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谣》 第一章 事业先从行骗开始 更鼓敲尽,天微亮。 城门处,一排骆驼整齐地跪坐在地,半翕着眼,嘴不停地嚼,它们脖上都悬有铜制的驼铃,这些铃铛无一例外刻着一斧一弓,正是谢氏商行的纹样。 初七牵着一匹又小又瘦的骆驼候在他们驼队后,眼巴巴地望着来往人群,见到一个商人模样的路过,她连忙跑上前,谄媚地笑着道:“这位叔,要不要骆驼谢家的骆驼,跑趟货只要十文钱。” 那人瞥了眼初七又打量起她打过补丁的小尖帽,以及那身像从大人身上偷来的灰袍子。初七从他眉眼间捕捉到一丝“兴趣”,连忙指向自己的阿财。 “瞧,就是那头,我的骆驼可好啦。”初七两眼弯成月牙儿,笑得很纯良,“驮得重,跑得快,只收十文钱。” 那人斜眼睨她,“你不是说谢家的骆驼吗” 初七眼珠子骨碌一转,“那是那是,这谢家的骆驼也分三六九等嘛,就因为这头瘦小了些,所以排在最末,但力气还是很大的,最主要物美价廉。叔,要不要运货,你我如此有缘,我再便宜一文,如何” “不了不了,这几日阿柴虏闹得凶,谁敢带货轻易出城,不了。” 那人摆着手走了,初七见他袖边有灰,鞋上有泥,猜家中定有翻修的活计,于是又急急地跟上去,“那叔要不要帮工您能说出口的,我都能干。” “不要不要,自家的嘴都养不起。” 初七不甘心,紧追不舍,然而回头见自己的阿财快被母骆驼勾引走了,一惊,连忙又跑回去牵住跟在母骆驼屁股后的阿财。 “你呀你,人家都看不上你,还拼命跟人后头。”初七拍着阿财的头教训着,阿财不服气,翻起嘴皮露出上牙肉,哼哼唧唧的,似乎很伤心。 阿财个头小,毛色也不好,在骆驼队里丑得很出众,也不受骆驼们的欢迎。初七挺替它难过的,想给它吃顿好的,只是兜里没钱买好料,东看看西瞅瞅,她便从谢家骆驼的嘴里偷了些过来,喂给阿财吃。 阿财吃得香,把初七都看饿了,摸摸兜里一文钱,只够买张胡饼,饱了这一顿,下顿该怎么办初七愁死了。 要怪就怪阿柴虏,前几日有他们的使团经过鄯州,大肆掳掠了一番,如今大伙都躲在城内不敢出去,初七也不敢,但嘴总得吃饭呀,于是她更加卖力地推销“谢家骆驼”,想赚几文钱填肚子。 “谢家的骆驼,只收十文钱。” 初七见一个说一个,有些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不是谢家的骆驼,谢家养的哪有如此瘦小而且脖上也没谢家的驼铃,之所以商队用谢家的骆驼就是这铜铃值钱,因为有了它,至少在官道大郡上没人敢惹,到了匪贼横行之地,别人下手也得掂量掂量。 曾经河西廊上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有伙不长眼的马匪抢了谢家的货,一夜之间老巢被掀了个底朝天,地上都是横七竖八的无头尸,那伙马匪的头颅被悬在一棵大树上,风吹时噗噗作响,犹如闷声的驼铃,自那以后,没人敢动谢家的东西。 初七是唯一一个敢动的,不是偷谢家草料,就是偷谢家名号,没办法,她想在这边陲之地活下去,无依无靠的女子要么在酒肆里跳舞,要么在青楼中卖唱,还好她有阿财。 吆喝了半日,一个铜板都没赚着。初七累了,喝了两大瓢水,倚着阿财打起盹,半梦半醒间,一大盘炖羊汤摆在她面前,边上还有两张刚烙的饼,热气腾腾的,她笑了,流着口水一口咬下。 “哎呀” 饼叫了。 初七吓得跳起来,睁开眼就见一俊美少年郎瞪着琥珀色的大眼睛,手指上有两颗清晰的虎牙印。 “吸溜”一声,初七吸回口水,连忙起身。 “这位小郎君没伤着你吧,我不是故意的。” 初七边赔不是边盯着他手指上的牙印,心里有那么丝丝愧疚,不过他干嘛走到她跟前来她脑筋一转,又扯上谄媚的笑脸。 “这位小郎君是不是找我有事呀” 少年郎捂着手很是嫌弃,下巴一抬,趾高气昂地问:“这骆驼是谢家的吗” 初七心里咯噔了下,暗中打量起这位少年来,看他的衣料华贵,举手投足不像是这地方的人,于是乎胆子大了起来。 “当然是谢家的骆驼您瞧,腿多壮实,跑一次只要十五文钱。”她卖力吹嘘。 少年郎又道:“驼铃不像谢家的啊。” “哪里不是了”初七把驼铃转了个方向,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谢家纹印,“看见没,正宗谢家的,小郎君你可得知道,如今除了谢家的骆驼外没有人敢出城。” “行吧,我 家三郎要你这骆驼了。” 少年郎转身一指。初七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远远的,一蓝袍男子站在檐下,他的脸白得发亮,故显得眉眼浓如墨,唇色如朱砂,宛若画一般。可这幅“画”初七看不太清,脑子里只留了个“干净清秀”的印象。 她问小郎君:“怎么走” “去湟水,两个人。” 初七摸摸阿财的毛有点心疼,想了又想咬咬牙,“好,两个人就两个人,十五文钱,先交一半。” 少年郎二话不说掏出十文给她,初七的眼睛顿时亮了。 终于有钱买吃的了 初七把阿财身上的垫子铺平实了,然后将阿财牵到那位公子跟前,不知为什么走得越近,心跳得越厉害,还没看清他的脸就觉得这人不一样。她垂眸,让阿财蹲下,然后请公子上骆驼,没想这位公子高高在上,站在檐下纹丝不动。 初七皱起眉,回头看向那少年郎。少年郎走了过来,说:“三郎,我与她说好了,去湟水。” “那你上吧,我跟着。” 终于,这位贵公子开了金口,声音有点冷,但挺好听的。初七很好奇,悄悄地睨了他一眼,没想到此人样貌十分出众,就好似名家笔下的仙,出尘脱俗,美中不足的是脸太白了,几乎无血色。 初七注意到这位公子的衣料是上好的丝绸,他脚上的靴用鹿皮做的,整个人身上的家当少说也有百贯了。脸长得好,哪有他身上的钱味儿香 她心痛如刀绞,十五文,价开低了要不再往上加一点儿 初七搓起小手,朝两冤大头微微一笑。 第二章 把阿财还我! “两位郎君,这几日天燥得很,一路上得带不少水,您瞧” 初七笑得殷勤,小手搓了又搓,就差没去一层皮。 小郎君很懂行,二话不说再给她十文钱,“够了吧” “够了,够了”初七点头如捣蒜,笑眯眯地把钱往怀里一揣,“那这位小郎君请坐稳了,这就出城。” 她利落地拍去垫上的灰,请小郎君上骆驼。 小郎君看着扬起的灰尘,更加嫌弃了,他回头向贵公子投去无助的目光,结果被人一个冷眼瞪了回来,没办法,只好坐上去。 “阿财,我们走。”初七拍拍骆驼,缰绳一拉就起程了,在路过烙饼摊时,她大方地买了两张烙饼,嘴里叼一张,怀里揣一张,美滋滋的。 不过初七心里也觉得有点奇怪,骆驼比马走得慢,他们真要去湟水,坐马可不比坐骆驼强转眼一想,或许是道上太乱了,求谢家的骆驼保平安也不一定,只是这骆驼是假冒的,她也害怕真遇上个什么事,糊弄不过去。 初七一边走一边心里求佛,千万别出什么事。 出了城后,初七熟门熟路地走上官道,沿东一直走就是湟水,约莫一天的路程,她也在这里混了好几年,哪条路上有什么草,什么花都知道,本来三人骑一头骆驼走走也不累,只是那贵公子特立独行,非要用脚走,初七也不好驾得太快。 一路上,少年郎的话比苍蝇还多,一会儿问初七住哪儿,一会儿又问初七几岁做了骆驼客。 初七心眼多,十句假话里掺六句真话,无父无母是真的,被谢家收下是假的;没有家是真的,借宿在姑姑这里受凌辱是假的;骆驼客的身份是真的,男儿身是假的,总之她假话真话混一堆,别人也摸不透她的底。 “二位郎君,去湟水是找人吗”初七问。 “不是。”贵公子破天荒开口了,一路跟下来,他仍然精神抖擞,步履轻稳。 初七觉得这趟生意挺划算,载两个人阿财不累,她也不累,心里略有小得意,不过做生意的样子还是得做足,初七下了骆驼,笑着与贵公子说:“这位郎君,要不要坐骆驼,看你走了一路也挺累了。” 虽然这话说了好多次了,但都被他拒绝,这回也一样。初七觉得此人奇怪得很,她不由揶揄道:“你不坐骆驼,那我岂不是要退几文钱给你要不给你打个折吧。” 贵公子笑了,眸里的冰瞬间变成了一汪水,温柔溢了出来,差点没把初七淹死。 “是打你骨折吗” 初七:“” 贵公子又恢复正经模样,道:“不用了,我只要谢家的骆驼。” 初七听得一头雾水,仔细想想大感不妙,就在这时,迎面驶来一队车马,如墨一般迤逶在蓝天绿草之间,马脖上挂着铜铃,上刻着一斧一弓,正是谢氏商行的纹样。 初七心虚,连忙移到边上让路,谁想这队车马竟在她跟前停下了。为首之人身材魁梧至极,方脸有疤,腰间佩把长刀,似乎是武将出身。他跃身下马,高大的身影笼罩上初七,像是要把她吃了。 巨汉轻蔑地扫了她一眼,然后朝贵公子恭敬施礼,“三郎,奴来接你了。” 少年郎跳下骆驼,淘气地歪着脑袋朝这巨汉挤了下眉眼,“阿囡,你可来晚了。” 巨汉虎目一瞪,哗地抽出长刀架在少年郎的脖子上,“不许叫这个名” 初七见之倒抽了口凉气,不知该劝还是不该劝,听他们所言像是认识的,假如真的认识,那岂不是 初七收拾起惊惶之色,小心翼翼走上前,将阿囡手上的长刀从少年郎的脖子处移开,装模作样道:“这是我客人,请手下留情。” “瞧瞧多好的娃,可惜了。”少年郎啧嘴摇头,“三郎,上车吧,这里走回城也够他受的了。” 说罢,他又看向初七,琥珀色的眼瞳浸满了邪气。 “以后别冒充谢家的骆驼,今天算你运气好,饶你一命。” 初七瞬间明了,不禁打了个冷颤,她眼睁睁地看着少年郎和谢三郎上了马车,阿囡则把她的阿财绑在马车后,一声轻叱,阿财就被他们带走了。 初七望着那缕尘土追也追不上,缓过神后懊恼极了,一开始她怎么就没想到那两个男子是谢家人呢 回到鄯城时天色已暗,城门也关上了,初七好说歹说才被放进城内,迈入门的刹那两条腿都快折了。 初七顾不上歇息,到处打听谢家人住在哪儿,可这小小鄯城谢家人哪会来此他们都在另几个大郡里呆着呢,一圈问下来,没有人知道。 难道他们把阿财带去别的 城了初七心里直打鼓,孤苦零仃的她只剩下阿财了,非要找到它不可,今天找不着,明天再去别的城里找 初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城里东摸西寻,到了红玉馆门前,她听见阵阵马嘶声,不由停下脚步。 奇怪,平时红玉馆的马没这么多,今天是来生意了吗初七多了个心眼,在红玉馆前转了三圈,看到一头毛色乌亮的高头大马,与谢家的一模一样。 初七欣喜万分,急急地想要往红玉馆里面冲,一想不对,以她此时的落魄样怕没有碰到门就被门前大汉扔出来了。 初七躲在暗处,咬着大拇指指甲,目不转晴盯着红玉馆的门,不消片刻,门里走出个面熟的,正是坑她的那个玉面小郎君,他换了身月牙白袍,发冠也换了,想必早已吃好喝好,还顺便洗了把热水澡。 小郎君在与门前两大汉说笑,看来熟得很,几句过后他转身似乎要往门内去。初七急了,捡起块石头砸在马屁股上,马儿嘶鸣,听来就很疼的样子。 小郎君驻步回眸,朝初七所在的地方张望,初七又朝马扔石头,砸得它哀鸣嘶嘶。小郎君察觉到了,转身走了过来。 初七抓住时机突然窜到他面前,展开双臂拦住他,“把阿财还我” 她瞪着眼,呲着虎牙,凶巴巴的。 李商微怔,看清是她后笑了,不正经地揶揄道:“回来得还挺快嘛。” “把阿财还我”初七怒声道,从兜里掏出一把铜钱,“钱全还你,把阿财还我” 第三章 红玉馆 李商扫了眼她手里的铜板啧啧摇头,“这数目不对。” 初七一瞅,脸微红,口气生硬地说:“买饼吃了,就当欠你一枚,把阿财还我。” “你不是说阿财是谢家的骆驼吗既然是谢家的就该还给谢家。” “不行阿财不卖”说着,初七抓过他的手,恶狠狠地把铜板拍在他的手心里,“我知道是我错了,给你们赔不是,下次不会再冒充谢家的骆驼了,再者我也不是恶意,你们也知道如今生意不好做,四五天都等不到一个单,我只是想混口饭吃,没拿你家名号坑蒙拐骗。” “啊,这样啊。”李商收下钱,在手里掂量起来,铜板撞铜板的声音就像初七的心跳,焦燥得很。 李商问:“你叫什么名字” “初七。” 李商说:“你去和那两人要骆驼,就说是李商让来拿的,记得下次别再冒用谢家名号了,这就当你的辛苦钱吧。” 说罢,李商把铜板还给了初七,转身钻进了红玉馆。 初七数数手里的铜板,跟捡到钱似的高兴,她连忙找上红玉馆门口的大汉与他俩要骆驼,大汉也没为难她,把她带到了一个骆驼厩里,一眼溜过去,骆驼们都趴在地上歇息了,只有又瘦又小的阿财头钻在草料里拼命吃,拔也拔不出来。 “好啦,别吃了走了”初七拉它,它不走,脖子伸得老长,恨不得把草料都吸到嘴里。就这样僵持了半刻,看门汉都有点不耐烦了,初七这才把快吃撑的阿财拎出来。 “受累了哥。” 初七赔着笑,牵着阿财走了。阿财是酒足饭饱,小七还饿着肚子呢,胡饼摊早早地就收了,她只好喝几口凉水,挨一夜的饿,到天亮再去买饼吃。 初七牵着阿财来到他们常睡的地方,就在红玉馆后边有条小巷子,巷里有她铺的干草,虽然这干草会被阿财当宵夜,但一人一骆驼窝在那里至少是暖和的。 初七安心地坐在干草堆上,一松懈下来她就觉得累,不一会儿就倚着阿财去会周公了。 夜半,天下起了雨。 鄯城平时都干得很,雨贵如油。或许是雨龙王长久没来巡视,心中有愧,这回路过鄯城就卯足劲行云布雨,豆大的雨点都把初七砸醒了。 小巷没有檐,初七无处躲,找了半天相中一间小房,连忙拉起阿财躲到小房屋檐下,一人一骆驼贴着墙根站着,被雨打了个湿透。 初七抬头望着无光的天,无可奈何,她笑着和骆驼说:“阿财,这雨来得正好,咱们可以好好洗洗。” 说罢,她左右张望番,确认边上没人,就扯下发巾散开一头黄毛短发,把头凑到雨帘下。 此时,红玉馆的灯笼都还亮着,二楼窗边正站着个人,他看到初七在那里拿雨冲头,边洗还边哼小曲,不由多瞧了会儿。 “三郎,这么晚为何不睡” 红玉馆上房内,丽奴儿掌灯进来,亲手替谢惟整了榻褥,摸摸这料子有些硬,她又吩咐丫鬟拿一上好的绸被来。 谢惟依然站在窗边,问:“知道这人的底细吗” 丽奴儿走上前来,探了两眼道:“她是这里骆驼客,做些小生意,平时就住在那条小巷子里。” 谢惟顺着丽奴儿所指的地方看去,幽幽的一条小暗巷没屋也没棚,称不上是家。 “怎么,她是冒犯三郎了吗” “嗯。”谢惟转身走到案边,案上堆满竹简,皆是谢家在鄯城的账目,“一直听闻有人冒我谢氏之名,今天就逮着了。” 谢惟从案上随手拿起一卷展开看着,清秀的眉眼在烛光之下更为精致了,苍白的脸也算有了点气色。 丽奴儿知道他身子骨弱,连忙拿来大氅披在他身上。 “生意难做,总不能饿死人家吧。” “是不能饿死,但也不能坏了我的规矩。”说着,谢惟轻咳几声,丽奴儿听出他嗓子痒,马上端来温水给他润喉。 丽奴儿蹙起柳眉,心疼地说道:“听李商你白日走了一路,死活不肯坐骆驼,你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谢惟喝了一口水,道:“我是想看看那骆驼客的本事。” “坐着不能看吗” “不能。” 丽奴儿语塞,争辩不过他,轻轻地叹口气起身欲走。 谢惟又把她叫住,“麻烦让李商把那人带过来。” 半夜三更的,还下着雨。李商打着伞不情不愿地去找那个小骗子,他怕弄脏这身新做的素袍走路蹑手蹑脚,而初七刚洗完头准备洗身子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鬼祟人影:打 着把伞,探出半个头。 初七打了个激灵,此时衣衫已褪下大半,她转头看清来者之后,不由惊叫起来。 “哇登徒子”初七一脚踩进水洼里,向他泼去一腿的水。李商没来得及躲,被浇了个正着,他朝天翻着白眼,心疼这身好料子。 初七拉起衣衫,大骂道:“你怎么偷看人家洗澡” 李商气得不行,“谁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洗澡” “哪里来的天哪里来的日你这不要脸的,阿财,快,吐他口水”初七连珠带炮一顿骂,阿财喷了李商一脸的口水,李商不但保不住衣裳,连脸都弄脏了,气得就想掐死这个小王八羔子。 两人吵得太闹腾,把睡熟的人吵醒了,黑黝黝的屋亮起了灯,还有人的咒骂声。初七和李商一怔,打伞的打伞,牵骆驼的牵骆驼,十分狼狈地逃了,拐过巷口的时候,李商才说明来意, “三郎请你过去。” 初七心里还窝着火,好声没好气地说:“三郎谁呀,不认识” “谢惟,谢氏的家主,就是你整天冒充谢家里头最大的那个。” 初七吓得打了个喷嚏,“还要算后账” “不是,你去了便知,跟我走吧,阿财先寄在厩里。” 初七有些忐忑,不过细细琢磨,他们谢家也看不上阿财,若真是找她,她大可以说是李商把骆驼还上的,不是她偷的。 “好,我去。”初七答应了,安顿好阿财后,跟着李商进了红玉馆,进门前她不禁抬起头,就看到窗边有个虚糊的人影,像个傀儡笔直地立在那儿。 第四章 顺竿上爬计划通 红玉馆是鄯州最好的伎馆,许多驼客和商人都会来此下榻快活,红玉馆的丽奴儿也是鄯州最美的女子,初七有幸见过她几次,云鬓玉脂,一颦一笑皆风流,不过听人说丽奴儿从来不接生客,也没人敢动她。 初七进红玉馆后真是大开眼界,地上铺的是龟兹来的菱花纹羊毛织毯,楼顶上悬的是西域五彩琉璃灯,案上摆长颈银酒壶c缕花银果盘,果盘中盛满甜美多汁的葡萄,这里随便拿件东西都够她活上一个月。 初七一路瞪目结舌,直到上了二楼最里面的厢房,她的嘴才闭上,还是被李商给吓的,李商恶狠狠地对她说:“三郎就在里面,等会儿说话小心点。” 初七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十分狼狈,心想等会儿见到谢惟岂不丢人不过就她现在这副身家也没啥可丢的了,穷嘛,不寒碜。 初七点了点头,然后就跟着李商走进房内。 此房应是谢家常住,里面摆设颇有长安的韵味,墙上挂有雀鸟图,屋中一面环以素屏,绕过屏风有一长案,案中央摆有香炉,炉孔腾起袅袅白烟,烟所散发出的香气浓馥至极,像是来自天竺。 初七嗅嗅鼻子,总觉得浓馥的香气似在遮掩某种气味,类似铜锈的味道。她透过屏风见到一男一女拥坐在那处,轻轻的呻吟来自女子的樱桃口,颇为撩人。 忽然,有道目光刺了过来,把初七吓了大跳。 初七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但也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她不由后退半步,低下头,也不知是不是气血上涌的原故,脸连着耳根子都烫了起来。 李商看见初七耳垂红了,“噗哧”一下笑出了声。屏风后,两人若无其事分了开来,丽奴儿拉起衣裳遮住玉脂般的香肩,退于谢惟身后端正居坐。 谢惟用拇指拭去唇间一抹猩红,隔着素屏看着初七,屏上的缠枝纹模糊了她的狼狈,看起来就是瘦瘦小小的一“麻杆”。 谢惟许久不说话,把初七的心悬到嗓子眼。 难不成就这样站到大天亮初七寻思着,扯起谄媚的笑,说:“久仰郎君之威名,今日有幸见到郎君就觉得传闻都不及万分之一郎君,我也无意冒犯,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 话落,有东西飞到她的脑袋上,初七吓得一哆嗦,定睛一看是块干净的布,也不知道是谁给的。 “你淋湿了,先擦下,”谢惟轻声道。 初七心里暖洋洋的,身子也不觉得冷了,她道声谢,胡乱地将头短发擦了擦。 谢惟问:“你在道上走了多少年” 这回初七不敢说假话了,瞬时恭敬起来,“回郎君的话,我五岁就跟着阿爷了,十岁那年阿爷走了,老骆驼也走了,就剩下我和阿财,白天里说我走过河西道是假话,但鄯州的一草一木我都清楚,我发誓。” 话落,初七听到一声叹息,出自女儿家的口,她不禁放大胆子偷睨,屏风后影影绰绰,看不清那女子的样貌,不过如此婉约之姿除了丽奴儿还会有谁。 “这么小的孩子真是可怜。”丽奴儿叹道。 初七乐乐呵呵一笑,“没啥,早习惯了。郎君就饶我这次,以后再也不敢了,给我一百个一千个胆子都不敢。我只是想靠手里的骆驼糊口饭吃,但如今的世道都没人敢出门了,我连着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初七声音越来越小,听起来挺难受的,她望向素屏,心中腾起一种强烈的渴求,仿佛找到一棵救命草,脑门一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抓了上去。 她壮胆说道:“郎君收留我吧,我有骆驼,我不怕吃苦,我一定会好好替谢家做事” 李商嗤之以鼻,“你这小鬼还真会蹬鼻子上脸,三郎怎么会” “好。”谢惟竟破天荒地答应了。 李商微愣,舌头顿时短去半截。 初七受宠若惊,欣喜得不知所措,她像无头苍蝇原地转了好几圈,想要绕出屏风向谢惟道谢,被李商一把揪回原地。 初七满腔激动无以回报,双手合十,把谢惟当活菩萨拜了又拜,“多谢郎君收留,我以后定会好好报答郎君。” “啪”的,初七的后脑勺一疼,是被人打了,她懵忡转过头,就看到李商嫌弃地斜睨着她。 “算你这小鬼运气好,在谢家做事可得小心,别惹祸。” “嗯嗯,那是当然。”初七点头如捣蒜,笑得像朵花。 谢惟又问:“你是想跟着丽娘,还是继续做骆驼客” 嗯初七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跟着丽奴儿起不是要在红玉馆接客 初七既不想在红玉馆操皮肉生意,也不想得罪丽奴儿 ,笑眯眯地直言道:“当然是骆驼客啦,我有阿财,我得照顾它。” “那就依你所愿。”谢惟答应了,侧首吩咐丽奴儿,“辛苦你先带她歇息,明日一早让李商教她规矩。” 李商咋呼道:“干嘛还要麻烦丽奴儿,这个小鬼我带他去就行了。” 丽奴儿掩嘴轻笑,“她是女子,自然不方便。” “哈”李商惊呆了,瞪起琥珀色的眼狠狠地把初七打量了番,“没看出是女的啊,脱了衣裳都没看出来” 初七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抡起拳头往死里捶他,口中碎碎念:“登徒子让你说让你说” “我什么都没看见”李商理直气壮,“头发这么短,谁知道你是女的” 李商嫌弃死她了。 初七气得七窍生烟,但见到丽奴儿风姿绰约走到跟前时,她立马眉头舒展,痴痴地笑了起来。 “丽姐姐,我叫初七。” 丽奴儿莞尔而笑,一双黛眉如新月,眉下一副含情眸,眼波流转间,初七的魂就掉了三个半。 丽奴儿望着这个豆蔻少女,笑道:“你随我来。” 初七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 “嘁。”李商斜眼睨她,等人一走,他连忙绕过屏风,大步流星走到谢惟跟前,气呼呼地说:“为什么留她呀看着就不中用,如果是男的还能陪我玩蹴鞠,女的多没意思。” 谢惟垂着眸,眼色深隐在一片暗影之中,他漫不经心地提笔卷墨,在帛书上落下一行字。 “你不觉得她和那个人很像吗” 李商蹙眉,面露狐疑,“和谁很像” “住在太极宫里的那位,她之前有托我办件事,我一直没个主意,刚才我想到了。”说着,谢惟卷起帛书装入短竹管里,以蜡封起。 “托个可靠的人把这送过去。” 谢惟把竹管交于李商,李商双手接过,慎重地点点头。 第五章 她还真是小财迷 初七睡了一个饱觉,打出生以来头一回睡到这么舒服的地方,她恨不得与被褥长一块儿,走到哪儿背到哪儿。 日上三竿,丽奴儿也没过来催,几个婢女进进出出,动静闹得挺大的。初七不好意思再赖榻了,一骨碌爬起身,草草地洗漱一番,拿皂纱巾把头发包起来。之前,她也想像别的女子一样有头秀丽的长发,只是吃不好c住不好,又老是往外跑,头发又枯又黄不算还养了一头虱子,干脆全剪光了。 初七心想:在谢家手里能安顿后,赚到点钱赁间房,然后和阿财快乐过日子,到那时候她应该也能像丽奴儿这样云鬓蓬松,身姿妖娆。 初七嘿嘿一笑,美滋滋照起铜镜嗯,是自己想多了。 “那小鬼呢怎么还没起不起就别吃饭了” 李商在外面咋咋呼呼,听到他的声音,初七就忍不住翻白眼,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性子真是招人烦 “来啦”初七好声没好气地回他,推开门一抬眼就看见李商两手环胸,背靠廊道站着,一张脸比半年没洗过澡的阿财还要臭。 初七虽然不喜欢他,但也知道此人身份尊贵,不能得罪,她收起想翻白眼的心思,谄媚地笑着道:“小郎君半日不见又俊美不少。” 李商斜眼睨她,知道她嘴里没几句真话,不过听她夸赞心里还是挺舒服的,不禁有些飘飘然。 “你还挺能睡的。”李商拧眉讥讽,语气倒比刚刚顺耳不少,“走吧,先带你去吃东西,然后教你些规矩。” “好好好,小郎君受累了。” 初七满怀期待搓起小手,再不吃东西,她真的快饿扁了。 一路上,李商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家世和谢家的商队,怪不得他眼睛长在额头上,原来出自官宦之家,还与圣人沾亲带故,其祖父与谢惟祖上是好友,故把他扔到这边陲之地好好历练,望他将来能精忠报国。 初七没见过长安子弟,之前遇到几个从长安来的客人,说起长安时眉飞色舞,她只有干瞪眼的份,有时候还得装出“我见过世面,你们说的我都懂”的样子。 初七也想去长安看看,可眼下得吃饱才行。 到了膳堂,初七见到不少骆驼客穿着一色的衣衫,打扮得干净利落,个个都很精神。 这些骆驼客们瞧见初七忍不住交头接耳: “三郎怎么收了个女子女子哪有做驼客的” “兴许是跟着丽奴儿。” “我看不像,这不让小公子教规矩来了,瞧。”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初七,各有各的心思,初七倒是大大方方的,两眼一弯,讨巧地笑着说:“哥哥们有礼,我叫初七,新来的,以后承蒙各位哥哥们关照了。” 话音刚落,刚才对她评头论足的骆驼客们笑了,猜忌与敌意瞬间无踪影,纷纷向她招手笑道:“初七妹妹,到哥这里来吃饭。” 初七煞有介事摇摇头,“今天不行,今天我要跟着小郎君学规矩,改日给哥哥们上酒夹菜。” 说罢又是一阵欢笑,众骆驼客们点头道好,这堪比和尚庙的地方终于了有点不一样的亮色。 李商见她如鱼得水,连翻了好几个白眼,“你平日里奉承惯了吧” “啥呀我可是句句肺腑,没有半点假话”初七边说边环顾四处,好奇地问:“三郎不在这儿吗” “三郎是你叫的”李商瞪她一眼,“一点规矩都不懂,去拿吃的去。” “哦。”初七委屈巴巴地走向灶间,一见里面的面食羊汤,立马就不委屈了,忙不迭地拿三个羊肉蒸饼,捧上一碗热腾腾的羊汤,这汤里还有大块的炖羊肉呢。 初七顾不上李商了,一屁股坐下就开始啃饼,稀里呼噜喝下半碗汤,舒坦地叹口长气。李商斜眼看着她,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环顾四处,看到了谢家的家将阿囡,不禁笑逐颜开。 “阿囡”李商两三步跳了过去,阿囡不理他,只顾着喝羊汤。谢阿囡不喜欢别人叫他“阿囡”,偏偏李商嘴欠,整天阿囡长阿囡短。 “阿囡,帮我做件事呗,那小鬼瞧见没”李商用嘴呶呶初七,“三郎昨日刚收的,你等会儿教她规矩。” “你怎么不去教” “我约了阿炳他们玩击鞠呢,你帮我这回,我就给你几枚粟特银币,怎么样” 阿囡放下大碗看看吃得满嘴是油的初七,“行吧,十枚。” “十枚就十枚,我把她交给你了,阿囡” 终于甩掉了这个包袱,李商拍拍阿囡宽厚的后背,高兴极了。 阿囡虎目微瞪,举起 拳头作势要打,“再叫阿囡我揍你。” 李商嘻嘻哈哈地跑了,初七抬起头时他已经不见踪影,只见之前半路遇到的巨汉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初七心里咯噔,半口蒸饼含在嘴里不敢往下咽,过了会儿,阿囡端着大碗坐在她对面,给了她一张烙饼。 “这饼比蒸的好吃,尝尝。” 初七吊起的嗓子眼落到了原处,她笑着说了声谢,拿来烙饼就着羊汤,一口接一口吃得香。 谢阿囡告诉初七只要当了谢家的骆驼客,包吃包住,每月还能拿十文钱,跑一趟按路的远近另算。 初七一听十文钱,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什么都不干就能拿十文还包吃包住” “每月十文多久才能成家呀难道有了妻儿还要和别人挤一张榻当然是多跑多赚,买地买田娶妻生子” 初七想了会儿,摸起下巴,“我倒不用娶妻生子,养活我自个儿就够了,每月十文钱也挺好。” “你这样想不对。”谢阿囡煞有介事摇起头,“咱们都是跑敦煌出玉门关,你都没出过鄯州,不知别处凶险,带不了你之后也就不带了,谢家也不会养闲人。” 初七:“” 嘴里的羊肉突然不香了。她顿时有了危机意识,如果谢惟觉得她帮不上什么忙,到时一定会把她赶走。 初七不由抓住谢阿囡的衣袖,轻声问:“怎么样才能让你们带着我” 谢阿囡看着极为认真的初七,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从鄯州去敦煌,一般先北上至武威,而后往西经张掖c酒泉,再入敦煌郡。这条道上依然留有汉武帝当年所设的郡驿,在风沙之中屹立三百多年,不知换了多少守关将士,然而边陲之地外族猖獗,吐蕃c吐谷浑c突厥哪个不对这条河西走廊虎视眈眈虽说有唐军驻守,但这些外族常年游荡在此,马快刀狠,没遇上是运气,遇上了只能自求多福。 谢阿囡说起前阵子碰到的阿柴虏就冒火,还露出手臂上的七寸刀疤给初七看。 “咱们都是真刀真枪,拼不过死路一条,有时货比命重,人死可以,货不能丢,到时别人没闲功夫管你,你咋办” 初七听完谢阿囡的话这才知道自己眼皮子太浅,根本就没见过世面,她小心摸了下谢阿囡手臂上的疤,轻声问:“如果没死走一趟赚多少” 还真是个小财迷。谢阿囡斜睨初七,做了个手势。 第六章 姑娘哪有马球好看 初七看着谢阿囡的一根手指头,颤微微地问:“一一百文” “不对,是一百贯。” “一一百贯”初七瞠目结舌,“大哥教我防身的功夫我绝对不会拖后腿我什么都能学,我能吃苦” 谢阿囡挑眉,“真的” “真的” 初七握紧小拳头,目光无比坚定,她吃上了热腾腾的羊肉汤,睡过又软又香的榻,怎么甘心再回到草堆上阿爷走后只剩她一个了,一个人了无牵挂,什么都不怕。 谢阿囡挺喜欢她的性子,喝光羊汤一抹嘴,说:“走,我教你几招。” 初七跟着他去了,到了操练场后又是跑又是跳,还要搬石锤,一圈折腾下来,小命差点不保。 谢阿囡看着初七连连摇头,觉得她不是块练武的料子,初七反倒越挫越勇,抹去额汗又搬起石锤。 “对了,谢大哥,你知道有个叫伏什么城的地方吗”初七一边搬石头一边气喘问道。 谢阿囡看着她拧起眉头,“有好些个城,具体在哪个方位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有个伏字” “那就不清楚了,你先把手头功夫好好练练,以后跟咱们一起走河西廊就不怕了,到时随便你找。” “嗳,好谢谢大哥大哥我肚子饿了要不再去吃点东西吧。” “”谢阿囡摸了会儿下巴,“好” 不远处,李商正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玩击鞠,他坐在马背上伸长脖子,就见初七把石锤扔在地上直吐舌头。 他哈哈大笑,一七宝毬恰好飞了过来,直接弹在他的脑门上。 “哎哟” 李商的脑门上肿出个包,还失了一个毬,气得旁人大骂:“什么东西这么好看,毬又被抢了,会不会打” 李商一听,气血倒涌,夹紧马腹抡起毬杖,冲了过去。 鲜衣怒马少年郎。 谢惟站在窗边遥遥相望,见到李商打了几个好球,不禁莞尔而笑。 丽奴儿边收拾茶案边说:“今日晴好,三郎不出去走走” “昨日走得多了,今天就算了。”说着,谢惟往后退了半步,似乎是怕被艳阳晒化了,而后他再次看向操练场上小小的初七,明明这么柔弱却有着一股特别顽强的生命力。 丽奴儿笑道:“你好像很喜欢初七。” “嗯,人伶俐,嘴会说,性子还挺倔。” 谢惟翕上窗,拉起帘,屋内变得如同黑夜,有几缕光钻着缝透了进来,而后又被丽奴儿堵上了。 丽奴儿走到谢惟跟前,拉下右肩衣衫,露出一片凝脂,凝脂上有个清晰的血洞,边上一圈略微红肿。 谢惟轻轻地把丽奴儿的衣衫拉了上去。 “今天还好,不需要。” 丽奴儿嫣然一笑,“我是怕你不舒服,你若不想那就好好歇息。” 她恭敬施礼,后退至屏风后,刚要走又被谢惟叫住。 谢惟说:“过几日我安排初七到你身边,你教她待人接物,至少要让她看起来像个名门贵女。” 丽奴儿不解,“三郎这是何故” 谢惟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融进了黑暗之中,“我拿她有别的用处。” 日落时分,初七几乎是爬进厩里的,本想提个水桶给阿财洗洗,结果连桶都拎不动了。谢阿囡说她身子骨太差,得好好练练,等身子骨好些了再教她射箭。初七不知道阿囡说的“身子骨好”是什么个好法,天天这么练,她可受不住。 初七见到跪坐着的阿财两腿一软扑倒在它身上,眼泪汪汪的向它吐了一肚子的苦水,阿财嘴里嚼巴嚼巴着草料,神色淡定,反正诸如此类的话听了不下百遍,它早就习惯了,慢慢地,耳朵边没声音了,原来是初七苦水吐得睡着了,阿财扭头看看她,用鼻子蹭蹭她的额头,和她窝在一起睡了。 翌日一早,大伙用膳时都没看到初七,李商朝谢阿囡挤挤眼,笑着说:“昨日你是不是把她练惨了我就说了一个小鬼哪里吃得了这种苦,三郎还不相信。” 李商的小跟班儿,成礼听了忙问:“就是昨天新来的那个这么瘦小还想做骆驼客,看到阿柴c匈奴只有尿裤子的份儿,大概早上就收拾东西逃了吧。” 说落,边上几人都大笑起来,李商是笑得最欢的那个,又是拍案又是跺脚,泪珠都笑了出来,未曾想初七来了,满头大汗,眼睛红红,上气不接下气的。 众人见到她立马不笑了,李商还在没心没肺地嘲笑“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小鬼,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多 了个人,定睛一看,正是小鬼本人。 初七故意不搭理他,径直走到谢阿囡面前理直气壮说:“我围着城跑完三圈了,你可以继续教我了吧” 谢阿囡一听当即放下面碗,“咱们走。” 初七眉眼一弯,高高兴兴地跟着谢阿囡走了,刚才李商说的话她远远的就听到了,到门处后她转过头朝他吐舌做鬼脸。 李商剑眉拧起,“咯嚓”把筷子捏断了。 “好你个小鬼,等小爷来收拾你。”话落,他就追了上去。 初七见到李商跑来操练场,在她身边装模作样,打心眼里嫌弃。谢阿囡教她射箭,李商就故意走到她边上搭箭上弦,连射五箭,箭箭中靶心,边上几个拍马屁的连忙拍手叫好,称赞道:“小郎君百步穿杨的功夫真是了得。”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李商假装谦虚,而后转头看向初七,得意地挑起眉。 初七知道他是故意嘲笑她,心里虽有一百个不服气,但面上还是得挂住,她也很狗腿地拍起小手,笑眯眯地说:“小郎君果真厉害,今日让我大开眼界。” 李商不禁飘飘然,“你想要我教也不是不可,只是我平日里事多,来不及顾及,不过” “那小郎君今天就去忙吧,我也不打扰您了,阿囡,我们今天不练箭了,你带我去骑马吧。” 谢阿囡为人耿直,哪听得出这两人的花花肠子,既然初七不想练箭,想骑马那就骑吧。 “好。”他一口就答应了,回头还和李商说,“这儿交给你了,带着这帮猴崽子好好练。” 李商:“” 本是想欺负下小鬼,结果自己被气到了,李商憋着火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发,睁大圆眼瞪着初七。 “阿商,傻愣着干嘛,击鞠去啊” 阿炳把他的魂唤了回来,一听击鞠,李商心中的不快立马烟消云散,一提起鞠杖,跨上骏马就把初七忘了,和阿炳他们玩得昏天黑地。 少年气盛,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击鞠打完后,李商满头大汗回去了,看到正在练骑马笨头又笨脑的初七笑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眸里似乎多了一丝道不明的东西。 不行,不能这样放过她。想着,他又要去招惹她了。 第七章 听说你在偷懒? 李商栓好马后找上了初七,嘴角噙着笑,看来不怀好意。初七这边正摔得昏天黑地,骑骆驼和骑马终究不太一样,她腿细没力气,夹不住马腹,马一旦跑起来,准能把她颠下,还好边上有谢阿囡护着,没把她给摔残了。 李商看了会儿后无情嘲笑道:“我就说嘛,你这小鬼不行,连马都跨不上去。” 初七心里憋着口恶气,非得在这纨绔子弟面前露一手,她抓住马鞍,一个翻身上去了,正当得意时马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癫跑起来,初七没能抓稳,一下子从马上摔到地上。 “哎哟。”她吃痛,忍不住叫出声。 李商莫名紧张起来,他只是想做个恶作剧,弹了个小石子,没料真把人家弄伤了。 “没事吧”李商两三步跑过去要把她扶起来,可初七坐在地上不肯起,还嚷嚷着肚子痛,李商只好咬牙背起她,然后把她送回住处。 初七回房之后,把自己从头摸到脚,还好没断没折,只是肚子疼。 李商说:“要不给你找个大夫来你本就不聪明,刚才这么一摔不把脑子给摔坏了。”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初七翻他白眼,然后把他往屋外赶,“走走走,以后你离我远点。” 话落,她“嘭”的把门关上了,门风打在李商的脸上,就跟抽了他一巴掌似的。 初七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想肚子还是疼得厉害,一看裤子上面竟然有血。 初七从小跟着阿爷长大,阿爷生前没与她说过女子的事,阿爷死后她孤身一人,更没人和她提,她全然不知这血是意味着什么,只以为自己摔出内伤。 她快要吓哭了又不敢与别人说,生怕会被谢惟认为“废人”然后将她赶走,就在她手忙脚乱遮掩“内伤”的时候,丽奴儿找了过来,穿着蓝绿相间的碎花胡服,云髻高挽,唇间一抹朱砂娇艳欲滴。 每每见到她,初七就无比艳羡,同样是女子,为何有人就长得这般好看呢 只是此时的初七没心情夸赞丽奴儿,直言问:“丽姐姐怎么来了找我何事” 丽奴儿一笑,“不是我找你,是三郎。” 初七心里咯噔,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丽奴儿见她神色不对,关切问道:“怎么了” 初七的手不由捂上隐隐作痛的腹,心虚极了。 “没事,没事。” 丽奴儿也是个会识人的,稍稍一瞥就知道初七心里藏着事,她携起她的手,柔声说道:“是被谁欺负了吗放心,我和三郎会为你做主。” 初七鲜有被人关心的时候,听她这么一问,所以委屈难过都涌了出来,她咧开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要死了今天练骑马,从马上摔下来几次,本以为没事,可就是刚才出了血,怎么都止不住,我定是摔成内伤,快要死了,呜呜呜如果你们要赶我走,我也没法子,以后阿财就托你们照顾了,它还小,搬不动多少货,吃得还多,千万别嫌弃它,别打它。” 丽奴儿惊讶,“哪里摔伤了” 初七羞于启齿,指了指屁股。 丽奴儿低头一看,真相大白,忍不住笑了。 初七不明所以然,甚至有些生气,“丽姐姐笑什么我都快死了呢。” 丽奴儿笑得更欢了,平时还端着姿仪,这下倒好,前俯后仰,七倒八歪的。她让初七等等,而后就拿来干净的衣裳,还有一块长布,初七以为这布是腰带,围着腰比划了半天。 丽奴儿哭笑不得,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脑门,“你呀,真是个小憨货。” 初七眨着眼懵懵懂懂,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儿。丽奴儿温柔地替她擦干眼泪,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初七立马就不哭了,眼睛瞪得大又圆,以前阿爷没跟她说过“癸水”这回事 这下,初七终于明白自己长大成人了,以后穿的c用的都和之前不一样了,再过几年婚嫁生子,就像城里的妇人抱着小娃,站在门前每天每日盼夫归。 初七不想这样,她依然想当骆驼客,牵着阿财走过草原c戈壁c沙漠,到西域去看看。 “丽姐姐,我还能不能做骆驼客了我以前有个亲戚说我就应该嫁人,给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生娃娃,可我想和阿爷这样,牵着骆驼走天涯。” 丽奴儿莞尔而笑,道:“嫁人也得嫁自己喜欢的人呀想做骆驼客就去做,凡事都先听自己的,活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只有自己知道。初七你要记住,除了你自己说不行,别人都没资格代替你说不行,他们不是你,也不懂你,你过得好,有人妒;你过得不好,有人笑,若我是你就活成让人妒的样子,给那些 亲戚看看女子也能当骆驼客。” 初七听完这番话两眼发亮,对丽奴儿更是另眼相看,她可比那些亲戚活得明白多了。 “嗯,丽姐姐说的对。”初七吸吸鼻子,破涕为笑。 丽奴儿笑着捏捏她的脸,说:“这几日你就别到阿囡这里练了,明天到我身边,我教你待人接物,往后与人谈买卖也用得着,总之多学点东西没坏处,放心,三郎吩咐过,不会让你去接客。” 初七心头一暖,连忙点头如捣蒜,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之前阿爷和我说过要知恩图报,阿爷走后我还没遇上对我这么好的人,谢谢丽姐姐肯收留我,还不嫌弃我。” “这是三郎的意思,有机会你也要谢谢他。” 初七听进去了,只是她与谢惟见过三次面,第一次还被他耍弄了,多多少少有点怕他,其实商队里上上下下人都怕他,平日里他们敢和李商开玩笑,但从来不敢在谢惟面前造次。 翌日后,初七跟着丽奴儿学起姿仪,怎么站得好看,怎么坐得好看,笑不露齿,吃不出声,一天下来比骑马累多了,期间李商来还关心她的“伤势”听说她没事,就叮嘱她要多喝热水,多歇息。 练了三四天,初七就有了点模样,但她打心眼里不想学姿仪,觉得这玩意枯燥又无趣,一旦有了空闲,她就跑到谢阿囡这边,和他练箭摆架势,去灶间偷羊肉吃。灶间胡大郎喜欢初七,每每见到她不但睁只眼闭只眼,还塞果子和点心,依他的话来说:初七太瘦了,得好好补补。 过了一月余,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初七心思暴躁,越发不喜欢端茶送食,邯郸学步,她躺在榻上无精打采,哼哼唧唧的,丽奴儿三番四次来催,她就是不肯去学。 “丽姐姐,让我歇息一日如何就一日我昨天坐得屁股疼,腰也疼。” 初七耍起无赖,死活不肯起身,丽奴儿实在说不动也就不说了。 初七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睨丽奴儿离去的身影,不禁松了口气,没想刚要起身,人又回来了,她马上躺平装死,把眼睛闭得死死的。 不一会儿,初七闻到一股很奇特的香气,与丽奴儿身上的有所不同,她想了想顿时警觉,心噗嗵噗嗵乱跳。 “这几日学得如何” 果然,是谢惟,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第八章 郎君,我瘦,身无二两肉 初七继续闭着眼,不动声色,“回郎君的话,我正在想丽姐姐教的睡姿,如何才能躺得舒服又不打呼。” 话落,她吐气吸纳,装得有模有样。 谢惟低头看着初七,两手负于身后,又问:“若此时来了位贵客,你又该如何” 初七一骨碌爬起身趿上鞋,迅速地冲出门外,过了会儿,她推门而入,神色庄重,两手齐胸摆,步履轻稳的走到谢惟跟前,毕恭毕敬施大礼。 “拜过谢郎,久闻谢郎盛名,果真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今日奴真是三生有幸。” 谢惟:“” 真是一时半会儿不知该说她学的好,还是学的不好。 谢惟从丽奴儿手里接过戒尺,一边敲着手心一边打量着初七,初七就像个陶俑,保持着揖礼的姿势,半天都不敢动。 “这里低了。” 谢惟以戒尺轻抬初七的下巴,微调她的姿态,初七心怦怦乱跳,不经意间触及到了他的目光,蓦地红了腮颊。 谢惟收回戒尺,很有分寸地往后退了一步。 “刚才你说的话太多了,点到为止。” 初七不假思索道:“人不都喜欢听恭维话吗” “不,人都喜欢听真话,哪怕是把假话说成真话,而你说的话不够真。” 初七似懂非懂,她明明夸得很认真。 “郎君。”初七微微嘟嘴,“我不想学这个,太累人了,我只想当骆驼客,和阿囡他们跑骆驼去,我每天都有认真练箭,我不会拖别人后腿的。” 话落,她偷偷地看向谢惟,发觉谢惟也在看着她便弯起眉眼,讨巧地笑了起来。 谢惟说:“你把丽奴儿教你的都学会了,下次走货就带你去。” “真的”初七高兴坏了,一下子忘记摆姿势了,飞扑过去想抱人家,一想不对忙收回手,可还是晚了半步,撞在谢惟胸口上。 谢惟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丽奴儿见之花容失色,连忙上来扶住,转过头就训初七,“你怎能如此冒失呢” 丽奴儿待人向来和气,而此时她凶如夜叉,想必是真生气了。 初七知道自己太无礼,这才认识谢惟多久,就敢在他面前飘飘然。她扁起嘴连连道歉,谢惟什么话也没说,只捂着胸口摆手让她走。 可这是自己屋子,能去哪儿初七想了会儿就退出门外,去找谢阿囡了。 走在路上,初七越想越糟心,也不知是不是被鬼迷了心,一高兴竟然连老虎屁股都敢摸。见到谢阿囡后,她把头搁在案面上叹起气来,欲哭无泪。 谢阿囡以为她被谁欺负了,撸起袖管准备找那人算账去,初七柔弱地拉住了他的胳膊,气若游丝道:“别了,这个人你惹不起,况且是我有错在先。” 而后,初七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和谢阿囡说了,谢阿囡听完虎目瞪得大又圆,悄悄地把袖管撸了下来,再仔细地抚抚平。 “你怎么能撞三郎呢三郎可经不你折腾,他身子骨不好。” “嗯哪里不好了上回他还跟在阿财后走了一个多时辰呢。” “那只是你看到的,回来后他可难受了好几天。”谢阿囡凑到初七身边小声说,“三郎有个怪疾他不能在日头里呆得太久,轻则头晕呕吐,重则皮肤焦裂,不省人事。这个怪疾看遍天下名医都不见好。” “啊那他怎么走货呀” 初七不小心嗓门扯大了,谢阿囡忙捂住她的嘴。 “嘘别乱叫他走货自有办法,有一个东西可以暂时压制三郎的病。” 初七眨眨眼,好奇发问:“什么东西” “人血。” 人血初七惊呆了,只有传说中的恶鬼罗刹才会喝人血,吃人肉,莫非谢惟不是人 初七想起谢惟白无血色的脸,小心脏噗嗵噗嗵的,脸也跟着绿了。 谢阿囡看出这小丫头的心思,用力地拍拍她后背。 “不用怕,三郎不食人只是治病,再说你这么瘦,要吃也不吃你呀。” 谢阿囡没心没肺大笑起来,初七却听进去了。 晚上初七做了个噩梦,梦中谢惟披头散发伏在地上,嘴里是淅淅索索如老鼠啃噬般的声响,她小心翼翼靠近,想要看个清楚,蓦地,谢惟抬起头朝她笑,露出一口被血染红的牙。 “啊” 初七吓醒了,一声惊叫吵着了边上的奴婢,奴婢不悦地嘟哝,侧了个身继续睡。整个屋子安静得吓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初七死死地拽着被沿,忍不住胡思 乱想,自己无父无母,长得也不好看,吃的还多,为什么会被谢惟收留为什么要教她礼仪功夫,还待她这么好 她想不明白,直到肚子咕噜作响,这才缓过神来,谢惟分明就是把她当储备粮学武是练她的肉,学姿仪是让她死时好看些不至于倒胃口,她无父无母,真是死了也没有人知道。 老天,谢惟城府太深了她竟然没察觉到 初七惊出冷汗,瞬间觉得命要比做骆驼客重要,她一骨碌起身迅速地收拾行囊,顺便把点心小食也扫到包里,而后趁着天没亮跑到厩里牵起阿财准备跑。刚走出去没多久,眼前晃过一道素白的影,像是一缕幽魂,漫无目的地在城中游走。 初七牵着阿财不敢动了,连眼睛都难以转动,阿财偏偏在这时候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那个鬼似乎听见动静,立马就转回头来。初七忙闭紧双眼,双手合十在胸前,口中念叨:“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我初七从未做过恶事,请冤鬼莫来找我” “初七,你在做什么” 一个很熟悉的声音,透着活人的温度。 初七不禁大松口气,脑子迅速一转,睁开眼扯起笑,然而当她看清站在跟前的人后,一下子又笑不出来了。 谢惟直勾勾地盯着她,银色月华如水般笼在他的身上,平添几分清冷之气。初七无暇顾及他天人之姿,只想着他是怎么在这儿的难不成知道她想跑 初七顿时窘迫起来,思量着该怎么离开这儿,脑筋转得都冒烟了,实在想不出好的借口,嗯啊半晌,小心翼翼低头道:“郎君,我瘦,身无二两肉。” 第九章 你为何要收留我 谢惟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话蹙起眉头,抬头稍微打量初七几眼,认真回道:“也不能这样说,比来时胖不少。” 初七心被吊到嗓子眼,暗骂自己不争气,都告诫好几次别吃这么多,可以一见好吃的就忍不住往嘴里塞。 难道自个儿的身材正好符合他的胃口 初七瑟瑟发抖,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郎君,我这是虚胖,抵不上用。” “我看你挺结实的,阿囡也向我夸奖过你箭术好。” 初七:“” 谢阿囡这不靠谱的。 “郎君,你瞧我这般弱小,长得又矮,我” “所以你就想走吗”谢惟冷声而道,两眼盯着初七身后的阿财,这阿财和初七一样,到了好地方就拼命吃,把自己吃圆润了,毛色也亮丽不少。 初七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平时巧舌如簧,眼下半个字都蹦不出来。 一阵微风起,初七隐约听到若有似无的叹息。 “晚上冷,先跟我回去吧。” 谢惟转身往红玉馆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初七十分听话的跟在他身后,仿佛跟看不见的绳牵着。 初七随谢惟来到屋内,案上的省油灯还亮着,灯边摆有笔墨,账册一卷一卷叠得齐整,靠墙的榻褥没铺开,似乎好几天都没人睡的样子。 初七心慌极了,以前遇到狼也没像现在这么害怕,她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期盼能快些天亮,可老天爷就像故意和她作对,光阴在此时此刻纹丝不动。 “坐。” 谢惟让初七入座,初七不敢不从,她居坐在锦垫上分外乖巧,时不时偷睨谢惟的脸色,淡淡的烛光晃着他脸上的影子,柔了冰冷的唇角和不常笑的眼,男身女相,老人常说这种样貌的人不吉利。 初七垂下眸,紧张地抠起指甲。谢惟眼观鼻,鼻观心,一手扶袖一手研墨,墨砚摩挲时的沙沙声就像磨在初七的心头,初七又忍不住看向窗外,天怎么还没亮。 初七越是坐如针毡,谢惟越是淡然,墨越是磨得慢,小半刻后,初七坐不住了,一手夺过谢惟手中墨,咬牙切齿的在砚上一通狂磨,像是和砚有仇。 “郎君,我来替你磨吧,你瞧,我磨得多快” 初七说着,丝毫没留意到墨点飞溅,“啪”,一柄折扇冷不丁的敲上她脑门。 “哎哟” 初七吃痛捂了下额头,放开手后脑门上多出三条墨指痕,她可怜兮兮地望向谢惟,眼中满是委屈。 “想吃就吃嘛,干嘛打人。”初七含糊不清咕哝。 谢惟手持折扇,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眼中似有隐忍,片刻,他突然抓起初七的手,初七一吓,不自觉地把手往后缩,几番挣扎之后还是乖乖地落到他的手里。 初七以为谢惟要吃人灭口,谁想谢惟默默地拿出一方蓝帕,温柔地贴她擦去手上的墨点。 “我不会吃你。”谢惟低声道。 初七看着那方蓝帕心头一紧,她的心思就这么容易被看出来吗 “你太瘦了。” 谢惟云淡风轻地补了一句,让初七把吐出去的气全都倒吸回来。谢惟抬眸见她吓到不知所措的模样,竟然笑了。 平时很少见到谢惟,更别提见他笑了,初七没想到冷冰冰的人笑起来竟然这般好看,满天星辉都在这一瞬落到他的眼睛里。 初七腮颊微微发烫,她情不自禁抬手去摸,谢惟又捉住她的手,轻轻抹去她眼下一点墨。 “以后你别帮我磨墨,暴殄天物。” 初七还是红了脸,不过胆子比刚才大了些许,她憋了半天,实在不吐不快,于是就壮胆问:“郎君真有吃人喝血的怪疾吗” 谢惟低眸将蓝帕折得方整,直言道:“这只是怕光的病,也不知从何说起,总之在日下呆得久了时常头晕眼花,有时喝点血会好受些,不过能忍则忍。”他抬眼看向初七,“也不是谁的血都能入我的口。” 初七没听出这弦外之音,她瞠目结舌,心里寻思还真有这样的怪病,更让人惊讶的是,谢惟竟会毫无保留告诉她。 “那长久如此岂不是很不方便我听阿爷说过在南郊有座观很灵验,符能治百病,郎君要不去那里试试” 谢惟莞尔,“多谢好意,只是天底下的方子都试过,没用。” 初七接不下这话茬了,尴尬地笑了笑。 谢惟又道:“我白天走动少,晚上走动得多,你真有事可以晚上找我,不明白的事也可直接问,不能说走就走,坏了我这里的规矩。” 他 不怒而威,吓得初七的小心肝乱颤,初七低头,不敢吭声了。 谢惟追问:“走还是留” “如果郎君不吃我,我当然想留。”说着,初七伸出小手指,挺起胸膛理直气壮道,“你真不会吃我吸我血吧我们先拉勾,如果你动了这个念头,那就是你坏规矩。”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谢惟瞧着她的认真劲儿哑然失笑,然后把手勾了上去。 初七满意了,咧开嘴嘿嘿嘿地笑,脸上的墨迹随着她满脸乱飞的眉划来又划去。 她模样滑稽,使得这些沉闷幽暗的房活泼起来,这时,天亮了,一缕淡淡的晨曦落入房中,谢惟转头看向这束光,把手伸到了光里。 初七怕他被光烫到,忙不迭地伸出小手,用自己的影子覆在他玉般的手背上。 谢惟微怔,侧头看向她,初七得意地挑挑眉,笑道:“郎君不能晒太阳。” 谢惟的眼睛里多了丝收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收回手,正声道:“既然你留在这里,逃跑之事还是得罚,过几天我们要离城,你的跑马费减半。” “减半减半是多少” “一百贯。” “啥减半还有一百贯”初七惊呼,“这下亏大了。” 她捂上心口,痛得皱眉。 谢惟莞尔而笑,道:“下次再跑再减半。” “不跑了,不跑了,再也不跑了。”初七摇头摆手,分外认真,“不过郎君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你为何要收留我” 第十章 好孩子不能打架 初七目光灼灼,眸子很清澈,虽说滑头了些,但究竟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孩子。 谢惟垂眸,掩住心中所想,轻声道:“看你可怜。” 初七信了他的话,恭恭敬敬朝他一拜,颇为感激地说道:“郎君恩德,初七铭记在心。”说完,她便起身离去。 谢惟望着初七的背影,目光渐渐深邃,他从暗格里抽出一竹管,上有宫中的火印。 一切已成定局。 初七从谢惟房中出来之后又倒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这一觉睡得香又甜,睁眼就到晌午,连饭也没吃着。 谢惟虽说三天之后出城,此时商队已经忙碌起来,初七跟着骆驼客们搬箱整货,忙得满头是汗,他们心疼她个子小又是女子,让她去边上歇息。初七不肯,犟着驴脾气,手脚麻利的将货归整,然后用心记下货物的位置,记账先生问这车是什么物件,她第一个举手告知。 “行啊初七,脑子比笔还好使。” “初七,可有许人我家有个小儿,年纪与你差不多大。” “这就开始询亲事了,老赖头,你也太心急了点。” 众人哄堂大笑。 初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还没想过这个呢,我想当骆驼客,就和哥哥,叔叔们一样。” “小娃子还不懂,骆驼客哪有嫁人舒服只要在家里相夫教子,不用风吹雨淋。” “那你去好了。” 初七翻了个大白眼,话落,又是一阵大笑。 到起程之日,初七起了个大早,收拾行囊,背上弓弩去厩里牵上阿财,骄傲地往那边一站。 恰好,谢惟从红玉馆里出来,他头戴帷帽,穿了件褚色胡服,紧贴身线的样式,猿臂蜂腰腿又长,英姿飒爽。李商也挺精神,锦腰带上系七宝,穿得花里胡哨,只是人没长开,站在谢惟边上略矮。 谢惟与李商耳语几句后各自上了马,李商在前一声令下,蹲地骆驼们纷纷起身往城门方向走。阿财死活不肯挪屁股,初七又哄又推,它依然淡定地坐在地上嚼着口里的草,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初七的脸丢大了,气呼呼地说:“你再不起来就把你扔在这儿,到时被狼吃了,我可不来救你。” 阿财哼唧一声,连忙站起身,小跑着跟上了前面的大队伍。 守城官兵手持长弋齐整列于城门两边,一排骆驼在他们的目送下浩浩荡荡出了城,初七从没这般威风,她望着前面挺拔的背影心生崇敬,暗暗发誓终有一天她也要成为叱咤河西走廊的人,就和阿爷说的那样。 初七以为谢惟会先退至金城,随后沿大郡主道去武威,从而避开凶狠的异族,没想出了城门之后,谢惟反其道而行,直朝绥戎而去,过了绥戎就是吐谷浑即阿柴虏的地界。 这么多头骆驼,这么多货,去吐谷浑的地界岂不是羊入虎口 初七有点懵圈,猜想是不是谢惟走错路了她不敢明着问谢惟,就悄悄地跑到谢阿囡边上拉拉他衣角。 “前面就是阿柴的地方吗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我们就是去哪儿。”谢阿囡边走边啃饼,身上的骆驼嘴也不曾停,它长得和谢阿囡一样,又高又壮实。 谢阿囡撕了半片饼给初七,“等会儿记得别乱说话,一切听三郎安排。” 初七重重点头,滋溜一窜又跑到后边去牵住瘦小的阿财,跟在骆驼后继续往西,途中没人歇息也没人坐在骆驼上,还说说笑笑挺精神,初七的脚力比不上他们,她咬牙忍着累,心想可不能让人小瞧了。 到了邮驿终于能歇会儿脚,初七抱着葫芦去打水,就见李商和阿炳他们在井边打闹,有人看到初七来了,故意推了阿炳一把,阿炳趄趔,撞在了初七身上,把她打满水的葫芦撞掉,“嘭”的一下,水洒了不算,葫芦还摔破了,水潺潺涌出,在地上染出一滩黑印子。 初七气炸了,她知道李商他们是故意的,仗着自己在谢惟手下久了,整天捉弄欺负她。初七明白李商家世显赫,顶上有人,是个不能得罪的主,但想想自来到驼队之后没有少受过他的气,连吃个饭都能被他刺几句,上次也因为他害她摔了马,她不想再憋屈了,也不想谄媚于谁,于是就卷起袖管,揪住阿炳的耳朵,一路拖到李商跟前。 阿炳被揪得痛了,哎哟哎哟的求饶,初七才不管他,用力地把他推到李商身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李商鼻子大骂:“你仗着自己好身家,整天欺负人,把我的葫芦都弄坏了,你赔” 李商刚才和人嬉闹,全然不知阿炳干了什么就挨了顿臭骂,本想着“好男不跟女斗”,可见小弟们都盯着,刚才撞阿炳的痘痘脸 成礼又朝他挤眉弄眼,火就窜起来了。 “你说什么呢”李商瞪初七,“谁碰掉你的葫芦了自己走跟不长眼,还赖我们” “就是啊,走路不长眼,哈哈哈。”一群少年嘲弄初七。 成礼不嫌事大,加油添醋道:“就你这乞儿,我们碰你还嫌脏呢。” 话落,又是一阵笑。 初七涨红着脸,一言不发,她弯腰捡起破葫芦,转身往回走,嘲笑声却不依不饶,初七彻底怒了,蓦地把葫芦里的水泼在李商脸上,大喝一声朝他扑去。两人滚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沾着地上的沙尘就跟裹了层面似的,边上的人看着也不拦,还跟着瞎起哄。 李商没有因为初七是女的而给面子,初七也是张牙舞爪,撕头发加挠脸,让李商没占多少“便宜”,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之际,忽然一双大手伸来,左右各拎一个,硬是把他俩扯开了。 初七不解恨,凭着自己腿长,凌空踹李商两脚。 “够了”一声怒喝自她头顶响起,威严得如同庙里金刚。初七听出是谢阿囡的声音顿时闭紧了嘴。 李商闷头拍着满袍的灰,新裁的没多久,绸料还是长安最好的,这不到半日全都脏了,也不知他是在气衣衫沾灰,还是在气谢阿囡。 谢阿囡把初七放回地上,转身对着李商,一本正经说道:“三郎叫你过去。” 话落,鸦雀无声,目光如网般罩在了李商的身上,李商还在拍着衣衫上的脏灰,嘴抿得死紧,失了面子不算,还打不过一个小鬼,他憋屈极了。 “快去吧。”谢阿囡拍拍李商的肩,李商一言不发地走了。 而后,谢阿囡转头对初七说:“还有你的事。” 第十一章 有看到初七吗? 初七瞪着他的背影也没说话,而后看向谢阿囡,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她屏着c憋着,泪珠儿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谢阿囡轻声安慰:“我不是来骂你的,刚才的事三郎都看见了,没事,快去把脸擦擦,到我这儿拿个葫芦去。” 初七点头,然后到井边打了一桶水,胡乱地洗了把脸,起身时李商已经回来了,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挨了什么训,他走到初七跟前,硬着脖子说:“三郎让我帮你牵骆驼。” 嗯谢惟只与他说了这个 初七红着眼睛瞪他,“我才不要。”说罢,她走了,经过李商身边时,故意用肩膀把他撞开。 李商厚着脸皮挤到她身边,先她一步抓起阿财的缰绳。 “你坐着,我来牵。”他语气柔了不少,而后往两边一瞧又有些不服气地说,“这是三郎要我做的,不是我想牵。”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比一声“对不起”顺耳多了,初七立马就舒坦了,她慢吞吞地爬到驼背上,换个悠哉的坐姿,朝李商挑两下眉毛。 “我睡一会儿,阿财就交给你了。”说完,初七往后仰,背靠上驼峰,脸拿帷帽一盖。 李商什么话也没说,驼队起程之后他便默默地走了一路,像个闷葫芦。起先初七只是想撒个气,气撒完了,见李商还在边上就有些不自在,她拿小鞭子戳戳李商肩头。 “好啦,不要你牵了,走吧。” 李商看看她,不理睬。 初七又拿脚戳他,“我原谅你了,你走吧。” “什么叫原谅我我做什么了要你原谅”李商余怒为消,不小心嗓门就开大了,他往前一瞥,恰好见谢阿囡转头,立马闭上了嘴。 初七哼哧一声,灵巧地从驼背上跳下,走到李商身边,两手负于身后故作老道地说:“你三天两头来找我碴,还让底下人欺负我,是我大人不计小人过。” “扯淡我可没让别人来欺负,再说你是什么身份,值得我动手” 初七听后笑容消失在了眉眼间,她一声不吭地上驼背,戴好遮风挡沙的帷帽,再也没说过话。 近夜半,驼队终于到了绥戎城,城门郎林校尉远远地挥舞火把相迎,苍老的城门咯吱咯吱开启,像一张巨大的嘴一点一点吞掉蜿蜒的驼队。 谢惟与林校尉是故交,每回过此城,大腹便便的林校尉乐得就像弥乐佛,一通寒暄之后嘻嘻哈哈收下谢惟几匹上好的丝绸,然后招呼将士们给驼队落脚的地方。绥戎城没鄯城大,食宿也简陋,赶了一大的路大伙都累了,随便吃了些就睡去。 初七早上刚和李商打过架,虽说谢惟罚了他,但他的那些狗腿子不知道藏有什么坏心眼,干脆她自个儿找了个草坨子,紧挨着阿财睡了,到了天明自然会有人来找她,正当要闭眼,耳边响起女子的哭声,继继续续,忽远忽近,她觉得奇怪,坐起身环顾四周,此时,前面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李商,风风火火的直往谢惟的帐篷里去。 初七好奇这么晚他去谢惟那边做什么,正想着跟上,女子的哭声越来越清晰,而且不止两三个,初七环顾空旷的四处,心想:莫非闹鬼不成再看看李商,犹豫了会儿还是追着哭声而去。 与此同时,李商进了谢惟的帐篷,他刚与林校尉喝完酒,身上沾染了刺鼻的酒味儿,少年心气重,白天丢面子的事让他郁闷了好一阵子,酒喝多了就口不择言,狠狠地把初七这惹祸精骂了。 自他被父亲扔到谢惟的手里后,苦没有少吃过,平时也很听谢惟的话,念着自己长安子弟的身份,谢惟也不应该让他做这么丢人的事,李商越想越气,一入帐篷后就臭着张脸,神鬼勿近。 谢惟闻到他身上的酒味,眉微皱,亲手倒了一碗梅子汤递给李商,李商冷哼一声,扭头不接,语气冷硬地说:“我要把小鬼赶走,天底下这么大再去找一个长得像的女子罢了。” “我已收到长安的信,你姨母万分心焦,我在信中答应她将此事办妥,你总不能让我食言。”说着,谢惟把梅子汤放在案角,喝不喝随意。 李商不吭声了,呼着粗气,郁闷至极。 片刻后,谢惟又道:“我想让成礼走。” 李商瞠圆双眼,咋呼起来,“凭什么让他走他是我的人” “就因为是你的人,所以我想让他走。” “哈你不会为了那捡来的初七吧你让我牵驼骆我牵了,这下又把我的人赶走,你让我以后如何在众人面前立足” 李商气极,酒气上头更是口干舌躁,他一把端起梅子汤,喝了个底朝天,冰凉酸爽的梅子汤一入喉,酸得他脸 都抽搐了。 谢惟不咸不淡地说:“你太冲动,容易轻信谗言,仔细想想,成礼借你的名做过多少事,又在你面前搬弄过几次事非” “哪有”李商不服气,“平时我把他们收拾得服服贴贴。” “那成礼故意撞阿炳挑事,这不是你的授意是什么” “我” “而后你不分青红皂白,还和初七打了起来。人家一个女子,又小你一岁,你在这么多人面前动手,是丢你李家的脸面。” 李商顿时语塞,嘴紧抿成一条线, 谢惟轻叹道:“就因你太过顽劣,你父亲才会把你托付于我,希望能在边陲之地好好收敛你的脾性,此次的事我不便在众人面前训斥你,但也得让你父亲知晓。” “别你千万别告诉我父亲,否则我真回不去了。”李商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把我扔到这处就不想要我,正好逮着借口了。” “将军没说不要你,他只说你桀骜不驯,需要管教。今天我便教你亲君子,远小人即便远不了小人,你也得学会制衡,而不是被他们牵着走。” 李商知道自己是人当刀使了,羞愧至极,平时他不怎么管阿炳c成礼他们,而且成礼特别会说话,常常能哄他高兴,故他也十分喜欢此人,眼下看来是亲小人而远君子了。 李商红着脸,垂首揖礼道:“三郎,我知错了,一切听三郎安排。” “这事得由你自己去办,记住莫要受人挑唆,赏罚分明,明事理才能服众。” “谨记三郎教诲。”李商恭敬揖礼,而后又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问,“我真错怪初七了” 谢惟头也不抬,“这事你该问她,不是问我。” 李商不吭声了,默默地离开帐蓬,一阵风吹来散去些许酒意,他不由自主想起初七的那双眼睛,忿忿的藏了许多委屈,仔细想想,成礼没在他面前少说初七的坏话,或许是因为初七身份低微,与他们相比有云泥之别,所以才成为众人欺负的靶子。 不知为何,李商心生愧疚,他在城中闲逛了圈,说是找故人叙旧,眼睛却往犄角旮旯里瞄,终于,他瞄见了初七的阿财却没瞄见初七。 李商找上谢阿囡问:“有见到初七吗” 谢阿囡木讷,环顾了番,“大概去找吃的了吧,她机灵,甭担心。” 谢阿囡的嗓门挺大,大到地窖里的初七都能听见,此时,她手脚被绑,嘴里塞着块破布,边上挤满了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个个蓬头垢面如待宰羔羊。 第十二章 人伢子 半个时辰之前,初七还不知道这里有暗窖,她寻着女子哭声摸到户人家,恰好有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妇人开门,正好撞见她鬼鬼祟祟的模样,两眼一对,初七略心虚,笑眯眯地问:“陈大娘家吗” 妇人打量初七几眼,颔首道:“在,找她何事” 初七心里咯噔了下,莫非自己误打误撞再看看这妇人眼凶嘴利,实在不像善茬,说不定她也是在诓骗她呢。 “我家郎君让我来问赊账何时还” 陈大娘又打量起初七,然而这时房内响起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声。 陈大娘回头骂道:“哭什么哭没见讨债的来了等你男人回来,给你一顿拳脚” “啊,我来的不是时候嘛,陈大娘莫生气,我回去和郎君说说,再宽个几日。”初七边笑边搓着手,学起酒肆掌柜的“见钱眼开”。 陈大娘忽然把门敞开,说:“不必赊了,你进来。” 嗯 初七愣住了,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故作镇定道:“那行,我叫下我哥哥。” 话音刚落,初七准备扯开嗓子嚎,孰料挨了记闷棍,两眼一黑,再睁开眼时已经身陷地窖,和一群来历不明的女子挤在一块儿。 听到谢阿囡的笑声由近至远,初七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她屏气凝神,隐约听见“陈大娘”和一男子在交谈,他们说的是粟特语,她听不懂。 在河西走廊里粟特商人是出了名的爱财,娃娃三岁起就学怎么经商,没有他们不敢卖的东西,只有他们不肯做的买卖。 初七几乎没和粟特商人做过买卖,但见此情形也知道自己被当商品绑了,她环顾四处,估摸这里有二十几个女子,有些两眼无神,面如枯稿,想必是几经转手的,还有一些泪眼朦胧,哭哭泣泣,要么是不肯被卖,要么就是和她一样被硬拐来的。 众女子中有个少女哭得特别伤心,看她皮肤黝黑但长得干净,身上的衣料也不差,显然是被拐卖的。 真是同病相怜呀不知怎么的,初七竟激动起来,大有异乡遇故知之感。她挪到少女边上,费力地屈身以两根指头拔去少女嘴上的布团儿。 刚刚还在哽咽的少女顿时愣住了,泪眼多了几丝困惑,这时,顶上木板咯吱作响,似乎有人要下来。初七连忙施以眼色,让少女先别乱叫,少女点点头,待木板声音停止之后,她咬掉了初七嘴里的布团。 “是不是父汗让你来救我的”少女迫不及待地轻问,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初七瞄瞄脚上两指粗的麻绳,给了少女一个淡然的眼神。 “你看我像吗” 少女从激动到失望只是眨眼间的功夫,又大又圆的眼睛泛起泪花,她咧开嘴,一副要哭倒长城的架势,初七见状瞬间就怕了,手被绑着没办法捂嘴,她便把脸蛋贴到少女嘴上,少女莫明地“亲”她一下,愣住了。 “你别哭啊这会把人引来的”初七瞪她,“人来我们更活不了” 少女听闻立马闭紧嘴,过了会儿又啜泣起来,流泪道:“我从小就爱哭,父汗老为此骂我。” 说到伤心处,少女又哭了,只是这回她哭得比较讨巧,没把声音传出去。别的女子见此也忍不住哭泣,闷闷的哭声此起彼伏,反而把动静闹大了。 “咣咣咣”头顶上的木板震三下,是人伢子发出的警告。 初七轻声道:“大家先安静些,咱们想办法逃出去,只要活着挨过今晚,明天都能有救。” 话落,女子们不哭了,眼睛里都冒出希冀的光。 “我叫阿柔。”少女边说边往初七身边靠,“只要你救得了我,我父汗一定会赏你金银财宝,你要什么给什么” 初七嗤之以鼻,“先想办法出去才是,你是怎么进来的” 阿柔听到这话又咧开嘴哭,但见初七翻白眼,她又乖乖地把嘴合小一些,哽咽着道:“我与侍女娜塔骑马,半路上遇到人问路,我好心带他过去,他竟然把我和娜塔关到车里。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送哪儿,十分害怕,而娜塔”阿柔咬住嘴唇,珍珠般的眼泪滚落下来,“娜塔为了保护我被那伙人欺辱了,尸首也不去了哪儿,中间换了很多辆车也换了很多人,我都不知道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绥戎城,再往西走就到吐谷浑的地界,往北则是武威。” “啊,这么远我家在乌兰,我的父汗一定在到处找我,呜呜呜” 阿柔绝望了,想捂脸哭泣可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她只好靠到初七肩上,咬着她的肩肉,把哭声给压下去。 初七疼得抽搐,又不敢叫,待阿柔松开嘴,她呲牙咧嘴倒吸凉 气,对着受伤的肩头吹了又吹。 初七突然转过身,把被绑的手抬起,说:“既然你这么能咬,把这绳子咬开吧。” 阿柔吸吸鼻子,“这绳子有股牛尿味儿。” “”初七说,“算了,你还是继续哭吧。” 初七闭上眼安静起来,就像老和尚入了定,不管阿柔怎么叫,她都不理睬。阿柔又哭了,感叹自己年芳二八就要离世,絮絮叨叨说出诸多不舍。 “我的小羊还没长大。” “父汗说会给我找个合适的男子。” “我还有好多宝石。” “好了” 初七突然睁开眼,两手一用力竟然挣断了两指粗的麻绳。 阿柔惊呆了,小嘴张得滚圆的,“啊,壮士” 初七闷声不吭,赶紧解自己脚上的绳圈,她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把三寸薄铁片,刷刷几下就把麻绳割断了。 初七用完薄铁片后就把它藏进袖子里,这是她从一个偷儿身上学来的,说是“身上有刀,夜路不慌”,这次真是派上用场了。 阿柔对初七肃然起敬,就连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淅淅索索一阵子,大伙的绳终于被解开了,众人重获自由,喜极而泣。 “嘘”初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们先别出声,我上去看看。” 这地窖很矮,根本就直不起腰,稍不注意就会撞到脑袋,初七只好猫着腰在地上爬,抬头找出口,终于,她看到顶上一个方型的木板,板缝中有光落下,想必这里就是出口了。 初七屏气凝神把耳朵贴在板上,听见微弱的鼾声,仔细想想此时应该过了午夜,这伙人八成是睡了。她回头给阿柔递上眼色,阿柔连忙猫腰爬过来,其身后几个女子也跟着爬,大家都小心翼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初七紧张得手心出汗了,在裤腿上蹭了好几下手汗,而后抽出铁片一点一点挑开横架在板上的木栓,挑了五六下,她的手指就酸得不行,一不小心铁片落地,眼见着要发出声响,阿柔突然扑在地上,接住了它。 众人大松口气,初七更是对她刮目相看,看来阿柔还是有点用处。 在众目睽睽之下,木栓终于被挑动了,初七咬牙一点一点移着它的位置,尽量不让发出声响,在“咯嗒”一记很轻的声音过后,木板门能打开了 初七把薄铁片收好,转过头给众人一个坚定的眼神。大家都对她深信不疑,彼此手牵着手,准备听她号令,逃出升天。 初七顶起了头顶上的那块木板,一只手搭上框沿,刚准备发力时,有个女子突然大叫起来。 “有人想逃她们想逃” 初七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那女人还在不停地叫:“在这儿,她们在这儿” 第十三章 半路杀出程咬金 初七被这疯婆子吓到了,又来不及去堵她的嘴,只好用最快的速度爬回原地,塞好布团,把手负于身后,假装出被绑的模样。 不一会儿,人伢子就下来了,手里的油灯照亮方寸之地,还朝每个人的脸上晃了晃。 “嘿嘿,她们,她们,她们想逃” 女子用手指点着初七。这时,初七才发觉此女与别人不同,别人都绑得死死,惟独她嘴能说,手脚能动,好像人伢子不怕她逃走。 初七假装挣扎,嘴里还发出呜呜声响。 人伢子被吵醒美梦,迷迷糊糊的,粗略扫了眼人都还在,不免生气,她“啪c啪”的甩了那女子两个耳光。 “疯婆子,早晚把你弄死”人伢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地窖后重新栓好木栓,继然骂咧,“几个懒汉叫你们栓好门,你们全当屁放了” 初七听后悬在心上的石头掉了,不由自主吁出长气。 疯婆子哭哭笑笑,指着初七咬牙道:“我知道是你,嘿嘿,你想跑我跟你说,你跑不掉的,嘿嘿,都被卖了这么多回,再卖几次又如何反正我是回不去了,你也别想回,要糟践就一起糟践,要死一起死,嘿嘿嘿” 初七气血上涌,一个没忍住,狠狠地打中疯婆子的鼻子。 疯婆子头一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两行鼻血悄然淌下。 众女子雀跃,恨不得拍手叫好,初七连忙让她们噤声。 阿柔小声问:“刚才那人下来,为何不直接绑了只要我们冲出去就能叫来人。” 初七说:“她有同伙定是在门前守着,怕是连救命都喊不了。” 阿柔认为她说的有理,不由点点头,然后紧挨着初七,静静地等待头顶上的鼾声再次响起。 光阴不知凝结了多久,大伙儿你我,我看你,屏气凝神。 一女说:“我是被丈夫卖的,他好赌,一夜输光田产就拿我抵债” 另一女又道:“俺寡妇,被婆家赶出门,娘家嫌俺丢人不肯收留,听说镇上有店家招女子,没想到竟是做人伢子生意,就算俺逃出来,又能去哪儿” 此妇人戳中了众女子的伤心事,举目无亲,无处可依,逃出火坑等于掉入水坑,她们能去哪儿过日子 众女子心生悲凉,相拥而泣,都怪自个儿命苦。 初七见之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该如何帮到她们,平时巧舌如簧,眼下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鼾声终于响了,像是帮初七解了围。 初七拿起铁片一点一点往木板下移,在动手之前,她说:“想跟我逃的跟上,出了这道门也能找到别的营生;若是不想走的姐姐们往后珍重。” 众女面面相觑,有几个跟在初七的后头,还有些就躺在地上,侧过身睡了。 良医难救将死人,佛祖不度无缘人。 初七默默地叹了口气,熟练地用铁片划开木栓,顶开木板出去了,果真如她预料中那样,有个大汉横在门口,他边上还有还有什么东西在反着光。初七小心翼翼靠近,一点一摸过去,那反光之物是铃铛,只要有人一碰就会发出声响。 真是机关算尽呀初七果断地把铃铛绳割断,掩护众姐妹逃出升天,然而还没跑出多远,就听到身后传出一声:“不好有人逃了” 一夜风平浪静。 五更天时,谢惟率驼队准备动身西行,大家都以收拾妥当,谢阿囡却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说:“三郎,初七不见了” 听到初七不见了,谢惟拧起剑眉,问:“昨夜不是在和你一起” “起先是,但后来她牵骆驼到另一边睡了,半夜没见人还以为她去哪儿玩了。” 话落,李商气喘吁吁跑来了,额上汗珠密布,神色也十分焦急。 “我我找遍了,没找到初七,她的阿财在这儿。” 李商指着三丈远的阿财,或许是主人不见了,它也心神不宁,一直在原地打转,哼哼唧唧。 “先别慌,我去找林校尉。”说着,谢惟从马上翻身而下,到城中找到了守城将。 林校尉听见谢惟家的骆驼客很是奇怪,粗眉都拧成一缕绳。 “谁敢得罪你家的人岂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兴许是自己走了吧。” “她的骆驼还在呢。此人大约这么高,偏瘦,是个女子。” “哎呀,这可为难我了,等等,我去问问。”林校尉向守城兵们打听,众人皆摇头,称自己没见过初七。 谢惟上前再问:“昨晚至今晨可有商队出城分别运的是什么货” “早上走了三波人,有卖酒的两车c马夫四个c还有替绥和守捉运粮的五车。” “运粮的五车。”谢惟凝神思忖,“这五车人每车有几人” “每车配三人,一般走卒而已。” 谢惟颔首,喃喃低语:“如今阿柴游走于鄯州,运粮的却是贩夫走卒。” “怎么,替我们绥和守捉运粮不行吗” 忽然,一个粗糙且低沉的声音,从谢惟背后冷冰冰地刺了过来。 谢惟听到这个声音觉得很耳生,不由转过头去,只见一高瘦的军爷站在其身后,身披墨灰环锁铠,腰缠红绸带,铠甲威武,人长得却是獐头鼠目。 林校尉见到他恭敬施礼,称他为:“汪将军。” 在边陲之地,有军c守捉c镇c戍所辖的屯戍军队。几位军中大将谢惟都有过照面,而这汪将军应该就是刚上任的守捉将军了。 谢惟莞尔,谦逊施礼道:“想必这位就是鼎鼎有名的守捉将军汪郝。” 汪郝听到他能连名带姓的叫出自个儿姓名,不免有些得意之色,下巴也抬得老高。他从眼缝里蔑视谢惟,问:“你是哪儿来的” 谢惟恭敬回道:“鄙人姓谢名惟,在这条路上做生意。” “哦,有所耳闻,我曾听说河西道上没人敢动谢氏的东西,瞧瞧,咱们要死要活和突厥c阿柴虏打仗,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就是为了保护你们这些个行商之人嘛。” 讥讽之意显而易见,可这话却像刺在棉花上,谢惟不痛不痒。 谢惟道:“汪将军说得极是,谢某刚知将军上任,未能表心意是谢某的不周,过几日谢某定会亲自拜访将军,只是今日有要事缠身,还望将军海涵。” 林校尉忙道:“没错,刚刚谢郎在找人,是个女子,大约这般高。”他边说边拿手比划着。 汪郝朝林校尉看了两眼,勃然大怒,“这与我守捉有何关系我们在这把守边关粮都吃不得吗什么时候运粮车要受商贾盘问” 林校尉尴尬笑道:“汪将军误会了。” “是我误会还是此人太嚣张商者,贱户也,连贱户都敢在我们守捉头上拉屎撒尿林校尉,还不将此人速速扣押” 说罢,边上兵卒抽出长刀,汪将军的副将竟已备好了麻绳,利落地套在谢惟的脖子上。 第十四章 我要去报官! 见他们要对谢惟动手,林校尉脸都绿了,赶忙扼住汪郝的手腕压低声音道:“汪将军,他是我好友,还望给几分薄面。” 汪郝愤怒地将他的手往外一掼,“给你薄面,谁给我们守捉面子我们再此卖命,还得受一个商人的气吗笑话” “不是,不是,是”林校尉看着谢惟欲言又止。 谢惟几乎要被五花大绑,依然面不改色,他莞尔道:“汪将军莫要动怒,待我引荐一人。” 说着,谢惟转过身看向李商,递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李商心领神会,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朝汪郝揖礼。 谢惟道:“此位乃兵部尚书的侄孙,李商。”而后他又与李商说,“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汪郝将军。” 李商惊讶道:“原来您就是汪将军,久仰久仰,晚辈在长安也经常听到将军名讳。” 汪郝先是一愣,老鼠目贼溜地打量起李商,随后冷笑道:“兵部尚书的侄孙怎么会在此你当我是三岁小儿” 李商不慌不忙地从怀兜里掏出一鱼符,汪郝见之大惊失色,忙换了副嘴脸,还礼道:“没想李公子在此,是我汪某有眼不识泰山。” 李商笑道:“哪里哪里,今日与汪将军结识,是晚辈三生有幸。不知三郎哪里得罪将军了,让将军如此生气。” 汪郝的眼神瞬间慌乱起来,贼光闪烁不定,心想:连兵部尚书的侄孙都谢惟如此恭敬,那谢惟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快把人给松开”汪郝大声下令,见副将手脚慢,怒火窜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滚,没用的东西” 汪郝上前亲手为谢惟松绑,低头哈腰,狡黠地笑道:“都怪我是粗人,听见有人要动军粮就急了,小郎君有所不知,为防范敌寇,我们劳心劳神,只求这一顿饱饭,有错怪谢郎之处还望见谅。对了,有用得上汪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李商朝谢惟看看,谢惟垂着眼眸,面容平静,就像不染世俗的仙,已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知道谢惟把这棘手的事扔过来了,毕竟官衙里的人都看不起行商的,必要时就不得不动用李家公子的身份与这伙人周旋。 唉,真烦人。 李商有点不情愿,想了会儿后便说:“不用劳烦将军,将军若有空与我喝杯如何平日里家父叮嘱我多多巡游边陲之地,向各位将军讨教,择日真不如撞日。” 汪郝老鼠眼一顿,似乎是识破李商的意图,他静默片刻后道:“实不相瞒,这段时间老受阿柴侵扰,我得快些赶回去。” “来都来了,是不是将军嫌弃晚辈年纪小,不屑与晚辈共饮” “当然不是,只是大白天不能喝酒,犯军规要受罚。” “犯军规呀,那倒奇怪了,汪将军这么早来此是为何事呢” 话是一套接一套的,汪郝竟有些招架不住,他青着脸抬手告辞,却又被李商缠住了,趁这时候,谢惟与谢阿囡说:“把阿财牵过来。” 说着,有一身材高大c面目黝黑的妇人匆匆地从谢惟边上走过,她人胖得很,脚却生得小,小跑时摇摇晃晃,一步三回头,鬼鬼祟祟的,看得人心焦。 “等等。”谢惟抬手示意,“此妇人颇为奇怪。” 谢阿囡忙把眼睛转过去,只见那妇人踮着脚尖,使劲拔长脖子在给汪郝递眼色,而汪郝被李商缠得死,全然顾不了她,片刻,汪郝身边的小将有所察觉,偷偷摸摸地走了过去。 谢惟递给阿囡一个眼色,阿囡假模假样地靠在城门边上,紧盯着妇人的嘴。 谢阿囡擅长读唇语,别人嘴皮子动得再快也难不倒他,待妇人和小将说完,阿囡就回到谢惟的身边,低声道:“她说有几头羊跑了,有头肥羊不知去了哪儿。” “肥羊”谢惟凝神思忖,猜想妇人所指的“肥羊”一定不是初七。 “初七一定在城里,再仔细找找。” 谢惟下令,谢氏几个驼客纷纷地在城中游走,而这个时候,初七和阿柔在人家房顶上露出个脑袋。 “跟我来”初七小声说道,紧接着像只猴子灵巧地跳到地上,阿柔环顾四处,也跟着往下跳,然后根据初七的指示,藏进他们的货车里。 “嘿初七,你怎么在这儿大伙找了你老半天了” 李商突然从她背后出现,着实把人吓了大跳。 初七打一激灵,忙转过身扯了个笑,“啊,我一直在呀,还奇怪怎么没人叫我,哈哈哈哈。” “胡扯我都注意到你昨晚就不见了,你去哪儿了” “我我是” 初七想要解释,恰好看到 谢惟迎面而来,她的心咚咚咚乱跳,不知该怎么说昨晚的事,若说自己被恶人绑了,他一定会嫌弃自己多事;若说车里还藏了个她救出来的女子,说不定还会被赶走。 不行,死也不能说 初七若无其事,见到谢惟后恭敬揖礼,“郎君,我早上睡过头了,愿意受罚。” 李商听她这么说很生气,“你明明心里有鬼,三郎,我就说了这个小鬼不可信” 谢惟边听着李商的话边打量起初七,他注意到她手腕处有瘀痕,裤脚也破了。 “跟我说实话。”他冷声道,不容质疑。 初七心里咯噔,本想还嘴硬几回,但触到谢惟犀利的眼神,她就把头低下了,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在惹事生非,于是就改了几句巧话,说:“昨晚我梦见阿爷叫我,让我去西边看看,我觉得挺奇怪的,但也不敢违背先人,然后我就去西边了,走着走着就听见有女子哭泣,阿爷又说让我去瞧瞧,没想到有个黑衣人冒出来把我给绑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她看向谢惟,小眼神儿可怜兮兮,然后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说了昨晚上的惊险。 她好不容易从人伢子手里逃出来,但很快就被发现了,混乱之中,她不敢回谢惟身边怕给他带来麻烦,干脆攀着外墙爬到人家的屋顶上躲了一夜,那伙人也找了她一夜,到天蒙蒙时,人伢子先把地窖里的女子装入粮车运出城,但城里多了很多兵卒,似乎就是为了逮她的。 “我发誓,没有半点骗人。”初七指天起誓,她的确没骗人,只是刻意避开阿柔的事。 李商为她干着急,“你这个呆子,就应该直接来找我们” “可那么多人在城里转悠,布天罗地网,我逃不掉,这不刚发现破绽嘛。” 谢惟听完她所言,直言道:“近些年常有商人在把汉家女子卖至波斯,一人值千贯,而这帮人狡猾得很,暗中打通各个关卡,其中不乏有官兵相助,很难抓到把柄,还是少惹为妙。” 初七哭丧着脸,“惹都惹到了,郎君不见得把我送过去让他们卖了吧再说那些女子也是可怜,有几个跟我一样是被拐来的,还有被骗签卖身契。郎君,我们得报官才是” 第十五章 逃出狼窟 “报官”谢惟道,“有了卖身契,事就不是她们口中所说了,一旦拿出凭证,官不会信我们的话,我们管不了。” “我能作证,我真是被他们给拐了,他们还有这么粗的绳子绑我,你瞧。”初七焦急地撩起袖管,露出又细又小的手臂,上面伤痕累累,“我知道哪伙人住在何处,我这就带你去” “他们已经走了,你此时过去定人去楼空。你先去收拾,我们该起程了。” 谢惟冷静得不近人情,颇有“事不关己c高高挂起”的意味,而初七心里十分委屈,对他的好感大打折扣。 李商看着她手腕上的伤露出些许怜悯之意,轻声问:“疼吗” 初七好面子,大大咧咧地说:“不疼,就跟蚊子叮似的。” “既然没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谢惟突然看向初七,目光如同针芒,“你藏东西了吗” 初七脑子里闪过“阿柔”,但不知道为什么,谎话如流水般出了她的口。 “没有。” 谢惟闻言没继续往下问,摆了摆手,道:“再不走就晚了,去吧。” “再不走就晚了”,这几个字似乎别有用意,初七一宿没睡好,脑子糊得很,也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不由自主捂上胸口,想要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待谢惟和李商走后,她往阿柔所藏的车里看了眼,阿柔这不嫌事大的还和她挥了挥小手。 “我藏好啦。” 初七:“” 还好四下无人,初七若无其事走过去,搬起两个大箱堵住车门,然后把阿柔的脑袋按下去,再拿布遮严实了。 “躲在里面不要出声,车出城后,我们就安全了。” 阿柔竖起拇指,表示自己明白了。 一切准备妥当后,初七牵着阿财随队伍出发,忽然有人拍了下她的右肩,转过头却没见人,初七猜到是谁,用左手手肘用力往后一捅。 “哎哟” 李商吃痛弯下腰,初七趁机又拍了下他的后脑勺。 “哼,就知道是你,别想来欺负我。”初七翻他一个白眼。 李商腹痛,后脑勺也痛,都不知道先揉哪儿,他鼓起腮帮子,抱怨道:“我不是来保护你嘛,你倒动起手来。喏,给你,抹在伤口会好些。” “我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值得你动手还给我抹药” 李商一愣,瞬间语塞。 初七气呼呼地说:“我就知道你瞧不起人,既然瞧不起我,那就别来和我说话,免得辱了你的面子。” “我没瞧不上你,我只是”一时半会儿,李商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自觉有些奇怪,“好了,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说你,昨晚上找你就想和你赔不是。” “那你怎么没找到我” 李商嗯啊半天道:“找了一半我睡着了。” 初七:“” “喏,抹在伤口上就不疼了,你也别生气了。”李商边说边把膏药抹在初七手腕上,清清凉凉很舒服,初七心头的气暂且消了,不过她还是嘴硬,胸膛一挺,自豪地说:“我自个儿能行,哼,那些人想逮我,没这么容易也不问问我初七是谁” “骗谢家骆驼的。” 初七一听,炸了,举起拳头想捶他,而这时前方的队伍突然停下,大伙不明所以然,纷纷拔长脖子往前看去。 “怎么了这是” “路被拦住了。” “怎么回事城门关上了” 听到“城门关上”,初七不禁慌了神,难道这些人伢子就这么馋她们,还把官兵都叫来了 她连忙转头看向阿柔的那辆车,车上有黑布包裹,从外头看就是堆满货物的模样,她想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哪知一排巡城兵手持长戈,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就像是冲着她来的。长这么大,初七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以前有兵经过时,阿爷都会捂住她的眼睛,然后把她抱在怀里。 初七下意识地抓住李商的胳膊,她指尖冰凉,手还在颤,哪怕隔着一层衣料,李商也能感觉得到她的恐惧,少年心气重,一种要保护她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往前跨一步,把初七拉到身后。 这时,兵卒齐整地从他们面前经过,还顺便瞅了两眼,没有注意到心虚的初七。 城门处,县丞大声道:“县令有令商者开箱查验” 话落,众人哗然,除了谢氏的商队之外,另有几支西域来的胡商也开始闹了起来。 “昨日都检过了,为何还要检” “这是我们要给长安的礼物。” 这显然这道命令是冲着初七和阿柔来的。 李商见前方之混乱,火上烧油道:“昨晚还数钱数得高兴,今早就翻脸不认人了,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 商户被他煽动了,纷纷围拥上县丞让他给个说法,县丞也是焦头烂额,边擦汗边与他们解释,而站在其边上的几个军爷却是面如金刚,抬手将商人推开。 “叫什么叫全都不许吵” 忽然一声狮子吼,喝断众人的喧闹,此人正是汪郝,领了五个兵,在商队面前兜兜转转。 “又是他。”李商颇为不满,他猜到了这汪郝定是与人伢子有关系,要不然手脚怎么会伸得这般长 “他怎么了”初七故作镇定,“难道是在抓什么人吗” 李商摇摇头,“他是守捉将军,按理此地不归他管,看他这么着急,兴许是为别的事。” 初七闻言,十分不放心地看了眼阿柔的车,刚才那么大的动静,想必她也听见了。 见县丞领着军爷一路查验,连巴掌大的箱子都不放过,初七越发忐忑难安,若真是把阿柔找出来,那她岂不是害了所有人 真不应该说谎初七后悔极了,不假思索地跑到谢惟跟前,她一边压抑着内心的不安,一边小声说道:“郎君我有话要你说,我在车里藏了个人,我不是想瞒你” “别说了,我知道了。” 谢惟垂眸看着手里的书卷,目光不曾移开半寸,似乎不管初七说什么,都没卷上的墨字吸引人。 初七可没有他这般淡定,见县丞离阿柔的车越来越近,心里干着急。 “别过去,不然显得你做贼心虚。” 初七听到谢惟的警告,立马把脚缩了回来。她目不转睛盯着县丞动向,心跳到嗓子眼儿,只见县丞命人把箱子抬下,然后当众人面打开,接着又把脑袋伸到了车布里。 “过,下一个” 嗯难道阿柔不在这车上吗 初七惊呆了,从上车到这儿,阿柔没有地方能躲呀。 “好了,你回去吧,别的事出了城再说。”谢惟继续看着书卷,话说得很敷衍。初七不敢再多话了,安静地走到阿财边上,焦急地等待城门开启。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城门终于在众人抱怨声中再次打开了。初七跟在驼队后面一步一挪,无意间她看到了昨日逮她的“陈大娘”,“陈大娘”就站在城门边上,目光凶恶如狼。 初七不甘心,她戴好帷帽,蒙上面纱,在路过“陈大娘”眼皮子底下时,她忿然地在阿财耳边说了一句:“阿财,吐她口水” 噗哧阿财往“陈大娘”脸上吐了很大一坨口水。“陈大娘”微怔,缓过神后尖叫起来,脸好像被铁水浇了一般,她一边找水洗脸,一边气急败坏骂咧:“这些蠢骆驼,给老娘等着” 骆驼们好像听懂了这句话,挨个儿朝她吐口水,众人见状大声哄笑,“陈大娘”在骆驼的口水中狼狈逃离。 出了这口恶气,初七爽快不少,但想到阿柔没能救出来,她万分沮丧,难过得低下了头。 驼队缓缓出了绥戎城,蜿蜒在碧玉带般的草原上,草原尽头是连绵翡翠山,山的尽头是清澈的琉璃天。 初七无暇顾及这般美景,她走了很久,直到看不见半点人烟才敢出声,想起昨晚抓住阿柔的手信誓旦旦,心中愧意就越来越浓。 初七忍不住走到阿柔的那辆马车后,没想到抬眼就看见阿柔好端端地坐着,手里还拿着两张烙饼,边吃边看风景,犹如郊游。 初七懵圈了。阿柔见到她高兴坏了,连忙放下手中的饼,想把她拉到车上。 “初七,快来” 初七瞠圆结舌,惊诧问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第十六章 风里谁在哭 阿柔眨两下眼,很无辜地说:“我一直在车上呀。” “可县丞来查验,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阿柔不明所以然,“我没躲,他看见我了,然后装做没看到走了。” 初七:“” 万万没到是这样,害得她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初七心里腾出一种被愚弄的滋味,不禁有些气恼。 “既然平安无事,为何不和我说呢” “啊,是你们的萨保叫我别告诉你,这还真得谢谢他,他和我说只要坐在车里就没事,过来查验的都是自己人,他还给了我食物”说着,阿柔圆润的小脸飞起两朵红晕,娇嫩可爱得如熟透的苹果,“对了,不知道你们萨保有没有妻子,我父汗说会替我物色合适的男子,我觉得他很合适。” 她竟然有如此危险的想法初七倒抽口凉气,而后摆出副死鱼眼,说:“他吃人不吐骨头的,是真的吃人哦。” 阿柔以为她在戏谑,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初七说话真有意思,莫非你也喜欢他” “才不是”初七朝天翻白眼,“你觉得我和他配吗” “挺般配的,他不笑,你爱笑,天生一对。” 嘶竟然说不过她,初七服了 阿柔笑道:“总之谢谢你们救了我,我一定会告知我父汗,让他赏赐你们。” 初七听后很开心,想想又不太开心,还有很多女子没能救出来,一想到她们绝望的眼神心就沉了下去。 “我本可以再救几个人。”她低下头,难过得抿起嘴。 阿柔说:“是她们不肯走,不是我们不救。” 话落,两个少女的目光都黯淡了,泪水又从阿柔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初七” 李商突然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堆吃用玩物,原来是大伙得知初七昨晚被恶人绑了,各拿出几样好货来安慰她。 李商很不耐烦把怀里之物一一塞给初七。 “这是王大给你的果子这是二饼给你的金创药,还有阿炳”李商一愣,“阿炳给你的纸笺,他说一定要我亲手给你,这小子屁事怎么这么多。” 初七本来闷闷不乐,看到大家给她这么多好吃好用的,不禁笑逐颜开。她当着李商的面拆开阿炳的纸笺,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她挑了几个认识的念了出来: “关关什么什么,在河之什么,什么什么女,君子什么球,啥还有菜这什么意思呀” 李商愣住了,缓过神后连忙把纸笺抢回来,细看了遍后,脸涨得通通红。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他语无伦次,“阿炳这家伙他是要和你玩七宝毬。” “哈他直接和我说就成,写那么多字,我又不认得。” 初七转回头,疑惑地看向阿炳,阿炳走在驼队最后面,一见初七看来,连忙躲到骆驼后。 初七直言:“再说我不会玩。” 李商一把将纸笺捏在手心里揉碎,咬牙切齿道:“那就别玩了,我等会去告诉他。” 初七点点头,然后把手中的果子分给了阿柔安慰她不要哭,随后她说:“我要去见三郎。我有话和他讲。” 李商听后便把她带到谢惟跟前。初七看到谢惟时不免有些心虚,毕竟事从已出,还耽误了大伙的行程,心中有愧。 初七揖礼,恭声道:“多谢郎君出手相助,此事因我而起,我甘愿受罚。” 谢惟坐在车中,听到她的话卷起车帘,也不知是不是车中光线暗淡,他的脸色看起来之前更为苍白。 “这不怪你。”谢惟莞尔,出乎意料的通情理,令初七大吃一惊。 “真的不怪吗”初七小心问道,见谢惟点头,她笑得眼睛都找不着了,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阿柔刚才说的话,心突突地乱跳,只是再看向谢惟时,心又恢复到常态而且还在嘀咕:什么嘛,和他一点都不般配,她不喜欢他,他也不可能看上她。 谢惟又问:“你知道阿柔的身份吗” 这倒难倒了胡思乱想中的初七,她红着脸,摇摇头,“不知道,我是在地窖遇到她,咱们被绑在一块儿了。怎么,阿柔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她是颉可可汗的女儿,颉可可汗与我们是同盟,之前阿柔失踪的消息已传遍天下,颉可可汗心急如焚,但始终找不到其下落,没想他的女儿竟辗转于此,初七,你这次算是立了大功,这事还得谢谢你。” “啊,这样呀,我明白了他们抓阿柔定是为了做人质,逼颉可可汗做不利于我们的事怪不得看得这么紧,那我这回也是误打误撞,为郎君效力了郎君不说 是不是想保守这个秘密,让越少人知道越好” 谢惟微微颔首。 “我猜对了”初七高兴得拍起小手,而谢惟却没太多情绪,他似乎另有心事,只是没在初七面前提及。 驼队出城晚了,赶不到下一个落脚点,于是就在原上搭帐蓬睡。 夜晚的草原有点冷,初七和阿柔躺在帐篷里,抱在一起取暖,初七兴高采烈地说起她的骆驼阿财,阿柔则说着他们部落的牛羊,话无可说时,她们忍不住胡思乱想,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女子们绝望的泪颜。 “初七,我睡不着。”幽暗中响起阿柔的哽咽声,“我想起那个黑屋子,我害怕。” 初七坐起身,深叹口气,“我也睡不着,出城的时候我看见那个胖婆子了,我一路上都在想会有多少女子落到她手里。” “那怎么办呀。”阿柔也坐了起来,“你让她们走,她们也不肯走。” “那是因为她们无处可去,若是有地方能落脚,我想她们一定会和我走的。” “初七,要不我们回去把那黑屋子烧了吧,以后就不会有姐妹再落到里头去了。” “就算烧了一个黑屋子,还会有别的黑屋子,这治标不治本,除非能揪出人伢子,只是我太弱小了,还做不了这样的事,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一定会找她算账的” “嗯”阿柔重重点头,“等我们强大了,一定不放过他们” 说着,阿柔伸出小手指与初七拉了拉勾。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风肆无忌惮地穿梭在绥戎城的小巷里,犹如鬼魅的耳语。 “陈大娘”坐在榻上,边数铜钱边抱怨:“这回少了三头羊,真是亏死了。” 汪郝坐起身,捏了把姘妇肥嘟嘟的肉,叹息道:“唉,那头肥羊人家出了万贯,这下不知怎么跟人交待。” “陈大娘”白他一眼,道:“我猜是跟着谢家的车走了,虽然没捉到人,但有能耐把人运出去的只有谢家。” “林校尉与我说谢家不好惹。” “你不是有人在军中还是个副将呢明早去封鸡毛信,让他拦下谢家商队,若找出来就说他们通敌,直接杀之,再把羊带回来;若是没找出来也没关系,他再怎么厉害只是个商户,还能与军斗不成” “哎呀呀,你真是女诸葛也” 说着,两人搂抱一团,放荡大笑,突然,一道红光从窗外飞入,落在地上“轰”的变成火海。 汪郝和姘妇一怔,回过神后脸都吓青了,连衣衫也顾不得穿,赤着脚去开门,谁曾想门被人从外面栓死,一泼又一泼的油从窗处浇了进来。 这间赚得盆满钵满的黑屋子瞬间成了人间炼狱,“陈大娘”被烧成了火人,她一边在地上乱滚一边大叫:“救我救我” 汪郝一脚将她踹开,卯足劲撞门,两三后门真被他撞开了,他欣喜若狂,前脚刚踏出去,身后一个火球扑向了他,“陈大娘”抱着汪郝惨然大叫,火蔓延至汪郝身上,一眨眼就将他吞噬,奸夫融成了一团,惨厉的哀号随风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谢惟站在风中,莞尔而笑。 次日醒来,初七浑身酸痛难忍,骨头就跟散架似的,而此时帐外响起谢阿囡的大嗓门,催促骆驼客们起身,每每听到这催命似的声音,初七就怀念起以前的日子,想睡就睡,想躺就躺,都不会有人来管,眼下是不行了,谢惟一声令下,驼队就得整装待发。 初七收拾好最后一个物件时,人还在云里雾里,哈欠一个接一个,直到有吃的递过来时才有了点精神。 “是那个少年给的,他刚才看你睡着,没好意思叫醒你。”阿柔笑着说,她已经收拾妥当了,脸擦得干干净净。 “你醒得倒挺早。”初七含糊不清地问,“昨晚睡得可好” 阿柔两手托腮嘟着嘴说:“没有睡着,你家萨保说今天会有人来接我。” “啊这么快。” 初七惊讶,她好不容易有了阿柔这么个朋友,没相处多久,人就要走了。 阿柔垂眸,似乎也有些不舍,她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绿松石项链,郑重其事地交到了初七的手里。 第十七章 订亲了 “以后有什么事,你可以拿着它去乌兰找我,只要有它在我们阿史那氏绝不会为难你。”阿柔说道。 初七嘴里的干粮不香了,离别的悲凉悄然而生,她肃然地收起这条项链,然后翻找起自己的行囊,折腾半天拿得出手的只有一块紫红汗巾,还是丽奴儿给她的。 “我没什么值钱的玩意,这个”初七不好意思扯了个笑,将汗巾双手奉上,“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收下。” 阿柔看到汗巾上有精美雀纹和云样,十分欢喜,然后当成宝贝揣进怀里。 “我回去后把它给姐妹们看,她们一定羡慕我。”阿柔突然抽出匕首在初七眼前晃了晃,“初七,我们以血为盟,义结金兰。” 说着,阿柔手起刀落,用匕首割破手掌,然后把匕首递给初七,坚定地点点头。初七不禁心潮澎湃,学着阿柔的模样也往自己手掌上划了一刀。 阿柔抓住初七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闭上眼睛端庄地念起祷文。初七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觉得自己也应该肃敬才是,于是她也闭起眼,十分投入地念起:“哦嘛咪嘛咪哄,无量天尊,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一堆祷文念完,阿柔拍了下手,道:“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姐妹了” 初七重重点头,欣喜地与她抱在一起。 结拜后没多久,来接阿柔的突厥部落就来了,为首之人约莫二十余岁,戴着顶白狼皮帽,脖子上是一圈狼牙,他的眼睛也像狼,目光狡黠且警惕,对着谢氏商队的所有人充满敌意。 阿柔一见他,以突厥语亲切又激动地喊了声:“白狼”。 白狼眼神一凛,看清来人之后瞬间柔和下来,他翻身下马,展开双臂激动地抱起阿柔。 “太好了,你平安无事” 阿柔笑道:“我的姐妹初七救了我。” 她指向人群,白狼的目光如同利箭直射过去,一眼就看到瘦弱的少女,初七。 “是她”白狼有些不可置信。 阿柔连连点头,“没错,她为了救我差点丢了性命。” 白狼闻言眼中竟然起了敬意,他手握拳击了两下胸口,然后向初七微微鞠躬以示敬意,他身后的部下也与他做着同样的姿势,铁甲铿锵,响彻平原。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初七怪不好意思的,而这时有只手温柔地摸了下她的头顶。 “做的好。” 是谢惟的声音,隐隐地带了丝笑意。 白狼大步走到谢惟跟前,毕恭毕敬地向众人施以最高的礼节,声音粗犷且生硬地说道:“我白狼和阿史那氏欠你们人情。” 谢惟莞尔,温文尔雅还他一礼,“客气,代我向可汗问安。” 白狼嘴唇抿紧,似乎心有不悦,他看看初七又道:“白狼向来不喜欢欠人情,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初七看着他狼似的眼睛,不由指了指自己,“你在问我” “没错必须得提。” “可我没什么要求啊,能不能先欠着” 白狼生气了,“我说了,我白狼不喜欢欠人情。” 初七木讷地眨眨眼,这人怎么比驴还倔犟她无奈地叹口气,挖空心思想了半天,实在提不出有意义的要求,谢惟见她为难,打算替她打个圆场。 “你把脖子上的狼牙送我如何” 初七竟然比他快了一步,话音刚落,有人倒抽凉气,有人在惊呼。 初七不明所以然,她以为只是条链子,不值几个钱。她朝白狼看了两眼,白狼先是错愕,而后脸由青转红,咬着牙十分犹豫。 “啊,如果不想给我也没事,反正我” 初七摆起手,十分大度,可话还没说完,白狼“啪”的把狼牙扯了下来。 “我白狼说话算话。”说着,白狼把狼牙塞到了初七手里,然后转身牵来匹小马抱阿柔上了马背。 初七看看手里的狼牙,再看看白狼和阿柔,有点缓不过神。 阿柔笑道:“初七,你没想到你要做我嫂子了。” 初七懵圈了。 阿柔继续道:“白狼曾说过,他的狼牙是送给心上人,你要去这颗狼牙,你就得嫁给他。” 白狼翻身上马,指着初七郑重其事和部下说:“她将来就是我白狼的女人,以此为证” 话落,白狼和他的部下发出狼嚎声,紧接着他们带着阿柔卷尘而去。 阿柔回眸朝初七拼命挥手,边哭边说:“记得以后来找我呀” 初七彻底傻了,回过神后一边追着他们一边大喊:“我不 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要嫁他,我只和他初次见面你们别这么认真啊回来,我把狼牙还给你们” 初七的呐喊被风吹散了,白狼和阿柔都跑得没影了,莫名其妙的订下了一门亲事,对方家在哪儿,家里可有双亲,她什么都不知道。 初七一屁股坐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不想嫁人,至少不想嫁给那个叫“白狼”的人。 这桩事成了驼队里的笑话,谁见了初七都要戏谑几句,初七气得直想打人,还怪谢惟没有提醒她。 “郎君,你也不和我说一声,要不你想个法子帮我把狼牙送回去,我可不想嫁给他。” “你随便问人要东西,怪我”谢惟也是哭笑不得,他没想到初七会相中白狼的狼牙,“不过你也不必放心上,先把这狼牙留着,说不定之后会用上。” 初七苦着脸,“万一他真要娶我怎么办” “我有办法让他娶不了你。” 初七一听破涕为笑,她忙把狼牙穿入阿柔送的项链上,套上脖颈当作护身符。她高兴了,阿炳却难过起来,他偷偷地用胳膊肘捅下李商,问:“初七真的不会嫁给突厥人吧” 李商小马鞭一甩,不以为意道:“怎么可能,送颗牙就订亲了我小时候掉了那么多牙,岂不是要娶几十个女子” 阿炳听后疏眉一展,大松口气,他又问:“你有没有把我写的诗给初七看” 李商很不耐烦的瞪他一眼,“废话下回你别让我送这玩意,丢人” 阿炳急忙拉住他衣角,“她看了之后有何反应呀” 李商气呼呼地说:“让你直接和她说去。” 阿炳听进去了,可又不敢行动,扭捏了半天,趁着歇脚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抱着自己的水葫芦小心翼翼地靠近初七。 李商边喝着水边往他们那边偷瞄,只见阿炳红着脸,很害羞地问:“昨日给你的那个那个诗你有看见吗” 初七心里仍惦记着狼牙的事,她一手托腮,心不正焉,“看见了,我不想。” “啪嗒”,远远的,就能听到阿炳的小心肝碎裂的声音,他哭丧着脸回来了,李商作贼心虚,连忙转身假装打理行李,待阿炳走到边上后,他就很义气地拍起他肩头,叹息道:“别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喜欢这么一株”李商看看初七,初七正在挖鼻孔,“这么一株丑草” 阿炳不服气,呛他一句:“你懂个啥” 李商被呛懵了,他从小到大天姿聪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怎么能说他不懂 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李商在阿炳面前掰着手指头,细数初七条条恶状:一c长得不够美;二c没文化不知礼;三c出身低微;四c脾气特别差。 最后总结,就是个悍妇 “可我还是喜欢她呀。”阿炳难过地抹眼泪,“你不懂喜欢人时那魂牵梦绕的滋味。” 李商语塞,仔细想想,他似乎真不知道什么是“魂牵梦绕”,除了击鞠外也找不出喜欢的东西。 想着,李商又看看初七,就这张脸魂牵梦绕阿炳定是瞎了眼 第十八章 勾魂索 驼队继续西行,越靠近吐谷浑地界,人迹越是稀罕,近些年来吐谷浑定期朝贡,明面上与大唐交好,暗中却与吐蕃c突厥勾结,气焰嚣张至极。圣人即位不久,一心忙于朝中事务,无暇顾及边陲之事,或许正是如此,有异心者干脆自立为王,以至于连年战乱,民不聊生。 商队行于此处时,谢惟也变得谨慎起来,他精挑细选出几个壮汉,由谢阿囡领着北上去武威,他则带着李商深入吐谷浑的腹地,伏俟城。 伏俟城等同于吐谷浑的“长安”,城中有宫,有坊,他们的王叫可汗,另有尚书c将军c郎中等官职。不过阿柴虽有城廓而不居,犹以毡庐百子帐为行屋,这又和长安不太一样。 “伏俟城” 初七听到这三个字时眼睛发亮,连干粮都顾不上吃了,急匆匆地走到谢惟跟前。 “郎君,你要去伏俟城吗请带上我,我也去”她恳求道,目光坚定无比。 谢惟微微蹙眉,问:“为何” “因为我一直听说哪儿,但从没见过,所以想去看看郎君,带上我吧,我保证不拖您后腿。” 初七显得十分急切,而谢惟没信她的话,但也不急着当众揭穿,他打量起初七这身非男非女的装扮,凝神想了会儿。 “可。” 初七一听高兴坏了,激动地向他施大礼,“多谢郎君” 谢惟莞尔,待初七走后就叫李商过来,两人在车中密谈半晌,最后谢惟叮嘱了一句:“不知初七跟着我们有何目的,总之到那之后再见机行事,记住,有些事最好不要让她知道。” 李商点了点头,“放心吧三郎,我觉得初七玩不出什么花儿来。” “凡事还是小心为妙。” 过了鄯州界,谢惟的商队立马兵分两路,紧而有序如同行军。谢惟这边只带了李商和初七,两匹马一头阿财。 谢惟递给初七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初七解开包袱一看,里面是黄红相间的齐胸襦裙和一双绣鞋,还有一些珠贝,正是阿柴女子的发饰。 谢惟说:“我让阿囡从货里翻出的女子衣物,你把它穿上。” 初七听后忙不迭地拎起襦裙,贴在身上比划半晌。 她头一次摸到这么好的裙衫,以前穿的都是阿爷改小的短衫和长裤,两层麻布中间夹棉絮,到天热把棉絮抽出来便成了单衣。她一年长得比一年高,阿爷就一年接一年的将衣衫卷边放长,放到不能再放了,就从自个儿身上裁下一截缝在她的衣衫上。 其实初七也想穿花花绿绿的裙襦,和别的姑娘一样蓄长发,系好看的发带,可阿爷总说还没到打扮的时候,真到她能打扮了,阿爷却走了,从此之后初七不想再换衣衫了,缝缝补补过三年,直到衣衫穿破了,她才小心的换上阿爷留下的灰袍子,袖口c脚口折几折,不伦不落地套在身上。 “哎呀呀,我不敢穿,这么好的料子弄坏了怎么办呀”初七心疼地摸着裙上菱花纹,猜想这一针一线要花多少功夫,要用多少铜钱。 李商哈哈大笑,“这算什么好料子土包子,坏了再买呗。” 初七瞪了他一眼,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我说好料子就是好料子,你们这些公子哥哪里知道我们穷人家的苦。” 李商听后不好意思嘲笑她了,尴尬地摸两下鼻子,转身去给马儿喂草料。 初七把裙衫叠好放回包袱里,紧紧抱在怀中,然后她睁大水汪汪的杏眼,抬起头小心地问谢惟,“郎君,现在就得换上这衣裳吗若真要去伏俟城,怕还有很长的路吧。” 谢惟看出她是舍不得换,于是就伸出手,道:“先给我,到伏俟城再换吧。” 初七高高兴兴地把包袱双手奉上,而后来了一句:“小心,别弄脏了。” 说完,她就意识到自个儿说错话了,衣衫都是谢惟给的还叮嘱他别弄脏,真是多此一举。初七忍不住吐了下舌头,暗暗地把自己骂了一顿。 或许是收到了如此珍贵的“厚礼”,初七高兴了好一阵子,一路上都蹦蹦跳跳的,明媚的杏眼笑成两弯月牙儿,粉腮被春风吹拂得更娇嫩了。 她看到路边可爱的小雏菊便轻轻地摘下,编织三个大小不一的花环,一个戴在自个头上,一个送给李商,还有一个小小的手环她悄悄地放在谢惟的马鞍上,不敢与他说。 李商睨着手里的花环很嫌弃,冷哼一声道:“脏兮兮的,我才不要哩。”说完,他把花环往脖子里套竟然能套上,看看挺好玩的,又舍不得摘下来了。 谢惟坐在马上,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手上有手套,头上有帷帽,他的脸藏在面罩之下,一双眼 睛躲在面纱后,没人能看出他此时的神色。他将初七送的花环摆在手心里,赏玩了好一会儿,而后就不知道把它放在了哪儿。 日落时分,初七一行来到了沙漠,远远望去沙如金海,沙丘似浪,一排骆驼足印朝西行,而后消失在落日尽头。 初七从没见过漫天黄沙,不禁被眼前美景所震撼。李商走到她身边,指着日落的方向说:“穿过这片沙就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这里只是片小沙漠,有些地方几天几夜都走不完。” “是嘛我踮着脚都看不到尽头,还叫小”初七边说边努力踮起脚尖儿,使劲拔长脖子。 这回李商没嫌弃她眼皮子浅,也没嘲笑她没见过世面,反而笑着问:“要不要玩沙可好玩了,我来推你。” “好呀”初七连忙点头,可想想不对,于是转过头看向包得很严实的谢惟,见他的帷帽下上微动,她便笑了起来。 “郎君答应了,你推我玩” 话音刚落,李商不知从哪儿捡来块木板,然后抓上初七的手奔向绚丽的夕阳。 少年不知愁滋味,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欢叫着冲上沙丘,再坐到木板上从丘顶滑下,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谢惟坐在马上远远地看着他俩,微风拂起遮面的皂纱,不经意地暴露了他羡慕的眼神。 别人能做的事,他做不了; 别人能大声欢笑,而他只能藏在阴影中,一辈子 “哎呀” 初七突然发出惨叫,人也不见了。 谢惟闻声连忙勒马上前,就见初七蹲在哪儿,像个提线傀儡,两手架在半空中。 “不要过来”初七对着谢惟摊开五指,示意不要靠近,她小小的脸蛋白里泛青,嘴十分紧张抿紧,“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此时,她半截身子已陷入沙子里,肉眼可见沙子正在流动。 这不是被东西勾住,而是落到了流沙坑 李商从沙丘上跑了下来,看到初七狼狈模样彻底傻眼了,没想到在这么片小沙地玩耍,竟然会被吸进丧命坑里,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做,摸了摸手边无绳索。 “初七别怕,我去找绳子。”话落,他朝马处跑。 初七越沉越快,眨眼间沙就到了她的胸口,她几乎喘不上气,努力地抬起双手,她的骆驼阿财哼哼唧唧,在原地打着转,似乎也在替她着急。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粗麻绳编的套圈落在初七跟前。 “把它套在身上快” 初七不假思索把两条胳膊伸进去,然后勒紧绳圈,用力地将它夹在腋下。 “套好了” 话音刚落,谢惟在前边踢了下马肚,马儿嘶鸣一声往前奔跑,没想这麻绳竟然嘣的一声断成两截。 天要亡我焉初七拿着这半截麻绳傻眼,而谢惟手里的另半截也够不到初七了。李商没找到绳子回来了,见此情景他便脱下衣袍,想要撕成条然后接成长绳。 “别急,我有主意了”初七突然叫了起来,她把手伸到沙里摸起自己的腰带,这腰带是她改良过的,裁得又长又结实,就是怕遇到险情以备不时之需,刚才一时紧张把它给忘了,眼下冷静之后便有了个好办法。 初七解下腰带把它散开,再将一端系在麻绳上打两个活扣,接着朝阿财吹三声哨。阿财分外小心地靠近,到了流沙边缘停下,初七趁机把另一头带三角钩的腰带甩在阿财背上,正好勾住鞍子。 “阿财,跑”初七一声令下,阿财就跑动起来,一发力就将她拖出流沙坑,化险为夷。 李商和谢惟都没想到初七留了这么一手,不禁对她刮目相看,然而当他俩看到初七脚上的异物时,脸色全都变了。 初七不明所以然,她挣开绳索坐起身,猛地看见脚踝处有只干黄的枯手,她的右脚正挂着半截干尸,发髻散乱,头脸朝下,就像做错事见不得人。 她刚才没有说错,的确是被勾住了,被鬼勾住的。 第十九章 神秘人 初七僵硬地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脚上的枯尸,一阵诡异的风刮过,黄沙飞扬就好似起了一层薄雾,枯尸的发丝随风飘动,埋在沙里的脸微微露出。 朦胧之间,初七仿佛看见枯尸抬起头对她说一句话,只是风太大了,她没听清,再定睛看去,尸体还是摆着原来的姿势,趴在那处。 风沙消散之后,初七仍坐在原地,两眼无神,表情木讷。李商和谢惟都以为她被吓坏了,想要上前帮她一把,谁曾想初七淡然地拉开了脚踝上的枯手,然后把尸体翻了个面。 是个男子,脸上的皮肉已经被风吹干,但依稀能见其生前的容貌,看他的装扮十之八九也是个骆驼客,年岁尚且未知,或许是在沙漠中迷了路,抑或是陷入流沙没能逃出来。 初七听阿爷说过有很多骆驼客客死异乡,他们的魂魄游荡在生前所逝的地方,等待着好心人送他们回家。只是人们往往自顾不暇,道路多险阻,有时即便看见了暴露荒野的尸首,也是有心无力。 初七心想这就是想回家的人吧她大胆地把手伸进尸首的衣兜里翻找起来,能证明其身份的物件一件都没有,只在夹兜里摸出一团织帛,展开之后就看到一枚精巧的缠丝金戒指,戒圈不大,像是女子所佩,帛上书有几行字,可惜初七识得的只有那么几个。 “这是什么意思”初七指着织帛上的字,“我看不懂。”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谢惟幽声道,“这是寄思的诗,是女子希望心上人早日归来。” “但他回不去了。”初七怔怔地望着这具无名尸,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他的东西是不是就是我的了”她突然笑问,然后把沉甸甸的金戒指放在手心里看了又看,再咬了一口,“嘿,是真金的。” 李商见之差点干呕起来,竟然有人会咬死人留下的东西。他横眉竖目,十分生气地说:“还不把这扔掉死人的东西不能要,不吉利” “但放着也是放着,多浪费呀。”初七边说边把缠丝金戒和织帛往小胯包里塞,“和这位大哥说一句,再把他埋了,他会原谅我的。” “要埋你自个儿埋去”李商凶巴巴地瞪她,刚才送花环c玩沙子时还觉得她挺可爱,眼下真是好感全无。 “我埋就我埋。”初七赌着气,狗刨似地刨着沙子。 谢惟看着小声命道:“李商过去帮帮她。” “我不去” “是你提议玩沙子才惹出这事来。” 李商被这话噎住了,想想的确是自己多事了,玩个沙子还翻出具尸体,晦气他气恼地踹了脚黄沙,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到初七身边,和她一起挖坑埋尸。 初七在这不像坟的坟上堆了几块石头,然后拍拍满是沙子的手,手太脏,拍不干净,她便张开五指给李商瞧。 李商嫌弃地躲了开来,“别碰我,脏死了” “你不是也摸过吗就碰,就碰,就碰” “你怎么死皮赖脸,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三郎,你瞧她,开始欺负起我来了哎呀,和都说了别碰我” 两人又开始打闹起来,李商爱干净,遇到没羞没臊的初七只能往死里逃,初七故意追着他欺负,以此来报之前所受的委屈。 渐渐地,夕阳沉入黄沙之中,谢惟催促,两人收起玩心,骑上马和骆驼重新起程。临走之前,初七朝新坟望了一眼,穿过这片小沙漠后是满是裸岩的戈壁,有个军堡矗立在此,堡顶上阿柴的幡旗猎猎作响。 谢惟和李商脱下灰黑外袍,露出一身花哨绚丽的蓝紫胡服,用来遮风沙的帷帽也换成尖虚小帽,摇身一变成了两个粟特商人。 过军堡时,谢惟吩咐初七:“跟在我们后面,不要出声。” 初七点点头,牵着阿财紧随其后,平日里她鲜有见到阿柴的兵马,眼下遇上了不免有些慌张,不过对上他们的眼睛时,她又觉得阿柴和他们的人长得也差不多,一时间也分辨不了。 谢惟用粟特语与守关的城门郎交流,中间还夹了几句阿柴土语,城门郎查验完他的通关文牒,又朝初七看了几眼,目光顿时变得犀利,似乎对她有所怀疑。 谢惟拿出几枚银币偷偷地塞到城门郎的手里。城门郎一瞅,大手一挥,就把他们一行三人放过去了,再往前走就是一座边城,城中有驿站,给往来的商客落脚之用,驿站边有间酒肆,酒肆外头栓着各色骆驼和马,还能听见羌笛c琵琶曲c三弦琴 谢惟领着李商和初七走进酒肆,里头好不热闹,嬉笑声中夹杂着龟兹鼓曲和吆喝,胡姬站在最中央的案上跳舞,手腕c脚腕的铃随着鼓点时快时慢。她有点上年纪了, 脸上敷粉遮不住细纹,腰肢也不再窈窕,可在这样的地方没人在意,商人c守城兵都累了,光顾着喝酒谈笑,只要喝醉,看人都是美的。 如此龙蛇混杂之地,初七连呼吸都格外小心,她就跟在谢惟身后,手悄悄地抓着他的袖,谢惟微微侧首,瞄到了初七紧张的小手,他不动声色,放慢脚步,继续往里走。 一曲终了,胡姬脸上的脂粉都快被汗水糊光了,可没人请她喝酒,她便落寞地走下酒案,赤脚踩在冰冷又污浊的沙地上。 谢惟盯着她,然后送她一杯龙膏酒,胡姬高兴起来,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浪荡地倚在他身上调笑道:“是来找乐子的吗” “我是来找人的。”说着,谢惟亮出一枚银币,胡姬的目光顿时贪婪起来,就像饿极的狼伸手就抢。谢惟两指一缩,把银币收回掌心。 “何安在哪儿” “嘁。”胡姬扁嘴翻白眼,十分瞧不起谢惟嘴里的那个人,而后她摊开手,见那银币乖乖到了手心方才说了一句,“二楼。” 嘿,这不是讹钱嘛。初七心里嘀咕着。 谢惟依然是彬彬有礼道了声谢,接着就领着初七和李商走上二楼。 二楼敞亮得很,一眼就能看有个异常俊俏的男子倒在胡姬怀里大笑,他美美地吃着到送嘴边的葡萄,在温柔乡里放浪形骸,明知有人来了也不知收敛。 初七愣住了,缓过神后脸刷的红了起来,李商连忙抬手把她的眼睛捂上。 “别看。” 初七点点头,听到调笑声后干脆把耳朵也堵上了,可这声音还是钻了进来,令她极为尴尬。 “何安,起来。”谢惟说,语气平静,像是见怪不见。 令人脸红心跳的声响终于停了,紧接着是起身时衣裳摩擦的沙沙声。 “怎么这时候来找我” 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初七一怔,连忙拨开李商的手,就看到一褐发美人斜倚在锦垫上,两指夹着壶酒,酥胸半露,她有张瓜子脸,唇角有点朱砂痣,一双媚眼看人时半眯着,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眼神儿不好。 何安知道她在看着,故意不把衣衫穿齐整,裸露着一痕雪脯,风情万千地朝她眨眼。 “小妹,从哪儿来” 初七红着脸不吭声。 何安又笑道:“莫非是看到我这么个美人儿,不会说话了吧” “好了,够了。”谢惟沉下脸,一本正经,“我让你打听的事可有办妥” 何安收起嬉皮笑脸也认真起来,她瞥了眼初七,问:“她信得过吗” 谢惟颔首,“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她把衣襟拉好,指沾了点酒在地上画了几个点,“吐蕃c突厥几个大人已经到了,我们赶去正好,若要下手的话,错过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 初七听完何安所说的话,微微瞠圆了眼,这不像是骆驼客要做的事,而是刺客。 何安抛了个媚眼,媚笑道:“小妹还没见过血吧” 说着,她舔了下指尖的酒,野得像只猫。 第二十章 奇女子 “坐下聊。”谢惟说道,而后朝李商递了个眼色,李商走到何安边上刚想入座,何安一把将织垫抽走,然后笑眯眯地朝初七招起手,“来,小妹,坐到我边上。” 说着,她把织垫放下,轻轻地拍了拍。 初七看不透这位奇女子,有点怯生,她厚起脸皮挤在了谢惟边上,小鸟依人般缩起身子。 谢惟无视何安的不悦,正声道:“聊正事吧。” “不想聊。”何安哼唧一声撒着娇,还在那里抖起脚,“跟着你做了这么多年事,好几回死里逃生,老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不想她没人送终。” “啪”的一声,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掷到她身上,何安轻瞥,抓起钱袋在手里掂量了几下,“谢三郎,我和你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又一个钱袋扔了过去,何安手一抬轻巧接住,她叹了口气,十分无奈说道:“再帮你这一回吧。” 话落,何安从怀里拿出一张舆图摊在案上,图上有好几处都标上记号。何安指着其中一处,用粟特语说:“他们住在这块,四周守卫森严,没有令牌不得进入。” 谢惟问:“你有看过多少守卫吗” “约四百人。”何安又指向城门处,“此门已锁,要进城只能从东门,但凡有可疑人等,可先斩后奏,想要混进去是件难事,再说你们都懂鲜卑语和粟特语,她呢” 说着,她用嘴呶了呶初七,初七完全听不懂粟特语,呆愣地眨起眼。 何安笑了,虽然没有多少轻蔑之意,但依然令初七不舒服,她知道自个儿不识字,也没办法听懂别地方的话,看着别人嘴皮子在动,她一句都插不上,干坐在这儿犹如摆设。 是她自己硬跟着要来的,还信誓旦旦地说不会拖人后腿,她从没像此时此刻这般尴尬,恨不得挖条缝钻进去。 “好了。”何安把舆图收起交给谢惟,“先说到这儿,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吧,我都安排好了。”大概是为了照顾初七,她说了句大伙都听得懂的官话。 谢惟道了声谢,接着就安排李商和初七的住宿,此时夜已深,初七却睡不着,她从胯包里掏出那块织帛,看着上面的情诗,寥寥几行,情意绵绵,她想若是有一天自己落在荒漠里,连个“我不想死”都写不出来。 初七收起织帛,起身出门朝李商的房门叩了三下,不一会儿,门开了,李商光着膀子,肩上搭了块擦身布,一见到是她,吓得连忙抱住光溜溜的身子。 “半夜三更,你干嘛” 初七嗤之以鼻,推开他径直而入,只见房中有面铜镜,镜前还摆有巴掌大的妆奁,里面玉梳c发笄c宝石抹额一应俱全。 李商这家伙怎么比女子还喜欢打扮初七回头斜睨,此时李商已经穿好衣衫,他一触到初七古怪的眼神,以为她想对自己做不可描述之事,于是再披了件袍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脖子都不放过。 初七叹着气坐到李商身侧,两手托起腮,有气无力地说:“刚才你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我觉得自个儿太没用了,所以你能教我识字,教我说话吗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的话。” “哈这么晚了你就来和我说这些”李商气血上涌,忽然又嫌披在身上的袍子碍事,一把扯了下来。 初七点头如捣蒜,“那是当然,我学得很快,你放心好了。” “得了吧,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一晚上就学会”李商边说边坐到初七边上,“就算我教你,你也记不下来,不是吗” “咱们试试呗,说不定我能记。”初七笑眯眯的,一副“你不教我我就不走”的架势。 李商没办法,只好敷衍几句,心想:这小鬼连字都不会写,怎么记得下来呢他与初七促膝而坐,然后一句官话一句粟特语的教,初七扳着手指记得认真,到三更天,李商实在抵不住困意,头一倒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他总听到有人在问他“对不对,对不对”他稀里糊涂地“嗯”了声,翻过身继续睡。 翌日天亮,李商被公鸡鸣醒,睁开眼就见边上多了一个人,脑袋正冲着他的鼻子,一条腿压在他肚子上,打着呼,磨着牙,睡得比猪还死。 李商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此人是谁。 “初七”他大喝,窗外的公鸡都被他吓得炸毛。 初七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睡眼惺松看向李商。 “早食吃过没身子可好我从北边来,还没嫁人,这个怎么卖” 她叽哩噜咕说了一堆粟特语,都是昨晚上李商教她的,她真的全都记住了。 这下,李商彻底醒了,他真没遇见过不识字却一晚上能全记住所有话的人。 按照谢惟的吩咐,初七换上他之前给的裙衫,阿柴女子的四季衣裳与汉人相似,只是她们喜好辫发,再缀以珠贝c金花,缀得越多身份越是高贵。 可惜初七不会编发,手慌脚乱一阵,头发依然乱糟糟的,何安看不下去了,从怀里掏出一把木篦,熟练地替她梳头编辫子,在不长不短的发尾处辫上两粒珠贝,而后将发萦高束于脑后。 何安笑道:“我有个妹妹和你差不多大,可惜打仗的时候死了。” 她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言语间毫无波澜。 初七不禁回头看着她,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的模样,言行举止却老练得不像她这个年纪。 “安姐姐,你是做什么的” “向导啊。”何安细眉一挑,把粗黑的马尾甩到身后,“你若是喜欢这行,可以跟着我,这远比跟着他强,钱也挣得多。” 她用嘴呶呶谢惟,“他为人无趣,又不近女色,想和他喝个酒都不愿意,啧啧啧,真浪费了这身好皮囊,你还不如跟着我,我带你去见世面。” 初七不敢,连连摇头,“郎君对我有恩。” “他能有什么恩,我和你说能用钱计量的事就别扯那么远,他” 话还没说完,谢惟转过头给了何安一个冷眼,何安立马闭起嘴,再也不提这话茬了。 众人用完早膳后就往伏俟城出发,初七坐在骆驼上念着李商昨晚上教的话,而后又学了几句新的,短短半天功夫,她就把粟特语说得字正腔圆,八九不离十了。 李商自愧不如,觉得这小鬼远比他想象得要厉害,他不禁收起心中成见,对初七的态度好了不少,初七倒是不习惯他不贱嘴的样子,反问他是不是得了怪病。 “你才病了呢,你全家都病” 三句话一过,李商又和初七吵了起来,初七不甘示弱骂回去,官话里夹了粟特语,最后还用阿柴土语“问候”。 谢惟和何安走在前,一个闷声不响,一个哭笑不得,听着他俩吵闹,这一路也不觉得乏味。 或许是词穷,抑或许是吵得累了,到晚上歇息时,初七和李商再也没说过话,倒头就睡,睡到半夜时,初七被阵阴风吹醒,她睁开眼发觉边上空无一人,走出帐篷也没找到谢惟他们三个。 这是怎么了初七以为自己在做梦,用力地掐了下皮肉,还挺疼的。她忐忑地回到帐篷里躺下,没过多久,有人回来了,蹑手蹑脚走进篷内,还捎来一丝血腥气。 第二十一章 很多事你还不懂 初七知道是李商,虽然他没闹出半点动静,但她还是能闻到他身上特有的淡檀味。她想就这样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可实在抵不过心中的好奇,突然转过身去。 李商正在换衣裳,听到声响吓了大跳,他连忙将脱掉的袍子穿回身上,略微心虚地问:“你怎么没睡” “睡了,但睡了一半醒了,我还外面走了圈,人都不在了。”说着,初七坐起身,直勾勾地盯着他炯炯有神的双眼,“咦,你嘴边怎么有血” 李商微怔,情不自禁要擦,手刚抬起时忽觉其中有诈,然而他的动作已经将他暴露了。李商看向初七,果然见她目光狡黠,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李商没想到着了这个小鬼的道,心有傲气的公子哥自然有些不悦,他也懒得遮掩了,脱去衣裳敞敞亮亮,顺便拿水擦了把身子。 初七就坐在边上直勾勾地看着,在他解腰带的时候还把眼睛往下移,李商脸皮厚不过她,只好转身以背相对,憋着通红的脸严声警告:“不许偷看” “嘁,谁要看你。”初七翻着白眼,很是不屑。 李商拾掇好后,往地上一躺,盖上羊毛毯子,“睡了。” 初七踹他两下屁股,“起来,我有事想向你打听。” 李商没吭声,像是睡着了,初七知道他醒着,又绕到另一边,侧身躺在他的身边,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他。 李商有点装不下去了,想好好教训她一顿,没想睁开眼就看到初七的大脸几乎要贴上他的眼皮。他下意识地把初七推开,蓦然坐起身喝斥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这女子怎么能如此厚脸皮” “脸皮不厚你不理我啊,我想和你打听你们刚才去哪儿了,为何我觉得你们不像骆驼客呀。” “有些事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可我就是知道了,你进来我就知道了,因为我闻到了你身上的血味儿。” 被她说中了李商无法反驳,想到谢惟的之前吩咐,后悔没在她饭里加点药,把她迷晕过去, 他嘟囔道:“你不也是有事瞒着我们吗你为什么要跟我们来伏俟城之前你听说要往西边脸都吓青了,听到伏俟城就变主意了,这不是很奇怪” 初七心里咯噔,她自觉隐藏得很好,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人看出来了,或许李商刚才也觉得自己藏得好,孰不知一进来就被发现了。 “我是想去找人的。”初七不想瞒他,“一个戴耳环的男人,应该牵着头母骆驼。” 李商一听拧起眉头,“你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个戴耳环的男人,有多少个牵母骆驼的” “他不一样,只要我看到他的背影我就能认出来” “那你找他干什么” 初七突然悲伤起来,低头抿起嘴,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和我阿爷有关的事,是我自己的事,眼下还不能告诉你,总之,我要去伏俟城的确是有些私心,可我没有存害人的心。” “我们也没有害你,不告诉你也是觉得你知道越少越安全,毕竟你才来了没多久。” “你们都肯带我同行了,还会在意我的安全吗”初七斜眼睨他,有些许不信任的意味,“若真是怕我出事,你们会千万百计不让我跟着才对,我能来是应该觉得我有用处。” 这真不是十三岁年纪能说出的话,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初七,心里比谁都清楚。李商越发觉得自己小瞧她了。 初七笑了笑,又道:“你和三郎都是我的贵人,若不是你们肯收留我,别说去伏俟城,我连饭都吃不上,这恩情我是记在心里的,有些事你们不方便说,我懂,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信任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让我死也得让我死的明白。” 李商低头沉默,眼睛眨得很快,似乎很为难,这时,初七看到他手上虎口处渗出点血,于是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用布在伤口处按几下,轻轻吹了几口气。 李商的心莫名发痒,挠又挠不到,他生硬地把手抽走了,话却软了下来。 “不是不想告诉你,就是觉得你还小,不一定能明白。” “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呀。” “我和你的处境不同,做的事也不同,近些年边陲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我们虽然是行走于河西廊,做着各种买卖,可心始终向着朝庭,也在关注各部族的动向,望能早日平息战乱,国泰民安。这些你能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我早看出来了你们是在为圣人做事,当这里的探子把情报递给长安,对不对”初七眯眼笑着,有点小得意,她突然拍下手,兴奋地说,“那我岂不是也为圣 人做事了” 李商绕不过她,服了,只好点头认栽。 “知道就别说出去,此次三郎肯带你来伏俟城,可见是足够信任你,他也叮嘱过我保你周全。” “是吗没想做骆驼客还做成官儿,若是我立功了,圣人会赏我吗” “赏是会赏,但要暗暗的赏,不能让有异心的人知道,要知道我们只是行商之人,若是知晓三郎听命于圣人,别说三郎,到时整个商队恐怕都会” “那到时圣人会发兵来救” 李商苦笑起来,这时候他又觉得初七很天真了,“哪怕再欣赏一个人,必要的时候都会断尾。” 初七听懂了,只觉得屁股一痛,原来人命同尾巴一样,这么不值钱。 “断尾会疼吗我不是指尾巴,是断掉尾巴的那个。” 李商眉微皱,似乎是奇怪她怎么会有这个问题。 “应该会疼的吧。”他说。 初七一手托腮,眉毛很是纠结地绞了起来,“如果是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住尾巴。” “你这是妇人之仁,很多事你还不懂。”李商教训起初七,“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吧,明天我们就到伏俟城了,到时跟着我们,别乱跑。” “好。”初七乖巧地点起头,然后挨着李商躺上睡了,还把他的羊毛毯当成自己的盖上了。 李商又气又无奈,脸皮这么厚的小鬼还是头一回遇上,他咬牙把毯抢了过来,但见初七露着光脚丫子,不禁叹气,小心翼翼地把毛毯盖了回去。 第二十二章 我们只是来做买卖的 在去伏俟城路上,初七一行经过一片青色的湖,湖面广阔清澈如同大海,湖边青草茂密,郁郁葱葱,不少牛羊和骏马食草饮水,肆意撒欢。不远处,立着一个个山丘般的毡庐,孩童看到商人路过兴高采烈地跑来,伸出手要蜜饯果脯吃,也有妇人闻讯而来,拿着自家的吃用之物,想要换点心仪的东西。 谢惟早有准备,他拿出长安的胭脂水粉和绢花,又送孩童些许蜜饯,平时不爱笑的他,到这个时候就是个市侩的奸商,笑容和蔼可掬,连弯起的眉毛里都藏着精明。 没想谢惟这么会装,初七自叹不如,她牵着阿财跟在他后头,这时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娃跑到她跟前,想摸下她的骆驼。初七咧嘴一笑,弯下腰摸摸小女娃的头顶,没想女娃一下子变成哭脸,很害怕地往后躲。初七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原来几支弓弩箭头从阿财的鞍下露了出来,把人家吓到了。 初七若无其事藏起箭头,接着从垫后拿出路上编织的花环。 “送你。”初七用粟特语说,小心翼翼地将花环戴在了小女娃的头上。小女娃笑了,露出一口还没长齐的牙。她转身跑回毡庐前向兄弟姐妹们炫耀自己的花环,接着又跑过来,羞答答地送给初七巴掌大小一块狼皮。 这些阿柴和初七的街坊邻居没什么不同,看到刀剑会害怕,看到友善的客人也会笑,连年征战苦的都是百姓。 初七跟着谢惟走过了这片牧民之地,终于看到心心念念的伏俟城,她翘首张望,只见高耸的城墙上城门向东而开。 何安下了马,特意放慢脚步,她边走边警惕地扫视四处,低声说:“等会儿我负责和守门的说,你们别出声。” 她突然变得正经了,连说话的声音都低沉起来。 初七想起李商昨晚说的话,心想:一旦被阿柴发现他们几个是探子,死还算得上是件好事,就怕到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眼看城门越来越近,初七的心突突跳得厉害,她看看谢惟再看看李商,不愧为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近城门处,谢惟和李商都下了马,安静地排在队列之中等待入门,就在这时,城里涌出几十个兵卒,只听城门官说:“所有入城者,逐一查验。” 突如其来的命令就像在针对谢惟一行人,何安回头给谢惟使了个眼色,初七看到谢惟的眉头微微皱起。 商队排得很长,前边又有好几头骆驼,每头骆驼上都堆着高高的货物,初七踮起脚就看到城门处时不时闹动静,有商者被拉走,还有不想进城调头回去的商贩也被兵卒拦下,不分青红皂白押了下去。 “我没带什么东西,这些都是客人要的货,我这里有货单” 一商户大呼冤枉,众人拔长脖子往前看,只见他被兵卒推倒在地,狠狠地挨了鞭子后被拖走了。原来是他的行囊里有几把刀剑,还是未开过刃的。 谢惟和李商都有刀,何安在细腰处插了两把匕首,而此时他们已经快到城门口了,边上十几个兵卒盯着,稍有动作就会被发现。 城门官走到谢惟跟前,鹰隼似的眼警惕地打量着他,“你从哪儿来” 何安闻言偷偷地往城门官手里塞上几枚银币,娇媚地撒起娇,“哎呀,都是老熟人了,这么认真干嘛呀。” 城门官把她的手一掼,不肯收这老熟人的礼。 “查一个都不能漏,谁藏有武械全都带走”城门官下令,话音刚落,几个兵卒都围拥过来,把谢惟和李商的行囊拆得漫天飞,而他们的刀就藏在鞍下,眼见阿柴兵的手往马上摸去 “咣”的一声,初七摔在地上,闹出很大的动静,而后她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尘,只见她右手拿着把短小的弓弩,左手松松垮垮地握着几支短箭,仿佛拿了一把筷子,中间还漏掉一两根。 兵卒如临大敌,纷纷抽刀对准了初七。初七睁圆无辜的大眼晴,把弓弩和箭摊在城门官眼皮底下,不一会儿,泪珠儿如断线的珍珠簌簌往下落。 “狼,弟弟被狼咬死了,留着打狼。” 她拿出牧民送她的狼皮,用粟特语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再加上她哭得断断续续,别人听来只以为是太过伤心的原故。 没人会为难一个刚失去亲人,弱小且无助的女娃子,至少在城门官眼里,初七约莫十岁出头的模样,与他的女儿差不多大,他家中还有两个小儿子,也喜欢整天黏着姐姐玩耍。 城门官眼中起了丝怜惜,他拿走初七的弓弩,没有收走狼皮,然后朝部下摆了下手,将初七放进城内。谢惟和李商二人也通过查验,顺利地入了关卡。众人不禁松了口气,何安又开始不正经地笑了,她勾住谢惟的肘弯,轻佻地贴在他 身上,朝初七的背影抛了个媚眼。 “越来越喜欢她了,给我如何我一定能把她训练成天下第一骗,要多少你说。” “要你闭嘴。”谢惟冷声道。 何安蹬鼻子上脸,“这么容易好我这就闭嘴,唔” 不知是谁往她背上拍了一下,瞬间把她拍懵了,眼角余光就瞥见李商像阵风似地窜到了初七边上,刚才的黑手就是他下的。 “嘶这小子还真往死里用劲呀。”何安抚着后背痛处倒抽凉气,谢惟冷漠地将她的手从身上拨弄下去,然后牵着马走了。 谢惟找了间邸舍落脚,邸舍离商市很近,也有不少商人聚集于此,很能掩人耳目。初七进门的时候就听到几个行商之人在议论,说这几日看得紧,是因为有吐蕃的使节来觐见可汗,商议要事。 众所周知,吐谷浑的可汗娶前朝汉族公主为妻,还时常派使节出使长安,可事实上是虚与委蛇,近些年更是频频侵扰大唐边境,气焰日渐嚣张,想必这次谢惟来此也是为了探明动向。 “应该不止我们吧”初七突然问李商,“既然大家都知道了,别有所图的人应该不少吧” 说着,她往四处看去,一间小小的邸舍坐着各色各样的人,衣着各异,瞳色c鼻子c肤色也不同,这边看上去和颜悦色,那处则剑拔弩张。 谢惟听到了她的话,回头瞥她一眼说:“初七,记住了,我们只是来做买卖的。” 第二十三章 那女子不识字 正如谢惟所言,他只是来做买卖的,消息也是一种买卖,可以从贩夫走卒嘴里买,也能从酒肆歌妓嘴里买,有些不值钱,而有些则比人命还贵。 谢惟与李商c何安游走于商市间做着“买卖”,偶尔还会出城,有时他会带上初七掩人耳目,但大多时候都把初七留在邸舍。 初七来此第二天,商市中就死了两个人,说是晚上喝酒喝多了,当众打架斗殴,一个当场死了,另一个被押回牢房也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初七脑子里就闪过谢惟的那句话:记住,我们只是来做买卖的,弦外之音是“别让人起疑”。 初七很听话,她知道自己帮不上多大的忙就呆在房里,待商市开市后出去晃晃,看到心仪的货品询个价,估算着能不能赚点利头。没想到做工精美的葡萄纹铜圆香囊只要几文钱,鎏金舞马随身小银壶两贯就能买到,初七掰起指头算差价,连忙掏出家底买了香囊和银壶,叮铃咣啷挂了一身。 心花怒放之余,初七花一个铜板买了块奶渣糕边吃边逛,无意间走到一处卖灯笼的地方,以前在鄯州灯笼到处都是,一点也不稀奇,而在伏俟城里悬于竿上各色各样的灯笼就成别样的风景,让初七想起长安,想起了家。 她走近灯笼摊,看到摊主在灯笼上题字,笔法苍劲有力,哪怕她不识字,也能看出此人定是读过书,写得了一手好字。 真奇怪,读书人怎么会来这么远的地方初七好奇地盯着摊主,摊主忽然把头抬起,只见他脸上有块很显眼的黑记,曾受过黥刑。 摊主认出初七是汉人,连忙以袖掩面,羞惭且尴尬地问:“这位娘子想要买什么” 他诚惶诚恐的模样倒让初七不好意思,初七瞄着灯笼上的字,弯起眼眸笑着说:“大叔的字写得真好看。” 摊主听到有人夸他字写得好,不禁舒眉,而后他又拿起边上扎好的小灯笼,忙不迭地说:“这灯笼也好,收放自如也压不坏,买几个带回去吧。” 话落,他眼巴巴地望着初七,“买”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初七带回去。 初七知道他也是想家了,也不知道犯过什么罪,让他无颜回去。 她好奇问道:“大叔是哪儿的人为何会来此” 摊主闻言目光微顿,“我只是个没了家的人,在世间苟活而已,你莫问太多。” 话落,摊主眼中顿生悲凉,眼眶竟湿濡起来。 初七不忍多言,向他买了几个灯笼,而后,她抬起头看到竿上飘着几尾鱼灯,脑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初七从胯包里翻出先前在干尸上捡的织帛,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说:“叔,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写到灯笼上挂上去我走时会来取,若是在此之前有人来找,就告诉他我那边在邸舍里。” 摊主看着织帛上的字,摇头晃脑称赞道:“此乃好诗也。”话落,大笔一挥,在红灯笼上写下: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 初七不识字,但看他依葫芦画瓢,写得八九不离十,不禁满意颔首。 “对了,叔,你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吗” 摊主很意外,不可置信地打量起初七,“你不认识字年纪轻轻不可荒废,闲暇之余要多读书,这可是原自于诗经,以日月抒怀寄思,盼望夫君回家乡,这后半句是” “好,我知道了,谢大叔,多谢大诗仗义直言,麻烦把这灯笼挂高一点,我有事先走一步,大叔后会有期” 话还没说完,初七就跑了,身上香囊撞银壶,叮铃咣啷响了一路。 “唉,前面那不识字的丫头,你的香囊掉了”摊主好心地在后面喊道。 初七捂上脸,跑得更快了,一溜烟儿钻进人堆里。 实在太丢人了她只是想试着找一下死在沙漠里的骆驼客的亲人,结果整个商市都知道她不识字,那摊主嗓门未免也太大了些。 不过不知道用灯笼是否能找到骆驼客的亲人或许他只是路过那片沙漠,家乡在很远的地方,正当初七想着,一枚香囊突然悬在她眼前,看着上边的藤枝纹,她不自觉摸了摸挂在腰间的一串,一c二c三c四c五c六c七正是少掉的那一个。 “丫头,你东西掉了。”有人笑道。 初七顺着香囊往上看去,只见一面容黝黑的男子正对着她笑,虽说长得黑了点,但算得上是副好皮相,高眉深目,牙齿特别白,穿着素色箭袖交领袍,腰间系宽鞶革,佩以宝石匕首,脚上的皮靴绣以狼纹。 初七思忖片刻,拿过香囊莞尔而笑,“多谢。” “粟特语说得不错,不过听来有些生硬 ,刚学的吗” 他竟然用的是官话,字正腔圆,没有半点口音。 初七心有疑惑,再次打量起这人的装扮,他的手指很干净,看来就是养尊处优之人,更何况他脖上的珠链,腕上的手串都极为名贵,若说是商人,这身打扮显然太过清雅,手上的戒指也少了些。 初七眼珠子骨碌一转,摇摇头,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那男子又说:“我叫慕容舜,是步萨钵可汗之子,我母亲是汉室公主,我在长安生活过多年,所以哪些人是汉人,我一眼便知。” 初七瞬间觉得他有备而来,不禁心生戒备,若这时点头说自己能听懂他的话,岂不是打脸犹豫再三,她拿出刚买来的随身小酒壶,亮在他眼皮底下,以粟特语说:“要么五个银币。” 慕容舜微怔,想了会儿后从钱袋里掏出五个银币。初七一把抢过银币揣进怀兜,然后把酒壶塞到他手里。 “多谢,满意再来。”说完,她转身欲走。 慕容舜突然抓住她的胳膊,眼微微眯起,笑着说:“东西我买了,与你说两句话如何” 初七斜眼睨他,想了会儿,她扭动起腰肢,挂在腰间的香囊珊珊作响,她的手轻抚过这一串香囊,笑问:“要么一个银币一个。” 慕容舜:“” 第二十四章 买卖 晌午时分,城中酒家座无虚席,虽说此是吐谷浑地界,但大多都是鲜卑与汉人,用得语言也是鲜卑与汉字,作为交通要塞,常年都有东西来往的商旅,胡人c粟特人c吐蕃c突厥鱼龙混杂,亦敌亦友。 谢惟c李商c何安已在酒家坐了小半刻,喝着吐蕃羌酒,吃着烤羊排。李商抓着羊肉大块朵颐,边吃边点头说:“这羊肉烤得好,初七一定喜欢,待会儿带些回去。” 何安笑了,朝谢惟挤眉弄眼道:“你没发觉吗这小子一口一个初七。” 谢惟早就有所察觉,只是未露声色,李商年纪还小,性子也有些顽劣,小事上懵懵懂懂也就罢了,大事上不得让他胡来。 初七就是“大事”,容不得半分差池,更不能容下男女之情。 想着,谢惟若无其事道:“我已经给初七准备,你先吃。” “好嘞,再来两根羊棒骨”李商吮着手指头上的羊油,拿了张烙饼咬了起来。 谢惟却没什么胃口,他约好的人还没有来,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何安熟络地拍起他的肩膀,说:“吃些吧,别的交给天意,你看你脸这么白,就是因为吃得少,来个羊蛋补补,再加根羊鞭如何” 何安挑挑细眉,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谢惟拨开她的手,端起酒盏喝了两口,然后往楼下望去。酒家嚣闹依旧,底下有人打了起来,乒乓一阵,砸锅卖铁似的。 何安站起身,对着底楼吹着口哨瞎起哄,李商也去凑了个热闹,边啃羊棒骨,边称赞人家好身手。 谢惟淡然地喝着酒,仿佛与这吵闹世界脱了节,忽然有一道黑影闪过,悄无声息坐到其边上,自顾自地拿起酒壶。 “坐一会儿。” 谢惟侧首看向他,方脸阔额,眉间有一道长疤,说话有口音,不是他等的那个人。 “这里有人。”谢惟冷声道,伸手去拿酒壶,没想此人臂力惊人,手悬在半空,酒壶纹丝不动。 这时,何安转过身,看到这黑衣人微微一愣。 “哟,来了呀,那我就走了。”说着,何安拍拍谢惟肩膀,“这是天祝王的侍卫,天祝王想找你。” 谢惟目光微顿,面色有异,他抬起头看向何安,何安很无辜地扁起嘴,耸肩摊手道:“你只给了我两袋,我负责送你进城就完事了,人家可是给了我一箱子钱呢。好了,来日方长,我先走一步。” 说罢,何安笑眯眯地将案上半壶酒揣在怀里,从二楼纵身一跃,轻盈落地之后,马尾一甩,扭着细腰扬长而去。 谢惟微微一笑,不禁环顾四处,二楼的酒客都已经换了波人,全是这侍卫的手下。 “我只是一介商人,用得着劳师动众吗”谢惟悠闲地喝起盏中酒,然后向李商招招手,让他坐下。 李商的手早已按住刀柄,然而见谢惟不动声色,他也就故作镇定地盘腿坐下,继续啃他的羊棒骨。 “是不是商人我不知道,我只是来传口信。”侍卫影说,“天祝王知道你来此处,想跟你买消息。” 谢惟轻笑道:“我只个寻常商人,跟我买什么消息不过既然你已坐在这里,不如交个朋友。” 他让店小二再上了壶酒,然后亲手替影斟满一盏。影盯着他,一双褐色的眼睛如盏中酒一样浑浊,皆是杀人杀太多的缘故。 “狡猾的汉人。”影冷笑,“凭什么让我喝你这酒” “那你凭什么找我买消息” 话音刚落,影身边的侍卫突然抽出长刀架在谢惟脖子上。 影阴恻恻地笑了笑,“因为我知道你有消息,你那个朋友已经告诉我了,更何况你的命在我手上。” 谢惟低头轻笑,拿起两根羊肋骨,慢悠悠地吃着上面的残肉,羊肉太香,他吃得十分干净,只剩白森森的骨,像两把弯刀。 “仔细瞧瞧,你的命也在我手里。” 谢惟垂眸往影的腿间看去,不知何时其腿间多了把匕首。 李商贴着影的身侧,轻声说:“你侍卫的刀一定没我匕首快。” 话音刚落,谢惟突然用两根羊肋骨上下一夹,横在他面前的刀应声碎成两截,众人惊诧不已。 “好了,连刀都没了。”李商把匕首往影的腿内侧靠,那里正是大动脉,割开之后血如泉涌,眨眼间就会失血而死。 影不说话了,谢惟深叹口气,递给李商一个眼色,李商马上把匕首挪开。 “来,先喝酒,再聊。”谢惟笑着奉上酒盏,影瞥了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一口饮尽。 谢惟说:“好了,我们是朋友了,想要买什么消息我是个商人,只要价格合适,我都会卖。” “我的王想知道阿史那柔在那里。” “这个消息我可以白送给你,她已经走了,跟着舅舅安然无恙。” “是谁救走她” “正是在下。” 影闻后目光怒瞠,谢惟云淡风轻地说道:“不过也是有人出了价让我做的事。” “是谁” 谢惟莞尔而笑,“这个消息不能送了,而消息只能用消息来交换。”见影犹豫不决,不敢多言,他又说,“如果你做不了主,我也不为难你,可以让你的主人直接来找我,到时我就告诉他是谁出的这个价。” 说着,他在案上放了几串铜钱。 “告辞。”谢惟揖礼,然后带着李商在刀光之下坦坦荡荡地走了。 出了酒家后,李商忍不住回眸,咬牙切齿道:“那个何安,我就知道不能相信她,竟然出卖我们” “他们不敢动手。”谢惟微微一笑,“若是伤了你,李大将军非把这里铲平不可。” “哈,鼠类之辈,岂能劳烦我祖父动手有我就够了,看他们的功夫也不及我。”李商拍了拍胸脯,自傲得很。 “要不先把何安给宰了吧,不杀她难解我心头之恨。” “先回去,初七还在邸舍。” “哎呀,糟了”李商惊呼,“忘记给她带烤羊肉了,要不我再去帮她买吧。” 谢惟驻步回眸,眼神有些冷。 “李商,当初我为何要收留初七,你还记得吗” 李商一愣,缓过神后脸蓦地红了,他当然知道谢惟出于何种目的选中初七,那时谢惟还说过一颗棋子要放在最合适的地方,下棋的人要懂得控制棋子,而不能被棋子所控。 “趁你还没糊涂,快点把初七送过去。”谢惟回过头,两手负于身后继续往前走,“回去先准备,天祝王定会来找我们。” 不知怎么的,李商从谢惟的语气听出一点点失望,那一声轻叹就像在轻斥他太过幼稚。 第二十五章 慕容舜 “你这人老跟着我干嘛我没东西卖给你了” 初七低头疾步,极力地想甩掉身后的那根“尾巴”,慕容舜不紧不慢跟着,不管她走得是快是慢,始终离她一步之遥。 初七被他跟得烦了,蓦然转过身,瞪眼道:“你再跟着我,我就报官了。” 慕容舜说:“我是可汗之子,这座城都是我的。” “那你去宫里头呆着,干嘛追着我”初七看到邸舍近在咫尺,想进又进不了,又气又急地跺两下脚。 “因为你长得好看。” 慕容舜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也知道自己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可一点都不怕被初七看出来。 初七心里门儿清,这位可汗之子想找的另有其人,她偏偏不如他的愿,七弯八绕到了一家看得上的酒家坐下。 慕容舜也坐下了,店小二来问要吃些什么时,他还自作主张替初七点了几道菜。 初七朝天翻白眼,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他点什么,她就吃什么,吃完一抹嘴,溜 想着,初七笑了,拨了双筷子,在手里转着玩儿,慕容舜盯着她灵巧的指尖略微出神,而后他也拨了双筷子,学着她的模样把玩起筷子,无奈手指头太笨拙,三番四次把筷子转到地上。 初七看着他迟钝的模样笑了。 “可汗的儿子不会用筷子吗你还说自己住在长安。” “你们汉人也不是个个懂汉字,要不,怎么会连那首诗都念不出来。” 初七:“” 店小二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羊汤来了,正好解了她的尴尬,初七忙不迭地碗起大碗,稀溜喝了口汤。 “香” 吃到好东西,她立马就快乐起来,一口汤一口蒸饼,都没空说话了。 慕容舜看着她不停在动的嘴,嘶地倒抽口凉气,好奇问道:“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初七翻他一个大白眼,喝了口羊汤,又抓上一串烤羊肉往嘴里塞,塞着塞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身影,她转过头去看正是何安,一阵窃喜,期盼他能看见她,可再看过去又觉得不太对劲,为何没见谢惟与李商 初七嘴里的肉不香了,她蹙眉思索起来,认为何安独自在此定有古怪,而她这细微的狐疑瞬间被慕容舜逮住了,他问:“是不是看到熟人了,不引荐一下” 初七垂眸,费力地嚼着满口的肉,而后她点点头,往人堆里一指,慕容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说时迟那时快,初七把半碗羊汤泼在他身上,趁他躲闪分神之际,连忙逃跑。 慕容舜想去追,店小二见满桌子菜没付钱,急忙堵住他的路。 “账还没结呢。” 慕容舜一摸,钱袋没了。 初七一口气跑回邸舍,进门之后急匆匆地把门关上,还上了门栓,她松了口气,转身就看见谢惟与李商,而此刻房中又多了两个她从未见过的人:一个华冠锦袍,体态雍容的中年男子,另一个是一袭黑衣且站在其身后的刀疤护卫。 看来初七冒冒失失地闯入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初七尴尬地扯了一个笑,在谢惟的冷眼之中小心翼翼退到屋外。 谢惟道:“这是谢某的一位婢女,不太讲规则,让天祝王受惊了。” “小事,刚才我们聊到哪儿了哦,慕容舜。” 门外,初七听到了“慕容舜”这个名字,心里又是一惊,就在刚才她和他逛街吃羊汤,还讹了他好多粟特银币,她想里面的那个叫天祝王,而慕容舜是可汗的儿子,他们不应该是在一起的吗 初七心里生疑,不由趴在地上屏气凝神,仔细聆听。 天祝王道:“真没想到谢郎是如此通情达理之人,知道可汗的难处。” 谢惟一笑,“毕竟可汗当年与高祖共同讨伐李诡,酣战于库门,功不可没。我也知道可汗与我们之间有点误会,否则也不会误以为是我们的人绑了阿史那柔,为表诚意我已按王子之意将阿史娜柔交给了狼首,她平安无事。” 天祝王哈哈大笑起来,声如洪钟,可这笑声听来不怎么高兴。 天祝王道:“王子是在长安待久了,果然事事为长安考虑呀。谢郎有所不知,自前朝起舜王子就被你们皇帝扣留为人质,还被封成可汗,之后多年一直呆在长安,自然是不知可汗艰辛,高祖即位之后,念可汗伐李诡有功,就让舜王子回故土,然而可汗已另封太子,这让舜王子十分不悦,有些事便自作主张了。” “原来如此,看来其中是有误会了。”谢惟说,“那下回我就不做舜王子这边的买卖了,另外也请天祝王在可汗面前美言几句,我身为 商者,还是以和为贵,以利为先。” “哈哈哈,那是自然,实不相瞒,我还想问谢郎要点消息。近些年可汗抱恙,久病不起,蒙天子之感召也是有心无力,实在动不了呀,不知天子可怪罪与可汗” “天祝王,你这可难倒我谢某了,谢某只是在河西走廊做买卖,长安的风声是有传到我这儿,但不能作数。” “不作数也让本王听听。” 谢惟笑道:“那天祝王听过就好,天子虽忙于内政,但也心系可汗,过段时日或许会派使臣来探望。” “是吗天子真是费心了,不过可汗也有一事相求,他想为王子求婚,不知天子会不会答应。” “天子之事,谢某不敢妄言。” “谢郎莫要妄自菲薄了,哈哈哈哈。” 初七听到这震耳欲聋的笑声,又忍不住想翻白眼了,她趴得有点累,正打算换个姿势时就看到慕容舜蹲在她边上,耳朵贴着门偷听里面的谈话。 慕容舜知道自己被初七发现了,非但不跑还以食指抵上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继续偷听。 初七跑也不是骂也不是,偏偏这时候慕容舜伸了一下蹲麻的腿,一只圆不溜秋的香囊从他裤兜里滚了出来,叮铃咣啷的,一直滚到楼梯处,弹在墙上后又继续往下滚 第二十六章 你还是小了一点儿 一颗铜球落到木头地板上,再加上廊道空旷,四周门窗紧闭,这动静就跟砸穿地板没两样。 初七的心被这颗小小的香囊悬到嗓子眼儿,还没来得及缓神,就听到门内传出一声大喝:“谁在外头。” 初七知道逃来不及了,赶忙使眼色让慕容舜跑,没想慕容舜不但不逃,反而正大光明推门而入。 “衣裳弄脏了,三郎买你件衣裳。”说着,他看到居坐在内的天祝王,惊讶地“啊”了声,“王爷也在此,这也太巧了。” 这话听来阴阳怪气的,天祝王脸都青了,他低头轻咳两声,道:“我也是来买东西。” “是吗果然三郎好货不少,竟然能让王爷亲临,让我看看有什么东西,也让我赏玩一番。” 谢惟莞尔,不紧不慢拿出五匹绸缎,“这是出自江南绣坊,我只有这么五匹,但已经被天祝王订下了。” “好货呀”慕容舜两三步走上前,自说自画展开这匹新绸,对上面花鸟绣纹爱不释手。 “瞧瞧这针线,真是好手艺王爷花了多少我愿意付三倍” 天祝王满头大汗,但因谢惟帮其解了围,面色稍微红润了些。 “不瞒王子殿下,我已经订了半年余,如今刚到手实在不忍割爱。” “这样啊”慕容舜摸起下巴,“那我就不夺人所好了,三郎,你这五匹绸多少钱,也替我订一下。” 谢惟笑了,“一匹一千两百贯,再加上来往运费”他掐着手指头,煞有介事,“既然是老主顾,这五匹绸就算五千贯好了,运费全免。天祝王,你上回的五百贯定金我已经从中扣了,还有四千五百贯。至于王子殿下,还是按老规则办,先缴定金。” 慕容舜摸起下巴,“这么贵呀,那我不要了。” 天祝王的脸瞬间由青变红,他瞪着谢惟,谢惟笑容可掬,微微鞠躬道:“多谢天祝王照顾谢某生意,这钱我去你府上取,如何” “哈哈哈哈哈。”天祝王大笑起来,“刚才我想这么多绸缎家中也用不了,既然王子殿下喜欢,那就给王子殿下吧,他府中姬妾多,分不过来。” “王爷要买来送我我怎么好意思呢。”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送你。”天祝王急了,眼珠子都要瞪掉出来,“我的意思是你喜欢就买走。” 慕容舜皱起眉,十分失望地说:“要我买王爷不打算送我吗” “这”天祝王又是急得满头大汗,在身上胡乱摸了半天,摸出一块帕子往额头擦了擦。 影侍卫显然不方便出手,只能一个劲地瞪着慕容舜。 这时,李商已经翻出货单,白字黑纸,上有朱砂记,他双手奉给天祝王,诚恳地说:“我们只算了进货,跑腿费一文都没收呢,王爷在这儿画押按印就成。” 天祝王想要拒绝,刚嚅嗫起嘴唇,就看到慕容舜的目光刺了过来,似乎别有深意。他不想被人知道自个儿私会谢惟的真正意图,只好假戏真做,勉强地在货单上按下章印。 谢惟看着朱记落到货单上,眉眼弯得十分好看。 “多谢惠顾。”他边说边把货单收起。 “我会让人把钱送来。”天祝王沉声道,“没想到谢三郎如此会做生意。” 谢惟揖礼,恭声道:“王爷放心,我的货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天祝王冷笑一声,眯起的眼睛透出一丝威胁之意。 “你最好不要让本王失望。” 慕容舜眼巴巴地看着这五匹绸,馋坏了,腆着脸又问:“王爷可知下月初是我爱妃生辰她一直想块好料做套衣裳。” 天祝王听后闭起眼装聋作哑。 慕容舜又道:“我母后的生辰也快到了,她若是看到精美的绸缎也会欢喜。” 天祝王眉毛拧起,有些纠结。 慕容舜继续道:“对了上次我送给天祝王的一对鹦鹉,天祝王可喜欢” 天祝王睁开双眼,豆大的汗珠从他眉间淌下,手捂着胸口,露出心疼之色。 天祝王讪讪地笑道:“既然王子殿下如此心仪这五匹绸缎,本王就赠送给王子殿下。” “哎呀,天祝王怎能如此客气我明天再送您一对鸟儿吧”慕容舜笑眯眯地摸起绸缎,就像在摸一个狗头,“果然是好货呀。” 一对鸟儿天祝王听着更生气了,谁要那不值钱的破玩意儿 他隐忍不发,只道:“免了,王子殿下的心意本王已收到,本王有事缠身,先走一步” 话落,天祝王站起身,人比来的时候胖了一圈还不止,有眼睛的 都知道他这是被气肿的。 谢惟不温不火地笑道:“让阿商随您过去吧,您也就不必让家仆再走一趟了。” 天祝王气得说不出话了,嘴皮子都颤抖起来,他完全看不出来谢惟是站在哪儿边的,没法子,做戏就要做全套,他只好点头应允下来。 李商把天祝王与影送走了,从进门起就没说过话的初七看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买卖还能这样做,与谢惟相比,她坑慕容舜的那点钱简直不值一提。 谢惟朝慕容舜揖礼:“过会儿我派人将这五匹绸送您府上。” “哎呀,忽然我又不太喜欢了。”慕容舜得了便宜还卖乖,“刚才天祝王找你聊什么了” “您不是都听见了吗” “来得晚了,只听到半截。” “那就不好意思了,虽说是老主顾,但我是个生意人,消息得用消息来换。”话落,谢惟莞尔而笑,温文尔雅。 “这样啊,那先算笔账吧,你手下把我衣裳弄脏了,我这绸料值万贯,脏了折一半价,还有五千贯,脱下来给你换消息如何”说着,慕容舜当众脱起衣裳,也不管初七是不是在边上看着,玩光溜之后他还转身朝初七亮了下胸肌c腹肌c肱二头肌。 “如何我可比汉家男子好看” 初七发觉这家伙不是心机深会算计,而是他压根儿脑子有问题。 “你呀,啧啧啧”初七连连咂嘴摇头,然后嫌弃地伸出根小手指,“小了一点儿。” 第二十七章 本王等不急了 “小吗哪里小了”慕容舜作势要脱个精光。 初七傻眼了,她说他小是因为见过谢阿囡那满身肉,光一个胳膊就能粗过慕容舜的腿小,当然是指身板小 谢惟也有点看不下去了,直言道:“王子殿下,我们还是聊正事吧,你的袍子我卖不出去,不如用这五匹布来换,如何” “行啊,不早说。”慕容舜又开开心心地把袍子穿好,朝谢惟一笑,“天祝王说什么了” “王爷说可汗抱恙,久病不起,蒙天子感召无奈有心无力,问我长安那边可有风声。” “这话我听到了,前面说什么了” 谢惟低头垂眸,彬彬有礼道:“这五匹布只值这一句话。” “嗯”慕容舜皱起眉,看看谢惟,再看了看初七,见到初七木讷的脸后,他似乎想起什么,“啊”了声后兴高采烈地拿出从初七这里买来了香囊和酒壶。 慕容舜笑着说:“丫头卖我的,好东西,看这做工多精美,香囊一个银币一个,酒壶五个币,共十三个银币,很值钱吧。哦,刚才滚掉一个,你们等会儿去捡就成。” 谢惟的笑略微有点不太自然了,他看向初七,轻声说:“果真很值钱。” 初七尴尬极了,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慕容舜火上浇油道:“她还偷了我的钱袋,钱袋我也不要了,买你消息应该够了。” “我没偷,是他老跟着我,我想把他甩开,所以”初七心虚地拿出了慕容舜的钱袋,“我拿了钱袋子,想让小二拦住他。” “说起小二我又想起了,我还请她吃了顿饭。” “你能不能别说了”初七涨红着脸,低着头狂翻他大白眼。 “你想知道什么”谢惟敛了笑意,冰冷之色又爬上眉间,“有话直说,别欺负我的人。” 别欺负我的人。初七听后心漏跳了一拍,脑袋嗡嗡直响,缓过神,一股温暖的感觉从心头直涌而出,她分辨不清这是什么。 初七满怀感激地看向谢惟,谢惟还以冷眼,似乎在说“等会儿再找你算账”,初七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 慕容舜不再嬉皮笑脸,正身坐到天祝王刚才所坐的位上,说:“天祝王怎么会知道你来此” 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连音色也变了。 初七微怔,转过头打量起慕容舜,果真像是变了个人,那双眼睛泛出异样的颜色,犹如未暗透的天色,黑中泛蓝。 “一个向导告诉他的,在这道上为了钱什么事都能做,不是吗”谢惟两三句话就把何安的事抹掉了,对他而言何安就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 “我还奇怪呢,找你时候竟然看到影。”说着,慕容舜一手支起额,斜瞥向初七,“你手下的人挺好玩的,本王玩得很开心。” 听这语气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初七都不认识这个“慕容舜”了,她怯生生地往谢惟身边挪,趁慕容舜不注意时,一步跨到了谢惟身后。 谢惟全然不怕这个奇怪的人,与先前的态度没什么两样,他边斟酒边笑道:“初七初来乍道,不懂规矩,倒是你别把人吓坏了。” “我怎么可能吓到女子哈哈哈,她们都喜欢我。” 一眨眼,慕容舜又变成了初七认识的那个“慕容舜”。初七好生奇怪,偷睨起他的眼睛,那抹诡异幽暗的蓝光不见了,他的身子里似乎有两个魂魄,一个阴冷深沉,另一个半点儿都不着调。 慕容舜说:“天祝王找你,无非是两件事,一c打探长安的动向;二c阿史那柔的下落。” “我已经和天祝王解释了,阿史那柔全是场误会,她不小心落入人伢子之手,几经转手到鄯州,好在被初七撞见顺手解救出来,当然我也说了把阿史那柔送给白狼是王子殿下的授意。” “呵,说就说吧,难不成他区区一个天祝王还想杀我”慕容舜垂眸,漫不经心地摸着绸上的绣雀说,“如今父汗已被天祝王迷了心智,真以为绑了阿史那柔就能逼突厥就犯,难道他看不出来突厥的野心比他更大吗” 谢惟沉默不语,过半晌,他方才开口道:“谢某只是个商人。” “那你这个商人知道得太多了也太有能耐了,听人说得罪过你的都死绝了,绥戎城失火烧死了人伢子还有姓汪的将军,这事怕不是巧合吧” 初七一听惊呆了,瞠目结舌,那个汪将还有胖妇人死了她看看谢惟,谢惟面色如常,云淡风轻地笑道:“谢某怎么知道呢我还与汪将军有一面之缘,年纪轻轻就这么烧死了,真是可惜,敬汪将军。” 谢惟拿起案上酒盏往地上倒了杯酒。 “唉,给 死人喝多可惜,不如给我。”说着,慕容舜自顾自地给自个斟了盏酒喝了起来,“宫里的人已经盯上你了,这几日你别离城,说不定会死在路上。这样吧,你方便的话就住我府上,至少我能保你平安。” 谢惟摇首道:“可汗已经不信任你了,我再住到你哪儿不是更添事端” “既然你不肯住就让她陪我几日如何”慕容舜看着初七,“我猜她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吧,我可以教她,说不定她早晚都得学。” 早晚都得学这是什么意思初七不明所以然,她站在谢惟身后看不到他此时的神色,心里直打鼓。 谢惟说:“初七的确是娇蛮任性了些,是谢某没教好,王子殿下别见怪,不过若王子殿下有心邀初七去府中游玩,不妨是桩好事,不过去或不去还是得问初七。初七,你意下如何” 初七自然不知该去还是不该去,听谢惟前半段话是想让她去,可问她“意下如何”,又是可商量的余地,这真是道送命题,点头或摇头都会得罪人。 初七眼珠子骨碌一转,恭敬揖礼道:“全听郎君吩咐。” 她又把这个球踢回去了,谢惟不假思索道:“既然如此,承蒙王子殿下抬爱,我会让初七去你府上,但是她空着手难免让人怀疑。要不这五匹绸缎您买去吧,算你两千贯如何” “等等,这不是天祝王送我的吗” 谢惟莞尔而笑,“殿下忘了吗刚才你拿它换我消息了。” “”慕容舜叹了口气,“果然是做生意的,好吧,我让人把钱送来。” “那我让初七将这五匹绸缎送上贵府,不知王子殿下可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慕容舜抚掌大笑,“快点让她送来,本王都有点等不急了。” 第二十八章 再关心你我是狗 没过多久,慕容舜就派人把钱送来了,一箱金银珠宝远比两千贯值钱得多,相比之下,天祝王就抠门了些,一个铜板也不肯多给。 谢惟仔细地将五匹丝绸包好,然后在中间夹了份帛书,小声叮嘱初七道:“等会儿会让李商送你去慕容舜的府上,到了那处之后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全都记在脑子里,回来之后告诉我,另外最重要的一点,他所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初七不说话了,她知道慕容舜邀她入府定是别有所图,谢惟心里也清楚,却没为她拒绝人家,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答应下来了。 她不高兴,扁起嘴,把“难过”写在了脸上。 谢惟看出来了,他默默解下腰间玉佩放在初七的手里,温柔说道:“这个你拿好,我已经和慕容舜说过不能伤你分毫,若真要对你不利,界时你就把这玉牌给他看,他应该不会为难你。” 看起来极为普通的一块玉,上面的字初七也不认得,她略有忐忑,低头咬起嘴唇,想了会儿问:“刚才你说别相信他说的话,是哪个他是嬉皮笑脸的那个他,还是凶巴巴的那个他” “都是。” “两个挑一个,哪个是我更加要小心的呢” “嬉皮笑脸的。” “嬉皮笑脸的”初七更加糊涂了,她倒觉得嬉皮笑脸比凶巴巴的好多了,至少从他眼睛里看不到杀意。 谢惟笑着摸摸她的头,亦父亦兄亦友。 “初七,眼下我不能和他们硬来,他们所提的条件只好暂时答应下来,所以不得不委屈你几日,不过我能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弃你不顾。” 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话声音又好听,受于其恩惠的初七虽然有些介怀,但还是点起头。 “嗯,我明白了,不过我有个条件,等从府里出来之后,郎君能不能教我做买卖就像刚才你用五匹布赚了两个人的钱,万贯的利,我也想像郎君这般厉害。” 谢惟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不禁哑然失笑。 “只要你听话,我定会倾囊相授,到时万贯家财在你眼中不值一提。” 万贯家财,初七想都不敢想的事,别说这辈子,下辈子她都不敢妄想,但今天她是见识到了谢惟的手段,跟着他一定能赚到“万贯”。 初七胸有成竹,抱上五匹丝绸和李商去王子府。刚出邸舍,就有一辆羊车停在了初七跟前,车夫就是刚才来送珠宝的昆仑奴。 昆仑奴揖礼道:“王子吩咐,请客人随车过去。” 追得这么紧,难道怕她跑了不成初七略有不悦道:“我初来乍道,想要走过去,顺便看看城中风景,烦请您在前带路。” 昆仑奴犹豫起来,初七不管不顾的把五匹绸缎放在车上,“东西南北,往哪儿走”话落,她往东去。 昆仑奴拦住她的去路,揖礼道:“请贵客跟着车走,那个方向反了。” 话落,他在前带路,初七和李商就跟在其车后。 李商自天祝王府中回来后就没说过话,脸黑成了锅底,此时他也没给初七好脸色看,厉声质问:“你怎么会招惹到慕容舜的” “我怎么知道我这是出门踩狗屎了呀”初七委屈极了,小嘴嘟得老高,“在商市遇到个半疯子,难道还是我的错” 随后,她将前因后果全都告诉了李商,李商听完之后低下头一声不吭,在快要到王子府时,他从袖出拿出一把玲珑匕首悄悄递给她。 “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初七眼睛一瞥,这么小的一把刀 她不屑地把李商的手推开,然后在袖兜里掏出一把尖锥,接着拉开衣襟露出一把匕首,再撩开衣摆指指脚上的靴,靴筒处冒出一小截短刀柄。 “”李商斜眼睨她,“你不觉得重吗” “命更重”初七把身上的短刀匕首藏藏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叫我过去,万一我回不来了替我照顾阿财。” 她说着“临终遗言”,李商的脸突然绷紧了,就像一面刚做好的鼓,风吹上去都能敲得出声音。 “你不会回不来,我不答应” 初七嗤之以鼻,“你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 这话不说还不要紧,一说李商更生气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能发作,憋气憋得满脸通红。 “你还比我小上一岁,有什么资格说我小你要死在里头随你,我再多关心你一句,我就是狗” 初七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觉得莫名其妙,正想说些什么时,王子府到了,这府邸竟然与汉家的没什么不同,门前还有一对造型粗犷的石狮子,不同之处在于公 狮头顶上立着一只鹰,母狮头顶上趴着一匹狼。 王子府的大门敞开,似乎早就准备接初七进去。李商看到这扇朱门后扭头就走,没几步他又回来了,咬牙切齿的把匕首硬塞在初七手里。 他语气生硬地说:“按三郎吩咐我只能送你到此,小心。” 初七望着他,一双杏眸熠熠生辉,她弯起眉眼,巧笑嫣然,“多谢。” 李商眉间怒色瞬间就消去不少,嘴角不由往上扬起。 “你关心我了,你是狗,汪汪叫两声。”初七冷不丁的提醒道,柳眉轻挑,很是得意。 李商就像被点燃的爆竹,一下子就炸了,他怒目瞠圆,抬起双手伸向她脖子,想要当众掐死这个小王八羔子。 这时,王子府里走出一貌美胡姬,笑盈盈地施礼道:“王子殿下恭候多时。” 被打断行凶念头的李商只好收回手,目送着初七进去,在门要关上的刹那,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初七” “干嘛” 初七回眸,直勾勾地看着他,李商却说不出话来,看着她半晌,奶声奶气的“汪汪”叫了两声。 眉间阴霾一扫而光,初七笑着进去了,她以背相对,故作镇定的摆摆手,就跟大官家似的。 “回去吧,我没事儿。” “咣”的一声,门关上了,门后是什么光景,谁也不知。 第二十九章 你是不是傻? 初七就这样被带走了,他们在长安时谁敢惹,到这里就跟孙子一样 李商懊恼极了,在王子府门前徘徊许久,心有不甘地离开此处,回到邸舍,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三句话里两句荤段子,不是何安还会有谁 李商怒从心头起,一脚把门蹬开,果然见这不要脸的东西歪坐在那处喝着美酒,吃着甜瓜。 “你怎么有脸过来,你这个叛徒” 李商指着何安鼻子大骂,何安愣了会儿,噗噗吐出几颗瓜籽,无辜地看向谢惟。 谢惟淡然地喝着茶,一双凤眼惬意眯起,“是我叫她来的。” 李商两三步冲到谢惟跟前,激动地质问:“为什么她把我们都卖了,还引来了天祝王。” 谢惟说:“恰恰相反,我早就想见天祝王。” 早就想见天祝王 李商微怔,这个局谢惟连他都蒙在鼓里,难道是不信任自己缓过神后,李商不禁羞恼,脸比之前更红了。 何安看着他啧啧两声,不甚满意的摇起头,“年纪小就是沉不住气。”而后轻挑地往谢惟身上一靠,“还是你合我口味。” “闭嘴”李商低喝,拔刀相向,“三郎信你,我可不信你” 何安见状不禁往后仰,用眼睛瞟着谢惟,呶呶朱唇,说:”喏,这全是他的主意,与我无关。” 李商转头看向谢惟,愤怒c不解c失望全都混在琥珀色的眼睛里。谢惟走上前来,轻轻按住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事我会和你解释,眼下不要伤了和气。” 李商手发颤,不肯收刀,谢惟又在他腕上稍微用了把力,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刀收回鞘内。 “阿商,来坐我边上。” 何安不嫌事大,笑着拍拍身侧的毡垫。 何安翻她个白眼。 谢惟轻斥何安,“你也少说两句,正事要紧。” 说着,谢惟以茶勺替李商盛了碗茶,加上几片他最喜欢的薄荷叶。 “茶刚煮好,阿商回来得正是时候。” 李商暂时消气了,可看何安依旧不顺眼,故意坐得远。何安非腆着脸皮贴上来,笑眯眯地说:“没想到我们李家公子脾气这般大,真是虎父无犬子。” “够了。”谢惟低声警告,何安乖乖地把嘴闭上了,手也不往李商身上蹭了,她倚上靠垫喝起酒来,神色难得正经。 何安道:“天祝王应该是没看出来这个局,对我十分客气。” 谢惟颔首,然后看向李商解释道:“我来伏俟城的主要目的就是见天祝王,而此人狡猾多疑,若是贸然求见定会让他起疑,所以我必须要让他来找我,这件事必须万无一失。” 李商不吭声,面上看来是不计较了,心里是怎么想的,谢惟很清楚。 谢惟抿口茶继续道:“现在何安已经是天祝王的幕僚,方便我们之后打探消息。” 李商冷笑,“你就这么相信他” “是。”谢惟回答得斩钉截铁,让李商无话可说。 何安更加得意了,眉飞色舞的,恨不得插翅在李商跟前飞上两圈。她慢悠悠地站起身,掸去裙摆上的瓜籽, “戏要唱得好,知道的人就要少。天祝王和他手下影都不好骗,让他们上当不费功夫怎么行李商,你年纪小,还不会骗人,以后要多学着点。”话落,何安轻挑地眨下眼。 李商气得说不出话,咬着牙根,两手紧握成拳。 何安占了便宜还卖乖,熟络地拍起李商肩膀,火上浇油,“相比初七倒是真好块料子,可惜三郎不肯把她给我。” 李商把她的手往外一掼,严声警告:“别打初七主意,否则我一定不放过你。” “哟,奴家好怕呀。”何安拍起胸口,转脸朝谢惟撒娇,“你看他老凶我。” 谢惟沉默不语,往案上放了一袋钱,何安见之毫不客气揣进兜里,笑着道:“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们两个慢聊,这几日我不方便露脸,待风头过去了,我再来。” 话落,她翻出窗户,转眼就消失在人群里。 李商说:“三郎,我不明白你为何选她为心腹,小人势利,为了钱什么都肯干。” 谢惟莞尔而笑道:“心腹还不至于,她至少可以充当我的耳朵和嘴,再者拿钱办事至少比油盐不进的好,如今何安成了天祝王的幕僚,不可能说出这个局,否则对她也不利。” 李商闻之有理,不禁点起头。 谢惟又道:“我知道你气我事先没和你商量,这也是事出有因,一是时 间紧迫;二是你的性子还待磨练,稍不留神就能被人看穿,你想想事先知道与不知道情形会是如何” 李商不假思索道:“事先知道自然不会在何安出卖我们时这么惊讶c气愤,但你也太小瞧我了,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呢” “因为初七。” 李商一愣,一时间竟然无法反驳,他尴尬地捧起茶碗,假装口渴咕咚咕咚牛饮起来。 谢惟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说:“你与初七走得太近了,若我说这桩事可能会连累到初七,你还会如此淡然” “啪”的,李商将茶碗重重扣在案上,瞠目问道:“难道是慕容舜看穿你的诡计,知道你想暗中拉拢天祝王,故意把初七拉到府里提个醒既然你都算到了,为什么还让初七” 谢惟低头,笑而不语。李商从他的笑中知道自己乱了分寸,连忙正襟危坐,眉间浮出几分愧色。 “三郎你莫要误会,我只是觉得初七挺可怜的,仅此而已。” “我也觉得她可怜,仅此而已。” 同样的话却是不同的意味,谢惟的“可怜”要比李商的“可怜”冷情得多。 谢惟又替李商盛了碗茶汤,说:“依慕容舜如今的势力翻不起花样,我想他邀初七去府中是有别的想法,或许他真的只是喜欢初七,想与她玩几天。” 李商咕哝:“他府里的姬妾还不够多吗找初七干嘛,她长得又不美,真是瞎了眼。” “瞎没瞎眼,只有天知道。” 申时三刻,伏俟城太子府。 西边一抹蔚蓝被晚霞染得姹紫嫣红,也把初七的小脸映衬得红扑扑。她与慕容舜面对面坐着,左手羊排右手浆,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两只眼睛还在不停打量餐盘。 慕容舜一手支着下巴,痴痴地看着她大快朵颐,他时不时扬起嘴角,还贴心地给她倒水添菜,不知是迷恋她鬼见愁般的吃相,还是欣赏她与众不同的“豪迈之气”。 边上,十几个姬妾捧盘侍立,齐刷刷地盯着初七,妒得眼红,而一帮老奴看着则是敢怒不敢言。 第三十章 脑壳疼 慕容舜对初七宠爱有加,他拿起一块奶渣糕喂她,怕她吃得不方便,又替心地用小刀切成一口大小,然后送到她嘴边。 “看你吃得这么高兴,我也高兴,就跟自己在吃一样。”他笑着,舔了下不小心沾到指尖上的奶屑。 从开宴到此时,他只喝了一杯酒。 初七疑惑,嘴里叼着根羊肋骨,含糊不清地问:“你不吃吗?这么多好东西。” 慕容舜摇摇头,“吃多会长肉,肉多就不美了。不过你多吃点没事,因为你吃东西的时候更好看。” 初七:“” 她瞪着他,又往嘴里塞了一小块甜瓜。 酒足饭饱之后,初七腆着个肚子打算回房去了,慕容舜深谙待客之道,安排的厢房通透干净。 住得好吃得好,初七觉得留在这里也不亏,她问慕容舜:“你要我在这里玩几天?” 这话问倒了慕容舜,他摸起下巴认真思忖,“五匹绸缎,一匹算一天,另外我不知道这绸料做衣裳好不好看,得做成衣裳才知道,一件衣裳得做十天半个月,那” “你就不能一起量一起裁一起做吗?这账都不会算?” 初七斜眼睨他,似乎在说:你是不是傻? 慕容舜又想了会儿,说:“那你陪到我高兴为止。” 虽说慕容舜是笑着说的,但初七觉得他是弦外之音意味深长。 她假装听不懂,十分天真地反问他:“怎么才能让你高兴呢?” 慕容舜看着她,目光灼灼,他慢慢地靠近,深邃的眼睛又泛起蓝光,另一个暴戾的“他”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哗”的,他扯开了初七的衣襟,两把玲珑匕首掉了出来,初七一怔,还来不及解释,他又摸上她的袖兜,抽出那把尖锥。 初七尴尬地笑道:“这是我用来纳鞋底儿的。” 慕容舜不吭声,蹲身摸了圈她的靴筒,毫不费力地找到那把短刀。他把这些伤人的玩意儿叮呤哐啷的全扔在地上,浓眉一皱,问:“带那么多东西你就不嫌重?” 这话和李商如出一辙。 既然被揭穿了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初七不以为意耸耸肩,坦然说道:“我和你是初次相见,我没害你的心思,但防个身也不为过吧?” 慕容舜一听竟然笑了,比起假惺惺的套近乎,这一抹笑让人格外舒服。 “当年我初到长安时和你一样也带了刀剑防身,没想前朝皇帝对我倒是很客气呢。”说着,他看向初七,“你说,你眼下的处境是不是和我当年一样?” “当然不一样。您是王子,我是初七。”她嘟起嘴,咕哝道,“要什么没什么的初七,怎么能和你比。” 慕容舜嗤笑起来,“说得也没错,放心我不会为难你,回房之后你就好好歇息,有事吩咐奴婢,哦,对了,你想想为什么谢惟要收留你,明早告诉我。” 说完,他转身离去。 初七倒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问懵了,为何慕容舜会关心这件事?她带着满腹疑惑,回到房中。 太子府的客房自然是别处比不上的,雕梁画栋,金粉银漆,只是房中摆设更像一个奢华无比的毡庐,几十张洁白的羊毛毯堆成软榻,上面铺着五彩织锦毯,靠榻的墙上挂有一柄金鞘弯刀,也不知这样是故意让人睡不好,还是在警示着什么。 初七吃得太多了,撑得睡不着,她想着慕容舜最后那句话,有点糊涂了,说真的,谢惟肯收留她除了好心之外,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难道慕容舜想挑拨离间?初七脑中灵光乍现,一下子坐了起来,仔细琢磨琢磨,之所以慕容舜说这么多奇怪的话,不就是怀疑她和谢惟的关系不寻常?摸底之余还来挑唆几下,是想让他俩反目,然后从中坐收渔翁之利。 “哎呀,初七,你可真聪明!”初七忍不住为自己鼓掌叫好,转念一想,这慕容舜真的找错人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呀。 邸舍内,何安终于把消息带来了,她听天祝王说可汗打算与吐蕃突厥暗中联手,至于长安这边就以疾病为由消极相待,毕竟圣人即位不久,眼下最重要的是朝中事,他们这几个部族就打算利用这段日子养兵买马,厚积薄发。 谢惟得知后轻笑一声,道:“这些人真有趣,以为关着门别人就不知道了。” “他们也太明目张胆了。”李商忿然,“近些年屡扰边境,烧杀抢掠,真以为我们好欺负!” 何安把葡萄干抛到半空用嘴接住,漫不经心地说:“谁让你们天子忙着‘家务事’呢?这么好的机会不用白不用,别说这里”何安指指脚下,“东南西北 都盯着呢。” 她说得不无道理,宫中事变之后的确引起不少动荡,莫说是朝野内外,就连边陲之地也跟着蠢蠢欲动,而这早就在意料之中。 谢惟道:“之所以此次没有亲自夜探王宫,就是因为可汗已经有了异心,若被他们抓到不但九死一生,说不定还能借我们的人头发难,这次也真是辛苦何安了,往后还得需要你上心。” 何安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谁让我欠你人情呢?唉不提了,李商你要记住,谁的债都能欠就是不能欠他的。” 李商冷冷地瞥她一眼,“别动不动就扯我身上。” 话音刚落,突然想起了叩门声,三人一愣,不由面面相觑。何安连忙摇摇头,两手一摊表示自己没带人来。 李商连忙贴到门边手按上刀柄,谢惟趁机发问:“这么晚了是谁拜访?” “我是来找人的,此处有没有个不识字的小丫头?” 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她所问的人除了初七还能有谁?而且准确地说出了她的特征:不识字。 谢惟心生疑虑,迟疑了会儿上前打开门,门外站着个妇人,约四十余岁,衣着普通,面露苦相,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上面写着四句诗: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 第三十一章 博弈 谢惟看到妇人手上的灯笼,心里猜出了七八分,不过为保险起见,他还是柔声问道:“不知如何称呼这位娘子?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妇人见谢惟彬彬有礼,不禁肃然,她提高灯笼,施一大礼道:“我叫春娘,这么晚了本不应该来拜访,但今日在商市上看到这盏灯笼,实在按捺不住,故冒昧前来。摊主告诉我说是一个丫头嘱咐他写的,若是要找就来这邸舍,她眼下可在?” 妇人目光灼灼,眼中满是希冀。她盼的不是初七,是丈夫的下落。 谢惟未曾想初七竟然用这种方法替干尸寻亲,还真把人找来了,真不知道应该夸她聪明,还是该骂她多事。 “你要找的人不在此处。”谢惟笑道,“若春娘信得过我,可先将事情告知,我会替你转答。” “啊不在呀”春娘的眼瞬间黯淡无光,手中的灯笼也垂了下去,“其实也不算要紧事,我就是想问她为何要挂这么个灯笼?是不是有我夫君的下落,我夫君外出两年,杳无音讯,我们一家人都在等。” 谢惟听后微微颔首,道:“这还真是件要紧事,可惜她何时回来我也不太清楚,春娘若方便,不如告知我你住哪儿,待她回来后让她去你府上。” “嗳,好好好!”春娘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我就住在王子府边上第三间房,我也是汉人,只因战乱,不得已留在此地。” 她低头,略有惭愧。 谢惟目光微顿,真是意外之喜。 他温文尔雅笑着道:“她叫初七,等她回来后,我一定将此事告知,夜黑,春娘还是先回去吧。” 春娘听后点起头,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提着灯笼一瘸一拐走了。听她的淡吐应该是读过书的,气质也与寻常人家不同,但这些远远比不过那句“我就住在王子府边上第三间房。” 能住王子府边上的不是在王子府里当差,就是与王子府的人有关联,没想初七误打误撞,遇上一个“贵人”。 谢惟心里已有了打算,他关上门,回头时就见屋里只剩下李商,何安不知去了哪儿。 李商指指窗户,说:“刚才门响的时候,那女贼一条腿已经跨出去了。” 谢惟:“” 李商又问:“为何你不告诉她那具干尸的下落?” “还不是时候,再者这个人情是初七的。” 提到初七,李商隐约有些担心,不知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慕容舜会不会有意刁难,或许她连饭都吃不饱,肚子正饿得咕咕叫。 李商越想越心焦,他不得不按捺住去看她的心思,辗转反侧。 这边睡不踏实,初七那边倒是睡得香又甜。 翌日清早,还在睡梦中的初七被一阵喧闹的鼓乐声吵醒了,她以为王子府有什么大喜事,连忙起身去凑个热闹,一看,原来是慕容舜与他的姬妾们在院中寻欢作乐,院中石板地上铺着葡萄纹织锦毯,毯上撒满火红花瓣,他最宠的妃子赤脚踩在花瓣上翩翩起舞,腰上的金铃随她的动作珊珊作响。 王子果然与寻常人不一样,大清早就开始不干正事了。 初七终究不习惯与之相处,她不禁想念起谢惟和李商,虽说与他们相处日子不长,但她已经把他们视作可以依靠的人。 初七决定偷溜出去,谁想还没出院就被两昆仑奴拦住了。 “王子殿下请您回院中。” 慕容舜和她来真的了。初七只好调头回去,挑一块顺眼的石头坐下,两手托着腮,百无聊赖看美人跳舞献媚。 忽然,慕容舜抬起手,鼓乐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在打哈欠的初七,刚刚还笑靥如花的宠妃,瞬间就沉下了脸。 慕容舜又击下三掌,眨眼之间奴婢仆侍姬妾全都退下,紧而有序,悄无声息,偌大的院中只剩下他和初七。 初七眨了眨眼,略显木讷,她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慢慢地走到慕容舜跟前,客套地揖礼道:“拜见王子殿下。” 慕容舜眯起眼,似笑非笑,“本王让你想的事,你想明白了吗?” 初七眉眼一弯,“当然,我不想说假话,当初郎君说过‘看我可怜’才收留我。听完你所言,昨晚我又仔细想了想,一来我无父无母;二来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可怜’外还真没有让人惦记的地方。” “荒谬!” 慕容舜勃然大怒,“咣”的一下,踢翻了果盘酒壶,鲜红的琼浆如血般泼了一地,几颗葡萄弹跳两下滚进了阴沟里。 “光是‘可怜’就能让人软了心肠吗?错了!全都错了!当年我被押入长安 ,也没听人说是‘可怜’我,你再去想,谢惟为何要收留你!” 慕容舜咬牙切齿,蓝黑色的眼眸满是暴戾与恨意。 谢惟说过要提防“嬉皮笑脸”的慕容舜,初七却更加惧怕眼前这位暴躁的慕容舜,像是随时随地要杀人的模样,但她还是壮起胆子问:“王子殿下想要听到什么答案呢?莫非是‘利用’二字?” 话音刚落,慕容舜目光微顿,“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再抬头时,他眼中的那抹幽蓝不见了,暴戾也随之收敛,他又变成了嬉皮笑脸的样子。 “答对了,只有能利用的人才会放在身边,这还是你们皇帝教我的。”慕容舜心情蓦然大好,一屁股坐在锦垫之上,从地上捡起银酒杯,喝光半杯残酒。 “你早食一定没吃。”慕容舜又捡起一块奶糕递给初七,初七不推辞,拿过之后就往嘴里塞,一点都不嫌脏。 慕容舜指指她,笑道:“我就喜欢看你吃东西,能把人看饿了。”说着,他也捡起一块奶糕,狼吞虎咽起来。 “你也是吃过苦的人吧?”初七没大没小的说道,“我能看出来,挨过饿的人和别人吃饭不一样。” 慕容舜哈哈大笑,“好歹我是可汗之子,我母是汉室公主,我怎么会挨饿呢?当年我吃得好,穿得好,还被封为可汗,无限荣光,可他们把我的忠臣大宝王杀了,我也不知是谁在恨我,是把我派去朝贡的族人,还是扣我不归的皇帝,你说,会是谁?” 初七答不上来,她一个不起眼的平民百姓,怎么懂得了帝王之术? 慕容舜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如今我虽然回到故土,但我在族人眼里是汉人,他们不信我;在汉人眼里我是阿柴,他们也不信我,把我处于这两难之地的父汗,他也不信我我需要一个人,一个能助我一臂之力,重掌可汗之位的人,而且我要让他知道这里不是天祝王说了算,是我。 对了初七,我突然觉得你特别像一个人。” 第三十二章 无心插柳 慕容舜又开始神神叨叨了,他时而清醒时而癫狂,以至于初七很难分清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不过初七相信他刚才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毕竟眼晴里的痛苦骗不了人,只是后半句话听来奇怪。 初七想起谢惟的叮嘱,心里多了丝戒备,她故意不接这个茬,挠挠腮帮子说:“我渴了,醒来还没喝过水。” 话落,她转身要走,慕容舜突然拽住她纤细的手腕,问:“你不想知道你像谁吗?” 初七摇摇头,“不想,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得去了。嘶你弄疼我了。” 她皱起眉头,十分委屈地咕哝道:“你们就会挑软柿子捏,就会欺负我。” 慕容舜闻言把手松开了,弯腰拿起银水壶,亲手帮她倒了碗水。初七接过水碗,仰头喝了个底朝天。 慕容舜看着她,十分认真地说:“我分明是在帮你,你也不是第一个跟着谢三郎的女子,前几个全都死了。” 初七被呛到了,喷出半口水,一下子狂咳起来。 慕容舜轻拍她的背,一边替她顺气一边说:“他总会挑几个像你这么大,甚至还比你小的女子养在身边,等时机一到,他就会把她们” “把她们什么?”初七哑着嗓子迫不及待地问,她的小脸通红,连泪珠儿都咳了出来,抬头望着慕容舜时竟有几分我见犹怜。 慕容舜一笑,掏出块帕子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我也不知道,这你得去问他。” 他故意使诈,好让初七往他的圈套里钻,初七偏不如他的愿,把他的手往边上一掼。 “不想说就算了。” 慕容舜又吃瘪了,招使出来没用,不禁让他落了下风,他只好追着初七,拦住她的去路。 “我知道谢惟有个公主表妹,从小不得宠爱,曾有传闻说是圣人已内定几位公主远嫁异邦,她就是其中之一,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和那金枝玉叶有点像。” 初七又不信了,斜眼睨他,咕哝道:“人家是金枝玉叶,我是一介草民,怎么可能长得像。” “你不信?”慕容舜叹息,“将来你一定会信,不过到那时也就晚了。” 说话又说半句,初七听得累,她气呼呼地说:“你别弯弯绕绕的,我听不懂,有什么话说清楚,说不清楚就放我走。” 慕容舜慢悠悠地掰着手指头,“还有四天,不急,对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听说谢三郎有怪疾,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哪儿知道,我才认识他多久!” “别急,仔细想想,明天告诉我。” 话落,慕容舜站起身,顺便捡了一颗葡萄放嘴里,哼着初七听不懂的调子,两手负于身后走了。 初七望着他的背影,终于明白谢惟为什么说要小心“嬉皮笑脸”的慕容舜,这家伙杀人不用刀。 初七决定逃跑,回到房中拿了几块点心包在帕子里,然后趁奴婢不注意的时候溜出了门,院中守卫森严,进出都要询问,她见势不妙干脆爬墙,好不容易骑上墙头就看到有人笑意盈盈望着她,像是等她很久了。 初七愣住了,看清是慕容舜后若无其事地爬了回去。 没事,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初七溜回房中,晌午再出门时,就发现守卫多了,一个挨着一个挤在狭小的廊道里,就与善堂施善饼一样,一见初七眼睛全都亮了。 初七默默退回房内,翕起门,上了门栓。 好个慕容舜,是不打算放我走了!初七两手插腰在房里踱了一圈又一圈,不经意间她看到屋顶处有扇天窗,正好能容下她,于是将矮柜桌凳全都堆在窗下,准备往上爬。 这时,有人敲门,初七一吓,赶忙把案凳搬下。 “谁呀?”她假装刚睡醒。 “奴来送点心。” 初七不想开门,但这样容易引人怀疑,迟疑片刻,她走到门前开了一条门缝,探出半个脑袋。 门外是个妇人,比往常来送吃食的奴婢大得多,见到这张生人面,初七不由警惕起来,谁想妇人先问:“是初七吗?”微微发颤的声音听来十分急切。 初七微怔,再次打量。 妇人忙以眼示意,道:“奴是来送点心的。” 初七恍然大悟,认为是谢惟派来的人,连忙敞开门让她进来。 妇人放好银盘,自报家门:“我叫春娘,在商市里看到你留下的灯笼,昨日我找到了邸舍,遇到两位郎君,今早他们告诉我你在王子府。” “呀,是你。”初七颇为意外,“ 我只是想试试,真找到亲人了呀。” 春娘闻言激动起来,他急切地握住初七的手,含泪问道:“你可知我夫君的下落,他两年没有回家了,在他临走前我将这首缝在他的里衣内,就是盼望他能早日归来。” 初七猝不及防,她以为谢惟已把干尸的事告诉这个可怜的妇人。 “我” 初七吞吞吐吐,如鲠在喉,她越说不利索,春娘越着急,恨不得把她含在嘴里的话拽出来。 “怎么了?我夫君说什么了?” “他”初七抿起嘴,左右为难。她想要帮飘泊异乡的孤魂重回故土,又见不得未亡人伤心,说与不说都是件难事。 春娘一着急抓住她的胳膊,指尖几乎要嵌入她的皮肉里,“他怎么了?” “他他托我送句口信,说让你别再等他了。” 不知怎么的,初七不忍说出死讯,但这终究骗不了明眼人,春娘一下子就明白了,可她还是扯起僵硬的笑,多问了一句:“他真的这样说?他还交待了什么?” 初七编不下去了,深思熟虑之后从随身胯包里拿出一块织帛和一枚缠金戒指。 “我只从他身上找到这两样东西,藏在怀兜的夹层里。” 春娘见之颤巍巍地接了过来,想看又不敢看,几番挣扎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把这包东西打开了,然而看到缠金戒指时,她愣住了,反反覆覆看了好些遍。 “这不是我家的东西。” “不是?”初七很吃惊,“那你看看那块织帛。” 春娘闻言把织帛展开,“是这首诗,但不是这个字迹,这些东西都不是他的那他是不是没死?” 春娘不由抓住衣襟,缓过神后喜极而泣,捂上嘴痛哭起来。 初七看着这两件不知主人的遗物,心中五味杂陈,失望在所难免,可对春娘而言算是桩好事吧。 春娘哭哭笑笑,抹去眼泪后又难过起来,丈夫杳无音讯,生死未卜,接下去又将是漫长的等待。 她低头叹息,“不过还是多谢你了,至少你有这份好心肠,就算不是我夫君,我也替守在家里的那些至亲谢谢你。” 初七笑了笑说:“我阿爷是骆驼客,他曾说过那些客死异乡的魂都在找回家的路,遇上了能帮就帮。” “看来你有个好阿爷。” 春娘把缠丝金戒还给初七,初七望着这枚戒指,莫名难过起来。 “其实我阿爷也不见了,当初有个男人和我说阿爷死了,死在哪儿,怎么死的一概不知,我一直在想只要没找到阿爷的尸首就当他活着,可这么多年他没来找我,我也找不到他,我在想那个人能告诉我尸首的下落,哪怕只给一个物件也成呀。” 春娘蹙眉看着初七,不由叹息,“真是个好丫头,怪不得会惦记着我们这些人的苦,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替你求个福,让你早日找到阿爷下落。” 初七听了这番话,嘟起嘴,委屈极了。 “如今我被关在这里,别说找阿爷,连大门都出不去。” 春娘垂眸略有迟疑,而后她朝门边张望了番,道:“若要出门我可以帮你,明日王子外出办事,到时我带你出去,但你不得透露风声,我两儿子都在此处当差,不能得罪他,我不也敢冒太大的风险。” 第三十三章 你竟然如此厚颜无耻! 邸舍内,谢惟一整天都没出过门,窗遮得严严实实,连缝隙处都填满了,整个屋子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容不得光也容不得半点声响。 “有人在吗?有人吗?”春娘又来了,叩门声如同催命一般。 谢惟自顾不暇,没回应她。 这时,窗处一张涂黑的纸掉了下来,光柱如箭般直刺而来,他忙把这张纸重新贴好,两只手重重压住,一边咬牙忍痛,一边受着魔音穿脑。 终于,门外的人走了,他不禁如释重负,缓慢且疲惫的靠着墙坐到地上,手指已经麻了,手上的皮肤却像火烤铁烙般的疼,甚至能听到烙铁烫上去时的滋滋声。 谢惟勉强撑起身,走几步后又摔倒在地,他睁眼闭眼都是天旋地转,好似掉进一个虚无之地。 “郎君!” “哐铛”一记巨响,门被人从外撞开了,谢惟好不容易贴上的墨纸被震落下来,斑驳的光照进房内,亮出了他此时的惨相。 初七的笑靥凝住了,缓过神后她连忙关起门,然后将谢惟扶到榻上,用一张毯子盖住他。屋里墨味太重了,闻着让人头晕,她干脆把墨纸全都揭去,打开窗户透气。窗正对着街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而这声音落到谢惟耳里却是千百个不适。 “关窗。” 他嗓子又闷又哑,听上去就像另一个人。初七不敢怠慢,扇走一股子墨味后就翕起窗,卷下布帘。 “李商这家伙去哪儿了,出事了就不见人。”初七喃喃自语,心里很着急,她从没见过谢惟发病的模样,不知如何是好。 “郎君你没事吧?要不要找个医士?”初七走上前关心起谢惟,但听不到他的声音,仔细聆听连喘气声都消失了。她一吓,以为谢惟死了,赶忙掀去他身上的大毯。谢惟像是惊弓之鸟,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他把头埋在双臂间,忍受不了半点光线。 “把光挡掉!”他如同困兽发出低吼。 初七惊慌失措,再拉来毯子想盖在他身上,孰知谢惟就这样晕死过去,整个人如同失血般的苍白。 他真的不会这样死了吧?初七瞪大双眼,战战兢兢看着他,而后上前小心探起他的鼻息。 还在喘气,还好。 初七松了一大口气,她坐在榻沿看着面色苍白的谢惟手足无措,情不自禁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脖颈,额上布满密汗,里衣也湿透了,这贴在身上一定很难受,她没多想,干净利落扒去他的衣裳,再拿湿巾擦去身上的汗珠,心想或许这样能让他舒服些。 谢惟依然昏迷,气若游丝,几乎要死去一般。 初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怕他就此一睡不醒,突然,她脑中灵光乍现,想起谢阿囡曾说过谢惟的怪疾需要人血,于是就掏出匕首准备往手上割,刚要下手又觉得不对,他的血不也是血吗? 初七醍醐灌顶,瞬间觉得自己太聪明了,竟然会想到这么一招。她忙不迭地抓起谢惟的手,用匕首往他拇指上一划,用力挤出血珠子后,把拇指塞进他嘴里。 哎呀,我真是个小机灵鬼儿。初七得意地挑两下眉毛,等着谢惟苏醒的那刻。 不知过了多久,初七困了,可谢惟还是没醒,她眨着眼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结果头一点还是睡着了。 谢惟是被满嘴血味呛醒的,他不自觉地咂起嘴就咂到个硬物,同时拇指传来酥麻感,隐约还有丝疼痛。 嗯?!怎么会咬着手指? 谢惟惊愕,彻底清醒了,睁开眼就见边上多了个人,她的额正抵在他光滑的肩头上,手抓着一角毯子,她衣衫齐整,而他几乎未着片缕。 谢惟瞪圆了眼,一下子弹坐起身,可头重如沉铅,眩晕不已,他撑不住又倒了下去。 初七睡得香甜,丝毫不知枕边动静,这让一向淡然的谢惟乱了阵脚,他想是不是对她做过什么事,只是发病时神智不清,就算有心也是无力,只能是她对他做了什么。 谢惟抬起手看着拇指上的一道伤口,沉心思忖,他将前后因果仔细缕清之后,终于想明白这根伤指为何会在自己的嘴里,初七定是以为他食人血就能治好病症,而且还舍不得用她自己的血,随便割他一刀,再把伤指塞他嘴里就算救人了。 初七,初七,我真没错看你! 谢惟一时间五味杂陈,他完全能想象到自己光着身子含着拇指时的模样,长这么大还没被这般丢脸过。 这瞬间,谢惟动了杀念,他蹙眉望着顶上的横梁,权衡起利弊。 “水,喝水。” 初七咕咕哝哝,像是说着梦话,她转过身,迷糊地睁了睁眼,看 到谢惟之后平静地把眼睛闭上了。 “羊汤好吃。” 她咂巴着嘴,又把身子转了回去。 谢惟:“” 她分明是看到他醒了。 初七快活地打起了呼噜,可她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刚才看到谢惟睁眼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清醒了,心里抖得跟糠筛似的,好在她够机灵,装腔作势转过身避免尴尬,只是接下去该怎么办? “呼噜呼噜”初七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全然不知呼噜声早就走了调儿。 谢惟深叹口气,“我是不是该夸你伶俐?” 初七一听打了个寒颤,连忙弹起身,准备往外跑,没想前脚刚落地,后脚还没来得及跟上,她就被谢惟拽了回去,一个不稳当她撞在谢惟的身上,“嘭”的,是谢惟后脑勺磕到泥墙的声音。 谢惟本来头晕目眩,莫名撞了下后更是晕得厉害,他闭起眼硬忍住不适,可意识还是不受控制的模糊起来。 初七不敢轻举妄动了,她乖巧地靠在谢惟的身上,心想就这么装死算了,然而后背上的份量渐重,谢惟似乎支撑不住了,初七赶忙转身扶住他,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他突然失去力气倒在她的身上。 初七“哎哟”一声,抱着他倒向床榻,平时看起来文弱的谢惟,远比她想象得要重。初七被他压得快喘不上气了,拼命推搡他的身子,可他沉得像个死人,实在无法动弹。 “三郎,我回来了。” 李商推门而入,欢天喜地的,当他看到榻上这一对人儿时,俊朗的笑颜瞬间凝住了。 初七见到救星挤出一丝笑,她腾出一只手,极力地伸向他哀求道:“快,帮帮我!” 此等苟且之事怎么帮?! 李商又羞又恼转过身去,忿忿地咬着牙,低声道:“初七,我错看你了,你竟然是这样不知廉耻之人!” 第三十四章 这个锅谁来背 李商愤然离去,初七快哭了,急急忙忙说:“不要误会!快,先帮帮我,再不帮我,我要被他压死了!” 李商听到初七哭唧唧的声音心软了,两手握起拳头,恨铁不成钢。他折回来大步走到榻前,见到谢惟纹丝不动后,不由惊呼:“糟糕!” 他赶忙把谢惟扶正躺平,用枕头垫在他的脑后。 “你怎么不早说?!这可是要死人的!”他抱怨起初七。 初七死里逃生,还没来得及多喘几口气就被骂了一通,心里委屈极了。 “你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说得了嘛?” 李商吵不过她,只好认栽,他从随身胯包中拿出一个药瓶,喂了谢惟三颗药丸和一些水。 初七目不转睛的盯着,好奇问道:“不是说他要喝人血才能治病吗?” “谁和你说的?眼下喝已经没用了,服了药躺一会儿就好了,大概这几日走动太多累着了,引发了这个怪疾。”说着,他看向初七,不禁困惑起来,“你怎么回来了?慕容舜把你放回来的?” 初七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她眯起眼,得意地笑着说:“是春娘帮我逃回来的。春娘就是前几日来找你们的那个妇人,她以为我知道她夫君的下落,可我给她看了帛书和戒指后,她又说不是她的,春娘是个好心人,听到我被关在王子府就趁慕容舜不在的时候把我放出来了。” 李商斜眼睨她,显然不相信。 初七立马一手指天,一手捧心道:“我绝无半句假话!我答应春娘回来看看你们就回去,哪知回来的时候你不在,就见郎君他”她朝谢惟瞟了眼,“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想帮他换身干衣,后来不小心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也醒了,我觉得他想杀了我。” 李商:“” “是我我也想杀你。” 话音刚落,谢惟轻咳起来。 初七和李商面面相觑,身子紧绷,神色紧张。 初七小声问:“郎君醒来该怎么解释?” 李商比她更小声,“这解释不了,你就当我没回来,不知道这件事。” 说完,他蹑手蹑脚扶门而出。 初七觉得这糗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李商是该走,可转念一想,不对啊,他就这么把她扔下了?缓过神后,她立马起身欲追出去,就在这时,谢惟悠悠醒来,声音沙哑的唤了一声:“初七。” 初七一愣,瞬间像被定在原地,连脖子都僵硬起来。她偷偷地吸了口气,转过身巧笑嫣然,而后她走到谢惟面前,贴心地倒了碗水递上。 “郎君,你终于醒了,我刚才回来时就见你晕倒在地,好不容易将你扶上榻。” 她为遮掩尴尬,故意多眨几下眼。 真是岁月静好。 谢惟默默地喝下那碗水又躺了下去,十分疲惫地问:“李商呢?” “他啊他”初七支支吾吾,时不时朝门处偷睨。 “三郎,我回来了!” 李商很合适宜地推门而入,和之前一样兴高采烈。 “咦,初七,你怎么在这儿?” 初七惊呆,装得也太像样了!这活茬要怎么接? 谢惟道:“刚刚你不是在这吗?” 李商:“” 初七:“” 本是天衣无缝的事,被谢惟一声冷笑无情揭穿,初七和李商装不下去了,两人很乖巧地并排跪坐在榻前听候发落。 谢惟向来是个云淡风轻的人,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可这回他是真的被这两个不着调的人惹怒了,看看李商,气不打一处来,再看看初七,瞬间老了两三岁,更气人的是这两个小娃子还想联手骗他!他压着火气喝了两碗水,硬逼自己淡定。 初七见谢惟好久没说话,用胳膊肘捅了捅李商再使了个眼色。李商没搭理,他不想再被这小鬼连累了,说来也真是奇怪,不见她的时候担心,见到她了又觉得她烦人。 “三郎,是我做得不对,请三郎责罚。” 李商还是把这口锅顶了,令初七感动不已,她偷偷地朝他竖起拇指。 “谁让你擅自回来的?”谢惟低声问道,语气不比往常柔和。 初七听出来这是在问她,那口锅李商白顶了! 初七战战兢兢道:“我想想你们了,虽然那里吃得好住得也好,但慕容舜说话总是神神叨叨的,郎君不是让我把话都记下吗?我记下了,但又怕忘,正好昨日遇到春娘,她说能帮我跑出来,所以我就回来了 。” 初七偷睨了谢惟几眼,他眉间怒色犹在,似乎不会轻易放过她,想想也是,她看到的东西着实多了点。 想着,初七脸红了,想笑却又不敢笑,她的嘴微微颤着,怕不小心把心事漏出来。 谢惟瞥到她不可言说的小眼神,顿时头痛脸热,人似火烧,再也沉不住气了。 “初七,你在笑什么?” 经他这么一问,初七立马板住脸,神情肃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李商与谢惟相处得久,跟着他三四年都没见他红过脸,而这回他被初七气成这样实属难得。 李商觉得稀奇,甚至想火上浇油,只是经他挑唆后,说不定这小鬼就成了短命鬼,晚上会来寻他报仇。 算了,他不忍心看初七受难。 李商恭敬揖礼道:“三郎,初七不是有意的,您莫要生气。” 话落,谢惟怒气更重了,李商始料不及,赶忙把头低下向他赔罪,“是我说错话了。” 李商噤若寒蝉,第一次在初七面前流露出恐惧。 平日里他俩如手足,为何这会儿李商会这么怕他?初七有点不明白,小心肝儿更是颤得厉害,她闭起眼,不由缩起肩膀,静待发落。 “算了。”谢惟突然软了语气,“这事不该怪你,你先把慕容舜说的话告诉我。” 他和颜悦色,眨眼间就像变了个人。 初七不敢怠慢,将这几日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出来。 “他说他的族人不信任他,父汗也不信任他,他需要一个人能帮助他重掌可汗之位,说在这里是他说了算,不是天祝王。” 谢惟闻后没有太多情绪,似乎这些话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初七又道:“他还说我长得像一位公主,而这公主在宫里不受待见,圣人打算让她与异族通婚,做个傀儡,还说你养了一群女子,然后” 谢惟双目微瞠,一丝恍然从他眼底稍纵即逝。 李商看向初七,神色也与往日不同。 初七察觉出些许异样,凝神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谢惟莞尔而笑,“无稽之谈,此事先不表,我也得查清楚再告诉你,既然你已经出来了,就不用回去了,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 “不行,我答应春娘了,她还有两儿子在府里当差,我可不能害了她。” 初七理直气壮,心里小算盘打得啪哩噼啦,她的确不想回去,故意在谢惟面前提春娘一嘴,是希望他能想个法子让慕容舜别为难人家。 谢惟颔首,道:“说的没错,你有这份心真是难得,那你就先回王子府,我们从长计议。” 初七:??? 第三十五章 亏本买卖 在谢惟温文尔雅的浅笑下,初七硬着头皮走了,她本来想挣扎一下,可谢惟却说:“早点回去,别让慕容舜起疑。”这下不走也得走了。 初七回到王子府时,慕容舜还没有回府,一切风平浪静,神不知鬼不觉。春娘诧异她为何回来,初七实话实说,把春娘感动得不行,携起她的手道: “真想不到你如此好心肠,若你有事,我定会相助。对了,我小儿子尚未娶亲” 初七听了吓坏了,连忙把手抽走,逃回房里。 李商这边就惨了点,他跪在谢惟面前直到日沉,连口水都没喝,谢惟就看着他不打也不骂,面带微笑说了一句话:“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起来。” 李商早就想通了,之所以谢惟这么生气,是因为他和初七联手骗他,身为亲信必须要有绝对的忠诚,刚才他没能做到。 “三郎我错了,我不该帮着初七瞒你,我愿自罚。”李商低头,愧疚不已。 谢惟却不甚满意摇起头,道:“你还是没想明白你错在哪儿。” 李商不解,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谢惟说:“你错在与初七走得太近了,初七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将来会做什么,你很清楚,她是我们的人不假,但她是早晚都会走的人。” 李商天姿聪慧,一听就知道谢惟是什么意思,他是怕他对初七生出情愫,不管是什么情,将来对他俩而言都没好处。 “三郎,我明白了。”李商羞惭垂首,“其实我对初七真没什么意思,之后我会痛定思痛,绝对不与初七有所瓜葛。” “说明白没用,我要你记在心里,不要让我一而再,再而三提醒你。” 谢惟甚是冷漠,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凡事他都能拿捏到位,运筹为帷,但从另一面来说,这也是一种残忍。 李商还做不到“残忍”,虽然嘴上答应了谢惟,可到夜深人静之时还是会忍不住念叨初七,生怕没心没肺的她被慕容舜这奸人吃了。 快三更了,初七还没睡,她正与慕容舜喝酒聊天,看胡姬美人跳舞,歌舞升平,好不快活。 慕容舜出门办了一天的事,回府之后没胃口,于是他摆上好菜,叫来初七,看着她大快朵颐。 “来吃这个樱桃酪。” “这酒也好喝。” “炖羔羊,酥嫩无比,要不要?” 慕容舜亲手替初七斟酒布菜,手里还攥着块汗巾,随时随地好去抹初七嘴上的油。初七也不推辞,布来伸过嘴,理所应当的享受着王子殿下的厚爱。 奴婢讶异,面面相觑不敢作声。一老奴看不过去,走上前痛心疾首道:“王子殿下,您的身份尊贵无比,怎能屈尊?” 慕容舜笑着朝他招招手,“你也来吃。” 老奴微怔,急忙低头揖礼,诚惶诚恐道:“奴不敢。” “不敢就别说话了。” “”老奴语塞心也塞,只好低头退回原处。 初七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放下酒碗说:“我也有点吃不下了,这樱桃酪最好吃。”她用手指点了点,慕容舜见之就舀起一小勺放嘴里抿着,酸酸凉凉,很开胃。 “果然,只有你在的时候我才有些胃口。”慕容舜眉头舒展,抓起一块羔羊肉狼吞虎咽,就像几天几夜没吃过东西,差点把手都吞下去。 见王子殿下高兴了,姬妾们见缝插针献媚,又是斟酒又是扇扇,甜腻绕在慕容舜身边恨不得一人一块把他分了。 初七酒足饭饱后打起小算盘,旁侧敲击问:“我还要在这儿吃几天呀?你府里的东西都怕被我吃光了。” “等我吃饱了再说。”慕容舜咬着酿皮,喝着姬妾送到嘴边的酒,没功夫搭理她。 初七见惯了过河拆桥的,但都比不上眼前这一位。她叹口气,两手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看着底下莺莺燕燕,听闻这是慕容舜重金请来的舞娘,舞技精湛,天下无双,只是其中一个除了扭腰摆臀卖弄风情之外,也没跳出什么花样。 初七对于“舞技精湛,天下无双”这八个字略有不屑,认为自己稍加修炼也能到这个火候,她目不转睛盯着那跳得最差的,比划起她的姿态,忽然,那人朝她抛了个媚眼,纤腰款摆,抖起傲人的雪脯。 初七抖不起来,感觉到了莫大的羞辱,不禁有些生气,她再仔细看去咦?这人不是何安吗?! “啊!”初七叫了起来,引得慕容舜侧目。 初七眼珠子骨碌一转,连忙拍起手来,“跳得好,跳得好!” 慕容舜目光微顿,扫视起底下舞娘 ,一挥手,“赏!” 话音刚落,舞娘跳得更妖娆了,何安更是疯了似地抖肩摆胯,拼命往慕容舜眼皮底下凑,就差没说:“赏我,快!全都赏给我!” 慕容舜只盯着手里的羊肉,全然无视她。 初七干脆把脸捂上,不认识底下那个跳得歪七扭八的。 慕容舜吃了顿饱饭,终于心满意足,本想挑一个舞娘陪侍,仔细看了圈没一个入眼的,干脆就摆摆手,让她们领赏回去。 “初七,不如今日你就服侍我吧。”慕容舜笑道。 初七眨两下眼,“我是骆驼客,不是你奴婢。” 慕容舜脸色一沉,眼睛又变暗了。 “对我来说没区别。” “你堂堂王子难道要逼良为娼?!” “哎哟~~” 忽然有道身影扑了过来,横插在初七与慕容舜之间,初七和慕容舜不约而同地愣住,接着往后退了两步,那人顺势摔倒在地,翻起白眼。 “哎哟,是谁把瓜皮扔在地上,摔死我了呀。” 何安扶着纤腰,羸弱地站起身,她看到慕容舜又装出受惊模样,半跪在地故意挺起胸,施礼道:“见过殿下,让殿下受惊。” 话落,她嫣然一笑。 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慕容舜没被她迷倒,倒是被吓到了,这瓜皮怕是她自己扔的吧? “真是倒胃口,回房!”他大袖一挥,也没兴趣缠着初七了,在姬妾的簇拥之下大步离去。 初七如释重负,不由拍两下心口,何安却是副失落模样,把故意拉下来的衣襟又拉了上去。 趁院中奴婢忙碌之际,初七连忙把她拽进自己的房里。 “你怎么会来这儿?!” 初七探头探脑环视周遭,确认无闲人后翕起门窗。 何安悠哉地从广袖里拿出一片甜瓜,边吃边说道:“收了钱了,不得不来。”她噗噗吐出两枚瓜籽,俏皮地朝她眨眼,“刚才我跳得可好?” “丑死了,跳得最丑的就是你。” “你这小娃子嘴怎么这么毒,早知我就不来了!”何安一抹嘴,把瓜皮扔在地上,而后又自傲地抬起下巴,“如今我可是天祝王的人,若被他知道我在慕容舜面前跳舞,他一定吃醋吃得不行。” 初七天真地问:“那你来干嘛呀?” “受人之命保护你。”何安无奈地叹口气,“我就不该接他的活儿,亏。” “受谁的命?难道是三郎?” “除了他还会有谁让我冒这么大风险来探望你。” 初七心里一暖,有些小高兴,却又故作镇定,不以为然道:“谁要他来探望我,我过得可好啦,再说你可以扮婢女,扮厨娘,偏偏扮成舞娘,我看你明明是想要赏钱!” “谁说的?没看我刚才救了你,要不然你就被拉人房里去了。” 初七一听如梦初醒,莫不是何安横插一杠,说不定她真要被慕容舜拎走。 “嗳,那我真是要谢谢你。” 何安大方摆手,“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哎呀!我赏钱还没拿呢,我先去拿钱,待会儿再来找你。” 话落,何安提着裙摆,迈着鸭子步跑了出去。 初七望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不禁咂嘴摇头,怎么看都得她是来拖后腿的,等了又等,初七都快睡着了,终于听到门处有了动静,她下意识地起身回眸,笑道:“你来了呀。” “怎么,你一直在等我?” 第三十六章 待宰小猪崽 不知何时,慕容舜进来了,换了件金银丝双绣麒麟纹的长袍,发冠也换成小玉冠,乍眼看去与汉人没区别。 这扇门初七本是留给何安的,见慕容舜后她的笑就收敛了,不禁在想何安去了哪儿?该不会落到他手里了吧? 慕容舜捕捉到了她刹那间的慌神,不禁一笑,而后若无其事问道:“嗯?你不是在等我?那是在等谁?” 他目光灼灼,似乎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初七眼珠子骨碌一转,装傻充愣笑着道:“我刚才和他们说过把没吃完的东西送我房里,我以为有人送来了。哎呀,真奇怪,该不会是忘了吧?我去看看。” 说着,初七要往外走,慕容舜伸手拦住。 “你要吃我再让厨灶做。” “哈哈哈,这多不好意思,这么晚了,算了吧。” 初七缩回脚,转身去倒水喝,她一边喝一边往窗处瞟,依然没见何安的影子,她琢磨着慕容舜为何要来?莫非何安真落他手里了,不过照何安这性子,逃跑不是难事,那接下来她自个儿该怎么办呢? 初七一走神咕噜咕噜喝下两大碗水。 慕容舜见之笑道:“你定是没吃饱,喝水都喝得津津有味。” “饱了,饱了,只是口渴。”初七心虚地放下水碗,立马换了张讨巧的笑脸,“不知王子殿下找我何事?这么晚了还不去歇息。” 慕容舜哀声叹气,“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想找你聊聊。” “我?我能聊什么呢?呵呵,我可没有您见识广呀。” “这倒也是,等了这么等,也等得我没耐心了,看来你在他心里也没多少价值。” 慕容舜说了一大堆初七听不懂的话,初七以为他是喝醉了,好心劝道:“要不殿下早点歇息吧,时候也不晚了。” “好呀,那今天就你陪我。”说着,慕容舜顺势把她拉了过来,手搂住她的腰肢,深情相望。 初七一怔,缩起肩膀,惶惑地打量着慕容舜的脸,她分明看到他眉头皱起,膈应到难以下口,可非要装出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啧,他还闭起眼,把嘴都凑过来了。 “啪!”初七情不自禁打了他一巴掌,力气不大,挺污辱人的。 慕容舜瞠目,眼底浮起怒意,初七面无表情的又往他左脸打了一巴掌,然后两手合起夹住他的脸狠狠地晃了两下。 “殿下,你喝了多少酒呀?我看出来你不喜欢我,你也就别勉强了好不好?” 一语道破,慕容舜面色难看起来,不过转眼间他如释重负,放开初七,悄悄地松了口气。 “真倒胃口。” 初七:“” “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说着,初七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放你?呵呵。”慕容舜冷声道,“我想给谢惟提个醒,谁知他根本就放心上,这真是失策呀,既然如此,我也不能亏待自已,他让我不高兴,我就让他不好过,你是他的人你也别想放过,这辈子就呆在这儿吧。”他嫌弃地看了初七一眼,“长得不美吃得还多,过几年身强力壮做个马夫,应该不成问题。” 什么叫长得不美吃得还多,这不是你硬塞过来的嘛!初七心里骂道,脸色一沉,说:“还说看我吃饭就开胃,满嘴谎话,我再也不信你了,我也不会留在你这喂马!死了这条心吧。” “好呀,那你就死吧。” 话音刚落,慕容舜掐上了初七纤细的脖子,他眼中闪烁着幽蓝的光,嘴角阴恻恻地扬起,轻笑着问:“你想死得快些还是慢些?” 一抹恐惧掠过初七心头,她终于看到了真正的慕容舜。 初七努力保持三分清醒,颤声道:“我想死得明白些。” 这话不在慕容舜的意料之中,他好奇反问:“你为什么不求饶?” “你都起了杀心,求饶有何用,但你得让我死得明白,三郎到底怎么你了,让你连我都不放过?说清楚,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慕容舜道:“他答应过会帮我,收了笔好处之后转头就与天祝王勾结,这两面三刀的功夫世无其二吧?” “冤有头债有主,干嘛要对我下手呀?” “谁让你是他的人?”慕容舜神色一顿,“更何况还吃了我这么多东西。” “都是你逼我吃的!” 初七忿然地打着他的铁爪,趁着喘息的瞬间,她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故作镇定道:“这是三郎有意要让我考验你,谁想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慕容舜闻之微微思忖 ,回过神后不但没松手,还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你真当我傻。” “你先放开我,三郎有交给我一帛书,让我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交给你!” 初七目光微沉,边说边摸上自己随身小胯包,哆哆嗦嗦地拿出干尸身上帛书,心里默念:对不住了,先借来一用。 “就是这个!”初七把帛巾紧捏在手中。 慕容舜见之眼睛微亮,但很快又沉了下去。初七灵机一动,想起走前谢惟有给过一块玉佩,连忙把玉佩也掏了出来。 慕容舜认出玉上的纹样,真的相信了。 “拿过来。” “你放了我,我再给你,反正我也逃不了。” 慕容舜闻言想了会儿,把手松开了,得以喘息的初七连忙把帛书往身后藏,趁其不注意时逃到烛案边,将帛书置于烛火之上付之一炬。 慕容舜追过去,可还是慢了半步,他看到了帛书上的墨字却没看清是什么,眼见这薄薄的一片被火苗吞噬,上面的秘密也随之消失。 他不由气急败坏,初七却淡定了起来,有恃无恐道:“我不识字,上面写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可以提着我的人头去找三郎问。” “你”慕容舜举起拳头,眼中怒意难掩,初七挑衅地挺胸抬下巴,一副“你奈我何”的得瑟样。 莫名的,慕容舜笑了起来,亲昵地捏了把初七的小脸。 “我和你闹着玩呢,你怎么当真了?” 初七已然对他的变脸习以为常,不再往他的套里钻了,她“啪”的打掉他的手,两手叉上小腰,气势汹汹道:“你这就和我去邸舍,亲自问三郎去,别拿我欺负。” 初七语气生硬,心里却很慌乱,她这般自作主张,也不知后果如何,但无论如何,总比落在这人手里强。 慕容舜眯起眼,笑得狭促。 “这么晚了也不方便打扰三郎,今日就到此吧。”话落,他击三下掌,门外涌进一排小卒。 慕容舜下令,“把她带到地牢里,什么时候有人来领,什么时候放了她。” 话音刚落,小卒就冲向初七,拿二指粗的麻绳往她脖子上套,就像栓一头小羔羊。 初七比羔羊凶悍多了,使着谢阿囡所教的拳脚,一顿操作猛如虎,结果还是没能逃出去。那几个被她打到的小卒恼怒地将她五花大绑,横着抬出厢房。 初七如毛毛虫般疯狂扭动且愤怒大吼道:“慕容舜,你只会欺负我,算什么好汉!” 慕容舜充耳不闻,先她一步出了门,此时,有个老奴手提灯笼,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半路还差点滑了一跤。 “殿下,王子殿下。”老奴上气不接上气小跑到慕容舜面前,“殿下,谢惟求见。” 第三十七章 你是谁? 王子府的正堂很像长安的府邸,堂上高悬“清风霁月”匾额,四方都有青铜花枝灯,枝上火如繁星,使得偌大的厅堂亮如白昼。 谢惟立于牌匾之下,看着“清风霁月”这四个字若有所思,初见慕容舜还是几年之前的事,依稀记得他身形削瘦,样貌寡淡。当时听闻他要被送回伏俟城,而他本人似乎并不想回去。 慕容舜在前朝时做过几年可汗,没想跟随十几年的老臣竟被部下所杀,他吓得逃回长安,没多久江山易主,他又被当作奖赏还给了步萨钵可汗,身为汉室公主之子,又依附于大唐多年,慕容舜再回到故土境遇可想而知。 谢惟清楚慕容舜这几年过得不好,步萨钵可汗把太子都换了,这件事不但闹得天下皆知,也让父子俩关系日渐不和,如今的慕容舜空有王子之名而无实权,欲壑难填的他就像只“疯狗”肆无忌惮到处乱咬。 这回他咬上了他,还拿初七来威胁他,谢惟不想把初七当成弃卒,因为她还有更大的用处,只是以番一闹打乱了他的计划,有些事不得不从长计议。 “哈哈哈,三郎,这么晚来是想找我喝酒吗?” 人未到,声先来。 谢惟回过神面色如常,侧首看到慕容舜后恭敬施礼,礼数周到。 “免礼,免礼,你我干嘛还如此生分,快坐。” 慕容舜笑眯眯的抬手虚扶,随后击掌命奴婢送上瓜果葡萄酒。 谢惟居坐于西处,笑问:“五匹绸缎可否满意?” “你卖的东西我怎么会不满意?当然满意。” 慕容舜阴阳怪气拖着长音,显然是不满意的。 谢惟故作不知,道:“殿下满意就好。我今日来是接初走,初七不懂事,这几日惊扰府上了,多谢殿下替我照顾。” 话落,他温文尔雅又施一礼。 慕容舜道:“客气了,我很喜欢初七,乖巧又听话还挺能吃的,打算将她长留于府中,你看如何?说个价吧。” “殿下,恕难从命。” “嗳,为什么?三郎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卖吗?为何初七就不肯卖我,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醉翁之意不在酒,谢惟早就看穿慕容舜那点伎俩,不想与他绕来绕去,他端起茶碗浅抿口茶汤,轻描淡写地说:“天底下比初七好的女子多的是,殿下何必执着于她,你做了这么多事,无非想知道我与天祝王之间的交易。” “哈哈,不愧是三郎,痛快!”慕容舜猛拍大腿站起身,“不过对我来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早就知道你对我说的话和对老贼说的话是一模一样,我只想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殿下怕对我有些误会,如今殿下只需要清楚一件事,将来你必将成为可汗。” 话音刚落,慕容舜两眼发亮,里面尽是权欲的光,他按捺不住心底的兴奋,得意忘形抚掌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似乎想起什么,莫名低落,如一只光鲜亮丽的陶俑,微微仰着头,纹丝不动站在“清风霁月”牌匾之下。 “我真的能做可汗吗?他们都认为我是外人,族人也不信服我,我真能做可汗吗?” 慕容舜喃喃自语,痛苦悄然爬上眉梢,他哆嗦了下,如梦初醒,蓦然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谢惟,冷声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谢惟微微一笑,“可汗已另立太子,几大部族游离你之外,除了相信我之外,你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放肆!”慕容舜脸色突变,一脚踢翻茶案,“一介商户都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们还把不把我这个王放在眼里?!” 他抽出长刀,刀尖指着谢惟,“别跟我耍花样,你的确是个人物,但只是个靠买卖消息的小人物,当初你送来长安消息不假,可转眼就暗中联络天祝王,你以为我不知道?当你踏到伏俟城后我就盯着你了!你那些雕虫小伎骗得过天祝王,骗不过我,今天我就杀鸡儆猴,先拿你开刀!” 说完,慕容舜高举寒刀朝谢惟的面门劈下,谢惟居坐在榻上手里捧着茶碗,淡然地呷了口茶,刀风从他头顶闪过,一丝被削落的发慢悠悠飘落在茶碗里,他吹拂茶汤,再呷了一口茶,含在口中细品。 “真是好茶。”他嘴角微扬,笑如春风拂面。 慕容舜眼神一凛,突然收刀回鞘,一扫暴戾之气,爽朗地大笑起来,“哎呀,我和你闹着玩的呢。你我认识多年,我怎舍得对你下手?来人,把初七带过来。” 一声令下,初七被人抬了上来,还是被绑成一条虫,嘴里塞着块布。 初七一见到谢惟如见到救命草,眼睛睁得大又圆,被人放到毯上后她忙不迭地蠕 动过去,谁料被慕容舜一把抓住拖了回来。 谢怔眉头蹙起,眼中掠过一丝怒意。 “杀鸡儆猴,得杀这只小的才行。” 慕容舜阴笑,拿刀背拍拍初七的屁股,初七恼火极了,拱身抬腿,一脚踹在慕容舜胯下,慕容舜瞬间青了脸,夹腿蹲在地上,蜷成了一只虾。 众奴婢震惊,纷纷前去搀扶慕容舜,初七趁此机会蠕动到谢惟边上,努力昂起头朝他发出呜呜声响:帮帮我,快! 谢惟看看疼到呻吟的慕容舜,再看看初七,眼神很复杂,似乎是被那一招断子绝孙脚给吓到了。缓过神后,他掀去初七封口布,两三下解开初七身上的粗麻绳,刚放开手,几把弯刀立马抵上他的脖颈,初七又被拉了过去。 慕容舜用刀拄地,费力地爬起身,他背偻弯着,肩上就像压了座大山,瞪着初七的眼泛着嗜血的幽光。 “你!!!”慕容舜哗啦抽刀,眉宇间杀气腾腾。 初七还没回过神,谢惟先她半步,起身挡在她跟前,弹指弹开慕容舜的刀尖,慕容舜虎口一麻,弯刀脱了手,谢惟抬脚轻踢,弯刀在空中旋了半圈,轻稳地落到他的手中。 “够了。”谢惟难得沉下脸,一把将刀插回慕容舜的刀鞘内,“你将来必定是可汗,可汗就该收收自己的脾气。” 慕容舜听后咯咯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你不过是河西廊上一个商贾而已,说这等话不怕短了舌头。” 谢惟不动声色从袖里掏出一块半个大小的墨玉,形状似龙非龙,在龙眼之处嵌有一粒宝石,鲜艳如血。 “我说是就是,我是唯一能帮到你的人。”他言之凿凿。 慕容舜看到这块墨玉十分惊讶,不禁脱口道:“隽王?” 第三十八章 十七公主 “你是隽王?” 慕容舜不敢置信,反反覆覆打量着谢惟。 谢惟摇了摇头,莞尔道:“我是为隽王办事,隽王知道这些年殿下过得不易,暗中都有安排,只是时机未到不好出面,其实我在河西廊走动也是受隽王之命为殿下拉拢部族首领,隽王吩咐过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没有事先告知殿下。我们有句老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圣人一诺千金,不会弃殿下不顾,同样也望殿下沉住气,不要受人挑唆。” 说罢,谢惟将这枚墨玉掷给慕容舜。慕容舜接过后放在手心里仔细端倪,眉间的疑色渐渐消散。 “果真是隽王的东西。”慕容舜肃然起敬,连忙扔下弯刀朝谢惟一拜。“是我失礼,有所得罪还望海涵。” 一头怒兽瞬间变得温顺了,这让初七大开眼界,好奇起他们口中的“隽王”是何方神圣,她看向谢惟,而他此刻的眼神很暗很冷,睥睨着脚下的慕容舜。 “王子殿下不必多礼。” 说这个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在笑,嘴在笑,唯独眼睛没笑。 慕容舜把这话当了真,说:“既然是误会一场,此事就到此为止,三郎,我与你是故交,有些事你也莫放于心中。时候不早了,你带上这丫头早些回去吧,后面的事我们再聊。” 初七一听不乐意了,慕容舜把她当什么了,说绑就绑,说关就关,说放就放? “你还没向我赔不是呢。”初七鼓起腮帮子,两手插上小腰,得理不饶人。 慕容舜眉眼一弯,又开始嬉皮笑脸,装疯卖傻。 “都说了你闹着玩呢,你还当真了。” “我没觉得好玩,我只知道你一个劲的欺负我,今日郎君在此,正好为我评评理,我做错什么了,他非拿这么粗的麻绳绑我,还掐我脖子,瞧,脖上都有红印子了。” 初七像只大鹅,拼命地抬着头,把脖子拉得老长,她怕谢惟看不清,还故意踮起脚。 慕容舜见状轻蔑嗤笑,他是什么身份?初七又是什么身份?谢惟就算再护短,也不会因为一个下贱婢女和他翻脸。 谢惟看了眼初七的脖子,低声道:“王子殿下,你是该向初七赔罪。” 初七闻言愣住了,刚才那些话是她头脑一热,逞了口舌之快,真没想让谢惟替她撑腰。 但谢惟这么做了,初七心里美滋滋的,小眼神儿得意起来,腰杆子也跟着硬了。 慕容舜微怔,“三郎,我没听错吧,要我向她赔不是?” 他语气颇为狂妄,显然是没打算把初七放眼里。 “你没听错。”谢惟温文尔雅,莞尔而笑,“她就是十七公主。” “这不可能,她连字都不识!” “事出有因,我只知道隽王特意让我去了次鄯州就是为找她。” 慕容舜一听忍不住打量起初七,“难道她是圣人的私生女?” 话落,他如遭雷亟,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 初七也是懵圈了,这人怎么自说自话的把谎圆上?这么重的身份,顶不住啊。 谢惟面色如常,道:“我以为殿下知道有位公主流落民间,毕竟殿下住过宫,能辨认出容貌,谁知” 初七眨两下眼,看看谢惟再看看慕容舜,干脆心一横,演戏演全套。 她故作愠怒,大骂慕容舜:“你答应过三郎,不轻易说出自己公主身份,故意假装成骆驼客,你倒好竟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慕容舜:“” 初七见他不信,眼珠子骨碌一转,理直气壮道:“我回去一定向隽王告状,让他替我作主!” 说着说着,她红了眼眶,委屈至极。 谢惟顺势恭敬揖礼,劝慰道:“公主莫要气恼,这也是谢某失职,等回长安之后,我们” 慕容舜忙说:“哎呀,我都说了,开玩笑呢,我怎么会怠慢初七,三郎,你可问问她,这几日是否吃好住好?” 初七不依不饶,扯开嗓子大哭起来,“你明明欺负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也觉得初七,不对,公主眼熟只是公主出落得如花似玉,比宫里的人美上好几倍,我一直不敢认而已。” “你明明说我长得丑!” 慕容舜:“” “不管,掌嘴!” 慕容舜一听,脸都绿了,而谢惟就站在边上看好戏,手藏于袖中,两边都不沾。 初七一边伤心啜泣,一边偷睨慕容舜,见他没动作,哭得更加伤 心,“他还让我服” “侍”字还没说出口,慕容舜就迫不及待扇了自己两巴掌,大声命老奴,“去拿荆棘来,我这就向公主负荆请罪。” “回殿下,没荆棘。” “那那就”慕容舜看到地上的麻绳,连忙捡起把自己绑了起来,噗通跪在初七跟前。 “请公主息怒,恕我无礼。” 初七见他狼狈模样偷笑起来,堂中端茶送水的奴婢也忍不住掩嘴,慕容舜跪在地上满脸涨得通红也不敢作声,这时,谢惟递初七一个眼色,示意见好就收。 初七故作大方摆起手说:“好了,我不生气了,你千万别把那些事说出去,别毁了我名节。” 慕容舜诚惶诚恐,低头道:“公主言重了,我不敢妄言。” 见他卑微跪在跟前,初七憋在心口的怨气总算是消了,她小心地拉下谢惟的衣袖,笑着眨了眨眼。 “我想回去了。” 谢惟揖礼道:“谢某这就去安排车马。” “不用了,我们走吧。” 初七两手负于身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正堂。 谢惟顾及慕容舜几分面子,亲手将他扶起,替他掸去衣摆上的灰。 “放心,我会看住公主,不让她乱说话,过几日我再来找你。” 慕容舜鞠躬道:“三郎费心了。” 谢惟莞尔而笑,说完两句客套话后就离开王子府。 正堂内,慕容舜呆立在原处,身上还缠着用来请罪的麻绳,奴婢见之连忙上前,小心谨慎替他将绳子解开。 慕容舜看着这些婢奴,似笑非笑,嘴里默念着:“一c二c三c四c五。” 婢奴不知他在念叨什么,解开麻绳之后,依往常那般站到角落垂首侍立。 慕容舜仰天长叹,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朝婢奴们招起手,命他们全都过来。 婢奴们面面相觑,心里生疑,但又不敢抗命,照慕容舜之意站成一排。 慕容舜看看边上老奴,笑着说:“你也过来吧。” “嗳,好。”老奴满脸堆笑,踩着碎步走了过来。 “一c二c三c四c五c六。”慕容舜默默念叨,手按上婢奴的肩把他们扶正,一个紧挨着一个,中间不许留空隙。 “要怪只能怪你们看见了。”说罢,慕容舜脸色一沉,突然抽出佩刀横挥过去,一道银光闪过,六个婢奴纷纷倒在地上,脖处都开了道血口,就像人的嘴。 出王子府已经三更天,街上无路人,窗户不透灯,整座城像是睡着了,偶尔传来巡城兵零碎的脚步声。 初七就像出笼的雀鸟又奔又跳,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转过头与谢惟笑着说:“出来之后,马粪和羊膻味都变得好闻了呢。刚才你说我是十七公主,慕容舜这么容易相信了?” “就算他不信也得信,如今只有我们能帮他,有火也只能憋着。” “原来如此,看来王子什么的也不好当呀。” 初七有点可怜起神神叨叨的慕容舜了。 谢惟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微扬,忽然,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回来。 初七不小心撞在他怀里,她不明所以然,木讷地眨巴两下眼,谢惟往她脚下使了个眼色 第三十九章 离城 初七顺着谢惟的眼睛往下看,这才注意到有坨大马粪,差一丁点就踩上去了。 “哈,多谢郎君,你又救了我。”初七巧笑嫣然,眉眼弯成两道月牙儿。 谢惟松开手,带着她绕过地上那些坑坑洼洼,初七看不清,两手抓着他的衣摆,小心跟在他身后。 “郎君,你怎么来得这么巧呀?差点我就被他关起来了。” “是何安前来通报。”谢惟转身,轻轻地扶住差点滑跤的初七,“她见你有难就到邸舍来找我了。” “是吗?我还以为她光顾着要赏钱,把我给忘了呢,下次见她定得好好谢她才是。” 初七摇摆两下,顺势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指有点冷,手掌光滑似锦缎,不像李商全是茧子。 想来这是双养尊处优的手,初七蓦然想起刚才他们提到的隽王,好奇问道:“隽王是谁?为何慕容舜会这么怕他?” “呵呵,隽王只是虚名而已,谁都可以是隽王。” 初七听得一知半解,难道说世上没有隽王,是谢惟瞎编的? “可你拿出隽王的墨玉说我是公主,慕容舜就信了。” “因为我没说假话。”谢惟驻步,异常认真地看着初七的眼睛,“从今往后你就是七公主,千万要记住了。” 初七更疑惑了,“天底下哪有不识字的公主?我长得也不像名门贵女呀,万一被官府里的人知道我冒充公主,岂不是要蹲大牢?” “不会,有我,再不济有隽王,隽王身后还有圣人,你只要听话,我定能护你周全。” 谢惟言之凿凿,沉默片刻后他又软了语气,说:“其实今日硬闯王子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相比天祝王,慕容舜实在差了些,但为救你也就算了。” 这话高深莫测,初七彻底被绕晕了,她隐约觉得自己落入天大的阴谋中,不但劳师动众,还把圣人扯进来了。 初七不自觉地紧抓住谢惟的手,怯怯地问:“我真有这么重要吗?” 她的眼眸清澈见底,能将一切污秽化开。谢惟望着这双眼睛,一时半会儿有些愣神,想了会儿后,十分诚恳地说道:“对我而言,你很重要。” “是吗?太好了!我还没当过公主呢,等我真成了公主,定要吃好穿好。”初七高兴,眉眼一弯又笑了起来,“那我这辈子就跟着郎君了,郎君以后可得护着我呀。” 她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娃子,如麦芽糖般黏在谢惟的身上,谢惟不喜欢与女子太过亲近,可看着初七笑得天真单纯,也就忍下了她没大没小的举动。 回到邸舍之后,初七先去看了阿财,这头没心没肺的骆驼睡得比猪还沉,呼噜打得震天响,真是错忖了初七一番“相思”之苦。 初七两手托腮,蹲在初七身边咕哝着,说着不敢让人知道的话。 “阿财,你说郎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还让我当公主,我哪有这个命呀?阿财,是不是阿爷在天上保佑我呢?让我遇到这么好的人,往后我们就不用受苦哩。” “呼呼” 阿财打着呼,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它不知人间疾苦,也不知初七心事。 初七一声叹息,窝在阿财身边靠在他身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没多久,有人走进马厩,看到蜷成小小一团的初七不禁茫然,他迟疑了片刻,走上前小心翼翼抱起她,然后回到邸舍将她安顿。 初七睡得香甜,转身时手抓住他的衣袖,梦呓喃喃:“郎君,我们说好了” 谢惟有点诧异,顺着她的话笑问:“说好什么了?” “吃羊汤。”她吧唧两下嘴,沉睡过去。 次日清早,初七睁开眼发现自己在邸舍里不由大吃一惊。 昨晚明明在马厩呀?她弹起身,蹬蹬几步跑了出去,一头撞上刚刚归来的李商。 “你这小鬼急着投胎呀?!”李商愠怒,一见是初七,转怒为惊。 “初七,你怎么回来了?” “昨晚郎君把我接回来了。”初七笑着道,“你是去哪儿?” 李商眼中闪过欣喜,刚要关心她几句就想起了谢惟的叮嘱,他的眼睛黯淡下去,硬把想说的话咽回肚里,然后很有分寸地道:“去办事了。” “办什么事呀?” 初七问他,可他没回,转身走进另一间房内,谢惟正在里面等着。 初七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可惜两人说话太轻,隐约只听到“天祝王”,她想起昨晚谢惟所言,猜测他们应该是想在天祝王和慕容舜中选一个交 好,谢惟选中的是“天祝王”,但因为她的缘故而成了“慕容舜”。 初七不知道其中牵扯到多大的事,不敢问也不敢想,偷偷回到房里,全当无事发生。 晌午刚过,有人敲响了房门,初七正在打眈,听到这砰砰砰的声音吓得跳了起来,她正要前去开门就听到李商冷冰冰地说:“三郎让我知会你一声,明天一早就走。” 初七觉得奇怪,心想自己也没有惹过他,怎么一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态度比刚认识他的时候还差。 她两三步跑过去开门,李商已经走了,她挠挠腮帮子,二丈摸不着头脑,打算遇到他之后仔细问问,可整整半天,初七再也没见过他的身影,他似乎是故意躲她。 次日天蒙蒙亮,初七牵上阿财跟谢惟和李商出了伏俟城,谢惟说北上至武威,先与谢阿囡汇合,他们所经之处道路崎岖难行,万一有大雨雹,定是山洪暴发,所以趁着天好赶快走。 初七是想多留几日的,之前她有和李商说在找一个带着耳环c牵母骆驼的男子,可惜逛遍商市只引来一个慕容舜,她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那人不记得阿爷,也不记得她了,但万一他还记得呢?那她就能找到阿爷的尸首了。 正当想着,不远处传来一阵驼铃声,三三两两骆驼客牵着骆驼出了城,看起来也像是赶路。 初七的阿财突然不肯走了,望着那几头漂亮的母骆驼哼哼唧唧的,还着急地跺了跺蹄子。 “哎呀,早说了,姐姐们都看不上你,快走吧。” 初七拉起缰绳,阿财的倔脾气上来了,非要看那几头母骆驼,初七手稍稍一松,它就冲了过去,兴高采烈露出大牙肉,把几个骆驼客都吓着了。 “阿财!” 初七气得直跺脚,趁它没闯祸之前赶忙追过去,阿财以为初七在和它闹着玩,故意不让她逮着,逗得那几个骆驼客哈哈大笑。 谢惟和李商也笑了,这阿财果真是骆驼中的登徒子,见谁都要招惹。 好不容易,初七把阿财牵住了,正当她拉回来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带着耳环的男子,背影竟然与当年的那人有着几分相似。 初七如遭雷亟,急忙转头看去,那个人影竟然不见了。 李商招手唤她。初七木讷地点点头,然后牵起阿财小跑过去,到谢惟身边之后,她发觉多了一个人,正是天祝王的护卫影。 奇怪,刚才他还不在这儿呢。初七心里直打鼓,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影依然板着张棺材脸,对谢惟也没多少客气,冷冰冰地说:“天祝王要见你。” 谢惟不动声色,垂眸沉思片刻,莞尔道:“那我这就去见他。”而后他回眸吩咐李商,“客人的货等不了,你先带初七去送货,老地方碰面。” 初七闻言心里咯噔了下。 谢惟跟着影又进了那道城门,初七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谢三郎名声在外,本事又厉害,应该不会有事,可转念一想,这里是伏俟城,吐谷浑的地盘,他又是单枪匹马,万一有事都没人照应。 初七越想心越乱,忍不住问李商:“我们要不要也跟着进去?” 李商摇摇头,“全按三郎的吩咐行事。” 说着,李商牵好马调头就走,初七拉上阿财紧随其后。 天色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没走几多远,大片的乌云压了过来,就像浓墨泼了半边天色,一半白昼一半黑夜。 风大了起来,差点吹起初七的小尖帽,她一把按住帽沿往前眺望,远远的竟然还能见乌云中闪过雷电。 “要下雨了,咱们快点走。” 李商一个翻身跃上了马背。初七的阿财磨磨蹭蹭的,还在为初七不让他看母骆驼的事发脾气。 眼见天色渐暗,李商不禁肃然,他向初七伸出手,说:“与我共骑,趁没下雨之前赶过去。” 第四十章 摸骨算命 初七利落地爬上马背,一手抓着牵阿财的缰绳,另一只手抓着李商的衣裳。 李商脸一热,不自然地咳嗽两声,说:“你还是抱着我的腰吧,马一快怕把你颠下去。” 初七闻之就抱紧了他的腰,李商脸更红了,不悦地嘟囔道:“抱得太紧了。” “呀,你这人怎么难伺候,要不我来骑马,你抱着我得了。” 初七凶巴巴的,一点都不可爱。李商顿时觉得她把好心当作驴肝肺,不识好歹。 “马给你你会骑吗?别到时又摔出血。” 初七一听,又羞又恼,气得想咬人。 李商还不自知,火上浇油嘀咕道:“就你屁事最多。” 初七忍不了了,干脆一口咬在李商肩胛上,疼得李商哇哇大叫。 “你这小鬼,怎么能乱咬人,你属狗啊!” 他回过头,呲牙咧嘴的要教训初七,轰隆一声惊雷,把两个人震得一愣。 还是赶路要紧! 李商一声轻叱,带着初七飞驰。 马儿颠得厉害,初七紧紧地抓抱李商的腰,一路都不敢说话,大约行了半炷香的功夫,大雨倾盆而下,雨中还夹着豆大的冰雹,砸在身上疼得很。 “驾!”李商快马加鞭,在雨帘中冲出一条道,初七被雨打得睁不开眼,一头埋在李商后背上。 “再忍忍,马上就到了!”李商大声说道,初七听后费力地眯着眼,往前看去,青郁的草原上有个牧羊人住的毡庐,庐边还有一群小羊,那里应该就是谢惟说的“老地方”。 终于到了毡庐。 李商勒紧缰绳,把马停在了毡庐前,他先是说了一句鲜卑话,待毡庐内有声传来,他这才带着初七进去。 毡庐内传出阵阵犬吠,吓得初七不敢往里走,她躲在李商身后头,小心翼翼探了个脑袋,就看到庐中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手边有两条花白相间的大狗,大狗本是冲着陌生人叫的,可一见李商瞬间乖顺起来,拼命摇着尾巴,嘴里发出呜呜声响。 “您好久没来了,外边下雨了,一定湿透了,快来烤烤火。”老妪殷切地笑道,还顺手递来一条布巾,这时初七才到她的瞳孔是白色的,她看不见。 李商接过布巾道了声谢,老妪脸色一变,问:“咦?怎么是你一个人?他没来吗?” “阿嬷,三郎有事耽搁了,晚些来。”李商边说边拿布巾擦着脸上的雨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酸杏子塞到老妪手里,“上回你说好吃,这回我们又带了些。” 老妪开心地摸着酸杏子,取了一颗放嘴里。初七好奇地看着她,琢磨着这孤身一人如何在这里生活呢,老妪突然转过头,混沌苍白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新来了一个小丫头。”她说道,“长得还挺好看的。” 初七微怔,不可置信的拿手在老妪面前晃了晃。李商“啪”的把她的手打了下去,一脸的嫌弃。 初七不好意思地吐下舌头,说:“阿嬷,我叫初七。” “初七?是初七生的?” 初七想了想,好像阿爷没说她名字的来历,她眉眼一弯,笑着道:“姑且算是吧。” 话音刚落,盲眼阿嬷突然摸上初七的手,初七吓得一哆嗦,情不自禁地想把手缩回来。 “别怕,阿嬷只想帮你摸个骨头,算算你的命数。哎哟真是个小可怜。”阿嬷摸到初七第二节手骨又眯眼笑了起来,“好在有贵人相助,衣食无忧。” 摸到初七第三节手骨时,阿嬷的脸突然沉了下来,初七见之心跟着一凉,怎么了?难道是她的骨头没找长好? 阿嬷把初七的手仔仔细细地摸了好几遍,有些紧张又有些惶恐,而后阿嬷拍拍她的手背,僵硬地扯了个笑,道:“没事,你的命好。” 说完,阿嬷转过身,打开了庐内的神龛,手拈一串珠子,嚅着嘴念起初七听不懂的经文。 初七:“” 这是命好?不像啊!初七有些六神无主,捏捏自己的手,再捏捏李商的手。 “没区别,我的手只比你小一点儿,为什么阿嬷刚才像是被吓着了?” 李商说:“别放心上,之前阿嬷也帮我捏骨算命,说的话和你差不多。”说着,他从行囊里拿出一块干布巾,偷偷地放在鼻下闻了闻,确认没有异味后“啪”的扔给了初七。 “喏,随便拿块布擦擦,你头发都湿了。” 初七“哦”了声,拿布巾擦起头发,她走到门帘边,掀起一角帘看着外边的倾盆大雨,有些担心。 “三郎什么时候来呀,他会不会出事呀?” “少操这份心了,三郎不会有事。”李商边说边脱下皮靴,擦了擦靴上的水珠,“趁这下雨天歇息会儿,精神养足了,之后好赶路。” 初七叹气,“这雨这么大,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呢。” “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阿嬷的声音突然从脑后传来,“你们就安心地待在这儿,晚上阿娇会过来。先喝碗油茶,别冻着了。” 听到有吃的,初七嘿嘿一笑,屁颠屁颠地过去了。 正如阿嬷说得那样,雨一直没停。在毡庐边上有个小庐,存日杂粮食等物,日暮时分,阿嬷就从小毡庐端出一盆蒸饼,饼里夹着用香料扮过的羊肉。阿嬷手艺好,馅肉多汁皮又薄,初七一口气吃了五个。阿嬷虽然看不见她这副吃相,但光听咀嚼声就知道她喜欢吃。 毡庐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老人家心里也高兴,哆哆嗦嗦倒了碗油茶递了过去。 “初七,吃得慢些,我这里还枣饼。” 初七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嗯!嗯!”她迫不及待地喝口油茶润润嘴,然后又咬上阿嬷给的枣馅蒸饼。 相比之下,李商就吃得斯文多了,喝了点阿嬷备的酒,与阿嬷说起路上见闻。 听到阿柴又侵拢鄯州时,阿嬷皱起眉头。 “啊呀,怎么又打仗呢?半年前有听人说这里到处抢羊,我年纪大了跑不动,若真抢到我这儿,我就让他们带走算了。” 李商道:“待三郎来了,我和他商量商量,阿嬷你就跟我们搬到别处去住。” 阿嬷连忙摇头摆手,“别的宅子我住不惯,哎呀,我听到马蹄声了。” 说着,阿嬷站起身,拄着木拐蹒跚到门处。 初七以为是谢惟回来了,略微兴奋地走到门边,可是她没听见马蹄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听出有匹马从南边来。 一阵马嘶声后,有人进来了,门帘掀起时卷进一股子青草和雨水的气息,来人穿着斗篷,帽沿压得很低,水珠沿着帽沿滴滴答答,弄湿了地上的毡毯。 “好大的雨呀。”说着,她摘下帽沿,露出一张二十多岁靓丽面容,眉间依然凝着一股英气。 初七瞠目结舌,脱口道:“何安?!怎么是你?” 阿嬷笑眯眯地握上何安的手,亲昵地摸了又摸,“阿娇,你来了呀。” 第四十一章 真相 阿娇,何安,竟是同一个人。 初七一头雾水! 何安看着初七嫣然一笑,道:“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她边说边把湿掉的斗篷和靴子摆到角落里,然后接过阿嬷捧来的热油茶。 阿嬷笑着说:“阿娇是我孙女。” 可她明明叫何安呀。初七心里嘀咕着。 何安看出她心中的困惑,“只不过是名字,没什么大不了的。”喝过油茶,她惬意地发出一声叹,“再好的酒也比不上阿嬷这碗茶。” 阿嬷笑了,眼角的纹都笑了出来。 “那就常过来看看。” 阿嬷睡得早,没聊几句就躺榻上了,等阿嬷睡着后,何安这才说明来意,“三郎说你们会到这里落脚,要我过来碰个头,他人呢?” 李商说:“我们出城门的时候他被影叫走了,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报信的。” “哎,这事我怎么不知道?那糟老头子八成没把我当心腹!” 何安气得直捶垫子,扬起一股子灰。 李商眯眼咳嗽起来,一边拿手扇风一边抱怨道:“别捶了,呛死人了。” 初七捏着鼻子问:“眼下怎么办?我们要回去救三郎吗?” “外边雨下得太大,就算回去城门也关了,这几日守卫森严,怕是进不去。”何安说着掐了下初七的小脸,“你不用担心三郎,他是猫,有九条命,再说了天祝王不敢动他。” “因为他是隽王?” 初七说到“隽王”时,李商和何安都怔了下,仿佛这是个不能触碰的禁忌。 李商直白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隽王’的?” “慕容舜说的。”初七脸不红心不跳的撒着谎,“一提到隽王,他就很慌张。” 何安不以为意轻笑道:“隽王死去很多年了,密而不宣罢了,他怕的只是个死人。” 死人?初七错愕,她想起谢惟一本正经拿出墨玉时,可不像人死了的样子,莫非是他撒谎? “好了,别想这么多了,早些睡吧,明日我回城看看。”说着,何安扔给初七一条毯子,“你。”她踢踢李商,“旁屋睡去!” 满屋子女的就他一个男的确实不合适,李商只好抱着行囊到边上小毡庐里去睡,掀开门帘一股子羊膻味儿扑面而来,差点没把他熏吐了,庐顶上还挂着几串肉干,晃晃悠悠的,就跟吊着几个小人似的。 李商住不了这种地方,又抱着行囊回去了,进门抬头就看到初七穿着翠绿的小肚兜,光着两条纤细的胳膊,肚兜胸口处绣了两尾红彤彤的小鱼。 他一下子懵圈了。 “啊!”初七看到他后连忙抱住身子蹲在地上,何安随手抄起一只鞋往他脸上砸。 “登徒子,还不快出去!” 李商如梦初醒,举起行囊一挡,然后红着脸逃之夭夭。到了小庐内,他上气不下接下气,静下心之后满脑子都是那两尾红彤彤的小鱼,在翠绿的小肚兜上游来游去。 虚惊一场。 初七连拍心口,小声问:“刚才他没看见吧?” 何安不屑地轻笑道:“就这么一眼能看见啥?再说你也没什么好看的呀。”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初七也觉得自己不好看,她一边整理毛毯一边提及慕容舜的事,说:“那晚我还以为你光顾着要赏钱,把我忘了呢。” “没错,是把你忘了。” 何安语出惊人,瞬间把初七的好感给消没了。 何安又道:“不过我察觉到一件事。” 初七满脸期待地问:“什么事呀?” 何安撇起嘴角,很嫌弃地摇头咂嘴道:“慕容舜太小气了,赏钱只能这么点,白费了我这番功夫,我怎么轻饶他?定是要向三郎告状不可!” 初七的眼神黯淡了,原来自己比不过铜臭味儿,说来说去还是向着钱去的,一瞬间初七就没有说话的心思了,她拉过毯子,与何安泾渭分明,随后,她又把自个儿的小胯包枕在脑袋下,防贼似的防着何安。 何安嗤笑一声,“你这小包里的东西能值几个钱?我才看不上哩。” 说着,她躺到初七身边,捏了把她的小脸,笑道:“君子好财,取之有道,我最看不起偷人家东西的。” 初七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善意,可她嘴上说的都是些亦真亦假,不着边际的话。初七姑且相信那晚何安有意救她,如若不然,谢惟也不会这么快赶到王子府。 “为什么阿嬷叫你阿娇?”初七抵不住心中的好奇,直言问道。 “我本来就叫阿娇。”何安笑道,“因为喜欢上一个男子,我把阿娇改成了何安。” 初七懵怔,“喜欢为何要改名字?” “阿娇这个名字也不是我的,是我妹妹的,那天我被阿嬷救了,可是我妹妹死了,我怕我有天会忘记她,就叫自己阿娇。” “何安也是,他是我最喜欢的男子,有天他和我说要去长安,还说将来定会载誉而归,要我在这里等他,可是他走了之后就没回来,我日盼夜盼等不着他,攒了点钱去长安找,结果差点死在哪儿,是三郎出手救了我。回到家后我又等了很久,而他杳无音讯,不知在哪里喝酒快活,于是我就把名字改成了‘何安’,好让自己记住那个畜牲,我要过得比他好,方能对得起我。” 初七不明白,“阿娇”是为妹妹而活,“何安”是为负心郎而活,为什么眼前的女子从没为自己而活? “我是不会为别人改名字的,世上只有一个初七,你也是,世上只有一个你,活得好不好,开不开心也只有‘你’知道,就算你气死恨死,另一个何安也活得好好的,不伤半点皮毛。” 何安听后笑了,说:“没人真正喜欢过一个人,恨过一个人吧?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把他吃进肚里,永远不分离;恨一个人也恨不得嚼他皮肉,啖他的血爱与恨都是想把他变成你的一部分,一个捧着,另一个折磨着。算了,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睡吧。” 何安叹了口气,翻身躺平,听着外边的雨声,喃喃低语:“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 嗯?初七听到她念这句诗,本是昏昏沉沉,一下子来了精神。 “这首诗我知道,是一首寄思的诗,之前我来这儿的时候途经沙漠,在沙漠里遇到具男尸他怀里揣着的帛书上面就写着这个,唉我还想替他找家人,结果没找着。” “你凭一封帛书就想找人?想得美。” “那人身上还有枚缠丝金戒指。” “金戒指?拿来我瞧瞧!” 一提到钱财,何安就像头饿狼,眼睛里都能冒绿光。初七想了会儿,摸出自己的小胯包,摸出那枚缠丝戒指。 “帛书我不小心烧了当时事发突然,我也” 话还没说完,何安就把这枚戒指抢了过去,一下子弹起身。 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初七吓了一跳,她看不清何安的神色,只能见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这戒指真是那人身上的?!”过了很久,何安才说出一句话来,她极力压着嗓子,可声音还是变了调,在昏暗的毡庐内就像一根刺破黑夜的针。 “嘘!”初七连忙捂住她的嘴,“是那人身上的,藏在夹兜里,除此之外没找到任何东西,怕是被人抢了。” 何安看着这枚戒指,像是被定格在了那处,又过了很久,久到初七快睡着了,她才幽幽地说了一句:“这是我的戒指。” 困都快睁不开眼的初七,听到这句话又立马精神了,她惊诧地坐起身,盯着何安掌手里这枚亮闪闪的金戒,只见她将它套上食指,恰如其缝。 初七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当她看到何安灼灼的双眼被悲伤浸满之后,一切都明白了。 何安不是没回来,而是回不来了。 “嘁。”何安不屑冷笑,“还说有出息了带我去享福,等这么久竟然这样回来了,丢不丢人?” 说完,何安若无其事躺了下来,侧过身以背相对。 “睡吧。” 悲伤稍纵即逝,快得让初七看不清,她也不敢问何安此时是何种情绪,只好静静地躺下来,睁着一双大眼睛。 此时,外边的雨更大了。 谢惟站在天祝王王府庐堂内,轻拭着长刀上温热的鲜血,莞尔而笑。 第四十二章 阴谋 “这把刀的确锋利无比。”谢惟将拭干净的弯刀双手奉还给天祝王,“可是这礼太贵重,谢某收不了。” 天祝王虎目微瞪,他脚下刚刚受过一刀的羔羊正咩咩叫着。 弯刀是权力的象征,谢惟却看不上,还拿它削了祭祀用的羔羊。 “羊的叫声真叫人心烦啊。” 天祝王露出些许不耐之色,哗的一道银光闪过,小羔羊身首异处,头颅滚到谢惟的脚边,怪异的羊瞳正好对着他,有种不祥且邪恶的预示。 谢惟垂眸揖礼,“天祝王息怒。” 天祝王把血刀扔到地上,沉声道:“本王诚心诚意招贤,你寒了本王的心。” “承蒙天祝王厚爱,谢某只是个商人,游走于河西廊,知道经商之法,但不懂权术,谢某明白天祝王求贤若渴,也很想替王解忧,只是您要我常留于此为您效力,谢某的确办不到。” “说办不到,你与舜王子走得倒挺近啊。” “不瞒天祝王,舜王子是谢某老主顾,经常让谢某带长安的胭脂水粉,仅此而已。刚才天祝王提及的阿史那柔之事,舜王子是给过一大笔钱,而谢某误打误撞。” 他的言辞天衣无缝,天祝王无话可说,甩袖坐到凳上摸两把胡子,然后看向侍卫影,影不信任谢惟,对着他的时候总是眼白多过眼黑。 谢惟轻声问:“天祝王不会为难一个商人吧?” 天祝王冷笑,“你真是商人吗?这几日走动的地方挺多。” “都是去交货的,谢惟身上还有货单,不信的话天祝王可查验。” 天祝王伸出手,“那就拿过来吧。” 谢惟怀兜里拿出几卷帛书,恭敬地交于天祝王,天祝王展开细阅,果真经过与不少达官显贵的手,看来他们的人对于长安的丝绸c珠宝也痴迷得很。 “哼!”天祝王心有不悦,翻了几份帛书,忽然看到上头有慕容舜的手迹,他深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来人,速速将此人扣押!” “啪”的,天祝王狠狠地将帛书拍在扶手上。 谢惟神色微变,“天祝王,谢某犯了什么罪?” 天祝王阴笑着指指帛书道:“这就是舜王子和人通敌的证据,明日一早我定要禀明可汗,把你也押过去。” 话落,他摆摆手,几名带刀侍卫鱼贯而入。 谢惟垂首揖礼道:“天祝王,别着急,您仔细看看货单背面。” 天祝王一听,把货单翻了个面,看到上面的朱砂记愣了下。 “这是” “这是您之前买去五匹丝绸时落下的朱印,若您以此为证交给可汗,怕也会对您不利,更何况还有尚书c将军在谢某这里买货。” 话点到为止,天祝王没想到被阴了这么一招,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谢惟笑道:“谢某只是个买卖人,赚点利钱糊口,别无所求。天祝王能看得起我,是我福分,只要天祝王想要货,之后谢某定当尽全力,一切以天祝王为先。” 一声没吭的影突然抽长刀,横挥指向谢惟的咽喉,“油嘴滑舌的奸商,我这就割了你的舌头!” 话音刚落,影一刀砍去,谢惟没来得及躲闪,被他劈中肩头,瞬间鲜血四溅。 天祝王喝道:“住手,本王留他有用!” 影闻声连忙收刀,没料后劲太足,他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 谢惟脸色惨白,手捂伤处轻晃几下后竟然晕了过去。 天祝王瞠目,不由起身,“快把他扶下去!小心点,别弄坏了。” 侍卫闻之轻手轻脚地将谢惟带出堂庐。 绕了大半天没个结果,天祝王心里窝火。侍卫影见他焦虑不安便献计道:“王既然用不了此人,干脆把他杀了,以绝后患。” 天祝王拈着胡须皱眉思量着,“谢惟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商人,可他消息如此灵通,定有不少人脉,说不定将来靠他运作能达成所愿。活人价值比死人大,我们得留着他,但是不能让他太舒服。” “王,您意下如何?” 天祝王两手负于身后来回踱步,时而仰首估摸,时而低头沉思, “去叫巫师。” 影听后微怔了会儿,拱手领命。 雨下了一整夜。 初七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她迷迷糊糊地挠着头,不记得昨晚上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毡庐内空无一人,有两只狗在她边上绕来绕去,还凑过来闻闻她的脸。 初七忙不迭地起 身走出庐外,此时天已放晴,净透得如同琉璃,风里还有股露着露水的青草味。 “初七,快把脸洗了。”何安唤她,初七寻声望去,就看到她从不远处的山坡里下来,笑靥如花。 所有难过都像是假象,初七还以为昨晚上做了场梦。 “哎呀!”她突然叫了起来,“三郎,不知他怎么样了,得回城找他。” 何安很笃定地说:“已经收到消息,三郎没事,让我们在这里等。” “早上来过人了吗?” 初七环顾四处,李商正悠哉悠哉的遛马,阿嬷赶着一群小羊,真是岁月静好。 他们半点都不着急,说明谢惟已脱险。初七如释重负,笑眯眯地跑去洗脸,何安低头嗅嗅她的脖子,说:“你都发臭了,干脆全洗了。” 初七闻下袖子,的确有股怪味儿,可还没答应就被何安一把拉进帐子里。 两人解开长发,脱去衣裳,拿大勺往桶里舀水淋头,何安一边帮初七沐浴一边问:“你今年多大了?” “刚满十三。” 何安笑了,“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还在放羊呢,就是那年我认识何安,他是个粟特商人,算钱算得可精了,他说他会带我回去。” 话说到一半,何安沉默了,初七以为她在哭,擦走流到眼睛里的水,抬起头眯眼偷睨,没想何安像个无事人,开始哼起小曲儿。 初七不解,“安姐姐,你不难过吗?” “难过,泪珠儿早就流干了。我猜他死了,没想成真了,你知道吗,昨晚上看到戒指时我竟然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不用再等了。” 初七想了想说:“我也在等我阿爷,他走了,有人说他死了,可我不相信,总觉得他还活着。” “一个活着的,真正爱你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回来找你。” 初七明白何安的意思,想想也是,这么多年了她沿西线到处问,到处找,没人有见过阿爷,若阿爷活着的话,早就回来找她了。 初七很难过,水淌到她的眼睛里,像泪。 何安沉默了会儿,突然凑到她耳边悄悄地说了句话: “姐姐劝你,别跟着谢惟,也别尽信他们的话。” 初七一听,心被狠揪了下,她侧过头,懵懂地看着何安,有话含在嘴里。 “不好了!” 哗啦一声,李商掀翻门帘闯了进来,何安和初七吓得迅速分开,而后初七意识到自己没穿衣裳,惊声尖叫。 李商无暇顾及,“阿嬷听到马队朝这里冲来,你们快收拾东西藏起来!” 第四十三 初七快跑 话音刚落,初七就听到阵阵马蹄声由远至近,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初七,快走!” 何安抓起衣衫扔到她身上,初七缓过神一阵手忙脚乱,穿完衣衫后连忙跑出毡庐,只见十几匹马踏过草原疾驶而来,骑马的都是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麻布皮革衣,他们一边驾马一边嘴里发出阵阵啸声,犹如在追赶草原上的野兔。 初七放眼望去,羔羊们受惊四处逃窜,刚刚还在放羊的阿嬷不见了踪影。这时,李商驾马冲了过来,一把揽住她的腰,硬是将她拽到马上。 “阿财!” 初七看到阿财还傻愣愣地站在哪儿,心急如焚。李商回眸一瞥,见马匪们射出几支火箭,箭落在庐顶之上转眼就燃烧起来,紧接着又朝他们冲来。 显然这群突如其来的马匪不是为了财,而是为了他们的命。 他快马加鞭,“别管了!逃命要紧,驾!” 初七闭紧嘴,横坐于李商面前,抱紧他的身子,充当起他的第二双眼睛。 “李商!”初七突然大叫,“东边又来了一队!” 李商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马匪分成三股,犹如开了口的麻袋,想将他们套在其中。 敌多我寡,硬拼没有胜算,他只好驾马与之周旋,趁机逃到峡谷里去。 “初七,抱紧了!” 一声叱咤,马儿一路飞驰,像离弦之箭往山里冲,然而就在进入峡谷之时,左翼马匪竟然追了上来,初七看到那人拉开弓弦。 “小心!” 初七伸手钩住李商的脖颈,用力将他的脑袋往下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咻”的一记破空声,飞箭从他们头上掠过。 李商侥幸没被箭射到,却被初七的下巴磕中了鼻子,疼得眼冒金星,他皱眉闷哼,再抬头时脸上多了一行鼻血。初七惊愕,赶忙把这“罪证”擦去。 突然,李商勒紧缰绳,马儿立起长嘶,初七往前一看,峡口的路被马匪堵上了,他们只好另寻出路,调头往后逃,谁想另一支马匪从边上冒了出来,彻底将他二人包围。 初七自从当上骆驼客后见过不少贼匪,但那伙小杂鱼与眼前的马匪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这帮子人太高大了,手如蒲扇,连风都能捏住的样子。 “初七,别怕。” 李商小声道,初七努力装出不害怕的样子,可身子抖得跟糠筛似的。 匪首笑了起来,与左右叽哩咕噜说了一通他们听不懂话,话落,那群虾兵蟹将也跟着大笑起来。 众匪骑着马围着李商和初七转悠,每双眼睛都不怀好意。 “把刀拿出来,扔在地上。”匪首操着一口生硬的官话,用刀尖指指李商。 “还有你,下来。”他又指向初七。 初七窝在李商的怀里,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瑟瑟发抖,见她不肯动,匪首拉开大弓瞄准李商。 “你不下来,我这就射死他。” 初七见之乖乖地从马上爬下,李商想拉都拉不住,这时有支箭瞄了过来,示意他把刀解下,李商无奈,只得下马,解开腰间的佩刀扔在地上。 初七看着这伙人高马大之徒,双手合十,小心且卑微地说:“我们只是过路的商人,可怜就那么点钱和货,这些全给你们,请放条生路。” 匪首一听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黄得发黑的牙,他的部下则骑着马将他们一圈一圈地围住,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汉人听不懂的话。 不过有句话李商是听懂了: “女人带走快活,男的就地杀了。” 匪首话音刚落,虾兵蟹将们欢呼起来。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李商愤怒地握紧双拳,咬牙切齿。 “初七,我数到三,你蹲下闭眼。一c二c三” 哪知初七不听话,依然向那伙穷凶极恶之徒求饶,平时里凶得更个夜叉,眼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哭。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家里还有阿爷和祖母,我把钱全都给你们。” 匪首戏弄她,笑着道:“学狗叫给我听。” 初七闻之立马趴在地上“汪汪”叫,气得李商磨牙霍霍,哪知初七拉起他的衣袖,使了个眼色道:“你趴下来,他们会放过我们的。” “不!男儿膝下有黄呜。” “金”字还没说出口,李商就被初七一把拉到地上,这回马匪笑得更欢了,以马鞭对着他俩的脸指指点点,大声嘲讽着。 李商的脸皮都快陷入草地里,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屈辱, 他听着马匪的嘲笑声,两耳一阵嗡鸣,气血倒涌直冲天灵。 有人故意用蹩脚的官话嘲讽道:“他们真没种。” 李商闻之忍无可忍,他抬头眦目欲裂,千钧一发之际就到到咻咻两声,刚刚还在大笑的马匪突然凝住神色,慢悠悠地从马上摔到地上,背后竖着两只短箭。 这下他终于明白初七的意图了。 众匪呆怔,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李商趁机抽出地上的长刀,箭步上前,跃至半空,左右横刀划出两道银色弧光,刹那间鲜血四溅,两颗头颅便掉了下来。马儿受惊嘶鸣,冲破人群往山里逃,众人缓过神时,他又拿下两枚首级。 “杀了他!” 匪首震怒,举刀下令,众人立马抡起大刀纷纷向李商和初七砍去,李商武艺高强,暂且能应付过来,可初七初出茅庐,从未遇到此等情形,眼见大刀落上头顶,她尖叫着在地上滚了两圈侥幸逃脱,然而转眼又有人把箭头瞄准了李商。 初七急中生机,拿出匕首扎向马腹,马儿吃痛,一边嘶鸣一边蹦跳,把那弓箭手从马背上颠了下去,初七见这招有用,干脆给一阵猛扎猛捅,但凡被她霍霍到的马不是叫就是跑,眨眼之前乱成一锅粥。 气急败坏的马匪们朝初七追砍,初七身材娇小,跑得又快,见刀砍来她就蹲向往马下逃,中间差点挨到马蹄子,好在被李商一手拖拽出来。 以一敌十的少年郎有点狼狈,身上好多地方都开了口,他持着血刀,气喘吁吁地说:“你先上马!” 初七自然不能扔下他,可就是这半步的迟疑,他们又被马匪包围,正当初七庆幸还有何安之时,只听见一声惨叫,何安被一个彪形大汉从草丛里拎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竟然令他们死伤惨重,匪首彻底被激怒,二话不说举刀劈向他们的天灵,突然一声惊天巨响,峡谷之中似有怒兽奔涌而出。 匪首微顿,不由看向谷口 第四十四章 峡谷之遇 轰轰的声响震动大地,一群逃到峡谷中的羔羊又跑了出来,四条小短腿迈得跟飞似的,不知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眨眼之间,它们身后多出几个庞然大物,正是发了疯的雄壮牦牛。 区区四头牛,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初七大感不妙,马上吹了声哨,刚刚还在那儿发呆的阿财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然而匪首也被这一声哨声吸引,虎目怒瞪,再次举起长刀往初七脑门上砍去。 “啊!有牛,有牛!” 马匪们大叫起来,纷纷上马疯狂逃命,只见峡口处涌出数以千计的牦牛,犹如白色激浪奔腾而来,刹那间匪首就变了脸色,也顾不上初七和李商,骑上马儿赶快逃命。 发疯的巨牛一路狂奔,踏平青草地,踩死羔羊。初七赶忙拉起李商跳上阿财的背,这回阿财不敢偷懒了,撒开腿没命似地跑。 初七蓦然回眸,瞥见伤得不轻的何安,她几乎没有迟疑,咬牙调头奔了过去。 “李商,快,抓住她。”她叫道。 阿财奔得飞快,受伤的李商都快被颠吐了,看见何安后,他两腿夹紧阿财,屈身抓住何安的胳膊,使出全身之力把她拽上驼背。 多出一个人,阿财明显跑得慢了,可牛群越来越近,硕大的牛角直逼过来,差丁点儿就要被它顶飞。 初七见势不妙,大声说道:“阿财,快跑!我带你看母骆驼!” 阿财一听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就像吃了大力壮补丸,一下子窜出三丈远,轰隆一声,牛群与他们擦肩而过,扬起的风还带着股牛粪味儿。 众人死里逃生,还来不及高兴,初七突然失了力气,从阿财身上摔下去,而李商双手正好抓着何安,眼见初七滚入牛蹄之下。 “初七!” 李商惊出一声冷汗,初七已然听不到他的呼喊,疯牛的喘息和凌乱的牛蹄声近在咫尺,泥点混着青草汁液溅了她满身,她抱着头蜷起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儿。 紧要关头,有一只手抓住初七的胳膊将她从牛蹄下拖了出来,初七听到蹄声渐行渐远,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归至原处,浑身筋骨都松散了。 她如释重负,笑着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救” 话说了一半,舌头似被剪去了,初七瞠圆双目,瞪着匪首,她以为是李商出手相救,没想到会是这个大黄金,那帮子马匪趁他们不注意时又杀了回来。 “你的脸踩烂了就不值钱了。”匪首冷笑道,大手一抓,犹如老鹰抓小鸡,轻而易举的就把初七拎起来,扔到了马背上。 阿财还在往前跑,李商怎么都拽不住,他回头看到初七落入匪贼手中心如火燎,情急之下干脆飞身跃下,手持长刀杀了过去。 一拳难敌四手,更别说人家还有弓箭手,李商还没靠近,一支飞箭直射而来,他一惊,下意识地抽出长刀,猛地将飞箭斩成两截。 匪首不想跟他费功夫,吹了两长一短的哨,示意众匪速战速决。马匪们欢呼起来,一边狂啸一边朝李商冲来,好似追着一只刚会伸爪的小兽,眼中都是嗜血的兴奋。 眼下还有逃跑的机会,李商却义无反顾,他想起祖父说过当年征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也想成为那样的英雄,宁做死士,不做逃兵。 李商大喝一声,勇猛无畏的冲向迎面驶来的五匹黑马,说时迟,那时快,几支利箭蓦然掠过他头顶,齐刷刷的射中五个马匪的咽喉,四人重重摔在了地上,还有一个脚勾在马蹬上,被马拖了一路,血肉模糊。 李商呆怔,回头惊望,竟然是白狼率部前来,他身着轻甲,脖上围了圈白狼毛,紧跟其后的兵人强马壮,就像在移动的铜墙铁壁。 匪首见此脸色突变,大手挥起下令道:“撤!” 话落,他挟持着初七,调头往峡谷方向而去,他手下的残兵也跟着狼狈逃窜。 李商急得面红耳赤,抢下一匹马紧追过去,马匪转身,出其不意放出一支冷箭,李商大惊,连忙低头躲闪,再抬头时,他们已经快要逃入峡口。 “停下!全给我停下!” 李商大吼,沙哑的声音颇为绝望。 初七听见了,如今她已经是匪首手中的一只小鸡崽,只有被拔毛下锅的份儿了,初七心有不甘,卯足劲儿朝李商大喊:“我去也,替我照顾阿财!” 风捎着初七的遗言飘到李商耳朵里,李商气恼得落下几滴男儿泪。 他咬牙,猛地踢蹬马腹,马儿哀哀嘶鸣,跑得太急太快,一不留神被尸体绊倒,把背上的李商甩了出去。 李商摔得眼冒金星,每根骨头都跟断了似的,他爬不起来,只好 眼睁睁地看着初七被马匪们带走。 白狼见状下了马,两三步走到李商身边要扶他起来,李商把他的手往外一掼,大声说:“快去救初七!” 白狼却道:“我收到的消息是救你。” “不要救我,快去救初七!”李商两眼通红,快要哭了,白狼却无动于衷,见他不听话干脆一拳打晕,然后命令手下把李商和何安二人安顿。 匪首见身后无人追来,得意大笑,引着众手下往峡谷深处而去,越往前走路越狭窄,最后只剩条一仅能容两马宽的狭道。 这是条捷径,穿过之后往东就能至伏俟城,只是此道十分崎岖难行,但若是翻山越岭的话,至少要多三天的马程。 “全都下马。”匪首下令,“我们走近道。” 众匪闻后纷纷下马,然后牵着马儿走入狭道之中。初七趴在马背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寻思起来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伙人就逮着她这头羊往死里薅,死也得死得明白不是? 初七就问匪首:“这位大哥,你要把我带哪儿去?” “哪儿去?好地方去。”话落,匪首大笑起来,都能看到他蛀掉的后槽牙。 身后有人发话:“不能便宜她!不如就在这儿” 匪首虎目瞪起,大骂道:“畜牲们就这么点路都忍不住?!送她回营后挨个尝,全都有份。” 他们没说官话,初七听不懂,可见匪首笑得淫一荡,也知等待她的不是好事,初七想跑,可是只有这笔直的一条道,两边都是山壁,插翅也难飞。 初七绝望了。 就在这时,峡谷中回荡起轻快的哨曲,像是江南的调子,匪首不由警惕,抬手示意止步,跟在其后的马匪们连忙抽出长刀环顾四处,不多时,前方出现一人一马,是个男子,头戴皂纱帷帽,身穿蓝绿色胡服,腰间束以革带,底下则是双墨靴,他以旌节拄地,走得很慢,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粟特商人。 第四十五章 逃命要紧 一头想抄近道的“肥羊”! 匪首两眼放光,蠢蠢欲动,回过头朝手下吹两声哨。马匪们笑了起来,纷纷上马抽刀,准备干上这一票。 初七知道他们又要做恶了,而前面的商人不但不逃还很悠哉,就如闲庭信步,慢慢地走了过来。 初七心急如焚,怀疑这人眼瞎,想想自己活不了,不如再救一人,于是她深吸口气,卯足劲大声喊:“快跑!这里有马匪!” 话音响彻峡谷,荡起阵阵回声,商人停在原地,像是进退两难。 匪首狠瞪了初七一眼,不过他有恃无恐,眼前的“肥羊”已是囊中之物,只要财够多,说不定能留他个全尸。 匪首狞笑着抽出弯刀,银色的刀刃在光下刺目得很。商人依然站在原地,初七替他干着急,不停在喊:“跑啊,你傻啊,快跑!” 喊着喊着,她觉得不对劲,这商人的衣裳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来了。 初七琢磨着,再仔细打量起那个商人,“啊!!!”,她忍不住叫出声。 匪首不明所以然,他凝神思量了会儿,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然而就在他愣神之际,商人从旌节里抽出一把寒光森森的长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来。 匪首一怔,连忙举起弯刀,谁想来者身手矫捷犹如闪电,只见两道银光闪过,匪首竟然无力垂下双手,跪倒在地。 初七震惊无比,她都没看清谢惟的动作,回过头去就见他一脚蹬上崖壁,借力腾在半空,银锥一刺,身后的马匪就成了黄泉路上的鬼。 谢惟如同鬼魅般在狭窄的山道间穿梭,起先还凶猛的壮汉莫名地失了力气,一个接一个的从马上摔倒在地,鲜红的血从喉间或大腿间喷出,染红了青黄相接的草地。 须臾间,大片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只剩匪首趴在原地。 谢惟清理完后边的“残渣”,提着滴血的银锥走到匪首跟前,这时,初七才看清匪首肩峰被刺穿,两条手臂都废了,血洞就像两点朱砂,印在他灰不溜啾的衣衫上。 “谁派你来的?” 谢惟以银锥捅进血洞中,匪首发出凄厉惨嚎,像被踩到半截的蚯蚓,疯狂地扭动挣扎,他颤颤巍巍说了一句初七听不懂的话,谢惟眉微蹙,显然是对这话不满意。 “借你的身子传个信。”说着,谢惟抽出银锥,蓦地刺入匪首太阳穴,匪首翻着白眼倒了下去,他死得很干净,不像他的手下死得血呼喇呼的。 谢惟面无表情地将血锥拭干净,边擦边问初七:“你没事吧?” 初七已经看傻眼了,在她心里谢惟就是个病秧子,手不能提,拳不能打,谁能想到只是眨几下眼的功夫,他就杀光这批凶狠的马匪,手脚还这般干净利落。 她有点慌,小心肝儿颤悠悠的。 就在这时,峡谷内响起马蹄声,初七的心又悬到嗓子眼,下意识地想逃跑,谢惟却拉住了她。 来者竟然是白狼,他骑着黝黑的骏马,板着张欠多还少的脸,一见到初七,眉毛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略显尴尬。 初七想到了他的狼牙也尴尬起来,打个招呼有点轻挑,不打招呼又没礼数,干脆她就趴在马背上低头藏脸,假装晕倒。 白狼下马,大步走来。 “收拾干净了。”他说,然后用瞄了眼匪首尸体,“谁派来的?” 谢惟用长锥挑着匪首身上的衣物,仔细地查验了番,看到他身上有几处伤疤,谨慎地比量长度。 “他们应该不是普通匪贼。”谢惟把长锥收回旌节内,“像是军营里的人。” “军营里的?天祝王还是慕容舜?” “都不是,我猜是可汗的人。” 白狼惊诧,“可汗怎会知道?” “我暂且还不知道,总之以后不能来此了。”谢惟转过身,把旌节放在马背上,他的动作与平时无异,白狼却很肯定地说:“你受伤了,我这里有药。” 初七一定,“蹭”的弹起身,“哪里受伤了呀?” 话音刚落,六目相对,惊诧c尴尬c淡然交错乱闪,于是初七又乖乖趴回马背上,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谢惟说:“多谢相助,你我之间的人情清了,接下来我们就会离开此处,今日之事全当没发生过,初七” 初七听到谢惟叫她,连忙坐起身,乖巧地笑问:“郎君有何吩咐?” “把狼牙还给白狼。” 初七一听乐了,这烫手的山芋终于可以扔出去了,她打开小胯包翻了半天,终于在底下找到 了那串狼牙项链,可要给出去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何安说的话:别尽信他们的话。 初七不禁多了个心眼,思量这狼牙项链或许之后有用,她手腕一旋将狼牙藏到最底下,然后拎出一条毫不相关的石头链子。 “喏,谢谢你。” 白狼的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这哪里是他的狼牙,明明就是不值钱的石头。 “不是这条。” “啊?不是?我再找找。”初七装模作样找了起来,“真奇怪,我放在这儿的,还抹过油呢,啊,在这儿。” 她不想得罪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人物,把狼牙亮了出来,正如她所言,她有好好保存,贴心地用块小布包裹着。 白狼眼色稍缓,唇角了丝笑意。他冷哼一声,十分大方的挥了下手,然后拍起胸脯。 “我白狼说话算话。你我之前的人情两清了。”这话他对谢惟说。 “至于你。”他指初七,“人情还欠着。” 初七没想到世上竟然会有如此耿直之人,立马得了便宜还卖乖,假惺惺地推辞道:“不用了,人情不用还了,谢谢你啊。” “不,我白狼说到做到!” “别别别,真不用,别客气,人情啥的用钱结就成了。” 白狼闻之生气了,脸跟刷了浆似的僵硬,他的狼牙怎么能和“钱”此等俗物相提并论?! 谢惟朝初七施了个眼色,初七心领神会,立马闭嘴,美滋滋地把狼牙放回胯包里。 谢惟笑道:“多谢白狼,这份情初七念着,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我们走后此处定不太平,阿嬷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白狼想了会儿,点头答应了。 初七跟着谢惟打算离开峡谷,白狼以及部下则搜起刮马匪的马儿和财物。 白狼看到匪首落下的黑马两眼放出兴奋的光芒,他在马边上绕了好几圈,从头打量到尾,渐渐露出痴迷的神色,然后一边轻抚着它的鬃毛一边在它耳边呢喃,就像在对心仪的女子说着情话,黑马不但不理他,还朝他翻白眼。 初七讶异,斜眼睨着白狼,眼睛里写满“不可思议”这几个大字,谢惟则见惯了,不以为意道:“白狼痴马,下回你若要还他人情,就送他几匹好马。” 初七将这话牢牢记住了,而后她和谢惟与白狼道别,走出这峡谷之地,然而就在这逃命的节骨眼上李商却找不到了。 第四十六章 误会 初七想起最后一次看到李商是进峡谷之前,她还叮嘱他照顾阿财,眼下没了踪影,十有八九被马匪杀了。 虽然相处时间不久,至少有情谊在,更何况他为了救她奋不顾身提刀冲来,结果却初七心里难受极了,“哇”的放声大哭。 “李商,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这嗓门嚎得比打雷还响,谢惟脸色泛青,左手伸过去,捂上她的嘴。 “李商没事,我让白狼先把他送到下个落脚地。” 初七眨两下泪汪汪的眼,打了个哭嗝。她小心翼翼环顾四处,发觉还是少了一个人,小嘴扁起又难过起来。 “安姐姐,我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我派人把她送回伏俟城了,天祝王不知道她是我们的人,暂且安全。” 听到大家都没事,初七立马不哭了,变脸比变天还要快,而后她在一堆染血的草上找到了阿财,或许它知道主人差点没命,见到初七时格外亲昵,拿鼻子嗅着蹭着,发出哼哼唧啷哭似的声音。 初七摸摸阿财的脑袋,一阵唏嘘之后便牵着它乐乐呵呵的走了。 刚刚还差点被拔毛下锅,眨个眼就兴高采烈,谢惟打心眼里佩服初七,小声喃喃:“没心没肺真是件好事。” 这话也不知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初七心大,暂且当成夸了,咧嘴一笑道:“多谢郎君夸赞。” 谢惟轻笑起来,眼波温柔如水,初七看惯他的冷情和礼节性的浅笑,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平易近人的样子。 “郎君,我是说错话了吗?”初七战战兢兢。 谢惟摇摇头,翻身上了马,“此地不矣久留,我们快走。” 初七闻言点头,骑上阿财紧跟其后。 马疾行半日,来到边陲小城,在那儿初七碰上了躺平休养的李商,当地巫医说他身子骨壮,遭这么大罪不过是些皮肉伤,若是别人不断几根骨头才怪。 初七看见李商鼻青眼肿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在她没来之前,李商照了小半个时辰的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德性,本来已经够恼火了,她偏偏火上浇油。 “我都成这样了你还笑!” 李商不悦地翻她白眼。 初七连忙捂上脸,不让笑声露出来。李商气得不想搭理她,转过身以背相对,初七死皮赖脸的硬把他翻过来,当着他的面打开一个小布包,包里是串葡萄,个个饱满汁水足,有几颗被压坏了,鲜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是我在路上采的,不舍得吃特意带给你,谢谢你救我,这份情我记着呢。来,尝一个,我都洗过了。” 李商见之嘴角不由上扬,扯到瘀青也不觉得痛了,他吃了一颗初七递来的葡萄,酸得快掉牙了,心里却甜得很。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 “那是当然。” 闻言,李商笑得更欢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想让初七看出来,于是拼命往嘴里塞葡萄,连皮核都不吐。 初七看他这么吃法都有些馋了,“这葡萄好吃吗?” “嗯,嗯。”李商连连头点,回答得有点敷衍。 “给我一个。”说着,初七迫不及待抢了一个塞嘴里,一咬,酸得她直皱眉,“哎呀,这串葡萄这么酸呀,明明同一根藤上的。” 李商面不改色,“我就是喜欢吃酸的。” “三郎那串就比你的甜。” 李商一怔,“你不是说只有我一个人有?” 初七天真地点点头,笑着道:“是呀,我们的已经在路上吃掉了。” “”李商说,“我就知道不该信你。” “啥?我好心给你带葡萄你还嫌弃我!找打。”说着,初七捏上他脸颊上的淤青,李商痛得哇哇大叫。 “放手,你放手!” “不放,快,道歉!” “我呸!” 一墙之隔,两个天地。 谢惟一边听初七和李商吵架,一边在清洗着肩处的伤口。马不停蹄赶到这里时,他的里衣已被血浸透,干涸的血粘连着皮肉,一脱便扯裂了伤口。 伤口有些深,好在未伤及筋骨,谢惟咬上块布,以一根火烧过的绣花针一点一点将血口缝合,隔墙而来的吵闹声掩住了他的呻吟,最后一针落下,他如释重负,仰着头闭上眼,默默忍受残留的痛。 “笃笃笃”有人叩门。 谢惟穿起衣袍,收拾起案上的血巾, 上前去开门。初七正泪眼汪汪站在门后,显然是吵架吵输了,过来向他告状。 终究是个孩子。 谢惟不禁莞尔,问:“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有点哑,脸色分外苍白,初七觉得不对劲,嗅嗅鼻子闻到了血的味道。 “郎君,你受伤了?” 谢惟闻不到血味,但他清楚此时骗不过初七,于是点头道:“小伤而已,无碍。你先进来说话吧。” 说着,他敞开门让她进去。 初七一进屋,血腥味更浓烈了,她看到案上摆了枚绣花针,针眼处穿着一丝红线。 为何这里会有女儿家的东西? 她好奇,不由多看几眼,就觉得这根丝线红得有点不均匀,伸手去摸,是血。 初七想起以前听人说过,当兵打仗的有受皮肉伤就会找根针把口子缝起来,那时她还感叹“这得有多痛啊”。 初七不由打量起谢惟,见他脸比纸白,唇无血色,不禁心疼起来。 “郎君为何不说你受伤了,那咱们也不急着赶路了。” “因为不能说,白狼与我虽然有点交情,但他终究是异族,异族只认可强者,柔弱是不被允许的,我怕他们知道我受伤会做出什么事来,更何况那时你在。” 难道郎君是为了保护我?初七大受震撼,即感动又愧疚。 “没想到郎君这么照顾我,还为我受了伤,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谢惟闻言沉默了,这伤是拜影所赐,与初七关系不大,可经深思熟虑之后,他却颔首道:“不必如此,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不过有件事我需要你清楚” 第四十七章 梦中人 谢惟话说了半句,脸色突然泛白,初七见之连忙上前扶住,谢惟闭了会儿眼,待眩晕过去之后摆了摆手,示意初七不用扶住他。 初七听命,赶忙把手松开了,谢惟一个踉跄跌到榻上,袖摆扫翻了手边的水碗。水洒了一案,浸湿了几卷帛书,初七手忙脚乱收拾着,轻声嘀咕:“为什么大人总喜欢逞强?不舒服就说嘛,我也不会嫌弃你呀。” 谢惟闻之脸上立马有了血色,也不知是羞愧,还是被她气的。 “郎君刚才要和我说什么来着?”初七轻轻地吹着湿掉的帛书,用衣袖将上面的水滴按干。 谢惟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另半句话如鲠在喉,迟疑片刻后道:“别总是和李商吵架。” “那你让他别欺负我呀,一天到晚说我烦,说我没脸没皮,还说我丑,虽然我承认他没说错,但不用老提醒我。” “前两句话我倒没觉得有差错,但丑确实有些过了,其实你长得不丑。” 谢惟是第一个说她好看的人,初七不禁心花怒放,然而细细咀嚼这番话,她又高兴不起来了,“烦”和“皮厚”他竟然没有否认。 初七把嘴嘟得老高,“郎君也嫌我烦,我走了!” 话落,她就跑了出去。 短暂的休整几日之后,谢惟带着初七和李商重新上路,越往北走人烟越是稀少,干粮也吃得差不多了,晚上只能宿于山洞,谢惟和李商轮留值守洞口。 到了第五日,干粮所剩无几,谢惟和李商去捕猎寻野味,初七则呆在山洞里等他们归,百无聊赖之时,她坐在洞口两手托腮,痴痴地看着西边一大片紫橘色的彩云,直到最后一丝余晖悄然而去。 夜幕降临,一切都变得未知。山林里的野兽开始咆哮,声声如浪起伏。 天色越来越暗,李商和谢惟还没有回来,初七负责照看两匹马和阿财,还守着一个小火堆,半点都走不得。 “嗷~~~” 不知从哪儿传来狼嚎,初七听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躲进山洞里蜷缩成团,淡淡的月华落在她脚下,树影随风轻晃,静谧之中总有种说不清的诡异,她凝望着黑暗,黑暗也凝望着她。 忽然,不远处冒出几点光,绿幽幽的,像是兽瞳。 初七的心吊到了嗓子,左盼右顾没见谢惟和李商的身影,难道他们已经被狼吃了? 想着,她快要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两匹马和阿财都燥动起来,一边发出嘶鸣,一边焦急地跺着蹄子。 昏暗之中,幽绿的光越来越多了,慢慢的,它们移动到月光下,这时初七才看清楚原来是一群土狼,呲牙裂嘴,低伏着身子朝她逼近。 初七心头一紧,不假思索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土狼似乎知道这是利器,一边吼叫一边露出寒森森的牙。 马发出阵阵嘶鸣,抬起前蹄想踢这群野兽,然而土狼根本不怕,它们就像商量好似的围成圈,把马和阿财兜在里头。 “你敢吃我的阿财!” 初七勃然大怒,抓起地上的石头朝土狼砸,土狼挨了一下,怕了,瞪着初七缩回爪子,而后绕着圈伺机而动。 初七又连扔几块石头,它们会躲会逃,但就是不肯走,似乎想耗尽她的精力,磨光她的耐心。 天越来越黑,越来越冷,初七有些支撑不住了,而土狼察觉到什么,竟越来越凶猛,三番四次窜进初七的藏身之所,想咬她的腿脚,她一匕首扎下去,终于扎中一头土狼,它嗷嗷惨叫,其它的狼连忙逃之夭夭。 初七如释重负,她把土狼尸体摆在洞口示众,警告那些再次眺望远处,心想他们是不是遇到什么,为何还不回来?念着念着,她眼皮开始打架了,刚刚和土狼周旋耗去不少力气,困意趁机涌上,她脑袋和小鸡啄米似的,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朦胧之时,她感觉到有团团热气喷在脸颊上,还有湿漉漉的东西蹭来蹭去。 初七蓦然惊醒,弹起身一看,火堆灭了,土狼又回来了。 “啊!”她抄起一根烧火棍胡乱挥舞,想把土狼们赶出洞口,然而没消停多久土狼又发起进攻,有两头饿狼,直接咬上了阿财的屁股。 “阿财!”初七下意识地冲了出去,一头窥探已久的大狼从暗处扑了过来,爪子竟然比她手还要大。 初七摔倒在地,那伙狼一起咬了上来,瞅准她的咽喉就是一口。 “咻~咻~”两记破空声,土狼发出惨厉的哀嚎,一头栽倒在地。 初七惊诧,定睛一看,见它背上插着箭羽,随后又是几记破空声,围着她的土狼被一一射倒她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只见一人 立在山间,似踏月而来,月华笼罩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英挺的轮廓,她没看清他是谁,而悬着心就这样慢慢地归到原处。 初七一屁股做到地上,惊魂未定,不一会儿李商大叫着跑了过来。 “初七,你没事吧?!” 初七吓得不清,被他摇晃了好几下方才缓神,她看着他灼热的双眼,再看看满地的狼尸,问:“刚才是你救了我?” 李商一怔,左顾右盼,“这么多狼。” “是呀,他们想咬我脚趾头!你们去哪里了?老半天都不回来。”初七越说越委屈,哇哇大哭起来,她真的被吓坏了。 李商从小到大被人哄着,没有哄过别人,更别提女子了,见初七哭得这么大声,他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们是去找水,在附近多转悠了一会儿,这不回来嘛哎呀呀,你别哭了,再哭又要把狼引过来了。” 听到“狼”初七立马就不哭了,她连忙回到洞里,重新燃起灭掉的火堆,看到温暖的光,她不禁笑了起来。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以后一定是有福的人,哈哈哈。” 眨了个眼,初七又高兴起来,李商有点摸不着她的心思,一头雾水。 没过多久,谢惟回来了,初七连忙跳起来叫嚷道:“郎君,我遇到狼了!” “看见了。”他不以为意,“先吃点东西吧,吃完后我们明日早点赶路。” 初七看看他,手上没弓箭,那刚才立在山间的人到底是谁? 晚上睡觉时,初七做了个梦,梦见月华之下有个男子迎面走来,他身着光明铠,手持玉制的长弓,她问他从哪里来,他指指天上,随后朝她莞尔而笑。 初七情不自禁地靠过去,他不停后退,好不容易追上他,他却把脸藏了起来。 初七有些生气,“你再这样我就不和你玩了。” 男子微微一愣,随后转过了头 第四十八章 回到故土 “初七,别睡了!要赶路!” 一声狮子吼把初七从梦里叫了起来,初七突然坐起身,还没回味够梦里的仙境,又被李商一顿吼。 “你怎么又能睡又能吃?!我真是佩服。” 初七脸黑成锅底,她侧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李商,“啪”的一下打了他一个爆栗。 “我正在做美梦呢!西王母让将军请我来赴宴,你怎么就搅合了呢!” 初七怒声咆哮,对着李商一顿拳打脚踢,李商猝不及防,逃也逃不了,只好抱头遮脸,嚷嚷道:“哎呀,好了,别打了,我认输” 李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被初七摁在地上揍的这天,以前他还反抗几下,如今连手指头都不敢碰,生怕劲头一大,把初七打伤了。 有这吵吵闹闹的两人,谢惟也不觉得冷清,翻过山脉之后,他们终于回到大唐的疆土,然而战事紧张,边防巡兵以为他们三人是密探,二话不说就将其扣押。 李商怒道:“我要见瀚海都督,让那老小子出来!” 小小年纪口气这般狂妄,着实让人吃了一惊。 李商见他们不动,剑眉一拧,肃然道:“我乃兵部尚书侄孙,奉命到此行事,你们这伙眼瞎的还不快去禀报?!” 众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面面相觑之后就把他们三个带到了瀚海都督俯门前,其中一人前去通传。 谢惟小声提醒李商:“客气些,莫要太嚣张。” 李商不以为然,“翰海都督受过我恩惠,来他地盘不好脸相迎,还把咱们五花大绑,算什么意思!” 初七忍不住嘀咕道:“说不定人家根本不认识你。” 李商:“” 过了片刻,一个高大壮实的男子从都督府中走出,李商和初七见到他后不约而同惊呼:“阿囡?!” 谢惟见到他也露出惊讶之色,仔细看去谢阿囡左手臂上缠着布并以木板夹着,头上也开了道口子。 谢阿囡见到他们未露喜色,他大步走到谢惟面前,跪地叩首道:“三郎,谢阿囡办事不利,请三郎责罚。” 初七和李商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谢阿囡如此正经,应该是出了大事。他俩对视一眼,然后看向谢惟,谢惟正在打量谢阿囡的伤势,惊诧之余又有疼惜之意。 谢惟扶他起身,问:“怎么伤得如此之重?” 谢阿囡扭过脸,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们过山的时候被人埋伏了,死了四个兄弟,货丢了两箱,还好遇上了瀚海都督的兵马,我们才保护性命,后来就随都督安排在此地落脚,我想三郎若从伏俟回来,应该会经此处,所以就在这里等着。” “是吗?这一路实在有劳你了,货丢了就丢了,只要你人没事就好,另外,那四个兄弟我会去安排。”说着,谢惟朝瀚海都督的部下恭敬施礼,“烦请这位军爷带我去见都督,谢某感激不尽。” “刚刚不知道是谁在叫‘老小子’!” 不知何时,翰海都督竟然来了,四十余岁的年纪,人又高又瘦,穿着圆领长袍像个柔弱的文官,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如何坐镇这边患之地。 虽然谢惟没与他打过交道,但对他的“事迹”了如指掌,当初其在朝廷任监察御史,有人犯法但罪不致死,先帝特别下令要将那人处死,其斗胆进谏,劝先帝按法办服众,并敢当面抗旨,没想此举没惹恼先帝,反对其赞赏有加。 前不久,有部落多次入侵疆域,造成边患。其认为小部落不足以调动军队剿灭,他们只是想吃饱穿暖,有个安稳之处而已,于是就派遣使者招谕他们令其投降,小部落受怀柔政策感动归顺,送来很多牛马,而他只接受了一杯酒,剩下的礼物悉数返还,后又为部落建立廨舍,开置屯田,让人更加畏服他的威名。 谢惟见到翰海都督之后,万分恭敬地施以大礼且垂首道:“李都督,是谢某管教不严,有所冒犯,望都督海涵。”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谢三郎吧,我猜‘老小子’也不是你叫的。”说着,李都督把目光瞥到李商身上,刚刚还趾高气昂的李商,连忙扯了个乖巧的脸,讪讪地笑着说:“叔,侄儿来探望你了。” 李都督冷哼一声,拂袖一挥,“我可沾不起你这个亲戚,来人,把他押走!” 李商:“” 李都督手下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李都督肃然道:“还愣着干嘛,先把他押到牢里让他吃点苦头,免得以后没大没小。”话落,他瞪了李商一个白眼。 李都督的手下听令,一拥而上,毫不留情地将李商给押了下去。初七本想还为 他说几句好话,可见这样的阵势,她连忙往谢惟身边靠,假装不认识李商,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李商押走后,李都督换了张和蔼可亲的笑脸,彬彬有礼请谢惟去府中一叙,初七也沾光,跟着他们进去了,只是谢惟和李都督有要事商议,把她安排在侧堂。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初七找上谢阿囡叙旧,“师徒”二人永别重逢,自然有很多话要说,两人觉得坐在都督府里太拘束,于是就上街找了个小吃摊,一人一碗冰奶酪边吃边聊。 谢阿囡说起当日遇匪之事连连叹气,他是老马失蹄,竟然中了人家的套,初七也是差点被马匪劫走的人,知道其中凶险,她拍着谢阿囡的肩,十分老成地说:“阿囡,想开点,咱们走这条险道,哪有不遇贼的道理?来来,这碗冰酪我敬你。” 谢阿囡自然懂这个道理,一口吃完这凉掉牙的冰酪后很不服气地说:“我觉得此行有内奸,要不然怎么对我们的货如此清楚?” “啊?内奸?你身边都是跟着三郎许久的老驼客了!” 谢阿囡手抚下巴想了会儿,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叫成礼的?之前跟在李商左右,上回怂恿你俩打架之后,三郎就将他赶走了,后来也不知道此人下落,我在想是不是他” “是他告得密?这人也太不要脸了吧,明明做错事的是他!” “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些人你劝他向善,和他讲良心,他还会笑话你呢,等你在这条道上走多了就能明白了。” 初七闻言不禁沉默,自从跟了谢惟之后,遇到的事儿比她这几年的事加起来还多,看来她之前把骆驼客这门营生想得简单了。 “初七。”谢阿囡突然肃然起来,“你是不是后悔跟着咱们了?” 初七心里咯噔,有种被人看穿的窘迫,她本想说不是,可话到嘴边又变了一套说辞。 “我不知道,我以为骆驼客多吃苦就能赚得多,如今却觉得是拿命在赌。” “那你回头还来得及。” “可是阿爷他说过” 说着,初七目光微怔,像是看到了鬼,突然弹起身来。 “阿爷?!” 第四十九章 装最牛的X,挨最毒的打 “阿爷!” 初七大叫着,莫名跑开了,谢阿囡顺着她跑掉的方向看去,有一群刚进城的骆驼客,赶着骆驼有说有笑的。 谢阿囡心里生疑,若是没记错,初七的阿爷早就死了,她这是见到鬼了吗?想着,谢阿囡放心不下,起身去追初七。 初七正逆着人流卖力往前挤,她时不时地踮起脚尖,在一群高大的骆驼和壮汉之间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刚才明明看到有个和阿爷一模一样的人!怎么眨眼就不见了呢? 初七确定没眼花,咬着牙拼命往前挤,迎面而来的骆驼们都驼着又大又重的货,被她东碰西撞的,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 “你干嘛呢?!” “谁家的丫头?” “别挤,货都被你挤坏了!” 初七穿过众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茫然地立在道中央,唤着:“阿爷,阿爷!” 谢阿囡寻声而来,见一辆驴车不长眼的朝初七身后撞,忙不迭地把她拉过来。 “初七,你不要命啦!”谢阿囡大吼,把初七的魂儿叫了回来,初七如梦初醒,环顾四处之后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竟然湿濡了。 “我好像看见阿爷了。”她说,“他刚才就在这儿。” 谢阿囡不解,“你阿爷不是过世了吗?是不是看错了?” 初七说不上来,刚才那人的背影,牵骆驼的姿态真与阿爷一模一样,或许世上真会有转世一说吧。 “嗯,看错了。”初七吸吸鼻子,招人喜欢的笑又重上眉梢,“这里人多,咱们回去吧。” 话落,她蹦蹦跳跳地走了。 谢阿囡拧起两条粗眉,心里总觉得不对劲,他又朝骆驼客们扫了眼,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人。 回去之后,李都督已经安排好初七他们的住处,晚上用膳时没见李商,众人这才想起他被扣押大半日了。 李都督命人去把李商带来,谁想李商脾气大,心里憋屈着不肯出来,还把李都督的问下骂了个狗血淋头,李都督也是个狠人,一听李商如此嚣张就吩咐手下:“那就让他在里头呆一晚上。” 初七:“” 这就是传说中的六亲不认吧。 饭后,初七兜了几张羊肉蒸饼偷偷地去探望坐在牢里的李商,他就像朵香菇,阴郁地蹲在角落里,守卫和他说话,他都不理人。 初七见之不由偷笑,她悄悄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守卫先别出声,守卫心领神会,也就不拿热脸贴人冷屁股了。 “李商!”初七出其不意地叫了声。 李商忙不迭地转过头,咧着嘴,笑得像朵向日葵,不过看到初七在笑之后,他故作正经转了回去,摆出贵公子的傲气,冷哼一声。 “你来做什么?” “给你送吃的呀。”初七故作在羊肉蒸饼上扇空,好让香气快点飘过去。 李商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响得跟打雷似的。 “我不要。” 他嘴硬。初七不屑一笑,心想:我还治不了你吗?她一屁股坐了下来,隔着栅栏啃起羊肉蒸饼,边啃边说:“哎呀,真香,还是羔羊肉呢,我只带了三张饼,几口就吃完了。” 说着,李商把头转了过来,琥珀色的眼睛像兔子红红的,里面写满了委屈。 连你也欺负我。他用眼神抱怨着。 初七嘿嘿一笑,“放心,我带了六张饼,还给你拿了壶葡萄酒。” 她晃晃手里的酒壶,葡萄酒的香甜立马溢了出来。李商笑逐颜开,挪着屁股靠过来,一把抓过初七的羊肉蒸饼,狼吞虎咽起来。 他是真的饿了,以前吃饭时还端着架子,背挺得就像插了把尺,眼下也不管自己吃相好不好看,一口饼一口酒,几乎要把腮帮子撑破了。 初七笑他,“少说几句又不掉块肉,低个头也不会少条腿呀。” “凭什么低头?小爷我不乐意。”说着,他昂首,得瑟极了。 “明明就是你不对嘛,李都督也是长辈了,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他老小子,他不罚你才怪。好歹你也是长安来的,读过书懂礼仪,待会儿去与李都督赔个不是,做错赔罪是大丈夫的担当,不丢人。” 李商听进去了,可面子多少有些挂不住,他低着头咕哝道:“你说话怎么和我娘一样。” 初七一听恼了,抬手点了下他的眉心,絮絮叨叨:“我才不要当你娘哩,如果你是我儿,早就被我打死了。快点吃,没听过食不言,寝不语嘛。” 李商摸了摸眉心,脸莫名地烫了起来,他偷偷地睨了初七一眼,嘴角止不住上扬。 吃完蒸饼后,李商彬彬有礼的请守卫通传,说要和李都督赔不是。守卫闻之,二话不说把牢门打开了。 守卫揖礼,正声道:“都督有令,公子随时可走。” 李都督早就把台阶留着了,是李商脸盘子大硬是不肯下,在守卫面前,初七也不嘲讽他了,反倒是帮着他说:“瞧,之前就说了叔叔疼你呢,毕竟一家人。” 弦外之音她是故意弹给守卫听的,李商再怎么着也是被自家人欺负,还轮不到别人笑话。守卫自然也明白,李家的人谁敢惹? 李商跟着初七离开牢房,随后去向李都督赔罪,他态度极为诚恳,认罪认得很彻底,李都督也不为难,只道:“你是被宠坏了,不好好收拾脾性,将来定闯大祸。” 这话与谢惟说过的如出一辙,之前李商不以为意,今日却听进去了,他极为愧疚地跪地叩首道:“晚辈痛定思痛,不再胡闹了。” 李都督露出赞许之色,而后笑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赶路也累了,早点歇息去吧。” 李商恭敬施礼,然后说了几句客套话,正当要走时就听到掷骰子的声音,于是好奇地转过头。 “三郎,不许走,你必须与我再玩一把,我不信今日赢不了你!” 李都督激动地撩起袖管,口沫横飞。 李商:??? 事后,初七好奇地问他:“人人都说你被宠坏了,真不知你家里人如何宠你?” 李商闻之欲言又止,低头想了很久,方才说: 第五十章 受欺负了 “我是家中唯一的儿子,自出生起爹娘就把我捧在手心里,我那五个姐姐也十分疼爱我,自我有记忆起就没受过委屈,直到后来”说到此处,李商垂眸,悲伤停留在他的眼底,他似乎被困在了过去。 看着他这副模样,初七也跟着难过起来,她想这桩事一定是他心里的刺,如若不然凭他的性子早就嚷嚷了。 她不想伤害他,所以也不再追问了,故意扯大嗓门说:“哎呀对了,今天我在街上遇到一个人长得很像我阿爷。” 李商微怔,“你阿爷不是死了吗?” “可那个人真的很像,我想明日再去街上蹲一会儿。” 李商思忖片刻,道:“我陪你一块儿去吧,反正这几天也没事,闲着也是闲着。” 闲着也是闲着,这是人说的话吗?不过初七还是挺高兴的,和李商约定明天起个大早,趁人少之时到城中逛。 与此同时,李都督与谢惟玩骰子又输了,他哀声叹气的掏出手上最后一枚铜钱,问:“为何总掷不过你?” 谢惟笑道:“行走于河西廊,总要有一技傍身,玩骰子也算一技。”说着,他将三枚骰子随意地扔进碗里,骰子骨碌碌转了几圈后,又是三个六。 “哎呀,此乃神技,传出去怕没人敢和你玩。”李都督由衷叹道,谢惟莞尔而笑,将案上赌次如数奉还。 “李都督,您也是好手,不但骰子玩得好,也将这边陲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谢某实在佩服。” 谢惟深揖一礼,以示敬意,又道:“我有一份大礼要送给李都督。” 说着,谢惟拿出一卷帛书,双手奉上。李都督看到帛书上的朱印,不禁肃然,连忙打开细阅,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真有此事?!”李都督讶异。 谢惟颔首道:“确实,我特地为此跑了趟伏俟城,正如信中所言,可汗与吐番c突厥勾结,对我大唐阴奉阳违,李都督你可要加强防范。” 李都督叹气道:“不瞒三郎,此处回鹘居多,军中还有李处则散兵c旧部,他们也曾与吐蕃c阿柴勾连,若真是阿柴攻来,我担心” “李处则已死,而且他生性多疑,枉杀忠良,早已不得人心,那些部下也不愿追随于他,不过此地是咽喉,阿柴攻下几次可直达张掖,所以这边疆之事要烦李都督多费心。” “三郎放心,李某绝不会辜负天子所托,对了,不知三郎一行要在此逗留几日?李某好做安排。” 谢惟凝神思忖片刻,“若无事发生应该不会太久。” 翌日清晨,初七和李商相约上街去了,虽然这里是个小城,但也挺热闹,街巷里飘着蒸饼的香气,诱人的瓜果摆在小摊上,上边还沾着晨露。 初七注意到城中很多人的衣饰与她之前看到的有所不同,他们长得也与汉人不一样,大多是高眉深目,眸色赤褐,喜欢把头发辫成好几缕,戴上顶方型小皮帽。 李商说:“这些是回鹘人,在此处有牧地,他们很好客,长得嘛” 说着,旁边传来热闹悦耳的鼓乐声,一貌美如皎月的回鹃女子正在和她的朋友们跳舞,他们遇到喜事会跳舞,高兴也跳舞,裙裾犹如花骨儿,一旋便绽放开来,在阳光下艳丽无比。 回鹃女子的美与众不同,骨子里有种异域风情,李商看得眼睛都直了,初七皱了下鼻子,啧啧摇头。 “呵,男人。” 她略有不悦的把李商扔下了,刚拐过巷口,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她眼前晃过,是那个戴着耳环牵母骆驼的男子,也是当年告知她阿爷死讯的人。 “喂,你,等等!” 初七忙不迭地追了上去,谁想这男子走得极快,而小巷子里岔路又多,没拐几个弯人就不见了,初七在这交错纵横的巷子里迷了路。 这里与街上全然是两副光景,阴暗c狭隘,气味污糟,地上淌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水,有种令人作呕的臭味。 初七辨不清方向了,抬头望向天空,然而那些支起来的污糟糟的帐子把天都遮挡了,浑浊的光让初七更分不清南北。 得快点离开这儿! 想着,初七凭记忆摸索着回去的路,途径一条仅供一人过的窄巷,忽见有男子袒胸露乳席地而坐,看人的眼神不怀好意,她不禁慌张起来,低头疾步继续向前走,可是拐了几个弯后又回到了原处,坐在地上的还是那几个人。 初七心里咯噔,连忙调头,还没有走多远,一男子挡住了她的去路,说着含糊不清的话,伸手要摸她的脸。 “你干嘛?”初七大叫,两手环胸拼命往后退,没想后背撞到个 硬物,她用眼角的余光一瞥,是刚才坐在地上的那两个男子,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三个人将她围在中间,欲对她上下其手。 初七两耳一阵嗡鸣,头皮直发麻,她不自觉地抽出腰间小匕首,哆哆嗦嗦地对准他们。 “我朋友就在外头。” 话音刚落,他们笑了,说着初七听不懂的话,目光下流。 显然,初七没有吓住他们,他们商量了番,一把揪住初七的胳膊,将她往帐子底下拖,那里铺着条毯子,肮脏得分不清颜色,上面爬满虱子,还有血迹。 初七尖叫,大呼“救命”,可发出去的声音就像是被这条巷子吃了,眼看她就要被摁在满是虱子的脏毯上,忽然一道黑影闪过,那三人软绵绵的倒在了初七脚下,仿佛被抽光了力气。 初七惊魂未定,紧紧地抱住自己,大口呼吸着,她的视线渐渐迷糊了,看不清站在跟前的是谁,只是嘴里不停念叨:“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那人脱下披肩,一抖,一抹墨色犹如蝶翼舒展开来,轻轻地落到初七身上,再将她裹紧。 “没事了。”他说。 初七认出了这个声音,徒然瞪大眼睛,她昂首看着他,不知怎么的,委屈涌上心头,她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第五十一章 阿爷 “三郎,三郎” 初七语无伦次,小手紧紧揣着他的衣襟。 谢惟知道她是吓坏了,不忍苛责。 “没事了,跟我回去。”他的语气温柔似水,睥睨地上三人时的眼神却是冷酷如刀,“以后记住有些地方别没头没脑就往里冲。” 初七吸着鼻子,拼命点头,她不敢朝那个帐子看,转身往另一条岔路走。 “错了。”谢惟拽住她,“往这边。” 初七闻后又退回几步,跟在谢惟身边低头走出了小巷,这时,暗中多了一双狭促的眼睛,追着他俩的身影而去。 出巷之后,谢惟悄悄递上一块蓝绸帕子,初七想了会儿小心接过,擦去泪珠儿再擤了把鼻涕,然后还了过去。 谢惟微怔,看向初七的眼神很怪异,初七惊魂未定,全然不识眼色,见谢惟没伸手又把帕子往他面前递,谢惟微微蹙眉,勉强地收下了。 谢惟问:“你怎么会去那里?” “我看到那个人了,当年是他告诉我阿爷死了,可是没说他死在了哪儿,有没有留下东西,我想找他问问。” “他叫什么名字?” 初七想了会儿,摇摇头,“他没说。” 谢惟垂眸思忖,“那里是条鬼巷,龙蛇混杂,普通百姓不会去那儿,更不是你这年纪的人能应付得过来的,以后最好叫上人陪你。” “嗯。”初七裹紧了披肩,不悦地抱怨道,“我叫上李商了,可他光顾着看美人跳舞呢。” “在哪儿看?” “喏,就是在”初七环顾四周,初来乍道分不清路,手在空中点了半天,不知道是在哪儿。 “算了,是我自己先走的。”她垂头丧气。 “初七!” 不远处,传来李商的呼唤,初七和谢惟闻声回眸,就见李商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你去哪儿了呀?在这地方瞎跑啥?!” 李商不问缘由,劈头盖脸一顿骂,初七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被他扇旺了。 “你还有脸问我,你光顾着看美人了,还惦记我干嘛?!” 初七的嗓子比李商的亮,一下子就把他吼懵了。 当街吵架实在不雅观,谢惟冷着脸,小声道:“你们两个先和我回去。” 初七和李商都有点不服气,可碍于谢惟的命令,只好跟他回去,然而走了没几步路初七愣住,目光怔怔地望着前边的酒肆。 这次她没看错,买酒的那个男子正是走了多年的阿爷。 初七愣在原地半晌,她想应该是自己眼花了,可是阿爷的笑c说话的姿态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想阿爷还活着,他会回来找她,若到时见了面,该说些什么话,她已经反复操练了无数遍,然而眼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句都说不出来,她甚至没有勇气唤一声:“阿爷!” 谢惟察觉到了她的异色,不禁停下脚步,问:“初七,怎么了?” 初七目光怔怔望着前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谢惟见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骆驼客,约莫四十来岁,脚有些瘸。 谢惟察觉此人的眉眼与初七略像,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他蹙眉道:“快些回去吧,还有事要做。” 初七木讷地点点头,跟在谢惟身后,走了几步,她如梦初醒,回首朝那人大叫一声:“阿爷!” 话落,她跑了过去。 那人闻声回眸,见到初七之后一张脸就像上了浆。 “初七?” 阿爷很惊诧,除此之外并没有喜悦的影子。初七没看出来,她“哇”的一声扑进了阿爷的怀里嚎啕大哭,哭声响得把整条街的人都引了过来。 李商不明所以然,茫然地看看谢惟,谢惟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此事也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所有人看起来都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除了初七。 初七找到了阿爷,哭哭笑笑的,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生怕他会跑一样。 “阿爷,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一直在找你,你怎么来这儿了?” 说着,初七眼眶又湿濡了,她抿紧嘴,屏住气,不让泪珠儿掉下来,可是滚圆的眼泪仍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往下落。 “初七你” 阿爷结巴了,额头都冒出汗来,突然,边上走来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穿着赭色的袍,右耳上戴了个圆耳环,他见到初七后微微一怔。 “你这丫头怎么在这儿?”说着, 他瞥了眼阿爷,“我找她找得好苦。” 初七见到他怒中从来,“你为何骗我?阿爷明明没死!”说着,她躲到阿爷身后,防贼似的防着这个带耳环的男子,“阿爷,就是他,说你死了!” “初七,走,咱们先到别处去。” 阿爷将初七拉到边上,初七蓦然想起还有谢惟和李商,她急忙把阿爷拉到他俩面前,笑容满面道:“阿爷,是这两位郎君救了我,他们一路上都在照顾我。” 阿爷闻之打量起谢惟和李商,见他俩衣饰不俗,不由问道:“这两位是” 谢惟温文尔雅揖礼道:“在下姓谢名惟,这位是我好友李商,我猜您就是初七常提的阿爷。” “嗳,是是是。”阿爷连连点头,听来却有些敷衍,“多谢你照顾我家初七了,初七,走,先跟阿爷回家。” 初七高兴坏了,想跟着阿爷走,但仔细思量又觉得不妥,毕竟是谢惟把她带到这儿来的。 谢惟似乎知道她为难,很温柔地说:“没事,你先和阿爷去吧,这几日我们都在这儿,你知道怎么找到我们。” “嗯!”谢惟笑靥如花,忙不迭地牵上阿爷的手,跟只麻雀似地在他旁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阿爷,你怎么会在这儿?” “阿爷,你为何不来找我?” “阿爷,阿财长得有这么大了呢。” “阿爷” 她头也不回地跟着阿爷走了。 李商目送着他俩,心里怪怪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掉了。 “你真的让初七走吗?”他问。 谢惟道:“初七阿爷有些奇怪,不如先让她叙旧吧。” 话落,他带着李商走了,李商一步三回头,看着初七蹦蹦跳跳,直到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回到住地之后,李商闷闷不乐,他想前想后觉得挺奇怪的,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在跟前,也没想着来找自己的女儿,按常理来说不该如此呀。 不行!得去找初七!想着,李商打算出门,刚到门处就被谢阿囡发现了,人高马大的谢阿囡杵在哪儿,就像是要来逮他的。 谢阿囡正色道:“三郎让我看着你,让你别去找初七。” 李商不解,“为何?” “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 第五十二章 回家 李商少年心气重,听谢阿囡这么一说脾气就上来了,他风风火火地闯入谢惟的房里,就见他在研究棋谱,手边摆着茶碗几碟小点,很是悠哉。 “三郎,我不放心初七。”李商坐到他面前直言不讳,“你不觉得她的阿爷很奇怪吗?” 谢惟听着默默放下茶碗,然后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是奇怪,可毕竟是她阿爷,我们插不了手。” “那我们可以前去拜访。” 谢惟反问道:“以何名目?” “呃拜访?做客?” 谢惟摇摇头,拈着一枚白子很随意的放在天元位,“与其贸然前往,不如静观其变,若初七真能与她阿爷相聚,过上她想要的日子,我也替她高兴。” 李商微怔,“难道你要弃她不顾?”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留下初七,也应该清楚我为何要你与她少往来,初七就是这棋盘上的棋,早晚要到她该去的位置,我们不能因为私情而去坏了大局。眼下,初七有个机会可以不在这棋局里,你想拉她进来,还是让她走?” 李商顿时语塞,想了很久,竟然说不上话来。 初七跟着阿爷来到一处大宅子,还没进门就听到骆驼的哼哼声,而且不止一头,看来这么些年阿爷仍在做骆驼客,可为什么没来找她呢? 初七困惑,但不愿意细想,进门之后,她一见宽敞的院落,惊讶得合不拢嘴。 “阿爷,这宅子比我们那时住得大多了!” “常福,是谁来了呀?” 院落深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亲昵地叫着阿爷的名字,初七一怔,情不自禁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衣着体面的妇人抱着个孩子走了出来,她三十多岁的模样,生得珠圆玉润,身上的首饰不是金的就是玉的,看来就个富人家。 妇人见到初七,立马沉下了脸,冷声问:“这人是谁?” 常福,初七的阿爷,面露难色,他上前两步携起妇人的手,将她拉进屋里,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 初七脑子嗡嗡作响,仿佛落入虚境之中,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是好。等了半晌,阿爷终于出来了,笑眯眯朝她招手。 “初七,快进来。” 初七笑逐颜开,快步走了过去,进门看见妇人坐在胡床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常福说:“初七,这是你娘,快跟你娘叩首。” 初七一愣,“我娘不是死了吗?” 话音刚落,妇人的脸色更难看了,白里泛青,青里泛红。 “这是你大娘,快,快叩首叫娘呀。” 初七不愿意,她戒备地看着妇人,寻思着她与阿爷究竟是何关系,看她三十多岁模样可比她死去的娘大多了。 “哎呀,不愿意叫就算了,也别为难初七了。”妇人笑着道,“既然你来了,我自会安排好,等会儿给你腾间房,晚上咱们杀只羊,吃顿好的。你这么多年没与阿爷相见,也挺想他的吧?” 这话听来阴阳怪气的,说不出的奇怪。初七看看阿爷,阿爷也不吱声。 没多久初七的房就腾出来了,是间杂房,窗户还是坏的,一堆杂物里摆了张小榻,睡一个人都够呛。 初七笑不出来了,她拉着阿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那妇人是谁,为什么要我叫她娘?” 常福的眼神躲躲闪闪,“初七,你先歇息着,阿爷会把事情告诉你。” 初七怎么能歇得安心?她拉着阿爷想问许多话,可阿爷被那妇人一声接一声的催走了,初七只好呆在狭小的杂房里裹紧身上的披肩,披肩上仍有淡淡的药香,不知怎么的,她想念谢惟了。 黄昏时分又来了一个男子,双十年纪,模样敦厚,他一进门就叫:“阿爷,娘,我回来了。” 初七听见了他的声音,好奇地探出头,阿爷和那妇人围着他,边上还有个抱着小娃,挺着圆腹的孕妇,一家五口齐乐融融。 初七似乎明白了什么,可又不愿深想,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等的阿爷不会骗她的。 “初七。”阿爷叩门轻唤,“出来用膳了,有你爱吃的蒸饼。” 初七一听,笑了。 初七从屋里出来,看到那男子正瞪着自己,就与她看到活着的阿爷时一样的惊讶,站在他边上的妇人,应该就是他的结发妻,盯着初七时的眼神更多的是好奇。 常福妻冷笑,好声没好气地说:“都别看了,先用膳吧。” 众人闻后一言不发跟着她入膳堂,刚才还齐乐融融的一家子,因为初七变得尴 尬起来。 入膳堂后,众人分位而座,常福妻坐在常福边上替他斟酒,大郎则与妻同坐一侧,初七坐在其对首,泾渭分明。 常福笑道:“初七,这是永生,你的哥哥,快叫一声大哥。” 初七对这微胖敦厚的男子有几分好感,很干脆地叫了声:“哥。” 永生憨憨地点点头,拉了下边上的孕妇,笑道:“她是你嫂嫂。” 初七莞尔,“嫂嫂好。” 常福见之咧嘴笑道:“初七从小就乖巧伶俐,特别讨人喜欢。” 常福妻立马就拉下了脸,“嘭”的把酒壶重重地摆到案上。 常福瞬间就怂了,噤若寒蝉,他拿起一张热腾腾的饼,笑容可掬的讨好起内人。 “吃一口,这饼做得特别好。” 常福妻留他几分脸面,吃了一小口,随后皮笑肉不笑的问:“初七呀,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呢?” 初七撕着蒸饼,心不在焉,她看看阿爷想了会儿说:“我在当骆驼客,阿爷走后家里还有一头骆驼叫‘阿财’,我就和它帮人送送货,赚点口粮钱,然后打听阿爷的下落。” 说到此处,常福低头,十分惭愧,甚至不敢多看初七一眼。 常福妻却兴奋起来,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你还有骆驼呀?这阿财有多大,能伏多少货?” “阿财有点瘦,胆子也小,平时我和它只能跑跑小地方,后来阿柴老是来抢东西,日子也不好过,不过我有幸遇上郎君,他愿意带我走河西廊。” 常福妻问:“郎君是谁?” 第五十三章 初七的身世 “谢惟,大伙都叫他三郎。”初七笑着道。 “谢三郎?!”常福和永生异口同声惊呼,“是谢氏商行的谢三郎?!” 初七点点头。 常福追问:“就是就是街上的那位公子?” 初七再点头。 常福叹气,拍了拍额头,“哎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太无礼了。” 常福妻倒是异常的高兴,她笑着道:“既然初七找到好归宿,你该高兴才对,初七呀,多吃点,吃完早点歇息去。” “嗳,好。” 初七把掰碎的蒸饼一点一点塞进嘴里,就如同嚼蜡一般。 晚上,初七留在了阿爷这处,她不敢睡,一直等着阿爷,想问他许多话,可是阿爷一晚上都没来,她偷偷地去找却听见常福妻在骂: “你这事儿是怎么办的?她怎么就找过来了?这下好了,那人问我要钱,我们上哪儿去弄钱?你这猪油蒙了心的东西,你在外头找女人生的野种是血肉,永生就不是你的儿?!他还给你添了个孙子呢!” “哎呀,你轻点儿,别让初七听见了。” “轻什么轻?你自个儿做的好事,你不去认,还让我做这恶人不成!我告诉你,我已够委屈了,你不把这事办干净,我就吊死在这房里。” “你这是干什么,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还不行嘛!” 初七听得有点懵,恍恍惚惚回到了房里,将事情前后一串,似乎有了眉目,可是她又不相信,睁眼到大天亮,等着一个真相。 天亮鸡鸣,院子里也热闹起来,骆驼的叫声此起彼伏,让她想起阿财。 初七起身走出屋外,常福妻已经在院中忙活起来,她见到初七好声没好气的说:“初七起得还真早呀,正好踩着食时来。” 说着,她拿喂骆驼的勺在槽边敲了几下,骆驼们争相而来,伸着嘴要吃的。 “好啦,我知道你们比人勤快,别急,挨个吃。” 指桑骂槐,初七怎么会听不出来?她转过身去找阿爷就见他在打水擦脸,她两三步走上前,直言问: “阿爷,这到底是怎回事?当年那人说你死了,我不信,因为你说过,客死异乡的骆驼客会找到回家的路,我相信阿爷会回来,就算回不来,阿爷也会托人捎个信。我等了一年c两年你都没回来,我带着阿财出来找,好不容易找着了,你却支支吾吾的。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不要我也得说个明白。” 说着,初七难过得哭了,终究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哭起来让人心疼。 常福惭愧,连忙把初七的眼泪擦干净。 “阿爷不是不要你,阿爷是有苦难言呀,初七你不知道,这么多年阿爷过得也很痛苦,自从你娘死了之后,我带着你没着落,家也不像家,阿爷整天走骆驼也顾不上你,心有愧疚呀。那次阿爷确是遇到事,差点就死在山里,没想命大竟然活了过来,大概传信的人误会了,和你说我死了。” 初七啜泣道:“那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阿爷眼睛躲躲闪闪,“我有回去过,可没有找着呀。” 初七没再追问下去,姑且相信了他的话,随后她看看常福妻,问:“她是你新娶的妻吗?为何比娘看起来要大。” “她是” “常福?你在那儿干嘛!还不快来搭把手?” 阿爷话还没说完又被叫了过去。 “初七,闲着不如去把衣裳洗了。”常福妻又使唤起初七。 初七往脚下看,一大盆衣裳还有两小盆尿片子,真把她当成奴婢了。 “阿爷,我得回去一次。” 说着,初七就跑出了阿爷的家。 “初七,你先别走,阿爷同你一块儿去!” 常福在后面追着,初七听到他的声音跑得更快了,她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本能的往前跑,跑着跑着,终于听不到阿爷的声音了,她站在陌生的一隅,茫然地看着来往行人,无所适从。 初七回到马厩,窝在了阿财的身边,她把手指插进阿财的毛里,紧紧地攥着它,咬起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初七,你回来了。” 不知何时,谢惟站到了她的跟前。 初七看到谢惟的刹那有些愣神,反应过来之后匆匆地擦去泪珠,假装无事发生。谢惟也没多问,伸出手说:“走吧,这里味道太重。” 初七摇摇头,“我想和阿财多呆一会儿。” 谢惟闻言思忖片刻,而后坐在了初 七的身边,他这身锦衣至少百贯,就这样被糟蹋了。 谢惟说:“昨日李商还和我打赌,说你一定会回来,而我赌你不回来,看来我是输了。” 他莞尔而笑,比往常随和不少。 初七看着他,很认真地问:“你想我回来,还是不回来?” “我想没用,去或留都由你来选,我不会强求。” 本来是句好话,初七听后却更加难过了,她希望他说:初七,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或许是她不重要,谁都可以不顾,谁都可以弃。 初七屈坐着,把头靠在膝盖上,她不想让谢惟看出她的无助,嘲笑她太没用。 谢惟看着她默不作声,她那点小心思,她的不如意,他全都知道。其实要留下她很容易,为此他也仔细想了一晚,最后还是决定放她一条路,让她跟着阿爷做个寻常女子,只不过他没料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初七,记住,路要自己选,哪怕选错了也不要花太多力气去后悔,而是重新找出路,继续往前走,知道吗?” 他说得真心,或许今日就此一别,以后再无相见,他所能留给她也只有几句叮嘱而已。 初七以袖子抹去眼泪,笑了笑说:“我想好了。阿爷活着,过得好,我就知足了,以后路过此地看看阿爷就好,我还是想和郎君走骆驼。” 谢惟迟疑片刻,“你确定?” “嗯!”初七重重点头,“阿爷有妻有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孙儿,他住的宅子也很大,不愁吃穿” 说着说着,难过涌上心头,这么多年流浪在外,与阿财相依为命,连个睡的地方都没有,整天都在想怎么填饱肚子,饿得受不了还和狗抢过骨头,她时常会想若是阿爷还活着,她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没想阿爷真的活着,只是不要她罢了。 想得越多,恨就越多,初七又把脸埋在双臂间,不想承认被摒弃了。 这时,一只手轻轻地落在她的头顶抚摸着,很温柔,但又充满了力量,似乎在说:别担心,凡事有我。 初七再也忍不住,放肆地哭了出来。 第五十四章 被卖了 阿爷正在找初七,拿着她落下披肩到街上转了好几圈都没找着人,仔细想想,昨晚初七也没说谢惟他们住在哪儿,问起别的骆驼客,他们也不清楚。 阿爷常福对着披肩直叹气,既愧疚又难过。 常福妻摸着披肩料子,道:“这是长安的货吧?得好几十贯一尺呢?初七跟的是什么人,如此富贵?” 常福“嘭”的拍起桌子,“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当初若不是因为你,会弄成这样吗?” 常福妻一听炸了,“你还有脸说?!偷偷摸摸在外找了个女人,还置办了宅子,永生都到成亲的年纪了你不管,去管个野种,还在她身上花了这么多钱。” “没花多少钱,一个孩子总得吃喝吧?你真忍心让她饿死?” “我有什么不忍心!又不是我生的,是你和外头的女人生的!还瞒了我这么久,早上田家老二来找我了,问我讨钱呢,说当初答应把初七给他的,转个头人就跑了,这钱我花在永生的婚事上,我可还不出来了。” 常福叹口气,“那就卖骆驼吧。” “卖骆驼?!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我们一家子这么多张嘴,全靠这骆驼了,你不顾儿子,孙子也不顾了?!” 常福一声不吭,低着头抠剥着案上的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常福妻再次摸向谢惟的披肩,眼中闪烁出贪婪的光。 “嗳,我倒是有个主意。”她挨近常福在他耳边咕哝几句,常福的眼一下子瞠圆了。 “这可不行!”他愤然起身,“你不能把初七往火坑里推呀。” “那你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呀,田老二的钱还不出来,你让我到哪儿去弄?!把初七嫁给田老二也算是结了,若初七的雇主有这份心,替咱家把这钱还去,把初七带走也算是件好事,干嘛这样瞪我?说来说去还不是怪你,瞒着我弄个外室,我才是你的结发妻呀!” 常福妻拍着心口,悲愤交加,她何尝不苦闷?在边陲小城操持着一个家,夜里怕贼,日里怕乱,还要担心丈夫在外会不会遇上盗匪,见丈夫许久不归,拜托亲戚去找,谁曾想丈夫竟然养了个外室,还生下一女。 她的苦,她的悲,谁能懂? “总之我是不会认初七的。”常福妻斩钉截铁,“必须得把她弄走。” 常福叹气,软了几分语气说:“我去想法子。” 话落,他抓起披肩又走了出去。 傍晚时分,倦鸟归巢,出去了一天的初七回来了,她和走前不同,进门时红光满面,眼睛里又有了神采。 常福妻见到她,假惺惺地笑问:“初七去哪儿了呀?你阿爷找了你一天呢。” “我去三郎哪儿了,还有点活计要做,我是来和阿爷道别的,我们明日要出发了,待我回来后再来看阿爷。” 初七笑得纯真。 常福妻微怔,而后摆出张好脸,笑着道:“不在这儿多呆几日吗?既然要走,那等你阿爷回来吃完这顿饭再走,正好有客要来,我还买了坛好酒。初七,咱们一起把灶间收拾收拾,把菜都搬过去。” 或许正因为要走,所以这个妇人客气许多,初七心想反正也要走了,没必要吹胡子瞪眼的,于是就到灶间里帮了把手。 常福妻问初七:“你娘长得什么模样?看你挺清秀,你娘也应该出落得很标致吧?” 初七道:“我娘在我六岁的时候身染重病,那时阿爷在外走骆驼,没回家,我娘绞下头发换钱养活我,自己没去治病就这样死了,我只记得阿娘生病时的模样,又瘦又小又黄,连头发也没了,他们说我娘是村里最美的女子,可惜了” 听到这话,常福妻动了恻隐之心,她也是个母亲,自然能明白初七娘的心思,可毕竟她抢了常福,这比怨债不能忍。 “那你娘有没有说过怎么和常福,也就是你阿爷认识的,没事,你告诉我,我不会和你阿爷说。” 她眼睛里有怨有恨,嘴却是甜得像吃了蜜。 初七没有谈过情爱,但也知道女儿家的小心思,她直言道:“我娘是阿爷明媒正娶的,家里还有那时的喜帖和他俩的生辰八字。” 话落,常福妻的笑脸一下子垮下去了,青得像个鬼。 “怎么个明媒正娶法儿?” “听刘大娘说,当初阿爷请了媒人到家里来提亲的,还给了一大笔聘礼,我娘也是有嫁妆的。” 初七像是故意气她,常福妻含泪擦去灶上的水渍,然后端起食盘走了出去,她一言不发,冷漠的背影让初七有些愧疚。 初七知道常福妻定是被蒙在了鼓里 ,就像她也是刚刚知道阿爷是有家室的男子,骗了她死去的娘亲,曾被她视作神明的阿爷竟然是这样的人,天底下没有谁比她更难过了。 “初七,客人到来,把菜端来吧。” 常福妻在唤,初七收回思绪,端起菜盘,她想吃完这顿饭就走。 初七到膳堂之后就看到一张熟脸,右耳带着个耳环,脸上多了胡子,她脚步微顿,心中略有不悦。 常福妻笑着说:“初七,这是田家二兄弟,当初你阿爷就是受了他的照顾。” 田二郎长得不算丑,身材也挺魁梧,他看见初七时阴恻恻地笑了,像是对她有诸多的不满。 田二郎与常福说道:“初七挺伶俐的,主意还大。” 常福干笑着陪他喝了碗酒,神色似乎不太自然,而后常福放下酒碗,向初七招招手。 “初七来,敬二郎一杯,当初多亏他,阿爷才有命见到你。” 初七看看田二郎,有些不情愿,再看看阿爷,他拼命做手势暗示她敬酒,初七犹豫了会儿就捧上酒碗。 “初七敬你,多谢你救了阿爷。” 田二郎打量起她来,满意一笑,“看来是个美人胚子,可惜还没长开。” 常福妻闻言脸色又差了许多,“田二郎,让你来吃酒,你话挺多。” 田二郎一听就知道她是生气了,讪讪地笑着道:“嫂嫂这是什么话,我这就不是高兴才话多吗?来,敬嫂嫂。” 常福妻笑逐颜开,与田二郎对了对眼,两人又笑了起来,像是做成了一笔买卖。 第五十五章 后悔 初七有些不自在,等会儿没见永生和他的妻子,更是觉得奇怪。 “阿爷,哥和嫂怎么没来?” 阿爷眼神闪烁,拿起酒碗挡了挡嘴,说:“他俩去丈人家了,晚上才回来。” 初七想了会儿,说:“阿爷,我明日就要走了,到时你好好照顾自个儿,我回来的时候会来看你的。” 话落,阿爷垂头,嘴唇微颤,欲言又止。 常福妻笑着道:“放心,有我在你阿爷吃不了苦。来,初七,这碗送行酒是我和你阿爷敬你的,你明日就要走了,以后发了财可别忘记我们。” 一碗满满当当的酒送到了初七跟前,初七不怎么喝酒,但是自己亲人敬的,无论如何都要尝一口。 初七捧过来咕嘟咕嘟喝光了,心中愁苦与难过一并吞进腹里,她的难过常福看在眼里,却是不闻不问,只顾着一个人喝闷酒。 饭后,常德把初七叫到房里,从柜里翻出一副玉镯,偷偷地塞到初七怀里。 “初七,这是你娘的嫁妆,你以后就带在身边吧。” 初七不解,“娘的嫁妆怎么会在这儿呢?” 常德叹气,说:“阿柴闹得凶,还不是怕被抢了,其实阿爷想你,可腿脚不便走不了远路,托人送去口信也没有回,阿爷一个人过得凄苦,平时也没人能说话,只能找个妻子过过小日子,心想等日子好了就把你接过来,可事一桩接着一桩,阿爷也是分身乏术呀,所以阿爷没去找你也是无奈,你别怪阿爷。” 他说的话初七都能听懂,仔细一琢磨却又不太懂,明明委屈的人是她,还有他的结发妻,为何到头来都是他一个人咽着苦水,成了天底下最委屈c最痛苦的人? 为什么眼前的阿爷,和她回忆里的阿爷不是同一个人? 初七有诸多的话想问,可到了唇边无奈地化作一丝苦笑。 “我知道。阿爷,我不怪你。” 阿爷听后如释重负,笑眯眯地摸起初七的头,“我就知道初七最乖了,记住阿爷都是为你好,哦对了,你在这儿等一会儿,阿爷还有东西要给你。” 话音,阿爷出去了,初七走到门边看着他走到妻子跟前,像是和她商量什么事,初七心想大概她要走了,阿爷想拿点铜钱给她当盘缠,原来阿爷还是想着她的。 初七略感欣慰,将娘亲留下的玉镯包好藏到怀里,这时有脚步声传来,她以为是阿爷,转过身时却看到另一张脸,正是田二郎。 田二郎冲她一笑,问:“初七,你这是要走了吗?” 初七点点头,不想和他多话。 田二郎却自说自画地进了门,还把门给带上了。 初七大感不妙,心生戒备,她一边往墙边靠一边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田二郎啧啧摇头,道:“初七,你可知道我当初在你身上花了两千贯,全都给你阿爷了,谁想你跑了,两千贯打了水漂不说,还害我欠了一屁股债,昨日我与你阿爷还有他娘子好好聊了,问这两千贯怎么还?他俩说了还不上,就让我把你带走。” 初七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我何时用了你的钱!你别血口喷人!” 田二郎呵呵冷笑。 “你爹没跟你说,他把你卖我了?这两千贯是你卖身的钱。”说着,田二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契书,“啪”的拍在案上。 “我跟他说了要么还钱,要么我把人带走,否则我就去官衙告你们,他让我带人。” 初七闻言瞪圆了眼,脑袋嗡嗡直响。 “不可能,阿爷不会说这样的话,我要去问阿爷!” 初七夺门而出,一头冲进堂屋。 “阿爷,阿爷,你在哪儿?!” 阿爷没有现身,反而是他的妻出面,不温不火地往那儿一站,问:“怎么了?你阿爷出门了。” “我要找阿爷,他不可能把我卖了!”初七气得泪珠儿都出来了,“他一定是欺负我不识字,拿契书来骗我!” 常福妻道:“这事我知道,我让你阿爷和你说清楚,他没跟你讲呀?这男人就是没担当,你放心,跟了田二郎,他不会亏待你,他家田地可多着哩。” 说着,常福妻朝初七身侧递了个眼色,初七这才发现田二郎跟来了,见他伸出手,她连忙把他的手打掉。 “我不,我不要跟他走!” 常福妻冷笑,“那你就让阿爷去坐牢,去挨板子,反正两千贯我们家拿不出来。” 田二郎见初七不肯就犯,不禁恼火起来,眉头一 拧,沉声道:“你和常福在玩什么把戏?说话不算话,我明天就去官衙告你们!” 话落,田二郎气呼呼地转身走人,常福妻急了,两三步追过去,讨好地笑着道:“唉,您别急,说好了,常福和初七说好了!” “什么说好了,你们夫妻俩都在玩我呢!叫常福出来说个清楚,要不然从今往后再没有生意给他做!” 田二郎将常福妻猛地一推,常福妻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见田二郎真的要走,她干脆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哎呀你这没良心的,我操持着这个家,尽心尽力,你倒是半点忙都不帮,遇到事就躲,我怎么会找了你这么个男人,哎呀,祖宗哟,我这是犯了什么冤孽,非摊上这么个男人。” 哭着哭着,她把常福哭来了,常福不知躲在哪间屋子里看着,对眼下的事一清二楚,他抚起发妻之前,赶忙拉上田二郎,急切地说道:“二弟,你先别走,我们好商量,实在不行你拉骆驼去?” “不行!”常福妻瞪圆哭红的眼,“家里的骆驼一头也不能少。” 田二郎不屑冷笑,“没错,不行,就算拉走所有骆驼,连本带利都不够这两千贯,但看在你们兄弟一场,我就带走你的骆驼,债两清,如何?” “这”常福犹豫了,他看看初七,左右为难。 初七不笨,从他们眼神c言辞之间,她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当初阿爷并没死,而是将她卖给了这田二郎,田二郎慌称阿爷死在伏俟城,还想把她带走,可她牵着阿财跑了,沿途找着阿爷的踪迹,打听着伏俟城,她想只要一天没见到阿爷的尸首,就不相信他死了。 而眼下,初七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这么执着,也后悔自己来到这座边城。 田二郎再次催促,“常福兄,考虑好了吗?给我骆驼还是初七?” 第五十六章 救兵 常福看看发妻再看看女儿,哀声叹气,他越是为难,田二郎逼得越紧,最终,常福发怒了,脸憋得通红朝着发妻大吼: “瞧你干的好事儿!是把我往死里逼啊,要不我干脆就死了吧,一了百了!死了清净!” 常福妻闻言瞠目结舌,整个人都气颤了。 “是你抛妻弃子,是你对不起我俩娘俩儿,你还说我逼你?!当初要给永生娶妻,都订下了就差聘礼,是你说要把初七卖了,换钱给永生娶妻,是你说不能断了香火,是上面的手印,也不是我按的呀。” “那还不是你提了一嘴?!没有你这张臭嘴,怎会有这种事?” 夫妻二人旁若无人大吵起来,一口一个“初七”,初七木讷地杵在边上,听着他俩把自己当作货品,他俩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扎在她的心口上,就像浸满毒汁的针。 “我不管啦,你来作主!”最后,阿爷大手一,又躲进屋子里。 初七的命运全都交在了常福妻的手里,而她的命还有没有他们家的骆驼值钱。 常福妻抹泪,看着初七冷冷地说:“初七你莫要怪我,这是你阿爷造的孽。” 话落,她递于田二郎一个眼神,田二郎心领神会,一把擒住弱小的初七要把她带走。 初七不愿意,一边挣扎一边本能地叫着:“阿爷!阿爷!” 阿爷躲进去的那扇门始终紧闭着。 “这么不听话,干脆就办了吧。” 田二郎说着捂住了她的嘴,初七挣扎几下不动了,整个人软倒在地。 常福妻见之怕了,不禁上前探起她的鼻息,还好在喘气。 “哎呀,真是吓煞我了,二郎你快把她带走吧,你我家就两清了。” 田二郎点点头,一把将初七扛在肩上,“嫂嫂,这次也算你们运气好,我本来不想要初七,但咱们这里的大人物相中她了,出了个高价。” “她才来了几天?哪个大人物能看中她呀?” 田二郎一笑,“鬼巷里的。” 常福妻一听,噤若寒蝉,鬼巷,他们普通百姓提都不敢提的地方,她急忙摆摆手,让田二郎把初七带走,人家前脚刚踏出去,她后腿立马把宅门栓上,手按着胸口,大气都不敢喘。 初七走后,常福妻来到常福躲着的小屋前,大声道:“田二郎把初七带走了,你也别怪我,我是为了这个家,没了这些骆驼,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房中人不吭声,应该是默许了。 常福妻叹了口气,回到堂屋收拾起案上的残羹剩肴,一边拾掇盘碟一边絮絮叨叨:“我不是恶毒,我全是为了这个家,她又不是我生的,也不是我们家里人。”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她吓得一哆嗦,缓过神后猜想应该是永生他们回来了。 “这来得真不是时候。”常福妻赶忙扔下抹布前去开门,谁想门外站着的不是永生,而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约二十余岁,肤若白瓷,脸如玉雕,漂亮得不像真人。 “您是?”常福妻未见过此等贵人,战战兢兢。 谢惟温文尔雅施礼道:“在下姓谢,是初七的主雇。” 常福妻心里咯噔,立马扯了个笑道:“哎呀,您就是初七常提的谢三郎吧?初七不在这儿?” “不在这儿?怎么会?初七说她过来了。”有人咋呼起来,常福闻声看去,是个小公子,身穿玄袍,头戴翠蓝抹额,腰佩一长刀,在他边上还站着高八尺的壮汉,面露凶相,看着就不好惹。 常福妻有点吓到了,“真真不在这儿,她说她回去,我们也不好拦她呀。”话落,她微微垂首,眼神闪烁。 谢惟看出些端倪,他不动声色,温柔地笑道:“敢问初七的爹爹在不在家?我与初七签了笔长约,给了她一笔契钱,初七说回来给她阿爷,不过走时少拿了些,我就给她送来,想把这笔钱补上。” “契钱?!哎呀,这丫头可半点都没说呀,有多少?” “不多,五百贯而已。” 常福妻一听眼睛发亮,扯开嗓子朝里屋吼:“常福,快出来!有人送钱来啦!” 过了一阵之后,那扇门终于启了一条缝儿,常福从缝里探出头,睡意朦胧打了个哈欠。 “谁呀?” “是谢三郎。” “哎呀,谢三郎呀,快快快,屋里坐。”说着,常福笑意盈盈走了出来,谢惟头一回见他就觉得此人与初七样貌有差,人常说瘦牛耕不出肥地,初七能长成那般俏模样也真是挺不容易的。 谢惟还是有礼有节朝 常福深揖一礼,然后道明来意。 “初七与我签了长约,从今往后她就随我走河西廊了,我一直听初七说她有个好阿爷,教了她许多骆驼客的事,只是这么多年无音讯,以为遇上不测,看您身子骨挺硬朗,我也替您和初七高兴。” 常福闻言略有愧色,“初七是个好丫头。” “既然是好丫头,那她此时在哪儿?”谢惟瞬间敛了笑,略微苍白的脸透出一股杀气,叫人不寒而栗。 河西廊上,有人说谢三郎是罗刹,是恶鬼,啖人血,吃人肉常福闻传言以为是笑话,而眼下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初七初七她” 常福妻眼见常福要说出初七的下落,心里着急,她可不能得罪田二郎,也不能失了手里的骆驼,见谢惟是个儒雅人好欺负,她也就不顾脸皮了,两手一插腰,连忙把话抢了去。 “我们怎么知道她在哪儿?她回来说了一声就走了!” 谢惟依然盯着常福,冷声道:“再问一次,初七在哪儿?除去一个骆驼客就如踩死一只蚂蚁,我不想脏了我的鞋。” “嗳,你这人怎么说话的?谢氏商行不了起吗?能比官大,能一手遮天?!”常福妻撒起泼儿,甩着手要赶谢惟走,“哗”的一道银光闪过,一把长刀对准了她的鼻尖。 常福妻微愣,常福见势不妙,连忙把她拉回来,哆哆嗦嗦的说:“初七在田二郎这儿。” 常福妻一听急了,连忙掐他一把,“你上面瞎说什么呢?!” 常福拼命使着眼色,让她别再说话了,哪知常福妻勃然大怒,叫骂道:“你干嘛要护着那个野种?人家可是早生了一个月,是不是你的还不知道呢!你干嘛要护着她!” 第五十七章 鬼巷 此话一出,李商和谢阿囡倒吸了口气,没想过来找初七,还能看一出好戏。或许正是这句话戳中了常福心中不为人知的痛,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的掴了妻子一巴掌。 常福妻微怔,缓过神后不禁爆发了,她怒吼着抓上常福的头发,打他挠他咬他,怎么解恨怎么来。 “你个没用的男子!我替你持家,给你生儿子,你良心被狗吃了!” 常福哀哀大叫:“你打我做什么?疯婆子,你打我做甚?!” 夫妻二人当着谢惟的面掐了起来,谢惟无暇顾及他俩,转身带着李商和谢阿囡走了,他吩咐道:“李商,快回去和李都督说一声,请他调兵相助,阿囡,你跟着我去找田二郎,此事怕没这么简单。” 听到此言,李商和谢阿囡不禁肃然,立马行动。 田二郎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在河西廊上有一席之地,平时和谢惟是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谁想今日井水和河水撞在了一块儿。 谢惟去田二郎府上时,田二郎正在数着铜板,田家中案c凳c榻的脚都是用铜板叠起来的,姬妾的名字也取的是金玉珠宝,连旮旯里都透着一股铜臭味儿。 听到谢惟上门,田二郎一边小心翼翼拿尺子量着铜板一边说:“见我可以,让他先捞点钱。” 话音刚落,就听到“嘭”的一声,他的房门被踹飞了,铜板搭成小凳散了架,哗啦啦的铺了一地铜黄。 田二郎瞬间黑了脸,还来不及发火,谢阿囡就往他跟前一站,高大的身板就像堵墙,叫人不敢放肆。 谢惟开门见山:“初七在哪儿?” 田二郎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只以为是被常福夫妻俩算计了,不禁怒声道:“那两个贼心眼,跟我玩仙人跳,看我之后怎么弄死他俩。”说着,他瞥了谢惟一眼,理直气壮,“我有契书,初七早就卖给我了,怎么,你想抢人?” “多少钱?我多给你一倍。” “再多也不卖,敢来威胁我,我明白就去官衙告!” 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谢惟使了个眼色,谢阿囡一把揪起田二郎,狠狠地揍了他一拳,打碎了两颗牙。 谢惟问:“契书在哪儿?” 田二郎痛得涕泪横流,还想嘴硬一回,结果又被揍了几拳,他打不过谢阿囡,只得乖乖地交待:“在在我衣兜里。” 谢惟闻后从田二郎的衣兜里搜出了初七的卖身契,双手奉上,果真白纸黑字写着“两千贯”,上面还有常福的签字画押。 田二郎继继续续道:“可是她不在我这儿了,我转手就卖出去了。” 谢惟眼神一凛,“卖到哪去?” 田二郎犹豫了,那个人物他惹不起,不敢说,可见谢阿囡又举起拳头,他只好把打碎的牙往肚里一吞,用手挡住头脸道:“别打,别打,我告诉你们,她在鬼巷,明王手上明王相中她了。” 谢惟闻之脸色突变,两三下把卖身契撕得粉碎。 “给你一千贯,要你一条胳膊。” “不不胳膊不卖啊!!!” 一声惨叫过后,田二郎的胳膊被谢阿囡硬生生地掰断了,他捂着痛处满地打滚,谢惟充耳不闻,带着谢阿囡急匆匆地走了,不久,有帮黑衣人来到田二郎的住地,将一千贯铜钱砸在他的身上,砸得他叫苦不迭。 初七醒来的时候不知是几更天,睁开眼就看到一顶很华丽的七彩帐,帐中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香气,她头痛欲裂,挣扎着起身,好不容易缓过神,惊觉自己换了身衣裳,这衣裳薄如蝉翼,几乎能看透。 初七一吓,忙不迭地抱住身子,心慌意乱四处看,在帐中中央内她看到了一尊抱在一起的欢喜佛,上悬五彩幡旗串成的伞。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声女子惨叫,而伴随着这声惨叫的是低沉的颂经声,初七是见过和尚听过经的,而这经声与之前的都不同,她再次往四处看,这里也不像个正经的佛坛。 初七大感不妙,她顾不上衣不蔽体,急忙找寻出路,撩起帐帘就见外边跪着两排侍女,她们与初七一样穿着薄纱,披头散发,面容无比庄重,见到初七之后,她们齐齐俯首在地,恭声道:“明妃娘娘。” 初七吃了一惊,不知这群女子是谁,她连忙拉来一人问:“这里是哪儿?!” 侍女垂首道:“回明妃娘娘,这里是明王的宫殿,我们是您的侍女,明王今日大成,明妃娘娘切勿心急,密灌仪式尚未开始。” 又一侍女道:“恭喜明妃娘娘今日成佛。” 话音刚落,侍女们颂经,嗡嗡的低鸣声犹如魔音。 成佛,密灌?初七听不懂,此时,她又听到女子哭叫声,不禁打了个寒颤,寻声望去就见另一顶大帐,帐帘是幅很大的经幡,前有香炉鼎,鼎中插有三根长香。 初七壮大胆子靠过去,小心撩起一角帐帘往里窥视,只见地上跪着十个身披紫红纱的光头男子,有颂经者,有撞钟者,有敲锣者,其余人则双手合十在胸前,时不时拜着中央的欢喜佛,而在光头男子后边还有几个善男,其中二人就是那天想要轻薄初七的男子。 欢喜佛前盘腿坐着一头戴金冠的男人,眉长鼻挺,嘴唇饱满,眉心处还点了一颗朱砂,他只在肩上草草披了一条紫红色的纱,其它什么也没有穿,而他胸前有一名娇小的女子,与他一样头戴金花冠,两人摆出的姿势与欢喜佛一模一样。 初七看不见女子的表情,但从她的哭腔里听到了痛苦,她披散的长发被汗黏在后背上,瘦小的身子不停地抖。 “我悟到了!”她叫了起来,身子颤得更加厉害了,整个人突然往后一仰,翻着白眼昏了过去,金花冠落在了地上。 初七看清了她的脸,竟然与她差不多的年纪。 昏死的少女被人从明王上师身上抬了下来,明王上师不动如山,嘴中依然念着经文,他的弟子看了一眼,正声道:“密灌未成,再请明妃娘娘。” 话音刚落,那些伏在地上的侍女立马站了起来,她们围拥住初七,把她拉到帐中,初七不肯就犯大叫起来,有一侍女拿出一盘香放到初子鼻子底下,初七不小心闻到了,整个身子就像被抽光气力瘫软下去。 侍女们恭敬地给初七戴上金花冠,解开她的纱衣,而后在她身上抹上花汁和香油,从头到脚,一寸都不放过。 涂光香油之后,侍女们恭敬地朝初七跪拜,道:“请明妃娘娘。” 第五十八章 欢喜佛 侍女们围着初七颂经,还做着奇怪的手势,似乎是在请神佛上初七的身,初七神智清晰,可无法动弹,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侍女们在她身上盖上薄纱,喂她喝下奇怪的草药汁。 初七硬咬着牙不肯张嘴,侍女两手一钳,按在她腮帮子处的穴位上弄得她又酸又麻,嘴不停使唤地张开了,一口苦涩的药汁灌到她嘴里,没多久她就觉得气血倒涌,浑身燥热,皮肤上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痒却挠不着。 慢慢的,初七意识焕散了,整个人像是飘在云端之上,被七色彩虹托了起来,耳边的颂经声越来越响,她看到一抹耀眼的金光,金光之中有座欢喜佛,明王手中托着天灵盖制成的碗,明妃手中有支人骨长笛,她听见有个声音在说:“明妃已上身。” 眨眼间,明妃已经幻化成初七的模样,随后被一阵风吹散,只剩下高大的明王。初七惊讶,她想要逃,可是七彩云托起她的身体将她送到了金光之中,明王的跟前,明王眉眼带笑,十分祥和,他朝初七伸出手,笑道:“今日你就能修成佛,从此极乐。” “不,我不要!” 初七大喊,可叫出去的声音一下子就被风吹散了。 她的面前蓦然多了一根金刚杵,杵上雕了刹罗c夜叉,恶鬼食人图,可怖狰狞。 金光明王像向她伸出了手。 初七狠狠地咬了下嘴唇,一股血腥气瞬间冲向脑门,幻境消散,侍女们正扶着她把她往宝帐中引。 初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她们推倒,跌跌撞撞的逃走了,嗡嗡的颂经声萦绕于耳,像是来自她的血c她的骨。 初七分不清东西南北,像无头苍蝇随便撞向一道门,门后是迷宫般的小巷,巷中跪满善男信女。 “明妃逃了!” 有人大叫,善男信女纷纷抬首,看见了惊慌逃窜的初七。 “明妃!明妃!” 他们追了过来,无数只手拦住初七的去路,欲把她拉回阿鼻地狱。 地上无路,初七只得爬墙,可她身上满是香油,手滑得抓不住,一下子从墙上摔下落到一个污糟的沟渠里,沟渠边有个十分隐秘的小洞,初七顾不得洞里的蜈蚣毒虫,蜷身挤了起去,涂抹于身的香油终于有了用处。 急促的脚步声在她头顶上来回踩过,还伴随着人们的叫喊,初七大气不敢喘,蜷缩在这个狭小的臭洞里,没过多久,她的意识又模糊起来,她咬着自己的手,让疼痛逼自己清醒。 半梦半醒之间,初七再次看到了欢喜佛,他高高在上,低垂的眼眸就像在凝视着她,突然,一泼鲜血浇在欢喜佛的脸上,欢喜佛活了,手持金刚杵刺穿了明王的咽喉,然后砍下教徒的头颅,刺穿侍女的身子。 初七打起寒颤,蓦然睁开双眼,落在墙上的影犹如走马灯,她看到一人斩杀而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铜锈般的气味在暗中不安涌动。 “初七不在里头。” “继续找。” 这是谢惟的声音,她认得! 初七欣喜万分,费力地从洞里爬出来,回到被血浸湿的地面。 “郎君” 她想要说话可声音却像被卡在嗓子里,半点都发不出来。忽然,有阵风吹来,她觉得冷,紧接着她看到了谢惟错愕的脸。 “全都把脸转过去!” 谢惟厉声下令,其身边的黑衣人连忙转过身,以背相对。然而初七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跌跌撞撞走向他,一不小心被具尸体绊倒,整个人往血泊里栽,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接住她,莫名的,身子又燥热起来,蚂蚁再次爬上了她的肌肤。 “郎君。” 她终于能出声了,本想呼救的可听来却像在引诱。谢惟把她抱了起来,她软绵绵的瘫在他身上,手臂犹如缠枝纹,缠上了他的脖颈。 “他们药” 初七断断续续的呢喃着,裸露在外的玉肌白得透亮,她犹如早春的桃尚且青涩,但又无比诱人。 谢惟赶紧用紫纱裹住她,生怕春光外泄,紧接着,他打横将她抱起,迈过满地的尸体走了。 巷中,善男信女们跪地哭嚎,如丧考妣,谢惟经过他们面前只说了一个字:“杀。” 刹那间,鲜血四溅,鬼巷成了一条真正的鬼巷,李都督带兵赶到之时,只剩满地残尸,鬼巷明王成了无头王。 李都督望着眼下这烂摊子,直叹气:“谢三郎下手太狠了,这篓子算是捅大了。” 话落,他无奈地向巡城兵卒摆手示意,将整个巷子付之一炬,火光冲天,惊动了这座边城。 初七一路都迷迷糊糊的,回到住地之后,金光与神佛依然飘在云端,只是这回她再次看到了那位身着明光铠,手持长玉弓的天人,他竟然与谢惟长得一模一样。 不知怎么的,初七心里一阵欢喜,忍不住捏起他的脸,然后又放肆地摸上他的身子,奇怪的是触碰到他的刹那燥热就退了下去也不痒了,她像是抓到一根救命草,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身上。 “你的身子凉凉的,真舒服。” 初七抱着他,用脸蹭着他的胸口,渐渐的,耳边有喘息声,不知是出自她的口,还是他的口,有股力量想把她推开,可她不但不退,反而缠得更紧了。 初七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尊欢喜佛,而她成了明妃,情不自禁坐到他的身上 这就是极乐之境吗? 一晚上的怪梦层出不穷,初七次日醒来已日上三竿,屋子里都是她熟悉的摆设,连香气都格外怡人。一缕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枕边,她有些恍惚地伸出手,触摸起这缕亦真亦幻的光,指尖暖暖的,她从阿鼻地狱回来了。 “初七还没醒吗?她没事吧?” “应该没事,三郎都弄好了。” 外头响起李商和谢阿囡的谈话,听到“三郎”,初七不由想起梦里的天人,一下子脸就烫了,她想定是那奇怪的熏香害她的,若再次遇到谢惟真不知如何是好,要不就装死算了。 于是初七在房里装了一天的死,直到有人敲门,来人是个小奴婢,说:“三郎吩咐奴来服侍娘子,他说娘子躺了一天该起身了。” 初七莫名有点失望,想着为何不是谢惟,不过这也是一会儿的功夫,三碗羊汤下肚,她又恢复了力气,活蹦乱跳的。 再次见到谢惟时已是第二日。 第五十九章 动情 这天正是阳光明媚,他踞坐在园中下棋,一簇紫粉色的丁香花正好探出头,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真不知是花衬人,还是人衬花。 初七呆呆地看着,忍不住想起梦里的天人将军,不禁红了脸颊,可谢惟却十分坦然,抬眸看见她后还问:“身子好些了吗?” “嗯,好些了。”初七收拾起凌乱的思绪,绝口不提那晚之事,“敢问郎君,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 谢惟自然是知道她的心事,直言道:“我们明日就走。” 他的语气比以往温柔许多,可是他越是这样,初七越觉得难受,总会想着为何阿爷比不上外人? 初七愣了会儿神,问:“郎君,这世上有不爱自己孩子的阿爷吗?” “有。”谢惟不假思索道,“天底下总会有些只爱自己的人,哪怕已为人父c人母。” 初七闻言懵懂地点点头,“如果有天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定会好好待他。”说着,她的眼眶再次湿濡,像是饱含了一汪秋水,“郎君,我没亲人了,我的阿爷真的走了。” 初七眼中的悲伤显而易见,她抽泣两声后忍不住扑到了谢惟的怀里,悲痛欲绝大哭起来。 谢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轻轻地把她抱在怀里,他蓦然想起那年飘雪的冬天,他的双亲也是突然离去,而他一滴眼泪都没落下。 或许他早就习惯孤单了,初七应该也尽快学会才是,不对人抱有希望,也不对人拥有感情,活得越麻木,痛苦就越少。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谢惟多希望她能明白,可初七还小,在她眼中的世界太过单纯了,此刻,她就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乖巧且无助地窝在他的怀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生怕他会抛下她似的。 这么一瞬间,谢惟心软了,他不由自主地收紧双臂,徒然生出想要保护她的欲望,然而想到即将要做的事,不禁如梦初醒。 他彬彬有礼地松开双手,“明天我们一早就走。” 初七脸上挂着泪,拼命狂点头,鼻子还吹出个泡泡。谢惟见之哑然失笑,忍不住掏出帕子给她擦。 “初七,这么多年能被我相中的骆驼客少之又少,你是我最喜爱的一个,我不会放弃你的。” 初七闻言怦然心动,只觉得脸颊发烫,一直烫到后耳根。 “我也喜欢郎君,你不但嫌弃我,还教我这么多东西,我一定会好好当个骆驼客,跟着郎君走天涯。”说着,初七伸出小手指,“郎君,我们拉勾为定。” 谢惟迟疑了,他想找个借口回避如此幼稚的举动,可看着初七灼灼的双眼,他情不自禁把手伸了过去。 “好,拉勾。”他莞尔而笑,初七的眼中便又有了神采。 翌日清早,谢惟一行就离城了,瀚海都督还特意来送行,他抓着谢惟的手十分不舍地说:“棋逢对手,这几日真是快哉!三郎以后路过此地,千万记得来寒舍一叙。” 谢惟莞尔颔首:“那是自然,只是此次给都督添事,还望都督见谅。” “罢了罢了,那条鬼巷本就是毒瘤,但是已有十几年,一直无法动,这次也算快刀斩乱麻,解了块心病,只是怕被有心之人以讹传讹。” 谢惟道:“李都督是能人,定有解困之法,过几日我托人送您几本古棋谱,以后来此我俩再战。“ “甚好!”李都督仰天大笑,眼光触及李商时又变得一脸嫌弃,“我这不听话的外侄就交给三郎了,望三郎好好栽培,该打的时候千万别手软,免得他老闯祸。” 李商:“” 李都督叮嘱没过多久,李商就闯祸了,他和谢阿囡得知初七被田二郎倒手之后气不打一处来,两人袖管撩得老高。 初七赶忙把他俩拉住了,只是李商年少气盛,不听劝,他冲进田二郎的家,冲着他笑问:“你知道小爷是谁吗?” 田二郎刚把胳脯接好,人难受得要命,突然有人闯门,还是个少年郎,他正愁火没地方发,抄起一根擀面杖。 “爷管你是谁?!天王老子爷也不认!” “哈?不认识我,那太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李商夺下他手中金如意,给了他一顿胖揍,把他另一条好胳膊也打断了,然后扔下几串铜钱,深藏功与名。 李商把田二郎揍了之后就走了,田二郎都不知道打他两波的人是谁,好歹田二郎在河西郎上也是叫得出名号的人,岂能被人这般欺负?!这笔账自然是要算在常福夫妇头上,他去找常福,常福却苦着张脸说:“我也不清楚啊,好像都是谢三郎的人。” 听到“谢三郎”,田二郎不说话了,脸色瞬间死白,连鬼巷之明王都能不计后果的除之,此人该有多嚣张?他一声不吭的回家去了,从此再也不与常福夫妇来往。 在出城的时候,李商想顺道把常福夫妇也教训了,可是又担心初七会生气,思前想后,他拍起胸脯,安慰初七道:“放心,以后有我在,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初七心情已好了些许,在走出城门的刹那,她不禁回头看,街上没有阿爷的身影,从那晚到现在,阿爷都没有现身。 初七自嘲地笑了起来,放下不切实际的期盼后,就此释怀了。 “郎君,我们快些走吧,我还想去敦煌玉门看看呢,咱们快些走!” 她牵着阿财,走在最前头,连朝霞都不及她半分活泼艳丽。 谢惟望着她的背影也笑了。 谢阿囡一高兴,唱起秦腔,声音豪迈,气拔山河,引得身后一众骆驼客拍手叫好,可李商却嫌他唱得难听,还时不时地刺上两句,初七听了咯咯直笑,道:“阿商能活到这个年纪真不容易,怎么没被人打死。” 李商瞪她,“你就不能盼我好?!” “我哪里不盼你好了,你还给你带过葡萄呢,你忘了?” “这么难吃的葡萄,我看你想毒死我!” “那你死了没?略略略。” 初七朝他做起鬼脸,李商气得直磨牙,恨不得一巴掌拍碎她,可手都抬到半空,他又舍不得打,“啵”,弹了个脑瓜儿崩。 初七哎哟一声,手捂上额头,狠狠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哇哇的去跟谢阿囡告状了。 “阿囡,他欺负我!” 李商见之哑然失笑,追上去继续欺负初七。 谢惟看着他们闹腾,嘴角不由往上扬,可心却不断往下沉,越沉越冷。 那晚的事也不知她记得多少 第六十章 临松薤谷 驼队日夜兼程,往西北方向而行,连绵无尽的山脉松林青翠,云海浩渺,白雪皑皑的山峰时隐时现,初七起初还觉得新鲜,可第二天c第三天都是这样的景致,慢慢的就有些疲倦了。 “郎君,我们还没到张掖吗?” 初七坐在阿财背上,无聊地晃着小脑袋,她左盼右顾,大伙和她差不多,都走得有些累了。 谢惟驾马前行,背依然挺得像把尺。 “我们先不去张掖,我要拜访一位老友。” 初七闻言觉得奇怪,心想是不是他临时改了主意?她满腹疑惑,继续跟着谢惟前行,走着走着,竟然听到一阵颂经声。 初七对鬼巷之事心有余悸,不禁哆嗦了下,拔长脖子往前看去,刀削似的山壁上竟然有无数个窑洞,窑洞之间建有亭台楼宇,犹如神界一般,在无数个窑洞中有尊十分高大的佛像,宝相庄严,颂经声似乎就是从众佛像之中传来。 “我们到了。”谢惟说道,“这里是临松薤谷。” “临松薤谷?”初七略有疑惑,“不会是和鬼巷一样的地方吧?” “瞎说,这里可以佛家重地。”李商忍不住插嘴,“而且此处原先也不是寺院,是东晋儒学学士郭瑀为安身治学,隐于临松薤谷,凿石窟而居,其弟子为追随他也在此避世,所以才凿出这么多洞,后来有和尚觉得此地清幽,扩大之加以佛像。” “哇,这洞还有这么多名堂呢,真厉害呀,没想到阿商还如此博学多才。” 听到初七夸赞,李商不禁飘飘然,他朝谢阿囡挑挑眉,被谢阿囡白了一眼。 初七又问:“那这位先生住在哪个洞里呢?” 谢惟遥指上方,初七竟然一眼看不到有窑洞,于是她手遮额头挡住阳光,继续往上瞅,在近山峰之处终于看到一个小黑点。 “啊?他住这么高?!” 初七惊呆了。 谢惟将马和骆驼托付于谢阿囡与李商照顾,随后独自带着初七上了山崖悬梯,悬梯陡峭,只能一人通行,有几块木板都已经松动,风吹过来晃晃悠悠的。 谢惟走在前,如履平地,风起时衣袍轻摆,犹如天人。 初七昂首望着他,追不上有点着急,可又害怕陡窄的木阶,边走边哆嗦着。 “郎君等等我,郎君” 谢惟放慢脚步,回眸看到她气喘吁吁不禁莞尔。 “来,跟上。”他伸出手。 初七望着笑逐颜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经过那一夜似乎什么都变了,心无旁骛成了一件难事。 终于到了窑洞,洞口嵌着扇破木板拼起来的门,门上悬有铜铃,风起时铜铃叮当,十分悦耳。 谢惟把破门推开,竹子气味扑面而来,初七躲在谢惟身后不禁探头,只见偌大的窑洞中满是竹牍,凌乱地堆成一座座书山。 “萧郎,我来了。”说着,谢惟从袖中拿出一羊皮古藉,“你要的东西我也给你找到了。” 话音刚落,一卷竹牍从书山上滚落下来,如画般展在了谢惟脚下。谢惟起身捡起,拂去竹简上的灰,小心翼翼的把它放回书山上。 “不不是放在这儿。” 书山之间响起一个男声,声音空灵悦耳,只是有点结巴。 初七好奇地寻声望去,在一堆参差不齐的竹青之中找到一白净男子,穿着简朴干净的素灰袍,墨发高绾于脑后,年纪约莫三十余,身形削瘦,书卷气浓。 男子见到谢惟之后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可看见谢惟手里的羊皮古藉,立马两眼放光,如同饿狼般兴奋地走了过来。 “终于终于找到了!” 萧慎一把抢过谢惟的羊皮卷,如饥似渴展阅,羊皮卷上的内容不多,不一会儿就看完了,随后他便把它放置在一座最高的书山之上。 初七看着这座比谢惟还要高的小竹山不由惊叹,“这些书都是看过的吗?” 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萧慎警惕地回过头,目光迷离地飘了许久,方才落到初七身上。 “谢惟,你你把什么带来了?”他眯起眼,似乎看不清初七的模样,“男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女子,名叫初七。” 初七纳闷,难道此人眼瞎?她故意拿手晃了几下。 萧慎不悦,“晃什么晃,我我我又不瞎。” 初七:“” 眼神儿也没好到哪里去啊。 谢惟轻声道:“这位 是萧慎,我的好友,初七别忘了礼数。” 经他这般提醒,初七上前十分庄重地向萧慎施礼,这回萧慎看清了她的模样,豆蔻年纪,大眼圆脸,长得很讨喜。 萧慎住在这窑洞里已有十年,除了僧人之外还没见过别人,未免觉得新奇,他从书堆里拿出一扁箩,箩里有几十枚绿果,新鲜诱人。 “这是我早上刚摘的果,请请”萧慎殷切笑道。 初七拿了一颗绿果塞进嘴里,未想到甜如蜜饴,十分可口。 “好吃!”她又抓了一大把,接二连三塞进嘴,把腮邦子塞得鼓鼓囊囊的。 “这个是什么果子,真好吃。”说着,她把绿果伸到谢惟眼皮子底下,“郎君,你也尝尝,比蜜还甜呢。” 谢惟摇摇头。 初七以为他嫌弃,于是就把手上的几个都吃了,然后问萧慎:“敢问这是什么果子,从来没见过。” 萧慎憨厚地笑着说:“我我也不知道山里摘的,好吃,但吃多了会会会窜稀。” 初七嘴里的果瞬间就不甜了,紧接着她就觉得腹里一阵绞痛,脸刷的白了起来。 这时,萧慎眼神儿好使了,笑得人畜无害,还好心地提醒她:“此处此处没有茅厕,你得去下面。” 花半炷香功夫走上来的初七,脸瞬间变青了,可肚子痛一阵好一阵的,再拖下去没准要当场窜稀,她只好咬牙忍痛走出窑洞,扶着山壁一步一步往下走,风吹来时,肚子叽里咕噜的叫,几乎要憋不住了。 初七快要哭了! 她走之后,萧慎吃了两颗绿果,转过头问谢惟:“你为什么带个人过来?记得之前和你说过,此生不必再见。” 第六十一章 萧先生 !g一 “我想让你当初七的先生。” 谢惟直言不讳。萧慎很是吃惊,那双始终迷离的眼突然锐利起来。 “你竟然觉得我会答应你?” “并没十分的把握。” “没把握,呵呵,没把握你就不会把她带到这里来。谢惟,你太自利了,你以为我会原谅你吗?你害死了怜儿!” 说着,萧慎将一箩的绿果狠狠地泼在谢惟的脸上,谢惟没有闪躲,被浇了一脸的水。 “若不是关于江山大事,我不会来找你。”谢惟低声而道,“如今吐蕃与阿柴暗中勾连,边陲之地必务动荡,这不是你我,也不是天下人想见到的局面。” “与我何干?”萧慎甚是冷漠,“若有人敢犯,我定是斩断这云梯,饿死在此!” “饿不死,你有这么多竹牍可以啃。” “你” 萧慎瞪眼看着谢惟,如鲠在喉,想了半会儿他不屑拂袖,道:“说不过你,不说了,你走吧。” 谢惟肃然,“你不答应此事,我不会走。初七伶俐,是个可造之材,你会喜欢她。” “不可能,你带来的女子,我怎么会喜欢?!你若是硬把她留在此地,那别怪我无礼!” “随意。” “你”萧慎气得脸发白,“你你你就是个泼皮猴!” 他又结巴起来。 这时,门外的铜铃声响起,应该是初七回来了,萧慎不想当着别人的面与谢惟争吵,索性钻回书山,躺在一堆竹片之上看起古籍。 初七揉着肚子进来了,她看到谢惟在捡绿果时有点诧异,连忙上前帮忙捡,捡着捡着,她意识到萧慎不见了,于是往窑洞深处看去,只见书海之中有一片衣摆,就像猫的尾巴不小心露在外头,蓦地,“猫尾巴”被拉走了,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初七不笨,猜都能猜到她不在时发生过什么事了。 “咦?萧先生去哪儿?”她明知故问。 谢惟莞尔道:“他正在找笔墨,收你这个徒弟呢。” 初七:??? 萧慎:??? “谁说谁说我要收她为徒?” 萧慎忙不迭的从书海里钻了出来,初七比他还要震惊,她愣了好一会儿后十分高兴地拍起手。 “太好了,我正想学识字呢!之前那首写在织帛上的情诗我念了好几遍,写得真好,我就在想什么时候我能有这般才华。” 萧慎眼神微亮,忙问:“什么诗?”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郎君告诉我这是一首盼人归来的诗。”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萧慎颔首,不禁对初七刮目相看,他云游四海遇过不少文人,不是自傲得要命就是拿学识换官位,没有几个真正爱书爱读书之人。 这些欺世盗名之徒还比不过眼前这个单纯的女子。 谢惟看出萧慎心有所动,诚恳而道:“初七,这些时日杂事太多,实在无法顾及到你,所以我才托萧先生收你为弟子,萧先生的学识天下无人能及,品性更为端正,把你托付给他我也才能安心。” 话落,初七看看萧慎,萧慎半低着头,略有所思。 “萧先生好像不情愿。” 谢惟莞尔而笑,“他会答应的。” 萧慎闻言如梦初醒,微微瞪他一眼。 “既然是收徒,可不得如此随便,定要给孔夫子上香才是。” 说着,萧慎往里走去,见初七没有跟来,他就朝她招了招手。 初七缓过神,跟着去了,走到深处时才发现壁上挂着幅孔老夫子的画像,画像前摆有香炉。萧慎郑重地卷袖净手,然后点燃三支檀香,念念有词:“孔夫子在上,今日徒孙萧慎收弟子初七,望她以后能处君子之道,好好为人。” 初七:“” 我不像个人吗? 这时,谢惟轻推她一下,小声道:“去上香吧,以后记得要听萧先生的话。” 初七略懵懂,心中略有疑惑,但是若能跟到萧慎学到东西,少受人骗,未免是件好事。想着,她不禁肃然,端端正正地上香,然后朝萧慎行师礼。 礼毕,谢惟颔首莞尔,道:“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初七,从今往日你就住在萧先生身边,时日一到我自然会来接你。” “嗯?”初七不明所以然,“郎君,你是要走吗?”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你就跟着萧先生学,我一定会回来。” 初七傻眼了,隐约觉得自己着了谢惟的道儿,而且这也不像是蓄谋已久,而是临时起意。她不由轻声问他:“是不是我做了让郎君生气的事。” 谢惟想了想,“不是,你做的都很好,只是身为骆驼客不单单靠脚力,往后你要做大买卖,定是懂各地方言,异族语言,还有文字,否则签契书的时候容易被人骗。” 他所想的正是初七所欠缺的,初七受他如此关照,感动不已,不禁握起小拳头,郑重其事道:“我不会辜负郎君期望!” 谢惟笑了,情不自禁伸出手,似乎要摸她的头顶,然而就在手快要落下刹那,他犹豫了,指微微屈起,收了回去。 “嗯,我相信你。” 说完,他就走了,初七想送他一段路,他却说要与萧慎单独聊聊,随后把初七留在窑洞中。初七就坐在门边上,两手托着腮,目送着谢惟离去,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难过,鼻子也酸酸的。 忽然,她想到什么,“哎呀”叫了一声。 “还没和李商他们道别呢!”说着,初七下了云梯,可到山脚下时,他们都不见了,只剩阿财站在哪里啃草皮,阿财的身上多了蓝绿色的抹额,正是李商常佩的那副。 看来这家伙心里还是惦记着她的,初七高高兴兴的把抹额收入袖中,随后沿着云梯回去窑洞中,没想萧慎已经回来了,也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术,速度如此之快。 萧慎将一本《千字文》郑重地交于初七。 “先从这本学起。” 初七愣了下,还没有准备好就被拉着学了,而且一学学到日落,期间不让歇息也不让吃饭,讲学期间,萧慎不结巴了,可太阳落山,提到晚上吃什么时,他又结结巴巴的。 “就吃吃吃这个吧。” 萧慎拿出扁箩,箩里依然是那几十枚多吃会窜稀的奇怪绿果。 初七:“”!一ver 第六十二章 谢三郎的过去 晨曦初照,一丝丝金光如长针从窑洞的破门板上刺了进来,初七恍然如梦,起身揉揉惺松的眼,然后去打水,擦地,干起徒弟该干的活儿来。 萧慎不与她说闲话,除了识字练书之外,几乎无交流,整天准备的饭食就是吃了会窜稀的绿果,或许萧慎窜稀窜习惯了,多吃几颗也无碍,初七就惨了点,吃得少饿,吃得多要窜稀,一天从上跑到下,再从下跑到上,不知道要跑多少回。 初七心想:怕谢惟没回来,她就得窜稀窜死在这儿。 吃了七天绿果之后,初七终于忍不住了,问:“先生,我们除了这绿果还有别的能吃吗?我实在吃不饱!” 萧慎想了会儿,说:“可以向庙里化缘,只是那些和尚都不待见我。” 多实诚的一个人,若不是有“先生”二字顶着,初七也挺不待见的,他的脾气比谢惟更加古怪。 为了不饿死在临松薤谷,初七只能自己找吃的,好在谢阿囡留下弓箭,她便靠着这副弓箭射飞鸟和小兽,拔去毛c架上火堆,烤得香喷喷。 初七准备下口时想起了削瘦且病弱的萧慎,于是就带着野味回到窑洞中,拿出来时她还有几分心虚,担心常年吃素的萧慎会骂她乱杀生,谁想他竟然吃得比她还快。 “嗯这肉烤得好,外焦里嫩,一点也不柴。”萧慎吃得满嘴是油,五根手指吮了个遍,“有兔子吗?我想吃兔子肉。” 初七好奇问道:“先生,您不是只吃素吗?” 萧慎煞有介事摇起头,“非也非也,我只能采到这绿果子,并不是我想吃素。” 初七:“” 原来是一个无法挑选食材的吃货。 禀着对自己的食欲,哦,不对,对萧慎的尊重,初七担负起了膳食之重任,半天用来打猎,半天用来学习,半个月之后练成文武双全,萧慎对其的态度好了不少,从爱理不理变成一口一个“爱徒”,兴起时还搬出珍藏许久的好酒。 “爱徒啊,今日烤得兔子肉不错,来陪为师来喝些酒。” 萧慎笑眯眯地朝书山招手,而初七就站在他跟前,相处久了,初七方才知道萧慎的眼神儿是有点问题,正是半丈开外,男女不分;三丈开外,人畜无别,看错东西更是常有的事。 初七叹气,“先生,我在这儿呢。” 萧慎目光迷离了好几圈,这才看到初七站在边上,他眯眼一笑,斟了两杯酒,递上一杯小的。 “今日十五,正是好日子,喝吧。” 初七不怎么爱喝酒,但在这山岭之地也没有吃的,久而久之她倒喜欢起这杯中物,酒量也变大了。 三盏下肚,血都热了,初七不禁打开破门,一轮圆月如冰盘,高挂于夜幕之中,美得亦真亦幻。 “哇,今天的月亮好圆呀。”初七惊叹。 萧慎仰望天空,无奈地笑了笑,“是吗?我在这里住了十多年,还真没看过这般明月。” 初七抿口酒,天真地问:“先生一个人在此不寂寞吗?” “我乐得清净,滚滚红尘就犹如修罗场,我不喜欢那儿。” “你也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人食五谷杂粮,万一病着c伤着,谁来照顾你?” “那是天意,老天爷要收我的命,就让他收去吧。”说着,萧慎高兴起来,举杯邀月共舞,他旋圈甩袖,嘴里哼着江南的小调,初七真怕他一不小心旋下山崖去,她连忙守住窑洞口。 “哎呀呀,先生,您可小心些,万一滚下去了我可救不了你,再说你还没教会我呢,以后我出去说是你的徒儿,岂不是丢你脸面?” 萧慎闻言立马就不疯癫了,他端正坐下,一本正经地说:“出去之后别说我教你,会引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不会吧,先生你是因为杀了人才” “荒谬!我怎么会杀人!”萧慎气得脸白,“我只是不想被人找到罢了,万一有人逼问你的下落,你说还是不说?” 初七不假思索,“当然按照先生吩咐,一个字都不说!” “如果他们拿你亲人要胁,你说还是不说?” 初七的眼睛瞬间黯淡了,她垂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已经没亲人了,世上对我最好的只有郎君了。” 她的难过显而易见,萧慎不但安慰人,反倒说起谢惟的不是。 “他,呵呵,信他还不如信鬼!爱徒,你是怎么认识谢三郎的?” 与他相处一个多月,他终于知道问了,初七直言不讳,道:“我在鄯州时被他捡到的,那时我没地方住c没东西吃,他就收我 当骆驼客,教我射箭和礼仪。先生,你是怎么认识三郎的呢?” 萧慎沉默了,他仰望起明月,目光再次迷离,银白的月华罩到他身上莫名忧伤起来。 “我曾与他是同窗,我的妹妹怜儿与他有婚约。” 初七吃惊地瞪大眼,“郎君已经成家了呀,怎么没听人说过?” “没成,我妹妹她过世了。” 初七心头一紧,不敢再说话了,而萧慎的思绪就如同着流光溢彩,一发不可收拾。 “怜儿喜欢三郎了,每回我们出游,她都追在他身后,他俩能成亲,我也高兴,只是没想到怜儿会死在他的手里” “啊?!” 初七忍不住叫出声,缓过神后赶忙把嘴捂住。 萧慎侧首看向她,朦胧的目光中隐约闪着月亮的影子,像泪却又不是泪。 “她太喜欢他了,就像是为他而活,他忧,她也忧;他喜,她也喜;可很多时候,他无悲无喜,不像个活人。怜儿以为是自己没做好,没法儿让他高兴,她开始折磨自己,痛恨自己,直到有天再也忍受不了。” 萧慎垂下眼眸,喉结微微滚动,似在更咽。 “怜儿临死前让我不要怪他,而我做不到在那一刻我多希望自己能像谢惟这样,冷心冷情。” 初七扁了下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所认识的谢惟想得周到,人也温柔,虽然有时候这温柔像是装的,但对她而言这也足够了,毕竟嘴上的“好”是虚的,做出来的“好”是实的,他对她的好都很“实在”。 “是不是中间有什么误会?”初七想替谢惟说几句好话,可见萧慎脸色不对,她也就不往下说了。 萧慎冷笑,“能有什么误会?怜儿死后不久,他又与别人订下亲事。” 第六十三章 玉 听萧慎所言,谢惟的确薄情,未婚妻尸骨未寒,他就急着找下一任了,初七正想跟着骂,琢磨了下又觉得不对,好像没听骆驼客们说他成亲了。 “先生,可郎君没成婚呀。” “那是他命太硬,订亲不久后那女子暴毙而亡,后来几人也死于非命,久而久之长安城中无一人敢与他订亲,甚至有女子听说谢三郎欲下聘,急忙剃头做了姑子,哈哈,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初七:“” 这命怕是阎王爷都不敢收的那种硬吧。 “不过先生,三郎对令妹应该很好吧,虽然他平时不怎么说话,但他对人都挺温柔,想象不出他会坏成什么样。” 提及此处,萧慎沉默了,正如初七所言,谢惟对他和他的妹妹都很好,就是因为太好了,他妹妹无法再爱上别人,整日担心会失去这段姻缘。 “哥哥,我这胭脂可美,他会不会喜欢?” “哥哥,我琴弹得可比刘家娘子好?” “哥哥,我绣了一枚荷包送他。” “哥哥,他会不喜欢我吗?” 一个人痴情至此,看得他都害怕了,从此之后不敢谈情,更不想再见谢三郎。 这些事,萧慎压在心底没与初七说,他仰头对虚糊的圆月长叹一声。 “不早了,睡吧,明天别忘了打只火鸡回来,想吃鸡了。” 说着,萧慎摇摇晃晃往窑洞深处走去,给孔老夫子上三炷清香之后就睡了。 初七睡不着,她靠在洞口看着月亮,心想他是不是也在赏月,身边是不是也有人在陪? 这过去快有两个月了吧。 夜深时分,一声鹰鸣响划破寂静,谢惟闻声走出帐外,谢阿囡紧随其后,见到天空中有黑影徘徊,谢阿囡忙带上皮手套高抬手臂。不一会儿,一道黑影犹如闪电般冲来,牢牢地定在谢阿囡的皮手套上。 谢阿囡从鹰腿下取出一枚小竹管,恭敬地交于谢惟,谢惟抽出竹管里的秘信,迅速地扫了眼。 “是何安发来的,快去让李商告知各大将军,阿柴要攻城。” 话音刚落,谢阿囡赶忙去找李商,不一会儿六匹快马朝不同方向而去,可信还没送到,战火就燃了起来,阿柴与吐蕃夜半偷袭,打得几个边城措手不及,虽然将士拼死顽抗,但还是失了几座城池,被掳劫得一干二净。 河西廊又不安定了,商旅们不敢前行,谢惟也无法走动,被迫留在张掖,经过一晚奔波,李商眼圈黑,脸色差,一想到自己晚了半步,更是火气大了。 他踢翻一把胡床,骂咧道:“这些阿柴太嚣张了,简直不把我们放眼里!等我回去了,非得告诉祖父不可!” 谢惟小声道:“急也无用,边城动荡难安,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这段时间还是静观其变为妙。” 李商气得大喘气,忽然他想起什么,忙问:“初七那里安全吗?” “放心,他们看不上经书佛像,在初七没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准打扰,特别是你。” 被谢惟特意提醒,李商心里咯噔了下,徒然生出被人看透的窘迫。 既然谢惟不准任何人去探望初七,李商也就不去了,半年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事几十场,他随谢惟奔波于各城之间累得像条狗,日子久了也就把初七淡忘了,至少不会每天都想着她。 眨眼之间到了冬月。 临松薤谷冷得不像话,松树上结着冰霜,河都冻住了,还好初七备了几件过冬的衣物,还替萧慎讨来暖炉,师徒二人窝在一块儿,一边吸着鼻涕一边之乎者也,到晚上,初七就去和阿财睡,躺在阿财毛茸的身上,躲进窑洞深处,倒还挺暖和。 初七时常在想过了冬天,是不是谢惟就会来接她了,可是山崖上的花儿都开了,谢惟依然没来,似乎把她遗忘了。 初七跟着萧慎学完《论语》学《孟子》c学完《孟子》学《中庸》,还跟他学了不少诗词曲赋,在学海书山的熏陶之下,初七慢慢长大了,犹如被雨露滋润的小荷苞越来越娇美,而她的阿财在古佛颂经声中也变肥壮了。 或许是再也没见过母骆驼,也见不着同伴,阿财整天听着和尚们念经得了慧根,再也不是当年的毛头小骆驼了。如今的阿财身型强壮c毛色亮丽,大概他也知道自己长得好,每日会花半个时辰跑到河边顾影自怜,然后淡然地嚼着嘴里的草,一副“我已超脱c无欲无求”的模样。 初七觉得阿财当骆驼可惜了,应该在它脑袋上烫六个洞方才对得起它,在河边替它洗澡时,它留恋地看着水里的影子,心里 或许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我如此帅气的骆驼呢。 唉憋得太久是会憋出病的。 “这位施主,敢问是在住在那窑洞里的吗?” 潺潺流水声中突然冒出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初七眯眼看去,是一个穿灰纱袍的小比丘尼,与她差不多的年纪,样貌还挺清秀的,躲在树后很害羞。 初七在和这几座寺庙里的主持僧人都混熟了,她知道这里有许多小和尚c比丘尼是被收养的弃婴,有些古佛青灯伴一生,有些到了年纪就离开此处。不过这张脸倒是很陌生,初七鲜有同伴,好不容易冒出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子,她自然是万分高兴,急忙挥起小手。 “我叫初七,就是住在那里的,你呢?住哪间庙,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小比丘尼双手合十,行一佛礼,道:“在下法号慧静,住在净水庵。” 慧静见初七皱眉头,似乎不知道净水庵在哪儿就遥遥一指,“最远最深的那处。” “哦,那里呀,太远了,我还没去过。”初七笑着,拍了拍阿财的脑袋,“这是我的骆驼叫阿财。” 阿财哼哼唧唧,就像在打招呼。 慧静笑了,放大胆子从树后走了出来,初七不由再次打量她,问:“你是刚来的吗?为何我从来没见过你?” “是师父不让我出来。”说着,慧静拿出一枚玉佩,“我在河边捡到一块玉,是与你同住的那位施主落下的,我不敢贸然拜访,在这里等了好几日方才见到人。” “是吗?”初七不记得萧慎有佩玉,拿过这块玉看了许久,隐隐有几分眼熟,她翻至玉的背面,上面有个“隽”字,这才让她恍然大悟。 初七以前不识字,不知道“隽王”的“隽”是哪个字,如今看到这“隽”字不由想起在慕容舜府上谢惟所拿出的那块隽王墨玉,上面刻的字与手里的这块一模一样。 第六十四章 小师太 !g一 “多谢小师太,应该是先生的没错。”初七一笑,把玉揣兜里。 慧静闻言似乎对萧慎很感兴趣,又问:“那位施主是你师父吗?” 初七点头,“嗯,他教我习字读书,还有诗歌曲赋。” “那他叫什么名字?” 初七正欲开口,忽然想起萧慎的叮嘱,他曾说过世间有不少人在找他,而他一个都不想见。 “无名之辈,叫什么施,总之我叫他先生。” “初七也是被师父捡来的吗?” 慧静打开话茬后就问个不停,对什么都很好奇。 初七心想或许她和她一样,在这临松薤谷没什么朋友,连说话玩耍都找不到伴。 “嗯,没错,我也是被捡来的,但不是这位先生,是另一个师父。” 慧静高兴起来,犹如他乡遇故知。 “我也是被师父捡来的,从小就住在这里,还没有到外边去见过呢。” 初七眉头一拧,“那还是呆在这里好,边陲之地战事连连,前几日我都看到有地方在冒狼烟。” 慧静眨眨眼,很困惑,“狼烟是什么?” “狼烟就是有敌犯境就点粪堆子,烟飘得老高时别的地方就能看到了,可以提早做准备。” 慧静喃喃:“原来外头是这样的呀。” “外头很危险,还不如呆在这谷里清静。”说着,初七牵起阿财,淌水到河边擦干小脚,“我得回去了,多谢。” 初七提起手中的玉,咧嘴一笑。 慧静莞尔而笑,问:“你明天还会来吗?” “每天都会来,除了下雨天。” “那我明天在这里等你,你和我多说说外边事,好吗?” 看来这小姑子是动俗心了,初七觉得她从小到大呆的地方就这么点大,一年四季也没太大变化,有多无聊可想而知。 “好。” 初七一口答应了,然后牵着阿财走了。 回到窑洞之后,初七把玉交给了萧慎,说:“有个小尼姑捡到了这块玉,说是先生掉的。” 萧慎微怔,有点不太情愿地接过这块玉,然后眉头深蹙,就像捧着一手烫手山芋。 初七察言观色,感觉其中另有隐情,于是就说:“三郎也有一块,是墨玉,他拿它时提起过隽王,先生你知道隽王是谁吗?” “一个死人。” 萧慎的答案与谢惟的如出一辙。 初七却不识眼色追问道:“死人的东西为何藏得这么好,为何大家都会惧怕他呢?” “因为他冤魂不散。”说着,萧慎把玉收起,很正经地问,“是谁捡到的?” “一个小师太,叫慧静,就在林中最深处的净水庵。” “是吗?既然捡到这块玉,我得好好谢谢她,爱徒,你就陪为师走一趟吧。” 萧慎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而且说话的语气很奇怪。 初七心里嘀咕:为何大家谈到隽王都是神神秘秘的,莫非隽王有不可告人之事? 想着,初七开始在窑洞里翻找谢礼,这头一次拜访总不能空手而去吧。 “爱徒,你在找什么呢?” “我在找谢礼呢,总要谢谢小师太吧。” “我带了。”说着,萧慎晃了晃手里的扁箩,满满一箩子的窜稀绿果子。 初七:“” “先生,你这是去报恩还是去寻仇的呀?” “怎能和师父这样说话,真是不知礼。” 萧慎坦荡荡地带着绿果去了,别看他眼神不好,走云梯快狠准,连那块木板不结实都知道,但到了地上他就飘了,对着一棵树双手合十拜起佛礼。 “师父,阿弥佗佛。” “师父”没回应,他还要生气,一路与初七叨叨:“怎么出家人如此冷漠。” 初七又不好意思说:“先生,你刚才拜的是棵树。” 真遇到师父了,萧慎视若无睹与他擦肩而过,差点撞到人家用来化斋的钵盂,几番来回,初七不知他眼神儿是真不好还是假不好。 临松薤谷十分宽阔,看来短短的一条路,走了约小半个时辰,终于初七和萧慎来到了净水庵,一个小破窑洞,洞中供奉一尊石刻的释迦摩尼。 或许是许久没有人来了,萧慎一入庵中,木鱼声都停下了,庵中除主持之外还有三个小尼姑,见到生人时个个都十分好奇。 “阿弥陀佛,主持有礼。” 萧慎十分恭敬地朝着庙内石柱施礼,主持和小师太们目瞪口呆,怔怔地看着他朝石柱说了一大堆话。 初七尴尬极了,忙把萧慎拉过来,然后指指站在佛像前的主持。 “先生,主持在那儿” 萧慎眯起眼,顺着初七所指的方向看去。 主持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语气听来十分惋惜。 唉,这人,年纪轻轻怎么就瞎了呢。 “不知这位施主有何贵干?” 萧慎一笑,供奉上一扁箩的窜稀果,彬彬有礼道:“今日听我爱徒说,贵庵捡到在下的玉佩,故在下特来道谢。” 话音刚落,小师太们面面相觑,像是都不知道这回事,而慧静低着头,略微惶恐,过了会儿,她走到主持跟前施礼道:“师父,是我捡到的,今日正好遇到女施主,把它还去了。” 主持双手合十又施佛礼,道:“物归原主,是我们出家人该做的。” 萧慎看着主持再看看慧静,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似乎发现了不得了的事,过了半晌,他很认真地问道:“师太,此处为何有个和尚。” 众姑子讶异不已,你看我,我看你,连忙去翻香案床榻,怕里面藏了个人。 初七十分惊诧,什么时候萧慎眼神儿这么好了? “先生,这哪儿有和尚呀?” 萧慎胸有成竹,伸手一指,“这个!” 慧静呆懵,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我?和尚?” “不是吗?”萧慎眯起眼,很仔细地打量半晌,“分明就是个和尚。” 慧静闻言顿时红了脸,嘴抿得死紧,像是要哭了,豆蔻少女的芳心还在朦胧之中就被个眼神不好的踩得稀巴烂。 初七尴尬得想用脚抠出一条地缝,再一头钻进去。 算了!眼不见为净! 初七为缓解气氛,连忙把一扁箩的绿果子送上去,笑眯眯地说:“这是先生的谢礼,还望收下。” 主持莞尔而笑,施礼道谢。初七看着又羞又恼的慧静,悄悄地拉了下她的袖子。 “别动气,先生他眼神不好,该看的看不清,不该看的看得特别清。” 慧静闻之脸一下子就红了,羞羞答答地说:“不过这位施主长得好看,特别是眯起眼的时候。” 初七:??? 小师太,你的思想很有问题啊!!一ver 第六十五章 阿财不见了 初七这回终于明白了,慧静怀揣玉佩等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眼神不好的师父,或许是等了好几日没等到,抑或许是人来了,她不敢上前,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慧静找上去,萧慎也不一定能看不出来这是个人。 慧静本就是弃儿,自懂事起就是古佛青灯,“红尘俗事”对她而言是个很悬浮且难以理解的东西,俗话说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男子不钟情?见到风度翩翩,目光迷离的萧慎,对他一见钟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初七也不是说师父坏话,与他相处一年,除了文采斐然之外,别的地方还真是一言难尽,找不到吃的情愿挨饿,生病了就死扛,能在此地活十多年,全是他上辈子的造化。 初七看看羞涩的慧静,再看看“目中无人”的萧慎,不由一声叹息。 在净水庵呆了半日,萧慎得知了前因后果,原来是他在河边吟诗之时不小心把玉佩掉下了,并非有心之人在此埋伏,而且净水庵里的主持和小尼姑们热情好客,还留他和初七一起用素斋,谈佛论道。 众人围案而坐,齐乐融融,初七以为这是美好而惬意的一天,可惜她大意了,谈得兴起时,萧慎拿出扁箩中的绿果殷勤地分给主持和慧静她们,主持和慧静毫无戒备之心,连吃了好几个,不一会儿脸都绿了,一个挨一个的上茅厕。 慧静哪想过会在中意的男子面前狼狈地抢茅厕,更何况还抢不过师姐们,于是她伤心地哭了。 在回家途中,初七忍不住抱怨:“好不容易有待见先生的地方,又被先生搅合了。” 萧慎很无辜,“这怎么能怪我,瞧我吃了就没事。” 初七翻他个大白眼,“你都吃了十几年了,绿果早就认主了,下回别祸害人家了。” “嘶身为我徒儿,怎么能这样说师父?!回去论语抄十遍!” “先生,你这是不讲道理。祖师爷说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明明就是做错了!“ 萧慎微愣,“孔老夫子有说过这句?” 初七狡黠一笑,“嘿嘿,你猜。” 说完,她飞快地跑了,萧慎缓过神后方才知道自己中了她的计,又气又好笑。 他不禁喃喃:“三郎,你什么时候把她接回去,我都快治不住她了。” 转眼又是一个秋。 初七本以为经过窜稀果之事,净水庵的主持和慧静再也不待见萧慎,没想到她们还挺大度的,时不时地让慧静送素斋和果子,一来二往慧静与萧慎也熟络起来。 眼看就要过冬了,主持向初七借用阿财,打算到邻近的市集上买些过冬之物,初七一口就答应了,还死皮赖脸的拉上萧慎。 “先生,你也跟着走动走动吧,您老是不晒太阳,脸都白得发绿了。” 萧慎喜好清静,最不爱抛头露脸,更别说逛市集,他不假思索地摇头道:“我不去。” “唉是吗?那太可惜了,不去也就吃不着炖羊肉c胡辣羊汤c蒸饼c葡萄酒” “我衣裳换好了,这就走吧。” 不知何时,萧慎已经换了身干净素雅的袍,天蓝锦缎上暗绣菱花纹,更显得他风度翩翩,一股子斯文败类的气质。 初七心想若是慧静见着了,岂不是脸红透了?果不其然,慧静见到萧慎之后,一张小脸刷得就红了起来,她害羞,连忙往初七身后藏,初七却拍起她的肩,安慰道:“不用慌,他眼神不好,看不清你。” 慧静闻言不由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向萧慎行佛礼。萧慎目光依然迷离,眼微微眯着,也不知看得清还是看不清。 初七牵着阿财,背上小背篓和慧静去集市,这里的集市并无固定之所,都是贩夫们挑担推车来兜售过冬之物。初七拿几只活野鸡c活兔子和他们换吃的和炭,想到去年冬天吃尽苦头,差点冻得不省人事,又买了厚羊毛毯,还贴心地给慧静和她的师父师姐们买了小帽c手套,半天下来,背篓装得满满当当的,肚子也差不多饿了。 一直没精神的萧慎这下来劲了,他环顾四处,闻着香味儿来到卖羊肉汤饼的小摊,刚坐下就见慧静杵在阿财边上,双手合十口中念佛。 慧静还在佛门中,不能吃荤腥之物,萧慎犹豫了会儿又站起来,买了三张蒸饼,两张包有羊肉,一张纯素。 萧慎把素饼递给慧静,慧静受宠若惊,急忙摆手道:“施主,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用顾及我。” “我来此就是为了吃蒸饼。”说着,萧慎轻哼了声,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可初七知道他盯着羊汤快小半个时辰了。 多实在的人,连漂亮话都不会说,真该祝福他孤独终 老。 初七啧啧摇头,慧静却感动不已,一双清亮的眼睛里只有萧慎,其它人只配叫甲乙丙丁。 这段孽缘哦,不对,姻缘,初七不知该不该撮合,正当她一边啃饼一边思索时,蓦然回首,阿财竟然不见了。 “阿财?!” 初七惊了,心想莫非被母骆驼勾引了,可放眼望去集市上的骆驼少之又少,都是驴马羊。 “阿财呢?它怎么不见了,刚才还在这儿呢!” 初七连忙吹了几声哨,没见阿财回应,她想:这头蠢骆驼该不会被偷了吧! 以前阿财瘦小,走在街上别说母骆驼,连人都懒得瞧它一眼,如今它膘肥体壮毛色佳,能卖不少价钱,兴许一到这市集就被人盯上了。 没了阿财等于没了初七半条命,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泪珠儿都快掉下来了,慧静替她着急,可她也没注意到阿财的去向。 萧慎站在原地,手抵下巴沉吟片刻,“刚才集市上有三十二人,现在有二十六人,走掉的是两个女子,四个男子,分别穿的是绿c蓝c褐c灰四色,女子约五十多岁,买的是炭木,而另四男一女什么都没买,在集市里逛了小半个时辰。” 初七听懵了,萧慎竟然能将看到的人和事全都记下。 “往南走。”萧慎低声道,“我看到他们往南去了。” 初七听着半信半疑,慧静却深信不疑,她跟在萧慎身后,由衷称赞道:“施主好记性,竟然都能记住。” 萧慎自傲地笑了,“当然,当年我与人比棋谱没输过。”说着,他迟疑了下,“除了一人。” “谁呀?”初七和慧静不约而同问。 萧慎两手负于身后,有些不高兴。 “一个我不想提及的人。” 不想提及的人?初七想这世上除了谢惟之外应该没别人了。 第六十六章 偷了个寂寞 阿财平时走得慢,有时候脾气还倔得像驴,初七心想就算五个人拉着它也不一定走得快,可是他们一行往南走了半个时辰都没见到阿财的影子,初七越走心里越没底,思量着是不是萧慎看错了,毕竟他眼神儿不好,可是她又不敢多问,怕问多了惹他生气。 慧静看出了初七的着急,思忖了会儿,替初七出了个头。 “萧施主,是不是这条路?都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 “是这条,信我。”萧慎胸有成竹,一不小心差点被根草绊倒。 虽说萧慎看起来不太靠谱,但眼下初七也只能把阿财的安危交给他了,走着走着,初七想起谢惟,如果他在这里会怎么做呢? 都已经过去一年了,谢惟c李商c阿囡他们都没来看过她,似乎是把她遗忘了,提起这事未免伤心。 “喏,找到了。” 萧慎突然停下脚步,初七遥遥望去,一个破旧的毡庐很突兀得立在松林间,毡庐边的篱笆围住了一群骆驼,看来这伙人一直在做这样的营生。 初七拔长脖子看着这骆驼们,果然阿财在里面,如今英俊潇洒c风流倜傥的阿财被几只母骆驼盯上了,将它团团围住,而它则是淡定地嚼着口中草,一副“我已断念c勿扰”的模样,顺便还夹杂了一丝“帅成这样真招烦”的忧郁。 在这一刻,初七仿佛听见木鱼的笃笃声。 “阿财!”初七朝阿财挥手,然后吹了两声哨,阿财像是听见了,往篱笆边走了几步,一直看着初七所在的方向。 阿财被栓在树上无法脱身,哼哼唧唧的,叫了半晌,初七听着心疼坏了,不过骆驼至少算找到了,接下来得想办法把它救出去。 就在这时,有人从毡庐里走了出来,是两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人朝阿财一指,然后从怀兜里拿出钱袋。 糟糕!阿财要被卖了!初七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谁想另一个大胡子急忙摇头摆手,意思是;这头骆驼不卖。买骆驼的与他争辩几句,无奈放弃,交了钱之后就牵着另一头骆驼走了。 短短一会儿功夫,惊心动魄。 看到阿财还在原地,初七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慧静说道:“既然这骆驼是他们偷来的,我们就找他们评理,让他们把骆驼还回来。” 初七煞有介事摇起头,“不知这些人的底细,若是亡命之徒,他们可不会听我们的话。” “那如何是好?” 初七不假思索道:“我去把它偷出来。” “哎呀,偷?罪过,罪过。”慧静连忙双手合十,闭目念经。 初七改口道:“不不,不是偷,是他们偷了我的骆驼,我去把我的东西拿回来,而且他们还偷了我们的过冬之物。” 说着,初七卷起袖管准备潜伏过去,一回头,萧慎竟不见了,她不解地眨眨眼,用眼神问慧静:“我师父呢?” 慧静急急环顾四处,她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人刚才还在这里呢。 正当初七急着寻萧慎时却见他坦荡荡地出现在毡庐前,还自说自话的进去了,这让初七摸不着头脑了,不知师父进去是想挨打呢,还是被揍呢。 “我过去看看!”初七起身朝毡庐走去,留下慧静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初七还未靠近毡庐,就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这位贵客,是想来买骆驼吗?” 萧慎回道:“是也不是。” 一下子,鸦雀无声,初七脑海里已经有了萧慎被大汉揪起衣襟暴打的画面。 不行,得把师父救出来! 她义无反顾冲进毡庐内,果不其然,萧慎被人揪着衣襟等着挨揍。 萧慎义正辞严道:“是也不是,指的是买骆驼前得看看,买下就是,不买就不是,我哪有说错?!你们胆敢动粗?” 初七:“” 师父,大难临头,你就别嘴硬了。 初七正欲上前解围,边上突然刮过一阵风,定睛看去竟然是慧静,先她一步风急火燎地冲了过去。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是替我们来买骆驼的,出家人不打诳语。” 慧静真是可造之材,深得初七的真传,初七往帐子里迅速地扫了圈,没见有女子,她心想会不会被集市上的贼认出来?不过那大胡子听完慧静所言,就把萧慎放了,似乎并不认识他们三个。 “几位得罪了,要买骆驼就去挑吧。”话落,他把萧慎和初七c慧静带到篱笆圈前。 萧慎眯起眼,看了老半天,道:“离这么远,我看不清,你把门打开。 ” 大胡子打量他番,细胳膊细腿的,量他也翻不出花样来,于是他就放心地把篱笆门打开了。 萧慎走到骆驼堆里,嫌弃地皱起眉,用帕子捂住口鼻,这模样根本就不是懂骆驼的,初七连忙上前,翻翻骆驼的嘴皮子,再看看眼睛。 初七笑道:“郎君c小师父,这几头骆驼都不错,五六岁,正是有劲的时候。”说着,她走到阿财边上,摸摸它的鬃毛,“这头也好,要不就要这头吧。” “这头不卖。”大胡子冷声道,“对了,你们是怎么知道我这里卖骆驼?” 看来还是没能逃过别人的眼,初七略有心虚,萧慎抢先说道:“看到这里有骆驼就问了,你也说这些骆驼能卖呀。” 他目光迷离,也看不清大胡子凶神恶煞般的脸,经过他“理直气壮”的忽悠后,大胡子还真是信了。 “那头骆驼不卖,别的都行。”他说。 “我就要它!”萧慎蛮横,“不卖给个说法。” “有人订下了。” 阿财才离开多久,就被人订下了?初七不信。 萧慎又问:“这位大哥,你的骆驼可有文书?” “有,要买就买,不要买就快点走。”大胡子被问得不耐烦了。 萧慎理直气壮,“这骆驼分明就没文书,是你们偷来的,偷盗之罪要下地狱,有师太在此作证。” 初七:??? 慧静:??? 大胡子:??? 萧慎这一招打得众人措手不及,在贼窝里喊捉贼,真是活腻味了。 大胡子闻之愣住了,打量慧静和初七之后,立马吹了声哨,紧接着几个壮汉冒了出来,就是萧慎在集市上看到的四人。 “你们事没做干净啊!”大胡子恼怒,“把这几个人给办了!” 萧慎文弱书生,手不能提,拳不能打;慧静佛门中人,除了敲木鱼只会“阿弥陀佛”;三人之中只有初七会些拳脚,但也不能以一打五呀,而且那五个一个比一个壮实。 初七匆匆环视四处,故作镇定道:“我们不来闹事,只想要回自己的骆驼,我们能进来找你,自然是有万全准备,真想和我们动手不成?” 话落,大胡子与几个手下面面相觑,似乎被唬住了。 “呵呵,你能找谁过来?真以为谢惟把你当成宝了?” 一个半生不熟的男声突兀地冒了出来。 第六十七章 要不要把她接回来? 初七觉得这个声音挺耳熟,可死活想不起来是谁,她不由往后看去,就见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横坐在骆驼上,跷着二郎腿,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初七不由惊诧,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沉吟了会儿,喃喃道:“好面熟呀啊!我想起来了,是王二家的放牛娃子!” 成礼:“” 初七笑着说:“既然你我是老熟人,那就把骆驼还我们,自此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会去报官的。” 成礼哼笑着从骆驼背上跳了下来,扯开嗓门与大胡子说:“二叔,这就是挑唆谢三郎的贱人,害我被他从驼队里赶出来。” 话落,大胡子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哗”的一下,抽出腰间佩刀。 “原来就是你断我们的财路!” 初七眨巴大眼睛,很天真地问:“谢家的驼队和你的财路有何干系?” 成礼歪嘴一笑,讥讽道:“你也是在驼队里混的,平时有多少油水怎会不知道呢?” 听了这话初七明白了,之前有听阿囡说过驼队时常会丢东西,总免不了一两个手脚不干净的,成礼经常呆在李商身边,家境也不算差,少东西时自然不会想到他,结果他竟然有个做匪的二叔。 初七恍然大悟,又道:“该不会就是你们打劫谢阿囡的驼队,抢去两箱货吧?” 话成礼和大胡子相视一眼,有恃无恐仰天大笑,嚣张的笑声骖人得很。 “是又如何?反正你们几个今天都别想活!” 大胡子边说边用刀点了点面前的两个人,最后以刀尖对准了初七,这时,初七发觉慧静不见了,她不由紧张起来,眼睛偷偷地往两边瞟。 萧慎上前半步,大义凛然道:“死有重于泰山,轻如鸿毛,我” 初七拿胳膊肘狠狠地捅了他一下,“你能不能别说话?” 萧慎沉下脸,“你能不能别涮我脸面?” “我何时涮你脸面了?我早就看不顺眼了,老喂我吃绿果子。” “绿果子不是挺甜的,我看你吃得也很开心。” “你分明就是想毒死我!” 两人当着大胡子面争得面红耳赤,大胡子见状都有种想劝架的冲动,就在这时候,篱笆圈里的骆驼躁动起来,栅门不知被谁打开了,一群受惊的骆驼逃出来,直往松林里钻。 这损失可不小,大胡子连忙下令让人去追骆驼。 成礼却道:“不能把他们放跑了,引来谢惟我们全都完蛋!” 一语惊醒梦中人,大胡子连骆驼都不要了,又瞅准了初七和萧慎,初七吹了一声长哨,一股劲风突然从西边刮来,毫不留情地刮倒了大胡子。 没想到这风竟然是阿财,阿财的背上还趴着慧静。 慧静伸出手,焦急地说道:“两位施主,快走!” 萧慎微怔,还没反应过来,初七就把他往阿财背上托。 “先生,你先走,这里我来对付!”说罢,她拿下阿财马鞍上的弓箭,二话不说连射几箭,两记破空声后,大胡子的左右手便倒在了地上。 大胡子愣住了,低头一看,两手下只是腿上中箭,初七显然是手下留情,大胡子不想把事闹大,成礼却怂恿道:“二叔,这女子鬼精得很,千万不能放走,万一她回去告诉谢三郎,我们都得死!” “二叔,咱们之前是有吃香喝辣的好差事,全是因为她!” “二叔,我在李商面前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混这口饭吃,她把饭碗砸了,就是灭我成家的威风。” “二叔,杀了她!” 成礼催命似地叫嚣,好似与初七有杀父之仇。二叔也是个莽汉,火瞬间就被煽旺了,瞪着通红的双眼狂挥大刀。 “小杂种,拿命来!!” 光凭力气,初七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好在这一年来初七跑山岭c追野鸡,不但练就敏捷的身手,还特别会跑,她就与大胡子耗着,他打她就闪,他追她就跑,哪怕一群人围上来,她也能找出破绽,如条泥鳅般从他们手里滑走。 渐渐的,大胡子体力不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手下那几个歪瓜裂枣也跑不动了,初七虽然累,但绝对不在这伙人面前暴露疲态,她挑准时机,喊话道:“你们放走我,债就一笔勾销,我绝对不会与谢三郎说半个字。” 大胡子心动了,恨不得马上甩掉这个累赘,他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可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大胡子摆摆手,“那你走吧。” “不行!”成礼又跳了出来,“我把她的骆驼偷回来,就是为报一箭之仇,人千万不能放走!” 话音刚落,成礼捡起地上短刀朝初七天灵劈去,千钧一发之际,初七被阵风刮了起来,再睁开眼时,她已经到了阿财的背上,原来是慧静骑着骆驼来救她了。 “太好了!”初七死里逃生,不禁欣喜,可回头看去,成礼也跨上了马,紧追而来,一张怒气横生的脸扭得像恶鬼。 初七抽出箭筒里最后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她本想吓退他,可效果甚微,他分明就是要来索命。 眼看成礼越追越近,初七突然改了主意,她猛地下腰,利落地朝后射出一箭,箭精准无误直中成礼的右眼。 “啊!!!”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成礼从马上摔了下去。 “我们快走。”初七对慧静说道,慧静还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事,咬着牙驾起阿财逃出了这阎王殿。 从没见过这等世面的慧静害怕极了,直到阿财停下,她才慢慢缓过神来,而这时候萧慎不知道去了哪儿。 初七问:“我师父去了哪儿?” 慧静东南西北乱指一通,说不上来。 “他说先把他放下来,接着就不知道了,我怕你有危险,所以回头去找你。” 初七听得着急,心想:这师父做事怎么不靠谱?于是她又回头找他,半路上遇到一排兵卒风急火燎地朝篱笆那儿跑去。 初七感觉不对,不由跟了他们一小段路,就听见领将在吼:“将军有令,杀无赦!” 这话说了没多久,就见前边火光冲天,大胡子以及他的篱笆圈全都被烧掉了。 虽然初七答应大胡子放人就不追究,但萧慎并没答应过,而这伙兵马也是他找来的,至于怎么找的则是另话。 这事到此也算了结了,初七偏偏有颗怜悯之心,放不下跑进松林的骆驼们,于是她带着阿财钻到林子里,花几天功夫把骆驼们全都牵回来,然后卖到集市大赚了一笔。 萧慎得知后不由叹道:“真是富贵显中求,你和谢惟一模一样,半点亏都不肯吃。” 初七反驳,“我都差点没命了,赚几头骆驼钱是应该的,倒是先生你,在这窑洞里几十年求得是什么?” 萧慎没有回答,回到窑洞中后又过起了平凡无聊的日子,以前慧静还会来窜门,或许是因为此事被劫之事,让她看透了萧慎的呆瓜本质,彻底破灭了她少女情愫,再也不来了。 这事没过多久就传到了谢惟的耳朵里,此时正秋风瑟瑟,银杏叶随风而舞,在院中铺就一条金黄色的毯,谢惟披着大氅步走在风叶之中,踌躇许久。 谢阿囡恭敬揖礼,问道:“三郎,要不要把初七接回来?” 第六十八章 做红娘 谢惟驻步,低头看向脚下的叶,反复思量着。 “先不要。”他说。 谢阿囡端倪其神色,并不如他说话时那般干脆。 谢阿囡壮胆又道:“已经快两年了,初七在萧先生这里学得也差不多,不如” “还没到时候,听说他们没有找到成礼的尸首,你先派人把成礼找出来,找到之后带到我这里。” 谢惟转头看着谢阿囡,谢阿囡不由把头低下,恭敬施礼。 “明白了,刚才属下僭越了。” 谢惟敛了犀利的眼神,仰天深吸口气,秋意随风一股子灌进他嗓眼里,凉得他咳嗽起来。 谢阿囡忙说:“三郎病没好,还是回屋里去吧。” 谢惟摆摆手,“不碍事,这几日李商在做什么?” “全按您的吩咐与几位大将军走动,阿柴虽然没攻边城,但小打小闹的事常有,圣人诏见,可汗就装病。” 谢惟轻笑,伸出手时一叶银杏叶正好落入他的掌心。 “快了,他装病装不了多久。”说着,谢惟重重地握紧拳头,再松开手时落叶已稀碎。 转眼间天就冷了下来。 第一场雪来得早,初七推开门时,寒风拂开了她惺松的双眼,放眼望去,天地之间白茫一片,掩住了与秋日遗落的五彩斑斓。 初七对着美景笑了,赶忙拿出兔子肉和酒,架起炉火,喊醒萧慎。这般雪景萧慎早已看腻了,或许是十年来终于身边有人陪伴,再无聊的景致也风雅起来。 师徒二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就着烤兔肉喝起酒来,萧慎还时不时地出题考初七,经过他没日没夜的折腾,如今的初七已经能对答如流,还能举一返三。 萧慎对这徒弟十分满意,可喝着喝着他又惆怅起来,眼微微眯着,似醉非醉,似醒非醒。 “也不知这雪能下到几时,这景能看几次。”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初七终究要走,而他又将独自一人呆在这深谷之中。 初七笑着道:“先生想看就能一直看,每处的雪景都不一样呢。” 萧慎煞有介事摇起头,“我有个怪病,出了这门就写不出半个字来。” “先生此言差矣,你的怪病可不止这一个。” 说完,初七哈哈大笑。萧慎一愣,面有愠色,可见初七笑得开心,他也笑了起来。 “或许正是如此,我和这人间格格不入。” 萧慎认了,可认归认,改不改又是另外回事,犹豫半晌,他吞吞吐吐地问,“好久没有慧静的消息。” 初七闻言翻他个白眼,“既然关心,为何不自己去探望,总打发我去,我又不是个传话的。” 萧慎顿时脸红了,以拳捂嘴假咳两声,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沙沙声,初七探头看去,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慧静抱着个大瓮子十分吃力地爬云梯,见到初七之后,她笑逐颜开,红扑扑的小脸蛋儿犹如花儿般。 初七忙把她里的大瓮接过,然后伸出手拉她进来。慧静进窑洞拍了拍帽上的雪,抬眸见到萧慎时故意不看他,只与初七说:“师父熬了一锅粥托我捎来。” 萧慎郁闷了,想想自己也没做什么,干嘛又不受人待见? 萧慎冷哼以背相对,像个小娃子生起闷气,慧静见之眼中起了怜惜之意,她想上去说几句话,结果被初七一把捂住嘴拉了回来。 初七朝慧静挤两下眼,慧静心领神会,为难了一会儿后,就照着初七的意思摆出高冷姿态,道:“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好咧,我送你。”初七没心没肺地笑着。 听到慧静说要走,萧慎忍不住回头,见初七看来,他又端起架子端正坐好,随手拿了卷书装模作样。 出了窑洞,初七瞬间感觉到初冬的寒意,想想慧静抱着大瓮走这么长的路心疼不已。 初七说:“我去牵阿财,这样走得快些。” 慧静摇头道:“我倒想让你陪我说说话,我按你的意思做了,可他还是” “别急,还没到火候呢,你没来的日子里他话可多呢。” 慧静羞涩地低头笑了,少女的眼瞳比繁星还亮。她咬着嘴唇,犹豫很久方才说道:“我与师父说了,师父说若我有好归宿可以还俗,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归宿。” “要我说嘛不是!先生他孤傲c自负又不会自理,的确不是好归缩,喜欢他的话趁早死了这份心。” 慧静一愣,随后就气呼呼地说:“我倒觉得萧先生有 文采,为人洒脱,又聪慧,虽然有时木讷了些,但他的心是好的。” 初七听后笑了,“你说了他这么多好话,他定是高兴还来不及呢,再忍忍吧,若面子真比你重要,这样的‘良人’不要也罢。” 慧静:“” 萧慎在窑洞中喷嚏连连,他可没想到爱徒胳膊往外拐,而且一拐就是拐半年,自慧静离去后,他心神不宁,竹牍上的字像是会飘,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死活就是看不进去。 萧慎轻叹口气放下竹牍,徘徊在洞口时不时往下瞅。 初七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初七和慧静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提到我? 一番胡思乱想后,他有些按捺不住想要下去找,偏偏这时候初七来了,他连忙装作读书样,盘腿一坐捧着书来看。 初七回来后,连忙在炉上烤了烤快冻僵的手,而后有意无意地提及:“慧静说前几天庵里来了一男子,说慧静是她的妹妹,过几日打算把她带回去,我倒挺为她高兴的,能找到家人受人照顾。” 萧慎闻言把手一放,十分急切地问:“是哪个男子,怎么认出慧静是她妹妹?万一是人伢子呢?” 初七不负责任地摊手耸肩,“我不知道。” “你” 萧慎有点恼怒,沉思了会儿,他又不发火了,拿起书继续看,一天都没说过一句话。 初七时不时地偷睨他几眼,暗骂他不争气,既然琴瑟起,何以笙萧默?她早就看出来萧慎喜欢慧静,与慧静谈经论佛时的眼神也不一样。可说穿了,这也是别人家的情愫,她也不好乱拉红绳,更何况慧静也算半个出家人。 萧慎闷了几天的气,外头就下了几天的雪,慢慢的,雪积深了,连一点绿幽幽的都见不着。林子里打不着好东西,初七也不想挨这个冻,整日呆在窑洞里读四书五经。 “慧静的哥哥来了吗?” 某天清晨,萧慎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迷离的眼睛从来没么亮过。 初七都快把自己撒过的谎忘了,十分木讷地点起头,“来啊应该来了吧” 第六十九章 他来了 萧慎闻言沉默了许久,目光迷离地眺望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虽说初七与他相处的日子比谢惟还多,但却摸不清他这个人,若真要说个词儿来形容,大概就是孤独吧。 初七身为萧慎的弟子,其实也很为他担心,毕竟她总有离开的那天,到时他又是一个人,凭着孤傲欠揍的脾性,不受方圆百里内的人待见,死得硬梆梆都没人知道。 唉初七越想越愁,正欲加油添醋说几句,萧慎突然起身跑了下去。 看来他还是在乎慧静的。 初七不禁有种计谋得逞的感觉,得意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觉得不对,外头大雨纷飞,萧慎就着了件单袍,不冻死才怪。想着,初七急忙拿起大氅追了过去。茫茫大雪之中,只见一瘦弱的人影顶着大风大雪往前跑,一路上跌了好几跤,跑着跑着他又停在原地,像是在低沉的颂经声中悟到了什么,失魂落魄地走了回来。 这与初七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她怕萧慎挨冻,急急忙忙将袍子披在他身上,还拿出暖炉给他捂手。 “怎么了先生?”她问。 萧慎笑着摇起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个人,我们回去吧。” 初七不知道萧慎想起的是谁,懵懵懂懂跟他回到窑洞,当天萧慎就咳嗽起来,到了半晚更像是要把肺咳出来般。 初七心想他定是受了风寒,煎了些草药给他喝,谁想他将她的手往外一掼,将她辛辛苦苦熬的药打翻了。 “不用救我,生死由命。” 初七一听火冒三丈,若不是萧慎算她师父,她早就一巴掌打上去了。 “都病成这样了,还说什么歪理?” 初七硬是掰开他的嘴,把剩余的药汁灌了进去。 “若是你真病倒了,我的罪过就大了。”初七不禁难过起来,眼中泪光盈盈,“我是骗你的,慧静根本没有哥哥,也没人来认她,我是看她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可偏偏不说才出了这么个主意,没想你就这样跑出去了” “刚才在风雪里时,我突然清醒了,怜儿死了,慧静再怎么像都不是她,我又何必去管这么多呢?” 原来他是怜惜慧静身上的影子,而不是真的喜欢慧静,从头到尾都是初七会错了意。 初七不禁有些生气,沉思半晌后也想通了,真正可怜的人不是错付芳心的慧静,而是陷在过去,爬不出来的萧慎。 初七语重心长道:“先生,如果怜儿在天有灵,也是希望先生能过得好,吃得好,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能有意中人,人总要向前看。” 说着,初七垂下眼眸,“以前没有人喜欢我,连我阿爷都不要我,如果能被人喜欢我会很高兴的,所以先生有这么多人喜欢你,你也应该高兴,别把自己藏起来。” 萧慎看着她,目光迷离,刚想说话又咳嗽起来。初七再熬了一碗药汁,灌进他嘴里,这回他不再倔强了,乖乖地把苦药全都喝了下去。 萧慎叹了口气说:“是我害惨了怜儿,如果我没把他带回家,她就不会喜欢上他,也就不会死。是我给怜儿带来不幸,此生都无法偿还,我也就别再害人了。” 话落,他闭上了双眼,痛苦地陷入悔恨之中,初七想了又想,脱口而道:“这不是你的错,情这种东西哪能说得清呢?先生读过这么多书,应该比我更懂吧。” 萧慎不说话,依然闭着眼,虽说两碗药下腹,但到半夜萧慎反倒烧得更重了,第二天人都糊涂了,口中喃喃:“怜儿,是我的不是我害了你” 真是苦大仇深,而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为给萧慎治病初七顶着大雪去请医士,听到萧慎住这么高都不愿意来,初七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去净水庵找了主持,询问她有什么办法。 慧静听萧慎病了,忙道:“我去吧,我略懂些医术。” 主持颔首道:“平时受萧施主照顾,去帮忙也是应当的,慧静,你就与小施主走一遭吧。” 慧静双手合十拜礼后急急忙忙拿起药箱,就和初七走了,两人的身影不一会儿就被大雪吞噬,只留下雪里上两行足迹。 初七眯着眼顶风往前走,一边看路一边不望于慧静说:“对不起,有件事我不吐不快,其实是我多事了,或许我师父他”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只是我不想认罢了。”慧静一语道破,平时容易害羞的她此时的语气却无比坚定。 初七不吭声了,她不知道能说些什么,风刮了过来,就像在扇她的脸一样。 让你多事!让你多事! “他不喜欢我,但我可以喜欢他呀。”慧静说道,“ 他以前救过我,可是他忘了。那时我还小,在河里玩差点溺死,是他把我捞上来,还摸起我的头说‘小和尚的脑袋摸起来真舒服’。” 初七:“” “你这喜欢得有点轻易啊。” “不是,那时候他的眼睛很好看,比星星还好看,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轻易吧。初七,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个问题难倒初七了,她闭起眼睛,脑中浮现出谢惟的身影,可是一股敬畏感油然而生,他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不容亵渎。 初七打了个寒颤,把脑海中的谢惟甩掉了,而后她又想起李商,人是不错,但总觉得是个小屁孩儿,整天与她吵闹打架,还抢她东西吃。 “嗯”初七又想了会儿,“没有,我还没有喜欢的人。” 慧静说:“倘若那天你有喜欢的人,你也会奋不顾身的吧。” 初七不知道,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这样的人。 说着说着,她们就回到了窑洞中,慧静上前替萧慎把脉,然后从药箱里挑了几株药草嚼碎喂到他嘴里。 “初七,帮忙烧点水,我来替他擦身。” 初七闻言立马烧水,随后拿上布巾帮慧静打下手,她看着慧静认真的模样,觉得以前太小瞧她了,虽说慧静动不动就脸红,人长得也瘦小,但她内心强大且坚韧,萧慎常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慧静也是能当她师父的人。 经慧静无微不至照料后,萧慎的病慢慢好了,初七也打消了在他额头上煎个鸟蛋的念头,可就在他快要睁眼的时候,慧静却走了,让初七占了个“孝徒”的大便宜。 萧慎一见初七便虚弱地问:“是徒儿一直在照顾为师吗?” 初七直言:“不是,是慧静,她治好了你的病。” 萧慎:“” “我觉得身子有点凉,她是不是全都看过了。” 初七翻他白眼,“你都快要见阎王了,还在乎这些?!” “她玷污了我清白!” “那你跳下去还不晚。” 萧慎:“” “谢三郎,你快点把她接走吧,我不想教了。” 虽然他嘴上这么念着,但病好了之后还是乖乖教初七学识,而慧静真的不再来窜门了,初七不禁想起她走之前说的那句话: “君若无心我便休。” 她是休了,萧慎却变得黏黏糊糊了,他时常会对着净水庵的方向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初七依然是打猎c读书c和师父拌嘴,不知不觉到了及笄之年,为此净水庵的主持还特意做了碗素面。 初七高兴极了,心想若在这里呆一辈子逃避世间纷争也挺好,然而就在她毫无准备之时,马蹄声由远至近,响彻在临松薤谷之中。 初七寻声望去,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第七十章 小白眼狼 刚到临松薤谷时,初七整天都在想谢惟他们什么时候把她接走,好不容易习惯后她又会想谢惟来的时候是什么季节,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初七都快淡忘了,甚至连他的样貌都有些模糊了。 初七茫然了一小会儿后又紧张起来,她连忙拿出木篦打理起头发来,在来之前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如今头发又长又密,每天都梳得很费力,她一着急,头发打起结,木篦卡在头发里拨都拨不下来。 “初七,是不是三郎来了,你去看看。”萧慎突然发话,完全没看到她的头发乱成了一垛草。 初七急了,越急越梳不好,而萧慎又在边上不停催。 “快去。” 初七气得脸红,干脆不管了,一头乱发顶着木篦就这样去了。初七曾经也想过,再见到谢惟时能有丽奴儿的婉约之姿,或像大家闺秀令人刮目相看,可是连老天爷都不帮她,下了云梯后狂风大作,原来就乱的头发一下子被吹散了。 乌黑的缎发间缠绕着一根红绸,发与绸随风而舞,远远的,谢惟就看到了艳丽如火的少女迎风而立。 “郎君,郎君!” 初七拼命挥舞着双手,而后向他跑来,待她跑得近了,谢惟方才看清墨发间缠着一把木篦。 谢惟坐在马上眉头微蹙,对初七的“发饰”看了许久。 “如今都兴这样的发髻了?” 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说的是这个,初七心里本是五味杂陈,眼下又多添了一味,尴尬! 她望着谢惟,脸颊飞红,一双杏眼水光盈盈,小嘴抿得紧紧的,可看到他时,嘴又忍不住上扬。 萧慎教她凡事要得体,可在这么个时候,她几乎把那些大道理都忘了,恨得不扑上去诉苦,然而真当他下了马,她又不敢上前了,心如小鹿乱撞,怦怦跳个不停。 谢惟走到她跟前,温柔地凝视着她,这两年来他时常会想初七会长成什么样,是不是会像个男娃子没半点长进? 乍看之下,她依然是那个不懂世事的初七,但仔细瞧又与之前不一样了,她的发变得黑亮浓密,略黄的肌肤也白了起来,或许是伙食太好,她竟然胖了,脸蛋犹如六月蜜桃,圆嘟粉嫩。 谢惟不该看她这么久,他自知有失分寸,垂眸收敛起温柔似水的目光。他拨弄她额前的碎发,然后两指夹起发间的木篦,笑问:“你是怎么弄上去的。” “听到马蹄声想是你来了,一着急就把头发弄乱了。” 谢惟闻言轻笑起来,小心翼翼地解开一簇簇乱发,指尖无意地抚过初七的额间,像风有点凉,又有点痒。 初七不敢动了。 “好了。” 过了许久,谢惟取下木篦,初七如梦初醒,不由摸了摸头发,她想她此时定是蓬头垢面,难看极了。 初七急忙拢住长发,咬住红绸一端,迅速地扎起高马尾,她边扎边偷睨谢惟,看见他在笑,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 不知为什么,分别两年余,却没有半点生疏感,好像昨日他们还聊过天,一起看过星星。 初七扎好发髻,转回头朝他嫣然一笑。 “郎君过得可好?” 谢惟颔首莞尔,“承蒙挂念,事虽多了些,但过得还好。” 初七嘟起嘴,哼唧一声,“我就知道,我挂念你,你就不挂念我,把我放在这山谷里不闻不问。” 说着,她两手负于身后,摆出大人的架子。 谢惟轻问:“这几年学得如何?” “会认字了,先生也教会我许多道理。” 她低头浅笑时,确实有几分名门贵女的韵味,按理是萧慎教得颇有成效,谢惟却并不为此高兴,他随初七走上云梯,到了窑洞处看到萧慎,笑就变得寡淡许多,而萧慎则是余恨未消,看着谢惟时眼白多过眼黑。 “快些把她带走。”萧慎说,“我已经教不了了。” 说完,他隐于书海之中,不再露脸。 初七没想自己的师父如此绝情,谢惟一来就把她当烫手山芋忙不迭地往外扔。她不悦地嘟起嘴,道:“真无情,昨天还嚷嚷着要我帮你抓兔子,今日就翻脸了,哼。” 说罢,初七看向谢惟,换了张可爱的笑脸。 “郎君,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打几只兔子就来。” 初七拿起弓箭,欢天喜地跑了下去,而萧慎依然藏在书堆里,安静得连呼吸都听不到,仿佛此处只剩下谢惟一人。 谢惟走到深处,对着暗中的阴影,轻声道:“辛苦你了。” 萧 慎埋首于竹牍中,不作声。 谢惟又道:“我已经为你另寻他地,若你想走,随时随地都可以。” 萧慎冷笑,“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从此之后你我两清。”说着,他将白玉抛给谢惟,“这玉我也不要了,替我谢谢隽王吧。” 谢惟轻巧地接住了萧慎玉佩,低头看着上面的“隽”字不由蹙起眉头。 “它能保你性命。” “不需要,有人真要杀我,区区一块玉就能救得了我吗?你还是快点把那烦人精带走吧。” “她去给你打兔子了,等她回来。” 说着,谢惟席地而坐,锦蓝的下摆一丝不苟,萧慎终于回过头,目光灼灼。 “我早就看透你了,于其说让我教她成才,不如说你在设计引我回去。” “既然不动心,为何又舍不得,我需要你呆在初七身边。” “不,这种事我做不了!” “那我只能用别的法子了。” 萧慎闻言微怔,过了许久,他哼笑着说:“我只能以死明志了。” 话落,他又背过身去。 谢惟知道他做得出来也就不再说话了。 初七从林子里带回来很多野味,本想一一拔毛烤熟放到冰窑里,萧慎却说没必要,他自己能行。 听了这话,初七不禁难过起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更何况萧慎脾气古怪又无法自理。 “先生,要不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不了,花花世界不是我能呆的地方,我喜欢这里。”说罢,他微微一笑,眼中有几分慈爱。 初七有点舍不得,可她知道萧慎性子耿直,哪怕把刀架他脖子,他不愿意做的事就是不做。初七只好跟个老妈子似的反复叮嘱,把萧慎说到烦为止。 “好了,快跟着谢三郎走吧,我快被你念死了!” 萧慎像是生气了,又钻到角落阴暗处不见踪影。初七心里五味杂陈,她郑重地拜了三拜,说:“师父,徒儿走了,我经过此处定会来看你。” “别说是我教的你,记牢了!” “哦,知道了,你也别忘了我在冰窑里放的那些东西,还有” “快滚。” 初七:“” 初七遵师命,收拾几件常用之物就跟谢惟走了,在出山谷之前她看到了慧静和主持,两人站在山坡上笑眯眯地向她挥手道别。 初七两手括在嘴边大喊道:“我会回来看你们的!我师父就托付给你们照顾了!他不能自理,你们可得多担待啊~~~” 这嗓子嚎得连窑洞里的萧慎都能听见,萧慎额头爆起筷子般粗的青筋。 “小白眼狼,白疼她了!” 说完,他回头,对着面前这一堆堆书山,耳边再无欢声笑语,不知怎么的,他落寞地叹起气来,不多时,有人敲门,他困惑地走上前,启了一条门缝,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后笑了。 第七十一章 重逢 !g一 初七来时是夏天,走时是春日,山花正浪漫,她跟在谢惟身后牵着阿财如闲庭信步,或许是两年没见了,初七很想知道这两年大家过得还好,一路上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谢惟笑道:“大家都过得好,也很挂念你。” 初七心里嘀咕:既然如此,怎么没有人来看我。 “只是这些时日事多,自顾不暇。” 莫名的,谢惟又补上一句,似乎是听到了她心中所言。 初七微微一笑,两三步走到他身边,问:“都忙些什么呢?” “骆队里的大小事务,还有成礼。” 初七惊讶,没想到成礼叛逆之事已经传到他的耳朵里,可成礼不是死了吗? “那日成礼要杀我,我射瞎他右眼,后来守捉将军就赶到了,他应该和他二叔一起被处死才对。” 谢惟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见不到成礼的尸首,我就当他还活着。” 明明很轻柔的口吻,可听上去却有股说不清楚的犀利,这就是传说中的杀人不见血,初七自觉离他的火候还差很多。 有次萧慎喝醉酒,无意中谈到他与谢惟同窗时的事,谢惟年幼却有神童之名,夫子格外喜欢他,常让萧慎教导这位小师弟,起先萧慎并不把谢惟放眼里,没想只过了半年,谢惟的学问就在他之上,而且谦卑有礼,夫子问时他都说:“是萧师兄教得好。” 萧慎不禁惭愧,自那以后便真诚相待,还时不时邀谢惟去府中作客,一来二往,妹妹萧怜就喜欢上了儒雅俊逸的谢三郎。 那时的谢三郎还没有上河西廊,其祖上又是世族,与萧家门当户对,短短一年过后,萧氏就托皇亲作媒,替自家女儿萧怜说亲。 虽说谢氏同意这桩婚事,但萧慎看得出来谢三郎并不喜欢萧怜,他对谁都是彬彬有礼,实际上是拒人之千里。 萧怜也知道,但她总觉得能打动谢惟,想方设法让他喜欢上自己,可惜天不随人愿,无论她怎么做,谢惟所尽的只是未婚夫的本份,他的眼如一潭死水,见到她时没任何波澜。 萧怜从此活在惶恐之中,生怕谢氏会来退亲,她又觉得是自己不够美,不够贤德,所以谢惟才不喜欢她。小小年纪的她像是尝便人间百苦,既怕青春易逝,又怕谢郎簿情,日日想月月愁,竟然因此生了病,死在了寒冬腊月。 “他没有感情,他不是个人。”萧慎这般骂谢惟,“他嘴上说着喜欢,可从来就没有动过心,你不能相信他,千万不能!” 说完一通胡话之后,萧慎便醉了过去,初七琢磨起这话来也觉得挺奇怪,既然萧慎让她别信谢惟,但为什么又答应谢惟教她学识呢? 前前后后都说不通,初七糊涂了,但眼下她自然不会将萧慎醉酒之言说出来,仔细想想,谢惟也没什么好骗她的,除了阿财之外她要啥没啥。 “对了,郎君,我能拜托你件事吗?先生他独自生活在幽谷之中,我实在放心不下,若你方便的话能不能派人照顾他?” 谢惟闻言莞尔道:“我曾派过侍从过去,被他赶出来了,他与我之间误会太深,一时半会儿解不开。” “是因为怜儿吗?” 谢惟沉默了,过了良久他点点头,“应该是吧。” 听到他亲口承认,初七心里有些不舒服,说不上来是何种情绪,就像团乱麻堵在胸口。 她不再问了,一路闻着花香往北去张掖。 张掖离临松薤谷仅一天的马程,谢惟在近城郊处有栋府邸,分朱玄白青四院,玄院是给骆客们落脚休整之处,白院专连马场和骆驼场,而青院是专用来办事,朱院则是谢惟的私宅。 在河西道几大郡中都有谢氏产业,谢阿囡曾说过张掖的府还称不上最大的,长安的府邸才漂亮,只是谢三郎从来不回去。 以前初七觉得是谢惟太忙所以不回长安,但听了萧慎说谢惟定门亲就死个人,便觉得是谢家不让他回去,这天生克妻,无人敢近啊。 进了谢府之后,初七先去了玄院,想见一见两年没碰面的好友以及大师父谢阿囡。她走近院子就见一伙人坐在胡床上边晒太阳边聊天,衣衫不整,脚翘得老高,看到有人来也不知收敛一下。 初七笑问:“谢阿囡在吗?” 骆驼客们一听是个女的不禁微愣,纷纷转头打量起初七,这些人大多都面生得很,态度差,眼神也不善。 有个年纪稍大的人发话:“你找谢阿囡干嘛?” 边上人立马就笑了,“怕不是相好吧?这要被大嫂知道了,非拧掉 他脑袋不可。” 话音刚落,哄堂大笑,没人把初七放在眼里。 哟嗬,她走了不过两年,变天了不成? 初七两手插腰,一脚踩在石头墩子上,朝那群糙汉子大声喊道:“快叫谢阿囡出来见我!” “好大的口气,什么来头啊?!” 众骆驼客们不满,纷纷站起身走到初七跟前,他们个个高大威猛,站在一块儿连成了堵墙。 “你这人敢这样称呼我大哥,活腻味儿了!” “好不知礼的丫头,长得不错,这么粗野!” 被众人围攻,初七半点不慌,依然望天抖脚,理直气壮道:“让谢阿囡出来便知!” “谁找我?” 谢阿囡粗犷的低声蓦然传来,众骆驼客眼神一凛,似在说:这下有好戏看了。 初七却是笑逐颜开,淘气地探头,挥摆起小手。 “阿囡!是我,阿囡!” 谢阿囡先是微怔,微微歪过脑袋,在人缝里找声音,突然他看到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洋溢着讨人欢喜的甜笑,眉眼之间还有一丁点儿狡黠。 “初七?!”谢阿囡不敢相信,两三步走了过来,“初七,真的是你?!” 初七笑着,点头如捣蒜。 “嗯,我回来了!” 谢阿囡喜不自胜,一把抱起初七,兴奋地转了好几个圈,刚才等着看戏的众骆驼客们二丈摸不着头脑,你看我,我看你,不禁在想:是不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物? 谢阿囡转圈转不动了,方才把初七放下,初七头晕眼花的,几乎没站稳,谢阿囡连忙熟络地勾住初七的肩膀,大声道:“诸位,这就是我和你们常说的初七,算我半个徒弟,哈哈哈哈。” 谢阿囡朗声大笑起来,他笑得越开心,众骆驼们脸色越发青,寻思着该怎么向初七赔不是。 “对不住,刚才是我眼拙,得罪了。” “哎呀,你家徒儿真俊俏,而且嘴巴又甜又会说。” 这马屁拍得初七脸都红了,一阵寒暄过后,误会解开,大家都熟络起来,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的。 初七突然想起什么,环顾四处,问:“李商去哪儿了?我回来就没看到他。” 谢阿囡道:“他呀,在玩击鞠呢!”!一ver 第七十二章 你还是这样 众所周知,李商很喜欢玩击鞠,每次玩还会开场无伤大雅的小赌局,之前初七还押宝过几回,无奈他技术不够精湛,害得她损失惨重。 两年过去了,他似乎没太大的变化,依旧喜欢和阿炳他们混在马场里。 初七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有了个主意,她笑着与谢阿囡说:“走,咱们去看看。” 谢阿囡带她来到专养马与骆驼的牧场,牧场也分官办与私营,谢惟养马和骆驼的规矩与官家一样,一人伺十匹马或六峰骆驼,一百二十匹马或七十峰骆驼为群,由牧长管理。 谢阿囡说此处牧长也爱玩击鞠,只是水平比李商还臭,经常输于他,还偏偏喜欢押自个儿赢。 “我的酒钱就是从他手里赢来的。”谢阿囡粗眉往上抬了两下,不禁有些小得意。 初七笑了,跟着谢阿囡穿过白院大门,远远的就听到马蹄声,还有不少人在呐喊助威。初七走近后眺目望去,绿茵之上白马两色骏马穿梭驰骋,一群人高马大的男子就围着小小的七宝球团团转,有人防,有人攻,奇怪的是都戴着各色面具。 初七不解地问道:“为何他们脸上要带这个。” “这是李商想出来的,一来是怕别人顾及他的脸面,不敢撒开玩;二来是稀罕自己的脸,怕被击杖打坏了。” “亏他真想得出来,遮着脸别人就不认得了吗?哼,化成灰我都认得他!”说着,初七走过去往小盘子里扔了串铜钱,押牧长赢。 谢阿囡一愣,犹豫了会儿后,把铜钱扔进李商的盘子里。 谢阿囡笑道:“丫头,怕你得输钱了。” “这可不一定。”初七拿起摆在盘边的一张狐狸面具,在手里摆玩了会儿道,“让我去会会他!” 说时迟,那时快。 有个男子气喘吁吁地牵着马一屁股坐在地上,别人唤他,他有气无力地摆手道:“不玩了,累了。” 看他衣裳都被汗浸透了,确实是玩不动了,再一看,这不是阿炳吗?如今也长成壮实的好儿郎了。 初七戴起狐狸面具偷偷笑着,在众人大呼扫兴之时,她举手示意:我上!随后就骑上阿炳的马,拿起他的击杖过去了。 初七骑的是白马,正好与李商相反,她粗略地扫过一眼,这伙人身型差不多,衣饰也相同,果真难认出哪个是李商。 初七微微一笑,心里已经有了底。 白马队中有一个人发话了:“嗳,小子,好好打,咱们还差一点就能赢了!” 初七猜此人应该是牧长立马点头,随后牧长低头与众人说了遍战术,讲得十分认真,李商那队却很懒散,全然没把牧长的人马放眼里。 哼,是时候让他们吃点苦头了。 随着一声锣响,初七驾马火速地冲到阵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七宝球抢了,一杖击给牧长,牧长带得是老牛面具,反应倒一点也不慢,连忙带球过两人,将七宝球击进洞里。 白马队响起吹呼,连谢阿囡看得都叫好,偷偷地把押在马商碗里的钱换进牧长的碗里。 “只输了一个球,不碍事。”李商发话了。 初七闻声看去,他就在她跟前,戴着张白脸面具,身姿比两年前英挺不少。初七笑了,然而李商并没认出她,眼里只有七宝球。 经过一番排兵布阵,李商扳回两球,本以为赢定了,谁想对面杀出的死狐狸又出奇不意抢了他的球,厮杀过后竟打成个平手,大伙的心全都被悬了起来。 牧长激动道:“还有一球咱们就赢了,赢了请诸位喝顿大酒!” “好!” 众人士气大振,反观李商这边则有点乱了阵脚,谁都不想阴沟里翻船。 锣声起,两军再次交锋,这回李商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与初七周旋,初七跑着跑着有点招架不住,虽说这两年里她身手利落不少,但力气还是比不过男儿们,击杖相撞,虎口微麻,她差点就松了手。 初七咬紧后槽牙,死抓着击杖不放,小小七宝球在两杖间滚来滚去难分伯仲,就在这时,一马冲来,直接把球打飞了,好巧不巧的是七宝毯落地后一路滚,直接滚进李商的球洞里,他们就这么赢了。 “胜!大胜!” 牧长扔下击杖仰天长嚎,他手下抱成团激动万分。 虽说这球赢得有点莫明其妙,但终究是赢了,初七高高兴兴地下了马,就在这时有只大手搭上她的肩头。 “喂,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语气听来不善,初七的狐狸面具被无情掀开,她猝不及防,下意识地用手遮掩,没想正好 撞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四目交错间,彼此都有些愣神,她缓过神后,不由弯起眉眼,巧笑嫣然。 “是我呀。” 李商怔在原地,犀利的目光在触及她的这刻就凝住了。他以为自己看错了,轻眨几下眼,而那张娇俏的桃花貌依然没从他面前散去。 果真是她回来了! 李商喜不自禁,捧起她脸颊,狠狠地捏了把,一时半会儿兴奋地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的傻笑。这时牧长走了过来,对着初七的脸瞅了半天。 “哟,没想到是个女子?女子也行,走一起喝酒去,我请。” 说着,他大大咧咧地要拉初七的手,反被李商抢先了,他就跟护犊子似的护着初七,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我的好友,你不能无礼。带兄弟们去吃饭好的吧,今日酒钱全算我头上。” 难得见他如此大方,牧长红光满面,高兴至极,直吆喝着兄弟们跟上,不把受过气吃回来就算白活一场,边说边顺手把谢阿囡拐了。 谢阿囡赢得钵满盆满,还有能喝顿大酒,自然是乐意的,他叮嘱李商好好照顾初七后就随众人走了。 久别重逢,自然十分欣喜,初七细细打量起李商,他的眉眼变化不大,但就是说不出的神气,鼻尖变得挺拔了,不像之前略带圆钝。 见好友如此俊秀,初七也为他高兴,不禁笑着道:“两年不见,果然变样了。” 李商脸微红,有点不自在地问:“哪里变了?” 初七比划起两人的个子,“长高了,你以前是只高我这么点点,如今都高出一个头了呢,嗳,打架打不过了,可惜了。” 李商听后笑了起来,手指轻弹了下她的额头,“你以为还是两年前,整天要和我打架。” “嘶”初七摸着被他弹得有点疼的地方,不悦地嘟起嘴,“你以为我想和你打架呀?明明就是你欺负我,还好意思说。” 话落,初七翻他个白眼,不知是不是她长开了,眼波流转间更加灵动可人,李商不禁恍然,一股别样的情愫油然而生,本该要冲淡的情愫在她巧笑之间又浓烈起来。 第七十三章 亲 李商偷偷地看着她灵动的杏眼,看着她娇嫩欲滴的嘴唇,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想要伸手抱抱她,可见人多眼杂的又不敢,犹豫半晌,他笑问:“这两年你每天在做什么?” “念书习字还有打猎。” “怪不得,马骑得这么好。嗳,对了,我送你的抹额还在吗?” “当然在呢。”说着,初七从她随身不离的小胯包里取出翠蓝抹额系在额头上,“瞧,我保管得跟新的一样。” 李商笑了,炯炯的眸子闪着光。 “你有没有想我?” “想呀,还想你们为什么不来看我。” “那是因为有事缠身,实在来不了,不过既然你回来了就别再走了,来,我带你去逛逛。” 李商拉起初七的手,不知是不是彼此都长大了,一时间初七竟然害羞起来,难为情地把手藏起。 李商诧异回头,见她蜜桃般的颊上浮起红晕,瞬间明白过来,脸也跟着红了。 他挠挠鼻子,腼腆地笑道:“我还把你当成小丫头,想来你该及笄了。” “我可是元月生的,已经及笄了呢。”初七有点得意,手指头掐了半晌,“仔细算算你还得叫我声姐。” “哈?这是什么道理!” “男子弱冠才算成年,你还是毛头小子呢!”话落,初七咯咯笑着跑了,笑声比银铃更为悦耳,她人影一晃,不知道去了哪儿,就像在林子里调皮的小鹿,时隐时现。 “嗳,等等我。”李商急切地追了上去。 接下来半日,李商陪着初七把四大院都给摸了遍,初七没想到的是自己还算个名人,在骆队内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经过一番询问她才知道误打误撞灭去大胡子,变相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了仇。 看大伙对她都十分敬仰,初七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差点死在哪儿,只好配合地接过瓜果,将当时发生的事加油添醋说了遍,一下午说个三四回后到了晚上她就不想说话了,偏偏谢惟为她准备了洗尘宴。 能受如此关照,初七还是挺高兴的,她回到房中想换身干净衣裳却见柜里都是五彩斑斓的襦裙,妆奁里摆满让人眼花缭乱的首饰,缠金臂金玉钗还有如血泪珠儿般的耳坠子。 初七再怎么粗糙也是个女儿家,有这么多精美的衣裳首饰任她选,她自然兴奋不已,挑来挑去就选了件翠色暗绣梅纹短裳,底下则配鹅黄菱花纹褚裙,而后又选了条绿松黄金项链带在脖子上。 初七俨然脱胎换骨,在镜前转了好几圈,外门有婢女在催了,她这才依依不舍地把目光收回来,跟着婢女去赴宴。 穿过长长的廊道,初七来到了留雀堂,看外边极为精巧雅致不像个专门热闹的地方。她小心翼翼跨门而入,隔帘窥见诸多人影,最让她在意的是坐于主位的那人,身着一袭竹青色,如烟般朦胧。 初七挑起一角纱帘,看清那人是谢惟,他今日穿得也比以往精致,竹青色的袍上以金银双丝绣的竹叶纹,墨发高束成髻,配以碧玉雕琢的飞燕小发冠,真如不染俗尘的谦谦君子。 忽然,谢惟抬起头,看见了躲在帘后的她,初七一吓,有点害羞地把脸往帘中藏。 谢惟笑道:“躲起来作甚?等你半日了。” 话音刚落,众人转过头,目光齐刷刷地瞄准纱帘。初七脸微烫,她摸了又摸,待腮颊稍凉些方走进去,边走边戏谑道:“我在房中打扮了半日,怕你们笑我丑。” 初七穿着新裙有点扭捏,走路的步子小了不少,或许是在萧慎处学了两年,她的举止沉稳了许多,不再是毛里毛躁的黄毛丫头了。 初七向诸位施礼,一双大眼睛如两弯可爱的小月牙,谢阿囡看着她大大咧咧地笑着道:“初七学了几年倒像个女子了。” 从谢阿囡嘴里说出来的话,听来就很诚恳,不像李商开口就是阴阳怪气,初七已经在想他会说什么糟心话来,孰料李商半天都没开口。 初七转过头看去,李商目光直愣愣的,破天荒的安静,她不由轻笑起来。 李商如梦初醒,环顾四处后十分腼腆地笑道:“我还在想来的人是谁,没想是初七,还挺好看的。” 难得听李商说她好话,初七真有点不习惯,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抑或者另半句没说出来。 “女大十八变,总会越变越好看。” 宴中竟然有女人的声音,初七好奇地转过头,看到了许久未见的丽奴儿从帘后现身,一身红裙艳得刺眼,飞天髻上缀满金玉珠碎,仿佛刚从壁画中走出来。 “丽姐姐!”初七欣喜万分,忙不迭地走过去携起她的手 ,“丽姐姐怎么也在这儿?” 丽奴儿以袖掩嘴,微笑道:“收到三郎飞信,我就过来了,没想一来就见到你,真是高兴。” “我也高兴!”初七掰起手指头,凝神算了会儿,“咱们有三年未见了,丽姐姐还是如此惊艳。” 初七直白得让丽奴儿不好意思了,她引着初七坐下,而后居坐于谢惟右首,为他斟酒布菜,纤纤玉手美如白玉,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很久之前,初七希望能有丽奴儿的美貌,三年过去了,头发是长出来了,但她的手指头粗得像萝卜,人也不怎么白,依然和丽奴儿没法儿比,更何况丽奴儿与谢惟如此相称,两个人长得都像神仙,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不知怎么的,初七突然想起谢惟的“克妻”命格,他这个年纪照理娃儿都有三四个了,至今未婚配实在说不过去,身边有红颜知己也是挺正常的事。 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随着几杯酒下肚后就散去了,难道有回家的感觉,初七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以筷击酒盏唱起歌来,谢阿囡当仁不让,立马跳至宴中拍打着胸脯跳起舞,他身强力壮,肉拍起来啪啪作响,跳得又不美,还喜欢扯秦腔。 初七都快笑岔气了,连端着姿仪的丽奴儿都忍不住前俯后仰。 李商大笑捶地,戏谑道:“到你成婚之日上,可得把这舞好好跳一遍,给兄弟们助助兴!” 谢惟抿口酒,颔首莞尔,“此话甚好,就这样定了。” 谢阿囡没想到就这样被套路了,初七也从他们的言谈之中得知下月初一阿囡就要成亲了,他本就是张掖人,结发妻与他青梅竹马,此次谢惟送他一栋宅,另给了几箱礼金。 谈及此次,李商羡慕坏了,直嚷嚷着,“知道三郎出手如此阔绰,我定要多成几次婚才行。” 谢惟闻言一笑,“到你成婚时怕也不需要我送宅子,令尊令堂早就帮你备好了。” 谢阿囡立马加油添醋道:“就是啊,论家世你可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还怕没钱成婚吗?” 话落,众人大笑起来,虽然初七不知道李商是何家世,但笑得最欢的就是她。 李商拿起几个杏子扔她,“啵啵”两声,杏子正中她脑门心又弹飞出去。 初七恼了,摸着额头咕哝着:“你又欺负我。” 按李商以前的脾性,他一定会再扔几枚过去,谁想他竟然放下杏碗,很斯文的饮起酒。 转眼天色将暗,酒也过了三巡,谢惟还有事要办,携丽奴儿离席而去,初七痴痴地看着丽奴儿的背影露出艳羡的神色,突然,有只手横到她面前晃了又晃。 李商问:“怎么了?都看直眼了。” 初七把手搁在案面上,两手托着腮,微醺的笑眸朦胧迷离。 “如果我有丽奴儿这般美,该多好呀。” “你比丽奴儿美多了。至少笑起来时无人能及。” 初七听他褒赞不由惊讶,回过头看了他半晌,昔日的少年郎如今已风度翩翩,不知在他眼中,她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的这么好。 “你别骗人了。”初七醉熏熏的捂上他的嘴,一股酒味直冲他脑门,“刚刚你扔我两下,我还帮你记着呢,你可得小心了!” 说着,初七身子不稳往后一倾,笔直地栽了下去,李商连忙抱住她,以自己的双臂为垫护她周全。 初七摔在垫子上,愣愣地眨两下眼,酒瞬间醒了大半,然而这时李商的脸近在咫尺,近到能看清他的唇珠,能闻到他身上的酒香。 她看着他,清澈的眼眸一眼见底;他也看着她,一双琥珀色的眼深邃如海,底下却是汹涌暗潮。 他低头突然轻啄了她的脸颊,犹如微风拂过不留痕迹。 第七十四章 为难 初七懵圈了,当她清醒过来时,留雀堂只剩下她,连醉酒倒地的谢阿囡都不见踪影,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不由自主摸了下被李商亲过的地方,灼热如火烧,瞬间蔓延,几乎把她的脸烫坏了。 初七逃似地跑出留雀堂,途径廊道被风轻吹过后,思绪更加凌乱了,她不知李商是喜欢她而为之,还是在欺负她,或许他根本就没亲过她,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初七心乱如麻,一晚上都没睡着,她打算明日一早去找李商,可是到第二天,谢阿囡却说他早上被谢惟派去做事了,不知何时回来。 初七心又乱了,小心地探起谢阿囡的口风。 “我昨晚有点醉了,醒来之后没见你人,你去哪儿了呀?” 谢阿囡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笑道:“我也醉了,是李商把我收拾干净扶回去的,他还说你在堂里,等会儿要送你回去。” 初七闻言略有所思地点起头,而后就走飘飘忽忽地走了,仔细回想昨晚,似乎是谢阿囡哼哼着从地上爬起来,李商过去扶如此一来,那个是真的了?! 初七小心肝儿微颤,整张脸烫了起来,她急急忙忙往房里走,想快点躲起来,没想半道上,恰好遇到了丽奴儿。 丽奴儿穿着妃色高腰襦裙,蛾眉淡扫,画了额黄,她见到初七舒眉笑问:“怎么了,眉头拧得这么紧,遇上什么事了?” 初七心里咯噔,忙不迭地搓起眉头。 “有吗?我有拧眉吗?” 丽奴儿笑了,一双媚眼望着初七,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事。 初七正是心慌意乱,她不懂男女情事,小话本也没研究过,上回还是和慧静聊女儿心事,可半斤八两的谁都不懂。 初七实在困惑不已,干脆问丽奴儿:“丽姐姐,如果有人亲你,是不是等于喜欢你?” “这是当然,不管是喜欢你的皮相还是别它,肯亲你自然是中意你。” 初七闻言脸立马就红了起来,不禁抬手摸下脸颊,原来她也会被人喜欢,但一想到这个人是李商又觉得很不真实。 丽奴儿看出些许,没有揭穿,反倒问她:“是有什么事吗?还是你有喜欢的人?” 初七被问得措手不及,忙不迭地摇头摆手,“没我还没有喜欢的人我不知道” 丽奴儿嫣然一笑,道:“情窦初开是很自然的事,你有喜欢的人话不妨大胆些,不要等到后悔的那天。” 她像是话中有话,但又不便多说。 懵懂的初七不禁茫然,不停在想什么是喜欢,不讨厌算不算喜欢? 浑浑噩噩过了几日,初七无暇再想这件事了,谢惟让她继续读书习字,还让丽奴儿教她礼仪姿态,每天都排得满满当当。 在临松薤谷时要学,回来又要学,虽说初七挺喜欢学问,但读得多了难免觉得奇怪,她是骆驼客又不是达官显贵家的女儿,而且有些东西骆驼客也用不着。 初七满腹疑惑,终于忍不住问谢惟:“郎君,当个骆驼客为什么要学这么多。” 谢惟闻言放下竹牍,看着她清澈爱笑的眼眸,想了会儿说:“人总要向上走,难道你想一辈子在风沙里吗?” 初七一手托着腮,小嘴微微嘟起,十分认真地琢磨起来,“郎君说得有理,只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话落,她弯起眉眼,笑得明媚。 谢惟不由微怔,似乎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由沉心思忖,道:“人各有命,你的命不止是当条鱼。” 这话对于初七而言过于深奥了,他怎么知道她的命不是当条鱼呢?初七打算再问,谢惟却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为什么,自回来之日起,初七就觉得他似乎刻意在回避什么,不但没之前亲近了,而且越来越严厉。 “初七,头摆低了。” 蓦地,一截冰冷的戒尺抵上她的下巴,初七不由打了个寒颤,缓过神后,她很无辜地看向谢惟,四目交错间,他不禁凝神,目光在她的眉眼间停了许久。 “郎君。”初七轻唤,谢惟如梦初醒,他匆匆地移开目光,再也没说过话。 次日,谢惟没再出现,夫子换成了一个驼背小老头儿,每句话前都喜欢加上“孔子曰孟子曰。”念得初七快要睡着了,她时不时望向窗外斜枝桃发呆,看着成双成对的雀鸟停在枝头,心里不知什么东西正随之萌芽。 时光飞逝,转瞬就要到谢阿囡的大喜之日,在迎亲前日李商回来了,还带回几大箱喜礼,顺便吃上了谢阿囡的谢媒宴。 初七见到他时,他身穿翠色交领袍,腰佩长刀, 翩翩少年郎一入宴,无数双眼睛就看了过去,席间就有不少人窃窃私语: “嗳,这就是兵部尚书的侄孙,家世显赫至极。” “如此显赫家世,怎么会来当骆驼客?定是谬传!” “是不是谬传咱不知道,只知道模样长得好又富贵。”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言谈间不少女子暗送秋波,李商偏偏看着初七,一双眼亮若星晨。 初七立马就想到他亲她的那一下,脸变得通红,想跑又跑不了。好在李商与她不在一席,众人打趣谈笑间尴尬也就慢慢化去了。 宴过半,席间就闹腾起来,谢阿囡被灌了大半坛酒,看得他娘都急眼了,生怕醉如烂泥耽误迎亲,一个劲地喊:“哎哟,你们少灌他!” 正喝得兴起哪管得了这些,再说一个倒了还有另一个呢,见谢阿囡喝不动了,众人就要逮到李商,李商已是半醉,不敢再喝了,一溜烟儿地逃到初七身边蹲好,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别让他们抓到我。”话落,他眨了下眼。 初七替他瞒下了,直到那伙人醉得七倒八歪才把李商拉出来,兴许是吃过酒的关系,李商的脸有点红,他一手支着额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初七,盯得她都不好意思大口吃肉了。 不知是谁偏在这时候嚷嚷了声:“李商,好你个小子躲在哪儿。” 李商打一激灵,连忙拽起初七的手跑了出去,初七嘴里还叼着根羊排骨,受到惊吓的她不小心把羊排掉了,不禁心疼大叫:“哎呀,我的肉掉了。” 李商闻声停下脚步,转身帮初七捡回掉在地上的羊肉,初七看着沾满沙子的大肉,不悦地嘟起嘴。 “你这是又在闹哪儿出呀?我回来没几日你老毛病就犯了,变法子欺负我!” “天地良心,我哪有欺负你,帮你捡肉还不好吗?” “都掉地上了,不能吃!” “我明天赔给你。” 说着,他靠了过来,和上次那样离得她很近,初七不由紧张起来,心怦怦地乱跳,目光更是闪烁不定。 “你走了的这两年,有没有想过我?”李商凝神着她,目光灼灼。 “你不是问过了?我说想,不光是你还有阿囡三郎丽姐姐” “想谁比较多一点?” 这可问倒了初七,拧眉想了半天,实在答不上来。 “差不多。” “差不多?”李商拧眉,显然不高兴,“我可是天天在想你呢。” 话落,他拿出一枚金灿灿的东西斜插在初七的圆髻上,初七不禁伸手去摸,是个发钗,钗上还缀了颗沉甸甸的珠子。 她想把它摘下来看清楚,李商却抓住了她的手。 “别动,这是我特意为你订做,花样还是我自个儿画的呢,刚才就想送你,可人太多了。”话落,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腼腆青涩的笑容让初七有点恍惚。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你戴着真好看。” 初七闻言害羞了,脸似火烧般,她不禁娇嗔道:“你老送我东西,我可没什么能送你。” “不用送,有你足矣。这就当是我的定情信物。” 初七呆愣,眼睛瞪得大又圆,未待她有反应,李商忍不住又亲了她一下,而这次正好亲在她的嘴唇上。 此时已是夜深,风里捎着初春的寒气,可站在街巷中的二人却不觉得冷。谢惟刚从城外回来,手中捏着一卷密信,信上盖着宫印,只有四个字:圣人已允。 早知是这样的结果,但不知为何心乱如麻。 谢惟心如沉铅,不由卷起车帘透透气,不经意间却瞥见一对熟悉的身影,他无比震惊,连忙探出车窗往后看去,果真是他们两个。 第七十六章 公主 不知睡了多久,初七幽幽地睁开双眼。窗外莺啼声脆,柔光从窗棂倾泻,在青纱帐上印出淡墨般的云纹,一只白皙的手掀起一角帐帘,拨乱了这青黄颜色。 初七不由顺着这只手往上看去,见到一张如玉似画的脸,墨如眉染,目若点漆,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眼神却分外冷漠。 “你终于醒了。” 听到这声音,初七顿时睡意全无,她一骨碌坐了起来,木讷地望着谢惟,一时间虚幻难分。 “我帮你把阿财带来了,正在院子里。” “阿财?” 初七笑了,迟钝的脑筋又活络起来,她下榻趿上鞋,蹦跳着跑出房外,就见阿财立在院中埋头啃着草皮,还顺嘴吃了几朵玫瑰花。 初七一把抱住阿财,把脸埋在了它茂密的皮毛上。 “对不住阿财,这几日把你冷落了。” 阿财哼哼着,无情铁嘴又嚼了一朵玫瑰。 初七回眸望着谢惟,笑问:“郎君,这是哪儿呀?为何连夜要跑这里来?” “这里是官家的府邸,你要在此住段日子,记住,千万不可乱跑。” “那李商呢?”初七不假思索地问道,见谢惟神色有异,连忙又遮掩,“以前他都和我们在一块儿的。” “他有别的事要办。” 谢惟的态度不似以往亲近了,每个字都冷冰冰的,这让初七有些诧异,琢磨着是不是他知道她和李商的事了,不过想来谢惟也不是个好管事的人,以前她与李商再怎么亲近,他也不在意。 “阿嚏!”初七突然鼻子痒,打了个喷嚏,一件斗篷很合时宜地落到她肩头,斗篷上还捎带了暖香。 初七不禁受宠若惊,抬头看向谢惟,谢惟的神色依然淡漠,对她的关心像在例行公事。 “天还凉,冻出病就不好了,你还是回房去吧,用完午膳我再教你些东西。” 初七点点头,很听话地转身回房,屋内暖炉正旺,她把冰冷的手放在炉上烘着,思绪不禁随着炉上白烟飘散起来,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个所以然来。 晌午时分,司墨领着两侍女端来膳点,掀开食盒都是极为精致奢华之物,特别是新鲜鱼脍,薄如蝉翼卷出花朵状,中间还点缀着青葱,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初七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刚要去夹,司墨嗯嗯啊啊的对她摇头摆手,示意不能吃。 初七觉得这位侍童好生奇怪,不由打量起他来。 “司墨,你不会说话吗?” 司墨垂首侍立,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可当她一拿起筷子,他又动了起来,让她把筷子放下。 不多时,谢惟来了,司墨见到他,极为恭敬地施大礼,紧接着就退出门外。或许是受过特殊的训练,这些侍婢走路都悄无声息,站在那处也不引人注意,就如没生命的摆设,只在需要的时候他们才会动。 初七不喜欢这个了无生气的地方,面对一席可口的膳点顿时没了胃口。 谢惟见她许久没动筷,轻声问:“不喜欢?” 初七抿着嘴点点头,“这里的人看起来都怪怪的。” “那你就多花点功夫习惯。”他的回答颇为无情,仿佛她做了什么坏事,故意要惩罚她。 谢惟夹片鱼脍放入碟中,双手奉到初七面前,初七嘟着嘴,有点不高兴地竖着筷子往案面上一戳,再去夹鱼片。 “不可以。”谢惟突然收回手正色道,“用膳要有用膳的规矩,之前都教过你,重新来。” 他异常严厉,令初七不敢怠慢,她只好依照他的意思,端坐于案边挺直背板,秀气地夹上几片菜零星几块肉,小心翼翼吃着,不能露牙,不能吧唧嘴。 谢惟就在边上看着,稍有出入,他就疾言厉色教训起来,坐姿不对就再坐半炷香,吃东西不雅观就再吃一盘,到最后初七看到盘子端上来就想吐。 “郎君,我哪儿做的不对,你直说便是,别没头没脑的罚我,我实在吃不下了。” 初七杏眼水汪汪的,似乎轻轻碰一下,泪珠儿就会滚落下来。 谢惟剑眉微蹙,看了她好一会儿方才说:“今天就到此为止,我教你的东西,希望你全能记住。” 话音刚落,他就起身离去,比这三月春水更冷更无情。 没过多久,司墨领婢女将食碟撤下,而后又搬来几十卷书和五张丝帛,帛上都是不同文字且有五道题,按谢惟之前的规矩就是用不同文字来答这五道题。 初七苦着脸,提笔卷墨,写完已入夜,她趴在书案上累得睡 着了,她做梦都在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来接她的时候还温润如玉,这才过了几天就成了罗刹鬼。 此时正夜深人静,院中书庐内依然亮着灯,犹如白昼。 丽奴儿将初七写的文章双手呈给谢惟,谢惟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以朱笔圈点批注,而后挑出两份帛书让丽奴儿还过去。 “写得不好,让她再想想。” 丽奴儿辨了眼天色,说:“夜已深,让初七明日再改吧,今日你太过严厉了,听秦公说初七都吃吐了。” “圣旨已下,时不待我。” 丽奴儿闻言为难地皱起眉头,“奴认为三郎应该早日与初七说清楚才是。” “我正有此意,你先将这两份帛书送去,明日我再与她说。” 难得见他铁石心肠,丽奴儿不敢反驳,于是就将谢惟批注好的两份帛书送回初七房内,初七趴在案上睡得熟,涉事未深的小脸透着股纯真,丽奴儿不忍心打扰就在她身上披了条毯子,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叹息起来。 “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应该劝你走。初七,以后别恨我们。” 初七仍在睡梦之中,不知她所言。 次日,晨曦初照,初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案上摆着两份朱笔圈过的帛书,她睡眼惺松挠着头,喃喃道:“不会吧,我写了一晚上,还拿朱笔划了?什么时候我会梦游了?” 说着,她打了个哈欠又栽到案上继续睡,没过多久,司墨领着几个婢女鱼贯而入,捧镜的捧镜,端盆的端盆,还有两位满面褶子的老阿嬷也跟着进来了,然后关起门,一左一右拉起初七帮她梳妆穿戴。 初七没睡醒,整个人云里雾里的,像个傀儡任由这群不知从哪儿来的人穿扮,她们为她戴上纯金打造的花冠,给她贴上金花钿,婢女们捧来金银双丝绣朱雀纹的披帛,在她腰间围上雕凤的玉革带,跪在地上帮她穿好绣鞋,鞋面上都镶嵌着斗大的珍珠。 看着镜中雍容华贵的人儿,初七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个儿,她高兴但又十分困惑,为什么要将她打扮成这番模样。 这时,阿嬷打开门,小心翼翼地将初七扶入院中,没想到院里竟然密密麻麻跪了一批人,每个都是头戴官帽,身穿官袍,为首之臣头发已花白,他抬眸看到初七诚惶诚恐。 “老臣拜见公主殿下!不知公主殿下到此,还望恕罪。” 话音刚落,其身后众臣纷纷俯首大呼:“公主恕罪!” 第七十七章 牺牲 公主?为何他们都叫我公主? 初七茫然地望着底下这群着官袍的人,紫红绿青大小品级几乎都凑齐了,缓过神后她不禁害怕起来,不由自主往后退,想逃回房中,没想两位阿嬷手劲大得很,竟能牢牢拿捏住她。 秦公轻甩拂尘,长眉一扬,笑眯眯地走到初七前头,对着底下众官说道:“公主殿下远到而来,尚未休整,诸位大人的心意公主已明了,还请各位先让公主歇息。” 话音刚落,众官面面相觑,不敢起身,秦公再三催促,方才左右相互持扶,颤巍巍地站直,看这些都是文官,皆上了年纪。 秦公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毕恭毕敬地朝初七揖礼道:“公主殿下,凉州大都督,也就是您的堂叔,李大将军有事不能前来,但已经送上礼帖。” 初七听不明白,“我不是公主,你们认错人了。” 秦公颔首浅笑,拂尘一甩,“您就是公主呀。” 说罢,两位阿嬷把初七拉回房内,轻手轻脚地摘去她头上的金冠,脱下嵌满珍珠的绣鞋。 初七拉住其中一人的袖子,问:“丽姐姐呢?昨天是她带我来的,还有三郎谢三郎,你们可都认识?” 阿嬷笑而不语,收整完毕之后揖礼告退。初七急了,赤着小脚追了出去,秦公却在门外阻拦道:“请公主好好歇息。” 秦公秦公微微一笑,翕起了房门。素雅的居室瞬间就昏暗了,落在地上的花影却清晰起来,不久,花影处多出一角衣袍,竹青色的绸料,滚边处绣着竹叶纹。 初七看到谢惟就像看到了一株救命草,她急忙扑入他怀里,仓惶地抓住他的衣襟,小小的手犹如花骨朵儿般紧紧攥着。 “郎君,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他叫我公主?” 谢惟轻声道:“你就是公主,难道你忘了,当初在伏俟城我对你说过,从今往后你就是十七公主。” 初七闻言不禁微怔,凝神半晌终于回想起那夜长谈,他在慕容舜跟前称她为“十七公主”,而后又提点她这就是她的身份,可她从来没把此话放心上。 “我以为只是一句戏言,我怎么可能会是公主”说着,她突然想到什么,惊讶地捂住了嘴,“难道你让我跟着萧先生学字,跟着丽姐姐学姿仪,就是为了让我当‘公主’?” 谢惟颔首莞尔,这么多天来,他终于露出了笑颜。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我何德何能。”初七边说边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再看看自己的双脚,哪里像个有公主命的,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小丫头。 初七实在摸不着头绪,无助地看向谢惟,谢惟眼波微动,似有不忍,他垂眸思忖了会儿,说:“前段日子,吐谷浑可汗为其子尊王请婚,圣人已允,拟十七公主嫁于尊王,你,就是十七公主。” 初七惊诧万分,嘴微张着,半天都说不出话。 “尊王?可汗?这是要我嫁给慕容舜的兄弟吗?一个我从来都没见过的人?我不明白圣人为什么选我,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让我嫁过去郎君,这不是真的,你们不会拿我当替罪羊的,是吗?” 初七看着谢惟的眼神,渴求着他的答案,可是他一言不发,眼波如潭死水。 初七似乎明白了,当初谢惟收留她时就已计划好了,教她学识和姿仪,让她当上“公主”,然后送入敌国做一枚永远听话的棋子,可是她不愿意往这处去想,她跟随他走了这么多路,历经这么多磨难,他为她得罪天祝王,还把她从鬼巷明王里救了出来,这么多事不单单只是为了骗她。 想着,初七情不自禁地落了泪,泪汪汪的杏眸我见犹怜。她拉起他的手,带着哭腔说:“三郎不是有隽王的玉牌?你能不能替我去求求那隽王,让圣人收回成命。” 谢惟摸摸她的头,就像在哄一个吵着要糖吃的小娃儿。 “初七,你要知道,河西走廊连年战乱,边陲民不聊生,战火烧不尽,苦得还是百姓,你聪明伶俐,学得也很快,所以我将平乱的希望寄托于你身上,等你到了伏俟城会有何安护你周全。” “我不想去!我不想嫁给不喜欢的人,我一直以来都信任你,以为你真心为我好,可到头来你却是在利用我,你的所作所为和我阿爷有何区别?!” 谢惟被这句话击中了,一时间无言以对,初七说得没错,他与她的阿爷并没区别,甚至更加卑鄙,但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宗室的江山社稷,为此宁可负天下人。 谢惟沉声道:“初七,你所得到的是别人求之不得的荣华富贵,将来边陲平定,你定会受世人赞扬。” “我不要这些虚的,我只想有人能真心喜欢我,能把我当家人郎君,我视你为兄,视你为父,你不能这样欺负我,你不能!” 说着,初七撒开他的手,转身洒泪而出,跑到院门处发觉门竟然被上了锁,连通别院的小径也关上了。 她戴上“公主”的枷锁,出不去了。 “初七,进去吧,外头冷。”不知何时,谢惟来到她的身后,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你一定要听话,好好当个‘公主’,为天下做表率。” 谢惟边说边掏出块蓝绸帕子,轻轻按去她的泪珠。 “到了伏俟城,你会招可汗的喜欢,他们也会把你当家人,你想要的都能得到。” 初七拼命摇头,杏眸似饱含一汪秋水,倾泻不尽。 “我一直把你视作‘家人’呀,我那么的喜欢你,哪怕你高高在上。” 谢惟微微一顿,目光不知不觉粘腻了,似乎是染上了初七的悲伤。他低下头轻轻地将她一抹泪擦去,劝道:“进去吧,外头冷。” 初七哀怨地望着他,“别再对我假惺惺的了,我只会更难过。” 话落,她转身回到素雅的囚笼内,谢惟跟在她身后,刚要进屋,初七忽然转身,重重地关起门,门风狠狠地刮在他脸上,就如同打了他一巴掌。 谢惟在台阶上站了许久,实在想不出进去的理由,蓦地,背后响起秦公轻声细气的声音。 “大王,李商求见。” 第七十八章 逃跑 初七习字又习到深夜,她的眼皮都快黏住了,可还有一篇文章没来得及写,若是明日谢惟检查功课,定少不了一顿训斥。 做公主怎么比当个骆驼客还累啊?初七不明白,一手支着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有下没下的点着,最后脑门磕着案面睡着了。 风起夜凉,案上灯火摇曳,朦胧之时初七感觉有人进来了,她费力地睁开一只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见是谢惟,这么晚了还要来考她吗?她真得太累了,受不住了。 蓦地,一片软绵温香的东西落到她身上,挡住了窗处灌来的寒风,初七的心安定了,原来谢惟还是心疼她的,不像李商送完钗子就不见了,都不知道来探望她。 一番胡思乱想后,初七彻底睡了过去,一晚上做了很多梦,梦里她见到萧慎又与何安聊了会儿,他们都告诫她:别相信谢三郎! 初七一吓,打了个激灵,睁开眼时窗外依然漆黑,她不自觉地摸下肩头,是一件银狐毛大氅,谢惟果然来过了。 初七揉了揉惺松的双眼,起身活络起发麻的双腿,不知不觉走到院子里,院中影影绰绰,静谧间不知谁在训话: “你俩怎么睡着了?!若里面的人跑了,非拿你们是问!” 里面的人?初七心生疑惑,能在这里的除了她还会有谁,这语气也不像是对待“公主”的态度。 初七不由朝院外走去,悄悄探头观望,是两个小奴婢,年纪与她差不多大,身上穿得单薄,紧挨在一块儿瑟瑟发抖。 这让初七想起从前的自己,比这两小奴婢还不如,如今她却贵为公主,说给谁听谁都不相信,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哪怕府里的人见到她分外恭敬,一口一个“公主殿下”。 受这冷风吹拂,初七又清醒了许多,沉下心细想前因后果越发困惑,她趁小婢女们不注意,悄悄地溜出院子,沿幽径向谢惟的书庐走去。 书庐内没亮灯,这么晚谢惟也应该睡了,初七本想找他问问却扑了个空,但总不见得白来一趟吧?于是她蹑手蹑脚摸进书庐,小心点亮一盏灯,然后坐到书案边,翻起案上的书信。 都是些帐目c货单,乍看之下平平无其,初七翻着翻着忽然想起谢惟曾教她拆解密信,那时她还好奇地问过为什么要学这个。 冥冥之中似有天定,初七神差鬼使般拿起其中一张货单,在灯火上烘烤了小会儿,果真帛书上隐约显出淡灰色的字迹:公主拒婚,按计行事。 公主拒婚?这个公主是在指谁? 初七心中的疑惑放大了,她又将另几封货单烘烤,放在灯火之下仔细端详。 “初七,你在做什么?” 冰冷的声音蓦然响起,初七吓了大跳,手一松,货单落在油灯内,瞬间被灯火点烯了。 初七懵了,下意识地去捞救浸在灯油里的货单,火苗悄然舔上她的手指,疼得她大叫起来。 谢惟连忙上前将初七的手裹进衣袍里,不一会儿火就灭了,而初七的手隐隐作痛,抬起一看,被灼红了一大片。 “你在做什么?”谢惟沉下脸,语气严厉,“是功课给你太多,你就跑到我书庐来放火吗?” 说着,他转身取下架上的药箱,拿出一瓶膏药涂在她的伤手上,初七不自觉地把手一缩,有所防备。 谢惟抬眸,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得犹如千尺深潭,暗得反不出光。 初七一下子就不敢乱动了,她垂眸看着谢惟小心翼翼地为她上药,心慌意乱的,心里有诸多疑问,不知从何说起。 “郎君。”初七轻唤,而后又忍不住抿起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尽管说。” 谢惟面容沉静,俊挺的鼻梁,微薄的嘴唇,每一寸都如同美玉雕琢,很难让人不喜欢,曾几何时初七对他深信不疑,而此时此刻,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萦绕于她心头。 “我真的是公主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问过许多遍了,你就是公主,无容置疑。” 初七急切地追问道:“可我看到那封密信了,‘公主拒婚,按计行事’,那个公主又是谁?计是什么计?。” 谢惟依然很冷静,他轻轻吹着初七手上的膏药,一丝丝清凉令灼痛褪去不少,可初七更难受了,眼眶比烫伤的手还要红。 “郎君,你不会骗我吧。” “没有骗你,只是要你尽公主的本分。” 初七不明白,“本分?什么本分?” 谢惟看着她,温柔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他莞尔道:“是为国为民的本分,你身为公主自当要为天下分忧, 你愿意见百姓流离失所,愿意让将士百战沙场,愿意让骆驼客无路可走吗?”“当然不愿意!” “是啊,没人愿意见战乱四起。前段时间吐谷浑可汗为其子尊王向圣人求婚,圣人应允,拟十七公主嫁于尊王,一旦和亲,两地不再有纷争,更能震慑吐蕃和突厥部落。初七,你就是平息这场战乱的十七公主。” 初七惊讶,如遭雷殛。 “尊王?可汗?这是要我嫁给慕容舜的兄弟吗?一个我从来都没见过的人?我不明白圣人为什么选我,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让我嫁过去郎君,这该不会是你” 初七看着谢惟的眼神,渴求着他的答案,可是他一言不发,眼波如潭死水。她似乎明白了,当初谢惟收留她时就已计划好了,教她学识和姿仪,让她当上“公主”,然后送入敌国做一枚永远听话的棋子,可是她不愿意往这处去想,她跟随他走了这么多路,历经这么多磨难,他为她得罪天祝王,还把她从鬼巷明王里救了出来,这么多事不单单只是为了骗她。 “郎君,这不是真的!” 想着,初七情不自禁地落了泪,泪汪汪的杏眸我见犹怜。 谢惟摸摸她的头,就像在哄一个吵着要糖吃的小娃儿。 “初七,你要知道,河西走廊连年战乱,边陲民不聊生,战火烧不尽,苦得还是百姓,你聪明伶俐,学得也很快,所以我将平乱的希望寄托于你身上,等你到了伏俟城会有何安护你周全。” “我不想去!我不想嫁给不喜欢的人,我一直以来都信任你,以为你真心为我好,可到头来你却是在利用我,你的所作所为和我阿爷有何区别?!” 谢惟被这句话击中了,一时间无言以对,初七说得没错,他与她的阿爷并没区别,甚至更加卑鄙,但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宗室的江山社稷,为此宁可负天下人。 谢惟沉声道:“初七,你所得到的是别人求之不得的荣华富贵,将来边陲平定,你定会受世人赞扬。” “我不要这些虚的,我只想有人能真心喜欢我,能把我当家人郎君,我视你为兄,视你为父,你不能这样欺负我,你不能!” 说着,初七撒开他的手,转身洒泪而出,她一路奔跑到院内,想带阿财离开起去,这才发现院大门被上了锁,连通别院的小径也关上了。 她戴上“公主”的枷锁,出不去了。 第七十九章 阿财生病了 难熬的夜过去了,然而天却没亮,阴沉沉的,犹如洗不净的布满是斑驳。初七把自己关在房内谁也不见,秦公在门外不停地劝:“公主殿下,吃点东西吧,饿坏了可不好。” 初七置若罔闻,把自己的脑袋闷在被窝里耗着光阴。从谢惟那儿出来后,她哭了整晚,心像是被扯碎了,七零八落的,许久都拾掇不起来。 阿爷骗她c谢惟也骗她,全天下的人都像对她别有所图,老天爷光逮着她一个人往死里欺负。初七埋怨着,然后从枕头下摸出李商送的茉莉发钗,说喜欢她的少年郎如今都不知道在哪儿,如果他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处境,是不是会来救她? 初七紧攥着发钗,情不自禁看向门处,默默期待一株救命草,能把她拉出泥沼,带她远走高飞。半天过去了,一天过去了,她等得救命草始终没出现,她的心也慢慢地死去了。 书庐内,秦公战战兢兢走到谢惟跟前,深揖一礼道:“老奴有罪,公主殿下连着几日都不肯用膳,老奴实在无计可施。” 谢惟不语,脸比天色更加阴沉,他一边一边翻看货单,像是在数着烦躁的心事,数不完干脆扔至边上再也不看。 “不吃就算了。”谢惟轻声说道,语气倒也柔和,“你得多派几个人盯紧些,特别是院中的骆驼。” 秦公闻言为难地蹙起眉,“那头骆驼好像生病了,也有几天没吃东西了。” “病了?是奴婢们没看管好吗?你先去请兽医来帮它看看,尽快治好它。” “嗳,老奴已经请人过来了,正在看呢。” 谢惟松了口气,颔首莞尔道:“还是秦公想得周到。” 秦公低眉顺目,“老奴跟着您这么多年,自然是急您所急,想您所想。” 这话十分耳熟,让谢惟不禁想起初七,她以前也爱说诸如此类的话,没心没肺地围着他转,他曾经答应过会护她周全,可是他食言了。 谢惟仰头深吸了口气,喃喃自问:“我做错了吗?” 秦公低头道:“老奴不敢妄言。” 谢惟凝神沉思片刻,自嘲似的笑了。为天下事,他向来不择手段,从不会为此内疚,困惑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是我多虑了,秦公,麻烦备上车马,我去拜访常乐王。” 秦公面露难色,“郎君这几日怕是不妥,王府上刚闹出事乱,其侍妾与马夫私通,他正好在气头上,而且据传其暗中豢养刺客,勾结匈奴,您此时去了会有所连累。” “若真是如此更要去了。”说着,谢惟起身从架上挑选了几幅美人图交给秦公,“将这几幅珍迹用上好的棉锦包好,送去常乐王府上。” 秦公双手接过,恭敬道好。 谢惟回房中换套蓝绿孔雀翎袍,挑了顶十分花哨的发冠,穿戴齐整后活脱脱的“钱多c好骗”。 丽奴儿见之不由笑道:“不知三郎的人还以为你是从哪里来的纨绔。” “我要去见常乐王,你去照看初七,这几日你得多辛苦了。” 丽奴儿莞尔道:“不辛苦,只是初七很讨人喜欢,她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 谢惟闻言微顿,系衣结的手势不知不觉慢了许多,“听秦公说阿财生病了,有请来兽医为它诊治,你就替我看着些吧。” “三郎放心,我定会尽心尽力。对了,你可回来用膳?我让厨子备些你爱吃的。” “不用等我了。”话落,谢惟径直走出门外,快得像一阵风。丽奴儿自知追不上也抓不住,干脆就不多话了。 常乐王府离谢惟府衙隔了半座城,虽说常乐王是宗室王爷又高居凉州都督之位,但其性情暴急,好滥用职权又贪功,曾经有人盗其马,其竟将盗马贼打死,惹怒了高祖,当宗室王爷的面打了他一百杖,不过这一百杖也没让他长记性,依旧我素我行。 谢惟与常乐王打过几次交道,摸透了他的脾性,进府前先送厚礼,他自然乐意接待,果然美人图一送,常乐王就来亲自相迎,腆着大腹,笑声如洪钟。 “哎呀呀,三郎,你怎么有空来府上?” 谢惟恭敬施礼,道:“手上的事办完就来拜访大王。” 常乐王舒眉一笑,“这几日也是辛苦你了,替我分担不少事,不知那‘公主’在你府上住得可好?” “我只是尽了些微薄之力,大王放心,我绝对不会怠慢公主。” “哎,什么怠慢不怠慢的,还不知道她是谁呢。”常乐王眼露不屑,冷哼一声道,“圣人也糊涂,自己在外留了这么个种都不知道,说是公主,我看未必。” 谢 惟恭顺垂首,笑而不语。 常乐王又道:“吐谷浑可汗也不知道自己会上这么个当吧,圣人让其儿尊王迎亲自然是有打算的,人来,一往打尽;人不来,界时来个借刀杀人,起兵攻下伏俟城,不在话下。三郎,你说我是不是说得有道理?” 蓦地,谢惟心猛的一跳,隐隐泛起不安,脑海中浮现初七天真无邪的杏眸,以及苦苦哀求他时的眼神,他很清楚不管初七是否嫁于尊王,一旦成为弃子必死无疑,作为始作俑者此时竟然有了怜悯之心。 “常乐王说得有理。”谢惟有口无心敷衍道,“但圣意无法揣测,我不敢乱下定论。” “不用揣测,我已收到消息,等尊王迎到那位‘公主’就举兵围剿,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功劳我们可不能拱手送人,你说对不对。” 说着,常乐王微眯起眼,重重拍了两下谢惟的肩膀,似乎已把他当作心腹,而谢惟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若没记错,尊王以及他的迎亲队伍即将出伏俟城,到凉州十天半个月。 初七还能活十天半个月。 “怎么了,三郎,你怎么不说话了?” 听到常乐王轻唤,谢惟如梦初醒,“我想到一桩事,大王,今日先告辞,改日再聊。” 话落,谢惟深行一礼,款步离去,而他上车之后却急忙吩咐车夫:“快回府。” 一声轻叱,马车疾驰。 天下起淅淅小雨,转眼间倾盆而下。谢惟回府之后,去了初七的别院,还没进院门就听到啜泣声。 谢惟的心似乎被这哭声刺中了,他不由停下脚步站在院门口看着,可怜的阿财正趴在地上耷拉着眼皮,初七抱着它,用瘦弱的身板为它遮风挡雨,两奴婢打着伞好心劝她进屋,她不听,瞪着兔子般红的眼睛,带着哭腔说:“阿财不进去,我也不进去。” 奴婢急了,“骆驼太壮,进不去。” 初七打了个哭嗝,转头看向两扇房门,“总有办法能进去!” 说着,她从房里搬出铜镜,对着门又砸又撬的,“你们快点帮我把门拆了,好把阿财抬进去。” “这” 奴婢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其中有个小婢女无意中看到谢惟,就如看到救命草,忙说:“郎君,公主要砸门让骆驼住进去。” 谢惟颔首道:“就让她砸吧。” 第八十一章 拒婚 黑衣人走后,慕容舜心神不宁,他又拿起密信细阅,上书“十七公主”。 这十七公主莫非就是初七?慕容舜抚须沉思,如果真是初七的话,那谢惟之前并没有诓骗他,跪也没不算白跪,只是眼下尊王已经起程要去迎接公主,怎么拉得回来呢?但是尊王真娶了公主,到时连圣人都会向着他,可汗之位岂不是成了尊王的囊中之物? 慕容舜想做可汗都想疯了,绝对不会让于他人,他想了会儿,脑中灵光一现,连忙叫来奴仆。 “快,备车马!我要去见父汗!” 不消半刻,一辆马车从王子府而出,一路疾驰来到王庭之中。 自从长安归来后,慕容舜与可汗间的关系日渐疏远,很少会出现在王庭,倒是天祝天来得勤快,整日在可汗跟前谄媚献计,深得可汗的信任。 这回可谓冤家路窄,慕容舜到时,天祝王也来了,走路时的气派不亚于他这嫡亲的王子。慕容舜心有怨气,但对于这位奸臣不得不给几分好脸色。他恭敬揖礼,道:“天祝王,别来无恙。” “哎呀呀,这不是舜王子吗?今日怎么有空来此呀?”天祝王和颜悦色,说话的语气更像是这里的主人,或许是臭味相投,两人都能嗅得到彼此身上的贪欲,都是想当可汗的人,而可汗之位只有一个。 慕容舜嗤笑,“如今我连父汗都看不得了?何时需要外人说三道四。” 天祝王面不改色,依然笑眯眯的说:“可汗前阵子圣体不佳,王子没来探望,如今可汗病好了,你来锦上添花,可见对可汗的一片孝心呀。” “天祝王也能看出我有孝心,不错,至少是没瞎眼。” 天祝王被怼得语塞,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眉脚微微跳动,若不是有人在此,说不准两人当场就会掐起来。 慕容舜见他败下阵来,不免有几分小人得志的味道,他两手负于身后,下巴微抬,不屑地冷哼一声。 “说来天祝王的父亲也久卧病了吧?嗳,怎么不见你去榻前侍奉,你的孝心去哪儿了?” “我我我自然是对可汗赤胆一片!” “啊,那你的爹就不是爹了?” “你” 天祝王说不过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慕容舜更为得意了,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是谁在此放肆?!” 冷不丁的,羊毛织帘后传出威武低沉的声音。慕容舜立马青了脸,收起放荡的大笑,跪地叩首。 “儿臣派见父汗。” 他额头贴地,万分恭敬,眼角的余光却在偷瞥可汗动向,可汗慢慢地从他面前经过,脖上挂的黄金宝石链随着的步子珊珊作响。 可汗端坐到王位上,眼睛扫着底下的一儿一臣,“你们二人有什么事吗?” 慕容舜正想说话,天祝王忙抢先一步,道:“回可汗,尊王的圣驾已经备好,即可出发前去迎娶大唐公主。” 可汗满意颔首,刀刻般的脸终于有了丝笑意,而后他看向慕容舜,露出不满之色,严声问道:“你呢?该不会是来说和亲之事吧?” 慕容舜心里咯噔,细细琢磨父汗的口吻,感觉有些不妙,他眼珠子骨碌一转,想了会儿说:“儿臣是为尊王而来,儿臣认为迎亲之大事,不可失脸面,喜礼太薄会显得寒酸,虽说已备了不少好礼,但儿臣为聊表心意,再送上一对金瓶c百张羔羊皮,以及收藏多年的百坛龙膏酒。” 可汗一听怒颜稍有缓和,他轻叹口气,道:“算你还有这份心,尊王迎亲是桩大事,是该大操办,以显我族之威。” 天祝王闻言觉得不对劲了,依他所知可汗向来看不上慕容舜,也很少给他好脸色,但慕容舜刚才这番言语显然说中了天祝王的心意呀,这可不妙!若是顺着慕容舜话说,岂不是太给他脸面了? 天祝王老奸巨滑,不一会儿就有了对策,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看来王子殿下真是有心了,毕竟娶得是唐朝公主,自然大不一样。” 说罢,他看向可汗,一双三角眼透着股奸邪和几分不可言说的微妙。 可汗自然能听出这弦外之音,不由问天祝王:“天祝王所言是何意?不妨直说。” 天祝王恭敬施礼,道:“可汗,微臣说话向来直白,若有得罪,还望可汗c王子殿下莫怪,顺王子之生母是光化公主,自入吐谷浑后每年朝贡不但没少,反而比前更多,表面上是和平,但底下是在食我吐谷浑之血骨呀!”天祝王偷睨可汗之神色,见他有怒意,忙放缓语气,“哎呀这可能是微臣说得严重,但事实确是如此,此次可汗为尊王求亲,皇帝答应得如此轻易,还让 尊王去凉州接亲,这鄯州可比凉州近得多了。” 可汗越听越是紧张,不由身子前倾,天祝王见他已经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不免加油添醋道:“舜王子之母乃宗室公主,为见自己的同族,高兴也是自然的,只是微臣觉得不能给太多脸面,免得诸国以为吐谷浑无胆,所以对汉宗室公主格外上心。” 这一招绵里藏针使得漂亮,变相在说慕容舜胳膊往外拐,与汉人更亲密,慕容舜想不到他如此大胆毒辣,连忙解释道:“父汗,儿臣只是为尊王高兴而已,并无他意。” 可汗脸色一沉,抬手示意他不要说了。 “天祝王的意思是其中有诈?” 天祝王也没想得这么深,他只不过是要教训慕容舜而已,他正想回复可汗,可汗却怒拍扶手,蓦然站起。 慕容舜和天祝王见可汗大怒,急忙伏地叩首。 “可汗息怒!” 此时可汗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更何况天祝王所言正好点燃了他心中的疑虑,越想越觉得蹊跷,这么多年来,吐谷浑频繁侵扰大唐疆土,还与吐蕃勾连,而大唐天子竟然如此轻易地答应了求亲,莫非想来个瓮中捉鳖?! “哼!我就知道他们没这么好心,定是要设计害我尊王!快,立马下令召回尊王!” 第八十二章 这也是公主 又是一日,风和日丽。 初七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溜阿财玩,比起之前她开心多了,或许在丽奴儿的劝导下想明白了,既然他们都说她是公主,她就好好当回公主,锦玉华服c山珍海味,把能享用的都享用了。 初七觉得在院里玩得不够,闹着要出门溜达,司墨为难极了,满脸通红,直打着手势:外头危险,公主不能去。 “我是公主,我说什么你们就得听我的!”初七理直气壮道。 司墨连连摇头摆手,忽然他眼光微顿,像是看到什么不禁松了口气。初七略有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知何时谢惟过来了,蓝绿色的胡服在阳光下五彩斑斓,仿佛一只开屏的孔雀。 谢惟很少穿得花哨,这番打扮定是去哪里走动了。初七一见是他就拉下脸,提起裙摆,气呼呼的大步回房。 司墨紧张地擦着额汗,向谢惟打着手势。 谢惟颔首莞尔,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歇息吧。” 司墨如释重负,恭敬地施一大礼,扔下初七这个包袱,赶忙走了。 谢惟剑眉微蹙,环顾这片幽静的院落,短短几日已经被糟蹋得不像样了,之前种的名贵牡丹早就不知道去了哪儿,连草皮都不剩。 他有点心疼,无奈地摇了摇头,径直往房中走去。 之前被壮丁卸去的两扇门没有归位,门前挂着挡风的羊毛帘,随随便便耷拉在那儿,谢惟轻轻掀起,“咣”的一声,门帘掉了下来,砸他个猝不及防。 “噗哧”,有人笑了。 谢惟忍着痛,若无其事往内走去,初七趴在小榻上剪绢布玩,一双嫩藕般的小腿翘来翘去,脚上裹着双五彩丝织成的鞋,动静之间在空中划出一道瑰丽的弧线。她的眼尾微红,皆是哭过的缘故,不过听丽奴儿说她哭得比之前少了,也变乖巧了,但依谢惟看来,这全是她装的。 辜负了人家,难道还不许人家有怨气吗?他暗中自言自语,走上前坐到榻边,挑起几张剪好的绢布放掌心中细瞧,是阿财的样子。 “不许动!” 话音刚落,一把剪子扎了过来,恰好擦过他的手。谢惟很镇定,连眉头都没皱,他把绢布还给初七,淡然问道:“听司墨说你想出去?” 初七不看他,依然剪着绢布,这回她剪了朵花儿。 “嗯,在院子里闷坏了,我想出去走走。” 她的语气与以前一样,似乎不再怨恨他了。不知怎么的,谢惟心中的不适稍微轻了些,他思量片刻,道:“你也在院子里呆很久了,是该出去走走。” “真的?!” 初七激动起来,一双眼睛瞬间有了华彩,可当她看向他时,眼里的光又黯淡下去。 谢惟颔首,“真的,去换身衣裳,我带你出去。” “阿财也闷,他也想出去走走。” “也可。” 看来是谢惟大发慈悲了,初七连忙跳下榻去换衣裳,她一边窥睨着谢惟的身影,一边拿出自己的小胯包,细细数了遍包里的东西,而后又往包里藏了点华贵的绢帕,这些绢帕可以卖不少价钱呢! 初七把胯包压扁贴在后腰,以腰带缠好,故意穿了件宽松的胡服,装扮好之后,她按捺住内心的欣喜,跟着谢惟,拉着阿财出了门。 谢惟的脸比任何令牌都管用,没有他,初七哪儿都去不了。 出了门之后,初七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到武威这么久,她都不知道这座城长得什么样,今日终于能见识一下。 街头巷尾,车水马龙,路人衣着皆光鲜,连街边的屋瓦都雕着花纹,初七惊叹道:“我该不会来到长安吧?” 谢惟低声道:“长安更为繁华,这里只是武威。” 他的温柔一如既往,恍惚间犹如回到从前,初七心情却沉了下去,想到他的好是假的,温柔也是假的,除了失望之外找不到别的情绪。 “我想去那里看看!”初七指向热闹的集市,“好像有许多吃的。” “好,我来帮你牵阿财,你去吧。”说着,谢惟很自然地伸出手,他心无杂念,只是想让初七好好玩耍,可初七却把缰绳往背后藏,杏眼微瞪,满是戒备。 谢惟的心被她犀利的眼神刺到了,隐约有丝疼痛,他们间的信任已不复存在,不管他怎么做,她再不会像从前那般毫无保留对待他。 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谢惟莞尔而笑,把手放下了,“去玩吧,小心些。” 初七弯起眉眼,笑颜依然纯真无邪,“我就在前头。” 话落,她牵着阿财走向了人潮。 这里的市集比初七见过的任何地方都大,一眼望不到头,初七边走两步回头看,谢惟始终离她一步之遥,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 初七觉得自个儿逃不掉了,正当想着逃脱之计时,前方突然嚣闹起来,几个壮汉大摇大摆走来,推开行人,掀翻小摊,一副人挡杀人c佛挡杀佛的凶狠,壮汉身后有一富态男子骑着马,悠哉悠哉的如闲庭信步,显然,这些壮汉就是在为他开路。 “常乐王来了。” “怎么是这丧星!” 百姓怨声载道,惹不起只好纷纷躲远,初七混在喧嚣的人堆里拉着阿财一起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谢惟的眼皮底下,她跟着百姓一路跑,跑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就拉来人问:“敢问离这儿最近的城门在哪儿?” 那人遥遥指了西边,“那道门,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了。” 初七心花怒放,连忙道了声谢,接着拉着阿财直往西边去,到城门处,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过所出了城,一路上没有追兵也无人来挡,顺当得有点不可思议。 初七逃出升天。 不多时,一黑衣人如鬼魅般站到了谢惟身边,帽沿遮住他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刚毅的下颚,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三郎,她出城了。” 谢惟颔首,然后望向西面,眼中竟然有了一些不舍,片刻之后,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们走吧。” 黑衣人嗯了声,消失在人群之中。 谢惟回到居所,还没进书庐,丽奴儿就来了,神色颇为焦急。 “三郎,初七不见了。” 谢惟淡然地点点头,“我知道,她走了。” 丽奴儿花容失色,“啊?那可如何是好?万一圣人怪罪” “不会,他们要的只是‘公主’而已。”说着,帘后走出一清丽女子,与初七差不大的年纪,举止优雅得体。 谢惟看着她,“这也是公主。” 第八十三章 阿圣 熟知谢惟的丽奴儿知道,谢惟改变了心意,他不想让不听话的初七当傀儡,而痴迷于他,听命于他的傀儡又不计其数,他随时都可以换一个“初七”。 她何尝不是另一个“傀儡”呢?这么多年来,她侍奉于谢惟左右,可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欢喜”之类的话,他始终把她当作个外人,彬彬有礼却又拒之千里。 “以后莫要再提初七了。”谢惟如是道,“接下来的事我另作安排。” 丽奴儿低眉顺目,恭敬施礼,离开书庐走到门处时,她忍不住回眸,就见“公主”笑意盈盈,看着就十分乖巧,两三句就被谢惟驯服了,不像初七一身硬骨头,满身的刺。 想到初七,丽奴儿不禁担心起来,也不知初七是死是活,她想,谢惟应该没有狠心到杀人灭口的个地步。 转眼晌午已过,本来初七担心谢惟会派追兵把她追回去,没想一路顺风,连半个人影子都没见着,照理谢惟要找一个人易如反掌,没理由半天没动静,莫非谢惟是故意把她放走的? 初七醍醐灌顶,想明白之后不禁纠结,她摸不透谢惟谢惟在想些什么,或许他对她还是有些情分,可为何他不说清楚呢。 她不禁越陷越深,这个谜成了心里的一根刺,搁着生疼,拔又拔不得,她干脆将这些破事抛诸脑后,不再去想了。 初七牵着阿财想去找慧静,又怕被萧慎知道了定会生事端,琢磨半晌后,她打算沿官道回鄯州,回到最初的地方重新开始,如今小胯包里也有点值钱的玩意,若是把李商送的茉莉花金钗卖了,说不定能凑和凑和买间草屋,从此过上安定的日子。 只是不知为何,初七高兴不起来,兜兜转转的还是孤身一人,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她觉得自己走得太轻易了,应该等李商回来,当着他的面痛骂一顿负心汉,也应该指着谢惟的鼻子,骂他良心被狗吃了,这才对得起自己错付的一片芳心。 她心力交瘁,越想越难过,走了一段路后找了块顺眼的石头坐下,一手托着腮狂发呆。 “嗳,武威城往哪儿走?” 冷不丁的,边上冒出一个声音,语气狂妄听来就让人不舒服。 初七拧眉,寻声看去,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浓眉大眼,肤色黝黑,嘴上还有两颗虎牙,笑起来一口大白牙能闪瞎人的眼。 初七打量他两眼,冷漠地转回头,“不知道。” “哎,真倒霉,怎么又遇到个蠢的。”少年郎不满地嘀咕,还翻了初七个大白眼。 初七正愁没地方撒气,这货正好撞上来,简直就是老天爷给的羊肉大蒸饼!她琢磨着,嘴角不由微微上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这位小哥你从哪儿来呀?去武威干嘛?” “去武威找人,你问这么多干嘛?你又不认得。” 哟,真是张刚吃过生蒜的嘴,冲得熏死人。 初七起了杀心,决定不再对他客气了,她站起身拍拍阿财,叹了口气,说:“虽是不知道,但我有舆图,还有骆驼,光凭你两条腿走,不知走到猴年马月,唉,算我倒霉,既然你我有缘,我就帮你这回。” 少年打量起初七,咧嘴一笑,“好咧!多谢了!” 呀嗬,这就信了,莫非也太好骗了吧!初七感觉不太妙,她不由想起刚认识李商和谢惟的那日,他们看起来也很好骗,结果抢走了她的阿财。 初七思量半晌,伸出手,“先交订钱,二十个铜板。” “铜板?”少年为难地挠起后脑勺,“我没有铜板,这个行不行?” 他从衣兜里掏出十个粟特银币,很大方地给了初七。 “我不知道值多少钱,但二十个铜板应该够了。”话落,他一笑,露出两枚可爱虎牙。 初七微怔,原来这个人真的是好骗,而不是装出来的,本来她想好好教训他这张臭嘴,但看在这么多银币的份上又忍不住心软了。 “上骆驼吧,我带你去。”初七边说边拍阿财背上的垫子,示意少年坐上来,少年傲慢地抬起下巴,两手负于身后。 “没有脚蹬,上不去!” 初七一听,火又冒上来了,“这骆驼才多高,你稍挪下屁股就能坐上去了,怎么,你是没腿还是瘸了?!” 少年没想到她会骂人,瞠目结舌半晌,最后见初七瞪起眼珠子,他立马识相了,乖乖地坐到阿财背上不吭声了。 初七觉得不能便宜了他,还是要好好教训一顿,她打算把这货送到邻近的镇子,然后告诉他这就是武威,等他找不到人的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哎呀,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儿! 初七肚子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不由自主奸笑起来。 走着走着,少年觉得沉闷,主动地与初七搭话,他说:“我叫阿圣,你叫什么名字?” “初七。” “初七,你家在哪儿?是不是在长安?” “怎么可能,你觉得我像个长安人吗?” “嗯我看谁都像是从长安来的,对了,长安的女子好看吗?” 初七:“” “你问这个干嘛?” 阿圣叹了口气,“我要成亲了,我的妃娘子就是从长安来的,我都没见过她的样子。” “‘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你听话就好,管这么多干嘛。”初七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好在阿圣骑着骆驼,看不见她的臭脸。 阿圣感觉又被她怼了,委屈巴巴的嘀咕:“汉女子,真凶。” 初七不以为意道:“我们都是这样的脾气,以后娶到这样的娘子,记牢了,忍着!” 阿圣不吭声了,初七忍不住回头瞥了眼,就见他脸涨得通红,像是要哭了。 “从来没人敢这样对我说话!”阿圣吸着鼻子,咬牙切齿道,“你们给我等着,本王一定” “嗳,这里有绿果子!” 初七见到不远处的枝头缀满绿幽幽的果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全然将阿圣抛在了脑后,她小跑过去摘了一兜子,刚想要塞嘴里,就看到阿圣两眼放光,紧盯着她手里的果子,咽了几口口水。 初七眼珠子骨碌一转,扬起人畜无害的纯良笑容。 “这果子多汁又香甜,来,尝尝吧别客气,多拿些。” 第八十四章 边城 阿圣躲在小草丛里窜稀已有小半个时辰了,初七仰躺在阿财背上跷着个二郎腿,慢慢抿咽着绿果甜腻的汁水,心里舒坦极了。 “哎呀呀,阿圣,你要紧吗?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她明知故问,还假装十分关心的样子。 阿圣痛苦的哼唧声从小草丛里钻了出来,听起来快脱力了。 “还好还好肚子没刚才痛了。” “啊,那你得快些了,等太阳落山,城门关了,咱们就进不去了。” “马上,马上” 不久后,阿圣捂着肚子,小脸惨白的从小草丛里走了出来,他连作好几个深呼吸,喃喃自语:“真奇怪,从昨晚到现在,我也没吃什么东西,除了刚才的绿果子,肚子怎么这么痛。” 既然只吃了绿果子,那问题就是在绿果子上呀,还用得着问吗? 初七越发觉这仁兄有点呆,她十分嫌弃地捏着鼻子,用手扇着从他身上飘来的异味。 “我们可以走了吧?” “行,到武威还有多久?” 初七被问得略心虚,按理来说应该已经到了,只是她故意往相反的方向走,打算把他送到边城去,本来她也没什么负罪感,但现在看来就觉得自己是在骗个傻子,十分的不光彩,也没啥成就感。 “晚上应该能到,你很着急吗?” 阿圣想了会儿,“也不算很着急,我只是想去看看我的娘子。” 初七一听,心里舒服多了,阿圣不着急的话,顶多到时候再把他送武威去,这么兜转一圈也能避开谢惟他们。 “你和你娘子见过面吗?之前可认得?” 初七只是随口一问,阿圣听后极为认真得想了半天。 “嗯,不认得,所以我才想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够不够格做我的娘子,若是脾性顽劣,又凶”他偷偷地看了初七两眼,“我就要退婚!” “哈?!退婚?你就不怕你阿爷打断你的腿?” 阿圣摇头道:“打断也要退,我可不想和一个悍妻过一辈子,整天挨她的骂。” 说着,他有看向初七,不甚满意地摇起头,在他眼里悍妻八成就是初七这样。 但这番话却深入了初七的心里,什么“父母之命媒灼之言”都比不过自己的真心,要与一个从没见过,也不知道是美是丑的人成亲,简直太难为人了。 “阿圣,你说得很有道理,真是让我茅塞顿开呀。” 阿圣听后略有不解,斜睨着她,问:“怎么,你也要退婚?不必吧,我觉得你能找个给要你的男人,挺难得。” 初七:“” 这是说的人话吗?! 她想找条河直接把阿圣推下去,一了百了。 还好阿圣命大,没走多远初七看到了一座城,她也不知道这里是哪儿,但见城上扬着唐军旗幡,心想也算自家的地盘。 初七一笑,遥指城门道:“咱们到武威了!” 阿圣眯起眼,手挡额头看了半晌,“不对吧,听闻武威城很大,这也未免小了点。” “不小了,挺大了,武威城的大是指人多!” “这样啊听来也挺有道理的。”阿圣再次被她诓骗住了,眼见成门越来越近,他突然说道:“初七,能不能走慢点儿?” 见他畏畏缩缩的,初七心里生疑,“怎么了?不是急着要见你未过门的娘子?” “是没错,但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这武威城人这么多,我得上哪儿门去?初七,要不你帮我把我找着,我再给你一笔钱,你看如何?” 初七眼珠子骨碌一转,能骗两笔钱,不亏!于是,她装模作样的问道:“你未过门的娘子叫啥名儿呀?年纪多大。” 阿圣从怀兜里拿出一张羊皮卷看了会儿,“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大家都叫她‘十七公主’,身份挺尊贵的,打听起来也难,真是劳烦你了。” 初七万分震惊,整个人犹如被人提筋,一下子僵住了。她缓慢地回过头,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是尊王?” 阿圣也是一愣,“你竟然认得我?我还以为我藏得很好呢!” 初七倒抽口凉气,再次仔仔细细将他从头看到尾,这位尊王真是一点也不“尊”,就与邻家小弟弟那样,天天和人玩泥巴的腔调。 尊王慕容圣眨巴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像只有意讨好初七的小狗。 “既然你知道了,就别告诉别人,这次我也是偷跑出来,我想看看 父汗为我求亲的公主到底长什么样。” 初七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我劝你还是别见了,我觉得她能一巴掌扇死你。” “不会吧?宗室女子如此凶悍?!” “不是,只是她很凶悍。”说着,初七两手环于胸前一个劲地叹气。 真是孽缘!怎么每次要坑蒙拐骗都会遇上幺蛾子,难道是老天爷警在告她:千万不能做坏事,一做准倒霉! “好了,回去吧,公主没什么好看的。”初七如是说,话落,就把阿财往回牵。 慕容圣不答应了,忙道:“来都来了,你就带我进去吧,说不定公主美若天仙呢,那我也就” “嘁,说来说去还是个色胚子。”初七翻着白眼咕哝,随后问他,“你觉得我美吗?” 慕容圣当即青了脸色,皱起浓眉十分为难,不过他还是手抵下巴,好好地把初七打量了几遍。 “怎么说呢?眼睛挺好看的,皮肤也滑,脸虽说圆了些,但笑起来下巴显尖,还算美吧。” “美”这个字眼就像是从字缝里硬逼出来的,说完连他自己也有些受不了,自认为太虚伪。 初七哼笑道:“那你更要死心了,公主长得还不如我。” 慕容圣闻言眼中失望难掩,“不会吧?你一定在骗我,你根本就没见过公主。” 初七:“” “信不信随你,我有事,走了。”说完,初七硬把慕容圣从阿财背上赶了下来,随后拉着阿财扭头就走。 阿财哼唧两声,“噗”的朝慕容圣吐了口口水,替初七出了口恶气。 慕容圣人生地不熟的,眼看天要黑了,他心里着急,两三步追上初七,拉扯她道:“你先别走,这天都要黑了,我没地方去,看在我给你银币的份上,你把我送到城内落脚好不好?” 初七下意识地摸摸胯包,想着那十枚亮闪闪的银币不由软下心肠,这城门近在眼前,送他进去也不费事。 “行吧,就先给你找个地方落脚。”说着,初七牵住阿财大步往前走,然而到了城门前却未见城门郎,地上都是断箭残躯,一小卒靠在城墙脚下奄奄一息。 第八十五章 这里没有王 初七大感不妙,她连忙走到小卒面前,蹲身检查他的伤势,小卒腹部中了一箭,但还有救,初七二话不说将他的胳脯架到自己肩膀上,使出吃奶的劲儿扶他起身。 慕容圣见之也赶了过来,和初七一起把伤兵扶到城里,没想伤兵突然拉住他们二人,断断续续道:“不不能进去守城将军跑跑了城里都是阿柴。” 话音刚落,初七与慕容圣同时一怔,蓦然一声尖叫,打乱了他俩的思绪,往城门中看去,只见阿柴兵正肆意掳掠,有女子被几个阿柴兵拉扯,当众被扒去衣裳,做着不堪入目之事。 初七看向烽火台,上无狼烟,若是靠阿财去报信,这蹄程到了武威,这座城也被蹂躏完了。 怎么办?跑吗?初七不由纠结起来,突然肩膀上一沉,慕容圣莫明其妙松了手,八尺伤卒的重量全都压在了初七一人身上,将她压短了半截。 “你们在做什么?全都给我住手!” 慕容圣竟然走向阿柴兵,振臂高呼,正在行凶的阿柴兵还真的停了手,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你们的首将是谁?谁让你们来掳劫的?!你们竟然不听军令,胆敢” “咻”,一支利箭直射而来,慕容圣猝不及防,眼见他要被射个贯穿,有一只手拽住他的后衣领往边硬拉扯。 箭射空了,慕容圣的小命也保住了。他过了半晌才缓回神,转眼看去正是初七伸出的援手。 “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站在哪里当个活靶子!”初七怒目圆瞪,气得狠捶他脑瓜子。慕容圣没被箭射伤,倒被她打得头脑眼花。 慕容圣道:“我是尊王!他们胆敢不听我令。”说着,他越发的不服气,又朝阿柴兵们大喊,“我是尊王,你们敢以下犯上!” “咻咻”,又有两支箭射来,这是对他最好的回应。 初七真是被他弄得没脾气了,一把将他拉到隐蔽之处,捂住他的贱嘴。 “兵荒马乱,谁认得你是尊王?!你说什么,他们也听不到啊!” 慕容圣冷静下来之后觉得初七说得有道理,不自觉地问:“那怎么办?我的公主还在城中!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定会引起一场大战!不行,我一定要劝阻他们!” 慕容圣正义凛然,又想冲出去送死了。 初七急急地将他拉住,“你的公主不在这儿!这里不是武威!” “嗯?”慕容圣不明所以然,拼命地眨着纯真大眼睛,“这里不是武威?这里是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打算送你到这儿先落脚,再转去武威,怎么会料到遇上阿柴兵掳劫!” “你骗我!”慕容圣怒了,“你为何要骗我?你们汉人就是狡猾多端,不可相信!连这种事都要撒谎!” 初七不甘示弱,怒声骂咧:“谁让你嘴臭来着?!尊王了不起啊,做王就可以不把人放眼里,说话的时候就能鼻孔朝天,就算你在伏俟城是王,但你脱了那身王袍,没了王印,到了别处什么都不是,你们的兵连你半个字都不会听!” “你”慕容圣被她骂懵了,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稍稍缓神之后,他不由握紧拳头,脸憋得通红,气着气着便哭了起来了。 初七:“” “你别哭啊,我刚才说话是重了点,但你好了不好了,你也没这么差,至少看到不平事,还是愿意吼几声,就像刚才不顾安危,真是大丈夫所为。” 慕容圣一听,破涕为笑,“真的?” “真的!” 话音刚落,粗犷的叫喊声传了过来,那伙阿柴兵竟然关上城门,想来个瓮中捉鳖。 “那两个人在哪儿?找出来杀了!城里别留一个活口!” 杂乱的脚步声朝初七和慕容圣逼近,他俩躲在一个逼仄的犄角旮旯里,边上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伤卒,别说救人,连自己也难保。 初七急问:“阿圣,你有带什么信物吗?让这阿柴兵们相信你是尊王的信物!” 慕容圣拼命摇头,“我是偷跑出来的。” “什么?尊王原来你们”伤卒大惊,一激动口吐血沫,几近呜呼。 “不,不!我和他不是一伙的,他是来找娘子,我是哎呀,来不及解释了,快,躲起来!” 初七眼明手快,在阿柴兵搜到他们之前,连忙把伤兵拉到一个矮棚里,再拿破木板遮住,但这只能救一时,零乱的脚步声依然萦绕在左右,初七的心怦怦乱跳,感觉自己就要交待在此处了。 慕容圣说:“我再去与他们说,我就不信他们会如 此无视我。” “别白费劲了,你还没开口就被射成刺猬!”初七转身又问伤卒,“守城将军跑了,就留你一个人了吗?有没有办法能向外传信?” “我们我们还有兄弟,但但都死了”伤卒费力地咽了口口水,“西南边有烽火台,可燃狼烟,可是被阿柴看守住了。” “烽火台?”初七仔细回想,的确在进城之前看到有烽火台,不过在另一边的城墙处,跑过去还有些距离。 “你们等在这儿,我去点烽火!”初七大义凛然,一副壮士断腕的气概,刚要动身,一只手突然拉住了她。 慕容圣皱眉问:“你是要引兵来吗?” 初七将他的手狠狠一掼,“当然,我不见得看着你们的阿柴残杀我们的百姓吧!” 话音刚落,初七像只老鼠,滋溜一下窜了出去。 慕容圣为难起来,他回头看着伤卒,伤卒拿起了匕首护在胸前,十分戒备且又愤怒地盯着他,好似他是杀父仇人。 慕容圣在伏俟城安定久了,全然不知外头是这样的光景,更不知道自己的人凶残如豺狼。 “等等我!”慕容圣弹起身追上了初七,“我能救人,我能让他们停手。” 说着,慕容圣往相反的方向跑去,边跑边挥舞双手,以阿柴土语叫道:“你们全都给我住手,可汗命令你们住手!” 语毕,焦躁杂乱的脚步声停止了,阿柴兵面面相觑,然后打量起这个皮肤黝黑的少年。 慕圣容终于成功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于是他板直腰板,手按胸口,极为肃然地说道:“我是慕容圣,是你们的尊王,我代表可汗命令你们停手,不能伤害这里的百姓,抢夺此处的财务,这不是我们吐谷浑人所为。” 初七肃然起敬,她没想到这个愣头青还有如此胆识,刚才真是小看他了。正当想着,一阵零碎的马蹄声踏乱了她的心绪,她不由闻声看去,在焚烧的草屋之间,淌血的泥地之上,渐渐出现一身影,他犹如鬼魅般破雾而来,马连同人都如墨般漆黑。 “将军!” 阿柴兵对其恭敬不已,比对慕容圣还要恭敬。 黑将军哼笑:“是谁在大放厥词?” 一小卒道:“将军,此人自称尊王,命令我们停手。” 黑将军不屑地睨了眼,道:“尊王?呵呵,是那群躲在伏俟城,只知道整天享乐的王族?他们怎么会来到此处?!莫非是为了关心我们这些将士,能否吃饱穿暖,粮草够不够过冬,啊如果早点来的话,他们就知道这个冬天有多么难熬,冻死了多少士兵,饿死了多少军马。” 慕容圣似乎被这黑将军的气势震慑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一道银光闪过,刚才说话的小卒被黑将军手中的长枪无情刺穿。 黑将军低声道:“这里没有王,全都杀光!” 第八十六章 她是公主?! 话音一落,阿柴兵们像是中了魔障,大喝着举刀冲向慕容圣,黑将军踢了下马腹,犹如一支黑色利箭,提枪直刺而来。 慕容圣彻底懵了,好似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个皮囊呆呆地立在原地。 千钧一发之际,初七又救下了慕容圣,她一把将他拉到污糟的沟渠里,钻进了一个洞里。这里的沟渠四通八大,犹如蛛网,气味差点没把两人熏死。 慕容圣捂住鼻子,“什么污秽之地?!” “命要紧!” 初七拉着慕容圣从洞里逃,然而那些发了疯的阿柴兵一个接一个地跳到渠里,一只只探入洞的手仿佛是青灰色的鬼爪,想将他们拉入人间地狱。 初七忙不迭地抽出匕首,一阵乱划,有几只手缩了回去,另有两只鬼爪格外坚硬,一把揪住她和慕容圣硬拽了出去,两人就跟小田鼠似的,毫无抵抗之力。 眼看寒刃就要落到头顶,一声惊天雷吼震慑四方,暗巷中,猛地窜出十几个唐军,他们手持长戈长枪冲来厮杀。 守城将军临进脱逃,而留在城中的将士更英勇,可是他们难敌黑将军的长枪,片刻之后就败下阵来,地上又多了几具残躯。 初七和慕容圣趁这乱子死里逃生。 黑将军发话:“必须把自称‘尊王’的人抓住,当场处决!” “遵命!” 初七闻之连忙把慕容圣拉至偏僻之地,慕容圣依然处于震惊之中,许久都没有缓神。他从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更不知道边陲之地的凶险,他以为与十七公主成亲,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王是受尊敬的。” 初七“啪啪”打了他两巴掌,硬是把他的魂魄拍了回来,“醒醒吧,这将军定是自己行事,前来掳掠,他怕被你回去告诉可汗,当然要杀人灭口,最后把你一埋,神不知鬼不觉!更甚者说是被唐军所杀,挑起事端!” “那怎么办,我的公主我还没成亲。” “都到这份上了,还想什么公主呀,快去燃狼烟,我们的人来了,你还有一线生机!” 话还没说完,初七就将他拖走了,两人只好相互扶持,往烽火台方向跑去。然而,黑将军似乎早已料掉,烽火台处有十几个阿柴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初七见之不免着急,她看了看慕容圣,脑中灵光一现,环顾四处后终于找到一具阿柴兵的尸体,她剥去了尸上的盔甲,硬逼慕容圣穿上,然后一字一句教他道: “你等会儿过去,就说‘将军有令,有人冒充尊王,必须要找到,你们快跟我来’然后我发出信号,你再见机行事。” 初七见他呆呆的,怕他不知道事情重要性,又道:“他们不认你,你必死无疑!你只能按我的话做!” 慕容圣点点头,于是就奔到烽火台下,与众兵卒说:“将将军有令,有人冒充尊王,要你们过去!” 他怎么改词儿了? 果然,烽火台守兵面面相觑,似乎对慕容圣起了怀疑。说时迟,那时快,一小队阿柴兵正从这里而来,初七只好冒着天大的风险,朝着另外的方向大吼一声:“他在哪儿,快,抓住他!” 喊完,她就往自己所指的方向跑去。 众兵上当了,跟着初七跑,而烽火台的守兵对慕容圣刚才的话信以为真,也追了过去。 烽火台上没人了,慕容圣想着初七的叮嘱,连忙跑上高台准备点燃烽火,然而柴薪湿了,无论如何都点不着。 慕容圣急得满头大汗,拿火折子的手也在不停地抖,与此同时,底下响起铿锵的脚步声,一步一点越逼越近。 慕容圣一吓,松了手,火折子一路滚到石阶边,然后落进了一只小手中,他抬头看,竟然是穿着阿柴兵盔甲的初七,不由大松了口气,死白的脸也有了血色。 “薪柴都湿了,点不着!”慕容圣说。 初七上前看,果然没几根能用的,这伙阿柴兵定是有备而来,连弄湿薪柴,不能点狼烟都想到了。 事不宜迟,初七连忙将能点燃的薪柴收拢,然后脱下了自己的衣裳盖在了柴上做火引,慕容圣见之瞪圆了眼,连忙把她的衣裳拾起。 “快点穿上,我来。”说罢,他将衣裳下裤全都脱了,只留了亵衣,“这点够不够?不够我还能脱!” 初七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够了,够了!” 废话不易多,慕容圣剥光溜之后,初七就点燃了他的衣裳,燃起未湿透的薪柴,烟雾渐渐腾起,而底下的阿柴兵也躁动起来。 “有 烟!快去扑灭!” 一声令下,阿柴兵们蜂拥而来,初七嫌烟不够大,连忙脱了件外裳掷入火堆之中。 “他们来了!快走!” 慕容圣抓起初七的手,跑下烽火台,然而一伙阿柴已经赶来,将他俩堵在了阶口处,慕容圣虽然是个养尊处优的王,但还是会些拳脚,左闪躲过长矛,再一个刀手劈在阿柴兵的脖颈处,瞬间就打晕了一个阿柴。 初七趁机一脚踹在另一个阿柴兵肚子上,阿柴兵就跟个车轱辘似地滚了下去,一连串撞倒了好几个。 初七瞅准时机抓住慕容圣的手逃之夭夭,然而只是眨眼间的功夫,狼烟被灭去了,黄昏的天空流光溢彩,一切岁月静好。 阿柴兵的步伐更加紧密,誓死要逮住初七和慕容圣。 初七和慕容圣逃遍了小城的每个角落,实在没地方可躲了。 “难道今日真要死在这儿了吗?”慕容圣抱住光膀子,冷得瑟瑟发抖。初七扒了件死尸上的衣裳,披在他的身。 慕容圣嫌晦气,肩膀一扭,衣裳落地。 “没事,本王能挨过去。” 初七突然泪眼汪汪,“我挨不过去天暗了,又冷又饿” 慕容圣:“” “要不你咬本王的肉?” 初七翻他白眼,“咬你个死人头。” “嘶万一我死了,你要咬我的头,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有个条件,我的公主” 蓦地,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初七身子僵硬,十分紧张地动着眼珠子。 “你听,是不是号角声?” 慕容圣不禁屏气凝神,“对,是号角声!援军来了!” 说着,两人激动起来,情不自禁相拥而泣,可是等了半日城中竟然没有半点动静,或许是他俩听错,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救他们。 眼见天越来越黑,初七又冷又饿,她不想如此轻易的死去,实在不行,只能找个出口逃出城,但城中的百姓该怎么办?被抓住后定是死路一条。 正当初七万念俱灰时,幽暗之处响起一个十分耳熟的声音。 “初七,初七,你在这里吗?” 初七一怔,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不由挖了挖耳朵再仔细聆听。 “初七,是我,你在吗?” 真的是他?! 初七几乎要喜极而泣,她忙不迭地寻声跑去,在一片幽暗之处找到了他。 第八十七章 你闭嘴 “初七你要去哪儿?等等我!” 慕容圣见她不顾一切抛下自己急了,连忙追上去,拐过个弯儿就看到她跑向一俊逸少年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 慕容圣二丈摸不着头脑,只好远远地站着,紧盯他俩,谁知须臾之间,初七就变了脸,狠狠地捶了那少年一拳,把他给打懵了。 慕容圣一愣,情不自禁抱住了自己,心疼起那嗷嗷哀嚎的少年。 “你还好意思出现在我面前?说,你是不是和谢惟一伙的,你们一直在骗我?!” 初七攥紧双拳,咬牙切齿,但又不敢骂得太大声,怕引来阿柴兵。 李商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诸多事无从说起,也来不及解释,口中直念:“是我的不是,我来晚了,可我没想要骗你,真的嘶。” 话尾,他还倒吸了口凉气,看来初七这一拳打得真不轻。 慕容圣看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感觉自个儿夹在这儿不太合适,但他又不想落单,于是就往暗处里躲,好让自己不怎么显眼。 而初七早就把他这个人忘了,她看着李商,越发觉得委屈,泪珠儿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就是不肯掉下来。 “我这么信你们,你们联手来骗我还有脸说喜欢我。” “我真是喜欢你,我若有半点假话,天打五雷轰。” 李商一手捧心,一手指天,认真地发着毒誓。 慕容圣闻言不禁抬头望天,左盼右顾的,似乎是等着惊雷劈下。 初七扁着小嘴,楚楚可怜地啜泣两下,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李商悄悄地看着四处,“我在城外看到阿财,但是没有看你,我猜你是不是在城中,可我靠近城门时发现此处不对劲,进来后方才知道这里都阿柴兵。” “那你有没有叫救兵?”初七睁大亮闪闪的双眼,饱含希翼。 李商摇摇头,“我是途径此处,并未作足准备。” 说着,他终于看到了光着膀子,蹲坐在暗处的慕容圣,眉宇间掠过一丝警惕。 “此人是谁?!为何他没穿衣服?” 初七被问懵了,一下子不知该怎么解释慕容圣的身份。 “呃他叫阿圣,薪柴湿了,他就用衣裳做火种,帮我一燃了狼烟,只是我俩等了这么久,都没有援兵到来。” 李商拧起俊眉,沉思半晌。 “若真是燃了狼烟,他们早该收到才对我刚才躲阿柴兵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说抓‘尊王’,莫非尊王也在这里。” 说着,李商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双眼锐利得如刀似剑。 “阿圣,慕容圣,他就是尊王!” 慕容圣听李商能念出自己的名字,顿时觉得这人不简单,而眼下也没什么可隐瞒了,他干脆自报家门,道:“不错,我就是尊王,我的部下想要杀我,是初七帮助并保护了我。” 话落,李商的脸色明显就难看起来,仿佛感觉到有片绿色的云彩悬浮于头顶,不知内情的他莫名吃起慕容圣的醋,板着脸质问道:“初七,你怎么会和他搅在一块儿的?” 初七没心情与他解释来龙去脉,只道:“说来话长,有空再告诉你!阿柴的将军知道阿圣的身份,想要杀人灭口,所以把整座城封了,如今我们就是瓮中之鳖,被抓到是迟早的事。” 说时迟,那时快,阿柴兵们正朝这里搜来,他们见房拆房,见锅掀锅,还从地窖里抓出几个百姓,举刀就砍。 “岂有此理!”李商怒极,从腰间抽出长刀,二话不说冲了过去。 阿柴兵没料掉此处藏了个高手,猝不及防,还未开口叫喊就成了李商的刀下魂。 李商转过头,肃然道:“初七,你往东边走,东边有矮墙,墙下有洞,你们先逃命要紧。” “我不能把你扔在这儿!”初七从尸体上捡了把弯刀,“阿圣,你听见了,东边有出路,你先跑吧。” “什么?让我临阵脱逃?这岂是本王能干的事?!笑话!”慕容圣瞬间豪情万丈,从地上捡了一支长枪,“既然他敢以下犯上,本王便要就地正法!” 李商轻蔑地瞟了慕容圣一眼,然后亲昵地拉住初七的手,说:“那你跟着我,千万要小心。” 话音刚落,他就拖着初七遁入一条暗巷,至于慕容圣的死活,他才不管。 “等等我。” 慕容圣有点着急,忙不迭地跟了过去,见李商熟门熟路地穿梭于巷子中,他便好奇地问:“你是这城里的人?” 李商没搭话,虽说此时慕容圣算是半条船上的人,但他并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异族人,更何况这慕容圣是“公主”的未婚夫,两人还跑到此地私会! 李商越想越生气,他才走了多久?她就找上了别的男子了! “前面有人!”初七小心提醒,李商缓过神,一见是阿柴兵,直接两刀毙命,就跟泄愤似的。 “初七,你是答应慕容圣的婚约了?”李商低问,又一刀抹了阿柴兵的脖子。 “这事我还想问你呢!是不是你们一开始就计划让我当这个‘和亲公主’,教我学识,教我姿仪,就是为了牺牲我吗?你都知道这一切,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没法告诉你!”李商懊恼极了,正要解释,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黑影冲来,他连忙把初七搂到怀中以身为盾,初七一紧张,将手中的弯刀甩了过去,恰好砍中阿柴兵的脖颈,那人软绵绵的倒在了慕容圣的脚边,慕容圣惊慌地后退了一步,想叫又不敢叫,看那人没有死透,还想叫支援,他便往他身上捅了两枪。 李商紧紧抱着初七,在她耳边柔声说:“是我的不是,我尽快赶回来,就是不想让你当这个‘公主’,我会向三郎请命,让他放了你。” 初七满腔的委屈被他暖成了一汪秋水,迫不及待要涌出眼眶。 “你们不该骗我的。”她吸吸鼻子,“我这么相信你们,你们怎么能骗我?” 话落,她埋首于李商的怀里,羸弱不堪。 慕容圣看呆了,眼下正是火急火燎,他俩还在这危险之地你侬我侬,更没想到这初七还有两副脸孔,一会儿凶如夜叉,一会儿柔若淑女。 “二位打断一下,我们是在逃命,二位能不能待会儿再叙旧?” 李商瞪他一眼,“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