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今天肯回宫了吗》 第一章 一袭绣云纹的浅蓝色长袍,腰系玉带,俊美清瘦的男子静静躺在披着貂裘皮的雕蟒檀木躺椅上。 他狭长的双眼轻闭着,薄唇微微泛白,呈现病弱之色。 秀月拿过汤婆子换了热水,递到他手中,再去往炭盆里加炭。 躺椅上的男子在此时起了身。 寒风猝不及防的窜进屋子里,冻得秀月一哆嗦。 她转身,见主子打开了屋门,心弦一紧,立刻取来银狐大氅抖开了给他披在肩上。 “殿下,外头凉,您当心着身子。” 傅景翊一手捧着汤婆子,一手伸出去接了几片雪,他掌心温度很冷,雪停在上头一会儿才化。 这满地的皑皑厚雪,像是天上的云整片落了下来,此刻他是站在云间。 “太子的车辇可是已进了金陵城。”他问。 秀月站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低头道:“回殿下,估摸着一个时辰前回来的,那时外头人声大噪。” 人人翘首以盼恭候着太子回国都。 一年前南夷人进犯,太子远赴边关亲征,边关将士士气高涨,数月间捷报连连,举国上下皆沉浸在国泰民安的喜悦之中。 直至如今边关大势已定,圣上御笔召太子提前还朝。 对于这位太子,百姓们赋歌颂德,称他据义履方,仁贤备至,爱民如子,将是千年难遇的贤君。 “殿下,您甘心吗,分明是皇后栽赃,太子煽动朝臣点火,以至宸妃娘娘险些被赐了死罪。是您在雪地中身着单衣跪求皇上明察重审,最后才还了娘娘清白。” 秀月说着声音便哑了,“可您也因此冻坏了身子,这一年来药石不断,就连秋狝都去不成。他们如此作孽,不该有报应吗?” 宸妃盛宠,嗣下七皇子兼资文武,德貌两全,外人都道宸妃前途无量。 可就在去年此时,宸妃将封贵妃之时,皇后在她宫中搜出了催情药。 皇上顾念着几分情谊,不忍重罚,然太子带着大臣们在朝堂上长跪不起。控诉宸妃以药物迷惑圣上,损伤龙体,此乃殃国大罪,当诛。 朝臣力谏之下,皇上忍痛下了赐死旨意。 幸而及时找出了放赃物的婢女,重刑之下招了所作所为,却抵死没有供出背后主谋。 冤屈虽得以昭雪,可如今外头传言都说,七皇子这羸弱病体活不长。 傅景翊望着院中高大的梧桐树,积雪过厚压断了粗枝。 一声闷响,碎雪轻溅。 傅景翊轻咳了两声,微微勾起唇角。 - 为太子接风洗尘的宫宴上,傅景翊去的不早不晚。 宸妃像是等了许久,一见他,便着急迎了上来。 她着金色丝绸石榴褶皱长裙,裙摆轻泻,拖迤三尺有余,泼墨长发绾着着五凤朝阳髻,发端垂下凤涎流苏金步摇,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清灵的响声。 “枫儿,近来身子可好?” “儿臣一切都好。” 虽是名义上的母子,可宸妃不过大他八岁。傅景翊生母位份低微且早亡,他十岁时,被养在了十八岁的宸妃名下。 如今宸妃二十有七,肤如玉脂,眉似绿柳,双瞳如水,仍是少女娇艳模样。 虽恩宠不断,膝下却无所出。 “那便好。”宸妃仔细打量了傅枫,确定看不出病色,神情才舒缓了些。 她压低了声音道,“如今太子回来了,你万事不可出风头,能避便避着,什么都不比活着强。” 傅景翊点头,“儿臣知道。” “皇后娘娘到!” 一声高喝,殿中登时安静了些,纷纷退居两旁给皇后行礼。 皇后身着大红色拖地长袍华服,头戴凤冠,衣上双线绣绘着展翅欲飞的凤凰,在大殿通明的灯火照映下泛着金银之光。 她路过宸妃时,视线停了停,毫不克制的流露出厌恶之色。 冰冷的目光又月投寒江般挪到了傅景翊脸上。 “七王这样大寒天出了屋门,回去又要咳上许久吧。” “谢母后关怀,儿臣无碍。” 皇后唇边捻着笑,“素闻你尝惯了清淡,今日的玉盘珍馐你的身子怕受不住,不如就此出宫回你的七王府去。” 傅景翊颔首道:“今日是太子的洗尘宴,儿臣纵使奄奄垂绝,也会让人抬着担架来恭迎太子的。” 皇后笑了一声,“没错,这是你为臣的本分。” “是。” 傅景翊恭谨顺从,低垂的眼帘沉静如一潭静谧湖泊。 从前宸妃尚凭着恩宠有一争之力,如今却因傅枫的病体,及她多年未生育,输得一败涂地。 慢慢的,奉承亲近之人转而对他们避而远之。 宸妃是皇后的眼中钉,而他是宸妃的嗣下之子。 有朝一日太子登位,皇后成为皇太后,宸妃的下场未必会比话本上的戚夫人好到哪儿去。 乾元朝许多人都听过这样一个故事,遥远的国都里有一位戚夫人隆宠一时,在皇帝过世后,她便被吕后做成了人彘。 有此下场的宠妃不在少数。 宸妃有自知之明,便在傅景翊封王立府之后从不召见于他,刻意疏远,眼下不得不见面的情形下,才关怀叮咛几句。 皇后入了三阶上的高座,殿中其他人才敢坐下来。 “太子到!” 屁股还没坐热乎,大伙儿又恭恭敬敬站了起来,向踏进大殿的储君行礼。 太子二十出头,身着黑色缎袍金丝滚边,月白色束腰,墨发被素色羊脂玉簪束起。 薄唇微微勾起,眉眼间意气风发。 众人随之注意到,太子身侧跟着位容貌佼丽的女子。 她发间仅一支琳琅珠钗,身着虽是上好的绸缎,却无金绣银绣点缀,也无刺绣锦上添花,独一抹纯碧色,在这般这样的场合下已算简朴。 衣饰不张扬,像是特地作简的一般,可她气质高雅,神态自若,腰间近乎无声的步禁可显她仪态端庄,自然不是小家碧玉。 旁人也不可轻待了她。 因她是秦太师的掌上明珠,秦玉。 傅景翊的目光在与她相交时稍稍一顿,即刻挪过眼去。 秦玉微不可见的抿了下唇,随即落落大方的上前向上座的皇后见礼。 “皇上到!” 太监一声高呼,众人皆俯首恭迎,皇上大笑着让平身。 “朕许久不办宴席,借着给太子庆功的由头大伙儿聚一聚,今日不必拘礼,不要念着什么君臣,尽管开怀畅饮,玩个高兴!” 皇后盈盈道:“即是为太子庆功,臣妾为太子求个恩典可好?” 第二章 “皇后但说无妨。”皇上落座,敬重的与皇后对视。 “太子年近弱冠,也该娶一贤妻了,秦太师之女秦玉甚好,端庄貌淑,皇上意下如何?” 皇上随之笑着看向坐在秦太师旁的秦玉。 “玉儿可愿嫁给太子,做太子妃?” 秦玉起身跪到殿中,颔首道:“臣女隆幸,谢皇后娘娘谬赞。” 她顿了顿,才又说:“谢皇上恩典。” 皇上神色微微一凝,若无其事的笑道:“好,甚好,让礼部去拟日子。” 秦太师闻言,欣然举杯起身。 “能与陛下结秦晋之好,是臣的福气啊!谢陛下!” 皇上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怒意,随之不动声色的掩去,笑道:“也是朕的福气。” 乾元朝文以康丞相为首,武以秦太师为首。 太子已是风头鼎盛,再娶太师嫡女为妻,这登基之路可谓康庄大道。 傅景翊掂着手中雕蟒刻云的酒杯,轻轻晃着其中佳酿,饶有意味的看着这一切。 “秦晋之好!他一个臣子,也敢跟朕说什么秦晋之好!” 宸妃拍着皇上的背,给他顺气儿,“秦太师本就是武将出身,目不识丁的,难免用词无措,皇上何必同他计较。” 皇上握住了她软香如玉的手儿,心里这股火气怎么也下不去。 “太师目不识丁也就罢了,他那个女儿是出了名的才女吧,秦玉谢恩居然先谢皇后,再谢朕,这就是一个将门闺秀的教养?!” 宸妃莞尔扶皇上坐下,“臣妾不懂这些事儿,可那秦玉将是皇后的儿媳,亲近些不也应当吗?” “是皇后的儿媳,难道不是朕的儿媳吗?!” 皇上猛地一拍案牍,砚台中的墨水被震开了些许。 宸妃和钰公公忙惊慌跪地。 “皇上息怒!” “恐怕在世人眼中,这天下早已是太子和皇后的天下了,谁还把朕放在眼里!” 宸妃抬头,剪水明眸中透着绵绵柔情,她知道皇上最喜欢的,便是她这个楚楚可怜顺从的模样。 “皇上,臣妾斗胆,有句越距的话想说与皇上听。” “说。” “太子如今风势过盛,又得了秦太师的拥护,他若忠孝也就罢了,可万一他有一丝不臣之心,臣妾唯恐他会对皇上不利。” 皇上拧眉,冷笑一声,“不臣之心他早有了。” 他将宸妃扶起。 “如今唯有你还在为朕思虑,旁人都只顾着拍太子马屁,当朕已经死了。” 听闻“死”字,宸妃抬起酥手虚捂住皇上的嘴,责怪的瞪了皇上一眼,“皇上怎可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皇上把她拉入怀中,在她柔情潋滟的双眸中,心绪缓缓柔和,“好,不说。” 宸妃嫣然一笑,依在他胸膛,“皇上,提防一人太过吃力,可要试探一人是否忠孝,便有千百个法子。” - 今夜宫里热闹,宫外金陵城的八街九陌亦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摩肩擦踵的时候,也正是扒手们下手的好时机。 傅景翊挤在人群前瞧着胸口碎大石的杂技,突觉腰间被扯了扯。 他微皱眉心,撇见一个衣衫褴褛矮小的少年拼命挤开人群,逃窜而去。 “给我!” 少年被堵在巷子中,一个头发高高束起,雪白素衣,身材纤细干练的女子拦在他面前,手掌摊开。 “赶紧的!” 女子不耐烦的催了声,少年立刻从麻布腰间掏出个金线绣锦的钱袋子,放在女子掌中。 “姑奶奶,我偷也蛮辛苦的,给我一点辛苦费,就一点,成不?” 少年哈着腰,讨好的对她笑。 女子掂了掂沉重钱袋子,扯开一看,不禁眉开眼笑。 好家伙,黄灿灿金闪闪的,钱袋子的主人也不差这个钱,偷了又何妨。 她手伸进了腰兜里,掏出两个铜板高高抛起,清脆的声音落在少年脚边。 “给你的辛苦钱!” 少年捡起铜板,小声埋汰了句,“女魔头,真抠。” “你说什么?” 女子转身,笑盈盈的双眸却让少年不寒而栗。 少年赶紧掐媚的笑。 “小的说,能孝敬姑奶奶真高兴!” 眼前这个女子叫清辞,是太师府嫡长公子秦承泽的贴身侍女。 有点儿功夫,能以一打五。 金陵城中的小混混被她治得服服帖帖,唯她马首是瞻,这少年也是倒了大霉,刚偷了笔大的,就让她给撞见了。 呆在秦公子身边又不缺钱,非得跟他们这些小混混抢什么劲儿。 没人服气,却也没人敢置喙。 清辞一双杏眼微微扬起,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对了,你们消息比较灵通,帮我去问问有没有南淮郡主的画像。” “小的这就去问!” 少年一溜烟儿跑的飞快。 焰火不停炸空,砰砰巨响在耳边此起彼伏,窄巷时而亮堂时而黯灭。 清辞再次打开钱袋子,掏出里头的金锭放牙口磕了磕。 光看钱袋子的质地,就晓得这些黄白之物绝不是假货了。 她喜滋滋的把金锭放回钱袋子,抛起又接住乐此不彼。 “站住。” 身后突然有人喊她,声音清朗温煦,却不容置喙。 清辞转过身,困惑的看向眼前的约莫不及弱冠之年的男子。 他身着一袭天青色蜀锦,面容温冷如雪玉,一双清湛的眼,如云来月明展露在她面前。 微凉的目光落在她转过来的面上时,似是微微一定,很快沉静如幽海,视线下挪到她手中的钱袋子上。 清辞下意识捏紧了手中钱袋子。 “有事?” “姑娘可知霁月楼怎么走?” 清辞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她还以为这钱袋子是他的呢。 “你往那儿,看见个烧饼铺子再左转,直走个百米路就到了。” 傅景翊认真的记下,“多谢。” 他顺着清辞指的方向去,清辞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的背影紧了眉稍。 好眼熟啊,可怎么就想不起来? 此时,墙檐上几个无声疾奔的黑衣人一闪而过。 清辞眯起了眼,赶紧跟上。 第三章 “殿下,她偷了……” 秀月满脑子困惑,分明主子的钱袋子在那女子手里,主子却改口问路。 “不是她偷的。” 傅景翊心情莫名的好,可一想到她那全然看陌生人的眼神,又有些失落。 是他的脸不够出众,不够让人记忆深刻吗? “殿下,有人跟着我们。” 傅景翊微不可闻的“嗯”了声,眼色随之一沉。 身后几道风声突兀,秀月手紧紧握着剑柄,利刃微微出鞘。 转角处,傅景翊放缓了脚步。 身后人影在此时忽近,秀月转身拔剑。 她还没来得及出招,两个黑衣人闷哼一声,身子僵在原地,怔怔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夜色暗浓,他们又身着黑衣,看不清他们身上的情形,也看不清他们蒙面的脸下是怎样的神色。 怎么回事…… “什么人?”秀月护在傅景翊面前,冷声问。 对方没有回答,两眼一番轰然倒地。 而他们的身后站着个容色皎滟的姑娘。 清辞双手环抱于胸前,笑盈盈的说:“两枚铜钱。” 她身上没带利器,就顺手掏了两枚铜钱甩了出去,一招毙命。 这两枚铜钱,自然要向她被救的这两人讨还。 傅景翊明白过来,可他的钱袋子就在清辞手上,秀月向来不带钱。 他想了想,扯下了腰间玉佩。 “这个给你,就当答谢你救命之恩。” 清辞毫不客气接过。 细腻剔透,色泽甚佳,雕工极好,是块极好的玉。 她指腹轻轻摩挲过玉佩上雕的楷体“枫”字,感受到微凉的触感。 “这是你的名字?” “是。” “好。” 清辞收进腰间兜里,嫣然一笑,“有缘再见。” 她转身离去的步子带风。 有缘再见。 傅景翊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女子,走起路来姿态却跟男子似的。 秀月蹲下身检查了两名黑衣人的伤口,铜板大小的伤处,直袭致命心脉。 这内力,这精准度,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至少有三十年功底。 可这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六岁的模样。 “殿下,她身手奇高。” 傅景翊点头,“那是自然。” 秀月想起了什么,脸色白了些,“她不会就是月夜煞吧?” 民间有几大世家,陆续在月圆之夜惨遭灭门之灾。 凶手有个特点,不满十岁的孩子不杀,哪怕对方看到了一切。 幸亏的孩子们说法一致,这个凶手一袭白衣,蒙着面,是个碧玉年华的女子,笑声特别清灵好听。 她能立于柳梢头上,向来一击毙命,从不恋战。 无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师承何人。 因她回回出现都在月圆之夜,因此江湖上称她为“月夜煞”。 而方才的女子是谁,傅景翊知道,却不想同别人说。 “走。” 季月又操心起了另一件事,“究竟是谁,想要殿下的命呢?” 殿下已经是病弱之躯,不堪大任,于太子而言构不成威胁,难道还要赶尽杀绝吗? - 清辞回到太师府中,府里再过三天便要办喜事了,大红灯笼挂了满廊。 庭院月明之处,她拿出玉佩借着月光又看了看。 越发觉得熟悉,可究竟是哪里见过? 有人一步步向她走来,这步子在静谧的夜间格外清晰,也格外熟悉。 随之,一双手臂从后环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他的下巴抵在了她的发顶。 她毫不介外,不紧不慢的收起玉佩。 “哪弄来的玉佩?”他问。 清辞懒得解释,掰开了他亲昵缠在腰间手臂,面向着他。 “别人送我的。” 秦承泽脸色沉了沉,眼眸间晦暗不明,“阿辞,你不信我能处理好……” “公子,天色不早了,”清辞打了个哈欠,“回去睡了。” 私底下,她从未喊过公子。 可他们终究只能是主子与下属,正如外人所知的那样。 清辞再没管他眼底有多少苦痛不甘,绕过他大步离开。 - “清辞,你今天就别跑出去了,南淮郡主大后天就要过门了,府上要忙的事太多了。” 太子将娶秦二小姐秦玉,与此同时,秦大公子秦承泽将娶南淮郡主。 双喜临门,府上前所未有的热闹。 清辞有一些烦躁,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她是有三头六臂还是咋的,硕大的太师府,缺她一个下人了? “清辞,”小舞坐到她床边,轻声细语的说,“你怎么了这是,公子这些天找了你好几回不见人,你今日可真不能瞎跑了,公子脾气是好,可也不会一直惯着你啊。” “爱惯不惯。” 自从他跟南淮郡主定下亲事,清辞就刻意的避开他。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清辞,其实我们都看出来了,你喜欢公子,可是以你的身份,还想做公子的正妻不成?咱们这样的人是不配痴心妄想的,你又何必这个样子。” 小舞拉开她盖住脑袋的被子,“大热天的,别把自己闷坏了,有什么事过不去的。” “……” “你该表现得懂事些,没准公子会愿意纳你做个妾的,咱们做下人的,不该有自己的脾气。” 清辞稍微觉得有点尴尬。 她坐起身来,看着真心关怀她的小舞,深吸了口气。 两年前她就被分配跟小舞和春喜睡一间屋子,这两姑娘都挺好,为人实诚。 清辞的事儿她们两几乎一概不知,她们只当清辞同她们一样,是被买来的普通婢女。 只是清辞是秦大公子的贴身婢女,大公子为人温润,待下人宽厚,便也惯得清辞我行我素,几乎不怎么守规矩。 时常晚起晚归,不知人在何处。 “是,我是喜欢公子。”清辞道。 这没什么不可以承认的。 不过…… “我不存在什么妄想,更不要做妾。我只是这些天不想看见他。” 自从这桩世人瞩目的婚事定下,秦承泽见面就要说他的身不由己,说他的不情不愿。 既然不由自主,那就认命吧,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们的关系本就见不得光。 早就不该这样不清不楚的纠缠下去了。 他娶他的郡主,她走她的独木桥。 “清辞……” 小舞能说的都说了,不知该怎么劝了,春喜在此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公子大清早的跪在太师那儿,说自个儿有顽疾不能娶妻,被太师打了二十棍,眼下大夫正在给公子瞧呢。” 本是府里的塌天大事儿,小舞噗嗤笑出声来,“公子有啥不能娶妻的顽疾?” “你说呢?”春喜忍不住也笑了。 第四章 野心 清辞鲤鱼打挺翻下了床,三两下束起头发,往秦承泽的碧落轩中去。 屋门外,清辞便听到里头下人的劝声。 “公子啊,上点药吧,这伤口不管不顾它,也是会恶化要命的呀。” 清辞走进去,接过下人手中的药膏,“出去,我来。” 下人们巴不得有人来接管这事,也好替他们担了未能尽责的罪责,何况清辞本就是公子的贴身婢女,上药的事就该她来。 他们推出去时,低声提醒清辞。 “小心点,公子烦闷着呢。” “知道了。” 清辞关上了门。 秦承泽坐在宽大的拔步床上,隔着浅青色帐幔看着她。 清辞将帐幔拂开,他应该是伤在背处,正面啥也看不出来,只能看出来他唇色有些发白。 “自己脱,躺好。” 秦承泽不动,仍然定定的看着她。 清辞皱起眉头,“让我动手来扒不太好吧,我没个轻重,会弄痛你的。” 秦承泽低垂了眼眸,手慢慢伸向腰间去宽衣解带,动作有气无力。 “快点儿啊,跟个娘们侍寝似的。” 秦承泽喉间润滑了下,“你又没见过娘们侍寝。” “左不过个扭扭捏捏,就像你现在这样。” 清辞本该是心疼他的,可偏偏忍不住笑了一声。 秦承泽脸色一滞,脱襟衣的手也僵住,“你笑什么。” “笑你说自己有顽疾,你傻不傻,也不怕人笑话。” 清辞伸手过去,替他将沾了血的雪白襟衣剥了下来,扔在地上。 秦承泽乖乖趴着躺好,嘴上嘟囔着说:“不然呢,我原是想着,只要娶过门来不搭理就成了,我盼着你会理解我。可是你一天天的再也不搭理我,我就知道,这个郡主我是不能娶的。” 清辞清楚的明白,纵使他真有有顽疾,南境王也不会替郡主拒了这门婚事的。这本就是势力联姻,无论是秦承泽还是南淮郡主,都不能反抗。 “你是秦太师的大公子,是未来太子妃的哥哥,你注定不能为自己做主。” 清辞看着他背上狰狞伤痕,太师是真下了重手啊。 秦承泽养尊处优惯了,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痛。 “这世间多少人羡慕我命好,我父亲是武将之首,我妹妹已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我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享尽荣华,却不能娶我喜欢的女子。” 药粉涂在伤口上火辣辣的疼,秦承泽忍不住“嘶”了一声。 清辞下手更轻柔了些。 “承泽,你的无奈我一直都懂,可是我不愿沦为一个同别人争风吃醋的女人,我也接受不了,我爱的人与别人洞房花烛。” 秦承泽点头,“我明白。” “所以就让我们的回忆,永远成为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吧。”清辞顿了顿,柔声道,“我还是会在你身边,为你赴汤蹈火,护你一世无虞。” 她很小很小就在太师府,与清宛、清芙三人,在山上日复一日的接受训练。她是最优秀的那个,向来一点就通,她的优秀就显得清宛、清芙很愚笨。 师父格外器重她,竭力所能的传授毕生绝学。 而她毕竟是个姑娘,她有过怕痛嫌苦的时候,她第一次杀人时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都是秦承泽不厌其烦的陪在她身边,安抚她哄她高兴。 久而久之的,她就很喜欢看到秦承泽,会期待他的出现。 清芙说她一定是喜欢上了公子。也许吧,这就是喜欢。 然后她就告诉了秦承泽,我喜欢你。 公子,我喜欢你。 那时候她才十三岁,栖凤山的凉凉微风下,秦承泽双眸中灿若星辰。 清辞,我也喜欢你。 这是他的回答。 秦承泽双臂一撑坐起来,握住了她的手,“我不要你在我身后,我要你在我身边。” 清辞摇了摇头,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儿。 她当初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可慢慢的她就懂了,什么叫生来尊贵,什么叫天差地别,什么叫大势所趋。 “我不会离开你,你随时也能找到我。但是承泽,你不要忘记你的身份,不要去忤逆太师,这是你的命。” 秦承泽眼尾微微泛红,眸中那一抹幽潭中诉尽无奈。 清辞按着他让他躺好,继续给他上药。 “太师府已经位极人臣了,为何还要去与南境王联姻。那南境王当初与皇上争过储君之位,虽落于下风而被分封南境,可南境的富硕和兵力雄厚,终究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啊。” 秦承泽抿紧了唇,不言。 清辞又道:“太师府与太子是同气连枝的,攀上这样的亲事,真不会连累太子被皇上怀疑野心吗?” 秦承泽低低笑了一声,“怀疑了那又怎样,南境多年规规矩矩的,太子亦占尽人心和朝臣拥护,皇上还能无凭无据的废了他。” 清辞手上一顿,稍拧眉头。 “你忘记中郎将是怎样被灭族的了?你们会的套路,皇上能不会?” 中郎将与太师政见不同,又分担了部分兵权,秦太师便命清辞将栽赃之物放在了中郎将府中,又披露他与敌国联系的蛛丝马迹,致使抄家灭门。 这样的事儿,官场上并不少见。 秦承泽道:“皇上与太子到底是亲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只要他没有真的谋逆,皇上不会对他如何的,这天下本就会传给太子。” 清辞哑口无言。 说多了,没准秦承泽还当她是嫉妒南淮郡主,见不得他娶呢。 只是天无二日,皇上也正当壮年,如今朝堂之上以成了太子说一不二的境地,皇上怎可容得下这样的太子和太师府? 道理都懂,只是敌不过野心二字。 “阿辞,留在我身边。” 清辞点了下头,她从来没想过离开秦承泽。她会一世效忠他,保护他,只是再也不会把他当作自己的爱人了。 他不属于她。 秦承泽见她点头,眉眼间终于有了笑意,抓起她沾着药的手按在自己赤条条的胸口。 “感受到了吗,它只为你跳动的。” 清辞疑惑的歪了下头。 人的心不都这样跳的吗? 第五章 国丧 “臣惶恐,不得不面见皇上请示啊!” 翰林将军跪地,双手高举一张纸。 钰公公接过,躬身呈给皇上。 皇上这一过目,十二旒冠冕下脸色越来越沉。 “这是朕让太子陪朕去华山祈福的路线。” “是的皇上,”翰林将军诚惶诚恐道,“太子拿着这张地形图开与臣商议,让臣在这条路上暗埋兵力,随时听候太子行事。” 皇上冷哼。 “好,真是个好太子。” 宸妃给他出了主意,在出游途中安排人假意行刺,试探太子的忠孝。 可没成想,这门还没出,太子率先部署起来了。 “太子让你部署兵力,你就听他的按部就班,随时向朕汇报太子的动向。” “是。” 翰林将军退出御书房。 皇上盯着面前的一堆奏折,胸间恼意乱窜,一掌拍在案牍之上。 “这个逆子果真等不及了!” 太子这几年尤其张扬,风头不断,果然是不安分于储君之位了。 钰公公惊慌跪下,“皇上息怒啊,既然出行有险,是否取消……” “去,当然要去。” 皇上冷冷道,“难不成还等到南境王的女儿嫁进太师府,到时更不好对付这个逆子。华山路上,朕要让这个逆子有去无回。” - 南淮郡主的喜轿已到了金陵城外,金陵城中,却发生了一间塌天大事。 国丧之钟震破天宇,久哀不绝。 “太子竟然干出杀父弑君的事儿,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仁德都是假象!野心才是真的。” “这下好了,皇帝遇刺身亡,太子将伏诛,这皇位由谁来坐?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清辞在茶馆中听着人声鼎沸,心中道了一声可惜。 可惜了,国丧期间不可嫁娶,眼见着明日秦承泽就要娶妻了,今日就变了天。 太师府立刻把跟太子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什么二小姐将做太子妃,那都是先帝和皇后的意思,可不是太师府的意思。 不过如今的形势,大伙儿都关心着谁来做这个新帝,没人有空去管太师府如何。 就是有意针对,也不能在眼下朝局混乱的情况下对太师府如何。 - 昏暗潮湿弥漫着腐臭味的天牢中,傅景翊由狱卒带着路,一步步走向太子所在的水牢之中。 太子瞧见他,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脸上,扯起一抹扭曲的笑容。 “我完了,也轮不到你,你过来瞧什么笑话。” 傅景翊抬起衣袖掩面一拂,放下衣袖时,顿时变了张面孔。 这张脸嶙峋崎岖,奇丑无比,却是废太子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你,你,是你!” 肮脏血污的脸上掠过惊慌,既而恼怒,愤滿,“原来是你!” 傅景翊撕下假面,放置在烛火上燃烧殆尽。 不消只字片语,废太子便慢慢的明白过来。 “所以……所以你并不是在帮我,你让我得民心,让我打胜仗,让我出风头,让我娶太师之女……你是在捧杀我!” 傅景翊淡淡的看着他。 这个人生来便是嫡皇子,十岁便被立为太子,他只需要安安分分的等着,熬起了父皇,他便是皇帝。 可他偏偏不安分,他要尽早将天下尽握囊中,才给了自己可趁之机。 过去的五年里,他戴着假面接近太子,为他出谋划策,将他捧上百姓追捧的云端。 太子以为尽得人心与朝臣拥护,的确,百姓间的口碑与颂扬是真的,朝臣的拥护却是虚情一片。 如今墙倒众人推,百官之中,无人敢为太子说一声冤枉。 “是你,你让父皇忌惮我,所以他才会想要除掉我!” 太子从来没有联络过翰林将军部署兵力,他身后是秦太师,何须从旁去借兵。 可是皇上他急于抓太子的把柄,宁可信其有。 而废太子从始至终都认为这场出游是鸿门宴,他准备先下手为强。 太子突然想起了什么,“父皇可有留传位诏书?” “有。” 傅景翊这一次来,便是要他死个明白,“父皇去华山前便写下两本诏书,一份废你,另一份立我为太子。” 废太子怔了怔,面上哀伤可怖。 他张着嘴僵了良久,低声下气的求道:“我是将死之身,不要牵连母后了,她也是你的嫡母……” 傅景翊笑了,“世人皆知我是宸妃之子,可皇后应当不会忘了,我生母是济州宁氏。” 母妃在永巷被折磨致死的那一年,他五岁。 只因母妃不肯掐媚于皇后,又无宠,就被轻易捏死在深宫之中。 他记得母妃告诉他,你要活下去,一定要讨好父皇,只有父皇才能保护你。 可父皇并不看他一眼。 他在宫中等了多年,等到了宸妃,父皇看宸妃的那一眼,是沦陷不能自拔的。 人人都知道,这个狐媚子会得宠。 宫里不缺冰肌玉骨,宸妃娇而不作,媚而不妖,时时柔弱不能自理惹人怜惜,骨子里却不是任人欺凌的主儿。 认宸妃做养母,无疑是条出路。 - 秦承泽与太师闭门喝了一日的茶,回到自己院里头仍是心事重重。 秦太师曾是废太子一党中最为丰硕的羽翼,拥护之心世人皆知,一年前也竭力上奏,请求处死宸妃。 为掐媚于太子,没少慢待七王。 可现下,七王傅景翊登临帝位,宸妃已是太后。 如今山呼万岁的人中,有他秦承泽与秦太师。 情势不容乐观。 清辞难得乖乖的等在院子里,见他回来,体贴取下他的披风。 “只要太师踏踏实实俯首称臣,新帝不会拿太师开涮的。” 毕竟皇权更替朝局不稳,新帝这龙椅没个一年半载坐不热乎。 秦承泽坐在案牍前,捏了捏酸痛的眉间。 “父亲原是做国丈指日可待,如今怎肯甘心向傅景翊俯首称臣。” “主子都已经凉了,太师还想干嘛,他自己谋朝篡位啊。” 话糙理不糙。 清辞书读得不多,却也从说书先生那知道,古来权倾朝野者没几个善果。 “阿暨,你有没有想过,纵使太子没出事,他如愿登基,一定能容得下这样的皇后和权臣外戚?” 她难得喊他阿暨,秦承泽避开眼去,“安居人臣,亦挡不住明枪暗箭。身在官场,谁能不想做曹操。” 这听起来很有道理,清辞想了想,无从反驳。 他一双桃花眼微润,眸色深了几许。 “你不用怕,真到了覆灭的地步,你就远走高飞。” 第六章 师出有名 他的手伸过来要握她垂在身侧的柔荑,清辞立马走开去提壶倒茶。 “我想过断头台上我能救几人。先帝身边不可能一个抗揍的都没有,新皇继承了去,也会变得棘手。” “……” “到时候,我没准连一个你都救不了。” 秦承泽见她吹凉了茶,自觉嗓子有些渴了。 清辞压根没注意到他的灼灼目光,只倒了一杯,喝了两口,顺便夸赞,“这雪顶含翠不错不错。” “那是,”秦承泽把她刚放下的杯子拿了过去,特地转了一圈杯身,就着她的唇印抿了口茶,“父亲怀疑改立太子的诏书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清辞歪了下头,“几位重臣不都看过了吗。” “可是太子行刺先帝之前,先帝就写下诏书改立太子,这不是很奇怪吗?” 清辞想了想,没想明白奇怪在哪里。 身为帝王谁不想创一番丰功伟绩,可先帝在位,百姓将太平盛世尽归功于太子,先帝想对太子下手这不很正常吗? 儿子不该压老子头上。 “更为奇怪的是,翰林将军邱勇明明护驾去迟,却因有功被晋升为镖旗将军,他的妹妹邱茗近来频繁出入乾清宫,有流言称邱茗将被立为皇后。” 护驾再迟不也护了驾,抓获太子不算大功? 至于美人出入乾清宫更没什么稀奇的,她要是皇帝,她也会夜夜笙歌。 不过国丧期间还是应该收敛。 清辞见他喝过了自己那杯茶,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 “想这些做什么呢,太子都要死了,谁做皇帝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的。”秦承泽道,“谁做皇帝都不能是七王。何况,太子未必没救。” 七王本该缠绵病榻,可这一登基,那股子衰弱病气突然就没了。 是了,当初宸妃遭过一次陷害后,傅景翊便刻意不进药石,让自己久浸于病中,才免去了再三迫害。如今他该吃药的吃药,不必再做出一副有气无力的姿态。 且宸太后年轻,后患无穷。 绝不能让这样一对母子当权。 清辞哑口无言,“哦”了一声。太子弑君罪名凿凿,他竟还做着太子能东山再起的春秋大梦呢。 “阿辞,”秦承泽的声音软绵绵的,“你去趟皇宫把诏书拿出来,若诏书有作假的痕迹,我们讨伐新帝便师出有名。” 他顿了顿,又道:“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 - 盲猜东西在御书房。 这一夜,头顶满天星。 一路踏檐而来,她意外的发现皇宫的守卫竟都是废物,个个只会往前看,不晓得往上看一看。 清辞坐在御书房的高檐上,口欲突如其来,往兜里掏了一把花生米,抛进嘴里。 这么好的风景,没带壶小酒可惜了。 清辞歇够了,用了招声东击西,就把御书房门口的几个侍卫引开了去。 她轻盈落地,打开这扇厚重的门闪身进去。 门开关这一霎间,傅景翊面前彩绘铜灯中的烛火微晃了晃。 黑衣人乍然入眼,他正欲喊人,嗓音在对上这双杏眼时生生止住。 清辞愣了两秒,闪身到他身后,手掐上了他的脖子,“你敢叫人,我杀了你。” 喉咙被她掐得有点痒,傅景翊忍不住咳了两声,手上不慌不忙的把摊开的奏折合上,放在一边。 清辞突然意识到这张脸有几分熟悉,扼制他喉间的手微松。 傅景翊在此时低声道:“你救过我,我不会出卖你。” 清辞绞尽脑汁的想了想,她杀过的人很多,救过的人也多,一时片刻想不起来这么个小白脸。 更不对劲的是,她蒙着面啊,只露着双眼睛,这就被他认出来了? “你是谁?” 此言入言,傅景翊内心疑问升天。 都坐这儿看奏折了,能是谁? 傅景翊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御前统领侍卫。” 清辞突然想起来了,“哦!你被两个蠢蛋追杀,我救了你。” 是举手之劳,她就没放在心上,不过他给的那块玉佩真不错,她拿去换了一百两银子。 “嗯。”傅景翊点头。 “你名字是枫,”清辞记得那块玉佩的字,又问,“你姓什么?” “严。” 御前统领侍卫姓严,他这样回答很严谨了。 但去了解一下,就会知道,严统领叫严宽,字文昂,跟枫这个字扯不上边。 不管如何现在一定要借这个身份糊弄过去。 万一她来此的目的是要他的命,他就活不过今夜了。 “你来做什么?” 他温煦的声音一片诚恳好奇。 清辞的心弦松了下来,手彻底脱离了他的脖颈。 要喊人他早喊了,看来他的确是惦念着几分救命之恩的。 清辞想了想,“你是御前统领,肯定忠于皇上。” “有命才能忠君,救命之恩更大。” 傅景翊漆黑的双眸里有跳跃的光芒,像今晚天上的星星,明亮好看。 清辞跟他说话间一直在四下打量,这御书房的书架就有五排,格子柜有上百个。 她视线回落到案牍上时,顺手抓了只甘梨,啃了一口。 今天真的是疏忽了。 她知道皇帝卯时要上朝,眼下已经子时了,皇上一定早早的回乾清宫就寝了。 可皇上睡了,这御书房里竟然还能有个御前统领。 这事算是砸了。 哪怕这个人没有骗她,救命之恩更大,可她也不能信啊! 清辞吃着梨子瞪着这个人,脑海中缓缓划过一个想法。 既然救过他一命,但她现在动手结果了他,也不算过分吧。 这样想着,她嘴里慢慢停止了嚼动。 可惜了,这样一个美男子,的确是很俊美的。 傅景翊被她的眼神看得心中一悸。 “你要偷什么东西是不是?御用要紧之物都藏得甚好,凭你身手再厉害,也无异于海中捞针。” “……” “我受皇上信任,找东西容易许多,我能替你办好这件事。” “……”这番毛遂自荐,清辞犹豫了。 他又道:“我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不必担心我出卖你。何况你身手极好,我见识过,我不会送死的。” 这……也极有道理。 关键是他的确不认识自己,这是个好处。 若落入圈套,她也一定自毁容貌,死都不会让人认出她是太师府的人。 万一他真帮自己拿到了诏书,省去不少麻烦呢。 清辞又啃了口梨肉,嚼了起来。 傅景翊见她眼中杀意尽去,松了口气,“你告诉我,你要什么。” “我要两份诏书,先帝废太子与立太子的那两份。” “好,明晚亥时,霁月楼天字号包房见。” 傅景翊答应得干脆,神色微不可察的黯了黯。 诏书上写的是他的大名,明明白白的一句话,立皇七子傅枫为皇太子。 等到她诏书到手,这一观阅,势必会怀疑他。 清辞眯了下眼,软绵绵道:“你最好没骗我。” “自然不会,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傅景翊很有诚意,亲自替她开了窗,让她走窗户离开。 看到那抹身影消融在夜色中,傅景翊摸上了自己的脖子揉了揉。 还好,没断。 第七章 生米煮成熟饭 “南境王的书信,”秦太师将一封信件搁在案牍上,愁眉不展,“说婚事再议,让郡主先回南境。” 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南境王自是不愿与这样的太师府结亲。 秦承泽紧锁着眉头,手捏着腰间的香囊,静坐无言。 秦太师长叹一声。 “暨儿啊,你干脆去把生米煮成熟饭,最好弄出个孩子来,这门亲事南境王那个老匹夫就推不掉了。” 秦承泽捏着香囊的手一紧,不自觉的掐碎了里头零碎之物。 - 秦承泽回到寝屋,清辞已经回来了。 清辞交代得很简单,今晚在宫里一无所获,明日继续。 秦承泽有气无力的“嗯”了声,解下披风丢在一旁,坐在宽大的檀木椅上,沉闷得闭上眼睛歇了歇,满面写着疲惫。 “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清辞稍稍一想便能猜到,他这么晚从外面回来,八成是跟太师谈事。这番心事重重的模样,肯定又出了什么事。 秦承泽看了她一眼,伸手去握她。 清辞在同时避开去,坐在了他侧座,若无其事的拿了个苹果啃起来,“是很棘手的事吗?” 秦承泽的手尴尬滞留在空中,恹恹缩了回来。 “阿辞,你还在生我的气。” 清辞见他答非所问,无奈,“没有。” 她站起身,“我回去睡了。” 秦承泽先她一步关上了门。 “今晚别走了。” 清辞看着他以身挡门,好气又好笑,“你有心事也不说,我留这儿也不能哄你高兴啊。” 秦承泽目光灼灼,“你留下我就高兴。” 留下过夜是什么意思,她就是再傻也明白。 清辞摇头,“别逼我动手。” “我是你的主子,你不能对我动手。” 这么多年来,秦承泽头一次以主子的身份胁迫她,“我对你做什么你也不能违抗,因为我是你的主子。” “……” “阿辞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他似是怕她听不懂,重复了那几个字,“阿辞,我要你。” 清辞的目光下落到他腰间,这个香囊她送给秦承泽时,他笑话了半天,绣得实在太丑了。 然后他一个大男子亲自学了刺绣,就为了一针一线,把她绣得歪瓜裂枣的两只秃鸟,修补成了一对栩栩如生的玲珑鸳鸯。 清辞眼前的画面天旋地转,她被拦腰抱起,抱着她的人大步走向床榻。 她在秦承泽怀中,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一双桃花眼掩在浓密的眼帘之下,蒙着层说不清的愁雾。 “你是我的主子没有错,我不会反抗。不过我得提醒你,你要了我,我也会认定了你,你若娶了别人,我会杀了那个女人。” 浅青色帐幔前,秦承泽的脚步因她最后那句话生生顿住。 清辞原本猜不到发生了什么让他心情不适的事,现在猜到了个大概。 心里头划过一丝哀凉。 “阿暨,我看过南淮郡主的画像了,挺好看的。” 秦承泽下巴颤动了下,嗓音微哑,“不及你。” “你也看过了?” 清辞问出这话就觉得自己挺好笑,那是人家未婚妻,肯定是看过画像的。 “没,”秦承泽把她放在了床上,着手脱她的鞋袜,“阿辞,你心里还有我吗。” 清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心里被铺天盖地的尴尬席卷。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他是不信自己会伤害他的妻子? 秦承泽吹熄了灯烛,却没有脱自己的外衣,他和衣躺在了清辞的身侧,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他自己的胸前。 清辞说不清心里突袭而来的酸涩是什么。 就不太舒坦。 “阿辞,你还没有回答我。” 清辞挪了下身子,让彼此之间隔上一条缝隙,不再紧紧挨着,“我不会离开你,一辈子忠于你。” “我没有问这个,我问的是……”秦承泽话说到一半,嘎然而止,“罢了,睡吧。” 他顿了顿,又说:“记住你说的话,一辈子不准离开我。” - 眼见着外头天色透亮,清辞轻轻的坐起身,一条腿跃跃欲试的跨过他。 安静躺着的男子拽住了她,猛地把她拉回床上,自己则欺身压住了她。 “我,我该回……” 话未完,他薄唇压了下来,把她堵得严严实实。 他的嘴干完了坏事,迷蒙抬起头来,委屈无辜得看着她。 “你要走也不说一声,吓得我以为做了噩梦。” 清辞眼眸轻敛,“哦,现在清醒了,我能走了?” 秦承泽更委屈了,“你好久没有抱我了,抱抱我。” 清辞推开他,抬袖拭了拭嘴,坐起身穿鞋袜。 “阿辞……” 他黏了上来,从后抱住了她,下巴枕在她纤瘦的肩上,“再陪我一会儿。” 清辞用力掰开他缠上腰的双手,“一会儿府里下人们都该起了,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你房里呆了整夜。” “没事的,就让他们知道。”秦承泽不依不饶的抓住了她的手腕。 清辞一愣。 他竟然不想瞒下去了? 可他一边没有娶她的决心,一边又想暴露他们之间的关系? 到底怎么了? 秦承泽的手再次被她甩开,他张了张嘴,这回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呆呆坐在床上,看她走到了门口。 她打开门后回过头来。 “说真的,我希望太师府就此落败,这样你才有可能娶我。可是阿暨,你想过娶我吗,哪怕这个念头只有片刻。” 她走了。 秦承泽躺倒在床上。 - “清辞,你怎么才回来?” 她开门的声音很轻,还是闹醒了小舞。小舞坐起来压低了嗓子急急问她,“去哪儿了你?” “出去帮公子办事了。”清辞打了个哈欠,钻进被窝,困得要命。 躺在秦承泽身边根本睡不着。 那家伙一直翻来覆去的,大部分时候都在侧首看她。 一双手没闲着,时而玩玩她头发,时而去抚她眉眼,带着薄茧的手缓缓游走向下,从脸颊到脖颈,然后轻描她的锁骨…… 等到他呼吸急促起来,他就会烦躁的翻个身背对着她,气息平稳了,又转过来看着她。 他内心的纠结她能明白,但她不想去感同身受。 “大晚上的,公子能让你一个女子出去办什么事啊?” 小舞穷追不舍的问。 “不然呢,”清辞很快被倦意笼罩,两只眼皮子耸拉下来,说话也朦朦沉沉,“公子让我陪他睡觉,你能信吗。” 小舞抓过她手臂,拂起衣袖,鲜红的守宫砂就在臂弯处。 她叹了口气,“好好的问你,你说话却没个正经。算了,抓紧时间睡会儿吧,天都快亮了。” 清辞模模糊糊“嗯”了声,很快半个魂踏进了梦里。 第八章 一室潋滟 因国丧搁置了婚事,前阵子铺好的喜绸红缎都给收了起来,府里近来清净许多。 以至于没人来嚷嚷着喊她起身帮忙。 一觉醒来,天色都有些暗了。 清辞摸了摸咕噜叫出声的肚子,一眼便看到放在她枕边纸包的糕点。 小舞这丫头过于贴心。 她毫不客气的拿过来吃,心里头淌过暖意,就顺便掏了一掂碎银,塞进了小舞的包袱里。 手伸进包袱的时候,她摸到了一封书信,鬼使神差的打开看了看。 这一看,她怔住了。 满满的一页纸,写的是她这几天的作息动向。 清辞于x时去往何处。 清辞于x时从何处归。 包括今日的,纸上写得清清楚楚,在秦公子处整宿,寅时末归。 清辞的手不可控制的拽紧了纸张,小舞明明知道她去了哪里,当时却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急切问她。 而这显然是向别人通报她的一举一动。 可小舞到底是谁的眼睛? 屋外传来说话声,清辞赶紧把信塞回去,再把自己那掂碎银摸了出来。 她回到床榻边,做出正在穿靴的姿势,迷蒙得看向走进屋里来的春喜和小舞。 清辞对着小舞莞尔一笑,“糕点是你放在这儿的吧。” 小舞点头,“正午本是想喊你一块儿进食,看你睡得正香,便没忍心叫醒你。” 春喜瞥了清辞一眼,“你就庆幸我和小舞是好人,不屑告你的状,不然就你这样晚上找不见人,白天只会睡觉的,多少个都被赶出去了。” 清辞叠起了被褥,不好意思的笑笑。 “是,多亏了春喜姐姐。” 她掏出一掂碎银塞在春喜手中,“这个犒劳你和小舞。” 春喜双眼一亮,不好意思收,又舍不得不收,犹犹豫豫的看向小舞。 小舞皱眉,“这怎么能收呢,咱们月俸就那么点,攒钱不容易,你自个儿留着。” “没事儿,公子阔绰赏我的多。我还是个孤女没有家人需要照顾,你们拿着好了。” 清辞目含秋波,“小舞,咱们都一块儿住了两年了,我早就把你当家人了。” 小舞眸色软如春水,“我也把你当做妹妹。” 似乎两年来,清辞头一回这样认真的看她的模样。 早该发现,小舞与府中其他婢女是有所不同的。 无论是肌肤的细腻,还是气韵上的出尘,都可见她生长的环境应当不粗糙。只要换一身华锦绸缎,这就是个千金小姐。 清辞收回目光,“我今晚还要出去,劳烦你们替我瞒着。” “怎么还要出去?”小舞一脸担忧。 春喜收了钱,自是大手一摆,“放心,绝对替你瞒好。”她挤眉弄眼,“透露一下呗,你整宿的到底干嘛去了?” 清辞摇摇手指,“这个不能说,天机不可泄露。” 出了屋门,与以往不同,她绕了几条道,进了秦承泽的院子后,一跃上了屋檐。 她坐在高处瞧着。 小舞一会儿后从屋里出来,径直去了秦承泽的院外,跟守院的一人攀谈了几句后,便往回走。 很奇怪,小舞似乎只关心她是不是来了秦承泽这儿,而非她身上其他的秘密。 与其说冲着她来,不如说这是冲着她和秦承泽两个人来的。 那纸上一字一笔,像是在对她和秦承泽的关系刨根问底。 清辞坐在房顶上吹了会儿冷风,心里头乱绪杂陈。 小舞是两年前进太师府的。 从两年前就关心秦承泽这点破事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 霁月楼天字号包房。 清辞不早不晚,在亥时如约而至。问过小二,这间包房确实是一位严姓公子开的。 这么说来,他虽然迟到一会儿,但应当不会爽约。 清辞开窗望了望,确认一旦有埋伏,从窗户离开轻而易举。 房中无异响,没有机关的迹象。 清辞提壶倒茶,搁在唇边又放了下去。不能吃这儿的东西。 她在黑漆圈椅上坐着,坐着坐着就把腿挪上来搁在了茶几上,闭目养神。 纵使上等的包房,隔音还是差了点,隔壁女子破碎愉悦的声音传透木墙,男子低醇的声音哄她清晰入耳。 “别叫,隔壁听得见。” 这声音过于熟悉,清辞醒了醒神,声音相似的人也不在少数。 “你敢在国丧期间找我做这事儿,你还怕人知道啊秦承泽,你真虚伪,你能怕什么呢。” “不要叫我名字。” “我就喊,秦暨,秦承泽,你咬我呀,啊……” 女子的声音妖娆动听,是男人欲罢不能的风情。 清辞耳边安静了两秒,脸不自觉的转向那个方向,可她只能看到一堵隔墙。 这堵木墙有一处是用纸糊的,清辞走过去,手指戳破了这层纸。 透过指粗的小洞,她看到那间潋滟卧房里,一男一女两具酮体交叠着。 他果然咬了下去,咬在女子唇上,强势的吻缓缓下移至白皙脖颈处。 清辞认得出来,在他身下承欢的女子,便是南淮郡主,她看过画像。 而那个男子,昨晚与她同塌而眠,绵绵问她心里还有没有自己,强行留了她一夜。 今早亲吻她的那张嘴,此刻就在别人身上流连。 清辞捂了捂自己的心口,忽觉呼吸有些颤抖。 她坐回桌前,将自己方才不敢喝的茶水喝了下去。 一杯又一杯。 那些凌乱的声音还在耳蜗里轰轰炸响。 “要喝酒么?”傅景翊总算到了。 一抹绛红色的锦袍落入眼底。 清辞调整了下呼吸,“东西带来了?” 傅景翊拿出一份明黄色龙纹卷轴,放在她面前,“只有废太子诏书,另一份没有寻到。先拿去。” 清辞拂开看了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收好塞进了兜里。 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清辞眯起眼,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你知道隔壁那间房里是什么人么。”她不信会有这样的巧合。 傅景翊道:“我与傅诗妍是故交。” 傅诗妍,南淮郡主的名字。 清辞点了点头,他这样坦白,她反而不那么反感。 所以面前这个人,在昨夜说下见面地点之后,就通知了南淮郡主,南淮郡主便约上秦承泽,来这里演一出活春色。 傅诗妍刻意大声喊他的名字,就是生怕清辞听不见。 “郡主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存在?” “很早,”傅景翊淡淡道,“两年之前。” 清辞哦了声,原来这场婚事,秦承泽在两年之前就付诸努力了。 那么小舞便是南淮郡主的人。郡主人不在太师府中,对她的介怀,倒是深可见骨。 “谢谢。” 今日这事,清辞对面前这个男子,真谈不上气愤。说起来还要谢谢他,叫自己不再被蒙在鼓里,不再傻傻的盼秦承泽能做出一个抉择。 唯一有点恼的,是他昨夜骗过了自己。他是认识自己的,不仅认识,还知道很多。 傅景翊深吸了口气,在她踏出房门前,说道:“他对你皆是虚情假意,离开吧,他不值得。” 清辞摇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