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之樗公传》 第一章 流民 正道二年,北方对南方的战争激战正酣,为了躲避战乱,江十一流亡到了北方的沧州。由于战争的所耗的大量资源和人口,高强度的征兵征粮也让北方百姓苦不堪言。恰又逢蝗灾肆虐,沧州的戌越地区迅速堕入了饥荒的泥潭中,而深陷战争的朝廷根本无力救灾,于是大量的饥民为了求生组成了大大小小的流民团。 江十一作为一名标准的流民,在与饥饿抗争了两天之后,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一个几百人规模的流民团,只为求得一口残羹剩饭。江十一甚至不知道这个流民团的首领是谁,只知道跟着前面的同僚走,饥肠辘辘的同僚们也不愿在食物以外的话题上多浪费口舌。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江十一往四周的同僚张望,只是企图得到哪怕一个短暂的眼神接触,沉寂了一会儿,江十一确认自己得到的是永久的冷漠。只有个别几个同僚迅速地打量了他的身板,发现这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然后懊悔自己多余的好奇心。 人群中,江十一终于搜寻到了一个有些闪躲的眼神接触,他看起来愿意与江十一交流,而等江十一正式接近他之后发现,这种交流只能局限于眉来眼去的眼神交流,因为这是一个哑巴。他同样被同僚们排挤,因为他同样长着一副不具有说服力的身板,而他的嘴巴又无法说服,于是他们俩自然而然被孤立成一队。 两人大眼瞪小眼,江十一只怕他不要还是个聋子。 “你知道咱们要去哪儿吗” 哑巴愣了愣,摇摇头。 “回头我要是死了帮我埋一下,如果你运气比我好的话。” 哑巴点点头,又摇摇头。 或许,无论要走到哪里,最终都不过是通往死亡的种种殊途同归。或许就连该流民团的首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们只是想要逃离饥饿的魔爪。江十一很快就领悟到了:哪里有吃的他们就去哪里。而食物的稀缺造成了这个过程不会太轻松,因为人们怕饿甚于怕死,所以这种争夺无论有多惨烈都不为过。 兵器是没有兵器的,自己没有带把锄头棍子的话,那就是实打实的手无寸铁。如果拳脚还不行,那拿嗓门当武器也并不可耻,至少在身边的哑巴面前这足以形成一种嘚瑟。哑巴自然也不配拥有兵器,无力保命的人同样无法保住寸铁,与哑巴为伍让旅途显得格外孤寂,然而哑巴总试图通过眉来眼去来跟江十一形成他自以为有效的交流,这使得死亡前除了孤寂外又增添了一丝毛骨悚然的肉麻。 有粮食就能拉得起流民团,有流民团就能掠夺更多粮食,掠夺的对象一般也都是饥民,而饥民与流民的区别不过就是一颗流亡的决心罢了,于是被掠夺的饥民又会组成流民团去掠夺其他饥民,如此蔓延,与造成饥荒的蝗灾无异。这么一看,人命跟蝗虫命也没什么不一样,大家都只是满大地觅食的活物罢了。 或许有一点不一样,蝗虫没人去管,吃到天荒地老最后老死兴许也还能跟天伦之乐沾点边。而流民团则有人管,不出意外的话人类的寿命是蝗虫的几十倍,结果成了两边都不讨好的买卖,一边忍饥挨饿生不如死,一边社会动荡不得安宁。 这一边是百姓,那一边则是朝廷。 南方战事焦灼,朝廷很难再有多少余力来管北方的小事,所以这点小事就落到了该帝国最后一个仍保留一定军权的高夷王手上。流民团的饥民们的余生或长或短,总有两个愿望,一是抢到下一口粮食,二是永远不要遭遇高夷王的平乱军。 然而,永远不要说永远。 刚刚爬上一个山坡的他们目睹了不远的山坡上有一块黑云正在朝这边压过来。饥民组成的流民团不可能有斥候,咕咕作响的胃或许就是他们的指南针,所以平乱军就真的是可以守株待兔的。 没有斥候,好在还有督军。 原本不约而同打算一哄而散的饥民大军很快就被凶悍的督军震慑住了,震慑的方法就是砍了几只反应过快的鸡,儆了一群本想更快反应的猴。反应快的人永远反应快,可惜快并不总是正确,江十一反应不快,但不是因为对正确的追求也不是因为勇敢,仅仅是因为吓傻了,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不是吓的,其余的人也都一动不动,只有领头和督军在喊打喊杀,呼喝着迎敌。要还是杀鸡儆猴,这会儿可所有人都成鸡了,把鸡都杀光了,上哪儿儆猴去 不过督军们也不用操心了,因为平叛军的骑兵迅雷不及掩耳,转眼间就杀到百步之内。轰隆隆奔腾的马蹄声仿佛正实打实地践踏在饥民们的胸口,把他们的本就脆弱的勇气踩得细碎。然而最先崩溃的却是喊打喊杀的领头,他难以自控地往后退了几步,就算给督军们传递了一个弥足珍贵的无声信号,然后喊打喊杀的督军们 掉头就跑,饥民大军未触即溃,一瞬间作鸟兽散。 对方的骑兵其实并不多,杀到阵前的恐怕不会超过两百人,然而战争的胜负从来都跟人数没有关系,而永远只系于士气。因饥饿造成的苟合本谈不上什么士气,战争也迅速演变成追杀,然后是屠杀。 跑得不慢,可算是江十一身上唯一一个值得庆幸的优点,人是不可能跑过骑兵胯下畜生的,逃命的时候,只要不跑得比其他人慢就比较能活下来。然而深谙这个道理的江十一很快就嫉妒起了跑在自己前面的哑巴,他似乎在逃命方面天赋异禀,时不时还转过头来往身后的江十一身上瞅。 听着身后铁蹄踏地的声音仿佛马蹄就要踢到屁股了,汹涌着传来刺杀冲撞之后的惨叫声,跑得不快的那波可怜虫已经变成尸体,紧接着就是下一波跑得不够快的可怜虫。跑出几里后,逃跑大军们比的就不是奔跑速度了,而渐渐演变成体力较量,身边开始有人因为体力不支掉队,然后迅速变成尸体。 与反应快一样,反应猛同样不代表正确,一开始拼命跑在最前面的同志们更快地出现体力不支的症状,滚烫的肺,酸软的腿脚,绝望的慢慢掉队,然后变成尸体。 还没掉队的江十一并不感到庆幸,很有逃命经验的他发现自己身边的同志们从一大群已经变成了一群,紧接着肯定要变成一小群,最后变成一小撮,就算运气极佳撑到了在那一小撮里,终究免不了全军覆没。早死和晚死相隔顶多不过半时辰,因为终究人腿是不可能跑得过畜生腿的。就算知道了这个结果,还是得没命地跑,仅仅为了能多活那么一小会儿。 再怎么贱的命,总还是想着活,于是已经很贱的命就要变得更贱了。 比想象中的快,饥民大军从一群又变成了一小群了,江十一也不清楚到底跑出了多少里,只觉得肺快炸了,喘息声变成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咆哮,他感觉胃在翻滚,喉咙在干呕,而身边的同志们已经有人先吐为敬,一边跑一边哗啦啦从胃里滚出胃酸没什么好期待的,也只有胃酸。 哑巴看起来是能活到最后一撮的那类人,至少在逃命方面他不至于落魄到堪与江十一为伍,而江十一无法以这种高攀为庆幸,因为溃兵只会愿意与比自己无能的人为伍。 这样的奔袭居然持续到了黄昏,很荣幸江十一成了最后那一小撮,所以死亡也终于临近了,平叛军的步兵呈包围之势赶上来了,疲惫的饥民其实早就跑得不快,若不是有跑得更慢的同僚们垫背,骑兵碾杀他们就跟碾死蚂蚁无异。 饥民们终于遇到了像样的树林,这似乎可以庆幸,因为骑兵难以在树林里施展,可对付这么一小撮溃兵,根本犯不着施展,更何况人家步兵部队也赶上来了。 江十一看到了跑在自己前面的一个同志被后面追上来的骑兵一刀削掉了脑袋,畜生腿终于追上人腿了,不用跑了,等死吧。 这时候人们会抛开疲惫拼命地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早知总要死,何必当时还要跑得那么累。 照这么说,早知总要死,何必当时爹娘还要把我生下来。 就是业障。 江十一累到在地,或许没等被一刀结果他就先累死了,到现在他还想着对死法进行力所能及的挑剔。 “咻” 幽暗的树林某处射出一条箭,眼前的一个骑兵应声落下了马。紧接着就是密集的箭羽呼啸声,无数的箭从树林的各种地方窜出来,对林中的活物进行无差别屠杀。 “有伏兵” 终于有人咆哮着对此场景进行解释。 “撤快撤” 平叛军追的太过瘾了,过瘾到忘乎所以,居然只是为了追击仅剩几十个手无寸铁的溃兵而纵军深入。 第二章 哑巴 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敢对朝廷的平乱军下手,可以知道这些人肯定实力不俗。 黑夜已经来临,江十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装死,因为他不清楚方才那一场仗的胜利者是敌是友,他一直在等待同僚们的处置结果,可好像所有的同僚也都在等待他的处置结果或者已经死了。 黑暗中,江十一微微睁开眼睛,勉强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尸体堆下,埋着的是一个同样正在装死的哑巴。江十一很确定哑巴也在装死,因为拿尸体挡箭这个创举的首创者正是哑巴,慌乱中所有人都成了活靶子,只有哑巴在搬死人往自己身上盖,江十一有样学样,搬不动死人,但是他勉强可以钻进死人堆里,于是两人都捡了一条命。 火光摇曳随着脚步声而来,方才的胜利者来了,江十一只好闭上眼睛,继续装死。 然而听来者的来历,似乎就是来检查装死者的。 “麻利点,别留下装死的。” “箭也别漏了,金贵得很呢” “官家的兵就是不一样,这刀趁手多了。” “有吃的没,多弄点吃的。” “有狗屁吃的,屁都没有。” 一双脚停在江十一耳朵旁,听着应该是在拔尸体上的箭。“这么紧” “拉个弓那么用力干嘛的嘛,还不都是一条命。” “来我试试。” “咦呀” “天杀的这么紧。” 他的脚在寻找着力点,最后选择踏在江十一这个死人的脸上,狠狠的一顿用力,江十一的脸被踩到变形然后扭曲。 很疼,但不能动。 “这力道还能是谁,准是咱那爷射的。” “下面这个死了没,拿刀捅看看。” 那只脚朝江十一的脑袋踢了一下,脑袋嗡嗡的,但是顾不上疼,因为马上有刀要捅下来了。 一刀下来,捅了腿,强烈的剧痛立刻从江十一的大腿处涌了上来,他咬紧牙关忍住剧痛。 很疼,但不能动。 “死了。” “会不会啊捅这儿有什么用” “这人也不是官家兵嘛。” “管他是不是。” “急什么,等会儿一把火烧了就是。” “烧个屁,还怕官家找不到我们” “这儿一刀下去,真的还是装的都变成真的” 江十一预感到所谓的这儿就是他的脑袋,闭着眼睛的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头上悬着一把锋利的刀刃。装也是死,不装也是死,强烈的求生欲让江十一鼓起勇气猛地坐起来。 “等等c等一下没死” 终于敢睁开眼,仰头一看果然一把刀正瞄准自己的脑袋,刀的主人是一个满脸都是粗犷与残暴的络腮汉子,正略有点吃惊地端详着江十一。 江十一语无伦次的跪地求饶,腿上的伤口正在汩汩流出鲜血。 “自己人,自己人,饶一条命活吧。” “哟你还不如死了算了,这世道活着也是受罪。” “那也得活嘛大爷高抬贵手” “那不行,多一张口就少一口粮。” “别别别” 那把刀斩钉截铁地又要剁下来,江十一只能抱住头等待死亡。 “咦,这边也有装死的。”夺命的刀突然停了下来,络腮大汉的注意力被另一个装死的人吸引过去了,那边的哑巴可没嘴皮子墨迹,他很利索地爬起来就跑。 江十一见有破绽,忍着腿疼站起身来也跑,没跑几步就被自己绊倒了,但是再没人搭理他了,他抬头发现哑巴不知道哪儿迅速弄到了弓箭,而且正拉满了准备射翻逼近他的人。 看这架势,是打算以一己之力团灭对方。 “手脚可真利索。” 这边的络腮汉子走了过去,这家伙那张脸很不讨喜,笑起来就更让人讨厌,很明显哑巴也深有同感,于是他调转箭头瞄准了络腮汉子。 哑巴是无法谈判的,更不可能向一群杀手眉来眼去,他只能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的立场,手中的箭脱弦而出,以难以想象的迅速连续搭弓拉箭往络腮汉子脸上射了两箭,一箭射中左眼,一箭射中脖子,络腮汉子当场一命呜呼。 精湛的射术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这等同宣战,于是更多人提着刀杀了过来,哑巴又用三箭射穿了三颗脑袋,照这个样子看来只要给他足够的箭,射对方一个全军覆没也并非不可能。但他并没有足够的箭,箭筒里仅剩三根,只能确保 对方再丢三个脑袋。 没有人再上前,他们都不愿意哑巴的箭在自己头上瞄着,甚至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挡。在既知必死的情况下,便没人愿意当下一个,于是威慑就此形成。 威慑与和平仅仅一步之遥,这一步便是谈判,可惜哑巴无法谈判,而对方又不知道哑巴是哑巴,于是僵局也就此形成。这时,江十一总算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他跑到哑巴身边,充当了哑巴的嘴。 “让我们走,他可是神射手,谁来谁死。” 一股奇怪的味道让哑巴稍稍分神,哑巴低头看了看江十一的裤裆,鄙夷地皱了皱脸。江十一用手无力地遮挡尴尬的湿答答:“那不是我尿的” 对方一个弓箭手想趁着哑巴分神来一发,不料他低估了哑巴机警的神经,于是迅速成为一具尸体,然后哑巴又少了一根箭。 “不想成为下一个,就放我们走” 江十一努力用更大的嗓门来形成更大威慑。 “杀老子的人,想走” 这时,人群中冒出一个清澈却霸气侧漏的声音。两边的人很自觉地为他让开路,并自觉的排在他身后,眼神中充斥着刚才没有的愤怒自信。这让江十一想到了一种以忠诚扬名天下的动物。 摇曳的火光照亮了来者的脸面,那张脸简直年轻得不可思议,而且足以让饥荒中的人类对食物以外的美产生陶醉般的欣赏,这么一张脸就算长在女孩儿身上都足称作倾国倾城。而他的举手投足又太过粗狂,一边迈着霸道的步伐一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中的刀,与漂亮的脸蛋形成很强烈的反差。 看起来他似乎很努力在让自己变得不那么漂亮,只是脸上胡须的稀疏背叛了他的伪装,肉眼可见的稚嫩让他的威严总是在打折扣。很难想象,能驾驭这群亡命徒,并且胆敢伏击朝廷军的居然就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半大孩子,着实让人大跌眼镜。 越是如此,江十一越能感受到眼前这个人的可怕,他仿佛有一种巨大的气场,让不是哑巴的江十一也跟着哑巴成了哑巴。终于,江十一问了句明知故问的废话。 “你就是领头的” “嗯老子不像” “放我们走,我们也是被官家的兵追的。” “那你们杀了我的人,怎么算” “是你们先动手的” 这小主子似乎不想再废话,他继续迈起粗狂的步伐往前走,手中挥着的刀像催命一样发出声音。 “你不要过来” 江十一感到恐惧,面对眼前这个霸气侧漏的人,他对哑巴造成的威慑开始感到动摇。而哑巴则要冷静果敢得多,他毫不犹豫地对着对方的面门射出一箭。 “咻” 那一瞬间,小主子安然无恙,射出的箭被他的刀劈成两半,身手快到江十一眼睛没眨都没看清他的动作。 “咻” 紧接着哑巴又迅速射出一箭,却又被小主子躲过,再去拿箭时,发现箭已经全用完了。这下两人成了待宰的羔羊,哑巴把手中的弓一丢,赤手空拳摆了个准备战斗的架势,江十一瞥了一眼哑巴那无所畏惧的眼神,不知道该佩服他的勇气还是期待他的战斗力。 小主子看到了哑巴的姿态只是轻蔑地笑了笑,他扔了手上的刀,突然一个箭步冲上来往哑巴脸上挥了一拳,哑巴来不及躲,被揍飞了好几步远。再要爬起来时,抬头发现小主子正低头看着他,那种可怕的压迫感让他再也动弹不得。 “你还不错。” 说完转身大摇大摆走了,走时吩咐身边的手下。 “等下带来见我。” 第三章 小主子 会说话,在此时居然成了江十一赖以生存的技能。他与哑巴一同被带到了那个美丽而残暴的小主子面前,在场一群壮汉围着他俩,这几乎是这两人此生第一次成为了人群的焦点。 小主子的脸蛋会骗人,娃娃脸下面连着的却是不亚于身边任何壮汉的魁梧身材。他正在大口大口啃着手里抓着的一坨肉,饥荒肆虐的当下还能如此嚣张地大口吃肉,恐怕这就是他对自身实力的一种炫耀。 “箭法不错。”小主子盯着哑巴看,而哑巴却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肉,比起虚无缥缈的夸奖,饥肠辘辘的哑巴此时或许更期待的是一块实打实的奖励。 江十一看了看身边的哑巴,这又让他想起了那种以忠诚名扬天下的动物,可是他无法去鄙夷,因为他自己也一样,饥民在食物面前毫无尊严可言。 哑巴忍着喷涌的口水,看上去毫无反应只是站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主子。等了半晌未得到该有的回应,小主子的愤怒马上跃于神色,一脚踹过去,哑巴飞出了几步远。 “咋哑巴了” “是哑巴了。”江十一及时跳出来解围,在哑巴身边他感受了自己是被需要的。 “小爷息怒,他真是哑巴,我能帮他说话,我就是他的嘴。” 小主子稍稍打量了江十一,视线往下撇了撇裤裆的湿答答,甩给他一脸的一言难尽。小主子嫌恶地吐掉正在嘴里嚼的肉,拽起满是油污的袖子往脸上抹了抹油污,问道: “你能干嘛” “我能说话。” “只会说话” 江十一迅速苦思冥想,最后得出一个悲惨的结论。 “对。” “谁不会说话” 江十一迅速苦思冥想,最后得出另一个悲惨的结论。 “他。”江十一指着身边的哑巴说道。 然后荣幸讨得小主子的一脚,一连滚了十多步,比刚刚飞出去的哑巴还远。 小主子的目光回到已经站起来的哑巴身上,问道: “不会还是个聋子吧” 哑巴没有反应,看着像个聋子,但是他把头转向江十一,摇了摇头。正忍着剧痛爬起来的江十一抬起头正好与哑巴渴望的眼神形成对视,那是一种人类最原始的表达渴望。 江十一稍愣了一下,爬起身来走到哑巴身边说道。 “他不是。” 如此气氛突然变得怪诞,江十一的嘴好像真长哑巴身上了,放声屁都打算找他翻译,如此专一如若再加上点暧昧,两个人当场拜天地从此白头偕老也不能让人感到意外。 而小主子对证婚没半点兴趣,在他看来,这两人不过是娘们一样满眼的墨迹扭捏,鄙视之余一耳光呼过去,江十一满嘴血肉模糊,眼泪都被打出来了。 这下江十一的嘴真成了哑巴的嘴,连耳光也得跟着挨两份,谁能想到这半大孩子一记耳光能扇出两人份的疼,除了疼还有震慑,江十一怂得连嘴里打掉的牙都不敢吐出来。 “多嘴。” 小主子把目光回到哑巴身上继续盯着,说道:“你杀了我五个人,我看在你箭法好,只要你为我卖命,我就不杀你。” 顿了顿。看着像在等回答,等一个哑巴的回答,小主子或许对自己的霸道有些误解,无论他如何彪悍强势,也没办法违背生理上的不可能。 沉默之后,哑巴只能把脸转向江十一,点点头,之后又是那熟悉的渴望眼神。江十一惶恐地连忙摇头。然后他瞥见小主子那正在返回他身上的视线,噢不,他瞥见的是死亡。 “怎么不说话,你也哑巴了” “我们愿意为爷您卖命。” “你们” “哈” 江十一一脸懵逼,小主子随即发动了第二记耳光摧毁了这一脸懵逼,发麻的舌头已经尝不出嘴里的液体是口水还是血水,只知道总有一颗牙在那里面滚来滚去。两涓细流从鼻子里淌了出来,江十一抬手去擦了擦,那是新鲜的鼻血。 “我说要他有说要你你除了会吓尿裤子你还会啥我要你。” 再添一拳,江十一昏过去了。 醒来时,已经清晨,四周已经空荡荡一片。疼,全身都疼,尤其是腿上的伤,恍惚间站起身,摸摸发肿的脸,从血肉模糊的嘴巴里吐出汩汩鲜血和牙。这样的空荡,似乎太过空荡,哪儿不对劲,却道不上来。 他试图寻找哑巴,或者只能说等待。他闻到了熟肉的香味,顿时被唤起了精神,也唤起了辘辘饥肠,便开始顺着那味道游逛。然后他看到了前方一堆不小的红白 相间的血糊糊,再走几步看清楚后,他终于把方才的古怪想明白了 尸体少了。 这世道,生者为生存疲于奔命,死者一了百了,哪里死了就哪里烂,留个全尸都算矫情,更何况埋葬。昨晚的屠杀留下了很多尸体,可如今却略显空荡,尸体不是被埋了,能到哪儿去又活过来了不成那堆血糊糊的白骨解答了这个问题。 被吃了。 江十一从南渡的难民口中听说过这种事情,北方的异族人打仗不带军粮,打到哪儿吃到哪儿,吃到哪儿就打到哪儿。 所以如今还躺着的这些尸体就是剩菜剩饭,包括他自己。这其中早就已经不是人性沦丧的问题了,就这,好多人想吃都还吃不上,给活活饿死了。他想起了昨晚小主子手上拿着的肉,瞬间明白了很多。 再走几步,他终于看到了活人,像个乞丐蹲在那边,那就是香味的来源,或许这个世道已经把乞丐这个词给禁锢了,谁又不像乞丐可真当了乞丐,又有谁能乞讨到什么 他可能看到了江十一,可能没看到,那不重要,因为就算被瞧见了也不会被当成威胁,手无寸铁且弱不经风,当肉吃都嫌硌牙。没错,这就是江十一能活下来的原因之一。 走近了,他终于转过头来向江十一投以警惕的目光,像一只护食的野猫。江十一看着他手里握着的某人的手臂,正放在火上烤。 下意识动了动自己手臂,确保它还连着肩膀,江十一若无其事地快速离开,其实,还有一点不舍。身为活物,谁又能明目张胆地抗拒饥饿呢。满地都是食物,只要哄自己那是猴子肉,咬咬牙闭着眼吃几口就不会饿死,至少能保当下不再受饥饿折磨。 可是,那样之后又将该为了什么活着呢 矫情。 他不等哑巴了,相识不过几个时辰,连他长什么样都还没看个详细,没工夫管他死活。他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因为香喷喷的气味将要摧毁他的仅存不多的矫情。 食欲依然是指南针,哪儿能有吃的就去哪儿。要么天上掉馅饼,要么掘地三尺兴许能找到些果腹的宝贝,要么顺着残破的官道,肯定能到达下一座城,或许城里有吃的。 这就走吧。 拖着受伤的腿。 荒废的田野,遍地的尸骸,被啃光了树皮的树林,死气沉沉的大地,为什么要急着去死,如今这不就是阴曹地府的场景了。几个时辰的路,江十一竟没有看到除了鸟之外的任何活物。 突然,一架翻倒的马车闯进了视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女人的哀嚎与一群男人的嬉笑。 “滚开老子先来大半年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 “谁让你把那个也给杀掉的” “小心点,别又给弄死了” “大哥可得给我们留个活的” 江十一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观望,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这样的事,隔三差五都能碰见一回。平世里,金钱即正义;乱世里,武力即正义,纵使平世里的有钱人,到了乱世也毫无正义可言。而无论平世还是乱世,对江十一来说都没有正义,他的这份好习惯在平世里养成,到乱世里发扬光大。 那些禽兽专心致志地精虫上脑,完全没看到走近了一个人。江十一稍稍打量了翻倒在地的马车,马车不错,应该是个富家千金。但他没功夫惋惜,他看中的是车前的宝贝,一匹雪白骏马。 江十一没骑过马,但是骑过牛,不至于手忙脚短,二话不说赶快翻身上马,正要驱马开跑,却听见身后有一声悲凉的求救。 “救我” 回首,那可怜的姑娘全身白肉上都挂满了禽兽,她发现了马上的江十一,希望这个陌路人正好能是个行侠仗义并且武功高强的大侠。 她肯定没看仔细。 江十一没资格当那样的人,或许有怜悯,她将会被十几个禽兽凌辱,如果这次没死,那就是下次死,若还是侥幸活下来,她的下场还是死。因为江十一还听说,女人和小孩的肉是上等珍品。但江十一无力与这一切有任何关联,弱小使他无法阻止这些,矫情使他无法实施这些。 禽兽们也发现了江十一这个盗马贼,并有几个提着刀朝他跑来。江十一驱马往前狂奔,不再回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姑娘眼中的自己,眼睁睁看着那个陌路人变成大侠,然后又迅速从大侠变成盗马贼,扬长而去。 禽兽们自然追不上白马 第四章 公羊贤 身骑白马,白马总是那么高贵,无论到了什么世道都高贵。 这世道,活人大多不如畜牲体面,路上的见着的人也都习惯了江十一对胯下这匹漂亮畜牲的高攀,饥民里眼里容不下美,只能对着白马流口水,那是一堆飞奔的肉,他们只能恨自己追不上这堆肉。 抛开饿肚子这件事,江十一当下可算是春风得意,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能骑上这等高头大马,而且饿着肚子他还能当它是马而非一团肉,这说明他的矫情不是矫情,而真的是一种追求。 江十一的祖辈在黑山脚当过县令,在那不毛之地庸碌大半辈子,最后黑山野人叛变,在逃跑的路上被一群小野人用石头砸碎了脑袋。 好歹我祖上也是当官的。 悲哀的履历,却至此给后辈们留下了一点心气,就这么点心气,要么被后辈各自悲惨的人生冲刷得渣都不剩,要么带着它,花式赴死。江十一视之为诅咒,他渴望选择前者,而且似乎也极尽所能做到了前者,于是鄙夷地称祖辈们留下来的心气为矫情。 但是,那点点余孽就是挥之不去,总以为它死绝了,反复看都像死绝了,可每每春风吹又生。当下,矫情不仅复活了,又可耻地开出了花儿。 这样的花儿就像罂粟,它让贫贱的人不自知,脑子里充斥着不切实际的妄想,却妄自菲薄的认为命运总会眷顾。苍茫大地,无数生灵,到底是怎样的妄自菲薄才能让一个家族的卑贱人世代坚守着那份心气,何德何能敢期盼命运从百亿人群中挑中这个骨瘦如柴且其貌不扬的小人物。 这可视作对命运的侵犯,而这样的人通常不得好死。 江十一骑在白马上开始想入非非:这匹马能让他可以被认为是个有身份的人,能让人好好地去琢磨,而不至于瞧一眼就毫不犹豫地往他身上吐唾沫。高贵的白马,能点石成金,或者是给石头镀上金。假的真不了,但至少能假得了,仍能哄几个外行人。 脑子里开始翻腾了一系列天上星宿般遥不可及的角色,江十一有个醉卧沙场的英雄梦,于是乎,满脑子的大人物跃然眼前:北疆战神穆昭的侍卫的侄子当朝镇南大将军羊湖的侄孙的家仆南征的主力白猷的侍卫的的爪骑千人督的弟弟或者同为南征名将文卿的 江十一自己的都不敢信。 就他这幅破身板,这辈子是铁定与醉卧沙场无缘了。那就墨州刺史太叔英睿的家仆不过此公的家仆怎么都没理由出现在这里。 苦思冥想。 樗阴太守章彬坊间盛传此公奇丑无比却屡有奇谋,出身贫寒却年少有为,全赖他手下有一群神出鬼没的无面人,这些无面人遍布天下且深藏不露,在暗处为章彬办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其实这种事情更可能是民间的臆想,人们总是热衷于这些离奇的传闻,出身贫寒却身居高位的人总需要得到合理的解释,而这些解释通常都出自同样也出身贫寒的人,因为他们更需要去解释的是自己的贫贱与嫉妒。 “骑白马的壮士请留步” 身后一个嘹亮的声音打断了江十一翻滚的思绪,回头看见一队人马,大概七八个人。前面是个骑黑马的年轻人,后面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跟着跑。 有身份的人,要么不说话,要么少说话,要真说起话来,那都得与众不同。江十一自知没身份,但装神弄鬼倒是手到擒来。 “何事。” 而眼前这位年轻人,真是个有身份的人,与肮脏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全身上下都透着考究。锦衣华服,眉目疏朗,举止优雅,胯下黑马更非俗物,更何况人家身后还能跟着一群人侍奉着。江十一心里怕,就更是惜字如金,不敢形于声色,担心吐出些不合身份的破绽。 他在微笑,顺便相当得体地打量江十一。 “鄙人复姓公羊,是堰北公羊少傅的族孙,单名贤。幸会幸会。” “哦。”堰北公羊氏,墨州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当朝三品以上的大员便有三名公羊氏族人。就算眼前这位仁兄只是公羊氏的小小族孙,都够江十一捧人家一辈子臭脚。所以如今的江十一绝不能是江十一,有了白马的江十一立刻给自己改了名。“在下姓江,名殊,是樗阴太守章彬手下的差役。” “樗阴太守章彬,久仰大名了。手下的差役都如此颇有风采,佩服佩服。” 江十一这身行装,居然能给他挑出一丝风采,其难度不亚于鸡蛋里挑骨头。 “谬赞。敢问何事” “尊驾去往何处如今世道不太平,独自一人危险,如蒙不弃,可否结伴而行” 自然求之不得。 只是因为这匹白马。他不在 乎江殊这身臭哄哄,不在乎江殊其貌不扬,不在乎江殊衣衫褴褛,只是因为江十一当了几秒钟的盗马贼成了江殊,他可能是个有身份的人,所以,他便可以是个有身份的人。 于是,江十一与他们同行,来到了衷宁郡。远远就望见了衷宁郡城门大开,城外堆了一些尸体当然,这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再走进一些,便能听见城内的不安宁,哀嚎与嬉笑,恐惧与恐怖。这座城正在遭受劫掠。 城里只剩两种人,一种是加害者一种是受害者,他们当不了前者更不想当后者,面面相觑后只能乖乖绕道走,最好远远地绕,远远地走。 “真可怜。”江十一身边的公子哥并不用力地表达怜悯。 江殊无动于衷。江十一装作无动于衷。对于行侠仗义,前者出于不愿,后者出于无能。 而无能为力的怜悯更像是一种幸灾乐祸。 “你要去哪里”从刚刚见面开始,江十一一直不说话,而公子哥对江十一持续的冷漠貌似有些不解或者不安或者不满,这似乎不再是一种好奇心,更像是好胜心,他决心一定要得到这个神秘人的回应。 神秘是威严的帮凶,这个规律甚至套用在一堆垃圾上面都照样通行。 江殊转眼瞧了他一下。 “我在为章公办事,需要去贯地一趟。” “贯”公羊贤为得逞而得意,随即有了疑惑。“这个方向可不是往贯地去的。” “绕路。” 江殊不动声色地抹平了失误,他无法解释太多,留下了整片天空任公子哥自己去想。他成功了,公羊贤被说服了,见好就收,转移话题。 “朝中的事,你该多少有些了解吧。” “很少。我只顾章公的命令,其他的事一概不敢多问。” “哦。我听说章彬很有手段。” “还是公羊明公老成谋国,冠绝古今。” 江殊决心继续沉默,因为江十一对此一概不知,言多必失。 这位公子哥便暂停了自讨没趣。 江十一的肚子在这时很不合时宜地发了一声响,他饿了。好在两匹马离了有些距离,没让公羊贤发现,他决不能被人发觉自己的饥饿,这涉及到一个拥有白马的人的尊严。 但,真的很饿。 “去过龄郢吗。”江十一主动寻求交谈来转移注意力,便拣了个自己有些了解的说。 “当然。我跟罗老板还有一面之缘。” “现在这世道,他那边生意很好做吧。” “是这样没错,听说朝廷暗地里都会找他买人。” “哦女人” “听说是,买去当兵。特别是甘央那边的异族人,相当能打。比马能跑,比熊有力气,身高过丈。” “哦。” “只是听说,也没真见过呢。” “我倒是知道,罗家人从罗仲午开始,就开始经营一些奴婢的买卖,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勾当。” “还有罗家自己的私人武装。” “嗯,有所耳闻。” “两位爷。” “是啊。” “两位爷” “两位爷” 一个粗糙的声音插入了两人的谈话,那是个挺拔的汉子,在公羊贤身后跟着的。 “什么时候开饭” 问的倒是很直接,充满着底层强者惯有的直爽,靠肌肉横行的底层不太需要委婉,不管是正义还是邪恶还是声色男女,像唾沫星子一样吐出口就完事了。这个不需要委婉的肌肉汉子吐露出了江十一这个底层弱者酝酿很久却不敢说的话。 恍然大悟,这么一群人肯乖乖跟着这个看起来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只能是出于对食物的翘首企盼了。连江十一都盯着看,单纯地,眼巴巴地盯着看,像一条饭桌下的狗。 等他再看向那汉子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像他这样的狗足有一群。狗们有充足的想象力,对于它们未曾谋面的餐桌上的风光,只要没有亲眼所见,它们便有权利拥有无限的期待,所以无论因此流多少口水,都属于情有可原。 而这种期待,会化成景仰,景仰会让主人产生一种错觉,名叫权力。 权力就是,可以选择给予,也可以选择剥夺。 “不是说好了吗护送我到达下一座城。” “刚刚不就是到了衷宁了吗” “可是我们并没有进城。” 狗们面面相觑,然后一致看向公子爷紧揣着的包裹。 “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求求你给点食物吧。” “等到了我叔叔那里,自然会给你们很多吃的。” “那还要多久啊” 公羊贤不再回答。 往东南走,下一站,龄郢。 第五章 肉奴 从流民,到叛军,然后叛徒,再回到流民;从陌生人,被希冀为大侠,紧接着幻化成盗马贼,再变成江殊。 精彩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两天的时间里他仍然饥饿,没往腹中添彩却赔了两颗牙。这样的不幸,也许大可放心地去习惯了,如此跌宕起伏,就算命运真的才高八斗也该稍稍江郎才尽一小会儿了。然而江十一迅速发现,命运老人这才刚刚抖擞了精神,他给江十一地下一个身份是:奴隶。 命运毫不犹豫地杀死了江殊,偷走了江十一偷来的白马,命运此时名叫公羊贤。 在到达龄郢的同时,江十一就被以一个很伤人的价格卖给了奴隶主,比伤人的价格更伤人的是,白马的价格是他的五十倍,说是人对畜生的高攀果然十分准确。 同样也伤人的是,江十一曾一度真的以为自己成了有身份的人了,然而公羊贤最后澄清了江十一的那副尊容从一开始就不曾成功骗过他,而江十一的自欺欺人无异于作茧自缚,于是公羊贤也就顺水推舟,欣然接受那匹价格不菲的白马,至于马上的人则与赠品无异。 自此江十一就在牢笼里目送笑得前俯后仰的公羊贤远去,虽然伤透了的心比起饥饿实在不值一提,可依然是构成了雪上加霜。 只好选择乐观并且极致乐观到心理变态的江十一庆幸自己居然还能卖上价,无论多少,至少还算有。然而这样的乐观也马上被摧毁,因为他得知了自己真是以肉价按斤卖的,比狗重却比狗便宜,残存的道德还是让人肉无法与狗肉相提并论,这事实在不忍再联想到味道上面去。 告诉江十一这个事实的是身边的一个同类,而江十一也很难不相信,因为他们真的跟一群狗关在同一个笼子里。如果这样算是刻意的侮辱,那还能让人好受些,起码摧毁尊严前提是还有尊严,可压根没人有兴趣侮辱一堆肉,那很无聊。 这样的同类当然不能包括狗,总共有两个,都是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确实老而无用,而年方三八的江十一已经无力再去在意这份悲伤了。 “年轻人,哪儿来的” 老肉戳了戳嫩肉,嫩肉决心安分守己好好做一堆肉,谁也不想理。 不知者无畏的狗肉还能逞逞口舌之快吠几声,趴地上都咬不过狗的江十一只能选择就地死亡,比死还死的那种死,然后自知无趣的狗肉们把江十一变成了狗不理。 “年轻人,动一动,别让人觉得你病咯,有病的会先被拉去宰。” 这样的规劝很有用,江十一立马大病初愈,为了可能多活的哪怕就一小会儿。再怎么贱的命总还是想着活,于是很贱的命就变得更贱。 “这样就对咯嘛,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嘛。” 老人操着一口浓厚的廷州口音,满口的叨叨絮絮,自认为能够提醒眼前这个年轻的同类还没到时间成为一堆真正的肉,还有的活,哪怕一小会儿那也是活。并且他也渴望得到回应,之所以他会觉得江十一需要,是因为他自己也需要,但愿给予的又何尝不是自己所愿,谁叫他们是同类呢 “你叫啥打哪儿来咋就被抓来喏呐。” 江十一正在思索他的问题,他便自顾自接了自己的话。 “咱喏,姓孟,廷州人。咱年轻时是个道士,后来嘛道观遭军咯,没得办法咱喏就去帮死人招魂。可是呐死人的勾当也得有活人愿意招,死的人太多咯,一家人死的比活的多,便招不起魂了。倒是死人在那边招活人喏那儿也难有咱这儿苦嘛” “然后就被抓来啦” “人喏,难哦。难。没生意做了咱们一行人饿得慌,饿疯咯饿成恶鬼咯,咱咱撞见咱娃娃吃人” 悲怆的语气,悲惨而毫无新意的故事,江十一以为老人在哭了。可是没有,老人的眼睛毫无生机,对他说话却不曾看向他,江十一终于恍然大悟 他瞎了。 “咱招魂所以咱信呐,杀人要下地狱,吃人要变猪狗,咱想呐想,最后是想明白咯,咱要瞎,咱要当猪狗给人吃,是给咱娃娃还债呐” 江十一明白了,老人无所谓对谁说话,他只是在跟自己对话,他无所谓谁懂了自己,只是他自己没懂,因为无数次没懂,所以不断复述,最后成了叨絮。 谁又不是这样。 “娃娃。” 他唤道。 江十一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喃喃自语。 “娃娃,你在听吗” “啊。” “咱名叫孟延寿,咱,咋死都好,咱想有个人记着。” 江十一确定自己会忘记,也许他会牢牢记得公羊贤,人总是会善于 记仇而疏于记恩,更何况老人并没有有恩于他,但他还是不介意撒个谎。 “记得了。” “那就好,那就好。” 有意义吗,让一个行将要死的人记住自己,与让一个死人记住自己无异,这也只是需要回应的喃喃自语罢了。 谁又不是行将要死的人呢几十年跟一小会儿真的有区别吗可是江十一真的目睹了老人的喜极而泣,那早已没了生机的双眼在述说悲哀的时候依旧干涸,却在得到一个毫无意义的回应时流下眼泪。 老人随即被带走了,之后的命运无需赘述,江十一静静地在狗吠中等待自己的殊途同归。 并不焦急的等待中,一个魁梧到惊悚的身影引起了江十一的注意,赤裸着苍白的皮肤,拖着锁链被人押送走过。 “乖乖” 身边的另一个残存的老人不是瞎子。 “咋长的,这么大个。” “这是什么。” 本该用“谁”江十一却用了“什么”,因为眼前的巨物实在难以获得属于人类的认同,畏惧有时会凌驾于尊重。 “汤蒂抓来的白奴。” “白奴” “听说卖价可高了。” 白奴似乎听到了这边的议论,回头看了一眼江十一,江十一看到了一张恐怖的黑色面具,那张面具仿佛长在他的脸上。 “那是刺上去的。” “为什么” “好认呗。他在看你呢。” 江十一不敢与它对视,转眼看着老人。老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些东西都是喂活人的,你以为抓我们是为了什么真有那么多人愿吃人肉” “养这玩意儿干嘛” “打仗呗。” 江十一瞬间懂了,大概这就是将食欲与斗志捆绑在一起的最粗暴的方式。 无法解决自己饥饿的人却要去解决别人的饥饿,这个笼子里关着的人和狗被统一称作“肉奴”,当然不会有正常人宁愿明目张胆地吃人肉,可是当它足够廉价,把狗肉放在一堆卖就意味着暴利,放下底线的商人就有资格获取这样的暴利。 没过多久就又有吃人的某某东西饿了,所以剩下的老人也消失了,只留下江十一和一群狗。 江十一很饿,他只想吃东西,尽管如今貌似有更可怕的事,只是这更证实了一个事,人们怕饿甚于怕死。 一堆饥饿的肉在等待别人的饥饿来了结自己的饥饿,如此说来,竟也该有些期待不是 依旧没等来别人的饥饿,倒是来了一位可能还要落魄的同类。 一位同样年轻的人,如果江十一流落至此是因为无与伦比的瘦弱,那眼前这位则难以以此为由,因为他足比一般人高出两个头有余。 看上去能让他流落至此的原因大概只能是瘦了,过分的高加上过分的瘦揉合在他身上变成了一种怪诞的形象,那能让人重新审视人类接近骷髅而不成为骷髅的极限。 不用他自我介绍江十一就已经为他想好了外号:竹竿,缺的恐怕只是为这根竹竿标注个姓注明出处了。 极度的瘦让他的眼睛奇大,睁着眼便像在瞪人,甚至令人怀疑那对眼睛能不能闭严实,他瞪了一眼江十一,怕是瞪根本不是他的本意,所以江十一选择理解与原谅。 江十一还是觉得奇怪,虽然皮包骨确实也糟蹋了他这幅潜力十足的高大身板,但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堪与自己为伍的地步,吃几顿饱饭便能够充实起来,也能算是挺不错的苗子。 很快江十一获得了答案。 “大哥,这边没吃的吗” 比女人还要尖锐的声音,从一个男人的嗓子眼里挤出来,很明显他极力长话短说且表示礼貌,但依然让江十一感到难受,比那群狂吠的狗还要难受。 很明显狗也是这么觉得的,立马对竹竿抱以深刻的敌意,并希望以更喧闹的狂吠战胜那该死的噪音。 江十一突然想起来哑巴,突然发觉哑巴的眉来眼去居然有点可爱,他只想迅速结束谈话。 “没。” 能活到这份上且让人想起来他还能有最后一个价值论斤卖,也是运气爆表。 “我知道我声音不好听,我会少说话的,大哥你放心好了,对不起哦。我只是饿好多天了,问问有没有吃的。” 江十一第一次觉得保持礼貌原来需要如此用力,用力地没有去捂耳朵,用力地没有去打断他,并且很用力地为他担心,如果他再不说完这句话怕是狗群会上来咬人。 “送我来的人,告诉我来这里就有吃的了,是骗我的嘛为什么没有啊为什么这里有好多狗不能吃的吧” 江十一开始痛恨那个送他来这里的何方神圣为何不干脆割了他的舌头,多一根舌头又不能多卖几 个钱。 “我们是给人吃的。” “啥意思呢” “我们现在是肉” “为什么是肉呢” “就是给人吃的” “啊还是不能懂” 江十一只好捂住耳朵撞墙。 “我知道我声音不好听,我十三岁的时候被我兄长拿剑伤了嗓子,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我不恨他,但是从此我嗓音就这样了。我的婆婆说我声音不难听,有时候还挺好听的,虽然她有时候听不清我的话” “啪” 江十一一巴掌狠狠盖在他脸上。 “你怎么” “啪” “你” “啪” “” “啪” 真是大快狗心,狗们立即停止狂吠表示赞许,如果可以,它们可能愿意对江十一的见义勇为竖起大拇指,江十一的手依旧停在半空绷直了预备,以形成足够的威慑,阻止灾难再从他的嘴巴里发生。竹竿惊恐地捂紧自己的双颊,他很无辜,也很欠揍,足以把一个习以为常的弱者逼成施暴者的那种欠揍。 这时,该来的终于来了,江十一被带出了牢笼。 第六章 白奴 第六章白奴 江十一像一个将要被临幸的妃子那样紧张,区别是他的紧张里面不含娇羞,他被带进了一个幽暗的房间,里面有一个赤裸而忧郁的白奴。 并不奇怪的是江十一并不期待接下来该发生的事,奇怪的是白奴没对眼前这堆活肉表现出任何兴趣,仿佛江十一是个强买强卖的奸商,而肉食者反而是娇羞的一方。 他忧郁得像个诗人,他的忧郁跟赤裸一样显而易见,因为这个白奴的脸上没有刺青,确切地说是没有足够的刺青,不足以让他看起来像个没有感情的野兽,仅仅额头上爬了一些青藤般的图案。 尽管并不期待,不过江十一还是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害,除非白奴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凶残,不然为何他对江十一这堆肉毫无兴趣,就连残存的肉用价值都无法被认可吗 气氛突然就很尴尬,兴许这堆肉还应该上前搭话安慰忧郁的他,开导他,劝告他并手把手教会他吞食自己的流程,仿佛被啃一口便是无上光荣,十个月没开张做生意急于揽业务的贩子都不至于如此走心,况且对于一堆肉来说,开口说话本身就是分外事。 尴尬归尴尬,至少不痛苦,大概是它还不饿吧,就等等。 房间里没有光线,江十一并不清楚过了多久,但腹中的饥饿如同不安分的打鸣鸟,把本来就尴尬的气氛变得更尴尬。 此外江十一还担心这种打鸣会唤醒眼前这头忧郁的巨兽,突然发觉自己的饥饿,然后撕碎饥饿的江十一,顺便撕碎江十一的饥饿,也算是两人和平共处这段时间的相互馈赠。 此事没有发生,担心完全多余,因为在食客和食物独处这段时间的某一时刻,食客睡着了,不知睡着了多久才被江十一发现。 这使得江十一得以接近它,观察它,很难说这样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大概是宣告食物也有观察食客的权力无聊的想法诞生在无聊的死前时光,无聊这种东西真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这完全可能是江十一的死前一瞬间,也没逃过无聊的魔爪。 难道不应该是恐惧吗江十一扪心自问,然而他已经用尽了所有恐惧来填补无底洞般的无聊时光,真的就不是很恐惧。 况且眼前这个巨兽除了巨大,貌似也不曾像该恐惧的对象那样张牙舞爪,对比没活成人样的大部分流民来说,目前为止的它简直文静得像个认真做功课的姑娘。 江十一当然不敢触碰它,可是他的皮肤光滑得令人想去触碰,或许用白皙来形容它要比苍白来得贴切。它的毛发同样苍白,这让它的气质更加忧郁,即使不身为同类,江十一依然能感受到它的美丽。 可惜,它的手脚都绑着许多锁链,锁链的另一头嵌在墙壁中,看起来它挣脱的唯一办法就是拉垮整座墙。 突然,它睁开了眼睛,灰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江十一。 最后时刻终于来临了吗恐惧再度陡然降临,江十一吓得连忙后退到了墙角,一动也不敢动,连鼻息都充满了战栗。 巨大恐惧笼罩了很长一段时间,白奴都没有动静,直到恐惧耗尽开始恢复了无聊,依旧是寂静如丝。等无聊再度来袭吞噬了恐惧,江十一凑上去看,它又睡着了。 江十一更加大胆地接近它,端详它,或许其实无需更大胆,因为他感觉这个巨兽真的对他完全没有兴趣。 他发现了地上有一些奇怪的符号,江十一略微识字,却也完全搞不清这些符号的含义。 这时,门开了。 进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个胡子编成麻花的壮汉,一上来看见倒在地上的白奴,一脚踹上去。白奴没有反应。 “怎么不吃起来” 又是重重地踢了几脚,它依旧纹丝不动。 旁边有人问: “又是个病的” “去,检查一下。” 上去检查的人显得比江十一还要小心翼翼,他蹑手蹑脚地凑近白奴。 白奴突然睁开眼睛,灰色的眼球瞬间变成血色,一巴掌抓住那人的脖子,“蹦”一声啃碎那人的脑袋。那一瞬间,鲜血飞溅,巨兽怒吼,锁链飞舞,江十一真的被吓成了一堆没有感情的肉。 哀嚎很快结束,地上摆满了被撕成各种碎片的尸体,已经无法分辨那堆血肉含有几个人的成分,墙上溅了很多人的残渣,随着血淌到地上汇成一片。 白奴的皮肤已经完全被染成红色,它吐掉嘴里咬着的人手,眼睛里射出猩红的光芒。 此时的江十一跟地上那堆血肉唯一的微弱区别就是他还算是活物,而当下的情形看来,这么点微弱的区别也即将被抹去。 白奴似乎不 急于抹去这点微弱的区别,换句话说,它根本没把江十一放在眼里。在血肉堆里扒拉了几下,它找到了一把刀,然后试图用刀砍断身后的锁链。 已经有人闻讯而来,听那声势可能足有半个龄郢城的人马,可真到了这里却又纷纷驻足而立,没人敢再上前一步。 白奴的刀始终无法砍断锁链,最后只能放弃。它看了一眼前来的人,把手中的刀刃插向自己的心脏。 它自杀了。 “这个畜生” 走进来一个骂骂咧咧的胖大男人,他的胖在这个饥饿的世道俨然已经成为一种招摇过市,不如肥胖那么招摇过市的招摇过市是他的衣着,红绿绸缎,啥贵穿啥。 “袁老板。” 以他的胖大程度,袁怕不是个形容词吧。 “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弄干净”紧接着就是汹涌澎湃的沧北特色粗话。 下人指着江十一说道: “他呢” “娘贼宰了得了” 说完扭头便走,走几步突然又扭头喊道: “洗干净给咱送来” 满地的血糊糊只有江十一还是活物,失了魂的他瘫在地上,如果不是癫痫似的剧烈颤抖,怕是没人会发现他还活着。 没人相信这个浑身是血的人居然毫发无伤。 于是江十一被带走丢进池塘里再捞上来,突然干净了,也突然清醒了,干净而又清醒的他又被带到了袁老板的面前。 “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 “掌嘴,他还没醒。” “醒了醒了醒了。” 但还是被上前的壮汉扇了两巴掌。 “你看到了什么” “它一直在睡觉,然后那几个人进来,它就突然发狂了。” “它为什么不吃你” “我不知道,它就一直睡觉。” “你还看到了什么” “我” 江十一在想。 “我看到他们踢它,还骂他,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惹怒了它。” 袁老板突然皱紧了眉头,常年充当出气筒的经验让江十一感觉非常不妙。 “继续说,还看到了什么。” 江十一在好好想。 “那个它并不是一直在睡觉,他醒来过,只是看了我一眼” “他为什么不吃你” 袁老板突然加重语气,猛锤了几下桌子,此时的江十一又与那受虐的桌子无异,无辜而沉默。 揪着一只刚刚死里逃生的兔子逼问为何不被狼吃掉,除了无言以对还能作何反应。但江十一比兔子机灵,他找到了打算转移话题。 “我看见,他在写字那应该是文字。” “什么” 袁老板皱着一张脸,这对一个脸上堆积过多脂肪的人来说,挺吃力。他猛地站起来,让江十一吓得作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躲避动作。 “我觉得那应该是它们的文字,他在地上写” “写了什么” “我看不懂,一些符号。” “不可能” 追求回答的语气而本身是不打算让人回答的语句,江十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或者该不该保持沉默。 “老板,那个姓戴的又来买人了。” 门口来了个人通知道。 “哪个姓戴的” “矮子。” “哦,那个穷鬼。告诉他,咱很忙,叫他择日再来。” “是。” “等等,他要几个” “三十。” “行清一些废物给他,放咱这儿晦气” “是。” 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内,江十一很荣幸成为袁老板口中的废物,以比肉价还便宜的某某价格卖给那个姓戴的某某人,听说这三十个人中有十个是赠品,其中是否包括江十一也无从得知。 但江十一还是会在意这个,矫情依然在作祟,并且不以饥饿与落魄为转移。 很快江十一见到了那个收废品的矮穷鬼,收废品早已经坐实,穷鬼也八九不离十,而直到亲眼所见,江十一才知道“矮子”对他来说并非骂人,而是一个毫不夸张并且不够生动的形容词。 事实上,江十一在人群中能够目睹那人的风姿并不容易,他一向不擅长也没那运气抢先,但依然很容易得知那个事实,因为所有围着他的废物们都往同一个焦点低着头,且真的有人为了表示礼貌而蹲下身。 那个蹲下身的人很高很瘦,并且很眼熟,定睛一看竟是一起蹲过牢笼的那个“竹竿”,他一起出现在 废物堆里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可是江十一感觉好难过。 他回过头,看到了江十一,用那难听的嗓音热情地打招呼: “嘿咱们又见面了。” 第七章 矮子 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矮的近乎残废的戴某某很难赢得别人的尊重,假如他不是买主而是货物,恐怕价钱会比江十一等这些废物还要难以启齿。天高万丈,可人们总会对几寸之高下耿耿于怀,随着身高,被低估的便是一切。 买主的身份只能维持到他交钱的那一刻,难以想象他将如何驾驭这三十个人,人类的野心具有同等潜力,就算是废物在面对可能比自己还要废的对象时,也会毫不犹豫地露出獠牙。 江十一正在为他感到担心,并且已经做好了幸灾乐祸的准备,一直以来的窘迫和憋屈让他对快乐的气息格外敏锐,久旱逢甘霖,既然人肉都可以是肉了,那再可悲的快乐不也可以是快乐。 矮子似乎也知道这点,所以他一直试图用沉默铸造威严,江十一也失败地用过此伎俩,瞬间就迫不及待地演化出得意,多么自以为是的垂死挣扎。 不过他的沉默起码引起了三十个废物的好奇,终于在一阵嘈杂之后,好奇心让废物们难得地团结起来,一起安静。 团结与安静总算让矮子感到满意,江十一盯着他,废物们盯着他,等待着他的第一句话。 “这个死肥猪,每次都搞这种破铜烂铁给我。” 对于没有尊严的人,这话并不伤人,但显然让人失望,废物们还是眼巴巴盯着他的嘴巴,渴望里面能丢出一张大饼。 那矮子则像一条狗嫌弃地挑拣着一堆形状各异的屎,仿佛屎的形状真的会影响狗的食欲。 “看看什么看” 废物们没有等来大饼,倒是等来一片火辣辣的耳光,矮子的手随机抽取幸运观众呼啸着扇了一大片脸。 看起来似乎狗对屎的形状真的很有意见。 江十一没能有幸受此殊荣,但光听那啪啪巨响都能感受到火辣辣的疼。 竹竿也没有收到招呼,想必他俩的身高差也不允许,矮子抬起手掂起脚恐怕也只够拍拍竹竿的肩膀。 也许这是竹竿难得的一次机会铆足优越感,以至于让他滋生出了正义感,他站起身,低头指着脚下的矮子,用标志性的尖锐嗓音叫道: “你凭什么打人” 夸张的高杠上了夸张的矮,每个人都开始幸灾乐祸,等着看矮子笑话,竹竿在身高上的优越感仿佛传染给了在场的诸位废物,让废物们能够短暂地自以为不是废物。 戴某某让诸位废物对自己的误解仅停留在短暂,他一脚踹中了竹竿身为男人不可描述的痛点,轻松抹掉身高差,紧接着就是他那一双巴掌下的狂风骤雨以及竹竿的鼻青脸肿。 “凭你爹的心情。” 竹竿跪在原地捂着脸啜泣,江十一可真羡慕这孩子的天真,在这鬼世道活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居然还试图用眼泪治疗疼痛。 矮子悲悯地摇摇头,又给了他一脚,以及一口直抵脑袋的唾沫。 “还有谁不服” 他环顾废物们,似乎没有得到满意答复,便又重复一次。 “还有谁不服” 仍然没有得到满意答复。 江十一不晓得他想得到的是什么,难道沉默和驯从还不是奴隶的本分吗难不成他花钱买人就是要来制造哗变的。 “真是废物,真是破铜烂铁。你们有三十个人,哪怕一人出一口嗓子吼都能把我吼成聋子,可你们怎么就任由我欺负” 他很努力在刺激废物们,他想践踏废物们的底线,但废物们的麻木不仁让他的践踏一脚踩空摔了个踉跄,本想践踏最终成了摸索。 废物们的底线在哪 他没有放弃,辱骂之后又是一波狂风暴雨般的耳光,这次他扇的很慢却更用力,抬着头充满挑衅地看着每一个人。 江十一这次有幸承受,才知道自己之前仍然低估了他的力道,一巴掌下去嗡嗡作响,江十一很怀疑废物们的麻木不仁是真的被扇懵了。 江十一凑到左边同僚耳边嘀咕了句: “想不想揍他。” 同僚点点头。 然后坚持沉默与驯从。 “这么下去非把我们整死不可。” 同僚继续点点头。 然后继续坚持沉默与驯从。 江十一只能凑到右边同僚耳边: “想不想揍他。” 同僚点点头。 “那边那个”矮子发现了江十一的图谋不轨。“嘀咕什么呢” 江十一慌了神,满脑子翻滚找借口,不料右边的同僚帮他答了话。 “他想揍你” 矮子总算是满意地吃了一惊。然后充满挑衅地上到江十一面前,抬头盯着,那巴掌拍了拍他的脸。 “你想揍我” “我不敢。” “不敢,但是想” “也不想。” “连想都不敢” “想都不敢想。” “你还挺有心计,还知道煽动人心,可惜没胆子啥都白搭。” “没有没有。” “所以你旁边这位是在陷害你” 江十一看了看右边的同僚以及他的怯懦与无耻。 “不是,他听错了。” 那时,矮子脸上演化出一种在粪坑里发现铜板的刮目相看,他对着铜板笑了笑,此次的笑意中缺少了足够的挑衅。 突然,右边的同僚一脚往矮子身上踹,虽然矮子很敏捷地躲了过去,但还是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江十一趁机大喊:“揍他” 怒火瞬间在三十个废物中爆炸,他们一齐怒吼着扑向矮子,提起拳头往他脑袋上砸。 矮子身手相当敏捷,混乱中看不清他的动作,只知道他像鬼影一般消失在包围圈中,然后又突然出现在废物群身后,极度嚣张地背对着敌人鼓掌。 “不错不错。” 他终于感到满意,徐徐脱去上衣,那架势看起来是打算以那矮小的身躯,以一己之力干翻三十个人。 当他真的脱掉上衣露出满身精悍的腱子肉时,他的背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大字刺青: “杀”。 现在两边剑拔弩张谁都没法后悔了,江十一喊了一声:“揍他”三十个人抡圆了拳头一起上。 六十只漫天飞舞的拳头,六十根横冲直撞的腿脚,忙活了半晌,那矮子居然毫发无伤,他真的敏捷得像个鬼影,在混战中以各种方式把废物们打得东倒西歪哀嚎连连。而且他似乎有无尽的体力,在人群中上蹿下跳大气都不喘一口。 直到筋疲力尽而对方依然柔韧有余,废物们才意识到他们甚至都不是在战斗,只是在被调戏。最后他们累成一堆,瘫在那儿被矮子尽情挥洒着耳光,这一次是心甘情愿。 奇怪的是,废物们大有机会可以逃跑,可他们似乎至始至终都没想过跑,大概是他们认为那矮子构不成对生命的威胁,而又有谁跑得过饥饿的追杀呢跑到哪儿不还是一样挨饿。 此时瘫在原地的江十一有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感觉,像是轻松,像是自由,此时幸福仿佛不再与不幸为敌。 “为什么他不杀我们” 江十一开口喃喃自语。 矮子的巴掌正好来到江十一面前,不过这次矮子没有下手,他回答了江十一的问题: “你们是我买来的,你们不心疼命我还心疼钱呢。” 江十一看他在笑,看他起身取来一个包裹,看他从包裹里取出一些东西,扔到江十一怀里。 江十一瞬间炸起身来,直勾勾盯着矮子,沸腾的口水喷涌了出来。 那是一叠饼。 “吃吧,分着吃,给别人也留条活路。” 废物们看到了饼,也都直勾勾看向矮子,然后盯着饼流口水,却没有人上来抢。他们安静地看着江十一数十个饼。 江十一说道: “总共十个饼,三个人领一个饼,领完自己分。自己找两个人凑,有三个人了来我面前。” “好” “顺便,报一下姓名和籍贯。” 江十一对自己的得心应手感到惊讶,也对废物们的配合感到惊讶。 过了许多年江十一回想起那时候才恍然大悟,那就是当人的感觉,那是人类灵魂的刚需。 饥饿的人们很着急想吃饼,但都很默契地忍着,保持这来之不易的秩序。 他们来自北方各地,操着各式各样的方言,一群大老爷们报自己姓名籍贯的时候居然会有点娇羞,这让江十一想起来牢笼里那个喃喃自语的老道士,人总有一个朴素的愿望,那就是让人记住。 很快,只剩最后一个饼了。江十一自己站出来,报道: “我姓江,名十一。出生在黑山踵”他可能是这里唯一的南方人,却讲着地道的北方话。 余下的两人,一个是因为哭鼻子和尖嗓门而被放弃的竹竿,一个是方才一脚踹向矮子的那个猛人。竹竿先报道: “我叫陈泌我是贯阳人。我我知道我声音不好听,所以我不多说了” 真是难得自知之明,这次他的嗓音没有引起更大规模的反感,江十一第一次觉得他其实有那么点可爱。 “俺叫宋癸,籍贯牧天” 他讲话掷地有声,也许是因为方才有出卖别人的嫌疑,所以他也和竹竿陈泌一样被 留到了最后与江十一为伍,他看了看江十一,说道: “对不住了兄弟,你是个好人” 江十一受宠若惊,就像一个被当众表白的女孩子,居然带有一丝娇羞,连忙摆手直说: “不敢不敢,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 最后一个饼掰成三瓣,江十一c宋癸,陈泌各自狼吞虎咽地吃了。 “废物们吃饱了就走啦”矮子振臂高呼,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他没有回头,似乎他并不在乎废物们会不会跟着他,他的不在乎反而造成了某种吸引力。 人啊,永远都是向往那无法触及的光。 第八章 强盗 江十一找回了一种非分之想,那是生存以外的期待,大概是江十一蔑称为“矫情”的东西,此时的它仿佛一颗种子落了地,尽管依旧是那纹丝未变的丑陋与卑微,可它获得了生根发芽的可能。 除了那块还不够充饥的饼,除了被矮子的耳光扇得通红的脸颊,废物们仿佛也都找回了点那些早已被忘却的东西,一种无法被这三十个文盲们描述和表达的东西。 之后江十一才发现,矮子的沉默并非为了铸造威严,从他嘴里很难听到除骂人以外的良心话,他就像一台袖珍的骂人机器,满口挂着不可描述的人体器官。 所以在粗话艺术灵感枯竭的时候,他便形同哑巴,要休息好长时间才能恢复。 由于跟他对话等同于挨骂,所以废物们也不爱没事找事,以至于到现在都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想把废物们带去哪儿,他成了唯一的路标,兼具指南针和旗帜与向导的功能。 挨饿与挨骂是废物们的基本素养,废物们缅怀着前天吃进肚子里的饼,不知目的并且不求目的地跟着矮子游走了一天一夜。 终于有人来托江十一向矮子问问下一顿的日期,其他二十九个废物们都认为江十一或许比较受矮子器重,并因此拥有了某种权势。 这种被迫的荣幸源自于误解,并不存在的权势依然有不打折扣的义务。 嚅嗫了一下,江十一正下定开口的决心,却马上被矮子的艺术打断。 “把要放的屁憋回去。” “好嘞。” 似乎也料到了江十一的失败,身后的宋癸凑上前搭话,他可能认为这样可以让兄弟聊以慰藉他真当江十一是自己兄弟了。 “你说,他多大年纪” 江十一撇了一眼矮子,确保以下将要发生的这段谈话不会泄漏。 “不好说,看起来不大。” “有三十了吧,看起来没娶过老婆。” “不过不好说,人家有钱。” “你有吗。” “你是说钱还是老婆” “有差别吗” “钱也没有,老婆也没有,所以差别也没有。” “俺倒是有个相好的,在牧天。” 说这话时,宋癸在笑,像个热恋中的少男,只是这张已经很沧桑的脸戳破了梦幻,给了江十一挖苦的机会。 “这会儿在热别人家炕头了吧。” “她不会的,她说要等俺,等着俺打胜仗骑大马回去娶她。” “这还是白天呢。” “白天怎么” “别做梦了。” “不是做梦,俺要跟她生很多孩子” “你还不如指望竹竿生。” 江十一看向竹竿,他正荒废着哨塔一般的高度,埋头跟在后面,像是在想着什么,反正就没看路。这会儿江十一和宋癸要是让开路,他可能会一不小心把矮子跨过去。 “竹竿。” “竹竿。” “啥” “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怎么匡扶乱世。” 江十一差点没笑出声来,陈泌具有灭绝人性般的天真与可爱。他身上拥有连自己也不曾发觉的幽默细胞,他不喜欢开玩笑,可他真的很擅长开玩笑。 “怎么突然又要匡扶乱世了好啦,先别想那个,这边有人要跟你生孩子呐。” “啥” 江十一没打算停下来,但是前面踹来的一脚让他的快乐嘎然而止。 “笑屁” 队伍停了下来,矮子指着前方的一座小村落,有几条炊烟在那里招摇,像个扭动腰肢的舞女。说道: “废物们那里有吃的” 后面陈泌冷不丁插了一句: “人家能给咱吃嘛” 矮子一脚踹过去,骂道: “畜生啊猪啊是不是还要请人家喂到你嘴里不会抢啊” 江十一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矮子的财富密码,废物们很快要迎来他们的下一个身份:强盗。 “可是我们连刀都没有怎么抢。” 江十一追问道。 “揍呗。” 三十个刚刚转职过来的实习强盗闯进了这座难得尚有炊烟的村落,不出意外,村民们一开始根本无法联想到自己将要被劫掠,他们的警觉仅仅是因为误会了这群不速之客是成规模的乞丐。 特别是为首的那位畸形儿,好像是长期的营养不良落下的半残 ,若不是粮食实在紧张而怜悯之心又太过廉价,他们真应该发点善心至少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 哪怕他们稍微害个怕,都不至于让场面变得那么尴尬,尴尬绊住了强盗们的脚,动弹不得的他们纷纷看向矮子。 “看什么看给老子抢啊” 一声令下,矮子扒拉开围观群众,再度化为鬼影冲进人家,顿时三十个强盗总算找到了职业感觉,变身刮起一阵黑旋风随着矮子在这个平静的村落里横冲直撞。 村里的男人大多数被征去当壮丁,留下来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实际很难形成对这群恶棍的有效抵抗,大多的只能用哀嚎与啜泣来显示自己作为受害方的身份。 少数几个敢上前撕扯谩骂的,都被恶棍们按倒收拾,一旦跨出了第一步,人们在恶的道路是轻车熟路并且日行千里的,很快它会迅速蔓延成各式各样的恶。 “我们只抢东西,不杀人” 混乱中矮子大声呼叫,并要求所有的强盗都一齐呼叫,这成了这场混乱中唯一的规矩和秩序,也成了村民们的抵抗并不强烈的理由。 江十一体会到了劫掠这种行为不伟大却足够强烈的魅力,一年的辛勤耕耘成果只需要片刻的搜刮便能轻易得手,代价不过是对良知的放弃,在这世道里良知实在是太过无足轻重。 很难想象,一夜之间自己就能从习以为常的受害者变成柔韧有余的加害者。 “求求你们,没有这些粮食我们会饿死的。” 这来自一位老人的哀求,江十一和宋癸正抬着一袋稻米在他家院子飞奔。 “我们只抢东西,不杀人” 宋癸红着眼朝他喊。 “你们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悲愤的老人扒住稻米试图阻止他们走出院子,结果三人一起摔倒在地,宋癸气汹汹爬起身揪起老人就要打。 “快走了万一打死了怎么办” 江十一拖着稻米就要走,发现自己的力气实在有限,他看见正在旁边发愣的竹竿。 “竹竿来搭把手” 竹竿无动于衷。 “快来啊” 竹竿转过头来,江十一发现他已经哭成泪人,看上去好像正在遭遇抢劫的人是他,他啜泣地朝江十一哭喊道: “我不敢我不敢啊” 他突然去扶起摔倒在地的老人哇哇大哭,嘴里一直哭喊着:“对不住。”他的嗓音哭起来比平日里还要尖锐刺耳,半村人都能感受到那种锥心的折磨。 江十一和宋癸趁机抬起稻米就跑,边跑边喊: “对不住了我们只抢东西,不杀人” 搜刮很快结束,强盗们把战利品扔到矮子面前,他们骄傲,得意,并且不知羞耻。 而矮子很快发现回来的人不够数。 “怎么少了六个。” 强盗们面面相觑,有个人站出来说。 “刚刚我看到他们捉住了一个闺女。” “畜生。” 矮子瞬时间又化成鬼影冲到了犯罪现场,抽了根棍子狠狠挥了过去,把正在施暴的禽兽打得头破血流。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他一边怒吼一边挥打,打折了一根又拿一根,把能拿到的三个棍子都打没了才罢手。此情此景是恶的蔓延,这场恶是他领导的,所以恶的蔓延他也难辞其咎,即使面对哗变他都不曾见过他如此愤怒过。 突然,施暴者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匕首刺向矮子,矮子一个挥腿把匕首踢飞了,然后一个翻身直踹他的脑门,骑到他身上就是狂风暴雨般的拳头。 混了血水与口水的脸颊在强烈的碰撞下发出了一种经常挨揍的江十一都不曾听过的声音,直到那人再也不动弹了,矮子才从他身上站起来。 矮子啐了一口唾沫到他脸上,确切的说是到了他蹦出的眼珠上。那滩血糊糊,已经无法再被认为是一颗脑袋,他被矮子活生生揍死了。 矮子拾起那掉落的匕首,把剩余的五人全杀了。 “我们是人不是畜生”矮子朝着剩余的二十四个废物歇斯底里地吼道。 说实话,那六具尸体的生前所为,剩下的废物们又是否真的从没想过,既已踏入恶的道路,多走那一步又何妨。 江十一努力让自己不去原谅罪恶的死者,他无法区分自己与他们的区别,抢了这些村民的粮,他们早晚也要饿死,所以自己的做法等同于屠杀。 “但愿我老相好的不要碰到这种人渣。”宋癸在旁边嘀咕,他抬眼睛看了看江十一,希望得到回应,希望自己想要的答案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这样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 然而江十一一点都没有理他,连一个肯定的眼神都不想给,他无法确定自己就不是宋癸口中的人渣。 “我们留一些给他们吧。” 江十一终于忍不住向矮子建言,现在实在不是跟矮子搭话的好时候,矮子的眼神里依旧残留着愤怒。他没有回应,仿佛没听见,大概表示拒绝。 过了良久才从嘴里吐出了个足够明确的拒绝信号: “屁话。” 他走到那堆粮米旁边,用粮袋擦了擦自己的手上的血污,然后捧了一把米在手上,闻了闻稻米的香气。 “什么叫一些” “啥啥” “这村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一些够吗” 江十一愣了一下,低头看见矮子眼里的愤怒已经消失,重新换上了那种熟悉的看狗的眼神。 “是我这就去办” 第九章 骗局 “你们觉得,他是个好人吗” 宋癸在后面一直打量矮子的后脑勺,试图用目光在那里钻个缝,窥探矮子脑袋里面的光景。 “你觉得,咱们之中还有谁能堪称好人”江十一当即淋下一盆冷水。 这似乎刺激到了陈泌,那竹竿直挺起来似乎娇嗔地瞪了江十一一眼,江十一很自觉地笃定那便是瞪,面对这个他唯一敢轻易得罪的人,毫不犹豫地发动了嘴上的恶毒。 “哟,当然陈圣贤可能就例外,沧水都洗不干净的罪孽,陈圣贤的眼泪就可以。要不你再哭会儿分我们一些,让我们再过过好人的瘾。” 他很生气,然后在努力表演对满腔怒火的压抑,以形成一种他自以为有用的威慑,搞得好像假如他没有压制怒火事情会有多大条一样。 江十一乐了,因为他充满恶意的中伤到了陈泌那里就变了味,变成了调戏,这让他有一种奇怪的庆幸。 “但是俺们还了一半粮食给他们了,哪有人抢东西像俺们这么有良心。” 宋癸继续解释自己佯装成疑问的观点。 “再怎么良心,抢不还是抢有良心的狼,不还是狼吗” 这盆冷水也浇醒江十一自己,他恍然大悟,就在刚刚他从一只矫情的羊变成了一只矫情的狼,物种变了道德门槛就急转直下,本来可以更坏的人只要没那么坏就可以称之为好,矫情却还是原来的矫情。。 或者说,好人或坏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你才是狼,你狼心狗肺。” “就算有那些粮,他们也多活不了多久。” “那俺们没抢也是给别人抢了去,被俺们抢他们还能多活几个月。” “所以,抢不还是抢” 宋癸无力与江十一逞口舌之快,他转头看看这批正在被盗贼押运的粮食,脸上扬起笑容。 “这些粮够咱吃上个月了吧。” “可别,咱能抢别人的,别人也能抢咱的。” “俺们这么多人,哪那么好抢的嘛。” “你是指,一个残疾和二十四个连残疾都打不过的废物” “找个地方躲起来。” “要是真能找个能躲人的地方,那个村至于被我们这些废物抢吗” “诶你怎么” “我反正不会吃这些脏东西。”陈泌冷不丁插了一句斩钉截铁的牢骚,他的冷不丁与斩钉截铁都是常态,所以江十一知道他只是在发牢骚。 “哟,圣贤就是圣贤,正好给我们省点粮。” 陈泌依然在表演决绝的哑剧。 “俺们可以去南方,那里太平一些。” “隔着梁河沧水,你是打算飞过去吗” “你怎么今天嘴里就没说出来什么好话。” 宋癸不像陈泌能把所有的中伤都消化成调戏,他真的会愠怒,江十一便要知道分寸。事实上,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愤怒的是江十一自己。 他们找到了一个破败的庙,在里面生火做饭,总算是正儿八经地吃上了一顿热的,在热腾腾的白米粥下肚的那一瞬间,不管之前有多少牢骚与矫情都烟消云散,这才是最真实的幸福。 陈泌又哭了,一边吞着粥一边啜泣,或许是因为饱食的幸福,或许是因为吞咽脏东西给他带来的屈辱,其实这种屈辱完全是自作多情,因为没有人会去在乎他那聊胜于无的尊严,所以也无法构成出尔反尔。 而且,又有谁能明目张胆地违抗饥饿呢。 江十一看了看不远处的矮子,突然他发现不知道如何去称呼这个人,废物们似乎从来都不曾真正面对过这个带领他们吃上饭的人,一口一个矮子也只是背后的戏称。 他对此似乎也毫不在乎,他正在享受孤独,不愿意去真正认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江十一不禁去想像这样的废物他之前买了多少而又葬送了多少,为何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这让江十一感到不寒而栗,碗里的粥米更像是断头饭。 “戴爷。” 江十一试图去与他攀谈,以解剖他用以铸造威严的神秘。 矮子没有理他,江十一坚持不懈。 “戴爷。” “把要放的屁给我憋回去。” “不是。我只是想道声谢。” 他转过头来,像是终于想理江十一了,但是他的目光无情掠过江十一,朝着正在打饱嗝的废物们大喊: “废物们吃爽了吧” “爽了” 废物们异 口同声,士气高涨。 人就是不能吃太饱,吃太饱了就爱胡思乱想,特别是江十一这种人,他开始去揣度矮子这个人,并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 很显然,他花钱买人并不是因为孤独,且他看起来并非宽裕到配拥有精神追求的程度。 这看起来像一个不太大型的送死现场,更大型的江十一也见过,若是单纯的送死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只是送死前那么来回折腾又是哗变又是收买人心的,到头来废物们感恩戴德唯命是从,却连他真名都不知道,回头到了地下,阎王爷问起话来为了什么而死,答都答不上来。 那可不就是冤死的。 “你们去,去给我找点人来,每个人找十个,只要是饿着肚子的,都给我找来。”矮子在发号施令。 “那不行,人来了我们吃的就不够分了。”宋癸嚷嚷,废物们也在大声小声地附和。 矮子一脚狠狠踹中了宋癸的不可描述,然后环视顿时鸦雀无声的废物们,那是一种活人看着死人的眼神。 “有更多人我们就能抢更多吃的,有更多吃的,我们就能招到更多人,不然就我们这一小撮人,人家一口屁就能把咱崩死。” 矮子说的话不一定有道理,废物们也不一定就认为矮子说的话有道理,但他们就真的执行任务去了,嘴上还是各自抱怨,可身体很诚实,毕竟他们的身体真的被矮子征服过。 江十一举手发言: “人都放出去了,谁来看我们的粮啊万一被偷了咋办 矮子觉得江十一的身体可能还是很欠征服,于是提着巴掌就要来招呼,江十一很自觉地通过自裁来避免这次征服,自个儿给自己来了两巴掌。 矮子是一个与废话为敌的人,所以他手下的废物们在很短时间内就养成了很自觉的行动力,二十四个废物以三人为一组出发前去寻找自己的同类们。 饥饿盛行的世界里,三条腿的懒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饥民还不好找 “你们说,他会不会带着那些粮食就跑了呢” 宋癸又在提问。 “我觉得他会。”江十一敷衍地侃着。“那你有什么办法” “我也觉得他会。” 江十一只是在侃,陈泌却说的很认真,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间段,他似乎自作多情地跟矮子结下了梁子。 “不会吧,俺觉得不会。”最后宋癸把自己的疑问变成设问,他很爱问,又不爱听取别人的回答,所以他的大部分疑问都是设问。 “他怎么做我们管不着,除非你打得过他。” “俺们去找人,找几个能打得过他的。” “能打得过他的,还能饿着” 江十一很清楚,矮子只在乎数目,因为废物们能形成的唯一的威胁就是人多势众。 三个人一路被宋癸的设问消遣着前行,路上见到个同类就上前问人吃饱了没,这种闲的蛋疼与胖得流油一样另类。 除了对这种亲切问候感到诧异,手中有粮的人会认为自己正在遭受莫名其妙的乞讨,手中无粮的人会认为自己正在遭受莫名其妙的炫耀,同类的温饱往往会造成饥民的仇恨。 于是这成了一项并不艰巨的任务,只要从在冷漠与嫌弃的眼神中挑选仇恨。 仇恨的人们虽然仇恨,但是听说不远处有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馅饼,尽管将信将疑,大多还是跟着去了,谁愿意跟吃的过不去呢。 于是三人身后的队伍越拉越长,原本计划可能要三两天的事,四个时辰就搞定了。 再回破庙的路上,天已经黑了,转头看着身后排着长龙的三十个同类,宋癸又开始嘀咕着:“拉这么多饿鬼回去,那些粮食撑不了几天。” 月光下,树影婆娑,衣衫褴褛的他们像一群行走的骷髅,而江十一他们则像极了赶尸人。 “一人拉十个,二十四个人就拉了二百四十个,我在想,二百四十个再抢点粮,是不是接下去就要两千四百个了。” “那一天得吃多少。” “目标那么大,很容易成为朝廷军的打击目标,咱可能要成为反贼了。” 这惊动了陈泌,他又认真地瞪起了眼睛,那模样在黑夜中让江十一更像赶尸人。 “我可绝不会做反贼” “谁还说不吃脏东西来着” 陈泌自然而然地又被气到说不出话来,他又一次成功地把江十一的中伤变成调戏。 “不过,还别说,不当反贼我们还能有个去处。” “啥去处呢” “招安。” “天天整这些没用的,你就不能说点实在话。” 江十一这次并没有嬉皮笑脸,而他害怕这被另两个人发现,尤其是陈泌,他极不愿意于此类难堪与陈泌交心。 “你以为招安那么容易,没折腾点事儿出来,朝廷都看不起你。” “早知道俺家那里抓壮丁的时候就去混口饭吃了,俺还给跑出来。” “没准现在就是宋大将军。” “那还真说不准。” “那些管饭的都精明得很,你吃他一顿饭,穿他一身衣服,他得赶快把你推倒前面去送死。” 对此江十一有切身经历,这点原则在任何组织下都同样适用。 很快他们回到了那座破庙,已经有几支队伍先回来了,百来个人聚在破庙外面,江十一让拉来的人同样在外面等着,三人走进庙里向矮子交差。 庙里回来了九个人,都坐在台阶上,见江十一回来都站起身来,江十一可没那么荣幸,因为他们的神色并非欢迎,而是略微的慌张。 “我们刚找了一圈,没找到戴爷。” “粮食呢” “还在。但是挪屋里了。” 这就是他们的慌张只停留在略微的原因,江十一也是松了一口气,人死哪里都没事,粮食还在就行。 除了因为一厢情愿而跟矮子结下梁子的陈泌,江十一可说是这二十四个人中唯二没有对矮子产生盲目崇拜的人,大概是因为挨的打还不够多吧。 可是废物们却莫名其妙地认为江十一受器重,因此也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权。 “可能,他也出去找人了吧,现在太晚了,先睡一觉明天再生火造饭。” “得有人看着粮食吧。” 宋癸从来就没把心思从粮食上移开。 “对,我先去,你们先睡。还有,千万别让外面的人进来,知道我们的底细。” 毕竟现在他们才是人多势众的一方,尽管大家都是废物。 江十一走进放粮食的屋里,坐到粮食袋上休息,他很久没有如此踏实的感觉了,用手拍了拍座下的粮袋,虽然不多,但起码下一顿不愁。 黑暗中他隔着袋子摸了摸粮米,却发现米的形状似乎不太对劲,再仔细揉了揉有点刺手,扒着嗅嗅没嗅出稻米的香味,挖了一粒出来放进嘴里嚼了嚼,咯噔一声差点没崩坏牙。 “沙子” 第十章 共同点 一堆无动于衷的沙子,蒙了一群异想天开的傻子,江十一早该料到,这世道里只要是不能吃的东西都何其廉价,更何况看不见摸不着并且一厢情愿的希望。 吃了那么多堑而未曾长一智,这种天真让他感到羞愧,一种与陈泌为伍的羞愧。 而陈泌本人得知这个事实时,一屁股坐地上哭得像个孩子,因为他像个孩子一样真的怀有希望并且不以此为耻甚至以此为食。 宋癸把那几袋沙子一袋一袋拆开来查看,还挨个往里面挖了挖,无论怎么挖都是冰冷的沙子,冰冷的欺骗,直到梦幻彻底破灭恼羞成怒。 “俺杀了他” 他四下搜寻想抄点家伙壮声势,可最终只能攥紧拳头聊以慰藉,最后终于恍然大悟对此现状的无可奈何,只能把无的放矢的拳头砸在本被当成粮袋敬重的沙袋。 江十一本就若有若无的希望很快被确定为无,这反而让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起码他还是重新摸到了命运的脉搏。 “不能声张,别让外面的人知道这事儿。” 在座的两位一个还挂着眼泪恍惚着,一个还攥紧拳头愤怒着,江十一已经冷静到了能发觉他们俩并没有听进去,所以很自觉地重复了一遍。 “千万不要声张,不然我们可能会死。” 矮子创造的希望欺骗了屋内的三个人,他可恨,他该死,可理智告诉江十一决不能让欺骗扩散到屋外刚刚拥有希望的废物们,更不能进一步扩散到庙外面那群还对希望将信将疑的饥民。 否则,他们的希望会瞬间转化成满腔怒火,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暴乱就无从得知,只知道无论什么暴乱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充满恶意。 特别是被认为最受矮子器重并因此拥有了并不存在的威信的江十一,一定会迎来最悲惨的结果。 此时的他,只能果断跟一个欺骗了他们,可恨的,该死的,且如今并不存在的人站在同一个立场。 “那怎么办” 此时从宋癸口中问出的不再是设问,而是标准的疑问,因为他已经丧失了本该预设好的观点。 江十一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空间上,外面的废物们距离真相仅仅一墙之隔;时间上,外面的废物距离真相仅仅一夜之间,只有矮子还在他们才能被称之为废物,明早天一亮,当真相随着光明到来,江十一的生命也会随着废物们的希望而破灭。 更大的问题在于,就算明天天一亮江十一真能凭着嘴皮子蒙混过关,等待他们的仍然是不见彼岸的饥饿,可能依然是更加痛苦的殊途同归,毕竟饥饿比死亡还要可怕。 “去找他吧。” 宋癸好不容易想出了个主意。 “大晚上的,哪去找。他能跑,就能不被找到。万一到了明天早上没找到,外面的人找咱要粮食怎么办。” “那俺们就去外面跟他们说清楚得了,说我们都被骗了” “他们能信嘛,就算庙里面的人信了,庙外面的怎么可能相信,那可是有上百人,能把咱当粮食啃了。” “那跑呗,趁现在天黑。” “嗯”江十一吐了一口气。“也只能跑了。” “往哪儿跑” “那个。” “往哪儿跑不会饿死” “那个。” “我觉得龄郢不错。” “你还想当肉人被论斤卖” “那个。” “你才论斤卖,俺在那儿可算是个卖力气的。” “那个。” “哪个哪个哪个到底哪个” 江十一才发现一直被忽略的陈泌已经不哭了,而且用了好几个弱弱的“那个”试图插嘴,被插上嘴的江十一很不耐烦,没人指望从陈泌口中能说出啥好玩意儿。 “我有个主意。” “哟呵,陈圣贤不哭了,还能想主意了。” 陈泌貌似已经彻底习惯了江十一的中伤,一脸百毒不侵地继续说道。 “有粮食就好了。” 憋了半天结果就崩出一口索然无味的屁,一心只想把中伤进行到底的江十一顿时觉得失望。 “我是说,如果我们还能搞到粮食就好。”陈泌盯着江十一看。 “怎么搞到粮食” 陈泌愣了一下,语塞。那一刻他又展现出那令江十一引以为耻的一面,好似心有灵犀,江十一瞬间懂了,这样的心有灵犀更让他引以为耻。 “再抢一次”江十一索性戳穿了他的欲言又止。 陈泌的单纯与江十一的敏感一样简直令人发指,脑子里有点啥风吹草动就会瞬间呼之欲出,只是难以想象这种主意能在陈圣贤的脑袋中出现,就不难为他再说出口了。 陈泌低头沉默,他的脸本该通红,可是长期的营养不良他的脸无力通红,大概这也在诠释着吃不饱饭的人也不配讲究廉耻的大道理。 宋癸才刚领悟到这段谈话的意味,他看了看另外两人,说道: “我都行,只要有粮食吃,都行。”其实并没有人在征求他的意见,只是他希望在这种事上面,他只是提了意见。 最终,宋癸和陈泌都看向江十一。 “看我干嘛” 两人对视了一下,然后十分默契地又把目光移回江十一脸上。 “大晚上的我们上哪儿抢去” 这本该是一个设问,三个人心里都有同一个答案,江十一把它问出来,是不想独自承担这份罪恶。 然而分享被心照不宣的沉默狠狠地拒绝了,如果江十一继续执意要分享,那么这样的沉默似乎不介意持续到永远,最后他只能选择放弃了。 “行。” 三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想要在一个晚上搞到足量的粮食,乌七八黑的满世界找肯定不是办法,唯一可行的就是那个之前被他们抢过的可怜的村庄,之前三十一个人都能抢到,现在足有两百多人,就算少了个矮子这事儿依然是轻而易举。 唯一的问题仅仅是江十一心底那引以为耻的矫情,越是引以为耻越是无法割舍。 说要连夜去抢粮,此时的废物们总算是流露出了掠夺者该有的嗜血,特别是刚刚获取了一次完全的胜利之后再要去掠夺同一个受害者,这样的必胜的欺凌只需少量勇气与大量无耻。 轻车熟路,二十几个吃饱的废物领着两百多个饥饿的废物冲向那个来不及舔舐伤口的村庄。被凌辱的少女还未来得及穿上衣服,还未来得及擦拭眼泪,便又听见了外面更跋扈的叫嚣,他们要来抢走因为良心而留下的那另一半。 顺便,杀死自己的良心。 “我们只抢东西不杀人” 熟悉的喊声响彻午夜的天,惊醒了少女悲伤的梦,却并没有斩断少女的悲伤,而带来更恐怖的噩梦。 暴徒化身成一朵巨大的黑旋风,吞噬了这座小村庄,然后刮走了每一个角落的财富与粮食。 呼喊与混乱中,一声巨响,门外渗入了腥红的血,堵门的阿爹使暴徒们的口号失效了,恶正在迅速蔓延,暴徒们想要一切,包括杀戮。 少女看着阿爹的尸体怔住了,同样怔住的有门外的江十一。 他有能力驱动恶,却无力阻止恶的蔓延,这就是他跟矮子的区别,大概也是天下的能人跟废物的本质区别,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去阻止,只能任由它横流。 少女攥紧早就准备好的剪刀冲向江十一,那样的壮烈的嘶吼很难去相信那是来自于一个柔弱的少女,江十一拿手去挡,剪刀生生扎进了他的手掌心,旁边的宋癸连忙把少女踹倒在地,她被控制住了,无法被控制的是愤怒与嘶吼。 江十一只能坐在地上任由恶疯狂蔓延,喊杀声,哀嚎声,咒骂声,欢笑声充斥着他的耳朵,他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嘶吼的少女,看着她充满泪花的双眼以及歇斯底里的悲愤。 一切,都好像凝固了。 这时,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冲了出来。“阿姐”随即哇了一声哭了出来。 他狠狠地咬了宋癸一口,吃疼的宋癸把少女放开了,姐弟俩抱在一起痛哭。抱紧弟弟的少女睁开眼睛狠狠瞪住了不远处的江十一,那是江十一第一次看到真正仇恨的模样,那一眼,直到江十一到了生命的尽头都不曾遗忘。 掠夺很快结束,所获颇丰,且这一次不会再返还一半,因为被暴徒们掠夺的还有生命。江十一就像一个宿醉的男人,从那一眼起便彻底失了记忆与知觉,只知道最后是被一个尖锐的声音唤醒的。 “为什么” 撕心裂肺的质问来自于愤怒的陈泌,这次他的愤怒毫无掩饰并且毫无装饰。 “我们做了什么” 恍惚间,江十一颤抖着声音,躲避着陈泌的愤怒,搜寻着低头不语的宋癸。宋癸吐了一口气,抬头说道: “俺们,杀人了。” “屠村我们这是屠村” 陈泌愤怒地朝着宋癸大吼,尖锐的嗓音剧烈颤抖着。 “那可是一个村的人啊”陈泌狠狠地推了江十一一把。“为什么做出这种事” “让我静一下。” 江十一只能求饶。 “一个村的命啊” “那你叫我怎么办”江十一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陈泌推到在地,骑到他身上扇了俩耳光。“我能怎么办” 陈泌变了一 个人,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反击,于是两人扭打在一起,一旁的宋癸怎么也拉不开。 江十一看不起陈泌,就像看不起自己那样看不起陈泌,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与陈泌有共同点,特别是那样的共同点,那个他引以为耻的矫情。 可是当他确认那引以为耻的矫情真的失去了之后,他又愤怒得无以复加,他们都在愤怒,他们都用尽了全力攻击对方,因为他们都知道彼此有多痛。 江十一甚至觉得自己连陈泌都不如,自己要彻底地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才知道正视它,起码陈泌从来都不以此为耻。直到现在江十一都没能叫出那个东西的名字,只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失去,和它曾经的存在。 第十一章 太阳王 “我是令高,我想出人头地。” “你想出人头地,但是你来找我” “是。” 江十一看了看对面这个人,然后又打量了一番自己。 “我是贼。” “我知道。” “首先这就不是出人头地的路。” “谁又不是贼芸芸众生,谁又不是盗父母骨血之贼所谓建功立业,无非是盗天命之贼所谓富甲一方,无非是盗民脂民膏之贼。”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会杀头的。” “生者恒贼,败者恒死。杀不杀头,只是因为成败。” “那我让你看着像是个能成的人” “不像。” 江十一吸了一口气,对眼前这个活物保持耐心的最后理由只剩下猎奇。 “但只要加上我,就可以。” “你能干什么” “执杖划九州,胸怀百万师。” “不是,我问的是你会什么。” “执杖划九州,胸怀百万师。” “那你的杖呢” 令高看着江十一,看着他微微皱眉,看着他犹疑,然后又看着他。他的视线似乎在指引着问题的正确答案,直到江十一终于置信了那难以置信,也不忍再道出口,只能报以苦笑。 江十一挥挥手,把他打发走了,倒也傲骨,挺直了腰杆转身头也不回,江十一望着那后脑勺,大概此时正脑补着日后身后这个不识货的人悔青了肠子的模样。 书上不都是这么写。 寒冬的到来,终结了肆掠的蝗灾,严寒却让北方大地上的饥民雪上加霜,而江十一已经不再是饥民的一员,放弃矫情的他争取到了完整的生存权,甚至还有余裕,他成了小有规模的盗贼首领。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手中有了粮,尽管那个过程并不光彩,但只有死人与失败者会在意过程,因为死人看不到结果,因为失败者并不享有结果。 五百多人,占据太阳台,东有黄龙,西望樗阳,江十一不仅摆脱了饥寒交迫的境地,而且算是雄踞一方,甚至居然获得了礼贤下士的资格。 尽管结果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但因为这个结果太过无关紧要,致使江十一人生第一次有了体验过程的心情。 谁能想到,这种近乎沧海桑田的人生变化仅仅用了六个月,以至于每一个明天都让江十一感到那么的应接不暇。 姓戴的矮子早已被遗忘,饥民们只会记住粮食,更何况江十一们也不再是饥民,不再是废物,外面的人称江十一为江太阳。 碍于他的本名实在是过于类似外号,到最后人们反而认为江太阳才是他的真名,十一不过是他在家的排行,甚至给他蒙上了一些玄幻色彩,于是乎各种坊间传闻就开始发酵了。 太阳台上有十一条恶龙,各个神通广大,最小的十一龙要接受历练所以降世投胎为现在的江太阳,盘踞在太阳台上。 天地良心,这样的玄幻故事可真不是江十一自己编的并流传的,还真是人们口口相传把这个半年前还是不打折扣的废物编成恶龙降世,大概是认为太阳台上的这个男人既不威猛也不是仙风道骨,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为祸一方的主,如果没点神秘色彩往他这肉体凡胎上加持,实在是难以说服自己去屈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弱鸡的男人。 人们总是需要拼命地甚至有点自欺欺人地往既定的结果上面臆造各种能够自圆其说的逻辑,因为结果看得见摸得着,所以无论逻辑有多么扯淡都一定要相信。 从这个角度来讲,这个世界的本质只是一种不断妥协与润色的话术罢了。 江十一欣然接受这样的玄幻色彩,原来善恶真的不重要,重要的从来都只有强弱。 而江十一自己非常清楚,这一切能够发生的原因,不是什么努力,不是什么恶龙降世,也不是什么天生神力之类的臆想,完完全全单单纯纯仅仅是因为爆表的运气。 这想起来让他不舒服,人生下来,活着,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埋着头去体验。 这是一个来自命运的甜蜜的耳光,而江十一并没有因为它的甜蜜而忽略了这本是一个耳光的事实,所以江十一依旧保留了对该耳光应有的倔强,具体表现在她那个幸存的少女。 她恨江十一入骨,可她受到了江十一的善待,而她需要这样的善待,就算她自己不想要,她的弟弟也需要这样的善待。她对此感到不解,因为那是个屠村的恶龙,或许她永远也不能理解她不过是江十一对命运保留的最后倔强罢了。 她抚摸着日益胀大的肚子,她将要以这样屈辱的方式当上一位母亲,仅仅是为了活着,她此生被迫要与仇恨和屈辱共舞。 而陈泌不屑于这样的自欺欺人,随着矫情丢失的还有他的语言能力,语言往往是矫情的帮凶,他彻底变得沉默寡言。 本来就属于天赋异禀的骨架,加上足够的粮食以及凶狠的锻炼让他的身体在六个月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强壮。 六个月前他跟江十一打的那一架输的很难看,江十一只希望这不是他立志变强的原因,如果此时的他跟江十一再打上一架的话,结局可能是需要打上马赛克的那种血腥。 最快乐的是宋癸,快乐得忘记了牧天的初恋而在遥远的太阳台娶上了妻子,并且今晚将要迎娶的是第二位,善于忘记的人总让人羡慕。 今晚的新郎官忘记的不仅是初恋,还忘记了他的抢到第一任妻子时的坚贞誓言,也忘记了这次的第二任妻子也是抢的的事实。他还堂而皇之地把新老两对岳父母绑到山上参加喜宴,仿佛这一切都是皆大欢喜的明媒正娶。 “十一爷,婚宴开始了。” 江十一让孟红女在他身边像一个侍女,他想让这个敏感多思的姑娘知道自己信任她,明知仇恨却依然信任,聪明的她便会感到安全。 “你也跟我去吧。” 她没有回应,江十一也没有等待她的回应。 “带上弟弟。” “是。” 压轴是一门艺术,也是身为领袖的必修课,半点压轴的实力也没有的江十一只好选择精通了压轴的艺术,起码在装神弄鬼上他胸有成竹。 他以众人瞩目的时间出现在了婚宴上众人瞩目的位置上,以睥睨众生的姿态举盏畅饮,在座兄弟们也纷纷举盏相敬,江十一的步履未曾停下,浏览着诸座对太阳王的虔诚,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角落里的陈泌。 陈泌滴酒不沾,即使在这样的场合也不会破例,他躺坐在那里等着江十一的视线,最后两人很默契地颔首略表敬意。他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去戏弄如今的陈泌了,不仅是因为他的沉默,更是因为他如今的气场,同样的躯壳,却换了一副不可冒犯的灵魂。 宋癸拿着两碗喜酒赶到江十一面前来了,他拉着最新的媳妇,把一盏热酒推到江十一手边。 “恭喜恭喜” “多谢多谢” 没有太多的客套话,今晚的主角与此地的主角一饮而尽,仰头大笑,这一下子点燃了整个婚宴的气氛。 只要你有实力,无论你是贼还是官,只要你有了让人敬畏的实力,就会成为附近五百里诸多郡县繁复的关系网中的一员,而这种婚宴就会演变成一种重要的社交场合,附近郡县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趁机来结识这位新锐的太阳王。 所谓有头有脸,有的是自认为的有头有脸,前来沾点光;有的则是货真价实的有头有脸,前来撒点水。 往来络绎之间,真正能称得上货真价实的是黄龙罗家以及樗灵郡守贾确。 黄龙罗家此次派来的代表人物甚至都不姓罗,只是他们家仆队伍中混得稍有些名头的龚信,然而即便是如此,仍算是给足了脸面。 这样的家仆来到了太阳台上就是个需要伺候的爷,除了江太阳本人,其他人都围着他转也全然不过分。 毕竟是商人家族出身,客气是商人们的基本准则,所以纵使身份相差再悬殊也不应有任何傲慢,龚信带来了当家人的亲笔信,信中道尽了不能亲自前来的各种歉意以及对太阳台上的兄弟们深深的敬意,江十一当然知道这必定不是亲笔信,能让本人亲自署个名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只有商人交朋友才能真正做到不分贵贱,赤裸裸的逐利有时候真是实诚得可爱。 另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是来自富商家族离州胥阳贾家。贾确倒是亲自来,一方面他实在是太年轻而难以托辞以老病,另一方面他不像罗家是地地道道的地头蛇,他一个南方人想要在北方吃得开,可要谦卑得多,所以即使是盗贼这层关系他也不能糟践了,毕竟异地当官这事儿有时候比占山为王可能还要落魄。 所以对比龚信那繁复却毫无灵魂的客套,贾确则更能跟江十一多唠上几句。 “有听说过吗戌地那边已经集结了数万之众的叛军。” “哦,是嘛” “狼赳。” “赳” 这个似曾相识的字眼闪过脑海,愣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想出来个所以然来。 “朝廷为什么不派兵平叛。” “哪顾得过来啊,都在南方打仗呢,也就指望着一个高夷王。” 高夷王的平乱军,曾几何时一直是江十一等流民团的噩梦,如今已经家大业大的江十一恐怕更容易引起注意。若不想巅峰成为绝唱, 江十一该要比以往想多一些。 第十二章 报复 接下去的问题,足够让江十一苦思冥想一段时间,这对于半年前还是食不果腹的他几乎可以说是幸福的烦恼。 活人总有源源不断的烦恼,并因此能够诞生幸福。当如今的江十一解决了起码的生存问题,他得到了幸福,而幸福不过半晌,下一个问题就来临了,那就是发展问题。事实上,发展问题的本质依然是生存问题,只是生存问题面对的是一个人的生存,发展问题面对的则是一群人的生存。 昨日与贾确的一番谈话,让江十一的心中升起了一个不太熟悉的忧虑,如今他的幸福是建立在了朝廷的痛苦之上,高夷王的平乱军他早就有幸遭遇过,假若太阳台成功吸引了高夷王的注意力,那结果将是灭顶之灾与万劫不复。 就算有幸让他在平乱军的围剿中艰难生存下来,一旦南方战事结束,朝廷真正腾出手来对付这些大大小小的民间组织,那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万般的殊途同归。 可要是万一,南方战事失利呢那意味着,可能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想到这里,江十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此时的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十字路口,这是相当考验运气的一个时刻。 “十一爷,那个年轻人又来了。” 前来报信的手下打断了江十一的思绪。 “哪位” “昨天那位。” “他没走吗” “在路边睡了一宿,今早又来了。” 江十一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多余的猎奇心理,如果说妄自菲薄是一种罪的话,那他恐怕早就被当场处决了。身为山贼首领的江十一并非没有行刑的权力,只是不热爱杀戮的江十一不愿意为此货色大废周章。 江十一让手下把他赶走。 可没多久,手下又来报: “十一爷,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说。” “让他滚。” “是。” 再度陷入沉思的江十一把玩着手中的匕首,他开始热爱各种兵器,而这种热爱并非来自于兵器本身,更多的是因为它的来之不易。此类热爱像极了穷人对钱财本身的执迷不悟。 “十一爷。” 手下再次打断江十一的思绪。 “赶不走” “他说,他有高夷王的重要情报。” “高夷王” 刚想睡觉枕头就来了,这令高来事儿来得可真准,不过江十一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他真正感兴趣的不过是如此的正中下怀本身。 “行,让他来。” “是。” 进来的依然是那幅介于自命不凡与不卑不亢之间的嘴脸,江十一总是能在他的言行举止间感受到各种找不到证据的冒犯,为了让此类冒犯尽早结束,江十一果断开门见山: “说吧。” “十一爷可知为何是高夷王来平乱呢” “我知道还要你干什么” “张敬,前朝大司马张绩的次子,当今皇帝之弟。当年,大司马张绩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控制着朝廷,也才有了后来篡位的资本。那时,控制军队的就是次子张敬,如今的高夷王。” “那又怎么样。” “篡位改朝后,张敬对朝廷军界依旧保有相当的影响力,以至于当朝皇帝一时间难以收回全部兵权,为此,他急于发动一场战争来对兵权格局做一次重组,这就是现在南方的战争。” “这是你自己臆想的吧。” 江十一有些不耐烦,这分明是自命不凡的人俨然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 “且听我说完。这次的蝗灾,让朝廷不得不保留高夷王的部分兵权,这意味着,灾情越严重,高夷王可能拥有的兵权就越大。如此,则天下二分。” 江十一很难从对令高的偏见中挑出一丝认可,只是他思索了半晌也没想出这套说法的逻辑破绽,最终呼之欲出的否定被他的思索扼杀在摇篮里。 “所以呢” “这是天下大势。所谓分分合合,十一爷心中的困惑恐怕不过就是分与合这两个字吧” 江十一皱起眉头,突然感觉被戳中了痛点,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很不情愿的对自己承认他被这个自命不凡的书生教育了。 此时自己身处的十字路口,其实就是对国运的一场豪赌。赌其分,则尽快扩充实力割据一方;赌其合,则安分守己服从朝廷。 “继续说。”江十一决定咬紧牙关地对令高刮目相看。 “前朝国运未尽而中途横遭篡夺,而新朝并非立有不世之功,取代前朝 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当朝皇帝开国就大肆封官加爵,事实上,” 讲到这里的令高突然轻蔑地笑了一下。 “这不过就是一场大型的政治贿赂。功绩不够,只能通过封官加爵来笼络朝廷百官。也是因为如此,当朝急于发动对南方的讨伐来积攒功绩。当朝如此虚弱,而前朝复辟势力未死。如此,则天下三分。” 江十一不情愿对他表示赞许,可是身体很诚实,忍不住还是微微点点头。 “南方的战争,胜又如何,天下有此三分,终究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南方人心未附又逢朝局大乱,则,天下四分。” 令高说完,江十一听完,两人都各自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江十一开口大破沉寂: “为何跟我说这些” “我本出身寒微,入士无门,若想有一番作为,只能出此下策。” 令高依然是精通各种找不到证据的冒犯,比如此时这个“下策”就让江十一感觉很不爽。对于赏识人才,江十一自知没有那种神通,他更宁愿相信自己被这个嘴上没毛的书生唬住只是因为自己的见识实在太过有限,所以他对令高的看法依旧比较保守。 只是最终他没有再把这个书生赶出去,给他一口饭,留他下来。起码在太阳台上的这群文盲里,书生这个职业还是比较吃香的。 这时,手下再次来报: “山下有一伙人说要求见太阳王。” “什么来头” “说是狼赳的手下,名叫周望。” “又是狼赳” 这个名字总让江十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哪听过,只知道据昨晚贾确提供的情报,这个狼赳有可能是当下沧州最大的叛军,如今主动找上门来,能有什么贵干。 这让江十一的心中有些忐忑,但是既然人都上门了,只要不是硬闯,都没理由拒之门外,毕竟如今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了,该有的待客之道还是得有。 “让他来见我。” “是。” 这个世界的巧合总是令人瞠目结舌,它总是能以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来挑战人们的神经。进来的这个男人,锦衣华服,眉目疏朗,举止优雅,乍一看非常有贵族派头,这与江十一等一众匪类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他在手下的注视中走到江十一面前,随着他们俩的距离越来越近,两人脸上的表情也不约而同的凝固了。 公羊贤。 那个把江十一骗去当奴隶的男人,不对,或许公羊贤也是他的假名,现在的周望也是假名,这就是一个不择不扣的骗子。 对于公羊贤来说,辨认出此时的江十一有些难度,更何况他的受害者不计其数,谁也不会特地去记住一个被自己认定即将要死的人。而身为受害者的江十一可不一样,他早就把公羊贤这张脸牢牢刻在脑海里。 所以率先认出对方的是江十一,而他凝重而充满戾气的表情唤醒了公羊贤的记忆,或许一开始的公羊贤只知道这是个仇恨自己的人,转而才在万千缠绕的记忆中想起了江十一这张其貌不扬的大众脸。 公羊贤想逃,但是他知道逃不掉,或许他正在寻找一种恰当的姿态来化解这场恩怨,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时候已经成了奴隶的江十一怎么没有死在龄郢,而且不仅没有死,还变成如今的太阳王。 “哟,公羊贤你又改名啦” 江十一在冷笑,他的眼神里没有过多的仇恨,因为此时他的身份不应当有太激烈的情绪,况且如今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他不需要通过情绪来宣泄愤怒。情绪通常都是无能为力的征兆,而有能力达成复仇的人只需要用行动去宣泄。 “公羊贤是谁” 他在装傻,他在强装镇定,而江十一无比坚定的仇恨迅速击碎了他的信心。 “骗啊,继续骗啊,怎么不骗了” 江十一站起身来,向眼前这个老狐狸一步一步靠近,匕首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公羊贤转身看向身后,他想往回跑,可是太阳王的手下们已经默契十足地各自包围上来了。 第十三章 得罪 公羊贤被绑了,他带来的人也全部被囚禁。 江十一也只能暂时叫他公羊贤,他的真名绝不可能是公羊贤,没有任何一个骗子会对受害者透露真名,这大概是一种防止报复的自保手段,就算已经预知了当时的江十一不可能有报复的能力,他还是出于职业本能去伪造一个身份。 但这对江十一来说不重要了,因为他仇恨的是那个骗他的男人,欺骗的孽缘指向的就是公羊贤,即使他如今已经再次改名为周望,对那段孽缘的造成的因果依然无法造成任何改变。 更何况,此时的周望大概也不是真名,就算到他死,也不能被知道真名,死的糊涂大概就是惯于欺骗的人作恶的果报。 “你想杀我” 公羊贤让人看不出太多的恐惧,或许这也是伪装,或许这个作恶多端的人做的恶已经多到足以让他习惯报复,又或许,这是某种骨气,骨气是一种恶人也有资格享用的一种夸赞。 只是,这让江十一认为是一种蔑视,受害者与加害者的身份已经反转,而加害者的恐惧是受害者治愈尊严的良药,公羊贤连这点尊严都不愿意赔偿。 终于,这激怒了江十一。 江十一挥了挥手,身边的手下拿着鞭子上来就要抽。 “拿来” 江十一夺过手下的鞭子,亲自朝公羊贤身上歇斯底里地挥洒着满腔愤怒,鞭子一下一下打在公羊贤脸上和胸口上,巨大的疼痛让他嗷嗷大叫,可依然没有透露过多的恐惧。 这样的不恐惧,让意欲报复的受害者感到了羞辱,仿佛恶人才是那个悲壮的英雄。 “要杀就快杀我。” 疼痛让公羊贤与施暴者一样气喘吁吁,但他甚至正在露出了一点笑意。 “但是我提醒你。”他的笑意已经浮出水面,夹着喘息悠悠说道:“你要杀的是狼赳的人,这一刀下去,明天要死的就是你们一整个太阳台的人。” 这已经是江十一在第三个人口中听到的这个名字,如今他甚至又成了公羊贤不恐惧的理由,这让江十一的仇恨开始蔓延,蔓延到那个不曾谋面的人身上。 “我不认识什么狼赳,杀了你之后,我也会杀了他。” “哈哈哈哈哈哈。”公羊贤突然毫无征兆地仰头大笑,这再次凌虐了施暴者的自尊心,于是江十一手中的鞭子再次狂风暴雨般地挥打到公羊贤身上,打断这个该死的笑声。 江十一想问这笑声的缘由,但他不能问,这关系到某种尊严,他绝不能让公羊贤的不恐惧既遂。并且这更可能是该骗子的把戏,就像那时他嘴中所谓的堰北公羊少傅的族孙,所谓的他那个不知道在哪的贵族叔叔。 他认定眼前这个骗子说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可是公羊贤的不恐惧依然在持续,它仿佛真的是根植于某种足够坚固的信心,一种只有事实才能给予的信心,这让江十一心中有了他绝不承认的动摇。 于是他使用了调侃与戏谑来掩盖这样的动摇,趁着施暴稍事休息的时候,用打趣的口气问道: “那你倒是跟我说说狼赳又是谁,让我检验一下你编故事的水平有没有长进” 公羊贤的身上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痕,有几个没长眼的鞭子随机抽中了他的左眼,让他的左眼再也睁不开了。他已经变得有气无力,可他依然在拼命表现出不恐惧。 “高夷王的平乱军,至今吃过三场败仗,全是在我们赳爷身上吃的,我们已经有了三万人,并且我们正在扩张,这次前来,我就是被派到这里收服太阳台的。但是如今你正在得罪他,他绝不会放过得罪他的人。” 公羊贤正在把罪有应得的报复变成某种大概率不存在的得罪,意图让江十一终止这样的得罪,而这样的图谋中并不存在任何乞求,更是充斥着威胁,丝毫不给江十一以怜悯与原谅的机会。 “就这么一句话,你就想骗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有今天,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有今天” 江十一继续在保持着戏谑。 “你不敢杀我,我不会死,如果今天你杀了我,明天就是你的死期。” 气喘吁吁且伤痕累累的公羊贤正在努力表演一名壮烈的勇士,这样的表演近乎无懈可击,仿佛江十一才是那个作恶多端的人。 这时,新婚的宋癸没有好好待在婚房里,他独自溜达到了江十一这儿串门,进入贤者模式的男人总会幡然醒悟那个属于只大男人的道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你干嘛呢这是” 眼前的场面让他感到惊讶,因为江十一身上一向不存在残暴的血液,而此情此景以及江十一手中满是鲜血 的鞭子却正在说明江十一就是该暴行的始作俑者。 江十一不太愿意解释,但毕竟这是来自一个新郎官的提问,而江十一正在他新婚的第二天做着这并不喜庆的事,这完全有可能被误会成是砸场子。 “仇人,我就是被他卖去当奴隶的。” 相信宋癸能够理解,毕竟他们俩是一起从奴隶闯出来的,而在他心理也一定一直记恨着那个曾把他送去当奴隶的仇人。昨晚喝的酒让他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去醉意,他走向公羊贤,一边走向骗子一边打量这个骗子。 然后往他身上啐了一口充满酒味的唾沫。 充满酒味的唾沫从公羊贤额头上往下流,流过他脸颊上的伤痕,最后流过他那个正在泛起笑意的嘴角。 “狼赳来的时候,死的可不止是你,他不会放过这座山上的任何一个人。” “狼赳” 宋癸一脸疑问,这似乎有被吓到,而他不愿意与公羊贤对话,转而问向江十一。 “怎么回事” “骗子的话别信,他说他是狼赳的人。” “就是那个,打赢过平乱军的狼赳” “别信他,从他嘴里就蹦不出什么真话。” “是。”公羊贤突然接过江十一的话,睁着仅剩的右眼盯着宋癸,笑道:“你们可以杀了我,有一座山的人给我陪葬,值了。” 没有受过公羊贤骗的宋癸并没有形成对他的欺骗的免疫,更何况如今生活好了他也就更怕死了,一说到死,该话题总是要引起足够的注意,即使可能性很小,也要把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彻底掐灭。 宋癸的脸色变了,他把江十一拉到一旁,声音不大地说道: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这小子说的是真的,那狼赳真会把咱全端了。” 江十一此时也痛恨宋癸,因为他已经毫无掩饰地替江十一把动摇和盘托出,这在公羊贤面前把好不容易维持的尊严给摔碎在地。 “不可能。绝不可能。他的话不能信。” 连续的不可能体现了对坚定的努力,而此努力则因此更加暴露了动摇,于是公羊贤就更可以得意了,他的自信得到了助长,于是笑意与欺凌愈加张狂,他发话了。 “对,我的话不能信,赶快杀了我,我会在地下等着你们。” 这样的笃定更加让宋癸感到恐慌,他无法真的对江十一的仇恨完全感同身受,可是死亡的恐惧却是实打实的。他不可能因为江十一的仇恨而义无反顾的去拥抱死亡,无论那个概率有多低。 再好的兄弟,或许可能会愿意为了好兄弟的生命而牺牲,却绝无可能愿意为了好兄弟的尊严而牺牲,并且这不能被称为不伟大,这大概就是人类灵魂的孤独。 “兄弟,咱还是不要太冲动。” 宋癸现在像是在哄一个小孩,这样的哄发生在公羊贤面前,让江十一愈加愤怒。他依然是弱者,当年的受害者与加害者至今仍然没有反转,而一度十分得意的江十一很愤怒,很沮丧。 他现在干系着的不再是一个人的生存,而是一群人的生存,随心所欲实际上是一种资格,而江十一没有这样的资格。 他最后恶狠狠地瞪了公羊贤一眼,他不得不用恶毒来挽回最后一点面子。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不然我会把你千刀万剐。” 宋癸拉着江十一一起离开,他们真的如公羊贤所图,终止了这场得罪,公羊贤又赢了。宋癸让人去叫陈泌来,三人现在可说是这太阳台的三位当家,所以这种重要的事,有必要凑一块好好商议。 喜庆的隔天,陈泌依然没有中断对肉体的锤炼,他擦着额头的汗水,朝着江十一与宋癸点点头,没有说话,因为他的说话等同于献丑,他因此获得了一个很优秀的习惯,叫做洗耳恭听。 第十四章 商议 当那幅巨大的骨架开始长出块块硕大的肌肉,如今的陈泌之体魄已经足以称之为魁梧,他端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对面坐着的是东扭的宋癸和西歪的江十一。他沉默着,洗耳恭听着,他极少发表意见,可这不代表他可以被忽视,每次江十一都会把他这尊菩萨端过来旁边供着。 “我遇到了把我骗去当奴隶的仇人,我们一起从那里出来,你们都该能理解我。这个人说是狼赳的手下,可我太了解他了,他的绝决不能信。我要杀他报仇,谁赞成,谁反对。” 江十一正在对此次内部会议的大纲进行言简意赅的阐述,他用不打算争取意见的口气问着争取意见的语句。而其中的一个反对票与一个赞成票已经昭然若揭,最后的一票就被赋予了全部的决定权,于是宋癸与江十一总共四只眼睛直勾勾地转过来盯着陈泌。 陈泌此时的沉默还应再加一条面无表情,他拒绝任何眼神交流,拒绝表现出任何痕迹,生怕暴露出一点足以决定会议结果的风吹草动。 这样的对峙足有半晌,而陈泌并没有让正反两方中的任何一方得逞,他的沉默持久到足以拖垮宋癸的耐心。 “你哑巴了你倒是说句话啊,这屋里没别人了。” 宋癸深知陈泌对自己喉音的极度节制,他对此表示理解,可这样的理解不包括当下,他那胳膊捅了捅陈泌的手臂。 “还是那句话,这个人嘴里没一句真的,可别让他骗了。” 江十一并不急于催促结果,而是强调着自己的观点来对己方的天平增添砝码。这引来宋癸的不满: “万一是真的,哪怕可能性再低,你小子这是要我们来替你陪葬” “绝不会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会不会是真的,你小子拿什么来保证” “我就是让他骗去做奴隶的。” “那万一这次是真的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咱才刚纳了妾咱大老婆怀孕三个月了咱可不像你光棍一条,你要死自己上吊去,别拉咱整家人去给你陪葬” 宋癸总算没在压制住心中的怒气,他发泄似的拿手指头往桌上砸,发出的碰撞声咄咄逼人地朝着江十一响。 “如果你遇到把你卖去当奴隶的仇人,你还能说出这种话吗” 江十一并未被这样的咄咄逼人吓住,他甚至没有加快语速就对宋癸形成强硬的反问。 “你小子这是自私” 宋癸的手指结束对桌子的虐待,转而绷直了指着江十一的鼻子说道。他的声音在颤抖,这是对愤怒的压抑,而这样的压抑不加掩饰则反而助长了该场面的火药味。 “你这是怂”江十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最后一个字炸出来,直冲冲地朝宋癸脸上吼去,这升级了冲突,两人的愤怒在一瞬间一起被点燃。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蹦地站起身,恶狠狠盯着对方的眼睛。 一个爱好面子的男人最不愿意被人指责的就是怂,这样的字眼仿佛会要了宋癸的命,因此如今的他与江十一可算是结下了血海深仇,这样的仇恨或许得以与江十一对公羊贤的仇恨相提并论。 这样的口角冲突,正在迅速升级成手脚冲突,并且完全有朝着武装冲突发展的迹象。 而作为唯一能够化解该冲突的陈泌,依然是一言不发。 于是冲突发生了它的第一次升级,宋癸把本来应该砸在桌子上的拳头挥向了江十一的脸,好在反应还算机敏的江十一闪身躲过,不然明日的太阳王就要顶着熊猫眼在尚未结束的婚宴上见人了。 这时,陈泌一手抓过宋癸的手臂,一手抓住江十一的手臂,把该冲突的升级扼死在摇篮里。他现在的力量已经足以与两位当家正面抗衡,站起身的他俯视着愤怒的两位,依旧是面无表情,依旧是一言不发,可态度已经很明确:商讨可以,打架没门。 这样的场面像极了父亲在给自己的一对闹脾气的儿子劝架,若是两人再执迷不悟,恐怕场面就要变得更加滑稽。 宋癸吐了口大气狠狠把屁股坐到椅子上,随即江十一也悻悻地坐下,然后陈泌也坐下,继续保持沉默。 “我身为太阳王,我要面子吧我没面子还有谁服我”江十一这会儿更像是在发牢骚,他朝着宋癸摊摊手叫道。 “你小子要什么面子,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没面子,没人服我,还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你以为你是谁啊也就是他们不知道你就一奴隶出身的喽啰,咱七尺男儿难不成还得靠你这小子养着” “我就是要杀他我非杀他不可 就算真的是狼赳的手下我也要杀” 江十一已经有点失去该有的理智,这样的愤怒再次宣告他对公羊贤的再次失败,而此刻他并没有心思领悟这点,他只剩下原本应该发泄到公羊贤身上的满腔愤怒,并把这满腔愤怒尽可能克制地发泄到宋癸身上。 “够胆你给我杀看看咱先劈了你” “我们兄弟出生入死,你现在就因为你自己怂,你要跟我自相残杀,就为了那个骗子” 吼完这一句,江十一恍然大悟,他急忙推出手掌制止宋癸的下一次怒吼,冲动中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终于发现了此情此景才应该是公羊贤的目的。 这是很典型的离间计。 被制止住的宋癸发现江十一的怒火在一瞬间自动熄灭,连残存的热气也没有,此时的冷静得像一块冰人,他正低头沉思。 屋内又沉寂了良久,陈泌与宋癸都在等待江十一反常的结束。 “差点中计了,这是那个骗子的离间之计。什么狼赳不狼赳先不管,他首先要的是我们的内讧。” 宋癸的怒意也随着江十一的冷静而消散,但他的脑筋着实不是用来出主意的,而拿主意这方面他还是习惯性地盼着江十一,他朝江十一发出最后一口牢骚: “那你说怎么办,骗子也好,不是也罢,反正决不能拿咱自家姓名做赌注我不管你什么面子不面子,我要的是保命” “没人知道他骗你当奴隶的事,所以,这并不涉及面子问题。” 这时,陈泌终于发话了,依旧是那熟悉的刺耳嗓音,他的惜字如金让他的嗓音再怎么难听也不再引来反感,甚至它在某些时候是其他人翘首以盼的对象。 “就是就是”翘首以盼的宋癸连忙表示赞同,同一时间他再次把指头锤向桌面,这样的动作不再是表示愤怒,而是表示兴奋。 “而且杀,并不需要马上杀。” 陈泌俯首扫视着二人,高大的身躯再加上坚定的眼神诠释着什么叫霸气侧漏,他讲完这句话就又回到了一言不发的绝对沉默。 商议并未得出结果,只是得出了一个缓兵之计,三人则就此闷头散了,陈泌继续回归训练,宋癸回到了自己的洞房搂媳妇,他们俩倒是各得其所,明明不信狼赳威胁的是江十一,可他最终却成了最忧心忡忡的那位。 郁闷的江十一独自沿着山路往上爬到太阳台的山顶散心,在那里他望见了那个熟悉的孤弱身影,那个可怜的女孩孟红女正捧着怀孕的大肚子坐在那里眺望远处的风景。微风徐徐吹起她的发丝在风中飘舞,而她的眼眸无比深邃。 “你弟呢” 江十一与她的交流总是习惯性地牵扯他的弟弟,不然将会有极大概率无话可讲。 “十一爷。”她打的招呼冷漠得只有语言本身算得上是一种招呼,在全无语气的衬托之下,冷漠得近乎没礼貌。“他在睡觉。” 江十一走到她身边,走到了一个即使不探头也能窥视到她肚子大小的位置,然后窥视了她肚子的大小,他想要尽可能对此表现出足够漫不经心,以减缓对女孩自尊心的伤害。 “几个月了” “快要七个月了。” 淡漠的提问,同样淡漠的回答,两个人自始至终没有哪怕一瞬间的眼神交流。他们都在望着远处的风景,却不知道自己望见了什么,或者正在望什么,他们只是勉力在维持着目前的距离。 “想好名字了吗” “我不识字。” 江十一顿了顿,吐了一口浊气,点点头说道: “我想好了,就叫江正。姓江,名正。” 平淡的话语引得少女错愕,她转过头来盯着身边的江十一,希望能从江十一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她什么也看不到,江十一还是平静地望着那远处的某处风景。 江十一自己知道,他已经拥有了过多羁绊,他的所作所为会牵扯着很多人的命运,甚至决定着很多人的生死,这些人中,有宋癸,陈泌这样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有孟红女这样仇视他的人,也有孟红女肚中那个注定耻辱却无辜的孩子。 就像那时面对恶的蔓延的无奈,他将要面对更多那样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