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跟老爷的小妾跑了》 第001 章 第一章 蜡油沿着喜字浮雕纹路蜿蜒淌下,落在烛托上,慢慢聚成一小湾,黏黏糊糊。 尤玉玑一身鲜红嫁衣端坐在床边,望着静燃的喜烛已良久。 本就是名动十二国的美人,妍姿艳质,婀娜绰约。今日大婚更是浓妆妩色,重熠烛光笼在她身上,衬得她越发美艳不可方物。 子时将尽,喜房里只她一个。 不多时,三两带着哽咽的小声嘀咕从碧玉落地屏后传来。 “世子爷怎能如此行事,诚心羞辱咱们姑娘,让咱们姑娘日后抬不起头来!既有酒后糊涂的毛病,怎可饮那么多酒!” “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就算把世子爷从那两个妓子房中拖过来也于事无补了……” 须臾,一个年长些的妇人沉声斥责:“还嫌不够乱,在这里多嘴!” 重新安静下来了。 尤玉玑微微侧耳,去听窗外的动静。后知后觉夜已深,宾客早已归家,这场闹剧已经熄了。 尤玉玑长长舒了口气。 拜堂时闻到陈安之身上浓重的酒味儿,她便有了不详的预感。不曾想晚宴上他继续饮酒,最终醉成那样。 他竟厌她至此,在两人的婚宴上招了妓。 丫鬟跑去喜宴上探情况,亲眼见他如何烂醉,如何当众与妓子搂搂抱抱,又如何口不择言—— “不过是败国女也想嫁我当世子妃。” “来来来,继续投壶。怎么,嫌赌注不够?赢了本世子,当今日的新郎官又何妨!” 喜宴离婚房有些距离,可仍有只言片语或哄笑声陆续传进尤玉玑耳中。 初闻时惊愕,半晌心绪归于平和。此时垂眸端坐,旁人瞧不出她的情绪。 景娘子绕过落地屏进来,见尤玉玑仍一动不动坐在床边,她压下心疼与担忧,走过去沉静开口:“很晚了,先歇下吧?明日还要早起。” 自这场闹剧起,尤玉玑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不知晓他不愿。” 太久没开口,她的声音轻低中噙着丝闷哑。 尤玉玑慢慢抬起眼,望着景娘子。是问她,也是问自己:“是我做错了吗?我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所以是我咎由自取,是这样吗?” 景娘子心里锯扯般的疼,她怕尤玉玑钻了牛角尖,更怕今日之辱让她一时想不开。名声与脸面往往牵绊一个人一生。她沉声道:“您没错。赐婚是陛下的口谕,是西太后让您立刻在几位世子中选夫婿。他若不愿,当时便可直说!他是什么身份,咱们又是什么处境?他若不愿,有一百个回绝的法子!没有到了今日再这般作践人的!” 瞧着景娘子情绪略有激动,尤玉玑反倒是慢慢弯唇,嫣然楚楚。她点头:“你说得对,太晚了,明日还要早起敬茶,是该歇了。” 景娘子张了张嘴,只好把怨忿咽回去,招呼碧玉落地屏后的两个丫鬟进来伺候尤玉玑换衣梳洗。大的那个唤枕絮,小的那个看上去只十三四岁,唤抱荷。 尤玉玑神色如常地收拾妥当,歇于喜账内。 景娘子带着枕絮和抱荷退下时,尤玉玑枕着鸳鸯喜枕,目光虚落,轻声说:“今日之事尽量瞒一瞒母亲。” 景娘子脚步一顿,眸色渐黯,应了声,阖门退下。 尤玉玑翻了个身,面朝床里侧。时辰虽晚可她睡意全无。但她若不躺下,下面的人便都不得歇了。 随着她翻身的动作,纤细雪颈上的珠坠从红色的寝衣中滑出。 她轻轻摩抚着这枚紫色的珍珠,眼角忽地湿了。 这是父亲临行前送她的。 今日这般难堪不曾让她落泪,想起战亡的父亲,眼中酸涩忍不住。 父亲战亡,母亲病危,阿弟年幼。 怎敢懦弱啜哭。 纤纤素指压在自己的眼角,尤玉玑将百转千回的眼泪忍回去。 她不敢深想家人,转而思起如今的处境。 前些年十二国割据,战事不断,百姓苦不堪言。 陈帝骁勇,渐吞诸国,如今只三国尚未臣服。陈帝决心一统天下,武力降服之后便是怀柔。将归顺的降国皇室好好养在别宫,降国的旧臣,若愿效力,亦重用。他有心开创千古盛世,有意拉拢诸降国贵族与重臣。 姻亲是绝佳的纽带关系。 他不仅乐见诸降国间嫁娶,更在中秋佳宴上为陈国适龄王亲贵族指婚,指的都是各降国贵女。 那一日成了许多眷侣,大多由东西两位太后指配。 唯有尤玉玑是西太后亲口询问芳心何许。尤玉玑惶恐,连称任由太后做主,西太后笑着点了三位世子,仍让她自己选。 旁人羡慕她和西太后有些亲戚关系,可以自己选夫婿。可尤玉玑心里明白是父亲的战死,才换来这份“殊荣”,这份“殊荣”是做给降国臣子看的。 三位世子中,有两位世子的父王牵扯到与太子的夺嫡,她便望了陈安之一眼…… 出嫁前,她不是没有想过王府里的生活。身为降国人,本就低一等。她不奢求鹣鲽情深恩爱缠绵,只盼着平安和气。 原来连这也是奢求。 忽地想起故土——一望无际的草原,歌声伴着马蹄飞扬。夜晚篝火徐徐,围而起舞,星月相伴,欢笑不息…… 眼泪终究从紧闭的眼睑溢出一点,又被她很快擦去。 尤玉玑将紫珍珠小心翼翼放于心口,强迫自己入睡。 · 翌日清晨,尤玉玑醒得很早。得知陈安之宿醉喊不醒,她亲自去寻陈安之。她刚一迈进门槛,便闻到浓重的酒味儿,看见侍女往陈安之口中灌醒酒汤。 尤玉玑很快退了出去。 “这可怎么好?再迟,就要误了请安的时辰。”枕絮眉心紧皱,小声询问。 “我自己过去。”尤玉玑道。 “这怎么行!”枕絮睁大了眼睛。大婚第二日向公婆敬茶怎可新妇一人过去?这像什么话啊! 经历了昨晚的难堪,尤玉玑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去敬茶也没什么。更何况,不与陈安之同往,她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陈安之。 · 堂厅里聚满了人,等着新妇来请安,又何尝不是等着看笑话。婆子通传世子妃到了,厅内众人停下闲谈,急迫地望向门口。 厅门大开,尤玉玑一袭红衣从远处缓缓行来。晨曦温柔的光透过枝桠罅隙,斑驳浮动地落在她身上,散漫的光影让她的容貌变得不真实起来——雪肌玉骨,眉目如画,柳腰花态,就连影子也逶迤动人。 气氛有一瞬凝滞。 陈凌烟小声嘀咕一句:“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透着一股狐媚样,怪不得哥哥看不上她。” 晋南王妃瞪了女儿一眼。 陈凌烟不敢再多说,偏过头向表姐方清怡使眼色,却见表姐望着正要迈过门槛的尤玉玑愣神。 晋南王一早进了宫,这是尤玉玑提前知晓的。她款步迈进厅中,接过婆子递过来的茶,端正地在晋南王妃面前跪下。 “母亲喝茶。”尤玉玑举起茶盏。 她唤这个第一次见的女人母亲,心里想着的是此时不知是苏醒还是昏迷的阿娘,闷痛的担忧与记挂在心里慢慢洇延着。 晋南王妃接过茶,抿了一口放下,又按照规矩递了封红。 “昨天是安之糊涂。他平时不这般,这是饮多了酒,才糊涂至此。既是圣上赐婚,便是一生一世相伴之人,需互相包容与谅解,莫要与他计较。” 尤玉玑垂眸,只能应一声是。 晋南王妃这才让她起来。 晋南王妃身边的老嬷嬷向尤玉玑介绍人。陈安之上头还有一个庶长兄陈顺之,年初刚成家,娶了林氏。林氏笑起来温温柔柔的,与尤玉玑说话也算和气。 陈安之下面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陈凌烟。只一个照面,尤玉玑便知这小姑不喜她。 然后,尤玉玑又见了暂住在王府的晋南王妃胞妹方氏,及她的女儿方清怡。 尤玉玑任由厅内主主仆仆各色打量的目光,始终款款有礼,未有一丝差错。 寒暄客套了一阵,晋南王妃将落在尤玉玑身上的目光收回来,她压了压眼角,略显疲惫地说:“今晨吹了风,得回去再躺一会儿,都回吧。” 厅内人未动,她先起身扶着老嬷嬷的手从侧门往里去。进了里间,她的脸色又冷三分,怒道:“去查清楚,昨日究竟何人勾了世子醉酒!” · 尤玉玑刚走出院门,便被陈凌烟喊住。 尤玉玑驻足侧身而候,待陈凌烟和方清怡走近。陈凌烟惊奇地盯着尤玉玑的脸,认真道:“司国有两位美人名动十二国,并称司京双绝。一个是司国的阙公主,一个正是二嫂你。今日见了才知传言不虚!” 陈凌烟声音不小,引得陈顺之夫妇侧首,就连下人也望向这边。 “传言当不得真。凌烟与表妹都生得极美。”尤玉玑柔声说。 陈凌烟眨眨眼,道:“二嫂可真谦虚。当初陵阳之战,姚国主帅可是愿意用一城换你的!” 尤玉玑垂下眼睛,没有接话。的确有这事,后来父亲砍了那主帅的头颅。 见尤玉玑不搭理人,陈凌烟又笑嘻嘻地凑过去,问:“二嫂,我听说你们司国草原儿女做派很是放纵。甚至赤足露腰,男女一起歌舞。是与不是?” 尤玉玑抬起眼睛,望向她。 陈凌烟笑得很甜美,她特别认真地说:“二嫂来京中不久,日后可要好好改习惯才好。你若还是身在草原时的做派,往后独守空房的日子恐怕就要多了。二哥向来不喜举止轻佻的媚态,他喜欢……” 陈凌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表姐,惊觉不合适,迅速收回视线,将话说完:“端庄清雅的姑娘。” 一瞬间,尤玉玑恍然。 她慢慢扬起唇角,嫣然一笑,妩丽逼人。她瞥一眼端庄清雅的表姑娘,含笑的目光落回陈凌烟身上,颔首道:“是的。不仅赤足露腰男女共舞,赤身裸体也是有的。他日邀二位同乐。” 言罢,尤玉玑带着枕絮转身。 陈凌烟望着尤玉玑的背影,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她故意胡言搪塞她!她盯着尤玉玑娉婷纤细的背影,顿时气得鼓起两腮。她愤愤攥住方清怡的袖子,低声道:“低贱的降国婢,她不配!” 方清怡望着尤玉玑走远的背影,轻轻咬唇,脸色有点不太好。 虽然陈安之喜欢形态清雅着素衣擅音律的女子,可是面对尤玉玑这样的绝色,当真会不动心不起意? 她有了危机感。 晌午,陈安之终于从宿醉中睁开眼。 第002 章 第二章 陈安之觉得头痛欲裂,似有两个小锤子在他脑子里拼比谁敲的鼓点快。他皱眉,晃了晃头。 “爷,您可终于醒了!”小厮望江愁眉苦脸。 “昨晚我怎歇在这里?”陈安之一开口,惊于自己嗓音的沙哑。 望江在心里叫苦,原来您还知道昨晚不该宿在这里。可这话他哪敢说呢?他避开不答,而是说:“爷,王妃吩咐您醒了立刻过去一趟。” 陈安之撑着床榻起身,望江赶忙去扶。陈安之往外间走,每走一步,脑子里便浮现些昨夜的杂乱情景。他到了外间,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擦脸帕子。浸了水的棉帕覆在脸上,令他一下子清醒许多。 陈安之一愣,脸上的湿帕落了地。 侍女拾了棉帕,也不能再递过去,转而拧了新帕子递过去。侍女举了半天,见陈安之还在发怔,不由开口:“爷?” 陈安之将湿帕子接过来,覆在脸上慢慢擦润。昨夜的荒唐情景乱糟糟地接连忆起。陈安之皱眉:“什么时辰了?” “巳时末了。”望江说。 陈安之心里事情多,匆匆洗漱换衣,立刻赶去了晋南王妃那边。刚进院子,王妃身边的谷嬷嬷低声叮嘱:“王妃在气头上,莫要与她顶撞。” 陈安之胡乱点头,继续往里走。他迈进门槛,一声“母亲”还没出口,一盏茶杯碎在他脚边。 陈凌烟吓了一跳,轻啊出声。 方清怡温声劝:“姨母莫要动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陈安之认错极快,他躬身道:“是儿子糊涂,让母亲心忧了。” “心忧?”王妃气得摇头,“你竟当成小事!你以为让她丢了大脸,其实是满京城的人看你的笑话,看我们晋南王府的笑话!这婚事怎么来的你不是不清楚!你皇帝爷爷如今最记挂的便是如何稳诸国,你这是给你皇帝爷爷添乱!若你能想明白这点,也不至于胡闹至此。整日玩乐不思进取!” 最后一句,咬着牙般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 陈安之皱眉,明显不太喜欢母亲对他不思进取的评断。 王妃岂会看不出他的心思?气得偏头痛的旧疾隐隐发作,她失望摇头:“为了你的糊涂,你父亲一早进宫去。你倒是好,酣睡到这个时辰,今日更是荒唐地让新妇独自过来请安敬茶。” 屋内并非只母子二人,陈安之显然被训得脸上挂不住。不过他自知有错,也不辩驳,只软着语气认错:“儿子真的知错了。” 陈凌烟拉拉母亲的袖子求情:“哥哥已经知道错啦,母亲就饶他这一回吧。” 方清怡淑贤地递上润喉的茶。 王妃略消了气,望着陈安之沉声道:“安之,如今不太平。切莫坏了你父王的明哲保身。你当知道,身在帝王家,一招错不仅满盘输,更是满门灭!” 陈安之郑重跪下,正色道:“千错万错都是儿子昨日糊涂,一会儿进宫亲自向皇帝爷爷负荆请罪。都是醉酒的错,日后绝不饮那么多酒。” 良久,王妃叹了口气。 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 陈凌烟笑着冲哥哥使眼色,陈安之犹豫了一下,才站起身。 王妃再度开口:“昨日你召进府中的两个妓子,打算如何处置?” 陈安之立刻解释:“她们是清倌,不是妓。” “我是问你打算如何处置!”王妃猛拍了一下扶案,其上的茶器磕碰脆响。 陈安之斟酌了语句才开口:“妾室自然由主母做主。她若同意,便留下。她若不愿,送出府便是。” 王妃脸上没什么表情,陈安之探了一眼收回视线,因不知母亲对他的话是否赞同,而惴惴。 又是很长的一阵沉默。 谷嬷嬷从外面进来,到了午膳的时辰,询问要不要摆膳,也询问世子是否留下一起用。 王妃命令陈安之:“你去昙香映月用午膳。” 陈安之忙说:“儿子本就打算如此。” ——昙香映月是尤玉玑的院落。 陈安之迟疑再开口:“那……我先过去了。” 王妃叹了口气。陈安之顿时不敢转身离开。 “安郎,我是你的母亲,纵然气你训你,总是偏疼你的。可假若尤氏是我的女儿,你这所作所为,我非要将你千刀万剐不可!”因为自己也有女儿,只要一想到倘若这事发生在陈凌烟身上,晋南王妃心里生出太多不忍,“若非朝廷改了孝制,她还在为父守孝。国破离乡,父亡母疾,无兄幼弟,你堂堂七尺男儿就是这样欺负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她是要与你相携一生的妻!幸亏尤氏心宽些,若她一个想不开白绫一抛、毒酒一杯,你就是杀人犯!” 陈安之听得脸红,眼睛也红了。他再一次诚恳地说:“儿子知道错了,日后绝不再饮酒,不再犯这样的错。日后会好好待她,好好补偿她!” 头疼得难捱,王妃不愿再开口,疲惫地挥了挥手。陈安之只好抹泪退下。 方清怡望着陈安之的背影,眼前浮现的仍是他为另一个女人红了眼睛的模样。她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黯然地垂下眼睛,慢慢咬了唇。 · 陈安之到了昙香映月,明显感觉到院子里的下人看他的眼神不得劲。他勉强忽略掉,迈进屋。 尤玉玑一边拢着云鬓,一边迎上来,明显刚刚在躺着。 陈安之有些尴尬地开口:“在歇着吗?扰到你了。” “在软塌上稍倚了会儿。” 陈安之胡乱点头,有些不敢面对尤玉玑。他望向尤玉玑说的窗下软塌,一卷书放在一端,旁边堆着一条薄毯。陈安之眼前浮现美人斜倚软塌慵懒读书的情景。 “在读什么书?”陈安之走过去,拿起那卷书发现是一本医书。他有些惊讶,脱口而出:“你看得懂这些?” 他又胡乱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尤玉玑没有说话,安静地望着陈安之。 因为尤玉玑的沉默,陈安之越发尴尬。他握着那卷医书放下不是,不放下也不是,指腹反复磨蹭着书角。 他强作镇静地轻咳一声,声线的尾音有一丝抖,反倒欲盖弥彰。 尤玉玑收回视线。 她原以为自己没有做好准备不知如何面对陈安之,原以为自己见了他会气愤会尴尬会委屈。 竟不想处处不自在的人是他。而她心里是如此平静。 房间里还留着新婚的处处红饰,雕花窗上贴的鸳鸯喜字仿佛变成鬼脸笑话他的窘境。就在陈安之快要待不下去时,尤玉玑开口了。 “世子用过午膳吗?” 陈安之急急回话:“来与你一起吃。” 一旁的枕絮转身下去吩咐,另有侍婢捧上净手的香汤。陈安之很快洗了手,抓了帕子擦手。他转头望向尤玉玑,见她刚由侍女挽了袖,露出一小节皓腕,莹白似雪。陈安之擦手的动作慢下去,盯着尤玉玑放进水中的一双柔荑。 瓷盆中的花瓣随着水波浮动,贴在她皙白腻理的手背,又随着她浣洗的动作,温吞滑落,粘在她纤细的指。 陈安之收回视线,眼前还是那片湿漉漉的鲜艳红花瓣,挥之不去。 他听着下人在外间摆膳的声响,想着应该主动与她说些什么。他知道自己昨天过分了,可道歉的话卡在喉咙,怎么都说不出口。 见着尤玉玑往外间走,陈安之跟上去,在她身边低声说:“要是缺了什么尽管与我说。东西用得不舒服,也随时吩咐下面的人置办。” 尤玉玑点了点头。陈安之望她一眼,没瞧见别的表情,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两人坐下,陈安之扫了一眼桌上膳食,皱眉道:“厨子怎么拿这些东西糊弄人?不知道世子妃从司地而来,多备些牛羊肉食?” 尤玉玑抿了一口花茶,纤细的指尖慢慢轻转茶盏,说:“虽孝制改了,可我父亲毕竟亡故不足一年。我应该会继续吃素一段时日。的确不该让世子与我同席。” 陈安之一怔,心中顿时生出懊恼,责怪自己一时忘了她的亡父。可她的话什么意思?让他以后不要过来和她一起用膳吗? 陈安之低着头,吃着青菜糙粥,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 他自知有错,拿出低姿态过来,可她为何这般相待?来前路上,他心中不安,想过她会如何哭闹、指责,却全然想不到她待他是这样的态度。 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陈安之握着银箸的手逐渐用力,攥得骨节发白。 尤玉玑将笋片放进口中,慢慢吃了。司地没有笋,她来陈国之后挺喜欢这个味道的。 “有件事情……”陈安之轻咳了一声,“昨天我喊回府的两人我想留下。都知道被我喊进了府,若再将她们赶出府,也太不给她们脸面了……” 还好意思提脸面?抱荷瞪圆了眼睛,气得想挠人。 “好。”尤玉玑几乎没有犹豫。 “什么?”陈安之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你安排住处,还是我安排?”尤玉玑神色如常地望向他。 陈安之张了张嘴,一时失声。 望江脚步匆匆进来,脸色不大好。他贴在陈安之耳边嘀咕两句,陈安之脸色大变,他放下筷子,转身大步往外走,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尤玉玑又慢悠悠地吃了一片青笋。 她将午膳用完,吩咐景娘子去安置昨晚那俩妓子,然后回床榻小睡一会儿,醒后懒散倚靠在窗下软塌,继续读上午未读完的书。傍晚时分,带着枕絮出了院落,在王府转转,认认路。 · “夫人!”抱荷气喘吁吁追来,“世、世子又……又带回来一个妾!” 尤玉玑讶然。陈安之中午急匆匆离去,傍晚又带回来一妾?这就是看不起草原人做派的陈国世子爷?尤玉玑忽觉得好笑。 她未言,继续往前走,沿着石阶登上假山上的凉亭,吹着秋末凉风,忆着草原上的风。 尤玉玑没想到会看见司阙。 他一身雪衣,抱着一把琴,缓步而行,清雅孤傲一如既往。 尤玉玑有些懵,明知不会认错人,又盼着认错人。她提裙,匆匆踩阶而下,三两碎石沿着石阶跌落,滚到司阙脚边。 她走到一半停下,轻声:“殿下……” 司阙驻足,瞥一眼落在脚边的石子儿,慢慢抬眼,望向站在半山石阶上的尤玉玑。凉风将她的层层红裙向后吹拂,与绣满天的红霞慢慢融成一幅生动的画卷。 司阙逆光眯了眯眼,道:“又见面了。” 其实他想说的,本是另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粽子节快乐! 甜粽子是最好吃的!!! 第003 章 第三章 清磁的声线和他的人一样,如雪山松、月上仙。 在司国双绝的名号名动十二国之前,司国阙公主早已天下知。十三岁时,曾与诸国大儒论道,最终令所有学者铩羽而归,从此声名大振。文采斐然,惊才绝艳。所书诗词无不被争相传诵。与书画文章相比,又更精音律。相传,一曲《云陵赋》可引青鸟悲啼。 偏偏,阙公主极少露面,十分神秘。 又传,阙公主之所以极少露面,是因为身体十分羸弱。还有人传,阙公主是犯了错被贬下凡的神女,才会有如此才学,才会如此病弱…… 于天下男郎而言,司国阙公主是只可远观的神女。于司国人而言,阙公主是骄傲,是珍宝,更是信仰。 尤玉玑想不到会在陈京晋南王府遇到阙公主。 司国归降后,皇室与其他降国一样居于别宫。陈帝不言囚禁,皇室人可出入别宫。但是若出别宫,要经过层层记录、通报,十分麻烦,还会有军队跟随。不仅不方便,陌生国土亦代表了危险。是以,居于各别宫的降国皇室几乎从不走出别宫,安生度日。 而现在,阙公主出现在晋南王府,管家和望江为他引路。 尤玉玑下意识想要行礼,又及时止住,惊觉世事变迁。这里不是司国,没有阙公主,也没有尤家女。 她不由向后退了一点,足后抵在上一层的石阶。 忽地想起抱荷急匆匆跑来告诉她世子又带回来一妾。尤玉玑望了一眼管家身边的望江,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 望江很是尴尬,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夫人,世子让人将阙公主引去云霄阁安顿……” 尤玉玑艰难地颔首。 她站在半山的石阶上,目送司阙离去的背影。 显然世子将阙公主带回来的事情已在府中传开,时有奴仆赶来躲在远处好奇张望。尤玉玑忍不住去想阙公主知道很多人在打量自己吗?她猜不到阙公主此时的心情,她却已觉难堪。 这便是国破? 昨夜的难堪忽地又爬上心头。 阙公主的清傲渗透在他所有的诗词文章琴曲中,尤玉玑不敢想那样高傲的公主如今沦落成一个妾室,会是何等滋味。 因自己经历过难堪,让尤玉玑此时对阙公主的困境感同身受,又不仅感同身受,甚至为公主殿下更不平。 风忽起,秋末的凉风不讲道理般吹扯呼啸。 站在这异乡的土地上,一瞬间,尤玉玑也说不清是为阙公主悲,还是为自己悲。 父亲在时,曾叹乱世合一是大道。尤玉玑亦明白在这历史的长河中,吞并诸国一统天下的陈帝必将成为千古一帝为后人拜赞。如今的贫乱不过暂时,统一之后的昌荣早晚会来。可身为沧海一粟的个人哀喜呢? 凉风将她的长裙吹得鼓起又高抛,她抬手压理,慢慢从苍凉的悲戚中缓过来。 不对啊…… 陈帝并非暴君,对降国向来礼待,怎会将堂堂公主贬为奴妾?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尤玉玑不再自己瞎琢磨,快步走下假山回去,让景娘子去探消息。 事实上,景娘子在尤玉玑回来前,已经主动出去问情况。尤玉玑又等了一会儿,景娘子便回来了。 “咱们太子逃了!”景娘子急促地说。她是向来沉稳的性子,此时声音里也透着丝慌。 尤玉玑不由怔住。 司国归降已快两年,居于别宫的皇室向来没什么动静,太子怎么会突然逃了?再言,陈帝虽礼待,威信却不能缺。官兵重重把守别宫,出了别宫巡逻、关卡亦森严。这怎么逃? “确定逃走了?没有擒回来?怎么逃的?什么时候逃的?”尤玉玑有太多疑惑。 “问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逃的,更不知道怎么逃的!现在是人没了!陛下大怒,将别宫掘地三尺,确定人不在了。之前记录显示,太子自入行宫从未出去过!”景娘子大喘了口气,“陛下虽礼待,可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要树威信。别宫中所有男子被打入死牢终生不得释放,所有女子被贬为奴籍典卖。” 景娘子又顿了顿,才皱眉说:“本来事情到这里便结了,可世子向陛下要了阙公主……世子和晋南王一同回府,直接被晋南王带去书房训话。听说王爷大怒,似乎连家法都要上了。” 景娘子已派人去前头盯着,随时回来送消息。 好半晌,尤玉玑缓慢地点了点头。侧坐在软塌上的她,又侧了侧细腰,将窗户推开一些,让外面的凉风灌进来解一解屋子里的闷。 景娘子与枕絮对视一眼,皆有愁容。 过了一会儿,尤玉玑望着窗外摇曳的枝叶树影,轻声说:“准备些家乡的糕点。” · 方清怡坐在阴影里,垂着头,已呆坐了许久。自听说陈安之傍晚带回来一个女人,她便呆坐在这里不曾动过。 她走了一步险棋之后,不得不继续走险棋,可还是没能如愿。 ——草原上来的狐媚子如今还好好活着,纵使丢了脸面,仍当着正经世子妃。 勾栏里的那两个低贱货反倒名正言顺成了世子的贱妾。这还不够,他又领回来一个…… 表哥向来孝顺听话,竟为那个司国公主顶撞了父母。 那她呢?她算什么?她与表哥的两心知算什么? 大婚前一日,表哥抱着她落泪,对她抱怨指婚荒唐,逼他迎娶放浪草原女子,不能正大光明迎娶她,又言辞恳切地发誓必不负她只是不敢抗旨不敢忤逆父母…… 这算什么呢? 方清怡慢慢抬起头,眼泪缓缓滑落。 那些琴瑟和鸣愉情绵长的过往一幕幕无声浮现。表哥说她穿白衣最好看,她从此不着他色。表哥很喜欢她弹琴,吟诗赞她抚琴的样子那么令他痴迷。方清怡知道男人的话不可尽信,却对他这话信了。因为每每她弹琴时,表哥望过来的目光总是那样深情,甚至噙着让她受宠若惊的仰望之姿。 于是,她请了琴师认真求学,日日抚琴。功夫不负有心人,本就弹的一手好琴的她,琴技越发精湛,无人不赞。 这些……都算什么呢? 久违的怨愤和不甘再次涌上心头。 她不能再枯等了,也等不起。她将手轻轻搭在小腹上。她自小没有父亲随母姓,知其味,不能再让自己的孩子也如此。 侍女红簪快步进来,说:“姑娘,世子爷被抬回去了。挨了十板子。王爷动怒,下面的人没敢手下留情,伤得不轻,看来是要躺着养几日才能好了。” 方清怡想了想,起身道:“给我拿衣裳,我要去凌烟那里一趟。” · 晋南王本是个很和气的人,这回是真的动了怒。陈安之被抬回去之后,他仍铁青脸色。 谷嬷嬷暗示王妃劝劝,王妃自己也气着呢。这逆子中午信誓旦旦与她说要进宫去向陛下负荆请罪。结果,他的确进了宫,却又领了个女人回来…… 闯的祸事,一个未平,又来一个。 “司太子逃了,陛下盛怒。他竟领了司国人回来……”王妃叹了口气,“陛下如何说的?” 晋南王摇摇头,道:“君心难测啊。” 他现在想起陈安之走上前对陛下说想要阙公主时,陛下的表情,仍心有余悸。陛下应允,未言其他。可陛下越是什么都不说,越是令人不安。 晋南王叹了口气,无奈道:“是太娇惯这孩子了吗?也是快及冠的年纪了,怎行事如此不周全?他当真是咱们的亲生骨肉?”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我?”王妃本就心乱,一听这话更气了,扶案被她拍地响个不停。 晋南王坐直上半身,忙说:“我这哪是怀疑你啊!我要是怀疑你,只会说他不像本王的骨肉。咱们,咱们!我是骂他没脑子啊!” 夫妻二人对望沉默,继而同时叹了口气。 晋南王嘴上没说,心里倒是有些可惜只这一个嫡子。 · 刚戌时,尤玉玑带着景娘子亲手做的几味家乡糕点往云霄阁去。虽平日里景娘子并不怎么下厨,可她做的糕点是一绝。尤其是司地家乡糕点,口感更是极好。 尤玉玑只带了枕絮一个人。 “上午还晴空万里呢,从傍晚开始就隐隐要变天。”枕絮抬起头望着没有星月的夜幕,“说不定初雪就在这几日呢。” 尤玉玑点点头,眉心染着几缕愁绪,心里更是被种种烦心事压得沉甸甸的。 枕絮瞧一眼尤玉玑脸色,知道她为阙公主的处境担忧,便住了口,不再说话。 又行了许久,尤玉玑听见了从远处的云霄阁传来的琴声。她一边继续往云霄阁走,一边认真听着公主的琴声,直到云霄阁的正门就在眼前,她驻足,站在夜风里静静聆听良久。 空谷莺深潭漪的琴声中,尤玉玑杂乱的心绪慢慢理顺,归于禅静。 一曲终了,尤玉玑慢慢弯唇,笑了。 原来竟是她多虑了。她在路上准备安慰公主的话,全都用不上了。 司阙的琴声里没有难堪,没有低落,和昔日草原时,尤玉玑偶尔听到的琴心并无不同。 她让枕絮将糕点送进去,自己没进去见公主,回了昙香映月,抱荷应该已经将牛乳准备好了,她回去就能泡个乳浴,早些歇着了。 · 司阙坐在琴案后,正在擦拭琴弦。长指压着雪白的帕子,仔细擦拭每一根琴弦,专注又悠闲。 停云提着枕絮送来的食盒进来,规矩将食盒放在一旁,禀话:“殿下,世子妃令人送了几味司地的糕点过来。世子妃本是带着侍女亲自过来,在外面立了许久,最后只让丫鬟送东西来。” “白日见了一句话也不与我说,这时候倒是来送糕点。”雪帕擦到琴弦尽端,司阙抬指,弹回的琴弦忽起一道嗡音。 司阙垂眸瞥了一眼。 不合时宜的音弦不该存在。 “剪子。”他说。 停云赶忙递来。 司阙拿起剪子,将那根琴弦剪断了。 停云虽不解,却已习惯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询问:“殿下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晋南王府?” 殿下本是男儿郎,从小着女装,如今成了陈安之的妾……这简直荒唐…… 司阙望着那根断弦,凉声道:“不急。头一遭给人当妾,可得好好体验一番。” 他一直没有表情的脸,慢悠悠地浮现一丝笑来。 另一个侍女流风从外面进来:“殿下,沐浴的牛乳已经备好了。” 司阙抬眼,又是霜寒般没有情绪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再排一遍雷! 男主这个人吧,他不太正常。撒谎精两面派小气鬼心机重还特别特别贪玩。不仅不讲道理还不讲道德。杀人放火是常操,挖坟挖眼珠珠玩也是可能的…… 司阙:……?你怎么不把字典里所有贬义词都砸我身上。 第004 章 第四章 翌日清晨,尤玉玑刚要去向王妃请安,谷嬷嬷赶来传话,王妃犯了头疾,最近的请安尽数免了,还将一些事情交给尤玉玑来掌理。琐事皆有管事来办,只有过几日陈安之的及冠礼需要尤玉玑多上心些。 谷嬷嬷还带了一些府上裁冬衣的料子,让尤玉玑先挑选之后,将余下的分一分。 料子质地虽略有不同,却差别不大,都是不错的料子。花纹颜色倒是各有不同,让人眼花缭乱。 尤玉玑一眼看见那匹雪色的缎料,她亲自将那匹料子取出,指腹轻抚其上精致的叠云绣纹。 “把这个送去云霄阁。”尤玉玑顿了顿,改了口,“放在那边吧,晚些时候我亲自送过去。” 然后她又让枕絮将余下的料子分成不偏不倚的三份,给陈安之的两妾一通房。也不用送去,一会儿她们来请安时顺便拿回去便是。 刚分完,三个女人几乎同时过来。 春杏最先来。她原本是陈安之身边的大丫头,几年前成了晓事的通房。她模样并不出挑,穿着也朴素,言辞举动更是规规矩矩。 春杏刚坐下,翠玉和徐莹莹一起过来。两个人跪下行妾礼,尤玉玑接了茶,并不难为人,和气地让她们坐。 然后,尤玉玑就发现了件奇怪的事情。 春杏穿着牙白的衣衫,可翠玉和林莹莹居然也穿着白衣,一个比一个白。这两个女人毕竟是从勾栏之地过来,尤玉玑先入为主以为会看见两个浓妆艳抹的丽人。可这两个女人不仅一身白衣,云鬓间也只最简单的束发木簪。 尤玉玑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红裳。 明明是她有孝在身,这一屋子的侍妾却更像在服丧…… 嫁来王府前,她还在为父守丧,如今是依规矩新妇前三日穿红衣,到了明日,她会换回素衣。 尤玉玑重新打量这三个女人的脸,继而发现她们都有一双狭长的眼。尤玉玑没忍住,问:“你们可有人会弹琴?” “夫人说笑了,我和翠玉不敢说琴技精湛,可毕竟是吃饭的本事,学了十多年呢。”林莹莹说。 春杏小声说:“只、只会一点皮毛……” 她胆子小顾虑多,不敢说是世子爷教她的。 尤玉玑轻轻颔首,终于明白陈安之为什么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执意将司阙带回府了…… 尤玉玑打量她们三个时,三个女人也在打量这辈子的主母。 三个人中数林莹莹五官最出挑,她来前本是挺胸抬头,以为会看见一个因为受辱而脸色苍白强颜欢笑的主母,却不想见到这样一个主母。 早听说尤玉玑是个美人,可林莹莹并没怎么当回事。她从小在女人窝里长大,胭脂巷里,花魁三年出一茬,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可此时,她望着尤玉玑愣神。 原以为美人各有各的美处,谁也担不上一个最字,今日方知司京双绝真的是从十二国挑出的最美。 更让她惊奇的是夫人似乎并没有受到大婚之日的难堪影响,至于是不是装出来的,她便不知晓了。 翠玉开口:“夫人问这个做什么?世子爷前天晚上还让我和莹莹弹了琴呢。夫人也想听吗?” 前天晚上——尤玉玑和陈安之的洞房之夜。 春杏和林莹莹惊讶地望向翠玉,又偷偷去看尤玉玑的神色。 尤玉玑温柔地笑着,道:“你们是世子爷的妾,是他喜欢听你们弹琴。你们不必为我抚琴。” “我们自然会好好伺候世子爷的。如今爷受了责罚,最是需要人伺候的时候,妾一会儿想过去侍奉。” “好。”尤玉玑眉眼间仍旧挂着温柔的浅笑。 翠玉欲言又止地低下头。她知道为妾的性命捏住主母手里,可是主母大婚之夜独守空房,她好不容易抓到可以刺着主母的事儿,忍不住来摇尾巴,哪曾想主母始终眉眼含笑,一点不在意的模样。 林莹莹将翠玉的泄气看在眼里,她换了个路子,灿烂笑起来,发挥嘴甜的本事:“莹莹真是有福气,摊上这样一个好主母。姐姐不仅心善仁和,人也长得好看极了,好看到望着姐姐就能将所有的烦心事儿都忘掉。” 她轻“啊”一声,捂住自己的嘴,揪起眉头来像是犯了难。她小心翼翼地望着尤玉玑,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这样喊会不会太不知分寸了……可以唤姐姐吗?” “可以呀。”尤玉玑眉眼间的笑意不减。 林莹莹最会察言观色,知尤玉玑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她瞬间绽出更灿烂的笑容,从坐的绣凳上起身,挨着尤玉玑在软塌坐下,亮着眼睛望着尤玉玑:“姐姐身上可真香呀,一定是美人才有的体香。” 尤玉玑被她逗笑了,说:“是香料,你若喜欢这味道一会儿走时拿一盒。” 林莹莹想了想,连连摇头:“因为姐姐貌美,这香用在姐姐身上是锦上添花。莹莹用了同样的香,那就是东施效颦,也浪费了这香料呀!” 春杏规规矩矩地坐着,她也想说些好听的话,可是她嘴笨说不出来。她又安慰自己多说多错、祸从口出。 翠玉翻了个白眼。 又坐了一会儿,三人告退。春杏走在前面,翠玉和林莹莹故意落后一些悄悄说话。 翠玉抱怨:“你拍马屁的本事可越来越厉害了。” 林莹莹笑嘻嘻地说:“要是哄哄人就能日子好过,我能天天来拍马屁。你也是,呛什么?主母一个不高兴,还能有好果子吃?” 林莹莹摸着怀里新得的料子笑,她喜欢里面那匹粉色的布料,可惜陈安之喜白衣。她觉得有点可惜,只好偶尔穿一下解馋。 “我的镯子不见了。”翠玉忽然说。 林莹莹陪她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怀疑落在昙香映月,便折回去寻。 守在尤玉玑门外的丫鬟不知道去了哪里,并没有人通传,两人正犹豫要不要等一等下人回来通传了再进去,便听见屋内的谈话。 “……那两个妓子,一个尖酸刻薄翘着尾巴爱挖苦,一个装傻充愣借着嘴甜虚伪样。”景娘子板着脸。 翠玉和林莹莹尴尬地杵在门外。 尤玉玑温柔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都是可怜人罢了,就算有些不好的小毛病不过是在那个环境下的不得已。人无完人,何必苛责。如今她们离了那地方来了府里,也算好事一桩。” “两位姨娘怎么回来了?”忙完事情回来的抱荷出声询问。 林莹莹和翠玉吓了一跳,更是尴尬得不行。 “落、落了帕子。”林莹莹胡乱搪塞一句,和翠玉一起脚步匆匆地离开。 屋内的景娘子快步走到门口推开门,只看见两位姨娘落荒而逃的背影。 尤玉玑目光一扫,瞧见方桌上的碧玉镯,隐约想起来这是翠玉的,她让枕絮将镯子送过去。 尤玉玑起身,款步回寝屋去,慵懒地斜倚在窗下的榻上,拾起一卷医书来读。她以前不懂医,此时读医书亦觉十分晦涩。只是母亲悬着一口气,她心中焦灼,病急乱投医般开始读医书,能帮上一丁点的忙也好。 香炉里徐徐燃着平心静气的熏香。 许久,尤玉玑轻叹一声。 在故乡时,大婚第二日新婚夫妇会带着礼回娘家。然而依陈国的规矩,却是在第五日才能回。 她归心似箭。 · 下午,陈安之板着脸一瘸一拐地来了昙香映月。 尤玉玑用过午膳之后又看了会儿医书才午休,睡得晚。陈安之来时,她还在睡着。枕絮赶忙将她推醒。 尤玉玑睡眼朦胧地撑着起身,拢了外衫往外间走,刚好迎上要进来的陈安之。 “世子怎么过来了?”尤玉玑询问的声音里噙着尚未彻底清醒的迷糊。 “怎么?你的屋子我来不得?” 他一开口,便是语气不善。 尤玉玑蹙了蹙眉,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自己哪里惹了他。想不到,便不想。不知道怎么答话,便沉默。 尤玉玑的沉默反而让陈安之更不高兴。 “云霄阁那位身体不好,她不用给你请安示好。”陈安之沉声道。 “好。” 就一个字?陈安之看了她一眼,又立刻收回视线。 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相对而立,好一阵沉默,陈安之咬了咬牙,再度开口:“尤玉玑,你就是这样做一个妻子的?” “我哪里做得不好,请世子明言。” “我来了这样久,你连扶我坐下都不会?” 尤玉玑抬起眼睛望向他生气的脸,柔声反问:“世子爷现在可以坐吗?” “你!”陈安之咬牙。 板子接连狠狠打下来,过了一个晚上和大半个白天,他才勉强能下床行走,的确还不能坐。 他刚能行动,就急急赶过来,担心她因为他又带回来一个女人而难过。可她呢?怎还是这样冷淡的态度?陈安之忽然觉得自己忍着伤痛过来哄她实在不值得。 “你的夫君受了伤,你就是这样不闻不问安心睡大觉的?”陈安之越想越气,就连那几个小妾都一遍一遍往他那边跑,可是她大白天酣眠? “府上给世子爷召了太医诊治,厨房也备了补汤。” “好!很好!”陈安之气得转身就走,顺手摔了高脚桌上的花盆。他觉得自己根本不该过来。想起妹妹上午对他说的话,他越发怪这桩错误的指婚。 尤玉玑安静地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碎了一地的花盆。 许久,她用指腹压了压眼角,走回寝屋换了衣裳,带着给司阙的料子和几位家乡糕点往云霄阁去。 到时,云霄阁安安静静的,连个奴仆的影子都没有。尤玉玑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往里走。 不由自主,她将脚步放得轻缓。 房门开着,珠帘半垂。她刚走到门口,琴声起。 尤玉玑驻足,不再往前打扰,也不后退。站在珠帘后,安静地聆听。沉闷的、忧虑的、焦急的……万千压在心头的烦扰再一次在司阙的琴声中得到安抚。 她好像回到了故土,策马飞奔,碧草也芬芳。 直到琴声止,尤玉玑仍旧安静地立在原地。一声惊雷炸响,尤玉玑双肩轻颤,从回忆里抽神。 忽地变天,狂风大作,将屋内的窗户吹开,暴雨灌入。 公主体弱,经不得这样的寒气。 尤玉玑疾步跑进去关窗,珠帘在她身后晃颤。 司阙坐在窗下木榻,已有些雨水落在他肩上。尤玉玑膝盖抵在榻上,抬手关窗,软袖滑落,雪臂擦过司阙的脸侧。 司阙慢慢抬起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举:不要用你充满世(香)俗(香)气(软)息(软)的手臂碰我一尘不染的脸! 尤:呸! 第005 章 第五章 忽降的暴雨瓢泼一般倾灌。尤玉玑跪在木榻上,欠身抬臂将窗户重新关好。呼啸的风雨瞬间被隔在了外面。只这么片刻的工夫,凉凉的雨水顺着她纤细的手臂淌下来,弄湿她的衣袖,甚至连腰间也湿了一片。 尤玉玑瞧着打湿的衣袖和腰侧,蹙蹙眉。她顺势在木榻上歪着身子侧坐下来,略挽了袖,拿着帕子轻抹小臂上的雨水。红色的软纱积了水,成了暗红的色调。露出的小臂,堆雪软玉。 她脸侧的一缕乌发也淋湿了,软软贴在脸侧。 司阙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你肩上的衣服都被打湿了,换一身吧。”尤玉玑望向司阙的肩。 司阙回头瞥了一眼,再无别的动作。 尤玉玑环顾左右,确定一个下人也没有。她带着枕絮过来,只她一个上楼,让枕絮提着糕点和缎料去寻司阙的侍女,将东西收放。 尤玉玑在心里想着改日得多指几个丫鬟过来做事才好。 似知尤玉玑所想,司阙忽然开口:“清净些也不错。” 尤玉玑愣了一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担心公主体弱不能受寒,也提醒过了,毕竟两人不熟,便没有再啰嗦的道理。尤玉玑转了话题:“天气越来越凉,府上陆续开始裁冬衣,带了些料子过来。” “有劳了。” 尤玉玑抿了下唇,便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大抵因为都是司国人,处境相同,让她对司阙忍不住格外上心些。可两人到底不熟,在故土时也只见过几次罢了。 若是平日里,尤玉玑现在就该起身离去。可偏偏窗外暴雨,走不得。 司阙好似当尤玉玑不存在般,拿了帕子开始擦拭琴弦。他极爱他的琴,每次抚琴之后必要仔细擦拭,专注的模样带着丝虔诚。 尤玉玑不由望过来,打量起司阙。 离得他近了,尤玉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尤玉玑知道自己的五官偏媚,所以几乎从不敢浓妆艳抹,妆容尽量浅淡,免得太过艳丽。而公主似乎完全不施粉黛。尤玉玑悄悄凑过去一点,细瞧。惊奇地发现公主真的是连淡妆也未上,雪肤如璞玉。口脂也不曾用过,云鬓编发亦简单,半拢半散,青丝铺贴雪衣。尤玉玑的目光落在司阙的眼睛上,他垂着眼,眼睫很长。 司阙忽然转眸望过来。 眼眸狭长,轻挑的眼尾下洇着一抹天生的红,眸子清澈又安静。 四目相对,尤玉玑愣了一下,顿觉失礼,将目光移开。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司阙又开始擦拭琴弦,她才悄悄松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这凭空出现的紧张与尴尬因何而生。 暴雨还在继续,不停地敲打着窗户。尤玉玑听着杂乱的雨声,思绪飘得远了些,不由想起太子逃走的事情。公主可知道这件事?知道了又做何想?尤玉玑以前听说同胞所生,情义极深,甚至心有灵犀,福祸相伴。 太子与公主,乃双生。 尤玉玑听人说过,当年的国师很是厉害,能够未卜先知、祈风换雨,深得陛下敬重,是宫中座上宾,被司国人人推崇。国师向来料事如神,只失算过一次。 太子与公主还未出生前,国师卜言此胎为双生子,可谁料生下来却是一龙一凤。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多少人在意这样的小事。 寒气从窗缝渗进来,寒冷让尤玉玑很快收回神。 她都觉得冷了?公主应该更会觉得冷吧? 尤玉玑朝门口望去,仍不见枕絮的身影。也不知是还没寻到侍女还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尤玉玑犹豫了一会儿,起身朝不远处的火盆走去。里面装着干净的新炭,是刚送来的,尚未用过。尤玉玑取了一旁的火折子,将火生起来,丝丝缕缕的热气慢慢升起。暖气扑来,将身上的寒气一点点驱离。 免得热气溜出去,尤玉玑起身将房门关上。 折回来时,尤玉玑瞧见房门旁的圆桌上摆着茶器。她走过去掌心贴了贴壶身,发觉茶水还是热的,心里想着喝点热茶会更暖些。茶壶周围四个茶杯,三个倒扣着。尤玉玑先在正放的茶杯里倒了茶,打算给司阙。然后再拿了个倒扣的茶杯倒了半杯热茶,暖意隔着杯身传到手心,她捧着茶杯刚喝了一口,窗下擦拭琴弦的司阙忽然抬头,急道:“别喝。” 迟了。 尤玉玑的身子软绵绵地躺下,已没了知觉。 隔着徐徐燃着的炭火,司阙面无表情地望着倒地的女人。明明知道尤玉玑已经没了知觉,根本听不见,他仍凉着声音开口:“你爹娘没教过你不能吃别人的东西?” 当然没有回答。 时间缓缓地流,尤玉玑的生机正在缓缓流逝。 司阙安静地望着尤玉玑,纹丝未动。 炭火盆里忽地一声极小的噼啪碎响,司阙挪了挪眸光,瞥向静燃的火焰。他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取了一枚铜板。 正生反死。 铜板高抛,司阙慢慢扬起一侧唇角勾勒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来。 铜板落地,晃响不休。 铜板彻底安静下来时,司阙才悠闲地瞥了一眼。 他终于从木榻上起身,缓步朝尤玉玑走过去。他在尤玉玑面前蹲下来,雪裳拂地。他抱起尤玉玑,将她放在木榻上。 窗外的暴雨仍在叫嚣。一道闪电在窗外照下,映出尤玉玑毫无血色的脸,还有已经逐渐变黑的唇。 司阙立在木榻旁,伸手去解尤玉玑的腰带。长指刚碰到尤玉玑细腰上纤细的细带,司阙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解。 纤细的带子绕在他的指上,被慢慢拽开。司阙在木榻旁坐下,将尤玉玑扶起,把她的外衫褪去。 司阙怔了一下。 女扮男装会裹束胸,她裹什么? 司阙皱皱眉,将尤玉玑一层层的裹胸绸布解开。红色的绸布堆在他雪色的衣摆上,另一端落了地。 当将她的裹胸尽数解开,司阙才隐约明白她为何要束胸。 司阙沉默了一瞬,才握着尤玉玑的双肩,让她伏在他怀里。软意撞满怀。 司阙垂眸,一边解着尤玉玑心衣后背的系带,一边说:“我这是在救你的命,你可千万别讹上我搞以身相许的把戏。听见了没有?” 尤玉玑自然不能回答他。 司阙将一根根黑色的细针刺进尤玉玑蝴蝶骨下的穴位,细针渐深,针上的黑色逐渐淡去。 炭火盆里的火焰烧得越来越旺了。 琴尾旁,银针散堆。 司阙将尤玉玑后腰的细带重新系上,然后弯腰拾起她的束胸布,回忆着原先的模样,再为她一层层缠绕回去。蝴蝶结系在腰侧,又轻轻掖在里侧。 司阙刚为尤玉玑穿好外衣,便听见了脚步声。他将尤玉玑放下,拿了薄毯盖在她身上。 他在尤玉玑身边坐下,理了理裙上的褶皱,才开口:“进来。” 房门打开,枕絮和流风站在门口。 原来是枕絮将东西交给流风后,听见了琴声,便不敢上去打扰,正好流风要将缎料收起来,枕絮便陪她一同去了,再折回来时遇到了暴雨,身上几乎被浇透,流风拿了自己的衣裳给枕絮换上,耽搁至此。 枕絮伸长了脖子往里望,见尤玉玑躺在木榻上,急问:“夫人怎么了?” 司阙顺着枕絮的目光回首,望向身侧的尤玉玑,淡淡道:“听琴听得哭了起来,哭累了便睡了。” 想起夫人自嫁过来受到的委屈,枕絮不由心疼。她放轻脚步走过去,轻唤几声:“夫人?夫人?醒一醒啊夫人……” 尤玉玑安静地睡着,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让她在这里睡吧,反正这么大的雨也回不去。”司阙神色如此,将琴尾处堆的银针一根根拾起。 “那……那麻烦公主殿下了。只是不知有没有空闲的被子?” 司阙看了流风一眼,流风立刻带枕絮去取。两个人很快回来,枕絮揪着眉心小心翼翼将棉被盖在尤玉玑的身上。 流风将枕絮带到楼下暂且安顿一晚。 屋内的灯忽然熄了一盏。司阙起身,走到门口的圆桌旁,端起尤玉玑为他倒的那盏茶,慢悠悠地喝了。 过了这么久,茶已凉透。 流风安顿完枕絮回来,立在门外低声:“殿下?夫人要挪别的房间吗?” 这里虽然是司阙寝屋的外间,可平时夜里也是不准有人过来的。 司阙没有立刻回话,他望着木榻上沉睡的尤玉玑,将茶杯里剩的一丁点凉茶饮尽,才道:“不用。” 流风愣了一下,不敢多说,屈了屈膝,悄声退下去。 司阙走到木榻旁,弯下腰来,将尤玉玑贴在脸颊的那缕发轻轻拂开。他将掌心贴在尤玉玑的额头试了温,她果真开始烧了。 司阙掀开尤玉玑身上的被子,在狭窄的木榻外侧躺下,手臂压过尤玉玑纤细的腰侧,覆在她的前腹。温热的力量从他的掌心缓缓渡进尤玉玑的身体里,她的身子逐渐热起来,滚烫的额上温度却在慢慢降下来。 长夜慢慢,灯火一盏盏熄了,唯炭火盆里的炭火还在温柔烧着。 夜已深,窗外的暴雨也早已停止。虫儿悄悄钻出巢穴,开始低鸣。 良久,司阙收了手。 苍白的指腹抹去唇角的一丝血痕,司阙慢悠悠地低语:“如此衣不解带地救你照顾你,你可得双倍还回来。” 他慢慢扯起唇角笑了,再道一声好眠。 · 尤玉玑醒来的时候,觉得哪里都疼。她撑着坐起身,窗外耀目的阳光照过来,晃得她下意识合上双眸。下一刻,她惊觉不在自己的房间,顿时清醒了。 她愕然环顾左右,想起这里是公主殿下的住处,又轻轻松了口气。 她努力回忆,想起昨天晚上她来送东西,本也是想和公主殿下能多说几句话慢慢熟识起来,毕竟日后都要留在这里。只是公主实在少言,两个人并没有说上几句话,她听了公主的琴,想离去时降了暴雨,她与公主都淋湿了。她生了炭火,又倒了茶…… 然后…… 尤玉玑拧眉。接下来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 尤玉玑起身欲寻枕絮,她望了望门口,又望了望里屋的方向。犹豫片刻,尤玉玑走到里屋门口,想瞧瞧公主在不在。 里间的房门关着,从上方的雕花纹缝隙间,她看见公主殿下躺在床榻上正睡着,被子大半滑落在地。 稍作犹豫,尤玉玑轻轻推开房门,提裙踮脚悄声走向床榻,动作轻柔地捧起落地的被子重新为公主盖好。 床榻间,药味很浓。 作者有话要说:  尤:说好的一口一个姐姐天天黏着我呢!铜板决生死???真是反面怎么办?! 小公举:再抛一遍[乖巧脸] · 第006 章 第六章 生怕将公主吵醒,尤玉玑离开的时候脚步格外轻巧。 司阙睁开眼,望着她踮着脚尖离开的背影,目光在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上多停留了一瞬。 尤玉玑下了楼,枕絮赶忙迎上去。 “夫人您醒啦,都已到巳时了。” 尤玉玑没想到自己睡到这么晚。她忙说:“昨天晚上你也不喊醒我。” “奴婢喊了,您睡得正香。那时候外面雨还大着,索性让夫人继续睡了。”枕絮想起昨天晚上公主说夫人哭累了才睡着……心里酸酸的。 尤玉玑没再多说,吩咐一旁的流风等公主醒了,去请个大夫过来。然后她便带着枕絮急匆匆回了昙香映月。 春杏、林莹莹和翠玉用了早膳后过来请安,知尤玉玑不在,坐在偏屋一边闲聊一边等她回来。 “这司国双绝,尤是见了,司倒藏着。也不知道那位到底长得什么模样。竟没想到夫人会直接在那边留宿,我还以为能看见两位大美人争风吃醋的戏码呢。”翠玉有点失望。 翠玉看望春杏,希望这个闷葫芦能多说两句话。 春杏笑笑,说:“夫人宽厚,主母哪有和妾室争风吃醋的。” 三个人都是妾的身份,她是这样想的,可另外两个人未必爱听。翠玉转过头去吃南瓜子儿,不想理她了。 林莹莹眼眸转了转,朝抱荷招手,笑嘻嘻地询问:“你见过阙公主吧?” “见过呀。” “那你说司国双绝,到底谁更美?” 抱荷还没说话呢,翠玉“啧”了一声,道:“你问她,她当然说她主子更貌美。” 抱荷不服气地皱皱眉,急说:“这是事实!” 三个人都好奇地望向她,抱荷挠了挠头,小声说:“反正就是夫人更好看!” 抱荷可不敢说公主的不好,可她总觉得公主美则美矣,却是一种很奇怪的貌美。见了公主,只想退到十丈远,才敢仰望公主之美。看了一眼,还得急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其实原来在司国,小丫鬟们私下里讨论过这个问题,人人都觉得尤玉玑更美。只身段这一点,尤玉玑就能甩阙公主十条街!没有尤玉玑那般婀娜有致的身段便罢了,公主还那样高,比许多男子都要高…… 抱荷正胡思乱想着,尤玉玑回来了,她赶忙跑去服侍。尤玉玑梳洗换衣后,才见三个妾室。已过了新婚前三日,她褪下红裳,换了素些的衣裳——藏青的对襟衫和杏色的褶裥裙,行动间足边绽出一层层的花浪。 三个妾明显感觉到夫人心情很好,她们忍不住在心里猜夫人和云霄阁那位看来是相谈甚欢…… 其实,是因为尤玉玑一日一日熬,明日就是第五日,她可以归家的第五日。一想到明天就可以回家见到阿娘和弟弟,她的唇角总是忍不住勾着笑。 有人欢喜有人愁。 方清怡坐在窗下,望着窗外树枝上的一对麻雀走神。刚刚陈凌烟派侍女过来传话邀她去做女红,被她拒绝了。 做女红只是托词,其实是陈安之要见她。 ——为了避讳,这两年方清怡每次与陈安之相见都在陈凌烟那里。 丫鬟红簪焦心寻问:“姑娘,您怎么不过去呢?拖不得啊……” “过去做什么?商议如何说服王妃,又如何让尤玉玑点头,才准我入门当妾?”方清怡凄然而笑,“我方清怡,难道要去做低贱的妾?” 红簪欲言又止。她知道姑娘是个心气高的,可如今世子爷已经取了妻,还能如何呢? “宁肯做继室,也不为妾。”方清怡慢慢笑了。 晚些时候,另一个丫鬟脚步匆匆地打帘进屋,禀话:“姑娘,王妃让您过去一趟。” 方清怡微微诧异,王妃犯了头疾,这个时候召唤,想来不是小事。方清怡不敢怠慢,赶忙过去。她过去时,发现陈安之也在。 “表妹。”陈安之深深望过来一眼,关切不敢外露,只藏在这一眼中,他相信她的表妹会懂。 方清怡大大方方地回了一礼,不再多看他一眼。 方清怡不想做一个温顺的妾,她要努力勾一个男人的心。 不多时,晋南王妃从里间出来,尤玉玑竟然跟在王妃身边。 方清怡愣了一下。 尤玉玑扶着王妃在软塌上坐下,刚要起身,王妃拉住她的手腕,让她在身边坐。 王妃盯着方清怡:“是你让你的两个兄弟故意勾着安之喝酒。不对,是故意灌酒。” 方清怡咬唇,一时没敢答话,她必须谨慎回答,不能有差错。 “母亲!那日……”陈安之往前大步迈了一步。 王妃直接打断他的话,怒道:“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了!” 陈安之望向尤玉玑,皱了皱眉。 王妃仍盯着方清怡,继续追问:“我问你,你让你的两个兄弟给世子灌的酒里可加了东西?” 方清怡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她咬咬唇,直接跪下来:“清怡不知道姨母从哪里听来了些闲言碎语。既然姨母兴师问罪,清怡也不想再遮掩。是,表哥仪表堂堂满腹诗书,清怡心悦良久……” 陈安之望过来。 表妹当众承认了。一时间,他心里颇为复杂。因为表妹的不畏流言而感动,也为自己让她受了委屈而自责。 “只是清怡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姨母认为是我让我的兄弟故意灌醉表哥,这是冤枉。他们心情如何,是不是要喝酒,不是清怡所能控制的。我也没有这样做的道理。我既心悦表哥,又怎会舍得他醉酒出丑。”方清怡抬头,眼眶里含着泪,却倔强的不肯落泪,“姨母,表哥奉旨娶妻,我亦不是自甘下贱去作妾的人。表哥大婚之时便是我们情断之日!” 方清怡闭上眼睛,眼中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凄然落下。 “表妹……”陈安之再也不能沉默。 “母亲,是我心情不好喝多了。这怎么能冤枉是表妹故意指使旁人灌我酒?我有自己的决断,又不是轻易听从别人哄骗的三岁孩童!” 尤玉玑也只比陈安之他们早过来一会儿,事先并不知晓王妃要说什么。她安静旁观自己的夫君和别的女子情意绵长,自己像个坏人姻缘的恶人。 王妃是在帮她找脸面、帮她出气,帮她解开大婚那日的心结。可是她坐在这里,心里很平静。她试着去探知自己的心情,企图寻找些愤怒或委屈的情绪,结果只是徒劳。 她与陈安之大婚的那天晚上,婚前所有对这桩婚姻的期待几乎消失殆尽。只是那时候她还想见一见这个男人醒酒后的模样。 后来她见到了,最后那一丁点的期待也没了。 她没有心结。 世间事,理顺或抛却,何必将打了结的东西放在心上惹人烦。 “你不会不容她吧?”陈安之望过来。 尤玉玑对上他的目光,慢慢弯唇,说:“是你安排住处,还是我安排?” 陈安之怔怔望着尤玉玑眉眼间的笑,一阵恍惚。这句话,她前日也曾对他说过。 她嫁过来第一日,他纵酒招妓,洞房花烛夜,留她独守。 第二日,他白日将两个妓子抬了妾,傍晚又将司阙带回府。 今天是第四日,他问她你不会不容我的表妹吧? 王妃头疼难忍。今日之事,陈安之与方清怡或一刀两道,她将方清怡送出去。或将方清怡抬了妾,认真向主母行妾礼日后也好受主母管制。也算,给尤玉玑一个交代。可她万万没想到陈安之竟然这般…… “世子别难为世子妃了。”方清怡站起来,“再言,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私相授受是我糊涂。可我早就跟你说过许多次,我断然不会给人当妾!” 她泪眼婆娑地望向王妃:“姨母,清怡没有脸再在王府住下去。这就回去收拾东西,立刻搬走!” 说完,她急急屈膝行了一礼,哭着跑出去。 “表妹!”陈安之一瘸一拐追出去。 王妃站起身喊了两声,也没将陈安之喊回来,不由一阵眩晕。尤玉玑赶忙扶了扶,王妃皱眉望过来,望见尤玉玑平和的眼眸,不由一愣——她竟不生气的? 方清怡跑回房令人关了门,不管陈安之怎么叫也不开门。 她必须搬走。 “东西确定都处理了?”她低声问。 红簪点头。 方清怡让两个兄弟在大婚之日给陈安之灌酒,那酒中的确加了东西,连她的两个兄弟也不知情。那是能让人易怒失态的药。 圣上赐婚,圣意不可违。 可若尤玉玑死了,她不就可以嫁给世子了?就算是继室,也是正妻,是堂堂正正世子妃。 尤玉玑国破离乡,父亲死了,母亲吊着一口气。洞房花烛夜受辱,理当一个想不开跳井上吊才对。 ” 没想到这草原来的放□□子完全不在意脸面。 方清怡擦去脸上的泪,冷笑:“好,你不肯自己去死?那我只好帮你去死。” · 尤玉玑回到昙香映月,便早早开始收拾明日回娘家的东西,还想着明早路上要去哪几家店买东西。只是不知道阿娘还能不能吃进去…… 傍晚时,流风来传话——司阙新作了曲子邀尤玉玑去品鉴。 尤玉玑很是意外。 尤玉玑到了云霄阁,司阙已坐在琴后。当她走进去,司阙开始弹琴。尤玉玑听了听,的确是新曲子。她找了角落坐下,安静地听琴。 一曲终了,司阙长指压在琴弦上,顿了顿,他抬指,直接弹了另一支曲子。 第一道琴音从他指尖流出,尤玉玑惊讶地微睁圆了眼。 是《云陵赋》。 那支闻名天下可引青鸟悲啼的《云陵赋》。 尤玉玑不知道司阙是怎么作出这样一支苍凉悲伤的曲子,她在这支琴曲中好像回到父亲棺木被送回来的那日。 甲胄寸寸皲裂,心房湿软酸痛。 曲未尽,泪满襟。 司阙走过去,递她拭泪的软帕。 尤玉玑擦了泪,身子软绵无力地朝一侧倒下。司阙探手扶了扶,顺势将她抱起来,放在木榻上,解她衣。 今日裹胸的布换成了雪色。 司阙如昨日为她解开,转身去拿抽屉里的银针。尤玉玑身子软绵绵地朝榻下栽去,司阙回手去扶,柔软撞在他的手背上。 司阙动作顿住,一动不动僵坐了半刻钟,才握着尤玉玑的肩膀,将她摁趴在木榻上。他俯身,在尤玉玑耳边低语:“狐狸精。” 还好,解毒只需三日。 再忍一忍。 司阙慢悠悠地拍了拍尤玉玑的脸,发号施令:“后天起,离我远远的。听见没,狐狸精?” 作者有话要说:  尤:有本事我醒着的时候说[微笑] 第007 章 第七章 司阙慢慢直起身,松开压着尤玉玑的手,如昨夜那般拿了黑色的银针一根根刺进她后背的穴位中。银针颜色褪去,再取出。这一次,他将尤玉玑的衣服重新穿好后,让她伏在怀里靠着。 他取了一把小刀,在掌中轻轻一划,鲜血一滴滴落进一盏通体雪白的小小瓷盏里。 她误食的毒,却是他治病的药。 她解毒最好的药,是他。 司阙捏着尤玉玑的鼻子,将小半盏他的血灌进她的口中。鲜血从尤玉玑的唇边流出来一点,缓缓滑过她的脸颊。 “知不知道我的血多珍贵,一滴都不准浪费。”司阙慢悠悠地用指腹将那点血沾了,再反反复复用力蹭在她娇嫩的唇上。 他割破的手放在膝上,伤口还在流血,渐染他的雪衣。他自小便如此,伤口痊愈得比常人慢许多。 他本不必用自己的血喂她,大可继续用昨日的法子。 可他更不想在这狭窄的木榻上拥她而眠。 很烦。 司阙将尤玉玑放下,拿了湿帕子仔细将唇边的血迹擦干净。他一边裹缠伤手,一边往里间去。 · 翌日,尤玉玑睁开眼睛,再次发现昨晚没有睡在自己的房中。她撑着坐起身,转首望向里间的方向。她努力回忆昨天晚上的事情,眉心轻蹙,眸中染上几缕困惑。 她并非爱哭的人,怎么会接连两日在别人住处哭得睡着? 尤玉玑隐隐觉得不对劲。她垂眸,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裳,倒也完好。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可是疑惑的种子已悄悄在她心里埋下。 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尤玉玑的思绪,她起身,诧异地循声朝里间走去。里间的门竟是半开着的,她看见司阙坐在床边,一阵阵咳嗽。 “你怎么了?”尤玉玑犹豫了一下,将门轻轻推开,快步朝里走去。 屋内药味很浓,比昨日还要浓。 尤玉玑疾步走过去,在司阙面前蹲下来,仰起脸望向她,蹙眉询问:“是觉得不舒服吗?昨天早上便觉得你脸色不太好。让流风去请大夫,可请了?” 司阙意味不明地望过来。 这个眼神,尤玉玑没有看懂。 不过尤玉玑看出来司阙的脸色很差,比昨日还差。 “是不是前晚的暴雨发烧了?”尤玉玑抬手,温软的手心贴在司阙的额头,“好像是有一点,一会儿还是得请个大夫过来。” 司阙刚想开口说不用,喉间又是一阵酥痒,他侧过脸,抑制不住地一阵咳嗦。点点血迹落在雪白的帕子上。 尤玉玑站起来,手足无措地望着这一幕。 “去叫流风。” “好。”尤玉玑急忙往外小跑。她刚跑到外面,正好遇见上楼的流风。 “殿下唤你。她脸色很差,刚刚还咳了血。”尤玉玑急声解释。 流风一愣,快步走到墙角的柜子前,在抽屉里取出一瓶药,连忙走到里间交给司阙。尤玉玑站在门口,焦虑地望着司阙,不由想起传闻来。看来传闻不假,公主不仅仅是体弱。 不多时,司阙不再咳。流风快步走出去,她要下楼去煎药。 尤玉玑走到床边,柔声关切:“要不要躺一会儿?” 司阙垂着眼,尤玉玑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想了想,走到一旁倒了一杯流风刚刚提上来的温水,递给司阙。 “喝一些?” 司阙接了。 尤玉玑这才注意到司阙的左手缠着纱布。她记得昨天晚上听公主抚琴的时候,公主的手还好好的呀。 “你的手怎么了?” 司阙喝了一小口温水,才开口:“换弦的时候割伤的。” 今天是尤玉玑心心念念归家的日子,她不能再在这里耽搁,柔声说:“我得走了,你若还是不舒服记得叫个大夫。这两天晚上都稀里糊涂睡在你这里,实在是打扰了你。” 尤玉玑蹙眉,带着点歉意:“我也不知道怎会睡着……也不知是不是我的叨扰连累你病了……” 司阙瞥了她一眼,说:“我夜里睡不好。博山炉里的熏香一直有助眠的东西。” 尤玉玑恍然。她温柔地笑笑,弯下腰来,将手搭在司阙的肩上,近距离地含笑望着他,说:“他乡重逢是一种缘,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说。” 司阙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尤玉玑搭在他肩上的手,垂眸温声:“好。” “那你好好歇着。”尤玉玑温柔笑笑,收了手直起腰转身往外走。 司阙望着尤玉玑离开的背影,慢悠悠地喝着温水。尤玉玑走到门口,转过身冲他笑了下,再帮他把房门关上。 尤玉玑脚步匆匆回了昙香映月,用最快的速度梳洗换衣,然后登上归家的马车。然而马车停在府门前许久,不能出发。 因为陈安之还没醒。 尤玉玑派丫鬟过去问情况,传回来的消息是昨天晚上陈安之嚷着身上的伤折磨人,很晚才歇下。早晨小厮喊了他两次,他都没有起身的打算。 尤玉玑坐在马车里,膝上抱着一个盒子。这是她让枕絮一早去买的酒酿苏子糕,隔着木盒,她仍能感受到温度。 这是阿娘极喜欢的一种糕点。 尤玉玑抱着木盒的手微微用力。 又等了一刻钟,还是不见陈安之的身影。尤玉玑轻轻舒了口气,道:“不等了,出发。” 一旁的景娘子皱眉:“这怎么行?归宁哪能自己回去,这是让人看笑话啊!” “洞房是我一个人,敬茶是我一个人。”尤玉玑浅浅地笑着,“一个人归家又何妨。” 笑话?她被旁人看的笑话还不够吗?不差这一回了。也无所谓了,什么笑话什么脸面,都比不得飞奔归家,拥抱阿娘。 景娘子张了张嘴,最后将脸扭到一旁,悄悄擦一擦眼角。 因为头疾,王妃最近对府中各种事情实在有心无力。当她从谷嬷嬷那里知晓尤玉玑独自归宁时,尤玉玑的马车已经离开许久。王妃怒不可遏,忍着头疾,直接去了陈安之房中,将趴在床上的陈安之拽下来。 “母亲!母亲您怎么来了!”陈安之一下子从困倦中清醒过来。 “若你还认我这个母亲,现在立刻出发去尤家!” “她又与你说什么……”陈安之瞧见母亲脸色极差,识相地住了口。他赶忙令侍女打水,手脚麻利地梳洗换衣,登上另一辆马车往尤家去。 · 离家越来越近,尤玉玑挑开垂帘,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 许多人认出来这是晋南王府的马车,凑热闹地望过来。尤玉玑不得不将垂帘放下,不能往外望了。 尤家和晋南王府有些远,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才到。 眼看着离家近了,尤玉玑听见熟悉的声音。管不得旁人打量,她再次挑开垂帘望过去,一眼看见阿弟。 “嘉木!” 尤嘉木转头望过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瞬间灿烂笑起来。他今年十一岁,生得比同龄人高大,强壮得像只力大又勇的小牛崽。他一早骑着马在前街溜达来溜达去,等着阿姊归家。 他立刻打马过来,将怀里的荷叶包从车窗递给尤玉玑。 尤玉玑诧异地打开,发现荷叶里抱着烤红薯。她顿时哭笑不得,望向弟弟:“这样藏在衣服里烫不烫的?” 尤嘉木摇头,用手揉了揉胸口。 “快吃,趁热吃!” 尤玉玑轻轻颔首,捏了一小口焦黄的薯肉放进口中,又暖又甜。 不过是离家四日,再次回来,她站在庭院里,细碎的过往瓢至,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其实他们一家人搬来这里还不到两年,时光并不长。可是因为家人在这里,所以这里就是寄托了浓浓情感的家。 母亲身边的柳嬷嬷瞧见尤玉玑一个人回来,不由眸色一黯,她又很快笑起来,说:“姑娘回家了,夫人早上还念着你呢!” 尤玉玑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询问:“阿娘可醒着?” “早晨醒了一会儿,眼下又睡了……” 尤玉玑纵使心里有准备,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酸。她快步进了屋,在床榻边坐下,凝望着阿娘。阿娘消瘦的脸庞上毫无血色。 尤玉玑俯下身来,用脸颊蹭了蹭阿娘的手背,柔声说:“阿娘,女儿回来了。” 感觉到阿娘的手指动了动,尤玉玑急忙抬眼望过去,见阿娘睁开眼温柔望着她。 “阿娘醒了!”尤玉玑立刻扬起唇角开心笑起来,泪珠儿却接连掉下来。 阿娘费力地点点头,沉重的眼皮再次合上。 哪怕阿娘只是醒了一小会儿,尤玉玑也满足了。她脱了外衣褪了鞋袜,在床外侧躺下,抱着阿娘的手,安静偎在阿娘身边,一整个下午。 尤嘉木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悄声退出去,让所有人都不要打扰。他找到抱荷,问:“王府里的人是不是欺负姐姐?” 抱荷犹豫了一下,刚要开口,尤嘉木又打断她的话。 “算了,你不用说了。” 他都知道了,整个京城没人不知道。 半下午,陈安之终于赶来。得知尤玉玑守在岳母身边睡着了,知道岳母的身体情况,他倒也理解。尤嘉木是尤家唯一的男郎,只能是他招待陈安之。 尤嘉木带陈安之在后院的湖边钓鱼。 陈安之不喜欢钓鱼,只能硬着头皮打发时间。 尤嘉木也不喜欢钓鱼。 父亲在时,曾乐呵呵地逼他陪着钓鱼。父亲说:“你啊,毛毛躁躁急脾气,就该来陪爹钓鱼养养耐心。哈哈哈……” 父亲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尤嘉木逐渐用力握紧手中的鱼竿。 是的,他要更耐心一些。他不仅要杀了陈安之,还要全身而退带着姐姐回草原去。短短四五日,仇恨的种子在他心里栽种,疯狂生长。 莫欺尤家男儿年少。 “我们要一直在这里钓鱼?”陈安之问,他有点不耐烦了。 尤嘉木抬头,扯起唇角,露出少年纯稚的笑容:“姐夫,先生给我留了功课,我有些地方不懂。姐夫人中龙凤,可否帮我解惑?” “那是自然。” “姐夫真好。”尤嘉木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 傍晚时分,司阙让流风去请尤玉玑。 “殿下,夫人不在府中。今日归宁,要和世子爷一起回尤家。尤家有些远,就算回来也要夜里了。”流风想了想,“夫人很可能和世子在尤家宿一晚,明日再回来。” 司阙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缠绕着纱布的左手。 今日是给她解毒的最后一日,若见不到人,他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许久,司阙轻声低语:“还真是不省心啊……” 司阙缓步下楼,拿了斗笠。 第008 章 第八章 陈安之在尤玉玑未出嫁前的闺房里,打量着这里的布置。入眼,紫色随处可见。他走到尤玉玑的衣橱前,将其打开,见到里面的衣裳也大多紫色。那年,她便是穿着紫裳跳舞。 忽想起那一年司国的夜宴。 那场夜宴是司国归降前最后一次大宴。正是那场夜宴让司阙的《云陵赋》天下知,也是那场夜宴,让尤玉玑的一支《薰娥引》舞姿艳惊四座,自此才有了司京双绝名扬天下。 陈安之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一夜。 那一晚一身雪裳抚琴的阙公主,仿若神女降临,降落在他心上,成了他日思夜寐的存在。 作为旁观者,陈安之也惊艳于尤玉玑的舞姿。可是当众起舞,任由诸多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游走,仔细打量品鉴,实在轻佻放浪不像话。可为红颜,不可为妻。 木已成舟,尤玉玑的确已是他的妻。陈安之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这几日自己的行径的确过分,他也不是不愿意哄一哄她。可是尤玉玑端着的态度,好似根本不在意他所作所为。她既不在乎,他还哄什么?谁还没点骨气了?何况他这种从小金贵长大的世子爷,让他服软低头着实有些难。 下人过来请他去前院用晚膳,陈安之从思绪里回过神来,往前院去,还没走到遇见了尤嘉木,便和他一起过去。他们在桌边坐下不多时,尤玉玑姗姗来迟。 “久等了。”尤玉玑歉意地笑笑。她偎在阿娘身边一整个下午,衣裳得换,头发也重新梳过。 用膳时,陈安之一直沉默着,反倒是尤玉玑和弟弟偶尔会说说话,说到母亲的病,说到尤嘉木的功课。 陈安之侧首,望向坐在身边的尤玉玑。她眉眼含笑地望着弟弟,一颦一笑里都是温柔。陈安之在尤玉玑掖发的手指上多看了一眼。她的手生得极美。陈安之又想起她浣手时,花瓣轻抚她纤指的情景来,也不知这双手握在掌中贴在怀里是何等滋味。 罢了,余生还这样长,只要她以后安分守己就好,她毕竟已经是他的妻,圣上赐婚,圣旨难为,一生一世。 陈安之心里想着今晚两人独处时,他该对她好一些,也算弥补这几日对她的亏欠。陈安之捏了捏自己的袖子,里面放着一条细金手串,是准备送给尤玉玑的。他见到这条手串时,眼前立刻浮现尤玉玑的手,心里想着这条手串戴在她的腕上才好看,于是今日便带来了。 晚膳刚用完,下人笑着来禀告赵将军过来了。 “快请。”尤玉玑急忙说。赵升是父亲生前的部下,父亲去后,他帮了不少忙,如今尤嘉木也在跟他学武。 尤玉玑没有注意到陈安之的脸色瞬间变了。 赵升是来给尤夫人送药的。 “新得的几盒药,给夫人送来。”赵升人高马大,笑起来却一副憨厚的模样。 “赵将军费心了。”尤玉玑拍了拍尤嘉木的肩,让弟弟亲自接过来。母亲病得重,全靠珍贵的药材吊着一口气,很多药材不仅昂贵还很稀少,在寻药这事上,赵升帮了不少忙。 尤玉玑望着赵升,真心感激。 陈安之冷笑了一声,道:“赵升,你天黑了过来也不知道避讳。” 赵升一愣,赶忙拱手弯腰作了一礼,道:“赵升见过世子。白日里当差不得闲,是以才过来。” “随便差个小厮就可送过来的事情,非要自己跑一趟,可真是有心了。”陈安之不咸不淡地说。 赵升有点懵,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少年时就在尤将军身边做事,将军对他极好,他一直十分敬重尤将军。又因他无父无母,自小年节日都跑来尤家讨吉利,在心里倒是有几分把尤家当成第二个家的意思。后来尤将军去世,尤家病的病幼的幼,他更要多上心些。 他今日不过是如往常一样过来送药,怎么好像犯了什么错误? 赵升望了一眼尤玉玑,想起那些传言,顿时了然。他急忙憨笑着说:“我也是顺路过来看看嘉木。” “嘉木日日在家,你非今日过来,想要看望的恐怕不是这孩子。” “世子。”尤玉玑望过来。 “什么事?”陈安之翘着二郎腿抬眼对上尤玉玑的目光,他脸上挂着笑,用着寻常的语气,好像只是最寻常的唠家常。 赵升目光闪了闪,免得自己的存在让夫妻二人生了矛盾,他赶忙憨笑着说:“时辰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了。” 尤玉玑转眸望向赵升,一片光明磊落,她柔声问:“赵将军下了差便过来可用了晚膳?” “用过才来的。”赵升忙说。 “哪有送了东西立刻就走的道理,怎么要也饮口热茶。”尤玉玑温声说。 陈安之脸色沉了沉。他原以为尤玉玑会生气会解释,可是她再次无视了他!他最气她这般! 赵升摇头,笑着说:“不了,淳娘刚有了身子,我得早些回去陪着她。” “竟有了好消息!怎么没与我说的,改日我得登门看望她才是。”尤玉玑瞬间笑起来,明艳动人。 “月份还小,刚两个月,就都没说。”赵升憨憨地笑。 一般孕事满了三个月才会报喜。赵升是隐约觉察出世子的态度,才提了自己的内人。 “原来如此。那我不留你了,帮我转告淳娘,过一阵我去府上看看她。”尤玉玑又拍了拍尤嘉木的肩,让弟弟亲自去送赵升。 她站在原地,微笑着目送弟弟和赵升离开。待他们走了,她才收回视线,转身往里去。 “你站住。”陈安之开口。 尤玉玑脚步没停,继续往里走。 陈安之的脸色越发难看。 柳嬷嬷望向景娘子。景娘子摇了摇头,无声长叹。 尤玉玑去了父亲生前的书房,几位管事已在那里等着她。尤家有些田庄和商铺,往常都是她在打理,嫁去王府后这几日,事情都由几位管事自己做主,拿不准主意的去问柳嬷嬷。今日尤玉玑回来,几位管事立刻将堆积的事情拿来问她主意。 尤玉玑一边翻着账目一边与管事议事,心口有些沉闷。阿娘病着阿弟年幼,这个家现在没有撑事的主人,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好想归家。 陈安之站在门口,望着被几个管事围着的尤玉玑。他站了半刻钟,尤玉玑都没有发现他,他不由开口:“我有话跟你说。” 尤玉玑抬眸望了他一眼,面露难色,她收回视线翻了翻手里的账本,再次抬头,说:“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世子再等一会儿。嗯,再半个时辰差不多。” 陈安之盯着尤玉玑的脸,咬了咬牙,见她执意,他深吸一口气,愤而转身。 几位管事偷偷眼光交流,皆有惋惜之意。 尤玉玑垂下眼睛,又翻了一页账本,继续处理事情。 半个时辰后,陈安之再次过来。他迈进门槛,冷着脸:“尤玉玑,你别太过分了!” 尤玉玑握着笔的纤指用力握了一下,再松开。她将账本合上,温声与几位管事说:“今日就到这里了。还劳烦李叔明早再过来一趟,李庄的事情明早再说。” 李叔赶忙应着,和其他几位管事一起退出去。 他们走出去没多久,就听见身后的书房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几人连连摇头,却只能加快脚步,非礼勿视。 尤玉玑望着陈安之顺手打碎的门边高脚架上的花盆,她垂着眼,缓声道:“有什么事情回王府再说好不好?” “你刚刚还说等你半个时辰,现在又说回王府再说?尤玉玑,你在推脱什么?心虚什么?” “我无事可心虚。”尤玉玑心里生出几许疲惫来。 “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还在这里装模作样!” 尤玉玑蹙眉。她原本不懂陈安之为何厌她至此,原以为是不喜她的举止,他又有心上人。如今看来,陈安之似乎对她有什么误会,竟误会她与赵升? 是误会,还是有人有心挑拨? 只不过尤玉玑现在没心力去想这些。 “怎么不说话了?承认了吗?”陈安之仍站在门口望着她,“尤玉玑,我不管你以前在草原上的那些烂事。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世子妃行事能不能像个正经女子?” 尤玉玑将手中的笔放下,抬眼正视陈安之。 “世子一定要在今日,在这里与我闹吗?” 今日,是她归宁的日子,这里是尤家,是父亲生前日日来的书房。 陈安之一怔,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脚边打碎的花盆,玉兰被埋在泥土和碎陶片之下。他心想刚刚那几位管事定然听见他摔了东西,尤家上上下下的仆人恐怕也会传开。他顿时有些后悔,明明来时的路上还想着今日对她好些,就算做做样子也是弥补。 陈安之向后退了一步,声音放得低缓:“我在房中等你。” 枕絮扭过头去把眼泪擦了,咽下哽咽,才开口:“夫人,不能一直这样啊。您和世子好好谈一谈?将误会都解释清楚……” 尤玉玑望着碎了一地的花盆,这是陈安之打碎的第二个盆花。 她是个骄傲的人,她没有做错,就不会去解释。 陈安之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一边回忆今日之事一边等着尤玉玑。他是个爱冲动的人,往往冲动说了错话,又立刻开始后悔。他一直等着尤玉玑回来,想寻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再说几句话,可是尤玉玑并没有回来,她去陪了母亲。 柳嬷嬷劝过,但尤玉玑还是梳洗之后软绵绵地偎在阿娘身边。她将阿娘的手抱在怀里,唇角勾笑,眼泪却簌簌落下。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偎在阿娘身边闻着阿娘身上熟悉的气息,总是忍不住想落泪。 “阿娘,我知道你一定很想父亲。可是别舍下女儿好不好?” 女儿很需要你,想念你笑时眉眼里的温柔,想念你一声声的唠叨。 酒酿苏子糕已经凉透了。 · 下半夜,司阙来到了尤家。他先去了尤玉玑的闺房,发现只陈安之一个人睡在那里。他压了压斗笠,去了尤夫人的房间,果然见尤玉玑偎在她母亲身边。 她像个孩童般缩成一团,将母亲的手紧紧抱在怀里。她穿着紫色的宽松寝衣,袖子蹭到肘上,露出莹白的小臂。 司阙站在床榻旁望着尤玉玑,慢悠悠地说出当日王府重逢时,原本想说的那句话—— “还是穿紫色好看些。” 他俯身去抱尤玉玑,手背蹭到一把泪。 第009章 第九章 尤玉玑在沉睡中蹙了蹙眉。即使是梦里,也记挂着阿娘,使得她并没有睡沉。司阙瞥一眼她泪迹未干的脸颊,将银针刺进她后颈,助她深眠。然后才将她抱起来。 尤夫人的房间布置简单,连一张坐塌也无。司阙干脆在柜子前的椅子坐下,将尤玉玑放在腿上。她今日已换了宽松寝衣,淡紫色的寝衣内没有再一层层裹胸,只一件贴身的心衣。司阙将其后背碍事的带子解开,最后一次为她施针祛毒。 他将左手缠绕的纱布解开,昨夜的伤口几乎没有要愈合的迹象。他在伤口上再次轻划了一下,也不寻杯盏接着,直接将掌侧贴在尤玉玑的唇上,让他的血一滴一滴流进她口中。 随着鲜血流失,他的脸色渐渐苍白。 不管是第一日以内力为她逼毒,还是后两日用血喂她,于他的身体而言都是极大的消耗。 可司阙不是输不起的人。 他愿赌服输。 制定规则的人,更要遵守规则。 司阙将尤玉玑的衣裳穿好抱回床榻。大概是毁尸灭迹的事情做得多了,他极擅长将一切恢复原样。就连尤玉玑心衣的带子打了结后哪边更长些,都恢复如初。 他悄声离去,未惊动任何一个人。在他离开尤家一刻钟后,沉睡的守门老人家揉着眼睛醒来,责怪自己的不称职,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醒醒神。 司阙来时天气尚好,从尤家出来之后却起了风,风不大,却有些凉。寒气逼身,他步履仍旧闲缓。 夜已深,万籁俱寂。星月缺席,一片漆黑。 司阙走过河畔,风拂水面声响细微。知晓有人跟踪他,他停下来,在河畔青石砌的半腰护栏坐下,耐心等候。即使没有人跟踪,虚弱也让他不得不停下暂歇。 不多时,司华从暗处走出来。 司华,司国的二皇子,司阙的庶兄。 “你怎么从晋南王府出来了?”司华压低声音质问,声音里带着丝急躁。 司阙长指略抬了抬帷帽的白纱,望过来。 天色太黑,司华看不清司阙的表情。他快步朝司阙走去,在司阙身前三五步的地方停下。他用更低的声音询问:“东西拿到了没有?” “什么东西?”司阙清磁的声线凉如水。 “你不是因为拿到了东西才出了王府?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是这慢悠悠的态度。咱们不惜付出那般大的代价将太子送出去,这是咱们司国孤注一掷的选择啊!” 司阙忽地想起那一日。 是司阙想法子将太子送出了行宫。老皇帝做着复国梦,知道自己年老无能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就算他告诉老皇帝这么做的代价将是行宫中的所有皇室入牢、为奴,甚至陈帝一怒之下尽屠之。老皇帝还是愿意相信他的太子。 司阙几不可见地轻勾唇角,勾出一抹笑来。也不知道现在在死牢里的老皇帝是不是还对太子复国坚信不已。他很想看看老皇帝在天牢里满怀希望地等候,能不能等到太子哥哥的“有出息”。 司阙从思绪里回神,冷眼看着面前的二皇兄。 司华又往前走了一步,拿出带着哄人意味的语气:“二哥知道让你以女儿身靠近陈国世子哄骗他实在是难为你。可是咱们司国的藏宝图必然不能落在陈国手中。陈安之当年夜宴之日起便对你念念不忘,你稍微哄他些,总能将藏宝图骗来。就算骗不到,毁了它也好。如今为了复国大业,父皇带着族人在陈氏的死牢里忍辱负重,你若能毁了那张藏宝图,就算身陨亦是千古壮举……” 司阙自小因为某些原因男扮女装,如今成了陈安之的妾,两人相处极易发现他的男儿身。即使这般,所有人都希望他去晋南王府接近陈安之,用这千万分之一的机会毁掉那张藏宝图。至于司阙是否能全身而退,这并不重要,反正他也活不久。 听着司华不停聒噪,司阙慢慢笑起来。 司华仍在不停劝说,忽见一片黑暗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定睛一看,发现司阙将一枚铜板高高抛起。 司阙抬手将下落的铜板接住,将其压在缠着白纱布的手背上。他抬起右手,冷眼瞥向铜板。 ——反面。 司阙挑了下眉,收回视线望向司华,道:“东西虽没拿到,可我知道在哪里。” “在哪里?”司华急问。 一阵凉风吹来,司阙忍不住侧首轻咳了两声,喉间略有腥甜。 “二哥俯首过来。” 又是一阵咳嗽,点点血迹落在司阙左手的纱布上。 司华心道司阙活不至及冠的说法看来是真的。见司阙有气无力至此,他赶忙走过去,在司阙身边俯身靠近。 司阙缓了缓,侧首凑到司华耳边,低声缓语:“我说藏宝图在陈安之手中你们便都信了,就这般脑子还痴想造反复国?” 司华整个人怔住。他刚要直起身,司阙指间的三根长针从他颈侧而入,贯穿咽喉。司华猛地睁大了眼睛,他想高呼远处的属下,然而根本发不出音来。他拼尽全力,也只微弱地吐出两个字。 司阙仔细辨了辨,知他说的是“畜生”。 司阙饶有趣味地笑了。 “从小一起长大的亲手足,你竟今日才知我是畜生。死得不冤。”司阙唇畔笑意越来越灿烂,乃至低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变成一阵断断续续的轻咳。他又瞬间收了笑,冷眼睥向倒地的司华。 司阙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静坐了片刻,身上有些力气了,才起身离开。可没过多久,他又折了回来,手里拿了一支洁白的晚秋茉莉。 这是他刚刚在路边发现的。 司阙轻嗅茉莉的郁香,然后俯身将它放在司华的胸口。他露出一个纯稚乖顺的笑容来,道一句:“好眠,我的二哥。” 司华睁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司阙转身离去,一步步走远后,司华的尸体慢慢化成一汪血水,又渐渐升起白烟。不多时,连血水也不见,唯有那支洁白的茉莉仍躺在河畔,在夜风里花瓣轻轻战栗。 人人都道司国阙公主文采斐然,琴技更精。可只有司国皇宫少数人才知晓他最擅毒。没有他研不出的毒,没有他毒不死的人。他身边的东西随处是毒。甚至,他自己的身体就是最大的毒源。 尤家距离晋南王府不近,司阙却徐行。又过了两刻钟,开始落雨,秋末的雨就算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也透着寒。 不多时,司阙听见路边有微弱的叫声。他循声走过去,在枯草堆里发现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瞧上去还不足月。小猫全身被雨水又或泥水浇透,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毛色。它小声地叫唤,又怕又冷,弱小的身子不停发抖。 在它身边还有几只小奶猫冻死的尸体,大猫却没了踪影。 司阙用雪帕子擦了擦它身上的泥水,然后将它放进怀里给它取暖。猫儿瑟缩抓蹭,淤泥弄脏了他的雪衣。 司阙拽了拽帷帽的白纱,为怀中的小奶猫勉强遮去倾斜的雨幕。他一边走,一边捏捏小奶猫的后颈,温声说:“咱们来比一比,看谁活得久。” 他给这只猫取名百岁。 他可以笑着残杀手足,也可以怜悯一只路边猫。 人心复杂,未开神志的兽物反倒纯粹。 · 尤玉玑第二天醒来时,眼角红红的。她每次哭过眼尾都会留下这样殷红的印记许久。她在父亲的书房里将昨晚没有处理完的事情处理完,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阿娘床榻,再与弟弟告别。 尤玉玑蹲在尤嘉木面前,为他整理前襟的褶皱。她柔声说:“母亲如今卧床,要你辛苦了。” 想到弟弟还小,就要当起拿主意的主人,尤玉玑不免心疼又心酸。 “好啦,我得回去了。”尤玉玑站起身。 “姐!”尤嘉木握了握拳,“你们都把我当小孩子。” 尤玉玑摸了摸他的头顶,含笑说:“嘉木不是小孩子,是小男子汉。” 尤嘉木好似忽然泄了气,他摇摇头。 “我是小孩子,很多事都做不了的小孩子。可是……”他仰望着姐姐语气坚定,“姐,可你是大人。我做不了的事情兴许你自己可以做到。就算我帮不了你,也不想成为你的累赘。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想做什么事情就去做,不要担心我。” 尤玉玑一怔,仔细琢磨着弟弟绕圈子般的一段话。 尤嘉木拉拉尤玉玑的袖角,说:“姐,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一边。就算所有人都说你的选择不对,只要你选择的,我就说是对的!一起死了又怎样!” 尤玉玑听懂了。 好半晌,她才微笑着缓缓点头。 弟弟比她想象中成长得更快,早已不是那个四处闯祸,惹得父亲和母亲生气的顽劣孩童。 回去的一路上,陈安之都很安静,全然没了昨日种种找麻烦的迹象。甚至,他还会给尤玉玑倒茶水。 尤玉玑有些意外地瞥向他。 陈安之轻咳一声,小声说:“别哭了……” 尤玉玑一怔,继而恍然。昨天在阿娘身边,她只要一想到阿娘随时都可能追父亲去了,眼泪便止不住。 陈安之误会她是因为他而委屈得落泪了? 尤玉玑没有解释,她垂下眼默默喝着茶水。她想着弟弟刚刚与她说的话,再一次想起她与陈安之的未来。 马车又行了一阵,尤玉玑让马车停下。陈安之疑惑地望过去,想询问,见她扶着车壁下马车没有主动与他解释的打算,他脸色一沉,抱胸靠着车壁,也不舔着脸去问。 尤玉玑去了万福药房。 她以前时常来这里给母亲买药,掌柜对她很熟悉。不过她这次过来却不是给母亲买药,而是买了一盒治外伤的金疮药。 “这盒银霜膏治外伤效果又好又快,保准一点疤痕不会留下。”掌柜笑呵呵地介绍最好的外伤药。 尤玉玑想起司阙伤了手,路过这里,便给司阙买了药。 她隐约记得父亲曾对她说过阙公主体质极差,而且伤口比常人难愈合。她不知这话真假,却觉得公主沦落成妾奴,许是有很多不便,也不知道公主身边有没有效果好一些的良药。 马车驶到王府前一条街时,陈安之喊停了马车。他下了马车,并没有回王府,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景娘子叹了口气,愁容满面。 尤玉玑却并不想管陈安之去哪。回了王府,她换了衣裳带着银霜膏去云霄阁。 作者有话要说:  硬币小公举上线~ 第012 章 第十二章 司阙将套在腕上的细镯打着转儿地慢慢撸下来,重新戴在尤玉玑的手腕上。细镯带着玉的微凉,她的皓腕却很暖。 司阙慢慢将尤玉玑的手放下,视线却未移开。她的手不仅生得极美,只是给她套上玉镯的短暂接触,也能惊于她这只皙白的手是如何肤如凝脂柔若暖玉。 被拎远的百岁很有毅力地又爬了回来,它沿着尤玉玑的手臂爬到她的身上,又一个跟头栽歪到尤玉玑靠近司阙的另一侧。它摇着尾巴爬起来,挪到尤玉玑的手旁,歪着头用耳朵蹭蹭尤玉玑的指背——它摔疼了,在给自己找安慰。 司阙瞥了一眼,再次拎着它的后颈,将它拎起来。 猛地被提高,小东西吓了一跳,一双小短腿乱蹬,尾巴也僵僵地拘起来,口中发出一声声喵叫来。 尤玉玑皱皱眉,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它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叫。”司阙将小猫放下来,澄眸无辜地望向尤玉玑。 尤玉玑揉了揉眼睛,手肘撑着支起身来,另一只手动作轻柔地反复抚着小猫的头。百岁立刻安静下来,就连圆圆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他走了?”尤玉玑问时,仍目光温柔地望着百岁。 “走了。”司阙打量着尤玉玑的表情,语气玩味,“世子对我说那些话,夫人竟听得睡着了?” 话音刚落,尤玉玑的手心覆上来,贴在他的额头。她的袖子遮了司阙的视线,让他一时看不见她的脸。 尤玉玑放下手,那张明艳笑着的脸又出现在视线里。 “已经彻底不烧了。”尤玉玑对司阙眉眼嫣然,“公主这样好,我若是男子也会喜欢的。” 司阙欲言又止,又觉一言难尽。 尤玉玑说的是真心话。不管陈安之是喜欢阙公主还是方清怡,又或者别人,这对尤玉玑来说都没什么重要。她不喜陈安之的做派,对与陈安之有关系的这些女子,倒是并无反感。 相反,她会为这些女子可惜。 尤玉玑坐起来,顺势将百岁抱在膝上,一边捏捏它粉嫩的小脚逗弄,一边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看清世子的另一面,是为了我好。可是这样冒失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太不合规矩。” “好啦,你才刚退烧,要好好休息才行。我回去啦。”尤玉玑将百岁放下,身子往前挪,动作自然地搭了一下司阙的肩,从床榻上下去。 她刚站起身,门外传来枕絮的声音。 “夫人,林姨娘求见。奴婢瞧她样子很急。” 若非急事,林莹莹也不会找到云霄阁来,毕竟陈安之曾交代过府里各处不要过来打扰。 尤玉玑便没有急着穿离开的斗篷,直接走出去先看看什么事情。 一见到尤玉玑出来,等在外间的林莹莹红着眼睛直接跪下。 “怎么了?有事直说便是了。”尤玉玑询问。 枕絮急忙去扶林莹莹。 林莹莹却不肯起,哽咽地求:“姐姐,我母亲病重,许是最后一面了。我想回家,现在就回家去。姐姐,求你让我回去一趟吧。明日我怕来不及,世子不肯见我……我、我不知道求谁。姐姐,好姐姐,求求您了!” 林莹莹心里慌,一向能说会道的她也把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只是唤姐姐时,一声比一声又甜又真诚。 “好,回去便是。别哭。” 林莹莹本来没哭呢,听尤玉玑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她忍了一晚上的泪一下子涌出来,一遍遍地重复:“姐姐真好!” 天色早就彻底黑了下来,这个时候放一个妾室出府,尤玉玑也怕出什么意外,让枕絮找两个从尤家跟过来的家仆跟着林莹莹归家。 “若有什么需要都可与我说,用药的钱银都不要当成烦扰。最近这两天天气变化得厉害,多穿些。” 林莹莹使劲儿点头。 外面的对话一字不落传进司阙耳中。他拿起床头小几上的一个碗,里面装着几块干草药。 “姐姐?”他慢悠悠地嚼着一片草药,伴着苦味儿,品着这个有点新奇的称呼。 尤玉玑从外间进来,拿了衣架上的斗篷,一边穿一边说:“我走啦,明天白日要出府一趟,若回来得早些晚上来看你。” “好。”司阙扯出一丝浅浅的笑来。 司阙让流风送尤玉玑离去,待流风回来,司阙叫住她。 “妾,都是怎么当的?”司阙面无表情地嚼着草药片。 流风眨眨眼,琢磨了一会儿,才答话:“妾有两种。一种安分乖巧不惹事的,伺候好男主人与夫人,对两位主人言听计从。还有一种不大安分的,整日想着如何争宠,把男主人的心牢牢勾着,把宠妾灭妻当成毕生追求!” “吧嗒”一声响动,司阙和流风一起循声望去。原来是睡精神了的百岁不知怎么爬到了装草药的碗里,把瓷碗弄出了响动。 司阙将百岁拎起来,弹一弹它的脑门,认真问它:“百岁,你说咱们当哪种妾?” 百岁转头东望望西瞧瞧,不是很想搭理他。 · 翌日上午,尤玉玑收拾妥当,离了王府,往赵家去。前日听赵升说淳娘有了身孕,她打算去看望淳娘。 赵升年少时便在父亲身边做事,尤玉玑幼时便认识他。而尤玉玑认识淳娘要更早些,两人可以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这些年战事不断,陈帝有意打破曾经十二国的划分,采取各种措施让旧国人离开故土,逐渐文化交融血脉交融。 如今来了陈京,还能见到一起长大的密友,算是幸事。 一路上,尤玉玑都在想着淳娘。一会儿想着她孕期不知道辛不辛苦,略有担心,一会儿想着不知这一胎是男郎还是小姑娘,长大后会像淳娘还是赵升。 一阵剧烈的晃动,打断了尤玉玑的思绪。 抱荷身子一歪,头撞在车壁上,疼得她“哎呦”一声,不由抱怨:“怎么赶马车的!” “有山匪,夫人当心。” 马车外传来卓闻郑重的声音。 卓闻是尤玉玑父亲曾经的得力干将,曾在沙场上征战屡建奇功。只是父亲去后,他记着尤将军的救命之恩,叹于尤家境地,卸了盔甲甘愿做尤家侍卫。 卓闻身手了得,又是久经沙场的人。听了他谨慎的语气,尤玉玑觉察出事情的严重性。她身子欠了欠,将车门推开一些,往外望去,果然见到黑压压的一片山匪正在逼近。 尤玉玑扫了一眼这群山匪,立刻从他们整齐的脚步分辨出这些人并非山匪,而是其他身份的人假扮。 若是山匪,可为钱财。 若非山匪,便为杀人。 尤玉玑心思流转,飞快琢磨着是什么人要她的命。她心里一时没有答案,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转而换了个思路,若她死了,谁能得利? 尤家已无利可求,她身上只一个世子妃的身份。 一个名字,浮现在心头。 尤玉玑蹙了蹙眉。 没有证据前她不愿意冤枉人。 卓闻带着几个侍卫奋力厮杀,他虽然身手了得,可毕竟不能以一敌百。 抱荷到底年纪小,她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已经不敢再看外面血腥的打斗场景。枕絮虽然还算沉稳,脸色也隐隐发白。 卓闻将长剑刺进一个山匪的胸膛,转头看见另两个山匪从另外的方向扑向马车。他大惊,大喝一声“夫人”,顺势解下背上的弓箭朝马车的方向扔了过去,被尤玉玑接在手里。 尤玉玑已两年不曾碰过弓箭。 她将弓拉成满月,眯起一只眼睛盯着奔过来的人。长箭射出时,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玉玑,射箭要心无旁骛。心静时,奔跑的活物便是一动不动的标靶。” 长箭射中那个山匪的眉心,他向后倒下。 后劲让尤玉玑的指尖弹颤,她来不及想其他,再抽了长箭搭在弓弦,一箭箭射出。 枕絮焦心地说:“夫人,你骑着马先走。我们再努力拖延一阵!” 就连吓坏了的抱荷也放下手,红着眼睛连连点头。 拖延一阵?两个弱女子如何拖延一阵? “看看长凳下的箱笼里有没有箭。”尤玉玑一边再射出一支箭,一边说。她声音是一如既然温温柔柔的语调,不急躁,更无惧怕。 枕絮和抱荷反应过来,赶忙跪在地上各处翻找。 尤玉玑又将一个冲过来的山匪射中,她转头望向南边的方向。她语气沉稳,是因为知道焦急除了让别人更紧张外,没有别的用处,并不代表她心里不急。 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看见赵升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僵直的脊背慢慢柔软下来。 如今天下初定,并非路不拾遗的太平盛世,从晋南王府到赵家必经一段僻静的地方。尤玉玑毕竟是经历过战乱的人,她习惯了小心,提前派人告知了赵升,让他过来接一接,以防遇到山匪。 真的山匪没遇到,假的山匪倒是遇见了。 尤玉玑很庆幸自己的小心。 赵升见这边出了事,立刻带着手下冲过来。山匪见了赵升身上的将服,立刻撤退。毕竟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不动声色地杀了尤玉玑,再伪装成被山匪所劫的假象。若遇到官兵,很容易被发现端倪。他们只好先撤退。 赵升带的人手并不多,也没有深追,立刻让手下检查倒地的山匪,看看还有没有活口,果然有两个人还没彻底断气,赵升让手下将这两个人押回去逼问。 尤玉玑身边的侍卫也有三人受了伤,尤玉玑便没有再去赵家,而是打道回府。赵升一路护送,将人送回晋南王府。 回到昙香映月,枕絮和抱荷才从惊惧中缓过来,知道自己平安了。 王妃很快派谷嬷嬷过来问情况,谷嬷嬷匆匆离去前,传达了王妃的意思——必然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给尤玉玑一个公道。 尤玉玑坐在窗边,手里握着一盏景娘子递过来的热茶。她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儿。对方明显有所准备。她要去赵家的事情虽不是临时起意,却也不是人人都知晓。 是不是她院子里有人成了旁人的眼线? 尤玉玑偏过头,揉了揉眉心。手上传来拉弓射箭带来的疼痛感,她反反复复蜷了蜷手指,缓解疼痛。 她心中不安,又交代景娘子几件事。 云霄阁里,司阙百无聊赖地逗着百岁。他逗着百岁的东西是一条淡紫色的丝帕,丝帕的角落绣着一支昙。 一直抓不到丝帕,百岁急呀,摔了个大大的跟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举:说好了今天来看我,还不来。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