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1章 从未设想的道路 《献帝起居注》载:兴平二年十月壬寅,幸华阴。是夜,赤气贯紫宫,遂定中兴策。 —— 刘协立于黄土塬上,看着朝阳照耀下的延绵山河,看着官道两侧难民似的百官和将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堂堂天子,混到睡大路的地步,真是够惨的。 亡国之君,没人权啊。 不过想想东归之后二十五年的傀儡生涯,他又有些庆幸。 亏得还没回到洛阳,否则就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即使有两千年的历史知识,他也不觉得自己是曹丞相的对手。 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一切权谋都是浮云。 历史上的汉献帝不是没有抗争,只不过都失败了。 忠于汉室的奇才荀彧,面对曹丞相的空食盒,也只能自尽了事。 他不觉得自己一个政治斗争经验局限于办公室以内的政治小白,读过几本书,看过几部剧,就比汉献帝和荀彧长袖善舞,有机会扭转乾坤。 正如眼前,他就没有把握能比真正的汉献帝做得更好。 野狼一般的郭汜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张济像一头恶犬一般拦在前方,进退两难,偏偏身边还有一群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文官和有勇无谋、反复不定的武将,还能逃出生天,到达河东吗? 他不知道。 但他已经有了方向,有了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可能改变命运,甚至改变历史的道路。 “陛下,多思无益,还是宽心些好。”身后传来略显沙哑,却不失坚毅的声音。 刘协侧身转头,微微颌首。 来人是一个年方十七八的女子,修身玉立,五官精致,面容秀丽。只是眉眼有些硬,透着一股子不认命的劲头。 皇兄刘辩的未亡人,他的嫂子唐姬。 这几天,唐姬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照料他,安抚他。丧乱之后,无数人不知所措,这个年轻的女子却以令人意想不到的坚韧,默默地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看到她,刘协总想起那个又美又飒,演技精湛的万姐姐。 只不过万姐姐当时饰演的是皇后伏寿,而不是嫂子唐姬。 看到唐姬,刘协下意识的挺直了腰背,打起了精神,挤出一丝笑容。 他是皇帝,不能一直让一个年轻的女子承受压力。 就算是硬撑,他也要撑住。 “这些日子辛苦嫂嫂了。”刘协含笑颌首。 唐姬有些诧异地打量了刘协一眼,沉默片刻。“陛下,君臣之礼不可废……” 刘协抬起手,轻轻向下一压,打断了唐姬。“嫂嫂,国破家亡之际,不必纠结那些繁文缛节。” 想到当前的形势,唐姬也不由得一声叹息。 这几日照顾刘协,她也听了不少文臣武将的奏报,知道危险远远没有过去,前途生死未卜。前天夜里天呈异象,赤气贯天,更是引得人心惶惶,不断有人逃走。 也许哪天一睁眼,命悬一线的大汉就亡了。 感受到唐姬的沉重,刘协再次轻笑,他抬起手,指向东方。“嫂嫂,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唐姬下意识地看向东方。朝阳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添上了一抹艳丽。 “陛下是担心段煨吗?” 刘协笑笑。 作为董卓旧部之一,宁辑将军段煨屯守华阴,在渭水南岸、华山北麓筑城,扼守通向洛阳的大道。 但他并不担心。 后世的历史记载得很清楚,段煨并没有造反,那些说段煨造反的人都是造谣。 “嫂嫂再猜。” 唐姬眼神微闪,心中感慨。 不愧是九岁就能面对董卓侃侃而谈的天子,生死之际,还能临危不乱,不为眼前困境所限。 “那……是屯守陕县的张济?” “他不过是疥癣之疾罢了,不足为患。”刘协摇摇头。“嫂嫂再猜。” 张济的确是个麻烦。 陕县就是函谷旧关,地处东西要冲,无论是东归洛阳还是北上河东,都是必经之路。 虽然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刘协还是尽可能地说得云淡风轻,不让唐姬看出一点破绽。 真正的天子刘协虽然年幼,却是一个有定力的少年,这些年辗转流离,越发沉稳坚毅。 他如果露怯了,肯定会让唐姬生疑。 这些天,他装病不出帐,就是不想让人看出破绽,给自己一个适应的时间。 看着强作镇静的刘协,唐姬眼中多了几分同情。 东归洛阳的路上拦着两头西凉恶犬,天子心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唐姬摇摇头,苦笑道:“妾见识浅薄,实在猜不出来,还请陛下明示。” 刘协抬志手,遥指东方。“关东,已经乱了,洛阳也回不去了,至少暂时肯定回不去。” 唐姬面色大变,失去了最后的从容,双腿发软,浑身无力,险些坐在地上。 他们一路走来,最大的动力就是回旧都洛阳。如果洛阳回不去了,他们还能向哪儿去? 天子胸怀天下又如何?天下已经崩溃,他再聪明也无济于事。 面对命运,个人的努力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唐姬心中泛起说不出的茫然,心中酸楚,眼泪控制不住的涌出了眼眶。 抬手拭泪时,她无意之中看了刘协一眼,却发现刘协的脸虽然苍白,神情却还算从容,眼中隐约有光。 她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或许天子还有办法? “陛下……意欲何往?” 刘协伸手一指。“去河东,去并州,效高皇帝蛰伏汉中、光武皇帝偏居河北故事,再造大汉。” 想从河东开始中兴之路,既是偶然,又是必然。 洛阳不可归,长安已残破,南侧又是连绵万里的秦岭,汉中、南阳都无法立足,他想学刘邦、刘秀都没机会,只能别辟蹊径,走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河东以及并州,也就是后世的山西省,是中华大地上除关中以外最适合开国的地方。 从史前的尧舜禹,到先秦的晋,再到战国时的魏赵韩,以及威镇天下的大唐,都是在这片土地成长起来的。 任何一个对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忽视山西。 当然,这条路不容易走。 几乎没有人考虑过这条路,是因为并州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 经过东汉一百多年的文治,对胡人的怀柔政策导致匈奴、乌桓、鲜卑人不断内迁,并州已经成为半胡半汉之地,匈奴人的一部分甚至已经进入河东,眼下正驻扎在平阳(山西临汾)一带。 在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并州绝不是朝廷应该驻足的地方。 但拥有两千年历史经验的刘协觉得可行。 不仅可行,而且只能如此。 虽然在办公室政治斗争中,他算不上高手,可是那么多历史、地理、军事不是白读的。 要想在并州立足,与匈奴人为邻,甚至将匈奴人赶回草原,靠口才是没用的,他需要一支强悍的军队。 他考虑的第一步,就是收编段煨的军队,如果有可能,那就再加上张济。 西凉军的战斗力是有目共睹的。 段煨、张济都是西凉人,属董卓旧部,但他们与李傕、郭汜并不同心同德,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严格说起来,西凉诸将就是一盘散沙,从来没有同心同德这一说。 不久之前,李傕杀了樊稠,又和郭汜大打出手。 李傕、郭汜在长安打出狗脑子的时候,段煨、张济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张济还一个劲的鼓动朝廷东迁陕县,到他自己的地盘上去,想过一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瘾。 实事求是的说,如果当初不是王允一意孤行,要将董卓旧部赶尽杀绝,逼得贾诩出计自保,西凉人同仇敌忾,李傕等人根本不会搞出这么大的事。 王允没干成的事,原来的刘协没干成的事,他想试一试。 李傕、郭汜这两个杀人狂就算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段煨、张济为恶不多,还有改造的机会。 但西凉人不是良民,不会那么轻易的听话。 要想收服他们,只有用武力击败他们。 想击败李傕、郭汜,除了拉拢段煨和张济之外,仅靠朝廷现有的兵力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利用河东的白波军,甚至是匈奴人。 杨奉原本就是白波军一部,刘协想通过杨奉招白波军增援,然后再联合段煨、张济,击败李傕、郭汜,挟战胜之威,堂堂正正的进入河东。 要拉拢杨奉,不能不考虑唐姬的态度。 唐姬曾经失陷李傕军营,李傕当时不知道她是先帝的未亡人,却看中了她,一心想娶她为妻。后来多亏贾诩从中斡旋,刘协才有机会将她从李傕营里接了出来。 而杨奉曾是李傕的旧部,唐姬对他一向没什么好感。 想忽悠杨奉卖命,刘协必须取得唐姬的支持,至少不能在明面上和杨奉发生冲突。 杨奉生性敏感而暴躁,一言不合就暴走。 唐姬对并州适不适合立国并不清楚,但她对收降西凉人持反对意见,半天没表态。 她的丈夫——少帝刘辩就是被董卓杀死的,这些人是董卓的旧部,无恶不作,都该千刀万剐,怎么还能依赖他们中兴大汉? 刘协看在眼里,暗自叹息,却不着急。“嫂嫂,你恨李傕吗?” 唐姬咬着牙,点点头。 她对李傕的痛恨,仅次于对董卓和李儒。 “残暴之人,不可久留于世。”刘协又道:“可是朝廷如今无兵无粮,如何能报此大仇?段煨、张济虽是西凉人,却无李傕那样的恶行。若能收为朝廷之用,报仇或许有望。” 刘协顿了顿,给唐姬一个思考的时间。 他相信,以唐姬的聪慧,她能想通这一点。 她不像伏寿,被父兄保护得太好,还是一朵未经风雨的花朵。 经历了那么多事,她伤痕累累,早就不是天真的白莲花了。 段煨虽是西凉人,对朝廷还是心存敬意的,这些天吃的穿的都是段煨供应的。比起用发臭的牛骨头敷衍朝廷的李傕,段煨强太多了。 如果所有的西凉人都不能用,那杨奉等人也不可用,他们要么是西凉人,要么是西凉人的旧部。 唐姬不会那么天真,相信靠诗书就能中兴大汉。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唐姬做出了决定。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躬身向刘协行了一礼。“唯陛下诏令是从。” 刘协欠身还了半礼。“多谢嫂嫂。” 第2章 大剑师王越 取得了唐姬的支持后,刘协随即派人去召杨奉。 刘协命侍从虎贲都留在塬下,打算单独与杨奉会面。 特殊时期,当值的虎贲郎身负护驾重任,不敢大意,又不敢违逆天子口谕,只能向上司报告。 虽说杨奉官居兴义将军,但他出身白波贼,不久之前还是李傕的旧部,万一想对天子不利,坏了天子性命,这责任谁担得起? 光禄勋邓泉接到报告,吓得脸色发白,匆匆赶来,苦劝道:“陛下,家累千金,尚知坐不垂堂。陛下万金之躯,奈何以身犯险?” 看着神情惶急的邓泉,刘协笑了笑,伸手轻按,示意邓泉稍安勿躁。 邓泉虽然没什么能力,只是凭家世和资历一步步混到光禄勋这个职位,却是个忠臣。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在不久后的战斗中以身殉职了。 在无数人离心离德的时候,这样的人值得珍惜。 “邓卿,毋妨。”刘协含笑说道:“杨奉虽是武人,出身又不佳,却还有羞耻之心。他既不肯与李傕同流合污,力战护驾,击退郭汜,又如何能有不臣之心?” “陛下……”邓泉急得满头大汗,花白的胡须颤抖,嘴唇哆嗦了半天,咬牙道:“恕臣不敢从命。若陛下必欲如此,请先免臣职。” 刘协早有准备,看了一眼坡下的郎官们。 这是一群服饰略显浮夸,神情却颇显颓丧的虎贲郎,人数不多,但精气神却差得令人发指,战斗力更是负数。真要是杨奉想弑君,指望这些人来保护自己,无异于缘木求鱼。 想在这个乱世活下去,他需要一支真正能战斗的军队。 精兵简政,就从身边的虎贲、羽林开始。 “邓卿,虎贲、羽林之中可有武艺精湛的勇士?” 邓泉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应对,身边的属吏见状,说道:“陛下,虎贲王越就是天下闻名的剑客。” 刘协微怔。 大剑师王越就在虎贲之中? 这可是个意外之喜,开局就捡了一个宝。 他当然知道王越,但之前的刘协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他还以为王越已经不在人世了。 居然还只是一个虎贲郎,真是明珠蒙尘。 “那就让王越来吧,有他一人足矣。”刘协正中下怀,顺水推舟。 见刘协不再坚持独自见杨奉,邓泉也松了一口气,态度缓和了很多,却还是不肯从命。 “陛下,王越剑术虽高明,还是势单力薄,不足以护得陛下周全。臣昧死,敢请陛下为天下万民计,收回成命。” 刘协皱起了眉。“邓卿,朕这是召见大臣,又不是迎敌,何必如此?” 邓泉坚持道:“杨奉本是白波贼,又依附李傕多年,反复无常。此等匹夫,用之则可,不足以称大臣。若陛下以为臣荒悖,出言无状,不妨召三公议事,以示慎重。” 他顿了顿,又大道:“臣以为三公德行深厚,名重天下,堪称大臣。陛下当信之,用之。” 刘协心中苦笑。 自己刚才一言不慎,把杨奉当作大臣,刺激了邓泉。 大臣即重臣,不是什么人都配称的。 夫子说,必也正乎名。一旦关乎名分,这些读书人的战斗力立刻爆表。邓泉犯了书生意气,还真拿他没办法。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和大臣发生冲突可不是明智之举。 刘协看向邓泉身边的属吏。“单打独斗,王越比之杨奉如何?” 属吏有些犹豫,看看邓泉,又看看刘协,结结巴巴地说道:“想来……应无大碍。” “既然如此,那就让杨奉一人来见朕,其他人都留在塬下,如何?” 邓泉觉得有理,转身又和属吏商量了一番,确认王越足以应付杨奉,这才命人去安排。 时间不长,王越来到刘协面前,躬身行礼。 王越大约五十出头,身材高大,却谈不上威猛,只是气度沉稳,眼中有神,自有高手风范。 “听邓卿说,你习剑多年,打遍洛阳无敌手?”刘协兴趣盎然地看着王越,越看越欢喜。 当皇帝还是有福利的嘛,大宗师在我面前也要低头称臣。 王越有些诧异,迟疑了片刻,说道:“回陛下,邓君谬赞,臣愧不敢当。洛阳游侠数以万计,其中不乏用剑高手,臣虽习剑多年,挣得些许薄名,也不敢妄称无敌。” 刘协虽然有些意外,却不失望。王越要是真敢自称无敌手,那他反倒要小心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哪来那么多天下无敌。 闪电五连鞭么? 刘协看向其他的郎官。“除了你之外,诸署中还有哪些人身手好的?” 王越略作沉吟。“河南人史阿,从臣学剑数年,略得臣法。” 刘协心中一动。“朕这年纪,还能学剑吗?” 都说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大侠梦,如今真正的剑侠就在自己面前,自己又想做个马上皇帝,学剑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可以。”王越不假思索的说道。他上下打量了刘协两眼。“陛下虽瘦弱些,但身材匀称,天资过人,若能用心学剑,不出半年,必有小成。” “是吗?”刘协转头看着王越,眼中带笑。 “陛下面前,臣不敢妄言。”王越诚恳地说道。 刘协点点头,把这事放在了心上。转身和邓泉商量,将王越和史阿调到身边来。 有这两个顶级剑客随身保护,朕的生存系数能提高不少。 邓泉有些勉强的应了。 —— 杨奉打算进攻段煨,夺取段煨的地盘,眼下正在做战前的准备。 听说天子召见,杨奉以为天子愿意下诏书了,很快就兴冲冲地赶来了。 数十骑簇拥,奔驰而来,在塬下停住。战马知嘶,马蹄蹬踏,踢得黄土乱飞,烟尘四起。 塬下的虎贲、羽林如临大敌,纷纷列阵,将手中的勾戟、长铩对准杨奉等人。 杨奉勒着马缰,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虎贲、羽林,神情不屑。 “陛下何在?” 看着部下的无能表现,邓泉脸上发烧,一时怒起,推开护在身前的属吏,走上前,大声喝道:“杨奉,此乃乘舆所在,岂能容你放肆。速速下马!” 杨奉撇了撇嘴,冷笑一声,轻踢马腹,绕着邓泉转了两圈。 “不意光禄勋如此英武,倒是杨某看走眼了。早知如此,当初在新丰就不必那么拼命。有光禄勋和这些虎贲之士守在陛下身边,郭汜虽勇,能奈陛下何?” 邓泉面皮发烫,神情尴尬。 杨奉冷笑一声,接着又道:“又或是当日郭汜偷袭,光禄勋一时无备,这才落了下风。如今形势不同,光禄勋准备充足,不惧强敌,自然也就不需要杨某出力。既然如此,那杨某就不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告辞!” 说完,一圈战马,转身就要走。 马尾一甩,扫在邓泉脸上。马蹄踢起尘土,撒了邓泉一身。 随从骑士们也挥舞着马鞭大呼小叫,有的甚至故意策马冲撞,吓得虎贲郎们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第3章 秀才遇到兵 邓泉气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发作。 他可以和天子据礼力争,寸步不让。可是面对杨奉这等粗人,他还真没什么办法。纵使他不惜性命,拔刀上前,也不过白白送了性命,根本奈何不了杨奉。 他麾下的虎贲、羽林虽众,却不是杨奉百骑对手。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便是眼前情景最贴切的写照。 杨奉不再看邓泉一眼,仰头看向塬上,正巧与刘协四目相地,不禁心中一紧。 刘协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略带嘲讽。 杨奉心中火起,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亲卫,大步向塬上走去。经过邓泉身边时,他哼了一声,横肩一撞,险些将邓泉撞翻。两名虎贲持戟上前,张口欲呼,却被杨奉横眉冷对,顿时气沮,怯怯地避在一旁,看着杨奉负着手,大步流星的上了塬。 刘协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暗自叹息。 这些虎贲郎,哪里还有半点虎贲应有的气势,简直是一群废物。 杨奉上了土塬,见天子负手而立,身边只有一个中年虎贲郎,有些意外,却不在意。他大步流星地来到刘协面前,很随意的拱拱手,大声说道:“兴义将军,臣奉,见过陛下。陛下召臣来,是决定进攻段煨了吗?” “将军辛苦。”刘协转身,打量了杨奉一眼,淡淡地说道。 杨奉身高臂长,面皮微黑,神情威猛中带着几分戾气,的确让人心生不安,邓泉的担心自有其道理。不过非常时期,一味的排斥武人并非上策,有些事情不是躲就能解决问题的。 邓泉老了,思维惯性难改,他却不能这么做。 “杨将军,这位是虎贲王越,有名的剑客,想必你也听过他的名字。” 刘协此言一出,王越和杨奉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刘协。 王越意外的是刘协会向杨奉介绍他。 他虽是洛阳闻名的剑客,但毕竟官职低微,只是一个虎贲郎而已,何德何能,值得天子亲口介绍? 杨奉意外的是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虎贲郎居然是个剑客,而且是个大剑客。他虽然没去过洛阳,却听过王越的名字。 天子将此人安排在这里,是何用意?莫非是…… 一念及此,杨奉后背发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他们身处塬上,边缘是直上直下的黄土坡,杨奉这一退险些一脚失空,不免慌乱。 反观王越,依旧不动如山,宗师气度尽显。 刘协看得清楚,心中有了高下之判。论个人武力,还是王越更胜一筹。杨奉虽勇,到底不够沉着,离真正的高手还有一些距离。 刘协轻咳了一声,笑道:“朕本想与将军单独聊聊,光禄勋却不放心,非要安排王越护驾。”他扬了扬手,示意王越向后几步,站得远些。“将军不会介意吧?” 杨奉松了一口气,还刀入鞘,强笑道:“陛下言重了。陛下乃天下所系,谨慎些也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他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得出心情很复杂,只是说不出口罢了。 出身白波军,又曾做过李傕的部下,他几乎是满身污点,怨不得别人怀疑他。 相比之下,陛下愿意单独见他,又在大臣的强烈建议下只安排王越一个人护驾,而不是派一群虎贲郎交戟叉颈,已经难能可贵了。 “不知陛下有何指示?”杨奉主动岔开了话题,同时避开了王越的眼神。 不知不觉间,他的语气多了几分谦卑。 刘协很满意。 从杨奉的表现来看,安排王越在一旁站着的效果比自己单独会见杨奉更好,既展现了自己的诚意,又让杨奉不敢太放肆,以便将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这非常重要。 杨奉好勇斗狠,倚仗着护驾之功,平时很嚣张。 对这种畏威不怀德之辈,武力威慑还是必要的。只有这种特殊的情境下,他才可能有所收敛,也减少了自己的麻烦。 王越手中的剑,比君臣大义更有效。 刘协轻咳一声。“前几日在新丰,多亏将军力战,朕甚是感激。” 杨奉咧嘴一笑,胸口挺得高高的,拱拱手,大声答道:“此乃臣之本份。” 刘协点点头,话锋一转。“你之前是李傕部下?” 杨奉刚挺起的胸口随即又塌了回去,神情也有些讪讪。“呃……臣一时糊涂,只当李傕是朝廷重臣,不曾想他竟是如此狼子野心。请陛下放心,臣既迷途知返,必与李傕不共戴天,以补前过。” “朕信得过将军。”刘协表示认同,随即又问道:“你对李傕其人用兵及西凉兵的战力如何评价?” 杨奉微微皱眉,眼中露出一丝不安。 刘协又不紧不慢地追问了一句。“李傕就在池阳,若攻击段煨时,李傕来战,甚至郭汜、张济也一并赶来,将军有多少胜算?” 杨奉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大手摩挲着刀环,半晌没说话。 他听出了天子的意思,但他没有底气反驳。 他曾在李傕麾下效力,知道李傕的能力,也清楚西凉兵的战斗力,绝对不是他和他麾下的白波军能够匹敌的。 只是段煨一人,他或许还有些胜算,如果再加上李傕、郭汜和张济,他一点胜算也没有。 即使只是面对段煨,他也需要联合杨定、董承,这也是他需要天子下诏的原因。 杨定和段煨不合,早就想进攻段煨了,董承却有些犹豫,需要天子下诏才行。 他们这几天一直在和董承商量,希望拉着董承一起动手,只是董承一直没松口。 如果能说动董承,天子下不下诏的就无所谓了。 见杨奉不说话,刘协知道他怂了,话锋一转,又道:“依附李傕之前,将军在白波谷?” 杨奉恼羞成怒,神情也变得凶狠起来。 天子召我来,就是为了羞辱我吗? 感觉到杨奉的敌意,刘协却不紧张,反而暗自感激邓泉。 有大剑师王越在旁,的确安全多了,可以无视杨奉的敌意,大大方方的装逼。 “白波军与黑山军一样,都是黄巾一部吗?” 杨奉悄悄地看了身后的王越一眼,长长的吐了一口闷气,按捺着性子,点了点头。 “诚如陛下所言,白波军与黑山军都曾是黄巾一部。黑山军原本是冀州部,白波军则是并州部。” 第4章 道可道,太平道 杨奉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谈起过往,他既觉得丢脸,又有些无奈。 想当年,黄巾三十六方,八州并起,何等声势,本以为能“岁在甲子,天下大平”,没曾想烈火烹油,来得快,去得更快。大贤良师一死,黄巾就兵败如山倒,如今只能占据一些山寨苟延残喘。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他又何至于沦落到投靠李傕。 没想到李傕也靠不住,西凉人居然自己打自己,杀得死流成河。 这群蠢货。 “黄巾奉的是太平道,与五斗米道奉的天师道有什么异同?” 杨奉愣住了,疑惑地看着天子。听天子这意思,似乎并不是想羞辱他,而是讨问道义? 他虽然是黄巾一员,对道义却了解不多,这从何答起? 见杨奉不说话,刘协又自言自语道:“太平道,求的是天下太平吗?” “呃……当然。”杨奉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一边绞尽脑汁,回想自己那有限的经文道义。 但是很遗憾,他原本就对经文道义不太上心,只知道“太平”二字,又丢了这么多年,仓促之间,哪里还想得起来什么经文,一时间憋得面红耳赤,尴尬无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着杨奉的窘态,刘协笑了笑。“看来将军只知道护道,却不熟悉道义。罢了,朕就不为难将军了。白波谷中,可有熟悉道义之人?” 杨奉长出一口气。与天子论道,比和李傕拼命压力还大。 “陛下……对太平道有意?”杨奉小心翼翼的问道。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黄巾军是蚁贼,中平元年覆败之后,太平经就是禁书,天子怎么可能感兴趣。 这不是自讨没趣么。 刘协微微一笑。“将军久历战阵,却不知《太平经》本是宫中之物么?” 杨奉大惊失色,脑子一片空白。“《太平经》……是宫中之物?” 刘协点点头。 刘协原有的记忆清晰表明,张角手里的《太平经》来自皇宫收藏,经手之人就是与张角暗中来往的宦者封谞、徐奉。 这种事是秘密,张角不会说,杨奉自然也无从得知,他甚至不知道封谞、徐奉等内应的存在。 一心推翻朝廷的大贤良师居然和朝廷有联系,这样的内幕足以让杨奉的世界观出现动摇。 这正是刘协的用意所在。 要将白波军收为己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取得信仰上的共识。 如果有条件,他不介意搞一次大贤良师托梦之类的把戏,反正太平道中充斥着大量的封建迷信。 等杨奉稍微定了神,刘协说起了《太平经》的历史。 这些信息一部分来自刘协本人,一部分来自他后世的阅读。 如果说明君贤臣、英雄美女是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演员,那《太平经》的历史就是一根不可忽视的故事线。很多看似不相关的细节,追踪到最后都和这部道经有关。 儒学是精英的政治哲学,《太平经》则是底层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的思想大杂烩,更贴近时代底色,也在无形中影响着所有人,和儒家的五行学说相表里,最后汇成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黄天当立之黄,与曹魏的黄初之黄、孙吴的黄武之黄,本是同一个黄,都表示以土命代替大汉的火命,蜀汉以汉室自居,不存在革命的问题,所以刘备的年号为章武,不用黄字。 刘协不会和杨奉说那些还没发生的事,他只是大致解释了一下《太平经》的起源和发展,以及为什么这部经书会落到张角的手里。 杨奉听得目瞪口呆,脑子乱成一团,自信心也被摧残得所剩无几。 如果是说别的,他不懂也就罢了,偏偏说的是《太平经》。 这让他无地自容的同时,又心生疑惑。 天子为什么会对《太平经》这么感兴趣? 面对杨奉的疑问,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乱世求太平,小民如此,天子也不能例外。朕觉得,黄巾之变已经过去十多年,黑山军、白波军还在战斗,这太平道想必有些道理,或许有助于大汉中兴。” 刘协开了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将军能满足朕这求知问道之心吗?” 杨奉茫然地眨着眼睛,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连声说道:“臣尽力,臣尽力。”随即又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说道:“陛下有向道之心,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眼下这形势……” 刘协含笑点头,就等你问这句话呢。 “将军,你想要太平,还是想要富贵?” 杨奉摸着胡须,讪讪地不说话。 他既想要太平,更想要富贵,只是在天子面前,这话说不出口。 “朕听说你和太尉同出一脉,都是弘农杨氏子弟?” 杨奉的脸顿时臊得通红,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其实是河东杨县人,对外宣称是弘农杨氏支族只是他一家之言,弘农杨氏根本不承认。太尉杨彪、侍中杨琦都不愿意正眼看他一眼,更别说当他是本家了。 这话居然传到天子的耳中了?丢人啊。 杨奉无地自容,头低得几乎要折断脖子,下巴几乎戳破胸甲。 “将军可知弘农杨氏是怎么起家的?” 杨奉心乱如麻地摇摇头。他只知道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名震天下,哪里知道弘农杨氏是怎么起家的。就算知道,他现在也没心思回答,只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赶紧离开这里,多得丢人现眼。 “将军,杨家先祖杨喜本是高皇帝麾下一骑士,随高皇帝讨项羽,于东城得项羽之尸有功,封赤泉侯,为弘农杨氏始祖。”刘协转头打量着快缩成一团的杨奉。“将军,你现在的官职可比杨喜当年高多了。与其攀附高门,何不建功立业,自立门户,封妻荫子?” 杨奉胡乱的点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睁圆了双目,紧紧的盯着刘协。 “陛下,你是说……” 刘协微微颌首,抬手轻拍杨奉的肩膀。“将军,努力!天下若有太平,大汉若能中兴,云台必有将军一席之地。” 杨奉的浓眉渐渐扬起。 “当年大贤良师振臂一呼,八州并起,天下响应,结果却是烈火烹油。如今各州的黄巾余部处境艰难,只盼大贤良师重生,若将军能挺身而出,为天下黄巾谋一方向,积下无上功德,将来何止人间富贵,羽化登仙也是有可能的。” 杨奉如梦初醒,欢喜得抓耳挠腮,两眼放光,连声道:“还是陛下圣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刘协笑而不语。 第5章 攻心为上 绝大多数人都有思维盲区。 比如原本的刘协一心一意想回洛阳,根本没有注意到河东和并州的价值。 杨奉一心想舔弘农杨氏,却没想到自己完全可以像弘农杨氏的先祖杨喜一样,凭战功开门立户。 哪怕他现在自认为手握重兵,是朝廷不可或缺的大将。 当然,他真要有那智商,刘协也不会将他列为第一个忽悠对象。 有勇无谋是杨奉的标签,不是秘密。 他自己有脑子不用,刘协不介意替他分担一点,为他设想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被刘协打开了思路,杨奉沉浸在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幻想中不可自拔,乐得像个傻子,好半天才冷静下来。 再想到自己有可能继大贤良师未竟之事业,成为百万黄巾的领袖,更是飘飘然,不知所以。 “陛下圣明。”杨奉再次拱手称谢,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虽然举止还有些放肆,却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敬佩。 早就听人说天子虽然年幼,却天资聪颖,今日算是见识了。 他若不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机会。 这是我的贵人,必须好好服侍,护他周全。 “将军不必多礼。”刘协从容说道,示意杨奉免礼。“山高千仞,起于细壤。河流万里,源于涓滴。将军若想成就一番大业,还需要从小处着手,从眼前着手,切不可孟浪,白白耽误了前程。” “陛下说的是,陛下说的是。”杨奉连忙答应。“陛下,你说该怎么做,臣惟命是从。” 刘协心中高兴,却不敢大意。 杨奉脑子简单,不代表其他人脑子也简单。如果他只是用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忽悠杨奉,迟早会被人识破,到时候杨奉就不会再相信他了。 信任就像镜子,破了就很难再圆。 决定将杨奉作为突破口之前,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务必让人找不出破绽。 计划的第一步,是让杨奉不要浪,至少在他和白波军建立起联系之前不能浪。 “将军刚才说打算进攻段煨?”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 刘协终于说回了正题,杨奉顿时来了精神。“陛下,臣已经准备万全。只待陛下诏书,臣必身先士卒,为陛下讨伐逆臣段煨,以正视听。” 刘协不置可否,让杨奉把作战计划说一遍。 杨奉不暇多想,将作战方案一一道来。 刘协听完,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皱起了眉。 换作以前,看到刘协这副表情,杨奉只会吐一口唾沫,说一句“陛下你懂甚”,如今受了刘协点拨,将开门立户,甚至成仙得道的希望寄托在刘协身上,自然不敢那么放肆。 “陛下,此计……不妥?”杨奉小心翼翼的问道。 刘协轻叹了一口气。 即使他只是键盘军事家,即使真正的刘协也没有指挥过战斗,也能知道杨奉的作战计划是一坨屎,难怪历史上的他们在段煨面前碰得鼻青眼肿,灰头土脸,最后又被李傕、郭汜一波带走。 这里面没有一丁点战术安排,标准的流寇作风,一拥而上,乱打一气。 考虑到杨奉的出身,似乎这才是他的常规操作。 “将军,按照这个计划,你有几分胜算?” 杨奉犹豫了一下,手指屈伸,考虑是大胆一些,竖五个指头,还是谦虚一些,竖三个指头。 “如果郭汜、李傕赶来,奈何?” 杨奉眉梢一跳,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紧张,立刻将手握成了拳头,一根手指头也不敢露。 他曾是李傕的旧部,不久前刚刚背叛李傕,若李傕来战,必然是一场恶战,而且李傕这个人记仇,很可能会特别针对他,却置杨定、董承于不顾。 “万一,朕是说万一,杨定作战不利,届时将军腹背受敌,奈何?” 杨奉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一股凉气直冲后脑,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还是天子看得远啊,这种危险不是不存在,而是非常可能。 之前与郭汜作战时,他就觉得杨定不行,全靠他力战才击退郭汜。让杨定独自领兵阻击李傕、郭汜,他能有几分把握? 凉州人反复无常,万一杨定向李傕、郭汜投降,反过来进攻自己,那就完了。 顺着这个思路,杨奉仔细一想,不禁后怕不已。 亏得陛下提醒,否则必败无疑,大好前程就全部扔进黄河了。 “陛下,那……臣该怎么办?”杨奉的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 “兵者,死生之地,当三思而行,你还是再斟酌斟酌吧,不必急在一时。”刘协不打算立刻给杨奉答案,而是让他再反省一下,认清形势。“新丰之战,将军有功,麾下有哪些勇士立功当赏,军功簿可曾备妥?” 杨奉挠挠头,他还真没考虑这些。 一来天子落难,身无余财,连吃饭都要依仗段煨的贡献,拿什么赏赐? 二来自己大权在握,真想要什么官职,直接开口要就是了,天子还能不给? 既然如此,要什么军功簿? 只是此时此刻,他却不敢这么放肆,只能尬笑。 “用兵当赏罚分明,将军还是抓紧报上来吧。”刘协挥了挥袖子,示意杨奉可以走了。微皱的眉宇之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失望。 杨奉好一阵后悔,感觉错过了一个亿。 他羞愧难当,唯唯诺诺的下去了。在塬下上了马,定了定神,又抬看了一眼坡上天子伟岸的身影,拱起双手,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陛下保重,臣且归营自省,思量妥当,再来见陛下。” 刘协微微颌首,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 杨奉心中欢喜,拨转马头,向大营飞驰而去,留下了一路烟尘。 邓泉站在塬下,看着杨奉向塬上的天子行礼,嘴巴张得大大的,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他一直在坡下守着,虽然不清楚天子和杨奉说了些什么,但杨奉趾高气昂的来,敛声息气的走,却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情况? 尤其是杨奉离开之前的那一拜,险些让他咬断舌头。 杨奉自以为武勇过人,救驾有功,什么时候这么谦逊守礼过? 天子是以什么手段,轻而易举地折服了这么一个桀骜不驯的武夫? 带着一丝好奇,邓泉登塬,来到刘协面前,拱手施礼。 “陛下。” 刘协看着杨奉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 初战告捷,但真正的战斗刚刚开始。 有勇无谋的杨奉好忽悠,自以为真理在手的大臣却不好对付。 沉默了片刻,刘协缓缓转身,静静地看着邓泉。“邓卿,塬下有虎贲多少人,羽林多少人?” 邓泉想了想。“塬下有虎贲一百三十余,羽林两百有余。” “若是杨奉率百骑犯驾,虎贲、羽林能挡住他吗?” 第6章 老臣杨彪 邓泉面皮发烫,尴尬地一言不发。 虎贲刚才的表现实在太丢人,让他之前的谏阻全成了不切实际的大话。 “虎贲、羽林本是精锐的代称,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邓泉汗如雨下,心里委屈无比。 他是光禄勋不假,可虎贲、羽林堕落却不是他的责任,至少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但这样的话,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见邓泉无言以对,刘协没有再说什么。 虎贲、羽林的战斗力的确让人着急,但这不是邓泉一个人的责任,苛责邓泉解决不了问题,只能一步步来,先从自身做起,希望邓泉能够主动跟进。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王越不仅剑术好,为人也稳重,朕打算让他随侍左右,方便向他请教剑术,有劳邓卿处理一下。” 邓泉吃了一惊。天子要调王越随侍左右,这可以理解,学习剑术,也可以接受。但这么正式的提出,而且用“请教”这两个字,着实不合规矩。 王越只是一个武夫,又是虎贲郎,这都是他的职责所在,何必这么礼敬? 邓泉觉得自己身为老臣,又位列九卿,有责任提醒一下天子。“陛下礼贤下士,有明君之风,乃天下之幸。只是君臣相处以礼,不宜失当,望陛下三思。” 一旁的王越听了,也觉得不妥,上前拜了拜。“陛下,臣以为邓君老成谋国,所言有理。” 刘协打量了王越一眼,多少有些意外,却没有再坚持。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特立独行,和大臣争执,浪费口舌。 “就依二卿。” 邓泉很快就办好了文书,转王越为虎贲侍郎,侍从刘协左右。 王越原本是虎贲郎,比三百石,转为比四百石的虎贲侍郎,算是升了一级。 王越很满意,刘协心理却有些不是滋味。 如此身手,为人稳重,却在虎贲郎这样的低级职位上停滞十几年,纨绔子弟袁术却能年纪轻轻就成了虎贲中郎将,大汉的官僚系统沉疴太重,大有问题。 刘协与邓泉商量,从虎贲、羽林中挑选一些身手好、有战斗力的,由王越指挥、训练,常从左右,既是护卫,又是陪练。 不等邓泉表示反对,刘协语重心长的说,天下多事,朕当效光武皇帝故事,读书习武,以期中兴汉室,再建太平。 邓泉找不出理由反对,只能唯唯喏喏,说了一些陛下英明之类的场面话,匆匆下去安排了。 刘协抓紧时间空隙,向王越请教剑术。 仅仅将杨奉收为己用是不够的,打铁还需自身硬,他需要尽快提高自身的实力,包括武力。 虎贲不佩剑,而是佩环首刀,黄室虎文。环首刀是直刀,等于单锋重剑,剑术一样能用,只是劈砍更多一些,对力量要求也更高。 刘协才十五岁,这些年日子过得苦,营养不足,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勉强算是个七尺男儿,提着五尺多长、三斤多重的环首刀,很不协调,时间稍长,便觉得吃力。 可是长刀在手,那种沉甸甸的力量感还是让刘协心潮澎湃,似乎唤醒了一种潜伏已久的情绪。 究竟是什么情绪,又是谁的情绪,他不知道。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刘协提刀在手,挥舞了两下,忍不住放声大笑。 —— 太尉杨彪拦住了匆匆路过的邓泉,眉心微蹙,担忧地看着塬顶大笑的天子。 “伯渊,出什么事了?” 邓泉掏出一方手绢,抹抹额头的细汗,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没事,陛下很好。” “很好?”杨彪不满地看着邓泉。 大众广庭之下,天子大呼小叫,全无威仪可言,这叫很好? 感受到杨彪的不满,邓泉心里咯噔一下,清醒了不少,连忙收起笑容,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在别人面前,他可以不假颜色。在杨彪面前,他没有这样的底气。 大汉有两个四世三公的显赫家族,汝南袁氏,弘农杨氏。 杨彪就出自弘农杨氏,他的夫人出自汝南袁氏,是袁术的妹妹。他本人少年成名,仕途平坦,一路升至太尉。 虽说他位登三公是在董卓当政期间,却不是董卓的恩赐。 即使没有董卓,他也会走到这一步。 实际上,这几年如果不是他凭借着弘农杨氏的影响力据礼力争,让李傕、郭汜不得不有所收敛,朝廷的境遇会更不堪。 众臣以杨彪多有感激,再加上杨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不苛言笑,令人望而生畏。 即使邓泉位列九卿,也不敢在杨彪面前托大,何况他这个光禄勋名义上还算是太尉的下属。 听完邓泉的叙述,杨彪眼中的疑惑更盛。 天子要学剑也就罢了,他居然还降伏了杨奉? 杨奉是什么人,杨彪很清楚,那是一个粗鄙无礼的武夫,不讲理的。 杨彪挥挥手,示意邓泉自便,自己整理了一下衣服,缓缓上了塬。 看着瘦小的天子挥舞着环首刀,一招一式的演练,杨彪有些心疼,更多的是感慨。 这些年,天子受苦了。 小小年纪,却承受着如此沉重的责任,天子不仅没有被压垮,还能奋发图强,习武强身,仅是这份毅力就足以让人动容。 虽然董卓废立别有用心,可是不得不说,天子比他的皇兄刘辩更适合帝位。 先帝当年没看错,只是…… 想到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杨彪暗自叹了一口气。 “杨公?”刘协收式,回头看了一眼杨彪,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忐忑。 杨彪人老成精,自己能不能瞒过他的眼睛? “陛下。”杨彪缓步上前,看了一眼刘协亮晶晶的额头,轻声劝道:“陛下,习武贵在坚持,不可操之过急。病体初愈,还是多多休息为好。” 刘协将环首刀还给王越。“今天就到这里吧。朕再揣摩揣摩,明日再向侍郎请教。” 王越连称不敢,退了下去。 天子与太尉说话,他没必要站在一旁。 杨彪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抚着胡须,大感欣慰。 眼前所见,结合邓泉所说,天子虽然有些改变,却还算理智,不像先帝那样一意孤行。 “杨公,有事?” 杨彪点点头。他来见天子,除了看看天子有没有发疯之外,的确有事。 “陛下,臣闻杨奉、杨定等人有意进攻段煨,深感不安。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段煨必无反意。当日披甲见驾,又不下马行礼,只是生性多疑,又畏谗惧诛,不得不如此。这些日段煨贡献不绝,可见其志,望陛下下诏,命杨奉、杨定撤兵,不可造次,免生祸端。” “杨公放心吧,一时半会的打不起来。”刘协摆摆手,刻意云淡风轻地说道。 杨彪惊讶地看着刘协。“陛下是怎么制止杨奉的?” 刘协嘴角微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很简单,告诉他赢不了就行。有害无利,你让他打,他也不会打。” 杨彪愣了一下,不禁苦笑,原来天子是用这种办法说服杨奉的。 果然是简单,而且有效,只是…… 他想了想,又道:“那陛下以为,如果兵力充足,杨奉就可以进攻段煨吗?” “如果他有这个实力,朕同意与否,杨公觉得有区别吗?” 第7章 阳奉阴违 杨彪皱了皱眉。 天子的语气很温和,但话语中透出的意思却咄咄逼人,让人很不自在。 刘协的口气更加温和。“杨公,和武人讲道理,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话,你说是吧?” 杨彪沉默不语。 天子这句话说得很婉转,但意思也很明白。 沟通之所以不畅,和他们对杨奉的态度有很大关系,尤其是他本人。 杨奉想攀附弘农杨氏,一向对他恭敬有加,但他却一直没给杨奉好脸色,拒之于千里之外。 “陛下……”杨彪欲言又止。 刘协摆摆手。“三公者,朝廷之肱股。如今大汉垂危,朕年幼无知,才浅德薄,更须仰仗诸公。杨公德高望重,为三公之首,辅朕多年,多有襄益,朕,感激不尽。” 杨彪吓了一跳,连忙深施一礼。“陛下言重了,臣不敢当。臣食君禄,为君分忧,乃应尽之责。未能辅佐陛下脱困,受窘于匹夫,是臣失职。臣惭愧,恳请陛下降诏,免臣官爵,以儆效尤。” 刘协打量着杨彪,哭笑不得。 这老滑头,好狠啊。我这才开口,你就请辞,不仅要辞官,还要退还爵位? 我真要免了你的官爵,以后还有谁愿意替我卖命? “杨公请辞,是觉得大汉天命将尽,决定入南山隐居,还是……” 刘协故意拖长了声音,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彪。 杨彪愕然,抬起头,双目直勾勾地刘协。 刘协含笑,平静地看着杨彪。 你会以退为进,我就不会顺水推舟? 怼人嘛,扣帽子嘛,我擅长。 尤其是对付你这种爱惜羽毛的君子。 片刻之后,杨彪反应过来,撩起衣摆,跪倒在地。“陛下,臣世受国恩,爵列临晋,官居太尉,誓与朝廷共进退。” 刘协上前一步,伸手扶起杨彪。“杨公一门忠烈,朕是信得过的。不过,朕有一件事,想和杨公商量,可能还要委屈杨公一二。” “请陛下吩咐。”杨彪朗声道。 刘协微微颌首,杨彪不愧是老臣,识得轻重。纵使他要求杨彪主动向杨奉示好,为大局考虑,杨彪也不会拒绝。 但他不能这么干,他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杨彪去做。 “朕相信杨公的眼光,段煨不反,但张济却难以揣度,随时可能与李傕、郭汜联合,一旦张济阻于陕县,李傕、郭汜由西而来,奈何?” 杨彪浓眉紧皱,既意外,又无奈。 天子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局面,只是找不到解决之道。 “朕想请杨公走一趟,向段煨宣示朝廷的心意,请他对杨奉等人的挑衅保持克制,免得冲突加剧,亲者痛,仇者快。万一张济不臣,有段煨为援,至少不会腹背受敌。” 杨彪深以为然。“陛下所言甚是,臣愿往。” “还有,若贾诩也在段煨营中,请他来见朕。” “贾诩?”杨彪愣了一下,狐疑地看着刘协。“陛下,贾诩来了华阴?” 刘协点点头,却不多作解释。 按照历史记载,贾诩现在应该离开了李傕,暂居段煨营中。不过段煨多疑,并不能对贾诩推心置腹。贾诩心知肚明,所以一直在寻找下家。只是他选择的余地有限,后来选择张济、张绣也是无奈之举,眼下只能寄寓段煨军中。 这可是真正的顶级谋士,没有道理不收为己用。 如果文有贾诩出谋划策,武有杨奉、段煨冲锋陷阵,再加上整顿后的禁军,击败李傕、郭汜就不再是一句空话,有了一丝实现的可能。 杨彪本想问天子从何处得到消息,想了想,又放弃了。 说了几句闲话,杨彪退下,立刻准备去见段煨。 刘协继续习武。 过了一会儿,两个虎贲郎,一个羽林郎走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身材修长,步履矫健。走到刘协面前,躬身一拜。 “虎贲郎史阿,见过陛下。” 跟在他身后两人也上前行礼,分别报上姓名,分别是虎贲王昌、羽林郭武。 刘协眉头微皱。“虎贲、羽林之中能战者就你们几个?” 史阿等人面面相觑。王越迟疑了一下,上前说道:“护卫天子,自然要精挑细选,邓君谨慎些也是应该的。且虎贲、羽林人数本不多,一时抽调太多,空缺难补,有碍朝廷威仪。” 看看王越等人的脸色,有点明白了。 不是虎贲、羽林的确废物多,选不出能用的人,就是邓泉敷衍他,软抵抗。 “也是,宁缺勿滥。”刘协笑了一声,示意王越安排他们演武,同时派人去请执金吾伏完。 邓泉阳奉阴违,他就从伏完下手。 伏完不仅是皇后伏寿的父亲,还是一个纯粹的书生,不仅不好武事,对做官都没什么兴趣。他没有邓泉那么强烈的地盘意识,不会拒绝他的挑选。 王越让史阿与王昌、郭武分别过招,自己则在一旁为刘协解说。 不得不说,邓泉虽有敷衍的意思,这几个人却是真正的好手。不仅刀法好,矛戟、弓弩都有相当的水准,尤其是羽林郎郭武,骑术精湛,能左右射,更擅长持矛冲杀,简直是个全才。 考校过武艺,又问过出身、履历,刘协任命他们为侍郎,常侍左右。 他考虑着,过几天,等熟悉了之后,再找个机会提拔他们为常侍,或者干脆将曹丕设立的散骑侍郎、散骑常侍提前用起来。 不过官制的事情比较复杂,还是慎重些为好。 仔细斟酌了当前的形势后,刘协决定将重点放在刀法和骑术上。 射箭、矛戟都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刀法相对简单些,防身足矣。骑术则有一定的基础,至少策马奔驰没什么大问题,再强化训练一下,挥刀格斗也是能做得到的。 说干就干,在王越等人的陪同下,刘协正式开始马上皇帝的征战生涯。 练武的同时,刘协命人将自己的帐篷搬到塬上来。 高处视野好,防守起来也方便。 再者,远离百官,就算有什么离经叛道的举动,也不会被人看见。 邓泉虽然觉得天子多此一举,却也没有阻止。 作为光禄勋,他也希望天子住得更高些,既能彰显天子的尊贵,也方便他安排防务。 一转眼,半天过去了。 期间伏完来了,刘协却没有立刻和他说事,让他在一旁看着他们习武。 时值初冬,天气渐凉,刘协却出了一身臭汗,手臂更是酸得抬不起来。 但他心里却多了几分踏实。 汉代的武艺质朴实用,没那么多花招,每一式都是为了克敌制胜而创,练一招就有一招的收获。王越教得认真,刘协学得更认真,在领悟了技巧后,剩下的就是练习。 不知道是刘协原本的天资就高,还是穿越带来的福利,他的悟性极好,几乎上王越稍一点拨,他就能明白其中的关窍。 站在塬上,面对夕阳,远眺关中,刘协壮怀激烈。 不管最后能不能中兴大汉,至少应该全力一战。 长刀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 第8章 自己的队伍 伏完站在一旁,看着天子有板有眼的练刀,心情忐忑不安,甚至有些沮丧。 乱世当用武,天子奋发图强,苦练武艺,他当然是欣慰的。 可是对他个人来说,这却不是一个好消息。 读书、解经他在行,舞刀弄剑,甚至带兵作战,他一窍不通。担任执金吾以来,他每天疲于奔命,过得很辛苦。 如果天子让他跟着一起练武,他只能辞职了。 只是作为国戚,他该怎么开口,才不会让人耻笑? “伏卿。”趁着习武间隙,刘协将伏完招到面前。 伏完上前行礼,神情怯怯,嘴唇嚅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执金吾麾下还有多少执戟(步卒),多少缇骑(骑卒)?” 伏完想了想,神情尴尬地说道:“时势动荡,朝廷播迁,士伍不全,执戟仅三百余,缇骑更少,不过一百余人。” 刘协也没心情计较伏完的粗疏,连自己手下有多少人都不清楚,只知道一个模糊的数字。“天下不安,朕有意加强武事,想从执金吾抽调一些精锐步卒,充为近侍。” 伏完诧异地看着刘协,半晌才反应过来,长出一口气。 “陛下有志于武事,此乃大汉之幸。不知陛下打算挑选多少,臣这就回去准备。” 刘协对伏完的态度很满意。“倒不用太多,三五十人足矣。你回去准备一下,一个时辰后,朕去执金吾营检阅。” “唯!”伏完大声应诺,随即又有些诧异。 选人而已,天子何必亲临? 不过他没有问,天子愿意去他的营地,他求之不得。 —— 吃完午饭,刘协带着王越等人来到执金吾的营地。 天子亲临,伏完不敢大意,做了充分的准备。 缇骑、执戟列队等候,一个个精神抖擞。 缇骑、执戟都是普通卫士,没有秩级。虎贲、羽林却有级别,俸禄比二百石起步。 如果能被选中,至少收入会有明显增长,更别说随侍天子左右,前途光明。 刘协命史阿、王昌试执戟,郭武试缇骑。 来之前,他就交待过了,让他们掌握一定的标准,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 标准太高了,挑不出几个人。 标准太低了,挑出来的人虽多,却不能大用,而且会将执金吾营的骨干力量抽空,导致伏完无法履行基本的职责。 他现在需要人,却不能只指望从执金吾营抽调精锐。 执金吾营即使满编,也不过七百余人。 他这是敲山震虎,让其他人看。光禄勋、执金吾以外的卫尉和北军五校才是禁军真正的主力,改造的重点。 最后,史阿、王昌选出执戟三十九人,郭武挑出缇骑十二人。 共五十一人。 刘协带着这五十一人回到塬上,沿途经过卫尉、光禄勋的营地,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得知是这天子亲自从执金吾麾下遴选出的精锐,将充任天子侍从,不少人眼中露出了羡慕的光芒。 光禄勋麾下的虎贲、羽林更是愤愤不平。 天子选侍从,首选应该是他们才对,如今却让这些执戟、缇骑抢了先,心里很不舒服。 有人开始打听,天子这是为哪般,怎么突然到执金吾营选拔步骑,还亲自驾临执金吾营? 仅仅因为执金吾伏完是皇后之父? 天子在营里选人,光禄勋邓泉阳奉阴违,只推荐了王越等四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得满营皆是。之前没太当回事的人现在看到这一幕,心理也不平衡了,七嘴八舌地说邓泉挡了他们的前程。 风声传到邓泉耳中,邓泉如坐针毡,后背全是冷汗,凉嗖嗖的。 回到塬上,刘协命人召邓泉来,处理这些新郎官的入职手续。 邓泉很窘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情很不自然。 反应再迟钝,也看得出天子对他的不满。 刘协也没说什么,只是语重心长的对他说,非常时期,每个人都要做好战斗的准备,虎贲、羽林是天子亲军,更要加强训练,不能满足于仪仗。 邓泉唯唯喏喏,躬身退下,随好召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商议对策。 刘协随即任命王越为总教官,史阿、王昌教步战,郭武教骑战,展开训练。 他本人也不例外,脱去冠冕朝服,换上甲胄,跟着一起训练。 天子以身作则,没有人敢掉以轻心,个个士气高涨。虽然只有五十五人,却喊出了上百人的气势,生生压住了周边数千郎官、卫士,甚至连更远处的董承大营都被惊动了,发旗语来询问情况。 —— 唐姬坐在帐中,一手拈着针,一手拿着待补的旧衣,侧耳倾听塬上的吼声,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良久,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天色刚黑,皇后伏寿就派人来请刘协用膳。 刘协在御帐前设席,与王越四人席地而坐,一边进食,一边和王越等人闲聊,打听前些日子新丰一战的细节。 刚刚晋升,成为天子近侍,又与天子共饮,虽然吃的喝的都很简单,还是让王越等人热血上头,非常激动,打开了话匣子。 刘协虽然亲身经历了那场战斗,毕竟是皇帝,能了解的细节有限。 王越等人身为虎贲、羽林,了解的信息比他略多一些。 除了王越话略少些之外,史阿、王昌和郭武说了不少刘协不太了解的事。 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眼前的时局。 刘协问他们,你们觉得李傕会追来吗? “陛下,臣不知道李傕会不会来,但郭汜必然再来。”王昌很有把握地说道。 “何以见得?” “郭汜上次被击退,并非力有不逮,而是措手不及,这才选择逃走。”王昌胸有成竹地说道:“郭汜与张济关系极好,有张济拦在前面,郭汜收拢溃兵之后,必然与张济联合。他是马贼出身,绝不肯平白吃亏,一定会想办法报复,找回面子。” 刘协有些意外。 他一直在考虑李傕会不会来,却没有把郭汜作为重点。 可是听了王昌的话,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倒果为因了。 结果是很多偶然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出现了他这个变数后,形势出现变化是很正常的事,历史未必还会按照原有的轨迹发展。 他一直在考虑,李傕、郭汜来追是在杨奉等人进攻段煨的前提下,如果杨奉等人不进攻段煨,李傕、郭汜还会不会来? 现在看来,不管李傕会不会来,也不管杨奉等人是否进攻段煨,郭汜大概率会来。 有张济这个盟友拦在前面,郭汜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来报复,甚至重新控制朝廷。 张济支持朝廷迁往陕县,本来也有同样的意图,两人有合作的基础。 “这是你的看法?”刘协心中不安,脸上却不动声色。 “臣哪有那样的见识。”王昌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是谒者仆射皇甫郦所言。陛下,恕臣直言,论行军作战,关东人远不如关西人,尤其是凉州人。陛下有志平定天下,不可不用凉州人。” 刘协深以为然,同时感慨万千。 连一个虎贲郎都懂的道理,为什么王允就不懂? 第9章 匡扶大汉,从我做起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 刘协当即召见了皇甫郦。 皇甫郦中等身材,面色微黑,虽然穿着文官服饰,动静依礼,不失将门子弟的爽烈。 皇甫郦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相信郭汜一定会追来,至于会不会与李傕联手,他不敢断言。 但可能性无疑是存在的。 李傕是个记仇的人。杨奉曾是李傕旧部,他背叛了李傕,李傕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 之前没追,是因为郭汜、杨定、杨奉等人合兵一处,护卫天子东行,实力不弱,李傕孤掌难鸣。现在郭汜翻了脸,双方力量发生了重大变化,李傕不会坐视大好机会溜走。 如此,李傕、郭汜联手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能劝阻李傕的,只有贾诩。”皇甫郦最后说道。 刘协的脸颊抽了抽,心情很复杂,说不清楚是庆幸还是惋惜。 “贾诩很可能已经离开了贾诩,现在段煨营中。” 皇甫郦愣了一下,脸色微变,半晌后长叹一声。 “如此,李傕旦夕可至。”他又掐着手指算了算。“陛下当留意张济动向。李傕、郭汜在明,尚可防备。张济在暗,防不胜防。若是突然出现,对士气挫伤极大。” 听了皇甫郦的分析,结合自己的两世记忆,刘协深以为然。 张济心怀鬼胎,不可不防。万一两军交战之时,张济突然出现在战场上,以为他是援军,结果被他背刺,大败几乎是必然。 刘协想了想。“你去一趟陕县吧。” 皇甫郦微怔,疑惑地看着刘协。 “你去陕县传朕口谕,朕不日将巡幸陕县,请张济做好接驾的准备。” 皇甫郦恍然,躬身领命。 刘协又道:“朕听说张济从子张绣英武,是难得的勇士,朕想拜他为羽林中郎将。如果他能带上三五十骑士,补充羽林之不足,那就更好了。” 皇甫郦愕然。“陛下,羽林可是陛下亲近,由张绣掌羽林骑,是不是……” 刘协打量着皇甫郦,神色凝重。“你觉得张济会让张绣来吗?” 皇甫郦摇摇头。“可能性不大。”他顿了顿,又道:“若是陛下到了陕县,倒是有可能。” 刘协深以为然,心里有点苦。 很显然,即使同为凉州人,皇甫郦也不觉得张济可以为朝廷所用。 他只是另外一个李傕、郭汜罢了。 不过他不会给张济这个机会,他打算跳出这个包围圈,直接去河东。 刘协定了定神,又道:“凉州多名将,三明虽逝,来者可待。张绣能来,朕当用之。张绣不能来,朝廷也愿既往不咎,以礼待之。” 听到刘协提及三明,皇甫郦不禁动容。 凉州三明之首的皇甫规就是他的祖父。 他沉吟片刻,慨然道:“陛下圣明,臣明白了,即刻起程,前往陕县。纵使不能拖住张济,臣也一定设法为陛下传递消息,以防不测。” 刘协郑重其事的向皇甫郦点头致意。 皇甫郦深深地看了刘协一眼,深施一礼,转身出帐。 —— 刘协脱下外衣,伏寿上前接住,却被扑面而来的汗味薰得几乎窒息,下意识地掩住了口鼻。 刘协看了她一眼,自己将外衣挂在一旁的衣阑上。 伏寿神情微变,曲膝欲跪,却被刘协伸手托住。 “取水来吧。” 伏寿低低地应了,转身出去,安排两个宫女取了水和布来。宫女濡湿了布,正准备为刘协擦洗,却被伏寿接过。伏寿卷起衣袖,露出纤细的胳膊,紧紧地抿着唇,为刘协擦洗。 勉强擦完了后背,她的手臂便酸软无力,气息也粗了起来。 刘协听得清楚,伸手接过,自己擦洗胸口、脖子。 伏寿怯怯地站在一旁,面红耳赤。 宫女们也面色煞白,畏畏缩缩地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刘协擦洗完,将布巾放在水盆边上,挥了挥手。 宫女们退下,伏寿站在一旁,神情窘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累吗?”刘协轻声说道。 伏寿微怔,随即拭去眼泪,微微欠身。“陛下为中兴不辞劳苦,臣妾岂敢言累。” “累就休息吧,不用勉强。中兴之路漫漫,绝非一蹴可就。” “臣妾侍候陛下就寢。” “不了,我还想读一会儿书。” “陛下想读什么书,臣妾侍候笔墨。” 刘协转头看看伏寿,见伏寿神情倔强,不由得一笑。伏寿今天穿着皇后的华服站了一天,累得几乎脱了力,却还是不肯让步,这份毅力倒是难得。 “你猜。”刘协忽然来了兴趣,逗伏寿道。 伏寿一时茫然,过了一会儿,强笑道:“陛下欲中兴大汉,自然当从圣人经籍中求索。至于是哪一部经籍,臣妾却猜不出来。” 刘协摇摇头。 儒家经典能救国吗?悬!就算不像后世一样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儒家文化头上,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儒家文化不能治乱。 读《孝经》退敌终究只是狂士之言,连儒生都不信的。 伏寿又道:“乱世当用兵,陛下莫非欲读孙吴兵法?” 刘协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兵法的确要读,但现在却不是读兵法的时候。捧着兵法读一遍就能克敌制胜,那只是小说里的桥段,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与其读兵法,不如走访各营,与诸将商讨战术方案来得实在。 伏寿不知所措。这两个答案是她能想得出来的最好答案,除此之外,她真不知道此时此刻,刘协想读什么书。 刘协沉思片刻,忽然说道:“你是琅琊人,可曾听说过于吉?” “自然听说过,于吉可是活神仙。”伏寿灵机一动,恍然大悟。“陛下欲读《太平经》?” “聪明。”刘协笑了。 “可《太平经》是朝廷禁绝之书,宫里没有,民间也没有流传。”伏寿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臣妾以为,陛下与其读《太平经》,不如读《老子》。据说蛾贼、米贼都以老子为宗,大同而小异。” 刘协诧异地看着伏寿。“蛾贼?” 伏寿吐吐舌头。“平时习惯了,臣妾一时口滑,请陛下恕罪。” 刘协暗自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称黄巾为蛾贼不是伏寿一个人的习惯,朝廷中比比皆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看不起杨奉更甚至李傕、郭汜。 想以黄巾为中兴之本,这个观念必须改变。 “皇后,过来坐。”刘协招招手,示意伏寿坐近些。“朕和你说说话。” 伏寿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在刘协身边坐下,虽然刚刚擦洗过,刘协身上依然散发着充满荷尔蒙的汗味。伏寿小脸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刘协伸手,轻轻揽住伏寿的肩膀。“皇后,你说,黄巾真是大汉倾覆的罪魁祸首吗?” 第10章 近水楼台 “难道……不是?”伏寿不解的仰起头,眼神茫然。 “你想想,黄巾之前,有多少……”刘协的思维出现了一刹那的混乱,斟酌了一下后,还是选择了一个更适合他此刻身份的字眼。“……叛乱?” 伏寿倚在刘协肩上,咬着青葱一般的指尖,想了想。“陛下说得是,黄巾之前,叛乱便如野火,时时有之。臣妾儿时常听父亲说起泰山贼,好像几十年了,还没清剿干净。” “清剿不过是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 “那本又是什么?” “在你看来,泰山贼也好,黄巾也罢,都是一些什么人?” “不是为非作歹的贼寇吗?” 刘协忽然有些后悔。 和伏寿这样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姑娘谈这些是不是对牛谈琴? 这种事,也许只有被西凉乱兵劫掠,经历过生死的唐姬才有切身体会。 见刘协不说话,伏寿心中不安,坐直了身体。 “陛下?” 刘协吁了一口气,苦笑道:“如果他们天生就是为非作歹的贼寇,大汉还有中兴的意义吗?” 伏寿自知失言,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刘协也觉得无趣,拍拍伏寿的肩膀。“你先休息吧,朕再看些文书。” 伏寿应了一声,起身进了内帐。刘协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也知道她并没有躺下休息,而是坐在榻边,静静地等着他。 对她来说,此刻最大的心愿或许就是生个皇子,坐稳这皇后之位。 只是此时此刻,他真没这个心思。 大厦将倾,哪有心思传宗接代,生个儿子当俘虏吗? 刘协在脑子里盘点了一下身边的近侍,决定找钟繇问些事件。 他之所以坚决要离开长安,返回洛阳,不惜绝食以表决心,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曹操派人来迎朝廷回洛阳,钟繇、丁冲则是中间联络人。 天呈异象之后,他闭门养病,这些天一直没有召见钟繇。 他起身出帐,四下里看了一眼,向紧临的帐篷走了过去。 黄门侍郎钟繇正坐在帐中,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天子,连忙起身行礼。 “陛下。” 刘协进了帐,低头看了一眼案上的书简。“可有兖州消息?” “有。”钟繇连忙从案上翻捡出一份文书,双手递了过来。“兖州牧曹操击走吕布,兖州将定,唯雍丘未下。” 刘协大略翻看了一遍,还给钟繇,又问了些冀州、幽州的情况。 总体而言,关东还在混战,袁绍虽然占了些上风,离称霸河北还有一段距离。 大汉还可以抢救一下。 “朕听说,你和荀攸很亲近?” 钟繇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称是。“如陛下如言,臣与荀攸既是乡里,又志趣相投,一直很亲近。” “他在哪儿?” “他赴蜀郡太守任,因道路不通,眼下暂驻荆州。” “你代朕拟一份诏书,召他急赴行在。”刘协想了想,又道:“多事之秋,正是才智之士用武之时,岂可偏居巴蜀,作壁上观?” 钟繇附和地笑笑。 刘协看了他一眼,又道:“元常,尔亦如是。” 钟繇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刘协一眼,随即又意识到不妥,连忙低下头,拱手领命。 “唯。” 刘协又问了几句,转身回帐。 钟繇送到帐外,看着刘协的背影,若有所思。 —— 刘协回到帐中,看了一会儿文书,等钟繇送来拟好的诏书,签署之后,又吩咐钟繇去找一找华阴县的地图,明日备用。 钟繇应了,转身出帐,步履矫健。 刘协看得真切,嘴角微微一挑。 虽不敢说荀攸一定会来,钟繇一定会效忠,但他可以先下手为强。 曹操老贼,你可别怪我下手狠。 你日子好过,我就惨了。 刘协一边想着,一边起身进了内帐。 伏寿果然还没睡,正倚着被子出神,被脚步声惊醒,连忙起身迎了上来,无意间瞥了刘协一眼,不禁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抱肩,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 刘协不解地看着伏寿。“怎么了?” 伏寿的嘴角盯着刘协看了又看,渐渐松弛。“陛下……刚才的神情好嚇人。” “是吗?”刘协摸了摸自己的脸。 伏寿不敢再说,起身侍候刘协宽衣。刘协上了榻,拥被而卧,自顾出神。伏寿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刘协。 “陛下,就寢吧。”她小声说道。 “嗯,好。”刘协口中应着,身体却没什么动静。 伏寿等了片刻,忍不住又催了一次。刘协这才反应过来,看着伏寿红扑扑的小脸,不禁“噗嗤”一笑。他伸手掖好被角,又在伏寿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先睡,我还有些事要想。” “哦。”伏寿有些失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陛下为何忧愁,不妨说与臣妾听听,或许臣妾能为陛下分忧。” 刘协想了想。“皇后当知我自幼丧母,由太皇太后抚养成人。父皇驾崩、太皇太后仙逝以后,遭董卓之乱,皇兄又不幸夭亡,如今还能称为亲人的,除了你们几个,也就是嫂嫂了。” 伏寿转了转眼珠,缩进被子里,声若蚊蚋地说道:“臣妾明白。” —— 第二天一早,钟繇就捧着华阴地图请见。 趁着练武的间隙,刘协查看了一下地图。 一图在手,附近的地形便清晰多了,不再局限于眼前所见。 南有南山,北有渭水,华阴处于东西向的狭长河谷中。渭水和南山在东侧收拢,段煨所筑之城正当要冲,向东三十里便是潼关。 相比之下,西面则地势开阔,无遮无挡。 一旦李傕、郭汜追来,除了几道不算深的河流,找不到适合防守的地势。 刘协很头秃。 他之前就觉得西面来敌最致命,看了地图,再也没有半分侥幸可言。 驻扎在西侧的杨定、董承根本起不到阻击的作用,不临阵倒戈就是万幸。 刘协心中烦躁,脸上却没什么反应。他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对钟繇说道:“你去找几个熟悉本地形势的郎官,将东西三十里以内的地形查看一遍,着重看看哪些地方可以坚守,绘成图谱。” 钟繇有些意外。“陛下……有意屯守华阴?” 刘协没回答。 钟繇心里究竟怎么想,他现在还没把握,不想透露太多计划。 钟繇没有再问,躬身而退,很快选了几个人,离营而去。 第11章 士孙瑞 卫尉士孙瑞走出帐篷,抬起头,看着塬上的滚滚烟尘,眯起了眼睛。 一连数日,天子黎明即起,习武演阵。 塬下的光禄勋营也开始了操练,虽然不成章法,终究有所行动,比以前积极得多。 卫士韩彬赶了过来,轻声说明刚刚打探到的情况。 那天看到天子从执金吾的营地回来后,他就赶去各营了解了情况,以备士孙瑞垂询。 士孙瑞扫了韩彬一眼,感觉到了韩彬的异样情绪,不禁微微一笑。 “陛下虽然年幼,却有不屈之志,用武之心,此乃大汉之幸。” “卫尉所言甚是。”韩彬说道,眼睛却看着远处黄土塬顶的天子大纛和烟尘。 士孙瑞想了想,说道:“传令下去,命诸门司马来议事,商量日常操练事宜。陛下亲自演兵讲武,我们做臣子的更不能懈怠。” “喏。”韩斌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士孙瑞仰着头,看了片刻,叫过一名侍从。“你去看看太尉忙不忙,待会儿我想去拜访他。” 侍从摇摇头。“太尉三日前便出营了,尚未归营。” 士孙瑞很惊讶。“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只知道向东去了。” 士孙瑞眉头皱得更紧。 形势紧急,异常天象余波未息,太尉杨彪怎么会突然离营,而且连个消息都没给他? 侍从想了想,又说了一件事。 杨彪离营之前,曾见过天子。在杨彪见天子之前,兴义将军杨奉也来过,而且离开的时候还向天子行了大礼,神态恭敬,全无往日之轻狂跋扈。 士孙瑞更加好奇,盯着塬上的烟尘,一言不发。 难道说,前几天夜里的异象并非凶兆,而是吉兆? 大汉天命未绝,还有中兴的希望? 他沉吟片刻,让侍从留下,通知即将到来的诸门司马稍候,自己向光禄勋的营地走去。 两个大营离得很近,他很快就找到了光禄勋邓泉。 邓泉正在安排部下演练事宜,看到士孙瑞进来,他苦笑道:“君荣,我猜你也该来了。” 士孙瑞也不客气。同为九卿,又是多年的同僚,他和邓泉是老朋友了。 “伯渊,究竟是怎么回事,虎贲、羽林居然开始操练了?” 邓泉摇摇头,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提醒士孙瑞做好准备。天子能从他和伏完的营中挑选精锐,自然不会漏掉士孙瑞麾下的卫士。 士孙瑞点点头。这一点不用邓泉提醒,他也知道。 “伯渊,听说前几天兴义将军杨奉来见过陛下?” 邓泉皱起了眉头,抚着胡须,用力地点点头。“君荣,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 “什么话?” “陛下……像是换了个人。” “住口!”士孙瑞沉下脸,警惕地看看四周。“伯渊,如此荒唐之言,也是你该说的?” 邓泉叹了一口气。“君荣,我也是从小读书,久历仕宦,岂不知君臣之礼?只是……只是陛下给我的感觉太奇怪了。怎么说呢,人还是那个人,但气势完全不同了。” 士孙瑞也皱起了眉头。“怎么个不同法?” “说不上来。”邓泉说道:“百闻不如一见,你最好还是去拜见天子,亲眼看一看,就知我所言不虚。君荣,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几天都没睡好。” 士孙瑞看了一眼邓泉疲惫的面容,知道他所言不虚,略作思索后,拱手告辞。 邓泉说得对,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拜见天子,亲自看一看天子的变化。 来到塬下,士孙瑞请黄门侍郎钟繇上塬通报,自己在塬下等候。钟繇还没回来,远处却驶来一辆马车,在塬下停住。 士孙瑞看得清楚,大感诧异。 他认得车上的人,正是太尉杨彪之子,杨修。 马车在塬下停住,掉了个头。 有侍者下车,在车后放下条凳,随即上前,打开车门。 杨修下了车,站直身躯,先抬手扶了扶冠,又调整了一下腰间的长剑,然后双手叉腰,环顾四周,顾盼自雄。下巴微扬,透着舍我其谁的自信。 看到士孙瑞,杨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笑容,缓步走了过来。 “士孙君。”年轻人拱起双手,行了一个大礼。 士孙瑞扶须颌首。“德祖,你是来见太尉的吗?” 杨修摇摇头。“非也。陛下巡幸华阴,修奉家母之命,前来致意。” 士孙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马车,含笑不语。 如果不知道杨彪前些天曾见过天子,又离营东行,他或许真信了杨修的话。马车没走,说明杨修来见天子只是应付一下,并不打算留下来。 这其实不难理解。 大汉走到这一步,谁都清楚天命将终,他们这一代人食君禄,理当为国尽忠,下一代却没这义务。 若非如此,杨修何至于到今天还没有入仕? 太尉之子,早就该举孝廉、茂才,入仕为郎。 不过士孙瑞没有说破,毕竟他的儿子士孙萌也没有入仕,正避难荆州。 杨修站在塬下,一边与士孙瑞寒喧,一边与当值的钟繇打招呼,请他上塬通报。 听说是太尉杨彪之子,钟繇的态度很恭敬,转身上塬去了。 杨修莞尔一笑。“阉竖尽去,朝廷气象为之一新,可喜可贺。只可惜王司徒名士习气太重,矫枉过正,反将一局好棋下残了。” 士孙瑞瞅了杨修一眼。“王司徒已为国尽忠,无愧于心,国事有待来者。德祖正当少年,努力。” 杨修眼神微闪,哈哈一笑。他摇了摇头。“士孙君此言,修愧不敢当。陛下年轻有为,公卿皆是当世俊杰,何必我等乳臭未干小子妄言。修也愚钝,经义不熟,粗通文墨。闻说令郎长于作文,仰慕已久。不知可在营中,让我能当面请益?”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会心而笑,随即又不曰而同的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若非形势所迫,谁又愿意如此呢,顺顺当当的入仕不好吗? 只可惜,人力难以回天。 过了一会儿,钟繇下来了,告诉士孙瑞,天子请他上塬。 士孙瑞向杨修点点头,举步登塬。钟繇不认识杨修,但见他与士孙瑞并肩而立,谈笑风生,又见远处马车宽大结实,知道不是普通士子,不敢怠慢,上前询问。 两人互通了姓名,得知杨修是杨彪之子,钟繇心生亲近之意,更添三分热情。 杨修却没心情和一个黄门侍郎说话,看着塬上的烟尘,微微皱眉。 钟繇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失望,却没说什么,静静地退在一旁。 第12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求推荐,求支持!) 刘协摘下头盔,递给一旁的皇后伏寿,接过一方丝帕,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没要求伏寿来侍候,但伏寿却非常积极,带着几个宫女站在一旁侍候,被太阳晒得小脸发红也不肯走,顽强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刘协隐隐能猜到一点她的心思,却不好说破,只好由她去了。 伏寿奉上一杯水,刘协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 穿着沉重的甲胄,练了半天刀法,他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一杯水根本不解渴。 皇后身边的几个宫女也为王越等人奉上茶水。看着相貌出众、神情羞怯的宫女,这些糙汉子们一个个猛咽口水,精神抖擞,谁也不肯喊累。 士孙瑞走到天子面前,躬身一拜。 “陛下有志讲武,乃大汉之幸。只是凡事当循序渐进,无欲速,欲速则不达。” “卫尉所言甚是。”刘协点点头。“可惜王司徒当时意气,未纳卫尉忠言,否则形势何至于此。” 士孙瑞沉默不语。 当初王允要杀尽西凉人,他的确苦劝过,奈何王允不听,以至酿成大祸。但王允已逝,他身为王允故友,不宜当着天子的面非议王允,连累王允身后名。 刘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卫尉求见,有何要事?” 士孙瑞看看正在操练的郎官,微微皱眉。“听闻陛下从执金吾营挑选了一些步骑,臣甚是不解。虽不在宫城之中,执金吾仍有水火之职。营帐混处,若一时火起,而执金吾人手不足,如何是好?” 刘协瞅了士孙瑞一眼,没吭声。 都要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意什么水火之事? 再说了,我才挑了五十一个人,就影响执金吾救火了? 这些老臣,说话就喜欢转弯抹角,迂回侧击。 见天子不接他的话题,士孙瑞无奈,接着说道:“陛下是担心段煨来攻吗?臣敢以身家相保,段煨忠于朝廷,必不至于反叛。” 刘协微微一笑。“卫尉孤身在此,如何以身家相保?” 士孙瑞微滞,神情尴尬,老脸微红。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被刘协挑出了语病。 刘协命人取来两张胡床,招呼士孙瑞坐下说话。士孙瑞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下了。虽然这个坐姿稍显不雅,但此时此刻,的确也不是讲究这些细节的时候。 刘协开门见山。“卫尉以为,到了陕县,张济能开关让路,容朝廷从容东归吗?” 士孙瑞沉默不语。 事实上,明眼人都清楚,张济和李傕、郭汜一样,都想挟制朝廷,号令天下。他支持天子离开长安本就不是出于公心,一旦车驾到达陕县,就是刚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 刘协接着又问道:“卫尉以为,李傕、郭汜能善罢甘休,从此与朝廷相忘于江湖吗?”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陛下思虑深远,自是好的。只是讲兵习武非一日可成,只能缓缓图之。” 刘协嘴角轻挑。“卫尉所言甚是,欲速则不达。只是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讲兵习武虽非一日可成,却一日辛苦便有一日收获,总比坐以待毙好。” 他轻轻地拍了拍膝盖,又道:“光禄勋营中虎贲、羽林千余人,可用之人不过五。执金吾营中执戟、缇骑数百,可用之人不过五十。卫尉营中又有多少?” 士孙瑞起身,拱手施礼。“臣无能,疏于操练,请陛下治臣渎职之罪。” 刘协摆摆手,示意士孙瑞坐下说话。 “卫尉胸有韬略,非等闲文士可比,朕是知道的。这些年朝廷为贼臣所迫,连朕都不能如意,又何况卫尉。如今出长安,不再为人所制,机会难得。朕当自强,诸君亦不可懈怠。卫尉以为然否?” “陛下所言甚是。”士孙瑞缓缓抬起头,眼中有小火苗在跳跃。“只是如今兵微将寡,前后失据,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刘协转头看着士孙瑞,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士孙瑞虽是关中名士,却不失猛烈之气,是可用之人。 王允能刺杀董卓成功,士孙瑞是有功之臣,但王允居功自傲,以为功劳都是自己的,对士孙瑞的功劳视而不见,忠言逆耳,最后一败涂地。 相比之下,士孙瑞却能顺势而为,不居功,反倒避过杀身之祸。 当然,他最后还是死于西凉兵的刀下,就在不久后的战斗中。 大厦倾覆,又有多少人能够成为完卵? 想活下去,只能奋起反击,置之死地而后生。 “无他,以道御之。” “以道御之?”士孙瑞一时疑惑。 刘协点点头,指指正在操练的王越等人。士孙瑞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面对这样的老臣、智者,仅是几句大话、套话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拿出一点切实可行的对策。 “以无厚入有间,虽尺寸之刃,可解千斤之牛。西凉诸将同而不和,若能善加利用,或可纵横其间,一举破之。当年光武皇帝于昆阳,以三千锐卒破王莽四十万大军,若天不弃汉,朕愿效光武故事,小试牛刀。卫尉允文允武,智计超群,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刘协似笑非笑地看着士孙瑞,神情决绝而从容。 朕要和李傕、郭汜拼命了,你们这些老臣打算怎么办? 士孙瑞盯着刘协看了又看,一抹笑意从眼角漾起。 他不是迂腐之人,看得懂刘协的用意,更看得出刘协超出常人的智慧和勇气。 能于危急之中看出西凉诸将和而不同,有可乘之机,是智慧。 置之死地而后生,奋力一搏,是勇气。 他再次起身,行了一个大礼。“臣冒昧,敢请陛下详言之。” 刘协笑了,摆摆手,示意士孙瑞安坐。 取得士孙瑞的支持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重要性不亚于忽悠杨奉、稳住段煨。 他可以下决心,做规划,具体操作却要士孙瑞的配合。 结合两世记忆,他很清楚卫尉士孙瑞几乎是三公九卿之中唯一通晓军事的大臣,麾下卫士也是禁军中不可忽视的主力,实力要比邓泉指挥的虎贲、羽林强得多,更别说伏完指挥的执戟、缇骑。 刘协拔出短刀,在地上划了一个草图。“卫尉对关东的形势如何看?” 士孙瑞愣了一下。不是说眼前的战事嘛,怎么突然扯到关东的形势了? 刘协又道:“卫尉以为,此时此刻,洛阳还能作为帝都吗?” 士孙瑞的眼神黯淡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董卓离开洛阳的时候,不仅纵兵劫掠,而且放火烧城,曾经繁华无比的洛阳城早就成了一片废墟。 “陛下,不回洛阳,又能去哪里?” 致谢,求支持,以及其他 小别数月,老庄又回来了。 新书上传,各种数据都很重要,点击、收藏,推荐、月票,统统都要! 上周打赏的书友名单,排名不分先后: 周筱二,乱武三国,俺们是amd的粉丝,铁杆明粉,江都侯。 特此表示感谢。 今天是周一,例行要冲一下签约作者新书榜,有能力的书友,可以支持一下。 ps:新书期间,不能更新太快,老庄每天两更保底,有加更的话,每天加更一次,欠的债,上架时一起还。 第13章 姜是老的辣 “河东。”刘协淡淡地说道。 士孙瑞眉头一紧,眼神微缩。他抬起头,盯着刘协的眼睛。 “先去河东,然后去太原。”刘协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左倚太行,右凭大河,屯田殖谷,练兵保民,以观天下之变。” 士孙瑞倒吸一口冷气,眼神变了几变,再看向刘协时,便多了几分惊喜,几分敬畏。 天子的眼界之高,格局之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个方略虽然粗疏,执行起来也很难,却比回洛阳有更多的机会。 惊喜之后,士孙瑞冷静下来,提醒道:“陛下,洛阳天下之中,天子不居,会有人趁虚而入。” 刘协笑道:“高皇帝蛰伏汉中时,项羽自号西楚霸王,奄有天下,何止洛阳?” 士孙瑞眨眨眼睛。“项羽沐猴而冠,死得其所。可是如今关东州郡并起,不凡见识高远之士,未必都是项羽。” 刘协笑得更加灿烂。“高皇帝入咸阳时,子婴退位,愿为秦王。若大汉天命已终,关东州郡有人如高皇帝,朕愿顺应天命,效子婴自去帝位,以待贤者。可若他们只是项羽,朕也只得勉为其难,效光武皇帝故事,再为大汉续几年运数。” 士孙瑞眉梢轻扬,盯着刘协看了半晌。“陛下,这……” “这是朕的肺腑之言。”刘协一字一句地说道:“唯愿卫尉鉴之。” 士孙瑞微怔,胸中涌起久违的激动,眼眶不禁湿润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躬身一拜。 “臣受国恩,愿以身许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天子以国士待他,托以赤心,他自然当以身许国。 刘协也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还了一礼。“卫尉不负朕,朕亦不负卫尉。你我君臣携手,共建太平,为大汉,为这受苦受难的天下百姓,尽绵薄之力。” “唯!” “卫尉,请入坐。”刘协拉着士孙瑞重新入座,详细解说当前形势。 士孙瑞是他寄予厚望的中流砥柱,对计划了解越深,执行起来越有效。 他的计划很简单。 既然关东大乱,洛阳不可回,那就去河东,去并州。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仅要突破张济的阻击,还要应付及李傕、郭汜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击。 禁军主力不堪一击,杨奉三将的兵力也有限,不足以同时应付张济和李傕、郭汜,所以他一面阻止杨奉与段煨火并,一面派杨彪去说服段煨,派皇甫郦去稳住张济,以便腾出手来,集中兵力,迎战李傕、郭汜。 尽管如此,他依然没什么胜算可言。李傕、郭汜久经战阵,西凉兵悍勇,要想战胜他们,必须做好充分准备。 整顿禁军就是其中重要一步,而士孙瑞指挥的卫士和北军五校更是重中之重。 听完刘协的计划,士孙瑞又惊又喜。 天子不仅有全局视野,尽揽天下形势于胸,更对眼前的形势思考甚多。 站得高,看得远,更能脚踏实地,得其一端便不容易,更何况是兼而有之。 邓泉说得对,天子是变了,但他是变得更聪慧了。 这是大汉天命未尽的吉兆,也是前些天天降异象的真正意义。 一想到这些,士孙瑞就觉得沉寂已久的血又渐渐热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毫不隐讳地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禁军疏于战阵,不堪大用。三将桀骜不驯,各自不和,亦不能倚为干城。主动出击,争胜于野,无异于取死之道。” 刘协笑着点头。“依卫尉之见,当如何?” 士孙瑞从刘协手中接过短刀,在地上划了几道线,划得黄土飞扬。“依臣之见,当于此数处作营坚守,以逸待劳……” 刘协静静地听着。 前几天,钟繇带着几个人将附近地图查看了一番,补充了很多地图上原本没有的细节。刘协听完汇报之后,对附近的地形已经有了比较准确的把握,士孙瑞说的这些,他也能听得明白。 大体来说,士孙瑞的方案和他的计划不谋而合。 禁军也好,杨定、董承也罢,他们的实力都不足以正面迎战李傕、郭汜,据险而守就成了不多的选择之一。三辅去年大旱,百姓流离失所,不少人外出逃难,附近人烟稀少,能掳掠到的粮食有限,李傕、郭汜坚持不了多久,最多十天半个月,必然断粮退兵。 因此,取胜的关键就是寻找适合防守的地形,再想办法储备足够的粮食。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士孙瑞的方案有守无攻。 刘协耐着性子听完士孙瑞的方案,又思索了片刻,这才说道:“兵法云,攻守兼备,卿此计有守无攻,又是为何?” 士孙瑞双手奉还短刀,苦笑道:“陛下,当前形势守有余,攻则不足。与其冒险出击,不如守拙,待敌自退。然后全兵东进,迫张济俯首,陛下可安然渡河,进驻河东。将来练兵有成,储备资粮,再与李傕、郭汜一战,未为迟也。” 刘协眉心微蹙,沉吟片刻,又道:“若引白波军为援呢?” 引白波军为援一直是他的方案重点,只是考虑到大臣对白波军的偏见,他没有主动提及。 “白波军?”士孙瑞吃了一惊,随即摇头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为何?” “三将之中,杨奉最为勇悍,常有骄意。引白波军为援,杨奉势大难制,将来更不知如何跋扈。” 刘协看着士孙瑞,不置可否。 士孙瑞恳切地说道:“陛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陛下进驻河东,自然不能不与白波军接触,但此时此刻,引白波军为援,利小而弊大。” “何以见得?” “恕臣直言。朝廷先是受制于董卓,再受制于李傕、郭汜,威严扫地。若引白波军为援,纵使击败李傕、郭汜,白波军必引为已功。将来陛下至河东,亦是仰人鼻息,不能自主。不若以现有兵力,击退李傕、郭汜,以示朝廷尚有一战之力。” 士孙瑞说完,目光炯炯地看着刘协,眼神殷切。 刘协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士孙瑞的意思,不禁赧然。 姜还是老的辣。士孙瑞不愧是老臣,心思缜密。真要按自己的计划,引白波军为援,就算战胜了李傕、郭汜也不是好事,反倒可能埋下祸根。 “卿所言甚是。”刘协心中苦涩,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陛下……以为可行?”士孙瑞小心翼翼的问道。 刘协明白士孙瑞的意思,微微一笑。“岂止是可行,简直是非此不可。” 士孙瑞如释重负,抚须而笑。 第14章 断其后路(俺们是AMD的粉丝打赏加更) 《杨修别传》:兴平二年,帝幸华阴,与语竟日,叹曰:吾之子房。 —— 杨修在塬下等了半晌,才看到士孙瑞从塬上下来。 士孙瑞昂首挺胸,足下生风。 杨修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士孙君意气风发,是加官晋爵了么?” 士孙瑞走到杨修面前,抬手拍拍杨修的肩膀。 “小子,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努力!” 说完,不等杨修说话,士孙瑞快步离去,大袖飘飘,意气风发。 杨修愣了半晌,不知道士孙瑞这是发什么少年狂。钟繇上前,告诉杨修,天子在塬上等他。杨修暂时抛开一头雾水,整理了一下情绪,快步上塬。 刘协站在塬上,看着士孙瑞下了塬,暗自松了一口气。 从士孙瑞的态度来看,自己的目的应该是达到了。 当然,士孙瑞的目的也应该达到了。 士孙瑞根本不是来关心什么执金吾的兵力够不够救火的,而是来看他有什么变化的。 俗话说得好,相由心生。 他的五官没有改变,但内在气质的改变不可避免地会被人感觉到。这些官场老油条最擅长察颜观色,又互相通气,想永远瞒住他们是不可能的。 好在他有一个现成的便利条件:前几天的天象异变。 也不需要他刻意解释,只要展露一些神秘感,那些人自然而然地会往天意上联想。 天要他装逼,他不能拒绝,只好勉为其难、顺水推舟地装一下了。 送走了士孙瑞,迎来了杨修。 得知杨修求见,刘协一开始是有些疑惑的。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委。 应该是杨彪过意不去,又或者对他多了几分信心,决定追加投资。 弘农杨氏四世三公,杨彪的父亲杨赐还是先帝的帝师,受朝廷恩惠比士孙瑞更厚,感情也相对更深,当然也更希望大汉之火不灭。 可是看到停在路边,掉好了头,随时准备离开的马车,他同样明白,杨修只是来走个过场,并没有入仕的计划。 他对杨修同样没什么好感,并无多少招揽的欲望。 他觉得杨修就像那个著名的典故:鸡肋。 什么一合酥、绝妙好辞,这种脑筋急转弯式的小聪明其实没什么意思,也成不了大事。抛却文学色彩,就历史而言,他在曹丕、曹植之间横跳的操作也绝不明智。 这种鸡肋……要他何用? 看着杨修走上来,刘协收回目光,观看王越等人操练。 杨修上了塬,停了片刻。 他本以为天子会转过头来,看他一眼,露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笑容。 但天子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 他不得不主动走到天子身边,躬身施礼。“弘农杨修,见过陛下。” 刘协瞥了杨修一眼,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足下来见,不知有何指教?” 杨修愣了一下,白晳的面皮忽然充血,仿佛受到了不可承受的污辱。 他咬了咬牙,忍下胸中勃然怒气。 眼前这个少年不是普通人,而是当今天子。 对其他人来说高不可攀的四世三公,对天子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陛下巡幸华阴,臣奉家母之命拜见,尽人臣之礼。” 刘协嘴角轻挑。 杨修的怨气太重了,再迟钝的人也听得出来。我是奉命而来啊,不是我自己想来。 “朕如果记得不错的话,令堂是汝南袁氏女吧?” “陛下所言甚是,家母乃故司空袁逢之女。” “那后将军袁术是你亲舅舅?” 杨修的脸有些发烫,说话的中气也有些不足。 有路中悍鬼袁术这样的舅舅,绝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袁术称雄淮南,袁绍争霸河北,可谓是难兄难弟,不分伯仲。”刘协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杨修。“足下又打算如何延续弘农杨氏的荣耀?” 杨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无地自容。 他怎么也没想到,天子会如此直言不讳,连一点遮掩都不留,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刘协无声地笑了笑,转过头,不再看杨修。“朕刚刚为足下谋划了一番,想到了几个选择,足下可有兴趣一听?” 杨修眉头紧皱。“请陛下指教。” “其一,择一而侍。有姻亲之旧,以足下之智,三公或不可得,九卿不难。只是要小心一些,他们虽是兄弟,却谈不上同心,将来说不得还要大打出手,在战场上一决雌雄。若是投错了人,嘿嘿。” 刘协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杨修却是激零零打了个冷战。 刘协的话很刺耳,却道出了一个事实。 袁氏和杨氏是姻亲,他更是袁术的亲外甥,但投奔袁氏却不是好选择。 袁术是他的亲舅舅,但袁术是个纨绔,人品、能力都不如袁绍,肯定不是最后的赢家。 如果他能向袁绍俯首称臣,也许还有机会,偏偏袁术向来不服袁绍,最近更是公然宣称袁绍是奴婢之子,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相比之下,袁绍成功的机会更大。 但是,杨彪与袁绍不和,而且矛盾很尖锐。 此路……不通。 “退而求其次。”刘协接着说道:“在胜负未分之前,足下可以效仿令祖,归隐华山,读经授徒,待天下安定,再出仕不迟。” 刘协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若是届时足下年老倦政,让弟子出仕也是一样的。” 杨修的嘴角抽了抽,想骂人。 我才二十一岁,你就让我隐居终老? 不过仔细想了想,这又并非胡扯。 如果袁绍、袁术真的争执不下,天下大乱,太平至少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三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一想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只能在山中渡过,杨修就想骂人。 可是除了天子所说的这两条路,他一时还真想不出更好的选择。 这才是最憋屈的地方。 杨修瞅了一眼嘴角轻挑的刘协,忍不住反唇相讥。“陛下,恕臣冒昧,陛下的处境似乎比臣更加艰难。若陛下有意归隐,臣或许可以相伴陛下左右,谈经论道,聊以解忧。” 刘协眼皮轻抬,瞅了杨修一眼,嘴角笑意更浓。 “朕即使归隐,也要等平定天下以后,现在言之过早。” “既然如此,臣愿追随陛下左右。” 话一出口,杨修就后悔了。 天子分明是故意激他,引他上钩。 刘协沉默不语,杨修心中忐忑,脸色也有些不自然起来,看向刘协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警惕。 天子虽然年少,却很狡猾啊。 过了良久,刘协吁了一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多谢足下美意,只是征战不易,其中辛苦,恐非你能承受。你还是回家侍奉令堂,静候天下太平吧。” 他笑了笑,拔出长刀。“朕要去练刀了。”举步向场中走去,朗声道:“谁来与朕对练?” 史阿挺身而出。“臣愿意。” 刘协扬刀大笑。“来战!” 看着刘协与史阿战在一处,杨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莫名失落,心中五味杂陈。 他来见驾的确是有敷衍之意,但那是他敷衍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敷衍。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天子拒绝了。 什么天子圣明,少年老成,一点也不礼贤下士,更谈不上求贤若渴。 他很想扭头就走,奈何脚下却有千斤之重。 就这么回去,怎么向父亲交待,将来又怎么向其他亲朋好友解释? 说天子有眼无珠,无识人之明,那父亲杨彪,还有刚才走路带风的士孙瑞又怎么说? 还是干脆说,天子觉得我德行浅薄,不能延续弘农杨氏的家风,又无救世济危之策,于时事无补,所以婉拒了我? 杨修很挠头,很后悔。 早知如何,就不该来。 第15章 老臣联盟 杨彪回到大营,得知杨修被天子婉拒,多少有些意外。 但他却什么也没说。 看到杨修那副郁闷的神情,他就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的。 杨修的人生太顺利了,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缺少必要的捶打。 杨彪随即求见天子,汇报此行成果。 对天子的表态,段煨很感激,明天将派人再送点物资来。 但是让他来见驾,却有些难度。 他担心杨奉、杨定等人对他不利,会有生命危险。 刘协毫不意外,他早就知道段煨不敢来。 段煨多疑,严重缺乏安全感。他连贾诩都不放心,又怎么敢以身犯险。 “见到贾诩了吗?” “见到了。”杨彪思索片刻,沉声说道:“贾诩说,他生逢乱世,人到中年,身体多病,心力亦不如往昔,不想再挣扎求生,只愿归隐南山,苟全性命。” 刘协撇了撇嘴。“这话是当着段煨的面说的?” 杨彪嘴角带起一丝浅笑。“段煨多疑,臣不愿引起他的误会,未曾与贾诩私下见面。” 刘协点了点头。杨彪老谋深算,处理得当。 “杨公以为,贾诩真实的心意如何?” 杨彪抚着胡须,微微一笑。“无他,待价而沽罢了。如果真想归隐南山,何必现在?苟全性命于乱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贾诩虽聪明绝伦,于耕种却不甚擅长。” 刘协深以为然。 他才不相信贾诩会隐居,历史上的贾诩转投各家,也的确没有隐居的经历。 杨彪说他是待价而沽,至少说明贾诩有为朝廷效命的可能,同时也不动声色的表达了另外一层意思:段煨的确没有用他的计划,他需要尽快找到下家。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刘协话锋一转。“杨公,你确信段煨无反意?” “臣愿以父子性命担保。” “既然如此,朕去见见贾诩。”刘协轻声笑道:“这个出价,应该能让贾诩心动了吧?” 杨彪愕然,片刻之后,连忙说道:“陛下,万万不可。贾诩是当初西凉军反攻长安的谋主,心有疑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只要陛下下诏赦免他的罪行,再示以恩惠,他自然也就安心了,又何必陛下以身犯险?陛下,臣反对。” “杨公,既然段煨不反,朕又有什么危险可言?”刘协摆摆手,示意杨彪不要急。“朕去段煨大营,不仅是为了贾诩,更是为了段煨,以及其他西凉人。王司徒虽逝,当年留下的隐患却未除,心存疑虑的又岂止贾诩一人?如果不能解开这心疾,朝廷以后又将如何对待凉州人?” 杨彪盯着刘协看了半晌,一声轻叹。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这……太冒险了。” “再危险,还能比李傕、郭汜相攻时危险吗?”刘协语重心长的说道:“杨公,乘舆上的箭痕尚在,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朕。” 杨彪长叹。“臣等无能,愧对先帝,愧对陛下。” 刘协挥挥手。“这些事,等过了眼前难关再说吧。大汉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欲再兴汉室,三省吾身,甚至是刮骨疗毒,都是避免不了的。” 杨彪眼中露出惊讶之色,深深地看了刘协一眼。 从刘协看似平静的语气中,他听出了刘协的决心和意志。 “臣虽老朽,愿随陛下左右,万死不辞。”杨彪躬身一拜,神情凝重。 刘协微微颌首,伸手将杨彪扶了起来。“那就劳烦杨公与卫尉先拿出一个章程,再与公卿朝议,尽快促成此事,免得夜长梦多。” “唯。” —— “陛下要去段煨大营见贾诩?” 听完杨彪的转述,士孙瑞放下了手中的文书,神情愕然。 他知道天子有意笼络段煨,以免腹背受敌,也知道贾诩在西凉诸将中颇有威信,却不知道天子对贾诩如此重视,居然要主动去段煨的大营见贾诩。 杨彪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士孙瑞。 他与士孙瑞相识多年,知根知底。 天子让他先与士孙瑞商议,他就知道士孙瑞肯定单独见过天子,而且取得了天子的信任,所以他没有任何遮掩,将自己这几日的行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士孙瑞。 天子要去段煨大营,势必会引起群臣的强烈反对,尤其是杨定、杨奉等将领。 他需要士孙瑞相助,与杨定等人抗衡。 士孙瑞身为卫尉,不仅掌握着一定的兵力,在军中也有着他这个太尉无法企及的影响力,有和杨定等人讨价还价的底气。 士孙瑞思索良久,重新抬起头,打量着杨彪。“伯先,天子曾说,他当以道御术,效光武故事。如今看来,这大概就是他解牛的第一步。” “什么解牛?”杨彪笑道。 士孙瑞也没掩饰,将他与天子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道:“伯先,还是你见机快,德祖来得正是时候。我已经作家书,派人送往荆州,召犬子前来侍驾。” 杨彪笑了,抚着胡须连连点头,心中说不出的快慰。 英雄所见略同。 士孙瑞这么快就做出决定,自然是对天子有信心的表现,正如他与天子一席谈后,就决定召杨修见驾一般。 可惜那个小竖子眼高手低,被天子婉拒之后只知道生闷气,却不知三省吾身。 若是因此被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后来居上,那可有点丢脸。 “君荣,上下同欲者胜。天子有中兴之志,我等身为汉臣,自然应该鼎力相助。可是只有你我是不够的,还要聚拢更多的俊杰,同心协力,辅佐天子,方能众志成城,再建太平。” 士孙瑞瞅了杨彪一眼,无声而笑。“伯先,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杨彪也笑了。“国乱思良将,先帝当年倚盖元固(盖勋)为干城,如今天子用武,五处士亦当为天子冒锋镝、平叛乱,不负盖元固遗志。” 士孙瑞哈哈大笑,伸手指指杨彪。“你啊……”随即又道:“伯先,与魏伯俊相比,我倒是更想推荐另外一个人。” 杨彪不解地看着士孙瑞。“谁?” “宋果。”士孙瑞说道:“王越剑术虽好,但久居下僚,不通礼仪,未必能护得陛下周全。宋果年轻时做游侠,长而为官,周历州郡,见识广阔,剑术或许不及王越,胆气却绰绰有余。” 杨彪恍然,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宋果与杨奉有同僚之谊,引他在陛下左右,也能让杨奉安心。至于伏完,我去解释,必不使君荣为难。” 士孙瑞苦笑。“不是我有意避嫌,实在是此时此刻,当以大局为重,不宜节外生枝。” 杨彪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我共勉。” 第16章 父子君臣 杨彪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天已经黑了。 饭菜放在案上,用纱笼罩着。杨修靠在一旁,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拿着蒲扇赶苍蝇。听到脚步声,他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父亲。” 杨彪看了杨修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还没吃?” “父亲未归,儿子岂敢僭越。” 杨修说着,命人取来水,侍候杨彪盥洗。杨彪奔走了一天,脸上沾满灰尘,清洗一番后顿觉清爽了许多。他招呼杨修入座,又命人取些酒来,要与杨修共饮。 杨修很意外,笑道:“父亲此行顺利?” 杨彪扬扬手,掩饰不住眉宇间的笑意。“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杨修眉梢轻挑。“父亲高明,儿子望尘莫及。” 杨彪摇摇头。“小子,不是乃公高明,而是天子圣明。”说完,他沉吟了片刻,再次感慨地说道:“此乃大汉之幸也。” 杨修的脸色变得不太自然,期期说道:“天子……何以圣明?” 杨彪歪着头,斜睨着杨修,眼神似笑非笑,看得杨修坐立不安,只能强笑。 侍从送上了酒,杨彪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润润嗓子,说起了天子的故事。 “中平六年,辛未之变,天子时为陈留王,与少帝出洛阳,至小平津,阻于大河。董卓率三千西凉兵至,少帝恐惧,不能语,天子从容应对,自初至终,无所遗失。” 杨修凛然,面色微变。“九岁幼童,竟有如此勇气?” 杨彪点点头,接着说道:“初平四年,天子试儒生四十余人,上第赐位郎中,次太子舍人,下第者罢之。天子下诏曰:耆儒年逾六十,去离本土,营求粮资,不得专业。结童入学,白首空归,长委农野,永绝荣望,朕甚愍焉。其依科罢者,听为太子舍人。” 杨修吁了一口气,叹道:“天子虽年少,却有大仁。” 杨彪不置可否,接着又道:“去年三辅大旱,天子避正殿请雨,又使侍御史侯汶出太仓米豆作粥,经日而死者无降。天子疑赋恤有虚,于御前试作糜,乃知侯汶贪浊。尚书令以下皆奏收侯汶考实,天子下诏杖五十,复使侯汶作粥,将功赎罪。侯汶感愧,遂尽全力,饥民多得全济。” 杨修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用力一拍大腿。“妙啊,天子若杀侯汶,虽可明法律,却不免延误赈灾,少不得又要多死几个人。惩而不杀,使其戴罪自效,不失为两全之策。” 杨彪笑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又道:“今年二月,郭李相攻,矢及御前,射破帷帘,李傕恐惧,天子安坐不动。十月在新丰,郭汜使人夜烧天子所幸学舍,文武慌乱,天子面色如常。本月壬寅夜,有赤气贯紫宫,人心惶惶,天子安居帐中数日,曾无所动。” 杨彪又喝了一杯酒,目光灼灼地看着杨修。“这几件事,你能做到哪一件?” 杨修脸色通红,沉吟片刻,摇摇头。“儿子惭愧,侯汶事或许可行,其他……皆不能。” “算你还有自知之明。”杨彪哼了一声,又道:“袁本初、袁公路能做到几件?” 杨修苦笑,低头不语。 “那袁本初子袁显思、袁显奕,袁公路子袁伯阳,又能做到几件?” 杨修一声长叹。 “小子,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 杨修心中一动,想起了那天士孙瑞说过的话。 —— 次日一早,杨修早早起身,洗漱完毕,来到塬下请见。 刘协刚练完一阵刀法,正趁着中场休息与王越探讨得失,听说杨修请见,多少有些意外。 他知道杨修没走,却没想到杨修这么快就会再次请见。 年轻人嘛,尤其是这种出身好,天赋又高的年轻人,多少有些傲气,不会那么容易低头。 就算不得不低头,也要等合适的机会,为自己留点面子。 杨修这么快,也许是来辞行的,临走之前放几句狠话,过把瘾。 名士嘛,不都这个调调。 不过他要是想在我这儿找存在感,那可就想错了。 我一定要让他见识一下键政派学者的无敌风采。 一边想着,刘协一边命人传杨修上塬。等杨修来到近前,刘协看了一眼,便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 杨修神情庄重,一丝傲气也无,不像是来骂战的。 “臣,弘农杨修,拜见陛下。” 刘协颌首致意。“杨君黎明请见,不知有何指教。” “臣不才,忝为大臣子,粗通文墨,愿为陛下走马,侍笔墨,传消息,尽绵薄之力。” 刘协诧异地看着杨修,王越也一脸惊愕。 以杨修的出身和脾气,能说出这么谦逊的话,实在不容易。 这是被太尉收拾过了? 不像啊,脸上一点红肿都没有。 常言道,举手不打笑脸人。刘协尽管看不上杨修,却不能不给杨彪留点面子。退一步说,杨修这么诚恳,他如果直接拒绝了,以后也没人敢毛遂自荐了。 “杨公之子,岂能为走马,依例为黄门郎吧。” 杨修的嘴角抽了抽,脸皮发烧,几乎恼羞成怒。 毫无疑问,这是天子对他的惩罚,甚至可以说,天子还是不想接受他,故意用这么一个近乎羞辱的职位变相地拒绝。 黄门郎是黄门侍郎的属员,中平元年新设立的官职。 中平元年九月,袁绍、袁术入宫诛杀宦者,宫中诸署为之一空,朝廷曾下诏,赐公卿以下至黄门侍郎子弟一人为郎,补充诸署。 说白了,就是大获全胜的外朝官员论功行赏,分享权力。 当时杨彪任司空,自然是有资格荫补子弟入仕的,即使他当时还未弱冠。 但他不为所动,并没有借此机会入仕。 现在天子说依例为黄门郎,等于说他来迟了,补上这个机会。 换作之前,他肯定会拂袖而去,从此不再见驾。 可是经过昨天晚上与父亲杨彪一席谈后,他知道自己没有其他的选择,除非真的归隐田园,否则只能忍耐,期待有朝一日能获得天子的认可和信任。 “唯!”杨修躬身施礼,泪水在眼中打转。 刘协不经意间瞥见,大感意外。 到底是读书种子、文学家,很感性啊,这就激动了? 第17章 我真不是故意的(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天地良心,刘协真没有羞辱杨修的意思。 在他的两世记忆中,汉代官员子弟入仕的第一步都是为郎,区别只在于是什么郎,以及任职时间长短。 家世好、人脉广的,在郎官这个职位上走个过场,很快就会调任他职。 家世普通,没什么人脉的,或许会在郎这个职位上熬十几年,直到你自己觉得无趣,主动辞职。 王越做了十几年的虎贲郎。 贾诩也曾举孝廉为郎,在宫中呆了几年也没升职,最后因病离职。 相比之下,与贾诩同传的荀彧也是举孝廉为郎,没几天就拜为守宫令了。 在他看来,任命杨修为黄门郎是再正常不过的决定,没有任何歧视的成份。做了决定后,他就继续练武,让杨修自己去办入职手续。 以杨彪在朝中的地位,少府田芬看到杨修也会客客气气的,不可能为难他。 杨修下了塬,四处看了看,见黄门侍郎钟繇站在一旁,本不想搭理他,可是一想从现在开始就算是同僚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能不打个招呼。 “钟君。” 钟繇很意外,连忙拱手还礼。“公子有何指教?” 杨修很勉强地笑了两声。“蒙天子不弃,征为黄门郎,即日起便与钟君共事,还望钟君多多指教。” 钟繇大感意外,不禁多看了杨修两眼。 杨修郁闷无比。 —— 在杨彪和士孙瑞的奔走协调下,刘协做了一些人事调整。 首先是将执金吾所领的执戟和缇骑并入卫尉,由士孙瑞统一指挥。 中平六年以来,军政大权长期被董卓及其党羽把持,禁军缺员严重,训练也严重不足,战斗力无从谈起。伏完本人是书生,不通兵事,将麾下步骑交给士孙瑞指挥、训练,是个不错的选择。 作为对伏完的补偿,刘协转伏完为少傅,日常陪他读书。 摆脱了繁琐的日常事务,可以安心读书,又升了官,伏完开开心心的接受了。 紧接着,刘协又接受了杨彪的推荐,拜宋果为虎贲中郎将。 宋果字仲乙,扶风平陵人,不仅和士孙瑞是同乡,还是宋贵人的同族。 考虑到这两项调整的受益者都是扶风人,而受损的却是关东人伏完,伏完的女儿伏寿又是皇后,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后宫争宠,不可避免的引起了一些争议。 好在举荐人是太尉杨彪,伏完本人又没有表示任何不满,其他人有意见也只能藏在心里,没有形成明面上的冲突。 趁热打铁,刘协召见了北军五校尉。 北军五校是禁军主力,有两千多人,比光禄勋、卫尉、执金吾的兵力加起来还要多。 五校尉中,步兵校尉魏杰资历最老,作战经验最丰富,当年与士孙瑞一起在盖勋麾下任都尉,率部平定羌乱,能力和经验并具。 士孙瑞向刘协推荐了魏杰,又建议暂时不宜变动魏杰的职务,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非议。 魏杰是扶风杜阳人,与士孙瑞同郡。朝中关东、关西对立情绪严重,突然提拔太多扶风人,容易引起关东籍大臣的敏感神经。 刘协深以为然。 对大臣——尤其是文臣——与生俱来的内斗属性,他的体会可能比士孙瑞还要深。 这样的故事在历史上一再重演,每每令人痛心。 为保持关东、关西势力的平衡,士孙瑞向刘协推荐了另外一个人:射声校尉沮俊。 沮俊是冀州人,为人忠贞果敢,是可用之人。 沮姓不多见,又是冀州人,刘协很自然的想到了另外一个姓沮的冀州人。 他召来沮俊一问,不出所料,沮俊果然与沮授同族。只不过他是大宗,沮授是支系,两人来往并不多,尤其是这几年,根本没有联络。 见沮俊忙不迭和沮授撇清干系,刘协忍不住笑了。 沮授如今是袁绍谋主,而袁绍不臣之心早就昭然若揭,沮俊身为朝廷大臣,避嫌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他们是不是多面下注,那就不好说了。 就算是多面下注也无可厚非。沮俊在不久后的战事中奋勇作战,宁死不屈,自不用多说。沮授忠于袁绍,誓死不降曹操,无愧于这个时代的道德观,称得上忠贞之士。 “沮君,在你看来,朕与袁绍,谁能笑到最后?”刘协笑盈盈地看着沮俊。 沮俊微怔,随即大声说道:“当然是陛下。” 刘协扬扬眉。“这是沮君的由衷之言吗?欺君可不是大臣所当为。” 沮俊神情尴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刘协摆摆手,云淡风轻地说道:“沮君不必急着作答,多想几日,或许是有必要的。” 沮俊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躬身施礼。 “唯!” —— 调整了人事,见过了相关的官员,禁军的训练自然而然的提上了日程。 有天子亲自演武为号召,又有卫尉士孙瑞、光禄勋邓泉做示范,北军五校也加强了日常操演。 人一旦行动起来,精神面貌就会不自觉的发生变化。 懒散的北军是一群乌合之众,训练的北军则渐渐有了禁军该有的模样。 至少看起来如此。 消息传到杨奉、杨定、董承的耳中,他们也不能无动于衷,或主动或被动的加强了训练,做出一副大战将至,用我必胜的气势。 十月下旬,出使陕县的皇甫郦传来消息,张济对天子巡幸表示欢迎,积极准备,却婉拒了天子对张济的征召。 从不同的渠道,皇甫郦打听到一个消息,李傕、郭汜派人和张济联络过,很可能已经达成了协议,将起兵攻击天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李傕、郭汜很可能已经在赶来华阴的路上。 读完皇甫郦的书信,刘协不免有些紧张。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是在他没准备好的情况下。 刘协想了想,派人叫来了杨修。 杨修入仕之后,谨记父命,夹着尾巴做人,天天和钟繇、丁冲等人在一起,尽可能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效果却不太好。 大家都对他很客气,却不太愿意与他亲近,敬鬼神而远之。 杨修很无奈。 得知天子召见,杨修心中欢喜,第一时间赶来了。 他隐隐觉得,群僚对他的态度不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天子曾经拒绝过他,让人觉得他之所以能入仕全是父亲杨彪的功劳,并无真才实学。 想破除这样的成见,必须得到天子的认可。 第18章 再试杨修 刘协开门见山。“你是华阴人,对华阴的情况熟悉吗?” 刘协一边说着,一边铺开地图。 这是钟繇等人最近几天的辛勤成果。 钟繇不仅书法好,绘图技术也相当不错,地图精美,宛如艺术品。 杨修心情兴奋,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正准备指点江山,一看地图,顿时气短了三分。 “陛下,这是……谁的手笔?” “钟元常。” 杨修的心情有点复杂。 虽然他降尊纡贵,对钟繇的态度有所改善,可他并不清楚天子如此信任钟繇,居然让他去查看华阴的地形,绘成舆图。 排兵布阵、行军作战以舆图为本,绝非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接触的。 从天子称呼钟繇的语气来看,他对钟繇也非常满意。 这就有点尴尬了。 见杨修不说话,刘协不得不轻叩案几,提醒杨修。 杨修回过神来,自知失态,连忙说道:“此图甚佳,甚佳。” 刘协瞅瞅杨修,将地图推到他的面前。“你看看有哪些需要修改或者补充的地方。” “唯!”杨修被刘协那一眼看得心虚,不敢多嘴,收敛心思,仔细查看。 刘协静静地打量着杨修。 钟繇等人绘制的地图,他已经看过很多遍,知道钟繇很用心,有抓住这次机会的积极意识。 不管他最后会不会留在朝廷。 但杨修与钟繇不同。 钟繇人到中年,依然沉沦下僚,自然会珍惜每一个机会。 杨修少年得志,又自负其材,又没有实践经验,能否如钟繇一般沉下心来做事,是要打个问号的。 职场打拼多年,这样的新手他看得太多了。那还是有专业知识的人才,像杨修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贵公子,他不敢抱太高的期望。 用华阴的地形来考校杨修,就是不希望他输得太难看。 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给杨彪留几分面子。 杨修看完地图,思索片刻。“陛下……是打算据险而守吗?” 刘协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按照他的要求,钟繇在地图上标注的地点都是利于防守的地形,杨修看出这一点并不难。 杨彪对他的整体方略一清二楚,更是重要的执行者,杨修听到一些消息也不足为奇。 “恕臣直言,能不能守住,恐怕不在陛下,而是杨定、董承。”杨修一手挽袖,一手在地图上点了点头。“从他们眼下的位置来看,都不利于坚守。一旦接敌,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两日,必然溃败。” 刘协暗自点头。 杨修说中了要害。 就地形而言,御营地处官道南侧的黄土塬上,居高临下,只要禁军不怂,杨奉增援及时,守住阵地并不难。 杨定、董承就不好说了。 杨定的大营在西岳庙,紧邻官道,地势平坦开阔,无险可守。 董承的大营在渭河边,大片的漫滩地,一马平川。 一旦李傕、郭汜来攻,除了面对面的野战,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你有什么建议?” “可命杨定退守集灵宫,董承后撤五里,与御营成犄角之势。” 杨修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地图解释。 集灵宫就是西岳庙的原址,在华山脚下,建于汉武帝时期,后因祭祀不便,这才迁往现址。集灵宫虽破败不如从前,却还有一些建筑可用。万一形势不利,还可以退入华山坚守。 集灵宫东侧就是黄酸水(今柳叶河),水从华山深处流出,没有被截断的可能,可以保障用水安全。 理论上说,只要有足够的粮食,杨定想守多久守多久。 董承驻扎在渭水边,原本是控制渭水渡口,防范李傕从冯翊而来。但渭水并不宽阔,入冬之后流量大减,几乎处处可渡,控制渡口的意义不大,反倒有被分割包围的可能。 与其如此,不如靠近御营,互相支撑。 杨修建议董承进驻平舒城。 平舒城是座小城,在渭水南岸,官道之北。附近有魏国所建的古长城,地势颇高,稍作整修就可以当作防守阵地。 刘协点头,对杨修的建议表示赞许。 毕竟是本地人,杨修对附近地形的了解远远超过钟繇几日来的探访,虽说不上多么高明,却也中规中矩,没有明显的破绽。 这一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杨修居然是个很务实的人。 或许这和弘农杨氏的家风有关。 “你做些准备,届时向杨定、董承解说。” 杨修心中欢喜,躬身施礼,随即又觉得丢脸。 这么一点小事,值得开心吗? —— 咨询了杨修之后,刘协召集三公九卿议事。 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坐在御案两侧,太常王绛、光禄勋邓泉等人在稍远处落座,钟繇等侍中、侍郎则围坐四周,有的没有坐席,索性拱手而立。 虽不是庄严肃穆的大殿,但群臣神色凝重,隐隐还是透出一丝朝堂上应有的凛然。 得知张济复叛,李傕、郭汜即将来攻,稳健如杨彪、士孙瑞也不免忧心忡忡。 禁军的训练在加强,精气神的确有所改变,可是要形成战斗力还需要时间。兵力有限,军械不足,要面对以凶残著称的西凉军,没人敢说自己有把握战而胜之。 一旦战败,会是什么结果,每个人都能想象得到。 当务之急,最好的方案不是迎战,而是迅速离开。 但段煨、张济挡在前面,他们无路可走。 大臣们惶惶不安,神色各异。 刘协也紧张,但他本着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还算沉得住气,没有乱了阵脚。 与做二十几年的傀儡相比,战死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向死而生,输了是天意,万一胜了,那就是历史转折的开始。 刘协的平静落在大臣们的眼光就成了难得的从容,妥妥的雄主气质。 这些天,无数人看着刘协习武演阵,不免有诸多猜测,私下里的议论也不少。如今与刘协近距离相见,越发觉得刘协沉稳,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泱泱气度,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感染。 有明君如此,又有什么困难不可克服? 天子年方十五,都能如此镇定,我等身为大臣,又岂能慌作一团? 朝会的气氛就像一潭水,扔进一块巨石,激起无数波澜后,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刘协轻轻咳嗽了一声,看向杨彪。“杨公,你先说说吧。” 第19章 恩威并施 “唯!”杨彪长身而起,向刘协施了一礼,又环顾四周。 威严的目光过处,几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挺直了腰杆。 “诸君,俗语云:愚者见危,智者见机。眼下这形势亦不例外,看似凶险,却并非无计可施。若能君臣一体,上下同心,或可转危为安,挽狂澜于既将,扶厦于将倾,中兴大汉,再建太平。” 杨彪声音洪亮,铿锵有力,话语间透着满满的自信,一下子就将气氛带得激昂起来。 “某前几日去了一趟宁辑将军大营。” 杨彪说完,故意顿了顿,眼神扫过侍中种辑、左灵等人的面庞。 种辑等人心中一紧,脸色剧变。 刘协用眼角余光看得分明,心中暗自叹息。 他能想象得到种辑等人此刻的心情。 这几个人配合杨定,污蔑段煨欲反,以致所有人不能进段煨的大营休息,只能露宿道旁,可谓狼狈之极。 但谣言就是谣言,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杨彪去了段煨的大营,又全身而返,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谣言败露,造谣之人难辞其咎,轻则降官免职,颜面尽失,重则斩首,身死名灭。 欺君之罪,重在不赦。 真想杀他们,理由很充足。 依着常见的剧本,刘协此刻应该一声令下,命人将种辑推出去斩首,或者义正辞严的痛斥种辑一番,让他知道谁才是主角。 但他不能这么做。 如果杀人能解决问题,董卓就不会死于非命了。 左灵是什么人,他没印象,种辑却是名臣之后,更是大汉最后的忠臣之一。 建安四年的衣带诏事件中,种辑是参与者之一。论对朝廷的忠诚,他比自称皇叔的刘备强多了。 当然,种辑忠诚有余,能力却欠佳。从他此刻的反应来看,衣带诏这样的事显然不适合他。 片刻之后,杨彪再次开口,说起了前往段煨大营的经过。他没有提贾诩的事,着重说明段煨对朝廷的敬畏与忠诚,力证之前的谣言不实。 这一点,其实很多人都有所认识。 毕竟这些天吃的、喝的,都是段煨派人送来的,要说段煨造反,实在牵强得很。 如今由杨彪以亲身经历证实,自然再无疑问。 种辑、左灵面色煞白,汗如雨下,左灵的腿已经发软,几乎要瘫在地上。 刘协看得分明,向杨彪使了个眼色。 杨彪会意,话锋一转。“陛下,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段煨不反,故陛下毋须担心腹背受敌。若张济来攻,段煨必能拒张济于阵前,陛下需运筹者,李傕、郭汜耳。” 刘协配合地点点头。“杨公辛苦了。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如释重负,纷纷附和。 种辑、左灵等人后背发凉,总觉得天子、杨彪的目光如刀斧,随时可能取他们性命,更不敢说三道四,只能唯唯喏喏的附议。 商量了一番后,杨彪提出,仅靠禁军迎战李傕、郭汜、张济是远远不够的,主力只能是杨奉、杨定和董承。在此之前,天子当尽可能稳住三将,让他们不至于动摇,甚至临阵倒戈。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提出建议,有的说应该给杨奉等人加官晋爵,诱其死战;有的说重赏之下有勇夫,应该先公布赏格,激励将士。 虽然说法不一而足,不少建议甚至有些迂阔,但气氛却很热烈。 刘协满意地看了杨彪一眼,微微颌首。 只有他和杨彪、士孙瑞清楚,稳定杨奉等人的军心只是表相,真正的要点是段煨。 没有段煨挡住张济,没有段煨提供的粮草,一切都是空谈。 要稳住段煨,就需要刘协亲自赶到段煨大营面谈。可若是直接说出这个计划,必然引起很多人的反对,包括杨定在内。 从大局出发,刘协不得不再三权衡,尽可能的避免冲突。 先下手为强,堵住种辑、左灵的嘴,不让他们兴风作浪只是第一步。 将他们支开,不让他们有机会和杨定里应外合,才是根本之道。 朝会后,刘协先是召来了少府田芬,随即又召种辑、左灵见驾。 种辑、左灵心情高度紧张,一进大帐,两人就跪地请罪。 刘协哼了一声,训斥了他们几句。 “形势危急,你我君臣当戮力同心,共度时艰,岂可自乱阵脚,逼反了段煨,谁将得利?” 种辑、左灵连连叩头。 “起来吧。”刘协缓和了语气。“朕有话要对你们说。” “唯。”种左二人长出一口气,站了起来。左灵的腿软,试了两次,才勉强站起。 “虽说段煨不反,朝廷不至于腹背受敌,但形势依然紧迫。仅凭现有兵力,难以全胜。是以朕与诸公商量,想派人赴州郡传诏,命州郡勤王。张济在陕,东行不易,甚至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你们可愿将功赎罪,走这一遭?” 种辑、左灵互相看看,异口同声的说道:“谢陛下不杀之恩,臣等愿往。” 刘协点点头,随即命人拟诏,让左灵去荆州见刘表,种辑去兖州去曹操。 安排完毕后,刘协又召来钟繇。 “朕依稀记得,曹操的使者是从河内转道的。” 钟繇不解其意。“陛下记得清楚,的确如此。” “曹操与张杨是什么时候相识的,交情如何?” 钟繇斟酌了片刻,摇头道:“曹操与张杨相识于大将军何进幕府,不过谈不上什么交情。闻说曹操使者经过河内时,曾为张杨滞留,后得董昭相劝,方才放行。” “原来如此。”刘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思索片刻,又道:“这么说,曹操西行勤王不能取道河内?” “很难。” 刘协挠挠头。“既然如此,就不能不另寻他法。元常,你去一趟河内,传诏张杨勤王,然后去上党任太守。” 钟繇一愣。“陛下,臣……” 刘协笑笑。 钟繇之前做过尚书郎、阳陵令,现在是黄门侍郎,都是六百石官。按理说,他要升任太守,至少还需要在千石这个秩级上任一次职,然后才有资格被选任为太守这样的二千石高官。 现在,他直接任命钟繇为上党太守,是越次提拔,钟繇没一点心理准备。 越次提拔这种事并非没有,只是一般不会落到钟繇这种人的身上。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四十五岁了还是六百石的黄门侍郎。 “朕查看过你的履历,你在阳陵任上考功甚佳,若不是董卓之乱,此刻也应该是二千石了。如今形势艰难,当用人才。朕相信,你不会辜负朕,一定会是一个合格的上党太守。” 钟繇又惊又喜,撩起衣摆,跪倒在地。“陛下,臣繇,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第20章 榜样的力量(兢兢业业寂寞哥盟主加更) 幸福来得太突然,钟繇一时唏嘘,为自己这几日的勤勤恳恳而庆幸。 踏入仕途二十余年,他的伯乐终于出现了。 刘协倒了一杯水,递给钟繇。 钟繇双手接过,又拜了一拜,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谢陛下。” “上党左窥冀州,右控河东,鹰视河内,进可攻,退可守,地势之重要,毋须朕多言。”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朕只有一件事要交待你。” “陛下请讲。” “与黑山军取得联络。” “黑山……军?”钟繇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刘协。 刘协早有心理准备。“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上党户口本稀,经年荒乱,如今只怕更少。黑山军号称百万,若能招降屯垦,或可为朝廷所用,为中兴之本。” 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所谓黄巾,原本都是朝廷的子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落草为寇,啸聚山林,朕甚愍焉。若能导其向善,安居乐业,或许太平可期。” 钟繇心生感慨。他早年丧父,由叔父钟瑜抚养成人,后来又做过阳陵令,知道百姓生存不易,不少人都是被迫走上造反的路。如果能安居乐业,有几个人愿意造反呢。 “陛下心有大仁,臣一定铭记在心,不敢须臾有忘。” 刘协微微颌首。“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朕虽不敏,愿为有道之君,望元常相助。” “臣繇,愿为走马,为陛下驱驰。” —— 钟繇回到自己的大帐,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丁冲推帐而入,看了钟繇一眼,不禁莞尔。“元常,陛下召见你这么久,议了些什么大事?” 钟繇从怀中掏出上党太守的绶带,举在丁冲面前。 丁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看钟繇,又看看绶带,犹不相信,又伸手接过,仔细看了一番,确认无语,呼吸不禁粗重起来。 “元常,你这可是……”丁冲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官至二千石,是很多人的梦想,也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鸿沟。 即使他出身沛国丁氏,也不敢说自己这辈子就一定能官至二千石。 更别说颍川长社钟氏。 钟繇收回印绶,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二千石固然难得,陛下的信任更是价值千金。 “幼阳,陛下已然应允,拜曹孟德镇东将军,领兖州牧,诏书很快就会下达,由种辑带往兖州。” 丁冲收回留恋的目光,喜道:“如此,我等也算不负孟德所托。元常,你是有功之臣,将来孟德一定会厚报。” 钟繇含笑不语。 天子答应封曹操为兖州牧其实与他没什么关系,但丁宫这么想,他也不反对。 “陛下本对曹兖州寄予厚望,只是考虑到张杨在河内,恐怕不会让曹兖州通过,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命我去上党。若张杨忠于朝廷,与曹兖州共相持持,自然最好。若张杨有异志,少不得要与曹兖州联手,夹击张杨。此中深意,还望幼阳能够转告曹兖州。” 丁冲眉梢轻挑,打量了钟繇片刻,微微颌首。 “敢不从命。” —— 杨彪、杨修父子对面而坐。 杨彪端着酒杯,目光闪烁地打量着杨修。 得知钟繇被天子付以重任,即将上任上党太守,杨修的情绪有些低落。 与钟繇初次见面的情景不断浮现在眼前,让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小子,不要灰心。”杨彪缓缓说道:“你还年轻,摔几跤,未必是坏事。” “父亲教诲得是,儿子记住了。”杨修低着头。 “钟繇赴任上党,对你来说未尝不是机会。陛下欲在华阴迎战李傕、郭汜,重振士气,殊为不易。你在陛下左右,当努力,为陛下分忧。但有功劳,陛下自会对你有所改观。” “喏。”杨修强笑了两声,举起杯,向杨彪表示感谢。 有父亲引路,他其实不用太担心自己的前程,只要够用心,一定能得偿所愿。 父子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杨彪轻声问道:“德祖,你说,陛下见了贾诩,当有何等说辞?” 杨修歪着头,沉吟了良久。“儿子愚钝,实在想不明白。贾诩或有小智,但他毕竟是西凉一党,又是祸乱长安的始作俑者,陛下何至于器重如此?这等人,就算入朝,又能如何?公卿之位是他敢奢望的吗?” 杨彪眼神闪烁,点点头。“是啊,贾诩素来谨慎,当初李傕欲封他为侯,被他推却。欲拜他为尚书仆射,亦被他婉拒。这次陛下甫出长安,他立刻辞官,携妻子寄寓段煨。就算陛下肯托以赤心,只怕他也不敢收纳。我想来想去,或许陛下心知肚明,只是想示之以诚,宽慰段煨、杨定之心罢了。” 杨修撇了撇嘴。“西凉诸将好勇斗狠,粗鄙无礼,难成大事。这贾诩虽是读书人,读过一些书,也难脱羌夷狡诈之气,终究不能为大臣。倒是这钟繇,深得陛下倚重,很可能大器晚成。” 杨彪瞅瞅杨修。“钟繇能得陛下倚重,也不是这几天的事,只不过是他的机缘到了。你耐心些,做好自己的事,自然会有你自己的机缘。” 杨修连连点头,又给杨彪添了一杯酒。 “父亲,你再说说陛下的并州策,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易。并州虽说不如关东州郡多豪强,却被胡人侵占日久,户口反倒比汉人更多。陛下欲在并州立足,必然要面对这些胡人。桓灵在时,三明前后相继,尚且败多胜少,如今朝廷飘摇如浮萍,岂能驱逐胡虏,复我华夏衣冠?” 杨彪呷了一口酒,眼中浮现出一丝凝重。 “小子,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我实在想不出陛下有何妙计平定并州,再以并州争天下。只是如今这形势,他难得有志中兴,我身为太尉,总不能不支持。至于将来如何,也只能等到了并州再说。” 他看向杨修。“你能想到这些,也算是用心,不妨多想想,将来陛下问起,你也有准备。” “喏。” 杨彪又道:“并州诸郡皆有胡虏,唯太原、上党略少,陛下委任钟繇为上党太守,或许便是为将来计。以地理计,上党不如太原,不知在陛下心中,谁又是这太原太守的人选,我着实好奇得很。”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杨修一眼。 杨修顿时觉得压力山大,连忙摇手。“父亲,我……刚入仕,不敢想。” 杨彪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幽幽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小子,你总算有点进步了。” 第21章 天子吃了闭门羹 杨修心情很复杂。 换作半个月前,他一定觉得太原太守非他莫属。 如果不是,那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愿意。 起家为太守不太现实,却并非全无变通之策,比如由侍中外放。 他的父亲杨彪就是现成的例子。 杨彪入仕并没有像一般的官员那样由郎官外放,先任县令长,再逐步升迁,而是因博学征为议郎,由议郎转侍中,然后直接由侍中外放京兆尹。 他现在是黄门侍郎,随时可能转为侍中,将来由侍中外放,担任太原太守——假如天子真的定都太原,那就是太原尹——顺理成章,至少在流程上没有阻碍。 但他如今已经不敢想,而父亲也觉得他这是有自知之明的选择。 简直……太打击人了。 杨修低下了头,不想让父亲杨彪看见自己的沮丧。 父子俩沉默以对,顾自饮酒,不知不觉的便有微醺之意。杨彪的神情渐渐放松,斜睨着垂头丧气的杨修,轻笑了一声。 “小子,乃公给你指一条明路吧。” 杨修抬起头,打量了杨彪两眼,拱手道:“请父亲教诲。” “中兴名臣中,谁的经历最传奇?” 杨修眨眨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中兴名臣太多了,各有各的传奇,谁知道杨彪问的是谁。 “邓禹。”杨彪自己说出了答案。 杨修恍然,会心而笑。“父亲是让我与陛下做同学?” “同学,你怕是不配。” 杨修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面皮红一阵白一阵。 杨彪看在眼里,依然不紧不慢的说道:“做个伴读,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父亲……” 杨彪抬起手,示意杨修不要着急。“你幼传家学,又博览群书,学问的底子自然是好的。只是从董仲舒上天人三策至今三百余年,儒门先与黄老道相斗,后有今古文之争,如今看似一统天下,其实积弊丛生。有识之士无不思得良策,重振儒门生气,有重训诂者如郑康成,有引黄老者如蔡伯喈。” 杨修若有所思。“父亲,陛下向杨奉问道,难道是想引道入儒?” 杨彪微微颌首。“陛下问道杨奉,固然有招抚之意,亦不能排除研习《太平经》的可能。仔细想起来,张角不过一没落儒生,能凭《太平经》蛊惑八州,动摇天下,死后十年,黄巾依然苦战不降,其中必有原因。欲明其理,研习《太平经》是必经之途。” 他呷了一口酒,又道:“我人到中年,习气已成,难以改学。且公务繁忙,也没时间读书。你正年轻,又随侍陛下左右,闲暇甚多,做个伴读,再合适不过。” 杨修如梦初醒,举起酒杯,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父亲一席话,胜于一箧经,儿子受教了。” 杨彪嘴角微挑,转身取出一卷简册,推到杨修面前。“当年平定黄巾,我曾见过一些收缴的《太平经》残卷,依稀还记得一些,这些天抽空写了出来,你拿去看看,或许能有用。” 杨修大喜,知道父亲用心良苦,连忙接过。 —— 接连与公卿商议了两回后,刘协第一次走出御营,巡幸三将大营。 按照礼仪,天子出巡有专门的乘舆大驾,规矩森严,仪仗繁复。按照那一套搞下来,估计前面的引导队伍到了杨定的大营,刘协还没出御营呢。 况且以当前的形势,也容不得刘协如此铺张浪费。 刘协与公卿们商议后,决定特事特办,精简仪仗,他本人也不朝服乘车,而是披上甲胄,乘马而行,向天下人展示他讲武演兵,再建太平的伟大志向。 这个决定不可避免的引起了很多人的反对,可是有太尉杨彪的鼎力支持,最终还是这么定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刘协骑乘一匹西凉大马,在王越、史阿等人的陪同下,走出了御营。 经过十几天的练习,刘协的体力和骑术都有了明显的提升,即使穿着沉重的甲胄,坐在没有马镫的马背上,依然身姿挺拔,稳如泰山。 只是苦了杨修这些侍中、侍郎。 这些人大多是读书人出身,平时坐惯了车,不会骑马,甚至还看不起骑马的,如今天子乘马,他们也不敢坐车,不得不在乘马和步行之间挑一样,真是苦不堪言。 杨修不会骑马,只能选择步行。 如果是甩着袖子,信步而行,那也就罢了,但侍中、侍郎随天子出行没这么自在,他们不仅要保持同一个姿势以示肃穆,手里往往还要捧着东西。看似不重,走上几百步,感觉就渐渐不同了。 杨修跟在天子马后,出了一头汗,然后又敷了一层土,连嘴里都是一股土腥味。 说不后悔,那是骗人的。 杨修咬牙苦撑,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也就十来里路,咬咬牙,坚持一下就到了。 然而,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现实比杨修想象的更残酷。 先行传诏的郎官回来说,杨定接诏后,不仅没有出营接驾,反而大营紧闭,营中将士全副武装,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无数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杨定不会是反了吧? 对西凉人来说,这是常规操作。之前在新丰,郭汜就这么干过,半夜派人烧天子所住的学宫。 刘协挽着马缰,端坐在马背上,手心、后背后是汗。 狗日的杨定,老子第一次出巡,你给老子玩这么一出,想干啥? 此时此刻,刘协无比希望自己是历史上的李世民,看谁不顺眼,就命秦琼出马,取其首级。 刘协悄悄地做了两次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头看看四周,众人纷纷避开了他的眼神,生怕被他点名,派去杨定的大营查看。 刘协最后看到了灰头土脸的杨修,心里一惊。 这泥猴是谁? 杨修倒是胸有成竹,见天子看过来,立刻上前一步,拱手说道:“陛下,杨定若有反意,必不会如此招摇,却又闭营不出,怕是听了传言,心有疑惧。” 刘协想了想,明白了杨修的意思。种辑、左灵很可能和杨定取得了消息,杨定做贼心虚,怕他乘势抢营,所以如临大敌。 如果他真有什么不臣之心,整顿人马后应该杀出来才对,没有紧守大营的道理。 “奈何?” “臣愿走一遭,为杨定解说形势。” 刘协打量了杨修两眼,心中欣慰。杨修能在这种情况下主动请命,难能可贵。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德祖小心些,见机行事,不必勉强。” “唯!” 杨修转身要走,却被刘协叫住了。刘协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杨修。“擦擦脸。” 杨修愣了一下,随即红了脸,也不知道是尴尬的还是激动的。好在黄土遮面,别人也看不出来。他双手接过手帕,躬身再拜,转身去了。 第22章 将军欲为周亚夫? 杨定字整修,本是凉州大人,后来成为董卓的部下。 董卓死后,他和李傕、郭汜等人合兵进攻长安,先拜镇南将军,后来迁安西将军,如今官拜后将军,仪同三公,算是过了一回瘾。 他的实力不如李傕、郭汜,这些年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前一段时间,李傕、郭汜互相攻击,两败俱伤,杨定拥有了更大的话语权,官拜后将军,野心也跟着膨胀起来。 而他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却是同为凉州人的段煨。 原因也很简单,他和段煨有私人恩怨,一向不和。 而且段煨屯守华阴多年,垦田种麦,粮食充足。如果能吞并他的部下,夺取他的粮食,杨定的实力能翻一番,董承、杨奉也不得不俯首听命。 届时他或许可以效仿李傕、郭汜,官升三级,做一回真正的三公。 但他万万没想到,天子迟迟不肯下诏攻击段煨,还将左灵、种辑派去荆州、兖州出使,召兵勤王。 他一下子慌了。 坐在充当中军大帐的西岳庙建堂中,他心烦意乱,一会儿想率部出营,击溃天子的仪仗,擒了天子回长安,一会儿又觉得胜算不大,不如率部西归,与李傕、郭汜讲和,再作计较。 依违之间,半个时辰过去了,有人来报,天子使者、黄门侍郎杨修在营外求见。 杨定“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多少人?” “就他一个人。” “一个人?”杨定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回去。他知道杨修是谁,虽然出身高贵,毕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儒生而已,翻不了天。 他挥挥手。“让他进来。” 时间不长,杨修拱着手,走进了建堂。 他面带微笑,在门口站了片刻,上下打量了杨定两眼,拱拱手。“将军姓周乎,姓杨乎?” 杨定愣住了,两眼瞪得溜圆。 听说杨彪的儿子是个天才,怎么看起来是个白痴。 我当然姓杨,怎么可能姓周? 杨修环顾四周,又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虽有些变化,终究还是西岳庙,不是细柳营。” 杨定一头雾水。“公子……何出此言?” “将军营门紧闭,营中戒备森严,我还以为是到了周亚夫的细柳营。”杨修伸手一指建堂中的神像。“不过这神像我还是认得的,是西岳之神无疑。” 杨定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哑然失笑。他虽读书少,周亚夫细柳营的故事还是知道的。见杨修将他的大营比作细柳营,心里多少有些得意。 虽然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公子说笑了,我岂敢和周亚夫比肩。” “将军不必自谦。真要说起来,将军的功劳比之周亚夫有过之而无不及。” “哦?”杨定来了兴趣,连忙请杨修入座,又命人准备饮食。 杨修入座,呷了一口酒,润润嗓子,笑容更加灿烂。“周亚夫的功劳不过是平定吴楚之乱,将军却是救驾有功。吴楚之乱不平,不过天下不安,孝景远在长安,无性命之忧。若非将军救驾,天子却有可能被郭汜所害。天子是先帝最后的血脉,他若是有什么闪失,大汉可就亡了。” 杨定听了,心中自得,不禁哈哈一笑。他举起酒杯,向杨修敬酒。 “公子过誉,不敢当,不敢当。” 杨修和杨定喝了一杯酒,接着又道:“当然,以周亚夫与将军相比,也不妥当。” 杨定不解地看着杨修。 杨修微微一笑。“将军应该知道,周亚夫入狱绝食而死。” 杨定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嘴角抽搐,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忽然之间,他觉得杨修的笑容非常可恶,甚至可怕。 这读书人的心眼真坏,看似夸我,实际上在诅咒我。 杨修放下酒杯,接着又道:“当然,周亚夫入狱是被冤枉的。”他眼皮一抬,看向杨定。“将军,前车之辙,后车之鉴,你可不能被人所误。” 杨定阴着脸,一言不发。 杨修也不解释,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酒,举起酒杯,迎着阳光,眯眼细看了一会儿。“种辑、左灵欺君枉上,污蔑宁辑将军造反,陛下震怒,本当斩首以明律法,只是陛下仁义,又当用人之际,这才命他们将功赎功,出使荆兖。你说,他们会尽忠职守吗?荆州、兖州会勤王吗?” 杨定心乱如麻。 在他看来,种辑、左灵死里逃生,大概率不敢敷衍了事,应该会想一切办法完成使命。 兖州的事不好说,毕竟有张济拦在陕县,兖州兵过不来。荆州兵就不好说了,荆州牧刘表是宗室,如果有可能,应该会派兵勤王,或者直接派兵入武关,进攻关中。 即使李傕、郭汜放下矛盾,合兵一处,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总而言之,和天子发生冲突,绝非明智之举。 杨定原本就没有造反的决心,现在又被杨修说得六神无主,越想越不安,僵持了片刻后,他强笑着向杨修拱手致谢。 “公子言重了,某忠于朝廷,此心天地可鉴,又怎么会被人所误呢。”他站起身,挺起胸口。“我这就随公子出营,去向陛下请罪。” “甚善!”杨修长身而起,伸手示意。“将军,请!” —— 杨定下令将士解甲,大开营门,迎接天子驾临。 他本人亲自出营数里,来到刘协面前,躬身请罪。 刘协摆摆手,寒喧了几句,邀杨定同行。 来到杨定的大营,检阅了杨定的部队,最后随杨定来到建堂。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刘协开门见山。“将军知道张济复叛,与李傕、郭汜结盟的消息了吧?” 杨定躬身施礼。“陛下,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李傕、郭汜不来便罢,若是敢来,臣愿身先士卒,为陛下斩此二贼。” 刘协点点头,也不戳破杨定的牛皮。“将军以为,李傕、郭汜若来,大概有多少人马?” 杨定掐着手指算了算。“臣以为,李、郭相攻数月,损失不少,诸羌又先后离开,兵力大不如前。以臣粗略估计,当在三万到五万之间。” 刘协很意外。“还有这么多?” 杨定笑了笑,露出一丝得意。 “陛下有所不知,凉州兵有如狼群,最耐苦战。虽一时受挫四散,用不了多久便能复聚。正如李傕、郭汜,之前互相攻杀,有如杀父之仇,如今形势有变,立刻化敌为友。李傕、郭汜当有兵各万余,胡轸亦有近万人,再加上其他诸将,五万人绰绰有余。” 第23章 最怂的表态(俺们是AMD的粉丝盟主加更) “胡轸也会来?”刘协很意外。 “有可能。” 刘协看看绷着脸,极力摆出一副凝重神情的杨定,心中暗笑。 挟寇自重,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架势,真是难为他了。 说起胡轸,刘协不陌生。 作为董卓麾下的凉州将领,胡轸也算是赫赫有名。 不过不是他能打,而是他擅长内讧,坑队友。 第一次是与孙坚交战,他与吕布发生冲突,发狠要杀吕布,结果被吕布背刺,一败涂地。 第二次是奉王允之命,与徐荣一起去招降李傕、郭汜等人,结果他引李傕、郭汜入城,先坑死徐荣,再用王允祭天。 都说西凉人有勇无谋,一盘散沙,胡轸可谓是典型的代表。 如果他和李傕、郭汜在一起,那倒未必是坏事。 当然,方案要有所调整。 刘协有些头疼。 他对西凉诸将的了解太粗浅,连兵力都搞不清楚,又如何能对即将到来的战事胸有成竹? 公卿大臣人浮于事,大多不知兵,更没有情报收集的习惯,也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将军营中有多少人马?” 杨定眼神闪烁,思索了片刻。“臣营中有步卒五千,骑千余。” 刘协笑笑。“如将军所言,有三到五万人来攻,将军能守得几时?” 杨定神情窘迫,吱唔了半晌,才道:“请陛下放心,李傕、郭汜若敢犯驾,臣必竭力死战。” 刘协瞅了一眼杨定,心中暗笑。 这可真是用最硬的语气,表最怂的态啊。 我要是信你,那才叫瞎了眼。 “将军忠勇,朕心甚慰。只不过战场凶险,李郭残忍,将军还是要多做些准备才好。万一战事不利,也可据险而守,待朕与诸将来援。” 杨定下意识地点点头。“陛下所言甚是,只是……” 刘协抬手一指。“华山天下险,将军何不移营山下,据险而守?” 杨定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就算华山天下险,如果没有援军可以期待,又或者粮食储备不足,地势再险也是死路一条。 杨定想了一会儿,一脸诚恳地说道:“陛下英明,只是臣退守华山,让开大道,李傕、郭汜岂不是可以长驱直入,威胁乘舆?若是陛下有什么闪失,臣万死莫赎。” 刘协笑了。“将军忠诚,朕是知道的,只不过将军却不知道朕。” 杨定看着刘协,嘴角忍不住上挑。“还请陛下明示。” “你以为朕无一战之力,只能束手就缚吗?”刘协笑得更加灿烂。“禁军虽兵力薄弱,不及将军一半,朕又不及将军善战,却占据有利地形,坚守半个月不成问题。再者,有将军与安集将军(董承)据险而守,为犄角之势,李傕、郭汜又岂能全力进攻御营?” 刘协转头看了一眼杨定。“除非将军与安集将军不战而降,为虎作伥。” 杨定微怔,随即尴尬地笑道:“陛下言重了,臣岂敢。臣……臣不久前与郭汜恶战,仇怨未解,又岂能不战而降。” 粗鲁如他,也知道刘协这是调侃他。 董承是董太后的从子,与天子关系关近,怎么可能再背叛天子,投降李傕。 就连杨奉最近对天子的态度大有改观,恭敬得很,不太可能投降。 天子担心的就是他杨定一人。 “将军不必介怀,朕是不会相信那些闲话的。”刘协摆摆手,接着说道:“李傕、郭汜为乱关中数年,生灵涂炭,百姓百不存一,粮秣全无,他们坚持不了多久。若不能速胜,退却是唯一选择。” 杨定觉得有理,附和地点点头。 其他的都是空话,天子的这个分析倒是有几分道理。关中荒芜,李傕、郭汜只能以劫掠为生,只要他们据险坚守,李傕、郭汜久攻不克,退兵是必然。 早就知道天子聪慧,果不其然。 杨定有些庆幸。虽然他也是董卓旧部,但他没和李傕、郭汜一样丧心病狂,如今还站在朝廷一侧,或许是个正确的选择。 董卓都死于非命了,李傕、郭汜那两个蠢货又能猖狂几日? 从杨定的神色变化,刘协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他抓住这个机会,更进一步,与杨定分析当前形势,建议杨定选择最合适防守的地形。 让杨定和李傕、郭汜硬拼是不现实的,这货既没有那样的实力,也没有那样的勇气,为他选择一个易守难攻的地形,尽可能的多坚持一段时间,才是最现实的选择。 这时候,杨修这个土著上场了,为杨定解说附近地形。 他就是华阴人,对附近地形的熟悉无人能比,口才又好,说服力极佳。 杨定虽为将多年,说到底还是有勇无谋的匹夫,上阵只知道莽一波,知己知彼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在西岳庙驻扎了半个月,他连西岳庙周围的地形都不清楚,更别说华山诸峪了。 听了杨修的解说,杨定才知道刘协说的华山天下险对他有什么意义。 这么好的利形,只要有充足的粮食,守上十天半个月简直不要太轻松。 杨定拍着胸脯保证,只要陛下能为我筹集足够的粮草,我一定能坚守住,不让李傕、郭汜占到一点便宜。 刘协不动声色的笑笑。 说到底,杨定还是首鼠两端,不肯把话说死,随时准备跳反。 要他守住阵地,先要给他粮食。 “将军放心,李傕、郭汜到来之前,朕至少为你准备半个月的粮食。粮尽之日,若李傕、郭汜依然未退,朕又不能为将军解围,不管将军如何选择,责任都不在将军。” 杨定扬起了浓眉,静静地打量着刘协片刻。 杨修等人也诧异地看着刘协。 这话可说得不妥,不等于允许杨定投敌吗? 刘协叹息道:“皇帝不差饿兵,有粮而不守,是将军不忠。无粮而命将军坚守,是朕不仁。你我君臣,当各尽其责,不能强人所难。朕竭尽全力,只能为将军筹措半个月的粮,将军不因此苛责朕,朕又岂能苛责将军,要求将军战至最后一人?” 杨定低下了头,沉思片刻,重新抬起头,咬咬牙,向西岳神像拱手道:“陛下,当着西岳之神的面,臣立誓,但凡营中还有一粒粮、一匹马,臣必不负陛下。” 第24章 无能国舅 离开了杨定大营,刘协重新上马。 杨修赶了过来,借着扶刘协上马的机会,轻声说道:“陛下临机应变,臣自愧不如。” 刘协在马背上坐稳,看着杨修。 他知道杨修在说什么,刚才众人的表情如此丰富,他想不看都不行。 “德祖,朕不是临机应变,而是肺腑之言。” 杨修愣住了。“陛……陛下?” 刘协摆摆手,示意杨修不必再说。 他当着众臣的面对杨定说那番话,自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多日思索的结果之一。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些事不是不说就不会发生。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摆在明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之常情。要求每个人都忠贞不二,愿意与大汉共存亡,这本身就是不现实的事。 朝中有多少人心怀去意,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少了不能少,三分之一总是有的。 与其留着他们吃白食,不干活,说不定还在暗中通风报信,不如好聚好散。 话又说回来,他对那些人也未必满意,迟早要精简一部分。 让他们主动离开,免得大家面子上不好看。 具体到杨定,他如果想跳反,你拦得住吗? 与其大家互不信任,不如把话挑明了。有没有用,看天意。 杨修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默默的跟在刘协马后。 他算是领教了天子的特立独行,果然天才的思维都是不可理喻的。都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可是又有几个人真能做到如此坦荡,而且是对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 刘协来到渭水南岸的董承大营。 与杨定被动模仿周亚夫不同,董承多少表现出了一点对天子的尊重,亲自出营迎接。 但他的大营比杨定还不如。 大营警戒松弛也就罢了,将士的精神状态也很差。一个个衣甲破烂,面黄肌瘦,看到天子策马而来,他们依然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勉强挺起胸膛的人也坚持不了多久就露了原形。 与其说他们是战士,不如说他们是难民。 “阿舅,何以至此?”刘协低声问道。 董承是董太后的侄子,刘协儿时寄养在永乐宫,由董太后抚养成人,与董承时常见面,称其阿舅。 董承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散去。“陛下,臣本非西凉旧部,无奈而为牛辅部曲,继而为李傕所制,一向不为西凉人接纳,这些年将士伤亡而不能补,衣甲不全而不能换,久而久之,自然成了这般模样。上次在新丰,臣所部折损过半,元气大伤啊。” 刘协抬起头,看向两侧的将士,不禁鼻子一酸。 朕太难了。 既然决定董承移营平舒城,再看他的大营布局也就是个过场,大致看了一遍后,在渭水边,刘协与董承并肩而立,由杨修向董承解释了作战计划。 董承并不意外,反倒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等杨修解释完,刘协示意杨修退下,打算单独与董承聊几句。 “阿舅,你能守住平舒城几日?” 董承抚着胡须,沉吟不语。 他在李傕麾下数年,清楚双方的实力差距,凭他这些器甲不全的残部,正面迎战李傕、郭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即使退守平舒城,依然没什么把握。 平舒城太小了,城防荒废,作为凭吊古事的遗迹尚可,作战聊胜于无。 刘协打量着董承,暗自叹息。 杨定再无能,毕竟是多年战争的幸存者,算是尸山血海里闯过来的,董承却是外戚出身,因为裙带关系才成了统兵的将领,实战经验少得可怜,比伏完、邓泉好不了多少。 “李傕、郭汜凶猛,却也并非不可战胜。”刘协耐心的解释道:“平舒城虽破,好在有地势可用。阿舅能为我守住右翼,不使我腹背受敌,便是有功。” 董承叹了一口气。“陛下,非臣不肯死战,实在是双方战力相差甚远,不堪为敌。不瞒陛下说,臣所部将士大多来自关东,本非精锐,这些年屡被西凉兵欺凌,斗志全无,如何能与李傕、郭汜死战。上次在新丰击走郭汜,有杨奉、杨定相助,尚且杀伤相当。如今……” 董承唉声叹气,连连摇头。 刘协也很郁闷,这都是什么神仙亲戚啊,将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人手中,能不狼狈得像条狗吗? 衣带诏?还不如直接用来上吊呢。 尽管如此,他还得耐着性子给董承打气。 不管怎么说,董承是国舅,是朝廷的体面。他如果一击即溃,还能指望别人死战吗? “阿舅的难处,我是知道的。我的难处,想必阿舅也知道。”刘协苦笑道:“移营平舒城,就是考虑到阿舅所部不擅野战,只能依托有利地形坚守。但正如孟子所说,地利不如人和,要想守住阵地,还要发挥人的作用。” 董承摇摇头,一声长叹。“陛下,你觉得臣的那些校尉、司马有几个可用?” 见董承如此惧战,刘协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直接撤换了董承,另选将领。 但他心里很清楚,别说他现在无人可用,就算有人可用,也不能临阵换将。 大战在即,将士互不熟悉,孙子、吴起来了也打不赢。 宝宝心里苦,还不能说。 他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对董承说道:“阿舅刚才说,你的部下大多是关东人?” “是的。” “他们大多受过西凉兵的欺凌?” “是的,还有一些人被西凉兵杀了。” “家人被西凉人杀害的多吗?” 董承苦笑。“陛下,洛阳被董卓烧了,河南、颍川、陈留诸郡遭西凉兵掳掠,有几家能幸免?” 刘协点点头。“我有办法了。阿舅,你先移营平舒城,按计划构筑阵地,加强训练。待朕巡视完杨奉的大营后,再去阿舅营中一趟,激励士气。” 董承狐疑地看着刘协。 他知道刘协从小就聪明,这些年的进步也有目共睹。在他的影响下,最近公卿们的态度都很积极。但战场不是朝廷,将士也不是知书识礼的公卿大臣,能以仁义相劝。想凭几句空话让将士们死战,无异于白日做梦。 想激励士气,只有重赏。朝廷现在如丧家之犬,连衣食都要仰仗于人,拿什么来悬赏? 至于官爵,经历了长安之变后,还有多少人拿朝廷的官爵当回事? 董承心情低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刘协也不解释。就算他解释了,董承也未必理解。 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人民的力量,更不知道如何发挥人民的力量。 “阿舅,依计行事即可。” 第25章 不期而至的大考 董承转身去安排午餐,刘协独自站在渭水出神。 他的心情肉眼可见的不好。 虽然他一直不敢有任何乐观的估计,但现实还是一次次的击穿他的下限。 这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历史的悲剧也许无法避免,不管他怎么努力,他还是会被李傕、郭汜打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朝廷的尊严一再被碾得体无完肤。 战死不仅仅是一句热血的口号,很可能成为现实。 “陛下。”杨修悄悄地走了过来。 “嗯?”刘协收回心神,微微侧头,疑惑地看着杨修。 杨修抿着嘴唇,悄悄地看了一眼四周,轻声说道:“臣有一愚见,敢请陛下斟酌。” “说来听听。” 杨修扬扬下巴,看向缓缓流淌的渭水。“陛下何不渡渭,入河东,再凭河拒守?反正……河东总是要去的。” 刘协无声地笑了起来。 杨修怂了。 即使他实践经验不足,也看得出董承等人战力有限,对即将发生的战事信心全无。 “一事不烦二主,就由你来运筹,如何?” 杨修红着脸,神情讪讪。天子看出了他的胆怯,只是没说破而已。 “陛下,臣……臣只是为万全计,绝非……绝非……” “无妨,这本来就是向死求生,你有恐惧之心,是人之常情。”刘协转身看着渭水,淡淡地说道。 杨修咂了咂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天子说的是实话。可越是实话,有时候越是伤人自尊。 过了一会儿,刘协又说道:“你知道鱼跃龙门吗?” 杨修愣了一下,笑道:“陛下,此龙门非彼龙门,鱼跃龙门的龙门在河南,不在河东。” 刘协瞅瞅杨修。他还真不知道鱼跃龙门的龙门在河南,一直以为就是附近的这个龙门,本想装一下,没想到露了怯,一时有点尴尬。 杨修也尴尬地低下了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天子关注的是鲤鱼逆水而上,跃龙门而化龙,他却关注是哪个龙门,实在落了下乘。 天子如此聪慧,岂能不知道此龙门非彼龙门? 两人都尴尬,一时无话。 刘协毕竟脸皮厚一点,迅速恢复了镇定,若无其事的说道:“随波逐流易,逆流而上难。可正因为难,鱼才有可能化龙。儒门也不讲究知其不可而为之吗?” “陛下所言甚是,是臣唐突了。只是眼前这形势,勉强一战,怕是凶多吉少。” 刘协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德祖之见,大汉中兴的可能又有几成?” 杨修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看来,大汉中兴的可能几近于无。 “是不是和鱼跃龙门差不多?” 杨修苦笑着,点了点头。 刘协突然来了兴致。 杨修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也正是他希望的。如果杨修一本正经的拍着胸脯说,陛下英明,大汉必能中兴,那他倒不想和杨修多说什么了。 “德祖,你满腹经纶,能否为朕解惑?” 杨修吃了一惊,盯着刘协看了片刻,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解惑不敢当,陛下有问,臣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纵有荒疏处,也不敢藏拙。” 刘协点点头。“秦末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既有六国余脉,又有项羽这等楚国勋贵、名将之后,为何最后却是高皇帝一统天下?” 杨修不假思索,张口欲言,却被刘协摆摆手,阻止了。 “德祖,你一定读过贾谊的《过秦论》,如果没有新意,就不要说了。” “呃……”杨修满肚子的话都憋在了喉咙里,脸都憋红了。 本以为天子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却是一次不期而至的大考。 贾谊那是什么人?那可是真正的天才。 典校经籍的刘歆曾说过: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 别说是仓促之间,就算让他苦思冥想一年,他也未必能有超出《过秦论》的高见。 可笑的是自己居然打算即兴发挥。 草率了。 见杨修窘迫,刘协微微一笑。“德祖,不妨将此问当作你的龙门。” 杨修神色微凛,心中狂喜,这可是陛下对他的厚望啊。 他掸了掸袖子,又整理了一下衣冠,深施一礼。 “唯。” —— 一匹小马沿着河岸奔驰而来,马背上一个少女扬着手绢高呼。 “陛下——” 刘协抬头看去,不禁嘴角微挑,心头多了一丝柔软。 那是董承的女儿董宛,算是他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小时候经常随董承入宫,在董太后膝下承欢。 现在想来,董太后是有意让董宛入宫的,亲上加亲向来是外戚的惯用手段,也是造成皇族血脉一代不如一代的罪魁祸首。 东汉中期以后多次出现大宗无嗣,小宗入继的局面,与这种亲上加亲的习惯有脱不清的干系。 若是不考虑那些,董宛却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玩伴。 她长得很可爱,而且……不太聪明,不像伏完有很多小心机,对他——真正的刘协——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 她后来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刘协,成了董贵人,可惜不得善终,和她的父亲董承一起被曹操杀了,连同她肚里的孩子。 董宛来到刘协面前,翻身下马,扔了马缰,盈盈一拜。 “妾董宛,见过陛下。” 刘协招招手。“阿宛,你的骑术真好。” “嘻嘻,我瞒着父亲偷偷学的。”董宛很得意。“听说陛下来了,我趁父亲不留神,偷偷溜出来的。待会儿诸将来见陛下,我又没机会和陛下说话了。” “阿舅不准你骑马?” “嗯,他说这不是女儿家应该学的,更不是我该学的。”董宛偷偷看了一眼刘协,脸上飞起两片红霞,悄悄吐了吐舌头。“陛下,听说我们要移营,和御营靠得近些?” “是啊,李傕、郭汜要来了,我们要准备作战。” 董宛握着小拳头,用力挥了挥。“陛下不用担心,父亲一定会和上次在新丰一样,保护陛下。” 一旁的杨修听了,撇了撇嘴,然后将头扭向一旁。 刘协面不改色,附和道:“是的,我不担心,阿舅会保护我,也会保护你。” 得到刘协的赞同,董宛雀跃不已。“陛下,那我以后能经常见到陛下吗,就像当初在永乐宫一样?” “当然可以。”刘协灵机一动,顺口说道:“你待会儿就和我一起回御营,如何?” “好啊,好啊。”董宛拍手叫好,随即又有些扭捏。“是不是……太仓促了?” 第26章 捧哏(玄清竹打赏加更) 刘协忍俊不禁,心情难得地轻松起来。 难怪后世盛产女儿奴,天真小美女果然是贴心小棉袄,能解人颐。 “军情紧急,我有非常重要的任务,非你不可。” “我?”董宛吃惊的睁大了眼睛,伸出纤纤玉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能做什么?” 刘协回头看了一眼军营。“阿舅的营中是不是有不少眷属?” 董宛挠挠头。“是啊,有老有小,还有不少吃奶的小娃娃,每天哭个不停,吵死人了。” 刘协还没说话,杨修先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安集将军营中还有这么多眷属?” 董宛瞅了他一眼,像看一个白痴,一脸不屑。“洛阳被董卓烧了,那些人无处可去,不来投从军的亲人,还能投谁?陛下,这谁啊,这么没见过世面,刚从山里出来的么?” 杨修无语,想骂人,却又底气不足。 刘协忍着笑。“阿宛,不可妄语。这是太尉杨公之子,黄门侍郎杨修杨德祖。” 董宛吓了一跳,讪讪地笑了笑,转过身,背着杨修缩缩脖子,吐了吐舌头。 刘协说道:“阿宛,杨侍郎刚刚入仕,不太熟悉情况,你为他解说一番。” 董宛有点心虚,瞟了刘协一眼,本想求饶,却迎上了刘协鼓励的目光。她犹豫了片刻,结结巴巴地说起了营中的情况。 “家父的部下大多来自关……东,其中大半……是洛阳人。董卓烧了洛阳城,强迫迁都,洛阳百姓无……无处可去,不少人就来投亲,所以……” 董宛虽然紧张,还是将大致将情况说清楚了。杨修听完,看向董承大营的眼中一片死灰。 本以为董承几个大营里都是战士,没想到还有近一半人是毫无战斗力可言的眷属。 这还怎么打? 杨修偷偷看了一眼一旁的刘协,舔了舔嘴唇,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刘协也很崩溃,不过他见过更崩溃的,更重要的是他相信杨彪和士孙瑞的判断,所以还能保持基本的镇定。 他不了解董承大营的情况,杨彪、士孙瑞总应该清楚。既然他们还有信心,就说明情况并非无计可施,更不会像杨修以为的那样绝望。 等了一会儿,董承带着几个校尉、司马来了,一一引见,介绍他们之前在新丰之战中的战功。 刘协认真地倾听,不时追问一些详细的情况,与王越等人之前提及的战事经过进行验证,同时也对这些将领多一些了解。 虽说这些人中没有一个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但能在历史上留名的毕竟是少数,历史大潮中更多的是这些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他翻盘的希望有很大一部分就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 见刘协虽年轻,却思路清晰,提的问题大多在点上,非常实际,态度又平易近人,言语从容不迫,看不出太多紧张,这些将领既意外又欢喜,心情放松了不少,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君臣有问有答,气氛融洽。 “你们的家眷都在营吗?”刘协问道。 几个校尉、司马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点头,只有一个叫韩泓的河内籍司马举起手。“臣的家眷不在营中。” “你的家眷在哪儿?” “应该在黎阳。” 刘协大惑不解。“为何在黎阳,又是应该?” 韩泓有点不安。“臣与故洛阳令司马防有姻亲之旧,托其长子司马朗照顾家人,后来听说司马朗带着亲族去了黎阳,所以臣的家眷应该也在那里。只是这些年兵荒马乱,音讯不通,所以臣也不敢确定。” 刘协理解地点点头。“想他们吗?” “想,臣离开洛阳的时候,妻子有孕在身,不便移动,所以没有从军。一晃数年,臣也不知道她生的是男是女,如果活着,应该发蒙读书了。”韩泓说着,红了眼睛。 “那你也要好好活着,别让你的孩子见不着生父。” 韩泓忍着泪,点点头。“谢陛下,臣一定……努力活着。” 董承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诸君,战场凶险,生死难料,但多做一分准备,就能多一分机会。”刘协不急不徐地说道:“李傕、郭汜凶残,诸君想必都很清楚,毋庸朕多言。但如今的李傕、郭汜已非数年前的李傕、郭汜,这一次……” 刘协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或许正是诸君报仇的机会。” 众人狐疑地打量着刘协,面面相觑。 连杨修都有点意外。天子想鼓舞士气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亲自出马未免太草率了。 你以为我能说服杨定,你就能说服这些人? 太想当然了。 刘协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相信,却也不急,等了一会儿,让他们的情绪充分发酵,然后才说道:“当初董卓被诛,西凉诸将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以为朝廷要诛尽西凉人,不得不孤注一掷,置之死地而后生。近十万大军围攻长安城的情景,想必你们都有印象。” 众人连连点头,不少人眼中露出强烈的不安。 刘协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如今李傕、郭汜还有十万大军吗?” 众人互相看看,董承也会过意来,笑道:“他们互相攻杀,长安城血流成河,哪里还有十万,能有五万人就顶天了。” 刘协看了董承一眼,很满意。亲戚毕竟是亲戚,知道适时捧哏。 “他们现在有孤注一掷的必要吗?” 韩泓双手一拍,说道:“陛下说得对,他们根本没有拼命的必要。上次在新丰,郭汜一看形势不对,根本没有死战的打算,跳上马就跑。” “那我们呢?”刘协立刻反问道:“我们有路可退吗?” 韩泓微怔,脸上的神色渐渐凛冽起来。“前有段煨、张济,左有南山,北有大河,哪里有路可退。若不能战而胜之,我们不是死于西凉兵的马蹄之下,就是为鱼鳖。既然如此,不如一战。” 刘协打量着韩泓,挑起大拇指。“常听说燕赵多烈士,没想到河内也有韩君这样的猛士。” 韩泓的胸脯挺得更高。 董承看在眼中,若有所思,再看向刘协的眼神便有些不同。 杨修目光微闪,恍然大悟,随即说道:“陛下高屋建瓴,令臣茅塞顿开。” 刘协转头看向杨修,含笑道:“那你说说,你又想到了什么?” “唯!”杨修躬身一拜,转过身,看向韩泓等人,眼神充满自信。 第27章 家室不宁 杨修说了很多,但宗旨不外乎刘协所言,只是他分析得更详细,以便所有人都能听明白。 归根到底一句话:形势变了,李傕、郭汜不仅实力大不如从前,也没有死战的决心,只要能守住十天半月,他们必然撤退。 如何建立一条坚固的防线,就成了能否取胜的关键。 这条防线不仅是地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如果没有必胜的信心,就算给他们现成的防线,他们也未必有信心守住。 何况这条防线还需要他们去构建。 得知不必和西凉兵野战,只需要守住阵地就行,包括董承在内的所有人神情已经轻松了许多,思路也跟着活泛起来。 刘协顺势让杨修拿出地图,集思广益,讨论构筑阵地的方案。 虽说真正的阵地还要实地查看,可是先在纸上谈一会儿兵,不仅能缓解紧张的情绪,也能在整体上有个概念。真正到了战场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胸怀全局,绝大部分人还是局限于眼前所见。 这些人算不是精锐,但毕竟从军多年,实践经验绝非刘协和杨修可比。他们既与西凉兵交战过,也和西凉兵并肩作战过,对西凉后的战力和战斗方式也熟悉,更清楚如何才能保命。 一通讨论下来,董承不仅不再一脸绝望,甚至有一种我又行了的错觉。 几个校尉、司马毕竟是要亲临一线的将领,危险系数更高,也更理性一些。仔细分析了形势后,他们不约而同的指出一个问题:粮食。 大家心知肚明,天子一路从长安逃出来,身上没带一粒粮食,都是靠沿途接应,现在则是靠段煨接济,一旦段煨断绝供应,他们立刻就会挨饿。 所以杨奉、杨定喊着要进攻段煨,董承却一直按兵不动。 嘴上跟着喊喊还行,真要自绝后路,董承还没那么傻。 刘协顺势提出一个方案:除了可以充当辅助的女子、儿童,营中其他的家眷都转移到御营去,实行每日一餐的供应制度,尽可能的节省粮食供给战士,保证战士有足够的体力战斗。 刘协表示,自己将以身作则,每日一餐。 虽说没几个人相信刘协真会每天只吃一顿,可是刘协能够如此表态,还是取得不少人的支持。董承率先表态,愿意将妻女送到御营,自己轻装上阵,与李傕、郭汜决一死战。 其他人也陆续表态,支持刘协的决定。 —— 傍晚时分,刘协返回御营。 伏完到帐外迎接,一眼看到了紧紧跟在刘协身后,和刘协有说有笑的董宛,不禁一怔。 “陛下,这是……” 刘协说道:“大战在即,安集将军及其麾下诸将要全力作战,营中家眷到御营集中安置,阿宛要搬过来住一段时间,皇后安排一下吧。” 伏完听了,略作思索,说道:“那……臣妾与宋贵人商量一下,看看她那边能不能与董妹妹同住。” 董宛皱了皱鼻子,刚要说话,刘协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董宛见了,闭上嘴巴,却还是将头扭向一旁,装作欣赏风景。 “不仅安集将军营中的眷属要来,可能还有其他人。尽可能的挤一挤吧,在御帐旁立一小帐,让宋贵人也搬过来。” 伏寿措手不及,有点慌乱。 “皇后母仪天下,这些眷属就辛苦皇后了。”刘协又转头对董宛说道:“阿宛,你和那些人熟悉,要和宋贵人一起协助皇后,想办法安置好这些人,让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全力迎战。” 董宛乖巧地应了一声,又向伏寿施礼。 伏寿见状,不好多说,只好应了。她刚准备转身去安排,刘协又叫住了她。 “朕有一个计划,想与皇后商量。” 伏寿情绪不高,嚅嚅地说道:“陛下有诏,臣妾岂敢不从。” “安集将军营中有一些孩子,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朕打算请执金吾为他们开蒙,皇后觉得可行否?伏氏传经四百年,教几个蒙童应该绰绰有余吧。当然了,执金吾只是做名义上的老师,负责管理就行,具体的教学工作由那些儒生承担。” 伏寿抬头看了刘协一眼,点点头。“臣妾奉诏。” 看着伏寿的背影,董宛撇了撇嘴,低声说道:“吝啬鬼,陛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陛下。” “阿宛,不得无礼。”刘协瞪了董宛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董宛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嘴撅得能拴驴。 刘协有点头疼。 伏寿不是省油的灯,董宛也是个麻烦精,今后的日子还能安宁吗? 他站在塬边,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塬下的营中走动,不禁心中一动,有了主意。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唐姬抬起头,看向塬顶,正看到负手而立的刘协,身后是满天晚霞,自有一番遗世而独立的落寞。 唐姬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然后,她又看到了另一个身影出现在天子身边,正是皇后伏完。 唐姬莫名的一阵不安,收回目光,转身钻进了帐篷。 过了一会儿,有宫女来见,传皇后懿旨,请弘农王夫人搬到塬上暂住。唐姬问了原委,这才知道大战在即,天子有诏,将安集将军董承营中的眷属搬到御营来。为了给那些人腾地方,不仅是她,公卿大臣们的眷属也要搬到塬上。 唐姬本想等一等,明天和其他人一起搬,宫女却说,皇后已经安排好了帐篷,希望她尽快搬上去,最好能一起吃晚饭。 唐姬无奈,只得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宫女上塬。 来到御帐前,宫女先进去禀报,伏寿出来,亲自引着唐姬去准备好的帐篷。 “皇后,使不得,臣妾受不起。”唐姬心中不安,连忙阻止。 伏寿莞尔一笑。“夫人不必如此,万年公主不幸早夭,弘农王又被奸臣所害,夫人是陛下唯一的亲人,理当与众不同。亲亲贤贤,若连夫人都不能安顿好,我又怎么母仪天下?夫人,我年少无知,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还请夫人不吝指正。” 唐姬瞅了伏寿一眼,心中不免疑惑。 以前的伏寿可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了,陛下和她说了什么? 第28章 弱肉强食 唐姬的帐篷就在御帐旁不远,是一个还算宽敞的帐篷,足以供唐姬和随侍宫女居住。 “塬上不够广阔,物资也不充裕,委屈夫人了。”伏寿浅笑道,带着皇后的矜持。 唐姬吩咐宫女收拾,转头示意伏寿出帐说话。 她们刚出帐,一直忍着的小宫女就握紧小拳头跳了两下。她们在塬下住了那么久,一直挤在一个破旧的帐篷里,也没几件像样的家具。现在搬到塬上,不管是帐篷还是家具都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手脚利索的铺好席,像打理新房一样整理帐内的摆设,力争将每一件东西都摆在最适合的位置。 帐外,唐姬听着小宫女压抑的欢呼声,拱手欠身,轻声说道:“谢皇后赐。” 伏寿露出一抹浅笑,随即又收起,双手虚扶。“夫人言重了。这都是陛下和我的一片心意。” “陛下最近可好?”唐姬顺势问了一句。 “挺好的。”伏寿歪着头想了想,又道:“就是忙,不仅起得早,睡得迟,而且又是练武,又是演阵,有点空闲还要读书,接见大臣。一天下来,累得倒头就睡,我想和他说会儿话都没机会。” 伏寿亲昵的挽着唐姬的手臂。“嫂嫂,他听你的,你帮我劝劝他吧。虽说中兴艰难,却也要注意身体不是?” 唐姬心中不安,想从伏寿怀中抽出手臂,却被伏寿牢牢抱着不放。 “皇后……” “嫂嫂,你就帮帮我嘛。”伏寿央求道。 唐姬苦笑着看了伏寿一眼。“臣妾乃不祥之人,如何敢过问宫中机密,尤其是陛下与皇后之间的事?皇后这不是为难臣妾么?” 伏寿低下了头,泫然欲泪。“嫂嫂为难,我能理解。只是圣人也说事急从权,嫂嫂就算不为我着想,也该为先帝血脉着想。陛下是先帝最后的血脉,万一……有什么闪失,如何是好?” 唐姬的眼角抽了抽,眼神也跟着冷了下来。她坚决地抽出手臂,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 “多谢皇后信任,只是这等大事,皇后理当与大臣商议。臣妾不祥之人,不敢与闻。” 说完,她又拜了一拜,转身进帐去了,顺手掩上了帐门,将伏寿挡在帐外。 伏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着嘴唇,却不敢发作,只得怏怏而回。 刘协坐在案前,正等着开饭,贵人宋都与董宛已经来了,正凑在一起说得热闹,见伏寿进来,又是一脸不悦,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起身,上前行礼。 刘协没看到唐姬的身影,估计是伏寿与唐姬话不投机,也没多说,示意伏寿入座,又命人给唐姬送些食物过去。 “吃吧,多吃一点。”刘协笑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顿饱饭。” 伏寿刚拿起筷子,听了这句话,吓得手一抖,筷子又落在案上。 “陛下,这……这是何意?”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天只能吃一顿。”董宛抢先说道:“粮食有限,妇孺老弱一天只吃一顿,节省粮食供应战士。” 伏寿看向刘协,小脸煞白。 刘协点点头。“这是刚刚在安集将军营中定下的,还没来得及和皇后说。” 伏寿离席,拜倒在地。“陛下体恤将士,乃大汉之幸。只是陛下政务辛苦,还要练兵习武,日食一餐,怕是对身体有碍。” “从明日起,朕会减少习武的时间。如果士气不振,人心不齐,纵使朕能力敌百人,又能如何?皇后,此战可胜不可败。若是战败,恐怕连这一日一餐都没了,只会成为别人鼎中的肉。” 伏寿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西凉兵吃人的事,她听说过很多次,并不陌生。 宋都和董宛也变了脸色。尤其是董宛,她可是亲眼见过的。 刹那间,死亡触手可及,令人窒息。 —— 次日一早,刘协早早起床,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后,便再次起程,赶往杨奉大营。 杨奉亲自出营迎接,阵势盛大,礼节隆重,队伍几乎直到御营所在的塬下。不仅如此,他还为天子执辔,恭敬之极。 消息传到杨定、董承耳中,二人气得破口大骂。 杨奉整这么一出,完全不讲默契,让他们很丢脸。 来到杨奉的大营,见礼完毕,君臣落座。 率领虎贲郎随车驾左右的宋果与杨奉见礼,感慨不已,心情又大有不同。 宋果曾在李傕麾下任职,与杨奉有同僚之谊,后来又与杨奉同谋,起兵讨伐李傕,事败后一起投奔了天子。 有了共患难的经历,两人自然比其他人更亲近一些。 依照之前巡视各营的惯例,刘协接见了杨奉的部下,进行封赏。 在一长串的名单中,刘协发现了一个目标。 河东人徐晃,五子良将之一,能和关羽正面pk的猛人。 刘协心中狂喜,脸上却不动声色,按例正常程序,一一接见。 徐晃很年轻,也就是二十出头。中等身材,算不上壮实,看不出什么名将的气质。在杨奉列出的军功簿中,徐晃也不突出,名次甚至很靠后。 从名字大致可知,排在前面的应该都是杨奉的嫡系,来自白波军的旧部,徐晃则是一个另类——他不仅名字很正式,还有字——加入杨奉部下的时间并不长。 刘协详细询问了各人的情况,大加慰勉。 他这次出巡的主要目的就是杨奉的大营,除了要经过杨奉的大营去见贾诩之外,还有为将来去河东铺路的想法。 想在河东立足,白波军是必须争取的力量。 与天子近距离亲近交谈,让这些出身底层的白波军将领喜形于色,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徐晃话不多,静静地坐在一旁,没什么存在感。 寒喧过后,刘协向杨奉提出,朕正从各营招募精锐,充任侍从,将军麾下勇士如云,能不能推荐几个人,为诸将表率? 气氛烘托得如此到位,杨奉不好意思一口拒绝,选择了几个非嫡系,其中就包括徐晃。 刘协正中下怀,毫不客气的笑纳了。 为了避免杨奉生疑,他没有对徐晃特殊对待,与其他几个一起拜为虎贲侍郎,归于宋果麾下。 宋果与杨奉有旧,自然不会亏待杨奉的旧部,哪怕这些人不是杨奉的嫡系。 即使是仕途经验丰富的宋果,也没意识到徐晃才是刘协真正想要的人,其他人都是添头。 第29章 谁有勇无谋 刘协先与杨奉商量布防的事,依然由杨修负责解说。 太尉杨彪坐在一旁,看着杨修侃侃而谈,面无表情,心中却压抑不住的得意。 几天时间,杨修的全方位进步肉眼可见,超乎想象。 杨奉心情也极好。 送了几个人,哪怕不是嫡系,杨奉多少有些肉疼,可是天子与自己商量军事,还让太尉杨彪的儿子为自己解说,这面子太大了,心里那点不舍早就烟消云散。 计划是刘协与杨彪、士孙瑞等人商议的,根据地形,以杨定为前突部,据华山之险,固守集灵宫一带,威胁李傕、郭汜后路,最好能分其一部,让他们无法集中兵力进攻御营。 根据杨彪和士孙瑞的分析,李傕、郭汜不久前刚刚大打出手,伤亡甚众,即使有共同的目标,不得不再次联手,也很难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 在某种程度上,联手正预示着他们的衰落,已经无法独立完成任务,不得不各让一步。 因此,朝廷可以利用这一点,诱使他们分兵。 杨定就担负着这个任务。 根据双方的兵力对比,进攻杨定的大概率会是实力相对较弱的郭汜。 郭汜上次在新丰受挫,损失较大,就算一部分溃兵重新归队,他的实力也不如李傕。在两人勉强结成的联盟中,郭汜必然处于下风,受李傕节制。攻破御营这样的任务没他的份,屈尊为别部,牵制杨定的可能性更大。 此外,与李傕相比,郭汜有勇无谋,眦睚必报。上次被杨定背刺,怀恨在心,击破杨定,一雪前耻的动机更足。 相比之下,李傕会亲自进攻御营,独占俘获天子的大功,以便继续独揽大权。 御营的得失是大战的关键,关键中的关键则是负责御营左翼的杨奉。如果杨奉守不住左翼,御营将直接面临李傕的进攻。 这也是刘协格外重视杨奉的原因之一。杨彪、士孙瑞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杨彪亲自坐镇,给足了杨奉面子。 听完杨修的解说,杨奉原本紧锁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眉梢也渐渐扬起。 “只是坚守?” “关中去年大旱,粮谷不足,百姓逃亡者甚众。华阴也不例外,李傕、郭汜能够掳掠到的粮食有限,坚持不了太久时间。”杨彪端身正坐,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如果能坚壁清野,不战而胜,那当然是最好的。退而求其次,据险而守,费少而功大,亦是上策。” 杨奉撇着嘴,神情不屑。“坐视李傕来去自如,朝廷颜面何在?以后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陛下又岂能安睡?” 杨彪眉头微皱,刚要再说,刘协不动声色的摆摆手。 “依将军之计,又当如何?” 杨奉长身而起,胸口挺得高高的。“陛下,臣斗胆,敢请陛下授予临阵决机之权,是攻是守,是进是退,容臣相机而定。” 杨彪沉下了脸,垂下了眼皮,一言不发。 杨修为难地看看刘协,却见刘协面色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顿时松了一口气,多了三分佩服。 天子就是天子,气度非常人可及。 刘协看在眼中,却不解释,也无法解释。 他不像杨彪父子或者其他人,既离不开杨奉,又嫌弃杨奉,不屑于了解杨奉其人。他知道杨奉在历史上的结局,也了解杨奉的天花板在哪里,从来不敢对杨奉抱太高的希望。 将徐晃讨过来,就是不希望这枚名将的种子被杨奉一波带进坑里去。 他嘴上说胜败的关键在左翼,在杨奉,实际上,他从来不敢将希望寄托在杨奉身上。他的希望在禁军,在士孙瑞率领的卫士和魏杰、沮俊等人率领的五校,以及他身边的虎贲、羽林。 杨奉想临机决断,不受御营节制,那就让他临机决断好了。 反正大战一起,他想节制杨奉也节制不住。与其到时候有令不行,不如大方一点,先给他这个权利,收买人心。 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他现在不多的选择之一。 “若朕授予将军临阵决断之权,将军又打算如何交战?”刘协面带微笑,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杨奉。“李傕无视朝廷尊严,率兵犯驾,朕也想施以惩戒,以示天下。将军若能临阵击溃他,朕必有重赏。” 杨奉心花怒放,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 离光宗耀祖、开门立户又近了一步。 “陛下,上次承蒙教诲,臣受益匪浅,回来后苦思数日,又与诸将商讨,定下破敌之计,敢请陛下斧正。”杨奉眉飞色舞,大声说道:“来人,取阵图来。” 刚刚受赏的一名校尉上前,铺开阵图,杨奉撸起袖子,亲自解说。 “郭汜本是马贼,有勇无谋。若是他来,臣当亲率精锐,乘高而击,挫其锐气……” 见杨奉说郭汜有勇无谋,杨彪忍不住撇了撇嘴。 刘协也哭笑不得,觉得这一幕实在讽刺。 杨奉居然有脸说别人有勇无谋?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杨奉说得也没错。 郭汜的确有勇无谋,而且比杨奉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汜马贼出身,好勇斗狠既是生存之道,也是生命底气。他的武艺不错,自视更高。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应吕布之邀,在阵前决斗,奉献了真正的三国历史上不多的单挑场面之一。 可是话又说回来,能与吕布单挑而不死,本身就说明郭汜的武艺不弱,虽败犹荣。 这样一个人到了阵前,被杨奉刺激几句,是有可能恼羞成怒,悍然冲阵的。 “等等。”刘协打断了杨奉。“朕有一问,想请将军解惑。” 杨奉大大咧咧地说道:“陛下,你说。” “朕知将军骁勇,可那郭汜武艺也不弱,若是两人阵前决斗,将军有几分胜算?” 杨奉莽归莽,涉及到具体的战斗却不敢大意,沉吟了片刻。“若是准备充足,胜负在五五之间。若是仓促相遇,那就难说了,要看谁的体力更好,反应更快。” 刘协点点头。“若是将军以逸待劳,而郭汜远道而来呢?” “那臣当有七分胜算。”杨奉说道,随即又解释道:“不过郭汜也久经战阵,也非孟浪之人。若是身体疲惫,没有胜算,他是不会轻易出战的。” 刘协无声地笑了。“如果我们设法激怒他呢?” 杨奉眼神闪烁,沉吟了片刻。“果能如此,臣必战而胜之,甚至可能一战斩首。” “那将军可要好好准备。”刘协笑道:“朕建议,将军不妨再选一些勇士,组成小队,配以精甲利刃,勤加练习,一旦机会出现,或可冲锋陷阵,斩将夺旗。” 杨奉将信将疑,有点勉强地点了点头。 趁郭汜立足不稳冲营是一回事,阵前斩杀郭汜本人又是另一回事,天子这个要求太高了。 第30章 逼宫 说完了郭汜,杨奉接着说李傕。 他对李傕的畏惧明显超过郭汜,根本不敢提主动出击的事,所有的安排都立足于防守。 死守。 由此可见,他讨要临机决断的权利根本就是趁火打劫、坐地起价。 刘协也不说破,平静地听杨奉解说,讨论其中的细节,旁敲侧击的提一些建议,却不坚持。只要杨奉有一丁点反对的意思,或者稍加解释,他便点头认可,表示支持。 会议进行得很顺畅,杨奉的心情很好,意气风发。 趁此机会,刘协提出了要去段煨大营的计划。 “陛下万乘之尊,为何要去段煨的大营?”杨奉拍着胸脯,大大咧咧地说道:“自古只有臣见君,岂有君见臣的道理?段煨若是不肯来,臣敢请陛下赐一诏书,愿身先士卒,率部击破段煨大营,缚至陛下驾前。” 刘协笑笑,给杨彪使了个眼色。 杨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着笑容,微微欠身。 “将军之勇,人所共知。只是大敌当前,不宜树敌过多。张济在陕,若是段煨不敌,邀张济前来助阵,将军以一敌二,岂不麻烦?不如暂时缓颊,联合段煨,命其阻击张济,解朝廷后顾之忧,使将军能全力迎战李傕、郭汜,再立新功。” 见杨彪这么给面子,杨奉心中得意,却还是不肯松口。“万一段煨有不臣之心,对陛下不利,谁能担起得这样的重任?” “将军可知渑池之会的故事?” 杨奉茫然地摇摇头,脸色有点不好看。 杨彪心中不屑,却还是耐心的解说了秦赵会于渑池的故事。“如今形势危险,陛下为天下安危,不惜以自赴险。某不才,愿效蔺相如故事,与陛下同往。愿将军为廉颇,率重兵为形势。段煨纵有不臣之心,亦必畏于将军英勇,不敢冒险行事。” 见杨彪将自己比作名将廉颇,寄以朝廷安危的重任,杨奉心里美滋滋的,几乎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一口应承。 —— 会议结束,刘协到杨奉准备好的帐篷小憩片刻,准备去段煨的大营。 他刚刚坐下,还没等喘口气,杨彪就跟了进来。 “杨公辛苦了。”刘协无奈地笑道,指指对面的胡床。“坐下说话吧。” “陛下更辛苦。”杨彪拱拱手。“陛下,赴约之前,臣有两件事,想请陛下旨意。” “杨公请讲。” “其一,陛下当真希望杨奉阵前斩将吗?” 刘协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杨彪眼神疑惑。 刘协吁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朕不是希望杨奉阵前斩将,他未必有那个勇气和实力。之所以这么说,是不希望他浪战。” 杨彪微微颌首,一双看透世情的眼睛盯着刘协。“但……陛下有此计划?” 刘协眼皮轻挑,看了杨彪一眼,嘴角微挑。“朕的确有这个计划,不过朕不会轻易付诸实施。有备无患,万一这个机会出现,朕也不会轻易放过。杨公,朕要做马上皇帝,虽说暂时还没有那样的能力,却要有这样的勇气,做好身体和心理上的准备。” 刘协拍拍膝盖,笑道:“杨公以为然否?” 杨彪皱着眉,沉吟不语。过了片刻,他又说道:“陛下志向高远,臣自然是支持的。只愿陛下言行合一,多做准备,不轻言战。” “杨公放心。”刘协说道:“杨公想说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臣与陛下赴约,御营中事,陛下可有安排?” 刘协不解。“杨公的意思是……” 杨彪再拜。“陛下,臣蒙陛下不弃,托以腹心,感激不尽。陛下矢志中兴,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是臣本儒生,不谙军事,如今又将随陛下赴约,无暇过问营中之事。万一李傕、郭汜至,营中无人主事,如何是好?” 刘协盯着杨彪看了两眼,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杨公有何建议?” “臣请辞去太尉之职,愿陛下别择贤明。” “比如?” 杨彪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臣以为,卫尉士孙瑞忠诚有谋,熟悉军事,材当干城。陛下若能信之、用之,他必能为陛下击退李傕、郭汜,解燃眉之急。” 刘协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杨彪。“这是杨公一个人的建议?” 杨彪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刘协这一眼看得心生不安。 忽然之间,他有点明白杨修的心情。 天子虽然年幼,可是这一双眼睛却一点也不像十五岁的少年,更像是看惯了人间百态的老者,充满了沧桑,充满了智慧,一眼就看穿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杂念。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即使是他,也无法从容不迫。 杨彪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是臣一己之见,愿陛下三思。” “朕若拒绝,杨公是不是要坚请?” 杨彪满是皱纹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为此刻准备了很久,不管天子同意与否,他都有应对。 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天子的眼神竟会如此犀利。 刘协默默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同入定。 他心中充满无奈。 打破三公坐而论道的惯例,重新掌握实权,一直是汉代——尤其是东汉——士大夫官僚的信仰。 东汉一代,士大夫前仆后继,大臣力争于朝堂,处士横议于巷,最终酿成两次党锢之祸的背后,与其说是与外戚、宦官争权,不如是与皇帝争权。 他们最终赢了,但大汉也亡了。 不得不说,姜是老的辣,杨彪出手的时机掌握得极佳。 宦官早就被袁绍、王允等人灭了,外戚势弱,伏完根本构不成威胁,天子年幼,此时此刻,除了依靠三公九卿,没有其他的选择。 转士孙瑞为太尉,由士孙瑞全面指挥作战,造成太尉掌兵的事实,立下战功,向世人证明三公掌权的正确,接下来司空掌民,压制内朝,顺理成章。 刘协甚至觉得,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恢复丞相制度,由丞相掌外朝政务,皇帝垂拱而治,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这本是儒家王道的理想制度,是这些儒生出身的公卿大臣汲汲以求的无上信仰。 可是他同样清楚,那不是王道,而是亡道。 亡国亡种之道。 第31章 诛心 帐内的气氛压抑,让人窒息。 杨彪额头的细汗渐渐汇聚成流,濡湿了鬓角,沾湿了衣领。 他的冠越来越重,脖子越来越酸,头不由自主的往下垂。 天子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高,越来越大,无声的压力也越来越重,让他难以承受。 他第一次意识到,年幼天子的聪慧与先帝有几分相似,坚毅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多次在先帝面前谏诤,先帝往往先是暴怒,甚至破口大骂,但最终都会无可奈何的接受。 天子却只是沉默,像一座山。 杨彪咬着牙,任由汗水沿着脸颊滴下,脚下的地面湿了一片。 帐内安静无比,连汗珠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刘协抬起手,轻轻指了指。“杨公,事急从权,且坐无妨。” 杨彪看了看狭小的胡床,稍作犹豫,躬身领命。“谢陛下赐座。”小心翼翼的提起衣摆,在胡床上坐下,又将衣摆展平,挡住双腿,尽可能的避免不雅。 君臣对坐于胡床,实在不成体统。可是正如天子所说,事急从权,眼下的确讲究不起来。 而天子那句“事急从权”很可能意味着他会接受这个建议,但只是事急从权,不能形成惯例。 这倒不出他的意外。 以天子的聪慧,不可能看不出这个建议背后的深意,更不可能轻易答应。 而他也没指望天子轻易答应。 能迈出第一步,就是好的开始。 刘协轻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于我大汉尤其如此。杨公举荐卫尉,将卫尉置于退无可退之地,更将大汉存亡加于卫尉之身。杨公,你真的不需要和卫尉商量吗?” 他虽然很不喜欢这样的局面,但他也清楚,形势不由人,杨彪有充足的理由,他不答应也得答应。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小影响,抑制这些老臣的野心,给自己留下反击的机会。 这,就是政治,勾心斗角,合纵连横。 之前沉默,向杨彪施加压力,就是为此刻主动让步做铺垫。 即使不得不答应,也要让杨彪认识到他的态度,可一不再二。 杨彪苦笑。 他当然和士孙瑞商量过,但他不能告诉天子真相,否则就有结党之嫌,更容易引起天子猜疑。 杨彪拱手道:“陛下,臣愚钝,以为公卿大臣,包括三将在内,用兵无过卫尉者。陛下虽天资过人,有志于武,奈何时机尚不成熟。且陛下身负天下之望,不宜置身险地。卫尉乃心为国,忠诚有谋,虽知责任重大,必不因利害而避之。” 刘协眼皮轻抬,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彪。 大家都是聪明人,各自让了一步,场面话说得都很周到。 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既如此,朕便手诏一封,命卫尉于朕及太尉赴约期间代行太尉之职,主理军事。若能建功,即假为真,届时再为杨公另择重任。至于此刻,还请杨公委屈数日,担着这太尉虚名。” 杨彪的眼角颤了颤,躬身施礼。“唯。” 刘协随即叫过杨修,命他准备笔墨。 杨修虽在帐外,听得清楚,知道父亲与天子之间看似云淡风轻,实则交锋激烈。 君心似海,杨彪此举形同逼宫,就像在天子心里埋下一根刺。处理不好,很可能会留下隐患。 天子同意由卫尉士孙瑞全面主持军事,却不肯接受杨彪的辞职。如果士孙瑞不能完成任务,杨彪身为太尉也逃不脱责任。 天子说太尉是“虚名”,更是诛心之论,直指杨彪此举用心。 他虽然年轻,但他什么都知道。 趁着杨修准备笔墨的空闲,刘协调整了一下情绪,组织好语言,然后提起笔,亲手书诏。 这件事原本可以由杨修代劳,但刘协选择手书,一是表示对士孙瑞的器重,避免其他不必要的猜忌,影响士孙瑞履行职责。二是保护杨彪。将来有什么意外,都由他担着,不会牵连杨彪。 这当然是收买人心。 做领导的,必须有自己的担当。 即使他再恨杨彪逼宫,此刻也要保护杨彪,要不然丢的就是自己的风度。 看着端正的字迹从刘协笔下流淌而出,杨彪百感交集。 刘协写完诏书,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书法,觉得有点钟繇那味儿了,这才交给杨修,让他去用玺。杨修接过诏书,刚准备转身离开,刘协又叫住了他。 “德祖,朕之前问你的那个问题,你不妨与太尉同参。” 杨修微怔,随即躬身领命。 杨彪不明所以,却不好多问。 —— 或许有意,或许仅是巧合,徐晃很快就被宋果安排当值。 与其他几个出身白波军的侍郎相比,徐晃明显更符合天子近侍的身份。五官端正,稳重内敛,名字也好听。不像那什么丈八、黑鱼,一听就不是正经人。 刘协端坐马背,向徐晃招招手,示意徐晃靠近些。 徐晃躬身致意,轻踢马腹,来到刘协身边,落后半个马身。 “你是河东人?” “陛下圣明。”徐晃说道,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刘协听到。“臣是河东杨县人。” “杨县有哪些古迹,又出过哪些名人?” 徐晃想了一会儿。“据说晋怀公死于杨县的高梁城。” 刘协差点被噎着,半天才匀过气来。“本朝呢?” 徐晃干脆利落的摇摇头。“没有。”接着又加了一句。“平阳有卫霍,不过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河东呢?” “也没有,至少没有超过卫霍的。” “这是为何?”刘协问道。 定策河东以来,刘协一直在考虑河东的事,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作为华夏民族的发源地,河东可谓是人杰地灵,后世同样群星闪耀,卫氏、裴氏、柳氏人才辈出,偏偏在两汉之间,尤其是东汉,河东几乎没出过提得上嘴的人物。 徐晃沉默片刻。“恕臣愚昧,不知其中原由。” 刘协转头看向徐晃。“听说你做过郡吏?” “是的。” “那你可曾听过说关羽其人?” 徐晃稍作思索。“是有这么一个人,解县人,十多年前杀人逃亡,不知踪迹。陛下说的……是他吗?” 致谢,求支持! 上周打赏的书友名单,排名不分先后: 飞羽飘摇、浅唱那约定、周筱二,经典串球、兢兢业业寂寞哥、承天_之翼、20181107124212127、来自星空的健姐姐、乱武三国,俺们是amd的粉丝,铁杆明粉,江都侯、玄清竹、风_奕辰、150504063714792、冬雷1977、三丰不是道士、天空之师、香自故乡来、西北途、半夜猪会叫、陈陈k、20200820231915943。 感谢所有的人支持。 特别鸣谢两位盟主:兢兢业业寂寞哥,俺们是amd的粉丝。如今的榜单主要看钞能力,老庄能在签约新书榜上挤到前列,这两个盟主起了关键作用。 今天开始第一轮推荐,又是周一,例行要冲各种新书榜,数据好坏关系到后续的推荐,有能力的书友,请大力支持。 第32章 反击 刘协吃了一惊。关羽已经逃亡了十多年? 仔细一想,好像也没错。关羽投奔刘备是在黄巾起义之前,而黄巾起义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他随即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徐晃居然记得十多年前的杀人逃亡案? “你在郡中为吏几年?” “五年有余。” “那你还记得十多年前的命案?” “臣读过郡中所有的爰书(判决书)。” 刘协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徐晃一眼。“所有?” “所有。”徐晃神色淡然地点点头。“河东情况复杂,不少人犯案后会藏匿起来,过一段时间再出来犯事。了解之前的案子,有可能抓住再犯的逃犯。” “你说的河东情况复杂是指什么?地形复杂,还是民情复杂?” “都有。”徐晃淡淡地说了一句就闭上了嘴巴,完全没有趁势进言的兴趣。 刘协越发好奇。 他想了解河东的形势,徐晃在河东太守府为吏多年,熟悉情况,简直是送上门的资料包。 更让他好奇的事,明明有表现的机会,徐晃却不愿多说,也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河东的情况过于复杂,不是几句话就能解释得清的,又或者觉得他这个皇帝也摆不平,不如不说。 “徐州牧刘备麾下有一大将,名为关羽,听说是河东人。身高九尺,有一部美髯,世所罕见。” 徐晃点点头。“那应该是他。” “如果与他对阵,你有几分胜算?” 徐晃转头看着刘协,眼中露出一丝讶异。刘协也看着他,面带微笑。 四目相对的一瞬,徐晃心中微动,随即收回了目光,低头沉思了片刻。“若是下场放对,比武较技,臣不是他的对手。” “何以见得?”刘协有点意外。历史记载中,徐晃可是和关羽正面硬刚过的。 “身大力不亏,臣力不如人。” “不可力敌,能智取否?” 徐晃再次迟疑了片刻。“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能否智取,要看他有没有可乘之机。” 刘协哈哈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经知道了徐晃与关羽的优劣高下。 论个人武艺,徐晃可能不如关羽。樊城之战时能打成平手有偶然的成份,也有关羽受伤在先的因素。正常情况下,关羽胜算更大。 可是论作为名将的潜力,徐晃明显更胜关羽一筹。 别的不说,仅这份谦虚、谨慎,就不是关羽能比的。 —— 得知天子驾临,段煨亲自出城迎接。 贾诩也在迎接的队伍中。站在段煨的身后,他静静地打量着缓缓而来的天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杨彪说得没错,眼前的天子虽然五官未变,气质却有了明显的变化。 尤其是那双眼睛,有着同龄人无法企及的深沉和沧桑,他身边几个而立、不惑之年的侍中、侍郎与之相比,都显得不够沉稳,更别说刚刚弱冠的杨修。 或许大汉真是天命未尽,以至于天降异象,垂示世人。 正如董卓误打误撞,做了一件孝灵皇帝想做却没做成的事,很难说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子简单的仪仗停住,段煨立刻提起衣摆,小步急趋到天子马前,躬身施礼。 “宁辑将军,臣煨,拜见陛下。” “将军辛苦了。”刘协挽住马缰,目光扫过段煨,在贾诩脸上停了片刻,嘴角轻挑,颌首致意。 贾诩会心一笑,上前拱手。“臣诩,拜见陛下。” 徐晃翻身下马,走到刘协马前,正准备去挽马缰,却被段煨拦住。 段煨再拜道:“陛下,臣冒昧,敢为陛下挽辔。” 刘协心中欢喜,嘴上却推辞道:“将军国之干城,岂能为此卑事?不可,不可。” 段煨坚持道:“臣愚钝,既无护驾之功,又无攻城拔寨之能,被奸人污陷,昼夜垂泪,无以自证清白。蒙陛下不弃,驾临臣营,臣感激不尽,愿为陛下挽辔,以表寸心。” 刘协明白了。 段煨这是故意扮可怜,顺便背刺杨定。 凉州人搞内讧是祖传技能,难怪成不了大事。皇甫嵩拒绝阎忠的建议真是明智,而更明智的贾诩则根本不往这个方向想。 他太清楚凉州人的禀性了。 刘协同意了,由段煨挽着马辔,翻身下马。他挽着段煨的手,轻轻拍了拍。“孝桓皇帝能得美谥,与凉州三明征战有功密不可分。段太尉平西羌,灭东羌,战必胜,攻必克,激荡人心。朕每每念及,不禁神往。如今将军镇华阴,抚百姓,又供朝廷衣食于狼狈之际,堪称一门忠烈。” 段煨心中欢喜。“能得陛下此言,武威段氏门楣有光。” 贾诩神情微动。 刘协叹了一口气。“可惜朝中党争,连及段太尉,令人太息。朕虽不敏,愿报将军厚意,不使将军有身后之忧。” 段煨大喜,躬身再拜,泪如泉涌。 贾诩也不禁动容,嘴角不经意的抽了抽。 刘协转身对太尉杨彪,叹道:“杨公,若段太尉在,今日之乱,或可免乎?” 杨彪神情窘迫。 他就是现任太尉,天子这句话等于说他不如段颎,尸位素餐。 这是报复。天子对他的逼宫不满,故意让他当众难堪。 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天子所言不无道理,段颎身为凉州三明之一,威名赫赫,能止小儿啼,即使是凶残的西凉诸将也不敢不敬。 董卓本人当年就是段颎麾下司马。 此时此刻,为了拉拢段煨,更为了招揽贾诩,天子向凉州人示好,段颎是最合适不过理由。 为了大局,只能忍了。 “陛下所言甚是,臣愧对陛下,请辞太尉,以待贤者。” 刘协瞥了杨彪一眼。老狐狸,又想趁机辞职,想得美。 “杨公毋须自责太过,此非你一人之责。中兴以来,如段太尉一般名至实归者能有几人?孝武皇帝尊崇儒术,光武皇帝奖励气节,却造就了如此局面,令人惋惜。朕愿革弊,还望太尉助我一臂之力。” 看着神情诚恳的刘协,杨彪心中一紧。 天子这不是一时意气的报复,而是蓄谋以久的反击啊。 听他这意思,是要将汉武帝以来独尊儒术的政策连根拔起? 第33章 想苟?没门!(冬雷1977打赏加更) 杨彪虽然心中不安,但这些都是他自己的猜想,绝非天子明言,他也不好当着段煨、贾诩的面反驳,免得被误会对段颎有什么意见,误了正事。 “陛下有志,臣自当竭尽全力辅弼匡正,不敢有私。”杨彪恭恭敬敬地说道。 刘协暗自挑了挑大拇指。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不留一点破绽。 不过,你要是以为我就是口嗨,那你就想简单了。 刘协转身对段煨、贾诩说道:“杨公四世三公,名重天下,有他相助,这事就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落在诸位的肩上了。努力!” 段煨没听懂那些云里雾里的话,只当刘协说的是为段颎正名、保他富贵的事,心里欢喜,连连致谢。贾诩却听出了刘协与杨彪一番话背后蕴藏的复杂意味,不禁意动。 虽然还不清楚他们的真实意图,但冲突激烈到这个程度,应该不是演给他们看这么简单。 或许,变革的机会就在眼前? 贾诩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他必须搞清楚天子所思所想,确认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 “臣等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器重,惭愧,惭愧。”贾诩拱手致意。 “哈哈哈……”刘协大笑,一手托着段煨的手臂,一手托着贾诩的手臂。“贾君,朕有一问,可能有些冒昧。” “陛下请讲。” “你真是段公的外甥吗?” 贾诩微怔。“陛下何出此言?” “朕听人说,你当年因病辞官,返回凉州,半路遇贼,赖段公威名才得以脱身。” 贾诩哑然失笑,摇摇手。“不意陛下竟知此事,臣真是羞愧难当。”他顿了顿,又道:“臣与段氏虽属同郡,却无半点血脉。当时托以段公外甥之名,不过是权宜之际罢了。” “那太可惜了。他日文和大放异彩之时,武威段氏不能与有荣焉。”刘协转向段煨,郑重地说道:“将军,你当努力,武威段氏的威名能否不堕,全落在将军肩上了。” 段煨哈哈一笑,全没往心里去。 贾诩虽然聪明,却是个凉州人。如今形势紧迫,天子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将来形势安稳了,满是关东人的朝廷哪有贾诩的立足之地。就算天子器重他也无济于事,当年孝灵皇帝同样器重盖勋,盖勋还是受关东人排挤,位不至九卿。 武威段氏需要攀附贾诩?可笑。 贾诩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虽说天子此举不排除有捧杀他的可能,但天子能够亲自来段煨大营见他,已经表明了诚意。 更别说当着众人的面,许他富贵。 机会就在眼前,要不要抓住? 按理说,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伯乐就是天下至尊的皇帝陛下。得遇明君,是无数臣子梦寐以求的幸运。 可是他很清楚,这条路充满荆棘,不是那么好走的。 大汉积弊甚深,中兴谈何容易? 击退李傕、郭汜等人容易,革除积弊千难万难。古往今来,变法者不论成败,大多不得善终。吴起、商鞅,都是前车之鉴。 贾诩一时出神。 众人茫然,不知所措,气氛有些尴尬。 刘协也有些紧张起来。 是不是太心急了? 以贾诩的聪明,就算猜不到全部,也能清楚形势的复杂和艰难。而以他那能苟则苟的老乌龟属性,会不会因此被吓退,索性脖子一缩,一苟到底? 刘协转头看看段煨。 段煨会意,沉下脸,威严地咳嗽一声。“文和,陛下面前,不得无礼。” 贾诩一惊,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施礼。“臣一时有所思,君前失礼,还请陛下治罪。” “哦?”刘协顺势挽着贾诩的手臂,缓步向前。“不如贾君说说所思为何,朕再决定是否治罪。” “臣所思者,乃贾谊、董仲舒、刘向、桓谭四人。” 刘协一时没听懂,这四人……有什么联系吗? 不过他想到了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套路。历史上,曹操问计时,贾诩就玩出这样的套路,以袁绍、刘表的例子劝阻曹操废长立嫡。 历史虽然还没有发生,但避免正面回答,喜欢旁敲侧击的基因却藏在贾诩的骨髓里。 根据这个套路去推测,刘协很快明白了贾诩的言外之意。 这四人至少有两个共同点:都是汉代儒学发展的重要推手,都不得好死。 因此,大致可以推断,贾诩想苟怕死的基因正在发挥作用。 不过没关系,朕早有准备,不会给你苟的机会,一定会将你逼上朕的贼船。 “贾君之贾,与贾谊之贾,是同一个贾吗?” “故老传说如此,只是并无实据。”贾诩淡淡地说道。 “那你贾氏在武威几代人了?” 贾诩略作沉吟。“约有七八之数。” “祖茔累累几何?” “列代先人,约有百数。” “段公当年大杀西方,若朝廷弃凉,凉州沦为羌人牧马之地,段氏祖茔自然不能幸免,贾君先祖百余坟茔会不会也被殃及?” 贾诩一愣,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陛下有意弃凉?” 刘协摇摇头。“朕若欲弃凉,又何必来见贾君?可是大汉危如累卵,能支持几年,实在不好说。一旦大汉火尽,山东有了新帝,弃不弃凉,贾君能预知否?” 贾诩脸色再变。 他与段煨等人不同,他对朝廷的弃凉之议了解甚深。 本朝自光武以来,屡有弃凉之议,上升到朝议的就有五次,私下里的议论数不胜数,而主要倡议者大多是关东人。 关东人欺凌凉州人,逼反了凉州汉羌,然后又将凉州当作累赘,欲弃之而后快。如果不是马援、虞诩等人力争,又有以凉州三明为代表的凉州将士奋战在平定羌乱的第一线,维持着凉州的稳定,凉州早就沦为化外之地。 如果大汉亡了,关东最有可能称帝的就是袁绍。 袁绍是关东士大夫的代表,一向鄙视凉州人,弃凉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一旦朝廷弃凉,就不仅仅祖茔为人残破的事了,所有的人凉州人——包括他贾诩在内——都会成为蛮夷,别想在新朝立足,王允杀尽凉州人的未竟遗愿倒有可能成为现实。 无路可退。 贾诩忍不住一声哀叹。 天下之大,竟无我贾诩立锥之地。 贾诩微微转头,看着刘协似笑非笑的脸,脸颊不禁抽了抽,竟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眼前的天子眉眼一如从前,眼中的神色却大不相同。 如果说从前的天子是奋力求生的幼龙,尊贵而弱小,眼前的天子则是生出了爪牙的蛟龙,眼中充满俯视天下的威严、看透一切的智慧,让人不敢直视。 “陛下……”贾诩迅速做出了决定。“臣以为,凉州不弃,大汉不亡。” 第34章 血盟 刘协眉梢轻扬。 他听懂了贾诩的意思,这是一个交易。 他要大汉中兴,不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贾诩要凉州崛起,不再成为朝廷随时可以抛弃的累赘。 “有贾君之言,天下可安。”刘协微微用力,握着贾诩的手肘,郑重地晃了晃。 贾诩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拱过头顶,向刘协施了一礼。“臣诩,愿为陛下,为凉州,竭微末之材,尽绵薄之力。” 杨彪父子四目相对,不知道刘协与贾诩说了什么,竟让贾诩如此激动,当场效忠。 杨彪太清楚贾诩是什么样的人了。 难道是因为凉州? —— 刘协随段煨、贾诩入营。先登上将台,检阅段煨麾下的将士。 虽说段煨为人多疑,但他练兵的水平却比杨定、杨奉强多了,麾下近万将士衣甲整齐,训练有素。 看到这一切,刘协暗自庆幸。 如果段煨也反了,与张济同污合流,东西夹击,就凭杨奉等人那点实力,根本不够看的。 历史上,杨奉三人曾进攻段煨大营十余日,结果什么便宜也没占到,碰了一鼻子灰。 好在段煨很克制,不仅没有反击,反而继续供应朝廷粮食。在李傕、郭汜追杀朝廷,将朝廷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的时候,段煨也没有趁火打劫。 甚至后来击溃李傕,段煨都是当仁不让的主力。 所以说,种辑、左灵等人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典型。他们满腹诗书,却没用到正处,全用在了内讧上,险些提前送大汉归西。 看完演习,就在将台之上,刘协看着东方,神色凝重。 “张济反了。” 段煨一点也不意外,平静地点点头。“臣已经收到了张济的消息,他约臣结盟,被臣拒绝了。” 贾诩也淡淡地说道:“陛下,张济不足为患。” 杨彪松了一口气,抬手抹去额头汗珠。“将军,天气炎热,能否帐中说话?陛下初愈,不宜劳累。” 段煨如梦初醒,连忙请刘协下将台,到帐中说话。 刘协与段煨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说话。“段太尉当年身经百战,用兵如神,可曾留下兵法、战纪之类的文书?” 段煨笑着摇摇头。“作战时日不暇给,后来又忙于政务,无心顾及。如今事过时迁,文书散失,经事之人也多亡故,想写也写不了。” “那太可惜了。”刘协无限惋惜。“如此惊人功业,却不能留下详细记载,诚为损失。将军不妨留意一些,尽力挽回,将来为太尉作传增辉。” “唯。”段煨脸上有光,满口答应。 刘协也知道,指望段煨去做这件事是不现实的。这些武人根本没有这样的自觉,他们甚至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更不会觉得行军作战的经过有什么记录的意义。在他们看来,真正有排面的是学问,而且是儒家经典。 所以皇甫规最珍惜的不是战功,而是开馆授徒,撰文集五卷。 张奂最得意的也不是战功,而是为《尚书》作注三十余万言。 段颎是纯粹的武将,对做学问没什么兴趣,再加上后来依附宦官,所以名声最差。 段煨虽因天子提及段颎而得意,但他心里却不见得以为段颎能和皇甫规、张奂比肩,兵书、战纪什么的,能和《诗》《书》相提并论吗? “贾君,你虽不是段太尉外甥,想必也对段太尉的事迹不陌生吧?” 贾诩点头道:“诚如陛下所言,臣对太尉的故事有所了解。” “那就委屈贾君为侍中,随时为朕解说太尉当年故事,增长见识。”刘协转头看向杨彪。“太尉以为可否?” 杨彪抚须笑道:“贾君博学多闻,又久历战事,为陛下参选军机,再合适不过。” 杨修心里酸溜溜的。侍中比二千石,天子还觉得委屈了贾诩,这差距也太大了。 贾诩面色平静,默不作声。 刘协看在眼里,又对段煨说道:“将军能割爱否?” 天子讨要贾诩,而且是为他解说段颎当年战事,段煨哪有不肯之理。说实话,他早就想赶贾诩走了,只不过碍于同乡情谊,做不出来而已。 “陛下,文和乃是凉州百年不遇之俊杰,唯陛下能用之。” 刘协微微一笑。“贾君,肯屈就否?” 贾诩离席,大礼参拜。“谢陛下不弃,臣受宠若惊。” 刘协欠身,伸手轻扶。“见将军之武,得文和之智,朕亦可以安睡矣。来,诸君举杯,共浮一大白。” “万岁!”段煨率先举杯高呼。 “万岁!”帐中文武一起举杯,山呼万岁。 这时,侍郎史阿快步进帐,走到刘协身边,附耳说道:“陛下,卫尉传来口讯,李傕、郭汜兵至,前锋离御营不足三十里,兵多,不可胜数。” 刘协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了杨彪一眼,随即定了定神。 “派人回去询问。”刘协顿了顿,又道:“就安排徐晃去。” “唯。”史阿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刘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道:“华阴天下险,然而登山之人更知绝美风光在险峰,非勇者不得观。诚如这天下形势,随波逐流易,逆水行舟难。向使高皇帝不出汉中,焉有大汉四百年?向使光武皇帝怯阵昆阳,安有东都二百年文明?朕不才,愿竭平庸之资,驽顿之材,效先辈故事,再造大汉。”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缓缓拔出腰间长刀,在掌心轻轻一抹,鲜血涌出。 他伸直手臂,张开五指,将鲜血滴入酒尊之中。“今日,朕对华山、大河起誓,与诸君歃血为盟,诸君不负朕,朕必不负诸君。” 刘协使了个眼神,一旁的杨修会意,连忙为他添满染了血的酒。 刘协举杯在手,大声说道:“请诸卿助我。” 众人被他的举动惊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贾诩悄悄地捅了一下段煨,使了个眼色。 段煨会意,立刻起身抱拳,大声说道:“宁辑将军,臣煨,愿助陛下,万死不辞。” 那一边,杨彪也反应过来,神情纠结地起身。“太尉,臣彪,愿助陛下,再造大汉,万死不辞。”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起身,齐声道:“臣等愿助陛下,再造大汉,万死不辞。” “谢诸君。”刘协大声说道:“德祖,为诸君上酒。” “唯!”杨修应着,一溜小跑着,为每个人添满了酒。 众人举杯在手,眼神狂热地看着刘协。 “请!”刘协一饮而尽。 众人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齐声高呼。 “万岁!万岁!万岁!” 第35章 勾心斗角 酒逢知己千杯少。 穿越半个多月,刘协第一次喝酒,而且喝得有点多。 确认段煨不反,又成功招揽了贾诩,兴奋之下,他忘了这个身体只有十五岁,还以为是前世那个酒精考验的社畜,一不小心喝多了。 段煨看在眼里,很高兴。 陛下不把我当外人啊,否则怎么可能在我营里喝醉了。 将刘协送入准备好的豪华大帐,段煨意犹未尽,又拉着杨彪说了一会儿,才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去了。 杨彪进帐,看着面色酡红,睡得深沉的刘协,又心疼,又头疼。 如果说上次在杨奉大营的较量还只是暗流,这次在段煨、贾诩面前的冲突就是浮出水面的漩涡。天子以段颎为借口,挑起了西凉人对关东人的强烈不满,成功地将贾诩招入麾下,究竟是权宜之计,还是蓄谋以久的反击? 杨彪看不清,因此忐忑。 “父亲。”杨修走进大帐,见杨彪在座,神情凝重,以为他担心天子,连忙说道:“陛下只是醉了,并无大碍,休息一下就好。” 杨彪瞅了瞅杨修,使了个眼色,起身出了大帐。 杨修不解,却还是跟了出来。两人来到一旁,杨彪负着手,看着远处的华山,思索良久。 “德祖,你说……陛下是身醉,还是心醉?” 杨修疑惑地看着杨彪。 什么身醉、心醉? 杨彪见状,只好进一步挑明。“他醉倒在段煨大营,以及之前与段煨、贾诩说的话,是权宜之计,还是肺腑之言?” 杨修恍然,想了想,说道:“应该是肺腑之言。陛下与人交,不好虚言。且贾诩机智过人,骗他绝非易事,只能适得其反。” “这么说,陛下的确有意重用西凉人,压制关东人?” 杨修眉心微蹙。“父亲,严格来说,我们也不是关东人。” 杨彪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糊涂,我是说关东人、关西人吗?我说的是儒术与王道。我弘农杨氏以《尚书》传家,学的是儒术,求的是王道,岂能与残暴好杀的西凉人为伍?” 杨修猝不及防,被打懵了,当即暴起,正准备反击,随即又意识到眼前暴怒之人是自己的父亲,不能放肆,只好忍气吞声,捂着脸,嚅嚅的说道:“父亲,这不是……救危存亡,事急从权嘛。” “若只是事急从权,倒也罢了。”见杨修委屈,杨彪也很后悔,自觉失态,不合大臣气度。“我就怕天子并非事急从权,而是有意为之。你还记得天子在营门外所言乎?他将大汉今日之局面归咎于儒门,这……这是何等荒谬。” 他一转头,神色又凌厉起来。“是谁在蛊惑陛下?” 杨修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父亲,何出此言?” “陛下从小读书,讲经者皆为大儒,以儒术为正宗,怎么会有此离经叛道之举?” 杨修转着眼珠,也想不明白。 父子俩相对无言。 —— 段煨回到自己的中军,坐下喝了两杯水,有书吏送来刚收到的文书。 段煨接过看了一眼,愣了一下,刚喝进嘴里的水险些喷出来。 “李傕、郭汜这么快就来了?” 书吏点点头。“之前就收到消息了,只是将军正与陛下饮宴,未曾敢打扰。” 段煨忽然想起天子当时的反应,若有所思。天子当时听到的消息或许就是这个消息,只是他没声张而已。想到此,段煨忽然对天子多了几分欣赏。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定力,果然与众不同。 “请文和来。” 书吏转身去了,段煨端起水杯,起身走到地图前,一边察看形势,一边哼着小曲。 贾诩进来时,段煨正唱到得意处,声音不免大了些。贾诩听得真切,轻笑道:“将军好心情。” 段煨转头看了一眼,哈哈一笑,走回案前,将刚收到的消息递给贾诩。 “文和,你我的功劳来了。” 贾诩看了一遍,又递了回去。“将军的功劳不在李傕、郭汜身上,而在张济身上。” 段煨笑容收起,眉头微皱。“你是说,陛下将以南北军及杨奉三人之力迎战李傕、郭汜?” 贾诩没有回答,拱着手,走到地图前,目光来回逡巡了片刻。 “将军,陛下矢志中兴,岂甘心为人左右?这一战,便是他重振朝廷威严的首战。”贾诩转回头,静静地看着段煨。“而将军,则是他的中流砥柱。” 段煨不以为然。“不能出战,只是阻击张济,算什么中流砥柱?” 贾诩不急不徐。“太尉为朝廷干城,将军为人稳健,能安民,屯守华阴数年,百姓称颂,兵精粮足。是以陛下大战之前,先至将军大营,得将军支持,才有与李傕、郭汜一战之决心。否则,陛下何不渡渭,遁走河东?” 段煨眼珠转了转,脸上露出一抹矜持地笑容。“文和,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只是作壁上观,实在遗憾。张济虽勇,知我为陛下掠阵,他还敢来吗?” “国之重器,不可轻意示人。将军战与不战,功劳都是第一。”贾诩抬手一指远处。“华山不言,不让其高,正是将军之谓也。” 段煨瞅了一眼华山,不禁放声大笑。 贾诩也笑了,拱着手,静静地看着段煨。 过了片刻,段煨收起笑容,放下水杯,伸手挽住贾诩的手臂。“文和,陛下说,可惜你不是我段氏之甥,深得我心。你得陛下信任,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段氏就算想攀附你的门楣,只怕也够不着了。好在你我为乡里,又有这么一段情谊,稍慰我意。” 贾诩抬起头,看着段煨的眼睛。“将军言重了。若无将军为援,我纵使舌利如刀,又能奈何?恕我直言,陛下如此重视凉州,并非全是太尉之功,亦有董卓之功。” “文和?”段煨疑惑不已。 “太尉,使朝廷知重用凉州人之利。董卓,使朝廷知轻视凉州人之害。凉州安定与否,足以动摇天下,是以陛下欲中兴大汉,必先安凉州。正如此刻,欲击退李傕、郭汜,必先得将军鼎力相助。利与害,凉州之两面,须臾不可分。” 段煨若有所思,频频点头。 “董卓乱政至今,已有六年,凉州之害,陛下体会至今,方有今日折节之举。将军若能助陛下击退李傕、郭汜,示凉州之利,陛下又岂能忘将军之功?君子一言,尚且驷马难追,何况天子之誓,歃血之盟?” 段煨心中欢喜,握着贾诩的手臂,用力摇了摇。 “文和不愧是我凉州智者,见识过人。有文和为朝廷腹心,我为朝廷爪牙,天下可定。文和,我当如何做,你不妨直言,我尽依你。” 第36章 臣亦择君(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刘协醒来时,贾诩和杨修正在榻前低语。 他们没说什么大事,只是一些闲话,杨修向贾诩打听凉州风土,贾诩则向杨修打听华山轶事,气氛很和谐,却没什么营养。 听到刘协翻身的声音,他们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见刘协醒了,杨修一个箭步抢了过来。 “陛下,你醒了?要喝水吗?” 刘协点点头。他头不疼,口的确有些干。 杨修端来水,刘协尝了一口,温度正好,便喝了一大口,然后坐了起来。 “文和先生,入职手续可曾办妥?” 贾诩静静地坐在一旁,微微欠身。“谢陛下关心,蒙太尉与杨侍郎关照,已经办妥了。” “甚好。”刘协笑道:“朕来之前,弘农王夫人曾托我向先生问好。当初若不是先生,她难逃李傕毒手。” 贾诩眉梢微动,轻轻叹了一口气。“李傕、郭汜攻长安,本是臣的谋划,只是没想到他们如此荒唐,酿成大祸。臣能救弘农王夫人,却救不得那千千万万的百姓,愧对天下。” 杨修悄悄地打量着贾诩,眼神复杂。 刘协却很平静。 贾诩这句话半真半假,甚至可以说,假的成分更多,不必太当真。 “天下大乱至此,其中责任又岂是一人能担得起的。文和先生,治国当取其大,躬责自省固然不可或失,但更重要的却是引以为鉴,使这人间悲剧不再重演。” “唯。”贾诩躬身领命。 刘协看向杨修。“德祖,你亦如此。” 杨修正听得入神,见天子提到他,连忙躬身致意。“陛下所言,臣深有同感。之前陛下之问,臣时时在心,未能有解。如今文和先生入朝,臣正当时时请益,或许能有所得。” 刘协坐了起来。“江山代有才人出,朕相信,只要你我君臣同心,不仅能救大汉于危难之中,再现卫霍横绝大漠之壮举亦非不可能。” 杨修立刻正色道:“陛下,卫霍横绝大漠固然威武,却是劳民伤财之举,不可效仿。” 刘协笑了起来,摆摆手,示意杨修不必紧张。“德祖,卫霍横绝大漠的确耗费巨大,但是不是劳民伤财,却当再论。别的不说,这四百年来,通往西域的商路赢利几何,你能算得出吗?” 杨修一时无语。 刘协看向贾诩。“文和先生,你说呢?” 贾诩平静地点点头。“陛下说得对,杨侍郎说得也对。” 杨修翻了个白眼,嘴撇得像。 贾诩接着说道:“陛下说得对,是着眼于长久。杨侍郎说得对,是着眼于当前。诚如陛下所言,这几百年来,通往西域的商路赢利无数,至少十倍于当年付出。但孝武皇帝征讨四夷,不仅将七十年积累消耗殆尽,更使民力枯竭,户口减半,诚非陛下所宜效仿。” 刘协追问道:“文和先生,可以兼得之法?” 贾诩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恕臣愚钝,鱼与熊掌,似乎只能取其一。” 杨修忍不住问道:“那你取什么?” 贾诩瞥了杨修一眼。“我趋利而避害。” 杨修不屑地哼了一声:“本以为先生凉州智士,当有高见,不想却是乡愿之见。” 贾诩无动于衷,仿若未闻。 刘协也没说话,他觉得贾诩虽然求生欲极强,却不会在这个时候用这种两面逢源的说辞来敷衍他,只不过他习惯性的说得隐晦而已。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未尝不是一次测试,即是对他的,也是对杨修的。 乱世不仅君择臣,臣亦择君。 他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贾诩的用意。 贾诩看似没态度,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 对他一个凉州人而言,当然是取凉州有利。若非霍去病取河西走廊,置四郡,他现在就是蛮夷。 作为一个谋国之大者的天子近臣而言,依然是取凉州有利。因为受苦的是一两代人,而得利的却是子孙后世。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极力反对弃凉之策。 于公于私,弃凉都不是正道。 刘协看懂了,却没有说。他轻咳一声:“朕或有兼得之法。” “哦?”杨修诧异地看了过来。 贾诩也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刘协。 “为长久计,河西当取,自不待言,但如何取,却有待商榷。粗略言之,当有二策:一是任贤与能,不求胜于一时。有如卫霍者,则信之用之,以尽其材。如李广利者,则弃而不用,免作无辜牺牲。设使李广利不行,而李陵见用,焉有燕然之败?” 贾诩微微颌首,眼角露出浅笑。 杨修听了,也点头附和,又问道:“另一策呢?” “国之财赋有用,既有军事之急,则其他方面当励行节俭。孝武皇帝以天下三分之一财货充山陵,大可不必。至于求仙问道,挥霍无度,就更不值得了。” 杨修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看向刘协的眼神复杂怪异。 贾诩也有些吃惊,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陛下所言,自是至理,只是非议祖宗,诚为不妥。大汉以孝道治天下,这……” 刘协毫不客气的打断了贾诩。“那文和先生当面反驳朕,就妥当了?” “呃……”贾诩也语塞了,神情尴尬。 “你们看,这就是悖论。”刘协笑道:“依孝道,子不得议父。依臣道,臣不得议君。当年夏侯胜非议孝武,大臣背地里赞同,却不得不治其罪,何其荒谬?” 刘协瞥了杨修一眼。“相比于当面称尧舜,背后称桀纣,朕倒宁愿大臣皆如君家侍中,当面直斥先帝,而不是背地里摇头叹息,至少先帝还有当面对骂的机会。” 杨修神情窘迫,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贾诩却忍不住笑了一声。杨奇当面斥孝灵皇帝与孝桓皇帝不相上下,孝灵帝回怼以君死必有大鸟至的传奇,他也是听说过的。如今见天子说得这么坦然,还用来回怼杨修,不免哑然失笑。 虽说天子此举有失礼之嫌,却也直率得可爱,与那些迂腐虚伪的关东人不同,倒是和性格粗率的凉州人有几分相似。 当然,更让他满意的还是天子提出的两策,不管是选贤与能,还是励行节俭,都展示出他中兴大汉的决心和意志,绝非一时意起的空言、大言。 有此雄心,那些繁文缛节不从也罢。 欲行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遵循那一套温文尔雅的儒家礼仪,能中兴大汉吗? 第37章 道理和南墙 杨修年轻气盛,向来以不羁为荣。 贾诩年近半百,但他出身凉州,又整日与凉州将士为伍,难免沾染了些粗野习气。 刘协虽生长于宫廷,但董太后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灵帝好胡服胡食,也不是什么守礼之辈。刘协这些年流离失所,儒家教育时断时续,礼节方面也不太严谨。加上皮囊之下还藏着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惯于吐槽的有趣灵魂,口无遮拦几乎是难以避免的事。 三人在细节上小有分歧,大方向却一拍即合,相谈甚欢。 尤其是杨修,平时对刘协多少有些敬畏之心,今天发现刘协放肆起来,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顿时觉得找到了知音。说到投机处,几次险些去拍刘协的大腿。 取得了基本一致后,刘协向贾诩托出了进军并州的方略。 贾诩听完,拢着双手,沉吟半晌,一声轻叹。 “陛下,这条路,可比登华山更难啊。” 杨修没说话,但眼中却露出了同样的担忧。他已经和杨彪多次讨论过这个方案,清楚其中的难处,之所以一直没提醒天子,是因为眼下还没到那一步,等天子脱困,到了河东,再提不迟。 刘协淡淡地说道:“再难,也不会比高皇帝出汉中难吧。” “此一时,彼一时。”贾诩抬起眼皮,凝视着刘协。“项羽杀义帝,都彭城,称霸天下,既失人心,又弃关中地利不顾,这才让高皇帝有可趁之机。袁氏兄弟据四世三公之资,得天下之望。而关中残破,陛下不得地利,只能偏居并州,不可同日而语。” 杨修也将目光转向刘协,心中忐忑。 天子考问他的问题,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能超过《过秦论》的答案,很是烦恼。贾诩此问,与天子之问有相似之处,若天子让他回答,他可就露怯了。 刘协感受到了杨修的不安,微微一笑。 杨修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恨不得转身遁走。 刘协吁了一口气。“文和先生,德祖,朕有一惑,百思不得其解,二位能否为我解惑?” 贾诩和杨修互相看了一眼,拱手道:“请陛下赐教。”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陈涉起事在先,六国后裔接踵于后,而项籍、高皇帝与焉。当楚汉决胜于垓下时,六国何在?” 贾诩眼神微缩,若有所思。 杨修目光一闪,随即反驳道:“陛下,六国非不与其事,只是君臣才能不如高皇帝与项籍罢了。” 刘协追问道:“一国君臣有所不如,尚可称天命不与。六国君臣皆不如,又是为何?且六国果真无人?张良不就是韩国世家子弟。” 杨修哑口无言。 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是说,山东袁氏虽有大名,亦如六国子孙,本是祸乱之源,不能革故鼎新,适为开路耳?” 刘协郑重地点点头。“灭六国者,非秦也,乃六国也。乱大汉者,非羌乱也,乃世家也。今日之世家,宛如当年之六国,本是祸乱之源,又岂能革故鼎新,再建太平?不过为人作嫁衣罢了。” 杨修顿时红了脸,抗声道:“陛下此论,臣不敢苟同。” 贾诩也露出一丝愕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刘协看着杨修,目光中兼有同情和怜悯。 他知道杨修接受不了这个结论,这既是杨修所受的教育决定的,又是杨修的身份决定的。 能跳出既有身份看问题者,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德祖,这是朕的一家之言,你不认同,大可来辩。只是与其作口舌之辩,不如静观其变。俗语有云:事实胜于雄辩。俗语又云:道理说服不了人,但南墙可以。” 杨修面红耳赤。 贾诩不禁解颐。“看来陛下迁都长安虽千辛万苦,却也收获匪浅。若是在宫中,焉能听到如此俗语。臣观陛下游历民间,如孝宣、光武皇帝故事,正当中兴之兆。” 他顿了顿,又道:“语虽俗,道理却在其中。丧乱之际,弃文用武,故有叔孙通楚服见高皇帝。汉兴七十年,陆贾、贾生前后相继,黄老、儒术互不相让,直到董仲舒上天人三策,才算有了定论。一晃三百年,当有大儒如董仲舒者,终结这百年纷争。” 见贾诩支持天子的意见,杨修咽了口唾沫,没有再争,只是脸上的神情依然倔强。 贾诩又道:“既然陛下方略已定,臣就毋须多言了。还是着眼于当下,先解燃眉之急吧。” 刘协表示同意,杨修也勉强收拾起心情,铺开地图,讨论眼前的战局。 杨修先解释了御营的布局,以及拟定好的应对方案。 贾诩听完,看看刘协。“陛下,李傕、郭汜来得突然,其前锋骑兵随时可能穿过杨奉的阵地,四处劫掠,陛下此刻回营,怕是不太安全。” 刘协还没说话,杨修先急了。“大战在即,陛下岂能不回御营?” 贾诩垂下眼皮,不紧不慢地说道:“侍郎所言,诚为正理。但凡事不可拘泥,当视形势而变。陛下简行,身边仅有虎贲、羽林数百,一旦遇上李傕的前锋精骑,能有几分胜算?” 杨修顿时语塞。这个责任太大了,他承担不起。 他看向天子。 刘协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态度。 贾诩接着说道:“臣有两策,供陛下与太尉斟酌。一是或由宁辑将军派兵护送陛下回营,或由御营安排步骑来迎,确保陛下安全。二是陛下暂住于此,观形势而定。万一交战不利,李傕、郭汜突破阻击至此,陛下亦可就地指挥迎战。” 杨修心急如焚,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他不希望天子留在段煨大营,但他也清楚,贾诩所说的危险的确存在。双方交战之际,游骑四出,仅凭天子身边的这些虎贲、羽林是无法确保天子安全的。 一旦天子出了意外,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 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刘协,希望刘协自己表态,决定去留。 刘协权衡了良久,对杨修说道:“德祖,你去问问太尉,明日回复。” 杨修点头答应,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又说了一些安排,杨修匆匆起身出帐,找杨彪商议去了。 刘协与贾诩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陛下,喝点还魂酒吧。”贾诩提议道。 刘协微微一笑。“正当与先生畅饮。” 第38章 古今之变 贾诩命人重新准备了一些酒菜,与刘协对饮。 喝酒是次要的,沟通有无,深入了解才是关键。 有杨修在侧,有些话说起来总是不太方便。 太尉之子,又出身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杨修身上的标签不仅明显,而且刺眼。 天子与杨彪在营门外的较量也逃不过明眼人的注意,更何况是贾诩这样的人精。 这一点,刘协明白,贾诩也明白。 所以贾诩刚才主动提出暂留段煨大营的建议,将主动权送到刘协手里。刘协心领神会,顺手将难题推给了杨彪。 你不是要兵权吗?我就给你兵权,看士孙瑞能不能搞得定。 你搞得定北军,还能搞得定杨奉、杨定和董承? 别的不说,就你们那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姿态,能和西凉反贼、黄巾余孽尿到一个壶里去? 这算是两人第一次打配合,效果还不错。 “先生,朕答应了杨定一个要求,为他筹措半个月的粮食。”刘协开门见山,将之前对杨定的承诺说了一遍。 贾诩品了一口酒,点点头。“陛下明日可对宁辑将军直言,他会安排的。” “朕可听说,宁辑将军与杨定不和。” “若杨定自求,自然是一粒粮食也没有。陛下开口,有求必应。”贾诩笑笑,提起酒匕,为刘协添了一点酒。“宁辑将军虽附董卓,却与李傕、郭汜等人不同。他在董卓军中一向不受重视,只是报国无门,别无选择罢了。” 贾诩叹了一口气。“大多数西凉人都是如此。” 刘协也叹了一口气。“岂止是西凉人,朝廷何尝不是如此?孝桓皇帝器重段太尉,平定羌乱,落下多少骂名?先帝欲平边乱,习胡风,食胡食,也成了罪状。可那些大儒名臣在朝堂上义正辞严,下了朝,吃起胡饼来,比谁都香。” 贾诩的嘴角抽了抽,费了好大力气,才没笑出声来。 “陛下有高皇帝磊落之气。” 刘协瞅瞅贾诩。“先生是说朕对待儒生的态度么?” 贾诩有点尴尬。他的确是这个意思,可是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么,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 “就对待儒生的态度而言,朕比高皇帝多了四百年的经验,自问要略胜一筹。” 贾诩诧异地看着刘协,这才明白刘协刚才不是说话直白,而是有感而发。 他心中一动。“敢问陛下仔细。” 刘协露出一丝浅笑,举起酒杯,与贾诩碰了碰。“先生自问是儒是道?” 贾诩端着酒杯,沉思良久。“半儒半道。” 刘协呷了一口酒。“进则儒,退则道?” 贾诩点点头。“庶几近乎。” “你的道是黄老道,还是黄巾道?” 贾诩的眉头蹙起,再次沉思良久。“所谓黄巾之道,不过是巫祝之术,杂以百家之言,岂能称道?” “先生此言,未免失之偏颇。”刘协毫不客气地说道。 要得到贾诩真正意义上的效忠,他必须拿出让贾诩折服的东西。人情世故,他肯定不如打拼了半辈子,见惯了魑魅魍魉的贾诩,唯有从理论高度进行降维打击,从心理上折服他。 天子是天意的代言人,当然应该思考点高大上的理论,谁会去关心柴米油盐啊。 “请陛下指教。”贾诩淡淡地说道。 “于先生而言,百姓与万民,谁更不可或缺?” 贾诩脸色微变,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呷了一口酒,却含在嘴里,半天才缓缓咽下去。 天子一言,打破了他长久以来的思维误区。 他痛恨关东世家歧视凉州人,盘剥凉州汉羌百姓,却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而且歧视是家乡人。 他和那些人有本质的区别吗? 恍惚之间,贾诩仿佛登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楼,低头看见了丑陋的自己。 “陛下批评得是,臣的确失之偏颇了。”贾诩吁了一口气。“百姓本出乎万民,奈何自矜高洁。臣一意指责关东世家心怀偏见,排斥西凉士子,其实西凉士子又何尝没有偏见?五十步笑百步尔。” 刘协笑了。“朕苦思半月,先生一朝顿悟,不愧是凉州上士。” 贾诩躬身一拜。“陛下谬赞,臣不敢当。论世事人情,臣年近半百,或许能胜陛下一筹。论天地至道,臣不如陛下远矣。此乃天资所限,非人力可求。愿随陛下左右,常聆玉音。” 刘协伸手托住贾诩的手臂。“先生言重了。朕也是偶有所得,愿与先生共琢磨。” 贾诩顺势问道:“与壬寅之夜的天象有关?” 刘协摇摇头。“天意玄远,非朕所能臆测。” 贾诩很意外。“那陛下如何得之?” 刘协拈起一颗青豆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凉州羌乱百年,平而复叛。关东黄巾生变,八州并起。说到底,都是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反。百姓如此,朝廷又何尝不是?先生曾在宫中为郎,想必知道早在二三十年前,朝廷就捉襟见肘,不能足额发放郎官的薪俸。” 贾诩面色一黯,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天子此言,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作为一个凉州士子,举孝廉为郎本是前途光明的好事。谁曾想,他在宫中为郎数年,不仅看不到一点升迁的希望,反倒因无法得到足额的薪俸,衣食窘迫,最后连治病都拿不出钱,只好弃官返乡。 相比之下,那些才智远不如他的关东士子,却可以依靠家族的资助,不仅活得很滋润,还可以呼朋唤友,日夜宴饮。升迁外放时,他们也常常能得到超擢的机会,令人艳羡。 “百姓没钱,朝廷也没钱,钱去哪儿了?”刘协又拈了一颗青豆。“都说先帝奢侈,建万金堂,卖官鬻爵,可那些钱用在何处,他们真不知道吗?退而言之,万金堂所积累的钱财,真比世家积累的资产丰厚?” 刘协咧嘴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贾诩。“先生在董卓军中,应该知道是董卓从宫中劫掠所得多,还是从洛阳世家劫掠所得多吧?” 贾诩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依陛下此言,是欲借万民之力,抑百姓之强?” 刘协摇摇头。“不是借力,而是行道。力有时而穷,唯道无有尽时。当年夫子有教无类,使王官之学惠及天子士子。高皇帝废世卿世禄,使布衣可登卿相。朕欲更进一步,使万民共沐王道,天下大同。如此,方能根深本固,太平万年。” 刘协举起杯,向贾诩示意。“若能如愿,凉州何患不安?” 贾诩倒深一口冷气,痴痴地盯着天子。 他知道天子志向远大,但他没想到天子的志向会如此远大。 中兴大汉算什么,天子这是要行王道于天下,像夫子、高皇帝一般,建圣人功业。 猛一听,会觉得这是狂妄。 细一想,才发现这才是真正的大道,也是夫子造福后世的真正功德所在。 夫子让普通士子有机会学习礼仪。 高皇帝让布衣可以为卿相。 天子要让万民共沐王道,天下大同,实现真正的太平。 若人人得温饱,能读书,少有所养,老有所依,太平何愁不至? 由王公而百姓,由百姓而万民,这不就是太史公汲汲以求的古今之变? 古往今来,读书人千千万,又有谁能看出这一点,又身体力行,向道而行? 太史公云:五百年有圣人出,其唯陛下乎? 刘协心中忐忑,脸上却不露声色,笑容满面地看着贾诩。“先生,可共饮一杯无?” 贾诩回过神来,有些慌乱的举起酒杯,向刘协示意,一饮而尽。 “臣浅陋,愿攀陛下龙鳞,立尺寸之功。” 第39章 遇敌(兢兢业业寂寞哥盟主加更) 杨彪端坐在帐中,低着头,看着案上的文书出神。 杨修坐在一旁,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瞟天子所住的大帐。 贾诩一直没出来,倒是让人送了两次酒食,看样子天子与他谈得很投机,甚至可能要做彻夜之谈。 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这么投机? 杨修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笃笃。”杨彪曲指敲了敲案几。 杨修回过神来,问道:“父亲意下如何?” 杨彪苦笑。“天子虽年少,胸中却有韬略,这是有意让我知难而退啊。德祖,你的意见呢?” 杨修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父亲,论政治民,儒门仁术,天下无出其右。理乱治兵,儒门的确有所欠缺。或许当效叔孙通故事,暂忍一时?” 杨彪瞪了杨修一眼,厉声斥道:“满口胡言。你这是将我泱泱大汉比作二世而亡的暴秦吗?” 杨修微怔,如梦初醒,面色煞白。 引喻不当是大罪。 亏得他面对的是父亲,不是天子。 他随即又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引喻不当,正是受了天子的影响。 刚才天子可比他放肆多了。 杨修很无语,觉得自己被天子带坏了。 “说话!”杨彪催促道,声色俱厉。 “呃……”杨修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父亲以为,若无陛下坐镇,卫尉能指挥诸将,击退李傕、郭汜吗?” 杨彪有些焦躁,眼睛一瞪,手掌跃跃欲试。 如果士孙瑞能搞得定,他还费这心思? 士孙瑞能搞定南北军,却搞不定杨奉等人。这些西凉兵、白波贼出身的将领才不会把士孙瑞当回事呢。 就连董承都未必能看得上士孙瑞。 仅凭南北军,想击退李傕、郭汜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这又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向天子要兵权,还怎么开口? 杨彪想了很久,最后决定,给士孙瑞写一封书信,说明当前的情况,问问士孙瑞自己的意见。 一夜时间,足够信使往来。 实在不行,再拖半天就是了。 杨彪说干就干,提笔研墨,给士孙瑞写了一封急书,派人立刻送往御营。 杨修在一旁看着,不时偷看一眼天子的大帐,心情很乱。 —— 夜色之中,几匹快马急驰而来,蹄声特特,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徐晃一边策马飞奔,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挽着的左手握着盾牌,执鞭的右手起落,催马急行。 “公明,不要这么急。”一名骑士追了上来。“将军的大营就在附近,西凉人没这么大的胆子。” “不可大意。”徐晃低声说道:“将军曾在李傕麾下,李傕清楚他的实力,知道他骑兵数量有限,一定会派游骑深入,刺探军情。” 他咽了口唾沫,又道:“李傕为人骄横,最恨叛离之人。将军与宋果谋刺他,他怀恨在心,一定会全力以赴。你没看到李式的战旗吗,那是李傕麾下最精锐的飞熊军。” 骑士也不安起来,扬起手臂,准备挥鞭加速。 “嗖!”破风之声起,一枝羽箭飞至,正中骑士胸口。 骑士惊呼一声,翻身落马。 徐晃本能地举起了手中的盾牌,同时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劈向右侧的空中。 “笃笃!”两枝羽箭射中了徐晃的盾牌,劲力未衰,振得徐晃身体微晃,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徐晃大喝一声:“小心绊马索!” 话音未落,马前数丈的地面上“嗡”的一声响,两条皮索蓦然出现,一匹战马反应不及,被绊倒在地。马背上的骑士被战马压住,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徐晃的战马也被绊倒,但徐晃及时脱离了马背,避免了被战马压住的局面,他就地一滚,挥刀砍向身前的绊马索。 “唰!”绊马索被砍断,一旁的草丛中一阵乱响,应该是猛拉绊马索的人倒地。 一匹战马从徐晃的身边掠过,马背的骑士俯身伸手,将徐晃拽上马背。 没等徐晃坐稳,几枝羽箭破风而至,正中骑士胸口。骑士闷哼一声,身体摇晃了两下。徐晃一把拽住,用左手的盾牌护住他的要害,右手长刀猛砍马臀。 战马悲嘶,向前窜出,险险避开几枝羽箭。 后面的几名骑士不是被绊马索绊倒,就是被箭射倒,无一幸免,倒在地上辗转哀嚎。 几个人影从草丛中冲了出来,左右夹击,奔向徐晃二人一马。 徐晃见形势危急,大喝一声“回营报信”,翻身跳下马,挥刀又在马臀上砍了一刀。 战马长嘶,发力狂奔,抢在两侧人影赶到之前冲了出去。就在那些人影犹豫之际,徐晃冲了过去。那人见状,下意识的挥刀砍来。徐晃双膝跪地,身体后仰,向前滑出一丈有余。右手长刀悄无声息的掠过对方的大腿内侧。 那人腿一软,歪倒在地上,大腿之间鲜血直流。 徐晃起身,长刀抡圆,一刀劈在另一个赶过来的黑影身上。 那人举盾招架,“呯”的一声,盾牌裂成两半,盾牌的脸也被劈开,鲜血淋漓。 “公明救我!”有人急呼。 “躺在地上别动!”徐晃厉声喝道,舞起刀盾冲了过去,只要遇到站着的人,不管不顾,挥刀就劈。对方虽极力抵挡,奈何徐晃步法飘忽,刀法凌厉,纷纷被砍倒地。 转眼之间,战斗结束。 —— 刘协与贾诩聊了大半夜,次日醒来,天已大亮。 他没有起身练武,躺在床上,回想昨天与贾诩聊天的经过,反复品味,觉得自己应该没露什么明显的破绽,这才起身洗漱。 杨修进帐侍候,脸色有点憔悴,眼神躲躲闪闪。 刘协也没催他。 政治斗争嘛,有时候就是拼耐心,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正吃早饭的时候,徐晃回来了。 他浑身是血,左臂还受了伤,用布包着。 “怎么回事?”刘协大吃一惊。 “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徐晃淡淡地说道:“臣等奉诏去御营询问,回程时遇到了西凉军游骑,互有损失,只是战马都死了,臣等是走回来的,耽误了时辰。” 杨修吃了一惊。“西凉军的游骑到了附近?” 徐晃点点头。“我们遇到了一队,约八九人。” “大概什么时候?” 徐晃想了想。“大约子时初刻。” 杨修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第40章 贾诩论战 刘协佯若未闻。 用脚指头也想得到,杨彪肯定是派人和士孙瑞联系,沟通消息,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复。现在看来,信使十有八九是被李傕麾下的游骑截杀了。 只是不知道杨修这么紧张,是担心信使的安全,还是担心信使传递的消息走漏。 当着徐晃的面,他也不好问。 他与杨彪之间的冲突较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如果不是贾诩精明得鬼似的,根本瞒不住,他也不想透露分毫。 “伤亡如何?” 徐晃答道:“一行五人,一死,两重伤,两轻伤。” 刘协再次看了徐晃一眼。“对方呢?” “三死,两伤,逃了三四人。” 刘协暗自心惊。 徐晃说得轻描淡写,但他能想象到当时的危险,更能想象到徐晃在其中的作用。 骤然遇伏,敌众我寡,不能反杀成功,徐晃不仅武艺好,心理素质更超出常人。 这可能和他任郡吏时常年与凶手、悍匪打交道有关。 “德祖,去安排一下。死者妥善安葬,记下他们的姓名、籍贯。伤者用心医治,好好休息。” 杨修有点慌乱的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还有哪些发现?”刘协继续追问细节。 徐晃沉默了片刻。“对方八九人,埋伏在必经之路上,安排了绊马索,显然是有备而来,绝非意外。臣臆测,他们应该知道会有人经过,特地调集了两伍游骑。据臣所知,李傕军中游骑通常以五人一组,人数太多,目标太大,不方便行动。” “你觉得会是什么人走漏了消息?”刘协眉心微蹙。 徐晃摇摇头。“臣不知,但……不可不防。” 刘协想了想,让徐晃先去请贾诩,然后向王越汇报,抓紧时间休息。 从现在开始,就算战时状态了。 —— 杨修出了帐,闪身进了杨彪住的小帐。 “父亲,昨晚派出的信使很可能被西凉军俘虏了。” 正在吃早餐的杨彪眉头微皱,瞪了杨修一眼。“慌什么?成何体统?” 杨修苦笑。“父亲,你与卫尉联络合情合理,可是这个消息落入李傕手中,却难保不会被李傕看出朝廷隐患。万一李傕挥师急行,抢在陛下回銮之前,击破杨奉,将陛下堵在段煨营中,奈何?” 杨彪也有些不安。 他一心想让天子回御营,如果被李傕截断归路,就算天子想回也回不去了。 “你且去忙,没事不要来我这儿。”杨彪说道:“记住,你我虽是父子,却一个是天子近臣,一个是外朝重臣,不宜过从太密,引来非议。” 杨修用力点头,转身出去了。 杨彪想了想,起身出帐,来到天子大帐。 天子正和贾诩一起说话。两人很平静,语气从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杨彪定了定神,行礼报进。 刘协招招手。“杨公,用朝食了吗?” “谢陛下,刚用过。” “那就坐吧。你来得正好,营外出现了李傕部的游骑,朕正与侍中商议。” 杨彪等不及就座,急急说道:“游骑既至,大军不远,陛下当尽快返回御营,部署迎战事宜。” 刘协不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了贾诩。 贾诩说道:“太尉与李傕交锋多次,以为李傕其人如何?” 杨彪虽然心急如焚,却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李傕为人凶狠、残暴,无君臣之礼,罪无可赦。” 贾诩点点头。“太尉不愧是久经仕宦的名臣,一语中的。那李傕用兵如何?” 杨彪抬手抚着胡须,没说话。 他与李傕打交道不少,但局限于朝堂折冲,并没有战场经验。他们也听取一些交战的情况,却只问胜负,不问交战细节,对李傕其人用兵习惯知之甚少。 况且就算他了解,他也不至于在贾诩面前卖弄。 贾诩转身看向刘协,说道:“陛下,李傕虽残暴无礼,但他久经战阵,勇而有谋,能智取,不轻言战。陛下或许还记得宣平门上之事。” 刘协仔细想了一会,心情莫名的变得极其糟糕。 那是埋藏在宿主心底的愧疚。 宣平门是长安城门之一。贾诩说的宣平门上,是指李傕、郭汜反攻长安时,司徒王允挟持着他上城迎敌拒守,李傕等人在城门下叩拜,宣称不敢为逆,只想为董卓报仇,杀吕布一人而已。 这些当然只是谎言,实际上吕布当时已经突围而去,李傕对此一清二楚。之所以这么说,一是不是留下犯陛的口实,一是不想白白牺牲兵力,强攻城门。 贾诩重提这件事,就是想说明李傕绝非莽夫,他能成为董卓麾下大将是有原因的。 杨彪也明白这一点。“侍中的意思是说,李傕不会强攻杨奉大营,切断陛下归路?” 贾诩点点头。“但他会重兵围困杨定,争取逼降杨定,断朝廷一臂。” 刘协表示赞同,他也有这样的担心。 杨定本是西凉人,他之所以和李傕反目,是因为李傕与郭汜打得不可开交,他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如今李傕、郭汜重归于好,而与他一向交恶的段煨却成了天子信任的肱股,心理发生变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与杨定有约,却不能保证杨定会当真,更何况现在他还没有履行诺言,杨定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的诚意,进而改换阵营。 李傕不知道他与杨定的约定,将杨定列为第一目标,再正常不过。 那么问题就来了,明知杨定有很大可能投降李傕,还要履行诺言,送半个月的粮食吗? 不送,杨定可能立刻投降。 送,杨定依然可能投降,还白白损失了半个月的粮食。 就当前形势而言,够杨定吃半个月的粮食可不是无伤大雅的小数目。说得严重些,这可能是决定战场胜负的一根稻草。 贾诩接着说道:“于李傕而言,能逼降杨定是上策,退而求其次,也要先攻破杨定,除后顾之忧。” 杨彪问道:“杨定不过五六千步骑,又与御营相隔甚远,李傕派一部围困即可,何必强攻?侍中刚才也说了,李傕勇而有谋,能智取,绝不强攻。” 贾诩轻轻点头,又摇摇头。“太尉有所不知,李傕固然有谋,但他更多疑。派一部围困杨定,委任亲信,则担心兵力分散,不足以压制郭汜。由郭汜主持,则担心郭汜与杨定合谋,断己后路。权衡利弊之下,唯有亲率主力,先破杨定最为妥当。” 杨彪恍然,看向贾诩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既尴尬,又庆幸,还有些不安。 第41章 汉臣风骨 刘协做出了决定。“侍中,这粮食不仅要送,而且要多送。宁辑将军处,还请侍中加以解释。” 贾诩笑了。“陛下决断如流,有名将之风。请陛下放心,宁辑将军唯陛下之命是从。别说给杨定送一些粮食,就算陛下让他与杨定合兵,他也会弃私仇,行大义,以大局为先。” 杨彪暗自撇嘴。 贾诩这些话听听就好,千万不能当真。 段煨能因陛下一句话就和杨定一笑泯恩仇? 贾诩分明是有所指。 “陛下,臣去看看被俘的游骑,或许能问出一些消息。” “有劳侍中。” 贾诩起身,向刘协行了礼,又向杨彪致意,转身走了。 刘协打量着杨彪。“杨公,还有事吗?” 杨彪叹道:“陛下,纵使李傕进攻杨奉,截断陛下归路的可能性不大,此地也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御营为好。卫尉能掌控北军,不能掌控三将。强敌压境,各自为战非取胜之道。” “朕不是依杨公之意,手诏使卫尉行太尉事了么?” “陛下……”杨彪急了。“太尉掌兵事虽是古制,奈何废置已久。仓促之间,如何能得诸将信任?兵凶战危,存亡之际,陛下切不可任性使气。” 刘协打量着杨彪,一言不发。 杨彪心急如焚,却被刘协这一眼看得气沮。无奈之下,一声长叹。 “陛下,自孝武皇帝设立内朝以来,内外朝之争便越演越烈。光武皇帝使三公坐而论道,权移尚书。至孝灵皇帝,更是以宦者为令,酿就大祸。凡此种种,有识之士无不痛心。陛下革除积弊,有意中兴,岂能坐视不顾?若朝廷以为三公不宜履职,又何必虚置三公,空耗财帑,浪费百姓膏血?” 杨彪离席,拜倒在地,垂泪道:“臣非恋栈之人,更不敢尸位素餐,恳请陛下免臣太尉之职。若以为臣可用,则置臣可用之官,斗食不敢辞。若以为臣不可用,则请放臣归故里,耕种读书。” 刘协也叹了一口气。 杨彪虽略显跋扈,但忠心可鉴,倒是不宜为难。 他起身走到杨彪面前,双手扶起杨彪。 “杨公,朕非不愿付权,实在是如杨公所言,三公虚置已久,不可仓促恢复古制。且古制亦言,宰相必出自州牧,猛将必发于卒伍。如今之公卿有几人如此?卫尉晓兵事,朕岂能不知,但他曾掌兵几千,大战几何?突然付之以太尉重任,与拔苗助长何异?” 他轻轻地拍了拍杨彪的手。“太尉的忠心,朕不怀疑。但太尉的耐心,朕却着实有些担心。” “陛下,臣……臣……”杨彪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为官半生,自问沉着干练,如今却被年仅十五的天子指责耐心不足。 不过仔细想想,天子的确说得有理。 士孙瑞的确知兵,但那是和其他不知兵的大臣相比。和李傕、郭汜这些在尸山血海里闯过来的武夫相比,士孙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生,统兵作战的经验少得可怜。 此时此刻,让士孙瑞担任太尉,全面掌握兵权,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天子说他拔苗助长,一点没冤枉他。 “陛下,你何时读了《韩非子》?” “嗯?”刘协一头雾水。什么《韩非子》?没读过啊。 “若臣记得不差,陛下刚才那句‘宰相必出自州牧,猛将必发于卒伍’出自《韩非子》。” 刘协幡然醒悟,随即哭笑不得。“那又如何?” “陛下,法家乃亡国之道。”杨彪神色凝重的拜了拜。“孝武重用酷吏,遗祸无穷,乃至巫蛊祸起,父子相残。陛下有志中兴,切不可重蹈覆辙。纵使救亡图存,不得不用,亦当时时以儒术济之。” 刘协本想解释,转念一想,既然杨彪没有一棍子打死,似乎也没必要非争个明白。 再说了,这种事关键不在争论,而是效果。 “有劳杨公提醒,朕记住了。” 杨彪点点头。“陛下聪慧过人,兼取百家,自能取其精华,熔为一炉,毋须臣赘言。只是臣身为太尉,虽无用兵之能,却有辅弼之责,不敢须臾有忘。” 刘协嘴角撇了撇,险些笑出声来。 这老杨彪,不愧是弘农杨氏的子孙,说话习惯性的带刺,皇帝的面子也不给。 这就是后世推崇备至的汉人风骨。 —— 贾诩走进了关押俘虏的帐篷。 “侍中。”当值的士卒恭恭敬敬的行礼。 两个受伤的俘虏原本躺在地上装死,一言不发,听到脚步声,其中一人睁开眼睛看了看,见是贾诩,不由得一惊,身体瞬间绷紧,紧接着一跃而起。 “贾君。” 另一个俘虏听了,也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同样惊得面色大变,挣扎着翻身坐起。他本想起身行礼,奈何受伤太重,只能半跪。 “贾君,你……你怎么在这儿?” 贾诩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挥挥手,命人解绑,又叫医匠来,为他们疗伤。 之前这两个俘虏拒绝疗伤,各种不配合,此刻在贾诩面前,他们却老实得像只兔子,一声不吭,任由摆布。为他们疗伤的医匠也见怪不怪,手脚麻利的为他们处理伤口。 西凉军中,人人敬畏贾诩,很多人敢和上官拔刀相对,却不敢对贾诩撒野。 “大司马到哪儿了?”贾诩不紧不慢地问道。 两个俘虏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说道:“按行程计,昨晚当在郑县。” “你们怎么知道会有人从那里经过,特意设伏?” “人定不久,我们截到了一个用信的。那人是个怂蛋,稍微吓唬了几句就全招了。听说天子在段将军营中,我们估计会有更多的消息,便想立个功劳,没想到……碰上了硬手。贾君,那个公明是谁,好生厉害。” 贾诩没理他们。“这么说,大司马此刻应该知道我在此了?” 两个俘虏不约而同的点点头。“贾君,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天子之臣,天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贾诩淡淡地说道:“现在如此,将来亦如此。” “哦。”两个俘虏讪讪地应了一声,眼中露出强烈的不安。 贾诩明言依附天子,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好消息。 “还能走吗?” “能。”俘虏们满不在乎地说道:“这点小伤,不碍事。” “很好,你们多吃点,然后赶回去,告诉李傕和其他人。”贾诩停了片刻,等俘虏们集中注意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李傕滥杀无辜,劫持乘舆,罪在不赦。其他人若能改过自新,将功赎罪,我当在陛下面前为他们进言,饶他们一命。” 第42章 借人头一用(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李傕歪靠着案几,一手举杯,一手托着头,双眼充满血丝,宛如择人而食的猛兽。 从黎明被返回大营的游骑惊醒,他就保持着这副姿态,一动不动。 他原本心情很好。 郭汜兵败,不得不向他俯首。他又说服了胡轸,合兵四万余而来,一心想着轻松击溃叛徒杨定、杨奉等人,重新掌握小皇帝,号令天下,指日而待。 他万万没想到,贾诩会在段煨军中,而段煨又依附了小皇帝。 段煨也就罢了,一介老朽而已。 贾诩却着实有些棘手。 凉州不缺勇士,能骑善射者比比皆是。 但是凉州缺智者,尤其是贾诩这样神鬼莫测的智者。 他曾经想尽一切办法笼络贾诩,卑辞示好,重礼求亲,甚至加官拜爵,却都被贾诩拒绝了。 贾诩最终还是弃他而去。 “早知如此,就应该杀了他。”李傕后悔得咬牙切齿,五指用力,“啪”的一声,掌中琉璃金杯被捏破,琉璃碎片刺破掌心,痛彻心肺。 “阿爹!”李式吃了一惊,张口欲呼医匠。 “无妨。”李傕抬起手,淡淡地说道。他喝了一口酒,喷在伤口上,然后扯出一块丝帕,将手包好。“传令下去,如果有人逃回来,立刻带来见我,不准与其他人有任何接触。违令者,斩!” “喏。”李式不敢多嘴,应了一声,匆匆出帐。 李傕包好手,换了一只杯子,继续喝酒。 他已经喝得很多了,头很疼。 但是他现在顾不上这些。 在贾诩、段煨依附天子这个麻烦面前,没什么能让他的头更疼了。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由贾诩开始的荣华富贵,最后也将由贾诩终结。 “大好头颅,谁能斩之。”李傕摸着脑袋,感慨不已,同时心头涌起一阵悲凉。 厮杀一生,却带着叛逆的身份入土,这就是西凉人的命运。 董卓如此,我亦不能例外。 —— 中午时分,两名游骑返回大营,被李式安排的人带到李傕面前。 看到李傕那张充满绝望和疯狂的脸,两名游骑意识到大事不妙,一进帐就跪倒在地。 “怎么回来的?”李傕问道。 “贾……贾君放我们回来的。”一个胆子大一点的游骑说道。 “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游骑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李傕起身,绕过杯盘狼藉的案几,走到游骑面前,蹲下,将酒杯递到游骑嘴边。 “喝口酒。” 游骑不安地看了李傕一眼,就着李傕的手,喝了两口酒,润润嗓子,把贾诩让他们带给李傕的话说了一遍。他非常紧张,生怕李傕突然发作,但李傕却很平静,甚至点了点头,像是同意贾诩的看法。 等游骑说完,李傕皱着眉,想了片刻,又问道:“还有人呢?” 游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死……死了。” “对方几个人?” “五……五个。” “伤了几个,死了几个?” “伤了四个,死了一个。” 李傕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你们九个伏击他们五个,死了三个,伤了两个,对方才死了一个?” 游骑几乎瘫在地上。“他……他们中间有一个……高手,好像叫……叫公明,刀法极快。” “公明?”李傕转头看着李式,“你记得这个人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李式想了一会儿。“杨奉手下有一个叫徐晃的,字公明,或许是他?” “徐晃?没印象。”李傕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圈。“这么说,杨奉也是死心塌地的为小皇帝卖命了?这还真是奇了。贾诩想当忠臣,我能理解,读书人嘛。杨奉一个白波贼,这么拼命干什么?” 李式一头雾水,不敢吱声。 以他对李傕的了解,他知道这时候不宜多嘴。否则就算是母亲来,也救不了自己。 李傕没等到回答,也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 “拖出去,砍了。” 李式一愣,刚准备说话,李傕又道:“不,我亲自来。”说完,拔出腰间长刀,绕着两名游骑来回走了两圈。“你们不要怪我,不是我要杀你们,是贾诩要杀你们。等你们成了鬼,就去找贾诩索命。” 两名游骑吓得大叫,叫声刚出口,李傕手中长刀连闪,两颗首级落地,鲜血喷得到处都是。 李式吓得向后退了两步,紧靠着墙壁,一动也不敢动,两条腿簌簌发抖。 李傕一边在游骑身上拭去刀上的鲜血,一边说道:“我不能让他们活着,否则那些人都会要我的命。贾诩什么人都肯赦免,唯独不肯赦免我,他这是想借我的人头邀功。” 李式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 李傕抬起头,看得远处,轻声叹息。“贾诩啊,贾诩,再让我看见你,我一定挖出你的心,看看你那七窍玲珑心里究竟藏了一些什么。” 他挥了挥手。“去,请郭多来。” —— 郭汜带着一群卫士,走进李傕的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两名游骑。 他眼皮一挑,看着负手而立的李傕,悄悄地向身后的卫士打了个手势。 李傕看了他一眼,无动于衷,抬了抬下巴。 “郭多,贾诩依附了小皇帝。这两个是回来传话的,我一时不爽,杀了。” 郭汜将信将疑,却不说破。“杀了好。” “贾诩什么人都肯放过,偏偏不肯放过我们俩。”李傕走下台阶,来到郭汜面前,咧嘴一笑。“也正常,谁让我俩是首恶呢。他贾诩想做忠臣,只好拿我俩的人头做献礼。” 郭汜的眼睛微缩。“人头在此,只是不太好拿。” “嗯,不太好拿。”李傕拍拍郭汜的肩膀。“想要我们人头的人多了,他贾诩想拿,没那么容易。来,我们喝酒,商量一下先收拾谁。” “酒就不喝了,看你这样子,应该已经喝了不少,再喝又耍酒疯。”郭汜不动声色的推开李傕的手。“你就说吧,先打谁?” “先打杨定。”李傕嘴角微挑。“当然,如果能劝降他就更好了。郭多,你走一趟。杨定之所以依附小皇帝,就是怕我杀他。你现身说法,帮我带个话,只要他肯帮我们,以前的事一笔勾销。抓住小皇帝,你做骠骑将军,他做车骑将军。” “你呢?”郭汜问道。 “我打算把女儿嫁给小皇帝做皇帝,我弄个大将军做做。”李傕放声大笑。他笑了一阵,又道:“这一次,我一定要娶弘农王的女人,看贾诩还怎么拦我。” 第43章 贾诩的连环计 “李傕一定会杀了那两个人。”贾诩淡淡地说道。 刘协转头看着贾诩,不明白贾诩葫芦里卖什么药。明知李傕会杀那两个游骑,为什么又要放他们回去,还要让他们带话? 这话能带得到吗? “李傕、郭汜貌合神离,李傕杀人灭口,郭汜必然不信,并因此生疑,多加防范。”贾诩接着说道:“李傕心知肚明,一定会想办法削弱郭汜。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刀杀人,让郭汜去进攻杨定,看郭汜会不会与杨定联合。” “郭汜会与杨定联合吗?”杨彪问道。 “会。”贾诩说道:“所以,我们要抢在郭汜之前,将粮食送到杨定的大营里去,并将赦免李傕以外所有人的消息送到杨定耳中,再由他之口转至郭汜耳中。” 杨彪沉吟道:“当真要赦免李傕以外的所有人?郭汜之罪虽不及李傕,却也是首恶。” “郭汜活不成。”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李傕会死死地看住他。他一定会死,区别只在于是我们杀他,还是李傕杀他。太尉,你觉得谁杀他比较好?” 杨彪的嘴角抽了抽,看了贾诩一眼,没吭声。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由李傕杀比较好。 刘协也没吭声。他听懂了贾诩的意思,这一招连环计环环相扣,歹毒得很。 不管李傕怎么挣扎,都逃不脱贾诩的掌心。 不愧是贾诩。 “宁辑将军准备好粮食了吗?”刘协说道。 “准备好了,但不能一次送过去。”贾诩说道:“先送五天的,过几天再送第二批。” “为何?”杨彪眉头紧皱。“一旦郭汜完成了包围,再想送粮,可就不容易了。” “正是要杨定看到送粮的不容易,才知道陛下的诚意。”贾诩喝了口水,又道:“万一杨定有叛心,仅有五天余粮,也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万一送不进去呢?” “万一送不进去也无妨,陛下尽力就好。万一送进去了,那就是一举两得。”贾诩转头看着杨彪。“太尉,北军能完成这次任务吗?” 杨彪稍作权衡。“若是只有郭汜一部,应该问题不大。若是李傕并至,可能有点困难。” 贾诩点点头。“陛下欲以武力平定天下,南北军是中坚。若能趁此机会立功,定能让人重新正视朝廷尊严,不敢轻生觊觎之心。若是南北军不堪一战,陛下不得不依赖他人,当年光武皇帝被称为铜马帝之窘境难以避免。” 他抚着颌下胡须,淡淡说道:“若是陛下被人称为白波帝,朝廷有何尊严可言?” 杨彪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侍中此言有理。”想了想,又加重语气。“有理。” 刘协嘴角轻扬。“既然太尉觉得有理,那第二次送粮的任务就交给太尉,太尉督促卫尉及五校加强练兵,随时准备出战,如何?” 杨彪一愣,看看面带微笑的刘协,再看看面无表情的贾诩,干咳了一声。 “陛下,臣……尽力。” 贾诩躬身道:“陛下,臣去通知宁辑将军,准备送粮。” 刘协点头答应,贾诩起身去了。 杨彪看着贾诩离开,意味深长的说道:“陛下好眼力,这贾诩果真是揣摩人心的高手,鬼神莫测。臣之前看走了眼,竟没看出他的本事。” 刘协安慰道:“各有所长,不必强求一致。杨公,机会难得,切不可轻易错过。” 杨彪郑重地点点头。“臣这就传书卫尉及五校尉,命他们务必全力以赴,不负陛下所望。” —— 杨修近水楼台,申请到了第一次送粮的任务。 徐晃以其过人的武力及机智赢得了统兵的机会,与郭武一起,率领一百名羽林郎,以及段煨麾下一千将士,押送几十车粮食,赶往杨定在华山峪口新建的大营。 得到天子派人送来粮食,杨定很开心,可是一看粮食数量,立刻又沉下了脸。 “侍郎,就这么一点?这些可支撑不了几天。” 杨修不慌不忙。“将军有所不知,前天晚上,陛下收到消息,李傕、郭汜将至,担心将军粮食不足,军心不稳,所以紧急调了一些粮食,命我先送来应急。” 杨定的脸色好了些,却还是不放心。“那剩下的什么时候送来?” “陛下正在想方设法筹措,一旦准备好,立刻送来。”杨修将杨定拉到一旁,轻声说道:“陛下说,李傕、郭汜来得太快,他也没想到,只能先送这些。他说了,之前与将军的约定不变。这些粮食吃完之前,如果没有新的粮食送到,将军随时可降,陛下决不怨你。” 杨定脸色微变,迟疑了片刻,又强笑道:“侍郎误会了,陛下如此待我,我岂敢有半分不臣之心。只是这些粮食着实不够,陛下虽用心,一旦李傕、郭汜围困大营,就算陛下有心,只怕也送不进来。所以,我的意思是,最好还是能抢在……” 杨修抬起手,打断了杨定。“将军的意思,我一定带到。将军的担心,我也能理解,陛下同样理解。是以,他让他转告将军,此战只诛首恶李傕,其他人一概赦免无罪。若将军粮尽,不得不降,被迫与陛下为敌,也不会是死罪。当然,将军若能念着陛下的情意,那就更好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杨定心中大定。既然天子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实在不行,投降便是了。“陛下……真的只杀李傕一人?若说首恶,郭汜也是。” “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这是陛下与贾侍中商议的结果。” “贾侍中?” “贾诩贾文和,他现在官居侍中,是陛下心腹。这次迎战李傕,全由他协助陛下谋划。只诛首恶李傕一人,也是贾侍中的请求。这个消息已经由被俘的游骑带回大营,想必所有人都知道了吧。” 杨定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 贾诩效忠了天子,还为天子出谋划策? 那李傕岂不是死定了? “杨侍郎,这……这是真的吗?”杨定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信陛下?”杨修有点不高兴。 “不不不,我怎么会不相信侍郎和陛下呢。”杨定连连摇手,又拍着胸脯说道:“以陛下之英明,加以贾君之智慧,此战必胜。请侍郎转告陛下,但凡我杨定有一口气在,绝不负陛下厚爱。” 第44章 机会 交割完粮食,杨定要请杨修饮宴,表示感谢,却被杨修婉拒了。 “大战在即,每一粒粮食都应当珍惜,我不敢浪费。不瞒将军说,陛下现在每日一餐,就是为了能省些口粮,让将士们能够吃饱。” “是吗?”杨定将信将疑,脸上却一副震惊的神情。 说实话,他是不怎么相信杨修的。 这种出身高贵的读书人最不可信,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坏水。凉州人吃尽了这些伪君子的苦头,被他们敲骨吸髓,生吞活剥,最后还落个了谋反的罪名。 与其相信他,不如相信天子。 天子年少,说话也直爽,更对凉州人的脾气。 贾诩效忠他,很可能也是因为这一点。 一想到贾诩,杨定就浑身发麻。 他暗自庆幸,亏得听到这一句,否则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天子不可怕,但贾诩……得罪不起。 “将军不信,实在太正常了。”杨修叹惜道:“我当初也只当陛下是说说而已,哪知道他会当真。说起来,也是李傕欺陛下欺得太狠了。听家父说,当初陛下曾向李傕讨要一些粮食赏赐群臣,李傕却给了五具臭不可闻的牛骨。将军,这事是真的吗?” 杨定用力点头。 这事他也听说过,应该不会假。 “那就难怪了。就算是普通人,也受不得如此羞辱,更何况是陛下。只要能砍下李傕的首级,别说每天只吃一顿,就算饿上几天也值了。” 杨定觉得有理,连声附和。 这么说来,天子接受贾诩的建议,定李傕为首恶,不肯赦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杨修一边查看杨定的大营,一边与杨定闲扯,拉近感情,同时将相关信息不动声色的传递过去。杨定心中不安,神不守舍,唯唯诺诺地听着,言听计从。 杨修负责传话,徐晃、郭武负责查漏补阙。 徐晃任郡吏多年,又在杨奉军中两年多,军旅经验丰富。来之前,贾诩对着绘制好的地图一一嘱咐,说明要害。此刻看着杨定的大营,他一目了然,指出了一些可能被对手利用的破绽,由杨修提醒杨定注意修补。 杨定很诧异。“这位是……” “徐晃徐公明。”杨修介绍道:“之前在奉义将军帐下。奉义将军听说陛下挑选精锐,充任近侍,就将他推荐过来了。上次俘获西凉游骑的就是他。” 杨定想起来了,他对徐晃有点印象,只是没说过话。 徐晃话不多,与以白波贼为主的杨奉麾下将领格格不入。 杨定特意与徐晃聊了几句。提及人事,徐晃话不多。说到军事,徐晃却很健谈,将自己刚才观察到的情况一一向杨定做了解释。 杨定越听越惊讶,莫名的还有一些幸灾乐祸。 杨奉居然将这样的人才送给了天子,真是蠢到家了。 蛾贼就是蛾贼,有勇无谋,难成大事。 杨定又问及郭武,得知郭武本是羽林郎,如今也在天子身边,自然着意笼络。他从军中选了两匹好马,分别送给徐晃、郭武,又挑了两匹,请杨修带给天子,聊表寸心。 —— 杨彪匆匆赶回御营,径直来到卫尉士孙瑞的大营。 士孙瑞顶盔贯甲,站在中军将台上,指挥着部下卫士演练阵法。 收到陛下手诏,代理太尉职能后,他就召集负责武事的诸卿和五校尉商议迎战方案,安排了各营的阵地。作为守护御营的主力,卫尉麾下的卫士可以说是御营的最后一道防线,是以士孙瑞花的心思最多,不敢有丝毫懈怠。 杨彪走上中军将台的时候,他刚刚演完一拨,将各营校尉、司马聚到台上,分析刚才演练的优劣。他说的话太多,嗓子已经哑了,嘴唇也干得裂了皮,眼中更是充满血丝。 看到杨彪上来,满头是汗,他提起一旁的水壶,想给杨彪倒杯水,却发现水壶早就空了,气得大声叫道:“水,水,水怎么还没取来?” “卫尉,正在煮,马上就好。”台下有小童回应,声音惶急。 “你看,我这儿乱成一团了。”士孙瑞苦笑道。 杨彪叹了一口气。“君荣,你辛苦了。” “这说的什么话。”士孙瑞笑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嘛,何苦之有。”他顿了顿,又道:“陛下流离,被贼臣所迫,那才是辛苦。我等身为大臣,不能护佑陛下,还有何颜面立足于世。若能手刃李傕、郭汜,为陛下雪耻,就算是粉身碎骨,万刃加身,也是值的。” 杨彪看着士孙瑞,心中更加苦涩。 “君荣,陛下不要你粉身碎骨,陛下要你能担起重任,做一个真正的太尉。” 士孙瑞转头看看杨彪,嘴角轻挑。“这是陛下之愿,还是君之愿?” “原本只是我之愿,如今也是陛下之愿。” “哦?” 士孙瑞想了想,挥手示意部下离开,与杨彪并肩扶栏而立。“陛下与你说了些什么?” 杨彪也不隐瞒,将天子与他争论的经过一一说来。 他今天赶回御营,就是要和士孙瑞商量这件事。 贾诩提议由南北军负责运送第二批粮草给杨定,重振朝廷声势,道理自然没问题,但执行起来却相当有难度。 这么危险的事当然不能由天子亲自上阵,代行太尉之职的士孙瑞成了不二人选。 这是一个挑战,更是一个机会。 如果士孙瑞能够完成任务,不仅朝廷的脸面有了,太尉重掌兵权,三公化虚为实也就有了底气。 “君荣……可行否?” 士孙瑞瞅着杨彪看了一会,伸手一指正在演练的南北军和更远处的五营将士。 “你觉得呢?” 杨彪咂了咂嘴,心里发苦。 他虽不通军事,却知道南北军的战力。士孙瑞操练的内容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战法,而是最基本的阵型,并不是士孙瑞不懂更高深的战法,而是这些南北军将士基础太差,只能从最基本的开始练起。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依靠有利地形,据阵而守,或许还有一点胜算。主动出击,与西凉军进行野战,基本和作死没什么区别。 “君荣,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杨彪内心在拼命的挣扎。 士孙瑞沉吟良久。“办法倒是有。只是此例一开,无异于饮鸩止渴,后患无穷。” 第45章 不争而争(书友江都侯打赏加更) 杨彪迟疑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君荣,说来听听。” 士孙瑞再次看了杨彪一眼,欲言又止。 他转头看向远处,伸手轻拍栏杆,犹豫良久,最后重重拍了一下。“文先,你还记得汉初的几任太尉、丞相吗?” 杨彪花白的眉梢轻颤,瞬间明白了士孙瑞的意思。 大汉开国之初,除了第一任丞相萧何没有直接的作战经验之后,从曹参开始,几任丞相都是武夫出身,一直到申屠嘉。 申屠嘉最初只是一个材官蹶张,也就是强弩士,基本没什么文化可言。他能做丞相,完全是因为军功。丞相这个职位,实际上他是完全不能胜任的。 严格来说,汉初的几任丞相,除了萧何、曹参之外,都不称职。 武夫当国绝非治国之道,已经成了有识之士的共识。 按照“猛将必发乎卒伍”的说法,就算不会出现汉初武夫做丞相的情况,太尉也必然长期被武夫霸占,几乎不会有儒生染指的机会。 允文允武一直是儒生的理想,但真正能实现理想的人有几个? 张奂为了证明自己允文允武,为《尚书》作注三十余万言,可他那三十余万言究竟有多少份量,想必他自己心里也有数。说得难听点,在真正的儒生眼中,那三十余万言一文不值。 学问与战功不可兼得,至少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如此。 如果将军事作为太尉任职最重要的衡量标准,几乎不用怀疑,太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会和儒生无缘。天下太平之后如此,天下太平之前更是如此。 乱世之中,什么最重? 当然是兵权。 为了三公掌权,将最重要的兵权拱手相让,是得还是失? 杨彪沉吟良久,苦笑道:“君荣,这可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啊。” 士孙瑞幽幽地说道:“所以,还是陛下掌兵最好。” 杨彪瞅了士孙瑞一眼,欲言又止。 他明白士孙瑞的意思。 陛下要掌握兵权,谁和他争,危险自不待言。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天子掌兵也就是一两代人的事。天下太平之后,储君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哪里知道什么军事? 所谓兵权在天子,也就是名义上说说而已,实际大权还在三公——如果三公真能重掌实权。 士孙瑞的建议不是不好,只是……耗时必久,杨彪觉得自己未必能等到那一天。 杨彪本想再努力一下,不知为何想起了王允。 当初王允没听士孙瑞的建议,结果落得身死族灭,还将大汉难得的机会毁于一旦。如今天垂异象,上天又给了一次机会,他可不能像王允一样任性使气。 还是听士孙瑞的吧。 “君荣,你觉得天子能行吗?” “不知道。”士孙瑞忽然笑了一声。“但我知道我不行。” “自知者明。”杨彪深深地看了士孙瑞一眼。“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老子》读得太多了,驳杂不纯。” 士孙瑞也不反驳,抚须而笑。 —— 杨彪返回段煨大营,向天子汇报了他与士孙瑞的沟通结果。 具体的细节当然不能说得太直接,他只是盛赞士孙瑞深明大义,极力建议由天子直接主持军事,顺便做了自我批评,说自己是书生之见,不识大体,再次请辞太尉。 这一次,他没有推荐士孙瑞。 只是此时此刻,除了士孙瑞,还有谁能接任太尉? 刘协心知肚明,安慰了杨彪一番,再次表示不能拔苗助长,还是请杨彪分担一些责任,一旦士孙瑞建了功,立刻拜太尉。 这是杨彪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也是刘协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杨彪很满意,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刘协随即提出,希望杨彪赶赴河东,以太尉的身份主持河东政务,筹集粮草,招募兵员,尤其是收集船只,准备接应天子渡河。 按理说,这本该是司徒赵温的责任,但赵温的能力、声望都不如杨彪,又没人脉,未必能处理好河东的事。杨彪决心请辞太尉,将来最合适的职位就是司徒、司空一类的职务,现在让他去河东算是提前履职。 杨彪欣然接受。 太尉的兵权争不成,司徒的治民权还是应该争取的,而且必须争取。 杨彪稍微收拾了一下,带着天子诏书起程,甚至没等杨修回来。 段煨很殷勤,派人送杨彪到潼关,经风陵津渡河。 为表对老臣的敬重,刘协送杨彪到大营东的长亭。 看着杨彪的马车粼粼远去,消失在如烟的树影之中,刘协收回目光,咂了咂嘴。 “先生,杨公会不会觉得是朕嫌他烦了,故意支开他?” 贾诩笑笑。“陛下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杨公的确有点烦。明知他没有私心,还是受不了。不过安排他去河东,倒不仅仅是因为他烦,而是他最合适。” “杨公睿智,自然明白这一点,不会计较的。”贾诩慢悠悠地说道:“若说有什么不妥,大概只是陛下可以等他请求,而不是直接安排。” 刘协眨眨眼睛,哑然失笑。 果然,自己还是太嫩了,没有充分利用好每一个机会。 “陛下,卫尉不争而争,陛下回御营之后,如何提振士气,可有方略?” 刘协当然有准备。 如果一点准备也没有,他哪里有底气和杨彪争兵权。 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贾诩刚才的提醒,立刻改了主意。 “先生说卫尉不争而争?” “正是。”贾诩看得分明,含笑点头。 天子举一反三,悟性极高,又能自抑,着实难得。苦难能让人成长,他明显比同龄人更成熟稳重。 如此高的悟性,再加上难得的务实沉稳,中兴就不再是一句空话。 “能否胜任,要看能否在短时间内振奋军心士气,对杨定部完成第二次粮食补给。卫尉自认做不到,可以不争,陛下如果也做不到,就失信于人了。届时是该由太尉掌兵,还是陛下掌兵,反倒无足轻重,如何让诸将信服,才是重中之重。” 刘协深以为然,连连点头,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急着发表意见,而是先听听贾诩的意见。 这不仅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贾诩考虑得明显比他全面、细致。 士孙瑞看似不争,却留了后手。 三公争权只是一方面,杨定、杨奉等人的心思也不能掉以轻心。 三公还讲一点君臣大义,文斗不武斗,武夫却只认实力,随时可能背刺。如果他无法兑现诺言,表现出应有的实力,不仅是杨定,连杨奉都可能翻脸。 刘协忽然意识到,杨彪跑得那么快,肯定是想到了这一点。 这老狐狸,坏滴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