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青梅》 1、求救 “喵呜——” 夜寒料峭,青棱瓦上银霜迸裂。 眼看风雪将至,高墙上一只黑猫,呜咽一声甩着尾巴跃下墙消失了。 “小姐,不等了!他们侯府实在是欺人太甚,咱们不等了,真是的,咱一落难,他们就一个比一个躲得快!”侍女画眉被猫叫惊回了神,噼里啪啦就喊。 “这侯爷若是要见咱们,早该见了的,而且这天气,寻常人家都烧起了炭盆,堂堂侯府花厅,还冷成这样,他们分明是故意的!” “故意又怎么?父兄的性命重要。”曲瓷道:“再等等。” 等等,还要再等等…… 画眉气哼哼又歪回椅子。 终于,风雪扑簌簌来了。 鹅毛大雪落在腊梅梢上,又迅速融成剔透雨珠。 花厅的匾额下,两只茜素红灯笼拍拍打打,黄穗子缠成一团乱麻。 快至年关了,官道上到处一派喜乐融融,都在筹置新年,热闹声不时传进来,偌大的盛京,怕是只有曲家愁云惨淡…… 不,不单是曲家,还有鹊桥巷的居民。 “这曲小姐怎么好意思来?” 两个洒扫的侍女路过廊下,声音不高不低地议论,“眼看就要过年了,鹊桥巷被烧,那么多人无家可归,她父亲活该被下狱,她找到咱们府里有什么用?陛下震怒,谁敢帮忙求情?” “你小声点。”另一个侍女声音轻的像是怕惊了曲瓷,“小侯爷待她可是如珠似宝呢!万一……” “小侯爷现在不在盛京,侯爷又不是小侯爷……”说着话,两人转过廊下,看到花厅里的人,声音便弱了下去。 五天前,鹊桥巷走水,那里房屋鳞次栉比,且都是由易燃木料所建,虽然军民救火及时,可还是烧了半条街。 天子震怒,京兆尹曲文正被直接下狱,连其长子也被连坐了。 “小姐——” 画眉蹙眉。 那两个侯府侍女歪着携腕飘过去,频频回头看曲瓷的举&#xe863;,让她心中十分不快。 自曲家出事以来,能求的人,不能求的人,曲瓷都试过了,但对方要么推三阻四想揩油,要么怕惹祸上身直接不见。 如今庆候是曲瓷上门的最后 一家,如若还是没有结果—— “啧,烦死了,侯爷什么时候来啊!”画眉一掌拍在茶桌上,空茶杯狠狠一跳。 曲瓷长睫一颤,似回神一般,安抚道:“再等等吧。” 但她声音太轻,衬着霜雪般的肌肤,幽幽的,就像数九寒天中一缕梅花香,风吹便能散。 “好好好,再等等。”画眉心疼曲瓷,赶紧打包票,“小姐,您别担心,侯爷一定会帮忙的。” 曲瓷没再回话,只是黛眉微微蹙了下,细碎的&#xe863;作,带的鬓边花钗上的珍珠流苏一晃,浮光掠影的灯笼倏忽打旋,画眉紧张地绷直脊背。 风雪肆虐,两人冻得早已手脚冰凉。 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曲小姐——” 廊子外面远远传来一道男声,这声音中气十足,又透着逢迎的亲善:“怎么回事,一堆没皮小子,连曲小姐都敢怠慢!今日是谁在花厅当值的?!把人给我……” “苏先生。”曲瓷起身问好。 苏敏元打量着她,不由心中叹口气,他身后一堆小厮侍女,匆忙开始捧来汤婆子和铜炉。 花厅里迅速温暖起来。 “苏先生,不知侯爷……”曲瓷试探着问。 “嗐,”苏敏元唉声叹气:“说是京外的丰玉山上有白狐,这侯爷经不住劝,扛着这风雪去猎狐了,一时半会吧,实在是回不来。曲小姐你看……” “那小……” 曲瓷:“画眉。” 画眉噤了声,苏敏元察言观色,笑笑正要再说话,曲瓷已经拦住他的话头:“那便不打扰了,若是侯爷回来,还烦请苏先生替曲瓷问个好。” “哎。”苏敏元答应了。 曲瓷带着画眉朝外面走。 她生的并不十分漂亮,在盛京浓妆艳抹的小姐中,总显得格格不入,但偏偏眉宇之中,承了她父亲的文气和母亲的义气,便显出一种风骨来,自皮相下透出水静的骨相,沉稳且透亮。 即便此刻,她已经求助无门,却依旧不卑不亢,比她那个父亲好太多了。 “可惜了……” 苏敏元叹口气,对小厮挥挥手,示意好生送曲瓷出去。 出了侯府,曲家的马车等在门口。 小厮一脸期待迎上来,看见曲瓷倦怠的 眉眼,便知道没成,赶紧垂头返回身撩起车帘。 曲瓷上了马车。 小厮小声赶着马回府,曲瓷靠着油棕车壁。 “小姐,不若找小侯爷……”画眉出主意:“咱们两府是世交,小侯爷又跟小姐青梅竹马一起念过几年书,他去西北军营前,也是……” “远水解不了近渴。”曲瓷抿了抿唇。 “不过说起来,当年跟小姐一起玩的,还有个人来着,后来不是上京了么?小姐……” 马被惊了一下,突然停住。 外面吵吵嚷嚷,似乎有人被捂住了嘴。 而后,有人问道:“好姑娘,怎么样了?啊?” 画眉忙撩起车帘,来人这几日为了曲家的事情奔走,数九寒天长了一嘴燎泡,这会儿一身常服穿在身上,文气十足地背着一只手朝着马车上张望。 曲瓷微微摇摇头,又劝慰:“二叔,您先看看大夫。” “我看什么大夫啊我。” 曲文煜唉声叹气,“都怪我没用,平日不走&#xe863;只知道埋头编书,现下有事,找谁都没交情。” 曲瓷心里百味陈杂,正想劝解,旁边被按在地上的一个男子仰起头,哼哧气喘地骂道:“他妈的,你们曲家一家狗东西!就该死在里面,哈哈哈,活该!” 曲瓷绕过马车去看。 曲文煜气得手抖,道:“鹊桥巷的火又非我兄长亲手所为,老夫怜你遭逢火灾,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你竟敢污言秽语。” 曲瓷大概懂了七七八八。 鹊桥巷住的都是一些穷苦百姓,避难之地没了,一时无处可去。偏偏圣上震怒,这又是件没油水的事情,朝廷官府派遣了宋守备去安抚,临近年关,朝堂派发了物资,曲瓷也变卖了自家不少产业,去救济他们,且还将不少灾民安置在自家的庄子上,但还是有人不满,所以才闹到曲家门口。 “画眉,跟他去看看,庄子上的人冬衣和粮食如何,亲自查点,而后即刻来回我。” “是,小姐。” 那骂骂咧咧的男人被侍从抓着胳膊,一行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曲瓷和曲文煜进了府里,曲家花厅里人来人往,一堆账房先生正在笔墨翻飞的算账,管家陪在一边,正在看点算后的账册。 因怕烧着账本,没点炭盆, 也是冷如冰窖。 “小姐回来了。” 曲文煜喊一声。 管家立马合上账本迎出来。 风雪渐渐小了,地上一片白,乌云散后皎洁的月色洒落下来。 “小姐,若要赔的话,怕得不少银子。”管家话里隐隐透着担忧。 这些日子,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银子,若再赔给那些灾民,府里怕是有些艰难。 曲文煜气得嘴歪:“一堆刁民!管吃管住都能如此忘恩负义,此事非兄长之错,宋守备自会……” “二叔。”曲瓷长睫轻垂。 朝廷是会管,可她父兄是因这事获罪的,她救助这些灾民,他们的罪责也能减轻些,若是有人肯为她父兄说话,她就有把握将此事大事化小。 “赔,”曲瓷语气坚定,“若是府里银子不够,就去我铺子里支,这事平叔你亲自盯着。” 管家平叔应承下来。 曲瓷翻看了账本,又让人带曲文煜先去后堂吃饭,好容易空下来,平叔悄声问:“侯爷那边?” 曲瓷摇摇头。 平叔叹口气,只安抚道:“没事,小姐也先去用饭吧。” 曲瓷:“我不饿。” “小侯爷为从军和老侯爷闹得不好看,侯爷迁怒小姐也无可厚非。不过,倒是全无法子。”平叔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曲瓷神色。 “有话不妨直言。” “这还有一个人,可以一试。” 曲瓷翻着账册的手指突然一顿,纸张是新近裁剪的上好宣纸,润墨极好,刀口也干净爽快,在她停顿的那一下,纸张划破了拇指指腹,一滴嫣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来。 她眼皮有些痒,眨&#xe863;了一下,眼前突然像是出现了个幻觉。 那一下太快,她连那人的音容笑貌都没抓到分毫,又猝不及防地消散了,曲瓷心里的委屈,突然排山倒海的漾开,强撑这些天没掉的眼泪,一下子就滚到了眼眶。 “小姐,小姐,不好了!” 外面一个小厮连跑带滚跑进来。 曲瓷迅速站起来:“怎么了?” “小姐。”小厮在路上摔了几跤,衣裳脏污额头也破了一个角,“老爷得了癔症,不晓得是不是被老鼠咬了,那边不肯让大夫去看,小的守在那儿没法子,只得回来先回小姐。” “什么?!”曲文煜从后 面跑出来。 花厅里顷刻之间,呼天抢地的闹开。 曲瓷只觉脚底虚浮,她身形晃了一下,幸好靠住了平叔。 “平叔,备马。”曲瓷轻声道。 平叔听她的语气,也不敢再劝,只好一边吩咐小厮,一边扶着她出府门。 两人上了马车。 风雪又来了,呼啦啦扑在脸上,仿若冰刃,先前被纸张割开的小口,现在已经不渗血了,只剩钝疼。 疼得久了,似乎又没了感觉。 马车行驶,平叔开口:“我听说,只是听说啊,陆公子要尚公主了,他如今身份不比从前。” “嗯,我知道。” 平叔还想说话,但突然又想到什么,最后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2、重逢 长空似水,月光碎为一地亮银齑粉。 此时尚未闭市,官道上香篷宝驹鳞次栉比,铜鎏马蹄铁得得踩开红绡白雪,路人衣着鲜丽,长裙帛带柔散,间或爆发出一阵欢笑。 “公主,很好吗?” 曲瓷突然开口。 平叔心急火燎正催车夫换条道儿,突然听到曲瓷的话,呆愣了一下,回头看曲瓷。 曲瓷没什么表情正看着他。 公主当然好啊! 谁不想尚公主?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管他姻缘是否完满,自此一脚踏进皇室之中,此生非但衣食无忧,更是祖上添光光耀门楣。族谱上都该浓靡一笔称道此人! 但…… 平叔看着曲瓷澈亮双眼,一时之间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 “我,公主……”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曲瓷突然笑开:“公主当然好了,平叔怎么还犹豫了?我若是个男儿身,也要想封侯拜相尚公主的。” “哦,是是是。” 平叔松口气。 经由平叔吩咐,油棕马车甩过道旁梅枝,抄条少人居住的黑巷子奔进去。 谁知,这一进去就出了事。 他们走不过一刻钟,就被一堆衣衫褴褛的贱民堵截住。 “嘿嘿,曲文正那个狗官啊,敢贻误救火,害得我们如丧家之犬,我们不好过,他们姓曲的也别想过,兄弟们,甭客气,上!” “谁敢!”小厮怒喝。 平叔慌乱无措:“这帮刁民!非要忙中添乱,真是……” 两人商量之间,有人从后面爬上来,“嘿嘿。” 曲瓷直接抄起茶壶狠狠砸下去,她高声吩咐,“冲出去,死伤不计。” 她没时间虚耗。 小厮听从吩咐,两脚踹开妄图扯他下去的人,一把杨柳皮鞭甩的劲风四迸,即刻便从人群中撕出道开口。 一堆人被打的吱哇乱叫:“不能让姓曲的跑了,臭娘们儿,快,把她拖下来!” 一人抓住车厢,正要扯曲瓷,突然便见面前的绸缎一晃,一只雪白素手伸出来一转,风雪乍起,有东西噼啪飞溅着擦脸过来。 “金珠!是金珠!” 有人大喊,都顾不得再追车,弯腰和同伴争抢起来。 这 人也松了手。 为首的麻子脸气的跳脚:“蠢货!追人!先追人!抓到曲家这娘们,还怕没银子拿吗?” 一堆人如大梦初醒,又追上来。 终于,混乱中,小厮被人扯了下去。 曲瓷当机立断扑上前拽住缰绳,在群狼环伺中,硬生生闯出了一条生路。 “妈的,”麻子喘着粗气,“这娘们骨头怎么这么硬?” “小小小姐——” “平叔,抓紧了。”曲瓷回了声。 马车疾驶,风雪如刃割的脸生疼,平叔抓着车厢一脸惊恐。 然而,眼看就能甩掉后面那帮人时,变故陡生——一个小孩突然从巷子里蹿出来,看到马车飞驰而来,直接吓傻愣住了。 见追不上马车了,麻子脸转身要拿小弟撒气时,凄厉的马鸣突然划破夜空。 “老大,”小弟急吼吼喊道,“那娘们的马车停了。” 紧要关头,曲瓷为护小孩,勒停了马,她被甩到地上,头晕眼花,胳膊也生疼。 “要死!马车赶这么快,跑去投胎啊!” 路口跑出个粗布衣男人,心有余悸抱起孩子,还想再骂,一见势头不好,赶紧跑了。 平叔一瘸一拐起来,焦急问:“小姐,你怎么样?” “没事。” 曲瓷强撑着站起来,麻子脸那帮人已经近在眼前。 平叔将曲瓷护在身后,好生商量:“几位,钱的事都好说……” “好说你妈!滚!”麻子脸将平叔推开,盯着曲瓷,“臭娘们你挺能跑啊!” 风雪又成势了,碎琼乱玉席卷而来。 平叔挣扎:“几位,你们无非是要钱,我们……” “平叔。”曲瓷叫住他,他们若当真只求财,就不可能穷追不舍。 “钱嘛,老子要!人嘛。”麻子脸促狭一笑:“老子也要!” 他一扬下巴,示意小弟们去摁平叔,他去抓曲瓷,但手还没碰上曲瓷衣角时,突然惨叫一声,捂着手背跪了下去。 曲瓷头晕目眩,一直低着头,此时听到飞镖嗖嗖声,周围又惨叫声一片,她猛地抬起头。 “昙花镖,小姐 ,是孟昙!”平叔挣脱禁锢跑过来,语气难掩激&#xe863;,“孟昙来了,陆公子一定也来了……” 似是印证了这句话,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 曲瓷 下意识想藏起自己的狼狈样,却不想脚下打滑,踉跄朝后跌时,一只大掌扶住了她的肩膀。 明明隔着衣裳,也看不见这人神情音容,但她却心中酸涩肿胀。 只是,迟迟的,她这样知道礼数的人,却不肯回头道一句谢。 “陆公子——” 肩膀上那只手终于移开:“平叔。” 他的声音比过去低沉几分,微哑而带了鎏颤的水光,温和中威严只多不少,似一弯晶光璀璨的冰刃,硬生生裁断了她的绮思妙念。 “哎,陆翰林,你等等老夫啊,真是年轻人腿脚快。” 宋守备气喘吁吁追上来。 他扫平叔一眼,目光最后落在曲瓷身上,啧一声打官腔:“我记得,你是曲文正的管家,这位是……” 平叔:“我家小姐。” 曲家那个爱抛头露面的小姐?! 宋守备乜眼打量曲瓷,突然被陆沈白挡住视线,他立刻明白过来,讪笑开来:“这帮大胆刁民,竟敢当街行凶,简直是无法无天了,老夫过去看看。” 陆沈白:“我与宋大人一道。” “小姐别怕,”平叔轻声宽慰,“有陆公子在,不会有事的。” 曲瓷嗯了声。 同宋守备说话的陆沈白,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一件事,转头欲交代时,就见曲瓷立在雪中。 她一头鸦黑乌鬓松散,白肤细绸中皓腕轻灵落在平叔臂上,人似细骨白梅,伶仃而立,细长眼睑一卷,璨黑眼珠上明光定住,似痴痴,又似礼礼,一瞬脱开她的年纪,只待她黛眉一松,嫣红唇珠上翘,她就会言笑晏晏。 但她没有。 良久的静默里,她看着他。 俄尔,风起。 她柔胰撩住游&#xe863;的丝发,拨在耳后,再一抬头,他已经行远了。 陆沈白走的头也不回,倒是孟昙过来,恭敬道:“曲小姐,公子和平叔等会儿要跟着去趟府衙,我先送小姐回去吧。” 曲瓷点点头,跟着孟昙走了。 回到府里,大家看到曲瓷的狼狈样,又闹得一阵鸡飞狗跳。 “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这帮刁民!刁民!!!” 曲文煜素来酸文,不会骂难听的话,翻来覆去只会骂这几句。 曲瓷听的脑袋嗡嗡响,又心神不宁,淡声安抚道:“二叔,别气 了,他们已经被宋守备抓了。” “宋守备?是赈灾的宋守备?” “小姐先去压压惊,”孟昙替曲瓷解围,“我同二老爷解释。” 等曲瓷梳洗过后再出来时,陆沈白和平叔已经回来了,不知道他们带回了什么消息,曲文煜又在气急败坏的骂刁民。 平叔在劝曲文煜,而陆沈白立在窗边。 黛青卷窗悬了一枚红穗玉环,他指尖绕着玉穗打转,狭长的眼睑半垂遮住眼珠,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神情肃冷,眉眼之间微有倦意和风雪气,刀削斧劈般,与周遭的鸡飞狗跳隔如两境。 曲瓷走过去:“是灾民?” 曲文煜:“灾什么民!刁民,都是趁火打劫冒充的!” 平叔气愤地说了经过。 这帮人被抓后,口口声声说父债子偿,曲文正害得他们无家可归,因此才会向曲瓷寻仇,但宋守备查了名单,发现他们没有一个是鹊桥巷的灾民。 “这帮人又立刻改口,说他们是在替□□道……” 曲瓷这才注意到,画眉也回来了。 “而且我去庄子上问了,管事的说,鹊桥巷的灾民到庄子上就没出去过,先前拦车的那个人也是假的。” 曲文煜气得憋红脸,像个破风箱呼哧直咳。 曲瓷皱眉。 这些人是假的,却都以鹊桥巷走水为由,频频来找她麻烦,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曲瓷:“有没有审出是谁指使?” 平叔摇头:“没有,这帮人一口咬定,说他们是在替□□道。” “他们是惯犯,”陆沈白开口,“对官府的手段了如指掌。” 夜风穿堂而过,珠帘撞的劈啪作响,众人神色凝重,不明白一个小小的走水案,怎么突然生出这么多是非。 曲文煜犹豫了一下:“陆贤侄,这事……” “老爷,不好了,夫人晕过去了。”一个小侍女慌张跑进来。 曲文煜瞬间弹起来,着急忙慌跟着侍女走了。 画眉有事跟平叔说,也去了外面。 烛火哔哔,大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两对立,谁都没说话。 静默片刻,陆沈白理理袖子,作势要走。 “陆沈白——” 曲瓷叫住他:“你,你能不能救救我父兄?” 若非必要,曲瓷不想求陆沈白的,可如今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3、交易 “救你父兄?” 陆沈白微颔首,白玉般下巴抵在松软狐裘中,他似笑非笑,波&#xe863;眼睑时音色朗润,谁料他倏尔抬头,一瞬满脸潋滟柔色悉数弭散,只余眸光锐利冷直,犹如冰刃雪刺,又似极冷漠极好笑般,他轻嗤一笑。 “曲小姐莫非不知,陆某要尚公主么?” “我……” “陆某与尔,确实垂髫而宴,后小姐婵鬓娥眉,自称与我无亲非故,总角当年,不过因是顽劣。” “你偷听我和兄长议事!”曲瓷又惊又怒:“我当你是君子——” “小姐当陆某是什么不重要。” 陆沈白打断曲瓷的话。 “若非为了救人,你会一直对我避而不见,对么?闺阁深深,陆某确实无能为力。”陆沈白淡淡笑开,他笑意寡淡,更显一双明眸锐利。 “我——” 他言辞毫无规避,话更是一语中的,其间毫无绮念之意,犹似舍情弃欲修身为判官。 妙妙飞雪盘敲檐牙飞铃,叮—— 叮—— 叮—— 经久不遇,倏尔重逢。 在这透灵一方天地中,仅他与她,她抬头与他对视,毫无露怯之色,其果敢无畏,一如往昔。 “阿瓷啊——” 陆沈白笑开。 这次他不再语气尖刻,只是叹息一般,将她的名字缠在舌尖。 “你想救你父兄,求助无地,终上我门,可理由是何?”陆沈白施舍一般,给她抛出话头:“只因我与你兄长为同僚?” “我……” 猩红灯影悬于廊间,洒下炫目朱光,爬过寸寸雕栏画栋,而后柔柔扑落在他肩头和下颌。 曲瓷看着他,恍然如看生人。 原来,早已岁历年年,他与她,都不复当年。 “陆翰林,是曲瓷叨扰。”曲瓷规矩行过一礼。 她低着头,听见他脚步声&#xe863;了。 他是要走了。 方才他就要走的,是她叫住了他,她不该的—— 曲瓷只视线落在自己的裙摆上,她爱衣饰鲜亮,又爱花草热闹,于是即便此时心境困苦,随意换上的衣裙,也是针脚细密地开了朵朵山茶。 她想,幸而她在他面前,不是素衣。 此次相见,该是最后 一次了。 “呼——” 曲瓷长舒一口气。 “怎么?要你嫁给我,就叹气?” 陆沈白的声音突然在曲瓷头顶响起。 曲瓷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又撞在他下颌上,陆沈白嘶一声,曲瓷更慌。 她后退好几步,终于稳住身形,抬手指着他:“你你你,你不是走了么?你故意吓我!” 说至一半,恍然自觉如此极为不合适,她又收回手,尴尬地站在原地。 “怕了你了。”陆沈白道:“从前就爱走神,现在怎么更严重了?” “关你什么事。” “我帮你救你父兄,你嫁给我,如何?” “……”曲瓷很懵,方才不是…… “我自有打算,尚公主之后,我将不可入仕,寒窗数年,我母亲也……”提到母亲,陆沈白顿了下,又道:“你意下如何?” 婚姻大事,本该三媒六聘,但现下—— “好。”曲瓷道:“我要额外加一个条件。” 既然已成筹码,不如清算得宜。 “我要见我父兄,我父亲他……”她说的自然,本想说父亲被老鼠咬伤,唯恐癔症发作,自己不放心,但说到一半,恍然自觉不过两人一场交易,即是如此,何苦教人明晰共情自己的无措和难处。 陆沈白:“好,我带你去。” 平叔和画眉跨进花厅,陆沈白正带着曲瓷朝外面走。 曲瓷:“现在可以探视?不是夜间不可……” “同我走就是了。” 曲瓷赶紧跟上。 两人脚步匆匆出去了,画眉想跟上,曲瓷摆摆手示意不用,人多眼杂,还是不要再多生事端的好。 等两人走得不见影儿了。 画眉砸吧嘴:“平叔啊,你说这陆公子不就是个没有秩品的翰林么?尚公主可真了不起,走路都这么拽。” “要你多嘴。”平叔长舒口气:“本朝历来翰林院出重臣,即便不尚公主,他亦是人中龙凤。” 说着又自觉失言,在瞪着大眼睛一脸好奇的画眉注视下,挥挥手将画眉打发走了。 曲瓷和陆沈白两人一路到了天牢。 暮色半透长霄,灰蒙蒙的铅云宛若水银倾倒,流光水泻笼在肃冷的苍穹之上,只零星些光点流窜而下,等落在脸颊上,曲瓷才发觉,那是雪。 雪 还在下。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曲瓷小声说。 她不喜欢这场雪,没有瑞雪兆丰年的架势,却有路生冻死骨的彻寒。 “切,陆翰林咋啦?没手令,谁都不能进去?会不会看时间啊喂,啥时辰了都?!”狱卒年岁半大不小,饱经风霜的脸被这个肥差养的膀大腰圆,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斜眼看人。 曲瓷心里一紧。 这种样子,她最近没少见。 孟昙笑着说好话。 曲瓷立在原地,她和父兄只是一墙之隔了,她应该掏出金银珠去贿赂这衙差,或者苦苦哀求,再不济抬出小侯爷威慑他,好歹啊,让她能见见父亲—— 但,手指尖探进荷包,才想起金银珠早在巷子里被追赶时用尽了,苦苦哀求,她在陆沈白面前实在做不到,而小侯爷的名头,她…… 她&#xe863;摇了,瞥一眼陆沈白。 他在风雪里站的极直,风雪穿透腥臭气,直飒飒飘过他的脸,她站在他身侧,风雪几乎迷了眼,她张大眼睛,只能看见他刀削斧劈般的下颌线,不近人情地绷直着。 一瞬间,眼泪在眼眶打转。 曲瓷利索回头,抬高下巴,微微张口:“小——” “孟昙。” 陆沈白叫回孟昙,自袖口里拿出一枚玉佩:“给他看这个。” “这个?!” 孟昙惊疑不定看一眼曲瓷。 令曲瓷意外的是,衙差看眼玉佩,忙佝偻着腰将他们三人请了进去。 “曲大人怎么得的癔症?” 陆沈白问狱卒。 曲瓷本来急匆匆的脚步一顿:他怎么知道父亲得了癔症? 狱卒打哈哈:“嘿嘿,回大人,小人那时候不当值,具体的啊,小人实在不清楚。” 他们消息相通,怎么会不知道? 曲瓷垂了垂眼睑。 陆沈白冷笑一声:“本官既开口问,自是明白分毫的。” 孟昙也笑:“你就别撑了,直说吧。”说着将荷包扔过去。 “谢大人赏!”狱卒双手一扑抓住荷包,掂量下立马笑开褶子脸:“不瞒大人,这临近年关,偷鸡摸狗的也都得过年不是,再加上,嘿嘿。” 他扫一眼曲瓷,意有所指:“没地儿遮风避雨的可怜人儿也多,前几天进来了两个偷儿,牢里实在是没地方了,就 跟曲公子关在了一起,哦,对,就在曲大人的隔壁,但谁知道,那俩偷儿竟然是鹊桥巷的灾民……” 又是鹊桥巷的灾民?! 曲瓷眼皮一跳,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们还和我哥关在一起?” “应该在的。” 陆沈白:“带路。” “好好好。” 狱卒带他们穿过纤长走廊,因为夜间不可探视,能进来的人都非富即贵,囚犯们待在监牢里,长时间不见日月和生人,因此一见他们来,都拍着牢门喊冤。 “我冤枉啊大人!” “这小娘们儿长得真不赖。” “哎大爷给口酒吃吃呗,你那兜子又肥了。” 狱卒赶紧将露在袖子外的荷包线塞进去。 “陆大人,见笑哈。”一扭头,凶神恶煞:“都别嚷嚷了,想讨打啊!” 他手里的漆红枣木棍哐当一声敲在牢门上,顿时不少人闭嘴了。 “我爹呢?”曲瓷脸色煞白。 她这个老爹,虽在朝为官,却是个爱和稀泥按时领俸禄的主儿,从没经过这种阵仗的。 “哦,曲大人还未提审,关在前边的。” 曲瓷撒脚就朝前快步走,眼睛走马观花地寻找。 “哎,这——”狱卒想拦住曲瓷,却被陆沈白一个冰冷的眼神瞬间定住,他嘴唇翕&#xe863;,不甘地小声说:“不合规矩啊。” “爹!” 前面突然传来曲瓷的尖叫声。 陆沈白他快步过去,就看到曲文正躺在地上,脸色憋的通红,正嗬哧嗬哧喘着粗气。 “爹!” 曲瓷扭身盯着狱卒,厉声道,“把门打开!” 狱卒也被吓了一跳,赶紧给开门。 “爹。”曲瓷冲进去想扶曲文正,手还没碰上他衣角,曲文正蹭的一下躲得老远,“咳咳咳咳咳,男女授受不亲,姑娘……咳咳,请自重!” “爹,我……我是阿瓷啊!” 陆沈白立在门边,问:“曲大人怎么了?” “听说是被灾民打了之后就不对劲了。” “阿砚,你站那儿嘀咕什么呢?”曲文正蹲在草垛上,一脸不高兴,“过来,爹有话问你。” 狱卒一脸茫然,陆沈白已经从善如流过去了。 曲文正板着脸:“你妹妹呢?她是不是又跟陆沈白溜出去玩儿了?” 陆沈白点头 。 曲文正唔了声,脸色这才缓和了不少,“跟沈白一起我就放心了,他性子沉稳,能护得住你妹妹。” 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爹……” 曲瓷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曲文正不搭理她,转头直接爬上草垛子躺下。 狱卒:“陆大人,这时辰差不多了,您看……” “我想见下我哥。” “那不行!”狱卒断然拒绝。 陆沈白冷眼看过来,狱卒连连拱手告饶:“哎哟,陆大人,您就别为难小人了,这夜间本就不允许探视……” “不允许,我们不也进来了么?” “算了,”曲瓷拦住陆沈白,看向狱卒,“我不让你难做,但你告诉我,我哥怎么样了?” “曲小姐不必忧心,曲公子好着呢。” 曲瓷点点头,神思恍惚朝外走,狱卒刚松了一口气,就听陆沈白问:“那两个灾民呢?” “小人刚去打听了,说牢里实在关不下了,就放了些罪名轻的。” 陆沈白瞬间明了。 从天牢出来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了。 陆沈白走到曲瓷身边,将伞撑在她头顶。 鹊桥巷走水一事,必然内有乾坤,可一旦调查,便是她父兄的催命符。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曲瓷颤声道:“陆沈白,暂时不用查其中内因,先救我父兄平安出狱。” 只要人平安,终于一天,能沉冤昭雪。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4、调查 曲瓷回府时,天色已晚。 府中空无人声,一只老鹄扑簌簌飞过翠竹林,风雪飒沓,落在影壁上的金黄烛火一晃,厄尔消失。 曲瓷停住脚步,她抬头,不见月亮与光芒,只剩下浓稠黑夜,黑沉沉压下来。 似硕大游鱼甩尾蔽日,湿冷寂寥,令她疲倦胆寒。 “老爷!”平叔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摔到地上,他被噩梦惊醒,斑白鬓发上一层汗珠,大梦初醒见自己还是在府里,才渐渐放下心来。 他正用手拍着胸脯定神,就看见曲瓷走进花厅来。 平叔赶紧问:“老爷和少爷如何?” 曲瓷眉头微拧,却松口气,点点头:“尚好。平叔,账册清点完了?” 早就完了。 曲瓷一刻不放松,平叔也跟着焦头烂额,请了十里八铺信得过的先生来,从上午一直清点到方才。 临近年关,又加之曲文正和曲文煜早年分家,盘根错节的铺子收益,清点起来,并非易事。也因此,神思劳顿,送走那些先生,平叔等着曲瓷就打盹睡着了。 “小姐的意思还是……?”平叔舔舔嘴唇,不大情愿道:“可陆公子不是愿意帮忙?家当全砸进去,少爷倒是没话说,就是,就是……” 想到那堆乱七八糟的人,平叔愤愤不平:“一堆刁民趁火打劫,我实在是气不顺!” “平叔。”曲瓷颔首:“仍旧照我之前吩咐的,另外,你将府里的田庄铺子拢一拢悉数卖了。” “啊?!” 变卖家产这种事,无异于自断根基,若非走到绝路,没有人会这么做。 “有陆沈白帮忙,父兄出狱有些盼头了,我要凑足议罪银。” “议罪银……” 平叔叹口气,好半天又嗤笑着摇摇头:“没想到,公子唾弃的律法,倒有天救了他的性命。” 本朝有议罪银制度,根据官员犯罪情节轻重,收取多少不一的银子,可免除一定责罚。 是以,此银又叫赎罪银。 平叔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听小姐的。” “这事我不方便出面,就交给平叔了。” 平叔应了,又不满而怜惜地说:“除开曲家祖业,剩余的, 可都是小姐的心血,真金白银的……再说了,小姐忙前忙后的,还跟金家,才……” “千金散尽还复来,父兄的性命最重要。” “是是是。” 第二天,平叔将田庄店铺归拢过后,便请了庄宅牙子来府里,很快,曲家变卖产业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属下来回禀此事,打量着陆沈白晦暗不明的神色,言辞间全是佩服:“咱们夫人可真有魄力!那多少人眼热的红铺子,唉。” 陆沈白轻笑一声,吩咐:“暗中盯好牙子,别让欺负了她。” “是,公子!” 属下走了,陆沈白立在原地。 “陆大人,来的早啊。”一个洒扫的官兵对他行礼。 陆沈白微微颔首。 他一早就来了鹊桥巷。 鹊桥巷位于京都西市偏北,与繁华热闹的街市相距不远,此处所居住的,都是一些做散工的穷苦百姓,往日陆沈白来,一条细窄石板巷子,两边乌檐飞翘,下面一溜儿开着桐木窗散潮,花花绿绿的衣衫挂满竹竿,自北朝南,人声络绎不绝,而现在—— 焦土烂瓦,一方半倒颓墙上铺了尺厚积雪,火烧后的破洞布帘挂在烂竹竿上,石板上尽是灰黑色的泥水脚印。 官差们分工明确,一拨在疏通河道,一拨在挨家挨户检查蓄水缸。 蔼蔼雾凝,陆沈白在一家只剩破门板的门环前站住。 宋守备从寮棚里探头招呼,“哎呀一堆瓦砾场有什么好看的,快来尝尝茶,你送的这茶,可真是好茶啊!” 短短两日,宋守备对陆沈白亲近了不少。 陆沈白掀帘进去了。 同外面的酷寒不同,寮棚里烧着炭盆,暖意十足。 喝过茶又聊了几句防火事宜后,陆沈白似不经意地问:“宋大人查出鹊桥巷走水的缘由了?” “嗐。”宋守备一拍大腿:“明面上说嘛,这是居民用火不慎所致。” 陆沈白抬眼一扫,他的睫毛细长似两把羽扇,一撩之间似乎带着一线流光,虽然少顷即逝,宋守备却怔楞了下。 “明面上,宋守备?” “啊,啊,这都报上去了,陆老弟你啊,也就别打听了。反正跟你这个翰林八竿子扯不上。” 宋守备说完,掩耳盗铃地端起茶嘬了口。 茶是老 茶饼,又用雪水煮沸了泡,一入口四肢百骸都舒展开了。 宋守备正舒爽,抬头见陆沈白似乎出神,他的目光落在沸腾的茶壶上,宋守备顿觉察出吃人嘴短来,屏退一堆侍从,说:“鹊桥巷走水,怕是有人蓄意纵火。” 若是有人纵火,刑部为何不缉拿犯人? 只有一种可能。 陆沈白:“纵火的人已经死了?” “厉害啊陆老弟!”宋守备见陆沈白猜出来了,便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鹊桥巷的火是一个寡妇放的。 这寡妇姓印,有个儿子才七八岁,整天病恹恹的,也不知道在外面吃坏了什么东西,回家之后上吐下泻的,印寡妇没钱治病,就求了街上的大夫张行,张行老眼昏花早不行医了,被印寡妇闹得没办法,开了两帖药,谁知道印寡妇儿子病的更厉害了。 印寡妇见儿子病重,没了盼头,便放了一把火,拉左邻右舍一起陪葬。 “陪葬?” “对!要不怎么说最毒妇人心,真是可怕,她住巷头,张行住巷尾,她一把火点在正中央的丰来酒馆,酒馆掌柜新进了大批冬酒打算过年赚一笔,谁知,一把火烧的满巷子流油,哎,这堆刁民真的是,本守备也是倒霉……” “巷头与巷尾相聚——” “一百五十引。” “我问过灾民,当夜无风,火怎么……” “陆老弟!”宋守备刹住话头:“这案呢我已经结了,大过年的,咱就别刨底儿了,呵呵。” 两人无声的对视了一会儿,宋守备看向皇城方向,陆沈白了然点点头,淡淡笑了:“多谢宋守备提点。” 宋守备长舒口气:“哪儿能提点你,你们这些文人,七窍玲珑心肝,你要是啥时候尚公主,请我杯酒就行。” 陆沈白不答话,垂眸望着杯中茶水,水冷茶涩,难以下咽,他眼尾上扫,掩住不悦,吞了口茶,将唇角似有若无的讥诮悉数遮了个透彻。 陆沈白从寮棚出来,孟昙正守在马车边。 他身边围着五六个官兵,跟他勾肩搭背地嬉笑,孟昙笑意浅淡,一身干净短打衣衫,不显山露水,与一遭泥土官兵大相径庭,但却意外的和谐。 孟昙见陆沈白过来,立刻喊声:“公子。” 语气十分恭 佩敬慕。 其他人也纷纷和陆沈白打招呼。 “陆翰林要走了噻?” “哎啥时候让孟昙跟我们操练操练呗。” “就是!小孟的镖是够有名气的,就给您当个车夫,也太特娘的屈才了吧。” “哈哈哈——”一堆人哄笑开。 “是么?” 陆沈白轻笑一声。 他一双凤眼眼皮一眯突然上挑,唇角弧度则骤尔下垂,冷冷一眼扫过官兵,他目光冷冽,如同瞬间换了一副皮相。 瞬间没人吱声了。 而后,有人轻咳一声,说声:“恭送陆翰林。” 其他人跟着乱七八糟行了礼。 陆沈白上了马车,等马车驶出巷子,孟昙没忍住笑出声:“公子果然厉害!那些人摸爬滚打,都是老兵痞子了,连宋守备都镇不住。” 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嗤,继而,冷冷的声音便传出来:“去清寒寺。” “是。” 京郊外,清寒寺。 “铛——” 陆沈白单手撩起车帘。 孤山之上,南屏晚钟响彻云霄,惊起的丛丛黑鸟飞掠炸开,似火星迸溅,点燃满山簇簇红梅花。 山路蜿蜒,高高石阶直通高大碑文后。 陆沈白下了马车,和孟昙一起上山。 两人行过半炷香,绕过重重石碑,终于看见寺门。 孟昙扫眼陆沈白的衣摆:“公子,衣裳湿了,如此见那位,怕是不合时宜吧?不若我去通知师傅,给公子换身衣裳?” “事出从急,一切从简。”陆沈白道:“更何况,这位并非他父亲,不必在此处下功夫。” 孟昙点点头,随手将陆沈白肩膀上的落雪掸了掸。 “妄议孤,当是死罪。” 不远处飘飞的五彩经幡后,突然传出一道碎玉寒冰般的男声,其音清雅带笑,却似雷如电,字与字间旖旎,却在‘死’字浓墨一点,倏忽令人胆寒。 孟昙脸唰——就白了。 这人话说到此,却蓦地轻笑一声,极爽朗地道:“不过陆翰林,是特例。” “殿下说的是。” 另一个同他一起的苍老声音笑着回道。 而后,在孟昙偷偷打量间,便见一只枯瘦的手恭敬撩起经幡,僧衣拂地一晃,从老僧身后走出一个少年公子。 这公子气质极其温雅,其眼瞳静若秋水, 修长双眉则舒展如远山重叠,鼻梁挺扩,水红唇线微微上挑似衔花之态。他正修雅地将花束拢好,红梅落了两三朵,掉在他层叠暗纹的宝蓝衣衫上。他倏忽蹙眉,一刹那间,笑意褪散。 老僧赶紧用佛珠拂了拂。 他不甚满意地黛眉微皱,抬头间笑意收敛了个干净,似鸦羽的黑睫一划睁开,双目不怒自威,恍惚身后似乎有流光照过他的下颌。 孟昙赶紧低下头。 这人不饰珠玉,但仅仅一眼,便已经是贵不可言。 良久,孟昙听到陆沈白平稳而淡淡的嗓音响起:“殿下,好巧。” “不巧,是孤在等你。”晏清说完,又散漫地对老僧道:“劳烦法师陪孤论佛经这半晌了,孤等的人来了,你且先退下吧。” “是,贫僧告退。” 老僧恭敬走了。 等老僧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晏清再次开口:“陆探花,你实在叫孤失望,竟然为了个女人。” 他觉得好笑般摇摇头,又似头疼,闭了眼睛,用手里梅花枝轻轻敲敲额角:“此事与孤要你交换的,可并非能同日而语。” “臣知道。” 陆沈白从袖中拿出昨夜那枚玉佩。 晏清睁眼,轻笑一声,流光水泻的目光自玉佩溜至陆沈白脸上,见他不卑不亢一脸云淡风轻,晏清收了笑,将手里红梅递给他:“你的事,孤应了。孤的事,你也休要做砸了,不然——” 陆沈白去接花,他朝前迈了一步。 “吱——” 一声突兀的响。 等他接了花再退回来,晏清目光落在地上粉碎的花苞上,再移到陆沈白的脸上,他满意的点了点头。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5、送花 夜色深重浓稠,如一方瑰艳的墨被翻手泼开。 三两星光明灭不定,厄长红廊上鹅黄蜀锦灯波颤,星点光晕聚拢又被风拍散,光晕尽头,传来街上热闹的欢笑声。 曲家花厅内,一架博山炉吞云吐雾,小几上红艳山茶上挂着点点水珠。 “那金家实在是坏透了!”平叔愤愤不平:“小姐,他们趁火打劫,肯定会遭报应的。” 金家遭报应与否,曲瓷不关心,她只想赶紧凑够银子。 “不用与他们纠缠,做两手准备。”曲瓷单手撑头,细白手指点着太阳穴:“你先去找钱庄支借一部分,至于金家压价这事,我来……” “就知道借!是我这个二叔不中用了吗?”一声怒喝在院子里响起,随后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乱七八糟的人跟着进来。 “哎呀,二老爷,您慢点。” “就是就是,地上滑。” “滑什么滑?都什么时候了还附庸风雅,把这院子里的雪扫扫,别跟着我,少扶我,我还没老到走不&#xe863;呢!” 曲瓷叹口气。 曲文煜还是知道了。 曲文煜冲进来,一巴掌掀开雕花门。 冷气骤然窜进来,曲瓷赶紧站起来:“二叔,不是我不想知会你,婶娘的病——” “她的病反反复复。” 曲文煜嘟囔一下,旋即又续上方才的大怒:“我说你啊,变卖家产这么大的事,你不跟我说一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二叔吗?” 曲瓷不敢顶嘴。 曲文煜长叹口气,人在一堆吓得半死的小厮簇拥下,于椅子上落座,他一路走的匆忙,尤其曲文正的爱好:不让冬日扫雪。 让他一路差点摔几个大跟头。 “不够的,把这些卖了拿去填补。” 曲文煜将一直夹在腋下的黑匣子往茶花旁一放,‘咄’,震得花盆一颤,撒下斑点水珠落在上面,像极了眼泪。 “二叔——” “不必多说。” 侄女卖家产这事,他这个当叔父的,竟然还是从同僚口中得知的,当时同僚那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简直像在拿刀刮他的面皮。 越想越气,曲文煜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说你。”说到一半,见曲瓷 低眉耷眼地站着,乖乖巧巧,周身疲倦的样子,他酸腐的心忽而一皱,伸出去要指着曲瓷的手,只好立时转了方向。 “姜平,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她年纪小胡闹,你也跟着她一块胡闹吗?那些可是祖业,怎能随意……” “陆公子来了。” 随着小厮的喊声,陆沈白出现在院子里,院子里明灯火灿,侍女小厮立了一堆,他从人群中央缓步走进来。 曲文煜十分诧异:“这怎么都不通传?” 他视线和曲瓷对上,曲瓷一躲,曲文煜唉声叹气:“廉颇老矣,都怪我没用,要叫你抛头露面,他一个外男在宅子里来去都不通传。” “是我的意思。”曲瓷脸红了又白:“爹和兄长的事等不起。” 这固然是原因,但细究起来,也是她的私心,为上次他说闺阁深深,他找不到她的事情赔罪。 两个人正说着话,陆沈白已经进来了。 “啊,陆贤侄来了,快坐,看茶看茶。” 平叔下去了。 陆沈白笑着谢过,在曲文煜下首位子上坐下,他视线扫过匣子,目光落在曲瓷脸上。 曲瓷不大自然地低头。 曲文煜:“陆贤侄这大晚上的来,不知可是我兄长的事情有着落了?” “年前可以出来。” “哦,那就好那就好。” 曲文煜松口气。 话没说两句,曲文煜的小厮火急火燎跑进来,说他夫人喝的药又吐了,曲文煜一慌赶紧就要回去。 他站起来又交代曲瓷几句话,临走的时候自觉孤男寡女不合适,便叫走了陆沈白。 “陆贤侄,咱们一道儿走吧。” 陆沈白没推辞。 他在长辈面前一贯尊敬守礼,看着格外熨烫心意。 曲瓷起身送他们,走到花厅外。 曲文煜拦住曲瓷:“别送了,大冷天儿的。” 院子里一堆小厮侍女正在忙着扫雪,七嘴八舌倒是热闹。 曲瓷执意要送,越过唠叨的曲文煜肩膀,她看见陆沈白悠哉地看着她,他眉眼带笑,一副抓住她小辫子的样子,仿佛是在说她在长辈面前也蛮乖巧的。 曲瓷不由得耳根红了,赶紧催促着曲文煜走。 一行人到了府门口,曲文煜上了陆沈白的马车,眼看已经要走了,孟昙突然从人堆里 出来,将一方板正的盒子递给曲瓷。 “我们公子送小姐的。” 曲瓷接过盒子。 画眉八卦的想看,被曲瓷拍了下手,画眉悻悻站在一边瞪一眼孟昙。 孟昙笑了。 曲瓷犹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他怎么做到的?” 她担心他。 救曲文正不是小事,陆沈白做的干脆利索。但他如果不尚公主,不过就是个没实权的翰林而已。 他能做到,肯定是付出了别的代价。 那个代价是什么?她能不能还得起—— “小姐不必忧心,公子一切都好,至于其他的,可以改日同公子详谈,想必公子对于小姐的问话必定是知无不言。” “还知无不言?就是个冷冰块!你是不知道盛京的小姐怎么说你们公子的……” “画眉。” 画眉噤声,孟昙笑着行过一礼,转身快步走了。 地上白雪皑皑,踩出数行脚印,怪诞而绵长,莹润的雪色上,油棕马车中央掌了灯,显得香车宝马暖意融融。 恰好此时,陆沈白撩起车帘,远远看过来。 曲瓷仿佛被针扎到,十指扣住盒子。 陆沈白淡淡笑了笑。 他的笑意浅淡,却深情而柔和,让她不由得松口气。 小厮喊声:“驾——!” 马车驶&#xe863;,陆沈白放下帘子。 “小姐,快看看啊。是什么?”画眉叽叽喳喳。 曲瓷打开,盒子里是一把艳艳红梅。 陆沈白从曲家出来,先送曲文煜回去,而后兀自回府。 马车转过一个弯儿,有人凑上来,蹲在马车外的车辕上,压低声音道:“我们的人抓到那两个混进牢里的人了,公子可要见他们?” “先关着。”曲文正父子还没出狱,不宜节外生枝。 那人走了。 过了会,孟昙道:“公子,那金家压价这事,可要我们的人&#xe863;手?” “暂时不用,”马车里传来轻笑声,陆沈白语气里带了几分纵容,“先让她自行处理,若有问题,再暗中相助。” “是。” 曲家典卖产业第二天,金家生意就出了问题,他们一时自顾不暇,也没空再来搅局,之后曲家庄宅铺子卖的很顺利,很快就凑够了赎罪银。 封玉玺的前一天,曲瓷刚起来,平叔就喜不胜收跑进来 道:“小姐,陆公子派人送来消息,说老爷他们今天就能出狱了。” 曲瓷将笔撂下,迅速站起来:“快,让人带着赎罪银,跟我去趟刑部。” 平叔却没&#xe863;,而是道:“这事小姐去怕是不方便,不如让二老爷出面?” 与官府打交道,她个未出阁的姑娘去,确实不方便。 曲瓷:“那就让二叔带着银子去。” 平叔去找曲文煜了,府里的侍女小厮们,听说曲文正父子要回来了,便手脚麻利的开始洒扫庭院,布置府里。 曲瓷也坐不住了,索性便带着画眉,早早去府门口等。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稀薄日光里,一顶软轿朝曲家行来。 侍女婆子们呼啦跟了一堆,一个年长的婆子,扶着轿子,甩着帕子嚷嚷:“走稳些,别颠到夫人了!哎呀,慢点慢点!” “我是泥捏的不成,一颠就碎了?”轿子里传来一声闷咳,继而响起冷冷的女声:“还是你觉得我药喝久了,骨头喝软了?” 那婆子顿时悻悻闭嘴了。 曲瓷愣了一下,急急迎上去。 轿子停下,未等侍女上前,里面的人一把掀开轿帘,弯腰下了轿子。 来人是个身形高挑的妇人,神色冷冷的,眉宇间有股英气,这样的人,本该窄袖轻罗英姿飒爽而活的,可这妇人却被埋在锦衣华服里,行走间,步履虚浮似有病态,一下轿便捂着帕子低咳。 曲瓷快步过去,握住来人细白枯瘦的手,“婶娘,你怎么来了?” 贺瑛身患顽疾,终年只在院中,甚少出门的。 “你二叔去接你爹他们了,我过来看看,咳咳咳咳咳——” “来,先进府。” “不必,”贺瑛摆手,“你爹他们应该快回来了,就站这儿等会吧。” “哎呦,这怎么行?大夫说了,您不能——”有婆子想劝,贺瑛冷冷看过去,她立刻噤声了。 曲瓷自幼丧母,贺瑛算是她半个母亲,知晓她说一不二的性子,曲瓷便没再劝,拿了件厚狐裘替贺瑛披上:“婶娘可知,圣上怎么突然放了爹爹他们?” 平叔走的急,她什么都没来得及问。 “听说是太子上奏,说你爹虽然失职,但罪不至死,再加上灾后,咱们家积极救安置灾民,圣上便从轻发落了。” 太子?! 难怪当时在天牢,孟昙接过玉佩,还十分诧异看了她一眼。所以那枚玉佩,其实是太子许给陆沈白条件的信物?陆沈白却用来救了她父兄? 若真是这样,那这个代价太大了,她—— “老爷他们回来了。”画眉的叫嚷声,打断了曲瓷的思绪。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6、提亲 雪停风止,粼粼日光,撒金般落于青砖黛瓦上。 年关将至,街上到处张灯结彩,人群摩肩接踵,都在抓紧置办年货,两辆马车穿过熙攘人群,朝曲家拐过来。 快走近了,立刻有侍女欣喜地嚷:“老爷他们回来了!” 她说话间,一边的小厮赶紧捧来铜火盆、鞭炮。 噼里啪啦的鞭炮炸了一堆红屑,人人喜不自胜。 “总算回来了。” 曲瓷松口气。 马车颠颠在曲府门前停下。 小厮撩起帘子,大气不敢出地小声道:“公子。” “丢人现眼,谁让大张旗鼓的?!” 随着话音,从马车里下来一个高挑清瘦的男子。 他一身青衫拓落,周身书卷气极浓,侧过脸来时,绷紧的唇线上是一副神清骨秀的好眉眼相,只是可惜,他双目炯炯,如雷如电,极不亲切,一望过来,众人望而生畏都垂下头。 曲瓷扛着他的目光,迎难直上:“刚回来就训人,讨厌!爹呢?” “在后边。” 曲文煜笑。 “还是二叔好。”曲瓷扁扁嘴朝着后面的马车跑去。 “曲瓷,不许疾行,要端庄娴雅!”曲砚愤愤不平地喊。 “唉,阿砚,就纵她一日罢了。” “二叔!规矩不可破。” “是是是。”撞上曲砚,曲文煜这个老迂腐也自甘下风,他由人搀着下了马车,赶紧朝一边的贺瑛走去。 “爹!” 曲瓷跑过来,一把撩起帘子,没成想,跟正转过身的陆沈白打个照面。 陆沈白愣了一下,旋即笑开。 曲瓷:“……” 曲文正躲在陆沈白身后。 他看着比前几日清瘦不少,眼窝深陷,好奇茫然打量着曲瓷。 还是没好。 曲瓷神色难掩失落,轻声道:“先进府吧。” 进了府,曲文正父子去换衣梳洗,其余人坐在暖阁里。 经过兄长入狱一事,曲文煜觉得自己不能老埋头编书,也得跟人搞搞交情,便同陆沈白聊起了时局:“今冬雪大,应该有不少地方受灾了吧?” “钦、随两州都有雪灾,圣上今天已经拨了银子,着户部的叶侍郎去赈灾了。” “叮——” 曲瓷手里的茶盏轻碰发出细响。 陆沈白回头看了她一眼。 曲瓷毫无察觉。 绯窗半掩,侍女小厮们在院中布置洒扫,不时传来吵闹声,一切影影绰绰,恍然如身处梦中。 但贺瑛将他两的反应尽收眼底。 贺瑛皱起眉,语气不容置疑:“陆公子少年英才,跟阿砚同窗一场,他日与公主成婚时,可莫要忘了请我们喝杯喜酒。” 曲文煜啊了一声,扼腕叹息:“陆贤侄,尚公主之后,你将不可入仕,明珠蒙尘,实在可惜。” “婶娘……” 曲瓷想说话,被贺瑛一个眼神钉死在原地。 一时间,花厅里除了曲文煜外,其余三人之间暗波汹涌。 良久,陆沈白开口:“谣传而已,晚辈并无尚公主的打算。” 贺瑛冷笑一声。 “这,”曲文煜道:“盛京中连我都知道,九公主与贤侄你情投意合啊。” “我早有心仪之人。” “哦。” 曲文煜一脸八卦。 “她并非九公主,而是与我青梅竹马的阿瓷。” “嗯……嗯?!” 曲文煜噎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陆沈白。 贺瑛不惊不喜,垂着眼睑瞥了陆沈白一眼,极轻地冷笑了一声:“我说陆公子,你想做挟恩图报的事,是不是走错了地儿?” “婶娘说的极是,求娶该三媒六聘,是晚辈疏忽。”陆沈白道:“今日也是恰好婶娘问起,晚辈才以表心意。” “表心意?” 贺瑛冷笑:“不知道表的是什么心?想达的又是什么意?阿瓷是我半个女儿,我现在虽身子不中用了,但贺家还是在的。” 窗外人声热闹,茶盅水已凉透,曲瓷在贺瑛面前一贯是乖巧的,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闭口不言。 一则,贺瑛是长者,她不该在外人面前忤逆她。 二则,这桩婚事,与她少年时想的南辕北辙。 她是个姑娘,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出嫁,是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人高头大马,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地上了曲家门。 在一个夏风和暖的时日,院子里百花齐开,鞭炮声炸响,她穿上嫁衣,去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而不是这样—— 一场交易。 一个筹码。 但—— 曲瓷抬头看着陆沈白。 他丰神俊朗坐于枣木椅中,一只手细长白皙正搭在茶盅边,面对贺瑛如此软硬兼施,他面不改色,仿佛只是一个过路来避雨的人。 窗外的嘈杂声一瞬间变得悠远。 其实经年不遇,两人都早已不同。 但—— 在这一方剑拔弩张的静谧里,她忽而想起来,她一直想着高头大马来娶自己的,是陆沈白,撩起盖头后她想望见的一双笑眼,也是陆沈白。 她曾是喜欢他的。 她也是想要嫁给他的。 虽然—— 虽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这样不堪又令人如鲠在喉的言辞。 但—— 人世这样漫长,人海又如此拥挤,少年错开,再遇两人已是婚嫁之时,若是再错开,那—— “婶娘,我……” “我同意,我同意。” 外面突然传来笑声,伴随着是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爹,你慢点!” “老爷,地滑,您小心脚下!小心脚下啊!” 屋内所有人似乎被惊到,还没站起来,曲文煜已经笑着跑了进来,他坐在陆沈白身边,拍着他胳膊:“求娶好!我同意了。” “大哥!!!” “爹?” 贺瑛和曲砚的声音同时响起,都带着震惊。 嫁娶之事,怎可如此儿戏?! “阿瓷,你去看看午饭备的如何了?”贺瑛突然开口。 曲瓷知道,她该走的,可她不放心。 陆沈白见她犹豫,淡淡笑开:“去吧。” 他笑容浅浅,却温和笃定,莫名让人心安,曲瓷这才起身出去。 刚出暖阁,就见画眉气冲冲过来。 “怎么了?” 画眉怒道:“当初是他说要帮忙的,可转头就玩失踪,现在老爷他们回来了,他又立刻给小姐写信,他怎么好意思?!” 曲瓷怕声音传到暖阁里,将人拉远些:“叶君然?” “除了他还能有谁!” 叶君然是叶侍郎的小儿子,跟曲瓷交好,曲家出事后,他曾主&#xe863;说要帮忙,但后来却音讯全无。 这次写信,除了关怀之外,叶君然还想约曲瓷见一面。 “送信的人还在吗?”曲瓷打断画眉的抱怨,“如果在,让他捎个口信,就说府里一切安好,让叶公子不必挂心。” “小姐!”画眉不明白了,“这种趋利 避害的人,有什么好来往的?”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别啰嗦,快去。” 画眉走了,曲瓷还立在廊下,像个明知道答案,却又怕陡生变故的囚徒,等着最后的结果。 日影移&#xe863;,从台阶上漫进廊下,又一寸寸染上她的裙角。 “你怎么还在?”不悦的男声突然响起。 曲瓷猛的抬头,目光刮过曲砚,落在陆沈白身上,见他含笑望着自己,便知道,事情定下了。 她像被烫到了,迅速挪开视线:“午饭已经备好了。” 曲砚留陆沈白用饭,却被他拒了:“多谢曲兄美意,只是我府上还有事,改日再来叨扰。” 曲砚没再强留,亲自送人出府。 兄长平安归来,侄女亲事也定下了,当天家宴上,曲文煜高兴得喝大了。 他大着舌头道:“今天双喜临门,唉,美中不足的就是大哥的病,也不知道能不能好。” 贺瑛冷声道:“盛京这么多大夫,还愁没人能得好?” “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是。”曲文煜捧着酒盅,又抿了一口。 贺瑛看向曲砚兄妹俩:“这亲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曲砚面有惭色:“父亲如今这样,后面诸事,怕得劳烦婶娘操持了。” 贺瑛看着曲瓷:“你怎么想?” “全凭婶娘做主。” 第二天,陆家便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一应事宜皆由贺瑛出面商讨。 曲瓷闲不住,趁着太阳好,便让人搬了软榻出来,歪在上面盘算府里的余钱,琢磨着开个铺子什么的贴补府里。 外面突然传来鞭炮声,还夹杂着侍女小厮的欢呼。 没一会儿,画眉就喜笑颜开跑进来:“小姐,陆家来下聘啦!” “这么快?”曲瓷惊了,这年二十九下哪门子的聘,用得着这么赶吗?! 却没想到,更赶的还在后面。 陆家下聘的人走了之后,有侍女进来道:“小姐,二夫人请你去前厅。” 曲瓷过去后惊呆了。 一抬抬聘礼从院内摆到院外,上面都扎着大红丰硕的绢花,一眼望过去,红艳艳一片。 曲瓷一脸震惊:“这是陆家的聘礼?” 她记得,陆家只是略有盈余,连富庶都算不上,这才短短三年,怎么突然这么豪横了?! “ 过来。”贺瑛冲她招手。 曲瓷走过去,挨着贺瑛坐下,贺瑛才道:“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曲砚:“这些事婶娘您做主就好了,不必知会她。” “奥,那我不听了。” 曲瓷作势要走,被贺瑛拉住:“婚期定下了。” “嗯……嗯?”曲瓷眨了眨眼睛。 贺瑛:“正月十六。” “这么赶?!” 曲砚神情肃冷:“自古以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到你来置喙?” “你哥开年怕是要外放做官了,他想看你成亲了再走。” “婶娘,不必同她说这个……” 曲瓷盯着曲砚:“确定了?” “八/九不离十。”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7、喝茶 曲家这个年过得很匆促,一过初五,便开始筹备起曲瓷的婚事来,没过几天,曲砚外放的事也定了——去随州任知县。 外人听着唏嘘不已,只有曲瓷知道,这是曲砚想要的,他想脚踏实地干一番实事。 趁着曲文煜来府上说话的空档,曲瓷带着画眉从后门偷溜出去。 她打算去庄子上一趟,见见那些灾民,看能不能问出些有用的线索。 此时才大年初六,街上的灯彩还未撤下,到处都是鞭炮红屑,人们三两扎堆聚在一起,时不时爆发出欢笑声,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曲瓷从酒楼下经过时,冷不丁听到有人叫她。 抬头看上去,满楼红袖招中,有人影一闪而过。 画眉立刻去拉曲瓷:“小姐别搭理他,我们走!” “曲姐姐,等一下。” 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追出来。 这公子一身湖色锦袍,手握文人扇,腰上缀满香囊玉佩,走起陆来环佩叮当,通身一副富贵纨绔的做派,但他骨相却极好,五官生的俊美柔和,略去那一身黄白之物,看着倒颇为温顺文雅。 “曲姐姐。”来人满头大汗在曲瓷面前站定,“那天,我……” “叶公子,带这位姐姐一起上来玩儿啊!”楼上有姑娘甩着帕子喊。 曲瓷看出了叶君然的窘迫:“去那边说吧。” 三人走了一段路,在一株老梅树下站定。 叶君然歉然道:“那天,我不是故意失约的,我……” “叶公子觉得现在还有解释的必要吗?当初……” “画眉。”曲瓷呵斥,画眉这才悻悻闭嘴了。 叶君然垂下头,小声道:“对不起。” 曲家出事后,他去求父亲帮忙,可一向疼爱他的父亲,这次非但没帮他,反而还命人将他关了起来。 直到父亲被派去赈灾后,他才被放出来。 曲瓷摇头轻笑:“没事,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明白的。” 叶君然抬头。 周遭人声鼎沸,风过处,花树簌簌,曲瓷绰约立在那里,温柔恬静笑着,甚至递过来一块手帕。 她知道他的处境,体谅他的难处,所以没有半分怪 罪,仍愿对他温柔相待。 叶君然觉得,他该庆幸,可—— 他这一辈子,不能只靠庆幸而活,不能永远像蝼蚁一般,仰人鼻息。 经此一事,他想自己争一回。 “曲姐姐,”叶君然突然叫她:“我打算参加春闱。” 今年是圣上六十大寿,按照惯例,朝廷会增开恩科取士。 “嗯?” 曲瓷微诧,她记得,叶君然说他不想入仕的。 叶君然握紧曲瓷的帕子,眼睫扑簌,小心而又郑重问:“曲姐姐,若是我能高中,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 “阿瓷。”有人突然道。 叶君然循声望去,一辆油棕马车行过来,里面的人撩开帘子,露出一双狭长淡漠的凤眸。 他认得,是去年高中的那位探花郎。 陆沈白开口:“上来。” 叶君然:“……” 曲瓷应了声,让叶君然好好备考,就朝马车走去。 孟昙将人请上去,然后一甩鞭子,赶着马车走了。 马车里很宽阔,但一没暖炉,二没软垫,除了一张小几之外,就只剩下陆沈白和书了,非常符合陆沈白的审美。 陆沈白倒了盅茶递给她:“那是叶侍郎的公子?” “你认识?” “略有耳闻。” “嗯?” “听说,这位叶公子,”陆沈白顿了顿,“艳诗写的不错。” “咳咳咳咳咳咳——”曲瓷被呛到了,不自在道:“他那是生活所迫。” 陆沈白笑笑没说话。 曲瓷如芒刺在背,将喝过的茶盅放回小几上,借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起初她没意识到,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又抬头看了回去。 枣红小几上,只有一壶一盅。 那她刚才用的,是陆沈白的茶盅?! 意识到这一点后,曲瓷脸瞬间烧起来。 陆沈白见她盯着茶壶:“还要?” “不不不不,不要了。”曲瓷立刻弹开,脸上染了胭脂色。 陆沈白看了她一眼,突然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花楼碰见的。”曲瓷张嘴就答,答完后才意识到不对,想解释,刚说了个,“我”,又猛的停住了。 有什么好解释的,她是什么样的人,陆沈白不是很清楚么? 陆沈白叹了口气:“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 曲瓷等着他的后半句,陆沈白却转了话题:“看看这个。” 说着,递过来几张纸。 是巷子里截杀她的那伙人,及混进牢里那两人的口供。 这两拨人都说,是有人出银子,让他们找曲家的麻烦,但那人当时戴着帷帽,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知道是个中年男子,个头不高,说话带有晋中口音。 等曲瓷看完后,陆沈白又说了宋守备查到的结果——是印寡妇纵火所致。 “张行?”曲瓷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他现在在你们庄子上。” 陆沈白话刚落,孟昙在外面道:“公子,到了。” 曲瓷撩开帘子,发现到了她家庄子上。 管事的匆匆迎了出来,曲瓷说明来意,直接去看那帮灾民。 “阿瓷,”陆沈白叫住她:“分头行&#xe863;如何?” “行啊,张行归我。” “……” 陆沈白迅速撤回提议:“那还是一起吧。” 但最后,两人还是没一起。 因为曲瓷把张行让给了陆沈白,自己去问那些妇人了,毕竟有些话,同性之间好聊。 鹊桥巷失火后,朝廷只发了点微薄的赈灾粮,就不管这帮灾民了。是曲家心善,不但给他们发了补偿银,还给了他们容身之处,让他们安心过了个年。 听管事的说,曲家小姐亲自来看他们,灾民们个个感激涕零,对曲瓷问的话,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等曲瓷从灾民住的院子出来时,陆沈白已经在外面候着了,不知道孟昙说了什么,陆沈白脸色不是太好。 曲瓷走过去:“怎么了?” 陆沈白:“要下雨了,路上说。” 中午出来时,太阳还很好,现在却是铅云厚重,冷风习习,看着确实像要下雨。 马车行驶后,曲瓷开口道:“我打听过了,大家对印娘子印象不错,不像是宋守备口中,那种儿子患病无望,会拉着街坊四邻陪葬的人。” “印象不错?” 曲瓷斟酌了一会儿,刻意避开一些敏感词:“孀居,漂亮柔弱,带着患病的儿子,靠做绣活为生,街坊四邻觉得她可怜,平常会帮衬些,他们邻里关系很和睦。” 陆沈白没说话,静静看着她。 他的目光柔和,没有半 分芥蒂,但曲瓷却只想赶紧跳过这个,直接总结道:“他们形容的印娘子,跟宋守备说的判若两人。” 过了片刻,陆沈白问:“阿瓷觉得她是哪种人?” “……” 曲瓷瞪了一眼陆沈白,她又没见过印娘子,她怎么会知道。 陆沈白淡淡笑开,说回正事:“她儿子患有不足之症,须得一直用药养着,光凭她做绣活,不够的。” 曲瓷心里咯噔一声,陆沈白也听到那些闲话了?! 刚才有人隐晦说,提起印娘子和丰来酒馆的掌柜之间有猫腻。 可若他们之间真有什么,印娘子又怎么会选丰来酒馆放火?! 若她是被迫的,再加上儿子患病无望,想要报复掌柜的,倒是有可能,但…… 陆沈白:“印娘子的儿子叫印宝,可她丈夫却并不姓印。” 曲瓷:“?!” 陆沈白将孟昙刚查到的东西递给曲瓷。 看完之后,曲瓷都要裂开了。 印娘子的丈夫不但不姓印,人家还活的好好的呢!是印娘子与人偷情,被撞破后,带着孩子偷跑了。 而与她偷情那人姓印,叫印四。 陆沈白继续道:“死在这场走水里的,有三个人,印家母子和丰来酒馆的掌柜,孟昙去刑部打探过,印家母子死在失火前。” “怎么死的?” “他杀。” “印四呢?” 陆沈白摇头:“还未找到。” 曲瓷想不明白。 杀了印家母子,烧了鹊桥巷,还要不断找曲家麻烦,那人到底图什么?! 印家母子,跟他们家会有什么牵扯? 帘子被风吹吹起,有水落在脸上时,曲瓷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陆沈白压住帘子:“买凶那人穿的是皂靴,应该是官邸的人,先从曲伯父这边查吧。” 京兆尹一职被形容为辇毂,鸡毛蒜皮的事管,王孙公子的事也得处理,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由陆沈白去打听,确实最为妥当的。 “好,万事小心。”顿了顿,曲瓷又道:“这事就别告诉我哥了。” 曲砚马上要去赴任了,告诉他也无济于事,只能徒增担心而已。 陆沈白轻轻颔首。 平叔发现曲瓷不见了之后,都快急疯了,正要遣人出去找时,孟昙驾着马车朝曲家行来,见画 眉也在他身侧坐着,平叔这才松了一口气。 马车停下,陆沈白和曲瓷下了马车。 “陆公子好,”平叔冲陆沈白打过招呼,就去催曲瓷,“哎哟,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赶紧回去吧,要是让公子发现你偷偷出门,他非……” “谁让你出门的?”一声怒喝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死亡三连问:“嫁衣绣好了吗?规矩学会了吗?让你看的书看完了吗?” “陆沈白约我出门的。”曲瓷果断甩锅,脸上没有半分心虚,但在陆沈白看过来时,迅速冲他做了个双手合十的&#xe863;作。 “曲瓷!你手干什么呢?” 陆沈白微微一笑:“曲兄,是我约阿瓷出门的。” 曲砚:“……………………” 这两个人是当他瞎吗?! <p/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