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夫子》 1、第一章 下山 楔子 梦里是高高的城楼,城楼之上,站着五个血肉模糊的身影,最小的那个,连铠甲都未曾穿戴整齐,手中还堪堪举着一把剑。 那剑随着军旗一并从城墙之上落下,城门大开,铁蹄之下,无一幸存。 “魏氏一门,残害忠良,居关自守,此番负隅顽抗,终作茧自缚。陛下有令,将魏氏满门,挫骨扬灰,以示惩戒!” “噗——”床上人猛地坐起,眼仍是未睁,却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边上立时就有人上前扶住,见状望向一侧的白衣道人:“师父,她这是怎么了?” 那白衣道人瞧了一眼:“世道无常,难为她了。” 说话间,床上的女孩渐渐转醒,瞧着不过六七岁的模样,满眼的血丝竟是比那唇畔血迹更显。 她抬眼瞧过去,眼前立着的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身后扶着她的乃是少年人的胳膊,她低头咳嗽了一瞬,才开了口,声音嘶哑:“我是死了吗?” “哎呀你醒啦!你没有死,这儿是钟灵山,这是师父!”少年回道,“大师兄去给你熬药了,一会你便能见到!” “钟灵山?咳咳……”小小的女孩竟是怅然,复闭了闭眼才道,“苟且偷生,又有何意。还请道长放我下山……” “小师妹这话可不对,钟灵山可是寻常人终其一生也上不来的地方,师父说与你有缘,才将你从死人坑里带回,你不珍惜便就罢了,如何还要回去?” “珍惜……”女孩竟是笑了,“不过贱命一条,我不配。” “哎你这个小姑娘,你才几岁……” “齐遇。” “师父?” 那白衣道人旋身坐下,淡道:“小丫头,你尚且不曾自己活过,便就这般死了,不觉惘来人世?” 女孩抬眸,定定瞧过去。 “大道三千,无量渡人。”道人捋了捋白须,眯眼回视,“你方才又梦见什么?” 齐遇只觉手下扶着的小小身体骤然一震,那床榻边的被褥都险被她揪碎。 女孩沉默了半刻,突然慢慢爬将起来,一把跪在了道人面前:“这儿是钟灵山?” “是。”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女孩哐得磕下头去,再起额上已见血色。 外头有另一少年端了药碗,不及进来就被人拦了。 齐遇扣了人道:“师父这次带回来的丫头,怕是个傻的。” 来人哦了声:“怎么?” “前时还要死,这会儿突然又要活了,还求师父教她谋术绝学。”齐遇胳膊肘戳了戳身边人,“师兄,我觉得这小师妹,不像是来修道的。” 被叫师兄的人却是无甚反应:“本就是师父下山带回,与你我自是不同,待师父还完这人间恩情,咱们也该回去了。” “啧,也是。” “秦逢,齐遇,你们进来。”房中道人唤道,叫门口二人立时就止了话头。 随居道人大略往二人身上一指,对女孩道:“这是你大师兄秦逢,这是你二师兄齐遇,往后若是有事,寻他们也是一样。” 接着,道人转了头来:“你们两个听着,从今往后,这便是你们的师妹,名唤……” 道人沉吟半刻,对上女孩的眼,笑了一笑:“名唤于行初。” “人世一遭,行于初,止于心。还望你今后,好生修习。” “是,师父!” 第一章 暮霭拢了半边天,林间有惊鹊齐飞,险险掠过行路人的发顶,须臾不见。 “大人,这钟灵山里的鹊,好是大胆!” “世有钟灵,遗世独立,既是仙山,自是不同。”沉稳的男声应了,眼见面前的山门,深深舒了口气,“去敲门。” “是!” 山门被叩响的时候,于行初正合了书打静室出来。这钟灵山十年如一日,向来只闻山下传言,却从未有人当真能上来拜访。 十二年来,这怕是头一遭。 随居道人究竟是世人口中的谪仙,还是不过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在于行初看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年来他几乎倾囊相授,连师兄都常常吃醋酸她,于行初感念于此,从不曾违逆。 这一日夜读尚未结束,静室的窗棂便就被石子弹了一道。 于行初自去开了窗,却是见得秦逢齐遇立在檐下,手中还提了箱笼。 “二位师兄这是……” “师妹!”齐遇唤了一声,“恭喜师妹,可以学成下山啦!” 于行初尚且还有些混沌,只记得拜师 那日师父便就说过,十年之内,不得下山。 目光对上边上的大师兄,后者上前一步,将箱笼搁在了门前:“师父说,十年之期已过,师妹要等的人,就在山下,自去便是。” “师父他……” “他老人家又闭关啦!师妹安心下山!”齐遇应道,“下了山,便就不得回来了,师妹可还有什么话要与他老人家说?为兄替你传达。” 窗前白衣的女子顿了顿,片刻便就舒了眉间:“师父自有仙人之心,我等俗人,便就罢了。行初在此,拜别师兄。” 言毕,人已躬身。 天还黑着,山门开而又合,重归静谧。 齐遇拢了手立在高处瞧着:“大师兄,你看师妹她能成功嘛?” “不知,事在人为。”秦逢转了身,“钟灵山谋士,出必行事。只那下头的世道,与你我又有何干。痴人罢了。” “那我就赌师妹她能得偿所愿!” 于行初离了钟灵山,大致是跟着商队行了半月,那商队的头领很是客气,一路颇有照顾,每日的吃喝用度皆是派人送进马车里。 自下了山,她便就碰见了他们,这是一行要去往京城的商队,据说是要运送一批很是珍贵的皮氅。 即便是知晓这行商人必不简单,于行初却也只是平淡瞧着。 古来钟灵山谋士,乃是社稷良臣,乱世而出,当辅明君。 百年来,她也只在父亲的口中听说过一位,乃有开国之功。 只继先帝登基,这功臣便就销声匿迹。 如今能请她下山的人,自该是野心之人,如此,甚好。 十年,或许可以磨平一个人的心性,却磨不平心底的沙砾,那是搓进血肉的存在,一动,便就淋漓鲜血,周而复始。 无一日不痛。 不论请她的人是谁,只要这大盛天下一日尚在,她便要与之争上一日。至于辅佐的是谁—— 又有什么重要。 “先生,此番便就送您到这儿,您拿着这牌子,过了巷口便是。”商队的首领将一块玉牌给她,客气道,“先生海涵,不便相送。” “无妨。”于行初生来高挑,加之钟灵山传承的秘术,自不会泄露半分痕迹,举手投足,纯然公子模样。 大盛的京城,她太久没回来,似乎 除了她,这儿什么都没有变。 就是那巷口卖包子的婶娘,除了身姿,也无甚大异。 于行初抖了抖长衫,将包裹搁在了肩上,叩响了面前的青铜大门。 几乎是下一刻,便就有小厮来开了门,见得一个陌生的男子,免不得困惑:“这位先生所为何事?” 于行初自是明白那接她的人伪装如斯,定是不想叫她的身份暴露,故而只是递了玉牌有礼道:“鄙人姓于,名行初,还请通传你家主子。” 小厮打量她几眼,瞧她礼数有加,这才点头:“那你稍等。” 来了,便就要留下了。 十年都等得,又如何等不得这一时半刻。 于行初抬了眼,瞧见那门匾上的安亲王府四个烫金大字,须臾才垂了眼。 “原是于先生来了,怠慢了,于先生请!” 青铜门大开,管家模样的长者出来,笑着又道:“竟不知于先生这般年轻,可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哪。” 场面上的话,于行初还不大会,却仍是谦逊应了:“谬赞,请问……” “哦!老奴乃是安亲王府的管家,于先生唤一声老葛便是!” 说话间,老葛已经将人往里头引去,一路殷勤道:“于先生是娘娘请来教习殿下的人,往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老葛提。” “谢过。” 绕过水榭,老葛复道:“听闻先生懂医术,劳烦先生了。殿下身体不好,怕是还需得先生多多看顾。” 这话实在不像是个管家该替主子的交代,于行初不觉就瞧了他一眼。 老葛尴尬笑了一声:“先生有所不知,殿下的病情时好时坏,脾气怕是要先生多多担待,若是夫子教学的时候,殿下他……” “我省得了。”做奴仆的不好说,于行初却明白这担待是何意。 想来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便是先生的住所了,隔壁就是殿下的寝殿,再往南是书房。”老葛介绍道,“授课就在书房。” 于行初应了声,将东西放下,便就听小厮过来传道:“管家,殿下醒了,要您带了人过去。” 这人,自是指的于行初。 老葛挥了手,这才回身笑着:“先生这便随老奴过去一趟。” “好。” 管家说得没错,她的住所当真与那安 王爷离得不远,不过几步路程,便就已经听得里头瓷器摔碎的声音。 叮里当啷好是热闹的迎客。 于行初将将踏进,那碎盏便就绽在了脚边,接着,对上一双颇显厌弃的眼。 “你就是新来的夫子?” 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人,语气却是豪横非常。 只听那双眼的主人立在案边,接着道:“你多大?会什么?能教本王什么?” 这便是——下马威了。 有那么一刻,于行初怀疑师父是看错了人,才将她放下了山。 这般人,如何能成事呢? 周钊远冷眼瞧着面前一身长衫的男子,此时那人眼波淡然,却是轻易跨过了那一地的碎片,施礼道:“殿下,在下于行初,二十又三。不才,书礼医工皆会一些,殿下若有兴趣……” “是吗?”他一低头,周钊远便就瞧不见那双眼中真意,如此,却是一甩衣袖坐了下去,“既如是,不若夫子先替本王做了今日的早膳。” “殿下……”老葛上前一步,却是被一眼压下。 周钊远好整以暇地瞧着面前的人:“夫子?” 于行初缓缓直了身子,再抬眼,已是顺遂:“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第二章 不躲 在山上多时,她那两位师兄却是灵通的,大盛如今模样,于行初心中有数。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她这后些年将要在此人手下谋事。 素手舀了水泼进那锅中,堪堪溅出一点,边上的厨子瞧着,想要上前帮忙,被管家摇头摒退了。 灶间人皆是散去,单是管家一人陪着,那立在锅前的人全然不晓般,伸手又撒了一把面进去,腰板都不曾弯下,分明漫不经心的模样。 于行初知道这安亲王爷,二师兄与她念叨过。据说他年少时候大病了一场,后来行事就疯得很,旁人恃宠而骄,他却是恃病而横,已过弱冠的年纪,也未曾好好读过书。 “可怜其母妃去得早,他就被挂在了岚妃名下,这岚妃算来是他母妃胞妹,倒是真心疼爱,可惜不过是个二品皇妃,在后宫也说不上话,怕是连皇帝自己都嫌弃这个儿子。” 如此,难怪这般年纪还要寻教习先生,可不是荒废了么,怕是四书五经都未读全。 于行初拿筷子将那面条搅了搅,想来老葛口中的娘娘,就是岚妃了。 难是难了些,可那些个羽翼丰满的皇子们,自当各有谋士,更重要的是——起码这个安王爷荒废至此,总该牵扯不上那些往事,也免叫她多余防备。 “好了。” 于行初敲了敲锅边,将汤面盛进了青瓷碗中,前时下面的筷子搁在碗沿上。 管家躬身瞧了瞧,为难提醒了一句:“先生这面……不需再添些什么吗?” “不必了。”于行初端起托盘来,“老葛,走。” 走在前头的人分明年轻,可不知为何,一对上那年轻人平淡如水的眼,老葛就莫名有些敬意,好似泰山崩于前,他也不会眨一眨眼,如此,他终是将话都咽了下去。 隐隐,老管家觉得,或许这一次的夫子,当不会那么快便就辞行。 颀长的身影从中庭行来,周钊远掀起眼,眼瞧着他一步步上得台阶,是男子中最为瘦削的样子。 哼。 这一道鼻音打瞧见那青瓷碗中物时,便就化作更讥诮的冷笑。 “夫子这般糊弄人,就不怕闪着腰?”说着,那笑便就敛去,周钊 远盯住眼前人,“清水寡面——还是说夫子鄙陋,对于早膳,只这么一点见识?” 于行初立在那里,自然瞧见他眼底的戾气,轻巧将托盘放了,清声道:“鄙不过一介青袍,这尘世虚活二十余载,能日享清汤寡面,已是最大的见识。” 这话不卑不亢,竟是反唇相讥。 分明是在戳他骄奢,不明百姓之苦。 然则周钊远是何人,这话说与他那两个皇兄还算能点到实处,在他这里,实在笑话。 “不巧,本王最瞧不上你这般孤陋寡闻之人。” 于行初垂手身侧,眼见他伸手一翻,那一碗清水面便就落了地,接着,那人就站了起来,行经她身旁时却是立住。 周钊远低头看着她发顶,忽而笑了:“方才夫子说什么?哦,对了,既然夫子喜欢,老葛——” “在,殿下。” “往后每日的早膳,厨房就按着夫子的意思准备,记住,只有汤面,多了,恐怕夫子无福消受。” “这……”管家转而看向一遍板直站着的人,“殿下,于先生他……” 于行初回过身来,却是对着管家:“有劳了。” “哎!哎!应该的,应该的。”管家只得应了,下一刻,就见得自家主子已经走了出去。 一地狼藉,于行初瞧了一眼。 管家无奈,小心与她道:“先生,殿下昨日刚犯了旧疾,太医虽是开了药,殿下却是不用,怕是身上不舒服,寻常倒也不至于。” “哦,还不曾问过,殿下旧疾究竟是什么?”于行初方才瞧他活蹦乱跳得很,如何是传闻里体弱多病的主。 管家欲言又止,片刻才道:“太医说是心疾,情绪不甚稳定,万事不得忤逆了殿下,否则容易复发。” 明白了,疯病。 于行初环顾四周,已经瞧见丫头进来收拾,遂点了头告辞。 “先生去哪里?” “回去收拾一下。”于行初挥了手,“一会还麻烦老葛请殿下去书房。” “是!” 这一路奔波,于行初今日还没喝上一口水便就对上一个疯子,此番回了房中多少还是有些累的。 将自己简陋的包裹放进了柜中,又瞧了瞧房中布置,倒是简洁干净,如此已经够了。 外头有小厮敲门,是管 家派人送了早膳来。 托盘里果真是一碗清汤素面,与她做的那碗如出一辙。 一口下去,于行初淡笑一声,好在管家细心,记得替她加了一把盐。 用了早膳不多久,又有人来请,道是王爷已经去了书房。 于行初本是应了声要出去,甫一回头,却是开了柜子又寻了一物来带上。 传话的小厮眼睛一顿,瞟见新来的先生肃静的面容,复又低头在前头引路。 要说起来,周钊远的日子过得没什么声色,除了偶尔他自己浓墨重彩地折腾上那么几笔,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惦记了。 今日却是不同,也不知岚妃这次又是从哪里寻来的小夫子,公然与他叫上板来。倒也不是没有想要在他面前立威的夫子,然则不过色厉内荏之徒,禁不住他折腾。 这位么…… 于行初——周钊远念了一遍这名字,靠回到软榻上,就是不知道这一位,能坚持多久了。 起码早间,他比其他夫子有些定性,连眉间都未见挑起过,淡漠得很。 于行初一进去,就闻见淡淡的木香,再往里,就瞧见靠在榻上假寐的人。她进来的声音不算小,小厮领到门口还报了一声,那人却是不见动静。 她兀自站了一会,将书房远近巡了一周,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到那闭着眼的人面上:“殿下,嗜睡乃是病症,若是不弃,鄙可替殿下看看。” 罢了,便就行近几步。 未及塌前,就听一道慵懒的声音:“再往前一步,本王对你不客气。” “那要先看看再说。”于行初脚下未停,人已近前。 周钊远猛地睁了眼,手腕已经被来人捏住。 不知这人用了什么巧劲,他一时竟是未挣脱开来,待反应过来,那年轻夫子已经又松了手退出丈远。 “你好大的胆子!”周钊远起身,几步便就跨前。 “殿下息怒,鄙实在是担心殿下。”说着,于行初却是抬起眼来,“想来殿下的嗜睡症已经大好,这就可以上课了。” “本王若是不呢?” 于行初凝住他,周钊远只觉那眼深邃异常,却是不动如山,少顷,就听他一声叹息:“那就莫怪鄙不敬了。” 周钊远这才瞥见他手中执着一把戒尺,霎时不怒反笑: “夫子莫不是想要惩戒于本王?” “有何不可?” 夫子的嗓音清浅,是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那种疏朗,这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轻描淡写,又十足真意。 似乎下一刻,那戒尺便就会打上来。 于行初趁他沉默,继续道:“殿下不必视鄙为仇人,说到底,忠人之事罢了。鄙是娘娘派来的人,殿下不满意,自去与娘娘说,届时鄙定然走人。在此之前,还请殿下忍耐了。” 周钊远闻言便是一哼,却意外地没有再进一步,转而坐到了案前。 这本是退了一步,不想有人蹬鼻子上脸,竟是跟上来继续道:“殿下脉象不稳,要知人怒成害,万事有因,殿下易怒,势必伤心。如此,旧疾周而复始,何时得愈?” “于行初!”这三个字,已经是咬牙切齿。 “殿下不想瞧病,那不如读。”于行初面无表情,自袖中取了一本《解厄鉴》来,平整搁在了他面前,“殿下,抑性而后正身。”① “滚。” 于行初不用看,也晓得他定是气红了眼,只兀自低了头:“还有,鄙本是要与殿下解释的,这清汤面虽是难咽,却是最适殿下养病。鄙乃粗人,吃什么都不打紧,可殿下若是坚持些油腻之物,与饮,鸩无异。” “滚!” 于行初顿了顿,未退半步:“还有殿下的寝殿与这书房点的香,都不合适,还是灭了为好。鄙人懂些制香之法,殿下若是想多活几年,还是换成丁香木为好……” “本王叫你滚!” 管家立在院外,只听得主子一声爆喝,再来,就听见一连的咳嗽声,赶紧小跑进去,这一看吓得魂都要去了。 周钊远扶着案几,唇上殷红,一双眼似是染了血一般掣住那青衫之人。 后者也没见得好去,额上鲜血如柱,此番半边脸都瞧不清晰,单是地上滚着的砚台铛铛停下。 “殿下!于先生!……这是?”管家惊疑,扶住周钊远,“来人!来人哪!” 于行初眼瞧着他怒急攻心,终是咳出那口郁血,这才垂了手闭嘴。 耳中嗡然,听不清管家说的什么,她只是摆了摆手,掏了药方出来叮嘱道:“添了蜂蜜熬了,一日三次给殿下服用。” “于先生您怎么样?” 身边扶住的人似是傻了,半刻也没有其他反应,管家无法,一行扶着人,一行担心瞧着那年轻夫子,刚要命人去叫大夫,却听咚地一声,原立着的人骤然倒地。 周钊远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已经被抬走了,地上落了血,小厮正拼命擦着。老葛在他耳边关切着什么,他却是全然忘了,只觉那血,煞是触目惊心了些。 “老葛。” “老奴在!” “他为何不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第三章 相配 为何不躲? 于行初回答不了,只躺在床上,耳听着老葛在旁搓手叹着:“殿下是气急了,手里没个准的。” “殿下手里还是准的。” 床上人悠悠道了这一句,老葛心里明白他说的什么,王爷那砚台,分明就是冲着先生去的。 话虽是如此,可做奴仆的,又能说得什么,只继续劝道:“先生这几日受伤不便,老奴替先生告个假休息。” “不必了老葛。”于行初撑了手慢慢起了半身,也不□□边人扶,头确实痛着,却也没什么,这便就点了案上的书目,“那里是一本字帖,劳烦送给殿下,先从最基础的地方做起。” 这实在是这几年,最执着的一位先生了。 世人皆晓安王爷是何脾性,加上一些有的没的,被请来府里的多少都是带了点能教就教,不能教就算的味道。 似这般坚持的,实在凤毛麟角。 倒也不是没有,就是…… 老葛过去将字帖拿了,再一回头更是恭敬了些:“那先生好生歇着,晚些时候老奴差人送饭来。” “谢过。” 于行初在书房里晕倒,倒是晕了些时候,眼见着日头偏斜才醒转,此番送走了好心的管家,这天也就黑了下来。 头上被大夫裹了好几层,触不到实处,乍一起身还有点眩目,于行初稳了半刻才慢慢站起来。 檐下已经点了挂灯,昏黄的光洒在门上,须臾映上一道身影,接着便就见一个小厮推了门进来。 许是没料到她已经起身,小厮明显吓了一跳,结巴道:“先……先生起来了?” 说着就将托盘放下去,打了火折子将灯都点了,屋子里瞬间就亮了起来,于行初过去坐了,瞧见那托盘里赫然是一道炒肝。 小厮机敏,笑道:“先生今日流了好多血,葛管家说要给先生将补将补。” “你叫什么?” “啊,小的叫木水。葛管家说,往后小的就跟着先生照顾,先生若有需要,唤一声便是。” 于行初将要拿筷子,那木水便就已经递过来。 她用饭,他就在边上立着,多少有些叫人食不知味。 “木水。” “是!” “ 你下去,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先生莫怪,葛管家说了,得看着先生将这炒肝都吃完才行呢!” “……” 他说到做到,直待于行初将那一整盘都给吃干净了,才麻利地收拾了关门出去,临行还嘱了一声:“小的就在边上,先生有事叫小的!” 自然是没事,于行初一个人待惯了,哪里需要伺候。 想了想,她转而立在了案前,重新铺了新纸。 先生没说要告假,葛管家不敢擅自做主。 只是自那日之后,也没见王爷去过书房就是,日日寝殿的房门紧闭,只有药饭送进去,却不见人出来。 于行初倒是无所谓,他不去,她却是要去的。 这几天她清晨用了素面换了药便就过去书房等着,没有人过来,她就自己拣一本书看。中间自有木水端食盒送进,等到日头将落,她便就再回去。 如是几日,第八日的傍晚,外头早早就黑了天,竟是落起雨来。 书房中不及掌灯,昏暗得很。 于行初惯来在窗边瞧书,此番那书页上捎了雨水,便是看不成了。 又是一天啊。 可是,急不得。 那安王爷便就似是一头困兽,兽类被困久了,必然心竭,心竭生魔,浑然与万物相斗,无穷尽也。 失了神智的兽,又哪里是她一时半会能拉得动的。 运气差,就是永无宁日。 运气好些的话—— 书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推开,于行初卷了书册望过去,来人看也不曾看她,径直往案前去坐了。 他不理人,该当。 于行初却不能不理他。 几步走到了案前站定,仍是那一日的位置,就连那地上被砚台砸下的痕迹还在,与她面面相觑,颇有一番景致。 周钊远打一进门就瞧见了那额上缠了白绫的人,老葛与他说过,这人每天雷打不动地过来,月出才回。 他不晓得他背后之人是谁,也不关心他有什么学识,可他实在不该这般扎眼地没有自知之明。 “殿下。”于行初躬身,“殿下今日想学什么?” 好似前事全然揭去,不究因果,只问此朝。 周钊远冷冷一晒:“夫子当真沉得住气。” “殿下说笑,鄙在此恭候多时,想来定是殿下不愿意 学那解厄鉴,既如此,教来也无意义。”于行初继续道,“不若依着殿下,好歹鄙能保全一条命。” 这话九曲八弯,周钊远充耳未闻,只道:“原来夫子惜命。” “自然,世人哪有不惜命的。” 年轻夫子应得颇快,那脖颈分明冷硬,却维持着恭谨模样,叫周钊远立时就不想多瞧,多一眼都觉得烦。 于行初垂着眼,没有瞥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嫌恶,就算是瞧见了也在意不得,毕竟这安王爷眼中,怕是也没什么能瞧上的。 “本王没什么想学的,老葛从你那拿了一本字帖,怎么?夫子是当本王三岁小儿?” “字是门面,识人若书。”于行初顿了顿,“殿下贵胄,怕是不需得多好的字来掌这门面,可好歹总有拿出去一二的时候。” 此话一出,那上首之人便就嗯了一声:“夫子所言甚是,奈何——本王心情不好,烧了。” 闻言一直低着头的人才略微抬眼,周钊远好心情地看他,眼底染上一丝愉悦,也不知是满足于捉弄感,还是满足于挑衅。 无论是哪一种,于行初只觉,他多少竟是带了些孩子气。 “无妨。” 她在袖中掏了一卷册子来,轻轻掸了掸,似那日一般抹平整了摆在周钊远面前:“殿下心情不好,烧个册把册,也是应当。鄙还准备了一本,殿下用这个,也是一样。” “哦?”男人捏起那新的帖子,接着,便是刺啦一声,“哎呀,本王瞧瞧,怎么这本又碎了呢?” “殿下。”于行初凝了他掌中的碎页片刻,倏然回视。 “怎么?” 只是不及再问,“啪!”手背钝痛。 周钊远立时就站起来,盯住面前举着戒尺的人:“于行初!” “殿下。”被恶狠狠叫住的人不过是掀了眼皮,端直站着,手中的戒尺握得随意,“字帖自是可以烧,可以撕,无非便就是鄙再多写几本罢了。可有些事做得,却是要受惩罚的。” 言毕,她伸了戒尺指过去:“不然,殿下以为这戒尺,是拿来配相的么?” “来人!”周钊远厉声喝道,“将这不知好歹的轰出王府!” “殿下!殿下不可!”老葛进来将人拦了,“这是岚妃娘娘请来的先生, 殿下三思啊!” “那又如何?!”周钊远提声,他混球久了,却从来也没有人敢与他动过手去,“他配吗?” 老葛拦不住,本是想要叫那新夫子赔个不是,不想他还没开口,那人便就呵了一声:“殿下觉得,鄙不配教你?” 周钊远正要接上,于行初却是截了他的话头:“殿下难道不觉得可笑吗?若当真是泰斗之士,何尝须得来教你这般不成器之子?” “请的我,因为你只配得我,且不闻黄髫稚子觅绝学,你如今人在泥沼,便想攀鹰疾走,岂非痴心妄想,一步登天?” 老葛大约是听不明白这夫子何意了,隐约只觉得怕是骂人的话,夫子向来礼数有加,这还是第一次直呼你我,显然也是气得不轻了。 于行初原本是要按捺着自己的,可撞见他那模样,一时间没有控制住。 一来这次下山与她心中所想实在不同,二来失望至极,有那么一瞬也干脆想要撕破了脸去。 周钊远劈头盖脸被他指着鼻子骂了,却也没听着一个脏字。 此番看见眼前那双凌厉的眼,不知为何,竟似是吐了一口浊气般,下一刻便就哈哈大笑起来。 老葛吓得厉害,觉得这新来的夫子怕是跟主子当真八字犯冲,缘何他一来,王爷的病就犯得一次较一次频了。 周钊远笑得嘴巴都有些疼,也笑得于行初终于找回了神智,沉了眼瞧着面前的疯人。 “夫子的嘴,好功夫啊。”他竟是抚了掌,推开一直扶着自己的管家,慢慢踱步到了于行初面前,“你说本王便就只配得你来教,好呀,是不是有话说过,王八配绿豆,你待要做那王八,本王还要拦着不成?” “……”于行初也不知这疯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说到底方才是她僭越了,现下也只是绷着脸道,“时间不早了,殿下早些休息,明日鄙再来与殿下授课。” “等等,本王叫你走了吗?” 于行初攥紧了手指,等他发话。 周钊远拿手指顺了衣袖上被老葛扯出的褶子,在后者胆战心惊中轻飘飘说了一句:“明日宫中有宴,夫子随本王去坐坐。” 这又是哪一出? 于行初微微拧眉,最后也不过是公事公办道:“是,全听殿下 吩咐。” 罢了,也不瞧他,径自出去。 外头还在落雨,木水撑了伞过来迎她,想问什么却在瞧见那屋中人时闭了嘴,紧赶慢赶跟了出去。 “殿下……”老葛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殿下,这一次当真是岚妃娘娘的意思,老奴看这夫子,也算是耿直,最重要的是懂医术,确然是不一样的。殿下信不过他,难道还信不过岚妃娘娘吗?” 男人没有说话,外头雨水打在中庭,沥沥带了些凉意。 “殿下,听老奴一句,莫要寒了娘娘的心哪!” 良久,那瞧雨的人才念了一句:“多此一举。” 而后随手抓了那碎了几页的字帖出去。 管家松了口气,瞧了瞧天色,想着这府里头,终究是要安稳下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第四章 入宫 于行初这些日子在府里头也不是当真只顾着瞧书。 这安亲王府里头仆从不算多,大多是比老葛年轻一些的中年人。至于剩下的,基本都是些家生子。 便就是被打发来她身边的木水,与周钊远身边的金水也是胞生兄弟。 可见这府里头怕是见外得很。 如果不是有人特意盯着管理,那就是这阴晴不定的王爷自己的意思了。无论是哪一种,于行初突然明了为何师父会说自己要等的人来了。 若当真无根无基,浑不在意,这府里又为何这般谨慎? 可若说是这安王爷自己的意思——于行初立在窗前,雨夜无月,隔壁静谧,若是他,这表现实在稀奇。 早闻岚妃娘娘视他为己出,她既是岚妃娘娘寻来的人,他应是不至于刻意为难,于行初特意两次提起岚妃,次次他都有忍让,可见并非是与岚妃面和心背。 莫不是这安王爷有心试探? 试什么? 廊下有人收了伞,动作很轻,于行初偏过头的时候,已经瞧见那小厮,正是周钊远身边的金水。 不待他叩门,于行初便就从窗口唤道:“门没锁,进来。” 金水往边上瞧见人,应了声推门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件衣裳:“先生,明日要入宫,还请先生换身干净衣裳。” 原话是:“叫他把那洗不干净的破衫子换了,别给本王丢人。” 于行初伸手接过来,是一件简单的青衫,只是这一摸便知道不是寻常衣料,金水观她神色,复道:“宫宴不能对付,府里其他人的衣衫上不得台面,故而小的拿的殿下前几年穿下的,先生身形瘦削,应是合身。” 这也实在是有些不合适了,于行初正要拒绝,就听金水继续:“这是葛管家吩咐的,先生不必推让,宫装难做,也不是寻常可买。待明日回来,管家再请人替先生寻人来多裁几套衣裳。” 于行初这十二年在山中,惯来穿的是男装,四季分别也就是几套换洗,此番下山带的也就是那几套,现下倒是被这一顿话,说得有些汗颜。 等金水搁了衣裳走了,她才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前几日换药的时候将那 仅有的三套衣衫都滴了血污,许是她手笨,分明记得是已经仔细搓过了的,竟是还留了些浅显的印记。 伸手将那送来的青衫抖开,倒确实合身,瞧着跟新的一般,怕是也没穿过几次。 吃穿用度,于行初本就没什么在意,就是与周钊远再不对付,一件衣服,她自是穿得心安理得。 至于周钊远,怕是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件青衫。 第二日于行初到了门口的时候,老葛正等在马车边,瞧见人就笑脸迎上:“先生,请上车。” “王爷呢?” “王爷已经在车里啦!” 闻言已经跨出步子的人便就顿住了。 于行初瞧着老葛,老葛瞧着她。 下一刻,她便就问道:“这不合适?鄙哪里配当与王爷同驾,还请葛管家再替鄙寻一匹马。” “怎么不合适?”老葛困惑道,“先生是王爷的老师,本就是可以同车而坐。以往也是这么坐的。” 于行初噎住,正要再寻借口,便听车内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催促:“给他一匹马。” 显然这位也是不想与自己相对的,甚好。 于行初对着紧闭的车帘拱了手:“谢殿下。” 这一回老葛也没话可说,亲自去牵了一匹马来:“先生请。” “谢过。” 此间倒是顺遂了,只是于行初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在那山上的日子,师父与师兄们什么都教了,就是没教过骑马。 这实在是山地限制,连马她都没见过,更何况是要骑上去了。 好在是一路随马车而行,老葛牵来的马也温顺,加上在这京中街巷行进,本就不得加速,于行初这才险险保下半条命来。 只是下马的时候,手上净是勒痕,那一身青衫也是有些皱塌。 周钊远一路就听得那马踉跄非常,偶尔踏踏踏几声,接着便就是极小声的吁接着又是猛地嘚嘚嘚,毫无章法,连带着他的马车都左右变了几次道。 金水在外头驾车,倒是有意唤过两次,被周钊远叫住:“就这么走。” “是!” 此时下了马车,就看见那个前一日还气势汹汹拿戒尺敲他的人,有些狼狈地立在马边整理衣裳,顿觉心中畅快。 一个笑还未及漾上唇边,那人似有所 觉,已经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原本懊恼的模样便就消失殆尽,他的新夫子变脸技术甚强,对上他的视线时已经满面淡然,轻轻拉了拉衣襟便就走了过来。 “殿下。” 周钊远哼了一声:“夫子的马术不错。” 于行初面容沉静,从善如流道:“谢殿下谬赞。” 确然是谬赞,但是周钊远就是心情好多了,也不计较他那一脸寡淡,道了一声:“走。” 这皇宫,依旧气势磅礴,于行初瞥了一眼,缓步跟上前边人的脚步。 老葛与她说过,今日的晚宴是为的太后寿辰。 只是,大盛这位太后不是个好热闹的,据说一心向道,少有出面。什么百官祝寿之事,更是疲于应付。 可毕竟当朝太后,她老人家不当事,皇帝这个做儿子的,总也不能马虎了。故而每年到了寿辰这一日,就依着老人家的意思,不额外布置,单是在后宫聚了些年轻人叫她瞧瞧,各宫嫔妃皇子的都过来陪着闹一闹,到了晚上再一并吃顿饭,也就罢了。 说是何必,其实也是帝王家必行的颜面之事了。 于行初跟着跨进寿宁殿的宫门时,还能想起那个与她说“这是谁家的团子,过来叫本宫看看”的老人。 一别经年,如今这宫中人,怕是再也记不起曾经自己抱过的团子了。 她倒没有什么好缅怀的,人的记忆是一件颇有意思的东西,那些无关紧要的,有时候就是会一跳一跳地蹦出来,招摇着,仿佛在告诉你,曾经你与这个世界的微末联系。 而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那一身雍容的老人,她抱过的孩子,又岂止她一个。 岁岁年年,随眼一挑罢了。 皇家啊,总也是随性的。 一朝启用,一朝弃之。 何来留心,有人多心罢了。 周钊远不知道身后人在想什么,这落了一夜的雨,今日的地上还显潮湿,殿门前铺了毯子供人踏足,他一转身,那原本跟着的人却是已经与金水一并站在了殿外供仆役守歇的地方。 于行初自是不会以为这般贵胄皇室的欢聚场面,会有她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立足的空间。 与仆役等在一处,最是合适了。 只不过刚刚站定,前头的 王爷就哧了一声,并不客气:“怎么?夫子以为本王与你这一身好衣裳,就是为了贴廊柱的?”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加上是安亲王爷,这檐下仆从不少,自是认识,即便不敢看,却也心知肚明地往后退了一步。 金水小声道:“先生,殿下请您一并进去。” 于行初没这么大的脸面,可如今那人确实等在殿门口不假,通传的宫人已经在边上等着,她竟是推脱不得。 周钊远行前,她落后一步,错了半身,进门的时候,身侧人忽而道:“夫子不是问本王想要学什么吗?本王想好了,夫子教本王武功就是。” 于行初未答,他却是接道:“其他学来无用,打人的功夫本王倒还能用。” 寿宁殿中人不少,此番却是个个都投眼瞧来,于行初动不得嘴,便是最为恭顺的模样,叫旁人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厮便是,可这人偏偏不依,她不应,他自低了头凑近:“夫子?你说是不是?” “呦,这不是三弟么,怎么这般没得规矩,进来了也不先给皇祖母请安?”上边果真是传来一道严肃的声腔,显然是看不下去了,“皇祖母方才还提起你,问你身体可大好了。” “啊,谢过祖母关怀。”周钊远这才行前几步,却也丝毫未瞧那唤住他的人,只对着座上微闭着眼的老人道,“皇祖母长乐无极。” 他说完了这些,却也不讲别的,举殿皆瞧向他带进来的人,显然这后者不会是伺候的小厮。 于行初咬牙,撩了长袍跪地伏下:“草民于行初,叩请太后娘娘长乐无极。” “这是钊远带来的孩子?”太后睁开眼来,微微一挥手,原是替她按摩的婢子退下,自有端庄女声应了:“是了,母后。” 接着,于行初便就听那女声转而道:“三殿下,既然是带来了,自是要好生与你皇祖母说说的。” 这气氛实在不算融洽,倒似是殿中各人等着一个笑话似的。 于行初本能地绷直了肩背,越发不敢抬头。 然则眼角锦衣一闪,手腕便就被人扣住。 任是心中知晓今日赴宴定不能好过,于行初还是觉察得晚了些。 这个王爷,他是真的疯。 不给她思索的机会,下一刻,周钊远便就扬声道:“孙儿正要介绍不是。皇祖母前时不是要给孙儿赐婚,孙儿说过,孙儿有难言之隐。” 心中一震,于行初再顾不上,抬头看过去,那座上人一双眼都沉了下来,不带半丝暖意,只缓缓哦了一声:“是吗?” “是!”周钊远低头瞧了她一眼,视线一触即撤,重新看向太后,“此人就是孙儿的不可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第五章 受罚 殿上鸦雀无声,只一道铜盅滚地,当啷转了圈。 还是先时开口的女声解了围,应是皇后了:“慕容小姐不舒服,先扶下去歇息。” “是!” 然则始作俑者却是抓着那跪地之人的手,站得毫无章法,周钊远:“孙儿自知不为世俗所容,皇祖母的话,孙儿不敢不从,这便带来与祖母瞧瞧。” 好……你很好…… 周钊远…… 于行初身子都有些发抖,抓着她的人,却是开心得很。 没有什么比这些人的脸更好看的景了。 周钊远笑得肆意,亦是用了力气叫手中的人挣脱不得。 “母后!母后息怒!” 一个柔弱的女声已经带了哭腔,扑通跪在了她身前。 皇后冷笑一声:“岚妃,这便就是你的教导?你对得起陛下和母后吗!” “臣妾知罪!臣妾……”岚妃抬头,转而瞧向一立一跪的两个人,连唇色都是白的,她这一眼,终是叫周钊远的笑滞了一下。 岚妃显然是不想看他,却是别过眼瞧向于行初,后者略一摇头,她这才提了气复道:“母后,钊远与母后开了这般大的玩笑,没了轻重,是臣妾教子无方,臣妾甘愿领罚!” “玩笑?”皇后觑她一眼,“本宫看三殿下,可不像是玩笑。” 那皇太后坐着,却是一言不发。 岚妃娘娘直接撇过皇后众人,单是瞧着太后道:“母后,钊远前时方才犯了旧疾,臣妾心急,实在无法,辗转寻得于先生,于先生乃是药谷传人,又颇富学识,故而臣妾做主将于先生请进钊远府上,一来为了随时调理,二来也是想叫钊远跟着通一些医术,臣妾好歹安心些。” 说着,便就又瞪了一眼周钊远,后者没瞧她,岚妃继续道:“谁能想到,这于先生进府不过数日,钊远又吐了血……” “母后,钊远的身子母后是知道的,实在不是母后想的那般。” 周钊远站着不动,于行初终是缓过神来,将自己的手腕抽了一下,这回好坏是挽回了手去,紧接着便就哐得磕下头去:“太后恕罪,是草民无能,没能叫三殿下好转,草民甘愿领罚!” “夫子这 是做什么?”周钊远蹲下去,面上关切,“你错在哪里了?” “三殿下!”这一次,岚妃竟是未唤其名,单是跟着众人一并喝的三殿下,十足叫人心惊。 周钊远撇了嘴,起身拱了手:“是了,开个玩笑罢了,孙儿才认识这夫子几日。祖母要打要罚,孙儿领了便是。” 这闹剧荒唐得叫在座之人没几个敢说话议论的,皆是屏气凝神等着那上首之人开口。 怕是那沙漏都足足转过一轮,于行初跪得腿都有些发麻了,才听得一道疲惫的声音:“罢了,钊远身子不好,今日回去后,好生调养。岚妃,你确实教子无方,本宫便就罚你抄三个月的道德经,你可愿意?” “臣妾愿意。”岚妃跪恩,久久才起了身。 “至于这个孩子……” 太后顿了顿,于行初瞧过去,只见她略微眯了眼,半刻才道:“你既是药谷出来的,该看顾好三殿下。” “是!草民领旨!” “只不过……” 于行初竖耳听着,知是这一场盛怒,得她来担着了。 果然,那人淡淡加了一句:“只不过,你如今既是医者,又行先生之教,还望自个尊重。三殿下这病情加重,有你一份,你可认?” “草民知罪。” “好,念在你乃是药谷传人,想来这医治之事该当有你自己的法子。只你万不该叫三殿下这般胡闹,哀家不能不追究,今日先去领罚三十棍,你道如何?” “母后……”岚妃出声。 太后睨她一眼:“倘若药谷传人就是这般结果,哀家未曾治他欺瞒已是好的。” “太后说得是,草民实在有负师门声名,草民领旨,谢恩!” 这寿辰之日见了血,该是忌讳。 所以于行初被人从殿上押下去,是要回府行罚的。 途径边上静立的男子,于行初该是给他一个暗刀,叫他立时再吐一口血来才好,只那岚妃眼中净是担忧,反叫她垂了眉眼。 今次是瞧不成这宫里头的牛鬼蛇神了。 于行初倒不怕那棍子,只有些遗憾。 遗憾啊——十二年了,这是第一次,能再见“故人”…… 全是被那人一手毁了。 于行初被押了下去,这宴却还是要办。 周钊远来时尚能听见 车边不成气候的马蹄声,回去的时候,已然空荡得很。 临出宫时,父皇倒是点了他,自是一顿好骂,他习惯了,若是哪一回他不骂,他倒觉得不舒坦。 岚妃派了人一路盯紧着他,不允他再胡闹,他也习惯了。 今日,也实在是没什么好闹了。 可他仍是记得殿上那被押下去的单薄身影。 他该恨极了他。 周钊远晃了晃手里的酒壶,空了。 他只是没有算到——那分明年轻得过分的夫子,竟当真干净。 干净到父皇欲赐死与他,也无人相护。 孑然一身,不过如是了。 若非是最后关头皇祖母那一句:“皇帝,哀家罚过了。” 怕是此时,他已经没了。 宫人办事,从来干脆果断,于行初伏在凳子上,那一棍接一棍下来,她连提前服药都做不得。 周钊远断的哪里是自己的前程,他断的,是她的命。 今日过后,那宫门,她便就再也进不得了。 给她留下这一条命,已经是皇家最大的退步。 她又如何不明白。 “二十七!” “二十八!” “公公,他晕过去了。” “泼醒了,继续。” “是!” 兜头一盆冷透的井水,于行初咳将出声,下一刻,便是尖利的一声“二十九!” “砰!” “三十!” 唇角咬破的血和着水滚落,啪嗒。 宫人的声音晕在耳畔:“刑毕。” 于行初撑着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谢了恩,这才终于倒了下去。 老葛赶紧上前来将人扶了,却是发现哪儿都碰不得去。 这人浑身上下的血污,哪里有下手的地方。 “快!大夫来了没有?!” “已经去请了!” 于行初一手撑在老葛的腕上,知晓自己定是形容骇人,却也扯不出一个笑脸来,便是此时,她竟是还想起来,若今日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皇子,她又哪里能保下这一条命来。 皇子断,袖,呵—— 思及此,却是一晒,只能干裂了唇,是了,除了周钊远,又有哪个皇子会这般无状呢。 老葛听得一声倒吸,以为是自己伤到他,赶紧松了些手劲。 今日金水站在外头,根本不晓得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回来也没说清 楚,老葛心里头慌,只瞥见先生眼底极冷的一点,再不敢问。 今日穿上的一身青袍,现下比她任何一件衣裳都残破不堪得多。于行初趴在床上,动弹不得,没有人敢碰她,自是也不能换上新衫。 大夫开了药,木水进来要替她抹上,被于行初制止了。 “汤药熬给我便是,我是药谷传人,这涂抹的膏药,便就不必费心了。” 木水被眼前人那一肩背的血唬得声音都抖了抖:“那怎么行,先生就是医术通天,伤了还是要涂……涂药的……大夫说……说伤口还是要处理……” “放心,我没事。”于行初已经没有力气再与他多说,只巴望他早些出去才是,“我们药谷,有特殊的法子,不当外传,你先出去……” 药谷向来是只闻其名,木水不知深浅,却也晓得这些江湖上的桃源之地,向来有自己的法门,没有偷师的道理。 一行担心,一行却也只得退了几步:“那先生有事唤一声。” “好……” 木水出去关了门,里头好一会都没了声响,每每欲要进去看看,就听得里头几道压抑的闷哼,脚步便就又退下,守在了门边。 血腥味似是要弥漫出来,木水也不知站了多久,月色都已经映上了窗台,里头才没了动静。 老葛亲自端了熬好的药过来,轻敲了门,里头没有反应。 二人推了门进去,巨大的血腥气便就扑面而来。 木水几步上前去点了灯盏,这才瞧见床上趴着的人已然昏了过去,地上是染血的麻布,那人竟还换了衣裳,只不过此时那新衫上也漏了血色。 老葛压低了声音:“去收拾了。” “是。” 木水捧了地上东西,端了血水盆子出去,老葛过去唤了一声,床上人没有说话,呼吸倒还算顺畅,老葛这才定了心,将那药碗端起。 于行初模糊中听见老葛的声音:“先生起热了,先喝了药再睡。” 她累得厉害,便就是受刑时已经凝了真气,方才替自己上药换衣也是竭尽了全力,这会儿连哼都哼不得,身上,头上,无一处不是火辣辣的。 老葛的声音接连几声,便就淡了,于行初皱了眉,终是沉沉睡去。 梦里是高高的城墙,其上 几道血肉模糊的身影,隔了老远都能闻见血气。于行初想要呕出来,到最后也只有苦汁。 “小姐,若有来生,奴婢还要给小姐做丫头。” “小姐,奴婢不悔……” 头上钝痛,于行初眼前一片漆黑,只念叨着:“不要,不!月初!!” 这一动,身上有若千刀万剐般,生生叫她倒抽一口凉气,终是醒转过来。 月初…… 于行初手指掐进被褥中,身上的痛,和着梦中的人,恍惚复要吐出来。 月初……她这一条命,是偷来的,换来的,她如何能…… 黑暗里,一个身影靠近,叫于行初骤然睁大了眼。 屋中没有掌灯,只月色下一道浅淡的丁香木气袭上鼻尖,倒叫那萦绕不绝的血气退了几成。 “殿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第六章 戒尺 已经有很久没有梦到这些了,于行初闭眼稍缓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梦魇中可有暴露什么。 再睁眼,那眼中已然清明。 暗处走出的人并没有直接过来,仅仅不近不远地立在那儿,将将好能叫她瞧见一角衣袍。 仍是白日里的那身锦衣,于行初咬咬牙,想要爬起来,一动却是重又伏下。 周钊远勾脚拖了边上的椅子坐下,看着那衣襟单薄的人,此人寻常套了外衫,只觉他不过瘦削,现下细看,才发现他是真的骨瘦如柴。 于行初不知道他在瞧什么,这屋里无灯,最多不过是那外头撒进的银光,再如何也是瞧个轮廓罢了。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既是敢这般堂而皇之地以男子身份出山,便就不会叫人瞧出破绽。 “殿下深夜来访,可有赐教?” “赐教?”周钊远目光划过他的脊背,最后落在那张月色下半拢的苍白脸上,“你是夫子,本王何来的教?” 于行初昏迷之前已经喂过自己丹药,此番虽是疼痛,倒也可以与他正常对话,就是无甚心情罢了,闻言便就抿了唇。 “你恨本王。” “殿下说笑。” “本王从不说笑。” 那人静坐着,分明没有了白日癫狂,倒像是一个审讯者,而她,便就是砧上鱼肉。 “你恨什么?”周钊远轻轻开口,“恨本王误你前程?” “哦,不对。”他笑了一声,“是恨本王误你姻缘。” “殿下。”他逆着光,于行初看不真切,模糊中向着那人道,“殿下错了,鄙既入安王府,便就是殿下的人,殿下如何,鄙自奉陪。” 说着,她挣扎了一下,将浑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抓着床柱的手上,郑重道:“殿下想试探鄙是何人指使,不巧,鄙连那宫中人都猜不全。就算鄙当真与他人勾连,殿下今日叫鄙出尽风头,往后鄙自是无颜出府示人,这干系,便也就切得干净了。” 周钊远没有说话,听他叹了一息,那一叹,竟似是朽木逢霖,飘摇若败。 “殿下……”于行初终是缓缓道,“殿下要如何,才肯信鄙呢?” 周钊远自小就没少见人示弱,心中 分明知晓此人来历匪浅,却仍是从那一叹中浮影掠过,悄无声息地顿了足。 “夫子身负绝学,这身板却是油尽灯枯一般,药谷当真神奇。” 他这一句,却是说笑了床上人,于行初堪堪抬眼:“药谷……不过是拿来哄人的东西,若是能寻到那谷,岚妃娘娘当也不敢撒这么一个谎。” “你不是药谷中人了?” “家师取百家所长,所会皆教了鄙一些罢了。”于行初顿了顿,复道,“就算是油尽灯枯,鄙自当是能将这毕生所学都传授与殿下。只望殿下不弃才是。” “哼,皆是屁话。” 周钊远靠进椅背:“夫子为本王计深远,还真是情真意切。” 信与不信,皆是肺腑之言。 于行初千看万看也瞧不上的人,如今却也是她唯一的选择罢了。 她自是不求他怜悯自己,却总也希望这今后的路途中,不至于行差偏漏。 “殿下知道钟灵山吗?” 院外,管家与木水立在一处,后者伸长了脖子往里头踮脚瞧了,小声问道:“王爷已经进去好些时辰了,于先生也不晓得醒没醒。” “唉……” “那换下的衣裳都是血,根本洗不干净了。”木水垂着脑袋,“于先生瞧着那么虚弱,竹竿似的,这三十棍也委实是怕人了些,管家,究竟所为何事啊?” 老葛啧了一声,伸手打在了小厮脑袋上:“不该打听的,乱问什么!” 木水护住了头,躲了过去:“我看那于先生是个命硬的,都这般了,还坚持自己动手上药,这般毅力,搁谁受得。” 可不是么。 老葛踱着步,正见那边门已经打开。 于行初仍是抓着床柱,叫住了他:“殿下当真不想?” “你今日所受之罪,有本王一份,你若是想教,本王应了便是。”周钊远起身,“不过,去他的什么钟灵谋士。夫子,莫要以己度人。” 罢了,他便就自去开了门,于行初已然揭了身份,他却浑不在意,此番立在门口,反是偏了头问道:“今日月色正好,不知夫子口中所念之人,可是心上人?” 顾不得其他,于行初猛地盯紧了他,却听他哈哈一笑:“月初,行初。好名字啊,好名字。夫子有心,就是不知 故人为谁了。” 一行说罢,人已远去。 于行初一直吊着的半口气,倏然就乱了。 还是她太心急了吗? 可如今的形势,大殿下二殿下羽翼已丰,这三殿下莫说声名,便就是心智都尚不能算是正常,眼看大臣们绕着立储之事不依不挠,再等下去,何时才能结束呢…… 行前二师兄便就与她说过:“师妹,这些药你都带着,应是有用,等你离开了,这山也就封了。后人再想来,便就要等师父他老人家出关后的意思了。你且记得,那改变身形骨骼的药是能抑制许多,不被人发现,可说到底都是毒,用多了,就解不得啦!” 于行初趴回床上,怔怔瞧着那地上的血迹。 还好,还好……他只听见了月初的名字。 这边周钊远一路回了寝殿,管家自是也跟着进去,下一刻就听得吩咐:“去查,谁人将他带来京城的。” “殿下?先生乃是岚妃娘娘……” “呵。她没这个本事。”周钊远掀了眼皮,“老葛,你当真是糊涂了。他无依无靠一个人,能这般顺遂进了京城叩了本王的府门?” “殿下的意思是,于先生也是……” “那倒不是。”周钊远捋了捋衣袖,“本王就是想啊,这京城之中,还有谁这么大胆,敢把赌注压在了本王身上。” 老葛听不明白,只是想起今日之事,不觉又提醒了一句:“那于先生……” “他若是爬得起来,明日就开始授课。” “是!” 第二日一早,于行初醒来,阳光刺得人眼疼,身上却是好受了许多。 木水端了洗漱用具进来,本要扶着,被她伸手隔了,只自行净了口面,瞧见小厮惊异的表情,下意识问道:“怎么?” “昨夜小的还觉得先生应是快……”木水收了后半句,堆上笑脸,“没曾想今日先生竟是能起身了,药谷果然厉害!” 于行初自是知晓他意思,也没点那药谷的瞎话是假,只点了头:“一会我自己换药,你帮我再打点水来。” “是!” 这钟灵山的东西,本就稀奇,连于行初自己都不晓得师父是何方神圣,有时候她都觉得,怕不是这山上乃是羽化登仙的神,偶尔想要来人间走一遭,顺 手捡了她来。 至于药谷,她更是不知。 这一处与钟灵山也是如出一辙的隐世传说。 如今她既是被扣了这帽子,便就戴着也无妨。 只是那药再非凡品,换药的苦楚,于行初也是一丝也未少受。 待重新换好了衣衫,头上已经汗涔涔一片。 复又净了面,歇了半刻,才缓过劲来。 昨日她与周钊远提起钟灵山,那人当她是个笑话,只怕今日也是不想见她的。 于行初一行宽慰自己,得冷静下来,急不得这一时半刻,一行仍是不自觉拧了眉。 不想刚用过早膳,老葛便就着人来请。 府里上下昨日皆是瞧见了新来的先生何等惨烈,此番瞧见他执着书卷缓行往书房去,自觉都让了道。 抑或是老葛交待过什么,于行初这一路忍痛走过去,府中人皆是恭敬有加。 一丝苦笑漫上心头。 倘若是此间正主能略懂事一二,她当也不至于这般硬着头皮起来。 灶火方才生起,她岂能不去鼓风助力。 周钊远难得比她到得要早,见人进来,便就搁了笔。 于行初艰难行了礼,却听他道:“今日过后,外头定是换了说辞,就说那安亲王府的夫子啊,被王爷折腾得不成人形,刚受过三十宫刑,还待要拖着病躯授课,好不可怜。” “市井之言,殿下不必挂心。” “本王自是不挂心,就是有些好奇,你说,他们更喜欢昨日宫宴上的风月戏本,还是今日的苦肉戏本?” 他说得极尽缓慢,话里有话,于行初自问这苦肉确然有一半做给他瞧的,却也只是板正着脸面哦了一声:“殿下心里明白便是。” “呵。” 周钊远瞧了瞧他飘然似是站不稳的身形,却是抖了抖面前的纸页:“夫子来得正好,这字帖本王练了一些,还请夫子指点了。” “是。” 于行初行前几步,扫了一眼那墨宝,须臾就退了下来:“请殿下重来。” “本王觉得甚好,缘何要重来?” “殿下心不在字,无聚无锋,形容散漫,是为下乘。” “夫子这字帖倒是笔意强劲,奈何凌厉过甚,强而中干,无心无肺,本王不喜。” 于行初淡眼瞧他,只见他恍然一点:“啊——若 是夫子写字的时候也能想起那月初姑娘,多一分柔和,应是合适。” “……” 不知道他为何揪着月初这个名字不放,这是她心里的刺,提一次,便是拔一次刀,生生能将那一刻肉心磨,出血来。 周钊远定定瞧着他眼中将要渐红,却又骤然压下。 接着,就听他的夫子哑声道:“殿下说得是,只是殿下今日的功课实在差劲,还请殿下伸手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举了戒尺:“练字当心无旁骛,殿下心思不定,大忌。以此为戒。” “啪!” 老葛进去送茶的时候,就觉那一戒尺似是甩在了自己身上,不安地看向自家主子。 后者却是当真伸平着手,那一戒尺下去,手心红了半片。 周钊远垂眼瞧着:“本王欠夫子三十棍,这板子,本王受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第七章 把脉 修长的手指收回,倒似是他还了人情一般,旋身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将老葛刚奉的茶水端了。 于行初握着戒尺背了手在身后,无意识地紧了紧,又松开,只重复了一句:“请殿下用了茶重来。” “怎么?若是本王说不,岂非你要将那剩下的二十九棍都还回来?” 他似个柴米油盐不进的撒泼孩童,于行初凝神瞧着他手中捏着的杯盏,毫不怀疑等她说完剩下的话,那杯盏便就会迎面而来。 周钊远顺着他的眉眼看下,呵了一声,就见那青衫之人缓缓走过去关了门,将外头那一点春,色全数隔开。 年轻夫子一步一步行至中堂,再未近一步。 “大盛十五年冬,天降异象,淑妃与毓妃先后临产,诞下二子。原该是举朝同贺,只此后,原本贵为四妃之首的毓妃便就因冲撞了太后被罚下,连带着尚且还在襁褓的皇子移宫岁和殿。” 她说话间,那人把玩着手中的瓷杯,瞧不出情绪,于行初退了一步,继续道:“岁和殿乃是偏殿,虽不算冷宫,却也少不得冷清。然则毓妃乃是毓秀之人,因而才有的这般特赐的妃号,便就是不得见圣颜,教出的皇子也是优秀的,更何况,此子本就慧极。” 周钊远淡淡啜了一口茶水,啧了一声。 于行初不停:“只是,越是聪敏,越是不得陛下青眼。大盛二十三年春暮,毓妃薨,其旁幼子尚不及十岁,入陵那日,因郁结过甚吐血伏地,从此一病不起。陛下集司药监全力也不得法,虽是用尽天才地宝,也不过是堪堪吊着一条命,羸弱异常。” “又因此病一发,便伴有疯症,因而陛下特命其自立府门,不与其他皇子同入国子监。”于行初手中仍是握着戒尺,此时却已经有了些寒意,片刻才望着他道,“三殿下,你失了习字读书最好的时候。” “说完了?”那人投来一眼。 于行初复又退了一步:“没有。” 预料中的碎盏之声并没有传来,等来的却是一声薄笑,原在指尖把玩的瓷盏不过是轻缓落回桌上,周钊远揉了揉眉心:“夫子说起戏词来,倒引人入胜。 ” “鄙还有一句话。”于行初看他,“那一年冬日,司天监观天象,曾奉上一道密简。若非这道密简,三殿下的母妃,当也不至于香消玉殒于那寂寥的岁和殿中。” “陈词滥调。”周钊远忽而注意到他已经离自己丈远,遂一探身,“夫子这般疏远作甚?” “鄙惜命。”于行初垂首,不再回视。 上首反道:“是吗?惜命的人,干不出这事。” 这事指的是她方才的出言不逊,还是拖着一身的伤来书房,于行初并无意探究,周钊远也没有再点。 于行初侧耳,正听那人一步一步踱来,房中沉寂,只有那脚步声,声声逼近。 周钊远停在了他身前,缓缓伸出手去,修长的手指扣上那削窄的肩头,此番那手下人正努力控制着身形,显然是痛极了。 他并不着急,只这般扣着,轻轻道:“夫子,钟灵谋士难道惯会挑拨离间的么?” 于行初不用瞧都知道那伤口定是裂开。 咬了咬唇,她对上那眼:“殿下这般以为,鄙也无话可说。” “哦?知难而退,懦夫。” “鄙自然是懦夫,可总比某些委曲求全,这么多年仍妄图能讨人一点怜悯的蠢夫要现实得多!” “你说什么?” 于行初只觉肩背已然要被他掐断,头上起了冷汗来,却仍是盯紧他:“不是么?殿下以为,按着他人想要的样子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一切就能好起来吗?呸!这浊世如斯,殿下就是能装疯卖傻地离开这京城,又能走到哪里?” 周钊远目光死死锁住这个眼中刹红,比他还显疯魔几分的人,手下湿漉,竟是那血水浸出。 于行初自是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只冷冷笑道:“殿下或许是能全身而退,那么他们呢?人活于世,可不是一个孤家寡人……殿下可都能保得住?” 这最后一句,已经气若游丝,那一双眼却是固执地不愿放过他。 保得住吗? 周钊远只觉口中腥甜,生生压下,对上年轻夫子一张笑颜,竟是失语。夫子鲜少笑,这一笑却似是碎玉,残破泠然。 “本王再问你一次,你是谁?” 于行初抬起手挣了挣,轻易将他挣脱了去,伸手摸了摸后肩,一手淋漓,她却 是笑得更欢畅了些:“来借殿下的手,扫了这尘世的人。” “大言不惭。” 面前人手中还留着她肩膀上的血,冷面的王爷半晌只吐出这四个字来。 于行初开门走出去的时候,老葛吓了一跳,他也实在是不懂为什么,次次这先生与殿下一并,二人必是不见血不罢休似的。 木水等在院门口,这一探头,更是懵了,等慌乱跟上的时候,那人却不过淡淡摆了摆手甩开他去。 老葛进了书房,只看见那中堂立着的人影。 “殿下?” “老葛,”周钊远仰着头,书房的牌匾上正写着“宁静致远”四个字,最是不合他的几个字,此间相对,实在可笑,他收回目光,“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做到这般吗?” “哪般?”老葛也抬头瞧了一眼,待看清楚那四个字,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老奴想着,毓妃娘娘应如是。” “又有何用……”周钊远骤然就转了身,拾了帕子擦手。 “殿下,那于先生的伤……” “他太弱了,”周钊远心口隐痛,忽地就咳嗽了几声,压了压才复道,“给他继续上炒肝。” “是。”老葛瞧他神色,“殿下可是又不舒服了?” “那日他开的药呢?” “殿下没用,老奴就留着在。” “煎了端来。” 老葛眼神便就亮了:“是!” 待要出去,身后人却复唤住他:“老葛。” “殿下?” 只是一瞬,那人却还是挥了手:“无事了,下去。” 思绪留在那一夜的血色中,燃尽的灯台滚落在地上,哪里都是红,红得他睁不开眼来,后来,他才晓得那是护着他的人头上落下的血。 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一转身,便就是一张瞪着双眼的脸骤然落下,血从那切断的脖颈中喷,薄而出。 口中腥甜再也压不住。 血帕落地,周钊远却是伸手抹了唇瓣低低笑出声来。 于行初本不知晓该怎么给那三殿下摸脉,现下却是有些明白了。这是个只能下猛药的人,她虽是不晓得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变成这般,可她赌对了。 重又咬了牙,于行初终于是将那脏了的衣裳揭下,再行处理了伤口才复躺下。 第二日晨间,木水 进来的时候,顺带还带了个并不受欢迎的人。 周钊远仿若昨日之事云烟散,轻巧坐到了桌边:“夫子醒了。” 于行初不会以为他是好心来看望自己的伤,怕是她昨日说了那么多,他没将她骨头捏碎都是好的。 “本王倒是没进过你这屋子,来人,上早膳。” “是!” 金水自拎了食盒打开,里头是鳝丝面,配了各色小菜。 木水也将厨房一早送来的食盒打开。 两厢一摆,便就是小厮都觉得有些尴尬了。 周钊远皱眉:“夫子就吃这个?” 于行初提了筷子,面不改色地端了面前清水汤面:“殿下好意,鄙自当领恩。” 若非是周钊远终是记得第一次见面他下的令,当是以为他说的是真的。 只是夫子说着瞎话也不打草稿,他自没什么不好意思。 “既然你喜欢,那就这么吃。” “谢殿下。” 于行初这一顿面吃得毫无滋味,虽然本身也没什么味道,可她清淡惯了,好歹能吃出面的劲道,此番却同嚼蜡无差。 直到用了早膳,还不见人走。 于行初终于是开了口:“殿下今日想在鄙房中听课么?” 周钊远收回打量屋子的目光,却是顺遂伸了手腕出来:“非也,今次来请夫子把脉。” “……” “替本王瞧瞧,可是如今当真只剩苟延残喘了。” 夫子的手冰凉,就是这般时节,也叫周钊远下意识收了收指尖。 于行初未察,很是认真地听了脉,问道:“殿下现在已经换了丁香木了么?” 这是她上一次就提过的,本来以为他不会听,可那日夜间却是闻见,倒是叫于行初有些受宠若惊了。 周钊远应了一声:“老葛做了主。” “原来如此。”于行初点头,伸手替他将衣袖拂下,“殿下这条命还算是有救的,就是看殿下愿不愿意要了。” “要又如何,不要又如何?” “若是殿下还略微有些惜命,有些东西,就不该再偷着吃了。”于行初瞥见他眸光一凌,便自随意道,“若是不要,殿下也大可日日饮了鹤,顶红去,鄙拦也拦不住的。” “不过……” 周钊远掀眉。 “不过,殿下今日既然来了,总还是给了鄙一个机会的。不是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8、第八章 命也 “是。” 周钊远一笑,突然伸了另一只手过去,于行初下意识往后一躲,直直退去数丈,叫他捉了个空,这夫子,竟是将他当了洪水猛兽。 于行初自觉反应过分了,尴尬摸了摸鼻尖,转而去案前寻了笔墨来重新坐下。 周钊远也不介意,只举了手指在耳侧以示无辜,甚有兴致:“夫子,你究竟是如何长的,一个大男人,也能这般瘦?” 于行初委实有些受够,没好气道:“殿下若是日日清汤寡面,也能瘦下来。殊不知,口腹之欲,医家大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一次,周钊远的声腔倒带了八分真意,“本王不是医家,有什么好忌?” 于行初这才搁了笔:“这是药方子,殿下拿好。” 那人一展手,她却未与他,只道:“殿下若是还存了春深草这些毒物,不若还是给鄙收着,免得殿下管不住自己,又偷吃了去。” “……” 如此,这一日的授课,才能进行下去。 于行初拿着戒尺立在他身旁,口述着解厄传,周钊远随心所欲地练着字,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她入府已有小半月,难得二人没有剑拔弩张。只是他突然乖顺下来,她倒是有些心慌。 俗话说,反常即妖。于行初忽而想起之前那大殿上被扶下去的女子,彼时没机会看,此番想起,却是记得皇后唤的似是慕容小姐。 这便就有意思了。 如今的皇后慕容氏乃是二殿下生母,说起来慕容小姐可算是皇后亲侄女,太后竟然想将慕容姑娘赐婚于周钊远,怕是用意不浅。 不过经由上次那么一闹,赐婚之事该是耽搁下来。诚然皇后那方是安了心了,太后心底却是门清的。 皇庭之中,没有什么轻易的事发。 这桩事情瞧着似是皇后那边得了好处,将这糟心的婚事给毁了。实际上,岚妃娘娘那寥寥几句才是正经。 谁都晓得三殿下有疯病,今年犯得更是重了些。不细想无妨,细想想,这病也发的太是时候了。 太后寿宴,本就是赐婚最好的时候,怎么就掐着点的发了病呢? 原来那最后的三十棍,太后当 真还是存了些善意的。 倘若她老人家没多想一层,怕是她也不仅仅是松松筋骨的事。 只是那慕容小姐的反应倒引人琢磨,如果不是作假,可能还当真是对周钊远有些意思。 好好的姑娘,为何想不开呢? 于行初偏头去看,那人捏着笔,惯来的漫不经心的模样。这般少有沉静地正经着练字,倒也确实是个好看的人物。 “夫子想什么?” 冷不丁一声,叫于行初收了思绪,目光转而落到他那鬼爪爬过的字上,眉眼便就重新拧了一道。 “殿下,手伸出来。” 周钊远无所谓得很,伸便伸了,那板子落下来,他口中却没那么顺遂:“夫子,待那三十棍的账还完,本王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倒要谢过殿下施恩了。” 跟着的是更重的一板子,于行初多少下了点狠劲。 如是几日,老葛总觉得这太阳穴抽抽地跳。 府里头众人如今更是对于行初恭顺有加,皆道这夫子严苛,连祖宗三殿下都乖乖地听话了,甚至药都喝得勤奋了许多,实在不敢冒犯。 只于行初有苦难言,周钊远那家伙哪里是听话,分明是变着法子地与她作对。 倒像是巴不得她一次性打完那三十板子,好叫他继续猖狂地闹腾。 不过总也是有些进步的,起码他那丑得惨绝人寰的字,能横撇竖捺地摆正了。 等他练完小半本字帖的时候,她的解厄传也是讲完了。 七月来得飞快,那水榭旁的垂柳又添了一层新绿时,宫里头派了人来。 安亲王府是个神奇的地方,等闲不会有人来,来了便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一点于行初深有体会。 上一次来人,是皇上身边的宫人,说是传话问询周钊远的身子,实际上却是于行初跪了半日有余。 直叫她在六月的艳阳里实诚中了暑才罢。 于行初毫不怀疑,定是周钊远入宫请安的时候又放了厥词,才得了这般盛怒。 罚一个疯不颠颠的皇子,哪里有罚他身边的夫子来得解气。 于行初跪在烈日下的青石板上,周钊远却是摇着扇子看得很是欢欣鼓舞。 那宫人站在檐下瞧着,似是空气一般。 直待于行初险些撑不住倒下去,才得 那中人一句尖利非常的:“起,于先生。” 数起来,这事儿过去也没多久,现下宫里头又来了人,不能不叫人心下叹息。 尤其是瞧见来的是上次的那宫人,于行初更是脊背绷紧了些。 “安王爷。” 周钊远正翘腿坐着,听着声随手挖了挖耳朵:“怎么?” 那宫人也不在意,只将手中握着的圣旨展开来:“陛下有旨。” 座上人这才丢了手中行记,慵懒起了身子。 于行初一行也跟着跪下,便听得那最后几句。 “安亲王富才思,本堪重用,时值岭南匪患,威及社稷江山,故命其三日后起赴岭南以察,钦此——” “……” 直等公公离去,于行初堪堪起身,面前却是被挡了一道,周钊远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夫子可满意?” “殿下何意?” 年轻夫子眼中的疑惑不似作假,可周钊远却就是知道,他今日迎接公公的诚惶诚恐里,分明带着隐隐的期待。 他一早便就算准了会有这道圣旨的,他就是在等着罢了。 思及此,周钊远唇角就染上了几分讥讽:“夫子好本事,这府门都迈不出,竟也能筹谋起来。” 于行初瞥见他眼底的不耐,终是谦卑垂了头:“殿下误会鄙了。” “误不误会,夫子心里明白。” 这事情算是于行初理亏,可说到底,冲撞圣颜惹了盛怒的人是他安亲王,推波助澜的也自有他人,她于行初在其中,不过是伸手搅了搅池水罢了。 闻言她便就更垂了眸去:“殿下,鄙不明白。” “不明白?”周钊远哦了一声,“那是本王错怪你了?” 于行初自不能上赶着说是,不过是闭了嘴。 那日她中暑,岚妃娘娘是派了人过来瞧过的,后者说是来瞧她,实则是担心周钊远行事,于行初哑着喉咙道:“嬷嬷,还请转告娘娘,叫她不必担心,陛下不满殿下日久,若非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护着,恐怕早已经发难。现下有鄙担着,无甚。” “只是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今其他皇子个个都有建树,唯三殿下空有王爷之名,不若置之死地而后生,先想办法立功才是。” 嬷嬷为难:“先生难道还不知殿下性子么 ?便是娘娘再努力,这政事,当也挣不来一二,便是挣来了,殿下又……” 于行初摇头:“眼下就有一件,若是以娘娘之口提起,陛下必是应允。” “何事?” “岭南之地,瘴气毒物甚多,乃是个险地,这几年越发难管,匪患频出,百姓苦不堪言。奈何如今北疆动荡,异族之心不死,朝中无人,是以陛下只派了两位钦差过去,不想皆于途中不幸而去。百姓有传,若非真龙,怕是难镇这岭南业障。” 嬷嬷听得眉头蹙起,于行初兀自接道:“这是殿下的好机会。大殿下二殿下自恃尊贵,当不能以身犯险。四殿下五殿下又得盛宠,乃由德妃与皇后护下,亦不会过去。若是以岚妃娘娘的身份,于陛下面前略一示软,言明忧子之心,陛下会记起三殿下的。” 再直白的,于行初未言。 在这如今的皇上眼中,派周钊远过去,一来省的眼面前烦,二来也不稀罕,就是真的有个好歹,也不必太过伤心,三来也满足了百姓的意愿,免得说朝廷不作为。 只是毕竟亲子,又有疾在身,他本不好开口。 此时若是有人以慈母之心,不明事实,只哭诉想要皇儿得些重用的心思,那便就好办了。 顺水推舟,皇家从来不会推诿。 “不成!那岂不是把殿下往火坑里推?!”嬷嬷倒是护得紧,第一个不同意。 于行初顿了顿,复道:“嬷嬷不用担心,不是还有鄙么。鄙人不才,自不会叫殿下有事。不成,鄙必将殿下好生护送回来。成了,便就得真龙之名——嬷嬷还是将鄙人的话带给娘娘,娘娘自有定夺。” 周钊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心口有些郁气。 转眼瞥见方才那本行记,正是今晨夫子拿过来的,此番瞧着更胜嘲讽。 于行初只觉一道书卷迎面砸了过来,她微微偏身,接了个满怀,正是那本《西南行记》。 “夫子不怕本王烧了这圣旨?” 这话别人说不得,周钊远说,她却是信的,一时间只敢拿眼盯住了面前人。 周钊远自觉着了他的道,就这般被算计了,本想出一口恶气,却不想对上那双眼来。 夫子分明一张清淡异常的脸,却长了一双尤其透亮的眼 ,那眼平常都是微微低垂着,少有这般清晰地展露主人的情绪。 周钊远竟是有一瞬间,在其中窥见一丝哀求。 察觉自己失态,于行初立时就别过头去,沉声笑了笑:“殿下若是实在不想去,鄙也可以替殿下想个周全的法子,不至于叫岚妃娘娘失了圣宠。” 沉默,良久的沉默,久到于行初拳心紧了又松,松了又握,终是听见顶上一道轻哼。 而后,那人便就先行离去。 再抬眼,庭中只剩她一人。 心下怅然,却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活过来似的,砰!砰!砰! 岭南…… 寝殿内点了灯,烛火明灭,摇曳异常。 周钊远盯了一会,眼中有些酸涩,抬手揉了揉,却听得轻轻的叩门声。 金水已经被他打发走了,现下会过来的,怕是想死。 “何事?” 里头人语气不善,于行初收了手。 未听见回答,周钊远越发不耐,猛地就过去拽了门。 外头一张平静如水的脸,连语气都是无视了他暴戾的清浅:“殿下,是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9、第九章 权宜 周钊远没让她进来,于行初自然也不能僭越,便就立在门口对着他的背影道:“寻常任命,该是要在早朝宣诏,再不济也当要亲去御书房面承。若此番情势,想来定是皇上不愿打草惊蛇。” 这个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不小,分明他已经摆出了架势,竟还能得了这般说辞,周钊远险些气笑:“夫子当真是钟灵山来的?以夫子这般眼力见,莫说计谋,怕是自保也难。” 于行初不以为意:“鄙是殿下的人,若是这些鄙不与殿下分析清楚,便是鄙之过了。” “殿下不必介怀,陛下虽确是无人可选,却也不是当真弃了殿下,恐怕有意给殿下一次机会也未可知呢。” 周钊远眼眸都冷了下去,也不知面前人是当真活腻了还是嘴巴就这么欠。 倒还不如直白了说,你那鬼精的皇帝老爹也看得出你做不出什么大事来,就是现下这西南实在棘手,其他皇儿不舍得,就派你去瞧瞧,左右能回来最好,也算是功德圆满。 “夫子若是无事,滚。” “殿下。”于行初未动,“陛下吩咐过来的人鄙自会与老葛交代好,今夜过来,只是来告诉殿下,怕是殿下得提前出发了。” “你说什么?” “今日那公公是打着探病的名义来的王府,然则一旦宣旨,必会有人知晓。殿下,以防不测,还是先行为好。” 周钊远观她面色正经,再一看她身后跟着的木水,肩上正背着包裹,骤然就锁了眉:“夫子在跟本王开玩笑?” “哪里。”于行初摇头,“此时正值宵禁,百姓不得出城,殿下却是可以的,正好能甩开许多是非。” 这话多少叫人有些噎住,周钊远半夜出城的时候不少,喝醉了酒赶着马往码头闯过,追着狗往南山寺闯过,甚至因为半空里的孔明灯还上过城头叫守卫给他拽下来,凡此种种,皆是百姓口耳相传的谈资。 于行初能知晓,亦是二师兄坐在墙头给她当笑话絮叨的。 此番见得那王爷面上颜色,漠然复道:“王爷的身份,出城很是容易,想来那门口守着的跟王爷也是熟识了,怕是腰牌都不用 拿。” “夫子。”周钊远沉了声,终于叫面前人闭了嘴。 只是于行初说的不是假话,周钊远再混账也明白道理。就是要让他轻易认了实在下面子,这便就皮笑肉不笑道:“夫子所言非虚,此时出城确实不难,难就难在怎么出去。若是本王正儿八经地走出去,怕是夫子的算盘也是打空了,总该寻个借口才是。” 于行初下意识就想退一步,不想已经被人伸手拉住,那人忽然就凑近了些:“夫子躲什么?安亲王爷深夜带着一个男子出城的话传出去,本王是没什么关系,就是夫子,不怕父皇千里追杀么?” “……” 木水搓着手站在两人身后,不知道该退该进,小声道:“殿下,先生,收拾好了。” 周钊远不说话,光是盯着眼前人,后者神色都未变,答道:“去放在门口马车上,今晚我们先出去,明日一早你再与金水一并跟上。” “哎——”话头却是被周钊远轻易断了,“夫子,这目标岂非太大了些?” “殿下何意?” 半个时辰后,西南门口的守卫正换防,忽闻远处嘚嘚马蹄声,间或一声驾,叫众人都绷紧了神经。 “来者何人!”有人立在门前,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宵禁时间,城门已关,擅闯者死!” “哈哈哈哈哈哈!美人,这是在说的谁呀?”轻佻的一声应,却是对着怀中人说的。 黑色的骏马慢慢停了下来,马上人一身锦衣,只伸手将怀中的女子圈住,暧昧异常。 “安……安王爷?”门前首领上前几步,瞥见他怀中女子衣衫并不算齐整,皙白的脖颈露在外边。 大约是颠簸中散了珠钗,那女子半面脸都叫青丝掩去,此番似是将将醉醒,伸手拽了依靠的男子的衣襟:“殿下怎么了?温泉到了?” “乖,快了。”周钊远将人往怀里又压了一道,面上一转,一眼看下,“楚统领,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卑职应当的。”楚庭生收了佩刀,却面有难色,“只是今日盛京出了贼人,正是戒严……” “贼人?”周钊远轻笑一声,却是伸了手指挑起怀中人的下巴,“美人,他们莫不是说的是你?” “殿下!”女子瞪了他一 眼,分明撒娇。 手下的肌肤滑,腻,周钊远离得近,竟是闻见一丝浅香,怀中人裹着他的长袍,瞧着似是浑身腻在他身上,实则藏在衣袍下的另一只手直直撑在中间,端是不叫他再靠近。 他垂了眼突然想探一探,便就对上那一双秋水,只是此时说着最娇憨的话,那眼底却分明警告。 “楚统领,”周钊远心中莫名开怀,却脉脉瞧着那警惕的眼波,轻飘飘道,“如你所见,若她便是贼人,偷的也该是本王的心。” “……”楚庭生愣了一下,身后的守卫皆是垂了头,刀柄握在手中,半晌才一躬身,“安王爷稍候,卑职这便去开门。” “嗯,本王不急。”口中如此,话锋却是一转,马上的男子伸手将那抵在中间的手一拽,叫怀中人一声娇叹扑进他怀中,周钊远略一抬眼,“就是怕有的人急。” “殿下……” 楚庭生终究是没有听下去,亲自带了人去将路障移开,城门复敞,便听一声驾,那骏马奔驰而去。 有守卫上前一步:“楚统领,那安王爷……” “罢了,随他去。” 城外疾驰了半炷香的时间,骏马才堪堪停下,尚未稳妥,就听一声闷哼,马上已经跳下一人。 那人裹紧了衣袍,散了一头青丝,很是恼怒的模样。 骑马之人却是笑得厉害,只指着他道:“没想到夫子扮起女子来,倒当真有几分姿色,啧啧啧。” “殿下慎言!” 马下人抬手就将一头得青丝利索挽起,正是于行初。 “给。” 面前伸将来一只碧簪,于行初只是瞧着,就听周钊远复道:“怎么?夫子难不成还要本王亲手替你簪上?” “不劳殿下费心。”罢了,于行初便就将那簪子扯过来往新挽的发上戳了,而后迅速把那一身宽大的长袍扯掉,将里头自己的衣衫拢好,这才重新抬了眼。 那马上人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是全程抱着胳膊盯着她,恨不能将她盯出个窟窿似的。 “殿下,鄙的脸上有金子么?” “金子倒是不稀罕,稀罕的是夫子这皮肤倒当真是好。”周钊远视线往下,落到了她刚刚收好的领口,“怪了,分明是个男子,如何生得一身媚骨?” 不 等于行初开口,他便就兀自接了:“罢了,本王慎言就是,夫子打算一直这般站着?” 什么话都叫他说了,于行初一时竟是没回过神,咳嗽了一声才道:“刚刚这一路过来已经有些时候,前边应是有驿站,待再备一匹马,我们便就行小路继续。” “哦。” 周钊远没接话,面上是少有的笑吟吟的模样。 于行初心道失策,可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这最后一段路,还请殿下委屈一下,鄙来驾马。” “呵。”周钊远拉了缰绳,那马打了个响鼻,便就一歪头往立着的人过去。 于行初没料到这变故,猛地退了一步,险些摔倒,等站好,周钊远已经笑出声来:“夫子,就这本事,还要带本王?” “……” “今日呢,摸也叫你摸了,抱也叫你抱了,本王这面子么,不要也罢,”周钊远伸了手来,“你不如再加把劲,若是你当真能将本王给掰成了断,袖,也算是你本事,本王也就认了,好歹这西南之行,一路也不至于孤寂。” “……”于行初攥紧了拳心,“殿下还是先行,鄙会一点轻功,应是不会太拖殿下后腿。” “哦?” “方才权宜之计,如有越界,还请殿下恕罪。” 周钊远一摆手,浑不在意,却是念念不忘地补了一句:“本王说的是真心话。” “殿下!盛京日日太平,偏生今夜逢贼戒严,实在不能算是巧合,若是那楚庭生依律办事也便罢了,可倘若他是受人指使,那么殿下现在实在不算安全。前时两位官员未入西南就偏生横祸,如何都不像是正常,奈何仵作也没发现什么,这才是大患。” 于行初嗓音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清泠:“鄙现在说的,也是真心话。” “如此……”周钊远沉吟一瞬,“倒确实需要抓紧时间了。” 于行初将要说是,就觉腰间一紧,理智告诉她要出手,可碰上的是周钊远,这一掌便就没打出去,轻易叫他捞上了马背。 “殿下做何!” “你那点轻功,有多少气能撑到驿站?”周钊远哼了一声,“放心,夫子这男儿身,本王目前还没胃口,抓好了!” “……” 于行初一路牢牢虬着前头的鬃毛,不敢松,也不敢往后靠,不知是否错觉,耳边似是吹来了一声轻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0、第十章 换骨 大盛的驿站有官方亦有民用,二者相去不远,只是泾渭分明。眼下天还黑着,不远处的官驿却是喧闹得很。 途中于行初突然回身喂了一颗药丸给身后人,周钊远拧了眉却也没空多问,只觉口中苦涩异常。 二人往前边看去,也不知是何处过来的人马,约莫有十几号人,此番正占了驿站前的茶水铺子。为首的是个健硕大汉,说话瓮声瓮气的。 隔得远,周钊远已经停了马,官道上无物可避,于行初本能地挺了挺腰背,皱起眉头来。 “夫子之见如何?” “瞧打扮是北边来的,不过这个时节,北疆正忙,也犯不着兴师动众地来盛京。”于行初竖着耳朵听了一会,没听出什么具体来,只道,“那大汉在前头挡了路,这会儿直接过去,容易起争执。” “哦,那夫子待要如何?”周钊远略微垂首,“那人可是瞧见咱们了。” “无妨,殿下将将服下的换骨散,便就是岚妃娘娘来了也认不出殿下的。殿下慢些行,先去换一辆马车,他们目标大,我们……”说话间一偏头,唇角一扫,竟是险些碰上了凑近的侧颜,于行初唬得往后一退,撞进了身后人怀中,被一把搂住,立时脸色就白了,压了声腔,“殿下!” “嗯。夫子说得很有道理。”周钊远低眉瞧下,正见得月色下那向来清冷的面上现出一丝震怒,心情颇好,“今日可真是个好日子。” 于行初不及问他好在哪里,他却已经驾了一声,骏马奔驰,直直向着那边歇息的人群。 尘土飞扬,丝毫没有给人面子。 坐着的大汉爆喝一声,身边众人皆是嚓嚓亮了刀子,映着月光好不锋利。 “臭小子!找死!” “官驿之前挡道,我看你们也是找死!”周钊远语调轻松,骏马长吁,目光从旁扫过,“各位不像是盛京出来的,倒像是在此等人一般,怎么?等的可是爷爷我?” 这话便就似是踩中了猫尾巴,那大汉猛地就一刀劈过来:“哪里来的乱吠东西,唧唧歪歪的,爷要歇在哪里,还有你啰嗦的地?!” 说话间其后几个汉子皆是冲将过来。 “各位爷!各位爷!!” 有人嘶喊着奔出,却是个尖嘴猴腮的男子,着了青灰的官袍,一路跑得艰辛,伸手就扣住了那大汉挥下的刀柄:“小人来迟了,各位爷息怒啊!” 周钊远明显感觉到怀中人顿了顿,连目光都闪了一下,再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于行初的目光停在那男子身上,遂跟着一勾唇:“你是这儿的驿长?” “正是在下!”那男子收了手,对周钊远这边作揖,转而又客气对着大汉道,“几位爷莫要伤了和气!倘若这儿起事,耽误了进京的物件,可是要吃牢饭的。” 罢了嘿嘿一笑,男子复道:“想来各位一路奔波,定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值当为了口角动怒。这位……这二位爷须得什么?在下这就去置办!” 于行初哑了嗓子,已经离周钊远远了许多,咳嗽了一声才道:“带一辆马车,添些马草即可。” “好!” 周钊远扬眉,没有动作,还是于行初先行挣扎着下了马,才跟着下来。 那边的大汉哼了一声,原本还虎视眈眈的目光一沉,伸手一甩,众人齐刷刷收了刀去。 只是这一行人皆是列队而立,端是将周钊远二人圈在其中。 于行初抖了抖青衫,与各位抱了拳:“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各位见谅。” 唯恐周钊远生事,她特意行前一步,挡在他前头。那大汉仍是粗声粗气道:“二位这么晚从盛京出来?” “非也。”于行初笑了笑,“盛京宵禁,再者说,听码头上的人说,似是近日盛京遭了贼正戒严呢。” “……”那大汉没接话,反是又问了一声,“你们码头过来的?” “正是。” “码头这么晚还在卸货么?” 于行初瞧他一眼,朗声道:“兄台有所不知,南渠那边有些不稳,朝廷为防水患,现在已经在传送物资啦!码头上正昼夜不歇呢!” 一行说着,一行那边驿站的驿长已经亲自驾了一辆马车来。 大汉领了人重新坐下,显然并不想再与他们啰嗦。 周钊远抱着胳膊瞧着,此时才终于开了口,不过仅仅是对着身前人的:“这马车,谁来驾?” 他声音不大,于行初听得明白,须臾就转了身从驿长手中 接了缰绳:“我来,谢过。” 那驿长左右瞧了二人,躬身道:“哪里哪里,应当的。二位可要再休整片刻?” 一句不必了将要说出,周钊远已经掀了衣袍坐在了大汉对面:“好啊,正好口渴了,反正也不着急赶路,喝口茶水倒是也不错。” 分明夜长梦多,他却坐得心安理得。 于行初有意要把人给拖起来,只是对上那大汉警惕的眼,终是跟着坐下:“也好。” 也不知为何,周钊远总觉得那驿长眼中精光闪闪的,怪诞得狠。那大汉一行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他一点也不关心,却是觉得自己这位夫子,瞧着不似个无辜的,此番就是走,他也定要瞧个明白才是。 于行初心里头腹诽,却也没法子说出来。 一来她尚且没想好该在外人前唤周钊远什么,又不能暴露了二人身份。二来——她一手执了茶盏,略略掀了眼皮子往边上立着的人剐去。 在钟灵山上的时候,她就时常困惑,这二师兄有事没事地下山游历,究竟玩了什么,每每回来都能爬着她的墙头唠叨许久,全天下怕是没有他不晓得的东西。 原来就是这般么? 究竟是哪里来的官袍? 今日若非是他四两拨千斤地散了那大汉的力道,怕是那刀早就已经落下了。 齐遇拢着手立在边上,自是感到如芒在背,显然是自家小师妹已经认出了他来,这会儿只能当作不晓,忙碌地又回去。 隐隐官道上复传来马蹄声,这一回,不等大汉反应,已经有人先行飞身而出。 竟是江湖人。 于行初心下一纵,抽眼往大汉腰间的佩刀看去,奈何那汉子一手搭在上头,仰头干了一杯茶水,已经起了身来。 出去的人须臾就回来了,却不见官道上再有其他人。 一行人纷纷拽了马匹出来,临行,那大汉还回头瞧了一眼周钊远,什么也没再说,便就绝尘而去。 “有意思。”周钊远呵了一声,下一刻,口中却是滑入一颗滚圆的玩意儿。 于行初:“吃了,殿下以为他们会轻易放过你?” 本要吐出来的动作便就一滞,周钊远食指叩了叩木桌:“依夫子看,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这是流水山庄的人。” “哦?” 于行初想了想:“那刀虽是已经做了改动,大致却是不差的,江湖上如今最大的门派便就是流水山庄了。” “原来如此。”周钊远点点头,“可惜了,没见到流水刀法,据说很是传神,夫子可见过?” “不曾。”于行初放了杯盏,左右瞧了瞧,四下无人,只有驿站的灯笼摇晃在晚风中。 “夫子。”周钊远忽然又道,“本王听说江湖人不问政事,可今日这些人,瞧着可不像是江湖人行事。倒像是对朝廷怕得很似的。” 这也是于行初想不通的地方,惯来说,他们这些人行事,必是江湖恩怨,怎么也不会堂而皇之地摆在官道上,更遑论今日是周钊远挑衅在先,素闻江湖人血性先行,今日倒是见他们谨慎。 转念一想,却是明白过来。怕是这些人不是压着怒火不发,不过是不屑于与他们计较罢了,毕竟,能一剂毒解决的事情,为何偏非要动起手来。 如果不是二师兄暗示,她怕是也要着了道。 这流水山庄明面上用的刀法,实际上,却是使毒的好手,只是世人不知罢了。 “他们穿的是北地的衣裳,”于行初往那灰尘扬起的方向望去,“流水山庄在南边。” “那就是此地无银了。”周钊远笑起来,“哎呀,现如今的人,都笨到了这种程度了?骗得了谁?” “不是骗到了殿下你么?”于行初毫不客气道,“殿下方才坚持要留下,不就是为了一探虚实?” “夫子。”周钊远唤她,不带情绪,清清淡淡的,叫于行初轻易就抿了唇。 片刻,才听他继续道:“本王要留下,可不是为了那几个汉子。本王不过是好奇,这整个驿站里竟是什么人也没有,单是那一个眼珠子直骨碌的驿长,实在是诡异。” “出来!” 他这一声没有回头,后边却是哎呦一声。 齐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走出来,面上的易容也卸掉了,回归本来的模样。 于行初也不知该说什么,光是瞧着自家二师兄对着他们作揖:“二位大人一看就不简单,怕是贵人呢。这驿站里的人啊,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不如在下来供你们使唤一程?” 于行初下意识想要拒绝,周钊远却是爽快道:“那敢情好啊,我们正缺个赶车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1、第十一章 未捷 这官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明日定是好一番动静。 三个人立时就驾了马车往西南去。 周钊远坐在车里,于行初随齐遇一并坐在外头,后者赶着车,笑眯眯的倒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差事,很是惬意。 “他们不想暴露流水刀法,全是用的毒,如何留了你下来?”于行初压了声音问道。 齐遇不以为意:“嗐,这不简单。要等的人还没有来,总得做做样子。你看,你们来了也有人招待了不是。” “你哪里来的官袍?” “里头扒拉下来的,他们原本以为都杀完了,还打算找个人装一下驿站的人。还好我机灵,装作解手回来,被他们控了穴道,装着迎来送往。” 于行初别过眼去:“他们还能控住你的穴道?” 齐遇这便笑起来,凑近了些悄声道:“还是小师妹聪明,可不是要装怂么,不然怎么能碰见你们?” 说话间车帘却是被人一把撩起,于行初一回头就对上一张冷峻的脸,虽是给他用了药,改了骨相,可那冷飕飕的气质却是分毫未改。 周钊远歹眼看了二人一眼:“夫子,原是认识这位兄台?” “在下乃是……” “这是鄙的二师兄,名唤齐遇。”于行初截断了某人的自吹自擂,若是任由他自我介绍,那必是要从打小如何手把手教她习武练剑开始,没个停了。 只是这一幕落在周钊远的眼中,却又是一回事了。 他素来只觉得这小夫子是钟灵山上出来的,以为那上头不过是世人传说的一个知天命的老头儿罢了,竟是不知还有个这般年纪的师兄。 瞧着,二人关系似是不错。 就是这般亲亲热热地贴在一块儿,也不见夫子躲闪。 端是对他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 一时间,语调便就生硬了些:“原是齐公子。” “殿下,依我看呀,这后边的路还有好一段时候呢,咱们可不能这般称呼,总得避人耳目才是。” 这也是于行初想说的,便就跟着应了:“殿下,鄙虚长殿下几岁,往后便就兄弟相称可好?” “哦?哦!对对对!”齐遇一拍手,“如此甚好。” “好?你好什么?”周钊远冷笑一声,“既然齐公子知晓本王身份,那自然是仆从才是。至于你——” 于行初抬眼,就听他淡淡道:“夫子确定,以你这皮相,当真能比本王年长?” “鄙二十又三,确然比殿下稍长。” “是吗?” 这一声反问,没来由就叫人噎住。 说话人却是未觉,只是重新甩了门帘进去,提了声音道:“于贤弟若是有闲,不如想想应对之策,我是去赴任的,万不能这般逃命一般。” 不过是一夜时间,二人身上确实有点风尘仆仆的架势。于行初伸手往右边指了指:“二师兄,那边应该有个村落,一夜未睡,还是先行休整才是。” “得嘞!”齐遇的马车驾得甚好,纵使乡野小路,也没怎么颠簸。 只是这一路下来,于行初却是没再听得里头人声响,终是不放心挑了帘子瞧去。 这一瞧却是愣住,不知何时,那人竟是倚着车边睡着了。 “公子?”齐遇唤了一声,没得反应,顿时就来了兴致,转而与身边人道,“这也太弱了?师父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了?” “师兄!莫要胡说。”于行初小心起了身进去,伸手一探,眉头陡然蹙起,将人又推了推,“殿下?” 那睡着的人不知是梦到了什么,整张脸都是惨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袍一角,骨节都泛了青色。 “中毒了?”齐遇显然也发现了不对,“你不是给他喂了解药?” 于行初摇头,似是想起来什么,捏了那人脉搏。 “怎么?” “糟了,前时他擅自用春深草,我虽是用乌骨解之,还未及全释,方才情急之下与他又用了换骨散,药性相抗,怕是得尽快进村了。” “你与他吃了换骨散?”齐遇啧了一声,“什么仇什么怨。” “权宜之计罢了。”于行初顿了顿,伸手抚上他额上,已经有些烧起来,“本也只是为了一时片刻,怎奈他体质特殊,那春深草竟是余劲这般大,他怕是经不起这两种药性的。师兄还是快些才是!前头村落靠山,或许能寻得药草。” 周钊远迷迷糊糊中只觉得体内似是火海虐遍,又似是刀刮腐肉,分明疼得厉害,却什么都反抗不得。 原本是眼中朦胧,有些支撑不住,倒在了座上,可这一倒下,便就再也爬不起来。 外头间或传来些谈话声,他却无力去唤,有那么一刻,他心底竟是疯狂地嘶笑起来,想他这十几年没个人样地活着,到头来竟是要死在一条无名的路上。 身上渐渐转为针点般的刺痛,犹如万蚁噬心,磋磨得他恨不能将自己大卸八块才好。 口中腥苦,手中抓到了一截布段,便就狠狠攥住了,嗓子却是被堵住似的,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中毒了?” “换骨散?” “什么仇什么怨。” …… 意识涣散,周钊远只又听了这断断续续的一些话,分不清谁说的,只是额上突然覆上清凉,不知是谁的手,动作很是粗鲁,却叫他难得舒适了一些。 再后来,他只觉有人伸了胳膊垫在了他身后,那胳膊很瘦弱,甚至这般垫着还有些硌得慌,可他已经再无精力,彻底昏了过去。 于行初一行替怀中人擦那额上不断冒出的冷汗,一行催着驾车的人:“师兄,得再快些了!” 齐遇一甩鞭子,无奈道:“我的好师妹,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但凡你换个其他人,能跑得有我一半快算我输!” 无法,于行初只得又低了头看过去,她实在没料到,此人体质这般敏,感,怪道那春深草不过是寻常药引,竟能叫他用后司药监的人都探不出虚实。 若不是今日巧合,怕是连她都不晓得这其中关节。 他自己知道吗?又或者,是谁与他的春深草,叫他用一副病躯示人? 无论是哪一种,眼下总不能叫人死了。 西南之行才将将开始,一切,还没有定数。 于行初掀起眼来,终是将人放下。 “哎!还没到呢!师妹去哪里?” “劳烦师兄进村找个歇脚的地方,我先去山上看看。” 话音未落,人已经一跃而出。 齐遇哎了一声,又听得车内人呃了一声,摔在了地上,这才无奈一掀手将人给扶起来,车马嘚嘚更加拼命地往前奔驰而去。 于行初寻到一个破败的小草屋的时候,齐遇正在门口生火,边上围了三两孩童,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讨论什么。 “殿……公子呢?”于行 初将药草丢给齐遇,后者顺遂接了,拿了石头捣将起来,“睡着呢,怕是不好受。” “哥哥!这位哥哥也是你的弟弟吗?”边上孩童问道。 齐遇嗯了一声:“那可不是,哥哥我啊,一路带了两个拖油瓶,哎呀,累啊。” “这个哥哥的身子也不好吗?” “那倒不是,就是脾气差了点,你们别惹她。” 那几个孩童就嘻嘻哈哈地躲远了些。 于行初确实是个面无表情的,不说话的时候冷清得狠,倒不是脾气不好,不过是懒得多言。 不用想也晓得这小草屋是齐遇靠着嘴上功夫跟村民讨来的闲置弃舍,更或许,就是这几个孩童玩闹的场地。 如此,她也懒得争辩,直接进了屋子。 寻常锦衣玉食的人,正可怜兮兮地躺在一捧稻草上,那稻草也没垫个全乎,伸长的腿就直接搁在了土地上,倒叫于行初有些惭愧起来。 若非是她没注意,叫他用了那换骨散,也不至于如此。 想着,人已经走了过去。 周钊远烧得很厉害,换骨散的作用虽强,但是也是一种偏毒,原本改变骨相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碰上春深草这绝秒的药引,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大约半炷香的时间,齐遇从外头进来,不知道他怎么打发了那些孩童,便就端了一只破碗进来,里头正搁了墨色的药汁。 “喂了。”齐遇递过来,趁着面前人伸手过来,却又一转弯勾了回去。 “师兄?”于行初略微提声。 “这药虽能解毒,可是药效也是很怕人的……”齐遇抱着碗,“你就不怕这王爷醒过来杀了你?” “……”沉默一瞬,于行初仍是伸手,“没有办法了,总不能这般去西南。” 齐遇蹲下去瞧她:“师妹,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上天在告诉你,不要往西南去吗?出师未捷啊……” 于行初冷冷扫了他一眼:“师兄大可以离开,何必说这些话。” “罢了,为兄怎么能叫小师妹这般冒险,”齐遇这才递了碗过去,“趁大师兄下山,师父闭关,为兄就陪你们走一遭!” 于行初本要拒绝,然则回头瞧见那躺着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终是顺了眉眼:“那就……谢过师兄了。” “好说好说!师妹晚上想吃什么?兔子要不要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2、第十二章 可惜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周钊远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脖间有些痒,又有些刺啦啦的总归是不好受。 一偏头,能瞧见昏黄的一盏烛火正在一个坡脚的木桌上跳跃着,有些闪着人眼。他伸手摸了摸,终于找到了刚刚叫自己难受的罪魁祸首,正是身下垫着的稻草。 等等……稻草? 周钊远光是晓得这小夫子不是个讲究人,可怎么也没有把堂堂王爷放在地上昏睡的道理! 这般一想,心下就来了气。 他惯来是个耍横的,这一起身便就想要使唤人,不想张了嘴,那嗓子竟像是被棉絮堵了一般,如何都发不出声来。 不是寻常的哑了,周钊远好歹是见过哑巴的,最起码还是能啊啊几声。 他此番是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里头传来杂乱的声音,于行初打火堆边抬了头,正见得那人怒目冲出,瞧架势正是往自己这扑来,说是要杀了自己也不为过。 齐遇赶紧将戳了兔腿的树枝伸过去:“远公子醒了!公子吃不吃兔子?” 周钊远被这人轻巧拦了不得近前,只能恶狠狠抬手点过去,是人都能瞧得出那手都带着颤意,显然是气狠了。 于行初自觉有愧,瞧他模样似乎昏迷的时候也不是一无所知,大概已经明白是自己用药的缘由,这会儿被他恨着,也就心甘情愿受了。 “公子这是哑了?”齐遇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功夫从来都不会比师妹少。 周钊远那恶狠狠的目光便就换了目标。 齐遇立时事不干己地逃远了些,不忘安慰道:“公子不要担心,都是暂时的,暂时的!公子只是哑了,总也不是聋了瞎了,好歹没什么大影响不是?” 眼瞧着这破草屋前唯一的一个石墩就要被某人掀了甩过来,于行初第一时间冲上前去将人给扣住。 刹红的眼瞪过来,于行初险些被摔到地上,好在是到底撑住了,索性就又伸了手扣住他另一只手腕:“殿……公子息怒,公子身上两种药引发的毒已经解了,不能说话也是一时的,总不过是十来日,届时我们肯定已经到了西南,不会误事。” 误事?! 周钊远只想把面前 这夫子的脑子给撬开瞧瞧里头究竟装了什么。现在还是说西南的时候吗?! 本王的嘴不重要吗!? 钟灵山? 这都哪里出来的刁民! 周钊远现在终于看明白了,这夫子就是想着把他从那盛京里拐出来欺负的!起码在安亲王府里的时候这人还能披个皮子,不至于太过分,眼下自打出城起,他眼里哪里还有过他这个王爷?! 眼神一飘,正是瞧见那边还在悠哉哉烤兔腿的人。 还带了这么个厚皮脸子的师兄一并算计他!简直岂有此理! 这日日嘴上不饶人的王爷突然没了声腔,于行初却不会真的以为他能做一回善茬,立时就软了语气,少有地劝说起来:“公子你看,这一路已经一天一夜,天都黑了,还是先用些吃的才是。” 话说到这里,周钊远才觉察出自己空荡荡的五脏庙,虽是还很给面子地没有唱起来,却十足地支撑不住他继续发火了。也不知那劳什子的换骨散是个什么玩意,竟是勾得他整个身子都虚弱异常,怕是再不吃点就要撑不住了。 于行初察言观色,赶紧扶了他坐下:“公子长久以来用的春深草,再加上前时用的香不对,所以身子已现弱势。原本换了丁香木,再佐以乌骨熬药,公子应可以痊愈,只是——” 她瞧他一眼,前者仍是气极并没有看她,她便兀自道:“只是春深草乃是通药引,纵使是一丝毒气,它也能蕴出五成毒素。公子体内尚有残留,加上本来体质就有些不同,才会叫那换骨散的药力激增。” “嗐,说白了,公子你啊,就是原本这承载的身子就敏锐,但凡沾上点毒物,就得比常人多一份罪受,你呢,又糊涂胆大地乱用春深草,这不知道的看你怕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实际上也没什么。”齐遇在一旁将烤好的兔腿再次递过来,“公子,总归是自己的身子,就算是死不了,也遭罪啊,何必呢?春深草能是什么好东西?” 周钊远自然是不会被这二人说动的主,这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倒像是他的错一般,恰恰是把正经给掰开了去。 那换骨散是毒,夫子也敢给他胡乱用,可见也是个黑心的。 呵。找死。 他接了兔腿, 于行初却是瞧得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不过这王爷想杀她的时候也不是一时半刻了,她也没什么好在意,不过是也拣了一块兔肉吃起来。 “噗!”边上人一口吐出来,显然是被恶心到了。 不等他再吐出第二口,于行初已经开了口:“公子还是将就着吃,这儿是个小村落,不通商,本就闭塞,村民家里的盐巴不多,自然不会给咱们这些陌生的赶路人。” “阿娘阿娘!就是这里!哥哥!大哥哥!”外头突然传来几声唤,是白日里那群孩童中的一个。 原还捏着兔肉的人,很是默契地与齐遇对视了一下,于行初伸了手过去,一把扶住了周钊远,后者有心挣扎,却被按得死死的,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要被抽空了,此番也只得是攥紧了兔腿。 齐遇哎了一声,起身过去那已经残了半块的院门前:“是你啊!怎么了?” 男孩瞧他出去,兴奋地又喊了一声大哥哥。 他身边是个和气的大娘,手里拿了一床薄被:“二蛋说是公子把他从树上救下来的,这娃儿是个混账的,今日若非是有公子,他这条小命也就没了,这儿以往是王瞎子住的,家里怕是什么都没的,听说公子的小兄弟受了伤,这山里头夜凉,哪里能稻草将就。” 竟是如此,于行初手下一松。 周钊远不明白这人紧张什么,不过是个乡野村妇罢了。 “哎呀感谢感谢!举手之劳罢了!大娘这才是雪中送炭啊!” “公子外头来的,见过世面,说话就是有学问。”那大娘笑得爽朗,又抽眼瞧见那火堆旁的二人,立时就有些呆住,“这便是你那受伤的兄弟?他……可好些了?” “好多了!就是我这个兄弟,是个哑巴,不能亲自言谢了。” “哎呀……那可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因是解了毒,现下周钊远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形容,于行初虽是还扶着他,却是虚得很,不过做个样子,闻声瞧了那人一眼,隐隐有些预感。 果然,下一瞬那大娘便就问道:“不知公子这位兄弟,可有婚配?” “啊?”这问题,还真是难倒了齐遇。 于行初只知道这世间有的地方民风豪放,却也 没料到还能这般大剌剌的,第一次碰见的外乡人竟也能打起主意,原是还有比周钊远更荒唐的。 只是被她虚扶着的人显然已经不耐,见她愣怔,骤然就抽了一只胳膊出来,一把将人给搂近了些。 “呃……”大娘唇角的笑容一滞。 齐遇觉得眼睛有些瞎,不为别的,大晚上的,任谁瞧见两个男人形容的这般抱在一起也得瘆得慌。 “那个……不瞒你说,家弟小时候脑子受了点伤,现下……还不如一个垂髫孩童呢,你瞧他都离不开我二弟半步。” “……那……那实在是……可惜啊。” 直到将两个人给送走了,齐遇才搂着薄被过来,周钊远已经将怀中人给推远了,此番只觉得齐遇手中那被子碍眼,坐得更远了些,大有你敢把被子拿过来我就给撕碎的既视感。 于行初面上却是没什么表情,大凡人做什么,都是有习惯的,一回生二回熟,周钊远几次三番拿她做盾,她已经能坦然视之。 就是不知道这人可是这一日来气的太多,连齐遇诋毁他是傻子也受了。 “哎!可惜啊!”齐遇重复了一句,坐了下去,“那大娘家定是有个嫁不出的闺女,这会儿偷偷过来,怕是就为了瞧公子一眼呢!” 周钊远不搭话,自然,他也搭不上话。 于行初却是突然凝神:“不对。” “怎么?” “我们白日便就来了,晚间这人才过来想要说亲,倘若当真是闺女大了,为何偏非谁都不找,就要找病了的公子?” 齐遇呆了呆:“那也可能是他最好看?那个什么二蛋回去夸的?”虽然他并不是很想承认。 “身强体壮的不找,偏生找他?”于行初盯了他一眼。 如此,齐遇也哑了。 半炷香的时间,一行黑衣人落到了破败的草屋院内,为首的一勾手,余数皆是往屋中挑剑而去。 “报,没有人!” “报,没有人!” “……” “混账!”一声怒喝,“接着追!” “是!” 此时,背山的羊肠小道上,行出一辆轻巧的马车来。 于行初一直注意着后方,冷不防被人捏了手,忙慌垂了头看过去。 掌心被人缓缓撑开,尚且虚弱的人拿手指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山路颠簸,月色昏暗,于行初不得不集中注意好生去感受。 周钊远的手指温热,写下的字却寒气森森。 “本王一定要杀了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3、第十三章 五年 岭南究竟有什么姑且不知,但是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于行初自然是管不得他杀不杀自己,入宫的路已经被这祖宗给斩断了,这西南一行便就是曲线救国,前有千难万阻,她也是要去的。 只是他们出城到现在,已经逢着两拨人马,若说前头那大汉一列乃是为防后患,下毒断尾,那么这村中一路便是明晃晃地冲着周钊远而来了。 是谁这般快就得了消息? 手还被人拽着,那人固执地狠狠盯着她,叫她不得不回应:“公子坐好。” 修长的手指在她掌心一顿,不等再写,于行初便就补道:“我知道,公子杀我之心不死,待我们从岭南探完究竟好生回了盛京,我再自行给公子递刀。现下公子还是忍忍,难道公子不想知道是谁在公子背后下一盘大棋么?” 她已经声声唤了他公子,甚是熟练。 只是周钊远才不会承认有他这般冷面冷心的仆从。 不过她说得并没有错。 他们虽说出城是闹出了一些动静,但是半夜时间点能出来的可不是一般人,想来那背后人是个见不得人的,总不会敢暴露了身份,只有可能是提前在此处等着的。 或者说,这个村子原本就不存在,单是为了截住往岭南的官员才是。 此地离盛京有很大一段距离,算得上穷乡僻壤,到时候套上个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名头,再加上水土不服等等,想杀,人还真是轻而易举。 有什么东西,能叫此人这般设防?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么? 或者……这一路便就是独独为他设下? 黑暗里,周钊远的目光倏然一凝,没了动作。 于行初不知道扶着的人在想什么,只觉得那本是靠着她的后背绷直了更多,手指也从掌心垂下,她本能地便就伸了手过去想探一下鼻息,被那人狠狠打掉。 “啪!” “……也好,公子还是休息一下。”于行初不以为意,复又掀了后边的车帘,山道上渐渐染了光,间或有几声惊起的鸟鸣。 外头齐遇忽道:“我们这般也不是办法,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前头就是晋西城,一会我们直接弃了马车进去 ,我来给公子易个容,再换身衣裳。” “好。” 于行初应了,周钊远还能怎么反抗。 他现在连起码的王爷威风都耍不出来。 后边的黑衣人并没有停下来,大有与他们死磕到底的样子。 直到天色大亮,晋西城门就在五里之前,那鬼魅一般跟在后头的影子才突然销声匿迹,仿佛这一夜的追赶不曾出现一般。 周钊远好歹是休整了一夜,他没有于行初的精神紧绷,也没有齐遇一路赶车的辛苦,就是长久的卸劲叫他下车的时候有些站不稳妥,被于行初一把拉住。 “公子得罪啦!”齐遇前一刻说着,后一刻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掏了东西来往他脸上糊去,拦都拦不住。 须臾,于行初面前便就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倒叫她愣住。 齐遇拍拍手,很是满意:“如何?” 周钊远可算是挣脱了桎梏,想要骂出来,却实在有心无力,嘴巴张了张,连声都没咧出一个。 “为何要用大师兄的脸?”于行初蹙眉。 “挺好的啊,这样我们师门不就重聚了?”齐遇笑着,“你看,大师兄,我,还有一个小师……小师弟,最好不过的江湖人了,我倒是唤不惯其他的,出了岔子可怎么整?” 周钊远突然一甩于行初的袖子,抗议得很是明显,却听后者斟酌了一下,认真道:“二师兄说的有道理,眼下我们若还是公子相称,一路奔走,难免行走不便,扮作江湖人最是合适。我师兄名唤秦逢,还请殿下不嫌。” 嫌!嫌弃得紧!! 于行初这会儿却很是能读懂一般缓声道:“秦师兄是大师兄,我们向来听从的。” 这话原本没问题,可直到进了城,周钊远才反应过来,这三个人里,原本就该是听他的,何来盗人名姓之说! 可惜,为时已晚。 三个人寻了成衣坊,皆是窄袖粗布的衣裳出来,齐遇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三把剑来,走在街上还真是有模有样的江湖客。 奔波了这些时候,中午几个人终是找了一家落脚的客栈,打算好生歇息。也不知是什么运气,竟是碰上了这晋西城一年一度的江湖集会,店家为难道:“三位客官怕是要挤一挤了,小店今日一早就已经满了,就 剩这一间。” “再匀匀看呢?”齐遇他们自打进城就察觉出了热闹,却也没想见会碰上江湖集会,这会儿若是出了店,怕是一间房也没了,“能睡就行啊!” “实在是没有了客官。”店家真诚,后头又有人进来。 “就这间房。”在后头人发话前,于行初先行拍了案。 齐遇张了张嘴,终是没说出什么。 三个人跟着小二进了房,只嘱咐了别打扰休息就将人给打发了出去。 房间里一张床,周钊远身形未动,就听那现在成了他二师弟的人挡在了床前:“大师兄,小师弟一夜未睡,你好歹是没怎么动弹,还是让小师弟睡床!我们大老爷们的,就搁椅子上将就下得了。” 嗯? 不等周钊远挑眉,于行初开了口:“无妨,我身量比你们小,睡椅子便是,还是大师兄睡床。” “……”齐遇额了一声,“我其实也不困,这么的,我猜大师兄也不困,我俩要不讨杯茶水聊一聊,让小师弟先睡!” 于行初还欲再说,却破天荒地见那人顺遂转了个身,坐在了远处的椅子上。 齐遇搓搓手跟过去:“哎呀!后边怕是还要一路随行,不如我们沟通下感情?” “……”也就是二师兄敢这么跟他说话了。 于行初见那人瞧也不瞧这边,也没再推辞,折身过去躺了,她是真的困极了。 临闭眼之前,她伸手掏了换骨散喂下,下一刻眼睛便就管不住地合上。 从来眠浅,睡梦中只觉身边风动,于行初陡然就睁了眼。 周钊远手腕都险些被折断,端是瞧着这瘦削的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动,等床上的人看清自己。 果然,下一刻手腕便就被推了回来,床上人缓缓爬将起来,抽眼往窗边瞧去,齐遇很是没姿势地架着腿在桌子上睡得颇熟,楼下传来梆子声,竟是已经睡到了下半夜。 月色正好,屋中如雪。 于行初脑中还有些疼,心觉好笑,莫不是被这安王爷给传染了,今日服下换骨散的反应也是有些大了,竟是又梦见了那城楼染血。 二人都没有说话,一立一坐,全无声响。 半晌,周钊远慢慢坐到了床侧,于行初往后退了一些 ,前者却是复又伸了手去。 下意识的,于行初并不愿动,可对上他的眼,到底还是将手掌摊平了递过去。 修长的手指点在掌心,这一次,他没有拿另一手攥住她,只是一笔一划地写着。 “夫子。” 手掌痒得狠,那人专注,她只得硬着头皮瞧着。 “你又做恶梦了。” 他撑着一张大师兄的脸,瞧不真切,于行初却能想起他寻常模样,只觉这句话中带着别样的意味深长来。 见她不说话,周钊远就继续写:“这次唤的是爹和娘。” 还有大哥,他却没有写,只观察着夫子面色,分毫不想错过。 面前的男子身形确实瘦削,便就是脸上颧骨都有些明显,加上不苟言笑,本该是最生硬的模样。 可是他总记得前夜他伏在怀中的柔,还有夫子那双眼,那是一双能于最平淡的地方掀起惊涛骇浪的眼,分明无波,却总潋滟。 叫人觉得,这张脸,连着这身骨,都该配不上那一双眼。 夫子藏得深,轻易不会叫那双眼露了生机。 奈何,他日日瞧着,不会看错。 于行初收回了手,再看了一眼那边起了鼾声的人,缓缓道:“亲人去得久了,总会梦见的。” 是呀,总会梦见的。 难得,周钊远没有与她对着干,只老实靠着床柱坐着。 齐遇醒来的时候,屋中不见小师妹的人影,只有一个在旁把玩着剑的大师兄,哦,不,是安王爷。 见人醒了,周钊远也甚是吝啬,没有投去一个眼色,还是齐遇自己捱了过去:“噫,别说,我这易容术当真了得,方才吓我一跳,还以为是大师兄来抓我回山呢!” 罢了想起来这人现在不能说话,就自己个儿继续道:“我师弟呢?出去了?” 好在周钊远这次点了头,没叫他一个人聒噪,齐遇直觉不大对,坐近了些:“大师兄可是有话与我说?” 周钊远还有些不适应这个称呼,不过自动屏蔽了,拿手点了茶水在桌面上,示意他过来瞧。 齐遇探了头,瞧见他写:“夫子也用了换骨散。” 只是几个字,品不出是个陈述句还是问句。 保险起见,齐遇哈哈一笑:“哎,出门在外,总归是要捯饬捯饬的。” “换骨散是毒。” “这个么……确然是毒,不过看个人,你看你就不能用,”齐遇将傻装到底,“师弟用着倒是没什么。” “总归是毒。” 呦? 齐遇眨巴了一下眼睛:“是确实是,不过师弟说过,五年,五年之后便就不用了。” “有何后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4、第十四章 灰衣 “后果这个么……” 话没说完,房门却是被推开,正是于行初摘了斗笠回来,外头不知何时落了雨,她衣角已经湿了一块。 见二人齐齐坐在一起,于行初倒是有些意外,不过须臾就拣了凳子坐下道:“方才出去打探了一下,这集会确实是江湖的传统,年年都在这儿举办,卖的都是各家所长,今年之所以这般人多,是因为流水山庄也会来人开铺,卖的据说是一些凝神的心法。” “独门绝技自然是不会卖的,能卖的都是些不足挂齿的东西。”齐遇啧啧嘴,“不过是各门各派招揽新人的方式罢了。如今这江湖式微,武林大会都多久没开过了?大家都争相做官去,做不了官的总要讨生计,哪里来的功夫潜心习武。” “再者说……” 到了这里,齐遇却没再继续,换了话题问:“我们要留下看看吗?” “不了,我有预感,流水山庄来的会是那日驿站之徒。”于行初这话是说给周钊远听的,“不论他们目标是谁,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碰到自是最好。大师兄觉得呢?” 周钊远这才收了手中的剑,不知是否错觉,那不过是一柄齐遇随便寻来的铁器,此时在他手中随意挽了个剑花,竟似是练过多年。 下一刻,那人却伸手划下了一个“留”字。 算起来明日就是他们本该正式从盛京出发的日子,耽搁定是谈不上的,可于行初总觉心中打鼓。 周钊远体内冲将的毒已经解了,除了不能说话外,全然已经恢复了寻常。 加上而今他顶着大师兄的脸,竟隐隐现出些别样的沉稳。叫于行初本要阻拦的话咽了下去。 外头店小二敲了门进来,送了几盘子菜色,应是齐遇点的,已经等不及要去提筷子,在于行初的眼色下,才中途拐了弯将筷子递给边上人:“大师兄,先吃饭!” 周钊远不接,面有嫌弃,还是于行初亲自去提了另一双筷子与他,前者才勉为其难地接了。 “小二,”于行初收回手,偏了头问道,“这次集会听说流水山庄的人也会来,你可知晓他们住在何处?” “嗐,这可难 为小的了,诸位有所不知,这流水山庄啊,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怕是明日开市了才到。这集会多少年了也不见他们参加过,今次听说要来,大伙儿可不是在此等着呢!所以你们瞧,今年这人啊,也比往年多上许多。” “原来如此!”齐遇嘴里包着菜,囫囵又问道,“早些年药谷、暗门还在的时候,听说这集会还是能出些好东西的,如今怕是折腾不出啥来,他们都堵在这儿求什么?” “哎呀,三位不知么?流水山庄此次过来,是要收人回山庄的。”小二机灵道,“几位大侠可是初入江湖?” “我等出自小门小派,确然第一次下山,凑个热闹罢了。”于行初接道,“还请店家详说。” “详说谈不上,就是听说一些。”小二往后瞧了瞧,见无人来催,便继续道,“早些年啊,这江湖人众,还分了几大家族的,可现如今呢,哪一个能比得上流水山庄?其他的门派大多都是关门自理,说实话,小的在这干活儿,寻常能瞧见的真正江湖人可不多。” “但是这几年,渐渐有人提议由流水山庄做东,广招天下豪杰,重振武林。”小二说着颇为感慨地摇摇头,“但凡有个想法的,谁人不想进流水山庄呢?” “呀,可真是威风,大师兄,要不我们也去试试!保不准能进呢!”齐遇对着周钊远道,后者权当他放了个屁,自吃自的。 于行初递了铜钱与小二:“多谢。” “哎!客官慢用!”小二捧了钱,丝毫不多逗留,很是麻利地就退了出去。 于行初抬了眼看向一边挑剔用饭的人:“大师兄可有看法?” “我有。”齐遇率先举了手来,“我觉得师弟给的铜钱有些太多了,这些事我都能说给你听!” 不想另外两个一个眼神都吝啬于给他,于行初单是瞧着周钊远,后者的筷子还是尽职尽责地体现着主人的挑食,恨不能将盘子里的青菜全数拨出去。 “殿下?”于行初改口压低了声。 周钊远这才停止了拨弄,不过是点了点自己的嘴巴,可见并不打算说什么。 如此,于行初只好自顾道:“若是要留下,还望殿下能大局为重,莫要冲动。” 此一言,分 明带了警告了。 夜半,周钊远被那不肖的两个“师弟”制住服了最后一剂解药,终是不省人事地倒下昏睡过去。 床既是被他占了,其他两个自是各自将就。 外头雨已经停下,带了些泥泞的草木味,于行初靠在窗前,忽然开口:“二师兄想问什么?” 下一刻,那垂帘后便就转出一个人来,正是齐遇。 “啧,小师妹莫要这般警惕,师兄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于行初心中好笑,点了点对面的位置:“他睡熟了?” “熟得不能再熟了。”齐遇坐了下去,“白日里你是不是还打探到了什么?” “原本以为是巧合。”于行初顿了顿,“可是现如今,我也不能肯定。当年我躲在暗道中,瞧不见人脸,只能听见人声,那声音是个青年人,若非注意当难辨出,其声带了点刻意压制的结巴。” “哦?” “他说话简短,其实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结巴。”于行初垂了头,“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敢确定,可是今日,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是流水山庄的人?” “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等我回头的时候,已经寻不见踪影了。” 齐遇难得正经了些:“那里头躺着的那个呢?他又与流水山庄有何关系?我看这小子似乎不简单。” 什么叫似乎?于行初难得白了一眼,好在半道就控制住了:“师兄说的没错。原本他一个王爷,应是与这些江湖事扯不上关系的,除非……” “除非他是江湖之后。”齐遇哈哈一笑,“哎呀,巧了不是。” “师兄的意思?” 齐遇却是卖了关子:“你猜啊,猜对了说不准你能少走很多弯路呢!就看那小子配不配合了!” “……”于行初闭了眼,直接送客,“我睡了,师兄自便。” “哎,别呀,我还不困呢!哎!哎!这小子一整天顶着大师兄的脸摆谱,我看着总觉得不对味,要不我再给他换个脸?哎!别睡啊!师妹?师妹!” 然则,窗前人根本没有理会。 黑暗里,一双眼却是倏然睁开。 垂帘遮了外头的月色,倒叫这夜越发静寂。 第二日早起,外头已经热闹。 说是赶集,不如说是大 家聚众翘首以盼。 于行初已经被二师兄在脸上又捣鼓了一番,此时三个人站在一起,甚是低调地走走看看。 大盛重道,卖丹药的自然不少。 几个人大致转了一圈下来,手中空空。用齐遇的话来说,这些玩意儿吃着也不怕拉肚子。 稀罕了。 周钊远心中腹诽,总比你们钟灵山的药吃着中毒好。 “来了!来了!” “来了!流水山庄来人了!” 街市那一头突然喊起来,周钊远身量颇高,已经瞧见那日的大汉,只是今日他换了一身流水山庄的衣裳,道貌岸然的,全无那日杀气腾腾的模样。 周钊远一低头,竟是叫她猜到了。 于行初没动作,齐遇推了推她:“愣着做什么?走!去看看!” 那大汉正毕恭毕敬地立在一个灰袍人身侧。下意识的,于行初手中的剑就紧了紧,周钊远瞟了一眼,突然伸手拎了她手肘往前挤去。 “大师兄?!” 然则齐遇更为兴奋,已经扯了她另一边胳膊:“走走走!” 流水山庄的铺面根本没有摆开,只见一人行前,伸手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诸位稍安勿躁,想必诸位已经听说,今次我流水山庄来此,便是宣布招徒之事。这位就是本庄大长老单长老,今日亲自前来,以表诚意。” 下边哗然,那灰袍人略微点头,朗声道:“本庄诚招侠士,静等卿来。” 手中的人不着痕迹地挣扎了一下,周钊远未松,扫下一眼,于行初被这二人架着,实在别扭,此番又被他这般瞧着,面上有些挂不住。 “大师兄怕我跑了不成?” 周钊远未动,只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边拥挤的人群。 齐遇在旁踮了脚望了,高深莫测地摸了摸下巴:“不比武,不讲条件,就这么招人?流水山庄这是要收徒弟,还是要充人数啊?” 他说的声音很小,加之周遭嘈杂,于行初却听得清楚明白,下一瞬就接道:“没什么好瞧的,早些动身。” 他们三人本就没带行李,此时出城,倒也轻便。 不想方要转身,一道声音却是用内力传来:“三位侠士,留步。” 于行初回身,那灰袍之人站在台阶上,正是对着这厢笑着。 似是应了昨日心头的不安,终究是没有轻易之事。 与此同时,人群中竟自发让出一条道来,众人纷纷好奇瞧着三个人。那灰袍中年人招了招手。 “呸,招狗呢!”齐遇低哼了一声,转脸却是遥遥拱手笑道,“不知单长老有何指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5、第十五章 师兄 灰袍人偏了头,不知说了什么,先时开口的人便朗声与他们道:“几位少侠看着根骨甚好,既是来了,不打算过来报个名么?我见几位来了就走,可是对流水山庄不满?” “此言差矣。我们几个今日来只是路过凑个热闹,实在没有其他意思。”齐遇回道,“再者说,家师小气,若是背着他老人家拜入他门,怕是他老人家得拎着拐杖敲断我等的狗腿的!” “原来是已有门派,敢问三位出自何门何派?” “小门小户的,闭门锁户久了,怕是不得诸位法眼,还是算啦!”齐遇一行敷衍着,一行就要带了人走,“谢过单长老看得起了,来日有缘定当登门拜访!” 那人还待再说,灰袍人却是一扬手,止了话头。 “如此,三位自去。” “呵,这晋西城是你家开的?我自是想去就去!”齐遇哼哼唧唧着,好歹端了态度拱手作揖,三个人转身离去。 人群喧嚷,只当是三个人有眼不识泰山,各自又围过去报名。 于行初几人脚程加快,不久就自西城门出去。 待上了马车,于行初才揭了面上伪装,复又瞧见面前的人,皱了皱眉头:“来者不善。” 不用她说,周钊远自然明白。 只是没想到,这盛京城出来一趟,就黏上了这么些狗皮膏药,甩都甩不开。 齐遇也恢复了本来面貌,转而对车里头的两个人道:“流水山庄说起来算是江湖大派,敢这般大张旗鼓地招人,阵势不小,当真不怕朝廷忌惮吗?” 于行初却是瞧着周钊远:“殿下,鄙有个问题想问。” 她又恢复了府中的称呼,便就意味着这问题定是不能好了。 周钊远别开眼,前者却是不依不饶:“那村中的黑衣人,殿下认识?” “嗯?”回应的却是齐遇,“认识?是什么人?好家伙,怎么追着追着到了晋西城门口就不追了?这么见不得光吗?怪道一个个穿得黑不拉几的。” “……” 沉默中,于行初瞧见周钊远本是搁在身旁的手微微攥紧了些,目光一转便就对着外头道:“师兄。” “哎?怎么?” “闭嘴。” “……” 说话间,马车却是猛地一顿,冲力太过,于行初本就往外探身,此番更是险些撞出去。 周钊远下意识就抓住了那只手,将人带回了自己身边。 掌下的手指仍是枯瘦的,干枯得有些不同寻常。 几乎是本能的,大拇指一拢,将那人的手指轻捏了一下。 指腹按在骨节上,略一顿住。 不等于行初回身,他便就松了手去,指了指外间。 于行初只觉得这人有些良心拉住了自己,却是不想被他冷不防摸了骨,再一看,眼前人却是正常,没有其他表情,倒似是她多心。 “呃!” 齐遇的声音传来,叫于行初醒悟过来,先行问道:“怎么停了?” “大……大师兄……” 齐遇的声音是带了些颤意的,显然喊的定然不是车中这位。 周钊远一瞧夫子眼色便就了然,怕是此间正主到了。 果然,外头传来一道清冷至极的男声:“人呢。” 不是问句,大概意思便是我知道里头有人,再不出来我就不客气了。 于行初虽是没有齐遇那般害怕,但是大师兄毕竟是那钟灵山上仅次于师父的人,且人前人后都是严肃冷静的,多少叫人有些距离。 这个时候会拦了他们的车叫他们出去,可见应是已经替他们料理了后边流水山庄的探子。 想明白这一点,于行初的担忧便就去了大半,再一看车里的另一个,也不知为何,这人瞧着她的目光竟是饶有趣味,说是在瞧一出好戏也不为过。 秦逢许久不见小师妹了,今日路过,小师妹换了男儿身骨,不仅瘦得快没了人样,连师弟齐遇也越发没个正形。这两个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竟是敢抓了一个冒充起他来。 待见得里头两个人出来,秦逢的目光便就落到了师妹身边的男子身上。 大概是师妹的意思,已经将他面上伪装全数卸尽,露出本来面貌来。 此人面容清俊,本该是翩翩公子,那双眼却是染了些模糊的邪气,若隐若现,倒叫人生不出欢喜来。 “大师兄。”于行初先行一步。 “这就是安亲王。”秦逢收回目光,轻飘飘落到了师妹身上,“如何会到此地?” 若是寻常,周钊远定是要气 极的,这人既然知道自己是谁,却全然没有尊敬的意思,连个问安都不会,好像他是安亲王爷还是一个道途偶遇的行人无甚不同。 然则这几日与那两个相处久了,便也晓得这钟灵山上人怕都是心中无权无皇的,天王老子来了,也就是个人罢了。 于行初能对他稍显恭敬,已经是异类。 如此,他难得心平气和起来,只负了手等着边上人回答。 于行初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说明白,只道:“本是寻隙提前去岭西调查,不想路上碰到一些棘手的追客,故而几次三番易容,还请师兄勿怪。” 怪自然是谈不上的,只是任是谁在人海茫茫中,突然瞧见一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且身边站了自己熟悉的人,总归是有些不舒服。 好在秦逢与师父他老人家一起的时间最多,面上一般情绪不显,只简单点了头:“西南确实不太平,若是再被流水山庄的人盯上,恐有变数。” 说着他转向周钊远:“我师弟倾心助你,还望殿下珍惜。”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周钊远不觉就垂首瞧了于行初一眼,后者显然也有些懵。 只是那大师兄已经没再继续,只对着齐遇道:“既然是用了我的脸,那自然是要我们去解决了。” “哎?”齐遇眼神一亮,“大师兄要与我一起去流水山庄瞧瞧?” “是带你去解决问题。”秦逢纠正了一句,而后就一挥手,那马车嘚嘚几步上前,“你们先去。” 于行初心有感激,沉了声道:“谢过师兄。” “去,注意安全。” “驾!” 山道上,那一匹马车渐行渐远,齐遇撑了手在眼上又瞧了好一会儿,感慨道:“小师妹这技术不行啊,你瞧这马蹄印歪得……哎!大师兄去哪里?” 秦逢没说话,齐遇跟了几步上去:“大师兄你别生气啊!我不是担心小师妹才偷偷出来的么!” 这边于行初本来还挂心着大师兄会怎么惩罚二师兄,然则不久就被这马给闹得没了脾气。 这马车在齐遇手里分明是听话得狠,到了她来赶车,竟是左右没个准,颇有些横冲直撞的意思。 正暗自恼着,里头人却是掀了帘子出来,于行初无暇回头, 只觉背上被点了点。 “殿下可是觉得颠?殿下可以……”话没说完,一双手却出其不意覆了上来,背后一暖,带着丁香木的清香,唬得她险些要将人甩开。 脑中一丝理智提醒着她冷静,果然,周钊远只是抓着她的手,带着她控制住那已经越来越嚣张的马,他一声轻叹,于行初怔了怔,破天荒就静了心跟着他的控制感受着方向调控。 如是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于行初坐着,身后人半蹲着,间或拿胳膊接住快要歪斜的人,倒像是将她圈在怀中一般。 于行初凝神盯着前头的路,权当不知,一声驾比之前时要大上许多,险要将嗓子都吼破。 眼见着马车平稳驶上宽敞的官道,那人终是撤去了力道,缓缓退回车中。 没了齐遇的聒噪,这路程沉寂十足。 于行初好几次都想要说些什么,好比前边就是宁湖了,过了宁湖就该接近西南了;好比车里二师兄还准备了一些干粮,殿下要不要用一点;好比那些黑衣人殿下究竟认识否…… 最后话到嘴边,终究是落了空。 周钊远现下不能说话,于行初不知道若是说了问了,他会如何回答,总归是没有手再叫他划划写写了。 这一天又是奔波,到了晚间马车才堪堪停在了宁湖边上。 夜色尚好,粼粼的湖面上闪着光点。 林子里间或一声鸟鸣,须臾重归静谧。 竟是少有的安详。 “殿下,今晚将就一下,明日进了城就能找一家客栈了。”于行初抱了干草过来铺在了离火堆远一些的地方,“这初夏时节,半夜林中还是凉的,若是不嫌弃,就盖鄙的衣裳。” 她将外衫脱了,递给坐在火边的人。 奈何那人却是瞧都没瞧她,也没有接她手中的衣裳。 片刻,于行初跟着坐下去:“殿下若是嫌弃,鄙还拣了很多干草,可以凑合。” 这一次,男人到底抬了眼来,不过只是平淡地看了她一眼,似是警告。 于行初无法,闭了嘴。 寻常在钟灵山上,只有她嫌弃二师兄的份,诚然是没有自己没话找话的时候。 想着自己都觉得好笑,拿水壶灌了自己一口,抹了嘴,兀自拿了馒头烤起来。 这一路来一茬接着一茬,西南怕是比她原本想象的更要棘手一些。此处便是宁湖,再往西一点,再一点——就是宁城。宁城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6、第十六章 诚意 篝火噼啪,曾几何时,她也曾见过这般篝火,那时候,一切都未见端倪,哥哥骑马回来,一把将她抱起来转着圈,月初跟在后边着急喊着:“公子小心些!” “你个小丫头!怕什么!我还能摔着妹妹不成!”哥哥笑得爽朗。 后来,那篝火就忽然灭了,再后来,混乱的铁蹄踏平了宁城。 月初的脸,哥哥的脸,还有爹爹的脸,全部都远去了。 “小姐,活下去!” 暗道的门被骤然关上,漆黑一片,外头是厮杀声,她别无退路,只能爬出去,一路爬出去。 月初…… 她这一条命,是那不过长她两岁的丫头拿命换来的。 而她,亲眼看着那城楼上的血色,连替她收尸都做不到。 做不到…… 手中的药瓶转了几圈,于行初口中苦涩,复又拿起水壶来。 下一瞬,背后却袭来一道掌风。 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时间身体会做出的反应更甚。 伸手格住的瞬间,于行初只觉右掌心一麻,原本捏着的瓶子便就掉了下去。 “殿下?!”左手一掌已经劈在了那人肩头,于行初失声。 周钊远捂了肩头,猛地退了几步。 “呵——” 于行初不知道他为何会偷袭,更不懂他为何一脸得逞的笑意。 直到瞥见那被他轻轻晃了晃的药瓶,脸色终是变了。 “殿下可有受伤?”她方才那一掌不轻,说着于行初便伸手过去,竟是被人轻巧躲过了。 周钊远好整以暇地欣赏着面前人面上流转的颜色,瓷瓶捏在手中,他掀了盖子瞧了一眼,果真是换骨散。 随着他的动作,于行初慢慢就淡了眼眸:“殿下,换骨散不易得,还请殿下轻拿。” “是吗?” 长久未说话的人,嗓子还带了嘶哑,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周钊远的判断:“换骨散既然是毒,便就有解药,对吗?” 于行初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能说话的,许久未听,这一开口,仍旧是不叫人欢迎。 片刻,她才摇了头:“没有解药。” “哦?”周钊远站在离她不远的位置,“是没有,还是不想?” “有差别吗?” “有。” 周钊远把玩了一下手中的玩意儿:“前时本王用春深草做药引,辅以最浅的毒,只为时不时发发病症,好叫那些猖獗的狗东西都消停些。是夫子劝本王不要用,如今落到了夫子自己身上,怎么就忘记了?是药都有三分毒,何况这本就是毒物的东西?” 他突然这般爽朗地承认了,于行初还有些不适,直到听见那后半段,才骤然低了头去:“殿下想跟鄙说什么?” “夫子,今后我不自称本王,你也莫要以鄙自称。”也不知为何,周钊远这一日很是奇怪,竟是在她身边坐了下去,“如何?” “……” “我如今信你不是他人走狗,倒是想起来你与我说过,要替天下人扫了这尘世。”周钊远回忆了一下,“夫子心中的尘世究竟如何?” 他坐在身边,以一种极尽懒洋洋的姿势,端是那药瓶不知被他收在了哪里,竟是已经腾出手来捣鼓了几下篝火。 “夫子不说,也没什么。要不听我来说一说。”周钊远将胳膊肘架在了膝上,当真是做样想了想,“这大盛呢,猪油蒙了心的人颇多,眼中蒙了灰的人更多。夫子若是想将前者都拖出来掏心挖肺了,大盛就不在了。夫子若是想将后者都治好,那就是要擦净天下人的眼。” “夫子,难呐。” 这样的话,本是千万不会从他口中说出的,可事实就是,从来都莫名其妙的人,偏偏说了实话。 夜间的林子确实是凉风习习,与城中相差颇大,周钊远挑了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那火苗上划拉。 许久,才听得边上人缓缓道:“殿下看这天幕,看见了什么?” “天狼星。”身边答得很快,头都没抬。 “是呀。”那是整片天空中最亮的星辰了,亮得叫人心慌,于行初抬起眼,“可是殿下,天狼星再闪耀,终有暗淡之时。” 说着,她偏过头去,对上周钊远的眼。 “天光总有大盛的时候。”于行初继续道,“我不过是想等一个人,伸手将那黑幕全数拉开。尘世如斯,没有人能叫所有不喜欢的东西都消散,好比那天狼星,千百年来,它一直在,司天监最是怕它,因它主侵略之兆。” “可是,若是周遭 都亮起来,世人又有何可惧?” “夫子觉得,谁是能撕了那天幕的人?” “你。”于行初果断,没有一丝犹疑。 半晌,身侧响起一声笑。 许多次,这笑都是讥讽的,不屑的,于行初竟是第一次从中听出些无奈来。 下一瞬,周钊远已经拍了拍衣袍站了起来,低头看着那人:“夫子志向实在是宏伟,只是,我帮不了。你说这西南须得来,我认。游山玩水这种事情,我倒是可以陪一陪,可若是夫子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我这般人的身上,着实可笑了些。” “殿下当真不想要报仇吗?”话已经说到了这里,于行初自问已经很是明显了,跟着就站了起来,“殿下能装疯卖傻这么久,难道不是在蛰伏隐忍吗?” “不是。” 这否定几乎是不假思索,于行初被骤然刹了一道,唇角微动。 周钊远今日也觉得自己耐心多了许多,瞧见她模样,到底就加了一句:“我所做的,不过是为了活着,你不会明白。” 于行初心中激荡,终究咬牙忍住,沉声道:“殿下,若是我说,我明白呢?” 她目光灼灼,比那星辰更甚。 下一刻,他转身离去。 于行初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跟了上去,直直挡在了他身前。 “让开。” “不让。”于行初看住他,“殿下,我说,我明白。” “那又如何?”那双眼中重新恢复了不屑,仿佛方才与她推心置腹的不是他一般。 于行初见他身形一动,下意识就伸手抓住了他衣袖。 周钊远低头,当真停下。 “殿下,我可以帮你。不仅仅是活着,殿下舍得叫自己吞毒求生,舍得自毁半数筋脉断了后路,可是殿下要护住的,护住了吗?!”于行初提了声,“殿下以为,所有的退步都能有回响之时吗?!” “不会的!殿下!” 周钊远的衣袖被她攥在手中,面前人眼中都灼热起来。 于行初:“殿下难道真的愿意看见杀了毓妃娘娘的凶手,接了这天下吗!” “于行初。” 这一声警告,终是拉回了某人一丝理智。 夜风扫过,于行初眼中闪烁,半晌,才终于缓缓垂了手去。 “对不起……” 面前前一刻还在疯狂的人陡然退去,转身的瞬间,周钊远不自觉就开了口:“等等。” “……” 于行初没回头,身后人也未动。 大约停顿了一刻,那人才道:“你说要助我,诚意呢?” 前头瘦削的肩头一滞,周钊远不着急,只等着她复又转过身来,迷茫问道:“诚意?” “对,”晃了晃手中瓷瓶,周钊远,“诚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7、第十七章 天下 这换骨散,日日服之,可换其面,改其骨,男女莫测,就是神仙来了,怕是也要捏个诀才能辨出一二。 只不过用之越多,需要忍受的疼痛越甚。 解药自然是有的,只是,如同周钊远那样偶然一次,解了便是解了。可对于她来说,若是直接服了解药,便就是将前时日日所受的苦痛一次性倒回,数倍百倍地还回来。 拉骨抽筋的痛,倘若一朝可成,去了半条命都是浅的。 周钊远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盯着他手中的瓷瓶,莫名带了些决绝的味道。 下一刻,年轻夫子便就径直坐到了之前靠着的树旁,合了眼。 “……”倒留他一人伫立在篝火边,有些傻气。 整个后半夜,二人相安无事,原本周钊远还担心着她会趁自己睡着了过来摸了换骨散回去,实际上,那人却是当真睡着了。 他等了许久,久到那篝火都隐隐弱了光芒,夫子的脸重新拢在了碎发之下,颧骨分明——她又瘦了。 很久以前,他记得曾有个女孩,粉雕玉琢的模样,趴在墙头上看他练剑。 “你的剑法比我兄长的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周钊远那会儿应是将将七岁,闻声觉得好笑,仰了头问她:“你又是谁?你趴在我的墙头,还问我是谁?你不怕被抓么?” “我不怕!”那女孩声音清脆,“我爹爹是大将军!我兄长是少帅!” “你如何上去的?” “我有□□!月初说会给我摘果子!” 这话前后没有什么对照,还是老葛过来与他说:“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刚刚在寿宁殿,太后娘娘说这团子颇招人喜欢,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来时路上瞧见一个宫里头伸出的果子,想摘一个。” 那女孩儿听不清楚老葛的声音,只继续问道:“你叫什么?你是这宫里的孩子吗?那你是不是也是皇子?” 这儿已经算是偏僻了,她一个小姑娘,又如何会走到这个地方? 周钊远本是不信的。 老葛说:“是魏将军领她进宫的时候没留意,叫她往偏殿这边拐过来了,方才魏将军亲自去跟太后娘娘告的罪。” 到底,他也没有告诉她自己是谁。 那时候,他想着,这样无忧无虑的女孩子,真是幸福。 后来,风雨欲来,母妃离去,他自废了一身未曾扎实的功夫,成了半个废人。皇陵清冷异常,老葛与他报说,西南宁城,魏氏一门全部伏诛。 冷夜中,他靠在石柱上,随意问道:“那个小丫头呢?” “也死了。” 再后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外头已经有人等着。 “殿下!属下奉旨接殿下回宫!” 他撑着膝盖,喘着气,瞧向身前的老葛:“暗门,还有多少人?” “殿下,别问了。毓妃娘娘定是不想看见您这样啊!” “多少人?” “……” 胸口处还有些闷痛,是刚刚于行初的掌风拍下的。于行初…… 唇角勾起,只是到底没有勾出一个微笑的弧度便就停下。 这么多年,她不知他名姓,他亦是没曾知晓过她叫什么。 只记得那个唤着月初摘果子的女孩,隐隐是他此生见过最灿烂的笑靥。 魏将军一生征战,是大盛最利的剑,出则所向披靡,收则震慑四方。 只是那一日,母妃却是瞧着将军携着小女儿的背影,与他道:“远儿,记住这个人,这是大盛的脊梁,轻易不可断。” “谁会断了大盛的脊梁呢母妃?”他不明白。 母妃却是笑了笑:“待到这世道平和下来。” “远儿不懂。”他仰起头来,“远儿也不懂,为何父皇不来看母妃。” “你父皇,在做一个决定。”母妃的手抚上他的头,轻轻揉了揉,“等他决定好了……” 后边的话,母妃没有说完,只是那双眼中闪烁,他觉得,母妃是在期盼着的。 直到那一日,诏旨传来,母妃一声冷笑。 那是他第一次看母妃完整地舞完柳暗花明剑。 暮春三月,绿暗红稀。 落英之下,是凋零残影。 第一次,他瞧见了母妃眼中的绝望。 “暗门余孽,还不束手就擒!” 他被护在一个黑衣人的身下,□□声阵阵,燃尽的灯台滚落。 “殿下,活着。” 手中被塞进一块被血晕得温热的玉牌。 “活着……殿下,活着……” 下一刻,面上溅上一层滚烫。 那是母妃留给他的最后一个死士。 “殿下。”自外往内跨步过来一个身穿软甲的禁卫,他捡起地上的刀,与他道,“小的来迟,勿怪。” 他的刀上还染着死士脖间的血。 八岁的他骤然呕出胆汁来。 手中的玉牌割手,被他狠狠捂在了心口。 “远儿,若有一日,魏将军身死,便是大盛无宁之日。暗门数众,然则凋零如斯,是母妃之过。他们是跟着母妃受降招安于你父皇的,如今,母妃要拿这条命,还他们一个终老,远儿,不哭。” “魏将军行前,答应母妃将他们带出去的,远儿,倘若有变,你是男子汉,你要替母妃,护住他们。” “远儿,母妃对不起你。” “若有来生,母妃希望,你能生于好人家。” 好人家……他不哭,他怎么会哭呢? 他又哪里有机会哭呢?暗门之主陨落,魏将军身死,整个暗门逃生者不过一十三人,而他,是那柳暗花明剑,江湖玉诏令最后的传人。 “敢问殿下,玉诏令可在殿下手中?” 那是玉诏令,是当年母妃为了父皇登位拿出的江湖诏令,能号天下武林倾力相助,只是,这诏令乃是暗门多年势力祭奠,若非柳暗花明剑传人,暗门的门主不得行。 那一年,他笑得猖狂,却是当着层层禁卫的面,狠狠拍向了自己,废去一身功力,连带着那玉牌,亦被他亲手捏成了粉末,满手淋漓。 往后,再无周钊远,只有一个疯癫混账的安亲王爷。 回忆戛然而止,周钊远伸长了腿,终是闭上眼。 往事总归蹉跎。 只是没有想到,故人重逢,物非人亦非。 第二天,两个人少有的默契,似是昨晚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一内一外,驾车离去。 经过昨日历练,某人已经驾轻就熟。 宁湖很大,晨间的林间还带着未散的雾气,于行初一行赶着车,一行与身后人道:“前头宁城,如今是陈将军守着,算是去岭南的最后一城了。” 周钊远难得积极应了声:“陈克严既是在这里,岭南何故如传言那般混乱?” “这匪患出自岭南一带,岭南与涂兰相交,北有天堑,寻常两不相干,岭南多有瘴气毒虫,是天然的防御地 带,因而大盛驻军便留在宁城。涂兰进岭南也耗时耗力,因而岭南自生自灭,便就是舞,但凡没有舞到宁城眼跟前的,陈克严不会插手。” 可岭南到底属于大盛领土,加上涂兰并不是省油的灯,民不聊生久了,终究会有民怨,因而才会派下官员。 不想这一块地,就像是瘟地一般,来了的,都没命回去。 周钊远听了一耳朵,忽然问道:“夫子相信真龙吗?” “……” “都说这皇帝便是真龙天子。”他伸手漫不经心叩着车窗,“倘若夫子当真解决了这大盛难题……夫子,到时候这真龙之名,给你可好?” “殿下。”于行初低声喝止,却再无后话。 周钊远哼了一声:“这话是大逆不道了些,然则夫子心中,可又当真尊过如今那位天子呢。” “或者说……夫子这般想要我去挣一挣,难道是恨我父皇的?”说完他便就自我否定了,“不对,若是恨他,当也要恨上我的,总也不能帮着我。左右都是他的种,还能有差别地恨么?” 这话分明试探,于行初顿了顿,却是索性跟着胡道:“若是如此,更要帮殿下,那一位心中眼中最重要的便就是这天下,我若不想他好过,自然是搅了这天下,叫他的儿子都缠杀起来,一个都不要跑,岂非快哉。” “喔……”周钊远闻言却是抚起掌来,“夫子好谋算,真是醍醐灌顶,好啊,很好。” 手下缰绳一收,于行初直觉不对,她分明听出他口中几分真切赞许。 想着就扭过头去,车帘半卷,那人歪在座上,堪堪斜眼过来。 周钊远:“夫子,不如你我一起搅了这天下。” 语气轻松,犹如在说今天一起喝粥。 于行初咬牙:“殿下坐稳了!” 夫子伸手将车帘扫下,将他牢牢阻在了车内。 周钊远大笑起来,笑声里,外间的驾车声更重了几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8、第十八章 何至 有那么一刻,连周钊远自己都觉得荒谬。这个世界上,能叫他记得的人,已经不多了。 却竟是还能想起那一年从墙头上探出来的小脑袋。 夫子啊——怎么会是她呢。 车速很快,夫子扫下的车帘间或被风吹得鼓起,闪出那攥着缰绳的半边背影,如何也照应不上先时人物。 时也,命也。 周钊远索性伸长了腿靠在了车厢上,闭了眼假寐起来。 腰间硌了一道,他伸手一摸,正是换骨散的瓶子。 呵……搅了这天下……可这天下又是谁的呢? 是父皇的吗?是周家的么? 何其狂傲。 周钊远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夫子想要的,或许当真如她所说,乃是要这天下清明。 或许,她比他更恨这大盛周家。 可他瞧得见方才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恼怒,那不是要与周家鱼死网破的恨意。 那竟是怒其不争,谁不争?他吗? “夫子。” 车内忽然传来一声唤,于行初不留意,下意识抽手往后,却是接住了一个熨了体温的玩意儿。 “还你。”里头人懒洋洋道,“夫子若是想一辈子这般模样,那就继续吃。只不过,毒入肌理,再入骨,夫子总得有命见得心中的盛世。” 于行初恍惚未解,半刻才突然如梦初醒,惊觉他说的是什么。 “殿下!” 只是那人已然睡了过去,全然并不愿与她搭话。 她复又回头,仔细将瓶子收好,不觉唇角却是勾起,眼前树影疾退,前途尚未了了,心中却星星然有了一丝安稳。 起码,这一次,他没有直接拒绝。 这一路实在是幸亏了齐遇给车厢里装的干粮,若非如此,怕是没到宁城两人就要饿得走不动道。 于行初牵了马去饮水,顺便将车厢后边捆着的马草喂了,这才在溪边坐下。 不出二十里就是宁城,天气也是越发热起来,渐渐带了暑气。于行初一身的汗意,早就没什么姿态可言。 周钊远一直坐在里头,倒还算是干净,此番他远远瞧着那水边往脸上扑水洗漱的人,本是要抱怨的话终究是忍了下去。 于行初拧了帕子净了面, 又将袖子给撸了上去,原是干瘦的胳膊这几日虽是舟车劳顿,却是慢慢恢复了一丝人气,没那么柴气了。 就是未近目的地,情况已经属实怪诞。 越往西南去,村子便就越少,种的田地也是少得狠,几乎可以说是荒草丛生的多。前边几个还好,到了宁城附近,几乎村落里就没有几个男子了。 她不是没想过下去问问,然而经由京城出来后的那一夜,二人并不敢轻易联系人家,只敢粗略观察一下,不做停留。 这会儿快要进城,于行初心下有些担忧,总觉是漏了什么。 “哗——砰——砰——砰——” 耳边传来水声,接着余光就扫见一颗石子儿兀自蹦跶着往溪水中央去,打出几个漂亮的水漂。 一扭头,正见周钊远在她边上不远蹲下,手里还转着一个小树枝。 “殿下。” 周钊远模糊嗯了一声,于行初沉默一瞬,终是说出了顾忌:“西南虽说不比江南土地肥沃,可也实在不该荒废如斯。” “人力都没有,如何种地?”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西南如今虽说是有涂兰在侧,可并未有什么异动,朝廷也未曾征兵,青壮年应是在家才是。”于行初顿了顿,“再者说,这前头城池村落还算是正常,方才我们经过的几个村子里,全是老弱妇孺,伤残者居多。” 她想了想:“西南通商不便,以这两日观察来看,他们也并没有什么营生的家伙,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答案只能在宁城中了。”周钊远转而看她,“所以,夫子可要现在快马加鞭些,我俩总也不至于今晚继续风餐露宿。” 于行初噎了一道,却摇了摇头:“若是陈克严弄什么鬼,不会敢这么招摇,明知朝廷要派人去岭南,必定经过宁城,这等时候多少总要做些样子出来的,就算是他想要佣兵自居,也不至于现下就撕破了脸面。” “那夫子的意思?” “从水城往西到这儿,是南郡五洲的地界,宁城乃是边城,不受洲郡统筹。”于行初手中的帕子无意识地又拧了几道,“与其说陈将军想要做什么,不若想一想南郡五洲想要做什么。” “前有涂兰,后有南郡。”周钊远拎了重点,“夫 子的意思,如今的宁城其实是一座孤城了?” “啊。”似是想起什么来,他颔首道,“这么一来,倒也可以解释了,为何这陈克严一心闭城不问城外事呢!” 于行初看他,他蹲在哪里,手里的石子被他一股脑儿都给甩进了溪水里,登时那水声接连起来,煞是好听,似是乐曲。 周钊远:“这实在太荒唐了,比我还荒唐,夫子。” “……”于行初别过眼,说不出话来。 “夫子这般想,倒是也有可能,听说当年魏将军守关的时候,便就是在这宁城之中,腹背受敌,殉国而死。”周钊远声音悠远,叹息一般,“想想看,魏氏满门呐,就站在那宁城墙头之上。” 身边的身影一动不动,仿若未闻。 周钊远瞥了一眼,复道:“夫子,你听说过魏将军吗?” “听过。”于行初平静道,“通敌叛国,本该是挫骨扬灰。” “是呀,也不知哪个菩萨求了父皇,到底留了全尸,就是那一门五口,最小的女儿怕是不过才六七岁。”周钊远叹息的声音越大绵长了些,“就是留了全尸又如何,不叫收殓,便就挂在城头上风吹日晒的,如今怕是连个衣冠冢都没有。” “殿下,时间不早了,该出发了。”于行初拿起边上的水壶,站了起来。 “现在么?”周钊远抬眼。 “现在出发,日落之前赶到宁城。”于行初公事公办道,“一路留了印记,陛下派的人手和圣旨等几日也该到了。这两日在城中,殿下歇着便是,我自去查探。” “嗯,也好。” 他起了身,突然想起方才原本要抱怨的,笑道:“对了,夫子可得快些了,这干粮可是不能再吃了,得闹肚子的。” 于行初瞅见他手中不知何时摸出来的干饼,西南潮湿又热得狠,确然是有些味道了。 到了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王爷竟然跟着自己已经将就了好些时候,如今才戏谑着说出来,实在是恩德无量。 如此,脚步就加快了些,自有些心虚:“殿下上车。” 周钊远瞧她一眼,顺遂将手里的坏饼伸手一弹,当石子扔进了水里,也不知那水里鱼虾可会争抢,他自一躬身就上了车去。 二十里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西南日照的时间长,夕阳未落的时候,已经能瞧见城门。 “什么味道?”周钊远吸了吸鼻子。 “不知名姓,不过老人都叫作迎晚花。”外头传来夫子毫无感情的声音。 虽是个无痛无痒的回复,周钊远却是来了兴致:“如何还有这般名字?” “老人都说,这花一般开在傍晚时分,正巧用晚饭的时候,待花开一遍,夜晚也就来了。”于行初想起那漫山遍野的迎晚花,香气弥漫了整个夜幕,“没什么正经的意思,这花不用种,自己就会疯长,西南的村子里都有。” “夫子来过西南?” “……书里读到过。” “哦,是那本西南行记?” “是。” 周钊远哦了一声:“我怎么没读到过?” 于行初便不再接话,城门已经到了,有守城军拦了去路,大概瞧了二人,里里外外又查了一遍,这才挥了手放人。 马车停在了城中的一家客栈前,二人要了两间房又各自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清爽衣裳,这才下了楼用饭。 成衣也是齐遇装在马车里的,就是这几日二人都没来得及换。 于行初自己是没什么好在意,她只是没预见到,周钊远也没介意。 她动作快一些,先行在楼下等着,有小二过来招呼。 “客官吃些什么?” “清淡些,随便上点家常菜。” “我要吃鱼,上盘鱼来。”这声音不用回头也晓得是谁。 “好嘞客官!” 小二忙不迭下去,不待身后人落座,于行初便闻到一个熟悉的味道,下一瞬,那香味袭来,耳上被蹭了一道。 有浅淡的花色坠在了耳上,贴了面颊。 “殿……公子?!”于行初伸手将那迎晚花扯了下来,瞧住面前笑盈盈的人,不知为何,这几日瞧他,竟是笑得越发多了,“公子这是做什么!” “我方才特意回忆了一下,那西南行记上似乎却是有写过迎晚花,你看巧了不是,我一探头出去就瞧见这花攀在了墙面上,顺手就采了。”周钊远难得耐心地解释了,“那行记上还说了,这花么,拎着花托巧劲抽了,能抽一根蕊芯来,小姑娘们坠在耳朵上,就跟耳环一般。” “……公子也知道,是小姑娘。”于行初将那花扔在了桌子上,“我一个男人,何至于此。” “哦。”周钊远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于行初往边上坐了些,却听他跟着淡淡重复道:“夫子说得是呀,何至于此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19、第十九章 不急 说话间,外头匆匆有官兵过去,皆是往城门去,一路吆喝着将行人遣散。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没再作声,周钊远先行拎了筷子挑了根菜叶起来,嫌弃地瞧了瞧,复又丢进了于行初地碗中,慢慢道:“夫子,咱们可真是运气,你看,又出事了……” 于行初眼睁睁瞧着那碗中青色的菜叶被他扔垃圾一般挑进来,没有理会,自拿了筷子起来,只是并没有碰那一根碗里的。 这菜色放在周钊远面前,实在是如食糟糠了些,可此间盯着夫子模样,他竟还能暗赞一句,比那馊了的干粮好。 盘中菜用了半数,于行初便就停了箸。 正逢外头一人进来,小二匆匆过去接了那人手中的食盒。 于行初耳尖,听得他问了一声:“掌柜的,外头如何?” “别说了,城外死了人,这会儿严查在。”那刚回来的掌柜一扭头瞧见一楼大厅里空荡荡只坐着的两个人,斟酌了一下对小二努嘴示意了一下,便就笑盈盈走了过来。 于行初自低头将那桌角的迎晚花捏在手中把玩着,就听身后一个中年男声道:“二位客官,饭菜可还合胃口?” “尚可。”周钊远接的话,“就是这青菜么,不够鲜,你看我夫子这么爱吃素的人都没用几口。” “这……这个客官,青菜如何能做得鲜呢?” “你问我?我又不是开店做生意的,我怎么晓得?” 这一回掌柜的算是瞧出来了,这位爷怕是心情不好,端是将眼睛看向了另一边的瘦削男子,这人既然唤他一声夫子,想来与他说更好。 “这位客官……” 于行初无奈,接道:“掌柜的可是有话要问?” “客官误会了,实不相瞒,小店如今新客不多,因而瞧见二位生面孔,想着恐怕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这场面话么,说出来自然没人信的,于行初也不想多事,只问道:“这宁城好歹是个大城,如何少有新客?” “客官有所不知,这宁城如今周遭人少,再出了这西南城门啊,就是岭南了,岭南客官可是知道的?寻常自然是没什么人来的。” “哦,那方才那些官兵 是干嘛去的?”周钊远直接问道,“我瞧着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掌柜的从外头进来,应是晓得?” “这个么……呵呵呵……官家的事情,我们也不好说哪。”掌柜的笑得有些尴尬起来,“两位可是从东门进来的?” 怕是这才是他正经想问的。于行初抽眼瞧了周钊远一眼,这才应声:“是。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怕是东边来的吃不惯咱们这儿的菜,要不,我再去叫厨房重新做一盘青菜?” “不必了。”于行初挥手,“谢过掌柜的,我们用好了。” 罢了周钊远的筷子才跟着放了下来,盘子里余下的菜也被他戳了个七零八落的,很是不美观。 “哎!好好好!客官先休息!有事叫我!” 掌柜的是目送着二人上的楼,这才招了小二过来收拾桌子。 “夫子怎么看?”周钊远停在房门口瞧过来。 于行初摇头:“不知,掌柜的没说实话。” 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也或者是他也不知道。” “夫子打算夜探将军府?”周钊远不由分说道,“你要带上我。” “不可。”于行初拧眉。 “派下的人还没到,连金水木水都不在身边,谁来保护我?”周钊远理所当然,“我掐指一算,今夜必有贼人,夫子,我怕呀。” “……” 这个人越发地叫人琢磨不透了,于行初如是想着,终究没法子拒绝。他说得没错,保不准今夜会发生什么,二师兄也不在身边。 思及此,于行初便就没再拒绝,只伸手去推门,不想倒是叫身边的先行动作。 周钊远脚下一转直接将她的门给推开了,瞥眼道:“你我在一处,这样方便行动么不是。” 说罢人已经先行进了房间,于行初一时也寻不出个理由来,只能跟着进去。天将将黑透,外头一阵一阵的皆是迎晚花的味道。 于行初伸手去开窗,略一探头,就瞧见那爬了半墙的藤蔓,其中有一只晚风中飘摇的触角,应是将将被人拉拽过,并没有被好生安置回去,这会儿竟是有些可怜样。 周钊远不知何时凑了上来:“怎么?夫子是感花伤月的人?” “不过是感叹公子好身手,这位置的藤蔓都能拉上来。” 于行初收回身子,这才发现某人贴得甚近,若非她及时收步,怕是要撞上。 夫子的眼神镇静,即便是近在咫尺,也不见面上动容,单是那眉头皱了一道。周钊远自觉无趣,退到一边:“好说,手长罢了。” 于行初也不想再与他扯皮,低声问道:“公子可有想过,那一晚楚庭生所言贼人,所偷何物?” “偷就偷呗,有什么重要,再者说,楚庭生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不然,楚庭生天大的胆子,也不会敢在这件事情上说谎,戒严有无数个借口,偏生编一个贼人,最是难圆。”于行初继续道,“再说那驿站遇到的流水山庄的人,本来我觉得,那贼人该是流水山庄的人,可是如今看起来,不是。” “哦?说来听听。” “他们若是等着交接,悄悄进行便是,何必要大张旗鼓地将整个驿站的人都杀了?岂非此地无银?”于行初顿了顿,“这行为,倒像是唯恐天下不乱。若是我没有猜错,这贼人该是出城后先行去的码头,然则被流水山庄的人拦住,这才换了人来驿站交接。” 周钊远哦了一声:“夫子的意思,原本的贼子已经被流水山庄的人杀了,后来官道上的才是流水山庄的人?” “是。” “为何?” “还记得那一日的灰袍人吗?”于行初回忆了一下,此人虽是瞧着毫无特色,甚至可以说是和蔼可亲,可实在叫人提不起一丝好感来,“能从盛京偷出东西的,不该是等闲之辈,要拦住他的人定也是个人才。且码头人多眼杂,必要一击致命,如今出现在晋西城的流水山庄之人,只有那灰袍人做得。” “他们不出刀,用毒杀人,公子可能想到可以嫁祸的人?” 周钊远难得听下去还认真想了想:“用毒的又不止一家,说回来这些与今日之事有关系?” “我们当时不过是权宜之计说从码头来,后来在晋西城中,无冤无仇,那灰袍人为何偏非盯上了我们?”于行初沉吟半刻,“今日官兵出城,是因为东城门外抛了尸,这是掌柜的与小二说的,若是我没猜错,现在我俩已经被盯上了,倘若掌柜的没有夸张,那么近日从东门进的人可当真不多。” “你我 首当其冲。”周钊远了然,“你怀疑是流水山庄追过来了?你那两个师兄弟怎么没拦住?” 说话就说话,做什么还诋毁她的师兄弟,于行初心中不是很舒服,却也没有与他争,只道:“或许是闻讯的另一波人,目标是我们罢了。” “怎么说?” “公然抛尸,这便是挑衅了,所以陈将军定是会亲自出面。”于行初看他一眼,“公子,今晚我们倒是不必出去,等着便是。” “啧,这抛尸的缺了大德啊。”周钊远道,“将我们摆上砧板,对他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或许是为了将我们身份暴露出来,这样的话,岭南之行更难,又或者……” “或者什么?” 于行初忽而偏了头:“公子为何不好奇,究竟那盛京丢了什么?” “夫子有兴趣?” 寻常的问句多少能有个回复,然则周钊远的问句从来都带了钩子不经意间就能将人给勾往其他的方向,于行初吃一堑长一智,立时就闭了嘴。 不想这一次周钊远却很是自觉地接了话:“夫子有兴趣也是应该,毕竟这人都已经追到了眼面前了。” “夫子,我们赌一把。” “赌什么?” “就赌……那后边虎视眈眈的人,是为了谁而来。” 于行初原本以为他这般正经起来,该是有些见解,不想竟是得了这么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只觉不该与他说这么多。 想着人就回身往桌边去,周钊远一伸手拦了:“夫子赌谁?” “公子,”于行初无奈,“无论是谁的人,总归是为了公子而来。岭南如何,公子该是明白。” “那好。”周钊远一笑,“那我就赌是为了夫子。” “……”于行初掀眼,判断他是否在开玩笑。 周钊远认真得狠,甚至板正了脸色道:“下注,若是你赢了,我今后便再不与你作对。” 这怕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赌约了,虽然荒唐,却叫人无法反驳。不知为何,于行初就是这么觉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见她没有反应,周钊远靠回椅子里,点了点桌面,沉吟一下。 “我若是赢了么……”这尾音拖了拖,却是不说了。 于行初不觉接上:“你若赢了?” “夫子,不急,我慢慢想。” 与此同时,楼下响起脚步声,训练有素。 “官爷,你看,就是这间,他俩一并进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0、第二十章 春深 掌柜的此时正哈着腰,将人引上了楼梯,复又小声道:“小的确认过了,是打东边过来的。官爷,这两位瞧着不是好对付的,还请官爷小心。” 于行初耳尖一跳,顿时就扫向了门口,周钊远没得她那般耳力,却是没听着的,端是瞥见她面上微变,跟着盯向了门口。 于行初自问他们相聊并没有露出什么蛛丝马迹,这不好对付又是从何而来。 好在这掌柜的也没有太过不做人,还是先行叩了门的。 “何事?”周钊远朗声,绕回到了椅子上寻了个舒服的坐姿。 回答的却是外头人影,轻易就将这小小的房间给围住了,大有瓮中捉鳖的架势。 “掌柜的这是做什么?怕不是如那话本子上写的,要做人、肉生意了?”周钊远哈哈笑了一通,“哎呀,赶上了,我道这店里的青菜总归多了点恶心,原是这店啊,不干净得紧!” “官爷莫要听他胡诌,小的做的是正经生意,万万干不出这等事的!他这是做贼心虚,狗急了跳墙!” “官爷?”周钊远哦了一声,“原来是招了人来,怎么?城门口出了事,要让咱们小老百姓担了责任不成?” 这话自然不是说给掌柜的听的,于行初贴近了门口,凑了门缝,能瞧见外头持重的铠甲一角,确然是将军府的没错了。 “公子言重了。” 那人抬手,门口立着的两道人影退下让开,下一刻,穿着铠甲的人便就上前来:“不过是例行检查一番,宁城不比其他城池,进出皆需查探。” “我进城的时候,也没听说要这般待遇,这宁城究竟是什么风水宝地,既然是开了城门,如何还不叫通往了,想来我大盛也不至于闭关锁国至此?” 这话可就越发言重了些,外头人明显停驻了一下,待到于行初以为他会恼羞成怒,抑或是出言辩解之时,那外头人却是突然一挥手,原先带来围着房间的人却是哗啦啦全数转向了另一侧的男人。 那掌柜的岂知这般变数,瞪大了眼:“官爷?!官爷!” 只是打头的并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几乎是瞬间,那掌柜的就被押了下去,一 路还不服气地喊着冤枉。 于行初这才过去将门开了,外头的人抬起眼来,此人目若利剑,叫人一眼望去便生敬畏,只是这把利剑对上那坐在椅子上的人却是一晃,而后就颔首作揖道:“抱歉,打扰了。” 周钊远远远打量他,片刻才勉为其难地拱了手回道:“客气了,不知竟是陈将军亲来,有失远迎。” 于行初本以为陈克严该是已过中年,如今看着却觉他顶多也就是比周钊远年长些许罢了,举手投足却要稳重了许多。 那一身甲胄在身,多了些许肃杀之气。 人的气质或许是与生俱来,再难改变了。 于行初自来不识人,所遇抛却年幼无知时的幻影,便就只剩下那钟灵山上的师父师兄,可此番她却隐隐觉出身前之人不似一般。 三人竟似是僵持,还是陈克严先行转向于行初:“这位公子……” 于行初错了身:“陈将军辛劳,还请进来说话。” 外头候着的兵卒训练有素地退到楼梯上,整个二楼空荡荡便就这一间房间亮着,正如掌柜所言,这宁城,还真是来者甚少了。 待关了门回头,于行初才发现不知何时,陈克严已经走近了那人几步,周钊远稳稳当当将自己摊在椅子里,这会儿瞧见来人,不过是目光一挑。 “微臣陈克严,先前未曾认出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噫。”周钊远歪了头,对着门边的人道,“夫子,他认得本王。” 这一声夫子,叫陈克严的躬身略微一顿,而后也往这一处看来,于行初心中暗骂一道,他哪里在与她说话,不过是想推她出去应付而已。 周钊远眼瞧着夫子垂着眼,而后客气道:“陈将军有礼了,王爷此行私密,并未曾透露,陈将军多年守关,少有回京,不认得也是应当。” 周钊远没有发话,陈克严也不好多问,只是拿眼多瞧了面前瘦高的男子一眼,只一眼就复又回首:“盛京来了讯息,微臣就已经记下了,今日那掌柜的言说有人进城住店,瞧着不像是寻常百姓,微臣便就想着,或许是王爷……” 于行初接了话:“这店是一直都在城中的么?” “是,不过这掌柜的是接手的人,当时微臣还派人查探过 ,并没有问题。”陈克严思索了一下,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瞧了瞧椅子上的人,“王爷,微臣有事禀报。” 于行初本是在留意陈克严,不妨被他这般一说,竟是自己多余一般,心中有了些计较,刚要说话,便听周钊远懒洋洋道:“罢了,陈将军,有话,便就说罢,这是本王的夫子,你与本王说,倒还不如与夫子说,本王不如夫子管用。” “……这……”陈克严瞧了瞧面色不变的于行初,又瞧了瞧当真是不打算费神已经快要闭眼假寐的王爷,一时间带了些慌乱。 难得,能叫这般人慌乱起来。 于行初也不是想自讨没趣,不过是周钊远这王爷做得,可谓是臭名昭著,如今不知是不是太阳出错了山头,还有人这般恭谨相待,多少叫人奇怪。 “陈将军可是想说,那岭南匪患,实非一般?”于行初干脆直接略过了寒暄,单刀直入,“以将军观察,怕是早就知道了事情不简单,这才严防死守宁城,不想叫一只蚊蚁飞过。” “只是在下不明白,如果不是匪患,那必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能叫将军这般重视,可是——了不得到了要锁城的地步,将军难道也敢瞒而不报?” 陈克严面色一沉,须臾方道:“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不曾调查清楚的事情,又如何能轻易报说圣听?” “那将军可知道,朝廷派下两批官员,全数都折在了路上?” “先生,恕陈某不清楚先生什么意思,陈某守的是宁城,自是不会愧对它!” 于行初抿了唇,半刻才从他面上挪开目光:“最好不是,将军。” 周钊远听了一顿,安静得很,此番颇有兴致地问道:“所以那掌柜的是谁呀?为何陈将军要抓了他?” “回王爷,这掌柜的今日从东门回来的,因是城中人,当时并未多在意。只是晚间他来将军府报案,说是城门口的人命乃是与王爷二人有关,他已经落了药在二位的饭菜中,还请微臣去抓捕。” “微臣听他描述,总觉不安……这才直接跟了过来。”说到这,陈克严着急起来,“王爷可有关系?那饭菜……” “呵,落了药啊!”周钊远笑起来,转头看向于行初,“ 一点毒罢了,难不到夫子的。” 说着,便就吊儿郎当地作了个揖:“夫子,谢过了。” 于行初不以为意,只是观察了一下陈克严的面色:“将军知道那掌柜的是何人?” “是春深谷的人,此谷中人,擅长用毒。”陈克严有一答一,倒是也适应了回复这个一板一眼的年轻先生。 “春深谷?” “巧了不是。”周钊远拍了手,“夫子你看,江湖上用毒的确实不止一家。” 于行初眼皮子莫名其妙就跳了跳,也不知是睡少了还是为何,这话他前时也说过,便就是在驿站。 可那些人明明白白是流水山庄的人,断不会是什么春深谷。 除非…… “嫁祸。”周钊远轻轻吐了个词出来。 “王爷说嫁祸?”陈克严接道。 “他掌柜的自己杀了人,将我们药晕了,再嫁祸给我们这东边来的外地人,自己趁机逃走,哎呀,这么想想,算谋得可真是好呀,就是这计划么……太过粗糙了,上不得台面。” 于行初被他这一番胡话堵得耳朵疼,没再细想,只问道:“这春深谷什么来历?与岭南有关?” 陈克严点头,又摇了摇头:“微臣不能确定。但是此前春深谷曾派暗探进城,微臣全数捉了,今日这也许是漏网之鱼。” “春深谷中据说养着一批毒物,是能驱之攻城的家伙。”说着他便矮了头下去,“王爷恕罪,微臣见识过那毒物的威力,实在不敢开城冒险,可……这才向朝廷求助。” “你如何确定那掌柜的是春深谷的漏网之鱼?” “尚不确定,只是此人今日入城的时间,最是与那城外之事相合。”陈克严也公事公办道,“先生信不过微臣?” “陈将军多虑了,在下不过是好奇罢了。” 陈克严一愣,接着就转了身去:“王爷,现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既然王爷来了,不如……” “无妨,本王觉得这儿挺舒坦的,就住这儿罢,你与夫子说完了?” 很明显没有,什么都没问清楚,八字没一撇呢!于行初险些刮他一眼,好在是忍住了:“殿下若是累了,便就先歇,明日再说不迟。” “如此甚好。”周钊远当真就抻了懒腰起身,“夫子,铺床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1、第二十一章 是非 于行初没动,陈克严也没动,周钊远已经转了半身,没听着回应才记得瞧了那立在一处的二人。 “怎么?” 于行初暗叹一口气,最近的事情实在有些庞杂了,一件连着一件,瞧着又全不无干系。黑衣人、流水山庄、春深谷,甚至是陈克严——她都不得不思忖。 岭南之事蹊跷,周钊远不想听,她却不能。 再者说,陈克严这个人,本身就叫她觉得与众不同,所以…… “殿下歇息,陈将军若是不嫌弃,还请到隔壁叙话。”于行初说着便已经走到了门口的位置,“殿下舟车劳顿,有些事情,还是请将军先与在下言说。” 陈克严这才好生瞧了瞧面前人,自打进门他就发现了,安王爷虽是笑着,却分明生人勿近,也并不欲多听,全凭这位先生,此时这人立在那儿,面色浅淡至极,客气有礼,然而身上的拒人千里的气质,欲安王爷可谓如出一辙。 听闻安王爷府中夫子频换,想来定是宫里头几位寻隙送进去的,只是不知这最后留下的人,又是出自何人之手了。 看安王爷的态度,显然不同凡众。 自进门起,安王爷倒是没说什么要紧的,多数是此人在与自己问答,可见是王爷信任的,陈克严踌躇一刻,已经见得那打着哈欠的人直接躺了下去,逐客之意就差说出口了。 “那……微臣先行告退。” 直待于行初伸手推了隔壁的房间,瞧见搁在衣笥中漏了一段的脏衣,才后知后觉想起,方才那屋子才是自己的,这一间,原是周钊远住着。 目光微不可见地凌了一道,偏头往隔壁望去。 “先生,可是有什么不妥?”陈克严跟进来问道,这个年轻的夫子,平淡如水,亦并非是个咄咄逼人的,却总莫名带了些凌厉的锐气。 怕是——年轻气盛罢。 或许几年前,他也曾有过这般时候。 想着,陈克严已经瞧见那先生过去拿火折子点了灯,将门窗亲自关了,这才摇头道:“没有,将军请坐。” “来不及让小二上茶,将军担待。”于行初口中虽是这般说,语气倒也没什么歉意,“只是有些事 ,我必得替殿下问清楚。” “先生,”陈克严忽而打断他,“不知先生师从何处,所长为何,在下看先生年轻,却能做了安王爷的夫子,王爷对先生恭敬有加,在下实在好奇。” 做武将的从来直肠子的多,陈克严瞧着稳重,问出的话,却也没好生斟酌的,这些倒是不重要,于行初只是不知他哪里瞧出来的恭敬。 “家师自有性子,已隐世多年,还是罢了。将军方才所言,在下权当是夸赞在下年少有为罢。”于行初想了想,“至于在下所长——大致杂学,殿下有兴趣,在下便就教一些。” “原来如此。” 也不知他听明白了什么,于行初信口胡诌而已,接着就问道:“我见将军方才所言,可是对着春深谷有所了解?实不相瞒,来宁城之前,我们确实以为是匪患,殊不知这一来,如何就从匪患变成了这般组织?” 陈克严也不隐藏,既是周钊远放了心交给了这人来问,他也就说了个清楚明白:“这两桩事并非割裂,原本确实是匪患成灾。宁城东边那一片的田地不知为何,此前种什么都长不出东西来,便就是长出来了,也是不成模样,然则岭南一片湿地肥沃。” “村民活不下去,便就往岭南挪,那一段日子过宁城往西的不在少数。” “南郡五洲本算是富裕之地,就算是要搬迁,也该是往东去,缘何要往边界岭南走?” 陈克严叹息:“先生有所不知,北地如今不稳,举国征税,南郡五洲更如是,唯有这岭南之地,还算是天高皇帝远。又隔了宁城关守,因而没得那般重税。” 于行初沉吟,复道:“那匪患何时起的?” “便就是这个时候了,南郡派人来瞧了土地,但是没法子判断出具体原因,,百姓等不得,闹得也厉害,有些身强体壮的便就占山为王,自成一派。赈灾粮欲军粮朝廷倒是也拨下一些,可不足以顶事,常有匪者截了。” 于行初怪道:“南郡五洲不管?” “山贼不是一个两个,后来甚至联合起来公然对抗,大体似是揭竿而起了,我宁城连夜出兵围剿,才将此事按下。” “原本到此该是结束,不想,从那之后,便就不断有百姓往岭南 去,在下觉得不对,这才锁了西门,然则派去的探子皆无生还,只知道一个消息,便是春深谷,据说迁过去的村民大多是进了春深谷。” “春深谷多大,能接纳这般多的人?” 如此,陈克严却是不说了,只沉默下来。 于行初暗道不好,试探着:“将军是说——他们都……” 陈克严摇摇头:“不知,但是确然是消失了,而且消失的都是身强体壮的。前时春深谷的人混进了城中,城中人也消失了一些,在下这才复又封城搜捕,然则今夜还有漏网之人。” “那掌柜的没表现什么,将军如何发现的?” 陈克严无奈摇摇头:“自那次之后,在下已经将城中药铺人家都搜了一次,寻常客栈,哪里会备着毒药呢?在下倒也不能完全确定,然则宁错一百,莫误一人。” 道理没有错,可于行初总觉得哪里不对。 外头树影摇曳,送来阵阵花香,她猛地回过神来:“将军说,此前东边田地都种不出庄稼来?” “是,都荒下来了,现在怕是都废了。” “不会,西南之地,常有奇异花草,”于行初道,“有些花不必播种,自然生就,我记得以往宁城里还没有这么多的迎晚花,今日入城,却到处得见,东边的田地,也有不少。” “先生以前来过宁城?” 于行初撇过不答,只道:“将军可有想过,这迎晚花,它还有其他用途?” “什么用途?” “希望是我猜错了,只是,这花本不该这般馥郁,若是问题出在迎晚花上,那么田地问题倒可迎刃而解,没有什么比春天的花粉传播更快了。”她抬起头来,“倘若真的是有人利用培育的新种子祸乱,怕是其心可诛。” “先生聪明。” 于行初顿了顿,盯住他:“将军已经猜到了?” “在下此前就有发现这家客栈的花格外多,爬满了墙壁,可这花实在普遍,怕是自己多心。”陈克严有一说一,“因而多留意了些。自从锁城,宁城倒是没有再失踪人口,外头荒芜更是没有来者,王爷与先生是近日里来头一位,在下自然多多看顾。” 原来他早就已经派人盯着了,怕是那掌柜真是春深谷的人,应是发现了陈的 人,最后不敢动作才特意跑去巴巴报了将军府,贼喊捉贼。 “将军既然猜到了,如何不作为?” “先生此言差矣。”陈克严不卑不亢,只对着她道,“此花顶多是个引子,岭南的春深谷是何来历,在下确然探过,损伤惨重。不瞒先生,出了西门,处处都是陷阱,毒物盛行。在下奉诏在此,守的是边关涂兰,如若先行在涂兰之外动了干戈,先生觉得,在下可还有嘴可说?” 这最后一句,实实在在叫于行初心中一滞。 是呀,宁城,岭南,涂兰。 一旦动手,是是非非,何以辩驳。 见她不说话,陈克严复躬身道:“还请先生查明真相,先生是朝廷派下的人,也是第一次能顺利到达宁城的人,先生能解得掌柜之毒,在下放心。” “将军,”于行初转而看向窗外,“如果殿下也要与在下一并入岭南呢?将军可也能放心?” “……” 外头戒严,陈克严带来的人全数守在了楼下,周钊远躺了半刻,竖着耳朵听了听隔壁的动静,这才慢悠悠起了身来。 福至心灵般,他伸手挑了榻边灰扑扑的小包裹,里头咕噜噜滚出了一些瓶瓶罐罐,目光不觉就跟上一个眼熟的瓷瓶,正是换骨散。 果然。 他这几日瞧着夫子,总觉一日比一日不同了些。先是身量上矮了些,再是那本身带了些枯陈的发乌了些,今日他下楼时间,瞥见她耳后一丝散发,竟是勾勒出一点白皙,夫子顺手往而后压了发,叫他下意识就将那一只迎晚花挂上了她耳上,总觉得那般精巧的耳郭,该有些别样的色彩。 夫子说这换骨散无药可解,便就是要停了毒,慢慢恢复吗? 换言之—— 周钊远勾了勾唇角,她准备以真实的面容面对自己了吗? 于行初从隔壁出来的时候,陈克严复又作揖告辞,留了些许官兵仍是守在客栈四周,夜已经深了,夏夜的早蝉已经开始。 伸手覆在门上,于行初停了须臾,晚风掀起衣角,卷进了几朵落花,将将擦着她的手畔坠下。 “夫子。” 里头人忽而唤了一声。 于行初一步一步走进去,周钊远撑手在床侧,伸长了腿瞧她过来,面上轻松,心情好似不 错。 “殿下如何没睡?” “睡了一觉,醒了。” “殿下没睡多久,可是不舒服?”于行初过去,伸手要与他把脉,指腹处缓重的脉搏,铮铮有声,自是无恙。 周钊远没有收回手,便就叫她按着,抬头问道:“陈克严与你说了什么?” “陈将军自有思虑,无法与我一道入岭南了,不过可以派些人手给我,只是殿下觉得,需要吗?” “当然不需要,去了不就是送死吗?” “是。”于行初点头,将他手腕放下,仍是站着,“我一人进去,该是不至于行差踏错。” “那可不行,我记得夫子的宏图伟志,我还记得我说过,若是夫子足够诚意——”周钊远笑了笑,“或许,我也可以帮上一帮。” “殿下能解春深谷的毒。”于行初垂眼,“何解?” “迎晚花又名夏出草,粉可引毒,轻者昏迷,重者伤脑。”周钊远有问必答,“茎中有凝脂,可解一二。” 于行初闻言,却是俯下身去:“殿下,我想起一件事情。” “哦?何事?”夫子靠得近了些,能瞧见她的眸光,周钊远未偏头,就这么直直受着。 “早年药谷,并非没有传承,只是后来为奸人所害,谷主散了谷中众人,从此江湖失传。”于行初目光所及,是一张不见动容的脸,惬意至极,“殿下,可认识谷中人一二?” “夫子慧眼,眼前正有一位。” “我不是。” “本王说你是,便就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2、第二十二章 提醒 于行初看他神色淡然自若,未曾躲闪,这才轻声道:“药谷之名,岂是随便让我来玷污的。前时在宫中,太后娘娘的三十棍,好歹是高抬贵手了些,怕还是惦记了一些旧情,不忍叫我这冒名顶替的药谷后人,当真销声匿迹。” “夫子想说什么?” “我想说,殿下既然承了药谷衣钵,总该是明白自己身子的,此前折腾便就算了,而后,还望殿下珍重。” “……” 于行初终于记起来,当年毓妃娘娘的外家,便就是药谷。听母亲说,那一年皇帝亲征,父亲率军阵前,中了毒箭,乃是随外祖云游的毓妃娘娘救回来的,也是在那一役中,毓妃留于军中,如此,才算是与皇帝结缘。 毓妃娘娘背后乃是整个暗门与药谷,说起来,当年的江湖儿女,又有哪一个能比得上她的出身。 只是那般女子,终究是烟花散去。 她不能肯定这人吞毒引药究竟是为了什么,暗门被剿灭,药谷早散后旧人怕早就没了,也不知这些年他身为叛匪之后,身居盛京,可曾有过半分好受。 莫名的,于行初低首。 “明知药谷已绝,后人之说实在不好追究,然则太后还要将我留于你身边,应是想叫殿下留个念想。” “呵。”周钊远不知她这突如其来的安慰是为了什么,理都未理,只一伸手,将人拉到了面前。 他力气大,于行初本就是躬身,重心不稳,被他一带险些就进了怀,抽手撑了床板才生生刹住,跪坐到了他脚边。 周钊远却是没给她挣扎的机会,打手一拎,令她也只能仰起头瞧他。 “殿下做什么?!” “我还要问夫子打算做什么。”周钊远咬了咬牙,“夫子这是在同情我?” 瞎了她的眼,只觉今夜都是个梦境,凭他此时这无理取闹的模样,哪里是值得人同情的。 于行初也跟着呵了一声:“殿下误会了,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同情你?不过是因着明日你我就要一起入得虎穴,想着总该要与殿下交了心才是。” “交心?”周钊远哈哈一笑,“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虽是不清楚陈克严与殿下 是何关系,但殿下命我与他详谈,定不仅仅为了岭南一事。恕我直言,举国上下,能似陈将军这般敬重殿下的,实在没有几个,若是我没有猜错,陈将军该是与暗门脱不开关系。” 于行初观他面上,不见异色,更是明白过来,继续道:“殿下不怕我怀疑,就怕我不怀疑。我该是要感恩殿下这般坦诚,于行初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殿下能倾诚相待,于行初也必不会叫殿下失望。” “哦?”这一次,周钊远却是给了反应,很是好奇道,“你待要如何?” “岭南之事,必只是其中一环,其后种种,牵扯甚广,殿下放心,于行初定会陪着殿下,一步一步走上去。” “殿下想要的,于行初一定替殿下去挣。殿下不想做的,于行初去做。” “……” 她抬起眼,头一回认真地笑看他:“殿下不想认陈将军,定是想要护着他,那就不认。我来便是了。” “自以为是!”周钊远只觉无趣,将她胳膊松了,理了理衣摆。 于行初赶忙就爬了起来,继续道:“陈将军不放心殿下,本不欲让殿下入险。” “来都来了,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于行初一行退到了边上整理了衣衫,一行偷偷察言观色。方才她明显感觉到周钊远的情绪不对,只是那后话她有些不确定是什么。 周钊远站了起来,只问了一句:“城门口的尸,体是怎么回事?总不该当真是掌柜的嫁祸?” “根据陈将军所言,倒不像是普通百姓。”于行初斟酌了一下,“那死的,倒像是流水山庄的人。” “流水山庄?” “嗯。” “若是如此,那就是说,杀他们的人是要帮我们?” 于行初摇摇头:“尚不可知,又或许,只是在提醒我们注意。殿下可还记得驿站一事?流水山庄在南边,偏非穿了北地衣衫屠了驿站,这事情若是栽赃陷害,那只能是为了往北疆引。” “现下北地不稳,最是好转移朝廷的注意。可是殿下可还记得那盛京贼人?” “记得。” 于行初点头:“殿下可能觉得偷便偷了,但是殿下细想想,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造出北疆人偷了的假象?” “夫子说说。” “此物定是特别,值得一石二鸟。”于行初回身瞧了瞧,随手将桌上的杯子摆了几道,“殿下来看。” 周钊远负了手过去,听她继续道:“这儿是北疆,这儿是南域,流水山庄所在。这东西重要,势必挑起大盛对北疆的战意。北疆如今大皇子已经去了半月,此时出事,其一鸟便是大皇子治下不足。” 周钊远点头:“这个祸水东引,听着就不该是江湖之事。” “布防图。”于行初定神,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却是矮了下去,似是用了力气忍住,“殿下,布防图失窃,是不能明说的事情,只能暗中探寻。此间流水山庄的人又出现在宁城之外,怕是他们想要迷惑圣听的,不仅仅是北疆。” “若是如此,这背后下棋的人,可是坏心肠得狠。”周钊远顿了顿,“那又是谁在提醒咱们呢?” 这也是于行初奇怪的地方。 如果是没有抛,尸之事,她倒还没法子将事情都连起来,起码不至于想起流水山庄。 二人对视了一眼,于行初复道:“不管是敌是友,还是先解决了春深谷再说。” “至于那个背后的推手,殿下有没有想过,真龙之说是从何而来?” “不知。”周钊远答得干脆。 “这边的百姓都难得见着,如何来的真龙之传,一传还传到了盛京。”于行初想起将她从钟灵山上接下来的人,竟是到如今也未曾现身过,“有人要与殿下铺路呢。” “是,你不也是那铺路的石子么?”周钊远顺遂接道,淡淡瞧她,“钟灵谋士?” 于行初听不出这是揶揄还是真心,只作未闻:“明日我们要伪装一下进去,殿下忍忍。” 见她伸手去拿瓷瓶,周钊远伸手就挑了一道:“做什么?又要用毒?” “放心,这次不给殿下用毒。” “给你自己也不行!” “……”于行初怔怔看过去。 “我好歹药谷后人,你这药里头究竟是什么,方才我瞧过了,虽说有些别致,可大体我还是看得明白。”周钊远按了瓶身,“你既是已经停了,二次用上,想要再解,就是刮骨掏心。” 于行初只知道他故意留在了自己房中,却没想明白他是为了什么,原是研究了这些,闻言有些哑然。 周钊远偏了头来:“有一事,我倒是一直想要问问夫子,倘若夫子还有点良心,便就好心替我解了惑。” “何事?” “月初,究竟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3、第二十三十章 由得 第二日下楼的时候,前日里的掌柜的已经被人押着过来,怕不是折腾了一夜,现下瞧着很是憔悴,但是一双眼睛骨碌碌盯着从楼上下来的二人打转。 “夫子,他瞧着似乎很恨咱们呀。” 可不是恨着呢么,想来这掌柜的在此处日久,能躲过陈克严几次搜捕,定不是个什么普通角色,这一次算是翻了船。 他嘴巴被人堵了,只会支吾乱叫着,周钊远悠哉过去,蹲在他面前,露齿一笑:“掌柜的,你们春深谷不行呐,这要是放在中原武林里,受辱被抓了一般都是以死明志的,怎么,你嘴里没□□包吗?” 早就等在外头的人听见声响进来,迎面作揖:“王爷,先生。此人心术不正,怕是不好对付,你们若是要去岭南,末将还是再派些人手……” “不必了,”周钊远挥挥手,“用毒的家伙,大多见不得人。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人带多了,保不准就死得多了,到时候谁护谁都不晓得。” 这话说得一行武将面面相觑,却又因着主将态度,不好发作出来。 陈克严沉吟半晌,转而看向一边的于行初:“先生。” 于行初从下楼起就一直在留意客栈,眼前柜台处有一张壁画,上头落了桃园,点点春色,晕了满园,很是鲜艳。 于行初瞧了一瞬,又轻巧转了身看向四面廊柱,最后才慢慢停在了周钊远身后,闻得陈克严的一声唤,淡淡点了头:“殿下所言非虚。只不过,陈将军考量也是合理。若是在下没有算错,应是今□□廷派下的人也该到了。” 说着她瞥向身前人:“殿下,不如我们等他们到了再一并出发。” 周钊远回身,啊了一声:“也好,反正夫子得亲自跟着本王,护着本王。” 这话,还带了些威胁。 于行初噎了一口,别过头去。 昨夜他无端又问起月初,实在是叫人猝不及防。 “殿下何必一直纠结于一句梦呓?” “梦呓才是最真的,”周钊远的声音离得不远,带了轻叹,“夫子啊,人躺平了呢,这心才能好生舒展开来,白日里包着裹着的,终究一层层剥落了,留下赤条条 的模样,也只有这种时候,梦魇才能入驻。若似是夫子现在这般铁桶般密不透风地裹挟着,哪里还能说得实话去?” “殿下这话前后矛盾了,既然殿下是觉得现下的我不够真实,又何必此时问我?倒不如直接将我敲晕了,再将我从周公那里拖出半道魂来好生问问。” “我倒是想,奈何我不是神仙。再者说……”周钊远顿了顿,“我偏是喜欢让人当着我的面说清楚,夫子是鬼也好,是人也好,总归是清清楚楚与我说了,我才能记得住。” “……” 周钊远没等到她回答,只顺了她目光扫了扫周遭,呵了一声,复又招了陈克严过来交代了几句,一行人这才又押了掌柜的下去。 “王爷,此人许是个小头目,若是不严加看管,便是放虎归山。” “归就归,你以为过了昨日,春深谷还会不晓得朝廷来人了?”周钊远坐下去,颇有兴致地瞧着不远处继续打量屋子的人,突然歪头对陈克严道,“一会你备些火折子和硫磺过来,免得路上那些蠢货没见过世面,被长虫吓去半条命。” 这蠢货莫不是指的是陛下派过来的朝廷的人手? 立时陈克严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下去吩咐了。 天气已然热了起来,周钊远方才顺手从房间摸了一把蒲扇来,摇得很没有什么风度,哗啦啦的实在说不上姿态,只眼瞧着那一步一顿不时敲敲打打的人,却是轻易就勾起了唇角。 眼中却是回到昨晚的黑暗里,夫子掩下的眸光,周钊远那会儿都快要等累了,才听她淡淡道:“殿下言重,于行初自然是人。如若是鬼,又何必流连这般人间。” “那做鬼的另有他人喽?” “殿下。”夫子抬眼,带了警告,“殿下其实已经猜出了大半,又何必要在下说破?” “夫子不承认,我又如何能将此后余生交给你负责?”他不依不饶,“谁在与我铺路我自是不晓得,想将我做棋子的人不在少数,但至少没摆上明面。可夫子不一样,夫子不仅要拿我下棋,还直白地要我配合,我身为王爷,岂非很没面子?” 于行初一路探查着走过去,自然晓得那人一直在瞧着自己。 他昨日开了口,剖析得 明明白白,她无法回绝。 “月初是我年少的侍女,后来因我而死。”她平静地与他道,“于行初这条命是月初换下的,殿下可满意?” “满意,很满意。” 处得久了,于行初慢慢摸到了周钊远的脉门。他不叫人骗自己,但凡你想要去骗,便就已经失了以后。 她突然开始庆幸,起码从一开始,她就没与他说过假话。 真真假假,人的舌头一转,终究可以翻天覆地。 周钊远却是抓紧了她,不惜用他自己扼住了她的喉咙,只为了不允许她退缩反悔。 若要同船渡,须得交心人。 思及此,于行初不觉倒舒了一口气,一回头刚好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周钊远的眼是带了些邪气的,刚见的时候,她只觉是病邪,说不出道理来。如今再看,这邪气之下,却是直白的坦荡。 若非是扒开那一层表皮看进去,定是生不出欢喜来。 只不过当真是瞧见了那皮下,也不一定能适应就是。 “殿下,”于行初停下脚步,“还请殿下先入岭南。行初迟点就跟上。” 周钊远这边蒲扇停了下来:“也好,说不定金水木水也要到了,夫子与他们会了面叙叙旧再动身不迟。” 于行初不以为杵,解释道:“殿下放心,那掌柜的就是先行一步去通风报信,春深谷也断没有直接对殿下不利的理由。殿下与我单独进去才是危险,然则与朝廷的官兵一道,他们必定要斟酌几番。” “夫子觉得他们会不会将本王奉为座上宾?” “也未可知。”于行初面不改色,就事论事。 这春深谷铺下大网,仍旧这样不声不响不出头,与其说是蛰伏,不如说是势力还不够支撑他们行动起来。 那么他们终究在等什么呢? 夫子沉思的时候,总有些出神,周钊远坐得不远不近,一点一点顺着她眼角的那颗浅淡的泪痣描摹下来,落到了仍旧瘦削的脖颈上。 下意识的,于行初拢了拢衣衫,再看过去的时候,周钊远已经转眼看向外头进来的陈克严身上了。 他们估算得没错,朝廷派下的人已经到了,只是令二人没想到的是,来的除了一众禁卫,竟然还从马上下来一个中年男子。 那人一 身官袍,显得雍容华贵得狠,一行和煦笑着,一行任由身侧人扶着,进了客栈身子都没弯,单是拱了拱手:“安王殿下,微臣来迟。” “你是哪个?”周钊远果真是没叫人失望,手中的蒲扇晃了晃,似是绞尽脑汁才记起来一般,“哦,想起来了,你姓顾,德妃娘娘派你过来玩的?” “安王爷玩笑了,微臣自然是陛下派来的。”那人笑吟吟的,“陛下担心殿下安危,微臣乃是司兵监一无名掌事,此行禁卫皆是微臣所点,全由王爷吩咐。” “司兵监……”周钊远闻言抚掌一笑,“不错,不错。” 众人不解他夸的什么,于行初却是明白的。 七司虽说各司其职,明面效忠朝廷,然则这些年早已经有了各自背后的人。这司兵监,便就是四殿下的人,四殿下周钊微乃是德妃所出。这个四殿下倒是个闲情逸致的,奈何他母妃德妃却不是。 方才周钊远说此人姓顾,又是出身司兵监,看来便就是德妃的表兄顾允笙了。 看来这真龙之传,终究是叫那宫里头的人坐不住的。 此番周钊远破不了,损失不大。 若是破了局,顾允笙既然来了,断没有叫这名号归了周钊远的事了。 退一万步说,周钊远若是出事,他们还能顺道接手,打头的摸了路,后续的拣了漏也是朝堂常事。 这主意,不论是谁出的,德妃也好,四殿下也好,陛下既然允了,便也是存了些心思的。 终归,在上头几位看来,周钊远实在工具罢了。 或许,周钊远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无轻无重的废物皇子,多少跟疯子沾了点边,如何都不过分。 于行初瞧了那人一眼,忽而觉得自己也是不配想这些。 扪心自问,她又对他有过什么真心。 时局罢了。 “谬赞,谬赞。”那顾允笙很是没脸地应了,这便又直起身子来,“不知殿下打算何时出发?” “休整一下,即刻就走。”周钊远坐得颇稳当,答得倒干脆。 “是!那微臣这便就去准备。”说着顾允笙便就兀自退下。 陈克严瞧了周钊远一眼,后者只掀了眼皮子,他便也跟着点了人出去。 从那一行人进门到离开,于行初都一直隐在 后边,直到周钊远上了马,巨大的旗帜打开,浩浩荡荡出了西门,她才从城楼一角探了头来。 似有所觉,那马前人突然回首,头上的斗笠微微挑起,须臾回了身去。 枯瘦的手指立时扣住城砖,身后传来陈克严的声音:“先生小心!” 于行初瞪住赶来的人,复又往下看去,那一行人马只留下尘埃,心中一滞,终是冷静道:“陈将军。” “先生莫要担心,在下多派了人手,此行又有司兵□□卫,”陈克严虽是心里也没底,还是安慰了眼前人,“在下已经与殿下约定了以烟火为号,定不会叫殿下有事。” “……” 那年轻先生不知为何,似乎很是不高兴,一句话没说便就转身离去,徒留陈克严一人伫立了一会,有小兵来报说那掌柜的逃了。 “嗯。” “将军,可要去追?” “不必。” 陈克严往下,瞧见那一身玄衣的先生径直往客栈去,沉思了一阵,便就一摆手:“王爷自有安排,下去。” “是。” 是夜,于行初换了一身劲装下楼。 客栈因为周钊远的身份,现下外头已经重兵把守,里头如今只住了她一位。大堂黑乎乎的,只有外头点着火把,她轻巧绕到了柜台之后。 白日里春色满园的图卷仍是挂在墙上,其中两朵桃花开得灼热,闪着点点星光,乃是铺了银粉。 正要去抹,说时迟那时快,暗处突然伸来一只手,掌风不足,动作却若闪电,于行初侧掌掀开,反手将人扣住,用了八成的力气。 “啧……” 于行初蹙眉,冷冷看着面前的男人。 “殿下以为这点把戏,能瞒得过我吗?” “自是不行,毕竟这易容换骨的本事是夫子所长,我不过是有样学样,怕是不得精髓。”周钊远顺遂承认,“不过夫子这教训人的本事,我就学不来了。” 他被她压住了胳膊上的经脉,此番一点力气也用不上。 于行初忍了气,松下手去:“殿下,在下为夫子一日,便就不会叫殿下胡来。殿下既然没有跟去,便就留在客栈。” 一行说着,一行左手划向那桃花,右掌已经先行拍出。 壁画无声打开,于行初退后一步,然则右掌却拍了个空,原是面前站着的人倏然一闪,接着她就被人从身后牢牢锁住,直接滚入了窄门中。 下一刻,那将将打开的门咔哒一声重新关上,速度之快,眨眼之间。 “你!”于行初反手抬起,有清浅的暗香袭来,却是周钊远吐气在耳。 “夫子,前时宫里三十棍,不多不少,本王全部还了。” “此遭,可由不得你再教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4、第二十四4章 夫子 这话说得声音极低,软风擦着耳边过去,随着窄门关上,连最后一丝火把的光影都被截断,留下严丝合缝的墙体。 窄门内应是一条同样逼仄的甬道,有些潮气,铺面凉飕飕的,倒是与外头的夏夜截然不同。 于行初被他箍得紧,加之空间太小,无法施展开来,亦压低了声线:“殿下待要如何?” “这岭南一行,可是夫子特意替我挣来的,我又如何能忍心看着夫子计划落空?”周钊远轻声道,“没有参与感的事情,本王不做。” “……”于行初这回算是咬牙切齿了,原本,领着那一行朝廷的人进去就是最安全,也是最有效的,如今他偏偏留下来胡闹,但凡被人发现了,莫说这事儿的功绩算给谁,只要有个想要邀功的,他这连头阵都没打的人,说是渎职也不为过。 只是千百万句数落的话到了嘴边,于行初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从最开始布局想要带他来解决岭南之害,她就该想到这人不会事事依着自己。 “夫子胆子真大,准备就这样单枪匹马闯进春深谷的老巢吗?”耳边人讥讽道,“夫子不是熟读西南行记,难道不知道这西南之地,处处都是毒虫异株,会死人的。” “劳烦殿下惦记,”于行初反唇相讥,“难为为了我这一条贱命,江湖失传的药谷后人会亲自出马。” 谁料这人不以为杵,索性拣了她的话头接上:“夫子难不成以为本王另有图谋?呵,夫子好歹是与本王同谋共事,此番本王还当真就是为了夫子一人留下的,如何?感动否?” 这名号实在是大得很,她哪里担得起。 于行初不动声色地抽了抽胳膊,趁他不备,终是退了出去,脱离了他的掌控,只是这儿幽深隐秘,就是晓得人就在身边,也根本瞧不见对面模样。 至此她也就放松了些,往那人处剐了一眼,率先往前走去。 周钊远没听见回答,只觉怀里一空,手边有衣摆扫过,这才跟了上去:“夫子不感动倒也没什么,左右这条道也藏不了什么人,你我说话也不必藏着掖着。” “殿下还想问什么?” “没什 么,随便聊聊,想来这路还长着呢,怕是得后半夜才能摸到头。”周钊远听着前边细微的声响跟着,“听闻西南奇异,常有幻境,夫子还是多多说话的好,免得在这突然着了道而不自知,那等到有人来收尸,怕也是白骨了。” “……”他嘴里没有好话,道理却不糙,自打进来起,于行初就已经感觉到里头的不寻常,纵然是提前服了药,现在也仍旧觉得有些耳鸣,好在是今日身后有人莫名其妙的聒噪,倒是叫她必须分出心思来应付。 “夫子可听说过,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背后的沉默不过一瞬又开始。 原本这句子稍显沉重了些,叫他说出来,却是没话找话。 “殿下,这个世界上,终究会有人死,为了谁,如何死,早或者迟,天定人为,怕是不能幸免。” “夫子的意思是,若夫子是伯仁化鬼,当不会怪罪?” “殿下的解厄传,怕是白读了,等回了盛京,在下还是好生再与殿下讲授一遍。”于行初轻叹一气,“人心少有无怨怼,君子有度耳。殿下的身份不同,免不得有为了殿下牺牲的人,你道他们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过呢?” “应是有。” 于行初淡淡道:“他们选择的时候就已经没了后悔的路了,殿下。既为君子,必知躬行先从心。便就是后悔了,也定不过是奈何桥上对着忘川水与自己笑一笑,道一句下辈子珍重罢了。” “夫子这见解,倒是稀奇。” “不稀奇。”于行初脚步未停,心却似被人拽了一下,愣生生疼了一道,“若非这般与自己说,行初也无法活到今日。” “原是自欺欺人。” 周钊远晒了一句,脚步一跨,不想撞到了前边单薄的脊背,于行初已经停下了脚步,他下意识就将人肩膀捏住,前者少有的没有躲闪。 前头越发幽暗,伸手不见五指,于行初将肩头上的手抓下,却没有松开:“殿下,得罪了。” “嗯?” 眼中瞧不见人,手中的触感却是真实。夫子的手将他攥得不松,力气也没控制,倒像是他的手不过是用来牵引他这个人的竹竿罢了。 周钊远闷声一笑,终于是抿了唇闭嘴,任由她毫不怜 惜地握着自己的手往前摸索。 于行初并不是一个擅长说话的人,更没有办法与这个随时会将人拉进坑的人好生掰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与其让他有的没的天南海北地聊,倒不如抓在手里来得实在,起码出了危险能第一时间就感知到。 周钊远说得没错,这甬道很长,怕是要走上很久的。 耳鸣感一直伴在左右,时断时续,二人大致摸索了半个时辰左右,忽地阴风袭来,边有羽翅扇动的声音,极其密集,于行初只觉脑中嗡得似是一根弦被人猛地叩响,铮铮有力,回绕脑室。 不好! 左手握着的手指已然有些松懈下去,于行初反身将人肩膀按下,牢牢覆住周钊远的耳朵。 那振翅之声是陡然而起,持续一炷香时间,又陡然而散,未曾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只是耳边声响落下之时,甬道内突然敞亮,于行初扭头去瞧,前时还一片漆黑的前方,此时却入了粼粼银白月色。 一时间无以适应,她闭了眼不觉晃了晃,片刻才将眩晕感挥散。 “夫……子……” 胳膊被攀住,周钊远揪着她衣袖,突然咳嗽起来。 “殿下感觉怎么样?”于行初刚要伸手去摸药瓶,胳膊跟着又是一沉,那人已经拽了她衣袖垂了手去,手指划过他的耳郭,竟是滚烫。 糟糕!这人身体对毒异常敏锐,难道是烧起来了? 周钊远咬着牙口,一方面,刚刚实在是没有反应过来,叫那毒虫振翅所蛊,另一方面,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不是被夫子揽在怀中捂着耳朵抱得忒紧,以至于耳不能听,单是能感受到自己心脉不稳得厉害。 无端就震颤得险些控不住,只能咳出来才作罢。 “无妨……” 于行初不放心,伸了手去探他额头,被人一巴掌拍了,毫不客气。 周钊远:“做什么?!” “殿下似乎发热了。” “本王还没那么不中用。” 于行初被这突如其来的横怼刺得有些失语,顿了顿才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方才这前头的拦截物不一般,乃是万千带毒虫形成的虫墙,殿□□质特殊,若是沾上,怕是殿下自己也控制不得。” 周钊远冷不丁打了个颤:“闭嘴, 听着就瘆得慌。” 其实于行初自己也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然而有周钊远在,她也只是板正了脸色解释:“殿下让我把把脉,再将这药丸吃下。” “不必了。” 周钊远率先站了起来,他哪里需要吃她的药,岂非是丢了药谷的脸面。就是方才他下意识按住她捂着自己耳朵的手背,分明能感受到对方细微的变化。 怕是夫子心里也已经麻成一团。 前边虽是通了,可是能叫那么多的毒虫累成墙的地方,万没有什么好景象。 想着,周钊远颇为嫌弃地甩了甩自己的衣袖,怕是染了莫须有的东西,而后才走在了夫子之前:“走,趁着大部队还没有露陷。” 直到瞧着他迎了月色的背影,于行初才堪堪直起身来,这一动作,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起了一层冷汗。 手指都有些发抖。 暗骂了自己一声怂包,于行初总归是缓过来气,走了出去。 外头是一片空地,似是林间。 只有间或风动带起的树梢哗哗响起,方才一切便如是幻觉。 周钊远绕了几步,他们出来的地方是个洞穴,可见原本便就是有的,只不过后来又被人强行凿深了,才通向了城中客栈。 “小心!”于行初将人拽向一边,复抬手把他脑袋按了下去,顶上又是一阵细微的嗡然,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一道银白的带子,划过半空,而后落到了洞口,那银白便就一闪,成了一片漆黑。 是方才的虫墙! 前时不见还好,这一见,二人才发现那银白乃是飞虫的羽翅,展开闪了磷光,收起便就只余黑色,眨眼间,那洞口便就重新堵住。 于行初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头皮发麻。 许是因为外头空旷,那耳中震颤不大,尚且能忍过去,可这场景实在是恶心又令人混不能动弹。 “夫子知道这是什么虫吗?” “银翅。”于行初攥紧了拳心,硬是逼着自己转过身去,动作有些僵硬,“左右该是有人驱使的,殿下小心些。” 周钊远好笑,瞧着她那拢紧的衣领,啧了一声,勾手将那紧握的拳心捞在了掌心。 “殿下做什么?!” 于行初一把甩开,对上后者无辜的眼,周钊远举了双手起来:“夫子这么凶又是做什么?夫子若是不继续牵着本王,不怕本王被虫子抬走?”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5、第二十五5章 丢人 被他这一闹,于行初只顾得上拉开了些距离:“此处空旷,那掌柜的既是早间队伍出发时候逃出去的,那么此地定是能比西城门更早到达春深谷。想来这儿应是直接连通的腹地。” “这般隐秘的地界,短时间应不会有问题。” 周钊远收了手,抱胸左右观察了一下,歪身道:“嘘!夫子听。” 说话间,前方不远处的半空,砰得炸出一朵绚烂的烟花。 于行初拧眉:“这是陈将军与殿下约定的信号?” “是。” “那是……” “金水这家伙,来得太迟了,总要给他点苦头吃吃。”周钊远笑眯眯的,叫于行初下意识就又躲后了一道,好在安王爷不在意,只继续道,“若是寻常山匪,这般大张旗鼓地去是长士气,可这春深谷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自是要暗地里去捣了老巢才是。” “所以殿下要金水扮作自己,然后叫他们将春深谷的人都引过去?”于行初拧眉。 “难不成夫子原本不是这么打算的?” 于行初语塞,只是心里头明白这春深谷必不会当真对周钊远如何,毕竟算起来周钊远多少是春深谷能利用的人,也是因此她才敢放心让他去开道。 但是这些话,说出来麻烦,解释起来更是有些多此一举,再瞥见周钊远讥诮的唇角,她竟无颜去反驳。 周钊远得了胜一般,越发来了劲:“所以夫子,我这也算是舍命相陪了。” “……” 随着方才那一道天光闪现,前头明显是有了动静,不同于寻常的打斗声,虽是嘈杂,却少有刀剑相交。 待到二人摸到了前边,伏地扒开了半人高的蒿草看过去,才发现前边领头进了岭西的人马此时正是人仰马翻地聚在下边。 那客栈内连通的洞口竟是一处半山腰,而此时山下那一群人等有的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有的横冲直撞,口中多有嗷嗷叫唤。 马匹也发了疯一般,将人群冲散,直直往下边奔逃而去,不少人被马蹄踏过,却未闻挣扎呼救。 月色皎皎,能瞧见的只有个大概,已经十足令人心惊。 这群人——没有痛觉。 察觉到这一 点的显然不仅于行初一个,周钊远矜贵地拿手指撑着些荒草,不叫身上染了那草上潮气,一面噫了一声:“夫子,你听说过蛊虫吗?听说岭南有养蛊人,专门寻一些年轻气盛的青年人,往他们的嗓子眼里喂虫子,这虫子进去了,就是以人的躯壳为家,繁衍生息。” “然后啊,这人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里头全是虫,任由养蛊的人控制,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都不怕疼不怕死的。” 周钊远歪头看着下面的人影,复道:“夫子你看,这些人像不像中了蛊?” “不像。” “哦?夫子怎么能肯定呢?” 于行初拿眼扫过下边,又吸了吸鼻子:“如果是喂蛊,不可能这么快的时间给这么多人喂下,倘若真的如殿下所言,是被下了蛊,那下蛊之人要一次性控制这么多人,定是整齐划一的,可殿下看他们,各做各的事情,可没有一个是雷同的。” “夫子说得有道理呀!” “还有……”于行初顿了顿,“殿下,行初从来不信这世间有中蛊之事,人之行事,全凭心境,不过是有人刻意造梦罢了。” “造梦?” “殿下闻到迎晚花的味道没?” 周钊远听话地吸了吸鼻子:“还真有,就是太淡了。” “淡就对了,这儿是春深谷的驻地,城外那些迎晚花是为了传播田疫的,这留在谷中的自然是正常的花株。”于行初转而看向身后那一片黑黝黝的洞口,忍住寒战,继续道,“方才那些银翅虫才是关键。” 周钊远嫌弃了一声:“噫哎——夫子不会打算回去捻一只研究?本王就不去了,那玩意儿十足恶心。” 于行初没搭腔。 她想起来,方才那些银翅突然地离开,给他们打开了洞门,怕就是有人驱使它们去的,原本她还奇怪,这迎晚花在城中那般多见,为何宁城没有遭殃。想来是宁城被陈克严守得厉害,没叫真正的传播者进去。 这迎晚花该是要银翅虫搭配,才起作用。 至于这作用,不说枯萎无解的田地,如今看起来,怕是还能乱了人的心性。 思及此,于行初精简道:“那银翅虫的翅膀上必带了些不寻常的东西。驱使的人靠他们的翅膀,以迎晚花为 引在空气中散播,闻到的人皆会中招。” “歹毒啊。”周钊远口中说着,面上却是没什么惧怕模样,颇新奇地问道,“所以说,那些银翅畜生不是为我们让道的?” “那银翅虫是被训练过的,等闲给客栈掌柜的这些春深谷的人让道,应是有其他法子,今次那虫子突然飞走,毫无预兆,定是有人远处操控。” “啧……”身边人似是很遗憾。 于行初语气沉重:“殿下应该庆幸,此番那人不在近处,否则银翅虫再来一次,怕是你我不好应付。” “怕什么?凡是以气为介散毒者,左右不过是些粉末,那玩意儿翅膀就那么点大,抖完一次可不就没了,现在要是再想来一次,那得等它主人再来刷一次粉才是。” 说完这句,周钊远却是突觉夫子面色一变,下一瞬,略有些熟悉的嗡嗡声复起,两人颇有默契地瞬间就捂了鼻子往一侧滚去。 可真是个乌鸦嘴。 那银翅化作一条银线,在黑暗中突然变幻成一张拉伸的巨网,直直冲着他们而来。 巨网兜头逼近,于行初率先爬起来,拽住周钊远就往腹地跑去,眼看着那群乱成粥的人就在面前,迎晚花的香气突然加倍,似是被火灼烧般,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席卷而来。 “刺啦——” 烧焦的味道,紧接着是爆裂之声从后边传来。 “夫子扔了什么?” “火折子。” “这玩意儿怕火?” “屏息!闭嘴!” 这般跑自然是赶不上毒气,于行初一个提气,伸手将人扣到身边,男人精瘦的腰被她险险箍住,须臾就掠上枝头,几个起伏往树林更深处奔去。 于行初的轻功自然不算是好的,可能连大师兄二师兄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更何况此时还有一个拖油瓶。 这拖油瓶应是个自觉的,生怕自己拖累了人,半路上自己就伸手抱住她的腰,似是落水之人虬住块浮木,端是拼了命地抱得死紧,险叫她一口气提不上去。 所以终究也没跑出多远,只不过绕到了另一端山脚。 “殿下,可以松手了。” 于行初停下来,伸手去拨开腰侧的手。不想刚触及那只手,就听得耳畔传来一声惊诧的吸气声。 “小姐?” “……” 腰间一松,于行初顾不得去看,只猛地回过头去。 那嶙峋的山石之后蒿草微动,须臾走出来一个异族装扮的少女,腰间系了一把浅碧的草叶。她一步一步走出来,似是无法置信,又似是喜极而泣,整个人都带了颤抖。 “小姐,是你吗?小姐?!” 胸,口处轰得就跳动起来,于行初眨也不眨地瞧着面前的女孩,一时间心都揪紧了。 那是记忆中月初的模样,却又仿佛不是。是记忆中的小丫头突然长大了,抽条了,可是那双眉眼,于行初到死都不会忘记的,那是一双笑起来便就成了月牙儿的眼,总能令人开怀。 “月初?”于行初瞥见她手上的珠串,那是那一年生辰的时候,她亲手给她戴上的,她与月初是同一日的生辰,她总记得月初灿烂的笑脸,“月初!真的是你吗月初!” “小姐!是我!是我!”月初从山石后奔过来,一路跌跌撞撞。 于行初上前几步扶住她,入手温热,分明真实,眼中陡然朦胧,酸涩异常,十二年了,没有哪一日忘却。 如今,本该是死去的人,竟是这般出现在眼前。 “小姐怎么哭了?莫哭了,小姐……小姐,其实公子也在呢!” “兄长?你们……” “我们没有死,有人救了我们!小姐莫哭了,月初带你去见他!”月初轻轻拍着她的背,复又看着她笑,重复道,“小姐也长大了,怎么比月初还爱哭呢。” 于行初自觉失态,只是那眼泪它不听话,就这般一颗接一颗地滚下来,入手仍是滚烫。 她就这般眼巴巴瞧着眼前的少女,伸手去抚她的脸,手指抖得厉害。 “走!” “好!”于行初应声,却突觉手腕刺痛,“呲——” “小姐怎么了?” “……”于行初下意识捂住了手腕,猛地转过头去,哪里还有周钊远的身影。 “小姐怎么了?可是在找方才那个公子?他是谁呀?” “你见过他?他是……啊!”心口骤然一痛,似是重锤敲过。 “噗——” 浓重带了些腥黑的血吐出来,于行初只觉心中一口浊气似是被人一掌拍散,骤然清明过来。 眼前现出一点模糊的身影,迎着后边 的朝霞,绚烂得很,接着,就瞧见一张若白玉精琢的脸来。 周钊远俯了身居高临下地凑近了去瞧那张苍白的脸,夫子的性子,他最是清楚不过,方见得她凝了眼神,这便就先行将她的穴脉封住,叫她不得动弹。 于行初看清楚了这张脸的主人是谁,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顿时就凉了心去。 怎么会是月初,自然不是月初。 她自诩谨慎,却终究还是中了毒,叫他瞧了笑话。想着,她便暗自发力,奈何浑身滞涩。 这人,竟然会封住她的穴! “夫子是不是想爬起来甩开我先走?” “或者说,夫子现在根本就不想看我准备继续装死?” 于行初抿唇,脸色越发苍白。 “夫子,人在江湖,哪里有万无一失的道理,就是着了道么,不丢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