,因为他而抓自己的可能性很小。 至于那名千总被刺杀,应天府瞿治中已经将案子下放给了江宁县,所以也可以排除。 那就是为了郑俊彦的事! 梁叛想到今早看到的邸报,应天府已经接了汪太太的状书,但是被李梧给压下了。 现在这情况,要么是李梧被架空,另外有人接手了案子,并且开始捉拿自己;要么李梧受到了更大的压力,不得不对自己进行抓捕审查。 但眼前这架势,是不抓自己不罢休的样子,应该不会是李梧的手笔,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前者。 梁叛走在路边,摸着下巴暗想:不知道应天府推官的空缺是不是有人接任了,如果今天突然有人接任,那就证明自己的猜测没错! 这时忽见长干里方向有几辆拉货的板车,正沿着护城河隆隆而来。 还没到近处,就听那押车的商人气恼地骂道:“他奶奶的,原来南门也要查!原指望三山门排队长,换南门通畅一些哩,谁知道比三山门堵得还长!” 说着那商人摘掉瓦楞帽,攥在手里当扇子呼呼地扇,同时垫着脚一直朝队伍后方看去,见人已经排出了大市口,一眼望不到头,顿时泄了气,叫道:“不进了不进了,奶奶的,时辰不早了,今天就在南城歇一晚!” 几个赶车的车夫和跟车的伙计都松了一口气,叫着嚷着去找地方歇脚了。 那商人走在最后面,朝城楼上啐了一口,嘴里不断地咒骂:“短命鬼,挨千刀!南京城里当官的越来越不成了,一个个的,真正是婊子守空床——没吊用!八股酸子们闹得市面萧条的时候不见出来抓人,闹完了反倒出来折腾老百姓、抖威风,我呸。” 梁叛此时还没走远,那商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一震:三山门也在查人? 他本来存着几分侥幸,想到别处几个门去碰碰运气,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了。 看来形势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许多! 就在梁叛一筹莫展之际,忽见前面巷口大摇大摆走出一个少年郎来,带着两个牵了马的随从,逆着出城的人流便往前走,显然是要进城,而且并不打算排队。 梁叛一瞧这人便笑了,天降赵小侯! 再一看那巷口,通往南城兵马指挥司衙门。 敢情这位是上门去拜见老丈人的,看赵小侯一副喜气洋洋的派头,大概是因为吉期将近,有些按捺不住了。 对面赵小侯正咧着嘴朝前走,忽然眼前一黑,被一个穿直裰的挡住了去路。 他猛的一下没看清,但是眼前这人的轮廓气质都像极了一个熟人,他险些儿就要叫出梁叛的名字来了。 可再一看这人的面孔,“梁五哥”三个字便叫不出口了,像,又不像! 赵小侯往后退了一步,将面前这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他身后两个随从看样子是带着把式的,有点要上前护住的意思。 梁叛不愿引起甚么冲突,便道:“赵开泰,不认得我了?” 赵小侯眼前一亮,连忙张开双臂拦住自己的手下,笑呵呵地绕着梁叛看了一圈,拍手道:“妙妙妙,妙啊!你老哥的手腕愈发通天了,佩服佩服!” 梁叛见他还算乖觉,没有咋咋呼呼叫破自己的身份,便道:“少废话,有没有办法带我进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七章 书院的态度 “大佬,你进城还要我带吗?”赵小侯奇怪地道,“你把你牌子掏出来,难道还有人敢拦你?” 赵小侯说的“牌子”显然不是捕快的锡牌,而是锦衣卫百户的牙牌。 梁叛仔细地看着他,确定他只是不知情,而非推脱之后,才问:“你几时出城的?” 赵小侯道:“一大早啊,拜见老丈人嘛,肯定要早点才显得庄重,这是我爹教我的。结果我进门就被轰出来了!我老丈人天天睡到三竿头,说我今天吵了他的清梦,再有下次,就要跟我断绝翁婿关系……” 梁叛笑吟吟地听他说完,心中也是了然:怪不得,原来赵小侯也不清楚状况。 他反手朝城门口指了指,问道:“你们出来的时候,这城门还是正常的对吗?” “对啊。”赵小侯奇怪地朝城门口瞥了一眼,接着又像是发现了甚么似的,抬头看向城头上,终于皱起眉头,“甚么情况,我出城的时候,可没这么多人。应天府好像在找人……” 说着,赵开泰猛然看向梁叛,惊道:“该……该不会是找你罢?” “差不多。”梁叛笑笑,“所以需要你帮忙。” 赵小侯神态立刻轻松起来,甚至还有一点兴奋:“那小意思,你跟阿三换下衣服,跟在我后面走就行了。” 阿三就是他的随从之一,闻言向梁叛点了点头。 阿三身材比梁叛稍矮一些,但是体格比较壮,所以两人 的衣服应该差不多尺码, 梁叛也点头示意,朝路边看了一眼,见到不远处有个客栈,说道:“那我们去换衣服。” …… 且说城北鸡笼山下保泰街,缇骑所千户陈碌的宅邸。 陈碌这两天都没有钓鱼,而是在看书。 看宋代林洪的《山家清供》。 也就是研究吃食。 主要是找鸡的做法。 可惜《山家清供》里面稀奇古怪的吃食很多,鸡的做法只找到两种,一种是“黄金鸡”,一种是“鸳鸯炙(雉)”。 陈碌最后又翻了一遍,没找到更多的,不由得叹了口气,合上书本自言自语地道:“不够啊……” 前两天在仙鹤园的斗鸡大会,他带了四只鸡去,全部败北,第一只已经被他当场在茶楼红烧了,还剩三只,本来想找点文雅一些的吃法,可翻遍《山家清供》,也只找到两种。 而且“鸳鸯炙”还规定得是蜀鸡。 他瞥眼看了看身旁的鸡笼子,里面关着三只垂头丧脑的败军之鸡,忍不住哼了一声,随手将书本丢在鸡笼上,“啪嗒”一声,将几只斗鸡惊得扑腾起来。 他正要命人抓出一只来,就试试书中“黄金鸡”的做法,弄出一只来吃吃,就见段飞远远地领了一个人过来。 陈碌双眼一眯,来的人还算是个稀客,是张守拙。 到了跟前,张守拙向这位书院指派的南京首脑施礼,叫了声:“大人。” 陈碌点点头,尽量温和地道:“藏锋,你找我何事?” 虽然张黑子在他心中资质差了一点,不,应该说在吕致远、李裕他们这一代当中,张黑子是资质最差的一个。 但是陈碌对他最近几个月的表现还是相当认可的,他甚至有时会想,在书院这一代的青年才俊当中,张守拙搞不好是走到最后的那一个。 至于工部那个王振,蔡秾带出来的那个,什么玩意儿! 不过前天听说这个人已经失踪了,上次他们在安家庄抓到的那个倭人也消失了,以陈碌的职业敏感判断,这小子多半是完了。 对面的张知县还不知道自己被首脑寄予了厚望,他现在的心情有点焦躁。 他有些不安地道:“大人,学生特来禀报——昨晚那位武千总遭刺杀的案子,应天府交到了江宁县来。另外,今日应天府新上任一位推官,姓周,这位周推官也行文本县,要求协助搜查捉拿郑俊彦案凶犯梁叛……” 新上任的推官? 这是直接架空了李梧? 那这到底是陶传的主意,还是别人的——比如那位瞿治中? 如果是瞿治中,陶传为甚么没有阻止? 陈碌第一想法所考虑的,并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事件背后所隐藏的信息。 但他很快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只是这两件事的话,张守拙根本没必要来找自己。 虽然其中一件事会给梁叛带来一点麻烦,可他已经把这个麻烦解决了啊。 梁叛躲在那个地方,南京城里就算有人知道,也没人敢到那里去抓人! 所以这根本就不算甚么问题。 于是他看向张守拙,问道:“还有别的事?” 张守拙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那位周推官的原话说:最好将两案凶手一并抓到,抗捕即格杀。” “好大的胆!”陈碌怒喝一声,“谁给他的权力格杀我的百户?” 最让他愤怒的是前面一句,两案凶手“一并”抓到,这分明是在暗示,将刺杀武千总的凶手也栽赃到梁叛的头上! 他现在总算知道张守拙为甚么来找自己了,这件事他这个江宁知县确实搞不定。 陈碌站起来便朝外喊到:“段飞,给我派人查应天府新上任的推官,查到他底儿掉!” 段飞刚要答应,忽见外面闯进一个人来,来人一进门便呼哧呼哧直喘气,胖胖的大脸上滚滚汗珠。 段飞见了他,连忙退到一边,同时向陈碌道:“大人,万郎中来了!” 来的是万端。 这位南京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今日神情焦急,走路也比平常快了三分,显然有急事要找陈碌。 张守拙认得万端,站起来行礼。 万端却没工夫和他客套,进了半日亭胡乱拱了拱手,便开口对陈碌道:“谦公,不要查周奋了,他是我们的人!” “甚么?” 陈碌和张守拙同时愕然,湖溪书院的人? 湖溪书院的人干甚么要针对梁叛,还要让张守拙背锅? 万端脸色很不好看,不断用手巾擦拭脸上的汗水。 但他还是尽量心平气和地道:“他确实是书院的,不过是先进学考中了,才进的书院,所以你们都不晓得。至于武千总那件案子,是应天府瞿治中压给江宁县的,跟他无关。但是梁叛的事的确是他在瞿治中的授意下所办!” 陈碌阴沉着一张脸,冷冷地道:“他想干甚么?我他妈还是南京首脑吗?” 万端此时已经喘匀了气息,无奈地道:“谦公,你先不要急,这是书院山长的意思——有人帮我们拿到应天府推官的位子,要求就是不准书院再庇护梁叛。谦公,山长传信,让你不要管这件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八章 书院的对错 陈碌的脸色骤然间变得难看无比,阴沉至极。、 万端和张守拙也都脸色阴郁,他们都是场中人,而不是躲在书院里做学讲道的教授、助教。 他们顶在最前方,践行书院的主张和精神,并将其转化为独属于湖溪一派的政见和施政风格,在这个时代和历史长河之中打下湖溪书院的烙印。 他们受到书院的遥领和精神指导,但是他们也需要独立性和自主空间。 因为书院和学派需要保持纯洁,需要统一思想,需要坚定信念;但是官场需要变通,需要计谋,需要审时度势! 但是现在书院竟然在数百里外直接干预他们的行动,而且是山长亲自来信。 正因如此,万端和张守拙两人,才会对陈碌的想法感同身受,并且具有天然的同理心。 张守拙默然半晌,忍不住道:“山长一向开明,怎么会……” 是的,湖溪书院这一任山长自从上任以来,除了正常的人事调动,几乎从未干涉过官场的事,反倒十分乐于倾听他们这边的意见,所以这一次不仅让人感到委屈心冷,也让人十分突兀。 陈碌此刻心烦意乱,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不干了! 他的这种念头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么强烈。 反倒是万端迅速冷静下来,劝道:“谦公,山长写信来,除了让我转达这个,还有另外一句话,他说此事过后,南京一切大小事务,由你全权处置,书院一力支持……” 陈碌冷笑。 他倒是相信山长的承诺,可山长这话说出来,就等于是承认在此之前,他这个首脑根本没有得到处置南京事务的权力,书院也没有给过他足够的支持。 这些他本该拥有,但拼命努力也无法得到的东西,现在只要放弃梁叛,就唾手可得……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问道:“二位以为如何?” 他先看向万端。 万端擦了擦汗,眼中闪过一抹果决之色:“属下认为,此事……谦公不宜轻举妄动,山长那里可以争取,但在此之前仍应遵从书院的意思。” 陈碌不置可否,又看向张守拙。 张守拙抿着嘴,片刻忽然摇头苦笑,他没有直接回答陈碌的问题,而是喃喃自语般的反问了一句:“这些年,书院到底做了甚么……” 万端一张胖脸陡然变色。 他想呵斥张黑子,但是自己又不由得思考起这个问题—— 是的,这么多年书院到底做了甚么? 陈碌又是冷笑,他不用思考,这个问题,他思考过无数回了。 也得出了答案:书院,啥也没干。 当然了,南京这边在文伦的领导下也是一样,几乎啥也没干。 现在好不容易等他上台了,想干点甚么,书院又跑出来横加干预…… 这时院中段飞忽然又领了一个人进来,那人青衫方巾,步履沉稳,一派笃实敦厚之相。 陈碌等三人见了此人,立刻都站起来, 沈教授! 书院在南京的代言人。 此时沈教授的神情也有几分复杂,他到了半日亭外,拱手谢过了段飞的引路,对亭中的陈碌躬身道:“沈慕拜见首脑。” 陈碌只觉无比可笑。 这位沈教授虽然一直对自己尊敬客气,却从未称呼过自己为“首脑”。 这是第一次。 一切都是因为梁叛…… 陈碌看向沈教授,目光淡漠,只是平静地道:“先生此来,必有指教?” 他明白,这个沈教授,是山长派来安抚自己的。 果然,沈教授走进半日亭中,看了万端一眼,对陈碌道:“区区此来,是受山长所托。山长之命,虽有几分不近人情,却是处处为了书院和大家着想。那位梁君毕竟不是我书院之人,一月之中南京大乱,如今各方都有镇压事端之意……” 陈碌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说白了就是乱够了,想找个人背个黑锅,把前面的乱子都扛过去是吗?这个背黑锅的就是梁叛?” 一旁的张守拙脸色微变,万端也蹙起眉头。 沈教授倒是不否认,只道:“此是各方考虑,书院并无此意。” “可是书院也不想得罪其他人,所以任由他们对付梁叛?”陈碌哼一声,淡淡地道:“梁叛是我的手下,我也不能管对吗?” 沈教授一时无言,片刻道:“书院有书院的考虑……” 陈碌脸色阴沉地道:“要是哪天出了更大的乱子,要我陈某人的脑袋去息事宁人,书院是不是也要双手奉上?” 沈教授皱眉道:“谦公何出此言?即便真有这一天,谦公是我南京首脑,书院自然不会坐视。只要是书院的人,书院自会尽力回护,否则谈何‘一体同道’?” 行,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陈碌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淡淡地问:“这次书院可以得到甚么好处?不会只为了一个应天府推官?” 沈教授还怕他继续刁难,此时听他正经问话,略松一口气,回答道:“还有一个上元知县,上次听说谦公手中有一份上元县前些日子失窃的赃物所在记录,有这个东西,我们拿下上元知县,也可迅速做出成绩。” 陈碌一愣:“没了?” “没了……” 此时不光陈碌嗤笑,就连万端也微微摇头,张守拙更是有些愤愤不平。 沈教授不明所以,看向陈碌。 “哈!好谋划!”陈碌毫不顾忌地讥讽道,“放弃一个梁叛,就为了这两个位子。难怪我们书院势力愈发缩减,原来一直做着赔本买卖!” 沈教授皱眉道:“谦公此话何意,可否说得明白一些?” 一边的万端插嘴道:“这两个位子,都是梁叛拿掉的。” 张守拙也道:“那份上元县失窃赃物所在的记录,也是梁叛给我们的。” 陈碌惨然一笑:“所以一个梁叛,我手下正六品的百户,就值这两个位子?” 沈教授一愣,如果真像他们所说的话,似乎…… 好像并不怎么划算? “但是……”沈教授皱眉道,“上次听闻,我们已经交好应天府通判李梧,如果再有一个推官,那么书院在应天府的话语权便大大增加了。 “还有兵部武选司的赵伯锡赵郎中,朝廷正在筹备抗倭,赵郎中是关键,我们要想通过他参与更多,也要其他几方的配合,所以不能简单地算得失账,还是要综合来看……” 沈教授说着,就看见面前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各有异色,陈碌讥讽,万端古怪,张守拙……失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二十九章 进城 “谨遵山长之命!” 就在这时,陈碌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万端和张守拙同时瞪大眼睛看了过来,就连沈教授也没想到,陈碌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张守拙急道:“谦公!此事……” 陈碌伸手止住他,沉声道:“我自有主张。” 他转眼看向沈教授,淡淡地说:“只是希望,山长和沈教授可以信守承诺!” 沈教授明白他的话,放弃梁叛,此事过后,书院一派在南京所有事务,由陈碌一言而决! 沈教授退后一步,深深一揖:“只要谦公信守承诺,今后慕唯谦公马首是瞻。” 他本是书院在南京的代言人,或者说是山长的替身。 南京湖溪一派的宗旨,向来是书院的意志凌驾于诸位首脑之上,所以沈慕才是湖溪一派在南京真正的话事人。 只要他肯主动退居次席,陈碌自然能够掌握最大的话语权。 陈碌看着沈教授,眼眸深沉,不知在想着甚么,过了片刻,开口道:“善!” 沈教授再揖,告辞离去。 一直等到沈教授的背影消失在院外,张守拙才急忙道:“谦公,梁叛他……” 陈碌淡淡一笑,向他投去一个安抚的目光,说道:“放心,他不会有事的,只要他不乱跑,谁也抓不了他!” 张守拙目光闪烁,有些将信将疑,终究还是没说甚么。 倒是万端双眼一瞪,惊道:“谦公,莫非他在……” 陈碌扫了他一眼,倒是有几分讶异,这胖子知道的不少,以前倒小觑了他! 他点头承认,同时警告了一句:“不可讳言。” 万端一凛,忙道:“是。” 张守拙不知他们在打甚么哑谜,既着急,又好奇地看向万端。 万胖子擦了擦额头上最后一点虚汗,笑呵呵地安慰他道:“藏锋,你且放宽心,梁叛现在很安全,只要不进城谁也拿他没办法。等这阵风过了,一切照旧!” 陈碌朝外面的段飞招招手:“小段,你辛苦跑一趟,叮嘱一下那个家伙,不要到处乱跑。这小子就是个猴儿胚,防着他又出来搞事情!” 段飞笑道:“要不要属下留在那里看着?” 陈碌刚要拒绝,毕竟这是保护,不是看押,但转念一想,似乎还真有这个必要。 他点头道:“也好,现在一动不如一静。马上就是四月,尘埃即将落定。户部和兵部的缺大家都眼红,南京城刚刚乱过,有人急不可耐地出来收拾残局,都想找个背锅的踩在脚底下换功劳。跟他说清楚,不要跟个傻鸟一样送上门来给人踩!” 万端也笑呵呵地道:“没错,只要两三天抓不到他,那些人就该急了,一定会马上换个目标,我猜陶传会是备选。不管是谁,只要有人背了这个锅,梁叛就没事了……” 万端正说得兴起,忽然察觉到陈碌审视的目光,心中又是一凛,连忙打断话头,讪讪地道:“我瞎说的,呵呵,胡乱说说罢了。” 陈碌盯了这胖子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对段飞道:“万正仪说得不错,你都告诉梁叛,万事忍过这几天便可。” 段飞领命而去。 张守拙看看陈碌,再看看万胖子,心中一阵骇然——本来还觉得挺复杂的一件事,原来这么简单。 可万正仪这胖子是怎么想明白的? 他挠挠头,刚才那位段百户也没有多少惊讶之色,似乎也早早想到了,合着搞半天就自己没明白,在这干着急? 不过也好,天塌下来自有长人顶着,自己不是这块料,做好手头的事就行了! 想到这里,张黑子又轻松下来,想起了自己江宁县的事,县考也该发案了,昨晚批卷子,倒是有一位考生答得极好,已几乎定了案首。 他出的题就是上次写给梁叛的四个字:白马白人。 这题目出自《孟子·告子》篇,原文是“(孟子)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zhang,年长,后同)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本篇记录的是孟子与告子的第N次辩论,告子在本篇有三个论点,其一“食色,性也”,其二“仁,内也”,其三“义,外也”。 孟子基本同意食色是人之生性,以及仁是内在的这两个观点,但对义是外在的这个观点极力反对。 张守拙出这个题目,本意就是要探讨仁、义的内外之分,主要是“义”的出发之处。 毕竟“义”是孟子的核心之一。 但是这次阅卷发现,先不说在“义”上探讨如何,首先答非所问、偏题者就众多,答得好的寥寥无几,唯有一篇作得不仅完全切题,其中论断的精彩之处连他这个出题者也自叹弗如。 他在想着,要不要把这个人弄过来管自己的户房? 到现在户房书办还没着落呢…… …… 这位即将被张大知县取为案首的大才子,此刻还不知道自己的时运来了。 谢无名躲在屋里,既不敢出声,更不敢出面。 梁老板说了,最少要替他顶三天,三天之后就可以出来。 他正闲得无聊,想翻翻书架子上的书,门外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将他吓了一跳。 “梁兄,是小弟段飞,陈千户让我带个话来,最近三五日内,千万不要出这院子,只要挨过这几日,一切问题自可迎刃而解!记着,万万不可进城!” …… 梁叛进城了。 他是跟着赵小侯大摇大摆地进来的,赵小侯给了那几个拦路的壮班一人一个大嘴巴。 但是他没能回得了家。 他家又被封了…… 十几个应天府的捕役围在他家四周,连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梁叛在自家斜对面不远处站了一会儿,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一路上还看到两拨江宁县的捕快,在挨家挨户地核对人口,排查陌生人员,应该是在找刺杀武千总的凶手。 梁叛进城要做的有三件事,第一,徐海已经知道旧料场的暴露,不能让他跑了;第二,找到那个用鸟铳的凶手,不给别人泼脏水的机会;第三,反击! 若是因为郑俊彦的案子正常捉拿自己,那他认。 但是想拿自己当垫脚石、背锅侠,做梦想屁吃! 现在大白天行动不便,不宜去找徐海,所以梁叛打算先查那个鸟铳手。 他迅速潜入县府街,翻墙进了江宁县衙,他要找找武千总一案的卷宗,看看能发现甚么线索。 江宁县刑房,梁叛顺利潜入。 崔夫子并不在,桌上却正好摊开了一部新的卷宗,梁叛凑上前去一看,正是武千总的案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章 江泉 武千总死在聚宝门内,刚进城门不远。 鸟铳的发射地点在秦淮河对岸的糖坊廊,一座临街的门面小楼之中。 县里的捕班用绳尺拉过,直线距离一百二十步略盈。 一百二十步,接近二百米的距离,在夜晚视线不太清晰的情况下,一铳射中对方的左眼,将死者当场击毙。 对手的铳术相当恐怖! 梁叛砸了咂嘴,如果他用最熟悉的95式,三百米以内单点也能保证这种精度,可现在的鸟铳不管从瞄准精度还是从射击精度来看,要想达到这种效果,都绝非一件容易的事。 至少梁叛自认为要做到这一点,很难。 必须经过大量的射击练习,来熟悉手感、弹道,将自己本身的瞄点与鸟铳本身的准星不断进行调校适应,才能达到精准射击的效果。 至于那栋作为射击点的临街小楼,此时已经被江宁县衙管控,房主便是本县人,楼下商铺是房主自家在经营,但是楼上却堆放了许多杂物,一直闲置。 这家人上溯三代身家清白,并无劣迹,更没有任何杀人动机,对刺杀一事毫不知情,卷宗上有现场捕快雍关对探查和问讯之后的判断,结果排除了房主的嫌疑,认为是凶手在房主不知情的情况下潜入其中,实施刺杀。 捕班班头王敦复查后表示同意,刑房崔夫子也审查同意,卷宗暂时没能呈给张守拙,所以还没有张大知县的判定签押。 这程序梁叛很熟悉,知道一旦张大知县也画了同意的押,那房主的嫌疑便可彻底排除在外了。 翻遍了整个卷宗,又细看了两遍现场勘查结果,梁叛咂了咂嘴,江宁县看上去查了很多,可实际上提取不出甚么有用的线索。 唉…… 这倒不是江宁县捕班的水平不行,实在是对手隐藏得太深了。 再翻一遍,卷宗已没甚么可查的。 梁叛匆匆将东西放回原处,重新潜出来,往回奔糖坊廊去。 还没赶到杀手放铳的那座临街小楼,远远便瞧见江宁县的一票捕快在前面一家店铺门前进进出出,不用找,肯定还有一个老练的捕快守在街巷暗处,观察四周。 这是江宁县办案的老套路了,梁叛门儿清,这是备着凶手万一再回现场来,守株待兔的。 其实江宁县捕班办案还是有些死板,这一套有些案子好用,有的凶手有必然回来的原因,要么遗漏了证据回来销毁,要么还有事情没有办完,要么案发现场干脆就是凶手的自家,这些情况下经常能够守到凶手这只兔子。 可这个案子显然没有必要,凶手不可能再回来的,这会儿九成九是去下一个目标点附近布置了。 徐海既然要搞事,要推阻朝廷在台州布防的进程,又有一个百步穿杨的铳手在南京,那不会只狙杀一个千总这么简单。 一个千总再精通倭刀和倭寇战术,也只是锦上添花,有他或许事半功倍,没有他朝廷也不会停止既定的抗倭大计。 在梁叛看来,这次台州布防,最关键的人物有两个,一个是桃渚所的新任千户,二是那位即将到达南京的山东将军。 狙杀桃渚所千户,一定能延缓布防的进程,而干掉那位山东将军,就有很大可能让这次精心组织的抗倭计划泡汤。 梁叛认为,这才是徐海真正想要看到的结果。 至于派人假扮书生到南门外搞事、在南门外刺杀小君子宋博涛,不过是为了把南京这池子浑水搅得更浑罢了,好方便他浑水摸鱼。 梁叛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防止被捕班的熟人发现,今天看来是没机会到那座楼上去看现场了。 可是他刚要离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人影,从秦淮河边一闪而过,跑进了斜后方的一条小巷子里。 他看那身影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本尊来,正纳闷间,却见河中一条小船载着四个大汉,腰里都鼓囊囊的别着玩意儿,一个个面色凶狠,默不作声地靠边上了岸,纷纷朝那条巷子追去。 梁叛心中微动,斜刺里闪进另一条巷子当中,轻身上了院墙,抄近路朝那条巷子赶去。 翻过两座小院,便是那条巷子,梁叛已经赶在了头里,却见不远处一个直裰头巾的青年书生气喘吁吁地朝这边奔跑,脚步已然踉跄,更远处几个黑影也追进巷子里来,看这样子迟早是要将这书生追上的。 梁叛看清那书生惊恐紧张的面容,皱了皱眉,略作犹豫,越过一户人家的屋顶,在前面的丁字口中藏好。 耳听得脚步越来越近,粗重的喘气声在巷子里往来回荡,梁叛突然伸出手去将刚刚出现在视线中的书生一把攥了过来,并用力捂住他的嘴巴,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出声,不然没命!” 那书生本能的挣扎了一下,听到这声音立刻消停下来,任由梁叛带着他翻墙过院,消失在了巷子当中。 梁叛带着书生极其熟稔地穿过几道隐蔽的小巷,一转眼居然便已进了人声鼎沸的花市大街,再穿街而过,便到了江宁县学后巷所在。 梁叛松手把江泉丢了下来,转身便走,却听那江泉叫道:“且慢!” 梁叛转回身,盯着对方,等他说话。 江泉被他眼神盯得浑身发毛,嘴唇颤动了两下,才嗫嚅着说:“多……多谢。” 梁叛忍不住笑了:“我杀了郑俊彦,你还谢我?” 江泉也有些纠结的神色,片刻方道:“两码事……阚峰说,俊彦他已经疯了,如果没有死在你的手上,我们包括少君早晚也要被他害死……” 梁叛听他提到阚峰,想到这个在小君子当中算是聪明人的家伙,昨天才死在旧料场门口,有些不是滋味,皱眉道:“你们跑去旧料场做甚么?谁告诉你们那个地方的?” 告诉他们这个地点的人绝对没安好心,让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去杀人如麻的徐海,还有阴险狡诈的丁吉原,跟让他们去送死没有任何分别。 江泉一咬牙道:“是阚峰从俊彦的衣服里发现的纸条……” 梁叛知道那几个追赶他的人是甚么来路了,不是徐海的人便是丁吉原的人。 不过现在徐海有大事要办,应该不会节外生枝增加暴露的风险,所以大概率还是丁吉原的人。 他不由问道:“你干甚么不回家,也不去报官?” 江泉面色凄苦:“不能回,现在白家河房外面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回去就是害了少君。至于官府我也不敢去,我担心……” 他没有说担心甚么,梁叛却是一下便猜着了,忍不住笑道:“你担心官府里面有他们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一章 牵连 江泉看着梁叛,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神已经表露出这层意思。 他确实害怕。 从最初踌躇满志携皇命而来,到如今六小君子相继客死、李少君沉湎病榻,他自认为不论才学还是机智,在众人当中都是末等,可偏偏此刻只剩下自己一人,在这偌大的南京城里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无一容身之所。 他现在谁也不敢相信! 即便还有一二可信之人,他也不敢依托、不敢求助,江泉不知道杀死阚峰并追拿自己的到底是甚么人,有多大的权势,会做出甚么事情来…… 但是眼前这个人,虽然是杀死郑俊彦的凶手,可不知怎么的,江泉反倒觉得此人或许可信。 梁叛看他眼神,便知其心中所想,暗叹一声,苦笑道:“你别看我,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们把我告到应天府,现在府衙要抓我归案。说不定还要将武千总那个案子栽赃到我头上。所以只要被抓,我必死无疑!” 江泉一愣:“我们没有去应天府举告,阚峰说这事若宣之于众,俊彦身后之名难保,所以想等少君康复以后再从长计议……” 他忽然眉头一皱,惊觉道:“难道是舅妈?” 他说的是汪太太。 汪太太娘家姓郑,是郑俊彦的姑姑,同时也是李眉山的舅妈。 所以江泉他们都跟着李眉山叫一声舅妈。 梁叛道:“不管是你们还是汪太太,事情本来没甚么,我杀了人,衙门该当抓我,我也不怕。 “只是这节骨眼儿上不巧罢了,有人要推卸责任找人背锅,有人要当救世主出来收拾残局,有人要为你们这些钦差讨公道献媚皇上,或许武千总、常载沣、宋博涛和阚峰几人的命都要算在我的头上,所以我现在必须全力自救,没有精力帮你,懂了吗?” 江泉有些懵懵懂懂,但是其中利害之处已经全然体会了,不禁又出了一身冷汗。 梁叛看他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确实也无奈,他对这个小君子印象不坏,有心帮一把。 可眼下的确不好报官,现在南京城一府两县各个衙门都很复杂,也就江宁县稍微安全一点,但也说不准。 江泉报官的话,衙门对他保护得当还好,一旦有消息从衙门泄露出去,徐海和丁吉原一定派人来灭口。 到时徐海一逃,便游龙入海,哪里再抓得到? 只要徐海走脱,不但晁文龙危险,再想抓丁吉原的把柄便难了。 现在尤其需要解决的,还是那个铳手。 他看看一脸呆样的江泉,真正是又可怜又可恨。 要不是他们,徐海此刻还在旧料场,只要他通知陈碌带人去抓了,这份功劳到手,别说杀个郑俊彦,只要不是杀官造反,多少也能功过相抵。 梁叛朝江泉看了半晌,忽然笑道:“你敢不敢……玩儿点刺激的?” 江泉一愣,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答。 …… 应天府早早散了衙,李梧因为仓促上任,没能与前任通判汪启德顺利交接,所以手头上的事务繁杂、琐事极多。 他一如前几日在下衙后仍留下来,独自在公廨之中整理案牍。 原本这些都是经历和书办们干的活儿,不过李梧一来需要尽快上手熟悉,而来也想亲自重头梳理一遍,看看前任的工作之中可有甚么疏漏或者得以借鉴之处。 堂院之中静悄悄的,李梧耳中除了自己翻动纸张的响动,并无多余的声音。 李梧正看得聚精会神,忽然从一份二十六年的采办档案当中,发现一列奇怪的数字。 虽然他没有看过这份档案,但是对档案当中记载的事情还是有所了解的。 也就是六年前庄敬太子薨殁,皇帝悲痛之下不欲将太子远送南京祖陵,原拟就近葬于西山,所以要求南京向京师进贡一块阳山碑材。 于是应天府账上便多了这一条采买碑材的账,当然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庄敬太子仍旧被葬至南京祖陵,与崇佑皇帝的第一任太子哀冲太子合葬一墓,便是如今钟山上的二太子墓。 这样一来原本预算采办碑材所用的库银一下省去一大笔,主要是由南至北的运输成本,在这份档案之中也有体现,实际并没有甚么问题。 但是李梧发现的这一列数字,在其中却相当突兀,和前后记录毫无关联,如果不是仔细查阅,很可能便一翻而过。 毕竟整本档案之中涉及到的数字极多,这一列数字实际很不起眼。 可李梧就是十分敏锐地发现了一丝问题。 到底是当时记录时对这组数字相关的信息有所遗漏,还是错记了别处的数字过来,甚至是有人故意做下的一笔怪账? 李梧越看越觉蹊跷,他便又犯了钻牛角尖的老毛病,非得一探究竟不可。 正当他打算到照磨所去查阅崇佑二十六年所有相关的资料时,却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当啷”一声脆响,好像是瓷器一类的东西砸在了地上。 李梧暗惊,连忙停下动作,心道:难道那位新上任的周大人还没下衙? 他对这位接了自己旧位置的周推官并没有甚么好感,人看着倒挺正派,一副学究模样,可一想到是那瞿治中为了对付梁叛专门安插进来的货色,他心中便一阵厌恶。 所以李梧不愿意自己起身时弄出甚么动静来,叫隔壁听见,所以干脆稳稳当当又坐了下来。 可就在他以为隔壁只是周奋一个人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一声刻意压低了的怒骂:“废物!你光派人守着城门有甚么用,本官让你抓他,不是让你把他拦在城外!” 李梧悚然一惊,说话的人并不是周奋,而是瞿治中…… 只听那瞿治中不依不饶地道:“你会不会办案,找不到人犯,便将他所有相关的人全都抓起来,一个个审问,问不出便用刑,知道有人说出他的下落为止,你做推官这点东西都不会,还要本官来教吗?” 那周奋只是不吭声,任由瞿治中一个人在那里咒骂。 李梧听得疑惑不已,这周奋不是瞿治中塞进府衙来的吗,听说为了他还跟陶府尹闹得很不愉快,他一直以为周奋是瞿治中的亲信。 可现在听起来不太像啊…… “怎么,无话可说了,还是不愿多说?”瞿治中冷笑道,“你们湖溪书院的人,成日只知道假清高,办起事来全是废物!限你今晚之内,将那梁叛相关之人,全部捉拿到案,连夜审问。明天早上本官要知道梁叛的藏身之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百三十二章 钓鱼 湖溪书院? 李梧心中惊疑不定。 瞿治中的底细他是知道一点的,应该是前任上元知县栾琦的同门,与湖溪书院貌似是死敌! 而瞿治中力主引入的这周奋,居然是湖溪书院出身,现在又被瞿治中用来对付梁叛…… 梁叛与湖溪书院的瓜葛,李梧虽然不是完全清楚,但多少还是有些了解。 他知道湖溪派当中有些人与梁叛不对付,其中缘由他没有做过调查,无外乎派内有派,互相龃龉,这种事他见得多了。 但梁叛对湖溪书院的功劳他是知道不少的,远的不说,周奋这推官的位子,就是梁叛挣来的缺份,所以李梧想不明白,湖溪书院何以帮着敌人来对付自家的功臣? 难道是双方有甚么交易? 或许周奋能坐上这个推官的位子,就是互相交易的结果? 牺牲梁叛,然后从对头手中换一个从六品应天府推官? 李梧摇摇头,立刻自我否定了这个想法。 素问湖溪书院颇有气节风骨,正德年宁王造反,叛军沿江一路袭破南康、九江、安庆,一路势如破竹,唯有彭泽、东流二县死战不降,这两县知县都是湖溪书院出身。 当时叛军主力久攻不下的安庆府,也是湖溪一派的知府,得益于此,当时的南赣巡抚王守仁才有的时间集结兵力,攻破叛军守备空虚的老巢南昌。 所以李梧断定,湖溪书院不可能为了一个区区应天府推官,做出如此丧气辱节的主张。 更何况这明显是赔本买卖! 这其中一定还有甚么自己所不了解的辛秘。 李梧猜不透湖溪书院的盘算,但是刚才瞿治中说的话却不容他不重视。 他想了想,此事自己必须干涉,就当还梁叛一份人情罢了! 想着李梧悄悄离开府衙,乘马车快速回到清平桥自家府下,恰在侧门外遇见穿戴齐整出门去的李伉。 李梧立刻叫住儿子,屏退左右,父子二人躲到巷内僻静处,李梧问道:“你可知梁五如今在何处?” 李伉一愕,惊道:“爹,你也要抓梁五哥?” “胡说八道!”李梧板着脸道,“应天府要拿他家里人,你若知道便速速通知一声。” 李伉一听不是他爹要抓梁叛,先松了一口气,可是听见要拿梁叛的家人,顿时又鄙夷又焦急,叫道:“你们应天府也太下作了罢,不就是捏死一个绑架良家女子的贼胚,你们又是栽赃又是连坐的,书呆子在城里作乱的时候不见你们出来抓人?” 李梧给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怒道:“你跟我在这里扯甚么,没得浪费辰光!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哪?” 李伉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苦着脸道:“不知道,要那么麻烦做甚么,我直接到六角井去把人接到我们家不就行了?” 李梧气不打一处来:“还嫌不够乱是不是?你去找赵小侯看看,想办法通知梁叛一声,我去找别人!” 他没说自己要去找谁,李伉也晓得事情紧急,不敢多问,骑了马奔郃阳侯府去了。 而李梧则重新上了车,叫人直奔保泰街而去。 他不知道找陈碌有没有用,只能姑且一试。如果陈碌那里也不肯帮忙,那就只能看梁叛的造化了…… …… 远在江宁县武定桥的梁叛根本想不到自家即将出事。 他见到应天府的人将自家围了起来,以为仅此而已了,最多将华大夫和小铁他们审问一遍,因为家里那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藏在哪里,就算问也问不出甚么。 他此刻藏身于白酒坊一座破落废弃的小院之中,透过门缝查看外面的动静。 这座小院四壁焦黑,梁断柱倾,房屋坍圮大半,形同废墟。 这里原先是座酒坊,去年腊月因为酒坊主家的小儿打翻了烛火,落在酒缸子里,失了一场大火,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梁叛要带江泉玩儿点“刺激”的,便将地点选在了此处。 此时江泉正从白酒坊外江宁县学的一侧绕回来,手里提着两包吃食,脚步匆匆,不时回头张望一眼,看上去像是买完吃的正赶回藏身之处的样子。 后面几条人影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一路从花市大街追到了白酒坊来。 江泉早已看见那几个人跟踪在后,他的脚步越走越快,心里也是砰砰直跳,虽然明知有梁叛在前方接应,可依旧止不住害怕紧张。 又转过一道弯,再走过几个门转进下一条巷子便到了,江泉松了一口气,再回头看时,一颗心儿又提了起来。 跟踪自己的那几人,已到了自己身后不足二十步的距离,当先那个大汉甚至不再躲闪隐藏,便这么堂而皇之地跟在后面,目光穿过往来的人群,冷冷地盯着江泉,毫不掩饰自己的歹意。 江泉眼看着就要转过最后一个巷口,心中焦急,突然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手里的吃食也仍出去老远。 那几人大约是觑准了机会,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紧逼过来。 附近几处行人已发现了异样,纷纷朝此处张望过来,却没人打算干预,反倒远远避了开去。 江泉几乎是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冲进巷子里,那几人几乎是前后脚跟了进来,见他闯进一个死胡同,却不急着追赶了,嘴角阴冷而得意地笑了笑,缓缓朝前迫去。 梁叛已经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他缓缓举起两块板砖,让到大门一侧。 “哐当”一声,大门被人推开,江泉极其狼狈地朝半塌的屋内冲去,其后四人鱼贯而入,当先那人见到这处的景象,不由失笑。 可他还没笑出声来,耳后呼的一声响,后脑骤然剧痛,眼前猛的一黑,便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梁叛两记板砖拍翻两个,脚下一勾将拖在最后面的一人勾倒,身下一人反应极快,也不回头多看,朝前便贴地一滚,同时探手掏出兵器向后反打。 梁叛见他使的竟是一条铁打的六节鞭,便知不是庸手,转身三拳两脚将被他勾倒的那人再度打翻,左手藏在袖中手腕一扬,嗖然一枚黑针射出,将那使六节鞭的射倒在地,根本没打算跟这人动手纠缠。 那人捂着胸口,面色极其痛苦,目瞪着梁叛,咬着牙低吼一声:“卑鄙……” 便双脚一蹬,再没气息了。 梁叛收起手中的铁匣子,嗤笑一声。 卑鄙? 四个大汉追杀一个文弱书生,谈甚么卑鄙不卑鄙? 他一脚踩住被他打翻那人的喉咙,冷然道:“我问,你答,敢大喊大叫,你知道后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