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 第 1 章 章一:残阳如血 《关山月》 文/墨缄言 东齐国最北方有一条绵延不绝、纵横西东的黑水河,每年早早地结了一层极厚的冰霜,天气严寒,以至于连饶河的昆莫山上亦是一片银白。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昆莫山,又被称作关山,曾几何时被认定是东齐与北荣之间不可逾越的关隘,直至一个月前仍是东齐安枕无忧的依靠。 腊月二十三,难得的晴朗天气,日头胆怯地从昆莫山的遮掩后露出了一角,逐渐为大地洒上一层温暖的莹黄色。 融化了雪,映出了影。 然而比往常更冷,对有些人来说,心寒胜于天寒百倍。 一排被锁链紧缚住手腕与脚腕的奴隶们艰难地行走,从早到晚不曾停歇过哪怕片刻,衣衫褴褛不全,裸.露在外的皮肤被萧瑟的冷风吹得皲裂红肿,踉踉跄跄片刻后便有人倒下了。更新最快的网 “想偷懒?还不赶紧给老子滚起来!” 一旁的北荣督察卫拧紧了眉头,手中的狼牙长鞭高高举起,随后恶狠狠地抽落在地,鞭风惊起了一道扬尘。 老者唇色苍白,用臂肘拼尽全力地支撑着病弱的身体,眉宇之间尽是衰颓的死气,他即将起身之际被身后之人用力一脚踹在了地上,旋即便闻得一阵响彻云霄的嘲笑声。 “东齐真就一年不如一年,你们的皇帝满脑子装.屎,连战功赫赫的魏老将军都能因为一两句谣言就被贬成奴隶戍边,难怪关山险隘会被我们轻易攻破!” 尖锐的嘲笑声刺激着老者的耳膜,除他之外,此行被北荣的天狼军一并掳来的还有昆莫山脚下的平头百姓,昔日无论是耕田种地的、还是乞讨要饭的,都一并成了俘虏。 督察卫粗鲁地一把揪了老者的后领,将人如拖死狗般拽了起来,手上不停,口中也禁不住骂骂咧咧:“磨磨蹭蹭的,要是耽误了时间害老子被罚,立马把你们通通丢下山去!” 昆莫山少说有百余丈高,即便是正常人从半山腰滚下去也必死无疑,遑论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直至此时,几十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东齐俘虏才露出了些许担忧之色,饶是如此也没人愿意主动做什么。 行走在大雪山已然足够挑战人的生理极限,吃穿均不得保障,他们连自己活着都是奢望,若是再带上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一旦掉队,夜间风雪急骤,又有饥饿的狼群环伺…… 还不如直接弄死,少个累赘。 众人目光相触之时,皆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杀意。 “我来背他。” 人群中骤然响起了一道微小却有力的声音。 老者怔然,下意识地朝声源处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苦笑。 自他魏安平落难被发落至昆莫后,原先交好的亲眷与挚友皆视魏氏一族为洪水猛兽,平日里就连倒夜香的都敢冲他唾两口唾沫。 唯独这个小乞儿待他格外好,给他吃,给他穿,还帮他打退那些落井下石的小人。 符行衣不顾旁人错愕的目光,径直走上前将魏安平驮在了瘦削的后背上,原本还算平静的神色登时崩溃了一瞬,为了掩饰女子身份而刻意糊满脏灰的小脸也扭曲得够呛。 这老东西……还真他娘的沉! “瞧你这瘦得跟瘟鸡似的,胳膊腿儿都没二两肉,”督察卫面色狐疑地将符行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遭。 幸而北荣素来敬重有担当的真汉子,他便态度客气了些,淡淡道:“别没救上人,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符行衣含了胸,尽量佝偻着身形,甚至连声音都故意压低成粗哑的男声:“小人没事,还是快走吧,万一天黑之前不把米粮扛去驻营地,大家伙都得吃鞭子。” 关山险隘被北荣攻破后,东齐俘虏负责将昆莫山脚下的平阳、康宁与永安三城的屯粮一件件搬运到山的另一边,供给北荣的军营。 一日为期,凡逾时未归者视为违反军令,轻则鞭十,重则处死。 督察卫收了方才稍稍萌生起少得可怜的同情心,厉声呵斥:“那还不快点!” 众俘虏心惊胆战地扛上了米袋继续赶路。 “好孩子,”魏安平伏在符行衣的背上,迎面而来一阵冷风灌进喉管,他情不自禁地咳嗽了片刻,艰难地开口:“你没必要为我这样,我活不了几天了。” 符行衣虽才二九之龄,业已当了五年的乞丐,从京都一路讨饭到昆莫,穷得叮当响,兜里比脸上还干净,北荣有无杀进东齐的疆域里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日子——朝不保夕。 反正是抱大腿、低三下四地讨生活,没什么区别。 平阳城破之时,北荣的乱军趁势屠城,烧杀抢夺、奸.淫.掳掠,几乎没有一个女人逃出魔爪,好在她为了不受地痞流氓的侮辱,自落魄以来一直女扮男装,倒是避过了一劫。 “又不是白救你,废个屁的话。” 符行衣费力地将魏安平往上托了托,比之方才步履沉重了许多,不出众人意料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她保持着将跟未跟的距离,确保督察卫听不到二人说话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欠我一个人情,必须帮忙。” 魏安平愣了愣,“你……是何意?” “老魏,你当过武将,应该大致了解东齐的驻兵安排,我要你告诉我,离咱们最近的驻扎营地在哪,怎么样才能赶到,并且把北荣的追兵数量降到最低。” 符行衣说话时连脚都在抖,怕得不行,即便如此她也没退缩,仍壮着胆子策划着逃跑。 只有逃到本国的营地才能求得荫庇,暂且苟活,否则再拖下去她不被冻死也要被饿死。 “你死不死的跟我有屁关系?主要是我还年轻,必须得好好活着。” 符行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留神灌了一口充盈寒气的冷风,就连呼吸都透着一股濒临绝境的滋味。 魏安平也算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见多了生离死别和怯懦蠢货,可如此胆大包天且颇有主意的“乞丐”还是第一次遇到。 “你很聪明,”他用剧烈的咳嗽掩饰夹杂在其间的悄声言语,“国既已破,与其沦为俘虏苟延残喘,不如上阵杀敌、马革裹尸,也好过白白丧命。” 符行衣嘴角抽了抽。 事已至此,她要怎么说出自己只是没钱饿得慌、所以想去单纯混点饼子馍馍裹腹充饥的事实? 好像……有点丢人。 “别废话,快说!” 眼瞅着即将拐弯到最崎岖的岔路上,大好时机不容错过,符行衣连忙问:“该去哪?!” “北荣派出的是精锐天狼军,至于东齐……就算陛下再怎么不愿动用千机营,危急关头也必定会让他们出马,眼下只有火器能抵御外敌了。” 魏安平的眼神陡然凌厉,迅速环视一周,目光极快地锁定了一里外的平坦小坡上,低声迅速道: “火炮设立之处必定视野开阔,高度与位置都适合,还有山洞,便于藏匿,千机营的先行部队必定就在那里埋伏!” 符行衣咽了口唾沫,牙关紧咬。 没办法,信与不信都得跑,留下便是死路一条。 “好,我信你!” 话音刚落,她佯装崴了脚,一个“不留神”便失声惊叫着“跌落”山崖。 听到动静回头看的督察卫一愣,旋即皱了眉头往下瞥了一眼—— 这么高掉下去铁定没命。 即便侥幸没摔死,昆莫山上到处都是雪狼,如今正值隆冬,狼群正因少食而饿得头晕眼花,两个奴隶既没火也没兵器,一旦入夜必会被狼群分尸食尽。 “反正是东齐的贱民。” 死就死了。 督察卫不甚在意地扬了鞭子继续赶人,如同鞭打牲口。 符行衣在粗砺的碎石头渣子上打了数十个滚儿,脸上被划了一道道细小的血痕,既疼且痒,不少冰雪和泥土糊了满脸,乍眼一看她的面容十分滑稽。 本该是对容颜万般呵护的小姑娘,却全然不在意脸蛋如何,一心只想着活命,甚至想用京都贵女们羡慕嫉妒恨的美貌换点臂力,拯救自己被饿成竹竿似的胳膊。 在生死关头,比起鸟用没有的绝色姿容,至少二头肌和腱子肉能让自己活命。 好在她早看到并抓住了藤蔓,另一只手死命地拽着即将掉下去摔死的魏安平的头发,不管后者有多痛不欲生、叫得多凄惨,自己则幸福地松了一口气。 “活着!我还活着!” 符行衣的脚小心翼翼地着地那一刹那,整个人露出了轻快而惬意的笑容,旋即狠狠地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 “还以为这条小命今天就得交代在这,有惊无险,吓死爹了!” 魏安平即便足履平地也没放松警惕,他手指微微发抖,颤巍巍地指了一个方向。 “孩子……孩子……” 符行衣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方才还盈满的笑容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错愕与震惊。 十几匹雪狼正有组织地朝他们逼近,银灰的皮毛在逐渐黯淡的墨蓝天色映照下愈显森冷,雪地被狼爪踩踏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每一下都如同在她的心头敲鼓。 符行衣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拼劲一切保持冷静,双目迅速地环视一周,发现找不到任何可以抵御狼群的强力兵器之后,额角滚落下一滴冷汗。 前方被狼群堵住,赤手空拳和一群野兽搏斗只能是以卵击石。 为今之计,最好往山洞里跑,看看是否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成想符行衣刚冒出这个念头,身后的山洞内便传出一阵低沉的狼嚎声。 竟是前后夹击! 她神情复杂,终是忍不住爆了一声粗口。 第 2 章 章二:乱世孤魂 符行衣自认不是个什么有福的坯子,却也从未想过会倒霉至此。 这厮一出生便正值东齐内乱,朝中肱骨忠臣死伤无数,东齐自此烂了根,爹娘也因此受到牵连,多年后含冤而死、曝尸街头,不可不谓之凄惨至极。 她被迫远离京都的是非之地,又因身份特殊,一旦让人发现,则必定陷入死无葬身之地,无奈之下才躲在乞丐堆里要饭度日。 随着她年岁渐长,东齐国力愈发衰弱,终于在她十八岁的这一年敲响了丧钟——最坚固的北方屏障被彻底击毁,元气大伤。 “贼老天你不公平!隔壁李二狗成天哭哭啼啼还纠缠小女孩,他摇屁股一变倒成军爷了,我不光尊老爱幼,还劝爹娘赈济穷苦百姓,你搞得我沦为乞丐不止……” 符行衣面容扭曲地咬牙切齿:“居然还想让老子进肚变狼粪?!” 碎石被狼爪掠过,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头狼和身后的狼群截然不同,仅是个头便比寻常的狼要大上一倍,毛色洁白无暇,如同雪山之巅最为纯净的月光,头顶的枯枝抖落下簌簌的冰晶,折射出一双冰冷而戒备的狼眼,感觉随时都会冲上前将人一□□吞。 白狼身后不远处的地上,隐约可见一道人影的轮廓,那人躺在山洞里一动不动,大抵已经死了。 所以……白狼守在此处,为的是守护山洞内那人的尸体? 她缓缓退到魏安平的身旁,手脚稳稳当当不慌不忙,然而声音却略微颤抖,掩盖不住内心的忧怖。 “老魏,你是愿意被孤狼独自享用,还是被狼群五马分尸?” 话说得轻挑,只是藏了不知几多惶恐。 魏安平的心底也七上八下地犯怵。 但凡孤狼,无一例外是被族群所驱逐的特立独行者,最有可能的便是上一任狼王,只看它高大的体格便能猜出个大概。 “它好像受伤了。”符行衣眼尖,敏锐地发现白狼的右前爪缺了一块。 不仅如此,白狼的身形无比瘦削,犹如一具骨头架子,薄薄的一层皮覆在了骨头上面,看上去……似乎可以试着硬碰硬。 魏安平看出她有趁势与狼搏斗的架势,登时吓得够呛,不顾自己年老体弱的病躯,艰难地爬了两步,焦灼不已:“它就算是整个狼爪被砍了你也打不过,千万别动什么歪脑筋!” 一口气说的话太多,他有些撑不住,连连猛咳了好几下,艰难地道:“咳……让我想想,我想想该怎么办……”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魏安平比符行衣多吃了几十年的饭,也实在无法在毫无头绪的绝境中找出谋生之路来。 “指望你慢慢想办法,我不如大头朝下摔死拉倒,还能来个痛快。” 符行衣向来不把生死寄托在别人身上,索性撸了袖子,回首冲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与尖利的狼牙相比,未免有些过于可怜了。 “小时候,我老爹带回家一串翡翠九连环,他说只要我能解开就教我怎么使刀。我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又是画图纸,又是请工匠,折腾得半死不活也没能搞定。” 她话语微顿,眉宇间竟浮现出一抹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释然,唇角扬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不知是不是在回忆早已逝世的亲人。 “最后我忍无可忍,一气之下,把天下独一份的宝贝给摔得四分五裂,竟然成功解开了。直到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一个真理,复杂缜密的思考虽必不可少,但或许最佳的解决方法只是简单粗暴。” 魏安平一愣,不待喉间的疑惑问出声,她便冲到了白狼的面前。 符行衣扼住那畜生的咽喉瞬间,手指猛然发力,与此同时,她拔.出早已暗藏在鞋底、用于危急时刻保命的五寸钢针,将其狠狠地.插.进了它的腰腹。 白狼愤怒地怒吼,混合着涎水的锋利狼牙骤然咬住了她的手臂。 她疼得呲牙咧嘴,剧痛令神经在顷刻间扭曲成了麻花,为掩盖美貌容颜而刻意涂灰的脸也皱了一团。 符行衣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不甚优雅的问候,问候的对象是白狼的十八辈祖宗。 魏安平看着白狼似乎要用力将口中咬合的手臂给活生生地从人身上撕下来,登时脸色惨白地惊呼:“孩子,当心!” 符行衣腾出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迅速攥住白狼的尖牙,死命地往上掰,愣是将魏安平给惊呆了—— 这少年看着瘦瘦高高的像根竹竿,胳膊腿儿和同龄的小姑娘差不了多少,细腰似是一折就断,却敢如此胆大包天。 “要不是太饿了,体力不支,且没有趁手的刀,区区一匹雪狼岂能奈何得了我……” 她笑得勉强,声音也压得极低,魏安平只能听到她不忿地嘟囔着什么,却分辨不出具体的字句。 符行衣心知肚明,自己若是拼力量,必然斗不过常年浸.淫.于风霜刀剑与厮杀捕猎的野兽,索性陡然松手,趁白狼惊喜万分欲乘胜追击咬断她咽喉时,身形敏捷一避,轻松躲开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只消一眨眼的功夫,她便骑在了白狼背上,后者怒不可遏地嘶吼,狼嚎之声直冲干云霄,震得不远处的狼群纷纷面露畏惧之色,众狼犹豫不决片刻,终究悄无声息地暗自退去。 魏安平丝毫未曾放松,仍旧眼也不眨地死死盯着面前一人一狼的缠斗。 “嚎嚎嚎,嚎你个头,吵得我耳朵到现在还是麻的!” 符行衣的一只手攥紧了白狼的后颈皮,后者的动作被限制,和狗如出一辙的怂了不少。 恰值此时她的另一只手拔掉了鞋底的钢针,钢针在指间转了个圈,便刺入白狼的眼珠,刹那间鲜血四溅,滑腻的血液糊满了左手,就连她的脸上也溅到了几滴。 有一滴正巧溅在眉心,血红之色妖艳如一颗朱砂小痣。 “嗷呜————” 白狼的喉头发出震耳欲聋的悲鸣,符行衣虽听不懂它在嚎个什么鬼玩意,仍能感觉到那嘶吼中的不甘与眷恋…… 眷恋? 她微微一愣,诧异不已,然而手下并未放松,甚至用上了自己的牙——狠狠地咬着白狼的耳朵。 一股野兽特有的腥膻味刺激得她头昏脑涨,只是熏天的恶臭中竟夹杂了一缕淡淡的梅香。 生死危难之际容不得她多想,符行衣狠下了心,牙齿紧紧咬合,喉间竟发出了状似野兽的嘶吼声,魏安平目光错愕地看她活活撕咬下了白狼的半只耳朵。 “一路好走,不送!” 符行衣拔出了白狼眼中的钢针,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它的下颚插.进去,直至钢针完全没入白狼的体内。 大量失血,以及饥饿多日后受到严重的外伤,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最终压垮了曾不可一世的雪山猛兽。 白狼的一只眼血肉模糊,另一只眼的目光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黯淡下去。 待再听不到一点声音、感受不到半分呼吸声时,符行衣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试探性地问道:“死、死了?” 魏安平颤颤巍巍地用布满老茧的掌心搭在了白狼的颈子上,咽了咽口水:“死了。” “娘诶,死里逃生啊……” 她颇有些后怕,下意识地抬臂拭去额角的冷汗,被撕裂般的剧痛逼得倒吸了冷气时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受了伤,当即呲牙咧嘴地捂着手臂——伤口上方竟有一颗半拳大的虎首纹.身,虎首双目圆睁,给人以不怒自威之感。 符行衣头也不抬地道:“牙口还挺厉害,这么危险的畜生居然也有人愿意为它包扎,真是不怕被活吞了。” 魏安平闻言细看,始才察觉那白狼尸身的受伤狼爪处的确有被人包扎过的痕迹。 看来山洞里面的那具尸体与这头畜生关系亲密,亦或是与它的“主人”或“好友”关系亲密。 白狼为了守护其尸身,宁肯饿死也绝不离开半步,倒是条忠心的好狗。 符行衣笑了笑,缄默不语。 可惜那头白狼已是强弩之末,即便她不动手也活不了几天。 “这是……千机营的军服?!”魏安平在看清尸体身上的衣服后愕然道:“装备的鸟铳轻便且灵巧,孤身一人深入敌营寻觅先机,必定是聂将军的亲卫!” 他不可置信地呢喃:“不可能,他麾下的沧澜卫个个都是高手,没道理会孤零零地死在这里……” 符行衣从死人穿着的外衣上撕下一块布条,又在洞口抓了一把干净的雪团,先将伤口清洗干净,再忍着痛给自己包扎。 她抽了空随口道:“致命伤在后脑,他是被偷袭的,应该是关系亲近的熟人动的手,否则训练有方的士兵不可能警惕性那么差。” 如今没了狼患,魏安平若有所思地微微侧目,意有所指道:“行衣,你知道的不少,我以前倒真没看出来你有这份能耐。” 联系她方才的表现,未免太不像叫花子。 符行衣傻兮兮地笑了两声,打个哈哈便糊弄了过去。 好在魏安平在官场和沙场上都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更不是个好奇心过重的老头子,看出她不愿说,便干脆作罢。 她故意岔开话题,好奇地问:“那个聂将军是谁啊?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东齐还有这么个人。” 一提及此人,魏安平脸上的神色刹那间变得有些古怪。 他吞吞吐吐了半晌,才一字一句地往外蹦:“千机营如今直属陛下操控,除了大齐的天子,朝野上下几乎便数他说一不二。聂铮年仅二十三,官拜一品提督,统领整个千机营,是如今大齐最年轻的将军。” 符行衣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噢——” 没听说过。 大抵是在她家道中落、消息闭塞时声名鹊起的才俊,不知道也正常。 居然还是国姓,八成跟皇室沾亲带故。 “东齐第一神箭手,除此之外,千机营的许多新式火器也是由他一手改制而成,还曾前往西沂学习火器制法,并代表大齐与之贸易通商。此人领兵至今未尝败绩,堪称当世罕见的天才,只是——” 魏安平有些艰难地停顿了片刻,半晌才道:“只是性情比较一言难尽,京都权宦皆对其敬而远之,连陛下都十分头痛,你日后与他接触必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能少吭声就千万别多说,切记不可忤逆、和他对着干。” 符行衣忍俊不禁:“瞧您说的,这么大的官,我一个小要饭的,哪有机会和他接触?” “你必须想方设法地混进去,成为聂铮信得过的人,否则千机营大祸临头,我大齐便再无回天之力了!” 魏安平猛然握住符行衣的肩,遍布老茧的五指微微颤抖,常年拿刀而致使被磨得血肉模糊直至结痂的虎口青筋一跳。 “聂铮身边有北荣的细作!” 第 3 章 章三:穿风破云 “我如今能信得过的人只有你……” 魏安平此话一出竟莫名伤感,良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具尸体死于一种名为金错刀的兵器,只有北荣皇室方能佩戴或赏赐给宠臣。聂铮的沧澜卫只听命他一人,任务极度隐秘,一般来说,除了沧澜卫内的同僚,无人得知他们的行踪,所以细作极有可能是沧澜卫!” 符行衣微微睁大了眼,恍然大悟道:“这个人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准确杀死,证明那个聂将军的亲卫里有北荣细作,而且地位不低,一旦细作将军情机密传递给了北荣皇室……” 后果惨不忍睹。 她噗嗤一笑,眸中尽是不屑,足尖踢了踢脚畔的碎石子,懒洋洋地开口:“那又如何?” 魏安平微微一怔,握紧她肩头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 符行衣大大方方地扒了尸体的中衣自己穿,总算能将一身破破烂烂的抹布给丢了,又用雪团洗去了脸上身上的大片脏污,透着幽冷凄寒的雪色与月光,竟隐约能看出倾城姿容的轮廓来。 不仅有女子的俏丽,亦有男子的坚毅,颇为雌雄莫辨。 “我对报效家国没兴趣,你找错人了。” 她笑嘻嘻地耸耸肩,一本正经地摇了摇脑袋,魏安平几乎怀疑自己可以听到这厮大脑里的水声。 “能在这个民不聊生的混乱世道活下去,就算是我家祖坟冒青烟,爹娘都能瞑目了,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对我有屁好处?太危险了,一不留神便人头落地。” 符行衣以五指作梳整理打结的头发,随口道:“老子才不干。” 魏安平沉默良久,骤然发问:“你是五年前那场大案中枉死忠臣的后人?” 符行衣憨憨地笑了笑:“啥?你看我这熊样,会是皇城根底下那些文雅小公子?” 魏安平不跟她打迷魂阵,单刀直入道:“纵然陛下有不是之处,令你怀恨在心,可是大齐的百姓何辜?那些仍将身家性命与全部希望寄托于千机营的可怜人……他们又何辜?” 符行衣的笑意敛了些许,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了自己的颈子。 那年她躲在行刑场的角落,亲眼看着爹娘的脖颈套上了麻绳,被吊在半空中,脸色逐渐惨白、毫无活气,最初死命挣扎的气力慢慢地消失不见,直至气绝身亡。 脖子都被勒断了半根。 曾经被宠作掌上明珠的娇气哭包竟一声不吭,缩在树丛中保持沉默,目光沉静,冷冷地盯着远处的东齐帝王,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起伏,手指却将烂污的泥地抠出了五个深洞。 爹娘分明是被诬陷的! 狗皇帝竟不分忠奸,以一摞被人伪造的通敌叛国书信为罪由灭了她九族! “我也无辜,我也可怜,谁在乎了?”符行衣笑眯眯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雪中送炭的寥寥无几,落井下石的却多不胜数。” 魏安平哑然,不知该如何反驳。 “沧澜卫里有北荣细作,这消息只能悄无声息地告诉聂将军一个人,绝不能走漏风声,保不齐听到的人就是那个杀千刀的狗贼。”她顿了顿,道:“我可以帮你去做事。” 想为全族洗清罪名,必须要有足够的权势和实力——关键是要查明伪造书信的真凶。 当然,若能有机会宰了狗皇帝再好不过。 魏安平一双浑浊的眼中总算是出现了些许期冀之色,如垂死之人重获新生:“当真?!” “但有条件,”符行衣笑起来格外好看,两道美目弯成了天际悬着的新月,眸中的精光悉数隐藏在眼皮后,只能看到她又浓又密的卷翘眼睫,“把你们家祖传的魏氏玉轮给我。” 魏安平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目露戒备之色:“你想做什么?” 她随手指了个方向,一脸错愕地道:“拜托,我和那位聂将军非亲非故,连面都没见过。一个乞丐跑到他面前,说你身边有细作,人家怕不是会把我当成疯子一刀劈了。有信物作保,这才能增加可信度啊!” 符行衣也知道,魏安平既然将事情托付给了她,便是料定自己没法活着走出昆莫山了。 魏安平闷声笑了笑,自怀中取出了被细绢小心包裹起来的玉扳指,放在掌心凝视片刻,道:“此物一出,可号令我魏家军听命行事。只是魏家全族兴许再无平反之日,老朽又大限已至,给你也无妨。” 符行衣接过玉扳指纳入怀中,郑重地许诺:“我虽算不上什么君子,但也不至于太过小人,真心允诺的事一定会完成。” 她不经意间浅浅一笑,融化了面上多年积而不化的冰雪。网首发 “好歹也是将门之后。” 魏安平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嘴唇蠕动了片刻,符行衣不甚在意地随口道:“我老爹是……” 最后几个字被骤然如雷鸣般响起的爆.炸声完美地隐藏在了不为人知的阴暗处,魏安平却清楚地听到了一切,老泪纵横,嘴唇颤抖道:“老朽……死也能瞑目了。” 话音刚落,他好似回光返照一般从地上径自站了起来,冲着山洞外头也不回地走去,符行衣面上一惊,喝道:“老魏,你要干什么?” “这炮声……是千机营的将士们来了,”魏安平目光熠熠,露出了难得的笑意,视死如归一般,“沧澜卫没有及时回去禀报敌情,聂铮已经猜到了事态有异,向昆莫山发动强袭。” 他背对着符行衣的身影无比佝偻,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安全感。 那一瞬间,仿佛他还是能征善战的一员老将,而并非是被帝王所猜忌贬弃的戍边奴隶。 “如今清楚北荣督察卫在山上的路线,能给千机营引导轰炸方向的活靶子只有我。” 任由火铳与重炮瞄准的最终结果只能是死。 千机营是东齐两大军营中历史最短的一个,二十多年前才组建完毕,无论是先进火器的配备,还是行伍作战的风格,都透着一股子硝烟火石的暴戾味道,冷冰冰的毫无情面—— 一切以杀敌制胜为先,不必太过在意人质死活,能救则救,不能救便一起炸死,绝不可为了极个别的人质而使大计功亏一篑。 符行衣微微睁大了眸子,下意识地想伸手抓住老者的衣袖,却只握住一团空气。 她愣神片刻,眼睁睁地看着魏安平朝北荣督察卫的聚集处跑去,竟什么也说不出口。 老爹也是这样,为了护国视死如归。 东齐……有那么好吗?值得那些肝胆忠心的老臣如此舍生忘死? 爆.炸声愈来愈近,符行衣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眼下所站的地方很快会被夷平,当即拔腿便跑。 果不其然,几乎是在她逃出山洞的同时,火炮便落在了身后。 轰的一声,炮火的余浪将符行衣推出了数丈远,她后背的衣服也被烧着了。 符行衣连忙就地躺下打了几个滚,在皮肉被烧伤之前,及时扑灭了身上的火。 “火炮投来的方向是东边,最近的路是……” 她稳定心神,目光远眺,瞬间锁定了援兵的大致方位,当即顺着崎岖不平的山路、一踩一滑地艰难行走。 昆莫山陡峭难行,借着头顶冰冷而皎洁的残月,她瞥见不远处有一团忽明忽暗的火光,当即心头一喜,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我是东齐人!求军爷救……” 我字尚未来得及出口,符行衣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连唯恐别人瞅不见她而刻意奋力挥舞的爪子也抖成了羊癫疯。 夜间巡逻的北荣督察卫拿着火把同她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符行衣干笑了一声,拔腿便跑,后知后觉的督察卫大喝一声,拔了腰间的刀冲她砍去。 “靠!”符行衣就地打了个滚,堪堪躲过刀劈,“认错人了!” 这倒霉玩意深吸一口气,为自己不太够用的脑袋瓜捉急,面色尤为愁苦。 怎么就自投罗网,将脖子送上去给人家砍了呢? 督察卫怒吼道:“在北荣的地方乱窜,不想活了?!” 符行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怼了回去:“放屁!昆莫山岂是你们一群乌合之众想拿就拿的!” 她的右臂方才被白狼咬伤,如今根本不能使力,不过三两下便被督察卫一脚踹在地。 她的左手拼命抵住刀刃,锥心的疼痛自被割裂的掌心传递到身体的各处。 直至再也抵挡不住,刀刃已然逼至她的咽喉时,骤然一片鲜血喷洒在脸上。 “咳……咳咳……” 符行衣被血呛得连连咳嗽,惊恐之余与一双怔然的眸子对视—— 督察卫缓缓地倒了下去,血流得遍地狼藉,原来竟是被鸟铳给爆了头。 此起彼伏的马蹄声片刻便至。 符行衣的手脚还是麻的,她死死盯着尸体,内心有一万个粗口想爆,却终究是吓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年头自然不缺尸体,只是头回身临其境,还被滚烫腥甜的血液泼了一身,符行衣再怎么心理素质强大也禁不住如此刺激,当即呆在了原地。 远远看着血糊糊的一小坨,怕是爹娘起死回生了都认不出这货是自己的种。 “久闻北荣天狼军势不可挡,原来也不过如此。” 一道戏谑的哂笑声自头顶响起。 那人的唇角噙着嘲讽的弧度,将勾未勾,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慵懒散漫地随意一瞥,在双目视及符行衣时不由得拧了眉头: “哪来的侏儒挡路?真碍眼。” 她正打算声泪俱下地嘶吼一句“军爷救命”,闻言险些将自己给噎死,喉管中的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僵在中间十分尴尬。 东齐的百姓不比北荣人那般从小在草原上长大,莫说精壮威猛,能长成“七尺男儿”便是不易。 符行衣幼时锦衣玉食,长大后的身量比七尺男儿都略高一点,在女人堆里可谓是鹤立鸡群、一览无遗,如今竟被人骂作碍眼挡路的侏儒,当真是佛都有火。 她怒气冲冲地昂首望去,一张熟悉的俊脸不偏不倚地落入眼中。 一旁白面书生打扮的青年温声笑道:“聂将军快人快语,若是这位小兄弟将咱们视作坏人可就不好办了。” 聂……聂铮? 就是他?! 符行衣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将额心“砰”地抵在了地上磕了个头,唯恐自己的脸再暴.露在男人面前。 事态大发了! 她不动声色地咽了一口唾沫,额角的冷汗缓缓滑进内衫,手脚隐隐发抖。 一旦被认出来,聂铮八成会将握有他把柄的倒霉蛋立即灭口! 第 4 章 章四:相见不识 千机营,被死对头北荣国誉为“东齐最后的希望”,其实力自然不容小觑,内可守卫京都,外可备战御敌。 聂铮亲自领兵,不过一晚便夺回了昆莫山脚下的三城之一——平阳。 昆莫山地形特殊,千机营所配备的火器只能用于强袭,大势进攻恐会造成无法扑灭的巨大山火,加之此行目的并非是剿灭入侵的北荣天狼军,便在夺回平阳城后暂时停战。 符行衣裹着自己厚脸皮向兵士讨来的毡子跟在行伍最后。 雪化时最是寒冷,她冻得直哆嗦,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不停地吸溜鼻涕,鼻尖通红一片。 被千机营从天狼军手上救回来的还有不少东齐百姓,皆一脸死灰地与她走在一处,态度十分冷漠,只有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少年解下了自己破破烂烂的外袍。 “喂,兄台,”他的手被冻得龟裂,甚至渗出了血丝,饶是如此仍将仅有的两件御寒之物匀给了符行衣一件,道:“给你吧。” 符行衣愣愣地眨了眨眼,见面前人一副质朴的憨厚少年模样。 她笑着摇了摇头,道:“你留着吧,刚才一位军爷不是说有意向的可以参军么?只要我进了千机营,就不愁穿不上保暖的衣服了。” “你也想进千机营?”少年喜上眉头,兴奋道:“太好了,咱们可以一起啊!我叫陆轩,是永安城里存仁医馆的药童。” 符行衣笑着唤了一声陆兄弟,又自我介绍了身世——不乏添油加醋和隐藏真相。 “符大哥叫我阿轩就行,别这么客气,说不定咱们以后还是同僚呢。” 陆轩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红润的颜色,笑道:“自从五年前定澜公主离世后,举国痛哭,现在主动从军的人越来越少,你还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自愿者呢。” 符行衣原本还聊得轻松愉快,然而一听到“定澜公主”这四个字,脸色便变得极度古怪。 良久,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状似无意地随口问道:“定澜公主?” 陆轩愕然道:“你不知道定澜公主?!” 他压低了声音,和符行衣挤在一起絮絮叨叨地咬耳朵:“那可是咱们大齐皇室中备受宠爱的三公主。传闻她美若天仙,还温柔善良,爱民如子。五年前,不少权贵重臣为了向陛下求娶定澜公主甚至打过仗,差点冲入皇城直接强抢。” 陆轩一脸叹惋怜惜的表情,目光远眺天际,恍若心思已然随着百姓口耳相传的绝世美人而去。 “可惜公主平生不喜刺绣女红,只想出皇城上战场,素爱骑马射箭,结果一不留神从马上摔了下来,不治而亡。多少英雄从军只为博美人一顾,谁知……呃,符大哥,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彼时,符行衣的目光无比复杂,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骏马之上的男人背影。 他并未像其他将士一般穿戴厚重的甲胄,而是身着一袭轻便的玄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长发亦随意束在脑后,侧脸轮廓完美,血色极淡的薄唇微微抿起,高挺的鼻梁上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 即便是再厌恶聂铮的人都不得不承认——郎艳独绝,天下无双。 与其在硝烟与大火所弥漫的战场,他更像是在繁华京都的富贵公子,每日只需吟诗作对、赏花逗鸟,如同符行衣见过的所有官宦子弟,将姬妾美婢左拥右抱,根本无需亲临边关,饱受料峭寒风与冰刀霜剑。 “符大哥?” 陆轩又喊了一声,符行衣始才惊觉回神,许是思绪飘远了尚未归位的缘故,她下意识地嘴角抽了抽:“居然跟我学死遁这招。” 陆轩没听清,纳闷地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干笑着岔开话题:“营地快到了。” 见陆轩激动地穷目远眺,符行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无知才是最大的幸福。 半月前入侵的北荣乱军将平阳城毁成了一片废墟,跟在行伍后面的不少平阳百姓皆掩面垂泣,找到家的人纷纷离开,意欲跟随千机营的则一直走到了最后。 千机营的大部分兵士都留在了京都守卫皇城,来昆莫山的仅有一半。 火炮的杀伤力足够强大,委实不需要太多的人。网首发 到达千机营在平阳城郊临时驻扎的营地之后,聂铮与白面书生皆不见了踪迹,将士们跟着自己的伍长去了各自的营帐内。 一人指着他身旁的青年大声吼道:“新兵按大小个都排好了,跟着老何走。” “我们不用考核吗?”符行衣格外惊讶,磕磕巴巴地道:“就……直接成新兵了?!” 陆轩笑道:“有就不错了,现在千机营哪还顾得筛选,进去之后慢慢挑,不合适的再丢出去。” 符行衣深感无语。 全民厌武,难怪东齐会沦为如今这般田地,昔日老爹领兵时是何等风光,如今不过几年之景,竟已沧海桑田。 她想得出神,脚步一时放慢,竟忘了紧跟队伍,身后之人挑衅地狠狠撞了她一下。 符行衣本便被冻得身体僵硬,被这么一撞当即跌倒在地,手臂的伤处擦到了粗糙的地面上,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跟个娘们似的一推就倒,这种人也敢进千机营?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乱葬岗的骨头架子诈尸了。” 故意撞她的黑皮壮汉满脸横肉,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隐隐可见内里的精光,比之北荣的那些督察卫友善不了多少。 “瞧你那样,估计连把刀都拿不动,要不了几天肯定得哭着滚蛋,哈哈哈哈哈……” 闻言,符行衣额角的青筋跳得格外欢快。 屠夫打扮的男人见她默不作声,以为自己的嘲讽起了作用,还发动旁人一同奚落她,一时间窃笑声此起彼伏,十分刺耳。 陆轩胆子小,又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板,实在无能为力帮忙出头,便面色窘迫地想扶人起来,劝她忍忍就过去了。 “被说中了?真是个小娘们儿?” 男人自然只是单纯的羞辱,符行衣却心头一惊:绝不能被任何人看出来她是女人。 东齐的律法和军规都明令禁止女子从军,姑且不说暴露后是否会被严惩、真实身份会否被顺藤摸瓜查出来,只看一个受了伤的漂亮姑娘混在一群糙汉子堆里…… 后果会有多恐怖,她简直不敢想。 符行衣并未着恼,而是索性笑眯眯地昂首望着居高临下打量自己的男人,温声开口:“你爹娘没教过你别这么站吗?” 男人微微一愣,下一刻便从关键部位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他惨叫一声,捂着被符行衣猛踢了一脚的命.根.子嗷嗷大吼,躺在地上滚来滚去。 “符大哥!” 陆轩惊呆了,没想到这看似骨瘦如柴的人脾气还不小,竟敢在风寒发热、手臂受伤的境遇下直接冲比自己强数倍的对手来硬的。 符行衣拒绝了陆轩的搀扶,即便艰难也要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脸上虽在笑着,然而笑意却未达眼底,目光微冷。 周围的人噤了声,皆错愕地打量着将男人的头踩在脚下的瘦弱“少年”—— “少年”不高大不壮实,相貌也不硬朗,仔细看布满脏灰和血渍的脸,依稀能辨别出精致秀丽的五官。 长眉斜飞入鬓,生着一对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笑时胜似三春明艳,亦犹如天际绚烂的烟霞,饱满的两片唇瓣总是浅浅勾着笑意。 一言以蔽之,完全不像是二话不说便上腿踹人命.根.子的狠角色。 符行衣眉眼弯弯,足下的力道加重了许多,踩得男人的脸生疼,被碎石子摩擦得血肉模糊。 “这么喜欢把‘小娘们’挂在嘴边,那我就大发善心帮你这个忙,让你自己当女人,高兴不?” 男人被她踩在脚下,痛得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围观的人们仿佛感同身受一般,胆战心惊地护住自己的小兄弟,战战兢兢,唯恐那疯子一时兴起也给他们来一脚。 他痛苦地求饶:“错了……我错了……” 口上说着认错,实际上却趁符行衣松懈之时猛地将她摁倒在地,对着她的脸就是一拳。 符行衣只觉得自己的头“嗡”地一声,随后便眼冒金星,口鼻流血不止。 眼瞅着事态即将严重到无法收场,老何原先还抄了手看热闹,突然怒喝:“别打了!” 新兵年年都这样,一伙年轻气盛的王八蛋,只要不闹出人命来就不算大事,适时说两句就行。 男人即将再度落下的拳头堪堪停在了符行衣的鼻梁处,改为目露凶光地恶狠狠瞪着她,身旁有人劝道:“石头,你下手没轻没重的,万一给人打死了怎么办?” 符行衣故意嘲讽道:“怂玩意儿,有种你继续啊。” 被称作石头的男人怒不可遏,一把揪了她的衣领,将半死不活的“柴火棍”给拽了起来。 他正欲下死手时,忽闻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 “何事如此喧闹?” 符行衣狗腿一抖,脑袋比方才挨了揍还要混沌,几乎一片空白。 老何收敛了些许吊儿郎当的神色,向来人抱拳示意,笑道:“怪我管辖不力,这俩小王八蛋闹矛盾干仗,回头我好好收拾他们,李大人放心。” “如此客气,倒真不像你了,”年轻男子笑道:“他们初入千机营,不懂军规,日后还要麻烦守义兄多费心教导。” 他每多说一句,符行衣的头便低得越深,手脚皆抖若筛糠。 这两日是犯太岁还是怎么回事?竟然接连碰到熟人! 聂铮大概记不清她的脸,还能放宽心些。 可李绍煜与她自幼青梅竹马,俩人打小便认识,因此哪怕是烧成灰,她都能被这狗东西给揪出来。 更要命的是—— 李二狗喜欢她,死缠烂打地追求了整整七年未果,甚至得知心上人的“死讯”后,在衣冠冢前嚎啕大哭了三天三夜,以至几乎眼盲。 “要完。” 符行衣哀愁地心道。 第 5 章 章五:旧梦如烟 既然躲不掉,不如迎面直上。 符行衣不动声色地咽了一口唾沫,昂首挺胸,不卑不亢地与李绍煜对视。 李家老二在人前一贯摆出温润如玉的虚伪模样,从未失态过,唯独在见到符行衣的面容那刻瞳孔紧缩,薄唇轻微颤抖,不可置信地艰难开口:“你——” “李大人!您一定要为小人做主啊!” 符行衣毫不在乎脸面地扑通一声跪在了他身前,曾几何时对李绍煜避犹不及,如今双手死死地环抱着人家的大腿卖惨,哭声凄惨令人不忍耳闻。 “小人走得好好的,平白无故便被这位大哥撞倒在地,羞辱一通还不够,您瞧瞧小人这张脸被打的,连亲娘都快认不出来了啊!” 险些被这厮一脚踢得断子绝孙的石头见状,怒火按捺不住,正欲同人对骂,却在看到李绍煜阴沉的面色时偃旗息鼓。 李绍煜比之少年时成熟稳重了不少,再不是会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将她从皇帝的御花园追到定澜公主的揽月宫,边跑还边吼“我心悦你”的智障白痴二狗子了。 他暂且按捺住心头澎湃的情绪,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开口:“于军中寻衅闹事并私自斗殴者,按律当罚二十军棍。” 符行衣冲石头狞笑了一下,后者将自己的牙咬得嘎吱作响。 老何本想给俩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一通说教就行,不料既然李绍煜这么说了,便懒得多事,随口吆喝道:“你们俩,跟我过来!” “慢着,”李绍煜盯着符行衣脸上的拳头印和仍在流血的鼻子,转而看向石头时,眸中寒意逼人,声色微凉:“触犯军规者唯他一人。” 这是摆明了要偏心徇私了,李绍煜看她的眼神过于炙热,保不准在场有人心觉蹊跷、对她起疑的。 符行衣心道不好,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待一行人送走了李绍煜之后,她给一脸担忧的陆轩眼神示意自己无碍,跟着石头和老何一同去了挨军棍的地方。 新兵营帐外的空旷长地上摆了几根宽宽的扁担,新兵们整理妥当自己的床铺和用具后,都一窝哄地跑出来看热闹。 军中的正式刑罚一般大多是用军棍,说白了便是打屁.股,若是挨上了真正的军棍,轻则皮开肉绽、重则一命呜呼。 幸而千机营初来乍到,驻扎从简,便先以扁担代替,挨上二十下最多是一两天之内走路不顺畅。 石头趴在地上前气势汹汹地瞪了符行衣一眼:“你给老子等着!” 符行衣二话没说便趴在了他的身旁三尺处,这一举动不仅令石头呆了呆,就连围观的新兵们也惊讶不已。 陆轩急忙小声地喊道:“符大哥,你干什么呢?李守备只让他一个人受罚。” “以后都是自家兄弟,分什么你我他?” 符行衣优哉游哉地笑道:“再说我的确私自斗殴、触犯军规了,李大人见我浑身的伤,怕是打几棍可能直接嗝屁,所以才放我一马,但要是因为这个毁了他在军中的威信,那我可就罪过大了。 “不打不相识,咱这就是一起挨过军棍的交情了,石头哥,多担待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不改色道:“何大哥,来,一块打!” 石头怔然片刻,朗声大笑:“好,好!是条汉子,你这个朋友我石淮山交了!” 符行衣嘴角抽了抽。 是条汉子…… 条汉子…… 汉子…… “行吧,”她郁闷地心道,“反正我如今也没啥资格重当大小姐。”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老何灌了一口昆莫特产的烧刀子烈酒,慵懒一笑:“放心,你何老大有分寸,小惩大诫而已。” 符行衣将脸埋在冰冰凉凉的土里,臀部每被扁担打一下便浑身抽搐一下,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实在忍不住了便将手臂放在嘴边啃咬,宁死都不肯发出一句痛呼。 爹,娘……好疼啊…… 我不该对厨娘乱发脾气,不该把多放了半勺糖的粥泼掉,寒冬腊月哭着闹着非要吃夏天的西瓜,不给就撒泼打滚乱磨人。 你们看,我终于长大了,不会再动不动就哭鼻子了。 你们答应过的,等鸢儿长大、能够去看遍世间山水的时候便向陛下辞官,咱们一起游览天下大好风光,然后归隐田园…… 父母果然是子女生命中最大的骗子,他们的一生皆用来为子女编织出一个美好而虚幻的梦境,离去之时则美梦破裂。 她的眼眶干涩无比,大抵是早已将眼泪流干,实在哭不出来了。 “打完了,都起来吧,”老何将扁担丢在了一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这几日的新兵.操.练免了,三日后的寅时准时到演武场,不许迟到!” 符行衣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是。” 扪心自问,老何委实很留情面,他特意用了“拖打”的打法,几下便皮破血流,看似打的很重,实则是在作秀给人看,算不上多痛。 石淮山一介杀猪的出身,皮糙肉厚,站起来只踉跄了两下,嘶了几口冷气而已,惨的是符行衣。 昔日养尊处优,手指稍稍用力在皮肤上按一下便会有一道红痕,身子娇嫩得比剥了壳的鸡蛋都脆弱,如今接连被狼咬、被刀劈,又挨了这二十下,她险些去阎王爷那里喝茶。 石淮山瞥了一眼符行衣,见后者的双目甚至已然不能聚光了,当即吓了个半死,连忙握着她的肩大力晃了晃,道:“小兄弟,醒醒!” 老何一走,其他的新兵看完了热闹,纷纷作鸟雀散,唯独陆轩如离弦之箭一般蹭地窜了过来。 他连忙为符行衣搭脉,察觉其脉象虽微弱却不至于丧命时松了一口气。 “没事没事,”陆轩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道:“饿昏了,吃点东西就好。” 石淮山的面容扭曲了一瞬,粗声粗气道:“娘的,就这点出息!” 他口上虽不留情,实则小心翼翼地将浑身是伤的符行衣背回了营帐内。 两人受罚到现在,好位置都被其他人抢了先,如今只剩下边边角角可以睡。 石淮山选了一个漏风的地方给自己,将符行衣安置在了一旁稍好的位置。 不过片刻,陆轩便去厨帐拿了馒头回来,掰成小块塞进她的嘴里。 悠悠转醒后,符行衣一把抓着馒头大嚼特嚼,石淮山嘲笑道:“没人跟你抢。” 经此一役,符行衣也看得出,石淮山只是看不起不像个汉子的男人,心肠还是好的,她勇于承担,形象在石淮山的心里拔高一大截。 “谢谢阿轩!”符行衣含糊不清地嘟囔道:“还有石头哥……” 本来便没什么你死我活的仇,给个台阶下也就过去了。 “少跟老子废些屁话,”石淮山嗤笑道。 他喊了陆轩一同去领被褥,后者不敢作出他讨厌的姿态,生怕被胖揍,便壮着胆子一同离开了营帐,只剩符行衣一人啃馒头。 “惨啊,”她叹了一口气,嘴里嚼着馒头块,自言自语时含糊不清,“都多少天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馒头刚出锅,还是温热的,猛地咬下一大口,唇齿间残留的白面碎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甜。 比加糖的粥好吃一万倍! 营帐的帘子兀的被掀开,昔日行乞要饭时的记忆过于深刻,符行衣下意识地以为是有人要来同她抢东西吃,当即把剩下大半的馒头一股脑地全塞进了嘴里,噎得半死不活。 李绍煜见状连忙一撩长袍的下摆,半跪在她身前,掌心在符行衣的后背猛地一拍,卡在后者喉间的馒头被她吐了出来。 “咳……咳咳咳……” 符行衣喘了好几下才缓过气来,一见来者是李绍煜,立即“诚惶诚恐”地挣扎着跪下,道:“李大人您怎么来了?” “小鸢儿,你没死!” 李绍煜一把握住她的手,眸间尽是切实的心疼与怜惜之色,薄唇微微颤抖,强忍着情绪,低声道:“你竟沦落至此,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 符行衣“慌忙”连连后退,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您说的我怎么听不懂啊?小鸢儿是、是谁啊?” 想逃过李绍煜的眼绝不可能,躲不过的话……便咬死了不承认! 一来,她对李绍煜实在没有一丁点的男女之情,利用自己不喜欢的人,拿莫须有的情爱作筹码,腆着脸央求庇护,未免过于无耻。 为了活命,她是厚脸皮不假,但委实做不出下作的事。 另一来,李绍煜之父官拜太子少傅,她老爹却与太子一党敌对,又获罪被抄家夷族,李绍煜若是和本该在五年前便死透的罪臣之女搅和在了一处,一旦被揭发,恐会招致灭门之灾。 符行衣即便再怎么不待见他,也没有拉人下水、存心害人的念头,更何况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于情于理都要和他划清界限,为自己、也是为他好。 “为何不认我?” 李绍煜无比痛苦,旋即更为自责。 “你是怪我来得太晚,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头么?一切责任在我,小鸢儿,你同我回去,别怕,这次我一定保护好你,绝不让任何人再伤你分——” “大人!” 符行衣不待他把话说完便甩开了手,轻声道:“或许小人和您故友的相貌十分相似,但……李大人,您真的认错人了。” 她傻兮兮地笑道:“小人姓符,名行衣,不是您口中的小鸢儿。”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自家破人亡后,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普通生活。 她已不再是昔年令京都贵女们艳羡嫉妒,被爹娘视若掌上明珠的镇国将军独女了。 第 6 章 章六:恣睢轻狂 符行衣每多说一个字,李绍煜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大抵是难以置信相识多年的意中人“死而复生”站在面前,却无论如何都不肯与他相认。 “罢了,”他终是敛了眸,不冷不热地道:“是我一时失误,认错了人,小兄弟莫要见怪。听闻你挨了军棍,我带了军中最好的伤药,还请一定要收下。” 符行衣轻快地咧嘴笑:“不碍事不碍事。能和大人的旧识长得像,那是小人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是了,她不会做出如此举动,更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李绍煜的眼神骤然变得黯淡无光,如同一盆凉水浇灭了死灰复燃的星火。 符行衣心惊胆战地送走了二狗子,尚未消停片刻便听闻不远处的轰鸣声。 她陡然一惊,见陆轩与石淮山领着棉被回到了营帐,连忙问道:“东边有炮火声,莫非北荣又来进犯?” 石淮山将多领的被褥丢在了她身上,旋即便转头自己忙活,陆轩抽空道:“有聂将军研制出的‘盏口将军’在,合用药也充足,那些蛮夷伤不到咱们的。” 符行衣裹着粗糙的被褥,身上难得暖和了许多。 吃饱穿暖后,她便思索起自己答应过魏安平的事来,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往聂铮身上引。 “‘盏口将军’是什么?” 石淮山粗声粗气地解释:“问问问,哪那么多问题,伤成这副鸟样还不赶紧睡觉!” 符行衣冲他翻了个白眼:“老子不困。” 这糙汉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看似是训斥,实则并非如此,他还刻意躺下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营帐的破口漏风处,以防冷风吹到别人。 陆轩擦了擦忙活半天的热汗,道:“听何老大说,以往的炮兵打野.战用的都是改造西沂火器的多管火铳,比步兵的单管火铳威力大不了多少,但‘盏口将军’是聂将军亲力亲为研制出的新型重炮,专克北荣骑兵。” 石淮山冷笑了一声,道:“做一堆破火炮抵个卵用,有这点功夫还不如想想咋让咱们穷苦百姓过好日子。反正火炮火铳断不了,大齐重商,银子少不了,只要给钱就能从西沂买来用,费得着多花银子倒腾新玩意?” 陆轩同样表示费解。 符行衣自认不是个军事天才,老爹的统帅智慧一丁点都未曾继承到她身上,然而再怎么脑袋瓜不灵光,也猜出了聂铮是何顾虑。 “倘若有朝一日,西沂不卖给咱们火器了该怎么办?”她兀的发问,状似随口一说。 石淮山第一个反对,道:“不可能!” 陆轩道:“有银子赚,他们怎么会不卖给咱们呢?符大哥也太杞人忧天了。” 符行衣笑了笑,不再同他们讲太多。 居其位则谋其政,不居其位自然无策可谋,升斗小民想的皆是茶米油盐与一针一线,毫无长远之见,须知城池的占有可比金银的贸易重要得多。 千机营的火器悉数来源于西沂,东齐暂无独立制造的能力,一旦西沂被北荣收买、或是二者结盟,东齐必亡。 “如此看来……”符行衣躺在榻上,目光凝视着账顶,无声地喃喃道:“聂铮当真需要我去提醒他身旁有北荣的细作么?” 他那么聪明,兴许早便发现了。 入夜,新兵们陆陆续续地回到了营帐休息,符行衣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默默地将头蒙在了被子里,及时避免了大半即将窜入鼻中的臭味。 然而即便如此,还是有堵也堵不住的迷之气味飘了进来。 “臭男人”一词,诚不我欺。 彼时她近乎绝望。 汗臭与脚臭混合在一处,比之任何一种毒.雾都要刺激百倍。 符行衣敢打包票,方圆一里之内的蛇虫鼠蚁若想活命,根本不敢靠近营帐。 一时间,喷嚏声与嘈杂的说笑声鱼贯而入,夹杂着几句讨论女人的荤话,在符行衣看来,此处犹如十八层地狱。 “老爹以前带着我去军营时,也没像如今这样啊……” 她一脸怀疑人生,嘴角抽了抽:“莫非是他早有安排,吩咐下边的人不许造次?!” 爹啊爹,你可是把闺女害惨了! 早知道女扮男装从军这么麻烦且痛苦,她便不答应魏安平的请求了。 莫说是混军饷的同时积攒实力,还为全族报仇,她连在身份不暴露的情况下保住小命都难。 当乞丐不过是和一些地痞流氓打几架,抢饭抢地盘,好歹能睡个囫囵觉,洗个痛快的澡,可在军营里…… 符行衣面无表情地掀开被子,强迫自己接受并习惯这冲天的臭味,额角的青筋险些爆裂。 “呼——吼——” 她恶狠狠地剜了一眼疯狂打呼噜的石淮山,以及不停地磨牙、说梦话的陆轩。 除这俩货之外,营帐内尚有若干糙汉子发出莫名其妙的噪音,在对她的双耳进行强.暴。 她甚至看到不远处,一位仁兄的棉被下竟有异样的起伏。 无论如何都难以在这种环境中睡踏实。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爹啊,”符行衣擦了擦眼角处并不存在的泪水,哽咽道:“你带我走了吧……” 活不下去了。 哭嚎无用,该睡还是得睡。 寻常的东齐女子若是被看了一下.裸.露在外的手臂,便要迫于闲言碎语的压力嫁与那个毁去她清白的男人,遑论与一群糙汉睡在同一营帐内。 哪怕每人相隔一段距离,并未身体相贴。 符行衣自幼随性惯了,向来是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其父贵为镇国将军,她自己又受封清平郡主,即便是扛着钢刀上战场,也无人敢当面说什么。 眼下她一介罪臣之女,还是个“死去多年”的人,一入军营,便要作为男人活到死,注定不可能成亲,更无需在意什么名节。 好好活着才最要紧。 与死亡相比,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痛苦的折磨。 足足两日两夜,北荣的夜袭部队成功被千机营一个不剩地剿灭,甚至还有额外收获。 “你们都不知道,可把我笑死了!” 演武场上回荡着老何的笑声,尽管后者允许符行衣这几日暂免了新兵操练,她还是按时到了场,坐在一旁看着——身体尚未恢复。 好在没错过重头戏。 “北荣本以为这次强攻昆莫三城是十拿九稳,放心大胆地让太子来历练,直接领走现有的军功,没想到那孙贼被聂将军给活捉了!” 嘲笑声此起彼伏,符行衣也忍俊不禁。 老何无意间瞥到了她,沉默片刻,兀的开口唤道:“那谁,胆大的小子。” 直到被陆轩推了一把,符行衣才后知后觉他是在喊自己,立即站了起来,道:“在!” 她怎么就胆大了…… “聂将军受伤,李守备让你去帮忙打下手,”老何不冷不热地道:“递个药、包个扎,比你坐在这干瞪眼强。” 符行衣一愣。 周围的新兵纷纷向她投去不怀好意的目光,有人窃窃私语:“瞧这小子长得细皮嫩肉的,保不齐是被好那口的大人看上了。” “这种好事咋就摊不到俺头上?”一旁的猴脸男人叹息道。 其他人纷纷嘲讽:“卖.屁.股又不是啥光彩的事,你闲着蛋.疼了羡慕那个。” 符行衣拢在袖中的五指微微蜷缩,神色也稍显苍白。 李绍煜果真还未死心,一个劲地要将她往自己身边拉! 她存心要与人划清界限,正是为了避免自己被特殊对待,如今成为众矢之的,就连陆轩与石淮山看向她的目光都无比怪异,一切皆是李绍煜添乱的结果! 然而无论如何,李绍煜如今是她的上级,符行衣绝不可能违背军令,只能硬着头皮去主将的营帐。 一个脑子不好使的李二狗已经够她受了,不仅如此,还要直面另一个魔头,根本无处遁形。 她愁眉苦脸地掀开帘子,听到里面传出一道男人的轻笑。 “此言差矣。聂某岂敢越过陛下、擅自处死阁下?不过是开个玩笑。” 男人的右手慵懒地搭在膝上,骨节分明的五指皮肉匀称,闲散地敲着似有韵律的小调,仿佛在合着某种拍子,如墨长发垂在背后,玄色的袍子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衣领微敞,隐约可见结实的胸肌。 “如此一惊一乍,果真是穷乡僻壤的北荣方能养出的急躁性子,上不得台面,丢人现眼。” 李绍煜正在为他包扎受伤的左臂,见符行衣进来,面上一喜,道:“行衣小兄弟,劳烦将那边的白瓶递给我。” 符行衣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聂铮此人,可谓之极度难以相处,无论何时见他皆是一副“爹就是看你不爽”的作态,逮谁怼谁,傲慢无礼,听闻连皇帝老儿不顺其意也会被他正面挑衅,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 按理来说,这种性格在官场上注定是遭人陷害并早死的料子,他却偏生是东齐国最年轻的实权将军,无人不惧。 堂下被捆成长.虫、在地上蠕动的北荣太子双目通红,怒喝道:“你们东齐皇帝已答应我父皇的求和与赔偿,东齐原谅我大荣的过失,并允诺会礼遇俘虏,你岂敢违抗皇命,对我用刑?!” 聂铮微微挑了长眉,似笑非笑道:“原谅?” 迟钝如符行衣都能察觉到他身上一瞬间爆发的杀气。 “这话你和那些无辜身亡百姓的亲眷说,”聂铮淡淡地开口,“他们若是同意原谅,我没意见。” 他话语停顿时,双目微眯:“陛下的确答应礼遇俘虏不假,不将你折磨至死已经是聂某对待不速之客的最大礼遇。无论在东齐,还是在北荣,阶下囚几时有了提条件的资格?我竟全然不知。” 北荣太子气急败坏地怒吼:“如此胆大妄为,聂铮,你就不怕东齐皇帝问你的罪吗?!” “绍煜,将人带下去,随随便便抽个七八十鞭即可,别让他活得太痛快,也不准打死了,否则拿你是问。” 聂铮慵懒地往后一靠,随手拿了一本自西沂传来的火器图谱看,全然不将破口大骂“天下间岂有你这般不讲道理的人”的北荣太子放在眼里。更新最快的网 他唇角微勾,唯余哂笑。 “在这千机营,我即是道,我即是理。” 第 7 章 章七:白云苍狗 李绍煜将北荣太子如拖死狗一般拖走后,主将营帐内只剩下了符行衣与聂铮两人。 这位最受宠的“公主殿下”正面色不善地盯着她,眼也不眨,符行衣紧张得心脏几乎跳出喉管,即便担惊受怕也不敢轻易低头,唯恐被他察觉到自己有意隐瞒什么。 “他只见过我三四面,还是在五年前,”符行衣瑟瑟发抖,危急时刻不忘了安慰自己,心道:“应该忘了吧。” 即便没忘,十三岁的丫头与十八岁的姑娘必然差别极大,很难联想到一处去。 更何况她如今女扮男装,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就连两道羽玉眉也修成了入鬓的长眉,虽不会完全像个男人,但不至于女气十足,整体气质颇为中性。 聂铮的脸色愈发难看,片刻后冷声道:“你是李绍煜找来为我包扎的人?” 符行衣战战兢兢地称是,眼神不经意间往他受伤的左臂一瞅,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被火.药.灼伤的手臂血流不止,伤口甚至可见白骨,若是不赶紧处理一下,再拖延下去,这条手臂便铁定不能要了。 光顾着害怕,竟忘了正事! “耽误了给您治伤,小人该死!” 符行衣连忙拿着纱布与烈酒走到他身旁,后者嗤道:“说些无用的废话,你倒是死去?” 符行衣的面容扭曲了一瞬,强忍着将人活活掐死的冲动,艰难地道:“将军恕罪,还望将军不要怪罪小人。” 任何正常人在他面前大抵都得被逼疯吧。 符行衣合理地揣测。 “不怪你,”聂铮瞥了她一眼,“怪我?” 符行衣拿着纱布的手微微颤抖。 倘若不是谋杀皇室子弟会被千刀万剐,好想用此物直接勒死他! 说的越多,被怼得也就越惨,她干脆闭了嘴,憋着一股闷气为聂铮处理伤口。 魏安平的话不尽不实,如今的聂铮性格岂止是一言难尽,简直是讨厌至极! 她记得初次见聂铮,后者顶着“定澜公主”的东齐第一美人头衔,那叫一个静若处.子,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是一道绝美的风景,连符行衣都小鹿乱撞,于是便…… 咳,非礼了一下眼前的漂亮姐姐。 彼时“公主殿下”耳垂红得滴血,被逼到墙角,根本不好意思正眼看她,又急又气地时不时颔首偷瞄一眼,旋即脸烧得更厉害,说话也磕磕巴巴,好不容易才让人听出一句“大胆刁民,快放开我”。 谁都没想到,丫居然是个披着假冒伪劣娇羞少女皮子的纯爷们儿…… 符行衣每每回想旧事,都想给自己的咸猪手剁一刀,再冲弱智的自己狠狠地扇一巴掌。 你他娘的倒是犯什么贱,非得死皮赖脸地缠着人家! 这下倒好,结了梁子! 现下知道害怕、如履薄冰了吧! 让你特么还敢乱亲什么可爱的大姐姐! 风水轮流转,转到她身上便是完了个大蛋。 五年的时间,足以让娇气做作的矫情丫头变成抱人大腿求赏饭的厚脸皮乞丐,亦足以令胆小怕羞还结巴的公主殿下变成乖戾恣睢的混世大魔王。 符行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手指缓缓抚过他的手臂。 分明狰狞可怖的伤口,聂铮却未曾喊过一句痛,甚至察觉不到似的,双目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面前的书页。 “聂将军,”她犹豫了许久,待包扎完毕,终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小人受魏老将军的嘱托,前来禀报一件要紧事。” 符行衣主动取出了魏家代代相传的玉扳指,单膝跪地,道:“以此物为证,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聂铮总算拿正眼打量了她一遭,转而视及玉扳指时,目光竟颇有几分兔死狐悲的苍凉之意,良久才淡淡地道:“讲。” 符行衣压低声音,附在他耳畔轻声说着,不经意间竟嗅到一缕梅香,与她在亲手杀死的白狼身上闻到的气味如出一辙。 “是巧合吗?”她心道。 聂铮闻言并未吃惊,而是饶有兴味地笑了笑,合上书后不紧不慢地整理凌乱的衣袖,道:“我还只当是自己多心,原来真有此人。” 符行衣一言不发,忐忑地等待他让自己赶紧滚蛋。 在营帐内多待一刻,她的担忧便多上一分。 谁知道聂铮会不会从蛛丝马迹中看出来她的身份! “方才听李绍煜唤你行衣,我便姑且这么叫了,”聂铮并未客套,而是简单粗暴地单刀直入,一针见血地道:“行衣姑娘,女子隐瞒身份私自入伍,按齐国律法当斩。” 符行衣大惊失色。 他究竟是如何看出来的?! 越是刀尖直抵咽喉,越要冷静,不能排除这厮故意激将的可能性。 符行衣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双手猛地抱拳高举于头顶之上,厉声道:“小人敬重聂将军,本以为您和那些庸俗之人不同,没想到您也是以貌取人之辈!” 聂铮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哦?” “小人的确相貌酷似女子,就因为缺少阳刚之气,便被身边的人嘲笑多年,为此一咬牙进了军营,意图保家卫国,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谁知竟连将军都要剥夺我作为男人的权利!” 符行衣双目通红,像极了怒不可遏的阴柔公子。 聂铮轻笑一声,无奈地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他本不爱笑,难得展颜,犹如冰雪消融,春花初绽,实在是不像传闻中那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杀神。 “你的确装得很像,声音、相貌与喉结都着意假饰过,却改变不了女子的下意识动作。” 符行衣错愕道:“下意识……动作?” 啥啊? “方才绍煜出去时与你擦肩而过,你侧身让了,”聂铮解释:“用后背对着。” 简而言之便是护住了胸,若她真是男人,动作该刚好相反才对。 聂铮毕竟有过足足十八年的伪装成女人的经验,在步步为营的深宫中隐藏着如此巨大的秘密,其眼光之毒辣、心思之细微是她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符行衣打死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栽在胸上! 她讷讷了半晌,索性一咬牙一跺脚,闭上双眼视死如归,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死一般的沉默过后,是聂铮的一声嗤笑:“我几时说要杀你?” 符行衣愣了愣,听他道:“念你立有大功,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充作不知。” 公主殿下果真人美心善,其实他也没那么讨厌! 不待符行衣急着道谢,聂铮便紧接着道:“但你一个姑娘家,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堆里终究不方便,一旦被发现,注定死路一条。是安全无虞地离开,还是提心吊胆地留下,自己选。” 魏安平恳求她的事既已完成,权衡之下,离开的确是上上之策。 若是日后想脱离,八成会极度麻烦,聂铮方才的话意味着他会帮忙,悄无声息地送人安全离开。 主将的承诺无疑是最大的保障,也是不可错过的机会。 符行衣静静地沉思了片刻,兀的笑了笑,轻声道:“我不明白,为何男人被允许上阵杀敌,女人只能在家相夫教子。” 聂铮凝视着她的脸,只觉得那笑容无比刺目,竟微微怔神。 他被逼无奈只能以女子之身在深宫中苟活的年月里,也曾如此问过父皇,后者唯有惊讶地回答“女人岂能如此不成体统”。 后来权贵意图强抢定澜公主时,父皇知道此事已然不能再瞒下去,才应允他假死,过继给已故的镇和王作私生子,而后恢复男身。 聂铮尚有摆脱女子身份、一展宏图的机会,可她没有。 生而为女子,便活该困守于闺阁之内、做一只被囚.禁在笼中的金丝雀么? “也罢,随你,”聂铮索性不再多言,“自己选的路,日后别后悔。” 符行衣狂喜不已,兴奋道:“谢将军成全!” 太好了! 不仅大魔王没认出来她便是当年闯入揽月宫的小丫头片子,就连女子身份也被默许了! 符行衣此人有个不大不小的坏毛病:得意忘形。 须知人应小心谨慎最好,否则便容易犯下无可挽回的错处。 她起身告退,离开的脚步甚是轻快,与当年非礼完美人后的嚣张模样如出一辙,高兴得就差飞起来了。 外表可以伪装,然而人的本能却极难克制。 聂铮无意间抬眸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登时瞳孔紧缩,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注意到离符行衣最近的地方有一把刀。 若真是她…… 符行衣正笑得比花更灿烂,后脑兀的感受到一股凉意,下意识地侧身闪过了聂铮向她投来、随手从桌上取的一支箭。 “将军?!”她惊讶不已。 聂铮根本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反手便是一掌堪堪擦过她的额心命门,符行衣不知这厮在发什么疯,情急之下从旁抓了一把刀,艰难地与人过了十几招。 即将伤到她之时,聂铮猛然停手,符行衣的拳头却没来得及收回来,顺势打在了那张俊脸上。 什么叫做吓得.菊.花.一紧,符行衣今日总算体会到了。 “将将将将军!” 她连忙丢了刀,手足无措道:“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聂铮定定地看了她半晌,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听不出心情好坏: “你走吧。” 符行衣心惊胆战地来,担惊受怕地走,脖子缩得好似鹌鹑。网首发 都说女人阴晴不定,怎的聂铮也如此?! 独自身处营帐内的男人耳垂微红,良久,才用冰冰凉凉的指腹缓缓地抚上自己被她打了一拳的半边脸,喃喃道: “她……她又摸我的脸了。” 第 8 章 章八:千机惊变 一回到新兵营内,符行衣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人看她的眼神不太对。 尤其是一个叫“刘老八”的猴脸男人,咧开的嘴角都快到耳垂了,眸中亦尽是淫.邪的笑意。 此人从第一日入新兵营起,便是最爱讨论女人的那一个,其言语之污秽令人难以耳闻。 “衣服头发都乱了,啧啧啧。” 刘老八意味深长地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遭,随后还慢腾腾地站起身来,舔了舔嘴唇。 方才与聂铮交手,慌忙之下难免有些形容不整,符行衣走的时候满肚子疑惑,并未在意到自己如今这副尊容的确令人浮想联翩。 “自从聂将军接管了千机营之后,他把以前其他将军们都默许的军.妓一个不剩地都给放了出去,我就说李守备为什么大力赞同呢,原来是他不喜欢娘们,好这一口啊……”刘老八冷笑道。 符行衣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面上切实地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你什么意思?” 刘老八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道:“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他妈的,在这军营里,别人升官发财靠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拿命去拼,你脱个裤子就能讨好上级,哪有这么美的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自从爹娘死后,没了无条件宠着她的人,符行衣的脾气已然与昔日大相径庭,再也不会动辄便撒泼耍赖发脾气了,甚至人前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人畜无害的同时又有些憨傻。 然而眼下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刘老八,虽未言语,却已足以让人看得出:她在强忍着暴怒的情绪。 再怎么落魄可怜,将门虎女骨子里的骄傲是磨不去的。 “凭空污蔑人清白,”符行衣微微一笑,一双桃花眼弯成了两道月牙,“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石淮山神色复杂,终是忍不住沉声问道:“喂,姓符的,你不会真……” 符行衣目光冰冷地俯视着坐在榻上的黑胖子,嘴角仍是弯着,眼神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她一字一句道:“你爹我需要卖身求荣?” 石淮山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险些碎掉的某处。 眼前之人虽说相貌阴柔了些,看似极好相处,实际上脾气很差,一旦触碰到底线便会下死手,毫不留情。 如此看重男子尊严的家伙……怎么可能为了求得庇护而委曲求全,去伺候和自己同为男人的上级武将? 石淮山打消了对她的怀疑,然而其他人却仍旧盯着符行衣不放。 刘老八猥琐地搓了搓手,几个新兵也涌了上来将她堵在死角、避无可避。 “来来来,让咱们检查检查,反正都被玩过了,装什么高风亮节?是李守备……还是聂将军?” 刘老八笑嘻嘻地伸手,意欲扯下她的裤腰带,符行衣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唇角的笑意更深:“你——放——屁——” 她不过稍稍用了些力气,便将刘老八捏得鬼哭狼嚎,手腕的骨头因错位而咔吧作响。 原先在昆莫山上被北荣的督察卫欺凌践踏,纯属是因为她饿得实在没劲打架,只要听话便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费不着主动挑事。 濒临绝境,且在身体状态极差的情况下,符行衣都能够近乎赤手空拳地杀死白狼,现如今吃饱穿暖,身旁还有兵器在,眼前的废物点心们连半点武学底子都没有,即便涌上来一群又何足为惧? 符行衣昔年在家时是个娇气包,摔倒会哭、破皮了会哭,什么事都能眨眼便哭出来,眼泪流个没完,然而哭完之后该练的功夫还是会咬着牙练。 从五岁起,她每日卯时必会准时起床练功,无论风霜雨雪,从未间断。虽然每次都被陪练的亲爹无情地暴打成猪头,然而眼前这群杂鱼的杀伤性太弱了,和她那战斗力恐怖到炸的老子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小王八犊子,敢在军营里跟咱们过不去?” 怒吼声此起彼伏,符行衣松开被自己折断手腕的刘老八,微微一闪身,便轻易躲过了冲自己面门袭来的拳头。 原本要打在她脸上的铁拳因着这一闪躲,顺势落在了她身后之人的鼻梁。 符行衣轻松地躲来躲去,不多时便令那群意图将她扒光,验证她是不是兔儿爷的新兵们“自相残杀”得鼻青脸肿。 符行衣笑眯眯地抄了手,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地上躺得横七竖八的杂碎,淡定道:“想让我出手揍人,就凭你们还不配。” 营内吵吵闹闹,将不远处喝得醉醺醺的老何吸引了过来。 他一进帐便看出是怎么回事,当即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一群不省心的小兔崽子!” 符行衣跑得比兔子还快,呲溜一下便躲在了一旁,身体还瑟瑟发抖,面容因“愤怒”而红晕未散,英气的长眉紧蹙,看上去像极了誓死不屈的文弱小公子。 石淮山:“……”这货装无辜装得还挺像。 老何的眼神每扫过一个新兵的身上,那人便犹如被刀子剜了一般战战兢兢。 刘老八捂着自己的手腕,膝行到老何身前,痛哭流涕道:“何老大,你要为我做主啊!那假娘儿们把我的右胳膊给废了,我以后还咋活啊!” 老何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抬起一脚便踹在了刘老八的胸口,将人踢得在地上连打了好几个滚,道: “真当我是个酒囊饭袋好糊弄?你小子扰乱军纪,挑衅侮辱战友,还敢造谣污蔑两位大人的清誉,小符废了你一只手都算轻的。” 符行衣定睛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而立之年的青年校尉。 他一贯是醉意朦胧的模样,下颚的碎胡子如杂草一般乱糟糟的,衣服也不好好穿,简直如同披了个麻袋在身上,然而那粗糙的外表下,心思倒是细腻。 她记得李绍煜似乎称老何为……守义兄? 看来这两人应该关系不错。 “何老大!” 刘老八没想到自己会栽在符行衣的手上,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给我等着!” 符行衣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何守义道:“新兵入营满一个月后,会按实力和功劳分配到适合自己的千机五军之一,我看你如今这样,别说是重炮和火铳,就连把刀都拿不起来。留下也是无用,不如早日回家,免得上战场送命。” 刘老八彻底慌了,道:“我家在永安城,眼下还被北荣霸占着,我要是离开千机营,几乎是死路一条啊!” 何守义自顾自地打哈欠,鸟都不鸟他一下,刘老八无奈之下甚至爬到符行衣的脚边,大哭道:“小兄弟,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大人有大量,帮我向何老大求求情吧!” 符行衣根本不睬他,其他的新兵们唯恐自己也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纷纷缄默不语,缩在角落噤若寒蝉。 何守义走向那群胆小如鼠的新兵,一人赏了一记窝心脚,每踢一脚便骂一句孬种,气得脑门上的青筋直跳,厉声喝道: “千机营怎么招了你们这群完蛋玩意?老子带了五六年的兵,从未见过这么没出息的废物!去中军的神骏司找老王,今晚帮他刷马,一个都不准睡觉,给我赶紧滚!快滚!” 方才与刘老八一同意图非礼符行衣的新兵们皆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营帐。 何守义目光不善地瞥了一眼符行衣,道:“你小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才进来三天就给我惹一堆麻烦。这次姑且放过你,若有下次,绝不轻饶。” 符行衣本以为自己违反了军纪又得挨一顿打,没想到何守义居然不计较,当即喜上眉梢,连忙道:“小人明白,多谢何大哥!” “别谢太早。” 何守义从腰间解下了酒袋牛饮一口,被辣得直流眼泪。 “去找找陆轩,看他野到哪去了,千万别出事。自从你去主帐后,整整一天我都没见到他。日.你个仙人板板,我带的兵都是些啥子绝世奇葩……” 符行衣目送着骂骂咧咧的何守义离开,后知后觉地在剩下的新兵中环视了一周,的确没发现陆轩的身影。 “他胆子那么小,能跑去哪……”她诧异地小声嘀咕。 石淮山啃着粗粮饼子,好不容易才咽下一口,抹了抹嘴,道: “你去了主营之后,周围的小王八羔子都说你去给头儿当兔儿爷,我看不顺眼便骂了几句。姓陆的悄没声跟着你走了,说是去主营看看,万一有什么不对劲就赶紧冲出去救你。” 他顿了顿,颇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老符啊,你……你没被那个啥吧?” 符行衣笑弯了的双目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隐约可见里面的寒光和杀意,她轻声道:“你觉得呢?” 石淮山咕咚咕咚地喝完了水袋里的凉水,干咳一声:“单看你断子绝孙腿那功夫……呵呵,你石头哥绝对相信符老弟是清白的!” “知道就好,”符行衣随意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饼子,谁知石淮山却生怕被抢,登时警惕地将糙面饼捂在怀里,她嘴角抽了抽:“谁稀罕要似的,走了。” 石淮山冷哼一声,嘟囔道:“我家婆娘做的饼子天下第一好吃。” 符行衣啼笑皆非。 何守义担忧陆轩的安危,然而千机营之内如此安全,能出什么事? 至多是去了些不该去的地方、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或是与谁起了冲突,被狠狠教训一顿而已,绝无大碍。 符行衣不紧不慢地缓缓走着,却逐渐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周围不少士兵都朝主帐的方向跑,无一例外皆带上了刀剑等兵器,且行色匆匆,看似发生了大事。 她顺手拦了一个人问:“这位大哥,出了什么事,为何你们都匆匆忙忙的赶去那边?” “看你的穿着……是新兵?” 那人将她打量了一番,沉声道:“主帐附近死了个新兵,聂将军让中军神武司的守卫军立即集合,彻查尸体的身份和死因。说不定死的那人你认识,你也去吧。” 符行衣的心底咯噔一下。 死人? 莫非…… 第 9 章 章九:天罗地网 东齐的高门大户不少是薄情冷淡之人,见多了名利场上的尔虞我与藏污纳垢,习惯性地将“利用”放在首位。 符行衣厌恶如此,却又无法控制自己与人相处时的不纯粹。 是以流浪的五年中,唯一一个主动向她示好的小少年陆轩,足以让她深受感动。 主帐的东南角是用于摆放杂物的小仓库,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火器及合用药,稍稍靠近便能嗅到一股刺鼻的硝石气味,十分难闻。 “北荣太子被李绍煜拖去仓库后,两人便没了动静,还是神枪司的兄弟将合用药用完了,要来仓库拿一些回去,这才发现躺在里面的尸体和重伤的李绍煜,至于北荣太子则不见了踪迹。” 带着符行衣来此的男人皱眉道:“沧澜卫只有四人,前几天方才死了一个,幸而李绍煜没事,否则一旦人数损失过半,便要来新人填补空缺,我又得给他们重新讲一堆说到腻的规矩以及任务指令……” 他话未说完便看到了前方的火光,登时住口,对符行衣温和地道:“到了。” 面前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将仓库团团包围,符行衣万分艰难地从中挤了进去,心里不停地默念“老天保佑”,然而入目所及之处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陆轩……” 她腹中翻滚,几欲作呕,却仍强忍着内心瞬间蒸腾而生的惊恐与忧怖之情,手脚皆微微颤抖,瞳孔也紧缩。 彼时聂铮正皱眉与几名武官商议什么,无意中看到了符行衣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的头颅,身形一顿,道:“你认识?” 符行衣阖了眸子,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起伏,声音却隐隐发抖,“小人认识他。” 陆轩的身体被肢解成了许多块,如同被人存心泄愤毁尸。 她唇瓣蠕动了良久,终究艰难地一字一句道:“禀告将军,他叫陆轩,从永安城来,是小人的……朋友。” 怎会如此? 一个大活人,白天还活蹦乱跳,眼下便已成了尸块,冰冰凉凉地散落在冻成硬土的地上。 陆轩分明是个胆小怕事的孩子,只不过为“救”她而经过此处,便被救走北荣太子的细作灭了口,甚至连全尸都不剩下。 “将军,此人的确是被利器割喉而死,只是……”仵作走到聂铮身前拱手作了一揖,冷静道:“只是这伤口的形状实在特殊,老朽委实认不出是何物所致。” “认不出?”聂铮似笑非笑地哂道:“如此理直气壮,你倒是对自己的失职很自豪。” 仵作的额角滴落下一滴冷汗,慌忙跪下道:“老朽有罪!可、可是将军,凶器应该并非是我大齐之物,老朽从未踏出过国门半步,大齐与北荣又素来不合,从不贸易,老朽当真不知啊!” “知不知道是你的事,罚与不罚才由我决定。” 聂铮的脾气整个千机营的人皆清楚,今日之事若是不查个一清二楚,恐怕主营的巡逻士兵皆要与仵作一同倒血霉了。 然而众人皆沉默,面面相觑不敢吭声,聂铮不悦地蹙眉。 “是金错刀。” 两人异口同声。 符行衣一怔。 聂铮冷哼一声,随口说了一句“还算聪明”,却并未正眼看她,在场的其他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自入千机营以来,从未见过聂将军如此直白地夸赞过任何一人,即便是沧澜卫,也只是能得一句“不错”。 多数时候见他连珠炮似的将人逼迫得哑口无言,凡是与他有过交流的人,皆逃不掉被嫌弃的命运。 眼前之人……竟能让聂铮坦率直白地将她称赞?! 符行衣一时被无数千机营将士的目光包围,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 聂铮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与尸块,不动声色地微微叹息。 他将情绪悉数藏在了不为人知的背后,面上仍是一副不悲不喜的冷静神情,看不出任何心中所想。 “将人安葬,记下姓名与籍贯,待夺回永安之后恤其亲眷,赠予钱粮。” 大齐的子民在自家国土之上被残忍虐杀,不仅如此,那个北荣细作居然还将李绍煜的脖颈险些砍断半根,若非及时发现,他的沧澜卫便要再有一人殉国了。 死了一个,剩下的沧澜卫中,李绍煜自己便是险些毙命的受害者,被击倒时甚至连那人的脸都没看见,另外两个都有不在场证明,细作究竟是何人……尚且有待暗中观察。 “既然北荣找死,那成全他们便是。” 聂铮的眼神在幽凉的月光下衬得愈发森寒,道:“五军各留一司,与新兵一同镇守营地。其余人明日卯时出兵,夺回永安城,若见北荣太子,杀之,赏黄金百两。” 他的嗓音低沉而极富磁性,声量不高,并未像寻常的将领为士兵们打气一般声嘶力竭地怒吼,却暗含力量,令人无比信任。 “是!” 众将士齐声应答。 “小人符行衣,恳请随战永安!” 聂铮转身之际,身后便听得符行衣咬牙切齿道:“死的是小人的朋友,他便是永安之民,我必须为他报仇!” 周遭寂静如死,皆用一副见鬼了的表情死死盯着她。 符行衣将额头抵在地面,一字一句道:“望将军恩准!” 若非担忧她出事,陆轩也不会来主营附近偷听,更不会沦落至此。 她绝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好姑娘,与陆轩不过萍水相逢,只能算点头之交,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终究是一个不小的心结。 更何况……既然陆轩的死能帮她一个“小忙”,便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聂铮的面上见不到半分笑意,看向符行衣的眼神也格外冰冷,全然不带任何旧时相识的情面。 良久,他薄唇微启:“我竟不知,千机营已是你想怎样便能如愿的地方了。” 仿佛一盆冷水被当头泼下,符行衣刹那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一时失语凝噎。更新最快的网 “狂妄自大也要有资格,”他嗤笑道,“谈条件?你还不配。” 聂铮当众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你不配。 她不是贵女,不会被无条件地纵容,情义在军令面前不值一提,盲目地为仇恨而冲昏了头脑便是送死。 符行衣故作羞愤欲绝之态,听聂铮不咸不淡地吩咐:“你,绕着千机营跑到只剩一口气为止,我倒要看看所谓的满腔怒火能发泄多久,几时能冷静下来。” 初见时与聂铮并肩骑行的白面书生本在旁看戏,闻言大吃了一惊,失声道:“聂将军,你这……” “赵大人可是对我的练兵方式有何见教?” 聂铮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后者为掩饰尴尬,干笑着摆了摆手,道:“说笑了。” 哪怕知道自己是在演戏,符行衣还是不免错愕万分,磕磕巴巴地道:“跑、跑到只剩一口气?” 聂铮这厮说的还是人话吗?! 杀人不过头点地,再不济打军棍也好,岂能像他这样? 简直是刻意磨人心志的羞辱! 他还真是丝毫不将女人当成女人看,这也太“一视同仁”了吧! “聂将军的意思,是说我偏激暴怒?” 在众将士的眼中,那新兵不知抽了哪门子风,竟敢与聂铮针锋相对,看得一旁的仵作被吓得险些原地投胎,其他人更是一脸“壮士走好”的表情,两股隐隐发抖。 “既然是您的吩咐,我跑便是。只是这偏激暴怒的名号实在是不适合小人。千机营内最好的东西理应是将军的,今日小人便借花献佛,送与将军了。” 符行衣微笑着行礼告退,竟当真乖乖听话去绕着千机营跑圈。 众人心惊胆战地打量着聂铮的脸色,黑得能直接上台唱包公传了。 那个叫符行衣的新兵果真胆大,不,准确来说是相当勇敢无畏,实乃千机营众将士之楷模,干了他们无比想干却不敢干的事:将聂铮的嘲讽怼回去。 “有志气是好事,只可惜眼高手低,还过于在意颜面一类的无关紧要之物,空长了年岁,依旧幼稚。” 众将士纷纷散去、收整行装,周围再无闲杂人等时,聂铮无奈地轻轻摇头,白面书生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素来一副盛气凌人的冷漠面孔,居然……笑了?! 那张惯被冰雪积覆的脸上一瞬间浮现出淡淡的温柔,然而只是须臾,眨眼便不见了踪迹,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倨傲重新占据。 符行衣慢悠悠地颠着小碎步慢跑,外表作出疲惫不堪的痛苦表情,实则心里志得意满。 她若是有尾巴,如今该翘到天上去了。 一求二怼三傲娇,公主就吃这一套。 “没想到五年了,还是这副德行,真是没有挑战性。” 符行衣眉眼弯弯地笑。 “既然那么想从我身上获取教导的自豪感,那我便成全你。” 寻常士兵若敢当面置将领难堪,少说也是个被打成残废的下场,聂铮对她的处罚看似凶狠,实则是最大限度放了水的同时,还能保全自己的威信。 跑到只剩一口气为止? 这还不是让她自己掂量着办吗! 即便她只走了一步便要死要活,谁也不会去深究其真假的。 聂铮如今必定在窃喜,能通过此事给她一个教训,然后被她感激涕零地铭记恩情。 然而她打的主意,偏偏是要误导聂铮产生如此想法。 “跟我比脸皮厚,”符行衣呲牙咧嘴地笑:“你还是嫩了点,公主殿下。” 经此一役,聂铮便会牢牢地记住她,日后还会对她进行多方面的主动“教导”,并以此沾沾自喜、引以为豪。 在其他将士的眼中,符行衣能够凭借不屈不挠的意志得到了聂铮青睐,妥妥的是一个少年俊杰。 将士们既不会再怀疑她是兔儿爷,更会赞叹于她胆敢正面硬刚聂铮的壮举,敬佩得五体投地。 与军营中的将士们打好关系,以及被比她经验丰富的聂铮严厉教导,这些皆对前途毫无坏处。 聂铮以为他纠正了无知笨蛋的大胆轻狂,实则进入了狡猾奸人的天罗地网。 “我就知道,”符行衣跑得累了,在黑水河畔停了下来,她看着自己的倒影,笑眯眯地伸手将平静的水面扰乱成一片碎琼,悠哉悠哉地道:“小公主还是这么最毒心软。”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她开心了没一会,兀的想起李绍煜受伤一事,忍不住沉默片刻,内心挣扎许久,最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甚是无可奈何。 “罢了罢了,终究是少时好友,去看望慰问也是情理中事,再敢纠缠我的话狠揍便是,若是不去……总感觉良心有愧。” 虽然这货根本没什么良心。 主要是她对沧澜卫的空缺很感兴趣,李绍煜可是有问必答的大帮手! 第 10 章 章十:你我之约 将出腊月,天复严寒,每日的寅时正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辰。 平阳与永安两城相邻,隔一条横贯外城的黑水河,好在天寒地冻,河水重新结了冰,无论是步兵与骑兵皆可踏于河面而过,最大减少了绕路的距离,亦避免临时搭桥铺路。 饶是如此,永安城与千机营驻兵之地仍有八十余里之远。 以行军的脚程,一来一回至少也要整整两日,还不算与北荣交战加上彼此僵持的时间。 “此次我军主动进攻,必须备齐大量军需。卯时便需启程,如今已是寅时二刻,动作都麻利些,将最后一批粮草、火器和合用药全部搬过去!” 何守义指挥新兵们忙前忙后,将数不清的麻袋与木箱皆搬到了辎重兵的车马之上,见有些人磨磨唧唧,当即恼火地随意踹了人一脚。 “要是耽误了正事,老子非剥了你们这群小兔崽子的皮!” 彼时符行衣正咬着牙坚持扛麻袋,肩上扛的东西比她自己都沉,本便走路艰难、一摇一晃,猛不防屁股被人踹了一脚,她一个不稳便摔倒在地,麻袋亦脱手飞了出去。 “就你这样还想去打仗?幸亏是粮草,要是把火器给摔坏了,仨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何守义一脸嫌弃,拿脚尖轻轻地踢了她一下。 “还不赶紧起来!让聂将军看见,惹得他一整日心情不爽快,全营的兄弟们都得跟着倒霉。” 符行衣郁闷不已,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重新一鼓作气将麻袋扛了起来,未料竟轻松了许多,她诧异地回头一看,原是何守义跟在身后,一只手帮忙托着。 “何大哥,这怎么好意思……”她受宠若惊。 何守义道:“别婆婆妈妈的,快走!” 石淮山一肩两个,扛着四包麻袋健步如飞,路过符行衣身边时刻意冲她放声大笑,嘲讽道:“你他娘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符行衣额角的青筋猛然一跳,面容扭曲地拼了命加快速度,好不容易终于赶到石淮山身旁,一口便啐在了他脸上。 两人对骂不休,互相问候彼此的十八代祖宗,到了兴头上还会踹上那么一两脚,最终演变到逼着对方喊自己爹。 何守义留在原地默默无语。 叫爹的话……方才互骂祖宗十八代的行径不是等于自己给自己挖坑吗? 他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一群傻蛋。 何守义正欲拿起酒壶喝一口,兀的想起了什么,纳罕地环视一周,问道:“老张跑哪去了?他应该随军一起走才对。” “我昨晚看见张把司带着两大包火器和合用药骑马走了,”正在搬东西的新兵抽空歇了一口气,擦了擦汗,道:“好像是聂将军吩咐要去炸什么东西。” 何守义眉头紧锁:“知道了。” 这边的两人吵了一会,期间符行衣还听了一耳朵何守义那边。 石淮山兀的道:“老符,我有事想不明白,你脑子好使,帮我琢磨琢磨?” 符行衣抬了抬眼皮,半死不活地道:“有屁快放。” “千机营从京都来到昆莫三城,只带了五百士兵,五军各留一司,有将近一百人要守在平阳城,听说蛮夷畜生在一城就留有千儿八百兵力,既然稀缺人手,为啥聂将军不让咱们上战场?” 石淮山甚是疑惑不解。 符行衣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会用鸟铳么?” 石淮山一愣,果断疯狂摇头。 “那火铳、连珠炮和盏口将军呢?”符行衣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唉声叹气地问道。 石淮山依旧智力残障一般呆呆地摇头,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昂首挺胸,气势盎然地自豪道:“但我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打小就——” 符行衣啧了一声,打断他的话,道:“千机营真正的强大之处在于火器,一炮轰过去,任你再怎么武学奇才也是白搭,难不成要空手接大炮?不然怎会以北荣的一半兵力、一晚上便夺回了平阳城?” 石淮山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说、说得有道理。” “该有的规矩和默契皆未培养出来,现在上战场只会送人头,近百号未经训练的新兵夹在其中不够添乱的,还不如老老实实地留下做后勤。” 符行衣猛地将肩上扛的米袋丢到了辎重车上,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总算搬完了。” 石淮山活动筋骨之际,不经意间瞥到了她往厨房的方向去,以为她饿了,便并未多事,而是主动帮别的新兵:“一群瘟鸡,把东西都给我,老子来搬!” 卯时将至,符行衣约莫着聂铮也该去清点阵列了,便放心大胆地端着从厨房拿的早膳,走到了李绍煜的营帐前。 正欲出声通传之际,帘帐骤然被骨节分明的修长两指掀了起来。 符行衣腿脚一抖,险些将托盘里的滚烫热粥泼人一脸。 “公……恭送聂将军。” 这厮为何还没走?! 她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险些脱口而出一句“公主殿下金安”。 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就是麻烦。 聂铮本便长着一张锐气逼人的脸,一看便知不易亲近,美则美矣,却戾气太重。 如今他又穿戴着轻便的软甲,冰冷的玄铁衬得那张俊脸愈发肃杀,令人根本不敢直视。 “冷静了?” 他声色淡漠,听不出任何明显的情绪起伏。 符行衣颔首恭恭敬敬地道:“是,多谢将军宽恕小人。” 聂铮瞥了一眼她手上的托盘,哂道:“国破危难之际,李风这蠢材仍装了满脑的儿女私情,竟敢求我帮忙照顾什么姑娘。不如干脆饿死他,还能为将士们省下些口粮。” 连字都不叫了,直接喊大名,想必是真的动了气。 其实不过是些小事,也不知他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符行衣陪着笑脸,道:“小人听闻李大人的心上人已然不幸过世,悲痛之下又突遭暗算,心绪不平,难免会失态,还望聂将军息怒,以免伤了和气。” 她本想劝着快些息事宁人,不料聂铮听了这番话,神情却有些异样,看向她的眼神也有些阴蛰森寒,似乎颇为不快。 “你倒是会为他开脱。” 聂铮不冷不热地自嘲,阴阳怪气地道:“到底是京都女眷中人气极高的温柔贵公子,受个小伤都有人眼巴巴地一大清早赶来送饭。不比我们这些餐风饮雪的粗人,即便手臂险些废掉,也会被忘记及时包扎,遑论是慰劳了。” 符行衣嘴角一抽。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有点刁蛮任性小公主那味儿了。 许是在禁城内宫斗的时日太久,挤兑后妃们和其他公主时的拿腔作调已刻于骨血,他实在是改不掉了,才会这般不伦不类。 分明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眼下却如同没抢到糖果的小孩子。 “唔……”符行衣斟酌了一番,向前走了一步,昂首道:“待聂将军凯旋归来之后,小人也给您慰劳一回,好不好?” 聂铮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敛了眸,不愿让眼底倒映着的含笑人影被任何人察觉,唇角不受抑制地扬起了小小的弧度:“区区早膳,我若是想要,随时便可令人送来,无需你多此一举。” 符行衣“哦”了一声,故意拖长了尾声,语调还微微上挑。 在聂铮看来,身着军服而愈显英气勃发的少女笑意吟吟地昂首将自己望着,眸中尽是狡黠的光芒,像只小狐狸。 坏透了。 “聂将军这么说,那便算——”符行衣磨磨蹭蹭地开口,聂铮见势不对,立即话锋一转,傲然道:“不过既然你有此心,我便给你这个表现的机会。感恩戴德的话免了。” 符行衣委实想笑,更想将他揍一顿。 坦率一点会死吗? 她故意温吞地道:“其实聂将军是羡慕李大人可以被人关心吧?” 聂铮仿佛被烧熟的沸水从头泼下,浑身猛地一颤。 “一派胡言!” 他恼羞成怒,与符行衣双目相对之际却喉头发紧,竟连一句囫囵的话都难以说出口,还是轻轻吸了一口冰霜的寒气后,才冷硬地开口,一字一句道:“只有无能之辈才会渴望旁人的在乎。” 符行衣并未多言。 在外人看来,定澜公主是东齐皇帝最珍视的孩子,可若当真如传言中那般疼爱,皇帝便不会狠心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受此奇耻大辱。 东齐国女子的地位低下,即便生为公主,也大多是和亲与联姻的命运,几乎无一善终。 他本该是皇子,可以正大光明地建功立业,甚至可以继承皇位,哪至于不得不假死、再借已故老王爷的私生子身份继续活着? 即便再怎么战功赫赫,背地里也不知有多少人戏弄嘲笑。 虽不知个中缘由为何,他终是从出生起便被伪装成女人,整整十八年,日日夜夜皆需提心吊胆会暴露身份,再正常的人都得被活生生地逼成变态。 聂铮如今只是脾气古怪了一些,心肠却不坏,已是极为难得了。 “身不由己,心又岂能由己,”符行衣浅浅一笑,随口道:“卯时要到了,聂大将军还不启程么?” 聂铮一丝不苟地定神看了她片刻,俊脸兀的逼近,认真地道:“想要为你方才的失言污蔑将功折罪,便断然不可能只有一回。” 符行衣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一时没太懂他的意思:“嗯?” “每日晨间我都要见到你,”聂铮薄唇微启,潮湿而温热的气流缓缓地萦绕在她的鼻翼间,距离近得她几乎能数清眼前人的眼睫,像蝶翼般轻薄而卷翘,“不准不来。” 说罢,他赫然转身离去,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地变粉,直至成了天际初日缓缓升起时的绯红。 初升的朝阳透过浓厚的云层,为大地洒下一层柔和的薄光,男人纵身上马,原是锋利冰冷的侧面轮廓也因晨曦而柔和了几分,看不出在她面前的半分局促不安。 反之,他端得是沉着冷静,不急不躁,仿佛胜券在握,即便泰山崩于面前亦不改其色。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拒马木栏被镇守于千机营地内的军士们缓缓拉开,留出可容两辆辎重马车并排前行的道路。 行军中的排阵与正式交战时不同。 人数最少的炮兵携□□及“手把口”冲锋在前,战斗主力的步兵装备鸟铳紧随其后,聂铮与几名副将、参将位处中枢位置,载有“盏口将军”的辎重马车行于最后,骑兵配“震天雷”,分列两翼以随时照应前后。 随着行伍大军逐渐远离,聂铮的背影也消失不见,符行衣的唇角缓缓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眼神也格外晦暗,掌心不由自主地抚上了面颊。 好想…… 再狠狠地蹂.躏美人一次。 她笑得像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第 11 章 章十一:无威可宣 腊月二十八,平阳被夺回的第五日,亦是聂铮率兵出征北上的第一日。 平阳城的现状惨烈无比,惨遭屠戮过后,整座城活下来的人数十不存一,其中以老人、妇女和孩子幸存的居多,死的大半是青壮年男人。 如今百废待兴,断壁残垣与散落在街道上的尸块尚且需要清理。 “他娘的……有朝一日,老子非把蛮夷畜生的头剁下来盛酒!” 石淮山捂住口鼻强忍着喉头翻滚的作呕欲,一块一块地将尸块丢到了身后的竹筐里。 “就算北荣太子没逃,死了那么多老百姓,陛下怎么能答应他们议和?!” 符行衣在一旁麻利地收集尸块,懒洋洋地开口:“皇帝怎么想的,跟咱们有屁关系。正午前必须把城南收拾干净,否则下午要连续待在此处三个时辰值守,非得被熏得去和阎.王爷谈人生——我可不想和你搭伙过奈何桥。” 石淮山想了又想,终是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试探性地问道:“老符,陆轩的事才刚过去几天,我怎么总觉得你好像……一点都不难过。” “你都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说这种话?” 符行衣忍俊不禁,她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口中缓缓呵出一团轻盈的白雾,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伤心是最无用的情绪,只能消磨意志,不如睡一觉,养精蓄锐,等着日后做些实事。反正人早晚是要死的,又有什么大不了,与其为别人的死伤心欲绝,我更愿意好好活着。” 石淮山若有所思地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肩,见尸块都被收拾完了,主动将符行衣背后的竹筐取走,“拿来,我去埋了。” 符行衣在一群糙汉堆里生活,发现一般的男人并不喜欢委婉,思维与女子的截然相反,她索性痛快地递了过去,大大方方地笑道:“等军饷发了,我请你喝酒。” “是爹的好儿子,”石淮山哈哈大笑着离开,几个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符行衣轻瞥自己的手腕,五道指印赫然醒目——给李绍煜送饭时,被那货死拽着不肯放。 她好一通义正辞严,表明自己不是“小鸢儿”,来此只为报答赠药之恩,见李绍煜听得眼泪汪汪,这才艰难地挣脱并逃出。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怎样都无用。 想当初他畏畏缩缩地蹲在墙角,被其他同龄的公子哥拳打脚踢,还是年仅五六岁的符行衣一边为不小心弄脏的新裙子哭得直打嗝,一边下死手将熊孩子们狠揍一顿。 从那以后,少有人敢再欺负她罩着的李家二少。 “打小便又怂又面又没出息,如今力气和胆量倒是见长,那点能耐都用来对付我了。” 符行衣似笑非笑地啧了一声,扯着衣袖盖过了红痕,整理好腰间配备的长刀,以及应急用的“震天雷”,在平阳城南四处游走巡逻。 午时三刻,符行衣与处理完尸体的石淮山碰面,后者压低声音道:“那边守卫的军服为啥和咱们的不一样?” 符行衣顺着石淮山的目光望去,正看见一个正在偷懒,站得歪七扭八,还连连打盹的士兵——他的军服以玄青为底,银白丝线绣着虎首,与千机营的墨红搭配截然不同。 “那是……宣威营,”她微微一愣,片刻后轻声道:“真难得,我竟还能见到。” 石淮山倒吸一口冷气:“我听说镇国将军宁沧海五年前被灭九族了,他就是宣威营的头儿吧?” 符行衣的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然而十分僵硬,仿佛长在了脸上一般。 体内的经脉似乎被成千上万根细若牛毛的银针穿透,酸痛与窒息紧密交织在一处,就连眼前的景象也骤然漆黑如夜,比墨汁更为浓郁阴沉。 如同一片化不去的雾霭。 她闻言仅沉默了片刻,迅速恢复了一张没正经的笑脸,道:“宁沧海一死,宣威营就成了一盘散沙,可陛下还是忌惮,把老将们杀的杀、囚的囚,还特意挑酒囊饭袋来带兵。久而久之,两大营中兵力最多、实战经验最足的东齐利刃,沦为站都站不稳的废物点心。” 话说到最后,符行衣已然不受控制地紧蹙双眉,言语中充盈着藏不住的憎恶气恼以及怒其不争。 宣威营仍旧是囤驻东齐各地的守卫军主力,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无威可宣了。 石淮山一脸嫌弃,骂道:“要不是他们玩忽职守,昆莫三城也不会被那群蛮夷钻空子攻陷!” 许是他的声音太大了,被两人偷偷议论的士兵猛然惊醒,下意识地朝自己身后看了一眼。 符行衣连忙用力拉扯石淮山的手臂,解释道:“这位大哥,他这儿有问题,别跟他一般见识。” 她笑嘻嘻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冲人挤眉弄眼。 那士兵冷哼一声,擦了擦方才打瞌睡时嘴角的口水,无精打采地去巡逻了。 “我若是有一天死了,必定是被你坑死的,”符行衣唉声叹气,道:“走吧别看了。” 石淮山愤恨不平地冲那士兵的背影啐了一口。 三个时辰转瞬即逝,到了要换岗的时间,符行衣松快着筋骨,伸了个懒腰,眉开眼笑着与来此接班的新兵攀谈。 “你居然敢惹疯爷,太猛了兄弟!” 对她赞不绝口的新兵姓朱,由于身宽体胖,便被大家戏称为胖猪。 “我老朱这辈子除了疯爷,就没真心实意的服过谁,现在多了一个你。不仅是我,全营的弟兄们都拿你当榜样。” 符行衣笑得险些喘不过来气,艰难地道:“不敢当不敢当,你如此唤聂将军,可是有何说法?”网首发 与胖猪一同前来换她和石淮山的还有一个叫瘦猴,闻言贼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最初是何老大和张把司他们沧澜卫内部调侃,后来大家背地里都这么喊。 “何老大说,疯爷刚入营就极其难搞,脾气差不说,还总走些正常人不敢想的歪路子,随意乱改火器,动辄爆.炸,差点炸死自己,简直就是个疯子。可偏偏他将火器改造成功后都有奇效、能立大功,官阶升得别提多快了。 “他给自己取的字叫长巽,巽就是风,疯爷之名那是实至名归啊。” 符行衣一面将巡逻令牌从怀中取出递给他,一面好奇地道:“越过亲族长辈、自己取字?还真是视礼法于无物啊,不愧是他。” “可不是吗,他的名和字都是自己取的,嘿嘿,据说和一位姑娘有关,不知道究竟是谁。” 胖猪亦接过了石淮山给他的令牌,摇头叹气道:“人家命多好,一生下来就有王爵,现下又是大齐最炙手可热的权贵,娶媳妇还用得着愁?不像咱们,手里没银子,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聂铮的前十八年人生中作为定澜公主而活,自然不会有如此男性化的名字,恢复男儿身后重新取名也是情理中事。 符行衣眯了眯眼,喃喃自语:“和一位姑娘有关啊……” 原来聂铮已经有意中人了。 既然如此便不调戏他玩了,符行衣轻快一笑,正欲转身离去回营地时兀的身形一顿,唇瓣微微蠕动了几下。 “铮、长巽,莫非是……风筝?” 不知不觉间心跳竟漏了一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五根覆有浅层薄茧的葱白手指竟蜷缩在一处,紧紧攥着衣袖。 “风筝”是当年定澜公主给她起的绰号,素来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然而这般反常的情绪仅存在了一息之间,下一刻便被符行衣自我否定,无谓地慵懒轻笑:“必定是我多心了。” 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 更何况她还是“风筝”时,从未察觉到聂铮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有半分情意。 “你他娘的一个人在瞎嘀咕些啥玩意?跟鬼上身了似的。” 石淮山一开口便是糙到极致的粗话,符行衣二话没说便冲他当胸一脚。 石淮山一时不察着了道,竟被踹得飞出了几丈远。 他勃然大怒,正欲破口大骂,便见符行衣身形如鬼魅般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将方才险些射中他的□□一劈为二,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有人偷袭,快躲起来!”符行衣厉声大喊,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刚刚接班的胖猪与瘦猴二人被□□穿透了头颅,死时双目圆睁,似乎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平阳城南毗邻昆莫山,与北荣的地盘相连,我们巡逻的是最易被袭击的危险地。聂将军出兵北上永安,他们果然想趁虚而入,占据平阳城后南北夹击!” 符行衣抓着石淮山的手腕,拖着人连忙寻了一处利于隐蔽的店铺内,目光警惕地打量着不远处看似空无一人的街道,低声道:“既然是偷袭的先行部队,人数必定不多,加之方才能同时偷袭我们的情况来看……大约至少有四个。” 石淮山的手登时去摸腰间的震天雷,符行衣见状立即阻拦,面色狐疑地道:“你想干什么?” “扔炮仗炸死那群狗娘养的!”石淮山跃跃欲试,“只要闹出动静来,咱们的援军马上就到,还怕他们区区几个人!” 符行衣嘴角抽了抽,意味深长地道:“僵尸打开了你的脑壳,失望地离开了。” 石淮山:“?” 符行衣:“蜣螂高兴死了!” 她怒极反笑,咬牙切齿地反问:“你若是不仅没炸死他们,还引得北荣的援军前来,一怒之下以武力强攻,又该如何收场?” 石淮山粗眉倒竖:“他们敢!” 符行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们不敢吧?”石淮山尴尬地压低嗓音,道:“那咱们就这么干瞪眼瞧着?!” 符行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眉宇间尽是愁苦之色,叹息道:“真是一刻也不让人安宁。” 聂铮只在驻地内留了一个被唤作“赵大人”的高阶武将,派此人对守卫军进行调配管理,她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不知用兵实力如何的陌生人身上。 大规模的正面交锋战争能避则避,不仅为了千机营,更为了自己的小命! 眼神骤然凛冽而坚定,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石淮山:“石头哥,敢不敢跟我一起干一票?” 玩偷袭? “让那群头脑不健全的蛮夷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暗杀。” 第 12 章 章十二:临危不惧 符行衣第一次杀人是在十岁。 元景十九年,宁沧海奉应皇命,率领几十名宣威营将士,将一批价五万两的琉璃玉翠送往西沂,与其交换千机营所需的火器及合用药。 从东齐的京都前往西沂码头的必经之路有一处横云岭,那里有一伙盘桓多年的山匪,本不足为惧,然而宁沧海临行前夜整晚未归、不知所踪,且天亮才回府,还带着一身酒气,被暴怒的夫人失手打成骨折,无法拿刀。 为免使镇国将军的名号蒙羞,他只好装作普通商户,却正巧被截,队伍中所有人都中了软骨散。 符行衣与父亲随行,意图一同前往西沂增长见闻,然而不幸遭祸。 一行人被困于山洞中,幸而天意弄人,山匪头领因早年丧女才落草为寇,权衡之下,符行衣主动请求父亲让她出手一试。 昔年究竟是如何从痛哭流涕的山匪头领手中拿到解药,以及一剑刺穿那人咽喉而鲜血四溅的画面皆已随岁月淡去,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山间的清风明月、茂林修竹,与抱着她在荒山中逃亡不休的人。 那人是宁沧海新选的亲卫,整张脸被玄铁鬼面遮挡得纹丝不露,只能听到声音透过冰冷的面具传入她耳中,唯有一句简简单单的“别怕”。 他的怀抱十分温暖,少年特有的变声期导致他的声音并不悦耳动听,然而夹杂着青涩与生疏的劝慰语调却温柔无比。 符行衣身边有的是训练时会将她往死里揍的糙汉老爹,拎着擀面杖满府追杀自己夫君的生猛老娘,不然便是只知道哭鼻子的废柴二狗,从未被人温柔相待。 那晚的月色幽凉而皎洁,正逢七月十五中元节。 随后,符行衣被宁沧海立即送回家中,自此便再未见过他,宁沧海对他的一切亦都不肯多说。 她便将来无影去无踪的少年认定是鬼魅,并将少女萌动的春心永远地埋藏在了光的背面。 恍惚间,符行衣凝视着躲在不远处暗中窥伺的北荣斥候,竟已有如隔世。 “一个风吹就倒娘娘腔,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还不知自己已被盯上的斥候压低声音,对同伴道:“你们不用管,快去前面清路,这里交给我。” 待其他斥候纷纷离去时,符行衣悄无声息地缓缓逼近留守在远处的那人,后者正聚精会神地死盯着石淮山无意中露出的半个后脑勺,手腕上绑缚的□□蓄势待发,一击便射中了头颅。 “蠢货,活该,”他勾起了一抹尖锐刻薄的笑容,不料下一刻便被□□刺穿了整个头颅,耳畔回响着女子温柔的笑声,“到了阎王爷面前千万要记得,你是被自己蠢死的,和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符行衣手速极快,瞬间便拔.出了箭矢,任由倒下之人的太阳穴处的大窟窿止不住地往外淌血,些许细微的血沫溅到了她的脸上,衬得那张白皙的面容愈发清透如玉。 被射中的“石淮山”缓缓倒下,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容——竟然是被符行衣掳来并乔装成石淮山的斥候! 真正的石淮山正在跟踪剩下几个斥候,他将每名新兵配备的三十支箭矢用作标记,符行衣一路顺着他丢在路边的箭矢寻找,总算在城南的三道巡逻防线的最后一道附近,找到了石淮山的身影。 “噤声!”突然有一个斥候警惕地回头,目光中尽是狐疑与打量的神色,片刻后用最小的声音道:“我们被盯上了!” 符行衣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石淮山,后者方才跟她打招呼,因而闹出了声响,便自知理亏,灰溜溜地闭嘴不吭声。 她思忖片刻,长眉紧蹙。 果然,对方不止四人。 杀死了两个,如今还剩三个。 即便她与石淮山同时放箭,最多只能弄死俩。 剩下的那个……不排除他会立即放出信号招来北荣大军的可能。 要在被发现的情况下以少敌多,悄无声息地瞬间干掉所有斥候…… 真能做到吗? 眼见三个斥候越走越远,符行衣灵机一动,连忙轻声问石淮山:“你是平阳人,比我更了解此处,附近有没有密闭性极佳的地方,即便他们发出信号也不会被看见?” 石淮山连忙道:“前边不远就有一个魏氏宗祠,用来关那些犯错的魏氏族人,魏家三代将门,宗祠建得比牢房都结实!” 符行衣眼神一亮:“好,想办法把他们引过去!” 魏家……还真是她的大救星啊。 若是被北荣的斥候将平阳南面的三道防线清理干净,令天狼军从城南畅行无阻地进来,待千机营后知后觉地派兵迎战,必定已成无可挽回之势。 届时平阳城极易失守,一旦千机营的驻地被灭,聂铮所率领的将士们便被南北夹击,困死在了半路上,待军需耗尽便必败无疑。 所以那些斥候必须死! 石淮山熟悉地形,极快便发出各种声音,故意打草惊蛇、诱敌躲避,将几个斥候前行的路线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由他掌握。 斥候们后知后觉走错了路时,符行衣已然关上了魏氏宗祠的大门。 “此路不通,不好意思了。” “少年”满头乌发高束,在视及他们一个都不少之后,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笑成了两道月牙儿,红润的嘴唇弯出一个温柔可亲的弧度,看着格外人畜无害,两颊的梨涡愈显其天真烂漫。 倘若那张漂亮的脸和锋利的长刀上均未沾血,那便更好了。 “那什么……几位若是愿意行个方便,可否给点银子?毕竟待会要麻烦石头哥费功夫把你们都给埋了,总得请人家喝点小酒,几位可觉着我说的有道理?” 符行衣搓了搓手,一提及银子两眼直放光——多年乞丐的老毛病又犯了。网首发 几个斥候暴怒,拔了腰间的匕首便向她冲了过去。 奈何他们的水平实在不占优势,三下五除二便被符行衣与石淮山联手给送上了西天。 石淮山倒是真没吹牛,有一说一,他打架的本事足够与符行衣相媲美,后者自幼便被宁沧海当做正规军教导并训练,深知这般水平极为不易,对他也算是刮目相看。 “兵法有云: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帮人就是没脑子,放着刀.枪皆不用,偏学那些《刺客列传》里的送死鬼,玩什么短兵器。” 符行衣啧啧感叹,并随意地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这下好,把自己玩死了吧?” 石淮山愣了愣,他那颗八百年难得动一下的脑袋罕见地仔细思考了片刻,纳闷不已地问道:“兵法里有这句话吗?哪个子说的?” 符行衣收刀入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侧首笑道:“符子!” 石淮山:“……”看这神情是想拿拳头往她脸上招呼。 “走吧,回去禀报情况,让赵大人加强平阳南面的兵力防守,剩下的事就和咱们没什么关系了。就算真打起来,咱们新兵必定在后方运送军需,费不着再像方才这般拼命了,真是危险……” 符行衣舒了一口气,不料石淮山兀的开口:“如果我一定要拼命呢?” 她正欲离开的步伐微微一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男人双目通红,额角的青筋高高凸起,双手亦紧握成拳,哑声道:“我管不着你,但是在我宰那群畜生的时候,你要是敢拦我,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符行衣眨了眨眼,颇感好笑地开口:“你死不死关我屁事。” 虽不清楚他和天狼军士兵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但她知道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够了,别人的恩怨情仇和爱恨纠葛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只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阶上霜。 似乎是冷血了些,可她着实没什么温柔的菩萨心肠。 接下来便是姓赵的负责的调兵遣将了,符行衣趁着新兵营内只剩自己的时候打了一桶水,快速地将身子擦了擦,又将染了血的衣裤洗干净。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幸而今日杀了人,否则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将葵水之事混过去。 她长久在外流浪,风餐露宿,月事自然不像普通女子一般正常,半年左右才来一次,往往只有一两日,是以找块厚些的布垫着,待明日便没了。 操劳了一整日,总算能睡个安稳觉,符行衣喟叹着倒在了自己的硬木板床上,连着打了几个滚。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她凉凉地叹了一口气,“我居然闻不到任何臭味。” 大抵是嗅觉彻底麻木了吧。 符行衣合眼不久,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她一个激灵便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发生何事?!” 恰逢此时,何守义猛地掀了营帐的帘子,满面焦急之色在见到她后骤然变得欣喜无比,连忙将手中的物什塞到了符行衣怀里,道: “我军留在平阳的将士已经在城西和天狼军对上了,难保城北不会有流窜过去的杂碎伤害百姓,快带着火铳去看看,最好将他们都带回营内!这是发射用的机关,不到关键时刻尽量别用,打不死敌人事小,别把自己给炸碎了!” 符行衣被迫接过火铳,足足懵了半晌。 何守义拧了眉头,厉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 “等……等等,怎会在城西?!” 她被吼了一嗓子,立即恢复清醒,愕然道:“他们不是应该从城南进攻吗?” “我们中计了。” 何守义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艰难地开口。 “那是天狼军为了误导我们,刻意做出的假象,眼下我军兵力几乎都集中在城南,城西只有十几个人,防线被攻破是迟早的事!” 第 13 章 章十三:螳螂捕蝉 平阳城西被攻破之时,符行衣刚刚赶到城北。 巨大的爆.炸声自身后传来,她猛地回头望去,便见一缕雾蒙蒙的灰色自城西飘上天空,镇守城西的十几个士兵怕是凶多吉少。 “你们这群遭天杀的畜生!快来人啊救命啊!” 不远处有老人的呼救声,符行衣连忙收起了所有的杂念。 事已至此,再怎么担忧害怕也是无用,反而会徒增烦恼。 如今的任务只有一个:保护平阳城的百姓。 五六个天狼军士兵将一老一少团团包围,不住地拉扯着年轻女子的手臂,口中还肆意地调笑:“小娘子,这么有缘又遇见了,有没有想咱们啊?” 被他们堵住退路的女子二十出头的年岁,盘好的发髻微微凌乱,荆钗布裙亦掩不住清秀,称不上倾国倾城的绝色容貌,然而在昆莫这边关苦寒之地也算得上是个美人,漂亮的眼眸中尽是绝望。 “咱们兄弟可是爱死了那天晚上销魂蚀骨的滋味,总想着把你带回北荣,总好过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过这种苦日子,”一个士兵嫌弃道:“你家男人就是个杀猪的莽夫,哪有跟着我们体面——” 话未说完,那女子便猛地扇了他一巴掌,旋即没想到自己能如此大胆,后知后觉地缩成了一团,簌簌的眼泪划过脸颊。 几个北荣士兵的耐心被耗光了,一边骂着“给脸不要脸”,一边猛推了一把拼命阻拦的老妪,手即将碰到女子腰间的系带时,兀的后脑一凉。 “骨灰都给你扬了,”符行衣面色不善地看着缓缓倒地的男人,随手一甩,将长刀上沾的鲜血悉数甩到了地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被救下的女子以袖掩面,似是未曾料到自己能逃离魔爪,颤巍巍地放下手臂,惊讶地望着符行衣。 老妪连忙拉着她躲到后面,唯恐再出什么岔子。 其余几个天狼军士兵见同伴被杀,怒上心头,拔了后腰的弯刀便向她冲去。 符行衣自认还算有点三脚猫的功夫,一般情况瞎完全够用,然而再厉害的正常人也做不到以一敌五,还能毫发无伤。 待她解决了几个天狼军士兵后,上半身已然是血染的风采了。 符行衣轻轻地嘶了一声,害怕自己如今这副模样会吓到石淮山的妻子,便手忙脚乱地擦了擦脸上的血,道:“嫂夫人别怕,我是石头哥的朋友,是来救你们的。” 东齐的女子以夫为天,与其说自己是千机营的人,倒不如搬出石淮山的名号更管用。 女子闻言泪如雨下,连连行了两个万福道谢,然而从始至终却一句话都未说。 旁边的老妪见状拭泪,道:“军爷,柳氏有哑疾,不能开口说话,还望军爷见谅,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老婆子代她谢过军爷……” 如此一来,符行衣便明白了石淮山暴怒的缘由。 大凡是个男人,知道自己的哑妻被敌国的几个兵痞子给糟蹋了,便不可能大度地放下此事。 “大娘客气,”符行衣扶了一把作势行礼的老妪,道:“我奉何校尉之命,带城北的百姓前往千机营内避难,还请两位快去叫上大家,我们即刻离开,以免横生枝节。” 柳氏与老妪连忙依言行事,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平阳百姓稍后便至,符行衣带着他们赶回千机营。 其中有一个老疯子,嘴里不停地笑着呢喃,她抽空听了一耳朵,似乎是“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在这种混乱不堪的环境下,那老疯子还能嬉皮笑脸地要给人算命。 “八成脑子有毛病,”符行衣心道。 路上遇到几伙流兵,她情急之下用上了火铳,手指按了几下便轰退一大片,不由得暗自心惊: “难怪皇帝老儿非危急关头不肯动用千机营,倘若这些人手握强兵且叛乱弑主,如此危险的火器被用于对付自己……未免太可怕了。” 京都之内留守保皇,以及京都之外出征昆莫的千机营将士加起来,统共也不过一千余人,根本够不上宣威营的零头。 即便如此,就连符行衣也颇为忌惮,遑论多疑的帝王? 待回到千机营并将人安顿好之后,符行衣立即前往最危险的西面,此时距北荣攻城已过去了六个时辰,城门已被攻破,好在城南的防军及时赶至,且宣威营也帮了忙,总算是将第二道防线保住了。 双方陷入胶着状态,谁都不肯率先退让一步。 城内的战场前线乱成一团,符行衣找了老半天,总算找到了杀得最凶的石淮山,当即心头一喜,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身旁,还顺手砍了一个意图偷袭的天狼军士兵。 “石头,石头哥!”她迫不及待地叫喊,却被石淮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了个狗血喷头:“老子不是说过别拦我杀畜生吗?你给我滚!” 符行衣一愣,旋即怒上心头,礼尚往来地破口大骂道:“嚎嚎嚎,嚎你大爷,你老婆被我救去了千机营里。话没听完便吼上天,没脑子的东西!” 一听说自家婆娘安全了,石淮山天大的火气都老老实实地偃旗息鼓,立马诚惶诚恐地道歉:“老符,别别别,真对不住……” 符行衣浑身的戾气几乎成型,先问候了一句他的祖宗,再然后抄起火铳,对着一窝天狼军狂轰滥炸,碰上距离近的,随手抽出腰间长刀,切瓜似的照人脖颈便是一剁。 她身旁的千机营将士们纷纷心底发怵,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 那姓符的新兵看着柔柔弱弱没二两劲,腰肢比许多女人都细,原先还误会此人是军中长官们用来泻火的兔儿爷,如今看来,这位爷若真被当做床笫间的玩物,怕是能让不长眼敢碰他的人血溅当场。 不愧是敢当面硬刚聂铮的人,果然是条纯汉子! “众将士听令,赵大人命所有人立即退回千机营,不得恋战!”传令兵此话一出,不止符行衣,就连其他人都懵了,尤其是正杀得痛快的石淮山,当即不服气地大吼:“凭啥?!” 离她最近的何守义低声咒骂了一句,符行衣思忖片刻,轻声问道:“何大哥,咱们的合用药是不是撑不了多久了?” 她确保自己的声音足够低到只有何守义自己能听到,否则若是入了其他将士们的耳,保不齐会军心大乱。 “住口!”何守义眼神凌厉地剜了她一眼,后者并未多言,老老实实地跟着撤退的人群一同回了千机营。更新最快的网 一半的新兵退居后方烧火造饭,另一半则在千机营内飞快地跑来跑去,为各个方位的守军送去新的火器和合用药补给。 “北荣别的不成,就他娘的人多,刚打死了一波,紧接着一波又来了,像割野草一样,怎么割都割不完!” 石淮山恶狠狠地劈柴,将斧头当做长刀,柴火当做人头,泄愤似的大力劈剁。 符行衣不会做饭只会吃,见识过她和面时一会加水一会加面总也和不好的窘态,战友们纷纷表示让她哪凉快哪呆着去。 她不好意思张着大嘴擎等着人投喂,便主动帮着打杂,一边听石淮山骂个没完,一边道:“不出意外今晚便是极限。聂将军出兵的那天早上,咱们都去搬运军需物资了,石头哥你应该也清楚。” 她淘米洗菜的手指被冻得通红,不知是冷还是害怕,身体竟微微发抖,然而唇角还在勾着,努力做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 “用全部火力强攻的话,千机营内剩下的合用药至多只能撑十个时辰。” 如今已然过去了八个时辰左右。 “平阳城内如今还活着的士兵和平民百姓加在一起不过千人,倘若合用药用尽,天狼军攻入城中……” 符行衣的手抖得连盆都端不动了,心跳也快得厉害,艰难地道:“我们会死,聂将军和他带走的那些人也会死,千机营统共损失了一半的兵力,短时间内东齐将再无可以与北荣抗衡的军营。” 届时不仅昆莫三城惨遭沦陷,就连整个东齐都会陷入困境。 石淮山本在肆意发泄怒火,并未考虑太多,听了符行衣的话后才倒吸了一口冷气,心底渐渐泛上一阵刺骨的凉意。 “我一点都不想死,我才十八岁,还没活够呢……” 符行衣笑得格外勉强,因着紧张和畏惧的情绪过重而有些呼吸困难。 “说实话,石头哥,我真的很羡慕你。你至少还有家人陪着,我孤苦伶仃地飘了五年,即便是死了也没人记得我,哪怕侥幸被建了坟,碑上却连真正的名字都不会有,注定当个孤魂野鬼。” 她告诉自己无论何时都要坚强,可眼睁睁地看着死期越来越近,不过是个还没成家立业的小女孩,说什么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假的。 没有人会不畏惧死亡。 石淮山猛地一锤她的肩,呵斥道:“瞎说啥丧气话,谁说你没家人?既然叫了一声哥,那就是一家子,有大哥和你嫂子在,谁敢让你当孤魂野鬼!” 符行衣足足愣了许久,最终垂首轻声道了一句谢。 她从未觉得时间如此之快,两个时辰转瞬即逝,营内最后一点合用药也被用完了。 将士们被逼无奈只得用长刀和□□应敌之时,符行衣呆呆地看着不远处,那些被天狼军骑兵肆意踩踏的战友们:他们有些方才还与自己谈天说地,把她推开去一边歇着,不过只有短短的两个时辰,便成了铁蹄下的亡魂。 头颅被马蹄踩得凹凸不平,鲜红的血液和乳白的脑浆混合在一处,淌得满地都是,断肢残骸被弯刀斩得到处飞舞。 千机营内仿佛成了活人屠宰场,符行衣只觉得胃袋内不停地翻滚,一个忍不住便呕了出来。 她将吃食都留给前线作战的将士们了,腹中实在没东西可吐,只有一滩透明的酸水。 “我会死吗?” 符行衣紧握着手中的长刀,即便如此也不肯放弃。 “哪怕是死,我也得拉一个敌人一起死。” 长刀高高举起,猛然落下,砍掉了一个天狼军士兵的头颅。 她微微昂首,深吸了一口气,不经意间竟瞥到了一些异样的地方—— 一望无际的如墨天空中,借着幽冷月光的照耀下,一抹火红的玄铁飞鸢竟冲一个方向快速地坠落,那里是…… “北荣天狼军的主营地!” 她震惊无比。 “引蛇出洞,直捣黄龙?!” 轰的一声巨响,连地面都被震得抖了抖,平阳城内无论是东齐官兵还是北荣乱军,皆不由自主地看向声源处。 恰逢此时,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及时赶到,激动地热泪盈眶,大声吼道:“聂将军回来了!” 第 14 章 章十四:黄雀在后 放眼整个千机营,无人不对“聂铮”二字畏之如虎,仿佛他是洪水猛兽,只要沾上便会倒大霉。 据传曾有神算子为其相面后大病一场,没过几日便一命呜呼,彻底回了老家。 自此,聂铮便遭人冠以“恶鬼”之名,人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就连北荣的人都尽量对他退避三舍。 听闻被引去永安城的恶鬼竟回到了平阳城,天狼军几乎无一例外地虎躯一颤,又见自家的大本营被不知是什么鬼东西给炸了,当即便萌生了退却之心。 “既然来了,总该让聂某一尽东道主之谊,何必急于离开?” 男人手指修长,指腹的薄茧与掌心轻握着的鸟铳轻轻摩挲,薄唇勾着礼貌而疏离的弧度。 “一个不漏,全部拿下。” 憋在符行衣喉中的一口气放回了肚子里,她紧握着刀柄,眉宇间萦绕不散的死气与担忧之色总算悉数褪尽了。 也不知为何,总觉得聂铮能给人莫名的安全感。 似乎只要有他在,无论身处万般绝境都能另辟捷径,带领众人逃出生天。 不仅是她,或许整个千机营内的所有将士皆是如此坚信着。 “走到一半突然发现昆莫山塌方了,说来也奇怪,碎石正巧堵住了永安和平阳之间的路,没十天半个月根本清理不完。我们过不去,天狼军也进不来,聂将军听平阳有动静,就立即回来了,幸好赶得及时……”更新最快的网 出征复归的士兵与何守义小心翼翼地交头接耳。 “统统给我上!”沧澜卫之一、同时亦是中军神武司的把司官张素一声令下,半点兵力未消耗的将士们将累得半死的天狼军悉数包围在内,呈完全碾压之势。 符行衣趁机去救那些将死的千机营士兵们。 她流浪多年,和乞丐争过地,同野狗抢过饭,加之从小到大几乎无一日不动手打架,受伤自然是家常便饭,是以她的急救包扎能力相当之熟练。 能救得回来便尽力,实在救不活也没办法。 符行衣小心翼翼地将死者的双目轻轻合上,待掌心的冰冷双眸彻底闭上的那一刻,她兀的产生了一丝疲惫感。 “以后会越来越多的,”她半跪在残尸堆里,双目空洞地盯着身旁的众多尸体,“他们与我无关,我不该太过在意,即便人都死光了,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可心底思绪纷杂,她终究是做不到视若无睹,多少有些伤怀。 符行衣浑身浴血,即便抬手擦拭脸上的血渍,也只能将自己弄得愈发狼狈。 方才与天狼军厮杀过程中,她用于束发的布带断了,不知被风吹往何处。 长发垂落至腰际,被微风吹拂着轻轻晃动,柔软的发丝裹挟着纤细的腰身,颊侧的碎发将她的面容笼罩在一片黯淡无光的阴影之中。 “老天爷,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些,我如今可算是行善积德了,别再总给我塞一些恶心到家的霉运。” 符行衣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不求别的,只希望有朝一日我死之时也能被收敛尸骨,不至于像爹娘的下场那么惨。” 赶回平阳城的援军不多时便将大多数天狼军活捉,未受重伤的低级士兵负责将俘虏带走关押。 彼时聂铮正在摆弄手中的鸟铳,不经意间瞥到了一抹亮色,下意识地投去目光,微微一怔。 少女身形单薄地立于瑟瑟寒风中,青丝悉数散开,衬得那张白玉无瑕的面容愈发精致小巧,红唇的血色淡了许多,尤显弱不禁风,莫名给人以一股爱怜的呵护欲望。 这副模样令他恍惚间回到了八年前的中元夜,怀中的小姑娘浑身被血浸透,身子似乎在发抖,那双眼眸却甚是清澈,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令人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笨拙的劝慰。 聂铮敛了眸子,将情绪悉数隐藏在不为人知的暗处。 黄毛丫头如今长大了,若是宁叔见了必定欢喜,只可惜…… 她一个女孩子,即便铁了心要留在军中,终究是有不便之处,不如借此一战多提拔些,令其尽早升到正五品及以上,便能在千机营内拥有自己的营帐。 黄毛丫头会如何感激涕零呢? 即便聂铮的内心已然能上演一场大戏,然而面上却不动声色,为掩饰真实的情绪,他的眼神在外人看来堪称凶狠,尤其是被两名将士按倒在马前的敌军副将竟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与周边一群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糙汉子相比,美色对人的冲击力实在过大,符行衣身旁的石淮山皱了眉道:“你头发咋回事?这么一看更像个小娘们了。” “嗯?重新束起来便是。顺便说一句,再敢让我听见‘小娘们’三个字嘴打烂,牙也都给你一颗一颗地敲豁。” 她以十指作梳,将长发随意地捋了起来,露出细腻白皙的脖颈,下颌线弧度近乎完美,惹得周遭许多人情不自禁地向她看去,还咽了咽口水。 聂铮自己都未曾察觉地蹙了眉。 看看看,看什么看,一群没出息的东西,跟八百辈子没见过美人一样,丢人现眼,早晚将他们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远到是客,不得无礼,将人放开。” 聂铮不急不缓地淡淡开口,恰到好处地转移了众人的视线,就连符行衣也顺势看向他。 “人来不止,竟还带了礼物。原先总听闻贵国的天狼军人人阴险狡诈、贪婪吝啬,现如今看来都是以讹传讹。” 符行衣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一说话就让我想抽他。” 天狼军副将的脸上滚落一滴冷汗:“聂长巽,你究竟作何用意?!” 聂铮的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朝太子着意派赵大人前来视察,想必是担忧聂某带兵无方,恐重任所托非人。如今阁下将天狼军的主力军与后方营地送上门来,以自身性命换来聂某的有力自证,实乃舍己为人,感天动地。” 符行衣:“……”好想弄死这个阴阳怪气的男人。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赵姓文官,只觉得后者的尴尬神色已然盖不住了,随后略微琢磨了一下,对此战来龙去脉也有了大概的猜想。 一箭数雕,有点意思。 赵大人奉太子之命前来监视聂铮,后者故意将他留在千机营,并设计了这场“瓮中捉鳖”: 一方面打击了太子党在军中的威信,扼制其操纵军权的意图,另一方面则向众人、尤其是向皇帝展示了自己的实力,与太子高下立分。 除此之外,聂铮领兵出城的那日一早,符行衣在搬运军需时,听到何守义打听张素的消息,被告知后者奉聂铮之命,带着火器和合用药去炸什么东西——八成便是昆莫山了。 魏安平说过,沧澜卫的行踪极为隐秘,本不该为新兵所知,但特意暴露出来想必是聂铮的意思,为了给潜伏在千机营内的北荣细作创造出传递消息的机会,借此断定细作究竟是谁。 以昆莫山为界,南边是东齐的领土,往北则是北荣的疆域。 奈何昆莫山以北的百里之内是一大片沙漠,气候过于恶劣,天狼军能驻守实属不易,不仅缺粮少水,想要攻城还得翻山越岭。 一旦驻地被毁,北荣皇帝派来的军需援助想要从远在西部的都城上关送来,至少得耗费十几日的时间,即便采取就近原则也得四五天,天狼军早便饥寒交迫而死了。 因此,天狼军只能靠掠夺昆莫三城来自保,他们根本没有退路,必须破釜沉舟。 符行衣颇感好笑地心道:“齐荣两国半斤对八两,皇帝都是一个德行,不仅信不过自家武将,反而卯足了劲地逼迫压榨,过分重文轻武了。” 不过是将士兵视为杀人的工具而已。 聂铮令人炸山,堵住了永安与平阳两城之间的路,看似给自己制造麻烦,实则是建成了一堵墙,既可理直气壮地出门溜一圈然后打道回府,杀个回马枪,亦能毁掉天狼军从永安城派援兵前来助阵的可能性。网首发 出其不意的是他竟当真制成了玄铁飞鸢,直接将火炮投到了天狼军的后方大本营,令其无路可走,真正的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东齐总算有了自己独立制成的火器,”符行衣着眼之处与他人皆不同,轻快一笑,“不必事事依赖西沂,使用或改造他们的东西,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天狼军副将大抵心知自己在劫难逃,一改方才的怒目相对,竟阴恻恻地一笑,大声道:“聂长巽,如今落在你手里,我不指望能过得舒坦,只有一个要求。” 聂铮饶有兴味地挑了眉:“哦?” 石淮山面色复杂地与符行衣交头接耳,嘀咕道:“老符,这种敌军大将能用来做人质、要挟北荣的狗皇帝吗?” 符行衣愣了愣,不明白他的意思,便老老实实地点头,道:“能吧,怎么了?” “我总感觉看聂将军那副神情,像是想活活玩死他……”石淮山打了个寒噤。 符行衣嘴角一抽,斟酌道:“不会,否则他没必要活捉。而且像副将这种地位的武官,生死应当由皇帝来决定。即便聂将军比较……嗯,随心所欲,在大事上应该不会过分吧。” 石淮山:“……” “哎,那可是聂铮,什么事干不出来?”她认输,叹了一口气,“我怎么知道那位爷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天狼军的人一贯阴狠奸诈,此话出口,千机营将士们皆心存担忧,指不定这厮要趁机耍什么无赖,借此坑害聂铮。 “聂长巽,你若是个男人,便同我正大光明地打一场,否则——” 天狼军副将的一番慷慨激昂的激将陈词都没来得及说完,便骤然瞳孔放大了数倍,不可置信地任由眉心的窟窿中涓涓流出鲜红的血液,轰然倒地。 在场众人皆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聂铮神色如常,将手中的鸟铳随意丢给了一旁的小兵,漫不经心地随口道:“打完了,丢去乱坟岗。” 符行衣狗腿一抖:“……” 她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的确是正大光明地打了一场,没毛病。 是她太天真,忘了眼前的男人是恶名远扬的杀神。 玩死个敌国副将,再打皇帝的脸而已,没什么不敢的。 可以,这很聂铮。 第 15 章 章十五:弃之不顾 天狼军溃败于平阳城,千机营缴获战马七十四匹,弯刀一百六十九把,弩八十副,箭矢二百余支,米面等军粮若干,均纳入库房。 腊月三十过大年,军中却少有除夕的欢乐热闹,每个人都在忙碌着战后的收尾事宜。 石淮山跟着张素跑去看战马了,符行衣则帮何守义清点缴获的弯刀和□□。 “何大哥杀了三十多个天狼兵,如此大功,必定能官复原职,”符行衣不过脑子地随口一体,后知后觉地轻咳一声,干笑道:“抱歉,我并非有意……” 何守义糙惯了,全然没将她随口说的话放在心上,闻言只是醉醺醺地笑了笑,咽下了喉间的烈酒,道: “从左掖的坐营内臣沦为教导新兵的训练官,正四品都司到从八品校尉。要不是长巽为我求情,拿他的军功换我的命,我早被砍头了。” 就为了一个北荣的女细作。 符行衣一言不发。 她无意中听人说起过,现如今沧澜卫的三人之中,李绍煜与张素是聂铮作新兵时的同期,而何守义则曾是三人的上级—— 连心高气傲的聂铮都心甘情愿地为他向皇帝求情,可见交情非同一般。 谁知世事难料:五年前的长官,如今竟成了比他们官位低几品的小兵。 对于一般人来说,年仅二十五岁便升至正四品已是极为难得,哪怕符行衣身处事外,看到何守义的今夕对比也深感辛酸,遑论是他本人。 大抵是真的爱过才会如此不顾一切,以至于让人家给忽悠得团团转,最后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被欺骗。 常言道“痴心女子负心汉”,到何守义的身上却反了过来,当真凄凄惨惨。 符行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不说我了,说说你,你小子可以啊,”何守义哈哈大笑,大力地拍了拍她的肩,“一口气杀了五十多个,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肯定少不了赏!” 符行衣笑得双目眯成了两道月牙,道:“真有五十个那么多?不愧是我!” “你倒是不谦虚,”何守义玩味地笑道:“再过半个月便是新兵分五军的日子。 “左掖、右掖、左哨和右哨各有神枪、神炮与神骏三司,最强的是中军,除其他四军的三司外多出一个神武司。你若能凭此战的成绩直入中军,起.点便比别人高一大截。” 符行衣感激地道:“多谢何大哥指点,我会努力的!” 她认认真真地整理库房的记录,待完成之后已然天亮。 符行衣离开库房,路过主将的营帐,正见一名熟悉的小兵面如土色,抖若筛糠地端着早膳出来,一见她便疯狂哭诉道:“太可怕了!” 符行衣满头雾水:“怎么回事?” “我刚进去,见他还挺高兴,结果一看清我的脸,你是不知道,聂将军那脸黑得都快赛锅底了!他让我有多远滚多远,没他的命令不许再进来。符兄弟,我长得真有那么抱歉吗?!” 名唤夏炎的小兵痛哭流涕地问道。 符行衣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随口安慰“小伙精神得很”,将人麻利地送走。 她伸着懒腰活动筋骨,见天色将明,掐指一算也到了卯时,左右该做的事全部完成,便回了新兵营内补觉。 “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点啥。” 她纳闷不已,白皙的手指挠了挠太阳穴,奈何想了半天都没想个子丑寅卯出来,索性闷头便睡。 “既然想不起来,就肯定不重要。”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戌时,符行衣才悠悠转醒。 出门觅食之际,她明显地感觉到了一股不妙的气息。 分明是除夕,聂铮允许他们今夜放松休息,然而千机营内竟人人自危,哪怕围在火堆旁喝酒也是战战兢兢。 “出什么事了?” 符行衣寻了一处熟人多的地方坐下,石淮山顺势递给她一壶烫好的酒,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道:“聂将军一整天都没出营帐。” 符行衣接过酒:“他想干嘛就干嘛,不出就不出呗,关你什么事。” 坐在一旁的李绍煜伤势见好,为了与她多接触,刻意同石淮山打好了关系,而石淮山一向没心没肺,即便他初入千机营时被李绍煜处罚挨军棍,但两壶黄汤下肚,什么仇怨都烟消云散了,甚至想跟人拜把子。 “长巽兄平日重养生,待自己的饮食起居严苛至极,从未似今日这般整日水米未进,必定是遇到了令其茶饭不思的大事。”李绍煜沉吟道。 出身文臣之家的李二狗说话做事皆与军中的大老粗截然不同,多数人都看他不顺眼。 奈何人家是太子少傅的二公子,不敢在明面上造次,便私下排挤,李绍煜无奈只得自降身份,同新兵混在一处。 且看何守义与张素在不远处对酌,身边再无第三人便可知。 符行衣心知待李绍煜再客气也没用,干脆冷声道:“哦,关我什么事。” 白日里倒了大霉的夏炎在一旁不停踱步,面色忧愁地握着一卷什么。 见符行衣在,夏炎仿佛遇到了救星一般,他躲着张素的视线,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哭丧着脸恳求道: “符兄弟,你能不能帮我把这卷俘虏名册交给聂将军?我是真不敢再跑他跟前瞎晃悠了,光今早就吓得我换了好几条裤子。算我求你了,这大过年的,你不忍心看我冻死吧?” 夏炎隶属中军神武司,专管杂物、琐事和文书,与各位参将、副将及将军接触的机会极多,算是千机营的红人,又被张素赏识,不出意外便是下一任把司官。 一言以蔽之,与他交好绝无坏处。 符行衣的眼珠咕噜噜一转,笑眯眯地接过了名册,轻快地应下:“没问题,夏大哥尽管放心交给我吧。” 夏炎感激涕零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多谢符兄弟!” 正巧,她还真有些想见聂铮,顺便试探他的态度。 其实,以前追求她的人并不在少数,有着“镇国将军独女”的身份在,又是足以与定澜公主比肩的东齐美人,即便她是闻名京都内外的暴力女魔头,仍有数不尽的官宦子弟上门套近乎,只待她及笄便求娶。 然而几乎没一个真心的。 即便有,也是像李绍煜那般古板无趣的温润公子,姬妾通房一个不少。 她在作风手腕强势、严禁夫君纳妾的母亲影响下,对这种差劲的男人实在提不起丝毫兴趣。 唯独聂铮的心意令她颇感诧异。 当年被她欺负的时候,“定澜公主”全然一副强忍着杀人.欲.望而憋得满脸通红的表情,两人总闹得不欢而散。 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她呢? 符行衣手执卷宗,站在营帐外轻轻地咳了一声,道:“小人符行衣,有事求见聂将军。” 不过片刻,营内便传来听不出情绪喜怒的男人声音: “进。” 符行衣并未察觉到任何不对,泰然自若地掀了帘子进去,不卑不亢地与一双深沉的眸子对视,道:“此卷是神武司已然整理妥当的名单,夏炎大哥身体不适,我替他将此物呈给将军。” 聂铮的目光自她入营后便未曾移开过片刻,闻言只随意“嗯”了一声,继续凝视着她的面容,仿佛要努力地从中揪出些什么端倪来。 符行衣被盯得如芒在背,当即顾不上什么试探不试探了,满脑子想着“莫非我脸上有东西”,心里忐忑不安。 战战兢兢地放完了名册,正欲离去之际,她兀的想起了什么。 她斟酌片刻,轻声道:“将军水米未进,我等将士们都十分挂念,若有什么令您茶饭不思的麻烦,聂将军大可与您的心腹商榷,实在不必独自承担。” 非战时聂铮从不着甲,总是披着一袭绣着祥云纹样的玄色长袍,与桌案上的墨砚如出一色的长发顺滑如丝绸,垂落至胸前与腰间。 广袖堪堪掩住有力的小臂,五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微微蜷缩,似乎有些……紧张。 符行衣甚是疑惑不解:他有什么好紧张的? “此战大获全胜,我岂会有麻烦?” 聂铮缓缓起身,步步紧逼,离她愈来愈近,只消微微垂首,便能在逼仄的空间内感受到二人呼吸的交融。网首发 “只是有人言而无信,惹祸上身还一脸迷茫。” 后知后觉自己究竟忘了何事,符行衣登时狗腿一抖,面容扭曲了一瞬,结结巴巴道:“小、小人并非有意……” 案几上堆满了登记缴获战利品的名单与书册,像是聂铮准备好了东西,只待邀功一般。 满心欢喜地等着她来夸,谁知希望却一次次落空。 难怪聂铮一整日的生人勿近,就连神经粗壮的夏炎也被吓得够呛。 符行衣惊讶地昂首,与那双微微恼怒的丹凤眼对视,不知是错觉还是真有其事,她竟隐约捕捉到了些许的委屈与失落。 “唯恐早膳无处放,我特意将其他人送来的东西丢出去,谁都闭门不见,只等你一人来。” 谁知竟连个鬼影都没有! 本想借着在意之人前来犒劳而邀功求夸,谁知不仅期待化为泡影,而且饿得前胸贴后背,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她来,死丫头居然是一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淡定模样。 太可恨了! 聂铮喉结微动,话音刚落便恢复了以往的冷漠神色,满脸写着“离我远些,凭你也配”。 符行衣恨不得将自己的满头毛挠成鸟窝。 他怎么这么难缠?又不是小孩子了!更新最快的网 “违约之责在于小人,小人保证日后绝不再犯,务必做到言出必行。但聂将军若有何不满,大可直接说出来。” 她愁眉苦脸地道:“新兵本就有一大堆规矩要记,不仅忙着操练,还得帮军中前辈们跑腿,每日需要处理诸多事宜,小人总不能时时刻刻把注意力放在将军您一个人的身上。” 符行衣说了一大串,骤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直白,连忙想改口却为时已晚,聂铮猛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哑且涩: “你当真……从未在乎过我。” 永远都是将他视为一个好玩的物件而已。 无聊时心血来潮了便逗一逗,随意便可将他弃之不顾,从未投入过真心。 符行衣如此。 宁如鸢也是如此。 第 16 章 章十六:心事拿云 元景十九年夏,七月初七。 “定澜公主及笈,陛下择了今年的七夕佳节,恩准公主于月老庙内静修三月,以此祈求天赐姻缘,若无圣旨,任何人不得擅自进殿。” 孙嬷嬷毕恭毕敬地屈膝行礼,道:“庄嫔娘娘请回吧。” 美妇人凤目微冷,凝视着禁闭的庙宇大门,朱唇轻启:“当真是北荣式微,宫里的人无一不视本宫如草芥,如今就连本宫自己的孩儿也避之不见……” 孙嬷嬷面不改色地道:“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婢。” 待美妇人怒而拂袖离去,孙嬷嬷先警惕地环视一周,确认再无旁人,随后才小心翼翼地迅速推门而入。 她极快地将门合上,一抬眼,便见少年已经把繁缛琐杂的宫裳扔到了一旁,换上了干练的窄袖黑衣。 “见了她又得听抱怨,不见。” 少年的声色略为粗哑,正处于变声期,公鸭嗓实属正常,然而他自己听不惯,便索性闭了嘴,非必要不再多言。 他从包裹里摸出了一个玄铁制成的面具,大小正适宜,耳后缓缓地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少年的声音透过玄铁面具,平添了几分森冷的意味,与他平日里刻意伪装的柔和截然相反。 “三个月之内,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庄嫔是北荣送来和亲的公主,因而少年的五官比纯正血统的东齐人立体得多,眼眸深处甚至隐约可见浅浅的蓝。 孙嬷嬷应道:“是,殿下。” 少年沉思片刻。 听宁将军说,此次其女宁如鸢也会随行护送琉璃玉翠,他这才特意求父皇赐下三个月的时间出宫——以男子的身份。 从未有过如此正大光明地摆脱束缚的时候,他兴奋地偷偷观望四周,表面却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小大人模样。 身边的宁沧海似乎在努力憋笑。 少年不着痕迹地冷哼一声。 看在那妻管严是父皇心腹至交的面子上,这次便不跟人计较了,反正此次目的是见识见识久有耳闻的宁大小姐。 传言宁如鸢暴躁易怒,动辄打人,本以为是个壮硕如牛的粗莽丫头,不料亲眼所见那张白嫩的精致小脸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愣了一下。 “爹——我——饿——啦——!!!” 中气十足的呼唤立即引来了宁沧海,他连忙腾出那条没被夫人打折的手臂,从包裹里掏出一包糖块,一颗一颗地喂给绵软似雪团的小丫头,笑呵呵地道: “临走前你娘特意给你做的,专门留着在路上解馋。她从来都没对老子这么贴心过!” 少年骑行在马车旁,与那对父女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不由得有些心神触动。 母亲从未亲手为他做过什么东西,一股脑塞给他的只有无休止的抱怨,以及对东齐和对父皇的仇恨。 父皇更是打着疼爱定澜公主的幌子,十天半个月不见他一次,就连他主动请安也会随意打发回去。 他被赐予独居的揽月宫,名义上是清净雅致,实则是偏远幽僻,无人踏足。 无论想干什么都被告知“不成体统”,可他凭什么要受这般屈辱?! 同样是皇子,皇兄与皇弟们能做的他都不能做,只好背地里自己偷偷钻研,然而哪怕他再有能力也不会被认可。 只因他是“公主”,只要长得赏心悦目也就是给东齐增光添彩了。 他不需要有思想,更不需要有灵魂。 “老爹老爹,”那娇俏活泼的少女笑嘻嘻地露出了小白牙,“若是碰上坏人,我也要打!” 宁沧海一昧地惯着:“都让你打,等立了功,爹去找陛下赏你个女爵,好不好啊?” “好!”少女的笑声清脆如银铃。 他定定地凝视着少女的笑脸,心底竟翻腾着异样的情绪。 是羡慕?亦或是嫉妒? 她如此潇洒快意地自由活着,不会被禁锢,无需为旁人的异样眼光而心惊肉跳,做了他想做却又不能做的事。 更何况,宁如鸢还是真正的女儿家。 “有朝一日我也会做到像她一样,”少年暗暗发誓,“一定会比她更好!” 直到那晚,在月下的横云岭,怀中的少女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他也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开口说了话。网首发 明知道不可擅自暴露任何特点给外人,否则会被有心者发现并调查。 明知道……她大抵并不需要这一句微不足道的劝慰,珍视呵护她的人那样多,她又怎会记得自己?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被人如此信任并依靠,让他恍惚间竟产生了一个……自己并非无用之人的错觉。 大概还是有人会在乎他的吧。 三年后于揽月宫重逢,他暗喜,紧张得连耳垂都是通红的,谁知宁如鸢已不记得了,甚至完全将他当作一个女人。 准确说来,那丫头根本不知他面具下的相貌究竟是何模样,毕竟他连声音都变了,完全看不出那晚少年的影子。 彼时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合该如此,结果必然,不是么? 划清界限才是最佳选择。 倘若宁如鸢真的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便会像以前他认识的那些朋友一样,被孙嬷嬷立即灭口。 倒不如仍旧作出难以接近的姿态,吓退所有人,便能避免无辜者惨死了。 那些记忆从头到尾由他独自保存,毫无与之分享的人,习惯就好。 只是未免有些孤单,本能地期冀着有谁能够发现,再坚定不移地陪着他。 聂铮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少女的面容,后者的手腕被他攥在掌心,因而一脸错愕,明丽秀逸的相貌与五年前的娇俏可爱差别极大。 她长大了,三庭五眼也愈发贵气,尤其是一双含情勾人的桃花眼,与周身的英气截然不符,若非那日的背影过于熟悉,聂铮当真认不出是谁。 这厢,符行衣莫名其妙挨了一通冷嘲热讽,如今又被聂铮死死地攥着手腕不让走,难免恼火得很。 即便是她违约在先,歉也道了,该提的建议也提了,有本事便动手,正大光明地打一场,即便技不如人被揍个半死,她也无话可说。 非得叽叽歪歪,大男人小心眼成这个样子,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 聂铮的力道还不小,捏得她剧痛无比,眼神亦仿佛要杀人一般恐怖,直勾勾地瞪着她,眨都不肯眨。 敌人愈是凶狠,符行衣反而愈是不怕,左右她没犯军规,行得正做得直,且以聂铮的性子,私下承诺的屁大点小事而已,顶多“绕着千机营跑到只剩一口气为止”,绝不至于被他处死。 世上除了死之外没什么好怕的。 她猛地甩开了聂铮的桎梏,纤细的食指直直地指着后者的鼻尖。 “姓聂的,我敬你是将才,一般而言能忍则忍,可你实在是得寸进尺。真以为能打几场胜仗了,便天下皆你娘?谁都要惯着你的臭脾气?我不伺候了!” 符行衣将火气一股脑地撒了出来,一针见血道:“有话就直说好吧,别扭扭捏捏的,你这简直比女人还女人,是不是啊小娇娘?” 聂铮本还被她突如其来的暴怒震得懵神片刻,然而一听此话,额角的青筋跳动得十分欢快:他平生最恨、最讨厌、最不能听的便是人家把他比作女人。 “符、行、衣!”聂铮强忍着心头的怒火,几乎能听到他牙关紧咬时发出的咯咯声,“够胆你便再说一遍!” “想听吗?好,那我告诉你。” 符行衣抄了手,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大胆地嘲讽道:“谁吃饱了撑的会成日里关注你的细微心情?你以为你是皇帝啊?军中的兄弟们无一不忙,只有无聊至极的人才会在乎这种破事!” 聂铮喉结微动,目光冷到了极致,一字一句地道:“如此说来,你答应我的承诺不过是应付而已?” “正是应付!” 符行衣被他三言两语便挑的火冒三丈,当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开始胡说八道,目的从最初的据理力争已然演变为气死聂铮。 “像你这般脾性恶劣到极致的男人,谁会真的关心你?即便有也被你给吓走了!” 聂铮微微阖了眸子,喉结微动,薄唇轻启:“刁民。” 拖出去砍了! 先斩首,再五马分尸,最后拖去喂狼,否则难消他心头之恨! 今日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这女人也必死无—— “你连月哥哥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还想让我真心实意地关心你?” 符行衣微微扬起下颚,环抱双臂,昂首挺胸道:“做梦去吧!” 细微的凉风透过帷幔吹入营内,暧昧地撩动了男人额旁的一缕及胸长发,柔软的发丝正巧飘到了薄唇的唇缝中,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尾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染开一片殷红。 良久,聂铮轻声问道:“月哥哥?” 见鱼儿上钩,符行衣心头一喜。 不管聂铮是否当真对自己有意,反正她认定自己是绝对不可能喜欢这种怪人的。 比起和聂铮在一起,她情愿少活十年,长得再好看都盖不过他那臭毛病。 最好趁早说明白,断了他的念头,以防日后“宁如鸢”的身份被拆穿,又来个像李绍煜那般的牛皮糖,烦人至极。 “八年前的中元节,在横云岭,是他从一群山匪中拼死救的我,帮我挡箭,整晚带着我逃脱追杀,要不是月哥哥,我早便死了。” 符行衣用嫌弃的目光将聂铮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摆明了是嘲讽,还故意夸张地道:“人家武艺高强,貌胜潘安,还是一等一的温柔善良,只有这种人才值得被真心喜欢的,聂、大、将、军!” 聂铮的眼神一改平日的冷漠倨傲,反而有些内敛的柔和,他竟破天荒地微微勾了唇,随后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立即恢复了轻狂的神色,睨了一眼面前的少女。 “花痴。” 符行衣不悦地蹙了眉,道:“花痴又如何,我就是喜欢他。多年来历经苦难,若不是心中期待着有朝一日能与他重逢,我岂会活着撑到现在?” 她见聂铮神情有异,心中窃喜“有效果”,决心摩拳擦掌再加一剂猛药,一本正经地道:“可以说,没有他我就会死!” 少女昂首挺胸地放出豪情壮语,直率、坦诚,而且胆大包天。 东齐从未有任何女子像她一般敢爱敢恨,她们无一例外皆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待字闺中时克己守礼,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男人后听天由命,终其一生不知自由。 终其一生,不知何谓潇洒与肆意。 他微微抬手,符行衣还以为自己要挨揍,登时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只待与人拼命,不料头顶兀的被宽厚而温暖的掌心轻轻地揉了揉。 “天色已晚,回去吧。” 聂铮骤然靠近她,两人的鼻尖贴了一瞬。 “笨蛋。” 第 17 章 章十七:匪夷所思 符行衣曾无数次为自己的得意忘形所累,即便挨了爹娘多少顿收拾都不长记性,给点阳光便灿烂,可谓恃宠而骄之典范。 “大清早就见人愁眉苦脸,真他娘的晦气。” 石淮山起床便看见一旁的符行衣用棉被将自己裹成了一团球:不仅坐在榻上发呆,还满脸写着“我命休矣”。 她双手抱头,目光呆滞,喃喃道:“我昨天……似乎干了件不得了的事,麻烦帮我准备好棺椁。” 新兵们陆陆续续地打着哈欠起来洗漱,闲来无事便随口一问,道:“你不是好端端地从聂将军帐中出来了吗?怕啥?” 符行衣一听到聂铮,头都大了,无奈地抚额掩面,将头发挠成了鸟窝。 她说的话和做的事委实过分了。 聂铮越是不气不恼,甚至最后还全然一副没事人的模样,符行衣便越是后悔自责。 其实聂铮也只是太想被人关心在乎而已,嘴巴毒且贱了一点,又不是切实伤到了她,然而她却放了那么重的话…… 符行衣忧愁无比,终是叹息一声,待新兵营内所有男人都走后,才开始认命地穿衣洗漱,去厨房端了托盘,然后慢慢吞吞地走到聂铮的营帐外。 “进还是不进?” 她思忖片刻,一咬牙一跺脚。 “拼了!” 左右昨晚已然撕破了脸,如今摇尾乞怜还会被耻笑,不如硬气到底。 念及此,符行衣深吸了一口气,故作无谓地一把掀了帘子,正欲气势汹汹地将手中的托盘重重放在案几上,却在看到满地狼藉时惊讶地哑然,动作微微一滞。 整个营帐内几乎堆满了废弃的纸团,符行衣简直找不到下足之处,她错愕无比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聂铮: 男人趴在案几上安静地沉睡,侧脸在初日晨曦的晕染下竟莫名的温柔,原本的冷硬轮廓也被暖化了许多,如瀑长发垂落至地上,凉风拂过,发尾闲适地摇摆轻晃。 那张如玉的俊容上竟沾上了一小块黑色的墨迹,像极了可怜的学生,为了绞尽脑汁完成先生交代下去的功课,就连睡梦中都在呢喃自语着什么。 符行衣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了一旁的竹椅上,抬脚落步皆动作极轻,唯恐发出声音惊碎了什么梦。 她凑近了聂铮的薄唇,细听后者究竟在说些什么。 “对……对不起……” 符行衣下意识地一怔。 聂铮居然会和人说对不起? 她还以为小公主只会红着脸大骂刁民,然后气急败坏地拂袖离开呢。 符行衣近距离观察这张曾作女子打扮都令自己心跳加速的面容—— 不得不承认,聂铮的皮相堪称天下一绝,每一寸骨骼的排布皆是恰如其分的匀称,就连高挺鼻梁上的鲜红小痣也分外性.感,轻抿的薄唇血色偏淡。 无论是将五官拆开单看、还是合在一处总观,至少符行衣活了这些年,从未见过第二个长得像他这般好看的人。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美人美到极致,足以令人忘却男女之分。 她的呼吸掠过男人的眼睫,见后者眼皮不经意间一跳,赶紧后退半步,心脏都快跳出喉管了,慌忙咽了好几口唾沫,做好了与被她吵醒的聂铮唇枪舌战的准备。 不料聂铮并未悠悠转醒,而是无意识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深情的凹眼窝下有着淡淡的黑眼圈。 符行衣严重怀疑他整晚未眠,熬夜在写什么东西,才会致使满地的废纸团。 “我倒要看看谁那么大能耐,足以令我们心高气傲的聂大将军纡尊降贵,主动道歉。” 符行衣饶有兴味地心想着,手上悄无声息地就近从地上捡了一个废纸团拆开看。 入眼便是一块黑疤,“亲启”的前面被人用毛笔涂黑,死活看不出人名究竟是谁。 接连拆了好几个都是一样,只是被涂黑的大小各有不同,看来所谓的“人名”应当是昵称,只不过写信的人实在想不出如何唤才妥当,才会写了又改、改了又写。 她坏笑着睨了一眼正睡得今夕不知何夕的聂铮,无声地冲人做着口型:“想不到你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会有偷偷唤人昵称的时候。” 符行衣轻手轻脚地翻看着地上的废纸团,终于找到了一张没有被涂黑的昵称:风筝。 她的手不经意地一颤,心窝不知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 “老爹,你怎么会给我取这个名字?” “每年的春日,天上飞着数不尽的风筝,偶尔有幸运的,挣脱了坚韧的细线,翱翔于天际,像是自由的苍鹰。爹希望你也能如此。” “那干嘛还要加个‘如’字,直接唤作‘宁鸢’不是更好么?” 她记得那日宁沧海沉默了许久,定定地凝视着府内四角的天,目光远眺的方向似乎是禁城、又似乎不是,良久才沉声闷笑。 “宝贝闺女,这世间美好似梦的愿望都是镜花水月……只可愿,不可望。如鸢——便已是老天待你的最大恩赐。” 她唇瓣微勾,淡淡地笑了。 这封信并未写完,符行衣只看到前半部分的内容。 总而言之便是言辞恳切的道歉,说自己不该对她如此凶恶,态度之卑微几乎令她以为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什么认罪伏法的状词,完全想象不到这些字句会从聂铮的笔下写出来。 简直比太阳西升东落都匪夷所思。 她接连又拆了几个废纸团,发现这些道歉信成为废稿的缘由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甚至还有“一撇未写顺”这样诡异的批注。 符行衣:“……” 究竟该说聂铮是细心,还是龟.毛呢? 心底的不安彻底消失,她坏心眼地溜到了聂铮身旁,狗狗祟祟地伸手偷拿桌案上那一封成稿信件。 谁知她的手即将碰到信封的那一刻,聂铮猛然惊醒,敏捷地握住了符行衣蠢蠢欲动的手腕,眸中的杀意一闪而过,却在看清来人是她之后微微一怔。 “擅闯主将营帐内行窃,”聂铮目光警惕,握紧她脉门的手指微微用力,“你胆子倒是不小。” 气势凛然,犹如不容侵犯的神明。 符行衣砸吧砸吧嘴,笑眯眯地道:“反正都是要给我看的,何必用上‘行窃’那么难听的说法,嗯?聂大将军?” 她每每将“聂大将军”四个字着重细读时,总有一种故意撩拨逗弄的意味,再配上那双眼波潋滟的含情目,聂铮一招便输,为掩饰情绪的波涛汹涌,他只得冷笑一声: “荒谬,哪只眼睛看到信是写给你的?胡言乱语,我看你又是血涌上脑、神志不清了,去绕着千机营再——” 符行衣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笑吟吟地凑近他的面庞,轻声道:“不是给我的,那你紧张什么?” 既然写的是风筝,想必聂铮是已然看破她的身份了。 也不晓得是哪里出了纰漏,竟不知何时被认了出来。 聂铮呼吸一滞,极快收敛了所有异样的表情,不冷不热地睨向她,嗤笑道:“一醒来便要听你这般牙尖嘴利之辈胡搅蛮缠,是人皆会情绪失控。” 符行衣努了努嘴,忽闪着漂亮的大眼睛,故作好奇道:“那我便奇了,聂大将军昨晚只和我一人争吵过,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如此幸运收到道歉信呢?” 聂铮不动声色地收了桌案上的信封,冷淡地开口:“我从未说过这是道歉信。” 符行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地托腮问道:“那是什么?” “练字。” 聂铮义正辞严,唇角微勾着瞥了她一眼。 符行衣的面容扭曲了一瞬。 神特么练字! 只练“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日后一定乖乖听话绝不顶嘴”这几个字。 别说一撇了,她连一捺都不信! 符行衣今日才算是见识了,聂铮此人的心口不一究竟严重到了何种地步。 别扭到了极点,甚是欠揍。 她被气得七窍生烟之际,聂铮不紧不慢地从桌案上堆积如山的书册中抽出了一本。 “何守义送来的清单上,字迹是你的?” 他似笑非笑地扬了扬手中的页子,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符行衣颇为自豪地抄了手,轻松地笑道:“我曾有幸师从国子监笔墨妙手陈述之先生,虽不敢夸下海口称尽得恩师真传,却也掌握了不少,如何?” 聂铮平静地道:“有你这般劣徒,难怪他死不瞑目。” 符行衣笑容灿烂地开始撸袖子,近乎咬牙切齿地道:“我亲爱的小公主殿下,来嘛来嘛,咱们好好谈谈。” 左右身份被拆穿,要死一起死。 话音刚落,符行衣便被一阵大力猛地拉了过去,未待她来得及反抗挣扎,便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当即瞳孔紧缩。 腰身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后背靠着的坚实胸膛起伏平稳,男人的两条修长而笔直的腿成了她的坐垫。网首发 “聂铮!你——” 符行衣下意识地想逃,却根本动弹不得,她的颈窝被男人的下颚轻轻地搭在了上面,湿润的呼吸暧昧地拂过耳垂,刺激得她起了一身的小疙瘩,坐立不安。 无论是谁,坐在一个和自己有过节的死对头腿上,都不会心平气和到哪里去。 “有浪费唇舌的功夫,不如静下心多练练你那狗爬字,否则日后传出去,人人只当我手下的兵都是一群混混盲流子,丢人现眼至极。” 聂铮语调慵懒地开口,右手顺其自然地执了她的手,不紧不慢地下笔,水墨在洁白的宣纸上肆意游走,蜿蜒曲折,尽具美感。 分明是在战场上持.枪.握弩的手,如今信笔闲情也丝毫不见任何生疏,甚至更为熟练快哉。 符行衣根本无法凝神,即便双眼死死地盯着面前桌案上的宣纸,心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最终壮着胆子落在了身后之人的肩头与发梢。 “又是梅香……” 她愣愣地心想,像傻了一样,片刻后才注意到桌案上被书册遮挡住仅留一丝缝隙的角落摆着一小瓶血色红梅。 许是帐中温暖,红梅竟含苞待放,别样娇艳欲滴,像极了美人的红唇,诱人狠狠地吻上去。 “爹娘诶……”符行衣呆呆地心道,“你的宝贝闺女好像被反调戏了。” 果真是匪夷所思。 第 18 章 章十八:山雨欲来 符行衣的桃花运不少,然而却是头回碰上如此奇葩的桃花劫。 从来只有她调戏美人的份,几时轮到美人来调戏她了?! 实在是岂有此理! 符行衣义正言辞地对月发誓,眼神坚定,话语坚决,一字一句道:“哪怕山无棱天地合,我都不可能真心喜欢聂铮,冬雷震震夏雨雪也是铁定的没戏。” 只是单纯觉得聂铮很有趣而已,略有好感,时不时地逗一逗,倘若假戏真做便成天大的笑话了。 如今可并非是少女怀春的时机,有更重要的事等她去做。 狗皇帝昏聩无能,听信奸臣谎言,以通敌叛国的书信为责误杀宁氏全族,老东西的儿子严格意义上也算是她的仇家——和死敌真心相爱,符行衣还没那么心大如斗,未来迟早要刀剑相向,注定没结果。 被欺负一次,她便誓要还回去十次,凭此坚定初心。 以免动摇。 毕竟若是总如……那般,她早晚会绷不住投降,输得彻底。 是以,千机营的将士们每日皆以“你小子他娘的不要命了”的眼神,怀揣着敬佩与崇拜之情,瞻仰浑身写满“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字样的无畏勇者。 众人眼瞅她总与聂将军对着干,回回逼得后者往地上扔筹子。 一根筹子等同于十军棍,有一次聂铮甚至直接将整个筹子桶都摔下去了。 何守义素来宽厚,随口给她求个情便无大碍,符行衣又有分寸,故意杠的也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面子上还极为礼貌,只是学着聂铮的语气膈应人,并不会伤其在军中的威信。 顶多是导致他“暴躁狂怒”的形象更为深入人心,没姑娘敢嫁了而已。 “全京都的高门小姐如今皆怕极了长巽兄,没人敢求陛下赐婚,生怕自己嫁到镇和王府后被夫君活活打死。” 李绍煜如是对符行衣道。 聂铮如今的假身份是镇和王流落在外、后被寻回的私生子,老镇和王无妻无儿,不过二十出头便战死沙场,聂铮理所当然地继承了一切,包括爵位和封号。 李绍煜尴尬地苦笑,轻声叹息道:“长巽兄一贯威严有加,不像我总被欺负,就连女子也敢随意差使,行衣小兄弟你能在他的怒火下保命,实在难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符行衣挑了挑眉,岔开了话题,笑道:“新兵入营满一月之期,石头哥说五军分配的布告已经贴出来了,李守备一起去看看吗?” 女人都敢动手欺负你,还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阴阳怪气地内涵别人还有脸了,装无辜给谁看呢,狗东西。 几年不见,心眼多得赛马蜂窝,昔日傻不愣登的二狗也不知去了哪,幸亏没被聂铮听到,否则以他的水准,怕不是会将李绍煜给骂出命案。 身为一个虚伪的人,符行衣最烦的便是与自己一般虚伪的人,相比之下,她更乐意和单纯直率的小可爱相处,轻松自在,一点不累。 宽于律己,严于待人,永远双重标准,只要足够厚脸皮,羞愧便追不上她——老娘教的。 李绍煜稍显失望地轻轻“嗯”了一声,两人刚抬脚,老远便见石淮山风风火火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老符……大事不妙,你、你被分到右哨去了!” “右哨?”李绍煜率先诧异地问道:“竟不是中军?!” 符行衣见他神色有异,纳罕道:“我只知中军是千机营五军中最厉害的一军,右哨倒真不了解。” “右哨是五军之中最苦的一军,”李绍煜眉宇之间的担忧做不得假,即便他在其他事上不知几分真,然而待符行衣好方面没得说,“担负着最危险的探路任务与斥候职责,将士们往往九死一生。” 简而言之,是专门负责帮大家趟雷送人头的。 符行衣打了个哆嗦,讪讪地笑道:“这……没那么可怕吧?” “我任职右哨神枪司的把司一职,绝非信口开河,右哨被千机营将士们称为‘青云路上断头台’,晋升虽快,但风险极大,”李绍煜满面忧愁,不可置信地道:“以你的能力应当去中军才对,怎会……” 石淮山低声骂了一句:“保不齐是聂将军存心要害老符!” 李绍煜摇了摇头,道:“长巽兄从不过问这种小事,新兵的五军分配向来是由神武司负责,应当是张素兄的主意。” “可是张把司跟老符无冤无仇,何老大又和他关系不错,就算不去中军,怎么也不至于把老符放到右哨去啊!”石淮山激动地道。 符行衣斟酌片刻,兀的想到了一件事,道:“我记得……前几日给聂将军送军务文书时,张把司也在帐内,说是他最近专心疏通平阳与永安两城之间的官道,便将一切琐碎事宜交由夏炎处理了。” 李绍煜的目光冷了下来,石淮山却还是一头雾水。 符行衣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 真有种。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还装傻充愣、扮猪吃虎,看不出夏炎竟是这种货色。 难怪能八面逢源,除聂铮外的其他副将参将们无一不对其喜欢信赖。 自从她与聂铮“棋逢敌手”后,后者便总是故意“针对”她,令其代替夏炎跑腿。 表面上看来,聂铮是将符行衣使唤得累死累活,实则是利用她,名正言顺地将夏炎排挤在外,逐渐弱化其与将领之间相连的影响,以免私下抱团、不便管控,还给符行衣创造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机会。 是以,夏炎这个能在诸位将领面前说上两句话的“红人”便彻底地沦为了一个普通小兵,这等心理落差……他又不敢对聂铮怎样,只能将怨怼的目光投向符行衣。 “既然布告已经贴出来了,右哨便右哨吧。” 符行衣满脸笑嘻嘻,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本想勾石淮山的肩,奈何二人身量差太多,只好换成了李绍煜,道:“为了这点小事生气不值当,更何况右哨有李大人呢,我也不算太惨。” 先给这孙子记一笔,早晚还回去。 石淮山担忧地紧蹙双眉,李绍煜则目光微动,轻声道:“凡有我在,断不会令你出事。” 李家二狗虽然在千机营内的人缘不怎么样,好在该有的能耐并不算少,否则以聂铮那般实力至上的人不可能将他列为沧澜卫之一,他轻而易举地便将符行衣从神炮、神骏的把司手中给拉到了神枪司。 何守义官复原职,聂铮重任他为左掖坐营内臣,石淮山则去了中军的神骏司,符行衣由于守城一战中杀敌众多,被破例授了九品外委把总的虚职,在右哨的神枪司内管几个杂兵。网首发 与新兵营的诸位分别之时的落寞感还没消退,紧接着便迎来了噩耗。 “深入昆莫山勘察敌情、还要绘制地图?!” 符行衣得知自己的最新任务,惊讶无比。 身旁是同入右哨神枪司的新兵小周,听他唉声叹气:“这几天返春寒,军营外的积雪都到小腿那么高了,昆莫山本来就难走,一下雪更是寒冰地狱,现在上山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也没办法,”符行衣抚额,叹息道:“再过几日更冷,永安与平阳之间的官道快被疏通了,届时若打起来,不将昆莫山彻底排查一遍、占据有利先机,若有天狼军的残孽溜进来捣乱,死的可不止咱们神枪司的几个人了。” 李绍煜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聂铮传来的手令,良久才缓缓开口,道:“神炮与神骏两司皆已去清理山道,只剩神枪司还有空余人手。准备好硝石、火油与烈酒,不许任何人带火器和马匹进山。” 小周不可置信地道:“大人,没有马匹和火器,咱们只凭一双手脚,怎么可能在昆莫山上活下去?” 符行衣并不觉得奇怪,笑吟吟地解释道:“大雪封山,即便带了火器也不能用,若是引发雪崩反倒坏了事。马蹄会陷在积雪中,还不如轻装上阵走得快。至于硝石、火油与烈酒,已经足以应对一般的敌袭与保暖了。” 李绍煜向她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符行衣权当没看见。 即便李绍煜千方百计地想让她留在城内,符行衣始终不肯听命。 她总觉得自己认识的二狗还是个屁都不会只爱哭的毛孩子:庇护他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再者,符行衣更不想被聂铮看扁,令后者觉得她是个怂包。 出发时,右哨神枪司共计十四人,由于人数太少太危险,加之李绍煜诚恳请求,张素也跟着来了——若是李绍煜死在了昆莫山内,原本的四个沧澜卫便只剩下两人,死伤过半数,聂铮势必会从营内挑选两个新人作为沧澜卫的新鲜血液,然后丢给他教:真当他是“慈母心怀”。 无奈之下,讨厌教导新兵的张素只得认命随从保护众人,尤其是保护李绍煜。 爬山的路上,符行衣背着一大包行囊,腰间还挂着应敌的重刀,她恨不得变成一条肉虫直接在地上爬,或者大头朝下一跳,去奈何桥找孟婆婆喝汤,也好过受这般鸟罪。 “娘诶,你带我走了吧……” 然而一看前面的那些人皆健步如飞,她只得满面愁苦地认命继续跟上,吸溜吸溜鼻涕,将身上挂的冰溜子一股脑地拍掉,不留神摔了一跤,手掌擦破了皮,渗出丝丝的血珠。 “行衣小兄弟,”李绍煜从始至终一直跟在她身旁不超过五步,见状连忙将她扶了起来,一脸担忧道:“还是我帮你拿吧?” 与东齐其他两营截然不同,千机营内最为人称道的一点便是身先士卒。 无论在营内有多高的官阶,上前线时绝不迟疑,即便再危险,执掌一营五军十六司的武官必定会与自己手下的将士们死生相同。 聂铮如此,何守义如此,李绍煜亦是如此。 是以千机营内的将与卒之间并非是一板一眼的上下从属关系,可在一定范围之内亲近交好。 符行衣抹了一把脸,强打着精神笑道:“您瞧我这瘦弱小身板,再不加把劲磨练磨练筋骨,怕不是要不了几年便得归西,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李绍煜眸色黯淡,苦笑了一下。 忽闻前方一声凄厉的惨叫,符行衣与李绍煜不约而同地神色一凛,后者厉声道:“何事惊慌?” “有狼!有好多狼啊!” 几人的颤声中尽是掩盖不住的惊恐,吼得整座山上都能听到他们的鬼哭狼嚎,符行衣想提醒小声些已然晚了。 李绍煜正欲疾步向前时,头顶上的一大团雪摇摇欲坠,符行衣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拼尽全力拉住他的衣袖,死死地往自己身边一拽—— “二狗回来!” 第 19 章 章十九:狼啸风雪 吧嗒、吧嗒…… 额头的刺痛感过于强烈,除此之外,身体因受到威胁而不自然地汗毛直立,符行衣猛地睁开了双眼,正对上一张血盆大口—— “亲娘啊!” 她就地一个翻滚,雪狼猛地咬到了她躺着的地面上,活生生崩掉了两颗犬齿,痛得嗷嗷叫唤。 符行衣咽了口口水,喃喃自语道:“这要是啃到我脑袋上,还不得嘎嘣脆啊……” 她强压住心头的震惊与惶恐,拼命保持冷静,用最快的速度环视了一周,发现除了不远处正被其他几匹雪狼虎视眈眈的李绍煜之外,便再无旁人。 雪崩将此处前后左右的山道一条不漏地封了个死,其他人应当被分散到了另外的地方。 “醒醒傻狗,再不睁眼的话,你这辈子就蹬腿了!” 符行衣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刀,及时冲到了躺尸的李绍煜身旁,一刀将准备享用人肉的雪狼给来了个斩首之刑。 鲜红的血液喷了她一身,就连又卷又翘的眼睫上也挂着滴滴血珠。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摊上你这么个不中用的小弟,不仅帮不到忙,还反倒给我添乱……” 她神情复杂地双手紧握刀柄,腿脚隐隐在发抖,饶是如此也没退缩半步,而是死死地瞪着狼群并默数。 “十一头。” 符行衣深吸了一口气,从未觉得自己离死亡如此近过。 若只有两三头,她还能靠手上的刀勉强苟延残喘,虽有九成的几率会受重伤,但至少有希望活下来。 可是十一头…… 上次在山洞中与狼王相斗,能成功将其杀死无外乎是凭借后者本便有伤在身,体力不支的缘故,孤狼易杀,狼群却是彼此配合完美的山野猛兽。 “你倒是赶紧给我醒醒啊!” 符行衣冲李绍煜的脸踹了一脚,哆哆嗦嗦地骂道:“狗东西,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会沦落至此?我今日若是死了,做鬼都不饶你!” 群狼见自己的伙伴被猎物砍了头,登时愤怒地呲起獠牙,狼群中年岁最大、长吻两侧的毛发已然斑白的雪狼,如疾风般扑向符行衣。 一旦躲闪,身后的李绍煜便会被咬死,她只得硬着头皮挥刀。 钢刀卡住了狼齿,紧紧咬合刀刃的雪狼猛然昂首,符行衣一时不察,身体竟被顺势带了起来。 双脚悬空之际最是危险,她急中生智,敏捷地一扭腰身,长腿勾住了雪狼的脖颈,骤然发力,眨眼便.跨.坐在了雪狼的背上,双手灵巧地将刀刃掉头,狠狠地往自己的方向带力。 符行衣咬牙切齿地怒道:“给我死!” 其他雪狼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其中一头年轻力壮的嘶吼着往她的位置猛扑。 符行衣为躲避袭击,手上的力道自然松懈了部分,只这一瞬间,被她骑在背后的雪狼顷刻一低头便将人甩了出去,利齿竟将钢刀活生生地咬断了! “啊!” 她后背着地,稳稳当当地摔在了李绍煜的身上,后者被重压活生生地砸醒,面色极度难看,险些一口血吐出来。 符行衣的后脑磕到了结冰的地面,轻微的头晕眼花令她一时摸不清状况,迷迷糊糊地道:“二狗,我怕是不行了,回头给你那臭脸爹托梦的时候,麻烦让他帮我也立个碑,我真不想当孤魂野鬼……” “小鸢儿!果真……果真是你,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李绍煜仿佛感觉不到方才的疼痛一般,欣喜若狂地将她箍在怀中,遍布血丝的眼眶通红,温润如玉的声色也带了几分低沉与沙哑,像极了与主人失散多年后重逢的弃犬:“你没死,你当真没有死!” 符行衣艰难地挤出一句不甚礼貌的问候,面容扭曲地问道:“你觉得眼下是叙旧的好时候吗?再说下去,咱俩就得黄泉路上作伴了。” 李绍煜始才愣愣地凝视她额头的擦伤与浑身的鲜血,眼神愈发奇怪,隐隐可见藏匿于温情之下的暴戾与凶狠,符行衣竟从面前男人的眸中捕捉到一丝疯狂的杀意。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李绍煜。 在符行衣的记忆中,他应当是怯懦而温柔的纤纤君子,常年饱受长兄与嫡母的欺凌,就连同龄的孩童也可肆意践踏他,长大后乖乖听话,十六纳妾、十七订婚,久而久之便成了符行衣所习惯的怂包。 哪怕这厮如今已然二十二岁,在符行衣眼里还是个“乖乖儿”。 “这些伤……”李绍煜声调极轻,仿佛害怕惊碎什么珍贵的物什,眼角眉梢尽是温和,道:“都是它们做的?” 符行衣面色狐疑地点了点头。 正值此时,一头雪狼身形矫健地窜至李绍煜背后,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要去拿刀,却后知后觉自己用来保命的家伙方才已经尸骨无存了,便认命地闭眼,默念着“往生极乐”。 谁知预料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她诧异地缓缓睁开双眼,正与一双幽深的眸子对视,男人淋了满头满脸的红污,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了她,竟连一滴血珠也未曾溅到怀中人的身上。 狼头竟被利刃从中间一分为二,出手速度之快竟连符行衣都不知他究竟是用何兵器、如何做到的。 她一时愣住了,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囫囵,磕磕巴巴地道:“你几、几时会杀……” 李绍煜轻轻敛了眸,将眼底深处的嗜血巧妙地藏了起来,温柔地用拇指拭去她温热面容上残余的血渍,道:“等我片刻。” 符行衣懵懵地“哦”了一声,眼看着李绍煜击败……不,是虐杀剩下的几头雪狼,速度极快、一刀斩首,每一次下手都准确地把握住了命门,毫无浪费的机会,哪怕手臂和小腿被狼牙死死地咬住亦似没事人一般。 方才还将她逼至绝境的群狼,眨眼间便尸横遍野,血将地上的积雪染成了红梅般妖冶的赤绛,有一只身形最小的雪狼一溜烟便逃了没影。 浑身是伤的男人缓缓回首,笑容是无比内敛的温柔,只是符行衣怎么看都觉得渗人。 从骨髓中透出的阴寒,绝非错觉。 “入山前我便说过,此行无比危险,为安全计,最好留在营内,可你总不肯听话。” 李绍煜将长刀缓缓地收回鞘内,目光中尽是爱怜的责备,眼里只有她一人,全然不将自己浑身的伤放在心上。 “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昔日为何不将你藏在李府的密室内,日夜护着你,便不会令你离开我这么久了。” 符行衣的现下已然缓过来精神,她理了理散乱的长发,不以为意地道:“李风,你算什么东西,妄想囚.禁我?” 她一把甩开李绍煜的搀扶,稳稳当当地自顾自站了起来,手指在发间绕来绕去,便轻松地束了一个简单的发式,“两个变.态是没有好结果的,你倒是执着个什么劲。” 李绍煜好似被梦魇着了一般,闻言骤然清醒,后知后觉地皱了眉,长刀猛地插在了雪堆中,唯有靠拄刀作拐才能勉强不倒下:“小鸢儿……” 话虽如此,然而符行衣见他虚弱至极,终究忍不住连忙搀扶,呵斥道:“鸢你个头,伤成这样还有心思废话,快进山洞坐下,我给你包扎。” 李绍煜将整个上半身都靠在了她的身上,唇角漾着淡淡的笑意,乖巧而温顺,犹如一只毛茸茸的大白犬,谁见了都想欺负一下,实则隐藏了凶残的利齿。更新最快的网 相比之下,又傲又作的聂铮简直就是个活该没人爱的炸毛小黑猫,指望他主动搭理人是别想了,然而不被摸脑瓜还急,动辄伸出爪子轻轻挠人一下—— 符行衣晃了晃脑袋,将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悉数丢掉,拆开包裹,用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蘸取烈酒,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伤口。 “小鸢儿,我冷……”李绍煜眼巴巴地看着她,满怀期冀之色。 符行衣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连忙在山洞内挑挑拣拣,抱了一小摞枯树枝来,浇了一点火油,再用硝石燃火,洞内不多时便暖和了起来。 她装傻充愣地笑着问:“如何?还冷吗?” “呃……不冷了,”李绍煜的笑容十分尴尬,环抱的双臂也不自在地放了下来,温声道:“你为何会成为符行衣?” 此话一出,符行衣身形一顿,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男人,不多时便懒洋洋地靠在了他身旁的石壁上,双臂抱膝,不紧不慢道:“我从乱坟岗找了一具与自己身形相似的尸体,蒙混过天逃了出来,女扮男装,改名换姓。” 其余的事,无论李绍煜再怎么问,她都不肯吐露一字半句。 雪愈下愈大,本便难以通行,加之李绍煜重伤在身,更是无法离开。 以符行衣一人之力,实在无法破开山道,也不敢与外面不知还有多少的雪狼正面相抗,只得老老实实地留在山洞内。 火油渐渐都烧完了,符行衣在雪地里刨了半天也没找到任何可以作食物的东西,只得恹恹地回到了熄灭多时的枯枝堆旁,道:“我们莫非要在此处活活饿死吗?” “不会的,”李绍煜的唇色愈发苍白,却还是撑着气力勉强微笑,道:“凡有沧澜卫参与的任何任务,超过时限未归,长巽兄便会认定我们遇难,视情况决定是否即刻派人前来营救。” 他重重地咳嗽了数声,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一并咳出来,符行衣连忙为他顺背,听他道:“只要能撑过这两日,第三日援兵便会搜山,我们并非活命无望。” “两日啊……”符行衣摸了摸已然饿瘪了的小肚子,浑身上下几乎冻到僵硬,她空洞的目光无神地盯着山洞外的鹅毛大雪,喃喃自语地苦笑道:“能撑过去吗?” 雪落无声。 第 20 章 章二十:囚笼之鸟 暴风呼啸,狼嚎声若隐若现,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地面,与洁白同为一体,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一种色彩。 靴底踩踏积雪发出的咯吱声在寂静的昆莫山内分外清晰,两道身影不急不缓地在山内穿行寻觅,最终停在了一个山洞前。 山洞内,符行衣与李绍煜两人的身体已然被冻得几乎僵硬,为了取暖,也不管什么男女之别了,竟抱作一团。 “小兔崽子们没一个让人省心的,”胡子拉碴的男人无奈地笑着灌了一口酒,旋即又打了个不轻不重的酒嗝,道:“我统共就带了三期新兵,两期都出现了不止一个怪胎,真他娘倒了血霉。” 一旁的玄衣男人若有所思地睨了他一眼,道:“辱骂亲王论罪当斩,不仅如此,你还总为符行衣求情,如何,嫌自己捡回来的狗命活得不痛快,存心找路上西天?” 胡子拉碴的男人哈哈大笑,道:“你这非要对号入座,老何我也没辙,为小符求情,那还不是为了……让你小子的罪孽少一点,多积阴德。” 他话语一顿,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兔死狐悲的感慨。 “聂长巽,在场哪一个不是你的棋子?就连上次瓮中捉鳖的那场大战,你可有曾为留守在平阳城内的兄弟们考虑过,倘若有变,他们中有多少人能活下来?为了你的计划,又平白无故地惨死多少人?” 聂铮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抱作一团的一男一女,眸中的寒意愈演愈盛,恨不得将人的皮给活生生地扒一层下来。 明知左臂的炸伤要痊愈需尽量避免吹风,然而他担忧符行衣的安危,不惜亲自入山搜寻,谁知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若能令大齐取胜,即便以整个千机营为殉葬又如何?” 他不冷不热地平静开口,道:“保住几个士兵与一城百姓的性命,乖乖地留在平阳休养生息、议和,北荣便会轻易放过我们? “昆莫沦陷,失去最有力的国之屏障,京都迟早遭难,千机营人少势弱,撑不了多久,届时,单凭一个被陛下削权至今已烂泥扶不上墙的宣威营,全国百姓除了等死,还有别的选择么?”更新最快的网 何守义徒劳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无法反驳。 “死几个人便能解决的事根本算不得麻烦。” 聂铮半跪在符行衣身前,一根一根地掰开她抱着李绍煜的手指,道:“所有将士自入千机营的那一刻起,无论身份、年龄、性别,便应该做好随时随地为国捐躯的准备,路是每个人自己选的,没有回头的机会。” 何守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属下知错,那接下来还要不要……” “继续,多亏了北荣留在我身边的细作传递消息,否则这场仗也没那么顺利,不该死的时候便给我老实活着。” 将昏迷不醒的两人被分开后,聂铮吩咐道:“人既已寻到,你去将系在山脚的马匹牵来此处,带他们回去。” “是,”何守义再无异议,听命行事。 山洞内只剩下了两具比雪团还凉的身体,和一个脸色比锅底都黑的活人、 聂铮带来了火油与硝石,然而温暖的火光驱逐不去他脸上的冷意和杀气。 “符、行、衣!你是见到一个皮相合眼的人便又亲又抱么?” 那他算什么? 用来调戏解闷的小玩意吗?! 聂铮虽不是什么良善和气的主儿,平日里若无人存心招惹他倒也罢了,还算相安无事,称得上是“孤高桀骜”,绝对不至于“狂暴易怒”。 偏偏怀里的这个死丫头仿佛不知什么是怕,故意在他的雷区狂舞,次次如此,早晚能将他气出个好歹。 是以他一见到符行衣与李绍煜抱作一团,便想起了自己当年被逼到墙角,进退两难时的尴尬窘态,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打?他一拳下去能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给废了,奈何后者长得还挺乖巧可爱,一双小狗似的水汪汪大眼忽闪忽闪地笑着看他,委实下不去手。 骂?对着一个撒娇的小妹妹,难听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且“大胆放肆岂有此理”等对厚脸皮根本毫无用处,完全不痛不痒。 简而言之:舍不得。 拿她有什么法?没有法! 符行衣饥寒交迫而昏迷时做了一个梦,陈年旧事尽上心头。 梦中的揽月宫与传说中嫦娥所住的月宫竟如出一辙,都是那样的凄寒幽冷。 彼时她还是被捧作掌上明珠的天之骄女,年仅十三便随军上战场,待剿灭了东齐内的叛军之后,与父亲一同在中元节那日入宫面圣,颇受皇帝的喜爱,破例被封为“清平郡主”。 李绍煜作为太子伴读,一听说她来到了宫里,当即与太子知会一声便撒丫子开追。 御花园内的东齐帝王笑呵呵地摆手,兴致盎然地看着年轻人打闹,一旁的宁沧海吓得满口“陛下恕罪”,她却只想着速速逃离烦人鬼的纠缠。 禁城皇宫可真大,她闷头往前冲,从正午逃到晚上,不出意外地迷了路,见周遭竟无一人,唯有一座阴森的宫殿巍巍伫立在夜风之中。 身后是鬼哭狼嚎的“我心悦你”,身前是不明谁人居住,也无人把守的空旷宫殿…… 她咬了咬牙,也不管李绍煜如何大喊“别乱闯”,径直便冲了进去。 迎面是数不尽的苍翠绿竹,影迹斑驳,夜风缓缓拂过,宫殿四角坠着的小巧银铃响声清脆悦耳,正对着她的殿门上方挂着“虫二”的匾额。 “风月无边?”她饶有兴味地笑道:“有点意思。” 殿内并无屏风,而以轻纱素帷作遮挡物,荼白的帘幔轻摆,隐约可见颀长的人影,与殿外的茂林修竹竟有如出一辙的美感。 今夜又是中元,莫非与三年前那般一样……见鬼了? 她好奇地缓缓向前走去,意图掀开障目之物看个究竟。 不知何处飘来的一丝清风先行一步,将轻薄的帷幔吹起了一角,那人的半张面容轮廓便一瞬间映入了她的眼帘。 ……之后呢? 符行衣蹙了眉,大脑竟短暂地空白了一瞬,僵硬的四肢逐渐温暖了起来,呼吸时,五脏六腑的痛楚也消失不见了,周身犹如被一团烈火紧紧地包裹着,无比温暖可靠。 是救他们的人来了吗? 她艰难地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喉咙又干又涩,眼皮也无比沉重。 脸颊的触感温软而轻柔,像是狐裘的绒毛,腰身被谁的手臂紧紧箍住,暖和得让人根本不愿挣脱,只想懒懒地沉溺在淡淡的梅香中…… 等等! 梅香? 莫非是聂铮亲自来了? 符行衣心头一跳,旋即被自己否定:“我如今只是一个杂兵,他怎么肯纡尊降贵——” 唇角兀的被一个温软的东西轻轻贴了一下,湿热的触感令她的大脑顷刻成了一团浆糊,不可置信地呆在了原地,只能任由男人用狐裘将她简单粗暴地包裹成了球,再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的唇。 “他的脑袋是不是坏掉了?” 符行衣颇为合理地推测。 “不然便是鬼上身!” 聂铮一个动辄便会耳垂通红的矫情羞包,竟会主动抱着人偷亲? “明白了,”符行衣恍然大悟,怒火冲天地心道:“这厮是在记恨我当年无意之中夺了他初吻的英勇壮举,要一报还一报!” 奈何她气恼得再厉害也是无用,冻僵了的牙关被温软的舌尖轻柔而不容置喙地撬开,辛辣的烈酒缓缓地被渡进了她的口中,热辣的气息极快地将她全身上下的血液烧沸,身体内外彻底恢复了全部的知觉。 “原来是这样……”符行衣好笑地心想,“行吧,算我误会了,欠你半条命,日后一定还。” 她费力地试图睁开双眼,眼睫微微颤抖,剐蹭到了男人的鼻翼。 聂铮身形一僵,后知后觉意识到怀中人已醒,大脑一片空白,竟不知该先松手还是先松口,或者两个一起松。 是以,符行衣睁开双目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目露错愕的“小公主”,与多年前的那晚如出一辙。 雕花窗扇大开,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殿内与那人的身上,如同为其披上一件霜华银辉的袍服,柔化了锋利的轮廓与冰冷的外壳。 被宫墙所封禁了的四角的天沉闷且压抑,他静静地站在窗边,目光远眺着遥远的彼方,眼神空洞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却在侧首看到来者的那一瞬间亮了起来。 有震惊,亦有愕然,然而更多的是回忆起了什么被放在心底演练千百遍的过往,如镜花水月,一触即散。 是旧时梦,亦是眼前人。 四片唇瓣缓缓地分开,聂铮喉结微动,满心皆是斟酌措辞的念头。 不料他后退之时,符行衣兀的从狐裘中伸出了一只手,攥了他胸前的一缕柔软的长发,纤细而柔软的手指绕来绕去。 “哎,想跑?” 少女一双灵动的眸子中尽是狡黠的笑意,像一只大胆率直的山间野狐,调皮且勾人。 她凑近聂铮的俊脸,呼吸交融之间,就连心脏剧烈的跳动也清晰可闻: “原来聂大将军有偷吻的癖好啊” 男人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刹那间断成了两截。 少年时期,他几乎整整十八年都在宫中度日。 皇宫里别的不多,就是女人多,聂铮泡在女人堆里长大,见多了妩媚妖娆的骄矜宠妃,以及文雅娴淑的娇弱公主,再不然便是温顺怯懦的乖巧宫女,习惯到麻木,内心毫无波澜。 当年的宁如鸢,与眼前的符行衣,无不是他见过最特殊的女人。 若说她是个小女孩,可身上那股坚韧不屈的狠劲与肆意张狂的潇洒,均是一般女子身上看不到的,几乎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若说她是个男人婆,可一颦一笑皆撩人心弦,每每用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凝视自己时,就连呼吸都会微滞,和那些糙汉的感觉完全不同。 “偷?” 他敛眸勾唇,温热而修长的手指捏了符行衣的下颚,后者眨了眨眼,怔怔地见他开口: “如今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点一滴、一分一毫地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 聂铮附在她耳畔哑声道:“名、利,还有……人。” 符行衣一脸茫然:“人?” 话音刚落,唇瓣便又被死死地封住。 第 21 章 章二十一:命无绝衰 被聂铮紧按后脑、不准退缩的符行衣惨遭头昏脑涨,她挣扎着灵台最后一丝清明,满心只有一个问题: 比她还紧张? 尽管符行衣是女子,然而自幼到处野惯了,该懂和不该懂的都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没有找人实际体验过。 听闻皇族子弟在十四五岁时便会由专门的司寝女官教导.房.事,然而聂铮自幼伪装成公主,自然不会有哪个狗胆包天的宫人去破他的身。 更何况还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那些妃子们自然也不会同他乱讲什么。 他十八岁死遁后入了千机营,听何守义的话那意思,聂铮新兵时与同袍的关系估计不怎么样,人缘可想而知该有多差,兵痞子们每晚聚在一起聊女人时的荤话更是没机会被他听到: 人家自己窝在僻静的角落钻研火器了。 是以,符行衣神色复杂地打量着面上强作镇定、耳垂却鲜红滴血的聂铮,任由不会换气的傻小子憋到无法呼吸后被迫放开了她。 沉默片刻后,她若有所思地问:“童子鸡?” 聂铮本还泰然自若地故作冷静,闻言登时长眉紧拧,深吸了一口气,近乎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道:“那、又、如、何?” 符行衣定定地看他半晌,兀的噗嗤一笑:“没什么,觉得可爱。” 聂铮的面色阴沉如死人,语调森冷地道:“不想死便闭嘴。” 符行衣“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缩着脖子,宽大厚实的狐裘裹得她愈发像个圆滚滚的球儿。 少女只露个脑袋瓜,十只白生生的指尖搭在了狐裘边沿上,一双漂亮的眼眨来眨去,忍不住道:“哎,既然知道我是谁,竟不向你父皇告密吗?”网首发 “你对我的过往缄口不言,并未四处张扬或借此要挟,我并非恩将仇报之人。”聂铮正一手托住李绍煜的下颚,一手握着还剩过半的烈酒壶,闻言睨了她一眼,平静地回答。 符行衣见状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不会打算——” 也嘴对嘴喂吧?! 话还没说完,便见聂铮将烈酒壶口对准李绍煜的嘴,奈何后者与符行衣如出一辙的牙关被冻紧,实在灌不进去。 他凤目微眯,缓缓地放开李绍煜,旋即反手便是一巴掌,将人打得半边脸都肿了,鼻血一滴滴地落在了衣襟上。 符行衣浑身一颤,两条小狗腿瑟瑟发抖。 她仿佛看到了定澜公主教训宫人时嗤笑“狗奴才”的模样。 对比李绍煜的悲惨遭遇,聂铮果真是对她手下留情、温柔得多。 可怜的二狗被耳刮子给活活打醒了,双眼将睁未睁之际,嘴也下意识地张开,聂铮瞬间用两根手指固定住他的下颚,迫使他张大嘴,手中的半壶烈酒一滴不剩地一股脑灌了进去。 符行衣咽了一口口水,颤巍巍地指着倒地痉挛的李绍煜,艰难道:“他……似乎被呛住了。” “无用至极,丢人现眼的东西,”聂铮不悦地蹙眉,一掌拍在他的后背。 李绍煜吐了一口混合着酒液与鲜血的浊物,随后又昏倒在地。 符行衣:“……” 为何聂铮对李绍煜的敌意如此之大?他们之间莫非有过节? “无论如何,还是多谢你了,”符行衣笑眯眯地道:“我日后一定少气你几次。” 聂铮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你若是能记住不作祟,我甘愿减寿十年。” 符行衣:“……” 这人绝对不喜欢她,怀的心思大概与她一样,也是玩玩而已。 真心喜欢一个人,大抵不会说出这番话来吧。 不知为何,她莫名有些烦躁,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竟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聂将军明知我在右哨,还特意交付如此艰巨的任务,连累右哨的兄弟们一同遭受狂风暴雪,我真过意不去。” 论阴阳怪气的能耐,聂铮若称第二,则无人敢称第一,他立即听出了符行衣话中的深意,却并未直接解释,而是不冷不热地道:“你在与不在都该右哨去做。” 符行衣手指微微蜷缩,半晌没吭声。 明知她会遭到危险,却还是坚持己见,丝毫不对她抱有任何担忧之心,意思是她死不死都与自己无关么? 即便再怎么说不想被特殊对待,生怕招致其他人的猜忌,可看看李绍煜的态度,符行衣口上讨厌,实则被人无条件地保护,心里势必多少会有些小小的得意。 然而聂铮的反应未免也太伤人了。 “我若单独不让你一人去,你会听?”他不急不缓地开口,目光平静而淡漠。 符行衣将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 聂铮往火堆里加了几根枯树枝,火光将他的脸色映照得多了几分活气:“我若逼你留在城内,凡事仅听我一人之令,不许反抗,你会喜欢?” 符行衣将脑袋摇得更欢。 她明白聂铮的话中含义,却还是不甚痛快地道:“你便当真毫不关心我的安危吗?我若是死在了昆莫山——” 聂铮好笑地瞥了她一眼,慵懒地开口打断她:“我为何要担心?” 符行衣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原本自信洋溢的神色被颓靡与失望所取代,肉眼可见的沮丧。 “我还活着,你便死不了,”聂铮凝视着她的双眸,眉宇间的戾气竟丝毫不剩,“无论你所面临的险境如何,有多麻烦,哪怕是正过奈何桥,我也能将你拉回来。” 符行衣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看向他时的瞳孔竟微微放大。 “只要我在一日,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不必在乎后果如何。” 一切责任都由我承担,一切危险都由我荡平,绝不逼你为我做出任何违心的妥协。 只要你高兴,无论如何皆不必怕,万事有我。 符行衣唇瓣微动,目光中夹杂着太多情绪,分辨不出真正的心思。 人当真能无私至此吗? 她见惯了权贵之间的尔虞我诈,流浪在外时又饱尝世态炎凉,素来不信“不求回报”,就连李绍煜最初疯狂追求她时,也只是为了借助镇国将军独女的地位,让自己在李府的日子好过一些。 可她如今一无所有,聂铮待她好,图什么? 欣赏美貌?他不如直接找面镜子看自己更方便。 喜欢性情?宁如鸢□□登了“京都女魔头”排行第一的宝座,是个人尽皆知的疯婆子。 还有她那倒霉的罪臣之女身份,只会减分,不会加分。 符行衣一时无话,不经意间瞥到聂铮身后有异样的影子攒动,登时喉头一紧,潜意识地要冲到人身前挡下致命一击,喝道:“小心身后!” 聂铮一手拦住她的动作,头也不回地拿左臂扫向从背后偷袭自己的雪狼。 錾刻着千机营镇营神兽朱雀纹印的玄铁护腕,仅一击便打碎了一颗尖利的狼牙,未被护腕包住的手臂则被另一颗雪狼的犬齿深深刺入皮肉,符行衣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血液一滴滴地渗透进脚下的泥土中。 ——从李绍煜手下逃脱的漏网之鱼! 不仅一头,被它带来的还有二三十头雪狼皆在山洞外虎视眈眈,将他们唯一的出路堵得严丝合缝。 “聂铮,快!快用火!单凭你一个人绝对不——” 符行衣急中生智地出谋划策,不料竟看到惊奇的一幕:咬合聂铮手臂的小雪狼缓缓松了口。 那头畜生嗅了嗅土里的血腥味,旋即仿佛不能确认似的,回头冲自己的族群低吼一声,为首的巨大雪狼迈着稳健有力的步伐走到两人身前,眼也不眨地死死盯着聂铮看了半晌。 符行衣与一颗比她仨脑袋加起来都大的狼头近距离接触,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下一刻便要停止跳动,整个人一命呜呼了。 爹,娘,下辈子我还当你们的女儿…… 巨大雪狼的鼻头轻微松动,凑近聂铮手臂上被狼牙咬出的血窟窿仔细轻嗅,片刻后缓缓后退,连带着方才主动袭击他们的小雪狼也跟着众狼的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从始至终,聂铮全然未表现出丝毫惧意,平静简直得过了头。 他颔首睨了一眼满脸警惕的符行衣,厉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一伙的?!”符行衣目露怀疑之色,眼也不眨地昂首盯着他,“莫非你是修炼成人的狼妖!” 聂铮哂道:“符行衣,你合该去支个小摊说书,而并非从军入伍。” 符行衣轻咳了一声,干笑道:“小人见识短浅,头一次亲眼目睹此等奇状,聂大将军莫要见怪。” 话毕,她骤然回想起自己初次与魏安平正面对上白狼时的情景,那一抹梅香与聂铮身上的味道完全一致—— 若说聂铮和这些雪狼毫无关系,打死她都不信。 只是见聂铮并无解释的架势,她便识趣地没多问。 不多时,何守义带着马匹而来,几人安全地返回了千机营内。 与其余遭受雪崩而被分散到各处的神枪司士兵们一交谈,符行衣这才发现,只有自己和李绍煜这边屡屡遭受雪狼之祸。 其他人大多一路畅通无阻,莫说是活的雪狼,就连个狼爪印都没见到,他们顺利地记录了路线并绘制地图,然后就回来了。 只有一个例外。 “张素家中尚有年迈父母与新婚妻子,”聂铮微微敛了眸子,掌心缓缓拂过尸体怒睁的双目,声色淡漠且平和:“此事暂且不必告诉他们,将一应抚恤银如数记下,回京后再予以发放。” 何守义目露悲痛之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是,属下明白。” 直到此刻,符行衣才清晰地认知到,入了千机营,即便不打仗也会随时死亡,这便是作为保家护国的“士兵”应有的职责与命运。 为了爹娘,她必须撑下去,直到自己有能力洗清全族冤屈为止。 万一日后真要弑君,狗皇帝是那人的亲爹,毕竟有血浓于水的父子之情,那人岂会坐视不理?而她又似乎当真对人动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符行衣深吸了一口气,隐藏起所有奇怪的情绪,平复了心情。 “走一步算一步吧。” 四个沧澜卫二死一伤,接下来聂铮必然会寻觅新的人选补充缺漏。 成为他的亲兵,所接任务多处绝境,人死得快,官升得也快。 她一定要试一试。 皇帝的圣旨已下,令千机营即日攻打永安,务必将东齐境内的天狼军一个不落地彻底剿灭。 然后……归京述职。 五年之久,她终于有机会回家了。 第 22 章 章二十二:以恶制恶 元景二十八年春,雪融冰化,万物复苏。 脚下松软的泥地冒出了鲜嫩的青草芽儿,熬过了一整个冬季的花朵亦生出了可爱的花.苞,娇娇怯怯地露出羞赧的笑颜,却被人一脚踩塌。 尚能苟延残喘之际,紧随其后的无数双脚接踵而来,整条官道上的花草皆被破坏得凌乱不堪,原本生机勃勃的美景也毁得一丝不剩。 大抵战争便是如此不留情面。 符行衣与同为右哨的士兵们一同列于行伍最前方开路,直至到了永安城门外才驻足不前,此时已然夜深。 她微微昂首,凝视着城楼之上的北荣天狼军,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下边的人都听着!” 永安城的城楼之上,点燃裹有火油的箭尖直指下方,□□手将整个城墙围了一圈。 城门前并未放置拒马,大门紧闭,城外之人看不到城内的兵力究竟有多少。 然而在场的东齐人无一不紧张,皆胆战心惊地竖起了耳朵,一字也不肯落下。 “只要有一个人胆敢进一步,你们东齐的百姓就得死一个!” 近百名永安城的无辜百姓被胁迫,天狼军惯用的弯刀横架在他们骨瘦如柴的脖颈上,有些人质的颈子已然被刀刃压出了血。 饶是他们再怎么惶恐不安也不敢大声喧哗,只得两股战战地紧闭双唇,个别胆子小的甚至当众尿了裤子。 聂铮的左臂旧伤添新伤,总好不透,便慵懒地随意搭在了缰绳上,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朵粉白的花骨朵,是方才路过被风沙岁月所掩埋的旧战场遗址时随手摘的。 那座断桥的桥墩上开满了各色的小花,将残垣败瓦悉数点缀上了盎然的春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兴许数载后的永安城外也会如此生机勃勃,花草树木因有战死的尸体作肥料而茂盛葱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究竟是谁想出的绝妙主意,竟拿大齐百姓的性命来威胁千机营?” 男人轻声一笑,手指轻捻着花蕊,覆有薄茧的指腹上沾染了一片胭脂似的浅红,他往身后随意捞了一把长.枪,温柔的淡红便消散无踪,只剩下刚硬的玄黑。 符行衣的心思都在那些百姓的身上,根本无暇顾及聂铮的话语有何深意,握着火铳的手指微微收紧,呼吸也有些急促。 “这群王八造的……”身旁的一个士兵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一句。 她面色复杂地看向那些瑟瑟发抖的普通平民—— 有年迈耄耋的老者,有站都站不稳的垂髫小儿。 最靠前的位置站着一个又瘦又小的人,大部分面容被乱糟糟的长发遮挡个严丝合缝,衣服破破烂烂,大腿与胸腹处露出了大片白皙的皮肤,上面尽是鞭痕与烙铁的伤疤。 “是个姑娘……” 符行衣的心窝被刺了一下,只余长长的叹息:“即便能救下来,以东齐的民风,女孩子被几乎看光身子怕是难做人了。” 有些偏僻穷困的地方甚至会不分青红皂白,将女孩子浸猪笼了事。 即便她们什么也没做错,只为了所谓的狗屁“贞洁”便要惨死。 符行衣和脑子不好使、长相还抱歉的石淮山交情匪浅,便是看中了他不仅无条件呵护“失贞”的哑妻,还仍旧关怀疼爱,丝毫不视为“脏”,正如他交友时的标尺一般,算得上是条汉子。 至少在东齐国,符行衣找不出几个能做到这样的男人。 “我也嫁不出去,”她自嘲地笑了笑,心道:“与一群男人同吃同住,还在军营内脱衣服洗澡,莫说日后恢复女儿身的可能性不大,即便可能也没人肯娶。” 她下意识地偷偷瞄了一眼骏马之上的男人。 聂铮如今正大光明地封了王爵,军功亦丰厚,日后的王妃必定是由皇帝做主,从朝中择一个高官大臣的女儿赐婚,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一个罪臣之女—— 等……等等! 考虑他作甚? 谁想嫁给他了?! 符行衣连忙肃了心神,不再去思索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专心致志地盯着城楼之上的百姓与天狼军士兵。 为首之人似乎是天狼军中的一个小将领,此人朗声大笑,手中弯刀的刀刃直指下方聂铮的额心,道:“聂长巽,你不是夸下海口说我们天狼军不过如此吗?现在还徒有虚名吗?” “抓个人质像是打下整个东齐国似的志得意满,果真是名副其实的徒有虚名,取个狼名都摆脱不了丧家之犬的卑微。” 聂铮不爱废话,终日里一副“愚蠢刁民不配与我过话”的作派,一般较为沉默,然而一开口便浑身带刺,嘴剧毒无比,配上那张似笑非笑的俊美面容更显挑衅嚣张。 与军营中糙汉子们沾亲带故的骂人风格截然不同,聂铮的话全句找不出一个脏字,却偏偏能将人砢碜到尘埃里去。 符行衣手下的小周敬佩无比地仰视她,惊叹道:“符把总,你竟然能和聂将军吵成平手、还能逼得他摔筹子桶,真是勇士啊,太厉害了!” 她嘴角抽了抽,尴尬无比:“……过、过奖。” 聂铮从未对她说过那么难听的重话,最多是笨蛋一类轻描淡写的训斥,细品其实还有点打情骂俏逗弄她的酸味儿。 每次都是他最终缄口不言,哪怕被怼得额角青筋狂跳,也会先无声地服软认输。 ——懒得跟你计较,小丫头片子。 天狼军小将领被气得暴跳如雷,抬手便冲着最近的人质一刀挥下。 “啊!”更新最快的网 惨叫之人并非是被吓尿的人质,而是挥刀砍人的小将领。 聂铮眼疾手快,几乎在一瞬间,便将早已握在右手的长.枪敏捷地掷了出去,尖利的.枪.头正巧穿透了小将领的手臂,顺带刺瞎了他身后一个杂兵的眼睛。 “下次威胁人时记得事先探查明白,”他目光凉薄,似乎不将任何生命放在心上,哂道:“千机营自成立初始便由陛下立了规矩,一切以杀敌制胜为先,区区一百人质也妄想阻拦我?” 符行衣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然而心里还是有些梗得慌。 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死一百人,要么死全城人,战争势必会造成伤亡,聂铮是统领千机营的主将,他必须要选择最划算的方式。 可是那些人质无一例外都是鲜活的生命,即便见多了尸体,也不代表会对人的死亡熟视无睹。 她只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冷血,但不至于残忍无情,而且这段时日……反而愈发感情丰富了。 奇怪,明明都已经告诫过自己,不要在乎别人,只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够了。为什么……看见那么多人质濒临死亡,还会心里难受? 她咬了咬牙,暗骂自己是个不中用的废物。 再看将士们那边,所有人将聂铮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动手。 那些被胁迫的人质之中,有不少是营内士兵的亲人,符行衣听到她身边便有一个少年强忍着泪意,用哭腔呢喃着阿娘。 聂铮瞥了一眼左侧的何守义,后者立即会意,其麾下的左掖神枪司将士们无一例外地举起了手中的□□,对准城墙之上的人。 小周不可置信地颤声道:“为什么他们对准的是人质啊?!” 符行衣愕然地看了聂铮一眼。 不仅是她,其他人均以惊恐的目光死死盯着神色淡然平静的男人。 然而她立即便想到了一个大胆的可能,当即心头一喜,做好了随时冲上去救人的准备。 聂铮不动声色地看向右侧的李绍煜,后者先微微蹙眉,不过须臾便眼神一亮,幅度极小地点了头。 “既然没有人愿意当这个恶人,”聂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手中攥着的缰绳骤然收紧,胯.下的骏马高声嘶鸣,向前走了一步,“那便由我来。” 天狼军小将领说到做到,见状面目狰狞地大喝一声:“砍!” 天狼军士兵听命,手起刀落之际,聂铮骤然举起了方才已然装填箭矢的弩,一下便射中了人质的小腿。 人质惨叫连连,站都站不稳,弯刀理所当然地砍了个空。 不仅如此,受了伤的人质毫无用处,反倒是拖累,天狼军士兵被突如其来的惊变吓了一跳,竟一时忘了伸手去抓,人质从城墙上直接掉了下去! “放!” 与何守义的大吼一同发出的,是左掖一众将士的□□,箭矢无一例外地对准了每个人质的小腿,所有的人质全被射伤。 一众天狼军士兵被逼得实在无暇顾及碍手碍脚的百姓,又意识到不能靠人质来威胁千机营,便索性把人质一股脑地踹了下去。 黑水河环绕着昆莫三城,平阳、永安、康宁,每一座城池皆傍水而生,城门外便是一条宽约二丈、深约三丈的河段,前几日返春寒结了冰,现下已然化开了。 李绍煜当机立断,朗声道:“右哨全体,跳河救人!” 其余的将士们纷纷后知后觉地明白聂铮的用意,即刻将提到嗓眼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并再度对聂铮佩服得五体投地—— 哪怕不主动出击,天狼军也不会放过那些人质。 城墙虽高三丈,落在水中却能缓解一定的冲击,人质大多能活,即便不幸成了残废,总比被砍头要强,如此还会倒霉死掉的人只能算是命不好,该遭此劫。 聂铮最大限度地两全了生死与胜败的困境。 除去镇守平阳城内的左哨三司,与左掖中被何守义临时抽调去掩护右哨施救平民的神枪司,在场的其余将士们皆在瞬间恢复了备战状态,与天狼军正面交锋。 符行衣灵敏地避过城墙上投下的无数燃火□□,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她在水中游了不多时便发现了落水的人质,立即就近伸手一抓,抱着人迅速浮上了水面。 “别怕。” 符行衣的长发被水流冲散,湿漉漉地披在了肩上与后背,有几缕调皮的发丝粘连在唇角,河水冻得她牙关紧咬、咯吱作响,面上却笑吟吟的,看不出任何不适。 “我是来救你的,没事了。” 怀中少女的脏灰被河水洗涤了大半,露出清隽秀丽的姿容,约莫十五岁左右,眼窝处尽是哭多了的绛红,双目一片死灰,却在看到符行衣的那刻短暂一亮—— 眼前之人……像极了冰冷又温柔的月光。 第 23 章 章二十三:漏网之鱼 “老符小心!” 全神贯注值岗的符行衣早已注意到了不对劲,上膛的鸟铳迅速瞄准窸窸窣窣的草丛,一道尖锐的响声过后,缓缓倒下了一个天狼兵。 她吹了吹鸟铳口处残存的硝烟,任由手底下的几个小兵将尸体抬去处理,不以为意地随口笑道:“等着你来提醒,我连尸体都凉了。” 符行衣若有所思地将一月未见的石淮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啧啧称奇地调侃他:“如此膘肥体壮,我看你不是去神骏司养马,而是和中军的宝马抢东西吃!” “滚你的蛋,”仿佛是又高又胖的黑石头成了精一般,他粗声粗气地道:“才憋了一肚子火,你皮痒了又想干一架?” 符行衣打了个哈欠,擦了擦忙活一上午而累出的汗,懒洋洋地道:“你都去杀敌了,哪像我留在永安城外的天净村,跟傻子一样保护救回来的人质,谁更窝火?” 好不容易这次跟着大部队一同出了平阳城,还以为能与北荣的“野狗军”打个痛快,不料又摊上了苦差事,只得老老实实地听命。 聂铮出乎意料竟未进城,而是与右哨和左掖皆留守在天净村,命中军与右掖杀进城内。 石淮山怒气冲冲地将手中的长刀插在地上,骂骂咧咧:“你知道个屁!” “脾气还挺大,你将随身带的火器合用药给吃了?”符行衣开了个玩笑缓解气氛,旋即正色道:“我见永安城南的千机营军旗都插上了,没道理会出岔子,究竟怎么回事?” 石淮山猛地灌了一口凉水,咬牙切齿地道:“城南见不到几个活人,放出盏口将军狂轰滥炸,两个时辰就成了事,问题在于城北全是密密麻麻的老百姓,而且最北边康宁城留守的天狼兵还在死死盯着。我奉上头的命令回来请示聂将军。” “也是,倘若逼得急了,难保康宁的天狼军不会抽调一部分兵力南下助阵,他们自然不在乎大齐的百姓死不死,但千机营总不能屠城……” 符行衣眼神一亮,按捺住心头的惊喜,道:“莫非我也可以上战场了?” 各军的神炮司皆不能出动,仅剩的价值便是镇守驻地与保护百姓了,神枪与神骏才是攻下城北的指望,聂铮八成会改变主力军。 “看不出来,你还挺想打仗?”石淮山面色狐疑地打量她一眼,符行衣嘴角抽了抽,道:“我只是为了多杀几个野狗军,方便正大光明地入沧澜卫而已。” 石淮山喉中的水险些将他卡死,半晌才缓过气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铜铃似的眼睛,道:“你脑子有病?” 符行衣笑眯眯地撸了袖子,摆弄自己的五指——柔美而不失力道,任谁都不会愿意被这样一只手扼住咽喉:“说人话。” 石淮山尴尬地重咳了一声,道:“我看你是嫌命长。沧澜卫是聂将军的亲兵,专干要命的活,匀下来算每月死一个,就算你不怕殉国,跟聂将军对上、还朝夕相处当他的亲兵……” 他神情复杂地打量了面前又瘦又小的符行衣一眼,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道:“大哥可没银子给你买棺材!” 符行衣翻了个白眼:“滚。” 莫非所有人都觉得她必定会遭到聂铮的虐待并惨死? 若是让他们知道,人见人畏的聂大将军在她面前究竟怎样被调戏得面红耳赤,怕不是要整体吓瘫在天净村。 “帮忙值一刻的岗,我去洗把脸,李守备在村头带人派朝食给百姓,饿了一夜,也该去讨口吃的。”符行衣伸了个懒腰,问道:“需不需要我给你带点?”网首发 石淮山拿出柳氏做的糙面饼子啃,一脸骄傲:“用不着,管好你自己就成。” 她颇觉好笑地应了一声,松动一番筋骨,不紧不慢地收了鸟铳背在身后,优哉游哉地迈着懒散的步子去最近的河边,谁知刚到便看见一道瘦小的人影坠入河中—— 是那日衣衫褴褛的小女孩! “姑娘!”符行衣连忙冲到岸边,喊道:“我即刻便救你!” 她昨晚刚跳了一次河,如今身上还泛着凉意,实在不想再下水,便试着伸手捞,然而那小女孩沉得太深了,只能扯掉一块碎了的衣角,无奈之下她只得当机立断地跃入水中。 黑水河化冰不久,水中尚有不少细碎的冰刺,符行衣一不小心,右边的眉尾便被轻轻地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好在总算抓住了小女孩的手臂,正欲用力浮上水面时,却骤然被猛地甩开了手。 她心头一惊,然而没空多想,当即便舍去了少得可怜的温柔,一把揪住小姑娘的头发,活生生地将人死命拖上了岸。 “熊孩子,不想活了,自尽跳河是吧?” 符行衣趴在岸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凶巴巴地瞪着一旁的小姑娘,强忍着扇她一巴掌的冲动,嘴角抽搐:“好不容易将你从敌军手中救回来,你说死便死,当我冻成傻狗样是白费的?” 小姑娘悄无声息地躺在松软的泥地上,看向蔚蓝天空的双眼也是麻木无神的,即便被符行衣拽断了一缕头发都一声不吭,令人怀疑她是不是不知道痛。 “即便想死,麻烦你也别死在我面前,”符行衣笑嘻嘻地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目光暗含警告与嘲讽之意,道:“我这人见不得懦夫自讨苦吃,保不准你不仅死不了,还会被我打一顿。” 小女孩始才将直勾勾的眼神移去符行衣的方向,乌紫的唇瓣微微蠕动,良久才沙哑着嗓子,艰难开口道:“我不是懦夫。” 那声音委实算不上好听,如同一块生锈的铁片,被铜丝生拉硬磨时发出的噪声。 符行衣将发带解开,湿漉漉的长发被她揽在掌心,用力一拧便挤出许多水来,她自顾自地忙活着,随口道:“自杀的人都是懦夫,世上的苦难多了去,九族皆灭又如何?不想活也得活下去,人这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求生欲。” 小女孩不再言语,恢复了一张死人脸,呆呆地看着东方初升的太阳。 “喂,”符行衣脱下了湿透的外衣,挂在岸边的矮脚树上晾晒,似笑非笑地道:“你真那么想死,那我便问你一个问题。” 小女孩缓缓地看向她,闷声道:“你说。” “你自杀,是想不开、还是想开了呢?” 符行衣托了腮,侧首笑吟吟地看着她,正值晨曦映照在她的眼角眉梢,柔和了轮廓,含笑的桃花眼中有的并非是脉脉温情,而是十足十的冷漠与残忍。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她五年来不停探寻、却毫无结果的。 一路以来遇到那么多事,她最初也曾动过一死了之的念头,可临了却因为不甘而放弃。 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她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为宁氏沉冤昭雪、幸福快乐的宁静生活、吃不完的美食……所以她不能死,不甘心就这样痛苦地离世。 小姑娘被她问得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噗嗤一笑,优哉游哉地躺倒在草地上。刚发芽的嫩绿青草还不太扎,柔软的触感十分舒适,衬得那张脸愈发白皙透明,不像活人。 她问:“何至于此?虎口脱险莫非不该庆幸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符行衣嘴角抽了抽,骄傲地拍了拍胸脯,不满道:“我可是救了你两次的恩公,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告诉?” “我叫魏灵。”小姑娘抱臂环膝,将头埋了下去,声音听着模糊不清,然而符行衣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名字。 她脸色突变,厉声道:“你是魏氏一脉的后代?!” 魏家三代将门,无一不是忠贞死节之士,曾在大大小小的平叛镇乱战役中立下汗马功劳,战功赫赫。 宣威营由近百支私军构成,每一支皆似一个派系,融聚在一处组成宣威营,魏家便是其中的一支,而且还是主力军,势力庞大,否则符行衣当初也不会冒那样大的险去救魏安平。 然而东齐的皇帝一向重文轻武,又疑心甚重,处置完宁氏后,魏氏也跟着倒了血霉,接连被贬、最终沦为戍边奴隶。 魏灵瞥了一眼符行衣,将头埋得更深,道:“宁姐姐,没想到你还活着。” 符行衣心神大骇,连忙看向她方才目光所及之处,这才发现自己脱了外衣后,被河水浸透的内衫勾勒出身体的轮廓,就连右臂的刺青也暴露无遗,瞎子才看不出她胸前的异样。 “全天下只有一个女子能刻宁氏家纹的虎首刺青,那便是被宁将军寄予厚望、宠溺无度的爱女——宁如鸢。” 魏灵整个人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犹如从地底爬出的妖魔,阴寒无比:“即便你如今沦落至此,好歹也有过辉煌的时日,被父母疼爱视若珍宝,可我不过是个冠有魏姓的庶女而已,在家丝毫不受重视,落魄时还要被天狼军严刑拷打,逼问出魏氏军符的下落。” 符行衣下意识地抚上了胸口——那里放着魏安平给她的玉扳指。 魏灵扯了扯嘴角,声色空灵地道:“若非天狼军的主将严令禁止在营内……我只怕根本无法活着走出那些畜生的营帐,没了家,又遭受这样的侮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符行衣正欲开口,便听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当即双目微眯,自腰间的箭矢木桶中抽了一根,猛然掷去声源处,却被两根修长的手指稳稳地夹住,箭矢稍一用力便断成了两截。 “两条朝廷未能捕获的漏网之鱼聚在一处,比谁的日子更惨么?” 男人高大的身影缓缓从树丛后现身,漆黑如墨的长发纹丝不乱,前襟也严丝合缝地将整个胸膛包裹住,只露出优美的颈子与突兀的喉结,极具禁欲美感。 “符行衣,谁准你玩忽职守的?还有,穿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他不待人反应过来,便一把扯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兜头盖脸地将后者全部的光亮悉数遮挡住。 玲珑有致的曲线身段被挡了个完全,满脸懵逼的符行衣只能听到头顶传来冷淡的嘲讽: “求死之人不配由你去救,她若想死便让她去死,至多给大齐留些遗憾。” 第 24 章 章二十四:正邪难辨 突然出现的聂铮犹如寂静空中骤然乍响的惊雷,魏灵登时警惕地站了起来,可她身上的伤太重,站得摇摇晃晃,撑不了片刻便摔倒在地。 “遗憾?” 符行衣将聂铮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袍理好,盘腿坐在地上,纳闷地昂首看他:“什么遗憾?” 聂铮冷笑一声,道:“一雪前耻、洗清冤屈的最后机会,竟被魏氏族人自己放弃,大齐又少了一门忠烈志士。” 魏灵闻言不甚在意地扯了扯嘴角,道:“我一个女孩子,除了嫁人之外还能帮到家里什么?如今这副样子,谁又肯娶——” 她话未说完,便被聂铮一把攥着后领给拎了起来。 聂铮本便生得比寻常东齐男子要修长许多,甚至比常年在马背之上征战四方的北荣人还要高大一些,在女子中鹤立鸡群的符行衣都才堪堪到他的下颚,遑论比符行衣还要矮半个头的魏灵了,简直像被拎着的人形小包袱。 符行衣还以为聂铮要仿照对待李绍煜的方式,赏魏灵一记响亮的耳光,吓得连忙扑上去抱住他的手臂,哆嗦道:“使不得,您一巴掌下去,灵妹子的命保准便没了,聂大将军息怒,息怒啊!魏灵,你这倒霉孩子少说两句!” 聂铮身形一顿,脖颈稍显僵硬地微微动了动,目光不太自在地瞥了一眼自己被符行衣抱住的手臂——藏在宽大长袍下的身体温热绵软,尤其是蹭着他手肘的部分……网首发 他睥睨着满面惊慌的少女,并未强行挣脱,而是权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任由符行衣搂得更紧,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我几时说要打女人?” 符行衣刚松了一口气,便听身旁的活大爷不紧不慢地道:“只是打算将她丢进河里,令这侏儒冷静下来,反思自己的话有多可笑。”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恨不得化身八爪鱼挂在聂铮身上,面容扭曲且狰狞:“祖宗,这样真会出人命的!” 如此凶残,难怪京都的大家闺秀们没一个敢嫁! 因着外人在场,聂铮的耳垂只短暂红了一瞬,不消须臾便立即恢复了正常,仍旧一副不近人情的杀神模样。 手一松开,魏灵便跌坐在了地上,然而她被男人身上切实存在的戾气骇得不轻,身子抖得厉害,就连呼吸也是断断续续的。 “不敢便是不敢,何必拿女人身份做借口来搪塞?”聂铮嗤笑了一声,一把拉住符行衣的手腕,“她也是女人,功夫勉强不差,脑子将将够用,但还是在短短的一个半月升为外委把总。” 符行衣温柔地抿了抿唇,轻声道:“难得聂大将军肯将小人举作正面例子,但……” 她满脸狞笑着捏了捏饥渴难耐的拳头,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道:“姓聂的,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明着损我!” 聂铮冷哼一声,不搭理她。 “宁姐姐比我强,我什么都不行,又非贞洁烈女,”魏灵苦笑了一下,哽咽道:“整个东齐国谈何有我的立足之地?” 聂铮兴许是世间最懂姑娘家心思的男人了,毕竟自己亲身体验了十八年,能从只言片语中揣测出女孩子真正的想法。 “纯洁是坚守自我,不是迂腐不化,”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面前的小姑娘一眼。 魏灵浑身一僵,定定地凝视着他,唇瓣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道:“是……么。” 符行衣刚想将怀中的玉扳指取出,便被聂铮给不轻不重地按了回去,只得憋着一肚子的火听他平静地道:“且不说你并未失身,即便为真又如何,错不在你,不去杀了害你至此的罪魁祸首,反倒自己折磨自己,愚蠢至极。” 魏灵喃喃道:“可以……杀了他们?” “我给你机会。” 聂铮不着痕迹地勾唇,道:“天狼军内需要有千机营的人,只要你愿意深入敌后,谋取天狼军主将贺兰图的信任,与千机营里应外合,我自然会为魏氏一脉洗清冤屈。届时贺兰图对你唯命是从,想要除去天狼军中的任何人皆不在话下。” 符行衣隐约听出了他的深意:聂铮居然想利用一个孤苦无依、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及笄少女使美人计,将北荣在他身旁安插细作的阴招如数还回去,甚至更绝。 此事无论成败与否,魏灵怕是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事成恐被聂铮灭口,事败则遭天狼军主将虐杀,而且聂铮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了素昧平生的姑娘,而甘愿冒险给罪臣开脱的人。 哪怕早便猜到,能大权在握之人必然心狠手辣,符行衣还是有一瞬间的五味杂陈。 “我能信他吗?” 她默不作声地问自己。 魏灵垂首沉默良久,最终缓缓抬起头直视聂铮的双目,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愿意。” 聂铮淡淡一笑,道:“时机一到我便会通知你,去吧。” 魏灵的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仿佛找到了生存下去的理由一般,恭恭敬敬地行了万福礼,道:“多谢将军。” 待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时,聂铮率先开口,道:“无论天子君王、亦或是重臣权贵,多少皆是藏污纳垢,我不否认自己时而冷血,然而若想完全掌握一切,必要时难免需舍弃人性。” 符行衣故作无谓地耸了耸肩,笑嘻嘻地道:“小人不过是一介蝼蚁,九品芝麻兵而已,哪能干涉聂大将军的决定?万一多说几句便正巧惹怒了聂大将军,那小人还活不活了?” 聂铮额角的青筋跳得十分欢快:“符行衣,你现下便是在惹我。” “那我便大胆地多说几句,”符行衣收敛了玩闹的神情,正色问道:“聂铮,你方才对魏灵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聂铮似是早便预料到了她会如此问,径直道:“十成真。” “你对贞洁与否的看法、以及派遣细作潜入天狼军的计谋,我愿意相信,可你却说帮魏氏一脉洗脱冤屈也是真的?”符行衣冷笑了一下,道:“为了自己,你或许会和皇帝直言相对,若是为别人这般做,我连一个字都不信。” 聂铮饶有兴致地微微挑了眉,俯视着神情警惕的少女,意有所指地解释道:“洗脱臣子的冤屈,不一定要向陛下‘请示’。” 符行衣一愣,纳闷地蹙了眉,没懂这话什么意思。 聂铮眼也不眨凝视着她的脸,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好看。 其实,原先他也没觉得小丫头片子是民间吹捧的绝色,只因宫中的漂亮女人委实太多,聂铮早便看腻了,瞅谁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分不出什么美丑,顶多是稚嫩娇俏些。 然而,自从符行衣“豪情万丈”地在自己面前坦白了对“月哥哥”的心意后,聂铮便总将一张英气明秀的面容套上“可爱”一词。 “随你如何,只要不是用来祸害我,无所谓。” 符行衣虚咳了一声,为掩饰自己被大美人凝神注视的局促不安,存心祸水东引,岔开话题挪谕道:“话说回来,聂大将军与其他男子倒真是不太一样,竟对女子的贞洁如此不看重,莫非……” 聂铮的右眼皮猛然一跳,双目微眯,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必然会惊世骇俗,超出常人所能接受的范围之内:“嗯?” “莫非是自己身为童子鸡,经验严重匮乏,”符行衣的笑容异常人畜无害,“不得以只能依赖他人的教导,否则便会尴尬至极、不知所措?” 饶是预料到她会胡言乱语,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聂铮也禁不住冲天的火气。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遭,然而尝到甜头的小丫头片子尚未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两片红润的嘴唇仍在不断翕合,故意气他。 “深宫果真是个吃人的地方,不像我们宁家,随意皆可四处游历、增长见闻,”这不要命的货摇头晃脑地念叨着,绕着聂铮的身周走来走去,将气死人不偿命的宗旨贯彻到了极致,眉眼含笑地回首道:“再怎么说我也是懂——” 话音未落,她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拦腰抱起,双腿下意识地环住了男人劲瘦的腰身,后背硌在了又糙又硬的树皮上,后脑却被宽厚的掌心护住了冲击。 符行衣最后一眼看到的便是聂铮阴沉的面容,仿佛下一刻便会将人吞吃入腹一般恐怖。 男人一字一句地道:“你懂?” 符行衣尚未来得及看清他的耳垂,以此判断后者是否故意强装镇定,身上的外袍便被用力地一把扯了下来。 两人的上半身悉数罩在了黑暗中,除却紧贴着自己的火热身躯,与近到极致的潮湿呼吸之外,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说,你懂什么?” 聂铮的呼吸逐渐下移,从她的眉心缓缓移至嘴唇,停顿了片刻后,最终留在了颈窝处,冰冰凉凉的鼻尖暧昧地蹭了蹭她细腻的颈子,激得符行衣浑身蜷缩,起了许多鸡皮疙瘩。 “我……我……” 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半晌没憋出一句囫囵话。 平日里她仗着聂铮动辄脸红,便当他在这种事上害羞怯懦,又以为小的时候窝在被子里偷看了几本露.骨的画册,便大言不惭地自称为高手,却不知男人在某些方面的无师自通程度比她强得多。 不对啊,聂铮应该老老实实地任由她调戏才正常吧? 符行衣镇定自若地轻咳一声,嘴硬道:“我可不像你,自然什么都懂,会得很。”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箍紧自己腰身的手臂力道大了许多,竟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耳畔是冰冷到极致的低沉磁性男声:“哦?” 大腿根兀的被什么东西抵住了,符行衣喉头一紧,大脑顷刻间一片空白。 “不懂!我什么都不懂!” 她呼吸紊乱,双手猛推男人的胸膛——纹丝不动。 符行衣虽自幼习武、力道不小,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在发神经的疯男人面前实在是蚍蜉撼大树。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脸上烧得一片热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心脏也狂跳不止。 “我若真想,”聂铮低声开口:“随时都可以不是处子。” 意乱情迷,是对人不对事。 第 25 章 章二十五:兴亡成败 符行衣对聂铮的了解委实不算多,是以她只猜到了此人性情中的一半。 在未恢复男儿身之前,聂铮的确是一个纯洁如白纸的少年。 他经常听那些待字闺中的宫娥婢子们偷偷闲聊,说是亲嘴就会怀孕,女孩子出门在外千万要保护好自己,这才对夺走自己初吻的少女无比在意——她若是怀了孩子,那定澜公主是个男人的事实岂非会大白于天下?!网首发 是以,得知宁氏被九族皆灭后,聂铮那段时日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满心想着自己无能,护不住他们母子,待她及笈后便与父皇商量恢复男身,将她娶过门的念头也注定成了泡影,坊间传闻“定澜公主失神从马上掉下来摔死”的说法也没错。 直到奉皇帝之命前往民风开放的西沂贸易通商,留在那里待了半年时间,机缘巧合之下,他跟着一位私生活放.浪.形骸的天才火器师学习,在其指导下制造出玄铁飞鸢的雏形,还观察到了风俗人情。 颅内的小天地崩塌并重新构架后,聂铮才意识到自己就是个笑话,活体二百五。 不过知道归知道,他又不再是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小男孩,诱使自己急不可耐、无法克制的.欲.望源泉并不存在,加之军中事务繁忙,朝内又暗潮汹涌,没时间没精力,便从未主动有过那方面的念头。 弱冠之年,皇帝倒是考虑过他的婚事,本打算将大学士的宝贝女儿许给他,奈何人家姑娘一听说可能要嫁到镇和王府,当晚便上吊自尽,幸而及时发现,好险才给救回来,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京中贵女人人自危。 彼时聂铮闻道京中变故,大笔一挥,给皇帝写了一封密信递上去。 文言缀叙诸多,提炼总结后,大意是: “当年让我将天下女子视为亲生姊妹,以便融入其中,隐藏身份,如今又让我娶妻纳妾,早日传宗接代?陛下乃真龙天子,自然不惧天打雷劈,视乱.伦为无妨,然何以置我性命于不顾?” 简而言之,你不要脸我还要,别没事找事,烦死了。 皇帝看完信后默默了良久,自知对他有愧,便再也没提过他的亲事。 他本以为自己会专心于事业,甚至打一辈子光棍都有可能。 然而夜间被一阵燥热逼醒时,颔首睨了一眼身体的异样,聂铮不由得蹙了眉。 自从符行衣出现后,他愈发幼稚了,居然不由自主地动辄便脸红心跳,意乱情迷,总感觉自己在她面前还是多年前那样,像个一窍不通的毛头小子。 早上终究是顾念着那丫头只是嘴上不饶人,胡说八道而已,便没太过分,任由她慌慌张张地逃掉了,自己则回到营帐内洗了个冷水澡才平复下来心情。 可谁能想到梦里也有她?! “聂将军,”帐外传来李绍煜的声音,“右哨神枪司已然准备妥当,只待您一声令下,今夜便可突袭永安城北。” 聂铮不消须臾便换好了衣服,神色冰冷而寡淡,看不出任何异样,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粮草垛,道:“神武司做事倒快。” 李绍煜敛了眸子,轻声道:“白日里您吩咐过,将粮草挪去靠近河岸的南面,张素兄走后,夏炎接管了神武司,他做事一贯谨慎认真,不过半个时辰便好了。” 聂铮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道:“但愿如此。朝廷增派的援兵将到,不出意外便是这两日,粮草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以至千机营惨遭耻笑,他便等着提头来见我。” 李绍煜愣了愣,得到了突袭的许可后,回到了右哨神枪司,见符行衣比任何人都快地准备好了火器与刀弩,便挂上了温和的笑容,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 “谁?!”符行衣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警惕而又慌乱地骤然回头,险些拔出长刀砍了他,直待看清来者的面容之际才松了一口气,讪讪道:“李大人。” 怎么今日一个两个皆是如此奇怪? 李绍煜诧异不已,道:“行衣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白天险些被办了而已。 符行衣面色诡异地挤出了一个笑,声音虚无缥缈好似幽魂:“做了个噩梦,有惊无险,多谢李大人挂念,小人无碍。” 春.梦.的对象是聂铮就已经很恐怖了,遑论那人在梦中还与平日里的态度大相径庭,放肆孟浪到让她根本无法招架,被活活吓醒后脸还是滚烫的。 对于一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姑娘而言,让符行衣面红耳赤,比让石淮山嘤嘤啜泣都不可思议,她只得打了个哈哈随意糊弄过去。 其他士兵都在检查自己的火器与刀弩是否能正常使用,唯独符行衣一动不动,满脑子装了乱七八糟的念头,浑浑噩噩,待临行时才缓过神来。 她紧随李绍煜悄无声息地进入永安城内,随后便带着自己手下的三个士兵与大部队分开,按原定计划,被李绍煜安排去搜寻相对较为安全的侧方小路。 未被北荣入侵前的永安城也算是个繁荣富庶的地界,符行衣昔日在昆莫三城内来回流窜讨饭时,唯独从永安讨来的赏钱最多,馒头最甜。 夜间合该烛火通明,绝不似现在这般家家紧闭门窗的恐慌之态。 “停!”符行衣压低嗓音,轻声喝道:“前面有人。” 跟随她的三人同时停滞了脚步,皆端着鸟铳警惕地环视四周,却被符行衣阻止,道:“不到危急关头不许用火器,尽最大可能,避免伤害到普通百姓。” 几人纷纷了然地收起了鸟铳,将填充好箭矢的弩绑缚在左腕,小指系着引拉机关的细线,右手紧握刀柄,与符行衣分别背对背地站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彼此分开不超过一丈距离,缓缓前进。 为了尽量避免全军大规模的伤亡,聂铮便令右哨率先探路,以烟花的颜色为信号警示己方后列,主阵营得以及时改变排兵布阵,不至于产生“以卵击石”或“杀鸡用牛刀”的人员错位现象。 前方的脚步声愈发嘈杂,符行衣心头一惊,道:“不好!” 话音刚落,僻静的小巷中便窜出了六七个早已埋伏好的天狼军士兵,神枪司的人便在眨眼间被砍伤了一个。 “小周退后,其他人准备烟花,”她的反应速度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快的,小周捂着受伤的手臂,痛苦地道:“是!” 无论男女,一般人遇到危险时的下意识动作是躲避,然而战斗已然成为了符行衣的本能,加之父母自幼的教导及熏陶,使其早便形成了“以攻为守”的认知: 反正打坏了也无所谓,有爹娘兜着。 宁见县太爷,不见阎王爷。 两军对阵勇者胜,天狼军士兵本还为自己砍伤了袭击的敌人而沾沾自喜,下一刻便见一名相貌阴柔的“少年”一脸狞笑地冲自己一刀挥下,即便那一击或许可以堪堪挡住,然而见到如此骇人的气质,手上的动作不禁慢了些许。 战场上瞬息万变,只消眨眼的功夫,脖颈便□□脆利落地砍断了半根。 “把总,当心身后!” 另一个神枪司士兵适时大喊,符行衣头也不回便抬脚一踢,身后的天狼军士兵被踹中了命.根.子,痛得连连在地上打滚。 她上半身伏下,同时躲过了朝自己劈来的刀刃,喝道:“嚎什么嚎,怎么还不放烟花?!” 一人被吓傻,一人手臂受伤放不了,最后一人闻言连忙从怀里取出了烟花棒,哆哆嗦嗦地扯下细线,艳红的烟火飞跃至空中——急需大量援兵。 符行衣以少对多不说,还是个女孩子,与一群身强力壮的天狼军士兵对战只能靠短时间内的爆发,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 力量是硬伤。 她不得不在贫苦百姓居住的小巷中拼命闪躲,兜转于泔水桶和菜篮子之间。 好死不死的,李绍煜为了保护她而刻意为其选择的方向正是天狼军埋伏好的陷阱,几条前进路线中数她的易守难攻。 然而按理来说,有便利的地势作依托,不该有那么多的伏兵才对。 “娘诶,生死一线啊,”符行衣喘了好几口粗气,方才纷乱之中被砍伤的后背不断渗血,习惯了疼痛,这点小伤倒算不得什么,只是多少影响到了她出手的速度。 “把总,撑不下去了,咱们能用火器了吗?”几个神枪司士兵皆比不得符行衣的斗殴经验丰富,身上多处挂彩,鲜血淋漓的模样像极了血人。 她无奈之下只得应允,道:“好!” 他们将早已背在身后的鸟铳一拿在手,天狼军士兵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恰逢此时,小巷内的一扇破旧木门吱吱呀呀地缓缓打开,探出一个好奇的脑袋——是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屁孩,大抵是被喧闹声吵醒了,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熊孩子快闪开!” 符行衣瞳孔紧缩,端起鸟铳已然按下机关的神枪司士兵也吓得魂飞魄散。 她拔腿便冲向那倒霉的死小孩,然而再怎么补救也是来不及了。 孩子的脑袋即将被鸟铳爆头之际,血花四溅,竟是离孩子最近的天狼军士兵将其一把抱进了怀里,用自己的手臂挡住了弹丸。 “他们用上火器了,快跑!” 同伙焦急地冲救人的天狼军士兵吼道:“上头吩咐过不许恋战!” 那人骤然昂首,看向符行衣一干人等的眼神无比怨恨,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一般憎恶,然而迫于现状,他不得不迅速松开了双手,丢下安然无恙的孩子,与一众天狼军士兵迅速向北逃离。 符行衣神情复杂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东齐的将士伤害本国百姓,站在他国土地之上的侵略者却舍命救下无辜平民,即便那些人本该是他们奉命杀掉的仇敌。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算什么说法啊?” 她苦笑了一下,竟觉得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刀无比滚烫,有些握不住。 在他国的城池内残忍杀戮的士兵,他们当真是出于自愿才做出那样的事么? 所谓战争,不过是两国君主之间的一场博弈游戏,无论胜败、输赢,最终受苦受难的都是无辜的百姓。 在战争中出力最多、死伤最为惨重的士兵,往往只是数不清的、微不足道的…… 棋子而已。 第 26 章 章二十六:干戈寥落 千机营最引以为傲的火器一出,敌军自知抵挡不住,便头也不回地拔腿而逃,符行衣站在原地,微微抬了手,拦住身后三人的追杀。 “把总?” 小周纳闷地问道:“我们不动吗?” 符行衣艰难地扯扯嘴角:“眼前的情势对我们不利,前方恐怕有埋伏,还是等大部队来了之后再做打算吧。更何况他们方才救的是东齐的子民,也算是一命换一命了。” 扪心自问,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般做究竟是对是错,只能算是顺心而为。 眼瞅着几个天狼军士兵的身影渐行渐远,即将彻底成功逃脱之时,一颗弹丸擦过符行衣的耳廓,直直射中了其中一人。 一人倒地后,另一人也随后被射杀,只剩下那个救人的天狼军士兵行动不便,阴差阳错躲过去并逃掉了。 “对敌人的同情,便是对同伴的残忍。” 援兵是聂铮,以及他带来的各军神枪、神骏司,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迅速占据了整个战局的有利形势。 符行衣自岿然不动,夜间的风还有些凉,吹在身上时她却感受不到丝毫冷意。 骏马之上的男人身着软甲,长发高束,手中的火铳还冒着残存的烟丝,萦绕在他身体周遭,竟有些云雾缭绕的虚幻感,丝毫不真实。 “今日你放走一个敌人,或许明日他便会在战场上杀死你的两个友人,孰轻孰重,不必我再多言。” 聂铮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符行衣自嘲似的一笑,毕恭毕敬地回首冲人抱了拳,道:“小人知错,请聂将军责罚。” 聂铮不紧不慢地开口:“此战结束后,自己去何守义那里领四十军棍。” 顺手解决了一个天狼军士兵的何守义愣了愣,不可置信地回首道:“四十?聂将军,这四十军棍可是……” 说来符行衣也是自己作死,竟敢私放敌军,还被主将逮个正着,聂铮没直接下令将她当场斩首都算是法外开恩了。 然而寻常士兵挨上真正的四十军棍便得躺半个月,遑论是符行衣这般瘦弱似扁担的身量,四十军棍怕不是会将她的小命给打没。 “如何,你想与她同甘共苦?”聂铮面色不善地睨了一眼胆敢讨价还价的何守义,冷笑道:“还是四十军棍不够长记性,需要再加?” 符行衣狗腿一抖,干脆利落地跪下,恨不得以头抢地:“长记性长记性,何大哥放心揍吧,小人的身子骨还能扛得住,再加才是真的死定了!” 正主已然发话,何守义也便懒得多事,聂铮看向她的神色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跪在此处碍事绊脚。” 符行衣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老实巴交地站在一旁不碍事的角落,脑袋耷拉着一动不动,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愿意,一副“老子不服”的作态。 聂铮眯了眯眼,心底有些不痛快。 竟如此讨厌他么?还是白日里被吓到了,觉得他是个轻浮之人? 简直天大的误会,他只是将这丫头惯用的招数拿来学了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符行衣哪怕拼命地麻木自己的情绪,也禁不住头顶上传来的炙热眼神,手指情不自禁地微微蜷缩在一处。 ——爹啊,你带我走了吧,我没脸活下去了。 她欲哭无泪,死死地低着头,根本不敢抬起来。 否则一看到聂铮那张脸,她便会下意识地与梦中的面容融合在一处,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人前.裸.奔一样羞耻! 不仅如此,符行衣总觉得自己有些流氓过了头,实在是聂铮口中“丢人现眼”的典范,还是与他少接触一些为妙,若是当真被办了,能找谁说理去? 聂铮习惯了用鄙夷蔑视的倨傲眼神来掩盖内心的不安与局促,是以在众将士看来,这两位之间早已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气场,针尖对麦芒,无比恐怖—— 离得越远越好,若是被牵连在内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聂铮嗤笑一声,轻喝了一声“驾”,骏马扬起的灰尘扑了符行衣满头满身,后者脸上挂着标志性的虚伪笑容,犹如涂画好了面貌的纸扎人。 何守义正杀得兴起,忽闻身旁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如鬼魅一般:“千机营内能称之为乐趣的人屈指可数,你不会令我陷于无聊的困境,对么?” 胡子拉碴的老酒鬼自认还没怕过什么,然而一听到聂铮的话,却浑身抖了抖,起了厚厚一层的鸡皮疙瘩,僵硬地转身,“啊”了一声。 “若是死了或残了,兴味便大打折扣,届时我会寻觅新的乐趣,然而究竟是谁尚未可知。” 聂铮以一种“不懂就去死”的眼神扫过一脸吔.屎.状的何守义,后者咽了一口口水,道:“属下明白。” 这意思很明显: 做好表面功夫就够了,敢将她伤出个好歹,下一个被打废的人必定是你。 何守义嘴角抽搐不已,待聂铮离远后才敢偷偷嘀咕:“到底关系是好还是坏?老子服了,怪胎就是难懂。” 符行衣目送走了聂铮,总算松了一口气。 探路任务已然完成,剩下的便是潜形匿迹,混在神骏司的将士们当中,适时地给应对不及的天狼军士兵来一刀。 夜间子时三刻攻入城北,天光乍破之时,城北便被占领了七.七.八.八,只剩下一小撮残兵在北城门处负隅顽抗。 “占领永安城的狗崽子咋比偷袭平阳城的那些骨头还硬?” 石淮山骑马路过符行衣身旁时,纳闷道:“被我抓到后宁肯自杀都不投降,奇了怪了!”更新最快的网 符行衣浑身上下尽是凌乱的血迹,有自己的,也有敌军的,整个人呈现出一股肃杀的气质,侧脸乍然一看竟有些阴狠暴虐,却在听到石淮山的声音后立即换了一张笑吟吟的面孔: “大概是作为战士的尊严吧。” “尊严能当饭吃?能当银子花?” 石淮山不屑地冷笑一声,道:“都是吃饱了撑的闲着蛋疼,饿几天就知道是脸面重要还是命重要了,大齐又不虐待俘虏,平阳驻地里还养着不少吃干饭的狗崽子,非得上赶着送死,脑子有病。”网首发 符行衣努了努嘴,竟没有反驳。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说的也有道理。 “看样子是快打完了,”符行衣随意一捋额间的碎发,笑容熠熠地道:“右哨负责堵截残兵,我要去北门附近的树上远眺巡查,先行一步,走了!” 石淮山应了一句“自己小心”后,声音便被远远地搁置在了符行衣的背后。 符行衣的脚程不算太慢,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磨砺出的韧性极强。 刀法有宁沧海手把手地指导,从不学虚招花架,每一击皆干脆利落,丝毫不见任何拖泥带水之态,而身法则是苏靥训练出的敏捷神速: 成天上蹿下跳摸鱼捉鸟,母女俩就没一天能老老实实地待在闺房里绣花。 近两丈高的树,符行衣助跑一跳,抓住横生的枝丫,足底踩着树干,再猛然借力,轻轻松松地便一跃而上,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可承一人重量的粗树枝上,目光远眺,见并无大碍。 一切都照着聂铮的原定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接下来只要保证北门处不会有天狼军残兵,防备他们去康宁城求救援兵即可。 “以中军的火力,应该不会放过一条漏网之鱼吧……” 符行衣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话音刚落便见几个慌慌张张的天狼军士兵朝她跑来,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我这张乌鸦嘴啊,跟开了光似的,说啥来啥。” 李绍煜带领的右哨神枪司全体皆在附近隐蔽,逃兵流窜的方向距离符行衣最近,他们此行带的都是火铳,不比鸟铳的射程远。 是以符行衣与他对视一眼,将阻杀的任务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下辈子见,”符行衣端起鸟铳,闭上了一只眼,对准了天狼军士兵的脑袋,手指按下扳机,不料预想中的响声却没出现。 她心底一凉,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个时候坏掉了?” 本以为拍一拍便会恢复正常,谁知符行衣不经意间摸到了卡槽处,竟湿漉漉的一片,透骨的凉意后知后觉地涌上了全身。 “是……跳河救魏灵的时候!” 彼时她满心想着救人,根本来不及脱衣服和摘鸟铳便一跃而入,河水浸透了鸟铳,合用药悉数被打湿不能再用。 即将把注意力转移到鸟铳上时,聂铮突如其来的撩拨令她方寸大乱,导致脑袋里装的都是那档子破事,不合时宜的春心萌动扰了大乱,临行前所有士兵悉数检察火器与刀弩时,她也忘了。 “男人误我,美色为祸。” 符行衣半是崩溃半是纠结地抓耳挠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算了,肉搏战吧。” 反正人不多,硬刚也能刚得过。 她迅速地抽出腰间的长刀,正欲一鼓作气地跳下去的时候,耳朵骤然一动,身形微顿。 不远处有马蹄声,来的人很多。 符行衣立即缩回了脚步,藏得愈发隐蔽,一脸警惕地死死盯着声源处: 利箭划破长空,嗖嗖几下,逃窜的天狼军士兵无一例外地倒在了地上,死时眸中尽是不甘与不可思议之色——明明距城门只差一丁点的距离了。 嘈杂的马蹄声此起彼伏,令符行衣瞬间如坠冰窟的并非是自己险些放走了天狼军士兵,而是那支射杀流兵的箭矢——竟是只有宣威营将士们才使用的“凤尾箭”。 来者是…… “宣威营,”她唇瓣微动,良久才极轻地吐出一个词,“新统领。” 第 27 章 章二十七:心眼俱盲 永安攻城战以千机营大获全胜告终,由于宣威营助阵及时,意欲逃往康宁城的天狼军士兵无一幸免于难,多余的麻烦便没机会产生。 聂铮将诸多战后收尾事务悉数交由副将,自己则与宣威营统领长叙。 不过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没多融洽,只是场面上的客套而已,看着便是满满的虚伪。 千机营在永安城的驻扎营地索性定了天净村未变,符行衣依言去找了何守义,被后者不痛不痒地作势打了四十军棍后,毫发无伤地去帮李绍煜清点缴获的兵器。 默默地将事情做完,随后便独自离开,头也不回。 “老符,有个大婶刚给我的两坛烧刀子,今晚叫上何老大他们喝酒去?” 石淮山摸了一圈他的亲亲战马回来,迎面撞上符行衣,大咧咧地笑着冲人打招呼,还扬了扬手里的酒壶。 不料却迎了个空,符行衣面无表情地越过他直接离开:“喝屁,滚蛋。” 糙汉子暴跳如雷,指着着人的背影便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才砍了几个畜生崽子就搁这装牛逼?老子还不信了,论打架能比不过你个死崽——” 种字尚未来得及出口,符行衣回首侧目,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想立即绝后就接着骂。” 石淮山堪堪住嘴,喉头微哽,分外诧异地打量着与平日动辄笑得活似憨憨的阴柔“少年”,恰逢此时李绍煜追了出来。 二人皆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不解之情。 “他咋了?”石淮山挠挠脑壳,疑惑不解,“平时也不这样啊。” 李绍煜轻轻地摇了摇头,一脸担忧地叹了一口气,道:“自从宣威营的统领来了之后,她便一直不痛快,大约是触景生怀想起家人了,近几日还是不要叨扰她为妙。” 石淮山难得没挤着一张满是横肉的凶神恶煞脸,而是沉思片刻,道: “以前还在新兵营,大家夜里睡不着就聚在一块唠嗑,爹娘老婆孩子啥都扯。唯独老符光听不吭,逼急了才说他爹曾经在宣威营当过兵,军饷丰厚,小时候条件还不错,念过几年书,养出一口的文言官话,跟我们这些纯粹的大老粗一听就不一样。 “爹死之后,家里让恶霸抢空了,还被当成女人差点遭强,没办法只能扮丑去要饭,脸都不敢洗。兄弟们都觉得他人不错,功夫也好,虽然长得像女的,但这是天生的,也不能怪他。从那以后大家能帮衬的都帮衬着,再也不明着说他是小娘们了。” 李绍煜不动声色地颔首,道:“行衣小兄弟着实不易。” 原来她给自己编造的家世背景是这样的,难怪能以女儿身混迹在军营内还不受怀疑,适当卖惨的效果绝妙,就连不与男人接触过密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然而她说的这些话,或许全都是被虚化过的事实也未可知。 李绍煜手指微颤。 倘若是真的,那她流浪在外的这些年,吃的苦必定比她亲口说出、愿被人知晓的要多得多。 “行衣……你为何不愿……” 为何不愿接受他的庇佑? 天下间哪有一个女子像她这般自讨苦吃? 分明用眼泪便能解决的事,非要搞得这么麻烦,硬着头皮推开追求者的好意,偏生自己承担一切,还做出女扮男装入军营的荒唐举措,这被发现了可是死罪! 石淮山将烧刀子匀了出来,道:“大老粗从来不安慰人,给她留壶酒意思意思得了。” “也好,”李绍煜微微一笑。 符行衣现如今只想一个人冷静冷静,任何人都别来招惹。 不仅是因为想男人而导致险些出了大乱子,还在于连宣威营的新统领也来了,居然是个文官! 满口之乎者也,动辄便来一句子曰,连聂铮的脸色都有些挂不住。 这个新统领不像来打仗,倒像是来考状元的。 皇帝老儿究竟有多忌惮兵权外移,臣子越位,相继处置完朝中的高阶武官后,竟让文官领兵打仗,这不是脑子有病还能是什么?! “一看到新统领便想起狗皇帝,一想到狗皇帝。” 符行衣深吸了一口气,眉宇间尽是戾气,“便满脑子聂铮。” 宁家倒了八辈子血霉,父女都栽在了聂氏皇族的手上。 “你是有多没出息,”符行衣恶狠狠地踹了一脚树干,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紧握的拳头也微微颤抖,“分明是仇敌,却还……” 偷偷地喜欢人家。 口上说着玩玩,不知何时竟动摇了。 “不行,”符行衣眯了眯眼,道:“我不能再这般继续下去,无论是为了爹娘还是自己,都要同他保持距离。” 聂铮大抵不是认真的,否则为何不像李绍煜那般直言坦率,从始至终连一句“喜欢”都没说过——他肯定也是存着玩心而已。 既然如此,即刻放下也算不得什么。 整个千机营驻地内最僻静的地方便是沿河的岸边了,符行衣路过的时候,偶然瞥见原先在另一处地方的粮草垛竟挪到了南边,不经意间愣了愣。 “聂铮为何要挪?”符行衣掐了自己一把,面无表情地道:“没出息,又想。” 看管粮草的人正躲在树下呼呼大睡。 这种活都是闲差,不过千机营内军规森严,一般士兵又深知主将喜怒无常的脾性,轻易不敢懈怠,唯恐自己倒霉被逮到继而遭殃,便战战兢兢地值岗。 符行衣本想好心提醒一句,然而一看到那呼呼大睡的人是夏炎,登时愈发恼火。 好心帮忙却招惹来了嫉妒,本该去中军的计划也全盘泡汤,被迫来了右哨,在自己曾经的小弟李二狗手下讨生活,别提多怄气了。 “活活睡死你。” 符行衣翻了个白眼掉头便走,充作不见:“我偏不喊,狗东西等着挨军棍吧。” 接连被毁去本便不好的心情,符行衣索性去了演练场活动筋骨。 只有暴力方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将人高马大的壮汉打到哭爹喊娘后,符行衣睬也不睬手下败将,眼神瞥向了一旁木架上的的弓箭。 只要一想到杀死天狼军士兵的不是自己,而是宣威营的新统领令士兵及时帮忙才挽回祸难,便满心的不爽与自责,索性一把抄起了重弓对准数丈外的木靶。 “日后绝不能……” 符行衣牙关紧咬,声色极冷地开口,一字一句告诫自己:“绝不能再出现如此失误。” 每一步皆需稳扎稳打,不可再为其他的任何人或事迷乱心智。 冷静,要镇定。 不料连续三箭皆射偏了木耙,不仅没能冷静下来,反而更心烦意乱了。 “我真没用……” 符行衣唇瓣微颤,呼吸亦急促而沉重,鼻头酸涩却仍强忍着所有的泪意,自背后看来,瘦削的肩膀竟隐隐颤抖,分外无助。 装作强大的模样,不肯让任何人看到不被自己所承认的脆弱。 “连小事都出岔子,还要靠一个文官来救场,分明是他们夺走了老爹的性命与统领之位,我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这般发泄情绪,像个废物一样。” 符行衣自嘲地苦笑,疲惫地缓缓放下手中弓箭之时,后背兀的贴上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胸膛,两条手臂也被轻握着重新举起。 柔软的长发擦过侧脸,垂落至胸前,耳畔萦绕着戏谑的笑声: “能意识到自己没用,便不算无药可救。” 下意识地要回头看,却被攥紧了手臂,上半身被牢牢地圈在男人怀里。 神出鬼没的聂铮竟丝毫不顾演练场上其他人错愕的目光,强行扣住了符行衣的手腕。 外人眼中便是两个本来针锋相对的死敌竟然搂搂抱抱,还是俩脾气火爆的大老爷们,怎么看怎么诡异。 尤其是被主将圈在怀里的小兵,更像个小媳妇了。 “聂大将军,”符行衣心情不好便没太客气,阴阳怪气地开口:“小人哪配得上由您亲自教习箭法?” 聂铮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周遭向他们投来惊讶目光的人,哂道:“凭你出了千机营便是现眼的料子,我自然不会允许外人评价我麾下尽是废物,少啰嗦。” 此话一出,那些旁观者才恍然大悟: 这是又杠上了,赶紧闪远些吧,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就大事不妙了。 “用不着,我自己的事自己会操心,不劳聂大将军多此一举。”符行衣冷笑:“区区射箭岂能难倒我?” 感受到聂铮的薄唇堪堪擦过耳廓,激起了一阵战栗,符行衣身形一僵,听他似笑非笑地道:“连续射空三箭,的确是个人才,我自愧不如。” 随着年岁渐长,就连老爹都逐渐不再抱自己,而是改为亲昵地摸头握肩,如今浑身上下皆被浓郁的男人气息包裹在内,鲜有的亲密接触令符行衣稍显不自在地扭了扭,然后被抱得更紧,贴得更近,身体的炙热体温几乎能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另一人的心上。 不经意间扭头一看,正见一抹熟悉的嫣红,不偏不倚还在老位置。 符行衣嘴角抽搐不已:“……” 羞涩地强搂,不错,这很聂铮。 聂铮的手指冰冰凉凉,携着她的手挽弓搭箭:“心盲眼亦盲。” “心盲……” 符行衣微微一怔,身体被聂铮操纵着动作,握弓的姿势无比标准,就连举起并拉开重弓的过程也变得轻而易举,不再似自己拉弓时的艰难费劲。 魏安平说过,他是东齐第一神箭手。 “射箭必需心静,无论外界发生多大的变故,看准靶心便绝不能动摇。” 聂铮牵引着她的手缓缓后拉,箭尖始终指向靶心,臂膀稳得出奇:“至死方休。” 手指骤松,紧绷的弓弦立即弹开,利箭一发即中,丝毫不偏地中了靶心。 “一旦被情绪遮盖双眼,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上便注定沦为靶心,任人宰割。” 聂铮意有所指:“双目之所见未必是真,双耳之所闻亦或许是假。倘若你在纷扰的横流物欲中无法判断真假,倒不如真的耳聋眼盲,做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更新最快的网 第 28 章 章二十八:为己而活 符行衣任由聂铮放开了手,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掌心的弓。 沉默片刻之后,她的目光逐渐坚定了许多,自一旁的竹筒中取了一支箭,再度独自挽弓之时成功地射准了靶心。 整日的不快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她总算笑了,道:“多谢聂大将军指点迷津。” 聂铮敛了眸子,外表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然而手指却微微蜷缩。 大抵他也是有些高兴的,只是不肯表现出来罢了。 符行衣将聂铮的话咀嚼了两遍,又射.了几支箭,百发百中。 “我……” 她顿了顿,斟酌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性地问道:“我有一个……你或许会觉得很蠢的问题,不知聂大将军能否帮忙解答?” 聂铮饶有兴致地展颜,俯视着吞吞吐吐的小丫头,道:“哦?” “被我放走的天狼军士兵中,有一个是舍命救下大齐子民的人。” 符行衣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犹豫道:“我不明白这场战争究竟为何缘故,又该如何停止,只看到眼前的两难。 “对于我们而言,驱逐侵略大齐的北荣士兵是正义之举,可在他们看来,或许自己才是正义的一方。东齐久居于北荣之上,凭借强大的军队时常霸占他国的土地与金银,甚至直接强行从北荣掠夺美女,充实皇帝的后宫。” 讲到此处,她抬眸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聂铮,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有话直说,道:“令堂亦是。聂铮,我总觉得自己是欺压善人的恶徒,东齐与北荣之间究竟谁才是正义?你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又为了什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聂铮久不言语,直到听完符行衣的话后,他自顾自地笑了一声,玩味地颔首打量着她:“看不出你竟还是侠义之人。” 符行衣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哎!” 好好说话! “无论是何初衷、所为何事,杀人便是杀人,一切皆无法掩盖血腥的事实,所谓正义不过是为了发动战争而美化的借口。” 聂铮越过她,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拾了一支箭矢悠然把玩。 “然而若是非要让我给出答案……” 他的腕部骤然发力,箭矢被猛地掷了出去。 离开弓弦的借助,单凭自身的力量,竟也.射.准了靶心! “射程之内即是正义,成王败寇历来如是。” 符行衣恍惚间明白了些什么,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掌心轻抚着额头,长长地叹息,道:“这么简单的答案,果真是我朽木不可雕,才会想着求助于人。” 聂铮破天荒地笑了笑,道:“你会产生如此疑问,勉强倒还算可造之材。” “此话何意?”符行衣诧异地转头看他。 “倘若你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士兵,那大可不必在乎这些疑惑,服从命令,当好杀人工具足矣,无需动脑思考。” 聂铮微阖了眸子,道:“然而,你若是期望达到甚至超越令尊的高度,便必须要直面这些残酷的,找不到准确答案的无数疑难,走出眼下的舒适圈。” 符行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眨巴眨巴漂亮的桃花眼,道:“聂大将军,你看我都这么惨了,还舒适呢?” 聂铮睨了她一眼,锐利的丹凤眼中尽是哂意:“你的言行举止、性情脾气,无一不受宁沧海与苏靥的培养与熏陶,你之所见所闻皆是他们所让你见闻。即便是如今,符行衣,你也是为了别人而活,从未有过自己的想法,自甘禁锢在父母的庇佑下。” 符行衣怔了半晌,喃喃道:“我……” 没错,她的确是在为了爹娘而活。 阖家圆满时,她崇拜强大的父母,希望成为他们引以为傲的孩子,即便练功练到哭得满脸是泪,也还是会咬着牙起来继续练,唯恐给爹娘丢人; 孤身一人时,她仅剩的求生欲是报仇,就连“顽强地活下去”也是为了坚守将门虎女的荣耀,而并非是自己有什么一定要努力实现的梦想。 被外力所裹挟推着前进,自然也会被外力所影响,稍有不慎便情绪崩溃,却还要表面上装出毫不在乎的模样,将一切积压心底,越烂越深。 如今有人用尖利的细针挑破了她心上的脓包,将所有的不堪和脆弱无情地揭露出来,经历过疼痛造成的昏聩,随后便能迎来康复。更新最快的网 “也是,”符行衣自嘲地笑了笑,将手中的弓放回原处,“一旦出现了我从未经历过的陌生境遇,老爹没教过便会方寸大乱,的确如你所言,还是太过依赖了。” 聂铮心知此番话足以令她想通许多事,符行衣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不必再费唇舌,抬腿欲走之际,谁知衣袖被人轻轻地扯了扯。 他不经意间身形一顿,符行衣便已然逼至他面前,笑意吟吟地昂首将人望着。 两人身量相差的高度不算太大,使得符行衣踮起脚尖便能凑近他的耳朵。 聂铮瞳孔放大,听她在耳畔呢喃着轻声说了几个字。 符行衣笑得一脸餮足,洁白的贝齿轻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离开时得意忘形的走路姿势像极了横行霸道的螃蟹,嚣张跋扈。 聂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染上一层薄薄的胭脂红,再蔓延到脸上。 白皙如玉的俊容几乎烧着了一般,色泽浅淡的薄唇微微蠕动了片刻,终是紧抿双唇,自喉间流泻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哼”。 眼底却尽是温柔的余韵。 “跟我斗?”符行衣志得意满地嘻嘻笑道:“他今晚若是能睡得着,那就算我输得彻底。” 对付一个没开过荤的童子鸡,根本无需用上什么狠招,只需轻咬一下他的耳垂,简简单单地来一句“谢谢哥哥”就行了。 杀鸡焉用牛刀? 谁让他之前惹得自己心烦意乱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天理昭彰。 不得不说,还是调戏小公主的感觉更痛快一些。 符行衣回到右哨的营帐内,看见自己床榻上放着一坛酒,便知是石淮山的手笔,后者素来不喜欢扭扭捏捏的说辞,她便将酒囤了起来,待日后邀人一齐痛饮。 打了一晚的仗,又没到值岗的时间,她白日里索性窝在榻上补觉,迷迷瞪瞪时被小周拼命摇晃:“把总,把总快醒醒!” 符行衣睡意朦胧地打了个哈欠,透过帷幔的缝隙看到外面天色已然黑了下去,没好气地道:“有屁快放。” 最讨厌自己在睡得正香时被吵醒。 小周焦急不已:“粮草垛那边走水了,李守备说,以防火势蔓延到咱们右哨,所有人立即去灭火,就现在!” 一瞬间,符行衣什么困意也没剩下,当即一个鲤鱼打挺便坐了起来,跟着小周一齐拎着木桶奔向河边打水。 幸而聂铮早已令中军神武司将粮草挪去了靠近河岸的南面,救火的士兵们一来一回所耗时间不多,火焰虽声势浩大,却不消片刻便被轻松扑灭。 “难怪他那日会突然心血来潮去河岸将我和魏灵逮了个正着,原来是测量估算救火的最佳距离,以便挪动粮草位置。” 符行衣后知后觉地吃了一惊,混在救火的人群中,远远看着主将营帐外面不改色地旁观救火众人的聂铮。 他怎么什么都能预料到…… “都起开!” 石淮山暴怒的吼声自身后响起。 众人依言为他让开了一条路,眼见一个又瘦又小的男人被扭送到主将营帐前,救火的士兵们顷刻间将其团团包围:“那么快就抓住纵火之人了?石头哥可以啊!” 男人两条手臂被拧成了麻花似的背负在身后,不过稍稍一推便跪倒在地,面容看着只有四十岁上下,头发却斑白了许多,尽显苍老之态。 “陆大夫?”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大声道:“这不是存仁医馆的陆大夫吗?我娘子以前还在你那抓过药!” 符行衣听到“存仁医馆”四字时微微一怔,又听见“陆”姓,立即将眼前的男人同记忆中那个胆小的少年联系在了一处,道:“陆先生,您是陆轩的什么人?” 周遭有骂他老鬼不安好心的,也有庆幸粮草只损坏一小部分的,男人忽略了所有人的声音,唯独在听到符行衣的话后猛地抬头看向她,神色晦暗不明: “……小轩是我的儿子。” 果然如此。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径直走到人身前,半跪在地上,道:“我是陆轩的朋友,符行衣,在这般情况下与您初会,实在是……” 陆大夫老泪横纵,面容丑陋而扭曲:“你是小轩的朋友,那你也该知道他是为何而死了。” “是北荣人杀了他,”符行衣轻声道。 “不!是你们千机营害死他的!” 陆大夫大吼道:“要不是你们一直要和北荣打仗,小轩怎么可能会从军入伍,要不是入了伍,他又怎么会死得那么惨?!” 符行衣蹙了眉。 此人分明是在强词夺理。 “平阳被屠城纯属是他们自己找死,非要和人打!要是像永安这样立即投降,自然不伤一兵一卒。就是因为你们来攻城,孩子他娘被抓去当人质,你们不仅不想着救她,还用□□射伤她的腿,现在成了残废,都是你们害的!” 陆大夫越吼越激动,直至额角的青筋也爆了起来:“我就是要烧光粮草,让你们没法再打康宁城!家园被敌国占领又怎样?北荣既不杀人、也不抢东西,比苛捐杂税、横征暴敛的东齐好多了!只要百姓能好好活着,谁管自己是北荣人还是东齐人?!” 符行衣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后衣领便遭到一阵大力骤然拉扯,整个人被活生生地从地上拽起来丢到一旁。 “吠个没完没了。”聂铮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喧哗不休的陆大夫,下颌线弧度优美,微敛的眼眸看不出喜怒:“吵闹至极。” 他抬腿便是一脚将人踹得飞出几尺远,一众将士们都惊呆了。 聂铮睥睨着躺在地上捂脸惊愕的陆大夫,分明看不出任何暴怒的神色,却令在场所有人皆不寒而栗:“本王不开口,便当我是死的?” 千机营军规有令,不许任何将士以任何缘由欺凌平民百姓。 然而大齐的所有明文律条里,还有这么一句简短的备注: 皇室除外。 第 29 章 章二十九:千里孤坟 千机营将士无一不敬畏聂铮至极。 畏的是他那谁都不给好脸的怪脾气,敬的则是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无论险境如何皆能产生化险为夷的希望。 然而从未有人在意过他是个王爷。 除了聂铮自己不爱没事瞎显摆的缘故,能力之强也足以令人忽视其他无关紧要的身份。 直至陆大夫口出狂言,做出如此忤逆之举,逼得聂铮忍无可忍地动怒时,他们才恍然回想起来:逮谁怼谁,丝毫不拘礼节的聂将军的另一个身份是镇和王。 齐刷刷地趴了一大片人,符行衣被身旁的小周拉着也顺势跪了下来。 “身为大齐百姓,行叛国之事,按律法当被五马分尸; 私毁军需,延误军情,按千机营军规当被斩首。” 聂铮看都不看陆大夫一眼,云淡风轻地道:“先斩首,再五马分尸,最后扔去昆莫山喂狼。神武把司何在?带人去行刑。” 听闻他对陆大夫的处决,在场之人无一不冷汗直流。 石淮山抱拳大声回道:“回禀聂将军,小人刚才去抓人的时候,在粮草垛内发现了夏把司的尸体,他被人用石头砸中后脑当场毙命,又被火烧成了尸干。” 符行衣骤然间瞳孔紧缩:“夏炎死了?!” 聂铮倒不意外,在他眼中是又死了一只蚂蚁一般微不足道,又或许是身旁死去的人实在太多,早已麻木不仁,忘记了什么是失去同袍战友的悲伤。 他身形一顿,道:“神武司不可无人操持,李绍煜,即日起便由你负责。” 李绍煜惊讶地下意识看向符行衣,后者刻意避过了视线。 他只得应声答道:“是,属下听命。” “叛国之人死有余辜,但对其遗孀只道他在火灾中不幸殒命即可。” 聂铮负手回帐,声色寡淡,道:“陆轩应有的抚恤之物如数交予,陆夫人治疗腿疾的银钱从本王的俸禄里扣。” 该杀的绝不心软放过,却也不会牵连无辜的家人。 活大爷放了话,下面的士兵皆战战兢兢地依言行事,该清理残局的清理残局,石淮山则拉上了符行衣一同去埋夏炎。 “亲娘的,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意识到聂将军有多狠。能把砍头和分尸说得那么轻描淡写,这手底下得有多少条人命啊!”石淮山啧啧称奇。 符行衣却讶然道:“他难道不是依律行事吗?更何况祸不及家人,又主动承担陆夫人疗伤所用的银钱,还不够温柔啊?” 石淮山一脸“你脑子没毛病吧”的表情,全然不像是注意到她所说事实的样子。 符行衣细细一想,猛然怔住。 是了,人们只看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其他或许重要的杂事……谁又会注意呢? 那晚兵临城下,他临危不惧地立即想出救下人质的方法,即便不被人理解,哪怕下令后无人敢踏出决定他人生死的第一步,他仍旧一副无所谓的作态。 没有人愿意当恶人,那只好由他来做了,反正已经习惯了被私下揣度奚弄。 所有人都觉得他凶狠残暴、不近人情,可只有符行衣才会注意到,那坚硬外壳下偶尔会小心翼翼暴露出来的柔软。 虽然利用魏灵是为了达成埋伏细作的目的,可他同时也救了小姑娘的命,无论如何总算让魏灵找到了苟活下去的意义,不会再执着求死。 情理难两全,生死由天定。 可聂铮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全”与“由我”。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 符行衣长舒了一口气,咧开嘴笑道:“笨蛋,比我还不切实际,太傻了。” 极致的执着与浪漫,像极了一个美好而又易碎的梦。 五年后重逢,他还是那个单纯的少年,从未改变。 “你说啥?”石淮山没听清,嚷嚷着问道。 符行衣翻了个白眼,将手中铁锹铲的最后一抔土盖在了坟包上。 她昂首凝视着春至百花盛开的昆莫山,笑道:“说此山是个好去处,我死后若也能有万紫千红陪伴,便不算孤单了。” “他娘的,总说丧气话!” 石淮山骂骂咧咧地给了她一拳,道:“老子立功升为外委把总,你也成了从七品游牧副尉,要不是你小子私放敌军被压了一级,现在都是正七品了。过着好好的日子,前途一片光明,动不动就要死要活,作不作?” 符行衣笑嘻嘻地拦下拳头,声音却冷得很:“人活着便是要死的,不如早做打算。” 她话语微顿,敛了笑意,定定地凝视着坟包,轻声道: “就像夏炎,他又岂会想到自己死得如此可笑?倘若我在看到他打盹时及时将人喊醒,或许也不会出这样的事。我虽厌恶他因一己之私将我调去右哨,但趁着夜黑风高,往他的头上套个麻袋,狠揍一顿也就泻火了,哪至于非要害人性命。” “用不着为他自责。” 石淮山嘲讽道:“这王八蛋自己偷懒,当值的时候睡觉,怪得了谁?” 符行衣蹲下.身,掌心拍了拍坟包上的土,道:“我在最危险的右哨,指不定何时会光荣殉国,八成是比你早。” 石淮山不屑地奚落道:“拉倒吧,我冲锋陷阵可比你猛得多!” “石头哥,若是有朝一日我先去见了阎王,麻烦你将我也葬在昆莫山吧。” 符行衣侧首笑着看他,道:“这里有山有水,有花草树木,我怕一个人在地底下孤单,还是挤在战友们的尸体身边安全些。” 石淮山目光一滞。 他竟从一贯笑得活似二傻子的符行衣身上看出了浓郁的寂寥,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再无任何人可以依靠。 哪怕与军中的将士们哄笑着闹作一团,符行衣也时不时地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没有归属感,更没有安全感。 “少他娘的胡说八道,老子那么勇猛杀敌,肯定比你先殉国!” 石淮山不会安慰人,反而越说越离谱:“该给大哥立坟的人是你才对!” 符行衣啼笑皆非:“哪有人希望自己比别人死得早?你还真是脑子不好使。” “不管,这坟约就定下了。” 石淮山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神情是难得的郑重与严肃,一字一句道:“符老弟,等以后仗打完了,咱们之中谁要是踩着狗.屎.运能苟住,活着的那个一定要来给兄弟守坟!” 符行衣昂首,怔怔地与高大魁梧的黑脸壮汉对视,眼底似有泪光闪过。 不过须臾,她开怀大笑:“好,兄弟一场,绝不食言!” 两人手掌交叠握了一拳。 符行衣将石淮山留给她的酒洒在了夏炎的坟头。 逝者已去,聊以祭奠,生者尚需在乱世苟延残喘,也不知是谁更幸运。 不觉已天明。 符行衣笑了笑:“再这么下去我迟早得成猫头鹰,作息完全昼夜颠倒。” 石淮山道:“能睡的时候多睡,永安一打下来,最多再等半个月,也有可能过几天,康宁攻城战就得提上日程了。” “夺回昆莫三城之后,石头哥打算怎么办?” 两人一同回了千机营,路上符行衣好奇地问他:“解甲归田,还是继续留在军中?” “留着吧,千机营的军饷比我回平阳城杀猪赚的多太多了。” 石淮山爽朗一笑,道:“我家婆娘自从跟了我就没过过啥好日子,等这个月的饷银发了,我去城里找个银匠给她打个戒指。搁我这容易丢,还是戴她手上更放心。” 符行衣笑眯眯地拿手肘捅了他一下,挪谕地调笑道:“嫂子嫁得好啊” 石淮山又黑又厚的脸皮罕见地透出一点红色,故意粗声粗气地道:“也不看是谁的婆娘!” 甫一踏入驻地领域,符行衣便察觉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息—— 来源于千机营与宣威营将士之间。 她吃了一惊,不远处正在四下张望的李绍煜一见她来,连忙道:“行衣,你可算回来了。” 符行衣纳闷地挠了挠头,道:“出了什么事?怎么两营的将士们好像水火不容一样……” 李绍煜眉头紧锁,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闲话休提,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老李,你这事干的可不地道,疯爷满营找人,要是让他知道是你给人藏了起来,那小子还不得把你的皮扒了当被子面啊?”网首发 何守义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仍旧一副醉意朦胧的邋遢样,及时挡住了李绍煜离开的脚步,笑道:“小符即将迎来一战成名的好机会,说不定接任右哨神枪司也有指望,你可不能毁人前途,赶紧带他去演武场吧。” 符行衣一脸茫然:“哈?” “小……”李绍煜险些说漏嘴,堪堪改了口,厉声道:“小兄弟这般瘦弱,又有伤在身,如何能与宣威营第一猛士对战?长巽兄未免也太过分了!” 旁边的石淮山一脸懵逼:“咋回事啊?” 何守义拎着酒壶灌了一口,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嗝,懒散地道:“你们看那帮平时乐得跟傻蛋一样的小兔崽子们,现在跟看血仇似的瞪着宣威营的人,就该知道——千机与宣威,两营主将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符行衣一针见血地平静开口:“与聂将军共事之人,除非胆量不足,否则有不撕破脸的吗?” 何守义:“……” 李绍煜:“……” 他们是被鄙视了吧? “宣威营统领执意要让千机营打道回府,说是既然陛下同意了太子和首辅的建议,派他们来昆莫肯定是为了接管战事,剩下的一切全权交给他们来处理就好。” 何守义冲地上啐了一口,冷冷一笑,道:“放他娘的屁,仗快打完了过来抢功,什么叫做不要脸,我算是见识了。” 符行衣倒吸了一口冷气,愕然道:“以聂将军的脾性……可不得当众令人下不来台?” 何守义轻咳两声清嗓子,然后学着聂铮的语气拿捏了腔调,开始冷嘲热讽: “于大人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战场不比昨日的棋局,事关大齐国运,我自然无需再手下留情。两营孰强孰弱,谁更有能力夺回昆莫三城,一试便知。宣威营所谓的第一猛士,怕是连我千机营内最瘦弱的士兵都打不过。来人,去唤符行衣。” 符行衣嘴角抽搐不已:“啥?!” 聂铮竟要她代表千机营,去硬刚宣威营第一猛士,只许胜,不许败?! 她只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啊! 第 30 章 章三十:弱质女流 此处的演武场比起千机营在平阳城内驻地的要小许多,乌压压的一大群人皆聚集于此,更显得十分逼仄,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符行衣刚一脚踏入,便被许多双眼睛同时死死锁定了全身,脚步不禁一顿,旋即镇定自若地走到了端坐在正上方的两营主将身前,跪下行了一礼,道:“小人听命前来。” 在其他人看来,这弱不禁风的小士兵竟如此理直气壮,丝毫不惧,明知自己要迎战宣威营第一猛士也泰然自若,实在是不可小觑。 “宣威营远到是客,切记点到为止。” 聂铮不紧不慢地自一旁的案几上端起一杯泡好的茶,修长如玉的手指摩挲着茶盏的杯盖,语气漫不经心:“否则令于大人颜面扫地,岂非是我这个东道主招待不周?”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一旁的于大人面色青白交加,轻抚长髯的手也绷得紧: “镇和王此言,看来是料定微臣所器重之人必败无疑。” “于大人这话倒像是心虚了。” 聂铮似笑非笑的神情逼得人咬牙切齿。 然而即便再怎么不喜此人的脾性与态度,哪怕他是卑贱的私生子,如今也贵为陛下器重的左膀右臂——顶撞不得,会掉脑袋。 于大人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面上勉强挂着笑容,道:“林猛素来战无不胜,王爷虽慧目如炬,怕是也有走眼的一天……多说无益,还请场中的两位开始吧。” 符行衣冲对手客客气气地抱了一拳,笑道:“小弟符行衣,请林猛老兄赐教。” 比起军营中的大多数男子,她算不上高,身段又苗条,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脸又白又嫩,春日的军中常服薄而轻便,尤显腰肢不盈一握,怕是被人用力一折便要断掉。 简而言之,长了一副好欺负的外表。 站在她对面不远处的便是宣威营第一猛士——林猛。 林猛十分为难,回头道:“这假娘们保准挨不住我一拳,还是别打了吧?万一闹出人命怎么办?” 聂铮不以为然。 只要保证吃饱喝足,符行衣尚未拼尽全力,便足以与试探其刀法的他打成平局。 他只精于远距离骑射之术,扪心自问,若论起近距离以命相搏的厮杀,他还真降不住符行衣。 这个女人的实力恐怖到离谱,世上能单打独斗和她较量高下的人,只怕不超过两个。 一个是她爹宁沧海,还有一个…… 就是天狼军的主将——贺兰图了。 若非信心十足,他自然不敢拿符行衣的性命来冒险,哪怕这是特意为她布的局,以便正大光明地将人推上如今空悬的右哨神枪把司官之位,堵住平日里本便不服她升迁过快之人的悠悠众口。 “老兄,”符行衣从手边的兵器架上抽了一把刀,笑得一脸纯良温和,道:“你还是考虑一下自己养伤在床时该由谁伺候吧。” 林猛的怒火蒸腾而起,随手抓了一把刀便向她砍去:“竖子岂敢如此张狂!” 不比男子的孔武有力,女子练刀,无论是体力还是臂力皆差男子一大截。 是以,符行衣素来不以刚强取胜,而是扬长避短,将敏捷发挥到极致—— 林猛一时不察,手臂被砍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符行衣的身形掠过他的耳畔,笑道:“一刀不够深便多砍几刀,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一双腿脚还算快!” 多年逃亡练出来的飞毛腿,跑得不快只能被一群同她抢饭吃的乞丐围殴致死了。 林猛大开大合的攻势的确刚猛无敌,若是挨上一下怕是小命得丢掉半条。 可惜速度太慢,从始至终,符行衣根本没着道,倒是林猛被她的刀砍中了几十次,虽然不深,然而叠加在一处却不容小觑。 “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败?!” 林猛怒吼一声,手中的刀舞得纷飞,符行衣趁他心绪不宁时找准了破绽,最终却手腕一转,将刀刃换成了刀背,且刻意砍偏了一寸。 千机营将士们看见:场中的林猛吃惊地呆在原地,任由面前瘦小的“少年”将刀架在了颈上。 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符行衣赢了,登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声。 “符老弟太厉害了!” “小符干得好!” “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崽种,就该挫一挫他们的锐气,让他们还敢和咱们千机营作对!” 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将符行衣团团包围在内,平日暗地里嫌弃她娘炮,和嫉妒她升迁过快的人也成了她的坚定拥护者。 符行衣将长刀收了回去,冲人笑着抱了抱拳,道:“说实话,林老兄是我遇到过应付最吃力的对手,不过是侥幸才能赢。将来若有机会,小弟必定多讨教几招,还望林老兄不吝赐教。”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聂铮有强力的靠山和切实的军权,只要皇帝还信他一日,手中的权力未被瓜分,汹涌的暗潮便永远不会跑到明面上来对其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他拥有可使自己随心所欲的能力和资格,然而符行衣却不行。 就算交情好不到哪去,至少也别成敌人。有个背地里给自己使绊子的夏炎已然足够恶心了,她可不希望再来个宣威营第一猛士当仇家。 林猛回以抱拳之礼,朗声笑道:“是我要谢你手下留情,没一刀砍下我的头。” 符行衣嘿嘿一笑,挠了挠脑袋,道:“无论千机还是宣威,大家皆为大齐而战,分什么你我呢,以武会友而已,若非要争个你死我活,那倒是本末倒置了。聂将军,于大人,两位觉得小人说得可还有道理吗?” 宣威营之最强,战千机营之“最弱”,竟是后者取胜。 本还信心满满的于大人面色青白交加,极为难看。 聂铮早便预料到了结果,毫不吃惊,只是目光晦暗不明地睨了一眼台下古灵精怪的少女。 须臾,他冷笑一声:“勉强不算歪理。” 当众威胁他适可而止吗?简直是胆大包天! 理所当然地成了右哨神枪的“符把司”,她被石淮山接连赏了三个大巴掌。 那黑胖子恨不得将她的五脏六腑给拍烂,还喜不自胜地狂笑:“不愧是老子的兄弟!” 符行衣面目狰狞地冲他的肚子踹了一脚,见后者痛得满地打滚后,才优哉游哉地理了理稍显凌乱的衣襟,道:“他们想必在如意楼等候多时了,走吧。” 永安城与平阳城被占后的惨状截然不同,除了夜间街上活动的人少了些,看不出任何与战前的区别——不战而降虽然屈辱,但也使百姓的伤亡降到了最低。 如意楼是永安城最大的酒楼,战前的生意十分红火,美酒佳肴之味无可挑剔,寻常百姓轻易绝不踏足。 如今战乱初平,饮酒作乐之人少了许多,如意楼为薄利多销,便着意降价,亲民了许多。 否则以符行衣的扣门程度,即便被嗜酒如命的何守义鼓动着请客,又有石淮山和李绍煜在一旁应声附和,她也绝对不肯将血汗钱丢在这种鬼地方。网首发 “多亏了小符仗义,否则老何我得被酒虫给活活馋死!” 何守义一把揽了符行衣的肩,用力地拍了两下,笑道:“眼下所有的士兵中,数小符和石头功夫最好、呼声最高,不出意外的话,疯爷便该让你俩补上沧澜卫缺的名额了。” 符行衣被他大大咧咧地揽了肩,面上笑呵呵的看不出端倪,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稍显僵硬。 “那我得承何大哥吉言了。” 在场唯一得知其女儿身的李绍煜眉心微拧,不动声色地将人从何守义身旁拉了开,笑道:“你我四人事先熟悉,日后一同执行任务时也顺利得多。” “刀尖上舔血是不错,但银子也多,值!” 石淮山的酒量委实差劲,看着是个高高壮壮的黑脸大汉,才灌了几杯黄汤入肚便开始浑浑噩噩:“家是成了,业得啥时候才能立啊……” 何守义哈哈大笑:“老李的婚期也近了,只有我和小符还是光棍一条,咱哥俩得碰一个——” “守义兄真爱玩笑,”李绍煜连忙干笑着解释:“我正是对张姑娘毫无感情,她又不肯退婚,这才从军入伍,拖延婚期,待回京之后便再与她陈情取消婚约。还是淮山兄弟更有福气。” 符行衣只顾着闷头喝酒吃菜,力图将自己的银子给吃回本,根本不在意李绍煜与谁订婚退婚。 “老符,我咋没见你有相好的?”石淮山打了个酒嗝,醉意上头,迷迷糊糊地随口问道,何守义也打趣道:“屁的相好,看着就是个从没碰过女人的雏.儿。” 石淮山大力嘲讽道:“肯定床.上不行,拉.胯.玩意。” 李绍煜嘴角一抽:“你们……” 跟姑娘说这种话,不觉得太失礼了吗?! 一时没憋住,符行衣情不自禁地喷了一口酒,甚是壮观。 “咳……咳咳……” 符行衣呛得脸都红了,为掩饰尴尬,故作不以为意地祸水东引,将话题往别人身上带:“聂大将军也是孑然一身,为何不说他?我这叫一心为国尽忠,你们懂个屁!” “少扯淡,”何守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论别的,疯爷那张脸长得是真没话说,要不是那个谁见谁恨的狗脾气,多少女人甘愿主动送上门让他祸害。” 李绍煜轻声道:“长巽兄已然二十三岁,未被认回王府时,兴许早便与哪位姑娘有过露水情缘,除非心理障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童子。” 符行衣面容扭曲了一瞬:“……” 别不信,他真是。 “你能跟疯爷比本钱?”何守义哂笑道:“鼻子越大,小兄弟也越大,你个小鼻头的兔崽子,一边凉快去。” 符行衣越发不自在,甚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总感觉背后一股阴风阵阵,仿佛有恶鬼正在窥伺。 李绍煜不经意间昂首,立即发了浑身的白毛冷汗,手中的酒杯没拿稳,掉在了桌上。 何守义后知后觉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口酒堵在喉管险些将自己噎死:“我.操,快起来!” 他赶紧一手一个,揪住石淮山与符行衣的后衣领,起身后冲着二楼雅间的方向尴尬地笑道: “属下……参见聂将军。” 雅间窗户将将开了半扇,坐于窗边的男人一身玄色常服,长发以银冠束起,微微侧首打量几人,骨节分明的三根手指端着小巧精致的酒盏,端是闲适悠然—— 只是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尽是杀意。 符行衣几乎当场昏厥。 “要死。” 第 31 章 章三十一:心怀不轨 被何守义强拽着站起来的时候,符行衣的嘴里塞了满满的米团,腮帮子鼓起两个小包,神情惊慌错愕,入目满眼皆是面色不善地睥睨他们四人的活大爷,并未留意到自己的衣襟偏了些许,露出精致而小巧的锁骨。 出门喝酒自然应褪下军服,符行衣如今穿的鸦青短袍尤显干练潇洒,青丝高高束在头顶,以素白的布带绑了一个马尾,比之平日的英气更多了几分秀丽。 只要不是傻子,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女扮男装。 奈何千机营的将士们早已经习惯了符行衣的“男生女相”,顶多背地里调侃两句,说她若是换上女装必定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明面上却一如既往地将人当兄弟处。 因此,哪怕她的衣襟歪到险些露.胸,何守义也全然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 大老爷们露个胸能怎样?上半身.全.裸也算不得奇怪。 然后,何守义眼睁睁地看见:二楼雅间的男人将手中的酒盏骤然捏得粉碎,凝视符行衣的凤目微眯,额角的青筋也肉眼可见地爆了出来。 “你,”聂铮微微阖了眸子,平复了心情后,随意一指符行衣,道:“过来。” 符行衣仍在兀自懵然,后背已然被何守义猛推了一把:“聂将军喊你还不快去!” “我不……” 符行衣连忙想摆手,却见石淮山已然摆出了“敢不去替我们挨骂就立即送你见阎王”的架势。 李绍煜倒是想救人,谁知刚要动作,聂铮便声色微冷地道:“莫非要我下去请你?” 符行衣认命地颔首,郁闷不已:“是,小人明白,这就去了。” 雅间的窗户旋即被关上,何守义与石淮山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以后再不能私底下谈论和疯爷有关的任何事。” “我他娘的衣服都被冷汗泡湿.了!” 唯独李绍煜面色复杂地凝视着雅间的方向:“行衣……” 身后的俩人皆是被符行衣的假身份蒙在鼓里的糊涂蛋,只有他知道聂铮方才的眼神意味着什么:是猛兽对猎物的绝对占有,以及压抑的欲.望——更新最快的网 身心皆具。 符行衣一脸的慷慨赴死,喃喃自语着“我不怕”,大胆地走上楼并推开了雅间的门。 整间屋子甚是别致,紫檀木的屏风上镂空了竹纹,室内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并不甜腻,而是温柔而凌冽的幽香,与酒味交织在一处,令人无比放松,如同踩在柔软的松棉上,只想躺着打个滚。 左面是露天的茶室,摆放着紫砂茶具的矮几两侧铺着密纹繁饰的席子,只消一抬头便能观赏明月;至于右面……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符行衣还是被满屋的低压震得狗腿一抖,气焰登时蔫了下去,笑得比哭还难看,哆哆嗦嗦地道:“聂……聂将军,还没谢您布局相助,帮小人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右哨神枪司,真巧您也来了如意楼,小人敬您一杯,聊……聊表敬意。” 背后论人“长短”,还被正主逮了个正着,换谁都得心虚,天大的胆子也使不出来。 聂铮褪去了军服,然而闲适的宽袖广袍也盖不住他浑身的肃杀之气。 自符行衣一进门,聂铮的眼睛便从始至终没离开过她的脸,食指与中指在桌面上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每一下皆如重锤,往人心窝上砸。 符行衣颤颤巍巍地走到他身前,从桌上捞了白玉酒壶,和另一个没被捏碎的酒盏,颤颤巍巍地倒满,颤颤巍巍地双手递了过去,头死死地低着。 不行,一抬头便忍不住看他的鼻子,都怪何守义胡说八道,害得她也有点在意了! 聂铮久不言语,坐在花梨木椅上一动不动。 符行衣的手都要举酸了,看人家不愿领情,便认命地道:“此事与他们无关,是我先胡言乱语,他们才紧随其后起哄,聂大将军若要降罪,小人愿一力承担。” 敢打骂她试试,保准记一辈子的仇,永远不理人了。 料准了聂铮不会对自己动粗,符行衣正欲将酒杯放回桌上时,却被猛然攥住了手。 符行衣的瞳孔放大了些许,惊讶地看着聂铮拉着她的手,将酒盏送到唇边,淡漠的眸子却还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面容。 许是夜间的烛火时明时灭,她的心也跳动得比寻常频繁许多。 屋内寂静无比,就连细微的虫鸣声也清晰可闻。 聂铮将她倒的酒一饮而尽,手还是不肯松开,一昧地定神看着她的双眼。 光倒不行,非得要喂才肯喝,否则便倔强地盯着人看几时能会意,还闹脾气。 “我会为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而介怀?” 聂铮自唇齿中流泻出一声嗤笑,一字一句道:“符行衣,你知不知道自己如今这副模样,是个男人见了便会心怀不轨。” 她的酒量还凑活,但是容易上脸,一杯下去便两腮微红,犹如搽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本便眼波潋滟的桃花美目更为勾魂夺魄,如眼下这般茫然无措地将人望着,便令人忍不住产生狠狠□□的冲动—— 愈是见她坚强不屈、滴泪不流,便愈想听那张诱人红唇吐出带着哭腔的微弱求饶,断断续续地小声啜泣着喊哥哥。 “心怀不轨?” 符行衣后知后觉地悟了他话中的意思,骤然反应过来他在吃味,是含酸拈醋而并非恼怒,便恢复了一贯狗胆包天的作态,笑眯眯地凑近了聂铮的面容,轻声道:“也包括你吗?” 仿佛被人一下揭开了藏在内心深处的邪念,将不愿为人所知的阴暗面暴露于光明中,聂铮身形一僵,目光斜视,声色微冷:“多话。” 话虽如此,可身体的反应却极为诚实,他的手指忍不住收紧。 符行衣被捏得剧痛无比,忍不住轻轻地嘶了一声:“疼……” 聂铮这才意识到自己伤了她,猛然松开手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遭,惹得符行衣得寸进尺地捻了捻他的耳垂——他全身皆是硬邦邦的,唯独耳根子软得不像话,手感绝妙。 “你紧张什么?” 符行衣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眉眼弯成两轮月牙,不紧不慢地道:“果真被我猜中了?聂大将军看着不近女色,实际上……” “放肆!” 聂铮眉心紧拧,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辩解的措辞来。 他委实辩解不出个子丑寅卯。 即便再怎么不愿意承认,自那日过后,他还真的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美梦接踵而至,少女笑容仿佛深深地印在了他脑海中,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即便没有什么令人血脉喷张的画面,身体仍会产生异样的羞耻反应,一晚上用掉七八桶冷水才能勉强入眠。 他无数次地唾骂自己下.流,却又禁不住本能。 更何况那丫头还时不时地故意撩拨他,如此若能毫无反应,除非不是男人。 “别生气啊,我随口一说而已,谁能想到你会有那么大反应?” 符行衣笑嘻嘻地揉了揉他的脸。 这脸皮厚到城墙打八拐的玩意愈发放肆了。 聂铮明知必须要给她一些颜色看看,却还是舍不得拍开她的手,只得一昧盯着她,妄图将人吓退,冷声道:“大胆刁民。” 符行衣不仅不怕,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能逗我开心。” 她索性大大咧咧地坐在了聂铮对面,自顾自地将酒盏倒满,随手拿起便喝,唇瓣恰巧印在了方才聂铮碰过的地方,后者的耳垂红得更厉害,面上却故作若无其事,赫然是一位矜贵孤傲的王爷。 “下面太危险了,还是这里让我安心。” 符行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聂大将军,不介意我继续叨扰吧?” 她并不觉得聂铮对自己心怀不轨有何不正常,毕竟就连她自己都会偶尔产生荒唐的念头。 正当年龄,而且彼此似乎都有意,不馋对方的身子才奇怪。 养在深闺的娇羞贵女才会相信喜欢一个人会“纯洁无欲”。 符行衣在外混了几年,看透了床榻之上男男女女的那点破事,虽不会轻易将自己交出去,却也不至于藏着掖着打死不肯,若是能花前月下水到渠成,将聂铮给睡了,她也不亏。 否则,她要装一辈子的男人,还不能解决身体需求,这样岂不憋屈死了? 想归想,说归说,聂铮并非是会不顾意愿强迫她的那种人,即便如今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符行衣都觉得,比和那仨货待一起更安全—— 石淮山还好点,自从成亲之后便心里只装着柳氏,不再乱搞了,但是何守义和李绍煜……一个曾经浪得飞起,一个眼下姬妾成群。 简而言之,都不是省油的灯。 聂铮默许了她留下,自己闷头喝酒,看着心情似乎不甚愉快,然而还是体贴地顾及到了符行衣咕咕直叫的肚子,喊来小二将店内所有的招牌菜统统要了一份。 “你今日是怎么了?” 符行衣咽下了口中的肉,纳闷地托了腮问他:“我还以为以聂大将军的脾气,见我吃东西如饿死鬼一般,会毫不留情地嘲讽奚落呢。” 聂铮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她,永远也看不腻似的,却仍旧保持沉默。 符行衣打量了一眼堆积如小山的空酒壶,灵光一现:“莫非……醉了?” 困意尽消,符行衣摩拳擦掌地起身凑近了状似醉酒的男人,两只小爪子各伸出一根食指,笑意吟吟地问道:“一加一等于几?” 聂铮收起了锋利的獠牙,敛去了暴戾的情绪,醉意朦胧的身形竟有些萧瑟,整个人仿佛被一层浓郁的阴云笼罩在内,看不出活气,犹如一具俊美无铸的尸体。 符行衣心尖一颤:“我是谁?” 男人薄唇微微蠕动了片刻,最终淡淡地回答:“二。” 符行衣抄了手,断言道:“果然醉了。” 醉酒的聂铮全然不似平日里嚣张的模样,反而内敛得过了头,周身尽是冰冷到极致的绝望。 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或者两者皆是,她也不知道。 “大好的机会可不能错过,”符行衣勾唇一笑,“必须要问明白。” 本想直接说“你对我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然而话到嘴边竟有些诡异的害羞,噎了半天,还是换成了“你究竟为何难过”。 比起自己的感情,此刻反而更在乎眼前之人的情绪。 聂铮缓缓地握住她的手,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然后乖巧地蹭了蹭。 符行衣讶然间忘了一切反应。 她居然从聂铮的身上看出了……讨好? “我不难过,我很高兴,”聂铮敛眸轻笑,低声道:“今日是我生辰,你愿意留下陪我,我真的很高兴,是前所未有的高兴。” 习惯了不被重视,习惯了孑然一身,以前二十三个生辰都是这么过来的。父皇母妃给予定澜公主的关爱只为做给天下人看,向来揽月宫内只有他一人对月独酌。 孤单久了,偶尔的陪伴便会显得弥足珍贵,永志不忘。 第 32 章 章三十二:乘风飞鸢 符行衣养过一只猫。 多年前,她与母亲一同出府,路过小巷子时,偶然瞥见了那只通体乌黑的狸奴。 乌云狸奴缩在肮脏的角落,警惕并抗拒所有人的靠近。 当晚夜黑风高,她趁黑猫饿得无力反抗之际,不顾其微弱的挣扎,强行将它抱回了家。 即便成了黑猫的救命恩人,那畜生对她的态度也不甚友好,总是倨傲而慵懒地卧在府内人迹罕至的地方,每每听到她兴致勃勃地唤自己时,只象征性地摇一摇尾巴便权当回应——朕已阅。 大多时候,它维持着固有的习惯,孤零零的一只猫缩在看不到光的角落,仿佛太阳是什么洪水猛兽,令它畏惧恐慌,无论如何也不敢接受。 兴许是流浪太久,黑猫一身的病,到府内没过半年便奄奄一息。 它将最后一只雀鸟叼给了符行衣,一反常态地喵喵叫着亲昵地蹭了蹭她,旋即失踪不见。 ——小笨蛋,你那么傻,连捕猎都不会,我走之后千万别把自己饿死了。 符行衣寻了它一天一夜,最终竟在练功房内找到了猫尸。 动物死时往往避人,而黑猫却主动选择死在人味最浓的房间。 因为只有这里是符行衣最常来的地方,最安全、最放心。 猫尸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根本不知黑猫何时竟变得如此瘦弱,分明平日里见着皆是一副“爷天下最大”的张狂作态。 本不该如此。 怎么会变成这样? 彼时,李绍煜为了安慰哇哇大哭不肯吃饭的小姑娘,花重金从西沂买了一只聪明伶俐的白犬,软磨硬泡地非要送给她,还死活不肯收她的银子,温声道: “猫奸狗忠,何况不过是一只流浪狸奴,既脏污又不亲人,没了也无妨,乖,别哭了。” 白犬的确乖巧,会将主人视为神明崇拜敬爱,是个典型的狗腿子,与黑猫截然相反。 它会无时无刻不黏在身旁,喉间呜呜啜泣似的求摸,主人一离开便半死不活,日光明媚时,还会在府内的小花园撒欢。 符行衣知道它很好,可就是不喜欢。 见到白犬吐舌头时的憨态,她便会下意识地回忆起黑猫的臭脸,又拽又贱,动辄还用轻蔑的眼神鄙视她,同时不厌其烦地日日为她捕猎,从不间断。 虽名狸奴,却自立为主,将符行衣视为自己的“宠物”,嫌她是个咋咋呼呼的幼稚鬼,又别别扭扭地暗中呵护。 比起被宠爱,它更愿意照顾自己在意之人。 不被珍视的日子早便习以为常,不希望,自然也不会失望。 它仅会在死前放下一生坚守的尊严与骄傲,将真实的自己赤.裸地暴露在最信任的人面前。 符行衣鼻头一酸,脱口而出道:“以后每个生辰我都可以陪你一起过。” 聂铮瞳孔骤然放大,定定地凝视着她的脸。 符行衣未曾料到自己会说出如此不理智的话,连忙打着哈哈岔开话题:“话说回来,你为何要给自己取名为铮、字长巽啊?可是有何渊源吗?” 该死,分明是想问他究竟是真心或假意,然而每到当口便说不出来。 万一得到的答案是假意该怎么办? 问,担惊受怕;不问,纠结不休。 聂铮的声色有些醉酒时特殊的沙哑与低沉,煞是好听:“我的心上人,她本名有一个‘鸢’字。” 符行衣呼吸一滞,大脑短暂地空白了瞬间,呆呆地颔首与他双目对视,听人慵懒地轻笑道:“若能乘长风,便可带我的风筝姑娘一同逃往她喜爱的世外桃源了。” 这算是……表白? 不太像,可又不能说不是。 符行衣懵了懵,晃晃脑袋,拉着聂铮的手走到左侧的茶室,将人一把按下,后者面含疑惑地跪坐在席子上,符行衣倒了一大杯茶便送往人唇边。 “哎,你先醒醒酒,”她咬了咬唇,“我有一个问题,要你清醒时回答。” 聂铮故技重施,就着她的手将茶一饮而尽。 符行衣权当他已然清醒,便跪坐在他面前,壮着胆子,一本正经地开口:“我——” 被一双专注而深邃的眸子直直地凝视着,符行衣只觉得一贯高傲冷漠还矫情的活大爷变了一个人,这副沉静内敛的亲王贵公子模样……实在是让人很不适应。 招架不住,舍不得怼,总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有一个朋友,”符行衣还是没敢直言,而是憋着一口气,道:“她喜欢一个男人,那个人似乎也对她有意,然而她总觉得自己得到的并非是真心。” 她说话时目光下移,紧紧地盯着自己揉捏衣角的手指,借此掩饰局促不安,并未注意到聂铮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极快地消失不见,佯作无事。更新最快的网 “她见李绍煜以前追求我时不遗余力,以为男子心悦一人,便该像李绍煜那般不断示好,将喜欢的姑娘困在自己身旁不许离开,穷尽一切方法将人娶回家。” 说到此处,符行衣生出了恼怒之情,微阖了眸子,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可她从那人身上不仅找不出丝毫占有欲,还从头到尾未曾听到过一句直言表明真心的话,更不必提嫁娶之事,简直看不出任何诚意!” 聂铮饶有兴致地挑了眉:“哦?” “身为好友,自然要为她的终身幸福把关,但我终究不是真正的男子,”符行衣轻咳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的聂铮,道:“还请聂大将军指点迷津,你认为那人究竟作何想法?” 聂铮眯了眯眼,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既是好友,想必性情也相差无几。不妨由你饰演她,我演那个男人。” “他究竟是真醉还是装醉?莫非被看穿了?可我分明演得如此逼真!” 符行衣心跳得愈发快,内心直犯嘀咕,表面却故作淡定地点了点脑瓜:“好啊。” 话音刚落,她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猛然一拉,径直扑在了男人怀里,腰身被紧紧箍住,惶然昂首之际,唇角便印上了一个温热的物什。 “倘若你肯,我即刻便上书陛下,将你明媒正娶为镇和王妃,做王府内唯一的女主人,无论是过往、当下还是日后,永远只有你一个女人。罪臣之女如何、与男人同住于军营又如何?不过是一个给世人评头论足的身份而已。” 聂铮攥了她的下颚,逼迫她昂首直视自己。 两人的呼吸暧昧地交织在逼仄的环境中,潮湿而炙热。 符行衣下意识地想挣脱束缚,却被抱得更紧,犹如宁死不松。 “你想换,我便为你换;不想换,哪怕付出任何代价,我都会让所有胡言乱语之人永远闭嘴,绝不允许你被置喙分毫。皇室历来自相残杀,我与陛下、太子之间不过彼此利用、互相戕害,你完全不必介怀父子兄弟关系。宁将军之死,我也很遗憾,若能有机会为他报仇,当责无旁贷。” 哪怕是大胆如李绍煜,也从未如聂铮这般直白露骨。 二狗子最出格的不过是追着喊我心悦你,明知她霸道专横,坚决不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东西,却仍旧不敢违抗父母之命,该纳妾纳妾,该订婚订婚,没做过一件能打动她芳心的正事。 然而聂铮像是专击要害似的疯狂示爱,符行衣被兜头盖脸的情话砸了个神志不清,愣愣的模样像极了小傻子。 本以为聂铮永远不会说这种话,哪怕追求姑娘也要先傲气地冷哼一声,再别别扭扭地丢给人一句“喜欢你是看得起你”。 许是攻势过于猛烈,符行衣竟一时分不清他是在“解答疑惑”还是在“袒露真心”,潜意识地代入真相,含含糊糊地道:“抱歉,我……我其实……” 其实眼下暂时不太愿意。 只是想知道他的态度,唯恐真心错付,而并非急着嫁人。 “我知道,”聂铮自嘲地笑了笑,埋首在她的颈窝,“一旦成亲,你便需承担应有的责任,作为妻子、乃至母亲,只能被迫搁置本有的追求,逐渐沦为普通的妇人,再无梦想。” 符行衣不知不觉竟主动环抱了男人的腰身,将侧脸轻轻地贴在他胸前:“多谢殿□□谅。” 只有她清楚并尊重聂铮的真实身份,这是属于他们两人的独有秘密。 聂铮抬掌轻抚怀中人的长发,低声道:“在你的心结未放下,愿意将自己的一切交由我保护之前,我不会让你为难。 “即便再恨试图从我手中抢你的人,再想剜了他们觊觎你的眼睛,还想把你关在府内只准看我,都要拼命忍住——你讨厌这样的人,更讨厌被束缚。不愿负责,只想拿我寻开心,或是达何目的,我也认了。” 他深深地长吸了一口气,符行衣耳畔能听到的心跳尤显剧烈,昂首看,那张素来倨傲的面容竟露出近乎卑微到尘埃里的神色。 聂铮自嘲似的微微哂道:“谁让我喜欢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如同世间最有效的定心丸。 符行衣稍稍用力便挣脱了怀抱,聂铮以为她听闻此话后心生抵触,不由得身形一僵,薄唇微动:“我尊重你的选择,不会为此怨恨你。” 从小到大,他只能靠百般讨好才能换来父皇与母亲的一丁点关心,大多数时候皆是被漠然相待,被拒绝多了便没什么好难过,无非不愿再向任何人示好。 不料一双温软的掌心轻柔地捧了他的脸。 聂铮不可置信地直视少女含笑的眸子,任由她直起脊梁,坐高了身子,蜻蜓点水般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心。 “自入千机营的第一日起,‘符行衣’便永远失去了正大光明地使用女子身份的资格,必须作为男人活到死为止,不能告诉任何好友,否则便形同害人。” 符行衣浅浅一笑,声色空灵,隐约能捕捉到一丝微颤:“若无你作陪,她又何尝不孤独?” 聂铮脑中名为理智的弦顷刻断了。 他再顾不上少女抗拒与否,蛮横地将人圈在怀里,堂而皇之地撕咬着心仪已久的红唇,符行衣吃痛要推开,却被按着后脑不准走,旋即被吻得更深,就连呼吸都成了艰难之事。 雅间的门缓缓开了一条缝。 聂铮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方才还炙热如火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至极,睨向透过门缝查看屋内境况之人—— 李绍煜担心符行衣会惨遭脾气暴躁的聂铮百般欺凌,便前来探个究竟。 谁知竟看到自己心仪多年的姑娘被人压着粗鲁地吻到红晕迭起,满头青丝凌乱地铺陈在桌上,本该是修长苗条的身量,然而男人过于高大,显得她分外娇小,葱白的指节欲拒还迎地轻抵着男人的胸膛,全然未注意到其他的任何动静。 从她主动将黑猫抱回家的那一刻起,白犬便已然输了个彻底。 第 33 章 章三十三:千机之困 千机营夺回永安城后又招了一小批新兵,大清早绕着驻地跑圈,辰时操练。 石淮山本便宿醉头痛,被口号声吵得更是睡不着,窝了满肚子火起床洗漱,打水时正巧碰到了在河边洗脸的符行衣。 “老——”石淮山张口便喊,后知后觉地警惕环视一周。 符行衣甩去手上的水珠,回头瞥他一眼,声色幽凉地道:“别紧张,聂铮不在。白长那么大高个,胆小如鼠、卖友求荣的狗玩意。” “你喊他……”石淮山头皮发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尴尬道:“喝多了上头,意识不清来着,下次,下次大哥绝对站出来帮你扛!” 符行衣起身活动筋骨,慵懒地随口道:“算了,我这人命薄,不想太早去见阎王。” “别别别,”石淮山颇为局促不安,担忧地将人全身打量了一遭,看不出被狠揍过,然而不排除受内伤的可能性,为求安心,他还是多嘴问了一句:“聂将军对你上手没?” 符行衣赫然是想歪了,翻个白眼道:“我不同意,他倒是得敢。” 童子鸡就是麻烦,亲上便没完没了,简直不晓得“知足”二字该如何写。 男人,迷醉时分明那样急不可耐,酒醒之后却一副“天要亡我”之色,神情极度复杂,不可置信地看着符行衣的眼神更像他才是那个被非礼、惨遭吻刑的黄花闺女。 亲了一夜都不动真格的,这男人莫非不行?! 符行衣满肚子疑惑,大胆地怀疑着。 亦或是……不得到应允,便必须硬着头皮强忍.欲.望,绝不放肆胡来? 彼时,聂铮故作镇定地替人捋了捋额角微乱的发丝,口上嫌弃无比,动作却温柔细腻:“若是没有我,指不定要不修边幅成何模样。” 符行衣嘴角抽搐不已,半晌才缓过神来,自我安慰聂铮就是这么个心口不一的尿性,面色不善地揉了揉酸涩的脖颈:“没断片就好,省了我一场架,敢不认账便往死里收拾。老娘教过,擀面杖下出良人,诚不我欺。” 聂铮睨了一眼着窝在他怀里的少女,冷声道:“你再敢得寸进尺,我便……” “怎么,舍得打我?”符行衣危险地眯了眯眼,缓缓逼近他的面容。 聂铮喉结微动,耳垂不受控制地染上薄红,却仍摆出不以为意的架势:“不过一介刁民。” 符行衣起身整理衣襟,似笑非笑地抬眸瞥他,调侃道:“聂大将军自觉失言,心怀愧疚,又打算‘练字’去?” 正欲推门出去,聂铮闻言身形一僵,额角的青筋凸了出来,近乎暴怒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符、行、衣!” “这一次千万记得将废纸收好,别再让我一不留神又看到了,逼自己在你面前不笑出声,还真是难啊”符行衣打了个哈欠,指节轻轻一勾男人的腰带便将人拉到一旁,自己率先悠闲地出了门,口中还哼着轻快的小曲儿。 被独自留在雅间内的聂铮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良久,才轻声一笑,眸中尽是兴味之色。 自己虽算不得海量,却也不至于差到几壶便晕的程度。不过是顺着某人的心思,装个醉、套个话而已。既然她爱那副模样,又得意洋洋地调戏“清醒后的聂铮”,姑且让她以为真醉吧。 十八年来,聂铮久居深宫,在长期的耳濡目染之下,早将那些妃子们的勾心斗角和狐媚惑主悟了个十成十。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没有任何女人能勾引得动。 心上人喜欢自己是什么样,那便让她看到什么样,所谓投其所好便是如此。 至于平日里符行衣常用的那些撩拨手段……看破不说破,顺势而为,心甘情愿被套牢。 聂铮完全不在乎她如何耍心眼,也不介意被踩在头上作威作福,这一切不过是自己潜移默化之下惯出来的,只要那丫头对自己认真上了心就好,其他的根本不重要。 “小小将军,”符行衣被蒙在鼓里还毫不自知,笑嘻嘻地锤了石淮山一拳,“能耐我何?” 石淮山一脸见鬼的表情,喃喃道:“娘的,是我傻了还是她疯了……” 符行衣径直回了右哨营地,先翻翻神枪司的库房,发现从攻下永安城后便没补充,剩下可替换的火器不够,便使唤小周带几个人去中军神武司搬一些回来,自己则去演武场练刀。 谁知两个时辰过去了,符行衣甚至啃完了从厨房偷的第五个馒头,回来后不仅没见到小周及一干人等搬回来的火器与合用药,连去神武司的几个人也无影无踪。 直至申时才见到姗姗来迟的几人,符行衣当即打算给这群办事不力的小兔崽子们尝尝铁馒头,小周吓得连忙摆手,道:“把司听我解释!我们是有苦衷的!” “搬个东西能用三个时辰,不如我送你们回老家,看看投胎是不是也这么悠闲?” 符行衣不留情面地一人踹了一脚,皮笑肉不笑地道:“有屁快放。” 以前,何守义着意教导过她,带兵时平日里嘻嘻哈哈无所谓,但凡属下在自己手上犯错便必须狠揍,不能姑息纵容,否则军中的小兔崽子会欺软怕硬,容易蹬鼻子上脸。 如此一来,小周只得悻悻地揉了揉屁股,一五一十地解释道: “神武司之前把库房一并挪到了靠近河岸的南面,结果受了潮,没能及时发现,眼下库存的火器全部报废,聂将军发了大脾气,直接唤人将李把司拖去抽个半死,我们哪敢动啊……” 符行衣吃了一惊,愕然道:“自从永安攻城战获胜后,各司便没补充过火器和合用药,整个千机营至少七成的储备都囤在神武司。眼瞅着再过几日便要攻城,但突然没了兵器,如此一来,战事岂非要向后推延?!” “要是能单纯推延一阵,等着新一批火器从京都送过来就好了,”小周愁眉苦脸地道:“千机营离京出兵,把京都储备的火器带走了大半,剩下的都用来戍守皇城了——那些火器绝对不能动,只能从西沂现买,但是出海的话一来一回少说要两个月。” 符行衣手指微蜷缩,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半晌,她敏锐地想起了重要的事,问道:“宣威营那边如何反应?” 小周连忙道:“聂将军气的就是这个!宣威营的那个于大人,一听千机营火器被毁,立即说什么天意弄人,昆莫三城的夺回最后一战果然还是得靠他的宣威营出马。” “他的宣威营?”符行衣眸中尽是嘲讽之色,声音虽轻却杀气深重,“他也配?” 一石惊起千重浪,整个千机营内笼罩着一片愁云惨淡的雾霭。 将士们本以为符行衣打了漂亮的一架,大败宣威营第一猛士,就能堂而皇之地驳回于大人的无理要求,谁知看眼下这般光景,即便千机营不想丢人,全军将士的脸皮也是必烂无疑了。 “千机营平日里的训练多以□□与火器为主,并不精于刀剑,比起宣威营更是惨不忍睹,倘若要将士们一时抛弃原有的兵器,换成刀剑,这样恐怕不妙……” 符行衣正打算去看望李绍煜,路过主将营帐的时候,发现何守义在外等候,就和他聊了几句,将自己的忧虑如实道出。 听了之后,何守义眉头紧锁,道:“平阳和永安城内都没见到贺兰图,他一定在康宁城。昆莫三城的最后一战本来就危险,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凭姓于的那个猪脑子,文官领战,纸上谈兵,宣威营只有全体送死的命……” 符行衣好奇地问:“总听人提及贺兰图,天狼军之首当真如此厉害么?” 何守义的神色有些奇怪,道:“你小子竟然不知道,疯爷唯一一次险胜,正是三年前与贺兰图对阵。要不是北荣的皇帝急召贺兰图回去,最终指不定谁输,北荣也是从那之后才组建天狼军。”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笑容不明何意。 “那孙子是个比狼都残忍的畜生,没有良知,没有道德,什么亲朋好友都没有,就是北荣养的一头野兽,疯爷当年险些落败不是差在脑子上,而是比他多了点叫人性的东西。” 符行衣猛地一抖。 能让聂铮头痛的怪物,他居然要将魏灵想方设法地安排到贺兰图身边?! 转念一想,符行衣记起了魏灵说过的话:她险些受辱,还是贺兰图出面相救才逃出禽兽的魔爪。 兴许此人并非全然如外界所言,聂铮便想到了克制他的妙计。 主将营帐内传来聂铮压抑着怒火的低喝:“何晏!” 目送何守义入帐后,符行衣愣了半天,才艰难地将“晏”这个颇具贵公子风韵的名,与“守义”这个简单粗暴的字联系在一处。 晃了晃脑袋,符行衣拿着几瓶从军医手中讨来的伤药,进到李绍煜的营帐内,看见后者只着单衣,虚弱地趴在榻上动弹不得,唇色苍白一片,气若游丝,一副濒死的惨状。 “趴下别动,”符行衣连忙按了李绍煜的肩,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遭,感慨万千:“神武司的把司谁当谁倒霉。此事虽是天灾所致,终究要归咎责任才能给全军将士一个交代。狗子,你受苦了。” 李绍煜的脸上难掩欣喜之色,大抵未曾料到符行衣会来看望他,然而听完此话后却身形一顿,轻声道:“我若说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小鸢儿,你信我么?”更新最快的网 符行衣心底疑云骤起,道:“人祸?” “我不像他什么都有,即便羡慕又如何,争不过、也抢不来,可是没想到,他连完躯一具都不肯让我留下。” 看得出李绍煜努力想在自己面前挤出温柔的笑容,但符行衣只捕捉到了无奈和苦涩,听他道:“受潮?分明是有人存心往库房泼了水!” 愈听眉头皱得越深,符行衣敛了玩笑之态,正色道:“此事若真是人祸,私毁军需致使延误战事是重罪,你可有自己被陷害的证据?我帮你交给聂将军。” “聂将军?”李绍煜淡淡一笑,“不必了。” 符行衣猛然间意识到了他话中的深意,不可置信地问:“莫非……你怀疑是聂将军为之?” 第 34 章 章三十□□萧萧兮 虽说竹马的威胁不小,符行衣也看得出聂铮对李绍煜的态度不咋地,但他们的关系绝不至于坏到极点,否则尚在平阳城时,聂铮不会在临行前特意去探望重伤的李绍煜,还阴阳怪气地说要饿死他。 毕竟他们在五年前是同一期的新兵,衣食住行皆在一处,李绍煜还被聂铮认可为亲兵,两人多少有些真诚的同袍情谊,且他们都不是冲动的人,不至于单纯为了个姑娘而杀得你死我活。 “会不会是误会?” 符行衣憨憨地笑了笑,调节气氛,道:“你打小便动辄疑神疑鬼,长大了还是这副德行,还是好好养伤吧,别多想了。” 李绍煜不再多言,而是温柔地应道:“小鸢儿让我如何,我便如何。” 符行衣干咳了一声,避过他略显哀伤与寂寥的眼神,将药瓶放下后便起身回了右哨,面上不动声色,然而心底却终究埋了一个疙瘩—— 聂铮……他应该不会做出百害而无一利的事吧? 只是人心隔肚皮,谁又知道呢。 千机营因火器受损,两营主将商榷之后,聂铮迫于无奈,只得接受了由宣威营接管战事的要求。 宣威营的大军于三天之内整装完毕,浩浩荡荡的三千兵马于四月初八的辰时出城门,一骑绝尘。 同日正午,聂铮召集了五军的坐营内臣及各司的把司官于帐中议事。 “千机营内五军十六司一般各自为伍,轻易不互通,以免彼此惹出争执横生事端,从未有过全体议事的先例……”主将尚未出现,营帐内众人皆在窃窃私语。 李绍煜轻声地与一旁的符行衣交谈,无意中一瞥,竟发现这货趁人不备时连忙啃了一口藏在袖里的馒头,笑道:“你啊……” 符行衣警惕地环视周遭,发现没人注意到她偷吃时才松了一口气。 将口中的面坨拼命咽下,她艰难地道:“能吃的时候就多吃一些屯着,以免日后没东西吃了,又得挨饿,肚子疼。” 她的胃早便坏个彻底,分不清饥饱,常年流浪吃的东西有不少是馊的,经常不管食物相克与否就往肚子里塞,还因此中过好几次毒,险些去和阎王爷喝茶聊天谈梦想。 不仅如此,她的月事亦极为不调,怕是日后受孕与生养皆是难题。 符行衣可谓是浑身的病痛,若在以前她早便哇哇大哭要人哄了,如今倒满不在乎地独自扛了下来,谁也没告诉。 分明那样苦难的遭遇,在她口中说来却轻描淡写,李绍煜只觉得心头仿佛被人剜去一块似的,疼得浑身微颤,牙关也咬得死紧。 符行衣见状,纳罕道:“你的伤口又裂开了?” “无碍,不必担心,”李绍煜微微一笑,看到营帐内又进一人,不由微怔:“他怎么会来?” 符行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眨眨眼后笑着冲人挥爪子:“这里!” 进来的石淮山仍旧一副看着脑子便不够用的表情,愣头巴脑地坐到了她身旁,颇有些不自在地压低声音道:“一群大人物,就我一个小卒子,何老大没搞错?喊我干啥……” 未待符行衣开口回话,聂铮便掀了帘子入帐。 众人一见他便如同见了洪水猛兽,就连脾气最暴躁的石淮山也屁都不敢放一个。 只有符行衣一脸平静,淡定地接受了其他同僚们的钦佩目光。 “在场诸位可有不会写字的?” 聂铮甫一坐下,开口便是一句令人摸不清头脑的话,众人面面相觑,大多默契地摇了摇头。 石淮山的左手死命地压着想要举起的右手,不知是不是嫌丢人,但最终还是认命地举了起来。 符行衣:“……” 果然不能指望一个杀猪的多有文化。 坐于主位之上的男人不紧不慢地翻看着掌心的小册子,符行衣眼尖,瞥到那册书页的封皮上写着“恤银份例”几个字,当即眼皮一跳。 有种不妙的预感…… “今晚亥时之前备下遗书,与自己所负责的各军各司接任者做好交接事宜。” 聂铮面色如常地说着在所有人听来无比恐怖的话:“此战极度危险,无论成败皆会伤亡惨重,或许还会全军覆没。”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颤巍巍地开口:“将……将军,我们是要去送死吗?” 聂铮用一种凉薄而寡淡的眼神,仿佛看尸体似的剜了那人一眼,幽幽地道:“你怕死?” “不……不是!属下不怕!”那人连忙摆手。 “我军火器损毁,全营形同废人,只能将希望寄予宣威营,凭那群乌合之众也想赢贺兰图?痴人说梦。”聂铮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声色冰冷道:“届时不仅康宁攻不下,一旦天狼军反扑回永安与平阳,前几个月的心血与牺牲皆付之东流。” 符行衣大胆地猜测,道:“聂将军要用我们这些人,杀天狼军一个措手不及?” 聂铮看向她的目光不免染上一层外人极难察觉的温柔:“不错。” 在场众人皆哗然。 “如聂将军所言,宣威营出兵三千人都必败无疑,”李绍煜惊讶地道:“我们统共加起来不过二十多人,如何能重创天狼军?” “不是二十人,”聂铮微阖了眸子,语调平和而淡漠,“是十人。” 符行衣一愣。 聂铮原本的长发乌黑如墨,谁知如今鬓边竟出现了几根零星的银丝,眼窝盛满了疲惫之色,却还是勉强打起精神睁开双目: “天狼军只因一人存在而强大,除之,必方寸大乱。欲解决眼下困境,需潜入康宁城,寻找并诛杀贺兰图。我曾与其交过手,此人的身形与刀法均是两个符行衣叠加之强。” 聂铮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看向符行衣—— 她与林猛一战,足以令许多人看出其身法如鬼似魅,刀法亦是肉眼可见的大开大合,在场无人能与之匹敌。 若有两个她那么强,贺兰图还是人吗?! “随战者立即晋升一级,无论生死成败如何,恤银随例发放,每人额外还有一百两银子。若事成则双倍论功行赏,最强之人可入沧澜卫。” 聂铮话语微顿,又道:“在座诸位,若家中有高堂需要奉养,妻儿需要照顾,大可主动出列,情理中事,我绝不怪罪。” 刀口上舔血的活计,一本万利,却也极度凶险。 众人闻言静默良久,终是有一人大胆地站了起来,抱拳一礼,小声道:“聂将军,我……” 聂铮微微抬了手,制止他的废话,修长的食指向外挑了挑,示意直接出去。 陆陆续续地走了十几个人,最终留在营内的寥寥十位——果真不出所料。 留下的十个人里,符行衣、石淮山与李绍煜均在其中。 “身为大齐的将士,为国而死那是无上的荣耀,”何守义朗声笑道:“肯随战的都是条汉子!” 他话音刚落,聂铮便道:“何守义留守营内,不得随战。” 闻言,何守义出奇地愤怒。 仗着在座的都是熟人,他索性不再装模作样地尊敬,径直将手中的酒壶重重地放在桌上,厉声喝道:“你啥意思,看不起我?” 聂铮看都不看他一眼,也并未怪罪自己这位旧日长官的“放肆”,冷笑道:“是又如何?” “兔崽子,别以为你现在是头儿,老子就不敢怎么着,你还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兵,给老子放客气点!”何守义一怒之下拍桌而起。 符行衣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他,道:“何大哥!何大哥冷静,聂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一切应以大局为重。” “闪开!” 何守义一把推开了她,符行衣踉跄两步才堪堪站稳。 见状,聂铮强压着火气,听他道:“不让我去,你必须给个理由出来!” “何晏,你睁大眼睛看看自己如今这副尊容,为了一个女人,终日不思进取、寻死觅活,变着法地丢人现眼。”聂铮的目光凌厉如刀,不过轻易一瞥,便令何守义的气焰顷刻偃旗息鼓了大半。 何守义兴许是自知讲不过理,便闷头灌酒,以此掩饰不自在。 “当年我将留你在千机营,无非指望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拿着我给你讨回来的命随意作践,如今有还脸问我为何不许你随战?”聂铮字字锥心,道:“凭你也配战死?” 何守义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早就在千机营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饶是如此,再被当众拿出来溜一遍也足以令人窘迫万分。 符行衣替人尴尬的老毛病犯了,脚趾在地上恨不得抠出一座兵马俑来。 何守义根本无可反驳,只得哑声道:“好,我可以留下,但只剩九个人,未免也太……” 聂铮睨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何止九人?算上我,正好十人。” 石淮山愕然不已:“聂将军也去?!” “长巽兄!”李绍煜连忙阻拦,道:“千机营不可无首,你若遭遇不测,现状只怕会更糟,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啊!” 不仅李绍煜,几乎所有人都在劝他,符行衣终是后知后觉聂铮为何要何守义留下了—— 他这是在交代后事! 倘若他遭遇不幸,千机营便交由何守义做主,他信得过。 众人乱哄哄地吵成一团,唯有符行衣悄不作声地在人群中保持沉默,听不远处的男人轻声笑道:“有人非要送死,我自然不能放她一人过奈何桥。” 明知此行危险,明知可以不必卖命,只是为了护她无虞,便自愿舍弃安全的温床,踏入荆棘的险境,并甘之如饴。 ——我还活着,你便死不了。 ——无论你所面临的险境如何,有多麻烦,哪怕是正过奈何桥,我也能将你拉回来。 ——只要我在一日,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不必在乎后果如何。 承诺历历在目,符行衣的心尖又痛又痒,五味杂陈。 可是…… 聂铮不会为了保护她的安全,而强行逼人留在千机营驻地内,同理,符行衣也不会因为愧疚,而不情不愿地放弃本心的抉择。 “你所喜欢的……不正是张狂放肆、一往直前的我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符行衣粲然一笑,心道:“若是为了你而变成你不喜欢的样子,岂不成了笑话?” 她会拼尽全力保护好自己。 为了自己,也为了……他。 符行衣知道此次九死一生,也心知肚明这个选择委实不是最优答案。 她的目的是升得越高越好,这样一来就有能力查明真相,还老爹一个清白,再寻找机会收拾狗皇帝。所以,其实她完全不必要冒这个险,去做一些“杂七杂八”的事。 可她还是这么坚定不移地做了。 想从心而行,做喜欢做的事。 为了自己,为了战役,为了昆莫三城的百姓,不再是单纯地为了报仇和雪耻而活着。 她想做的不再是将门之后、罪臣余孽、或是宁沧海和苏靥的女儿,而是符行衣。 只属于自己的符行衣。 第 35 章 章三十五:我本红妆 时值四月初九,前线传来消息: 一天之内,宣威营已死伤过半。 “一群没出息的东西,三千被一千打得屁滚尿流。” 石淮山愤愤不平地锤了一下身旁的树干,道:“太他.奶奶.的丢人了!” 李绍煜叹道:“终究是文官,纸上谈兵再厉害,一到真正的战场上便毫无用处,更何况那个于大人还是靠裙带关系一步登天。” 话及此处,他小心翼翼地环视一周,发现符行衣不在,才松了一口气,道:“如今的宣威营早已自上至下烂成一片。” 石淮山生了半天的气,等得急了便忍不住吼道:“老符那崽种换个衣服磨叽死,不就是让她装个娘们吗,脸黑给谁看,有本事揍我,咋不去骂聂将军?这主意可是聂将军出的,咱们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投她的票。” 李绍煜自然知道个中内情,然而又不能明说符行衣是在装生气,以此打消女装会给人带来的性别错觉,只得温声笑道: “这次的作战计划中,需要让魏灵姑娘假扮诱饵从正门入城。行衣武学造诣高,而且是我们几人之中身形和相貌最像女子的,随行保护魏灵姑娘的任务只能交给她。七尺男儿要扮作姑娘,难免会感到委屈——不是还有一票投给长巽兄了吗?你看长巽兄的神情便知有多屈辱了。” 石淮山登时浑身一抖,咽了口口水,道:“跟要吃人似的。也对,这事要搁了我,我铁定不干!”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你若是穿上姑娘家的衣服,我还不如立即跳河,被淹死也比被人活活恶心死要强。” 优哉游哉的人影自不远处缓缓走来,熟悉的嘲笑声激得石淮山额角的青筋一跳,本便无处可撒的怒火总算找到了出口,他当即打算拿拳头招呼,却在即将碰到那人的鼻尖时,堪堪停住了动作。 “怎么不打了?” 少女勾唇浅笑,眼波流转的桃花美目中尽是哂意,长发在头顶盘了一个垂鬟分肖髻,并无珠钗翠环作饰,仅一根月白色的绸带系在髻后垂至腰窝。 百迭裙摆随步摇曳,梨白的抹胸与青碧的褙子衬得她愈发肩窄腰细,骨架小且轻纤,然而该有的地方丝毫不少肉,玲珑有致,活脱脱一个婀娜多姿的大美人,比之昔年的定澜公主竟不遑多让。 石淮山哪见过此等容色,当即呆呆地怔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他习惯了将符行衣当假娘们看,却心知后者无论再怎么像女人,本质上也是条汉子,然而如今亲眼所见符行衣换上了女儿家的装束,便再也无法将人代入那个原有的欠扁崽种了。 “老、老符?”他连忙收了手,局促不安地结结巴巴道:“是你吗?” 符行衣嘴角抽搐不已,白眼险些翻上天,冷笑着抄了手,道:“废话。” 李绍煜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少女,只觉得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他们还小的时候。 那时她还是宁如鸢,会梳着简约精致的发式,穿着素雅可爱的浅色衣裙,拉着人四处吃吃喝喝、玩玩买买,全然不知人间疾苦,像个活泼伶俐的小仙女。 “身世浮沉雨打萍,”李绍煜看向她裙摆上的华花郎,低声道:“行衣……” 她是见花兴叹,感慨自己如蒲公英一般无依无靠么? 符行衣全然不计形象地弯腰去够自己的裙摆,往上扯了扯,指着花纹得意地吟吟笑道:“婆婆丁配馒头简直绝了,以前我挖野菜裹腹时最喜欢它,灵妹子带我去成衣店,我一眼便挑中这一件了。” 李绍煜的满腔柔情被她这么一出搞得不上不下,只得无奈地叹息抚额。网首发 石淮山则在符行衣弯腰时瞥到了异样,惊恐地指着道:“你咋有胸?!” 李绍煜被这黑脸糙汉突如其来的失礼狂言震得心跳凝滞,急忙想替人解围。 不料符行衣不以为意,随口“哦”了一声,将两只手伸进了抹胸里—— 就是要夸张才不会被当成女人看,否则此事过后,自己该在军中如何立足? 李绍煜惊惶万分,立即要去捂石淮山的眼睛,随后便见符行衣从胸前掏出俩冒着热气的馒头出来,胸立即瘪了下去—— 饿了那么多年,营养不良,她委实称不上丰满,顶多算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符行衣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张大了嘴,即将咬下时,背后兀的伸出一双漂亮的手,准确无误地将馒头抢了过来。 那人又趁她懵然之际随手一扔,两个“人造胸”便光荣地寿终正寝了。 “我的馍!” 符行衣目瞪口呆,将悲痛化为愤怒,恶狠狠地回首一看,正与居高临下睥睨着自己的聂铮对视。 聂铮的神情冰冷至极,厉声呵道:“丢人现眼,成何体统!” 一夜之间,不知两尊神之间又闹了什么不快。 众人胆战心惊,听符行衣没好气地怼道:“聂大将军贵为亲王,享尽山珍海味,自然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这个穷小子不在您面前碍眼了,灵妹子,咱们走!” 旁边的魏灵连忙应声,迈着小碎步跟上,和她一起钻进了马车内,充当她们此行扮演的角色—— 一对因父母双亡、而不得不前去永安城投奔亲戚的康宁城姐妹花,二人险些被好色的伯父□□,便趁着两国交战,浑水摸鱼回来,姐妹宁肯相依为命吃苦,也不肯委身于老淫棍。 城郊的土地庙神像底下有着符行衣当年藏的散碎银子,完全可以借此发挥,证明她们是原本生活在康宁城的百姓。 多年未穿女装,装男人的时日太久,符行衣学了一身的粗莽之气,怎么瞧怎么不伦不类。 她的相貌虽然艳压群芳,举手投足却极具“男子气概”,乍一看还好,仔细观察甚是怪异。 聂铮的脸色从始至终都不怎么好看,尤其是瞥到身旁的几人都盯着符行衣的背影发痴,一瞬间愈发不悦: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其他男人用那种眼神打量,是个男人便无法忍受。 是以,聂铮凉凉地开口:“一个假扮女装的男人都能将你们迷得七荤八素,日后不必说自己是千机营的将士,我军丢不起那脸。” 其余几人纷纷一脸赧然,不再多想,迅速朝着前往康宁城的小路一骑绝尘。 马车在坑洼不平的官道上颠簸,符行衣坐在车外,纤细的小腿垂下晃来晃去,听到身后兀的传出一道颤抖的少女声音:“宁姐姐,我怕……” 符行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为魏灵感到一丝心酸,开口却换上了活泼的笑声:“聂铮耍心眼格外在行,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何况还有我在,别慌。” 临行前一晚,聂铮单独将符行衣叫到了营帐内,交代了此行的真正任务。 “贺兰一脉历代是专供与北荣皇室的杀人兵器,没有自己选择配偶并与其生儿育女的资格,只能被安排好配偶,繁殖下一代。 “子嗣出生之际,其父母会立即被赐死,随后由效忠北荣皇室的驭狼奴苏氏抚育,被培养成杀人兵器,一生命不由己,因此警惕性极高,暗杀的成功几率……” 夜间的凉风透过营帐的缝隙吹了进来,烛火忽明忽暗,男人的俊容也晦暗不明,良久才沉声道:“保守估计最多三成。” 符行衣思忖片刻,道:“那不保守的呢?” “不到一成,”聂铮平静地开口。 符行衣面容扭曲了一瞬,转而念及聂铮不像主动舍生取义的傻子,他应当是“鱼和熊掌老子都要”才对,是以了然一笑,挪谕道:“看来聂大将军是另有妙计啊。” 聂铮冷哼道:“无论身法、刀法亦或性情,你都是暗杀贺兰图的最佳人选,即便你自己主动找死,未经我允许也休想成事。” 符行衣努了努嘴。 这家伙肯夸人也算难得了。 “千机营各军各司所剩的火器虽不多,但若节省使用,勉强够一场小型战役。至于宣威营……宣威营即便再没用,以三千人马杀几百个占领康宁的天狼军毫无问题。贺兰图无需死,也不能死,只要将他重伤到短时间内无法领兵作战的程度,千机营便有望拿下康宁城。” 聂铮道:“而将魏灵放至他身边,才是此行的关键。如此一来,成功的几率便是十成。” 符行衣坐在他的书案上摆弄着□□的机关零件,笑道:“偌大的天狼军只因他一人而强大,贺兰图也算是个可怜可叹的英雄了。” 心上人在自己面前夸赞别的男人,尤其两人还是对立的死敌。 原本还将心思放在正事上,闻言,聂铮登时危险地眯起了双目:“英雄?” 符行衣兀的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连忙轻咳一声,笑嘻嘻地道:“即便如此,在我们聂大将军的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狗熊!” “挨夸挨得可还满意吗?” 符行衣冲他眨了眨眼睛。 聂铮不太自在地将目光移开了些许,脸上却是一派本王不与刁民一般见识的矜傲,实则唇角不受抑制地勾了勾,眸中也尽是温和的笑意,随着她越靠越近,耳垂还逐渐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淡粉色。 “油嘴滑舌。” 符行衣自认是个病得不轻的变态,不仅贪财,还好色,就是喜欢逗弄美人。 美人愈是害羞,自己便愈是高兴。 他那句“油嘴滑舌”不说倒好,一说就更来劲,还得寸进尺地想咬让耳朵。 不料聂铮骤然主动逼近,符行衣一时不察,便被封住了唇,牙关也被柔软的舌尖撬开。 聂铮微微用力便轻松地将人搂进怀里,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 脑瓜总算反应过来,符行衣刚一挣扎,便被聂铮压在书案上吻得呼吸不畅。 感受他暧昧地啮咬着自己的耳垂,还时不时还呵一口气,符行衣就认定了他是在存心报复,虽然浑身战栗着想缩成一团,但身上之人即便用力推也推不开,只得任他又咬又吻,甚至还被埋首在颈窝轻吮。 “老娘的话句句真言,”符行衣甚是憋屈地心道:“男人果真不能惯着。” 这才给了几天好脸,他都会反客为主了。日后若是放纵他那还了得,岂非要蹬鼻子上脸了吗?! 符行衣觉得自己才应该是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个人! 然而调戏不成反被压,她肚子里的火气蹭地一下蹿了老高。 因此,临行的时候,符行衣就对聂铮没什么好态度,如今驾车也总回想着,爪子忍不住在路边捞了一把花,凭借着□□花瓣来发泄自己的情绪。 兀的念及攻打永安城时,聂铮自废墟中随手掠花的优美姿态,那叫一个赏心悦目。骨节坚质如玉的手指拈着一朵色若胭脂的花.苞,漫不经心地揉弄一番…… 符行衣莫名有些腿软,连忙晃晃脑袋,将歪了的神思晃回正道。 抬头一瞧,康宁城门将近。 然而看清了守城士兵的脸之后,符行衣的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是她一时心软放走的那个天狼军士兵! 那人兴许记得她的脸! 第 36 章 章三十六:众生皆苦 “站住!” 破破烂烂的马车应声停在了康宁城门外。 距离城门的一里以内都是湿漉漉的红土,上面留下了凌乱的脚印和马蹄痕迹,若是凝神细看,便会发现那松软的泥土缝隙中尽是暗红的血块—— 居然是被人血浸泡而成的! 碧衫少女被厉声的呵斥骇住,小声惊呼着抬起了头:“这……这位大哥?” 守城士兵见到她的脸时不由得愣住,本来想好的盘问例词也忘得一干二净。 符行衣心知遮遮掩掩会更令人心生疑虑,便在距离城门尚有一小段距离时急中生智,将掌心内被自己摧残的花朵残瓣碾压出嫣红的汁水,在自己的眼皮、两腮与唇瓣上各自轻擦了几下充作面妆。 眉形是影响全脸观感的重要部位,然而自己此行是来杀人放火的,除非脑壳有病才会随身带着镜子,符行衣无奈之下只得接住了自袖间滑出的小匕首,一把塞到魏灵手里:“快,给我修眉!” 魏灵懵了懵,不可置信地问道:“修眉?” “妹子,不把我的脸改一改,若是被见过我的守城士兵认出了身份,咱们等着在黄泉路上义结金兰吧!孟婆汤当歃血酒好不好啊?” 符行衣面容狰狞,仿佛要吃小孩般恐怖。 魏灵疯狂摇头,颤巍巍地接过匕首后,迅速地简单刮了几刀,将符行衣原本的长眉改成了俊秀潇洒的羽玉眉——比之方才的英气竟多了几分女子的柔婉与飘逸。 “会不会哭?” 符行衣神色复杂地握住魏灵的肩。 虽不解其意,但魏灵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将匕首双手递还了回去。 符行衣松了一口气,低声道:“进城时若被人盘问,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要装得柔弱可怜又无助就足够了。记住,哭得越惨越好,要令闻者伤心、听者流泪,让他们舍不得再盘问。” 按理说来,魏灵的遭遇比符行衣好不到哪去,甚至更惨。 至少符行衣不曾受过连续不断的严刑拷打——天狼军的酷刑,想必和地狱没什么区别。 体味过绝望的人会比寻常姑娘更快地克服恐惧,适应现状。 魏灵既然能答应聂铮的条件,便证明她对此事的容忍程度绝对在底线以上。 方才在路上还有些害怕,但距离康宁城越近,魏灵便越是镇静。 那双眸子恢复了符行衣初次见她时的死寂空洞,不带任何感情,犹如一具麻木不仁的死尸。 “好。” 魏灵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二女同时面对守城士兵,表面上将一对苦命的姐妹花演得惟妙惟肖——姐姐强忍着畏惧与悲痛与人陈情,妹妹垂泪啜泣,我见犹怜,令人实在不忍再多加盘查。 实则两人谁都不慌,反而颇为淡定。 “还真是怪可怜的。”守城士兵叹了一口气,目光中尽是切实的怜悯与同情之色,道:“最近这段时间两国总在打仗,苦的还不是平民百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什么时候能回家,唉……你们进去吧,小女孩家家的别在外头乱走动,最近世道不太平,坏人太多了。” 符行衣敛眸道了一句谢,驾着马车缓缓驶入城中,听到身后守城的士兵换岗闲聊—— “走的时候玉娘刚生,现在儿子都几个月了,我这个当爹的还没好好抱过他呢。” “早晚能回去的,好事多磨,先想想给娃娃取个名字是正经!” “我前几天刚想好,名字就叫‘阿和’吧,希望尽早和平,别再打了。死了那么多兄弟,城眼瞅着也可能守不住,这次出兵伐齐伤亡惨重,回去肯定要挨罚……” 此起彼伏的唉声叹气在身后响起,符行衣只在听到孩子的那一瞬间微微触动,旋即心平气和,毫无前段时日的纠结与不安之情了。 战争是血腥的,既然已经踏上这条路,注定当不了什么善人,身为东齐的将士,理所应当为本国谋福祉,至于敌国如何……无所谓。 胜利,即是正义。 众生皆苦,可是同在战场之上,生死各安天命,怜悯敌人便是对自己残忍。 符行衣看着城外的架势,发现天狼军学聪明了,竟想办法引渡黑水河的水采用水攻。 幸而千机营没有莽撞攻城,否则即便营内库房并未受潮,火器也能用,但在大范围的水攻下,火器势必损伤惨重,届时连撤退回城、容后再计的机会都没有。 算一下时辰,聂铮他们应当也该从偏僻的小道潜入城内了。 微风拂过,帘子掀开了些许,符行衣骤然睁开双眼,将匕首抵在了魏灵的颈窝,后者浑身一僵,不可思议之色覆盖了整张面容:“你——” “魏灵姑娘,你该不会当真以为,我要用你来找贺兰图吧?” 符行衣将手中的匕首往前推了推,魏灵的皮肤被刺破,鲜红的血珠顺着颈子滑落到她的衣衫内。 魏灵声色微颤,却仍强作镇定:“你分明说过,只有我在天狼军内待过一段时日,知道他们的部署如何,也见过贺兰图的相貌,若我乖乖听话,带你找到贺兰图,就放我自由。” “魏氏一脉惨遭贬斥,沦为戍边奴隶,想必早对大齐不满已久,众所周知天狼军的刑罚残酷至极,不吐出些真东西,他们怎会将你全须全尾地放出来?” 符行衣笑眯眯地弯了双眼,令人看不出真正的情绪:“叛国之人也敢妄求原谅?若非为了掩饰身份混入康宁城内,你早该被我直接一刀捅死了。” 魏灵唇瓣蠕动了片刻,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两行清泪簌簌而下:“符大哥,你放了我吧,我在刑室真的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喊冤么?”符行衣勾了勾唇,附在她耳畔轻笑道:“去跟阎王爷说吧。” 察觉到魏灵想跳出车外,符行衣一把抓住了她脑后的长发,再稍一用力,便将她按趴在地。 右手高举匕首,正欲狠狠地扎下,将魏灵的脖子刺个透心凉之际,自高处飞入车内两颗龙眼大的石子,打中了符行衣的手腕。 匕首掉在了木板上。 “谁?!” 符行衣惊道。 刚入城不过百步,街市两边的暗巷便陆陆续续地窜出了数十个天狼军士兵,将马车前后左右包围得密不透风。 符行衣瞥了一眼缩在车内瑟瑟发抖的魏灵,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压低声音道:“老实待着,若敢耍什么花样,为了不让此次计划透露分毫,我有把握在自己死前解决掉你!” 魏灵咬了咬唇,抱膝不语。 轻轻地掀开车帘,符行衣故作忧郁的眸子都没来得及扫视完面前的人,喉头便被一把弯刀的刀刃抵住了。 “两位,”为首的天狼军将领冷笑一声:“贺兰将军恭候多时了。” · 康宁城位于昆莫三城最北端,毗邻北荣疆域,冰化得最晚,又是黑水河的源头,多水、地高,历年春日总比其他两城要冷上许多。 平阳负隅顽抗到最后,守城的官员尽忠职守,却因此惨遭屠城; 永安不战而降,除去被当做人质的那些,百姓几乎毫无伤亡; 康宁表面上看似并无大碍,房屋并未遭到严重的损伤,普通百姓走在街上也不会过于惊惶无措、亦或根本不出门。 然而,此处的百姓总会莫名其妙的失踪,遗体下落不明。 “这些不会都是……呕——” 石淮山被浓重的血腥味冲得胃中翻滚不已。 他看着满地的残肢和脏器,实在忍不住,将隔夜的夜宵都吐了出来。 见状,身旁的几人纷纷目露嫌弃之色。 尤其是聂铮,那副神情仿佛恨不得将他丢进皂角桶里死命地涮个七.八十遍。 “手别碰墙!” 李绍煜刚开口提醒吐累了的石淮山,后者便已然将手按在了墙壁上,满脸的迷惑不解。 直至体会到掌心接触的黏腻触感,石淮山登时头皮发麻地连忙收了回来,低吼道:“这他娘的是啥玩意?太恶心了!” 聂铮制止了神骏司把司点燃火折子的动作,平静地道:“从数量上来看,应当是那些失踪的百姓,尸体头颅与四肢皆完整,唯独缺了包裹腹部的皮肉,以及体内的心脏也被挖走了。的确是贺兰家以人肉饲养狼王的风格。” 石淮山捂着鼻子,粗声粗气地道:“我杀了那么多年的猪,对血腥味最敏感,不然也找不到贺兰老狗的这间密室。旁边是不是就他住的地方?跟尸体当邻居,他倒真不膈应!” 李绍煜蹙了眉,沉声道:“迷药与水混合,涂抹在墙壁会挥发得更快,大家捂好口鼻,还有,我似乎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他素来警惕心重,心思敏感至极,忍耐与爆发均属上乘,经得住考验,否则也没资格成沧澜卫。 机关骤然启动,钢刺从地底冒出。 “当心地下!”李绍煜察觉到了不对劲,当即抓了自己能够到的最近的同伴便闪身至一旁,厉声喝道:“快躲开!” 石淮山虽然智力不怎么样,但武力不差,顺手拖上一个人躲闪还是没问题的。 聂铮更不必提,他多年来练的便是专注,任何风吹草动皆瞒不过其耳目。 早在李绍煜发出示警之前,聂铮便已然一手一个,拎着两个下属的后衣领丢到了一旁安全的地方,自己则对准头顶上方某个位置发射.了左臂绑缚着的□□。 “啊!” 惨叫从另一边传来,中军神骏与神炮两位把司官以及坐营内臣来不及等人搭救,均被地底窜出来的机关刺活活捅成了人棍。 聂铮眉心微蹙,李绍煜轻叹一声。 石淮山显然经历得太少,见自己的直属上司死在自己面前,还如此凄惨,当即崩溃不已:“吴老大——” “淮山兄弟,小声点!” 李绍煜刚开口提醒,一旁的聂铮便云淡风轻地道:“不必,贺兰图早便知道客人来了。”网首发 方才被□□射中的地方,缓缓开启一道暗门,通往地上的屋室。 哪怕是大白天也无比阴暗的房间内,符行衣被人五花大绑地丢了进来,不断地在地上扭来扭去,好好的青衣少女,扭得活似一条菜青虫。 旁边的魏灵倒是没被绑,然而她一见到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便瞬间腿软,想逃都逃不掉。 东齐与北荣是多年的死敌,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下百次,彼此之间争相较量成了默认的传统,就连两国分别的“噩梦”也要拿出来比一比。 聂铮在北荣将士们口中除却“恶鬼”一号,还被叫做“东齐的贺兰图”,同理,贺兰图于东齐亦被称之为“北荣的聂铮”。 奇怪的是,不仅他们的性格同样恶劣凶厉,就连长相也有些莫名的相似。 以至于符行衣挣扎着昂首看向高处的男人时,恍惚间竟愣了一下: 眼前之人究竟是聂铮、还是贺兰图? 第 37 章 章三十七:仇敌相见 聂铮的“凶戾”仅限于相貌轮廓的锋利深邃,五官精致完美,恍若高高在上的古老邪神,不容丝毫亵渎,阴郁孤僻的性情又令人感到不易接近,是以千机营的将士们对他有的多是敬畏,而并非恐惧。 然而眼前的男人却截然不同。 贺兰图双颊凹陷,皮肤惨白而毫无血色,眼中所藏的冰雪犹如荒芜高山之巅,眸底的幽蓝似一潭死寂的湖水,身量与聂铮不相上下,然而体格过于魁梧,不像人,而像一头被铁链拴着的猛兽。 “东齐人,”他俯视着正在地上滚来滚去耍活宝的符行衣,面无表情地道:“你找我,可是你们的聂将军要投降?” 符行衣心里怕得要死,但表面上还是得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笑眯眯地道:“贺兰将军既然认为我是使者,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也该懂吧?何以将我五花大绑、尽失礼数呢?” 贺兰图缓缓起身,步步紧逼,哪怕符行衣内心不停地狂吼着“卧槽你快给我滚开啊”,脸上也要不动声色,以免在敌国大将面前丢了东齐与千机营的脸。 被他的两根手指攥住了下颚,符行衣被迫无奈地高昂了头,蹙着秀美的细眉。 “聂铮让你男扮女装,借此掩护并利用弱女子进入康宁,过河拆桥、图穷匕见,如此就很有礼数吗?” 贺兰图的眼神在符行衣的双腿之间停留片刻,那张面瘫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名为疑惑的神色:“若非魏姓女叫你大哥,从车帘被风掀开的第一眼,到现在一寸不落地细看,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居然是男人。” 话语微顿,贺兰图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眼前少女的小脸,听不出任何玩笑意思,都:“要是个女人,死了倒是暴殄天物。” 符行衣冲他翻白眼,嘴角抽搐不已:“您……您还挺怜香惜玉的……” “只可惜,”贺兰图慢吞吞地起身,猛地扼住了符行衣的颈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提了起来,朝某个方向移去,声色凉薄地道:“我对男人没兴趣。” 符行衣只觉得自己被一只铁手死死地扼住咽喉,呼吸顷刻不畅,犹如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勉强睁大双眼,却见一支□□向自己袭来,符行衣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本该射向贺兰图,然而他在察觉到危险的瞬间,用自己做了人肉盾牌。 符行衣眼瞅着□□即将穿透自己的头颅,另一个方向射来的□□以更快的速度及时刺穿了箭矢,并将其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前者的□□急躁而愤怒,箭心不准,微微偏离了原定的轨迹,必定是李绍煜看不下去贺兰图失礼而做出的手笔; 后者的攻势迅疾如电,准心极稳,能在一瞬间做出判断,并发射□□成功救急,除了聂铮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能做到的人。 聂铮的弩被他改造过,发射速度更快、杀伤性更强,否则哪怕其他人是与他如出一辙的神箭手,箭矢的速度也无法临时更改,完全赶不上李绍煜发射的第一箭。 “开始了!” 符行衣瞳孔微缩。 三道人影自方才偷偷埋伏潜到屋顶的房梁上一跃而下,一人为符行衣迅速松了绑,另外两人则刀刀紧逼贺兰图,然而后者从始至终皆负手在背后,只一昧地闪躲便将两人耍得团团转。 “这狗贼身边没护卫,动静越小越好,动作越快越好,速战速决,以免援兵赶到,前功尽弃!” 一人低声喝道,另外两人齐声应是。 话音刚落,贺兰图便一手捏住了一颗人头,将自己身前的两人用力一撞,趁他们头晕目眩之际,不过一眨眼便逼近了最后一人面前。 那人心头狂跳,由于紧张,便被贺兰图闪避的路线牵引着狂劈乱砍,竟自己斩下了同伴的两颗人头,腥甜的鲜血喷了他一脸。 贺兰图正欲夺取其手中长刀之时,符行衣先行一步,探出了鞋底藏好的钢针,长腿踢中了他用于防身而不得不撤回的手臂——针尖仅差半寸便能刺入后者的眼珠。 “耍阴招?”贺兰图皱了眉。 符行衣笑嘻嘻地都:“阴招对阴人,再适合不过了。” 贺兰图反手便握住了她的小腿,符行衣一惊,下一刻便被一阵大力猛地挥起撞向一旁的木柱。 她堪堪护住自己的头,总算没撞出个好歹来,然而方才露面的三人中仅存的一位把司在劫难逃。 感受到刀锋划过脖颈,喉管被割断,他目露不甘地缓缓倒地,眸中倒影的贺兰图滴血未沾。 符行衣眼见同袍相继惨死,并未如石淮山一般情绪失控,而是在挣脱贺兰图的桎梏后,用脚尖将尸体手中的长刀挑到半空,再稳稳地接住。 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便已欺身至贺兰图的眼前,刀刃斩断了后者的一缕头发,就连脖颈处也擦伤出一道极为细微的血痕。 “原来他们是送死的诱饵,”贺兰图目光冰冷地盯着符行衣的手,“你才是真正的杀手。” 符行衣的力气还是太小了,根本攻不破他的格挡,只能凭借着空隙、找准漏洞偷袭,是以比平日累得多,额角的汗珠顺着白皙的脖颈直淌,气喘个不停,笑容也格外艰难:“是又怎样?你咬我啊!” 贺兰图欲趁她精疲力尽之时一击毙命,不料刀势却被骤然从背后偷袭的李绍煜活活逼退。 符行衣笑嘻嘻地道:“你的居所附近没有守卫,即便全力呼救,远处的士兵也听不到,既然我一个人的耐力不够,那便换着来喽” 看清李绍煜面容的那一刹那,贺兰图身形一顿。 即便极难察觉,符行衣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奇怪的现象,旋即听贺兰图温吞地开口:“你们东齐国内稍微长得齐整些的人都是小白脸,可惜了。” 李绍煜嘴角抽了抽,将稍显疲惫之态的贺兰图逼到招架困难:“我大齐男儿志在沙场,学的是习武杀敌,岂会如你一般在乎皮相!” 看得出,眼前是除掉贺兰图的最好时机。 符行衣退后几步,深深地吐息了两个来回,恢复了不少气力,准备一击必杀。 贺兰图的右眼皮一跳。 若是被符行衣得逞,他至少要落个重伤。 那厢,瘦小娇弱的魏灵本是缩在墙角,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她手中握着捡来的匕首,避过了所有的目光,小心翼翼、身体微颤地向符行衣逼近,待后者即将一击必杀之际,猛地冲了过去! 贺兰图早就发现了魏灵的异样。 但他觉得这个黄毛丫头又瘦又小、又怂又弱,料定了是废物,便没怎么放在心上。然而见到魏灵竟在危急关头帮着他对付自己的同胞时,他不免微微一怔。 为何会如此? “小鸢儿!” 李绍煜的脸色顷刻间煞白一片,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秘密,径直失声惊呼,奈何他被贺兰图的刀困在原处动弹不得,若是贸然相救,势必会被顷刻斩于刃下。 “你……!” 符行衣大抵也未曾料到魏灵竟会倒戈相向,当即喉头一紧,瞳孔骤缩,想躲闪已然来不及了。 突然出现的聂铮及时挡住了攻势,动作不急不缓。 并未见他动用何力,便轻而易举地震退了魏灵,并变戏法似的从魏灵的掌心内夺走了匕首,再随意一挥,匕首与贺兰图的刀面相触,后者的刀被撞歪了半寸,李绍煜借此良机敏捷地逃了出来; 另一只手则拎着符行衣的后领,将人拉到了自己的身后,用高大的身躯把她挡得严丝合缝, “果然是你,”贺兰图方才与数人交手均未有过如此杀气,唯独见到聂铮后浑身戾气骤现,“当年差点成了我的刀下亡魂,今天居然还敢现身。” 聂铮轻描淡写便救下了两名下属,漫不经心地捏了捏自己护腕,睬都不睬贺兰图一下,径直睨向身后的李绍煜和符行衣,冷嘲热讽道:“一个动辄惹是生非,将功折罪的机会都把握不住;还有一个,平日里飞扬跋扈,如今竟胜不过我的区区手下败将。” 李绍煜尴尬地轻咳一声,嗫嚅道:“你别这个时候拆我的台啊……” 符行衣翻了个白眼,权当耳旁风,仍旧我行我素,毫不在意。 哪怕被聂铮全然忽视,贺兰图的表情也没变,仍旧一副别人都欠他八百万两银子的面瘫脸,冷冷地开口:“有日子不见,你和我此生最憎恶的模样还是没有区别,一如既往的嘴贱,长了一张让人想杀之后快的恶心臭脸。” 聂铮饶有兴致地道:“忠言逆耳,阁下若是当真如北荣吹捧的那般‘常胜不殆’,也不至于在三年前以久经沙场之身惨遭败绩,输给了初出茅庐的聂某。奉劝阁下,多多反省自身为妙。” 贺兰图的脸色阴沉至极,仿佛刚从地底爬上来的恶鬼,道:“我只需要反省,日后杀人时断不能再失误就够了。” “一次是马有失蹄,两次……” 聂铮卸下了左臂的□□,薄唇微勾,不紧不慢地道:“便是自寻死路。” 见状,符行衣一把拉着李绍煜的手腕往后退,道:“快躲开!” 刚说完,便见贺兰图的刀冲着聂铮砍去。 符行衣胆战心惊地旁观神仙打架,内心暗道不妙: 聂铮的近身搏斗水准显然不如贺兰图,和拼了命的自己比都不一定能赢。 贺兰图自幼在尸山血海厮杀不休,而聂铮久居深宫不便习武,最多偷偷寻个空闲练着玩,更何况后者主要精于骑射,在千机营里有火器傍身,打仗用不着拳拳到肉,而且在搏斗方面无论是时间和精力的投入、还是名师的教导,他都远远比不上贺兰图。 能在前期持平,聂铮的自学成才和临机应变就已经算是绝世罕见了,但绝对没法撑到最后。 “我看自寻死路的是你,”贺兰图一只手握住了聂铮的左肩,另一只手找准了机会对准他的心窝,意欲一拳致命。 出乎所有人意料,聂铮竟在方寸之间毫不犹豫地强行卸掉了关节,使自己能够挣脱桎梏而行动自如,右手的手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准贺兰图的胸口猛然袭去,正中心窝。 贺兰图的唇角缓缓流出一道血迹,脚步虚浮无力地后退了几步。 肘击比拳头要狠数倍,只是容易损伤肌体,即便知道这样打会更有效果,符行衣也不敢轻易拿自己的身体去试。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然而聂铮却不顾自身安危,犹如体会不到任何痛感,也全然不在乎死活。 仿佛是在厌恶他自己的一切。 第 38 章 章三十八:不欢而散 符行衣唯恐自己上前帮忙反而会给聂铮造成麻烦,只能选择相信他的选择,自己则与李绍煜一同逼近了魏灵。 魏灵呆坐在地,一旁是方才被断头的两具尸体和染血的刀,眼神空洞无光。 “魏灵姑娘,”李绍煜眸中的寒意逼人,一字一句道:“你怎能做出背后捅刀的事?” 符行衣手中的长刀指着少女的鼻尖,面上在笑着,实则笑容未达眼底:“熊孩子,你不感念我的救命之恩倒也罢了,还敢在紧要关头恩将仇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为何要心虚?” 魏灵惨然一笑,淡淡地道:“符大哥,你也知道救命之恩,倘若没有贺兰将军,我或许早便死在康宁城了,又岂会有回永安之日?我帮了你们,可终究落个卸磨杀驴的结果。” 符行衣稍显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身旁的李绍煜满头雾水,纳罕地看向魏灵,道:“我们怎会做出过河拆桥之事?无论如何,你帮敌国主将伤害同胞已是叛国的重罪,不得抵赖!” 符行衣心里跟明镜似的,李绍煜并不清楚聂铮的真正计划—— 他眼前看到的这一切当然只是在演戏。 “宁姐姐,此事该不会有外人知道吧?” 彼时尚未进入康宁城,还在马车内时,魏灵面色担忧地问道。 符行衣宽慰地一笑:“放心,除了你我和聂铮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晓,此行目的极度隐秘,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顿了顿,符行衣唇角勾起了一抹极难察觉的弧度,道:“倘若事态当真如我们预料中那般进行,恐怕还会有意外收获。” 魏灵狐疑地歪了歪头,却被符行衣盘冬瓜似的揉了揉脑袋。 倘若她们两个人的嘴不严,死的便是自己。 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李绍煜,符行衣谨慎地环视一周,并未找到石淮山的踪迹,大概他是被聂铮安排去探风了。 符行衣觉得,按理来说,论机敏与经验,探风这般重要的事轮不到石淮山去做,他也本不该是被召集入帐议事的人,除非…… 聂铮无人可用了。 并非找不到有能力的青年才俊,而是信不过,不敢委以重任。 尤其李绍煜,探风本是最适合他的职责,如今却变成了由石淮山去做。 此次除了安排魏灵之外,还有一个目的,排除并断定隐藏在千机营内的北荣细作究竟是谁。 符行衣的心情无比复杂,分明隐约察觉到真相就在眼前,又不愿意去相信,是以在心底暗暗地劝慰自己:“但愿李二狗不要令我失望。” 除了自己和魏灵之外,其他人接到的假任务都是杀死贺兰图。 倘若李绍煜事先将此事通风报信给了贺兰图,那…… 看似空无一人的周围势必会有极难察觉的隐秘埋伏,贺兰图才会在自己刚一入城时便派人堵截,又淡定地请君入瓮,只待将自己等人一网打尽。 如此一来,留守在逃生口的探风之人,乃是此次行动是否能安全撤退的关键。 符行衣心说难怪聂铮会选择石淮山,那黑脸大汉就是脑子转得慢了点,忠诚之心却丝毫不必怀疑,更何况还是自己看得上的好友,聂铮选择相信自己的眼光。 “贺兰将军于我有恩,我不得不报,叛国实乃无奈之举,我自知罪孽深重,”魏灵笑出了一行泪,兀的取了刀横在她的颈子上,“已无颜苟活于世。” 彼时聂铮已然全身挂彩,站都快站不稳,贺兰图趁机松懈了些许,听到魏灵的话之后微微一顿。 他犹豫了片刻,不知自己的心情究竟如何,该救还是该漠然视之。 只这一瞬间,聂铮便把握住了等待已久的机会,将藏在衣袖内多时的匕首滑落至掌心,拼尽腕力掷向贺兰图的膝盖,顷刻间裂了他的骨头。 符行衣早便全神贯注地等待,见状立即调转方向,一刀劈去。 只见贺兰图以护腕作挡,然而骤然受袭,调息不足,还是被自己的劲道压折了臂骨,咯嘣一声尤为清脆,想必就连筋脉也会受到严重的损伤。 符行衣探出鞋底的钢针,刺入贺兰图的心窝—— 可惜不够长,否则能一击毙命。 与此同时,李绍煜眼疾手快地打掉了魏灵手中的刀。 魏灵捂着脱臼的手臂,痛得连连抽气。 “周围突然出现了好多伏兵!” 石淮山在密室与此处相连的暗门附近出现,大声吼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李绍煜拧紧了眉头,看了一眼屋外迅速逼近的大群人马,沉声道:“只差最后一刀便能杀了他!” 他举起了手中的刀,符行衣见状一把拦住,厉声喝道:“快撤!” “可是……”李绍煜不甘心地咬牙道:“眼下若撤退,我们之前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符行衣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兀的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细腕。 头顶传来聂铮不以为意的哂笑:“着意送死之人无需再救,走。” 李绍煜看向聂铮的目光唯一一次出现了阴冷的杀意,不过眨眼便换回了一贯温和怯懦的模样。 他无奈地紧随几人离开此处,回到了他们自小道入城的出口,骑马回了永安。 康宁距永安不过二十里的路程,快马加鞭不过一晌午便赶到了。 此次出行共十一人,只回来了四个人。 他们虽死伤惨重,却也凭借重创贺兰图,致使其七日之内下不了床,使东齐转瞬之间处于上风。 然而聂铮的伤势亦惨不忍睹。 “肋骨裂了三根,胫骨扭折,左肩关节错位,头部轻微震荡,”何守义神色复杂地送走了军医,看着坐在榻上给自己正骨的聂铮,道:“你小子真他娘命硬啊!” 受了这样重的伤,他居然还能面不改色、仿佛没事人一般带着三个下属平安无事地回来,各自嘱咐完之后,走进营帐才开始摇摇欲坠。 “赏赐与恤银发放不可耽误,”聂铮慵懒地开口,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味道,“明日一早,由你领兵拿下康宁,留心水攻,护好火器,使用兵器尽量以□□为主——襄助宣威营推战即可,不必强出头。” 何守义灌了一口酒,辣得连连咳嗽,艰难道:“你安心养伤才是正经,论打仗的经验我不比你少,放心。还有,小符和石头算是通过你的考验了,沧澜卫的规矩和任务由我去教吧。” 聂铮大抵是有些累了,闻言便默不作声地闭目养神,微微颔首示意。 “要说你脑袋是好使,我就没想到这招!” 何守义将熬煮好的药汤放在他手边的桌案上,赞叹:“料定康宁攻城战必出变故,干脆主动毁掉库房内的火器,把趟雷的机会堂而皇之地‘让’给宣威营,借北荣的力量彻底搞垮太子手里的兵权。”网首发 聂铮饮下药汤,精神恢复了些许,道:“朝中一群尸位素餐的老狐狸,不准大齐自行研制火器,巴巴地冲西沂摇尾乞怜,还不是想钻海贸通商的空子,自己从中捞点油水,捞着捞着,国库便空了。” 他的指尖摩挲着白瓷碗沿,更衬得肤若白玉无瑕:“此番火器尽毁,因着海贸时日过久而不得及时填补空缺,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如数呈上,权衡之下,我倒是要看看,谁还敢提禁制之事。” 何守义笑道:“那桶水泼得正是时候!” 营帐外兀的闪过一道人影,聂铮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何守义警惕地怒喝道:“哪个兔崽子在外面?给老子滚进来!” “我只是来给聂将军送些伤药,”换回了军服的符行衣掀开帘子,神色有异,目光微微扫过聂铮稍显僵硬的身形,唇角扬起了一抹笑意,道:“并非有意偷听。” 何守义拧紧了眉头,却听聂铮淡淡地开口:“你先退下。” 懒得多管闲事,何守义只在临走时给符行衣使了个眼色,告诫她日后不准再犯。 符行衣憨笑着连连点头。 那副傻不愣登的狗腿样,在营帐内仅剩自己和聂铮时荡然无存。 “聂大将军,干得漂亮啊!” 符行衣将手中的伤药往桌上重重地一放,面色不善地逼近榻上的男人,道:“你明知火器受损与李绍煜无关,仍要将人打得半死不活,就算要做给将士们看,也不至于如此不留情面,还让他给你背黑锅?” 聂铮本还为瞒她此事而稍有愧意,口中的解释一句都没来得及说,便被兜头盖脸的兴师问罪给堵在了喉管中,上不去下不来。 顷刻间,他窝了满腔怒火,态度便不怎么温和,语气也有些森冷: “你为了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将重伤之人呵斥一通?符行衣,你如今的胆量倒是愈发大了。” 此话犹如□□,将近几日符行衣对他积攒的怒气和不满悉数引爆。 被剥夺了在两人中所占据的主导权、以及逐渐感受到的压制和不安一瞬间涌上心头,符行衣自己都说不上来究竟是在撒娇还是在胡闹—— 愈是到手,惶惶不可终日便愈是严重,担心会失去,更担心自己看错人。 “又是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凶我!” 符行衣咬牙切齿地道:“你给我现在、立刻、马上收回那副杀气腾腾的姿态,我凭什么要对你毕恭毕敬,将你当祖宗一样伺候?何况此事本便错在你!” “哦?”聂铮危险地眯着凤目,薄唇轻启,“你倒是说说,我错在何处?”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推卸责任,小肚鸡肠,还死不承认!” 符行衣气冲冲地点了点他的鼻尖,虽在生气,却还是念及聂铮有伤在身,并未用力,手劲极轻,微微一触即分。 聂铮却误解了她的意思,满脑子都想着“我的女人为了我的情敌冲我大发脾气”。 他根本没有诬陷李绍煜,反而还帮后者隐藏、并留给人最后一次改过机会! 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简直岂有此理! 怒火上脑的聂铮当即冷笑道:“既然你如此关心他,又何必同我多费唇舌?送什么伤药,不如为李风留着,最好摆在神龛内供起来,日日焚香祷告,期盼他能对你死心塌地,不像我,还要你任劳任怨地伺候!” 符行衣的胸口不断地起伏了许久,终究自嘲地笑了笑,道:“这就是我喜欢过的男人。”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彼此皆不肯主动相让。 聂铮的心情差到极致,越想越恼,还有些委屈与落寞: 那个鬼丫头,她就只想着替李绍煜讨个说法,根本没有问清来龙去脉,便断定是自己作恶。 “我在你心中竟是个卑鄙小人,丝毫不值得信任么?” 聂铮自言自语,掌心稍一用力便将白瓷碗捏得粉碎。 “哪怕做得再多,仍比不上青梅竹马之间的感情……” 躲在营帐外的人影一闪而过,聂铮目光锐利地睨向那边,冷冷地开口:“若敢外传,便将你的舌头扥出来,剁碎了喂狼。” 偷听了全程的何守义脸色十分难看。 男人和男人……搞在一起?! 第 39 章 章三十九:抽丝剥茧 符行衣此行立功,与石淮山分别填补了战死的中军神炮与神骏把司之位。 半年左右连升数级,她的速度比昔日的聂铮更快。 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天大的喜事。 是以,接任了右哨神枪把司的小周,与一众将士们兴致勃勃地前去符行衣的营帐道贺。 然而他们却看见,先一步到的石淮山与何守义都吃了闭门羹。 “崽种,动不动就找事!” 石淮山骂骂咧咧地冲营内啐了一口:“不进就不进,老子跟何老大和李都司一块喝酒去!” 知情的何守义站在一旁闷头灌酒,脸色十分古怪。 尤其是看到符行衣摆着虚伪的笑脸出来时,他愈发浑身不自在。 眼前的“少年”身量在男人堆里只能算中等,身材却是腰细腿长臀翘,皮肤并不会白皙得过分,脸蛋淡淡的粉,身上则略带一点极浅的麦色。而且……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符行衣给人的感觉越来越像个女人了。 简而言之,这活脱脱就是个兔儿爷的好料子。 何守义只爱珠圆玉润的少.妇,取向单一且坚定不移。 但他隐约也知道,朝中不少权宦都有玩.弄娇美少年的喜好。 本以为聂铮还算正派,然而何守义没想到他也是万恶的贵族之一: 他竟然对自己的同袍兄弟下手!真是个畜生! 怪不得何守义总觉得聂铮对待符行衣的态度十分微妙,更没想到李绍煜居然也受牵连—— 回想起那晚,他见李绍煜如此担心符行衣,还径直上楼意欲解救,最终却失魂落魄地独自回来狂饮烈酒,活活喝到吐。 看样子,李绍煜是撞破了那俩人的奸.情,所以整个人都崩溃了吧。 何守义默默无言:“……” 自己果然是老了,不懂年轻人的世界。 男人为何要喜欢男人,是女人不够漂亮吗? 虽然符行衣的相貌可谓一绝,何守义确实没亲眼见过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除非是他梦中的女神定澜公主起死回生,才能有与之一较高下的资格。 可这也不是聂铮和李绍煜对男人下手的理由啊! “石头,”他一把揽了石淮山的肩,沉声道:“就剩咱兄弟俩了。” 石淮山一脸茫然:“啥玩意?” 目送两人离去后,符行衣对着围在营帐外道贺的众人抱了拳,不卑不亢地道: “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明日便需攻城康宁,中军镇守永安,神炮司还有不少事宜要筹备,不如待大胜归来之时,我等一起贺个大喜如何?” 围在一处的将士们心觉有理,纷纷回敬致意,不多时便散了个一干二净。 总算守住了片刻的宁静,符行衣这才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李绍煜的营帐方向。 李二狗摇身一变成了中军的坐营内臣,可是在自己看来,他仍旧与幼时相差无几。 再怎么用心筹划,还是百密而一疏。 “聂大将军,我自然能猜到你是无辜的,神武司库房的火器我及时查看过,外层受潮的情况最为严重,必定是被泼了两次。” 她环抱双臂,微微眯起双眼,让人看不出真实的情绪如何,周身的气质也变得有些莫名的阴冷。 “第一次是李绍煜所为,他的意图没你那么深,只是单纯地要给千机营制造一些麻烦,借此装可怜博取我的同情,并挑拨离间。第二次才是你做的。你察觉了他的可疑之处,干脆借题发挥。” 符行衣抚额轻叹一声,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唉,李二狗他怎么还是不明白,我又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怎么可能被这种小花招骗住?” 目前可以确定一件事:李绍煜便是北荣打入千机营内部的细作。 为了印证自己的断言,符行衣细细回忆了半年之内的几件事—— 首先是陆轩之死。 既然细作能在救走北荣太子的同时,有闲暇等待北荣太子虐杀陆轩泄愤,那他为何不回头检查李绍煜的伤势并及时补刀,还要在重伤敌人的前提下留活口? 从现场找不出其他有用线索的情况来看,此人相当细心,绝不会允许自己出现这般纰漏。 这只能证明李绍煜的伤是他为了摆脱自身嫌疑,狠下心来由本人砍的。 其次是平阳城的“回马枪”之战。 自己与魏安平检查了昆莫山洞内的沧澜卫尸身,推测细作最有可能是同为沧澜卫的剩余三人——何守义、张素与李绍煜的其中之一。 那一次,张素奉聂铮之命去炸山了,何守义一直在前线作战,只有李绍煜孤身留在帐内养伤。 若无细作通风报信,天狼军不可能会突然调头,将预计进攻的方向从防御最强的城南改为防御最弱的城西。 幸而聂铮早有预料,还借机利用这个细作,才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随后是张素之死。 张素曾说过,倘若沧澜卫死伤过半,聂铮势必会挑选新人补缺。 自己本该分到中军,却被张素手下的夏炎坑去了右哨,即便此事并非张素故意为之,然而终究是他“教导无方”,李绍煜势必要迁怒于张素。 最终便是奇袭贺兰图一役。 即便贺兰图再怎么后知后觉地补救,但从他发现来者是李绍煜的反应来看,不难猜到两人相识。 “种种迹象都表明细作是你。” 符行衣神色复杂,沉思了良久才苦笑一声,喃喃自语:“狗东西,你太令我失望了。” 自己就算再怎么痛恨皇帝,也只是等待时机弑君报仇,无论如何不会帮着敌国的兵卒攻占本国的领土,可李绍煜居然…… 符行衣从桶内鞠了一捧水,任由冰冰凉凉的水流在自己的脸上肆意游走。 自己需要冷静一下,否则会忍不住剁了那个该死的卖国贼。 “小鸢儿,你……还在生长巽兄的气吗?” 耳畔突然出现了李绍煜的声音。 抬头一看,他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的身旁,眉宇间尽是担忧之色。 符行衣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才送走了聂大猫,又来个李二狗。怎么,如今你也想管我?” “我只是听守义兄与淮山兄弟喝酒时,谈及你与长巽兄发生争执之事,担心你为了我与他闹得不愉快,特来劝你不必放在心上,左右此事都过去了。”李绍煜连忙焦急地解释道。网首发 符行衣叹了一口气,神色疲惫地笑了笑,道:“怎么可能过得去?聂铮那厮素来是个心眼比针尖都小的玩意,又总是横竖看我不顺眼,我也算忍够了。” “其实长巽兄也只是在意你的缘故,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不过……” 李绍煜温和一笑,轻声道:“如此善解人意的姑娘,长巽兄竟不知珍惜,每每恶语相向之时就连我也不禁捏一把冷汗。” 符行衣故作愤懑地疯狂点头,道:“还是二狗对我好!” 这个狗东西,又在阴阳怪气地内涵别人了。 若不是如今尚无实证,需要找机会从李绍煜身上搜出能断其罪名的金错刀,符行衣才不会故意装成这副模样与他套近乎。 正好自己也能趁着这个机会,挫一挫聂铮的锐气。 一想到聂铮,符行衣忍不住头疼欲裂。 他的态度实在令人火大,分明一两句话便能说清楚的事,偏要死鸭子嘴硬,秉持着“知我者不必解释,不知我者解释无用”的原则—— 这样只能是自作自受、自讨苦吃、自取灭亡。 符行衣自认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也不可能端着架子不肯低头。 只要他肯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自己肯定会为这次的误判而道歉。 可惜聂铮太别扭,习惯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倨傲姿态掩饰慌乱和不安,一张嘴说的话简直比鹤.顶红更毒。 符行衣觉得,就该让他长长记性,吃个醋,再冷静下来自我反省,否则日后他们两人相处怕是要争执不断—— 若是彼此心悦的两人连坦率沟通都做不到,谈何长久之说? 近日来他总是抢占上风,符行衣本便为了他不肯乖乖被调戏,而是反过来逗弄自己的行径感到异常憋屈,如此一来更是不爽。 自己干脆设计了这个陷阱,让两个男人同时跳进来,一箭双雕。 “我要去核对一下神炮司的兵器数量。” 符行衣笑吟吟地昂首,对李绍煜道:“一起吗?” 一瞬间,李绍煜的眼神变得无比明亮,唇角浮现出一抹真诚的笑意。 若是身后有尾巴,他怕是能摇得出现残影:“小鸢儿邀请,我岂能拒绝。” 符行衣与他并肩走向库房,无意中瞥到李绍煜腰间系着的香囊,随口道: “你还留着它呢?都多少年了,本便丑得不行,如今被磨损得更是没眼看,真想要香囊的话去买一个不就行。” “这可是你亲手做的,也是你送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李绍煜敛眸浅笑,目光温柔如春水,轻声道:“我舍不得丢。” 符行衣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往事。 以前还在将军府的时候,她最好的朋友是恩师陈述之的女儿——陈氏。 陈氏会的是诗词茶艺与刺绣女红,她会的却是□□上树和打架斗殴,两人实在没有共同语言。 为了维持这段难得的友情,她绝无仅有地窝在闺房三天三夜,直到爪子都快被针尖扎成蜂窝了,才痛苦地绣出了一个香囊。 爹娘给出的评价是:奇丑无比,赶紧扔掉,我们再看一眼只怕会噩梦缠身。 陈氏泪眼婆娑地说你不要再做这些自己不擅长的事了,想要什么花样就告诉我,我绣完了送你。 彼时,她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心情极为沮丧,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还是李绍煜温柔地劝她:“哪里丑了,别听他们胡说,小鸢儿绣得可好看了。” 她吸溜吸溜鼻子,闷声问道:“当真?” 李绍煜指着香囊上的丑花,煞有其事地道:“栩栩如生,跟要活过来似的,我便喜欢得很。” 她又不傻,自然听得出眼前的少年是在安慰自己,随口道:“那送你吧。” 没想到李绍煜一直留到了现在。 符行衣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香囊先还我吧,等过上几日,我弄个能看得过眼的再给你。” 中军营地与主将营帐皆在一处,相隔不远,他们前往库房清点物资时势必会经过主帐。 恰巧聂铮出来透气,见着符行衣与李绍煜走在一处,还有说有笑,看似十分亲密。 她都从未送过自己香囊! 顷刻间,聂铮稍稍平息的心情比方才更为波澜无比,被冤枉的委屈变成了被兄弟抢恋人的震惊、以及看见他们两个在自己面前卿卿我我的滔天怒火。 男人薄唇紧抿,目光深邃,眸底的浅蓝色藏着压抑到极致的落寞,锐利的丹凤眼尾微微上挑,极快地晕染开一抹殷红。 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委屈,亦或是害怕。 “风筝……” 别丢下我,不准不要我。 你说过喜欢我,我当真了。 第 40 章 章四十:纠缠不休 聂铮平生最大的心病便是自我厌弃。 若是说出来,只怕天下人都不敢相信:素来矜贵倨傲的聂大将军也会反感自己。 身为男人,却要被迫装成女子,拼命地压抑自己的天性,做事必须谨小慎微,时时刻刻都得胆战心惊,不得不把真实的自己包裹在坚硬的铁壳内,绝不示人。 久而久之他便习惯了心口不一,以为知道他身世的人必会将他视为变.态。 哪怕再怎么在意什么东西,他也不愿意表现出分毫,因为—— 我不像李绍煜,既不温柔,也不体贴,如此差劲怎能配得上她? 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口,只能装作酒醉才敢一吐真心,这种懦弱的男人又怎会有姑娘喜欢? 即便鼓起勇气去找她,想必也不会被原谅……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为何不能简简单单地将事情解释明白,或是什么都不管,率先认错,给她道歉? 自己为何非要说出那样重的话将人气走? 聂铮整整一天的神色都很沉郁,但没人敢去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军中的将士们只得装作不知情的模样。 在他们的心目中:疯爷无所不能,疯爷天下无敌,什么都压不垮疯爷。 所以用不着他们咸吃萝卜淡操心。 身为罪魁祸首的符行衣根本不想搭理他,径自窝在薄被里听着大军收整行装,伴着准备出发的嘈杂声入眠,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翌日一早洗漱时,符行衣打着哈欠,和不远处的石淮山寒暄: “石头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啊?” 石淮山警惕地将合了掌心,粗声粗气地喝道:“你又想干啥?” “让我开开眼呗,”符行衣呲牙咧嘴地笑着凑近了他,透过他的指缝瞄了一眼,打趣道:“给嫂子打的银戒指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既然被戳破了真相,石淮山索性不再躲躲藏藏。 他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大老爷们揣个娘们的玩意,你不臊得慌,我还嫌丢脸。” 符行衣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道:“疼媳妇怎么会丢脸呢?你是吃饱了撑的想太多。” 骤然念及一事,符行衣的倦色悉数消散,连忙道:“前去平阳城的信使应是刚走,你立即去追还来得及,否则便要再等一个月,才能把戒指送给嫂子了。” 军规森严,即便将士们的家在附近,未经许可亦不能擅自回去,必须事先告假。 符行衣能看得出,石淮山极端在乎他的铁血硬汉形象,估计是没脸让军中的弟兄们知道他是妻奴,便吼着“男儿志在四方”,寻常只托信使将平日里省的肉脯与一半军饷带给柳氏,愣是死活不肯回家,生怕被人笑话。 “不用,”他摇了摇头,道:“等我衣锦还乡的时候亲手给她。” 符行衣颇感好笑,噗嗤一声,调侃道:“衣锦还乡?” 石淮山身形一顿,难得正色:“我家婆娘命苦,天生哑巴,从娘胎里出来一直被欺负到大,亲爹又是个不成器的烂赌鬼,当年要不是我去帮忙还了赌债,她就得被她老子卖到窑.子里。”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符行衣沉默了大半晌,才轻叹道:“有了石头哥,嫂子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嫁给我之后,倒是没人敢再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她了。但是平阳城被攻破的那天,我回家晚了一步,从那之后明枪暗箭又来了。我现在就想着赶紧赚大钱,然后搬家,把我那婆娘从平阳接走。” 石淮山重重地叹气:“但是难啊,恐怕得要个十年八年,活活熬死人。” 符行衣眉眼弯弯,笑道:“瞧你说的,哪有那么难?我看人格外准,今天就把话撂下了:你而立之年必能荣归故里。距离那时候还有两年,其实算起来也才七百多日,白驹过隙。” 感觉到肩膀被拍了拍,符行衣听石淮山笑道:“大哥借你吉言。” 听了石淮山的这番话,符行衣便忍不住将他与那姓聂的死大猫做对比,如此一来愈发不痛快: 看看人家选的男人,再瞅瞅自己选的男人,这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嫂子孤身在家,难免孤独,而且你离家那么久,她八成也很想你。” 符行衣顺口一说:“何况她不便言语,兴许会遇到麻烦。若是闲了,你还是回家看看嫂子吧。” 石淮山摆出了一副“你真他娘脑子病得不轻”的表情,不悦道:“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好待在家里洗衣做饭织布绣花,哪能出去抛头露面,说话给谁听?用不着。” 符行衣嘴角一抽:“……” 半斤对八两,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一瞬间,符行衣什么羡慕的小情绪都没了,甚至还挺庆幸聂铮尊重自己入伍行军,并予以支持。 若是聂铮与石淮山一个德行,那画面惨烈得简直不敢想象。 仔细想想,人家小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倨傲一些也正常。 可是…… “凭什么总要我腆着笑脸去哄他?” 符行衣闷闷不乐地去了演武场发泄情绪,连番砍坏了好几个木桩。 主力军离城,剩下的中军士兵们都去值岗了,把司官只负责时不时地抽查即可。 是以演武场内空无一人,符行衣这才敢放心大胆地抱怨,嘟嘟囔囔道:“他委屈,我不委屈?” 大凡女子,无一不幻想过自己未来夫君的模样。 符行衣也曾和陈氏天马行空地畅聊,并义薄云天地大吼着要嫁一个像老爹那样的夫君。 结果聂铮除了性别为男、动辄惹姑娘生气、以及高大的身量之外,其他几乎都和老爹反着来: 老爹粗糙,聂铮精致; 老爹妻管严,聂铮作上天; 老爹直言不讳总找死,聂铮巧舌如簧气煞人。 “我怎么就看上姓聂的那货了?” 符行衣疑惑不解地自问内心,却找不到答案。 感情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出个所以然呢。 怒上心头起,符行衣直接上手动脚,将眼前的木桩权当做聂铮来折磨,又是锤又是踹。网首发 谁知失神没控制住力道,便听见咔吧一声,随后感到剧烈的痛楚,符行衣不禁惨叫:“我的脚!” 符行衣双手抱着一只脚,剩下一条腿跳来跳去,口中还止不住地哀嚎: “娘诶,你带我走了吧,这日子没法过了……” 单脚支撑需要极强的平衡性,符行衣眼下正是满心烦躁之际,丝毫没有空闲分出来给自己的脚,预料之中地倒了下去。 不料,倒下的时候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摔个屁股墩儿,而是稳稳当当地落入一人怀中。 头顶兀的响起一道微含愠怒的男声:“符行衣,你是存心给自己找罪受,好让我不痛快吗?!” 是聂铮?他几时来的? 符行衣怔然间昂首,与一双分明担忧至极却硬要装出毫不在乎的眸子对视。 聂铮的相貌生得极美,然而给人的感觉十分凌厉。 昔日以公主之身见人时,素致淡雅的衣裙多少弱化了他身上的杀气。 可是如今他换回了男装,衣袍颜色非玄即墨,衬得那张脸愈发凶悍。 见状,饶是胆大包天如符行衣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然而转念一想: 聂铮只是脾气坏,又不是功夫好。废了他是小菜一碟,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符行衣冷笑一声:“我哪怕把自己的脚活活砍掉也与你无关,少给我多管闲事。” 本以为他是来服软的,没想到上来一句就是气势汹汹的教训——什么态度! 这男人会不会说话?他知不知道哄女孩子是要说软话的? 聂铮额角的青筋欢快跳动,薄唇紧抿成一线:“符、行、衣,你——!” 符行衣微昂下颌,看上去十分神气的样子。 索性不再多言,聂铮径直箍了她的腰身,手臂稍一用力便将符行衣扛在了肩上。 符行衣登时勃然大怒,拼命抵抗,呵道:“未经我允许,你敢碰我?!” 她挣扎的幅度太大,聂铮担心这丫头不知轻重又撞坏自己的脚,只得小心翼翼地缓缓放她下去。 不等符行衣叉腰自豪,聂铮便不由分说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这次任凭她怎么折腾,都不会再伤到她自己了。 微微蹙起漂亮的羽玉眉,符行衣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不料,眼前的男人只用轮廓完美的侧脸沉默以对,同时步履平稳地朝营帐走去。 “放开我,”符行衣压着不悦的情绪,道:“姓聂的,你听到没有?” 见聂铮不理睬自己,符行衣一怒之下扒开他的衣襟,冲他结实有力的肩膀狠狠地啃了下去。 奈何看他丝毫不为所动,符行衣只能消停下来,老老实实地被聂铮抱回自己的营帐—— 打得过他,可以揍他,但是舍不得伤他。 演武场距宿营处并不远,左不过百十来步,士兵们皆去千机营外侧驻守了,内部见不到人影。 聂铮堂而皇之地抱着她入了帐,甫一将人放在榻上,便攥了她小巧的下颚,狠狠地吻了上去。 与以往的几次亲吻皆不同,他从未有过如此失控的时候。 符行衣伸手推他,下一刻便被强势地压在了榻上,两只手腕被一只大手死死扼住,禁锢在头顶,感觉到男人的整具身体卡在自己的双腿.中间,压迫感扑面而来。 与伤足相连的纤细小腿被他揽在臂弯,自己的伤足并未受到他任何粗暴动作的影响。 原来聂铮在情绪极度激动的时候……仍然记得顾及自己那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小伤。 但符行衣倔得很,就是不肯松口:“唔唔!唔唔唔!” 走开!讨厌你! 无论如何也撬不开她的牙关,聂铮微敛凤眸,若有所思地看着满脸写着“视死如归”字样的小姑娘,隐约间明白了什么,便逐渐温柔许多。 耳鬓厮磨,符行衣僵硬如铁板的身子也软了下来。 再微微一抵,她便乖乖张嘴了。 唇舌纠缠不休,炙热的气息在逼仄的环境内交互,彼此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急促而慌乱。 聂铮缓缓放开她,薄唇与红唇之间牵连起一道银丝。 眷恋地在她的唇上舔了一口,聂铮始才松开桎梏她双臂的手,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的眸子,带有薄茧的指腹揩过她的唇瓣。 感受到男人顺滑如丝绸的长发垂落在自己的胸前和锁骨间,符行衣不免有些愣神,感觉自己的身体酥酥麻麻,竟连动弹一下都无能为力。 准确来说,自己是不想动弹。 “还闹吗?” 聂铮总算开了口,声色低沉,隐约有些压抑到极致的沙哑,目光晦暗不明,还直勾勾地盯着她,如同饿极的野兽在盯着一块肥肉。 符行衣张了张唇,竟一时失语,只一昧地凝视着男人的面容,以及……染上一层胭脂薄红的柔软耳垂,和方才被她扯开了不少的衣襟下暴露出来的胸肌。 说实话—— 去特么的礼义廉耻,她想把聂铮立即就地正法了! 第 41 章 章四十一:卿卿我心 符行衣的眼神过于直白,聂铮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想法似的,平静地开口:“你是自己脱,还是要我为你脱?” 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姑娘,饶是当真满心念着不该想的事,被聂铮这样明白地说了出来也要惊慌失措一下,以示娇羞。 符行衣煞有其事地捂了自己的衣领,嗫嚅道:“不行……” 聂铮似笑非笑道:“我说的是鞋。” 符行衣的面容扭曲了一瞬:“……” 浪费人家感情。 “倘若骨节错位不及时正骨,过不了几日,你便要成瘸子。” 聂铮搂着她的腰,将符行衣从榻上抱起来坐直,自己则半跪在她身前,将她的腿架在自己膝上,道:“既然你不动,那便由我来。” 符行衣偷瞄他的侧脸,难得拘谨地小声道:“多谢。” 突然被吻得迷迷糊糊,自己胸中的火气便已然消了大半,再看眼前的美人—— 性情有多可恨,长得就有多养眼。 再加上他又亲手为自己温柔地除去鞋袜,符行衣天大的怒意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聂铮的手指搭上了她白皙小巧的圆润脚趾,俊脸被额发遮挡了七七八八,符行衣只能隐约看到那双眸子中隐藏的落寞,“显得生分。” 聂铮抬眸细看,发现她浑身都是伤,连漂亮的脸蛋上也有细看才能发现的微小血痕,唯独双足完好无损,半点疤痕都见不到。 又白又软,触手温润细腻,比上好的玉石也不遑多让,小巧玲珑,一掌便能堪堪握住。 他的喉头有些发干,喉结上下滚动了一遭,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鸽血一般的艳红色。 符行衣微微一愣,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眸中尽是玩味的笑意—— 聂铮的癖好可真奇怪,看来日后用于调戏他的妙招又多了一个。 脚有什么好玩的?简直无法理解。 “忍着些痛,”聂铮低声道,手下猛然用力,便将错位的趾骨掰回了原处。 符行衣极轻地嘶了一口气,半晌才长长地吐息:“呼……” 与寻常女子的柔弱娇怜截然相反,这倒霉玩意竟暴言道:“还好你抓得紧,若是我一激动没忍住,狠踹你一脚,把你踢成个鼻歪眼斜的面瘫,那我可不得凉了。” 聂铮额角的青筋跳得愈发欢快:“符、行、衣!” “怎么,”符行衣危险地眯了眯眼,逼近他的面容,两人的鼻尖轻触,“聂大将军这是想揍我?” 聂铮面色不善:“我想很久了。” 符行衣努了努嘴,自信满满:“谅你舍不得。” 饶是聂铮再怎么被气得牙关紧咬,也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的话。 他还真舍不得。 换了别人以疯狂找茬的姿态挑衅不休,他早便送人去见阎王了,岂会容人活到现在? 然而她这般作精,聂铮心知自己表面上看起来暴怒不已,但内心深处还有些诡异的自豪和兴奋——我惯的。 感受到小巧的玉足蹭了蹭自己的掌心,聂铮的身形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抬眸看向笑容人畜无害的小姑娘,心头莫名一股邪火肆虐而起。 深吸一口气,聂铮终于将憋了一整晚的话说了出来:“我没冤枉李风,不知他为何竟产生误会,还要同你胡言乱语。” 他不爱用空洞的言语自证,然而只要一躺下便会回忆起少女临行前失望的神色,心尖疼得不行,满脑子只剩下“我错了”这一句话。 不管究竟此事由谁造成,公理何在,他只想认输。 再不去见符行衣、不得到她的原谅,速速停止这场冷战,他怕是要疯了。 聂铮缓缓起身,随后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她的耳畔,声色沙哑,近乎讨好地低声道:“你若对我有任何不满,大可随意处置,无谓打骂,只是不准不理我,更不准伤害自己。” 闻言,符行衣瞳孔微微放大,心跳无比剧烈。 眼前的男人眉心微蹙,眼尾晕染开胭脂红,喉结滚动了许多遭,才低低地开口:“我会心疼。” 微乱的呼吸清晰可闻,符行衣大胆猜测聂铮应该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在不借助酒醉的清醒状态下袒露真心,是以连他的手脚都隐隐发抖。 符行衣双手环抱住男人结实的腰身,洁白的贝齿轻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坏笑道:“遵命,聂大将军。” 难怪自古以来的昏君会被美色所迷惑。 就像眼前的聂铮,他明摆着是故意装可怜,以此博取自己的同情。 他在争宠争到血流成河的深宫中浸淫了十八年,论起宫斗的水准,聂铮比起李绍煜段位高得太多,方才说的那番话,让聂铮模糊掉了他自己也趁机做过坏事的真相,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别人。 好一朵圣洁的绝世白莲,他从头到脚都写着“我无辜、我可怜、抱抱我、疼疼我”。 明明猜到埋首在自己的颈窝的男人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符行衣还是忍不住紧紧抱着他,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我自然知道你无辜,这还不是为了演一场戏,骗李绍煜的信任吗?再者,谁让你总惹我生气,动不动就气势汹汹地凶我,讨厌死了。” 聂铮抬眸与她双目直视,道:“你教我。” 符行衣一愣:“嗯?” “教我,怎样待你好?”聂铮小心地执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目光深沉而专注,眸底映着的身影仅她一人,薄唇微启:“只要是你不喜欢的,我全都改。” 符行衣噗嗤笑道:“不必强行全改原有的作风与习惯,我的聂大将军合该是属于自己的模样。” 聂铮的唇角不经意间勾起了浅浅的弧度。 “但是,”符行衣的脸变得比天还快,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爪子从他掌心抽了出来,食指的指腹点着他高挺的鼻尖,冷冷地道:“你待别人怎样我不管,但是,敢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就死定了。” 聂铮微微蹙眉:“什么?” “有话直说,不准拐弯抹角,或者憋在心里闷着!”符行衣怒道:“有什么好别扭的,莫非你对我也要藏着掖着、不愿坦诚相待吗?” 再目光斜视,小声地嘀咕:“还说什么喜欢,都是骗人的。” 聂铮莫名有些慌乱,修长匀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去够她的爪子,却被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拍开,符行衣愣是扭过了头,不肯看他。 “符行衣……”他低低地开口,符行衣狞笑着将拳头捏得咔吧作响,道:“居然叫假名,还是叫我假名的全名,李二狗那么笨都知道该乖乖地唤鸢儿!” 一提及李绍煜,聂铮方才还沉静内敛的面容登时染上了一层切实的不悦之情,声色微冷:“不是只属于我一人的称呼,不要。” 符行衣不悦地怒道:“‘符行衣’就很独特吗?” 然而符行衣细细一想,东齐乃是礼仪之国,通常不会全姓全名地称呼谁,一般是叫作某兄、某先生,就连皇帝也是爱卿爱卿地喊。 除了聂铮之外,还真没人唤自己全名。 “既然是聂大将军主动要我教你,”符行衣的眼珠骨碌碌一转,笑吟吟地道:“那从现在开始,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聂铮并无异议,点了点头:“好。” 符行衣记得,老娘教过,分辨一个男人是否真心,无需听他说什么甜言蜜语—— 那些屁话一般都是扯淡,唬傻妞用的,自己听了乐呵乐呵就行,切莫当真。 关键看他做了什么,尤其是能否做到“听话”这一点。 让他往东,他就不能往西; 让他去街市上买头面和珍珠,他就不能带珊瑚手钏回府; 让他待在小黑屋里面壁思过,他就不能主动跪搓衣板求饶。 反正,老爹被这一招吃得死死的,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符行衣没自家老娘那么凶狠,而且聂铮也不像自家老爹那样浪荡花心,必须用铁血手腕强.制.管控,所以舍不得太折腾聂铮,便用指尖搔了搔他的下颚,懒洋洋地道:“说句爱我来听听。” 聂铮的耳垂瞬间通红似血。 即便极快地敛了眸,还是被符行衣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惊慌失措的情绪。 “我……” 聂铮微微阖了眸子,唇瓣微动。 看得出,他在努力与他心口不一的本能反应做斗争,憋得眼角都是一片惹人不禁想扑倒□□他的薄红,就连喘息也比平日里粗重许多。 他磕磕绊绊了许久也没说出囫囵话来,脸上自我厌恶的神色愈发浓重。 “嗯,我一直在等着呢。” 闻言,聂铮兀的睁开双眼,正与一双含笑的眸子对视。 符行衣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一手抱膝,一手托了小巧的下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秀眉如弯弯的月牙,温柔而平静,不气也不恼,只是默默地等着他。 等他何时能正视自己的真心,坦率地表达一切。 只消一句话,聂铮便觉得什么都不必惊慌,犹豫与不安荡然无存—— 眼前的姑娘是他心爱之人。 神情坚定而沉稳,目光温柔如皎洁的月光,他声色沙哑道:“我心悦你。” 他恨不得将以往不好意思说的真心话一股脑地补回来,符行衣觉得这一刻的他像极了开坝放水的洪涝,自己则彻底被淹没在内: “我喜欢你,比‘红夷’、‘震天雷’和‘盏口将军’加在一起都喜欢,哪怕用全天下的火器来换都不给,每晚梦中都是你,想抱你,想吻你,还想……做更多的事,无时无刻都在想。” 符行衣强忍着笑意,没舍得打断他的话。 不愧是童子鸡,就连想入非非的.色.欲都能说出傻小子的感觉。 公主殿下还是那么可爱。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竟敢将我与火器相提并论,难不成一个大活人还不如你钻研的那些劳什子宝贵?” 符行衣佯装生气,他眉心微蹙,道:“我并非——” 红唇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男人的薄唇。 聂铮猛然一愣,尚未出口的解释被悉数堵在了喉间。 他垂眸打量着怀中的少女,见符行衣眉眼弯弯地笑道:“给你的奖励。” 被调戏得脸红脖子粗,聂铮半晌才反应过来,用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唇瓣,意有所指地道:“宁如鸢于你我而言皆已是过往,我只在意眼下的你——是符行衣。” 符行衣任由他紧紧地抱着自己,听他附在自己耳畔轻声道:“我的心上人,任何人的任何称谓都不足以妄图凭此与她亲昵。我要拥有她的全部,少一个字都不行。” 因为喜欢到了极致,所以就连名都不愿意叫漏哪怕一字,唯恐显现出半分的轻视。 心底仿佛化开了蜜糖,符行衣像个小狐狸一样窝在他怀里偷笑,装模作样地叹息道: “奖励已经给过了,说再多也没用咯。” “今日的给了,”聂铮的目光认真而专注,正色道:“明日、后日,乃至一辈子,每日都要给。” 符行衣傲气地一扬下颚,道:“给不给全由我说了算。” “嗯,”聂铮低低一笑,“都听你的。” 第 42 章 章四十二:前功尽弃 何守义从军已有许久,自十六为始,直至而立之年,十余年的时间皆耗在了千机营内,同一批的将士们死的死、残的残,几乎都退居二线,唯独他还坚持上战场,死生不惧。网首发 “为了给自己赎罪吗?” 符行衣站在永安北门的城墙上远眺康宁城的方向。 掌心随意地搭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铁护腕将小臂紧紧包裹在内,而红夷重炮无声伫立在侧。 和石淮山一起前往北门巡视炮兵与骑兵的驻守情况,见一切皆无大碍,符行衣便松了一口气。 两人闲聊时提及何守义,符行衣说完后,便听石淮山不耐烦地道:“管那么多过去的屁事干啥,现在最重要的是镇守永安城,还有学沧澜卫的规矩,何老大去带兵打仗没空教,李都司咋也没个反应。” “说来也怪。”符行衣眉心微蹙,纳罕道:“这两日怎么不见李大哥?” 自从与聂铮和好之后,符行衣除了履行身为神炮把司的职责之外,闲暇之余,便留在聂铮身边照顾他的伤。 稍有片刻不见,他便要摆出凶巴巴的表情,一会怨药苦难以下肚了,一会又嫌旁人包扎粗糙不忍直视了,然后目光微动,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 留下靠在他身上看书也好、手把手地练字也罢,反正就是要自己陪着他,还不准自己提李绍煜一个字,否则他便要不高兴,把药碗搁在一旁死活不碰。 他非得耳垂微红地跟自己讨到“奖励”,然后才肯乖乖听话,把药喝了。 虽然啼笑皆非,但是符行衣并不讨厌这种奇妙的感觉。 聂铮冷静睿智之时无比可靠,比自己亲爹都值得信赖,仿佛万事了然于胸,尽在掌握。 然而这位活大爷一旦幼稚起来,符行衣总觉得眼前的男人至多不超过三岁。 这直接导致符行衣完全忽视了李绍煜的踪迹—— 不过,即便没有聂铮,自己也几乎从来没有主动找过李二狗,一向把后者当透明人看待。 “谁他娘的知道,”石淮山随口道:“走,去看看咋回事。” 两人一同走到李绍煜的营帐外,发现此处已然被神武司的士兵团团包围。 符行衣心道不妙,连忙冲石淮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奈何身旁的黑脸汉子就不是什么心细如尘的人,他压根没注意自己的眼神,直接大大咧咧地问:“干啥乌泱泱地围成一圈?一个大活人还能跑了?” 符行衣面容扭曲了一瞬,暗暗地心道:“莫生气,气坏自己谁如意。” 因突袭贺兰图一战立功,李绍煜升为中军的坐营内臣,所以神武司的把司之位暂且空着,没人能代表众多士兵出来回答石淮山的疑问,而是面面相觑。 “咋都哑巴了?” 石淮山拧了眉头,粗声粗气地道:“里面有鬼啊,瞅你们一个二个都吓成孙子样……” 他话音刚落,营帐内便传出一道低沉的男声:“让他们进来。” 一旁的石淮山在听到聂铮的声音后登时浑身发抖。 心觉好笑之际,符行衣顺势应声道:“属下等无心叨扰聂将军公务,万望恕罪。” 掀帘而入,符行衣环视了一周,确定营帐内并未见到李绍煜的身影。 站在不远处的聂铮背对着自己,手中执一张薄薄的纸笺,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 “参、参见聂将军。”石淮山还在为他方才的失言而胆战心惊,忍不住结巴了一下。 符行衣若有所思地问道:“李都司不在营内?” 聂铮完全无心在意谁说了什么,径直吩咐石淮山: “你,带着神骏司的人即刻启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康宁,务必将李风给我带回来,不容有误!” 石淮山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领命逃之夭夭,帐内只留下符行衣与聂铮两人。 “外面的人都撤了吧,不必再守了。”聂铮道。 伤势尚未痊愈之际骤然动怒,聂铮的胸口痛得厉害,长眉亦紧蹙。 见状,符行衣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扶着他的手臂站稳。 “自己看,”聂铮将手中的信笺递了过来。 符行衣细细查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愕然道:“他发现我们对他起疑了?!” 聂铮嗤笑一声,目光中尽是哂意,声色微冷:“‘违抗军令,擅自随战,绍煜自知罪无可恕,然则难忍康宁之行功败垂成,竟令贺兰贼子逃于己手,若不杀之,终难平愤’——信上说得倒是好听,我一个字都不信。” “留在千机营内只能任由摆布,李二狗又不傻。” 符行衣收起信笺,啧了一声:“明知道这里是危险的地方,他自然跑得越远越好。” 聂铮兀的看向她,道:“李风与你青梅竹马,即便你对他并无男女之情,终究是幼时好友……符行衣,不要为一个或许有可能叛国的人,做出任何不值得的傻事。” 这是害怕她心存最后一丝仁心,包庇友人吗? 符行衣懒洋洋地靠着桌沿,哂道:“正因是好友,我才要救那厮出泥潭,让他看清自己一直以来究竟在发什么神经。作为大齐的将士,我自然会大公无私,亲手找出他的罪证,将人绳之以法。” 她话语微顿,毫不露怯,直面聂铮的双目,一字一句地道:“但是作为李绍煜曾经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倘若找到了证据,让他被判死罪,我会尽自己最大力量去保他的命,就像你待何大哥一样。” 闻言,聂铮竟平静地颔首:“嗯。” “你……竟不生气吗?” 仔细观察他的脸,发现聂铮竟当真未出现丝毫的不悦之色,符行衣诧异不已,道: “还以为你一听到我要救李二狗便要发脾气呢。” “我为何要生气?” 聂铮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只要你能分清是非,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足够了。” 他自然不希望符行衣会对李绍煜的死无动于衷。 倘若当真如此,他岂会喜欢上一个冷血无情、忘恩负义的女人? 凑到眼前之人的耳畔,符行衣轻声道:“聂大将军当真一点都不吃醋?” 看见聂铮的耳朵愈来愈红,她便愈发高兴,又想找事了。 符行衣故作忧愁地蹙起两道眉,喃喃自语:“倘若我一时怜悯,真对他产生了恻隐之情,然后动摇了真心,该如何是好?” 聂铮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要动摇早便动了,不会等到现在,更何况——” 他话语微顿,修长的指节挑了符行衣额间的一缕发丝。 两人的鼻尖贴了一瞬,男人的嗓音低沉而极富磁性:“只能得到怜悯的男人,还不配与我为敌。” 符行衣噗嗤一笑:“好好好,我们聂大将军最厉害了。”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嚣张跋扈,欠扁至极,也过分可爱。 突然,聂铮状似随口一问:“你怕高么?” 符行衣不解其意,挠了挠耳垂,道:“幼时我轻松便能爬上几丈高的树,不觉得恐怖。但若是再高……恐怕就得活活吓死了。” 听了这番话,聂铮的心情看上去似乎十分愉悦。 被自己发现后,他故意轻咳一声,冷笑道:“胆小如鼠。” 符行衣面目狰狞地捏了捏拳头:“我看你是找死,又给你脸了是不是?” 她总以为欺负聂铮的时间还多,直到何守义自前线传来消息,石淮山加急带回书信之后才恍然惊觉—— 战场的情况瞬息万变,哪有什么长久之说。 “北荣的那群杂种太不要脸了!” 石淮山暴怒不已,指着康宁城的方向破口大骂:“除了俘虏人质要挟人之外,他们还能不能玩点新鲜的花招?!” 符行衣只觉得头痛无比,一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闷声道:“兵不厌诈,招数不在新旧,管用就行,咱们不照样被堵得无路可走吗?” 李绍煜被俘的事并不出乎自己的意料,聂铮更是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这也太扯淡了!” 石淮山骂骂咧咧地吼道:“咱们好不容易夺回平阳和永安,眼瞅着就要拿下康宁,彻底收回昆莫三城了,现在居然要全部拱手让出去?” 神炮司的营帐内充斥着糙汉的咆哮,符行衣本便精神不佳,被吵得更没了好脾气,当即冷冷地剜了他一眼,凉凉地开口:“再吼一句,就让你当太监!” 石淮山立刻没了声:“……” “贺兰图要用李绍煜做筹码,逼两国停战,东齐需将昆莫三城割让给北荣,否则便杀了他。” 符行衣平静地陈述着来自前线的消息。 石淮山不爽地道:“身为大齐的将士,谁都应该有为国捐躯的准备,死就死,有啥大不了的?” “你懂个屁!” 符行衣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句:“李绍煜是太子少傅的二公子,也是太子的伴读,他背靠的大人物那么多,岂能说死就死?” 深吸了一口气,符行衣接着解释:“分量最重的还是他那未婚妻——张首辅的嫡女。那姑娘哭着求她爹允准她下嫁,可见有多在乎李绍煜,张大人极宠女儿,断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未来的女婿丧命。” 李绍煜的老爹本就不重视家中平平无奇的庶子,能借此机会攀上首辅的亲家,他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会考虑李绍煜喜不喜欢人家张小姐,恨不得上赶着将儿子缠上红绸,打包送给张小姐。 符行衣愁眉不展,细细思量: 宣威营于永安攻城战中前来相助,正是于大人亲口所言“陛下同意了太子和首辅的建议”,前后联系便知,这些人都是沆瀣一气的玩意。 如此看来,太子贵为中宫之子,又得父皇宠信,还有一干大臣作左膀右臂,难怪能在朝中翻云覆雨,搅得东齐的局势一塌糊涂。 “你我再怎么焦急也是无济于事,终究还要听命于人。” 符行衣自嘲地笑了笑,沉吟道:“聂将军不日便会启程回京,和皇帝以及文武百官商议此事该如何处理,具体结果如何……咱们只能在这等他的消息了。” 石淮山点头称是:“我相信聂将军,他肯定不会让咱们大家伙失望。” 自永安回到京都,快马加鞭约要半个月,一来一回至多月余。 然而符行衣却等了足足两个月,才等到从京都传来的圣意: “昆莫三城之内的东齐将士全部撤离。 千机营即日回京,不容有误。” 第 43 章 章四十三:暗潮汹涌 金龙殿的首领太监活似弥勒佛,肥胖的肉脸上尽是憨态可掬。 他如今强挤出担忧的神情,便更显得丑陋,有愧于“花公公”之名。 “王爷,陛下重病卧床,实在没法见您。这日头毒得狠,您何苦候在这空等,当心身子啊。” 花公公举着一把伞,费力地踮着脚尖,堪堪遮住了聂铮的身形。 殿门缓缓开了,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青年男人自殿内走出。 一见到聂铮,男人便立即换上一副温和敦厚的笑容,道:“长巽回来了。” 聂铮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睨向他身后的殿门—— 怎么,偏不让我进? 太子上一刻还和蔼可亲,下一刻便冲着花公公厉声呵斥: “糊涂的奴才,父皇病重时昏昏沉沉间还嘱咐本宫,镇和王此行劳苦功高,他身子骨向来虚弱,回来后必得好生照料。如今王爷在烈日下暴晒竟不知道劝劝,孤看你的脑袋是在脖子上待腻了!” 花公公吓得手中的伞都掉了,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道:“老奴知错,老奴知错……” 无人不知,镇和王在同为聂姓的皇族子弟中是众所周知的高大,整个皇室无人能及。 虽然聂铮平日里将衣服包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有无肌肉,但他能轻易拉动百余斤的玄铁重弓,又常年在外南征北战、出海贸易,一年到头不生病,伤筋动骨没几天便活蹦乱跳的人…… 居然被太子说成身体虚弱的病秧子? 不傀是继承了陛下虚伪作态的太子,不必滴血验亲都能看得出,他们是如假包换的亲父子。 聂铮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两人演戏。 感觉头顶的烈日过于晒人,聂铮懒得再耗时间,微哂道:“何必为此等小事动怒?若是让旁人听见,多少有损太子的宽宏美名,本王当真于心不安。” 太子呵呵笑道:“你我兄弟自是一家人,这话倒显见外了。长巽久不在京,昆莫又地处偏远,想必吃了不少苦,还是尽早回府歇息为上。昆莫之事,由孤和首辅共群臣商议即可。” 趁着皇帝病重,太子这是想趁此机会独揽大权?做梦。 聂铮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道:“本王临行前,陛下有旨,关乎两国之战的大小事宜,在内皆由陛下做主,在外便是服从本王,从始至终……可都不曾提及太子殿下分毫。” 太子的脸色有些挂不住,然尚有花公公与一干小太监、小宫女在场,为了维持身为太子的颜面,他只得强作镇定道:“镇和王这话的意思,是孤无权干涉大齐要政吗?” “岂敢,”聂铮的食指指背轻揩鼻翼,拭去薄薄的细汗,动作端得是优雅闲适,平和从容地开口: “太子乃是陛下亲封的储君,本王自然信任陛下的眼光,更信任太子的能力。太子如此妄言,没得让人听见了误会,还以为太子竟对陛下有不臣之意。” 太子的额角缓缓滚落下一滴汗水。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胡搅蛮缠、还倒打一耙的人! 聂铮皮笑肉不笑地道:“此事终究关系圣意,本王担心……待陛下痊愈之后,会以抗旨之名降罪于本王。” 宫人们都敛声屏气,唯恐发出什么声音,被面前这两尊神中的哪一位给杀了泄愤—— 镇和王一贯喜怒无常,太子更是视奴婢之命如草芥,这俩人都是心狠手辣的货色,没一个好惹的。 太子无比尴尬,哪怕恼怒至极,却找不出合理的话来反驳聂铮。 他知道,父皇故意培养聂铮做他的敌人,让他们彼此相互牵制,唯恐任意一方独大。 但是最近聂铮这小子的风头太盛了,他必须得压一压。 父皇以重病卧床为托辞,将所有的事都推给了他,这无疑意味着是考验。 倘若他输了…… “不过诚如太子所言,本王舟车劳顿,着实没精力去处理眼下的麻烦。” 聂铮口风渐松,竟有主动退让的意思:“承蒙太子殿下的美意,昆莫之事烦请太子代劳,本王感激不尽。” 根本不待太子允许告退,聂铮便装模作样地随意一礼,随后负手离去。 前后反差过大,令在场的所有人格外茫然。 太子也被搞懵了。 · 镇和王府位于京都的内城东侧,出门不远便是闹市。 但是王府周围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将此处与闹市隔了开来。 甫一踏入王府周遭的百步之内,环境便寂静如死。 威严的侍卫把守在府邸周遭,逼得寻常人连看一眼都害怕。 聂铮却对这般环境感到无比放松: 总比在宫里一刻也不得安生强,没人烦他,乐得自在。 “王爷,午膳有些凉了,奴婢叫厨房去热热吧,您先歇会,喝口茶。” 一下马车,聂铮便被孙嬷嬷迎着进了府。 孙嬷嬷是打出生起便跟在他身边的老人儿,知晓聂铮的一切,包括公主的身份,比他亲娘都尽职尽责、关怀备至。 定澜公主死后,镇和王出现了,皇帝借着放年老宫女出宫的机会,将孙嬷嬷派去了王府——名为伺候,实为监视。 聂铮瞥了一眼桌上的山珍海味: 的确比昆莫的食材要精致得多。 可惜自己提不起胃口,天气又热,那些大鱼大肉实在难以下咽。 若符行衣在此,她必会高兴得忘乎所以,眼冒金星地扑在上面大吃特吃。 聂铮若有所思地沉吟。 月余不见,符行衣不知过得怎么样,是否又在不知饥饱地胡吃海塞,昼夜颠倒乱作息。 不知她可有按自己临行前留下的方子吃药,正常食补调养身子? 大抵…… 没有。 指望符行衣老实听话变得乖,还不如指望六月飞雪腊梅开。 聂铮不经意间蹙了眉,淡淡地道:“把桌上这些都撤了,再叫厨房熬一碗绿豆荷叶粥,冰镇后送到我书房里。即日起,王府闭门谢客,谁来拜会我都不见,对外只称我战时旧伤复发,需安心静养。” 孙嬷嬷早已养成了“主令盲从”的习惯,不需要、也没资格去问为什么,当即沉稳地应答: “是,奴婢领命。” 时光飞逝,转瞬便到了七月上旬。 炎炎夏日,酷暑闷热无比,直逼得人险些喘不过气来。 正值晌午,日头毒辣,京都的街上行人寥寥,大人们都躲在屋里,唯有几个五六岁的孩童在肆意打闹。 任凭汗水浸透了衣衫,几个孩童也不觉得疲惫,仍旧嬉笑不已。 城墙之上都是千机营留驻京都的守备军,无论天气有多炎热,他们无一例外都穿着厚重的盔甲,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谨慎地环视周遭。更新最快的网 城外传来细微的马蹄声,声音逐渐变大,直至再清晰不过。 为首的城墙守备军神色一凛,待看清来者之后,高声喊道: “开——城——门——” 孩童们纷纷停止了玩闹,好奇地看往城门的方向: 浩浩荡荡的大批人马归京,是千机营的外征部队。 “一别数年,京都一切如旧,依似昔日暮云春树。” 骑行于高大骏马之上的俊秀“少年”目光远眺,唇角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斜飞入鬓的长眉微微挑起,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周边的景致。 千机营的外征军回到京都,符行衣自然也在其中,位于行伍正中央,与石淮山并排而行。 石淮山本便一股子火气,听了这话当即怒不可遏:“大夏天的万里无云,树都晒蔫了,你感慨个鸟?还一别数年,搞得跟你以前来过京都一样,装屁啊!” 何止来过,自己以前还是京都的孩子王呢! 符行衣翻了个白眼,开口怼他:“‘暮云春树’的潜藏含义是思念友人,什么云和树……石头哥,多学点知识没坏处,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你们这群读过几天书的酸秀才就是招人恨,明知道老子没文化,净说些破典故。” 石淮山不耐烦地道:“你还有心情思念啥友人,自己的人都丢尽了!只差一点就能大获全胜,现在倒好,昆莫三城不仅没夺回来,还全都被主动割让出去了!” “昆莫三城是大齐当年从北荣手中抢来的。北荣为了求饶,还给大齐送来他们的嫡长公主和亲,也就是庄嫔娘娘。如今北荣只能算是把本属于他们的地盘给抢了回去。” 符行衣自顾自地扫视了一眼街旁让路的小孩,雌雄莫辨的容颜愣是将男童女童皆看得迷住了。 “聂将军令信使传来的消息里不是也说了吗?张首辅和李少傅舍命相求,希望割地停战。满朝文武也美其名曰以和为贵,说是战争致使百姓伤亡惨重,而且如今皇帝卧病不起,难保不是杀气过重所致,所以这场仗不宜再打下去,就权当把土地还给他们了。” 符行衣说着说着便语气不善,忍不住爆粗:“靠,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 深吸了一口气,符行衣冷笑道: “不过气也没用,就连聂将军都被幽禁在王府内,咱们这些小喽啰只能暂且先忍着了。” “幽禁?!” 石淮山大惊失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 他连忙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道:“不是说聂将军战时旧伤复发,所以才要静养吗?” 符行衣瞥了他一眼,一脸嫌弃地解释:“他连自卸关节都面不改色,怎么可能在如此严峻的情势下,为了些许小伤闭门不出?明显是借口。” 不过这“囚禁”的现象是不是聂铮故意摆出的障眼法,那就说不准了。 闻言,石淮山面色凝重,难得严肃了起来。 “京都不比昆莫。” 符行衣意有所指地道:“万事都要小心。” 第 44 章 章四十四:京都新月 千机营五军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即便没有主将统领全局,也不至于像天狼军一般顷刻间成为一盘散沙,顶多是凝聚力不如从前。 此行前往昆莫,聂铮带走了总营的半数将士,战死了一部分,但是在平阳和永安分别招收的新兵不仅填补上了空缺,反而比离开京都时多了不少人。 在外征战,在内保皇,各司的士兵征战时唯把司官之令是从,归京后则听命于把牌官。 符行衣与大军一同回到了京都外城东侧的千机总营,随后和留守在京都的神炮司把牌寒暄。 那是位十分慈祥的老伯,很好说话,待她如照顾小孩子一般。 两人喝着小酒,吃着花生米唠嗑,相处颇为融洽,符行衣趁机学到了不少保养火炮的知识。 不像石淮山,第一次见面便与神骏司的把牌官打个天翻地覆——更新最快的网 就为了草料究竟放在哪的屁大点事。 两人都是暴脾气,尤其是神骏把牌,明明一大把年纪,孙女都能上街打酱油了,还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劲头一上来,他就要拔刀把石淮山剁成包子馅。 符行衣腆着一张笑脸试图劝和,刚上前一步,便被凑巧划来的刀锋砍断了一缕头发,当即怂得连连后退,再不敢作死,唯恐自己被老爷子送去见阎王。 营内热闹异常,两拨兵力会师,守卫军对外征军的战役经历相当感兴趣,纷纷鼓动着让他们讲给自己听,全然看不出丝毫城池被割让予他国的耻辱。 “拿着军饷养家糊口的普通百姓而已。” 符行衣轻轻地笑了一下。 “疆土割让与否,只要没损害到自己的切实利益,该怎样便怎样,吃喝玩乐睡。” 仅此而已,实属正常。 毕竟天底下能有几个圣人? 对普通人来说,平平凡凡地做工,赚钱养活一家人,老婆孩子热炕头,无病无灾地过完一辈子,这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符行衣昂首凝视着天际的缺月。 这不能怪他们,毕竟自己以前也是这样的心态,可以理解。 但如今细细想来,终究有些不太痛快。 “要是聂铮在我身边多好,用来调戏解闷最合适不过。大好的发泄机会竟成了泡影,实在可惜。” 符行衣唉声叹气地托了腮,贯彻着亲爹教予“简单粗暴”的方式,说干就干,当即去找了何守义。 沧澜卫有聂铮的特批手令,只要告知同伴自己的去向,便能随意安排行程,旁人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多事。 “赶了那么久的路,如今好不容易能歇歇脚。” 何守义一时愣神,连手中拎着满满当当的酒壶都忘了往嘴里倒,满脸狐疑地问:“你小子脑袋被驴踢了,不好好待在自己房间睡大觉,跑出去找罪受?” 符行衣笑嘻嘻地道:“何大哥见笑。听说聂将军旧伤复发,在王府整一个月都未能出门,我想着平日里聂将军待咱们不错,若是不去看望问候聊表心意,怕有些……” 何守义的脸色十分古怪。 他将“心意”二字在唇齿间咀嚼了半晌,缓缓开口:“看不出你和疯爷的关系还挺好。” 符行衣心里一咯噔。 不妙,他怕是要误会自己巴结上级。 “何大哥太爱开玩笑了,我和聂将军的关系还能叫好?” 符行衣唉声叹气地道:“他成日看我不顺眼,动辄便往死里罚我,可怜我不得不练出了一张厚脸皮,只能死乞白赖地主动小心伺候,以免再招人不待见。” 何守义的脸色更为古怪:“小符,你……每次都是这么腆着脸自己凑上去?” “可不是吗,聂将军的脾气何大哥也知道,”符行衣连忙解释,却越描越黑:“我都累得半死他还是不回应,太难搞了!” 何守义沉默地闷头灌酒,被辣得连连咳嗽。 摆了摆手,他艰难地开口:“成,你去吧。” 符行衣松了一口气,屁颠屁颠开溜,并未听到他痛苦的呻.吟。 何守义犹如天塌了一般处于崩溃边缘,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操,看着又瘦又小没点本事的小雏子,居然能让疯爷心甘情愿当下边的那个?!” 必定是他疯了! 京都的守卫在戌时便已换岗值夜,符行衣出示沧澜卫的令牌,顺利进入内城,直奔镇和王府。 然后被把守王府大门的侍卫给拦了下来。 侍卫面无表情地道:“王爷有令,闭门养伤期间,所有人拜访皆不放行。阁下深夜来此更是可疑,速速离去,否则我便不客气了。” “枉我披星戴月、昼夜兼程地赶来,居然白费功夫……” 符行衣郁闷地叹了一口气,但细细一想,此事的确是自己做得不妥。 这次自己急于赶来镇和王府,不仅仅是因为思念聂铮,更重要的是想从他口中打听些事: 关于割让昆莫三城的相关细节,以及朝中的情势。 如今既然能回京,就该着手调查当年的宁氏灭门惨案了。 用于污蔑老爹通敌叛国的书信究竟由谁假造,目的为何,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这些都比搞男人重要得多。 符行衣冲侍卫抱拳一礼,客气地笑道:“今日挑的不是时候,是我思虑不周了,实在不好意思。麻烦兄弟通传一声,说千机营的符行衣有军机要务禀报,明日辰时会再来求见,多谢。” “分内之事,兄弟客气了,”侍卫抱拳回礼。 借着皎洁的月光,符行衣注意那人手背上一道狰狞的疤痕:痕迹特殊,怕是当世难找出第二个。 符行衣打着哈欠离开,见夜已深,便寻了一家尚未打烊的客栈。 坐在犄角旮旯的偏僻处,悠哉悠哉地吃着素面。 千机营军服早被她换成了轻便的常服,是窄袖薄衫的银灰色。 夜间的客栈烛火昏暗,不易被旁人察觉身形。 倘若那人再醉个酒,神志不清,便更无法注意到她了。 “还是不是兄弟?发财居然不叫上我!” 符行衣听见不远处的一桌正在互相侃大山,两个男人推杯换盏间酩酊大醉。 “发啥财,瞎混,要不是你兄弟我欠的赌债太多,谁愿意给李大人做事?” 被调侃的男人打了个酒嗝,道:“那不要脸的老王.八连自己亲儿子都坑,还敢私下倒卖商船的制材,把赤金和乌木换成腐木和锈铁,没心肝成这样,对手底下的人更狠……我就是帮忙在黑市疏通路子,没掺和太多,这事你可别多说。” “我你还不放心?肯定不乱讲,被发现那可是掉脑袋的死罪。” 另一人浑浑噩噩地傻笑,酒意盎然地道:“谁不知道大齐的命.根.子是千机营,朝廷制造的官船都用来和西沂贸易换火器了,万一出事沉了船,打仗就没兵器用,这可关系到全国啊!” 符行衣不动声色地向那两人投去关注的眼神,静观其变,继续偷听。 “掉脑袋不至于,”那人贼笑了一下,“李大人的上头是谁都惹不起的大人物,就算被发现,也就吃几天牢饭做做样子,死不了。” 符行衣无声地冷笑。 这群混账真是毫无底线了! 李少傅如今抱着张首辅的大腿不丢,认死了跟着太子,尽做一些丧尽天良的勾当,比之昔日更为猖狂。 暗自记下了所见所闻,符行衣便回了房间泡澡,自言自语地骂了好几句“昏君奸臣给老子死”,痛快地发泄完情绪之后倒头就睡,没心没肺。 天光大亮之际,眼见快到辰时,符行衣在去王府的路上进了京都唯一一家百年老药铺,挑选人参燕窝等送起来不易出错的伴手礼。 镇和王府中自然不缺这些,但是自己初次拜谒聂铮的府邸,总不好空着手去。 “公子好眼光,这一支千年人参是从几百丈高的雪山顶上挖的,全须全尾品质佳!” 药铺的掌柜笑容逐渐奸商,嘿嘿道:“看公子仪表不凡,小老儿给你打个折扣,原价一千,现只卖八百两,如何啊?” 符行衣点点头,随口道:“还行。” 才八百而已。 然而往荷包里一掏,却摸到了十几两散碎银子,符行衣瞬间头皮炸裂。 娘诶,忘了自己如今是个穷鬼! 怎……怎么办? 恰逢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 “将你们店内最好的人参拿出来……嗯,那个人拿着的便不错,给我!” 趁机悄无声息地将爪子从荷包内拿了出来,符行衣虚伪地笑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既然这位小姐想要,那我便——” 谁知一抬眸,竟看见一张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容。 符行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前的少女竟然是与自己有过节的死丫头! 以前,坊间将与定澜公主齐名的第一美人定为“宁如鸢”,而非“肖盈盈”。 死丫头被她爹娇惯得不像话,为了这么屁大点小事,闹个没完没了。 她斗不过镇国将军的掌上明珠,便处处针对符行衣的好朋友陈氏。 符行衣离京时,陈氏与肖盈盈那不成器的大哥成了亲。 肖家大哥是个十成十的败类,坑蒙拐骗抢样样精通,曾在青楼内活活打死一个妓.女——就只因为人家弹的曲子不如他的意。 一想到好姐妹嫁过去要活活受罪,符行衣就觉得眼前的死丫头越看越欠扁,甚至想给她来一拳。 “……便勉为其难地做一回小人。” 符行衣笑得分外人畜无害,口上却毫不留情:“不好意思,小姐看着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先到先得的规矩也该懂。” 虽有弱柳扶风之姿,可爱娇憨之貌,肖盈盈吵起架却是毫不见弱,当即叱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我抢?” 两人平素没太多来往,又有五年多未见,何况符行衣还是女扮男装,她自然认不出来。 符行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唇角含笑,玩味道:“人长得不高,气焰倒不弱。” 掌柜连忙颤巍巍地小声劝道:“这位小姐是肖大学士的宝贝疙瘩,公子算了吧,小老儿还有其他的,都是好东西,药效是弱了些,但也管用不是?别惹祸上身……” 她爹是大学士? 看来肖老先生是升官了。 符行衣噗嗤一下笑出声,冲人抱了拳,不紧不慢地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差点被许配给聂将军,胆大到敢以死相逼、抗旨不婚的肖小姐啊。在下符行衣,现任千机营守备,是聂将军的亲兵,这厢有礼了。” 第 45 章 章四十五:小别重逢 一听到聂铮的名号,肖盈盈原本粉嫩的小脸刹那间变得一片煞白。 她怒道:“你说送谁便送谁?我还道你装模作样糊弄人呢!镇和王素来不喜与生人来往,更讨厌‘礼尚往来’这般虚伪的作派,就连太子殿下送去的东西都被他如数退回了东宫。凭你也想送礼巴结,丢死个人了!” 符行衣笑嘻嘻地怼道:“小姐不愿相信,那便多说无益,烦请老先生将东西包起来,我赶时间。” “不行!上好的药材都在宫里,宫外只有这根人参才管用,”肖盈盈紧蹙秀眉:“阿宝,把东西给我抢过来!” 紧跟在她身旁的汉子一身仆役打扮,闻言,抡起拳头便往符行衣的身上砸。 符行衣嘴角一抽,敏捷地躲了过去,心底暗自咋舌—— 聂铮只许他自己肆意狂妄,见不得别人跋扈嚣张,轻描淡写的一句“活着丢人现眼,杀了为民除害”破坏性极强。 这丫头若真嫁了过去,可不得被聂铮给活活气死? “老兄,别费劲了,你打不过我。” 符行衣只躲闪不出手,叹道:“已经辰时二刻,我真不能再拖了,聂将军生气可不是开玩笑的。” 话音刚落,暗含危险的磁性男声便在门外响起: “符行衣,你自己通报前来拜府的时辰都能迟到,莫非认为军棍挨得不够多,还是又想绕着千机营跑到只剩一口气为止?” 方才店内还喧闹嘈杂的空气瞬间安静如死,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两人时隔数月未见,符行衣打死也没料到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卿卿我我。 只有当头棒喝,以及警告威胁。 “民、民……民女肖盈盈,拜……拜见王爷。” 肖盈盈吓得花容失色,行礼万福时腿都在抖,口中没一句囫囵话。 符行衣则假惺惺地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属下参见聂将军。” 男人褪去了冰冷肃杀的军服,深玄的广袖长袍衬得他身形愈发高大,袖口与衣摆以银丝细线绣着祥云的暗纹,曳动间竟有波光粼粼之感,定是价值千金的蜀锦方有的光泽与顺滑。 柔软长发以羊脂白玉为冠半束在顶,固定发冠的簪身古朴而雅致,簪首嵌着一颗珍珠大小的鸽血石,左鬓的几缕霜华银白与锋利锐朗的年轻俊容形成鲜明对比。 这副不显山露水,看似与寻常并无太大区别,却暗藏奢靡的精致装束,必是细心搭配过的妥帖。 “小公主必定一大早天不亮便起床收拾自己,将回京以来的诸多成果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书桌最醒目的地方,生怕我眼瞎看不见,不被往死里夸便要闹小脾气。” 符行衣合理地揣测着。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被聂铮护崽一般拉到他身后,符行衣看他瞥了一眼腿都快蹲麻了的肖盈盈,随口怼道:“人参又不治口吃,何必买来浪费。” 符行衣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这也太狠了吧! 肖盈盈何曾受过如此奚落,豆大的泪珠当即便落了下来,梨花带雨惹人怜。 然而聂铮在宫里待久了,根本没有怜香惜玉的概念,便蹙着眉,不冷不热地睨了她一眼。 吓得肖盈盈竟活生生地憋回了眼泪。 “店内所剩人参还有多少?”他问道。 掌柜连忙回话:“回禀王爷,还剩下一根千年的,三根六百年的,十七.八根几十年的——” 聂铮懒得听人喋喋不休,便打断道:“全要了。” 符行衣惊讶不已,看不出他的情绪,只听人哂道:“买根参而已,与人喋喋不休浪费时间,也不知区区万余两银子与‘军情要务’孰更要紧。都是你的,带走。” 是以嘴角抽了抽:“是,遵命。” 京都最大的酒楼——满堂春历来只接待达官贵人,四品以下的官员及亲眷都不好意思踏足此处,即便要来也得提前预约,否则座无虚席,只能哪凉快哪呆着去。 符行衣当年倒是用不着预约,想几时来便几时来。 赶上没座的时候,不仅酒楼的掌柜,就连其他食客也不敢让宁大小姐败兴而归,纷纷抢着让位。 然而她从未敢想过清场。 “果真是财大气粗,我这穷鬼几辈子都赶不上。” 符行衣笑吟吟地托了腮,手肘撑在桌上,不急不缓地道:“看不出来,聂大将军竟如此想我啊~” 坐在对面的男人身形一僵,倨傲地冷笑:“一派胡言!” “我胡言什么了?” 明眸笑出了两道弯弯的月牙,符行衣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自己的脸颊上剐蹭,红唇翕合: “你若是不想,仅仅迟了两刻便耐不住性子出来寻我,这可不像你一贯冷静的风格。” 聂铮喉结微动,柔软的耳垂极快地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有段时日不被“奖励”诱使坦率,他又变回了昔日的别扭与内敛,唇齿间流泻出一丝熟悉的冷哼: “我久在王府憋闷,出来透透气而已,遇见你纯属巧合,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说完便后悔,修长的指节不经意间微微蜷缩,唇色也有些泛白。 若是换作其他姑娘早便心灰意冷了,然而符行衣与“正常”一词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看着聂铮这副模样反而更兴奋,满脑子想着怎样欺负人。 “懒得跟你计较,”符行衣呲牙咧嘴地一笑,然后扯回正话:“想来聂大将军这几个月也不好过吧,不然岂会放着府内不待,偏偏带我来满堂春。” 只能证明镇和王府比满堂春更危险,更不适合说话。 放眼一看,满堂春内被清空,一二楼由王府侍卫团团包围,密不透风。 三楼无一外人,十分安全隐秘。 聂铮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道:“眼线遍布,不得自由。” 符行衣笑了笑,打趣道:“趁着在外,你多放松放松,否则稍后听完我的话,我怕你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聂铮长眉一挑:“哦?” “我偷听到两个爪牙泄密,李少傅将出海贸易的官船制材偷换成破烂,再把好东西倒腾出来卖到黑市。做得十分驾轻就熟,想必不是初次为之。” 符行衣喝了一口茶,正色道:“事关千机营,你打算如何处理?” 聂铮把玩着掌心的杯盏,如玉的指节摩挲杯沿,道:“正如我意,为何要处理?” 符行衣睁大了眼,好奇道:“如你意……” 兀的想到了什么,符行衣神色一亮,笑道:“莫非黑市的买主是你?” “朝廷制船,势必以高价采买最好的材料,他们要倒卖,至少得比原有的价格低三成。再怎么说也是见不得光的交易,他们不敢过分还口,倘若买主狠心压价,便能以半数银钱买到。” 聂铮嗤道:“否则我如何借题发挥,以臣下谋私并撰取暴利为名义,逼迫朝中的那些老狐狸同意大齐自制火器?” 符行衣努了努嘴,道:“忙活了那么大半天,原来还是为了这事。” 转念一想,聂铮以黑市商人为名买下大量赤金与乌木,那些东西除了制作船身,更常见的是用于打造刀剑等兵器——他私下铸兵意欲何为? 脚底莫名泛起了一股凉意,但符行衣没问,面上仍旧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敏感地岔开话题,道:“话说回来,割让疆土的事不打算说说吗?以你的能力……没道理会谈不拢啊。” “昆莫三城势必保不住。”聂铮面不改色地开口。 符行衣诧异不已:“为何?” “符行衣,你好好想想,我能怎么谈?” 聂铮双眸微阖,声色染上些许疲惫:“即便我能不顾李绍煜的性命,执意攻打康宁城,但宣威营听命于太子,势必会撤兵隔岸观火。失去火器的千机营犹如被砍去利爪的猛虎,单凭一己之力,想要攻城谈何容易?” 符行衣哑然无话,良久才讷讷地道:“似乎的确如此。” “如今的大齐重文轻武,朝中文臣多数提倡议和,倘若我非要在朝堂之中拼命争取,最终必会沦为笑柄,贻笑大方。” 聂铮缓缓地睁开双眸,目光中尽是冷静到极致的寒意:“在陛下的棋盘中,我与太子互为掣肘、平衡局面,平阳之战足以令太子颜面尽扫,我若再穷逼不舍,下一个被打压的必定是自己,陛下兴许还会亲自动手。” 符行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一旦镇和王失势,那些平日里看你不顺眼的人怕是会蜂拥而上,将你生吞活剥,压得再也爬不起来,彻底失去反扑的机会。” 幼时练刀出错,自己便会被老爹拿着柳条不遗余力地抽屁股,还要听他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若在战场上,你的一刀砍偏了位置,后果就不仅仅是挨你老子打这么简单,而是人头落地了!” 聂铮也是一样,他没有丝毫犯错的机会,一步偏离则坠入万丈深渊。 百姓的性命与自身的安危,他选了后者。 “符行衣,或许你会觉得我冷血,不该自私自利,明哲保身,而应挺身而出,做个大英雄。” 聂铮突然发问:“是不是?” 直视他的双目,符行衣只觉得魂魄都快被吸进那对深邃的眼眸里了,便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聂铮早有预料似的,轻笑道:“保民先保官。” 符行衣不悦地反驳:“谬论!民都没了,还有什么官?” “笨蛋,”聂铮语调凉薄地哂道:“即便昆莫三城的百姓被杀光了,只要国在,大齐会有更多百姓出生,填补甚至超过死者的数额,终有一日能强大,一雪前耻。 “可放眼如今的朝堂,奸臣多如繁星,高坐明堂享尽荣华富贵,忠臣凤毛麟角,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若在,尚能庇护一二,我若不在……” 聂铮戛然而止,不再多言。 他若被压制,朝中恐怕再没有敢说真话做实事、还能活下来的良臣了。 国亡,百姓只会死得更多。 符行衣赌气似的挣脱了他的桎梏,皱着眉头道:“不对,你这个逻辑不对。” “哦?”聂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一脸焦急地想反驳他的少女,道:“有何不对?” 符行衣将头发挠成了鸟窝,愁眉苦脸地道: “说不明白,反正就是错,论嘴皮子的功夫我自然比不上你。” 一阵大力突然袭来,自己猛地落入坚实而炙热的怀抱中。 感受到薄唇摩挲着自己的耳廓,听他道:“那便多练。” 符行衣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她一把揪住聂铮的衣襟,将人硬扯了过来。 四片唇瓣紧贴在一处。 亲就亲,谁怕谁。 第 46 章 章四十六:风暴前夕 调戏完,爽够了,符行衣便将耳垂通红的童子鸡放了开。 她拿走聂铮早已准备好的三个锦囊,将其中两个纳入怀中,打算回到千机营之后,再转手给石淮山与何守义——每人所执不同,彼此不可互通。 符行衣拆开了属于自己的任务锦囊,凝神细看信笺上的内容: “以私人卖家‘水岳’的名义雇用民间商队,于八月初十准时出海,将一批价值十万两的货物从京都移至西南临月城的码头,再安全运送到西沂。 “要求商船不许中途返航,倘若未按约定保证货物完好无损地抵达,则按原价赔偿三倍!” 念到最后,她已然算得上失声惊呼了。 聂铮方才不经意间竟被强吻,原本冷漠寡淡的俊容情不自禁地染上了一层错愕的神色。 过了许久,他揉了揉太阳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也罢,只要这丫头高兴就好。 谁主动都一样,他权当自己享受了。 “大惊小怪,”聂铮蹙了眉,道:“有何不对?” 符行衣的嘴角抽搐不已,指着任务信笺道: “我的祖宗诶,你可知道,京都的商队以前接过最大的一单生意也不过是五万两。再看看你的要求,违约要赔三十万两白银,这么凶残,谁敢接单?!” 难以想象,何守义与石淮山接到的任务该有多迷醉。 符行衣完全看不出聂铮究竟想搞什么鬼。 聂铮的神色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冷笑道: “找不到敢接单的商队是你的事,若你任务失败,该如何处罚你,那才是我的事。” 符行衣被噎了个半死,咬牙切齿道:“算你狠!” 险些忘了,聂铮的另一个身份是自己的上级,千机营主将,他在军务正事上不会给自己留情面。 ——既是娇羞可爱小公主,也是高傲欠扁大魔王, 符行衣故意讹了他千两银票和一顿宴席,美其名曰“跑腿费”,实则为自己攒些本钱,以防再度出现囊中羞涩的窘况。 大吃特吃之后,符行衣拍了拍自己变得圆滚滚的小肚子,一溜烟便回了千机营,将他给自己的锦囊交给另外两位沧澜卫。 石淮山与何守义打开锦囊后皆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旋即被迷茫与困惑所替代。 除了交代任务,聂铮还把符行衣的职位进行了调动,将她安排去了神武司。 符行衣本属的中军神炮司已有把牌官坐阵,然而神武司至今却无领头之人。 神武司在千机营中最为特殊,司内士兵只听命于把司一人,特殊情况下,神武把司甚至可以代替主将下令,权力与职责并重,然而死得也快,一旦出事便是背黑锅的料子。 顶着石淮山与何守义投来的“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眼神,符行衣接任了神武把司一职。 七月初七,与昆莫三城惨遭割让之事相隔一月,镇和王府终于撤除了禁令。 “休养完毕”的聂铮接连上书表态,态度强硬地向陛下再次申请由千机营自制火器,却暂时没有揭露李少傅私下倒卖官船制材之事。 众臣以“失去与西沂贸易交好的机会”、“东齐贵为大国岂能研习蛮夷之技”等诸多理由极力反对,身体渐好的皇帝最终临朝颁布了通商令,命聂铮于八月上旬出海通航,前往西沂贸易火器。 消息很快传到了千机营里。 “长巽兄……又失败了?” 李绍煜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 一旁的何守义醉醺醺地笑道:“意料之中的事,要是千机营能自制火器,不就等同于陛下把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炮仗埋在自己身边了吗?” 石淮山挠了挠头,纳闷道:“自制火器,就不用费劲跑去西沂买了,为啥皇帝不允许?” 符行衣正在为李绍煜换药,听到石淮山这样问,便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道: “前往西沂买进火器,要有皇帝的圣旨才能调配贸易所需的货物及人员。倘若千机营自制,谁能保证新增的火器数额完全如实上报?营内有无藏私?未经上报的火器是何用处? “这要比远渡西沂采买火器更难控制。” 见石淮山似懂非懂的表情,符行衣不再多言,转而将目光投向李绍煜: 他四肢的骨骼都受到严重的挫伤,应该是被人先打折,然后重新接上去,趁着未长好再打折,重复无数次,才会导致出现此种伤势。 为了隐藏身份,他也真算是够狠了。 李绍煜虚弱无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行衣所言不错……其实一切皆怪我过于莽撞,否则大齐也不会……咳……” “别说了,”何守义紧拧眉头,“你现下最该做的是养好伤,再开战时多杀几个狗崽子。小符,给他换完药之后,就去做你该做的事吧,记得万事小心。” 符行衣“嗯”了一声:“多谢何大哥。” 离开千机营后,符行衣去了趟成衣铺子,稍一捯饬便是个富家公子。 为求逼真,她还特意配了一把山水折扇,潇洒俊逸的模样惹得周遭许多大姑娘小媳妇脸红不已。 待准备好了之后,符行衣动身前去万里商会,寻找愿意接单的靠谱商队。 京都只有一个大商会,挂在它名下的商队却有近百支,竞争极大。 一看就是个富家子弟的客人前往万里商会,自然被热情相待,许多商队纷纷抢着接待贵客。 符行衣刚要随意走向一人时,身旁的众人纷纷道:“公子别选他家,他家可倒霉了,若是雇了他家的船,保准你的货一件不剩。” 被奚落的那人脸红脖子粗地怒骂:“你放什么屁!” 符行衣竖起了八卦的小耳朵,好奇地问道:“兄台何出此言?” “公子你是不知道,他们乘风号给千机营运过东西,打那之后就被海域上仇视大齐的散船盯上了,回回出海回回被截,”有人解释道。 乘风号的那人恼火道:“我们此次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公子您放心,绝对不会再出岔子的!” 符行衣隐约有种预感,聂铮此次出海要的就是惹出些事端,便不动声色地笑道:“好,那便信你一回,我这里有一批十万两的货,成功送到,佣金一万两,违约则赔三十万,敢不敢接?”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悉数哗然,纷纷后退了几步。 乘风号的人愣了半晌,喃喃道:“那么多……” 他们再不运货,商队里的人便要没米下锅了。 若是接了这一单,不仅能还清之前的债务,还能令生意更进一步,但是违约便要赔三十万…… 符行衣故意激将:“看来不敢啊,我还是换——” 那人咬了咬牙,狠心道:“好,我们接!” 符行衣笑眯眯地赞道:“爽快。” 顺利地商议完相关事宜,她被乘风号商队全体当做救命的财神爷,毕恭毕敬地送出了万里商会。 正欲动身回营,在商会门口,符行衣不经意瞥到了一抹鬼鬼祟祟的熟悉身影。 “肖姑娘,”符行衣轻轻一拍那人的肩膀,“干什么呢?” 肖盈盈惊慌失措地回头,见人衣甲风流便微微一愣,不禁红了脸,小声道:“是……是你啊。” “你手里拿的是……当归?” 符行衣眨了眨眼,诧异地道:“想要什么补药大可差使下人采买,肖姑娘何必亲自动身?” 肖盈盈警惕地环视一周,确认没有旁人看见才松了一口气。 她不好意思地道:“符公子那天虽咄咄逼人,翌日却将人参送给了我,盈盈感激不尽。” 符行衣随意摆了摆手,道:“客气,我怕你真有要紧事,急需用人参救命。我若是为了口舌之快,害了一条人命便不好了。” 如今看来,果真不出自己所料。 又问道:“姑娘要拿人参救谁?” 肖盈盈愁眉不展,小声道:“本不该外传,但符公子既是好心,我也不介意将此事告知。家嫂患有怪病,终日呓语,爹爹与阿兄皆对此讳莫如深,好吃好喝地供养着未曾怠慢,却不愿给她医治。我与她虽然有过一些龃龉,但同为女子,我总不能看她痴呆疯癫,不管不问。” 符行衣心头一紧,愕然道:“终日呓语,痴呆疯癫?!” 几年前宁家被抄,身为自己的老师、老爹的友从,陈述之也受到了牵连。 他将爱女托付给了挚友肖大学士,然后以“识人不清、愧为国监”之名投湖自.尽。 现下看来,陈述之更像是为了隐藏什么事而被谁灭口。 肖大学士近年来晋升过快,前几年皇帝甚至想将他的女儿许给聂铮—— 难保皇帝没有借此堵住他嘴的意思。 “她总说什么‘是我害死了鸢儿妹妹和宁伯父’,不然便是‘鬼来找我,它要杀了我’,反正成日哭闹不休,可吓人了。” 肖盈盈叹道:“可是宁家的事符公子也该听说过,明明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还是受害者呢。” 符行衣攥着折扇的手指微微收紧,心跳无比剧烈,仿佛看到了面纱被揭开一角后的溃烂与血污,身体竟隐隐有些发抖。 笔墨妙手陈述之,书法乃是天下一绝,多少人重金难求一字。 身为清高孤傲的文人,他却心甘情愿地成为老爹的幕僚,并教导自己读书写字,还让他的女儿与不被京都贵女圈子所接纳的自己交朋友。 曾经,陈氏以“大将军写的字是不是特别豪迈”为由,对宁沧海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 彼时满脑子都是炫耀老爹的符行衣根本没想太多,大大咧咧地去老爹的书房里,搜刮了一些诗词字帖送给好姐妹。 “原来是她,”符行衣唇瓣的血色尽失,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竟然是他……” 肖盈盈诧异地问道:“符公子,你在说什么?” 符行衣徒劳无力地张了张唇,最终逼迫自己收敛了所有的情绪,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对劲。 她笑容异常温柔地轻轻摇头:“没什么,自言自语。” 从怀中取出一只丑丑的香囊,符行衣怔怔地凝视着这东西,恍惚间回想起了自己还是稚子时,无忧无虑地嬉戏玩闹,那些自由自在的时光。 好友温柔地绣好自己喜欢的花样,准备许多美味的点心,送给自己第一个试吃; 老师看似古板,实则和蔼地为自己讲解人世的许多道理。 其实因利相聚,哪会有什么真情和温柔? 好友会骗取自己的信任,借此得到老爹的亲笔手迹; 师长也会凭借手迹模仿字体,写出一封封通敌叛国的书信,污蔑老爹是反贼。 “肖姑娘,劳烦你将它带给夫人。” 符行衣笑意吟吟地将香囊递了过去,道:“此物中所含香料可凝神静气,令人心结骤开,只要夫人拿到了香囊,肖家的困境定会迎刃而解。” 陈氏绝对能认出这个香囊是谁做的。 她见到之后,要么活活吓死,要么自.裁谢罪。网首发 疯子一死,困境自然不见。 即便陈氏不肯主动就死,符行衣也会不惜以一切代价,亲自将她折磨得生不如死。 曾为推心置腹的挚友如何?并肩作战的同袍如何?唇齿相依的恋人又如何? 敢做出背叛与伤害的事,哪怕只有一次,自己都会毫不留情地痛下狠手。 第 47 章 章四十七:已往不谏 流浪的时日太久会忘记回家的感觉,思乡之情也变得麻木。 符行衣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回到京都后该如何激动。 是马不停蹄地寻觅旧时好友一诉衷肠?还是满怀愤怒与憎恨地彻查当年的血案? 然而事实却是一个都没有。 慢吞吞地回到了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家”,却发现宁府旧址已被拆得看不出丝毫原样,到处都是碎石杂草,只剩空落落的一片荒地。 荒地旁不远处的小酒家尚未打烊。 此处铺面不甚敞亮,烛火也昏暗,一看便是苟延残喘的商铺,平素没什么客人,好不容易来了一位比姑娘都美的华贵公子,却是个死酒鬼,打进来便闷头灌黄汤。 不过半个时辰,四五坛酒便被喝得精光,连掌柜的都看不下去了,劝道: “小公子,别喝了,再喝下去的话伤身啊!” 符行衣冲他扔了一个空坛子,没好气地道:“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要你来管我?!” 懒得听人说教,便将银钱丢在桌上,抱着半满的酒坛出门。 夜间的风尚有些许凉意,符行衣穿得单薄,身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脸上却面无表情,一如未入千机营之前、自己孤身一人时那样冷漠。 她静静地走到了宁府旧址,将手中的酒洒在荒地上。 “人都死光了,还能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自己喝,我就不矫情了。” 符行衣懒洋洋地丢掉了坛子,收回来的手搭在了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出来吧。” 身后的草丛传来了一阵窸窣的细微声响。 符行衣连头也不回,声色森冷阴寒,一字一句地道:“聂大将军好兴致,深夜突访我宁家,也不事先打声招呼,我这东道主真是怠慢您了。”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甚至有些压抑着怒火的意味。 酒劲上头,加上得知好友恩师皆是血仇,符行衣懒得再扯皮脸,索性撕去所有伪装,厉声道: “我知道你在京都布满了耳目,但没想到你连我都怀疑,居然要探子无时无刻地盯着我,随时上报我的行踪?” “看在你今日得知要事,心情不佳的份上,我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聂铮话语一顿,双目微眯,道:“你倒是很少以真面目示人。” 那张终日笑意吟吟的虚伪面容,不过是世俗所需要的模样。 更圆滑、也更适合生存,她的一言一行都是为了获取最大的利益,毫无真诚可言。 聂铮的真假性情都被她摸了个一清二楚,但她的面目却如花隔云端。 犹如蒙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面纱,总也看不真切。 转身回头,符行衣昂首凝视着特意前来寻自己的男人,目光极为冷漠, 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符行衣兀的噗嗤一笑,一扫方才的阴霾之色。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弯成了半月,眸底的神色被藏了个一丝不露,令人不寒而栗。 装作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符行衣故意唉声叹气,道: “没钱没房没仆役,以前没觉得多惨,一回来触景生情,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真是倒霉死了。” “你有我。” 男人微启双唇,耳朵鲜红似血。 借着月光,符行衣能看到他飘忽不定的目光,以及微微发抖的手—— 再怎么不好意思,聂铮还是大胆地说出口了。 符行衣眼神一亮,爪子鬼鬼祟祟地伸向了他的衣襟。 谁知还没碰到想摸的地方,细瘦的手腕便被他一把握住。 聂铮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骤然响起:“符、行、衣!你又想干什么?” “男人有个鸟用,腹肌不让摸,手瘾都不能过,还算什么我的?” 符行衣嘁了一声,摆摆手,疲惫地道:“起开起开,别耽误我——” 话音未落,符行衣便觉眼前一黑,竟是被聂铮解下的披风给裹住了全身,方才还有些冷的身子顷刻间因男人的怀抱而蒸腾出了暖意,下一刻便被打横抱起。 耳畔是低沉而沙哑的哄慰:“回家让你摸。” 符行衣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自己只是随口一提而已,没想到真的被同意了! 色胆滔天的女流氓疯狂搓手以示激动,只恨自己没多生两只咸猪蹄。 然而,大好的心情却在回味到“家”这个字时顷刻消失。 符行衣平静地道:“我没家。” 感受到抱着自己的男人身躯一顿,符行衣竟有些放松的惬意,只等着自己被暴脾气的聂铮放下。 嗯,这一次他应该要生气了吧。 换做是谁,一次又一次地用热脸贴上冷屁股都会失望的。 ——我这种人,心思又多又乱,恃宠而骄,给点阳光就灿烂,虚伪做作,宁死不肯彻底交付信任,根本不值得别人真心喜欢。 ——聂铮必定只是图一时之快才和我在一起,或许……等他发现真正的我有多讨厌之后,他就不会再喜欢我了。 ——反正早晚都要被你甩掉,不如早些将你赶走,也免得你被我气死。 符行衣躲在披风里不露脸,脸上还在笑着,心里却百转千回。 害怕他会离开,便疯狂地做出许多惹人不快的事,检验他口中所谓的“真心”。 实则不过是将他越推越远,饮鸩止渴。 符行衣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被放下,而是被男人抱得更紧。 “我带你回家,”聂铮道。 有时候,向死而生只需要简单的一句话。 符行衣的鼻头有些发酸,忍不住哽咽:“不行啊,你做不到的。” 自己无论对恋人,还是对任何人、任何事,永远都会心存疑虑。 伤害别人成了保护自己的本能,不安之情融刻在自己的骨血中,怎么可能会被消磨得掉? “除了放弃你,放眼全天下还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聂铮不以为意地勾唇一笑,将怀中人的脑袋按在胸前,道:“信得过便抱紧我。”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符行衣无力地张了张唇,手腕抬起又放下,逼得自己浑身颤抖不已。 “我会一直等你,”聂铮轻声开口,“等你何时能正视自己的真心,放心大胆地依赖我。” 细白的手臂猛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符行衣紧咬牙关,八爪鱼似的挂在了聂铮身上,气势汹汹地恐吓道:“敢松手就给我死!” 聂铮抱着她稳步走向不远处守候的王府马车。 顶着侍卫们错愕惊恐的目光,聂铮睨向一群大惊小怪的人,嗤笑道:“眼珠子都不想要了?还是嫌脑袋在脖子上待得太久,要松快松快筋骨?” 此话一出,符行衣透过披风的缝隙往外偷瞄,只见到了跪倒一片的侍卫。 他们无一例外皆战战兢兢地叩首,再也不敢将目光投往自己。 然后又看向聂铮。 无论看过多少遍,再近距离地观察这张脸时,符行衣还是会本能地呼吸微滞—— 男人的眼睫浓密而卷翘,犹如即将振翅而飞的蝴蝶,眼皮下的瞳仁色浓而深邃,隐约可见的淡蓝平添几分神秘,深情的凹眼窝下是高挺的鼻梁…… 符行衣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该死,注意力又放在了他的鼻子上! “为何不让看?” 闲着没事便要存心找茬,符行衣努了努嘴,道:“难道我见不得人吗?” 她平日里为了装男人而刻意哑着嗓子说话,真正的女声却如黄鹂般清脆,不娇不甜,但灵动调皮,胜过银铃百倍。 好似有一把小勾子,往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轻挠,听得人浑身酥麻。 聂铮强压下了心头的邪火,声色沙哑:“只能给我一个人看,别人都不准。” 他抱着符行衣上马,轻呵一声“驾”,转瞬便将那些侍卫悉数甩在了身后。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符行衣坐在他的身前,腰身被一只有力的手臂锢住,掉不下去,但还是吓得够呛。 连忙道:“聂铮,京都内城夜间不允许纵马!” 感受到聂铮的下颚搭在自己颈窝,符行衣听他不紧不慢地道: “我说它允许,它就得允许。” “好好好,我们聂大将军最厉害了” 符行衣哭笑不得地依偎在他胸前,任由自己被他带到镇和王府。 不巧,守门侍卫是见过自己的那位,符行衣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将脸埋在了聂铮的胸前: “别认出我……” 伴随着王府大门缓缓被打开的声音,符行衣胆战心惊地听聂铮道:“到了。” 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颗小脑瓜,双目缓缓睁开,待符行衣看清眼前景象,瞳孔便不受控制地放大。 “竟然……” 符行衣坐在马上,跟随着马儿悠闲的脚步游览镇和王府,心跳愈来愈快。 乍一看并无端倪,只有细观才能发现,这里的风水、格局皆与自己所熟悉的家一模一样。 镇和王府以宁氏将军府的格局为蓝图建造,加以聂铮喜好的修饰,使之既有冰冷刚硬的轮廓,又有温柔多情的花廊曲水。 两种风格完美地糅合在了一处,竟丝毫不显突兀,反而妥帖无比。 符行衣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便夺过聂铮手中的缰绳,策马至自己熟悉的地方。 翻身下马,推开眼前的那扇门—— 入眼尽是挂了满墙的画卷,每一张都绘着旧时宁府的点点滴滴。 “这是小花园,我以前经常在里面抓蝴蝶!” 符行衣跑到一张画前,目光熠熠地笑道:“还有这个,是练功房,居然连木人上的刀痕都在!” 她如数家珍地回忆着,笑容真挚而灿烂,不知不觉间竟泪盈眼眶。 “原来这些当真已经是过往了……” 曾经生动鲜活的画面如今跃于纸上,是大喜也是大悲。 有人将她一切美好的回忆都珍藏了起来。 无论是她记忆犹新的,还是连她作为宁府小主人都忘记、或忽视的地方。 那些记忆都被聂铮妥善地保存着。 符行衣轻轻抚过一副绘卷上的题字: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聂铮从始至终一直站在屋外,并未踏入半步。 闻言,他微微昂首打量一遭,道:“你的闺房外景大致不差,至于里面我没见过,不知道如何装饰,便自作主张将陈年画作堆积于此了,你若不喜——” “我喜欢!” 符行衣连忙开口,旋即咬了咬唇,小声道:“喜欢这里,也喜欢……你。” 微微颤抖的手被宽厚的大掌包裹于其中,符行衣颔首凝视着自己的脚尖,听聂铮沉声道: “整个王府都是你的,库房随你取用,仆役任你驱使。有我在,你想要什么便能有什么。 “即便找不到过往的回忆,我也会给你创造崭新的、未来能用于回味的记忆。 “所以,符行衣,我不准你说自己一无所有。” 已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在此刻短短的一瞬间,符行衣觉得嫁给眼前这个男人也不错。 第 48 章 章四十八:此恨绵绵 从客栈回到了千机营,符行衣觉得所有将士都透露出不对劲的气息。 不少小兵卒子三两成群,窃窃私语。 那些人本来偷笑着聊些什么,一见到符行衣来了,便如同老鼠见了猫,立即站得笔直,吼道: “符把司好!” “你们这帮混小子,别以为不在外征战,便能安枕无忧了。” 符行衣笑眯眯地给他们一人狠狠赏了一脚,踹得几个士兵纷纷诶呦不停。 随后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训诫道:“京都的防备尤为之重,更要时时刻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把司官在京都总营内充当监察一职,只需三五不时地在自己的驻守区域内溜一圈,踹几个偷懒的熊孩子便足够,算是闲差。 闲着闲着,便无趣得很,总想找点乐子。 符行衣笑道:“聊什么乐得那么起劲?跟我也说说呗” 几个士兵方才还怕得缩成一团,现下已然贼头贼脑地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 “现在咱千机营的人谁不等着疯爷请吃酒,值岗守禁那么久,总算能放松了!” “聂将军请吃酒?” 符行衣纳闷地眨了眨眼,问:“他为何要请咱们吃酒?” 几个士兵大为吃惊,道:“符把司你还不知道啊!一夜之间京城都传遍了,疯爷一向神鬼莫近的性格,就没见他对谁有过好脸,气哭的姑娘加起来能绕皇宫三圈,昨晚居然哄着大美人抱她回府。啧啧啧,特别肉麻,听说手就没松开过。” “等会!”符行衣的嘴角抽搐不已,“有人亲眼见到那姑娘的脸了?” 刚一说完便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若是真见到了脸,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这帮混小子还能胆大到敢和自己说这些? “没,疯爷把她裹得太严实了。” 几人面面相觑,旋即脸上浮现出一副色眯眯的表情:“不过据说声音特别好听,肯定是个美女,否则疯爷也看不上啊!估计要不了多久,镇和王妃就能公诸于世了。” 符行衣见到一群男人对传闻中的“王妃”摆出那副表情,实在有种被冒犯到的感觉、 便将几人又暴打了一顿,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躺在地上鬼哭狼嚎的士兵们,厉声喝道:“一群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扯八卦,头儿娶不娶亲关你们屁事,还不赶紧去值岗!” 甩袖离去之后,符行衣隐约听到身后的几个混球嘀咕道: “他有啥好火的?” 跟一群兵痞子没什么话可废,符行衣只能权当没听见,以免毁掉整日的好心情。 路过左掖时,听何守义语重心长地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还是钟爱女人好。” 然后看他撸起袖子,给自己出气去了。 符行衣迷茫不已:“我看起来……很像爱好女人的样子吗?” 最多欣赏欣赏容貌,调戏两下过过嘴瘾而已——漂亮的姑娘谁不喜欢?! 犹记当年,符行衣只是想踮个脚,细看美人的脸上是否真的毫无瑕疵。 正打算问问美人如何保养,自己好取取经,谁知意外竟和人家亲上了,还特么亲的是嘴! 要不是惊慌中扯掉美人脖颈上的绸带,看见了喉结,符行衣必会为自己的初吻给了女人而崩溃。 往事不堪回首,她晃了晃脑袋,恢复一如既往的冷静,在千机营内一连待了好几日,直到中元节的一大早。 符行衣脱掉军服,穿上素雅的轻薄长袍,将束发的绸带换成不染瑕疵的纯白。 腰封与护腕皆漆黑如墨,简约单调,却有一种别样的脱俗之美。 “今日该是你的头七,”轻瞥一眼肖府的方向,符行衣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毕竟姐妹一场,我还是要去送一送,顺便探一探你的公爹,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顺些有用的东西出来。” 肖大学士既与陈述之是挚友,多少了解一些陈年往事。 而且当初,老爹被陈述之的假书信所冤枉,是肖大学士坚持上书,求皇帝速速处死叛国逆贼,这急切的模样……未免有些太过刻意了。 老东西兴许能解答自己的困惑。 符行衣就是想不明白: 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恩师为何要苦心孤诣地接近老爹,寻机陷害宁家? 他的背后必定有人操纵,但至于是谁…… 如今尚且不得而知。 符行衣缓步向肖府而去,手中折扇优哉游哉地摇着,待到目的地后,才将折扇别在了腰间。 她对肖府的看门小厮客抱了拳,故意换上一张凄楚的面容,道: “我是肖小姐的朋友。听闻贵府的大少爷与大少奶奶不幸于火灾中罹难,肖小姐骤然失去兄嫂,想必苦痛万分,可否让我进去拜祭逝者,顺便为开解一番友人。” 看门的小厮看她的衣着谈吐皆不凡,道:“好说,您请。” 符行衣假惺惺地拭泪,用于掩面的衣袖之后,却是半点波澜都没有的冷漠神情。 入府后,符行衣不动声色地环视着周遭,见前来拜祭的什么人都有,不禁啧啧称奇,心说这肖家大少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狐朋狗友遍天下。 难怪方才看门的小厮能放自己进来。 到了正堂,符行衣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身白裙、满面泪痕的肖盈盈。 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旁,符行衣道:“都怪我不好,若是我不给你那个香囊……” 肖盈盈并未露出愤恨的表情,而是啜泣道: “家嫂收到香囊后如获至宝,非要随身带着,却不小心搞丢了。” 符行衣明知故问:“丢了个香囊而已,令嫂治病若需要,你再找我要就是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香囊丢了之后,家嫂怎么找都找不到,比原先更疯,到处砸东西,蜡烛烧着了床帐,火势越来越大。爹爹答应过朋友要照顾好他的女儿,便让阿兄快去救人,不论如何都要将人活着带出来,结果……结果……” 肖盈盈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砸落在地上。 符行衣实在见不了女孩子哭得伤心欲绝,更何况她只是有点娇纵而已,本性不坏,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节哀。” 虽然死的俩人都不是啥好玩意,恶有恶报,大快人心,但对于眼前无辜的小姑娘而言,他们却是朝夕相处的至亲家人。 符行衣煞有其事地劝慰肖盈盈片刻,内心却平静无波。 大抵在战场上杀的人不少,见过的残肢断体也多,因战争而家破人亡的例子比比皆是,肖家与之相较实在算不上惨,就没什么好激动的。 然而凡事只怕一个见惯不怪,符行衣的心底隐隐发凉: “我何时……竟成了如此冷血的人?” 足足沉默了良久,符行衣最终拿起了三炷香,走上前去,不卑不亢地鞠躬拜祭。 随意一瞥,看见不远处的庭院内竟缓缓走出了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是聂铮,而另一人老态龙钟,面色疲惫地拱手行礼,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陛下召老朽入宫,自会有人通传,哪敢劳烦王爷您亲自跑一趟。” “那些宫人笨口拙舌,本王可不放心让他们来,若是他们将旨意给传漏了,该当如何是好?” 聂铮似笑非笑地道:“方才本王与陛下在金龙殿内下棋,回府时必经此处,传个话而已,不过是举手之劳,肖老先生言重了。” 符行衣注意到老者的身形有一瞬间的颤抖。 再听老者颤声道:“既是陛下急召,那老朽便先行一步,待客不周之处还望王爷见谅。” 话毕,便见肖大学士步履蹒跚地坐上了马车,一路驶向皇宫。 “白跑一趟,”符行衣郁闷地叹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上话,人便走了。” 不过,值得在意的是聂铮居然亲自来此。 感觉有些奇怪。 一不留神,符行衣便被聂铮堵住了离开的路,被迫昂首与一双略含危险的眸子对视,听他道:“符行衣,交代你的任务完成如何?不在千机营好好待着,竟敢擅离职守。” 为避免外人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聂铮才故意这样说话做事。 符行衣撇了撇嘴,悄悄地环视周遭的肖府内众人,居然没有一个敢替她说话的,只得老老实实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道:“禀将军,属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做好了准备,并非玩忽职守,只是前来……” 顿了顿,她轻声道:“拜祭一位故人。” 闻言,聂铮身形一顿,眉宇之间的戾气消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极难察觉的担忧。 他随意吩咐身后的侍卫:“本王与她前往千机营相商要事,你们自行回府。” 两人并肩而行,走在京都内城的大街上。 路过的男男女女皆敛声屏气,唯恐闹出的声音稍大一些便惹得镇和王不快。 一时间,热闹的街市竟变得死气沉沉。 为了打消尴尬,符行衣连忙找话题活跃气氛,指着顺道路过的玉脂斋道:“他家的镇店之宝是一块上好的和田青玉,若非太贵,我定要买来做玉埙,吹出的音色绝对好听!” 又笑眯眯地道:“可惜此行回营走的是东边,否则聂大将军便能尝尝我幼时最喜欢的甜豆花了,那家小摊在西市的偏僻角落,虽不气派,但味道却是京中一绝。” 说着说着,符行衣突然反应过来,聂铮似乎是个吃穿用度极为讲究的人。 便自嘲地低声笑了笑,道:“不过想来聂大将军应该也不肯碰平民的路边摊。” 自己还是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时,吃甜豆花讲究一个苦觅市井美味、不与精脍争价的超凡脱俗。 但如今自己穷得叮当响,进食便只剩下了果腹保命的目的,不扯虚招花架。 符行衣的内心百转千回,幽幽叹息。 抬头一看聂铮,见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不远处,看着像是连自己的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符行衣勃然大怒,满脑的念头尽是“狗贼受死”。 正欲撸了袖子与他一决雌雄之际,符行衣顺势看了一眼聂铮双目所及之处,不由得一愣—— 那是一家三口,孩子怀中抱着刚买的纸扎风筝,咧开嘴咿咿呀呀地乱跑,身后跟着一双青年男女,脸上尽是慈爱与温柔,女人时不时地轻唤一声“幺儿慢些别摔着”,男人则呵呵笑着劝慰妻子“小孩爱跑爱跳对身体好”。 一家人其乐融融,是聂铮没有过的体验。 符行衣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身旁的男人低声道:“我们以后也会如此。” 她心尖一颤,掌心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自己的小腹。 别人不知道,她自己还不知道吗? 这具身体大概很难生育,没有办法给聂铮想要的未来。 而且变数实在太多了。 眼下的这一刻,符行衣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句句属实,是真心期望着与自己永远在一起,白首偕老,子女绕膝。 可是以后呢? 谁能保证感情不会变,两个相爱的人不会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分开、决裂? 她不敢相信以后的聂铮会一如既往地爱着她。 她怕了。 迄今为止,所有人为她许下的承诺……就从来没有实现过。 第 49 章 章四十九:长夜将尽 分明是大白天,头顶的太阳还无比炙热,符行衣却有种如坠冰窟的寒冷,笑容无比僵硬,眼神也空洞:“知道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放心吧,我不会当真的。” 聂铮不悦地蹙了眉,声色微冷:“你说这话是何意?” 他拢在袖中的手指有些颤抖。 “属下突然想起来,前往西南临月城的时日将近,乘风号却尚未准备好运送的货物,不便陪同了,先行告退。”符行衣客气而疏离地向人一抱拳,转身便要走。 聂铮深吸了一口气,喉结上下滚动,压抑着怒气,咬牙道:“你再敢往前走一步。” “我就敢了,怎么着?”符行衣偏偏就往前走了一步,还在那不以为意地笑。 “符、行、衣,”聂铮的声音冷到了极致,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留下,不准离开。” 不准离开我。 符行衣耸了耸肩,道: “聂大将军第一日认识我吗?符行衣,她本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刁民啊。” 聂铮眼睁睁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步履看不出丝毫慌乱。 反倒是自己,心窝好似被数不清的细线勒住,一点一点地收紧,脆弱柔软的地方被缓缓割裂成碎片,跌落到地上,血腥与尘埃混杂在一处。 不是才说过喜欢我吗? 为什么不肯相信还执意要走? 我做的还不够? “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他自嘲似的苦笑。 符行衣逼迫自己不要多想,冷静地前往码头找到了乘风号商队,不料竟在此看到了何守义,讶然道:“何大哥?你怎么在这?” 何守义正与乘风号商队不知在商议什么,后者将他身旁的许多木箱接连搬到了船上。 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喊他,何守义回头一看,冲符行衣笑道:“和你一样,不用我多说了吧。” 符行衣了然地点了点头。 原来他是在执行聂铮锦囊里的任务。 “整个任务的流程分成三个独.立的部分,分别交予三人来做,每人皆不知所以。” 符行衣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心道:“既防止沧澜卫中有人产生异心、直接导致任务全盘失败,也模糊了自己的最终目的。” 不愧是聂铮,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 “哦对,小符,”何守义兀的开口,道:“现如今不打仗,外征军的剩余火器都要放到总营的库房里,等过段时日统一调配。老李养伤不得空,疯爷就让我暂管中军,你回去记得尽快把火器上缴了。” 符行衣“嗯”了一声,识趣地离开了码头,不再打扰他执行任务。 符行衣并未回千机营,而是朝内城的西市走去,独自一人去那家想念许久的豆花摊。 她走得慢,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 摊主嘴里叼着一根旱烟管,躺在竹藤椅上闭目养神,还像几年前她来的时候那样悠闲。 “算算时辰,他该入宫赴宴了吧。” 符行衣手中的瓷勺与碗壁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也是活该,非要说出那样的话……” 今日生辰,又虚长了一岁。 将勺中舀的豆花晃来晃去,符行衣目光呆滞地想事出神,良久才反应过来。 正要将豆花纳入口中之时,只听头顶传来一道嗤笑声:“你想让我尝的便是它?”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倨傲张扬,嘲讽中带着一丝不屑,欠扁的意味甚是浓厚。 符行衣为白日里的失言而心虚不已,便僵硬地昂首,扯出一个狰狞的苦笑:“聂、聂将军来了。” 要死,道不道歉?! 面前的聂铮居高临下地睨着自己碗中的物什,恨不得在脑门上刻着“你仿佛在侮辱我”几个大字,唇角还含着一丝哂笑。 两人默默无语地对视了半晌,聂铮竟毫不犹豫地坐在了自己的正对面——他华丽考究的衣着与寒酸破旧的小摊格格不入。 符行衣对一旁早已吓傻的摊主道:“大叔,麻烦给他的这一碗多放糖,我请客。” 摊主半天才缓过神来,连忙马不停蹄地做了一碗甜豆花端上来,然后被守在一旁的侍卫“请”走。 偏僻的角落里,只剩下了聂铮与符行衣两人。 聂铮的语调平静,说话内容却不客气:“我厌恶独自用膳的感觉,但又不喜欢与人相处。” 屁事还挺多,咋不活活饿死他! 符行衣嘴角抽了抽,道:“那我能有幸与您多次共进餐食,证明聂大将军您的原则也不过如此啊。” 否则他能维持着一副怒气未消的姿态,但又忍不住主动别别扭扭地来找自己,为此连皇帝老儿的夜宴都能推了不去? “哦?”聂铮一脸的皮笑肉不笑。 符行衣立即狗腿一抖,连忙主动替人打圆场,道:“有原则,有原则,我能是人吗?聂大将军与我相处再有原则不过了!嘿嘿嘿……” 不是人,是仙女。 符行衣如是自我安慰。 脸皮算个屁! 快些将“公主殿下”哄开心了才是要紧事,毕竟狠话是自己放的,这次的错又不在人家聂铮。 符行衣狗狗祟祟地偷瞄着面前的俊美男人,见他的神情逐渐恢复正常,总算松了一口气,笑道: “我平日里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难得主动请客,尝尝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聂铮的嫌弃只表现在脸上,拿腔作调一下以突显他的不好相处,实则该吃吃该喝喝,看不出任何切实的鄙夷。 他若真是个讲究到极致的人,在军营里怕是根本活不下去,早就被千篇一律的大锅饭和汗臭熏天的兵痞子给怄成死尸了。 男人淡红的薄唇与乳白的豆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符行衣看得一愣一愣,领悟了何为“秀色可餐”。 “的确不错,”聂铮略一挑眉,打量着符行衣面前的豆花,道:“你为何不放糖?” 符行衣眨了眨眼,笑眯眯地用勺子搅拌着碗里的豆花,不紧不慢地道:“我啊……以前最喜欢甜食,什么东西皆要放些糖才能吃得下去,如今——” 她从木桌上的糖罐子里舀了一小勺白糖,面不改色地倒进了嘴里,咀嚼片刻后吞入腹中。 “味同嚼蜡,还苦得很,大概这辈子所有的甜都在宁府吃光,以后再不会有甜味了。” 符行衣冲聂铮露齿一笑,意有所指道:“其实不是糖不够甜,而是我自己太苦了,怨不得旁的。” 我的美梦已经被现实伤得体无完肤,习惯了万事靠自己,不敢再去依赖任何人。 没有人知道这几年来我是怎么过的。 如何与乞丐争地盘、同野狗抢饭吃,如何刻意扮丑、在一群好色之徒的手中拼死逃出,又是如何轻信奸人而险些暴露身份,为躲避追兵不得已夜夜露宿乱葬岗,同腐烂发臭的尸体睡在一处。 还有很多……很多…… 谁都不知道这些事,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最好连问都不要问,否则每次回忆便痛苦万分。 这是我作为落魄贵女的最后一点尊严。 抱歉。 符行衣笑着吃东西,见聂铮久不言语,便主动岔开话题,轻快地道: “皇帝不是搞了个什么中元夜宴吗?聂大将军怎么不去宫里,反倒来这平民百姓的小摊?” “方才很想你。” 看到聂铮破天荒地定定凝视着自己的面容,耳垂见不着丝毫红痕,符行衣竟有些脸颊发烧,听他低而沉稳地开口: “如今便来了。” “什么方才、如今的——” 符行衣为掩饰尴尬而夸张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却不禁哑然,微微错愕地道:“你……” 他是在尽力保护自己可笑的敏.感心吗? 有过去,有现在,却偏偏避开了谈及以后。 符行衣咬了咬唇,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小声道:“我还以为……你会鼓励我,让我自己努力改正这个缺点。” 聂铮难得没有露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冷漠神色,而是唇角微勾,像照顾孩子一样,手掌有些生疏地揉了揉符行衣的脑袋,道: “我无法感同身受,毕竟我全然不知你究竟遭遇过何事。你不愿说,那便不说,左右已是过往,知与不知并不重要。” 符行衣身形微颤,听他不急不缓地继续道: “但我至少知道,这世上唯一能令心伤愈合的良药是时间,想要疤痕痊愈,便不能去强行撕开它。 “若愿所向披靡,我便助你强大;若累了要歇息,我随时都在你身旁。你无需被迫直面任何困难,更无需靠伤害自己来换取所谓的成长。” 两人的额心相抵,鼻尖亦轻触在一起。 聂铮轻笑道:“倘若你信不过未来的我,便只看当下,谨记无论何时,眼前的聂铮心悦于你。” 符行衣鼻头微酸,哽咽道:“对不起……白日里那样做,是我对不起你。” 成长这条路上,她遇到过很多人—— 恩师与陈氏令她体味到人情世故的冷暖炎凉与酸甜苦辣,置身于信任与背叛的纠葛中不能自拔; 李绍煜令她成为保护弱小、能独当一面的大英雄,却也被无休止地索取着安全感,疲惫不堪; 父母教会她如何做一个世故而机敏的大人。 只有聂铮拼尽全力地维护着她仅有的天真与任性,想让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其实我……我的身体不太好,可能很难生育。” 符行衣逼着自己鼓起勇气,颤声道:“没办法给你想要的生活。” 聂铮一瞬间沉默如死。 半晌都没吭声。 他果然还是失望了吗? 符行衣手指微颤,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涩声道:“你即便立即与我分开也无妨,反正我——” “符行衣,”聂铮压抑着滔天怒火,脸色无比阴沉,冷声道:“就为了芝麻大点的小事,你同我闹翻天,当真以为我不能拿你如何?” 符行衣震惊无比: “你管能不能生小孩叫芝麻大点小事?!” 聂铮怒不可遏,耳垂通红地咬牙切齿道:“不过是夜间在榻上努力与否的区别,听天由命。又或者过继宗族子女,哪怕是收养孤儿也好,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你这大胆刁民借此与我吵闹不休。” 符行衣的火气蹭地一下便上来了,一巴掌将木桌拍得四条腿直晃,道:“姓聂的,你给我立刻马上现在收回那张盛气凌人的姿态!” 聂铮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哼? 居然敢哼她! 岂有此理,什么态度?! 符行衣犹如一只炸了毛的小兽,张牙舞爪地扑在聂铮怀里又啃又挠。 聂铮面不改色地任她闹腾,全然一副看着熊孩子撒泼的神情。 直到听见不远处更夫打更的声音,他才微微蹙了眉,揽了符行衣的腰身起身,道:“天色已晚,速回千机营,神炮把司露宿在外成何体统。” 符行衣纳闷不已,挠头道:“为何走这里,不是绕远路了吗?回营最短的路应该是——” “我竟不知,回营的路途长远我还没你了解得详尽,不如这千机营统帅的位子你来坐如何?” 聂铮阴阳怪气地开怼。 符行衣嘴角抽搐不已,“好好好,走这条走这条,您说得对。” 怕了这祖宗了。 感觉聂铮似乎隐瞒了一些事,要刻意避开她。 第 50 章 章五十:寒夜未央 符行衣打小便脑回路清奇,至今没多大变化,就爱与人对着干,可谓作死的一把好手。 然而遇上的人是聂铮,即便她胆大如斗,也得适时地稍微收敛一下。 符行衣装作老实人,被聂铮送到内外城交界处,待听到后者远去的脚步声后,又鬼鬼祟祟地溜回了内城。 “两位兄弟对不住,方才走得太急,荷包落下了,里边存的都是老婆本,这可丢不得,劳烦让我再进去一下。” 符行衣睁着眼睛说瞎话,笑嘻嘻地与守城的士兵扯淡。 那两人没太计较,爽快地摆了摆手,道:“符把司太见外了,快进去吧。” 符行衣又道了一声谢,才顺着理应走、聂铮却刻意要引开自己的那条近路折返回西市。 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大抵是中元之夜,一般而言百姓们能在家的尽量都不出门。 “奇怪,”符行衣好奇地心道:“这条路上究竟会发生何事?” 不过就是一条普通的…… 等等! 她瞳孔紧缩。 皇宫禁苑之内的筵席一般在亥时结束,如今已是亥时一刻,正值各个官员回府的时间。 肖大学士自晌午入宫后便没了影,若是此刻出宫,从皇宫的偏门回到肖府,势必要经过西市的大道。 自本朝的历代帝王而始,开闭市的规矩有变,东市照常以击鼓为号决定开闭、清场,而西市放开了时辰限制,因此相对而言更为“危险”,鱼龙混杂,打架、偷窃或抢劫,致死之事时而发生。 “眼下我的唯一线索便是肖大学士,他绝对不能出事!” 符行衣心头一紧,连忙加快了脚程,一面健步如飞,一面从怀中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保命短匕。 离得越近,便越能听到那惊恐欲绝的“救命”。 符行衣低骂了一声,在前方的路口左拐,便看到了歪倒在地的轿子—— 只见两个抬轿的昆仑奴试图保护躲在轿子后的肖大学士,却都被黑衣人用手中的刀柄击昏。 符行衣立即冲上前去,已来不及阻拦黑衣人手中的刀捅穿肖大学士的心窝,但还是硬着头皮与黑衣人缠斗,交手过程中瞥到那人的手背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不过片刻震惊之际,便被黑衣人逃掉了。 “不会真的是……” 符行衣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黑衣人撤离的方向,心中百转千回,然而如今没有那么多时间令她思考太多纠葛—— 肖大学士的性命决计保不住了。 符行衣单膝跪在唯一线索的身旁,扼着肖大学士的下颚,厉声道:“我是宁如鸢,你们一群老东西当年一个个地上奏参我爹一本,说他通敌叛国,可那些书信分明是陈述之制的假。背后之人是谁,谁指示你们做了这些事,为何要凭空捏造证据陷害我爹?不准死,快给我说!” 肖大学士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沧……澜。” 简短的两个字已然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话音刚落便猝然长逝。 符行衣愣愣地跪坐在地,看着躺在地上须发尽白的老者,不由得回忆起自己昔日尚未离开京都的时候,躲在街角的暗处,目送好姐妹陈氏出嫁。 那时,年过四旬的肖先生尚且精神抖擞,是个身强体健的中年人。 如今不过六载未见,他竟老成了这副模样。 大抵岁月不饶人,亦或许是他心存愧疚,夜不成寐,这才心力憔悴得格外快。 “沧澜……”符行衣将他留下的最后线索放于唇齿间细细咀嚼了片刻,道:“我只知道一个沧澜卫。” 方才那个黑衣人是镇和王府的侍卫,手上的疤痕不会错,她记得很清楚。 “派人杀他,只灭线索,不动旁人,为了不让我及时出现救他,还特意将我支开。” 符行衣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脚畔的尸体,怒火逐渐酝酿成型,情绪即将喷涌而出,咬牙切齿地道:“聂、铮!老子要活剥了你的皮!” 越是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候越要冷静。 符行衣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伴随着疼痛感而来的还有冷静,方才的暴躁与狂怒逐渐被压在了镇定从容之下。 她平静地叫来守城的兵卒,交接好肖大学士被杀一案,足足忙活了一夜,待天光大亮之际才动身回营。 到千机营之后,符行衣既未回自己的房间,也没去找石淮山喝酒,而是去找了李绍煜,开门见山地问道:“李二狗,你可知道沧澜卫的由来?” 李绍煜闻言一愣: “为何……小鸢儿突然想起来问我这事?” “少废话,”符行衣捞了一把木椅,坐在他的床边,“你只说知不知道,我想听。” 李绍煜仍旧只能躺着,不过经过一段时日的修养,如今已然能做到简单的翻身了。 他艰难地侧了侧身,温柔的双目凝视着符行衣,轻声道:“在长巽兄尚未成为统帅之前,无论是千机营还是宣威营,从未听说过沧澜卫,因为最初——它是作为陛下的御用杀手而秘密存在。” 符行衣微微睁大了眸子,愕然道:“居然是皇帝首创了沧澜卫?!” “不错,身为御用杀手的初代沧澜卫比我们的行踪更为隐秘,他们甚至连真实身份都不会为人所知。想必你也曾听守义兄说过,我与长巽兄为同一期新兵。几年前我和长巽兄一起喝酒,他醉时多说了几句,否则我也不知……” 李绍煜说话一多,便忍不住开始痛苦地咳嗽。 符行衣连忙为他顺背。 李绍煜微微一笑,表示他没事,接着道:“我也不知,他便是初代沧澜卫中的一员。” “居然……是这样的,”符行衣失神地喃喃道。 李绍煜轻声道:“为何沧澜卫死伤过半便要汇入新鲜血液,且必须是双数,小鸢儿,你可有曾想过?” 符行衣诚实地摇了摇头,道:“我以前只听张把司提过一嘴,却并不知缘由。” “光与暗,忠与奸,正义与邪恶——纵横捭阖之术无外乎是‘制衡’二字。” 李绍煜声音柔和,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道:“若没了奸佞,何来衬托忠臣的存在?黑与白互为共生,不可或缺。只有两股势力彼此缠斗不休之时,陛下自身才会安全。” 符行衣轻笑了一声,道:“也对,能用一些银钱作诱饵,利用奸臣为自己做事,舍弃时也不会心疼……难怪皇帝不肯将那些奸佞之辈统统杀个干净。” 李绍煜轻轻地点了点头:“一为光明正大的惊涛沧浪,一为阴狠狡诈的暗涌波澜,这便是沧澜卫。” 符行衣的身形不动声色地抖了一下。 李绍煜并未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兀自道: “初代沧澜卫仅有两人,另外一人不知是谁,听长巽兄所言,那人似乎是由于任务失败而被处死了。陛下将统率之权转交后,沧澜卫自此变为长巽兄的近卫,不再是御用杀手。” 符行衣沉默了许久,才涩声道:“我知道是谁。” 李绍煜一怔:“嗯?是谁?” 她并未回话,而是立即动身前往镇和王府。 这次看门的侍卫没有再拦她,而是充作不见地放她进了王府。 符行衣一路直奔到书房,刚抬手拍门,门便被轻松地推开了—— 没关严实,亦或许是聂铮故意给她留的。 一进书房,便见聂铮手执书卷,目光专注地看着火器制法,时不时地还在书案上的纸张上勾勒着什么。 他看似并未察觉有人进来了,但又不急不缓地道:“坐。” “你和我老爹,”符行衣站在他面前,单刀直入地问道:“几时认识的?” 聂铮沉默不语,双眸直视手中的书页,全然不曾抬眼看她。 “别给我装聋作哑!” 符行衣怒道:“你和我爹究竟是何时相识的?你知道些什么、为何要瞒我?!” 只要一想想聂铮极有可能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却始终不肯向自己透露分毫,甚至还要杀死线索证人,彻底断绝自己探求真相的可能性,符行衣便怒火中烧。 “不说是吗?那我换个简单的问题,肖大学士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符行衣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开口:“你该了解我的脾性,倘若骗了我这一次,日后便再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信任了。” 聂铮缓缓地抬眸,手指微微收紧,薄唇蠕动了片刻,最终沉声道:“是。” 符行衣的唇角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道:“你告诉我为什么,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的目光从愤怒逐渐变成了祈求,指尖小心翼翼地轻触聂铮的手背,颤声道:“殿下……” 聂铮喉头微动,与少女的哀怜美眸四目相对,即便心底跟明镜一般清楚,她就是在装可怜博同情,然而还是不禁放轻了语调。 掌心转了过来,聂铮握住她的手,道:“符行衣,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年……我的实力尚且不足,只能完全为陛下所控制,毫无还手之力,着实救不了宁家。” 聂铮微阖了眸子,低声道:“朝中瞬息万变太过复杂,你何必非要蹚一趟浑水? “真相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处死宁将军,并且害你全族皆灭的罪魁祸首是陛下,你我的死敌仅有陛下一人——杀了他,便足够了。” 至于个中细节,宁沧海究竟为何而死,陛下为何要狠心除去他平生最为信任的心腹挚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聂铮认为她最好一点都不要知道。 那是她一生最为崇敬、品行高尚的父亲,甚至是她的求生之源。 一旦父亲的形象惨遭颠覆,聂铮很难想象以她的刚烈性子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然而符行衣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聂铮,你以黑市的幕后买主身份大量囤积赤金与乌木,是为了铸兵吧?” 符行衣毫不留情地道:“是为了有朝一日待时机成熟之时,闯入宫中弑父篡位?” “放肆!”聂铮的神色陡然冷厉,猛然一把甩开她的手,力道极大,目光亦冰冷如九尺之下的寒冰,“一派胡言!” 他逼迫自己压着怒意,薄唇紧抿成一线,道:“符行衣,你可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也是,弑父这事传出去多不好听,不如让我弑君,替你顶了罪名。” 符行衣的情绪激动到了极致,不管真假便开始胡诌,大胆猜测道:“哦,对,然后你再杀了我,说是为民除害,这才叫名正言顺啊。” 否则她真的想不出缘由。 什么样的混账儿子,会教唆一个外人,去杀死自己的亲爹。 也只有皇室才会出现这样的笑话。 聂铮手中握的书卷被捏皱成纸团,他的目光阴沉至极,应是真的被彻底激怒了,才会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你这刁民!”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我接受不了你的雄心壮志,你也说服不了我探求真相的决心——” 符行衣释然地一笑,平静开口:“你我还是分开吧。日后共事,你我之间只有上下级的关系。 “属下告退,聂大将军……留步。” 第 51 章 章五十一:扬帆起航 八月初十,出海之期已到。 符行衣一大早便起床,指挥着几十名千机营将士上船,做好出航前的最后一遍检查。 此行跟随将士们一同离开京城,前往西南临月城之人尚有几个文官,美名其曰是随行相助,实则是明着监视。 “这两日怎么不见石头哥?” 符行衣在官船的甲板上环视了一周,并未见到石淮山的身影,便神思专注地寻人。 因此,她并未察觉到原本还有些嘈杂的环境顷刻间变得一片死寂,而是头也不回地问着身后之人,纳罕道:“何大哥你看到他了吗?” 无人应答。 符行衣回头一看,正与一双冷漠的凤眸对视。 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面容,下颚线弧度优美,薄唇紧抿,看不出任何想要开口的意图。 符行衣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两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没什么可慌的,便换上一张虚伪的笑脸,道:“属下见过聂将军,一切已准备妥当,您看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聂铮睨了她一眼。 恍惚间又回到了两人于平阳城重逢时,他就是这副孤傲而疏离的模样。 八个多月来的相识相知相恋都如梦幻泡影,仿佛从未出现过,两人自始至终仅仅是上下级的关系,亦或是不甚熟稔的陌生人。 分开到现在,将满一个月。 在此期间,符行衣一次都没见过聂铮。 从最初几日的闷头灌烧刀子,夜夜鬼哭狼嚎“王八蛋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吵到石淮山踹门大骂“大晚上的嚎你.奶奶个腿”,何守义也在门口怒吼“老子弄死你个鬼迷日眼的畜生”,就连李绍煜都派人去求她别叫唤了,实在是扰民。 以至于眼下符行衣精神焕发,这副重获新生的潇洒模样,与前段时间简直判若两人。 反倒是聂铮,由“不过没了一个蠢女人而已”的故作不以为意,到逐渐消沉低迷,最终演变为瞅谁的眼神都包含着不共戴天的夺妻之恨。 聂铮的气质比昔日更为阴沉暴戾,把将士们都吓得忍不住浑身发抖。 “我早已将出海事宜悉数交由你去办,”他话中带刺,哂道:“如今你倒来问我?” 符行衣早便对他的冷嘲热讽产生了麻木之情,当即憨笑着地拱了拱手,自问自答道:“既然没问题,那属下便先行告退。” 根本不管眼前的男人如何在一瞬间释放出浓厚的杀意,符行衣径直大摇大摆地离开,走到了灌满俩酒壶才上船的何守义身旁,然后面不改色地听身后的聂铮冷声道: “此行远航西沂所运货物至关重要,倘若琉璃玉翠有半分损伤,即便只是缺了个小角,你们的脑袋也得被我开个大洞。” 聂铮的唇角含着一抹嗤笑,目光锐利如刀,不过轻轻地瞥过在场众人,将士们便缩着脖子连连应声道:“是!” 即便他再怎么想引起符行衣的注意,符行衣也不愿搭理他了。 与何守义一起把整艘官船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了个遍,符行衣还是没见到石淮山。 眼瞅着已经开船了,两人索性不再找,待航行渐稳时,寻了个能看见波涛大海的空旷地方喝酒侃山。 “小符,我看那肖家的小姐对你不一般啊,临走前居然特意来送你护身符,那可是她请皇家奉天寺里的住持大师开了光的。” 何守义笑得意味深长,道:“还是我说的没错,老爷们就该喜欢女人。男人只能当兄弟。” 符行衣这才猜到自己和聂铮的事早被他知道了,便啼笑皆非地啜了一口酒,将肖盈盈送自己的护身符拿出来把玩一番。 然后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肖姑娘么……” 肖家如今只剩下了肖盈盈。 肖大学士是独臣,陈述之逝世后,他便再无任何好友,孤女无可托付。 肖盈盈只能待在空空荡荡的府内,看着婢女仆人相继卷了行李走人,还将家中值钱一些的古董珍玩顺走不少。 她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实在可怜,想到她那些作恶的亲人相继死去多少与自己有关,符行衣便做不到熟视无睹,于是隔三差五地去帮人料理一些琐事。 久而久之,留在府内的少数忠仆便当符行衣是他们的未来姑爷。 然而符行衣对她半点爱意都谈不上,只是良心发作地照顾小妹妹而已。 奈何肖盈盈完全不知道她喜欢的“俊秀少年”其实是个姑娘,便总是脸蛋红红地偷瞄符行衣,一副少女怀春的娇羞之态。 符行衣无语泪流:“苍天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自己先是被人误会成有龙阳之好,再是被人.逼得像有磨镜之癖。 好色虽不假,可符行衣是个实打实的姑娘,只喜欢身形高大硬朗且有八块腹肌的美男子! 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娇软少女完全不在情人的考虑范围之内啊!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小子真是欠收拾啊。肖小姐哪点不好,人家又漂亮又可爱。” 何守义灌了一口酒,随手用衣袖擦净了唇边的酒渍,笑道:“而且她如今成了庄嫔娘娘的养女,你要是能把她娶到手,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就不用愁了!” 符行衣干笑着打哈哈:“何大哥真爱开玩笑……” 听说聂铮的母妃——庄嫔是个冷面冰美人,虽然她已年逾四旬,但面容与体态却仍如双十年华,因为素来冷心冷性,不问世事,岁月便犹如在她身上停滞了。 如今庄嫔竟主动向皇帝提出收养孤女的请求,把肖盈盈接进宫中亲自抚养,以此慰藉定澜公主死后她的“丧女之痛”。 但符行衣觉得,除非是她那儿子亲自开口相求,否则庄嫔不可能愿意管旁人的闲事。 “肖大学士毕竟是被聂铮派人所杀,所以聂铮想办法补偿肖盈盈也实属正常。肖盈盈着实无辜,但那老东西绝不无辜,必定与陈述之狼狈为奸,一同坑害过我宁家,死不足惜。” 符行衣嘴上乐呵呵地应付着何守义的调侃,实则却在隐隐地揣度其他的事,心底黯然: “我恨的是聂铮明知故瞒。” 打着为自己好的名义,强行剥夺自己的知情权。 这与他昔日许下的承诺完全相悖。 身为女儿,若是竟连自己父亲的真正死因都无法了解,岂非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即便真相再怎么残酷,那也已经成为事实,不会因为逃避而消失不见。 哪怕被聂铮告知“令尊当真通敌叛国死得不冤”,符行衣也没什么好说的,大不了崩溃个三五年,然后无奈地接受现实,下半辈子拼命杀敌尽忠,以此偿还那死鬼老爹所犯下的罪孽。 自杀是不可能自杀的,哪怕天下人皆死绝了,符行衣都要尽自己的最大所能,努力活着。 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聂铮来决定自己是否有得知真相的资格。 “你方才嘀嘀咕咕什么?”何守义皱了眉头,问道。 符行衣起身看向碧蓝无垠的大海,岔开话题道:“我还是第一次出海,何大哥可知这片海域唤作什么名字吗?” 何守义拎着酒壶走到她身旁,醉意朦胧地一笑,道: “滨海之城名唤临月,你小子算问对人了,我打小就是在月海里泡大的。十几年前,我家老爷子在漕帮做的一笔生意出了点意外,欠一屁股债赔不起,我要么挨一刀入宫,要么进军营找死。老子思来想去还是后者好。当太监活受罪,一辈子没法跟女人上.床,不如找根麻绳.吊.死算完。” 符行衣嘴角抽了抽:“你这理由……” 老色.坯了。 不过够坦诚,和她一样。 姓聂的那个死大猫假正经,总是不动声色地以宽袖遮挡异状,以往任凭自己怎么撩都只能得到亲吻,最多被他搂着腰紧贴,耳畔环绕着压抑至极的低喘。 他一昧地强忍,耳垂都红得快滴血了,还是不肯来真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越是这样,符行衣便越是心痒难耐,想将面前因禁.欲而更显性.感的男人推倒。 若非聂铮表里不一,口是心非,自己怎么可能直到分开都没能把他吃到嘴?! 睡不到大美人,简直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符行衣恨不得咬着手绢迎风洒泪,与自己深爱的八块腹肌、宽肩窄腰和笔直结实的大长腿告别。 大齐的女子在十九岁时大多已经嫁做人妇,甚至都生了两三胎孩子,可自己却连男人都没睡过,委实拖了同龄姑娘们的后腿。 也罢,权当聂铮在榻.上不行,才不敢碰女人。 符行衣如是自我安慰着,闲着没事随口一问身旁之人,道: “何大哥已过而立之年,怎么到现在也未娶妻成家?” 何守义罕见地敛了笑容,沉默许久才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打着哈欠道:“漂亮的女人太狠了,老何惹不起啊,还是光棍一条更自在。” 目送何守义渐行渐远,符行衣只觉得他的背影有些踉踉跄跄的萧瑟,不由得微微一愣。 身旁的值岗士兵小心翼翼地环视了一眼,符行衣注意到后笑了一下,道:“疯爷不在,不用怕。” “符把司,其实何老大以前长得挺俊的,年少有为,脾性也靠得住,多少官家老爷都想招他当女婿。但是自从被一个恶毒的女人差点坑死,他整个人就肉眼可见地变颓变丧,成天也不好好收拾自己,兄弟们都快忘记他本来长啥样了。” 值岗士兵补充道:“那是何老大的心病。” 符行衣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笑道:“无心之失,我日后不会再提了。” 官船在海面上顺风顺水地航行,天色亦晴朗,万里无云,符行衣站在甲板上,侧目瞥了一眼官船后头,有一艘跟在不远处的民间商船:是她事先雇好的乘风号。 放眼整片大海上,似乎再无其他的船。 感觉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符行衣便放心大胆地回到了船舱内睡觉。 躺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一阵剧烈的晃动惊醒。 一个鲤鱼打挺便坐了起来,符行衣连忙冲向甲板,大声道:“出了何事?!” 甲板上一片混乱,火势迅速蔓延,间或一两枚重炮从远处投过来,符行衣目光微凛,立即看向炮火袭来的方向—— 距他们稍远的另一艘船上,竟有一群北荣天狼军,他们正在.操纵火炮攻击官船的底部。 天狼军士兵们大声地嘲笑道:“想去西沂买火器,做你的□□梦!” “怎么可能……”符行衣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月海早已被东齐与西沂瓜分了占有权,海上为何会有北荣的兵力?!” 这话引起了几个随行文官的注意,他们纷纷捶胸顿足,道: “岂有此理,必定是北荣与西沂两国联合了,要一同对付我们大齐!” 深吸了一口气,符行衣冲身后逃窜不休的士兵们厉声道: “慌个屁,都给我守好站位,我们的火器何在?!” “不行啊符把司!” 小周颤颤巍巍地道:“营内的火器存货本就不多,大部分都留给京都守卫军了,咱们这次带出来的只有火铳和鸟铳,射程最多十丈,对面的船离得太远,约莫有十三丈左右,咱们打不到啊!” 几个文官已然跪在地上,朝着京都皇城的方向叩拜。 他们的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说什么“臣辜负陛下所托”。 符行衣怒上心头,冲他们每人狠踹了一脚,不待他们指责自己,便先发制人地怒道: “哭哭哭,就知道哭!一群饭桶!” 几个文官被这么一出给搞懵了。 一把夺来士兵手中的火铳,符行衣扯下头上的丝绸发带,任由及腰长发随风狂舞。 又瞥了一眼身旁看呆了的众人,道:“来个能点火的玩意。” 有烟瘾的士兵连忙从怀里掏出火折子递了过去。 符行衣用火折子点着了发带,作势往火铳的管子里塞,面上似笑非笑: “射.不远,那用掷的总行了吧。” 第 52 章 章五十二:惊涛骇浪 在场众人被吓傻了,都呆呆地盯着符行衣看,看她将未燃着的发带一端往火铳的炮.管里塞。 即将放进去时,她的手腕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紧紧攥住,丝毫不得动弹。 符行衣愕然回头一看,发现聂铮已然趁机将自己手中的火铳夺走了。 他却不肯松手,只不轻不重地握着自己的细腕,略为粗糙的指腹甚至与自己柔软的掌心轻微摩擦,感觉又痒又麻。 即便炮火连天,甲板上混乱不休,聂铮依旧坐如泰山不崩。 他唇角微勾,目光冰寒地打量着瑟瑟发抖的几个随行文官,嘲讽道: “出谋划策的主意没有,自乱阵脚的能耐倒大。本王回京后真要与陛下好生畅谈一番,如实地聊聊几位大人的‘雄伟英姿’。” 符行衣嘴角抽搐不已。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阴阳怪气?! 几个文官狂擦着额角的冷汗,战战兢兢地道:“我等实乃一时情急……” “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聂铮微微昂首,用下颌一点官船附近的民间商船方向,道: “官船底部已然破漏,必沉无疑,你们带足食物与淡水,一个不漏地将所有人移至安全的民间商船上,半刻后将有大风暴来临,务必赶在此前撤离完毕。” 他话语一顿,眸色渐深,危险地眯起了双目,似笑非笑地道: “若是在撤离过程中出现任何伤亡,便将你们通通丢进海里喂鱼,为我军将士陪葬。” 聂铮全然不在乎此行运送的琉璃玉翠如何,而是反复强调将士们的性命安危。 符行衣不禁有些愣神—— 这男人……简直不知该说他是温柔善良还是冷血无情。 “是是是,我等即刻去办!” 几个文官连滚带爬地离开后,聂铮仍旧没有松开手。 直到符行衣主动抽离,他才恍惚间回神,蹙了眉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符行衣眉眼弯弯地露齿一笑,自说自话: “属下去找何大哥,与他一同安排琉璃玉翠的搬运之事,先行告退!” 话音刚落便撒丫子开溜。 又没搭上话。 聂铮额角的青筋猛地一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狂风吹乱了他的衣袂,长发亦裹挟着轮廓分明的侧脸,挡住了不少面容,神情看不真切。 半晌,高大的男人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将掌心搭在鼻唇之间,轻轻嗅了嗅方才沾染的女子气息—— 还是熟悉的感觉,仿佛是冰雪初融时方能散发出的甘冽冷香。 耳垂极快地染上了诱人的胭脂薄红,唇角亦不受控制地勾起,然而转瞬便垂了下来。 男人的眼眸难以避免地蒙上一层淡淡的落寞之色,薄唇轻启,呢喃道:“风筝……” ——你分明答应过的,是打是骂都可以,千万别不理我。 这厢无人理会童子鸡的无助心声,另一边的符行衣飞速跑向船舱内的库房。 符行衣绝非正在气头上才故意冷落他,而是真的没空去考虑儿女情长。 自己又不是聂铮,脑袋没那么好使,更做不到万事尽握于掌的泰然自若,只能遵从本心,决定并落实自己如今最该做的事,将粗枝末节暂且搁置,待到合适的时间再说。 眼前的第一要紧事,是带着琉璃玉翠安全撤离。 “既然半刻后迎来大风暴,那么被水一淋,天狼军的火炮铁定是不能用了,不足为惧。” 符行衣一面跑一面冷静地分析,心道:“但是月海之上为何会破天荒地出现北荣的船,而且两国如今已然议和,城池才割让没多久,没道理会……” 骤然瞳孔一缩:“难道是——” 聂铮事先让自己联系好民间商船,与官船定为同日同时出航。 莫非是他早有预料,所以用乘风号作为撤离的安全区域,并主动弃掉官船? 船底能被一炮轰破,可见材质之烂。 他可以借此事大做文章,狠咬李少傅一口,令其无法翻身。 符行衣心头狂跳,待跑到装有琉璃玉翠的铁箱囤积处,正与自己寻找了多时的何守义碰面,道:“何大哥,我来助你!” “小兔崽子,就知道你会来,我若是不守在这,保你倒大霉。” 何守义笑骂了一句,拍了拍身旁的铁箱,道:“别带这些掩人耳目的玩意,真东西都在乘风号的货仓里,快走吧。” 符行衣连忙打开铁盖,只看到满满一箱的石块,上面还都带着青苔,哪里是什么琉璃玉翠! “这是怎么回事?” 何守义简明扼要地道:“边走边说。” 两人立即离开此处。 符行衣哭丧着脸道:“我的脑袋有些晕……” “小符,你可知道疯爷的锦囊里交给我的任务是什么?”何守义笑道。 符行衣老实巴交地摇了摇头。 “找东西伪装成琉璃玉翠,将朝廷批给的真货掉包,转运到乘风号,再收集外征军剩余的火器,全部改制成海战所用,务必要看不出丁点出自千机营的痕迹。” 何守义压低声音道:“你就没注意到那些‘天狼军士兵’的头儿有什么不对?” 符行衣仍处于震惊的情绪中,闻言愣了愣,回想时后知后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全身甲胄,就连脸也被遮得纹丝不露,但那个身形……好像是石头哥!” 何守义“啧”了一声,顺手推一把因恐高而不敢跳去乘风号的士兵,道: “我猜石头的任务正是你眼前所看到的。这样一来便能解释,那小子为何这两日不见鬼影了。” 看来,石淮山的任务是领一批伪装成天狼军士兵的人,事先埋伏在海上,等官船一出现便袭击。 “我的任务是以私人卖家‘水岳’的身份雇用民间商船——乘风号。” 符行衣说着说着始才反应过来,面容扭曲了一瞬,嘴角抽了抽:“原来‘水岳’便是‘淮山’。” 何守义哈哈大笑: “看来石头还得立即赶去西沂的码头,换好身份准备接货,他的任务可比咱们的麻烦多了。” “原来这一切皆是聂将军早已布好的局啊……” 符行衣无奈地抚额,长长地叹息。 数月前,贺兰图以李绍煜的性命为筹码,强迫东齐割让昆莫三城给北荣。 彼时朝中情势风云诡谲,聂铮为自保与长远计,不得以暂避锋芒相让。 因此,本该大获全胜的东齐最终屈辱议和。 但聂铮不是那种善罢甘休的人。 放眼如今的朝堂,权臣奸佞沆瀣一气,李少傅以太子与首辅为靠,肆意倒卖官船的优材,换成腐朽的破烂,桩桩件件无不令人恼怒。 聂铮并未立即发难,而是故作不知情地隐忍到现在,意欲从根挖起,并在看似坚不可摧的权奸之盟中开了一个小口,逐步瓦解他们。 他将假冒的北荣天狼军作为□□,蓄意挑起两国战火,且令朝中地位较高的文官亲眼见证,逼着皇帝主动宣战。 如此一来,千机营方能有机会重回战场,为国一雪前耻。 “最重要的是,”符行衣的眼珠骨碌碌地一转,心道:“以私人的身份贸易火器回到京都,由于官船沉海,可对琉璃玉翠的余数造假,谁也无法查清真实有几许。” 他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扣留下来一部分火器,以备不日造反逼宫所用。 符行衣磨了磨自己的犬齿,后怕地吸了一口气,道:“好家伙,心眼比马蜂窝都多。” 幸亏和他分开了,否则凭自己这脑子,还不得被聂铮活活玩死啊! 自己说不定是被卖了还得帮人数钱的料。 风暴俶尔已至,符行衣腿脚发软地死死盯着海天相接之处—— 翻滚的浓黑巨浪迅疾地朝他们逼来,方才还云朗风清,如今不过须臾,太阳便被乌云遮了个严丝合缝,云层厚实而压抑,低沉到令人怀疑一抬手便能轻易碰到。 “不知兄弟们撤完了没有,一个都不能落下。” 符行衣紧蹙双眉,道:“我得留下看看情况如何。何大哥你先走,我随机应变。” 何守义下意识地要反驳,却败给了符行衣坚定的眼神,只得道: “千万要小心,一旦风暴濒临此处,官船必然损毁,再无逃生机会。” 符行衣应声颔首,看何守义逃入乘风号。 谁知他甫一离开,符行衣便见一个士兵腿脚哆嗦着扶了船壁,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 “符、符把司……我害怕……腿、腿软走不、不动……” 看着五大三粗的汉子,符行衣打死都想不到他居然如此胆小如鼠。 “今日可算是见到活的废物点心了,你给我快点!” 连忙飞奔到那人身旁,符行衣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死拖硬拽到甲板的边沿。 不过几十步的距离,符行衣却感觉比女人生孩子都要艰难。 眼瞅着风暴即将到来,她抬腿一脚将废物点心踢下去,后者稳稳当当地摔趴在乘风号的甲板上。 乘风号上站满了人,商队成员与千机将士都注意到风暴已经开始席卷官船了,狂吼道: “符把司当心!” 呼啸的狂风伴随着脚底木板的碎裂声,如同勾魂夺命的厉鬼在大声哭嚎。 船身摇晃不停,以至于符行衣站都站不稳,根本无法纵身一跃逃脱危船。 深不见底的海浪掀起一阵波涛,狠狠地拍打在船上。 符行衣被淋了满头满身的水,不由得懵了片刻,继而突然被一阵大力拉到一旁。 实在站不稳,符行衣倒在了一具硬邦邦的身体上,下一刻便听到“嘭”的巨响,朝声源望去—— 暴风吹断了船帆的木杆,自己方才站着的地方已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娘诶,”符行衣瑟瑟发抖,“若是我没躲,眼下可不得去阎王爷那报道了。” 微含嘲讽的男声自耳畔响起,凉薄而寡淡:“还算有自知之明。” 符行衣身形一僵。 竟是聂铮! 他也没走,而是断后检查有无漏人吗? “别磨磨唧唧了,你们俩赶紧过来!” 何守义扒着甲板上的木栏,大吼道:“只有进到船舱里才能躲避风暴,留在外面可能会被海风刮跑,抓紧时间!” 聂铮瞥了一眼汹涌可怖的风暴,不着痕迹地揽紧了符行衣的腰身,正欲带着她一同逃生。 不料脚底的甲板骤然碎裂,两人竟齐齐落入海中! 第 53 章 章五十三:身若浮萍 官船被狂风卷成了四分五裂的木块,两人顷刻间被海面扑来的巨浪吞噬。 碎裂的木茬漫天飞扬,灰尘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长巽——小符——” 何守义瞳孔紧缩,当即要跳到海里救人,却被一旁的小周死死地拽住:“何老大别冲动,你看符把司自己游回来了!” 暴雨倾盆如注,将空中的灰尘极快地洗刷掉了。 隐约有一个瘦弱的影子拼命地朝乘风号游来,还奋力地呼喊道:“我没事!” 符行衣被冰凉的海水冻得瑟瑟发抖,饶是拼尽了全力,也难以在逆风的状态下游快,只能艰难地扑腾着挣扎。 不得不庆幸以前经常和老娘一起下河摸鱼,自己的水性尚可,否则这次绝对活不下来。 “快拿绳子来!” 乘风号上的众人手忙脚乱地出主意,小周极快地寻来一根粗长的麻绳递了过去。 何守义连忙攥紧一头,将绳子扔了下去。 待符行衣游到了船边,抓住绳子的另一头,众人正欲将她拉上来,何守义突然喝道:“长巽呢?!” 符行衣“啊”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眸,愕然无比:“他没过来吗?” “他不会水,一丁点都不会!” 何守义的身形猛地一抖,目光锁定方才官船沉没的位置,颤声道: “长巽几年前初入千机营,还不是镇和王的时候,营里的好多兔崽子都不待见他,故意把他推到河里。那时候的水位还没他站直了高,就这都能差点淹死他,要不是老李及时跳下去救他……” 符行衣的脸色愈发苍白,登时毫不犹豫地往回游,艰难地大声喊道: “把绳子给我留着,我保证绝对带个活的回来!” 笨蛋笨蛋大笨蛋! 明知道他自己对水没辙,却偏偏要断后,将自身陷于危险之中! 符行衣就没见过比小公主更笨的人! “姓聂的,不准给我死!” 深吸了一口气,符行衣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老远便看到了正在缓缓下沉的身形轮廓。 感觉自己的心尖颤得厉害,符行衣不顾一切地拼命往那个方向游去。 好在往回游时顺风顺水,不过片刻便到了。 符行衣一把捞了聂铮的手臂,死命地往上浮,心底惊慌无比: 他连溺水之人的本能挣扎都没有,该不会出事了吧?! 使出了吃奶的劲,符行衣好不容易托着聂铮浮到了水面上,手指一探他的鼻息—— 微弱得自己几乎快感受不到了。 “还有气,”符行衣悬在嗓眼的心总算放了下去,“还能救得回来。” 轻轻地拍了拍男人的脸颊,见他已然彻底昏迷,符行衣疲惫地喘了几口气,苦笑道: “我还以为你除了生小孩其他啥都会,没成想居然是个旱鸭子……遇上我算你命大,否则等着去阎王殿报道吧。” 调侃了一句,随后便收敛了玩笑的神色。 符行衣抬头一看乘风号,似乎比方才自己折返时离得更远了。 自己体力不支的情况下还带着一个人,根本游不到。 “哎,你们别走啊!” 符行衣瞠目结舌,崩溃地大喊道:“这还有俩大活人没上船!” 暴雨在海面上敲打不息,就连远处传来的声音也被蒙了一层若隐若现的面纱。 符行衣聚精会神,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话:“风浪太……船停……下来……” “靠!” 符行衣头皮发麻,连连推攘着聂铮,身体隐隐发抖,声音也染上了切实的恐惧与不安: “姓聂的你醒醒,眼下该如何是好?你脑袋比我好用,快想想怎样保命啊!” 船只行驶的主要动力是吹动船帆的风。 如今刮东北风,风势太大,船又受到海浪的影响而颠簸不平,本便难以在海面上维持平衡。 若是舵头转得太急,势必会翻船,整个乘风号上一百多人只有死路一条。 但若不迅速掉头而是缓缓行之,等船回来,符行衣与聂铮早成了一对水鬼—— 俩人活着是冤家,死了也不安生。 “老天爷啊,我究竟造了什么孽?” 符行衣面目狰狞地道:“绝境时只能靠自己,哪怕身边有人都不行。不仅让我指望不上,还是个拖垮我的大累赘,更理直气壮地和周公相会!” 昆莫山上,自己被雪狼包围群殴时,李绍煜在昏迷,半死不活; 月海里,自己漂泊无依、求生无望时,聂铮在昏迷,命悬一线。 “我是跟你有仇吗?!” 符行衣一面咬牙切齿地指天怒骂,一面拖着聂铮去伸手够离两人最近的一块大木板—— 官船损毁后,尚有不少或大或小的木板漂浮在海面上,可谓唯一的有用之物。 拼尽全力才够到一块木板,符行衣将聂铮的双臂搭在上面,自己亦抱紧救生的浮木,喘了好几口粗气,还没等稍微平复一下心情,肉眼可见的巨浪便扑了过来。 符行衣倒吸一口冷气,手上抱着浮木,双腿勾紧聂铮的身子。 既要自己活命,又不能丢下身边的活祖宗,只能手忙脚乱地迎来了接连数波巨浪—— 耳朵和眼睛都被海水灌得无比咸涩,身子也被巨浪推得离乘风号更远,看上去至少有一二百丈。 “完了个蛋,”符行衣自嘲地苦笑一声,“公主殿下,咱俩怕是得死在月海里。” 不知是眼花还是如何,话音刚落,竟见到聂铮的身形突然一动。 符行衣急忙推了推他,道:“殿下,殿下?!” 聂铮没有任何反应。 回想他方才的动作似乎在海面以下,符行衣便深吸了一口气,将头埋在水下一看,入目皆是色彩斑驳的珊瑚,大小不一——方才正是他的脚碰到了大珊瑚的顶部。 “有救了!” 符行衣喜极而泣,声音都在颤抖:“一般多是近海才有珊瑚,方才的珊瑚底部生长的浅海泥沙至多不过二三十丈,往前不远处必定有陆地能上岸!” 只要发现了尚能生存的机会,符行衣便犹如打了鸡血般慷慨激昂,方才的疲惫与颓唐一扫而空,开始拽着聂铮死命往前游。 “不能累,不能慢。” 符行衣紧蹙双眉,一字一句地告诫自己:“我勉强还能撑得下去,可他不行。溺水至今已近半刻,超过半刻,再不上岸施救,这祖宗必死无疑!” 总算见到了陆地的轮廓,符行衣喜上心头,便加快了速度,及时将聂铮的上半身拖上了岸,随后立即颔首封住了他的唇。 忙活大半晌,在聂铮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后,符行衣才彻底放下心来,释然道: “我看到那边有个山洞,去避避雨,你如今先别开口,保存好体力……跟我走。” 然后撑着体内最后一丝气力,将他扶起来。 聂铮眼下刚刚苏醒,正是虚脱至极的时候,几乎整个身子皆压在她身上。 然而为了不再给符行衣造成太大的压力,他强迫自己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站稳,走得慢,亦有些轻微的踉跄,但无论如何也不肯再靠着一个小姑娘。 无用至极,且丢人现眼。 “他……竟如此讨厌我吗?” 符行衣神色复杂地心道:“一醒过来便不肯再碰我。” 也罢,他讨不讨厌自己都是以前才会担心的事,左右两个人已经分开了,还在乎个屁! 符行衣大大咧咧地率先进入山洞,片刻后聂铮才到。 聂铮面色不善,眼神亦冷漠而疏离,却在望向她时刹那间耳根通红。 然后极快转移了目光,面不改色地靠在对面的石壁上闭目养神,调匀他自己稍显凌乱的呼吸。 符行衣愣了愣,满面狐疑地颔首一看,登时嘴角抽搐不已,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聂铮反应的缘由从何而来—— 此行出海的将士们并未被要求着军服,自己便穿了一袭轻薄透气的素白长袍。 现如今,衣衫已被海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玲珑曲线暴露无遗。 在聂铮看来,她凌乱的长发黏着在脸颊与身上,颈上贴的假喉结早不知被海水冲去了哪,湿漉漉的桃花美眸中有少许不安的神色,湿润的红唇恰巧含了一缕乌黑的青丝…… 只要是个男人,便做不到无动于衷。 聂铮的喉结上下滚动一遭,待身上的气力恢复了七七八八之际,约莫着她也该收拾好了,才缓缓地睁开双眸。 眼前不远处的女子靠在石壁上浑身发抖,眉心紧蹙在一处。 见状,聂铮立即走上前,半跪在女子身侧,长眉紧拧,低声问道: “你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 符行衣的嘟囔声带着鼻音,双目将睁未睁,脸颊如搽了胭脂一般酡红似霞。 脑袋里像有一团浆糊,眼前的景象也朦胧而模糊。 符行衣恍惚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误将人认作老爹,只当自己还是几岁的小丫头,便卯足了劲地撒娇,主动向人伸出双臂,甜腻腻地道:“抱” 半晌也未如愿,符行衣不悦地撇着嘴,吭哧吭哧要哭之际,额心被男人的掌心紧贴,隐约听见了一道磁性的声音,格外好听: “继续烧下去便糊涂了。”网首发 符行衣只觉得那手掌冰冰凉凉,与自己相贴时舒服至极,明显能缓解自己身体的皮肉烧灼感,便一把抱住男人的手臂,喉间哼着“好舒服”。 然而,被自己紧抱在胸前的男人手臂执意要抽离,僵硬得好似一块铁板。 “你不要鸢儿了吗?” 符行衣的声音带着哭腔,止不住地呢喃道:“不要走好不好?” 感受到环着的手臂逐渐不再紧绷,而是认命一般任由自己抱紧不丢,符行衣志得意满地勾起了唇角,得寸进尺地直接扑在人怀里蹭着坚硬.的胸膛,咯咯一笑: “老爹果真最疼鸢儿了~” 耳畔环绕着男人危险而低沉的嗓音:“我不是你父亲。” 符行衣懵然地歪了歪小脑瓜,含糊不清地道:“你不是老爹,那为何在此,你是我的什么人啊?” 简单至极的问题却仿佛难住了男人,他足足沉默良久。 符行衣的耳垂被轻轻地咬了一口,听他哑声道:“我是你的男人。” “我没有男人。” 符行衣不知想到了什么,极快地瘪了嘴,双目含着一包泪,委委屈屈地道:“那个叫聂铮的坏人,利用我,还想杀我,我瞎了眼才会看上他……” “我——” 男人压着情绪,一字一句道:“他几时要杀你了?” “我不管我不管,他就是要杀我了!” 符行衣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可惜没闹腾两下,便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箍住了腰身。 只得老老实实地依偎在凉爽的怀抱内,听他道:“原本就笨,再不退烧,你的脑子便不能要了。” 腰间的束缚一松,领口与衣襟均被拉开,冷风灌了进来。 符行衣打了个哆嗦,恢复了一些神智,产生抗拒的本能,嘟囔道:“不行……” 正在褪去自己外袍的手微微一顿,符行衣以为自己抗议成功,刚松了一口气。 不料男人沉声道:“此处全无燃火之物,我迫于无奈才斗胆冒犯。待你清醒后,我任凭处置。” 饶是符行衣拼命地阻拦,但在浑身虚软无力的发热状态下,自己完全无法抵抗一个强壮男人的动作,只能任由他将自己剥光,身子一.丝.不.挂地暴露在空气中,止不住地哆嗦。 下一刻,毫无安全感的身躯便被紧紧地抱在怀里。 紧贴着自己身子的竟不是湿衣服,而是触手冰凉如玉的肌肤,炙热带来的头痛顷刻消失了大半。 肩头与细腰皆被大掌温柔地覆住,后背披着薄薄的内衫抵御冷风,前胸与腰腹与男人亲密无间地紧贴在一处,鼻翼间充盈着淡淡的寒梅冷香,耳畔是暴雨如注的噪声。 符行衣窝在他的怀里,不知不觉间昏昏欲睡。 “我在,睡吧。” 他轻声道。 第 54 章 章五十四:故地重游 被初日的晨曦轻抚过,女子的脸颊透露出健康的粉色,身体随意舒展着倒在铺了男人外袍的地上酣睡。 身上的衣物穿戴妥帖,看不出丝毫异样。 阳光刺得她微微蹙眉,卷翘的眼睫轻颤了一下,眼眸缓缓睁开,从迷糊逐渐变得清明。 符行衣坐直了身子,打着哈欠伸懒腰,看到自己身下垫着的居然是聂铮的外袍,便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下意识地抬头环视四周,她并未找到聂铮的踪迹,只在山洞外几步远的地方看到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箭筒。 凡千机营将士,小臂缚弩,腰左佩刀,腰右悬筒,手持火器,此等皆为必需装备,符行衣自然不例外。 然而,符行衣在海上飘了一段时间,□□皆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空筒,还有被人摘下来、摆放在身旁的雁翎刀。 “渴死了,”符行衣起身佩好了刀,走向前将地上的箭筒拿了起来,看到里面装满了清澈的水,凑近轻嗅,笑道:“是接的雨水啊,谢啦。” 死里逃生后,若是连口水都喝不上,未免也太惨了,幸好聂铮特意接了雨水。 “先是海上漂,又是发高烧,如此折腾下来都没嗝屁,”符行衣自豪地叉了腰,趾高气昂地大笑道:“不愧是我!” 自恋地狂笑了半晌,兀的念及一事,符行衣满脸狐疑地挠挠脑瓜,喃喃自语:“什么都不做,躺了一夜便能退烧,原来我的身体竟强悍如斯!” 发掘了这般潜力,能省下多少药钱啊!太好了! “你的脸皮厚度当真是一如既往的固若金汤。” 聂铮不知何时回来,正巧听到了她嘀嘀咕咕,冷笑道:“醒了便动身登岛,去找岛主暂且收留一段时日。眼下你我的性命是保住了,但如何返回大齐尚需从长计议。” 符行衣不甚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两人现下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内讧冷战只会百害无一利。 然而一想是自己主动甩了聂铮,如今又被迫只能与之联手求生,符行衣便觉得前途堪忧。 唔……大约得装一段时日的孙子。 还是先讨好这位爷,待回到东齐后再直起腰板吧。 脸皮算个屁啊! 谁会和活命过不去? “聂大将军雄才伟略,属下自愧不如,只要您发话,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属下也是在所不——”网首发 符行衣打准了主意抱大腿,便卯足了劲地疯狂吹捧。 然而扯淡扯得太过,显得无比虚伪且欠扁,以至于聂铮的脸色阴沉如死人,薄唇亦紧抿成一线,道:“留着舌头不说人话,不如扥出来。” 符行衣狗腿一抖:“……” 得,公主殿下还是这么难伺候,怎样都能挑出刺来怼一怼,否则便浑身不痛快似的。 符行衣只得做回了正常的自己,耷拉着脑袋跟在聂铮身后,问道:“看聂将军的熟练程度,想来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了?” 聂铮脚步微顿,旋即神色正常地继续走,看不出什么异样,漠然道:“九年前,我来过飘零岛。” “这名字倒是有点意思。” 符行衣眨了眨漂亮的眼睛,优哉游哉地欣赏雨后清晨的岛上风光,顺手揽了一把路旁足有半人高的野花,坏心眼地拂落花瓣上的露珠,笑眯眯地道:“飘零岛……” 聂铮薄唇微启,缓缓道:“‘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若有所思地侧目瞥了一眼男人的面容,符行衣只觉得那张肆意跋扈的俊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疲惫之色,转瞬即逝,待自己细看时则消失不见,还是那张“尔等刁民胆敢犯我”的高傲自大脸。 飘零岛不算太大,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到了人影。 衣着朴素的妇女正在湖边洗衣,听到脚步声时抬头一看,待看清了来者的陌生面容,连忙警惕地退后,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符行衣连忙笑着解释:“大婶莫慌,我们不是坏人,只是出海航行遭遇大风暴,这才飘到了岛上,想恳求岛主收留一段时日。” 妇女仍旧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皱眉摆手道:“飘零岛上不欢迎外人,自己去浅海岸边想办法找地方住。” 符行衣嘴角一抽。 这婶子还真是丝毫余地都不给留…… “聂某故地重游,烦请告知岛主一声,”聂铮不冷不热地道:“喻老先生自会见我。” 妇女微微一愣,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片刻后点点头,道:“那你们先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不许擅自再进半步,不然岛上的乡亲们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符行衣诧异地瞄了聂铮一眼,后者闭目养神,仿佛成竹在胸。 等了不多时,一位须发尽白的老爷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口中止不住地兴奋嚷嚷道: “聂家的小子,老宁是不是也来了,快快快,他给我留的那盘珍珑棋局,我解了九年也没能解开,赶紧的让老宁说说——” 被老爷子握住双肩晃来晃去,长发犹如疾风扫落叶一般晃得疯狂。 符行衣艰难地伸出一根食指,指着一旁的聂铮,颤巍巍地道:“大……大爷,是他找你。” 岛主一脸尴尬地松开了手,符行衣立即扶着湖边的大石头干呕。 聂铮看了她一眼,下意识地要为她顺背,忽而想起两人的关系已不复昔日,委实没有理由再亲近,便僵硬地收回了手,不带任何感情地淡然道:“宁将军已逝世将近六年。” 岛主瞳孔紧缩,沉默了大半晌,才苦涩地笑了笑,释然道:“死了好,老宁那人活得太累,死了反倒是解脱。” 猛然察觉到他说的是自己老爹,符行衣连忙回头看向岛主,见老爷子意有所指地对聂铮道:“聂小公子,你又几时才能解脱?” “我若知道答案,便该听天由命地葬身于那场动乱,而非苟延残喘至今了,”聂铮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 岛主呵呵一笑:“世外之事,老头子早不过问,小辈们爱怎么闹便怎么闹,只要别让我这好不容易建起的桃花源染上血气便好。九年前,你们一行人触礁,飘到岛上歇脚,原先那地方收拾收拾就能住人……你身边这位是?” 符行衣整了整仪容,屈膝行了一个女子的万福礼,客客气气地道:“晚辈宁如鸢。” 既然是老爹的故友,而且还在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暴露身份也无碍。 “哦——” 岛主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不待符行衣纳闷他为何如此反应时,老爷子便看向面色瞬间变得铁青的聂铮,意味深长地笑道:“模样是挺标致,难怪你喜欢,当年一直念叨不停,还被老宁骂得狗血喷头,最后挨顿狠揍。” 符行衣满脸茫然:“哈?” 聂铮面色一僵,不以为然地嗤笑道:“岛主年事已高,记性真是愈发不好了,还总是胡言乱语,不如乖乖闭嘴当个哑巴。” “年轻人好面子,活该你讨不着媳妇。” 岛主哈哈大笑着负手离去,道:“一应生活所需,老夫都让吕娘子送到老地方了。附近有艘破船,修补修补勉强能用。至于其他的……老夫才不管闲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聂铮微微颔首致意,待岛主的身影彻底消失于眼前时,身后兀的传来一声极轻的声音:“哎!” 转身之际,恰与一双宛若弯月的眼眸相对。 符行衣笑得人畜无害。 只看一张脸,像极了温柔乖巧的小姑娘,然而但凡熟悉她性情的人,便绝对不会将“温柔乖巧”四字与此女联系在一处。 “笑里藏刀、刚柔并济”才再合适不过。 “看不出来,聂大将军竟如此长情,默不作声地喜欢了一个姑娘那么多年。” 符行衣将双手背于身后,一步步地靠近眼前喉结微动的男人,笑道:“我这人心肠软,只要一道歉便会——” 自己对聂铮的失望主要是“隐瞒”,考虑到后者的本意不坏,便不是什么罪无可恕的过错。 聂铮即便嘴上常犯贱,暗地里还是会默默地关心自己,大抵希望自己重新回到他身边。 算起来,符行衣觉得自己也有不妥之处,处理矛盾的方式过于极端,未免有些作过头。 分明有更理智的选择,但一遇到聂铮的事便易冲动,似乎被赋予了任性的权力,随心所欲,可以不必像平日里那般戴着假面小心谨慎,如想想深感后悔。 还是太幼稚了。 只要自己给个台阶下,兴许他会…… “道歉?” 十分出乎意料,聂铮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道:“我何错之有,用不着道歉。” 符行衣即将脱口而出的“原谅你”卡在喉间不上不下,一时竟无比尴尬。 他的逻辑似乎没错,自己居然找不到任何回怼的理由。 但是! 自我反省之情眨眼灰飞烟灭,此时此刻,无论一个月前导致二人分崩离析的缘由究竟为何,客观而言究竟谁对谁错,符行衣只在一瞬间便断定了一件事—— “岛主的话……” 符行衣咧开嘴,笑嘻嘻地道:“诚不欺我。” 在感情中,居然与对方一板一眼地争论真正的对错,这姓聂的狗东西活该讨不到媳妇,没姑娘愿嫁实属正常。 符行衣收回了对聂铮的所有同情,脸上笑意吟吟,心里痛骂不已,深切觉得自己居然将责任归结于自身的行为简直是智障。 自己能高高兴兴地活着,就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为什么要让男人来扰乱自己本该平静的心绪?! 老娘的教诲仍历历在目,堪称字字珠玑。 男人的甜言蜜语听着乐呵乐呵就行——那是忽悠傻妞用的,切莫当真。 几个月前还乖乖听话,让怎样便怎样,口口声声地说“都听你的”,眼下便理直气壮地给台阶也不下,盛气凌人,摆明了不愿领情。 看来聂铮那家伙要心甘情愿地打一辈子光棍,将终生奉献给大齐! 故意装作不喜欢自己,以此来掩饰内心被戳穿陈年旧事的局促不安与羞愤吗? 很好。 符行衣别的兴趣没有,就是爱与人对着干,看谁斗得过谁: 跟我比“冷酷无情”,你还嫩了点。 不将聂铮折磨得后悔欲绝,哭着喊着恳求自己回到他身边,再残忍拒绝与他重修于好,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己便不是京都女魔头! 第 55 章 章五十五:鸡飞狗跳 岛主为他们准备的“容身之处”在外岛。 这间小木屋十分简朴,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此处正巧是岛内河流的上游,还与海岸离得不远,只要一推开门,便能看到碧蓝如洗的天空与大海,以及停泊在岸边的破烂木船。 符行衣与聂铮一起把“希望”从头到脚地彻查了一遍,都断定修船是个大.麻烦—— 即便他们马不停蹄地在岛上伐木为材,并以此为基础修补船体,至少得一个月才行。 聂铮有修理东西的经验,符行衣却对此一窍不通,最多打打下手,起不到太大作用。 是以,补船之期大约要占据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忙碌疲惫至死的只有聂铮一人。 “这……就是你要睡床的理由?” 符行衣的笑容异常温柔,唇角弯着一道优美的弧度。 只是那笑容十分僵硬,五指拢在袖中紧握成拳,无声地昭示着她的愤怒。 聂铮整理着竹榻上的铺被,头也不回,漠然道: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属无奈,此处又只有一张床,若是同榻而眠,更于你名声有损。符行衣,我是在为你的脸面着想。” 符行衣露齿一笑,右手已然握住了刀柄,咬牙切齿: “所以聂大将军身为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将多余的棉被丢给我,让我一个姑娘家打地铺,原来竟是一番苦心、为我好了?” “能领会此等深意,”看似正在专心致志收拾床铺,实则聂铮悄无声息地勾了勾唇,回头看她时,眼角眉梢尽是跋扈的讽意:“还不算朽木不可雕。” 符行衣终是压不住心头的火气,怒道:“雕你个头,少废话,我要睡床!” 然后气冲冲地大步向前,一个饿虎扑食便整个人趴在榻上,得意洋洋地笑道:“床是我的了,你休想从我手里抢走!”网首发 话音刚落,两只手腕便被按住,动弹不得。 符行衣呼吸一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姿势不妥: 将后背交给了旁人,无异于暴露了足以致命的死穴。 身体被压在榻上,脸颊与颈窝被聂铮垂落下来的发丝轻轻地搔弄,暧昧的吐息萦绕在耳畔。 男人的嗓音低沉而沙哑,危险十足,一字一句道: “今夜我若是一定要睡你——” 符行衣瞳孔紧缩,却听聂铮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不择手段夺走的床。” 她难得的老脸一红,贝齿死死地咬着下唇,恨不得一脚踹瘫背后这货。 该死,不将话说完,还以为姓聂的想要…… 要什么? 以聂铮的个性,倘若没有得到承诺,自己即便脱光了主动投怀送抱,人家怕也是个安如泰山的再世柳下惠。 符行衣就不明白了,做这种事情男人又不会吃亏,聂铮干嘛比黄花大闺女更纯情? 你爽我爽大家爽,皆大欢喜,两全其美,为何不肯? 看聂铮对待女子贞洁的态度,又在民风开放的西沂待过一段时日,他应该不是保守古板的老顽固才对啊…… 莫非果真是那个不行?! 聂铮凝视着她比平常更为红润的脸颊,不动声色地唇角微扬,眸底染上了一层极难察觉的温柔,薄唇附在她耳畔,低声道:“你又能奈我何?” 符行衣的后背与男人坚硬的胸膛紧紧地贴在一处。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衣衫布料,彼此的温度传递给对方,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之人强而有力的心跳。 以至于一瞬间符行衣无比坚信,聂铮想要做的事便没有无法完成的。 “聂大将军好自信。” 符行衣偏不顺他的意,猛然用力挣脱聂铮的桎梏,迅速翻了个身,躺在榻上抄了手。 她优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甚是挑衅地冲人一扬小巧的下颚,笑道: “有本事你倒是来抢啊。” 聂铮神色如常,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抄了她的膝窝,将她打横抱在怀中。 趁符行衣发懵的时候,再一转身,把她不轻不重地丢在了地上的铺被上,然后姿态优雅地躺到榻上阖眸休憩: “世间终究清净了。” 符行衣的脑瓜里最后仅存的理智如一根脆弱的弦,啪地断了。 她一跃而起,将腰间碍事的佩刀摘下来往身旁随手一丢,怒火冲天地跨坐在聂铮的小腹上,双手握着他的肩,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撼动他分毫。 “姓聂的,你快给我起来!” 符行衣又急又气,声音似乎有些委屈:“地上又冷又硌还有蚂蚁,我才不要睡!” 曾经自己在尸体堆里都能睡得香甜,如今只不过是躺在冷硬的地上而已,又不是下油锅和滚钉板,哪就这么矫情了。 然而凡事只要牵扯到聂铮,符行衣便总要存心找茬,故意与他闹出些小摩擦,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更新最快的网 在百无聊赖的生活中,唯有靠捉弄聂铮才能真正开心,继而体验自己不可告人的奇怪癖好。 而且看着身.下之人被自己欺负的时候……他似乎还有些乐在其中、并且引以为豪? 甚至连他的眼神都无比深邃晦暗,犹如被挑起了情.欲.的猛兽,蓄势待发,只待下一刻便不顾一切地猛扑上去,将猎物吞吃入腹,骨头都不吐。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符行衣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俩人分开后,有段时日不见面,没针锋相对地磨牙互怼,自己居然有些想得慌? 符行衣目光呆滞地看着躺在榻上的聂铮。 男人长发微散,凌乱地铺陈在竹榻上,侧脸弧度优美,轮廓分明,末梢上挑的丹凤眼慵懒地轻瞥,鼻梁上的朱砂小痣愈发鲜红似血,薄唇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衬得白皙如玉的面容更为……勾人。 他哂道:“反正我要睡床。” 符行衣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聂铮周身呈现出的挑衅气场,亦注意到了悄无声息、不知何时搭在了自己腰窝的男人手掌。 这家伙犹如一只千年道行的狐狸精,正在诱导自己做出选择。 “反正我也要睡床!” 径直倒在了聂铮的身旁,符行衣瞪大了漂亮的桃花眼,以此证明自己丝毫不慌,实则心跳快要炸了。 怎、怎么办? 争执不下,谁都不肯让步,莫非真要与他睡在同一张床上吗?! 怎么说自己也是个实打实的姑娘,即便在军营里也没和男人同榻而眠过,如今竟胆大包天,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 符行衣一咬牙一狠心: 豁出去了! 绝不能让小公主看自己的笑话! 竹榻极窄,只容一人横躺。 若是两人同睡,必得侧身紧贴,最好抱在一处,否则一旦夜间睡熟了便极易滚掉地上。 于是符行衣侧躺在榻上,泰然自若地与神色僵硬的聂铮对视。 “符行衣,你当真要如此狂妄?” 男人薄唇微启,低声道。 符行衣底气十足地自豪笑道: “怎么,这床榻你聂大将军睡得,我睡不得?” 话音刚落,聂铮便猛地凑近,两人的鼻尖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符行衣慌里慌张地向后退。 身子险些掉下去时,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紧揽住腰肢,顿时再也躲不了分毫。 “既然你理直气壮,”聂铮冷嘲热讽地怼人,嗤笑道:“有本事便豪气到底。” 符行衣本还有些拘谨,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恼火地依偎着男人的胸膛,双手攥着他的衣襟,纤细的小腿还故意压在聂铮的大腿上示威。 一对男女全身紧贴在一处,姿态如交颈鸳鸯般亲密无间。 只是……两人看向对方的眼神都不怎么友善。 聂铮目光凌厉的同时,柔软的耳垂却通红似血,就连脖颈也染上了粉色。 因此,那堪称凶悍的眼神委实没有什么杀伤力,反而更激起了符行衣的恶趣味。 “方才不是还盛气凌人吗?怎么不继续傲了?” 符行衣呲牙笑道:“若是聂大将军不好意思,就快些主动下榻,老老实实地去打地铺吧~” 聂铮喉头微动,额角的青筋猛然一跳,牙关紧咬,压着火气道:“刁、民!” 说罢一把扯过了榻上的棉被,将自己与怀中的女子裹在了一处,面色不善地抱人更紧,甚至用宽厚的掌心按着符行衣的后脑勺,将小脑瓜压在自己的胸前。 “嘁,我倒要看究竟是谁会率先认输。” 符行衣撇撇嘴,大大咧咧地与人抱做一团。 许是白日检查破船耗神耗力,不多时,符行衣便窝在男人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嘴唇似乎有轻柔而温润的触感。 符行衣猛地睁开了双眼,看见眼前近在咫尺的俊容看不出半分不对劲,睡颜平静而安详。 “本以为你故意用激将法。” 她危险地眯了眯眼,仔细地打量了男人片刻,始才勾唇一笑:“看来是我多虑了。” 符行衣总算能彻底放下心防,长舒一口气。 然而待她闭上眼后不久,呼吸逐渐均匀时,黑暗中缓缓睁开了一双眸子。 月光透过窗缝映照在男人的侧脸上,眸底的浅蓝如一潭寒泉,深不见底。 符行衣一觉睡到大天亮,伸懒腰时身边又不见了聂铮的踪迹,工具悉数不见。 看来修船之事,他从头到尾都没指望过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也罢,反正那不是自己的强项,确实起不到太大作用。 桌上有一张字条,笔势遒劲有力,如镂云裁月,显然是聂铮留下的。 符行衣好奇地拿起一看,嘴角立刻抽搐不已,心虚道:“做、做饭?” 饭这种东西,她只会张口吃,至于动手做…… 在宁府有厨娘,身为大小姐自然远庖厨,而流浪在外时食不果腹,哪有做饭的机会? 不然还是算了吧,万一将房子给烧了可怎么办? “不行!” 符行衣神情严肃地一拍桌子,义正言辞:“不能让那厮看轻我,更何况如今尚有要事!” 针对聂铮的“报仇”计划大体分为三步—— 首先,勾.引对方重燃对自己的感情。 其次,诱.使对方向自己诚恳地道歉,并不顾一切地哀求着回到自己身边。 最后,狠狠地拒绝对方,令其悲痛欲绝。 符行衣志得意满地环臂点头,这个计划眼下看来相当可行。 唯一的意外在于…… 两人的位置似乎反了过来。 符行衣默默地凝视着案板上不停蹦跳的活鱼,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竟然中招了—— 不是已经告诫过自己“男人算个屁”吗?! 为何会不停地想他? 为何总被美色所迷惑? 为何要尝试着去做自己并不擅长的事,只为哄他开心? “我真是个二货!” 符行衣抱着脑袋痛苦地呻.吟,一面还不忘了将点燃的木柴丢到灶洞内烧水。 本想在厨室寻把菜刀杀鱼,不料找了半晌也没找到,符行衣只得唉声叹气地回到床畔,俯下.身子,把自己昨晚随手丢掉的雁翎刀捡回来,却意外瞥到竹榻下面有些异样。 符行衣伸长了手臂,将一张泛黄的物什取了出来,诧异道:“信封?” 前后一翻,赫然露出正面的两个字:定澜。 可以看出是宁沧海的字迹。 第 56 章 章五十六:将浮水面 元景十九年夏,皇家奉天寺。 深夜子时,少年驻足于宝相庄严的佛祖金身前,目光冷漠地昂首视之。 大雄宝殿内只有少年一人,僧侣皆已入房休憩,静谧的环境中偶尔传出一两声蝉鸣。 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必定是常年习武并征战于沙场之人方有的稳健。 “小殿下如此专注,可是对佛法感兴趣?” 身材魁梧的青年男人不急不缓地步入大殿,朗声笑道:“若要讨教佛理,何必半夜来寺,住持每日辰时都会在此讲经。” “所谓佛道不过是懦弱之人所求的心理安慰,毫无用处,”少年面色不善地回首睨了他一眼,道:“我找你只为了扯闲话?” 青年男人原形毕露,不甚在意地散漫笑道:“小王八蛋,少跟我来趾高气扬这一套,你我如今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同为沧澜卫,平级知道不?” 皇子咋了? 皇子也得听皇帝的话,老老实实地当棋子被使唤,沦落成无奈之下男扮女装的变.态,此次出海远洋必需以他跟班的身份当掩护! 还不如他一个草民活得有尊严。 少年微阖了眸子,额角的青筋跳得格外欢快,不过是个十五岁的毛孩子,暂且做不到隐忍得面不改色,便冷冷地开口: “闲话休提。明日离京在即,我数月前托你查的事结果如何?” 青年男人敛了不少玩笑之色,抄了手随口道:“该告诉你的时候,老子自然会告诉你,现在时机还不到。” 少年眉头紧锁,阴森森地道: “宁沧海,你找死吗?” “纠正一下,你应该尊称我为宁将军或者宁叔叔。多大的小伙子了,一点礼貌都不懂,尊老爱幼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还不如我家小心肝懂事。” 青年男人啧啧了两声,一把揽了少年的脖子,大笑道: “年轻人就得朝气蓬勃,像你似的成天窝在宫里头,跟一群女人勾心斗角没出息,再娘个两年你就真成‘公主殿下’了,哈哈哈……走,叔叔带你喝酒去,让你看看怎么当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放肆!你等——” 少年满面错愕地惨遭锁喉,被青年男人如同拖死尸一般拖到了酒楼里。 少年初尝烈酒千杯不倒,倒是青年男人没灌两口黄汤便醉得缩在桌底下。 他抱头鬼哭狼嚎道“夫人求你别打了”,又跪在地上对空气发誓“我这辈子再也不敢偷瞄漂亮姑娘了”,最后将板凳腿误当做夫人的腿抱住不撒手,死乞白赖、涕泗横流地啜泣着“爱我别走”。 少年面无表情地捏碎了手中的玉盏:“铁骨……铮铮?” 这妻管严的怂包嘴里没一句正经靠谱的话,他真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心腹重臣? 父皇的眼神几时瞎成这样? “堂堂男儿,竟被妻子欺压霸凌至此,倒不如干脆休了,一了百了。” 少年满脸厌弃地睥睨着醉鬼,心道:“我这辈子也不会如他一般丢人现眼。不过就是个女人,即便没了又能如何。” 九年如梦,恍然一觉。 飘零岛上已然天色昏沉。 聂铮瞥了一眼楔好的木板,放下手中的铁锤,起身回木屋。 远远见到一缕黑色的浓烟直冲云霄,聂铮情不自禁地眼皮一跳: 那丫头又闹出何事了? 聂铮竟隐约明白了昔日宁沧海的感受,即便内心不愿意承认自己“丢人现眼”,但还加快了往回赶的速度,唯恐留在家里的笨蛋捅出什么无可挽回的篓子。 彼时,符行衣正将就近打来的一桶水浇在最后一簇火苗上。 眼前的整体除了灶台有些许焦黑,便几乎再无不妥之处,幸而挽救得及时。 一回头便见聂铮面色不善的模样,符行衣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心虚得一匹。 做个饭差点把房子给烧了,此事着实不光彩,若是让聂铮知道,自己必少不了一顿冷嘲热讽,还有抵死数落。 胆战心惊地看着聂铮打量火势初息的木屋,他甫一抬手,符行衣猛地呼吸一滞,以为自己要挨揍,眨眼就钻进了桌子底下。 然后挤出虚伪的笑脸,狗腿地讨好道:“聂大将军饶命,属下只是不太熟悉除打架斗殴以外的体力活,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必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聂铮:“……” 不愧是父女,这如出一辙的本能动作,说不是亲生的都没人信。 他危险地眯了眯凤目:“出来。” 符行衣连连摇头,死活不肯听话,浑身哆哆嗦嗦,听他不冷不热地开口: “莫非要我三跪九叩请你出来?” 男人的语气隐含着一丝不悦,符行衣心知今日之劫是躲不过了,便一咬牙一跺脚,从桌底下出来了。虽然内心狂吼“怕个鸟”,腿脚却有些发软。 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般嘲讽的心理准备,不料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携起自己两只抖来抖去的小爪子。 符行衣惊讶地微微昂首,只见男人敛了目光,看不出什么情绪,手上的动作却温柔无比,沉声道:“痛不痛?”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手上被鱼鳞划出的伤口—— 方才用冰凉的海水洗过,如今还渗着血珠。 符行衣打着哈哈干笑道:“没事没事,我皮糙肉厚惯了,不过是一道小伤口,舔舔就——” 话还没说完,指尖便被温软湿润的触感所包裹在内,符行衣瞳孔放大,惊愕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微微颔首,含住了自己的手指。 柔软的舌尖抚过伤口处,原有的轻微疼痛刹那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狂跳不已的心。 符行衣连忙想抽离,手却被攥得更紧。 感觉到聂铮额角的长发掠过自己的脸颊,符行衣懵然任其为所欲为,不多时被松开,听他平静地开口:“日后你不必再做这些事了。” 符行衣连忙摇头,道:“不不不,只要努力学,我可以什么都会做!” 不会修船,还不会干活,若是彻底混吃等死,万一被聂铮嫌弃是个拖累,这该如何是好? 或者等到船修好了,他不肯放自己上去,将自己留在飘零岛当野人,那就真的麻烦大了! “你所谓的‘会做’,便是将自己伤得鲜血淋漓,还险些烧了你我的容身之处?” 聂铮微微颔首,眯眼问道。 符行衣咽了一口口水,尴尬地笑道:“我……我……” 半晌,她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道:“我若变成了一个无用之人,聂大将军岂会留我在侧?为上级分忧解难,乃是属下的应尽之责。” 符行衣从小到大所接触的一切外界事物,几乎无一例外地充斥着“弱肉强食”与“利益交换”的字眼。 即便与聂铮情浓之时,她也不曾松懈过分毫,在提升自身实力与维持自身利用价值的事情上谨慎严苛。 世间万事都是残酷的,恋人之间也必定有私心,更何况他们如今正如她所说的一般—— 只是“上下级”。 聂铮轻扯唇角,讥讽道:“你觉得自己可以对任何人而言皆有用处、无所不能?” 符行衣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心窝仿佛被人狠砸了一拳,只能逼迫自己挤出故作无谓的笑容,道: “对于聂将军而言,我的确无用。” 他没说错,可为何令人如此难过? 聂铮冷笑一声,嗤道:“需要以‘用处’多少来衡量关系好坏之人,不配你为他无所不能。符行衣,你又将我说过的话当做耳旁风。” 符行衣愣愣地被男人抬起下颚,四目相对之际,眼前的眸子深不见底。 他道:“你是为自己而活,与任何人无关。” 无论父母、恋人、亦或是子女,不过是能在旅途中陪伴自己一段时日的过客。 若是将自己的一生寄托于旁人,只有靠不断创造利用价值,才能维系一段岌岌可危的关系,岂非过于可怜了吗? 符行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道:“我必定谨记聂大将军的至理名言,绝不再忘。” 聂铮冷哼一声,走到案板前环视周遭。 符行衣凝视他的背影,微微眯了眼:他的确没有利用自己,以达成弑君目的的想法。 也是,聂铮一贯心高气傲,倘若要靠心爱的女人方能实现大计……未免太废物了,他怕是根本不会允许这种“丢人现眼”的想法出现,又岂会实施? “可是我不做这些,咱们总不能吃空气吧?”符行衣郁闷地托了腮,愁苦无比。 聂铮面无表情地道:“我来。” 闻言,符行衣猛的一怔,然后高兴得恨不得一蹦三丈高:连做饭都会,不将小公主“娶”回家简直亏大了! 然而口上却假惺惺地道: “聂将军白日里修船,晚上回来还要为属下做饭,这怎么好意思呢?” “无妨,你脸皮厚,”聂铮随口刺道。 符行衣笑得双目弯弯,咬牙切齿道:“讲点好听的骗骗我会死吗?” 聂铮懒得理她,径直取来笔墨,对着她方才从桶里捞出来的活鱼比划了几下。 然后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符行衣虎躯一颤: “聂、聂铮,你……在作甚?” “绘制解鱼图。” 聂铮一丝不苟地绘图,头也不抬。 他这是要依照制造火器的步骤,先画草图再实.操.吗?! “请把我刚才一瞬间寄予你的希望还回来。” 符行衣嘴角抽了抽,沉痛地自言自语道:“未来的两个月……我究竟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幸而聂铮虽然动作很慢,做饭的过程看起来也十分诡异,但总算是搞出了能下肚的熟食。 符行衣感激涕零地连吃了三大碗,随后从怀里取出了信封。 嘴里塞满了鲜嫩的鱼肉,她只能含含糊糊地开口:“这个,我老爹留给你的。” 一看到这封信,符行衣便气不打一处来: 好不容易发现了老爹的遗物,结果居然不是留给自己,而是给别人的! 聂铮眉心微蹙:“给我?所为何事?” “我哪知道?”符行衣狠嚼了一口鱼肉,郁闷道:“上面写着‘定澜’,不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不会抢在主人面前打开它一观究竟。” 聂铮一听见那两个字便脸色突变阴沉,浑身上下皆萦绕着恐怖的气场,令人不敢靠近。 总算摆脱了“公主”的假身份,能堂堂正正地做一个男人,如今再被提及…… “拿来吧。” 然而他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冲动的幼稚少年,过往云烟终究要学着放下、坦然面对,不必为不值得的事而痛苦,便淡淡地道:“我看看。” 符行衣好奇地看着聂铮拆开信封,兀的闻到一种异常熟悉的香粉气味,是从信封里散出来的,不免一怔,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聂铮定定地凝视着手中的信纸,良久才抬眸看过来,主动将信纸转了个面。 “竟是一片空白?” 符行衣惊讶地夺过信纸,不可置信地道:“老爹究竟在打什么哑迷?” 聂铮沉默片刻,道:“纸上并非空白,而是文字被藏了起来。” 符行衣愣愣地听他补充道 “这种手段是北荣探子惯用的伎俩。” 第 57 章 章五十七:是非幻真 “你想告诉我,我老爹当真是通敌叛国的恶贼……是么?” 符行衣的身体隐隐发抖,笑容十分勉强。 聂铮哂道:“我几时说过?” 闻言不禁松了一口气,但符行衣还是紧蹙秀眉,小心翼翼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告诉我,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白皙的指节紧扣着衣角,符行衣微微昂首凝视着男人的面容,贝齿轻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嘟囔道:“说什么‘言听计从’,都是骗人的。” 聂铮满眼皆是心尖上的姑娘失落的模样,泰山崩于眼前皆神色如常的男人竟难得稍显慌乱,下意识地要去拉人手,却被符行衣一巴掌拍走。 熟悉的一幕再度上演。 ——别碰我,讨厌你。 符行衣故意装出这副模样,偷瞄到一旁的聂铮面色微动,心底暗喜,面上不动声色地继续演,低低地道: “若不愿说,此生也不必再与我说了。” 聂铮生硬地打断,道:“我说。” 哪怕心知肚明,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在耍心眼、捉弄人,然而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委屈。更新最快的网 脸面、尊严、原则皆可弃之脑后,唯独不能丢下她。 符行衣立马凑到了他面前,眨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目光盈盈地将人望着,露齿笑道:“我家小公主最好了” 哪还能看出刚才委委屈屈小可怜的影子? 聂铮额角的青筋一跳。 真与她计较,自己早晚要被气死。 罢了。 “从始至终,我与宁沧海都是陛下的棋子。” 聂铮的眉宇间流露出些许疲态,淡淡地道。 “陛下尚为皇子时并不受宠,曾在北荣当过几年质子,对北荣的长公主一见钟情。安全归国后,他将兄弟屠戮殆尽,又下药毒杀亲父,成功篡位。随后,他举兵攻犯北荣,攻城掠地,最终将北荣的长公主强纳入后宫——这便是我的母妃,庄嫔。” 符行衣冷笑着咋舌:“一到手之后便不再珍惜啊。” 男人就是这个鬼样子。 “北荣仅仅是一个开始,他想要的是整个天下。” 聂铮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间的信件,语气平静地道:“然后他开始图谋西沂,意欲远渡月海重洋,平定怒涛狂澜——他为我取名“定澜”,其意正在于此。”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因为他的体内流着敌国的血,所以注定与皇位无缘。 他只能作为父亲的利用工具而存在,姓名、性情、甚至连性别都不能由自己做主。 符行衣徒劳地张了张唇,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觉得任何言语都无法安慰到他分毫,便沉默地听他倾诉,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任他握着。 聂铮的唇角尽是嘲讽的冷笑: “我这一生的前十八年如他所愿,被他随意地操纵摆布,如此煎熬许久,总算让我得到了他的九成信任。有了宁沧海做前车之鉴,他不可能再对任何人付出十足的真心。” 闻言,符行衣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道:“我老爹他……” “宁沧海身为臣子,却胆敢堂而皇之地触及皇帝的逆鳞,必死无疑。” 聂铮的眼神是近乎残忍的冷静,道:“他难以忍受陛下侵略他国的暴行,妄图挣脱控制,不再做一个屠城兵器——于陛下而言,这便是残忍的背叛。” 符行衣不经意间已然牙关紧咬,声色也染上了一层怒意,道: “仅仅为此,皇帝便要杀了肱骨之臣吗?即便我爹不愿领兵,皇帝大可贬了他的官,亦或是将我宁氏全族流放至边关为奴,就像对待魏氏一样,何至于非要赶尽杀绝?!” “致使宁氏九族被灭的缘由并不在此。” 聂铮话语微顿,凤目微眯,道:“在于宁沧海与北荣探子的密信往来。” 符行衣连忙解释:“可那些信件是假的,都是由陈述之亲笔伪造出的赝品,肖大学士从旁协助他陷害我爹,这些事你也知道啊!” 聂铮不置可否地一笑,凉凉地道: “不错,伪造假书信、并上书力荐陛下将宁氏灭族的陈肖二人,都是被陛下授意,奉命而为,后来他们相继被灭口。前段时日,我正是因为接到了密旨,才派人去解决肖大学士。” 符行衣脸上的笑容僵硬,显得有些狰狞:“狗皇帝。” “陛下指使陈肖二人,是因为他已经暗中查获了宁沧海与北荣来往的真正密信,却无法作为证据。” 如一石惊起千层浪,聂铮平和的话语令符行衣浑身一颤:“真……真正的密信?” 聂铮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镇定,又将方才的空白书信拿了过来: “被截获的密信与它相同,文字被隐藏,只有用特定的显影之物方能查阅,陛下无法得知密信的内容。但宁沧海与敌国之人秘密来往书信,以陛下多疑的性格,无论信中内容究竟是什么,他都等同于犯下了死罪。” 符行衣苦笑着涩声道: “为了令百姓心服口服,皇帝必须派人伪造书信,方能正大光明地处死军功显赫的镇国将军。” 聂铮微阖了眸子,沉声道:“陛下在决定处死他之前,还曾将宁沧海召入宫中,隐晦地提及此事,正是为了给他最后的活命机会,但他矢口否认——如此一来便是欺君罔上,罪加一等。” 即便再怎么不敢想宁沧海那种人会通敌叛国,可近乎铁一般的证据摆在面前,聂铮也不得不信。 自己开玩笑大胆假设的事竟然成真了,符行衣的唇瓣微微颤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崩溃到极致,便装不出所谓的冷静和镇定。 “怎么会这样……” 符行衣蜷缩成一团,环抱着膝盖,神色逐渐变得悲愤交加,咬牙切齿地怒道: “骗骗骗,就知道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死老爹你对得起我吗?” 强大正派的镇国将军,竟成了通敌叛国的跳梁小丑。 符行衣一贯将父亲作为神明景仰,视复仇为求生的源泉,如何能接受这般残酷的事实? 聂铮长眉微蹙,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他有个大胆的揣测,虽然暂时还没得到确切的证实,但如果再不说出来、稳定局面,看得出符行衣就要彻底崩溃了。 “宁沧海的书信内容如今尚未可知,但他所传递的并不一定是军情密报。”聂铮道。 符行衣将信将疑:“当真?” 两人不知不觉间靠得越来越近。 聂铮的目光生硬地移开,不肯正眼看她,冷笑着自嘲: “到底我不比宁沧海与你血浓于水,即便将心挖出来,你也要怀疑滴的是鲜血还是红墨。” 符行衣面无表情地回怼: “哎,我拜托你,那是我亲爹,又不是别的男人,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吃他的醋干嘛?” 眼前的男人恢复了久违的倨傲与欠扁,脸上恨不得刻着“快说信我”四个大字—— 自己无论如何不肯全身心地将信任交付给他,他口上说不在意,大概还是有些意难平。 奈何符行衣已经从前段时日的遭遇中领悟了老娘的金玉良言,如今满脑子又想着正事,才不肯惯着他的臭毛病,便蹙了眉,嗔道: “给我好好说人话!” 聂铮压着怒火,自喉间流泻出一丝不悦的冷哼,面色不善地回到正题: “在今日之前,我也以为宁沧海叛国。但这封信到手后,现在看来,或许事实并非如此。” 闻言,符行衣微微一怔。 取过信封与信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晌,符行衣兀的睁大了双眼,愕然道: “如果他与北荣来往信件是为了泄露机密,没道理用同样的隐藏方法,特意留一封给你!” 如此一来,即将散去的迷雾反而因此愈发浓厚。 “除非……”符行衣想到了一种可能,却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倒是聂铮径直说了出来:“除非这些信与我有关。” “我曾托他查探一些事,阴差阳错之下,我尚未从他口中得到结果,宁氏便全族皆灭。” 聂铮顿了顿,道:“他宁死不肯吐露半分,许是因为……信中的内容绝不能让陛下得知。” 符行衣无声地默认了他的话。 为何不能令皇帝得知信中内容? 老爹是害怕暴露什么秘密? 还是知道那封信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老爹不愿再听命于皇帝,昧着良心去侵略他国,又掌握着足以让皇帝心生畏惧的把柄。” 符行衣内心五味杂陈,苦笑道:“一枚威胁极大的弃子……难怪会被皇帝斩草除根。” 如今看来,若要洗刷干净宁氏全族的冤屈,怕是难如登天。 因为事情已经不再是找出幕后操纵的真凶那么简单。 即便知道了来龙去脉,但答案却近乎无解—— 除非弄死皇帝,一了百了。 但……谈何容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镇国将军位高权重,本来就容易招致皇帝的疑心,老爹不仅没有谨慎行事、多加收敛,还做出如此惹人误会的荒唐事,皇帝怎么可能继续信任他? 换作符行衣当皇帝,遇到这么让人无语的臣子,自己也会忍不住起疑心,干脆灭人全族的。 即便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皇帝头上,而且自己也真能弄死皇帝,可是后续的事就麻烦了—— 皇帝现在驾崩,太子就会顺理成章地继位,到那个时候,聂铮绝对死得不能再死。 而自己是聂铮的左膀右臂,势必会深受牵连,也活不成。 为了报仇,一昧鲁莽地只知道杀,将自己的后半辈子都搭进去,还要让太子那种垃圾继任大统,符行衣觉得这太不划算了。 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符行衣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信上携带的馥郁芳香幽幽地飘入鼻间。 恰值此时聂铮道:“当务之急是找到能令信上文字显影之物。” 符行衣猛地昂首,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一字一句道: “我方才就觉得这香味甚是熟悉,如今总算想起来了。” 聂铮微微一怔:“嗯?” “这是我娘秘制的香料。她曾经教过我制法,还说,在她的故乡,姑娘们闻到这个味道都喜欢得不得了。而且如果在里面混进一丁点迷.药,还能放大迷.药的效用,足以麻醉猛兽。” 符行衣仔细地嗅了嗅信上的气味,肯定道:“不会错,正是‘幻真’的香味。” 聂铮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地抬眸,道: “令堂口中的‘故乡’所在何处?” 从始至终,他们忽略了一个人。 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宁沧海的身上,却忘了能降服他、挺直脊梁站在他身旁的女人。 能将镇国将军整治得服服帖帖,苏靥岂会是普通妇人? 符行衣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地道:“昆莫。” 多年以前,昆莫曾是北荣的国土。 所以母亲与性情温柔、身量娇小的东齐女子截然不同。 “果然。”聂铮早有预料似的。 符行衣纳闷道:“什么意思?” “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贺兰一脉之事?”聂铮问道。 符行衣点了点头,道:“当然,我的记性还没那么差。” 聂铮缓缓地开口,道:“那你该记得,贺兰一脉受到谁的奴役?” 符行衣瞳孔紧缩,足足过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颤声道:“苏……姓苏,驭狼奴!” “驭狼奴与昆莫狼之间世代为仇。在漫长的狩猎中,驭狼奴为了自保,他们囚.禁并驯化了生而能与雪狼亲近的初代贺兰一脉,使其成为家奴。随后,驭狼奴被北荣皇室招安,逐渐改变了四处流浪的游牧生活,但血脉中的野性尚存,其后代子孙仍旧与狼群水火不容。” 聂铮意有所指,凝视着她的双眸。 符行衣咽了一口口水,颔首看着自己手指上已然结痂的伤口:“难怪……” 难怪自己如此不招狼群待见。 初入右哨神枪司的时候,一行十余人上山绘制路线图,旁人连狼影都不见,唯独自己这边前前后后引来了数十头雪狼。 就连奇袭康宁城之时,贺兰图也待自己格外粗鲁—— 同样是姑娘打扮,他不捆魏灵,单捆自己。 符行衣欲哭无泪。 自己居然有这么拉仇恨的驭狼奴血脉,这也太坑了吧! 第 58 章 章五十八:风雨未息 曾几何时,符行衣还是个单纯的小丫头。 她会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问着老爹是如何认识阿娘的。 彼时,高大俊朗的男人一脸憨笑着将她驮在肩上骑大马,追忆青春般怀念,说你娘牧羊时挥舞鞭子的姿态美得惊人,恍若司法天女下凡,我若是能挨上那么一下,死了都值。 年幼的小丫头还不知什么叫作“变态”,只觉得男人的脸甚是吸引她的小爪子,莫名其妙地想给亲爹来一巴掌,否则便不应景似的。网首发 扯淡的牧羊! 时至今日,符行衣才知道亲娘分明是北荣的驭狼奴! “此香恐与显影有关。” 聂铮沉思片刻,道:“你如今能否做出‘幻真’?” 符行衣回忆了一番,摇摇头,道:“暂时不行。技法倒容易,但有一味材料难得,是昆莫狼血。如今正值夏季,昆莫山上的狼都躲了起来,只有到冬日里才有机会取血,要等。” 聂铮轻笑一声,道:“无妨,你我时日还久。” 两人就这样继续过着鸡飞狗跳的同居日子。 最初,他们还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闹不休,看似气势骇人,实则打情骂俏。 随着时光推移,聂铮愈发不屑与女人一般计较,符行衣亦见惯不怪了男人的死样。 符行衣受聂铮习性的影响极大,亥时便被他扛到榻上紧抱入怀。 他比勤奋的公鸡打鸣报时都要准,自己完全没有熬夜晚起与蹬被子的机会,更不再一昧地大鱼大肉,而是面色愁苦地被一双锐利的丹凤美目盯着,将不甚喜爱的蔬果强咽下肚。 聂铮从动辄摆出一张吹毛求疵的嫌弃脸怒喝“我死也不会住个天理难容的狗窝”,到逐渐面不改色地直视并处理欠妥的杂物,不再对耍赖打滚的符行衣做出“被褥叠成豆腐块”、“筷子齐头向东摆”等匪夷所思的苛刻要求,尝试理解所谓的“凌乱美”。 一对冤家维持了一种微妙的和谐—— 方才还怼得你死我活,眨眼便偃旗息鼓,只余下一个对美人动手动脚的女流氓,和一脸怒容地呵斥“大胆刁民”、实则耳垂通红的童子鸡。 虽然没有直言承认原谅,但终究算是和好了。 期间符行衣每次生气就挑衅聂铮,仗着他不会拿自己怎样便胡说八道。 终于在阴沟里翻了船。 起因是她学着聂铮阴阳怪气的腔调,作死道:“公主殿下怕不是正人君子,而是不行呢” 话音刚落,她便被浑身散发着暴戾气息的男人压在榻上。 符行衣只会胡言乱语过嘴瘾,又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聂铮,当场被吓傻。 不过是轻扣门扉,她便疼得蜷缩成一小团,接连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崩溃地怒骂“话本害我”。 爽个屁!都是骗人的! 她早晚非宰了那些胡编乱造的畜生! 聂铮目光深邃,满脑子皆是“身体力行”的邪念,无论如何也忍耐不得,任凭她怎么挣扎都不放,食髓知味后,还在她精巧的锁骨上不分轻重地啮咬。 抬头见到怀中的姑娘痛苦得紧蹙秀眉,就连唇瓣亦惨白如纸,桃花眼中尽是惶恐与畏惧之色,他顷刻间恢复了理智。 “此处的环境……太差。” 聂铮的手臂死死地箍紧她的腰,忍到发狂,脖颈上的青筋皆凸了出来。 他低声道:“你的第一次可能……会出血,绝不能……在这里,等回去我们再……” 符行衣后悔自己只图一时之快,动辄撩拨血气方刚的青年男人,还只管点火不管灭,便难得认真地担忧道:“抱歉,是我不该如此。” 聂铮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唇角沾染上醒目的鲜血。 饶是难受得再厉害,聂铮也不肯再无礼,而是轻柔无比地吻了吻她的颈窝,埋首于其中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出去一下,你先睡。” 符行衣点了点头,独自躺在榻上辗转难寐。 过了不多时,她猛地将被子拉过头顶,轻声尖叫着滚来滚去。 良久才缓缓地自被沿伸出十只白嫩的指尖尖,悄悄探出半个小脑瓜,眼波潋滟灵动。 怎么可能睡得着? 符行衣在榻上滚成一条胖乎乎的虫,翻来覆去,等到天光乍破之际,才见面色不善的男人回来。 聂铮浑身湿透,像是在近海泡了一夜,看过来的眼神无比哀怨。 然后他发了足足三日的高烧,躺在榻上半死不活。 符行衣只能给他当牛做马,端茶送水外加捏肩捶腿,以此缓解自己的负罪感。 两个月转瞬即逝,待木船修好,终能离岛时,岛主隔着岛上的山远远地看向他们。 符行衣蹦起来冲人挥手,登船后回望一眼飘零岛——这片堪称桃花源的世外之境。 离开此处,回到京都,迎接自己的必然又是血雨腥风的混乱日子。 或许正是因为平静的时光格外少,安宁才会显得弥足珍贵。 “过了那么久,想必京都内早便闹翻了天,那些人保不齐还以为咱们已经死了。” 符行衣趴在船沿上,笑眯眯地托了腮,凝视着一望无垠的海面,头也不回地道: “哎,到京都之后我要直接回千机营,总觉得不太放心。” 聂铮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的侧脸,满目皆是柔和的温情,脑海里只回荡着“咱们”二字。 须臾才轻笑道:“好。” 上岸后昼夜兼程,马不停蹄,符行衣甫一入京便与聂铮分开,自己策马前往外城驻地。 尚未进营便见到一群陌生的侍卫堵在正门口,看着服饰形制像是东宫出来的。 取出沧澜手令顺利进去,一路冲向人群密集处。 “何老大对不住,下辈子我当牛做马还你,这辈子是真没办法了,一路走好!” 熙熙攘攘的人群皆敛声屏气,显得石淮山含着悲愤的怒吼格外震耳欲聋。 符行衣来不及多想,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刀,拼尽全力冲着黑脸壮汉高高举起的砍刀扔去。 铁刃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砍刀被撞偏了位置。 及时阻止了何守义的脑袋与身子分家的惨剧,符行衣从马上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从未得见何大哥梳洗后的真容,我岂能让你如此轻而易举地与阎王相会?” 符行衣走到了目瞪口呆的石淮山身旁,从地上捡起了刀,不卑不亢地冲着正前方抱拳一礼: “末将中军神武司符行衣,奉聂将军之命,核查两个多月前出海贸易的成果,尚需何晏与石淮山二人从旁协助,望太子殿下高抬贵手。” 千机营演练场变成了临时的行刑场,全体将士将偌大的空场团团包围,纷纷目露暴怒愤慨之色。 场内正中央的行刑台上跪着一个浑身狼狈、披头散发的人。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猛地抬头看向声源处,不可置信地瞳孔紧缩,脱口而出道:“小符?你和长……聂将军都没死?!” 石淮山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大声怒嚎道:“他娘的诈尸了!” 高居观刑台上的青年男子在听到“聂将军”三个字时脸色惊变,原本不以为意地搭在扶手上的五指亦微微蜷缩在一处。 掉到海里都死不了,祸害遗千年的说法果然不错! “大齐出征伐荣在即,孤奉陛下之命整顿千机营,台下所跪的正是渎职之人——何晏。” 太子的笑容十分温和,却字字如刀,不紧不慢地道:“他害孤的好堂弟险些葬身于月海,孤将他当众处死,以儆效尤,有何不对?” 符行衣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太子说得还挺冠冕堂皇,他分明是仗着聂铮之“死”而猖狂得意,看样子像是夺得了千机营的统领之权,借此机会清洗聂铮的心腹与旧部。 他当着众将士的面杀鸡儆猴,威逼石淮山砍了何守义,委实心狠手辣。 “末将不过是一介普通兵卒,哪敢对太子殿下的处置有何意见?” 符行衣煞有其事地诚惶诚恐,话语一顿,颇有些局促不安地挠了挠耳垂,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 “但若聂将军知道了,必要责备末将办事不力。我等千机营将士以主将之命是从,请太子见谅。” 解下了腰间的刀鞘,轻而易举地随手一按,将其插在了地上。 符行衣面不改色地站在何守义身前,长发随风微动,身上的布衣粗服遮挡不住绝色的姿容,红唇噙着一丝淡若清风的笑意,朗声道: “若要杀了何晏,便请先从末将的尸体上踏过去!” 在场众人无一不哗然,太子逐渐敛了笑容,冷冷地道: “主仆都是疯子。既然你主动找死,那孤便成全你。” “太子殿下,”符行衣握紧了刀柄,目光坚定无比,一字一句道:“在千机营内,诸位皆是同袍,死生与共,因义相聚,绝无主仆之分。” 太子身旁的近卫眨眼间已然逼至她的身前,何守义立即出声提醒:“小符当心!” 石淮山想冲到她身旁并肩作战,却又被何守义脱口而出一句“别找死”给骂了回来,只得捶胸顿足地在原地踱步,啰啰嗦嗦道:“你他娘的逞啥能啊?那可是太子!” 符行衣不甚在意地轻笑一声。 太子又怎样? 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与聂铮在岛上一同生活,枕边密语之时,符行衣从他口中知道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以皇帝老儿的多疑脾性,指不定何时会将任何一个儿子当做弃子杀掉。 诸多皇子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彼此牵制,虽然兄弟相残、彼此不睦,却最大可能地提升了每一人的实力,不会将所有的希望倾注于太子一人身上,聂铮正是皇帝培养出来给太子喂招的“死敌”。 倘若皇位的继承人有任何不妥,随时都能换新。 如今聂铮活着回来,区区一个无能的太子岂能再有猖狂的机会? 在外人眼中尊贵无双的皇子与公主,不过是皇权之下的牺牲品。 第 59 章 章五十九:鹬蚌相争 在场众人无一不哗然,太子逐渐敛了笑容,冷冷地道: “主仆都是疯子。既然你主动找死,那孤便成全你。” “太子殿下,”符行衣握紧了刀柄,目光坚定无比,一字一句道:“在千机营内,诸位皆是同袍,死生与共,因义相聚,绝无主仆之分。” 太子身旁的近卫眨眼间已然逼至她的身前,何守义立即出声提醒:“小符当心!” 石淮山想冲到她身旁并肩作战,却又被何守义脱口而出一句“别找死”给骂了回来,只得捶胸顿足地在原地踱步,啰啰嗦嗦道:“你他娘的逞啥能啊?那可是太子!” 符行衣不甚在意地轻笑一声。 太子又怎样? 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与聂铮在岛上一同生活,枕边密语之时,符行衣从他口中知道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以皇帝老儿的多疑脾性,指不定何时会将任何一个儿子当做弃子杀掉。 诸多皇子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彼此牵制,虽然兄弟相残、彼此不睦,却最大可能地提升了每一人的实力,不会将所有的希望倾注于太子一人身上,聂铮正是皇帝培养出来给太子喂招的“死敌”。 倘若皇位的继承人有任何不妥,随时都能换新。 如今聂铮活着回来,区区一个无能昏聩的太子还能有猖狂的机会? 外人眼中尊贵无双的皇子与公主,不过是皇权之下的牺牲品。 “小符,兔崽子还不快停手!” 何守义焦急不已,呵斥道:“太子殿下岂是你能惹的?!” 符行衣被吵得头痛,当即一记白眼飞过去,手上不见丝毫拖泥带水。 不久前还被“老妈子”无微不至地悉心照顾,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活似个小猪猡,要不然便是屁颠屁颠凑热闹,将专心致志做事的聂铮调戏得恼羞成怒,还笑嘻嘻地搓面团般揉他的脸。 如今重新挥刀,动作行云流水,符行衣轻而易举地便将太子的近卫打昏在地。 符行衣一脸惊喜地揉了揉肩膀,冲着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的两个近卫道:“老兄,你们练的什么功夫?开肩开得真不错,日后我得多多讨教一番。” 太子额角的青筋紧拧在一处,怒喝道:“放肆!” 符行衣努了努嘴。 不愧是兄弟俩,反应如出一辙。网首发 若换了别人,太子这么一吼便该跪下哭着求饶了。 只可惜,符行衣早被聂铮喂了一颗定心丸—— “回京后若有机会,你将平日里气我的本事拿出来,稍稍收拾一下那条终日乱吠的疯犬,我便三日不逼你茹素。” 终于能痛快吃肉的诱惑足能抵抗一切恐惧。 自己哪怕是死,也要啃着排骨死! “区区一个把司,竟敢越矩至此,许是镇和王平日里太过无拘无束,才会带出你这般狂妄的兵卒,”太子冷冷地道:“千机营众将士听令,拿下这以下犯上的竖子!” 符行衣噗嗤一笑,声音虽轻却不容置喙:“我看谁敢!” 神武把司类似主将的替身,极度特殊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发号施令,又与主将接触最为亲近,多数情况下由沧澜卫担当此任。 几个副将在营内人微言轻,顶多挂个名,没什么实权,连他们都不愿轻易招惹沧澜卫,更不必说是普通的士兵了。 太子之令一出,在场的千机营将士纷纷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主动上前一步。 他们不约而同地跪在了地上,沉默如死。 太子猛然起身,颤巍巍地指着行刑场四周的千机营将士,惊道:“……你们!” 电光火石间,符行衣的眼珠骨碌碌地一转,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 与宣威营的私军性质不同,千机营直属皇帝,为防将士们被主将收买、逼宫造反,统领率军之人时常变更,军中的士兵只认圣旨不认人。 既然太子使唤不动他们,想来是皇帝暂未下旨,将千机营的统帅之权交给他。 如此一来,事情便好办多了。 “太子殿下息怒,”符行衣假意惺惺地行了一礼,道:“军规森严,我等不过是依法行事,全无忤逆太子殿下之意。” 话音刚落,方才在大营入口附近见到的东宫侍卫不知何时已然赶至此处,将符行衣团团包围,十余柄长剑架在了她的颈侧。 符行衣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有些慌乱。 毕竟是锋利的剑刃架在自己脖子上,稍不留意便会血溅当场。 “忤逆犯上,乃是大不敬,念在你是初犯,孤便只责你四十军棍。” 太子平复了心情,道:“带去行刑。”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符行衣的脚站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东宫的侍卫自然不会客气,一脚便踹中了她的膝窝,将人踢跪在地,再架着她的俩胳膊拖走。 四十军棍于男人而言兴许还不算太狠,但能把女子活活打死。 即便命大能留下一口气,后半辈子也要当个残废了! 符行衣目光焦急地环视着周遭,并未见到李绍煜的踪迹,心里不禁犯嘀咕: “奇怪,李二狗为何不在?” 李绍煜以前曾经与太子一同在东宫念书,关系似乎还不错,若是二狗在,多少也能替她求求情,拖延一些时间。 一直拖到……聂铮来。 急促的马蹄声愈来愈近,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慵懒的笑声。 太子面色微变,下意识地攥紧了掌心的扶手。 “来得不凑巧,让太子殿下扫兴。” 男人锦衣华服,修长的五指随意地按了一下鞍背,下马后佯装客气地行了个虚伪的拱手礼,皮笑肉不笑地道:“数月未见,太子殿下想必早已断定本王的死讯,可惜如今怕是要大失所望了。” 太子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走至他身前,双手用力地握了一下聂铮的肩,一副兄长关爱堂弟的作态,佯怒道:“这说的是什么话!身为兄长,岂有不盼着你好的道理?” 他长舒了一口气,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太子有多关心镇和王,笑得连牙都露出来了,只是细看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聂铮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符行衣,唇角勾起的弧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周身的傲慢气场逐渐变成了阴沉的杀意。 符行衣被人如拖死尸一般拖着,衣襟都因粗暴的动作而被扯开了不少,锁骨裸露在外。 只有聂铮知道,她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地方便是锁骨,每每轻咬之际,她一贯的得意忘形便会变成连连讨饶。 如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被这般对待,被那么多人看到了只应属于他一个人的地方,是个男人便难以忍受。 “太子殿下在千机营内肆意处罚本王的人,如此也算盼我好?” 聂铮不过微微一瞥,东宫侍卫便下意识地看向太子,得到了后者的应允后,立即松开了符行衣。 符行衣自打“小公主”来了之后便格外嘚瑟,气定神闲的劲儿令在场众人皆叹为观止,仿佛掂着她俩膀子的不是要杀她的人,而是伺候她的奴仆—— 只要聂铮到场,剩下的根本用不着再操心,老老实实地看戏,顺便帮衬着演一演便是。 果不其然,手刚被松开便听聂铮道:“你可有任何不适?” 符行衣愣了愣,一抬头看到聂铮那张沉郁冰冷的面容。 朝夕相处培养出的默契令符行衣立即恍然大悟,假装受伤,哭丧着脸啜泣道:“属下的腿似乎是方才被踢伤了,疼得快要断了,将军可要为属下做主啊!” 太子的面容扭曲了一瞬:“……” 旁观一切的石淮山露出了“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狗腿子”的表情,何守义的眼神在那两人身上来回打量,最终面色古怪地抛开不合时宜的奇怪情绪。 他们已经和好,又在一起了? “本王的左膀右臂为太子殿下的侍卫所伤,她不高兴,本王便开心不起来。” 聂铮不加任何掩饰,正大光明着偏袒她,道:“既然如此,便依了太子的心愿,将千机营拱手让出,至于陛下向北荣宣战后,主力军该由谁人统领方能大胜敌军,不会为国蒙羞……” 男人的唇角浮现出一抹挑衅的笑,意味深长地直视着面色逐渐苍白的太子:“便与本王无关了。” ——心上人不高兴我便不高兴,我不高兴陛下便不高兴。 ——我不会同一只疯犬吵架自降身份,但会撂挑子不干。 ——左右届时丢人现眼、使大齐蒙羞的不是我,看谁怕谁。 符行衣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不愧是聂铮!太招人恨了! 即便站在同一战线,符行衣都想在那张俊美无暇的俊脸上烙个巴掌印,更不必说是太子。 太子的身子隐隐发抖,八成是被气得够呛,道:“长巽惯会开玩笑,放眼整个大齐,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领兵与贺兰图的天狼军一战?可不能说这般不讲道理的胡话……” “道理?”聂铮扯了扯嘴角,锐利的丹凤眼尾微微上挑,慵懒地笑道:“陛下既下旨令本王统率千机营,便是默认了在此处——我便是道理,太子殿下若有任何疑问,大可与陛下详谈,不必同本王浪费时间了。送客。” 符行衣高高兴兴地跟着将士们朗声应答:“是!” 太子面色铁青地被方才自己使唤不动的将士们“轰”了出去,符行衣无比畅快地长舒了一口气,回头一看,见聂铮阴沉着一张死人脸,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趴在行刑台上的何守义,冷嘲热讽道:“赖着不起,还嫌不够丢人现眼?” 随后,符行衣愣愣地听聂铮阴阳怪气地将何守义数落得不死也废,觉得他恨不得把人扔到海里涮涮脑袋,将里面装的废物与垃圾悉数倒出来,再洗八百遍,否则愚蠢刁民根本配不上与他过话,便忍不住颤巍巍地心道:“他平日里待我果真口下留情了……” 实在不忍心看着刚受折磨的何守义再经摧残,符行衣便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石淮山,以眼神示意:快帮忙劝劝! 石淮山是个直肠子,丝毫未曾想到“你自己怎么不劝”。 因此,这没脑子的黑脸大汉颇为实诚地大着嗓门,粗声粗气地声情并茂道:“聂将军别生气,何老大在您死后特别受打击,回来之后在您的坟墓前喝了几天几夜的酒,否则也不至于斗不过刚才那孙子啊!” 他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够,特意补充道:“我也给您扫过墓,扫得贼他娘仔细!” 符行衣瞳孔紧缩,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当着大活人的面说给他扫墓,唯恐自己活得太痛快是吗?! 聂铮目光凌厉如刀地剜了石淮山一眼,勾了勾唇角,冷笑道: “不开口说话,会变成哑巴么?” 石淮山:“……” 符行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得自己主动岔开话题,道:“聂将军方才与太子的一番话,应该是玩笑吧?” 一直保持沉默的何守义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莫名其妙的动容,旋即不太自在地移开了闪烁的目光,摸着酒壶灌了一口,被辣得连连咳嗽,艰难地开口:“你可千万不能来真的。” 聂铮饶有兴致地挑了眉,不急不缓地哂道:“我若说是真的,并非玩笑,又待如何?” 符行衣猛地怔住,愕然无比。 他竟当真要将重要至极的兵权拱手相让?难不成是疯了吗?! 第 60 章 章六十:渔翁得利 符行衣自认不是什么绝顶天才,顶多算得上有点小九九,不至于蠢笨,但对朝中之事,尤其是聂铮的决定,少有率先摸清轮廓的时候。 既然不太懂,便索性由他去,聂铮又不是冲动的人,所做之事自有他的道理。 符行衣虽不甚精于权术,帮不上忙,但至少明白不能给人拖后腿,瞎出主意裹乱,何况聂铮不喜啰嗦,便一字未言。 四人同处议事堂内,聂铮四两拨千斤地将何守义的阻拦给驳了回去,后知后觉地微微蹙眉,问:“李绍煜为何不在?” 符行衣将脑袋摇成拨浪鼓,再看向身旁的石淮山还不敢开口说话,神情紧绷不松,便猛地一把拽着他起身,干笑道:“属下等立即去寻!” 再不走,手里拎着的这坨玩意便要被聂铮给炖了! 两人离营后直奔京都内城的李府,符行衣从石淮山的口中得知了何守义被太子针对的缘由,啧啧道:“我道为何时至今日仍未开战,原来领兵之人都未曾确定。” 一行人海贸结束,回京之后上报了“聂铮已死”的消息,皇帝震怒悲恸了几日,随后欲再择一人统领千机营,而何守义在军中的威望颇高,且众所周知聂铮有意栽培他,皇帝便颇为瞩目此人。 但他终究曾被细作所骗犯下大错,抵赖不得,太子借题发挥,意图挤掉何守义,自己夺得千机营。 朝中武官本便式微,说话形同放屁,久而久之,有真才实学之人便不愿从军,剩下的都是些虚招花架子,上战场就是送人头,何况此次是主动宣战,草率不得,太子不擅领兵,绝非合适人选。 放眼全朝,皇帝竟无人可用,以至于足足拖了两个多月都没能组建好军队。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符行衣扯了扯嘴角,“一群饭桶!” 石淮山朗声大笑,道:“不说他们了,老符,你救了疯爷,肯定能得大把好处。” 符行衣锤了他一拳,方才心惊肉跳的情绪因打趣而平缓了下来,笑道:“你这次也捞到不少吧,在京都的外城买间小院子应该没问题,打算何时将嫂子接过来?总听你夸,我还没尝过嫂子的手艺呢。” 石淮山干咳一声,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粗声粗气地道:“疯爷一回京,上头过几天八成就能定下来出征的日子,先把昆莫三城打下来再说吧。” 符行衣眉眼弯弯地应声,待走到李府时却有些笑不出来。 “这白布是……”她微微吃惊地昂首打量着一片缟素的李府,诧异无比。更新最快的网 石淮山在一旁低声解释:“海上出那事之后,暴露了官船质量的问题,皇帝直接把李都司他爹给处置了,牵连一堆人。李府也不知走啥背运,一个接一个地死人,先是大房殉情,嫡子病死,然后又是管家、乳母、仆役,要么淹死要么摔死,贼他娘的邪门。” 符行衣神色微凛,隐约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面上不着痕迹地点点头,道:“既然李府如今有难,那咱们还是别进去叨扰李大哥了,让小厮传个话,说聂将军找他便是。” 什么殉情、病死,怕不是都被杀了! 李绍煜十二岁时,被父亲当做讨好太子的工具送去东宫做伴读——听着好听,实则是太子不学习时替他挨太傅板子的! 打小若不是符行衣时不时地从旁护着,他和他娘不知会被大房给坑成什么样。 如今一朝翻身,他不下狠手才怪。 凶残暴戾,毫无人性,想必他也不太愿意让别人见到这副模样,罢了。 符行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可恨可怜,一言难尽。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 聂铮未死的消息料想已然传到了皇帝的耳中,不知后者会作何打算。 “我何必管那么多,”符行衣自言自语地轻笑了一声,伸着懒腰活动筋骨,“还是操心自己为妙,接下来怕是日子不好过咯。” 果不其然,“镇和王为太子所迫,请辞千机营统领一职”的消息传到了皇帝耳中,龙颜震怒,即刻下令太子亲自登门致歉,不惜一切代价,势必要将聂铮给拉回千机营主事。 奈何聂铮去意已决,令太子在王府碰了满鼻子灰,哪怕皇帝召见,他也称病推诿,反而拖死尸一般拽着困得迷迷糊糊的符行衣去泛舟,又在湖边游玩野炊。 简而言之,爷不伺候了。 几日后,千机营接到了从皇宫传来的旨意,皇帝诏符行衣入宫觐见,后者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即将直面杀父之人的事实。 是怨怼之情顿生继而弑君?还是痛彻心扉地怒吼“为什么”? 都没有。 符行衣跟随宫人的脚步,走在熟悉又陌生的禁城中,觉得周遭的景致一如往昔,似乎从未变过。 花草相似,人却不同。 眨眼便已六年了。 御花园的凉亭前有一处小巧的石桌,上面摆放着落了灰的棋盘,棋子的布位与飘零岛上岛主绞尽脑汁破解的珍珑棋局如出一辙。 符行衣环视了一周,并未见到皇帝的身影,而宫人毕恭毕敬地垂首伫立在侧,一声不吭,看样子没有要开口的架势。 “有点意思,”她饶有兴致地抄了手,“这是要考我啊。” 符行衣大大方方地坐在了石椅上,托腮打量着错综复杂的棋盘,白皙柔软的指腹轻抚过冰凉的棋子,轻轻一笑:“竟是以玉石为材打造而成的,果真大手笔。” 皇帝传召,却并未在殿堂之内正式相见,而是派公公将人带到御花园,饶是如此也不露面,只让人看着棋盘发呆。 飘零岛主琢磨了九年也未勘破的棋局,符行衣没指望自己能行,便无声地笑了笑,心道:“不愧是老爹,他素来喜欢折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年还让我解九连环……” 九连环? 符行衣猛地眼神一亮,连忙自怀中取出了荷包,一把抓了棋子便往里面塞。 一旁的宫人都看傻了,吓得磕磕巴巴道:“大……大胆!你岂敢偷走陛下的玉棋?!” “谁说我偷了?”符行衣满不在乎,呲牙咧嘴地笑道:“我这是正大光明地拿!” 宫人被这一通胡搅蛮缠的说辞给气得半死,即将高声大喊“抓贼”时,符行衣悠悠然地制止了他,道:“别激动啊,陛下唤我来破珍珑棋局,我这不是破了吗?” 宫人猛地怔住,愣愣地看着一颗棋子都不剩下的棋盘,竟一时失语,不知如何反驳。 这也行?! 符行衣兴高采烈地将玉石棋子席卷而空,两眼放光地盯着满满当当的荷包傻乐,掂了掂重量,琢磨着冠了“御用”的好噱头,能卖不少银子,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劳烦公公转告陛下,陛下若真要嘉奖我勇救镇和王之举,这些便足够了。” 符行衣笑意吟吟地冲东边抱拳礼道:“古有齐桓公宽释管仲的一箭之仇,成就帝王霸业,今有陛下圣明贤德,慧眼识珠。我无所企求,只愿大齐旗开得胜,忠臣良将得以物尽其才,符行衣自当为何都司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聂铮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卸下千机营的担子,符行衣便不得不开始做打算。 倘若新主将对自己不友好,日子怕是相当难熬,倒不如顺势推何守义上位,还能落个人情。 即便同为都司,但符行衣资历尚浅,暂时还不够格接手千机营。 然而哪怕皇帝允许,扪心自问,符行衣也不愿意。 毕竟是直属皇帝管辖的军营,位置再高也要被压上一头,她不比聂铮是皇室子弟,只需要积攒军功镀镀金,并将此作为立足朝堂的资格即可。 若接了千机营,一旦失去皇帝的信任,手上的权力说没有便没有了,随时性命堪忧,绝非上策。 李少傅死后,其名下的田宅与商圈如今握于李绍煜的手中,后者在东齐的立场明显偏向聂铮,而且,最可靠的心腹重臣张首辅有个死活要嫁给李绍煜的女儿,太子如今可谓自顾不暇,疏于防范。 趁着太子被禁足于东宫面壁思过,皇帝又有心试探自己,倒不如趁此机会盯紧宣威营,想办法拿回本属于宁氏的东西。 巅峰状态的宣威营是十个千机营也无法比拟的强大,更令她有底气,足以成为安身立命的王牌。 老爹手握宣威营还能被皇帝弄死,纯粹是他自己过于耿直愚忠,宁死也不肯起兵造反,篡位称帝——其实轻而易举。 至于仇恨…… “操棋观局者,亦为局中棋。” 符行衣笑吟吟地甩着荷包,拒绝了宫人的引路,自己原路返回出了宫,站在禁城外回头看了一眼压抑而沉闷的宫墙,不由得笑了一下。 仇恨的意义在于促使自己拼命前进,活得更好,而并非变成一个被疯狂所占据一切的怨女,满脑子都装着屠戮、嗜杀等血腥残忍的阴暗念头。 逝者长已矣,即便将皇帝千刀万剐,已经死去的爹娘也不会回来了。 权力方寸之间,生死祸福无常,每一盘棋局没有对错,只有胜败之分。 随着对聂铮的了解越深,符行衣便越不敢亲自对皇帝下手。 聂铮口上说着与皇帝为敌,可无数个午夜梦回的间隙,沉眠时无意识的喃喃自语,他还是会极轻地呢喃着父母的名字。 枕边的符行衣只能无声地叹一口气,旋即将他抱得更紧。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公主殿下不得不用他的后半生,来舔舐前十八年的致命伤痛,兴许一辈子都无法痊愈。 如今已是十月中旬,秋风渐凉,符行衣走在繁华的京都大街上,情不自禁地拢了拢衣襟,扫视着街道两旁的美景与行人,只觉羡慕却格格不入。 “血债血偿,狗皇帝必须要死,但不能是我亲手来杀。” 否则在聂铮心里大大小小是个过不去的坎。 “所以……” 她微扬下颚,斜飞入鬓的秀逸长眉亦微微上挑,狡黠而灵动的眸底浮现出隐隐的冷意,红唇浅浅地勾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太子殿下,拜托了。” 莫名一阵冷风拂过,卷起了地上的红叶,被裹挟着飘往镇和王府的方向。 符行衣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衣袖中藏着的密信,不经意间蹙了眉。 离京征战的话……密信放在自己这里不太安全,不如让聂铮保管。 打定了主意,符行衣优哉游哉地溜去了镇和王府。 想必聂铮早有命令,若是符行衣来便直接放行,不必通传,是以守门侍卫并未阻拦,而是任由符行衣大摇大摆地入了府。 驾轻就熟地找到了书房所在,符行衣刚一进门,便见书桌前站着李绍煜,却不见聂铮的身影,不免一愣,正值此时,身体兀的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滚烫的热茶泼在了衣袖上。 “嘶——” 符行衣倒吸一口冷气,连忙甩着手臂,道:“烫烫烫烫死了!” 为客奉茶的孙嬷嬷见状,连忙歉道:“奴婢该死,小公子快先将衣袖卷起来,别烫着皮肉!” 李绍煜亦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行衣,可还无恙?” 符行衣不顾三七二十一地立即卷起了衣袖,袖中的密信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地上,看着白皙柔软、却暗含力量的修长手臂暴露无遗,虎首纹身映入眼帘。 孙嬷嬷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她的手臂,颔首道: “奴婢这便去寻来冷水与药膏,麻烦小公子稍候片刻,实在对不住。” 符行衣被烫得呲牙咧嘴,皮肤红了一大块,痛苦至极,当即也没心思怪罪,随口道: “快……快去吧!” 李绍煜悄无声息地从地上捡起了密信,自顾自地拆开了信封,看到里面一片空白时,目光深沉,温声道:“小鸢儿,这是何物?” 第 61 章 章六十一:世事茫茫 怎么被他看见了?! 符行衣总算从烫伤的剧痛中回过了神,一把将密信抓了过来纳入怀中,目光微冷,“为何不经允许便拆我的东西?” 李绍煜骤然挨训,急忙道:“是我不好,我不该一时好奇便……小鸢儿别生气了,我向你道歉,纸上一字未见,我什么也没看到。” 符行衣紧蹙双眉,怒上心头,然而事已至此气也没用,幸而纸上的文字被藏了起来,否则被眼前这北荣细作看到了,必定大事不妙。 “罢了,日后注意便是,”她摆摆手,没好气地怼道:“少装可怜,见你便想揍。” 符行衣待冯嬷嬷回来后并未让她帮忙,而是自己拿着药膏抹。 不喜欢麻烦别人,更不喜欢被陌生人肉贴肉地摸来摸去——太别扭了。 聂铮不多时从火器房来到了书房。 大抵是钻研图纸入迷的缘故,他鼻梁两侧架着的一对银丝圆镜忘了取下,耳后的精致细链衬得一张俊脸愈发清冷,如墨长发散落,深竹月的长袍随意披在身上,隽意而出尘。 女流氓看得双眼发光,若非还有外人在场,必要忍不住冲上去扑倒非礼美人,不将小公主欺负得面红耳赤誓不罢休。 聂铮并不知书房内方才发生了何事,例行公事地每日一怼,随口道:“两根柱子杵着眼前,委实碍事绊脚,坐。” 终于得到了主人的允许,李绍煜无奈地笑着坐在了梨花木椅上,符行衣则面目狰狞地握紧了拳头,内心不停默念“仙女莫与凡人一般见识”,如此才忍住给他一记铁馒头的冲动。 一旁的两人商榷火器研制之事,符行衣自在悠然地品茶,耳朵尖竖了起来,正大光明地旁听——聂铮的胆量委实大得出奇,明知李二狗的身份,却还敢使唤他,仗着此事不会被细作所影响吗? 月海之乱,这场由聂铮一手操纵的骗局成功误导了众人,使皇帝信以为真了北荣与西沂联合,东齐官船日后想要出海远洋贸易火器,只会一次比一次危险,眼前与北荣开战在即,实在不容继续拖延。 权衡之后,皇帝最终下达了许可自制火器的圣旨,并将此事全权交由聂铮处理,旁人不得插手。 “尽快寻得适宜与官府联合的矿主,”聂铮微微垂眸,道:“而京中冶铁技佳者……” 李绍煜思忖良久,最终轻轻地摇头。 一个皇室贵胄,一个官宦公子,平日里与铁匠无所交集,一时间要找出一个熟知的靠谱匠人负责火器的铁铳打造,着实有些麻烦。 “奇也怪也,”符行衣笑眯眯地道:“二位毫无头绪,为何不想着问问我?” “哦?”聂铮饶有兴致地挑了眉,“你何时如此多才多艺了。” 符行衣“嘁”了一声,优哉游哉地翘了二郎腿,环臂时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我自然不会打铁,但不代表不认识技艺高超的靠谱铁匠,若是聂将军信得过,不如将此事交由我去办。” 李绍煜好奇道:“不知行衣所说的是何人?” 符行衣轻快一笑,食指轻抵在红唇上,做了一个噤声保密的手势。 趁李绍煜不注意,将密信交由聂铮保管后,符行衣迈着螃蟹步离开王府,去找了那位“神秘”的铁匠。 两人一拍即合,成功敲定了与官府联合的冶铁事宜,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重要之事。 三日之后,皇帝不顾群臣的反对,提拔何守义为新的千机营主将,率领千机营于十月二十九出征伐荣,擢符行衣为参将,从旁襄助,同时下令宣威营勤加练兵,时刻预备援助主力军。 即将回到久违的战场,符行衣身边的人仍旧如昔日,只是少了一个聂铮。 “没有你之前,我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如今重归旧日,该怎样便怎样而已,聂大将军……哦,不对。”彼时,符行衣正拿着册子核对神武司库房内的火器数量,回首笑道:“王爷无需过于挂念我的安危。” 千机营内充斥着战前的紧张气氛,她倒不以为意。 聂铮面色不善,道:“一旦攻下昆莫三城,千机营随后便要入侵北荣的领地,横越大沙漠,随时皆会殒命于他乡。符行衣,你当战争是儿戏?” 符行衣身形一顿,片刻才道:“我是大齐千机营的战士,为国杀敌乃是应尽的本分,王爷并非是贪生怕死之徒,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她啧啧称奇,趁着周遭无人,咸猪手迅速摸了一下聂铮的喉结,后者不经意间竟被揩油,瞳孔紧缩,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本能地浑身一僵,长眉微蹙。 符行衣憋着笑,眨巴着漂亮的眼睛,凑近他的耳垂调戏道:“莫非……关心我?” “一派胡言,”聂铮神色稍动,口上却不肯承认,不以为意地嗤道:“千机营难得培养出一个素质尚可的人,若是轻易死在了战场上,未免可惜了。” 符行衣撇了撇嘴,懒洋洋地抄了手,身体靠在库房的墙壁上,道:“你分明想让我留下别走,陪在你身旁,在你眼前随时皆能看到的地方。” 聂铮目光斜视,从喉间流泻出一声冷哼,倨傲道:“那又如何?” “王爷可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符行衣笑意吟吟地昂首将他望着,轻声道:“我可是一直记得,你与李绍煜的不同之处。” ——只要我在一日,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不必在乎后果如何。 聂铮沉默良久才沉沉地应了一声。 昔日有多狂妄,如今便有多谨慎。 离开昆莫不过仅有短短的半年之期,他却恍若变了一个人。 比起血肉横飞的战场,暗潮汹涌的京都实则更危险,但至少有自己在身边,她便不会像断了线的纸鸢,地上的人只能无助地看着,抓不住,更保护不了她。 爱一个人,便等同于有了软肋,越是弥足深陷,越是不敢想象失去她的日子,情不自禁地要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身旁。更新最快的网 喜欢是自大张狂、随心所欲,只因无所谓拥有与否,爱却注定拥有疯狂的占有欲,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夺走心尖上的珍宝。 “兴许是年岁逐渐大了的缘故,我越发觉得……”聂铮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半晌,定定地颔首凝视着符行衣的眼眸,“你爱自由、爱自我、爱自己,甚于爱我千百倍。” 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符行衣顷刻间僵住了身子,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我……” 她艰难地开口,然而连一句囫囵的解释都说不出来,手指也微微蜷缩着攥紧了册子,红唇隐隐发白。 聂铮一针见血,说得半分没错。 对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符行衣根本说不清楚,只觉得很开心、很轻松,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无比高兴,然而若是没有了他,也无甚大碍。 她素来没有没了谁便不能活的想法,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绝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为情生、为情死,爱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不是只有傻缺才会做出这种事吗? 女人无论何时都要将疼爱自己放在首位,至于男人,不过是用于给生活调味的佐料——她一贯秉持着如此理念。 可是对于将一颗炙热真心捧到面前的聂铮而言,若是给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可有可无”……未免过于令人寒心了。 “我倒也想像寻常的姑娘那样,自然而然地依赖、被照养、将自己交给信任之人保护,”符行衣咧嘴一笑,耸了耸肩,道:“只可惜,如今的我做不到。” 即便昔日身为镇国将军独女,能理所应当地享受无条件的宠爱,她也没让爹娘瞎操心。 那两口子大多时候懒得管她,平常只顾着夫妻恩爱,而把孩子视为碍事绊脚的肉团子,索性将人撵到练功房里去砍木桩,任一个小女娃跟野草似的疯长。 被人欺负了,便自己准备好金疮药,照葫芦画瓢地还回去; 想做任何危险的事,便自己保护自己,不指望任何人出面救场。 习惯了靠自己,不去依赖旁人。 跟爱不爱的没关系,只是单纯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而已。 符行衣故作嬉皮笑脸:“若想将我变成那样,奉劝你尽早放弃吧,小、王、爷” 聂铮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兀的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揉捏着她的脸。 符行衣茫然地任他将自己的小肉脸挤成了面团——可爱之余还有些憨傻和滑稽。 后知后觉地嗔怒道:“姓聂的,你又发什么疯呢?” “被与众不同的气质所吸引,却又因一己私欲,欲将其变成泯然众人的模样……” 聂铮渐渐逼近,面无表情地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看着女子瞬间怔神的小脸,道: “我在你心中便是如此庸俗之人?” 符行衣有心想怼一句“是啊”。 然而一看那张完美的面容,再一想这是自己的小公主,登时什么死都不想作了。 符行衣巴巴地摇晃着脑袋,被他揽在怀里,昂首时格外老实地道:“刁民不敢。” 你美,所以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既然决定了选择非同寻常的你,便该做好心理准备,去接受你的一切,包容你的特殊,因为……” 聂铮微微颔首,附在她耳畔,声音平淡清浅,却掷地有力: “我爱你。” 符行衣不受抑制地瞳孔放大,听他淡淡地道:“所以无妨,你尽可大胆地去,无论何时我都会在身后,无论你想要做何事,我都会尽最大可能地妥协。”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直到最后说不出一个字。 不知是符行衣幻听,还是怎么回事,耳中的低沉男声竟有一瞬间的颤抖: “但你何时肯回头看我,哪怕只有一眼?” 从来没有过。 她只顾着一昧拼死往前冲,即便伤痕累累也不肯停下。 符行衣一把抱住了身形微颤的男人,两人的胸膛紧贴在一处,能听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她知道,聂铮想要的其实并不多,只需一个简简单单的承诺而已。 “给我一些时间,我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至于你想要的答案。” 符行衣埋首在他胸前,小声道:“待我将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倾倒干净,将最简单、最真诚的自己……” 说着说着竟破天荒地有些耳热,便死死地咬着下唇,鼓起勇气道:“交给你。” 脸颊被薄唇轻轻地摩挲着,温柔至极,男人沙哑的嗓音回荡在耳畔: “等你回来之后,我们成亲。” 心尖猛地一颤,良久,符行衣敛去眸中的潋滟柔光,轻轻点了点头。 “好。” 第 62 章 章六十二:将军百战 冬月十三,昆莫山尖蒙上了一层银白的雪雾,绕城的黑水河面上结着薄冰。 守城的天狼军士兵无一例外地裹上了棉衣,城中街道上的百姓亦缩着脖子搓着手,迅速地采买完生活所需便匆忙回家烤火,孩子们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那边守城的叔叔们衣服真难看,蓝得发黑,脖子上的灰毛领跟狼似的,还是以前的那些大哥哥穿得帅,红得像云霞一样,我也想弄一件!”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与同伴们打雪仗打累了,坐在雪地里喘着粗气,露出一脸向往之色。 旁边的小女孩闻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唉声叹气,开口说话时却能看见一口牙还没长齐,奶声奶气道:“可是……阿远,我听阿娘说,大哥哥们以后再也不能来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城门便轰然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康宁城的地面接连颤抖了两下。 方才还打着哈欠的守城士兵大骇,立即拔出腰后的弯刀准备迎战。 年岁稍长的天狼军士兵大吼道:“是‘盏口将军’!” 重炮的轰鸣不过震了两三下,康宁城的笨重铁门便被炸了个四分五裂。 千机营士兵鱼贯而入,凡火铳遍扫之处,天狼兵绝无活口。 “操,东齐的皇帝老儿疯了吗?” 天狼军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措手不及,一面破口大骂,一面踉踉跄跄地往乱成一团的城内跑:“说得好好的,把昆莫还给咱们,没招他没惹他,突然搞这么一出偷袭,活是个不要脸的狗!” 一个士兵骂着骂着便被鸟铳爆了头,死时怒目圆睁,太阳穴的窟窿流出涓涓的鲜血,直淌进他灰白的松软衣襟内。 “贼喊捉贼,我今日算是见识了,这世上还真有比我更欠扁的人。” 潇洒快活的笑语在震耳发聩的炮火声中分外突兀。 方才一脸向往的少年在匆忙逃回家时,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高大骏马上的阴柔“男子”着一袭深绛的雪绒长袍,肩胛与双臂皆以玄铁相护,长发高束于顶,赭石色的抹额前镶着三枚精致的护额铜片。 色若白玉的柔软手指轻扣着搭在臂弯的鸟铳,周身气度不凡,那张比女人更英气、比男人更精致的脸更是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符行衣笑意吟吟地打量着落荒而逃的天狼军士兵,听他们扯破喉咙喊道:“守不住了,快去通知城南的人前来增援!” 蹙起俊秀的长眉,她轻声叹息:“单纯真好啊,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符行衣笑时眉眼弯弯,根本看不到那双素来含情脉脉的桃花美目中究竟藏了怎样的情绪。 这一幕在骤然飞雪的冷风中赫然有些阴森,令人不寒而栗。 “石把司和他手底下的兄弟们,可是在城南等你们许久了。” 应景的爆.炸声自城南的方向响起,康宁城的两道城门竟同时被千机营攻破。 天狼军被困死在城中,南北兵力皆自顾不暇,完全不存在支援另一方的可能性。 攻破城门之后,神炮司便驻守于原地不再前进。 神枪与神骏司敏锐地避过了寻常的百姓,与城南的兵力缓缓会合,将天狼军士兵团团包围在城池正中央的位置。 符行衣攥着缰绳,双腿轻夹了一下马腹,优哉游哉地与石淮山碰头。 她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灰头土脸的俘虏,道:“一个不漏?” “狗崽子们都在这了,”石淮山的笑容无比狰狞,脸上的青筋径直凸了出来,咬牙切齿道:“憋了小半年,总算让老子逮个爽,全他娘的给我抱头蹲好了!” 符行衣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双目远眺,看往平阳城的方向,担忧道: “不知道他们那边如何了,可否像你我一样顺利?” “何老大跟李都司比咱们的行军经验多得多,用不着你瞎操心。” 石淮山粗声粗气地吼道:“看看满大街上都飘着你的骚.气,给一群大姑娘小媳妇祸害的……老子这次打死都不当恶霸帮你轰人了,自己看着办!” 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骂,符行衣一脸错愕地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鼻子,郁闷不已地环视周遭—— 街头巷角充斥着无数双发光发直的眼睛,他们都在死死地盯着自己看,目光炙热滚烫,跟要活活生吃了自己似的。 符行衣:“……” 终于知道自己死盯着聂铮的模样有多可怕了。 无奈只能一手捂脸,一手摆了摆,道:“即刻安营驻扎,不得有误。” 待闲杂人等散得差不多了之后,符行衣才放开手掌,与一旁的石淮山骑行闲聊: “何大哥新官上任三把火,以雷霆之势攻下平阳与康宁,围困永安,使之腹背受敌,想必要不了几日便能轻而易举地拿下昆莫三城,军中一些不服他的人也该闭嘴了。” 石淮山朗声大笑,道:“可不咋的,简直比吃饭都容易,我还嫌杀得不过瘾!” “真以为打仗是什么好事?” 符行衣翻了个白眼,怼道:“此番大军要一直攻下北荣的上关才算完。咱们如今尚在东齐境内,等翻过昆莫山,一路上少不得千难万阻。简单些好,免得客死异乡,哭都找不到地方。” 石淮山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骂道: “崽种,老子眼瞅着就要回家看我家那婆娘了,你盼我点好行不?” 符行衣笑嘻嘻地挪谕道:“得,天大地大,嫂子最大。” 顿了顿,又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话又说回来,攻城战的确打得实在过于顺利了……” 暗自揣摩之际,忽闻下方传来一道青涩的呼喊:“哥哥,叔叔!” 符行衣纳闷地颔首望去,正与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对视,不由得笑道:“小孩,你是在喊我们吗?” 得到了少年的点头认同,符行衣笑得前仰后合,怒拍石淮山的肩膀,连泪花都快挤出来了,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老东西还不快听听,连毛孩子都区分得出来,我比你年轻得多!” 石淮山笑得更为猖狂,面目狰狞地道: “小娃儿都知道你是爹的傻儿子,差辈了!” 符行衣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沉默片刻,她猛地一脚,把石淮山踹下了马,然后换上一张云淡风轻的笑容,调侃少年道: “熊孩子,不回家找爹娘,在外瞎晃悠,你不怕被乱军踩死吗?” “不会!” 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边摇晃脑袋,一边激动地道:“我爹娘说过,千机营的军爷都是好人!” 符行衣饶有兴致地团了团他的脑袋,笑道:“你这小孩胆子还挺大。” 少年憋得满脸通红,犹豫再三,还是勇敢地大声道:“我以后也要成为像大哥哥这样的人,把坏人都赶出去,再不让他们欺负大家了!” 符行衣难得真诚地噗嗤一笑,柔和的目光犹如温暖的掌心,轻缓地抚过他的面容,轻快道: “自愿入伍,倒是个有志气的,不过成为我这样的人……” 顿了顿,尬笑道:“还是算了吧。” 即便他挨一刀也只能当太监,变不成姑娘,这辈子注定别想了。 符行衣觉得自己是尴尬难言,然而在其他人眼中,容色昳丽的年轻“男子”则是不好意思、害羞腼腆,模样更招人喜欢。 是以,好不容易激情退却的百姓皆一窝蜂地涌了回来,吓得符行衣连连策马狂奔,躲到驻地内才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未免太热情了,和自己当年讨饭时的冷漠截然相反! “还真是一群……” 符行衣噎了半晌,最终无奈地笑道:“有意思的人啊。” 身居高处,自然有人奉承,不会被驱逐打骂,看什么都是好的。 说到底,不过是所处位置的不同。 符行衣多少也算明白了,为何老爹和魏安平会固守于所谓的“忠诚”,宁肯自己咬碎牙齿往肚里吞,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主动挑起战争—— 兴、亡,百姓苦。 百姓时好时坏、时善时刁,身居高位时为民众所拥护,一颗热心肠被捧得飘忽所以,蠢得不行,觉得天下万民皆无辜,其实那些百姓也不过如此。 不过,换作现在的自己,若真到了需要舍己为人的时候,符行衣认定自己也会做出与老爹和魏安平一样的选择。 尽自己最大力量,其他的便去他娘! 安营驻扎妥当后,符行衣取出了怀中贴身收藏的烟花,找了一处空旷无人的地方点燃升空。 不多时,便见平阳城上空也燃起了同样的烟花。 “看来何大哥和李二狗那边一切顺利。” 松了一口气,符行衣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十几丈开外的巨树,道: “我默许了镇和王让你跟着我随身保护,但不代表乐意被监视。除了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其余的任何时间,我若感应到了你在附近的气息,你家主子此生都不必再见我了。” 聂铮口上说着许自己走,实则还是不放心。 他在京都忙得抽不开身,便特意安排个死士过来暗中保护,确保符行衣一旦遇到不可抗力的危险境遇,那人会拼命救她出来。 “打个仗带贴身侍卫,丢不丢人?” 符行衣咬牙切齿地怒道:“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直到死士的动静彻底消失不见,她才作罢。 依据何守义的计划,夺回昆莫三城采取了攻其不备的方式: 兵分四路,各据一方,分别堵死平阳与康宁的两道城门。 包围永安,前后夹击,速战速决,翌日便要将其拿下。 大军休息了一夜,天光乍破之际,众人整装待行。 符行衣骑行于行伍中央,沉思了许久,道:“此战是不是有些顺利得过头了?” 与自己并肩而行的石淮山诧异道:“老符,你啥意思啊?” “何大哥那边发出的烟花表明攻城顺利,与你我一样,均未遇到贺兰图。如此看来,那魔头八成就在永安城了。” 符行衣深吸一口气,目光复杂地远眺,道: “此人不容小觑。即便昔日镇和王坐镇,他们相较之下也险些同归于尽,更别说是我们了。” 虽然何守义被大多数人认可为新统帅,但在领战方面与聂铮仍有不小的差距,若是直面应对北荣的凶悍大将…… 符行衣难以想象会是何惨状。 平阳与康宁两城的防卫如此薄弱,极有可能是贺兰图故意而为之。 他兴许是要将信心满满的千机营大军引入永安城,然后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于战事上,聂铮近乎残忍,能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人作为诱饵,任由敌军屠戮,以达到更大的全局胜利,而贺兰图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比聂铮更没人性、更没底线—— 他什么事做不出来? 石淮山总算意识到了严重性,不禁抓耳挠腮了片刻,终是粗声道: “走一步看一步吧,担心又没屁用。” 符行衣心觉有理,便暂且点头。 直到大军来到铁门大开的永安城下,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数不尽的百姓自发结成队伍,以肉身为盾保护着天狼军士兵,一动不动地挡在了城池前,嘶声力竭地怒吼: “你们所有人,一个都别想进城!” 第 63 章 章六十三:狼烟千里 前来阻拦千机营入城的百姓有不少女子,看着是形容枯槁的憔悴模样。 有的甚至像未出月子的产妇,与自己的夫婿一同前来充作人肉护盾。 一旁的天狼军士兵并未胁迫众人,而是一副看好戏的架势,优哉游哉。 百姓有人扛着铁锹,有人拿着菜刀,还有人握着扁担当武器,哆哆嗦嗦道: “再敢向前一步,我们就……就不客气了!” 符行衣微微蹙了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的奇怪百姓,心觉不对劲,便暂未轻举妄动。 然而身旁的石淮山却是个暴脾气,当即怒吼道:“大齐的百姓居然帮着敌军打自己人,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符行衣连忙开口欲拦,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石淮山带人冲上前—— 那些百姓果然言出必行,拿着五花八门的奇怪“兵器”往将士们的身上招呼。 千机营士兵不能伤害平民,因此挨打都不敢还手。 结果他们当着天狼军的面被揍成了傻狗,挨了好一通嘲笑,臊得石淮山满脸通红、浑身发抖。 符行衣皮笑肉不笑地喝道:“一群没脑子的蠢货,还不快滚回来!” 跟着石淮山无脑往上冲的士兵们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符行衣眯了眯眼,道:“如他们所言,退。” 石淮山不可置信地看过来:“老符?!” 符行衣瞥了他一眼,石淮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不再多话。 众人只得依言行事。 大军退至一里开外,先行驻扎。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符行衣安坐于营帐内饮酒驱寒,懒得跟石淮山废话解释,只让他悄无声息地抓个妇人回来。 那黑脸糙汉脑子不好使,幸而做事还算利落,不多时便将人带了回来,未见差池。 面前被抓到营内的妇人浑身颤抖。 她凹陷的脸颊上布满了汗珠,惊恐欲绝地瘫坐在地上:“你们想干什么?!” “娘子不必害怕。我等身为千机将士,不会伤害大齐的子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为安全计,需要避开天狼军的耳目,这才失礼冒犯。” 符行衣挥手示意身旁的士兵退后,不准他们吓到妇人,自己不紧不慢地靠近,缓缓蹲下了身子,轻声问道:“你们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不得已才襄助天狼军?” 不像石淮山那般咄咄逼人,符行衣循循善诱地哄道: “我知道,诸位并非心甘情愿地对我等兵戎相向。被迫亲手赶走能救自己的人,你们也很痛苦。如今娘子的安危由千机营保护,你大胆说出来,无论发生何事,我必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军中将士几乎都是粗莽的糙汉子,解决问题只会动手,久经.操练,高大壮实,看着便凶神恶煞,稍微胆小些的妇女与孩童都离他们远远的。 只有一个人是特例。 符行衣本便是女子,身上有着男人没有的阴柔风度,与生俱来的美貌面庞令男女都情不自禁地喜欢并信任。 妇人泪流满面地跪地磕头,哽咽道:“小将军可要救救我们永安城里的孩子啊!” 符行衣大惊,连忙阻拦她继续磕头,嘴角抽搐不已。 大姐,别乱搞,被比自己岁数大的人下跪磕头会折寿的! “孩子?” 符行衣将她扶了起来,问道:“什么孩子?” 妇人的眼睛都哭肿了,声音粗粝得难听至极: “几日前的深夜,城中家家户户都被从昆莫山上跑出来的狼翻了遍,几十户人家的孩子被叼到山里去了,还有刚出生的婴儿!” 符行衣的眼皮一跳:“昆莫雪狼……” “那个叫贺兰什么的将军说,他可以保证我们的孩子安然无恙,但每日衣食皆需由那些天狼军士兵送过去,如若他们出了事,孩子即便不被狼吃掉,也得活活饿死冻死!” 妇人抹着眼泪,道:“娃是爹娘的命.根.子,大家谁没想过一起冲到山里把孩子救出来呢?可是山洞外面围着一群狼……整座山上的雪狼统共将近一百多头,好多硬闯的人被活吃了,但天狼军和孩子们却什么事都没有。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符行衣咬了咬牙,笑得格外艰难:“贺兰图,果真是个畜生。” 拿孩子的性命来做筹码,甚至包括刚出生的婴儿,他还有没有一丁点人性? 兀的灵机一线,符行衣道:“一般而言,百余头雪狼至少要分成三四个大族,彼此割据、互不相干,守在山洞周围的最多只有一二十头。倘若由人作势杀狼,将其先行引开,不是便能趁机将山洞中的孩子救出来了吗?” 妇人满面愁容,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将军,话虽如此,可……谁会愿意去做那个送死之人啊?” 符行衣微微一愣。 是了,对于寻常人而言,用血肉之躯将狼群引开完全是在送命。 人人都想着:凭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他们。 世间多是普通人,哪有那么多舍己为人的大义之士? 符行衣沉默半晌,即将开口自告奋勇之际,忽而听身后传来一道吼声: “一群瘟鸡似的废物,不就是宰狼吗?老子去!” “不行!”符行衣脱口而出。 石淮山不耐烦地骂道:“小娘皮少管老子的事!” 符行衣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阴冷地道: “你骂我什么?有种的再骂一遍!” “骂你小娘皮,咋了?” 石淮山理直气壮地道:“以往还像条敢作敢当的汉子,现在连说‘老子去’的勇气都没有,怕死的玩意给我闪一边去,不稀罕跟你当兄弟,滚!” 符行衣沉默片刻,随后将人狠揍了一顿。 功夫不分伯仲的俩货打得乱成一片,符行衣的肚子挨了好几拳,痛得呲牙咧嘴,站都站不稳。 但她还是狠狠地踹了一脚,见石淮山捂着“小兄弟”,疼得骂都骂不出声了,便毫不留情地怼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去了只能送命,少逞英雄。” 石淮山不服气,咬牙道: “我有火铳,狼要是敢来就给它一梭子!” “我先给你一梭子!” 符行衣厉声喝道:“如今昆莫山上大量积雪,敢用火器,你还没被狼咬死,就先被雪崩给埋了!” 说完之后自己也跟着犯愁,喃喃道:“莫非必须要牺牲一人吗?” “放心,这事包我身上了!” 石淮山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捂了被踹得有些肿的腮帮子,向着对他仍有些发怵的妇人道:“待会我把你送回去,你通知大伙准备好,明天一早就进山。我去引开狼群,你们抓紧时间救孩子。” 闻言,妇人喜出望外地连连道谢。 符行衣眉头紧拧,道:“黑胖子,你当我说话是放屁吗?!” “谁都想活,孩子怎么办?”石淮山暴怒着怒喝。 符行衣被当场镇住,微微睁大了眸子,道:“石头……” 石淮山不耐烦地吼道:“当初陆轩死了,咱俩一起在平阳城捡尸体,还是你跟我说的,人早晚都得死,能有啥大不了?何况你、何老大、李都司,你们的脑袋都灵光,比我强得多,底下的兄弟们年纪还小,我不上谁上?” 轻叹了一口气,符行衣低声道:“可是嫂子她还……” 石淮山身形微顿,粗声粗气地道:“一个娘们而已,大不了让她改嫁,何况我又不是一定会死!” 符行衣正欲开口便被阻拦。 “老符,你要是还当我是兄弟就别拦着。” 石淮山已然敲定了主意,不容再议,果断地道:“今晚我会派神骏司的人从城外绕路去南门,把行踪禀报给何将军,明天一早——入山!” 符行衣知他去意已决,只得点了点头,一字一句道:“万事小心,一切以保命为上。” 话虽如此,翌日石淮山备好了□□与长刀,还有万不得已才能用的震天雷,与众多士兵一同目送他远去后不久,符行衣便避过众人目光,悄无声息地紧跟在他身后,带齐兵器,随之进了山。 “此处随时都会出现狼群。” 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刀,符行衣警惕地环视周遭,靴底将积雪踩出咯咯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内格外清晰,“我的血脉与昆莫雪狼天生相冲。” 倘若自己的身上不小心划破了一道伤口,以狼的嗅觉之灵敏,势必会极快地吸引来四面八方的雪狼,届时自己一旦被围困,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符行衣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慌与畏惧,逼迫自己的两条腿不要再抖个不停。 然后悄悄地跟在石淮山身后。 “神经病,非要作死。” 符行衣咬牙切齿道:“既然劝不动……我就只能跟着随机应变了。” 毕竟自己有对抗狼群的经验,又不算蠢到极致,比石淮山那个莽汉强。 符行衣跟在远处将将能望见石淮山背影的地方,不动声色地观察—— 石淮山与应约上山的百姓们碰头后,商定好各人的分工,随后便率先独自前往山洞附近。 孩子们一见到有人来了,都大声哭叫喊救命。 堵在洞口的十几头雪狼目光凌厉,同时看向石淮山。 他故意大吼道:“有种你们冲我来!” 见状,符行衣的嘴角险些抽成羊癫疯。 他活是个二百五! 那些狼不睬他,悠然地卧在雪地里假寐,银灰的皮毛与苍茫的白雪几乎融为一体,煞是好看。 “都给老子滚出来!” 石淮山射.出了一枚□□,激怒了狼群,躲在不远处的百姓们蠢蠢欲动,只待狼群被引走之后便立即冲到山洞里。 不料事与愿违,即便他再怎么挑衅狼群,最终出来解决他的只有一头狼。 其余的雪狼都一动不动地守在洞口,耳朵竖得笔直,神情精明警惕。 “不好,”符行衣眉头微蹙,心道:“要出岔子。” 果不其然,等不及的百姓们见石淮山一人不行,便冲出来三四个,道:“我们来帮你!” 引狼的人越多,场面便越混乱。 然而狼群却始终保持着至少五头守住山洞的标准,即便有七八头狼被成功地引开洞口,但人和狼跑得乱成一团,剩下的百姓根本不敢露面,也无法进入山洞。 眼瞅着几十号人即将葬身于狼腹,符行衣心头狂跳了几下,终究狠狠地咬紧牙关,用刀刃划破了左手的掌心,任由鲜血淌满了手掌。 腥甜的血气迅速弥漫,刹那间所有狼无一例外地停下了脚步,眼神不约而同地投往一个方向——更新最快的网 符行衣靠在枯树上,冲狼群摆了摆手,笑容温柔无害: “有种你们来啊” 第 64 章 章六十四:一波未平 说大话的感觉极爽,但当自己沦为了被捕猎的目标,且发现狼群的愤怒比方才要强上数倍之际,符行衣一面呲牙咧嘴地在山间狂奔,一面怒骂自己是缺心眼。 “我救你们干什么,一群蠢货干脆死了拉倒!”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山上躲躲藏藏,符行衣愁眉苦脸道:“早知道就不逞英雄了,害得自己三天两头被狼追,这都叫什么事啊……” 符行衣的动作无比敏捷,即便被原守在山洞前的十几头雪狼围追堵截,也能凭借着自己的冷静判断,在积雪厚重的山中穿行不休,应对自如地闪躲避藏。 她本便底子好,又在千机营磨砺不少,时常徘徊于生死关头,比之一年前被北荣督察卫掳去当奴隶时的体力强多了,如今哪怕遇到了狼群也不会手足无措。 “嗷呜——” 身后不知是谁起了头,狼群此起彼伏地昂天长啸。 符行衣瞳孔微缩,心头一跳。 自己竟被四面包围了! “将狼群引走的这段时间,想必他们也该救人离开了。” 符行衣咽了一口口水,环视着身旁看似毫无异样的雪堆,总感觉会随时冲出来一头狼。 “若是再这般僵持下去,我不被累死,也要被吓死。” 念及此,符行衣猛地停住了脚步,神色如常地握紧了刀柄。 “昆莫山内的狼群众多,领地互不重叠,以嚎叫为信,发号施令,若是将它们引到另一族狼群的狩猎范围之内……” 刚产生如此想法,便被自己否决,符行衣摇着脑袋蹙眉沉思: “倘若两族狼群率先联合起来,将我吃了再解决众狼之间的恩怨,该如何是好?” 那样岂不是更无处可逃? 符行衣昂首打量着疾风骤雪的苍茫天际,喃喃道:“鬼老天,连用火驱狼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莫非真要自己死在昆莫山上吗? 不行。谁都别想拿走我的命! 符行衣狞笑了一下,拔腿便跑,逆风冲身后的狼群道:“想吃我,下辈子吧!” 自己在山上来来回回跑过许多遍,早便记住了大致的路线,知道距离此处不远有一片湖泊,只要诱使那些狼群走到结了薄冰的湖上,必定能将它们淹成落水死狗! 前方突然冲过来一头巨大的雪狼,符行衣喉头一紧,本能地就地打了个滚。 虽然自己沾了满身雪,额头被碎石划出了细小的伤痕,十分狼狈,好在及时躲过了雪狼的扑袭。 用衣袖随意地抹了一下渗血的额面,符行衣镇定地继续向目标方向跑。 不过短短二里的距离,她便耗了近半个时辰,期间不停地在躲闪雪狼的偷袭与强攻,刀被狼牙咬断,手腕也扭伤,绕路藏匿身形更是平白浪费许多时间。 幸而历经千难万险,总算还是到了。 符行衣站在原地不断地喘气,小脸被寒风吹得殷红一片,比之平日里稍显苍白的脸色健康许多,活过来了似的,笑眯眯地道: “狗东西,有种……有种你来啊……” 累得连话都说不囫囵了,而且还在如此危险的情境之下,仍然不忘记作死挑衅,用自己的小命与狼开玩笑,还格外自豪从容。 一群雪狼虽听不懂人话,但世仇的记忆熔铸于骨血中,甚是看不惯眼前的人类。 尤其是狼群中最小的那只崽子,看着约莫三四个月大,正如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般鲁莽冲动,不等亲爹发号施令便撒丫子冲向前。 紧随其后的头狼暴怒,怒吼着要咬它。 狼崽刚踩在结冰的湖面上,冰面便碎裂了一块。 它径直掉进了又冷又深的湖水里,四只爪子拼命地挣扎着,扑腾起了无数圈涟漪。 符行衣情不自禁地爆了一句粗口。 不是心疼狼崽,而是因为:只有趁狼群反应不过来时爆冲向前,才能令它们乖乖地进入陷阱。 其他的狼有了前车之鉴,势必不会再中计! 果不其然,头狼及时停止了追赶狼崽的脚步,喉间低低地发出了一道沙哑的吼声。 群狼纷纷停在原地,它身旁的母狼略显焦急地冲狼崽嚎叫。 那狼崽子实在太小了,兴许是才刚跟着母狼离家习练捕猎,完全不识水性,凄厉的惨叫回荡在山林间,可怜又可怖。 听得符行衣一阵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狼群无一例外地盯着符行衣看,就连母狼也逐渐放弃了它的孩子。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由家族而组成的狼群在捕猎时,不会因疼惜幼崽,便将全族的性命置于危险境地,而会做出最利于众狼的抉择—— 视若罔闻,专心克敌。 “啊呜……” 狼崽的叫声愈发微弱,就连扑腾也快扑腾不动了,若是再僵持下去,必然要被淹死。 符行衣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咬牙切齿地怄火道: “真是见鬼了,为什么我总在跳水施救?先是魏灵、再是聂铮……如今又来了只狼崽子!” 即便符行衣总认为自己是个冷血无情、铁石心肠的风流渣女,也禁不住隐藏在体内的母性本能。 何况即便狼崽死了,还有其他的狼威胁自己的安危,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甚至它们还可能会将幼崽的死迁怒于自己! 符行衣一听狼崽的惨叫便浑身不痛快,再一想母狼要亲眼看着它的孩子命丧黄泉,更是狠不下心来,只得满面郁卒地唉声叹气: “我早晚要被自己这颗豆腐心给活活害死。” 她不假思索地站在了冰湖上,笔直的小腿用力一跺,整个冰湖表面便碎裂开来,整个人眨眼便掉进了凄寒入骨的冰湖内。 符行衣牙关打战,颤颤巍巍地卖力游到了狼崽的位置。 狼崽甫一被她伸手触碰便回光返照,如同发了羊角风般抽搐挣扎,还连连嚎叫不已。 “狗东西欠收拾。” 符行衣毫不留情地扇了它两个大耳光,随后揪着它的后颈皮,照着毛茸茸的耳朵便是狠狠一口咬下去,耳畔萦绕着狼崽吃痛的嚎叫声。 被驯服的狼崽认了怂,终是乖巧听话让她抱着,游到了湖边。 被符行衣推上岸后,狼崽立即飞奔到母狼身边,然后疯狂甩毛,将身上的水一股脑地甩了出来。 “怎么说……我老娘也是驯兽的行家,单凭你一个刚断奶的小毛崽子还……还敢跟我斗?” 符行衣死死地扒着冰沿,费尽全身的力气才艰难地爬了上来。 她累得瘫趴在雪地里,虚弱地笑了笑,一抬头便见到头狼的巨大脑袋。 呼吸顷刻凝滞,心跳也停了一瞬。 ——爹,娘,鸢儿这便去找你们。 ——公主殿下,我只能下辈子再娶你了。 预料之中的头颈分离之痛并未传来,反而被粗糙的舌面舔舐着脸颊。 符行衣战战兢兢地缓缓睁开了眸子,正见狼头蹭了蹭自己的脑袋。 众狼看见头狼向狼崽的救命恩人示好道谢,便紧随着母狼的脚步纷纷向后退。 “吼——”头狼轻嚎了一声,狼群应声准备撤离。 符行衣不可思议地目送着狼群逐渐离去的背影。 此时,母狼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符行衣突然神色微凛,猛地翻了好几个身。 回头一看,自己方才趴着的地方已经被插.了一把锋利的刀。 “谁?!” 符行衣警惕地一跃而起。 尚未来得及看清来者的脸,便被一只有力的铁手扼紧了喉咙。 双脚被活生生地提离了地面,熟悉的记忆纷至沓来,冷漠而阴蛰的面庞映入眼帘,低沉如地狱恶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抓到你了。” 身体被重重地砸了下去,骨骼的错位磨折声尤为清晰,痛得符行衣情不自禁地大声惨叫。 生死一线之际,她本能地脱口而出:“聂……聂铮……救……我……” 符行衣的双手握着贺兰图的手腕,试图将他推开,却纹丝不动。 愈是挣扎,他掐得便愈狠。 男人的眸中见不到丝毫感情色彩,犹如昆莫山上的积雪,凄寒幽冷,深不见底。 符行衣浑身发抖,拼尽全力才憋住了眼泪: 自己好不容易才躲过狼群的围困,眼见能平安地逃离昆莫山了,谁知竟遇上了这魔头! 他几时到的? 还是说一直都在冷眼旁观着山中发生的一切? 倘若当真如此,那他从始至终盯紧的目标……莫非只有自己一个? 被按倒在松软的雪地里,符行衣被迫与身上的男人直视。 贺兰图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自己掌中的女子俏脸,见那张本是红润粉嫩的面容愈发惨白如纸,才平静地开口:“聂长巽似乎很在乎你的安危,连死士都安排了,可惜没用。” 符行衣艰难地一字一句道:“你……杀了……” “你果真是女扮男装。” 贺兰图冷漠地扫了一眼她的颈子—— 黏着的假喉结在混乱中掉了下来,露出光洁白皙的优美脖颈。 被带有厚茧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揩过皮肤,符行衣听他意味深长地道: “我若是在此处将你.操.几遍再杀了,抛尸湖底……” 闻言,符行衣心头狂跳,瞳孔紧缩,拼命地抵死挣扎,穷尽了最后的气力,手脚并用地踢打着身上的男人。 她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惊恐欲绝的时候。 耳濡目染了军中糙汉们的粗话,符行衣嘶声力竭地怒吼道: “你他娘的就是个畜生!” 女人的拳打脚踢在贺兰图看来形同儿戏。 他不由分说地扯断了符行衣腰间的系带,又粗暴地扯开衣襟,只剩下最里面一层的亵衣。 “我要杀了你!!!” 符行衣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靠着卸掉了一条手臂的关节挣脱束缚,另一只手握住了自袖间滑出的匕首,狠狠地扎在贺兰图的肩膀上。 贺兰图不可避免地身形一顿。 符行衣立即趁机逃跑。 刚忙不迭地连滚带爬离开两步,便又被狠狠地摁倒在地上,整个人都嵌入了雪地里。 冰寒的雪花漫天飞舞,将她的身与心皆冻住了。 聂铮绝不会这样。 他根本舍不得如此粗暴地伤害心爱之人。 即便口上倔强别扭不服输,实际上却将心爱之人捧在掌心,一昧地纵容。 分明忍耐得那样辛苦,但还是拼命与本能相抗,宁肯泡一夜冷水,也不肯强拗心爱之人的意愿。 符行衣悲从中来,鼻头酸涩难忍,双目亦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为何自己当日要故作娇气将聂铮推开? 为何不能无畏地将自己全部交出去?网首发 若是聂铮,即便痛到极致又能怎样? 他会耐心而温柔地落下缠绵的吻,虽然浑身烫得可怕,却能令人感到无比的安全。 自己又岂会沦落至此。 第 65 章 章六十五:一波又起 挣扎无用,符行衣索性将自己当做一具死尸,僵硬地躺倒在雪地上。 贺兰图居高临下地看了片刻,竟缓缓松开了手,将目光移向了一旁被扯落的外袍上。 符行衣惊魂未定,即便如今能跑,也不敢轻易逃开了。 立即坐了起来,将幸而尚未扯开的亵衣死死地攥紧,目光警惕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贺兰图拎起了方才被扯落的外袍,随手一甩,将袍子上的雪悉数抖落,旋即往这边一扔—— 眼前一片昏暗,自己竟是被外袍兜头盖脸地给蒙了个严实。 符行衣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服,待抬头再看时,贺兰图已然不见了踪迹。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究竟……想做什么?” 符行衣狐疑无比。 感觉他不像是要用强,而是以此作掩饰,逼自己心慌神乱,方便他趁机在自己身上翻找东西,并以此掩饰他真正的意图。 贺兰图能在兵痞手中救下素昧平生的魏灵,他应该不会做出凭借“强.暴”来征服女人的跌份举动。 符行衣满面困惑,回首之际,出乎意料地看到了折返回来的母狼。 母狼威风凛凛地站在她身后,目光冰冷而凶狠,尖利的狼爪在贺兰图离开后才缓缓收起。 “是你?!” 符行衣失声惊呼。 贺兰一脉与昆莫雪狼素来友好,视彼此为至亲,不会轻易与对方为敌。 符行衣大胆猜测,眼前的母狼兴许是为了报答自己方才的恩情,这才露面示意。 贺兰图不愿为了区区一个小姑娘而与“盟友”交恶,便退了一步。 符行衣感激涕零,嘶吼着往前扑: “姐姐……不不不,狼姨,幸好有你!” 母狼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呲牙示威。 符行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敢和狼套近乎,连忙老老实实地对它抱拳,也不管母狼能不能听懂,便认真道:“一命还一命,你我扯平了。” 话音刚落,母狼拔腿便跑,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山上的山鼠野兔不少,雪狼并不缺食,除非走投无路、或是受人指使才主动攻击,否则一般而言会避开人。 而且方才能看见,山洞内的孩子们虽哭闹不休,但并未受伤。 饱腹的狼通常不伤害幼崽,有些不幸丧子的母狼甚至会将弃婴捡回去,养育成人。 “狼都比贺兰图有良知。” 符行衣平复了心情,为自己正完骨之后,便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泰然自若地回到了山下。 永安城已然成为战场,两军对峙,竟不相上下。 夜间休战时,千机营驻扎在城外的天净村。 符行衣找到了照顾孩子们的石淮山。 刚一露面便被他冲过来一记熊抱,耳畔回荡着嘶声力竭的吼叫:“老符!兄弟你没死!” 石淮山屠户出身,壮实得非同一般,比聂铮都要高一些。 被一双铁臂勒得险些口吐白沫,符行衣艰难地骂着“给我滚啊”才得以脱身。 与孩子一同留在天净村的还有山上的几十个百姓,他们一听说符行衣活着回来了,他们欢欣雀跃地围过来嘘寒问暖,送这个送那个,晃得人头晕眼花。 符行衣在一声声的“大英雄”中迷失了自我,笑得像个傻子。 “何老大和李都司来了。” 石淮山一把揽过符行衣的肩,将她活生生地拖走,道:“明天肯定有一场大战,走,去听听接下来的安排,顺便喝一盅。” 符行衣一脸嫌弃地甩掉了他的手臂:“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进到主将营帐后,抬眸看见正前方的青年男子,她不由自主地呆了一下—— 男人细长的瑞凤眼半睁不睁,一副没睡醒的惺忪睡态,总算收拾干净的脸上见不到半点胡茬,光洁的下颚弧度优美,深褐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修长的腿蹬在了一旁的矮凳上。 至于衣服还是老样子。 他哪怕穿着统帅的绛红甲袍都像披个麻袋。 但在那张俊脸的映衬下,哪怕他披个麻袋都好看。 他将腰间挂着的酒葫芦拽了下来,对着嘴却倒不出两滴黄汤。 “何大哥。” 符行衣的嘴角抽了抽,道:“好歹现在你也是千机营主将,这……不太成体统吧?” 何守义不耐烦地道: “兔崽子闭嘴,你若是闲着没事干,就去给我打酒。” “得,我不说了。” 符行衣叹了一口气,与一旁的李绍煜打完招呼,寻了桌案,跪坐在兽皮席子上,与石淮山紧邻。 目光在何守义与李绍煜的脸上来回挪移,越看越受不住。 眼前的俩货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习性、脾气烂得各有千秋,但架不住生得太好看了。 李二狗好歹是从小看到大的,习惯了便不觉多俊; 但是何守义难得把他自己收拾干净,那张招桃花的富家少爷脸……实在很难令女人心无旁骛。 曾经的何家在西南临月城内算得上富甲一方。 十几年的纨绔生涯将何守义养出了一副好皮囊,如今他又已过而立之龄,军中多载劳苦,更为他平添了一份少年所没有的成熟感。 “还是石头哥好。” 符行衣深思熟虑片刻,昂首一脸真诚地道。 长得丑,有家室,还大男子主义,无论如何不会令自己产生哪怕瞬间的悸动。 石淮山懵神:“啥玩意?” 符行衣笑得人畜无害:“夸你帅。” 石淮山大笑:“有眼光!” 符行衣记下了何守义接下来的攻城安排,见他满脸郁卒地拎着壶出去打酒顺便透气,还听他喋喋不休地嘟囔着“疯爷赶紧回来”,不由得笑了笑。 看来千机营统帅并不好当。这才几日,何守义就受不了了。 也不知聂铮当初是怎么过的,不仅轻而易举地处理诸多琐事,还能抽空和女人谈情说爱。 实乃神人也。 符行衣打着哈欠,与忙中偷闲的李、石二人取出私藏的美酒对酌。 不过一两杯酒下肚,身旁的石淮山便趴在桌上说胡话,神志不清。 符行衣自己也犯迷糊,感觉脚像踩在了棉花上,四肢也绵软无力。 “我……怎么……” 她揉了揉太阳穴,只觉费尽力气也难提起精神。 “以往酒量并不差……为何今日……” 才喝了三四杯便昏成这样? 符行衣猛地咬破了舌尖,以剧痛逼迫自己清醒。 酒里有东西! 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符行衣站都站不稳,只能看见眼前唯有一人端坐在桌案之后。 李绍煜眉眼含笑,温声道:“中了迷.药,居然还能勉强保持清醒,不愧是小鸢儿。” “狗东西,你——” 符行衣怒由心生,举刀欲砍,眼前骤然一黑,便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下意识地要起身,未果,符行衣惊觉自己的双手与双脚皆被绑缚了起来,完全动弹不得。 她费力地在地上滚来滚去,警惕地打量周遭环境,莫名的熟悉感萦绕在心头。 “这里是……” 面含疑惑地环视一周,愕然道:“如意楼的二楼雅间!” 李绍煜推门而入,手中还端着粥食。 见符行衣已然苏醒,他微微一笑,温声道:“眼下已是辰时,想必你该饿了,我喂你用一些吧。” 符行衣向后挪了挪:“别碰我!” 李绍煜半跪在身前,颔首浅笑道:“小鸢儿乖,我还是很疼你的,不要再惹我生气了。” “扯淡,”符行衣冷笑着睨了一眼自己被五花大绑的身体,“你想干什么?” 李绍煜强行将她扶着坐起来,并靠在一旁的木柱上,然后端起碗,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唇边。 符行衣紧闭双唇,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我只是奉命从你身上取走一样东西而已,那个人答应过,拿到密信之后便放我自由。” 李绍煜将瓷勺放在碗里,眸中星河璀璨,恍若即将新生。 “足足九年,我终于可以不必再受制于人,不必再为北荣做事,也没有了碍事的家主与主母。我能带你回家了。” 符行衣扯了扯嘴角,道:“你这算是……不打自招?” 李绍煜双手握住她的肩,神情专注,道:“只要你将那封密信给我,最后的任务一旦完成,我便带你回京都,助你恢复女儿身,然后——” “然后纳我为妾,让我隐姓埋名地苟延残喘,把我养在后院里,和你之前的那些女人一样。” 符行衣昂首看他,勾唇笑道:“你我也认识十多年了,为何直到现在你仍不明白,我不喜欢与任何人分享任何私有物——尤其是男人。” 李绍煜张了张唇,不待他开口,符行衣便啧了一声,嘲讽道: “离京前我可是听说,你与张姑娘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之前不是还嚷嚷着要退婚吗?你若爱我入骨,便去将婚退了吧。” 符行衣歪了歪脑袋,笑靥如花,一字一句道: “我要做明媒正娶的大房娘子,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进门之后,账本和你都归我管,赶走后院里所有的姬妾,一个不留——你若能做到这些,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考虑一下。” 李绍煜僵硬地扯扯嘴角,苦涩地笑道: “她们养尊处优惯了,贸然被送走,日子会很难过。你不喜欢的话,我大可让她们不在你面前出现。至于张姑娘……退婚于女子而言尽失体面,她日后怕也难再嫁。” “你所谓的爱,便是让我屈居为妾室,永远抬不起头?”符行衣冷笑道。 “什么尽失体面,我看你是有意想借着张姑娘的裙带关系,利用你爹留下的人脉与资产,以叛国贼的身份,在东齐的朝堂内步步高升吧? “在你眼里,我宁如鸢不过是个玩意而已,最好任你招之则来、呼之则去,做一只听话的金丝雀,被你关在笼子里赏玩。” 李绍煜的目光也逐渐蒙上一层彻骨的寒意,神色阴沉而森然,良久才柔声道: “最重要的是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吗?身份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这招骗骗小女孩还行,对我没用。” 符行衣忍俊不禁,笑得挤出了眼泪,啐他一口:“不图钱,不图地位,只图你对我好?我是脑子不够用吗?” 李绍煜突然将她推倒在地。 哪怕自己的衣衫逐渐被剥落,符行衣的神情仍旧丝毫不变。 “小鸢儿,”李绍煜埋首在她颈窝,“你为何不反抗?” 符行衣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 “不就是挨.操.吗?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有什么好激动的,权当被狗啃了一口呗。再说我也动不了啊,与其垂死挣扎,不如躺着享受。” “而且我倒真想试试看,”她舔舔嘴唇,大胆地笑道:“你和聂铮谁更厉害。” 故意胡言乱语,以此扰乱他的心神。 毕竟,李绍煜的处事逻辑不比贺兰图无迹可寻,只要处理妥当,便不会被强上。 果不其然,李绍煜猛地身形一顿,不可置信地道:“你和长巽兄已经——” 话音戛然而止,他兀的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合该……如此。” 那日,他就是这里,看到了喜欢的姑娘与自己的友人拥吻在一处。 在他面前永远强大无畏、神经粗糙的女魔头,竟任由另一个男人将她压在案几上为所欲为。 本是握刀的有力双手,竟成了纤若无骨的绕指柔,懒懒地穿过男人的乌墨发丝,时不时地咬人耳朵叫一声“哥哥”。 媚如妖姬,但更像一个被无微不至呵护着的小女孩,随意自在,张扬任性,将最真实的自我暴露于人前。 符行衣眨着漂亮的桃花眼,咯咯笑道:“我又不在乎什么贞.洁和名声,你爱做就做,权当我免费.嫖.了一回兔儿爷。若非囊中羞涩,我日日逛倌馆,夜夜睡美男,不比跟了你更爽?即便你把我先.奸.后杀了都没用,密信在聂铮手里,想要,自己去拿啊” 一连串的狠话将李绍煜折磨得青筋毕露,他终是忍不住怒吼一声:“住口!” 符行衣松了一口气。 被李绍煜死死地扼住下颚,符行衣被迫与他其双目直视,听他一字一句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既然如此,那我倒要看看,你信任的男人究竟会如何选择。 “是要你的小命,还是要那封藏有东齐机密、足以令北荣一举灭齐的信!” 第 66 章 章六十六:鱼与熊掌 两国如今的疆域以昆莫山为界,翻越山脉,往北便是荣国之境。 北荣的百姓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无论男女皆精通骑射,性情爽朗大胆,身材修长优美,相貌五官深邃。 北荣境内以草原为主,唯有靠近昆莫山的地方是一片沙漠,被称为死亡禁域,名唤查察尔。 此处干旱缺水,昼夜温差极大,一到冬日里便狂风肆虐,环境极度恶劣。 “阿嚏……阿嚏……阿——阿嚏!” 符行衣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双手扒着铁笼的栅栏,愁眉苦脸地与人讨商量:“几位兄弟,能不能给我几件保暖的衣衫,上面风太大了。哦,酒也行,再不济给几张裹马用的破毡子,哎呀我不嫌你们脏” 负责看守她的几个天狼军士兵被烦得头都快炸了,骂骂咧咧道:“一会要吃要喝,一会拉稀跑肚,就你鸟事多!没衣服,别吵吵,再废话就剁了你下酒!” 符行衣恨不得将脑袋挤出铁栅栏,模样十分滑稽。 她眨巴着漂亮的桃花眼,笑眯眯地道:“万一我不能活着等到镇和王拿东西来赎,你们也没法跟贺兰将军交代啊!” 这货不依不饶地气死人不偿命,偏生贺兰图有令,若是出了半点岔子,不能凭她要挟东齐的镇和王,所有人必死无疑。 天狼军士兵只得依言行事,符行衣对他们笑着挥舞手臂,旋即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 三日前,李绍煜将她暗中移交至贺兰图手中,辗转到荒无人烟的沙漠里。 贺兰图认定她会想尽一切办法逃跑,便特意为其动用了关押猛兽的铁笼—— 笼身以精炼玄铁为材,笼顶系着手腕粗细的铁链,被悬挂在将近两丈高的半空中。 “这若是摔下来,”符行衣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喃喃道:“我铁定得死。” 铁笼足够坚固,就算能打开,人也没法活着落地,更不能在饥寒交迫的状态下与十几个看守自己的天狼军士兵硬碰硬。 周围是万里黄沙,没马根本跑不掉! 符行衣认命地盘腿坐在笼子里,摸了摸被硌得酸涩的小屁股,时不时地对掌心呵一口热气:“等人来救好无聊啊……” 随后从怀中摸出了一枚天青浅碧的玉埙,放在唇边缓缓地吹奏。 苍凉而悠远的曲调弥漫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被狂风裹挟着卷去远方。 不知何处是归途。 下方的几个天狼军士兵投来专注的目光,直待一曲罢才好奇地问道: “你吹的是啥?真好听。” 符行衣的指腹轻轻抚过埙身——触手温润而滑腻,是不可多得的绝世好玉。 那日从肖府出来,自己不过随口一提,聂铮看似不经意,却将自己的话放在了心上,分开后转头便将玉脂斋的镇店之宝给买了下来,又通宵不知多少个夜晚,亲手做了自己想要的玉埙。 临走前,他名为送行,实则趁人不注意时将东西往行李里塞,被符行衣逮个正着,将他逼至墙角,看他不得不装出睥睨众生的孤傲模样。 符行衣笑得像一只小狐狸,抱着他猛亲了一大口,餮足地舔了舔红唇,将浑身僵直的聂铮一个人丢在库房里,丝毫不打算提醒,自己已然在他的怀里塞了亲手做的香囊。 在海岛上的那段时日,符行衣并非只知吃喝玩乐睡,聂铮不在时,她便会偷偷地练厨艺还有绣工。 每扎一次手,她就要哭嚎一声“娘啊”,直至亲娘被喊得恨不得还魂揍她,才绣出了一对像模像样的鸳鸯图,并做成了聂铮最喜欢的梅香—— 梅凌霜独开,不与群芳争艳,更有清冷淡雅的幽韵,在苦寒中坚韧不拔。 “这首曲子叫《关山月》,说的是将士戍边征战,妻子等待夫君回家却终难如愿。” 符行衣回过神来,笑眯眯地道:“曲儿讲究情调,如今有调无情,还是我阅历尚浅,吹不出‘不见有人还’的悲凉气势来。” 天狼军士兵们见她如此心平气和地笑着解释,纷纷好奇地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人问道:“你……不恨我们?” 符行衣啧了一声,颇感好笑,道:“各为其主、各司其职,有什么好恨的?打仗只管输赢与否,不讲正邪善恶,论起来我也杀了你们不少同胞,若按正常的是非标尺,我早该下地狱了。” 棋子何必为难棋子。 她接过天狼军士兵用长杆递过来的破布毡子,把东西裹在身上,然后听他们道: “国内近两年天灾不断,原本用来供粮的昆莫三城被你们东齐强占,剩下的粮食实在不够吃了,乡下到处都是饿死的尸体。要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以卵击石?” 天狼军士兵一个个都唉声叹气。 他们闲来无事,便与符行衣唠嗑牙:“战前征兵,来的都是咱们这些吃不上饭的。仗越打越穷,越穷越打,死的人越多,和官老爷们争夺口粮的人就越少。” 符行衣微微阖了眸子。 是了,抛开良善之心,理性看待,打仗是解决北荣困境的最佳方法。 与千机营不同,天狼军没有回头路可走。 符行衣默不作声地缩成一团,直至天黑,到了饭点才清醒。 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她抬眸一看,来人竟是自己许久不见的魏灵。 少女身量瘦弱,厚重的皮裘更衬得她弱不禁风。 那张小脸隐约发青,面含忧愁之色,尤为惹人心疼怜爱。 见到老熟人,符行衣心头一喜,险些忘了演戏。幸而魏灵抢先道:“符大哥,昔日你不顾我求饶,执意要取我性命,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符行衣立即会意,懒洋洋地开口:“风水轮流转,日后还指不定如何。” 魏灵幽幽一笑:“你真有把握,镇和王甘愿放弃东齐的机密要文,用它来换你的命?” 符行衣喉头微哽。 “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魏灵意有所指地道:“倘若镇和王没有依照贺兰将军所言按时赴约,你便会被扒皮抽筋,尸体亦要丢去喂狼。你我虽曾有过龃龉,但终究同为东齐子民,我不想看到符大哥你死无葬身之地。” 符行衣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贺兰图,算他狠! “少跟我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符行衣扣了扣指甲,似笑非笑道:“挑拨离间也要说些像样的,才让人信服不是?” 话虽如此,听了魏灵的这番警示,自己心里就埋下了一个疙瘩,无论如何也挖不去。 符行衣知道,贺兰图已经派人秘密前往京都,将自己被俘的消息告知聂铮。 即便聂铮日夜不休地赶来,也要至少半个月。 如今才过了短短的三天,心里就有些发慌: 万一……聂铮不愿意用军情机密换她的性命该怎么办? 符行衣心里百感交集。 理智上清楚地知道:那封密信绝不能给贺兰图。 倘若密信到了贺兰图的手里,东齐势必会受制于人。如今正是两国交战的紧要关头,聂铮若主动交出密信,与叛国毫无区别。 贺兰图着意私下告知,正是想借此机会拿捏住聂铮的把柄,以便日后要挟他。 而且以贺兰图的心狠手辣,聂铮不一定能救回活蹦乱跳的自己。 最大的可能是,聂铮怀揣着希望前来,却只能见到一个行尸走肉的废人。 那样未免对他太残忍了。 但符行衣又忍不住偷偷地期盼: 万一在聂铮心中,比起齐国,自己更重要一些呢? 符行衣颔首沉默,良久不言语。 简直是做梦。 自己怎么可能会比国家更重要。 只要是个人就该知道要选什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弃一人之命,顾全大局。 倘若聂铮当真为了一个女人而做卖国贼,置东齐百姓的性命安危于不顾,自己即便被救了回来,也会一辈子看不起他。 爱他勇于承担一切的责任心,却又希望他为自己放弃责任,这样不是自相矛盾吗? 若不是魏灵将个中的纠葛拉扯出来,符行衣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如此…… 难过。 无论聂铮来与不来,他们两人之间似乎都横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状若死局。 “希望让他来,又希望他千万别来。” 符行衣压低了声音,笑容染上了一层苦涩的意味,自嘲道:“我是不是很贱啊?” 魏灵及时藏起了凄寒的神色,轻声道:“符大哥……”更新最快的网 符行衣呲牙咧嘴地笑道:“逗你呢” 虽然知道聂铮的逻辑素来是“鱼与熊掌爷都要了”,但在这种情况下…… 符行衣委实想不出能有什么两全的方法。 有这会子自怜自艾的功夫,不如琢磨该如何脱困,将主动权夺回自己手里,不必硬.逼着聂铮在她和东齐之间做出选择。 符行衣的眼珠骨碌碌一转,兀的大声嚷嚷道:“放我下来,我肚子痛!” 天狼军正值换班的时候,一听头顶上的活祖宗又作死了,便头大如斗。 奈何不能让她真就在上面解决,看守的士兵只得吆喝了一声:“降笼!” 闻言,一旁瞭望塔上的哨兵缓缓地攥紧了锁链,将铁笼往下放。 其他人打着哈欠回营帐,一时间铁笼附近只剩下了魏灵一人。 符行衣找准了机会,猛地冲出了铁笼,一把将魏灵搂在怀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后者的发髻上拔下一只金簪,尖利的末端直直地扎着少女的颈子,笑眯眯地道: “我方才还说过,风水轮流转,如何?” “……你!” 魏灵装作浑身发抖,暗中却往符行衣的身上又贴了贴。 两人不必直言,彼此心领神会。 方才松懈了片刻的天狼军士兵登时吓得齐齐拔刀,怒喝道:“快放开魏小姐!” 若是让贺兰将军知道,魏小姐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被俘虏给抓了,他们都得被喂狼! “给我准备好马匹、干粮和水,否则她的小命不保。” 符行衣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容,眼神却充盈着森然的冷意,红唇似笑非笑地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如此,肯放我走了吗?” 第 67 章 章六十七:漠色寒凉 符行衣初次踏足沙漠,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 幸而魏灵在贺兰图身边埋伏多日,对大漠的天狼军驻地颇为了解,有她坐在自己的身前引路,两人便朝着昆莫山的方向策马飞奔。 “多亏有你才能脱险。” 符行衣屏住呼吸,直到如今心里还有些七上八下的慌乱,低声道: “昔日将你孤身一人放在天狼军的营地里,我总是担心你被贺兰图折磨致死,如今看到你没事,便再好不过了。” “我没事。” 魏灵以往是家中不得宠的庶女,吃穿用度皆差,又受了不少苦,身子无比虚弱,说话也有气无力,跟小猫儿似的。 “不过这段时日不太平,探查到的消息暂且无法飞鸽传书与镇和王,烦请宁姐姐替我稍作解释。” 符行衣替魏灵拉了拉身上皮裘的领子,唯恐这小姑娘被大漠里的冷风吹出什么好歹。 又看向前方未知的迷途,无声地叹气,问:“你想离开吗?我可以带你走。” 看不到魏灵的神情,只能感受到少女稍显僵硬的身子。 符行衣平静地开口:“离京之前,我托万里商会拍卖了皇帝‘赏赐’的玲珑珍棋。除掉给商会的回扣,加上我在内城的西市附近购置了一处宅子,如今手里还剩下七.八千两。” 魏灵回头看过来,不可置信地道:“宁姐姐,你说这些所为何意?” “我需要一个‘妻子’来掩饰‘符行衣’的女儿身。打一辈子光棍太惹人生疑,你清楚我的情况,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符行衣笑了笑,直截了当地道:“我虽不能给你情爱,但能保你性命无虞,生活无忧……哦,那什么,要是你兴致来了,去倌馆寻欢作乐也行,但是尽量低调点,别让人家看见了,不然我不好解释。” 自己若能活着回到京都,必然不能以“符行衣”的名义嫁给聂铮—— 女扮男装入军营乃是罪犯欺君,活腻了才会主动暴露。 必须另择他法,使两个身份同时存在。 成亲,不代表自己便要成为普通的妇人,下半生只能窝在王府里相夫教子。 聂铮那脑子不知有多灵光,用不着自己相夫,只要不给他捣乱就行; 而再看自己这残躯一具,孩子能不能怀上都难说,教个屁的子。 魏灵犹豫了片刻,嗫嚅道:“可是宁姐姐,王爷让我潜伏在贺兰将军身旁,我若私自离开,岂非是违抗他的命令?到时候王爷怪罪下来,魏家满门当如何雪耻?” 符行衣啧了一声,笑道:“我若执意带你走,聂铮不敢生气,至于魏家的境遇我自有办法。是跟我离开,还是留下继续受罪,一切皆要看你如何取舍。” 见魏灵久不回答,便轻笑道:“无妨,不愿意就算了,但是有一句话我必须告诉你。” 符行衣凑近了魏灵的耳朵:“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胡思乱想。” 感受到少女的身体微微颤抖,听见“我知道”之后,符行衣才不再多话。 魏灵身上的皮裘绝非凡品,整个军营里除了贺兰图,符行衣想不到还有谁能送给她。 客观来看,魏灵只是个二八年华的天真少女,自幼不被家人疼爱,如今贺兰图待她不错,似乎很是珍视,那男人的模样也刚硬俊朗,魏灵对他春心萌动实属正常。 但是两人的年龄悬殊,差了整整十二岁,魏灵很难说是不是被骗了。 贺兰图又是个毫无仁心、嗜杀成性的怪人,一旦让他发现了魏灵的细作身份,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魏灵沉默良久,道:“宁姐姐,圣命难违,我不奢求魏家能洗脱冤屈,只要族中亲眷能比如今活得好一些,便是了。” 符行衣点了点头:“我懂你的意思。” 一时间,两人皆是无话。 眼瞅着已经看见了昆莫山的轮廓,本以为能顺利地带魏灵回东齐,不料她突然翻身下马,惊道:“我听得到,他追来了……你快走,别管我!” 符行衣愕然无比,失声道:“可是你——” “我尽力帮你拖住他,否则以他的脚程,那么快……你根本逃不掉。” 魏灵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害怕,瘦弱的身子在风沙中犹如一根飘摇无定的芦苇,只需轻轻一碰便折了,“你快走啊!” 按下了心头的汹涌情绪,符行衣轻喝一声,扬鞭策马狂奔,任由风沙摧残自己的脸。 轻微的刺痛算不得什么,心里的忧怖才最可怕—— 她不想被抓回去! 身后的马蹄声愈发清晰,利箭破空而来,符行衣敏捷地躲过了第一支。 不料紧随其后的第二支射中了马腿,她摔了个狗啃泥,从头到脚裹满了沙尘。 待她艰难地爬起来之际,四周已被天狼军士兵团团包围了。 符行衣凝视着不远处: 漫漫黄沙之上,清冷明月之下,马上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弓箭,少女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他怀里,头都不敢抬起来。 “用尽一切办法,从她嘴里撬些有用的东西出来。” 贺兰图的眸底的蓝晕染开一片寒冷的幽光:“留活口。” 符行衣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刑室。 伸手不见五指,周围寂静得过分,帐外的呼啸狂风被拦在外,只能听到血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眼珠黏腻得很,连睁开双目都困难无比。 四肢与脖颈套着厚重的铁环,铁链分别牵系着刑室内的五个方位,如同囚.禁一头危险的兽。 身上的铁环太沉,坠得人站不起来,她只能浑身酸涩地跪坐在地,使不出半分力气。 每日被折磨得痛到昏厥,再被铁签子十指穿心给扎醒。 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这种日子究竟过了多久。 直到面前的帐帘被拉开。 难得的光亮透了进来,符行衣温和地笑了笑,声音沙哑得好似生锈的铁片: “今日又想玩什么花样,烙铁、还是钉床?”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女子的惨白面容上,昔日顺滑如缎子的秀美长发枯槁如杂草,原本含情潋滟的桃花眼遍布血污。 身子形销骨立,瘦得皮包骨头,仿佛一具红粉骷髅,尤为可怖。 贺兰图盯着她看,却看不出她有任何绝望的神色。 反而在柔和的日光抚慰下愈显平静与淡然。 自己被驭狼奴折辱施虐了二十八年,这才锻炼出如此从容不迫的冷漠,或许说是麻木更为合适。 可是眼前的这个符行衣经历平平,居然能在天狼军的百般酷刑下不为所动,此人的定力与耐性堪称绝世罕见。 他冷冷地开口:“小灵究竟是不是聂长巽的部下?” “都问几百遍了,你不腻我还嫌烦呢。” 符行衣敛眸轻笑,不经意牵动到了伤口,痛得连连咳了好几口血,才艰难地道: “我连到手的密信内容都看不到,岂会知晓与我毫不相干的魏灵之事?” 符行衣并不觉得那些被称之为酷刑的拷问手段有多高明,顶多是痛了一些,还不足以触及灵魂深处,致使自己彻底丧失理智。 没有任何人或任何方法,能够让自己彻底绝望。 只要能活着,痛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你女扮男装,能在军营不露破绽,短短一年之内爬到参将的位置,还受到聂长巽的爱慕,必定心思缜密,隐忍能力极强。” 贺兰图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半死不活的女子,道:“这种程度的拷问只是小儿科,不足以让你说真话。” 符行衣剧烈地咳嗽了半晌,笑道:“阁下的手段不过如此,还能怎样?” 贺兰图猛地抓了她的头发,强迫她昂首看自己。 女子喉间发出骨骼错位的咯咯响声,无比清晰可闻。 符行衣喉间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淌,糊得满身都是,迷迷糊糊间听他道: “我想知道,你在聂长巽的面前是不是也能这么淡定。” 闻言,符行衣瞳孔紧缩,一对死气沉沉的眸子终于出现了名为慌乱的情绪。 她本能地咬住了舌头,下一刻被贺兰图的手卡住了牙关,稍一用力,便感觉到自己的下颌脱了臼。 “咬舌自尽,你想死?” 贺兰图道:“做梦。” 不行……不能让聂铮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符行衣不顾残躯,挣扎着要起身逃走,却被贺兰图攥紧了手腕。 贺兰图用弯刀斩断铁链,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行拖拽到营帐外。 阳光骤然变得无比刺目,符行衣的眼睛止不住地往外淌水,本能地有些害怕向后缩。 膝窝不知被谁踹了一脚,身形一个不稳,便跪在了地上。 “符……行衣?”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带着轻微的颤抖,不可置信。 符行衣陡然一惊,连忙用手捂了自己的脸,谁知手臂被一旁的两个天狼军士兵强硬地分开。 不得不将惨白的脸暴露在人前,与远处的玄衣男人双目相对。 “不准把密信给他! “一旦我失去了价值,贺兰图必定会杀了我,你也会因此沦为被利用的棋子! “将士注定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我早便做好了这一天的准备,不要你来多管闲事,不许你为了我背负天下骂名,快滚啊!” 符行衣对着他大吼,但牙关脱臼了,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能含糊不清地呻.吟。 聂铮在看清女子的面容那一刻,瞬间浑身僵直,素来高傲冷漠的清隽面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起不可遏制的滔天怒火。 锐利的美目中尽是鲜红的血丝,深情的眼窝内萦绕着淡淡的死气。 “贺兰图,你胆子不小。” 聂铮微微启唇。 半个月的昼夜兼程与揪心担忧下来,他瘦了许多,轮廓分明的面容愈显锋利如刀:“她如今所遭受的一切,我必将十倍奉还。” “还?” 贺兰图不以为然,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空旷的沙漠:“谁给你的机会为她还?” 聂铮不理会闲杂人等的聒噪,缓缓地走向前方,不顾符行衣强忍着剧痛、拼命摇头的明示,仍然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本该被自己万般疼惜的女子,冰凉的食指轻抵在红唇上。 男人薄唇紧抿成一线,压抑着无尽的恼怒,最终化作从容不迫的淡笑,足以令符行衣的一切不安眨眼灰飞烟灭。 不顾在场其他人的错愕目光,薄唇径直印在了女子的额心。 感受到怀中人的轻颤,他沉沉地开口,声音极富磁性: “我此心所念唯你一人,怎会不来?” 符行衣鼻头酸涩,顷刻间,所谓的坚韧与顽强悉数消失。 她只想扑在男人的怀里嚎啕大哭,拼命地抱紧他,再狠狠地咬他、啃他,骂他为何现在才出现。 “你我同为千机营将士,理应在入营那日便做好随时为国捐躯的准备,而卖国求荣最为可耻。我希望你能明白,即便密信到他手中,失去利用价值的你也只能一死。” 聂铮将她护在怀里,动作轻柔无比,如同呵护至宝。 “此行极为凶险,九死一生,我不能拿同袍兄弟的性命作赌,他们不该为你我的私事无辜殒命。我只能独自前来。” 符行衣紧咬着唇瓣,不论他说什么都连连点头。 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只在乎眼前的这个人。 聂铮眉眼如初,神色一如自己所熟识的那般张扬,嗤道:“所幸只是区区天狼军,不足为惧。” 贺兰图站在不远处,漠然道:“我没兴趣看你们煽情,交出密信,否则死路一条。” 话音刚落,周遭的天狼军士兵便将二人团团包围。 他们腰间的弯刀出鞘,齐刷刷地对准了聂铮和符行衣。 “密信被我放在了安全的地方,你大可放心。” 聂铮轻抚着她瘦削的脸颊,一字一句道:“虽然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带你活着杀出重围,但我向你保证:符行衣,倘若你不幸于此战中壮烈殉国——” 他话语微顿,话语轻而有力: “那必定……是在我战死之后。” 第 68 章 章六十八:生死相随 只有被保护的人才有资格疲惫,孤身求生的可怜虫根本不配。 符行衣从未感到像现在这般累过。 仿佛可以卸掉所有担子,放心大胆地依偎在聂铮的怀中。 鼻翼间萦绕着风霜的清冷与寒梅的幽香,再没有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残阳缓缓地隐匿在昆莫山之后,天色渐暗,面前的俊容亦逐渐模糊,隐约能看到男人身后似乎背着一块奇怪的巨大铁匣。 “闭眼。” 他道。 符行衣听话地轻阖了眸子,任由一只有力的手臂将自己的身子抱了起来,不知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连一丝颠簸也不曾有。聂铮的保护几乎无微不至。 耳畔充斥着厮杀的吼声,无一例外地在靠近自己时变为凄厉的惨叫。 刀刃刺穿血肉,与骨骼相摩擦。 即便双目不能视,符行衣也能想象到他该有多痛。 鲜血的铁锈气味被隔绝在男人的怀抱之外,所有的血污亦被他挡得严严实实。 此起彼伏的震天雷巨响过后,天狼军的大批援兵赶来此处,马蹄踩踏着松软的黄沙,漫天的扬尘呛得符行衣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符行衣吐了满襟的血,以为自己将不久于世,便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 传入耳中的男声低语却无比镇定:“别怕。”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数年前的横云岭,符行衣挣扎着睁开了眼皮,入目便是铭刻在骨血中的那一幕,不由得呼吸微滞—— 圆月清晖的照耀下,男人轮廓分明的面容晕染开一片温柔的光芒,飞溅的血珠凝固在白皙如玉的脸上,犹如点点红梅,更似鲜艳朱砂,给那张素来冷漠高傲的面容染上活气。 倘若覆上一张狰狞的面具…… “月哥哥?” 符行衣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聂铮敏捷地夺过了天狼军士兵手中的弯刀,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在冰冷的刃上悠然打了个转,眨眼便割断了敌人的喉咙。 他从始至终优雅端方,闻言只是身形微顿,旋即极为平静地“嗯”了一声。 竟然是他! 时隔一月,符行衣那双浸满了血污的眼眸终于露出了名为“希望”的神采。 只属于自己的月下少年,原来不是一个梦。 藏在暗处的少女心事在多年后重现,被自己从尘封的角落挖了出来,记忆依旧如昨。 符行衣看到聂铮被近百余人堵死在敌营之中,但丝毫不觉得害怕,只是深感惋惜: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才将满腔的爱意与信赖交付出去。 想到这,她又往聂铮的怀里缩了缩,哪怕两人身体紧紧相贴仍嫌不够。 如若是聂铮,她愿意付出全部的信任,毫无保留,哪怕被伤害也无妨。 贺兰图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两人,毫不犹豫地挽弓拉弦,同时射出了三支箭: 两支对准聂铮,一支对准符行衣。 利箭破空而来,符行衣瞳孔微缩,眼睁睁地箭尖直直地穿透聂铮的掌心,在距她的眼珠仅半寸的地方堪堪停住了。 而聂铮的两条腿同时被利箭射中。 以他的速度本可轻而易举地躲掉,然而一旦闪躲,便会拦不住最后的那支箭。 为了护住自己,他竟用身体扛下了三支箭! 饶是如此,聂铮仍旧面不改色,仿佛体会不到半分痛楚,那双锐利的丹凤眼不经意地睨向旁观的贺兰图,目光冰冷如刀。 他咬住箭矢的末端,缓而有力地将没入掌心的利箭扯出来,箭身黏着血肉模糊的人体组织,符行衣光是看着便觉得痛不欲生。 腾出空闲的手之后,他迅速拔掉腿上的两支箭,随手扔在地上,看不出任何不适,反而颔首问道:“可有受伤?” 另一只手一直在紧紧地抱着自己不松。 符行衣心疼得眼圈通红一片,无力地张了张唇,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得拼命地摇头示意没事,让他千万别为自己担心。 聂铮努力地想抬腿,然而钻心的疼痛自腿骨传来,他不可避免地深吸了一口气,即便拼尽全力也难以移动分毫。 旋即昂首看向圆月高悬的寂静夜空—— 无风无云。 装满震天雷的锦囊已空空如也。 周围的天狼军士兵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挤做一堆,警惕地步步紧逼。 火器用完了,时辰尚且未到,还要继续撑一刻的时间。 聂铮喉结微动。 他真能撑得住吗? “当……心……” 眼见贺兰图不再居于旁观者的身份,而是亲自动手,情况紧急,符行衣只得拼尽全力,立即挡在了聂铮的身前,双臂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身。 符行衣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右臂与躯干相连的筋脉被砍断了。 撕心裂肺的痛楚如潮水般瞬间上涌,她疼到喊都喊不出声,只能彻底瘫倒在聂铮的怀里,再提不起丝毫劲力。 “符行衣!” 聂铮牙关紧咬,怒道:“谁准你轻举妄动,谁准你替我挡刀,谁准你乱逞英雄了?!” 他双目通红,身体隐隐颤抖,声音低沉至极,眸底隐约可见一丝泪光闪过,旋即浮上了怒不可遏的火气:“你若敢先我一步走,我便——” “聂……聂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坚持留在军营,要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吗?” 符行衣打断了他的话,无力地笑了笑,声音微弱,几乎能被一阵风吹走。 “虽然……你脾气古怪稀烂,嘴巴又毒又贱,说实话我经常都……被气得想在你那漂亮的脸蛋儿上留几个脚印。但我知道,你心肠不坏,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谁让你是我的公主殿下呢?我只能好好宠着……” 聂铮紧闭双眸,额角的青筋凸了出来,喉结滚动了一番,良久才压抑着所有的情绪,嗓音沙哑地低声道: “再敢胡言乱语,罚你绕着沙漠跑到只剩一口气为止。” 若肯乖乖听话,那符行衣就不是符行衣了。 “我小时候看话本……里面的公主都要与将军相配。要当大将军,这样才能保护我心爱的……小公主。我知道,你其实很想得到旁人的注目,以此获得存在感,不承认也无妨,我在乎、我关心你,便……足够了。” 符行衣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张令人一见钟情的俊脸,露出一个活泼的笑容,如春花初绽,寒冰消融。 “你若是丑一点,自私一点,不待我……好得无可挑剔,我也不会蠢到平白搭上一条命给你,还那么无怨无悔……” 想摸摸聂铮的脸,就像自己初见“定澜公主”时那样放肆,然而根本抬不起手。 符行衣只能傻笑:“抱歉,时至今日才正大光明地说出来——我心悦你。” 总说聂铮心口不一,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爱人之心的确能无私至此,原来世间真有这么傻的笨蛋,不计较利益与得失,只是单纯地想待喜欢的人好。 “才说了一遍,远远不够。” 被聂铮按在了他胸前,耳畔是急促的心跳声,符行衣听他道: “你给我惹出的麻烦不计其数,若要将功赎罪,必得长命百岁,日日当牛做马,才能偿还你欠我的恩情。” 符行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美事呢,从来便……只有我欺负你的份。” 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震惊与错愕—— 传闻镇和王的作风严苛至极,比道士冷心冷情,比和尚六根清净,禁.欲.寡淡,不近女色。 寻常男人看见漂亮姑娘美目垂泪,心疼哄慰还来不及,这位爷倒好,目不斜视地径直越过,厌烦之情溢于言表。 凡其所经之处,美貌女子哭成一片: 论相貌,竟被一个男人比得毫无还手之力,她们羞愧得只想自尽。 如今看来,他根本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而是不喜欢姑娘,只对男人有兴趣,心甘情愿地当一个小白脸的男宠,不计性命安危,孤身千里远赴沙漠,只为和喜欢的小白脸死在一起! 一众天狼军士兵的脸色无比复杂,不约而同地看向主将,等待头儿的命令。 贺兰图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十分罕见地出现了名为“疑惑”的神情,空洞的眼眶中眸色微动。 “我心悦你”是何物? 为何这句话足以令素来高傲不屈的聂铮低下头颅,将自己最脆弱的命门暴露在别人的面前? 驭狼奴只教过他杀人、饲狼与吃穿住行,他和狼几乎毫无区别。 正如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收留那个叫魏灵的小姑娘,只是出于保护弱小幼崽和貌美雌性的雄性本能。 贺兰图不清楚别人常说的“感情”是什么,自然也不会怜悯。 “准备放箭。” 被围困在正中央的两人浑身浴血。 聂铮已然遍体鳞伤,一手搂着半昏半醒的符行衣,另一只手攥紧从地上捡起的弯刀,横在了她的身前。 “你我不会客死异乡。” 男人的身形笔直而挺拔,即便身受重伤,亦行立如松竹,长发被黏成了一缕一缕,发梢止不住地往下滴血,墨玄的华贵长袍在方才的混战中破烂不堪,衣袂迎风猎动。 无论再怎么狼狈,他依旧是曾经统领千机营、令敌国闻风丧胆的主将,泰山崩于面前亦不改其色,身后无需列阵,自有威严气场震慑。 “天狼军久负虚名,仗势欺凌弱小,还敢自夸战无不胜,久居穷乡僻壤,竟熏陶出如此的夜郎自大。” 贺兰图双目微眯,长弓被他捏得隐隐作响: “死到临头还要争口舌之快,我看你是活腻了。” “哦?” 聂铮似笑非笑地哂道:“活人的命数长短,几时轮得到死人多加置喙?” 话音刚落,盏口将军的炮袭便落在了贺兰图的身旁不远处。 天狼军驻地被炸得四分五裂,黄沙弥漫之际,隐约能看到数十人策马而来。 为首的黑脸汉子大声怒吼: “假娘们,老子来救你了!” 第 69 章 章六十九:振翅长鸢 符行衣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一死。 听闻人死前会有走马灯,还会出现幻觉。 所以她迷迷糊糊间听到了石淮山的吼声,只当是自己离阎王殿不远了,忍不住蜷缩在聂铮的怀里,哽咽道: “若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脸都不要也得赖在你身边不走……” “如今后悔亦不算晚,不枉你平日在千机营里当老好人,石淮山带着神骏司与盏口将军来了。” 头顶传来男人玩味的笑声,符行衣猛然怔住,艰难地睁大了双眼。 突然杀入天狼军包围圈的神骏司犹如一把利刃,径直破开了坚不可摧的防线,贺兰图神情戒备地与石淮山正面相对。 论起硬战,两个石淮山加在一起也打不过贺兰图,然而石淮山的手里有火铳,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伤到了贺兰图。 “我……不用死了?” 符行衣茫然地喃喃道。 能继续苟延残喘的欣喜之情冲淡了身上的疼痛感,符行衣终于提起不少精神,回光返照似的扯了扯嘴角。 正欲出声向石淮山道谢,便听身后的男人沉声道:“有诈。” 聂铮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即刻将符行衣抱到了神骏司的战马上,对乱成一团的战场道: “不得恋战,速速领兵退回昆莫。” 彼时石淮山正欲给予贺兰图致命一击,闻言头也不回地大声吼道: “你们先走,我断后,只差最后一点就能炸了他,老子绝对不会像朝廷半年前放弃昆莫那样,让这次的突袭前功尽弃!” 聂铮眯了眯眼,冷声道:“退兵!” 千机营的将士无一不怕他怕得要死,哪怕这位祖宗如今已不在军中,但威慑仍存,哪怕一字威胁未有,石淮山也浑身一抖,只得依言行事。 然而他不服气地拖延了半步,重新端起了火铳对准贺兰图,待听到其他神骏司兵卒惊恐的呼喊声时已经晚了。 符行衣被聂铮搂紧了腰身,后者攥着缰绳轻喝一声,胯.下的战马便高声嘶鸣地朝着昆莫山的方向疾奔。 不顾聂铮的阻拦执意回首,在看清身后景象的那一刻,仿佛被一记重拳狠狠地锤了心窝,苍白的唇瓣微微颤抖,符行衣毫无预兆地骤然爆发出惊雷般的嘶吼: “石头————” 神骏司士兵被贺兰图引到了天狼军驻地的正中央,以石淮山为中心,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有一座瞭望塔,早已埋伏在塔上的十余名弓箭手终于现身,眨眼间便将下方的士兵射成了筛子,偶有几个幸免于难的也没能逃掉刀劈。 被黄沙掩埋在地下的巨大捕兽网出现在众人脚下,四角各系在一座瞭望塔上,被机关齿轮引拉而起,活人、尸体与火器皆被网罗在内,兜起来缓缓地离开地面。 惊慌失措的神骏司人马中,唯有一道身影最为醒目—— 石淮山的背后插着十余支箭矢,火铳已然在混乱中脱手,身体仍凭借着本能抽刀挥舞,竟真的划破了网,掉了出来,摔趴在地上。 他踉踉跄跄地起身,双目死死地紧盯贺兰图,后者用看死人的目光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道:“领我的马来。” “老子还好端端地活着守在这,想追杀他们,做你娘的白日梦! 石淮山放肆地狂笑,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却被贺兰图一刀砍断了手臂。 他痛得面目狰狞,哪怕自己的另一条手臂和小腿相继脱离了躯干也不肯退缩半步。 最终实在走不动了,他便从背后死死地抱紧贺兰图,以性命拖延敌人的脚步。 石淮山冲着符行衣离开的方向大吼:“老符,兄弟在昆莫山上欠你一条命,现在还给你!” 符行衣浑身颤抖,坐都坐不稳,幸而身后的聂铮一直紧紧地抱着她不松手,才没令她从马上掉下来:“我不用你还……什么都不用……” 石淮山哈哈大笑:“东西在你营帐的枕头底下,给老子好好活着!回去养好了伤,去找你嫂子,把东西给她,就说她男人死得光荣,还拉了不少狗崽子陪葬!” 粗粝的笑声飘荡在大漠的狂风中,符行衣眼前一黑,竟是被聂铮捂住了双眼。网首发 耳畔响起了低沉而沙哑的男声:“别看。” 轰鸣的爆.炸声在天狼军驻地内响起—— 石淮山被斩首前的最后一刻,用他怀里揣着的最后一枚震天雷引爆了盏口将军。 炸裂的火炮余势波及到了贺兰图,烫烂了他不少皮肉,盏口将军的碎片亦在他的身上留下数道伤痕。 愈是染血,他愈是凶猛似野兽,哪怕身旁的天狼军士兵皆已爬都爬不起来,贺兰图依旧能稳稳当当地挽弓,一箭射穿了远处的马腿。 聂铮终于等到时机,在马腿被射穿的瞬间抱起了符行衣,身后的铁匣迅速张开,舒展起隐匿于匣内的玄铁飞鸢。 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子时前后起狂风,从大漠的东北方吹往昆莫山,一路向西南而行,不出意外必能在半柱香之内抵达永安城。 符行衣颔首低眉,目光麻木地睥睨着苍茫无际的偌大沙漠,又昂首看了一眼熟悉又陌生的玄铁飞鸢。 她还记得初入千机营时亲身参与的第一场大战,便是以聂铮制出的玄铁飞鸢向天狼军驻地投落火炮而大胜告终。 彼时,自己还是个狗屁不懂的新兵,动辄被何老大骂得狗血喷头、一脚踹倒在地,李二狗总傻兮兮地跟在自己身后撒娇讨好,黑脸糙汉更与自己笑闹着“厮杀”互殴。 如今,自己被皇帝荣封参将,何守义成了千机营主将何晏,李绍煜不顾少时情谊将自己绑架、并赠予贺兰图作筹码,石淮山更是为了救自己而眼睁睁地死在面前—— 他只差最后一点便能衣锦还乡,活着回家见他心心念念的婆娘。 可是尘世诸事,往往便如此这般只差最后一点,便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一步步靠近权力的中心漩涡,被风浪卷袭割裂的痛苦会愈演愈烈,自己能逃离大漠,然而其他更为危险的死亡禁域呢? 京都,皇城,龙椅之上。 离开了一个地狱,紧接着便要迈向另一个地狱。 “若实在害怕……” 聂铮沉声缓缓道:“便抱紧我。” 符行衣轻轻地摇了摇头,却依言抱紧了唯一的温暖。 “有你在,我不怕。” 天狼军的刑室无异于人间地狱,但哪怕是日复一日的饱受折磨,也不能将她的胆量与脊梁挫骨扬灰,即便高处不胜寒,又能如何? 所幸身边还有一个聂铮,至少她不会孤立无援,也不会寒凉彻骨。 玄铁飞鸢被聂铮改制得更为轻巧灵便,足以乘风而行,御览天下。 正如老爹寄予自己的希望。 像极了自由翱翔于天际的苍鹰。 “多谢。” 符行衣轻声地呢喃。 神智被铺天盖地的疲倦所吞没,意识缓缓地沉溺于沼泽之中,任由粘腻而肮脏的污泥彻底盖过自己的头顶,陷入沉眠。 过往有如白云苍狗,时而是尸横遍野赤地千里的昆莫战场,时而是琉璃朱瓦玉砌雕栏的天子明堂,陆轩、夏炎、张素、石淮山……许多人的面容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脑海中,或喜或怒,或哀或怨,鲜活灵动,恍惚仍在人世。 自古战争从无赢家,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父母等不到儿子,妻子等不到丈夫,孩子等不到父亲。 他们不过是芸芸众生的缩影,万中之一而已。 梦中承载着美好而虚幻的生,现实逼人直面残酷而无情的死。 醒来时天光大亮,熟悉的营帐顶遮蔽了大半日光,想来是已回到了千机营驻地。 符行衣躺在自己的榻上直视账顶,一时间脑中思绪万千,不知从何处捋起。 她长长地吐息,尽力平复心情。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暂且不要想那些已然发生、无可挽回的伤心事了。 无论是杀了贺兰图为石淮山报仇,还是处理整个动乱的罪魁祸首李绍煜,都要等自己痊愈之后再做打算。 生者好好活着,才是对死者的最大宽慰。 符行衣试图撑着起身却使不出力,憋着一口气挪动身体,费了半天劲才转了个身,累得呼哧呼哧,索性瘫在榻上闭目养神。 营帐外有人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唯恐被自己听到似的。 符行衣狐疑地心道:“他们在……讨论我吗?” 凝神细听,隐约能听清一些关键的话语—— 何守义唉声叹气道: “现如今命是保住了,但贺兰图那孙子下手忒狠,小符不知道得落下多少病根,以后不适宜再上战场。他血性太重,我是不敢跟他说退役的事,长巽你……唉,你告诉他的时候婉转点,千万别让他哭急尿嚎寻短见。” 聂铮低声道: “消去皮肉上的疤痕并非难事,只需用宫中秘制的复颜膏便能完好如初。但她右臂的筋脉被贺兰图一刀劈断,日后莫说提刀、端火铳,便连筷子也难拿动。” “练了小半辈子的功夫全被废,日后还再也恢复不了,若是换了我,白绫一条、吊.死拉倒,活着还有个啥子意思!” 何守义咕嘟咕嘟地灌下一整壶烧刀子,大着舌头道:“老李失踪,石头战死,小符退役,中军损伤惨重,沧澜卫彻底凉了,幸亏昆莫三城收了回来,但继续进军的日子暂时没法定。” 聂铮的语气寡淡而疏离,听不出喜怒,只有最熟知他脾性的人才能察觉到隐藏在内的不悦: “千机营更换统领至今不过两个月,竟发生此等重大事故……” 何守义喉头微哽,立即道:“李风的细作身份不宜让将士们知道,必须暗中追查行踪,但只要一有消息,我即刻跟你联系。” “给我抓活的。” 聂铮不急不缓地平静开口,意有所指地道:“死对于他们而言,未免太痛快了。” “是,属下明白。” 何守义战战兢兢地道。 符行衣面不改色地听完了他们的交谈。 自己是不是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再也不能当大将军了? 是不是往后余生只能被人照顾,吃饭穿衣亦成了问题,彻底沦为一个废人? 这样活着…… 倒是真不如死得干脆,一了百了。 第 70 章 章七十:折翼之鹰 重伤昏迷后醒来的人本该又渴又饿,然而符行衣毫无感觉。 她静静躺在榻上,神思放空,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不想吃也不想喝,有点恶心想吐。 看见帘帐被人拉开,符行衣立即换上了一张无谓的从容笑脸,眉眼弯弯地看向坐在榻旁的男人—— 深情的凹眼窝下萦绕着一圈淡淡的乌青,想必是夜不成寐已久,薄唇干涩起皮,就连鼻梁上那颗她最爱的.性.感红痣亦淡了许多。 发现她苏醒后,聂铮眼神一亮,低声道: “汤药早已熬煮好了,见你未醒,我便先煨在炉子上,如今还尚且温着。” 他悬在嗓眼的心总算稍稍放了下来。 聂铮托着女子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颔首看到了她卷翘而浓密的眼睫,犹如一对漂亮的蝶翼,轻微地颤抖着翅膀,隐约有几滴水珠挂在上面,惹人怜爱不已。 他唯恐手上的力气太大,会弄伤怀中的姑娘,便极尽温柔地放缓了力道。 “我端来喂你喝?” 原本柔软滑腻的身子如今只能摸到干瘦的皮包骨,聂铮喉头发苦,眸中不可避免地蓄了一层薄薄的水光,这副模样无一遗漏地落在了符行衣的眼中。 “免了,美人梨花带雨的心疼,可比汤药管用得多,我这身上全然不痛了。” 符行衣笑着蹭了蹭他的颈窝,慵懒道:“若能见到美人破涕为笑,说不定连断掉的筋脉都能重新长好。” 这倒霉玩意哪怕如今成了半死不活的米虫,也不肯放弃嘴上撒欢跑马的机会。 聂铮活了小半辈子,没能正儿八经地坦率几回。 好不容易才把最体贴的一面展现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本以为能顺势哄慰柔弱娇羞的小可怜,却莫名其妙地挨了女流氓一顿不正经的调戏。 温柔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比火炮更暴躁的脾气险些旧态复萌。 但这些终究被他疼惜符行衣伤势的理智所压制。 “符、行、衣!” 聂铮面色阴沉地道:“你嫌命太长了?” 知不知道他有多担心? 如今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符行衣看见面色苍白的大美人被自己活生生地怄出鲜艳的气色,欢快的青筋在男人的额角跳动,薄唇紧抿成一线,像是真被招惹狠了。网首发 险些忘了,聂铮也是伤员,一昧地忙着照料自己,连他自个的身子都没能顾上。 “别生气呀,我错了还不行嘛?” 符行衣连忙腆着笑脸,拿自己的头顶蹭蹭他的下颌,夸张地呻.吟:“人家身上好痛啊,要月哥哥亲亲抱抱才能——” 话未说完便被狠狠地堵了嘴。 腰身被紧紧地箍住,男人的手臂如同铁铸,剧烈的心跳亦清晰可闻。 良久,她才被缓缓地松开,桃花美目终于染上了久违的潋滟波光。 眸中倒映着男人俊朗的面容,他的脸上隐约可见一道极难察觉的泪痕。 符行衣愣了愣,不以为意地呲牙咧嘴,笑道: “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坐在你面前了吗?废了一条手臂而已,正好能堂而皇之地使唤你伺候,又不是截肢,哭什么,跟个小姑娘似的。来,给我笑一个,不听话就不疼你了!” 外人眼中孤傲冷漠的杀神悍将,一到了自己面前,就变成了委屈别扭的幼稚鬼。 硬朗的锋利轮廓竟柔软得一塌糊涂。 聂铮埋首在她的颈窝深吸一口气,低低地道:“我疼你。” 她抬起左手,摸了摸聂铮的脸,听男人声色沙哑地缓缓开口: “符行衣,我从未像现下这般感觉自己无能。不仅对你的臂伤束手无策,更无法以身替之,代你受苦。” 聂铮话语一顿,双臂将她抱得更紧,双眸微微阖起: “所爱之人如此坚强,我不能为她做任何事,只能替她流泪。” 不愿意用简单有效的哭泣宣泄情绪,嫌弃丢人现眼,觉得无济于事。 她愈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聂铮便愈感觉揪心。 “是我无用,”聂铮自嘲,“连令你肆意流泪的信任都没有。” 坏东西,又在耍心眼,着意勾引人。 符行衣叹了一口气,主动凑近,轻吻了他一下,索性不再逼迫自己强忍着这一个多月来压抑至极的崩溃情绪,任由眼眶中的晶莹泪水簌簌地滑过脸颊,滴落在聂铮的手背上。 有多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流泪了? 她记不清了。 痛苦、委屈、愤怒…… 各种各样的情绪纠缠在一处,一股脑地随着眼泪流淌了出来。 一并吐出了多年来郁结于胸的闷气。 符行衣觉得自己是丝毫不计形象,眼泪鼻涕一股脑地往下淌,丑得猫憎狗厌、没脸见人,不知坊间的百姓是不是瞎了,竟将自己与“定澜公主”并列为东齐第一美人。 然而在聂铮的眼里,怀中女子温热的眼泪恍若断了线的玉珠,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令人恨不得将拥有的一切双手捧送她面前,只求她快些破涕为笑。 柔顺的长发裹挟着她瘦削的肩头与腰身,如瀑般垂落在榻上,单薄的亵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精致小巧的锁骨,毫无血色的皮肤近乎透明,唇瓣方才被□□得狠了,透出些暧昧的嫣红,衬得那张小脸愈显苍白。 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湿漉漉地将人望着,欲语还休,半晌才微微颔首,用洁白的贝齿轻咬了一下唇瓣,在饱满的唇上留了半圈圆润的牙印儿。 “哎,你听着:进王府之后,我是老大,你再忙也要抽时间乖乖回家陪我,账本归我管。 “你要是敢纳妾,或者在外面养人,我就磨一宿的刀,活活宰了你!” 符行衣依偎在他的怀里,嘟嘟囔囔地开口。 她用这招对付李绍煜只是为了自保,结果在意料之内,没什么情绪变化。 现下如法炮制地试探聂铮的心意,小算盘便打得噼里啪啦作响,莫名有些紧张。 聂铮会像李绍煜一样,拿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搪塞自己的要求吗? 下颌兀的被抬起,符行衣瞳孔微缩,愣神呆坐着,被聂铮细致而耐心地一点点吻去脸颊上残留的泪珠。 手指忍不住蜷了起来,轻轻地攥紧榻上盖着的棉被。 “无论过往、当下、亦或是以后,王府只会有你一个女主人。家中大小事宜都随你定,不过是几摞账本而已。” 聂铮目光深邃,薄唇勾起了极浅的弧度,道:“连我一并归你管,可还满意?” 他当然知道这丫头是在给他立规矩、下马威。 看着那只紧握成拳的爪子胡乱地锤来锤去,他就觉得莫名的可爱。 反正这些要求并不苛刻。 若是能让她安心,再苛刻的条件也要答应。 “这可是你说的!” 符行衣总算能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后被他一勺一勺地喂着,喝完了补气养身的汤药。 扶她躺下,细心地掖好了被角,聂铮在她睡着之后,轻啄了一下她的唇角。 然后才悄无声息地离开,走的时候耳朵还泛着红。 门一关上,符行衣就猛然睁开了眼,目光清明澄澈,冷静至极。 她从枕下摸出了一枚物什:是石淮山留给她,让她带给柳氏的银戒指。 那糙汉子做事毛毛躁躁的,唯独对待妻子一丝不苟,准备的银戒指精致小巧。 可惜没能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待得衣锦还乡时,由他自己亲手赠予妻子。 “石头哥你放心,我会把这枚戒指完好无损地交给嫂子。” 符行衣淡淡地一笑:“至于贺兰图和李绍煜……必须死。” 自己被俘虏的消息,是由贺兰图派人秘密告知聂铮的,除此之外只有李绍煜才知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石淮山会突然赶过来救自己? 就算要救人,也该是由何守义带领千机营强攻天狼军驻地。 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石淮山单独带着神骏司来送死。 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 李绍煜知道石淮山重情重义,而且做事冲动,脑子不好使,所以特意偷偷地告诉他。 然后诱导石淮山尽力避开可能会阻拦他的何守义,让他孤身深入敌营,死在自己的面前。 李绍煜是故意的,存心以她的痛苦为乐。 符行衣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还记得李二狗小时候又怂又面,动辄被人欺负得躲在角落里哭鼻涕,是个温柔乖巧的怯懦少年,怎么如今……竟有了这副恶毒的心肠? 他说的“忍了九年”,还有“放我自由”,究竟是什么意思? 符行衣阖了眸子,尽力平复心情。 如今最重要的事是养好自己的身体,否则即便有再多要做的事,都不能亲自完成。 右臂已废,多想无益,被聂铮哄着哭一哭,应应景就够了。 执着于伤怀无可改变的过往,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翌日,符行衣一件不落地如数上缴了自己的军服、火器与雁翎刀。 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必须退役的事实。 顶着何守义担忧的眼神,符行衣的笑容仍旧没心没肺,看不出任何异常,全然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还胆大包天到指挥聂铮给自己剥瓜子吃。 聂铮面色阴沉,周身的杀气浓重无比,满脸写着“刁民找死”和“拖去砍了”的字样。 站在一旁的何守义被吓得脸都绿了,冲符行衣疯狂使眼色,让她别作死。 然而更为不可置信的是,姓聂的活大爷高傲地冷哼一声,然后正襟危坐…… 开始剥瓜子。 男人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匀称,皮肉细腻如玉,完全看不出历经百战的粗糙,更像是执笔泼墨写意的浪客文仙。殊不知浸泡了多少敌人与同胞的鲜血,犯下杀孽几许。 如今竟“沾染凡尘”,做出如此平易近人的亲善之举! 何守义不得不对符行衣默默地抱了一拳,以示内心无言可表的敬畏之情。 小符居然能让疯爷心甘情愿地给他当男宠,真是个狠人! 何守义斟酌片刻,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刀解了下来,道: “它跟了我许多年,如今送你了,就当留个纪念。” 符行衣连忙摆手:“这怎么好意思……” “让你拿你就拿,哪那么多废话!” 何守义不痛快地皱眉,将刀扔到她怀里后灌了一口酒,“退役之后打算干些什么?” 符行衣瞥了一眼正和瓜子壳斗智斗勇的某人,笑道: “回京都慢慢养伤。我原先和铁匠老兄商量好的官家活计不能丢,既然不能上阵杀敌,我便该寻摸着做些‘小生意’了,多攒点老婆本总是好的。” 何守义爽朗地大笑,轻握了一下她的左肩,神色郑重无比: “前程似锦,后会有期!” 符行衣弯起两道如月的眼眸: “那我就借何大哥吉言了。” 离开之前,她要先解决自己在昆莫的琐碎事宜。 将石淮山的遗孀妥善安顿好,然后亲手送李绍煜上路。 第 71 章 章七十一:伉俪情深 年关将近,落雪纷纷。 平阳城北的百姓皆三三两两地出门采办年货,邻里间一团和气。 石家的小院前停了一辆马车,路过的行人饶有兴致地探头瞄了一眼,都无一例外地驻足于原地。 他们目光呆滞地盯着率先从车上下来的惊为天神的美人,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再看紧随其后的病弱“少年”,只觉得更为惹人怜爱。 被聂铮搂下了马车,符行衣含糊不清地道:“我又不是自己不会走……” “雪地路滑,”聂铮语气不善,“没许你独自能走能行,便给我老实扶着。” 符行衣隐约觉得,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感觉,甚至有些诡异的自豪和骄傲。 这几日,他恨不得时时刻刻地腻歪,动辄半诱半强地勾引自己亲吻,无论吃饭喝药都眼巴巴地守在一旁,等着自己命令他喂食,否则便不高兴,眼神一瞟一瞟的,透着一股子矫情劲儿。 符行衣啼笑皆非,索性依了他的怪癖,放心大胆地将人使唤来使唤去,只是有些时候不太习惯被“贴身”照顾。 尤其是穿衣的时候,修长如玉的手指穿过素白的腰封系带,总是若有若无地擦过她腰窝处最敏感的位置,逼得她浑身又酸又软,只能瘫着被抱个满怀。 居然敢蹬鼻子上脸,反客为主地调戏她! 符行衣咬了咬牙,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却被聂铮漠然视之。 聂铮径直将她扶到了屋前,指节扣了扣门。 不多时,见布裙荆钗的年轻妇人出来了,符行衣客客气气地道: “我是石头哥的朋友,与嫂夫人曾在平阳一役中见过,可还记得吗?” 柳氏恍惚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笑着点了点头,连忙进屋拿着抹布擦擦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然后目光有意无意地往符行衣的身后看,没找到石淮山的身影,便略显失望地抿起唇。 聂铮并未进屋,而是独自一人站在了农家小院里。一袭墨玄的长袍与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交相辉映,如同遗世独立的谪仙。 漫天飞舞的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红梅伞面上,渗出透骨的凉意。 毕竟是寡居妇人的屋子,同为女子的符行衣进出无妨,他不合适。 符行衣深知他细腻敏感的心思,便没强求,而是轻声道:“我尽快。” 四下环视了一周,看得出屋内的陈设虽然老旧,但是十分干净整洁,屋内桌上摆着的鲜花日日都换,想来是这屋子的女主人希望随时保持最好的状态,迎接不知何时归来的丈夫。 不过即便打扫得再仔细,也能看见桌椅木凳上的豁口,还能闻到泛着酸臭的泔水味,符行衣试图用手指抚平那些丑陋的“疤痕”,终难如愿。 石淮山离开后,柳氏的日子应是很苦,不知遭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和□□。 在逆境中抵死挣扎,唯一的希望便是为了这个家而拼命赚银子,等待有朝一日带她搬离带给自己半生苦痛之处的丈夫。 可惜终究未能如愿。 “这八百两里有千机营拨下的抚恤银,还有石头哥这段时日积攒的钱,望嫂夫人收下,无论是搬家买房、还是租田置地都绰绰有余。” 闻听此言,柳氏的神情变得惶恐而无措,一时间竟有些哑然。 符行衣全然未提那八百两里有四百两是自己私掏腰包塞进去的,而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块包好的手帕,放在桌上后用左手一层层地掀开它,露出一枚精致小巧的银戒指来。 “石头哥英勇战至最后一刻,临终前让我将此物交予嫂夫人,他便再无遗憾了。” 直到这一刻,柳氏才不得不相信石淮山已死的事实,泪水如决堤般涌出了眼眶,双手颤巍巍地捧着银戒指。 崩溃到极致,却连一句思念也无法宣之于口。 符行衣无力地张了张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未经人悲苦,何能劝欢颜。 当晚,柳氏自缢于屋内。 妇人脸上的泪痕犹未干,唇角却漾着一抹温柔而甜蜜的笑意,指上的银戒熠熠生辉。 “可惜石头哥永远睡在了沙漠里,只能立下这个衣冠冢。” 符行衣站在昆莫山脚下的小坟包前,平静地看着刻有“石淮山之墓”字样的石碑。 紧挨在旁边的则是柳氏的长眠所在。 此处向阳,风水极佳。 聂铮看了她一眼:“为何不再像待魏灵一样,劝她努力活下去?” 符行衣昂首凝视他片刻,释然地笑道:“倘若死亡是最好的解脱,那又何必在苦难的人世中饱受煎熬呢?一了百了……或许不只是绝望之人的丧气话。”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看待生命的态度与昔日有了些许的不同。 “于柳氏而言,随夫而去远比苟延残喘更幸福,”聂铮微微颔首,低声道:“其实无论生死,只要那人在做出决定之时快乐圆满,便足以无怨无悔。” 符行衣叹了一口气:“人生一世,不过图个‘乐’字,各人眼中的世间百态各有不同,活着未必就比死去更值得。你我没有任何资格去插手别人的私事,终究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帮不了什么忙。” 聂铮将掌心搭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揉了揉。 她长大了,愈发成熟稳重,也愈发让人心疼。 离开父母庇佑之下的舒适圈,彻底抛弃了镇国将军独女的自矜与荣耀。 她在作为大齐的将领而顽强地活,近乎残忍地努力改变自己旧有的思考逻辑与行事方式,力图达到甚至超越宁沧海的高度,却在中途被堵死了前进的道路,被迫放弃一切,寻找一条崭新的路,只能从头再来。 “走吧,”符行衣眉眼弯弯地笑道:“我拜托了阿远小朋友帮忙,他和他的玩伴在四处散布消息。李绍煜听到我要找他,势必会如期赴约。” 哪怕心知肚明自己是来找他算账的,李绍煜也会开开心心地凑过来。 因为自己是他曾经喜欢过的姑娘,好不容易才主动寻他一次。 没有狼群阻拦,从山脚爬到山顶只需半日足矣。然而符行衣身体未好透,又执意要自己走,便足足爬了一整天才到。 薄暮将晖,天色渐暗,两人在日落之前终于抵达了山顶。 早已有人驻足于悬崖处默默等待,背影萧瑟孤寂,与阴沉的天几乎融为一体。 那人听到脚步声渐趋渐进后回首一笑,眉眼温柔如画,轻声道:“恭候二位多时了。” 李绍煜身上所着仍是千机营的军服,深绛的长袍随风猎猎而舞,背后却别着一把造型奇特、花纹瑰丽的刀。 兴许正是他们久寻不得、铁证如山的金错刀。 符行衣身形微颤,忍不住想冲上前给他一巴掌,再无休止地破口大骂,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攥住了细腕,不得已停在了原地,死死地瞪着李绍煜。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聂铮不紧不慢地缓步上前,薄唇轻启:“不知是何方‘美人’馈赠,令你连家国大义也不顾,还堂而皇之地身着千机军服,此等厚颜无耻的境界,果真不同凡响。” 李绍煜笑了笑,温声开口:“长巽兄,你大可不必对我冷嘲热讽,绍煜自知罪无可恕,这不是乖乖地束手就擒了?” 他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符行衣的面容,旋即双腿一痛,被聂铮斩断了膝窝的筋脉。 李绍煜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眨眼便跪在了地上动弹不得,痛得满面冷汗。 聂铮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我给你机会叙旧,但别想趁机脱逃。” “除夕夜有你们作陪,我心满意足,为何要逃?” 李绍煜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左右这世上除了你们,我再没有家人了。” 从十七八岁的少年到沉稳有度的青年,同袍六载,生死至交,有舍命相救的恩义,亦有一饮共醉的信任,如今以情敌和仇人的身份相对,不得不亲手处置他…… 聂铮神色微动,眸底出现了许多血丝,良久才面无表情地道:“说。” 李绍煜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符行衣解释道:“你背叛大齐究竟有何苦衷?” 李绍煜的目光亮了一瞬,不可置信地道:“长巽兄,小鸢儿……你们肯原谅我?”网首发 “原谅?”聂铮凤目微眯,“去问陆轩、张素还有石淮山的家人,看他们肯不肯原谅你。” 符行衣道:“我不相信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恨与不满,那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你不会做。说,指使你的人究竟是谁?” 李绍煜早有预料,淡淡地勾了勾唇,答非所问:“小鸢儿,我一直都很羡慕你,或者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嫉妒吧。为何你能拥有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哪怕你无意于此,它们仍会马不停蹄地奔往你的身边,而我即便拼了命也无法改变现状。”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倾吐出所有的不满与憋屈: “我自幼被父亲送往东宫,当了太子的伴读,国子监的先生们无一不赞我为神童,我每次考试也比太子优胜数倍,但那又如何?回到家中,我那蠢笨如猪的嫡兄拿着不堪入目的考卷炫耀,被父亲和嫡母夸上天,留给我的只有奚落和嘲讽。” 李绍煜解下了金错刀,将它插在了一旁的地上,笑道:“你可还记得那只狸奴?” 符行衣愣了愣,狐疑道:“怎么?” “那一年,你从巷子里捡回家的乌云狸奴重病离世,你没日没夜地哭,看见你那么难受,比我自己死了都要痛苦。” 李绍煜紧蹙眉头,轻声道:“我答应太子,让他在先生面前胜我一回,如此才能偷偷地……将陛下赏赐他的三百两分走一半,用来为你买西沂白犬。” 他攥着刀柄的手微微蜷缩,艰难地道:“但我不知白犬涨了十两,钱不够,便只能回府去找管家预支我整年的零花。即便躲着我那位嫡兄,还是被他找麻烦。我不仅没拿到银子,就连亲生母亲也受到了牵连,饱受折辱。” 贵为太子少傅的二公子,整年的零花才不过十两纹银,穷得连府中的下人都不如。 过往有如寒梦,易碎易裂,不敢轻易触碰。 第 72 章 章七十二:寒夜旧梦 “若不是我去找管家要银子,大哥不会生气,娘也不会为难姨娘您,让您替我受过,手被打成这样,您往后该怎么办啊……” 青涩稚嫩的小少年跪在姨娘的榻前,泪如泉涌,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姨娘本是正妻房中的奴婢,相貌平凡,却有一双纤若无骨的玉手。 被老爷看上,强纳为妾室,然后便遭到了正妻的处处针对。 幸而双手完好才能多少留住一些宠爱,不至于被扫地出门。 她目光和蔼地注视着少年,强忍疼痛,用血肉模糊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少年的脸。 “没事,姨娘不疼,少爷快起来,姨娘的妆奁里还有几两散碎银子,你拿去用吧。” 少年紧咬牙关,死死地摇头。 若是拿了这些钱,姨娘的手伤便无可医治了。 他从未如现下这般觉得自己窝囊废。 哄不好喜欢的姑娘,保不住血亲的生母。 可是再怎么伤心难过,翌日去东宫时仍要逼迫自己笑出来。 直到被太子拉着一起逃学,去了最偏僻的御花园一角,太子逐渐不知跑去了哪,少年才独自躲在梅花树下呜咽痛哭。 生母如今虽是姨娘,可府中的下人无一不是势利眼,假惺惺地说什么“手艺好”,将所有冬日才开的梅花全都交由她打理,然后躲在暗处偷笑,议论着她冻得通红的手。 如今得见御花园中幽然绽放的红梅,便想到了姨娘鲜血淋漓的惨状。 “哪来的毛孩子哭哭啼啼,平白扰人清静。” 微含薄愠的凌冽女声自头顶响起。 少年慌里慌张地抬头一看,情不自禁地愣住了—— 伫立于花树下的美妇人着一袭月白的长裙,裙摆曳行于地,身量纤细高挑,冰肌玉骨,皓腕抱着一把朴实无华的古琴,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五官深邃,不像东齐子民。 “庄嫔?!” 符行衣不可置信地失声惊呼。 李绍煜点了点头。 符行衣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看向聂铮,后者神情不变,唯独眸中的冷意愈来愈深。 这母子俩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话做事相差无二。 幕后真凶查来查去,竟查到了亲娘的身上,不知聂铮该作何感想。 庄嫔身为北荣的长公主,当今北荣皇帝的嫡长女,自然可以将北荣皇室独有的金错刀赐予李绍煜,命他为自己效力,成为北荣埋在东齐的一枚钉子。 “她……” 符行衣神色古怪,悄无声息地挪到了聂铮身旁,以便及时抱紧后者的手臂,战战兢兢地问道:“庄嫔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要帮她?” 千万别说是“喜欢”,否则聂铮可不得立即放弃追究的念头,上去就是一刀捅死他! 皇室内部的关系复杂混乱,乱.伦之事常见。 太子少年时喜欢过“三皇妹”定澜公主,后来聂铮恢复男子身份,太子顿觉天崩地陷,一颗真心居然给了男人,所以气得差点吐血,拼命要弄死他。 即便聂铮再怎么不听不闻皇室内部乱.伦败德的龌龊事,但若亲娘和义弟偷偷摸摸地搞在了一起,是个人都得发狂。 幸而李绍煜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道:“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彼时,庄嫔听闻他笨拙的解释后沉默了许久,凉凉地道: “你倒是有孝心,不比本宫那亲生孩儿,宁愿躲在月老庙中‘求姻缘’,亦不肯见本宫一面,当真是个白眼狼。早知道便该在他出生时直接掐死,也省了这么多年的麻烦。” 少年茫然无措地跪在地上,听她道:“你日后若是缺银子,大可来寻本宫。至于你姨娘双手被废,兴许过不了几日便要被扫地出门,本宫可以想办法将她弄进来,当我宫里的姑姑,至少生活无忧。” 少年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喜上眉梢:“多谢庄嫔娘娘!” “不过,”庄嫔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红唇轻启:“你要为本宫做事。放心,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暗中与北荣互通军机国情,死几个卑微低贱的东齐百姓,拿血脉至亲胁迫人背叛东齐。 在庄嫔的眼中,的确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少年最初不觉有诈,只想着母亲终于能安安稳稳地过上好日子了,便乖巧地替庄嫔做事,帮助后者将手伸到了皇宫之外,不动声色地搅和着江湖庙堂皆暗潮汹涌的东齐国。 后来他察觉到了不对劲,尝试着逃离,却被拿捏着母亲的性命,挣扎不得,只能隐忍至今。 符行衣终于得知了这一切,却丝毫没有找到真相的欣喜之感。 李绍煜淡淡地笑道:“即便你们不杀我,庄嫔娘娘也不会放过我。我用你的命胁迫长巽兄,想让你们一并死在大漠,她得知之后,认为我擅自行动是对她的极大背叛。一怒之下,她已经将我的母亲毒害至死,还派了人追杀我。” 一辈子都活得这么窝囊。 从始至终,聂铮一直保持沉默,却在李绍煜话音落地时一把攥了他的衣领,将人稳稳当当地提了起来,逼迫跪在地上的李绍煜站直。 “堂堂的千机营将领,你即便是死,也得给我站着死。” 李绍煜的瞳孔不可抑制地放大,良久才放声大笑,此生唯一一次不计形象、不掺虚伪地笑,透露出濒死的疯狂。 他猛然推开了聂铮,同时拔出地上的金错刀,双手紧握刀柄,毫不犹豫地捅穿了自己的腹部。 “李风!”符行衣惊愕地大喊。 聂铮踉跄了两步,堪堪站稳后,扶住了符行衣,喃喃道:“绍煜……”网首发 李绍煜虚弱地轻笑道: “一生随波沉浮,受制于人,到了最后,至少这条命该由我自己做主。” 旧日的温柔少年笑着向后仰去,坠落于崖下狂风之中,眨眼便不见了踪迹,仿佛他从未来过。 聂铮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峭壁,道:“如此高的悬崖,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符行衣美眸微敛,红唇轻抿,任由长发被骤起的狂风吹乱,露出完美的侧脸轮廓。 须臾,她微微昂首,凝视着月落日升的天际。 “除旧迎新,”她露出一个温柔而释然的笑容,“他难得能过一个好年。” 没有勾心斗角的猜忌与利用,没有身受胁迫的不安与惶恐,没有数不胜数的欺凌与践踏。 于一般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生活,却是李绍煜的奢望。 聂铮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们回家。” 符行衣阖了眸子,埋首在他胸前:“嗯。” 回到京都时,已然出了正月。 符行衣在自己的宅子门口下了马车,被一个模样憨厚老实的青年汉子迎进大堂,甫一落座,温热的香茶便被奉上。 递茶的小丫头约莫十二三岁,一双浅棕瞳仁的杏眼尤显活泼,嘴皮子亦灵光: “主子离家的这段时日,四喜哥把家里收拾得可干净啦。听说您要回来,我们早早地就备好了饭菜和热水,主子是要先吃饭、还是先沐浴呀?” “不急,歇会,”符行衣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跟军中那些兵痞子们学了一水的蔫坏德行,顺手调戏了一下,笑道:“丸子,最近可有人找我吗?” 四喜和丸子是逃荒到京郊的难民,哥哥是个哑巴,妹妹瘦得只剩骨头架,兄妹俩险些被拍花子卖去青楼当龟.公和雏.妓。 符行衣偶然碰见,恻隐之下带他们回了家,洗洗干净、重起名字。 自此,兄妹俩成了符宅内仅有的两个仆役,视符行衣为再生父母,忠心不二地侍奉。 丸子连忙点头,道:“林爷来过。说是您交代他的事做得差不多了,但最近工部那边催得急,尚书大人一听说镇和王要回京,怕王爷嫌弃铁铳的成品数量太少,就连夜赶工增制。林爷实在顾不上这边,只能让您自己去收尾。” 符行衣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困倦的睡眼,慵懒道: “多亏了他冶铁之技高超,否则工部没那么容易造出让聂铮认可的东西。林猛老兄做事素来靠谱,我信得过。”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自打那次与林猛交手一战,符行衣便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林猛亦然。 虽然千机营与宣威营之间势同水火,但两人私下以朋友的关系时常来往,海阔天空地畅谈四方。 符行衣意识到,林猛与如今宣威营里的草包不同,便欣赏其人豁达大气。 而林猛亦敬佩她有勇有谋,得知她有转投宣威营的想法之后更高兴。 “某种意义上得谢谢贺兰图那一刀呢。” 符行衣笑得一双桃花眼眯成了两弯浅浅的月牙儿,眼缝中隐约可见冰冷的寒意。 “否则我还真没想到,能这么轻松地脱离千机营。” 这下倒好,光明正大地被“退役”。 意料之中的事,顺水推舟,有何可伤心难过? 要不是怕被察觉到端倪,她高兴都来不及。 在千机营里,哪怕爬到最高的位置也不过是皇帝的一条家犬,生杀予夺皆命不由己,没什么太大作用,只能混混军功,充作跳板。 想必聂铮正是因为这,才毫不留恋地果断让位,然后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汇聚了江湖庙堂百余支私军的宣威营,这才是最佳选择。 哪怕它如今已沦为一滩烂泥,但只要一息尚存,符行衣便有信心将它从沼泽里扒拉出来,像对待四喜和丸子一样,洗干净后重新做人。 符行衣起身道:“即刻为我洗漱更衣,收拾得利落一些,恐怕要有贵客到访了。” 果真不出所料,一个时辰后,宫里的公公带来了传召的圣意。 与寻常前呼后拥的传令使不同,公公只身来此,行迹低调隐蔽,唯恐被人察觉发现: “奉陛下口谕,传清平郡主入宫觐见!” 第 73 章 章七十三:绝处逢生 东齐皇帝单名一个“擎”字,意为顶天立地,可谓一位传奇人物,能在谈笑间弑父弑母、杀兄杀弟、背信弃义,后妃与子女皆是他操纵天下的工具。 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活牲口,几乎毫无道德底线,早晚要被天打雷劈。 他为保皇权而极力削弱将权,致使东齐的军事力量愈发薄弱,本便浑浊汹涌的朝堂更为诡谲。 但至少他在位期间,东齐的商贸与文史都得到了迅猛的发展。 别的不说,银子和才子管够,哪怕大小战役不断、贪官奸佞不少,国库从未告过急,墨客骚人更是层出不穷。 他不算是典型的昏君,但也贤明不到哪去。 “九年前,我在御花园里见的皇帝和蔼可亲,不仅纵容我乱跑乱闹,还劝老爹别生气。” 入宫后,符行衣紧随着公公的脚步,一面快速地走着,一面心道:“真是个笑面虎。” 这种人表面上不会太凶,只要不触及他的利益,便不会被为难。 金龙殿内空旷无比,公公将人领进来后便退了出去。 屏风掩映着龙床上的瘦削人影,符行衣神色平静地率先开口: “微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屏风后传来两声隐忍的重咳。 久闻皇帝重病不适,符行衣本以为是杜撰胡扯,没想到竟是真的龙体欠安。 那人声色醇厚地笑道:“符爱卿何出此言?” 符行衣镇定自若地回答:“陛下长目飞耳。微臣手臂上的虎首刺青被孙嬷嬷‘意外’所见,若非您存心放生,微臣不可能活着离开京都,更无法继续隐瞒‘宁如鸢未死’的事实。” 真当一杯热茶就能给自己烫傻了,脑子不听使唤吗? 符行衣只觉得没必要为难一个喽啰而已。 “女子假扮男装入伍,符爱卿这欺君之罪当如何处置?” 皇帝不紧不慢地开口。 符行衣心跳加快,紧张得一时失语。 殿内的空气中萦绕着龙涎香的味道,时不时回荡着皇帝痛苦的咳嗽声。 符行衣强作平静,正欲不要脸地狂拍马屁时,兀的听身后传来一道不冷不热的男声: “如鸢胆小,陛下何必吓她?” 聂铮步履从容地走到她身旁,凝视着屏风后的人影,道:“我不请自来,陛下可是要怪罪了?” 屏风后传来僵硬的回答:“铮儿就是喜欢开玩笑。” 符行衣连忙后退半步,将不见硝烟的战场让给面前的父子两人。 然后恨不得缩在角落里当鹌鹑。 “刚从礼部过来,”聂铮语调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道:“下个月初六日子不错,我打算在那日迎娶如鸢为镇和王妃。” 符行衣震惊无比。 没头没脑地突然来一句这个,还是在剑拔弩张的环境下说出口,他疯了吗?! 屏风后的剧烈咳嗽声中夹杂着一句话:“朕若不许呢?” 符行衣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心思慌乱。 “陛下怕是有些误会,”聂铮饶有兴致地挑了眉,“我此番入宫意为告知陛下,我所属意的王妃已有人选,并非要与陛下商榷后再定。” 他顿了顿,又道:“我这一生鞠躬尽瘁,为陛下的千秋大业殚精竭虑、满手鲜血,无论交代的任务是什么,我都会舍命完成,唯独放弃娶她——不行。” 符行衣素日只知聂铮脾气差,几乎没对谁露过好脸,没成想他的胆量大到恐怖: 那可是皇帝啊,一怒而伏尸百万的东齐帝王! 他说怼就怼,完全不将皇帝的威严放在眼里,简直不要命! 偏生聂铮这位爷好似没事人一般,甚至向战战兢兢的胆小鬼投来不悦的锐利目光。 然后道:“无能之人岂敢承担重任?督管工部制造火器一事,还请陛下另谋高就。”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不让娶是吧? 行,不干了,爱谁谁,今儿我还就是撂挑子了。 有种你就杀了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早死早超生。 符行衣以袖掩面,嘴角抽搐不已。 公主殿下如此嚣张,居然还能活蹦乱跳地苟到现在,真的是个奇迹。 皇帝不仅没有怪罪,反而无奈地笑道: “铮儿劳苦功高,此等小事朕岂会不允?等过几日,朕在朝中寻一位身家清白的重臣,将符爱卿过继给他做义女,以名门闺秀之身成婚,可好啊?” 定澜公主只会顺从,镇和王却不然。 倘若有任何不满,镇和王就会疯狂闹事,一直闹到他称心如意为止。 感情是最不靠谱的东西,比起给予疼爱与教导,皇帝更倾向用权力来补偿子女的孤独。 聂铮越是离经叛道,皇帝就越不设防,反而放心大胆地驱策一头“怪物”。 这些错综复杂的牵连,并不在符行衣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管它什么闺不闺秀,只要自己能好好活着,顺利完婚便好。 符行衣恨不得一蹦三丈高,正欲行礼谢恩之际,被聂铮托了一下手肘—— 别急。 “嗯?”符行衣眨了眨眼,疑惑不解地昂首。网首发 聂铮道:“清平郡主本便是名门闺秀,何须费功夫改头换面,以‘宁如鸢’之名莫非不可?” 仿佛有一簇小小的烟花在心头炸开,五彩斑斓的光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符行衣悄悄地扯了扯聂铮的衣袖,小声道:“不要为我这样,不值得。” 聂铮反过来将她的爪子包在掌心,不悦地长眉微蹙:“我说你值得,你便值得。” 符行衣的瞳孔微微放大。 他几乎在逼皇帝立即为宁氏平反: 堂堂镇和王怎能娶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罪臣之女? “宁如鸢”的背景必须洗得一干二净,她再不必躲躲藏藏、受人白眼。 她能够拿回自己应有的财富和地位,还是那个享尽宠爱的小姑娘,在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开开心心、风风光光地嫁给他。 符行衣觉得什么都不必害怕。 她不能傻傻地站在这里,一言不发地等着别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家父当年被肖大学士诬告通敌叛国,微臣已查明那些书信系陈述之伪造而成,他们二人欺世盗名、自取灭亡,陛下实为奸人所蒙蔽。微臣斗胆,恳请陛下重拾旧案,还家父与众多忠臣一个清白。” 符行衣不卑不亢地朗声道。 明知幕后真凶是皇帝,但为了借刀杀人的弑君计划,自己只能先暂时装作愚忠之臣。 而且……坚决不能把实情告诉聂铮。 这事得背着他,悄悄地做。 皇帝极轻地叹气:“朕会下令彻查此事,必不再令沧海继续含冤受辱。” 符行衣不动声色地冷笑。 “朕为奸人所蒙蔽,致使故人之女在外漂泊多年。明日便下旨赐婚,命礼部大操大办,绝不令你再受委屈。” 皇帝开始假仁假义:“沧海已不在人世,看不到他的女儿风光出嫁,朕亏欠你良多……孩子,想要什么嫁妆,尽管同朕开口。” 符行衣无声地亲切问候着皇帝的祖宗十八代,口上却是一副深受感动的说辞: “陛下厚爱,微臣愧不敢当。钱财乃身外之物,微臣只愿以卑躯一具,护得大齐安宁。微臣的右臂因战而废,无法再用火器与□□,但左臂尚能使刀,身既未死,自当血战到底。 “恳请陛下恩准,容臣从役于宣威营!” 屏风后的人影微微一顿。 “微臣在昆莫战场亲身体会过战争的残酷,才明白为何征兵的布告鲜有百姓问津。魏氏虽有过责,但眼下战况危机,兵力不足,陛下将其贬为戍边奴隶,他们已得到应有的惩罚。” 符行衣顿了顿,一针见血道:“与其让训练有方的士兵死于苦役,陛下不如恢复他们的军籍,令其为国而战,死于沙场。如此一来,他们也算将功折罪了。” 其实活在这世上,在旁人眼里究竟是黑是白全无所谓。 魏氏能否洗脱冤屈并不重要,恢复军籍才是最直接的生路。 他们需要听从自己的指令,休养生息、壮大实力,帮自己逐步拿下宣威营。 皇帝猛然剧烈地咳嗽,良久才意味不明地道:“符爱卿乃大义之人。如此便依你所言,准魏氏归京回营。” 又长叹一声,道:“宫中许久没有喜事了,朕想赐你以公主的规格出嫁。你若不介意,可暂居揽月宫,等到了吉日良辰之时,再嫁去镇和王府。” 不仅符行衣呆在了当场,就连聂铮亦微微怔住。 皇帝呵呵一笑:“如此一来,你大可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地潜入揽月宫了。” 一丝阴寒的气息自脚底弥漫而升。 符行衣全身上下犹如浸泡在冰冷的寒泉中,呼吸微滞。 皇帝全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清楚聂铮的另一个身份,知道自己偷溜进揽月宫私会,知道自己更多不愿被人探查的隐私。 但皇帝不以为意。 是真的无所谓,还是他刻意纵容自己与聂铮在一起,另有图谋? 符行衣有点害怕,不敢再想。 指腹被聂铮轻轻地揩了一下,便不由自主地平复了心情。 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 符行衣有来有往地挠了一下聂铮的掌心,待他看向自己的时候,故意努了努嘴,挑衅意味十足。 十指相扣,聂铮唇角勾起一个极难察觉的弧度,眸中尽是内敛的温柔。 掌心牵着的是他喜欢了九年的姑娘,终于即将成为他的妻子。 如何不欢喜。 翌日圣旨一下,京都人尽哗然。 百姓们一会感叹忠臣终得沉冤昭雪,一会又啧啧称奇,竟然真有人不怕死敢嫁给“恶鬼”王爷,但最好奇的还是宁大小姐如今是何模样,是否仍像以前那么美。 不少妇人面色不善地瞅着自己眼神发直的夫君,含酸捻醋道: “风餐露宿那么多年,能美成什么样?没了流水似的银子保养,她那皮子恐怕比干农活的汉子更糙吧!” 一群人肆意地调侃笑骂,将旁人痛苦的经历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待察觉到镇和王府的马车停在了一旁时已然晚了。 众人后知后觉地闭嘴,吓得头都不敢抬起来,只能看到一双纤尘不染的靴子。 “如今的京都大街可真是热闹,本王还以为到了北荣的草原上。” 聂铮居高临下地睨着人群的后脑,冷嘲热讽道:“放眼望去遍地的畜牲,可惜了口中的舌头,若不会说人话,不妨统统割了喂狼。” 众人惊慌失措地求饶恕罪,有几个方才诋毁得最厉害,现下头都磕破了,仍挡不住马车两侧的侍卫欺身上前,当真要拿刀剜了他们的舌头。 “慢。” 一只细腻的玉手掀开马车的帘帐,帐后探出一张清逸出尘的绝色面容。她啼笑皆非地轻轻摇头,“你不是嫌弃宫中的匠人手艺太差,要带我来玉宝堂订做凤冠吗?” 女子并未踩凳,轻松地跃下了马车,飘逸的长裙丝毫不碍事,反而更显潇洒。 清透的紫沉淀于裙摆,如同春日里的紫藤萝,将皮肤衬得愈发白皙。 满头乌发挽成了一个华贵大方的结鬟髻,其间点缀着玲珑的白玉珠花,髻间的蜻蜓步摇平添了几分活泼灵动。 小脸略施粉黛,斜飞入鬓的长眉被额头两侧的碎发遮住了后半段,较之俊秀更多了几分女子的柔和。 温情脉脉的桃花眼似有似无地扫过众人,含丹朱唇浅浅勾起,噗嗤一声笑了。 “放着正事不做,同他们多什么话呢。” 聂铮不动声色地揽她入怀,微微颔首,低声道:“不想我替你出气?” 闻言,众人都满脸震惊错愕,立即抬头看他。 无人不知镇和王为人乖戾恣睢,自矜冷漠,左脸写着“刁民快滚”,右脸写着“看你不爽”,额头横批一个“傲”字。 任谁也不曾见过他这副温柔到近乎讨好的模样。 原来“恶鬼”喜欢上一个姑娘后和寻常男人并无区别,会小心翼翼地呵护心尖爱宠,穷尽所能将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只为博得佳人一笑。 “不过是些闲言碎语,我才不管那些呢。” 符行衣轻笑,小指漫不经心地勾了他的腰间香囊的流苏把玩,红唇凑近他的耳垂,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只在乎你。” 调戏美人的感觉就是好。 看着那张一贯高傲的俊脸为自己而动容,平静沉稳的目光碎成一池涟漪,无与伦比的满足感给多少银子都不换! 符行衣回首瞥了一眼余惊未了的众人:“即便各位如今讨厌我也不要紧。” 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会让你们喜欢的。” 与寻常女子的温婉娇糯截然不同,符行衣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许久,早已染上了一些男人的气质,肆意的洒脱与本性的阴柔巧妙地融合在一处,同时吸引着所有人。 方才还胡乱诋毁她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竟开始莫名其妙地满脸通红。 武能挥刀砍人,文能勾魂夺魄。 不愧是魔头,比妖精更高数筹。 第 74 章 章七十四:忐忑不安 恢复了身份后,符行衣颇为郁闷。网首发 作为未来的镇和王妃,她被关在揽月宫里整整一个月,听教导嬷嬷讲解成婚当日的流程,以及婚后的规矩。 不仅被赶制婚服的绣女拿着软尺量来量去,就连遛个弯也必须浪费半个时辰上妆…… 等上完妆,她已经没了出门的兴致。 若不是符行衣以投湖相逼,跃跃欲试的宫娥们还打算给她贴假甲、染蔻丹。 不知道的见她们那么激动,还以为那群小宫娥是在养闺女。 符行衣终日一身的锦绣华服,珠光宝气,恍若天仙下凡,时常被红着脸的宫娥们窥视。 美倒是挺美,但太累赘,别说舞剑练刀了,走路都费劲。 这比自己在军营里绑着沙袋跑圈更痛苦。 符行衣面色复杂地凝视着镜中的倾城妙人,嘴角抽了抽:“这女的谁啊……” 宫娥们:“……”你啊! 符行衣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举爪道: “我能不能把这些玩意都卸了,出宫浪一圈再回来?” 教导嬷嬷面无表情地扬了扬手上的戒尺。 无声地给了一个“不行”的答复。 可怜得缩成一团球,符行衣蹲在揽月宫的角落里,拿手指头抠土,委委屈屈地嘟囔: “我想见小公主……” 据说大婚前男女相见,婚后便再也不见,不吉利。 所以自打上次从玉宝堂回来之后,符行衣再也没和聂铮打过照面。倒是聂铮入宫的次数剧增,总从揽月宫门口经过,搞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而教导嬷嬷跟抓贼似的严防死守,从未让两人得逞。 即将成为夫妻的小两口,将日子活生生地过成了偷.情。 被憋得无事可做,符行衣不得不靠成天的胡思乱想来打发时光: “到手了便不再珍惜,他也会这样吗?” 她在柔软宽敞的床上滚来滚去,将头发挠成了鸟窝,而后双目放空,盯着床帐不眨眼。 “成了亲,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没嫁过,没经验,没答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随着婚期将近而愈发忐忑不安的心。 掐指一算,魏氏一族该到了回京归营的日子。 她如今用的是“宁如鸢”的身份,但“符行衣”并未随之消失。 但外界丝毫不知,宁如鸢和符行衣其实是一个人。 符行衣早已拜托林猛,让他先行联合营内的可造之才,只待魏氏归来后,与之一同整治那些祸害宣威营风气的臭鱼烂虾。 如今还剩下一些“收尾”的事,她必须亲自到场去解决。 符行衣猛地坐直了身子,漂亮的小脸上满是担忧:“如今后悔成亲还来得及吗……” 嫁了人之后就要顾及聂铮的颜面,成为被繁文缛节所束缚的妇人,再不能随心所欲地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若我怀不了孩子,姓聂的狗东西说得好听,但他那么贼,即便真的偷偷地养了个女人在外面,存心要隐瞒的话,我八成发现不了。” 符行衣的脸色隐隐发白,身体微微颤抖,自己吓自己: “外室进府,挑衅主子,正妃还手,惨遭诬陷,失宠受辱,最终被休。” 她面容扭曲地狠狠一拳砸在了锦被上,咬牙切齿:“我要宰了那对狗男女!” 然后就用厚厚的棉被将自己裹成了圆滚滚的球儿,嘀嘀咕咕个没完。 不远处洒扫收拾的宫娥们窃窃私语: “郡主这是怎么了?神神道道的。” “近几日总是如此,约莫是被嬷嬷锁在宫里憋得太久,看多了话本,魔怔了。” “女子成亲前紧张害怕很正常的,听我娘说她当年还差点要悔婚呢。” 交头接耳一番之后,十五六岁的宫娥们纷纷了然,娇笑着点头。 符行衣不悦地蹙了好看的细眉,小声道: “一帮小丫头片子,懂个什么。” 小公主那么好,肯定被不少人觊觎。 不成亲倒罢了,再怎么喜欢也随时可以分开,一旦成亲,她哪能轻易地将人说丢便丢,恨不得十二个时辰严加看管,唯恐出现半分疏漏,被旁人钻了空子。 可是这样太蠢了,符行衣自己都嫌弃自己,遑论是眼高于顶的聂铮。 “不就是个男人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符行衣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他若日后真敢有别的女人,我便拿他的银子去倌馆睡头牌。次次换人用,夜夜当新娘,保准比他伺候我更爽!” 三日后便要大婚,今天必须出宫喘口气,否则非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活活憋死不可。 从皇帝下旨恩准入宣威营后,符行衣一次都未曾去报道过,哪怕明面上用了“重伤未愈不便出门”的理由,也实在太不像话。 打定主意后,符行衣便找个借口骗过宫门守卫,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身段窈窕的妙龄女子在符宅待了一晚,翌日摇身一变,成了英姿飒爽的俊秀少年。 宣威营的军服以玄青为主色,冷硬厚重,霸道刚强,与千机营的如火般炙热截然相反。 素面朝天的符行衣故意打扮得男气,幸而她上了妆连自己都认不出,卸妆之后,鬼都不会将她的两个身份联系在一处。 她带上何守义送的刀,去了宣威营。 宣威营总营在京都外城的西面,仅限京都留守的驻军便有三千,是千机营全部将士的三倍,还不算驻扎东齐各处的散员兵力,统共加起来约有五万人。 因此,总营的占地面积极广。 千机营的士兵是经严苛训练方才培养出的精锐,随时会因跟不上进程、或是违反军纪而被劝退,留下来的人素质相对较高。 但是宣威营的组成方式十分特殊,除了在庙堂中招揽各个官门子弟,还在江湖上黑白两道兼要。 不管是任何人,有过任何前科,只要日后愿意投身入伍,宣威营一概皆收,并不往外赶,致使营内鱼龙混杂。 那些江湖草莽自诩为侠义之士,经常在军中犯禁、斗殴杀人,而浑水摸鱼吃皇粮的官门子弟则夜夜笙歌,三五不时地在附近强抢民女充作军.妓,环境极度混乱。 若无强大的统领将其糅合在一处,严格依照军规执法,使士兵臣服,各军之间通常会互相抵触,有些甚至彼此仇视。 昔年,宁沧海震慑全营,宣威所到之处无人不惧,令北荣闻风丧胆。 但偌大的军营因一人而强悍,待宁氏遭难后就成了一盘散沙,还有点触底反弹,比宁沧海未出现之前更麻烦。 符行衣站在铁拒马前,面色平静地昂首看了一眼巍峨的大门。 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魏家军皆为戴罪之身,统帅为其分配的驻守区域……应该在外营最偏僻的角落。” 符行衣一面走一面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许多值岗的士兵喝得酩酊大醉,竟径直倒在了地上呼呼大睡,醒着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骰子筒,周围环绕着嘈杂的噪声和此起彼伏的欢呼,震耳欲聋。 这种垃圾居然是士兵?! 符行衣左手握紧了刀柄,劝了自己一句“淡定”,半天才找到魏家军的所在。 一百多根衣衫褴褛的“瘦竹竿”抱着行李,站在卫所的门口听候差遣。 大约是戍边劳役的日子太苦,他们的身体情况极差,看起来还畏畏缩缩的。 “奶奶的,本来地方就不够用,又来了一大批,还让不让人活!” 膀大腰圆的壮汉指着魏氏族人怒骂。 一旁的狗腿子愤愤不平:“佥事大人息怒,都怪那个姓符的王.八.羔子!放着千机营不待,非要来祸害咱们宣威营,光他一个来不够,还带上一百多号人。 “照小的说,把他们丢去垦荒算了,练啥兵啊,都一群老弱病残,兴许过几天就死了。” 魏氏族人都面面相觑。 终有一个比较胆大的少年向前半步,小心翼翼地开口: “魏……魏家军由符大人向陛下请旨才回到京都,究竟如何安置我们,应该听从符大人的命令,难……难道不是么?” 佥事官怒道:“符你个蛋,他到现在连个鬼影都没有,谁知道是不是养伤养死了!” “这位兄台,背后说人坏话可是会烂舌头的。” 符行衣从他们的视线死角处走了出来,微微颔首致意,道:“在下符行衣,奉陛下之命转役宣威营,今日来点个卯。” 佥事官不屑地冷笑道:“皇帝让的?” 符行衣身形一顿。 是了,这里是宣威营,又不是千机营。 各军自立山头,如今的统领于大人只能使唤得动个别势力及卫所,下面的士兵大多不在乎皇帝如何,只听直辖指挥使的命令。 “皇帝派来的也没用!”佥事官厉声喝道:“西所统共就这么点地儿,让给魏家军,我们漕帮的人住哪?赶紧滚,自己想办法找地方去!” 符行衣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遭,笑道:“漕帮?” 在大齐的领土内,宣威营共有各地势力一百一十六方,卫所一百九十七个。 京都的势力不少,但强大的仅有四个: 林猛的林家军、张首辅的张家军、万里商会、漕帮。 前两者代表朝廷,他们基本出身官宦之家,加入宣威营多与政况党争有关。 后两者则是江湖草莽,加入宣威营只是为了在官家这边有人疏通路子,方便做生意。 漕帮的精锐兵力驻扎于西南沿海的临月城,留在京都的都是些虾兵蟹将,不足为惧。 既然是江湖草莽,拳头大的说了算,简单粗暴,便不用像对待正规军那么麻烦了。 符行衣用左手将怀中珍藏至今的玉扳指取出,戴在了右手的拇指上。 在场所有的魏氏族人看到之后,纷纷惊呼:“这不是由家主保管的祖传玉轮吗,怎么到了符大人的手里?” “魏安平临死前把魏氏玉轮托付给了我,如今我已是魏家军的直辖指挥使。” 符行衣笑时人畜无害,看着便很好欺负:“为自家人抢地盘,合情合理。” 佥事官愣了一下,旋即疯狂地大笑不止:“抢地盘?就凭你个瘦鸡崽子?” 一旁的狗腿子嘲讽道:“符大人,听说您在昆莫战场受了重伤,右胳膊彻底废了,这才不得不从千机营退役。明摆着您是无能为力,干什么非得自讨苦吃?” 符行衣噗嗤一声笑了,眉眼如月,容色昳丽,佥事官与狗腿子竟不由自主地看得呆住。 “操纵火器必得用双手,千机营的确不适合我再留下,但是来宣威营,单使刀的话……” 她的右手一动不动,仅用左手缓缓抽出了腰间的刀,细腕灵活而巧妙地扭转了一个弧度,刀尖直指前方,稳如泰山。 “一手足矣。” 第 75 章 章七十五:宣威扬名 寻常人在日常生活中多用右手,即便有天生的左撇子,大部分也被父母打得改掉了。 符行衣却是个例外。 爹娘对她究竟爱用哪只手的问题丝毫不感兴趣,是她自己觉得在人前用右手更“正常”一些,便勤加练习,练出了两只一样灵活的手。 即便废了一条手臂,单用另外一条仍然能用得很好。 此事除她自己之外无人得知,就连聂铮也误会过,以为她全身功夫尽废,平日里甚至尽量避免提及“右”字,唯恐她触景伤怀。 若非她哭笑不得地阻拦,聂铮甚至想下半生陪她一起只用左手。 那样精明睿智的男人,一到她的事就时常犯二。 那点傻劲全用在她身上了。 左腕款款摆动,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符行衣轻而易举地砍伤了向自己冲来的两个漕帮喽啰,一脚一个踹得他们鼻歪眼斜牙漏风。 狗腿子被剁了一只耳朵下来,捂着鲜血淋漓的耳洞在地上打滚,凄厉地惨叫。 佥事官大怒:“都给我上!” 符行衣慵懒地下腰,正巧躲过敌人袭来的刀刃,一头乌发垂落下来,微微摇曳。 直起脊梁时,手中长刀的刀尖在地上轻擦了一下,如同世间最美妙的乐曲,振奋了呆站在不远处的魏氏族人。 面不改色地捅穿了一人的小腿,符行衣握紧刀柄,控制刀刃在腿肉间翻转搅拌一周。 血浆与肉糜顺着刀身滴在地上,痛得那人如杀猪一般鬼哭狼嚎。 她干脆利落地抽出了刀,手腕灵活转动,将刀尖对准了身后,头也不回地向后一刺。 “啊啊啊啊——” 刀身穿透了从背袭之人的手掌。 何守义送给她的是苗刀,有别于她以往所用的雁翎刀。 刀身修长劲瘦,形似禾苗,兼有刀与枪两种兵器的特点,不仅限于劈、砍,还能刺、挑,打斗时更为方便。 “你们再这么看下去,我铁定输得血惨。” 符行衣有些恼火,转身冲魏氏族人喝道:“一群混球,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曾经的魏家军骁勇善战,是宣威营的主力军之一。 即便经受戍边之苦,习惯了被欺凌、羞辱与打骂,但刻在骨血中的战斗本能不容磨灭。 为首的少年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比许多长者更有胆量。 他率先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刀冲上前,其他人纷纷效仿其行,与漕帮帮众厮斗在一处。 魏氏毕竟是正规军出身,体力再不支,团结齐心的作战经验也比一群泥腿子强。 符行衣找准时机,直接踹翻了惊慌失措的佥事官。 待佥事官即将脱口而出大吼“救命”时,符行衣一刀.插.进他的嘴里,冰冰凉凉的刃面抵着他的舌根,只差半寸便能要命。 “停手吧。” 她笑意吟吟地轻声道:“不然你们头儿的小命可保不住了。” 刀刃撑着嘴角,颊边软肉被割得鲜血淋漓。 佥事官浑身颤抖,两股间缓缓地涌出一股热流,刺鼻的尿骚味冲脑子。 符行衣被熏得面目狰狞。 真恶心! “头儿,我才想起来……” 趴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喽啰道:“听外征军说,这位爷在永安城干翻了咱们宣威营第一猛士,是‘恶鬼’的近军亲卫,短短一年之内升到了参将的位置,宰的天狼军士兵不下二百人,还参与过暗杀贺兰图的行动,居然能活着回营!” 这些“辉煌”的事迹,哪怕挑出任何一个都足以震撼住在场的所有人。 所以它们一并出现在符行衣身上的时候,漕帮看她的眼神像大白天活见鬼一样,魏家军则无不投来景仰敬佩的目光,犹如观瞻神祗。 佥事官含糊不清地颤声道:“让……让他们进,西所的地方全都给他们腾出来!” 江湖上的规矩,技不如人只能自认倒霉。 符行衣总算放过了他。 费了老大的劲,才将百十号人给安顿妥当。 被感激涕零的魏家军包围在正中间,符行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笑道: “养伤许久,是我到位不周才令诸位遭受屈辱。” 一众魏氏族人连忙道:“您这是哪儿的话。” “我身上的伤暂且还要养一阵子,怕是不能时常来宣威营。” 符行衣笑道:“诸位之中有不少比我资历丰富的前辈。大家如今重归故里,恢复了军籍,所以这练兵重整的事宜,便该由能者居之。” 最近忙着准备成亲,没那闲工夫教人干仗。 一位皮肤黝黑、身材干瘦的花甲老者走出人群,毕恭毕敬地抱拳一礼: “老朽魏城,曾任安平将军的副手,从军至今已四十余年,斗胆接令。” 符行衣单手扶起老者,温声笑道: “辛苦,有劳魏老了,若有何事需要禀明,尽可去内城西市的符宅寻我。” 日近晌午离开宣威营,正欲回揽月宫,符行衣转念一想: 好不容易偷跑出来,不如趁机会去镇和王府溜达一圈。 许久不见聂铮,倒是有些想得慌。 是以符行衣兴高采烈地奔着康庄大道而去。 她一面迈着螃蟹步横行霸道,一面满心欢喜地想着,待会见了面要怎样调戏人才刺激。 “要不然我还是矜持一下为妙。” 符行衣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小脑瓜,笑嘻嘻地道:“腹肌就不摸了,光摸脸蛋,否则显得我只馋美人身子,跟个流氓一样,太不像话了。” “正直”的女流氓满脸写着虚伪,屁颠屁颠地进了镇和王府,去聂铮最常待的书房门口。 手刚抬起来,即将叩响房门时,便听到了书房内传来孙嬷嬷的话:“王爷,庄嫔娘娘从宫里传来消息,说……您不能娶郡主。” 符行衣缓缓地放下了手臂,方才积攒得险些溢出来的兴奋顷刻间荡然无存。 心尖轻微颤动,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便站在了书房外,默不作声地偷听。 里面的聂铮并未开口说话,只能听到杯盏与玉碟轻微触碰时发出的清响,带着一丝不紧不慢的慵懒与悠然。 孙嬷嬷道:“您一早便知庄嫔娘娘视苏夫人为血仇,仍执意要与宁将军交好,如今还突然向陛下求娶清平郡主,事先从未知会过一声,娘娘似乎生气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她哪日不生气?” 聂铮不以为意地冷笑:“我已经忍了二十几年,她仍嫌不够,如今竟将主意打到符行衣的身上。儿媳尚未过门,她就想在人面前摆谱耍威风,等成婚之后,她怕不是要上天了!” 孙嬷嬷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娘娘毕竟是您的生母,如今为了您的婚事卧病在床,不肯吃喝、也不肯服药,这身子迟早会垮掉的。信使还在大堂候着,王爷要如何回复?” 聂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依旧是平静淡漠的语调:“让信使回去转告她,若想让我比她死得更早,白发人送黑发人,便尽管作践自己。” 又顿了顿,语气稍稍缓和:“明日我会入宫探望她。” 门骤然被打开,孙嬷嬷警惕地立即看去,见符行衣进来了,便识趣地自行告退。 聂铮面色沉郁,两道长眉微微蹙起,血色浅淡的薄唇紧抿,一看见她便舒展了眉头。 “几时来的?” “婚退了吧。” 两人同时开口。 “你……” 聂铮浑身僵直地昂首,死死地盯着那张笑意吟吟的小脸。 沉默许久,他才眯起了漂亮的丹凤眼:“再敢说一遍。” 符行衣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轻快地道: “我说,婚事算了吧,对你我都好。” 婚事算了?对他们都好? 她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聂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遭。 后日便要成亲,他等这一刻不知等了多久。 处理公务时神思莫名其妙地飘到别处,然后不着痕迹地轻笑,再突然意识到不该如此,逼迫自己整肃心境,唇角却还是不可抑制地偶尔勾起。更新最快的网 像个情窦初开、思春懵懂的傻小子。 她皮肤白皙胜雪,穿红色必定很美。 洞房的时候,做得太好要被她误会,做得太差又担心她嫌弃,更怕她像上次在飘零岛时那样痛得浑身痉挛。 婚后她还能像从前一般喜欢自己,不会得到了之后便弃之不顾吗? 愈想愈笑不出,更深觉自己愚蠢。 她太自由了,如同一缕触摸不到更抓不住的风。 没有人能够完完全全地占据她的心扉。 哪怕直到现在,他亦不敢断言符行衣真的爱他,甚至总认定她随时会走。 但是他想要符行衣只看着自己,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一人,永远不能离开。 他私心想着,总要找些由头拉扯住那丫头的脚步。 故意引.诱她情动,又不肯如她所愿,看着她咬牙切齿无可奈何的模样,便情不自禁地欢喜,哪怕身体憋得发狂也不肯逾矩半分。 聂铮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克己守礼的君子,而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卑鄙下.流,无耻至极。 不停地用那些肮脏的手段哄骗一个姑娘,只为了自己的那点私.欲。 他想成为心爱之人一辈子咬死不放的救命稻草。 不是用来调戏解闷、发泄.欲.望的玩意,更不是随随便便地丢掉换新的“可有可无”之人。 可是……符行衣几乎没有什么致命的弱点。 床上得不到她的心,床下缚不住她的身。 聂铮这一辈子几乎都在顺从。 不肯承认内心的卑微怯懦,一昧用高傲自大的外表作掩饰自欺欺人。 幼时顺从父母,成为听候差遣利用的工具。 如今顺从爱人,哪怕符行衣并不那么爱他,也舍不得逼迫她为自己做出任何妥协,而是默默地忍受着她的若即若离,把每一次的分别都当做最后的见面。 兴许到了下一次,她便要抛弃自己了。 凭什么? 他不愿再忍了,无论是陛下、庄嫔,还是眼前的符行衣。 无论如何,给了他的便别想拿走,他想要的便放手去抢。 “我决定的事,几时轮到你来反悔?” 符行衣低着头百般琢磨如何解释才恰当,猛然听到头顶传来聂铮的话,不由得愣了愣。 下颚被两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攥住,她被迫昂首,与一双深邃而危险的眸子对视。 “不嫁我,想退婚?” 聂铮缓缓地逼近她,说话时薄唇微启,与她的唇瓣暧昧地轻轻擦过。 符行衣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后腰却抵在了书案的边沿,退无可退。 “聂铮,你等……” 腰身骤然被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臂抱起,符行衣惊慌失措地搂住了他的颈子,下一刻便被放在了书案上。 □□挤进了男人高大结实的身体,符行衣本能地夹紧他的腰窝两侧,上半身向后倾倒,一时只能依靠他的手臂来保持平衡 两人胸膛紧贴在一处,几乎能听清对方的心跳声。 “我不想再等了。” 柔软的发梢蹭过他的手背,聂铮喉结微动,目光阴沉。 “若我不配做你的丈夫…… “其他男人便休想活着近你的身。” 第 76 章 章七十六:丢盔弃甲 符行衣见过许多向自己示好的男人。 他们大多贪名图利或好色,分量最重、混脸熟最频繁的就是李二狗,所以不可避免的,她会时不时地将聂铮与李绍煜作对比。 小公主怎样都好,只有一点令自己没有安全感:极缺占有欲。 他简直像一位无欲无求的得道高僧,万事随心随性,连对待喜欢的姑娘也是。 符行衣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地收下了别的男人送的刀,他居然毫无反应,其他时候也是这样,哪怕在情敌的面前都能淡然平静—— 不、吃、醋! 这未免太不正常了吧! 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真能如此坦然大方吗? 不是应该比小姑娘更斤斤计较吗? 哪怕深知聂铮是不屑于将那些人视为劲敌,但符行衣的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快。 毕竟能被两个或以上的男人同时争夺,看着他们之中的任意一方吃醋,再被情敌的威胁与内心的不安所促使,拼命地对自己更好,天下间任何女子皆会心花怒放! 但是聂铮完全没有。 “讨厌别人管我,又想要他管我。” 符行衣心知肚明自己是在矫情,但就是控制不住。 “他不管我就是不在乎我。他管我,就和那些臭男人没区别,自私自利,只想约束我。” 连符行衣自己都觉得,这个死女人真是太难伺候了。 亏得聂铮能纵容娇惯自己那么久。 如今被他强势地箍在怀里,怎么样都挣脱不掉,坐在书案上与他双目平视,被男人危险而极具压迫感的眼神震慑,符行衣竟然微微一颤。 心窝某处敏感的柔软地似乎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好喜欢这样的霸道美人! 那句“退婚”的本意是为了刺激聂铮,逼他坚定立场。以免他们成婚之后,庄嫔不依不饶,非要找机会收拾她。 她当然不会害怕跟庄嫔斗,但万一到时候聂铮在旁边拖后腿…… 想打赢婆母与儿媳之间的这场仗,必得从夫君的身上入手。 听到孙嬷嬷的话之后,符行衣就果断地制定了这个计划。 男女情爱只有在不安中才能存活,一旦有了彻底的稳定,要么成为一潭死水的亲情,要么便离分开不远了。 计划很好,但她无比气愤自己的慌乱。 一被聂铮抱在怀里就开心得不得了,嘴角抑制不住地要上扬,心跳得险些跃出胸膛。 满眼皆是潋滟情动的喜色,完全藏不住。网首发 不行啊…… 在聂铮面前,自己真的很难冷静下来,更别说耍什么坏心眼了。 她故意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抬眸瞥一眼,然后极快地低头——装娇羞。 下一刻便被宽厚的掌心按住后脑,薄唇狠狠地压了上来。 符行衣心满意足地承受着他的粗暴,哪怕嘴唇被撕得破皮渗血亦不觉得痛。 平静地感受着男人高挺的鼻梁逐渐下移蹭到颈窝,再到精致小巧的锁骨,牙齿啮咬的力度逐渐变轻,变为啄吻,还时不时地伸出舌尖舔一口,再被抱得更紧。 符行衣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扯了扯嘴角,手指轻轻地搭在了聂铮的颅顶。 他埋首在自己的怀里,犹如一只被驯服的猛兽。 收起了利爪,乖巧而听话,从身到心皆依偎着主人,以主人的喜怒哀乐为平生最重。 符行衣抚摸着他的一头顺滑如丝绸的长发,动作缓慢而轻柔,又揉捏他软软的耳垂,心底产生了一股诡异的自豪感—— 被需要自己的男人所需要着。 诱使一贯冷静自持的聂铮为自己疯狂迷乱,近乎焦躁不安地从自己身上贪婪汲取着想要的一切,却又小心翼翼地顾及自己状似脆弱的身心,拼命压抑着他本性的暴戾凶残。 一遍又一遍,最终磨平他的棱角,成为自己最满意的宠物、最忠诚的狼奴。 要将他的所有狼子野心,调.教成独对她一人的温软柔情。 符行衣心道:“这些个怪异的癖好,莫非是我体内驭狼奴的血脉作祟?” 可真是变.态啊。 纠缠了不知多久,聂铮才肯放开她,眼尾泛着一抹暧昧的薄红,沉声道: “还敢退婚么?” 符行衣装贴心装得煞有其事,可怜巴巴地眨眼睛:“我虽要嫁你,但庄嫔毕竟是你的母妃,若二者只能择其一,我不想你为难,更不愿你为了我而背上不孝的骂名。” 然后顿了顿,更为小声地道:“令心悦之人痛苦,我真的不想这样……” 聂铮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这坏丫头又在胡闹,大抵是担忧他会为了母亲而放弃妻子,这才故意诓他。 还好不是真的想退婚,没有要甩开他的念头。 否则他想象不出自己会做出怎样过激的事。 “记住,”聂铮凝视她的眼眸,声音沉而有力,“你要嫁的人是我——只有我,其他的任何人、任何事皆不足以撼动你我分毫,不准胡思乱想,不准在乎别人。” 应当只看着我,信我永远待你如初。 他微微颔首轻吮了一下女子的红唇,将它染上湿润的水光,低声道: “无论面对何种考验,我希望是我们齐心协力与困难为敌,而并非你我之间矛盾重重。” 符行衣心神一动。 他这是在暗示自己骄纵也要有限度,别太过分吗? 见好便收,符行衣凑上前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笑眯眯地道: “刁民遵命,以后再也不敢了” “大婚流程繁杂,后日必定劳累,你为何不在揽月宫内休养身体?” 聂铮问道。 符行衣撇了撇嘴,并未提及宣威营的事,而是巧妙地避重就轻,道: “出来透透气啊,不然总被拘束在宫里听嬷嬷啰嗦,单一个洞房启蒙便讲了无数遍,烦死了,跟谁不会似的。” 说不定自己的理论知识比嬷嬷更丰富呢! 聂铮不可避免地额角青筋一跳。 她的自豪从何而来?! 符行衣食指曲起,挑了他的下颚,道: “大美人儿,你答应过我会乖乖听话的” 聂铮若有若无地感觉到危险在逼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便不动声色地抬眸:“嗯?” “那个的时候,”符行衣深吸了一口气,贼兮兮地笑道:“我要在上面。” 经历过一遭飘零岛上的“惨况”,符行衣痛定思痛,终于琢磨出了落败的缘由—— 自己是被压的那个,关键时刻失去了主动权,肯定会紧张害怕。要是换位再试一次,就绝对不会在聂铮面前丢脸了! 符行衣信心满满地握了握拳头,目光熠熠地看向他。 沉默良久,聂铮兀的勾了勾唇,深邃的凤眸中尽是危险的神色:“够胆,你可以试试。” 符行衣不解其意地眨眼,下一刻便瞳孔紧缩,左手死死地掐紧他搂住自己腰身的手腕,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肉,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艰难道:“不……不对……” 男人的声色极富磁性,炙热的吐息萦绕在耳畔:“不喜欢?那我停手。” 符行衣情不自禁地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为了避免再丢人现眼,便一口咬住了聂铮的肩膀,手指却改为紧紧地攥住他的前襟。 如同无声的邀请,不肯放人离去,埋首在他颈窝的脸颊也微微泛红。 喉结上下滚动,聂铮的耳垂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一抹殷红,唇角噙着笑意,目光深若瀚海,隐约可见的浅蓝瞳仁亦沾染了炙热的气息。 女子秀眉紧蹙在一处,含情的桃花美眸蒙上薄薄的水雾,身体紧绷如弓弦,骤然自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伴随着疲惫的轻喘,不多时便恢复平静。 “罢了,”符行衣瘫在他怀里,郁闷地嘀咕:“刁民斗胆,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稍一撩拨便成这样,真到了“战场”上岂不是要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吗? 若真让自己“居高临下”,只怕会更丢人。 女子在这方面的体力天生不支,实在是改变不了的硬伤。 聂铮似乎心情不错,颔首凝视着怀中女子头顶倔强的发旋,饶有兴致地挑眉。 随意取了书案上搁着的一方素帕,轻笑道:“还算有自知之明。” 昔日他在旧战场的荒墟中信手掠花赏玩,美得惊为天人,直至今日符行衣仍念念不忘。 然而经历了方才那一遭,符行衣总觉得……日后根本没眼直视他捻花揉瓣的手了! 他的手很好看,皮肤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白玉,骨节匀称而暗含力量。 拿素帕拭去了奇怪的水渍,漂亮的手指又变回了纯洁干净的小模样。 “天色已晚。” 聂铮道:“你出宫久了,教导嬷嬷必定担心,我送你回去。” 符行衣一手捂脸,嘴角抽搐不已:“且不说我如今走不动,单论衣服也……” 完全没法出门见人啊! 思忖片刻之后,聂铮从书柜的暗格里取来了一套女子的衣裙。 符行衣目瞪口呆地翻了翻:亵衣亵裤、外裙外袍、腰封系带,居然一件不缺! 她不可置信地惊呼:“你为何随处藏有女人的衣服?!” 难不成是聂铮当公主当得太久,染上了女装癖! 察觉到符行衣投来的惊愕目光,聂铮面色不善地睨了她一眼,冷声道: “本是留在成亲之后为你准备的,既然如今需要,便暂且先挪了用,日后再补上。” 成亲之后,为自己准备的? 符行衣莫名地打了个寒噤,神色复杂:“我……你、你究竟想在堆满圣贤典籍的书房里对我做些什么啊……” 除了书房,王府里还有哪些地方被他列入计划之内? 这真是要了老命了! 被戳破了不可告人的坏心思,聂铮略显僵硬地移开了目光,耳垂的醒目嫣红无比可疑。 又冷哼一声:“要你多话。” 符行衣面容狰狞:“……” 装什么正经! 在聂铮回避之后,符行衣愤愤不平地换好了衣服,再被他抱上王府的马车。 王府的下人们都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干活,没有一个人敢抬眼偷看。 他们平日里伺候喜怒无常的傲慢主子,早已养成了保命的好习惯,因此“清平郡主来过镇和王府”的事并无人知晓。 转眼已是三月初六。 到了大喜之日。 第 77 章 章七十七:燕尔新婚 东齐近年来战事不断,皇帝日渐衰老多病,国内外皆动荡不安,往昔那般热闹的景象难以再见,今日的京都却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镇和王与清平郡主大婚,随手打赏人的银钱便足够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销。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众人居然能看到镇和王绝世罕见的笑容。 他平日的脸色素来阴沉,像具死尸一样,即便郎艳独绝,也无人敢靠近分毫。 人家恨不得离他要多远有多远,唯恐染上霉运。 众人从未见过他露出如今这般温柔的神色。 仿佛世间只剩下面前的一个女子,其他一切皆不足以入眼。 令百姓闻风丧胆的“魔头”和“恶鬼”结为连理,再不会有无辜的好男儿好姑娘被祸害。 这本该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好消息。 但时至今日他们才知道,原来乖戾恣睢的镇和王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他会小心翼翼地执起女子玉手,这份珍重令所有女子胸中小鹿乱撞; 而暴躁粗莽的清平郡主也能敛去她强势的气场,乖巧听话地被扶着,弱柳扶风之姿令所有男人看得双眼发呆。 一时间,众人心底竟五味杂陈。 然而更为思绪纷杂、痛苦不堪的是符行衣: “钱不要可以给我,乱撒什么,个败家玩意!” “头好重,身上好沉,绣花鞋底太薄了,硌脚,早知道我就该穿军靴了。” “什么时候能吃饭,我好饿啊……” 大婚依照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符行衣却无所适从,让人带着走来走去。 眼前的视线被红盖头挡了个严丝合缝,鬼都看不见,满脑只剩下了: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啥。 以至于被送入洞房时,脑袋里仍是一团浑浑噩噩的浆糊。 房门悄悄地开了一个缝,吱呀的一声唤醒了她的神思。 符行衣眼神一亮,难掩激动地道:“东西带来了吗?”更新最快的网 手心被塞了一个洗干净的桃儿,耳畔传来少女的声音:“主子先将就着吧,嬷嬷早说过不让,又猜主子肯定不听话,就把吃食全部藏起来了。” 丸子又委委屈屈地道:“这还是偷人家的果子呢,我看见房外没人才敢溜进来……” 符行衣果断地将盖头扯下来,狠狠地啃一口桃肉,幸福得含了一包泪。 丸子惊慌失措地阻拦:“哎呀,盖头必须——” 符行衣心头一慌,张牙舞爪吓唬小丫头,略略吐舌道: “别吵吵,不然就汆了你。我先喘口气,聂铮快进来时再盖也不迟!” 丸子拗不过她,只得乖乖地点点头。 猛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封薄薄的信笺,递到她手上,乖巧地道:“主子看看吧,白天送到家里的。” 符行衣好奇地拆开,目光快速地扫一眼信笺的前几行,欣然一笑:“是何大哥啊。” 反正聂铮眼下尚未离席,百无聊赖地坐在榻上傻等,闲着也是闲着。 挥了挥手,放丸子出去玩,符行衣不紧不慢地翻看何守义的信,愈看愈眉心微蹙,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天狼军受到重创,千机营死伤惨重,两败俱伤的僵局维持了月余,直至北荣皇帝突然驾崩,这才扰乱了贺兰图的方寸。 “敌军退后数十里,现如今,千机营已然推进兵线至大漠腹地,想必要不了多久,宣威营便必须上战场协军助阵了……” 符行衣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复杂。 自己不过离开了两个月时间不到,战况便已突变至此。 一旦宣威营需要上战场,魏家军势必会被皇帝率先投往前线。 给台阶要下,但人也要杀,所谓帝王不过如是。 必须加快练兵进程了,否则魏家军都是一群风吹便倒的老弱病残,去昆莫只能送死。 “还写了什么?” 符行衣看到第二张信页后忍俊不禁:“何大哥真是……” 信上,何守义充分表达了他对聂铮的鄙夷和控诉,骂了聂铮大半页,还劝“小符”别因为疯爷娶妻而伤怀,毕竟两个男人在一起不为世俗所容,分开在所难免,还是得振作起精神。 又说“小符”虽不能从军,但在京都做生意也很好,等来日赚到大钱,必能娶一个比清平郡主那疯婆子强百倍的好女人,气死狼心狗肺的疯爷。 符行衣哭笑不得:“……” 一时不知是该感谢他特意慰问自己,还是该恼火他骂自己是疯婆子。 正要看第三页时,房门兀的被打开了。 符行衣惊慌失措,抓了盖头就往脑袋上怼,珠钗翠环叮当作响,发簪戳到了头皮,痛得她嗷的一声站起来。 放在膝上的几张信页纷纷抖落在地,脚蹬还绊了她一下。 眼见即将要摔倒在地,来人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为何要慌?” 繁琐沉重的饰物被聂铮一件件地摘去,符行衣斟酌了片刻,觉得“急着想扒光你来睡”的真心话说出来……似乎有些不太妥当,便老老实实地被他抱回榻上,嘟囔道: “人家说盖头不能由自己掀开,不吉利,怕你介意。” “不过是些子虚乌有的糟粕传统。” 聂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无妨。” 以往又不是没有亲密相处过,却从来不像现在这样紧张。 符行衣被他看得如坐针毡,浑身紧绷。 红罗喜帐的辉映下,男人白皙如玉的面庞化开温柔的暖意,锋利刚硬的轮廓也柔和了许多,薄唇被酒液染上晶亮的水光,美色勾魂夺魄。 符行衣咽了一口口水,轻咳了一声,故作镇定自若。 然后像跟上级汇报任务似的,一板一眼地开口: “还以为要等你许久,我就先看看何大哥从昆莫那边送来的战况,打发一下时光。” 聂铮的脸突然逼近,不悦地眯了眯眼,沉声道: “我在筵席上无时不想见你,你竟敢心中置我于无处,还敢坐在洞房花烛的榻上,堂而皇之地翻看其他男人寄的信,以此‘打发时光’?” 他今日大抵是喝多了,与平常有些许微妙的不同。 更……勾人。 符行衣狗腿一抖:完蛋,又惹到活大爷了。 该吃醋的时候不吃醋,这种时候置什么气啊? “我我我、我困得不行!” 符行衣磕磕巴巴地解释:“不做些事转移注意力,我必定会等得呼呼大睡。若是如此,你自然更不高兴!” “哦?” 聂铮饶有兴致地勾了唇,揽着她腰身的手轻一用力,便将怀中女子放倒在榻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因错愕而微微翕合的柔软红唇,隐约有些危险。 “提神不必靠远观战况,有我。” 衣衫一件一件地扔在地上,交叠在一处,如同红色的海浪。 被大红喜服所遮挡的书信露出了最后一页末尾的一角:你若是个女人,我保证娶你。 然后被丢下来的亵衣遮盖得严严实实。 符行衣昂首直视红罗帐顶,脸颊眼角泛着潮红,唇瓣紧抿,唯恐发出奇怪的声音。 夜间霜寒仍重,凉风透过门缝吹进帷帐内,激得她浑身战栗不已。 “他不冷吗?” 符行衣迷迷糊糊地心想,掌心搭在男人的头顶,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大概是不冷的。 否则为何紧贴在她腿根内侧的耳垂如此滚烫,仿佛能将她整个人烧着。 可她还是很冷,想要被紧紧抱着,又怕一开口便情难自禁。 符行衣无助地咬紧下唇,终是忍耐不住破了功,箍紧她双腿的手臂愈发炙热。 他是不是很喜欢这样? “抱……我。” 符行衣的声音细若蚊足,仍被聂铮敏锐地捕捉到了端倪。 坚实可靠的胸膛转眼便与她紧贴在一处,令人无比安心。 男人额角的热汗滚落下来,滑过性.感的喉结,她本能地撑起了上半身,轻轻地吻过。 剧痛随之而来,她抱紧聂铮劲实有力的腰身,与之一同辗转流连。 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丝力气。 疼。 犹如被缓慢至极地一寸寸撕裂。 但可以忍受。 他像一块被烈火融化的钢铁,丝毫不可怕,反而无比温柔。 龙凤红烛静静地燃着,鲜红而黏稠的烛泪缓缓地从柱身上滚落,将盛放红烛的金盏弄污得一塌糊涂,甚至还溢出许多,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 火焰忽明忽暗,无人理会的烛苗愈发瘦长,直至“嘭”的一声清响,灯花爆了。 屋内失去了所有光亮。 月上中天的后半夜时分,丸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拎着一壶茶水走到卧房前。 她抬手正要敲门,突然被一个婢子拉到了不远处,后者低声斥道:“你干什么?!” “我是王妃的陪嫁丫头,当然要进去伺候主子呀。” 丸子一脸茫然地道:“主子往日每到这时就会口渴,我烧了茶水给她喝。” “不行不行,你现在敲门算怎么回事啊!” 婢子窘迫道:“稍后王爷会要热水的,那时候你再跟着我一起进吧。” 丸子无比困惑:“为什么呀?” 婢子满脸通红地嗫嚅了半天没能给出解释,倒是屋内隐约传出女子可怜的哭骂声—— “畜生,你是耳朵聋了还是听不懂人话?我说多少遍不想要了! “毫不留情地又凿又楔,当我是火器吗?我……我要活活剥了你的皮! “你一定是不爱我了。可是以前你明明很疼我的,如今连我的话都不肯听,还欺负我!” 不多时,男人低声哄道:“都听你的。” 那声音沙哑低沉,极富磁性,像极了一头压抑狂性的猛兽,令人胆寒。 话音刚落,床榻四脚与地面摩擦,以及木板剧烈晃动的咯吱咯吱声愈来愈大,仿佛下一刻便要断裂开来。 丸子满头雾水地端着茶壶发懵:“……昂?” 年龄太小了,还什么都不懂。 那婢子便双手捂住她的耳朵,嗔道: “小孩子别乱问,乖乖等着!” 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丸子才跟着人进去。 将茶壶放在了桌上之后,她顺势看了一眼雾气蒸腾的屏风后面—— 符行衣瘫在浴桶里,半死不活地自言自语: “爹啊……你当年为何不直接打死这头畜生……” 美人不能乱睡,真会要命的。 外表套个清隽优雅贵公子的皮囊,内里终究是个征战沙场的粗鲁武将。 糙得很,太凶了。 嘴上说得好听,实际力气大得恨不得要送她见阎王。 她浑身虚脱,越想越委屈窝火,随口嘟囔了一句“狼心狗肺”。 身体兀的被阴影笼罩在内,符行衣吓得半死,慌不择言地连忙甩锅: “是何大哥在信里骂你的,才不是我,不信你去看!” 反正何守义动辄便要挨上聂铮的一通抵死数落,神经磨砺得无比粗壮,早习以为常了。 他情绪一上来,当着聂铮的面就敢直接开骂,但聂铮通常懒得跟他计较。 两个姑娘爱在一起说闺房私话倒也罢了,可是,俩大老爷们动不动就凑一块嘀嘀咕咕,未免太奇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超出兄弟范围的“情谊”。 符行衣还曾经吃了几回飞醋,后来搞清楚全是误会——都怪他们男人的举动太让人费解了。 那俩人之间还有势力依附、以及利益交换的重要牵扯,轻易不能反目。 肯定不会因为几句玩笑话就闹出什么事来。 聂铮长眉微挑,捡起散落在地的信页。 他不以为意地一目十行,没一会就看完了前两页,唇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借他十条命,谅也不敢如此放——” 肆字尚未出口便戛然而止。 符行衣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便诧异地看过去。 聂铮烧毁了信页,目光森冷,竟然隐约可见杀意。 第 78 章 章七十八:之死靡它 休养了三日,符行衣总算能独自下床走路不用人扶了,但还是边走边捶腰。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新婚之夜的聂铮像疯了一样,烧掉信笺之后,不由分说地一把把她从浴桶中捞了出来。 堪称惨无人道的折磨持续了整整一夜,她的魂都快被撞碎了! “不就是调侃几句,至于吗?” 符行衣简直无法理解,面色愁苦:“人家又不知道我就是清平郡主,看在朋友的情分上,劝‘符行衣’放下心中执念而已,又不是要抢老婆。” 还没来得及把信看完,几张信纸就都被聂铮给烧得一干二净。 要是她主动去问聂铮,最后一页究竟写了些什么…… 这种行为无异于自寻死路。 算了,反正他们自己会解决,用不着她瞎操心。 符行衣索性给自己放了几天假,恢复以往未出阁时的习惯: 出门将整个东市“扫荡”了一遍。 她带着聂铮,聂铮带着银子和侍卫。 一众侍卫都瞻仰着王妃的英姿,再心惊肉跳地打量着被当做冤大头的王爷。 高大的男人状似不经意地凑近了女子的身后,喉结微动。 “今晚……”可以了么? 年轻男子血气方刚,偏偏在食髓知味后惨遭当头一棒。 小妻子被他的孟浪轻狂吓得不轻,那晚那张漂亮的小脸上哭得全是泪水,所有坚强的假面被彻底揉碎,可怜又可爱,他迷恋得不得了,就稍微放下自矜、从心所欲了些…… 然后就被符行衣禁止进入她的卧房。 这一憋便是三天。 不给抱,不给亲,连话都不同他说。 “给我掰开,”符行衣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也不回,随手递去两股钗。 聂铮眉宇间浮现出一抹极难察觉的喜色,依言行事后顿了顿,低声道:“你……” 符行衣睬都不睬他一眼,对紧跟在自己身边的丸子笑道: “我们去那边看看。” 聂铮身形微僵。 若在以往,符行衣恨不得将一对眼珠黏在他脸上,动辄便找各种机会要摸他身子。 现下竟这般冷漠,莫非已经腻了吗? 可他们才刚刚成亲,她怎能下了床便不认账?! 聂铮的喉头酸涩且苦,不经意间与一双澄澈的眸子对视。 女子似嗔非嗔地回首瞥他一眼,红唇微微抿起,仿佛在抱怨他为何不快跟上。 她看我了,没有不要我! 聂铮立即加快了步伐,为了掩饰激动的心情,更是以防丢人现眼,便刻意摆出一张生人勿近的凶神恶煞脸。 凡他所经过之处,方圆数丈之内几乎鸦雀无声。 感受到身后的可怕气场,符行衣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丸子,听后者颤声问道: “主……主子,您这么对王爷,他真的不会生气嘛?” 人皆畏之如狼的镇和王,被她当狗奴才一样使唤,一会让干这、一会让干那。 分明自己力所能及的小事,却偏要让聂铮去做,就不肯交给侍卫,像故意给他找麻烦。 又恨不得搬空整个东市,将他的银子一股脑都花光,还将人晾着不搭理。 “爱生气就让他生,都是给惯的。” 符行衣懒洋洋地道:“他也不想想我为何如此,不做出半点反省,还满脑子只想着——” 想着怎么狠狠地欺负自己! 符行衣自诩是个坚强的人,从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沦落为沿路讨饭的乞丐,女扮男装混入军营饱受磨砺与摧残,哪怕沦落至此,也没主动流过一滴泪,更没放弃过求生的念头。 但在那一晚,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将一辈子的泪全部流光,无时无刻不想着就这样死了多好,丢脸丢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夫君”“哥哥”“宝贝”什么的,各种乱七八糟喊了个遍。 她难得求饶,主动认输一回,但毫无卵用。 聂铮就像个聋子,一昧地埋头苦干。 比猛兽更野蛮,比畜生更凶残,完全不讲道理。 她想睡美人,是为了被美人伺候爽。 不是为了牺牲自己脆弱的身子骨,让美人掐着她的腰肆意放纵快活的! 彻底丧失主导权的感觉一言难尽。 ……毁灭吧,累了。 “可王爷要是真生气了,主子您也没什么好下场吧?” 丸子偷偷看向面色沉郁的俊美男人,心惊胆战地地道。 符行衣不以为然:“不给些颜色瞧瞧,姓聂的只会以为我好欺负,往后的日子更难过,处处受制于人。” 更何况,他看似生气暴躁,实则指不定有多心潮澎湃。 聂铮此人多半有些变.态,愈是被欺负得惨无人道,他愈是热血沸腾,还兴奋过度。 但是符行衣太了解他了,知道他绝对不会承认,反而会装出杀气腾腾的模样吓退旁人。 符行衣悠然自在地伸着懒腰:“粗活累活替我干,衣衫首饰给我买,不开心时逗我笑,开心之后少烦我。我想要、他才能碰,不想要、乖乖忍着,做不到就换人,谁受那鸟罪。” 丸子似懂非懂,符行衣笑着揉了一下她的脑袋,不再多言。 话虽如此,符行衣终究舍不得太折磨聂铮了。 毕竟是自己宠的小公主,还是名正言顺的夫君,真给他憋出什么毛病,那就麻烦了。 他也就在榻上太不像话。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顾及到自己的感受,又轻又缓,亲吻时温柔缠绵至极,过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跟土匪似的。 夜间进屋前,符行衣勾勾手指,轻松哄好了“公主殿下”。 就是有些腰酸腿痛嗓子哑。 符行衣的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犹如疾风骤雨。 如今风停了、雨停了,聂铮大约觉得自己又行了,就恢复了那副“刁民不配与本王套近乎”的作态,逮着机会就怼她。 成婚之后与以前没什么区别。 聂铮白日里忙他自己的事,大多时候不在府内,符行衣则经常换身份去宣威营,督察魏家军的练兵情况,时刻准备着再度上战场。 两人虽为夫妻,却聚少离多。 难得有闲暇,便挑了个晴好的天气,一同前往京郊的公主湖摘取香草,不让侍卫随行。 “你趁我在昆莫养伤那几天已经取了狼血,再加上这个,需要的材料就快齐全了。” 符行衣甩了甩手里的香草,嬉皮笑脸地道:“本指挥使必能做出让密信文字显影的‘幻真’香。” 不经意间瞥到了湖边有人溺水,符行衣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想冲过去救人,却被聂铮好似拎小鸡似的拎到了身后。 聂铮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十分不悦:“让伤员去救,你当我死了?” 符行衣啼笑皆非,无奈道:“好好好,你去行了吧,我家王爷最心疼人了。” 他每次都这样,明明是满腔的温柔好意,却总表达出欠扁的感觉。 聂铮揪住那人后领,稍用力便提了上来,然后丢在岸上,不肯让自己的身体沾到水。 大抵是上次掉入月海的经历过于恐怖,搞得他有心理阴影了。 被那人浑身的酒气熏得咳嗽了几下,符行衣将他散乱的斑白头发拨开,看见一张脏污的脸,便情不自禁地一愣,喃喃道: “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那人缓缓苏醒后,看着符行衣的脸疯癫大笑,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昔日少年郎,今夕竟作美娇娘?” 符行衣怔神片刻,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平阳城的那个!” 昔日平阳之战,她被何守义指派去了城北保护百姓,成功从天狼军的一群畜生手中救下了石淮山的妻子柳氏,然后带着一群平民百姓,回到千机营的驻地里避难。 其中有一个老疯子癫狂无状,那时候她还觉得这人绝对脑子有病。 “他认得出你?”聂铮危险地眯了眯眼。 符行衣连忙阻拦:“先别急着灭口,这人只是个疯子,凭他说什么别人也不会信的。” 自己如今作成王妃的打扮,朱唇粉黛、钗环皆具,与一身劲勇戎装的武将完全是两个人,到现在都没人认得出来。 没想到这老疯子居然…… “居然又遇到你了。”老疯子哈哈大笑,“既然你我有缘,我就为二位卜上一卦。” 聂铮睨了一眼邋里邋遢的老疯子,刺道:“想将人哄高兴了,然后招摇撞骗?” “哎,你跟一个脑袋不好使的人计较什么,听两句开心的话而已,又不碍着事。” 符行衣摆了摆手,笑眯眯地道:“大叔,要不……麻烦您先给他看看?”更新最快的网 说罢冲老疯子不停地使眼色。 意思是要他赶紧夸一夸,哄一哄,以此打消聂铮的杀意。 然而老疯子开口便是一句“克妻”,将聂铮听得面无表情,周身杀气四溢。 随后又是一句“半年内必有血光之灾”,气得聂铮二话不说,直接将他拎了起来。 看架势是要把他往湖心里丢。 符行衣一把抱住聂铮的手臂,拼命阻拦,艰难道:“祖宗息怒,这可使不得啊!” 聂铮是别扭鬼不假,可他只在自己面前才别扭得起来,对待旁人绝无例外是鬼! 又冷又犟还凶得要命。 好说歹说了半天,符行衣才哄好聂铮,然后救下了满口胡言乱语的老疯子。 于是给自己卜卦的时候,老疯子就开始好话连篇,说什么“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再不然便是“儿女绕膝、好事成双”。 听得符行衣憨憨地挠头,傻乐道:“我有那么好命嘛?” 聂铮听到“儿女”,也和缓了神色。 不料,老疯子不紧不慢地开口:“但是你那一儿一女,不是跟现在的丈夫所生的。” 迎来聂铮锐利如刀的眼神,符行衣战战兢兢地道:“你看我干什么,我无辜啊!” 老疯子道:“你命中注定有两段姻缘。初次成婚风光无比,最终草率收场,惨淡凄凉,前后最多不过半年;第二次成婚的……呃,妻子,才是与你白头偕老、至死不分的良人。” 符行衣差点一口老血喷死他:“啥?妻子?可我是不掺一点假的纯娘们啊! “再说了,两个女人怎么可能生孩子?!” 老疯子:“……” 头回听到有人这么说自己的,纯爷们能直接换着用? 注意到聂铮的脸色愈发难看,符行衣抱紧他的手臂,唯恐他一气之下杀人抛尸,连忙表态:“你不用紧张,也不用害怕,我绝对不可能丢下你,去娶新媳妇的!” 该死的老疯子,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想从本王手中抢人,也要看有无这个本事。” 聂铮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掌心却本能地攥紧了她的手腕。 “不信?” 老疯子的嬉皮笑脸中带着一丝认真。 “那就试试看。” 第 79 章 章七十九:镜花水月 不知为何,聂铮回府的次数愈来愈少,时常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次。 符行衣每日除了检查魏家军练兵,督促他们更加勤奋之外,还多了两件事: 研制幻真粉,去聂铮爱去的地方发呆。 火器房的气味格外刺激,硝烟弥漫,呛得她咳嗽了好几声。 在外面候着的丸子连忙进来拍了拍她的后背,一脸担忧:“主子不是不喜欢这个味道吗?一闻就熏得睡不着觉,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呀?” 符行衣笑了笑,道:“倒不是不喜欢这个味道,只是……” 一闻到,就会回忆自己还在千机营的时光,想到故人旧事,平添伤感,夜不成寐。 话语戛然而止,符行衣兀的想到了什么,道: “我有事出门一趟,你拦着侍卫,别让他们跟着。还有,回符宅让四喜寄一封信去边关,问何将军近日的战况如何,跟他说若有需要,宣威营的主力随时可以从旁襄助。” 丸子乖巧地应是。 反正无论如何都要参战,与其被动地等皇帝派过去,倒不如自己主动卖个好。 这段时日,符行衣已然联合了林猛和其他几位指挥使,将总营的风气整顿了不少。 不管私下如何,至少在明面上,大大小小各方势力都对她客客气气的。 她是万里商会的大主顾,自然被当成财神爷供着; 漕帮的首领似乎与何守义颇有渊源,看她的刀眼熟,就当给何守义一个面子,不与她针锋相对,偶尔还会帮个忙。符行衣也后退一步,屡次相让,二者算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除了听命于太子的张家军,宣威营的京都兵力皆已听令于符行衣。 对于太子而言,被他所占的宣威营逐渐易主,无异于身边有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火炮。 符行衣出府后直奔药铺,作势买东西,没多久就离开。 回去时,她故意走了一条呼救声再大、别人也听不见的小路。 前脚刚入小巷,后脚便听到了细微的动静。 她停下脚步,笑吟吟回头:“何必躲躲藏藏?” 两道黑影从隐蔽处缓缓出现。 符行衣不急不缓地笑道:“以往每次出门,总感觉身后除了王府的侍卫之外,还跟了尾巴。今日见我孤立无援,二位终于舍得出来了。” 两人手中各执一把短剑,冷冷地盯着她打量: 年轻女子着一袭长裙,裙摆随着步伐摇曳生姿,身量纤细苗条,看着便弱不禁风。 上头说,镇和王妃是个穷凶极恶、心狠手辣的家伙,应付起来需小心谨慎。 但他们奉命跟踪了那么多天,无比确信“宁如鸢”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寻常贵女。 这娘们稍微重一点的东西都拿不动,走着走着就嚷嚷自己腰酸腿疼,只能被镇和王抱上马车,矫情做作得很,完全不像传闻中那个野蛮的女魔头。 “手里拿的什么?”一个黑衣人问。 符行衣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要你管。” 另一个黑衣人道:“别跟她废话,抢到证物要紧!” 敏锐地捕捉到了“证物”一词,符行衣面不改色地掀起裙摆,扎在腰带上,露出一双穿了军靴的脚。 见状,两名黑衣人不由得愣在原地。 “知道我为什么要穿行动不便的长裙吗?” 她笑弯了眉眼,温声道:“因为绣花鞋中看不中用,还是穿上这玩意行动方便,走起路来舒服。但必须要用裙子挡着,否则跟活人解释不通啊。” 然后从靴底抽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匕首,刃面折射出森冷的银光,显然是喂过毒的。 “虽不确定你们的头儿是谁,跟踪我究竟所为何事,但……” 话音未落,符行衣的动作迅疾如风,瞬间就来到了两人的面前。 素来含笑的桃花眼中尽是凉意:“死就对了。” 在呵护疼爱自己的夫君面前,自然要心安理得地享受照顾,谁吃饱了撑的那么剽悍? 但对上无关紧要的家伙,心狠手辣总没错。 两个黑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血溅当场,然后满脸不可置信地倒下。 符行衣一手叉腰,歪了歪脑袋打量他们。 须臾,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甁,放在其中一个黑衣人的手中,并将死者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 等到尸体彻底僵硬.了,费尽力气才能掰动他手的时候,便缓缓起身。 “两人被王妃身上藏着用于自保的毒匕划伤,为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便拼死夺得证物藏于掌心,终毒发身亡,而王妃一介弱女子受此惊吓,竟重病不起。” 符行衣编排着自己想好的故事,以此引导市井的流言蜚语,按照自己的预想发展。 那个小巧的白玉瓶是聂铮给的,里面装着一味极难寻觅的毒.药。 上一次枕边私语时,符行衣说出了自己的发现,见聂铮眉头微蹙思忖片刻。 他猜测跟踪之人是太子派来的,就拿出了白玉毒瓶,让自己将毒瓶伪装成“证物”,被那些人“如愿”拿到。 按照聂铮说的话,做完一切之后,符行衣深吸一口气,手忙脚乱地跑出了小巷外。 先柔弱而惊慌地叫“救命”,再装作昏倒在地。 不多时,就有镇和王府的人闻讯赶来,麻利地将自己抬了回去。 后续的事不出意料。 补了半个时辰的觉,醒来之后,符行衣却连杯茶水都见不着。 即便丸子不在,其他侍女照顾得不甚周到,但也不至于连杯茶都忘了上。 “聂铮不过最近少回府了一些,又不是要休妻。” 符行衣下榻伸了个懒腰,揉捏着酸涩的脖颈。 “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这就想着从我身上找自豪感了。” 她推开房门,喊了孙嬷嬷过来来。 “王妃有何吩咐?”孙嬷嬷毕恭毕敬地行礼。 符行衣抿唇轻笑,悠然道:“平日里负责奉茶端水的是谁?看她颇有懈怠,想来是身体不适。我这人最是心疼姑娘,尤其是娇弱的小美人。既然事做不好,不如放她出去休养。” 孙嬷嬷微微错愕地抬眸,“王妃?” “怎么?”她笑吟吟地歪歪脑袋:“我连打发一个婢女离开的权力也没有吗?” 孙嬷嬷极快地低下了头:“奴婢不敢。” 符行衣似笑非笑地关上了门,坐在妆台前,把玩奁匣里的金簪。 不多时听见叩门的声音,便让方才那失职的婢女托着茶盏进屋。 婢女跪下之后,竟不卑不亢地开口: “奴婢昔日在宫中当差还算利落,被陛下赏来王府做事有些年头了,今日怠慢了王妃实属无心之失,还望王妃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符行衣轻瞥了她一眼。 她话里话外都拿皇帝当挡箭牌,摆明了是个派来明着监视聂铮的细作,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索性随手甩了金簪,正巧打中她手中的茶托。 小小婢女的定力当然不如行伍之人,当即失手打碎了茶盏。 符行衣故作怜悯地叹息:“真可怜,簪子就赏给你了。” 然后头也不回,不紧不慢地道:“还要留下吗?” 婢女满脸扭曲:“我是陛下派来伺候王爷的奴婢,你竟然敢动我?!” 符行衣噗嗤一声乐得开怀,饶有兴致地笑道:“我还是皇帝亲笔下旨,让聂铮把我当姑奶奶伺候的王府女主人呢,动你怎么了?” 说完便一脸嫌弃:“赶紧滚蛋,别碍眼。外面的事已经够让我忙了,谁稀罕在后院里收拾小丫头片子玩。” 那婢女眼瞅着侍卫要把她拖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未经王爷允许,你擅自驱逐王府的人,难道不怕王爷怪罪吗?” “他若舍得怪罪我,”符行衣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笑眯眯地道:“我跟你姓。” 婢女冷笑道:“王府里也就你被蒙在鼓里。真当自己还是新婚时被宠爱上天的王妃吗?你以为王爷成天不回府是为什么?还不是不想看到你!”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侍卫捂着嘴拖了出去。 闻言,符行衣微微发愣地沉默了许久。 这个婢女说的话,或许不无可能。 聂铮最近的确太忙了,忙得有些不太对劲。 以往哪怕再晚,他也会赶回来陪自己,自己也会一直等着他回家。 可是如今,聂铮竟然已有数日整晚未归。 算起来……他们似乎已经有十几日未曾相见了。 “他真有这么忙吗?” 半夜,符行衣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还是他不愿意回来见我……” 老疯子的话缓缓地浮现在脑海中,她情不自禁地蹙了眉,猛地将头埋在被子里。 可还是会想到“草率收场、惨淡凄凉”这句卜辞。 良久,她露出了上半张脸,漂亮的桃花眼中隐隐有些担忧之色。 说不在意是假的,怎么可能不在意。 “一定是我想多了。” 符行衣自我安慰:“他明里暗里的筹谋那么多,忙是理所应当,我要信他,不能添乱。” 忙到回来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神经病!” 符行衣恶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怒骂道:“你好歹是个刀口舔血的武将,怎么搞得跟个深闺怨妇一样,丢不丢人!” 正值此时,房门骤然开了。 聂铮披星戴月而归,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声色沙哑,疲惫不堪,隐约有些颤抖:“幸好你没事……” 心满意足地被他抱着,符行衣笑得双目弯成月牙:“我的实力你还不清楚啊,杀几个喽啰而已,完全不在话下~” 不经意间轻嗅,竟从聂铮的身上闻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 有沐浴过后的潮湿水汽,还有与往日不同的梅香。少了几分幽冷,多了些许清甜,像是女人才会用的熏香。 符行衣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为了摸起来手感更佳,每次沐浴过后,自己都要把聂铮强按在榻上,给他涂抹润肤的脂膏,往往抹着抹着他便忍不住,总要胡闹一场才肯满意。 可是今天……他为什么要沐浴完之后才回来? 是要洗去什么味道,不愿被自己察觉吗? 符行衣的笑容有些勉强,故作镇定:“你的手腕都起皮了,我帮你——” 不料他身形一顿,长眉微蹙片刻,低声道:“你白日里心力俱疲,不必在意这些小事,好好休息。” 符行衣惊讶地松开手: 他竟然不愿意……碰自己吗? 聂铮短暂地回来了片刻,随后就悄无声息地再次离开了。 符行衣平静地唤来已然回府的丸子:“远远地跟着他,别被他发现了。我要你给我查清楚,聂铮究竟在做些什么。” 她很想劝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可疑之处实在太多,完全无法忽视。 如若当真是聂铮背叛了她…… 那就杀了他。 第 80 章 章八十:生之软肋 京都的贵女多以琴棋书画和女红刺绣为主,绝无一人习刀,除了符行衣。 幼时她十分好奇,为何父母的教导和其他人不一样,直至宁沧海告诉她—— 倘若有朝一日爹娘都不在了,他们的宝贝闺女必须有自保的力量。以后嫁的夫君敢欺负她,就用老爹教的刀法,亲手砍了那负心汉的脑袋盛酒喝。 于是符行衣在房里磨了一晚上的刀,直至天亮了,刀刃吹毛立断才作罢。 然后懒洋洋地拎起刀打量,笑眯眯地点头:“姓聂的精于骑射和权术,脑子好使是不假,可惜他的肉搏战实在不太行。” 真拼起命来,要么两败俱死,要么…… 就是聂铮被自己按在地上暴打到死。 “豁达个头,”符行衣笑得咬牙切齿,“去什么倌馆,睡什么头牌,我只想要他的命!” 丸子不多时回来了。 她常年混迹于市井之中,自幼照顾哑巴哥哥,为谋生计,小偷小摸的事做了不少,身形又娇弱瘦小,藏形匿迹进行追踪的时候,很难被聂铮察觉。 小丫头喘着气,慌慌张张地手舞足蹈道: “美人……绝世美人……有一个绝世美人和王爷在一起,我看见他们进了京郊的一户私宅,两人好像关系特别亲密!” 饶是已有猜测,在听到丸子说出所见真相后,符行衣还是呼吸一滞。 成婚迄今不及半年,聂铮……就已经厌烦自己、有了别的女人了吗? 符行衣昂首阖眸,秀眉紧缩,良久才缓缓睁开一双冷漠的美目,镇定自若地取来纸笔,挥毫洒墨,一气呵成了和离书。 随后拆开已婚少妇的发髻,改梳未婚女子的发式,用旧时喜爱的素雅明珠替换下华贵的金玉,王妃的锦衣华服被褪去,苏绣的青碧长裙穿在身上灵动大方,纤细的腰畔悬挂着一把锋利的长刀。 符行衣满面笑容地出府,回首对侍卫们道: “跟一个杀一个,跟两个杀一双,活腻味的尽管跟来。” 众多侍卫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无一例外地停在了原地,再不敢跟从半步。 就连丸子也被吓得够呛,哆哆嗦嗦地留在了府内,目送她渐行渐远。 符行衣一路直奔目的所在,找到了那处位置极为隐秘的私宅。 倘若不是丸子给出详细的路线,符行衣决计找不到此处—— 太隐蔽了,简直像一处阴森森的地下仓库。 “敢跟我玩金屋藏娇。” 符行衣一脚踹开了门,与正在院中赏花看景的女子打了个照面。 女子一袭墨玄长裙,身材玲珑有致,容颜冷艳逼人,无愧于丸子口中的绝世美人之称。 她睨了一眼大门的方向,锐利的丹凤美眸中略含疑惑与戒备之色。 待看清来者的面容之际,朱唇浅浅勾起了一个弧度,似笑非笑地道:“镇和王妃?” 符行衣一把抽出了腰间长刀,刀尖直指女子的咽喉,却并未刺下,而是用刃面微微挑起了女子的下颚,俯视着她的面容。 “老实待在这,我先去废了聂铮,然后再来收拾你。” 女子唇角的笑意渐深,看向符行衣远去背影的眼神无比玩味。 “难怪你喜欢,”她顿了顿,兴味盎然地戏谑一笑,道:“倒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符行衣在状似空无一人的私宅内四处搜寻,鼻翼猛地一抽,敏锐地察觉到了合用药的气味,便循着味道一脚踹开了面前的房门。 果不其然找到了聂铮。 他背对着自己,手里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闻声,聂铮立即将东西遮了起来,面色不善地回首,冷声道: “你为何来此?”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符行衣步步紧逼,握着刀柄的手微抖。 “不回家,背着我在外面偷会美人……姓聂的,你可以啊,学会玩金屋藏娇了。如何?接下来是要将我‘幽.禁长门宫’吗?” “藏娇?幽.禁?”聂铮紧蹙长眉,似是有些困惑,“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说罢又将东西藏得更严实。 符行衣丢下了左手的长刀,作势要抢来看个明白,却被聂铮紧紧地箍在怀里,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只能怒道: “私会美人的账待会再跟你算,如今你连我想看什么东西也要阻拦?给我老实交出来!” 她对着男人又是拳打又是脚踢,甚至动牙咬,把这段时日来遭受的惊吓与慌乱一股脑地撒在聂铮的身上。 聂铮一动不动地任她发泄心中的不满,直至她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冷声道:“闹够了?” 符行衣鼻头一酸,咬牙切齿:“没有!” 然后趁其不备,猛地钻了空子挣脱聂铮的束缚,直接掀开了“神秘之物”的面纱。 “火铳?” 符行衣错愕不已,手中拿着一把比寻常火铳小上一倍的精致物什。 再三打量了几番,确认委实是一把缩小了的火铳。 聂铮不经意间耳垂微红,故作镇定地移开了目光,就是不肯看她。 “你做火铳为何非要瞒着我?”符行衣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躲躲藏藏的只为了这个?” 聂铮倨傲地冷哼一声,全然没有辩解。 又或许是无可辩驳。 “他听你的近身侍婢说,王妃彻夜难眠,皆因硝烟火石之故,便着意留心,回府前还沐浴更衣,唯恐沾上半点异味,令你夜不成寐。” 方才的玄衣女子不知何时来的,似笑非笑着抄了手,道。 “至于火铳和成心躲着你……是怕那个算命先生的‘克妻’与‘血光之灾’一语成谶,又念及你右臂已废、不便使刀,这才特意废寝忘食地研制出小型火铳供你防身,方便你一只手也能用。” 符行衣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无话。 小型火铳的模具与正常火铳截然不同,需要特殊另做,极其麻烦且费工夫。 难怪……他那么忙。 聂铮凤目微眯,嗤笑道:“皇宫那么大地方不够你显摆,非要跑到我的私宅作威作福?” “你的?”玄衣女子目光冰寒,红唇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你连人都是我的,少在我面前作出这些阳阳怪气的腔调!” 符行衣最是护短,见不得谁欺负自己的“崽”。 尤其这女子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对聂铮宣布占有权。 “哎,那谁,”符行衣捡起了地上的刀,笑眯眯地挡在了聂铮的身前,“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总不能当我已经死了吧。” 玄衣女子自唇缝中流泻出一丝冷笑,哂道: “果真是狼女的血脉,跟她一个德行,关起门来自己舍得下狠手,出门在外便连夫君的一根头发丝也不容旁人碰。真是贻笑大方。” 狼女,指的是老娘? 符行衣狐疑道:“你是——” “庄娘娘,”聂铮面色沉郁道:“果真是人如其名,装腔作势的一把好手,我自愧不如。” 符行衣一个激灵,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眼前的玄衣女子是……聂铮的母亲?! 早听闻庄嫔驻颜有方,如今一见委实美艳动人,犹如二十余岁的年轻女子。 与聂铮说是姐弟也不为过! 眼前的两人无论是相貌、性情还是衣着风格,无一不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那欠扁的表情,那挑衅的话语,字字点火句句浇油,以及无时无刻不在俯瞰众生的傲慢眼神…… 自己一时情急,连如此明显的事都未察觉,误会大发了! “那什么——” 眼瞅着面前的母子俩愈发针尖对麦芒,符行衣咽了一口口水,干笑道:“说了许久的话,二位想必该渴了,我回府让丫头泡壶茶,慢聊。” 然后……转头撒丫子就跑! 先溜为敬。 清官难断家务事,她可不愿瞎掺和,否则两头不是人,帮谁都是错。 “这孩子的神思倒是活络,不算太笨。” 笑着瞥向已然跑没影了的符行衣,又目光锐利地剜了聂铮一眼,庄嫔话锋突转:“不像你,简直是个榆木脑袋!” 聂铮并未着恼,不冷不热地勾了唇角,嗤道: “至少挑人的眼神比你清明,朽木亦有良人精雕,总好过遇人不淑,满腹牢骚无处可吐。” 庄嫔猛一拂袖,勃然大怒: “岂有此理!你这是与母亲说话的态度?” “在你眼中,我何时被视作儿子?” 聂铮居高临下地睨向她,道:“你我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少跟我套近乎。” 庄嫔拼命压抑着愠怒之意,冷冷地道: “我此行秘密出宫,不是为了与你斗嘴争高下的。皇帝眼见是没几天好活了,我拼死为你创造出绝佳的机会,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心生犹豫,莫非想令一切前功尽弃?”网首发 “我站得太高,”聂铮抬手,接住了一只翩翩降落的彩翼蝶,“她会害怕。” 即便符行衣并未言明,可同床共枕了那么久,他无比清楚妻子的脾性: 就是对世间万事万物抱有猜忌心,尤其是对冷血无情的皇家人,包括他。 若他当真谋事而成,符行衣会认定他将不再给予自己纯粹的爱,觉得他会一个接一个往后宫里塞妃子,在“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想和“后宫佳丽三千人”的现实的纠缠中饱受折磨。 最终,以“德不配位”的名义拒绝成为皇后,与他一刀两断。 坐拥四海,却孤寡终生,这当真值得么? 庄嫔哑然良久,冷笑一声,道:“不去争,待太子顺利登基,你以为她会有好下场?” 聂铮身形稍顿,凤目微敛。 太子登基,最先诛杀的便是镇和王,王妃“宁如鸢”注定受牵连,而身为沧澜卫的“符行衣”也会因为争夺宣威营的缘故,成为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都是死路一条。 保护心爱之人的唯一方式,是成为她不会再爱的那种人。 “我已经给皇帝下了许久的慢性.毒.药。” 庄嫔道:“你所剩的时日无多,一个月之内,必须赶在他死前解决太子!” 一个月之后,他们便成婚半年了。 聂铮的手指不经意间动了一下。 彩蝶翩翩飞离。 待再度抬眸时,他已然看不出任何犹豫之色,仅剩下镇定自若与凉薄冷漠。 “好。” 第 81 章 章八十一:天下无双 八月酷暑,夜间蝉鸣聒噪不断,吵得人愈发焦躁难安。 镇和王府内萦绕着沉郁的气息,无人不敛声屏气,唯恐成为那最终引燃聂铮怒火的倒霉鬼。 符行衣咽了咽口水,时不时抬眸偷瞄一眼,看那端坐于主位的俊美男人。 男人修长的手指搭在梨花木椅扶手上,不紧不慢地敲击着似有韵律的拍子。 “符行衣,”他突然开口。 符行衣猛然一个激灵,立即换上狗腿子的虚伪笑容,讨好地迈着小碎步凑上前。 “在在在,刁民在此,殿下有何吩咐?” 晨起闹了个大乌龙,将聂铮的一番好意误认为在外鬼混,冲他又打又骂。 符行衣自知理亏,便识时务为俊杰,老老实实地认错,以为这样就能逃过一场劫难。 “装孙子而已,”她泰然自若地心道,“自从家破人亡之后装得还少吗?” 该怂的时候就怂,脸面算个屁! 只要聂铮能消气,自己怂几日又何妨? 不料他目光深邃地看了自己片刻,然后一语不发地漠然离开。 符行衣愣愣地看着他径直越过自己离去,心里咯噔一下,慌得不行。 他当真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吗? “别、别走,我错了,真错了!” 符行衣连忙追出去,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手:“是我不该这样,你别生气啊……” 聂铮长眉微蹙:“你何错之有?” 原来她那么喜欢自己,会将自己的一举一动放在心上,不肯让旁的女人靠近自己分毫。 即便气得炸毛,一被自己抱在怀里便丢盔弃甲,手中的刀也扔了,又揍又啃的力道好似猫抓,分明是本能地不愿伤害自己。 她真心在乎起人来……还挺可爱的。 符行衣完全猜不到他的思考逻辑,愁眉苦脸地举爪发誓,真诚道: “我下次再也不胡思乱想误会你了,真的!” 聂铮不悦地眯了眯眼,“哦?” 不肯再管他了? 想造反吗? 得寸进尺,恃宠而骄,顺杆往上爬——不过是仗着自己不会对她怎么样。 倘若不遂她的愿,是不是便能像她故意调.教自己一样,讨要些“好处”? 比如…… 聂铮喉结微动,呼吸紊乱了一瞬,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略显焦急的脸色—— 急得不够,还要看她求饶,要更多…… 想要她一喜一怒都与自己密切相关。 符行衣心神不宁,自责不已。 只能目送聂铮的背影渐行渐远,然后立即回房,翻找自己私藏的小金库。 这抠门货难得大方一回,竟狠下心挪了一万两银子出来。 原本目光放空、痛不欲生,但是一想想聂铮,便登时什么吝啬也顾不上了。 翌日傍晚,符行衣从万里商会牵走了一匹汗血宝马。 这本是万里商会要进贡给皇帝的绝世好马,天下仅此一匹,皮毛鲜亮顺滑,日行千里不过小菜一碟,最重要的是——聂铮似乎对它有些兴趣。 聂铮平日得空在家,要么在火器房独自瞎倒腾,研制或改造各种兵武,要么在书房与符行衣一起看书练字,兴致来了就怼她的潇洒草书是鬼画符。 再不然,就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地去后院的马厩,和一群马聊些它们听不懂的人话。 聂铮此人,素来是沉稳之余不乏幼稚。 只有亲近且信任的心腹,才能偶尔捕捉到那隐秘的背面。 其余大多时候,他都是紧绷着神经、不肯放松的孤傲模样。 符行衣献宝似的将心意奉上,鬼鬼祟祟地打量着聂铮的神色—— 看不出他有什么明显的喜悦表情。 便不免失落,小声道:“我……我还有事,先不打扰你了。” 手腕兀的被攥住,一阵大力袭来,转眼便被拉进了一个炙热的怀抱。更新最快的网 头顶响起男人低沉的磁性声音:“何事能比与我同骑,共览大齐风光更重要?” 符行衣被他圈在怀里,心中隐隐窃喜,口上正经地道: “‘幻真’最好以清晨的无根甘露调配,此物可遇不可求,我打算去京郊的湖边守一夜碰碰运气。” “清晨甘露当以昆莫山上的为最佳。” 聂铮瞥了一眼即将日暮西山的天际。 “即刻出发,以千里马的脚力,一夜必能赶得上昆莫的日出。” 符行衣惊讶无比:“为了取一瓶清晨甘露就要去昆莫山?疯了吗?!” 话音刚落,便不由分说地被抱上了马。 聂铮一手攥紧缰绳,一手将她揽在胸前,薄唇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耳廓。 “疯癫又如何?” “我要你所得到的一切,”聂铮附在她耳畔低声道,“必是天下无双。” 符行衣心尖微颤,笑眯眯地阖眸靠在他胸前。 “好好好,我家王爷最好了。” 大齐民风保守,即便是夫妻同乘一骑,也会被外人指点。 然而聂铮正眼不曾给一下,随口道:“活腻了?” 众人大骇,纷纷紧闭双目,再不敢乱瞟乱看,唯恐被剜出一双招子。 千里马脚程极快,取完昆莫山上的清晨甘露之后,再回到王府,前后仅用三日。 一回府,符行衣就拖着马去后院,撸了袖子亲自洗刷。 而且着重于擦拭马鞍与马背,还不肯让其他任何人碰。 丸子问她,她什么都不肯说,只一昧地闷着头洗洗刷刷。 脸上浮现出一抹可疑的红晕,符行衣咬牙切齿:“我就知道……” 就知道聂铮不会那么简简单单地放过她。 突发奇想什么同骑,分明就是没安好心! 纵马出城之后已然入夜,那厮不走官道,偏往无人踏足的山里跑。 即便符行衣意识到不对劲也晚了,只能紧紧地抱着男人的手臂,以防被剧烈的颠簸摔下去。 马儿究竟作何感想,符行衣是不清楚。 只是知道,日后再不能轻易嘲笑看似无知的童子鸡了。 凡是话本上没写过的招数,符行衣莫说切身实践,就连想都想不到。 但聂铮却是个面皮薄如纸、行事凶如狼的衣冠禽兽! 自从开过荤后,他就再也不知道什么叫收敛,更不知道什么叫知足! 回想起三日以来的光景,符行衣绝世罕见地满脸通红,怄火无比,对着无辜的马儿呲牙撒气。 恨不得把沾过奇怪水渍的马皮给扒了。 随后的一个月,符行衣终日躲着聂铮走,清心寡欲,胜似得道高僧,埋头研制幻真粉。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然而,她将幻真粉洒在密信之上,却见不到丝毫反应,半个字都没显现出来。 “为何……” 符行衣紧蹙双眉,喃喃道:“材料与制法并无错漏,莫非它原本便不能显影?” 正满头雾水时,丸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焦躁不安道: “主子不好了,外面来了一大群官兵,把咱们王府围了一圈,气势汹汹的可吓人了!” 符行衣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找我作什么,聂铮自然会处理。” “王爷一早出去,不在府内,”丸子着急忙慌地道:“能拿主意的就您一个人了!” 闻言,符行衣不动声色地收好了密信,坐在铜镜前上妆。 直至打扮得与男装的自己看不出任何相似,才终于停手。 出门后大大方方地笑道:“不知诸位来此,有何贵干?” 王府门前,千机营的将士们都神色复杂,面面相觑。 曾经与石淮山闹得鸡犬不宁的神骏司把牌官,还有教自己保养火器的神炮司把牌官…… 他们都在队列之中。 如今与两位老人家重逢,恍若隔世。 昔日的同袍战友,今日竟刀剑相向。 神骏把牌还是一如既往的毛躁,紧皱眉头,道: “论起来,镇和王还是咱们曾经的聂将军,千机营里的哪个士兵不敬重他?但是再不愿意也没办法,小王妃别怪咱们心狠,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神炮把牌双手捧着圣旨,沉重地开口,字字艰难: “千机营中军奉陛下旨意,前来捉拿逆贼及其党羽,将镇和王府上下一应……打入天牢待审。” 符行衣面上的笑容不改分毫,声音却逐渐冰冷彻骨。 “逆贼?” 她自幼被父亲视作正规军的统帅培养,气场本便强大,又在军中摸爬滚打近两年,杀了许多人,带了不少兵,因此极具威势。 在场众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笑意吟吟的美貌女子。 她有杀气……而且很重。 一个女人,竟有如此可怕的震慑力。 “让我瞧瞧,这逆贼究竟‘逆’在何处?” 兀的夺走了他手中的圣旨,符行衣不顾周遭之人的惊惧惶恐之色,兴味盎然地扒拉着圣旨。 “不说清楚,可不会放你们走。” 她分明在笑,然而笑意未达眼底。 周身的气质骤然间变得阴森诡异,与方才判若两人。 王府的侍卫应声而动,齐刷刷地将千机营的将士们反包围了起来。 两位老把牌都惊讶无比,失声道: “这……这可是陛下御笔亲下的圣旨,抗旨是牵连全族的大罪啊!” 居然能随心操纵整个王府的防御兵力,镇和王究竟给了她多大的权力? “反正抗旨是死,进了天牢也是死,没差别。” 符行衣懒洋洋地打哈欠,满不在乎地随口道:“我全家已经死光光了,谁怕谁啊。” 如今不知究竟是何情况,必须要拖延时间,拖到聂铮回来。 但……为了将士们着想,绝对不能求他们怜悯。 如果不以武力强行围困众将士,皇帝肯定不会让他们这些“怜悯逆贼”的人有好下场。 “太子殿下发现,镇和王有一处秘密的私宅,并在密室内翻找出大量火器,怀疑他有心造反。” 神炮把牌叹道:“陛下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王妃,事已至此,您切莫再在陛下最愤怒的时候火上浇油了!” 闻言,符行衣身形猛然一僵。 她不是没猜测过,聂铮私下屯兵必定居心不良。 但当事人既然不愿多言,她便识趣地没乱问。 如今,居然是聂铮的死敌发现了此事…… 他用于私藏火器与刀.弩的地方无比隐蔽,太子本不该会发现才对。 难不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符行衣一瞬间呼吸微滞。 太子派来跟踪自己的人,至少还有一个没被发现! 莫不是她无意间将人引去的! 第 82 章 章八十二:分崩离析 是她害得聂铮暴露了? 符行衣颔首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 恍惚间,白皙干净的皮肉染上了一层浓重的血红色。 待她晃了晃脑袋再看,原是一场幻觉。 事情为何至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解决当前的麻烦。 符行衣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冷静下来。 自暴自弃的情绪只会添乱,起不到丝毫作用。 符行衣强作镇定,盯着拔刀应战的千机营将士们,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真打起来,王府的这帮人绝对敌不过正规军。 怎么办? “既然王妃非要抗旨,就别怪咱们不留情面。” 神骏把牌厉声道:“杀!”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道不冷不热的嗤笑声: “一把年纪了,还是如此鲁莽,见不到半点长进。 “我不开口,便真当我袖手旁观,容尔等随意放肆了?” 众将士虎躯一颤,烙印在骨血中的惧怕立即奏效。 刹那间,他们整齐划一地分列两队,让出了一条宽敞的大道。 不少人面如土色,慌忙整理衣襟和略歪的佩刀。 唯恐被聂铮挑出丁点错处,然后惨遭军法处置。 符行衣嘴角抽搐不已:“……” 虽已退役,还移交了千机营主将之权,但聂铮带来的恐怖威压仍然存在。 一群大老爷们被他云淡风轻的话语吓得瑟瑟发抖,看着比受欺负的小丫头片子更可怜。 悲壮得过于一言难尽。 神骏把牌方才还气势汹汹,如今犹如霜打的茄子。 已是祖父之龄的老土匪了,居然被一个年轻男人吓成了结巴: “末……末将参见王爷,我们也是奉……奉命办事。” 神炮把牌连忙解释: “若不把镇和王府上下全都带往天牢,末将等所有人的项上人头不保啊!” 符行衣溜到了聂铮身旁,踮起脚尖,附在他耳畔说清楚了前因后果。 聂铮不着痕迹地蹙眉,握住了身旁女子的手,力道稍重,仿佛害怕失去什么重要之物。 然而下一刻,他便平静地松开,道:“既是圣旨,便断无违抗之理,本王领命。” 王府的一众侍卫,还有千机营的将士们都震惊了: 居然……这么好说话? 符行衣不可置信地道: “天牢岂是你想进便进、想出便出的地方!” 更何况,此事绝非简简单单就能混过去的小问题。 皇帝多疑,太子在旁煽风点火,聂铮进去之后,怕是再也出不来了! 哪怕拼命杀出重围,一辈子逃亡也没什么大不了。 自己又不是没吃过苦。 只要他能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权力、地位、金钱…… 这些统统都是身外之物,无所谓。 符行衣咬牙反驳:“绝对不行!” 聂铮眸色微动,口上却不带丝毫感情: “王妃宁氏,忤逆犯上,兼无子嗣,即日放妻归家,与镇和王府再无瓜葛。” 仿佛被一记重拳砸在了心窝最柔软的地方,符行衣瞳孔紧缩。 死一般的寂静维持了许久,她才暴怒地一字一句道:“姓聂的,你要休了我?!” 聂铮没理她,而是瞥了一眼两位带兵的把牌官,道: “如今的清平郡主已不再是镇和王妃,二位仍要奉旨将她带走? 两位老把牌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神色中看出了恍然大悟。 “陛下只让带走镇和王府的人,既然郡主不再是王妃之身,就没有受牵连的道理。” 寻常情况下,王妃岂能随便说休就休。 但是如今事从权宜,聂铮又一贯我行我素无人敢管,两位把牌官便顺坡下驴,帮他保住妻子。 他们以为,宁如鸢不过是王妃而已,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此次的主要目标是聂铮,料想陛下该不会在意此等小事。 符行衣正欲开口,就被聂铮状似不经意地一瞥。 从那双锐利的凤眸中看出了警示之意,符行衣终究忍住了冲动,眼睁睁看着聂铮被带走。 镇和王府内,不论杂役、奴婢还是侍卫,都一个不落地戴上了镣铐,被押送去天牢的方向。 一时间,府里只剩下了她和丸子。 符行衣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突然回首,看了一眼死寂而空旷的王府。 然后取下发髻上的金簪与步摇,再全部丢掉,锦绣华服亦脱落,露出里面的宣威军服。 暴雨倾盆如注,打湿了她及腰的乌墨长发,脸上的脂粉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只剩一张不施粉黛的素面,在闪电的映衬下,平添几分肃杀的冷意,清隽明丽,雌雄莫辨。 “主……主子,”丸子扯了扯她的衣袖,害怕地问道:“我们该怎么办呀?” 将掌心搭在丸子的头顶,符行衣不紧不慢地笑道: “你从王府的偏僻小门处回符宅,记得避开外人的视线,跟四喜好好待在家里,等我回去。” 丸子愣了愣,疑惑不解:“主子你要去哪儿?” 符行衣从房间里取出了一个铁匣背在身后——铁匣内置有小型火铳。 再佩好腰刀,用素白的绸带把湿透的长发系在脑后,而后一跃上马,轻声道:“皇家奉天寺。” 胯.下骏马高声嘶鸣,在无人行走的捷径小道一路狂奔。 “你从不会做毫无把握之事,我明白,所谓的‘谋逆’和天牢之灾都在你的考量内,大概与月海那次一样,又是你的圈套。” 符行衣紧攥着缰绳,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但你怎么敢把我推出泥沼之外,独自承担危险!” 除非聂铮这次……不足以十成十地确保他能安全无恙。 是在赌命。 “招呼不打一声就把我给‘休’了,谁稀罕你在那里逞英雄、装大义?!” 符行衣暴怒不已,骂骂咧咧:“待此事善了之后,我非把你的皮给扒了,当被子面枕着睡!” 话音刚落,她情不自禁地身形微颤。 此事当真能善了吗? 从太子派人跟踪自己,夺取不知何意的“证物”开始,皇帝的病情实况就被封锁在宫里了。 宫外无人得知皇帝如今究竟怎样,但八成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直至如今,皇帝将薨,太子为顺利继位而蠢蠢欲动,彻底与聂铮撕破脸。 两人之间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成败在此一举。 若太子胜,自己不死也得废,聂铮更是无路可走。 若聂铮胜…… 符行衣深吸了一口气,冰冰凉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寒意刺骨。 那……坐拥天下之后,他必然会变为无情的帝王。 自己还能和这种男人恩爱如初吗? 不知道。 符行衣也不想知道。 当务之急是找肖盈盈。 她是庄嫔的养女,可以拜托她给庄嫔传递消息。 聂铮与庄嫔虽然面上不和,但抛却母子之情,本质来说,他们是利益相关的盟友。 比起自己,庄嫔这个亲娘应该更了解聂铮,大抵能猜到他究竟作何打算。 还是得先问清楚,否则此事根本无从下手。 肖盈盈曾经在奉天寺求过平安符,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住持大师可以找到她了。 抵达奉天寺门口,符行衣一跃而下,因右手不便抱拳行礼,便微微颔首示意。 对把守寺门的武僧道:“宣威营京都守备军总指挥使符行衣,有要事求见住持。” 奉天寺历来只供帝后妃嫔、皇子公主、权臣贵戚等人参拜,由于香客的身份贵重,所以守卫森严,闲杂人等轻易不得擅入。 武僧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客客气气道:“佛门清净,受不得军中煞气,烦请施主回去吧。” 符行衣握住腰间悬着的刀柄,猛然抽出长刀,面上笑意吟吟地道: “这位师傅,听不出我方才用的是陈述吗?行吧,那我再说一遍。” 她的笑容顷刻间烟消云散: “老子要进去,都给我滚开!” 守寺的几个武僧顿时警惕,握紧了手中的僧棍,下一刻便被刀刃劈成了两半。 符行衣的手指灵活一转,及时将对敌的刀刃换成刀背,才没砍断武僧的颈子。 “不杀你们,我只想找个人。” 她敏捷地躲过僧棍,抬手便是一记肘击,把一个武僧的门牙打豁了一颗。 然而后背却被另一个武僧的长棍砸中,骨骼错位的咯咯声清晰可闻。 汗水混合着雨水滴落在地上,符行衣痛得呲牙咧嘴,艰难地道: “要不说你们这群秃驴烦人得很,只知道照本宣科地‘念经’,把那些狗屁不通的扯淡条律奉为圭臬,丝毫不知何为通情达理,离了寺庙就注定是一个死。” 不让她进去,就不能帮忙通传一下? 让住持出来说句话会死吗? 说好的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呢? 棍棍都往人的致命处打! 即便奉天寺的武僧不如正规军强悍,但人多势众,没一会就把闯寺之人给降服了。 符行衣单膝跪地,不停地挣扎。 但她终究是个女子,单凭力量,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一群男人,只能被按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来硬的不行,符行衣便立即腆着笑脸,装老实服软: “诸位高僧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商量,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不过是想求住持帮忙,找一位名叫‘肖盈盈’的姑娘,又不是来故意惹事的。” 武僧们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手下的力道稍松,转眼被符行衣趁势挣脱开来。 她反客为主,一脚踩在那武僧的尾椎上,五指扼住后者的咽喉,道: “想要他活命,就让我见住持。” 众多武僧面色警惕,突然,一道疑惑娇俏的少女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符公子?” 符行衣回头一看: 那名被侍从搀扶下轿的少女,不是肖盈盈是谁?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果断踹开没用了的武僧,符行衣慌忙跑到唯一的“希望”面前。 两人异口同声:“我有急事相告!” 眼瞅着肖盈盈的脸迅速泛红,符行衣的心情十分复杂,嘴角抽了抽,压低声音道: “此番冒昧实属无奈,但镇和王入狱之事,想必姑娘该略有耳闻,我身为沧澜卫,绝不能坐视不理。肖姑娘……可否帮我给庄嫔娘娘送一封信?” 肖盈盈在宫中被庄嫔教养了许久的规矩,又经历家破人亡,心性大变,不再那么娇蛮无礼。 如今又值二九年华,多了些端方秀丽的气质。 她抬袖掩唇,笑道:“符公子客气,盈盈此番前来正为此事。” 符行衣一愣,眉心微蹙:“什么?” “义母说,今日的奉天寺内必定会有不速之客,所以让我前来传句话,以免日后多生事端——”更新最快的网 肖盈盈疑惑不解地道:“‘吾儿早逝,再无骨肉’。” 简短的八个字令符行衣脸色突变。 “庄嫔……” 她居然视亲生儿子的性命为草芥,待聂铮没有利用价值了,便弃如敝履,唯恐惹祸上身。 够狠。 第 83 章 章八十三:死亦何哀 天牢关押东齐的重案要犯,万不能出岔子,为防止他们寻到机会成功逃狱,巡查极其严格。 牢房外加了好几条铁锁,夜间明火森然,衬得如同人间炼狱。 阴暗潮湿的牢房内,间或几只瘦小的老鼠呲溜一下窜过。 聂铮看着那些苟且偷生的小生灵,抬了抬脚,给它们让一条宽敞的明路出来。 脚步声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铁栅栏的外面。 太子温和笑道:“圣旨已下,七日后便要被当众处斩,难为你还能如此镇定自若。” 聂铮长发微散,脸上血色浅淡,更显得鼻梁上的鲜红小痣艳如朱砂。 “将死之人,能得太子殿下前来送行之荣,也不枉走一遭黄泉路。” 哪怕如今身处肮脏的牢狱之内,聂铮仍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看不出丝毫颓唐与绝望。 仿佛万事万物不能捣乱其心性,更不能污浊其行径。 殊不知有人最恨的就是他这样。 “为了给你送行,我可是带来了好消息。” 太子笑时牙关紧咬,道:“千机营中军的两位把牌官违抗圣旨,私自放生镇和王妃,陛下大怒,已然派人将他们处死。” 聂铮身形微顿,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悲伤或愤怒。 宛若一具无情冷漠的尸体。 太子不满他的反应,又补充道: “清平郡主如今被满城通缉,京都现下戒备森严,这可都是拜你所赐。” 唯独听到符行衣的消息时,聂铮的瞳孔在黑暗中有了细微的变化。 “凭你也想抓她?” 太子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道: “逃亡的本事她自然不俗。她若成心想躲,莫说是我,就算是陛下,翻遍京都也休想找到她。” 聂铮察觉到了他话中的深意,危险地眯了眯眼。 “宁如鸢便是符行衣的事……我知道,但是暂时没有揭穿的必要。” 太子笑容温和,语调平静地说着如同惊雷的话语,“父皇如实相告,丝毫不曾瞒我。” 聂铮饶有兴致,“哦?” 太子温声道:“原以为你有多得父皇信任,现下看来不过是拿来利用的一枚棋子而已。 “你那些所谓的秘密,根本不值一提。只要我想知道,父皇便会无一疏漏地详细告诉我。” 聂铮全然不在乎,慵懒道: “二位父子情深,我岂敢奢求。” 又是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 太子压着火气,冷冷地道:“符行衣胆大包天,胆敢准备在七日后劫法场。这送上门的人头,不砍真是可惜了。亏得你有福气,临了还能夫妻一同上路,不至于孤零零地走。” 她身边果然有太子埋伏的细作。 “这福气该是太子殿下的,我可不敢抢。” 聂铮转身走向牢狱的天窗,站在了唯一一处光亮能照射进来的地方。 温柔的光晕将他锋利的轮廓模糊了边际,竟无比柔和。 然而他回首之际,目光中的杀意不容忽视。 “自当如数奉还。” “放心,她救不出你。” 太子的笑容无比诡异:“因为在行刑前,我能保证你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隔着铁栅栏,聂铮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一眼。 只觉得那张脸上的表情无比丑陋,和自己在宫里见过的许多人一模一样。 像一头怪物。 宫中时常传出闹鬼的流言蜚语,但其实那些鬼怪都是活人变的。 历朝历代皆有,长得一个模样。 最初的太子是个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怂包。 脑袋不好使,读书不认真,成天逃学鬼混,放荡不羁玩女人。 全靠李绍煜帮忙补习混个及格,才不至于被先生骂死。 皇子们各怀鬼胎,无一不死死地盯着太子之位,只待太子松懈片刻便将人拖下来,分尸剥皮。 所谓的兄弟,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兄弟。 太子那时候很喜欢找他玩。 而他无法与皇姐皇妹们坦诚交好,有了太子做玩伴之后很高兴,以为终于能有一个同性朋友,不用再模仿女子,装成自己并不喜欢的模样。 公主与皇子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就不会像现下这样充满了欺瞒、利用与伤杀。 最初,他从父皇与母妃的脸上看到了狰狞可怖的鬼面,随即是太子,再然后……更新最快的网 镜子中的自己戴上了那张玄铁面具。 再也摘不下来了。 究竟是怪物附在了人的身上,还是人主动将自己逐渐异化成了怪物? 若在以往,他全然不介怀这些。 可如今牵连到了符行衣,便难以抑制地想了许多。 他没有人可以依靠,只有拿命来做赌。 只许胜,不许败。 “风筝……” 等我。 铁窗外飞过一只自由的雀儿,四下逡巡寻找食物。 柔软的翅膀支撑着脆弱的身体,在广阔无垠的天际飞翔,最终落在了一处果树上。 小巧的喙轻轻一啄,果子便掉落在地。 然后被一只靴子踩扁。 符行衣瞥一眼汁水四溢的烂果,心情是如出一辙的差劲。 她踮脚摘下了一枚圆润好看的鲜果,头也不回地问:“如何?” 丸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道: “几位大人都偷偷派人回了消息,说是太子的势力不小,他们明着不能太过分,但……会在暗中助主子一臂之力。” 符行衣笑眯眯地捏烂了手中的鲜果,道: “带着他们的假仁假义见阎王去吧!” 聂铮平日里只是嘴欠了些,做事却沉稳老道,处处留一线。 他几乎不逼任何人、哪怕是敌人上绝路,甚至为了保住那些忠贞死谏的良臣,而不惜损害自己的利益。 那些享受过他恩惠的人,居然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恶心作态,仿佛是聂铮欠了他们似的。 如今他有难,曾口口声声地说着“大恩大德必将当牛做马为报”的人,不仅没有涌泉相报,就连滴水之恩都不愿还。 正欲破口大骂之际,身后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疑惑女声。 “符公子对镇和王未免有些……过于‘用心’了,还是说我有所误会?” 符行衣一听这声音头就大。 回首一看,肖盈盈露出一副欲说还休的神情,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这位姑奶奶看样子是认准了自己,从奉天寺出来之后,就死活跟着自己不丢,硬是来到符宅。 摆明了是要自己给她一个说法——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娶不娶我。 “我真的对女人没性趣啊!” 符行衣崩溃不已,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挠成鸟窝,心道:“究竟该如何解释?” 说实话? ——我其实和你一样是个姑娘家,你爱错人了。 符行衣面容扭曲了一瞬。 不行,这样过于挑战人的底线,搞不好因爱生恨都有可能。 太子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原先他有多喜欢定澜公主,如今就有多想把聂铮千刀万剐。 况且,若是让肖盈盈知道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往外到处乱说,这该如何是好?而且她的性子又特别偏激,搞不好一气之下再闹自.杀怎么办? 但是不拒绝的话,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浪费少女的青春,形同杀人越货,必须要撇清楚! 符行衣笑了笑,道: “我心悦他,自然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 肖盈盈的脸色一瞬间无比复杂,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唇,僵了许久才艰难地道: “可……可是,镇和王是男子,符公子你怎能……” 符行衣憨笑着挠了挠头,老实诚恳地道:“喜欢男人不正常吗?” 位高权重的大臣宠爱自己豢养的清秀娈.童,深闺寂寞的正妻与后院的娇媚姬妾亲昵暧昧。 在京都的权贵圈子里,这些事再寻常不过了,见惯不怪。 那些人明面上装得克己守礼,满口的仁义道德。 实际上,连他们真实的情.欲都不敢直视。 符行衣自然没有那些特殊的癖好,从始至终只爱八块腹肌的高个长腿大美男。 但肖盈盈逼得太急,不得不出此下策。 同样是实话,说自己喜欢男人,总比告诉肖盈盈真相,说她误打误撞爱上了女人更合适。 “不……符公子愿坦诚相告,盈盈很高兴能被信任。” 话虽如此,肖盈盈的眼眶中却蓄了一包泪,“是我一直以来在打扰符公子,对不起……” 符行衣幼时爱哭,知道自己有多难伺候,是以如今最见不得姑娘家掉金豆。 便装傻充愣地打个哈哈混了过去,将肖盈盈哄走算完。 然后松了一口气,对丸子道: “去告诉林猛,若我不幸失败,务必与我划清干系,切记护好宣威营。” 丸子疑惑不解:“林爷不是一向与主子交好吗?主子为什么不找他帮忙呀?” 符行衣沉默半晌,笑道: “石头哥逝世后,我就没真心称兄道弟的念头了,他只是切合利益的盟友而已,谈不上交好。” 丸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符行衣清浅一笑,声色轻而缥缈,道:“京都里,哪有什么真心的朋友。” 尤其是皇宫之内,父母不是父母,夫妻不是夫妻,子女不是子女。 至亲而至疏。 符行衣看向天边的缺月,桃花美目弯成了月牙。 所有真正的情绪悉数被藏在了眸底,不为人所见。 “还有七日,一定要等我去救你。” 哪怕拿命去搏,哪怕旁人不肯施舍丁点力所能及的援助,哪怕没人愿意付出真心去爱他。 只要有她在,她的公主殿下永远不会孤助无援。 七日的时间足够了。 足够符行衣训练好魏家军,并得到他们“誓死效忠大人、无所不能为”的承诺。 本该是无比妥当的准备,只待到时按计划行事。 然而唯一的疏漏出现了。 七日之期将到,就在第六日的深夜,天牢那边传来了炸如惊雷的消息—— 镇和王暴毙于牢狱之内,尸体被抬出时浑身发青,七窍流血,死不瞑目,显然是中毒身亡。 彼时听闻此事,符行衣一个没站稳,摔坐在了椅子上,双目空洞。 唇瓣剧烈颤抖着,竟连一句囫囵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勉强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节。 手将木椅的扶手捏碎,木刺扎进了皮肉,鲜血淋漓。 四喜和丸子都跪了下来,后者带着哭腔道: “主子,人死不能复生,您一定要冷静,好好活着为王爷报仇啊……” 符行衣颇感好笑:“冷静?” 冷静下来,理应如此。 她素来是个理智的人,鲜少有彻底放纵过情绪的时候。 可事到如今,所有的淡然镇定,在聂铮的死讯面前分崩离析。 “我的公主殿下死了。” 她抬起了左手,目光凝视着血肉模糊的皮肉,语调温和而轻柔。 “他们一个都别想好好活。” 管他什么皇帝还是太子,统统一起炸死,给聂铮陪葬。 第 84 章 章八十四:生亦何欢 九月中旬,天气渐凉,初秋的萧瑟已然悄悄降临。 聂铮之死犹如一点星火,迅速引.爆了压抑着死气的京都。 最初几日尚且按兵不动的大臣们,竟然相继慷慨激昂地上书陈情。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先是痛斥太子同室操戈、枉为储君,又接连举出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在民间到处造势裹乱。 以至于百姓们如今深信不疑:镇和王的私宅内被查抄出的兵火,八成是太子故意塞给他、借机陷害的! 街头巷尾充斥着抱怨的嘀嘀咕咕,无外乎是担忧这种人若登基了该如何是好。 “查!” 东宫内,太子拍案起身,怒喝道:“给孤查,尤其是礼部和户部的两位尚书,一直以来他们全力效忠于孤,从未背叛,如今聂长巽死了个透,他们反而对孤倒戈相向?查那群老不死的是不是疯了!” 一众东宫侍卫领命,立即前往两部的府衙一探究竟。 西市的喧闹街道上,许多高个长腿的大人之中,混进了一个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 他躲着到处寻觅自己的家丁,脸上洋溢着偷跑成功的欢乐笑容,一溜烟便没了影。 只剩下几个急得满头大汗的家丁慌忙叫喊。 “小少爷!小少爷你在哪啊?” 被焦急呼唤着的熊孩子跑到了符宅门口。 正欲敲门之际,就被一只大手捞了回去。 跟着找来的家丁崩溃不已:“小少爷别乱跑,最近好多大人家里都丢了孩子,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熊孩子不依不饶地哭闹,嘶吼道:“我不要回去,不要不要!” 家丁不管不顾地将孩子抱起,大门却兀的开了,缓缓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容。 那人一身飘逸宽松的玄青长袍,尤显潇洒肆意。 长靴包裹着笔直的小腿,垂在腰旁的右臂缚着玄铁护腕,大袖内探出光裸的左臂,肤白若玉。 指间夹着串糖葫芦的木签,鲜红欲滴的山楂被嫣红的舌尖轻轻舔过。 小巧葱鼻之上,是吟吟的桃花笑眼,斜飞入鬓的长眉微微挑了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 “阁下为何要欺负我的小客人?” 家丁从未见过如此绝色,当即傻站在原地愣了老半天。 他怀中的熊孩子挣脱了桎梏,慌忙跑到了青衣人的身后,委屈地抽泣道:“行衣哥哥救我!” 符行衣颔首看他,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听他们说,哥哥家里有吃不完的好吃的,还能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我的几个小伙伴来了就没回去,都没人和我一起玩了。” 熊孩子满脸向往,道:“我才不要回家呢,爷爷又不陪我玩,还派人管着我,不让我出门!” 符行衣对家丁道:“你听到了,不是我偷孩子,是他们自己不肯走,即便你将人带了回去,他们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自己出来,何必费这些无用功呢?” 家丁的额角滚落下一滴冷汗。 莫非……眼前之人,就是导致各个朝臣家中无故丢孩子的罪魁祸首?! 大腿被一双细瘦的孩童手臂抱住,熊孩子撒娇道: “别理他啦,快进来陪我们玩吧!” 符行衣笑着用脚关了门,待面对满院子疯跑的熊孩子们,瞬间换上严肃的神色,厉声道: “都给我站好了!” 熊孩子们迅速站齐成列,还自觉地按高矮排好了大小个,被她一个个点着数人头。 “一个不少,”符行衣懒洋洋地一摆手,“玩去吧。” 得了“特赦令”的熊孩子们欢呼雀跃着继续疯跑。 坐在正堂台阶上的四喜和丸子都惊呆了。 符行衣却不以为意,随口道:“收拾一群熊孩子,当他们诚心拜服的头儿而已,我十几年前就会了,如今重操旧业,还算得心应手。” 这几日,她被各种各样的人逼着交出孩子,可孩子自己愣是不肯走。 倘若来者暴露出任何要伤害她的意图,熊孩子们还会挡在她身前,让他们的家人无计可施。 大臣们崩溃不已,纷纷唾骂她。 说什么“利用不懂事的孩子你还要点脸吗”、“败类畜生没人性”、“老天不收你真是瞎了眼”。 符行衣咽下一颗酸甜可口的山楂,优哉游哉地靠在树上,漫不经心地回答: “不要脸,怎样?” “对,我就是啊” “关我屁事,又不是我弄瞎的。” 大臣们被活活逼疯,但为了孩子,不得不如她的愿。 反正聂铮已经死了,造个声势又能如何,倘若太子知道缘由也必定能体谅,八成还会替他们解决这个神经病。 丸子担忧地道:“主子这么做,万一太子……” “太子若能动手,我还会活到现在?两位把牌官被狗皇帝赐死,显然是为了警示我。” 符行衣扯了扯嘴角,道:“但狗皇帝明知宁如鸢便是符行衣,既允许太子通缉宁如鸢,又放纵符行衣肆意妄为,态度暧昧不清。太子摸不准他老爹的想法,自然不敢轻易对我下手。” 时隔六年,应死的罪臣之女竟活着重归京都,地位不降反升,还有皇帝的恩赐。 君心难测,谁又知道呢? 丸子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吃完糖葫芦,符行衣舔了舔嘴唇,甜丝丝的余味回荡在唇舌间。 “还是甜的好吃啊……” 她微微一笑,红唇扬起了一个开心的弧度,极快地垂了下去。 是聂铮让她恢复了对甜食的喜爱,可惜如今人已不在,甜味也泛着隐隐约约的苦。 敛去了目光中的凶狠与杀意,符行衣换上一张笑意吟吟的面容。 吹着口哨唤来马儿,朝着宣威营疾奔而去。 营内的魏家军早已准备妥当,符行衣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下马入所,与等候自己许久的林猛碰面,笑道:“何事劳烦林副将大驾光临?这帮人也不知事先通传一声,害得我待客不周。” 林猛与石淮山有着相差无几的强壮体格,身量高如小山。 浓眉大眼络腮胡,五官周正端方,如今又升了官,更多了几分威严气魄。 闻言,他皱了眉头,道:“符兄弟,咱们之间用不着客气。我就是想问清楚,你让魏城从工部那边偷偷地弄来了那么多火硝,到底打算干什么?” “瞧老兄说的,我一介小小兵卒,能搞什么?” 符行衣轻松地开口,说着旁人听来无比恐怖的事:“不过想混在给皇帝进贡‘仙丹’的方士堆里,在皇宫埋点炸.药而已。” 林猛登时愣住,不可置信地道:“炸.药?!” “不错,炸死他们。” 符行衣呲牙咧嘴,笑道:“咱们宣威营的规矩,历来是自力更生不吃皇粮,忠君与否不做要求,林老兄不是外人,我便不瞒你—— “我早看那狗皇帝不顺眼了,镇和王一死,我没几天好日子可过,与其等着日后被太子弄死,不如跟他和他老子同归于尽!” 说完,她不管林猛的拼命阻拦,径直带着伪装完毕的魏家军进入内城。 趁着一众方士不备,给他们下了分量管饱的蒙.汗.药,再派人把他们拖到暗处扒光,换上他们的衣服,还将人五花大绑。 然后,符行衣走在魏家军的最后,颔首低眉地跟着众人的脚步。 待路过西市时,一旁的小巷中突然伸出一只手,猛然将她拉了进去。 符行衣心神大骇,下意识地冲人脸来了一拳,然后被扼住了腕骨。 覆着薄茧的掌心死死捂住她的嘴,一双似是熟悉的瑞凤眼颔首看她。 那人沉声道:“是我,老何!” 男人摘下了脸上的面巾,果然是何守义不假。 “你小子能不能别不管什么事,上来就动手?” 他松开了捂符行衣嘴的手,转而捧着自己的下颚,痛得连连抽气。 “牙都给我打松了……” 符行衣惊慌失措,连连道歉:“我没想到会是何大哥你……” 然后身形一顿,狐疑道:“不对,你不在沙漠领兵作战,为何竟回到京都?” “北荣的皇族和驭狼奴突然搞内讧,如今举国上下乱成一锅粥,贺兰图回宫待命了,这仗暂时打不起来。” 何守义解下了腰间的酒葫芦,猛地灌了一大口,不悦道:“还不是疯爷勒令我赶回京都,有多快跑多快,否则就把我五马分尸——兔崽子,净会吓唬人,有种他往老子脖颈上剁!” 话虽如此,他还是来了,累得满面风霜。 符行衣浑身一僵,轻声道: “前几日,聂铮已在狱中暴毙身亡,你来晚了一步。” 酒葫芦掉在了地上,清亮的酒液淌了一小片地,小巷内的空气沉寂如死。 过了大半晌,何守义哑声道:“出什么事了?” 符行衣把前因后果如实相告,但刻意模糊了镇和王妃的存在。 只说了聂铮被押入天牢,自己打算劫法场,却在行刑的前一天得知聂铮暴毙的事。 何守义默默良久,艰难地抚额长叹,道:“长巽他……” “何大哥,有一件小事,我觉得有必要得跟你确认一下。” 符行衣定定地看着他,道:“月余前,我曾让家仆给你寄了一封询问战况的书信,但一直没能收到你的回信。” “信?” 何守义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尴尬和后悔。 但眨眼就恢复了正常,他皱眉道:“我从没收到过你的信。” 符行衣勾了勾唇,道: “果不出我所料。那封信应该是被太子截获了。” 为何聂铮让自己把毒药当做“证物”,留给太子派来的杀手? 为何太子会突然向聂铮发难,还派人跟踪自己? 为何从未暴露的藏兵私宅会如此儿戏地被太子发现? 为何庄嫔会偷偷出宫与聂铮见面? ……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就能解释得通了。 何守义满头雾水:“你什么意思?” “如果这一切是我想的那样,”符行衣似笑非笑,“聂铮应该没死。” 不仅没死,还会被皇帝保护得严丝合缝,力图瞒过所有人。 他们同为猎手,太子才是猎物。 如今该她帮忙收网了。 第 85 章 章八十五:心有猛虎 禁城深宫之内,鲜有如眼下这般守卫松散的时候。 宫门处,只有稀稀拉拉的三五个禁卫军值岗,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打哈欠伸懒腰。 大部分兵力被派去了太医院严防死守,一小队兵力负责护送进贡丹药的方士。 奇怪的是,其他方士都从金龙殿内出来了,只剩下那个身量最为瘦小的仍留在殿内。 “微臣所言句句属实,望陛下明鉴!” 符行衣单膝跪地,颔首凝视着地面,额角缓缓地滚落下一滴冷汗,声音却无比坚定。 屏风后,龙床上躺着的人影一动不动。 细微的咳嗽声循着空中飘散的龙涎香,传到她的耳畔。 符行衣知道,太子想弄死自己。 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主动出击,诋毁太子有不臣之心,准备带人逼宫谋反,杀他个措手不及。 如今……只看皇帝信不信得过自己了。 符行衣的眼珠骨碌碌地一转,道: “微臣不比太子是陛下的血脉至亲,陛下信不过微臣也情有可原,但此事关系陛下的性命安危,微臣宁愿冒死相劝!” 宫门的守卫军被调走了那么多,若说皇帝没有存心引君入瓮的试探之意,她死都不信! 符行衣耐心地等待皇帝的回答,终于听他缓缓地道: “有时血脉至亲比寻常人更危险,符爱卿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朕始终有一事不明。” 她毕恭毕敬地道:“陛下请讲。” “铮儿之死,你不介怀?” 皇帝温和一笑,声色含着一丝云淡风轻的随意与漠然。 “朕害死了你的夫君,逼得你们一对恩爱夫妻天人永隔,你不恨朕?” 符行衣心底咯噔一下,沉默了片刻,竟轻声笑道:“微臣岂能不恨。” 大概皇帝没想到她会如此实诚,便半晌没出声。 符行衣深知,要说耍心眼,自己肯定干不过这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与其被拆穿谎言,不如坦诚相告。 “但微臣尚有自知之明,即便如何怨恨陛下,仍对报仇一事无能为力,与陛下相斗,无异于以卵击石。王爷已逝,微臣再无依靠,如今不过苟延残喘于世间,只求平安到老。 “愿陛下念及家父曾经为大齐立下的汗马功劳,爱屋及乌,怜微臣孤苦。” 字字带泪,句句含血。 她听到皇帝发出了一声极为清浅的叹息。 似是追忆往昔,又似是悯怀哀叹。 良久,皇帝缓缓地开口: “朕……当年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或许真如皇帝所言,他和宁沧海之间有着不可调解的致命矛盾,双方各有苦衷。 但那又如何? 符行衣不以为然。 老爹死都死了,说这些有何用处?把对死人的悼念演给活人看,无聊透顶。 什么爱啊恨啊都是扯淡,只有握在手里的才是真东西。 行骗的最高境界,不是摆弄那些拙劣的演技,而是用真心实意的言行,巧妙地掩饰自我。 以真实来隐藏虚假。 符行衣离开金龙殿时,站在殿外回头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宫室。 那房梁顶上的金龙浮雕对自己怒目而视,仿佛要将天下众人吞吃入腹,尤为可怖。 然而金龙居于云天之巅,浩瀚的晴空上仅有它一人孤独的身影,又尤为可怜。 符行衣神色微动,不知所想。 身前传来低声的呼唤,符行衣将目光移向声源处。 魏城拱手行礼:“大人,万事已备,只待您一声令下。” “好,”符行衣轻笑,“按原计划行事。” 魏城听命,带着两个三四十岁的青年男人,从宫墙的偏门悄悄离去。 剩下几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同龄人都目露敬佩之色。 他们的符指挥使年仅弱冠之龄,便已能担当如此重任。 遇事处变不惊,面上总是笑吟吟的,温文尔雅而不失潇洒豪气,完全看不出是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狠角色。 不像他们那么没用。 终有一个少年试探性地套近乎:“指挥使……” 符行衣看了他一眼,记得他是当初和漕帮抢地盘的时候,那个率先举刀的小子,还是魏氏宗支的嫡长子,魏灵的兄长。 于是没生气,只是神色平静地提醒:“魏旻,你叫我什么?” 少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如今在假扮方士,不该这样称呼,便连忙改口: “大人,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自然是等太子殿下驾到。” 符行衣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笑道:“我好不容易从陛下那里求来戏台,主角不上场,戏如何能唱?” 事已至此,符行衣大概猜到聂铮布棋的路数,还有这一局的前因后果了。 从自己入宣威营的第一日起,太子大概就心神不安。 然后,他截获了从符宅发往昆莫战场的信件,发现句句都是询问战况,这种公事公办的严肃态度,很难不让人多想。 聂铮的亲卫竟然夺走了太子的囊中之物,符行衣觉得,换作自己是太子也要慌得不行—— 莫非这个“符行衣”打算占领宣威营之后,再与千机营联合,使大齐的军权尽归聂铮所有? 何况那日庄嫔偷偷出宫,绝非是为了“想念儿子”或“收拾儿媳”那种愚蠢荒唐的事。 她特意去找聂铮,所为的事,多半与皇帝的重病垂死有关。 说不定皇帝就是她亲手害的! 太子或许察觉到了皇帝是中毒,却并未声张,而是暗中调查线索。 最终怀疑到了庄嫔头上。 “如此一来便能解释通了。” 符行衣心道:“我和庄嫔的举动,在太子看来,就是聂铮蓄意安排了人为自己争权夺势,要赶在皇帝驾崩之前做掉他,再顺理成章地顶替他。” 于是,太子着意搜查能致聂铮于死地的把柄。 从聂铮身旁最亲近的人,也就是和他同床共枕、应该知晓他最多秘密的妻子开始,派杀手跟踪镇和王妃,试图从“宁如鸢”身上挖点东西出来。 “难怪聂铮给我一瓶.毒.药当什么‘证物’。”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符行衣咋舌片刻,摸了摸自己的下颚,心道:“以小公主的性格……主动送上门给敌人拿捏的把柄,必定是一枚不定时爆.炸的火炮。” 有了“证物”,太子愈发笃定他的判断,洋洋得意之余,不免降低了心防。 因此,他才会被聂铮故意暴露的屯兵仓库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所以满心欢喜,赶紧把这事禀报皇帝,将聂铮捉拿入狱,看似无比顺利。 然而,倘若这一切,是沿着聂铮预计的事态发展而进行的,都在意料之内呢? 倘若是聂铮在牵着太子的鼻子走呢? 事发之后,符行衣去屯兵仓库的外面,远远地偷瞄过一眼。 哪怕被众多官兵团团包围,但透过人群的缝隙,她能看出端倪:太少了。 聂铮囤的兵火绝对不止这么一丁点。 外人不清楚,所以觉得很多,但是在熟悉聂铮的符行衣看来,这些简直九牛一毛。 根本就是他故意抛出来,用来吸引敌人目光的牺牲品,而且是丢了也不心疼的数量。 他的全部身家究竟有多少,符行衣没仔细算过,不太清楚,但深知不容小觑。 婚后伊始,聂铮依言允许她管账。 结果,符行衣一见那些堆起来高如小丘的账簿,瞬间两眼一抹黑,直挺挺地栽倒在他怀里,犹如回到了被教书先生逼着学算数、而且死活学不好的恐怖童年。 然后她随意翻了几本,发现除去明面上的俸禄和封赏之外,聂铮还有各种暗地收入—— 黑市的高额税收、各方势力的孝敬、乃至于和漕帮水上生意的牵扯,等等…… 符行衣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楚: 自己没有一个好脑子,无法得心应手地掌握如此庞大的数账,便干笑着认怂拉倒。 还是让聂铮找了个账房先生,看人家没日没夜地卖命算账,自己则逍遥快活为上。 “倘若聂铮和皇帝在太子做出行动之前,就立下了一个赌局,比如……” 符行衣平静地呼吸了一个来回,大胆地揣测:“太子今日能不择手段地杀戮亲弟,明日便能毅然决然地弑父造反。 按照聂铮的性格,他应该会跟皇帝说—— 太子早有谋逆之心,暗中向陛下投.毒。不信,陛下大可去搜查东宫。 什么?毒是从镇和王妃那里得来的? 那毒全天下难求一瓶,除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王妃一介妇人,岂能有此手段?这必是构陷! 说不定,聂铮还会把“私囤兵火”这种杀头的死罪,诡辩成“为防太子造反,特意留此保皇”。 君心一向难测,尤其金龙殿里躺着的这位,就是残害兄弟、弑父篡位的活例。 皇帝当年怎么挤上的龙椅,如今就最怕被人以同样的方式给挤下去,即便聂铮的做法有不少漏洞,也会给皇帝带来可怕的震慑。 皇帝想要的,是手中诸枚棋子处于微妙的平衡,彼此互相牵制。 不是让棋子们互相戕害,致使一方身死,无人可用。 一直以来,聂铮都在本分地遵守规则,太子却突破了皇帝心中设立的无形底线。 那么太子从始至终的所作所为,就是在逐步挑战皇帝的忍耐力。 直到他枉顾帝令,意欲提前毒杀聂铮,形同于挑战皇权的威严—— 老子一□□气还没断,儿子就阳奉阴违,竟敢对弟弟下死手,又蠢又狠。 若是以聂铮性命为筹码的赌约,既然太子如期中计,皇帝必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聂铮丧生。毕竟,聂铮是他所有儿子中最中用的一个,死了可惜。 所以安排聂铮假死,暂避风头,借此观察太子接下来是否有弑父倾向。 皇帝的做法倒是再正常不过,问题是…… 他竟然还没有对太子彻底失望,仍在观望。果真是老了,做事犹豫不决。 符行衣眯了眯眼,柔软的手指摩挲着袖管中藏着的短匕。 绝不能再拖下去,拖到让皇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一切是聂铮的局。 趁着皇帝气息奄奄,脑袋不如从前那般灵光,必须速速解决太子。 聂铮“休”了自己,让自己逃脱牢狱之灾,能够自由行事不受限,还特意唤了何守义回京都。 仅剩的两名沧澜卫便是他的左膀右臂,自当为其两肋插刀。 宫墙之内不是战场,却胜似战场。 这一战胜则生,败则死。 从东宫的方向,隐约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听起来似乎有不少人。 符行衣笑眯眯地道:“终于来了。” 身旁站着伪装成方士的魏家军,他们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 符行衣不急不缓地走下台阶,衣袖的长摆擦过他们运送进来的铁箱。 箱子里装了什么东西,自己只和林猛说过。 如今太子却知道了。 为了显摆立功,好在皇帝面前混一个救驾及时的好印象,太子还特意不事先告知皇帝,自作主张带了一大批人马赶来金龙殿,要把“罪魁祸首”当场拿下,抓个现行。 “真是奇了怪了。” 符行衣笑得无比温柔,轻声道:“只和林猛老兄说过的事,太子殿下竟然那么快就知道了。” 谁是太子派到自己身边的“钉子”,如此一来,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