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重生后》 第 1 章 重生 滂沱雨夜。 深宫之中寂静无声,夜风穿堂而过,把垂地的幔纱吹得胡乱飞舞。 殿中四角的宫灯禁不住风吹,挣扎着扑闪了两下,最后还是化作一阵青烟,在黑夜之中失去光明。 淑妃江画梳着整齐的高髻,穿着繁复华美的礼衣,安静地站在窗前。 她手里捧着一盏莲花灯,倒是照亮了她憔悴的容颜——尽管夜色深沉,但仍然能看出她姣好轮廓,还有动人容颜。 弯下腰,她把这莲花灯放在了窗下几案上,然后轻轻地把那昏黄跳跃的烛火给吹灭。 这殿中一片漆黑了。 江画站直了身子,重新看向了窗户外面。 风雨无情,那一丛海棠落红满地,枝蔓凌乱,在夜色中瑟瑟颤抖。 也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十几年前刚入宫的时候,由花及人——若是当初的她,多半不会有这样联想吧? 她想起来她刚入宫时候大字也不识,这么多年磕磕绊绊算是认得了字,终于懂得赏花,也终于懂得识人。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更新最快的网 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喟叹,她又看向了远处,这漆黑夜晚,所能辨出的只有那些被风吹雨打变得无法辨别的深深浅浅的影子。 不似白日里那繁华雍容,也不似旧时年月中的从容安逸。 她心想着自己进宫至今十几年,从来都是安分守己的——她不争不抢,她知道自己没那本事,也没那份算计,她总想着这辈子是淑妃还得了个儿子是天大的福分,皇帝不会亏待了一个后宫宫妃,将来还有儿子可依靠,所以她万事知足,她总是想着,只要等儿子长大了,便能熬出头。 所以她万事都能忍,她心中有期盼。 只是,或许老话才是对的,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她总想着靠别人,所以才会万事落空。 从夫,她的夫君是九五之尊,这后宫中美人辈出,她就算再顺从、再依从,也不过是后宫中普通的一个,无甚特别,也无法依靠。 从子,她含辛茹苦养大的亲子李俭,如今得封纪王,志向远大,谋算深远,一心只为太子之位,已经无数次怨恨她身为母亲无法给予他任何依靠,甚至已经认了旁人做养母。 种种灰心江画此刻已经不愿多想。 浸淫宫中这么多年,她哪怕什么都不懂,但也已经有了一些察觉。 就仿佛这风雨将来之前,蛾虫飞得低,池塘中的锦鲤也都纷纷浮上水面。 她的儿子,她十月怀胎生下的李俭,将会在这场她几乎没看懂的夺嫡之中惨败——尽管他不愿意认她,尽管他已经喊着别的女人母妃,可她还是不愿他因此获罪甚至丢掉性命。 要怎样才能救他呢? 江画摸着袖中已经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生金,闭了闭眼睛。 后悔吗? 她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倘若能重来一次,倘若这世上有能后悔的灵丹妙药,她会吃吗? 雨越下越大了。 她慢慢踱到床边,缓缓地坐下。 这宫殿之中太安静太安静,她也早就习惯了这份安静之下的孤独。 闭上眼睛,她艰难地把生金咽下。 . 晨钟。 江画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淡蓝色的纱帐,又撩开床帐一角看了看外面安静的宫室,她才真的接受了自己重生这个事实。 重生,这似乎是吃了一颗后悔药,一下子回到了从前,给她一个机会重新走一次已经走过的人生路,然后再扪心自问,后悔还是不后悔。 江画按了按胸口,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还不等她自己撩开床帐下来,外头的宫女们就已经听着动静上前来伺候。 江画愣了愣,倒是想起来这不是十几年后她当着那失宠的淑妃无人问津的时候了,她这会炙手可热,就凭着一张脸直接把皇帝李章看得神魂颠倒封了个淑妃,正是万人巴结的时候。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旁边已经有宫女殷勤上前来搀扶着她起身,接着便是一群人簇拥而上了。 “娘娘早膳想用些什么?”距离她最近的宫女声音温柔地问道。 江画回过神来看向了身旁那宫女,倒是一张熟悉的脸——碧桃,这宫女伴随了她许多年,忠心不二,后来她还把她放到了自己生下的皇子身边伺候——只是这会年轻,她差点儿都认不出来了。 再看看旁边簇拥着的这群人,也是个个都眼熟的,她依稀记得她们都跟随了自己很多年,只是后来也都散了——人人都求一个前程,后来她这里门庭冷落,自然不是博前程的好去处,于是便会有人离开。 一切皆是人之常情。 “娘娘,要是身子不舒服,不如再躺下歇一会儿?”见江画再次出神,一旁的碧桃再次开口了。 江画收回种种思绪,只摆了摆手:“不必了,你们都下去吧,早膳用白粥就可以了。” 听着这话,宫女们便安静地退了出去,碧桃露出了一个欲言又止的神色,但最后也没说什么,只乖觉地也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江画一人了。 她走到镜子前,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陌生又熟悉的脸庞——她已经快忘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镜子里面的自己如今是唇红齿白,面色光洁,称得上顾盼生辉,不似她记忆中眉目微皱总带着苦愁的失落模样。 现在,是她曾经总在回忆的从前。 她抿了抿嘴唇,镜子里面的自己也抿了抿嘴唇。 既然重活了一次,那么是不是……不用再似从前那样了呢? 这是上天给予她的机会,她是不是可以选择走一条不让自己后悔的道路呢? 她眨了眨眼睛,镜子里面年轻美貌的她也眨了眨眼睛。 可以的。 她微微垂眸,然后又看向了窗户外面。 这正是春光三月,那一丛海棠长得茂盛,再过一个月应当便会开出妩媚的花朵了。 再看向远处的垂柳,正在春风中舒展着它长长的枝条。 天空是湛蓝颜色,有鸟儿在屋檐上叽叽喳喳,浮云肆意舒展。 一切皆是生机。 她想离开这个皇宫——一个她之前从未想过的念头从她心底浮现出来。 第 3 章 思量 云韶宫与江画作为淑妃住着的宣明宫在整个宫廷分布中恰好是对称的,正好沿着中轴线,分布在属于皇后的长宁宫的左右两边,一东一西。 若是按照直线距离来算,也不算离得太远。 但显然了,没有人能从长宁宫直接穿过去,于是这从东边往西边去,就要绕到长宁宫北边名叫蓬莱仙境的大园子,再折返回来往云韶宫去。 春风暖阳照在身上让人觉得有些发懒,江画靠在肩舆上,一只手支着下巴,看着周遭景象,倒是又让她不由得感慨这深宫中有时候会让时间流逝变得模糊——她脑海里面十几年后的皇宫,和现在眼前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区别。 人会变,但这深宫楼台不会变。 物是人非这个词放在皇宫中简直再合适不过,甚至也找不到更贴切的了。 她识字不多,两辈子攒积下来一肚子的感慨,心里有所感悟想表达一二时候也只是朦朦胧胧词不达意,就这么乱纷纷想着,便已经到了贵妃的云韶宫外,回过神来,就见贵妃宫中的內监总管陈林正在外面满脸笑着迎她。 “给淑妃娘娘请安。”陈林脸上笑容有几分谄媚,他上前来亲自把江画从肩舆上请下来,然后恭恭敬敬地在旁边伺候,“我们娘娘等了好久,催着奴婢在外头迎着娘娘呢!” 听着这话,江画心中是毫无波澜的——原因无他,这陈林她上辈子见得多了,见风使舵,趋炎附势,捧高踩低这些词都能用在他身上,当初她依附着贵妃时候,见多了这位陈林陈总管颐指气使的样子。 见得多了,自然便也明白这人究竟是什么德行,当然也会对这样的谄媚行迹毫无感触。 江画只笑了笑,扶着碧桃的胳膊往前走,口中平平静静地接着陈林的话笑了笑:“是我贪恋这宫中美景,所以来得晚了一些,还请贵妃娘娘不要怪罪。” 陈林显然并不计较江画的冷淡,脸上堆着笑就请了江画进到云韶宫内,穿过云韶宫中那花团锦簇的园子,便来到了花厅外头。 云韶宫的花厅原本就是用来赏花用的,一面对着的是池塘,一边对着是花园,站在厅中能把云韶宫前后都看得清楚,是聊天谈话的好地方。 上辈子江画便是常常与贵妃在这花厅中说话的,一来是这儿景致的确极好,一年四季总有美妙可观之处,而来也就是这里谈话放心,不怕有人来偷听的。 进到花厅中,江画便看到贵妃已经站起来,两人这会儿身份上还没分出个高下,江画这个淑妃也还没到需要仰仗贵妃鼻息过活时候,故而两人只相互见礼,然后就坐下了。 贵妃让人上了茶,口中笑道:“这是江南今年刚进贡的新茶,妹妹尝一尝可还喝得惯?” 江画接了茶抿了一口,然后放在一旁了——茶的好坏她品不出来,上辈子她倒是努力学过一二,但只是略知皮毛,再加上这对她来说实在也只是解渴的玩意,从心底里就不怎么在意,所以喝不喝得惯也就只是苦和不苦的区别。 如若是上辈子的她,大概是要顺着贵妃的话僵硬地顺着说这个茶的好坏了,但现在江画懒得在这事情上多纠缠,她出身摆在这里,要是能真的说出一个一二三四来,何至于是卖身进了安国公府,又当做奴婢送进宫来呢?更何况这茶显然只是引子,茶之后的话才是贵妃想说的。 于是她抬眼看向了贵妃,道:“我没喝过什么好茶,娘娘说这些新茶之类我也不懂的。” 贵妃倒是不怎么在意江画这么说,她面上笑容半点没减,道:“将来妹妹得宠,便有许许多多的好茶可以慢慢品尝了。” 这话听得江画只觉得有些乏味,她连宫里都不想多呆,还琢磨着要出宫去呢,这好茶坏茶和她又有什么联系? 见江画仿佛兴致不高的样子,贵妃面上拂过了一丝诧异,但很快又恢复到之前的热络:“昨天妹妹封了淑妃,今天晚上圣上应当就会到妹妹的宣明宫去了,我怕妹妹年纪小许多事情还不知道,特地准备了些东西要送给妹妹。”一边说着,她便让人抬了个箱子过来,放在了江画面前,面上笑容几乎可以算是和蔼可亲了,“妹妹倾城容颜,必有后福的。” 这箱子抬过来,倒是让江画慢半拍地想起来上辈子的确也有经历过这么一件事——贵妃给她送过一箱子的春宫图,为的是让她好好伺候皇帝。 上辈子她是羞到不行,几乎落荒而逃了,接着就是被皇帝宠幸的那天也是羞愧难当不敢抬头,最后这事情是当做趣事被贵妃当着皇后的面还说过好几次的——现在回头想想,倒是觉得平平常常没什么感觉了。 也许是因为十几年过去事情都经历过了,连孩子都生了,以她如今心境再看这一箱子东西,便心如止水:区区春宫图有什么好羞怯的? 于是她便大大方方地谢了贵妃:“多谢娘娘惦念着。” 贵妃笑道:“不打开看看?” 江画想了想,又琢磨了一会现在她应当有的反应,还是顺着贵妃的意思打开这箱子看了看,这一箱子的春宫和上辈子没什么不一样,还是画风大胆颜色鲜艳动作豪放。 这么一看,她倒是又想起个事情来——这会儿她是得了封号,但其实还没和皇帝李章上过床啊? 以她上辈子经历来看,她仅有的几次和皇帝李章同床共枕行周公之礼的体验并不算太美妙,这辈子她还琢磨着想出宫去——这床能不能不要上? 这显而易见的走神看在贵妃眼里便觉得她还是羞怯,于是贵妃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想来等会儿皇后娘娘也会给你派个嬷嬷,这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害羞是真的不害羞,江画这会儿回过神来,还是顺着贵妃的话露出了一个羞怯的笑。 她现在不打算和贵妃起什么冲突——若是从上辈子已经经历过的事情来看,贵妃将来就是后宫中的赢家,倘若她要是一时半会出不去,实在没必要得罪一个将来一定会有权有势的人。 看着贵妃已经先定下了这羞怯的基调,江画便也就装了怯懦模样,顺着贵妃的话聊了会儿,从云韶宫的花聊到了长宁宫的树,把宫里面花草树木都说了一遍,最后话题落到了皇帝李章身上。 “妹妹颜色好,圣上是最怜香惜玉的,否则也不会这样就封了淑妃。”贵妃语气中带着几分莫名的得意,“想来今日过后,宫中要指望妹妹过活的人就更多了呢。” 这话要是让上辈子的江画来听,大约也就是个羞怯低头不知如何应答的结果了。 只是现在的她,羞怯这两个字已经抛之脑后,再听这话便琢磨出一些不同来——比如那句“也不会这样就封了淑妃”,她现在去回想自己这淑妃的名头,其实是奇怪的。 按照宫中常有的惯例,以及她经历过的丽妃的例子来看,或者是进宫定下位分然后慢慢升,或者是宠幸之后给位分,不管具体是怎样来分,总之在后宫中得个妃位并不容易。 她从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会儿想了一想,便觉得奇妙。 第一,她封妃之前是在皇后王氏宫里做宫女的,还是安国公府里送进来给皇后王氏的——具体送给皇后用来做什么,她这会儿想不起来,脑海中也搜刮不到任何有关这件事的记忆,只能推测要么是安国公府想着皇后年纪渐长,送点人进来让皇后继续拉拢皇帝固宠?或者是其他的她想不到的原因。 第二,她封妃的时候非常草率且突然,那会她应当就只是在淑景楼小花园里面和人说话,然后就和贵妃遇上,然后接着皇帝李章出来,再跟着就是夸张的一见倾心戏码,天降一个淑妃头衔——在外人看来当然是喜从天降了,可这会儿细细琢磨,到处是漏洞,到处是可疑之处。为什么她一个宫女在淑景楼小花园里面的时候会突然撞见贵妃,为什么见到贵妃之后皇帝就来了?是有人算计吗?是谁的算计呢?更新最快的网 贵妃现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什么? 是她江画一定能得宠,一定会得到皇帝李章的宠爱。 可上辈子已经证明了贵妃这话是错的,她后来就只是空有一个位分,宠爱什么的都是没有的。 所以反推一下,贵妃现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能笃定她这个淑妃就是虚的,一定不能得宠? 贵妃为什么这么肯定? 这事情细想下去,便实在是让人觉得可琢磨的地方过多了。 这些从前她就没仔细想过还完全忽略过的事情,让江画忽然感觉自己重生了这一次,似乎能至少见证一个截然不同的后宫生活——这后宫当中,到底是如她上辈子经历过的那样单调乏味苦涩,还是一片单调之下全是暗潮涌动? . . 从贵妃的云韶宫出来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贵妃原本是要留她一起用午膳,但还没等江画说什么,长宁宫那边的人过来,说皇后请淑妃过去一道用午膳,于是江画便匆匆起身告辞,随宫人们一道往长宁宫去了。 长宁宫中,皇后王氏在侧殿摆了午膳,便只等着江画进来。 对于现在的江画来说,虽然事实上她也不过是一天前才从皇后宫中出去,但事实上从感官上来说,是十几年都没见过的皇后娘娘了——这种心情之下,她很难言说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境来面对皇后。 面对贵妃时候不会这样,她知道贵妃之后一直活着,并且在后宫中最后几乎能翻云覆雨。 而皇后……她说不清到底是怎样心情了。 就这么带着几分微妙地行过礼,江画按照吩咐坐在了皇后的下首。 “一会儿有让徐嬷嬷跟着你一起回宣明宫。”皇后王氏轻描淡写地开了口,“若是有无法处理的事情,就让徐嬷嬷帮着你打理,毕竟你进宫时间短。” 说着,就有一个四十岁上下模样的女人站出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江画行了礼。 江画看过去,倒是认出来这人——上辈子这徐嬷嬷也跟着自己一段时日,不过她为人严肃,于是上辈子的她对这嬷嬷不怎么亲近,后来皇后去世之后,便放了这嬷嬷出宫去。 和一直跟着自己的碧桃相比,这徐嬷嬷……实在是留下的印象太少,少到她几乎都没记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 不过,皇后既然把这个徐嬷嬷放到自己身边来,是不是还藏着别的什么意思呢? 许多事情就是经历过之后再反推,才能看出一些端倪。 上辈子这嬷嬷在她身边时候是做了什么? 帮她把宣明宫上下都管得一丝不苟,让她感觉自己时刻在皇后的监视下,让她感觉对皇后越来越愧疚。 愧疚一说暂且放到一旁,这是她江画自己主观衍生出来的情感,不是徐嬷嬷强加给她的。 剩下的两条,一个是打理了她宣明宫的常务,另外就是经常与长宁宫联系。 常务打理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若是从后来她宣明宫上下仿佛筛子来对比,这徐嬷嬷并不是简单的人。 和长宁宫联系……为什么和长宁宫联系? 因为她本来就是安国公府送进来的奴婢,她本来就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她天然地就是和皇后在同一边的那个人——或许那都不能算是监视,换句话说,是皇后让人看顾着她的宣明宫。 由此可推断出一个不太好听的结论,上辈子的她显而易见是不识好人心,要是站在皇后王氏的角度看,恐怕算是个白眼狼,故而她心生愧疚……这愧疚是一点也不冤的。 见江画没说话,皇后王氏轻叹了一声,示意殿中诸人先退下,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画儿,有些事情我倒是也不想瞒着你,原本我也没打算让你伺候圣上。”皇后王氏说出了上辈子江画没听过的话语,“只是事已至此,阴差阳错也成定局,你在宫中最好能安分一些,不要被人利用了才是。” 第 4 章 皇帝 安分这二字让江画有那么一瞬的错愕。 上辈子的她难道不安分么? 她不争不抢,安分守己,伺候了皇帝李章就认真伺候,生了李俭之后就认真养儿子,她出格的事情也没做过,结果是如何呢? 这会儿她都想不出来有哪一件事情能称得上好结果的。 就没人比她更苦了吧? 认真伺候过的皇帝李章后来也没有太把她放在心上,有了丽妃之后就转头去宠幸了新人,她空有个淑妃的位分,没有皇帝的在意,在后宫中也只能依附别人过活。 生的儿子养大了要认别人做养母,她最后为了救儿子一命还赔了一条命——或许李俭都不稀罕她这条命,还怨恨她死了害他守孝不能去继续谋他的前程。 怎么想,她的安分都没给过她什么好结果。 这会儿听着皇后王氏说安分,她除却错愕,就只剩下荒谬和好笑了。 见她沉默着没开口,皇后王氏轻叹了一声,又道:“安分二字,便是让你不要多想。” 这话听得江画愣了一瞬,下意识抬头看向了皇后王氏——这举止算是不敬,在宫里面是不可以这样直视上位者的,可她忍不住。 此刻这偏殿中光线并不算明亮,四周幔纱垂下之后,全靠的是烛火照明,于是殿中荒谬地有一种时光错位的感觉。 她看着皇后王氏——皇后当然是美人,这种美不仅仅止于皮囊之上,还有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雍容气质,但她现在却只看到她脸上似乎有淡淡的倦意。 也就是这么一分过于明显的倦意,让江画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过于大胆冒犯,于是底下头,心中忽地有些惴惴。 她忽然在想,上辈子时候她似乎没有听过皇后说过这些话,也不曾注意到皇后语气中的疲累。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 因为上辈子的她封妃之后心中是欢喜的,不管后来她是过得怎样坎坷或者苦涩,在封淑妃的时候,她是高兴的。 从一个普通的宫女忽地变成了宫中有位分的妃子,在她最简单的认知中,就是高兴,甚至有种祖坟都冒了青烟的欢喜。 这样的高兴和欢喜,便会让她忽略掉许多事情。 也就只有现在,当她重活了一次,不再为这事情雀跃的时候,才会冷静下来想这些事情究竟应当如何应对。 皇后王氏并没有计较方才她过于明显的打量目光,她语气仍然一如既往地平淡:“你年纪小,在我面前跟孩子也没什么两样,原本我想着等你规矩学好了,送你去吴王那儿伺候。不过既然现在已经封了淑妃,这些话就不用再提了,你就一心一意伺候圣上,将来若能生下皇子,也是你的造化。” 这也是她上辈子没听过的话,她都不知道原本皇后是打算让她去吴王身边——慢着,江画忽然顿住了,如果这到底是她一个人不知道,还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又或者是,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一个人都不知道? 江画一时间有些迷糊,她几乎已经完全跟不上皇后的意思了。 她看得出来皇后也是在告诉她一些事情,可她完全听不明白。 这也是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感觉到无能为力的地方了,她太有自知之明了,她就是脸好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地方,所以才会有这样哪怕人家把话都摆在了她面前,她还是听不懂的情形。 不过大约皇后王氏也已经预料到了她听不懂,皇后笑了一声,最后摇了摇头:“罢了,这些话你今天听过就算了,也不用瞎琢磨,权当是没听过吧!” 江画抿了抿嘴唇,也知道这会儿不应当追问下去,便只道:“谨遵娘娘教诲。” “让徐嬷嬷帮你打理宣明宫中的事情。”皇后王氏说道,“无论如何你现在已经是淑妃,从前的事情不必再多纠结,只看今后吧!” 这话说得在理,江画认真应下,也不再多问什么,只陪着皇后王氏用过了午膳,然后带着徐嬷嬷回到宣明宫去。 回到宣明宫没多久,乾宁宫来了内侍,是为江画晚上给皇帝李章侍寝来叮嘱吩咐一些事情。 江画有些僵硬地听着这内侍说了一大车话,假装出含羞带怯的样子应了,然后便让人送了这内侍出去。 碧桃在一旁高兴道:“这是圣上看中娘娘呢!” 想想皇后中午说的那些根本没听懂的暗示,再想想自己上辈子的遭遇,江画忍住了想撇嘴不屑的冲动,只叹了一声让碧桃下去按照那内侍的吩咐准备东西。 碧桃高高兴兴地应下来,便带着人下去准备了。 倒是徐嬷嬷在一旁认真地拿出了春宫图来,看向了江画,道:“娘娘,奴婢为您讲解一下这房中事吧!” 江画愣了一会,低头看了一眼那春宫,嘴角真的忍不住抽搐了一会,最后摆了摆手:“不必了,嬷嬷放心吧——”这话一出口她就发现说得奇怪了,于是立刻改了口,描补道,“早上时候贵妃娘娘带着我看过了……嬷嬷放心吧……” 徐嬷嬷听着这话倒是也没再怀疑,便收起了那春宫,道:“既然贵妃娘娘给娘娘讲解过,那奴婢便不再多说。”顿了顿,她又看向了江画,“娘娘,那这会儿奴婢让人准备香汤,先沐浴吧!” 江画算是无话可说了,显而易见现在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侍寝,看起来她是逃避不得还必须面对的。 再想想她自己定下那个出宫的目标…… 纠结了数息,她转念一想倒是也坦然了。 到时候出宫了逍遥自在,倒是不必为和皇帝上过床这种事情纠结。 这么想了想,她便点了点头应下了徐嬷嬷的建议,香汤沐浴便香汤沐浴,总之是享受——还是她上辈子后来十几年都没能继续享受的香汤呢! 宠妃要香汤沐浴和无人问津的宫妃要沐浴那就完全两个待遇。 前者是人前人后一堆人伺候,各种物事齐全,从香脂香膏到花瓣香粉,生怕她享受不到,生怕她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后者是……热水也许还要提前打招呼,否则水不够根本也泡不了澡,只够洗洗脚,香脂香膏就不用想了,有皂角可用已经是惊喜。 这前后待遇对比,让泡在香汤中的江画长长吐出一口气。 上辈子那些事情倒是不用再多想了,倒是不如想想怎么过这辈子,又怎样对照上辈子已有的经验成功达成自己的目标出宫去。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下午忙忙碌碌过去,等到江画回过神来时候,已经被人打扮好了规规矩矩坐在桌前面对整整齐齐的晚膳期待着皇帝李章的到来了。 这是她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场景。 上辈子她也是这样的,不过那时候她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羞怯着不敢动,也不敢到处看,心里还因为看了春宫各种小鹿乱撞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皇帝李章。 但现在么…… 她看了看宣明宫中这布置,原本宣明宫中的陈设是简单的,现在显然是按照皇帝李章的喜好布置进来许多鲜花之类,若是白天来看应当是花团锦簇非常漂亮的,但现在天色已晚,外面夕阳都已经落下,殿中烛火再如何密集也比不过白日阳光明亮,这些鲜花在黄色灯火下,便少了一分热烈,多了一分阴郁。 面前桌子上的晚膳一眼看过去都不知有多少个碗碟,蒸炸煮煎凉拌汤水齐全,但看起来并不诱人,至少让坐在桌子前的她没有什么食欲,甚至比不上白粥小菜。 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粉色的衣裙,江画扶了扶头发上沉重的钗环,微微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期待地看向了殿门口——她倒是想着皇帝李章赶紧过来,这上床侍寝的事情拖一日也是拖,拖几日也是拖,不如早点解决彼此解脱。 就这么等候了约半个时辰,终于外头有内侍进来通传说皇帝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请淑妃娘娘出去迎接。 于是都坐得僵硬了的江画扶着碧桃起身,顶着沉重的头发,拖着繁复的长裙,跟在内侍身后,带着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就往宣明宫门口去等待御驾。 在夜风中站了约一刻钟,终于等到了御驾前来。 江画低着头上前行礼,然后便只听到一声冷淡的“免礼”,熟悉又陌生的来自皇帝李章的声音。 她没有抬头,只看着一双龙靴从自己面前走过去。 扶着碧桃站直了跟上了前面皇帝的脚步——在此时此刻,她心中感慨大于惶恐惊喜以及一切其他的情绪。 “过来陪朕先用晚膳。”在上首坐下,皇帝李章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人把江画带到身边坐下,“原本应当早一些过来,谁知道临时有些事情,便耽搁了。” 江画依言跟着内侍的指示坐在了皇帝李章的身旁,然后低着头拿起筷子,开始按照旁边内侍的指点布菜。 皇帝李章显然对这样行为满意,他目光在江画身上打量了一番,状似无意开口问道:“听贵妃说,爱妃你原本是安国公府的人?” 江画夹着一筷子白斩鸡稳稳地放到皇帝李章面前的碗碟中,这问题上辈子她回答过,上辈子她回答的是“是”,这是无法否认的出身,她这辈子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答案,于是她笑了笑,轻声道:“是。” “绝色姝丽。”皇帝李章笑了一声,目光没有从江画身上挪开,“听说你出身乡野,又是如何进了安国公府?” 这问题他上辈子也问过,但江画不记得上辈子她是怎么回答的了——她从乡野到安国公府这经历可长话短说也可以短话长说,她不记得上辈子的她到底是怎么回答的,不过现在想想,无论怎样描述,这段经历都是无可更改的,倒是也没必要遮遮掩掩支支吾吾。 “原本妾身还有个弟弟,弟弟病了无药可医,于是妾身卖身给弟弟治病,于是就进了安国公府。”江画抬眼看向了皇帝李章,语气倒是从容了起来,“圣上可还要用些汤润润嗓子?妾身瞧着旁边有道菌菇汤似乎不错。” “不必了。”皇帝李章摆了摆手,目光没有再盯着江画身上看,“封了淑妃,为何不见你脸上有欢喜神色?” “妾身心中欢喜。”江画抿了抿嘴唇,还是让人盛了汤,自己捧着碗拿着勺子喝了一小口。 “倒是有几分宠辱不惊。”李章又看了她一眼,面上带出了几分笑意,“听说贵妃还亲自教导了你一番,她教导了你什么?” “乃是房中事。”这明晃晃的就是调戏,江画理应羞怯一番,但她实在是也找不着什么羞怯的感觉,只好坦荡了起来。 这样坦然的回答,倒是让皇帝李章噎了一下,示意了旁边内侍去盛汤,然后忍不住看向了江画:“爱妃真的心中欢喜吗?” “欢喜。”江画放下汤碗,诚恳地看向了这个上辈子跟他上过床还生过儿子的皇帝,“圣上觉得妾身不够欢喜吗?” “……”皇帝李章接过了内侍捧过来的菌菇汤,忽然露出了一个颇有些玩味的笑,“所以这是安国公府上的人教过你的欲擒故纵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个说法? 江画迟疑了一瞬。 欲擒故纵是什么意思?和安国公府又有什么关系? 安国公府不就是皇后的娘家? 为什么皇帝李章要这么说? “没有人教导妾身什么欲擒故纵。”面对皇帝,没有太多时间让她去细想这话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江画决定先把自己没听懂的部分略过,“妾身山野出身,没念过书,许多事情也并不太明白。圣上封了妾身做淑妃,妾身只觉得妾身祖坟都冒青烟了,只是这说法粗俗,怕圣上听了不高兴。” 这话仿佛是让皇帝李章高兴了几分,他伸手在江画手上拍了拍,叹道:“那便是朕多心了。” 江画沉默了一瞬,就是这种话都说到了自己脸上还让她不懂的情形,上辈子她是真没听懂,所以就那么淡淡过去了——这辈子么,是她知道这话中有话,但又想不出来这话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简直不知道是啥都不懂索性无忧无虑来的好,还是这样似懂非懂反而闹心来得妙。 第 5 章 立场 与上辈子的情形不同,皇帝李章并没有和江画滚上床榻就因为前头有加急奏报递进宫来而抽身离去。 倒也算是件好事——虽然屋子里面碧桃等一行宫女们都神色黯淡下来,但江画自己倒是觉得无所谓且有那么几分高兴。更新最快的网 许多事情已经明摆着就是她上辈子忽略了的,如今明晃晃就放在眼前,她觉得是得先把这些给弄明白了再说其他。 很显而易见,她上辈子的安分是见礼在她傻得看不见丁点现实的情况上,忽略了现实险恶的安分,那就基本等于看着前面是个坑还不绕路、遇着歹人了不知道呼救就自动束手就擒,也不意外她后来结果是那样了。 拆下了头上的珠钗发簪,换下了一身华贵的环佩披挂,江画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那淡蓝色的纱帐,倒是也没什么睡意。 这纱帐上有用银线绣上的祥云与飞鸟,不注意看时候,根本也看不清这些曼妙花纹,只有此时此刻在有灯光照映,再细细打量,才能发现这幔帐上的巧思。 所以她这个淑妃背后,想来应当有一个她一直以来不知道的缘由。 她究竟要怎样才能窥见其中真相,或者需要从哪里才能看清楚?就好像她现在能接着这并不甚明亮的灯光来看银线的花纹,她需要找到怎样的角度,才能看清楚藏在她这仿佛天降的位分背后到底是如何真相? 安国公府。 她闭了闭眼睛,想到了方才从皇帝李章那里听到的话。 安国公府是皇后的娘家,皇帝李章忽然提到了安国公府是为什么? 在她的记忆中,皇帝李章对皇后王氏是用情颇深的。 李章从登基开始算起改过四次年号,第一次当然是登基改元的常例,第二次改年号是因为皇后王氏生下了吴王李傕大赦天下,第三次改年号是因为皇后王氏生下了长乐公主李仙仙,第四次则就是今年才刚刚改过的景平,乃是因为皇后王氏三十整寿。之后皇后病逝了,李章也再没在年号上动什么花样,一直到他驾崩为止,都还是用的这景平的年号。 这四个年号的事情江画记得相当清楚,乃是因为她听贵妃翻来覆去带着酸意和嫉妒地说过很多次。 贵妃说过皇帝李章无情冷漠,也说过他对皇后专情温柔,又还说过诸如情深不寿之类的话。 上辈子她听的时候只觉得这些事情虚无缥缈,她既不喜欢皇帝,对皇后又只是心生愧疚,这些情深情种与她半点关系也没有,还不如她认真养着李俭来得实际,现在回想起来,倒是品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皇帝李章既然是喜欢皇后王氏并且用情至深,那么为什么会把她江画忽然就封了淑妃? 这对皇后王氏来说,难道不算是打脸一样的行为吗? 皇帝把皇后身边的宫女封妃,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宠幸或者恩典,这明晃晃的就是打脸。 所以为什么这么做? 这么做还能算情深?还能让后来的贵妃嫉妒到皇后死了十几年还在念念不忘地拿出来翻来覆去地酸着念叨? 这显然是不合情理还说不通的。 所以这其中必定有一件事情她不知道,且那件事情十分关键。 她翻了个身,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漏掉了什么关键之处。 不过夜色渐浓,她也有了睡意。 远远地听到了更漏声响,宫女们放轻了脚步把这宣明宫里外的灯烛熄灭,只留下墙角过道上的小灯。 江画闭上眼睛,不打算继续想这件事情了——尽管她是重生过一次了,尽管她心态已经变得稳重且波澜不惊,但不知道的事情还是不知道,不如好好先睡一觉,这宫中不会有秘密的,只要她真的认真去打探,该她知道的总会知道。 大约是因为回到了年轻时候,不似上辈子时候那样难以入眠,一觉醒来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江画在床上坐起来,便见徐嬷嬷带着宫女们捧着各色物事准备来伺候她起身。 习惯了上辈子无人问津的情形,这会儿她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徐嬷嬷上前了一步,先搀着江画从床上起身,面色不言苟笑,语气认真严肃:“方才皇后娘娘派人来传话,让娘娘用过早膳之后不必去长宁宫请安,今日先等在宣明宫中,圣上中午时候要与您一道用午膳,并且中午会在咱们宣明宫小憩。” 江画脚步顿了一顿,顿时升起了一股一言难尽的心情。 这安排不知道到底是皇后王氏的吩咐,还是皇帝李章的要求,听起来便是难以言喻,甚至感觉牙疼,满心都是拒绝。 可她现在也无从拒绝…… 徐嬷嬷看到她的神色,语气和缓了一些:“娘娘放宽心,如今您是淑妃,在宫中仅仅只次于贵妃,圣上到咱们宣明宫来用午膳,也是因为看中娘娘,想着弥补昨日因为国事没能陪伴娘娘的缘故。” “……”江画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徐嬷嬷,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徐嬷嬷扶着她到一旁的洗漱间洗脸更衣,又把宫女们打发出去准备早膳等物,等到四下没有旁人了,又道:“无论从前如何,娘娘如今是圣上的妃子,便是宫中的主人,只要忠心圣上,忠心皇后娘娘,这日子便能过得妥帖。” 这话听着不像皇后王氏的语气,江画看了徐嬷嬷一眼,琢磨着这话应当算是一种忠告。 强调了两遍的“忠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或许在徐嬷嬷眼中,她是不忠心的——既不忠于皇帝李章,也不忠于皇后王氏。 她做淑妃之前是宫女,还是那种不识字什么都不懂的宫女,她有什么不忠,又有什么可以让她不忠的? 并且,既然她不忠于皇帝皇后,那么她是忠于谁? 这问题简直能把江画她自己都难倒了——原来她是自带了一个立场进宫,并且还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 她接过了徐嬷嬷递过来的干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她想不出来她自己带着什么立场,这会儿只能道:“嬷嬷放心,对皇后娘娘和圣上,我只有忠心不二的。” 可她很快也就发现这话并没有让徐嬷嬷安心——从镜子里面看,徐嬷嬷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怒其不争,又有些惋惜喟叹。 都重活了一辈子了,这样情形江画哪里还能不懂? 上辈子她后来那么苦涩难当,其原因大概就是这个她现在都还没知道的自带立场了。 自己都想不清楚这立场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地就已经成了靶子,江画决定直接问问眼前这个知情人徐嬷嬷。 既然徐嬷嬷被皇后派到她身边来,并且指定了让她来帮自己打理宫务,那么就说明了徐嬷嬷能代表皇后的态度,虽然她的立场不太对,但皇后愿意拉她一把。 既然要问,江画也不打算绕弯子,便开门见山道:“嬷嬷方才说的话,我知道嬷嬷是把我当自己人的。”顿了顿,她从镜子里面看着徐嬷嬷的神色,见她眉头松动了一些,然后才继续说下去,“我山野出身,进宫也是偶然,做了淑妃更是突然,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便如嬷嬷方才说的忠心,我自然是忠心皇后娘娘,否则还能忠心于谁呢?” 徐嬷嬷从江画手里把帕子接过来搭在一旁的架子上,这会儿她语气更和缓了一些:“娘娘说得是,方才那话,是奴婢想得不周。”她一边说着,一边请江画站起来穿外衣,“皇后娘娘也与奴婢说过,娘娘性格天真烂漫不懂事,让奴婢多多为娘娘周全。” 江画点了点头,等着徐嬷嬷继续说下去。 然而徐嬷嬷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扶着她走到外间,然后一丝不苟地开始叫了宫女们进来给她穿戴梳头。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样就没了吗? 这不是说了和没说没两样? 江画忍不住又多看了徐嬷嬷两眼,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刚才说得还不够直接。 但转念一想,她看着身后宫女给自己把头发在头上挽成发髻,又插上了各种花树花簪,心情倒是渐渐随着头上的物事越来越多而变得沉稳了更多——她有些能理解徐嬷嬷刚才那话了。 倘若预设立场就是此人心中藏奸,那么这人无论说什么,都是心怀不轨。 她现在无论说什么,徐嬷嬷都要再三斟酌,说不定还要去问一问皇后王氏,最后才能有个定夺。 不过江画也并不急,这种有关信任和立场的事情都不是一两日可以转变的,这时日长久,她大可以慢慢琢磨。 用过早膳后,她等到了来自乾宁宫的一道口信,再次确定了皇帝李章中午时候要过来用午膳,并且询问淑妃娘娘有什么想吃的,膳房可以一并满足。 膳房主动请她点菜是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的事情,江画颇有些意外,只是她在吃食上向来不挑剔,但看过来的内侍一再催促,最后只说能吃得清淡些就足够了。 乾宁宫的内侍走后,徐嬷嬷向江画说了如今宣明宫的宫务,然后带着人往内府去,江画身边就只留下碧桃等宫女了。 “徐嬷嬷看起来凶得很。”跟随了她十几年的碧桃这时候也还是个小姑娘,说起话来还不似后来那样暮气沉沉还带着刻薄不满,语气中还是有些娇俏活泼的,“娘娘,要是您有什么事不好对这徐嬷嬷说,奴婢替您开口。” 这话听得耳熟——她上辈子后面十几年都是碧桃替她开口,有些话她不好说,有些时候她不好低头,都是碧桃替她,感念是必然的,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奴婢,上辈子就连贵妃也夸过许多次。 但这会听着这话,江画又莫名觉得有些刺耳。 大约就是心境变了吧。 上辈子她怯懦内向不敢开口,死都死了一回了,所以一切都豁达起来。 她不需要有谁来帮她说什么,她自己想说就可以自己说。 大不了就是再死一次。 “也不必说这话。”于是江画认真地看了碧桃一眼,尽管方才那话她听着刺耳,但她并不觉得碧桃是有什么坏心思,“徐嬷嬷只是看起来严肃,这宫中上下得要这么个老成人才好把规矩定下来。” 碧桃见江画这样和颜悦色,便笑道:“娘娘说得是,奴婢方才是逾矩了,还请娘娘恕罪呢!” “无妨。”江画摆了摆手,起身往殿外走。 外面阳光明媚,这会儿从殿内往外看,便能见到庭院中的娇花高树。 这样天气,就让人忍不住想往外走一走看一看。 然而刚走到庭院中,江画便见外面有内侍进来——还是她上辈子见过无数次的熟人:云韶宫的内侍总管陈林。 陈林满脸堆着谄媚的笑容来到江画面前来行礼,声音中全是吹捧和讨好:“给淑妃娘娘请安,咱们娘娘给淑妃娘娘送了些好东西来,淑妃娘娘看看可还喜欢?”一面说着,他便让身后的人捧出个匣子,送到江画手边。 一旁的碧桃上前来接了这匣子,便打开了匣子给江画过目。 江画看了一眼这匣子里面,是上辈子贵妃也送过的那套粉珍珠镶嵌的头面。 陈林在一旁谄媚地笑道:“娘娘请淑妃娘娘下午去云韶宫喝茶,若是淑妃娘娘有空,等会便差人来云韶宫说一声吧?” 江画敷衍地点了点头,在事情没弄明白之前,她不打算和贵妃有什么交恶的。 陈林见江画点了头,便不多说什么,干脆利落地告辞,江画也没什么话和他好说,便打发了碧桃送了陈林到宫门口去。 江画让人把这头面收起来,转头便见到徐嬷嬷从内府回来了。 显然徐嬷嬷已经知道贵妃让陈林送来头面的事情,这次她神色更严肃了一些,她当着江画的面没说什么,但转头就把宫中的宫女内侍们都集中过来,语气严厉:“淑妃娘娘脾气好,所以你们便胆大妄为了!什么时候别的宫里的内侍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到娘娘宫里来,还到娘娘面前直接说话?你们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面去了么!” 江画在庭院中远远听着,心中咯噔了一下,感觉心情有些复杂。 第 6 章 恩人 徐嬷嬷这训话,江画上辈子也听过的。 那时候她是不以为意还觉得她过于严厉,但现在想想,只觉得是她自己过于天真。 这宫中的规矩二字,在事实上不仅仅是规矩,而是尊卑和上下。 她江画的确是没底气又是山野出身,但现在她是淑妃,就可以用规矩把自己的身份抬起来,立起尊卑,只要她站直了,在这位分上,没有人能让她屈膝弯腰。 反观上辈子她自己行事,她觉得自己没底气又什么都不懂,所以从来手上松懈,认为徐嬷嬷所说规矩过于严厉,故而后来她这宣明宫上下也如筛子一样——就连她自己都不按照规矩来,底下的人当然有样学样,当然也会把她不放在心上。 许多事情,就是要重头再看,才能知道好歹。 一时间想得出神,江画看着庭院中的花草,一直到碧桃捧着茶水上前来,才回过神来。 碧桃脸上有几分委屈模样,手里捧着茶水,轻轻道:“娘娘用些茶水,外面太阳大风大,稍后若是想赏花,还是在廊下坐坐,再披件衣服为好。” 这话一听便不是碧桃自己的意思,江画琢磨着这应当是徐嬷嬷方才嘱咐过才有这么一说。 果然,碧桃说完了这话,目光闪烁了一会,又看了一眼宫室之中。 江画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毫不意外便见到徐嬷嬷正皱着眉头盯着碧桃。 从碧桃手里把茶水接过来,江画便朝着回廊走,口中只笑了笑:“现在风是暖的,也没什么关系。” 碧桃忙上前来扶着江画,忍不住嘟哝道:“嬷嬷也太严厉了些,都不敢和娘娘说话了。” 江画看了看碧桃,又往徐嬷嬷的方向看了一眼,倒是不忍心对这个跟着自己一直忠心耿耿的宫女太过严厉苛责,只道:“只要大事上不出错,小节上也不必太纠结。” 碧桃听着这话,脸上神色放松了一些,扶着江画到廊下坐了,然后又让人送了点心过来。 吃着点心吹着风喝着茶,就对着庭院里面这些花花草草,一上午也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很快就从乾宁宫来了人先过来帮忙准备了皇帝李章过来需要用到的各种仪仗等物,然后是膳房送了齐全的午膳,再然后就是李章身边的大内侍赵亮亲自过来了一趟,好声好气地与江画说了皇帝什么时候过来,还有几刻钟,还建议了江画最好穿上什么衣服,到时候在正殿外等候就可以,不用在宫门口去等云云。 这么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按照吩咐全部做完,等到江画换了衣服重新梳了头发站在宣明宫正殿外面的时候,外头就已经传来了声音,是皇帝李章的御驾过来了。 江画低着头就听着这里外的宫女内侍们忙碌,没一会儿就听见李章的脚步声靠近,眼前出现了天子的龙靴。 弯腰行礼,然后被李章扶了一把拉起来站直,她听见李章道:“不必多礼,先用午膳。” 说着话,李章也没松开她,便这么抓着她的胳膊就往正殿走去了。 这姿势着实是别扭,江画虽然没有比李章矮多少,这步子也跟得上,但这么被拽着走还是有些脚下踉跄。网首发 好容易进了正殿,李章一屁股坐到了正位上,江画松了口气,把自己抓皱了的袖子掸了掸,正琢磨着要不要在旁边直接坐下的时候,就听见旁边李章开口让她坐了。 既然坐下,便是不用伺候李章布菜之类的事情了,江画看了一眼已经上前来伺候的内侍赵亮,自己身边也有碧桃上前来,便也明白这午膳就是正经用膳,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话来说,需要严格按照食不言寝不语的要求进行了。 这让江画反而感觉自在,她都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话好和李章说,虽然上辈子她都给李章生了个皇子,但那又怎样呢?知心交谈从未有过,熟悉程度还不如她和贵妃,现在她还自带着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份立场,她还怕自己说了点什么不该说的话,然后听在别人耳中忽然成了罪证,自己就被定了罪。 在宫中用膳若是按照规矩来,是相当乏味的。 夹菜是靠旁边的伺候用膳的宫人来,全靠眼神交流,现在的碧桃和她之间没什么默契,于是主仆之间全靠碧桃的猜测来布菜——这也就算了,每道菜她是不能因为喜欢就大吃特吃的,最多三筷子,为的是不让人看出喜好。 当然了,不用陪着皇帝用膳的时候,规矩可以松一些,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也不用太恪守一道菜吃三口的规矩,这让江画更想念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了。 一顿饭就这么乏味地吃完,江画见上首李章放了筷子,自己也放下筷子,等着李章吩咐接下来午休时候到底要怎么安排。 “陪朕在园子里面走走,消消食。”李章似乎是思考了片刻才这么开口的。 江画听着这话便起了身,一边让人拿了薄斗篷出来,一边上前去就要扶着李章往外走。 “就朕与爱妃二人,其他人不用跟着了。”李章吩咐道。 这是有话要说么? 江画心中不解,但还是依从了李章的吩咐,跟着他一起往庭院中去了。 正午时分,阳光正是灿烂,不过因为是春天,这太阳虽然刺目但并不炙热,晒在身上是暖洋洋的。 江画沉默地跟着李章在宣明宫的小花园里面走着,吃饱之后被这太阳晒了一晒,还晒出些瞌睡来了。 压抑着打呵欠的冲动,江画忽然听到身前的皇帝李章忽然开口问道:“据说你有个弟弟,现在如何了?” 江画愣了愣,心中忽然泛起些苦涩,顿了顿方道:“妾身弟弟已经没了。” 她当初卖身进安国公府是想给弟弟治病的,然而大概是弟弟命不好了,最后还是没能熬过去,在她进安国公府的当年就没了。 若不是这样,她不会这么痛快就听从了安国公府的安排进宫来,正是因为已经孑然一身,所以才无牵无挂,想着当宫女也就是一辈子在宫里,当奴仆就是一辈子在外面,对她来说是没什么区别。 听着这话,李章脚步停下来,他打量了一会江画,似乎斟酌着想说什么,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了。 江画跟了上去,半晌也想不出来刚才皇帝李章为什么那样欲言又止,她也没法去问,只好不吭声跟在后头。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不过这一说起了她已经没了的弟弟,倒是让江画想起来自己颇有些坎坷的年少时候——和年少时候的坎坷相比,后来在宫中的苦涩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事情了——这也是她能熬着那么多年就把日子过下来的原因。 她自己五岁前的记忆已经没了,那时候太小也不记事,能想起来的是八岁的时候,那会她已经是跟着父母从家乡一路往京城方向逃难了。 她记得那时候她娘亲大着肚子怀着弟弟,父亲每天都在着急口粮,家乡是回不去的,一场洪水把什么都冲得精光,什么都没有了,只能背井离乡往太平地方跑,给自己找个生路。 后来那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对那时候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有一天弟弟出生了,但娘亲没了,后来就是父亲带着他们姐弟俩继续逃难,再后来是到了京城外头又被赶走,他们不愿意回家乡,于是在一个她已经记不清楚的地方和许多人一起搭着帐篷住着。 后来的后来,她父亲也有天没了,就剩她带着弟弟又往京城的方向走,遇着了好心人接济,勉强度日,她也学着打零工四处帮人做事,然后就这么胡乱长到了十五岁,弟弟一场大病,怎么都不见好,后来攒了钱找了大夫又开了方子,上头用的药材是她见都没见过,一颗都买不起的——于是为了弟弟她就自卖自身,拿着银子抓了药,但最后也还是没能让弟弟活下来。 弟弟没了,便也没什么牵挂,她孑然一身,便在安国公府里做着奴婢的活,然后有一天忽然被安国公撞见,接着她就从粗实丫鬟提拔到了国公夫人身边,再然后就被送进宫来了。 进宫之前的事情,从来是她不愿意去多想的。 想起来,不过是徒增伤怀,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这世上举目无亲,想一想便觉得可怜。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皇帝李章脚步又停了下来,口中道:“原本想着给你弟弟一个恩典,倒是没想到。” 江画愣了愣,心中有些诧异,忍不住道:“妾身丝毫功劳也没有立过,圣上的恩典,妾身不敢受。” 李章笑了一声,淡淡道:“想着也是,朕不过随便想想。”顿了顿,他目光挪到了江画脸上,“倘若朕给你恩典,你想要什么呢?” 这话简直来得奇怪又突然,江画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皇帝李章,有些奇怪他为什么有这么一问——上辈子时候他就没问过,可别说什么恩典了,就连她弟弟也是没问过的,现在为什么有这样一问?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缘由的时候,既然这问题都已经问到了脸上,便是要她现在就回答的。 江画飞快想了想,心想着倘若我说要出宫去,陛下您答应么? 回答当然不能这么回答,可她也想不出什么得体的答案,一时间有些焦虑了。 而李章看着她,接着又道:“或者你有什么想报答的恩人,朕可以给爱妃你一个恩典,让爱妃全一个报答的心愿。” 话说到此处,江画再蠢都已经明白李章的意思了。 李章认为她进宫是有所图的,到皇后身边也是有所图的,所以他顺着她的图谋给了个淑妃,现在问她你图谋的到底是什么?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是想利用皇后王氏?现在给你机会说出来你的图谋,还可以看在你这个脸的份上既往不咎,只要把背后那个人供出来就行了。 这么明显的话,这么明显的指向,江画只恨自己不知道自己背后是谁,否则她立刻就要把背后那个人供出来,换自己一个忠心耿耿。 所以现在能怎么说?要怎么说? 她茫然了一瞬,最后决定实话实说——玩心眼她是玩不过这些人的,这些人包括了眼前的皇帝李章,包括了长宁宫中的皇后王氏,甚至包括了这宫里其他的所有人,她不懂的事情,就算重活了一遭也没懂,实在是……还不如坦白一些,或者能换个死得明白。 “陛下容禀。”她抬眼看向了李章,认真地开了口,“妾身进宫之前是奴婢,主子的事情奴婢不知道也不可能知晓;妾身进宫之后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娘娘命妾身学习规矩,旁的事情也没交代过,一直到那日遇见陛下为止,妾身所知也只有宫规,其余事情全不明白。妾身得封淑妃……此事妾身意外大于喜悦,心中一直惶恐,陛下方才所问,更让妾身……不知如何应答。” 李章听着这话,面上神色有些莫测。 “倘若陛下觉得妾身有什么要报答的恩人,那妾身只好说,妾身并没有什么想要报答的什么恩人。”见李章不接话,她索性就把肚子里的话说了个清楚明白,“妾身幼时跟随父母逃难到的京城,后来得了好心人吃着百家饭长大,若说恩人,那当年施舍过妾身与弟弟的,全是恩人。可那些恩人,妾身想不出来要怎么去报答。” 皇帝李章听着这话,似乎有些动容了,他再一次看向了江画,这次语气和缓了许多:“爱妃从前竟然是吃过苦的,朕倒是没想过。” 江画沉默了一会,这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要继续诉苦显然不太行,话已经说到这地步,她还能说什么呢? “罢了,便先去休息一会吧!朕瞧着爱妃在园子里面转了这么久,已经有些困倦了。”皇帝李章说道。 江画再一次沉默了一会,这很显然是李章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可她还不知道啊……他不打算给她一个清楚明白吗? 第 7 章 清白 江画伺候着皇帝李章进到了殿中休息,她只见李章似乎也没什么想和她行房事的意思,解了衣服盖着被子就闭着眼睛睡了。 这倒是让她错愕了一会,最后也没好从这殿中退出去,只在旁边守着。 她看着床上的李章,倒是忽然想起了自己上辈子生下来的李俭。 李俭当初小小的,在这宣明宫中,她也是每日这样守着他,然后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从小小的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的小孩,长成了高大英俊能文能武的少年郎。 母亲看儿子,自然是万般都好。 她看李俭,便也全是好。 哪怕现在想起来,也是想起他的优点更多。 虽然最后失望了,但那也并非是李俭一个人的过错,若说因果,那也并非他一人过错。 可若真的要论个因果…… 江画一时有些怔忡,心底又泛起了那熟悉的苦涩。 她想得一时出神,目光在皇帝李章身上落了太久,终于惹来了床上李章睁开眼睛看向了她。 “爱妃在看什么?”李章眉头皱了皱,意外地却发现眼前的江画似乎被吓了一跳,目光很快就挪开了。 江画也的确是被吓了一跳,她收回目光,很快就给出了回答:“妾身在看陛下休息。” 李章好笑地重新闭上了眼睛,只道:“那便看吧!” 这态度倒是让江画觉得意外,她只感觉,现在眼前的这个皇帝李章,似乎上辈子的那个不一样。 上辈子的皇帝李章对她……并不能算十分有耐心。 当然了,那时候她也总想着,自己是不识字也不懂那些诗词,空有一张脸所以无趣,李章没有耐心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现在想想,那缺乏的耐心,未必是因为她什么都不懂又只有一张脸的缘故。 或者仍然只是因为她现在还没猜透的那个隐藏起来的立场。 又或者说,她现在得了这么个好态度,是她已经自己证明自己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感觉相当糟糕——这让她深深觉得自己仿佛一枚棋子,正在被执棋者在棋盘中任意放到他们认为应当的地方,自己又无能为力。 只有知晓一切的人才有可能摆脱棋子的身份,她很能明白这一点,但她又很无能为力。 不知道的事情便是不知道,她又能从哪里得到哪些她不知道的事情?难道就直接找人询问么? 以她两辈子加起来对这宫中人的了解,就算她直接问了,也没有人会告诉她。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在后宫中,或者范围更大一些能放大到整个宫中,许多事情都存在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门槛。 当她能看到便能跨过去,那么自然也就获得了知晓更多的机会。 倘若看不到也摸不着,那么谁也不会帮她跨过去,她就只能这么茫然地感觉着,想入门而不得。 这么胡思乱想着,她忽然觉察到李章的目光,抬眼看去,又和他四目相对了。 李章在看什么? 江画一时间有些忐忑,刚才她只想得出神,甚至都没注意到李章在看她。 “以爱妃容颜,当初在宫外时候会过得艰难吗?”李章忽然开了口,“朕听说,有一些可恶的流氓,会欺负弱女子。” 这问题让江画意想不到。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在民间混着过的那些年,面黄肌瘦,光长个子没长肉,再灰扑扑地穿着补丁摞着补丁的衣服,实在是……她觉得她们这样的穷人,大概是不分男人女人,更别提什么弱女子了。 她是后来卖身进了安国公府,才吃得饱了,脸上身上有了点肉,不再是衣服穿在身上仿佛个布袋子,人也不再看起来像个竹竿。 “妾身当初在民间时候,倒是没遇着陛下说的那种人。”江画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了,“妾身当年还带着弟弟,在外面打零工时候多,多数时候也没人会因为妾身是个女儿家就多给一文钱的……妾身当年常常在想自己倘若是个男儿身,还能去码头上搬些重物,多赚些钱。” 这回答似乎让李章有了些兴趣,他把胳膊枕在脑后,目光看向了那淡蓝色的床帐,思索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向了她:“这么说来,安国公府从某种角度来说,也能算爱妃你的救命恩人了。” 话题重新绕回到了安国公府上,江画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明白她自带的那立场了。网首发 安国公府就是关键。 现在宫中所有人都认为,包括眼前的皇帝李章,她进宫是因为安国公府的缘故。 那么由此可推断,她这个淑妃来得这样轻易,同样是安国公府的缘故。 安国公府在皇帝李章和皇后王氏眼中,是忠还是奸呢? 如果按照常理推断,安国公府是皇后的娘家,自然是与皇后王氏一条心的,但现在看起来显然不是了,否则徐嬷嬷不会那样暗示地告诉她要忠心,眼前的皇帝李章也不会一而再地问这个安国公府与她的恩情这种事情。 甚至李章都说得很直白了,他在问她想报答谁,就是在问她,是不是想着安国公府,还要报答安国公府。 上辈子时候的她没有注意过这样的话,上辈子时候她是听过这些话的,那时候她只想着安国公府自然与皇后王氏一体同心,报答安国公府与报答皇后王氏有什么区别呢?所以她那时候没有否定过这些报答,她认为自己对皇后王氏都心怀愧疚,当然需要给予报答和歉意。 现在再仔细想想,她上辈子的遭遇,原来是在一开始就已经定下了基调。 在皇后王氏眼里,她是娘家送进来碍眼的年轻漂亮女人,并且还心怀不轨带着娘家的计谋。 在皇帝李章眼里,她是臣子想算计自己后宫通过自己的妻子塞进来的女人,他将计就计给了位分,就让她原形毕露。 所以她后来就那样被冷落。 所以就算她后来生了个皇子,也不过那样平平常常。 倘若不是她现在重生过一次,又琢磨着这些事情,她断然不会发现这其中竟然是这样。 这让她一时间竟然更觉得苦涩了——对于她来说,这更像是无妄之灾,或者说这便是棋子的命运而已。 “陛下总说恩情,但妾身并不觉得妾身真的需要给谁报恩还情。”这些事情还是早些说清楚了,比拖到最后说了实话也没人信来得好,江画认真地看着皇帝李章,“妾身当初卖身进安国公府,他给我银钱,我卖身进府做丫鬟,从平民变成了贱籍,为何要报恩呢?倘若真的算一算,妾身应当心怀怨恨才是,卖了身有了银钱,弟弟还没了,自己身份也成了奴婢,为何要报恩?” 李章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最后笑了一笑:“是,爱妃这么说,更有道理。” 江画迎上了李章的目光,从从容容地把自己想到的话都说了出来:“妾身忽然得封淑妃,若以民间传说中那样来想,接下来便应当是鸡犬升天,提拔家人,只是……妾身只一人在这世上,双亲已逝,弟弟也没了,正如昨日与陛下所说那样,只能心中欢喜,想着是否当初给爹娘下葬时候的地方风水好,才有这样一桩福气能落到臣妾的头上。而其余的,陛下心里想的那些所谓恩情,妾身不懂,也不明白的。” “在朕面前能这样伶俐说出这些话来,你也不似你自己所说那样出身山野什么也不懂了。”皇帝李章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你现在识字了吧?” “皇后娘娘教妾身识字念书。”江画抿了抿嘴唇,这倒是是事实,皇后王氏的确教了她念书识字,只是上辈子她并没有认真去学,还是后来李俭要开蒙了,才慢慢捡起来这些识文断字的玩意儿,开始懂得一些道理。 “罢了。”李章笑了一声,这次便听起来是轻松的,他从床上坐起来,“也休息够了,你既然封了淑妃,便安分在宫里吧!从前吃了那么多苦,在宫里总是能过点好日子的。” 一边说着,他便让人进来伺候穿戴。 江画后退了一步,没有上前去——她琢磨着李章最后说的话,那就是……她已经洗脱了自己自带的那个立场,可以算是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了? 但是他又说是在宫里过好日子,这就是还是要在宫里过下去?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正在穿衣服梳头的李章,琢磨着要是她现在冲过去和他说自己想出宫,他到底会不会答应。 这念头她只是想了想,并不敢上前。 有些话她还是不敢说的,从上辈子李章留给她的印象来看,他作为皇帝冷漠无情的那一面更多,脾气似乎也算不得太好,她好不容易重新活了一次还把自己给洗脱清白了,还是不要惹恼了皇帝把小命断送了吧? 出宫的事情,还是得徐徐图之。 既然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局面,她可以有时间,也可以有余力慢慢地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离开这皇宫的。 恭送了皇帝李章离开宣明宫,江画长长松了口气。 不过两人显然没上床这件事情也还是瞒不住人,徐嬷嬷为着这个事情又去了一趟内府,碧桃则有些担忧地跟着江画前后,还不时打量着她的神色。 这样不掩饰的打量江画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在宫里面,作为一个妃子最大的本分就是和皇帝上床然后生皇子然后争宠爱,皇帝来了不在床上进行交流,那就是宫妃不受宠的迹象。显然她两次都没能和李章成功在床上行周公之礼让碧桃这样的宫女都觉得不妙了。 果然,在憋了许久之后,碧桃还是试探着开了口道:“娘娘,圣上瞧着应当还是对您十分宠爱的。” 江画思索了一会,又看了碧桃一眼,道:“宠爱这种事情虚无缥缈,倒是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娘娘如今是淑妃,这宫中除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便是娘娘最大了。”碧桃说道,“圣上对娘娘有心,娘娘应当抓紧机会,早日给圣上开枝散叶,如此才能长久。” “……”江画听着这话半晌无语,喝了口茶,她看了碧桃一眼,又见碧桃低头下去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那些太过逾矩,这些话要是她上辈子听到,大约是会觉得的确应当如此的,可现在听便只觉得并无必要。 跳开宫妃争宠这些再来看皇帝李章的后宫,其实有些事情是摆在明面上的。 现在后宫中有皇后一个,贵妃一个,再算上她这个淑妃,位分中应有的三妃都还缺着一个;再往下数九嫔,有几个昭仪之类,九嫔也空着大多的位分;再之下美人才人那些更是没几个能叫得出名字的。 反过来看现在当下李章膝下的皇子公主,五个皇子,两个是皇后亲生,其中一个封了太子,一个是吴王,有一个是贵妃生的,后来是封了楚王,现在是什么都没有的,剩下两个不仅没有封王,连生母都还只是美人,在宫中几乎是看不到的;公主就一个,便是皇后生下的长乐公主。 这已经完完全全告诉了大家,现在在皇帝李章心里,就只有皇后王氏一个人,其余的贵妃什么的,和那些说不出名字的美人一样待遇——当然了,她这个淑妃现在洗脱了那个不太美妙的立场之后,也与那些女人一样。 所以有什么必要去争宠呢? 去争宠就是去碍眼,说不定还会让皇帝李章觉得自己的那番剖白只是在骗她。 她好不容易才获得了一个全新的局面,才不要转头又回到从前了。 “晚膳有点想吃鱼,去和膳房说一声吧!”江画不想和碧桃在争宠这种事情上过多解释,虽然上辈子碧桃对她忠心耿耿,但这辈子是什么情形,会不会有变故,都还没确定,有些她刚刚琢磨出来的事情,不打算让她知晓。 碧桃听着这话,脸上有些悻悻,但还是应了下来,便往膳房去了。 这边碧桃刚走了没一会儿,徐嬷嬷从内府回来,还带来了皇后王氏的一道口信,让她晚膳去长宁宫,陪着她一起用晚膳。 第 8 章 皇后 皇后王氏总是很宽和。 无论是上辈子抑或是现在,江画对她的感观没有变过。 或许是因为身居高位,所以从容淡定,皇后对许多事情都是淡然处之,并没有江画在贵妃身上见过的那些刻薄和计较。 又或者是因为,皇帝李章给予了王氏足够多的尊重和爱,所以她从容不迫也不需要去计较那些小事。 江画坐在肩舆上,一边是漫无目的地看着宫中景致,一边想着皇后竟然与娘家是不同心这样的事情,内心是有些惊慌的。 这件事情她能确定并非所有人都知道,很明显是隐藏起来的,否则她上辈子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一直到现在才模糊地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 以她已经过了的一辈子来看,后宫中的女人需要的依仗,除却皇帝和自己的儿女,便是娘家了。 贵妃崔氏便是靠着自己的兄长做了将军,打出了战功,最后才能做贵妃,领六宫事,还给自己的儿子争到了一个楚王。 皇后为什么竟然会与自己的娘家安国公府不同心呢?又或者说,安国公府为什么要与皇后背道而驰?他们分明应当是同心同力,才能获得更多。 现在皇后膝下有太子,有吴王,还有个公主,再算上皇后本人,安国公府与皇后作对,到底有什么好处,又或者说得罪了他们,安国公府能获得比与他们交好更多的利益吗? 江画完全想不出来,以她短浅的目光来看,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不过有些事情想不出因,却能看到果。 只想想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好了,长乐公主后来夭折了,皇后王氏因为公主夭折大病了一场,之后缠绵病榻两年多也去世,再后来太子意外去世,皇后这一系就剩下一个吴王李傕。 之后那十几年里面,后宫中第一人是贵妃,前朝是楚王风光,后面甚至有了一个丽妃出来连着生了两个皇子,吴王并不显露出什么锋芒,总之皇子之间为了太子的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在她发现自己生下的李俭占了下风可能会有危险的时候,吴王都一直没有在这一场争斗中有过什么行为——至少她没有看到。 上辈子一直到她死为止,皇后一系所剩唯一的吴王都没有风光过。她死之后的事情不得而知,只想她能看到的那些,便只能看出,皇后这一系后来的确是没落了。 然而安国公府并没有因为这些事情的发生有什么动摇,在她记忆中,安国公府仍然是屹立在京城中,甚至还与贵妃的娘家崔将军家有姻亲。 想到这里,江画心底悚然一惊——所以安国公府是与贵妃亲好的吗? 这想法让江画不寒而栗,若是以阴谋来论,这岂不是贵妃这一系对皇后的一场长久又蛰伏的战争? 这场战争的赢家显然是贵妃,皇后人死灯灭,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 就算曾经有过尊荣,在死后,也不过是只属于过去的一道灰烬,风一吹就会散了。 那么,皇后是否有察觉到呢? 这问题生生把她想出了一身冷汗,肩舆在长宁宫外停下时候,她差点儿都有些站不稳,硬是扶着碧桃才把自己脚步稳住了。 碧桃明显觉察出了她过于冰凉的手,急忙从后面的宫女手里接过了斗篷给她披上,口中道:“娘娘还是披着斗篷,虽然这会儿是春天了,但老话说春捂秋冻,还是不能着凉的。” 江画潦草地点了点头,往前看了一眼,便见着皇后宫中的女官朱莺正在门口迎着。 看到江画一行人过来,朱莺上前来行了礼,然后接了碧桃的位置扶了一把江画,带着她往宫中走。 一边走,朱莺一边笑道:“皇后娘娘想着晚膳一个人吃也是无趣,便想着让淑妃娘娘过来一同用膳,听说淑妃娘娘晚上想吃鱼,娘娘便也让膳房做了鱼过来。” 这话听得江画受宠若惊,忙道:“娘娘关爱,妾身都要不知如何是好了。” 朱莺笑着道:“娘娘别怪奴婢说话直接,娘娘从前在咱们长宁宫时候,皇后娘娘就喜欢娘娘伶俐可爱,现在多关怀一些,也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娘娘若是无事,尽管来我们长宁宫说笑玩耍,皇后娘娘见着娘娘过来是只有高兴的。” 江画听着这话,下意识在心里琢磨了一会,然后才笑着接道:“既然如此,明天妾身也来找娘娘说话。” 朱莺显然转达的也是皇后王氏的意思,听她这样爽快应答,脸上神色轻快了几分,口中道:“娘娘爱吃什么,奴婢们明日早早儿就备下,等着娘娘过来。” 说着话,一行人便进到了长宁宫偏殿中,里面晚膳已经摆好了,皇后王氏则正在窗边与一个嬷嬷模样的人说着什么。 见到江画这一行人进来,皇后王氏随口吩咐了句什么,摆了摆手让那嬷嬷下去,然后转身免去了江画行礼。 “先用晚膳吧!”皇后王氏示意江画先去入席,然后她慢慢走到了上首,也坐下了,“听说你晚上想吃鱼,我便让人也上了鱼,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江画看了一眼摆在面前十分醒目的那道蒸鱼,旁边侍膳宫女便已经上前来给她夹了一块到碗里面。 这样待遇是真的让江画都感觉有些手足无措了,先微微欠身表达了受宠若惊和谢意,然后吃掉了这块鱼,便听见上首的皇后王氏笑了笑。 “罢了,你们都下去吧,这儿就不用伺候了。”皇后王氏这样说道。 这话一出,殿中伺候的人便都规规矩矩推到外面,只留了她们二人在里面。 “没有人在旁边,倒是自在些。”皇后王氏自己也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地吃掉,然后抬眼看向了江画,“我之前便与圣上说过,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偏偏圣上不信。”一边说着,她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了一些无奈,“只是木已成舟,前面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江画下意识抬头看向了皇后,后知后觉地知道了这话中所指,以及她为何封了淑妃,还有这两日下来遇到的所有困惑,全都在这一句话中得到了解释。 “我向来以为,没必要为难女人。”皇后王氏淡淡地叹了一声,“这世上女人多为男人附庸,她的心并非是自己的心,所行的事也未必是她想做的事,就算你真的心怀叵测心中藏奸,也只需知道那并非出自你本心,那就足够了。”顿了顿,她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但并非每个人都如我这样想,不过幸好你的确也就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否则圣上还不知要和我为着这善恶是非辩到什么时候。” 江画沉默了一会,竟然只觉得皇后王氏这想法太过天真。 她为何会觉得这世上女人都是好的?她为什么会说这世上女人行事也都未必出自本心? 难道女人中没有坏人? 倘若这样,那后来贵妃是怎样做了后宫中的主人,她的儿女是为什么都殒命,就连她自己都没了呢? 但细细一想,她又觉得有些可悲了。 她觉得这世上万事都向善,可这世上分明不是如此,她以为的美好和毫无恶意,终究会被打破。 皇后看着她,又笑了笑,道:“你被送进宫的时候我就知道国公府里的打算是什么,但那和你本人没什么关系。我喜欢你长得漂亮又伶俐,所以愿意教你多学一些,将来也能有个好去处,万幸你也是领情还识大体的,不至于叫我失望。” 江画沉默了一瞬,不由得又想起她上辈子所为——她上辈子无意识间做的那些事情,是不是让皇后失望了呢?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她开口问道:“娘娘……要是妾身叫娘娘失望了……会怎样……” 皇后露出了宽和的笑容来,只叹道:“那又要怎样?你不过是个小姑娘,做错事情是人之常情,难道还要喊打喊杀么?宫中这么大,我并非是容不得人的人。” 是了,上辈子也正是这样,皇后并非是容不得人的人,所以就算她上辈子那样被认定为心怀叵测,也好生生地在宫里过着日子,在皇后还在的时候不曾被亏待,在皇后去世后也生下了皇子,还能把皇子李俭养大成人。 想到这里,江画忽地只觉得自己站在皇后面前都有些无地自容。 和皇后相比,她相差太多了——天与地,云与泥,从涵养到气度到眼界,方方面面全是差别。 她甚至觉得自己方才想的那些,就是活生生的小人之心。 “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皇后温柔地笑着叹了一声,“我知道你这两天也过得惶恐,人之常情罢了。在宫里无论如何比在宫外过得舒坦,至少不用为了银钱发愁,你便安安心心在宫里,起码这辈子是无所忧虑了。” 江画抿了抿嘴唇,她想到了将来,也想到了她已经经历过的过去。 如果还留在宫里,会是怎样呢? 把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全经历一遍? 可她是想出宫的,因为她根本也不想把上辈子经历过的那些再来一次,就算这次她没有自带一个立场,她也不想在宫里。 的确在宫外会为了银钱发愁,可她是自由的,她甚至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初带着弟弟到处为了银钱做小工的时候,那时候是困苦,可却没有这些思想上的负累。 与人勾心斗角,琢磨人心善变,就只看这两日短短的变故,她就已经再次认清了现实——要不是她两辈子经验加起来,她怎么可能忽然琢磨出皇后与娘家不和这样的事情?她留在宫里,将来皇后要是仍然与上辈子一样丢了性命,她还不是最后只能依附着贵妃,然后凄惶地过一辈子? 这种日子她不想过。 不过……她是不是有机会能让皇后不要和上辈子一样命运? 虽然上辈子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她记得的不太多了,但如果认真回忆一下,也能想起一些大一些的事情,如果能让长乐公主不发生意外,那么皇后是不是后面也不会生那一场大病,接着后面的事情都能发生改变了? 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皇后,只见皇后是在淡定地吃着饭菜的。 注意到了江画的目光,皇后好笑地看向了她:“不吃饭,看我做什么呢?难道你想叫个侍膳宫女过来给你夹菜?” 江画急忙摇头,她想了一会自己方才想的事情,大着胆子问道:“娘娘……那我以后可能出宫么?” “圣上会宠爱你的。”皇后放下了筷子,淡定地看着江画,“你应当能留下子嗣,等到将来你生下的孩儿长大了,有了封地,便能接你出宫,去到封地上与他同住。” “……”江画被这话噎住了,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 “都已经是淑妃了,便不要想那些不应当想的事情。”皇后宽容地看着她,“无论如何,这算是你与圣上之间的姻缘,就算之前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但结果已经如此,无法更改。” 江画低下头想了一会,知道出宫这事情暂时是不用多想了,至少现在,在皇后这里,她不太可能说动皇后放她出宫去。 “画儿,你只记得,国公府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皇后认真地说道,“你要做的就只是伺候圣上,若能生下一儿半女最好,将来我会给你抬位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画忽然心头一凛,还抬位分,能抬到哪里去? 总不能直接把贵妃给拉下来,让她顶上去? 或者是在贵妃之上再来一个? 她感觉想把自己方才觉得皇后是个宽和天真的好人这个想法从脑海里面抹去了——皇后也许是个宽和的好人,但并不是个天真又毫无算计的人,她宽和是因为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又身居高位,所以觉得并不需要计较那些小事情和小人物而已。 更新最快的网 第 9 章 梦魇 在长宁宫吃了一顿晚饭,江画觉得自己吃得简直是食不下咽,坐在肩舆上没多久就觉得肚子空空荡荡其实还是饿着的。 她一时间都有些不知道是如上辈子那样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还是像现在知道了一些事情,接着就迎来了更多无法想象难以预测的事情比较好。 她预想中的出宫,似乎离她特别遥远。 似乎是因为身上已经有了淑妃这个位分,她从名分上已经归属为了皇帝李章的女人,所以她已经没有机会从宫中离开了。 只是——她就算要自我安慰说这辈子好歹已经有了个好的开局,也无法安慰自己说安分呆在宫里做个淑妃就足够了。 她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如果安分做个淑妃之后的所有命运,那就是等着宠幸,等着怀孕生子,然后等着自己的儿子将来有出息,等着将来有一天儿子能有个封地,把自己从深宫里面接出去。 她这辈子也还是没有凭依的山野出身,她也还是给不了自己的孩儿任何帮助,所以极大可能,她或者还要和上辈子一样,奉献十几年换得一份埋怨,最后母子俩谁也不痛快,彼此都伤怀。 何苦要这样呢? 她现在出宫,以她现在年轻貌美,找个同样年轻的男人一起成亲过日子,就算不怎么富裕,就算将来还可能要吃苦挣钱,但她自在而没有束缚,她不用被动地等宠爱,不用去和人争,不用费尽心力去琢磨别人到底想什么,她的日子就会变得非常简单而快乐。网首发 这么想着,便只觉得有些颓丧。 她都在想要不要直接换个内侍宫女的衣服从宫门混出去拉倒,但——她扫了一眼跟在身后那浩浩荡荡的仪仗,从举着华盖到捧着各种物事然后到跟随其后的宫女内侍们,她现在刚封淑妃,算得上是正如日中天,伺候的人便是这样多,平常就算她在宫里走一走,后面也七八上十个人跟着,她没有那个机会去混出宫外。 要是是上辈子后来她在宫中无人问津时候,那倒是有那么一丝可能,那会儿她身边配备的宫女虽然还是有那么多,但是她们没有那么上心,倒是有点缝隙可钻。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很快振作起来了——她不用急,出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说服皇后。 至少她是重活了一回,许多事情就算她记忆模糊但也是有迹可循的,她可以获得皇后的信任,然后获得出宫的可能——名正言顺,不用躲藏的出宫,甚至还可以为她出宫之后的生活换得一些筹码的。 徐徐图之吧! 江画这么想着,倒是觉得肚子咕噜噜又响了两声,有些想叹气。 先不管出宫不出宫,这会她倒是有个很明显的难题,她刚刚从皇后的长宁宫出来,还特地是去用的晚膳,要是她回到宣明宫又叫了点心吃食,那岂不是是在说皇后冷落了她,连吃的都不给她吃好? 这要是传出去,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皇后就算再怎么宽和不计较,听到也会不舒服的吧? 烦闷地揉了揉肚子,江画决定等会喝点水就直接去睡觉。 大约是因为睡前喝了太多水的缘故,这一晚上江画睡得并不安稳。 朦胧间她做起了梦,梦见的是她上辈子已经为了儿子李俭吞金之后的事情。 她看到李俭在她灵前流下了怨恨的泪水,甚至咒骂了她,恨她为什么在这时候、这样关键的时候吞金,害他需要为她在家中服丧。 怨恨,仍然还是怨恨。 不知这是上辈子真的发生过的事情,或者只是她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 在梦中她想与李俭说话,她想说,就算现在服丧了,可避过了那些风雨不好吗? 但她努力地开口,甚至想要大声咆哮,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去了,她说的任何语句,李俭都听不到。 于是她徒劳地跟着李俭,看着他如困兽一样在家中转来转去,她忽然又仿佛回到了当初酸涩的过去。 也不知梦境中的时间是如何飘忽颠倒,忽然有一日外头李俭又纠集了许多人似乎想要去做什么,她跟了上去想要看个究竟,就在这时,接着便是情景转换,她回到了上辈子的宣明宫中,又看到李俭跪在地上哭泣。更新最快的网 中间发生了什么? 江画茫然了一瞬,就看到外面有内侍捧着一杯酒进来了。 毒酒! 她着急地想要拦下来。 但这时她似乎被什么给挡住了,她没法上前,只能看着李俭把毒酒饮下,然后不过多时就扑到在地上,七窍流血。 惊惧和愤怒一齐袭上心头。 江画想要上前去把李俭拉起来,却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在喊她。 “娘娘,娘娘醒醒。” 是碧桃的声音。 “快去请太医来,娘娘这是被梦魇住了。” 还是碧桃的声音。 这是梦吗? 所见是梦吗? 江画忽然清明了一些,她努力睁开眼睛,朦胧间她看到碧桃焦虑的脸,还有外面依稀泛白的天光。 可她觉得眼皮沉重得很,想要睁眼都完全睁不开。 “娘娘,娘娘快醒过来。”碧桃喊着。 “不要慌,刚才娘娘不是睁眼了一会?”这是徐嬷嬷的声音,“太医也要来了,这一大清早,还是不要惊动太多人为好。” 江画能听清楚她们说的话,她也非常赞同徐嬷嬷的意思,不过是个梦,有什么必要要去喊太医呢? 她已经醒过来了,只要她睁开眼睛就可以。 只是为什么眼皮如此沉重,她怎么也睁不开? 为什么眼前就是李俭跪在宣明宫里一动不动的样子? 孩儿啊,你是怨恨为娘生了你,追到现世来告诉我,不想要这份母子缘分么? 江画心中酸涩,她感觉自己连哭也哭不出来,似乎是吞金时候泪水流尽,似乎是当初的感情消磨太快,现在剩下的全是涩意和无奈。 耳边一片乱纷纷,似乎是太医来了。 她感觉有人拿着什么尖锐的玩意儿在她手上扎了一下。 眼前的景象消失了。 再接着,手上又被扎了两下。 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带喜色的碧桃,背着药箱的太医,还有在一旁长长松了口气的徐嬷嬷。 第 10 章 胡言 “娘娘终于醒了!”碧桃挤到床边来,担心地看着她,“娘娘被梦魇着了,把奴婢们都吓坏了……现在娘娘觉得可还好?” 江画下意识先抬起手看了看刚才刺痛自己的是什么——银针——然后她才点了点头:“做了个噩梦,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这时,外面有人进来通传,说是皇后过来了。 江画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看,想要坐起来,却被一旁徐嬷嬷按住了。 “娘娘才刚醒,先不要挪动。”徐嬷嬷稳重地说道,“奴婢带着人出去迎着皇后娘娘。” 一边说着,徐嬷嬷便让碧桃留在这里陪着江画,然后自己带着一行人还有太医到外面去了。 从这样一场梦中醒来,江画只感觉有些不真实,她重新躺在床上,又忍不住去看自己还插着三根银针的手。 这是她的手,不是她上辈子已经有些苍老的手。 这是刚刚封了淑妃的她,不是十几年后为自己生下的李俭心力交瘁最后吞金自尽的她。 外间传来向皇后行礼的声音,还有皇后王氏询问太医以及徐嬷嬷情形温和的声音。 接着便是脚步声朝着寝殿而来,江画抬眼,就看到皇后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并没有掩饰过的关心和担忧。 “我听太医和徐嬷嬷说过了。”皇后走到了床边,看着她还在看手,不由得笑了笑,“这银针不会留下疤痕,不必多看了。” “是……”反应迟钝,江画过了一会儿才把手放下来,一旁的太医急忙上前来给她拆针。 “一会儿开两副安神药,喝下就没事。”皇后说道,“被梦魇着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必放在心里,不过一场噩梦而已。” 江画点了点头,尽管现在醒过来,可她还是觉得自己与现实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朦胧的纱,总有些不真切。 皇后还活着……是的,现在还是她刚封了淑妃的时候。 “好好休息,等会让人伺候你喝了安神药,再睡一觉就好了。”皇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梦都是假的,知道吗?” 梦是假的。 江画忽然一个激灵,仿佛眼前的那层薄纱被划开了,她看向了皇后,嘴唇嚅嗫了一会却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梦是假的吗? 她只觉得方才她做的梦是真的。 就好像是她重生过一次一样,她所见便是真的。 她看到了将来发生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生下的孩儿最后没能够逃过夺嫡的那一死。 她忽然想告诉皇后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告诉她后来长乐公主没了,她自己也没了,太子没了,就只剩了吴王。 但话到了嘴边,她还是咽了下去。 不能说。 这些怪力乱神的话,这些不祥的话,这些话说出来,会给她惹来杀身之祸。 皇后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想说什么?还是想喝水?” 这边皇后说着话,那边徐嬷嬷便捧了水杯上前来。 皇后亲自接了水杯,又扶着她坐起来,把水喂到她嘴边:“是昨天的事情把你吓到了吗?是我的不是,你年纪小经历过的事情也少,那些话你听了,难免会想太多。” 皇后亲自喂水,江画诚惶诚恐了,她急忙喝了一大口,又差点把自己给呛到,好半天才把水都咽下去。 “那些事情你不必多想,我会有安排,你照做便是了。”皇后温和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这么漂亮,将来会有个好前程的。” “但是娘娘……我想……”想到梦里李俭七窍流血的惨状,江画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娘娘……我不想在宫里……” 这话听在皇后耳中,倒是没能让她表情有任何变化。 一旁的宫人们也都是低眉顺眼的样子,似乎根本都没有带着耳朵。 皇后王氏思忖了一会,摆了摆手示意宫女们都先出去,等到寝殿中只剩下她们二人,才带着几分笑问道:“昨日你也说过一次,你为什么不想留在宫里呢?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这是全天下女人都想要的,你反而不想要么?” 江画下意识摇了摇头,若说今日之前她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会犹豫,但这么一场让她惊惧的梦之后,所剩下的便全是拒绝了。 “为什么不想要呢?”皇后王氏似乎很想知道一个原因。 江画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看向了皇后:“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将来……梦里的将来,我会过得很……很苦。” “你相信梦?”皇后笑了一声,“常言道,梦都是反的。你在梦中过得苦,那便是将来你一定能过得好。” “我相信梦是真的。”江画执着地说了下去,“这个梦就是真的,梦里面我能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更新最快的网 “梦是假的。”皇后包容地笑了笑,“只有眼前的才是真的,梦里的全是臆想出来的,虚幻而不存在的。眼见为实,你能看到你梦中发生过的事情发生在你面前吗?” “我在梦里看到长乐公主殿下后来出了意外。”江画一咬牙,把自己上辈子见过的事情当做梦说了出来。 皇后面上的神色冷淡了下去,甚至出现了几分江画从未见过的杀意。 “江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咒公主,这是大不敬。”皇后语气森冷,“你不要恃宠而骄,须知,你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妃子而已。” “这是真的。”江画认真地看向了皇后,“公主的嬷嬷,她素日里爱吃酒,那一日她吃了酒就忽略了公主,公主就出了意外。” “胡言乱语!一派胡言!”皇后斥道,“公主身边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一个无能又惹事的嬷嬷!” “娘娘不信,便可去查!”江画大声说道。 “江画,你最好知道你在说什么。”皇后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这一刻,她便再没有江画记忆中那宽和从容的样子了,“以梦为真胡言乱语,你便禁足在这宣明宫,好好反省一下吧!” 说完,皇后站了起来,再也没有看她一眼,大步朝着外面走去了。 第 11 章 层层 皇后的禁足令一下,宣明宫一下子变得冷淡了下来。 宫女内侍们行走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仿佛是生怕碰着江画也发火,露出战战兢兢的模样。 江画喝了太医开的安神药却真的安稳睡了下去,这一剂药似乎真的能起到安神的作用,这一次哪怕是在白日里,她也睡得极香,没有做梦,就这么一闭眼就睡过去,醒来时候已经到了中午。 碧桃见她醒来,便带着人进来伺候了她洗漱穿衣,口中道:“方才贵妃娘娘让人过来传话,问娘娘下午什么时候有空,她准备过来和娘娘说话。” 江画坐在镜子前看着碧桃给自己梳头发,听着这话只觉得有些不耐烦,于是只道:“那便告诉贵妃娘娘,我现在禁足在宣明宫呢,不见外人,什么时候不禁足了,再去云韶宫陪着贵妃娘娘说笑吧!” 碧桃听着这话,倒是露出个有些迟疑的神色,她悄声劝道:“娘娘,贵妃娘娘过来也是为了您好呀!皇后娘娘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您禁足了,这叫您在宫中如何自处呢?若是禁足个十天半个月,圣上都把您忘在脑后了,宫里面那些美人都敢欺负到您头上来的。” 江画撇了下嘴,不以为然道:“再如何,我现在是淑妃,她们还想怎么欺负到我头上?”她上辈子后来就算是成那样了,那些美人也不敢骑到她头上撒野,更何况是现在? 碧桃听着这话,脸上有些急切了,声音也稍稍大了一些:“娘娘别这么说,宫里面谁不是欺软怕硬的呢?娘娘还是要早为自己打算才是。” 江画眉头皱了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碧桃,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现在心境变了,又或者是重生又来了一辈子,听着碧桃说着和上辈子类似话语的时候,却只觉得碧桃所有话都是意有所指。 碧桃的意思是什么? 是让她接受贵妃的好意,并且暗示她,如果不和贵妃交好把这个禁足的时日熬过去的话,今后就会受到欺负。 可事实上并不会这样,上辈子她若不是为了李俭,她根本不会向贵妃低头,她就算是个光杆淑妃,在宫里面一样有地位,规矩在这里放着,只要卡着规矩,就算让所有人都难受了,她一样能从容过下去。 所以碧桃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是宫女,她理应对宫中的规矩更熟悉,她不应当说出这样的话,除非她一开始就是话中带着暗示的。 那么,她要暗示的是什么? 是让她与贵妃交好。 再想一想,为什么要让她与贵妃交好? 江画敛眉思索了片刻,忽然发现了一个她一开始忽略掉的事情——她成为淑妃,是因为贵妃引来了皇帝李章。 虽然皇帝李章和皇后已经分别从两个不同的角度说明了她得封淑妃的原因,乃是因为李章认为她是安国公府安插进宫里来的人,但现在先不看这个原因,只看当日她得封淑妃的原因最表面的原因是什么?是贵妃。 贵妃为什么要这么做? 并且,贵妃为什么笃定了李章看到江画就一定会封她? 贵妃能猜到李章觉得江画是安国公府的人吗? 或者说,贵妃知道李章觉得江画就是安国公府派进宫来心怀叵测的那个人。 她为什么知道? 从上辈子已经发生的事情来推断,她上辈子的确受宠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她也认为要报答安国公府也就是皇后,那时候她认为安国公府与皇后就是一体,之后她忽然受了冷落,贵妃对她还是拉拢的,一直到皇后去世为止。 江画迷糊了一会,觉得有些事情好像的确不对,可自己又被绕住了,找不出一个源头。 碧桃见江画看她许久没有说话,似乎也觉察出自己说话不妥了,她低了头然后跪在地上,道:“娘娘恕罪,是奴婢多嘴。” 江画猛然回神,目光重新在碧桃身上扫了一扫,然后让她起身:“起来吧,我不怪你说这些。” “谢娘娘。”碧桃从地上爬起来,安静地给江画继续梳头。 江画若有所思看着面前的胭脂水粉,顺着方才她被打断的思路想了下去。 如果从上辈子的事情来看,贵妃无疑是后宫中的赢家。 她前面所有做的事情,都能让她在后来的后宫中站在不败之地。 这说明,她至少是没有把柄留下的。 所以她是怎样知晓李章的心思,又是怎样在她江画封淑妃这件事情里面插了一手呢? 或者问,究竟是插了一手,还是推波助澜? 越想,她便越觉得这后头似乎还潜藏着许多事情。 就在她思索的这么一会儿,碧桃便把头发给她挽成了髻,然后打开了一旁的锦盒要把各色步摇发簪之类往她头上戴了。 这些真金玉石的发钗步摇好看的确是好看,但沉重也是相当沉重,在头上戴上便只会觉得整个人都被压得矮了几寸,连站坐都不自在。 反正现在禁足也不用出去,她索性就止住了碧桃要给她戴这些发饰的行为:“不用这么复杂,插一根珠钗就行了,反正也不出去。” 碧桃应了下来,便拿了珠钗过来让江画选了一根,然后给她插在头上。 “娘娘,那奴婢这会儿让人去云韶宫和贵妃说您下午喝了药还是要休息,再然后让人传午膳,好么?”碧桃问道。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江画在心底琢磨了一遍,便点了头。 碧桃答应下来,便出去吩咐这些事情了。 江画在屋子里面坐了一会儿,抬眼见外面阳光明媚,一时间又有些出神,她还在琢磨着贵妃。 阳光下,宣明宫小花园中的绿树红花都镶上一层金边,颜色看起来都有些不真实了。 粉色变得不似粉色,反而近乎亮白——过于明亮的地方,反而把应当看清的地方给看错,或许便是眼前的情形了吧?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所以贵妃用的是阳谋。 以后来崔家和安国公府有姻亲这层关系来推断,甚至贵妃或许比皇后更早知道,安国公府要送女人进宫来。 第 12 章 耐心 安国公府送江画进来,是贵妃早就知道的事情,所以她知道安国公府与皇后之间并不和睦,她知道安国公府的打算,所以她利用了李章对安国公府的忌惮,反而成功把她江画给推上了淑妃的位置。 那么,贵妃所图谋的是什么? 她做了淑妃,对贵妃来说有什么好处? 或者换个角度来问,贵妃帮着安国公府推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她上了淑妃的位置,对贵妃来说有什么好处,以及他们原本是想用这个位置做什么,对皇后又有什么影响? 江画感觉自己一连想到了这么多问题,竟然一个都没有答案,感觉有些茫然了起来。 或者是要把这些问题拆得更细一些来看待,成大事者,都懂得大事都非一蹴而就的,积少成多徐徐图之,才是能把所图谋的事情全部做好的关键,万事都是需要耐心。 耐心,以及足够的处事不惊。 江画不再看窗外,她只觉得自己也的确需要一些耐心和处事不惊,既然眼前有这么多的谜团,她可以慢慢解开——她不需要在一天之内把所有想不通的事情全部想明白,她可以慢慢来做。 她忽地想起来早上自己借着做梦说给皇后王氏的话,她那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她说了长乐公主的嬷嬷的事情,现在想来,似乎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关于长乐公主夭折的事情,上辈子在宫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 在上辈子时候,她作为淑妃能听到的表面原因是公主受了风寒,年纪又太小,所以夭折了;而私下里在宫人口里流传的原因才是公主的嬷嬷吃酒忘了事,让公主着凉了又怕自己受责备,所以半夜给公主捂汗捂得公主病更重了。 而事实上这两个原因她都不信,尤其是后来她养大了李俭之后。 小孩子的确很弱小比不得大人那么结实,但又不是那么脆弱得仿佛蒲公英一样一吹就散。 长乐公主的夭折显然是有隐情,并且似乎是不好公之于众的,所以只好扯了个这样的理由。 所以她这样贸然把事情说给了皇后知道,皇后或许能找到那个吃酒的嬷嬷,又或者什么都找不到——假如是前者,或许她真的能在皇后这里换得一个更亲近的地位,假如是后者,那怕不是要在宣明宫过完余生? 这么想着,江画忍不住摇了摇头,正想着能不能描补一二的时候,就看见碧桃从外面进来了。 碧桃进到殿中来,恭敬问道:“娘娘,午膳备好了您现在过去吗?” 江画把满脑子乱纷纷的思绪都丢到一旁,转身扶了碧桃往偏殿走,随口问道:“今天午膳有什么?” 碧桃忙道:“有鱼片,还有几样粥,太医说娘娘要吃得清淡些,于是还有几样青菜,您看着还想吃什么,等会奴婢让人去膳房说一声,晚膳时候让他们送来。” “看来虽然被皇后娘娘禁足了,宫里面倒是也没有亏待宣明宫。”江画随口笑了一声,“否则点膳这种事情想都不用想了。” 碧桃顿了一顿,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些僵硬了,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江画原本也没指望她说什么,进到偏殿后便径直在桌前坐了。 作为淑妃的份例来看,这顿午膳绝对是按照规矩来并且没有任何亏待的。 一共八道菜,两道汤,然后有面条包子米饭粥这一类的主食各一份,算得上是十分精致。网首发 既然是自己吃午饭,江画也懒得让人围在旁边伺候,索性就屏退了众人,自己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和汤吃了起来。 虽然数量多,但是每一样的分量只能算是小巧,江画吃了八分饱时候放下了筷子,唤了人进来收拾,自己则一边琢磨着是去小花园里面转一转消食还是直接去寝殿继续睡觉。 就在这时,徐嬷嬷从外面进来,安静地来到了江画的身旁。 “皇后娘娘稍后要过来,娘娘这会儿先去换身衣服再梳个头发吧!”徐嬷嬷声音并不大,她随手招了个宫女过来——不是碧桃——然后扶住了江画的手,“娘娘别慌,皇后娘娘是有些事情想问问您。” 皇后要过来? 江画愣了一瞬,这才短短一个早上,皇后就已经有结果了? 她既然要过来那么就一定是已经调查出了她所说的长乐公主的嬷嬷爱吃酒这事情? 果然这事情是确有发生? 那么上辈子宫中流传的原因,或者就是真相其中的一部分了? 皇后会来问什么? 江画一时间想不出来,她也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去想,索性等会就要见到皇后,到时候便听皇后询问便可以了。 想到这里,她便扶着徐嬷嬷出了偏殿,朝着寝殿走去了。 作为后妃见皇后,还是要规规矩矩上妆穿上得体的衣裳的,如她现在这样就只插了一支珠钗,还穿得随便是不可以面见皇后,并还会被人斥责不得体的。 于是便又是在妆镜前先把脸上的妆给洗了全部重新上一次,花钿要贴上,眉毛也要描,胭脂口脂水粉之类当然也不可缺少,头上的花树花钗步摇得按照淑妃的应有的规矩一一全部戴得整齐,同样还有衣服,里外三层都得穿得整齐。 这么一整套忙碌下来,江画一边怀念自己上辈子后来自由自在没人管不用守这些规矩,一边恨不得用手扶着自己沉重又高耸的发髻,最后扶着徐嬷嬷站起来的时候,便听见外面有宫人通传的声音,皇后驾到了。 扶着徐嬷嬷慢慢从寝殿行到正殿中,江画看到皇后正从外面进来。 此时此刻她看皇后是背着光的,于是她看不清皇后的面容,只觉得皇后面色似乎过于严肃,甚至有几分狠厉了——或许是因为背着光的缘故,又或者是她根本没有看清过。 她快行两步上前去,规矩地行了礼,然后便听见皇后淡淡叫了起。 “与我说说你的梦。”皇后摆了摆手,示意旁边的人全部退出去,“你到底梦见了什么,我想听。” 第 13 章 将来 皇后王氏是不信江画所说那些的。 她这辈子不信鬼神,最厌烦听那些怪力乱神的话。 但江画说得那样信誓旦旦,她心中不免有些在意,于是便让人去查了查长乐公主身边那几个嬷嬷。 作为现在宫中唯一的公主殿下,长乐公主身边的嬷嬷都是皇后亲自挑选了放到她身边,就连身家都查得清清楚楚,在今天之前,她自信这些嬷嬷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一早上过去,她却真的知道长乐公主身边有那么一个嬷嬷,喜好吃酒,偏生这个嬷嬷还是长乐公主较为亲近的那一个。 皇后王氏很难形容自己当时到底是怎样感受,江画说她做了个梦,那梦便就是真的么? 梦会是真的?这多么好笑! 可她问了身边的人江画进宫之后是否有去过长乐公主宫中,却得到的全部是否定的答案。 江画甚至应当根本没见过公主的。 唯一的可能,那便是江画所说那梦就是真的。 想到这里,皇后便觉得自己再也坐不住了,她简直不敢想,自己的长乐公主会夭折?这怎么可能发生?这怎么能够发生? 于是她命人直接去了宣明宫通传一声,然后自己便动身来找江画问个明白。 春日暖阳。 宣明宫位于皇后的长宁宫西边,是一座带着异域情调的宫殿,据说是文帝时候的那位淑妃来自西域,文帝怜她背井离乡来到中原,于是便让工匠按照那位淑妃家乡的模样修建。 之后,在这座宫殿中住过历代皇帝的淑妃,故而当时江画封妃时候,皇后让人翻了旧例,便把她安置在了宣明宫。 皇后从肩舆上下来,哪怕站在华盖之下,也觉得阳光刺目。 她忽然在想,江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是安国公府送进来的孤女,倾国之姿,却又是不识字甚至不懂太多规矩的,刚到她身边来的时候,甚至直白得有些好笑。 所以她那时候很心疼这个一无所知就进宫的小姑娘,她心疼江画年纪轻轻就被利用,心疼她将来一无所依,又喜欢她直白伶俐,所以一直琢磨着将来把她干脆送到小儿子身边去,免得真的进了后宫,被人欺负了都回不过味来。 但凡是总是事与愿违的多。 她微微叹了一声,身边的人都安静地站在太阳底下并不敢吱声。 就算她是皇后,也并非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踏入了宣明宫,行入正殿,便见着江画上前来行礼,皇后忽地觉得心里不再那么烦躁了,她叫她免礼起身,然后摆了摆手让众人都退出去,接着才开口问道:“与我说说你的梦,你梦见了什么,我想知道。”更新最快的网 . 上辈子关于长乐公主的记忆江画并不算太多。 作为皇后生下的公主,长乐公主李仙仙当然是受到万千宠爱的,但是这与她一个宫妃没什么关系,何况长乐公主李仙仙夭折那会儿她自己都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后来才听着别人转述了宫中出了这么一件大事。 要让江画自己去回想,反而是后来皇后因为长乐公主夭折,自己大病一场这件事情记得更清楚,因为那之后皇后就病榻缠身,后来就没了。 不过还好是用梦来说这事情,梦总是朦胧又片段难记的,无须她说得太仔细。 于是她道:“妾身梦见的是公主病了,公主身边的嬷嬷怕担了责任,便悄悄儿想用捂汗的法子让公主赶紧好起来,免得受到娘娘的责备,谁知那一晚上捂汗,却让公主更不好了,之后便错过了良机。” “还梦见了什么?”皇后语气是波澜不惊的。 “妾身梦见娘娘因为公主的事情病了,之后便一直没好。”江画心里飞快琢磨着这些事情,打算把自己所知的、能说的事情说一半,“妾身还梦见妾身后来吞金自尽。” “为何吞金?”皇后看着她,语气倒是还是平平常常。 “因为走投无路——为何走投无路,妾身已经想不起来了。”江画说道。 “梦一定会是真的吗?”皇后问。 江画沉默了一会,抬眼看向了皇后:“娘娘,妾身相信梦是真的。” “所以你想出宫。”皇后也看向了她,“你认为将来会有可预见的走投无路,所以想出宫——但倘若现在我告诉你,我便能保证你将来一切顺遂不会有任何困境,你还会想出宫么?” “可娘娘要怎样保证呢?”江画听着这话,便只能想到上辈子时候皇后自己都没了,她这辈子难道还能有什么不同? 皇后冷笑了一声,道:“我一国之母,难道还不能保你一个小小宫妃一生顺遂么?” “但人生这样长久。”江画认真地说道,“长久到,谁也不知道将来一定会发生什么,就算娘娘是一国之母,就能一定预料到将来的事情么?将来都无法预料,又怎样保证他人一生顺遂?” 皇后听着这话,倒是没有发恼,只是语气仍然带着讥讽:“你这话说得,仿佛我这一国之母半点能力也没有,只能嘴上说说这些闲话而已。” 江画低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娘娘预料中的将来,或许与真正会发生的将来是两种模样。” “你因为做了个梦,便会这样想?”皇后看着她,嗤笑了一声,“你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话。” 依言抬头,江画坦然看向了皇后——她忽然觉得皇后其实是陌生的,她此时看到皇后的样子是庄重肃穆不怒自威的,并不像她记忆中那样宽容和蔼。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皇后盯着她的眼睛,“我也知道你在说实话,但我不信那只是因为梦。画儿,从安国公府把你送进来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里,并不会错认一个人的品行。”顿了顿,她迫近了江画,语气微微压低了一些,“你可以对我说实话,或许我愿意助你得偿所愿出宫去,就算是我与你之间的交换,如何?” 江画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是否应该把自己所知全盘托出,然后换得一个出宫的可能? 第 14 章 改变 从皇后的话中,她只能读出是可能而不是必然,她说愿意助她得偿所愿,但帮助这种事情,帮一分是帮,帮十二分也是帮,这其中尺度掌握是靠助力者而非她自己。 只是这仍然是一个机会。 至少皇后在现在的话语中,她能感受到皇后并非是随口胡说,而是有一些诚心的。网首发 之所以说是只有一些诚心是因为方才还有更重要的话,那就是——“倘若你将来一切顺遂不会有任何困境,你还会想出宫么?” 易地而处,将心比心,倘若她是皇后,她身边有这么一个看起来能未卜先知的人,她愿意让这个先知就这么出宫么? 不会愿意的,别说是皇后了,就算她现在身边的碧桃忽然跳出来说她能预料到今后十年的事情,她都不会让碧桃离开自己半步。 所以对皇后来说,最优选择是让她这个什么都知道的人留在身边,口头上说可以帮助她出宫,然后并不怎么用心地给予一些帮助,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这样的道理祭出,到时候她就算出不了宫,也无可抱怨。 那么,是否还要对皇后把一切都说得一清二楚呢? 江画沉默了下去。 . 皇后王氏并没有催促眼前这个刚封了淑妃没两天就闹着要出宫的女孩儿立刻给一个答复。 她从来都是有耐心的。 越是重要的事情,便越是要慎重,便越会让人思索。 眼前便是很好的例子,她知道江画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直白直接不假,但是她不是蠢又愚昧,所以在面对这样的事情,必然会思考。 她又想到自己从长乐公主身边抓出来那爱吃酒的嬷嬷,那嬷嬷是她亲手挑的,当初挑的时候特地找的可靠人,还把她身家几代都查了个清楚,最后放在了公主身边伺候,谁知道这才几年过去,人心就变了。 或许方才江画口口声声说的将来不可预测也是真的——她当初有料想到自己给宝贝女儿身边安排这些人会出篓子么?并没有。 所以将来会是怎样?江画又是从哪里得知了将来?她想从她口里听一个明白。 然后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验证是真是假——或者不需要一辈子,只需要三五年,便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 正想着,眼前的江画抬起头来看向了她。 “娘娘。”江画的声音沉稳,应当是已经想明白了吧?皇后于是看向了她,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将来会改变。”她这样说道,“妾身告诉了娘娘一件事情,或许与其相关的其他事情便会改变,那么将来便不会如妾身所说那样发生一模一样的事情了。” “你不愿意说?”皇后微微蹙眉。 “并非不愿意说,而是便如许多占卜之人会说天机不可泄露,将来的事情,是由现在许许多多的事情共同造就的。”她说道,“比如现在娘娘已经找出了公主殿下身边那爱吃酒的嬷嬷,公主将来是不是会逃过那一劫,将来一生顺遂呢?那便是未知了。” 这并非托词,皇后有些明白江画的意思了。 “罢了。”皇后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纠缠,“今日你禁足,乃是因为你早上梦魇的时候冒犯了我,而不是说了胡话。” 面前江画再次沉默了,她知道她是在遗憾没有能够得到出宫的许诺。 “现在我已经原谅了你的冒犯,所以禁足之事不用再提。”她继续说了下去,“至于你所求的事情,或许将来能让你如意。” 说罢,她便也不想再听江画说什么将来的不可预测,她从来也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预测,她连神佛都不信——信这些不如信自己,信自己能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将来便一定会万无一失。 . 皇后来得快去得也快。 江画送了皇后出宣明宫,身边伺候的人倒是都松了口气。 这一天之中从禁足到解除禁足,宣明宫中的宫人们比江画还要紧张得多了。 碧桃小心翼翼地跟在江画身边伺候着,看着她的神色便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耐不住开了口:“娘娘,皇后娘娘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江画这会儿不想在屋子里面坐着,便趁着下午日光还好,在宣明宫的小花园里面转悠,“娘娘原谅了我早上的冒犯,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娘娘大度了。” “奴婢担心娘娘今后呢!”碧桃说道,“皇后娘娘现在虽然说是原谅了,可要是圣上知道了,还是怪罪娘娘怎么办?” 江画顿了顿,回头看了碧桃一眼,有些好笑道:“圣上为什么要怪罪?圣上没那么闲的。” 这话倒是她肺腑之言,皇帝李章没那么闲天天在后宫转悠,也没那么闲管后宫里面的事情——至少在上辈子的时候,他就不怎么管。 这位皇帝热衷前朝政事,热衷开疆辟土,但在女人上面倒是真的没看出有什么热衷,他或许会因为前朝的事情烦恼,但肯定不会插手到后宫里面几个女人到底做什么上来。 想到这里,江画忽然又有些犹豫了,要是真的不插手,那为什么又封自己做淑妃来试探安国公府? 难道还真的像上辈子贵妃时时感慨那样,他对皇后是真心的,所以愿意分那么一丝精力出来为皇后打理一些杂事? 那么……皇后会不会把今日之事说给皇帝李章听? 一旁的碧桃见江画又半晌不说话,嘴唇蠕动了两下,忍不住又道:“娘娘这话说得不对,被圣上放在心上的人,圣上会时时看着的,才不会不管。宫中人人都知道圣上最厌恶有人对皇后娘娘不敬,万一迁怒了娘娘,娘娘今后怎么办?” 江画思路被打断了,索性看向了碧桃:“那么以你之见,应当怎么办呢?” 碧桃听江画这样问,急忙道:“娘娘不如现在往乾宁宫送道汤啊菜啊之类的,试试圣上的态度,若是圣上不计较,一定会来看娘娘的。” 这种老套但是又常见的争宠办法,江画上辈子还真的用过,虽然老套,但管用也的确管用。 毕竟这就仿佛姜太公钓鱼一样的道理,送的是菜还是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送的人是谁,皇帝又在想什么。 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第 16 章 明白 这局面,江画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已经站在了火坑旁边,进一步可能粉身碎骨,上辈子是运气好才能活了十几年还把李俭养大了。 不得不感叹一句傻人有傻福,无知者无畏。 想到李俭,江画又看了一眼碧桃,忽然又想到,倘若碧桃便就真的是贵妃派到她身边来的奸人,那么后来李俭长大了与她离心,是不是也有碧桃的一份功劳呢? 这想法让江画忽地不寒而栗。 碧桃觉察到了江画的目光,她面上露出了几分迷惑和不知所措,嘴唇嚅嗫了一会,方弱弱开口道:“娘娘盯着奴婢做什么?奴婢……说错话了么?” 江画猛地回过神来,她的最后一个想法实在过于可怕,甚至比前面那百般猜想都让她觉得恐惧——只是还好现在一切都还没发生,她不需要去想上辈子的事情,也不需要去想将来根本不会有的李俭。 “没事,我觉得有些累了,想早点休息。”她摆了摆手不想多说什么,只转身朝着殿内走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忽然天色阴沉下来,刮起了北风,不多时便寒意笼罩。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四下上了灯,天上便劈过了一道闪电,接着便是闷雷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没过一会,外头便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雨,雨越来越大,倒是让宫室内都有了些潮湿雨水的味道。 江画躺在床上静静听着外面的雨声,是并没有睡意的。 宣明宫中安静极了,此时此刻,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能听到外面的风声雨声,听到九霄云上的雷声,这些声音混杂在耳边,让她又感觉到平静。 因为一切都是真的。 正如她刚重生回来那一日所想,她这是老天给了一颗后悔药,上辈子所有遗憾这辈子都能弥补。 她可以离开皇宫去和一个心悦自己的男人共度一生。 她可以成全李俭的野心让他不必托生在自己肚子里,他可以选择自己将来的路不必母子反目。 她年轻且时间足够,可以不用着急去做这些事情,她可以慢慢地把事情做得完美——至少是在她自己心中不留遗憾。 她不用去依靠别人,她可以靠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或许会很难,但她可以去做,她可以主动地给自己创造出条件。 比如——明天把碧桃退回内府,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至于理由也不用太多想,她是淑妃,她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找那么多理由。 否则为什么后宫中那么讲究位分呢? 虽然和皇后比不了,但她现在在宫里面,显然是大家需要巴结的那一个。 再然后,她可以再与皇后说一说长乐公主的事情,皇后显然是爱女心切的,她哪怕不信也会想听。更新最快的网 所以她现在可以再回忆回忆这位公主——就这么想着,她便也慢慢有了睡意,在雨声中渐渐睡着了。 . 一夜无梦。 大约是那一场梦魇耗费了太多精力,又或者是因为太医的安神药着实有用,这一晚江画睡得极好,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前来伺候她起身的仍然是碧桃和徐嬷嬷一行人。 从床上起来洗漱之后换了衣服,江画看向了一旁正吩咐人摆膳的碧桃,然后又看向了徐嬷嬷。 大约做奴婢的都是玲珑心能知上意,不过这么一眼,徐嬷嬷便觉察到她有话想说。 “娘娘有什么吩咐?”徐嬷嬷声音不大。 “嬷嬷等会把宣明宫上下奴婢都理一理,我昨日想了想,有些人也是心思浮动,留在宣明宫不好。”她想了想,这话并没有避开碧桃来说。 一旁的碧桃露出了一个惊讶神色,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抿了抿嘴唇并没有开口。 徐嬷嬷听着这话,自然是爽快应下来,道:“娘娘放心,这事便交给奴婢了。” “交给嬷嬷我也放心。”这话点到为止,江画不再多说,便起身走到膳桌前,让侍膳宫女摆了两道想吃的小菜到面前来,其余的都赏了下去,“你们也都退下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这话一出,碧桃往前走了半步,却又被一旁的宫女给拉住,好半晌才低了头随众人一道出去了。 江画若有所思看了一眼碧桃的背影,又想到昨天自己那可怕的猜想,一时间连早饭都没胃口。 食不知味地喝了小半碗粥,又吃了两三块小点心,就这么囫囵把肚子填了七分饱,江画便怔怔地对着窗户外头那一丛还没开的海棠发起了呆。 一夜大雨过后这会儿天还是阴的,风也是凉的,看着似乎还有一场雨正在酝酿当中。 叫人进来收拾了早膳,她行到偏殿命人拿了针线过来,白日长久,她字识不了太多看书也是勉强,宣明宫那小书房里面的书多半都看不懂,打发时间就只能靠针线。 上辈子她就这么打发时间,就这么安静又无聊地过了一辈子。 想着想着又是思绪乱飞,忽然她听见一行凌乱的脚步声,抬眼一看,是碧桃哭着到她面前来了。 “娘娘……嬷嬷说要让奴婢回内府去,奴婢想留在娘娘身边……”碧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跪倒在了她面前,“娘娘,奴婢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娘娘尽管罚奴婢便是了,奴婢不想回内府呜呜呜。” 江画低头看向了面前的碧桃,忍不住叹了一声:“或许回去内府也有个好出路呢?” “奴婢在娘娘身边就是最好的出路了。”碧桃哭着说道,“娘娘,奴婢就想跟着娘娘,一辈子都跟着娘娘。” 听着这话,江画心中拂过了一些不忍,许久方道:“我知道你心中有远大前程,回内府去是为了你好。” 碧桃听着这话,抬头看向了她,哭道:“娘娘……奴婢心中远大前程便是跟着娘娘……娘娘不要赶奴婢走……” “倒也不必说这些。”江画还是一叹,“话不必说透,你也是聪明人,不是吗?” 这话让碧桃露出了一个愕然神色,连哭声都止住了,只睁着一双朦胧泪眼看着江画,好半晌方哽噎道:“娘娘说的,奴婢不明白。” 第 17 章 口角 江画没有留下碧桃。 有些事情就是越想越让人后怕。 她忽然在琢磨贵妃的手段——又或者说,贵妃是怎样的人呢? 和皇后不一样,贵妃虽然是贵妃,但在皇后去世之前,并没有在宫中有多么高人一等,更别提和皇后相争了。 也是在皇后去世之后,皇帝李章需要一个给他管理后宫的人,所以把贵妃随手提了出来。 然而这么一个人,就是这么老实安分等待着李章随手提拔她来统领六宫吗?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如若从贵妃的娘家崔氏来看,是比不上安国公府家底深厚的。 江画努力回想了一番崔家的情形,在她上辈子快吞金的时候崔家的确已经是发达了,那时候贵妃的兄长崔靖已经是太尉,但现在此时此刻崔靖肯定还没有成为太尉——应当还只是个将军吧?具体是怎样官职,她苦苦思索了一番也没能想起来。 只能推测现在崔家也只是蛰伏中,但以后来能成为太尉来看,前面的累积肯定是不少的。 并且光有累积也不够,他们一定对皇帝李章还有足够多的忠心耿耿,否则若有异心,根本就不可能有后面成为太尉,后面贵妃一直统领六宫。 足够的忠心,足够的聪敏,并且让人抓不到把柄,所以才能步步高升。 那么回到碧桃这个人来看,她是否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 事实上并没有。 碧桃没有做错事,她说的话也没有可挑剔的地方,她做到了一个宫女应该做的本分,并且还比本分的宫女更进一步,她会体贴地揣摩上位者的心情,说出更妥帖的话语。 上辈子的她会器重碧桃就是这个原因。 而这辈子来看呢? 碧桃也仍然没有做错事情,只不过是她因为得了十几年的先机,所以先发制人了。 所以现在贵妃如果知道了碧桃被退回了内府,她会怎样呢? . 喝着茶,又让人把针线拿过来对着绣样描了一会儿花样,江画便见徐嬷嬷从外面进来了。 “皇后娘娘请娘娘过去一趟。”徐嬷嬷不言苟笑地说道。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皇后这时候要见她,但江画闻言便立刻放下手中针线起了身,半点犹豫也没有:“那便去吧!” 徐嬷嬷上前了一步,语气稍微软和了一些,低声道:“贵妃也在,约莫是为着娘娘早上让奴婢去内府重新换了一批宫人的缘故。” 江画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这个碧桃这么重要?重要到贵妃要拿这件事情到皇后身边去说嘴? 看着江画神色,徐嬷嬷又道:“不过娘娘也不用担心,早上的事情皇后娘娘也已经知道了,皇后娘娘那会儿都是什么都没说的。” 江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问什么,只换了一身衣服,上了肩舆就往长宁宫去了。 . 春日里天气变得也快。 之前还在下雨,没过一夜就又重新放晴,那些绿树红花在雨水冲刷后此刻肆意舒展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生机勃勃了。 . 在长宁宫前下了肩舆,江画扫了一眼停在一旁明显属于贵妃的那一套肩舆,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该来的总会来,如果把一切弄得清楚活得明白的代价是现在就和贵妃撕破脸,那倒也不必为了十几年后贵妃一定能统领后宫这个事实给她低头的。 重活一辈子又不是来做低伏小受委屈,虽然一直动脑子琢磨这些阴谋诡计实在是烦躁,但她去琢磨这些也不是为了给人低头。 这么想着,她等在外面人进去通传了,然后跟在出来迎接的女官身后进去长宁宫内。 一路进了偏殿外,守在门口的宫人为她打了帘子。 往里面看了一眼,便见着皇后靠在凭几上正皱着眉头听着站在一旁的贵妃说话,江画一边想着贵妃到底会说什么,一边便抬腿往殿内走。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一见江画进到殿内,贵妃便停下了说话束手站在一旁。 江画上前去行了礼,然后听着皇后叫起,便规矩地起身站在了一遍。 . “喏,现在淑妃来了,你有什么话便直接与她说吧!”靠在凭几上的皇后懒洋洋地指了指江画,“你们都是妃子,平起平坐,有什么矛盾便直接面对面说,实在不必闹到我面前来,非要我给你们一个公道。”顿了顿,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贵妃,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再说你们也不是小孩儿了,若是与我的长乐一般年纪,让我事事调停也就罢了,可你们是吗?” 这话显然是让贵妃噎住,她憋了好久才应了一声“是”,然后转而看向了江画:“妹妹,我听闻今日你把宣明宫上下宫人全部都退回了内府,这事情做得实在荒谬。若是传到宫外去,妹妹怕不是要得一个骄奢淫逸的评价了,这才刚做了淑妃,便如此骄横,连宫人都容不下。” “骄奢淫逸”这四个字江画可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落到自己头上,再者说她就是换了宫人,又有什么好骄奢淫逸的?若她把宫里摆设全部换一遍还不满意要求再来一遍,才勉强能算吧? 见江画不回答,贵妃露出了一个忧虑神色,还徐徐叹了口气,道:“妹妹年纪小不知事,我不好劝,才想着让皇后娘娘来劝一劝,好歹妹妹也是安国公府送进来的,娘娘开口总比我开口要好一些呢!” 听着这话,江画看了一眼贵妃,又看向了皇后,只见皇后仍然是那一脸似笑非笑,心里微微一琢磨,便想好了说辞。 于是她道:“只不过是那些宫人偷懒耍滑,我看不下去了,便退回了内府。如若他们偷懒耍滑什么都不会做,我为什么要留着呢?退回内府才是最好的吧?”顿了顿,她重新看向了贵妃,微微笑了一笑,“早上我让内府把人带走的时候,便让人来回禀过皇后娘娘此事,当时娘娘也觉得我做得对。若是贵妃心疼那些宫人,不如便把那些人全部都带回云韶宫去好好对待,说不定还能换个好名声。” 第 19 章 试探 喝茶品茶这些事情对江画来说是多此一举的,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品出个什么名堂,这会儿就算是看着面前的贵妃施展泡茶煮茶那繁复的工序,都只觉得繁琐且没必要。 既然心中都已经预设了一个没必要的前提,那么看什么都会觉得无趣,江画盯着那琥珀色的茶汤发起了愣,过了好半晌才忽然被贵妃出声惊醒过来。 “妹妹在看什么?喝茶吧?”贵妃笑着把一杯茶亲自送到了江画手边,“就当是今日我给你赔罪了,在皇后面前,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的。人皆有不得已的时候,请你见谅。” 江画抿了抿嘴唇,还是把茶接了过来,却并没有喝:“娘娘也不必赔罪。” “我并非不能容人之人。”贵妃徐徐笑道,“在宫中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呢?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得宠,但那些人多半也只是一时得宠,之后就泯然众人,就连圣上都想不起来。今日之事只是我提醒妹妹,难道妹妹想成为那些人其中之一吗?” 江画静默了一会,她抬眼看向了贵妃,一时间只想到了自己上辈子的遭遇。 贵妃又道:“在圣上眼里,这宫里除却皇后之外,其他的女人都是小猫小狗不值一提,位分之类也根本不算什么,那些昭仪美人和我们这样贵妃淑妃在圣上眼里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可以随便打发的。而要打发一个小猫小狗需要什么理由?就好像你今日把你宣明宫上下都换一遍又需要什么理由?不需要理由,什么都不需要。你只需要在我质问你的时候憋出一句他们偷懒耍滑,将来若是有朝臣问起后宫之事,圣上与皇后也只用轻飘飘地丢出四个字骄奢淫逸。” “那么娘娘想说的是什么?”江画有些跟不上贵妃的思路了,她虽然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但并不知道她这样说的缘故。 “想劝妹妹,时时刻刻警觉着不要留把柄,该忍让的时候就要忍让,将来若是遇着事情了,好歹让人抓不出错来。”贵妃语气称得上诚恳了,“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妹妹对我似乎敌意满满,但我对妹妹却是一片真心。这后宫中,不过是皇后娘娘一人独大,剩下我们这些小妃嫔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勉强取暖罢了。” 江画沉默了下来,她目光投向了窗户外面。 与宣明宫中的陈设不一样,云韶宫正殿的窗户更大一些,此刻窗户打开着,就仿佛画框一样把园子里面的景象圈起来,美出了几分诗情画意。 “真话都是难听的。”贵妃笑了笑,“妹妹不爱听便罢了,只当是我今日多嘴,贸贸然想做恶人了。” 由着这么几句话,江画却想到上辈子的事情。 她想到贵妃所说的不留把柄——的确,贵妃是没有留过任何把柄的,她今日所做之事都可以被称为是过于耿直过于守规矩,反而她江画的应对可以看作是不懂规矩的胡闹。 她记得上辈子皇后去世之后后宫中似乎有几个昭仪之类被贬为庶人之类,再之后才是贵妃统领后宫——这些事情如若是看作皇帝李章的手笔,那就是通过皇帝李章的一番调查,他认定了那些人与皇后之死有关,而贵妃则是清清白白的,所以最后贵妃能统领后宫。更新最快的网 想到这里,江画不由得再次抬眼看向了贵妃,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还在喊自己妹妹的和颜悦色的女人是有些可怕的。 她是怎样做到让人没有把柄可抓?或者说,她是怎样做到在皇帝李章心目中没有错漏? 而她现在为什么提醒自己这些? 贵妃知道她是安国公府送进来的人,也一定知道皇后与安国公府的关系,想必她还能猜出她能做淑妃的缘由,所以她现在为什么对她示好? 这么多问题一下子把她心里全部塞满,许久都没能得出一个答案。 贵妃伸手触碰了一下江画面前茶杯壁,笑着给她换了一杯热茶,接着又道:“妹妹也不必太忧心,许多事情不过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而已。我便说句实话了,我从来都知道妹妹进宫是一无所知,做这淑妃同样是一无所知,只是妹妹自己也不傻,想来也猜测过这背后的缘由,是不是?” 江画抬眼看向了贵妃,皱着眉还是点了点头。 “圣上喜欢皇后不假,但显然圣上更胸怀天下,否则我这个贵妃哪里来的?你这个淑妃从哪里来?宫里面那些什么昭仪美人又从哪里来?”贵妃这话便说得大胆了,“帝王之爱过于广博,与专一这二字是毫无关系的,所以圣上可以为了试探安国公府把妹妹突然封淑妃而不去先与皇后商量,也可以在发现了妹妹这个淑妃的确一无所知之后,再给安国公府一个无法拒绝的诱饵——”说到此处,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比如再封一个安国公府出身的女人。” 江画微微睁大了眼睛,她完全跟不上贵妃的节奏了。 尽管不太想承认自己两辈子加起来还跟不上这些阴谋家的思路的这个事实,但她也不得不佩服他们这些人的脑筋,至少她自己是完全想不到也不可能想到的。 什么叫做再提拔一个安国公府出身的女人作为诱饵? 这个诱饵到底是要诱饵出一个什么东西出来? 安国公府到底和皇后是个什么关系,需要这样一而再地试探? 倘若皇帝最爱是皇后,这样试探下去,感情还能剩几分? 或者说皇后已经大爱无疆到完全不在意这样的试探,就能笃定她和皇帝之间感情深厚到无可挑拨,便是能白头偕老一辈子? 让江画自己去代入皇后的角色,她自问能不能做到? 答案是不能。 她如果爱一个男人,她拒绝和任何人分享他,那只能是她一个人的男人,她拒绝有任何人染指她的男人。 倘若这样一路推论下去,大概就只能得出一个答案:皇后大概没那么爱皇帝? 第 20 章 族妹 贵妃的话当然是有道理的。 以江画对她的了解,她从来不说无的放矢的话,就算是上辈子的后来她统领六宫了也同样如此,她嚣张也罢专横也罢,若是深究下去便都是占着道理,又从来都是有依据的。 贵妃笑道:“在宫中——或者说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是你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并且别人也都清楚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在所有人面前都仿佛一张白纸,所有人都把你看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能预料你下一步会怎样走。” 听着这话,江画只觉呼吸一滞,一时半会竟然觉得无法反驳了。 “你的命运拿捏在别人手里,别人想让你平安你便平安,想让你陷入险境便能让你求救无门。”贵妃语气甚至称得上是和蔼了,“这就是最可怕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命不由己。” 江画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了贵妃,试图反驳这话,道:“人人都会有不由己的时候,难道还有人一辈子就从来都随自己心意么?” “话虽然是这么说。”贵妃也看着江画,“但事实上便是,有那么一些人的确不用一辈子都被别人摆布,虽然不如意的时候是有,可大多数时候还能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妹妹,这话我也不怕说了你不高兴,你进宫是你想的么?并不是。你封淑妃是你想的么?也并不是,你便是我所说那种一切都被人操控的人,也是这世上最可悲的人。皇后看得出来这一点,所以愿意宽容待你,因为她觉得你可怜,不过小小年纪因为一张脸惹了祸,进了这吃人的后宫,还被圣上当做诱饵来试探安国公府。” 江画又一次沉默了下去,她不知道应当怎样反驳了。 贵妃轻轻笑了一声,又道:“若我有一天大权在手,我也愿意对你好一些,当然也出自怜悯,因为你的确可怜——甚至现在我都更愿意对你好一些,就好像佛经中所说那样要多行善事便能积德。我并非这后宫中的主人,所以我只能把实话都说给你听,希望你早日醒悟,不要再被人当做棋子左右。” 这简直能称得上是肺腑之言。 要是江画少想那么一点点,都几乎要立刻对着贵妃诉衷肠,掉眼泪,说自己的不得已了。 可她知道贵妃是怎样的人——贵妃说这些话不会没有目的,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把这样的大实话说给她知道,她一定有她的目的。网首发 就算贵妃说得全对,那又如何?提出问题是一回事,给出的解决方式才是关键。 要解决一个问题不止一个方式,有好有坏,有上上策有下下策,还有那不入流的耍赖皮方法,贵妃说出这些话,无非就是要让江画也赶紧认清自己的处境,然后洗耳恭听贵妃拿出的那一个方法,继而就是向贵妃靠拢。 于是江画看向了贵妃,这会儿她倒是冷静下来了,甚至还笑了笑:“所以娘娘认为我应当怎样做呢?” “这后宫中,后宫女人应当应分做的事情是什么?那边是伺候圣上。”贵妃淡淡笑了笑,“一心一意伺候圣上,为圣上做他属意你去做的事情,方才我说了那么多,你当然已经明白圣上会想要你去做的事情是什么。” 江画微微蹙眉,她回想了一番方才贵妃说的那许多话,是真的没想出来哪一句在说圣上要她去做什么。 这大概就是她和这些阴谋家们的显著差异了。 贵妃仍然是语中带笑:“这些话今日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明白了,妹妹只需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其中关窍。方才妹妹有句话说得对,人人都有不由己的时候,这后宫中却有一条路明显可见能让人过得不那么被动,不至于事事不得已,那条路是什么,妹妹现在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江画倒是听明白了这个意思,不过还是万事依附皇帝而已。 更直白一点说,就是做皇帝想做而不明说的事情,当皇帝的宠妃,做皇帝的心腹,之后自然就会有来自皇帝的报答。 就如上辈子之后贵妃得以统领六宫,又比如后来贵妃生下的皇子封了楚王,这些都是来自帝王的酬谢。 这些酬谢便能作为她在后宫中立足的根本。 很简单很明了的交换。 江画却并不想这样做——理由倒是也很简单,倘若她要去讨好皇帝李章,争着去做个宠妃,她可能出宫吗? 她连这个皇宫都不想呆,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下心思? 这皇宫中人人不得已,是因为她们都还想留在宫里面求一份荣华富贵,她们正是有所求,才会有所付出,才会在索求的路上付出那么多的不得已。 她理解这份不得已,但她并不认为她付出之后就能顺利出宫去,这和她的目的南辕北辙,甚至会起到相反的作用。 尽管那些阴谋诡计她想不明白也想不透彻,但这一点她能肯定。 贵妃来和她说这些,想来是希望她去争宠的,至于为什么,她现在想不到。 但结果倒是会很明显,只要去争这份宠爱,那她可就在皇后那里说不清了,可别提什么出宫,都做了皇帝的女人有了夫妻之实,放她出宫去,给尊贵的皇帝陛下头上增添无数顶绿帽子么? 在贵妃的云韶宫这么说着话,也到了中午的时候,贵妃留了她下来用午膳,江画没有推辞就应了下来。 两人说着没什么意义的赏花赏草之类的闲话,贵妃还叫了几个会唱曲的歌姬过来唱了一折,正在江画听得昏昏欲睡的时候,外面进来一个宫人,悄悄走到贵妃身边说了句什么。 贵妃面色没有变,只摆了摆手笑着让那人下去,然后看向了江画:“方才还说呢,这不就来迎来了个新的妹妹?方才圣上封了个昭仪,若按照亲戚算,应当是皇后娘娘族妹。” 江画倒是没注意别的,只注意到“族妹”这个称呼,这……关系似乎有点远? 并且,为什么李章这么执着封安国公府送进来的女人? 欲取先予的道理虽然也能理解,可,是这样吗? 安国公府自己就出了个皇后,得多想不开想不明白才弃皇后来保一个什么族妹啊? 第 21 章 退进 皇后王氏垂眸听着身边女官的回禀,面上是平静的。 “那就安置在寿昌宫吧!”她语气很冷漠,“就按旧例来便是了。”顿了顿,她看向了殿内,似乎还能听到长乐公主正在大呼小叫地追逐着什么,只是这长宁宫中的殿阁都又深又阔,离得远了就看不真切了。 “方才吴王殿下来了,正在陪着公主殿下一起玩。”一旁的女官见她看殿内,急忙说道。 听着这话,皇后原本打算起身的动作顿了一顿,最后再没有站起来了,只淡淡道:“那就着人跟着他们,别磕着碰着了。” “是。”女官忙应了下来,便又派了人过去伺候。 皇后徐徐从胸中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假寐。 她觉得有些累了。 大约是早上陪着长乐玩了一早上太累,又或者是最近宫里面事情太多所以太累。 还或者是皇帝李章一次又一次对安国公府的试探让她觉得累。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她与安国公府已经决裂了,这样的试探一而再,便显得她分外尴尬。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李章这样在意安国公府。 一个过于强大的国公府,出了皇后,皇后膝下还有太子,这对一个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来说都太过于刺激了,这简直就好像是要夺权的前兆,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他身边有这样一个威胁。 所谓的爱与亲情在这样对皇权的威胁之下都是渺小并且可以忽视的。 她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生下小儿子李傕之后,她便直接与自己的娘家决裂了。 那时候她的爹娘尚在,为人父母者最明白子女的难处,所以她只露了口风,国公府便明白她的意思,两厢冷淡下来,几年也便仿佛国公府没有出过皇后一样。 之后李傕封了吴王。 依着李章的意思,除却太子之外的皇子是不封王的,一来是为了免得他们兄弟之间有摩擦,二来是想把给兄弟封王这件事情留给新君登基时候来加恩。 那时候李章说了很多话,花团锦簇冠冕堂皇的语句之后只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他封李傕为吴王,是还是想抬高她的身份,想让前朝后宫都知道,她是唯一的不可动摇的皇后;第二个意思——尽管她自己也并不想承认,但第二个意思便实实在在是酬谢,是对她想他所想,为他做了他想做而为难的事情,然后作为报酬,让李傕一出生就封了吴王。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太清醒,把这些事情想得太透彻,所以偶尔回想起来的都是难堪和尴尬。 她并不是为了给自己的小儿子讨个封王所以与安国公府决裂——她仅仅只是为了她与李章之间的感情。 她太知道一切的感情与爱在权力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她不希望有一天他们因为所谓权力反目,她……提前让一步,她提前为自己的娘家让一步,她还希望两全其美。 但这世上从来都不存在什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她的父亲去世之后,安国公的爵位交到了她的兄长手里,兄长与父母从来都是不同的。 更何况她的兄长并不是甘于寂寞、愿意一辈子沉寂下去的人。 于是她的兄长想要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他理所应当认为她与安国公府便是一体,不应当这样疏离冷淡。 他看不太懂她给出的暗示,于是一而再的碰钉子之后,倒是真的让那决裂由虚变实。 这是李章愿意看到更乐于看到的情形,于是他站在她这一边,以为她出气为理由倒是斥责了国公府几次,结果就是国公府与她再也没有和睦之处,只有面子上的关系了。 既然只有面子上的关系,那么国公府便是索取的时候多,得寸进尺的时候多。 她倒是不以为意,这些都是能预料到的结果,甚至她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李章想看到的结果,她与国公府越不和睦,倒是让国公府越安全。 但天长日久,人都会变。 国公府一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便会生出别的心思来,一边是送人到她身边来试探,一边是与崔家私下交好。 这样的变化让坐在龙椅的那个人越来越感觉自己身边威胁,于是疑心重重,试探种种。 而她大约也变了,但究竟变成什么样了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无法评论自己的模样。 . “母后,我带仙仙去马球场玩儿吧?”李傕的笑声老远就从她身后传来了。 睁开眼睛,她看到李傕牵着长乐一路疯跑着到她面前来了。 “哥哥说教我打马球。”长乐笑着抱住了她的胳膊。 收拾了一下满脑子纷乱的思绪,她笑着摸了摸长乐的头,又顺手把她耳边凌乱散开的发丝绕到耳后去:“你有没有马球杆高?现在就想打马球了?” “我怎么可能没有马球杆高!我、我肯定比球杆高呀!”长乐气鼓鼓地看向了她。 “想去就去吧!”她笑着捏了捏长乐的脸,然后看向了李傕,“别带着妹妹玩太久,我让人跟着你们。” 李傕连连点头,口中一边应着,一边却是把长乐给背了起来,然后撒欢地朝着外面冲出去了。 后面宫人们吓了一大跳,赶紧追了上去。 . “听跟着吴王殿下的宫人们说,殿下最近已经带着公主偷偷跑出去玩过好几次了。”一旁的女官忠实地说着她应当要知道的事情。 “四郎这年纪正是好动,宫里面也没什么玩伴,只能带着妹妹玩了。”皇后笑着叹了一声,“当初太子如他这般大的时候也是满宫里跑,闲不下来,现在便懂事了,知道老老实实去读书。” “娘娘,早朝上有人提了太子殿下的婚事。”女官低声说道。 皇后微微垂眸,过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声:“太子还小呢,哪里就到了要娶太子妃的时候?这话不必再提。” 女官听了这话便也不再多提,只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皇后又叹了一声,转头看向了窗户外面,李傕和长乐应当是跑远了,这会儿连他们俩尖叫大闹的声音都已经听不见。 宫中便是安静的时候多。 安静到一不留神,一年两年,五年十年都这么过去了。 第 22 章 昭仪 江画回到宣明宫中时候,便听徐嬷嬷说了那位新封的昭仪已经搬进了寿昌宫。 她上辈子倒是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昭仪,她暗自猜测着,大约是因为她已经洗脱了自己身上存在的立场,自证了自己是个啥都不知道的蠢蛋,所以皇帝李章又给弄了个昭仪出来,看起来就是要把安国公府一定试探出个结果来了。 只是这想法她随便想想都觉得荒谬得很,这到底能试探出什么? 她自己设身处地去想,大概就只会为皇后寒心,非要封个昭仪出来碍眼么?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来上辈子贵妃经常念叨的所谓李章对皇后的爱重,现在看来这个爱到底有多深实在是存疑,怎么看都怎么像是嘴上说有多深就有多深,看起来有多浅就是多浅。 思绪正跑到十万八千里外,忽然听到一旁徐嬷嬷道:“娘娘,奴婢已经备赏赐,请娘娘过目。” 江画愣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还有这个事情——但她也实在想不起来她不过是个淑妃有没有必要赏,于是带着几分迷惑问道:“嬷嬷,这……应当赏吗?”她憋了半晌,换了一百种措词想婉转些,最后还是只能这么生硬问了出来。 一旁徐嬷嬷则是老神在在:“先备下,再看看贵妃给不给,若贵妃给了,娘娘也给。若贵妃不给,娘娘便当做没有准备的。” 这倒是让江画听明白了,于是她点了点头,就让徐嬷嬷把准备好的赏赐拿上来看了看——无非也还是头面首饰衣料那些,算不上太珍贵,但是足够妥帖不出错。 思来想去,她还是对这个新封的昭仪颇多好奇,便又问道:“这个昭仪,据说是皇后娘娘的族妹,是娘娘让她进宫的么?” 徐嬷嬷稳重地笑了一声,道:“娘娘这话问得奴婢不知要怎么回答了,娘娘便只想,若娘娘您有个族妹,您想让您的族妹进宫来么?” 江画不由得哂笑,半晌才点了点头,道:“那我明白了。” 徐嬷嬷又道:“早上皇后娘娘已经给了旨意,娘娘这宣明宫的事情今后长宁宫都一并帮忙处理了,可见在皇后娘娘心里,娘娘还是有那么一席之地的,所以有些事情娘娘别这么直接说,若是皇后娘娘知道,怕是要觉得伤心。” 江画听着这话便点了点头,道理她是明白,徐嬷嬷的提醒也是恰到好处。 . 午后时分总是让人倦怠。 江画描了一会儿绣花样子便觉得眼皮子打架,索性就直接换了衣服上床小憩。 这一觉倒是睡得香甜,醒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阳光从窗户外照射进来,把窗格上的花鸟图案映在地上,屋子里面一半明一半暗。 朦朦胧胧半睡半醒地看了一会儿窗户外面,江画忽然听见殿外似乎有人在说话。 . “那位昭仪若是论相貌实在一般,只是出身好罢了。”一人这么说道。 “就是出身好呀,没见着贵妃娘娘给了那么重的礼?不过皇后娘娘倒是没什么额外表示,就按照常例赏了些东西。”又一人说道。 “那不一样,皇后娘娘那叫赏赐,这贵妃也好昭仪也好,在皇后娘娘面前都是奴婢,皇后娘娘就算不给赏赐,旁人也不能说什么。”先前说话那人的声音中带着一些不以为然,“我们娘娘要不要和贵妃一样给厚礼?” “那不是我们操心的事,咱们宫里都是长宁宫一起做主了,凡事有皇后娘娘兜着,就算咱们娘娘上去把那位昭仪打一顿,皇后娘娘都不会说什么。” “也有道理……” . 两人大约是一边走路一边说话,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远,然后便也听不清了。 . 江画沉默地想着那人说的话,忽然又想起来在贵妃的云韶宫里时候听到贵妃说的那些。 贵妃的意思是,依附皇帝,做皇帝想做但不好明说的事情,那样就能获得皇帝的看重和信任,不至于在宫中受人摆布。 那么她要是现在为皇后做皇后想做又不好明说的事情,那么是不是能更获得皇后的看重与信任,然后愉快又不纠缠地出宫去? 把这想法从头到尾重新想一遍,似乎是完美且无懈可击的——那么问题便是,皇后现在有什么想做又不好明说的事情?皇后会希望她去把这个昭仪揍一顿吗?更新最快的网 这大概不会。 以皇后的性格,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也不会想做这样的事情。 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两圈,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皇后想做的事,江画正琢磨着要不要旁敲侧击问问徐嬷嬷的时候,便听着外面脚步声还有徐嬷嬷的声音响起来了。 . “娘娘醒着?奴婢们进来伺候娘娘起身了。”徐嬷嬷在外面说道。 江画应了一下,接着门被推开,便见着徐嬷嬷领着宫女们进到寝殿中,有条不紊地来伺候她起身。 . “等会儿昭仪娘子要过来给娘娘请安。”徐嬷嬷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说道,“贵妃娘娘给了昭仪娘子极厚的礼,但娘娘不必效仿,便还是赏那些便足够了。” 江画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她一穷二白进宫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厚礼拿不出来,不如就按照宫中已有的惯例赏赐就行了。 妆点完毕又换了一身衣服,没过一会儿便听着人进来通传说昭仪娘子已经在宫门口等候。 江画便扶着徐嬷嬷去到正殿,然后让人去请这位昭仪进来。 . 没过一会,她便见着一个宫装丽人从殿外缓步进来,身段袅娜,举止规矩,待行至面前来,江画看清楚了这位昭仪的脸,觉得有那么几分眼熟,但又想不太起来到底是哪里见过。 正在她苦思冥想的时候,这昭仪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口中问安,目光谨慎地看着地面。 “不必多礼。”江画暂且把自己想不起来那些事情给抛开,又与这昭仪说了几句场面上问候的话,末了便让徐嬷嬷把赏赐拿了出来,“这些便赠予妹妹,莫要嫌弃。” 昭仪自然不会有什么嫌弃神色,也知道这时候应当告退了,便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江画起身送她到殿外,目送她走出宣明宫后才猛然想起来这人为何眼熟。 上辈子这个昭仪也曾经进宫,不过那是在皇后去世之后。 上辈子时候这个人并没有能成为昭仪,而是进宫第二日便被送出宫去了。 第 23 章 琢磨 江画回忆起了那位昭仪上辈子进宫又出宫的事情,但却想不起来为什么那位昭仪上辈子会是那样的遭遇。更新最快的网 她左思右想想不出原因,最后便是在思索中用过了晚膳,然后早早儿上床休息了。 她现在已经学会了放平心态——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她离她自己的目标实在太远,远到现在只能想到明天干脆换个内侍的衣服蒙混出宫,都想不出来别的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想不出来便不想,索性早点睡,睡着了便不再烦恼。 . 春天的夜晚,风会带着花香的清甜。 . 云韶宫中,灯渐次熄灭,最后只剩下了寝殿中还亮着昏黄灯火。 贵妃崔氏穿着寝衣,光着脚坐卧在软榻之上,乌发垂下蜿蜒在手边,脸上未施粉黛,但仍可见肤白如凝脂。 一旁站着一位穿着绿色女官衣裳的宫人,低眉垂眼,显然是在等候贵妃吩咐什么。 . “淑妃的确只是赏赐了寻常物事么?”安静许久之后,贵妃这样问道。 “是。”宫人答道,“就只有头面首饰,再加上几匹料子。”顿了顿,这宫人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贵妃,然后才又接着说道,“奴婢倒是觉得娘娘想太多了,娘娘只想,淑妃原本都只是个奴婢,她就算想赏赐,又拿什么赏赐呢?” “若真的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怎么就能把原本已经安排好的事情弄得一团乱?”贵妃轻笑了一声,语气倒是平静,“原本安国公府送她进来,让她做淑妃是想乱皇后的阵脚,现在倒是好,想着这么个人好挑唆好鼓动,脑子简单经事少好摆弄,谁知道她竟然是能从这乱局里面钻出来,反而和皇后站到一边去了?” 宫人静默了一会,好半晌才弱弱道:“娘娘……这原本也不过是猜测着能成……现在不成,也是让那王昭仪进宫了。” “你不懂。”贵妃轻嗤,“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 宫人的确露出了迷惑的神色,但她不敢多问,只安静地站在一旁。 “退下吧,我要静一静。”贵妃摆了摆手示意这宫人退下。 宫人没有犹豫,便安静地退出了寝殿。 . 殿中再没有旁人了。 贵妃从卧榻上坐直了身子,拿过了放在一旁柜子上的一支簪子随手把散落在脑后的头发给挽了起来,然后起身下榻,慢慢走到了窗边的书案前。 这会儿灯光昏暗,想要看书是看不清的。 她在书案上翻找了一会儿,只找出了一封信,凑到灯下看清了信上的墨字,然后便直接放在火上给烧了个干净。 . 信上写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反正这王昭仪进宫,江画成了淑妃还站到了皇后那一边,恐怕后宫局势要变——且还不是按照之前她想过的方式去变,之后会是怎样局面,都不可能如信上推算那样。 她原本便觉得现在这位安国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现在看来还要加上一句急功近利不识大体,也难怪皇后会远着自己的娘家,这怎么看都怎么像是个拖后腿的。 原本送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漂亮女人进宫来的确是一步好棋,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在阴谋重重的人群中,会被这些天天琢磨人心的人琢磨出不属于这人的想法,就好像是一片白纸,更好让人涂抹——只要有足够多的耐心,足够多的时间,她就能让这个一无所知又懵懂的人染上她想要的颜色,能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但现在安国公又迫不及待地送了个女人进来想做什么? 让皇帝李章认为他们安国公府就是这么短视? 不对……这事情不能这么想。 . 贵妃看着落在地上的灰烬,秀丽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安国公府送这个昭仪进来是为了表忠心,表达的意思是,淑妃做的事情安国公府并不知情也不知道,所以现在重新送一个了王家自己的女儿进来让皇帝李章消消气。 李章笑纳了这个女人并且封了昭仪,是谅解的意思吗? . 晚风吹进了寝殿,把地上的灰烬吹散。 她安静地看向了窗户外面,有些事情她觉得还是想不通。 江画——她就是个孤女,她进宫前不认识字,她就只是有一张脸而已,明明所有事情都在谋算之中,她凭什么、为什么能从已经定下的事情中逃脱出去? 她原本就应该是被李章猜疑到底,原本就应当被皇后看作是威胁,原本就应该作为一个时时刻刻恶心皇后的存在,她现在是凭着什么洗脱了自己身上原本应有的烙印,反而能得到皇后的庇护?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是她没能算到的事情,是安国公府隐瞒了一些什么关键吗? 但这分明是安国公府主动来找他们崔家的合作,为什么他们还要隐藏? 是安国公府还有什么别的心思? 她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送这个昭仪进来最终目的是什么? . 这时,外面传来了三更鼓声。 贵妃垂下眼眸思索了一会儿,也不再多想,缓步回到床榻上卧下。 她此时此刻没有睡意,她总觉得有些事情与她预想的太不一样,似乎都已经不一样到她觉得荒谬的程度了。 当一个原本可以随便摆弄随便引诱的人变得坚定不可动摇会是什么原因? 江画那天在她宫里时候的应答又被她回想起来。 是因为皇后和她说过同样的话吗? 这不可能,以她对皇后多年交往的了解,皇后是不屑于与她们这些人说什么的,高高在上的皇后,只恨不得把她们这些女人都赶出宫去吧? 那么就是江画就是那么聪明? 能进宫之后立刻无师自通地了解到自己的处境? 或者是她直觉强大到可以闭着眼睛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 越想越荒谬,睡意也越来越稀薄。 贵妃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天色由浓黑渐渐变白,渐渐变亮,然后便到了清晨时分了。 窗外有鸟鸣传来,叽叽喳喳,清脆无忧。 而这时她终于有了朦胧睡意——于是她闭上眼睛假寐。 再过一两个时辰便是要去长宁宫请安,她可以再仔细与江画说说话。 第 24 章 推论 早上来长宁宫给皇后请安的人当中多了一个王昭仪。 不过大家也都是平平常常,就如江画封淑妃之后隔天早上来请安时一样,说了些恭喜的话语。 原本也只是寻常的一次请安而已,正在江画都看到皇后身边的女官上前要准备宣布大家可以散了的时候,一旁的贵妃忽然喊了她一声“妹妹”。 略带着几分迷惑地转头看向了贵妃,还没来得及问她有什么事情,江画的手边先被贵妃亲切地握住了。 . 多疑的人更容易以己度人。 在他们眼中这世界复杂,人人都有百种心思,故而并不信有人真的不懂也不明白。 大约是因为眼前的贵妃与她记忆中的贵妃实在是相差太多,江画忽然就领悟到了这一点,也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她上辈子就能被算计得死死的每一步都走在布子人希望她走的位置上。 原因和道理都很简单,她到底做了什么并不重要,而是看着她的那个人认为她做了什么。 比如现在贵妃亲切喊自己“妹妹”的时候,一旁其他人的目光便会流露出一些猜测——她们在猜测她与贵妃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尽管有句话常说是“清者自清”,可还有句话是“人云亦云”,“人言可畏”。 不过许多时候倒是有个很朴实的道理——那就是与其让旁人死劲儿瞎想,还不如早早就把姿态摆出来。 . 江画微微坐直了身子,又把手从贵妃微凉的手中抽了出来,认真道:“娘娘年长些,有话便直说吧!妾身经事少,有些话说得太含糊便听不懂了。” 她面前的贵妃露出了一个微微发怔的目光,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上首的皇后把话头截了过去。 “的确应当把话说得直接些。”皇后语气很淡,还是一如既往地宽和着,“王昭仪刚进宫,还有些宫规大约是不懂的,我已经派了嬷嬷去教,贵妃若是有闲暇,便也多去照顾照顾。”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虽然语气还是很宽和,但说出来的意思是有些冷漠了。 江画正看着贵妃,便见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王昭仪,然后才应了一声“是”。 “那便散了吧!”皇后摆了摆手,然后又指了江画,“淑妃留下。” 江画有些意外,她起身站到了一旁,目送了其他人退出长宁宫去。 . “听徐嬷嬷说你在宫里也就只是会描花样。”皇后一边说着话一边缓缓从凤椅上站起来,江画上前去扶了她一把,乖巧地跟在了一旁,而皇后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女红不做也罢,你现在难道还缺人伺候却人做针线么?” 江画茫然了一瞬,甚至是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皇后,也没能明白皇后为何忽然这么说了。 “去认字,去看书。”皇后语气很淡,“与贵妃斗嘴皮子有什么用?你说那一两句话难道她听不出来?她对你好你就接着,喊你妹妹就应,针锋相对难道对你有好处?” “我……”江画再一次抬眼看向了皇后,更茫然了一些,“可是娘娘……我、妾身……” 皇后也看着她,目光中甚至是带着几分怜悯的:“你认为王昭仪进宫以后,你会是什么处境?或者你认为,我能有耐心护着你多久?” 这问题让江画沉默地把头低了下去,好半晌也不知应当如何回答。 皇后只是静静看着她。 . 在皇后看来,江画的确是可怜的。 身世可怜,处境可怜,一切都身不由己。 大约是因为如此,她才起了恻隐之心。 倘若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时候,她倒是也愿意庇护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妃子,她是皇后,照顾一个无依无靠的妃子是应当做的事情。 但现在并非如此,江画说过的梦似乎的确为真,她这几日已经从自己的女儿长乐身边搜出了不少东西,她以为最万无一失的布置是有漏洞的,她不想多想又不能不多想——她甚至已经想到为什么安国公府这么急。 她知道的事情比江画多,所以她一眼就能看出这局面究竟如何——是死是活,或者是还有峰回路转的一线生机。 但说到底,她还是得感谢江画那时候大着胆子的那一说。 她不打算追究她到底是梦到抑或是从何处推论出的结果,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 想到这里,她再次看向了身旁茫然低着头的江画。 “在你梦中,长乐夭折之后,我是不是死了。”她声音并不大,但就这么一句话,就吓得这个茫然的淑妃惊住,无措地抬了头,“别怕。”她漫不经心地安慰了一句,“我死后,圣上很伤心吧?” 应当是这句话太过于直接了,眼前的江画简直是傻在了那里,直让她看得好笑又好叹。 . 想来这些事情在江画看来都是惊世骇俗不可想的,但在她看来不过都是理所应当。 因为现在局面虽然看起来似乎错综复杂,但事实上都指向了最终的目的,安国公府想要她死——带着遗憾、带着留恋、带着李章的所谓爱情,在她还年轻的时候,就去死。 她死了,李章所谓爱情所谓怀念,统统都要折射到安国公府上来,李章会不断地对安国公府加恩,用这种恩典来表达他对他已经死去皇后的爱恋。 她死了,前朝后宫需要平衡,要遏制安国公府就要抬起另一方,唯一可选就是贵妃崔家,正好贵妃的兄长近几年颇有战功,那么就直接一边给安国公府加恩但不给实职,给崔家实职但不给爵位。 她死了,她的太子没有母后可以依靠,本能地会想要找一个支持,看得见的支持就只有安国公府,而李章为了不让太子和安国公府一起成为他皇位的威胁,就会抬起贵妃生的那个儿子,多半一定是会给一个封王的。 只要她死了,便是两全其美的结局,他们各自能从中得到他们想要的那些。 安国公府能成功地获得帝王的加恩,获得对太子最直接的亲近。 贵妃崔家能让贵妃在宫中掌管六宫能让她的皇子封王,还能让崔家更进一步。 而李章不必再因为她绞尽脑汁去想所谓威胁,所谓平衡术。 究其原因,一切纷乱,只怪她还活着,健康无忧地活着——倘若不出意外,她应当能活个长命百岁,让李章为难到死。 第 25 章 差距 皇后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江画惊呆了。 她忽然能感觉到自己和皇后之间的差距,并不仅仅是地位高下,而是……而是她也不知要如何描述,此时此刻她真的只觉得自己与皇后大约应当算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想不出为什么皇后能够只从她说过的一件事,就可以准确地说出发生过的下一件事。 她忍不住抬头去看皇后,见皇后已经出神地看向了窗户外面。 此刻已经快中午了,外头阳光灿烂起来,便显得这深而阔的大殿内不够明亮。 便是在这样几乎算得上是阴暗的光线之下,她清楚地看到皇后脸上的漠然和漫不经心,在那长年累月的、被她看作是宽和的表情退去之后,这样的皇后便显得不那么和蔼可亲了。 大约是因为她的目光太过明显,皇后转而看向了她,语气仍然是淡淡的,她问道:“我说得对吗?” 江画忍住了想问皇后如何知晓这事实的冲动,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在你梦中,二皇子后来封王了吧?”皇后笑了一声,语气就好像是在问今天外面下雨没有一样平常又随意。 二皇子便是贵妃生下的李佾,在上辈子他的确是被封了楚王,后来甚至是在太子死后开始争皇位。 这问题江画不敢贸然点头,她大着胆子再次看向了皇后,问道:“娘娘……为何要这么问?” “我随便问问,你也不过是随便说说。”皇后的语气柔和了一些,仿佛也真的是在说闲话一样,“所以看起来,我都说对了。” 江画迟疑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非常谨慎地点了头。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猜到这些你认为不应当知道的事情?”皇后笑着又问了一句。 江画当然想知道为什么,皇后凭什么能知道这些?难道她也忽然重生了一次?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若皇后本人重生,恐怕这宫里局势早就变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风平浪静。 “有些事情并不是那么难以猜测。”皇后语气平静,“不过是因为我和你之间地位有差距,所知的事情也有差异,我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有差异,于是我们面对同样的条件,会得出不一样的结果。” 思考问题。 江画很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 她和皇后之间的巨大差距其实并不是她与皇后所谓的地位上下所知事情多少这些所造成的,就算她现在立刻和皇后地位交换,以她的思路去考虑问题,还是没法得出一个和皇后一样的结论。更新最快的网 正胡思乱想着,她忽然又听见皇后问道:“你——我记得你今年才满十七岁。记错没有?” “没有记错,妾身过年时候刚满十七。”江画这次回答得飞快了。 “难怪会想出宫去。”皇后轻轻笑了一笑,“虽然年纪小,但也不算太糊涂。” 这话听得江画又有些糊涂,于是情不自禁地再一次抬头看向了皇后。 “我说过我不会计较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事情,无论你是用梦做托词或者什么别的借口,我都不计较。”皇后也看着她,“我很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我也愿意将来给你你想要的那份报答。但这宫中的事情——就好像下棋,落子不会着眼在眼前这么一丁点的局面,而是通观全局。” 江画懵了一阵,老老实实地低了头:“娘娘……妾身不会下棋。” 皇后听着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你就只记得你能从我这里获得一份回报。” “那……”江画迟疑了一瞬,她不知道自己应当追问自己是不是可以立刻出宫去,还是应当问问皇后还想不想知道更多的事情,“娘娘……我……” “你现在没法出宫。”皇后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犹豫,只叹了一声,重新看向了窗外,“你已经是圣上有名分的妃子,且是淑妃,若只是个美人才人之类,抹掉位分出宫也容易。可你是淑妃,并且是前朝都知道的淑妃,你现在不可能出宫。” 听着这话,她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没有多纠缠什么,这是既定事实,她自己都已经太清楚了。 “其余的事情你不必说给我知道。”皇后继续说了下去,“这世上万事万物都会变,你所知你所梦的,不一定就一定是将来会发生的。” 江画微微愣了一瞬,似乎有些明白皇后的意思了。 “你只当做不知道、不明白——说起来,你的确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明白。”皇后还有心情笑了一笑,“你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等着将来我让你出宫去。” 最后这句让江画觉得有些奇妙,她下意识问道:“那还可以选择什么?” “选择好好识字,认真读书。”皇后看着她,“那样不至于为了一点小事而反复思量,也不至于为了贵妃的一声妹妹就跳脚不知如何应对。”顿了顿,她重新看向了窗户外面,“你自己做决定就好了。” 皇后最后的话让江画觉得有些恍惚,两辈子加起来算,督促她认字读书的都是同一个人。 这话上辈子她是听过的,上辈子她惶惶不知所以宠爱来得突然时候,皇后就让她回去看书,但那时候她在想她打字都不认识几个还看什么书啊?这世上早有女人的行事范本三从四德,她看再多书又有什么用呢? 这辈子再听到这些,她忽然微妙地觉得这两辈子的确有个人对她一如既往地毫无私心,那就是一直劝她去看书的皇后。 但是以她现有文化水平,就算上辈子跟着李俭开蒙认过字,看点什么话本之类的还可以,但看正经书还是吃力的事情。 “看不懂没事,让你身边徐嬷嬷教你。”皇后似乎是知道她的纠结,“最近宫里事情必然很多,以明哲保身为计,呆在宫里认字看书是最好的。” 话都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画于是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第 26 章 先予 皇后的意思很明白,接下来宫里可能会有些风雨,让江画在自己宫里躲好不好被波及。 江画两辈子加起来事实上都没在宫里看出什么波澜——从前或许是发生了她自己也没看出来,而现在是她甚至竖着耳朵睁大眼睛去期待了,也还是没能看出什么动静。 这几乎让江画感觉有些茫然。 所谓的风雨波澜到底在哪里呢? 难道皇后只是说说而已吗? 就在她一头雾水地跟着徐嬷嬷认了快半个月的字,又苦读了三四本看不懂的书之后,然后才听说了一件不太起眼的事情:贵妃生下的二皇子李佾封了楚王。 之所以会认为这件事情不起眼,乃是因为上辈子时候李佾就是封了楚王,尽管似乎这辈子封王的时间提前了,但也算是应当发生的,她便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在一旁特地把这事情说给江画听的徐嬷嬷见她半晌没反应,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娘看了快半个月的书,便不觉得这事情便是应当注意的吗?” 江画愣了一瞬,抬头看向了徐嬷嬷,颇有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这事情应当是一件大事。 于是她认真地把这半个月的事情回想了一通,然而并没有琢磨出什么端倪,一时间只觉得有些想挠头。 徐嬷嬷是从皇后那儿领了旨意要好好教江画认字读书的,此时此刻便耐心十足地引着江画把这事情往深了去想:“娘娘想一想,宫里面现在除了太子和吴王之外,现在还多了一个楚王,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楚王要成亲了?”凭借她两辈子加起来关于皇子封王的原因之类,她这会儿倒是只想到这一点,可自己又觉得不太对,“但楚王还比太子小呢……太子尚且没成亲……” “与成亲自然是无关的。”徐嬷嬷被这话逗得忍不住笑了一声,“娘娘再想一想,娘娘看了这么久的书,总得有些收获。” 江画认了半个月的字,又囫囵吞枣地看了半个月的书,这会儿脑子里面除了那些拗口的句子,就剩下各种书本里面常常出现的那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然”。 这会儿被徐嬷嬷引着思路往书本上想,倒是一下子让她脑子里面也冲出了一堆“然”。 抬头看了一眼在旁边还殷切等着她说出个门道来的徐嬷嬷,江画努力把脑子里面那一堆密密麻麻的“然”给赶出去,又想了好一会儿,还真的朦朦胧胧摸出点门道来了:“意味着,贵妃有依靠了?” 有时候有些想法都是要说出口来才能把脑子里面的纷乱理清楚的。 江画想了想,顺着自己方才那朦胧想法说了下去:“或者说是,贵妃如果想的话,也是可以与皇后娘娘相争了?” 徐嬷嬷听着这话,颇有些感慨地点了头:“娘娘所说没错,便是如此。” “那……皇后娘娘怎么办?会被贵妃欺负么?”江画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有些蠢,但又有些在意,“娘娘是后宫之主,没道理被一个妃子欺负的吧?” 这话倒是惹得徐嬷嬷失笑,道:“娘娘这就想太多了,二皇子能封楚王也是皇后娘娘向圣上进谏的。” 江画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惑地看向了徐嬷嬷,脸上剩下的就全是不解了。 徐嬷嬷笑了笑,把皇后嘱咐她要对江画说的话全部说完:“娘娘觉得皇后娘娘为什么这么做呢?” 江画傻眼想了半天,她想不出来为什么皇后要给自己立个敌人起来? .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事实上不止江画想不明白,就连贵妃自己也有些不懂的。 云韶宫中,贵妃把儿子叫来,细细地问了他在书房中上课的情形。 李佾今年才满了十四岁,刚封了楚王,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还打算带着人出去跑马,刚换了衣服还没出宫门,就被贵妃叫到宫里来问书房的情形,他便有些不耐烦:“母亲问这些做什么,在书房里面还能出什么事情?我念书比老四好,比不上太子哥哥,一向都这样。” 他口中老四所指的是皇后剩下的四皇子吴王李傕,在书房里面读书的几个皇子里面,太子是独一份别人比不了,君臣之别,他自己心里有数知道避让,剩下的兄弟几个,就只有老四李傕封了吴王,他老早就看不惯,老早就嫉妒。 今天得封楚王,他自己不知有多高兴,他和太子是有君臣之别,凭什么要比老四差一头?现在这样才能算是平起平坐了。 贵妃听着这话,紧缩的眉头并没有松开,语气中还有些斟酌:“这楚王,你去求你父皇给收回去。” “收回去?”李佾睁大了眼睛,“母亲、这为什么啊?” “你这么小,寸功未立,凭什么封王?”贵妃琢磨着自己儿子封王的那道旨意,“再说了你母亲我只是个贵妃,你凭什么封王?你其他几个弟弟都没封。” “那老四还是吴王。”李佾撇嘴,“母亲是贵妃,怎么我就不能封王了?” “老四的亲娘是皇后,你的亲娘不是,所以他能封你不能封。”贵妃已经渐渐拿定了主意,“你去求你父皇,现在就去,把你这个楚王给收回去。意思就说,你年纪小,没有建功立业,没资格封王,想来想去都是心虚,受之有愧。” 李佾听着贵妃这么说,倒是没有反驳,只眉头皱了皱露出思索了:“母亲说得也有理,只是我听老四说了,这封王是母后给父皇进言,说是要给老三和老五也封。我这会儿去辞了,会不会不好?” 这话让贵妃眉头要拧成麻花,沉默了好半晌才道:“罢了,那就先暂且这样。” “母后是想做什么吗?”李佾看着贵妃,“是不是母后觉得安国公府先后送了两个女人进宫来,宫里有威胁,想让母亲帮帮她?” 贵妃摇了摇头,她也拿不准这背后的意思。 以她多年来对皇后的了解,她根本就不会觉得安国公府送进来的女人有什么威胁,那么漂亮的淑妃都不认为是威胁,那么相貌平平的昭仪又怎么会看在眼里? 她只觉得皇后这么做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但这背后原因到底是什么? 第 27 章 午膳 江画认真地听着徐嬷嬷讲完了一节书,看了看天色,便让人收拾桌子准备吃午膳了。 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云朵压得低,似乎又要下雨了。 春天的帝京一场雨一场太阳,日子过得快,园子里面的花开了又谢,很快便又有新的花骨朵挂在枝头上。 她伸头看了看窗外那一丛海棠,只见枝头绿意满满,已经没见花苞。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一旁徐嬷嬷带着宫人收拾了殿内的东西,出去了没一会儿又重新转回过来。 “娘娘,皇后娘娘请您过去长宁宫一道用午膳。”徐嬷嬷笑着说道。 江画收回目光眨了眨眼睛,也笑了笑:“那就得换衣服了,不能穿着这么一身往皇后娘娘那儿去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袖子上那墨迹。 徐嬷嬷笑着上前来带着宫人们伺候江画换衣服,口中一边笑着问道:“换今年新做的那一套?那要不要把头发也重新梳了?昨儿皇后娘娘差人送来那只钗和今年新制的衣裳相配。” 江画想了想,便点头道:“换吧,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早些上头戴了。” 徐嬷嬷听着这话,便又把梳头的宫女给叫进来,重新把她的头发打散了梳成髻。 梳发描眉点胭脂再换了一套首饰,手上身上琳琅满目全部穿戴整齐,江画上了肩舆便往长宁宫去。 行至半途,忽然前面便有内侍急急忙忙跑过来请江画先等待避让片刻。 于是一行人便在宫道中停下来避让。 这还是江画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需要在宫道上避让。 宫中清道多半两种情形,一种是地位低避让地位高,比如她今日作为淑妃出行,那些什么昭仪昭容美人之类的就要在旁边避让;另一种则是男女避嫌的避让,比如太子或者吴王现在在皇后宫中并且现在正准备从皇后宫中离开,那么作为年轻的庶母,她就要避让。 在宫中目前她除了皇后谁也可以不让,所以只能是后者。 坐在肩舆上往前看了一眼,果然就已经看到有太子的仪仗华盖之类正在朝着另一边走,江画不由得有些在意——如若是皇后请她过来用午膳,不应当太子现在才走吧?以皇后事事都周全安排的习惯,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等待了片刻,又有内侍一路小跑着过来,恭恭敬敬地请她往长宁宫去。 不多一会儿就行到长宁宫外,江画下了肩舆,就看见了属于皇帝李章的那一套皇帝的仪仗,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心里犯起了嘀咕,她方才来之前皇后也没说皇帝会在? 仍然是在外面先让人进去通传,江画打量了好几眼那金龙缠绕的御辇,里面便出来了皇后身边的女官,满脸堆着笑请她进去。 “圣上也在。”女官不等江画发问便直接这样开口笑着说道,“娘娘原本也没想到圣上会来。” “若是不方便……”江画脚步顿了顿,她不太想见李章,和皇后一起吃午饭是一回事,跟着皇帝一起吃午饭……那也太不方便了。 “圣上知道娘娘要过来,娘娘至少进去请个安。”女官对江画是熟悉的,“皇后娘娘说了,原本就是请娘娘过来一起用午膳的,没道理让娘娘饿着肚子回去。” “好吧。”虽然不太愿意,但江画也理解皇后的一番心意,于是便跟随女官进到了殿内。 皇帝李章在长宁宫中时候倒是有个好处,由于皇帝的排场大,所以多半时候是在正殿。 江画没走几步,便进到了正殿然后见到了李章和皇后,上前去规规矩矩行了礼。 “起来吧,赐座。”不等李章开口,皇后直接让她起身,“原本我是让淑妃过来陪我用午膳,陛下过来倒是不方便。” 李章笑了笑,倒是心情极好的样子:“淑妃可以陪你吃午膳,朕便不行了?原本朕带着太子过来,想与你一道用午膳,这下倒好,你先把太子打发了,现在又要用淑妃把朕也打发走。” 江画迟疑着起了身,正琢磨着要不要干脆告辞出去,皇后身边女官便引着她坐到了皇后的下首,落座之后,上首皇后朝着她伸了手,她便下意识把手给递了上去让皇后给握住了。 “原本没有准备陛下爱吃的菜色,今日都是家常小菜。”皇后拍了拍江画的手,示意她安静在一旁坐着就行,“若陛下执意要留下来,那边这会儿先吩咐膳房做圣上爱吃的。” 李章的目光在皇后手上停留了一瞬,笑着道:“朕如何就不能吃家常小菜了?你话里话外非要朕走,那朕便不高兴,一定要强留下来和你们一起用个午膳才行了。”顿了顿,他便朝着宫人们道,“去摆午膳,不必多加菜色了,朕便尝尝长宁宫的家常菜。” 既然有李章发话,底下宫人自然便立刻摆膳布置起来。 与皇帝一起吃饭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吃之前还要起身先去更衣洗手之类,那边李章起身去偏殿更衣,这边皇后就带着她往另一边去洗手了。 “等会你就埋头吃饭便是。”在侧殿中,皇后这样吩咐道,“陛下过来也是一时起意,你不必紧张。” 江画沉默了一会,心里憋了一堆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问,最后只点了点头。 “不管等会让你做什么,你都应下来。”皇后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又添了这么一句。 江画愣了愣,但见皇后并没有想仔细解释的意思,于是识趣地没有追问,还是点头。 “行了,走吧!”皇后淡淡笑了一声,就带着她出了侧殿。 正殿中午膳已经摆好,虽说是家常菜,但宫中谁敢怠慢了李章呢?故而这摆出来仍然还是满满一桌子,正中几道菜看起来倒是朴实一些,但细细一看还是精致得和家常菜没什么关系。 李章坐在上首看着皇后和江画一起出来,笑了笑:“你对淑妃比当年对贵妃要好多了,难怪昨儿贵妃还在抱怨说你偏心。” “谁不偏心?”皇后倒是坦然地笑了一声,“我喜欢淑妃年轻漂亮,要怪就怪贵妃那时候颜色不出众,实在是没法惹人怜爱吧!” 这话听得李章哈哈大笑起来,道:“这怕是不敢让她听到,听到怕不是要哭成大花脸。” 第 28 章 反悔 “贵妃心胸宽大,不会为这事情哭。”皇后淡淡笑了笑,随手便让人给皇帝李章送了一道菜到面前去,“再说了,楚王都那么大了,她这个当妈的还有什么意思哭哭啼啼?”一边说着,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抬眼看向了李章,又道,“说起来还有件事,几个皇子封王,倒是要赶紧把宫室修一修,不能因为他们如今还小住在宫里,就把应有的规格给忽略了。” 听着这话,李章思索了一会,只道:“昨儿贵妃还与朕说要替老二把王爵给辞了,朕没允。” “贵妃也是心思太细,下午时候我喊她过来劝一劝便是。”皇后轻松地说道,“既然明旨已经下了,哪里有反悔的道理。” “老二给了楚王,老三和老五暂且缓缓。”李章沉吟了片刻抬眼看向了皇后。 李章口中老三和老五,生母到如今都还只是美人,李章一直没给他们的生母提位分。 皇后听着这话,只轻描淡写地点了头,并不反驳:“那便依着陛下的意思,回头我赏一下那两个美人,要不要干脆把位分也提一提?也算是这次没给封王的补偿了。” 李章端起手边的汤喝了一口,然后才道:“也不必,将来等老三和老五大了,到封地上去了,就让他们接生母出宫去孝敬。” “理应如此。”皇后仍然是顺着李章的话笑了笑,又道,“那便只把老二如今居所修一修便行了,就比着老四那样来,也省得他们兄弟之间还比着个高下,生了龃龉,有了矛盾。” 李章点了点头,忽然又看了一眼江画,向皇后笑道:“宫里琐事多,索性让人帮你分担一二。” 皇后平平常常地吃了一口菜,然后才道:“我原也是想着让淑妃帮我把宫务理一理,原先宫里也没个人能帮帮我,贵妃向来嫌事多爱躲懒,现在淑妃倒是看着好,人勤勉又伶俐,正好帮我处理杂事。” “那王昭仪也应当是可用的。”李章说道。 皇后嗤了一声,道:“那可不敢用,传出去怕不是要变成我使唤亲戚,不讲情面。安国公府面子大,我是用不起的。最好陛下您也别睡她,省得明儿朝上就传点姐妹俩共事一夫之类的荤话,惹得您面子上不好看下不了台,还没地儿发火去。” 这话听得李章差点把口里的汤给喷出去,好半晌才强撑着把汤咽下去,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哭笑不得地看向了皇后:“那毕竟你娘家,驳了她的面子不就是驳了你的面子?” “我倒是不在乎什么面子。”皇后漫不经心地吃着菜,“最好呢是陛下和我一样不在乎这个面子,但是陛下比我心软,所以是放不下的。” 李章听着这话倒是也没有恼火,甚至面上浮现出几丝带着克制的纵容笑意:“你不在乎这些,我替你圆满了还不行?” 皇后抬眼看向了李章,笑道:“陛下这么说,那臣妾就先谢过陛下了。” . 这顿饭吃得江画是云里雾里完全没懂,最后跟着皇后到长宁宫门口送了李章上御辇离开,还茫茫然不知所以。 皇后倒是心情极好的样子,留了她在长宁宫喝茶。 这边宫人煮水烹茶,那边又有女官把一堆折子之类搬到了江画面前来,直看得她对着这些书册发愣:刚才吃饭那随口一说还是真的? 一旁皇后淡定自若地喝了口茶,然后看向了她:“听徐嬷嬷说你认真念书也有半个多月,可有什么心得?” 江画眨了眨眼睛,有点反应不过来皇后究竟是什么意思,前头不还是说的随便她怎样,只要等着将来给个旨意让她出宫么?现在还要考一考的? 只是既然皇后问了,她不能闭嘴不吭声,还是得回答的。 于是她道:“书本读过,与现实相差甚远。” 这倒是老实话,书中种种与现实种种的确差太远,就算偶尔讲一讲那些什么道理也是动辄举例千百年前名人轶事,对她来说,甚至连代入感都有些欠缺。 皇后笑着看她,问道:“你想一想,为什么我今日要问你这些?”不等她回答,皇后又笑了一声,“不知道如何回答也是正常,我之前也没想过你进宫了这些时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还是有几分迟钝的——或者说是朴实或者老实也可以。”顿了顿,她认真地看着江画,“你认为我金口玉言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成真吗?” 江画愣了半晌,真的忍不住开口了:“娘娘还会反悔的吗?” “人都会有想反悔的时候,假如我反悔也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为什么我不后悔?”皇后喝着茶,语气平平,但脸上带着笑。 江画瞠目结舌,简直觉得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白活了,还能这样的吗? 见她这样子,皇后几乎笑出声来。 江画傻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觉察出皇后方才那句只是调侃。 “今日圣上的意思你明白么?”皇后放下了手中茶盏如此问道。 “圣上……不过说了说后宫中的事情?”江画回想了一下在午膳上听到的帝后之间的对话,没能品出什么深意。 “贵妃为什么要给二皇子辞爵位?”皇后又问。 “为了谦让?”江画自己都觉得自己回答得没有底气。 皇后听着这话笑出声来,好半晌才摇了摇头,道:“看来只让人教你认字读书还不够。” . 话说到此处,就算江画再迟钝也知道皇后的意思了,但她却只觉得有点悬。 她太明白自己和宫中这些人的差距了,的的确确不是看看书认认字就能解决掉这个天然差距的——而皇后似乎想让她跟上她的脚步,这简直不敢想。 她是很乐意跟着皇后冲锋陷阵然后最后光荣出宫,但是以她对自己的认知和定位,她感觉自己只能做皇后的拖油瓶,转职扯后腿。 . “别的不说,有一句话你先记住。”皇后笑着把一杯热茶推到了她的手边,“在宫里你不能只被动等着别人来给你施恩。” 江画先接了茶,然后抬头看向了皇后:“可……我觉得娘娘不会骗我。” “那叫骗吗?”皇后笑了一声,“那不过是审时度势,在恰当的时候,改变已有的不合时宜的决定。” “……”江画闷闷地低了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可她知道皇后所说的确有理,就算话难听,但事实就是如此。 “如此我再说得直白一些。”皇后认真地看着她,“因为你身家清白,所以接下来许多事情我会借你的手来做。”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直白到江画又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皇后开口说要借你手一用,难道还能拒绝?再说了她将来想出宫还要依仗皇后…… 只是? 皇后刚才的意思,难道是她将来还会后悔? 不对,刚才还有一句。 皇后说在宫中不能被动等着。 那么真实的意思是,她不可能是蹲在宣明宫里面等个尘埃落定,最后再拍拍屁股出宫的。 换句更直白点的话说,皇后是会随手帮帮她,前提是她自己也要努力给自己创造机会。 第 29 章 仁德 皇后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了清楚,就让一看就还没想明白的江画带着宫务回去宣明宫了。 有些事情不能只靠她来一句一句解释,解释再多都不如自己领悟,对江画她也已经给了足够多的铺垫和暗示,想着她的确不算笨,应当也会懂,于是就让她带着宫务回去自己体会。 只是想一想江画在自己面前种种,还是放不下心,于是皇后便召了徐嬷嬷过来又叮嘱了两句,让她在江画身边时候多提点两句。 徐嬷嬷去宣明宫之前是跟随了皇后十几年的老人了,从来都是皇后的亲信,当初被派去宣明宫事实上也是因为皇后对江画有几分怜悯,才正经派了个能办事的人过去帮她理事。 听着皇后的吩咐,徐嬷嬷思索了一会儿才请示地问道:“淑妃娘娘万般都好,性格通透,凡事也看得开,大事上多半能拎得清,只是一点……淑妃娘娘许多事情都看得简单。娘娘方才说提点,能提点到什么地步?” 皇后听着这话倒是愣了一会,轻叹了一声,道:“若她问,你就全说清楚。” “奴婢倒是不怕说清楚,只怕是淑妃娘娘不问。”徐嬷嬷苦笑了一声,“奴婢平常在宣明宫虽然也算是和淑妃娘娘朝夕相处了,只是显然淑妃娘娘自己平常也有思量,许多事情不怎么爱问出口。” “谨小慎微的缘故。”皇后倒是不以为意,“她知道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少,所以不敢贸然开口——这一点是显得她聪明的,至少不管出什么事情,她至少能保住自己。她出身山野,从前没读过什么书,还能谨慎到这样地步,已经是十分难得了。”顿了顿,她看向了徐嬷嬷,“你教她,在宫里不能只听人嘴上说什么,让她想想自己的处境,再想想自己应当怎么做。” 话说到此处,徐嬷嬷自然全部应下来,然后便回去宣明宫了。 . 天气总是变得快,下午时候天上便布满了乌云,眼看着似乎是要下雨了。 皇后在书房里面练字,身边是小儿子李傕在旁边对着棋谱嘟嘟哝哝地和她说话。 李傕出生就封了吴王,在长宁宫长到五岁,长乐公主李仙仙出生了,才搬到皇子住的德安宫去,不似太子,从小就住在东宫。 既不是太子便没有那么多要避嫌,又从小跟着皇后长大,他便时常跑回长宁宫来,有时是陪着皇后说话,有时则是带着长乐公主一起过来承欢膝下。 . “怎么还没想好在哪里落子?”写完了一幅字,皇后好笑地看了一眼对着棋盘愁眉苦脸的小儿子,拿帕子擦了擦手,然后缓步走到了他对面坐下了,“不是说你哥都下不过你?反而在我这里难住了?” “我哥也下不过母后你啊!”李傕揉了揉脸,谨慎地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然后眼睁睁看着皇后跟着落了一子,吃掉了他一大片,顿时恨不得躺地上耍赖反悔,“母后我能不能反悔,我下旁边那里我下错了!” “落子无悔。”皇后在旁边捧着茶喝,“或者你可以选择投子认输,然后再来一局。” “不我一定还有机会,我能把局面扭转过来!”李傕认真地捧着脸,对着棋盘思索了起来。 皇后慢慢喝着茶,看了一眼棋盘上黑白子厮杀的局势,又看向了窗外,黑云压城,应当会有一场大雨到来了。 “母后,为什么忽然要给二哥请封楚王?”琢磨了半晌没能看透局势,李傕抬头看向了皇后,“我问哥哥,哥哥说是平衡术,平衡了前朝和后宫,崔将军不可能再加封——但我觉得不仅仅是这样。” “那你觉得是怎样?”皇后看向了自己的小儿子,她向来觉得自己两个儿子,小儿子更像她——至于太子,那是按照太子的应有的品德培养出来的人,儒雅端方,进退有度,凡事都有自己的思量,不仅有思量还有大局,是会自我牺牲成全别人的仁德之君,可她最近常常觉得好笑,天下都要求皇帝仁德,可真正从血雨中厮杀上皇位的人,究竟又会心存几分仁德呢? 李傕没发现皇后已经在出神想别的事情,他对着棋盘皱着脸,一边想着应当如何落子,一边道:“我觉得如果只是平衡术,那不应当是母后你去请封,父皇想玩平衡,自己给就行了,不需要母后发话。” 这话让皇后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李傕,赞许地点了头:“可以看作平衡术,也可以看作不是。” “那究竟是不是呢?”李傕问。 “无所谓是或者不是。”皇后笑了一声,却指向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棋盘,“你知道你会输了,但你现在必须落子,你要怎么办?” “啊?”李傕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棋局,又抬头看了看皇后,“立刻想出一个破局的办法吗?” 皇后摇了摇头,伸手直接把棋盘掀翻,顿时黑白子落了满地。 她看向了李傕,淡淡笑了一声:“给你二哥封王,就这个作用。” 李傕对上了皇后的目光,他愣了一瞬,又低头看了看满地棋子,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神色:“所以母后现在把宫务给那个淑妃了?” 皇后听着这话,颇觉得有几分感慨——她中午时候与江画说了那么多,话几乎要掰开一句句讲,最后还要叮嘱徐嬷嬷细心提点,刚才她都生怕自己儿子也来一句听不懂,还好她小儿子一点就通,都不必多费口舌。 “那我觉得,舅舅要不甘心。”李傕把棋盘扶正了,然后开始捡棋子,“母后,我觉得舅舅家里太贪心,人有所图没什么,可样样有所图就不行。还不如想个办法,直接送他们出京城,随便到哪里去都可以。”更新最快的网 “既然是样样有所图,那怎么会甘心出京城呢?”皇后叹了一声。 李傕抬头看向了皇后,认真道:“让父皇下旨,难道舅舅还要抗旨不遵吗?” “但你父皇要做仁君,要给天下人看,他厚待皇后的母族。”皇后也看向了自己的小儿子,“你父皇登基至今,开疆辟土有过了,现在是需要好名声的时候了。” 李傕撇了一下嘴巴,颇有些不以为然:“历朝历代都整治外戚,只听说过放任外戚的皇帝昏庸,可没听说过善待外戚的皇帝仁德。” “话虽然这么说。”皇后语气淡淡,“但事情却不能这么做,你或者可以换一个角度来想一想。” 李傕沉吟了片刻,学着大人的样子摸了摸下巴上并没有的胡须,然后看向了皇后:“所以哥哥都要十八了,还不能成亲,原因就在这里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那是因为你哥哥还小。”皇后淡定地说着根本不成立的话,“你也还小,小孩子家家的,就想着要成亲了?” 第 30 章 环环 “我倒是不急。”李傕显然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答案,语气就轻快起来了,“我就是想着,现在京城里面王公贵族们家里的儿子们都成亲晚了。” “还有心思给别人操心?”皇后哼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小儿子的脸,“得了,看着要下雨,你回去吧!省得等会打雷下雨,你回宫就都淋湿,若是生病了就不好。” “我不走,我陪着母后吃晚饭。”李傕嘻嘻哈哈地也不躲开,“晚上我就留在长宁宫,我陪母后下棋呀!” “那你自己去和膳房说要吃什么,顺便帮我问问宣明宫把宫务弄完送来了没有。”皇后向来是舍得让小儿子跑腿的,这会儿见他不想走,索性让他帮忙做事。 李傕笑嘻嘻地站起身来,便出去拉了个女官过来问了晚膳,然后又找人去宣明宫问宫务了。 . 宣明宫中,江画在徐嬷嬷帮助下对着旧例把宫务给处理完毕。 这些事情说来并不难,只不过是琐碎繁杂,有旧例在就只需要对着旧例来处理,难的也就是要翻一翻旧例究竟如何。 皇后给得倒是痛快,江画这一下午要不是有人帮忙她一起看旧例,恐怕是要两眼一抹黑。 刚刚弄完还没来得及检查一遍,长宁宫的女官便来了,是来问她宫务是否处理妥当,现在能不能往长宁宫送。 江画揉了揉眼睛,先请那女官稍等片刻,自己重新检查了一遍之后,才交给她送回长宁宫去。 忙完了这些,一回头看窗外已经傍晚,偏殿中已经把晚膳布置好了。 洗手更衣进到偏殿,看着那一大桌子菜,江画只觉得没什么食欲,忙碌一下午这会儿脑子空空,也并不想吃东西。 徐嬷嬷在一旁给她布了菜,轻声劝道:“娘娘忙碌了一下午,还是要吃一些的,晚上早些休息,明天早上还要去长宁宫呢!”更新最快的网 江画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了徐嬷嬷:“皇后娘娘的意思?” “皇后娘娘已经说了宫务交给娘娘打理。”徐嬷嬷耐心地说道,“宫务又不是一天就没了,那是天天都有的。” 江画深吸一口气,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她一下午忙碌宫务还没来得及去探究她忽然领了宫务的缘由,这会儿真的是心中疑问压都要压不住。 “娘娘想做什么?”她看向了徐嬷嬷,直截了当地就开口问了。 “皇后娘娘不想把心思放在宫务上,这些事情交给娘娘您来就可以了。”徐嬷嬷斟酌了一下语句,还是按照皇后吩咐过的那样开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个明白,“皇后娘娘膝下两个皇子一个公主,国舅是安国公,实在是太惹人注目了。” “但……”江画朦朦胧胧似乎能抓住皇后的用意,皇后应当是想反手一搏,所以把她认为麻烦琐碎又惹眼的事情交给了她。 “请娘娘来打理宫务,一则是因为娘娘您没有私心,二则是因为您就是安国公府送进宫来的。”徐嬷嬷耐心地说道,“您来打理宫务,贵妃娘娘没法挑刺,安国公府也没法挑刺——想来娘娘是知道皇后娘娘与安国公府之间关系的?” 听着这话,江画虽然之前是有所猜测,但这会儿还是不知道应不应当点头表示知道。 徐嬷嬷在一旁看着她神色,便又说得更直白了一些:“国舅便是外戚,外戚向来是招人忌惮的,所以从前皇后娘娘总远着安国公府。从前老国公还在的时候倒是还好,后来现在的国舅爷是皇后娘娘的兄长,兄妹关系比不得父女关系,国公府当然是想要长长久久的荣华富贵,自然就有旁的心思,他们想着皇后娘娘能给国公府多一些恩典,又想插手宫中的事情恨不得把后宫前朝还有太子吴王都捏在手里,所以多年来皇后娘娘与国舅爷的关系都不太好。” 这么直白的解释,江画总算是全都听明白了。 话到此处她也总算知道,这话并非是徐嬷嬷要说,而是皇后让徐嬷嬷说给她听的。 恐怕就是怕她听不懂,怕她不明白,怕她还懵懵懂懂站错了位置。 “所以娘娘让我来打理宫务,这样娘娘便不用处理国公府总想着插手宫中的事情了?”她试探着理解了一下这件事情的深层含义,“是不是应当还有别的意思?” “还有一层意思,是让您去与贵妃制衡。”徐嬷嬷说道,“贵妃的二皇子封了楚王,若宫中真的论资排辈找个人来帮皇后娘娘打理宫务,那应当是贵妃才对。” “所以选了我,贵妃会气恼?”江画眨了眨眼睛,感觉这里面一环一环的连起来有点脑子不够用,“所以为什么要给二皇子封楚王?” “如若崔家自己就有个封了王的皇子,为什么还要与安国公府有什么瓜葛呢?”徐嬷嬷有问必答,“崔家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贵妃的时候,那就会想办法搭上那些有权势的人家共谋大业,可现在他们家已经有了奔头,便不需要了,他们甚至都会开始考虑韬光养晦。” 江画沉默了一会儿,好半晌才把这些话给消化完毕,然后联想到了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 上辈子时候,崔家和安国公府的确是姻亲的关系,现在是否姻亲她不清楚,但在上辈子的将来他们的确是非常亲密的关系。 现在皇后做的事情,就是提前让他们这个盟友的关系破裂了吗? 这样的做法出乎她的意料。 她想过皇后可能会采取怎样的办法来避免上辈子出现过的那些事情,她想过皇后可能要肃清后宫,甚至可能去争宠,但是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点。 皇后现在的做法似乎……似乎都不太像一个女人会用的法子。 作为一个上辈子把三从四德念了一辈子的女人,她自己完全想不到也根本做不到。 就算现在徐嬷嬷按照皇后的意思把这前因后果全部说清楚了,她也只能跟着思路往前走,而想不出下一步皇后还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