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十九章 朔州 天德军在中陵水畔休整了两日。八月二十四,全军开拔,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郝振威打赢了与薛志勤的野战,信心有所提振,打算一鼓作气杀过去,立个功劳。朝廷对平叛将领的赏赐还是比较丰厚的,拿下朔州,那么就有很大可能在未来接掌天德军。如果功劳再扎实一点的话,领代北数州之地或振武军也不是不可能啊。 所以,他有些心动了。 大军拔营,琐事繁多。扎营的材料固然不可能全部回收,但部分东西还是要拿走的,比如拒马、铁蒺藜、门旗等等。存放在营内的器械、粮草、药材等军需物资也要带上,这就是辎重营的活计了,他们之前被抽调了不少人补入战兵,幸好也抓了一波俘虏,还有四千来人,忙活忙活倒也够了。 带不走的,就扔那吧,比如普通木料之类。村子的居民之前跑了不少,等他们回来应该还能用得上。天德军也比较有良心,走之前还把陷坑给填上了,省了他们不少力气。就这样,收拾完一切后,大军出发,浩浩荡荡,直杀向朔州。 游奕使田星手底下的探子们依旧先行。前次的战斗,朔州军固然大败亏输,但骑兵主力未损,不可大意,必须将探马放出去很远,侦查前方动向,确定安全后方可以纵队形式行军。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还是比较太平的。朔州军大败,已无力阻挡天德军前进。而归属薛志勤指挥的沙陀骑兵也不见了踪影,或许撤回了朔州城,或者干脆去其他战场了,谁说得准呢。邵树德倒挺喜欢这样的,他又不是老卢那种“贱人”,非得和人拼命厮杀。白天行军,晚上安排好一切后,要么在监军使身边转悠,刷刷脸,要么在自己帐内就着油灯学习。 此番出兵以来,可供学习的东西真的太多了。邵树德全记在纸上,用别人看着有点奇怪的简体汉字和阿拉伯数字。老实说,作为队正当然可以不用学习这么多东西,反正战场上跟着金鼓旗号行动就是了,运气好的话也不会死。但邵树德不想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运气,他想尽力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至少部分掌握在自己手里。低级军官,死伤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就比如刚刚结束的与朔州军的大战,孙霸、李仁军的两个都,真的死了太多人,其中不少还是从军多年的老弟兄,邵树德都能叫得上名字。结果如何?在战场上还不是如野狗一般死去!一波箭雨就能把你撂倒,丛枪刺来你躲都没处躲,敌骑冲杀而至时那五米多长的马槊能让你绝望,中下级武夫就是如此廉价。 邵树德不想自己的生命如此卑微,那么就只有加强学习,跟对上司,在乱世中挣扎着求一条生路。 丘维道将这些看在眼里,倒也觉得有点稀奇,同时也有点好感。爱学习的武夫,又非世家子弟出身,岂不是极好的拉拢对象?今后倒要好好观察了,如果是个可造之材的话,他日移镇时亦可带在身边,倚为心腹。甚至就连还京之后,也可介绍给干爹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神策军那帮将领都什么鬼样子! 太平的行军一直持续到朔州城西三里,此时已经是九月初五了。短短二百里的路程,天德军竟然走了十二天,平均一天不到二十里。没得办法,坛坛罐罐太多了,一路上还要“征粮”,浪费了不少时间——其实已经征无可征了。 朔州城即鄯阳县,不大,但挺坚固的。在其城东三十里,还有马邑县城,即以前的大同军城,同样非常坚固。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天德军对这片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敌人有多少?在哪里?有无马队?士气如何?附近有没有友军活动?哪里可以筹集粮草?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天德军几乎一个都答不上来,那么事情就很难办了。 郝振威还是老法子,停驻扎营,刺探敌情。这说起来有些结硬寨打呆仗的意味,但其实是非常稳妥的应对策略,邵树德默默记下了:骤临一地,情况不明,立足未稳之时,当先自保,立于不败之地再图其他。 鄯阳县虽然是州治,但重要性其实不如东面的大同军城,也就是马邑县。该县是太原通往振武军的两条大道的交汇点,不然的话最初大同军城也不会设于此了。虽然目前大同军搬到了更北面的云州城,但马邑县向来是兵家重地,理论上有不少驻军,就是不知道被李国昌父子带走了多少,又被薛志勤折腾掉了多少。 唔,前次的俘虏里,就有来自马邑县的镇兵,据他们讲,县里应该还有兵千人左右。而今薛志勤大败,马邑守将不知道有没有强拉壮丁入伍,应该是有的吧。再加上一些退回来的败兵,两三千人还是有的,靠着坚固的城池,天德军还真无可奈何。 那么马邑不能取,鄯阳可以吗?估计也不行。天德军就这么几千人,攻坚肯定是不成的,除非薛志勤弃城而走,但这可能吗?李国昌父子的主力正与曹翔率领的各镇兵马决战,后路是断断不能丢的。唉,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个想法,打法真的有点乱啊,而且各路诸侯也心思不一,保存实力捞好处的念头很重。就像北边云州的契芯璋、赫连铎,完全就是在划水嘛,吞并部落,抢掠财货女子是有的,强攻云州城是见不到的。天德军如今也逡巡不进,不愿啃硬骨头,和契芯璋、赫连铎其实别无二致嘛。 这就是军阀,军队是本钱,是命根子,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扎营的工作又是挺烦的,辎重辅兵忙得脚朝天,到傍晚才粗粗弄出了个营盘,看样子明天还得继续加固。卢怀忠今天负责监军使的安全防护工作,出发前邵树德叮嘱了又叮嘱,就怕这个粗汉子出什么差错。剩下的两个队,则留在营中保养器械。邵树德左右无事,趁着入夜前的空隙,跑去孙霸那里串串门。 “都尉,我来了。咦,李十将也在?”进了孙霸营帐,却见原振武军中城守将李仁军坐在那里,看样子和孙霸混得很熟络了,两人正笑着说些什么。 “你小子又来干什么?我这可没富余的东西给你了。”一见邵树德,孙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次战斗结束,这厮抽空过来探望,临走时还顺走了几匹缴获的马,送了监军院支度判官宋乐一匹,送了监军使丘维道两匹,还有几匹劣马留着驮东西,当真是“贼不走空”。 “都尉冤枉,职部今天来可是有大事相商呢。”邵树德嘻笑着说道。和老熟人说话就是轻松、自在,不像跟在监军身边小心翼翼的,果然人还是喜欢生活在自己的舒适区。 “有屁的大事!好几千兵马顿在这里,打又不敢打,走又不甘心,郝振威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得为这几千人马的吃喝拉撒犯愁,我看这里待不住,不如换地方。”孙霸有些生气地说道,看样子对郝振威的观感很差。 “对,孙都尉此话在理。留在这里,鄯阳、马邑两县的士绅难不成还会巴巴地跑过来送粮?真是笑话。”上次战斗李仁军的部下损失惨重,因此说起话来也就不怎么客气了,只听他继续说道:“赫连铎这厮,带着那么多人马进云州,结果也就装模作样攻了几次,死了不知道有没有百人呢,然后就撤了,四处招揽、吞并代北的土浑部落,充实军力。这人,我看又是一个李国昌!” 李仁军这话就有点重了,邵树德生性谨慎,不好接茬。不过他说的事情应该没错,赫连铎身为吐谷浑酋长,被封阴山都督,一直生活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不过在代北一带,同样有为数众多的吐谷浑部族居住着,是为北边五部众之一也。因为唐廷的分而治之的策略,这部分吐谷浑人多年来一直受大同军防御史管辖,与阴山都督府没甚关系。作为吐谷浑实力最强大的酋长,赫连铎若没有吞并代北部众的心思,怕是三岁小儿也不会信。这次征讨李国昌,赫连铎主动请缨,目的不纯啊! “哼,赫连铎吞并部众,扩充军力,契芯璋又不是傻子,肯定也按兵不动了。朝廷监军估计也无甚办法,催得急了,攻几下城,然后偃旗息鼓。云州城高墙厚,岂能轻易得手?”孙霸对赫连铎、契芯璋二人当真是牢骚满腹,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客气,旁边苦大仇深的李仁军也连连点头附和,觉得这两个猪队友真的太坑了。 邵树德无话可说。李国昌父子总共就两万多兵马,其中至少一半是新募的,真正能打的精锐也就万余人,现在大部集结到了南边的忻、代二州,与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曹翔率领的数镇兵马对峙。如果契芯璋、赫连铎、郝振威三人同心协力,也有一万多精兵,在李国昌父子的大后方做点事情岂不是轻而易举? 只可惜这无法成为现实,世间很多事情,大抵如此吧。河东这局势,扑朔迷离,还有得玩呢。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八章 整顿(为盟主刘子敬加更) “卢怀忠,你来当后队队头!”战斗结束后,除打扫战场的辅兵和在外警戒的骑兵外,全军入住大营。邵树德也终于有了点时间来整顿新得的手下。 他将这一百五十人编为三队,即前、中、后队。自己带的老部队为前队,关开闰队为中队,新来的那帮降兵为后队。自己虽然已经是副将,但仍兼任前队队正,这倒不是为了多拿一份军饷,主要还是为了抓牢兵权,军头本能而已。 中队仍由关开闰领着。邵树德不想一上任就做得过于难看,不但容易激起关队士卒的反对,也可能会让监军使丘维道对自己产生看法,那样就不美了。不过新编成的后队肯定是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于是便让自己最信任,也非常能打的卢怀忠过去担任队正。武夫嘛,还是很流行以力服人的,老卢这么猛,正好镇着这帮家伙。 与卢怀忠一起过去的,还有几个前队的老兵,过去担任队副、火长之类的底层职务。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客气,大调整的机会往往就这一次,不在此时把事情办妥了,后面可就要花费更大的代价了,连带着上官也会对你有看法。 “谢副将栽培!”卢怀忠虽然好勇斗狠,但不是不知道好歹。邵树德给他后队队正之职,那是信任,意味着你在核心圈子里排序比别人高,焉能不谢? “大伙也不用有什么疑忌,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既然入了本将旗下,就都是自己人了,不用太过拘束。”邵树德走近站在草地上的后队士卒,笑了笑,道:“不过我没什么钱。以前在西城时,守津钱确实不少,结果都发给弟兄们改善生活了。人嘛,谁没个急事,从军那份饷钱,确实多有不足。我能做的,也就是事急时帮衬帮衬。钱这东西,于我而言最是无用,老李,我账上还有多少钱?” “禀副将,一吊钱、一匹绢都没了。”李延龄上前,苦笑道:“原本有一些的,出征前都给送出去了。有些弟兄家里负担重,长辈还有生病的,全发给他们了。” 听邵、李二人这么一捧一哏,新来的那帮人也有些动容。这个年头,不爱钱的文人或许有,但武夫可就太少了。尤其是底层武夫,为了抢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也不把士兵当人看,邵树德若真的如此仗义疏财,那确实很难得。 “副将仁义。当年俺娘病重,没钱抓药,是邵副将慷慨解囊,给了俺几缗钱救急。从此过后,俺张小二这条命就卖给邵副将了!”一名前队士卒此时也恰到好处地说道。 邵树德看他满脸涨红的样子,有些意外。张小二他当然知道,跟了他好几年了,确实也给过他两吊钱救急,他娘亲到最后也没活下来,当时他还叹气了一番。不过此人甚是腼腆,沉默寡言,不知道是谁教他说的这番话,可能是任遇吉这厮吧。 “邵副将爱兵如子。俺是夏州人,带着弟妹逃荒到丰州,适逢天寒,无衣无食。若不是邵副将接济,俺全家都饿死了。跟着邵副将也上过几次阵了,俺老刘可一次都没把后背亮给敌人。这年月,遇到邵副将是你等幸事,以后就知道了!” 又一名前队士卒跳了出来,慷慨激昂道。邵树德感觉有点脸红,还好天色渐暗,看不大出来。麻痹,任遇吉这厮怎么办事的!一个没文化的大头兵能说出上面这段话?虽然事都是真事,但演得这么假,确实让人感到有点羞耻。 不过看起来效果还不错,后队那几十人听得清清楚楚,脸上神情渐渐起了变化,也有窃窃私语声传来。邵树德看在眼里,心中大定,知道今天会面这一关算是过了。敌意消除了很多,今后只要一视同仁,花点水磨工夫,不难收取后队士卒之心。 “邵副将如此仁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兵吃粮,碰到个好上官那是祖坟冒青烟。魏某不才,愿在副将旗下听令!”就在邵树德心里大定的时候,后队里边一名灰不溜秋的士兵高声说道。而随着他的表态,其他人也不傻,立即争先恐后附和。 “你叫什么名字?”这份助攻确实来得及时,邵树德大喜,立刻指着这名士兵问道。 “我叫魏博秋,朔州马邑人。”此人快步上前,神情兴奋地答道。 “宜任火长。”邵树德转头看向卢怀忠,道。 “脑瓜子转得挺快。”卢怀忠瞥了他一眼,道:“待会挑选几个信得过的弟兄,以后你就带着他们吧。” “谢副将!谢队头!”魏博秋喜滋滋地退了下去,其他人一脸懊恼,怎么我就没想到这茬呢。 “好了,我知道各位目前还不能尽信我的话。没关系,后队的人调一部分到前队,前队的调一部分到后队。都是袍泽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多相处相处,增进了解,就自然知道我的为人了。”邵树德笑眯眯地说道。 谈笑间,邵树德定下了两队互换部分人员的事情。后队里没有军官,除了提拔魏博秋当火长外,就只有一个素有勇名叫徐浩的家伙被提为火长,且被孤身调到了前队,没带任何手下。 调整后的前队队正为邵树德,五位火长分别是任遇吉、李延龄、钱守素、徐浩、李仁辅,后两位是新提拔的,徐浩乃降兵,李仁辅是前队老人。后队队正为卢怀忠,五位火长分别是魏博秋、李一仙、三郎(大名唤邵得胜,邵树德给起的)、杨亮、范河,后三位都是新提拔的前队老兵,其中邵得胜还曾是邵树德的亲兵。 前队大概调了二十余人到后队,后队也调了同样人数到前队,打散混编,部队战斗力肯定是受到了影响,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这样了。 调整完毕后,大伙在邵树德的带领下回营吃饭。因为白天取得了胜利,也缴获了不少东西,都将郝振威大喜,给大伙加餐了。除正常的两张胡饼、酱菜外,还有肉汤,算是非常不错了。 吃完晚饭,各自歇息。邵树德额外找卢怀忠叮嘱了一番,因为今晚他们还要接替关开闰队值夜,队伍里多了很多新面孔,他有些不放心,让他警醒些。对了,现在两队混编,都有不少人没了兵甲器械,还要找人讨要补全,不过这是明天的事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邵树德亲带前队到丘维道帐前值守,顺带提了下兵仗的事情。丘维道知道这事紧要,于是便差了宋乐前往辎重营去讨要,昨日缴获的东西都放在那了。而宋乐也挺能干的,不到午时,便带着辎重营的人回来了,缺少器械的军士每人领了一杆长枪、一张弓(20余枝箭)、一副皮甲、一面小圆盾、一把横刀,其他的诸如长柄斧、钩镰枪、长棍之类的东西没有,让邵某人稍稍有些失望。 不过宋乐也给他带回了个惊喜,那就是居然搞回了七副铁甲、十五根步槊,连带着昨日他们送去辎重营修理的器械也取回来了。铁甲是好东西,邵树德第一时间决定全分给前、后两队的七位火长。步槊的意义就小很多了,但也不错,他打算分给前队的钱守素火及任遇吉火,以取代目前装备的长枪,毕竟刃长嘛,质量也好。 “宋判官之恩义,邵某必不敢忘。”寻得空处,邵树德真心实意地谢道。 “皆赖丘使君的面子,宋某不过跑了趟腿罢了。”宋乐笑了笑,然后又道:“不过我倒是有几句话想对邵副将说一说。” “请讲。” “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故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望邵副将谨记。”宋乐道。 邵树德一时怔在那里。虽然穿越过程中忘了很多事情,但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还是有相当的道德观的,对很多事情本来是看不惯的。只不过随波逐流这么多年,自己居然被环境一点一点同化了,很是惭愧。前次屯驻东城的时候,大家都四处劫掠党项部落,甚至还杀伤人命,淫辱妇女。他当时觉得不对,但也没多反对,相反还心安理得地享用起别部送过来孝敬监军的牛羊。那些牛羊,难道不是劫掠来的?不知不觉间,道德水平滑坡了很多啊!但话又说回来了,如今世道便是如此,自己若不合群,士兵们怎么看?上峰怎么看?自己到底该如何做呢?这是个问题。 宋乐已经飘然远去,邵树德还在那里苦恼。有些事情,即便完全做到有很大难度,甚至是不可能,那也应该努力去做。靠烧杀抢掠解决财政问题,维持军队士气,终究落了下乘,天然不具备“王师”的特征。 军纪很重要!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七章 副将(为盟主李仁军加更) “你——就是战阵上连续射死薛志勤数名亲兵的军校吧,叫什么名字?”大营外,骑着高头大马的郝振威看见执弓站在道旁的邵树德,马鞭一指,问道。 “职部邵树德,西城孙十将都内队正,现充任丘使君护卫。”邵树德闻言一喜,立刻答道。在军队这么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谁不喜欢升官呢?战阵上郝振威说要升他为副将,如果能履行诺言的话,那真是极好的。 “可愿来本将麾下?保你一个十将前程。”郝振威问道。 邵树德闻言一惊,不过很快回道:“孙都尉乃职部恩主,万不敢弃之。” “哼!不识抬举!”郝振威一怒,马鞭就要落下来,不过似乎想起了邵某人在战场上的惊艳表现,这一鞭终究没有抽下去。 “本将答应升你做副将,自不会食言。西城孙霸那个都打残了,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前程?简直不知所谓!”说罢,郝振威便带着亲兵扬长而去了。中陵水之战,以堂堂之阵破敌,郝振威的心情十分之好,也懒得和一个拒绝他招揽的队头多做废话了,一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尤其军士们的赏赐,着实让人头疼。 “队头,其实跟着郝都将也不是什么坏事。孙都尉那边我去过了,殁了几十个弟兄,还伤了一堆,能不能养好很难说。”郝振威走后,任遇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小声说道。 “死伤这么多?”邵树德有些惊讶。 郝振威排出的偃月阵,以中军吸引敌军主力的进攻,右翼两个都千人主攻敌军侧翼,没想到伤亡这么大。一般而言,战场上受伤人数会倍于战殁者,且伤重不治与伤好复原的人数基本上五五开,这一下子就被干掉百人,确实伤筋动骨了。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原本的老弟兄,又有多少是新募的军士,希望后者多些吧。 “北边五部众不经打,但沙陀人还是很凶悍的。若不是装备差些,那两个都的伤亡还要更大。中城十将李仁军还记得吧,死伤更多,这会正哭丧着脸,四处嚷嚷着要补一些俘虏入军呢。”任遇吉说道。 “俘虏也敢用?”邵树德是真的震惊了。虽说唐末军士们有奶便是娘,改换门庭一点压力都没有,但这些人可刚刚跟天德军做过一场,仇恨未消,募他们入军,军头们晚上睡得着觉么?不过他又回忆起了五代时杨行密的黑云都以及李存勖的银枪效节军,不都是降兵么?这事情,还真的说不清楚。 记住网址m.luoqiuxw. “怎不敢用?”任遇吉笑了笑,突又道:“丘监军也在招人呢。之前上阵,关队士卒队形散乱,行动迟缓,丘使君估摸着,当时若是有敌骑冲来,那队人怕是会一哄而散,因此极不满意。这会正在河边给降兵晓以大义呢,估摸着想整一队人出来,充作护军。” “关队表现如此不堪,又弄一队降兵,丘使君到底怎么想的,嫌不够乱么?”邵树德有些不解了。弄一队心思不定的降兵过来,给自己添乱?不好意思,这个操作他实在有些看不懂,难道是对自己口才太自信了?还是觉得那些降兵都是忠君爱国的? “怕死,嫌身边人不够呗。”任遇吉也有些不看好,不过他很快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说道:“队头,啊——副将,以后这三队人可都是你的本钱啊,再不待见,也得好好笼络。这年头,身边弟兄不多,都不敢出门啊。” “别胡说!丘使君还没发话呢,此事还有变数。那关开闰是丘使君的元从,焉能不顾旧情?”邵树德轻斥了一声,道。 怪不得他此时还要装逼。关队上下固然表现拉胯,但他们中的那些长安籍军士是丘维道从京城带过来的,论情分、论信任,都不是邵树德可比的。不过邵树德也有优势,那就是部下号令严明,战技娴熟,骁勇敢战,今日都头郝振威亲口说要提拔他当副将,军中无戏言,即便丘维道不为自己的小命考虑,也得顾念都将的面子,因此他赢面较大。 不过邵树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副将与队正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队正必然是别人的下属,整日在上级眼皮子底下做事,但副将可就不一定了。按晚唐时军制,十将掌管一都,都的人数可多可少,但一般不超过千人。比如,僖宗幸蜀时,太监们在蜀地募兵,一都就是千人,这是正常编制。 不正常的当然也有,比如缺编严重的如天德军、振武军,一都只有数百人。超编严重的典型是黑云都,足足五千人,银枪效节都也有数千人,不过这两部都是藩镇节帅亲军,不可以常理计。武宗时昭义军之乱,刘稹手下一个十将便领兵两千人,去镇守某地,当时算是多的,正常来说就千人上下。 当上副将、十将,如果不是衙军(牙军),而是支州镇兵的话,那么就有机会镇守某地了,这就是小军阀。这种人一般会挂个镇遏兵马使的头衔,有时候是镇守某个关隘,这个没意思,有时候则是镇守某县,这就比较有油水了。 镇遏兵马使九成以上至少要十将才能充任,但副将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他手底下兵马多的话。所以,邵树德还是非常渴望能当上副将的,这个鬼世道,当然是官越高、兵越多、地盘越大才越安全啊。他甚至还设想过,如果丘维道真的不讲道理,不让他当副将的话,那么是不是指使老卢他们几个闹闹事?不过他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今天他可以指使别人闹事,日后别人是不是也要在他面前闹事?这个恶例一开,总不太好,唉,真他娘的伤脑筋啊,丘维道怎么还不回来? ****** 丘维道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人。邵树德定睛看去,一队是关开闰的人,全副武装,但士气不高,看样子是被监军给训了。另外一队则没有武器,排成数列站在那里,神色不安,惊疑不定,看样子就是丘使君挑选的俘虏了。 “邵副将,还不快过来,以后这都是你的人了。”丘维道熟练地从马上翻身而下,笑眯眯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一个激灵,直感觉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谢使君栽培!”他诚心诚意地单膝跪地,说道。 “起来吧。”丘维道坦然受了这个礼,然后道:“各都都在补充战损,但基本都从辅兵中挑选。本使去晚了,尽剩下些歪瓜裂枣,于是只能从俘虏中挑选精壮了。他们有的是云、朔汉儿,有的是在忻、代间被李克用强征入伍的,被本使大义感化,愿意改邪归正,报效朝廷。今后都是本使护军了,邵副将一人领之,可有问题?” “末将必谨守本分,护得使君周全。”邵树德终于可以美滋滋地自称一声“末将”了,但说实话这还是有点逾矩了。兵马使在节帅、监军面前可以称末将,但十将、副将之流真的够格么?怕是还不太行。 不过晚唐礼崩乐坏,各种规矩卡得没那么严了,一些人为了讨个口彩就乱用称呼,以至于渐渐流行起来。刚才郝振威还让邵树德去他麾下效力,但他真的有资格立麾旗么?肯定是没有的,天德军只有主帅李珰一人勉强可以。 其实晚唐还算好的,到了五代,规矩崩坏得更厉害。郝振威是衙前都知兵马使,统帅好几都的兵马,别人尊称一声“都将”或“都头”。可你能想象,到了五代时,一都之主居然也自称都头了,岂不可笑? 所以,邵树德厚着脸皮自称一声末将,倒也不是不可以。至少,丘维道没有反对,其他人也理所当然,唯有关开闰的脸色确实有点黑。 “邵副将如此悍勇,日后本使还多有倚重之处呢。”丘维道笑了笑,看施恩的火候差不多了,便道:“关队头,且随我回营吧。邵副将,这队新卒你好好整饬一番。” “末将遵命!” 丘维道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宋乐悄然落在后面,经过邵树德身侧时,低声道:“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宽不可激而怒,清不可事以财。夫心狂、目盲、耳聋,以三悖率人者,难矣。切记,切记!” 说罢,又飘然而去,邵树德唯有抱拳以谢。 这话邵树德听得半懂不懂,不过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为将者,确实应该知识全面,能预判天气,会观察地形,敢于拒绝非常不合理的命令。不能动不动发怒,不要过于贪财,轻狂无谋、目光短浅、听不进别人意见,这些坏习惯一定不能有。 结合刚刚结束的战斗,薛志勤恃勇轻进,妄想一口气吃掉数千天德军,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这就是“心狂”了。如果当时身边还有人劝谏过,薛不听,那还得加上个“耳聋”。宋乐提醒自己,大概就有这方面的意思。 加强学习!加强学习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六章 中陵水之战(三) 《孟德新书》云:“战骑居前,陷骑居中,游骑居后。” 骑兵作战,即便是冲锋陷阵,也不是无脑一窝蜂冲上去,而是要分批、分队,有秩序,有阵型,哪怕是松散的队形。必要时,战骑、陷骑、游骑的角色要变换,即唐代兵法中非常流行的正奇变化。 天德军本有骑兵五百余人,后来又募了五百会骑马射箭、勇猛敢战的突厥、回鹘辅兵临时入军,不过他们的马匹、装具就没有那些正规军好了,但跟着作为陷骑、游骑却也不错。战斗才进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双方前面的长枪手还在互相试探,天德军的骑兵就从后阵上来了,不过没有出击,而是停驻在中军右侧。 邵树德瞥了一眼,那里应该就是骑兵的出发阵地了。目前战场局势远未明朗,他们还需要等等。厮杀场上,骑兵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很多时候甚至是一锤定音的。袭扰需要他们,破阵需要他们,救火需要他们,追逃也需要他们,没有骑兵,以邵树德目前的军事学术水平,他想不出怎么赢。 战前与宋乐闲聊时,听他讲了隋末唐军与宋老生交战的故事。大业十三年的霍邑之战,李渊与李建成所率步兵主力与宋老生三万人马对上,甫一交战,唐军作战不利,前军溃败,李建成落马,幸被部下拼死救起。宋老生趁势发动猛攻,李世民后来回忆,“义师少却”,“高祖(李渊)变色”,“几败大事”。关键时刻是他亲率精锐骑兵从南原疾驰而下,连续突击宋老生部薄弱的后阵,加上宋老生自己犯了错误,太心急,想一鼓作气击溃唐军,对后方没有投注精力,这才被李世民得逞,隋军大败。 穿越以来在军中厮混多年,却也没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双方尚未接战时,天德军尚余的八百多骑曾经成建制突击过朔州军本阵,不过不是真冲,而是以恫吓、袭扰为主,让他们没有休息的时间,体力上吃点亏。袭扰完毕后,与朔州军骑兵小小交锋了一下,然后各返本阵,等待下一次出击。 前方的战斗终于逐渐激烈了起来,双方的长枪手发现对方都是老手,于是放弃了试探,开始了刺击。按制,一排六千人守地9600尺,这差不多就是人挤人了,中间空隙很小,无法腾挪,无法转身,唯有奋力向前刺杀,端地是相当残酷,也非常考验武夫们的心理素质。 天德军大阵中军总共有3300余人,前阵三个都约千人此时挤成了一个小方阵,一排三队人,一共七排,第一排是盾手,后面三排是矛手,再后面还有三排手持长柄斧、钩镰枪的士兵。这就是纯队与花队的区别了。宋朝流行纯队,即弓兵队就是弓兵队,枪兵队就是枪兵队,每队的武器都是单一的,士兵的技能也很单一。不过晚唐五代时期,流行花队,即一队里面各色武器都有,除长枪和弓箭是每个士兵都要掌握的兵器外,其他武器根据个人特点选择性学习,看起来不如纯队士兵专精,但应付战场复杂突发情况的能力较好。纯队、花队,没什么高下之分,完全看统兵大将如何安排战术,合理运用。 此时如果放飞一个无人机的话,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朔州军主攻,天德军主守。四米多长的大枪在两军之间捅来捅去,刀盾手们一边用大盾死命抵挡着刺来的长枪,一边用刀砍着对方伸过来的矛杆。不过看起来成效有限,一名合格的刀盾手,平均要三下才能砍断一根矛杆,战场上这么乱,很难给他们创造这种机会。 所以你便看到了,双方的矛手们拼死刺杀,时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然后由后排的人递补上来。双方的跳荡兵们也在两军阵前展开了残酷的“老鼠战”,他们的装备是小圆盾和短刀,猫着腰捉对厮杀,血腥无比。有些成功杀死对手的跳荡兵,在进一步向前的时候,就被对面大阵里来自第二排的长枪给钉死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偶有几个成功突破过去的制造了一些小混乱,但很快也在对方优势数量的刀盾手、矛手、斧兵的招呼下惨死。总之,战线僵持着,天德军士气高昂,成功顶住了朔州军这最凶猛的一击。 而僵持,对朔州军而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天德军的右翼正在侧击他们的后阵,若是不能尽快解决其中军,此战危矣!薛志勤也是个当机立断的人,在又观察了一会,发现始终冲不动天德军大阵后,便下令挥旗,同时也派人传令,让前阵退下来。 但两军正在交战,撤退谈何容易?很自然而然地,朔州军锋矢尖端的撤退变成了溃退。好在他们老兵多,知道往后阵中间的空隙走,阵与阵之间间隔二十步,本来就是特意留出来的通道。不过也有部分拎不清的,如无头苍蝇般转身就跑,结果不出意外都被后阵射来的箭矢给杀了。 这些事情说起来很多,但其实时间过去很短。朔州军前阵数百人退下后,后阵便上了。这次是薛志勤亲自带队,大概千人左右,分成两个小方阵,其中云州老兵占了三成以上,其余都是散发扎辫的北边五部众了。此时他们的士气多多少少受到了点影响,不过薛志勤自恃武勇,毫不在意,依然带着这帮人杀了上来。 朔州生力军的压上,令天德军倍感压力。薛志勤带着比较能打的一个小方阵,重点攻击天德军之前伤亡较大的一个都,因此一下子就把他们压了回去。双方喊杀声震天,不断有人倒下,但又有人补上。 晚唐的职业军人,在他肯卖命的时候,战斗力那是相当不错的,只要基层军官还在,就总能维持住危局。五代时,就经常有骑兵将领带队冲开大阵,结果敌人的步兵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在基层军官的指挥下进行小组战斗,把破阵进来的骑兵围住,一一砍杀,典型的便是步兵号称冠绝诸镇的昭义精兵以及魏博的银枪效节军。 不过天德军步兵没这么神勇。在战斗了这么一会后,前阵三个都减员不少,体力消耗也相当大,有点撑不住了。郝振威看了一会,便直接转头朝监军使丘维道:“李卫公用兵,向来正奇相合,正兵可以是奇兵,奇兵也可以是正兵。而今事急矣,本将当亲率奇兵而上,监军使欲同往乎?” “《孙子》曰:‘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薛志勤恃勇轻进,连战不退,都将此时用兵,得‘击其惰归’之精髓。本使深受朝廷大恩,值此诛贼良机,焉能旁观坐视!”说罢,丘维道很硬气地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大盾,虽然面色苍白,但仍旧坚定地走上前去:“邵、关二位队头,所部归郝都将指挥,不用管本使。” “好!丘使君是条汉子!”郝振威哈哈一笑,也不管自己说的话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大手一挥道:“随本将上!” 好吧,战场厮杀,当然不可能某个人振臂一呼,其他人便跟着一窝蜂冲上去。那不是勇猛热血,而是嫌自己命长。郝振威的三百亲军,外加丘维道的一百护军,总计四百人,很快就排成了一个纵队队形。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冲击纵队,士兵们不再携带很长的步朔或长枪,而是以两米多的长枪、弓箭、横刀为主,快速机动到朔州军前阵侧翼后,以主将为基点,部分人以纵队队形正对前方,防止敌人后阵冲上来,部分人展开为横队,攻击薛志勤的侧翼。 郝振威的这股亲军还是很精锐的,而邵树德平日里也非常注重士兵们的队列训练,因此冲击纵队的行军速度很快,队形也保持得相对完整。唯关开闰队士卒纪律较差,训练也不足,与丘维道一起落在了后面,不过也没关系了,不差他们这点人。 七八十步的距离,纵队快速冲锋行军时,不到三分钟就走完了。抵达预定地点后,一部前出,士兵荷枪跪坐于地,正对薛部后方,一部迅速展开为横队,拈弓搭箭,对正在奋战的薛部发起了一轮齐射,还有一部维持纵队队形,随时准备冲锋。 薛志勤已经发现了天德军的动向,不过他的人马正在鏖战,根本无法调整,故只能硬吃这一波攻击了。 “嗖!嗖!”邵树德连续开弓射击,瞄都不瞄,只凭感觉就射倒了两名薛志勤的亲兵。是的,他比较鸡贼,直接找价值最大的目标攻击,不过薛志勤作为主将,当然有亲兵拼死护卫。他们平日里吃香喝辣的,还经常拿赏赐,出了什么事主将也帮他们兜着,有这超额待遇,战场上自然要拿命来还。 见没射倒薛志勤,邵树德也不着急,继续找人点名。他的臂力很好,箭术超神,专找背上有认旗的薛部队级军官射,往往能在人丛中找准目标一击毙命。在又连续射倒两个队头后,郝振威也注意到了这个拉弓射箭特别快的小军官,骑在马上的他大吼一声:“真神人也!战后来找郝某,立升副将!” “击鼓!进军!”射完这波箭后,郝振威见朔州军后阵已经开始往前移动,同时其马队也开始缓缓加速之后,立刻下令击鼓,先击破眼前敌军最能打的步队主力再说。 鼓声一响,正在前边射箭的两个队立刻转身从两边溜到后方整队,郝振威则亲率四个队的步兵以纵队队形冲向了薛志勤部左翼。薛部本来就战得艰苦,刚才被侧翼飞来几波箭雨打击,阵脚大乱,这会再被一冲,顿时吃不住劲,任凭军官如何喝叫打骂,依然不可抑制地溃退了。 正面作战的天德军中军前阵士气大振,本来已经有所动摇的他们又重新燃起了信心。在军官的指挥下,军士们没有盲目前冲抢功,而是维持着基本的队形,快速挤压着溃逃的朔州军,轻松收割着战果。 刚刚出动的沙陀骑兵被溃兵阻隔,速度一下子降了下来。他们气急败坏地直接拿马槊乱捅乱刺,但一时间又怎么可能打开通道。再者,即便溃兵散开了,他们也没了速度,失去了速度的骑兵,与靶子何异? 说不得,自己也只能撤了。天德军的骑兵可不是吃素的,他们也已经行动了起来,竟然想连他们以及步队溃兵一锅端了。于是乎,在冲进去接出了被乱兵裹挟着正无能狂怒的薛志勤后,很快就丢下后阵兵马,撒丫子跑路了。他们沙陀骑兵,善于审时度势,事不可为之时,绝对不会多做留恋,万事以保存实力为上。 前军溃退,骑兵跑路,侧翼被攻击,朔州军后阵两千余人马,说实话是懵逼的。他们稀里糊涂地走了二百里路到战场,又稀里糊涂地打了一仗,还没出结果呢,前军大溃的噩耗突然传来,顿时兵无战心,士无战意,也纷纷跑路了。 中陵水之战,至此悄然落下了帷幕,从接战开始算起,整场耗时不到半个时辰。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五章 中陵水之战(二)(为盟主汉明帝加更) 兵书云:“临境近敌,务在厉气。战日有期,务在断气。今日将战,务在延气。” 作为一个老军头,郝振威在这方面还是合格的。昨天大军就发了赏赐,大伙士气为之一振,今日决战,出营前又做了一番动员,宣布了禁斩之令,顿时全军肃然,再无之前那种疲沓惫懒之色,此时从技术层面来说,已经是一支可战之军了。 天德军五千余人,排出的是中晚唐时典型的攻守兼备的偃月阵。都将郝振威率战力最强的三个都千余人居中,身边还有他亲自拣选的亲兵三百人以及监军使丘维道的护军百人。这不到一千五百人,披甲率高,战技娴熟,士气高昂,当是天德军的决胜力量。自然,他们也将直面敌军最凶猛的攻势。 在这三个都身后,还有主要由辅兵及骑兵组成的近一千八百人的部队。辅兵也结成了阵,配发了长枪,其他武器如弓箭、横刀之类的自备,他们以辎重车马为依托,看护全军后方。一旦敌军击破左右两翼,绕至后方攻击时,他们也要参加战斗。至于说击破中军后要不要参加战斗,呃,这个时候一般都逃跑了。 游奕使田星的骑兵也配置在这一线,随时准备出击。 中军右侧,是十将孙霸、李仁军率领的两个都,各有一面大旗,上绣熊、鹗。这两个都虽能打,但都不满员,总共才五六百人,为了厚实侧翼兵力,战前郝振威从辅兵里挑选了数百名彪悍勇猛之士,许诺战后重重有赏,并募其入军,这才将两都补充至各五百人。中军左侧,十将石荣、拓跋贵二人各领一都,有两面绣着虎、狼的将旗,同样补充了大量善战辅兵,约千人——拓跋贵是新提拔,部下大多为辅兵。 天德军全军近五千三百人,皆在此了。大营内只留了区区百余名老弱,可以说是破釜沉舟,在此一战。野战若败,这大营不要也罢,大伙各自逃命去也。野战若得胜,这大营也可以不要了,届时全军将杀向朔州方向。 邵树德与关开闰一左一右,立于丘维道身侧。丘使君今天着了身甲,亮灿灿的,邵树德还是第一回见到,威武威武,失敬失敬。 郝振威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两名副将,一名虞候,一名押衙,若干鼓手、角手,正副旗手及一些散骑环绕左右。亲军十将王超带着全军最精锐的三百人,肃立候命,随时准备接敌。 战场上烟尘缭绕,马儿嘶鸣。因敌军大阵尚有些距离,大伙得令,可以原地吃些食水,稍事休息,毕竟披甲执枪挺累的,一会厮杀还要消耗体力呢。嗯,这就是有经验的将领会做的事情了,战场上每一分力气都是宝贵的,合理分配士兵的体力,使其在两军接战时状态上佳,也是一桩技术活。 反观对面的薛志勤部,却一直在行军进入战场,接战前士卒得不到充分休息,厮杀时体力方面多半要吃点小亏。那些个蛮人,穷得掉渣,不知道怎么就被李国昌父子给鼓动了起来,要到朔州来干这杀头的买卖。在代北给部落酋豪们种地放羊不好吗? 记住网址m.luoqiuxw. 薛志勤也是的,现在傻子都知道他心急着一口吃下天德军,从朔州行军二百里过来打仗,这勇气确实上佳,就是不知道一会真打起来,那些部落兵们顶不顶用。 午时。薛志勤部数千人赶到了离天德军大阵三四百步的地方,军官们大声呵斥整理队形。部落兵的士气显然不是很好,走了一上午,大伙又累又饿,纷纷鼓噪起来。不过看得出来,薛志勤部里面应该有不少老兵,可能是他在云州时的老部下,这些人二话不说,直接拿鞭子抽,很快把这股躁动压了下去。 “呜——”鼓声未响,角声突然响了起来,吓了邵树德一跳。他虽然被军阵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前方的情况,但只要听听有没有厮杀声就知道大概情况了。敌军应该刚刚进入战场,双方尚未接战,这角声吹得为哪般? 隆隆的马蹄声很快响起。游奕使田星带着他的人马从后阵绕了出来,整整八百骑如一条长龙般直插正乱哄哄的薛志勤大阵。他们的动作很快,不到四百步的距离,可谓瞬息即至。骑兵们抽出骑弓,朝着敌军大阵远远抛射一轮,有些人拿着骑矛长槊,大声呼喝喊杀,作势欲冲。 薛志勤部刚准备稍事休息,恢复体力。结果骤然遇袭,不得不着手反击。只见他们在军官的指挥下,用射程较长的步弓攒射,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从大阵内飞出,将天德军的骑兵远远地驱离了开来。与此同时,薛部骑兵也动了,目标就是天德军骑兵,很明显是想把这个恼人的“苍蝇”给赶走。 “咚咚咚……”天德军本阵这边,进军的鼓声几乎在同时响了起来。郝振威一马当先,带着随员和亲军往前移动,而他一走,大阵便也开始动了。中军、左翼、右翼数千人齐齐前进,士兵们大吼三声“杀杀杀”,声震四野,气势夺人。 邵树德受气氛感染,肾上腺素飙升,心跳加速,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环视左右,老部下们也个个一脸亢奋,尤其是卢怀忠,神色狰狞,直欲噬人,尼玛这是上头了吧? 与会操讲武时不一样,真正的大军接战,双方是非常谨慎的。步速慢,走了五六十步(注释1)就停下来整理队形。而且动作要统一,不能你停下来了我还在走,那阵型就脱节了,会被敌军所趁。 如今天德军五千多人共排出了八个小阵,每阵数百人,都有旗帜、鼓角。需要整理队形时,中军大阵先吹角,各小方阵再吹角回应,待整理完队形后,中军击鼓,各阵击鼓回应,大阵再度向前。 对面的做法与这边类似。不过他们队里的新兵太多了,云州兵虽然悍勇,但大概只占了千人,这会才走了五十步,队形就歪七扭八,并且花了很长时间才整顿完毕。这种对手,说实话偃月阵再适合不过了,厚实精锐的中军等着你来冲,战力稍弱的两翼迂回侧翼包抄,看你怎么死! 唯一需要担心的,可能就是那千余名云州老兵了。他们与振武军一样,是真的能打,不然也无法威服沙陀三部、北边五部。还有就是敌军的骑兵,应该是沙陀人,从前几天的交手来看,实力强劲,略高过天德军一线,必须严加警戒。 两军就这样相向而行,速度非常慢,直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终于接近到百步左右了。此时中军十二名角手鼓足了腮帮子,吹起了第三次号角。 角声就是命令,前面三个都立刻停下,将旗往前斜倒在地。前三排举着丈四长枪的步卒紧握枪杆,一排执盾士兵前出,后排则拈弓搭箭,发起了一轮抛射。左翼此时稍稍落后中军五十步,同样停下,右翼不停,而是整理完队形后继续前进,准备侧击敌军大阵。 百步距离的弓箭抛射是没什么杀伤力的,作用主要是削弱敌方士气,对其产生心理上的影响,起到动摇其阵脚的目的。排出锋矢阵的朔州军最前面的一个大阵承受了这波箭雨,邵树德看不到他们那边的情况,不知道敌军是否动摇,想来也不大可能。北地边军,这点程度的箭雨,简直就是毛毛雨了。 射完一轮箭,大军继续前行,此时对面的箭雨也到了。邵树德微微低下头,听着耳边箭矢飞过的声音。嗯,稀稀落落的,速度也很慢了,可以说轻飘飘,只要着甲,除非比较倒霉,一般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七十步,角声再起,又是一波齐射。敌军的还击比上次快了一些,也准了一些,邵树德侧耳倾听,身边响起了两声闷哼。还好,不是监军,他身边有两名士兵执大盾保护,身上也有甲,不会有什么问题。 三十步,中军齐射,对面的箭矢也如约而至。这次威力很大了,前面的长枪兵即便有大盾保护,但依然稀里哗啦地倒下了一片。即便是他们这片地方,也有不少箭矢透过大阵飞来,邵树德身侧一名士兵被射中大腿,顿时跌倒在地,咬着牙低声痛叫。 “咚咚咚……”鼓声激烈了起来,双方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这是要近战了。邵树德知道,右翼其实已经快他们一步与敌交手了,因为远处隐隐有喊杀声传来,但那不是他的战场,今日决定他生死的只有双方中军的这波碰撞——一方想右翼包抄,一方想中央突破,谁能赢就看各自本事了。 “杀!”双方步兵大阵终于碰撞在了一起。一线的长枪手们怒目圆瞪,大声喊杀,意图在气势上压过对方,同时手里的长枪用力抖动着,快速敲击着敌方士兵的枪杆,想要令其脱手。而在他们脚下,部分士兵已经弃弓,一手持牛皮小圆盾,一手握着寒光闪闪的短兵刃,猫着腰冲向敌阵。 此时天已正午,日悬正中。中陵水之畔,这场双方期待了多日的厮杀,终于如期上演了。 注释1:唐制,步队行军时,五十步为一节,吹角一声,各队听到角声后,都要就地立正,整理队形,各队间隔不得超过十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四章 中陵水之战(一) 太阳还挂在半空中,按理来说正是行军赶路的时候。不过天德军的士兵们却停了下来,转而开始扎营。 都头和监军还住在村子里,不过这里地方小,挤完郝振威的三百亲兵和丘维道的一百护军后,便满满当当了。其他军士,依旧还得在外围扎营住下。 他们选了一个好地方,地势略高,可俯瞰整片河岸平地,同时侧后离河不远,还有一片小树林,樵采非常方便、快捷。 前军斥候来报,已经发现了敌军踪迹,光看到的旗帜、车马及队列,大概就不下三千人,可能更多。天德军不敢怠慢,于是便停了下来,扎营静待。如果敌军要战,那便战吧,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邵树德当完值后,便在村庄里溜达。期间遇到了一个受了轻伤安置过来的斥候,与其聊了聊。他一直对斥候如何点计敌兵人数非常感兴趣,认为这是一门相当专业的技术。斥候没有细讲,只略略说了主要靠旌旗数、马匹数、辎重车辆数预估,然后与自己多方位观察到的敌军队列情况进行印证,如果两者数值相差不大,那么差不多就可以肯定了。 说到底,还是靠估,邵树德终于明白了!这又不是现代人脸识别扫描,自动计数,古代数敌兵人头,方法原始,连蒙带猜。经验丰富的,猜得准一些,没经验的,估算出的数据可能就会很离谱了。当然主将也不会只听一个斥候上报的信息,他会多方对比、权衡,同时用自己掌握的一些情报讯息去印证,最终决定采信哪一个数据。 误判敌兵人数,可是很致命的! 因为要交战,士兵们扎营很仔细,不但砍伐了很多树木,还把村里的民房拆了很多,所得材料用来巩固大营。邵树德远远地看了一会,觉得这地方要是多遭几次兵灾,山上估计很快就要光秃秃了,大树被砍光,小树也被弄倒不少,若是一场豪雨下来,不会整出泥石流吧? 修建营地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因为征发了村子里的民众干活,邵树德这次没有参与。不过他也没有浪费时间,当值的时候当值,不当值时就在屋里整理自己的心得资料。复习,也是一种学习的过程,有时候某些感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 晚饭又是胡饼,一人两个,就着酱菜吃得倒也挺香。不过因为要打仗了,还额外多了些羊肉,都是从村子里抢来的。这就是跟着监军的好处了,能吃肉,普通士卒,能喝点汤就不错了。都将郝振威派人传讯各营,人赏绢三匹,以激励士气。 老卢吐槽,这一定是不值钱的杂绢,兴许是郝振威从村子里女人身上扯下来的。李一仙等人哈哈大笑,言语间没半点对上官的尊敬。邵树德呵斥了两声,大伙就没再说什么。 邵队头,大伙还是服气的,不仅仅是因为武勇,而是处事公正,不敛财,关心士卒。队里哪个士兵家里有难处的,他都慷慨解囊,不问情由。久而久之,士兵们心理上都产生了依赖感,紧紧团结在其周围,这就难能可贵了。 夜间大营戒备森严,各营自归各自营区,不得喧哗。斥候来报,朔州薛志勤部前锋骑兵大队离此尚有三十里。不过那是主力,先锋小股骑兵离得更近,左右骚扰、窥视,都被游奕使田星部驱赶了回去。他从辅兵里挑选了数百名会骑马射箭的党项人、突厥人,实力有所增强,已经可以保证将敌游骑赶得远远的了,以免军心浮动。 郝振威此时比较镇定。毕竟边将出身,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他还逗留在村子里没走,并且将监军和几个核心将领召集了过来军议。 “薛志勤自恃武勇,已经不惑之年了,竟然还如此激进,这是想将咱们一口吞下啊。”郝振威端坐在胡床上,冷笑道。 “敢问都头,薛志勤到底有多少兵马?”事到临头,丘维道反倒不如武夫们镇定,邵树德站在他身后,从他诸多不自觉的小动作,就可以看出心里有多么不安。 “与我军仿佛吧。”郝振威干脆地回道:“李克用在云州招降纳叛,众至万人。李国昌引振武军至,沙陀三部落和北边五部众应该也募了不少,总兵力当有两万多。不过其主力在忻州,云州、蔚州也面临朝廷大军压境的困扰,不能不留兵驻守。朔州薛志勤能凑得几千人,应该也是得李克用信重了。本将判断,薛志勤部的任务不仅仅是守御朔州,很可能还有机动增援云、蔚二州的额外使命,所以见我等分兵三路而来,便想先击溃一路,再援应其他两路。” “薛志勤恁地托大,瞧不起咱啊!” “明日若战,便让薛志勤看看咱们的手段。” “击破薛志勤,杀进朔州城,抢他娘的!” 众将七嘴八舌骂了一通,没提啥有建设性的东西。不过十将嘛,本来就是厮杀汉,你能指望啥?士气可嘉便足堪欣慰了。邵树德悄悄瞄了一眼,屋里基本都是北城的官将,一个都不认识,孙霸和前阵子那个大出风头的游奕使田星都不在。 “好!”郝振威一拍大腿,起身说道:“今日诸将且回营,鼓舞士卒,整理器械。大战,就这几日间了。” 邵树德被说得也有点激动,一想到大战,浑身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一种混合着兴奋、恐惧、渴望、担心的复杂情绪,大战要死人,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手下这五十个弟兄,能不能都活下来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之前孙霸送给自己的是一份多么美妙的差事。跟在监军身边,不用到一线去列阵,直面敌军锋矢,这份恩情可真的太大了。 军议散后,邵树德举着火把护送丘维道回到了村西头的一处宅院。有心劝监军晚上住到大营里去,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最高军事将领郝振威还住在村子里呢,他都不怕,你慌啥?不知道为什么,邵树德想起了后世抗日战争时,张自忠、李宗仁等要员,数次与潜越而来偷袭指挥部的日军骑兵擦肩而过的事情。尼玛,要不要这么拼啊!虽然敌军先锋骑兵主力至此还有三十里,且游奕使田星的部队横在中间,能偷偷过来的必然是小股人马,风险不大,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一整个晚上,邵树德都没睡踏实。即便不是他值守的下半夜,他也数次起身,到院外巡视一番后,又回到房间内擦拭横刀。关开闰见此,脸气得有点发青,觉得这厮太不给面子了,这是不放心自己队能完成护卫任务吗?简直辱人太甚! 邵树德对此只能苦笑。天明前,他又一次拿出纸笔,写上了“每临大事有静气”七个字,心里默念三遍。自己还是太嫩了,心里想的事情太多,这样可能更容易出错,以后要改! 幸好一整个晚上都无事。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人都住进了大营。村子里的老百姓也不敢回来了,纷纷逃进了山里。在这个乱世生活了这么久,大家都很清楚接下来面临的是什么。那可是上万人马面对面的厮杀,血流漂杵可能夸张了,但死伤颇众是肯定的。无论胜利的是哪一方,可想而知村子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别再说那些沙陀人不会祸害本族人,云州那么多沙陀兵,可镇压过不少次沙陀人的暴乱。杀红了眼的士兵,你还指望他们有理智,可能么? 八月二十一、二十二两天,敌军一步步接近,斥候也不断传来消息。天德军五千余人早就将大营彻底完善,不过却没有摆出一副死守的模样,而是留出了营前最大的一块平地。那里面积不小,足以容纳双方上万人马还绰绰有余。天德军常年与胡人交战,对北边五部及沙陀三部为主的薛志勤的人马,心理上还是有那么点优势的,一点没害怕的感觉。 八月二十三,敌军骑兵主力已经聚集到了三里外的一处小高地上。他们的动作骤然猛烈了起来,不惜伤亡也要驱赶、捕杀掉敢于靠近己方的天德军斥候。田星伤亡了不少手下,才探得薛志勤的步队大营就立在五六里之外的一处河畔空地上。看营帐,三四千人还是有的。也就是说,双方兵力规模差不多,谁也别占谁的便宜,一决胜负就好了。 八月二十四一大早,两军大营前的空旷原野上就腾起了大股的烟尘,马蹄声阵阵,间或夹杂着一些呼喊声和惨叫声。邵树德陪丘维道爬上营内高台上瞭望,却见秋日的原野上,草木枯黄,大队骑士整齐列阵,时而互相冲杀一番。在双方骑兵主力中间,被挤压得没处躲的斥候们纷纷逃归本阵,有那狠一点的人,逃回去之前还不忘再与对面的同行厮斗一番,多几个斩获好回去领赏。斥候的赏格,可也是十匹绢呢,抵得上精锐亲军。 “咚咚咚……”大营内鼓声响起,营门大开,士卒们一阵嘈杂。军官火急火燎地跑来跑去,用脚踹,用鞭子抽,用刀鞘打,让这些杀才们赶紧列阵出营。 大战,即将开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三章 沙陀三部 八月十五,天德军各部依次离开了善阳关。 邵树德有些不舍地看着这座设施完备的军堡,又特么地要扎营拔营了。还有数不尽的夜间值守、巡逻,总之是别想睡个囫囵觉了。 大军出动,当然有个先后次序。丰州军数百人先行,作为前锋,然后是天德军主力,最后是西城兵马及辎重部队。全军五千余人,气氛肃然,杀气腾腾,直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丘维道跟着中军出发。他仍然穿着那件大红色的櫜鞬服,刀、弓齐备,但未着甲。对他这身装束,邵树德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太监舞刀弄枪的,还会射箭,这真的颠覆了以往的认知,无良影视剧害人啊! 因为斥候发现了敌军在附近活动的原因,大军出行时比较谨慎,很多平时放在车驾上的武器也都取下来随身携带,比如邵树德就将三十枝箭带满了,亲兵三郎还为他额外背了三十枝特制箭矢,供他挑选使用。不过长枪仍然没有带,他本人使用的两米多的小枪还好,普通士卒装备的丈四大枪,扛着行军走路,那画面太美,也太累人。 邵树德穿越前不太清楚这些事,在从军后,了解了很多基本的知识。行军状态的部队,骤然遭到攻击,是最容易崩溃的。因为此时长枪放在车驾上,有铁甲的锐士劲卒也未必着甲,因为太耗体力,旗鼓之类的也收了起来,一旦遭到突袭,队列不整,器械不全,指挥不灵,不败就有鬼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广布斥候,把他们散出去很远。天德军有一个叫田星的游奕使,十将衔,手底下除五百名骑兵外,还有数十名骁勇果决、骑术上佳并熟悉山川地理的斥候,旦夕间在大军左右十余里外交替巡视。西城也有二十来个斥候,邵树德以前和他们接触过,个个吊得不行,主要任务就是侦察敌情、捕捉俘虏。 斥候之间的战斗血腥而残忍。他们都是野外生存、追踪达人,格斗厮杀的本事也是个顶个的,经常在刻意寻找对方斥候的踪迹,然后上演一幕幕血腥的捕俘与反捕俘的战斗,故斥候的伤亡率一般来说也高得令人发指。 一方的斥候被压制乃至遭遇重大损失,那么大军主将接收到的外界讯息就会变少,甚至被人给出的错误信息误导。后世明末那会,明军斥候被出身深山老林的女真猎人大肆捕杀,战场对鞑子单向透明,这仗就没法打了。 天德军的斥候主要来自境内的汉化突厥、回鹘人。他们从太宗时期就被安置在丰州,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些杂胡部族,进入体制(当兵)的基本都汉化了,穿汉人服饰,说汉话,甚至连名字都是汉名了。没进入体制的,部分还保留着部落生活方式,招募斥候,经常就找这些人,性价比高。 像隔壁正在闹事的沙陀人,其实早年间就有大量精壮人口被选入河东镇兵。比如范希朝就曾选1200沙陀人入军,驻扎在晋阳。这些进了体制当兵吃粮的沙陀人,据李德裕讲,“性至循良,于人情狎熟”,基本和汉人无异了。邵树德深刻怀疑,丰州很多有汉姓汉名的人,其实都是汉化藩人,不过他们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祖上的血统了,而今只能看其认同哪个,就是什么人。 天德军的斥候水平还是不错的,毕竟常年和党项人、回鹘人交手,三人一组散布出去,还是可以及时发现敌情的,昨晚传回消息的就是他们,甚至还抓回了一个敌军斥候俘虏,端地厉害无比。 不过敌人那千余骑兵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斥候们已经报告,他们经常派出数十骑一股的人马,挤压天德军斥候的活动空间,进而围捕、剿杀,目的就是让天德军变成瞎子,失去战场主动权。游奕使田星不得不在奏请都头郝振威后,从辅兵里募集了数百会骑马的蕃兵,让他们带齐装具、武器和三日口粮,随他一起出征,将敌军骑兵驱逐乃至反推回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没人可以假装敌人不存在。薛志勤统领朔州兵马,护卫李国昌父子侧翼,自然不敢怠慢。云州那边正被赫连铎、契芯璋部一万多兵马围攻,有很强的回援压力,薛志勤此人素称勇武,打仗风格便是猛冲猛打,一战定胜负。既守朔州,闻天德军至,自然有很强的快速击败之然后回援云州的冲动。 当然这是天德军上下结合当前战场形势分析出的薛志勤的心理状态,事实如何还很难说。万一人家的任务就只有防御朔州呢? 八月二十,经历了三天血腥的剿杀斥候的战斗后,双方骑兵损失都很大,因此后两天较为平静。游奕使田星没再像之前那样,每天臭着个脸,手下人也没几个挂彩的,情况好转了很多。 这一天,天德军主力行到了一个叫衰草岭的地方。中陵水在此拐了个弯,形成了一块土壤肥沃的微型三角洲。三角洲上有个村子,大概有百余户人家,除了少数几家外,基本都姓康,以种地为主,兼且放牧一些牛羊马匹。不算很富裕,但吃饱穿暖似乎还是可以的——河东已经很多年没遭受大规模的兵火了,民间生活确实比丰州强太多。 “康氏,昭武九姓的胡人,应该是元和年间迁居过来的。”宋乐悄悄靠近了邵树德,低声说道:“被沙陀部吞并后,现在都是沙陀人了。” “沙陀人?”看着那些扎着发髻,穿着汉服,操着汉话的百姓,邵树德怎么也无法将他们与沙陀人联系起来。 “高鼻深目虬髯,假沙陀而已!”卢怀忠吐出了嘴里的一根草茎,不屑道。 “卢火长所言不差,昭武九姓之胡人,国朝初年便世居灵夏、代北,比沙陀来得早多了。惜无得力之人才,渐渐让沙陀压过一头,慢慢吞并了。河东士民多讥笑其为‘假沙陀’,沙陀三部里最得势的朱邪部亦颇轻视之。”宋乐笑着介绍道。 沙陀部,因为首领一直是朱邪氏,所以也被人称为朱邪部。与萨葛、安庆这两个夹杂了大量昭武九姓胡人的部族相比,朱邪部比较“真”,族人也一直以朱邪氏的元从后裔自居。举个例子,后唐年间,贵为藩镇节帅的沙陀人康福在府上设公务宴,招待来宾。其中有一位姓骆的小官,康福在听说他祖先是跟随后唐懿祖(朱邪执宜)从西域金山府来的后,肃然起敬,立刻对左右道:“骆评事官则卑,门族甚高,真沙陀也。”闻者窃笑不已。 这个“窃笑”的自然是在座的汉人了,在他们眼中,无论真沙陀还是假沙陀,都谈不上“门族甚高”。不过昭武九姓胡人出身的“假沙陀”康福,就对真沙陀有种毫不隐藏的羡慕,或者说是自卑感,可见真假沙陀之间的隔阂还是很深的。 沙陀三部落,朱邪与萨葛、安庆之间,终究不太一样! 邵树德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已经完全汉化的沙陀百姓,确实有些不太一样。至少,他就从中看到几个长得还不错的“洋马”。身材高挑、健美,充满着青春的活力,长相与后世白人有七八分相似,就是身上穿着汉人服饰,整体画风比较违和。 “注意下这些沙陀人,勿使其对监军不利。”邵树德咽了口唾沫,转身吩咐了一声,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遵命!”当值的卢怀忠行了个军礼,应道。 “不要过分折辱百姓。我等乃朝廷王师,取了食水,就把他们赶到一边去吧,休要做李国昌那等贼子行径。”许是不放心,邵树德又吩咐道。 “队头就是心善,在乱世里可不成。我听闻有些贼军,给新卒杀人练胆,还吃人肉……”卢怀忠嘟囔了两句,见邵树德脸色不好,连忙闭上了嘴巴,一溜小跑着闪人忙活去了。 “老卢就是怪话多,其实人很好。在丰州时,我和他闲谈乱世平定后的太平光景,他可爱听了,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害百姓之事。嗯,至少我眼皮子底下没有。”邵树德朝宋乐笑了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邵队头本就是君子,宅心仁厚,身边之人自然也一般无二了,大善。”宋乐捋了捋胡须,笑着走开了:“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 宋乐的话有些拗口,邵树德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仁者无敌”四个字还是懂了。他苦笑了下,这在杀伐乱世可说不通啊。如今这个时代,流行的是比别人更狠,比别人更无耻,比别人更无下限,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仁者无敌,还是先活下来再说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三章 沙陀三部(为lenny盟主加更一章) 八月十五,天德军各部依次离开了善阳关。丰州军数百人先行,然后是天德军主力,最后是西城兵马及辎重部队。全军五千余人,气氛肃然,杀气腾腾,直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丘维道跟着中军出发。他仍然穿着那件大红色的櫜鞬服,刀、弓齐备,但未着甲。对他这身装束,邵树德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太监舞刀弄枪的,还会射箭,这真的颠覆了以往的认知,无良影视剧害人啊! 因为斥候发现了敌军在附近活动的原因,大军出行时比较谨慎,很多平时放在车驾上的武器也取下来随身携带,比如邵树德就将三十枝箭带满了,亲兵三郎还为他额外背了三十枝特制箭矢,供他挑选使用。不过长枪仍然没有带,他本人使用的两米多的小枪还好,普通士卒装备的丈四大枪,扛着行军走路,那画面太美,也太累人。 邵树德穿越前不太清楚这些事,在从军后,了解了很多基本的知识。行军状态的部队,骤然遭到攻击,是最容易崩溃的。因为此时长枪放在车驾上,有铁甲的锐士劲卒也未必着甲,因为太耗体力,旗鼓之类的也收了起来,一旦遭到突袭,队列不齐,器械不全,指挥不灵,不败就有鬼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广布斥候,把他们散出去很远。天德军有一个叫田星的游奕使,十将衔,手底下除五百名骑兵外,还有数十名骁勇果决、骑术上佳并熟悉山川地理的斥候,日夕间在大军左右十余里外交替巡视。西城也有二十来个斥候,邵树德和他们接触过,个个吊得不行,主要任务就是侦察敌情、捕捉俘虏。 斥候之间的战斗血腥而残忍。他们都是野外生存、追踪达人,格斗厮杀的本事也是个顶个的,经常在野外寻找对方斥候的踪迹,然后上演一幕幕血腥的捕俘与反捕俘的战斗,故斥候的伤亡率一般来说也高得令人发指。 一方的斥候被压制乃至遭遇重大损失,那么大军主将接收的外界讯息就会变少,甚至被人给出的错误信息误导。后世明末那会,明军斥候被出身深山老林的女真猎人大肆捕杀,战场对鞑子单向透明,这仗就没法打了。 天德军的斥候主要来自境内的汉化突厥、回鹘人。他们从太宗时期就被安置在丰州,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些杂胡部族,进入体制(当兵)的基本都汉化了,穿汉人服饰,说汉话,甚至连名字都是汉名了。没进入体制的,部分还保留着部落生活方式,招募斥候,经常就找这些人,性价比高。 像隔壁正在闹事的沙陀人,其实早年间就有大量精壮人口被选入河东镇兵。比如范希朝就曾选1200沙陀人入军,驻扎在晋阳。这些进了体制当兵吃粮的沙陀人,据李德裕讲,“性至循良,于人情狎熟”,基本和汉人无异了。邵树德深刻怀疑,丰州很多有汉姓汉名的人,其实都是汉化藩人,不过他们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祖上的血统了,而今只能看其认同哪个,就是什么人。 天德军的斥候水平还是不错的,毕竟常年和党项人、回鹘人交手,三人一组散布出去,还是可以及时发现敌情的,昨晚传回消息的就是他们,甚至还抓回了一个敌军斥候俘虏,端地厉害无比。 不过敌人那千余骑兵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斥候们已经报告,他们经常派出数十骑一股的人马,挤压天德军斥候的活动空间,进而围捕、剿杀,目的就是让天德军变成瞎子,失去战场主动权。游奕使田星不得不在奏请都头郝振威后,从辅兵里募集了数百蕃子,让他们带齐装具、武器和三日口粮,随他一起出征,将敌军骑兵驱逐乃至反推回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没人可以假装敌人不存在。薛志勤统领朔州兵马,护卫李国昌父子侧翼,自然不敢怠慢。云州那边正被赫连铎、契芯璋部一万多兵马围攻,有很强的回援压力,薛志勤此人素称勇武,打仗风格便是猛冲猛打,一战定胜负。既守朔州,闻天德军至,自然有很强的快速击败之然后回援云州的冲动。 八月二十,经历了三天血腥的剿杀对方斥候的战役后,双方骑兵损失都很大,因此后两天较为平静。游奕使田星没再像之前那样,每天臭着个脸,手下也没几个挂彩的,情况好转了很多。 这一天,天德军主力行到了一个叫衰草岭的地方。中陵水在此拐了个弯,形成了一块土壤肥沃的微型三角洲。三角洲上有个村子,大概有百余户人家,除了少数几家外,基本都姓康,以种地为主,兼且放牧一些牛羊马匹。 “康氏,昭武九姓的胡人,应该是元和年间迁居过来的。”宋乐悄悄靠近了邵树德,低声说道:“被沙陀部吞并后,现在都是沙陀人了。” “沙陀人?”看着那些扎着发髻,穿着汉服,操着汉话的百姓,邵树德怎么也无法将他们与沙陀人联系起来。 “高鼻深目虬髯,假沙陀而已!”卢怀忠吐出了嘴里的一根草茎,不屑道。 “卢火长所言不差,昭武九姓之胡人,国朝初年便世居灵夏、代北,比沙陀来得早多了。惜无得力之人才,渐渐让沙陀压过一头,慢慢吞并了。河东士民多讥笑其为‘假沙陀’,沙陀三部里最得势的朱邪部亦颇轻视之。”宋乐笑着介绍道。 沙陀部,因为首领一直是朱邪氏,所以也被人称为朱邪部。与萨葛、安庆这两个夹杂了大量昭武九姓胡人的部族相比,朱邪部比较“真”,族人也一直以朱邪氏的元从后裔自居。举个例子,后唐年间,贵为藩镇节帅的沙陀人康福在府上设公务宴,招待来宾。其中有一位姓骆的小官,康福在听说他祖先是跟随后唐懿祖(朱邪执宜)从西域金山府来的后,肃然起敬,立刻对左右道:“骆评事官则卑,门族甚高,真沙陀也。”闻者窃笑不已。 这个“窃笑”的自然是在座的汉人了,在他们眼中,无论真沙陀还是假沙陀,都谈不上“门族甚高”。不过昭武九姓胡人出身的“假沙陀”康福,就对真沙陀有种毫不隐藏的羡慕,或者说是自卑感,可见真假沙陀之间的隔阂还是很深的。 沙陀三部落,朱邪与萨葛、安庆之间,终究不太一样! 邵树德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已经完全汉化的沙陀百姓,确实有些不太一样。至少,他就从中看到几个长得还不错的“洋马”。 “注意下这些沙陀人,勿使其对监军不利。”邵树德吩咐了一声。 “遵命!”当值的卢怀忠行了个军礼,应道。 “不要过分折辱百姓。我等乃朝廷王师,取了食水,就把他们赶到一边去吧,休要做李国昌那等贼子行径。”许是不放心,邵树德又吩咐道。 “队头就是心善,在乱世里可不成……”卢怀忠嘟囔了两句,见邵树德脸色不好,连忙闭上了嘴巴,小跑着溜走忙活去了。 “老卢就是怪话多,其实人很好。在丰州时,我和他闲谈乱世平定后的太平光景,他可爱听了,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害百姓之事。嗯,至少我眼皮子底下没有。”邵树德朝宋乐笑了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邵队头本就是君子,宅心仁厚,身边之人自然也一般无二了,大善。”宋乐捋了捋胡须,笑着走开了:“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 宋乐的话有些拗口,邵树德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仁者无敌”四个字还是懂了。他苦笑了下,这在杀伐乱世可说不通啊。这个时代,需要的是你比别人狠,比别人更无下限,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仁者无敌,还是先活下来再说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三章 沙陀三部 八月十五,天德军各部依次离开了善阳关。 邵树德有些不舍地看着这座设施完备的军堡,又特么地要扎营拔营了。还有数不尽的夜间值守、巡逻,总之是别想睡个囫囵觉了。 大军出动,当然有个先后次序。丰州军数百人先行,作为前锋,然后是天德军主力,最后是西城兵马及辎重部队。全军五千余人,气氛肃然,杀气腾腾,直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丘维道跟着中军出发。他仍然穿着那件大红色的櫜鞬服,刀、弓齐备,但未着甲。对他这身装束,邵树德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太监舞刀弄枪的,还会射箭,这真的颠覆了以往的认知,无良影视剧害人啊! 因为斥候发现了敌军在附近活动的原因,大军出行时比较谨慎,很多平时放在车驾上的武器也都取下来随身携带,比如邵树德就将三十枝箭带满了,亲兵三郎还为他额外背了三十枝特制箭矢,供他挑选使用。不过长枪仍然没有带,他本人使用的两米多的小枪还好,普通士卒装备的丈四大枪,扛着行军走路,那画面太美,也太累人。 邵树德穿越前不太清楚这些事,在从军后,了解了很多基本的知识。行军状态的部队,骤然遭到攻击,是最容易崩溃的。因为此时长枪放在车驾上,有铁甲的锐士劲卒也未必着甲,因为太耗体力,旗鼓之类的也收了起来,一旦遭到突袭,队列不整,器械不全,指挥不灵,不败就有鬼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广布斥候,把他们散出去很远。天德军有一个叫田星的游奕使,十将衔,手底下除五百名骑兵外,还有数十名骁勇果决、骑术上佳并熟悉山川地理的斥候,旦夕间在大军左右十余里外交替巡视。西城也有二十来个斥候,邵树德以前和他们接触过,个个吊得不行,主要任务就是侦察敌情、捕捉俘虏。 斥候之间的战斗血腥而残忍。他们都是野外生存、追踪达人,格斗厮杀的本事也是个顶个的,经常在刻意寻找对方斥候的踪迹,然后上演一幕幕血腥的捕俘与反捕俘的战斗,故斥候的伤亡率一般来说也高得令人发指。 一方的斥候被压制乃至遭遇重大损失,那么大军主将接收到的外界讯息就会变少,甚至被人给出的错误信息误导。后世明末那会,明军斥候被出身深山老林的女真猎人大肆捕杀,战场对鞑子单向透明,这仗就没法打了。 天德军的斥候主要来自境内的汉化突厥、回鹘人。他们从太宗时期就被安置在丰州,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些杂胡部族,进入体制(当兵)的基本都汉化了,穿汉人服饰,说汉话,甚至连名字都是汉名了。没进入体制的,部分还保留着部落生活方式,招募斥候,经常就找这些人,性价比高。 像隔壁正在闹事的沙陀人,其实早年间就有大量精壮人口被选入河东镇兵。比如范希朝就曾选1200沙陀人入军,驻扎在晋阳。这些进了体制当兵吃粮的沙陀人,据李德裕讲,“性至循良,于人情狎熟”,基本和汉人无异了。邵树德深刻怀疑,丰州很多有汉姓汉名的人,其实都是汉化藩人,不过他们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祖上的血统了,而今只能看其认同哪个,就是什么人。 天德军的斥候水平还是不错的,毕竟常年和党项人、回鹘人交手,三人一组散布出去,还是可以及时发现敌情的,昨晚传回消息的就是他们,甚至还抓回了一个敌军斥候俘虏,端地厉害无比。 不过敌人那千余骑兵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斥候们已经报告,他们经常派出数十骑一股的人马,挤压天德军斥候的活动空间,进而围捕、剿杀,目的就是让天德军变成瞎子,失去战场主动权。游奕使田星不得不在奏请都头郝振威后,从辅兵里募集了数百会骑马的蕃兵,让他们带齐装具、武器和三日口粮,随他一起出征,将敌军骑兵驱逐乃至反推回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没人可以假装敌人不存在。薛志勤统领朔州兵马,护卫李国昌父子侧翼,自然不敢怠慢。云州那边正被赫连铎、契芯璋部一万多兵马围攻,有很强的回援压力,薛志勤此人素称勇武,打仗风格便是猛冲猛打,一战定胜负。既守朔州,闻天德军至,自然有很强的快速击败之然后回援云州的冲动。 当然这是天德军上下结合当前战场形势分析出的薛志勤的心理状态,事实如何还很难说。万一人家的任务就只有防御朔州呢? 八月二十,经历了三天血腥的剿杀斥候的战斗后,双方骑兵损失都很大,因此后两天较为平静。游奕使田星没再像之前那样,每天臭着个脸,手下人也没几个挂彩的,情况好转了很多。 这一天,天德军主力行到了一个叫衰草岭的地方。中陵水在此拐了个弯,形成了一块土壤肥沃的微型三角洲。三角洲上有个村子,大概有百余户人家,除了少数几家外,基本都姓康,以种地为主,兼且放牧一些牛羊马匹。不算很富裕,但吃饱穿暖似乎还是可以的——河东已经很多年没遭受大规模的兵火了,民间生活确实比丰州强太多。 “康氏,昭武九姓的胡人,应该是元和年间迁居过来的。”宋乐悄悄靠近了邵树德,低声说道:“被沙陀部吞并后,现在都是沙陀人了。” “沙陀人?”看着那些扎着发髻,穿着汉服,操着汉话的百姓,邵树德怎么也无法将他们与沙陀人联系起来。 “高鼻深目虬髯,假沙陀而已!”卢怀忠吐出了嘴里的一根草茎,不屑道。 “卢火长所言不差,昭武九姓之胡人,国朝初年便世居灵夏、代北,比沙陀来得早多了。惜无得力之人才,渐渐让沙陀压过一头,慢慢吞并了。河东士民多讥笑其为‘假沙陀’,沙陀三部里最得势的朱邪部亦颇轻视之。”宋乐笑着介绍道。 沙陀部,因为首领一直是朱邪氏,所以也被人称为朱邪部。与萨葛、安庆这两个夹杂了大量昭武九姓胡人的部族相比,朱邪部比较“真”,族人也一直以朱邪氏的元从后裔自居。举个例子,后唐年间,贵为藩镇节帅的沙陀人康福在府上设公务宴,招待来宾。其中有一位姓骆的小官,康福在听说他祖先是跟随后唐懿祖(朱邪执宜)从西域金山府来的后,肃然起敬,立刻对左右道:“骆评事官则卑,门族甚高,真沙陀也。”闻者窃笑不已。 这个“窃笑”的自然是在座的汉人了,在他们眼中,无论真沙陀还是假沙陀,都谈不上“门族甚高”。不过昭武九姓胡人出身的“假沙陀”康福,就对真沙陀有种毫不隐藏的羡慕,或者说是自卑感,可见真假沙陀之间的隔阂还是很深的。 沙陀三部落,朱邪与萨葛、安庆之间,终究不太一样! 邵树德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已经完全汉化的沙陀百姓,确实有些不太一样。至少,他就从中看到几个长得还不错的“洋马”。身材高挑、健美,充满着青春的活力,长相与后世白人有七八分相似,就是身上穿着汉人服饰,整体画风比较违和。 “注意下这些沙陀人,勿使其对监军不利。”邵树德咽了口唾沫,转身吩咐了一声,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遵命!”当值的卢怀忠行了个军礼,应道。 “不要过分折辱百姓。我等乃朝廷王师,取了食水,就把他们赶到一边去吧,休要做李国昌那等贼子行径。”许是不放心,邵树德又吩咐道。 “队头就是心善,在乱世里可不成。我听闻有些贼军,给新卒杀人练胆,还吃人肉……”卢怀忠嘟囔了两句,见邵树德脸色不好,连忙闭上了嘴巴,一溜小跑着闪人忙活去了。 “老卢就是怪话多,其实人很好。在丰州时,我和他闲谈乱世平定后的太平光景,他可爱听了,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害百姓之事。嗯,至少我眼皮子底下没有。”邵树德朝宋乐笑了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邵队头本就是君子,宅心仁厚,身边之人自然也一般无二了,大善。”宋乐捋了捋胡须,笑着走开了:“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 宋乐的话有些拗口,邵树德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仁者无敌”四个字还是懂了。他苦笑了下,这在杀伐乱世可说不通啊。如今这个时代,流行的是比别人更狠,比别人更无耻,比别人更无下限,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仁者无敌,还是先活下来再说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四章 中陵水之战(一) 太阳还挂在半空中,按理来说正是行军赶路的时候。不过天德军的士兵们却停了下来,转而开始扎营。 都头和监军还住在村子里,不过这里地方小,挤完郝振威的三百亲兵和丘维道的一百护军后,便满满当当了。其他军士,依旧还得在外围扎营住下。 他们选了一个好地方,地势略高,可俯瞰整片河岸平地,同时侧后离河不远,还有一片小树林,樵采非常方便、快捷。 前军斥候来报,已经发现了敌军踪迹,光看到的旗帜、车马及队列,大概就不下三千人,可能更多。天德军不敢怠慢,于是便停了下来,扎营静待。如果敌军要战,那便战吧,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邵树德当完值后,便在村庄里溜达。期间遇到了一个受了轻伤安置过来的斥候,与其聊了聊。他一直对斥候如何点计敌兵人数非常感兴趣,认为这是一门相当专业的技术。斥候没有细讲,只略略说了主要靠旌旗数、马匹数、辎重车辆数预估,然后与自己多方位观察到的敌军队列情况进行印证,如果两者数值相差不大,那么差不多就可以肯定了。 说到底,还是靠估,邵树德终于明白了!这又不是现代人脸识别扫描,自动计数,古代数敌兵人头,方法原始,连蒙带猜。经验丰富的,猜得准一些,没经验的,估算出的数据可能就会很离谱了。当然主将也不会只听一个斥候上报的信息,他会多方对比、权衡,同时用自己掌握的一些情报讯息去印证,最终决定采信哪一个数据。 误判敌兵人数,可是很致命的! 因为要交战,士兵们扎营很仔细,不但砍伐了很多树木,还把村里的民房拆了很多,所得材料用来巩固大营。邵树德远远地看了一会,觉得这地方要是多遭几次兵灾,山上估计很快就要光秃秃了,大树被砍光,小树也被弄倒不少,若是一场豪雨下来,不会整出泥石流吧? 修建营地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因为征发了村子里的民众干活,邵树德这次没有参与。不过他也没有浪费时间,当值的时候当值,不当值时就在屋里整理自己的心得资料。复习,也是一种学习的过程,有时候某些感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 晚饭又是胡饼,一人两个,就着酱菜吃得倒也挺香。不过因为要打仗了,还额外多了些羊肉,都是从村子里抢来的。这就是跟着监军的好处了,能吃肉,普通士卒,能喝点汤就不错了。都将郝振威派人传讯各营,人赏绢三匹,以激励士气。 老卢吐槽,这一定是不值钱的杂绢,兴许是郝振威从村子里女人身上扯下来的。李一仙等人哈哈大笑,言语间没半点对上官的尊敬。邵树德呵斥了两声,大伙就没再说什么。 邵队头,大伙还是服气的,不仅仅是因为武勇,而是处事公正,不敛财,关心士卒。队里哪个士兵家里有难处的,他都慷慨解囊,不问情由。久而久之,士兵们心理上都产生了依赖感,紧紧团结在其周围,这就难能可贵了。 夜间大营戒备森严,各营自归各自营区,不得喧哗。斥候来报,朔州薛志勤部前锋骑兵大队离此尚有三十里。不过那是主力,先锋小股骑兵离得更近,左右骚扰、窥视,都被游奕使田星部驱赶了回去。他从辅兵里挑选了数百名会骑马射箭的党项人、突厥人,实力有所增强,已经可以保证将敌游骑赶得远远的了,以免军心浮动。 郝振威此时比较镇定。毕竟边将出身,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他还逗留在村子里没走,并且将监军和几个核心将领召集了过来军议。 “薛志勤自恃武勇,已经不惑之年了,竟然还如此激进,这是想将咱们一口吞下啊。”郝振威端坐在胡床上,冷笑道。 “敢问都头,薛志勤到底有多少兵马?”事到临头,丘维道反倒不如武夫们镇定,邵树德站在他身后,从他诸多不自觉的小动作,就可以看出心里有多么不安。 “与我军仿佛吧。”郝振威干脆地回道:“李克用在云州招降纳叛,众至万人。李国昌引振武军至,沙陀三部落和北边五部众应该也募了不少,总兵力当有两万多。不过其主力在忻州,云州、蔚州也面临朝廷大军压境的困扰,不能不留兵驻守。朔州薛志勤能凑得几千人,应该也是得李克用信重了。本将判断,薛志勤部的任务不仅仅是守御朔州,很可能还有机动增援云、蔚二州的额外使命,所以见我等分兵三路而来,便想先击溃一路,再援应其他两路。” “薛志勤恁地托大,瞧不起咱啊!” “明日若战,便让薛志勤看看咱们的手段。” “击破薛志勤,杀进朔州城,抢他娘的!” 众将七嘴八舌骂了一通,没提啥有建设性的东西。不过十将嘛,本来就是厮杀汉,你能指望啥?士气可嘉便足堪欣慰了。邵树德悄悄瞄了一眼,屋里基本都是北城的官将,一个都不认识,孙霸和前阵子那个大出风头的游奕使田星都不在。 “好!”郝振威一拍大腿,起身说道:“今日诸将且回营,鼓舞士卒,整理器械。大战,就这几日间了。” 邵树德被说得也有点激动,一想到大战,浑身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一种混合着兴奋、恐惧、渴望、担心的复杂情绪,大战要死人,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手下这五十个弟兄,能不能都活下来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之前孙霸送给自己的是一份多么美妙的差事。跟在监军身边,不用到一线去列阵,直面敌军锋矢,这份恩情可真的太大了。 军议散后,邵树德举着火把护送丘维道回到了村西头的一处宅院。有心劝监军晚上住到大营里去,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最高军事将领郝振威还住在村子里呢,他都不怕,你慌啥?不知道为什么,邵树德想起了后世抗日战争时,张自忠、李宗仁等要员,数次与潜越而来偷袭指挥部的日军骑兵擦肩而过的事情。尼玛,要不要这么拼啊!虽然敌军先锋骑兵主力至此还有三十里,且游奕使田星的部队横在中间,能偷偷过来的必然是小股人马,风险不大,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一整个晚上,邵树德都没睡踏实。即便不是他值守的下半夜,他也数次起身,到院外巡视一番后,又回到房间内擦拭横刀。关开闰见此,脸气得有点发青,觉得这厮太不给面子了,这是不放心自己队能完成护卫任务吗?简直辱人太甚! 邵树德对此只能苦笑。天明前,他又一次拿出纸笔,写上了“每临大事有静气”七个字,心里默念三遍。自己还是太嫩了,心里想的事情太多,这样可能更容易出错,以后要改! 幸好一整个晚上都无事。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人都住进了大营。村子里的老百姓也不敢回来了,纷纷逃进了山里。在这个乱世生活了这么久,大家都很清楚接下来面临的是什么。那可是上万人马面对面的厮杀,血流漂杵可能夸张了,但死伤颇众是肯定的。无论胜利的是哪一方,可想而知村子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别再说那些沙陀人不会祸害本族人,云州那么多沙陀兵,可镇压过不少次沙陀人的暴乱。杀红了眼的士兵,你还指望他们有理智,可能么? 八月二十一、二十二两天,敌军一步步接近,斥候也不断传来消息。天德军五千余人早就将大营彻底完善,不过却没有摆出一副死守的模样,而是留出了营前最大的一块平地。那里面积不小,足以容纳双方上万人马还绰绰有余。天德军常年与胡人交战,对北边五部及沙陀三部为主的薛志勤的人马,心理上还是有那么点优势的,一点没害怕的感觉。 八月二十三,敌军骑兵主力已经聚集到了三里外的一处小高地上。他们的动作骤然猛烈了起来,不惜伤亡也要驱赶、捕杀掉敢于靠近己方的天德军斥候。田星伤亡了不少手下,才探得薛志勤的步队大营就立在五六里之外的一处河畔空地上。看营帐,三四千人还是有的。也就是说,双方兵力规模差不多,谁也别占谁的便宜,一决胜负就好了。 八月二十四一大早,两军大营前的空旷原野上就腾起了大股的烟尘,马蹄声阵阵,间或夹杂着一些呼喊声和惨叫声。邵树德陪丘维道爬上营内高台上瞭望,却见秋日的原野上,草木枯黄,大队骑士整齐列阵,时而互相冲杀一番。在双方骑兵主力中间,被挤压得没处躲的斥候们纷纷逃归本阵,有那狠一点的人,逃回去之前还不忘再与对面的同行厮斗一番,多几个斩获好回去领赏。斥候的赏格,可也是十匹绢呢,抵得上精锐亲军。 “咚咚咚……”大营内鼓声响起,营门大开,士卒们一阵嘈杂。军官火急火燎地跑来跑去,用脚踹,用鞭子抽,用刀鞘打,让这些杀才们赶紧列阵出营。 大战,即将开始。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五章 中陵水之战(二)(为盟主汉明帝加更) 兵书云:“临境近敌,务在厉气。战日有期,务在断气。今日将战,务在延气。” 作为一个老军头,郝振威在这方面还是合格的。昨天大军就发了赏赐,大伙士气为之一振,今日决战,出营前又做了一番动员,宣布了禁斩之令,顿时全军肃然,再无之前那种疲沓惫懒之色,此时从技术层面来说,已经是一支可战之军了。 天德军五千余人,排出的是中晚唐时典型的攻守兼备的偃月阵。都将郝振威率战力最强的三个都千余人居中,身边还有他亲自拣选的亲兵三百人以及监军使丘维道的护军百人。这不到一千五百人,披甲率高,战技娴熟,士气高昂,当是天德军的决胜力量。自然,他们也将直面敌军最凶猛的攻势。 在这三个都身后,还有主要由辅兵及骑兵组成的近一千八百人的部队。辅兵也结成了阵,配发了长枪,其他武器如弓箭、横刀之类的自备,他们以辎重车马为依托,看护全军后方。一旦敌军击破左右两翼,绕至后方攻击时,他们也要参加战斗。至于说击破中军后要不要参加战斗,呃,这个时候一般都逃跑了。 游奕使田星的骑兵也配置在这一线,随时准备出击。 中军右侧,是十将孙霸、李仁军率领的两个都,各有一面大旗,上绣熊、鹗。这两个都虽能打,但都不满员,总共才五六百人,为了厚实侧翼兵力,战前郝振威从辅兵里挑选了数百名彪悍勇猛之士,许诺战后重重有赏,并募其入军,这才将两都补充至各五百人。中军左侧,十将石荣、拓跋贵二人各领一都,有两面绣着虎、狼的将旗,同样补充了大量善战辅兵,约千人——拓跋贵是新提拔,部下大多为辅兵。 天德军全军近五千三百人,皆在此了。大营内只留了区区百余名老弱,可以说是破釜沉舟,在此一战。野战若败,这大营不要也罢,大伙各自逃命去也。野战若得胜,这大营也可以不要了,届时全军将杀向朔州方向。 邵树德与关开闰一左一右,立于丘维道身侧。丘使君今天着了身甲,亮灿灿的,邵树德还是第一回见到,威武威武,失敬失敬。 郝振威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两名副将,一名虞候,一名押衙,若干鼓手、角手,正副旗手及一些散骑环绕左右。亲军十将王超带着全军最精锐的三百人,肃立候命,随时准备接敌。 战场上烟尘缭绕,马儿嘶鸣。因敌军大阵尚有些距离,大伙得令,可以原地吃些食水,稍事休息,毕竟披甲执枪挺累的,一会厮杀还要消耗体力呢。嗯,这就是有经验的将领会做的事情了,战场上每一分力气都是宝贵的,合理分配士兵的体力,使其在两军接战时状态上佳,也是一桩技术活。 反观对面的薛志勤部,却一直在行军进入战场,接战前士卒得不到充分休息,厮杀时体力方面多半要吃点小亏。那些个蛮人,穷得掉渣,不知道怎么就被李国昌父子给鼓动了起来,要到朔州来干这杀头的买卖。在代北给部落酋豪们种地放羊不好吗? 记住网址m.luoqiuxw. 薛志勤也是的,现在傻子都知道他心急着一口吃下天德军,从朔州行军二百里过来打仗,这勇气确实上佳,就是不知道一会真打起来,那些部落兵们顶不顶用。 午时。薛志勤部数千人赶到了离天德军大阵三四百步的地方,军官们大声呵斥整理队形。部落兵的士气显然不是很好,走了一上午,大伙又累又饿,纷纷鼓噪起来。不过看得出来,薛志勤部里面应该有不少老兵,可能是他在云州时的老部下,这些人二话不说,直接拿鞭子抽,很快把这股躁动压了下去。 “呜——”鼓声未响,角声突然响了起来,吓了邵树德一跳。他虽然被军阵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前方的情况,但只要听听有没有厮杀声就知道大概情况了。敌军应该刚刚进入战场,双方尚未接战,这角声吹得为哪般? 隆隆的马蹄声很快响起。游奕使田星带着他的人马从后阵绕了出来,整整八百骑如一条长龙般直插正乱哄哄的薛志勤大阵。他们的动作很快,不到四百步的距离,可谓瞬息即至。骑兵们抽出骑弓,朝着敌军大阵远远抛射一轮,有些人拿着骑矛长槊,大声呼喝喊杀,作势欲冲。 薛志勤部刚准备稍事休息,恢复体力。结果骤然遇袭,不得不着手反击。只见他们在军官的指挥下,用射程较长的步弓攒射,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从大阵内飞出,将天德军的骑兵远远地驱离了开来。与此同时,薛部骑兵也动了,目标就是天德军骑兵,很明显是想把这个恼人的“苍蝇”给赶走。 “咚咚咚……”天德军本阵这边,进军的鼓声几乎在同时响了起来。郝振威一马当先,带着随员和亲军往前移动,而他一走,大阵便也开始动了。中军、左翼、右翼数千人齐齐前进,士兵们大吼三声“杀杀杀”,声震四野,气势夺人。 邵树德受气氛感染,肾上腺素飙升,心跳加速,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环视左右,老部下们也个个一脸亢奋,尤其是卢怀忠,神色狰狞,直欲噬人,尼玛这是上头了吧? 与会操讲武时不一样,真正的大军接战,双方是非常谨慎的。步速慢,走了五六十步(注释1)就停下来整理队形。而且动作要统一,不能你停下来了我还在走,那阵型就脱节了,会被敌军所趁。 如今天德军五千多人共排出了八个小阵,每阵数百人,都有旗帜、鼓角。需要整理队形时,中军大阵先吹角,各小方阵再吹角回应,待整理完队形后,中军击鼓,各阵击鼓回应,大阵再度向前。 对面的做法与这边类似。不过他们队里的新兵太多了,云州兵虽然悍勇,但大概只占了千人,这会才走了五十步,队形就歪七扭八,并且花了很长时间才整顿完毕。这种对手,说实话偃月阵再适合不过了,厚实精锐的中军等着你来冲,战力稍弱的两翼迂回侧翼包抄,看你怎么死! 唯一需要担心的,可能就是那千余名云州老兵了。他们与振武军一样,是真的能打,不然也无法威服沙陀三部、北边五部。还有就是敌军的骑兵,应该是沙陀人,从前几天的交手来看,实力强劲,略高过天德军一线,必须严加警戒。 两军就这样相向而行,速度非常慢,直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终于接近到百步左右了。此时中军十二名角手鼓足了腮帮子,吹起了第三次号角。 角声就是命令,前面三个都立刻停下,将旗往前斜倒在地。前三排举着丈四长枪的步卒紧握枪杆,一排执盾士兵前出,后排则拈弓搭箭,发起了一轮抛射。左翼此时稍稍落后中军五十步,同样停下,右翼不停,而是整理完队形后继续前进,准备侧击敌军大阵。 百步距离的弓箭抛射是没什么杀伤力的,作用主要是削弱敌方士气,对其产生心理上的影响,起到动摇其阵脚的目的。排出锋矢阵的朔州军最前面的一个大阵承受了这波箭雨,邵树德看不到他们那边的情况,不知道敌军是否动摇,想来也不大可能。北地边军,这点程度的箭雨,简直就是毛毛雨了。 射完一轮箭,大军继续前行,此时对面的箭雨也到了。邵树德微微低下头,听着耳边箭矢飞过的声音。嗯,稀稀落落的,速度也很慢了,可以说轻飘飘,只要着甲,除非比较倒霉,一般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七十步,角声再起,又是一波齐射。敌军的还击比上次快了一些,也准了一些,邵树德侧耳倾听,身边响起了两声闷哼。还好,不是监军,他身边有两名士兵执大盾保护,身上也有甲,不会有什么问题。 三十步,中军齐射,对面的箭矢也如约而至。这次威力很大了,前面的长枪兵即便有大盾保护,但依然稀里哗啦地倒下了一片。即便是他们这片地方,也有不少箭矢透过大阵飞来,邵树德身侧一名士兵被射中大腿,顿时跌倒在地,咬着牙低声痛叫。 “咚咚咚……”鼓声激烈了起来,双方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这是要近战了。邵树德知道,右翼其实已经快他们一步与敌交手了,因为远处隐隐有喊杀声传来,但那不是他的战场,今日决定他生死的只有双方中军的这波碰撞——一方想右翼包抄,一方想中央突破,谁能赢就看各自本事了。 “杀!”双方步兵大阵终于碰撞在了一起。一线的长枪手们怒目圆瞪,大声喊杀,意图在气势上压过对方,同时手里的长枪用力抖动着,快速敲击着敌方士兵的枪杆,想要令其脱手。而在他们脚下,部分士兵已经弃弓,一手持牛皮小圆盾,一手握着寒光闪闪的短兵刃,猫着腰冲向敌阵。 此时天已正午,日悬正中。中陵水之畔,这场双方期待了多日的厮杀,终于如期上演了。 注释1:唐制,步队行军时,五十步为一节,吹角一声,各队听到角声后,都要就地立正,整理队形,各队间隔不得超过十步。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六章 中陵水之战(三) 《孟德新书》云:“战骑居前,陷骑居中,游骑居后。” 骑兵作战,即便是冲锋陷阵,也不是无脑一窝蜂冲上去,而是要分批、分队,有秩序,有阵型,哪怕是松散的队形。必要时,战骑、陷骑、游骑的角色要变换,即唐代兵法中非常流行的正奇变化。 天德军本有骑兵五百余人,后来又募了五百会骑马射箭、勇猛敢战的突厥、回鹘辅兵临时入军,不过他们的马匹、装具就没有那些正规军好了,但跟着作为陷骑、游骑却也不错。战斗才进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双方前面的长枪手还在互相试探,天德军的骑兵就从后阵上来了,不过没有出击,而是停驻在中军右侧。 邵树德瞥了一眼,那里应该就是骑兵的出发阵地了。目前战场局势远未明朗,他们还需要等等。厮杀场上,骑兵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很多时候甚至是一锤定音的。袭扰需要他们,破阵需要他们,救火需要他们,追逃也需要他们,没有骑兵,以邵树德目前的军事学术水平,他想不出怎么赢。 战前与宋乐闲聊时,听他讲了隋末唐军与宋老生交战的故事。大业十三年的霍邑之战,李渊与李建成所率步兵主力与宋老生三万人马对上,甫一交战,唐军作战不利,前军溃败,李建成落马,幸被部下拼死救起。宋老生趁势发动猛攻,李世民后来回忆,“义师少却”,“高祖(李渊)变色”,“几败大事”。关键时刻是他亲率精锐骑兵从南原疾驰而下,连续突击宋老生部薄弱的后阵,加上宋老生自己犯了错误,太心急,想一鼓作气击溃唐军,对后方没有投注精力,这才被李世民得逞,隋军大败。 穿越以来在军中厮混多年,却也没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双方尚未接战时,天德军尚余的八百多骑曾经成建制突击过朔州军本阵,不过不是真冲,而是以恫吓、袭扰为主,让他们没有休息的时间,体力上吃点亏。袭扰完毕后,与朔州军骑兵小小交锋了一下,然后各返本阵,等待下一次出击。 前方的战斗终于逐渐激烈了起来,双方的长枪手发现对方都是老手,于是放弃了试探,开始了刺击。按制,一排六千人守地9600尺,这差不多就是人挤人了,中间空隙很小,无法腾挪,无法转身,唯有奋力向前刺杀,端地是相当残酷,也非常考验武夫们的心理素质。 天德军大阵中军总共有3300余人,前阵三个都约千人此时挤成了一个小方阵,一排三队人,一共七排,第一排是盾手,后面三排是矛手,再后面还有三排手持长柄斧、钩镰枪的士兵。这就是纯队与花队的区别了。宋朝流行纯队,即弓兵队就是弓兵队,枪兵队就是枪兵队,每队的武器都是单一的,士兵的技能也很单一。不过晚唐五代时期,流行花队,即一队里面各色武器都有,除长枪和弓箭是每个士兵都要掌握的兵器外,其他武器根据个人特点选择性学习,看起来不如纯队士兵专精,但应付战场复杂突发情况的能力较好。纯队、花队,没什么高下之分,完全看统兵大将如何安排战术,合理运用。 此时如果放飞一个无人机的话,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朔州军主攻,天德军主守。四米多长的大枪在两军之间捅来捅去,刀盾手们一边用大盾死命抵挡着刺来的长枪,一边用刀砍着对方伸过来的矛杆。不过看起来成效有限,一名合格的刀盾手,平均要三下才能砍断一根矛杆,战场上这么乱,很难给他们创造这种机会。 所以你便看到了,双方的矛手们拼死刺杀,时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然后由后排的人递补上来。双方的跳荡兵们也在两军阵前展开了残酷的“老鼠战”,他们的装备是小圆盾和短刀,猫着腰捉对厮杀,血腥无比。有些成功杀死对手的跳荡兵,在进一步向前的时候,就被对面大阵里来自第二排的长枪给钉死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偶有几个成功突破过去的制造了一些小混乱,但很快也在对方优势数量的刀盾手、矛手、斧兵的招呼下惨死。总之,战线僵持着,天德军士气高昂,成功顶住了朔州军这最凶猛的一击。 而僵持,对朔州军而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天德军的右翼正在侧击他们的后阵,若是不能尽快解决其中军,此战危矣!薛志勤也是个当机立断的人,在又观察了一会,发现始终冲不动天德军大阵后,便下令挥旗,同时也派人传令,让前阵退下来。 但两军正在交战,撤退谈何容易?很自然而然地,朔州军锋矢尖端的撤退变成了溃退。好在他们老兵多,知道往后阵中间的空隙走,阵与阵之间间隔二十步,本来就是特意留出来的通道。不过也有部分拎不清的,如无头苍蝇般转身就跑,结果不出意外都被后阵射来的箭矢给杀了。 这些事情说起来很多,但其实时间过去很短。朔州军前阵数百人退下后,后阵便上了。这次是薛志勤亲自带队,大概千人左右,分成两个小方阵,其中云州老兵占了三成以上,其余都是散发扎辫的北边五部众了。此时他们的士气多多少少受到了点影响,不过薛志勤自恃武勇,毫不在意,依然带着这帮人杀了上来。 朔州生力军的压上,令天德军倍感压力。薛志勤带着比较能打的一个小方阵,重点攻击天德军之前伤亡较大的一个都,因此一下子就把他们压了回去。双方喊杀声震天,不断有人倒下,但又有人补上。 晚唐的职业军人,在他肯卖命的时候,战斗力那是相当不错的,只要基层军官还在,就总能维持住危局。五代时,就经常有骑兵将领带队冲开大阵,结果敌人的步兵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在基层军官的指挥下进行小组战斗,把破阵进来的骑兵围住,一一砍杀,典型的便是步兵号称冠绝诸镇的昭义精兵以及魏博的银枪效节军。 不过天德军步兵没这么神勇。在战斗了这么一会后,前阵三个都减员不少,体力消耗也相当大,有点撑不住了。郝振威看了一会,便直接转头朝监军使丘维道:“李卫公用兵,向来正奇相合,正兵可以是奇兵,奇兵也可以是正兵。而今事急矣,本将当亲率奇兵而上,监军使欲同往乎?” “《孙子》曰:‘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薛志勤恃勇轻进,连战不退,都将此时用兵,得‘击其惰归’之精髓。本使深受朝廷大恩,值此诛贼良机,焉能旁观坐视!”说罢,丘维道很硬气地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大盾,虽然面色苍白,但仍旧坚定地走上前去:“邵、关二位队头,所部归郝都将指挥,不用管本使。” “好!丘使君是条汉子!”郝振威哈哈一笑,也不管自己说的话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大手一挥道:“随本将上!” 好吧,战场厮杀,当然不可能某个人振臂一呼,其他人便跟着一窝蜂冲上去。那不是勇猛热血,而是嫌自己命长。郝振威的三百亲军,外加丘维道的一百护军,总计四百人,很快就排成了一个纵队队形。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冲击纵队,士兵们不再携带很长的步朔或长枪,而是以两米多的长枪、弓箭、横刀为主,快速机动到朔州军前阵侧翼后,以主将为基点,部分人以纵队队形正对前方,防止敌人后阵冲上来,部分人展开为横队,攻击薛志勤的侧翼。 郝振威的这股亲军还是很精锐的,而邵树德平日里也非常注重士兵们的队列训练,因此冲击纵队的行军速度很快,队形也保持得相对完整。唯关开闰队士卒纪律较差,训练也不足,与丘维道一起落在了后面,不过也没关系了,不差他们这点人。 七八十步的距离,纵队快速冲锋行军时,不到三分钟就走完了。抵达预定地点后,一部前出,士兵荷枪跪坐于地,正对薛部后方,一部迅速展开为横队,拈弓搭箭,对正在奋战的薛部发起了一轮齐射,还有一部维持纵队队形,随时准备冲锋。 薛志勤已经发现了天德军的动向,不过他的人马正在鏖战,根本无法调整,故只能硬吃这一波攻击了。 “嗖!嗖!”邵树德连续开弓射击,瞄都不瞄,只凭感觉就射倒了两名薛志勤的亲兵。是的,他比较鸡贼,直接找价值最大的目标攻击,不过薛志勤作为主将,当然有亲兵拼死护卫。他们平日里吃香喝辣的,还经常拿赏赐,出了什么事主将也帮他们兜着,有这超额待遇,战场上自然要拿命来还。 见没射倒薛志勤,邵树德也不着急,继续找人点名。他的臂力很好,箭术超神,专找背上有认旗的薛部队级军官射,往往能在人丛中找准目标一击毙命。在又连续射倒两个队头后,郝振威也注意到了这个拉弓射箭特别快的小军官,骑在马上的他大吼一声:“真神人也!战后来找郝某,立升副将!” “击鼓!进军!”射完这波箭后,郝振威见朔州军后阵已经开始往前移动,同时其马队也开始缓缓加速之后,立刻下令击鼓,先击破眼前敌军最能打的步队主力再说。 鼓声一响,正在前边射箭的两个队立刻转身从两边溜到后方整队,郝振威则亲率四个队的步兵以纵队队形冲向了薛志勤部左翼。薛部本来就战得艰苦,刚才被侧翼飞来几波箭雨打击,阵脚大乱,这会再被一冲,顿时吃不住劲,任凭军官如何喝叫打骂,依然不可抑制地溃退了。 正面作战的天德军中军前阵士气大振,本来已经有所动摇的他们又重新燃起了信心。在军官的指挥下,军士们没有盲目前冲抢功,而是维持着基本的队形,快速挤压着溃逃的朔州军,轻松收割着战果。 刚刚出动的沙陀骑兵被溃兵阻隔,速度一下子降了下来。他们气急败坏地直接拿马槊乱捅乱刺,但一时间又怎么可能打开通道。再者,即便溃兵散开了,他们也没了速度,失去了速度的骑兵,与靶子何异? 说不得,自己也只能撤了。天德军的骑兵可不是吃素的,他们也已经行动了起来,竟然想连他们以及步队溃兵一锅端了。于是乎,在冲进去接出了被乱兵裹挟着正无能狂怒的薛志勤后,很快就丢下后阵兵马,撒丫子跑路了。他们沙陀骑兵,善于审时度势,事不可为之时,绝对不会多做留恋,万事以保存实力为上。 前军溃退,骑兵跑路,侧翼被攻击,朔州军后阵两千余人马,说实话是懵逼的。他们稀里糊涂地走了二百里路到战场,又稀里糊涂地打了一仗,还没出结果呢,前军大溃的噩耗突然传来,顿时兵无战心,士无战意,也纷纷跑路了。 中陵水之战,至此悄然落下了帷幕,从接战开始算起,整场耗时不到半个时辰。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七章 副将(为盟主李仁军加更) “你——就是战阵上连续射死薛志勤数名亲兵的军校吧,叫什么名字?”大营外,骑着高头大马的郝振威看见执弓站在道旁的邵树德,马鞭一指,问道。 “职部邵树德,西城孙十将都内队正,现充任丘使君护卫。”邵树德闻言一喜,立刻答道。在军队这么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谁不喜欢升官呢?战阵上郝振威说要升他为副将,如果能履行诺言的话,那真是极好的。 “可愿来本将麾下?保你一个十将前程。”郝振威问道。 邵树德闻言一惊,不过很快回道:“孙都尉乃职部恩主,万不敢弃之。” “哼!不识抬举!”郝振威一怒,马鞭就要落下来,不过似乎想起了邵某人在战场上的惊艳表现,这一鞭终究没有抽下去。 “本将答应升你做副将,自不会食言。西城孙霸那个都打残了,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前程?简直不知所谓!”说罢,郝振威便带着亲兵扬长而去了。中陵水之战,以堂堂之阵破敌,郝振威的心情十分之好,也懒得和一个拒绝他招揽的队头多做废话了,一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尤其军士们的赏赐,着实让人头疼。 “队头,其实跟着郝都将也不是什么坏事。孙都尉那边我去过了,殁了几十个弟兄,还伤了一堆,能不能养好很难说。”郝振威走后,任遇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小声说道。 “死伤这么多?”邵树德有些惊讶。 郝振威排出的偃月阵,以中军吸引敌军主力的进攻,右翼两个都千人主攻敌军侧翼,没想到伤亡这么大。一般而言,战场上受伤人数会倍于战殁者,且伤重不治与伤好复原的人数基本上五五开,这一下子就被干掉百人,确实伤筋动骨了。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原本的老弟兄,又有多少是新募的军士,希望后者多些吧。 “北边五部众不经打,但沙陀人还是很凶悍的。若不是装备差些,那两个都的伤亡还要更大。中城十将李仁军还记得吧,死伤更多,这会正哭丧着脸,四处嚷嚷着要补一些俘虏入军呢。”任遇吉说道。 “俘虏也敢用?”邵树德是真的震惊了。虽说唐末军士们有奶便是娘,改换门庭一点压力都没有,但这些人可刚刚跟天德军做过一场,仇恨未消,募他们入军,军头们晚上睡得着觉么?不过他又回忆起了五代时杨行密的黑云都以及李存勖的银枪效节军,不都是降兵么?这事情,还真的说不清楚。 记住网址m.luoqiuxw. “怎不敢用?”任遇吉笑了笑,突又道:“丘监军也在招人呢。之前上阵,关队士卒队形散乱,行动迟缓,丘使君估摸着,当时若是有敌骑冲来,那队人怕是会一哄而散,因此极不满意。这会正在河边给降兵晓以大义呢,估摸着想整一队人出来,充作护军。” “关队表现如此不堪,又弄一队降兵,丘使君到底怎么想的,嫌不够乱么?”邵树德有些不解了。弄一队心思不定的降兵过来,给自己添乱?不好意思,这个操作他实在有些看不懂,难道是对自己口才太自信了?还是觉得那些降兵都是忠君爱国的? “怕死,嫌身边人不够呗。”任遇吉也有些不看好,不过他很快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说道:“队头,啊——副将,以后这三队人可都是你的本钱啊,再不待见,也得好好笼络。这年头,身边弟兄不多,都不敢出门啊。” “别胡说!丘使君还没发话呢,此事还有变数。那关开闰是丘使君的元从,焉能不顾旧情?”邵树德轻斥了一声,道。 怪不得他此时还要装逼。关队上下固然表现拉胯,但他们中的那些长安籍军士是丘维道从京城带过来的,论情分、论信任,都不是邵树德可比的。不过邵树德也有优势,那就是部下号令严明,战技娴熟,骁勇敢战,今日都头郝振威亲口说要提拔他当副将,军中无戏言,即便丘维道不为自己的小命考虑,也得顾念都将的面子,因此他赢面较大。 不过邵树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副将与队正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队正必然是别人的下属,整日在上级眼皮子底下做事,但副将可就不一定了。按晚唐时军制,十将掌管一都,都的人数可多可少,但一般不超过千人。比如,僖宗幸蜀时,太监们在蜀地募兵,一都就是千人,这是正常编制。 不正常的当然也有,比如缺编严重的如天德军、振武军,一都只有数百人。超编严重的典型是黑云都,足足五千人,银枪效节都也有数千人,不过这两部都是藩镇节帅亲军,不可以常理计。武宗时昭义军之乱,刘稹手下一个十将便领兵两千人,去镇守某地,当时算是多的,正常来说就千人上下。 当上副将、十将,如果不是衙军(牙军),而是支州镇兵的话,那么就有机会镇守某地了,这就是小军阀。这种人一般会挂个镇遏兵马使的头衔,有时候是镇守某个关隘,这个没意思,有时候则是镇守某县,这就比较有油水了。 镇遏兵马使九成以上至少要十将才能充任,但副将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他手底下兵马多的话。所以,邵树德还是非常渴望能当上副将的,这个鬼世道,当然是官越高、兵越多、地盘越大才越安全啊。他甚至还设想过,如果丘维道真的不讲道理,不让他当副将的话,那么是不是指使老卢他们几个闹闹事?不过他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今天他可以指使别人闹事,日后别人是不是也要在他面前闹事?这个恶例一开,总不太好,唉,真他娘的伤脑筋啊,丘维道怎么还不回来? ****** 丘维道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人。邵树德定睛看去,一队是关开闰的人,全副武装,但士气不高,看样子是被监军给训了。另外一队则没有武器,排成数列站在那里,神色不安,惊疑不定,看样子就是丘使君挑选的俘虏了。 “邵副将,还不快过来,以后这都是你的人了。”丘维道熟练地从马上翻身而下,笑眯眯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一个激灵,直感觉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谢使君栽培!”他诚心诚意地单膝跪地,说道。 “起来吧。”丘维道坦然受了这个礼,然后道:“各都都在补充战损,但基本都从辅兵中挑选。本使去晚了,尽剩下些歪瓜裂枣,于是只能从俘虏中挑选精壮了。他们有的是云、朔汉儿,有的是在忻、代间被李克用强征入伍的,被本使大义感化,愿意改邪归正,报效朝廷。今后都是本使护军了,邵副将一人领之,可有问题?” “末将必谨守本分,护得使君周全。”邵树德终于可以美滋滋地自称一声“末将”了,但说实话这还是有点逾矩了。兵马使在节帅、监军面前可以称末将,但十将、副将之流真的够格么?怕是还不太行。 不过晚唐礼崩乐坏,各种规矩卡得没那么严了,一些人为了讨个口彩就乱用称呼,以至于渐渐流行起来。刚才郝振威还让邵树德去他麾下效力,但他真的有资格立麾旗么?肯定是没有的,天德军只有主帅李珰一人勉强可以。 其实晚唐还算好的,到了五代,规矩崩坏得更厉害。郝振威是衙前都知兵马使,统帅好几都的兵马,别人尊称一声“都将”或“都头”。可你能想象,到了五代时,一都之主居然也自称都头了,岂不可笑? 所以,邵树德厚着脸皮自称一声末将,倒也不是不可以。至少,丘维道没有反对,其他人也理所当然,唯有关开闰的脸色确实有点黑。 “邵副将如此悍勇,日后本使还多有倚重之处呢。”丘维道笑了笑,看施恩的火候差不多了,便道:“关队头,且随我回营吧。邵副将,这队新卒你好好整饬一番。” “末将遵命!” 丘维道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宋乐悄然落在后面,经过邵树德身侧时,低声道:“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宽不可激而怒,清不可事以财。夫心狂、目盲、耳聋,以三悖率人者,难矣。切记,切记!” 说罢,又飘然而去,邵树德唯有抱拳以谢。 这话邵树德听得半懂不懂,不过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为将者,确实应该知识全面,能预判天气,会观察地形,敢于拒绝非常不合理的命令。不能动不动发怒,不要过于贪财,轻狂无谋、目光短浅、听不进别人意见,这些坏习惯一定不能有。 结合刚刚结束的战斗,薛志勤恃勇轻进,妄想一口气吃掉数千天德军,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这就是“心狂”了。如果当时身边还有人劝谏过,薛不听,那还得加上个“耳聋”。宋乐提醒自己,大概就有这方面的意思。 加强学习!加强学习啊!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八章 整顿(为盟主刘子敬加更) “卢怀忠,你来当后队队头!”战斗结束后,除打扫战场的辅兵和在外警戒的骑兵外,全军入住大营。邵树德也终于有了点时间来整顿新得的手下。 他将这一百五十人编为三队,即前、中、后队。自己带的老部队为前队,关开闰队为中队,新来的那帮降兵为后队。自己虽然已经是副将,但仍兼任前队队正,这倒不是为了多拿一份军饷,主要还是为了抓牢兵权,军头本能而已。 中队仍由关开闰领着。邵树德不想一上任就做得过于难看,不但容易激起关队士卒的反对,也可能会让监军使丘维道对自己产生看法,那样就不美了。不过新编成的后队肯定是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于是便让自己最信任,也非常能打的卢怀忠过去担任队正。武夫嘛,还是很流行以力服人的,老卢这么猛,正好镇着这帮家伙。 与卢怀忠一起过去的,还有几个前队的老兵,过去担任队副、火长之类的底层职务。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客气,大调整的机会往往就这一次,不在此时把事情办妥了,后面可就要花费更大的代价了,连带着上官也会对你有看法。 “谢副将栽培!”卢怀忠虽然好勇斗狠,但不是不知道好歹。邵树德给他后队队正之职,那是信任,意味着你在核心圈子里排序比别人高,焉能不谢? “大伙也不用有什么疑忌,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既然入了本将旗下,就都是自己人了,不用太过拘束。”邵树德走近站在草地上的后队士卒,笑了笑,道:“不过我没什么钱。以前在西城时,守津钱确实不少,结果都发给弟兄们改善生活了。人嘛,谁没个急事,从军那份饷钱,确实多有不足。我能做的,也就是事急时帮衬帮衬。钱这东西,于我而言最是无用,老李,我账上还有多少钱?” “禀副将,一吊钱、一匹绢都没了。”李延龄上前,苦笑道:“原本有一些的,出征前都给送出去了。有些弟兄家里负担重,长辈还有生病的,全发给他们了。” 听邵、李二人这么一捧一哏,新来的那帮人也有些动容。这个年头,不爱钱的文人或许有,但武夫可就太少了。尤其是底层武夫,为了抢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也不把士兵当人看,邵树德若真的如此仗义疏财,那确实很难得。 “副将仁义。当年俺娘病重,没钱抓药,是邵副将慷慨解囊,给了俺几缗钱救急。从此过后,俺张小二这条命就卖给邵副将了!”一名前队士卒此时也恰到好处地说道。 邵树德看他满脸涨红的样子,有些意外。张小二他当然知道,跟了他好几年了,确实也给过他两吊钱救急,他娘亲到最后也没活下来,当时他还叹气了一番。不过此人甚是腼腆,沉默寡言,不知道是谁教他说的这番话,可能是任遇吉这厮吧。 “邵副将爱兵如子。俺是夏州人,带着弟妹逃荒到丰州,适逢天寒,无衣无食。若不是邵副将接济,俺全家都饿死了。跟着邵副将也上过几次阵了,俺老刘可一次都没把后背亮给敌人。这年月,遇到邵副将是你等幸事,以后就知道了!” 又一名前队士卒跳了出来,慷慨激昂道。邵树德感觉有点脸红,还好天色渐暗,看不大出来。麻痹,任遇吉这厮怎么办事的!一个没文化的大头兵能说出上面这段话?虽然事都是真事,但演得这么假,确实让人感到有点羞耻。 不过看起来效果还不错,后队那几十人听得清清楚楚,脸上神情渐渐起了变化,也有窃窃私语声传来。邵树德看在眼里,心中大定,知道今天会面这一关算是过了。敌意消除了很多,今后只要一视同仁,花点水磨工夫,不难收取后队士卒之心。 “邵副将如此仁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兵吃粮,碰到个好上官那是祖坟冒青烟。魏某不才,愿在副将旗下听令!”就在邵树德心里大定的时候,后队里边一名灰不溜秋的士兵高声说道。而随着他的表态,其他人也不傻,立即争先恐后附和。 “你叫什么名字?”这份助攻确实来得及时,邵树德大喜,立刻指着这名士兵问道。 “我叫魏博秋,朔州马邑人。”此人快步上前,神情兴奋地答道。 “宜任火长。”邵树德转头看向卢怀忠,道。 “脑瓜子转得挺快。”卢怀忠瞥了他一眼,道:“待会挑选几个信得过的弟兄,以后你就带着他们吧。” “谢副将!谢队头!”魏博秋喜滋滋地退了下去,其他人一脸懊恼,怎么我就没想到这茬呢。 “好了,我知道各位目前还不能尽信我的话。没关系,后队的人调一部分到前队,前队的调一部分到后队。都是袍泽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多相处相处,增进了解,就自然知道我的为人了。”邵树德笑眯眯地说道。 谈笑间,邵树德定下了两队互换部分人员的事情。后队里没有军官,除了提拔魏博秋当火长外,就只有一个素有勇名叫徐浩的家伙被提为火长,且被孤身调到了前队,没带任何手下。 调整后的前队队正为邵树德,五位火长分别是任遇吉、李延龄、钱守素、徐浩、李仁辅,后两位是新提拔的,徐浩乃降兵,李仁辅是前队老人。后队队正为卢怀忠,五位火长分别是魏博秋、李一仙、三郎(大名唤邵得胜,邵树德给起的)、杨亮、范河,后三位都是新提拔的前队老兵,其中邵得胜还曾是邵树德的亲兵。 前队大概调了二十余人到后队,后队也调了同样人数到前队,打散混编,部队战斗力肯定是受到了影响,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这样了。 调整完毕后,大伙在邵树德的带领下回营吃饭。因为白天取得了胜利,也缴获了不少东西,都将郝振威大喜,给大伙加餐了。除正常的两张胡饼、酱菜外,还有肉汤,算是非常不错了。 吃完晚饭,各自歇息。邵树德额外找卢怀忠叮嘱了一番,因为今晚他们还要接替关开闰队值夜,队伍里多了很多新面孔,他有些不放心,让他警醒些。对了,现在两队混编,都有不少人没了兵甲器械,还要找人讨要补全,不过这是明天的事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邵树德亲带前队到丘维道帐前值守,顺带提了下兵仗的事情。丘维道知道这事紧要,于是便差了宋乐前往辎重营去讨要,昨日缴获的东西都放在那了。而宋乐也挺能干的,不到午时,便带着辎重营的人回来了,缺少器械的军士每人领了一杆长枪、一张弓(20余枝箭)、一副皮甲、一面小圆盾、一把横刀,其他的诸如长柄斧、钩镰枪、长棍之类的东西没有,让邵某人稍稍有些失望。 不过宋乐也给他带回了个惊喜,那就是居然搞回了七副铁甲、十五根步槊,连带着昨日他们送去辎重营修理的器械也取回来了。铁甲是好东西,邵树德第一时间决定全分给前、后两队的七位火长。步槊的意义就小很多了,但也不错,他打算分给前队的钱守素火及任遇吉火,以取代目前装备的长枪,毕竟刃长嘛,质量也好。 “宋判官之恩义,邵某必不敢忘。”寻得空处,邵树德真心实意地谢道。 “皆赖丘使君的面子,宋某不过跑了趟腿罢了。”宋乐笑了笑,然后又道:“不过我倒是有几句话想对邵副将说一说。” “请讲。” “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故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望邵副将谨记。”宋乐道。 邵树德一时怔在那里。虽然穿越过程中忘了很多事情,但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还是有相当的道德观的,对很多事情本来是看不惯的。只不过随波逐流这么多年,自己居然被环境一点一点同化了,很是惭愧。前次屯驻东城的时候,大家都四处劫掠党项部落,甚至还杀伤人命,淫辱妇女。他当时觉得不对,但也没多反对,相反还心安理得地享用起别部送过来孝敬监军的牛羊。那些牛羊,难道不是劫掠来的?不知不觉间,道德水平滑坡了很多啊!但话又说回来了,如今世道便是如此,自己若不合群,士兵们怎么看?上峰怎么看?自己到底该如何做呢?这是个问题。 宋乐已经飘然远去,邵树德还在那里苦恼。有些事情,即便完全做到有很大难度,甚至是不可能,那也应该努力去做。靠烧杀抢掠解决财政问题,维持军队士气,终究落了下乘,天然不具备“王师”的特征。 军纪很重要!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九章 朔州 天德军在中陵水畔休整了两日。八月二十四,全军开拔,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郝振威打赢了与薛志勤的野战,信心有所提振,打算一鼓作气杀过去,立个功劳。朝廷对平叛将领的赏赐还是比较丰厚的,拿下朔州,那么就有很大可能在未来接掌天德军。如果功劳再扎实一点的话,领代北数州之地或振武军也不是不可能啊。 所以,他有些心动了。 大军拔营,琐事繁多。扎营的材料固然不可能全部回收,但部分东西还是要拿走的,比如拒马、铁蒺藜、门旗等等。存放在营内的器械、粮草、药材等军需物资也要带上,这就是辎重营的活计了,他们之前被抽调了不少人补入战兵,幸好也抓了一波俘虏,还有四千来人,忙活忙活倒也够了。 带不走的,就扔那吧,比如普通木料之类。村子的居民之前跑了不少,等他们回来应该还能用得上。天德军也比较有良心,走之前还把陷坑给填上了,省了他们不少力气。就这样,收拾完一切后,大军出发,浩浩荡荡,直杀向朔州。 游奕使田星手底下的探子们依旧先行。前次的战斗,朔州军固然大败亏输,但骑兵主力未损,不可大意,必须将探马放出去很远,侦查前方动向,确定安全后方可以纵队形式行军。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还是比较太平的。朔州军大败,已无力阻挡天德军前进。而归属薛志勤指挥的沙陀骑兵也不见了踪影,或许撤回了朔州城,或者干脆去其他战场了,谁说得准呢。邵树德倒挺喜欢这样的,他又不是老卢那种“贱人”,非得和人拼命厮杀。白天行军,晚上安排好一切后,要么在监军使身边转悠,刷刷脸,要么在自己帐内就着油灯学习。 此番出兵以来,可供学习的东西真的太多了。邵树德全记在纸上,用别人看着有点奇怪的简体汉字和阿拉伯数字。老实说,作为队正当然可以不用学习这么多东西,反正战场上跟着金鼓旗号行动就是了,运气好的话也不会死。但邵树德不想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运气,他想尽力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至少部分掌握在自己手里。低级军官,死伤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就比如刚刚结束的与朔州军的大战,孙霸、李仁军的两个都,真的死了太多人,其中不少还是从军多年的老弟兄,邵树德都能叫得上名字。结果如何?在战场上还不是如野狗一般死去!一波箭雨就能把你撂倒,丛枪刺来你躲都没处躲,敌骑冲杀而至时那五米多长的马槊能让你绝望,中下级武夫就是如此廉价。 邵树德不想自己的生命如此卑微,那么就只有加强学习,跟对上司,在乱世中挣扎着求一条生路。 丘维道将这些看在眼里,倒也觉得有点稀奇,同时也有点好感。爱学习的武夫,又非世家子弟出身,岂不是极好的拉拢对象?今后倒要好好观察了,如果是个可造之材的话,他日移镇时亦可带在身边,倚为心腹。甚至就连还京之后,也可介绍给干爹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神策军那帮将领都什么鬼样子! 太平的行军一直持续到朔州城西三里,此时已经是九月初五了。短短二百里的路程,天德军竟然走了十二天,平均一天不到二十里。没得办法,坛坛罐罐太多了,一路上还要“征粮”,浪费了不少时间——其实已经征无可征了。 朔州城即鄯阳县,不大,但挺坚固的。在其城东三十里,还有马邑县城,即以前的大同军城,同样非常坚固。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天德军对这片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敌人有多少?在哪里?有无马队?士气如何?附近有没有友军活动?哪里可以筹集粮草?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天德军几乎一个都答不上来,那么事情就很难办了。 郝振威还是老法子,停驻扎营,刺探敌情。这说起来有些结硬寨打呆仗的意味,但其实是非常稳妥的应对策略,邵树德默默记下了:骤临一地,情况不明,立足未稳之时,当先自保,立于不败之地再图其他。 鄯阳县虽然是州治,但重要性其实不如东面的大同军城,也就是马邑县。该县是太原通往振武军的两条大道的交汇点,不然的话最初大同军城也不会设于此了。虽然目前大同军搬到了更北面的云州城,但马邑县向来是兵家重地,理论上有不少驻军,就是不知道被李国昌父子带走了多少,又被薛志勤折腾掉了多少。 唔,前次的俘虏里,就有来自马邑县的镇兵,据他们讲,县里应该还有兵千人左右。而今薛志勤大败,马邑守将不知道有没有强拉壮丁入伍,应该是有的吧。再加上一些退回来的败兵,两三千人还是有的,靠着坚固的城池,天德军还真无可奈何。 那么马邑不能取,鄯阳可以吗?估计也不行。天德军就这么几千人,攻坚肯定是不成的,除非薛志勤弃城而走,但这可能吗?李国昌父子的主力正与曹翔率领的各镇兵马决战,后路是断断不能丢的。唉,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个想法,打法真的有点乱啊,而且各路诸侯也心思不一,保存实力捞好处的念头很重。就像北边云州的契芯璋、赫连铎,完全就是在划水嘛,吞并部落,抢掠财货女子是有的,强攻云州城是见不到的。天德军如今也逡巡不进,不愿啃硬骨头,和契芯璋、赫连铎其实别无二致嘛。 这就是军阀,军队是本钱,是命根子,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扎营的工作又是挺烦的,辎重辅兵忙得脚朝天,到傍晚才粗粗弄出了个营盘,看样子明天还得继续加固。卢怀忠今天负责监军使的安全防护工作,出发前邵树德叮嘱了又叮嘱,就怕这个粗汉子出什么差错。剩下的两个队,则留在营中保养器械。邵树德左右无事,趁着入夜前的空隙,跑去孙霸那里串串门。 “都尉,我来了。咦,李十将也在?”进了孙霸营帐,却见原振武军中城守将李仁军坐在那里,看样子和孙霸混得很熟络了,两人正笑着说些什么。 “你小子又来干什么?我这可没富余的东西给你了。”一见邵树德,孙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次战斗结束,这厮抽空过来探望,临走时还顺走了几匹缴获的马,送了监军院支度判官宋乐一匹,送了监军使丘维道两匹,还有几匹劣马留着驮东西,当真是“贼不走空”。 “都尉冤枉,职部今天来可是有大事相商呢。”邵树德嘻笑着说道。和老熟人说话就是轻松、自在,不像跟在监军身边小心翼翼的,果然人还是喜欢生活在自己的舒适区。 “有屁的大事!好几千兵马顿在这里,打又不敢打,走又不甘心,郝振威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得为这几千人马的吃喝拉撒犯愁,我看这里待不住,不如换地方。”孙霸有些生气地说道,看样子对郝振威的观感很差。 “对,孙都尉此话在理。留在这里,鄯阳、马邑两县的士绅难不成还会巴巴地跑过来送粮?真是笑话。”上次战斗李仁军的部下损失惨重,因此说起话来也就不怎么客气了,只听他继续说道:“赫连铎这厮,带着那么多人马进云州,结果也就装模作样攻了几次,死了不知道有没有百人呢,然后就撤了,四处招揽、吞并代北的土浑部落,充实军力。这人,我看又是一个李国昌!” 李仁军这话就有点重了,邵树德生性谨慎,不好接茬。不过他说的事情应该没错,赫连铎身为吐谷浑酋长,被封阴山都督,一直生活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不过在代北一带,同样有为数众多的吐谷浑部族居住着,是为北边五部众之一也。因为唐廷的分而治之的策略,这部分吐谷浑人多年来一直受大同军防御史管辖,与阴山都督府没甚关系。作为吐谷浑实力最强大的酋长,赫连铎若没有吞并代北部众的心思,怕是三岁小儿也不会信。这次征讨李国昌,赫连铎主动请缨,目的不纯啊! “哼,赫连铎吞并部众,扩充军力,契芯璋又不是傻子,肯定也按兵不动了。朝廷监军估计也无甚办法,催得急了,攻几下城,然后偃旗息鼓。云州城高墙厚,岂能轻易得手?”孙霸对赫连铎、契芯璋二人当真是牢骚满腹,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客气,旁边苦大仇深的李仁军也连连点头附和,觉得这两个猪队友真的太坑了。 邵树德无话可说。李国昌父子总共就两万多兵马,其中至少一半是新募的,真正能打的精锐也就万余人,现在大部集结到了南边的忻、代二州,与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曹翔率领的数镇兵马对峙。如果契芯璋、赫连铎、郝振威三人同心协力,也有一万多精兵,在李国昌父子的大后方做点事情岂不是轻而易举? 只可惜这无法成为现实,世间很多事情,大抵如此吧。河东这局势,扑朔迷离,还有得玩呢。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章 何去何从(为泪痕兄第二个盟主加更) 乾符五年九月初七,天德军派了一些人在鄯阳城下约战,战书射上去后,没有回应。看城头挂着的“薛”字大旗,薛志勤这厮应当还在城里,以他的暴脾气,居然能忍受别人的挑战当缩头乌龟,委实不易。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朔州军应该是不会再出来了。郝振威须早做打算,丰州、振武军那边不可能送军粮、补给过来的,他们现在是孤军,所有东西都是一次性消耗的,比如武器、装具、箭矢、粮食、役畜乃至人。 军粮还能支持多久邵树德不清楚,考虑到之前没甚缴获,征粮也不是特别顺利,估计撑死了维持一个月。那么,以他们这几千人,可以攻下朔州城吗?难!兴许可以试试,但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兵力折损定然也非常多。 “人皆言大同军城坚固,岂不知鄯阳城乃古马邑城,亦固若金汤呢?邵副将,又见面了。”宋乐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拱了拱手,见礼道。 “宋先生来了。”邵树德还礼,说道:“野战还成,攻坚,怕是不成。” “郝都将自然也不想攻坚。”宋乐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日有消息传来,国昌子克用先攻岢岚军城,诱朝廷兵马来救,然后在岢岚军城以东之洪谷大败官军,招讨使曹翔被迫退回晋阳,只留部分兵马于忻、代之间,与叛军对峙。” “这……”邵树德有些吃惊,连忙问道:“怎么败的?” “曹翔乃河东节度,然带过去的兵马多属外镇,不遵号令,不肯效死,长途行军疲累,不防克用突出奇兵,遂一败涂地。而今败军已退至太原府,晋阳城门紧闭,有传言曹大帅已为乱军所杀,不知真假。” “此等军情,郝都将可已尽知?” “自然是知晓的,我也是跟着监军使才与闻这等机密之事。”宋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邵树德,仿佛在说我手底下一没斥候、二没细作,消息当然是别人传过来的二手货了。 “若此时据有鄯阳城便好了,进可攻退可守。李国昌父子便是全军而来,有坚城在手,料其也无办法。”其实邵树德说得并没有错,鄯阳古时叫马邑,南临马邑川(注释1),地处陉北桑干河上游之小盆地,古来用兵都在此集结,盖农产较丰也。天德军若据此,将四野的粮食全收拢起来,然后关闭城门,守上几个月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可能了。洪谷之战得胜后,李克用已率兵至代州,一面给太原方面施加压力,一面准备随时增援蔚州,可谓威风八面。在此情况之下,薛志勤失心疯了才会投降。而他不降,咱们打得下来吗?”宋乐摇头道:“为今之计,还是在于三面夹攻。西路天德军、契芯部、赫连部,东路幽州镇,南路以河东、昭义、忠武、义成、河阳诸镇兵为主,三路合围,李贼不死何待!” 确实,若是各镇同心协力,不划水,好好打,那么李国昌父子再能,也早就败亡了。但事情难就难在这里,幽州镇迟迟没有动作,西路这边也在划水,南边人心不齐,互相之间矛盾很大。李国昌兵少,但胜在齐心,力往一处使,这才令官军屡战屡败。 “那么请问宋判官,接下来我军该何去何从?” “下策是北上,与契芯璋、赫连铎汇合。然云州贫瘠,无法养军,契芯、赫连也很难接济我军,届时军无余粮,不战自溃,乃下下之策,不得已方可为之。” “中策退回振武军,借口军用不足,先取得一两块地盘,观望之后再做打算。然很可能被朝廷申饬,郝都将未必敢冒这个风险。” “上策乃南下岚州(注释2),该地非李国昌父子主攻方向,亦可大量补给军需粮秣。山脉纵横,地形复杂,腾挪空间甚大。一旦忻、代间战事有了眉目,我军便可出岚州北上,再度攻入朔州,对朝廷也交代得过去。” “郝都将会选哪策?” “当然是上策了,本官向丘使君进言,丘使君与都头商议之后,都觉得南下岚州更为妥当。” “妥当”这个词用得比较精妙。北上云州,没吃没穿,赫连、契芯两部是友是敌还很难说呢。万一人家瞅准机会火拼了天德军,然后撒丫子跑路,你占丰州,我占振武,与沙陀人连成一片,互相呼应,你找谁说理去?退回振武军乃至丰州更不可能了,首先监军就不敢同意,其次大伙出来打生打死,没捞到任何功劳和财货,就这么回去?所以,南下岚州几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就连理由都是现成的,援救岢岚军! “宋判官,都头有决定了吗?”邵树德悄悄靠近了,低声问道。在军中厮混多年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乱讲,有些消息不能乱传,杨修的故事太出名了,邵树德可不想落得这么个结局。 “都头倾向于南下岚州。”宋乐继续“乱传消息”,只听他说道:“昨日,郝都将已派斥候南下草城川(注释3),探查军情,这两日应该就有消息传来了。” 草城川离朔州约160里,行军的话差不多八天就可以到。草城川以西有遮虏军城,曾经被李克用攻破过,不过在李退走后,溃兵们又跑了回去,将其控制在手中。南边约百里就是岢岚军城了,前阵子刚被李克用攻过,不过士兵们抵抗顽强,只让其攻破了外城。当然现在看来,李克用可能并没有真心想强攻这座军城,而是围点打援,真正目标是前来解围的河东、忠武等镇士兵,最后他得逞了,两镇兵马大败,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兼河东节度使曹翔惊惧之下退回晋阳,威望大跌。 士兵们其实很现实的。曹翔带着昭义亲军赴晋阳上任,担任天下三大名镇之一的河东节帅,一上来就厉行军法,快刀斩乱麻,通过杀伐稳定住了局面。但士兵们的不满也在积累着,此番洪谷兵败,曹翔即便逃了回去,怕是也再难掌控局面了。聚集在晋阳的昭义、忠武、河阳、义成、义武等外镇兵马能听他的就有鬼了,甚至就连河东本镇兵马估计都指挥不大动。 惨,真是惨! 九月初九,果如宋乐所说,都头郝振威召集诸将议事,以缺粮为由,决意率军南下草城川。监军使无异议,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于是就这么定下了。 初十一大早,诸军收拾行装,依次撤退。作为监军使的护军副将,邵树德他们不是第一批离开的人,因此在营内吃完中饭后,他们才跟在第二批出发的主力中行军。此时营内仍留有部分兵马,监视朔州城内的情况,薛志勤似已破胆,又或者害怕有诈,未敢追击,这倒方便了天德军的行动。 前往草城川的行动一切顺利。此时李克用的主力已回兵代州,正与朝廷兵马对峙。他现在的压力仍然比较大,北面的老巢云州、朔州皆有唐军攻击,东面的蔚州也面临幽州镇兵马的袭扰,指不定啥时候就会演变成大规模的战争,可能只需朝廷第二份旨意抵达范阳吧。因此,他们现在真的很难抽调出多少机动兵力,每一名士兵都十分宝贵,必须集中起来使用。而这,或许正是天德军南下这几天来,一路上只看到小股李军兵马的缘故,他们更多的是起监视的作用,而不是袭扰或攻击。 九月十六,天德军半道突然改变行军方向,直扑宁武县而去。这个县是朔州治下的,但是否掌握在朝廷手里,谁也说不准。不过天德军的武夫们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直接派出两千余精兵,将这座兵力薄弱到可怜的县城给拿了下来。 武夫进城,可想而知是个什么德性。即便有将领约束,军汉们不敢伤人,但劫掠一番却是难免的。财货、粮食、牛羊,武夫们什么都要,面对着高举的屠刀,宁武县的绅民们明智地选择了不抵抗,任由他们拿去仅有的生存物资。这些日子以来,李国昌的兵来过,劫掠一番,现在朝廷的兵也来了,照样劫掠一番,这个世道还他妈的有好人吗? 九月十七,因为害怕李军突然出现,劫掠了大量财货、粮食的天德军又出发了。他们朝西南方进发,一面保护着辎重,一面密切关注着周边局势,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九月二十三日的时候,终于抵达了草城川西缘的遮虏军城外。 城内有寥寥四百多兵丁,宛如惊弓之鸟一般,看到有大军前来,立刻撒丫子跑路。直到天德军派游骑追上,向他们道明自己这边是朝廷兵马,这些混蛋才又跑了回来,并第一时间哭诉李军的凶残,他们拼死奋战,最终独木难支云云,顺便再讨要点粮食,大伙实在饿坏了。 遮虏军已经废了!这是邵树德见到这些人时的第一感觉。这支部队的设立,本来是为了抵挡从云、朔之间南下,抄掠河东腹地的草原骑兵的,结果被李克用一打,居然成了这副模样。不,或许在李克用过来之前,他们就已经不行了吧,李克用久在大同军任职,对这些人应该再清楚不过了,不然也不会第一个拿他们开刀。 天德军,可不能成为遮虏军这番颓废模样,当引以为戒! 注释1:马邑川,今恢河。 注释2:岚州,隶河东镇,辖宜芳、静乐、合河、岚谷四县,治宜芳(今岚县)。 注释3:草城川,遮虏军城、岢岚军城、宁武县之间的三角地带,因河流纵横,水草丰美、物产丰富,向来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要道,唐代置岢岚军于此“当贼通路”。北宋时,这里乃与辽国的边界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一章 惊闻 乾符五年九月二十,太阳升得老高,稍稍驱散了一点大地上的寒气。在河东这种地方,又是山区,时近深秋,气温确实下降得很快。不,应该说今年的冷天来得比较早,待再过俩月,连冬衣都没有的天德军,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唉,没有稳定的后勤补给,真的太难了! “这城墙破破烂烂的,看来上次叛军攻势很猛,破坏剧烈啊。”站在遮虏军城外,看着坑坑洼洼、到处是豁口的城墙,卢怀忠很是无语。 邵树德昨天就发现了,城墙一股子破败的气息,就如同城里那几百个军人一样。其实那些人都是职业军人,各项技艺不说顶呱呱,至少也是很娴熟的,比刚从地里拉来的民夫强多了。但他们的问题在于精气神垮了,不经过长时间的整顿,估计很难拉上战场。郝振威对这些人也不客气,直接打散补入各部,而这些人也没什么反抗的表现,简直丧到了极点,以至于邵树德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虽然他手里民也分到了一队人。 “李克用早晚来草城川,咱们好几千人马,难道都缩在遮虏军城内?使劲塞可能是塞得下,问题是没有粮草,有个蛋用。”卢怀忠烦躁地走来走去,道:“整天就知道修补城墙,派人去岢岚军联络的人也不回来,这都几天了。副将,你说会不会……” “别瞎说。”邵树德瞪了老卢一眼,道:“岢岚军、遮虏军与咱们天德军一样,都是朝廷经制兵马。上次李克用攻岢岚军,外城就被攻破了,幸将士用命,内城未破,岢岚军将士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 说到这里,邵树德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给了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道:“至少到目前为止,岢岚军还是可靠的。” 卢怀忠闻言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副将,岢岚军将士的心态,你大可以从遮虏军将士身上看出端倪。新分过来的那五六十个混蛋,我也去瞧过了,比上次分过来的那批朔州降兵还要差劲。吞并友军这种罪名,说起来不小,但若是利益足够大,做也便做了,可你看遮虏军那批人,唉,不提也罢,亏了哟!” “慎言!以后都是袍泽兄弟,何必这般辱人!遮虏军将士你也知道,训练是合格的,上阵作战该知道的东西一样不缺。昔年回鹘入寇时,他们也能上阵打仗,不光能打,还能打赢。现在的问题在于这里——”邵树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这些日子我也多少了解了一些东西。李国昌父子作乱以来,云、蔚、朔、代、忻、岚、石诸州烽火连天,很多军、城、寨、堡因路途不继,失了粮饷,李国昌父子又以一同南下劫掠为由诱惑这些驻军,因此加入他们的委实不少。岢岚军那边有朝廷的观察使,不从贼可以理解,然遮虏军无依无靠,却敢跟李克用做过一场,以弱对强,这份勇气还是可以的。” “有勇气的已经死了,尽剩下些丧胆的。”卢怀忠嘟囔了两句,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粮饷、赏赐,他也不愿意为朝廷卖命。 现在他们这个小团体已经前、中、后、左、右五个队了,总共二百人出头。前、中、后三队算是主力,目前处于满编状态,左右两队各有二、三十人不等,不满编。新设的左队队正由邵树德的老部下、前队火长任遇吉担任,手底下三十人,新提了三个天德军西城旧人担任火长。右队队正给了劳苦功高的老李、李延龄,手底下两火,除西城旧人刘子敬担任了火长外,还给了关开闰底下一个叫强全胜的人以火长职务,算是对他这段时间还算低调配合的奖赏吧。 “别在这发牢骚了。有这功夫,不如多打熬打熬武艺,叛军旦夕而至,咱们肯定要上阵的。李逆骁锐,手底下若没点本事,怕是挡不住啊,赶紧给我滚。”邵树德挥了挥手,不耐烦道。 卢怀忠一脸黑人问号离开了。邵树德随手揪了根草茎,一边把玩一边忧心。他外表粗豪,但内里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些日子以来,天德军有如丧家之犬般跑来跑去,没有充足的粮草补给,没有稳定的器械供应。即便在中陵水打了一场胜仗,大破朔州薛志勤部主力,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他们甚至连朔州都不敢留,仓皇南下草城川,生怕晚走一步就被人包了饺子。 到了草城川这肥美之地,好不容易弄了些补给,正打算全军南下岚州就食呢,结果突然遇到叛军骑兵,不得不退入遮虏军城自保。邵树德不好评价此举是对是错,但野外并无敌军主力抵达的迹象,双方也没有交手,这属不属于自己吓自己? 都他妈什么事啊!一支流浪军团,如同无头苍蝇,行走在破败苍凉的河东峻岭。天德军,到底要何去何从呢? ****** 或许因为要修补城墙的关系,今日份的午餐里多了点肉。邵树德三两口吃完,便到营中巡视。他们是监军护军,有单独的营区,五队人挨在一起,除日常派一队守卫营区,其余不当值的都在营内保养器械。 邵树德左转转右转转,不时找人聊几句。特别是那些新来的,暂时不如西城老人可靠,邵树德花的时间尤其长,千方百计了解他们的思想动态。他也不是很懂什么驭人之术,但胜在真诚,是真心帮士兵们解决难题,视每一个人为手足兄弟,故底下人对他倒也不怎么抵触,有事还是愿意跟他说的。 邵树德其实也喜欢和士兵们待在一起。在这个乱世,手里有家伙,身边有弟兄,总是让人感到格外安心。他曾经仔细剖析过自己的这种心态,最后结论是缺乏安全感。对前途的担忧,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一样压在心上。他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他是后世穿越来的,知道李克用这个人在历史上的名声。虽然这会他还小,可能还没成长起来,但就从最近一年的战事来看,此人用兵还是很有章法的,至少他手底下有能人,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优势,什么仗能打,什么仗不能打,思路非常清晰。 真他妈的!老子离开丰州第一战,竟是对上这种人。现在只希望其他藩镇的兵马给力点,拖延住李国昌父子的主力,好让他们有机会整顿部伍,获得补给,彻底调整完状态后再战。不然的话,以如今他们这个状态,再来一次之前的中陵水之战,邵树德怀疑还能不能打赢。 漫无目的地在营内转了整整半个时辰,正打算去练练筋骨呢,却见一火士兵护着监军使丘维道回来了,邵树德见状立刻上前迎接:“使君!” 丘维道点了点头,道:“进帐说话。” 帐内有几名监军院的僚佐官员正在办公,见上官回来了,纷纷起身行礼。丘维道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办事,然后径直走到了自己的桌案前一屁股坐下,方道:“权岢岚军兵马留后贾敬嗣、权河东观察留后李劭派使者来此传信,令我等坚守遮虏军城,务必不能令李逆父子以此为基。” “岢岚军使如何能管得了我军行止?曹大帅都没下令呢!”邵树德有些不解了,这又是“权”,又是“留后”的,明明都是火线上任的“临时工”官将,怎么说话这么不客气?管管本道兵马就算了,连客军也能管? “曹大帅已薨。”丘维道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邵树德无言以对。曹翔来河东上任前是昭义镇节帅,年纪也不大,按理来说这样一个军头身体是很好的,即便吃了一次败仗,心情不好,但也不至于说死就死了吧?这事肯定有还有许多隐情,只不过就不是邵树德这个层级的人能知道的了。 “河东宣慰使崔季康暂代河东节度、代北行营招讨使,这李劭便是崔季康的人,秉承招讨使之命,我等焉能不从?此事,即便郝都将再有其他想法,也断没有容情转圜之处。”听得出来,作为监军,丘维道对郝振威一味避战也是有些看法的。只不过先前天德军无依无靠,穿越叛军振武军的地盘来到大同军,远征千余里,说实话很对得起朝廷了。你没看那些路远的藩镇,直接就不出兵了么,直接当没看见朝廷旨意。离得近的幽州镇,至今仍在不痛不痒地骚扰蔚州,还没动真格的,似乎在等待朝廷的赏赐——无论是财物还是官爵。 “明白,末将唯使君之命是从。” “好好做。”丘维道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本使在崔季康面前倒也说得上几句话,翌日邵副将若为朝廷立下大功,断少不了前程的。” 邵树德自然连连拜谢。丘维道虽然是太监,但说实话对他邵某人不差。只不过在战场上小小地表现了一下,外加平时的护卫工作井井有条,不出纰漏,就被他委以重任。有这等好上司,还有什么好说的,努力干活就是了,人家可还和新任招讨使崔季康有些交情呢,这根大腿可不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二章 备战(为盟主范河兄加更) 联系上了代北行营之后,天德军便时来运转了。 岚州的李劭遣人送来了大量补给,粮食、马料、箭矢、弓弦、药材、器械等等应有尽有。据说是从府库里直接调拨的,不过看样子比较旧,质量也一般,有些甚至根本就不能用。也不知道之前那个窦瀚是怎么当节度使,府库官吏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砍头绝对没错。不过,唉,算了,世道如此,将就着用吧,有总比没有好。 岢岚军使贾敬嗣也让那个使者给郝振威、丘维道二人传了话,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守望互助,共抗强敌之类。前任军使因为战败已被罢官,新官上任的他因为文人出身,不太能服众,手头又无财货邀买人心,一旦叛军杀来,怕是不能抵挡,于是便想到了联络新到的天德军,相约互助。为表诚意,他特意遣人送来了二十匹战马、五十副铁甲以及一批枪、槊、刀、弓、牌等武器。 说实话,这个手笔不小了,尤其是那五十副铁甲,真的厉害。这会天下藩镇,一支军队若有三成披甲率,可称劲旅。注意,这个甲指的是铁甲,而不是相对廉价的皮甲。五十副铁甲拿出来,确实是相当大的诚意了,即便郝振威看了也有些动容。 郝振威还是比较尊重丘维道这个名义上的天德军二号人物的,因此收来的东西也分了他一份,计有五匹马、十副铁甲、六十根步槊、刀枪弓牌若干,当天就运到了营内。邵树德作为统兵官,当然责无旁贷地负责处理这些物资。 算上这次弄回来的十副铁甲,邵树德他们这个小集体里头已经有了总计二十一副铁甲了。没说的,继续分给自己手底下的队正、火长。唔,最近关开闰比较低调,遇到自己时说话也比较客气、恭敬,那就分给他们两副,关某和他手底下的那个强全胜本就各有一副,这两副送过去任凭他们自己内部处置,邵树德懒得管了。 步槊是好东西!天德军官兵们普遍身高体长,力量过人,不少人更在枪、朔之类的器械上下过功夫。邵树德想了想,决定将熟习步槊的人都调到自己起家的前、后两队,算上之前就有的十五根步槊,差不多可以组建大体完整的两个队了,在战阵上将是一股强大的助力——后世他也读过一些演义,银枪效节军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啊。 汰换下来的长枪,统一收拢起来作为储备武器,那些刀、枪、弓、牌一样如此处置。打仗,是一种消耗很大的活动,战场上短兵相接几次,武器就会有磨损甚至损毁。一般来说,战斗结束后这些有磨损的武器都要送到辎重部队里,让随军匠营的人修理。但如果当时没有随军匠人呢?或者情势紧急,容不得你慢慢修理呢?这个时候有没有立时可更换的备用武器,指不定就是关乎生死的事情。 军械储备,从来都是越多越好! 收到了军资粮草,听说后面可能还会有赏赐,天德军顿时定下了心。郝振威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随意“转进”了,否则真当朝廷风雨飘摇,收拾不了你们一支孤军了么?于是,天德军一面修补城墙,一面好好整训了起来。前些日子抓了不少朔州军俘虏,又强行吞并了遮虏军余部,再加上战前大量补入的辅兵,这队伍确实该整顿下了,不然怕是没有战斗力。 邵树德的本钱不大,区区两百人出头,不过他十分重视,抓训练抓得很紧。每五天一出操,他都跟着部队一起练,既能提高自己的技艺水平,也能和士卒们打成一片,增加威望和亲和力。而不出操的时候,他有时候也会召集部下进行训练,比如今天就在练队列。 “一字横阵变向左一队成五火法,动!” “一字横阵变向右一队成五火法,动!” “一字横阵变向中一队成五火法,动!” “五火竖阵变向前成一字横阵法,动!” “五火竖阵变向后成一字横阵法,动!” 随着邵树德有条不紊的口令,受训军士们规规矩矩地按照口令进行队形变换。而所谓的一字横阵变向左一成五火法,其实也很好理解,即一队50人先站成一字横阵,然后一火不动,其余火分别左转走到一火后方,对齐后立定,共排成五行,一火一行。向右、向中也是类似的练法,至于五火竖阵变向前成一字横阵,字面理解即可,就是恢复原来的一字横阵站法而已。 这些内容看似简单,但在这个年代要做到可不容易。首先你得保证有充足的训练时间,让这些粗鄙无文的军汉们熟悉这一套,以至于形成条件反射;其次军官治军严格,勤奋操练,不要像某些藩镇文恬武嬉,军纪废弛,那样自然什么都保证不了。 而且这些还只是最基本、最简单的一些队列套路。有些军阵娴熟的大将,还会要求训练各种阵型穿插、走位等复杂的东西,以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可以及时作出应对。这些,都是很不容易的,初唐年间也许能够保证训练,中唐就已经有些废弛了。等到晚唐,关中、河南、河北诸藩因为战事不断,可能还维持着相当的水平,但南方很多藩镇承平多年,不习武事,训练更是大大荒废,战斗力的下降有目共睹。 古代征战,队列是最基本的东西,可能比武艺还要更加重要。天德军原本经常与草原部落交战,军士们虽然谈不上特别精锐,但也远远强于一般的部队,不然当初中陵水之战,如何能以堂堂之阵破敌?薛志勤那三板斧,看似鲁莽,但换个差点意思的部队还真被他中央突破得手了,但他却冲不动天德军,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但话又说回来了,夫战,勇气也!现在天德军的精神状态和内部凝聚力,和之前却也不好比。 千里转进,消极避战,还吸收了一堆把“丧”字写在脑门上的降兵或败兵,人数是膨胀了,但战斗力可是不折不扣地下滑了。郝振威也是统兵多年的宿将,不趁着现在还有些时间,赶紧把士卒练一练,他可就白吃这么多年军伍饭了。 根据岢岚军的说法,前些日子幽州镇攻蔚州,因此李克用父子在取得洪谷大捷后,先是回兵代州,携大胜之势威逼代北行营的诸镇兵马不敢北进,随后暗中分兵,驰援蔚州,务必先把幽州镇兵马打回去。 由此也可以看出,叛军兵力不足,不过两万余人,却要防守老巢云、蔚、朔三州,同时还要派出兵马南侵代、忻、石、岚诸州,获取粮草补给,同时表现出一副强势的模样,让南边的官军主力畏惧,不敢与东、西两路兵马合攻,完全就是在走钢丝。 唉,说到底还是诸镇兵马各怀鬼胎,不齐心,朝廷的赏赐也不到位,这才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其实只要厘清了这些关系,财物、官爵赏赐到位了,可能只需河东、幽州外加阴山都督府的蕃部兵马,就能把李氏父子这个尚未完全成型的代北军事集团给剿灭。 但现在没有办法。卢简方挂了,曹大帅也挂了,宣慰使崔季康代理行营招讨使,但他是文官,武夫们听不听他的还两说呢。只希望他代理的这段时间撑住了,不要让集结在河东的诸镇兵马再来一次大败,保全住实力,等到新的靠谱的大将上任后,再慢慢收拾掉李氏父子。 从九月下旬到十一月中旬,整整五十天时间,天德军一直在遮虏军城练兵。坐镇岚州的李劭已经被正式任命为河东观察使,这人也确实比较有能力,两月来一直竭力为天德军供给物资粮草,保障了他们的日常训练及巡逻所需。 而天德军牢牢钉在遮虏军城,也使得叛军在草城川一带的活动空间被大大压缩。游奕使田星的骑兵三天两头在外活动,截杀叛军游骑、信使,有时甚至深入到朔州的马邑一带侦察敌情。十月下旬的时候,有朝廷信使从北面而来,言及朝廷的宣慰使已经到达振武军,收服了当地守军,并令其婴城自守,严查奸细,防止叛军流窜入境。 得知消息的天德军上下破口大骂,他们从振武军过境的时候,人家当防贼一样防着他们,连口水都没送过,还要他们自己去攻打党项、回鹘部落征粮。现在朝廷使者一来,赏钱一发下,一个个就都忠于朝廷了。呸,什么玩意!可怜李氏父子留在振武军监视的部下,也算是好汉子了,现在全都被砍了头,变成了他人的功绩,啧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十一月下旬,石、岚、朔、云、忻、代等州普降大雪,气温骤降。就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李氏叛军再度发起了大规模的南侵。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三章 遮虏平(为盟主王华督加更) 天气有些寒冷,草木一片衰败。 邵树德呵着白汽,行走在被严霜覆盖的地面上。天德军出发时的准备不可谓不足,但因为本身比较穷困的缘故,冬衣还是多有短缺。北城那边的人都没配发全,就别提丰州和西城的兵马了,一路上收编的振武军中城守军、朔州降兵、遮虏军败兵以及新补入的部分辅兵,更是穷得叮当响。 冬衣,不存在的! 幸好南边的岚、石(注释1)二州竭尽全力,凑了一批冬衣运过来,大概千余件的样子。郝振威先给自己嫡系部下补齐,然后给监军护军送来了百件,再剩下的,才会分发给非嫡系的西城兵、丰州兵,数量也不过区区两三百件罢了,根本不够他们分的。 邵树德之前去孙霸、李仁军那里串过门,就听他俩破口大骂郝振威不要脸,净把好东西往自己身边扒拉。邵树德听了有些汗颜,之前郝振威遣人给他们分了总计115件冬衣,邵树德做主,给关开闰的中队分了15件,反正他们长安子弟富裕嘛,自己就有钱置办冬衣。其余百件则给了自己人。算上凑合着穿兽皮或旧衣服的,他们这个小集体竟然人人有暖和衣服穿,颇为惹人眼红。不过现在是战时,就连好勇斗狠的卢怀忠都慑于军法,不敢随便找人打架,其他都的人即便再眼红,也只能流口水,无法明着抢夺。 “虽然自己人都有了冬衣,但其他都的人多有不足。推而广之,整个代北行营辖下的来自各镇的数万兵马,冬衣都齐备了吗?怕是不乐观啊!”邵树德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行军打仗,却要为后勤所累,这真的很伤士气。代北行营里,多有来自河南的士卒,如义成、忠武、河阳,他们冬衣足备了吗?能适应代北严寒的气候吗?来自义武、昭义、河东的要好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个中实情如何,外人真的很难知晓。 遮虏军城也叫遮虏平,型制并不算小,有外城、内城,鼎盛时期(玄宗时期)驻军四千人以上,是军事重镇岢岚军的前哨屏障,著名大诗人白居易还在此住过,留下了一首诗(注释2)。安史之乱后兵力骤减,掉到了大概两千人上下。到了晚唐这会就呵呵了,也就千把人的样子,怪不得被李克用的叛军一鼓击破,实力确实不行。 不过饶是如此,遮虏军城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大小也是按可驻兵六千、马一千五百的规模来建造的。这会虽说有些破败,但经天德军修缮后,整体也还算稳固,有这六千来人守着,李氏父子的大军断然没法轻易攻下。 邵树德带人在城外行军了小半个时辰,至一处新设驿站后方止。这里离城大概三四里地,可以远远看到城墙的轮廓,同时地势相对险要,天德军在附近筑了个寨子,派驻了千余兵丁,其中战兵、辅兵四六开的样子。山下有一块空地,修了个临时仓库,用来屯放物资。岚、石二州送来的物资,一般会在此处与天德军进行交割。 今天邵树德来到这边,就是为了护送一批归属于他们的粮食回营。一共三十大车,每车装了五石小麦、粟米之类的军粮,全部运回去的话,也够他们所有人消耗二十多天了。其实营中还有粮,够食用两月有余,但最近风声比较紧,都头说了,城外尚未来得及转运的物资尽快弄回来,于是各部纷纷派人过来领取,倒给忙得脚朝天的辅兵们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实在抽不出更多的人手了。 戍守这个寨子的便是李仁军。作为原振武军中城十将,在天德军中既无亲朋也没故旧,两眼一抹黑,于是就给发配到这么个危险地方来了。邵树德今天没打算与他叙旧,毕竟正事要紧。 队伍抵达临时仓库后,前队五十人散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警戒着四周。剩下的中队、后队、右队120余人开始搬运物资,右队队正老李负责计数并抽检,确保军粮没有问题。他做事还是比较仔细的,以至于管理仓库的小军官不断给他白眼,催促他快点。这个仓库马上就要撤了,外头风声越来越紧,三天两头看到叛军游骑,他们在这多耽搁一炷香的时间都觉得危险。不过老李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了,脸皮奇厚,不为所动,仍然按部就班地点验,一丝不苟。 “我说你们是不知道还是怎么着?李贼骑兵时不时出现在左近,情势何等危急,你还如此慢吞吞,是要陷我等于险境么?”小军官涨红着脸,在邵树德身前走来走去。他只是个小小的队正,邵树德是副将,按理来说不该如此嚣张的。不过谁让他是郝振威的亲兵出身呢,所在的又是天德军最精锐的牙军,当然不把他们这些支州镇兵放在眼里了。 小军官越想越气,左手抚刀,右手指着邵树德,正要骂些什么时,两人突从邵树德身后蹿出,直接将这个嚣张的牙军小军官放倒在地,喝骂道:“敢对副将不敬,反了天了!” 邵树德有些意外,定睛一看,却是后队的两位火长邵得胜和魏博秋。邵得胜原是自己亲兵三郎,他站出来不意外,但魏博秋挺身而出,就让人颇觉玩味了。积极要求进步,为集体利益出头,不错,不错。 这两人行动后,仓库内外的牙军士兵先是愣住了,继而勃然大怒,纷纷掣出横刀,破口大骂。邵树德这边也不含糊,正在警戒的前队士卒迅速集结过来排成五火,第一火、第二火二十根步槊前举,寒光闪闪,后面三火张弓搭箭,随时准备发射。正在搬运物资的其他几队的士卒们也抽出横刀,对这三十来名牙军士兵形成一个半包围态势。卢怀忠这厮更是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直接踹倒身旁某牙军士兵,并将其手里的长枪夺了过来,大声呼喝叱骂,态度极为嚣张。 三十来个牙军士兵横行惯了,没想到这太监的亲军居然如此暴躁,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而且还踏马的很有配合的样子,长槊、步弓都亮出来了,那一队人若是保持阵型压过来,他们除了转身逃跑毫无办法。 鲁迅曾说“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如今就是这么个情形,牙军未结成阵,被四倍于他们的人围住了,对方还全副武装,这架还怎么打?会出人命的!于是乎,这些人虽然平时凶性勃发,但此刻却也不敢轻动,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干什么?有对自己袍泽亮家伙的吗?还不收起来!”一方面欣慰于自己这个小集体拧成一股绳,对自己比较忠心,一方面也担心引发不可测的冲突。自己之前已经忤了郝振威,这会又得罪了他的手下,想必监军使也不希望看到这个吧。何必呢,都是自己人,眼见着李国昌父子的大军很可能就要杀过来了,大家还自相残杀,这是很愚蠢的行为。 邵树德话音一落,前队士卒们便收了武器,不过仍站在那里,目光不善。卢怀忠骂骂咧咧地将长枪扔在地上,显然对没打成架有些不满。其他人不似他那般成天好勇斗狠,此时听到命令很快便收手了,不过仍然围在四周,没有继续去搬运粮食。 “同为天德军的一分子,自当勠力同心。”邵树德看着正从地上爬起来的牙军小军官,寒声道:“遮虏军当贼通路,为敌南下侧翼重要威胁。翌日叛军前来,多半要拔城以为根基。值此十万火急之时刻,你等好不晓事,欺凌同袍,胡作非为,还有点朝廷官军的模样吗?今日此事,邵某一力担下了,即便闹到郝都将面前,我也要好好分说分说。老李,继续干活,我看谁敢聒噪!” 李延龄应了一声,招呼众人继续搬运粮草。小军官咽了口唾沫,再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劲卒,终究没敢继续刁难,只能垂头丧气地退到一边,竟是管也不管了。邵树德嘴角微微翘了翘,军中不讲是非曲直,最重武力。你狠,那么别人就服你,若不狠,那么就只会被别人欺负。他也是老丘八了,自然懂这个道理。 装完军粮后,辅兵驭手们驾着车往回走。李延龄的右队30人居前引路,中队、后队在两侧保护,邵树德自领前队缀在最后头。180名士兵盔甲鲜明、士气昂扬,走起来也挺整齐,倒成了归路上一道别样的风景。 就是不知,当叛军大举南下草城川之后,这些意气风发的军卒们,究竟又有几人能活下来。他们不是数字、不是玩偶,而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亲朋好友,有挂念着他们的家人。正所谓“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希望不至于此吧。 注释1:石州,隶属河东镇,辖离石、方山、平夷、定胡、临泉五县,治离石县(今吕梁市离石区)。 注释2:本书继罗隐、杨广、武元衡之后的第4首诗来了,名字叫《和渭北刘大夫借便秋遮虏,寄朝中亲友》,全文如下—— 巨镇为邦屏,全材作国桢。韬钤汉上将,文墨鲁诸生。 豹虎关西卒,金汤渭北城。宠深初受棨,威重正扬兵。 阵占山河布,军谙水草行。夏苗侵虎落,宵遁失蕃营。 云队攒戈戟,风行卷旆旌。堠空烽火灭,气胜鼓鼙鸣。 胡马辞南牧,周师罢北征。回头问天下,何处有欃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四章 必经之路 若问寒冷的冬月里,最惬意的事情是什么。那当然是烫一壶浊酒,与三五好友对饮谈笑,追忆往昔,展望未来了。 当然那是和平年代。在战火频仍的晚唐,这就显得非常奢侈了。要想继续维持这种所谓的岁月静好,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或者说让多少人来为你承担这个代价。远征河东的天德军自然没这个待遇,岚、石二州供应他们军粮物资就很勉强了,至于酒肉,不是没有,但真的很少很少,根本不够塞牙缝的。此刻的天德军,也就只能窝在城内各营区,瑟瑟发抖地对抗着严寒的天气,等待不可预知的战争的来临。 “昨日出外樵采的辅兵有几个没能回来。都头派人出去探查,发现有血迹和打斗的痕迹,应该是被人偷袭了。李贼父子,看来又把目光转向此间了,岚、石二州,是他们下一阶段的目标,咱们遮虏军城首当其冲。”给火堆添了些干柴后,任遇吉忧心忡忡地说道。 其实,大同叛军南下的首要目标,应该是晋阳这座天下雄城才对。毕竟河东地面上人口众多,物产丰富,乃天下三大名镇之一,以前一般都是宰相遥领节度使。河东节度使的全名叫“河东节度、观察处置、押北山诸蕃等使,兼太原尹、北都留守”,领太原府、石、岚、汾、沁、辽、忻、代总计七州一府,端地是北方有名的富庶所在。 而李国昌父子盘踞代北,领云、蔚、朔三州,拥兵两三万人,看似不可一世,但如果不能占据河东,那么时间一长,也就只有败亡一途。原因也很简单,经济上支持不了,除非沙陀三部、北边五部卖肝卖肾支援他们物资器械,但他们畏惧朝廷,暂时还不敢这么做。 朝廷当然也知道李氏父子的目标,于是他们在忻、代二州囤积了重兵,沟通忻代盆地与朔州的交通要道雁门关也加强了防御,使得叛军很难再像初起事时那样深入忻、代,劫掠物资。而李克用当初为了笼络军心,也默许士兵们在代州的唐林县、崞县烧杀劫掠,焚毁城市,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忻、代百姓已经知道叛军是个什么货色,因此抵抗颇为激烈,对驻扎在当地的朝廷官军也非常支持,令李国昌父子南下的企图屡次落空,竟然在代州一带寸步难进。 代州防线突破不了,那么就侧翼迂回好了。从朔州前往草城川,在这里休整补给之后,再大举南下攻打岢岚军,劫掠岚、石二州。当然抢点财货只是其次,打下岢岚军后,岚州精锐主力尽丧,剩下的镇兵断然没有勇气再阻拦大同叛军,那么以岚州为基地,向东经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抵达阳曲县这个晋阳的外围屏障,就不是很难了。这算是一种侧翼迂回吧,沿途朝廷兵力薄弱,物资丰富,粮草、战马、金银唾手可得,如果再趁机打下空虚的晋阳,那么大事可定! 代北北面行营的官将们当然也不是傻子。九月时李氏父子攻岢岚军,曹翔便亲自率军来援,可见其重视程度。只不过不知道怎么搞的,叛军突然放弃岢岚军不打,潜行十余里至洪谷设下埋伏,大败曹翔所率的河东、忠武两镇兵马。不过曹大帅也是宿将了,败而不溃,依然组织人手严密防御岚州、楼烦一线,让叛军无计可施,一地都打不下来。眼看着蔚州形势吃紧,父子俩一合计,只能放弃这次迂回作战计划,带着主力返回代州,威慑一番朝廷官军后,再东去蔚州对敌。 在蔚州奋战俩月,因为幽州镇心不在焉,以及沙陀三部里的安庆都督史敬存、萨葛都督米海万、沙陀都督李友金“打假球”放水的缘故,蔚州形势很快转危为安,李国昌父子为大事计,又亲率主力抵达代州。南攻官军不克后,他们算是死了心,这正面确实打不动,于是当机立断,再度西进朔州,打算故技重施,攻岚、石二州。 邵树德不知道如今叛军主力到了哪里,但草城川是必经之路,也是最好走的路。从宁武县南下走楼烦岭(注释1)、伏戎城(注释2)、静乐县(注释3)抵达楼烦监牧城(注释4)迂回的路线,因为山势崎岖,道路难行,其实是不如西面的。因此,从代北南下太原,除走忻代盆地外,竟然就只能走岚州迂回了,天德军据守遮虏军城,当真是躲都没处躲,已然是大同叛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奶奶的,当了岢岚军的替死鬼了。”卢怀忠啐了一口,不满道:“叛军上次南下,就先破了遮虏平,随后以此为基,南下攻岢岚军。这次来了,怎么也得拿咱们试试刀,老子虽然也想和大同军过过手,但这被人当替死鬼的感觉,也太他娘的憋屈了。” “其实,何必死磕呢?”李延龄在一旁悄声说道:“叛军若来,咱们便遣使求和,双方相安无事即可。” “哪有这么简单!”近来愈发沉默的关开闰出言道:“六千人驻扎在城中,李国昌心有多大,才敢对我们视而不见?不怕他主力南下后,咱们便出城断了他粮道么?” “粮道?叛军有粮道?”卢怀忠嗤了一声,道:“还不是打到哪吃到哪,有个屁的粮道!” 关开闰看了眼卢怀忠,没有说话。在如今这个集体里,他和手下那帮长安籍官兵的地位有些尴尬,平时尽量低调,不和人做意气之争,免得被刻意针对。不过他的这种示弱,也被手下那帮来自丰州的“突将”们所轻视,他们暗地里向邵树德示好,搞得关某在中队的威信也有些损失。这次主动发言,可能有刷一刷存在的意思,这厮是真的有危机感了。而且原来的恩主丘维道确实也凉薄了一些,虽说有战阵上保命的因素,但怎么说呢,对老人确实不够照顾。 “卢怀忠!”邵树德重重提醒了一声,见这厮老实了点,才转头向关开闰道:“其实关队正讲得不错。叛军固然靠抢,但也绝不可能仅靠抢,这支应不起一支大规模军队的物资供需。两万人呢,开什么玩笑!即便粮食可以靠抢,武器、军资呢?这个可不容易抢到!所以,叛军必然有后勤运输线,而且多半经草城川,他们不可能放着我们不理,除非我们全军投降,并让出遮虏城。” “那就是要打了……”李延龄轻叹了一声,情绪复杂。 “没办法的事。”邵树德站起身来,看了看屋外纷纷扬扬下起的大雪,笑道:“但我们也有个优势,那就是至少还有遮虏平这个‘狗窝’嘛。前两个月抢运粮草军资,如今支持三月不成问题。大同叛军有什么?他们利速决,不利久战,咱们拖就是了。只要上下一心,没人吃里扒外,临阵投敌,凭李国昌父子那两万人,怕是还打不下遮虏军城。况且,他们怕是也不愿意付出大代价攻城吧?在这边伤亡大了,可就无力与行营大军决战了,李国昌不傻,不会这么做的。” 确实,对付李国昌父子那帮穷横,拖就完事了。他们能胜一次两次甚至三次,但那又如何?只要没有成建制歼灭行营大军主力,只要没有席卷河东七州一府,扩大地盘,长期耗下去,他们是没有胜算的。更何况,听监军使说,朝廷已经在催促幽州镇尽速出动大军,占领蔚州,断叛军一臂。 朝廷这么大的优势,怎么输? “不管怎样,我等武夫,既吃朝廷的粮饷,自然就得卖命。而且那李国昌父子,驭下不严,军纪奇差,为祸诸州县,罪行罄竹难书。这等鱼肉百姓之辈,谁希望他当大同军使乃至河东节度使?”说罢,邵树德看了看围坐在他身边几位核心军官,只见有人不以为然,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则显得很无所谓,心中暗叹,自己的道德标准是不是定得太高了?要求人有底线,有良知,有道德,对这些武夫而言是不是对牛弹琴? “副将的意思呢,俺也不是特别明白。但那李国昌父子确实该死,在代北肆意派捐征丁,比那突厥、土浑、回鹘还要凶恶数倍,佛陀就该降下天雷,轰死这等人算了。”见众人都不说话,李延龄出言道。 说完,他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想那李贼刚起事时,河东节帅窦瀚遣五百回鹘骑兵巡视边界,与沙陀骑兵大战数场,未有几人能还。晋阳城里有两千多沙陀士兵,前阵子洪谷大战,他们也参与了,与代北沙陀厮杀不休,伤亡不轻。这些人,似乎对朝廷都挺忠心的,也没那么凶恶,就与天德军里随处可见的突厥、党项、回鹘士兵一样。老李觉得自己一竿子打翻了太多人,有些不妥,于是补救道:“俺的意思是李国昌父子该死,不涉其他人等。唉,都是乱世苦命人,何必杀来杀去呢。” “老李这话说得好。”邵树德赞许道:“即便不为朝廷,不为功名利禄,咱天德军也该同心同德,将此二獠尽速扑杀,否则,天下不知多少人要因他们而死。遮虏军当贼通路,为叛军南下必经之路,咱们还是尽早做好准备吧。” 注释1:楼烦岭,在宁武县西南约十里,北宋、契丹以此为界,岭上有楼烦关。 注释2:伏戎城,今宁化古城,唐代称伏戎城,宋代称宁化堡,后置宁化县。 注释3:静乐县,今静乐县。 注释4:楼烦监牧城,唐初为楼烦监牧使所在地,开元中筑城,在汾水西岸,今娄烦县境内,素为唐代北疆军马重要来源地。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五章 杀敌(为盟主老李加更) 乾符五年十二月初四,遮虏军城,风掣红旗冻不翻。 昨日是天德军最后一次出城。他们将离城数里的一片小树林给毁了。部分劈成柴运回城内,剩下的放了一把火烧掉,连带着周围大片的荒草灌木,通通烧掉,免得留下来资敌。 攻城,当然要攻城器械。李国昌父子的大同军,是一支体系完备,各色人才齐聚,有战兵,有辅兵,有随军匠营的经制军队。他们的辎重营当然有临战打制攻城器械的能力,不过需要大量木料,天德军将近处的树林清理了,一则可以让敌军没法埋伏部队,二则可以让他们无法就近获取木料,增加他们打制器械的时间和成本。 另外,草城川一带本来有不少民众居住着的,胡汉混杂。天德军之前“捋”过一遍,征用了不少粮草和牛羊马匹。之前他们还被大同叛军割过一茬羊毛,此时就是再傻也知道不能久留了,因此一个个跑得影都没有,要么去了山里躲藏起来,要么南下岚、石二州避难。李氏父子再来,想必野无所掠,一定很蛋疼吧。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十二月初八,大同叛军果然如期而至。打先锋的是一支亮出“李”字大旗的步骑混合部队,也不知道姓甚名谁,毕竟唐代姓李的人也太多了一些。从城头上观察判断,敌军大概有步兵两千余,骑兵七八百人,合计不过三千,差不多是比较合适的前锋部队的数字。 邵树德作为监军的心腹,当然也“有幸”上城瞭敌。他暗中用跟别人请教来的估算之法判断敌军人数,最后得出步兵在三千人以上,骑兵约有千人的数字。与几个斥候老手的估算数字有些差距,不过也正常,毕竟自己没学多久,有这个水平算不错了。 敌军这支前锋抵达遮虏军城下后,派了两名骑兵过来叫阵。言辞并不激烈,大意是表明自己身份,同时夸耀武功,要天德军速速投降,李振武(李国昌)父子定然会不计前嫌,可“共谋大事”。 “谁能为我诛杀此贼?”郝振威看着城下耀武扬威的两名叛军骑兵,怒问道。 邵树德从箭壶里抽出一枝重箭,正欲答话,却听郝振威身侧某亲兵吼道:“我来!” 只见此人取下长箭后,上弦、沉腰、拉弓、瞄准,动作一气呵成,充满节奏的美感。“嗖”,离弦之箭飞射而去,擦过一名骑士头顶的帽盔,狠狠地没入了冻土之内。 城头众人发出齐叹,惋惜这枝差之毫厘的箭矢。而城下的骑士则被吓了一跳,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拨马回转。邵树德不等他们走远,张弓搭箭,重箭破空而去,携带着千钧之势,将一名骑士从马上射落。 骑士身上有铁甲,故受创不重,但侮辱性极强。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意两枝破甲箭又接踵而至,一箭射落了他的头盔,一箭射中大腿后部,血流如注。另外一人也不敢救,直接打马跑路,将战友晾在当场。 远处的叛军大队看到后,顿时起了一阵骚动。逃回去的骑兵被军官一把揪了下来,随后几人上前将其五花大绑,在阵前就斩了。抛弃袍泽逃跑,无论放在哪边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况这是阵前,会影响士气的。 邵树德对叛军纪律之森严也有些惊叹,不过他手底却不慢,又补了一箭,将那位受伤的敌军骑手彻底击杀,这才放下步弓,朝丘维道和郝振威道:“都将、监军,幸不辱命!” “好!好!邵副将如此神勇,本使欣慰至极,赏钱十贯!”丘维道自觉脸上有光,笑呵呵地说道。 “邵副将这一手箭术确实出神入化,赐绢三十匹。”郝振威也有些高兴,虽然这厮曾经拒绝过自己的招揽,让他有点不快,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阵前射杀敌军,提振本方士气,于大局有益,该赏还是得赏。 “邵树德邵副将射杀敌军大将,都将下令赏钱十贯、赐绢三十匹!”很快便有传令兵下城,将这道命令传遍各营,以激励众军士奋勇杀敌。 邵树德有些汗颜,这尼玛什么鬼!被他射死的敌兵背上无认旗,装束也不是什么高级军官的模样,撑死了是个小校罢了。宣传,都是宣传啊! 不过你也不得不承认,郝振威玩的这一手还是挺漂亮的。大部分士兵都在城内,他们又没看到城外发生了什么。都头说杀了敌军大将,那就是真的,因此在这一瞬间,大伙的士气都有所提高。再加上赏格也不低,财帛动人心哪,十贯钱外加三十匹绢,那可比副将还值钱了,差不多是一名十将的赏格,回乡买地娶媳妇一点问题都没有。 另外,这种宣传对邵树德本人也有极大的好处。名气,也是一种隐形的资源。打个可能不太恰当的比方,有朝一日天德军兵败,部众星散,如果邵树德遇到溃兵,凭借名气当场就能收拢不少人。有的时候,它甚至比钱财还管用,虽然看不见摸不着。 “丘使君,李尽忠当不会攻城了。士气新挫,又只有这么点人,今日无忧矣。”郝振威捋了捋胡须,朝丘维道:“你我不如回营处理军务,城头留给小儿辈足矣。” 郝振威这话说得有点装逼,不过也不能说错了。李尽忠——邵树德也是刚知道这个叛军先锋大将的名字——手底下不过三千步骑,还很缺器械,是没有能力对遮虏军城造成威胁的。他们甚至连截断遮虏军的对外交通都做不到,城里出来的信使,可以轻易寻找到空隙前往其他地方,叛军根本拦不过来。 丘维道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不过他没有武夫的大心脏,对叛军主力还是有些畏惧。李氏父子号称五万大军,这当然是扯淡,不过两万多人还是有的。听说上次洪谷大胜之后,代北胡汉居民又多有从军的,兵力再度膨胀,别看天德军在遮虏军城这边有六千人上下,但成分复杂,真正能打仗的不到一半,若是李氏父子倾力来攻,并不是那么保险。 当然这会他并不会当着众军士的面说什么,这不太合适,有可能会影响到士气。因此,在含笑点头之后,他与郝振威双双下了城楼,朝城内的将府走去。邵树德作为监军的护军副将,当然也要一起随行了,城头上可能爆发的战斗与他无关,他也插不进手,那是郝振威的牙军将领们的事情。 “叛军兵分两路,一路往代州,由李国昌统率,防御行营重兵,一路攻岚、石二州,由李克用统率。就是不知这两路里,到底哪一路才是主力。可恨忻、代间的朝廷兵马心不齐,否则集结起来主动进攻,打一打就知道叛军主力在哪了。”行走在兵甲森严的大街上,丘维道叹息着说道:“河东、昭义、义成、义武、忠武、河阳六镇大军,数万龙精虎猛之士,竟然逡巡不进,犹豫不决,仗打成这样,一个个都该杀头!” 郝振威看了一眼这个义愤填膺的太监监军,心里有些好笑。你们这些阉宦,除了弄权还有什么本事?如此惺惺作态,又给谁看呢?不过心里惊讶、鄙视,却不妨碍他嘴上唱赞歌:“监军使忧心国事,当真为我辈楷模。行营那边,事情复杂,当真是一言难尽。咱们这会堵在叛军南下必经之路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唯奋勇杀敌,报效朝廷。” “郝都将却是深明大义之人。日后本使回了长安,遇到干爹,也得好好说道说道。这代北行营那么多兵将,来来回回,却尽是些无能之辈。郝都将前有中陵水之战堂堂之阵破敌,现有死守遮虏平当贼通路之壮举,对朝廷之忠心日月可鉴。如此良将不用,还用何人?”丘维道貌似气愤地说道。 听丘维道提到“干爹”二字,郝振威的脸色陡然变了变,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了。天德军与其他藩镇不同,他们只有一州二县之地,还地处边陲,直面草原威胁,故对朝廷的依赖非常大,日常粮饷、物资皆需朝廷通过灵州、夏州、振武军等地转运过来。所以,对他们而言,长安的大人物就是天,能一言而决他们的荣华富贵乃至生死。郝振威既有上进之意,那么刻意结交监军宦官也就很正常了,毕竟长安如今谁做主傻子都知道。 两人就这样一边闲聊一边走路,很快便到了将府。邵树德取下弓箭交给门前守卫的军士,然后跟着丘维道走了进去。府内有不少人在办公,基本都是出征时跟着来的丰州幕府僚佐官员,级别不高,但实务能力不差,帮着郝振威处理各种后勤、民政事务。 府内当然也有许多兵将,邵树德甚至看见了那天在城外仓库跟自己发生冲突的那个牙军小军官。不过他此时面色凝重,正与人大声争吵着什么,似乎是要派人出城给据守城外寨子的十将李仁军送消息。那个寨子与遮虏军城互为掎角之势,只要寨子一天不破,那么叛军就始终没法全力攻城,处于被夹击的态势。 大家都是打了多年仗的“老牌”武夫了,对于寨子价值的认识非常深刻,绝对不可能坐视其被叛军攻破的。因此,派个人出城联络一下,坚定其死守的决心,也就很自然了。 邵树德懒得关心郝振威嫡系私下里的争吵,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位大人物的身后,很快就进了将府大堂。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如二十六章 不动如山 郝振威不是节帅,因此大堂无法被称为节堂。不过这里依然被布置得庄严大气,威武不凡。邵树德内心里有抑制不住的吐槽的欲望,宝贵的辎重运输吨位,就给你拿来运这些除了显摆威风之外毫无用处的东西了吗? “好教丘使君知道,昨日夜间代北行营那边遣了苏弘珍过来传令,要我军紧守城池,勿得有失。若叛军离此南下,则果断出击,击其后路,万勿迟疑。”两人坐定后,郝振威吩咐亲兵煮茶,说道。 邵树德站在丘维道身后,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动,但耳朵却仔细听着两人的每一句话。与闻这种机密,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机会,仔细听就好了,总有用处。 “苏弘珍?”丘维道有些迟疑,似是在思考此人是谁。 “前遮虏军使。军败后,带着百余亲兵跑回了晋阳,目前在招讨使麾下戴罪立功。”郝振威仔细介绍道:“他现在也是没去处了。在晋阳得知本将收拢了遮虏军败兵,修缮了遮虏平,便主动请缨前来传令,还带了河东新募的千余军士,就藏在东面山里。” “原来如此。”丘维道颔首点头,道:“此等败类,军破逃亡,本应问斩。侥幸活得一命,已是托天之佑,日后战场上且观其行止,若再临阵脱逃,本使当行文观察使、招讨使,请斩此辈。” 按理来说,丘维道的监军职能仅限于天德军,还管不到友军身上。不过在这种各部协同的大会战形势下,没有一支军队可以独善其身,没有哪个军头不需要与人配合。作战顺利还好说,若是不顺,乃至惨败,这个时候就要互相委过了。作为朝廷的耳目,监军报告的分量一定是最重的。郝振威说了这么多,丘维道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快明白了自己搭档的想法。这苏弘珍,好死不死撞了上来,日后可不就是一只完美的替罪羊么? “有丘君来做郝某的监军,真乃幸事也!”郝振威闻言哈哈大笑:“李尽忠辈乱臣贼子,能拿遮虏军如何?即便李逆父子二人齐至,亦拿此城毫无办法。何况李国昌在代州,仅李克用一弱冠小儿统军来此,不把我天德军上下当人乎?” 邵树德在一旁听了甚是无语。李克用其实已经证明过自己了,早年在大同军当上云州沙陀兵马副使,靠的不仅仅是他朱邪家族的背景,更有自身过人的勇武,两相一结合,小小年纪上位也就很正常了。到了后来,他在云州沙陀兵马正使李尽忠、牙将程怀信、薛志勤等老流氓的撺掇下杀段起事,亦非常果决。随之而来的率军四处征战,并在岚州洪谷一带大败代北行营招讨使曹翔,更证明了他的统兵能力。 有武勇,还会带兵打仗,这个只比邵树德大一两岁的沙陀儿,真的那么好对付吗?以貌取人,以年龄取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 将府商讨完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应对策略后,邵树德护送着丘维道返回了自己的营区——就在临时监军院两侧。委派了任遇吉带着本队三十人接手监军院防务,他便来到伙房吃饭。晚餐是粟米饭和咸菜,不好不坏,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节,也不容易了。 士兵们对自家副将今日在城头上的表现十分钦佩。从西城来的老部下就不说了,那是死忠脑残粉,就那关开闰队里始终管不太好的突将们,态度也陡然变得恭敬了起来。军中就这个样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然他们没亲眼看到副将的神射,但全军上下都这么说,那么事情就是真的,绝没有错,跟着这么一个武勇的上司,大伙不但脸上有光,生命也有保障。 卢怀忠笑嘻嘻地招呼邵树德过来坐下。他与李延龄中间空着一个位置,无人敢坐,显然就是留给副将大人的。邵树德径直坐下,想了想后,说道:“诸位,叛军先锋李尽忠已率三千步骑抵达城下,战事随时会爆发。我等虽然为监军护军,首要任务是护卫丘使君及监军院众人的安危,但也是存在很大上战场的可能。为自身安危计,这武技锤炼可不能放下。弓刀甲牌,军资器械,都要细心保养,储备充足。总之,做好厮杀的准备。就说这么多了,继续吃饭。” 说完,邵树德又对坐在自己左侧的李延龄小声说道:“老李,都头、监军赏赐了我不少东西。你看看能不能淘换些东西,最好是肉食,给将士们加餐。” “现在出城很麻烦,想用绢帛铜钱换肉食,怕是有点困难。”李延龄很欢快地就着咸菜扒饭,似乎这是人间美味一样。 “城里好几千人,总有喜欢财货的。都头有时也会宰杀牲畜,分发一些肉食,此时你便去采买。不强求一定买到,价钱高一些也无所谓,能弄多少是多少。将士们习练阵列,锤炼武技,消耗甚大,没点肉食补充可不行。营里用不上的东西,你看其他都可有需要的,也可以拿去换东西,总之互通有无嘛。做生意,老李你在行。” “我省得了,副将放心吧。”老李有些无语,自己明明是个武夫,怎么成了商贾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为了集体着想,副将都舍弃那些财货了,自己还不得豁出老脸去做交易? 吃完饭后,邵树德检查了一下左队的防务。遮虏军城内的临时监军院并不大,三十人守御绰绰有余了,若是轮到满编的前、中、后队值守,那简直站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挎刀持弓的军汉,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巡视一圈后,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点起油灯,开始记录心得,温习以前的笔记。房间内堆放着很多杂物,邵得胜与几名士兵睡在里面,鼾声震天。邵树德写写画画,一点不受干扰,事实上他全部身心都沉浸在了以往的笔记内。温习,也是可以获得新感悟的,这一点他早就发现了。 包裹内还有一本宋乐送给他的书,名曰《唐太宗与李卫公问对》,里面记载了不少军事知识和战例。书有些破旧,纸质也不好,但字迹清晰,邵树德非常喜爱。宋乐告诉他,这本书新出来没多少年,应该是某个无名氏假托唐太宗与李靖名字写的兵书,以增加热度和可信度。不过内容真的不错,邵树德粗粗读了一遍,自觉收获很大,这会准备细细读了,得空时再与几个“臭皮匠”部下讨论一番,应该还能更进一步。 第二日,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遍监军院的防卫工作,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呢,就有人传来消息:郝都将亲自率队出城了。大吃一惊的邵树德连忙找人仔细打探,才知道原来李尽忠率部猛攻城外营寨,郝振威为防其有失,亲自点了一千五百战兵、两千辅兵出城列阵,威胁李尽忠侧翼,迫使其放弃了拔掉城外寨子的想法。 李尽忠无力攻城,又无法拔掉如芒在背的寨子,这个前锋当得确实失败。于是当天晚上他又组织人马,趁夜偷袭寨子。不过寨子立于高处,有水源,有地形,面积也不大,兵力施展不开,真不是那么好打的。黑灯瞎火之下,李尽忠部倒摔死摔伤了不少人,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让人心里分外窝火。 接下来李尽忠又遣人挑战,不过天德军都没理他,缩在城里根本不动。任你如何辱骂、挑衅,我自不动如山,你能奈我何?李尽忠气得暴跳如雷,结果晚上又在城外寨子和城内主力的夜袭之下损失了不少人。他的营盘扎得很浅,根本没费多少心思在上头,两面冲击之下猝不及防,死伤数百人,这才堪堪将这两股人马给击退。 夜袭得手之后,天德军又龟缩不动了。李尽忠没有办法,找了个远离遮虏军城的地方扎下寨子,在派出骑兵侦察前路之后,安心等待李克用主力大军的到来。 在此期间,监军院的这帮人都没得到出战的机会,邵树德每日都找人打听城内外双方的应对。一会把自己代入郝振威,一会把自己代入李尽忠,复盘双方的一切斗智斗勇之举。要想当好将军,就得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像普通大头兵那样吃饱了就睡,舒服是舒服了,但怎么才能进步呢?人哪,还是要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接受挑战,刻苦学习,才有可能提高自身,直到机会到来的那一天,一举成功。 这样相对悠闲的日子持续到了十二月初八。这一天,城外传来消息,叛军主力至矣!邵树德第一时间护着监军登上了城头,却见远方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大队穿着黑色衣甲的步骑正沿着大道快速行军。队伍很长,车驾很多,绵延到了远方的地平线,看样子超过了万人。毫无疑问,这是李克用的主力大队了。 天德军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十第二十七章 李克用 大帐内人来人往,嘈杂声不断,不过却没人理会跪在地上的李尽忠,仿佛都把他当做空气一般。李尽忠觉得有些屈辱,却又无可奈何,自己先前的表现确实烂啊! 程怀信从营帐外进来,看见跪着的李尽忠,叹了口气。当初云州起事,自己这帮人撺掇着“年少无知”的李克用挑头,其实并没安好心。李家——或者说朱邪家——是沙陀三部最有名望的家族,早年是首领,这几十年虽然被朝廷分化瓦解,但仍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家族,其他家纵有野心,想挑战朱邪家的地位,但总觉得缺少了那么点什么,始终无法成功。也正因为如此,身为云州沙陀兵马使的李尽忠、牙军将领的程怀信、康君立、薛志勤、盖寓等人,才会联起手来,拥身为云州沙陀兵马副使的李克用当首领,杀段起事。 他们的盘算,外人看来并不稀奇。无非就是一旦失败,可以让李克用顶缸罢了,毕竟他们家在沙陀颇有势力,老爹李国昌为朝廷立下过大功,目前还是振武军节度使,朝廷应该会以安抚为主,他们便可以跟着讨价还价,捞取好处。 可谁成想,这帮老流氓失算了。李克用这人虽然年轻,但真的很果断,也很有想法,说干就干,一点不拖泥带水。而朝廷的反应也令人意外地强烈,父子并据二镇,让任何一个有识之士都难以容忍,于是双方就发展到了兵戎相见,武力决胜的地步了。 说实话,这胜算并不是很高。河东、义武、义成、忠武、河阳、昭义,这已经是六镇兵马了,担纲进攻主力,大同军内部还被整肃过一轮,剔除了不少忠于朝廷的人马,再加上新募的蕃兵,总兵力不过两万余。另外,侧翼战场上还有幽州镇、天德军以及契芯、赫连等蕃部兵马,听说如今沙陀三部也不是很稳,除了李友金的沙陀部暗地里倾向于李氏父子外,萨葛部、安庆部都投向了朝廷一方,形势可谓非常危急。 如今的大同军,可以胜很多次,但不能败一次。一败,就是万劫不复,必然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如果没有奇遇的话,基本很难翻身了,即便李友金对他们家比较信服,一直相信只有武勇过人的李克用可以振兴沙陀三部,但也不能逆着大势来是不是?你看,李友金明面上不也接受了朝廷的诏书,表示要出兵剿灭李氏父子么?沙陀部,或者叫朱邪部,并不能因为名字如此就一条道跟着你们朱邪家走到黑。大家都要生存,没有胜算的事情,为什么做? 李尽忠也是沙陀部出身,按辈分算还可以称李克用的族叔,他相当明白这里面的暗流涌动。所以,当李克用让他跪着,并明言“军中没有叔侄,只有上下”时,他虽然觉得很窝囊,但依然跪着一动不动。遮虏军城被人抢占了,对大局的影响不小,况且他还在城下折损了兵马,要是不受责罚,那可真说不过去了。 “李将军,军使(大同军使)不过是一时气愤,不碍事的。你也是元从老人了,这次的事,不要说话,凡事顺着军使即可。遮虏军城不好打,这谁都知道,你也没多大过错。薛志勤在中陵水丢了那么多人马,以至朔州动摇,军使鞭打责骂一通,不也过去了?而今,正是该精诚团结的时候啊……”说到这里,程怀信也有些唏嘘了。谁能想到,天德军好死不死居然蹿到了这里,把这个要害地方给占了,弄得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贼尴尬。 李尽忠与程怀信不是一个系统的,往日交情一般。此时听他安慰自己,顿生知己之感,叹道:“此事过后,当与程兄多多来往。”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程怀信摆了摆手,道:“眼前这坎过不去,万事皆休矣。” 李尽忠也无话可说。南下岚、石二州,草城川确实是最好的通道,但遮虏军城是它的重要威胁。若是不堪战的人占去便也罢了,但天德军在中陵水干脆利落地打败了薛志勤三千多人马,显然是有战斗力的。若放任不管,径自带着主力南下,那么如果天德军出城断了运输线,大同军就只能依赖自身携带的物资,用一点少一点,回旋空间大大减少。如果留下重兵看守,那么南下的兵力就不足,打胜仗的把握大大降低。 所以,症结就在遮虏军城里那五六千人。他们不是明末那种全部窝在城里,满清靠几百人乃至几十人就能看住的无能之辈。事实上他们是有很强的野战能力的,别看这会龟缩,但那是兵力少,如果你主力走了再试试?留个几百人看守,不消半个时辰就得被他们给吃了。 李尽忠、程怀信当然不知道明末那些烂事,不过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除非把天德军骗出来,一战击破其主力,把他们打胆寒了,甚至直接占了遮虏平,这才能放心大胆地南下,否则就得冒险,极其考验大同军的战斗力以及将领抓战机的能力,总之难。 “走伏戎城如何?”李尽忠问道。 “一样难。那也是座坚城,兵力不详,不比遮虏平好打。”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李尽忠道:“一会我就向军使请命,戴罪立功,拼了老命也要打下遮虏平,去掉这个大患。” “拼什么命?”帐外走进了一位英气勃发的青年将领,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大将,这会都用或同情、或厌恶、或鄙视、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李尽忠。 “军使……”李尽忠尴尬地跪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遮虏平虽不是什么大城、坚城,但打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就是把眼下这一万多人马都带过去,若是没内应,全打光了,也啃不下。” “军使,我岂能把兵马全部带走,我绝无异心——” “行了!”李克用烦躁地挥手打断了李尽忠的话,道:“带你本部兵马,把城外寨子扒了。两天时间,若不成,提头来见。” “但请军使放心,城外寨子,末将定不让其污了贵人眼睛。”李尽忠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信誓旦旦地说道。 “滚吧!”李克用骂了一声,见李尽忠大踏步出了营帐,这才转头对程怀信说道:“除了遮虏平之外,草城川附近可还有官军?” “应该没有了。” “应该?”李克用逼视着程怀信,寒声道:“军机要事,岂能用‘应该’二字来搪塞?立刻广布侦骑,给我查清楚。” “遵命!”一头雾水的程怀信也走了出去。他实在不能理解,今天怎么又招惹了这个小祖宗,可能是计划破产,心情不爽吧。 打发走程怀信后,李克用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人。盖寓、康君立、薛志勤、李存璋,这都是可以信重的老人,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李克用的面上才会流露出些许焦急、忧虑甚至是惊惶。 遮虏军城被天德军占了,委实出乎他的预料。之前他早听闻天德军要来,以往与云州那边的契芯、赫连两部一样,虚应故事罢了。结果没想到人家来真的,首先平了振武军两州六县三城,让当地人熄了呼应云州这边的念头,这本身就是一大成功了,虽然对李克用父子而言并不致命。 不过随后的向朔州进兵,就有点让他们始料不及了。都是当兵吃粮的,你他娘的这么积极作甚?听说他们还没有稳定的后勤,那就更不可思议了,可以说完全打乱了大同叛军的部署。彼时他们正分兵代州和蔚州,实在抽不回兵力,薛志勤急着解除这一路的威胁,主动出击,结果招致大败,使得形势愈发不利。 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李国昌父子是相当忧虑的,担心朔州直接被天德军拿下,动摇大同军的根基。总算薛志勤没废物到极点,败退回来后还保住了朔州城,使得大量军资粮草没被天德军夺去。不然的话,得了数月军需的天德军可就盘踞当地不走了,直接威胁大同军的侧背,或南下代州,或北上云州,都没有问题。 也正因为此,大同军在稳定蔚州局势后,又火速回援,除李国昌率一部前往代州抵御行营主力外,李克用亲自率领万余兵马进入朔州,试图歼灭天德军。只不过他们在蔚州还是浪费了太多时间,抵达朔州时,天德军早已南下,并与代北行营取得了联系,获得了稳定的物资补给,再也不是之前那般窘迫的状态了。 现在事情就比较难办了!一万多人马,野战可以,但攻坚战,他真没把握打下遮虏军。历史上李克用是以此为基地,然后在水草丰美的草城川一带收集粮草物资,再起兵南下,攻打岚、石二州。这会没了这个基地,如之奈何? “军使,进攻岚、石二州的战略不可变。但以何处为落脚点,还可以重新计议。”见李克用有些愁眉不展,作为狗头军师的盖寓也不得不出言宽解:“末将以为,不如东去楼烦岭,占了守御空虚的楼烦关,然后再想他法。” “楼烦岭……”李克用仔细回忆了下这个地方以及周围的交通路线,问道:“楼烦岭以南70里有伏戎城,城内有固军,如何破之?” “并不一定要击破固军。”盖寓答道:“山间多有小路,人、马皆可走,就是无法通方轨大车。只要多费些精力,总有办法绕过。说不定,还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那一路,我军从未去过,当地防备松懈是很正常的,而且也多有资粮,利于我军持久。” 李克用轻轻点了点头,道:“还是先试下遮虏军这边。李尽忠攻城外寨子,如果城内出兵救援,本将就一股端了他们。如果见死不救,那也没办法了……” “理应如此。”盖寓答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八第二十八章 见死不救 “杀!”呼啸的北风中,大群身着黑色衣甲的士兵排成阵列,快速冲了上去。 “放箭!”寨子外的士兵依次来了一波齐射,然后趁着敌军短暂的混乱,分批撤回了寨子内,将营门紧闭。 很显然,交战的是天德军和大同军,而战场则是城外与遮虏军城相呼应的那个军寨。 进攻一方是原云州沙陀兵马使李尽忠的本部人马,临时加强了部分新募的北边五部众,人数在三千上下。他们的装备并不好,衣甲型制杂乱,武器制式也不一,但士气高昂,狰狞凶悍,厮杀起来很有章法,算得上一股劲敌。 守军的李仁军部有千人左右,核心是原振武军中城的那几百军士。不过之前的中陵水之战,他们损失不轻,后来补充了一些辅兵和降兵,恢复了部分元气,但到底无法与以前相比。再加上人数上的劣势,他们也就只能依托军寨和地势,拼死抵抗了。 进攻方以小组队形快速前进,矛手、弓箭手、刀盾手各司其职,各小组交替掩护,充分利用了地形和射击死角,且行进的速度还相当不慢。防守方也有应对方法,他们利用营内高处的哨塔、寨墙,居高临下寻找射击机会,而大群刀盾手、矛手则聚集在营门附近,防备敌人强行冲击——因为地势的关系,重型攻城器械无法运上来,兵力也无法大规模展开,只要守住营门这个最薄弱的地方,也就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不得不提一下。自古以来冷兵器作战,都不是影视剧或里那种将领大喊一声“给我杀”,然后所有人一窝蜂乱糟糟地冲上去那种瞎鸡儿打的模式。事实上他们是有章法的,即便是农民军,只要有些年头的,短兵相接时也不会乱打乱杀。大规模会战有大阵,小规模战斗有小组配合,没有这些,除非你是人形高达,不然铁定失败。 眼前的大同军就很讲配合,虽然被地形限制,无法大规模展开兵力,但他们依然以十个人一小组的模式进行战斗,小组与小组之间也有呼应,更有指挥官通过鼓角旌旗进行更高层面的指挥,足见其平日里的训练水平。 地形崎岖,道路艰难,影响射界的树林也早早被清理干净,因此进攻的大同军付出了很大的伤亡。箭矢是他们最大的杀手,尤其是在进入弓箭杀伤力较强的范围后,即便有着大盾防护,依然产生了不小的损失。 不过这些人也是凶悍。恶劣的生活环境锻炼了他们的意志,养成了顽强、蛮横、轻生死的习性,因此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也只有激发心中凶性,拼命上前了。一路上他们丢下了大量的尸体,然后凭着一股子蛮劲,竟然硬生生冲到了营门附近——好吧,或许不完全是尸体,但躺在地上呻吟的伤兵很显然已经退出了战斗。 这里的箭矢更加猛烈。天德军的士兵们几乎挤满了寨墙和哨塔,抓住一切机会消灭敌人,试图让他们知难而退。敌人也开始了反击,大量士兵取下长弓,往寨墙上还击。你别说,虽然是仰射,但他们的准头相当不错,时不时射落一名天德军士兵,双方的这次交战,几乎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李仁军烦躁地在大营内走来走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如果顺利的话,使者多半已经抵达了遮虏军城下。就是不知道郝都将会不会派援兵过来了,李仁军对此不是很确定,甚至有些悲观。他不是郝振威的人,而是半路被裹挟来的振武军将官,天德军有什么理由救他?再者,如今这个时候,李克用大军虎视在侧,郝振威怕也没那个胆子带兵出城。一个不好,很有可能招致大败,连累着遮虏军城也丢了。此刻李仁军之所以派使者过去求援,其实也就是尽尽人事罢了,希望真的不大。 再顶一天,再顶一天就跑!这是李仁军暗中与心腹们制定的计划。他们是外人,不是郝振威的嫡系,人家当然不会心疼你。说实话,能顶两天,杀伤大量敌军,就已经对得起一路上的情分了。自己堂堂振武军中城十将,虽不屑于投靠乱臣贼子,可也不是来给你郝振威当替死鬼、垫脚石的,从今往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军寨内外的战斗愈发激烈了,但李仁军却更加气定神闲。也没什么好指挥的了,守城战,底下几个老弟兄熟练得很,有他们在,自不会犯什么低级错误。打吧,让那些胡人也知晓下咱们北地男儿的厉害。之前的洪谷之战,忠武、河东损兵折将,没得让人看轻了。我李仁军虽然只有千余兵马,但也不能让大同叛军给小觑了。既然打上了门来,非得让你崩掉两三颗牙齿才作数。 ****** “副将,你走来走去老半天了,累不累啊?按说咱们也经历过不少厮杀了,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慌啊。”遮虏军城内,卢怀忠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说道。 自从大同叛军猛攻城外军寨的消息传来后,邵树德就这么一副躁动不安的模样,让卢怀忠等一干老人甚是无语。 “老卢可是小觑我了,这有什么可慌的?”邵树德踢了一脚卢怀忠粗壮的大腿,笑骂道:“难得有这种一两万人规模的大战,多稀罕啊。老子从军这么些年了,可也是第一次遇到这场面。可惜无法一窥战场全貌,有些遗憾!” “没啥可遗憾的。”卢怀忠缩了缩腿,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躺着道:“李仁军又不是三岁小儿,手底下也有上千兵马。那寨子前些日子我看了,大木扎成,非常坚固,外面还覆了一层土,浇上水,冻得严严实实。李克用的大同兵虽勇,一时半会也啃不下来。再说咱们这城,战前修缮得七七八八了,也挺坚固的。就是这北风太大,太冷,再这么下去,人还没战死,怕是要冻死了。” “就你怪话多!”邵树德白了卢怀忠一眼,停下脚步,找了捆茅草坐下,说道:“昨日我看兵书,云‘凡守者,进不郭围,退不亭障以御战,非善者也。’又云,‘豪杰雄俊,坚甲利兵,劲弩强矢,尽在郭中,乃收窖廪,毁拆而入保,令客气十百倍,而主之气不半焉。敌攻者,伤之甚也。’你们觉得,有没有道理?” “听得半懂不懂。”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早让你们有空多学点文化,你们就不听。”邵树德摇头失笑,道:“我简单点说吧,意思是守城的一方,出城作战时必须在城外边缘地带设防迎敌,撤退时要固守城郊亭障一类的险要据点。守城时,如果把所有精锐人马、器械全集中到城内,对外坚壁清野,让民众通通入城,这种消极防御的打法,会削弱己方士气,让进攻方气焰嚣张,一旦遭敌进攻,伤亡将会很大。” “说得有些道理。”坐在最里面的李延龄说道:“打了半辈子仗了,我以前一直在想,守城最忌死守,一旦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还全都龟缩到城内,放任别人把你围起来,怎么死都不知道。副将这番话说得文绉绉的,大概意思老李还是听明白了,确实这样,没错。呃,不过呢,还要分情况看……” “所有人都缩回来确实不妥。”一直沉默寡言的钱守素也说话来,他凭借自己的经验琢磨了一下,道:“外边没有据点,敌军薄弱的后方可以不设防或少设防,节省出来很多兵力和精力。也不用担心晚上突然被人袭营,可以睡个好觉,白天也更有力气攻城。” “我倒记起乾符元年一桩旧事。回鹘攻天德军城,众至万人,气势汹汹。结果在晚间,被城外永清栅守军突袭,军大乱,城内主力趁势出击,大破回鹘蛮子。那一仗,带兵出城作战的便是郝都将吧?这招他很熟。”任遇吉也说道。 “在城外有个坚固据点,守不下去的时候,突围也有人接应。” “城外寨子若是选个好位置,从山上往下抛石头,怕是也让围城兵马吃不消。” “何须抛石头?围城敌军注意力全在前边,后边时不时派小股精兵敲锣打鼓,放火射冷箭啥的,我自己想想都觉得头大。那叫什么来着?嗨,我读书少,一时想不起来……” “如芒在背!” “对!对!就是这个!如芒在背。他有多少战兵?又要围城,还要防备后营,累不死他!按我说啊,这城外的军寨,换成一支能打的游骑也能起到效果。” “效果更好!骑兵能打能跑,贴着你,恶心死你,看你不行了,抽冷子给你来一下,还能袭扰粮道。这时候你是继续围城呢,还是干脆撤军算逑!” 几个人起了头,谈了一些看法。其他人在邵树德的示意下,也加入了讨论。你别说,大伙没读过书,但打过的仗不少,见识还是有的。但这种见识,或者说是经验,还需要不断整理、推敲、精炼,发挥所有人的智慧,令其升华,让大家不仅知道要这样做,还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才是正确的提高方式。 “很好!”见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邵树德以拳击掌,笑道:“看来大家也不都是吃干饭的。这种方式挺好的,理越辩越明嘛,今后要多举行。今晚大伙的讨论,我会抽时间全部写下来,以后咱们再温习温习,加深印象。另外,今日大同军猛攻城外军寨的目的,你们也清楚了吧?不管接下来是走是留,先打了这个寨子总没错的。就是不知道,郝都将是听之任之呢,还是见死不救。易地而处,我也觉得很难啊。李克用好大的名头,这个决心可不好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