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龙州土司》 第一章 龙州三土司朝贡归,聚头接官亭暗潮涌 明正统五年公元1440年三月。 夜沐月华,星辰无声。沉寂许久的夜,给这一片苍穹拉下最深沉的帷幕。 已过三更,辛夷不见睡意,在龙州王氏土司府邸的庭院里独自漫步。庭院杳无人影,但见一缕月光渗入,凄清地映照在铺满鹅卵石的小径上。陪伴辛夷的是如歌的虫鸣和未熄灭的油灯。 龙州王氏土司府邸坐落在龙州蟠龙坝,龙州位于四川西北部,涪江上游,龙门山脉深处,幅员辽阔。东邻广元,南连绵州,西接松潘,北倚文州。龙州处于汉区与白马番c白草番c木瓜番c回回番分布的交界地区,番夷成分复杂,战略地位极为重要。有鉴于此,自南宋开始,各中央王朝均在龙州设立了土司。土司一职的设置,基本上都由当地番夷的豪酋担任。但龙州却是为数不多由汉人担任土司的地方,这是川西土司独有的特点。明宣德九年公元1434年,松潘c茂州c叠溪等地的番民发生叛乱,明朝廷以平定叛乱有功,升龙州为龙州宣抚司,隶四川承宣布政使司,薛为龙州宣抚使c李为副使c王为佥事,分别统领渔溪c马盘c宁武三司,龙州宣抚司署治所设渔溪司江油关。自此,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龙州宣抚使薛忠义从四品衔c宣抚副使李蕃从五品衔c宣抚司佥事王玺正六品衔的势力得到空前膨胀,三家土司分庭抗礼,在这片广袤富饶的龙州大地三足鼎立,各领风骚。 月色四合,恰似一层轻柔的薄纱,万物湮没在朦胧里,于凉爽的晚风中轻轻摇曳。雾纱包裹着一切,不留一丝罅隙。残雾在青草凝冻的一抹绿上,如银光般闪动。龙州王土司府在龙州所辖范围之内的府邸里,称得上数一数二。整个府邸清新雅致,别具一格,良木茏葱,奇花烂漫,大抵是沾染了贵族习气,庭院里的草木生长得茂密而旺盛。假山的间隙之间,一股清流从百花深处泻于石缝之中,水榭楼阁,亭台回廊,无一不设计精巧,精雕细琢。清风c流水c雾霭c月光,添了几分情致。正值蚕月时节,庭院中一树高大的辛夷树花开得正好,高雅盈润,姿态繁荣,盛美华丽。 趁着深夜的一丝清辉,辛夷凝望着北方的星河,心里有些小期待:“不知道父亲大人此去京师朝贡,会给辛夷带回些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呢” 辛夷是第十代世袭龙州宣抚司佥事王玺的小女儿,姓王名辛夷。王玺,字廷璋,一共有三房夫人。大夫人是明媒正娶的蔡秋娘,育有两女一子,长女王木槿c次女王木棉均已远嫁外地,长子王鉴。二夫人姬妾曹鸢娘,育有二子王樾c三子王济。三夫人小妾田文娘,育有四子王焕c五子王坦c幺女王辛夷。王玺向来很疼爱辛夷这个幺女,辛夷快到及笄之年了,一直没给她物色到合适的婚配对象。王玺和辛夷的生母三夫人田文娘虽说着急,但总觉得辛夷这个丫头灿如春华c姣若秋月,应当许配一户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龙州中仅有薛家c李家能与王家门当户对,再也没有其他氏族能有薛c李c王三家的权势。康家也是土司,但由于是在宣抚使薛忠义的保举下康进忠才升为土官知事,又是非世袭,康家自然唯薛家马首是瞻,依附在薛家的势力之下。薛c李c王三家一直明修栈道c暗度陈仓,三家土司表面上客客气气,暗地里却相互牵制c争权夺势。正因如此,苦于没有合适人选,一来二去辛夷的婚事便耽误了。 辛夷没有觉察到苍穹之上的斗转星移,一切安谧静好。 有人轻轻地从背后为辛夷披上一层桑蚕丝披肩,正在望着星河发呆的辛夷吓了一大跳,转过头一看:“原来是母亲大人,您可吓坏辛夷了呢” 三夫人田文娘给辛夷系好披肩,问道:“辛夷,怎么还不睡这么晚出来,可别着凉了。” “睡不着就出来透透气,父亲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呀都走了好几个月了。”辛夷嘟囔着。 三夫人笑了笑:“今天听大夫人说,你父亲大人的车马已过了广元,快了。” “太好了,看来很快就可以见到父亲大人了”辛夷顿时笑逐颜开。 “那你快去睡吧。”说罢,三夫人吩咐婢女安兰送辛夷回房。 辛夷点点头,跟三夫人互道晚安,伴着点点星光,回到闺房睡下了。 七日后的清晨。 雾霭还未彻底驱散,庭院中的剑兰叶子上沾染着微凉的晨露,几只喜鹊停在那棵辛夷树上,唱着轻快的曲儿,迎接这座庭院的主人回家。 辛夷早早起床,想和龙州佥事衙门的衙役们一起去接官亭接王玺回家,却被三夫人挡在门口:“辛夷,你要往哪儿去” “母亲大人,我想去接官亭接父亲大人回家,鉴哥哥他们可都去了呢。”辛夷嘟了嘟樱桃小口,左手食指捻着丝带,期许三夫人同意。 “今日人多,你一个大家闺秀,就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别整天出去抛头露面”三夫人不吃辛夷这一套。 那些红飞翠舞的热闹场面,辛夷特别想去凑一凑。辛夷有些不高兴,撅起了嘴。 “前几日还说想父亲大人呢,其实就是想去看热闹吧。”三夫人忍不住揭穿辛夷,噗嗤一声捂嘴笑了。 辛夷被三夫人猜中了心思,小脸一红:“哪儿有,确实是想父亲大人了,顺便去看看热闹嘛。” “好了,好了,待会儿老爷回来了,你去见他,让他给你讲讲京师的热闹,京师可比咱们蟠龙坝热闹多了。”三夫人说着笑,将有些小情绪的辛夷送回闺房。 阳光轻轻扬扬洒在辛夷如瀑的黑发上,远处的青山在湛蓝的苍穹下更加葱郁。辛夷呆坐在闺房的铜镜前生着闷气,无聊地摆弄首饰盒里的发簪。 与此同时,龙州宁武司蟠龙坝接官亭人声鼎沸,万人空巷,密密麻麻的人流堵得接官亭一带水泄不通。衙役们举着“肃静”“回避”的仪仗牌,分别手持官衔牌c乌鞘鞭c金瓜c尾枪c乌扇c黄伞等随行仪仗,把锣鼓敲得震耳欲聋。尽管鸣锣开道,听到锣响的人潮还是继续往前挤,都想凑个热闹。一位身着蓝粗布衫的老妇人抱着小孙女,连小孙女的新布鞋都挤掉了一只。面对摩肩接踵的人群,掉落的那一只布鞋不知道被踩到哪儿去了,老妇人悻悻作罢,自叹倒霉。人潮如洪水猛兽般包围了接官亭,只留出一条可通过轿子的便道来。 待领头的一匹高头大马长鸣一声,缓缓停下,紧跟其后的四辆四抬大轿和十余辆驮运行李的马匹陆续停下。 第二辆轿子上,走下来一位身穿绯袍c补子上绘着老虎的土司,此人正是龙州宣抚使薛忠义。薛氏土司掌管渔溪安抚司,治所在江油关,渔溪司下辖江油关c平驿堡c石门山等地,辖区人口众多,兵多将广,权势鼎盛。其治所蜀北名关江油关,天险自成,地势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只见他身材高大魁梧,生得面方耳大,鼻直口方,一对立眉如刀似剑,斜插入宽阔的前额。虽几近花甲,他斑白的头发下目光仍旧锐利深邃,给人以压迫感,流露出威严霸气之态。 第三辆轿子上,走下来一位身穿青袍c补子上绘着熊罴的土司,此人乃是龙州宣抚副使李蕃。李氏土司掌管马盘安抚司,治所在青溪城,下辖青川守御千户所c磨刀河流域c唐家河流域一带,毗邻广元,地跨川c陕c甘,是阴平道上的重要关口。马盘司盛产水稻c煤炭c花岗岩,商贾云集,民生富庶。李蕃下颌方正,目光浑浊,面色暗沉,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脸上写满沧桑疲惫之感。眼泡微肿,微垂的眼睫下有淡淡的黑影,颧骨高耸突兀,衬得整张面庞瘦骨嶙峋。过于清瘦的李蕃没什么精气神,露出一副病容。 第四辆轿子上走下来的,则是龙州宣抚司佥事王玺。王玺身材颀长,身着补子上绘着鹭鸶的青袍。王氏土司掌管宁武安抚司,治所在蟠龙坝,辖涪江上游白马c虎牙c黄羊三寨,蟠龙坝c古城驿c清漪江流域一带。宁武司地大人稀,物产丰富,尤其盛产砂金c楠木c药材c茶叶。王玺皮肤白净,眼如丹凤,眉似柳月,额阔顶平地阁圆,双耳垂肩异于常。他还未到不惑之年,自“宣德启衅”起,因累立军功被朝廷由从七品从仕郎判官连升三级,擢升为正六品宣抚司佥事。王玺作为川西北土司集团里年轻的佼佼者,眉目间透着一丝沉稳和老练。 第一辆轿子上,由侍从的搀扶着走下一位身着青袍上绣鸂鶒的钦差。这位年轻的钦差像是才进士及第不久,神采奕奕,丝毫没有一路舟车劳顿的倦意。站在轿子最前面的官差高喊一声:“圣旨到众人下跪听旨” 待众人诚惶诚恐地俯首跪好,钦差小心翼翼地打开圣旨,当众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龙州宣抚使薛忠义于平松之乱有功,赐封工部侍郎。龙州宣抚副使李蕃于平松之乱有功,赐封武略将军。龙州宣抚司佥事王玺于平松之乱有功,赐封昭信校尉,赏白银四万两。钦此。” “臣领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薛忠义c李蕃c王玺异口同声地叩首谢恩。 “恭喜三位土司大人快快请起”领完旨后,钦差将薛c李c王三人迎起,三人缓缓站起来接过圣旨。 四周围顿时炸开了锅,各种声音挤满空气的罅隙。龙州宁武司当地的百姓们对这一道圣旨议论纷纷。 “按道理说,咱们龙州宣抚司署设在薛土司的江油关,薛土司c李土司的官位都比王土司大人高,在龙州王土司大人只能排第三,为何皇帝偏偏要让钦差在咱们王土司大人主政的宁武司宣读圣旨呢” “就是嘛,虽说三位土司都被赐封了头衔,为何只有王土司大人独得赏银啊” “咱们的正统皇帝才十四岁,全靠张太后垂帘听政,张太后的心思我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怎么可能知道嘛” “你们说,会不会是薛土司和李土司惹恼了张太后,朝廷想要扶植王土司大人取而代之” 嘈杂的议论声浪在整个接官亭此起彼伏,似乎还会在龙州百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茶余饭后,蔓延开来。 “肃静肃静”衙役头子高声呵斥道。 待全场安静下来,薛忠义c李蕃c王玺三位土司带领木瓜番c回回番c白草番c白马番的头人,毕恭毕敬地捧着精美的托盘,里面分别盛有熊胆c鹿茸c麝香c虫草c天麻c茶叶c蜂蜜c核桃c梅饯c套枣等方物土产,面向皇帝所在的东方磕头敬献,虔诚膜拜。 敬拜结束后,白马番c白草番c木瓜番c回回番的头人,带领各自的番民且歌且舞,共同庆祝皇帝对龙州薛忠义c李蕃c王玺三位土司的恩泽。 头戴插有白色雄鸡翎沙嘎帽的白马番人,与周围欢乐的人群一起,在醉人的歌声中和声而舞,在接官亭围起了一个大圈圈,跳起“圆圆舞”。 男包头c女编发c脚蹬“云云鞋”的白草番人,跳起了“沙朗舞”。男外女内,环圈而列,随着歌舞旋移,甩手摇肩,身体俯仰,脚步腾跃,舞风朴拙粗犷。 身穿藏袍c头戴狐皮帽c腿打裹脚c系红色腰带的木瓜番人,热情豪放地载歌载舞,跳着“锅庄”“绒阿寨”“麻支得”。 回回番男子头戴无檐小白帽,女子则头戴白盖头,兴奋地在接官亭唱起了“花儿”,跳起“宴席曲舞”“汤瓶舞”。 接官亭霎时间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兴高采烈地加入其中,与白马番c白草番c木瓜番c回回番的番民一起欢歌共舞,接官亭一带笼罩在一片愉悦和谐的气氛中。 没有人看见这片欢乐海洋下的暗潮涌动。 第二章 张太后赏赐起风波,薛李王喜忧各不同 回到位于渔溪司江油关的薛氏土司府邸,薛忠义憋了多天的怒气彻底爆发出来,一巴掌拍在雕花金丝楠木八仙桌上。 “父亲大人,怎么了”薛忠义素来最喜爱的第三子薛兆乾忙问道。 “今日王玺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他眼里怕是早已经忘了我是从四品,而他只是区区正六品吧”薛忠义越说越来气,一对立眉如同两把锋利的羊刀,刀刀想要刺进王玺的心脏。 见薛忠义正在气头上,薛兆乾赶紧吩咐下人泡了一杯龙州青丝,让薛忠义喝喝茶,消消气。 待薛忠义喝上几口热茶,心情平复些许,薛兆乾方才问道:“父亲大人,恕儿愚钝,为何皇帝要让钦差在他宁武司宣读圣旨为何朝廷只给了王土司赏银莫非父亲大人此去京师有何不顺” 薛忠义把手里的龙泉青瓷茶杯重重搁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位王佥事太会来事儿了他给小皇帝朱祁镇进贡的白熊注:在大熊猫被正式命名前,白马人称大熊猫为洞尕,山区的汉人则称之为白熊,逗得小皇帝高兴得很,又给张太后进贡了很多砂金首饰。王玺在张太后面前大唱苦情戏,说什么平松之乱一爆发,他是第一个冲到前线的土司,亲自带兵平乱还受了伤。好,我承认他当时是最早冲到战场上,还不是为了漳腊金矿的巨额财富,不然他哪儿可能去那么早他拿下诸番争夺的漳腊金矿后,把成千上万漳腊金矿出产浇筑的金条当做战利品洗劫一空,全部运回了他宁武司蟠龙坝的金库里。现在还好意思在小皇帝c张太后面前邀功” 薛兆乾瘪了瘪嘴:“这王土司若不是占尽天时地利,仗着离漳腊金矿最近,而我们隔松潘卫又太远,哪里能让他白捡这个大便宜那此次朝贡王土司岂不是深得皇帝c张太后欢心父亲大人,那您就没向皇帝c张太后说点什么吗” “说来蹊跷,漳腊金矿的黄金全被王玺独吞了,王玺没有向朝廷上缴一两金子,我向张太后奏明此事,张太后居然只是笑了笑,没有作任何表态感觉像是我在故意搬弄是非,污蔑构陷她心目中的良将忠臣一样,真是气煞我也”薛忠义长长地叹了口气,“既然张太后都没有表态,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唉,朝廷怕是认为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要不是看在我多年驻守渔溪司,掌握着江油关这一军事要地,估计连工部侍郎这种只是听起来好听的无用头衔也不会给我。看样子,朝廷是希望我好好颐养天年了。王玺比我年轻太多,现在深得张太后的信任,跟他耗,我耗不起啊” “那李土司呢,他好像也没得到赏银吧”薛兆乾皱了皱英朗的眉毛。 “李蕃成天病恹恹的,不知道还活得了几年。朝廷给他个武略将军都算是对得起他祖上了,等于提早给他赐封好了谥号,还给什么赏银难道给他赏银让他好好看病买药吗”薛忠义胸中的怒气如同熊熊火焰,烧得正旺,“李蕃这辈子也就那样了,整日只顾看病吃药,不足为惧。倒是王玺,短短时间内从七品芝麻官越级晋升到正六品,其野心和手段不得不小心提防” 薛兆乾捏紧拳头,手上的青筋跟着跳动起来:“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收拾收拾王土司吗” 薛忠义拍了拍薛兆乾的肩,凝视着薛兆乾年轻而清澈的瞳仁,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兆乾,你才到弱冠之年,怎么可能斗得过老奸巨猾的王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道理你得懂。想我薛忠义一生戎马,金戈铁骑,倾覆龙州,可惜你的两个哥哥不争气,只知道滥服五石散,整天纵情声色犬马,而你弟弟兆芝又才七岁兆乾,你是为父唯一的希望了。你是为父指定的薛氏土司世子,但官场上的手腕你知之甚少,还得好好跟为父多学学。兆乾,你可要好好争气啊,千万别像你那两个不争气的哥哥一样,要不然等我哪一天溘然长往,王玺迟早要把我薛家子孙赶出龙州” 薛忠义曾经满头的青丝,早已逐渐变为斑驳的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愈发明显。薛忠义本身高大威武,毕竟芳华已逝,老态毕露。看着年迈老去的父亲,薛兆乾忽然之间感到有一种需要一夜长大的压力,骤然落在他的肩头。那种看不见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在逼着他成长。 李蕃一回到位于马盘司治所青溪城的李氏土司府邸,其独丁李未岚赶紧端着姜茶过来嘘寒问暖,担心李蕃此去京师路途颠簸,累坏了本就虚弱的身子。 李未岚刚到束发之年,是龙州出了名的美男子和大孝子。龙州的老百姓都说李土司一天病兮兮的,却生了个标致俊俏的大孝子,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李未岚颀长高挑,穿着一身月牙色的雅致长袍,银丝绣着精美华丽的流云图案,与他头上的羊脂白玉发簪交相辉映。俊朗轩昂的下巴,精心雕琢过一般。一双桃花眼,风韵天成,蕴藏着天河的万千璀璨。面若皓月,色如桃花,目若秋波。如画 的笑靥不带一丝风流少年的佻达,满是缱绻的安谧静好。 “父亲大人,您这次进京朝贡,有没有顺便去看看京师的名医京师的名医怎么说”李未岚关心地问道。 “你再三叮嘱过的事,为父怎么会忘呢,自然是去了。大夫说我气血双亏,乃脾肾不足所致,开了方子了。”李蕃苍白无华的脸上浮起温馨的笑意,从衣服里拿出一张折好的药方,递给李未岚。 “黄芪六钱,人参六钱,党参六钱,白术二钱,云苓二钱,黄精二钱,甘草一钱,当归一钱,谷麦芽各三钱,仙灵脾二钱。文武火反复熬煎,一日三服。”李未岚打开药方读了起来,“父亲大人,您一路奔波,想必也乏了吧您先休息休息,孩儿这就去抓药。” 说罢,李未岚就朝着李土司府上的药房疾步而去。看着李未岚远去的背影,李蕃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久久不散。 回到位于宁武司治所蟠龙坝王氏土司府邸的王玺,则是一脸春风得意。还未到不惑之年的王玺人当壮年,三房夫人个个如花美眷,膝下儿女成群,宁武司风调雨顺c民康物阜,加之如今又得到皇帝和张太后的赏识,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人生得意且如此。 王玺惬意地坐在金丝楠木精雕细琢的官帽椅上,上面铺着一张完整的黑熊皮,虎虎生风。目光似寒星,剑眉如刀脊。气宇轩昂,吐纳壮志凌云之豪气。英姿勃发,胸怀广达高远之大志。 “父亲大人,请喝茶。”二子王樾双手奉茶给王玺。 王玺点点头,接过青花瓷茶杯,美滋滋地喝了一口:“还是樾儿有心,记得我就爱喝这明前炒青。” 王樾似笑非笑,鼻子山根两侧凹陷的眼窝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海,读不出里面究竟氤氲着哪一种色彩:“此次白草番进奉的明前炒青,是白草番头人日渥不基带领其番人,在清明前雨露时节亲自采摘炒制的高山老茶树嫩芽。看来白草番人对父亲大人可是越来越敬重了呢” “哈哈哈每年进奉的礼品中,白草番部落就数茶叶最好,白马番部落就数野味最佳。父亲大人为宁武司发展交通,开辟了东南堡栈道,极大方便了宁武司与周边地区的往来。又凿建王氏井给百姓供水,劝番民开垦,番地自始丰饶。还大力兴学,开启民智,聘硕儒鲁卓吾先生,涵育人才。不止是白草番人,还有其他番人c汉人,只要是咱们宁武司的百姓,哪个不对父亲大人拍手称赞”五子王坦圆乎乎的脸上浮起憨厚可掬的笑容,在一旁附和。 “为父只是做了一个土司该做的事,不求虚名,但求心安。你们几个啊,是不是太久没看到为父了,今日怎么一个二个的争先恐后给我戴高帽子小小年纪就学着溜须拍马,不知道都是跟谁学的,这样不好”王玺又好气又好笑,本想要严厉指责一番,转念一想又作罢了,只是口头上小小警示几句。 辛夷一听到王玺回府了,急忙跑到前厅,撅起小嘴,抱怨道:“本来今日我也想跟着几个哥哥一起到接官亭接父亲大人您回府的,母亲大人偏偏不让,辛夷可想父亲大人了呢” 王玺笑盈盈地看着辛夷,摸了摸辛夷的脑袋:“此去京师山高路远,一路上为父也想你们啊,每一个都想。” “父亲大人,您从京师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c好玩儿的回来呀”辛夷眨着一双秋水无尘的杏眼,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娇俏可人。 “原来是惦记着吃的和玩的,总是长不大,以后怎么嫁人啊”王玺和蔼地笑着,用手指轻轻刮了刮辛夷的鼻子。 “哼,我才不嫁人呢”辛夷粉扑扑的小嘴一嘟。 “你一天这么好吃贪玩,谁敢娶你呀注定嫁不出去。”四子王焕冷不防地来了一句,引得大家哄堂而笑。 在一大家人的欢笑声中,王玺命人拿出六个包装精美的木盒。每个木盒长一尺,宽八寸,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牡丹花,雍容华贵,雕工细腻得仿佛可以闻到淡淡花香。 “父亲大人,这是什么呀”辛夷十分好奇。 王玺故意卖关子:“打开看看,这可是好东西。” 辛夷打开其中一个盒子,里面摆放着一个个色泽鲜亮的小东西,呈半透明状,散发着浓郁甜香。 辛夷拿起一个放在眼前,端详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呀,有点像我们龙州的贡品梅饯呢。” 王玺眼角上扬,瞳仁里盈满慈爱的光芒:“这可是张太后御赐的宫廷果脯为父一颗也舍不得吃,全给你们带回来了,让你们都尝尝。” “谢过父亲大人”在场的儿女们异口同声地谢道。 “恭喜父亲大人,贺喜父亲大人”王樾向王玺作揖致贺。 辛夷听得云里雾里的:“樾哥哥,喜从何来啊” 王樾脸带笑意:“小妹有所不知啊,这果脯虽小,其背后的意义却是极大的。” “还是樾儿有见地”王玺笑着点点头,“此次进京朝贡,收获颇丰。薛忠义绷老资格,倚仗着渔 溪司江油关的特殊位置和地形优势,借平松之乱有功,向朝廷上奏,希望将他的龙州宣抚使升为龙州宣慰使,妄想由从四品越级升至从三品。他的这道奏疏让张太后和杨士奇c杨荣c杨溥十分不满,朝廷没有批准,给他驳回了。更何况薛忠义年事已高,他的两个儿子沉迷五石散,最小的儿子少不经事,唯一一个有点本事的儿子刚到弱冠之年,薛土司府上下青黄不接。李蕃又是病秧子一个,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与世长辞了。张太后对薛忠义不放心,认为他居功自傲,野心勃勃,之前保举康进忠为土知事好培养他的势力,现在又想要宣慰使的位子,其野心不可小觑。相比薛忠义,张太后对我更加信任。要不然我怎么可能独得张太后赏赐,单单就赏了我四万两白银和六盒宫廷果脯,而薛忠义c李蕃二人都徒劳无获呢” “哈哈哈意思是薛忠义无功而返那他岂不是气得发指眦裂”王焕忍俊不禁。 “虽说朝廷赏了薛忠义工部侍郎的头衔,这毕竟是虚的名誉,远远没有四万两白银来得实惠。像宫廷秘制果脯这种皇上爱吃的点心,可不是一般人能有机会被赏赐的。”王玺眉眼带笑,言语中有几分骄傲自豪的味道,“薛忠义城府很深,这一路上都没有发作,估计这会儿才回到他的薛土司府开始骂娘。” 王樾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父亲大人,您拿下漳腊金矿后缴获大量金条的事,朝廷不知道吧千万别让朝廷收走了,要不然我们的努力可就白费了,您当时平乱所受的伤便白受了,流的血也白流了” 王樾的话反倒提醒了王玺,王玺表情严肃地说:“漳腊金矿的事朝廷不知道,我也不能让朝廷知道。不是为父贪恋金银珠宝c富贵荣华,而是如果我将漳腊金矿一事报告朝廷,朝廷则会大肆开采,将附近的番民都征集去充当苦役,提高这一带金户岁贡麸金的征收标准,增加番民的负担。那些番民本就生活不易,我怎么忍心再加重他们的负担呢放眼整个大明王朝,土司一职基本上都是由当地番夷中的豪酋担任,我们龙州几家土司却偏偏是清一色的汉人。你们就从来没觉得奇怪吗” 王鉴等人摇了摇脑袋,一脸疑惑。 王玺语重心长地对几个子女说:“当年太祖皇帝出生入死,从蒙古人手中恢复了汉人江山,太祖皇帝建立大明后一直对番夷特别忌惮,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采取以夷制夷的怀柔政策,以土司制度加强对番夷地区的管理。但我们龙州却有所不同,龙州不仅是番夷的聚居地,又相传是龙族的故乡,渔溪司的牛心山还是李唐的龙脉所在。真龙天子只能有一个,朱家特别担心龙州的番夷他日凭借牛心山的李唐龙脉造反,便没有设立番夷头人当土司,而是让我们几家汉人来当土司,以镇压这些番夷,对他们实行高压管理,命龙州各地修建了大量的镇番楼。不仅如此,还通过各种律法规定限制龙州几个番地的经济发展,生怕他们到时候发展起来会像当年的蒙古人对宋朝一样,威胁大明的统治。我龙州宁武司番民众多,他们淳朴善良,并无造反之心,为何非要视他们为异族c祸根为何不能让他们同等地享受与汉人一样的看病c读书c置业等方面的权利在我眼里,他们和我们汉人并无差别,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是我龙州宁武司的子民啊” “父亲大人所言极是,您是想拿下漳腊金矿的黄金后,为咱们宁武司的番民做点什么吗”王鉴问道。 王玺认真地点点头,接着说:“是的,这座漳腊金矿的黄金,还是能让我为龙州宁武司做好一个土司该做的事。我不仅要为我们宁武司的番地修车道c兴农耕c建水利c办学堂c开医馆c创商铺,还要为所有龙州宁武司百姓救济解困c修桥补路c广开粮仓c创建书院。我想让龙州宁武司家家户户都过上安康美满的好日子” 王樾皱起眉毛,有些不情愿的样子:“父亲大人,咱们好不容易得到漳腊金矿的财富,您就忍心这样白白地为他人做嫁衣” 王玺表情严肃,对王樾呵斥道:“樾儿,为父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而是要感恩我龙州宁武司的百姓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不是他们对我们世代王氏土司的支持拥戴,我们王家能过上现在如此安逸的日子吗加之我们王家世世代代都要在龙州居住生活,和乡邻百姓搞好关系万分重要,多行善积德,多造福百姓,有百利无一害。你以为为父当时得知情况后马上奔赴战事前线,还在战场上挨了一刀,就是为了漳腊金矿的财富不,我是不能让薛忠义和李蕃两个老贼把漳腊金矿的黄金给夺了去特别是薛忠义,他本来就野心勃勃,想在龙州一家独大,若是他得到了漳腊金矿的财富,必定招兵买马,大肆对外扩张他的势力。到时候莫说是我们整个王氏一族不保,我宁武司的子民也会跟着遭殃” 王玺的一番话引得大家频频点头,整个王氏土司府邸沉浸在一片温馨祥和的氛围里,如一湾平静的暖流。谁也没有料想到会有一位不速之客,将要打破这份平静。 第三章 无妄法师登土司府,真龙天子说惊众人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白露苍苍,东方既白。夜走的那样悄然无息,只留下一个梦,神秘却不见甜蜜。睁开猩红的眼睛,面前会不会不再是一个彩色的黎明 与绵延的远山接壤的天际,微露出鱼肚白,云彩拥挤在天边,如血涌般蔓延开来,等待霞光微微张开。轻轻揭去夜幕的面纱,太阳从层峦叠嶂的高山顶上,渐渐爬上来,扯出湛蓝的天幕,吐出灿烂的晨曦。 清风徐徐,薄雾冥冥,三两声清脆的鸟鸣,吵醒睡了一夜的人们。王氏土司府邸的下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有的在清扫庭院,有的在准备早餐,还有的在给老爷c夫人c少爷c小姐备水,以供洗漱梳妆。 王土司府侧门外,一只清瘦却有力的手,轻轻叩响了府邸侧门上的黄铜门环。 少不经事的婢女冬盈闻声而去,轻轻打开侧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身形单薄的僧侣,着一袭黄褐色海青,脖子上挂着一串小叶桢楠水波纹佛珠。虽是普通僧人的打扮,其衣袂飘飘的身影似与天地相融,眸子里的凌冽在苍茫中刻下冷傲的寒光,流向神秘深远的净土。 见到陌生人,冬盈赶紧问:“这位师父,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阿弥陀佛。”僧人穿过佛珠,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小僧法号无妄,来自松潘黄龙寺。小僧是受贵府二公子王樾之托而来,有劳女施主代为转告。” “无妄法师您稍等片刻,容小婢先去通报。”冬盈赶紧跑去报告王樾。 “二公子,您约的黄龙寺无妄法师就在侧门外,现在请他进来吗”冬盈轻声问道。 刚洗漱完的王樾正在系衣服上的带子,听到冬盈的话一脸疑惑,心想他什么时候约过黄龙寺的无妄法师啊正要让冬盈去回绝,转念一想,无事不登三宝殿,无妄法师不辞辛劳地从松潘黄龙寺远道而来,大清早的,还走的侧门,必定是有秘事相商。 王樾告诉冬盈:“快快将无妄法师请到我房间,从回廊后面走,别让其他人看到,你也别告诉任何人无妄法师来找过我。” “遵命”冬盈急急忙忙地跑开。 不一会儿,冬盈领着无妄法师来到王樾的房间。 “阿弥陀佛小僧无妄见过二公子。”无妄法师简单地行过佛礼,走进王樾的房间。 无妄法师不忘嘱咐冬盈:“小僧此次前来,还望女施主保密,天机不可泄露” 冬盈一脸迷惑地看看无妄法师,又看看王樾。 王樾严肃地告诫冬盈:“不该说的别乱说,就当你从来都没见过这位法师,知道吗” “遵命,二公子”冬盈战战兢兢地离开了。 王樾没见过无妄法师,但早已耳闻过无妄法师的名号。无妄法师是川西名寺黄龙寺的主持。黄龙寺地处松潘境内,相传夏禹治水至茂州,黄龙为其负舟导江,后人因而立庙祭祀,治水成功,黄龙舍弃龙宫,甘居此地美化人间,幻化为“人间瑶池”,黄龙真人曾养道于此,故称黄龙寺。道教是华夏大地上形成的本土教派,后来佛教从天竺传到中土,佛教大兴,在道c佛二教的大发展大融合下,逐渐形成供奉有黄龙真人塑像的佛教寺庙黄龙寺。无妄法师才到不惑之年,却极具慧根,佛法修为极高。早前的峨眉山拈花讲佛大会上,无妄法师舌战群雄,一举夺魁,名满天下。 王樾亲自泡好一杯明前炒青,恭敬地递给无妄法师:“久仰无妄法师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真负气含灵,不同于凡人。” 无妄法师双手接过茶杯:“二公子,您谬赞了。这个时候来打扰二公子,实属冒昧。但小僧乃奉天命行事,不得不来。” “此话怎讲还请无妄法师明示。”王樾被无妄法师的话勾起好奇心。 “王氏将兴,必有祯祥。”无妄法师侧着身子,低声说道,“近来小僧夜观天象,龙州蟠龙坝王氏土司府邸上有紫云,紫微星西渐,皆以为帝王之符,当在西方。东来紫气培麟趾,山吐奇香起凤毛。” 无妄法师的一席话,如同一道电光火石撞击在王樾眼眸前。 还未等王樾回过神来,无妄法师不紧不慢地小声说:“二公子您有帝王之相,德才兼备,各方面能力均在大公子之上。可惜自古立嫡不立庶c立长不立贤,如果您不顺从天意搏上一搏,恐怕以后连世袭王氏土司继任龙州宣抚司佥事都与您无关了。唐太宗李世民如何当上皇帝的故事,您是知道的。如果不是他年轻的时候鼓动唐高祖李渊兴兵起义,助李渊打下江山,一步一步从太原留守登上皇位,而后发动玄武门兵变,杀兄弑弟,逼父退位,哪里有后来的贞观之治否则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太原留守次子罢了,绝不会成为后面的秦王,更不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千古 一帝。成王败寇,古往今来史书都是由胜者书写的。” 王樾怔了一下,短促而痉挛地倒呼一口气,生根似的愣在原地。 “二公子,要不您考虑一下待会儿小僧准备拜访令尊王土司大人,遵天命而行,告知祥瑞。二公子,走唐太宗李世民的上位之路是您唯一的选择,否则您永远与土司之位无缘,一辈子只能屈居于大公子之下,您的子孙后代就更加没有机会了。二公子,您想想令堂,想想您自己,想想您的后人。如果您想通了,就请您相信小僧,相信天命,相信上天的旨意。至于之后的事,就有劳您旁敲侧击,鼓动令尊兴兵起义。只要王土司大人与您二人父子齐心,必成大事。”无妄法师放下茶杯,准备起身离开,“二公子,那小僧先行告辞,您放心,小僧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小僧来找过您,这是小僧和您的君子之约。” 见无妄法师要走,王樾这才回过神来:“无妄法师,且慢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指点迷津。” “二公子,请讲,但说无妨。”无妄法师捋了捋胸前的佛珠。 王樾棱角分明的轮廓,霎时肃然若寒星,一对剑眉在思索状态下更加英挺:“无妄法师,我们就明人不说暗话吧。正所谓无利不起早,您告诉我这些,究竟有何目的” 无妄法师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明眸皓齿,“小僧就喜欢和二公子这样的爽快之人打交道。不瞒二公子,小僧此次前来不仅是为芸芸众生,也是为我黄龙寺。朱家气数已尽,王代朱兴乃是天命难违。大公子王鉴资质平平,毫无帝王之相,难当大任。二公子您天庭饱满c地阁方圆c额有伏犀骨,是典型的帝王之相。论文韬武略,您远胜其他王氏后人,只有您才有本事助令尊打下江山,日后功成继承大统,登上金銮宝座。况且二公子您的生母二夫人曹氏一心向佛,她曾到过我黄龙寺为王氏一族祈福,黄龙寺也算与二公子有缘。小僧此行并无他求,只求他日二公子登基称帝后,能将我黄龙寺立为天下佛法正宗。” “哈哈哈”听了无妄法师的话,王樾意味深长地大笑起来。一方面,王樾面对无妄法师突如其来的天子之说并不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无缘无故的。另一方面,王樾的确素来不满王鉴,王鉴虽是嫡长子,不过王鉴的发妻朱檀儿病逝后,既无子嗣还坚持不续弦的王鉴陷入悲痛难以自拔,无心协助王玺处理佥事衙门的政务,很多政事都改由王樾协助。而王樾纵使宏才伟略,毕竟是庶次子的身份,将来难以成为世子继承王氏土司之位,这是不争的事实。 一阵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声过后,王樾瘦削的脸颊露出狡黠的笑靥:“无妄法师,承您吉言,如若真能成就大业,在下定当立黄龙寺为佛法正宗,封您为护国禅师。但要成就一番霸业,恐怕还得倚仗无妄法师您鼎力相助啊。” “谢过二公子,小僧自当竭力相助,义不容辞。小僧先行告辞,待会儿再从正门进来拜访令尊。”说罢,无妄法师从王樾的房间悄然离开。 望着无妄法师离去的背影,王樾心头涌上千思万绪,脑海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他静静地思考着,周围的一切不复存在,默默置身于他的世界中。王樾皱着眉头,任思绪在脸上写写画画,凹陷的双眼如一汪深幽的潭水,无妄法师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缩小印在里头,像璀璨的星星溶于夜色之中。 许久之后,王樾双眼一亮,似乎有了答案,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释放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 吃过早饭,王玺和三位夫人在王土司府的庭院里散步赏花。拱廊上盘根错节的紫藤刚生出蓓蕾。这一架紫藤可谓是王玺的得意之作,柔条披挂的枝叶上,缀满圆润的花骨朵,含苞欲放,已有姿态。朵聚成一簇,沉甸甸地在枝头热闹着。本来毫不起眼的拱廊,因这一架紫藤,有了一丝瑰丽庄重的气息。 王玺正在摆弄紫藤枝条的形态,家丁吉瑞跑来禀报:“老爷,大门外来了一个大和尚” “和尚”王玺感到有些奇怪。 吉瑞抠了抠脑袋:“那个大和尚自称是黄龙寺的无妄法师。” 听到是无妄法师的名号,王玺立马放下手中的修花剪:“既是无妄法师,还不快快请进府来” 过了一会儿,吉瑞领着无妄法师来到富丽堂皇的正堂。 无妄法师一见王玺等人,先行了一个佛礼:“阿弥陀佛,小僧无妄见过王土司大人,见过各位夫人c公子c小姐。” “见过无妄法师。”王玺的夫人c子女纷纷回礼。 “无妄法师快快请坐。”王玺搀扶无妄法师坐下,嘱咐下人泡好茶水,端上各式水果c糕点。 待下人端上热茶,王玺热情地递给无妄法师:“无妄法师,请喝茶。这是今年的贡品新茶,龙州青丝。” “谢过王土司大人。”无妄法师双手接过茶,呷了一口,“果然是好茶芽叶匀齐,叶色青,形如丝,成茶色泽嫩绿微黄,香郁味醇,回味甘甜,啜饮一口,齿颊留香。” “行家啊”王玺巧逢知己,感慨起来,“看来无妄法师也是爱茶之人啊。” “王土司大人您谬赞了。小僧只是把茶冷眼看红尘,借茶静心度春秋罢了。”无妄法师淡然一笑。 简单寒暄几句后,王玺直奔主题:“不知无妄法师此次前来我宁武司蟠龙坝有何贵干” 无妄法师四下打量周围的环境后,对王玺小声说:“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王土司大人屏退左右。” “噢”王玺感到疑惑,究竟是什么要事搞得如此神秘,“那拙荆和犬子c息女呢,要不要叫他们也先行回房” 无妄法师摆摆手:“此事事关王氏一族兴旺,夫人c公子c小姐都得留下。” 王玺吩咐下人们都退下,整个正堂只剩下王玺和三房夫人c子女。但见无妄法师忽然双膝跪地,向王玺叩头,行跪拜大礼。 这一跪把王玺吓了一大跳,连声叫道:“无妄法师,您这是做什么呀快快请起,在下可是万万受不起啊” 无妄法师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继续完成跪拜礼:“小僧无妄拜见真龙天子” 王玺吓得不轻,整个身子微微颤抖:“无妄法师,您可不能乱说啊,这可是要杀头的呀” 不等无妄法师自行起身,王玺生拉硬拽地把无妄法师拉起来:“无妄法师,您这是闹的哪出啊” 看着急得满头大汗的王玺,无妄法师一脸严肃,镇静自若地说:“小僧此次远道而来,乃奉天命行事。近来小僧夜观天象,龙州蟠龙坝王氏土司府邸上有紫云,紫微星西渐,皆以为帝王之符,当在西方。东来紫气培麟趾,山吐奇香起凤毛。天降祥瑞,王代朱兴。” 听到这些,王玺的脸瞬间被吓得改了样子,惊恐万分地咽了咽唾沫,木桩般杵在原地,像被吸走了魂魄。过了好一会儿,王玺才回过神来:“无妄法师,我王家世代忠良,对朝廷忠心耿耿,您可切莫胡乱说笑啊” “出家人不打诳语。”无妄法师一板一眼地说,“天意如此,小僧只是奉天行事。王土司大人如若不信,可打一盆清水过来,即可看到上天的旨意。” 看着一脸疑惑的王鉴,二夫人曹鸢娘催促王樾:“樾儿,赶紧去打一盆清水来。” 王樾忙里慌张端来一盆清水:“无妄法师,这水可以吗” 无妄法师指着他面前的地砖:“有劳二公子,就放在这儿吧。” 王玺全家屏住呼吸,眼睛直直地盯着无妄法师,想看看所谓上天的旨意究竟是何意。无妄法师双手合十,紧闭双眼,站在那盆水前面念起经文。 “焕哥哥,无妄法师念的是什么呀,怎么我一句都听不懂”辛夷问身旁的王焕。 王焕目不转睛地看着无妄法师,回答辛夷:“他念的应该是梵语。最初的佛经都是梵语写成的,想不到无妄法师还精通梵语,果真佛法高深啊。” 念了一会儿经文,无妄法师伸出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又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那盆水中先顺时针搅动一圈,再逆时针搅动一圈,挑起一串小水花来。小水花在空中变成一滴滴小水珠,落入水中。霎时间,那一滴滴小水珠变成一个个闪亮的小光球,好似四处乱窜的精灵,在水中四处游动,伴着嘶嘶的响声,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喊。无妄法师从布袋里拿出一张手帕,擦干手上的水,再次念起经文。念了一会儿经文,无妄法师将双手十指交叉,浸入水中,宛如一朵绽放在水中的莲花。忽然间,这一盆纯净见底的清水竟慢慢变成紫红色,仿若搅碎了一池紫红色的睡莲,和王土司府里的紫藤相呼应。无妄法师从布袋里拿出一张黄纸,给王玺一家示意黄纸上空空如也。他把这张黄纸慢慢浸入紫红色的水中,待纸片完全浸染,从水中取出,平铺在桌上。 无妄法师行了一个佛礼,对众人说:“请各位稍等片刻,上天的旨意自会显现。” 众人的眼睛盯着那张已染成紫红色的纸片,谁也不敢多眨一下眼睛,生怕错过了最重要的时刻。等到纸片快要干透,无妄法师这才拿起那张纸片双手递给王玺看。 只见紫红色的纸片中间,赫然显现出一个黄色的“王”字 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脸上的神情仿佛被千年寒冰所冰封,在这一刻凝固了。 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无妄法师对王玺说:“王土司大人,您耳厚垂肩,日月角起,颊丰鼻直口正,神韵内收,神清貌古,神足气旺,面丰耳正,额间三纹为伏犀,命门到双颧高耸而朝,神色专精鼻如狮鹫,下庭方正,须直而密,是为龙颜,嘴阔有力,有气吞山河之气魄,此乃真龙之相。天命不可违,逆天而行必遭天谴。既然上天选中了您,您何不顺天而为” 王玺愣在原地,翩浮的思绪晃若细长的触角,肆无忌惮地钻入他的毛孔,藤蔓一样伸展,入心入肺般缠绕,令他窒息。 更多请收藏【b z】! 第四章 无妄法师显露天意,衔烛之龙乍现人间 “王土司大人”无妄法师叫醒王玺。 “啊如果说我是真龙天子,不就是谋反吗我王家满门忠烈,世代忠良,我怎可毁了我王家的百年清誉不,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龙州宣抚司佥事,绝非什么真龙天子一定是我的眼睛看错了”眼前所见像是汹涌澎湃的海浪,猛烈地拍打在王玺心上。王玺多么希望是他看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睛。 纸片上那个黄色的“王”字,依然清晰可见。 王玺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脑子里杂乱无章,布满遍地丛生的荒草。 一旁的王鉴心中充满疑惑,他的性子向来直来直往,冲口而出:“无妄法师,恕在下直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您何故要专程来蟠龙坝告知父亲大人此事” “鉴儿,休得无礼”王鉴的生母大夫人蔡秋娘,瞪了王鉴一眼。 “哈哈哈”无妄法师大笑起来,“不瞒王土司大人c大公子,小僧此次前来是想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还望无妄法师明示。”王鉴忙问道。 “阿弥陀佛。”无妄法师双手合十,“小僧此行并无他求,只求他日王土司大人您登基称帝后,能将我黄龙寺立为天下佛法正宗。” “原来如此”王鉴耸了耸鼻子,哼了一声,“白马寺c灵隐寺c少林寺c隆兴寺这些历朝历代的佛法正宗,哪一个寺庙一年的香油钱,不得抵一个番邦小国一年的赋税想做天下佛法正宗,统领天下佛寺,看来无妄法师野心不小啊。” “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要是无妄法师真能助父亲大人登基称帝,你就是太子了,这点交易又算得了什么呢”看到王鉴对无妄法师有些偏见,王樾赶忙出来打圆场。 回过神来的王玺对王鉴呵斥道:“鉴儿,休得对无妄法师无礼,还不快快给无妄法师致歉” 还未等王鉴开口,无妄法师笑呵呵地说:“大公子生性爽直洒脱,王土司大人不必拘礼。” “在下只是小小的龙州宣抚司佥事,仅仅掌握着龙州宁武司这弹丸之地,怎么可与偌大的大明相抗衡真龙天子一说,只能当做是黄粱一梦罢了。况且我王家世代忠良,我王玺绝不可能做谋反这等十恶不赦之事”王玺态度坚决地摆了摆手,“有劳无妄法师专程前来告知,可惜在下无福消受,让无妄法师您白跑一趟了。” “王土司大人何出此言”无妄法师拨弄了一下手中的佛珠,“渔溪司的江油关您去过吧那里有座牛心山,一代女皇武则天称帝时,曾命其兄武元庆去将牛心山主脉挖断。” “这个我知道,牛心山是李唐的龙脉所在。”王玺附和道。 “那您知道为何后来安史之乱爆发,最后江山还是回到了李唐家吗”无妄法师向王玺发问。 “这个嘛”王玺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莫非其中有何玄机” 无妄法师一板一眼地说:“只因当时逃到汉中的唐玄宗得知李唐失天下是因其龙脉牛心山被挖断,命人赶紧将雕龙的传国玉玺连同龙袍御衣埋在牛心山里,重新连通李唐龙脉,唐军才会反败为胜,最终夺回李唐江山。” “无妄法师,您的意思是”王玺有点摸不透无妄法师的话里有话。 “王土司大人您的先祖王行俭在龙州发迹,福泽后世,龙脉盘踞于龙州蟠龙坝。自古真龙天子都是万里挑一,真龙天子只有一个,应在龙州蟠龙坝而非京师。为正本清源,您只需在蟠龙坝修建一座形制与紫禁城一致且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龙的龙宫,加上您刚好一万条龙。待龙宫建成,朝夕供奉,心诚则龙脉兴旺,您方能马到功成。”无妄法师盘着手中的佛珠,用真诚的眼神看着王玺。 “父亲大人,私建皇宫可是十恶不赦的谋反大罪若是宫殿还未建好,薛土司和李土司就参您一本,那该如何是好谋反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王鉴并不认同无妄法师的说法。 无妄法师赶忙给王鉴宽心:“大公子不必担心,王土司大人刚刚晋升为正六品,大兴土木可对外宣称修建符合品级的新宣抚司佥事衙门。薛土司和李土司向来都各自驻守在其封地,与王土司大人平日来往不多,他们基本不会来蟠龙坝。只要修建龙宫的匠人不去京师告密,谁又能知道个中奥秘” 眉头紧锁的王玺,原本过得岁月静好,并无谋反之心,面对无妄法师的步步紧逼,只好先用缓兵之计请走无妄法师:“无妄法师,此事事关我王氏一族的兴亡,还得从长计议,万不可贸然行事。可否等我考虑周全后,择日再议” 无妄法师点点头:“待王土司大人三思后,再做决定也不迟。奈何黄龙寺事务缠身,小僧先行告辞。” 王玺礼节性地挽留无妄法师:“无妄法师何必来去如此 匆忙,留下来用过午膳再走也不迟啊。” “谢过王土司大人一番好意,出家人多有不便,小僧就不在贵府用膳了。”说罢,无妄法师从布袋里拿出一串龙胆纹金丝楠木佛珠手串,双手递给二夫人曹鸢娘,“二夫人,小僧与您也算有佛缘,这串佛珠已由小僧亲自加持,可保家人平安。” “谢过无妄法师”二夫人接过佛珠,感激不尽。 “阿弥陀佛。那小僧告辞,小僧在黄龙寺静候王土司大人佳音。”无妄法师行了一个佛礼,准备踱步离开。 二夫人见状,催促王樾:“樾儿,你去送送无妄法师吧。” “孩儿遵命。”说罢,王樾将无妄法师礼貌地送出王氏土司府邸。 入夜,一阵凉风驱散了白天的热闹,鸟叫虫鸣吵醒了大地的静谧。整个王土司府塞满夜的嫁衣,细腻的黑色充斥在庭院的每个角落,填满墙壁上斑驳的缝隙。晚风夹带着辛夷花的淡淡幽香,飘进二夫人房中。 王玺倚靠在龙凤床的床檐上,看着铜镜前正在拆卸发饰的二夫人,问道:“鸢娘,你上次去黄龙寺上香是什么时候” 二夫人取下头上的一根累丝仙鹤衔枝金发簪,想了想答道:“回老爷,是今年的二月十九,观音大士诞辰。” “那你早就见过无妄法师了。你对无妄法师印象如何”王玺接着问。 “观音会那日,天亮之前烧香许愿之人便络绎不绝,黄龙寺殿堂庙廊里的善男信女摩肩接踵,鞭炮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无妄法师一早就带领僧众沐浴更衣,从清晨起开始诵唱佛经,引导香客将鞭炮香烛投向大殿前的铁炉焚烧,向观音大士三拜九叩以表诚心,祈求许愿,与其他寺庙的主持并无异样。”二夫人忽而又想起什么,“倒是无妄法师在四面八方远道而来的香客中口碑极好。他们说无妄法师心地善良c佛法高深c无私奉献,经常施粥给穷人。法力高强的无妄法师还驱走了黄龙寺附近伤人的野猪群。靠着高深的佛法造诣,无妄法师在峨眉山拈花讲佛大会上拔得头筹。” “金杯银杯,不如百姓的口碑,看来无妄法师的确名不虚传。但他今日所说之事,着实令人惶惶不安啊。”王玺喃喃说道。 二夫人转过头看着王玺:“老爷,如若无妄法师今日所言祥瑞非虚,那老爷您准备” 心事重重的王玺像是被打了一棒槌在头上,脑袋灌满铅,打断了二夫人的话:“为方便古城驿叶家坝的百姓渡河,我前段时间拨了库银修建的同心渡口快开工了,我明日还得去佥事衙门看看修建图纸。鸢娘,赶紧就寝吧,我今日头昏脑涨,有什么事明日再议吧。” 说罢,王玺往床上一躺,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睡着了。 “呼呼呼”的疾风嚎叫,大树在狂风中摇晃,树枝像狂舞的皮鞭,在空中不断抽打着。飓风不断卷起地上的尘土,猝不及防的扫荡,如凶猛的野兽突袭这座王氏土司府邸。大树被风刮得痛苦地摇着头,呜呜哀鸣。大开着的精雕绮窗,被劲风吹得吱呀作响,像是午夜的歌声,幽怨绵长。狂风顺着打开的窗户,横冲直撞跑到屋内,在屋里四处肆虐,将庭院的残花树叶吹到屋内,到处乱飞,一片狼藉。 王玺睡意正浓,被这狂风无情地吵醒了。王玺本想责备二夫人忘关窗户,又不忍叫醒她。王玺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在黑暗中慢慢摸索到床下的鞋履,起身去关窗户。走不了几步路,王玺懒得点灯,摸黑向大开的窗户走去。 只听见“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摔碎在地。王玺寻声摸过去,地上湿漉漉的,原来是他不小心将桌上的白釉茶杯碰翻摔碎了。声响惊醒了二夫人,她呢喃一声,翻个身又睡着了。 蓦地,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一条火蛇冲破黑暗,在天空划开裂口。天幕上挂起一根根叶脉状的金树银线,一道道泛着金光的闪电,嶙峋扭曲,左摆右窜,犹如怪形巨蟒。闪电向四面八方伸展,将整个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用耀眼的金光划破黑沉沉的夜空,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远方绵延的群山之上,闪耀着明亮的火花,如不落的艳阳。 一个震撼大地的响雷,沉重地滚来,一声霹雳震得地动山摇,搅得天翻地覆。沉雷像猛烈的山崩隆隆滚动,从箭楼山返响到正南山,仿佛巨大的山鬼从大地里被惊扰吵醒,愤怒地破土而出。 霎时间倾盆大雨直泻下来,把天空与地面交织成一个连绵不断的雨网。涪江河水怒涛翻滚,咆哮奔腾。骤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地面,溅起无数水花,烟雨迷蒙,笼罩在这片土地上。沉闷的雷声从远方袭来,一袭豆大的雨点落下。刹那间,雨点铺天盖地般倾盆而下,黑云之上传来让人心惊胆战的吼声。尘土漫天,枝叶乱飞。整片苍穹全是炸雷的响声,震得人耳朵发麻。 忽然间,天门开处,黑云的缝中闪出一道金光,寒人肝胆,摄人魂魄。如同猛士挥舞宝剑,以灿烂的剑光向大地示威。好似巨人举起几股金红色的钢叉,刀光在长空飞舞,“哗啦”一下刺进深山老 林。然而,这并非又一道闪电,而是一条腾在云雾波涛之中的巨龙 此龙口中衔烛,体态矫健,红甲生辉,筋骨突出,龙爪雄劲,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角似鹿c头似驼c眼似兔c项似蛇c腹似蜃c鳞似鱼c爪似鹰c掌似虎c耳似牛。时而仰天长啸,呼风唤雨;时而张牙舞爪,气吞山河;时而引颈怒嚎,气势逼人;时而龇牙咧嘴,奋臂长空;时而蜿蜒盘亘,腾飞九天。 巨龙像一条浑身带火的赤练长蛇,越过天空,照亮了混沌汹涌的云丛。不时冲撞天空,击打山峰,涤荡河水。黑色的天幕被巨龙划破,它在穹顶之上盘旋疾驰,将天地照得比白昼还要耀眼。巨龙散发出辉煌雪亮的光,照亮了王玺隐没在黑暗里被吓得惨白如纸的脸。 王玺使劲揪了揪他的脸,害怕是在做梦,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凡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王玺早被吓得双腿一软,汗毛直立,瘫倒在地上,不敢挪动一步。王玺出了一身虚汗,打湿中衣,恐惧地畏缩着,仿佛眼前的巨龙要把他吞噬掉,连骨头都不剩下。 恐惧之余王玺感到十分奇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里暗暗想到山海经里有云,“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晵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这不是居于西北无日之处c照明于幽阴的衔烛之龙吗,怎么会跑到龙州宁武司蟠龙坝来呢 天空中的巨龙伸了伸粗壮的前爪,挥舞着强劲有力的尾巴,仿佛听到了王玺的心声。巨龙细细的胡须在风中飘动,紧蹙眉头瞪大眼睛,声如洪钟响彻天地,俯视着王玺,厉声问道:“堂下之人,可是龙州王玺” 王玺吓得面色如土,瞳仁放大,舌头僵住。他的心在胸脯跳得像大木杆子使劲撞城门一样,不但不均,一次紧似一次。脑子里翻转昏旋,耳朵里发着尖音。半晌,王玺才回过神来,拖住吓得瘫软如泥的身体,连滚带爬,双膝跪地,向衔烛之龙磕头,用颤抖的声音答道:“回回神龙大人鄙鄙人正是龙州王玺” 衔烛之龙翻搅起四海云水,似一柄弯刀,把天空和涪江河面劈做两部,接着说道:“龙州建于龙门山脉之上,龙州蟠龙坝乃我龙族血脉所在。当今紫禁城奉天殿龙椅上所坐之人非我族类,你作为我正宗龙族子孙,必当尽心竭虑驱除外族,兴旺我族繁荣昌盛,千秋万代。” 王玺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仍在酣睡的二夫人,将信将疑地问:“那神神龙先祖,晚晚辈应当何以作为” 衔烛之龙翻腾着巨大的身躯,如有光的带子在山顶上盘亘,声音低沉得像从远古传来:“你须修建一座形制与紫禁城一致且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龙的龙宫,以正视听,用来世代供奉和祭祀我龙族,方可保我龙族血脉长续,执掌天下。否则不但我龙族血脉将断,尔等也会家破人亡。” 还未等王玺回答,天空又响起滚滚雷霆。从东到西,响彻四方,如高山倾颓,如巨树摧折。衔烛之龙舞动着耀眼的金光急骤驰过,在乌黑的云端迸出火花,光焰摇曳在王玺的瞳仁里。 衔烛之龙仰天长啸一声,电光闪动着它锐利的牙齿,天地似乎欲随之坍塌。而后,衔烛之龙在层层云海和袅袅水雾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五章 梦中梦惊醒梦中人,采白藨半路生枝节 一声夜莺的啼叫撕裂了没有星星的夜空,跌落在王玺心的旷野。无限漫长的恐惧,在看不见尽头的目的地,从每个毛孔暗自滋长。 “还好,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满头冷汗的王玺从梦中惊醒。那从头到脚全身发冰的惧怕,渗透到骨子里,即使醒过来身体还是冰得让人不能动弹。那种感觉是冰,不是冷,冰和冷是不同的。 屋外“呼呼呼”的狂风乱作,大开着的精雕绮窗被吹得吱呀作响。庭院中的残花败叶,随风飞进屋内,散落在房间各处。 还没来得及多想,漆黑的夜空划出一道闪电,一个震耳欲聋的响雷,在箭楼山和正南山之间回响。王玺心头正埋怨二夫人忘记关好窗户,一定是这电闪雷鸣让他做了噩梦。在闪电的短暂光亮之下,熟睡中的二夫人斜卧在锦织龙凤床上,一头乌发如云铺散,红润如海棠的唇,洁白如牛乳的肌肤,睫毛似蝴蝶微憩,抹不掉眉眼间云雾般的忧愁。王玺怜香惜玉,不忍叫醒二夫人,睡眼惺忪地摸索到床下的鞋履,打着哈欠起身去关窗户。 懒得点灯,王玺在闪电的忽明忽暗中,向大开的窗户径直走去。突然“哐啷”一声,王玺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白釉茶杯,碎了一地。这一声响惊醒了梦中的二夫人,二夫人轻声呢喃几句,翻个身又睡着了。 王玺心中一惊,这一幕竟是如此熟悉,这不正是刚才梦里的情景吗 一刹那,豆大的雨点倾倒下来,涪江河水怒涛翻滚。天门开处,黑云的缝中闪出一道白昼般的金光,“哗啦”一下子钻进触不可及的深山老林里。这并非又一道闪电,而是一条体态矫健,龙爪雄劲,腾在云雾波涛之中的巨龙 此龙口中衔烛,龙面蛇身,通体赤色,身长千里,睁眼为昼,闭眼为夜,吹口气就北风呼啸,呼出气则赤日炎热,一呼吸就长风万里,双眼发出的光芒,仿佛能照耀极寒之地的阴暗。 黑夜被这条庞大的巨龙所割裂,穹顶之上留下它蜿蜒疾驰的身影。巨龙浑身上下所散发出的耀眼光芒,将黑暗中王玺惨白的脸,映照得清清楚楚。 如同跌入轮回,这一切那么熟悉,梦中的画面竟活生生地出现在现实中王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全身筋骨搐动,唇齿发出激烈的撞击。 和刚才梦里一模一样,巨龙驰骋在天空中,挥舞着强健的前爪,甩了甩苍劲的尾巴,瞪着大眼盯着王玺,声音震耳欲聋:“堂下之人,可是龙州王玺” 王玺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不敢动弹,话在嘴边挤不出来。 巨龙在空中不断上下翻腾,如同一把利刃,无情地把天幕和涪江河面切割成两半,厉声对王玺说:“龙州建于龙门山脉之上,龙州蟠龙坝乃我龙族血脉所在。当今紫禁城奉天殿龙椅上所坐之人非我族类,你作为我正宗龙族子孙,必当尽心竭虑驱除外族,兴旺我族繁荣昌盛,千秋万代。” 王玺转过头看了一眼二夫人,她竟未惊醒,仍在酣睡。王玺感到无助,畏畏缩缩问道:“神神龙先祖,晚晚辈应应当做些什么呢” 衔烛之龙巨大的身躯在空中自由穿梭着,声音忽远忽近:“你须修建一座形制与紫禁城一致且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龙的龙宫,以正视听,用来世代供奉和祭祀我龙族,方可保我龙族血脉长续,执掌天下。否则不但我龙族血脉将断,尔等也会家破人亡。” 王玺还来不及回答,苍穹顿时滚滚雷霆,忽而霹雳一声,衔烛之龙舞动着庞大的身体,伴着耀眼的金光疾驰而过,咔嚓的雷声轰鸣起来,惊天动地,地震山摇。只听得衔烛之龙一声长啸,在烟云袅袅之中,消失得了无踪迹。 密集的恐惧紧紧缠绕着王玺,使他动弹不得。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似乎快要窒息。那些恐惧绵延在王玺身体上,藤蔓般舒展一片片柔软的叶子,吐露一个个娇嫩的蓓蕾,绽开一朵朵鲜艳的妖花,不时散发出些许腐烂的气息,华丽诡异。 一声知更鸟的畅鸣,驱走了这个骇人的夜晚。清晨的一缕阳光穿过窗棂,晃亮王玺的眼,它告诉王玺那个恐怖的夜只是噩梦一场,醒来之后阳光依旧灿烂。 王玺拭去额头细密的汗珠,感叹道:“原来这是一个梦中梦” 二夫人睡眼惺忪地问:“老爷,您这么早就醒了” “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中梦,吓醒了。”王玺仍心有余悸。 二夫人关切地问王玺:“老爷,是什么梦中梦啊瞧把您给吓得这一头汗,说出来噩梦就破了。” 王玺将这个可怕的梦中梦一五一十讲给二夫人,听得二夫人一愣一愣的,半天才回过神来。 “此事千万不可外传,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大不敬之罪加身,要诛九族的”王玺认真叮嘱二夫人,穿好衣服下床 ,“我去倒杯水喝。” 王玺走到桌边,看到眼前的场景,惊如寒蝉,哑然失声。脸像窗户纸似的煞白,额头冰凉,手上的青筋胀裂开来。 只见一只破碎的白釉茶杯横躺在地上,泡开的茶叶散得到处都是,和梦中梦里一模一样,打翻在地的茶杯碎成好几块,洒落一地。 翌月,正值春末夏初,晴空骄阳,海棠花早已凋零谢去,满城纷飞的柳絮如同泪水流干殆尽。清晨的王氏土司府邸万籁寂静,庭院里星罗棋布的肝风草,如翡翠,似碧玉,随着习习微风起舞,齐刷刷地向王玺问安。 王玺独自在庭院中漫步,步履沉重,不知不觉走到府邸后花园的水榭旁。绿树葱郁,树荫清凉,白昼越来越长。阳光下,池水晶莹透澈,与映在塘中的楼台倒影交相辉映。一阵微风吹来,水光潋滟,碧波粼粼。 夏日的微风总是不易觉察,看到细密的水波,王玺才后知后觉起风了。王氏一族世代信佛,从小对佛教文化耳濡目染的王玺,忽而想起佛家经典六祖坛经中有云: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想到佛经,王玺脑海里浮现起无妄法师之前告知的祥瑞,以及那个可怕的梦中梦。在这夏日暖阳下,王玺竟打了个寒战。 “父亲大人,找了您半天,原来您到水榭来了。”不远处,辛夷的声音打断王玺的思绪,她快步来到王玺面前。 今日的辛夷着花青马面裙,与素白交领袄相得益彰,精美的祥云刺绣落满双袖,腰间系着藕荷丝涤,三千青丝绾成云髻雾鬟,系上雪青描金发带,斜插着一只精巧的云脚珍珠卷须簪,珍珠串成的流苏随意垂下,在风中漾起涟漪。好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女,身姿娉婷。辛夷眉宇间的灵稚之气,如仙童婉婉而至,降落凡尘,带着纯净与美好,仿佛有着荡涤尘埃的力量。 看到辛夷,王玺原本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和蔼的笑靥:“辛夷,怎么今日打扮得这般好看” 辛夷明澈的大眼睛如一对黑曜石,华光流转,琼鼻微翘,樱唇圆润,翕张间玉齿毫不羞涩地外露,笑起来一对梨涡娇俏可爱,对着王玺撒起娇来:“辛夷整日都待在府里,太闷了这段时间白藨熟了,辛夷想和安兰c落梅一起去山上摘白藨呢。父亲大人,辛夷保证早去早回” 白藨,又称莓儿c白泡儿,是龙州的特色高山野果,形似草莓。白藨在春末夏初之际成熟,只生长于海拔较高的山坡草地或沟边林下。白藨成熟后香味浓郁,爽口过瘾。每年一到白藨成熟的季节,漫山遍野成熟的白藨甚为壮观,龙州的百姓都被这大自然馈赠的美味所吸引,自发到山上采摘白藨,蔚然成风。 辛夷想出门摘白藨,早早起床梳妆打扮,特来请示王玺。 王玺笑了笑:“你就带两个婢女去,我可不放心啊都是女孩子,万一遇到猖狂之徒,你们三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是好你可是为父最宝贝的掌上明珠呀。” 辛夷瘪了瘪小嘴,拉扯着王玺的衣袖,带着几分祈求的味道:“孩儿就是想去嘛再不去,白藨可都被别人采摘光了父亲大人,您就让孩儿去吧” 辛夷的甜言软语若清泉碧溪流淌,听在耳间是叮咚清新,敲在心弦则让人怜爱。除开木槿c木棉两个已出嫁的女儿,辛夷是唯一留在王玺身边的女儿,又是年纪最小的孩子,王玺自是疼爱有加。 王玺只好依着辛夷:“好吧,好吧,依了你了,不然你又要说为父偏心。可惜府里的几个家丁,我今日安排他们都去两岔河了,让他们帮钟老伯的房子翻瓦去了。钟老伯的腿是当年为修蟠龙坝到江油关的官道摔瘸的,他为咱们宁武司做了贡献,生活中又行动不便,应当尽量多关照他。家丁们都不在,你实在要去,就去看看你哪位兄长有空陪你同去吧,如此为父方才放心。” “太好了,辛夷谢过父亲大人”辛夷两只圆亮的眼睛似两盏放光的小灯笼,欢喜地找她的兄长们去了。 “该找谁陪我去呢”辛夷思索着,“鉴哥哥c樾哥哥肯定在忙宁武司的政务,济哥哥估计到正南山上练剑去了,焕哥哥说不定在徐公那里请教书法。看来只有去找坦哥哥了,他也喜欢吃白藨,一定愿意陪我去。” 辛夷一想到王坦拖着臃肿的膏人之体,费力地弓着身子采摘白藨的滑稽模样,捂嘴一笑,很快来到王坦的房间外。 “坦哥哥,你起床了吗”辛夷敲了敲门,见屋内半晌没有应答,朝着屋内连声问道。 见屋内没有回应,辛夷继续敲门。婢女杏雨迎面走来,端着一盆水。杏雨向辛夷问安:“辛夷小姐,恭请福安” 辛夷正好问问她:“杏雨,坦哥哥是还没起床,还是已经出门了呢” “回辛夷小姐的话,五公子还未吩咐打水梳洗,应是还未起床吧。”杏雨回话道。 “那你这水是打给谁的呀”辛夷有点好奇。 杏雨眉头紧蹙: “不知怎么回事,昨夜三更四公子突发不适,胸闷心悸c痉挛口渴c恶心呕吐c腹痛腹泻,今早二公子也开始腹痛腹泻。我和敛秋忙活一早上了,晴雪去请章郎中了,还没见回来。” “啊”辛夷瞪大眼睛,轻咬朱唇,“樾哥哥和焕哥哥怎么回事啊莫非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我去看看他们” 辛夷和杏雨快步向王焕的房间走去,本来想去采摘白藨的辛夷顿时兴致全无,一心只担忧两位兄长的病情。 在去王焕房间的路上,辛夷碰到了徐公。进士出身的徐公名叫徐昌田,字章远,是龙州宣抚司佥事衙门的师爷,也是王玺几个孩子的私塾先生,与王家素来交好,王家人都尊称他为“徐公”。见今日约好教王焕书法的时辰已过,王焕迟迟未到,徐公猜测是王焕偷懒,便主动到王土司府找他。 一走进王焕的房间,就看见雕花架子床上,穿着中衣的王焕一只手牢牢攥着被子,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肚子,脸上迸沁着冷汗,整个身体不住地抽搐。王焕原本红扑扑的脸如一张雪白的纸,毫无光彩。王焕捂住肚子在床上拼命翻滚,被褥乱成一团,好似经过一场恶斗。他脸上扭曲的筋肉麻花般拧作一团,额上因疼痛挤出的皱纹,山丘似的突起,像是干燥的土地露出狰狞的裂痕。 看着王焕痛苦难耐,徐公赶紧劝他好好休养:“四公子,你好生将息,待病好后,老夫再教你书法。” 辛夷本想问问王焕到底怎么了,或是说几句安慰的话,千言万语挂在嘴边竟一时凝噎,只能轻唤一声:“焕哥哥” 王焕疼得说不出话,听到徐公和辛夷的声音,痛苦地点了下头。 “告诉父亲大人了吗章郎中什么时候到啊”辛夷催问身旁的杏雨。 “回辛夷小姐,素竹已经去找老爷了。”杏雨答道。 “我们再去看看樾哥哥吧。”辛夷对杏雨吩咐道。 辛夷c徐公c杏雨三步并作两步,走向王樾的房间。在王樾的房间门口,三人与匆匆赶来的王玺c素竹撞了个正着。 卧房里的王樾穿着墨色曳撒,露出银色镂空祥云纹饰镶边,如意鎏金束发冠下的发丝凌乱不堪,双手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吱吱呜呜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仿佛一览无云的晴空中,突然撕破了一道口子,霎时黑暗如同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刺进王樾的心脾。 “樾哥哥,你和焕哥哥到底怎么了”辛夷心急如焚。 王玺心疼地问:“樾儿,你和焕儿是吃了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吗” “四弟也是腹痛难忍”王樾来不及向王玺问安,忍着绞痛袭击,右手死死抵在小腹上,加重力道揉着,“莫非是我们昨夜都吃过御赐的宫廷果脯所致” “就是为父从京师带回的那几盒张太后御赐的宫廷果脯”王玺倒抽一口冷气。 辛夷呆住了,瞪大眼睛嘟囔道:“父亲大人赠与辛夷的宫廷果脯,辛夷一直都舍不得吃,还说什么时候和母亲大人一起吃呢” 徐公皱了皱眉,表情凝重,意味深长地说:“这件事似乎不简单啊” 第六章 章郎中查明毒物源,辛夷救兄寻不死鸟 这时,晴雪带着蟠龙坝鼎鼎有名的章郎中,刚赶到王樾的房门外。 “草民章士居,拜见王土司大人。”见着王玺,章郎中赶紧行礼。 “章郎中快快免礼,赶紧给我两个孩儿看看病吧”为方便章郎中诊断,王玺命晴雪c素竹二人速将王焕搀扶到王樾的床榻上。 王樾的病情看起来比王焕略微缓和一些。章郎中一番观气色c听声息c嗅气味c询问症状,摸了王焕的脉象,捋着泛白的山羊胡子,叹了一口气,对王玺说:“王土司大人,两位公子的症状大同小异,一路上晴雪姑娘已详细告诉草民了。依草民判断,两位公子怕是中了毒。” “什么”章郎中的话像霹雳闪电,众人听了无不震惊。王玺打了个寒战,两只脚钉住了似的。 王樾强忍腹痛,说起话来有气无力:“昨日晚饭后大哥让我把三个弟弟都叫到偏厅商议番地巡防之事事情说完,我们几个闲话家常,我忽然想到之前父亲大人给了我们每人一盒御赐的宫廷果脯我看这天气越来越大了,生怕放坏了可惜,毕竟如此珍贵的东西,就提醒大家尽快吃了莫不是四弟也和我一样,昨晚都吃了这宫廷果脯” 王焕原本紧闭嘴巴,突然“哇”的一声吐了一地。章郎中赶紧低下头去,闻了闻王焕的呕吐物,没有什么特殊的酸腐气味。 “王土司大人,贵府还剩得有这种宫廷果脯吗”章郎中从随身背着的药箱里拿出一根银针,对王玺说,“中毒分很多种,草民只有知道具体是中了哪种毒,才能对症下药。” 王樾抬起软弱无力的手臂,指了指窗子旁的柜子:“昨晚我吃得不多,还剩了些,就在柜子里那个牡丹盒子中” 章郎中打开精美的牡丹盒子,用银针刺入一颗果脯肉里,银针针头并没有发黑。他将盒子里的果脯用银针挨着试了个遍,银针针头依然没有变黑。他用手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聚精会神地思考着。睁大的眼眶里,因老迈而有点浑浊的眸子缓慢游动着。 忽然眼前一亮,章郎中请示王玺:“王土司大人,能否准备一碗清水张白纸头活的山羊” “清水和白纸好办,可这山羊”这让王玺犯了难。 晴雪提醒王玺:“老爷,您忘了前段时间白马番部落头人尕瓦珠差人送来一头山羊了大夫人说这个时节吃羊肉上火,现在还养在马厩里呢。” “对c对c对,想必我也是急昏头了。”王玺吩咐下人,“照着章郎中的要求,清水c白纸速速拿来,山羊速速牵来” “章郎中这是要做什么呢”敛秋c素竹一脸茫然,心里泛起嘀咕。 王玺徘徊不定的脚步湮没在他难以平静的情绪里,胀满腾腾的气流,快要涌出来。 辛夷双手合十,紧闭双眼,默默祈求上苍,惟愿她的两位兄长平安无事。 少顷,敛秋c素竹拿来一碗清水c几张白纸,晴雪让庖丁将山羊从马厩牵到王樾房间外。 在众人疑惑的眼光中,章郎中从牡丹盒子里抓出一大把果脯,撒在地上。山羊见了,闻着味低下头张嘴就吃。长长的羊嘴巴一歪一歪的,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章郎中单独取出一颗果脯,浸泡在清水里。他在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少许灰色的粉末,均匀地撒在白纸上。过了一会儿,他用药勺从浸泡果脯的水里舀出一勺,滴在撒有灰色粉末的白纸上。 须臾间,白纸上的液体变黄了,继而变成橙黄色,直至在白纸上留下了一抹棕黄色痕迹。那只山羊突然反刍废绝,步态左右摇摆,双眼发绀,眼底溢血,全身痉挛,发出几声哀嚎,最后竟口吐白沫,四条腿伸直,死了 眼前的这一幕吓坏了众人,王玺脸色蜡黄,一颗心长豇豆般,悬吊吊的。 “唉”章郎中长叹一口气,向王玺禀报,“启禀王土司大人,两位公子中的乃是莲华踯躅之毒。” “莲华踯躅乃是何物章郎中,还请你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救犬子性命啊。”王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四公子的呕吐物无特殊酸腐气味,果脯颜色与正常无异,毒物必是无色无味。草民以银针刺探,并无发黑,说明毒物并非鹤顶红。草民再拿出草木灰试探,白纸变黄,加之山羊服食后暴毙,更加证实草民的判断,此毒物乃毒花莲华踯躅无疑。”章郎中捋着胡须,给王玺解释,“神农本草经曾有记载,莲华踯躅,毒能杀人,其花明艳,与杜鹃花相似,似羊踯躅,毒性更甚。” 章郎中的话吓得王玺脸色煞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章郎中,您可有法子救我两位哥哥性命呀”辛夷心急火燎地问。 “辛夷小姐莫慌,现在赶紧用三钱紫阳花 煎水,给二位公子服下,先让他们把尚未消化吸收的毒物催吐出来。草民这就开个方子,连续服药七日之后,体内莲华踯躅之毒自可祛除七八。只是”章郎中的话说到一半咽了下去。 “只是什么章郎中你不妨直说,救人要紧啊”王玺急得眉毛快烧着了。 章郎中愁眉锁眼,喃喃地说:“只是这方子中最重要的一味药材不死鸟,怕是要王土司大人您亲自跑一趟马盘司了。不死鸟乃滇药之瑰宝,其根叶均可入药,实乃解毒祛恶c拔毒止痛c活血化瘀之神药,因其卓越的解毒修复能力,而被命名为不死鸟。不死鸟药材名贵,生长环境特殊,四川并未出产。早些年,草民去滇缅一带游医采药,有幸挖到一株,后来草民将这株不死鸟带回龙州,一次机缘巧合下卖给了李土司。若是李土司尚未服食且愿意拿出来,二位公子的病情还有转机。倘若” 听到章郎中的话,王玺心烦意乱,如坐针毡。龙州的百姓谁不知道薛c李c王三家土司早已各自为政多年,虽还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早就因各种利益纠葛矛盾重重。现在要王玺去求李蕃,王玺真拉不下这个脸。可王樾c王焕都是王玺的亲生骨肉,这该如何是好 王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打断了章郎中的话:“章郎中,难道就没有其他能解莲华踯躅之毒的药材吗” 章郎中坚定地答道:“根据草民毕生所学药典医书记载,以及行医多年的经验,尚且只有不死鸟能克莲华踯躅之毒。” 王玺叹了口气,捏紧拳头,对晴雪吩咐道:“你快去抓紫阳花煎水,给二公子c四公子服下,要快” 晴雪点点头,急忙地跑去抓药。 百感交集的王玺踌躇不定,来回踱步。一方面,他不想低三下四去求李蕃,就算在李蕃面前装孙子,李蕃也不一定愿意拿出不死鸟。抑或是那株不死鸟,李蕃早已服食。另一方面,他急于要救他的骨肉至亲,毕竟是亲生儿子,不是外人。王玺心里两只大红公鸡激烈争斗着,互不相让。 正当王玺左右为难之时,落梅气喘吁吁跑来,泪眼婆娑地向王玺报告:“老爷,不好了五公子,五公子他他没了” “什么”王玺跌入万丈冰窟,极寒霎时围过来,冰霜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无法接受,宁愿是自己听错了。 王玺等人冲进王坦房间,只见体态臃肿的王坦身着中衣,趴在桌子上,皮肤灰暗,嘴唇c指甲发灰发黑,口吐白沫,躯体已经僵硬变冷,显现出浅色尸斑。桌上灯里的松油已燃尽,王坦右手边放着打开的牡丹雕花木盒,里面只剩下三颗果脯,地上散落着一本三国志。 听到噩耗的三夫人田文娘匆匆赶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两眼一黑昏了过去。辛夷见状也差点昏厥。闻讯而来的王鉴和王济几乎快要站不稳。 章郎中忙问道:“大公子c三公子,你们昨晚吃过这宫廷果脯吗” 王鉴摇了摇头:“昨晚本来说要吃的,但还要整理白马c虎牙c黄羊三寨番民户籍,忙起来就忘了吃了。” 王济接着答道:“我从来不吃甜食。况且昨日白天在正南山练了一天剑,甚为乏累,昨晚又和几位兄弟商讨番地巡防事宜,我回房就直接躺下歇息了。” “两位公子没吃过那就最好。”章郎中暗暗感叹,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章郎中试了试王坦的脉搏和鼻息,掀开王坦的眼皮,其瞳孔散大无光,眼下溢血。章郎中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对王玺说:“请王土司大人节哀顺变。” 章郎中的话让王玺犹五雷轰顶,似夜游出行,若鬼魅附身,如魂魄出窍,面色苍白像纸,神情迷茫。 “不可能的坦哥哥还要带我去摘白藨呢”辛夷无法相信天天和她打闹说笑的王坦再也醒不过来了,扯着章郎中的衣袖,泪流满面,“章郎中,您是不是看错了” 章郎中默不作声。 辛夷松开手,眼泪止不住地流着,任泪珠在脸上胡乱湿花红妆。 “王土司大人,从身体僵硬程度来看,五公子恐是昨夜二更时分就已毒发殇亡。从毒发症状看,五公子中的也是莲华踯躅之毒。与二公子c四公子有所不同的是,五公子一次食用含有莲华踯躅之毒的果脯过多,进而殇亡暴毙。”章郎中劝慰王玺,“王土司大人,人去不能复生,您赶紧拿个主意吧,拖久了二公子和四公子体内的莲华踯躅之毒会渗透进五脏六腑,到时候恐亦命悬一线啊” 王玺仔细回想起来,当日朝贡之后,他去面见张太后,张太后说他忠君体国,当即赏赐了他六盒宫廷果脯。他将这六盒宫廷果脯视若珍宝。在回龙州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六盒宫廷果脯藏在轿子里,就连轿夫都不知道,更何况薛忠义c李蕃二人。薛c李二人绝无下毒的机会,只能说明从一开始这六盒宫廷果脯就是有毒的 王玺朝着廊柱挥起就是一拳,打在坚硬的木头上,手指关节鲜血直流。王玺的牙咬得咯咯作响, 眼里闪动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猛虎。他的脸因愤怒扭曲成暴走的猛兽,素日里温文尔雅的面庞,燃起火来如同温柔的猫咪突然露出尖锐的獠牙。 愤怒到极点的王玺嘶吼道:“皇帝小儿c张太后,我王玺世守斯土,与国同休,以例朝贡京师,以表丹诚,你们却要戕害忠良,赐我含有莲华踯躅之毒的果脯,要杀我全家” 一声长啸后,王玺心灰意冷,如一潭死水,他的天空蓦地黑了下来,四周寂静如雪,只听得见几声乌鸦的哀鸣。 徐公的面色像一块生铁,阴沉严肃。作为王玺的心腹,徐公深感此事尤为重大,背后的始作俑者必定有备而来,万万不可以慌乱孱弱之态,假手于始作俑者愈演愈烈的权力。 “王土司大人,五公子已无力回天了,现在抓紧时间去马盘司青溪城求李土司,买来不死鸟救二公子和四公子的性命,才是当下最迫切之事”徐公向王玺谏言,“王土司大人您不方便去,就让属下前去。若是李土司不卖,属下一大把年纪去求他,他应该不会太为难属下。” 王玺的脸涂了一层厚厚的凝霜:“那有劳徐公快马加鞭跑一趟了。带上五十两银子买这不死鸟,应该够了吧” 章郎中听到五十两白银的数目,瞪大了眼:“够了,够了当年草民卖给李土司的时候才八两银子呢。” 王玺命人拿出五十两白银,让马夫牵出一匹高头大马,拿出一块通行令牌交与徐公,紧握着徐公的手:“辛苦徐公了,若是能带回不死鸟,我王家必定感恩戴德,重金酬谢” 徐公一脸严肃地摆摆手,眼里满是真诚:“王土司大人,您言重了当年属下因触怒朝中权贵被免职,流落龙州,若不是您好心收留,属下早已是一具饿殍。王土司大人,您的恩情属下没齿难忘,属下报答您都来不及,哪里还能要您的酬金” 王玺还来不及回徐公的话,辛夷牵着一匹小白马走过来,对徐公说:“徐公,您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让辛夷去吧,也要来得快些,免得耽误时辰救两位哥哥的性命” 说罢,辛夷一把夺过徐公手中装着银锭的包裹和通行令牌,跳上马背,挥起鞭子,提起缰绳,夹紧马肚,轻呼一声“驾”,马儿开始小跑起来。 “辛夷,你一个女孩子跑去做什么山高路远,太不安全了”王玺不放心地朝辛夷说道。 辛夷顾不得这些,对王玺说:“父亲大人,辛夷虽是女儿身,但自幼跟随父亲大人学习骑马,偷偷跟着济哥哥也学过一点武艺防身,不碍事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拿到不死鸟,才能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徐公骑马可能会慢一点,那我让济儿跟着你一起去。”王玺仍旧不放心。 徐公坚决反对:“三公子性情急躁,去了若是惹怒李土司,反倒不好。还是让属下去吧” 徐公话音未落,辛夷早就一溜烟骑马跑远了。 无奈之下,王玺只得吩咐婢女冬盈:“赶快去两岔河把家丁们全都叫回来,就说府里有急事等他们回来后,再让吉瑞骑马一路尾随辛夷到马盘司青溪城,暗中保护她。” “是,老爷。”冬盈点点头,往两岔河的方向跑去。 远处,烈日的光晕正与箭楼山缠绵,慢慢发散。周围的热浪把青翠的枝丫描绘得精巧细致。那匹奔腾的小白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一路驰骋。辛夷骑在马背上,尽量把身子压低,马速很快,系在青丝上的雪青描金发带随风飘逸,衬托着绵延环抱的青山和碧绿悠长的涪江。想到与王坦c王樾c王焕三位哥哥昔日嬉戏打闹的种种场景,泪水在辛夷的眼眶里决了堤。 远山近水被辛夷的泪水笼罩着,分离阻隔了人与人之间的亲近。湿气缭绕,紧紧裹住辛夷和她的马。四野寂静,天地之间万籁无声,只有辛夷单薄的身躯,坚毅地朝着马盘司青溪城疾驰而去。 第七章 辛夷青溪城求解药,智斗李土司父子俩 蔚蓝的天空悬着火球似的太阳,云彩被太阳烧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孟夏过半,太阳不断炙烤大地,阴平道上浓荫的柳树得了病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无精打采。草木垂头丧气,奄奄待毙。偶有鸟儿停在枝头,发出破碎的高叫,像是破锣碎鼓在替烈日呐喊助威。 辛夷顶着炎阳,骑着小白马在阴平道上飞驰,不知倦怠地朝着马盘司青溪城奔去。这样的大太阳,常人连续暴晒几个时辰都受不了,更不必说平日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辛夷脸上的胭脂早已被汗水洗去,额前的发丝也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狼狈不堪。 马背偷走了辛夷一上午的时光。到了晌午,太阳高悬在正空,烈日当头,愈加炎热难耐。 一路上,闻着隐隐约约的槐花香,那些儿时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如滔天巨浪打在辛夷的心尖上。小时候的辛夷弄鬼掉猴,调皮捣蛋。虽说是个女孩子,却常常和家中几个哥哥嬉戏打闹,胆子大得出奇。一次玩耍中,辛夷非要赖着王坦上树掏鸟窝,兄妹二人爬上庭院中一棵高大的槐树。王坦从小就胖,行动不太灵活,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摔得鼻青脸肿。王坦非但没有责怪辛夷,反倒是三夫人田文娘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时,为了不让辛夷挨骂,王坦主动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他贪玩硬要拉上小妹辛夷,这才摔伤了。王坦对辛夷的疼爱,让幼小的辛夷心生愧疚。随着年岁的逐渐增长,辛夷渐渐懂事起来。可是如今,还未成年的王坦突然暴毙而亡,没有一丝预兆,甚至还来不及交代一句遗言,就这样匆匆离开人世间,叫辛夷如何不黯然心伤 想着想着,辛夷的泪模糊了视线。烈日下,额头上不断滴落的汗水,滑入她莹润的眼中,汗水中的盐分浸得辛夷眼睛生疼,溶为眼泪从眼眶流出。此时的辛夷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辛夷越发感到体力不支,眼神模糊,头昏想吐。为救王樾和王焕的性命,不再蹈王坦的覆辙,辛夷咬紧牙关说什么都要坚持住。 经过一路马不停蹄的颠簸,辛夷远远看到前方有一座城池,耸立起一座木质高大鼓楼,横顺相对,高约四丈五,两楼一底,三层飞檐,琉璃筒瓦,雕梁画栋,四方悬匾。西悬“阴平道”,北为“北方锁钥”,东书“紫微高照”,南挂“南山聚秀”。 “太好了,终于到青溪城了”辛夷擦了擦脸上如雨如瀑的汗水,沿着唐家河,朝着愈来愈近的青溪城而去。 穿过那些青砖砌成的城墙,一路向青溪城里的老百姓打听,辛夷终于抵达龙州李氏土司府邸。 李土司府的正红朱漆大门附近,辛夷踩着马镫翻身下马,把马拴在近旁的一棵垂柳之下。双脚着地的一刹那,辛夷蓦地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仿佛所见到的一切都围着她打转。辛夷用手扶住额头,把全身的力气放在这只手上,努力撑起这个濒临崩溃的身体。好不容易站稳了,辛夷一步一步走向李土司府的大门,咬牙用力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听到有人敲门,李土司府的家丁喜来打开门,见敲门的是一名约莫及笄之年的狼狈少女,感到十分奇怪:“这位小姐,请问有何贵干” 辛夷用苍白起壳的嘴唇,有气无力地说:“我我要找李李” 话音未落,辛夷倏地眼前一黑,虚弱的身体伴着炎阳轰然倒下,黑瀑般的凌乱发丝,挣脱了雪青描金发带,飘散开来铺展在地,如同一朵绽开的巨大墨菊。 看着昏迷倒地的辛夷,喜来吓得手足无措,连忙喊来李土司府的曾管家。 “看穿着打扮,这姑娘应该来自大户人家。不过看她这番狼狈模样,会不会是从哪里逃跑出来的啊”曾管家看着躺在地上的辛夷,百思不得其解,再三询问喜来,“你当真没听清楚她到底要找谁” 喜来拼命摇摇头:“曾管家,这姑娘刚说完一个李字就昏过去了,天晓得她是要找李土司大人还是李少爷啊” 曾管家皱着眉毛,心里暗暗思索:“该不会又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咱们少爷了,专程来一解相思之苦吧还是先请少爷过来看看,再做决定。万一是少爷惹的风流债,让老爷知道了,少爷怪罪下来我也为难。” 曾管家吩咐喜来,速去请少爷李未岚过来。 李未岚急匆匆赶来,眼前这位昏迷中的陌生少女,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嘴唇干涸,脸颊的胭脂已经花了,却丝毫不影响少女原本清丽的容颜,只见她肤若凝脂c气若幽兰c睫若羽扇,自有一股空灵之气。陷入昏迷的辛夷让人怜惜,如同凄静为黑夜渲染出一弯残月。 李未岚赶紧吩咐下人:“我不认识这位姑娘,看样子她应该是中了暑热,弄不好会有性命危险。救人要紧,快把她带到府里,给她服下紫 苏半夏饮” 曾管家一脸坏笑地盯着李未岚:“少爷,您当真不认识这位姑娘” 曾管家的话让李未岚一脸疑惑:“我当真不认识她。等等我为什么一定认识这位姑娘” “没什么,没什么。”曾管家嘿嘿一笑,吩咐喜来去准备紫苏半夏饮。 从礼教上来讲,男女授受不亲,但现在人命关天,救人要紧。李未岚顾不了这么多,一把抱起昏迷中的辛夷,三步并作两步,往用来接待客人的西厢房疾步而去。 李未岚将辛夷平稳地放在床榻上,叫来他的贴身侍女悦风c悦雨好生照料,催促喜来赶紧端来熬好的紫苏半夏饮。 看着这位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姑娘,悦风c悦雨感到奇怪,但既然是李家唯一的少爷李未岚吩咐的,她们不敢有丝毫怠慢。悦风双手扶住辛夷,让她半坐在床榻上,好方便悦雨一勺一勺地喂药。李未岚则在一旁着急地来回踱步,心里暗自猜想这位姑娘的来历和目的。 人到一定灼热的境界,就会觉得浑身发冷,如同行走在冰川雪原之中。辛夷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境里她反反复复走不出这场茫茫大雪,浑身冒冷汗,口干舌燥,想要喝水。她甚至已经不觉得热或冷,仿佛进入四季如春的极乐世界。 约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在梦境里历经千难万险的辛夷,在一束刺眼的阳光里醒了过来。 辛夷眨巴眨巴明亮的双眸,环顾四周,皆是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面孔,嘤然问道:“请问这是李土司府吗” 看到苏醒过来的辛夷,悦雨欣喜地对李未岚喊道:“少爷,少爷,这位小姐醒了” 李未岚赶忙来到床榻旁,看着醒来的姑娘,只见她娥眉淡蹙,隐约透出一丝忧虑,使她楚楚动人的容颜,更添一分我见犹怜。眼前这位姑娘双瞳剪水,顾盼流萤,犹似一泓清水,自有一番高贵灵动,带着一分傲骨,颇有不同于凡人之姿,如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李未岚看得忘神,一时语塞,他很快发现有些失礼,便轻声问道:“这位小姐,请问你来到鄙府,所为何事啊” 辛夷张口就直奔主题:“请问李土司大人现在可在府上” 李未岚两道浓眉像极了夜空中皎洁的上弦月,玉肤玉骨衬托着桃花色的薄唇,对辛夷浅浅一笑:“原来这位小姐是要找父亲大人,那等你休养好了,我再带你去。” “谢过公子好意,但我还有要紧的事,要马上面见李土司大人。”辛夷起身向李未岚行了一个礼,“烦请公子带路,给公子添麻烦了。” 望着虚弱的辛夷,李未岚本想劝她再休息一会儿,可她执意要见李蕃,也就不便再挽留。李未岚带着辛夷走向书房去找李蕃。一路上,李未岚好几次想要主动开口说话,但看着目光里装满了心事的辛夷,只好欲言又止。 李蕃手里拿着一本金匮要略,看着儿子李未岚领着一名年龄相仿的少女走进来,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岚儿,这位小姐是谁啊” 李未岚正在思考这个连他也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姑娘,该怎么给父亲大人介绍,辛夷主动给李蕃行礼,自我介绍道:“小女子潼川州吴凌霄,见过李土司大人。” 李蕃将辛夷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知吴家小姐远道而来龙州马盘司青溪城,所为何事” 辛夷从随身包袱里拿出五十两白银,双手奉上:“家母不幸身中莲华踯躅之毒,潼川州有名的付郎中看过后,说只有解毒神药不死鸟方能克制莲华踯躅之毒。付郎中还说不死鸟世间难寻,他的同行龙州宁武司的章郎中,曾在滇缅一带寻获过不死鸟,且早已卖给了李土司您。只有您手里的不死鸟,才能救家母性命。小女子这才斗胆跋山涉水前来,愿以五十两银子恳求李土司大人将不死鸟卖给小女,以解家母之毒,救家母一命。” 看着那包亮闪闪的银子,加上辛夷身着的华服,李蕃和李未岚不禁心中生疑,眼前的这位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李蕃在脑海里不断回想,这姑娘看起来家世不俗,想必不是权贵就是富商,潼川州好像没有什么七品以上的吴姓官吏,莫非这姑娘出自商贾之家 “哈哈哈”李蕃笑了起来,笑声让人捉摸不透,“小姐好生说笑,这些都是郎中们以讹传讹罢了。不死鸟乃是百草中的解毒之王,鄙府何来如此贵重的药材” “可是”李未岚正要说话,被李蕃冷冽的眼神打断,不好再说下去。 辛夷自然明白李未岚的意思,知道李蕃并未服食不死鸟,不死鸟现在还在李府上,再三请求:“请李土司大人务必救家母一命,倘若五十两银子不够,小女子愿再追加银两。” 李蕃仍不为所动,捋了捋山羊胡子:“这位小姐,不是我李某人不想帮你,实在是爱莫能助,鄙府从来就没有什么不死鸟啊” 眼见李蕃坚持不愿卖出不死鸟,想到家中命悬一线的两位哥哥,辛夷急得眼泪簌簌往下掉。 李未岚见辛 夷着急掉泪的模样,泛起一丝怜惜,想为辛夷说几句好话。可李蕃狠狠瞪了李未岚一眼,李未岚只好把挂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怎么办辛夷心急如焚,拿到不死鸟是辛夷此行的目的,辛夷早已下定决心,不达目的绝不回去。不知不觉,辛夷的右手缓缓滑动,摸向藏在腰间那把小巧的梅花匕首。说时迟,那时快,辛夷倏地摸出梅花匕首,如疾风似闪电冲到李蕃面前,一把抓住李蕃的手臂,将梅花匕首架在李蕃脖子上 辛夷的动作太快了,李蕃和李未岚父子措手不及,谁也没有料想到眼前这样一个文弱少女,居然会有如此骇人的举动。 李蕃正准备高声叫人,辛夷把刀刃挨得更紧了:“李土司大人,对不住了小女子本无意冒犯,只求您能将不死鸟卖予小女,好救娘亲性命,并无他意。” 见此情景,李未岚慌了神,脸上先是青白,随后涨得绯红,忙对辛夷喊话:“这位小姐,你先别激动,切莫伤我父亲大人,一切都好商量” 兴许是见惯了大风大浪,抑或是强装镇定以笑来掩盖内心的恐慌,李蕃大笑起来:“哈哈哈没想到小姐乃至情至孝之人,为了救令堂一命,竟能以性命相搏,鄙人深感敬佩。” 辛夷紧握住手中的梅花匕首,如一尊饱经风霜却屹立不倒的塑像:“李土司大人,若不是走投无路,小女绝不会出此下策。还望您行行好,就当做是做善事,将不死鸟卖给小女” 李未岚动也不敢动地杵在那儿,只觉得后背不断冒出一股股冷汗。为了李蕃的安全,也为了场面不再这么失控,李未岚憋了很久的话,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父亲大人,不死鸟固然珍贵无比,但如果没有发挥出它的作用,又和一根枯草有什么区别呢这位小姐一心救母,这么炎热的天气,一位弱质女子只身从潼川州匆匆赶来,还中了暑热昏倒在门口,求您将不死鸟卖给她不成,才出此下策。您不是常教诲孩儿,要像目连救母c卧冰求鲤一样,去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吗不如您就将不死鸟拿出来,卖给这位小姐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们一家人也会感恩您的善行的。况且五十两银子换一根不死鸟,也不亏了。” 李未岚的话,似乎触动了李蕃心底那一根最柔软的弦,李蕃陷入了沉思之中。其实李蕃比谁都清楚,五十两银子换一根不死鸟一点都不亏,当初他只花了八两银子便从章郎中手中买下。李蕃担心的是倘若把不死鸟卖给他人,要是以后李家谁有个三长两短,需要用到不死鸟的时候却没有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李蕃犹豫不决之时,李未岚继续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父亲大人,将心比心,倘若是您或母亲大人病了,孩儿也这般去求医问药,对方却不愿相助,那又该如何父亲大人,您还记得几年前孩儿去马鬃关为您挖葛根时,所遇到的一件奇事吗” 李未岚眼睛里有一条源远流长的河,望着李蕃接着说:“那时正值挖葛根的时节,去马鬃关挖葛根的百姓络绎不绝,一位老伯挖到了一根足有六十来斤重的巨型葛根,孩儿想花重金买下,但这位老伯坚决不肯收钱,非要送给我。孩儿好生奇怪,这位老伯明明衣衫褴褛,一看就是贫苦人家,却分文不收地要将这根壮硕的葛根赠与孩儿。直到老伯说明缘由,孩儿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老伯也是龙州马盘司人士,早就听闻我们李家历来奉行二十四孝,以孝为训,以孝治家,以孝行事,广受龙州马盘司百姓的爱戴。老伯说,如若他问我要钱,那他的街坊邻居都会在背后戳他脊梁骨,会说他对一个懂得报答父母养育恩情的孝子不敬,敛这种财是会折寿的。父亲大人,难道我们堂堂李氏土司,竟连一个普通百姓都不如吗” 李未岚话毕,李蕃脸上的筋肉不由得颤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钻入了他的皮肤,钻进了他的心里。 第八章 李未岚暗中助辛夷,丧子痛王玺意难平 李未岚回忆的这件事,如来势汹汹的洪峰过境,冲垮了李蕃最后那堵心墙。 李蕃的表情忽而变得柔和起来:“岚儿,你说得对我堂堂一个龙州宣抚副使,朝廷的从五品大员,居然还不如一个老叟的见地,真是惭愧啊” 见风向变了,辛夷再次求情:“李土司大人,小女子素闻您的为人高山仰止c景行行止,今日小女子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出此下策。多有冒犯之处,只是救家母性命心切,还望李土司大人见谅” “也罢,事到如今,我不如做个好人,遂了小姐所愿。”李蕃对李未岚吩咐道,“岚儿,快去药房,在屏风后的柜子里有一个雕花木头盒子,不死鸟就放在里面。你将不死鸟拿出来赠与这位小姐,分文不收。” 听到李蕃的安排,李未岚急忙跑去拿不死鸟。待李未岚将不死鸟拿来,辛夷让李未岚把木盒打开,确认无误后,这才放心地将梅花匕首从李蕃脖子上放下。 拿到不死鸟的辛夷,激动地向李蕃c李未岚谢礼:“李土司大人c李公子,贵府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今日多有得罪,实属走投无路,还望李土司大人c李公子海涵。不死鸟无比珍贵,小女万不能白白拿走,这五十两银子,还请李土司大人您务必收下,算是买下不死鸟的费用,也当是小女今日冒犯之举的赔罪。” 行过谢礼之后,辛夷放下五十两白银,背起包袱匆匆而去。 快步走出李府,小白马还在垂柳树下悠闲地摇着马尾,扇着蚊虫。辛夷跳上马背,挺起身子,一手甩鞭,一手挽缰,架势熟练自如,气势从容洒脱。骑马奔驰,马飞如箭,不像一匹马载着辛夷在赶路,而像一只神鹰载着辛夷在凌空。 待辛夷离开李土司府,李蕃对李未岚怒吼道:“你这个傻小子,还愣在这里干嘛还不快去把那个丫头给我拦下,把不死鸟追回来” “可是父亲大人,您刚才不是说”李未岚张大了嘴巴。 “为父刚才那样说还不是权宜之计,你这个傻小子居然看不出来”李蕃的怒火正旺,“你还在发什么神还不快去追” 李蕃一番严词,李未岚不得违抗,只好从马厩牵出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顺着阴平古道追出去。 李未岚的银鞍骏马驰如劲风,势如闪电,但还是追不上身轻如叶的辛夷。辛夷马似流星人似箭,早已走得远远的。李未岚策马扬鞭,夹紧马肚子,加快了追赶的速度。 一路追寻,快到白草堡的时候,李未岚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策马飞驰全然不知身后有人跟踪的辛夷。令李未岚费解的是,这位自称潼川州吴家的吴凌霄姑娘,并没有往涪江下游潼川州的方向而去,而是径直去往了涪江上游龙州宁武司的方向 李未岚沐雨海棠般的眸子里,忽然黯淡了下来,一种被美好欺骗的感觉,如一条虫子钻进心里,让他最柔软的脏器被肆意啃噬叮咬,尖锐地疼了一下。 李未岚没有继续再追踪辛夷,而是调转马头往李土司府而去。骑在马上的李未岚心不在焉,无精打采。每一步马蹄印都是一块滚烫的烙铁,烙在他的心上,烫得生疼。他想不明白,这样一个柔弱中带着刚强的少女,究竟是什么来头隐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要撒谎欺骗他和李蕃 不知不觉,李未岚回到李土司府大门前。李未岚思忖片刻,走了进去。把枣红马交给马夫拴好,李未岚来到堂屋,向正在等消息的李蕃报告情况。 “禀告父亲大人,孩儿无能孩儿未能追上那位姑娘,还请父亲大人责罚。”李未岚主动向李蕃请罪。 李蕃把玩着辛夷留下的五十两白银,叹了口气:“唉,这个丫头就随她去吧,他日若有机会去到潼川州,我定要打听打听这吴家到底什么来头。罢了,五十两银子换一根不死鸟不亏,只是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有幸再遇上一根了。” 李未岚点点头,并没有告诉李蕃,他已经发现这位神秘的姑娘或许并不是来自潼川州的。兴许她的名字,她的身世,她的故事,都是假的。 不同于清晨叶片上的露水,一转眼就不复存在了。对于李未岚而言,这个谜一样的姑娘,散发着阵阵迷香,独特而又奇异,让他反复捉摸不透,如同一个深刻的剪影,印在了李未岚的脑海中。 远去的身影已遥不可及,留下的谜团却寸步不离。 王坦的突然离世,王樾c王焕生死未卜,天空中原本艳阳高照,照在王玺一家人身上却格外冰凉。身后那些华丽的亭台楼阁,被研磨成可怖的洪水猛兽,绝望地撕扯着天幕里仅剩的几朵云彩。 没有下雨,王玺胸口的疼痛却泛滥成灾,叫嚣着去解脱。王玺握紧拳头,抬头注视天空,蔚蓝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就像 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旋律一直往远方而去,不断呼喊着王坦的名字。 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三夫人田文娘,流着豆大的眼泪,为过世的儿子王坦擦洗沐浴,梳好头发,换上新衣新鞋。三夫人与王玺一道,亲手将王坦的遗体放置在灵床上,安放几筵香案,在巨大的“奠”字前面点上一盏长明灯。王家上下为王坦焚烧纸钱,点燃香烛。在一阵哽咽的悲泣声中,娇艳欲滴的花朵衬托着死去的王坦,大家多么希望王坦只是暂时睡着了,他会醒过来的。 宁武司蟠龙坝晴空万里,然而王土司府上空似有一片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掩去王家人的满眼猩红,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压抑得王家人快要喘不过气来。原本和煦的微风,变得淡漠凌厉,无情地拍打着王玺,让他去体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辛酸。 二夫人曹鸢娘虽不是王坦的生母,毕竟看着王坦长大,况且她的亲生儿子王樾此时也生死未卜,不知道会不会和王坦奏响同样的悲歌。想到这里,二夫人哭得更加伤心。忽而,二夫人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疾步走到正在为王坦烧纸钱的王玺身边,低声说道:“老爷,您还记得那个关于衔烛之龙的梦中梦吗” 经二夫人一提醒,王玺顷刻间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梦中梦,打了一个冷颤。梦里那条衔烛之龙的话,王玺仍历历在目。 梦中衔烛之龙说过的话,以及当日无妄法师的天象天意之说,那种绝望的预言仿佛已经开启,将王玺紧紧包围,不由得他挣脱,只能被宿命无情编排。 熊熊的怒火在王玺心头燃烧着,他仰天咆哮:“本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我王家一门忠烈,世代效忠大明,为朝廷出生入死,从未有过任何僭越之举,何以使出如此阴狠毒辣下三滥的手段来杀我全家昏君啊,昏君朱家皇室这是在逼我王家自卫啊原来无妄法师所说的上天的旨意,竟然是这个意思这并非什么梦中梦,而是我龙族祖先真真切切的先知预言看来无妄法师和龙族祖先所言非虚”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斥之后,王玺很快落寞下来,表情呆滞,自言自语道:“可惜我没有按照无妄法师和梦中龙族祖先的教导,没有遵照天意,龙族血脉未得到供奉,因而引发龙族祖先的不满,这才导致坦儿的殇逝,应验了先知预言。而朝廷大概是通过钦天监夜观天象,早已得知我龙州王土司府上有紫云,紫微星西渐,为帝王之符。张太后害怕王代朱兴,故意设下毒计,痛下杀手,想要毒害我全家” 看到王玺不同平常的沉稳,一反常态变得神神叨叨,不明情况的徐公紧锁着眉头,心里暗自揣测这件事的端倪。徐公警觉地暗中观察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细微表情,他隐约感到这件事另有蹊跷,稀奇怪诞,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他并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王土司大人,您为何”徐公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玺打断了。 王玺的三千青丝仿佛因丧子之痛瞬间滋生出无数白发:“徐公,待坦儿的丧事办完,我有要事与你商议。” 徐公点点头,心情沉重,他担心王玺一家正被卷入一个无形的漩涡之中。徐公心想,王土司大人在“平松之乱”中立下赫赫战功,被朝廷越级擢升为正六品龙州宣抚司佥事,并敕封“昭信校尉”,赏银四万两,这些赏赐明显高于薛忠义c李蕃两位土司,按理说这是朝廷看重王土司大人才是啊,怎么又会下毒谋害王土司大人一家呢如若是朝廷真心想对王土司大人下手,为何不直接在京师动手莫非是经历“平松之乱”后,王土司大人收缴了漳腊金矿大量金条对朝廷隐瞒不报,未向朝廷及时上缴黄金,遭歹人告密如果真的被人告密,朝廷定会严查,将王土司大人扣留在京师羁押审查,绝不会放王土司大人回到龙州宁武司。难道是朝廷忌惮年富力强的王土司大人势力愈发强大,而薛忠义老迈c李蕃患病不足为惧,害怕王土司大人将来自立为王,割据一方,威胁朝廷统治王土司大人向来对大明忠心耿耿,苦于没有抓到王土司大人的把柄,朝廷才会想出在御赐的宫廷果脯里下毒这一阴招若王土司大人真的全家枉死在离京师山高路远的龙州,皇帝倒也脱得了干系,免得招来枉杀忠臣的昏庸暴君骂名,还可以借此瓦解龙州地方势力,并将漳腊金矿的财富全部收归国库,真可谓一石数鸟。 一片权力斗争的花海,所有的花在用尽全力争奇斗艳。有的花含苞欲放,有的花已开到荼蘼。花开到最浓烈的样子,也就到了濒临死亡的时候。 夕阳拉下夜幕,王土司府的黄昏让人分外落寞。黑夜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撕碎绮丽和绚烂,徒留一地空荡的惆怅。孟夏傍晚的龙州蟠龙坝,太阳一落山,天气就开始退凉,徐徐的晚风驱赶走了炙热,气温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汗流浃背,也不会让人感到闷热窒息,只留下舒适惬意的凉爽。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痛彻心扉,痛入骨髓。王坦的生母三夫人田文娘,始终不愿相信王坦已离世的事实,跪坐在王坦的灵床旁,一遍又一遍呼喊着王坦的名字。那个曾经温暖如斯的少年,此时紧闭着乌紫的嘴唇,再也不 能开口回应娘亲的呼唤。 达达的马蹄声扑面而来,苍凉悲怆的嘶鸣伴着王土司府里的悲伤,和那些心碎的声音缠在一起,交织成一曲断肠的哀歌。 安兰急匆匆跑去看了一眼,向众人报告:“是小姐辛夷小姐回来了” 只听见“吁”的一声,辛夷从马背上跳下来,找到章郎中,把不死鸟交到他手上。 章郎中激动地拿着不死鸟,让已经抓好其他几味药材的落梅速去东厨熬药,确保最快时间能把解药熬制出来,让中毒的王樾和王焕喝上。 见辛夷带着不死鸟回来,王玺又惊又喜:“辛夷,辛苦你了你是怎么办到的这下樾儿和焕儿可算有救了” 若是以前,辛夷必定会嘲讽一番李蕃父子如何愚钝。可眼前的灵堂中,躺着的不是别人,而是与她一同朝夕长大的王坦。辛夷哪里还有心情说笑,淡淡地说:“父亲大人,以后再说吧。辛夷去给坦哥哥上一炷香。” 那个曾经活蹦乱跳的王坦,此时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硬生生地躺在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灵床上。想到往日和王坦嬉戏打闹,想到王坦生前待她的各种好,辛夷忍不住又掉了泪。辛夷心里默默想着,坦哥哥虽说平日贪吃了些,但他心宽体胖,待人真诚,孝敬父母,对几个兄弟姐妹更是谦让有加。这么好的一个人,还未到弱冠之年,就要被无情地夺走生命。 从王玺口中辛夷得知这些都是皇帝和张太后的阴谋,为什么可怜的王坦会被无辜地被牵连其中,这些政治斗争本应与他无关。从未与人结怨的王坦,只恨出生在土司之家,才招来如此劫难,成为了朝廷与地方之间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饱受丧子之痛的王玺,一天之间苍老了许多,愤慨地对众多儿女说:“我们王家世代效忠朝廷,绝无二心,哪怕无妄法师那日一再相劝,我王玺也从未想过要造反当皇帝但昏君不仁不义,朝廷阴险毒辣,这一次既然已对我们王家下此毒手,日后必定还会有更狠毒的阴招,我们不得不有所防范我并不是想造反当皇帝,我只是想保我的家人平安要我王玺死没什么,可是你们还小,你们都是我的骨肉至亲,我再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像坦儿一样,一个个年纪轻轻的就成为昏君的刀下冤魂” 见王土司府里人多嘴杂,作为嫡长子的王鉴虽也万分悲痛,他还是尽力强打起精神,来到王玺身边,向王玺谏言:“父亲大人,五弟不幸殇亡,您伤心过度说出过激的话来大家都能理解。但土司府里人多口杂,要是传到薛土司c李土司耳朵里,他们上奏皇帝弹劾您大不敬就不好了。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请您还是给在场的人敲敲警钟。” 一旁站着的三子王济不服气,冲口而出:“大哥,你太谨小慎微了,本来就是他们姓朱的欺人太甚父亲大人,咱们大可不必怕他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孩儿的洗云剑也不是白练的,待父亲大人自立为王,揭竿起义,孩儿愿主动挂帅出征,亲手砍下狗皇帝和张太后的脑袋,为五弟报仇雪恨,以慰他在天之灵” 王玺摆了摆手,思忖片刻后,神色凝重地对王济说:“济儿,就算朝廷如此阴险毒辣,为父也绝无造反之心我们只需做好自保的准备,以防朝廷一计不成,再生二计,到时候派来千军万马,布下天罗地网,势必要将我们王家一网打尽。为父知道你一心想为坦儿报仇,但行事千万不可鲁莽,否则一步踏错,我王家将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听到王玺的话,王济有些羞愧地低下头:“父亲大人所言极是,是孩儿太鲁莽了,孩儿悉听父亲大人吩咐。” “在场的各位,少安毋躁,我有话要对大家吩咐”王玺高声对众人厉声宣布,“今日我王土司府里所发生之事,任何人不管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不得向外人透露半句,否则休怪我王玺手下无情今日府里发生了太多事,明日再给王氏族亲报丧吧。至于我儿王坦的殇,对外统一口径,张贴讣告时就说他是得了阴暑不治身亡,听清楚了吗” 王玺发话,众人皆跪下点头。 黄昏收起缠满忧伤的长线,黑夜墨粉登场。龙州蟠龙坝的人家,有的歌舞升平,有的欢喜团聚,王玺一家则躲在灯火阑珊处悲伤凝噎。 空气中隐约听到心被撵成碎片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如佛前点燃的一炷香,心静时苦苦惆怅,将一个个梦境,生死别离的心痛,阒然燃放。感伤在阳光无法触摸的地方被无限延伸,拉长。逝去的黄昏触摸到内心深处的伤口,这伤痛终究只能隐藏于漆黑的天地之中。 第九章 王玺邀徐公建龙宫,王樾黄龙寺揭谜题 两世相隔,几多幽怨,几多离愁别绪,千言万语如今只能化作无语。都说相逢会有期,只是从此一个人间,一个幽冥。 十日之后,王坦的丧事已彻底办完。连服七日章郎中不死鸟的药方,王樾和王焕体内莲华踯躅之毒,也已基本祛除了。然而这些远远不能抚平王玺一家悲伤,留给王家人的是一支带着仇恨的哀歌。 素日王土司府里,是王玺几位夫人和子女同在偏厅吃饭。不同于往日,今日这顿晚膳,王玺特意邀请徐公前来赴宴。 各式丰盛精美的菜肴摆满一大桌子,不乏干拌盘羊肉c红烧野猪肉c天麻炖娃娃鱼c干肉锦鸡c清炒松茸c竹荪菜心等名贵菜式,可谓龙肝凤髓,玉盘珍馐。 看着这一桌子极具龙州特色的饕餮盛宴,徐公不禁问道:“王土司大人,您还宴请了其他宾客吗” 王玺摇了摇头:“没有啊,就只邀请了徐公你一人啊。” 徐公大惑不解:“如果只有属下,王土司大人您何必这般破费呢您太客气了,随便准备点粗茶淡饭足矣。” “大家都先吃菜吧。”王玺右手作开席状,让大家都动筷子,亲自为在座的男子一一斟上色如宝石的五味子酒。 这顿饭吃得特别安静,大家都各怀心事,互不说话。四周静得令人害怕,仿佛能听见竹筷子夹菜时碰撞的声音。气氛诡异而尴尬,徐公感觉他身处一个暗调繁美之境,凝重不乏伤感,如梵音般模糊不清,在耳边游动。他隐约觉得不能自持地低陷下去,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晌久,王玺端起酒杯,主动向徐公敬酒:“徐公,你来我龙州宣抚司佥事衙门已有些年月了吧。在你看来,我王玺为人如何” 徐公愣了一下,不知王玺何故要问这样的问题,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答道:“王土司大人您貌异而才优,行高而智广,崇儒奉释,夙植善根,且乐善不倦,好谋而成。” 王玺将手中酒杯的酒一饮而尽,抿嘴一笑:“徐公,你就会给我戴高帽子。” 徐公将杯中的酒喝得干干净净,一双因老迈而不再清澈的眸子,散发着忠厚真挚的光芒:“老朽真不是给您戴高帽子,王土司大人您对属下有救命之恩c知遇之恩,对属下而言无异于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大士。更何况在王土司大人您的治下,龙州宁武司的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龙州宁武司有王土司大人您这样的父母官,实乃百姓之福。” “哈哈哈”王玺大笑起来,笑中并不是喜悦,而是满满的苦楚和愁怨,“我王氏一族从先祖王行俭开始,至今已世袭十代土司之职,恪守本分,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尽心竭虑为朝廷效忠,为龙州宁武司百姓谋福祉,却落得个就要家破人亡的下场,试问苍天可曾开眼,他朱家人可曾有良心” “唉”徐公叹了口气,“王土司大人您是说张太后御赐宫廷果脯,意图谋害王土司大人您全家之事吧。会不会是皇帝和张太后听信奸臣谗言,冤枉了您这样的忠良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啊” 眼里冒火的王玺越说越来气:“不烛其奸,枉杀忠良,如此昏庸无能的暴君,人人得以诛之” “唉,昏君猛于虎啊”徐公叹了口气,唉声附和道。 王玺给徐公的酒杯里斟满酒,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王玺从来都不想造反当什么皇帝,但朝廷想要取我家人性命,我绝不允准我王玺就算散尽家财,拼上我这条命,也要誓死保卫我全家人平安。今日我请徐公来赴家宴,是想问上徐公一句,你敢不敢同我一起冒天下之大不韪如若徐公不愿惹火烧身,我王玺也绝无半句怨言,更不会为难你半分,今日的酒就当做是离别之酒,喝过酒后我会再拿些银两给你,好让你能买上几亩良田,安身立命。” 听到王玺的话,徐公直瞪瞪地看着王玺的脸,震惊不已。片刻之后,目光里流露出无比坚定的瞳光:“回禀王土司大人,别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王土司大人您发话,属下也绝不会畏缩半分想当年,属下在朝中任通政使司左通政时,因上奏宣宗皇帝请求减少地方苛捐杂税,得罪了户部十二清吏司那帮既得利益者,他们合伙诬蔑构陷属下收受地方官员贿赂,属下被免职流放,妻离子散,流落到龙州,差点饿死在蟠龙坝。要不是王土司大人您心善,赏了属下一碗饭吃,属下早就饿死街头了。后来您听说属下曾中进士,还曾在朝为官,可怜属下无依无靠,便收留属下做龙州宣抚司佥事衙门的师爷,让属下能够体面地活于世上。王土司大人您的大恩大德,属下自然没齿难忘,知恩报恩属下虽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但只要王土司大人您一句话,属下必当竭尽所能,全力辅佐您” 徐公的话让王玺感到十分宽心,王玺这才将从当日 朝贡之后,他去面见张太后,张太后赏赐了他六盒宫廷果脯开始,到黄龙寺无妄法师夜观天象说他是真命天子,让他修一座形制与紫禁城一致且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龙的“龙宫”,并给众人显示上天的旨意,他做了一个关于衔烛之龙的梦中梦,梦里衔烛之龙也说要他修建“龙宫”等等这一系列的事情,细细讲与徐公听。 王玺握紧拳头,对听得瞠目结舌的徐公说道:“现在宿命已经把我推上了不能选择的风口浪尖,我和我的家人就像是笼中困兽,要么在笼子里等待着被朝廷蹂躏残杀,要么冲出牢笼与朝廷搏杀赢取一线生机” “王土司大人,您的意思属下大概明白了。五公子之殇,正是外因和内因双重作用所致。朝廷的钦天监通过夜观天象,得知龙州王氏土司府邸上有紫云,紫微星西渐,皆以为帝王之符,当在西方。为阻止王代朱兴的天命,张太后故意设计毒害王土司大人您全家,这是外因。而内因则是按照无妄法师和梦中龙族祖先的指点,王土司大人您须得修建一座龙宫,由于您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没有遵照天意,龙族血脉未得到供奉,因而引发了龙族祖先的不满,这才导致了五公子的悲剧,应验了否则不但我龙族血脉将断,尔等也会家破人亡这句先知预言。为了不让五公子的悲剧延伸,为了保护您全家人平安,您只有背水一战地进行自保。”徐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向王玺请示道,“王土司大人,您接下来准备怎么自保呢需要属下为您做些什么吗” “根据龙族祖先和无妄法师明示,我准备修建一座和紫禁城形制一致且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龙的龙宫,以供奉我龙族龙脉。否则龙族祖先就会继续不满,家破人亡的先知预言便会继续应验对外则统一口径,宣称因我官职品级晋升,需修建符合品级的新宣抚司佥事衙门。同时为防止朝廷再对我王家下毒手,我们须得善结良缘,广交各路英豪,待王家有难时,还得倚仗这些英豪保我全家人性命。”王玺心里早已有谋划,对一桌子的人安排部署道,“徐公,你昔日在京师为官,对京师较为熟悉,这次还得依靠你的人脉。就请你明日带着鉴儿,一起去京师诚请大名鼎鼎的木匠卢瑀来我龙州蟠龙坝,再招募一些技艺高超的木匠c石匠c泥塑匠c画师。以修建佥事衙门为由,请他们来蟠龙坝修建这座龙宫。千万不可招募修筑过紫禁城的匠人,他们定会看出破绽。幸得我曾多次朝贡,对紫禁城的规制也有一定了解,否则就修不成龙族祖先要求的和紫禁城规制一样的龙宫了。鸢娘,你去过黄龙寺,熟悉路怎么走,你明日去一趟黄龙寺,亲自去请无妄法师过来,请他看看蟠龙坝哪里才是龙脉所在,哪里最适宜修建龙宫。济儿,结交各路英豪之事,你就多替为父走动走动,多结识一些武艺高强的能人异士。” 听到木匠卢瑀这个名字,徐公的脸上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毕竟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 “遵命”众人异口同声答道,没有被安排到任务的王樾c王焕c辛夷不乐意了。 王樾主动提出来:“父亲大人,不如让孩儿明日与母亲大人同去黄龙寺吧。” “你和焕儿身体尚未完全康健,就待在府里好生休息。”王玺摇了摇头。 “父亲大人,孩儿这次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不仅要感谢辛夷买来不死鸟c章郎中妙手回生,还要感谢菩萨的保佑啊那日孩儿危在旦夕,母亲大人曾向菩萨许愿,明日孩儿陪母亲大人去黄龙寺,也可一道前去还愿。”王樾说完看了看二夫人。 二夫人为王樾求情:“老爷,就让樾儿去吧,不去还愿可是要遭天谴的。” 王玺想了想,觉得有理,欣然同意:“那樾儿你就和鸢娘坐滑竿去吧,路上慢点。此去松潘卫路途颠簸,可别落下病根了。至于焕儿,等你再修养一段时间,待身子彻底养好后给济儿打打下手,跟他一起去结识江湖人士,多帮衬着济儿。” 辛夷见王玺对她只字不提,撅起小嘴:“那辛夷呢父亲大人您把辛夷给忘了” 看着辛夷撅嘴的模样,王玺笑了笑:“这个嘴巴撅起,都可以挂三个油葫芦了。你上次戏耍李蕃父子,虽是无奈之举,但太过冒险,万一他们一气之下把你给杀了怎么办还好你平安回来了。要是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女儿,虽说不敢把你怎么样,准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还是就在府里好好待着吧。” 辛夷一向不喜欢闷在家里,想多争取点出门走动的机会:“那辛夷能不能去山上挖点药材呀父亲大人,若是以后谁要有个病痛,到时候辛夷可不敢再去找李土司强行索买那些市面上买不到的药材了。” “好吧,好吧,你的歪歪道理,还是有几分在理。那你平日闲来无事,就带几个家丁去附近的山上挖挖药材吧。反正你也是闲不住的,一点儿都不像个大家闺秀。”王玺依了辛夷这个宝贝女儿。 “谢过父亲大人”辛夷开心地笑起来,好似全然绽开的花骨朵。 此时,王氏土司府邸之上的天幕,繁茂而不杂芜的星星如同一袋打倒的珍珠,铺成绣珠绸缎般 的银河。月亮是一盏指路的明灯,透过云层,散发出皎洁的柔光。大地已经沉沉睡着,微风轻轻吟唱着催眠的曲调。梦是眼睛,从里面看见了灵魂最原始的牵引。 在滑竿上颠簸了四天,走过小河营,渡过二道海子,绕过扎嘎瀑布,穿过原始森林,王樾和二夫人曹鸢娘远远看到一条从山顶逶迤而来的黄色钙华堆集体。上面彩池层层叠叠,宛若一条五彩斑斓的巨龙,自皑皑雪峰c莽莽丛林腾空而起。 二夫人兴奋地指着远处如人间瑶池般的景色,一座单檐歇山式造型的佛教寺庙映入眼帘:“樾儿,你看,那就是黄龙寺” 庄重雄伟的黄龙寺藏身于雪宝顶山麓,丹云峡之间,彩池层叠,云遮雾绕,仙气袅袅。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王樾不禁感叹道:“这里真可谓是人间仙境啊,怪不得当年黄龙真人要在此修行” 来到黄龙寺外,刚走下滑竿,无妄法师就毕恭毕敬地前来相迎。 穿过黄龙寺正殿,殿内塑有身披玄色道袍c神态安详的黄龙真人坐像,无妄法师将二夫人和王樾迎到主持禅房。 请王樾母子坐下,打发走端来茶水的小和尚后,无妄法师警惕地关紧门窗,这才轻声问道:“二夫人c二公子,事情进展得如何啊” 二夫人捋了捋衣袖,将事情的经过一一告知:“无妄法师,那日您走后,我把您给我的那串浸泡过颠茄汁液的佛珠手串,放在老爷的枕头下,又把您给我的死藤水倒进老爷的茶水中。诚如您白天所说所做,配合颠茄和死藤的双重迷幻作用,加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天晚上老爷果真做了一个梦,还是个梦中梦。老爷梦到衔烛之龙告诉他,他是龙族后人,必须得修一座龙宫,以兴旺龙族血脉,执掌天下,否则就会家破人亡。老爷吩咐我这个梦谁都不要说,我悄悄告诉了樾儿,好让樾儿安排下一步行动。” 王樾叹了一口气,对无妄法师说:“只可惜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噢此话怎讲”无妄法师瞪大了眼睛。 王樾呷了一口茶,一副漠视一切的样子:“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王鉴让我把三个弟弟叫到偏厅,共同商议番地巡防的事。我见机会来了,拿出无妄法师您上次交与我的莲华踯躅花汁,在给我自己的宫廷果脯里下好毒后,把剩下的莲华踯躅花汁给了母亲大人。趁我们兄弟五人在偏厅商议巡防事宜之时,母亲大人偷偷去到他们每个人的卧房,除了我同父同母的亲弟弟王济之外,在其他三人的宫廷果脯里下好毒。巡防事宜说完,我故意与他们拉家常,有意提起父亲大人赏给我们每人一盒宫廷果脯,如此珍贵的御赐之物,现在天气越来越大,容易放坏,提醒大家尽快吃了。哪知王鉴竟然没吃,反倒是王坦那个贪吃的傻子吃多了,居然还给吃死了,要是死的是王鉴就好了。” “王土司大人没有起疑心吧”无妄法师凝重地问道。 王樾神色平淡,眸光清冷疏离,淡淡说道:“这倒没有。说起来,还是托无妄法师您的福呢若不是辛夷看这御赐的宫廷果脯珍贵无比,还未来得及与她的生母田文娘一起吃。我很清楚王济从小就不喜欢吃甜食,自然不会去吃这甜腻得掉牙的宫廷果脯。不然六盒宫廷果脯中,只有王鉴c王焕c王坦和我的四盒有毒,就会说明这莲华踯躅之毒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后来有人故意有选择地下毒,那就不能把下毒之事推给朝廷了。” “二公子果然聪慧过人。”无妄法师夸赞起王樾。 王樾继续道来:“父亲大人现在一口咬定是皇帝和张太后下毒,加上之前您观测到的星象和显示的天意,以及梦中梦里衔烛之龙说不修龙宫就会家破人亡,正逢王坦死了,我和王焕相继中毒,刚好印证了这个梦。父亲大人现在对他是真龙天子之说半信半疑,但他对只有修建龙宫才能保全家平安一事深信不疑,他认定皇帝和张太后想要谋害我们王家,只有自保才是唯一活路。父亲大人已下定决心,要修一座供奉龙脉的龙宫。我这才会和母亲大人奉父亲大人之命专程来一趟黄龙寺,请无妄法师您移驾龙州宁武司蟠龙坝,替我们看看哪里才是龙脉所在,以便选址修建这座龙宫。” 听到王樾的话,无妄法师惊住了:“二公子,您也中毒了这莲华踯躅之毒毒性猛烈,您如此尊贵之躯,怎能以身试毒您没事吧” 第十章 王樾密谋争夺世子,辛夷采药遇神秘人 王樾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仔细一看,那是云巅上覆着白雪的山峰,让人难以接近:“我怎么会那么蠢呢为了不让别人怀疑到我头上,我只能假装中毒啊,谁也不会料到中毒之人就是下毒之人莲华踯躅可是要毒死人的,我怎么可能蠢到枉送自己性命我在医书上查到,莲华踯躅少量中毒后,会出现胸闷心悸c痉挛口渴c恶心呕吐c腹痛腹泻等症状,而服用大量番泻叶水也会出现腹痛腹泻,只要再演得像一点,就和中了莲华踯躅之毒的症状看起来一模一样。我计算好时间,泡了一大壶番泻叶,一口气灌下,换好衣裳,梳洗好,造成我吃过有毒的宫廷果脯不多,因而中毒不深的假象。当时王焕毒发难耐,现场极度混乱,章郎中只摸了王焕的脉象,还未来得及摸我的脉象,我故意把大家引导到我和王焕都吃过果脯上。如此一来,大家便误以为我和王焕都中了莲华踯躅之毒。” “二公子果然才智过人,不愧有帝王之相”无妄法师狡黠一笑,满是对王樾的赞许。 王樾眸光湛亮,睥睨一切,臻首微昂,散发着强烈的气场,张扬而霸道:“要成就一番霸业当真不易,杀敌三千,自损八百。那日喝了一壶番泻叶水,腹痛腹泻难耐,豆大的汗珠一直往外冒,跑了好多趟茅厕,真是辛苦。好在辛苦没有白费,父亲大人已经对朝廷有所忌惮,并决意自保。他日龙宫建好,我和母亲大人自会力劝父亲大人打出旗号,兴兵起义,自立为王,割据一方。到时我便可以一展身手,助父亲大人成就大业。待我功成名就,就能像唐太宗李世民那样,成为父亲大人的首要功臣,以后便可接管宁武司,接管龙州,甚至接管天下。可惜这次没能成功借皇帝和张太后的名义除去王鉴,以后还得再想点法子,早日除去王鉴这个心头大患才是” 二夫人曹鸢娘心疼地看着王樾,眼里盈满怜爱:“真是苦了我的樾儿都怪为娘不争气,只是一个姬妾,没法让我聪慧的樾儿以后名正言顺地继承王氏土司之位,世袭你父亲大人宣抚司佥事之职。唉,可怜我的樾儿,只能趁你父亲大人确立世子之前,依靠你的聪明才智,凭本事去争取世子之位。娘亲也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帮你打打下手” 王樾的眼眸忽而飘起风雪,夹着一股暖流,塞满禅房的每一个角落:“母亲大人,您对孩儿的养育之恩,孩儿无以为报,又怎会怪罪娘亲呢大夫人蔡秋娘不过比您早几天进门罢了,生下的王鉴虽是长子却资质平平,其原配夫人朱氏过世后也不续弦,至今膝下无子,难成大器。他日我助父亲大人打下江山,功成继承大统,坐上金銮宝座,一定让娘亲当上正宫太后,再也不受她蔡秋娘欺压” 二夫人感到一阵温暖,抿嘴一笑。 无妄法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二夫人与二公子母慈子孝,着实令人感动。请二夫人c二公子不要着急,来日方长,未来可期。小僧会一如既往地站在二公子这边,尽小僧所能,助二公子早成大业” “承蒙无妄法师相助,今后还要劳烦无妄法师您多费心。”王樾幽暗深邃的眸子闪出一丝诡诈。 “哪里c哪里,二公子您说笑了,帮您等于是帮小僧自己,互惠互利嘛”无妄法师会心一笑,起身去安排中午的斋饭,“二夫人c二公子,那就委屈二位中午在鄙寺屈就一下了。小僧速去收拾行装,午饭后便与两位前往龙州蟠龙坝,以免误时辰。” 黄龙寺外晴空万里,飘着几朵可怜的白云。阳光洒下强烈的光束,峰顶的积雪更加豁亮,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令人晕眩。如同王樾眼中的寒光,似一把锐利长刀,刀刀致命。 撕开黑夜的脸,晨曦露出娇羞的面庞。夏日带着热浪,撒野般涌来,在弥散泥腥味的涪江边嬉戏,在葱郁苍翠的山野间奔跑。 暴露在烈日下的花草被晒弯了腰,油绿的苔藓惬意地躲在阴暗处乘凉,一位身轻如燕的少女闯入大山的视野。这位少女正是辛夷,身着天青色软烟罗交领长裙,裙裾上绣着花叶纹饰,系一根白色织锦腰带,背着一个竹制小背篓。乌黑的秀发绾成桃心髻,插上一支金丝发晶珠帘流苏梅花簪。辛夷衣着简洁,薄施粉黛,清新淡雅,倒也方便在蟠龙坝附近的龙池坪采药。 龙池坪植被茂盛,绿树成荫,毕竟是仲夏时节,又一直走山路,辛夷不停用绣着淡粉色辛夷花的手绢擦汗。 看着辛夷满头大汗,家丁吉福心疼地说:“辛夷小姐,您这又是何苦呢堂堂王土司府的小姐,不好好待在府里纳凉,偏偏跑到山上来受这个罪。” 辛夷一脸认真地对吉福说:“与其困在家里享清福,不如在外面多走走,免得闷得慌。几个哥哥都在助父亲大人一臂之力,我总不可能置之不闻吧虽说我是女儿身,也得尽一份绵薄之力啊,挖点药材带回去,以后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辛夷小姐真是深明大义吉福还是给您扇扇风吧。”吉福随手扯下几片宽大的树叶,当做扇子给辛夷扇风。 芳草萋萋,野花遍地,走在山路上,辛夷哼着小曲儿,用花铲挖各种药材。不知不觉,小背篓装满各式野生药材,有大黄c附子c当归c党参c鸡矢藤等。 “辛夷小姐,您看,那里的花好漂亮啊”吉福指着前面山坡上的野花惊叹道。 “我去看看呢”辛夷顺着吉福手指的方向,提着裙摆,踏着野草和泥土,走过去。 郁郁茸茸的野枝蔓上冒出一串串花蕾,从蔓条的中部到顶尖依次绽放。花呈乳白色,透着一抹紫韵。花色不大,花冠分四瓣,花蕊朝下,上面一瓣最为怪异,花蕊相扣,背部细而带钩,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天鹅,下面一瓣生出两脚,极像了小巧的天鹅腿。 “辛夷小姐,这是什么花啊吉福活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花呢”吉福有些惊讶。 “你有空多读点书呢。我在书上看到过,这是拟两色乌头。夏天开花,形似北方一种名叫天鹅的飞禽,也叫做天鹅花。拟两色乌头有一点独特之处,那就是成双成对,相伴而生。”辛夷蹲下来拿出花铲挖起来,想移植到自家的庭院中,耐心地给吉福讲拟两色乌头的故事,“相传很久以前,有一对准备去南方过冬的天鹅,被牙山的秀丽风景吸引后定居下来。一只乌龟精为了一己私欲,把雌天鹅偷偷杀掉后献给龙王。不吃不喝的雄天鹅,日夜呼唤爱妻,思念成疾。被感动的山神将天鹅夫妇点化成并开的花朵,让他们能够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唉,好在最后他们永远在一起了”听到这动人凄美的爱情传说,吉福心里十分感慨。 辛夷继续挖拟两色乌头,生怕挖断根须便养不活了。 辛夷和吉福各自收获了满满一背篓药材,慢慢从龙池坪往下走。走到龙池坪山下的宁武司官道时,已近傍晚。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疾驰而来,如疾风,似骤雨。领头的黑骏马奔驰在宁武司官道上,通体如黑缎子,油光放亮,四蹄翻腾,长鬃飞扬。这匹黑骏马壮美的姿态,宛若历尽艰辛穿洋过海的信鸽,又似暴风雨中勃然奋击的飞燕。黑骏马仰天长啸,悲壮的嘶鸣响彻天幕,涌出六匹马组成的马队,海潮般势不可挡地涌了过来,呼啸奔腾。 马队来势汹汹,全然不顾周围有无过往行人,正顾着说笑的辛夷和吉福来不及闪避,被疾驰的马队撞倒在地,背篓里的药材洒了一地,被马蹄践踏一番,全被踩坏了。辛夷右手手腕被擦伤,渗出细密的血珠,有些生疼,软烟罗袄裙也磨破了。 长长的马鬃马尾,飘动起来,一个重叠着一个,凝成一体,飞快向前推进。马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吉福见辛夷受伤,气得破口大骂:“这些龟儿子,撞了人还敢跑你们是赶着去投胎吗” 领头的黑骏马上坐着一位黑衣少年,似乎听到了吉福的叫骂,扬起马头,“吁”的一声停了下来,紧跟着的几匹马随之停下。 只见那黑衣少年潇洒地从马背上跳下,身着华丽的黑色对襟绣金线罩甲,束金镶南红玛瑙腰带,在晚霞的映衬下折射出夺目光辉。高绾冠发,配以金镶翡翠飞鸟松涛束髻冠,长若流水的发丝服帖地顺在背后,身上一股淡淡的麝香香气,高贵雅致。黑衣少年脸上棱角分明,气势凌人,颇有孤瘦雪霜之姿。他的瞳仁灵动,如清澈的茶色水晶珠子。 黑衣少年身后站着五个随从,其中一个指着吉福骂道:“臭小子,你知道我们家少爷是谁吗还敢在此骂骂咧咧,小心要你狗命” 辛夷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但这群人态度恶劣,辛夷忍不住瞪着他们,怒斥起来:“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撞了人,还如此蛮横无理,真是令人不齿” 黑衣少年见状拉下脸来,瞪了那个随从一眼:“本来也是我们不对,撞倒了人在先,你少说两句” “这位小姐和这位小哥,在下急于赶路,误将二位撞倒,还请宽恕则个”黑衣少年主动伸出手来,想把辛夷从地上拉起来。 看着被马蹄践踏后满地狼藉的药材,还有那几株小心翼翼挖出来的拟两色乌头也被踩踏得稀烂,辛夷怒火中烧,无视黑衣少年伸出的手,拍了拍身上的泥灰,在吉福的搀扶下站起来。 辛夷盯着黑衣少年,用手指着他的鼻子,义正词严地说:“我们辛辛苦苦挖了一天的药材,还有这难得一遇的拟两色乌头,就这么被你弄死了。你自己说,该怎么办吧” “啊小姐你受伤出血了”黑衣少年见辛夷指着他骂的那只手在流血,赶紧吩咐随从,“快把血叶兰拿来” 辛夷在气头上,不稀罕黑衣少年的药,要强地往后退了一步:“不要你管” 黑衣少年不顾辛夷的情绪,一只手抓住辛夷的手臂,一只手接过随从递来的药瓶,用嘴咬开瓶塞,在辛夷手腕流血的地方,轻轻撒上研磨好的血叶兰粉末。从怀里取出一方绣着苍松的蚕丝手帕,为辛 夷一圈一圈包扎,生怕弄疼了辛夷。包扎完,黑衣少年将药瓶双手递与辛夷:“在下着急赶路,误伤小姐,实在心中有愧。这瓶血叶兰有止血生肌之效,还请小姐务必收下” 辛夷接过血叶兰粉,想到那位随从的嚣张气焰,感觉这位黑衣少年应该来头不小。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来龙州宁武司做什么难道是皇帝和张太后一计不成又生二计,专程派来刺杀王家人的 想到这些,辛夷不寒而栗。她觉得有必要弄清楚黑衣少年的身份,此次来宁武司究竟意欲何为。辛夷灵机一动,心生一计,对黑衣少年说道:“你别以为一瓶药粉,就可以赔偿我的全部损失,这些药材远不止这么点钱。这些药材是我们宁武司的王土司大人点名要的,我们平头百姓可吃罪不起要是你不赔,我就告到王土司大人那里去,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你好你个丫头,你这是敲诈勒索你以为”一位随从正要呵斥辛夷,被黑衣少年强行打断了。 “汪五,快拿出五两银子给这位小姐”黑衣少年吩咐道。 “我不要银子,我就要你那块玉佩,我损失的药材就值这个价”辛夷突然指向黑衣少年腰间佩戴的于阗玉玉佩。 黑衣少年俨然一副贵公子的模样,玉佩上必定刻有显示身份的文字图样。辛夷这才想拿到黑衣少年的随身玉佩,好从上面找到破解其身份的线索。看得出这块玉佩是黑衣少年心爱之物,他犯起难来,“这” 见黑衣少年犹豫不决,辛夷快步走到他的黑骏马旁,张开双臂,挡在马前,大声说道:“倘若今日你不拿你的玉佩赔偿我的损失,你就别想走那就跟我到王土司大人的佥事衙门去说清楚,要不然你就让你的马队从我身上踏过去吧” 一位随从气得准备抽出刀:“少爷,别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废话,免得耽误咱们赶路的时辰” 黑衣少年一脸严肃,按住随从,眉头紧蹙,小声对他说:“别轻举妄动这是王土司的地盘,别暴露了我们的身份和行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赶路要紧,莫生事端,免得惹火烧身这位小姐一看就是个贪财市侩的市井小民,我把玉佩给她也无妨。这件事若是耽误了,可是十块于阗玉都赔不起的” “小姐,请笑纳在下还要赶路,先行告辞。”黑衣少年将玉佩解下来递给辛夷,急匆匆地跳上马背。 辛夷接过玉佩,不好再要求什么,只好侧身让出路来,喃喃说道:“走吧,走吧,算我今日倒霉” 辛夷仔细观察玉佩,上面并未写有官职或名字,有些气恼。黑衣少年早已扬鞭朝涪江上游远去,只留下一路扬尘。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辛夷对着夕阳金色的余晖,仔细观摩手中握着的这块于阗玉,呈羊脂白,如凝脂状,油脂光泽,柔和润美。这块玉佩的形状很是奇特,不像喜上眉梢c连中三元c福寿如意等传统玉佩图案,而是别出心裁地雕成风铃状,风铃的铃舌则是一枚玉雕的铜钱。 这图案究竟是何寓意辛夷对着这块玉佩,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个门道来。而身后晚云渐收,徒留淡天一片琉璃。 第十一章 薛兆乾水晶堡夺宝,无妄法师龙宫点睛 晚霞消退之后,天地成了银灰色,暮霭给大地罩上一层薄薄的宣纸。成团的小蠓虫在王土司府荷花池附近嗡嗡飞旋,久久不散,不知是不舍满池盈绿的荷叶,还是留恋亭立娇柔的荷花。 辛夷一回到王土司府,来不及换下磨烂的软烟罗袄裙,也没时间梳好凌乱的头发,急冲冲地跑去找王玺。在询问杏雨王玺的去向后,辛夷径直去到书房。书房里,王玺正点着油灯在仔细研究龙州的地图。 看着辛夷衣裙破烂c头发乱飞,手腕上还缠着被血染红的手帕,王玺又着急又心疼,忙问道:“辛夷,你怎么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辛夷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王玺,并递上黑衣少年的玉佩。 “没什么大碍就好辛夷,你以后出去可一定留神点,女儿家出门,怪让人担心的。要不然我还是叫人把章郎中请过来,给你仔细看看,万一有什么内伤呢。”王玺把辛夷拉到身边,关切备至。 辛夷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父亲大人,辛夷知道了请章郎中就不必了,只是一点皮外小伤,上了血叶兰药粉了,不碍事的您还是先看看这块玉佩吧,看看能不能通过这块玉佩,得知玉佩主人的身份” 接过玉佩的王玺左看右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感叹道:“我王玺阅人无数,从未见过如此稀奇的玉佩图案” 辛夷皱起眉头:“这个玉佩的主人看起来约莫弱冠之年,比辛夷大不了几岁。” “弱冠之年”王玺细细观察着玉佩,“辛夷,有一种福在眼前的玉佩图案,就是一个铜钱的钱眼处有一只或两只蝙蝠。蝙蝠意遍福。铜钱中间都有钱眼,钱与前同音,有眼的钱意为眼前,加上蝙蝠,表示福运即将到来。会不会这块图案特别的玉佩,也是取的谐音之意呢” 王玺将这块于阗玉玉佩放在油灯下最光亮的地方仔细察看。玉雕的铜钱上刻着“永乐通宝”四个字,玉雕风铃与吊绳的接口处,有一颗单珠,上面用极细的刻刀雕刻着“永乐十八年”五个特别小的字,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啊”辛夷咬着下唇,眨巴眼睛思考,“一只风铃下面罩着一枚铜钱,这图案究竟是什么寓意呢” “辛夷,你刚说什么”辛夷的话给王玺了提示,王玺灵光一闪,如一颗流星从天而降,划过脑海。 辛夷茫然地看着王玺:“怎么了,父亲大人辛夷刚刚说的是一只风铃下面罩着一枚铜钱,这图案究竟是什么寓意呢,这句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王玺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一只风铃下面罩着一枚铜钱罩钱兆乾薛兆乾你今日见到的那个黑衣少年应该是薛兆乾” “薛兆乾难道他是薛忠义的”辛夷大惊失色。 王玺点了点头:“对,薛兆乾正是薛忠义的第三子,也是薛氏土司世子前段时间去京师朝贡时,薛忠义说他三子薛兆乾今年刚过弱冠之年,还假意打趣说以后想与我结成亲家。按照时间推算,薛兆乾今年二十岁,也就是说薛兆乾生于永乐十八年,这块玉佩的图案正是按照薛兆乾的生辰名字来的” 辛夷感到奇怪:“这薛兆乾不在他们渔溪司好好守着,偷偷跑到我们宁武司来做什么而且他一副着急赶路的样子,难道薛家有什么阴谋不成”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薛兆乾神神秘秘来我宁武司,必然是受其父薛忠义指派,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王玺皱着眉问辛夷,“你确定他们只有六个人” 辛夷肯定地点点头:“六匹马,六个人,除了背上的包袱,没带其他行李。” “薛忠义这厮老奸巨猾,不可不防薛兆乾只带了几个随从,不能贸然去围追堵截。到时候薛兆乾说他只是借道宁武司,并无他意,薛忠义告到布政使吴苍介大人那里,说我以下犯上,那就麻烦了。”王玺陷入思索,心里有无数个辘轳在旋转,溘然转出来一道灵光,“等等,薛兆乾此次来我宁武司,难道是” “父亲大人,怎么了”辛夷忙问道。 “下个月初八是布政使吴苍介的六十大寿,难道薛忠义是派薛兆乾去准备贺礼”王玺忽而大惊失色,“辛夷,薛兆乾往什么方向去了” 辛夷回想道:“他从江油关方向而来,沿着宁武司官道一路北上,往涪江上游方向去了” “涪江上游方向完了完了”王玺感觉脑瓜子快炸了,嗡嗡直响,“前段时间水晶堡传来消息,说有农户无意间挖到一块两百来斤重的巨型紫晶晶簇。我本打算亲自去看看,如果品相不错就当即买下,当做贺礼献给吴大人祝寿。可前段时间府里突发不幸,殇逝的殇逝,中毒的中毒,忙着给坦儿治丧,给樾儿c焕儿治病,我没来得及顾及此事。莫非薛忠义听到了风 声,也看中了这块巨型紫晶晶簇,想要买下在吴大人的寿宴上献宝” “水晶堡历来盛产天然水晶,因此得名,出产的水晶中又以紫晶最为名贵。父亲大人,那您还不派人去追倘若真被薛兆乾捷足先登,那下个月吴大人的寿宴上,您又能拿出什么宝贝献寿呢”辛夷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催促王玺快下决断。 王玺气愤不已,一把拍在书桌上,震得桌上的镇尺跳起来:“好你个老贼薛忠义本是我宁武司出产的宝物,你铁定料到我要将这块紫晶作为贺礼给吴苍介献寿,你便想来先下手买走既想偷偷买走紫晶巴结吴苍介,又想让我原本计划买来献寿的贺礼突然没了,使我仓促间来不及准备更好的宝物,在寿宴上当众出丑。如此一来,便可使得吴苍介误以为我没有把他打上眼,对他不敬,好让向来睚眦必报的吴苍介以后给我穿小鞋。诡计多端的薛忠义,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 说罢,王玺赶紧让下人叫来王济,命王济快马加鞭,速速赶去水晶堡,带上足够的银两,一定要赶在薛兆乾之前买下那块巨型紫晶,不能让薛家的阴谋得逞。 王济简单收拾好银两,带上八名衙役,跳上马背正欲策马起行时,王玺再三交代道:“济儿,官大一级压死人,如果碰上薛兆乾,千万不可鲁莽行事,更不能与他动手小心驶得万年船,务必要谨慎行事他若出三十两,你就出四十两,百姓自会权衡,谁给的钱多他就卖给谁,量他薛兆乾也不敢明抢。济儿,辛苦你了,替为父跑一趟” “父亲大人的叮嘱,孩儿记下了。为父亲大人效犬马之劳,是孩儿的福分,孩儿快去快回”王济一手拿起火把,一手挥舞马鞭,骑着壮硕的骏马,带领着一队人马,向水晶堡的方向疾驰而去。 夜披上了一层望不到头的黑色帘幕,一直伸向远处。王济的视线想要借一抹月光照亮去往水晶堡的路,穿透暗夜,尽快赶到。没有明月相伴,没有繁星追随,只有那孤零零的黑被任意涂抹,在王济的心底划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线条。 王济的背影渐渐消融在这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翌日清晨。窗外是一层层堆叠的夏绿,或浓或淡,或深或浅。 王玺丝毫没有兴致欣赏,只盼王济能抢在薛兆乾前面带着紫晶回来。受尽时间的煎熬,就是等待归来的那一刻。从日出等到晌午,王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终于回来了 令王玺失望的是,王济并没有带回紫晶。 花厅里,王济“扑通”一声主动跪在王玺面前,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父亲大人,孩儿有愧待孩儿赶到时,紫晶已被薛兆乾买走了。那位挖到紫晶的农夫说,他们为了方便托运这两百来斤重的紫晶晶簇,就地在他家买了一辆木板车安在马后,遮上一块厚重的黑布匆匆离去。孩儿想去追,一路快马加鞭从水晶堡c筏子头c全光堡c梅子坪c两河堡,再追到蟠龙坝,一路追踪也没见薛兆乾的马队。都是孩儿愚钝,没能追上,还请父亲大人责罚” “唉”王玺叹了口气,伸出双手将王济迎起身来,“济儿,你不必自责,这怨不得你。薛忠义这个人本就奸诈狡猾,有其父必有其子,薛兆乾想必也是诡计多端。不是你追不上薛兆乾,而定是他为了不让你追上他,不走寻常之路,宁愿绕一大圈路,也不想有任何闪失。” “绕路”王济不解地看着王玺。 王玺摸了摸王济坚毅而稚嫩的面庞:“他们回去的途中,必然经过蟠龙坝,哪怕是盖着黑布,一样容易引人注意。薛忠义既然是想让我措手不及,必定不会让我察觉到他已把紫晶买走,他铁定走的是水晶堡c土城子c旧堡子c徐塘堡,经豆叩寺c平驿堡c猪儿咀这条路,最后绕回到江油关。” “啊怎么会这样孩儿真是蠢笨如牛”王济自责地敲打脑袋,心里有几分愧疚。 王玺一把抓住王济的手:“济儿,你这又是何苦为父不会怪你,你也不要再自责了。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吃亏的自然是我们。就算你追上薛兆乾了,他会把紫晶拱手让给你吗必然不会。倘若你硬抢,到时候他告到布政使吴苍介那里,按照官职大小和官位高低,我们是以下犯上,吃亏的还是我们。” 王济抿着嘴唇,双手揉搓着衣角:“父亲大人,没有了紫晶,那吴大人的寿宴可怎么办啊” 王玺头上愁云密布,感叹道:“十年才有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这可是各路官吏谄谀巴结四川承宣布政使的大好机会。我王某人向来不屑攀附高官,但也不能拿不出一件像样的贺礼,让吴苍介误会我对他不敬,以后给我穿小鞋。唉,该死的老贼薛忠义,真是可恶” 就在这时,辛夷走进花厅,看着愁眉不展的王玺和王济,滴溜溜地转着明眸璀璨的眼睛,一副七窍玲珑的样子:“父亲大人,切莫着急,辛夷倒是有一个好主意” 六日后。 太阳被云层藏起来,终日淅沥。天空换上一副灰暗的愁容,为人间的苦难落了泪。窗外飘着迷蒙小雨,辛夷端坐在屋里听雨。雨 雾缠绵,那些被打落的花瓣,似乎并不想化作泥土,而是向往着孤独的自由,随风走了。 “辛夷小姐,二公子他们回来了,还有无妄法师也一并来了”素竹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剪刀,剪断了辛夷飘到远方的思绪。辛夷简单收拾了一下妆发,淡抹几笔,去往正厅。 正厅里,王樾c二夫人曹鸢娘被雨水打湿了衣裳鞋袜,刚更衣出来。无妄法师换上了包袱里备好的纳衣。王玺叫下人给无妄法师奉上了茶水与稔子糖c核桃蘸。 无妄法师双手接过茶水,有些抱歉地对王玺说:“王土司大人,不好意思,这几天下雨,路上泥泞,走得慢,多耽误了两日。小僧来晚了,还请您降罪。” 王玺赶紧摇了摇手:“无妄法师,您乃神通广大的黄龙真人转世,我又怎敢怪罪于您呢该被降罪的是我,之前您特地来告知天意,可我却唉,早知我就应该听您好言相劝,顺从天意,我王家也不会遭此劫难” “王土司大人,怎么了”明明早就知晓一切的无妄法师,此时故意张大嘴巴,装作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王玺早已认定无妄法师是能洞悉天意的先知高僧,不必再遮掩什么,便将那日无妄法师前来告知祥瑞后,王土司府里发生的一切全都一一讲与无妄法师。 “阿弥陀佛天意不可违啊。”听了王玺的一番讲述,无妄法师脸上露出哀怜的神色,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王土司大人,五公子不幸遭此劫难,实在令人扼腕。小僧唯有念上地藏菩萨本愿经为五公子超度,助他消除业障,惟愿他早登极乐。阿弥陀佛” 王玺感激道:“有劳无妄法师。” 超度法事结束,王玺向无妄法师问询蟠龙坝哪里才是龙脉所在,哪里最适合修建“龙宫”。 无妄法师捋着手中的小叶桢楠水波纹佛珠,细细道来:“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山有来脉,水有来源,犹人身之有经络,树木之有根于世,水以地载,山以水分,考山犹当考水,知水之所中,后能知山之发脉也。山岂为风水之止故盖山之为气,风则散,水则止耳。” 王玺皱着眉毛,脑海里不断搜寻蟠龙坝哪里符合无妄法师所说的“乘风则散,界水则止”。 无妄法师接着说:“风水之龙脉者,与四灵兽同。若论高低与阳宅同,至于配殿廊房与衙署同。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是故处于堂上之阴而知日月之次序,见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暑。东方青色为木,西方白色为金,南方赤色为火,北方黑色为水,中央黄色为土。五龙之一的黄龙位居中央。王土司大人您乃衔烛之龙一脉,衔烛之龙千万年来一直守护着西北大荒不周山,按照三垣c四象c六爻c十二时辰制推算,西北对东南,龙居中央,王氏龙脉应在蟠龙坝中线正中点,涪江之滨c箭楼山之麓c龙池坪东南,坐西朝东,环若列历,林水青碧,殿幽而势阻,地廊而形藏。” 王玺恍然大悟,心里大概有个谱:“谢过无妄法师,有无妄法师您的指点,我龙族血脉必定兴旺,我王家也能永葆平安,从此康泰顺遂。” “王土司大人,您要想兴旺龙族血脉,还需要一样东西才行。”无妄法师一本正经地说道。 王玺忙问:“还需要什么啊请无妄法师明示。” “金丝楠木。”无妄法师不紧不慢地说,“楠木,是一种极其高档的木材,不腐不蛀有幽香,历朝历代宫廷都曾大量伐用。楠木之至美者,非金丝楠木莫属,向阳处或结成山水之纹,木质坚硬耐腐,自古有水不能浸,蚁不能穴之说。龙州宁武司出产的金丝楠木,其木质结晶体明显多于普通楠木,在阳光下金光闪闪,金丝浮现,淡雅幽香。其色浅橙黄略灰,木性温润柔和,细腻通达,纹理淡雅文静,显山水纹或虎斑纹,灿若云锦,高贵华美。最重要的是金丝楠木熠熠金光如龙鳞,缕缕金丝纹路似龙筋,能为龙脉注入更多灵气,龙脉方能更加兴旺,您全家才能永葆平安。” 在王玺看来,无妄法师的话句句在理,但龙州的金丝楠木多生长于清漪江流域一带,豆叩寺附近就有一个村庄因盛产楠木而取名为“楠木园”。清漪江是涪江的支流,在蟠龙坝的下游渔溪司河西处汇入涪江,要想把下游的木材通过涪江航运至上游的蟠龙坝,根本不可能。如果非要运送,就只能走山路,一路上山高路远,楠木巨大笨重,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民力财力。 王玺既想修好这座“龙宫”兴旺家族龙脉,以保家人平安,但他又不愿从清漪江一带大费周折运送楠木,以免搞得宁武司的百姓苦不堪言c怨声载道。王玺在矛盾的漩涡里打转,左右为难。 王玺皱了皱眉:“本身修筑龙宫已是大兴土木,要动用那么多人力物力,所需金丝楠木还得从清漪江那边走山路运送。如此劳民伤财,实不可为啊” 无妄法师看出王玺的心思,捋着佛珠说:“阿弥陀佛王土司大人乃慈悲之人,系龙州宁武司百姓前世修为之福。一将功成万骨枯,历朝历代任何一个君王将帅的成功,都 是靠牺牲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和利益换来的。王土司大人,您可以慈悲为怀,但不可妇人之仁。西楚霸王项羽正是因其妇人之仁,看重兄弟义气而看不清形势,在政治上不够无赖,不敢下狠手,一代天之骄子最后竟落得个四面楚歌c乌江自刎的悲惨结局。此事关乎王土司大人您王氏一族的龙脉兴旺,也关系着您全家人的性命之忧。作为龙州宁武司的百姓,能为真龙天子效犬马之劳是无上的荣幸。待龙宫建成,他日王土司大人您挥军北上,登上金銮宝座,再重重赏赐龙州宁武司的子民,岂不是一举两得” “无妄法师,我从来没有造反当皇帝的想法,我只求我的家人平安顺遂,不要再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经历之前一系列风波后,王玺对无妄法师极其尊崇,认为无妄法师乃是通天之人,若再违其感知的天意,将会如他预言一样家破人亡,然而在王玺心中,永不造反的信念从来未动摇过。 一想到要从清漪江流域调运楠木到蟠龙坝,工程巨大,劳民伤财,王玺左右踱步,内心极度挣扎。他眉毛紧皱,眉宇间形成了海子般的沟壑。为了全家人的安危,王玺只能狠下心来,从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角度出发,为了保护全家人的平安,强迫自己铁下心肠,去扮演一个自私的普通人。 良久之后,王玺对王樾吩咐道:“樾儿,这段时间徐公和鉴儿去京师了,没有两三个月的时日也回不来。明日你就随为父去趟佥事衙门,起草一份土司令,命宁武司的百姓,特别是清漪江流域一带的百姓,楠木乃官木,庶民一律不得私藏,必须上缴,否则以谋逆之罪论处。凡是有楠木的村寨,当地头人要带领村民砍伐,一个月之内必须运送到蟠龙坝来,否则以违令论罪。筹集调运楠木一事,就由你全权负责督办。” “孩儿遵命。”王樾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十二章 宁武司广征金丝楠,徐公赴京师访故人 翌日。 土司令一发,龙州宣抚司佥事衙门的衙役们,骑着马到宁武司各村各寨张贴。宁武司的老百姓们看到土司令,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王土司大人这是要做啥啊” “做啥总是皇帝又要修什么宫殿,要各地方进贡楠木呗。” “唉,这上头一张嘴,下面跑断腿啊” “就是,谁敢被扣上一个谋逆的帽子啊这可是要杀头的” “可不是嘛,还好我家里没有种楠木,要不然一个月之内运到蟠龙坝去,要累脱一层皮啊。” “完了,完了我一个表亲家里好像有楠木树,我得赶紧回去告诉他,一个月之内送不到蟠龙坝,这可是要大祸临头啊” 王土司下令要求宁武司各地运送楠木到蟠龙坝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在宁武司百姓看来,凡是有楠木的村寨,都遭了秧。以普通老百姓的能力,要把粗重的楠木送到蟠龙坝,谈何容易对于“山高刺破天,道路巴掌宽”的龙州来说,想在马匹后面加个有轱辘的板车,以此拖运巨大笨重的楠木根本不可能。只能靠几十个精壮劳力徒步运送,一步一步将楠木滚运到蟠龙坝。炎炎夏日流火,山路崎岖难走,楠木又粗又重,百姓们在运送楠木的过程中常常出事。前前后后,两人被楠木活活压死,一人滚到悬崖下摔死,因中暑热而患病之人更甚。遇难者的亲人,哭得呼天号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荡涤在崇山峻岭间,久久不散。 王玺心中万分悲痛,也万分愧疚。他下令厚葬这些遇难者,并给他们的家属每户发放十两银子作为抚恤金,以弥补他的罪过。 而全权负责督办筹集调运楠木的王樾,为责令老百姓上缴楠木,抽调多名衙役担任官木役,督促老百姓运送楠木,对拒不上缴c拒不运送的,一律严惩。 有少数老百姓,害怕运送楠木不及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干脆直接把楠木树砍倒,就近推进深山老林里,用树叶掩埋起来。但更多的老百姓害怕抗命不从罪加一等,硬着头皮,咬紧牙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楠木运送到蟠龙坝。 运送到蟠龙坝的楠木越来越多了,那根根楠木中泛着缕缕暗红,仿佛是用百姓的血汗浸染而成的。 一个月后。 看着原料场堆积如山的楠木,王樾欣慰地对官木役们说:“你们办事果然不负所望,全部有赏” 官木役们高兴不已,纷纷谢恩:“小人为王土司大人办事必当尽心竭力,多谢王土司大人恩典,多谢二公子赏赐” 王樾向前来察看楠木调运情况的王玺请示:“父亲大人,这楠木陆陆续续运来了,现在宁武司的甲役c杂泛和均徭加起来有将近一百人,等徐公和大哥带着匠人们回来,再请无妄法师做一场祈福祝祷的法事,是不是就可以准备开工了” 王玺点了点头:“应该差不多了。樾儿,明日我要和辛夷出发去成都府,要不然就赶不上下个月初八布政使吴苍介大人的寿宴了。我外出的这段时间,佥事衙门和土司府里的一切事宜就交给你了,为父相信你的能力。” 王樾大吃一惊:“为什么要带上辛夷啊她一个女孩子,出门多有不便。况且吴大人寿宴上必定高朋满座,她一个黄花闺女跑去不太适宜吧” “没办法啊鉴儿去了京师寻访能工巧匠,济儿去了广元结识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焕儿身体尚未恢复只能在家休养,你又要操心佥事衙门和土司府里的事。我原本打算让你陪为父去成都府给吴大人祝寿,但你们几个兄弟姊妹中,唯有你办事最为得体,为父最为放心,要把处理佥事衙门日常政务这个重担交给其他人,我实在是放心不下。”王玺缓缓说道,“不带辛夷不行啊,紫晶被薛兆乾抢先一步买走后,我又重新准备的这个贺礼,是辛夷命人一手打造的,其中的机关奥秘只有她懂。这次寿宴要想不让吴苍介记恨我,就得全看辛夷的本事了。我只能让辛夷这一路上女扮男装,但愿不要被人看出来,奚落笑话我们王家才是。” 听了王玺的话,王樾噗嗤一声笑了:“那就叫辛夷把眉毛画粗点,脸上再抹点锅烟墨,最好再剪点马尾毛粘个假胡子,免得别人误会我们王家怎么会有这么娘娘腔的男儿。” 王玺哈哈大笑起来:“恐怕只有这么办了。谁叫她设计了这么一个特别的贺礼,搞得这么复杂,我研究了半天也不会弄,只能带她去了。其实吧,我都怀疑辛夷这丫头肯定是想跟着我去成都府玩,才故意把贺礼设计得这么繁复神秘,好让我不得不带上她。” 京师不愧是京师,热闹繁杂的大街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早晨绚烂的阳光在绿瓦红墙间跳跃,洒在琳琅满目的商铺招牌旗帜上。粗粗一看,人头攒动,杂乱无章。细 细一瞧,市井繁华,有条不紊。街市两侧有许多摊贩和行人。货摊上摆有饼子c白馍等食品,油纸伞c锅碗瓢盆等杂货。茶坊c酒肆c药铺c裁缝铺c米店c胭脂铺c肉铺c当铺c庙宇c公廨等等一应俱全,各行各业,应有尽有。有看相算命的道士,有沿街叫卖的小贩,有骑马飞驰的衙役,有乘轿出行的员外,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徐公的引导下,绕过高大的城阙,路过喧嚣的街道,王鉴跟着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小巷两边是平民院落和院墙,布满青苔,朴素发旧。有的院墙上铺陈着密密麻麻的爬山虎藤蔓,绿油油的,在狭长的阴影下,将夏日京师的闷热扫荡走了一些,有了些许清凉的感觉。 徐公c王鉴走到一间精巧的民居门前,只见匾额上题写着“闲云居”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王鉴抬头看了一眼问:“徐公,就是这儿吗” 徐公点了点头:“是的,这位鼎鼎有名的木匠卢瑀,是我的旧相识,说起来我好多年没再来过他的闲云居,与他一起饮酒叙旧了。” 卢瑀,字映康,河北保定府人,其父卢纯风曾是工部营缮清吏司员外郎,在明太宗时期主管修建奉天殿。卢瑀十二岁时就随父学艺,他心灵手巧,一看就懂,一说就会,颇有天资。卢纯风很喜欢卢瑀这个颇有木工天赋的儿子,不仅将他的手艺全部传授给他,还让参与修建奉天殿的资深木匠,将技艺倾囊授予卢瑀。卢瑀年纪轻轻就习得一身木工好手艺,在京师有着“小鲁班”的美誉。 后来,由于当年一同修建奉天殿的一位木匠周季海,受邀为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设计修建府邸,周季海参照了奉天殿的部分图纸,永乐皇帝朱棣认为纪纲私建皇宫,有谋反之心,以谋大逆的罪名将纪纲凌迟处死。纪纲被处决后,他的家属不论老幼全被流放戍边,其爪牙庄敬等人大多也被处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察院才整理出纪纲的罪状公告天下。除私建皇宫c假传圣旨c滥杀无辜c贪污索贿等之外,还特别强调了“其家蓄养亡命之徒,私造铁甲弓弩数以万计”,以暗示纪纲有起兵造反的阴谋。纪纲被杀,周季海被流放至滇西,受牵连的卢纯风因监管不力之罪被革职,降为庶民。 从平步青云到跌落谷底,卢纯风c卢瑀一家人倒也落得无官一身轻。日子过得紧了些,但父子俩给京师附近的百姓修民房c盖瓦舍c建庙宇,颇受百姓欢迎。卢纯风过世后,卢瑀先后参与修建巴潼栈道上的巴潼寺c保宁府剑州七曲山大庙,在巴渝地区声名鹊起,自然传入了王玺耳中。 哪知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卢瑀的父亲卢纯风曾与徐公同朝为官,徐公的年纪比卢纯风小了两轮,二人却是忘年之交。一次徐公去卢府拜访,结识了与他年纪相仿的卢瑀,一来二去,两人交情匪浅。当年纪纲案风波震惊朝野,永乐皇帝朱棣龙颜震怒,怪罪下来,斥责卢纯风监管不力,纵容手底下的木匠周季海参与纪纲私建皇宫谋反,本打算要流放卢纯风一家戍边。正是徐公上书奏明朱棣,“木匠周季海参与纪纲私建皇宫谋反一案,乃私相授受行为,并未请示工部营缮清吏司,营缮清吏司员外郎卢纯风完全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卢纯风一家历来忠心耿耿,且年事已高,命近黄泉,若将这样一位古稀老人流放滇西,恐有好事者会口诛笔伐,诬蔑圣上是夏桀c商纣一样的暴君。与其流放他,倒不如将他革职查办,贬为庶人。一来以证大明法纪严明,二来显得圣上宽容仁爱。还望圣上酌情考虑。”朱棣思来想去,觉得有几分道理,最终采纳了徐公的谏言,将卢纯风革职,贬为庶人,并未流放。 得知徐公竟是木匠卢瑀一家的救命恩人,王玺欣喜若狂地请徐公带上虫草c天麻c木耳c茶叶等土产方物,作为伴手礼。王玺还亲手写了一帧请帖,诚挚邀请卢瑀到龙州蟠龙坝王土司府一叙。 王鉴“笃笃笃”的一阵敲门,一位青衣少年前来开门。 从门外朝里望去,不大的闲云居院内开着几株桔梗花,如同少年的梨涡浅笑,絮絮低语。一抹幽蓝跳动在绿叶之间,五角星的花瓣,精致纯美,像是神仙遗落在凡间的星星。花叶疏离,君子之风,花色紫中带蓝,蓝中见紫,清心爽目,润而含蓄。淡而柔和的日光,笼罩着花束,花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令人愉悦舒心。 看到两位陌生来客,青衣少年不知道他们是谁,礼貌地问道:“请问二位是” 徐公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少年,觉得他模子里刻着几分卢纯风c卢瑀的影子,开口便问:“你是卢家公子令尊可是映康兄卢瑀” 青衣少年愣了一下,点点头:“嗯二位找家父有何贵干呢家父就在堂屋。” 徐公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青衣少年的肩膀,感慨万千:“你是有心吧,有心都这么大了啊都长成翩翩美少年了这日子真是过得快啊,一晃这么多年了。我离开京师的时候,你还是个黄口小儿呢” “那您是”青衣少年继续追问,毕竟当时年纪小,很多人和事都随 时光的流逝,淹没在记忆的洪荒之中。 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徐公耳畔响起:“章远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徐公转过头去,目光穿过天井,从堂屋走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裳,身板高大,肩臂有力。一张黝黑的瘦条脸上栽着不算稠密的胡须,看起来像是个粗人。 他乡遇故知,恰如久旱逢甘霖。徐公激动地握住那中年男人粗糙的手,这份重逢的喜悦蕴藏了许多年,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映康兄,当日京师一别,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两个饱经风霜洗礼和岁月摧残的中年男人,将手紧紧握在一起,没有滴落的眼泪,眼睛里只有说不尽道不完的话语,话说这些年的颠沛流离,辗转飘零。 闲云居里那几株桔梗花,默默凝望着这两个久别重逢的故交。无望,勿忘,皆是哀伤。 第十三章 王鉴假文书招巧匠,辛夷成都府献寿礼 久别重逢非少年,执杯相劝莫相拦。岁月眷恋着重逢,让友情更有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才发觉人生粗茶淡饭c故交足矣。 卢瑀将徐公c王鉴二人迎到堂屋坐。堂屋虽不是富丽堂皇,还算得上清新雅致。 “有心,快去烧点水,给你徐伯伯他们泡茶。”卢瑀吩咐青衣少年后,赶忙给徐公致歉,“章远兄,犬子有心愚钝,竟未认出你来,还请多多见谅啊。” 徐公并不在意:“我离开京师时,有心还是个未醒世的总角孩童。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我也老了,有心哪里还能记得我的模样映康兄,你不必这么见外。” 徐公与卢瑀相视一笑,卢瑀打量着王鉴,向徐公问道:“章远兄,这位公子是” 徐公方才想起一时竟忘了向卢瑀介绍王鉴:“这位是龙州宣抚司佥事王玺王土司大人的长子王鉴公子。” “龙州章远兄,你怎么去了龙州我前几年在剑州修七曲山大庙,离龙州并不远,早知道你在龙州的话,我好来见见你啊”卢瑀有些吃惊。 “唉,人生如浮萍,世事难预料”徐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打开记忆的锁子,将点滴往事倒成一杯绵长的烈酒,细说当初被贬黜后的辛酸与苦楚,如何跌跌撞撞地来到龙州,以及如何遇到恩人王玺,后来又怎么在龙州宣抚司佥事衙门当了师爷的一番曲折经历。 卢瑀听后十分动容:“随其缘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章远兄,你是善人,自然遇到了善人王土司大人。” “映康兄,你这些年来一切都还安好吗夫人不在家吗说起来,我好多年没见过她了。”徐公举目望了望,没看到卢夫人的身影,问了起来。 卢瑀皱了皱眉,黯然神伤:“拙荆前些年得了疠症,我和有心又常常在外给人修房子,无人照料她,唉说起来是我这个做丈夫的没有尽到责任啊,她就这样去了” “唉”徐公感叹道,“想不到昔日一别,竟天人永隔了。” 王鉴将礼物和请帖双手递给卢瑀,恭敬地说:“卢师傅,这伴手礼是家父让我特意带给您的,让我请您务必收下。” 看着如此丰厚的礼物,卢瑀大吃一惊,看完请帖后连连摆手,不愿收下:“王土司大人邀请草民到龙州蟠龙坝王土司府一叙,不知有何要事这哪里是什么伴手礼,这么贵重的礼物,草民一介凡夫俗子怎么敢收啊,草民可万万受不起” 徐公把礼物硬塞到卢瑀手上:“映康兄,你快收下吧,你若是不收下,我回去也没法给王土司大人交差啊你总不能让我千里迢迢带着礼物来到京师,又原封不动地拿回去吧。” 卢瑀没办法,为了不让徐公为难,只好勉强收下。卢瑀始终觉得徐公远道而来必然有事,再次问道:“章远兄,话说你一路舟车劳顿来到京师,究竟所谓何事啊” 徐公爽朗一笑:“映康兄,说来惭愧啊。按理说我早就该来京师拜访你了,可龙州地处川西北边陲,距离京师十万八千里,我要来一趟可不容易啊。这不是有事前来相求嘛。” “我就是一介草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啊”卢瑀疑惑不解。 徐公面带笑靥:“映康兄,实不相瞒,今年又到了每三年一次的朝贡,今年三月初,龙州宣抚司佥事王玺王土司大人亲自进京朝贡,皇上和张太后念及他平定平松之乱有功,将王土司大人越级擢升为正六品,赐封昭信校尉。这官位级别上去了,原来办公的衙门就显得有些不符合品级了。王土司大人一向勤俭节约,本想就在原有老旧衙门的基础上改改就行。可黄龙寺的无妄法师来看过后,觉得这样改会破坏风水,建议王土司大人重新选址修建新的宣抚司佥事衙门。说到修房子,我肯定第一个就想到小鲁班你了。” “原来如此那恭喜令尊了”卢瑀向王鉴行礼道喜,又向徐公致谢,“承蒙章远兄举荐,草民定当全力以赴为王土司大人修建好这座新的佥事衙门” “多谢卢师傅”见卢瑀答应了,王鉴谢过卢瑀。 “可是”卢瑀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王鉴一下子紧张起来:“怎么了,卢师傅您有什么条件,请尽管提出来。您放心,家父一定不会亏待您的。” 卢瑀瘪了瘪嘴,思来想去还是道出了心声:“王公子,工价方面我卢某人从来都是按照市价来,绝不会坐地起价。只是吧,能否让我看一眼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和工部关于修建龙州宣抚司佥事衙门的批文,我心里好有个底,我可不能重蹈家父的覆辙。” “哈哈哈映康兄,你还怕我骗你不成修建龙州宣抚司佥事衙门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没有批文呢没有批文就私自修建,那可是重罪呢。”徐公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道文书, 交与卢瑀看。 卢瑀接过文书细细看过后,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卢瑀对徐公和王鉴说:“王公子c章远兄,要修建一座气势恢宏的龙州宣抚司佥事衙门,绝非我卢瑀一人蝼蚁之力可为,不知王土司大人还招募有其他匠人否徭役可有多少” “王土司大人治下的龙州宁武司尚有徭役一百,木匠方面,恐怕还得靠映康兄帮衬着招募点,你是内行,到时候一并把工钱结给你。”徐公微笑着说,“映康兄,你在招募其他木匠的时候可以给他们说,到时候吃住方面c工价方面王土司大人一定不会亏待大家的。王土司大人说,龙州山高路远,工价上可每月高于市价二钱银子。” “王土司大人宅心仁厚,体恤匠人,招募之事就包在我卢瑀身上了。犬子有心在京师做画师多年,他认识不少技艺高超的画师。如果有需要的话,我让有心去问问。”卢瑀笑了笑,“要远去龙州修宣抚司佥事衙门,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这一去就得好几年。我明日去给木匠郭鼎他们说说,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同去。” “有劳映康兄了,如若能招募到木匠c石匠c泥塑匠c画师各五名,自是最好。”徐公笑意盈盈。 卢瑀对卢有心吩咐道:“有心,你赶快去悦来居订一桌好酒好菜。” 卢有心点了点头,简单道别后先行出门。 卢瑀拍了拍徐公的肩膀,说道:“章远兄,好多年没和你喝过酒了,今日可要不醉不归啊” “有一次,你说要把我喝趴下,结果你先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还是我背你回家的呢令尊和令堂把你骂了个狗血喷头。”徐公忍不住笑出了声。 卢瑀瞥了徐公一眼:“你还好意思说呢,那次还不是因为你的谏言被几个内阁大臣驳回了,你心情不佳,我才陪你喝酒的” 两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早已不再是昔日朝气勃勃的少年,可穿过岁月的长河,他们之间的情谊依然年轻美好。 生命有时候如枯井般了无生趣,有一位记忆中的故友,生命便会多一分色彩。在某个时间的犄角,你会偶然惦念起那位故友,也许那个人就会绕过几个弯c翻过几座山c跨过几片海,只为来见你一面。 看着眼前这对久别重逢的故友,王鉴偷偷冷笑了一下,那笑如同一抹天边的浮云,稍纵即逝。王鉴很清楚,那道有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和工部批文的文书是伪造的与此同时,王鉴分不清楚徐公对昔日故交卢瑀的笑,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 经过一路奔波,在轿子上颠簸了半个多月,王玺和辛夷总算来到了成都府。 这是辛夷生平第一次出远门,早就想来繁华热闹的成都府看一看。辛夷听说成都府好吃的c好玩的特别多,心想要是能再采买一些光亮疏朗的蜀绣c蜀锦,拿回家做成衣裙肯定特别漂亮。 寿宴当天,王玺带上辛夷顺着蜀王府的萧墙,不知不觉到了气势恢宏的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府。作为从二品四川承宣布政使的府邸,布局规整,工艺精良,楼阁交错,颇有辉煌富贵的风范,散发着大气磅礴的风韵。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布政使府邸迎来送往,高朋满座。寿宴进行得热闹喜庆,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言语欢畅,其乐融融。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人人都无聊得紧,彼此之间不过寒暄敷衍罢了。歌舞升平不假,却都是屡见不鲜的东西,只是碍于布政使吴苍介的高位,谁也不敢有半句微词。 辛夷今日的打扮,果真如同一位翩翩公子,黄衫折扇,头发高高束起,头戴嵌绿幽灵水晶的银发冠,素净的一张脸上描着粗眉,英气十足。一改往日的轻盈碎步,今日的辛夷刻意步履豪迈。这明明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哪里还是往日那个娇俏可人的小辛夷 辛夷紧跟在王玺身后走进了寿堂,手里提着一个长c宽c高各为一尺的锦盒。 寿堂设在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府的正堂,是行拜寿礼的地方。堂上挂横联,主题为寿星吴苍介的姓名和寿龄六十,中间高悬一个斗大的“寿”字,左右两边及下方为一百个形体各异的“福”字,表示百福奉寿,福寿双全。正厅当中摆设有长条几c八仙桌c太师椅,两旁排列大坐椅,披红色椅披,置红色椅垫,桌上摆放银器,上面供奉寿酒c寿面c寿果,还点着长寿烛c长寿灯。 前来贺寿的人不乏亲朋好友,更多的则是吴苍介的官场同僚。北直隶c南直隶c湖广c福建c贵州c云南等两京十三布政司的主官们,因不能擅离职守,专程派了代表前来祝寿。当然更多还是四川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各路c各府c各州的大小官吏,都想趁机大献殷勤,大拍吴苍介的马屁,纷纷亲自携寿礼前来,人山人海,场面蔚为大观。寿宴桌从正堂一直摆到庭院,有五六十桌之多。桌上的各色菜式琳琅满目,以川菜为主,个个精美,不乏各种山珍海味,尽显豪奢。 只见今日的寿星吴苍介,披红戴彩,肩上披“花红”,朝南坐于寿堂之上,接受亲友的祝贺和晚辈的叩拜。一切就位后, 吴苍介下令“穿堂”,儿孙们按照顺序依次走过寿堂,司仪逐一报咏。拜寿开始,鸣炮奏乐,吴苍介的长子点燃寿灯。接着吴苍介的儿子与儿媳上前先行叩拜,再由女儿与女婿叩拜。拜寿中,吴苍介给儿女们派发了精巧的小礼品,当做“回礼”。叩拜结束时,吴苍介的小孙儿用稚嫩的童声,为笑得合不拢嘴的吴苍介献唱了一首祝寿曲。 司仪请各位来宾都入座后,对众人说:“六十花甲子,七十古来稀。相信在座各位今日来到这里,盼望生命之树常青,寿禄之神常临,祈愿吴大人健康长寿,颐享天年。现在开始献寿环节,请各位一一将寿礼献上,并接受吴大人的致谢。” 说罢,司仪按照之前上报的礼单进行献寿,高声朗读着贺礼和贺词。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康年大人献翡翠福瓜一枚,祝吴大人福寿延年” “福建承宣布政使汪裕大人献牛血红珊瑚一对,祝吴大人鸿运当头” “太常寺少卿白笙连大人献溪山行旅图一卷,祝吴大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看到呈上的各色奇珍贺礼,吴苍介满意地点点头,向献礼贺寿的亲朋好友c官场同僚一一致谢。 当司仪读到“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龙州宣抚使薛忠义大人献紫晶晶簇一屏,祝吴大人紫气东来”时,看着吴苍介满意的点头,辛夷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紫晶明明是我们的,被他们使计捷足先登了”辛夷忍不住嘟囔几句。 王玺示意辛夷不要再说下去,毕竟这里人多口杂。 司仪继续念道:“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龙州宣抚副使李蕃大人献熊胆c鹿茸c乌天麻c冬虫夏草c铁皮石斛c羌活鱼干各两盒,祝吴大人万寿无疆” 在场有人认识李蕃,小声打趣道:“李蕃自从得了恶疾后,潜心钻研药理c药材,当个宣抚副使真是屈才了,应该去太医院当个院使才是。” 吴苍介微微一笑,谢过李蕃:“这几味药材甚是名贵,李副使有心了” 李蕃笑脸盈盈:“吴大人您身体康健,精神抖擞,这几味药材您再过个二三十年用,都还嫌早呢” 吴苍介哈哈大笑起来,满面春光:“李副使,你太会说话了。” 司仪继续往下念:“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龙州宣抚司佥事王玺大人献献” “怎么了”见司仪半天不说下文,吴苍介忍不住开口问。 司仪把礼单交与吴苍介看,在吴苍介耳边悄声说:“吴大人,您看这个礼单上面写的。” 吴苍介接过一看,上面赫然写道:因寿礼繁复,需本人当面呈送 吴苍介一脸疑惑地问:“王佥事,这是” 王玺赶紧带着辛夷,提着装有贺礼的锦盒,快步走到吴苍介面前。王玺向吴苍介行礼:“吴大人,此寿礼由小吏犬子精心制作,设计繁复,还请您有怪莫怪。” “哪里,哪里,辛苦王佥事和令郎了。”吴苍介面露微笑回应道。 辛夷给吴苍介行礼后,向吴苍介请示:“吴大人,可否请您命人关上门窗,拉上帘子遮住漏光口,小生才好拿出献寿之礼。” 祝寿现场的李蕃c李未岚c薛兆乾,本来就远看辛夷有些面熟,再加之辛夷说话的声音,他们三人彻底认出了辛夷。辛夷刻意降低了音调,故意变得像男子一样低沉,然而那清丽婉转的音色,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 居然是她 看着这个姑娘,再看看旁边的王玺,两人颇有几分挂像。李蕃c李未岚父子俩瞬间明白了,那日前来李土司府强买不死鸟的丫头,竟是王玺的女儿 薛兆乾瞪大了眼,下巴惊得快掉下去,那个强行讹走他玉佩的姑娘,居然是王玺的女儿 一旁的薛忠义看到薛兆乾吃惊的样子,不禁问道:“兆乾,怎么了,你认识王玺的这个儿子” 薛兆乾思忖了片刻,故意摇了摇头:“不认识。孩儿只是好奇,没了紫晶的王土司,会拿出什么样的宝贝献寿” 第十四章 走马灯寿宴放异彩,父女俩化险回龙州 吴苍介不知道眼前这位俊俏的小公子究竟意欲何为,十分好奇,吩咐下人赶紧关上门窗,拉上帘子,遮住漏光口。 当布政使司府的下人们忙碌地执行吴苍介的吩咐时,辛夷不慌不忙地从随身提着的锦盒里,拿出一个纯金打造的六棱形走马灯,金光闪闪,光彩耀眼。每个延伸出来的棱角上,雕刻着精美的祥云图案。担心灯纸在来的路上不小心划破了,辛夷只得小心翼翼地在现场安装最外面的灯罩。 传统的走马灯外形多为宫灯状,内以剪纸粘一轮,将绘好的图案粘贴其上。燃灯以后,热气上熏,纸轮辐转,灯屏上即出现人马追逐c物换景移的影像。宋朝时已有走马灯,时称“马骑灯”。因多在灯的各个面上,绘制古代武将骑马的图画,而灯转动时,看起来就像一群人马你追我赶一样,故名“走马灯”。 然而眼前的这盏走马灯并不是这样的。辛夷带来的走马灯虽外形为宫灯状,却是灯罩内插一金丝作立轴,轴上方装一叶轮,其轴中央装六根交叉细金丝,错落有致,高低不同。在金丝每一端上,各镶嵌一颗打磨成108个切面的透明白水晶珠子,每个珠子上挂着大小不一的星云c骏马等金箔剪纸。 在场的人们既稀奇又担心,这样的走马灯太不符合常规原理了,能转动起来吗 门窗关好,帘子遮住所有光线,原本亮堂的正堂顿时被黑暗吞没。辛夷轻轻点燃灯笼内的香烛,热气上升,形成气流,从而推动叶轮旋转,金箔剪纸随轮轴缓缓转动,金箔剪纸的影子投射到灯笼纸罩上,映照在整个正堂里。 霎时间,烛光透过12颗水晶珠子的每一个切面,被折射成五彩斑斓的光斑,成为夜空里神秘璀璨的星河。暗夜顿时如繁星闪烁,流光溢彩,搅碎的星光洒满整个正堂。那一匹匹骏马仿佛被注入灵气,活了过来,马蹄踏在银河之上,在星云之间驰骋穿梭,潇洒快意。此情此景,宛若仙界的天马在天河奔腾,在星辉斑斓里肆意奔跑。星云折射出的星光,随着热空气自动旋转,星辉流转,摇曳多姿,观者恰似步入迷幻的梦境。星驰马骤c团团不休之景况,令众人惊叹不已。 随着香烛的燃烧,清新淡雅的香气四溢,环绕飘散。这香气不浓不重,不烈不妖,如迎面而来的清风,浸润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脾。 对调香尚有一些心得的李未岚深吸一口气,大抵嗅出了这香烛的成分是将广藿香c茴香c姜c茉莉c橙花c花梨木c丁香c月季c百里香等香料作为基香,辅以佛手柑c杜松c薄荷等香料提香,再混合少许乳香c没药。 李未岚不由得向辛夷细望几眼。在走马灯发出的流光映照之下,眼前这位叫不出名字的王家姑娘,虽身着男装,却如那日初见一样,明珠美玉般不可方物,俊极无俦。特别是那日她竟然敢在李土司府邸,拿起匕首胁迫李蕃,此等勇气和胆量,非一般女子能够企及,怕是寻常男子也难以做到。想着想着,李未岚的心中不禁激起一阵微妙的暖流。 此时此刻,薛兆乾也盯着辛夷,看得忘了神。薛兆乾心里泛起波澜,这位姑娘大概是不小心坠落凡间的仙女,眉宇之间透着与凡尘女子不同的灵气。想到她当日讹走他的玉佩,薛兆乾虽想去要回,也可借此机会认识她。但薛兆乾怕薛忠义责罚,并未报告玉佩被讹走一事,而这位姑娘今天女扮男装必定有她的苦衷,薛兆乾不忍心打扰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况且这位姑娘是王土司王玺的女儿,薛忠义和王玺之间积怨已久,若是他主动去结识王家姑娘,想必薛忠义会十分不满。薛兆乾心里升腾起雾霭般浓烈的愁绪。 “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龙州宣抚司佥事王玺大人献黄金水晶走马灯一盏,祝吴大人一马当先,马到功成”辛夷高声宣读贺词,吐语如珠,柔和清脆。 “好c好c好”吴苍介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王玺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去紫禁城多次觐见过皇帝的吴苍介,在紫禁城里见过不少奇珍异宝,这样新奇特别且原理不同于常的走马灯,他还是头一次见。吴苍介心里暗自盘算着,若是把这盏黄金水晶走马灯敬献给皇帝朱祁镇,以皇帝年幼贪玩好耍的心性,准会喜欢张太后虽说被尊为太皇太后,归根结底是个喜好浪漫的妇人,肯定也会喜欢。如此一来,只要龙颜大悦,他在告老还乡之前,由从二品晋升为正二品还是大有希望的。 按捺不住内心的满意,吴苍介面露悦色对王玺说:“王佥事,这份贺礼老夫很喜欢,你有心了” 得到吴苍介的赞许,王玺心花怒放,赶忙说道:“在吴大人您的寿宴上给您添麻烦,还让您辛苦府上的家丁布置现场,以便能展示这盏黄金水晶走马灯,小吏实在过意不去。小吏知道吴大人您属马,再加上令郎不久前喜结良缘,实在是双喜临门。小吏斗胆将吴大人您 比作王荆公王安石,因此制作了这样一盏黄金水晶走马灯。” 吴苍介哈哈大笑起来,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却谦逊地说:“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飞虎旗,旗飞虎,旗卷虎藏身。王佥事说笑了,我哪里比得上王荆公啊” 薛忠义万万没想到,王玺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这样一盏新颖奇特的黄金水晶走马灯。相比起来,那块巨型紫晶晶簇显得普普通通,毫无新意。 看着王玺和吴苍介有说有笑,薛忠义气不打一处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对身旁的李蕃说:“溜须拍马之徒,专好谄奉,厚颜无耻” “王土司还年轻,不像你我都是半截身子在黄土里了。他现在可是铆足了劲要往上爬,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李蕃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黄金水晶走马灯还在流转着星光,香烛继续飘散着淡淡香氛,整个正堂几家欢乐几家愁。四周荡漾着紧张的气氛,薛忠义脸上的笑容已烟消云散,紧蹙的眉头被哪家遗失的锁锁住了。那些流光描绘着求而不得的宿命,让前路迅速土崩瓦解。眼前的一切细细溃动,模糊的金色光点重叠着巨大的影子,绝望地撕破黑暗。 寿宴结束后,回龙州宁武司的路上,放眼望去,旷野四周屡见柳树。田埂边c小河旁c房前屋后,或整齐排列,或错落有致,枝条茂盛,低垂似娇羞的少女,被风吹动了飘逸的长发。 王玺坐在轿子里,丝毫没有杨柳依依的离愁别绪,满载神采飞扬之感:“辛夷,这次要不是你心细如春风,妙手似剪刀,别出心裁地设计了这盏黄金水晶走马灯,我们怎么能在吴苍介的寿宴上,对薛忠义来个有力回击呢薛忠义这次真是偷鸡不成倒蚀把米” 王玺对辛夷赞赏有加:“吴苍介年事已高,最想要的就是在离任之前,由从二品晋升为正二品,好在辞官告老还乡时能享受正二品待遇。以四川承宣布政使司现在的情况来看,吴苍介想要通过做出政绩再往上升一级很难,只有看他能不能讨到小皇帝和张太后的欢心,以忠君体国的名义,在他临休之前恩赐他一个正二品待遇了。四川距离京师路途遥远,吴苍介不能常伴小皇帝和张太后左右,要怎么样才能让小皇帝和张太后时常念及他的好呢紫禁城里各种奇珍异品,只有最新颖c最奇特的东西才能让人印象深刻。特别是皇帝年龄尚小,只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自然是贪玩又喜好新鲜事物的。比起其他寿礼,他对我们所献的黄金水晶走马灯格外满意。这场漂亮的翻身仗,打得真是痛快酣畅,哈哈哈” 辛夷会心一笑:“幸得父亲大人揣摩准了吴大人的心思,又告知辛夷吴大人属马,其子不久前才娶妻婚配,辛夷从王荆公捡联获妻的典故中得到灵感,这才有了做黄金水晶走马灯的想法。辛夷想着吧,这盏黄金水晶走马灯必须得和寻常的走马灯不一样,得有新意,吴大人才会喜欢。至于改变传统的走马灯原理式样,是从梦溪笔谈里得来的灵感。” 王玺用手指刮了刮辛夷娇俏的鼻子:“要不怎么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啊,有辛夷在就是暖心,这次化险为夷都托我宝贝闺女的福啊。想不到焕儿一天爱看梦溪笔谈,捣鼓些新鲜玩意儿,竟也影响到你了呢。” 辛夷明月一般的眼眸闪烁着:“梦溪笔谈那么复杂,辛夷怎么可能看得懂呀,其实这些都是焕哥哥的功劳呢要不是他亲手做灯柱c立轴c叶轮c轴线,找金器匠打制星云c骏马图案的金箔片,让雕刻师傅精细地雕削12颗108个切面的白水晶珠子,运用梦溪笔谈里的方法制作,这盏黄金水晶走马灯怎么可能在那么多珍奇的寿礼中脱颖而出,深得吴大人喜爱呢” 听了辛夷的话,王玺忽而变得忧伤起来,眼里盈满一个父亲的温情:“兄妹同心,其利断金。我王玺这辈子最幸福的就是有三位善解人意的夫人,有五个英勇能干的儿子c三个懂事聪慧的女儿,可惜坦儿不幸殇逝虽然你大姐木槿嫁给了工部尚书桂广成作填房,二姐木棉嫁给了夔州府富商严奇,她们回娘家的时候少之甚少,但每逢佳节都会遣人带来挂念,送来佳礼。我王玺这一辈子不求荣华富贵,只求阖家平安幸福。这次看到你和焕儿精诚协作,帮助我们王土司府上下渡过难关,为父甚感欣慰。此番为父在吴大人寿宴上看到那么多青年才俊,为父既盼望为你觅得贤婿,择偶佳成,又怕你他日嫁与他人,今后我就再难见到我的心头肉了,为父这样的心情实在是矛盾啊思来想去,以后还是招个上门女婿好了,这样就能天天看到我的小辛夷了。” 辛夷嘟起樱桃小嘴,少女的羞涩如桃花花瓣飞到两颊:“父亲大人,您说些什么呢。辛夷还小,辛夷想要常伴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身边。辛夷才不想嫁人呢” 辛夷忽然想起了什么,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子,对王玺说:“父亲大人,您说今日薛土司c李土司见了孩儿,特别是李土司父子c薛兆乾都与孩儿直接打过照面,他们会不会记恨咱们王家啊话说孩儿上次骗买走了李土司的不死鸟,李土司若是认出孩儿,想必十分气恼。那个薛兆乾的玉佩, 现在还在孩儿房中” 面对辛夷的焦虑,王玺笑了起来:“今天我听到李蕃也来了,就特意观察了一下他和他儿子李未岚,他们看到你和我一起去献寿的时候,眼儿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那模样,甚是可笑” “父亲大人,你说李土司以后会不会处处与你作对啊”辛夷有些担心,甚至是自责,“都怪孩儿当日行事太过鲁莽,只顾求得不死鸟,没有考虑这么多,这下闯出祸来,埋下了祸根,都是辛夷的错” 王玺摸了摸辛夷的头,目光里透出一股暖意,对辛夷说:“傻孩子,为父怎么会怪你呢。你为救兄弟手足性命,不辞辛劳,差点中暑热而亡,不怕危险与李蕃父子斗智斗勇。为父为有你这样重情重义c有勇有谋的女儿而感到骄傲,哪里还会怪罪于你” 辛夷重重地点了点头,感激父亲王玺对她的包容。 “你还别说,我今日见到李蕃的儿子李未岚,确实名不虚传,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李蕃自从罹患恶疾,李未岚一直恪尽孝道,侍奉左右,为人称赞。”这温情的气氛忽然被王玺的一番玩笑话打断,“我看这李未岚与你年纪相仿,不如以后就将你许配给他。我若是和李蕃做了亲家,李蕃父子自然不会记恨我们王家,更不会怪你这个准儿媳妇当初把不死鸟给骗买走了。” “父亲大人,您再拿辛夷说笑,辛夷可要生气了”辛夷撅起嘴,嘟囔起来,自带一份娇怜。 欢声笑语随着徐徐的风儿,飘洒到轿子外。一路上的颠簸化作摇篮的晃悠,在王玺慈爱的手中轻轻摇呀摇,摇过平原,摇过丘陵,摇过高山,一直摇晃到龙州宁武司去。 另一方面,徐公和王鉴还在京师为修筑“龙宫”寻访招募匠人。在卢瑀父子的帮助下,他们陆续招募到了郭鼎c程望山等20名技法精湛的木匠c石匠c泥塑匠c画师。谈好工钱,签好契约,徐公和王鉴带着匠人们从京师动身,一路南下,往川西北方向的龙州宁武司开拔。 临走的时候,卢有心站在家中的天井里,有些不舍。天井里种植的那一株株桔梗,目送他忧忧向南。面对即将启程的远行,离别的淡淡哀伤消融在这个仲夏,等风把最后一抹桔梗花香带走。 第十五章 辛夷初遇青衣少年,真假图纸计留卢瑀 两个月后,龙州宁武司蟠龙坝王氏土司府邸。 夜深了,木桥c流水c落花,在月影下捉迷藏。没有一丝风拂过,孤零零的秋千自顾自地轻轻摇晃。一前一后,一后一前,好像有谁坐在上面似的。 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涌了上来,辛夷本就害怕乱力怪神,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谁知这一回头,竟是惊鸿一瞥。身后那一串串紫藤花已全然绽开,脸盘小小,重叠的瓣,紫中透红,红里泛白,微微调粉,说不好这是什么颜色,或许这就是紫藤色。一个陌生的青衣少年,在辛夷身后不远的紫藤花下,静静伫立。遥见那青衣少年面如冠玉,神韵独超,天姿特秀,给人一种高冷华清的疏离感。他的瞳仁很浅,闪着琥珀的光芒,仿佛有一种勾魂夺魄的魔力。时而眼神孤傲,睥睨一切,时而眸带氤氲水色,面露一丝彷徨。紫藤花开了,如同少年的微笑和低语,带着月光清冷的气息。 辛夷全然忘了刚才的恐惧,目光流转于那少年,心中暗自思忖,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会这时出现在王土司府里呢 没有人能解开辛夷的疑惑,无人的秋千没有停下的意思,仍旧自顾自地晃动,牵引秋千的麻绳咿咿呀呀地叫着,想对辛夷诉说些什么。 辛夷站在那里,不敢向少年挪步,哪怕是小小的一步。辛夷就这么地站着,望着青衣少年站在如瀑的紫藤花下,目似朗星,飘逸出尘,潇洒绝伦,气质美如兰,风度馥比仙,令人见之忘俗。 单说五官容貌,这青衣少年自是比不得龙州第一美男子李未岚。但这青衣少年身上,自有一番出尘于凡世的霞姿月韵,宛若云遮雾绕的翩翩仙人下凡。辛夷看得如痴如醉,心里暗暗滋生出一些难以名状的情愫。 青衣少年没有发现隐匿在暗处的辛夷,他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走到庭院东南角,爬上一棵高耸粗壮的槐树,翻过围墙。夜色朦胧,青衣少年在辛夷的视野里走远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辛夷双眼里残留着青衣少年的剪影,她的目光仿佛从咫尺的相距,追随到天涯的远隔。待他的背影彻底淹没于黑暗之中,辛夷不舍地回到闺房休息。辛夷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青衣少年的影子。 辛夷心里嘀咕着:“他是谁呢他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个飞贼啊。难道他是来修龙宫的工匠可鉴哥哥今日回府后不是说过,那些匠人全都住在蟠龙坝涪源客栈,父亲大人安排他们明早统一到佥事衙门觐见。那他究竟是谁呢” 辛夷没有告诉任何人,家里闯进过一位不速之客,不知所为何事又逃走了。辛夷望着窗外深沉的苍穹,让她飘荡的遐思缀成多姿的繁星,叩访那神秘青衣少年安详的梦。 午夜梦回。 辛夷梦见她的魂魄出窍,穿过垣墙,翻过箭楼山,踏过涪江,用尽气力追逐那个青衣少年的背影。好不容易追上,正欲和他说几句话,少年却被辛夷的魂魄吓得落荒而逃。这个诡异而荒诞的梦境碎片,像是一双无形的手,一边对辛夷温柔地爱抚,一边扼住了辛夷的咽喉。 辛夷不知道这个梦到底是好梦,还是噩梦,就像很多人分不清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在这个纷扰的尘世,人们戴上看不到表情的面具,来掩饰真实的嘴脸。也许当繁华落尽,在梦里才能看见自己最真实的五官。 翌日。 黎明如一把巨斧,劈开静默的夜幕,迎来初升的点点光芒。天麻麻亮,太阳缓缓伸出温暖的大手,摩挲得人惴惴不安。 两个人影从蟠龙坝涪源客栈的马厩里,偷偷牵出两匹马,把随身的包袱往身后一扔,匆忙上马,箭一样射出去。二人顺着涪江而下,一路狂奔。那马骑得可以说是惊心动魄,官道上除了达达的马蹄声,就只有二人怦怦的心跳声。 两人动作虽说很轻,还是惊动了客栈的店小二。店小二赶紧报告店掌柜,说是两个从京城来的匠人骑马跑了。掌柜急忙报告给王济和徐公,徐公让王济先不要声张,以免惊扰其他匠人误了大事。两人分头行事,徐公先回王土司府向王玺禀报,王济则秘密地带人去追那两个逃跑的匠人。 在一阵你追我赶中,骑马潜逃的二人,最终在宁武司古城驿老蛇湾被王济拿下。 王济命人将二人绑起来,劝解道:“卢木匠c卢画师,您二位这是何苦呢人都走到蟠龙坝了,还没去给我父亲大人打个招呼,就这么急匆匆地不告而别,怕是不太合适吧” 一路骑马狂奔,卢瑀的头发被吹得零散,看起来蓬头垢面的。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怒骂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老夫要不是上了徐昌田这个老贼的当,哪里会不远万里跑来龙州修什么宣抚司佥事衙门结果哪里是修宣抚司佥事衙门,分明是给王玺这个奸贼私建皇宫 怪只怪我卢某人眼睛瞎c念旧情,没有一早看出来,你们是一帮有谋逆叛乱之心的豺狼虎豹” 王济冷笑了一声:“卢木匠,您这就说笑了,私建皇宫c谋逆叛乱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您可不能随便往我们王家头上扣啊您这是赤裸裸地诽谤朝廷命官啊” 卢有心一头乌黑长发被风吹乱,顺着一身青衣,一泻而下。他昂起高傲的头颅,愤懑地说:“是不是莫须有的罪名,你们自己心里最清楚昨夜我偷偷潜入王土司府,分明听到王玺和王鉴在房中商议私建皇宫之事,你们的所作所为就是谋逆叛乱,哪里来的诽谤要我爹和我与你们同流合污,我们父子俩恕难从命与其这样,不如现在一刀把我们杀了,还落得个痛快” “哈哈哈”王济大笑起来,笑声让人毛骨悚然,“怎么信不过我们王家了,还偷偷潜到我们王土司府里去窃听卢画师,您这私闯民宅的行为要是传出去,也不怎么光明正大,恐怕是梁上君子所为吧有什么误会还是请二位到王土司府去,当面和我父亲大人说清楚吧本来我是想风风光光地请您二位前去的,可您二位却要私自逃跑,恕我王济无礼,只能暂时这样将二位带过去了。” 说罢,王济命人将骂骂咧咧的卢瑀c卢有心五花大绑,羁押上马,朝着蟠龙坝王土司府的方向策马扬鞭。 回到王土司府,一大早听说卢瑀父子秘密潜逃后,王玺c徐公等人早已部署好一切,在花厅等候多时。 卢瑀父子被五花大绑,囚首丧面,王玺命人赶紧给他们松绑,请他们坐下,又叫下人为他们各泡上一杯龙州青丝。 王玺当着卢瑀父子的面,严厉地斥责王济:“济儿,你这是干什么为父是怎么交代你的,你全忘了为父下的命令是要你速去将卢木匠c卢画师请来,你怎么把我的贵客给五花大绑带过来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孩儿知错”王济赶紧认错,试图做点解释,“父亲大人,实在是事出有因,孩儿如果不这样做,他们二位又要逃跑啊卢木匠c卢画师,小生在此给二位赔罪了,还请您二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王济的话还没说完,被一旁愤怒的卢瑀打断,卢瑀白了一眼在场的徐公:“你们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一群密谋造反的乱臣贼子徐昌田,你这个老骗子,枉我把你当做多年的挚友,你却设下陷阱将我诱骗至此,要我和你狼狈为奸,一起做王家的走狗,我呸那道有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和工部批文的文书也是假的吧你们为了引诱我来这儿,真是煞费苦心啊” 辛夷听到花厅的喧哗声,闻声而来,但见昨夜那位青衣少年赫然在此 辛夷一惊,抿了抿雨后樱桃般的唇,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恍若梦一场。辛夷远望着这个清瘦却挺拔的青衣少年,不作声,暗暗猜想,难道他就是昨晚鉴哥哥口中卢木匠的儿子卢画师 徐公早知会有今日这一幕,不想多做辩白,其实他心里是一千个万个不愿欺骗卢瑀的,毕竟是这么多年的挚友,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但王土司大人对他的恩情比天高c比海深,现在正是王土司大人用人之际,也是他报恩之时,他若是知恩不报,枉为人一场。卢瑀虽在京师生活,其父卢纯风被革职降为庶民后,卢氏一家处处受到排挤,在京师的日子并不好过。按照王土司大人之前许诺过的,如果卢瑀能来龙州蟠龙坝修建“龙宫”,事成之后,王土司大人自会大大有赏,保证卢瑀一家在龙州过得比京师好。徐公多方考虑,在为卢瑀一家铺好路后,这才答应王玺去京师请卢瑀来龙州蟠龙坝修建“龙宫”。 面对卢瑀的痛斥,徐公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拿出一卷装裱精美的图册,放在卢瑀面前。 看到图册的一瞬间,卢瑀直愣愣地瘫在官帽椅上。 那卷图册不是别的,正是从卢瑀其父卢纯风手中传下来的奉天殿营造图纸 卢瑀不停吞咽着口水,冷汗止不住往外冒,喉结一上一下,像是在缓解那种无力的紧张和恐惧。卢有心从小就听说过,爷爷卢纯风曾是工部营缮清吏司员外郎,在明太宗时期主管修建奉天殿,却不曾知道他家竟私藏有奉天殿营造图纸卢有心看着卢瑀害怕的神情,那卷泛黄却保存得十分完好的图册犹如晴天霹雳,惊得二人说不出一句话来。 徐公于心不忍,但事已至此,他决定坏人当到底。徐公对卢瑀厉声说道:“卢瑀,你私藏奉天殿营造图纸,乃谋大逆按照大明律规定,凡谋大逆,其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你可知罪” 卢瑀辩白起来:“徐昌田,你口口声声说我私藏奉天殿营造图纸,这根本就不是我卢家的东西自纪纲案一出,家父被革职贬为庶人后,这卷图册早已归还工部。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搞来这样一卷赝品,用来栽赃陷害卢某一家” “栽赃”王鉴瞅了一眼卢瑀,提醒卢瑀,“卢师傅,您还记得那日在京师悦来居,一起饮酒用餐吗酒过三巡,您与徐公喝得正是痛快,卢画师早已不胜酒力,酣然睡去。我谎称腹痛要出恭,借机折返到您家去,东翻 西找,在中堂的天地君亲师牌位后面找到了这卷图册。我把图册藏于中衣内,将你家中一切归置原位,这才回到悦来居。” 卢瑀浑身的血液,凝结住了,说话结巴起来:“你你胡说这这是赝品你是在构陷我” 徐公摇了摇头,给卢瑀讲道理:“映康兄,这是从你家搜出来的东西,若你说这是赝品,那么就是当初你父亲卢纯风将奉天殿营造图纸上交工部时,偷偷临摹了一卷赝品私藏,这是谋大逆之罪。若这是真品,那么就是当初你父亲卢纯风临摹了一卷赝品,把赝品上交,私自把真的奉天殿营造图纸偷偷留在家中收藏,这是欺君罔上之罪。反正东西是从你家里搜出来的,要是我放出消息,自有人禀报朝廷。你看到时候朝廷是判你谋大逆之罪好,还是欺君罔上之罪好,反正都是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好你个徐昌田你是铁了心要把我拉上你们的贼船吧你们想要私建皇宫c犯上作乱,还要绞尽心机把我拉进来,实在可恨”面对铁证如山,卢瑀不再狡辩,“徐昌田,你是怎么知道我家有奉天殿营造图纸的” 徐公淡淡地说:“映康兄,你还记得有一次我没有事前告知,便突然到你家造访做客,令尊与你正在翻看奉天殿营造图纸吗那时纪纲案未发,有心还是个两岁孩提,你抱着有心与令尊正在讨论一处斗拱的形态。我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有心一跳,有心小手一抖,不小心把沾着口水的酥糖掉在图纸上,糖水也就糊在了图纸上。当时令尊吓坏了,这可是工部的重要资料,弄上污渍说大了也算渎职,是要追责的。后来我有一次去工部借阅资料,意外翻到了这卷奉天殿营造图纸,奇怪的是里面竟没有一丝糖水污渍。我当时就知道,一定是当日你与令尊害怕工部怪罪下来,便动了手脚,私自临摹了一卷奉天殿营造图纸,将赝品上交工部。奉天殿营造图纸真迹珍贵无比,你与令尊定是不忍心毁掉的,必定会把真卷留在家中好好珍藏。我这才会设计让大公子去你家取奉天殿营造图纸真卷。” “你”卢瑀无话可说。 一旁的卢有心茫然无措,如一只无力挣扎的蜉蝣,就连拍打残翅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十六章 万事皆备龙宫开工,辛夷赏画离奇入境 见卢瑀不再辩白,徐公走到卢瑀身边,给他分析利害关系:“映康兄,不管你说我硬拉你上贼船也好,还是我居心叵测也罢。现在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殊途同归,如果不能联手修建龙宫,到头来只有等死,等着家破人亡,等着被碎尸万段映康兄,令尊对朱家是何等忠心不二,当年纪纲案一出,永乐皇帝不分青红皂白,就打算流放无辜的卢大人一家,要不是我上书奏请,恐怕映康兄你现在还在滇西流亡。” 不等卢瑀回答,徐公的话狂风暴雨般袭来:“虽说永乐皇帝思来想去,最终采取了我的谏言,只是将卢大人革职,贬为庶人,并未流放。但你也看到了,朱家有念及你们卢家忠义,体恤过你们一分一厘吗京城那些卢大人的旧部,由于忌惮朱家的皇威,是怎么对待你们一家的夫人自患病开始,有人关心过夫人,来看望过夫人吗夫人最后是怎么含恨离世的,你难道全都忘了吗映康兄,想必这些都是你为人子c为人夫c为人父,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吧” “够了”卢瑀的眼睛泛起猩红的血丝,“这些我卢瑀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年,拙荆不幸身染疠症,我四处为她求医问药,为了给拙荆治病,花光了家中积蓄,我不得不去到全国各地修房子c建寺庙,就是为了挣钱给拙荆医病。后来我无意中得知紫禁城太医院邱院判治疗疠症很有一手,我提着丰厚的礼物到邱院判家去,他却始终不肯见我一面。那是个下着大雨的日子,我和有心在他家门口淋着大雨跪了大半天,只希望他能救拙荆一命。可邱院判以我是罪臣之子为由,怕惹来麻烦影响仕途,始终不肯开门,更不愿搭救拙荆的性命” 怒火把卢瑀的眸子烧得火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可笑啊,真是可笑,大夫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但忌惮朱家的皇威,见死不救罪臣之子纪纲一案,乃木匠周季海受邀为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设计修建府邸,家父毫不知情,却落得个监管不力被革职降为庶民。拙荆也因此受到牵连,枉送性命天道何在天理何在” “爹”卢有心的眼里下起了绵长的雨,提到娘亲,他冷峻的面容绷不住了,眼如纷飞的雨珠,落在他俊美的面颊上。 辛夷躲在一旁暗中观察,听到这样的故事,心里像被一块尖锐的小石头划过,仿佛是在替卢有心难过。 “映康兄,实不相瞒,让你卷进这件事来,不是害你,而是要你弃暗投明,逆天改命啊”徐公的劝说有几分成效,卢瑀不再那样反感激动。 “逆天改命此话怎讲”卢瑀的思想开始动摇。 徐公将整件事情的起因c经过,从王玺到京城朝贡回来后,黄龙寺无妄法师专程来到王土司府告知王玺乃真龙天子的祥瑞开始说起,衔烛之龙托梦现身,王坦被毒死,王玺为自保而修筑“龙宫”等来龙去脉,说得仔仔细细,听得卢瑀和卢有心一愣一愣的。 卢瑀有些将信将疑,但他明白,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如果顺从王玺私修和紫禁城规制一样的“龙宫”,皇帝知道绝对饶不过他。如果不修吧,王玺这一关必然过不了,他和卢有心都休想活命。 卢瑀感到左右为难,恍惚之中竟在朦胧中想起其父卢纯风在弥留之际说过的一句话,“人生短短几十载,死了何用只有把我们卢家的手艺留给后世,才不辜负为父对你的苦心栽培” 卢瑀反复思索这句话,心里豁然开朗。朝廷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不如转投王玺,若是对朝廷同样有着血海深仇的王玺他日起了造反之心,一旦挥师北上,取得皇帝首级,等于是为亡妻报仇雪恨了。若是为王玺修好“龙宫”,纵然被皇帝处死,后世自会有人欣赏称道这座“龙宫”的建筑之美,也算是把卢家的手艺留在人世间了,也比现在就死了强。 卢瑀拉着卢有心,对着王玺跪下,虽心有不甘,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拜见真龙天子草民有眼不识真龙天子就在眼前,还请天子饶命。草民与犬子定当鞠躬尽瘁,为天子修建龙宫,助天子龙脉兴旺,早登大宝” 王玺赶紧摆摆手:“卢木匠,此言差矣我王玺并不想造反当皇帝,我只想保我全家人平安。昏君不仁不义,朝廷阴险毒辣,对你卢家如此,对我王家亦是如此。我现在只是顺从天意,修建龙宫祭祀龙族先祖,以求自保罢了。” 话毕,王玺试着将跪在地上的卢瑀和卢有心扶起来:“有卢木匠父子的相助,加上这奉天殿营造图纸,一定能将龙宫精修精建。龙宫建好后,想必届时一定群龙聚汇,大兴我龙族血脉,保我王氏一族平安顺遂卢木匠,为了感谢你们千里而来助我修龙宫,我这就将涪江边的东皋阁腾出来,离龙宫施工地点和王土司府都不远,方便诸位匠人日常起居。卢木匠,令郎仪表堂堂,气宇不凡,看起来与小女辛夷的岁数也相配。待龙宫修好,我自会将辛夷许配给令郎。到时候你我结成亲家, 令郎就是我的贤婿,你卢家自然荣华富贵,前途无量。” 卢瑀没料到王玺竟如此器重他,忽然明白了徐公的良苦用心,硬拉着卢有心不愿起身,一个劲儿地磕头:“草民叩谢隆恩” 躲在一旁的辛夷听到王玺的话,呆住了。 王玺莫名其妙给辛夷安排的这段姻缘,从天而降,辛夷难免惶惑,两肘缩在腰旁,脚尖紧靠裙下。如一个受伤的人,有人接近她的伤口时,便会本能地颤抖。一种复杂微妙的感觉围困住辛夷,有增无减,慢慢扩散。 开工当日,王玺先请无妄法师做了一场法事,以保整个工程修建过程平安无事。法事之后,等到卯时吉时一到,一百徭役与木匠c石匠c泥塑匠c画师等二十名匠人齐聚一堂,在王玺与其众子的带领下,宰杀雄鸡滴鸡血以驱邪,摆上猪头c牛头c羊头作为祭祀“三牲”,齐行“报土”祭拜之礼。所谓“报土”,即向土地公报告动工时间。因大兴土木挖地基,恐打扰土地公,故要先向土地公打招呼,以求吉利。“报土”之后,众匠人用“三牲”c香纸c红烛虔诚恭祭各自祖师,木匠拜“鲁班先师”,泥塑匠拜“荷叶仙师”,以求开工后一切顺利。王玺带着其子王鉴c王樾c王济c王焕,身着喜庆吉利的红衣,放燃炮,持铁铲,铲挖三下土表示“破土”。最后是“奠基”,“奠基”又叫“下基石”。俗话说“地打牢,万年兴”,开基时,王玺等王家男丁与匠人c徭役代表一起掘地数尺,填上泥石。为防触犯土地公,还供上祭祀的香c烛c果,以此向在此地埋葬的无主坟或一切生灵祭奠,告知他们将于此地破土动工,请他们知悉并谅解或迁徙他方。这是一种尊重和告慰之礼,也是阴阳和合的和谐之道。 毕竟是私建宫殿,没有向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和工部报批,行事不宜高调,整个开工典礼没有过分宣扬,一切从简。王玺对外宣称修建新的龙州宣抚司佥事衙门。蟠龙坝的老百姓们偶有微词,但这是个等级森严的世道,王玺升了官制品级,要重新修建与之官位相匹配的佥事衙门,无可厚非。何况谁又曾料想到,他们历来尊敬爱戴的王土司大人王玺,向来安分守己c忠君体国,这一次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在没有报批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和工部的情况下,敢如此大兴土木,修建的还是一座形制与紫禁城一致的“龙宫” 因才刚开始动土挖地基,王玺让卢有心等画师画些屏风c挂卷等摆件,以后装饰用得上。卢有心整日在蟠龙坝附近东走西看,闲情逸致,找寻灵感。 一天,王玺带回几幅画,叫辛夷一起赏画。 辛夷正要打开其中一幅绫裱精致的卷轴,身体被一阵莫名的阴风穿过,像是刚从千年不化的寒冰里取出来,那份寒意镌刻在辛夷的骨骼上。 王玺觉察到辛夷的脸色不对,忙问辛夷,“怎么了” 辛夷捋捋额前的青丝,面色苍白:“没什么,父亲大人您不用担心。” 清风舞动着白色薄帘帐,无法抵御的鬼魅气息悄然潜入,贴着墙角小心爬行。辛夷感到冥冥中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控制着,压抑得喘不过气。 对未知的东西,总是有着魔般的窥视欲,这大概是世人的通病。辛夷也不例外。 辛夷握紧了拳头,强装镇定,打开画轴,一股强劲的气流恍如暴雨梨花袭来。 只见画卷里如神来之笔的山水之景,让人叹为观止。意境深远,笔墨潇洒,浓淡相宜,纵横自如,清新秀润,没有剑拔弩张,也没有刻意流露出的棱角。从山麓到山巅,重岗复岭叠叠相依,松木葱郁枝枝相偎,崖岩峭壁层层相叠。中留空隙,显出山势的高远。中段的吊桥,是两对山之间往返的唯一道路。自天而挂的瀑布,疑如落九天的银河,气势如虹。整幅画实乃上乘佳作。 辛夷蓦地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不,是真的置身画中了辛夷分明看见她正站在摇晃的吊桥上,两脚发软,一不小心就会跌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辛夷强忍住惊恐,紧紧抓住桥绳。四目远望了一下周围的景物,和画中一模一样挂在山间的瀑布,如巨幕白绫,在辛夷身后不远。瀑布撞击岩石,溅起层层水花,几滴不安分的小水珠,飞溅到辛夷头顶的蝴蝶金钗上。 “辛夷,辛夷”王玺摇了摇辛夷,辛夷如梦初醒,望着满脸疑惑的王玺。 王玺看了看画,又看了看辛夷:“怎么了,看入迷了你觉得这个画师的技艺怎么样” “这位画师的功力想必十分深厚吧,画得那么传神,我都好像身临其境了。这可是卢木匠之子卢画师所画辛夷早就听鉴哥哥提起他,说他画技了得,在京师的年轻画师里颇有名望。”辛夷说完忽然想到什么,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蝴蝶金钗,竟然是湿的 王玺满意地点点头:“正是卢画师所画。想不到他年纪轻轻,技法竟如此老练。” “难道我真的进入画境了不可能,不可能这么荒谬”辛夷在心里暗自嘀咕着,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是,那 支蝴蝶金钗分明那样湿润在水珠的陪衬下雍容华贵,光彩熠熠。 “辛夷,想些什么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玺忽然眼睛一亮,拿出一封邮驿送来的信,笑眯眯地交给辛夷。 辛夷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封信一看,竟然是大姐王木槿写来的。 辛夷激动地读完了信。原来是王玺的长女王木槿,要从其夫工部尚书桂广成的老家潼川州遂宁县,带着女儿小桂圆回娘家龙州宁武司蟠龙坝省亲 辛夷开心极了,自打大姐木槿c二姐木棉分别嫁人后,兄弟姊妹里就她一个女孩子,其他都是哥哥,想要说点女孩子的悄悄话都没个合适的人。而两位姐姐都远嫁到外地,要好几年才回一次娘家。说起来,距离上次木槿回家,都快三年了。 辛夷笑起来睫毛弯弯,眸子清澈透明:“太好了,上次木槿姐姐回娘家小桂圆才一岁多,逗她玩可有意思了” 王玺喜笑颜开,对辛夷说道:“我这外孙女小桂圆,不像她娘亲木槿那般温柔娴静,倒是颇像你这个小姨,一天闹腾腾的,调皮打滚得很呢” “辛夷这么乖,哪里调皮了”辛夷嘟起了嘴,不愿承认,“对了,父亲大人,木槿姐姐信上说姐夫在京师政务繁忙回不来,那我就让素竹她们把木槿姐姐的房间收拾出来,方便她和小桂圆住。” 王玺对他的大女儿木槿和外孙女小桂圆疼爱有加,吩咐下人:“安排小河营从明日起开始狩猎,争取多狩点野物,给木槿和小桂圆接风。” “那我得赶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几个哥哥”辛夷一蹦一跳地走了。 王玺会心一笑:“我也去告诉秋娘c鸢娘c文娘吧特别是秋娘,亲生女儿回家看她,怕是要激动得睡不着觉了。” 卢瑀带着卢有心入住东皋阁后,卢有心特地挑选了一个清净偏僻的大房间,以便住宿和作画。归置好各种行李,颇为满意地住下了。卢有心话不多,一副不近人情的傲气,不爱言辞,与人生疏。对于想去找他串门的其他匠人,卢有心总是关门以闭之,还一再告诫那些匠人,平日里不要到他房间去,更不可擅自翻看他画箱里的东西。 知道卢有心住进东皋阁里,想到那天亦真亦幻地进入画境,辛夷对卢有心的好奇更加浓烈。卢有心并未直接和辛夷打过照面,但那天晚上在庭院里紫藤下的惊鸿一瞥,辛夷一直念念不忘。 没有一丝征兆,没有一丝预感,画里的人走出了画卷,梦境中的人走出了黑暗,走进了辛夷情窦初开的心里。大概怦然心动,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对于那天入画之事,辛夷对谁也没提起过。辛夷心想就算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会相信。你的惶惑在别人眼里,也许只是一个笑话,还不如隐匿在心中更为妥当。世界虚虚实实的东西太多,辛夷告诉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以免乱了心神。但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反而会想得越多,这是一种恶性循环。 第十七章 木槿携女娘家省亲,深夜劝说王鉴续弦 半个月后。 王玺的长女木槿带着四岁的女儿小桂圆,以及四名侍从c两名婢女和八名轿夫,经过长途跋涉,满带着糖霜c观音素麻花c观音竹编c小磨麻油等各种遂宁特产,风风光光地回娘家龙州蟠龙坝王土司府省亲。 得知大小姐木槿今日下午抵达蟠龙坝,王土司府上下一早便忙碌起来,准备了整整一天。用各式精美的糕点,各种时令新鲜水果,以及最重要的丰盛晚宴,欢迎这位正二品诰命夫人喜回娘家。木槿的生母大夫人蔡秋娘,提早亲手为木槿和小桂圆熬制好驱蚊的艾草膏,今日更是难得的亲自下厨,为女儿准备最爱吃的干拌青羊肉。 天色向晚,远方的天际渐渐吐露出红霞,宛如朵朵绽开的红莲,不知映红了谁的脸。 大夫人在花厅等得有些焦灼,问王玺:“老爷,您说木槿她们怎么还没到啊,要不派人再打探一下” 王玺拍了拍大夫人的肩膀:“秋娘,再等等吧。一炷香后,如果她们还没到,我就差人再去打探。” 大夫人无奈地点点头:“好吧,老爷。” 有个期盼,时间就被套上了枷锁,走得特别沉重,特别缓慢,仿佛每一个时辰被活生生地拉扯得很长,让人心里毛焦火辣的。 过了一会儿,家丁吉顺冲进花厅来报:“老爷,大小姐她们到了” 大夫人腾地一下从官帽椅上弹起,三步并作两步,去大门口迎接木槿和小桂圆。 “木槿小桂圆”在王土司府正大门,大夫人看见正从轿子里走出的木槿和小桂圆,老远就激动地打起招呼。 木槿虽已为人母,依旧如少女般明眸璀璨,容颜秀丽如霞光,笑靥温柔似暖阳。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头上倭堕髻斜插着华美的碧玉孔雀钗。一颦一笑之间,举止优雅,仪态万千。 “母亲大人,孩儿回来看您了”木槿寻声望去,激动地回应,轻声对手里拉着的小桂圆说,“快叫外婆” 小桂圆身着蜀锦鹅黄比甲,站在轿子外,桃腮带笑,美目盼兮,犹似一泓清水,眉眼之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隐然一身书卷的清气。 小桂圆跑到大夫人身边,一把抱住大夫人的衣裙,甜甜地叫了一声“外婆”。叫得大夫人心里美滋滋的,比喝了龙州的老槽蜂蜜还要甜。 来到花厅,见着好久不见的父亲大人和几位兄弟姐妹,木槿高兴至极,打完招呼后就直接坐下,和大家亲切地闲话家常。小桂圆礼貌地一一问好,“外公好,几位舅舅好,小姨好”说完一头栽进王玺的怀里,和王玺玩笑打闹。 “毕竟是血浓于水啊,这么久不见还是跟外公亲”王玺笑眯眯地看着天真无邪的小桂圆,这是他最宝贝的外孙女,自然格外心疼。 “木槿,你和小桂圆赶了这么多天的路,辛苦了。快来吃饭吧,为娘给你准备了你最喜欢吃的干拌青羊肉”大夫人招呼大家用晚膳。 一上桌子,王玺主动拿起小桂圆的碗,给她盛上一碗汤:“小桂圆,这是外公专门派人为你猎来的狗猬子,炖了整整一下午,可香了。” 看着满桌子丰盛的佳肴,反倒弄得木槿不好意思了:“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你们准备如此丰盛的菜品,倒是把孩儿当成客了呢。随便吃点家常菜就好。” “哎呀,这有什么嘛,你难得回娘家一趟。对了,你们上次回来小桂圆被咬得一身包,这次我专门给你和小桂圆熬了艾草膏。这个季节蚊虫多,用得着。”大夫人给木槿夹菜,让晴雪将艾草膏拿给木槿。 辛夷笑着说:“木槿姐姐,你不在家的时候,辛夷可无趣了呢,女儿家的心事都不知道说给谁听呢。” 木槿看着眼前已渐渐长成大人模样的辛夷,打趣地说:“话说辛夷现在是王家有女初长成呢,辛夷可有心上人呀” “没没有。”辛夷在否认的那一刻,脑海中飞闪即逝一个身影。 说到婚嫁之事,大夫人脸上顿时布满愁云:“辛夷还小,我现在就是担心鉴儿啊朱氏病故之后,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我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好多次,都无济于事,他死活都不愿再娶填房。木槿,正好你回来了,找个时间好好劝劝你鉴弟弟” 大夫人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王鉴把筷子“啪嗒”一声放下。竹筷子碰撞青花瓷碗的声音本身并不大,却惊得本来热热闹闹的饭局顿时鸦雀无声,整桌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王鉴身上。 看着气氛有些尴尬,王樾赶紧转移话题:“大姐,怎么又没把姐夫一起带回来啊” 说到丈夫桂广成,木槿皱了皱眉头:“你姐夫年纪上去了,整日公务缠身,忙得不可开交。这段时间,我带小桂圆回你姐夫老家遂 宁办点事,我不在京师照顾他,我还真担心他哪一天突然病倒了。” 小桂圆用奶声奶气的稚嫩童声说:“父亲大人可忙了在京师的时候,每日早上小桂圆还没醒,父亲大人就出门了,晚上小桂圆睡着了,父亲大人才回来。” 王玺心疼地看着小桂圆,捏捏小桂圆粉扑扑的脸蛋:“那就在外公家多住一段时间,外公天天陪着你玩,好不好” 听到这话,小桂圆高兴得抱着王玺的脑袋亲了一口:“外公真好,外公真好” 用过晚饭,王玺一家人各自回到房中休息。夜色四合,一轮明月挂于天幕,皎洁的月光轻轻洒下来,给大地铺上一层薄薄的糖霜。扇着翅膀的小虫飞来飞去,嗡嗡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王鉴回到房中,正专心致志地翻看修建“龙宫”所需建材最近的采购名册,忽然有人“笃笃笃”地敲门。 “谁”王鉴警觉地问道。 门外传来木槿温婉的声音:“是我,木槿。” 一听到是木槿,王鉴赶紧把采购名册藏了起来。毕竟木槿的丈夫桂广成是工部尚书,王玺私建“龙宫”并没有向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和工部报批。在木槿回娘家之前,王玺再三交代此事一定要瞒着木槿,怕木槿万一不小心透露给桂广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到时候恐怕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王鉴把采购名册藏在被褥下,这才给木槿开门。王鉴有些不好意思:“大姐,刚才我正准备宽衣,开门迟了点,莫要见怪。” 木槿淡淡一笑:“这有什么嘛,倒是我,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 “哪里的话,都是自家兄弟姐妹。”王鉴请木槿坐下后,问道,“不知大姐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木槿抿嘴一笑,窗外圆月碧空,银辉万里,月华弥散,秋意正浓。 木槿的笑如绽放在月下的秋菊,纯美淡然。但就是这样的笑靥,让王鉴不寒而栗。 木槿并没有直抒胸臆,先和王鉴拉起家常:“小桂圆这个磨人的小丫头终于睡着了,我让婢女从旁伺候着,这才得闲来找你说说话。” 王鉴笑呵呵地说:“哪里的话,小桂圆那么活泼可爱,我们喜欢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磨人呢。” 木槿眼眸里荡起别样的意蕴:“既然鉴弟弟这么喜欢小桂圆,不如自己也生一个吧。” 木槿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惹得王鉴一脸不悦。王鉴说话直接,一点也不拐弯抹角:“若大姐今夜造访,是要与我谈论续弦之事,请恕我无礼,我要更衣休息了。” 看着王鉴刷地一下泛黑的脸色,木槿气不打一处来:“鉴弟弟,你我是同父同母的手足相亲,作为你的亲姐姐,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是看不下去那个朱氏就这么让你念念不忘难道你想为她做一辈子的鳏夫吗” “够了大姐,你请回吧,我真的要更衣歇息了”王鉴站起来,做出送客的姿势,要赶木槿走。 木槿不愿走,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气在心头激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母亲大人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儿子,你又是嫡长子,将来注定要承袭父亲大人龙州宣抚司佥事之职,成为下一任王氏土司,而你都在干什么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要为母亲大人想想啊二夫人曹鸢娘野心勃勃,一直想母凭子贵,从小就着力培养王樾,大有想要王樾取而代之之势。我听母亲大人说,王樾现在深得父亲大人欢心,很多重要的政务父亲大人都让王樾协助。他是庶次子,这不是越俎代庖吗你为什么要给王樾这样的机会你哪怕不为你自己,你能不能为了母亲大人重新振作起来” “我”王鉴陷入缄默,良久才回过神来,黯然哀伤,缓缓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檀儿在我生命里昙花一现,偏偏留下了如她名字一般的檀木香气,挥散不去。什么权力c地位,于我而言又有何用都抵不上檀儿红颜一笑” 木槿看着这个固执深情得让人心疼的亲弟弟,感叹道:“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鉴弟弟,这是一个很长的梦。可是现在梦醒了,你该睁开眼了,难道你的眼里就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吗” 王鉴指着他的双眸,坚定地告诉木槿:“我的眼眸里只装得下两滴冰冻的泪水,一滴早就化作斗酒,徒添了一分自醉。而另一滴,也早已沉落于岁月的潮水,滚滚而去。叫我如何再装得下其他人” 木槿长长地叹了口气:“你那两滴冰冻的眼泪,就不能化作决心和勇气,拒绝过去的伤悲吗” 王鉴还是不为所动:“大姐莫要再劝,我自己的事,我自有分寸。” 木槿越说越气,指着王鉴鼻子严厉呵斥道:“你的分寸就是一脸败像吗你最好早点给我清醒过来,我和木棉不在家,你就是母亲大人唯一的依靠。王鉴,我王木槿恳请你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去好好保护我们的母亲大人,别让她再受到伤害,好吗她才是普天之下最爱你的女人” 木槿的这些话,王鉴心里也不好受,那些苦难的洗礼历历在目。自打结发爱妻朱檀儿去世后,王鉴性情大变,一个人的时候经常莫名其妙地烦躁,抑或是默默看着那些朱檀儿曾经触碰过的物件,黯然神伤。 王鉴快步走到门边,猛地一下拉开门,赶木槿走:“你们能不能不要逼我大姐,我真的要更衣休息了,请走吧,不送” “无药可救”木槿愤懑地拂袖而去。 门外白茫茫的一片,像是谁把盐撒了一地。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月光,还是王鉴心底的寒霜。 次日。 飒飒秋风摇动着庭院里的草木,徒添一丝寒凉的气息。玄月一到,也就有了秋意,飞上山脊钻进树林,染红几片树梢的叶子,掠过王土司府荷花池里凋零枯萎的荷叶,不舍离去。 午眠后,大夫人蔡秋娘瞧见天气不错,秋阳温和,便邀木槿和她一起在王土司府里的后花园走走。 木槿轻轻挽着大夫人,顺着后花园里铺满鹅卵石的小径,慢慢散步。 见小桂圆不在木槿身边,大夫人问道:“小桂圆呢” 木槿眼里充盈着期望:“我让鉴弟弟帮我带着小桂圆,他们一起到水榭那边去玩了。希望借此机会,能让鉴弟弟在与小桂圆的嬉戏中心生怜爱,燃起父爱之情,继而改变心意,愿意续弦要个孩子” “木槿有心了。”看到花园里飞舞的蚊虫,大夫人问木槿,“对了,水榭那边蚊虫多,我昨日给你的艾草膏,你给小桂圆涂了没有” 木槿甜甜一笑:“母亲大人亲手调制的艾草膏,艾草味很浓,好用极了。我已经给小桂圆周身都涂上了,这才敢让她去水榭玩。要不然像上次回家一样,被咬得一身包,回头父亲大人看到又要心疼了。” “那就好。”大夫人担心完小桂圆,又开始担心王鉴,“木槿,昨晚我让你去找你弟弟鉴儿,你们谈得还好吗” “唉,他还是跟三年前一样,那副臭石头脾气,冥顽不灵,食古不化”一提到王鉴,木槿一肚子是气。 大夫人唉声叹气地说:“也不知道这朱氏给鉴儿下了什么蛊,鉴儿跟着了魔似的,始终不愿意续弦。” 木槿颇感无奈:“但愿有朝一日他能尽早站起来,不再沉溺于往昔,有一个嫡长子该有的样子。” 大夫人点点头:“但愿早日如此。” 水榭附近,王鉴带着侄女小桂圆玩起捉迷藏,在乔木之间穿梭,在假山之间躲藏。 亭台楼阁,荷花池水榭,在青松翠柏中交相辉映。假山假石,藤萝翠竹,花坛盆景,考究地点缀其间。假山下的荷花池曲径,荷花早已凋零,只有枯萎发黄的荷叶孑孓挺立。秀丽的假山钟乳石,沐浴着金色的斜阳,如雨后春笋。小桥流水的声响,夹杂在王鉴与小桂圆的欢声笑语中,交织成秋日私语。 轮到王鉴藏起来,由小桂圆来找王鉴了。小桂圆趴在一块大石头上,捂住眼睛数数,一边数一边念叨:“鉴舅舅,你可要藏好点,别让小桂圆一下子就找着了,不然就不好玩了” 王鉴心想,既不能藏得太容易被发现,免得小桂圆觉得无趣,又不能藏得太隐秘,不然小桂圆半天找不着。王鉴倒也配合,思来想去,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比较适宜的藏身之处。 王鉴身着灰白程子衣,藏在钟乳石裂缝间,晃眼一看很难分辨。缝隙空间狭小,王鉴憋屈得难受。小桂圆许久都没找过来,王鉴只好多忍耐一会儿。 忽然,王鉴隐约听到有人大喊“救命”。王鉴赶紧探出头来,仔细辨别,大吃一惊 这不是小桂圆的声音吗 王鉴快步往声音的来方狂奔,在曲径旁的荷花池里,一袭黄衣的小桂圆正在池水中挣扎。小桂圆不通水性,在水里扑腾,无助的小手向四周狂抓,试图抓住什么。水晕一圈一圈荡开,眼看小桂圆就要被吞没 小桂圆大脑中的意识,瞬间被吞食,只剩下一片空白。她不停在水中挣扎,双臂慌乱地拍水。溅起的水花,不断往下沉的身体,她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讯息。除了窒息,还是窒息。死神正紧紧地扼住小桂圆的脖子,咬牙用力,越勒越紧。“睡吧睡吧”,那个让小桂圆无法回避的声音,残忍地透支着她模糊的意志。 终于,小桂圆不再挣扎,随着水波,缓缓下沉 第十八章 小桂圆落水险丧命,卢有心救人反中毒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身着天青色直裰的少年,扑通一声跳进水池。 此人正是卢有心 还未入冬,但山区海拔高,龙州的秋天比平原c丘陵地区来得更加寒凉。池水冷得刺骨,仿若一根根尖锐的冰凌,毫不留情地刺入每一个毛孔。 池水如深渊般紧紧围绕小桂圆,漫过小桂圆天真烂漫的脸,眼看着就要将她彻底吞噬。不通水性的王鉴,除了大声呼救,毫无办法,急得在岸边直打转。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辛夷,用尽全身力气呼喊,以叫来更多的人营救小桂圆。 闻声而来的大夫人蔡秋娘和木槿,看到水中已经失去力气挣扎的小桂圆,双双腿软,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木槿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小桂圆的名字:“小桂圆小桂圆” 幸得卢有心熟悉水性,在池水中托住小桂圆腋下,让小桂圆的头露出水面。池水很深,连高个子的卢有心也踩不到底。卢有心只得右手抱住小桂圆,左手划水,在水里一上一下,看得岸上的人心惊胆战。 好在王樾闻讯赶来,扛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将竹竿伸到卢有心身旁。有了竹竿作为支点,卢有心使出吃奶的劲加快划动,一手抓住竹竿,一手托住小桂圆,被王樾c王鉴二人合力拉到岸边,艰难上岸。 “小桂圆小桂圆”木槿一遍遍呼唤小桂圆,想要把昏迷的小桂圆叫醒。 然而浑身湿漉漉的小桂圆紧闭嘴眼,不为所动。 王樾赶紧把昏迷不醒的小桂圆放平,让她平躺在地上,清除其口鼻异物,把小桂圆的双臂平放于躯干两侧。王樾用双手握住小桂圆的两前臂肘关节处,把她的双臂向上拉,好让小桂圆的胸廓扩张,引气入肺。王樾将小桂圆的两臂收回,使之屈肘放于胸廓的前外侧,及时进行胸外按压,挤气出肺,使其开放气道,如此反复。 众人手忙脚乱。王樾一面救人,一面命敛秋速速去请章郎中。王鉴搀扶着快吓晕过去的大夫人蔡秋娘。辛夷帮着卢有心整理打湿的衣发,慌乱中没有发现卢有心的嘴唇愈发乌紫 见小桂圆还未醒过来,木槿哭得猩红的双眼盯着王鉴,她愤恨地两步冲到王鉴面前,眼里喷着要杀人般的怒火:“王鉴,你还是不是小桂圆的亲舅舅小桂圆不是和你在一起玩耍吗你是怎么看护小桂圆的若是今日小桂圆有个三长两短,我王木槿要和你拼命” “对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小桂圆会掉到水里我是我的错,我太大意了”看着小桂圆摇摇欲坠的生命,加之木槿的责备,王鉴仿佛被扎了一千根针,每一针扎得入心入肺,说话结结巴巴起来。 爱女心切的木槿怎么听得进王鉴的话,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顾正二品诰命夫人的仪态,紧揪着王鉴的衣领不放,把火气都撒在王鉴身上。木槿比谁都明白,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小桂圆能平安无事地醒过来。 闻讯而来的王玺,见此情景对下人怒斥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章郎中怎么还没请过来” 王樾反复给小桂圆挤气出肺,约莫二十来次后,小桂圆“噗嗤”一声吐出一口水,浓密而细长的睫毛,开始有了一上一下的起伏。 喧嚣的尘埃,在瞬间化作虚无。一片黑暗之后,心中的曙光慢慢盛放开来。迷离的眼神,离开了未知的幻影,小桂圆缓缓张开双眼,视线回落到温柔的秋阳之中。那些可怖的景象飞散开去,与噩梦一起消失。清澈的风掠过小桂圆的双眸,小桂圆终于苏醒,回到真实的彼岸。 “太好了,小桂圆醒了”辛夷松了一口大气,全然没有发觉她身旁的卢有心,脸色越来越苍白 小桂圆苏醒过来,在场的人心里悬着的大石头落了地。特别是王鉴,那份沉甸甸的负罪感,顿时减轻不少。 木槿松开揪住王鉴衣领的手,跑过去一把抱住小桂圆,哭得声泪俱下:“感谢上苍把你还给为娘,感谢这位救起小桂圆的公子,感谢樾弟弟,感谢大家” 卢有心捋着湿淋淋的头发,脸上浮起一抹欣慰的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些都是草民应该做的” 话音未落,卢有心感觉眼皮越来越重,模糊了视线。一股锥心的痛游走于卢有心周身,仿佛全身的经脉都已寸断。 这个身着天青色直裰的挺拔少年,竟突然昏倒在地 “卢画师卢画师”辛夷吓坏了,拼命地呼唤着卢有心,可昏迷的卢有心无法回应她。 众人瞪大了眼,完全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卢有心是救人之人,而且他熟悉水性,也并没有溺水,怎么会昏迷呢 王玺不解地问:“辛夷,卢画师今日怎么会突然来到府中水榭呢他不是应该在东皋 阁画屏风吗” 辛夷眼里不断涌出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充满悔恨:“都怪我不好,是我今日自作主张,从东皋阁把卢画师请过来的。我怕木槿姐姐和小桂圆省完亲回去后,父亲大人您思念成疾,特意请来卢画师,想让他为木槿姐姐和小桂圆画像,到时候父亲大人也好睹物思人,有个念想。回到府里后,听说木槿姐姐和小桂圆在水榭这边,我们就赶了过来。没想到一来刚好看见小桂圆落水,卢画师见状二话没说,跳到荷花池里去救小桂圆要不是我擅作主张,卢画师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正在大家忧心忡忡之际,章郎中赶到了。 看着昏迷倒地的卢有心,又看看木槿怀里才苏醒的小桂圆,刚赶来的章郎中不禁泛起糊涂:“不是说木槿小姐的爱女溺水昏迷吗,怎么又变成了这位公子昏迷” 章郎中一边听辛夷解释此事的来龙去脉,一边仔细察看卢有心的病情。只见卢有心嘴唇紧闭,呈乌紫色,略微外翻发肿,肤色惨白,四肢冰凉僵硬,脉息不算微弱,但脉象很乱。 “等等,这是什么”章郎中抓起卢有心左手手肘,上面有一处小小的红印。细细端详,这红印呈月牙形对称状,锯齿边缘。 章郎中请木槿检查小桂圆的身体,皮肤上并没有出现同样的红印。 章郎中思忖片刻,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拿出一个赭色小瓷瓶,倒出一些白色透明的液体,涂抹在卢有心左手手肘的红印处,用手使劲挤了挤红印,顿时从里面渗出一股乌血。章郎中凑上前去,嗅了嗅,竟闻到一股腐臭气息。 章郎中大叫一声:“不好,这位公子怕是中了龙鳞水蜈蚣之毒了” “什么”辛夷一听急坏了,“章郎中,可有什么解救的法子吗” 章郎中叹了口气:“这龙鳞水蜈蚣乃大毒,产自湖广一带,虽不会要人性命,但却能麻痹人的心脉,让人长期昏迷不醒。若是没有系统地彻底解毒,毒素残留在体内,久而久之便会造成中毒者毒性入脑,变得痴呆瘫痪。要救这位公子的性命,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以毒攻毒。” 辛夷不解地问:“以毒攻毒” 章郎中点点头:“用雪上一枝蒿以毒攻毒。” 辛夷诧异地看着章郎中:“雪上一枝蒿不是有剧毒吗用量多于六钱就足以致人死亡。章郎中,您确定要用雪上一枝蒿” 章郎中一脸严肃:“雪上一枝蒿味苦c麻,性温,大毒。对于毒虫蛇咬伤所致淤血疼痛c筋骨麻痹有奇效。一定要内服加外用至少三个疗程,才可将这位公子体内的龙鳞水蜈蚣之毒彻底逼出来,否则后患无穷。待龙鳞水蜈蚣之毒被全部逼出来,使毒邪不能内陷心包,损害心脉,这位公子自然就能苏醒了。” “可是我家并没有雪上一枝蒿,这可怎么办啊”辛夷无奈地看着王玺,王玺摇摇头,表示确实没有。 “辛夷小姐,这个您不必担心。草民医馆里倒是还有些常备的雪上一枝蒿,炮制好的可先给这位公子服下,以免毒性入脑入心。但至少要三个疗程,用量较大,还需要贵府派人去采撷一些。雪上一枝蒿生于高山草地c山坡及疏林下,这个时节药丛山上就有。”章郎中此言一出,众人安心了几分。 一听到药丛山就有,辛夷燃起希望之光:“章郎中,雪上一枝蒿长什么样子您且告诉我,我这就和家丁去多多采撷” 章郎中生怕辛夷搞错了,耽误卢有心的病情:“辛夷小姐,要不这样,我们先把这位公子送到草民的医馆,草民好先行为他服下炮制好的雪上一枝蒿,再为他进行沐浴,蒸开毛孔,用针灸把毒血放一放,免得龙鳞水蜈蚣之毒攻入心脉。然后您再看看草民医馆里的雪上一枝蒿长什么样子,到时候您好派人依样画葫芦到药丛山采药。” 辛夷觉得章郎中说得有理,吩咐两名家丁和章郎中先把卢有心抬到章郎中的医馆。辛夷不够放心,对一旁的婢女安兰c落梅吩咐道:“安兰c落梅,你们也跟去,好生照顾卢画师,绝不能有半点怠慢卢画师是为了救我王家子孙才中毒的,千万不能让卢画师白白送了性命,或者留下什么后遗之症,要不然我们王家怎么对得住卢画师” “唉,这卢画师为救小桂圆的性命要是有什么不测,我于心何忍啊”木槿看着昏迷中的卢有心,心里十分愧疚。 王玺心里隐隐惭愧:“是啊,卢画师可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啊。我都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告知卢木匠了” 章郎中和辛夷等人抬着卢有心去了医馆,王土司府上下所有人闻讯赶来水榭。徐公也来了,在向旁人了解清楚具体情况后,抛出了一个令人细思极恐的问题:“这龙鳞水蜈蚣产自湖广一带,龙州附近从未见过其踪迹,怎么会大老远跑到龙州,专门跑到王土司府的荷花池呢” 徐公的话让王玺心中大骇,心里默默思索着,难道是皇帝和张太后一计不成又生二计,派出锦衣卫秘密毒害王氏一族吗如若是锦衣卫要下毒手,也不该将龙鳞水蜈蚣放到荷 花池中啊,谁会没事跳进荷花池呢若不是锦衣卫,那又会是谁干的呢 让徐公感到奇怪的是,同样都落了水,为何龙鳞水蜈蚣只咬了卢有心,却没有咬小桂圆 徐公径直来到小桂圆身边,轻轻抬起小桂圆柔软的手臂,凑上前闻了闻,一股浓浓的艾草味直冲鼻腔。 木槿见状,恍然大悟:“今日小桂圆来水榭前,为了防止蚊虫叮咬,我特意在她周身都涂上了驱蚊避虫的艾草膏。莫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小桂圆才没有被龙鳞水蜈蚣咬伤中毒吧” 刚刚苏醒的小桂圆看见眼前的景象,眨着一双纯真的大眼睛问木槿:“母亲大人,您不要怪小桂圆调皮,那会儿要不是有人推小桂圆,小桂圆才不会掉进池子里” “什么小桂圆,你再说一遍”小桂圆的话犹如一道霹雳,劈头盖脸地打在木槿头上。 不仅是木槿,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得不轻。原来并不是小桂圆意外失足落水,而是一场蓄意谋杀 王玺暴怒至极,一掌拍在旁边的垂柳树干上,无辜的垂柳害怕得颤抖起来:“是哪个歹人要害我亲外孙女的性命连一个年幼的孩子都不放过,我一定要将他严惩不贷” 小桂圆憋着嘴,她还从未见过王玺发过如此之大的火气。她又害怕又委屈地说:“外公,小桂圆也不知道是谁小桂圆被推下去的时候,无意中扯到了那个人的玉佩,绳子扯断了,然后小桂圆就掉到水里了是不是小桂圆惹那个人生气了,那个人才会捉弄小桂圆,非要把小桂圆推到水里去” “不是的小桂圆,你很乖,很听话救你的那个卢叔叔生病了,我们一起为他祈祷平安吧”木槿满脸是泪,紧紧抱住小桂圆,心里默默想到孩子毕竟是孩子,纯真善良,竟完全不知这是一场血淋淋的谋杀,反而当做一场游戏。 小桂圆有模有样地学着木槿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念道:“愿上苍保佑卢叔叔平平安安,早日康复。” 徐公反复琢磨小桂圆的话,试图弄清孩子的语言,还原当时的情景:“小桂圆,你告诉徐爷爷,当时是不是你站在荷花池边,你正面对着荷花池,那个人从你背后推你,你顺势想找个支撑的东西,习惯性地反手抓住了那个人的玉佩,但是玉佩的绳子扯断了,你就掉进水里去了,是吧” 小桂圆点点头,嘴里嘟囔着:“当时鉴舅舅藏好了,该小桂圆去找他了。找着找着,荷花池里突然咕噜一声响,不知道是谁水里扔了一个石子,还是鱼摆摆冒出来吐泡泡,小桂圆就走到荷花池边上看看,然后也不知道是谁就把小桂圆推下去了” 徐公思虑了片刻,向王玺谏言:“启禀王土司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属下认为这必定是一场阴谋,其目的直指王氏子孙既然此人身戴玉佩,说明此人一定非普通下人身份。小桂圆当时抓住了那个人的玉佩,挂玉佩的串绳扯断了,从小桂圆落水到现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行凶之人不可能有时间把玉佩的断口串绳换下,再重新取线编织好新的。即使将断绳接上,也会留下接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王土司府戒备森严,绝不是外人可以来去自由的。自小桂圆落水,除了去叫人的几个下人,整个水榭都只进不出,行凶之人一定还留在这里。那么我们现在可以看看在场的人,是谁丢了玉佩,或者是谁的玉佩串绳有接口,那么此人必定是行凶之人。” 对于徐公的分析,王玺认为十分有道理,向众人吩咐道:“大家相互看看,看看谁的玉佩不见了,或是谁的玉佩串绳有接口” 在场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所有人的目光都惊诧地落在同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