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正文 一 豪雨白衣 已经过了立秋天气还是一样的热但下午总算已经闷下来一场暴雨势在必行。 行人寥落的道口有一间小茶棚因为这天气难得地聚起了二十来客人将冷清的铺面撑得满起来。这其中有一名拄着长幡的道人也寻了个贴近里壁的位置坐下。 道人年纪并不大决计没超过三十手上持的长幡上毫无新意地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字显然是个算命的。一身道服是少见的素白显得不那么吉利想来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茶棚的主人好像认识他见到他打了个招呼:“道长又来了?” 青年道士便也回以友善的笑意道:“最近都在这一带行走。” 正说着忽然霹雳一声雷电鸣亮两人不自觉都去看外面。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已变得夜般漆黑。茶棚里还未及点起烛来主人家的内眷手里一个火折子好不容易点起来却被风吹得难以辨明她只好差了小孩将蜡烛拿去里面灶间火点着了再出来点了油灯方保得室内仍可见物。 毕竟棚子亦是简易的建筑风雨极厉时在里面如同听山呼海啸直如万江奔腾洪水暴发要把这小小藏身之所整个掀去一般。但毕竟落雨爽快便有人喜欢就着门边细缝品那雨粒击面的凉意。 门却忽地一开大那人猝不及防脸上就被兜头泼了盆水也似哇地叫出了声来踉跄向后退去。门外正进来一个人昏沉雨雾中只见一团极高的黑影头肩身都分不清但细看之下才发觉是一个人背着一件极大的背囊——那背囊里应有匣子一类的长方硬物高高耸起比那人的头都要高出不少两边比那人亦要宽出许多。 那人见面前有人一脸狼狈只轻声说了句“对不住”便松下背囊觅席而坐。茶棚里一时却没了声音便算先前未在意门口的人此刻也已瞪大了眼睛。 这竟是个年轻女子背囊取下她高挑纤细的身材也便显现出来只是室内昏暗样貌却看不太清。 她也是一身白色角落里的道士便多看了她几眼。女子被雨淋得不轻就算有那背囊遮护也几乎是透湿衣衫已紧紧贴在了身上。茶主人不敢多看只将壶交予了自家女人道:“去去给她添个茶。” 女子同桌已有人先凑了上去道:“姑娘怎么一个人背这沉重的东西赶路?” 见女子不答他略感尴尬待茶家倒了水又道:“大雨天的是该喝口热水小心着了凉——这身衣服要不要换一换?” 他说着衣服眼睛便不老实地向那女子身上乱看只看得喉结都滚了好几滚却听角落里忽有人发笑。他便转头去看见是个道士不觉狠瞪他一眼以示恐吓。 道士见他看自己收敛笑意正色道:“这位爷来算个命吧?” 那人自是根本不理他便又回转头要与那女子继续搭话。那女子却喝着茶任他说什么只如未闻般不动。 角落里便又传来招徕声那道士又道:“这位爷姑娘不理人留着徒然无趣还是来算个命如何?” 这人正没好气便将桌子一拍立起身。“你这女人莫不是聋子休要不识抬举!” 茶客中也有仗义的便指那人无赖要来教训却被身边人怕事拉回两个人反自争起来。青年道士正在边上便劝道:“两位莫争看那位爷面相今日恐是霉运当头原想喊他来消消厄他却偏是不领情这会儿我们也便不必着忙了。” “他要霉运当头恐就是要老子揍一顿吧?”那路见不平的茶客见他已经伸手要去摸女子下巴不由握拳。 话音刚落却见那无赖不知怎的哎哟一声跌到了地上。看不出是撞到了还是怎样他捂着小腿竟痛到打起滚来。众人初时还是惊愕但随即却都只感一阵惧意涌出:他的右小腿上渐渐渗出片血来——究竟是热天裤子单薄不多时整个小腿上都已红了。众人听他一下子嚎得凄惨都觉头皮发麻;而看那女子却仍似浑然无觉一般淡淡然顾自喝着茶。 看这架势明眼人也都知道该是这女子下的手但何时、如何下的手却委实没人看了清。这一下棚中又是鸦雀无声灯火摇曳中只觉外面无穷无尽的“哗哗”大雨声愈发清晰响亮好似永远不会停止。 还是道士先站了起来走去将那无赖小腿上裤子卷起。“你嚎个什么。”他说道“不早点止了血恐霉运更大。” 他便干脆将他裤腿扯下来裹缠他伤口末了那无赖仍然在嚎却是声息弱了些。 “若是能动你还是快走吧。”道士十分好意。 这人不敢再怠慢他的话起身用左脚跳着一跃一跃地去了雨里。 白衣女子这才看了道士一眼那冷冷的眼神只如一个警告:谁要你管我的闲事? 道士却不以为意转身走回角落去了。 围观众人的弦却仍紧绷着整个茶棚间仍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不知过了多久气氛才松弛些说话的人多了起来。 有人向道士窃窃私语细问方才的事情;茶主人则加紧了收钱因为很明白雨势一缓这里大部分人怕是要立刻闪人。 道士与人说了没几句便觉边上站了个人。他停了口抬头见是白衣女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便道:“姑娘我正替这位公子解卦旁人听了恐不适宜还请……” 但对面那人早已吓得站起结巴道:“我不算了不算了这便走……” 道士也便无奈只听那女子冷冷道:“你要不要替我也算算看看我有没有霉运当头?” 茶主人在一旁对道士投以同情一瞥默然转身走了开去。众茶客虽然不动声色但心中都在猛跳个个竖起耳朵想听听两人要说些什么更担心那女子何时又要出手给那道士好看。 道士闻言却是一笑。“有生意上门岂有不接之理。姑娘请坐。” 女子落座目光只是向身周一扫邻近几桌刷地都退了开去一下子在这两个白衣人周围空出大半个圈。道士不禁笑道:“是该如此算命时本不该有旁人打搅。” 女子与他目光相视。面前的人长得还算正气神情不温不火让人一时真难以心生恶感;道士却也在打量她。她也称得上是个美人就算被雨淋得如此却竟凭一份傲然之气硬生生压住了一身狼狈叫人不得不感到凛然。 他便开口道:“姑娘刚才说是要推运敢问近日可有什么不顺之事?” 女子面露轻视之色。“你号称‘铁口直断’我有没有不顺之事莫非你算不出来?” 道士解释道:“姑娘恐误会了。其实运势之事原是时时不同凭空无故算算运道无稽亦无用所以是想听听姑娘近日是否有些什么要紧事情我才好看看怎样给姑娘推运最为有利。” 女子哼了一声。“夸夸其谈之徒不过是给自己招摇撞骗寻些理由。” 道士听她说自己招摇撞骗心里究竟还是略有不悦“贫道算术的确不精但若推算不出最多是不算了还不至于胡诹骗人。姑娘如果不信我们尽可各走各路何必强要来砸场子。” 女子冷笑。“原来道长也知道各走各路不该胡乱砸人场子。” 道士知道她是因了方才的事情寻碴便道:“他不过看了你几眼你便将人伤至那般——他不是你们习武之人你可知这伤于他来说……” 话未说完他心中忽然一惊下意识伸手便向侧一抓一股裂肤剧痛顿时传上来。 围观的众人听不清两人说话也未看清女子的任何动作但是道士这忽然一抓的动作之下他们却看见了——道士将手抬上来带上来的是女子原本放在暗处的手而两人的手之间紧紧绷着几道细至几不可见的丝般细物在烛火跳跃间忽明忽暗地反射着光亮。 道士的手似乎没有抓准袭来的细丝那丝线在他臂上缠了数道看起来锋利异常在女子微微用力之下已嵌入他肌肤臂上有血流了下来。 女子目中露出不屑“你敢在此挑衅我只道是深藏不露之高手看来不过尔尔。” 道士却苦笑道:“我不过是个算命的姑娘高抬贵手吧。” “好啊。”女子冷笑。“算命的你若能说出我三件不为人知之事我便放了你否则便是你招摇撞骗废你一手算不得冤。” 道士无奈道:“那烦请姑娘将生辰八字见告不要说三件三十件都能说得出来。” “怎么没了八字你就算不出来?”女子蔑然看着他。 “学艺未精只能挑有把握的了。” 女子手上一紧。“你便承认了自己是个骗子看在你还不算罪大恶极我也便容你走了;若是继续满口说辞……” 道士手臂吃痛忍不住打断道:“你是习琴之人不好好爱惜琴弦却用来伤人沾血岂是习琴之道!” 女子似乎微微一惊手上一松随即又一紧。“好你认出这是琴弦猜我习琴这也不难——我便算你说对一件事但还有两件。” “不是因为琴弦是因为你的指甲。”道士道。 女子向自己指甲看了眼。她的指甲始终修剪在不长不短这原是习琴所需。她随即目光回视道士:“便算你说得不错——这也并非因为你能算命推运不过是从旁的事情推测而来。” “姑娘又有所不知。要算命推运之前原该对万事细察入微这亦是必修之学。学到精处一眼即知人境遇运命、过去未来那方是最高之境只是我如今所学却差之尚远不过看出姑娘习琴而已。” “倒也未见得。”女子少见地微微一笑。“你至少还推得了方才那个人要霉运当头只是不知你推得自己今日这运没有?” “自己的命运原是算不得、推不得的至于方才那个人——只能说他太没眼力寻常人见到你背那般东西进来都该猜得到必非常人。” 他说着目光也转去那被留在原座的背囊上忽然似乎呆了一下喃喃道:“莫非你是……泠音门的人?” 他说完才把目光转回到白衣女子脸上却见她脸色已经变了人霍地离座站起也因此那琴弦拉得更紧。 道士见她表情便道:“我不会又猜对了?” “你是什么人?怎会知道泠音门?”女子面色严肃语声隐含威胁之意。 “泠音门……很奇怪么?”道士反问“我曾听我师父说起过说他有幸听得泠音门一位大师演奏五十弦琴‘七方’那琴音实是世上最不可思议之音。刚才说到你习琴我便想你应会随身携了乐器但看那背囊巨大我便思及那名叫七方的琴所以便有此猜想。” “你师父又是什么人?何时、在何地听我门中何人弹奏过?”女子仍旧惕然。 “算命小道的师父……自然也是算命的。”道士回答“至于何时何地……他没仔细说总之应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弹奏之人该是女子与他年纪差不多算来应是姑娘的师父、师祖吧。师父年轻时便云游四海也许恰好遇见令师尊也未可知。” 他一只手在这女子弦下回答起来不可谓不详尽以至于这女子也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只好哼了一声又坐下了道:“好还差一件事。” 道士面露难色。“真的不能通融下?姑娘这根琴弦掐了我这么久难道还没解恨?” “你这是求饶?”女子的神色重又转为冷蔑。“我早说你承认自己是个骗子我便也饶过你但你既要逞口舌之快恐就要受此皮肉之苦。” 道士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好那恕我直言请教姑娘今年是不是刚失了至亲?” 白衣女子双目圆睁瞪着他看了半晌方定定地道:“你这次又是怎知?” “你穿了一身白衣难道不是在戴孝?” “哼若穿了白衣就是戴孝你岂非也是?” “我的确在戴孝。” 女子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外面雨声已弱已经有人立起要走;就连爱打抱不平的客人在同伴一催再催之下也还是离去了。只有极少数人留着想看看这二人对峙究竟要如何收场。在旁人看来那两手数弦始终悬在空中但道士臂上的血一点点从袖间渗出来显然该是处了下风。只有目光是平行的他不像有退缩的样子。 但他自己觉得出来弦上有些松了正如外面这渐亮起来的天。疾风骤雨已然过去女子的敌意显然也有些动摇。 “我若真说对了姑娘的这根琴弦可以收走了么?” 女子长身站起手上没看出明显的动作但弦已倏然消失。“今天便先放过你。”她提高些声音随即又放低:“但你说的也并不全对。” “哪一句不对?”道士问。 “那琴——不是五十弦。” “哦?”道士有些意外向那背囊看了一眼。“那是……?” “琴匣是那个琴匣但里面装的不过二十五弦。” 道士略有疑惑。“为何会——若是如此——七方琴又该装在什么匣子里?” “早就没有七方琴了。”女子道。“琴身二十几年前就已破半分为两边二十五弦我自小所习最大也不过二十五弦;五十弦琴哼说来我还不如尊师连那琴音都没听过遑论弹奏。” 道士微微皱眉。他想问为什么要将琴身破半又想问破半又如何成琴更想问另外一半去了哪里——但他知道这是旁人门中之事她若不说再是好奇也只能不问。 他便点点头。“原来如此受教了。” 女子却又偏身下来低声却不无胁迫之意道:“你最好记住泠音门三个字在谁面前都不要提起。若然我知道你向任何人透露了我的身份……” 她没再说下去留下一个不无阴狠的表情直起身回身去背起那装着琴匣的背囊。直到她走到了茶棚门口道士跟前的桌面才忽然擦的一声断落下一半来。 琴弦之利简直已是寻常刀剑所不能及那断裂之处整整齐齐就像豆腐一般光滑。 正文 二 暮中风景 茶棚中留下的数人都是目瞪口呆;等到醒过神来女子人影早已不见。 几个人连忙跑过来不迭问道:“你们说了那么久说了些什么?” 道士的脸却有点扭曲起来:“能不能劳驾诸位先关心关心我的伤?” 茶主人咦了一声。因道士一直面色平静他虽然见他袖上带血但以为并无大碍。谁料道士现在却显然痛得极了的表情握住左手腕好像连动都不能动。 他忙掀起他袖子来看不由倒抽了口冷气道:“你先别动我取些净水来——这婆娘下手恁重。” 道士已经连撕带咬地扯下袖子来要擦臂上的血。几人都围过来便有人道:“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小道士还有两下子适才竟吭都不吭一声。” “若真有两下子倒好了也还算她手下留情。”道士自嘲着。 “我总记得你是会些武的。”那茶主人端了水来说着。“不然怎么还能抓得见她那无踪无影的细丝——我是连见都没见着。” 道士哈哈一笑“我是学过武但却比我算命的本事更不入流抓了还真不如不抓。” “你不是有把剑么?”旁边一人指着他身后道。“方才用剑砍了她细丝不就好了。” “那祈法用的木剑?”道士笑道。 那人啊了一声“我忘了道士只有木剑。” 一干人说着倒也笑起来。 ------------------------------------------------------------------------ 时日流转伤势痊愈得很快连同这天的记忆都很快淡去了。白衣女子这样的人不过是他遇到过的形形色色人物中的一个昔年跟着师父算命时看过多少稀奇古怪的面孔遭过多少险象环生的场面说起来这女人真也算不上什么。 但是师父啊却已经不在了。 他在日暮时分到了江边凭吊。今天是师父百日之祭他还记得小的时候自己喜欢水尤其喜欢师父带自己坐船所以江——是记忆里与师父有莫大关联的地方。老道长刚刚过世的时候自己曾一连几天不吃不喝沿着江来回行走只是不愿接受这般事实而今三个多月过去他竟也能在茶棚酒楼出入学着师父以前的样子与人谈笑了。 没有办法——虽然也想仿效孝子贤徒守墓三岁可总还是要过活只好将师父那面“铁口直断”的幡旗举了出来。 他自小出家修道唯一的亲人只是这个师父也知道自己必将同师父一样四海为家终此一生但这孤独的日子忽然到来他还是有深深的不习惯。 若说那天他为什么能猜到白衣女子也是服丧戴孝——其实当然非止是她那一身白衣。他只是嗅到她有一股一样的孤独之气令他立刻断定她正处于和自己一样的“不习惯”之中。他不清楚泠音门的情况但是看到那巨大的琴匣也在心里猜想泠音门或许不再有其他人了。 如果对她要有任何印象就只剩下这点惺惺相惜的孤独。 江面平静得一点风都没有巨大的落阳正从水波之上消失。似乎只是一瞬天色骤黑好像所有的罪恶都要一瞬间跑出他便想起小时候自己害怕夜晚师父便举着木剑装作驱鬼杀怪的样子。现在想想既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他只是默默地也将佩剑取下来举到空中。 这是把木剑桃木据说可以辟邪但是祈法什么的从来都是师父亲为自己是一次都没给人祈过。其实自己一直不太喜欢多说话或多动反而喜欢那些需要坐下默默研究的东西比如研究八字研究星宿。这一直是师父批评自己的地方。那日竟然被白衣女子说成是“夸夸其谈”之流他真要是欲哭无泪。 “并不是要你夸夸其谈。”——他还记得师父清清楚楚地说过——“只不过算命之事并非你一人苦思冥想便有结果是需得与那命运之主人不断印证。尤在你所学未精之时若你不问他怎知自己所推是否偏颇?初时也许只偏了一点但越推下去却可能偏得越多。” 他叹了口气。后来自己一直试着变得跳脱好语些性情确实明快了不少但想想至今所学恐仍不及师父之三成而且算命之类只是道学中极小的一块那些未能学到的也只能慢慢研习师父留下来的抄本了。 至于还有更多想问却没能问到的想来是永远不会有答案了。这其中包括他从小执着着的自己的身世。他曾想推卦算己但不知是否真有冥冥之意每到计算自己无论用哪种方法能看到的都只是一团雾水。 “这世上有两个人你是永远算不出来的。”师父曾说。“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则是你最关心之人。” 好了自己的命自己师父的命看来是永远也不要想算出来了。他那时候是这般想。现在师父已逝最关心的人又该是谁? 他把认识的人排了一排但是不晓得是否算的命多了人的名字或脸竟似乎都变成了一个个符号没有半点情感可言遑论什么关心。 对了我曾有个义父。他又提醒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机缘巧合师徒两人去了徽州一大户人家这家的主人与师父相谈甚欢而独子新丧不满两年那时便要收留自己。师父好像也有事远行就真留自己在那家住了大半年。那段日子确实是开心的可是自己终究是个出家人就算当了人家义子长大了也没法娶妻生子传承香火所以后来师父回来他便仍是跟着走了。 还记得那家姓顾所以自己那时候的名字是原本的道号加了顾姓叫做顾君黎。除了义父还有个大自己三四岁的姐姐叫做顾笑梦也待自己很不错。但是若说他们中的谁要是自己“最关心的人”他也排不出来。 他后来没回去过;他也没脸回去。他现在当然明白义父当年的意思是要他还俗但是他从来没曾想过那种可能。所以换句话说他不过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了大半年最后拍拍屁股走了。 木剑还握在手里剑柄上不合时宜地绑了个很复杂的剑穗。是了难怪别人会没看出来这只不过是柄木剑。但这剑穗……是啊这剑穗是自己绝对不肯丢弃之物。 他便想起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也是在顾家遇到的也是偶然到顾家拜访的客人。那时候那人似乎是三十多岁算来如今也该将近五十了吧。那人眼睛盲了看不见但听说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对了他姓夏这剑穗便是他给自己的。 他想起来他姓夏不知为何心里就舒服了些。那时候和这个姓夏的长辈聊得倒是出乎意料地开心。他心里暗暗地想我现在最关心的人便定作是他好了。 可是下一刻他却又陷入莫名的难过。我关心的人却恐怕早忘了我这样一个小孩;十几年过去了我连他是否活着都不知道又在关心些什么? 像是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望着已然漆黑的江面只觉得这个偌大的世界真的只有自己一人。 正文 三 亲深缘浅 山头升起的亮光带着点雾气并不猛烈这应该是个阴天。君黎背光坐着。江边没有什么人他也就这样坐了一夜。一整晚上的沉郁到天明好像稀释了些却并不足以让他立刻雀跃站起。 他还是多坐了一会儿思索着下一步要去哪里。 若行路没有目的难免会像这样时不时产生些茫然无助的消极之感。自然道学本属消极但——究竟自己还没得道成仙若不鼓动自己多想些积极之事恐怕得道成仙之前就要先窒闷死了。 要不要回顾家看看呢?他心中暗道。就算不回顾家去那里附近打听打听他们过得怎样也好。 主意既定他才真觉心头明亮畅快起来起身拍了身上的尘举幡离开。 徽州路途倒也不远。君黎逐日行近心里却也愈发忐忑。自己的义父算来应该是六十好几了不知是否身体还无恙?笑梦姐姐想来早已出嫁多半是见不到了?还有嫂子——那带着丈夫遗腹子的嫂子滕莹不知道如今有无改嫁?那个婴儿现在应该已经长大了却根本不会认得我吧? 他这样想着就站住想起了师父临终前才终于说出的那四个字: “亲缘浅薄。” 师父说我亲缘浅薄。他在心里苦笑。直到那最后一天他才这样对他解释始终不肯告诉他他身世的理由。他也给他讲了很多故事他小时候的故事几乎是所有与他身世相关的故事除了——身世本身。 “为什么说我亲缘浅薄?”他追问他的师父。从字面上他当然明白这四个字的意义但是他从不相信这种命系会落在自己身上。 但师父的回答却很肯定:“你命里注定如此在你刚出生没几个月我便看过了。” “原来师父……是看过我的命的。”他低声地说。他心里一直以为自己与师父相依为命自己算不了他的命他也算不了自己的却忘了在收自己为徒之前他早可以看清自己一生。 “若非看你是这样的命我大概也不会强要将你收走。”师父又道。“你是家里长孙若非后来种种事情都证明我所说不错你家中长辈怎肯忍痛舍弃你。” “我小时候出过什么事吗?”君黎问。 “你肚子上不是有道疤么你曾问过我来历。”师父道。“其实那是你小时候得的一场怪病的结果。” “什么样的怪病?与‘亲缘浅薄’又有什么关系?” “二十多年前我路过一户人家看到一名少妇抱着婴儿在门口哭便上前问出了什么事她说孩子得了怪病病得很重四处重金求医都无人能治。我便好奇想看看什么样的孩子那般命短——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了。” “然后呢?”君黎迫不及待。 “你脸上隐隐然是有些早夭之相但竟同时也有与之相反的征兆着实令我好奇。我便看你病症只见你肚子涨得鼓出来。那时我心生奇想便对你母亲说若信我就给我碗水我试试治你——但若你不幸而死也不能怪我。你娘想来也没别的法子就取了碗水给我。我喝了那水将碗敲碎以碎片划开你肚子你肚里就流出黑血来。” 君黎听得有些悚然这竟是自己的故事想来匪夷所思。 “那我便因此而得救了?”他问道。 “看来是奏了效你身体没出几日便好起来。你家里长辈为谢我便邀我过去盛情款待。我对你的运命好奇便还是去了——你父母不疑我有别的目的便将你的姓名八字、诸种详情都告知了我要我给你算个命——这个命盘那日不看也便罢了。” 老道士说到这里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你父母、祖父母因你病愈都是兴高采烈却不知那只不过是个开始。” 君黎听得紧张话也说不出一句。 “我不忍就此告知你父母真相自试着换法再推结果亦是一样只是偶然间试从你命中抽离至亲之属竟见这命中就此劫数尽消几乎可说是风平浪静。” “所以师父便告诉我父母必须要我远离他们避不见他们方能保我平安——?” “于那时的你来说所谓至亲当然便只是父母、祖父母但你若留于凡尘长大后尘世纠葛千千万再要脱身恐已不易所以你唯一解厄之法便是出家。但这于你父母来说恐要比原本的命运更为残忍——因为他们正以你为喜珍你爱你更逾己命。忽然你若离去一世不得见面于他们来说与见你身死又有何异?我虽无凡俗之扰却也知凡俗之痛所以说了之后你祖父勃然大怒拒不肯应也在我意料之中。” “我祖父不肯答应后来又如何?” “我当然也不能将你强抢走况那时不过路人若他们不信我的命断最多是让你自生自灭去。我走时只说你后劫将至不出一年应能看得见也便只有你母亲一人信了追上来寻我说信我必有化解之法要我务必教她。” 老道士说到这里话题忽一转道:“你是否还记得你小时候臂上一直戴有一只枯草梗编就的环?” “记得。”君黎点头道。“师父还说那是我父母留给我的护身免厄符害得——后来那草环被人捏坏时我慌得都要哭。” 老道微微一笑“那便是我那天交予你母亲的东西。” 君黎一怔。“是师父的?” “其实不过是我先前可怜路边村妇问她买来的粗糙织物。问我怎样化解——我尚不知那一劫要如何袭你又怎知如何化解只不过想着你家境好吃穿都是精细之物何曾接触过这等粗糙物品也许这正是你所欠缺。你母亲便千恩万谢将那草环去戴在你脖子上后来这草环竟也真的救了你一命。” “真有此事?” “你落了水。”老道士答道。“之前那病好之后约大半年恐怕你家里人也忘了我的警告在船上一时疏忽你便落了水。那时已经日暮水又大你家中上下寻了你一夜都未有结果几已绝望到天明却发现你一个小小娃儿漂着四肢都泡得肿了原以为是死了却不料你脖子上那个粗糙草环缠住了水草你动弹不得却竟浮在那水上睡熟了。” 君黎怔怔地听着想着自己小时一直喜欢坐船、喜欢看水倒不知道是不是与此有关。 “我也是算着劫数要至便又去你家附近果然你娘早在等着我。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你家里人再也不敢不信我之前所言我便又见了你祖父和你父亲他们固然也仍是舍不得你但若你离开他们便能平安他们亦只能如此去做。那时他们还以为可以让你在附近庙宇、道观出了家他们偶尔还可以看看你但实际上便算只是偷偷看看你也一样会给你增厄。莫说是附近便算是再遥远的地方只要他们知道你在哪就无法保证不会有一天念子心切跑去寻你——唯一一途便是由我将你带走自此四海为家。” 他停了一下听君黎只是沉默便又道:“你一直执着于自己身世但你父母是谁、家乡在哪里却是我最不想让你知道之事。如今你学会的东西也多了些应能明白我这般做实是为你好。” 君黎勉强点点头道:“我知道。”随即挤出个笑意来:“师父今天怎一口气与我说了这么多——往日里是连问都不让我问的这意思是不是我如今定力已足能算出师了?” 老道士也微微笑起来。“那是因为——我与你命中注定只能做这么一段时日的师徒你便算是不出师也非出师不可了。” 君黎一时有点摸不到头脑:“怎么了师父又要去哪里么?” “师父今年有多少岁数你知道么?” “知道啊该是七十六岁。” 老道士点点头轻轻叹道:“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君黎我修道数十年终也是要有这么一天。” 君黎听他这说法才觉得有些不妙慌道:“师父身体康健忽然说这个干什么?”见老道只是微笑不语一下有点手足无措忙又道:“我那什么家世、身世我听都不要听我几时说过感兴趣那些?如今这样多无牵无挂。” “待我死后你更无牵无挂。”老道仍是笑道。 君黎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可是听他真说了“死”字他眼圈都红了起来急急道:“我现在就开一卦来看看师父若不长命百岁、千岁那便没道理了!” 老道士便由他将器具都拿出来一样样算可是卦象模糊——君黎看了又看却仍然只是一团迷离。是因为眼前的水雾还是因为真的无法算清自己关心的人——他不知道;愈不知道就愈着急眼前的模糊就更重。 到最后他只能把东西一扔喊道:“我便是不信!” “君黎。”老道士拍拍他肩膀“你小时候的事情我也没有再多的可说只是你仍是要答应师父——若将来机缘巧合你还是得知了自己父母是谁也不要去找他们就当你仍不知道一般就如现在一般——你能答应么?” “这个……师父这事情又有什么打紧也不必非在今天说。”君黎咬了唇逞然不受。 “我后来又见过你的父母。”老道士恍若未觉他声中之颤。“他们过得也是不错后来也又再有了儿子你倒不必为他们担心的。” “我没为他们担心我只要师父你莫要用这种办法试探我!”君黎不知哪里来的盛气一下站起身来。“我已经说了不要听他们的事情我一句都不要再听师父你便不要再说!” 老道士看他一双通红的眼睛摇了摇头。“到这般年纪你仍如个小孩求道之路也许真的太难为你但为求避劫你也别无选择。好在你悟性还算好跟着师父那么久该会的也都会了我倒不担心你一个人难以为继。” 君黎一言不发。 “你也不消觉得不公平你孤独修道失掉的东西固然是多但总也有些旁人未能有的所得。若有一天你道行精进便会发现看尽他人运命再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也再没有人值你羡慕。” 君黎在街心恍然抬头才惊觉自己已经回想得太久了。师父的那些话他固然都记着但是看到他溘然长逝他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呐喊一句“为什么”。 师父修道一生却为什么从无一分一毫可能改变这最终的结局?我从此后要孤独地活着活十年或二十年或三十年或四十年——就算看尽他人运命我也算不出自己的阳寿。也许这样冥冥之安排就是为了要让我活着自己见证自己的一切可是若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活着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正文 四 琴音泠泠 天气仍然保持着热度如同夏天不肯离去秋天无法到来。 他到了徽州。这地方很热闹从淮北逃难来的都喜欢扎堆在此君黎看着人多心情总算好点起来。 他没先去顾家周围却去了个偏僻的酒馆——他还记得这地方与自己大有渊源大概十八年前自己那个视若护身符的枯草环儿就是在这里被人捏坏的。 那天是两伙人在此打架而他们一老一少两个道士算是受了牵连不但算命没算成还受了误伤。君黎至今还是有点后怕那时自己年幼无知看见有人开始动手还拔出师父箱里唯一的铁剑来想帮其中被袭一方。 是当看到旁人明晃晃的利刃开始向自己劈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足根本就不听使唤。若非有个人忽然从身后抓住自己手腕替自己挥了几剑恐怕自己那条命就不在了。 那只戴在腕上的手环就是那样被抓烂的现在想来那时为了一只粗糙到极点、早几年就该散架了的破草环哭丧着脸对自己的恩人一副“你赔”的表情真该被刺上“骗子”两个字发配到淮北去。 捏坏草环的人他听人家喊他“程左使”。这一伙人均属附近一个叫“青龙教”的江湖派别那“程左使”想来真算得上好人还当真愿赔他点什么寻来寻去寻了一个剑穗。其实自己已经打算欣然接受可惜师父还是婉言谢绝了。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应得却未得的剑穗后来终于在姓夏的那人处得了一个同样的自己是爱不释手当作护身符的替代物始终系在剑上。 君黎在酒馆里坐着等了会儿。这里是青龙教所驻的山谷附近他原本希望着能见到一两个青龙教的人就算不认识也算是种与过去的联系。只可惜并没有连旁的人都没几个更没有算命的生意。他只好站了起来慢慢向外走去。 但便在刚出门他忽然听到些什么声音怔了一怔站住了。好像是琴声但非常、非常远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些不连续之音。他求证似的回头看酒馆里的人正见到掌柜的也抬起头来看他。目光一遇老板也明白他心中所想。 “这几天每天都能听见。”掌柜解释似地说。“不晓得是哪里传来的我也在纳闷呢。” 君黎就道谢地一笑“那么我去看看。” 他就真的循着琴声去了。愈是靠近那琴声就愈发听得完整悦耳但这悦耳——却是种感伤之音琤琮快慢间是数不尽的心痛与遗憾一层层、一轮轮地包裹上来借着林木的交错回声到最后叫人都没有时间调整呼吸只陷入无尽的悲切之中。 ——是谁在这里弹琴? 借着树影遮蔽君黎小心翼翼地往前行去。这一首曲子音域极宽内中细节却又分毫不乱——琴应该不是寻常的琴那么…… 他还没来得及想到“二十五弦琴”这几个字已经看到了远远的一抹白色。 难道是她?他眉头微微一皱。她怎么也会来这里又为什么要在此地弹琴? 琴声忽止君黎忙往身边树后一闪身。难道她发现了我? 只听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总算肯出现了。”这语声果然正是那日在茶棚遇见的白衣女子。君黎目光微移瞥见白衣女子不远处又出现了好几个人影。他松了口气:她想来是对那些人说话。但心随即又提起:那些个人影——又是谁? 君黎的眼力历来不错目前所在稍稍探头已经可以看见所有人的情形。白衣女子坐在地上身前架着二十五弦琴而面对着的竟是一处坟茔。她方才是在对着这坟茔弹奏?这坟里的是谁?莫非是她正在戴孝的至亲? 这个猜测同时已经被否定。这绝对不是新坟坟头四周已长满了枯草。他想侧个方向去看那墓碑上写了些什么却担心动作太大被人发现只好暂时作罢。 那伙人中为首的已经答话道:“非是我有心不来;青龙谷离此有段距离我在谷中并无闻得琴音。” 他们看来是青龙教的人。君黎心道。 白衣女子冷哼了一声。“十年前我不过在此地弹了一刻钟便有人发现了我;十年后我在此弹了三日竟才有人出现——看来人死得久了终究是没有人再会在意了吧。” 为首之人沉默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我不否认姑娘的话;岁月既逝有些事情即使有心却也难以做到了;不过如此说来十多年前在此出现过的小女孩子真是姑娘了?” 白衣女子霍然站了起来道:“便是我。只可惜那日你不在青龙谷否则便不必等到现在我才来问你关于她的一切了!” 君黎实在忍不住探出头去看那墓碑上的字隐隐约约地看到上面几个大字是“柳使白霜之墓”边上一行小字是“星使卓燕泣立”。他忙缩回头来但这一瞬间他瞥到些那为首之人的脸总觉得那个角度看来他似有些面熟。 只听他又道:“十年前我虽不在内人却将事情告诉过我只可惜后来遍寻不到姑娘踪迹。姑娘事隔十年仍特地来找我是想问我什么事?” “我要问的事情很多但第一件当然是要问问白师姐是怎么死的!” 原来这个“柳使白霜”的是她的师姐这么说便也是泠音门的人了。君黎心道。照他们刚才所说十年前白霜就已经死了那时候这白衣姑娘应该还小但也来问过一次却没找到人——不过奇怪没找到人等几天也许便能找到为什么要等过十年? 他这么想着却忽然一个惊觉想起了这为首之人来。他见过他就是当年在那个酒馆同“程左使”一起来的。如今十几年过去这人年纪恐不有了五十加上长相算不上有什么特点一时竟是没认出来。 “白霜之死——这么多年过去姑娘原来并没有查到?”那人反问。 “哼我去哪里查她的事情?这块碑既然是你立下的这件事除了问你还能问谁?”白衣女子语声仍是十分不豫。 墓碑是他立下的……君黎在心里说。那么他就是墓碑上所写的那个……星使卓燕?但……依稀记得那时青龙教诸人称呼他时不是姓卓也不是称呼“星使”;青龙教既然有了“程左使”那这些所谓“星使”、“柳使”应当不是青龙教的称法才对吧?何况“星”与“柳”若较起真来皆是星宿之名是属南方七星——南方是为朱雀可不是对应青龙。 只见卓燕沉默了一下忽然面露苦笑。“白霜之死……姑娘可知道白霜之死是我这一生最不愿意回想的事情。” “你这老头少要废话叫你说便说!”女子显然已经不耐。 “你若要问——那一日只不过是她奉她主人的命来杀我而到最后她……” “说清楚些她的主人是谁?” 君黎在树后已经听得叹气。这卓燕也算是个脾气好的人了被一个晚辈女流这般质问竟然半点不发作就连手下人似乎也都交待过一个都没吭声。 但见卓燕是笑了一笑道:“有些事情姑娘其实是知道的。白霜有很长一段时日一直会给师门写信她的主人是谁姑娘也应该知晓再要来问倒显得刻意。” “我……我为何会知晓?那时我年岁尚幼白师姐纵是有书信过来也只有我师父见得。” “十年前你奉师父之命前来这坟前挑衅难道她没有将那些往事告知于你?” “十年前我孤身前来何曾奉过师父之命?” “白霜离开泠音门很早你应该根本没有见过她;若不是你师父不断对你说她的事你对她的事情何来这般执着?十年前你在此奏琴是不错但是以魔音逼得监视你的几人不知不觉睡去却绝不是你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可为——你想说那件事没有你师父的份恐怕也很难;还有——你从没见过我但我一来你就知道我是你要找的人除非你师父依照她的信说过我的长相否则——” 这“星使卓燕”原来并非省油的灯。君黎心道。这下竟开始针锋相对了。不过原是这姑娘未曾将来龙去脉理顺说话间露出破绽被人抓住也是没办法。料想她对于白霜的死十年来早已调查清楚了只不过要找此人印证一下。 女子被卓燕连续反问到一时哑口犹豫了一下道:“好我承认有些事情我是知道。但我奉师父之命一定要你亲口将发生在白师姐身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只因为在白师姐的信里看得出来她对你极为信任当你是唯一的朋友。只有从你这里听到我才能肯定那确实是真相。” “唯一的朋友么……”卓燕的脸上一时像是涌满了极多的无奈竟满到要微微抬头望天才能不溢出来。“是啊便是因为她当我是朋友才终于……会死!” 离开数远的君黎都为这语声深深一震。白衣女子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说下去。 正文 五 白霜凄凄 “我认识白霜的时候她的年纪大概还没有你如今这般大。”卓燕开始道。“我那时见她文武全才殊为难得便将她举荐给朱雀神君也便是方才所谓‘主人’。” 君黎听到“朱雀”二字开始略微恍然那“柳使”、“星使”之名。 “那时的举荐不过随意反正朱雀山庄新起我投效朱雀神君也不过因为想互相利用各自达到些目的。不过神君对白霜倒很满意便收她进来做朱雀七使之一还因此令我继续在各地为他搜罗人才。我便很少回朱雀山庄其实也极少见到白霜的面老实说我并没把白霜当成什么特别的朋友。白霜性情孤傲从不轻易表露心中所想我也没曾想过她会将我引荐她的这份情谊看得那般重。” “你这般说是想先推卸责任?”白衣女子语声咄咄逼人。 卓燕却一笑。“姑娘怎样想都可以。” “总之她当你是朋友你没当她是朋友——就是这层意思了?” 卓燕没有回答只接着道:“后来朱雀七使几度易人也只剩我与白霜是从一开始便为神君效力的算来也有十年了。但就在那第十年我因为一些原因也开始萌生去意。” “是什么原因?” “这个与白霜的事情无关姑娘就不必多问只消知道我那时有心转投青龙教就足够。” “你倒是会见风使舵。”白衣女子冷笑。“据我所知朱雀山庄与青龙教正是死对头便此投敌我若是朱雀神君必先杀了你这叛徒。” 卓燕面上竟也泛起一丝冷笑。“姑娘猜得不错朱雀神君的确想杀了我他派来的人正是白霜。” 君黎一时听得心悬了起来——难道白霜顾念与他的交情而未能下手最后反被他所杀? 白衣女子咬牙道:“他为什么偏要派她去这岂不是逼她!” “恐怕因为朱雀神君也只能相信她了。那时朱雀山庄人心动荡七使中的其他人都不免有些心怀鬼胎只有白霜始终对他忠心不二。但白霜一人并不是我对手我料想朱雀的手段应不止于此。” “你的意思是他还派了别人?” “白霜来了之后并没有动手只说希望我看在往日情份上能继续留在朱雀山庄神君便不会为难我她也不必难做。为说服我她更与我叙旧谈起昔年意气叹时光流转到后来也颇为神伤只可惜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拖延时间以待后援。果不出所料半日之后神君麾下另一名使者‘鬼使’便即出现。鬼使与我素来不睦相见也就没有什么好谈唯有动手。我素来敌不过他若再加上白霜料必凶多吉少倒不料白霜见了鬼使也露出吃惊之色听他们言语往来似乎白霜只是受神君之命来说服我回去而根本不知道还有鬼使会来鬼使则直言神君早有除我之心山庄人人皆知哪里还需多言。我想起白霜先前故作神伤的模样便以言辞讥嘲于她她受激之下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未曾欺骗我竟忽然倒戈反替我去抵挡鬼使。” 白衣女子咬着唇。“但她不是鬼使对手。” “是。鬼使一时未防失手将她重伤。他们本无旧隙鬼使想来也有些自责而白霜便借此机会逼他承诺放过我。其实……她在死之前甚至没来得及说太多的话。” 他语声低低似乎极力压抑;君黎听得也是恻然想来那个叫白霜的女子终究还是将与他的情谊放在了朱雀神君的命令之上而卓燕只不过以己度人自己并未将她放在心上便以为她必也只会遵从朱雀之令;即便那时要后悔先前的言语恐也已是惘然。 只听白衣女子嗯了一声道:“虽然所差不远但我之前听到的说法却与你说的略有不同。” 卓燕不动声色。“怎么个不同法?” 白衣女子沉默了下。“或者倒不如说我觉得你隐瞒了一些事。” “我说过无关的事情我便不会说你也没有必要知晓。” “那么我只想再多知道一件事。” 卓燕只是微微叹了一口。“你对她的事情真不可谓不执著。” “我只想知道。”白衣女子吸了口气。“白师姐和朱雀神君是什么样的关系。” 卓燕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我听到过人说她和朱雀……” “这重要么?”卓燕打断她。 白衣女子停顿了一下。“无论重不重要我都希望知道真相。” 卓燕想了一想回身向身后之人低声说了几句只听那人啊了一声道:“不行啊单先锋夫人交待说……” “单先锋”。君黎脑海中一闪。对那时候在酒馆里那“程左使”等人确实是这样称呼他的。 “你听我的还是听她的?”卓燕反问。 那人没办法只得带了剩下的人全数退了开去。 不晓得他要说什么机密的事情若知道还有我在听……君黎有点不安起来。 “单先锋。”只听白衣女子也重复了一遍这称谓。“看来这是你在青龙教的新身份?” “‘单疾泉’是我的本名单家累代皆担当青龙左先锋之职这算不上新身份‘星使卓燕’那十数年才是意外。” “你在青龙教似乎也并不讳言自己曾投身敌营但说到白师姐与朱雀的关系却要将人遣开——这又是为什么?” 单疾泉看了白衣女子一眼。“请教姑娘你可有心上人?” “什……什么?”白衣女子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 “我问姑娘是否有心上人。” “自然没有!”白衣女子断然否认。 “即便是有姑娘对我也定会说没有是么?” “你……是什么意思?” “姑娘与白霜是同样的人我想应可体会她不愿被人知晓这些事情的心情。” “……你一直避而不说她和朱雀的关系便是为此?也即是说我所听传言不错她和朱雀确实有些不寻常的关系了?” “一个如她这般心气的女人的悲哀便是遇见一个令她再也高傲不起来的男人——她对谁都未曾说过所以到我知道的时候她早已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了。只可惜对白霜又是断断不可能劝的首先她便会断然否认自己对朱雀的心意;其次她便算知道朱雀是什么样的人恐怕也不会肯回头。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愿意拜倒在她裙下但恐怕她连看那些人一眼都不会却要为另一个人看她一眼而苦中作乐。高傲之人的宿命大抵如此。” 单疾泉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下。君黎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之——他心想——他似乎也在暗指着这白衣女子。她们这对师姐妹听起来的确有点像自己那时看这女子这般心高气傲的性格也曾想过“大概命里不会太顺”。 只听单疾泉又续道:“我与白霜说是认识了十年其实打照面的次数少之又少。白霜说她感念我与她的的交情天晓得她或许只不过是感念我让她认识了朱雀——认识了那个根本不值她如此的男人。最后那一日她奉朱雀之命来追我其实是早怀了必死之心。倒并不是说她对与我的情谊真如此看重而宁愿放弃朱雀之令而是——她必须要借这个机会证明一件事——她要证明自己的高傲从不曾因为任何人弯折过。她已被朱雀逼到走投无路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已然毁了——而最后只是心灰意冷即便活着也与死了无异。但她就算是死也不要世人嘲笑她是‘为情爱而死’尤其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将她放在心上的男人而死’这是高傲如她决计承受不住的。所以她要为了我去死——为了我这样根本不相干的所谓‘朋友’便能保住她的高风亮节。说来何其叫人感动她猝然向鬼使出手被他重伤然后求他放过我说她用一命换一命说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必须要护着我。但是回过头来她对我说的话却又何其残忍她说‘卓燕你记着我是为你死的。’只是这么几个字于我却如天雷轰鸣。她要我记着其实却是要我让全天下都记着她柳使白霜不是死于情人的逼迫也不是死于敌人的利刃而是死于我的背叛!” 正文 六 惊鸿一见 君黎听得连呼吸都屏住隔了一会儿方听白衣女子吐了口气道:“其实你不必因为她这一句话而觉得什么明理之人都知道她是被朱雀逼至了绝路。” “这倒还不须由你来安慰。”单疾泉哂笑。“听你话中之意其实这些事情你早已知晓。” 白衣女子摇头。“我所知并不真切但其实她与朱雀之事很多人看在眼里并非她不说便无人知道。” 她停了一下抬眼见他看着自己便又转开目光。“泠音门地处偏僻白师姐故去数年我和师父才知道消息也就是在十年前。如你所言我确实从未见过白师姐但我从小就见师父每收到她的书信便极为高兴的样子所以对这个师姐十分好奇。后来书信渐少再后来便完全没有师父按捺不住要出来打探消息才得知她竟已过世。那时辗转得知她的死与你有关我们师徒到了此地又见到白师姐的墓看到你名字师父一下急火攻心便叫我在此坟前弹琴引你出来而她隐在暗处说一见到你必要取你性命以为师姐报仇。倒该算你运气好那一日你没有来来的是个年轻女子。她问了我一些话还问是不是来寻你的说你要过许多天才会回来。我遵从师父命令全无理会她便留了些人看住我自己走了。幸好这个女子并没试图为难我一个小孩子师父也冷静下来认为也并不该就此断定白师姐这笔账便要记在你身上所以我们便即离去想再探查师姐逝世真相。也是凑巧后来寻到了‘鬼使’一名手下他便将那日情形告知我们这样听来白师姐之死倒该是朱雀和鬼使的错大些但听说那两人早些年已被朝廷拿去恐怕早死在牢里我们也便没了报仇的目标只能又回了泠音门中。但师父十年来对真相仍然存疑因为白师姐在信中从未提及过‘朱雀’此人的任何详情她委实难以相信师姐会为个我们都没听说过之人连性命都送掉。师父直至临终方又对我说起这想法希望我还是能找到你问清楚——若你所说与那日我们听见的一致那也便是事实了否则的话——她还是要我寻出真相来。” “听姑娘的意思尊师已过世了?”单疾泉看起来有些意外。 “是师父自知道白师姐死讯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所以……身体也不甚好近年来卧病在床春天的时候又染了新疾终是没熬过去。” “姑娘还请节哀。”单疾泉稍稍示礼。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女子的冷意好像比起初收敛了些倒不晓得是因为终于印证了事实还是因为想到白霜凄惨之运她忽有所悟。 “泠音门中之事想来也是师姐告诉你的?”女子又道。 单疾泉摇头。“白霜对于师门之事从来不提我也并无特意去问;说来也是我孤陋寡闻是直到你十年前出现之后我因听说你携了具不寻常的琴才去查阅一些典籍知晓泠音这个门派。” “泠音门原本避居世外少人知晓不过也正因如此门徒难寻到师父这一辈不过收了白师姐一个徒弟。可惜白师姐当年因为一处琴音是该偏还是不该偏与师父起了很大的争执两人各执一词最后连门中仅存的五十弦琴‘七方’都一击而半。白师姐携了一半琴身出走说她自去世间寻琴谱来证明自己没错。师父在气头上也就没拦她。” 这一门里尽是些烈性之人哪里对得起“泠音”两个字的境界。君黎心中道。不过也是难怪如果师父是这样的人徒弟的脾气当然也差不离。如此看来这白衣女子倒还算好的了。 “白师姐后来也真的寻到了琴谱但是琴谱证明师父才是对的。白师姐那时候多半心怀愧疚但又不愿立刻回到师门就给师父写了信说要在外多游历一段时日。师父一个人也是极为寂寞后来便收了我也常跟我说起有这样一个师姐更念信给我听。印象中起初的信里都会提过一阵子就回来到后来就再也不提了。现在想来是因为师姐遇到了朱雀就……再也不愿回来。”白衣女子续道。 君黎听得也是叹了口气心想一个人的命运竟是如此为另一个人而改变这究竟是命中本就注定还是偶然发生的运转倒真想拿白霜的八字来看看。 却不料忽听女子一声断喝:“是谁出来!”他浑身陡然一凛惊觉自己这不由自主的一声叹气恐怕已让自己今日要“运转”了。 但没办法——逃总也逃不了君黎只能老老实实现出身去。偷听一事在江湖中妨碍甚大不比上回在茶棚里管了这女子的闲事。他自知理亏上前去便躬身赔礼道:“前辈恕罪姑娘恕罪我……” “怎么是你?”女子已经认出他来讶大于怒。“难道你……” 她想说难道你一路尾随我至此转念想想又不太可能。单疾泉在侧她倒也不好贸然做主便转头去看他意思却见他看着这道士不知在思索什么。 君黎只道:“贫道实非有心偷听方才所闻我定不与旁人提起只字片语还望二位容恕。” “你——是——顾君黎?”单疾泉忽地道。 君黎心中一惊抬起头来。“前辈认得我?” 他的确惊讶万分。不过十几年前一面之缘他怎会知道自己带了顾姓的名字——自己躬着身低着头他竟也认得出来? 单疾泉见自己所猜不错也露出些欣喜之色解释道:“我与顾家有些渊源知晓你些事。”停了一下问旁边白衣女子:“姑娘也与他相识?” “谈不上相识只是前些日子在两浙路上碰巧遇过。” 单疾泉一笑道:“也算有缘。他是我故识今日之事他既是无心就罢了吧姑娘意下如何?” 白衣女子欲言又止转念道:“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请教如今不得便了。” 君黎听了忙道:“不敢多扰贫道先行告退就是。” “君黎。”单疾泉叫住他便向白衣女子道“姑娘少待我与他有几句话说。” 白衣女子便点点头稍稍退开些。 单疾泉便道:“你何时来的徽州可去过顾家了么?” 君黎略有赧颜“我也是今日刚到所以……” “你义父恐是想你得很既然来了便去看看他。” 君黎不知他与顾家是何关系心道我不敢见义父的缘由恐你也未能尽明面上却也只能点点头扯开话道:“那个当年……要多谢前辈几位搭救那时不懂事未曾道谢反惹出事来实在惭愧。” 单疾泉也记得当年酒馆一面便笑道:“那个无妨只是——我记得那个剑穗你应该没有收下才是。” 君黎木剑背在身后心里想莫非你适才便是看到这个剑穗又看我是个道士就猜出是我来?口中答道:“是但后来机缘巧合得了一个。” 单疾泉似乎在思量些什么随后点了点头。“对了你义父寿辰在下月初一记得日子莫要误了。” 君黎听他仍然提起自己义父的事情有些尴尬便道:“前辈那日会去吗?” “我自然会去今日倒有些局促了到那日你笑梦姐姐也会回去还有你当年见过的程左使他们必也会到场我们再多聊聊。想来他们若见你长这般大了也必会高兴。” 君黎踌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咬了咬牙:“但君黎如今戴孝恐不适宜前去;何况毕竟是出家之人这般场面便还是不历为好吧!” 单疾泉见他师父不在身边又兼一身白衣原也猜老道长是新近故去了想他也许是孤身一人才想起来徽州投奔义父。如今听他之言竟也并非此意也只得叹了口气。“我不过告知你有此一事你去或不去我原也管束不着。” 君黎听他语声中大有怪责之意也不好反驳只低着头隔一会儿听他无话硬着头皮便行乞退。 他的心情又变得极坏。原本固然是想找到些与往日的瓜葛但果真辗转遇了故人竟是这般叫自己难受。说到底便是自己对义父怀了愧疚之感而所有的故人都仿佛在刻意放大他的这种愧疚之感让他不得安宁。 他郁郁回到那酒馆角落坐了。修为太浅。他嘲笑自己。一个出家人竟又开始为一些俗事挂怀何苦。反正当年也已拍拍屁股走了如今就继续做那些俗人眼里的恶人好了。 但徽州又是自己要来的这真是…… 忽听掌柜的走近来:“怎样见到了么是谁在里头弹琴?” 他才想起方才是为了琴音过去的忙整顿起精神答道:“是位姑娘——呃似乎是在这里怀念故人。” 掌柜的哦了一声。“我看道长脸色很难看没什么事吧?” “没有。”君黎勉强笑应。 “道长可要来点酒?九年陈的佳酿可是本馆的招牌。” 君黎摇头:“出家之人并不饮酒。” 掌柜的咦了一声道:“现如今还真有似道长这般潜心修道之人么?” 君黎便笑道:“道学要怎样修法便只看自己想走哪一门。贫道自小并不沾酒也便一直如此了。” “原来如此。”掌柜的说着也并不强他由他自坐着。 君黎便自背箱中翻出本书来看。凡碰到没生意又懒于动弹的时候他便会将师父遗下的书找一本来读。像现在这般不那么稳定的心绪也只能抽一本早先读过学会的温故一下了。 这一本讲的是人体之穴位与算命的营生关系不是太大但若说到道家养生之学便用处颇多。以前住在顾家时义父也教过自己认穴之法——义父顾世忠武功修为很是不低。顾家家传剑法以认穴为要君黎喜欢剑那时候还是学了不少加上他从来机敏也称得上眼疾手快后来行走江湖自保也便足够了。 忽听掌柜的招呼道:“客官里面请。”想是又来了人。君黎正抬头去看那来人已倏忽到了他身前。 “顾君黎。”那人直呼他名口气是种熟悉的冷冷。“我有话问你。” 君黎情绪正低也只好合上书勉强坐正起来道:“姑娘今天又要算什么?” 站着的当然是那白衣女子看来是已经与单疾泉说完了话。只听她道:“你当日说你师父听过我师父弹奏‘七方’琴是么?” “师父确实这样说过。” “他有没有具体形容那曲子?” 君黎似乎想了想。“他只说那曲子起时百兽驻足群鸟失声到后来水山为之震动天地为之变色——喜时喜极悲时悲绝听此一曲从此任何乐声皆不复入耳。” 他说着抬头看白衣女子。女子又追问:“曲调中的细节可有提到?” “曲法繁杂师父恐也不能尽明自更不能对我说明。姑娘忽然问起莫非是想起了什么?” 白衣女子瞪着他那意思是“何时轮到你来多问”但遇到君黎仍然不温不火的表情她便似冷锋插入了软棉发作不得只能恨恨道:“真是没用问了你半天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既然没有用姑娘问完了也该走了吧。”君黎口气淡淡但这一句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女子不料他态度忽然呛人自然心里已涌起无穷反驳之语但一时之间竟又忽然不想便此与他针锋相对了衣袖一拂转身便走。 君黎倒又有些后悔自己言语心道师父常叫我克制今天是怎么了前一刻尚且逼着自己好好回答她的话后一刻竟然变得如此。但没办法人既然已经走了也只得罢了。 只是竟然已经连“温故”的心情都没了。天色也渐趋昏暗日影渐淡又是一日到了头。 今天还是寻个地方早点歇吧。他呆了一会儿收拾东西与那掌柜的道了一声便离了店。出门的当儿正与个年轻人擦肩而过。这年轻人大约十七八岁君黎余光已瞥见生得十分俊朗。 到了门外头则见有个年纪仿佛的少女想来是在等那少年正自作趣地沿着地上一道土缝单脚跳着跳得久了便有些歪斜起来只好又回转身重新跳回来。便这一回身她见竟有个道士正看自己一下子便停了住不好意思起来。 君黎是在看她。他原本满腹郁郁只想快点回城却不料见到这女孩儿竟一下移不开目光。 她并不是那种很美的女孩子可就是有种叫他说不出的感觉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那双看过那么多面相的眼睛盯在她脸上动也不动。 这姑娘。他想。该怎么说总觉得如果什么地方再好看一点点或者再难看一点点都不行都会坏了现在的这股浑然天成的气息。 这股气息该叫什么呢?他说不出来。相面之学总是让人脸在自己面前变成了一个个标志的堆积但好像没有哪一种能形容她的。好看或不好看他也分辨得出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在心里暗涌起对一个陌生人莫名的好感来。 女孩子被他看得不自在转身到远处自去玩了。好奇怪。君黎心想。明明这姑娘算不上很好看怎么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风致根骨吸引人至斯?便算只看着背影都觉耀眼得厉害。 站了半晌他才忽然惊觉自己是不是太过无忌了。少女在靠近林边的地方停了下来回头向这边一望似乎是想看看这无礼的道士是不是还在。——但竟真的还在。君黎本是想收回目光可恰被她那么一回头心里便又流过另一个念头:我看着她又没错。 这一下两人目光都没退缩不过君黎猜想少女应该是有些生气以至于那表情十分冷淡。可就在他这么想着的一瞬间她的嘴角却微微扬起竟忽然对他笑了笑。他呆了一下——不何止是呆了一下。他根本就像忘了身在何处像是耳边眼前心头脑海都空茫茫一片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在那一笑里他一时间懂得了很多只听师父讲过却从没体会过的词汇。冰消雪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便连同自己心里的郁郁都好像一瞬间融去了。 只一微笑之后她已经回过头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自去玩了。君黎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失礼了竟未对她这一笑回应些什么表情待到脸上总算露出回以一笑的神态时却已没有人看了。 他就带着那一丝有点尴尬的笑低头开始往前走可是却也并不因此着恼。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觉得那姑娘应该不会因为这般事情便着恼的。 忽然只听后面少年轻唤了一声:“刺刺!”他没回头只听女孩子应了一声随即是轻快地跑来的声音。两人似很开心地低语着什么一同离开了。 他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他是出家之人许多事情他不明白也未曾以为自己需要明白。可是今天这样的感觉有点猝不及防让他忽然觉得以往知道的一切好像还不太够用。 刺刺——这是她的名字么?这样的女孩子好像也真的只有这样的名字才能形容。她就像那一根刺真的说不出起眼之处可偏是从见到的第一眼起就深深扎入人心里。 正文 七 进退一念 八月转瞬即至。一连十几天君黎都坐在人最多的茶楼里兜揽生意。徽州人信运命的不少君黎空下来的时间也便不多但忙碌也没让他忘了单疾泉那天的话。八月到来的这天他默默挪至另一间茶楼到二楼寻了一个座位。 不为别的只为这里能看得见顾家的大门。 义父是六十六还是六十七他都不太肯定。因为在徽州很有些地业这附近的老百姓一大半倒是有往来的所以顾家早几日就开始准备到了八月初一这天一早就开门纳客。君黎看得清楚提着或轻或重贺礼的乡亲老小陆陆续续地便在这大门进出。顾家自也准备了水席供着众人歇息闲聊与吃喝。 反正明日便启程离开此地。他是这么想的。留在这里的这十几日只为了今天这样远远地看一眼。 “你怎么没去寿筵?”冷不防身边又有声音传来。 君黎不及防地吓了一跳但这声音——实在也熟悉到够了。白衣女子竟然也还留在徽州继那日被他漠然态度赶走了之后竟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的口气出现在面前。 “哦我我几时说过要去了?”君黎也便只好这样答。料想那天与单疾泉说话也没避她她是全数听了去了。 “你不去怎么今日不立幡?”女子在他桌边坐了下来见他桌上全无茶水微微摇头便叫了茶小二过来点茶。 这一番亲近作为令君黎着实不习惯看了她好几眼方道:“姑娘今日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也没处可去。有些话没处可说只能寻着你来说了。” “莫非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君黎认真起来。“但以姑娘的身手本领该没什么难得倒你的吧?” “嗯——你帮我算一卦吧。” “什么?” “帮我算一卦——我想看看我这次要做的事情能不能成功。” 君黎又看了她半天。他固然可以说出“你不是一直不相信这算命之术么”或是“你不是一直说我招摇撞骗么”之类的揶揄之语不过毕竟对方是个女子他还不至于要刻薄如此。 “可以是可以。”他应道。“不过……我是要收钱的。” “我已经请了你的茶。” 君黎虽然说着要收钱其实已经从背箱里取出了装几件小工具的皮囊准备打开那皮囊却原来拿倒了哗的一声几件东西落在桌上。其中一件圆盘似的东西似乎内中挖空装了些什么但便此一磕角上碎了一小块内里的容物簌簌落了出来。白衣女子已经看得是些沙子。 君黎忙将此物拾起向盘面看了一眼确定没什么损伤便放下去收拾桌上散沙但目光一扫却稍稍变了脸色。恰那茶小二端了茶不妨桌上有沙便要放下。 “等等。”君黎未及细想抬手便将茶壶托了住双目看那沙形流动便抬头问白衣女子道:“你说要做的事情——不会是要去京城?” “你……看得出来?”女子吃惊。 君黎忽地似乎意识到还有茶小二在侧托壶的右手一松特特道了声:“好烫!”左掌随手将桌上沙形尽数抹落到地上。 白衣女子未明他意君黎已经示意小二将茶摆上。待他走后他方看着白衣女子的眼睛道“方才沙形隐约是‘犯上’之相你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白衣女子勉强道:“不过是你沙子漏了出来我又没有碰什么沙形也是碰巧而已。” “你便说是不是。” “……算不上犯上只不过我知道宫中有五十弦琴。白衣女子侧开脸去。” “你要去寻五十弦琴?但你……”君黎说着看了眼她仍旧随身带着的琴匣。“是否那天后来单先锋又跟你说过什么?你先前好像并无这层意思。” “因为先前我以为找到他就能够寻得到白师姐带走的那一半二十五弦的下落可是据他所说他一次都没见过白师姐用二十五弦琴她甚至连琴都不弹都奏的别的器乐。既然白师姐已然故去唯一的朋友也说没见过二十五弦琴那这琴的下落想来是无望得知了。” “单先锋会不会又隐瞒了你?” “隐瞒此事于他也无好处别说只拿了一半‘七方’就是拿了整具琴身没有泠音门的琴谱也只是普通之物——皇宫之中现在有的那琴恐怕也只是寻欢作乐之用却无法用来……” 她忽地缄口君黎却续下去道“无法弹奏出‘魔音’是么?” 白衣女子咬了咬唇“作为一个算命的你知道的有点太多!” “算命的知道的本就很多还知道你若想去做盗取五十弦琴这种事情根本是自寻死路!一半七方也已够了吧十年前你师父用一半的琴不是一样能奏出魔音催眠青龙教的人?” “当然不一样——现今泠音门已经只剩我一人师父遗命要我一定要恢复五十弦琴的完整将泠音门琴谱与绝学完整传承下去——我怎能止步于仅仅二十五弦?你师父听的那一曲繁复磅礴在二十五弦上又如何能表现得出来?” “你试过么?”君黎道。“那琴谱想必令师也传给了你你可曾尝试过是否用二十五弦真的没法表现?” “说来不幸如今我得到的琴谱也并不完整师父当日传给我时就说那原先的琴谱是在一位知交故人手中了她固然曾弹奏过全曲但因为白师姐走了之后没有五十弦琴要在二十五弦上一边试弹一边完全恢复出来师父也未能做到所以我手中之琴谱虽声称是全谱却恐怕只是二十五弦琴的全谱而不是昔日五十弦琴的那一部了。我那日来问你你师父对那日听琴有说起过什么便是为了确证此事。” “若是如此我倒觉得姑娘还是该以寻回琴谱为要至于琴——不过是工具载体待有了琴谱再寻不迟哪怕访一巧匠依据这一半重新制作一具亦非完全不可能。” 白衣女子不语似乎觉得他说得也有理但想想毕竟五十弦琴还有目标可寻那琴谱——所谓知交故人却连个名姓都没有不免如大海捞针当下心生踌躇便又道:“所以我方才让你帮我算一卦若当真卦象凶险我便另行定夺。” “我已说了自寻死路而已。” “你方才不过看出我要去做什么并没测吉凶。” “一日一卦姑娘不走运方才我沙盘撞坏不小心测了姑娘一事今日再测恐不在准至少也要等到明日了。” “那就明日……” “但我明日便不在徽州了。” “你……你这分明又是故意的方才所说多半又是信口胡诌吧!”白衣女子终究还是气得站起。 君黎对于她说自己胡诌之类的言语已然不着恼只道:“不管是沙盘撞损还是我明日要走都已足可见姑娘运气并不好这趟险还是别去犯了吧。” “你……”白衣女子气结。“好那你说你明日要去哪里我便也去哪里总要等你将这一卦算出来——我便不信明日你还要摔坏什么东西?” 君黎只道:“我明日方能决定。”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我缀了你这么多天不在乎再多一日。” “……你缀着我?干什么?” “固然是一开始便想找你算卦不过……之前你得罪我的气我至今日方消先前自也不会来找你了!” 君黎回想那日在郊外那酒馆恐怕她当时便想寻自己算这一卦却被自己一句话逼了走而她竟一个人赌了十几天的气想起来也当真有点好笑。 “那日是我不好。”他赔了个礼心里却道你咬牙切齿跟踪了我十几天都没把琴弦再往我身上招呼我也算幸运。 白衣女子轻轻哼了一声道:“那明日再见了!”却见君黎嗯了一声双目又望去外面不由道:“你今天特特来这里是为了你义父顾老爷子的大寿吧?既有此心为何又不去看他?” “这是我的私事姑娘就不必挂心了。” 白衣女子咦了一声道:“若是如此我要去临安寻琴也是我的私事怎么你一心不让我去?” “性命攸关我总不想见姑娘送命。” “哼我不过劝你一句你不听也便罢了。只不过当年师父对白师姐也是因一念之差由她离去终致一生再无相见你若因一己之自私便如此怯懦那么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恐也没人帮得了你。” “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这句话似乎终于刺痛了君黎心里的某个地方。虽然一直学着脱离世俗试着忘却七情六欲但他始终是个凡人。在想做一件事的时候逼自己不做在想见某些人时逼自己不见固然也是修行的一种但那种“想”却并不曾因为修行减少过。未知是修行太不成功之故还是凡人本应如此——他不知道甚至也不能肯定一直尊崇的师父到最后有没有真正做到忘却凡尘。 “我再考虑一下吧。”他只能这样模棱两可地回答她的——也许是——好意。 “不如也算一卦吧。”白衣女子道。“给你自己算一卦看看要不要去。” “我说了自己的运算不出来。”君黎有点烦躁。 “我给你算。” 君黎正自吃惊已觉什么东西晃到了自己鼻翼偏了偏头便看见是白衣女子手上拿着一枚铜钱。 “如果是这一面你就不去。”白衣女子说着又将铜钱翻了身。“是这一面你就去。” 她不待君黎同意已经将铜钱轻轻一弹。那钱带着些许指甲的回声笔直射向空中。君黎不由自主地也将目光随着那铜钱抬起而后又随之一起落下。 忽然铜钱消失——被白衣女子拦路抄走。他一怔铜钱已被她又握在手心。 “你还没有想好?”女子居高临下看他。 君黎说不出话来。他无法不承认当铜钱飞在空中时他已经恍然知道自己希望的结果是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白衣女子也曾这样将铜钱抛在空中才决定这样走到他面前替他叫这一壶茶。 正文 八 故人重逢 君黎总算下了决心于是花了点时间换上平日里的蓝衫替下了白得有点吓人的素服趁了这点时间也在心里来回思索了四五种与义父、姐姐、嫂子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和用词。 除了他竟然还有别的道士。这也难怪有那些长须飘飘、仙风道骨的长者在场寿筵才更像样子。 君黎便悄悄跟在后面竟也没人怀疑他的身份便此进了大门。 时已近午。君黎刚踏进院子就听门口有人喊道:“是小姐——小姐回来啦!快快!快接着点儿!” 里面厅口便忽然出现一名青葱色裙儿妇人急急抬了裙摆向门口迎去了。这妇人莫不就是当年的嫂子?君黎看着她的背影正生疑只听门口一个女子声音笑道:“委实不好意思我们来得晚了爹没生气吧?” 君黎心便又提了一提。虽然已经过了十几年但——姐姐顾笑梦的声音还是如少女时一样清脆脆的。他见两个女人并肩要走进来忙躲到阴凉人多处偷看。果然一个是嫂子滕莹而顾笑梦一身粉紫色绢纱还透着丝跳脱面容姣好如昔但头发挽起成髻俨然已是出嫁的妇人了。 他心中一阵慨叹半掩面避开些。两人正自走过只听滕莹道:“不是说了你们下午再来就行么这会儿还早呢。”顾笑梦便回道“想着早些来好帮嫂子忙这已经晚了——待见过了爹嫂子便歇会儿去交给我就好。” “倒是不忙只是——怎么就你们母女两个来了?莫非连老爷的寿辰姑爷都……” 顾笑梦笑道:“爹爹大寿他怎敢怠慢还在家督着礼呢。我想着爹总念叨刺刺便先带了她——” 君黎心里一噔。刺刺?只见顾笑梦说着忽地回头:“刺刺又跑哪里去了?外公都不要见了。” 不对吧。君黎心想。那日林边见到的“刺刺”都有十七八了姐姐才比自己大了多少哪来那么大女儿必定不是同一人。 滕莹已经指着门口方向道:“喏不是在那里么?哎呀程左使他们也到了我去瞧瞧。” 君黎心中又是一跳。程左使?他也来了么?便抬眼去看但是见到“程左使”之前他已经看到门口不远处真的站着一个“刺刺”。 一个——那日他分明见过的刺刺。 她还是同那日一样耀眼。女孩子们都躲着烈日在阴凉里她却浑然不觉地就这样站着与对面之人谈笑。对面之人——便是那个那天酒馆见到的少年今日细看之下这少年眉清目秀鼻挺唇正越发显得英气逼人。比起刺刺来这少年的长相似乎更可称得上完美无缺。 这样的少年当然不会没人注意便听有人在身边谈论起来有知道的便说:“那个是青龙左使程方愈的儿子今年正好一十八岁名字叫作程平。光听这名字可着实想不出会是这么俊的一个少年。” “不晓得比起顾老爷的孙儿如何。”有人插话道。 “是啊顾家小少爷如飞也是十八也是一表人才。” 最先说话那人便道:“要我说若论长相程家公子是没得说了莫说徽州便是把临安府的王子哥儿都算上我敢打赌都没长他那么俊俏的;但若论家世嘛……顾家家大业大比程家恐不好了百倍。” “程家却也不差啊。” “嘿但他可是青龙教的人刀头上舐血的日子你愿把女儿嫁了他?” “说的也是。” 君黎听着才发现这些个来贺寿的徽州百姓其中竟不乏携了女儿前来的。女孩子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些细看也不在差。不过——难道他们当真觉得如此这般便能令顾家那叫如飞的小少爷一见倾心么?话说回来这个寿辰原来对这些人来说底下却有这么些小算盘。自己这个出家人当然是不懂的了…… 他心里想着眼睛却没离开门口。这俊美少年竟是当年救过自己一命的程左使的儿子;这个叫刺刺的少女又是谁家的呢?总不会真的是自己姐姐的——怎么可能十多年前自己在顾家的时候姐姐分明还待字闺中。 他见滕莹已经到了门口和程方愈寒暄着正看得发呆忽然旁边有人用力一拍自己喊道:“君黎?你是君黎!” 他就像条忽然被人从水里抓出的鱼简直不知要如何挣扎辩白。不过他也不用挣扎了。认出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顾笑梦这一贯有些“不矜持”的姐姐已经径直上来将他狠狠一抱道:“都长这么大了想死姐姐了!” 君黎虽然心里亦是高兴兼激动但他从来不喜被人指点围观讷讷地竟是说不出话来。顾笑梦却不管这许多一把拉着君黎的手便向滕莹迎过去喊道:“嫂子你来看看这是谁!” “姐别……”君黎下意识地反抗只希望她莫要再将这相认的事情闹得大了。可是他哪里又抵得过顾笑梦的热情再加上滕莹只看了他一眼也立刻认了出来。 饶是滕莹算是收敛的性子面上也露出了喜色来喊道:“君黎!” 眼见程方愈也往里面走将进来君黎是不想再多一个人认得自己了忙把头别转低声道:“我就是来看看义父你们再这样我便要走了。” 却不料程方愈和顾笑梦偏偏很相熟见她拉住一个道士自然不可能不过来问问。君黎没办法只好转回头来。还好程方愈对他的印象似乎不那么深听顾笑梦说是老爷子以前收的义子也只是点点头并没联想起他与昔年酒馆里的小道士有什么关系。 君黎向他行了礼目光已经瞥见程平和刺刺都站在旁边看着自己尤其是刺刺那忽闪的眼神好奇得像是可以吃人。及至发现他又看着她了刺刺便笑着说:“道士哥哥又见到你了!” “没大没小!”顾笑梦轻斥了一声随即向君黎道:“这是我女儿名叫刺刺。” 君黎诧异万分却也不好便此问些什么出来。 顾笑梦当然也看出他的疑惑却只笑笑便转头:“刺刺人岂是可以乱叫的该叫舅舅!” 刺刺啊了一声改口道:“舅舅。” 君黎有点不知该如何回应。旁边程方愈已笑起来向顾笑梦道:“有你这么年轻的娘还真是难办。” “好了这里人多。”滕莹笑道“君黎一贯怕羞瞧他话也不说。他也就和老爷亲快些去见见老爷好叙话。” 顾笑梦应了便向程方愈父子两个道了退一行人一径去见顾世忠。 君黎固然在奇怪刺刺的来历刺刺当然也在奇怪君黎的身份——“舅舅”也即是说这个青年道士是自己母亲的兄弟了。但是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她不免感到有些怪怪的一路只是跟在后头不住打量他。 君黎从来不喜欢走在前面若是可以他倒希望走在最后。可惜他每放慢步子刺刺必也放慢步子便如恶作剧一般。他没办法明知在被她用那双眼睛剥皮拆骨一般看着也便只好让她看了。 顾世忠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外面的热闹并不是听不到只不过年纪大了终究有点累没了一一招呼的力气。他自己原也不主张将寿筵摆大何况不是大寿何必自找麻烦。 只可惜这几年家业竟是做得大了有些事情就逃不掉。 一行人走了过来时老管家将将从顾世忠房里退出来想是将上午的贺礼单子清了一并给老爷过目。顾世忠只扫了眼放在一边。说好了下午与晚上才是自己要好的亲戚朋友相聚一早来的反不过是些可有可无之辈。 房门开着君黎远远地就望见了里头花白头发的老人。他只觉心里一酸右手就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紧。 老管家已经向顾笑梦等行了礼。顾世忠知是女儿来了心头一喜。这个女儿自从嫁去了青龙谷就很少回来一年见不到几次办一次寿筵能见到女儿自然是最为开心的事情之一。不过这一回的顾笑梦并不似往日般撒娇只是大踏步走进来喊了一声爹便道:“你看我带来了谁!” 顾世忠便笑:“必是刺刺。”从这语调里君黎听得出刺刺在老人这里也十分受宠。 “刺刺是来了不过还有呢?”顾笑梦笑道。 顾世忠已经看到了君黎。 他嘴唇忽地就一颤好像要说什么却竟说不出来就这样看着他。君黎上前两步俯身就叩了下去:“君黎见过义父!” “君黎……”顾世忠微颤着矮身将他一把搂住。“真是你……真是你……” 君黎不敢抬头。他听得出他话里的哽咽那种因为欣喜而起的哽咽半分不假。他一时竟也会想哭因为他从没想过如许多年后的今日这一家人见到自己竟没有半分怪责从姐姐到嫂子到义父竟都是真心待自己。当年的离开真的是对的吗?若可以再选择一次又该如何? “义父我……我实在是……” “你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顾世忠似乎知晓他要说些什么忙忙打断了他平复了下情绪起身将他肩膀一紧大声道:“好好这真是我今日收到的最好贺礼了!”他便叫了君黎起来要仔仔细细与他说话甚或连一贯最疼的女儿、外孙女都顾不上了。 “爹您这样未免太自私了嘛。”顾笑梦撒娇道。“我们也要与君黎聊聊天的呀!” 顾世忠便叫众人都坐了又令人奉茶一家子人便在房间里说起十几年来的日子。待到听得老道长过世顾世忠也极是感慨伤怀连连摇头道:“不料道长竟走得如此突然。” 午筵因开的是流水席顾世忠令管家请众人自便。顾家要紧把式都在席上陪客一边还是着人来请了好几次到最后不得不让小少爷顾如飞过来喊了爷爷说好多乡亲在等着顾世忠这才起身。 “倒把如飞忘了。”顾笑梦笑说着也站起来。“君黎和我们一起先用饭吧?边吃边说也好。” 顾如飞显得并不高兴打量了君黎好几眼。适才顾笑梦在外面让刺刺喊舅舅他自然也瞧见了因见几人都往外走了他便拉住了刺刺低声道:“表妹那个人是哪来的?” 刺刺还没答他倒是如飞的母亲滕莹回转身来道:“是你爷爷往日里收的义子今日来给你爷爷贺寿的你回头记得喊声叔叔。” “义子义子的怎么都没见回来过!”顾如飞嘟囔着。“他也姓顾么?” 滕莹犹豫了下“该是姓顾的吧……” 顾如飞便又不悦“说是一个个都姓顾没一个回来的一飞还没吵明白算谁家的呢这回又来一个。” 滕莹便沉了声道:“别说了!”往前看了看君黎、顾笑梦和顾老爷应该都是没听见只有留在最后的刺刺吐了吐舌头。 正文 九 往事扑朔 席间便只是些往来寒暄。君黎寻了机会还是悄悄向顾笑梦问起关于刺刺的事来。 “我便知你好奇。”顾笑梦笑道。“刺刺自然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了。” “那是收养的了?” “也……不能这么说。”顾笑梦伸手掠了掠头发。“她……是你姐夫早先与旁人的孩子。” 君黎不料是这个答案啊了一声心里记得那时姐姐不过十五六来求亲的便不知有多少怎么最后是嫁了人做继室? 顾笑梦目光正随着不远处的刺刺徐徐道:“不过你可不用给我抱不平这孩子讨人喜欢便算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愿意带着她。” 君黎随着她目光一起看着刺刺。刺刺的确招人喜欢周围的人虽然未见如他第一次见到她那般被惊住但似乎也都愿意与她说几句话。不说话的时候她站着也透着丝静但那静却并不是死的仿佛也是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气息与旁边那些文静矜持的女孩子的刻意全然不同。 “怎样君黎。”顾笑梦似乎看见了他的目光。“你也喜欢刺刺吧?” “啊我……” “其实刺刺这孩子倒是我和你姐夫操心最少的了。”顾笑梦接着道。“因为她到哪里都能好好的到哪里都有人帮着照顾。论起来她哥哥反要费心啊。” “刺刺还有哥哥?”君黎又吃了一惊心想既然是哥哥看来也是姐夫和别人生的了。 “嗯她有两个哥哥。”顾笑梦道。“不过只有一个在我们家;另一个——喏你看。” 顾笑梦说着下巴点了点刺刺身侧的程平——“另一个是平儿比刺刺大一岁。” “什……什么?……程左使的公子是……”君黎疑心自己会错了意。 顾笑梦扑地一笑“这些俗事你多半搞不清吧?平儿是刺刺同母异父的哥哥父母都没了才让程左使他们收养了的。我记得那大概是——十二年前吧他母亲过世就一封遗书把三个孩子送到你姐夫这儿了。刺刺和另一个哥哥无意是双胞胎都是你姐夫亲骨肉就留下了;平儿却不方便留着最后送了给程左使。” 君黎总算明白过来想来刺刺的母亲并不曾嫁过来只是给自己这姐夫生了对双胞胎兄妹;而那一个平儿的爹又另有其人。这其中爱恨情仇君黎自然不好乱猜只是这些事情自己这姐姐说起来神色如此平常就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丈夫和别人有过私生子一样。 他知道姐姐一贯善良心想必是她见了孩子可怜又顾惜与丈夫之情便此接受下来。看她与刺刺的样子倒也亲密。想着低低道:“既然是十二年前那他们也有不小了自己该都知道身世?” “那是自然。刺刺从小都改不掉一直叫平儿‘大哥’叫无意‘二哥’。可是无意倒是我们家的长子了呢我总担心旁人听见了老大被叫‘二哥’怪怪的。” “程公子是她亲哥哥难怪看他们一直这般亲近了。”君黎有点自言自语的样子。 顾笑梦却笑了起来。“是啊都在青龙谷平儿便喜欢寻着刺刺一起。多少女孩子为了他神魂颠倒的我们刺刺倒是害了他了。”说着提高些声音喊道“刺刺过来!” 刺刺闻着声音便走过来。 “野够了么还不回来坐会儿?”顾笑梦瞪着她。 刺刺张目结舌不知所对。 顾笑梦便站起来向她头上轻轻一敲道:“别要装傻。你便坐这儿陪舅舅一会儿我要去帮你外公招呼客人。” 刺刺应了看顾笑梦走了便乖巧地坐下来又叫了一声:“舅舅!” 君黎竟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叫什么舅舅叫我君黎就好了。” “那怎么可以。”刺刺歪着头笑。“先前我是不知道。” 这么近地看她笑只见她一双眼睛如同弯成了月牙儿。那笑里的欢喜是真的欢喜半丝尘俗的虚伪都看不见。 这样的女孩儿该是在最美好的保护之下长大的吧?君黎心想姐姐说把她丢哪里都有人照顾——也难怪我看了她这样子也会不自觉生出照拂之心连一句不恰的话都不忍心讲。 只听刺刺又道:“舅舅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这个么……总要有些时日吧。”君黎模棱两可地答道。 “那怎么连那个都不放下呢?”刺刺指着他的背箱。 君黎呆了一下。方才去了房间里却半点没想到放下想来自己潜意识之中也的确没把这里当个家。 “我习惯了。”他解释。 “要不——你去把东西放放。”刺刺道。“我带你去认识平哥哥还有如飞表哥他们。” “你果然是坐不住。”君黎笑笑道。 他心里在意的倒是刺刺说了“平哥哥”。顾笑梦方才说刺刺到现在都改不过来喊程平作“大哥”——可是如今听她明明不是这么说。莫非真的是自己姐姐多虑了其实在外人面前这姑娘——可搞得清楚得很。 只见刺刺故意地一噘嘴道:“什么坐不住还不是见你不开心想找些人与你说话。” “我不开心你也看得出来?”君黎逗她。 “那是当然!刚刚外公见到你多高兴可是你偏偏苦着个脸。我三丈方圆之内有个不开心的人我自己心情都要坏了。” 君黎辩解不出来。明明在顾世忠等人面前一直露着笑意但想必无意中仍是流露出了些烦恼之色被刺刺看在眼里。想起她先前问自己准备逗留多久她的本意或许不只是字面。 “我虽然回来了但也不过是暂时”——若没有这件心事梗着他也的确没什么好烦恼的。顾世忠、顾笑梦、滕莹应该都知道这个事实就连刺刺看来都若有所觉。只是除了她没有人提起只作一件无限押后的心照不宣。 “其实……真不必在意我。”君黎搔了搔头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说只能选择依从她的好意。 待放好了东西出来刺刺已经跟程平在厅口等着了。 “舅舅这个就是平哥哥了。”刺刺迎上来道。“我刚刚跟他说过你啦。” 程平已经行礼道:“见过道长。” 君黎见这少年固然面如美玉那一双目光也是坚定中不失温和好感顿生正要回礼却忽然瞥见他抱拳为礼的手——他的左手似乎少了些什么。出于礼貌他并未仔细去看目光一闪而转开。 程平自然立刻注意到了。他这左手从小被人看得惯了当下也并不隐藏便干脆伸直手掌道“道长见笑。” 君黎这次是看得确切了。人说完美无缺的程家翩翩公子左手竟没有小指。 “这个……是我失礼了。”君黎连忙道歉。 程平好像并不在意便引路到了一处席边。“幸会道长我先敬道长一杯。” “但我……” “舅舅不喝酒。”刺刺在一边道。 程平一怔“是哦我倒忘了。——也没关系原是我敬长辈道长自便。”说着自己斟了酒便先一饮而尽。 “你这是今日第几杯?”刺刺悄悄问他。 程平便笑道:“放心才第一杯。我留着等回头遇了你爹还有无意再喝的。” 君黎饮茶回礼细观程平气色只见在他清澈的眉眼之间隐约有丝不那么明显的郁结之气将另一种原该更轩昂的感觉压抑住了。若再仔细看他面色微微带红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别的原因。 他看起来身体并不那么好。君黎心道。眉间之气似是寒劲但面色又隐隐犯潮不知心脉是否有恙。刺刺紧张他饮酒之事多半是为此。 三人聊了一会儿天刺刺便想起道:“还说要带舅舅认识表哥的。”便回头去寻顾如飞却见他并不在原先所站之处。 “表哥怎不见了。”刺刺嘟囔道。“你们有看见吗?” 正说着却见顾如飞恰从侧廊转出。刺刺便招手喊道:“如飞表哥来这里!” 顾如飞只如未闻便向人群里去。君黎见刺刺便要追上前将她轻轻一拉道:“算了刺刺晚些也有机会现在想来他和义父正忙。” 刺刺便转回身来道:“好罢那我们自去兜兜。” 她大概是没意识到君黎在这里住过大半年只当他头次来一样将顾家庄子的各处一一说给他。程平看起来对这里也算熟悉原来程家与顾家本是邻居只是后来因为投了青龙教程方愈便离了老人搬去了青龙谷中。最叫君黎吃惊的是顾世忠原来竟也是青龙教中人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青龙教主逐了出来还被勒令一家人都不得再踏入青龙谷。 姐姐却还是嫁进去了啊。君黎心道。不知道她嫁的又是青龙教中的谁? 正文 一〇 往事扑朔(二) “所以外公不能来谷中看我们只能我们时不时出来看看他了。”刺刺接着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事爹和娘都不肯细说我也是听旁人说说过了世的大舅舅原本是青龙教右先锋他过世之后外公只好重新出了山也担当过一阵这位置但没多久便被教主不念旧情地赶了出来。程叔叔也去求过好几次情要教主允许外公重新回去但……如今也过了十多年了教主仍然一点松口的意思都没有外公看来也死了心就专心打理顾家在徽州的地业反倒挺有声色。” 君黎算算时间自己当年来到顾家时想必正是他们一家刚刚离了青龙谷。想了想便道:“这样也不错啊又不是非得要在青龙教打打杀杀才好。” “话是不错不过……舅舅你不知道吧顾家其实世代都为青龙教效力与左先锋单家从来都并称‘青龙双骄’若突然自此再不得与青龙教打交道外公总不免会觉得自己愧对了顾家——只是我又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样缘故也就实在说不出这事到底是谁的不对了。” “我爹倒是一直给顾家喊冤。”程平道。“但是……教主的决定也不好说。其实我倒觉得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想十几年了教主都没指派新的青龙右先锋若他真的决心不再让顾家重回青龙教何须如此。” “那还不是因为有我爹在吗!”刺刺嘟嘴道。“教主现在什么事儿都寻着爹去还用得着右先锋?我娘常说这哪里还是让爹独当一面当了三四面都有了。” 君黎见她忽然抱怨起来的样子鼻梁上娇嫩的肌肤都微微皱起竟不觉她是生气看着便露出微笑来。刺刺转眼见到鼻尖更是一皱:“有什么好笑?” “只是看着你便觉可爱。”君黎端出长辈的架势很自然地将溢美之词说出口来。 刺刺仿佛一呆随即也转为微笑道:“那你现在心情总该好一些了吧?” 君黎只是笑道:“我本就没事你太当真了。” 三人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转为让君黎多说些游历见闻。程平、刺刺自五六岁来了之后便没离开过徽州儿时记忆也已不那么深听他说起外面的世界还是饶有兴致。 “爹答应了二哥等他到了十八岁便让他独自外出游历。”刺刺道。“我也想去娘倒也是松了口的反是爹不答应。” 她这回倒是说了“二哥”。君黎心道。这是欺我反正也不明其中蹊跷。 他也不知怎的就心生一种戏弄她一下的念头故作不解道:“怎么是二哥外出游历那大哥呢?” 刺刺脸色变也没变道:“大哥嘛当然是留下来继承家学、娶妻生子咯。” 她说完这句话才看了程平一眼道:“平哥哥肯定也是吧?” 程平已经是满脸尴尬了“是我家里就我一个爹才不肯放我出去。” 刺刺笑了起来:“我大哥可是一贯很羡慕我二哥的。” 君黎却没答话。这小姑娘。他心道。若非姐姐早告知我其中关系我一定觉不出她话里有机关。瞧她样子是天真无邪但原来心思机变灵巧这不动声色的本事也未见真的如先前以为的那般“可爱”至少可远没看起来那么易碎。 三人说着话谁也没意识到下午已倏忽过去。日影益偏刺刺总算想起了什么来忽地道:“都这么久了怎么爹还没来。” “我们出去看看。”君黎说着站起来。 流水席此时已差不多撤完顾笑梦正对着空下来的院子擦了擦汗瞧见刺刺等人过来微微皱眉上前。“你爹还没来倒有点奇怪。” “是啊。”左近的滕莹道。“都这会儿了一会儿我们就要去鸿福楼了他莫非想径直去鸿福楼与我们会合?” “不可能说好了下午他们就过来这还有贺礼都没搬来怎么去鸿福楼!” 君黎问了刺刺才知晚筵是准备在附近的鸿福楼宴请的都是顾家亲友与中午的流水席又有不同。 顾世忠已经过来便在君黎肩上一拍。“走罢我们先过去你姐夫不来便不来反正他也从未将我放在眼里过。” “爹!”顾笑梦便撒娇似地喊了一句。“他哪次敢不来了?我刚已经差人回去看了你们先去鸿福楼也罢我在这等他一等。” “不必着忙鸿福楼我已经派人照应着了。”一旁的左使程方愈道。“我们先走还有些时间老爷子晚些来也没事。” “那也好。”顾笑梦应了便差了几名与鸿福楼呼应的家丁派了先去安置又让人服侍了顾世忠去书房稍作休息。倒也过了没多久忽然只听门口有人喊道:“来了来了!我看那跑的是无意少爷!” 君黎也跟到门口去看——刺刺的双胞胎哥哥无意他倒想看一看。再者他更想看看自己姐夫到底是什么样人。 但不知为何来的只有无意一人。顾笑梦见他面色有异心里也就一沉待到了近前无意喘了口气便道:“娘出了点事爹今日恐是来不了了。” 顾笑梦面色便是一白拉住他道怎么回事?你爹还好吧? 无意摇摇手。“爹没事只是教主急事将他叫去他们如今应该都已经启程前往临安府了。因这事耽搁了下不过给外公的东西都没差马车在后头也快到了。” “什么事要这么突然去临安?”顾笑梦不解。教主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你外公办寿他偏又这时候将你爹叫走!” 一旁滕莹便道:“进来再说吧无意也跑得累了慢慢说。” 一众人进了门。君黎初看这无意只见他宽肩细腰竟是出落得一副好身段;此时再一细看又见他五官削挺虽不比程平的俊美却也有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只见刺刺也已上了前去。君黎又是一怔。这果然是双胞兄妹两个——虽容貌不尽相似但那种几乎要透肤而出的鲜活饱满之力却并无偏差此刻站在一起这感觉愈发明显。无意目光转过见到君黎停留一下似乎觉出这道士有些不同但并不认识也便转开向顾笑梦又道:“外公在么我先与他说一声。” “我一会儿去与他说罢。到底怎么样急事?去临安又是做什么?” “便是临安夏家庄的庄主是教主的亲戚不是么?他前日里忽然被拿下了牢据说不多日便要处决教主刚听得此事恰程左使又不在所以他便只叫了爹说要立刻去趟临安把人弄出来。” 君黎听到“夏家庄”三个字忽地心有所忆早便竖起耳朵。不过无意说得简单来龙去脉却不是那么清楚。只听顾笑梦道:“去牢里劫人——这种事岂是闹着玩的你爹当年可不是没跟京城的人打过交道活着回来便是侥幸了这一次去不是自投罗网?” “这一回教主自己也去了。这事情也确实十万火急所以爹也推延不得。” “那夏庄主出事的消息哪里传来的?”刺刺在一边问了一句。 “是夏家大公子夏琝。”无意道。“若非是他教主还真不会听——夏公子一路躲了官兵追捕好不容易逃到了青龙谷求教主帮忙如今人还留在谷中治伤。” “奇怪了夏庄主不是在临安做着官颇得重用的么?”刺刺疑惑地看了眼顾笑梦。 “我也是这样问爹。”无意道。“不过爹说伴君如伴虎夏家庄这一天也是迟早既然夏公子这么说这消息想来不假——爹说他和教主赶去也未必来得及不过有教主亲去终归不会有什么危险叫我还是过来还有就是——叫娘莫要生气总之事情完了他便回来。” “唉我如今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担心还来不及!”顾笑梦说着也是无奈。“好了不早了就快些去鸿福楼了吧。” 君黎听在耳里满脑子都想着“夏家庄”所以另一个本来想问顾笑梦的问题也便一闪即过了。原本他也想问问她与青龙左先锋单疾泉可熟那日遇见他明明他说会来为什么一直不见踪影? 若他花点时间细细思索答案原不难猜到:迟迟未至的单疾泉正是自己姐夫。但或许也是单疾泉与顾笑梦的年纪差得太远君黎不谙俗事根本想不到这种可能。 他见顾笑梦去请顾世忠便小心翼翼地去问刺刺道:“夏家庄——是什么地方?” 刺刺咦了一声。“舅舅去过这么多地方怎会不知道临安夏家?” “说来也怪我好像真的没去过临安。”君黎道。 他心里忽地流过一个很奇特也很重要的念头。自己去过什么地方还不是看师父要去什么地方?他不带自己去临安自己当然就没去过。但是为什么便偏偏不带自己去? 他还记得师父说过自己的家乡在何处父母是何人是他万万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那么——是否会与临安有关? 刺刺见他突然沉默奇道:“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是——刚刚说到夏家庄你们说的庄主名叫……?” “庄主夏铮他是我们教主的亲戚好像是舅舅吧。”无意插言道。“只是刺刺这位道长是……” 刺刺便笑道:“这位道长——倒是我们的舅舅呢。” 单无意便吃了一惊不解道:“舅舅?我们哪里来舅舅?” 刺刺便仔细介绍了这舅舅来历单无意方不敢怠慢腾手向君黎行礼。 君黎踌躇了一下又问道:“你说的那位夏庄主他——他眼睛是不是不太方便?” “眼睛?”单无意皱眉。“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哦那我大约是……弄错了人。”君黎心一沉不知是松快还是失落。 正文 一一 酒楼之变 鸿福楼上高朋满座。 在座的有顾家常有往来的客商更有些江湖人士多是顾世忠往日的一些好友青龙右先锋旧部就占了三四桌。酒楼整个楼上都被包了下来楼梯、廊口都站了顾家家卫。 君黎默默上楼。十几年过去顾家的排场比当年更大。痛失爱子后又痛失青龙教信任的老人想必是拼着全力方得了如今这般徽州小小天下。 顾世忠将他安排在自己身侧随后才是顾如飞和滕莹。另一边则是顾笑梦、单无意、单刺刺和弟弟单一衡。小弟一飞倒坐在滕莹的另一边。 君黎虽然并不愿坐在这么受人瞩目的位置但也知推托无用反更增谈资便只能故作坦然。凡上午曾到顾家拜寿的都大概知道这道士是顾世忠义子不过席间还是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原该受此待遇的顾如飞当然心中不忿碍于顾世忠的颜面作声不得。 待到客套罢了众人落座顾世忠举杯便先谢了到场诸人。一众人等起身相和顾如飞觅机抢话道:“如飞祝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人如松柏永青岁比山河久长!” 他此举其实略略不合规矩不过他是顾世忠爱孙而在座一些江湖人物对此又不甚在意所以他话音一落众人也便轰然说好干下一杯去。 顾世忠也觉高兴听众人不住口夸赞他这孙儿聪明孝敬便又举了杯笑道:“全靠各位朋友包涵栽培如飞还不快敬大家一杯!” 顾如飞满面含笑便向众人团团为礼将那杯中又满上了一饮而尽。 既然席间热闹起来顾笑梦也便带了单家一众晚辈站起向外公祝寿。末了才是君黎。他站起来低低道:“义父孩儿以茶代酒……”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顾如飞便已道:“哎呀叔叔给爷爷祝寿岂能无酒来来我给你满上!”说着便将他面前原也有酒的酒杯倒得越发满满当当。 “小少爷我道家规矩所限实在……” “什么道家规矩你看那边二位道爷不也喝得好好的!” 君黎抬头去看不远处那桌的两名上午便见得的长须道人果然也正喝得起劲有一人脸上已是通红。 “但我……”君黎还待解释。 顾如飞却面色一变道:“爷爷的面子你都不给?”一转头便向顾世忠道:“爷爷今日您大寿可是他……” 顾世忠已经呵呵笑道:“不打紧。”便伸手将君黎肩膀一搂向众人道:“诸位我还没向大家好好介绍这是君黎乃是我十几年前收的义子不过这些年都不在我们徽州。他今日特特回来给老夫拜寿诸位也认识认识往后还要请各位多多担待。” 众人便道:“顾爷太客气了。”话题便转而恭维君黎倒将顾如飞气得面色愈发难看。他咬唇半晌哼地一声站起便走。 “如飞?”滕莹忙站起要拉他。 “我便是去解个手!”顾如飞咬牙说着几步已走到楼梯口。 君黎自然不会觉不出他对自己的敌意抬了抬眼对面的刺刺正看着自己。他心中微微一动。刺刺——她虽然没说话但看那眼神显然她明白他与顾如飞如今尴尬的处境。 他便对她微笑笑。刺刺点了下头他便知道她有心安慰他叫他莫要放在心上。他心里一下子也舒展开来。 酒过三巡顾如飞却还没回来。顾世忠皱了眉君黎也觉得蹊跷低低向顾世忠道:“小少爷不至于一直不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顾笑梦已道:“我让无意去寻寻看。”单无意依言起身。便不多功夫君黎估着他下了楼梯也没几步却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声低呼。 这声音一出即逝在这嘈扰喧哗的环境里几不可闻但君黎确信自己是听见了的。他霍地站起“义父那是——” 顾世忠也站起显然也已听见向左右使了眼色数名身着劲装的家丁便拔刀向那楼梯掩去。 还未见人南边廊上忽然传来一个阴惨惨的声音:“顾爷莫要多问在此吃好喝好便没有什么事会发生。” 在这吵嚷之中这声音明明不高却好似有种穿透之力在座都听得清清楚楚。 席间顿时骚动起来便有人摸了兵刃问:“什么人?” 站在廊口的护卫如临大敌但廊间空旷哪里有半个人影?顾世忠沉声道:“哪一位朋友未知有何指教怎么不现身说话?” 那声音便哼了一声。“顾爷大寿原不该煞了风景只是顾爷席间有几位紧要人物奉上头命令要看得紧些若不闹事也便罢了……” 已有脾气爆的喊道:“藏头缩尾的鼠辈有胆报上名来!” 南廊连着楼梯那木楼梯却是悬空的。君黎细看了下这人不在廊上也不可能在下面多半是隐在了高处。料想刚才无意从楼梯走下去是遭了暗算先前的顾如飞想来亦是同样。只听顾笑梦在边上低低道:“他应是藏在楼顶。刺刺你从北边绕上去看看。” 刺刺应了便要走。君黎一吃惊伸手便将刺刺一拉转头道:“姐你怎么让刺刺去……” 顾笑梦便向他摇摇头那意思似乎是叫他放心。刺刺正要往后行去只听那人声音又道:“此地方圆二里都已是我的人诸位也不必心存侥幸想逃走——我只再说一遍不相干的人便只在此好吃好喝莫管闲事我包你全身而退。” 已有人便抢到廊口去看果见下面黑压压一片黑衣人。顾世忠听得来报心中暗惊。徽州历来都是青龙教的地头在青龙教眼皮底下谁能明目张胆地布下这么多人?刺刺也是吃了惊。若下面都布了人自己想绕过去恐怕立时要被发现了。 但君黎却心中一沉。依下午所知青龙教主刚刚离了徽州。这事情若说巧也太巧莫不是出于谁的算计?听这人口气他“上头”志不在这边几桌人——似乎只是要拦住众人不要离开这酒楼——他们的目标又是谁? 只听顾世忠仍沉声道:“哼有老夫在此你那大话说得早了些!” 这人却似完全不怕只道:“是么?顾爷敢不敢试一运真气看看有什么妨碍没有?” 顾世忠口上未言暗中运一口气但觉腹中忽然有股隐痛四肢竟绵软无力心下不由大惊。他年轻时本是脾气暴躁近年才有所收敛当此情形知晓是中了毒顿时沉不住气骂道:“鼠辈!奸贼!竟用这下三滥的手段!” 那人泯然不语。席间众人也都面色变化显然都已发现中招就连顾笑梦都轻轻锁了眉按了腹上道:“似乎不能运劲。” 君黎当然也暗中运了口内息倒是运转无碍。思量间抬眼看到刺刺听她凑过来低低说了声:“你没饮酒。” 她停顿了下忽然嘴角一弯。 “我也没有。” 正文 一二 檐上之斗 毒是下在了酒里。顾世忠并非没有防备酒菜都由顾家信得过的人督办甚至有人先行尝过究竟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幸好这毒一时看不出致命若不运劲倒没什么妨碍一运力则痛楚逐步加剧。但在座江湖中人哪个肯就此任人宰割自是不断运功反而令得自己腹痛难当再难站立少时便个个伏在桌上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顾世忠也是闷哼一声坐下身来低低道:“不想今日竟折在宵小手里。” “外公。”刺刺依过去低声道。“你还是引他说些话。他想来就在这上面我寻准了他位置便自下偷袭他逼他将解药交出来。” 家仆护卫也发现了人在楼顶并未饮酒的互相使一眼色自南廊向屋顶跃上。但稍许兵刃相交之声后便听“砰”“啪”之声连起竟是好几个人已被抛了下来。一边顾笑梦已经皱起了眉道:“刺刺这人是个高手你这样太冒险了。” 刺刺却似乎因此已辨得那人方位便道:“我知道他在哪啦娘你们别说话了省些气力。”她说着抽了顾笑梦的佩剑转回来指指下面第三桌向君黎道:“平哥哥多半也没喝酒待我上去你便喊他动手。” “刺刺……”边上的顾笑梦还待说什么心中一急却愈发气弱。 “不如让我来。”君黎道。“剑给我你和程公子后面接应。” 刺刺惊讶地看着他。“你会武?” 君黎向上看看。“这种偷袭还能做到。” 刺刺面上便又露出笑容来:“那更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人已骤然弹起——那轻盈之态便如一只小巧的雨燕——君黎从来没想过年轻轻的刺刺竟有这么高明的轻身功夫恍似毫不费力地便已越过了房梁。她没把剑给他。她手里的剑在那一瞬间带着她一身的冲力破开了屋顶。有碎瓦簌簌而落之声有屋顶那人轻微一哦之声。君黎不及细想只能大喊了一声“程平!”随手抽出不知谁的短剑已跟着刺刺向上跃去。 但便在他跃起之际他清楚地看到刺刺已经落了下来便就这样与他错身而过——就是这短短一瞬他们的位置已经互换她坠落下去他偏偏在空中没有半点办法随她而下沉的目光只看见她嘴角飘起的数点血珠。 他只觉自己这颗心一瞬间像是提到了咽喉恐惧得快要炸开。人浮起他一个挺身落到屋顶。程平呢?他并没有起来。面对屋顶上那神秘人物的只有他孤身一人。 只见这人年纪不大一身深灰长衣侧肋隐隐有些血迹想是已为刺刺所伤。但刺刺又怎样了?君黎咬了牙。若不能解决此人便不能去救刺刺。他脑中的念头也只来得及有这么一个身形一闪短剑欺上。 那人冷冷一笑道:“真有意思。” 他是空手却并不避君黎手中兵刃看准来势有恃无恐地以指力一拂便将短剑荡开了寸许随即伸掌向他推来。君黎凝目冷静将剑尖一横向他掌心刺到。 灰衣人啧啧了一声忽然变招双掌向君黎左右两侧同时击到。君黎疾退堪堪要到屋檐忙拿住步子灰衣人并指如戟便向他胸口袭到。 君黎短剑上摆便去削他手指。但灰衣人却竟露出一笑。他手已停住不再上前可是那股指风却未止住凉意瞬间渗入了君黎整个胸腔。 他只觉得要咳嗽却又咳嗽不出来。短剑招式已老而此刻这灰衣人甚至不用出招他只要再上前一步就能将自己逼下楼去。 但灰衣人面色忽然一变身形回转竟是让了开去。君黎已看见在灰衣人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白衣人——那个说是要再缀自己一日的白衣人。 “你来了!”君黎甚至顾不得什么惊讶或客气了。“有你在就好了。”他毫不掩饰这信任。 白衣女子却是哼了一声冷言道:“真是没用。”星光暗淡她手中的琴弦完全看不见但君黎知道方才必是她替自己解了围。 灰衣人似乎觉出她是个劲敌口中呼哨连声。君黎暗道不好只见楼下人头已动整个鸿福楼已被团团围住。 “我劝你们还是乖乖下去。”灰衣人道。“便是与我争了一时胜负也没好处。” “那便先争一争吧。”白衣女子冷冷地道。 她出手也是极快几根细丝已迅速向灰衣人缠去。但灰衣人身法迅捷君黎只见他脚步连错轻快避了开去。他趁他后心空虚便以短剑袭上。灰衣人半侧过脸左袖一拂君黎只觉他袖间似藏兵刃已将自己短剑荡了开去。 但灰衣人终究有了肋下的伤口拖累动作已慢便此一半转琴弦已将他缠住;他虽慌不乱顺势而为便依着女子的动作与她同进同退令那琴弦竟伤之不得甚至有的还松脱下来。 君黎看出他这伎俩心道我短剑若封住他进退之路他便不得不入白衣姑娘之毂。依此试了几下果然渐渐摸到了门道只是灰衣人武艺实高闪避腾挪竟也数十招不露败象。 白衣女子战得不耐忽然将那弦一收道:“你且绊他两招!”灰衣人不知她有何计较但没了她丝弦纠缠手脚大开袖中光亮一闪一柄短刃已经握在手里便向白衣女子刺去。君黎忙短剑袭他后心只攻他必救百忙之中还侧头看了女子一眼只见她左手四指将五弦撑起弦尾却缠在自己足上竟是形成了一幅斜琴。这“琴”单有弦却无枕不免难以成曲但白衣女子仍是右手将弦一拨。君黎将将与回过头来的灰衣人交换了两招半忽闻一股异样声响窜入耳际脑中竟是一晕仿佛血气都冲上了头顶眼前一阵麻黑那剩下半招便是使不出来。 他心中暗暗叫苦谁料灰衣人看起来比他还苦得多闻她弦音忽然如受大创面色苍白起来手上微颤招式也已不稳。君黎已猜到白衣女子多半用上了“魔音”的功夫那音虽不成调但似乎并不影响魔音之效。她表情凝重双目只是盯着灰衣人肋下伤口。只见灰衣人肋下渗出的血愈来愈多几次欲上前袭她琴弦却因君黎在后被他稍有动作就分心难成。只听他忽地低吼一声那肋下似乎伤口迸裂逼得他伸手一按另一手却向空中一抬:“停手!便不怕我杀了那两人?” 白衣女子冷冷道:“与我何干。”君黎知道他说的是顾如飞和单无意忙道了声“且慢”。 “怎么你以为他回过头来会放过你?”白衣女子乐声稍停瞪了他一眼。 “但是……小心!” 他才说了“但是”两个字星光下一阵忽然的心悸涌出灰衣人趁着魔音的停顿左袖一动暗器发出。倒幸得他喊得及时白衣女子抽身一避数点寒星堪堪从她额前擦过将她五条细弦打去了两条。 她心中后怕怒叱之下琴弦飞起已缠向那人脖颈。灰衣人手中短刃一挡明白今日多半不得善了便咬牙厉声道:“点火!” 君黎悚然一惊。楼下已传来接二连三的酒缸碎裂之声一股浓重的酒味飘了上来。有人将火把往酒里一丢便听扑的一声有火苗窜起的声音。 灰衣人冷哼一声道:“我原叫你们乖乖留在酒楼便也无事偏偏你们要强出头这也……也休要怪我。”他说到后来究竟是伤口痛楚难当语声终是不平稳了。 白衣女子未料还有烧楼一举一时间也竟没了主意。自己固然是可以全身而退甚至带走这道士也不难但楼下那许多人——究竟也不能见他们就此统统死于非命。 “我们先下去救火!”君黎便待觅法下楼那灰衣人心中愤恨君黎适才的偷扰忽然脚步一滑倏然到了君黎身侧抬肩将他狠狠一撞。这股力气极大君黎竟被撞得踉跄开数步立足不稳;白衣女子琴弦去缠灰衣人的手却已慢了一步只见他袖间一点寒光已经跟出直飞向君黎面门。 君黎不得不再避但原已失重这一闪身体再无法保持平衡——身侧是空空的黑夜他人已在屋檐之外。 正文 一三 红绫忽现 白衣女子大惊之下要以琴弦再去缠君黎无奈手中弦是伤人之物就算能将他拉住恐怕也是遍体鳞伤。这一收一放加一犹豫君黎已经向下坠去。她面色变得苍白失声喊道:“顾君黎!” 便那楼下动也不能动的众人听上面这一番剧斗下面又烧起火来都是忧心如焚——忽然听这凄惶的一喊君黎身影自廊边坠下顾世忠、顾笑梦几个清醒的都变了颜色。顾世忠要用力站起腹中却更是剧痛不已还未支起已知不及。 忽见廊外一匹窄窄的红绫自屋顶极快地垂下随后下面传来君黎一声轻吁。众人还不确定君黎是否得救只听上面传来一个清朗朗的男子声音笑道:“顾爷我来得晚了还望恕罪。”顾世忠怔了一下脸上随即露出喜色来拼了力大声道:“凌公子来了老夫这颗心也便放下了!” 君黎原已在勉强调整落地之势。他被逼坠下半空中借不到力只道必要受了重伤却忽然被软绸提住随即身体一轻又一弹起待到再下落已是轻松。 耳听得“凌公子”与顾世忠对话他知来了救星。既然自己已到楼下也顾不得其它便冲进楼中扑火。火幸还不是太大但楼下黑衣人见他冲进便也再冲了进来与他厮杀在一起。 君黎不多时已被烟火熏得双目泪流幸好那“凌公子”也很快到了楼底。依稀中只见他一身月白色衣衫倏忽来去那身形竟好似有一种“片叶不沾身”的洒脱那般烟熏火燎之势竟好像都未能沾到他半点衣角。便这人往自己身边一阵风似地一卷君黎只觉身遭一空浑身衣衫向外一蓬毛发也是一竖。 身周那十数人竟已全数倒地。 君黎委实是矫舌难下。“凌公子”浑似足不点地又欺去另外一边;而自己站在原地转头看都几乎要赶不上他飘动之迅。他手中握着一段火红色的长绫——但并不比方才卷起自己此刻这长绫被他贯注了内劲竟挺得笔直正如利剑。 衣带为剑这该是怎么样的境界?君黎正自看得心驰神往不防一泼冷水忽兜头浇在身上将他一凉。 “救火。”那“凌公子”自重围中回过头来左手丢下个大瓢对他说了两个字。君黎才始知是他用水泼了自己回过神来忙忙地去扑那火焰。身后便只不断听到剩下的黑衣人传来的“哎唷”“哇啊”之声料想在这男子“剑”下这些人委实不堪一击。 好不容易将火扑了楼上已是咳嗽声不断。君黎急急冲了上去。众人看来仍是动弹不得多是趴在桌上面色痛楚倒并无性命之忧。只有刺刺俯卧在地脸却朝向另外一边看不见表情。 君黎心头一慌脱口道:“刺刺!” 受伤的少女似乎听得见他声音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君黎如同又回到了方才她坠下的那一瞬间那错身而过以至要失去些什么的恐惧如此真实。他跑到她身前轻轻抱过她心里止不住害怕会看到灰衣人留下的重伤——他原本宁愿那个受伤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但她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给他便就这样任性地冲上去了。 还好身体翻转来时没有太明显的血迹或伤痕。他稍稍松了口气。“你……你还好吧?”这话问得竟似十分艰难他说着额前已淌下汗来。 “舅舅……”刺刺的头垂在他臂弯之中娇弱道:“我肚子好痛……” 君黎忽有所悟转头去看桌上。刺刺位子前那杯中隐隐有半杯酒的颜色。 “你分明喝了酒……”他心中一抽几乎说不出话来。 灰衣人让众人试运气时刺刺没有便照做所以旁人不支时她还抵受得住。她留着那一口气给那用力一袭。也正是因此她知道自己连喊程平的第二口气都不会有——才将那任务交给了君黎。 那用力一袭岂是旁人暗自运气可比。刺刺一剑得手纵然对手没及反击她也知自己必定只有坠下这一途。那一剑之后她腹中剧痛周身气力散尽只化作几缕脱口而出的血丝;身体直直落下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此刻见到这少女虚弱的模样君黎止不住心痛如剜更恨不能那个痛的是自己。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他自撞开的大洞见到白衣女子仍站在屋顶想必是那“凌公子”要她在上面看着灰衣人便喊道:“姑娘你看下那人身上可有解药吗?” “这东西没有解药。”说话的是“凌公子”他正一步步从楼梯走上顺手将两个看来也是只有半清醒的少年推到顾世忠身侧的空位上正是顾如飞和单无意。 “没办法诸位只能躺到天明等药性自解了。”那“凌公子”接着道。 “那……但是……但他们身上都是好痛可有什么办法能缓解一些么?”君黎似乎有所不甘。“若要痛到天亮我怕……” “凌公子”闻言想了一想。“倒正好是有。” “是什么办法?” “上面那位姑娘似乎精擅音律。乐声素能舒缓人心此地恰好也有琴姑娘若能弹奏一曲这里诸位的痛楚或可减轻。” 君黎抬头看白衣女子她却冷冷道:“我为何还要相助他们。” 凌公子似乎有些意外“这位道长不是你朋友么?” 白衣女子咬唇似是想了一会儿伸手一指君黎道:“那好顾君黎你说你若要我在此弹琴我便弹几曲也无妨否则我也便走了明日再来寻你算那一卦。” 君黎不料她竟会将此事系于自己身上忙将刺刺小心放下站起身施礼道:“若姑娘愿意略施援手君黎定当感激不尽。也——算我欠姑娘又一个大人情日后若有机会必思相报。”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向那“凌公子”道:“这人交给你!”说着便是一推那灰衣人便向“凌公子”撞落下来。好在这“凌公子”举重若轻偌大一个人单手便接过细看灰衣人手腕已被女子缠了丝弦双手缚在身后好不痛苦。 白衣女子也不看他便自屋顶一跃而下至奏乐之处取一七弦琴略加调试坐下道:“琴音疗伤恐没各位想得那般舒服若有听不习惯之处切记万勿用力相抗否则反受内伤休来寻我。”便坐下着手去抚。 琴声起初时舒缓君黎听在耳中只觉十分受用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些。众人想来也是同样感觉不过除了偷瞧这女子更在看这“凌公子”猜他来历。 若看他年纪三十太少四十似又太多。今夜本是无月他一身月白色旧衫与这夜晚融得极洽唯有右腕上缠着的一段火红色绫缎显得有些跳目但放在一起再加上他相貌清俊长发素束只令整个人如从画里走出淡处淡浓处浓鸿福楼的大红灯笼都似失了颜色。 这样一个人又武功高绝决计不可能是江湖无名之辈。座中不少其实已经想起一个人来只是身体并无力气是以也只互相交换眼色。 似是因为琴音顾世忠已缓过一些劲声音略透些无可奈何道:“凌公子老夫今日又欠了你一份人情这倒叫我如何是好。” 凌公子却缓缓道:“顾爷高兴得早了这事情恐还有得好查。” 顾世忠便去看那被擒住的灰衣人。凌公子知他心意将那人往前推了推道:“这个人顾爷可知是谁?” 顾世忠便道:“顾家自认这些年未曾得罪过谁便是做生意也是一路打点下来断然没什么不合规矩之事。此人为何要与我过不去老夫实是想不起来。” “你自然想不起来。”凌公子哂笑抱臂。“顾爷黑竹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的位子今年要落定会里争得最厉害的两个人你道是谁?” 顾世忠一惊。“莫非他是黑竹双杀‘喑喑马嘶凄凄凤鸣’中的哪一个?” “是沈凤鸣。他是杀手连同楼下的那数十个人统统是黑竹会受人雇来的你当然不识。这个人要价很不低能请得起他的不是常人。顾爷看来非但得罪了人得罪的还是个大人物。” 灰衣人始终默不出声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 “似乎不是这样。”君黎忍不住在一边道。 “不是怎样?”凌公子斜目看他。 “这个人原本不是来杀人的也并非冲着我义父一个人来只不过想将我们困在这里。他先前说‘奉上头的命令要看住几个紧要人物’我想来想去这件事也是另有图谋他是怕有人去碍了他们另一件事罢!” “当真如此?”凌公子已转头去看沈凤鸣后者面上却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你便算是现在杀了我我的目的也已达到。”他泯然无惧。 “是青龙教!边上顾如飞忽然哑嘶道。我方才听到他们说的……什么要留住这里一干与青龙教有关系之人另外一伙人今夜要将青龙教……一网打尽!” 正文 一四 乌剑凌厉 那“凌公子”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变化。“在徽州地头上想动青龙教——就凭你们?”他看着沈凤鸣。“青龙教主只不过没将黑竹会放在眼里罢了否则岂有你们在淮河以南的一足之地!” 沈凤鸣却仍然冷笑“青龙教不过一介江湖教派。如今金兵势大江北都是不保一个青龙教主有何本事大言不惭一统淮南诸路?” “我倒不知原来黑竹会在淮阳久了竟开始替金人说话了?”那凌公子口气似乎越发不豫“你的意思这次你们背后有了金人要将青龙教从徽州起走?” “随你怎样猜——总之这次青龙教怕是已保不住了。” 那凌公子脸色铁青冷冷道“张弓长是否也来了?” 沈凤鸣一怔并不回答。 “你是不是还没认出我是谁?”凌公子捏了他衣领将他轻易一推。“我倒不知自我离了黑竹这会竟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一个杀手不好好去接杀人之令却竟受雇做这般绊人手脚的下三滥之事——哼就做了也便罢但那‘任务之外绝不杀人’这八个字好像也忘了吧?动手烧楼——这种事谁教你们的?——竟还受金人之令在淮阳时我没接过金人一单生意你们倒好迁离了淮阳还不够丢脸到了大宋地界竟做的是金人走狗。不叫我遇见便罢了竟到我面前丢人现眼么!” 君黎在一边见这凌公子竟然发怒也是意料之外只见沈凤鸣听到后来身体簌簌发抖脸色也愈发苍白心中奇道这凌公子究竟是什么样人?听他口气他也曾是那黑竹会中之人么?这沈凤鸣想必认出了他来所以害怕。 “凌厉!他是凌厉!”终于有人叫道。“‘谁人不识凌厉剑乌色一现天下寒’便是他不会错!” 纵然满堂人皆无力但“凌厉”二字还是令整个席间笼了又一阵低低语声与那琴声嗡嗡地会在一处竟不舒服起来。 君黎再看那凌公子。“凌厉”——他听过这个名字。淮阳黑竹会总舵的金牌之墙上第四十五任金牌杀手便刻的是这两字。他作为杀手成名甚早一柄乌剑叫人闻风丧胆。后来退出黑竹会与青龙教有过短暂相交但朱雀山庄一战后他又重回黑竹凭借之前的声望将分崩离析之会再度重振以至于青龙教主对他都有了极重的忌惮之心。他似乎并不想与青龙教为敌便二度离开黑竹这一下是十几年未有音讯以致江湖中关于他的传说都淡了。如今他乌剑未出就尽退敌手是不是意味着比之昔年还更上了一层? 沈凤鸣咬了唇已低低道:“我……我原不知你便是……但黑竹会……好罢黑竹会固然已不似昔年但也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你若懂规矩便不会逼问我内中详情但我也便跟你说此事非是为了金人而恰恰是为了宋廷——我……我能说的便是这么多!” “宋廷早做了金人侄子又好得到哪里去?”凌厉冷冷道。“我只问你张弓长来了没有。” 沈凤鸣额头起了丝丝冷汗却是咬唇不发一言。 “你不肯说话?” “你若要杀我便杀罢。”沈凤鸣昂然道。 凌厉看了他半晌随后却松开手来回身道:“顾公子你们在此照看一下我去青龙谷瞧个究竟。” 君黎不甚确定他这“顾公子”三个字是说自己还是顾如飞不过瞥见顾如飞还未能起得了身只得接了这称谓道:“前辈放心。只是——若此事真与朝廷有关青龙教眼下恐是有很大麻烦凌前辈务必要当心。” 凌厉哼了一声道:“我不过去看看。有青龙教主在场此事也轮不上我插手。” “但青龙教主不在谷中。”君黎便将夏琝到来一事告知于他。 凌厉面色又变显然此事也出乎他所料。若夏琝所言是真那么朝廷因为夏家庄迁怒于青龙教主而致要围剿青龙谷也不无可能;若夏琝所言是假——也足见有人要以此引青龙教主离开其中阴谋更是难测。当此情形倒的确难办了。奈何这里所有人都躺了倒能动的不过一个自己一个青年道士还有一个似乎只听这道士言语的孤僻女子。无论如何也只能自己前去那龙潭虎穴看看。 “这人我一并带走省得他回头给你们惹麻烦。”凌厉说着拉起沈凤鸣。“至于你这里——你拿着这个记着可不要随意给了旁人。” 君黎见他将背上所缚之物解下递了过来也便接了触手才敢确定是剑。先前凌厉以绫为刃功力已足够惊人想来这冷兵于他倒是可有可无了。但在不远的顾笑梦却是倒抽了口冷气:“凌大哥你做什么?” 凌厉回过头来。顾笑梦又低低道:“‘乌剑’在你手里没人敢打主意你现在给了他不是害他?这满堂这么多人你怎知没人会——” “我话放在这里。”凌厉朗声道。“今日我将这剑借给顾公子谁敢动他就是与我凌厉过不去——顾公子你守在这里若有敌来犯便将我方才那句话说与他听。” 天下闻之胆寒的乌剑竟就这样握在自己手里君黎不觉也手心出汗。不过他知凌厉此举是要在人不在此时亦能慑敌也并不推辞便谢过道:“改日相见君黎一定奉还。” 凌厉未语人已离去。 白衣女子的琴音还在继续。君黎身上没什么伤病倒不觉什么便去一一再看过众人确定都是差不多的情形更特地去看了程平才听他苦笑说其实也喝了一杯。 刺刺竟是料错了。君黎心想。今日若不是有那白衣女子恐怕自己一人早就撑不到凌厉来援。 他寻了几张空椅在顾笑梦身边拼了把刺刺抱过来让她卧在上面。刺刺似乎倦得已经睡去抱着时只觉她动也不动身体柔软得如同无骨;幸好有平静和缓的呼吸让他心安些确信她没有大碍。 末了忽然顾笑梦轻轻拉了下他衣角。 他便靠过去。“姐姐怎么样?” “那白衣姑娘你怎么认识的?”顾笑梦问他。 君黎便将那日雨天茶棚之事细细说了。顾笑梦只微微点头:“我十年前也见过她。” 君黎“啊”了一声想起了那日在白霜墓前那番对话来。 只听顾笑梦又道:“十年前她弹的曲子便已不错如今她的魔音也已有几分功力了但我担心时间久了她会耗神太巨。” 君黎心中一凛。“姐姐也知道魔音?” “我是听你姐夫说的魔音之术应该是她泠音门的独门绝技了。”顾笑梦道。“她起初便叫我们不要运力相抗否则反会受伤——只有魔音才会这般。这段曲中之音是宁神、疗伤的不似方才你们在上面与那沈凤鸣相斗那般惊心可是她年轻轻一个姑娘家内功修为未见真能跟得上。你去告诉她若累了便休息就好不必这样费神。今日之事也要多谢了她晚些请她也到家中做客吧。” 君黎点点头见顾笑梦说着又是愁眉深锁心知她在担心青龙教更在担心自己丈夫与青龙教主是否也遭人算计。 “先别担心了姐姐。”君黎道。“凌前辈已经去了青龙谷他武功绝高我看谁也不会是他的对手;至于姐夫那边他既与青龙教主在一起也不必担心太多。” “但愿如此。”顾笑梦叹了口气随即转脸看他。“不过君黎你真不记得凌大哥了?当年他来我们顾家你应该正好在才是——他与我们倒该算是平辈的你适才叫他前辈叫得他老了他可未见高兴。” “我见过他?”君黎道。“我倒没什么印象了。” “或许你没留意——不过你总该记得与他同来的夏庄主?夏庄主还与你聊了一会子天。” 君黎心中猛然一跳。“夏庄主我记得!” 顾笑梦又悠悠叹了口气道:“只但愿他这次平安无事。否则教主一怒之下必会在临安弄出事情来。那时……” 君黎心一提。“那个夏庄主就是这次出事的夏庄主?”他追问。 是啊。 君黎心便惶惶然好像一散再也静不下来。 一曲终了他去白衣女子那边请她稍歇。白衣女子并不推辞这一下室内便又静了下来。 “我姐姐说了如今她也只是四肢无力所以起不来痛楚倒是消下去了想来大家都差不多所以你不用太费神药性总也要到天亮才能过。”君黎道。 “你打算怎么谢我?”白衣女子转头斜睨着他。“你不是说算欠我一个大人情必思相报?” “这个只要姑娘开口我能做得到的必不推辞。” 他答得认真白衣女子只好嗯了一声“便先记着待我想到了再说。” “那个……姑娘得你帮了这么多次忙还不知怎样称呼你。”君黎道。“姑娘可方便告知姓名?” “怎么先是问八字现又问姓名。”白衣女子道。“知晓了我名字你又要算些什么出来?” “无事不算命。姑娘不说要算我不会特特去看。” 白衣女子似乎对于他总是将调侃这般当真感到无奈了。“我名叫‘秋葵’。”她转开脸去道。 “秋葵?”君黎疑惑。“便是那秋天的秋葵花的葵?” “是啊。”秋葵微微一哂。“其实你若要我八字还真的是没有因为我是师父捡来的她不晓得我的生辰。这名也是她起的想来她也是看见了什么就起什么样名字。我白师姐也是这般。” 她说着转头又向他一看。“不似你有个像模像样的姓名。” “我?”君黎苦笑。“‘顾’又不是我本姓‘君黎’更不是我本名只是师父起的道号。原本这两个字是‘君离’该是取自那一句‘与君生别离’因为……我生就是流浪孤独之命师父说我自小便与父母分离这一世无论认识什么样的人也不久便要分离才会好过所以那个‘离’字才算是我的宿命吧。不过因为我要跟了师父给人算命如果用这么不吉利的名字恐怕生意就要不好所以就权改作黎民之黎了。”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秋葵低吟道。 “你知道这两句?”君黎看她。 “记不得在哪里听到过了也许是师父有唱过罢。” “是了听你说过令师也是个孤独寂寞之人。” 秋葵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沉默的午夜便这样坐着虽有万千心事各怀但那种惺惺相惜的孤独之感却再一次清晰起来共鸣起来。只是像是更加明白地知道了很快要各奔东西的事实这样的静静并肩而坐并没有舒解任何一个人的孤独而竟然好像更放大了两个人的落寞如同这咫尺之间其实已是无法逾越的距离。 寒凉的夜才让人觉出这真的是秋天了。天蒙蒙亮时天空竟然飘起细雨。仿佛只隔一夜酷暑就这样消去浓秋就要到来了。 没有任何人来。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正文 一五 寒毒冰瘴 药性奇特反倒是功夫弱的人先能动弹起了身看着天边的光亮阴晴不定。似乎有些亮云但凉风与潮意并未尽逝。许多人从未有过这种经历不过好歹天明了命还在这样的寿筵恐是要刻骨铭心了。 顾如飞勉勉强强爬起来也没心情再和君黎争短长便一同帮了招呼客人离去。楼下被火烧过的地方还是一片狼藉一个人影都不见被凌厉击倒的数十名黑衣人也早不知何时偷偷撤走了。 待青龙教一行人陆续都起了身顾笑梦便道:“爹我们要尽快赶回谷中看看究竟发生何事这便先告辞这里的事情要劳烦爹打点一下了。”又一转头道“君黎你便帮着爹一起。” 君黎原本心挂夏琝有心跟她一起去青龙谷闻言却也不好说什么。忽听那边程方愈呼道:“平儿怎么了?”抬头去看只见程平面色灰白牙关紧咬似是有极大的痛苦却仍是摇摇头道:“不妨事走吧。” 难道他药性未除?君黎疑惑又见他眉间寒气凝聚心中一凛。 程方愈已将程平按了坐下道:“他体寒发作你们先走我稍后就来。” 顾笑梦皱眉道:“你还是要尽快回去。派个人送他去家里休息下君黎他们都在应该能照顾他了。” 程方愈想了想便点头道:“好。” 顾笑梦说的“家里”并不是顾家而是指的程家在这徽州的老宅。老宅离此不远但不比顾家的气派只不过住着程方愈的一双老父母和两个仆妇。隔壁则是亲家关老大夫家里。来此的目的很明白——关老大夫是此间名医程平是他外孙身上的寒疾他多少是知晓的。 “那么我也要走了。”秋葵待青龙教一行人走尽开口道。 君黎一愣。“姐姐要我招待你休息下你先别忙走吧。” “不必了吧如今你们都有许多事情要忙我也要忙自己的事去了。” “呃但我今日还欠你一卦。” “便欠着我改主意今日不想算了。” “你还是决定要去临安么?” 秋葵未答只是道:“有缘再见。” “姑娘。”顾世忠上前道。“多谢姑娘昨晚援手姑娘若有要事我们也不好强留只是日后在徽州地头上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只管来找老夫便是。” 秋葵只是点一点头并不答话便已迈步走出。 顾世忠皱了眉头似乎也不悦她傲慢的性子。 他与滕莹、顾如飞母子等先回家去君黎便陪了程平去了老宅。程家老人一瞧骇道:“怎么这会儿会犯寒毒?”忙忙地差仆妇按“老规矩”去煎服药来一边又着人立刻去请隔壁关老大夫。 程平似乎已经冷到说不出话来。几人将他安顿到屋里躺了老人便急道:“这一大早怎么他会在谷外发病——他爹娘哩?” 君黎心知他只当自己也是青龙谷的人便答道:“昨夜都在谷外。程左使他们因有要事必须赶回青龙谷便让我送程公子过来。” “不应该啊。”程老爷子搓了手眉头紧皱。 “呃前辈恕我不明其中内情究竟程公子的症状是怎么回事?”君黎问道。 他见程老爷子似有疑虑忙道:“我叫君黎——呃顾君黎——昨日是来义父他老人家的寿筵才刚认得的程公子对他所知不多。” 程老爷子哦了一声。“原来你便是顾世忠的那个义子。”才道:“平儿那时原是早产儿天生体弱从小常犯寒病。” 君黎微一犹疑。记得他方才说到一句“寒毒”并非“寒病”。不过也不好相询。恰关老大夫已经赶了来他便退了出来在外面转了一圈忽然想起姐姐跟自己说过他不是程家亲生收养过来的时候已经有六岁。 那么他小时候的事情程家怎会知道? 隔了一会儿才见老大夫出来看老人脸色倒是还好。他放下一半的心上前向关老大夫询问情形见他也是面含犹豫便低低地道:“前辈程公子的身世来历我大概知晓所以还请不必隐瞒。” 关大夫面上稍许掠过丝惊讶随即隐去便道:“道长既然不是外人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唉也是造孽平儿的母亲怀上他时身上就中着两种毒一为寒瘴一为情蛊。怀胎数月这妇人也算是尝尽了苦头而孩子竟而未曾中途流产也殊是不易。只可惜他究竟不比旁的孩子健康最后还是不得不提早出生还继承了母亲体内寒毒。” 关大夫停了一下。“不幸中之大幸便是蛊虫总算没落在了他身上只是他左手残了一个指头多半也是被蛊虫所噬。” 君黎啊了一声。老大夫摇头道:“那段旧事实是回看不得那时平儿生下来才一个巴掌那般大轻得什么也似到如今还能活着也称奇迹了。他母亲被关在青龙谷几个月孩子便在我女儿女婿那里照看着过了冬天才算没了性命之忧后来被他母亲带走了。便又过了几年女儿忽然告诉我机缘巧合平儿又回来了如今已成孤儿她和方愈有心收养他。我这小女儿一直未有孩子我想了也是心酸自然也便没有反对。后来才发现平儿身体看似比小时候好了其实那些病根仍在。好在我女儿也懂医收养他下来对平儿也算是好事。” 君黎便道:“晚辈对医理只识皮毛想请教从程公子面上看他身上似有二种病象一为寒一为热不知是否如此?若说他继承了母亲的寒毒那热症又是什么?” “他在娘胎里时为抵那寒毒身体不自觉积聚些热性都聚在心脉一周是以心脉上也有些不妥。原本若是足月倒也好了偏他在娘胎里时日不满八月身体便弱加上初生时天冷为保他性命我们也只能用热性之药以致这心脉所聚之热至今未曾释出。好在如今渐已调理得当热症并不会发作也就只有每年一次寒毒发作会有些痛楚但我也已有合适的方子发作时连服数日便可平复。” “原来如此那这一次……” “这次倒怪离上次发作不过两个月——没道理会有如此的变化。” “会否和程公子饮酒有关?昨日他饮酒时身边人似乎对此有所担忧是否他这般身体并不适宜饮酒?” “倒也并非如此。为抵寒毒又不致引发热症给平儿的规矩是每日必须饮酒三杯不能少亦不能多。现在时日久了他便算偶尔喝多喝少一点倒也不会有太大干系。 “若是这样那便只能是因为……因为昨天晚上中的那毒了。” 关大夫面色一异。“中毒?” “是昨天在义父寿筵之上有人在酒中下毒程公子也受了毒性。我听师父说过世上的毒都是同性相喜互为牵引。如果昨晚那毒正好是阴寒之性的话很可能激发了他原本的寒毒以致现在发作。” “这样便对了——他身体里的冰瘴寒毒是至寒有时冬日天气寒些我们都叫平儿要多穿些少出门免得受了寒气引得发作何况是寒性毒药相引。——但顾爷寿筵怎会出这样的事?下毒之人可寻到了?顾爷可还好?” “前辈放心眼下应该没事了。”君黎宽语道。“倒是方才说的冰瘴寒毒是什么东西?程公子的母亲怎会身中这样的毒?既然是毒总也该有解毒之法?” 关老大夫便叹了口气。“那毒是在一个极寒、地势又高的冰川之地因天气寒冷冷气凝滞不流动而形成的一种地气类似于一些密林中之‘瘴毒’被人称为‘冰瘴’。冰瘴究竟有没有根除的解药我便不知但却有一种暂时压制之药只需要每年回去一次冰川服一次药便可保一年无事。” “那地方在哪里?”君黎疑惑道。“每年回去服一次药听来奇怪——这药……莫非是在谁手里?” 道长所猜不错。那个地方昔年叫做朱雀山庄。手里握有解药的人便是那时朱雀山庄的主人朱雀神君。 “什么?”君黎吃惊。“朱雀山庄——我听过这名字但原以为是在极热之地才对。” “却正好相反。朱雀山庄在大江之源冰川之上。地气之毒不比其它只要一踏足那地方便已中毒。许多人是到朱雀山庄之后才自发现却也为时已晚。” “等一等——前辈说去过朱雀山庄的人就会中毒那——据我所知青龙教那一位单左先锋不知道前辈认得否他原来是朱雀山庄的人应该也中了寒毒为什么他却无事?” 关大夫苦笑摇头。“单先锋老朽自然是认得的。方才的话却没有说完这毒虽然不一定有根除的解药世上却至少有一个人可以以内劲驱除此毒——便是青龙教主拓跋孤。单先锋身上的毒应该是他驱走的。” “既然如此怎么不让他帮忙驱除程公子身上寒毒?” “因为——平儿的生身父亲身份特殊又与朱雀山庄有莫大关联当年是拓跋教主的对头。” “可是程公子却是无辜我听闻他父亲也已过世多年既然拓跋教主都容他留在青龙谷怎么就不能替他驱除此毒呢?” “冰瘴非比寻常当年教主给单先锋驱毒却令得他自己伤了七日平儿是仇人之子他当然不愿意那时方愈试着求他也被他拒绝了。不过拓跋教主性情古怪有一日心情好也曾去看过平儿一次不知是否改变了心意只可惜平儿不懂事想着他之前曾拒绝便逞强不欲受他之好反激怒了教主。他便拂袖而去便此再也不提这事了。” 君黎叹口气道“逞一时之强徒惹后患无数。”又道“那朱雀神君想来该有解药否则自己也中了毒岂不是麻烦得很。” “朱雀神君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拓跋教主是以青龙心法灼阳之力硬生生化解冰瘴之寒的而朱雀神君之所以要在冰川上建他的山庄却是因为他曾被人以寒性掌力打伤只有在极寒之地才能活得下去。他自身体质也因为这内伤变得极寒冰瘴对他反没有半点损伤当然就无需解药。不过后来他被青龙教一把火破了山庄丢了大半条命据说一身寒伤反化解了这之后是否还能不受冰瘴之荼倒是未知。” 君黎心道当年青龙教主与朱雀神君这一段交锋一定惨烈已极想着也有些神往。只听关大夫又道:“平儿小时候和他母亲生活在一起——他母亲原本是‘太湖金针’的高徒也算是我们医门中人我听无意和刺刺两个孩子说起过每到平儿发作时母亲便以针灸之术缓解他的病症也是一法。” “那个……无意和刺刺——他们就没有过到寒毒或是蛊毒吗?” “想来是坏事都被这哥哥占了尽那两个孩子倒是健康。” 君黎叹了口气暗道这便是命了。旁人大概也只见到程平生得俊美那些女孩子若是知道了他自小这些病痛还会如昨日这般围着他么? 正文 一六 程家公子 程平喝了药过了一会儿寒劲才消走出屋子面上看来一如往常。 他向君黎先道了谢便坚执要立刻赶回青龙谷。几个老人拦他不住也便只能将几服药给了他嘱他务必煎了连服三日。 两人离了程家时已近午。先路过了顾家程平便请君黎先回。君黎想了一下道:“你眼下这情形我还是送你回去。你稍待我下。” 他便将那个背箱背了出来。这一整日没有背箱在身上他总觉少了什么纵然手捧天下无双的“乌剑”也好像没有自己那口竹箱安全。 刚刚到门口与程平会合忽然只见一骑骏马远远奔来——闹市单骑——很是引人注目。待那马近了些君黎才看清——马上那人眉头微蹙牙关紧咬一手持缰一手抽鞭浑身便如绷满的弓一般紧透出种特有的刚健。 那是单无意。 程平也认出了他正开口喊了声马已经奔到近前。无意见到他面露喜色一个悬缰放慢急促道:“大哥快上马。” “谷中怎么样了?”程平便问。 “先别问快上来!”单无意焦急溢于言表。程平便依言翻身上马。无意马头半兜向君黎道:“舅舅有人问起别说见过我们。” “究竟怎么回事?”君黎有些不好的预感。 “现在说不了太多!”无意看程平已经坐稳不待君黎答话便一夹马腹那马又奔起来却是顺着他适才的方向并非回青龙谷。 君黎只觉如一阵风从身侧刮过衣衫才刚飘起两人背影已是很远。但还没来得及仔细去想只听雨点般踏踏之声也传了来这一下是真的有好多骑马来了。 他刚闪身到了门内便有四骑到了顾宅门口当先那人朝门楣上看了看径自一提缰要往里闯来。 君黎忙往门前一挡道:“岂有如你这般不下马硬闯民宅的?” 那马一惊半人立而起几乎就要踢到他鼻尖。顾宅里众人闻声也各执兵刃现身到了门前天井。 那人眼见人并不少勒缰哼了一声。“奉上头命令来搜个人。识相的就退开些!”说着便将一纸似是公文的东西在手中一展只见上面密密有些字也有官印只是他人在马上又一放即收看不太清。 “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君黎左手边走出来个大汉记得是顾世忠一名颇为倚重的心腹名叫郑胆。 马上之人冷笑。“不过是个有点家财的徽商怎么着官府文书在此你还能抗命不成?” 君黎见他嚣张心中不快道:“便算真有文书也请大人先下了马再说。” “大胆!”那人手中马鞭就向君黎打来。君黎下意识举起凌厉给自己的剑一挡鞭梢正击在剑面上将那裹剑的白布都“刺”一声撕裂开来。 这人马鞭收回凭空打个响第二鞭又要打来君黎正待拔剑忽然斜里一声怒喝一个身形抢在自己之前将那挥来的鞭梢一抓手上用力便将这一势硬生生僵持住了。不是旁人正是顾世忠。 顾世忠这一喝一拿威风凛凛。君黎心中暗暗佩服自己义父便向侧一退。只听义父道:“老夫顾世忠敢问官爷有何指教?”他手上不松双目炯炯看着马上那人。那人悄悄抽动马鞭却并无稍移知晓他手劲非常不由有些尴尬故作腔势一个哈哈道顾老爷子来了自然最好不比那些不明事理的年轻人——上头下令要找个人我想顾爷应不至阻拦我等? “你找人便找往我家中来是何意思?”顾世忠口气不豫若非不想得罪官家早将他掀下马来。 那人干笑一声道:“听闻顾爷昨日大寿把鸿福楼都包了想必人多特来问问。” “宴席已散官爷现在来找恐怕晚了。”顾世忠冷冷道。 正自僵持忽见后面几骑让开道来有人喊了声:“张大人!”顾世忠和君黎都抬头去看只见一人正大步走进。这人四十来岁锦衣皂帽身材中等但手脚都是修长君黎见他这样子心下就是一凛暗道这应是个高手。 这张大人在门内一停看一眼这架势便先笑道:“误会误会顾老爷子莫气。”便伸手去抓那僵持着的马鞭口中道“怎么在顾老爷子面前撒野还不将鞭子收去!” 马上那人当然不是不想收只是被顾世忠这般抓住委实也收不回来。但张大人在这鞭上只是一碰顾世忠已感手心一热不由自主地便一松那鞭子便缩了回去。他已知这张大人是个劲敌自己在徽州上下都算熟络却并没见过有过这么一个“张大人”心道莫非是从京城来的当下也不动声色道:“大人言重了既是误会辨明了便好。” 张大人挥手令几人退出外面便又道:“虽说是误会——不过还是想问问老爷子——目下我们在寻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男子最好辨的特征应是他左手少了一个小指不知道老爷子可有印象?” 君黎心中暗暗一惊心道他们找的不是程平又是谁?无意定是知道了此事特特将程平带走了。程平对自己的手疾似乎从不讳言义父必定也知晓不知他要如何作答。 只听顾世忠已道:“未曾见过。敢问大人为何要寻此一人?” “嘿嘿这个嘛……”张大人显然不欲明言言他道“也是我们办事不力。原听说此人躲藏在青龙教昨夜至青龙谷搜查不想未有发现这才想起昨日顾爷大寿或许那少年会来了此地。” 君黎心中愈惊听他将“至青龙谷搜查”几个字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真不知青龙教如今怎样。 只听顾世忠又道:“当真没有印象。” “哦?”那张大人下巴微抬看着顾世忠的表情便显得有些威吓之意。“顾爷要不要再好好想想?”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嘿意思就是若顾爷真的没有那便容在下搜上一搜。” “岂有此理!”顾世忠怒道。“便算你是个官儿顾家宅邸岂容你说搜就搜。” “哼我有公文在此——圣上有旨无论如何也要捉到此人若有拦阻——” 那张大人没把后面的话说下去但威胁之意已很明显。这边君黎等人已是心中震惊暗想程平不过徽州一个小小少年怎会令得当朝天子下旨捉拿? 但此刻也无暇细想。毕竟这张大人手里的只是公文并非圣旨手谕便此就要搜府顾世忠是万万不肯答应。可是此人手底劲扎外面又有不少援兵真要动起手来未见结果便好。他见郑胆等人已然兵刃出鞘件件指着那张大人心中忽然一动也将手中剑身一横道:“大人若要强搜那也休怪我等不客气。” 张大人便转头来看他。他面带笃定之色原未将这道士放在眼里原不过随意一瞥。但一瞥之下目光竟是被粘住了——被那露出了半截的乌黑剑鞘。 他不得不将目光移到君黎脸上。君黎没有说话。他看这张大人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必说了。 这张大人将君黎看了数久方长长叹了口气道:“乌色一现天下寒——人在青龙谷剑在徽州城——算他高明!” 他说完一转身到门口向众骑招一招手头也不回一行人便尽数离去。 君黎松下一口气。狐假虎威固非他所愿但当此情形也唯有此一途。他原担心这张大人不买凌厉一个江湖人物的帐见他退去才确知凌厉那日借剑之举委实并非他狂妄。 其实凌厉若非杀手出身也便罢了;但究竟传说太多常闻自他手底下常有官富家大人物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如今这张大人见了又如何不身上一寒。 “爷爷方才是怎么回事?”顾如飞才刚从后院出来。“我听人说有官兵来搜人?” “如飞你好好去忙爷爷方才交代你的那些事儿。”顾世忠面色沉重道。“那些官兵一时半会儿该不会再来爷爷要出去一趟。” “出去?但……”顾如飞有些讶异。“昨晚上的事情都还未——毒是怎么下的都还未查明难道现在还有更紧急的事情?” “……君黎现今也在总之你们加紧调查此事我不多时便回!”顾世忠口气转硬便向外走去。 “义父!”君黎跟到门口。“义父难道是要去——青龙谷?” 单看顾世忠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并未猜错。 “什么爷爷你要去青龙谷?”顾如飞也跟上前来。“去那里干什么!” “照眼下情形看来青龙教很可能处于险境。”顾世忠道。“教主不在谷中恐怕官兵和黑竹会勾结会趁虚而入我必须要去看看。” “青龙教险不险又关我们什么事?青龙教主那般对我们早就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爷爷又何必管它生死!” “住口!”顾世忠怒道。“如飞我平日是怎样教你的?顾家先是青龙教的顾家然后才是顾家自己的顾家是徽州城的顾家!当年的事情原是我们对不起青龙教无论如何我不能坐视青龙教陷入险境而无所作为!” “但青龙教主可未必在乎啊!”顾如飞仍然争辩道。“他不是自以为厉害么又不稀罕我们。如今爷爷都久疏江湖官兵和黑竹会哪一个我们都惹不起若再惹这些麻烦这么多年辛苦创下的家业不是全毁了!” “混账!”顾世忠火起抬手便“啪”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你姑姑人便在教中还有青龙教的那些叔叔伯伯都是你爹和你爷爷好友你自小受他们照拂教益不多么?如今他们身入险境你没有半点担忧么?你爹生在青龙谷死于青龙谷尸骨也葬在谷中教主每年容你入谷一次去拜他你又忘了?便不为了别人你便不想想你死去的爹不想想他如今会否惨遭践踏?” 顾如飞捂着脸显然心中仍是不服声音虽低了些还是抗道:“但我是为了爷爷着想……” “如飞。”顾世忠语气沉下来。“爷爷说过无论何时只希望我们顾家的子孙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人做事但凭一个义字而不是一个利字。你年纪还小又不是青龙教的人说出那些话来我不怪你。家里的事情并非不要紧我也是要你留在这里好好查清昨晚之事但青龙谷那边爷爷是非去不可!” 他说着转头道:“君黎你和如飞——” “我陪义父去青龙谷吧。”君黎已道。 顾世忠一顿。“君黎青龙教与你可是半点关系都……” “他们志不在此家中暂时不会有事青龙教如今才是凶险难测不止如飞我也一样不想见义父孤身涉险但既然劝不动那便只好同去。” 顾世忠见他语调虽不高但语气坚决想了想点头道:“好君黎与我同去。如飞你莫忘了我交待你那些事!” “老爷……”一旁郑胆等人道“我们也与您同去……” “你们留下帮小少爷!”顾世忠回应得不容反驳话音一落人已走出。 君黎默默不语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离家很远才开口道:“义父是知此行凶险才不让他们同去的吧?” “未必是凶险只是情况不明。”顾世忠叹了口气。“不过你有凌公子宝剑傍身我倒还不太担心。” 隔了一忽儿他又道:“只是君黎你才刚回来便要你遇到此等麻烦事——待改日查到了昨日酒筵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定将那当事之人解了来由你处置!” “义父这算哪里话。”君黎道“我……说来我十几年未归早是不孝已极义父竟仍视我如子君黎实在惭愧无地但求能替义父稍尽绵薄分忧解难也缓去些心中疚意。” “其实……君黎如今你大可不必这般。当年收你为子其实也是我头脑一热。后来细想你原是无所牵绊的方外之人忽然套以世俗桎梏本是难为你。如今如飞也大了我已给他定了亲事加上你姐夫那边也答应他第三个儿子一飞跟我们顾家的姓你便放宽心义父这里你只有暇便来看看就是可不要有所顾忌。” 君黎默不作声只点点头。若论这世上有谁对自己好除开师父也便就是自己义父了吧。但他想到这里却忽然一个惊觉停下步子来。 我会不会害了他?他忽地想。“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这句话他并没有忘。义父算是自己至亲吗?若与他这般亲近会招来灾厄吗?昨晚上遇到的事情是不是本就是因为自己心血来潮来参此寿筵而起呢? “怎么?”顾世忠也停步。 君黎摇头。“没没有什么。” 正文 一七 青龙谷口 郊外的小酒馆今日也关了门。两人细看只见前面小树林中枝落草伏的确是有大批人马来过的样子。 “看来官兵真的来过。”顾世忠面带忧色加快脚步往前不多时已听得前面传来兵刃相交之声。 两人忙伏低。“是官兵。”君黎道“和姐姐他们。” 两伙人看上去交手时间已经不短。顾笑梦、程方愈等所带的青龙教诸人多不是庸手;官兵靠着人多将一众人围住但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见一时没什么危险两人心中稍安也不急上前帮忙。只听顾世忠暗叹道:“有此一役青龙教算是与朝廷交了恶恐怕再也不能安然独霸皖南一地。” “如此兴师动众总不会真的只是——只是为了找程公子?”君黎道。“程公子没可能得罪过什么皇亲国戚吧?” 见顾世忠默默不语君黎又道:“是不是朝廷有心打压江湖教派?想来想去此事也像是找了个借口忽然就来寻青龙教麻烦——但我仍是想不通义父昨日还说青龙教在这一带坐大倒令此地少有江湖门派生事反成了官府与朝廷倚仗的一处力量。那——就算朝廷要给江湖诸派来个下马威也不该挑青龙教开刀啊!” 顾世忠仍是不语。君黎心中起疑“义父?” 顾世忠眼神却看着别处缓缓道:“君黎你问的这些义父也答不出来只知当年青龙教消灭朱雀山庄声名鼎盛之时教主曾有过很大的野心不甘仅居于这徽州一地;朝堂之间也知晓他名头临安府清河郡王张俊曾带人马来过徽州趁着一次青龙教与其他门派相斗虚弱之机准备有所动作。教主无暇旁顾派你姐夫出面去拖延张俊——也算你姐夫厉害不但单凭唇舌之利便尽消张俊疑虑还将火引去了对头那里结果变成青龙教借了朝中力量平定了这皖南一带。张俊退回临安之后你姐夫一直力劝教主不要再轻举妄动因为他最清楚当初他在张俊面前演的那出戏只骗得过当时其实经不起细思难说什么时候这清河郡王回过神来便知上了当受了利用那时恐怕就休想再这么侥幸完身而退了。教主也便听了他的暂将势力收在淮南二路。后来因为情况有变便张俊死后教主也无心再行东扩便此也安稳了十几年——若要给如今这情形找理由除非就是张俊一党为了昔年的事情卷土重来想清算旧账。” 说起这“清河郡王张俊”君黎虽没去过临安却也知道昔年在高宗赵构面前论受宠张俊可一点不输于丞相秦桧退了将职后得了个“清河郡王”在临安养老委实也算是大红人了。如今天子赵昚当时仍为太子对他倒并不待见。 “这也不对吧?”君黎皱眉。“张俊死了那么多年那一干受宠的朝臣几乎都已不在况如今天子也换了人就算还有旧党手里哪来兵?以天子名义借口追拿程公子就更不可能了。” 顾世忠嗯了一声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口气却显得有些含糊。 君黎看着他表情忽然想起早上在程家问起程平的事情时一开始也遇到的是这般含糊表情心下道是了他们都不知道姐姐已经将程公子身世告知过我才不欲直言但义父这表情——眼下我们分明是在说青龙教说张俊他何须含糊?难道这事情的关键之处竟还是在程公子的身上?若是这样——义父方才说的那段往事也并非全貌甚至并非事实也说不定吧? 他心里想着目光却始终看着谷口打斗只见胜负久也难分暗感奇怪道:“谷中怎么没人出来帮忙?凌公子人也不在。看来……” 便抬头:“义父还是帮他们速战速决为好谷中多半还另有官兵。” 顾世忠也已准备出手便点了点头一握腰间之剑纵身上前双足踏风喝的一声便落入人群。只见他须发斑白但一剑出击便如猛虎出山当者胆寒。 程方愈正自为三四人纠缠顾世忠一冲之下有两人便径直跌了开去。程方愈先一怔惊喜道:“老爷子怎也来了!”顾世忠哼了一声扬声道:“任谁敢动青龙教也须先问过老夫!” 见来了强援对方头目一声令下率人倏然退开丈余仍是在众人周围围了个圈。 “爹!”顾笑梦也一闪身到了父亲身侧压低声音道“您是见到无意了?” “我见到他了。”君黎的声音自后传来。 “君黎你怎么也……” “官府的人来家里找麻烦我们觉得青龙谷情况可能比原本想象更不妙所以赶来看看。” 顾笑梦嗯了一声。“我们先合力解决这些人我再与你们细说。” “顾老爷子你可确定要替青龙教出头与我们为敌?”只听对方有人提气说话。君黎抬目只见这人四十来岁年纪手上不过一把普通朴刀但看衣着应是这伙人之长。 “……王副尉?”顾世忠口气忽异似乎与他相识。“怎么竟是你?” 王副尉抬袖抹一把颊边的血冷笑道:“上头说我对徽州熟这事儿能不派我回来?顾爷这事儿与您老也不相干是否看在往日交情上别让小弟难做?” “王副尉这话倒该我说。”顾世忠道。“既是你带的队那便给老夫个面子别让老夫为难才好!” “老爷子你……”王副尉面色却更为难了苦笑道“若真是我带队也便罢了我是跟着京里的张大人来的他刚刚带人去城里搜查留我在此守住谷口你们这么大一拨人要是进去了我恐担不起那责任。” “凭你这些人拦得住我们?”顾世忠便不悦。“老夫也是为你着想若你不肯叫人退开就别怪我动手了!” 王副尉心知如今是落了下风面色微微扭曲隔了一会儿方抬手下令道:“各队向东退后一里就地坐下待命!” 程方愈皱了眉头道:“老爷子放他们走了外面援兵回来岂不是麻烦。” “王副尉算是熟人应不至于。如今还是去谷中看看要紧。”顾世忠说着便要先走。 “老爷子……既如此您还是别涉险了我们去就足够。”程方愈往前一拦。 顾世忠看了他一眼——“程左使的意思是说我顾姓之人不配进这青龙谷?” “不是——我没这意思。”程方愈只得道。“您还不知道我的立场么?只是这事情要是反让您染了一身腥便划不来了。既然那王副尉与老爷子有交情眼下抽身还算不上太晚。” “哼我顾世忠是为什么来的?抽身?既然来了又怎可能抽身!” “老爷子……”程方愈欲言又止似乎心有不忍。他何尝不知顾世忠在徽州苦心经营十几年只不过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而只消青龙教主招一招手让他回去恐怕要他放下什么都行。如今青龙教陷入险境若顾世忠此举能让教主拓跋孤有一分改变心意的可能他又怎么肯放弃。 “好了我们走吧。”程方愈低头话语沉却无力。 入谷不远竟已见倒卧数人。君黎心中一提看那装束应该正是青龙教众。 程方愈略加检视站起身来表情已是黯然加凝重道:“应是他们守在谷口未虞会遭了偷袭。我看这凶手手段残忍这几个人都是被一把扣断了咽喉当时便已断气。对手之中好像有手劲非常之高手。” 再走几步只见又有几具尸体。君黎也算见过好几次死人但这些人死得凄惨鲜血涂地他只觉心里悬空了似的难受头皮亦是一阵阵发麻双手握紧了乌剑咬唇不语。这几具尸体之后是一长段路的鲜血滴落或渗于发灰的土地或凝于被踩踏过的草叶形成了淅淅沥沥、曲曲弯弯的一行两行想是伤者前行。 顺着血迹抬头望却只是瑟瑟空风渺无一人。 正文 一八 青龙谷中 程方愈吞了口唾沫艰难道:“那有人来袭的讯号应是发了出来这里也有过剧斗但最终仍是被人杀了进去。我们不知是否来晚了?” “不会!”顾笑梦道。“若——霍右使发现不敌至少也会带大家避入谷中深处。昨晚无月那些人不熟地形应该一时也摸不到方向——到现在都还没人出来我想那些人说不定还在找寻我们快些追上应该可以对他们来个两面夹击。” 程方愈点点头便先快步行了上去。 “君黎。”顾笑梦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问他。“你见到无意的时候他找见平儿了没有?” “我那时恰好与程公子一起无意见了他便将他带走了。” 顾笑梦眼神一亮。“是在你说那官府的人来顾家找麻烦之前对吧?” “嗯。他们——在找程公子。” “他能逃出城去便好了。”顾笑梦喃喃自语。 君黎沉默了一下“除了顾府之外我看其他各街各巷也都有官兵人也不在少看上去——他们是在整个城里搜程公子。只是——姐姐——他们的目标——真的是程公子?在青龙谷这样杀人也仅仅是为了找他?” 顾笑梦叹了口气。“没错。为了找到他那个张大人——他甚至宁愿减少谷口留守的人数自己带了大量人马去搜找。我原也以为他们是为了捉拿夏琝才来找青龙教麻烦直到听他们提起要找的是左手仅有四指的少年才明白过来。万幸他没跟我们一起回来我便让无意悄悄先走带平儿出城避避。” 她停顿了一下。“那张大人……他叫做张庭先前是跟在清河郡王张俊府里做事的手底下功夫厉害得紧。现今皇上从来不喜张俊但不知为何却好像对这张庭很看重特调他到身边来做心腹侍卫也是因此原先受器重的夏、邵二家反受了冷落便那夏庄主被下到牢里的主意似乎也是他出的。这次事情就是这张庭受命主事但看起来来的不止是他从京城和徽州二地调来的人他们倚仗的主要力量还有黑竹会。” “便是昨晚在鸿福楼那一拨么?派黑竹会牵制你们官兵则直接攻入青龙谷中?” “不听他们前面说话先前进青龙谷的也是黑竹会的人。那张大人狡猾得很怕青龙教厉害全让黑竹会给他打头阵自己是在后等着坐收渔利的。”顾笑梦道“黑竹会是收钱办事只是听命于人或许也未必知道他们的真正目的。他们分了两拨人一拨是沈凤鸣为首到鸿福楼牵制我们的;另一拨则是进了青龙谷的。想想鸿福楼应该不过是次要之务就已出动了黑竹双杀中的一人沈凤鸣想来青龙谷这边至少也有双杀中的另一个——‘喑喑马嘶’的份甚至黑竹会首领张弓长说不定都亲身来了。虽然霍右使武功高强青龙谷也留有不少好手但若那些人也如沈凤鸣一般使用什么卑鄙手段霍右使恐怕也是不得不带大家避去谷中深处磨那些人一磨。算来凌公子过来的时间也晚了许多只希望他对这里地形还记着早些找到他们。有他在黑竹会的人总还是会忌惮三分不至于像方才我们在门口看到的那样滥杀无忌。” 顾笑梦说到这里前面又有人发现些打斗痕迹这一次倒毙的却是几名黑衣人想来应是黑竹会的杀手。虽然死的是敌人但草叶带血断刃散落又兼脚印杂乱景象却叫人愈发不安。 “若只是要找一个人何须做到如此地步。”君黎不由道。“这黑竹会人的做派真不像是为找人而来。” “我便是怕——便是怕那张大人根本没将真正目的说出来。黑竹会是什么样组织多的是杀人不眨眼之徒——你还记不记得如飞昨晚上曾偷听到黑竹会的人说话说他们在说着另一伙人要将青龙教一网打尽——也许黑竹会接到任务就是将青龙教赶尽杀绝而已!若是那样便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会上来就下重手下杀手了!” “若张庭敢这样做也就是说他们不是要捉程公子而是根本就不会顾他的生死便是只带了尸体回去想来都是无妨?”君黎说着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走在最前的程方愈。程平是他的养子他却只抿紧了嘴不发一言。 “那究竟他们为什么要害大哥呢?”一直跟在身边沉默到现在的刺刺似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言语中似乎也已经顾不上避忌是用“大哥”还是“平哥哥”这般称谓。这一句话君黎又何尝不想问只是在谷口顾世忠那奇怪的表情已经让他知道他们必有不能说的理由。 果然又是沉默。 顾笑梦沉默。程方愈沉默。顾世忠当然也是沉默。但也正因为此君黎相信他们三人都知道原因。 “我……也不知道。”半晌顾笑梦才勉强答了一句。 “娘若不知道怎么先前在谷外听他们说起要寻‘左手少一指’的人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奇怪?”刺刺追问。“我那时可根本没往心里去你却立刻派二哥去通知大哥逃走!” 顾笑梦便知要瞒不过她去叹了口气:“非是娘不愿告诉你只是此事关系太大知道了于你们绝非好事。” 君黎听她说着忽然想起自己在顾家见到程平时在他眉间见到的那一缕被掩住的神采。那被郁结的寒毒压抑到看不出来的气息究竟是什么他没深想只以为是因为他面目英俊自然而然带有的轩昂之气——可是对了轩昂之气。他不自觉低头细想。被抑住尚且如此他原本的身份难道不该是…… 他心里打了个寒噤。程平那隐而未现的会不会是赵姓帝王之后的痕迹?自二十余年前徽钦二宗北狩、康王赵构南渡以来赵姓皇室里乱成一锅粥死的死遁的遁若说哪一个王孙公子逃命时在外面留下一支血脉来是一点都不奇怪。怪的倒是为什么现在回想起这回事来还要灭他这口?康王赵构本非先皇嫡系若他称帝后心怀些忐忑也便罢了;可如今他又把皇位让回了先祖直系子孙赵昚当今天子是名正言顺的又捉拿一个旁支的小孩子做什么呢? 不过若是这个原因那么多少可以理解为什么义父、姐姐和程左使都不愿对他们说起。这事情原本知晓了就该是死罪了。他见刺刺犹有不满便将她轻轻一拉道:“刺刺先别问这个了。” 刺刺一愣君黎又道:“但是姐姐我觉得另有一件事情更紧要。” “什么事情?” “我想知道程公子出生的时候周围都有谁?”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是听关大夫说的——程公子出生之后在青龙谷只留了几个月后来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六岁了。我想你们仍能辨识他身份、肯定他便是当年那个襁褓婴儿的依据应该就是他的左手吧?如今张庭找寻他的依据竟也是他的左手这足以证明张庭身边有一个在程公子初生时就知晓他左手残疾的人。” 顾笑梦忽然站住。她何等敏锐便这几句话她已觉出君黎是猜到了些什么一双眼睛抬起来看着他摇头道:“君黎知道得太多真的不是好事。” 君黎却神色如常道:“姐姐不消担心我是个算命的知道什么都不奇怪。我只想着这么多年程公子平安无事现在才突然被人搜找一定是有什么知情人突然投靠过去了才对不然实在没道理。” 顾笑梦叹一口气低头迈步道:“那让我想一想——平儿出生的时候身边便只有他生身父母、关老大夫还有你姐夫。就连我也都是后来才知。但他们——谁也不可能去告这种密。” “方才说的那些人里面会不会有谁对别人说起?”君黎追问。 “关老大夫便只告诉了程左使夫妇你姐夫那时应该告知过教主……” “那程公子的生身父母呢?” 君黎话音方落忽见程方愈转回了头来面色却透着些白。 顾笑梦觉出些什么来道:“程大哥你想起什么了么?那些事情我都是后来听了来的当时细节怎样我原是不知。” 程方愈目光从她从一边的刺刺从顾世忠脸上都一一游过最后才落到君黎眼里就好像有些未敢相信。 “我不肯定但也许——还有——朱雀神君。” 正文 一九 在劫难逃 君黎心中一跳。“朱雀神君?” “对平儿的爹和朱雀神君关系密切他也许对他说过。只是朱雀不久之后就被冠以谋反的罪名拿入了天牢理应没机会。” “……谋反?”顾笑梦咬唇道。 “如今的天子已经换了一个人谋反的罪名……也许……已不适用了。”程方愈道。 “若是朱雀神君……”顾世忠也沉吟道。“若他在牢里没死他说不定真有本事借时势之变寻机会翻身。” 君黎心头一紧道:“那拓跋教主和姐夫这次去临安岂不是便等于——自入险境!” 几人都是心神陡绷一时倒忘了注意谷中情势。忽然只听走在前面的人喊道:“有人!”话音方落一声怪笑已经划空传来尖锐刺耳——众人悚然一惊停步非仅为这突然也更为这笑的难听程度——尤其刺刺差一点就要伸手去捂耳朵。她从未听见过这样尖锐如妖嚎桀桀如鬼哭的声音而那居然是笑。 便是同时只见前面狭小谷口也同时涌出来一大片黑衣人君黎脑子里首先想起来的竟是小时候师父给自己讲过的神魔故事中“装小鬼的口袋忽然打开”那般情景搭配上这忽高忽低的诡笑直令人毛骨悚然。而笑声到底是这群人里的谁发出来的还未搞得清楚。 但也便一刹那功夫只不过是拔出兵刃戒备的时间那笑竟然已经到了极近之处便如那笑是在长腿跑的。一个黑影忽地拔地而起数丈距离一蹴而就窜入人群。程方愈辨位抬掌相击但这人却似泥鳅一般滑溜只一个转身轻易化解又转了出去。他心中一惊那人细细的声音已在对君黎尖笑道“你说是谁——自—入—险—境?” 这一句话在这人高低窜伏间声音也变得忽上忽下若隐似现再加上用了尖细的声音说出来直教人一阵毛发倒竖。众人明明已经举了兵刃背靠背站作一圈全神戒备却不防这个身影竟真如鬼魅便“境”字话音还未落君黎只觉身体忽然被一股大力一带竟然就这样横移开去倏忽一下快到他连头晕的时间都还没有人已在数丈之外而那个尖嘶的声音正在自己头顶狂笑着一只指甲泛着青光的精瘦之手已经掐在他咽喉令他几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几人也只是觉出一股劲风在身边一掠大惊之下竟没人来得及沾到这人半点衣角君黎已到了对方手中。顾笑梦喊出一声“君黎”但见此情形也是不敢上前。 只见君黎身后那人身量明明极短却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以至于反高出了他一个头表情洋洋得意。他长得极瘦额头、太阳穴青筋根根暴出脸颊凹陷下去到下巴则几乎没有了。便是这样一张丑脸却笑得桀桀有声。想到他快至如此的身手便是顾世忠、程方愈等算是见过多世面之人也有些发寒。 “你这妖物快放人!”先上前一步的却是刺刺。她手中兵器应是从官兵手里夺来的刀刀身狭长弧度并不大她便将刃尖向那人一指对他怒目而视。 “刺刺回来!”顾笑梦忙伸左手将她一圈竟未圈到。她犹记昨晚刺刺不顾中毒硬生生去袭沈凤鸣那般胡来以至于后来所受之痛大大超过旁人如今这人更是个比沈凤鸣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高手她如何还能再让自己女儿受一次伤?无奈正要迈步挡到刺刺身前忽眼前一闪一抹深灰色影子已闪至自己与那怪人中间。 她心中一凛。这人分明是被凌厉带走的沈凤鸣。 沈凤鸣眉头却皱着定定看着那怪人道:“马斯你这是什么意思?” 几人心中更惊暗想原来这怪人便是“黑竹双杀”中的“喑喑马嘶”那半句。这一下双杀到了齐君黎还落在对方手中自己这几个人能对付得了吗?但见两人似有争论也便压住了心神静观。 只听马斯一声怪笑道:“怎么反正也是要走还不兴我玩玩?” “你别要闹出事情来凌厉的话你也听见了。”沈凤鸣道。 “嘿最好不要跟我提凌厉——原以为今天可以杀他百来个人玩玩他一来十个都没杀到。要我卖他面子哼那总要给我些彩头吧?” 沈凤鸣却似鄙夷又似恨恨地道:“我早知不看着你便要出事但你动别人也就罢了动这个他若找起麻烦来回头连我也跟着晦气!” “老子就是特特挑的他!”马斯叫道。“谁叫这道士拿了他那碍眼的剑在手上我看了愈发不爽。怎么姓凌的回头还能杀了我不成?用一个换那么多人他赚了!” 顾笑梦等却俱已失了颜色。他们不是没见过门口那几人被一把扭断喉咙惨死的情状而君黎如今也一样被他一只如钳子般的爪子狠狠掐住没有立刻便死只不过是这人还想“玩玩”而已! 从君黎这角度努力仰脸看马斯只觉他那张脸陋到无以复加。他是还没死但换作是谁恐怕也都不会觉得这算件好事。马斯的手劲是一点一点加重的他如今甚至能感觉得到气管被迫到只剩一条极细的线勉勉强强才能维系住呼吸这滋味足称得上生不如死。他咬紧牙试图去拔手里的乌剑但刃刚出鞘不满寸一股千钧之力压下将他剑柄轻易推回。他抬眼看那怪陋的唇角正露出得意洋洋的笑。 在不足的呼吸里他脑子很快变得昏昏沉沉无力感加速涌出愈来愈烈——往前只看到沈凤鸣犹豫不决的眉头看到顾笑梦紧咬不松的牙关看到刺刺含泪欲滴的双目看到…… 还看到什么?他有些看不清模模糊糊地将头垂下去。是的咽上那只手还在收紧但看来很快便要结束了。 他在朦胧中感觉自己放开了手中的剑。四肢已经失去了知觉没有什么能握得住了——连自己的性命都握不住何况一把剑?残存的意识开始乱窜想着自己原来果然如此没用但就算自己很有用注定要死还是会死吧命这种东西何时能握在自己手里过? 所以这次回来果然是错误的吧?师父不是早就说了“亲缘浅薄”么我却还是心存侥幸。死也就死好了只是当着这么多关心自己之人的面不免有些难过也有些难堪。如果有来生但愿有机会看好了生辰八字再投胎也省得活得这么麻烦了。 脑海里是这样密密麻麻的一通胡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或是晕了还是醒着。只是忽听马斯一声怒叫“你敢跟我动手!”随后是砰的一声自己的头一偏被他重重磕到后面石头上清醒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剧痛。他没有办法动弹太阳穴边上有滚烫的什么流了出来黏糊糊流满一颊令得昏沉的头脑愈发昏沉。颈上的压迫倒好像没有了可是也许被迫得太久呼吸仍然恢复不过来…… 然后惊呼声娇叱声怪叫声怒吼声……他睁不开眼睛只能听到这些。依稀中有什么人到自己身边将自己扶起。“君黎?”他听到这人颤着声音喊自己。这声音苍老应该是义父吧。他想答却答不出来被义父捧着头那剧痛的地方被他用手狠狠捂着。“君黎你……你撑一下。”他听见他的哭声。真的是哭声。这种感觉是幸福还是不幸呢?在一个关心自己的长辈怀里离开这世界是幸还是不幸呢?如果可以他真的想对自己的义父好好说点什么的可是死生之事来得太突然到了现在他才后悔却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忽然那支撑一下消失。君黎摔下去摔到地面。耳中听到的是一声难以形容的得意怪笑伴之以更多的惊呼。 “爹!”他听见顾笑梦在喊。 “君黎!”这应该还是义父的声音但不知为何就这么一刹那就变得好远。随后自己又被一个人扯了起来那一只恶毒的手再次捏上了自己咽喉。 “你放开他!”——即使闭着眼睛他也感觉得到这次是刺刺还是和那天一样就像一只投林的小燕子带着劲疾的一股风就撞了过来小小的身体竟然将那个还没将自己拿稳的人撞了个趔趄。马斯一声怪叫一手拉着君黎一手便要去抓刺刺。周围已是惊呼一片而君黎他空有神智却没法睁开眼睛来连看刺刺一眼都做不到。 陡然间君黎感觉自己又跌了下去。那只放在自己咽喉的手再次被迫离开了一个声音不无怒意地喊道“停手马斯!”跌到地面之前他又被人扶住。这一次扶住自己的人是刺刺他恍惚间嗅到她身上有股很好闻的气息还没有来得及感到奇怪就发现是因为自己的听觉都在渐渐消退而剩下的只有嗅觉……了。 所有的声音都没了他只能嗅到空气中的潮湿。是要下雨了吗还是……还是刺刺也在哭? 感觉忽然好像破碎了碎成很多很多细微。他已经说不清楚。他也不知道接下来的那许久发生了什么事。 当嗅觉都没有他只剩下了虚无。 直到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涌入身体他才有那么一丝力气将那碎掉的细微细微重新聚集起来成为知觉。他微微睁开眼睛月白色的衣衫映入双目。是凌厉吧?想来也是若非他来了刺刺哪能得幸谁又有办法制得住马斯。想来这股温暖的力量也是他在救自己所以刺刺已经走开了只有自己跌在草地上。只是对面数丈距离似乎有另一个人也像自己一样卧着;也和自己一样身下淌满了鲜红鲜红。 那个卧着的是谁呢?他依稀中看不清想开口喊才发现自己仍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嘈杂中他听见了顾笑梦的声音程方愈的声音刺刺的声音忽大忽小地在耳边划过。但其中怎么没有义父?那个——最早扶住自己的义父呢? 他心里有一个太可怕的念头让他一定要用这双好不容易睁开的眼睛找到他的义父。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用力去寻他就发现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泪来。是不是自己的身体比神智知晓得更早——知晓那个卧在数丈之外的便是自己想要找的人? “义父……他……怎么了?”他说话可是他又没法说话只剩谁也看不懂的口形就像垂死之际那口唇微张的鱼。 “君黎不会有事吧?”他听见顾笑梦哑声问着凌厉。显然他们没人意识得到他其实有知觉他有话要问。 他愈发害怕于是决定用行动表达。他要支起身来。他蜷起手用力一撑地面——从来也没觉得这件事会这样难可是这一撑他身上那些细密细密汇聚起来的力气忽然消散散得连神识都已不在。 他又摔下去。是他的整个神智摔了下去。 他撑不起来却陷入了彻底的、深深的昏迷之中。 正文 二〇 黯然神伤 他想自己一定是故意的所以躲过了一切动荡一切不安一切震惊与悲恸一切恐惧与绝望在不知多久以后睁开眼睛已经躺在一个柔软而舒适的室内。 耳畔嗡嗡在响分不清是来自外面还是自己脑中;明明是白天却有一股晚间特有的烛油味道传了进来让这房间的气息也显得有些浊重。 床边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少女他一时差点没认出她是刺刺因为她和以前不同。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就连头上的发带都是洁白。 他动了一下。“刺刺你在。”他轻轻地说着显得有点吃力。 刺刺吃了一惊抬头看他。他才注意到她两只红红的眼睛。见到他醒来她似乎呆了一刹那但在下一刹那再也无法忍住扑到他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舅舅你醒了……你总算是醒了!” 君黎有点不知所措这多半也是因为刚刚醒来的自己终究还是有些迟钝。他伸出手想安慰她刺刺却只是不住地哭哭到头都抬不起来哭得他胸口的薄被都湿了一片。 “……怎么了刺刺谁欺负你?”君黎用尽可能轻快的口气去问她。 “舅舅……”刺刺哭着道“外公……外公他……没有了……” 君黎那勉强露出的轻快之色凝固头脑里忽然一阵剧痛只觉天地似在旋转。伸出来的手原本是想轻搂刺刺的肩膀但此刻却下意识地一坠狠狠捏住了她手臂。 “你说什么?” 他其实已经不需要再问一遍。刺刺穿了一身孝服哭得双目红肿。他知道自己只是不愿回想或者不愿相信因为脑中的确还印着那样一幕义父就那样倒在青龙谷的草地上的一幕。他总希望那是自己在不清醒之中的梦境或者心存侥幸至少情形不是最坏的那种——可是现在他醒来了一切现实重新压到。本来应该死的自己还活着而本来不该死的义父却不在了。 师父的言语又被忆起来回响起来萦绕不断起来。 “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 “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 “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 这一句话在耳边反反复复加剧着他头脑里的嗡嗡作响。他只觉心里痛到无法跳动开口想说什么却哑透了。对一定是因为我。便是因为我。我这个原该远离一切俗世亲情的人认什么义父又为什么要回来?君黎除了害人你还会些什么? 刺刺没去挣被他抓痛的手臂。在她心里君黎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从一开始落入马斯手里他的知觉恐怕就已经失去了。可是君黎便是在此刻回想起了一切。那时候在自己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是沈凤鸣先出的手——沈凤鸣并不是为了救自己只是不想被凌厉寻了麻烦面对马斯的妄为至少想证明自己也有过阻拦他的举动。他的突袭并没顾及君黎但显然激怒了马斯于是后者腾手与沈凤鸣相搏之前顺手便一把将君黎的头按到石上。 那原是脑浆迸裂之祸但或许是因为背箱碍了一碍这一摔并没摔到十足。当然这原也足以致命了——至少自己应该是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当众人立刻将马斯团团围住时离自己最近的义父便慌乱地、拼命地用手按住自己创口稳住自己身体。可惜沈凤鸣只是做个样子所以马斯很快脱出身来瞥见欲救君黎的顾世忠竟恶向胆边生便这样斜刺里向他出手。他的动作该有多快?顾世忠整个人便此被击出待马斯再将自己拖起义父的声音已在数丈之外。 他回想着就茫茫然松开刺刺的手臂茫茫然从床上撑起来走下来。眼神像是还没有活过来一般空洞脚步像是还没有醒过来一般踉跄。 “舅舅你你别起来……”刺刺有点担心。“你伤那么重还是……” 眼看着他已经到了门口她只好上来拉他。“你别出去啊!” 却不料这从来温文的小舅舅看也没看她反而手一甩顺手将她向后一推。算不上用力但坚决得几乎僵硬。他看到自己的背箱和乌剑都立在门边也像是顺手便拿了起来打开门向外便走。 “舅舅!”刺刺追上去。 君黎恍如未闻跌跌撞撞地穿过庭院。在庭院里能清楚听到前面传来的哭声嗅到香烛浓重的浊味。君黎仰面看天却连天都是白色的整个空气都像是惨白惨白的唁。 他知道自己必须作出一个决定:他必须离开现在马上就走连一丁点儿停留都不能再有。那一次次的犹豫、心软与……仿佛是好心最终却是害人的是比所有的无情更害人的。“这就是你的命吧君黎。”他对自己说。“只要你在就有人要因你而不幸所以你只能立刻离开没有第二种选择。你不该得到任何人的亲近永远都不要有此奢望。” 前厅已经成了灵堂。君黎从庭院掀开帘子两个家丁吃了一惊喊道:“君黎少爷!” 灵堂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顾笑梦、顾如飞一边哭着一边向前来吊唁的客人回礼。但君黎忽然出现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堂里也便出现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认得的便在向不认得的介绍这是顾世忠的义子。他头上有伤那白纱紧紧缠了好几圈在旁人眼里这该也是他在戴孝吧。只是他道髻松乱面白如纸那样子委实也有些惨然。 “君黎。”滕莹忙过来道。“怎么出来了——快回去躺着这里我们应付得来。” 却已经有几个认得的过来不无同情地向他行礼:“人死不能复生顾少爷务请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君黎呆呆瞪着这些人看了许久像是要说什么但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说连半个礼都没还反抬抬手将人推开便向门外走。 满堂人都诧异地看着他暗想顾世忠这义子莫非是受不了打击一时失心疯了。就连顾笑梦也愣了下忙站起身来喊道:“君黎你去哪!” 君黎停了一停却没回头只道:“我要走了。” “什……什么?你说什么?”顾笑梦诧异莫名。他是怀抱乌剑背负竹箱一副要走的样子可是他后颈留给自己的惨白之色就像预示着他下一刻就会血尽而枯。这般重伤的他要走哪里去? “舅舅你怎么了?”刺刺追过去道。 “我不是你舅舅。”君黎冷冷地道。“我跟你们顾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堂中一静随即是一片哗然顾如飞已经先忍不住跳起身来喝道:“顾君黎你说什么!” “我说我跟你们顾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君黎平平静静地重复了一遍。“顾公子是听不懂吗?” “你……我爷爷他怎么待你你有没有良心?他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哼我们原本过的好好的便是为了你这个所谓的义子他才送了性命!他现在躺在这里你头都不磕一个香都不上半炷就想这么一走了之了?” “如飞!”滕莹皱眉低声喝止他。 君黎低低冷笑了声。“你爷爷与我何干?”便即迈步。顾如飞益怒上前便要抓他横地里却被刺刺闪出张臂一拦疾言道:“表哥你不知道舅舅有伤?” “嘿‘舅舅’‘舅舅’——他都说了不是你舅舅了。是啊他又不姓顾他说走就走跟我们家半点关系都没有——我看他是傍到更好的靠山了吧?他有了那乌剑——多威风!却只怕凌前辈见了他这不义不孝的样子也要后悔把剑交在这种人手里!” 顾笑梦犹自不信般地看着君黎上前两步语声喑哑道:“君黎姐姐不信你是那样的人你若有什么缘故便跟姐姐说就算真要走也晚些我们从长计议……” “如飞说得很对。”君黎的声音只是冷冰冰的。“我没生在顾家没长在顾家顾家与我本来就没什么关系谁生谁死我也不在乎。这个地方我便一刻也不想多留你就当我没来过不认识我也别再自称是我姐姐我可消受不起。” “你听听这可是人话!”顾如飞怒道。“爷爷真是看走了眼怎会让这么一个人进了我们顾家的门!”他说着似乎仍然意犹未尽又跟了一句道“你要走便走顾家往后也不会认你这般子孙你这种叔叔我呸!” 若不是碍于刺刺还挡着他大约真要上去啐他一口。不过君黎只是充耳不闻早已走出远了。堂中众人只是各各哀叹便有人道:“顾老爷子命苦大儿子年轻有为却不幸死得早;如今这义子虽说是个道士便先前见了也彬彬达礼还以为是个君子样人物结果老爷子一死这嘴脸便换得这般快!老天也真算是瞎了眼了。” 刺刺也知君黎已走得远了放下手臂来与顾笑梦对望着只见她眼里俱是不敢相信。她心中也是一痛忽然忆起方才君黎在自己臂上那重重的一抓咬唇喃喃道了句:“我便是不信。”忽回头便追了出去。 “表妹!”顾如飞喊之未及自己不好离开也只得怒气冲冲地回转来。 君黎出了门便走得飞快奈何血气似乎不足便方才说那几句话似乎将他整个人都掏空了一般。刺刺追出来他才刚刚拐过街角被她轻易地一把拉住袖子喊道:“舅舅!” 他便没了力只能仍旧用方才那种冷冷的口气回应道:“说了不要叫我舅舅。” “舅舅我便是不信。”刺刺完全未理会他的话语气中带了哭腔。“我认识的舅舅可不是这样的人不是的!” 君黎似已没了气多说只将袖子一抽无力道:“离我远点。” “舅舅……”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君黎忽然如被激怒似有满腔怒火要发作似有满腔不甘要倾诉将一张苍白的脸蓦地转过来对她吼着如同变成了凶神恶煞将五官都挤得狰狞。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不是你舅舅我不姓顾我跟顾家跟你们都一点关系也没有够—清—楚—了—吗!” 他咬牙切齿地想留给她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但也许有些事情真的是天生装也装不像当这样回身与她相望他竟几乎要无法与她四目相对。他不知道若她听出那最后一字一顿的口气其实不过是他要掩饰声音的发颤她会如何? 但刺刺终于只是定定看着他不再说话了。就如同离岸前最后一道船索也已解开他知道她的沉默代表着他终于无法回头了。那水波一定会将他推得越来越远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将他拉回。 他害怕无法压住心内潮涌匆匆转身便走。刺刺便在这街角看他的背影远去如同那一日他在那偏僻的小酒馆门口看着她。 只是她虽然不再说话不再挽留他却并没有错过在方才一刹的对视中他那双忽然转湿的眼睛。 正文 二一 一命一诺 他并没有哭。或者他绝不承认自己哭了。他要快快离开——离开这座城离开这个有太多人认得自己的地方。他便跑起来好像那剧痛的伤并不在自己身上直到出了城确信已经离开顾宅很远很远很远他才慢下来才意识到喉间金属般的粗粝呼吸之声。 他的咽喉被马斯那一只手几乎捏断呼吸本就不畅又兼跑了这许多路几乎要喘不过气。他忙就近扶了一堆麦垛勉力调整呼吸可是这一静下来他只觉悲从中来那抑住的眼泪就要这样漫出来。 他抑了又抑却还是抑不住了竟就靠着麦垛坐下身如决堤般放声大哭起来。哭的是什么?是义父的死还是自己的无用是命运的不公还是这选择的残忍——他也都分不清只是将一切苦痛难受都搅混在一起哭这一场天下无双的悲凉。 哭到气力都用尽了他才抬手去抹脸。如此便好了吧。无亲无故再也没有人会被我所害了吧。想着时忽觉腕上好像有个什么陌生的东西擦到了脸上掀袖一看竟是个青色草环。 他呆了一下。怎会有草环?小时候那个视作护身符的枯草环也都坏了丢弃十几年了何时有了一个新鲜的戴在自己手上? 正有些发愣冷不丁一个声音自后道“那个是刺刺做的。” 他吓了一跳听出是凌厉。因怕脸上仍哭得花他便不敢转头只听凌厉“嗤”地冷笑了一声。“装什么你死活要抱着这把剑出来也该知道我定会来找你。” 君黎定了定神握紧手中乌剑咬了唇翻身便叩头道:“凌大侠!” 凌厉稍稍偏身避开“干什么我不过来找你把剑拿回去叩头便不必了东西交出来就行。” 他说着伸出手来。 但君黎没动。他头也没抬地这么叩着这让凌厉一皱眉道:“怎么你还不愿意?” “不是——只是君黎要恳求凌大侠教我剑法!” “哈凭什么?”凌厉似乎是不可置信地斜睨着君黎。“一个见风使舵、忘恩负义之徒凭什么敢求我教他剑法?” 君黎咬牙道:“凭你那日把乌剑给了我。” “我倒真有点后悔。你不若现在交出来也省得我动手来拿。” “若凌大侠不答允教我剑法我不会起来不会将剑见还。”君黎硬着声音道。 凌厉不豫道:“那你便是逼我自己来取。” 他说着手已向下伸至君黎肩膀处只消一用力料不怕他不吃痛侧身松手。 但君黎却倏地向后一退已然拔剑出鞘。乌金色的剑光一闪剑身已架在自己颈上。 “你不肯答应我便去死。”他昂然说道。 凌厉眉间皱得愈深。“想不到你还会这种无赖手段。那好啊你想死便死就是。”凌厉反而收手抱臂便似要看看他想怎样去死。 君黎心中便是一冷目光低垂去看剑身。“好啊。”他冷笑。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冷笑。他原本也没下过这般决心可是此刻被凌厉一语相逼忽然觉得就自己这般命其实还不如死了为好?如果活着徒然给人招厄死了岂不是一了百了? 他冷笑着便将剑刃往颈上抹去。凌厉初时只当他做戏未料他真的双目一闭脸上那似怕非怕似舍非舍的表情竟完全不似作伪。眼见森森剑刃真要切入他肌肤他只得伸手将君黎握剑的手一捏阻他行动。 这一下他才觉出君黎原是用上了力轻易竟阻不住忙又将他手腕一扭君黎手中剑才斜了但他竟硬是握在手里未肯便松以至剑刃在肩上狠狠一划撕出道血口来。 凌厉才看清这年轻人脸上未干的泪痕心里微觉有异。“你——便这么想跟我学剑竟要寻死?为什么?”他问。 君黎便如又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定了一定神才道“我自有我的理由只是——不能告诉你。” “连理由都说不出口学武何为。”凌厉拂袖不悦。 君黎咬一咬牙道:“我要杀了马斯这理由够了么!但你偏袒黑竹会我若说了你便不会肯教我。” 凌厉微微动容见他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坚毅认真竟没法加以嘲弄。马斯在黑竹会以心狠手辣著称这天下想杀他的人怕不有个成百上千但结果马斯活得得意想动他的人却往往死得很惨——这事实君黎便算不知也该猜得出来。 他如今心中也大概知晓君黎忽然六亲不认必有原因便道:“我先劝你一句最好是放弃了对付马斯的念头先不说他本身已经不好对付他背后尚有个黑竹会想杀他可不是单单对付他一个人那么简单。” “那又怎样。”君黎一字字地道。“若不能杀他我君黎枉受亲恩枉活于世倒也不如死了干净。” 凌厉看了他半晌轻叹一口道:“江湖中的所谓仇杀到最后多半发现无稽冤冤相报之后反羡不得往昔抽身事外的时光。你原属道家之人竟然也看不明白。” “我明白。”君黎低低地道。“但正因明白所以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知道自己这条命应该做些什么。” 凌厉只是无奈道:“你把剑收了先跟我走了再说。” 君黎喜道:“凌大侠答应了教我学剑?” “这个——我还不肯定。我也不过准备在南边逗留两三个月就算要教你恐怕也没多少时间。但你伤不轻我在附近有个住所可以先让你落个脚。” 君黎点点头便要站起谁料身体一动只觉四肢一阵发虚头脑晕眩非但半点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竟还往后摔去。这一下摔得仰面朝天他只觉身体力气完全散尽一般分毫动弹不得不由骇道:“凌大侠我……我起不来……” 凌厉回身见他面色真是十分惨弱不免也生出担心俯身去察他头上伤势。方触到他额边只觉手下滚烫吃一惊道你何时发起烧了?却见君黎看着自己嘴唇动着就一眨眼功夫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了。 他转念心道这年轻道士武功根基不深似这般一通闹腾旧伤新痛恐怕身体早就虚脱透支。也便只好将他背起先到附近农家劳人腾一处让他休息。 正文 二二 技不如人 农妇好心喂君黎喝水。水一沾唇君黎才觉出身体里似乎完全干涸了一口气喝了好几碗才歇下。力气恢复了些他才喑哑出声道:“凌大侠我……” 凌厉抬手止住他道:“你昏睡四日粒米未进如今这样也不奇怪。先省点力气等吃了饭你再说话。” 君黎“哦”了一声。自己昏睡了有四日?料想那四日中众人因自己义父之死已经足够悲痛难过还要为自己担惊受怕到头来却换来自己无情之别这一次自己姐姐、嫂子还有刺刺他们都该是伤透了心了吧。便只想想他们如今心情也都要吃不下饭。 可是毕竟长痛不如短痛。若这次自己还不快刀斩乱麻地抽身而退等出了事再走便来不及了吧。 他这么想着心情已经没有起初那么紧绷就算不是努力去压着也足够平静了。隔一忽儿农妇果然又送来饭菜。凌厉向她道了谢便向君黎道:“若还想活命便吃点下去。” 君黎是饿极当然还是起身吃了。初时头烧得沉沉的待到吃完反觉身上轻了。 “我看你便是乏力虚脱。”凌厉也拉了木凳坐下。“你再休息会儿好点了我们便走。” 君黎默默点头隔了一会儿抬手道:“凌大侠先前说这个草环是刺刺给我的是怎么回事?” “你小时候手上不是有个草环护身符么?” 君黎惊道:“你怎知道?” “不是我知道是程左使说的。我倒不晓得以前还有这段故事那时见你性命垂危刺刺便去编了这草环只愿这东西也能成了你这次的护身符保你无恙才好。” 君黎想到刺刺最后那伤心的眼神鼻中隐隐一酸忙扯开道:“今天好像没看见程左使。” “青龙谷里也正一团麻烦他们都回去了。” 凌厉说着停了一下看君黎道:“马斯在青龙教妄为等青龙教主回来自会去寻他麻烦你其实只需袖手。” “他寻不寻麻烦是他的事但我是决意要寻麻烦去的。”隔一晌道“看得出来马斯他们还是忌惮你的你那日为什么却由他在青龙谷妄为还将沈凤鸣放了?” “你以为我一个人真能控制得住那日青龙教局面么?”凌厉叹道。“我追进谷去的时候霍右使他们已经退避到谷中偏僻之处了两方伤亡的人都并不少。这一次是马斯领人他和沈凤鸣不同。沈凤鸣非到必要未见会杀人但马斯生性嗜杀往往不以任务为要而以一己之屠戮之欲为要。”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马斯肯退走也算是运气——他不知我此来是否有其他原因多少担心对他争那金牌杀手的位置有所影响。其实他们若一拥而上我未见能轻易取胜。当时我要帮霍右使一起给青龙教众人疗伤所以便未立刻跟了出来;放了沈凤鸣也是因为要让沈凤鸣看着马斯——他和马斯面和心不和多少能牵制他一些。不过他们走了之后我又想起他们二人如今要争金牌之位马斯对沈凤鸣的敌意恐怕也到了顶。而且这次的任务沈凤鸣虽然被我所俘但名义上来说他任务已经完成无误;而马斯虽然将青龙教逼到绝境可是任务却算不上完成。这样一想就会觉得以马斯的性格若不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找麻烦恐怕不肯轻易收手所以我便又追出来——若要怪便只怪我还是来得晚了否则顾爷他……不至于因此丧命。” “怎好怪你。”君黎低低地道。“根本只是因为我……” “你倒也不必这么说马斯那日之举并不见得是针对你只不过他杀人性起非要寻个人来发泄情绪。” 君黎似乎不知该怎样跟他解释只好默然不语。 眼看天色要暗凌厉便叫君黎起来向农家道了谢也留了些碎银。君黎看他走得快只好努力跟上。 “我那住所要走半个时辰光景若不快些恐怕天色更暗。”凌厉转回来道。“所以我最近几年就算来徽州也是住在城里倒很少回去。” “那若不是被我拖累你今年也不会回去了?”君黎道。 “若不是你姐姐担心你情况会有反复不让我走我原大概径直去临安了。”凌厉道。“她倒好自己丈夫去了临安情形未知她反更担心你。” 君黎只觉有些惭愧便道:“我便跟着凌大侠的行程就是。你去哪里我去哪里。若要去临安我也便跟去。” “我还没说一定会教你学剑你先不必说得那么肯定。”凌厉说着看了君黎一眼道“你学过顾家剑是么?” 君黎点头。 “那很麻烦。”凌厉道。“顾家剑的心法口诀跟我的剑法差得很远。” 他又道:“顾家剑是武学正宗传承十余代心法口诀都是规规矩矩的剑术有攻有守章法完备;但你若要跟我学那就完全不同。我原是杀手出身出剑唯一的目的只是杀人所谓的剑法精进不过是要更快地杀人——一招一式都是在杀人中摸索而来便在十几年前得到朋友相助才记录下来。你要是想学习武学正宗便还是习练顾家剑——” “但我是要杀人。”君黎已经打断他。“我说了我是为了杀人。” “你杀过人没有?” “我……没。”君黎垂头。 “你这双手还很干净习这剑法并不合适。为马斯一人走一条不适合自己的路招式一出若对方未死便是你死这种剑法你确定要学?” “但我见凌大侠也可以不伤人分毫而制敌未见得非要夺人性命。” “那花了我多少年你又知道么?”凌厉看了看腕上红绫。“我五岁开始杀人现今已是三十余年才想出了这办法将武器改换方能收放自如些。在初时几年若无神兵利器傍身早死了不知多少回。” “但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君黎道。“我知道顾家剑法是武学正宗但正因如此短时内难有所成。我并不想做什么武林高手以往也从没上心学过武现今只想凭自己力量杀了马斯为义父报仇。听凌大侠所说我更觉跟你学剑是唯一一途。” “你若真要学将你顾家剑那套都忘了。”凌厉道。“招式无妨心法口诀却一句都不要依。你做得到么?” 君黎点点头。“我就当从来都没学过。” “你现在取了乌剑袭我试试。”凌厉道。 “啊?” 看你这剑能不能近得了我身。 君黎哦了一声却将乌剑放下道:“这剑太利我拿我的木剑一样的。” 凌厉失笑“你还真以为你动得到我?” “或许是动不到但我记得小时候有人跟我说过正因为什么都不会才不应该轻易动用利器否则不是害人便是害己。” “随你了。”凌厉说着向后闪开丈许道:“那便来吧。” 君黎点一点头木剑挽个剑花向凌厉胸口点到。 凌厉轻易一拧身避开道:“还不错。”双手却袖着并不还手。君黎不忿他如此轻视脚下上前便第二招跟上。 但凌厉步法岂是他可比。想来也是便那日在鸿福楼他让君黎看到瞠目结舌的身形如今若真让君黎沾到一星半点儿那倒怪了。 君黎每剑都如刺空不觉连连上前。凌厉却并非一味而退有时向侧滑开君黎也意识到虽是自己在攻却似乎仍落入了对手的节奏但竟不知为何没法脱身。 他不多时已有些气喘偶尔也看到凌厉露出一两处破绽来不知是真的还是故意但被凌厉拖得久了体力不支那破绽稍瞬即逝也没有成功袭得的机会。凌厉不喊停他也不愿便停手认输咬了牙仍是不断变招。 凌厉见他额头有汗半转身一让他招式抬左手轻轻一捻他木剑剑身忽顿便此停滞。 “好了歇会儿吧。”他说着松开剑身。君黎努力平复气息回想方才也有数十招可是真的连他衣角都没沾到一点而凌厉却气定神闲恍似毫不费力。 “那个是谁给你的?”凌厉注意到了他木剑上的剑穗随口问道。 “呃夏庄主。”君黎道。 凌厉哦了一声:“我想也是。”又道“你出了点汗身体还行么?” “没事出点汗——烧还退些。”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打不到我么?” “我——动作及不上凌大侠的快。” “是不是很难受?明明看到我的破绽却来不及击破。” 君黎只好点点头。 “我们先往前走等你气息平了再来一次。换成我袭你避。” 君黎默默点头便在心里先思索着怎样才能避开凌厉之击。 但又行了大半柱香功夫凌厉却没再提这事了。天色几近全黑时君黎见是到了一处镇上。这镇看来荒凉零星有一两个屋子还留着些灯火。 “就在前面了。”凌厉道。“倒是糟糕这里这么多年没来恐怕要打扫才行可惜天黑了。” “我有火折子还有蜡烛。”君黎道。“我来打扫毕竟——我也没什么可感谢凌大侠的有什么我能做的就吩咐我好了。” 说着已到了门口那门竟也没锁没栓凌厉一推便开了。这房子虽然不大但也有天井、小小厅堂和厨房、楼上内室。进了室内君黎只闻得一股厚厚的灰尘味扑了下来忙捂住口鼻将箱子卸下寻火折子一摸之下才吃了一惊。 凌厉觉出他神情有异道:“怎么了?” “这几天没注意整理背箱好像被水浸过了。” “那也没关系。”凌厉便将厅门开大。“一弯极细极细的上弦月透出些若有若无的光来。” “我们随意扫扫就住一两日。”他说道。“这点光亮你还看得清么?” 君黎点点头。“可以。” “你目力算是不错。” “因为——师父说算命的是特特要练目力的。耳力亦是。” “哦那正好。”凌厉一笑。“你先出来我看看是不是真如你所说。” 君黎立刻后悔了道:“当然不能与凌大侠相比。” 可是凌厉已在天井中等着。他只好跟出去。 正文 二三 非师非徒 “方才说了这次轮到你躲闪相避。你便什么别的都不用做别挡也别还手只照你看到的听到的躲避就是。” 君黎应了一声。凌厉的兵刃当然是他腕上红绫虽然他一凝力绫便成剑但显然比普通刀剑更诡异莫测了些。若是白天看得还能更清楚现在却是黑天只靠那时隐时现的一点月光自己会否败得很难看? 他把心一横想我本来在他面前也是要败的也只有尽力了。 凌厉见他已全神贯注也便不客气笔直的绫尖便刺来与君黎先前袭向他的第一招殊无二致。君黎心中一凛也学他方才的样子一让避开。 但凌厉随即变招剑身一横斫向他胸口。君黎看得分明疾退两步却不料那红绫似乎比先前长长了些两步便退得不够被绫尖刮到了臂上。固然一碰到他身上那力量便化作柔劲但他终究不免生出些“你这般人物怎可如此赖皮”的想法来抬头看了凌厉一眼。 凌厉当然不会在意他的分心重新聚劲成刃反手袭他右肩。君黎固然也想模仿适才凌厉避让自己时那般轻松可是这一式来得迅猛他不得不纵身倒翻开去较之凌厉的举重若轻倒有点小题大做的样子。 才不过三招他已经开始出汗了。比起以剑袭人原来躲闪却更费力。凌厉的剑势愈来愈快他几乎是耳目并用才辨清来路左挪右移步步后退却时不时仍被那绫尖在肩上、臂上、腿上、颈上抽中一两下。到得后来他几乎没有力气再躲只好借了厅前两根柱子。这时倒也不觉得自己赖皮了。 脚下忽然一绊他昏头昏脑地便要摔倒。凌厉大约发了恻隐之心绫缎将他身体又是一缠。他借力一扶柱子才站稳喘着粗气凌厉已将兵刃一收道:“行了干活去吧。” “凌大侠请问……”君黎忐忑道。“你到底会教我剑法吗?” “我若不教你你就不扫屋子了是么?”凌厉反问。 “呃不是只是——我如今身手不知是否很叫你失望?” 凌厉笑了笑。“我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闻名天下的金牌杀手但是那年我碰到一个人在他手底下我连十招都没走过比你今日远狼狈许多。我那时候也在想他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是不是一辈子都无法企及他那样本领?但很奇怪他并未因为我与他技艺悬殊就低看我甚至在后来对我多有指点——也只是三年之后他便当我是个人物愿意给我面子收手放弃一件于他来说很重要的事。” 他说着看了看君黎“我到后来才慢慢明白他虽然那时毫不留情地将我击败但他看的不是我的败不是我不会什么而是我有些什么天赋我会的是什么。胜败在我与他之间根本无关紧要甚至他本来对我就胜之不武就如我今日对你。但至少我也并非为了看你会如何狼狈而是看你有没有可能——也成为一个在三年后能让我刮目相看的人物。” 君黎讷讷道“你说了这么多意思是我可以了?” “我只是看你有没有几件东西。凌厉道。耳聪目明自然是先要的;手快步紧也必不能少;再有便是气匀、力足。这六件事你只有其中一半。” 君黎半张着嘴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跟我当年差不多。”凌厉又加了一句。“我当年是个杀手也是被逼得一定要眼疾手快。你如今看得清听得见手上不算慢但差的是步法、气息和爆发之力。换言之‘心有余而力不足’头脑比身体快意到招式却未必能到。也算可以教教毕竟那三者都是后天可习总比头脑迟钝的练起来容易。” 君黎心中一喜道:“凌大侠肯教我就好君黎一定努力练习决不懈怠!” “你懈怠不懈怠我都不管反正我便先跟你说——你明日开始先练‘气’和‘力’。要练气附近有条河你自己去河里泅水若两天气息没长进便也别来寻我了;练力就更简单你便平举着重物哪怕举着乌剑也行便在这里从日出站到日落不要动。要先练哪一个你便自己选吧。” “那‘步法’呢?” “隔两天我要回临安你若一起跟去路上有的是机会。” 君黎忙俯身拜谢凌厉倒也坦然受了却见君黎又不起来不由道:“你这次又想怎样?” “君黎多谢凌大侠厚爱只是……方才一直没敢说我还想请凌大侠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要我答应你两个条件?”凌厉怀疑自己听错。 “听来或许有点无礼但……你非答应不可。”君黎道。 “哼说来听听。” “第一个条件我跟凌大侠学剑但我不叫你师父你也别把我当徒弟我们之间没有师徒之名可以么?” “这倒正合我意我原也不想被人说我收了徒弟。” 君黎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我还担心你非要我喊你师父的话……” “你义父都不要哪里会要什么师父。”凌厉不无讥刺。 君黎也不辩解便道:“第二个条件我——我要杀马斯的事情你谁也别告诉别让我姐姐……别让顾家人知道总之别跟他们提还见过我就是了!” “你也不想我跟顾家人说点好话?” “我要你说好话干什么要说好话我还这么跑出来干什么!”君黎一下似乎有些急又好像要发泄什么情绪但话才出口又深知其实不该对凌厉说这些缄了口半晌道“总之——便希望凌大侠肯答应。” “可以啊你要杀马斯之前最好也别告诉我我也就当不知道。” 君黎看着他不甚确定他的意思。 “我的原则在于这种事别发生在我面前。马斯的杀孽太多若有一天他死了也没什么好奇怪但若你让我知道了我也没法不管了。” 君黎像是第一次发现这凌大侠也有点少年人般的可爱不过笑却也笑不出来只又叩头谢他。 “说完了?那也该轮到我提个条件了?”凌厉道。 凌大侠请说。 “我只想你知道君黎用自己的性命要挟别人是这世上我最不齿的事情之一。今日你以自尽为要挟逼我动手救你但这种事别再做第二次。我料想你的许多做法应该有些难言之隐但性命便只是你自己的用来要挟旁人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懂。” 君黎心含羞愧顿首道:“是君黎知道。” 这之后两人稍作收拾便各自休息了。君黎虽然身上有伤不过想到凌厉答应会教自己剑法仍不免兴奋非常难以入眠。隔了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件事——自己的箱子怎么会湿——便到顾家前不小心将沙盘磕坏时里面东西也都是好好的;而——那日关老大夫给程平的几服药当时没细想便装在箱子里现在摸起来也是干的反而下面的东西都浸湿过似的。这只能是在顾家那一日弄湿的。可那一天竹箱几乎都放在房间里又怎会如此? 还有程平他连药都未及拿他又怎样了呢? 他不敢细想闭目逼自己慢慢睡去。 隔日天高气爽。君黎烧退了一大早起来仔细看了背箱里的东西。最糟的便是那些书了浸湿过但隔了这几日卷着边半干不干有些字迹都模糊起来。 他叹口气一样样拿出来抚平忽然想起凌厉要自己练力便发奇想两手各平抬了六七本书作架子一样站到太阳底下。 凌厉果然也并不管他看见他站着也由他去。君黎起初还行过了一会儿便觉手臂有些酸却又不好偷懒撑持半晌见凌厉走过道:“凌大侠我能换几本书来晒么?” 凌厉看了他一眼进屋将他的竹箱拿出来将里面的书取了两本随手在他两臂上各加了一本。君黎手上一沉几乎便要放弃只听凌厉道:“我说了不管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就是别问我。问我一次我便加你一本书而已。” 君黎只好不说话了。想起昨天他说“从日出站到日落不要动”抬眼看天从未觉得白天有这般漫长。 到了第二日又重复一番君黎反而不觉得有多累了。不过日落了手臂放下还是酸到几乎无法动弹就连举箸吃饭都有点辛苦。 “看你这两天精神还好。”凌厉道。“明天便要启程去临安你该没什么事?” 君黎点点头。 “到了临安我恐怕更没那么多功夫看着你倒是可以给你找个住处让你自练自习。” “凌大侠在这么多地方都有住处。”君黎笑道。 凌厉只淡淡道“我有家眷在临安对那里还算熟悉。” 君黎微微一怔心里止不住升起种不知是不是该称羡慕的感觉来。原想着凌厉该是洒脱江湖的剑侠却其实这世上大多数人并不是孑然一身的——他看似无拘无束其实也有家眷在遥而大概只有他君黎才是注定孤独的吧。 他心情便又沉起来快快地挖了几口饭吃完抹嘴站起道:“我再去练一会儿。” “君黎。”凌厉叫住他。“你先休息一会儿晚点我跟你说说步法。” 君黎便只好又坐下了。 正文 二四 初访京城 步法。 步法是什么?君黎其实并不是太明白。不过自己步法欠缺他却也有所感觉。明明可以避开却避不开;明明手已能到了身体却还没到。凌厉说要教自己步法他也算期待已久。 就比如现在。凌厉站在天井里与君黎相距大约十步声音隐隐传来。“假设你现在要走来我这里你有许多种走法其实未必哪一种是好或不好只是取决于你所处的情境。步法要学的是你得在这么多可行的走法中迅速决断一种适合情境的——并且你要能做得到。你大多数时候反应很快决断于你来说不算难只是若你想的方式虽好却是自己做不到的便也算不得适合情境。” 他停了一下又道“明日去临安我们途中会走一些山道你可以借地形练习——在心里想好一处你要到达的目的地不需要太远然后花点时间决定你要如何走到那边接下来便是尝试。步法的练习在一开始可以很慢你想得久些或走得慢些都没关系但你渐渐积累些心得便会熟能生巧。除此之外我明日会将剑谱给你——你先不要看剑法招式其中记录有一些步法的心得你却可以先学起来。记得君黎没学好步法不要急着习剑。” 他见君黎点头答应便道:“现在假设你是要向我右肋袭击你估好脚步走来试试。” 君黎便依言而试。看似很简单的事情加上又走得极慢原以为必无意外却不料到了近前总似有些不顺意或者就是步量短了半尺或者就是左右未曾估好再或者就是没给自己留下足够灵活的避让后路——他才省悟原来先前袭向凌厉那许多招里便步法就有这么多的破绽而自己是因为在那转瞬即逝的时间里根本来不及细想便用旁的碎步一带而过事实上在凌厉这般高手眼里无不是反击之机。 “其实你们道学之中也有很多可借鉴之处。”凌厉道。“比如有许多人是以八卦方位而踩步法算是个借先辈之学避自身经验不足的办法你也可以试试。步法本无一定你自己有所悟就好。” 君黎若有所感呆呆站着思索半晌。 他像是很激动在天井里来回尝试到半夜。到后来右手平抬着十来本书左手却拿着本讲卦阵的书借那月光参看脚下更在走来走去就像一切新手一样好学。到了四更他才不情不愿地去睡了——若不是想着明日要赶远路若不是自己好歹也带着伤病大概真要通宵达旦了。 所以第二日被凌厉叫了才醒也是不奇怪。他不大好意思地连忙爬起收拾东西就准备出发只见凌厉将乌剑向他一抬道:“临走之前再做一件事。” “什么?”君黎接过来。 “到天井里去写几个字。” 君黎有点不明所以便拿了乌剑道:“写什么?” “随意就写‘我叫君黎’也可以。”凌厉道。“这剑锋利你只消能凝力运到剑尖不用担心地上太硬。” 君黎便去写果然那切金断玉的剑尖普通青石地面哪在话下就算不运力也似乎都书写无碍。只是不知是否因为手臂酸疼他此刻握着剑的手竟然有些抖越是想要控制住就越难以稳下。 他的字便变得歪歪斜斜加之石头亦有纹路有时力所不逮字便被拉得变形写了许久结果却难看得很。直到写完他才发现手臂比昨日更酸只得道:“凌大侠我——今日不知为何就写不好。” “这不奇怪。”凌厉看他一眼道。“你这两日练了臂力所以手上力量与往日已经不同待到要聚力、凝力、运力的时候便会拿捏不稳如你方才那般发抖发颤。我叫你写字就是要你明白‘力’之习练先是要有力然后还要会用力。这两者不能脱节太远所以你若练力每日也须留出三分时间来学会运力初时这样写字算是比较便当的办法了。待到你力量已足运力之技便会愈发重要。能掌握这一点举重若轻或是以小拨大都不是难事。” “也就是说可以像凌大侠这般以布匹绫罗为刃了?” 凌厉笑笑道“你真练到极处借什么是什么‘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又何必拘泥于兵刃。” 君黎愈发神往不过低头看见地上那“我叫君黎”四个字只觉得有些难堪暗地里咬一咬牙心道待我下次回来无论如何一定会写四个好看的字在这边上。 他一路上也就愈发努力除了没空去泅水别的倒是一件也不愿落下就算到了晚上也还是仔仔细细地看凌厉的那本剑谱。虽然还没习练其中招式不过却见其中图案有的用笔秀气有的却又雄豪似乎并非同一人所绘若再看那些注释更是好几种笔迹混杂不由暗暗称奇想起他说过是十几年前得朋友相助才记录下来便忍不住开口去问道:“凌大侠说以前遇到过高人指点是不是这剑谱中也有他的笔迹?他是什么样人物呢?” “若你说的是那个曾败我于十招之内的高人——他便是青龙教主拓跋孤了。”凌厉道。“你纵然没见过他面关于他的传说应该也听了不少。” “便是青龙教主?”君黎若有所悟。“难怪你对于青龙教的事情也是关心想来跟他交情匪浅。那便现在你与他相比又是如何?” 凌厉笑。“在他面前我可从不敢自称高手。” “不会的吧!我看凌公子的剑法已经快到了极处再有什么更厉害的我是想象不出。” “只能说若给我个机会暗算他我还有些把握。”凌厉仍笑道。“单论武功招式是不好比但论到内力修为——我这点修为其实也是自他青龙教偷来的有什么好班门弄斧。” “偷来的——作何解释?” “我如今的内功底子其实是青龙心法——这是他们拓跋家的内功心法原本并不传外人我当年也是巧合无意中习了内里几篇但后来知道是他家的也不敢多练有许多精妙之处我其实是未曾习到的。若真要算起来我能达到的青龙心法境界只是第四层至第五层之间他却已臻最高的第七层。” “他这么厉害么……难怪我看大家对于他去临安一事都不像是太担心。” “倒也不是不担心只是其实我也听到些消息了。”凌厉道。“夏庄主说是要行刑那天我估计他是去了法场但结果那日真正被行刑的并不是夏庄主他也便没有露面。”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那我姐夫有没有消息呢?” “你莫忘了我在临安有亲眷他们都替我看着的。你姐夫你便更不必担心了他一颗心上能有九个窍一张口更能吐十朵莲便入了鬼门关都能活着回来。” 君黎轻轻哦了一声心里对这未能谋面的姐夫更增了些好奇。 行路也不过三天已属逶迤。君黎第一次来临安进了南门只觉这地方简直繁华得不可思议。 “便如做梦一般。”他说道。“从淮北到淮南到处都是荒凉凉的偶有一两个热闹的地方也都带着一种随时便要散去的紧张徽州亦不例外怎么临安城会有一种那么‘真’的繁华好像亘古以来就这么热闹永远都不会散去一样。” “愈是‘真’也就愈是‘假’。”凌厉笑笑道。“临安大地主多其中牵扯利益关系太复杂谁都不敢轻易在这里得罪人所以你看上去大家都很和气但若到金兵来时也一样是哭天抢地屁滚尿流的。这原也不奇。” 运河河道附近正是市井最繁华的所在。沿着河道不远便有一处街坊称作武林坊。凌厉领了君黎到此便道:“前面那第二间屋子你可暂住一段时日。我却要回家一趟难说何时来看你你便——” “我晓得凌大侠说了不会管我我自己想怎样便怎样。” 凌厉笑笑将乌剑交了给他道:“只希望我下回来的时候你写的字已经好看了些。” 君黎重又将剑接在怀里深深一躬道:“君黎定不负凌大侠厚爱。” 他没料到这是间比前几天那小镇上更大得多的住所虽然天井小了些但楼上楼下数了数却有六个房间想来是以往大户人家所有只是不知为何没人居住。 这里倒是干净些看来有人来打扫过但一个个房间空空反显得凄凉也就只有秋阳大好地从窗口透入才让人舒爽些。他将随身之物都放下推窗而看。 此处离河道不远要泅水习气倒是便当只是好像一贯人多做什么都不得静。在这闹市之中他倒忽然有点想把幡举了出去走走兜点生意。 想着正好在房间里见到一面镜子他便顺便照了照。这一下他微微怔了怔。 因为头上的伤他一连几天也没有梳道髻便今天早上才狠狠心把包扎都拆了忽然在镜中看到这样的自己竟然不习惯。这几天也坚持穿着一身白色孝服于是连那剩下唯一可标识自己“道士”身份的装束“道袍”都已经没有——难怪路过集市人家招揽客人都喊自己一声“公子”那时还奇怪莫非临安不流行喊“道长”却原来是自己忘记了。 他见面前是个妆台似的所在便随手开了抽屉果然便见到有梳子。便像是要提醒自己些什么他咬牙硬是把道髻又梳了起来。这是他的身份——他无可变更、唯一可存在于世的身份不是富家的公子甚至不能是穷家的小子而只能是无家的道士。 便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总算又熟悉起来他才算找到一些归属感。否则以入世之形做出世之事只能让自己更感离索无限吧。 正文 二五 浅浅心丝 他才开始对这个地方有点好奇——这间房是女子的房妆台抽屉里东西不多但也件件精细不染纤尘。若说女子闺房只是这大宅的其中一个房间而已前些日子住的那小楼房间虽然逼仄些家具还没这里的全可是依稀也见箱笼里有锦被宛然细细想来却该是女子一人居所。怎么这些地方好像都没了人许久都腾了成了凌厉的临时落脚之处?“凌公子”他年轻时该不会是个风流少年吧? 他原是对凌厉心怀尊敬所以从没试去读他面相此刻好奇心一起却只觉后悔暗想下次见到他要仔仔细细看看他命里犯过多少桃花。但却又一转念想到自己关心这些终究也是无稽反而心情又跌下去。这八九日以来无论心里泛起什么想法三个转念之内必会联系到自己那惨不忍睹的命断之上然后将好不容易平复些的心情又搅得一塌糊涂他也委实要忍不了自己这样自怨自艾了。这一下心里又是一堵他狠狠将抽屉一推转身便出了门。 运河上果然很忙装着诸种货物的大船小船都准备着在码头上下沿河又都是洗衣妇、洗菜妇、汲水妇……君黎一路向北走了数远人才少些。他也不管不顾一个猛子便扎到水里。 秋日的水其实已经很凉。但凌厉说过要练便要沉到水底去。君黎于是便拼命地往下划。哪怕只当做清醒头脑、平复情绪也好吧。 浸在水里还真的有效。便只呆了一会儿君黎就觉心情平静下来。也许是因为在水中只能如此——若不心境澄明脑中清明说不定就不小心淹死了。 但沉得久了他还是会胡思乱想起来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个在水里救过自己一命的草环。如今刺刺编的草环还戴在自己腕上。几天了那青色已露出枯色料想再过些日子恐怕手上也便戴不住。毕竟只是草终究要死去的。 他想着只觉憋闷就浮上去呼吸了几口再沉下来。 不知不觉在临安城逗留一月有余凌厉只在起初四五天时来了一次却只是再与他练了练对袭与闪避。君黎虽然还是明显的下风但心里有数了许多凌厉也颇是赞许他的进境。但剑法——却好像仍没到该学的时候。 他于是每日就只能继续苦苦练习。偶尔不得已还是要去人多的地方摆摊算个命维持生计于是还是会听到些本来不想去打听的消息。 就比如夏庄主。 “听说夏庄主已经回到庄里了。”这是旁边字画摊头的老板说的。君黎也是才刚知道夏家庄离自己住的地方居然很近而且临安城似乎没人不知道夏家庄主夏铮和夏家大少爷夏琝的。也都知道大半个月前夏铮忽然被皇帝召去放出要杀头的消息。 “但现在似乎搞清楚那时候是个误会。”字画老板道。“你说说这皇帝的喜怒真是一日三转也不知听了谁的煽动一生气便要将人拉去砍头派来的人还将庄子里闹得大乱害得我们几个附近的一连几天都不敢上街做生意。到后来真要砍头了我便去看却说那时弄错了所以要砍那个进谗言的倒霉鬼。然后隔两天夏庄主人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排人推了一整车的金银财物说是皇上给压惊——这真是……该说是好命还是什么的。” 他说着便又仔细打量了下君黎道:“你算命准么?倒看看我有没有这样好命发财?” 君黎淡淡笑了道:“便这样发财机会放你面前你也不会要的。担惊受怕不小心还掉脑袋哪是寻常人过的日子。” “你倒看得透。”书画老板笑着便轻拍了拍藏在案下的一个盒子道“喏我跟你说我这有幅画是我兄弟前两天受夏家大少爷之托画的听说他许诺若能让他满意便要给二百两银子——你给我算算看看这银子我能不能拿到?” “画的什么这么值钱?”君黎好奇笑道。“让我瞧瞧画我便知你能不能拿到。” “那可不行。”这老板笑笑摇摇手忽然似乎看见远处什么人忙一招呼君黎道“快看快看刚说着那不便是夏公子了!” 君黎顺着他目光过去只见不远处一家玉器店正走出个二十多岁的公子哥儿身材修长面色白净长相斯文器宇不凡。又兼穿着精细身携宝剑腰悬玉佩背着双手俨然世家子弟身后还跟两个随从一个小心捧了个盒儿想是刚在店里买了什么好东西。 夏家大少爷该就是那天逃到青龙谷求救的夏琝了。君黎心道。他好像也已看不出有伤满面春风的想来的确是没事了。 夏琝随即果然折来了这书画摊头犹疑地看了看似乎因为没见熟人不甚肯定。那老板已经迎上去道:“夏公子好是来取画的吧?” 夏琝方欣然道:“对对对那幅画好了吧?” “好了好了。”那老板连忙便从下面将那锦盒取出。夏琝便道“打开我瞧瞧。” 书画老板连忙便将盒盖打开小心取了那画卷交夏琝拿了一边两个慢慢打开。君黎侧头瞧着只见先出来的是一幅透着些飘扬之意的裙摆想见这画上的应是个女子不由向那夏琝看了一眼。再卷上去现出女子一只静垂身侧的右手然后渐渐是婀娜腰肢素衣乌发看来是个少女。并不重的墨色就绘得鲜活这画师技艺确称得上精湛而这少女虽没见脸也已让人觉出是个丽人。再上去些是左肘衣袖想来她当时正屈了手臂以手掩口。还未见手已见那皓腕便从宽口的袖间裸露出一小截。君黎看到这里心忽然一跳——她腕上竟有个镯子——但这又哪里又算什么镯子分明是一个若隐若现的草环。 说是若隐若现只是这画师想显示那衣袖似垂非垂之感其实在草环上用了极少量的青色它反成了这画中唯一鲜明有色之物以至草茎草叶都有种纤毫毕露的真实感。这画中的女子竟然也戴了这样一只草环?君黎下意识以手摸腕。自己腕上那个草环已经枯了只是他始终也没舍得脱下扔掉。但便在此刻画卷已经全开他看到那画中人的全貌心中禁不住狠狠一颤。 那张透满灵气的脸那双便如有生的眼睛那没一丝虚假的专注表情不是刺刺又是谁! “好啊好啊画得真像!”夏琝已经赞道。真是神笔才见一眼就能画得这般!他说着便令身后一人见了赏。那老板千恩万谢便将画又卷起给他装好。夏琝似很郑重将那锦盒拿了转给身后伙计回身间才见边上道士正看着自己心头便有些不悦瞪了他一眼。君黎不想多事转开了目光去。 却不防夏琝忽然好像又见了什么走近一把将他身后木剑掣出竖起看那剑穗道“喂道士你这个哪里来的?” 君黎心里也便生出不悦来但细想这剑穗正是他们夏家之物他有此反应也不算奇怪也只道“是有人送的。” “有人送的?”夏琝似乎不满他不似他人恭敬便道“谁送的?” “若记得不错应该是令尊大人吧。”君黎也不满他傲慢原不想说什么却还是说了。 “我爹?哈怎么可能。”夏琝道。“我爹最烦你们这些道士和尚你扯谎给谁听?” 他说着竟一把将那剑穗扯下道“谁晓得你是从哪里偷来我今日没空教训你便算你运气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地方出现否则——” 君黎已经一怒站起。“还给我!” “这是我们夏家之物你待如何?” 他说着那身后两名随从已经虎视眈眈。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知道‘理’字怎么写么?”君黎仍然争道。 便此一争周围已经围了些人大多是想看看有谁敢在夏家庄地头上对夏大少爷不敬。夏琝见人多更是面带挑衅之色。君黎见那剑穗鲜红地就荡在他手里心头一气伸手便去夺周围人都噫了一声就连夏琝都没料到真有人敢来跟自己动手。 还是字画老板先大声喊苦便去抱拦君黎暗道:“不就是个剑穗你跟夏公子争什么!” 谁料君黎脚下轻轻滑动轻易就避开他这拦腰一抱一转到了夏琝身侧右手一抬已抓住那剑穗。夏琝未料这道士身手竟快不及拔剑忙用另一只手去捏他腕谁料君黎也抬另一只手去捏夏琝手腕一样是想逼他撒手。 这一下胜负还未见分晓倒是君黎袖子垂下腕上那只枯镯露了出来。夏琝微微一呆手腕已被君黎拿住。两个随从忙忙自左右袭去君黎腰上要逼他撤手君黎抬足踢开一个身体急向旁一扭一移避开另一个却还是牢牢抓着夏琝在他手腕上都捏出道青白色来。便此时只听人群中一个人轻哼道:“出息了么在此打架。” 这语声熟稔君黎一怔。人群里走出来的竟是那日在白霜坟前见过的青龙左先锋单疾泉那一句“出息了么”也不知他是在说自己还是说夏琝。 但他一时也冷静了些还是先收了手。夏琝忙忙向单疾泉道:“单前辈!还不是因为这道士他竟有这个——” “那个是他的。”单疾泉已经打断他。“还他。” 夏琝似乎很听单疾泉的虽不情愿也只能恨恨将那剑穗向君黎一摔随即向单疾泉道:“单前辈认得他?他怎会有这个?他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单疾泉向君黎看了一眼。“没关系。他跟谁家都没关系。” 君黎只听这后一句就知单疾泉一定已听说自己那日离开顾家之事心里一酸想这单先锋一定也认为我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果然单疾泉没再多看他一眼更没再跟他说话只将夏琝肩一搭道:“我们走。” 两人便渐行渐远。夏琝早不将君黎放在心上依稀听他道:“单前辈我瞧刺刺这几天都不开心特特给她买了件礼物你看看她可会喜欢?” 便见他自随从手上盒里拿出了一只玉镯子来。单疾泉回应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似乎是说:“你自去问她便好你们年轻人之事问我作甚?” 夏琝便欢喜地将那镯子收了后面又说什么却已经听不清了。 君黎呆站了一会儿才低头去拾剑穗只见一端已被扯破了无法再系在木剑上。他叹息着拿在手心腕上忽然一痒本来就枯黄的草环在方才的争执中已断竟掉落下来。他也想拾起来但那草叶整个都脆了几乎一下就碎成了末末捡都无法捡起。 他只觉心里又像有什么碎了一般徒然将一堆粉末聚在一起。那书画老板不知他在干什么一时也不敢与他说话隔一会儿方道:“算你走运了真与他打起来你可别想好过。不过啊我还是劝你这几天别在这露面了。” 君黎才转头谢过他好意之劝又道:“老板我想问问——他方才那幅画里的女孩子到这里来过吗?” “我没见着该是来过那日在摊上是我兄弟。”那老板道。“听说那姑娘是与夏公子一起来原本夏公子有心给她画像但姑娘好像兴趣不大在这摊上也就待了那么一小会儿只是夏公子坚持还是要我朋友凭着印象再画了。” 她竟也来临安了。君黎低头想着。也许是来找她爹的。 “依我看那姑娘该是夏公子的心上人。”老板仍接着道。“你瞧瞧就这一幅画他就舍得那么多银子!只消别得罪夏公子啊我看发财还是有望。” 君黎却只嗯了一声。他还在想那只草环——那只刺刺腕上的青青的草环。是啊那幅画里都是寻常墨色就连她的唇色也只点了浅灰为什么偏要将这草环的颜色细染出来让他发现?若能见到那画师他真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将它勾勒得如此出色以至于只一眼他整颗心都忽然乱了。 这是种无法解释的心乱。那种隐隐约约地、与她联系在一起的感觉竟然如同被什么东西在心里拂扫让他坐立不安。他不懂。他是真的不懂。 他收拾了东西匆匆回家。那坐立不安却并不因时间而退反更萦绕不去让他难以招架。他只好奔出家门飞跑到河边喘了口气跳进水里一直沉下去。 只有这满是秋凉的水能让他冷静。 只有这水。 正文 二六 技艺初试 凌厉是在两天后的傍晚再出现的。君黎还没在家他便等了会儿看那后院的地上已被君黎肆意用剑写满了“我叫君黎”。 上一次来好像还没有。这一次他像是一口气写了无数遍到后来没了地方写就在字与字的夹缝里密密写些小字。但——他细看之下竟发现这横横竖竖的一满地并非全是原先的四个字。 那些小字写的是“我叫君离”。 “离”一字之差这总似满怀心事的道士究竟在想些什么? 看得出来他驭力已经轻熟了不少这些字不再显得艰涩难看剑痕更深入石整齐。也正因此凌厉能从他的笔迹里读出真实的心境。那是种很奇怪的心境似乎总是起笔于热切却又终笔于冷却就像对一件事情满怀着希望但到最后却不得不变成冰冷的绝望。 君黎到了天色全黑才回来吃了一惊:“我不知道凌大侠今日要来——今天去山上练步法了。” “你很勤奋。”凌厉算是夸奖。 “我不敢不勤奋我怕自己资质太差若每次凌大侠来考我都没什么进步岂不是很丢脸。” “那练得有什么心得么?” “有啊有很多。”君黎笑道。“你来试试就知道了。” “现在竟不怕我试了么?” “有什么关系我败给你也是天经地义反正也只拿你做个度量。” “说得这么轻巧那行明日好好度量下你的本事。”凌厉笑。 他其实见到君黎就知道他已经与以前不同。虽然仍是那张温和内敛的脸但双目中的神采已经变亮了许多举手投足间也没了虚浮。 次日两人寻一处林中习练凌厉才愈发吃惊——君黎还没习剑法但身体上的协调已接近了完美——那身随意转在他体力最足时几乎没什么毛病可挑步法的选择与驭力的尺度都可称恰到好处。 很可惜他还是一下都没能沾得到凌厉。说是天经地义不过停手之后他终究还是露出了点沮丧。 “知道为什么打不到我么?”凌厉特意问了一句与头一次一样的话。 君黎还记得上一次自己的回答是“因为我动作及不上凌大侠的快”而凌厉的则带点幸灾乐祸地加了一句“明明看到破绽却来不及击破是不是很难受?”但今天情形似乎已经不太一样。 “我只是——临敌技巧不足而已。”君黎不甘道。“至少——这一次你让出来的破绽我都没错过只不过你早有后招避走我手法却生疏。” 凌厉就笑了“嗯想来是时候教你剑法了。” “真的么!”君黎兴奋起来。 “先别急我们还有半场。” 君黎知道是要自己闪避把木剑向边上一扔道:“来啊。” “小心点这可不比方才轻松。” 闪避没有出剑轻松这点君黎早就领教过——毕竟自己出剑自己掌控节奏对方亦不会还手精神上便没那么紧张;待到凌厉出手时那才真要全神贯注了眼耳身心无一得半寸之闲。 但练过了气和步他已不是太慌前三招已过他气息未变轻易避了过去比头次不知好了多少。尤其是因为担心凌厉又来一次忽然将红绫伸长一两寸的伎俩他每每多退让了几分还显出游刃来。但凌厉行招都是愈来愈加快君黎究竟还不熟练五十多招后被他疾雨般剑势一逼免不了开始被绫缎这里那里地点到身上。 凌厉便此仍不停手似乎是为了逼他到极处又一次红绫起处点去他眉心。君黎侧身故伎重施绕到一棵树后。但那绫究竟是可塑之物转了个弯就这样缠过来他吓一跳顺着树身继续转可是红绫一弹回位恰恰便要往他眉心一触。 他憋了劲拼力向后一仰硬生生躲开但平衡却失了踉跄退一步左肩还是被点了下。后招已至只听凌厉皱眉道:“你步法白练了是么?” 君黎顿悟自己紧张之下竟然又习惯性地只顾着身体闪避忘了脚下。眼见已要不及他咬了牙行一险途趁着凌厉绫缎未收倏然从他身侧擦到他身后。凌厉一转身道:“胆子好大。”却见君黎露出一笑:“不敢对着你只敢往你身后逃。”又滑开几步避他来招。 “别自以为聪明不是对谁都能这么做的。”凌厉道。“你不知道对手底细轻易别行这样险招人家身上若有暗器毒物什么时候招呼你都没准。” 停了一下又道:“你以为我用这刁钻兵器对付你是耍伎俩但这早算最最光明的手段了。躲避时似方才多留些裕余当然是不错但真与人交手劝你再多加几分才够。” 君黎肃然一正道:“受教了。”凌厉见他特意站好自己便没法再出招无奈收了兵刃道“你要偷懒今日也就算了。” “我没偷懒。”君黎抗声。他虽不如上次气喘吁吁但在这凉秋里汗落如雨显然体力也已耗得很多。 “歇会儿吧。”凌厉指指树边。 君黎依言在树下坐了。凌厉便道“剑谱里的招式你看过了么?” “看了。” “自己偷偷练过么?” “……没你没说让练我不敢。” 凌厉便笑起来。“年纪轻轻竟如此死脑筋。” “因为我看了之后便觉得——只靠我自己恐怕练不来。” “哦?” “那剑法太厉害。我的意思是——太简太快太狠一出手都是要害我只是看着都手心出汗。顾家剑里都是繁复变化前后相承我倒可以一脉径直自练下去可你这个里面是全无关联每一招都独零零的什么变招都像不需要——我就算想练都根本不知道怎么练起。” 凌厉叹了口气。“倒不是不需要变招只是——这剑谱原本并不是用来让人学的而是有人把我的一些动作画下来了让我自己看而已。我也从没想过将这些教给旁人。若真要说这本册子根本不该称作‘剑法’个个都是杀人的招式。” 他看了君黎一眼。“所以我要你先练眼练步练气。有了那些其中大部分动作就不会很难。杀人只能这般简、快和狠若能做到便可省去久战的麻烦又要那些繁复的招式作甚。我二十岁以前未曾好好习练过内功想着倘若陷入久战一定有输无赢;所以便创了一些招式尤其有一个凶招在动手前要将全身的气力聚集起来甚至要让内息数倍于平时的运转力求一招致命这之后我变成怎样虚弱都没关系了。这当然不是武学正道却给我赢了叫人畏惧的名声。他们只说我剑可怕其实没人知道我若用那一式杀人每一次都恨不能睡个三天三夜才恢复过来。” “难怪你说若一剑出去对方没死自己就要死了。” “当然这只是其中最凶险的一种做法而已。”凌厉道“我那时做的是暗杀的事情所以会有那种先机;如果寻常对敌便很冒险。你要杀马斯又想怎样动手?是要与他光明正大地决斗一场还是——暗杀?” “我——若说我想与他正面决斗你会否笑我不自量力?” “会。” “可是我要让他知道是我杀的他!”君黎恨恨道。“我要让他看得见自己是死在谁手里!” “若是如此你要学的东西就要更多些。”凌厉道。“习练剑法不比你前些日子练的基本功你也感觉到了单凭你自己是没法做得到必须寻个对手。” 他说着沉吟了下。“我反正也在临安每日来与你对习一两个时辰便是。” “真的么?”君黎喜道。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说了最多也就再一两个月我就又要回去北方若这一两个月你没达到我想看到的进境劝你也便放弃了找马斯的念头。” “我才不放弃——” “你知道马斯在哪里?你知道黑竹会在哪里?你能找得见他?” 君黎语塞。他竟然没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黑竹会原本总舵在淮阳他倒晓得但如今迁到了南边反没线索了。 “那你——你定知道便告诉我啊。”他没办法地道。 “我已经说过了若你在我走之前能让我看得到足够的进境我会告诉你。” “怎样才是你认为足够?” “攻你能逼到我还手——不限你多少招只要你还有余力;守百招之内别让我沾到一次——我不会特特用奇招逼你只还是与今日一样。——做到这两件事我让你去找马斯。” 君黎咬唇。如今自己是攻他百招便已到顶半片衣角都沾不到;而守自五十招往后便抵不住他剑疾后面来招只有越来越快。与他所说的进境看来差得还远。 但他随即眼神一扬昂然道:“好啊那你别要反悔。” “我反悔的话现在就不会来教你。”凌厉说着将地上木剑随意向他踢起道“接了仔细听好剑诀。” 君黎持剑在手应声站起。 便这一定要复仇的心思和向凌厉学剑时的专注能令他暂时忘却前日那断损的剑穗与脆裂的草环带来的莫名低落。凌厉不在时他或是继续负重、泅水、习字、练步——做那些他觉出仍有欠缺之练习或是仔仔细细看那剑谱中的要诀然后独自习练追寻那一剑惊雷的感觉。他更在林中找到个矮矮的树桩用乌剑稍稍加工便当它是马斯的替身将剑招在它身上实践。到晚上躺在床上就仔细思索日间所得思索这剑招怎样能逼得凌厉自救又要怎样躲闪他的一百击。 便在两个月前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如此苦练武功没想过自己也会对一个人恨得如此之切想要杀之而后快。假如——是说假如——自己真能杀了马斯那之后又该怎样是立刻懈怠了仍旧做自己的算命道士去还是会继续这般习武他还真不知道。 但至少那种渐渐能自己把握住些什么的感觉还是比以前好得多。若再遇到麻烦想必不会再像以往一样只是个弱者了吧。 正文 二七 稚子美眷 凌厉每天早上来两个时辰中午光景便回去。不过这日早晨君黎到了习剑的树林却见到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脸孔圆圆的眼睛又大手里还拿着支竹剑十足显得稚气未脱。 男孩子看到他便先道:“你是君黎道士了吧?”声音也还未变稚嫩得很。 “我是啊。”君黎好奇。“你认得我?” “我爹今日有事去了他说叫我跟你练剑。” 君黎吃惊:“你是凌小公子?你一个人来的?” “爹刚刚已走了说中午再来。”那男孩子道“你练不练嘛。” 君黎见他身量才勉强到自己胸口自己真与他对剑岂不是成了以大欺小。但转念他若是凌厉的儿子或许剑法早就比自己好了不知多少当下笑道:“好啊那要辛苦小公子了。” “什么小公子我叫五五。”那男孩子道。 五五?君黎心道。凌五五?——是小名吧?五月初五生的?便鞠一躬道:“那请五五赐教。” 五五的竹剑就一竖年纪虽小也算是懂得回礼。君黎当然要让他先出招凝然不动直到确定他当胸刺来的一剑不是小孩子随便玩玩才动了剑回应。 几招之下他确定五五的剑法跟自己大概是差不多的甚至还不如自己心里也就放松了下来。他每日与凌厉对习处处落下风就算凌厉是给自己喂招感觉终究也没像今天这样轻松不觉心情愉悦起来;转念却想到这才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自己不知道在高兴个什么劲。 五五剑法勉强相当气力却当然要远远不及脸上神色认真就没他这般轻快了。但君黎也不好对小孩子下什么重手虽然难得地占了上风却只能一直这样战下去时间久了也有些走神。到了一百六七十招开外五五忽然行个险剑尖垂落仗着人小身低忽然便往他脚背刺去。寻常人是刺不到旁人脚背真要刺还得弯腰他一个小孩子却是占尽利处。君黎不虞步法一动便向后退。不料五五后招不停一剑剑都向他脚背刺来。君黎原是木剑轻易可袭他肩臂想一想也便不占这个便宜探身下去架他竹剑却不料五五似乎早有所料竹剑忽一个上翻反刺向他胸口。 这变招来得快君黎反应却也快木剑跟上已经后发先至恰恰将那竹剑一挡——只可惜他上来得急力道大了将五五一剑推开那一个小人儿向后便倒“哟”的一声就坐到了地上。 这一下想来是有点痛君黎顿时生了“胜之不武”的感觉忙上前扶他道:“没事吧?”五五将他一推只道“不算再来!”便又站起。君黎心下有些好笑心想小孩子究竟也是不肯认输的。不晓得凌厉每日早上跟我练完剑是不是回去下午还要跟这个孩子练着? 五五果然又来了这次换了狠劲那剑敲、打、砍、击倒似成了刀。他一怔。这可不是见过的剑招里的吧?那竹剑正切在他右臂边上逼他用木剑侧过来一挡五五却又变了招人忽然滴溜溜一转竟也是不错的步法便就转到了他身后——与那日他擦到凌厉身后的区别只在于一个是直线一个是弧线而已。 眼见竹剑也跟着转过去他心料这步法想必正让五五得意便也让他一招算了却不防背心一痛剑尖已入肉。他不由抽了口气才想起他那竹剑不比自己木剑松软尖上是削得锋利。五五已经叫了一声撤剑后退“你怎都不躲。” 君黎折手去摸已摸到有血流了出来苦笑道:“各输一招我们算打平。” 五五便有些彷徨无计的样子似乎想要道个歉却又有些不好开口末了就垂了剑说“不打了。”又道“爹说你比我厉害我就没多想。”又停了一会儿看君黎似乎没什么事便再道“他平日里教我都懒得竟有空教你。” 他说着小孩子脾性上来一屁股坐下不悦的样子。君黎便去陪他坐着道“他不陪你练剑吗?” “他都才回来一个月大半年不在家的。”五五不满道。“他教了你多久啦?” “呃也是一个多月……”君黎实话实说。 五五啊了一声看他道“那你比我学得快啊。” 顿一顿又叹气道:“其实爹根本不想让我学武要不是我娘总说多少要学点防身他教也不教我。” “他……”君黎想说他的剑法的确不适合小孩子却转了念没说出口反笑笑道“你爹这么厉害谁还敢欺负你们。” “这可没准儿啊。”一声女子轻语忽然从身后传到似乎就在自己所倚的树后。君黎大吃了一惊不意竟有人到了这么极近自己全无察觉。他不及站起下意识一手撑地一手用力一拉五五便向前窜出丈余距离才回身欲起。 这一下算得上反应极快那女子刚刚从树后现身。但五五一个弹起欢快叫了一声:“娘!”君黎一愕手上一松由他跑去。 女子看来年纪与凌厉差不多妆容轻淡娴雅淑静是个极为清美的妇人。君黎忙趋前行礼道:“见过凌夫人。” 女子牵了五五淡淡道:“君黎道长——是么?” “是晚生君黎。” 那凌夫人就掠了掠头发微微一笑道:“真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分寸伤到了道长。” 她这一句话虽然听来是抱歉但话里语间总好像是说他连一个小孩子都未曾比得过五五占了上风之下“不懂分寸”才伤了人。君黎当然不会觉不出来却只笑笑回道:“一点小伤没关系。” 凌夫人的目光就在他脸上转了几转。她原是对君黎十分没有好感的——凌厉今年不过在江南小住这么几个月却还要每日出来教一个外人剑法她当然不会高兴言语间便故意想给君黎些难堪。谁料这道士并不在意她一怔之下便觉得有些无趣。 “不耽误道长练剑。”凌夫人于是道。“我先带这孩子走了。” 君黎还没说话五五先喊道:“不是啊娘是爹叫我来和他练剑的……” 凌夫人若有似无地轻轻哼了一声道:“所以你听他的话不听我的了?” “这个……”五五呆了一下没答上话来。凌夫人已经转向君黎道:“小孩子便是贪玩才不肯走。这便不叨扰了。” 君黎只得点头道:“夫人言重还请慢走。” 被凌夫人忽然将五五拉走君黎心里倒有点空落落的。虽然和五五对习算不得什么挑战但自己临敌经验本就很少有这样一个对手总比对着那木桩强多了。现在却又没了只好拖了木剑一个人回到林里。 那凌夫人——他在心里想——应该也是名高手无疑。不过她适才举手投足间言语嫣笑间唯是淡淡风姿若非她出现时那悄无声息的身法自己恐怕根本猜不出她武功深浅。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凌厉姗姗来迟见状只是一怔。“你一个人?” 君黎便与他说了适才之事。凌厉听了似乎微微叹了口气道:“她竟然会来。”但转眼却又似殊不以为意红绫一展道:“那也好五五回去了我再陪你练会儿。” 君黎不好多问就依言施招。不久已过了正午两人罢了手凌厉临去道:“这几日我恐怕都有些事明日我也让五五过来。” “呃但是凌大侠我觉得尊夫人似乎……似乎不太高兴。”君黎犹豫半晌还是说出口来。 凌厉便一笑“她不高兴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我便要过意不去。其实我央凌大侠教我剑法这件事本来就有些……有些强人所难现在又加上五五惹到凌夫人也愈发不高兴凌大侠其实不必因为我而……” “我自己的事自己还会处理便不用君黎道长来操这个心了。”凌厉语气平淡却特意将“君黎道长”四个字说得明白随即又道“你当日如此坚决我不教你剑法你便要去死如今怎么却要对不起自己当初那一意孤行了么?” 君黎也的确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不语。 凌厉看他表情勉强转而一笑“你心事未免太重。世上事情本没有两全的终究免不了要作些选择。事事都要担心患得患失那便什么都做不了了明白么?” 君黎才点点头道:“明白了。” 第二日五五果然又来了。君黎也不问他太多便始与他习练又直练到中午两人已累得又靠树坐倒。 五五喝了水这次仔仔细细把周围看了一圈确定自己娘亲没在才悄悄凑近君黎:“我告诉你啊道士昨天我爹和我娘还为了你的事吵了一架。” 正文 二八 醍醐灌顶 君黎轻轻“啊”了一声道:“他们说些什么?” “我想娘是怪爹昨天没跟她说一声就把我领来这里了吧。”五五嘻嘻笑道。 君黎皱眉。“你娘也是担心你——怎么他们吵架你还很高兴似的。” “就是吵吵架么有什么打紧。”五五很是见怪不怪的表情。 “……那你今天来你娘晓得吧?” “那当然晓得了还说今日中午她来接我。但是你看我这么大难道还自己回不了家?她定是又找个理由好早点将我拎回去。” “可是现在也已经中午了。”君黎道。 五五嘴一噘道:“是啊所以我奇怪啊我都饿了怎么她还没来。” 君黎笑道:“我去拿些干粮给你。”便起身走去自己背箱正拿了吃的已看到一个淡红色的身影在不远处现出身来正是凌夫人。五五便喜道:“不用啦我娘来了!” 君黎放下干粮只见五五已经扑去撒娇。凌夫人略含些宠溺地摸了摸他头见君黎过来便开门见山道:“君黎道长今日来有些话与你说。” 她说着便叫五五在原地稍待示意君黎到一边。 君黎依言跟着她走到边上。凌夫人沉默了数久习惯性地掠一掠鬓发回身道:“其实——今日我是替凌厉来向你道个歉的。” 君黎心道昨日她与凌厉吵架结果今天五五还是来了定是她没吵得过凌厉想来便径直要来劝我自己放弃了学剑之事。想着便回道:“是否凌大侠很忙所以不能再教我了?” 却不料凌夫人摇摇头道:“他若真的不能教你倒也不须道歉的本来他也没答应非教你到何时不可的对么?” 君黎想想亦是便有些不解道:“那么是为什么?” “因为有件他答应你的事却没能做到。”凌夫人叹了口气。“其实也怪我打从一开始知道他在教人学武我便一直追问关于你的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这也不奇他连五五都没好好教过我总也想知道你是什么样人为什么会想跟他学武他又为什么愿意教你。不过一直以来他都未肯对我透露半字直到昨日——想来是我逼他太甚他才将关于你的事情告诉了我我才知是他原答应过你不与任何人讲的。” 君黎便想起的确曾要求凌厉答应过自己两个条件其中第二个——便是别要告诉任何人自己要杀马斯甚至别说起还见过自己。只是他当时心里只是怕会让顾家人知道至于旁人尤其是凌夫人本该不打紧。 他便深躬一礼:“夫人言重了这件事情其实凌大侠知道和夫人知道也是一样的我原也只是不想让某些……某些可能有些关联的人知晓。凌大侠如此重诺君黎感激不尽怎好累得夫人还特特为此来道歉。” 凌夫人却摇摇头。“不一样。他一人知道和我也知道决计不一样。” “这话怎么说?” “因为你说的那‘某些有关联的人’——你那义姐姐笑梦却是我昔年十分要好、十分心疼的一个小妹子。若说给了我听我指不定就要告诉了笑梦了。” 君黎吃了一惊道“凌夫人和顾家……” “我和顾家原倒没什么特别交情只是和笑梦妹子要好而已。”凌夫人说着一笑。“不过你放心既然是凌厉原本答应你的我现在也只能替他一起先守着你的秘密。” “多……多谢凌夫人。”君黎心里仍是忐忑。哪曾想凌厉跟顾家的关系还有这一层。 只听凌夫人又道:“你的事情我如今都已知道既然你是笑梦的义弟我也不得不再与你多说几句。” “除了不必劝我不要报仇之外——凌夫人请说。” 凌夫人便微微叹气。“你果然心内固执我尚未言语你便主意已定。” “这倒不是固不固执但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那么可否将时间推迟?”凌夫人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去不过送死但十年二十年之后也许便容易。” “我——”君黎迟疑。“我未想过何时但总在今年;十年二十年那是决计等不到的。只要让我知道他人在何处我便会忍不住要去寻他麻烦。” “但听说你至今也没能逼得凌厉一招还手。”凌夫人毫不客气地道。“你凭什么去对付马斯?” “可我相信自己每日皆有所进。”君黎坚持道。“马斯仗恃的不过是鬼魅般身形步法还有瞬时手上巨力——但我只要眼力足够苦练步法闪避他那手上绝招等待他的破绽——杀他并非完全不可能!” 凌夫人冷笑。“我听说你眼力确好身法也有小成但高手对敌仅靠这些却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始终跟随他人步法受他人牵制便是立于无胜之地;你等待别人露出破绽根本更是将自己置于被动之局。就凭你这点肤浅之解莫说马斯便普通好手你也难敌。” “夫人说我是肤浅之解那何谓不肤浅还请夫人明示。” 凌夫人轻轻哼了一声道:“你可知交手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掌握战局我们称之为‘慑场’。你与人自第一式交手开始争的就是这慑住战局的地位。一旦慑了场对手再要取胜除非他确有千古奇招否则根本没有可能。我听凌厉说来便是在他只管闪避任由你攻之时你也全无慑场之心。战局轻易落入他掌握只要他有心不露出破绽你要逼他还手便是再过百招千招都没这个机会。他说不限你多少招根本是因为你百招之内没逼得他还手往后更无可能!” 君黎听得呆立过一晌方道:“但我原与凌大侠武功相去甚远争不到慑场之机不奇怪吧。” “要真的掌握战局自然不容易但是至少也要争一争不要让对手轻易地得到机会——你面对凌厉的时候心里应该只想着眼前这一招要如何行动只想着下一式要怎样才能欺到他却想来从没仔细想过整个战局的优劣吧?如果你将每一战局的取胜都仅看作招式相争看作寻找破绽那只能说你还太天真了。不知你可看过旁人比武有时可以翻翻滚滚上千招不分胜负但忽然一招毫厘之差便急转直下败如山倒再难扳回赢面——这便是因为之前上千招只是两个人始终在争那慑场之机而忽然一人占住此利胜负便分。” “但……凌大侠从来没有教过我那些……我……” “想来是他觉得还没到时候我倒越俎代庖了。”凌夫人笑笑。“有些人天生便气势慑人倒是一教就会;可是道长看来……恕我直言在气势凌人上应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所以他应该是想你再多习一段时日才开始与你说。” 她停了一下又道“不过既然我已说了那么倒干脆与你说个明白吧——你与凌厉交手一直是下风没时间去考虑什么掌握战局也属正常;但反过来——便算是你跟五五交手占了上风时你又如何?若你仍然觉得很累便证明你的上风仅仅是招式上的上风罢了在局面上却仍然与他处于相同地位并不比他一个小孩子高明。三五式便能取胜的事情也许你要三五十式。” 君黎咬唇心里知道凌夫人说得不错。这是不是足以证明凌厉在闪避自己剑招时根本还轻松得很?自己闪避他时明明动作完全一样也不比他更快或更慢却总是事倍功半却原来这其中的差距是在于这个“场”究竟归了谁。他有道家渊源对这阵势相克之说最有所感凌夫人所言不啻于醍醐灌顶但灌顶之下他只如身入冰窖。 原来与马斯所差根本不止是身形、招式、力气这样表面上的事情而已! 凌夫人又道:“慑场之事往大里说原与人本身气场有关有的人甚至不必动手一吹胡子一瞪眼旁人就败了。这个你性格温和反比不上那些个趾高气扬之辈——不过也有神气内敛的高手什么都不做便是静着也无人敢近比那些张扬之气又不知高明过多少。但这绝非短时可成所以我才让你将报仇之计推后。” 君黎便沉默了半晌道:“我明白。凌夫人说的一切我都明白。但——我不愿推后。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在凌大侠这次离开之前达到他要求我的进境让他将马斯的所在告诉我。夫人说我性格温和——承您赞誉但我恐怕也没有温和到等过十年的地步。莫说十年便是一年便是半年便是现在在这里苦练我已经觉得是放过他太久了还不晓得这一段时光他又要多杀多少人!” 凌夫人还欲说什么张口却又缄口似乎已经知道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意。只见君黎深深一礼道:“多谢夫人今日指教君黎茅塞顿开获益匪浅。”她只好又微微叹气随即转身道:“你还打算偷听多久?还不出来!”便看见五五自树后探了头委屈道:“我饿得很了娘却只顾跟人说话。原来你今天来却不是为了接我的——爹不管我现在娘也不管我了都只对外人好啊。” 凌夫人哼了一声道:“好的不学撒娇耍赖倒是学了不少。” 她虽然说着却也知道该回去了便向君黎看了眼语气里带了些无可奈何道:“道长心意已决我也便不多劝。不过凌厉留在临安的日子应该也只剩一个月了希望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君黎低头不动凌夫人领着五五已飘然远去。 这一日凌厉没有来。这一日下午君黎也没有运一次剑。他在想。他在想自己到底要怎样才能够在这一个月里让凌厉说出马斯的所在。原本以为离他的要求已经越来越近但今日听凌夫人一番言语却忽然又觉得遥远得完全没可能触摸。也许凌厉根本就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做得到才完全不跟自己说这一切吧? 到了晚上他才勉强举起剑在这夜幕之中在这为厉厉寒风刮去了颜色的星光之下举剑挥舞。他像是想发泄无尽的情绪将剑舞得肆意而又漫无章法。而到了半夜他忽然像是绝望竟就这样张开双臂在这无人的林间在被剑风激得片片飞舞的枯叶间仰天长啸。 又有谁能够听见这样的啸喊?天地虽阔他却依然只是孤身一人。 正文 二九 暗青破局 夜露已是深重君黎没回家在林间一直躺到天白。也许是身心俱疲他迷迷糊糊地睡去落叶拂到脸上都是不觉。到睁开眼睛醒来他忽然发现身边有个人在看着自己。 “五五?”他忙坐起来。“你已经来了?” “嗯来了我娘也来啦。”五五道。“她在那边。” 君黎吃了惊顺他手指去看果然见到凌夫人站在不远处那背影一如既往地透着种淡然的静。“你们——来了多久了?”他忙爬起来整理皱乱的衣衫便要过去。 “喂道士。”五五一把拉住他。“昨天听到你们说你要杀一个人报仇是不是?” “呃是。”君黎道。 “那就难怪了。”五五松了手。“我就说若不是心里有什么缘故哪会像你这样玩命地练武——那我进境比不上你快也没什么奇怪的啦。” “我先去见过你娘。”君黎说着便向凌夫人那边走去。凌夫人听到脚步已经转回身来一笑道“你醒了。” “对不起凌夫人我——实在失态。” “看来你昨日心情很不好。”凌夫人道。“现在可好一些没有?” “我……没什么事。倒是夫人怎么今日一早会来?” “凌厉恐怕今天也来不了。但既然你非要练武不可那就只能我来了。” “夫人的意思是……” “怎么你怕我及不上他?”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原万万想不到夫人会愿意这样……” “我只是也不愿见你送死但你如非去不可我只能寄望你活下来的机会能大一些。何况自打凌厉答应教你剑法那日开始我们一家子怎么也都已被你拖下了水了与其回家斗不过他我看倒不如来教教你。若改天你能让他吃一惊也算我一点小小胜利。” 君黎却知这凌夫人看似言语淡然心内其实极善这一番话已让他鼻中一酸几乎要落泪。他想到昨夜心内的绝望忽然又觉得在这世上相遇之人明明都待自己极好师父义父姐姐还有凌厉以至于凌夫人和五五——也是一样。他是委实没有理由绝望的他难道不该觉得幸福才是? “那——谢过凌夫人。”他还是克制了心内的激动也还以平平静静的感谢。 “就不用多礼了时间也不多。”凌夫人淡淡地道。“五五你过来。” 五五依言而来。凌夫人扶着他肩向君黎道:“喏我这个儿子算是借给了你原本若不是你有仇要报我是没道理让他来帮你进境不过转念一想他自己未必便没有所得。你听好要习‘慑场’比较容易的办法是先从比你弱的对手开始。但这种事情我也无法用言语说清只能靠你自己慢慢领悟——昨日不过是与你说个道理你何时找到感觉也是勉强不了。” 君黎点头道:“我明白。” “招式上我便不多说免得乱了凌厉的原本路数。”凌夫人又道。“反正他的招式尽够高明了。” 她说着矮身向五五道:“我交待过你的事情都记得么?” 五五点头:“记得。” 凌夫人便温柔一笑道:“他的武功比你高那么一些这样的对手也是难得你若能从中寻些突破之处得益也不会浅。” 五五便嘟嘴:“你们从来便是哄我。” 凌夫人失笑却又站起道:“都是木剑竹剑而已你们两人都不必手下留情。尤其是你——君黎道长要记得手下留情这种事是要在掌握战局之后才可以做的那时候你胜券在握就只管随心所欲——而在此之前劝你还是不要自以为是。好了便让我瞧瞧你们谁先有所领会吧。” 风吹过便有无数枯叶落下。似乎没有什么东西会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同时拥有柔软和轻脆两种感觉被两人的脚步踩得叱诧作响。五五竹剑在地上一划一掀似乎是种调皮便带起无数散叶向君黎飘去而他小小的身形也随着这一片如雨落叶挟剑而出。 凌夫人含笑看着爱子。五五虽然一心也想习武但事实上却很少真对练剑兴致这么高。凌厉每年至少也有半年不在家而自己也交替着一年留在江南陪五五再一年就随凌厉一起去北边倒有大部分时间五五是交给他常留临安的爷爷奶奶看护。今年先前她陪着凌厉在外回来南边时恰好赶上顾世忠的寿辰原该夫妇两人同去只是徽州这个地方于她很有些不太好的回忆凌厉不想见她为往事情绪低落看她勉强就干脆让她独自先回了临安。没料在徽州这一趟却遇上顾世忠出事还遇上这一个非要跟他学剑的道士。自知道这些事情后她这两天总在心里思忖若君黎重伤跑出、又以死相迫时自己在凌厉身侧会如何决断?想来想去觉得大概自己也只会作出同样选择。那么凌厉每天教这道士剑法自己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只是真的也只有一个月了。先前大半年既然在外陪他接下来就要留在临安陪五五和二老。虽然便将五五再交给二老看护也无不可可是她毕竟是个母亲孩子尚不算成年她究竟还是不能弃他不顾。 有时她会想早知如此当年就不给你生孩子无论你去哪里我都可一直陪你。可是和凌厉之间好像从初识开始就在分分合合。他对自己的情意好像真的是因为分分合合才存在的若真的一直在一起也许反而荡然无存了。 她心中微微泛起丝苦笑。这固然只是她一种悲观的猜测可是这至少证明成亲已经十多年他——仍然没让自己觉得安全。 回过神来君黎和五五的交手已逾五十招。君黎未再特意让步之下五五倒好像常被激出了些绝境逢生的巧处让君黎发现原来先前那些特意留手果然并不需留——五五似乎总有办法顶过去。也正因此君黎的上风仍然只占在招式上并没什么立即制胜的办法。 不过五五很快已气喘吁吁。他眼见不敌忽地身体又一矮。君黎只道他要像头次一样又刺自己脚背忙先向后退谁料五五忽一仰身竟有什么东西从他胸前衣襟里飞射而出。君黎吃了一惊急闪那忽然射到的竟是暗器密密麻麻而来他心里一冷暗想这样铺天盖地而来怎么可能避过?但身体总还是不由自主地扭动相躲在那缝隙中求一线生机。 臂上忽一阵轻痛他知道终究闪不了全部不过这“暗器”好像并没太大威力细看却竟多是沙粒少许夹杂些石子打到身上也便落了。五五咧嘴一笑道:“算你输了吧。”君黎却一怒道:“你怎可用暗器!” “有说不能用暗器么?”凌夫人在一边道。“便算真有规矩——你知道旁人便会守规矩不用暗器对付你?” 君黎一呆。他心里只想着怎样领会凌夫人所说的“慑场”之法却不料非但没所领悟反而还因为忽遭暗算败下阵来。却听凌夫人又缓缓道:“可惜了你终究没能跳出原有圈子控住此局否则便算他忽行怪招你也不至于便狼狈落败。” “但这暗器——应是机簧所发吧?距离既近纵然再是占据上风又怎能避得开?” 凌夫人便款款上前道:“要不要我避一次给你看看。” “你若心里知道他要发此暗器就会有备避起来自然容易些。” 凌夫人便婉然一笑道:“五五你把器筒给他。” 五五应声从衣襟里取出暗器机簧来交给君黎。凌夫人道:“这器筒里面有四层沙石暗青便只是按一按机括就出一层。适才五五已经用掉一次还有三次机会。左右你也不信五五不与我串通好那便交在你手里我们先斗个数十招我也不知你何时要施暗器你且试试看我会否如你这般狼狈。” 她说着仔细教了君黎怎样使用又道:“我不擅剑法就空手与你过招罢了。” 君黎知道她必非托大便不推辞将暗器藏好木剑一兜行礼就向她袭去。 他初时心里仍然不忿想你固然不知道我何时会发暗器却至少知道我有暗器;我方才却完全料不到五五会用这种手段。但交手数招凌夫人却并没似他预料般特特与他保持距离以备后避反而因为空手与自己相距甚至比方才自己与五五仍近。 便只这数招他忽然似有所感——与凌厉交手时便也是这么一上手就有种压迫感他原本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此刻他却忽然明白——三招一绝这竟然已是她的局。他怎样也无法追忆轻巧的一交手间她是借了什么东风就已慑住了场但在随之而来的十数招里他已经感觉得出她开始相让——“手下留情这种事是要在掌握战局之后才可以做的那时候你胜券在握就只管随心所欲”——你真的已经胜券在握了吗? 正文 三〇 心有所悟 他心里便暗暗咬定主意。你说先交手数十招?偏偏不。我便是在第二十招之前就先将暗器放来看你怎样去躲料就算你慑了场也要让出来。眼看凌夫人掌风斜斜击向自己握剑的手腕他脚步微错故意引她近来想来已是最好的机会再不迟疑左手佯装捏诀却觅机已将那机簧一按。 却不料凌夫人步法追处片片落叶竟也在风中飞起与她魅魅衣衫共舞同飘分不清那风是她掀起的掌风还是忽然到来的深秋凉风。而暴射而出的漫天沙石在这阵中竟根本轻到如羽似尘只不过挟着一些机簧的冲劲才乱入了凌夫人袍袖之间可是她袖子只是轻轻一卷随后衣袂忽静垂下手来那凶残致命的暗青却只如化作轻描淡写簌簌落于地面的灰。 这一刹君黎面色一下子发青因为他一瞬间明白凌夫人衣袖一卷可以太轻易借着此刻的风向将这些暗青反击回自己身上。虽说用的是不伤人之物但若加力而为或是那机簧里换装了细镖、蜂针之类伤人利器中者必是无幸。凌夫人固然只让沙石落了地但已经足够自己吓了一身冷汗出来只听凌夫人已道:“明知战局已落入敌手还敢贸然偷袭唯是自寻死路而已。若是扭转战局的奇招这么简单那慑场也就没意义了。现在懂了没有?” 君黎垂剑。“但我就是不明白。我相信这不是侥幸但你是怎样便令这天时地利都能为你所用?” “天时地利。”凌夫人微笑道。“总算你是学道的知道天时地利都是战局的一部分。既然要慑场就要整个地慑过来令局中一切都为自己所用。这一局其实简单得很你仔细回想下就能明白过来。” 君黎抬头恰恰迎着风来的方向——好奇怪自己是什么时候到了这样下风口的位置?他想一想也便忆起便在第二三招之间凌夫人借着闪避的机会有意无意地往边上踏了两步而再一侧身自己不得不随着她转身。 “原来你是……”君黎犹疑地说着。“我大概……明白了一点。停了一停道我能不能……再跟五五试一试?” “好。”凌夫人退出战阵。 “这个也不用了。”君黎将那机簧器筒抛向凌夫人。 他心里忽然有所悟是想起了凌厉教自己步法的时候说过的许多自己当时也许只解了表面的话。凌厉曾夸赞过他的眼力与反应力称不担心他在临敌时无法决断采用哪一种步法。可是若他决断的依据仅仅是为了眼前的来招或最多是预计到了之后三两招所谓决定一定与将整个战局纳入考虑时的决定不同。 五五也并不笨在一边听得看得明白便道:“怎么你要抢上风的位置么?嘿嘿只怕也没那么容易给你抢到。”君黎却一笑:“那你也来抢抢看。”剑式未出步子先迈。五五不甘示弱忙也跟上。 君黎更想起当时凌厉让自己多看道家典籍说到于新手来说八卦、五行之术中的步法是很有可学的。他到现在才真正有点明白他的意思——若对手与自己武艺相当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天时地利可借借着五行相生相克却可以最快地寻到压住对方的机会。交换几招后五五便已经去抢方才凌夫人站的上风头可是便在这位置一站定忽然却觉得这里也没有以为的那么轻松舒服——明明君黎没抢到这位置可是他也并不在受克的下风反而不知为何让五五觉得招式更沉了些。 凌夫人对五行之说并不精通但是也看出君黎原本就没打算抢那上风。他一早预计了五五的步法寻的位置却正好克制住五五变化。她心想这道士举一反三却快若他只是依我的样也非要抢那上风的位子站倒是皮毛之学了。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显出自己儿子是皮毛之学?她待要暗中提醒奈何依道家相克之说而来的步法她还真的不懂也只能低低喊道:“五五别只顾站在那里!” 君黎本是忽有所悟想来试验一下依照阵法选好位置他还不能肯定自己真正做到了慑场只是交手间已经觉出轻松许多。五五似乎也觉出些不对听到母亲喊话移动脚步待要挪开但诚如凌夫人先前所言反败为胜岂有那么简单他的任何行动几乎都在君黎预计之中四面八方的去路都被对方封得死死的。 五五看情形不妙忽然又将衣襟一掀大喊了一声道看镖!君黎微微一惊:他不会身上还有暗器?但身形也只是稍侧因为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处于这样一种位置是能够将敌手的一切行动看得这般清楚就好像居高临下由极快看极慢一般对方稍有动作自己后发便能先至便算有暗器也似乎足够有时间反应。 倒可惜了这次五五是在虚张声势。君黎借他喊话空隙木剑向他脸前一点。五五知道要败干脆往后一倒便躺在地上喊道:“不打了我不跟你打了!” “丢不丢人还不快起来?”凌夫人摇头道。 “我不管啊你们都偏心所以我才打不过他!” “你方才还没输现在一躺倒才真的输了。” “你不是一直跟他说‘慑场’什么的那我想来也扳不回来了么。” “他只是占了些地利还没真正到了稳赢不输的地步。算了今日也够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累。”君黎道。“我还有好多不明之处想要请教凌夫人。” “你今日这样也算有不错的进益了还是花点时间消化下再说。” “哦……倒不是还想跟凌夫人对手就是……我想知道凌夫人和凌大侠有没有交手过呢?” “怎么?” “你们都是这样高手不晓得你们交手起来是谁先占上风?” 凌夫人忽然莞尔一笑。“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什么窍门可以对付他可以让你在与他交手时派得上用场?” “……呃是啊反正凌夫人不是说若我能让他吃一惊也算你的胜利。” “但可惜我没跟他交过手。” “啊?一次都没有?连……习练都没么?” “我跟他没什么好习练的。我们两个人都是杀手出身一出手就是你死我活。他现在倒是找到了不伤人的手段我却还没有又如何习练。” “杀手出身——凌夫人不会也曾是……黑竹会中人?” “你说对了。”凌夫人神情中似忽然有凄楚之色一闪五五不晓得什么时候爬起来过来将君黎用力一扯。 “谁叫你说‘黑竹会’了在我娘面前可是不准提这三个字的!”五五压低了声音但眼睛是忿忿不平地看着他好像他闯了大祸。 “没关系五五。”凌夫人已经回过头来。她这般耳力五五这么近的低语自然逃不过去。 君黎不明所以。似乎跟凌厉说起黑竹会时殊无此讳不知是否他掩饰得好还是忌讳之事仅仅与凌夫人一人有关? 凌夫人口气如常“便因为我们都曾是黑竹会的人凌厉更是与如今会中老大有过约定无论何时见到黑竹会的人仍然会看在以往情分上有所回护所以才麻烦。否则我倒真想替你走一趟先杀了马斯就没那么多事了。” “夫人别这么说如今这样君黎已欠你们良多实不知何以报答。” “客气话便不用多说。”凌夫人一笑。“不早了五五我们准备走了。” “啊午时都没到啊?”五五惊讶。 “不要伺候你爷爷奶奶的午饭?”凌夫人反问。 五五哦了一声挠了挠头留给君黎一个很带点不舍的眼神。 “我们明日再来。”他不无热切地道。 然而次日五五并没有来。 五五没来凌夫人也没来原因很简单因为凌厉忙完了所以当然来的是他。 “怎么你见到我好像很失望。”凌厉笑道。 “没怎么会啊。”君黎忙否认。 他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今日就以五行相克之法踩准克制凌厉的位置。不过凌厉并不是五五一交上了手他便已觉出凌厉已经以步法逼迫自己不得不跟随过去。君黎忆起凌夫人所说心想至少不能让你又将场面拿得这么轻易吧。便忽然一个逆行虽然招式还是被凌厉粘过去但却是一僵持凌厉那下一步便没走得轻易。 他有些惊讶地看了君黎一眼却并没说什么。君黎趁机踏正方向确认站到相克位置心中正窃喜凌厉早发现他所图斜刺一剑劲力稍加两分君黎脚跟还没站稳已不得不弃位而去。 但这一回凌厉已经真正觉出蹊跷红绫一绕收了下来道:“别告诉我这是你这两天忽然悟出来的。” 君黎犹自装傻:“什么啊?” “一贯你只会被动挨打今天竟会跟我争第一口气了?” “唔相克步法书里有写……” “可不仅仅是步法的问题。”凌厉道。“我还是第一次觉得你竟然也会带着点……杀气。” “杀气?我对凌大侠哪可能有杀气?” “此杀气非彼杀气。”凌厉道“不过我原以为无论哪种你都不会有的。这两天除了五五你是不是还有过别的对手?” “呃……对尊夫人也来过。” “所以是她教过你什么?” “是她与我说了一些但……她难道没跟凌大侠说?” 凌厉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她都教了你些什么你告诉我。” 正文 三一 疾风百招 君黎便将昨日所得一一道来到后来他也有些激动道:“可是这些为什么凌大侠都没跟我说过你是不希望我学会‘慑场’这回事便不会有进境便不用告诉我马斯在哪里吗?若是如此我倒感激你的好意只是这非我所愿!” “这也非我所愿!”凌厉道。“我若不想你有进境我何苦每日花这个时间!” 君黎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不由缄口。 “你以为她所说的‘慑场’靠的气势是什么。”凌厉冷笑。“一入战局从来就只有一种东西能慑场便是杀气。有的人是天生带了杀气有的人因杀人而积累了杀气也有的人是内功强大之后带了杀气——但这些你一样也没有。我原是希望通过与你习武让你功夫逐渐稳固逐渐形成种最稳定的‘杀气’那时候便不用我说你自己都能悟到。可是现在——” “现在不是很好吗我比之先前应该有了不小的进步你也感觉得出来不是么?” “但我不希望你操之过急。”凌厉道。“我不希望你为了能短时有所成就走这样捷径你若逼自己逼出来的不过是戾气而已。若她来之前告知我一声我必会阻止她!” 君黎默然一下忽又咬牙道:“但我感激她。我还希望能更快一点!因为我一定要报仇杀气也好戾气也罢能帮我报仇的什么都好!反正你如今拦我也没用待我报了仇之后你要是看我不顺眼尽废了我武功就是了!” 凌厉便看着他隔了一忽儿方将手放在他肩上。“算了君黎。原是我有些偏执。其实我当年习武的时候比你戾气不晓得更重多少但或许便因为此我希望你会不同些。不过想想这世终究是浑浊的世也许——我夫人反是对的与其循正道却送死不如也浑浊自己活下来的机会还多些。” “凌大侠……我晓得你们都是为我好。君黎低头道。我反正已经学了你也不可能逼我忘掉。只是你回头也别要去怪凌夫人她——她是为了帮我才这样教我我可不要见你们再吵架什么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这种事不需要你操心。”凌厉道。“你又来关心我家务事?” “你就当我天生好事不管闲事就活不下去好了。” “呵是啊忘了你是看多人事的算命道士了。”凌厉不无揶揄。 “我……只是总觉得凌夫人似有些忧愁。”君黎低低道。“我不知是否因为你们前日里有过争执但终归也是因为你吧!” “是么。”凌厉不置可否只向前走道“行了练剑吧。” 君黎只好应了。 既然懂了慑场的事情接下来便容易多了与凌厉习练数日进境可称飞速。凌厉夫妇之间似乎真没出现什么龃龉凌夫人偶尔也带着五五过来一起指点更在休息时与君黎、五五细说天下各派的武功与兵刃。原来凌夫人却擅长一些奇兵暗器虽然在武技上不比凌厉但是所知甚杂甚多听来也大是有味有益。 只是十月转眼到了下旬距离凌厉要离开江南的日子终于只有不到十天了。 临安的初冬有种特殊的冷倦。君黎背着背箱沿着小巷一路西行心里却很清醒。 就在前日在与凌厉的攻守之争中他终于第一次逼到了凌厉还手挡了一剑。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没有在凌厉的剑雨势下撑到百招。 ——“能让我还手至少证明我已不能完全看透你的每一行动。”他记得凌厉说。“既然我看不透别人想必也不会那么容易看透的将来你不论面对什么样的对手都想一想我这句话心里便会有些底气了。” “但是你躲不过我并不全力施为的这百招仍然对付不了马斯。”凌厉接下来还是泼了盆冷水。 君黎就是为了这句话缠了凌夫人和五五昨日跟他练了近一整天的暗器——世上最所莫测的便该是暗器了。他这些日子对暗器机簧早就摸得熟了知晓虽然看起来吓人但机簧之类多是有迹可循所以避起来已经不难——而若能避过凌夫人手里出来的暗器君黎觉得一定就不必怕凌厉的剑了。 只可惜凌夫人手法上还是加了克制。依她的说法她身上带的件件是淬毒之物恐怕一个不慎便要伤人。因此虽然暗器躲避得不错但在昨日傍晚与凌厉的对敌中他仍是在最末十来招时功亏一篑被他红绫连点了两下颓然又败下阵来。 只好今天再来过了。 今天的风好像有点大。君黎站在风里就想起了那天与凌夫人第一次交手时她借风向轻巧胜出自己的情形。其实那时自己以机簧射出的暗器也并不能算是被她躲了过去只是被她不知怎样借了巧劲就失了效用。 不知我可有机会也借风之力为己用。君黎想着时只见凌夫人和五五也到了却不见凌厉。 “他晚些来。”凌夫人解释道。 君黎有点失落——因为原想试试借着风一早就跟凌厉对一次手。若是晚些没有风了又怎么办? 但陪五五练了一会儿风倒越来越厉。到了午时才见凌厉远远走来看起来就像是被大风推着送过来的一般。 只见他月白的衣、乌长的发尽皆往前飘起就连臂上红绫都一道浮在风中。君黎下意识去看另一边的凌夫人。她也在看凌厉风也将她的长发吹起露出白皙的额头和如画的眉眼。她也许一贯是淡泊的似乎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是这个时候的眼神却分明是温柔的温柔得如同整个冬天的凛冽都不存在。 在君黎的印象中两人一起来的时候几乎不怎么说话。不过今天凌厉同君黎打了招呼后先便去同凌夫人说些什么。君黎也难得见他们这样他便想起了第一次在鸿福楼见到凌厉时他那般出尘之态——而今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周遭一切冬日的叶枯枝哑更都像变成了朦胧的背景。他简直不能想象昔日更年轻的他们又该是怎样一对璧人。 两人低语了许久才说完还是凌夫人先回过头来笑道:“君黎等了你半天了看来他好像有办法对付你的样子。” “是么?”凌厉一笑。“若真有的话是好事。” 他说着也看看天似乎对大风若有所觉。 “娘你说我跟君黎道长是不是越差越远了?”五五坐在一边看君黎和凌厉再次斗剑不觉开口问她。 “你自己觉得呢?” “我只觉得他已经真心开始让我了。”五五噘着嘴道。“就跟爹之前让他似的。” “你知道就好!”凌夫人看着他也是无奈。“谁叫你便不争气?” 五五却嘻嘻一笑好像全不在意又看了一会儿转念问道:“君黎道长若能做到爹所说的要求那个他要寻仇的人也能打得过了吧?” “那个人么……”凌夫人喃喃道。“也许还是有点难……” “不会吧!” “就算他的确学得很快毕竟也只有这两个月。”凌夫人叹了口气道。“他们……若运气好或可一争但君黎毕竟经验浅哪似那人杀人无算又不循常规。按现在这个情形去终究还是凶多吉少。” “那你们就不管他就要让他去了?”五五急道。 凌夫人将食指放到唇边轻轻一竖抬眼见阵中的君黎应该没可能听见便更压低了些声音道:“你先不要急。我们不方便出面自然会找别人出面的。这事情你爹已经安排好了你用不着担心。” 五五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便去看阵中——初始的六七十招君黎避开已经不难只到八十招之后才见些紧张局促。但今日也的确风大两人衣袂一飞起几乎就看不清而凌厉的兵刃又是绫缎可刚可柔在这风里更多了几分莫测的变化。 却见君黎闪身避过凌厉卷向他脖颈的红绫顺势向旁踏了两步。场外五五却也看得出来道:“君黎道长又想用五行步啦他不是都知道困不住爹么。” 凌厉果然数招内就逼得君黎又转到另一边。但方位一转一股冷风忽然迎面扑来原来这却是一处林间空隙寒风犹劲倒将凌厉手中绫缎吹得滞了一滞。他催动内力绫缎仍然挺得笔直但君黎竟是占到了上风口吃凌厉连袭数招都硬避了过去再不肯将这位置让出。 凌夫人微微皱眉道:“想来他是算计好的——这个小子竟早了好几招便算计了?” “多少招啦?”五五兴奋道。“我怎么数着都快要到了呢?” 凌夫人嗯了一声道:“九十四。” 只是凌厉缎剑已变得奇快五五的眼力已然无法看清只看君黎忽然抬掌他不由吃惊道:“君黎道长不是说好不能还手的么?” “他——”凌夫人说了一个字。她也不甚肯定君黎抬掌是要干什么。却只见他借着那风势忽然一掌击在空中掌风挟着寒风一整股气劲便将他身周尽皆一卷那绫缎毕竟太轻竟就这样受离心之力飘开了寸许被君黎一侧身避了过去。 凌厉看了他一眼。固然君黎这样做已超出这场考较的本意但是那日说的的确是“百招之内别让我沾到一次”他虽然出了掌但的的确确没碰到绫缎更没碰到凌厉。 凌夫人嘴角忽荡起微微一笑道:“他这是跟我学的。” “什么什么?”五五感兴趣道。 “我第一次与他交手你还记得么。”凌夫人道。“我说是要避开他的暗器其实完全没避只是用掌风借助那日的风向消去暗器之力让暗器到不了我身上。他今日也想这么试一试因为单靠躲闪想避开你爹这最后几剑恐怕真的不太可能他只能欺你爹用的不是真剑再加上今日的风……” “可是爹用的虽然不是真剑也照样可以如真剑一般啊握在他手里他还是可以运力和离了器筒的暗器可不同了怎可能被风吹走!” “问题就在于他不能运上全力。”凌夫人道。“万一真的刺中了君黎这劲力是要化去的不能伤了他——所以在将将要刺中的瞬间就只能是软绫而已。” “嘿那君黎道长岂不是等于钻了空子。”五五道。“爹对他手下留情却受他利用了。” “这也没办法。”凌夫人叹气道。“原本这一百招就是手下留情的不然你想想怎可能他在六十多招就逼到你爹还手你爹却一百招都沾不到他?真正称得上困难的也就是这最末十余招而已。” 便说话间已数到了九十八目不暇接中忽听君黎“啊”地轻喊了一声瞬时一个转身。原来果然以掌力加上大风也终于没法挡得了凌厉的后招他不得不放弃了那绝好的位置一个转身先将那一式避开。九十九——五五也数着。可惜离了上风战局已失没了天时地利下一招绝难躲闪了。 君黎的面色一时苍白到了极点——已到了这个时候若是这次失败还会有那么好的机会遇到这样的大风吗?就算遇到了——凌厉还会允许自己再来一次同样伎俩吗? 没有时间——红色轻绸如矫龙般已袭到身前而他一退再退也知道退不过红绫的长度——便那毫厘之距若凌厉能再慢半分若自己能再快半分也许便避过了。可是——现在还能如何? 他只觉一股巨大的绝望又一次涌上就如那天夜晚孤身留在这同一片树林时一样难过到钻心。这一刹那竟然没有什么方式可以表达可以发泄唯有与那夜一样——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就像想将那同样的绝望再次爆发出来仰面长啸出声。 正文 三二 绝处逢生 忽然的啸音竟令得在一旁的凌夫人和五五都心头一震连肆虐了一整个上午的寒风也好像蓦然一静——飘飘翻飞的衣袂骤然落下只有——那声清啸如同撕开冬霾的利刃扶摇直上让人一瞬间以为他真的啸停了这整个世界。 连那一式势在必中的剑也是一样。红绫在他的胸口可是也仅仅到了他的胸口。绫尖轻轻向上一卷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一挡弹回。 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风再度刮起就像从来没有过方才那一静。啸声停下衣袂又飘起而凌厉手中的红绫却柔软地垂落了。 “一百招。”他微微一笑。“你赢了。” “我……”君黎甚至未能完全意识到呆呆站着。“我……我……我……”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我还是无法说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有多么侥幸可是适才那一瞬间的绝望却足够让他觉得这场赢是多么重要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 “是你……让了我的我知道。”他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原本定下这个规矩就没打算让你过。”凌厉笑笑道。“只是——看你这样子就算不告诉你马斯在哪你还是会想方设法去找他不如就……” 君黎却不知该说什么。这“胜利”也许算不得真的胜利但两个多月来的诸种苦处一起泛上一瞬间跌到谷底却又升到云端的晕眩让他难以招架。 “凌大侠。”他只能哽咽着跪下身向他叩头。“君黎感激你——无论如何都感激你便算到死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五五已经跑过来拉他。“君黎道长好啦好啦你再这样我看了都要哭了。” “五五。”君黎一时难以抑制将他也一把抱住道“我也不会忘了你的……” “你干么呀又不是以后见不着面你常来找我不就好啦。”五五道。 “我……”君黎欲言又止随即还是点了点头道“嗯。” 他说着抬头看看凌厉起身道:“凌大侠如今可以将马斯的所在告诉我了吧?” 凌厉看看自己夫人示意她将五五领开些便道:“我如今并不是黑竹会的人有许多事情也未必知道的那么清楚但我却知道黑竹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之位下月十五要在黄山天都峰的聚会上落定算来距今日正好还有二十天。马斯是争夺这位子最为激烈的二人之一他必定会在那前后出现在那附近。” “天都峰……”君黎喃喃道。“那便是在徽州了。” “按规矩新任金牌杀手还须跟着当家到黑竹会淮阳的原驻地将名字刻到金牌之墙上。马斯的呼声比那沈凤鸣高得多这次他夺得金牌之位的可能性更大些所以倘若你没赶上这次大会那么在那之后你在淮阳还有次机会只不过要去金人之境略微麻烦些。” “好我都记着了。”君黎点头便去一边拿些什么随即回来又叩谢道“君黎谢过凌大侠这段日子的大恩这两件东西便归还给凌大侠。” 凌厉微微蹙眉。君黎双手高举过头的两件东西一样是乌剑一样是剑谱。 “乌剑——我暂时也用不到你带着它取胜的机会大得多便算那之后再还给我也是一样。”凌厉道。 “不行。”君黎道。“我知道凌大侠不愿与黑竹会冲突的便算是教我武功也已经极为难能了我怎能用乌剑去寻麻烦——反被人说此事与凌大侠有关?剑谱我也已经都记得了这也便还给凌大侠免得——万一落入旁人之手又生枝节。” “你一贯用剑不是乌剑便只是木剑不带着它你用木剑能伤人?” “这个凌大侠不必担心我早就在城里找铺子打好新剑——早等着今天的了!” 凌厉也便接了过来道:“既然你如此说就还给我也好。” “还有……”君黎低头未起“君黎一直任性妄为那日脱离顾家后来又不肯认凌大侠为师父。但——但那其实是有原因的我从没对谁解释过原也——不想解释。但……君黎实在没用到如今只觉自己一人守这秘密真的太过痛苦所以想对凌大侠说。” “你站起来说。”凌厉看着他。 君黎站起便慢慢将自己那“亲缘浅薄”的命断那不敢再与任何人相近的样样故事说了。末了道:“我原以为离开生身父母便会无事却不料与义父相见相亲也会害人。若命中注定如此我怎敢再给自己添个师父再来害你!这次我去寻马斯不论成与不成我也都不打算再回来了想着反正也欠你实多这债便也就一直欠着;你当我是无情无义的人便这样当着正好不必对我更有什么师徒之情省得哪天反受了我害——但如今却不止你就连凌夫人和五五都对我很好我总想到当时离开顾家时姐姐和刺刺那不信的样子那难过的样子我却已经没法再做一次这样的事了。” 凌厉闻言却不语半晌道:“你义父遇害之事仅是偶然你真的不必一直这样自责。” “偶然也好不偶然也好我都不想再冒任何险了!” 凌厉叹了口气。“君黎你便是这样的性格——旁人的幸或不幸你也喜欢揽到自己身上。但你以为刻意不与旁人亲近便不会遭受失去的痛苦吗——恰恰是因为你心里偏生太容易对人产生亲近才会如此。” 他想了一想转言道:“不过放心我可没你那么多情善感你回来或不回来感激我或不感激我当我师父或不当我师父我都不会在乎。这样你会好受一点么?” “会!”君黎答道。“我最好身边的人都与我疏远些就好了。便是那种——就算面对面也如同陌生就算说着话也是不相干——就最好!若你平日对我凶些就更好了。” 凌厉笑笑。“很容易——你对别人坏些别人自然也会对你坏的。只可惜你却是个好人偏生做不到。你希望别人这样对你可是你自己却没法这样对别人到头来便是一个人承担那许多人的痛这世上最笨、最无救的就是你这一种人若要说命苦这便是你自找的。” “比起害人来我宁愿如此。何况——‘命中注定’这种事有多可怕你恐怕没我知道得清楚。” “好吧或许你的确命中注定有一些劫难——我也只能希望你不会一直如这般悲观在将来无论发生什么别总先归咎于己记得想想自己也曾给旁人带来过好事未见只有厄运。” “哦……嗯。”君黎果然并不很相信。凌厉便仍然只好笑笑:“不说那些了。你打算何时启程?” “我想尽快吧。到了那里总要先去打听下消息也要花不少时间。” “他们的住处我倒确实也没有线索。而且这算是黑竹会的大事该是不会容外人参与其中。” “我会自己想办法——凌大侠便到此为止别再给我出任何主意早先都说了我寻黑竹会麻烦你要装作不知道才是。” 凌厉哈哈笑道:“是啊这些事你又比我上心。” 但笑却也淡下去了。“其实自你离开顾家也发生了挺多事情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南面诸城都不甚太平那个张庭张大人奉了令一直在寻找程公子——但想来寻他的由头有点不可告人没敢贴了通缉令大张旗鼓地找就一个城一个村地搜仔细搜了这两个月却没结果我料想程公子必是一开始就逃去金人地界了他们还没胆子到北面去拿人。” “那他们这一段还有去骚扰青龙谷么?” 凌厉摇摇头。“拓跋教主已经回去任他们也没这本事。说来教主那时候来京城也幸好算快——朝廷早在夏庄主的刑场上布好了陷阱专为对付他——但可惜当今太上皇赵构在夏庄主行刑前两日还不知轻重地去游湖被教主得到消息径闯龙船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逼他回去向当朝天子施压放人。” “拓跋教主竟如此胆大——那太上皇出游身边难道……也没个高手护卫?” “他身边的高手护卫?哼问题正出在此。如今宫中侍卫的头儿换了个新人此人武功很高往日也正好与青龙教有很大的过节。这许多事情倒正有他一手策划的份儿若是那日没得手真去闯了刑场恐怕拓跋教主便真的麻烦了。” 君黎心中忽然一凛脱口道:“是不是朱雀?” 凌厉吃了一惊:“你知道朱雀?” “嗯我听说过一些往事也知道他十几年前被以‘谋反’的罪名打入了天牢。” “不错那时以为他必是死罪谁能料到如今他非但自由了而且还在大内谋得好职。把他自牢里放出来的是当今天子赵昚但十数年前的许多过节却与如今太上皇赵构有关。朱雀知道赵构许多秘密不晓得他们如今谈了什么样条件赵构对他又恨又怕却也不敢怠慢他。拓跋教主那一日在游船上也没料竟会遇到朱雀这一见面也真称得上分外眼红了。还好如今朱雀比起他功力似已稍逊一筹被他抢得先机不得不答应放了夏庄主。” “那赵构和朱雀——竟这么好回去真的便照办了?” “赵构胆小如鼠吃这一吓岂敢不放人。” “怎么凌大侠你对这些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拓跋教主在临安耽留了几日我与他晤过面。我跟你说这些是想提醒你既然朱雀重新出现并且与拓跋教主仇人相见那便等同于当面宣战徽州一带自此可能多事;黑竹会如今南迁很可能是已经投靠朝廷这次又是在徽州成会你若要对付马斯须要小心别将自己卷入这场争斗中——如若实在没办法了去青龙谷暂避拓跋教主应该能保你一命。” 不料君黎却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去青龙教。” “怎么你担心在青龙教若遇到你姐姐多有不便?其实那倒……” “不是这个缘故。”君黎打断他。“只是——我始终对这拓跋教主并无好感罢了。” “为什么?” “因为义父的关系。”君黎道。“我只知道义父这般年纪了仍然一直想回青龙教但却是这教主始终无动于衷害他没能完成心愿最后还因此在青龙谷中丧生。总之义父的死我一恨自己二恨马斯三恨青龙教主便此而已。” “若是这件事——嗯我不好说什么。”凌厉道。“也罢反正你自己小心些。你今日的武功对付一般江湖人物足够用了但我便是没好好教你内功心法所以若遇高手恐怕经不起久战最好能在三十招之内将人唬走;如若不行你就自己走了吧。” 君黎点头。 “那么——事不宜迟若你想早点出发便回家去整顿一下。” 君黎嗯了一声再对他谢了一谢又到凌夫人和五五这里道别。 直到君黎的身形从视野里消失凌夫人才终于走了上来向凌厉轻声地道:“你们说得也够久了。” 凌厉嗯了一声“他说了他师父给他算的命和以前的一些事情。” “他原来都知道了。”凌夫人仍然轻轻地道。“一个人承受这般命运确实太苦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所以总算说出来也是好事只是——他不知道我本就知道。”凌厉叹了口气。 “想必你也没告诉他你根本认得他爹娘、知道他的身世?”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他如今这样子多知道那些事情不过是更增痛苦。只希望有一天他能放下那么多不该有的心事才好。”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凌夫人淡淡地道。 凌厉回过头来伸手轻揽她的腰。“你这句话——是在说我?” “没有呢。”凌夫人低头轻笑着转开话题道“对了方才那第一百招你是真的让了他?” 凌厉的面色转为肃然摇摇头:“不是。” “真的不是?” “你没看出来么——凌厉目光转开——便那一瞬间他忽然将我所慑之场破了。” 凌夫人轻轻地啊了一声。“怎么可能!” “我也以为不可能这样事情我还第一次碰到。”凌厉道。“先前我们一直担心他性格过于温和便算逼他也逼不出多少杀气戾气来但是现在看来他平静温和不过是因为没有受激。其实这小道士还真常常有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愈到绝境也许便愈能拿出点什么来——所以也不必太过悲观。” “我可没悲观。”凌夫人道。“打从你告诉我单先锋答应了这次愿照应他——我便放了心了。” “是不是比亲自去照应他还放心?” 凌夫人笑。“是啊交给谁都不行不过单先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正文 三三 婵媛太息 君黎孤身上路这次的心情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 近了徽州正是个午后路过曾逗留的小镇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拐了个弯去那当时住过的凌厉的小楼。推门进去果然看到天井里自己临走时歪歪斜斜刻下的四个字还在。 “我叫君黎”——离开时艰涩的笔画如今看来竟有百感交集。他反手抽了新剑将剑尖比到原来的四个字下。 纵然已经不是乌剑利刃可是手上劲力比起那时却不知增强了多少又自如了多少。他凝神用力用长剑在下面将这四字重新划下。虽然只能浅浅书写但在这纹路凹凸的青石上整齐写下这样四字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记得这是自己离开时的愿望却没想到真的这么快便能做到便这样看着他脸上露出微微的一笑还剑入鞘回身走出。 徽州就在不远了。 入了城他选在距离顾家最远的一处客栈落脚心里想着过不多日黄山上便要有黑竹会大会自己倒应该先去探探路。 只是连日来寒风凛冽竟然有点要落雪的兆头。他到了山脚下果然见有告示说不准上山一打听才知每年差不多这个时节官府都会将山封了派人专门守路不准上下以防冻死、摔死了人。 怎么可能?他心道。若是封山黑竹会那些人又怎样上去。他们既然将事情定在半个月后没可能不考虑到此事。 他不好硬闯避开守卫的视线在附近转了一转已看到有两拨七八个人往山口过去等了一等这些人却没被拦回。 想来这几人就是黑竹会的人了。黑竹会和官府关系密切借个天时地利的要在山上秘密开会再容易不过。君黎心想。他们举止装束纵然稍稍异于常人但若来了就住在山上便不会在城里引起太大动静。不过方才看到的些杀手大多年纪轻轻平日也是四散在各处——辨别身份不晓得靠的是什么切口或是信物倒要再打听一下了。 只是今日天色已经晚了君黎便也只好先回了城中客栈。 连日赶路劳累他躺下不多时便也睡熟过去。一觉已到早晨君黎在茫茫然睡梦里就听到有人在喊“下雪了下雪了”睁开眼睛天色还没全亮。 下雪了?他揉揉眼睛坐起来。楼下有小孩子嬉闹之声也夹杂着一两声喝斥。他将床头的窗子开了极小极小的一线风嗖地一灌卷进少量雪粒。 还真的下雪了上山的路想必更加难行。他想着心中略有忧虑下了床来。 今天十一月初一距离黑竹会金牌之会又近了一日。 他从背箱里理出许久未用的那面“铁口直断”的幡用杆子撑起。想来黑竹会那么多人总有那么一两个——会相信算命吧用这身份去寻些机会我便不信我没法让谁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来。 他心里想着人却在桌前稍坐想静一静。忽然只听楼下似乎是前堂的方向传来琤琮一声琴音不知什么人在这样小客栈的清晨抚琴抒怀。拨弦随即成曲君黎听了几节只觉琴意古朴似非今曲可惜与小孩子的玩闹声夹在一起便有些怪怪的。 天色更明了一点从微开的窗子能看到灰色调的半空。君黎自想着事情那隐远琴音于他有如一切的背景但数节之后却忽然一亮就听一个女子声音悠悠而歌: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这是先秦时一首赋歌《湘君》辞藻华丽说的是湘水女神思念心上人。女子声音冷艳却清绝将辞中思念之意唱得凄婉动人。君黎虽是出家之人并不识情思何物但为声所触一时也忘了旁事侧耳倾听。 只听女子又唱道: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君黎听得怔忡料想这客栈中听得见的也必都醉了这一段唱完连孩儿玩闹的声音都已没有。他忍不住推窗声音便更清晰些。窗外是院落那雪正片片落下地上有一层浅浅的、似是而非的白。 歌声暂止琴音却忽升愈见亮丽又增繁复华美但节奏并不稍快。隔一会儿又听得唱: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歌唱之声不比说话但君黎听了这许多句终于也觉出这声音有些耳熟了。加上……又有琴音。会不会是秋葵?他摇了摇头料想该不会有那样巧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这个姑娘重遇。见天色已经大亮他还是照计划将背箱背上擎了幡出门。 到了楼下琴歌之声果从前堂传来愈来愈清楚走过院廊已能远远看到一个白衣女子背己而坐正在抚琴。只见她素手微抬口中仍在吟唱道: ……隐思君兮陫侧。 唱辞又是一停。抚琴的白衣女子——坐着也可看出她背影纤细高挑——正如他所认识的秋葵。君黎才真的吃了一惊前走了十数步距她不过几步之遥只听她又开腔: 桂棹兮兰枻…… “秋葵……?是你么?”他究竟还是忍不住喃喃开口。 完美无瑕的歌声里忽然出现一丝颤动轻轻的一记滑音琴、歌皆破。女子停口琴弦被她右手忽地整个一按一切声音戛然而止。而她似乎一时惊诧到呼吸走乱竟未能转过身来。 但这无疑却肯定了她的身份。君黎到底也有些激动上前道:“果然是你秋姑娘。怎竟又——在这徽州城里遇见你!” 秋葵总算转过身来面色已静了一双眼睛将他上下看了一遍却不吐一个字。 “呃……对不起是我打扰了你。”君黎被她看得有点窘迫。“只是见到你实在……意外。” 秋葵才开口道:“你怎会在此我听说你……早就离开顾家了。” “你也知道了……”君黎低低道。“嗯是啊我……” “你的伤好了?”秋葵打断了他虽然好像是在关心口气却变成了一贯的咄咄逼人。 君黎就一停道:“早就好了。你连我受伤都知道。” “我前天刚回到徽州去顾家找你见他们在服丧问了才知你义父竟已过世。”秋葵道。“那顾如飞见了我也恶语相向我才知你竟是公然与他们断绝了关系。我只打探到说你那日离开时身上受了重伤后来是死是活他们没一个人知道的。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这个嘛……”君黎故作轻松地笑笑。“这事情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其他的了。”他说着到秋葵桌边坐下便将话题扯开:“你这几个月去了哪里?不会是临安吧?” “我回了趟泠音门。”秋葵道。“想着——白师姐那些书信里也许会有那一半琴的线索便去师父遗物中寻了出来。” “那看出些什么没有?” 秋葵摇摇头。“暂时没看出来。所以接下来还是只有去临安了。只是路过了徽州就想起你……还欠我一卦来才去顾家看看。” 君黎笑道:“去临安之前晓得来找我算卦是个进步。” “那你帮我算算么?”秋葵道。 君黎便寻了签筒出来道:“你拿好一边摇着一边心内想着去临安的事情然后抽一支。” 秋葵依言抽了一支递给他。君黎接来看了道:“再摇再抽。” “怎么还要抽?”秋葵不解。“这支不论好不好都不能换的吧。” 君黎笑。“算你熟人让你多抽一支。” “你……” “抽就是了还怕我骗你么?” 秋葵看见君黎脸上微微露出的笑意有些作声不得依言又抽了一支给他。 君黎将两支并排握在手里看着道:“你从来没抽过签吧?” “因为我从来不信你们这些算命的。” “所以你都不晓得抽两支比一支要贵多了吧?”君黎笑道。 秋葵瞪着他“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嗯如果只抽一支呢我一定就不让你去了。不过抽两支——好像情形会有点变化。” “就是说我抽的第一支签明明就是不吉了? “第一支叫作主卦第二支则称变卦倒也没什么吉或不吉之说只是——万事皆有变化如只看静卦也许会失掉很多机会。不过若你要去临安虽然会有峰回路转之机总的来说还是阻碍重重。若可以说得动你我还是要劝你不去为上。” “都说有峰回路转之机我更要去了!”秋葵道。“就算是个死卦啊我也不会在乎。” “我可断不出那么凶狠的卦来‘死’这种字眼我是不会说不过也未见得你抽的这两卦中就没有。”君黎认真地道。 “我听不懂。”秋葵道。“反正你就告诉我怎样趋吉避凶消灾化厄不就行了么。” “等我把爻辞抄给你你仔细收着记着遇事据其判断——” “我都说了不懂了你抄给我也没用啊!” “我自然会一一跟你解释的只是我也只能释辞没可能说出你具体要遇到什么事应验时还是要你自己判断所以你自己收着作个提醒比较好。” 秋葵只好不说话了半晌见他抄得差不多道:“早知道不找你算真是麻烦。我哪有空记得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君黎闻言手中笔顿了一顿随即道:“若你愿意等个半个月——我陪你去临安帮你解辞。” 秋葵一怔。“你?算了吧凭你难道还想进得了皇宫——别拖累我把活卦拖成了死卦!” 君黎一笑便将最末几字写完递过道:“那你就好好听我说!” 这话语竟隐隐有种命令之意令秋葵不知为何拒绝不得只好抿了抿嘴努力作出喟然的样子:“你说。” 她其实还是一句都未能听得进去茫茫然只看到君黎口唇在动。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只是心里总好像在想些别的什么事有点恍惚失神。 怎么就变成讲爻辞了呢?她心里想。 正文 三四 黄雀在后 她的确是两天前到徽州的;白霜给师父的所有书信现在也都在她的行囊中——这一切都没错。可是她没告诉他为什么自己要在徽州逗留。去临安原本不需要路过这里。 “我是为了让你帮我算一卦。”她是这样说的。可是现在他真的在仔细对她释卦她却根本不想听。或者毋宁说是内心不知什么原因翻涌难停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听。 君黎抬头看见她眼神有点古怪不觉道:“你在听我说么?” “我……当然在听。”秋葵连忙回答。 “我刚刚说了什么?” “……” “你看都不看爻辞一眼。”君黎似乎有些无奈。“秋姑娘我觉得你似乎不是真心想算卦吧?若不诚心出来的卦也不会准我释了也是白释那就算了吧。” 秋葵少见地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坐着。这反让君黎一时不好意思起来“你别生气。我看你今天有些心神不宁这样吧你先把这些按顺序收好回头你心情好些了我再跟你说。” “你会一直住在这里么?” “至少这半个月应该是在的。”君黎道。“我就住那边二楼叫‘秋风’的房间。” “但我——若我今天就出发去临安了呢?”秋葵咬唇道。 “你果然没好好听我说。我刚才说了你这次临安之行最好找个人和你一起动手有个照应遇事会比较容易化险为夷。所以你不要急在一时为好。” “哼我从来便是一个人要什么照应。” “你问我怎样能逢凶化吉我跟你说了你又不听。” “我……可我到哪里去找人总不会真要找你这没用的道士一起!” “是啊我也没空和你一起上路呢。”君黎心中稍有不悦。“说实在的若不是看在跟你还算有点交情真懒得跟你废话这许多——你哪怕是花点银子雇个人一起去都行啊。你若不信我的话这两签给你你带着去找别人解看看是不是我在诓你。” “我根本就不信这些从来都不信!”秋葵反也似被激怒将那两支签一把抄起向地上一掼。“你真以为我是在求你么!” 君黎有些哭笑不得心道我明知她什么样脾气竟然跟她计较。也便只好站起来道:“你既然不信就算了我却还要做生意的先告辞了。” 秋葵忍着未说一句话手却握得紧紧的看他要收爻辞勉强道:“那个留着!” 君黎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便只将两签捡回了筒里顾自走了。 秋葵只好默默然将留在桌上的爻辞自己收了心里不能不说稍稍有点后悔。她抱了琴很有点低落地起身回房。 按理说她还是应该启程去临安的——反正是不信他说的那一套反正没有什么要紧得过寻琴之事。可是如果真的那么要紧为什么自己又会在徽州逗留这两天?难道自己不是一直在心神不宁——从得知他下落不明开始从得知他身受重伤开始——她原本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找他不可也许因为她没有朋友而他是唯一的一个还勉强可称朋友的人——若连他都自此再也寻不到那么她在这世上岂不是又重新孑然一身了? 但是没有任何线索她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心情烦乱之下只能抚琴纵歌幻想着或许他有一天忽然又会回来这城一定会挑这间离顾家最远、最偏僻的客栈。她哪料得到竟就在自己用琴歌掩饰着“幻想”的时候他竟真的便会出现那一霎时的如受电击哪里是君黎一句“见到你实在意外”可比。 但这真的不是意外。他们不曾巧遇因为她知道根本是自己在这里等他。 她掩了房门把琴又在桌上放平手指下意识轻轻一挑琤的一声琴音又起。见到他之后的烦乱竟比先前更甚这又是为什么?他平安无事她应该放心。可是她也没流露出这样表情。对于顾老爷子之死她应该多加劝慰。可是他甚至没给她半分机会。到头来都是他在问她然后话题就转去了算卦——好像他们之间永远只能有这样一层如同生意般的关联。而她无法挽回。她没有立场挽回。 她没有过朋友所以不知怎样和人做朋友。而且她现在明白了——连朋友都未必算得上啊。 琴声潺潺心绪渐渐宁定下来。她也没再高声而歌只是低低地和着节奏轻轻哼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首四言短歌行原是英雄壮怀可是被秋葵单挑了一段出来却变得有些暧暧昧昧的儿女情长。不过反正也没别人她心中不好受便顾自这样低吟着。正吟唱到第三遍忽闻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冷哼。 这冷哼清清楚楚分明正在自己窗前!秋葵大惊不知是否自己太过专注竟尔未注意有人偷听立时站起听音辨位人未全转袖中细弦飞出便击向窗棂。 窗外之人却灵活非常一个闪身窗纸尽破可他却安然无恙反趁着秋葵怒击已自外轻轻踅到门边转身就进了她屋里。 秋葵何曾被人这样大胆径闯房间看见是个灰色的人影冷哼一声丝弦数根一起笼过去料想无论如何也将这人罩得没了脱逃余地却不料这人竟像早有准备一只手抬起就轻轻一抓——秋葵才发现他手上竟好像是戴着特质手套之类的东西便这一下轻易地便将所有细弦都一把抓住自己却毫发不损。 只听他啧啧了一声:“姑娘咱们也是故人重逢了不要上来就喊打喊杀好么?” 秋葵与此同时也已经认出他来心中暗惊“沈凤鸣——是你!” 这灰衣男子正是那日在鸿福楼顶遭遇过的黑竹会杀手沈凤鸣。秋葵丝弦尽在他手一时也只能与他相恃却听沈凤鸣道:“姑娘今天孤身一人恐怕就不是我的对手了我看不若罢了手我们莫伤和气怎样?” 秋葵心知他说得多半不错却也不肯就此收手只得咬牙道:“你来干什么?” “我就是来给姑娘打抱个不平。”沈凤鸣笑道。“自打上次相见在下可一直没敢忘了姑娘难得今日听到琴声觅得芳踪姑娘却在为个不解风情的道士黯然神伤就连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秋葵怒而用力将那细弦狠狠一拉不虞沈凤鸣手套委实不惧锋利丝弦半分不曾松手也将弦用力一拉仗着力大反将秋葵拉了过去。 她往前冲出两步用力站稳左手正要再出招不防沈凤鸣借她力再一用力秋葵立足不稳生生再往前跌出几步眼看便要撞到沈凤鸣身上。她忽然左手掣出一把小刀便去断那反令自己受制的丝弦。波的一声琴弦断开她臂上一松还来不及后退沈凤鸣趁此空隙已向她胸口袭了一掌这一掌打的位置不可谓不微妙秋葵大惊侧身相避谁料那一掌竟又是虚招中途收回下坠沈凤鸣臂一舒拦腰将身形已侧的秋葵一搂轻易抱她入怀。 秋葵从小到大还没被男人这样抱过惊怒中左手小刀便向身后刺他。沈凤鸣哪里肯着道一手伸到她肩井穴上一点秋葵整条手臂顿时无力垂下便这惶恐时沈凤鸣将她身体轻推已经依次往她后颈至后背风府、风门、膏肓诸穴一路点了下去。 秋葵身体顿时受制这一下心中大惧呼道:“沈凤鸣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沈凤鸣便将她手腕一扭扭落了短刀笑着重将她搂入怀道:“我不是说了自上次一见我可没曾忘了姑娘——没忘了你利弦把我捆得那般狠的‘恩情’!” “你若要报仇便动手休要多废话!” “报仇?”沈凤鸣冷笑。“那倒的确该报的只是看到姑娘……实在难以下得了手我看还是换种方式来报的好吧……?”他说着低头轻笑着到她颈中轻轻一嗅。 秋葵咬牙。“你——你敢对我无礼我必杀了你!” “你现在要怎么杀我?”沈凤鸣见她分明已经骇到脸都白了反更出言挑衅她。可怜秋葵却连转头都已不行情急中便欲待大喊。 “行啊你可以喊。”沈凤鸣说话间手已抚上她脸。“你每多喊一声我就多拿些好处……” 他说着搂在腰间的手也轻轻一拉她衣带那外衣便散了开来。那手随即便作势要往她身上摸去。秋葵心中惶极切齿道:“沈凤鸣沈凤鸣!怪我一时轻忽落入你手终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你!” “你再说一遍?”沈凤鸣便把手放在她里衣的襟口。“你再说一遍试试我接下来便做什么?” 正文 三五 黄雀在后(二) 秋葵再是冷傲孤高的性格这时候却也额头尽汗真的再不敢说一句话了。 “对嘛美貌的姑娘就该温柔些。”沈凤鸣这才将她人放开。“要懂得落在别人手里无论如何也该收敛一点这样才不会吃亏……” 秋葵被他松了开来心里松了口气虽身体仍不能动却又忍不住骂道:“奸贼!小人!恶徒!尽做一些不入流、下三滥之事的懦夫!” “你!”沈凤鸣回身便将她身体一推重重推至墙上将脸凑下几乎便要贴住她的唇。 “我说姑娘我本不想对你怎样你别给我自找!”他口气恶狠狠的。“再给你个机会说三遍‘沈爷求你放过我’方才的话我便当没听见。” “你休想!” 沈凤鸣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双手将她外衣一掀已掀脱下来。只见他又始解她里面衣钮若衣襟一敞再便是亵衣了。 “你别动我!我……我说就是了!”秋葵脸上已全无血色。 “哼说啊。”沈凤鸣看着她。 “沈爷……求你……放过我!” 秋葵说这七个字浑身尽在发抖就像是用尽了全力话毕狠狠咬住嘴唇下唇竟被咬破滴出血来。 “还有两遍。”沈凤鸣不为所动地看着。 “沈爷……求……求你……放……过我……!”这一句说得愈发艰难秋葵只觉再怎么样逼迫自己都填补不了这屈辱与愤恨而更屈辱的是眼泪就这样流下来。她还从来没有在旁人面前哭过可是如今一瞬间泪水爬了满腮她忽觉再也无法承受那第三遍是再也说不出来的了。 便一瞬时间她忽然心若死灰双目圆睁柳眉倒竖怒喝道:“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话音落她便合嘴待要咬舌自尽。 沈凤鸣眼疾手快伸指到她下颌一点令她连咬舌都无法做到不过当然也便不能说话了。他见秋葵满脸皆泪唇角流血也似有些意外不由道:“我真搞不懂你这样的女人要你说一句软语竟真至于要用命来抗?——性命要紧还是逞一时意气要紧?清白要紧还是逞一时意气要紧?你这一辈子难道便没有求过人?” 停了一停见秋葵更加目眦欲裂地瞪着他他便伸手将她将散的里衣一束道:“算了罢我是受不了你这般人便长得再漂亮也就是个不开窍的婆娘只令人火大。也活该你在这为了个道士抚琴弄歌而他根本对你这心意一无所知——依你这样性子唱什么也没有用——不过我倒也想知道他又好在了哪里?嘿适才见他往街上去占了摊子我倒该去寻寻他麻烦了!” 秋葵满腔皆是愤怒哪里会听得进他半点嘲弄但听到他说要寻君黎麻烦心中还是一时忧急无已暗想这沈凤鸣卑鄙无尤必定早就发现二人却知两个人他斗不过便趁了自己与君黎分开时对付如今君黎一个人那当然决计不是他对手了。可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沈凤鸣不过留下了嘲讽的一个眼神便开门走出而自己只能立在墙边心头纵有呐喊无数也只能郁结一时羞耻、惶愧、担心、无助诸般情绪争相挤成眼泪竟止也止不住。 君黎已在街上寻位置坐了一会儿。大概也是因为天气寒冷外面常有看热闹的地方都聚不起什么人气行路者要不就是面色匆匆要回家的当地人或者便是尽快寻个落脚避风之地的旅行者没有愿意在外的。 他注意看过往是否有黑竹会中人多少有些看得出来只是也不好贸然上前兜揽还是先静观其变。反来了两个不相干的要算命也只好照样认真算了。 秋葵的表现有些怪异他不是看不出来。但这姑娘在他印象里从来便是这样有些怪怪的性格他便觉更不须与她较真。也许正是因为她这样捉摸不透的性格他才比较放心因为与她说话的确会有种如那日对凌厉所描述的“就算面对面也如同陌生就算说着话也是不相干”的感觉让他很自然地就觉得无论自己命中注定要害多少人秋葵却一定不会被害。 这种感觉早在三个月前就有在他们坐在鸿福楼上守着一整楼的人的时候。他现在害怕和姐姐太亲近害怕和刺刺太亲近害怕和凌厉一家人太亲近甚至害怕和远得不相干的程左使、单先锋这些人太亲近——唯独秋葵他不怕。那种“再亲近也是两个分开的人”的感觉倒是种最难得的安全感。 也许她和我有一样的命。他心道。他心里莫名地便想起了昔年的柳使白霜和星使卓燕——似乎就是这种感觉到最后甚至可以为对方而死可是那层关系始终是似友非友相隔千里也不会淡漠近在咫尺却仍显疏离。 大概这就叫天生孤独吧。 漫无边际地想了一通忽然街角一个身形却令他心中一阵激灵回过神来。那是个约摸二十七八的男子灰色的外衣漠然的双目——沈凤鸣!他也来了。是啊“喑喑马嘶凄凄凤鸣”十五日之会马斯会来他当然也会来了。不过他却和自己认识寻他下手打听些什么反有些不便了。 他还在盘算着是否要先躲一躲却不料沈凤鸣一转头目光就看准了自己便此走来。君黎心中一沉。被他看到我在这里便算将来找到机会混上天都峰也一定会有麻烦。 但是心念电转间又想到我要对付的人是马斯——论起来岂非正该是沈凤鸣这次最大的对手?敌人的敌人——不就该是朋友了?过去的过节先不提难道他不想夺得这金牌之位么? 心头瞬时有了主意沈凤鸣也已走到面前径直坐下了。四目一对彼此都知并没忘了曾有一会君黎便先道:“原来是沈公子真是巧。今日是要来算个命还是推个运?” 沈凤鸣坐着却将他看了半晌方道:“你命大马斯那一掌竟没将你拍死。” “马斯算什么先头被沈公子那一撞差点坠楼摔死倒是真的。”君黎笑道。 沈凤鸣呵呵冷笑。“你不说我倒忘了看来道长还挺会记仇。”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君黎道“我方才是说‘马斯算什么’沈公子才是黑竹会中真正厉害的人物难道你自己不这么觉得?” 沈凤鸣不甚肯定他的意思没有接话反而将手一伸道:“不说闲话我是特地想来劳烦道长替我看个手相的。” “可以。”君黎欣然便去接他手掌可眼神一扫已瞥见似有一丝碧绿气息在沈凤鸣掌心隐现但只一瞬间就迅速消失若非眼力绝佳恐怕要以为自己是眼花。 他伸出的手便悬而未搭随即一笑:“沈公子看相这件事讲究的是心诚。如果你动了手脚看起来可能就不太准了。” 沈凤鸣眉眼一剔冷笑道:“看不出你眼力还可以。”但面色随即变冷那一只手掌向上一翻手臂一伸已拍向君黎面门。 若是三个月前君黎当然不会是这沈凤鸣之敌;但如今他是从凌厉手底下一百招避过来的沈凤鸣坐着不动拍出的一掌他哪有半分惧怕头只一侧轻巧避开。 沈凤鸣催动内劲掌心绿意又现。君黎听凌夫人说过这样情形料想是他方才一瞬间以特殊手法在掌心喂毒以至手掌和掌力都会带有毒素。若方才自己不防便真抓他手看相了恐怕现在已经剧毒沾身。 不过如今也便不敢与他手掌相碰他也是坐着看他后招袭来只横挪、侧避。两人动作都不大隔摊甚至未发现动静这里却已交换了十几式。沈凤鸣原记得这道士武功稀松平常料想不出十招必能让他出丑却不料十几式下来被他避得轻松不由心中吃惊。 君黎哼了一声道:“沈公子你别得寸进尺我今日不想与你为敌再不收手我便要还手了。” 沈凤鸣见一时的确拿不下他忽地一收掌哈哈笑道:“怎么会呢我特来找道长看手相怎会与你为敌。” 君黎抬眼道:“那就麻烦换个没动过手脚的手掌来看。” 沈凤鸣果然换了手将右手换成了左手。君黎细看他这手掌应是无毒哼了一声也防他使诈便先捏他五指。 沈凤鸣果然也并未真存了看相之心这一回虽然无毒但是有了机会与君黎掌指相触手指忽然一屈便扣向君黎脉门。 这却是擒拿手的功夫了君黎焉能着道手腕一抬不妨碍原已捏向他手指便将他来扣的数指一展又将他手掌展平口中道:“你还要不要看?”沈凤鸣原也是存了些轻敌之心此刻才真正觉得眼前这道士决非易与之辈暗想难道当日鸿福楼一战他是故意隐藏实力?想间也将手一抽要脱出君黎的掌握手腕灵活一翻又点向君黎前臂穴道。 这一下来来回回交换单掌功夫又是十余招沈凤鸣便一心要拿君黎脉门君黎则一心要将他手掌展开。到得二十招上沈凤鸣忽然一个变招就按君黎虎口这一下变得倒快君黎已感穴道一涨忙抽手反拍却迎上沈凤鸣追来之掌啪的一声两掌握在了一处本是要看手相结果倒似成了掰手劲。 “道长厉害啊。”沈凤鸣不敢松力唇缝中挤出半句假惺惺的恭维。 “不敢当。”君黎盯着他的眼睛也不敢放松。 沈凤鸣哼了一声眼见一时无法取胜他忽然右手一抬掌心透着碧绿地便偷袭他手臂而来。君黎欲待撤手后退但一手竟被他左手缠住了无法脱开心中暗道不好情急之下催动身体劲力忽然一股气息自丹田至心脉自心脉至肩臂自肩臂至肘弯便如潮水般涌到。沈凤鸣毕竟是分了心在两手上只觉忽一股大力传上左臂一时便如要折断般剧痛手不由自主地一松手臂顿时被他压倒他右掌也便击了空。便只一瞬胜负便分——下一瞬沈凤鸣欲待抬手却忽地一惊——已有三只手指牢牢搭住他脉门。 “沈公子够了没有。”君黎声音低低却定定的。 正文 三六 友邪敌邪 沈凤鸣自是怎样都没想到自己会一招之差败给这道士心念一转已道:“失敬失敬我实没料到道长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看来那日我那一撞没将自己撞下楼去走运的实是在下啊。” 君黎却知道胜得侥幸——真论武功他未必比得上沈凤鸣只不过凌厉说了“三十招之内将人唬走”如今堪堪二十招。这一下他哪敢再将沈凤鸣脉门松了便道:“沈公子我不想多与你废话便只想和你谈个条件若谈得上我便放你。” 沈凤鸣哼了一声“如今我不是落在道长手里么道长提条件我岂敢不遵。” “那好我便直说了。沈公子我便想请你帮我个忙让我能去得了十一月十五的天都峰之会。” 沈凤鸣面色一变“你怎知——” “公子别忘了我是算命的。”君黎道。 “你——” “你不要多问便告诉我这件事你能帮不能帮。” “我若不能帮呢?” “不能帮你知道了我的计划我便不能在十一月十五之前放你走那金牌的位子恐怕是和你无缘了。” “嘿想不到小道士竟然也会威胁人了。” “不敢这都是那日在鸿福楼上跟你学的。”君黎道“还不止。我现在手上用劲你这半边身体不说废了大半个月血脉不畅不能动总还做得到——就算你能逃走我想金牌的位子还是一样要和你无缘了吧。” 沈凤鸣咬牙道:“你要上山究竟有何目的!” “我上了山对沈公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有何好处?” 君黎低低哼了一声“我可以帮你夺得金牌之位。” 沈凤鸣暗惊。“就凭你——你要怎么帮?” “容易啊我杀了马斯你就是金牌了。” 沈凤鸣侧目。“你要杀马斯?” “我听说你们一贯不和——可别现在告诉我你其实和他情同手足?” 沈凤鸣面露踌躇之色。君黎说得当然不错他与马斯从来不和黑竹会中其他杀手也因他们两人大致分为两派说“不和”算是轻了两派之间几乎是势同水火似三个月前那次两人分头执行任务都是各带各的沈凤鸣的人做完了事决计不会去帮马斯的忙反之亦然。而临近金牌杀手落定之时两人之间虽然面上波澜无惊其实底下的人暗地里不知道斗了多少遭还有去行刺马斯的马斯那里也有来行刺他的——几乎可说得上无所不用其极了。若到十一月十五两人都安然无恙那么在天都峰上想必到时候就是两人的一场生死较量。他自己武功比不上马斯的凶悍其实也是愁闷非常料想马斯从来嗜杀自己若落败不死也要掉大半条命——所以他才早半个月就来了这徽州城想先上了天都去看看是否能作些布置。 “想好了没有?”君黎见他犹豫便开口相催。 “好我帮你上山。”沈凤鸣回过头来。 “真的?”君黎没料他这便真答应了反心生警觉。 沈凤鸣便自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玉扣握在手上道:“你拿着这个便可以上山你松开我脉我便给你。” 君黎却皱眉。“你右手摸过的东西我不敢碰。” “我这碧蚕毒只认活人肌血传不到玉器上你怕什么?” “……这玉扣真是信物?那——我拿这个玉扣你又拿什么上山?” “笑话谁不认得我我沈凤鸣要上山还用得着给人看信物?” 君黎一沉吟。“但我怎知你不会骗我。” 沈凤鸣冷哼道:“我还不知你有没骗我呢!” “这话也对。”君黎将他脉门松了开来为防万一还是拿袖子遮了手去接那玉扣。 沈凤鸣并未再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他:“你要杀马斯——你知道山上多少事情?你可想好了怎么动手?” “惭愧正想请教。” 沈凤鸣哼了一声长身站起。“我如今也还不知道他来了没来不过我准备三日后上山你若要去初四午后在山脚等我。记着将你这身道士装扮去了少给我惹晦气!” 君黎站起抱拳道:“多谢沈公子帮忙了。” 沈凤鸣原是今日来挑衅他但最后却被他迫得谈了个条件不免心中不快心念一转嘴角微微一动“不必谢我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 “那一位美貌的白衣姑娘——劝你趁早去客栈瞧瞧不然我担心她身体僵硬久了——不大自在。” 君黎面色微变。“你说什么?” 沈凤鸣不答拂袖便走。君黎快步追出便要拦他:“你话说清楚是你将她怎么了?” 沈凤鸣只哈哈哈笑了三声。“我将她怎么了?我说道士我不管将她怎么了你也别怪我因为——那些都是因为你而已!” “你——” “还有空在这里你你我我的不如先去看看?哦对了我忘了神女有意‘湘君’无情你不关心她——是吗?” 君黎不曾细想他言下之意只及丢下句狠话道:“若她真有什么事休想我放过你。便也顾不上多问匆匆将东西一收快步往客栈回去了。” 他闯到堂中向掌柜的问得“携琴的白衣女子”住的是号为“冷月”的房便径冲上了楼去寻到了一把推门而入。秋葵一惊抬头——她只道沈凤鸣寻完了君黎麻烦便又归来这一段时间不能动不能言语她不晓得心里来来回回想了多少种可怕的可能而这一声推门声几乎是她一生中听到的最最绝望的声音。 还好推门之后进来的人却足以将她从绝望的谷底一下托上。来的是君黎他无恙;来的不是沈凤鸣她也便可以无恙。心内煎熬忽然灭去她泪水唰地便落了下来一时都不知道是痛还是喜了。 君黎看到她这僵硬地站在墙边的样子心中一提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样事情忙丢下背箱跑过去。“你还好么?” 秋葵一时欣喜之下随即冷静便想起自己这狼狈的样子被他看见登时心沉如冰。外衫被撕落就这样散在地上他见了会怎么想?自己脸上那都没法动手去擦的泪他见了又会怎么想?而且她所知道的君黎应该根本不会解穴那么他来这里岂不是还要将自己这狼狈的模样再看上一个两个三个时辰吗? 另外一种绝望又绕上心头但她随即已经感觉到君黎的手触到自己咽喉气劲一透喉间豁然开朗已能说出话来。惊讶之下还没及喘口气他的手又放到她肩上依着云门穴导入的内劲顺着脉络将她身上被封住的穴道一一冲开。 秋葵滞住许久的身体血行一下子恢复头脑一晕竟一时无法站稳整个身体向后便倒。她轻呼一声已被一条臂膀在身后一接耳中听君黎轻声道:“没事了你别慌。” 秋葵一天之内先后被两个男人抱在怀里只是这其中的感觉竟有天壤之别。不过不论是谁她都不愿意被看到自己这般泪痕满面、虚弱已极的模样在他怀里一沉她立时觉得不好聚了力气狠狠将君黎一推喊道:“别碰我!” 但她心情大落大起先是急怒攻心如今忽然一切松懈下来这一口强撑的气尽数散了狠狠一用力之下竟一下子虚脱下去。君黎哪里还能“别碰我”反只能将她抱得更紧才不致让她摔了下去。秋葵身体无力犹有神智想要说话这一口气愈发上不来以致轻轻咳嗽出声。 “先别说了。”君黎将她半扶半抱去床头靠着。“我看下你的伤。” 他也不顾她反对就按了她脉确定并没什么严重内伤才松了口气抬手查看她唇角流下的血迹。这一仔细看他清清楚楚看出这是她自己狠狠咬破的不觉抬起眼睛恰遇到她看着自己的双目。 “你真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高傲如她这次遭受到的事情对她一定是极大的屈辱。原本想问她些详情看着她此刻眼神他也问不出来了——若要她回忆那时情境岂不是要让她再屈辱一次? 但秋葵与他相望只是呆了一下忽然回过神猛地站起恨道:“我去杀了他!”只见她拾出新衣一披向外便走。 君黎连忙一闪挡在她身前双臂一抬:“秋姑娘!” 秋葵一下站住怒道:“别拦我!” “你受惊过度真气有些走岔好好调息之前不能再乱走了。” “你……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若不杀了他我誓不为人!”秋葵说着不管不顾地便来推他。 君黎占了门口却只是不肯动。秋葵益怒“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杀了!” “我刚才遇到他了。”君黎道。 秋葵一怔。 “沈凤鸣我遇到他了。”君黎说道“我那时不知他对你无礼否则便不会放他走。你若相信我回头我替你去向他讨个公道但无论如何你不要一个人去找他。” “我凭什么答应你又凭什么相信你!”秋葵听他提到沈凤鸣的名字心中怒火益炽“让开不然我真动手——” 她的“了”字还没有说出来忽然气息一紧君黎出手如电已将她肩井穴道封住。秋葵不防他会先对己出手刚解了穴气息还没太顺现今又被封住喉间一咳一顿嘶哑道:“连你也敢偷袭我!” “你这个样子啊……”君黎叹着。“冷静一点好么?” 正文 三七 斯人独行 她的样子的确很不好全然不似平日里冷静如冰、处变不惊的秋葵。君黎自怀里取了手帕擦她脸上一道道泪痕和唇角殷殷的血迹。秋葵初时还怒而斥他转头躲避可是到后来也便知躲不开竟只能这样由着他来连话也说不出一句了。 君黎细细擦净她脸听她已经不发一言才垂下手去道:“现在冷静一点没有?我解开你的穴道你还要往外冲不要?” “我……我不晓得!”秋葵目光游移着不敢看他。 “那就是还不能放了你。”君黎收了手帕将她人一抱又抱回了床头。 不知为何君黎的这种举动却不会令她害怕。这一次的秋葵连半声都没吭在他把她放下后她才讪讪开口道:“顾君黎!” “怎么?” “沈凤鸣他……没有为难你?” “他只告诉我你在这里叫我回来看看。” “……哼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心里必在偷偷笑我我……等我找完他的麻烦我……一定也不放过你!” 君黎一笑:“这次事情也算我不好若不是跟你争一时之气就走了害你落单沈凤鸣便不会这么大胆子出现。”他说着在床边坐了“你休息下吧我在这陪你。” 秋葵目光抬起又落下欲言又止半晌方道:“你便是不肯走便是要继续看我这狼狈的模样是么?” 君黎开口还未曾说话秋葵又接着道:“你以后就可以把我当作谈资去跟别人说我的丑处是不是?“ 君黎开口还是没说上话秋葵再道:“就连我师父都没见过我这样难堪的时候凭什么你要在这里看着?” “秋姑娘说够了没有。”君黎又被她逼得无可奈何起来若是先前恐怕就真的要起身走了。 “我只叫你休息下你别胡思乱想可以么?”他说道“你以为我有那么多闲你的难堪于我又有什么好看——还当谈资你倒想得远。我君黎算来算去也就只你一个朋友就算想说都没别人好说。” 秋葵嘴唇微微颤了下转开脸。“谁是你朋友。” “那就一个朋友也没有。”君黎喟然地也转开脸。 “我……不是那意思。”秋葵申辩了一句但随即一咬牙道:“还不将我穴道解开吗我……很难受!” “你答应我三日之内不去找沈凤鸣我便放你。”君黎道。 “三日?” “这三日我都会留在客栈但是初四我便要走也便管不了你了。反正我让你答应得久了你也做不到你就答应我三日就好。” “三日就三日快放了我!” 君黎只好伸手解开她的穴道道:“你先自己用功调息下。” 秋葵身体自由一时也真的没了往外冲的意气便坐好真的慢慢开始调息真气。功行周天耗时甚久不过她身体也的确舒畅了许多睁开眼睛只见君黎仍然坐在屋里。 “看够了没有!你还在这里不走?” “都说了不想让你落了单若沈凤鸣再来你可不是他对手。” “哼我不是他对手那靠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又能干什么?” “至少我们两人在此他应该不敢随意再来欺你。” “他不来我还要去找他呢我……” “找他?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 “……三日而已三日后你休想再拦着我!” 君黎笑笑“我不拦着你只是——你决定了吗几时去临安?” 秋葵一怔。先时君黎说等他半个月他便会陪自己一起去临安那时自己面上露出些不屑之色可是心里早已计划如此了听他问起反而有些支吾起来。 “我大约要到十六日回来。”君黎道“若你不急等我一等。” 秋葵心中一喜面上却仍是露出不快之色:“凭什么要等你啊?” “我没逼你等我。”君黎口气淡淡。“只是依卦而言不想你出事。” 秋葵语气一滞低头转开囔囔道:“等就等好了我原就要在此找那姓沈的!” 君黎虽然话是这么说心内不免有些愧疚之意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这月十六自己能回来吗?若不能又要怎样跟她说? “走吧”他站起来。“你窗子都破了去叫店家给你换个房间。” “算了吧也没什么。” “我说换就换。”君黎少见地很坚持。 “……哦。”秋葵只好应了收拾物件时忽然翻到包里什么。 “对了。这有个东西……给你看下。”她说着从行囊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笺。 “是什么?”君黎伸手来接。 秋葵没回答只背起了琴向外走君黎展开纸笺微微一惊“你不是说没有?” “原以为是没有的但这次回去重新整理师父遗物却发现了我就抄下来了。……有了这个你应该什么都能算出来了?” “难得你又这么信任我”君黎笑了笑。“等回头我仔细帮你看看。” “你看了以后不要告诉我。”秋葵低头。 “这又是为什么?” “我……总有点怕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命运。”秋葵道“嗯若是好的你便告诉我若是不好就别说了。” 君黎看了看她便抬手将那纸笺还了回去。“你既然自己都没准备好就别看了伤你的神也伤我的神。” “我……” “不过倒晓得了你的生辰年纪了。”君黎笑笑说。“癸亥年九月你是秋天生的加上癸亥的癸——难怪你叫秋葵。” 秋葵忽然抽一口气省悟起女孩子的生辰八字原是极为私密之物只有在定亲时才会写在庚帖上送到对方家里而自己竟然就这样送到他手里。不过她根本用不着脸红因为君黎似乎并没在意。他看过的八字男男女女的也不少了这个又能有什么特别? 十一月初四天气晴好薄雪消融却仍然挡不住卷涌而来的冬寒。就连秋葵也活动了许久手指才能将琴奏得自如。 忽听敲门她料想是君黎。他曾说今日上午就要走如今应该是来道个别了。 不料起身应门外面站着的人粗衣小帽却是店家伙计见她的面便道:“姑娘边上房的那位客官让我给你带个话……” “怎么他已经走了?”秋葵变色。 “姑娘猜得倒准他刚走还让我告诉姑娘若这月十六他没回来那就是不准备回来了姑娘就不用等了自己去临安找一位叫……‘凌夫人’的。喏他还留了封信说若他没回来就有劳姑娘帮个忙带这信给凌夫人。” 秋葵见他递来一信心中不知为何就一沉觉得他本就不打算回来了。“凌夫人……?”她喃喃道“凌夫人是谁?” “哦凌夫人就是‘凌公子’的夫人。”伙计说着摸摸头“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不过那位客官说了若姑娘问起就这么答就是了。” 凌公子?秋葵心道。是那日鸿福楼遇见过的凌公子的夫人?她在临安?可是……我也不知道这凌夫人住临安哪里啊。她反而心中更觉不祥翻过信封便要拆看。 “哎万万不可姑娘那位客官特地交代了这信是给凌夫人的姑娘不能随便看。” “他……他真要跟我说这些怎么自己不来说!”秋葵一恨推开他便下楼径直跑到外面。冷清清的巷子没有一个人一眼望出去虽有淡淡阳光但照在一整排的乌檐白墙上好像整片天空都被映在一种灰涩涩的氤氲中。 他刚走。她记得伙计说“他刚走”。她这两天一直没好意思仔细问他要去哪里为什么要花十几天这么久为什么又总好像有一种刻意掩饰的凝重。原想今天他若与前两日一样又一早就来寻自己便一定要问得他说出来却不料他就这样不来了。 她沿着窄巷跑到宽街。连宽街上都行人寥落。没有他。已经没有他了。没有那一身白色的道袍没有那一个挽起的道髻没有那一口破旧的竹箱。四顾何茫茫根本没有自己心里在想着的这一个人! 能让她焦灼的目光微微一停顿的只是长长街尾那个穿着黑衣、束起长发、斜背着一把剑的行客。也许吸引她的是他缓慢却坚定的步子或者——是他有那么一点像君黎的背影身形。可是没来得及看清他已经转过街角消失不见。她心中一空忽然又低头看向手里那用红漆封好的信。 他说十六号会回来。他只说如果不回来才要我一个人去临安。无论如何我都是要等到十六日了。她想着将那封信捏紧暗暗道秋葵啊你是怎么了你在心乱些什么?你在担心些什么?就算他不回来又怎么样? 脑中忽然闪回那日沈凤鸣对自己的讥讽——“你在这为了个道士黯然神伤”“而他根本对你这心意一无所知”! 不对。她用力一摇头。我什么时候黯然神伤过更怎么可能是为了一个道士这姓沈的根本在胡说八道!对沈凤鸣辱我至深我正是要亲手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现在三日已过正好没有顾君黎碍事我正好去找他一雪此耻我就不信他躲得到哪里去! 她想到了找沈凤鸣报仇这件事才总算像是为这十几日的等待寻到了一些寄托转身往客栈走了回去。 只是正如君黎早就计算好的她当然不可能找得到沈凤鸣的。三日之内他看住秋葵不让她有机会一个人寻沈凤鸣麻烦更换住进她的房间这样万一沈凤鸣再次来扰自己也会先发现;三日之后的今天他便要与沈凤鸣上山直到十五日天都峰大会沈凤鸣应该都会在他的视线;而这月十五之后假若自己能活着便可与秋葵同去临安;万一自己报仇不成身死秋葵身上有自己给凌厉夫妇的信沈凤鸣怕凌厉如此想来也不敢再对她无礼。 不过沈凤鸣还真的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更大的问题却是秋葵要入宫盗琴。卦上说得很清楚若孤身一人秋葵此行大凶那封信当然并不只是防着沈凤鸣的幌子。虽然自己是没什么立场去要求凌夫人些什么但她见信看在自己已经身死的份上纵然不愿亲自作陪犯险总也会设法帮忙保护自己这个朋友才是。 不算万全但已经是他能替她计划的所有了。 正文 三八 黑衣长风 午时之前他已到了山脚。山区风大呼啸有如呜咽将他头发都吹了起来。 很少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因为他很少会放下齐齐整整分毫不乱的道髻作俗家打扮。他甚至穿了一身黑竹会中杀手最常着的黑色劲装想必若混在黑竹会众人之中远远看来也就与旁人无异。 但也正因为此他没法去见秋葵道别。托店伙计留话决不是故弄玄虚——秋葵若看到自己大异平日的装扮必会心生怀疑这是他更不想的。 沈凤鸣交待过他换身装扮但看到他的时候还是怔了一下。他比君黎到得更早见他远远走来原是有些未敢确定是他待他到了近前方开口讥笑道:“原来真是道长看不出来道长换了一身打扮还真是显得爽朗清举品貌非凡啊无怪乎那一位姑娘会……” 他话还没说完君黎反手握了背上剑柄“呛啷”一声就拔剑出了鞘更不打话连个剑花都不挽径直便刺了过来。沈凤鸣右手正戴着那特质手套见来的并非神兵利器空手便去撩他剑招口上却未停仍是笑道:“哎哟没想到‘湘君’大人这回动真的了要给受了轻薄的‘湘夫人’讨个公道来。” 君黎冷冷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剑招愈紧。他的原意是说自己的确是给秋葵讨公道来的料沈凤鸣心里也该有数所以更不多言。但沈凤鸣却哈哈一笑道:“哎呀那日还见那位姑娘垂泪抚琴一转眼真成‘湘夫人’了?看来那日湘君大人听我一言后定与她发生了些好事——你怎么不先好好谢个媒却上来便动手?” 君黎原本不曾细究他话中之意却听他愈发扯得没边省过他意来怒道:“你说些什么?”剑意一发刃尖便挑向他喉咙。 沈凤鸣单靠一只手已经不敌左手也加入战阵袖中隐刃一挡随即一个抬腕袖箭飞出钉向君黎双肩。君黎对躲避暗器心得不浅步法一奇身形在他两箭之间侧进连人带剑向他上腹便刺。 沈凤鸣倒也不是避不掉但见他这式却狠心中一异暗道这道士气势倒强。他不知君黎知道未必真对得过他所以与他交手必先尽量以气势抢慑场之机。沈凤鸣心念一转不闪不避见他剑堪堪刺到故意站定道:“你真要杀了我?” 君黎未料他竟行此险但自己还真的不能杀了他将劲一收身形蓦然止住恨道:“你再不闪避我下一招便杀了你。” 沈凤鸣哈哈笑道:“道长出家之人怎会杀人。”说话间趁着君黎身形顿住呼吸变换之际已向他拍出一掌。 君黎顿感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可是前面自己气势已起忽然一收招相当于自己对抗自己的气势慑场之机便逝。现在呼吸刚刚调好纵然全力后避不至于被他碰到但被掌风吐到他只觉身体一轻向后便摔了出去。 这一下摔得倒远他轻飘飘飘了三四丈才落了地可是落地倒也轻快并无受伤。君黎心里也是一怔抬头看沈凤鸣只见他甩了甩袖子道:“我也还你一次咱们两不相欠公平公平。” 君黎心知他这一掌没伤了自己看似手下留情简单但托着自己飘了那么远的气劲却拿捏得恰到好处个中造诣决计不是自己这仅仅修行三个月的人可比。何况他这手上还戴了手套——若是脱下手套那便是带毒的掌力了自己哪有那么好受的。 他也便暂时收手上前道:“我便是告诉你休要再去寻她麻烦否则我……” “否则你怎样?”沈凤鸣大喇喇张开手挑衅。“你真以为能将我怎样?还大言不惭替她讨公道我还没替她向你讨个公道呢。” 君黎抬剑向他一指道:“我只叫你承诺不要再寻她麻烦旁的都是废话!” “哼我不过是看不过眼——那姑娘为了谁黯然抚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话说回来你倒晓得替她来‘讨公道’那我问你你凭什么替她讨公道?你是她什么人?” “这还需要凭什么吗?你对她轻薄无礼难道你还比我有理了?” 沈凤鸣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耸肩道:“算了我跟你说不清。不过——说到底我也没将她怎样是吧?” “但你可知道这于她一个女孩子已经……” “这就是你不对了。”沈凤鸣打断他。“她是女人你却是男人。她要死要活的你却该清楚我只是吓她一吓要是真想对她怎样早就下手了还轮得到你捡个囫囵的?还是说——哦我倒忘了你是个道士嗯道士……哈哈大概算不得是个男人吧?” 沈凤鸣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君黎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冷言道:“沈凤鸣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龌龊你怎么想的不必强安在旁人身上。在我看来她便算杀了你你也没半句话好说!” “算了算了湘君大人我不想跟你吵。”沈凤鸣皱起眉头。“你放心我对她这样大惊小怪的女人没什么兴趣也没打算再找她麻烦——这样可以了么?” 君黎听他说了不再找秋葵才将剑收了下巴微抬道:“上山!” “我先跟你说清楚入了山你便不要这么嚣张若是被人发现蛛丝马迹我可不会保你。” “你以为我为何要在这里跟你把话说清楚。” 沈凤鸣哈哈笑道:“原来你晓得进了山便要听我的。” 君黎没再理会他。两人过了山口山路却长。起初的一长段都是沉默似乎两人都对于和对方交谈有些不屑。 隔一会儿君黎才先问道:“马斯到了么?” “据报是还没有。”沈凤鸣道。“不过他这个人历来行踪诡秘也可能已经到了却故意隐藏起来。” 他说着似乎是想起什么转头看了君黎一眼。“那个玉扣——你记好了是我这边的人的信物。马斯那边的信物应该是个铁戒指你别弄错了。” “你们黑竹会就分你们这两派?若不依附某一派就不能活了?” “这个么也不是我本意。”沈凤鸣摊手。“你以为这样我不累么?不过倒给了你可乘之机。” 正说话间前面忽然黑影迭现有四五名劲装打扮的男子沿山路疾奔而来。君黎正自戒备只听沈凤鸣低声道:“没事自己人。”那四五人已到近前似含兴奋喜道:“听到沈大哥上来的讯号我们便在这等着了。沈大哥来得真是早啊。” “放的什么讯号这倒像是给他的人传讯。”沈凤鸣面色不豫。“我来得早也要告诉他不成。” 那几个人见他不悦便未敢说话互相看看。 “来了多少人了?”沈凤鸣似是随意一问。 “还不太多我们这边大概是二十个他们的多些有三十多人了。但马斯还未出现。” “还有十天时候还早。” “对都还在布置。沈大哥这一位兄弟怎么没见过?”便有人问起了君黎。 “他?新来的。” “是新来的?我觉得……挺面熟啊。”另一人却说。 君黎便猜到这人应该是在鸿福楼跟自己打过照面的。自己换了发式装束变化甚大但面貌却并没作什么修饰他们认不出自己却觉面熟毫不奇怪。 “面熟?”沈凤鸣不动声色。“既然这么有缘你倒给他安排个地方住着。” “这个没问题。”那人甚是热情。“只是兄弟怎么称呼?” 君黎正要开口沈凤鸣已经故意淡淡道:“他叫‘湘君’。” 他一愕知道沈凤鸣是存心可是这当儿也否认不得只能应了。毕竟鸿福楼之事后知晓自己名字的也大有人在终究还是只能编个假名。 “对了大哥呢?”沈凤鸣又道。“大哥自己来了吧?”——他言语中说的大哥指的是黑竹会的龙头老大张弓长。 “来过不过……这两天又不在山里了。”一名黑衣人答道。“大家都猜是京里有人要来大哥去迎了。” “唔京里……” “沈大哥也知道现今不比以往了咱们黑竹会好多时候都由不得自己金牌杀手最后属了谁京里必也感兴趣要派个人来瞧着。” “嘿有了结果通知他一声不就完了非要来瞧我们怎么屋里斗个你死我活么?”沈凤鸣哂笑。“这也够丢脸的了。” “还不是马斯那帮人惹出来的事情!”这人便道。“早先好好的谁有威信谁就做金牌杀手从没听说还要搞这么大排场就是他们那一伙有心闹事想找我们麻烦特特起了这个大会!” “话也不能这么说。”沈凤鸣冷笑“若没这个大会我杀的人没他多手下也没他多那不就一点机会都没了?” “在我们兄弟心里沈大哥比他好得多了!” 沈凤鸣却伸了食指到唇做了个“嘘”的动作口中笑着:“你们这么说倒把藏着的朋友吓着了。” 那几人都吃了一惊忙向周围看却反听见一阵脚步声远去的声音。 “嘿胆小如鼠。”一人道。“是听到沈大哥说话就逃跑了!” “你们自己也最好小心点。”沈凤鸣听人远去便皱眉道。“没事别去惹马斯的人。” “但我们总也想……” “黑竹会的规矩都忘了是不是!”沈凤鸣忽然厉声道。 “这个……”那人语塞了一晌才霁颜道“没事反正马斯还没来沈大哥不用担心正好我们先商量商量对策。总之这次一定要帮沈大哥夺得这个位置决不能再让他们嚣张下去了!” 沈凤鸣似乎面含无奈也只能道:“走吧。” 真正宿下已将近黄昏。见暂时无人在附近君黎便转出去寻沈凤鸣却见他正在崖边眺望。 “说得很好听。”他上前冷冷地道。 “什么?”沈凤鸣闻声回头。“什么说得很好听?” “黑竹会的规矩。”君黎道。“你说得很大义凛然么。” 沈凤鸣目光一动转回头去。“我并没说错吧?其实不止黑竹会任何一个组织都不会允许内斗的。” “可是你和马斯两派之间好像已经不遵守这条规矩了。” “我没派人去杀过马斯也不希望他们任何人去。” “哼若你心里真不想杀马斯我怎么会在山上。” “我只说我没派人去过可没说我不想他死。”沈凤鸣转回来看了他一眼。 君黎失笑。“你不想牺牲自己人却想借我之手?这算盘打得果真精明。” 正文 三九 黑衣长风(二) “我正愁没办法这个当口你自己送上门来我不收你我是傻子!” 君黎却叹了一口。“黑竹双杀马嘶凤鸣外界传言缺一不可谁可想象你们内里竟然闹成这样所谓规矩我看也是形同虚设。” 沈凤鸣也叹了一口。“我不晓得。若这次让马斯夺了金牌之位恐怕规矩就真的要形同虚设了。” “怎么马斯不守规矩?” “他当然不守。他若是守我跟他还会闹到现在这个田地?” “就是说他派人来暗杀你?” “这个我不肯定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经过他授意。” “那你指的是……?” “他杀了我的人。”沈凤鸣抬眼。 “什么?若他这样妄为你们当家老大他不管么?” “他杀我的人是因为我的人曾经埋伏过他。” 君黎皱眉。“那……” “那你一定会说是我的人不对在先。但是我的人又为什么会想杀他?自然是因为他平日里太过嚣张。老实说我也不晓得守规矩这件事对不对也许他会如此嚣张正是因为我固守成规以至于到最后甚至保护不了自己的人。但我若也肆意将那些来埋伏我的人杀了我岂不是就跟他一样?” 君黎沉默了一下。“在我眼里你跟他确实没什么差别。” “是么。”沈凤鸣哂笑。“是不是在你眼里我们做杀手的都是一个样嗜杀、残忍——内斗正合你意无论谁杀了谁都是活该?” “我要杀马斯是因为有一段血仇。”君黎道“但你也差不离了那日若非凌公子到来你火烧鸿福楼杀死的人决不比他少。” “我说湘君大人那天……” “我不叫‘湘君大人’。”君黎对他怒目一视。 “好那——顾道长……” “我也不姓顾!” “我管你叫什么!”沈凤鸣似乎不耐。“总之——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有点搞不清状况跟那位‘湘夫人’很有相似之处。” 君黎还想替秋葵辩白她不叫“湘夫人”却也觉得无稽了就未发言语。只听沈凤鸣继续道:“我叫人点火还不是因为你那位湘夫人把我逼到走投无路?但是点火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的。你在楼下救火难道没发现水缸都是满的?” 君黎狐疑“你的意思是……” “黑竹会有规矩任务之外不能杀人连伤都最好莫伤——我那日的任务只是困住你们;要烧死你们一整楼我没那么大胆子。放火是逼你们下去救火我好脱身不过就算你们不救我的人也一样会救。” 君黎默然了一会儿道:“那你将我撞下楼又算什么?不敢烧死一整楼的人摔死我一个倒是容易些吧?” “我就说你这个人记仇。”沈凤鸣露出无奈之色。“你也不想想楼下那么多人还摔得死你?可惜啊凌厉一来我就变成恶人了枉我在青龙谷还想从马斯手里把你救了到头来你仍然说我跟他‘没什么差别’……” 君黎见他一脸故意作出的惆怅状有点哭笑不得一时竟也不知该不该信他。 “讲理的江湖门派都晓得黑竹会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寻仇也不该寻到我们身上来。”沈凤鸣又道“问题就在于有些人不守规矩——对自己人不守规矩在外面一样不守。你想想看马斯在外面随意杀人谁忍得了?自然便会有似你这般来寻仇之人。这倒罢了但黑竹会的名声也便坏了连带着我一样遭殃。” “既然如此……说个题外话。”君黎转身道。“你没想过退出黑竹会?” “若这次争不到金牌自然便要退出不退也没容身之地啊。”沈凤鸣喟然。“不过……谁晓得呢这次争不到金牌估摸着我的命也没了。马斯故意提出要开此大会本就是想名正言顺地除去我吧。” “你明明知道却还非要来?” “我不来谁来?”沈凤鸣看他。“笑话‘凄凄凤鸣’虽然排在‘喑喑马嘶’之后但好歹也称齐名的好么?不到最后谁晓得鹿死谁手?况且……我看你剑法不弱而且重攻轻守完全是块暗杀的好料若寻到了马斯行踪在大会之前你便替我解决了他更加万事大吉。” “沈公子我须要先告诉你。”君黎道。“我——未想过暗杀。” “什么?你……你不暗杀还想怎么样?你莫非忘了在青龙谷差点死在他手里?莫非忘了你那时毫无还手之力?” “我没忘但我便想让马斯死得明白让他在死之前知道后悔!” “你是说梦话吧。道士我认真跟你说你现今功夫要杀我都难如果要杀马斯……” 沈凤鸣说到这里忽然对上君黎动也不动的眼神不觉住了口。 “……算了你也不会听的。”他没办法地叹了一口。 十一月初十马斯仍然没有进山。会场已经完全搭建好沈凤鸣也与君黎等诸人去看了看大致安排了自己人的位置。 “你拿着这个。”从会场回来沈凤鸣将一样东西交给君黎。 “这个是?” “银牌。”沈凤鸣道。“金牌杀手之下的位置。目下银牌杀手人数不少大概有十五个我和马斯都是。” “那你给我这个是……?” “要争夺金牌杀手之位至少要是个银牌。若没这个身份你连与马斯一战的机会都没有。十五名银牌不会都来所以在安排位置的时候你有机会混在里头。到时候向人晃一晃就行没人会细看上面名字。” 他见君黎狐疑又道:“放心我的人不会卖了你马斯的人又未必认得我这边谁是谁。只要你自己不露出破绽不用担心被人看出什么来。” “你是认为马斯不到最后一日不会出现只能在大会上我才有机会与他一战了?” “你不肯暗杀他他早上山也没用。”沈凤鸣道“反而只有在会上你才能与他一对一叫阵若是私底下去找他恐怕你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 “呵你利用我而已何必要管我怎么死的。” 沈凤鸣抬臂往他肩上一架笑道:“湘君大人可死不得你死了湘夫人怎么办?” 君黎只斜肩将他手臂一卸转身走了开去。 “我这会儿去找大哥探下口风好知道会上要怎样安排争夺金牌的对阵。”沈凤鸣在后面道。“旁的等我回来再说你无论如何别轻举妄动。” 见君黎兀自前行不答他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喂道士!” “行了知道了。”君黎有些不耐随意挥了挥手。 ——这几天他差不多也晓得了沈凤鸣叫他“湘君”那便是取笑置之不理便好;只有叫他“道士”才算是认了真说话。 他将手心的银色圆牌翻过来被折射过来的光亮将眼睛耀了一耀。牌面的中心刻了一个已被磨得浅去的“凤”字勉强证明着银牌主人的身份。 十一月十四最后一日日落才终于传来马斯出现在徽州的消息看来真的要到明日才上山。 君黎从沈凤鸣那里又多得知了一些马斯的武功路数知晓他身上功夫源出武学正宗摔碑手但因个人条件所限无法完全学成那般大开大阖的功夫因此融入西域爪功兼具摔碑手的大力与西域武学的诡谲。而那身轻功也是脱胎于西域的迷踪步借助他矮小精瘦的身形施展起来又别有一种怪异。 “他快是快但快在身形而不是出招。”沈凤鸣道“只是寻常人往往被他身形吸引了注意力或是受此突袭惊讶万分就一时难以避让而他一出招又必然是重手、杀手往往一招之间就取人性命。” “既然你对他了解得也够清楚了为什么又拿他不下?”君黎道。 沈凤鸣踌躇了一下。“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的人天生就杀气重——马斯就是这一类。这样的人得天独厚旁人须得武功比他高过一大截才有把握取胜否则一入战阵往往就受对方影响极深无论是气息还是运招甚或自己心理都难以自控。” “是‘慑场’。”君黎自语道。 “什么?” “呃……就是控制战局。我之前听人说过说杀气是控制战局最紧要的东西只是这种东西我天生欠缺。” 沈凤鸣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地道:“我记得那日在集市你与我‘掰手腕’原本我们势均力敌你是怎么突然就将我扳倒的来着?” 君黎一怔。“似乎——是因你右手忽然偷袭我一时情急发力。怎么?” “便是那时——是我发现你身上杀气最盛的时候。”沈凤鸣道。“虽然是一瞬就消失不过便那一瞬你还是挺吓人的。” “是么……但我自己好像并无感觉。” “那就是看运气强求不来了。”沈凤鸣笑笑往他肩上一拍“算了反正咱们都是自己非要跳到这个坑里来的是死是活也就在明日了。” 君黎心里一时也生出许多感慨。他是从鬼门关里转过圈的人料想沈凤鸣应该也不会没转过。就算是这样面对这种时候总还是会有种无法安之若素的紧张。 不过他还是毫不客气地将沈凤鸣一贯过于自来熟的手甩了开冷冷静静地道:“坑是坑但我跟你不在一个里过了明天我们各走各路。” 身周还有几名银牌杀手待君黎又一个人先行回屋不觉向沈凤鸣问道:“沈大哥这个叫‘湘君’的——真是你新收进来的?我怎么觉得他性情倨傲从不将你放在眼里?” “我也在后悔呢。”沈凤鸣只笑道。“朽木不可雕可是后悔也晚了。” 正文 四〇 山雨欲来 十一月十五早晨落了些微雨天色到辰时还没全亮。 但众人都已早早起了逶迤向天都峰而行。天都是黄山的险峰陡峭笔立不说加上这忽然的雨路滑难行委实考较人功夫。 但是竟然还有人坐轿前来——君黎在隔壁峰上便远远看到只听沈凤鸣已道:“那多半是京里派来的宁大人。” “那轿子旁边作陪的不会就是你们‘大哥’张弓长?” 沈凤鸣喟然道:“不承认也不行啊。” 君黎就哼了一声。沈凤鸣又道:“你哼什么换作是你一样也只能如此。” 说话间轿子已没入了雨雾举目望去唯见云海茫茫。 “这样天气——他们坐得远了恐怕都看不清这边打斗。”沈凤鸣说道。 说话间已到了会场入口原来这会场却是设在一处相对开阔之地容得下二百余人。那宁大人、张弓长已在高处就坐。 会场门口有人身边堆着一叠斗笠来一个发一件。沈凤鸣咦了一声:“这都算好了今日下雨么?还有斗笠发。” 那人便道:“这不是发来遮雨的是宁大人特特要求说要每人戴一顶。” “那敢情好。”沈凤鸣给了君黎一个眼色意思是你更不用担心被人认出了。只听那人又续道:“宁大人说了待会儿要是上场比武就都戴上斗笠谁都不认识谁全凭实力作数这样才刺激好看。谁若敢私自将斗笠拿下了就判作输。” 沈凤鸣嗤了一声“他想得出来我看也就是他谁也不识。” 一行银牌杀手皆靠前落座君黎将笠沿拉低看对面也走过来一队同样身着黑衣、头戴斗笠之人料想是马斯一伙的银牌杀手在与自己一台之隔的地方坐了。 “沈大哥如今要怎样?”己方一人问道。“若都戴着斗笠我们先前排好的计划要变么?” “戴斗笠该是对我们有利吧?”沈凤鸣笑道。“就马斯那个个子戴个斗笠他必定视线受阻——不是你们谁买通了宁大人出的这好主意吧?” 众人一听脸上也都露出笑意来“是啊再说了马斯那模样往台上一站谁能认不出来戴不戴斗笠都一样。我们这里大家倒是身形差不多沈大哥不忙上去我们先去抵一阵反正他们看不出是不是你马斯也就拿不定主意何时上来。” “就凭你还想冒充了我?”沈凤鸣屈指往他头上一敲。“省省你们就走个过场差不多了便下来晓得么?” 正说时只闻对面一阵骚动几人都拿眼角去扫只见一名身材精瘦矮小的黑衣人也坐入了人群。虽然也戴着斗笠但当然人人都认出这便是马斯。君黎的手就不自觉一紧低头克制时只见周围人的手垂在凳上也都握成了拳。 这些人对马斯似乎也都有很深的恨意。他心道。或许他们丧友之痛也不亚于我。 他不愿多看马斯捂着斗笠抬目四顾只见影影绰绰的上首位置上却有三个人影。若一个是宁大人一个是张弓长剩下那个又是谁? “今天还有什么人来?”他不由问沈凤鸣。 沈凤鸣瞥了一眼他目光所及。“大哥的故交。” 君黎轻轻“哦”了一声。 雨雾竟不见散反随着那沥沥之声愈积愈浓而那雨落得久了也自然有种沁人的冷一点点渗进了人身体里叫人好不难受。 张弓长跟上首两名客人叙话良久见天气并无转晴之象也只得向两人告罪道:“天气委实不便不过敝会这‘四十八任金牌杀手落定之会’今日还是非行不可了。” “便请张先生主持我等便在此观看。”那宁大人甚为客气。 张弓长告礼随即往前站出看着下面一片圆圆的斗笠开始说话。 君黎细看他只见他人极高极瘦手脚也长。黑竹会自凌厉以后似乎便是交给了他打理但近些年也并没什么特别声色张弓长这个当家的名头反而比不上黑竹双杀在江湖上的响亮。而双杀之中又尤以马斯为耀江湖中都传言这次马斯任当金牌杀手应是并无悬念了。 只听张弓长先介绍了那宁大人;待说到第二人君黎却暗自吃了一惊。 “朱雀星使卓燕”——云雾缭绕看不清的背后坐的竟然是他!这话一出口座中诸人也都吃了惊。虽然说的是“卓燕”但大多数人都晓得卓燕如今身份早就是青龙教左先锋单疾泉用故旧的称谓只为了不要明着引起骚动而已。目下青龙教和黑竹会尚未明着翻脸但三个月前马斯杀了青龙谷那么多人难道已经揭过了?凌厉也曾说过黑竹会很可能会与青龙教为敌在这种微妙的时候拓跋孤仅派单疾泉一人前来——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而张弓长居然也便让他来了这更有些奇怪。 “你不是说是你大哥的故交?”君黎转头问沈凤鸣。 “哼是啊。”沈凤鸣低声道。“在朱雀山庄时候的故交!” “朱雀山庄?张弓长也曾是朱雀山庄的人?” “朱雀七使井、鬼、柳、星、张、翼、轸大哥昔年可是朱雀山庄的‘张’使!” “难怪。”君黎心中暗道。 只听张弓长又道:“今日召集大家在此集会固然是要选出我们黑竹一名最当得大任的金牌杀手以填补这么久以来之空白但大家先稍安勿躁还须先宣读晋为银牌杀手之新五人。” 便见他旁边过来一人执卷要读君黎听身边人哼了一声道:“他的势力倒愈发大了。” 原来这新晋银牌的五人竟全数是马斯这边的。其实便只粗看看便看出对面一群人声势比自己这边大得多。这也难怪趋利避害原是人本性。马斯功夫硬扎悍过了沈凤鸣手底下人也便跋扈些难免这一边的就要吃些苦头。沈凤鸣知道硬拼不过他平日里也多半让自己的人能避则避不令正面相突。但选银牌杀手时可不看你是何人阵营人多势众、呼声高的自然便易被选中。 沈凤鸣脸色也沉着听到念完冷哼一声:“看来他的意思很明白不需要制衡因为今日以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本就只有一派能留存下来。” 君黎知道他指的是张弓长心里道何止不需要制衡他的态度分明就很明显了。你今天要拿到这位置难上加难。 五块银色圆牌派完张弓长又着力陈述了黑竹会近年辉煌之事将历任金牌杀手细数一遍——这其中自然包括他自己第四十七任。 “原来金牌杀手便是坐上这当家位置的跳板。”君黎低声道。 “哼他也不怕扶了马斯上去回头就被马斯给做了。”一人也是压低声音显然对张弓长已经不忿。 这之后才进入正题。 只见那先前宣读银牌名次的人又上前提声道:“大哥原想依近年功绩直接指定金牌杀手不过为服众意还是起了此会以真功夫定乾坤。所有银牌杀手均可凭牌子上台比试最终胜出之人即为我黑竹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宁大人与卓星使都是本次大会的见证为了公平起见上台的诸位务必戴好斗笠也不必宣读姓名也省得被人说我们不凭功夫凭脸面交情!” 这说话的人自然也是马斯那一边的听在这边人耳里便知他们是看定了沈凤鸣这里没有能对抗得了马斯的人物。他话音方落对面便有人将银牌往他手里一交一跃上了台子道:“哪一位前来挑战?” 君黎身边有人已经长身而起:“我来。” 君黎微微弯身向沈凤鸣道:“凭银牌才可上去一战——你的牌在我这里我们少一块吧。” 沈凤鸣却只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只见台上交手两人十数招便见了分晓果然对面先上来的只是小脚色便败下台去。 一时你来我往但架不住对方人多原本银牌杀手到场了十一个便是对方六人己方加上君黎才凑到六人如今对方又一口气增了五个除开马斯、沈凤鸣与君黎便是十对四人数极是悬殊到得对方第六人上场这一边的第三人也已落败。 只见对方第六人便在叫阵己方第四人便准备上场冷不防沈凤鸣却忽伸手将他手中银牌一抄。 “我来吧你别上。” 那人便急道:“他们还有好几个沈大哥这么早上去岂不是消耗体力!” “别急。”沈凤鸣笑着道。这擂台是按人来打擂可不是按阵营。“我们就不上了我便不信马斯就让现在在台上这人拿了金牌去?” 只听台下果然已经在喊道:“还有没有人要挑战?若是没有便要褪斗笠、翻银牌定这一位在台上的兄弟为金牌杀手了!” “你真沉得住气啊。”连君黎都忍不住道。 “怎么湘君大人都这么心急?”沈凤鸣笑道。“马斯都没出现反正跟你也没关系。” “不行沈大哥再不上去就真的……”他身边人愈急。 “放心若是我的话你在场上我必就不上了;但马斯可不是我——他哪能容别人把这位子拿走谁都不行啊。” 他话音还未落只闻一阵劲风之声黑影一闪果然对面已有新人立在台上身材矮小精瘦果然是马斯无疑。 沈凤鸣冷笑一声:“总算逼得他出来了。”回眼见君黎等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马斯与他自己人的打斗不觉道:“你们两个看什么接下来上去的是我。” “马斯既然来了当然上去的是我!”君黎道。“我若能杀了他你再上来我必会将金牌让给你;我若杀不了他你再来战他拿你的金牌也不迟。” “道士。”沈凤鸣的口气却很严肃。“我可不想靠你一个外人才拿到这位置。你听清楚我死了你才准上来。” “你说些什么先前可不是这么说……”君黎有些着急连边上那人也急了道“沈大哥我先上去替你抵挡一仗你再上来便是。” 说话间马斯已将先前那人击了下去。沈凤鸣觑了时机再不打话抢先纵身一跃便向台上掠到。 “你……”君黎拦之不及只能这般看着他去了身边之人连连顿足“明明可以替他挡一挡这回倒好竟这么快便生死相搏了。” 君黎也无暇与他说话只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中情形。虽然原不在意沈凤鸣的生死但被他一句“我死了你才准上来”反不由自主地愤愤然决定一旦他有任何危险之兆自己立时便要出手相救决计不能让他真死了。 斗笠之下马斯和沈凤鸣的表情都全然看不见但众人一见沈凤鸣这一掠即至的身形也猜到是他大多数都站了起来。 正文 四一 双杀之争 马斯当然一见之下就认出他来面上狞笑竟不前反退一缩身退到了山壁处忽地双腿在山壁上用力一蹬借力便如离弦之箭般扑向沈凤鸣。君黎看在眼里心知马斯是一上来便欲借极快地身法来扰乱对方视线与心神。 不能避。他心中暗道。你若避他而不阻截他的身法恐怕就再也没法拦阻他接下来的步法了。恐怕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害怕而不敢撄其锋芒才将先机拱手让出了——自己如今旁观倒真可以分析得很清楚。 沈凤鸣对马斯不可谓不了解当然不会退让便只在他袭来之时袖中隐剑一拦马斯身形一转怪笑一声攻势未及施出变了步法自侧面而来。 看的人都吁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为马斯还是为沈凤鸣。只见马斯还是极快的身法将沈凤鸣如同裹在一层织网之中眼力差些的恐怕看不出他是不断地虚实相依对沈凤鸣周身要穴递出招式。固然沈凤鸣说过马斯的出招不算快所以这些绝不可能都是实招——可是常人又怎样判断得出那一招实哪一招虚哪一招虽虚却随时要化为实招? 君黎光是看就在这冷冬看出一身汗来。他还不晓得这一式正是马斯这几个月刚刚钻研出来的“幻风爪”以马斯从来都喜欢一两招内解决问题的习惯来看上来就用出这招想将沈凤鸣立毙爪下半点不奇。 但沈凤鸣在他爪风笼罩之下却并不伤分毫。君黎从来不晓得沈凤鸣的功夫又师承何处而且他那似乎从来未循常理的出招委实也看不出来他擅长的究竟是什么——好像肉掌、匕首、暗器他都有用过却又都不多;仔细想想他出招似本就不多但每每出招就必然犀利。 现在他是不是也在等待机会呢? 忽然沈凤鸣身形拔地而起——“幻风爪”的间隙被他捕捉到他便立时跃到高处。斗笠遮挡视线高处之人占据绝对利处。果然马斯身形便一滞抬头看准他位置身体才一弹这一弹若弹足了决计比沈凤鸣弹得更高得多。 但沈凤鸣似乎早已有此算计只见他右掌已出那一只带着些许绿意的右手掌风借着下落之力击向正快速腾上的马斯。 马斯的摔碑手自然不会怕沈凤鸣的掌力但那一瞬间他似也看到了他掌心的毒色面色一变怪叫一声一个千斤坠便重又向下坠去落地一个翻滚堪堪避开追身而来这一掌。 这一下马斯大怒。沈凤鸣这喂毒的掌力也是这几个月新习的看来两人对于这一战都作了不少准备而马斯原本对沈凤鸣的掌力全不放在眼里如今居然被他逼得这样狼狈一躲这一怒直连脖子都怒到红了双手屈指成爪口中念念有词。沈凤鸣面色一变只见马斯整个身体变得青筋暴突也就愈发瘦劲而那爪尖的指甲竟好似一瞬间长长了寸许坚而硬地闪着黑灰色的光泽。 糟了啊。他心道。这么长的指甲可不怕我的毒了。 想间果然马斯恨他这只毒掌便想以指爪之力生生将他手掌废了。沈凤鸣袖中暗箭发出身体一个倒纵向旁边山路之上只能借着他目力受阻来拖延时间却不料脚踝一阵剧痛原来竟被马斯伸长了手臂那长长的指甲抓到了脚上虽然人还是翻上了山路可是那一道长长的口子却是在了。 君黎心中一冷。脚上受伤马斯步法一起身形一快沈凤鸣还怎么相抗? 他不自觉抬手去扶背后的剑柄只待一有情况便要出手。只见马斯也一个纵身上了山道。那去往天都峰顶狭小的山道都容不下两人并排只见马斯忽整个人加力如箭矢般就向沈凤鸣射去——君黎心中再颤了一颤。若无记错义父顾世忠就是死在这一招下的。 “沈凤鸣!”他失声喊了出口迈了步子便要追去。身边人忙将他一拉道:“现在过去不合规矩你和沈大哥都要算输!” 君黎却将他一推推开心道你们输赢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杀了马斯只不想见他再在我面前用这一招杀人!可是马斯动作何等之快他那般距离一耽搁哪里来得及做什么沈凤鸣已受了这一撞。君黎心中重重地一沉顾不得什么便掠了过去却只听沈凤鸣忽哈哈大笑道:“来得好!” 他一怔忽然想起那日在山脚沈凤鸣故意不避自己那一剑以寻得机会击了自己一掌。可是自己是停手没刺他马斯又怎会留情?你拼死受这一撞以取得反击之机自己难道还有得幸之理? 他堪堪掠到山道上只听马斯也闷哼了一声却原来沈凤鸣果然终于得到机会击了他一掌。那掌中带毒马斯退开两步随即怒而上前又抓向沈凤鸣。沈凤鸣身体已被他撞得伤重恍惚间抬手一挡马斯那长长的指甲径直贯入他掌心。 “喂你是何人!”台口的人已经开始怒斥忽然跳入阵中的君黎。 君黎没空搭理他只见马斯手一收回随即便如电般要捏向沈凤鸣咽喉。他百忙中催动步法——这大概是他学艺以来的极限了——倏忽之间已挡至沈凤鸣身前将他向后一挤。 一阵刺痛传来。饶是挤了好几步马斯的指甲还是在他肩上划了数道口子衣衫撕裂鲜血便渗了出来。 君黎忍痛才及回答台口之人道:“这里胜负已分了没道理我不能上场吧?”他说着便将手上银牌向他一掷。 台口之人狐疑。原本人人以为马斯与沈凤鸣一战便是最后了怎么竟还又有个人?便翻牌一看更是一呆。那银牌中心分明写了一个“凤”字。他忙再翻适才沈凤鸣的却分明又是别人的名字。 “这……你究竟是谁……?” “你不会看么?”君黎边说着边觑准了自己人的方向将沈凤鸣身体一扶一推凌空抛去。沈凤鸣半声也没吭究竟是伤重昏迷还是怎样也已不得而知只听下面惊呼一声几个人将沈凤鸣接住。 可是肩膀一股绞痛忽然随着血液直流胸口一时心脉如沸般痛楚。君黎惊觉——马斯的指甲上——对了他的指甲刺破了沈凤鸣的手掌自然也带了沈凤鸣的掌毒如今划破自己肩膀也即是说自己也中了毒。 马斯凝力不动显然也是中掌之后对毒性惊疑不定似在悄然运功逼毒。君黎却早存了同归于尽之心心道只要能杀他就算我毒发而亡又如何——而且正因为中了毒才必须更快地速战速决。想着已经拔剑第一式剑光就兜头向马斯洒去。 马斯从来都是抢得先手这次被对手先出了招心头大忿“嘿”的怪笑一声也不再顾忌中了毒掌手指一曲就向君黎抓到。 君黎对今日之局也已经想了很久早料到他会用这招来抓自己咽喉原是故意在剑光中留出中路少许破绽待他手刚伸出之际忽然招式加快便削向他前臂。 马斯常用的伎俩便是攻敌必救令人没有出手还击的可能。但如今被君黎抢先动手却竟反被他攻己必救。他固然强悍已极但还没想就这样被绞走一条手臂百忙之中指掌一坠挟劲改拿君黎手腕。 他这只手上劲力君黎领教过自是半点也不敢冒险让他沾到分毫忙也肘弯一沉横剑封住他攻势借着自己站得高身形也比他高些叱道“退!”便欲将他力压而下。 谁料马斯矮小的身形极为灵活忽然往他剑下钻过整个人竟倏然就移动到君黎面前那一只长长指甲的手已经再度抬起无论是被捏到还是划到恐怕都是非死即伤。 君黎一颗心快跳出了腔子运起步法向后疾退但竟被马斯就这样贴身而来。这一下一个退得快一个却如附骨之蛆般甩脱不掉。君黎明知对他尤其不能一味闪避但当此情形竟没有打破此局面的办法。 ——直到他忽然想起临走时五五硬要送给自己的那管机簧器筒。 下面的人早就看得目眩神驰尤其君黎一退便是沿着狭窄的山道退向峰顶方向云雾缭绕间两个黑色的影子快到看不清。众人都离了原来的位置到了山路下伸长脖子去瞧。忽然只听马斯暴喝一声身形向后激射而出下面人都“噫”了一声以为君黎出了什么奇招但细看之下却好像并没什么。 只有君黎知道这器筒形式大于实质装的也根本是伤不了人的碎石细沙只不过他按动机簧的一刹那马斯自然大吃了一惊一个倒翻就让了开去那被逼到极处的凶险总算就此消除。 凶险暂消他头上冷汗才来得及冒了出来想起五五说“送你救命用”当时自己不觉什么可是如今看来还真的如他所说。 他还未及喘息马斯发现上了当早是勃然大怒头一低身形又如风一般旋了过来。 不错这便是他杀死顾世忠又重创了沈凤鸣的一式。君黎正面对敌才看清他一瞬间竟如将身体旋成了如同一根钉子便这样撞了过来。但看清的一瞬间人已到了面前。如受此击自己势必也要重伤。 君黎脑中忽然回忆起凌厉的话来。“这世上没有一个招式是全无破绽的。” 这句话曾深深震撼到自己。自己原以为武学高手便能做到无懈可击可是依照凌厉的说法破绽一定是有只在于对手是否能觉得出来是否能抓得住机会。“快”是一种掩盖破绽的方式“杀气”是另一种。马斯似乎对此中关键极为了解所以他的招式几乎无人可破。 “有破绽就必有破法。”凌厉的这句话倒也暗合师父曾说的:命中有一劫就必有一劫的解法。只是太多时候解法却可遇而不可求纵然知道是有也未见能找得到——就如现在。 但是这三个月来苦练力、练气、练步看凌厉出招、攻击他、避让他——最终不就是为了让原本根本无法对抗的事情成为可能?三个月虽然很短但君黎从不怀疑自己练功的扎实。马斯这一招的确很凶但就在自己吸了口气的一瞬间他冷静下来。 纵然真的将自己旋成了风都会有风眼。何况这扑来的究竟只是肉身凡体。 正文 四二 天都绝境 那一本已经看到烂熟的剑谱真正的应用真的不多但是在最最危急的时候君黎还是毫不犹豫地回想起凌厉曾这样形容过那一招: “……尤其有一个凶招在动手前要将全身的气力聚集起来甚至要让内息数倍于平时的运转力求一招致命这之后我变成怎样虚弱都没关系了。……” 当自己内息数倍于平时的运转时自己的眼、耳、心、手都会变得极快而对手的动作就会显得极慢。君黎已经没有选择无论这一招能不能彻底击败马斯他都必须耗尽自己所有的力气而为! 在众人看来这一切只是电光石火的瞬间——马斯的动作就已经没人看得清更没有人看清君黎是什么时候、怎样出的招——这瞬间过后只听马斯怪吼一声那狼奔豕突的整个身体顿住了咽喉上一个小洞忽然汩汩流出血来! 但与此同时君黎身体陡然脱力也再按捺不住汹涌泛上的毒意侵蚀一口鲜血突如箭一般冲出口腔喷在地面。他低头去看那血也已经变了颜色红得鲜艳一点都不真实。 他用手中剑支地才勉强站立。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一个“凶招”就算没有中毒这一式也已经将他身体抽空。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此刻的感觉竟是浑身剧痛痛到要散了下去便一刻都不能多忍。 可是马斯中此一剑在喉竟然未死一双眼睛看着君黎面上的表情竟然是种愈发嗜血的诡异。只听他忽然狂笑那“哈哈哈哈”之声在场闻之无不变色。 “我想起来了……”只听马斯声音枭然。“我认得你!嘿嘿你竟然没死你竟然还没死!” 君黎身体无法动弹神智却还清醒一颗心沉了下去。这一凶招凌厉从没准许自己用也许是知道自己还力所不逮。他也说过这一招过后“如果对方未死你就要死了”! 只听下面的喊声已经此起彼伏。众人当然不晓得君黎此刻已极为虚弱接近废人一个沈凤鸣这边的喊声更是高涨便有带着哭腔的声音高喊道:“杀了他!快杀了马斯给沈大哥报仇!” 君黎心里一惊。“给沈大哥报仇”?沈凤鸣他……难道已经……? 他便朝那方向看了一眼果然依稀看见一群人围着沈凤鸣有好几个仍在边抹眼泪边喊着“沈大哥”。他脑中忽然涌上来一大片空白也不知一时间是什么样的感觉——沈凤鸣那一句“我死了你才准上来”在耳边嗡嗡作响让他心里忽一阵发痛。 沈凤鸣他应该算不上是个好人但至少他也许本可以不必死的。他本可以让自己、让别人先上场的。他……甚至本可以不必来趟这趟几乎是必输的浑水。 可是他竟死了。与自己无关吗?有关吗?他真的说不上来。毕竟这是在自己的面前眼睁睁看着的一切;毕竟在这十几天他们是同一阵营——虽然他从未承认过。 他只知道自己原以为再无力握紧的拳头不自觉又握紧了。身体依然痛楚但不知为何周身忽然涌起一股气息——就如那日在避让凌厉的第一百招时一样是那种激得他要长啸出声的气息。也许这是种悲痛吧——是种只有在悲痛时才会涌出的力量是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他忍着身体剧痛抬剑指向马斯冷冷道:“认出我了是么?好好记着是谁杀了你!” 马斯显然受伤也已重却仍笑得癫狂怪声道:“想杀我?哼你杀不了我就凭你杀不了我!” 只见他忽一个窜身竟越过君黎头顶向山顶而去。连君黎都一怔不明白若他还有如此余力又为什么不对自己出手。 他便也转身却只见马斯已极快地窜至没影。但这天都峰就此一条道君黎拖着身体也便追上去张弓长也未料今日之事大出意料之外双足一顿尾随而去下面的人更加忍不住都一拥而来挤着抢着要上去看连坐在高处的宁大人都已探头探脑可惜已然是看不见。 君黎在接近峰顶处才见马斯身形只见他已一瘸一拐过了那人称“鲫鱼背”的极险处一个转身狞笑道小子有本事过来。 今日落雨“鲫鱼背”上滑不沾脚君黎猜得出若自己追过去马斯定会在半途袭击自己而那时恐怕稍一不慎就要跌落这万丈深谷了。 他便停留在这一端冷冷地看着这个自己这辈子第一个决意要取性命的仇家。马斯捂着胸口想来那毒掌终究是很不好受;咽喉处的剑创虽然看着不大但血并未停越流越多看着几乎有些恐怖。君黎分明记得自己这一剑刺到很深而马斯非但未死还兴奋非常原本似乎对中毒未解有些顾忌的表情也一概消失了。 果然是个怪物。他心里想着这却也是种对自己深深的嘲讽和怜悯和哀叹。这么多人都命丧在这个怪物手中这样的人早该死了早该有人来杀了却容他活到今日。若与他同归于尽便能除去他我又犹豫什么呢? 他一咬牙身体腾空便向前踩出。马斯诡然一笑双手一张爪带阴风便也向这险处迎来。两侧都是空空山谷一人站立尚且危险两人争斗自然步步惊心但马斯似乎犹有余力说话只听他挑衅道:“嘿嘿小子你可不是第一个来找我报仇的但必定也不是最后一个死在我手里的。” “当然不是最后一个死在你手里的因为你根本杀不了他!”后面已经有追上来的人嘶声喊着“湘君兄杀了他杀了他给沈大哥报仇啊!” 这个时候听到人叫自己“湘君”原该是哭笑不得的称谓但心里竟然有点悲戚。现在自己动作已经很滞重马斯强弩之末却仍然目带精光好像随时准备着择机噬己。君黎心中苦笑想着算了吧我又何必苦苦支撑原也想好与他一同坠下这万丈深谷报了义父的血仇也不算枉了这条性命。 主意已定他忽然左臂一抬准备硬生生受马斯一掌一缠住了他手臂就拖着往下跳。眼见马斯手掌已经抬起那一掌刚刚击至忽地一口浊血喷出吐了君黎满胸。只听他狂叫了一声原本精光暴射的双目只一瞬时就黯熄下去但手犹自用力似要用最后的力气拖住君黎手腕。 君黎只觉手腕几乎要断了般的痛而马斯身体摇摇欲倒像随时就要拖得他一起坠入那万丈深谷。众人齐声惊呼但在场这许多人谁敢来阻上一阻?谁又有这个本事来阻上一阻? 便是这将倒未倒之际君黎右腕忽被一个人抓住。他不及细看是谁先借力保持平衡才回过头来。 ——“单先锋?” 得知他在场时他从未想过单疾泉会对自己有任何帮助——因为第一他应该根本猜不到这个斗笠下的人会是自己;第二他应该根本不愿出手帮自己尤其是青龙教只来了他一个人他绝对不会想因此得罪了黑竹会。 张弓长面上果然已经露出不满之色勉强道:“四哥你说了不插手怎么……” “我不插手他们两个都死了你的金牌杀手算谁的?”单疾泉并没回头只将君黎先拉回平地。 马斯也已经借力回来一离了“鲫鱼背”他右手仍未放松君黎左手却立刻屈指成爪便袭向君黎半转未转的胸口。 但君黎只是一转身——那始终在右手未曾松开的长剑便这一转身深深没入没头没脑扑来的马斯胸口——连君黎自己都吓了一跳以至于松开了剑柄向后退了两步。他没杀过人。他终究没杀过人。而这一次明明白白的一种“杀死他了”的直觉笼罩下来让他一时间真的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还是……恐惧。 马斯的手终于松开了他人慢慢软倒委顿到了地面血更加汩汩地流出整个天都峰上一时间静谧一片。 其实并不是静谧的因为雨还在下。就算是毛毛雨下得久了也会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它的声音细密却挥之不去。 便有人蹲下检视马斯身体隔一会儿才慢慢起身颤着声音道:“死……死了……” 君黎已然完全虚脱长剑既已脱手他最后一分依托似也消失身体晃了晃也向地下摔去。 那宣布之人咽了口唾沫忽然高声道:“还有没有哪一位要上台挑战?” 一时人群里轰然一响。君黎已经晕迷这个时候上台挑战岂不是不战而胜?这种好事也会有?马斯那一伙的银牌杀手还有好几个没上过场但是碍于方才一战的惨烈一时间也都不敢吱声。 宣布之人似乎十分着急暗使眼色。便终于有一人站起来道:“我来。” “不要脸!”这一边便有人骂出口来。 “哼不服气你们也可以上来试试啊。”那人迥然无愧上来见了君黎倒在地上手中亮出短枪便向这毫无还手之力的身体刺去。 “住手!”便有人亮出兵器拦他一时两边便要混战起来。 “够了!”张弓长忽地喝道。“你们还把我这大哥放在眼里吗!” 正文 四三 如假包换 众人才各带忿忿地退下等他发话。 “把人都带回下面会场去!”张弓长沉着脸道。 一时搬马斯的搬马斯背君黎的背君黎都沿着陡路下了天都峰。已有人向那宁大人报了情况。那宁大人听说马斯身死似是十分不悦已经从座位上走了下来等着张弓长到来便沉着脸道:“张爷先头说好的似乎不是这样吧?” “宁大人有所不知。”一边单疾泉开口道“比武之事结果本是难料此次固然与原先计划有所偏差但也许未尝不是好事。” “哼好事?我倒想晓得回头见了张庭张大人你们要怎么解释!”宁大人仍然看着张弓长。 张弓长便与单疾泉对视一眼后者压低声音道:“宁大人借一步说话。” 宁大人“哼”了一声也便与他走到一边。 单疾泉低声道:“宁大人您不晓得其实这次事情是我们特特安排的。” “你……”宁大人惊怒道“你们难道不晓得上头便是看中了马斯的本事?如今他做不了金牌上头对黑竹会恐怕就没什么兴趣了!” “对黑竹会有没有兴趣还在其次但是马斯这个人若留着反而要对上头造成威胁那就不只是有兴趣没兴趣的问题了。” “此话怎讲?” “宁大人大概也晓得但凡做了金牌杀手的几年后往往也是黑竹会的当家大哥。但是马斯这个人野心却大他第一步做了金牌杀手恐怕等不了那么久下一步马上就要对弓长下手。他下手的狠毒宁大人也是晓得的弓长武艺虽高却也未必防得住他。自然了黑竹会易主对朝廷算不了什么但是朝廷重用黑竹会马斯又做了黑竹会首领他再下一步又是什么?自然是想将宁大人或者张庭张大人取而代之。虽然二位大人功夫盖世、又守备严密未见得会受他之害但时时防着此人却着实不痛快吧?说句实话若非他是这样的人宁大人以为弓长他何以肯忍痛割爱?实在是此人已经露出端倪欺人太甚了!” 那宁大人听得将信将疑道:“但是有此决定为何不先告诉我?” “马斯此人勇悍异常手下也多这里进进出出大部分都是他的爪牙就连抬轿的都是不是我们不想说实在是没有机会啊!” “哼不管怎样如今他死了你们总要给我想个办法交差!” “宁大人也不必太担心能杀得了马斯的人怎会是平庸之辈这新的金牌杀手论武功必在马斯之上的不是么?” “那此人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戴了斗笠我也还不晓得。”单疾泉有模有样地说着便回头道“劳烦将那最后一面银牌给我看看。” 便有人依言将银牌送来。单疾泉翻过来看了眼道:“就是这最后一人了这里刻了个‘凤’字想必他便是黑竹会赫赫有名的沈凤鸣了。” “沈凤鸣?”宁大人皱眉。“好像听说过……” “宁大人少涉江湖都知晓这人名字。他其实是与马斯齐名之人相信张庭张大人也必不会不知。而且此人比起马斯的好处是一贯看淡名利从来不结党营私您瞧瞧他明明功夫胜过马斯却在黑竹会被他压得这般就晓得是了。相信这般向张大人回报他应不会有所怪责吧?若真有甚事便说是我卓燕力保的让他找我就是。” 宁大人眼珠转了几转面色方定道:“好罢你们都是朱雀大人座下我便看在你的面子上将此事回报给张大人。” 单疾泉一笑:“有劳宁大人——不过在此之前似乎此次金牌之选还未尘埃落定还有一些不入流之辈想要趁沈凤鸣疲劳之际捡现成便宜恐怕一会儿弓长要让我们两个仲见定夺宁大人可千万别再让宵小得了逞。” “这个自然还用你说!”宁大人不悦道。“已经没了马斯若连这个凤什么的也没了我这颗脑袋还要么!” 单疾泉便不再言语转身回到张弓长一边向他点一点头。 只听张弓长便咳嗽一声便道:“各位今日黑竹大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已然尘埃落定。他说着将手中一枚银色圆牌举起道便是最后上场的沈凤鸣!” 就有人忍不住道:“大哥刚才最后上场的分明不是……” “圆牌在此。”张弓长打断道。“莫非你觉得还是其他人?” “我……” “两位仲见也都看见的对么?”张弓长又道。 单疾泉便微微颔首又道:“宁大人想必也看见了最后那块银牌是沈凤鸣所有的?” “不错。”宁大人道。“此事已无疑议我也将据此向朝廷回报。” 那人便闷声没了话。只听宁大人却又道:“但这新任金牌杀手可能与我朝个相?” 所有人都不自觉去看君黎。可是他苍白着一张脸根本还昏迷不醒。 但是他身边却站起一个人掀去斗笠也一样面无血色伸手按紧了身上创口一瘸一拐地便往上走。 “宁大人抬爱。”他开口说道。“沈凤鸣在此谢过。” “沈大哥……”他身后诸人都是面有忧色却只见他一只手在身后挥了挥。 “你就是沈凤鸣?”宁大人道。 沈凤鸣就微笑了笑:“如假包换的。” 马斯那边的人群中早有一阵窃窃私语。本以为沈凤鸣多半已经丧命却没料还好好站在这里而他又的确是“如假包换”的沈凤鸣没得可辩。 宁大人不甚懂得武艺却也假惺惺称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沈公子年纪轻轻武艺不凡日后还多有借力之处。待我回报张大人、朱大人必有赏赐!” “不敢当。”沈凤鸣客气道。“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这天寒地冷又碰上下雨实在是过意不去。” 宁大人便大度地一挥手向张弓长道:“张爷今日算是大开了眼界不过我听说金牌真正授予的仪式却要到淮阳金牌之墙?” “正是如此。” “那里我便不去了先替朱大人、张大人恭喜张爷、沈公子。” 张弓长与他客气几句宁大人便要先回城去避风寒。张弓长遣人送他下了山那一边沈凤鸣是支持不住早被好几个人搀扶着又坐在一旁。 马斯这一边的人因没了首脑茫然无主之下便准备各自下山。却不料张弓长回过头来低吼一声道:“谁准你们走了?” 众人都是一惊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毕竟马斯一死纵然之前势力再大如今也尽向沈凤鸣一派偏斜难道张弓长也要说些什么? 却不料张弓长是走到沈凤鸣这一伙人处冷言道:“凤鸣此人究竟是谁?” 他瘦长的手指指处当然是君黎。 “是我新收进来的人。”沈凤鸣道。 “哼新收进来的?为何你的银牌会在他手里?” “那是因为——他的还没铸好呢。”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其实是个外人?”张弓长阴沉着脸道。“黑竹召开大会从来都不能有外人入内你私自将外人带入原是死罪!今日事已至此看在朝廷的份上你的事先不谈但此人非死不可。” “大哥你先听我说……” “都给我听着!”张弓长已经提声沈凤鸣话被打断众人心中也一凛。“今日之事谁也不准对任何人泄露半句。马斯便是死于与沈凤鸣的对决而这身份不明之人根本未曾来过天都峰都晓得了么!” 众人齐声应了。张弓长又道:“凤鸣你若肯将此人杀了我便当此事未发生过。” 沈凤鸣愣了一下忽然按住伤口牙齿抽着丝丝冷风“大哥我……我浑身都痛现在站着都没力气要杀人实在有心无力啊……” “你别忘了!”张弓长厉声道。“你的名字刻上金牌之墙以前我仍然可以随时废除你这身份。你若不动手我便让这位置再空三年!” 沈凤鸣咬了牙关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好了弓长你不必逼他。”单疾泉忽然道。“这个人的身份我知道。” “四哥?”张弓长回过头来。 “或者不如说是我逼沈凤鸣将他带上山来也是我要此人杀马斯的——你可有什么不满么?” “你说什么!”张弓长震惊。“四哥我信你不会害我但此事是……是怎么说?” “很简单马斯杀人偿命。我要他的命但我也不想当面与你翻了脸所以我让这年轻人替我动手。” “你……这么说你是奉了拓跋孤的命令而来?你说你只是想借此机会与我叙旧只是个借口了?杀人偿命么?哼是我晓得马斯在青龙谷杀了拓跋孤不少人但你们难道不晓得规矩?杀青龙教的人不过是他的任务有本事拓跋孤就去找背后金主。寻依令而行的杀手报仇算得什么名堂?” “你也晓得他的任务是杀青龙教的人?那么他杀了非青龙教的人被寻仇是不是天经地义?天下人谁不晓得顾世忠早就离开青龙教多年?马斯胆敢将他杀了便该早有觉悟!” “……就算他杀了顾世忠顾世忠既然不是青龙教的拓跋孤凭什么管?凭什么来讨说法?” “我有说过是拓跋孤派我来的?”单疾泉冷冷道。“你是不是忘记了顾世忠是我的什么人?” 张弓长身躯一震。单疾泉娶了顾世忠的女儿——他当然知道但从来印象中这对翁婿不和未曾想过他会为顾世忠来讨说法。 这样一想他便语塞又道:“那沈凤鸣呢?你说你逼迫沈凤鸣将这人秘密带入——你又怎么逼迫他法?” “你让沈凤鸣抬手掌给你看看就晓得。” 沈凤鸣一直沉默因为他晓得单疾泉说的并非真相。但是忽然说到此节他也大概明白单疾泉的意思了便将右掌抬起稍稍催动毒劲掌心中隐隐的绿色便泛了出来。 张工长皱眉道:“你说——你向凤鸣下毒?” 单疾泉哼了一声显然是觉得已经不必要回答这样明显的问题只向君黎一指道:“总之这人是我派来的我便要带走。弓长非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马斯杀我岳父不给我面子在先。” 张弓长却有些恼羞成怒之态咬牙道:“你别欺人太甚!四哥我素来最不愿与你为敌但如今这里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能走得了吗!” “这么说你还想困住我了。”单疾泉微笑。“劝你三思而后行毕竟这是在徽州徽州谁势力最大你心里清楚。我若今日不能回青龙谷那么你们这里所有人也就不用想下山了。” 正文 四四 受人之托 他停了一下。“何必呢弓长我们不必闹得如此。如今马斯人死也死了而我只是要带走一个于你无伤大雅的年轻人。这样我来作保今日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他会泄露半句——毕竟这事情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的对么?” 张弓长眼神在君黎和沈凤鸣身上来回转动犹豫未决最后还是看定在沈凤鸣身上。沈凤鸣与他目光对视心里一沉猜想他必定是要作出让步了但这口气无处可撒大概还是要撒在自己身上。他晓得单疾泉是君黎姐夫想必今日拼着与张弓长翻脸也要救他走但自己和他可无亲无故他说一句“是我逼沈凤鸣将他带上山来的”来替他开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再接下来恐怕也只能由自己自生自灭了。 他就把心一横道:“大哥此事事关重大我——有些话先私下里跟你谈谈。” 张弓长便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单疾泉已经看到他面色不豫心念一转提声道:“弓长有件事情我要提醒你——宁大人马上要回京回报是我们两个合谋杀了马斯推了沈凤鸣上了这个位置。若你现在又将沈凤鸣推了下来宁大人这里你恐怕要自己想办法解释。” 张弓长恨道:“你管得太宽了吧!你的人你要保现在连我的金牌人选你都要保?” “我不是在保他是在保你。”单疾泉道。“怎么决定还不是看你么。——若你不介意我带那小子先走了。沈公子的解药回头让他到青龙谷找我要。” 他似模似样地说完已经走到君黎身边。沈凤鸣的人都不敢拦他向旁退开。只见君黎唇齿带血面容惨淡他心中不由叹了口气将他架起。 马斯的人却没那么沉默便将去路一拦道:“大哥不能放他们走!” “让路吧。”张弓长低低说了一句。众人一愕虽不情愿也只能退开。 只有沈凤鸣在心中暗暗称奇。这个单疾泉半招未出全凭巧舌如簧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假的竟然就生生化解了这一段危机将君黎带下了山还顺带让众人都以为自己真的被他下了毒。 扶着君黎往山门的方向走了半程离开黑竹会众人的视线单疾泉才算是松一口气斜手去搭君黎脉门看他伤势只觉他体内真气时有时无顺逆冲撞加上还有中毒之相情形并不妙。 他就只好在一处平地放他下来掌运真力顺他肩上穴道导入助他理顺气息。中毒虽深但毒性似乎并不算太恶他也便先未强逼只将他外伤简单作了处理。 隔了一晌君黎总算醒了转来只觉身体麻麻的头脑也有些混沌慢慢才认出单疾泉来。 “单……” “先别说了。”单疾泉见他醒了便道。“我们先下山省得黑竹会的人改变主意又追了来。” “马斯呢?”君黎还是问出来。——“他真的死了吗?” “你自己杀的人自己不晓得?” 君黎嘴唇轻轻颤着说不出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但随即想到什么又抬头道:“那沈凤鸣呢?他也死了?” “你希望呢?” “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毕竟若不是他我今日也……也杀不了马斯总觉欠了他很多。” 单疾泉微微一笑。“放心他死不了。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真的么?”君黎总算松了口气。 走了几步他才想起深谢单疾泉今日救了自己一命见他漠然不应便又忆起在临安时那匆匆一面他曾经对自己投以的冷言。 “我……万没料到单前辈会为了我出面。”君黎赧然道。“你是怎样认出我的?” “我不是来了才认出你。”单疾泉道“我是为你来的。” “为我来的?” 单疾泉哂然道:“若不是在临安的时候凌厉为了你的事情好说歹说求了我一个早上我是不来趟这种浑水。” 君黎心中大震颤声道:“是凌大侠——他托单前辈来接应我?” “晓得应该感恩戴德谁了吧?”单疾泉睨了他一眼。 君黎讶到口不能言心中却在翻江倒海。凌厉为自己求人单疾泉更为自己涉险——自己何德何能令他们如此? 他不晓得单疾泉除了看在凌厉面子上也为了妻子顾笑梦。虽然君黎与顾家脱离关系但单疾泉晓得顾笑梦究竟还是挂心这个弟弟。若被她知道自己明知君黎有险却听之任之恐怕她有得好难过了。 而且话说回来不论如今立场自己跟张弓长昔年交情还真的不错。也难怪凌夫人这么肯定地说单疾泉是托付此事的最佳人选了。 “我只能送你出山门你还是要自己回城。”单疾泉道“我今日须得回青龙谷去否则教主真会带人来这里寻事了。” “你来这里拓跋教主也是知道的对么?” “他现在没立场来找黑竹会麻烦但心里当然对马斯还是恨意非常这次算是借你的手报仇。如果张弓长胆敢将我怎样他要挑黑竹的立场便有了我估摸着他现在正巴不得早点天黑——若天黑了我没回去这山门大概就要被攻了破了。” “单先锋不希望如此?”君黎问道“我听凌大侠说青龙和黑竹之间原就很快要有纷争……” “但我不想日后被人说纷争是因我单疾泉而起这引线还是换个人来做。——等回了城你趁早找一处避人耳目的地方自己运功将身上的毒逼出来否则毒性附得牢了就麻烦得很。” 说话间远远已能看到山门忽然只听后面有人喊道:“喂!”君黎心一提。这是沈凤鸣的声音。两人转过身只见好几个人陪着一个跛着腿的沈凤鸣而他连跳带跑追上来喘着粗气咳嗽着道:“你们……咳……你们走得倒快!” 单疾泉抱臂笑道:“沈公子来得才快——看来你跟张弓长谈判得不错?” 沈凤鸣到他面前深深一揖道:“今日若非单先锋恐怕我也就讨不了好去这个人情是欠下了。咳如今黑竹大会已竟我……也要准备下山去若单先锋放心能不能将这个——嘿嘿就这个人咳交给我——他中了我的掌毒惭愧此毒功我习练日短原是对付马斯用的还没有现成咳现成解药得花点时间才能帮他解毒。” 单疾泉道:“不耽误你去淮阳刻金牌之墙?” “大哥答应让我休息三四日养伤再启程。” 单疾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是该养养伤。”又道“既如此我就先走了。” “那个单前辈。”君黎忙叫住他低声道“能不能劳烦你件事——别把我杀了马斯的事情告诉我姐姐、姐夫?”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你姐姐?”单疾泉皱眉看他。“您宁愿她认为你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我——不想叫她担心今日山上的事情就只有单前辈清楚只要您不说她也不会知道会与我有关。最好连拓跋教主也别告诉免得我姐夫也晓得了。” 沈凤鸣已道:“奇了湘君大人你莫非不晓得单先锋就是你姐夫……” “‘湘君大人’算是个什么称谓?”单疾泉特特打断。 君黎却已经一呆:“什么单先锋是……?” 沈凤鸣被单疾泉打断得一怔接口道:“是……你姐夫……的好朋友啊。他晓得的事情你姐夫必定也晓得。” 单疾泉却反而失了笑淡淡道:“沈凤鸣希望你担了这个金牌之后青龙与黑竹的交恶可以发生得略晚一点。” 沈凤鸣还未完全懂得他话里的意思单疾泉只道:“失陪了。”倏然转身便已离去。 君黎和沈凤鸣都是受伤的身体哪里还能及得上只能站在了原地。沈凤鸣先前跑得太急现今身体的不好受只怕还远胜君黎这一下单疾泉一走他绷不住就露出痛苦之色来。 “你当真没事吧?”君黎皱眉看着他。“我先前听他们都哭得惨还道你死了。” “嘿嘿那是我故意让他们哭的。看不出来湘君大人你还挺关心我受宠若惊啊!”沈凤鸣说着又狠狠咳了两声。 “故意让他们哭?为什么?”君黎不解。 “我是猜想着你这个人的杀气往往要到受了刺激之下才会忽然涌出便装一回尸体试试看咱俩交情够不够了。” 君黎苦笑“你让我在你死了才上去是不是也是觉得……也许你死了我的杀气便会被激出来?” “你还记得我死了你才能上去那会儿是全忘了吧?我拼着那一击只是想让马斯中毒的谁晓得你会冲出来连你也中了毒差一点就全然白搭了。走走走要给你解毒还有得麻烦。” “我没事倒是你活着就好不然虽然杀了马斯我心里也不得安生。” 两人便走着沈凤鸣又道:“说到马斯——方才已经检视过他的尸体了。说来真是有点难以想象他的致命伤分明是你刺在他咽喉的那一剑可是他中了那一剑之后还跑了那么多路到峰顶又跟你缠斗那许久。难道一个人的‘气’真可以盛到这般便在明明应该是死了以后还犹能反扑一直到所有的‘气’都消失殆尽才忽然倒地?” “因为他是个怪物吧。”君黎也不无后怕地道。 “对了还有件东西给你你要就做个纪念。”沈凤鸣说着掏出又一个银色圆牌上面还有血迹殷然。 君黎接过呆了一呆。圆牌的核心刻了一个“马”字。 “你……给我这个牌子做什么?” “作纪念啊。”沈凤鸣耸肩。“原本么想着你或许需要这个去跟顾家交待不过刚才听你好像说不想让他们知道——那就随你了你想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君黎看了他半晌方道:“谢谢沈公子。” “哟学会跟我客气了。”沈凤鸣正笑着忽见山门处怦怦两下升起来一颗讯号。 “有人闯山?”沈凤鸣狐疑。“怪了我们都要撤了现在来人?这可不妙兄弟们我可没力气打架。” 但君黎已经站在岩边远远看到了闯过山门的人眉头就是一皱。 “怎么是她?” 沈凤鸣到他身边一看也怔了一下“你跟她说过你要来?” “我去瞧瞧。” 沈凤鸣见他当先而去就一笑“湘君还是向着湘夫人啊。”便也抢上前去。 正文 四五 四弦之伤 远远而来的正是秋葵。她轻易闯过了守山门的几名卫兵便上了山道才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前面氤氲雾气里下来这一大群黑衣人。 她立时全神戒备等到了近前别的还没见先忽然认出的正是那个那日在客栈践辱自己的沈凤鸣这一下又惊又怒手中四根丝线倏地飞出就向沈凤鸣身上抽到。 隔了近半个月君黎都快要忘了她还跟沈凤鸣有这一段旧隙更忘了自己换成这样装扮秋葵未有准备一时认不出来。这一下她眼里便只有这个一直要杀了泄愤的恶贼偏偏沈凤鸣真的是手脚身体俱伤哪里挡得了这样彪悍的四弦齐袭。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细线入肉连声音都没有沈凤鸣左颊、左颈、左上臂、左前臂一起溅出血光。隔衣的倒还罢了脸上与颈上那两道快得连痛楚都还没传到皮肉已经忽然绽开。 君黎也是措手不及忙喊道:“秋葵!”也亏得这一喊秋葵吃了一惊手上劲力减弱收止否则那直是夺人性命的出手就算不削下沈凤鸣半头一臂的也剜下几块肉来。 她才顾得上在人群中寻找这熟悉的声音的来源。君黎已经往前面一站。“是我。你怎么上来了!” 秋葵一怔。他——不似他却又的的确确是他。他穿了一身她从未见穿过的黑色衣服头上没有了道髻代之以寻常的束发——别人的寻常却是他的不寻常他比她认识的他少了那齐整时的内敛更像多出了一点入世的情怀。苍白的脸色显得他唇色罕见地红但细看那是被变了色的血浸润过的颜色——他受了伤而且是很不轻的伤毋庸置疑。 “你……是你么?”她喃喃地道。“你受伤了?” “没事而且我本也准备下山去找你了怎么你却……” “这疯婆娘是谁!”沈凤鸣身边人却已然按捺不住。沈凤鸣被这忽然一抽之下左边身体这四处伤口此刻一起溅血剧痛加上先前的伤那是话也说不出来差一点连呼吸都要没有了众人当然着急。 “你怎会跟他在一起!”秋葵回过神。“是他伤了你么?放心既然让我找到了他我必杀了他!” “秋姑娘等等。”君黎身形仍然挡着。“我的伤与他没关系。他受伤也已很重你暂且放过他我慢慢跟你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你不是知道我非杀他不可么!放过他——下次又到哪里找他?” “那么你到底是来找我的还是找他!?”君黎一急忽地提高声音。 秋葵倒是吓了一跳。君黎好像是第一次这样严厉的口气对她说话。“到底是来找我的还是找他”——这些字词如果不是出自君黎之口一定会被误认为是吃了醋的小情人在发火就连沈凤鸣身边那几个杀手都有这样错觉——就连秋葵都快要有这样的错觉因为他现在从哪里看都不是一个道士不是个出家人一贯温清的面容错搭了今天的强硬表情朦胧冰冷烟雨又错搭了他不无狼狈的微微斜乱的发。秋葵在很久很久以后都能回想起今天的自己那一定也是错搭了才会一瞬间就怦怦乱跳的一颗心。 君黎听秋葵一时没了声音便向身后道:“你们快将他送去城中治疗下。” “可是……”秋葵见沈凤鸣等真要这样走了又不由咬紧了牙只是碍于君黎这样的态度强忍了只在沈凤鸣路过自己身边时狠狠地道:“给我记住我迟早会取你性命的!” 沈凤鸣这次脸上眼中已经没有戏谑的笑。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真的已经笑不出来。深到几乎见骨的伤在身上他全部力气都用来抗拒痛楚才不至于嘶喊出声。哪怕有那么一丝丝余力大概他都会要对她回以——那在她看来罪无可恕的那一种侮辱的——笑。 回过头来面对君黎秋葵才见他的表情缓和一点。 “我……是来找你的。”她轻声地说着甚至一时不敢与他对视。“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君黎的声音回到了一贯的语气。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秋葵口气又理直气壮起来。“要不是我今天看了你的信我都不晓得你竟妄想杀马斯!” “我们先离开这里我慢慢跟你说吧。”君黎指指山门。“万一上面再来人就不好走了。” 两人回到客栈。恍如隔世但他真的回来了。摸摸怀里那个银色的、刻了一个“马”字的圆牌还在。这该算是他的战利品?杀了他报了仇他没什么遗憾了。可是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回想起来仍然如同一场恶梦。 我做的究竟对不对?他问过自己。可是想到义父顾世忠他便已说服了自己。对。我做的这一切都对。 他在路上慢慢将来龙去脉告诉她——以张弓长那个版本。在他的叙述中他只是作为一个看客而真正杀死马斯的人是沈凤鸣。 ——反正秋葵也不会相信凭他能杀得了马斯。 “所以你就不让我杀了沈凤鸣?”秋葵克制着自己语气。“就因为他替你杀了马斯?但这可是两码事先前你不是明明也说要替我找回公道的吗?” “你已经伤他很重了。”君黎道。“沈凤鸣他……算不上是个恶人。我晓得你受了他轻辱但那日他也答应过我了说今后再不犯你。毕竟……他没真的做些什么罪不至死。” “你……”秋葵实是想象不到他的态度会有这样变化一时失语之下忽地冷笑了声点头道“好啊‘他没真的做些什么’——你的意思是非要等到他真的对我做了什么我才能杀了他是不是?哼顾君黎!你果然也是男人你便偏帮男人你怎体会得到我心里是怎样的痛不欲生!我告诉你我……我不会放过他。我要报仇这事本也轮不上你管!” 她便夺门而出一时气愤下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也给君黎的伤担心了一路本来还想帮他疗伤的。君黎也是不愿在她面前显得太过虚弱但这口气哪里还留得久见她如此也实在有些气急想要追去反又喀出口毒血来。 他没办法自点心脉周围三穴防止毒性入心。可是中毒已久他已是头晕目眩。而沈凤鸣也不晓得被带去哪里了如今不知人又怎样就算想解毒也不晓得要怎样解。 他只能依照单疾泉所说自己试图运功逼毒。可是心神总是不那么宁定他想着不晓得秋葵是不是一怒之下径直跑出去找沈凤鸣了。这城里就这么大沈凤鸣受了重伤又被六七个衣着醒目的黑衣人围着太过引人注目了秋葵要找到他太容易了。如果动起手来——他们人多秋葵却下手狠辣——两边大概都要受伤。这又怎么办?自己是没有立场去拦她这举动因为那日连自己都对沈凤鸣说过“她便算杀了你你也没半句话好说”;可是明明两边都是他如今不愿看见出了事的这般放任下去也决计不是办法。 他心烦意乱地睁眼下了床趔趔趄趄地往外走心里苦笑。果然好人很难做在这世上要多管闲事到最后多半就是个恶人了。但就算要做恶人总也比看谁死了好。 秋葵果然已经不在房里。他上街还没打听几下就已经听到前街传来一声窗棂断裂之声随即是杯盏花瓶之类掉落碎裂声有人动手间呼叱喝诧声。君黎忙忙赶过去。只见那也是间小客栈声音传自楼上一间房楼下围了不少人都莫敢靠近。 君黎无奈双足一顿飞身上了二楼果然秋葵已经与几个黑衣人战在了一处。 “闹够了没有!”君黎硬生生夹入战阵。“我跟你说过了暂且不要来找他的麻烦你非要现在来么?” 两边都是一惊收力。秋葵本就心中忿怨独自出来寻仇忽然又被他所阻一腔愤怒愈发涨满胸臆恨道:“你不帮我就算了现在还来拦我!” “这话倒应我说吧?你不帮我疗伤就算了现在还来害我?” “我怎么害你了?” “我身上中了毒只有沈凤鸣知道怎么解你非要杀了他那等同于杀了我——明白么?” 秋葵一怔。“此话当真?” “这种事也好骗人么。” 秋葵撤手道“你怎么不早说。” 君黎原是知道说她不通也只能拿自己来威胁了。不晓得为什么虽然并不是说谎这么做却让他生起一种淡淡的负罪感来就好像……是利用了她对自己的关心。 秋葵只是凝神看着他半晌方生硬地道:“等你毒解了告诉我。”便转身就走。 几个黑衣人这才松弛下来有人便上来道:“湘君兄若不是看在她是你夫人的份上我早就下重手了!” 正文 四六 银色圆牌(一折完) 君黎一愕转身道:“什么夫人她不是我夫人。” “沈大哥特地交代我们的啊。”黑衣人奇道。“他一开始就说她是你的夫人说看在湘君兄的面子上如果她来寻麻烦也不要对她无礼。真不晓得她跟沈大哥有什么样深仇这样伤了他还不够还是一上来就要取他性命般的凶悍我们没办法只好跟她动手不过也没伤着了她你就放心好了。” 君黎有点哭笑不得走近去看躺在床上的沈凤鸣只见他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昏睡过去。 这样近看他的新伤他才觉出惊心动魄来。伤口还不敢掩起包扎上了药粉但仍有浊血不断渗出要有人不断擦去。便是打斗的这会儿他血已经又流了满脸连脸孔的轮廓都要看不清了。 “这样下去不行。”他皱眉道。“找大夫了吗?” “已经找了应该快来了。”黑衣人道。“原本若只是外伤也不至于如此但沈大哥今天吃了马斯一撞我方才瞧了瞧才知他内息涣散如今内外伤反都加重了。这伤别说三四天了就静养一个月怕都好不了。也不晓得马斯的人会不会趁机来寻仇真是要愁死了。” “不是说还要跟着你们大哥去金牌之墙的吗?要不要让他早日跟你们大哥会合自然可保他无虞。” “话虽如此但先前跟大哥约了三日之后才见大哥也就趁这段日子自己去办点事情一时半会儿恐怕找不见。” 君黎一皱眉看着沈凤鸣喃喃道:“别好不容易夺得了金牌回头你却伤重死了。” 却见沈凤鸣面上微微一动勉力睁开眼睛来弱声道:“是谁咒我……” “你也晓得有今日往后收敛些别没事寻岔子报应来了命都要掉。”君黎似乎是在责备他但面色还是不无担忧。 沈凤鸣累得眼睛又闭了上去嘴角微动低声道:“原来是湘君大人来了——就到了这当儿还不忘教训我。” “是你就到了这当儿还不忘挖苦我。”君黎无奈道。 听沈凤鸣半天没动静他心里略急去摸他额头才觉滚烫。 “烧得好厉害。”君黎吓了一跳连自己声音都哑了。 “沈大哥方才就开始发烧了所以我们才急。”黑衣人忧心道。 “死不了。”沈凤鸣又微睁双目吐了三个字又道“哎左右现在也无事道士你附耳过来我将运功解毒的法门告诉你。” “这点毒我还撑得住你就不用现在来……” 君黎话说一半忽然意识到沈凤鸣说着“死不了”但心里其实定也担心这次会活不了性命才想将解毒之法告诉自己。他心头忽然一阵心悸难过竟忽然想流泪。 沈凤鸣又没了力气闭目不语。君黎慌忙伸手去扶他肩窝穴道想要以内力助他挺过一阵但一触到他身体只觉气息阻涩难进连他的脉络走向都摸不清了。 “怪我都是怪我。”他忍不住垂泪道。“我没料会弄得如此严重早知我就……” “是该怪你啊。”沈凤鸣竟又谲然一笑“你若对湘夫人好点你说她还会来找我么?” “秋葵她——她一定也是不知会弄成这样。我……替她向你赔罪请你们几位都千万莫要怪她。” 正说着总算有人喜叫道:“大夫来了!”君黎忙站起让开床头回身只见进来的老大夫白发苍然赫然是先前见过的、程平的外公关老大夫。想来这一带也就是关老大夫享有盛名遇到这样重的伤也只能请他过来。 君黎不便与他照面好在关老大夫第一眼目光扫过没认出他他就沉默避去了外面。 少顷待一人送着关老大夫出去了君黎才回屋。 “湘君兄方才去哪了——还以为你走了本想让大夫帮你也看下的。”一名黑衣人道。 君黎摇摇头“他怎么样?” “大夫开了两个方子说先压一压高烧若情形还好就接着服另一帖药。但前提是——他得先肯将自己身上毒解了。” “毒?”君黎疑惑。“他身上也有毒?” “就是沈大哥练的那个毒掌跟湘君兄你中的毒是一样的。”黑衣人着急道。“我也是听大夫说了道理才晓得沈大哥练这毒掌有多伤身。他是参照以往所知的一些毒掌练法每日在自己手掌上洒上少量剧毒药粉一边逐步增加身体抗毒之性一边习练掌法。但这些毒最终都还是积在身体里沈大哥以往没怎么接触过毒药这么几个月哪里能真正抗得住呢?这毒的效用除了让人心神恍惚就是减缓人血的凝固让人一旦有了创口就血流不止。所以马斯中毒之后中了你那一剑之创才一直流血;沈大哥先前身上的外伤还好但被那婆娘——那位——不晓得是不是你夫人的——伤成这样就是致命的了。如果不能解了毒他血行不足就算烧退了也会再行反复。” 君黎又去看沈凤鸣只见他伤口都包扎了起来人却还是这么醒着张嘴像是微微透着气。 他当然也听见了这些话只咧一咧嘴微声道:“我是真没解药。再说了开玩笑解了毒我不是白练了?” “不解毒你的命就没了!”君黎愤愤道。“就算没解药你不是有解毒的办法的么?” “运功解毒的办法……咳咳如今就算想解毒我哪有这力气。” “那你告诉我我帮你运功。”君黎道。“反正你本来就要告诉我的不是么?” 沈凤鸣像是无奈也只好道:“那行你……听着。”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君黎依言而记依记而试依试而行果然寻到了诀窍原来是顺着毒性依照毒在体内的行路之径顺导比自己强行逼毒好过百倍。运功两重他将自己和沈凤鸣体内之毒尽驱才总算能摸得出了他气息脉络走向还想运力帮他缓解内伤自己却已无半分力气了。 他只好休息。药已煎好黑衣人端来给沈凤鸣服了只见他不多时呼吸渐沉便熟睡过去。 君黎到窗前透气大概自己也是体力耗得过剧一股冷风吹来竟不由打个寒噤。天色原本就昏昏沉沉此刻接近黄昏雨仍未停更加阴冷难受。 “湘君兄辛苦了。”黑衣人便来道谢。 “我……不叫湘君。”君黎才有余力澄清这件事。“我叫君黎三个月前在鸿福楼我们应该见过。” 黑衣人一愕。 “等下若沈公子没有什么大碍我也要告辞了。”君黎道。“我不是你们黑竹会的人但……难得能认识诸位也算是幸事。以后也许没什么机会相见诸位都请多多保重。” 黑衣人似含惆怅一时室内安静。又过了好一会儿听说沈凤鸣高烧略退君黎才松一口气拖着疲累的身体离去。 天色黑了。他走得很慢不经意间又摸到了马斯的那面银色圆牌。前面再走不远就是顾家大门。 依依稀稀间他觉得天空中落下的细物已经不只是细雨而夹杂了微雪飘飘忽忽好像吸透、凝住了天地间所有寒意纷纷洒洒。斜对面那间他曾在二楼悄悄看着顾家的茶楼也早早关门了唯余冷清静默。一切真如在昨日却又如隔世。自己从顾家大门冲出来的那一天他还记得。自那天后他一次也未敢从这门前经过连靠近都不敢连看着都觉羞愧、内疚。如今那一切全都淡了谁欠谁什么谁该为谁做什么忽然全都消散了。马斯死了。他跟这个地方是真的完全割断了。 他轻飘飘掠上了对面的屋顶从高处看着里面大大的却空落落的天井。借着顾家夜灯笼的些许微光他能够更清晰地看见雪如同无数的灰尘一般不停扑落下来将这个夜都扰得变了颜色。 银色圆牌么……他最后一次看了看手中的圆牌随后向着顾家的方向轻轻将牌子抛了出去。一道弧光落在天井之中他听到轻轻的一声“叮”响是青石地被击中的声音。 “什么人?”宅院里立时有了反应不多时火把已将天井照得通明君黎看到顾如飞走了出来火光在他脸上闪耀着好像他脸上的表情阴晴交替。他的目光定在了地上的圆牌上。君黎看见他将圆牌捡了起来然后面色变了。他知道他认得出来。他也一定知道这圆牌上的血迹代表了什么。 “是哪位英雄!”顾如飞声音一下哽咽了举牌向夜空四处抱拳。“哪位英雄请出来一见!” 没有声音。静谧的夜除了雪除了越来越大的雪什么声息都没有。 顾如飞喊了三遍无人应答。他也知道这留牌之人是不会出现了屈膝及地高声道:“英雄替我顾家报此大仇请受如飞一拜!” 天井里众人都跟着跪倒在地。 君黎没有出声。——若你知道你此刻倾心倾身拜谢的是你如此厌恶的我如飞少爷你会怎样?他心里苦笑了一声悄无声息地从夜暗里滑走。 他不想接受他们的拜谢。他也不是来接受他们的拜谢。 转过长街他慢慢走着。雪正在愈变愈大。他抬头仰望深黑的天空不知道自己眼中渗出的泪水是不是能够因为仰望就不再流下。 【一折完】 正文 四七 此岸黑夜(二折始) 夜色重得快要将人压垮而在这样的夜里一身黑衣的又是什么人? 还好这件黑衣的主人已经回来了。回的虽然不是家但客栈大堂的温热也足以瞬间融化了覆在他头发和肩膀上的薄薄雪晶把所有的寒冷都腾成一阵淡淡的轻雾。 他显得很疲累。正在关门的店伙计看到他就愣了一下。因为他记得十几天前他走的时候好像并不是这样青透失血的脸色这样疲倦消生的脸庞。 不过愣了一下之后他还是露出喜色来道:“客官回来了!” 这个黑衣人就也对他回以一笑——原来穿着这样一身黑衣的人也是会笑的并且一笑起来那张脸就一丁点儿冬夜的冷峻肃杀之气都看不到了。 他笑得很温暖就像生来就是这么让人温暖。 “对了客官。”店伙计搓了搓手指了指大堂的角落。 昏暗的角落里原来还坐着一个人。被黑衣人目光移过来她才站了起来。跃跃光影中看得出她的窈丽与高挑。 他走过去。 “你回来了?”——她将语调沉到最冷最淡说的却是一句明知故问。 “嗯。这里太冷我送你回房去。”黑衣男子却没有多问什么因为不问也知道她是特地在等自己。 她却哼了一声。“我等你到现在今天的事情这样就想算了?” 黑衣男子一怔。“哦今天……对不起。” 轮到她一怔。她还没有开始发作呢他今天样样阻止她、态度在她看来狠恶得很她还没有一一声讨呢怎么他就……这么快就说了句“对不起”出来了? “那时候——没办法。”他低低地又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心里定是憋闷、委屈、难过只愿现在跟你道个歉能让你好过点。” 她一下子就完全没了话在这里反反复复想着的那些言语一句也不能用。她只能咬一咬唇道:“对不起什么你以为我在生气?我看是你——你这样小心眼必定还在生气我今天不给你疗伤你装什么大方!” 黑衣男子却摇头。“怎可能。秋姑娘我那时只是说说没真怪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你……”被称作秋姑娘的女孩子伸手试探性地去触了触他肩上被撕了几道口子的外衫。“……你真的还好真没事真不用我帮你疗伤?” 黑衣男子摇头。 “毒也解了?” “解了。” 她才真的有点没话讲了转了转脸“那——我可以去杀沈凤鸣了吧?” 黑衣男子微微变色。“你还是非杀他不可?” “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杀他我——可以不跟你生气但可没说能原谅了他这是两码事你总不会分不清?” “可是我们不是要去临安么。在去临安与杀他之间你觉得杀了他更重要?”他反问。 “两件都重要但他现在人就在徽州我为什么又要放过?” “可是他不算是个恶人我与他相处这一段时间他帮过我很多为人也——并非那么不堪所以……” “那是你跟他的交情和我没关系啊!顾君黎你不要再说了好么?好不容易气平了我可不想就这一件事再跟你吵起来没完没了的!” 被她叫做顾君黎的黑衣男子沉默了下去。“好吧我不跟你吵。”他半晌才低低地说着语气第一次没克制自己此刻的疲累。 她才一下子惊觉过来惊觉自己竟像一直在找个借口非要同他吵一架好像不吵这一架就失去了在他面前的存在感。 而他已经很累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算了。”她只好也低低地道。“这事情明日再说吧。” 顾君黎点点头。已经很晚他便将她送回了房只在临离去前加了一句: “别的明日再说不过你能不能记得我已经不姓顾下次别再叫我‘顾’君黎了?” 她一呆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回应他已经掩上了她的房门走了。 她当然知道顾这个姓于他早已是过去可是“君黎”这个名字——只有这两个字喊起来却终归让她觉得太亲密了些。她有点羞于启齿。 也许更重要的是那个削去了姓的名字是他出离这尘世的代号。离开了俗世的一切标记她害怕明日的他又将重新回到那个他自己的世界。那个她不能够在的世界。甚至不用到明日。掩上了门从此刻开始他们已经分隔。他回屋将会脱下黑衣将会挽起头发——所有世俗的标记尽皆抹去——他是“君黎”是个没有家也不会为谁停留的游方道士!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事实令她难过。就在他刚刚掩门离去时她竟会有一种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的冲动想猛然将门拉开再对他说些什么——可是要说些什么呢?她懵然仓皇。怎么我会有这样的念头想将他留在此岸而非回去彼世?若我真的不顾一切他——会心有所感吗? 然而时光已逝。她究竟胆怯了倚着门动也没动一下。 夜愈深她却连灯都不敢点只是沉默地坐着来来回回地深索着那个从来不敢面对的自己。方才一瞬的怪异冲动已经过去她庆幸自己没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丢人的事情来可是她真的可以不承认自己心里的想法吗?往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他也在场的瞬间自己能一直克制着自己、逃避着自己吗? 是不是自己的师姐白霜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也曾像自己这样坐在黑洞洞的屋里想着自己的错?白师姐一定也明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天大才会去喜欢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可是——到死——她都一直错着一直不曾回头。那时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这种愚笨旁人说她聪明高傲在她眼里根本匪夷所思。但现在看来白霜至少还爱着一个晓得尘世之爱的人——可是自己呢?总是在自己心里牵挂着挥之不去的竟是一个出家人一个道士不要说不晓得爱甚至根本不打算晓得! 她知道自己愿意在这里等他到今日只不过因为已经开始贪恋与他一起的时光就算知道没有结果也总是暗暗说“至少还有去临安的那一段路”。可是也许这反而正是更大的错。白霜的故事还不够血淋淋吗?我能承受那最后的越来越痛吗?我要让我的结局和白霜一样吗? 万籁俱寂的夜只有大雪还在飘。她却心煎入沸。要离开他还是不离开他?盼了那么久和他一起去临安的路途想了那么久他一路都会有的温润笑意要就这样放弃了吗? 她真的不知道只能抱起自己的琴推门而出。 她在雪夜疾奔。三十里外白霜的坟头也已盖满了最纯的颜色。静更时分她站在她坟前痴痴地看。 原来情爱是这样一种不知不觉就来、来了便就汹涌自己却一丁点儿都控制不了的东西。师姐只有你能懂。都说我们是一样的人那么也就只有这躺在地底素未谋面的你能懂得我的心里此刻有多么矛盾多么摇摆多么绝望。 她抚琴而歌。这夜晚有谁能听到她沐着雪反反复复的唱? 君黎总会在早晨听到秋葵房里传出的泠泠琴声。但今日是个例外。 他以为她还没醒就顾自沿窗看了看外面的雪景。整个城池都白透了一贯灰蒙蒙的冬天少有地泛出了鲜活光亮。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少有的悠闲。他很是怡然自得地呼吸了许久清冽的空气直到实在有点饿了才换了装束离了房间去敲秋葵的门。可是没轮到他敲——门开着空无一人。 他心头一愣细细一看——她的所有物事——什么都没有。就有些不祥的预感。 一边晃荡的店伙计见了他先迎上来道:“客官起来了这有个信是给您的。” 他说着讨巧笑道:“真是奇了半个月前客官您一早托我给那姑娘带信今日那姑娘托我一早给公子带信。” 君黎已经将信接过来但一摸之下这信封里放的却又好像不是纸笺。忙忙拆开里面果然根本没有只字片语却放了短短一截树枝。细看这树枝还潮潮的连带着信封也潮潮的。反复看信封也只有外面角落写了“秋葵”两个字用来确认她的笔迹。 君黎一时也猜不出其中意思只得追问道:“她人呢?还留了什么话没有?” “唔这位姑娘走了好久了还特地交待我不要惊扰了客官等客官起来了再将信给您。小的多嘴问她是否和公子闹了不愉快才赌气要走结果她就说了句‘不想叫他为难’。我也不太明白那意思客官要不要琢磨琢磨。” 不想叫我为难?君黎心里道。她不要我为难什么——对了一定是沈凤鸣的事情吧?她看出我不想与沈凤鸣为敌也不愿为此与她闹了翻她怕我难做所以才决定一个人走了——定是如此! 他心里暗暗无奈却也不无担心。没别的办法只能再去沈凤鸣那里再兜一转看看有没有她的消息。 正文 四八 一段树枝 然而竟连沈凤鸣一行人也不见了。问了才知昨晚就已走了。店家自然也高兴这瘟神般的几个人去别家当然不会多问去了哪里。 君黎将城里几家客栈都问了一遍一无所获一时站在街上倒茫然起来。自己既然找不到沈凤鸣秋葵想来也没那么容易找到的。但他知道秋葵不是轻易罢休的性格依照几个店家的说法秋葵一早也像自己这般一家家找过沈凤鸣的下落。昨天听自己说了沈凤鸣夺了金牌之位的事情她如果真的赌气说不定一口气去跑去淮阳黑竹会旧总舵等着他前来非要杀了他不可。 ——如果真是这样倒还不算太糟了更怕的却是她找不到沈凤鸣就转身一个人去了临安——江湖中事这姑娘还多少能应付;要是去了京里寻事那只怕更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君黎才心烦。淮阳和临安根本是两个方向不晓得她去哪儿自己便不知该往哪边行动。想着已经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走了一圈他忽觉一股风息自身侧袭来下意识沉肩一避脚步一错转身。 身后那人原是要拍他肩被他避过不觉一愕道:“君黎兄是我。” 君黎才见正是沈凤鸣一伙中人心头一喜道:“正想找你们——你们怎么搬走了?” “我们到底不好太招摇搬去了别处避避风头。” “今天那姑娘有没有再来找你们麻烦?” “……我们住得偏她找不见的。君黎兄不是跟她一路吗?” 君黎摇摇头想了想道:“你能带我去见见沈凤鸣么?” 那人犹豫一下答应道:“好——待我采办完了东西带你去。” 君黎谢道:“有劳了。” 没曾想沈凤鸣一行人新的住处竟在自己曾与凌厉住过那小楼的同一个镇上。问了才知这镇子竟是昔年黑竹会不少人一个短暂的落脚点。 沈凤鸣原本卧床未起见到君黎倒是立刻坐起来了。 “你——就是你吧!”他一见之下就恨恨地道。“我花了多长时间练的毒掌谁准你趁我一时糊涂就将毒解了?” 君黎见他精神已经不错反而放下心来笑道:“毒掌这功夫不适合你你换个吧。” 沈凤鸣哼了一声才遣退了众人。“昨日不是说各走各路了么?今日怎又有事了?” “这个嘛……”君黎皱着眉头。 “嘿湘君大人也会支支吾吾?” 君黎只得道“其实还是先前那位姑娘的事情。今日一早她不告而别只留下个看不懂的信。我想着她多半是因为昨日的不快才离开说不定还会来找你因此若找到你想必也能找到她。” “哦湘夫人走了?”沈凤鸣似乎很感兴趣。 “不是什么湘夫人她姓秋。”君黎表情有些不悦。 “我晓得听你叫她秋葵了。”沈凤鸣笑道。“但我偏是喜欢叫她湘夫人——湘夫人为了要杀我竟肯离了湘君——这罪过大了可不好随意扣在我身上。” 只见他说话间似乎想笑奈何颊上那道伤实在太长太深连笑都没法笑得出来面部一动之下反而又痛得厉害逼得他不得不用手按紧了包扎才把这么长一句讲完。 “不是这么说毕竟原来跟她说好了要帮她个忙。”君黎却没心思开玩笑将临安之行一事也说予他又道:“先前也给她算过一卦看出来她若独自行动九死一生所以我多少还是有点担心。两相比较我倒宁愿她来找你了。” 沈凤鸣还是捂着脸道:“你不是说她留了封信?写了点什么?” 君黎便将信封取了打开了信口让他瞧那一段树枝:“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 沈凤鸣也是皱眉:“这是什么?”便伸手将那树枝拿过来凝目看了半晌忽然面色微微一变叹道:“说你笨你到今天都不开窍!” 君黎一怔“你晓得她意思了?” 沈凤鸣便将那树枝举高望着他悠悠道:“‘山有木兮木有枝’——下一句是什么?” 君黎便接口道“心悦……” 他才说了两个字忽然便停了口目光撞上沈凤鸣的目光面色已经僵住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两句歌他还是知道的。便只说出口两个字他像是一下子吓到立住了一动也不动。 沈凤鸣用鼻子笑了一声“你不会真的到今日都没发觉?” 君黎还是愣愣站着半晌才喃喃道:“沈公子你这玩笑开得却大……” 见沈凤鸣还是这么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他不由申辩道:“但我……我是个道士啊!她——她又是什么样的姑娘——何时将我放在眼里过;她也明知我是个出家人怎可能会有如你所说的这种事。” 沈凤鸣睨着他道:“你这些理由与我说也没用关键要能说服得了你自己。她对你有没有意思你不可能一无所觉仔细回想下便知道是不是我在开玩笑了。” 君黎是在努力回想但这样的冲击太过突如其来他脑中一时纷乱一片连回想都变得寸寸零乱。第一次与她在两浙路上的小茶棚相遇他就插手管了她的闲事;第二次在白霜坟前再次偶见他却偷听了她与别人说话;第三次她到顾家对面的茶馆见他他正在满心犹豫下不定去顾家的决心;第四次她在鸿福楼顶出手帮他是因为他一个人根本斗不过对手;第五次就是半个月前的重逢了他只记得那时自己打断她唱了一半的一曲《湘君》——便这样短短的几段遭遇何时有过令她钟情的可能? 他还是摇摇头头却已经埋进手里去了。 “湘君大人你就承认了吧。”沈凤鸣道。“早在半个月前我就跟你说了你却连听都不肯听半句。怎么现在晓得了?不敢说话了?把人气得跑了竟还好意思出来找她——哼找到了她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办?人家可是特意避着你了你还要把她拉回来每天拿这身道士装扮在她眼皮底下折磨她?” 君黎呆着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方闷闷地道:“那我要怎样?” 沈凤鸣凑近“你打算还俗么?” 君黎径直摇了摇头。 “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沈凤鸣直起身。“千万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君黎怏怏道:“但我也不想她一个人身入险境没人照应。” “哼有没有人照应又怎样?说到底如果你从没打算还俗入世就到此为止一拍两散吧否则你照应得了她一时却迟早害苦了她。不过若是我啊——嘿嘿——有这样好事管它什么修道不修道趁早收下了。——你别想不开啊真的不还俗?” 见君黎不语他又道:“自然了这女人是有点不好惹不过也只是对我这种恶棍、淫徒之类对你这样的‘心上人’那定是——” “好了别说了。”君黎抬起头来哑声道。“大概我真是命中注定连朋友都不能交吧……” “你这话便有些欠打了。”沈凤鸣愠道。“你要真想不开直说你不喜欢她也没人说你不对谁还能逼一个道士去为了个不喜欢的女人还俗?什么命中注定的说辞就未免……” “我不是那个意思。”君黎道。“……算了这个也解释不清。我是一贯没朋友但秋葵——我还是当朋友的这意思就是说我在意她的安危。——我未见得非要像你说的那般得还了俗才有资格在意她的安危吧?不管她对我是什么意思也不管她为什么走的现在这个时候我总不能丢了她不管吧!” 沈凤鸣听得有些不耐挥手道:“哎你不用跟我解释作什么选择都是你的事。总之跟我有关的就是——你现在晓得她走了原因统统在你黑锅不要扣在我头上就行。” 君黎看着他忽然好像想到什么“对了你们黑竹会——是不是收钱就能办事?” “只杀人不办别的事。” “那次你在鸿福楼不就是‘办别的事’?” 沈凤鸣无奈道:“你想问什么?” “想雇你做件事你如今升了金牌要什么价?” 沈凤鸣眼珠一转已经将手抬起来。“免谈。”他立刻回绝道“你以为我猜不出来——你自己不好意思再跟她照面想找我去临安照应她?我可没那么多条命!” “你只要暗地里护着她就好不必跟她照面。卦象说有人陪她同行就会化险为夷说不定都不需要什么出手。” “如果只是暗地里你自己去不就好了?”沈凤鸣道。“反正只是不让她再见到你你见了她还不是一贯的心如止水嘛!” 君黎便语塞。 “再说了我的伤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少说要一个月。” 君黎只好道:“我知道是我欠考虑我……但你方才也说……唉那我究竟要怎么办?” 沈凤鸣强按着脸哈哈大笑道:“湘君大人活到今日大概还不晓得情为何物这便乱了方寸了。既然这么没头绪依我看你便拿出你的老本行来推一卦看看她到底会去哪里先找对了方向才好决定自己怎么走啊。” “这倒是个好主意。”君黎便依言拿了签筒出来想着秋葵的去向诚心摇了。 “怎么样?”沈凤鸣伸长脖子道。 君黎仔细对了卦象方道:“看起来——她杀你之心比去临安还是切得多了。” “意思是?” “两天内她可能要向西北行——意思就是可能真不去临安先要去金牌之墙埋伏你。” 沈凤鸣瞠目“我看她是被你伤了心所以才非要找人出口气吧。” “你这口黑锅也别胡乱扣在我头上。”君黎笑道。“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也担当些。” 沈凤鸣指着自己脸上伤道:“我担当得还不够?”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又道:“她不去临安也没什么好高兴。若胆敢出现在金牌之墙我大哥可不是好惹的。” “我暗中与你们同行。”君黎想了想道。 “你?你更要躲远点。大哥对你更耿耿于怀上次是迫于无奈若再发现了你多半不会手下留情。” 停了一下“这样吧你若真担心她自己先去淮阳。她在城中找不到我肯定以为我已经动身估计会尽快上路追赶;我几天后才动身途中碰不上。” “那也好。”君黎算了算日子“半个月之后也便是十二月初一你总可以到了吧?我在淮阳的陈州等你消息。” 他便与沈凤鸣约定了见面的地方与暗记又说了些旁的末了起身告辞。沈凤鸣却忽地叫住他“道士我要提醒你一句。” 君黎听他叫自己道士料想是认真话便回过头来看他。 “若你够巧跟秋姑娘再打了照面可给我注意点言行别再露出一点点暧昧的表现来——否则你到头来却还是要负她害她再心伤一次、比之今日更是百倍之伤你便真算不得是个人了。” 君黎异样地看着他“轮不到你教训我吧?” “你……” “我说得有错?”君黎理直气壮。“我也要劝你如果再跟她打照面可给我注意点言行别再说半句轻薄的言语出来否则便真算不得是个人了!” 沈凤鸣少见地被逼到无话。君黎临出门忽又一停。 “对了那个玉扣还你。” 沈凤鸣扫了他一眼。“算了不用了你作个纪念吧。” “我要这个干什么——这不是你们黑竹会的信物么?” “与其说是信物不如说是分辨立场的东西。”沈凤鸣懒洋洋道。“只是如今马斯也不在了也没有什么立场可言了。” “还是还你吧。”君黎将玉扣轻轻一抛过去。“就算卖了也值点钱。” 沈凤鸣一笑把玩着那玉扣道:“晓得我对兄弟好了吧?这可比马斯那吝啬鬼发什么铁戒指开销大多了。” “我晓得你有钱。”君黎微微皱眉。“我倒好奇你接一单生意到底会开多少价?” “反正凭你一个穷算命的一定请不起就是了。”沈凤鸣抬手还是将玉扣抛回给他。“所以你就拿着吧。” 君黎没再推辞接在手里挥一挥道:“那多谢。走了。” 正文 四九 独身北行 那一段树枝最后在君黎心里激起的是怎样的余波秋葵都未敢去想。事已至此你懂也好不懂也好我都已经败退希望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见你的面了。 从来利于言辞的自己在最后那一封留书上居然拙于笔墨以至于半个字都无法写出直到此刻想来这仍是匪夷所思。但若书写又要写些什么?告诉他么?不告诉他么? 还是让他自己去猜罢就当我临走又给了你小小一个难题只要能给你一颗离尘之心带来那么一丁点儿烦恼也就心满意足了。 ——四个月前我的师父过世可巧你的师父也刚刚过世。我们都是从那一师一徒相依为命的二十多年生活里忽然一朝成为孑然一身的而茫然无措之下各自独入这江湖于那倾盆大雨中在一间小小茶棚忽然相见回想起来真以为世上缘分莫过于此。 ——如果你不是方外之人世上缘分大概就真的莫过于此了。可是命运之残忍大概也莫过于此所谓缘分其实也不过一场虚妄。 她望天兴叹。她秋葵这一生第一次遇到一个心许的男子可那不过是场虚妄。 徽州算是个平静的地方但往北过了宁国府就愈来愈不妙了。 宁国府也即宣州。便在前些年金主完颜亮大肆南侵在巢湖一带战火就烧得很旺最旺时一直烧过了长江烧到离宣州一箭之地的芜湖。 秋葵现在就在宣州。她也晓得出了宣州城再往北的路会变得艰难起来。这里是踏入战火蔓延之地前的最后净土。 过了长江就算那些土地名义上还是南朝的被那几场仗一打恐怕也多是废土一片尤其现在又是冬天那些村民自己过不过得了冬都难说谁有空来管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 何况除了不时来骚扰的金人本来也没多少宋人会愿意往这边“远道而来”。所以沿路的小地方没有客栈、没有酒舍大概连个小小茶棚都不会有吧。 就连受命办事的官差好像都不愿意再往北行。秋葵耳力灵坐在西城门附近一处食坊二楼的窗边就听到楼下有人在抱怨。 她向下瞥了一眼两个官差衣着光鲜但听口音又并非本地人料想竟是京里派来。一个面皮白生些的道:“现在这么冷的天在这就冻得受不了了出了宁国荒郊野路的人没找到我们倒要先冻死。” 另一人是个紫棠面皮却也并不好些也是一般抱怨:“就是的都怪那些个人自作聪明现在倒好这事儿又提起来了。不要害了爷爷赶不上了回家过年!” 两个说着径往这食坊里来便嚷嚷要酒。掌柜的自不敢怠慢叫小二将两人请上二楼雅座。 秋葵占着二楼的西南角这二人便占了东南一席。并非饭时加上二人这一层一共也不过四桌。紫棠面皮的还在骂咧白生面皮的还是不无警觉先拉了他一拉将众人都扫视了一遍才坐定。 紫棠面皮的便笑道:“冯哥你担心个啥这事儿闹这么大早传沸沸扬扬了——你道还有谁会不知?” “便算人人皆知也不能这么大庭广众地说。” 秋葵心中好奇心道我却是什么都不知。将目光漫过去只见那紫面汉子手里拿着一卷白色小绢上面似乎写画了些什么心中想起方才听到他们在楼下说的“人没找到我们倒要先冻死”暗道他们想必是在找人那绢布上应该是人像。 只听离自己近的一桌两个中年男子已经讨论开了想必也是看见了这两名官差才提了话头。一个年更长些的叹道:“也真是庆幸我们如今年纪大了不然岂不是连城也进不得、家也回不得了?” 另一个也叹道:“真不晓得那两个少年犯了什么样事情要闹得这样天下捉拿——真要捉拿也就罢了却又不见将捉拿公示贴出来长什么样都不晓得搞得人一头雾水。” “是啊所以才闹得一团乱好几个县为了领功随意捉拿十八岁少年去交差。哪晓得到了京里一下子是十几个不相干少年这不就穿了帮?皇上一怒之下将那些作假的都给斩了。” “我倒关心那些少年放回来了没有?” “就算放回来了也是可怜。”年长些的道“上个月我弟弟从老家来投靠我跟我说了个事——本来我们那子桥镇打了仗之后也没剩多少人了十八岁上下的少年更是少之又少一整个镇子也才找出两个但便那样都没放过。你晓得那两个官府说要抓的少年一个是左手没有小指的。子桥镇那其中一个少年便这样生生被斩掉了一根手指去冒充!这也就罢了听说到了京里却得知原来京里的大人们手上却拿着两个少年的画像是有样貌的!可不是谁都能顶替!那押送人去的可凶残啊竟将两个孩子的脸活活砍毁了交差!这可不是活见鬼?有一个没挨得过三日便死在京里了还有一个后来放回来了但……便放回来又如何?” 另一个听得怒将手中杯子捏得咯咯作响道:“这世道还给不给人活了!便金人的残暴也不过如此吧!” 正说着年长的忽然脸色一变将他手一按。他一抬头只见那紫棠色面皮的官差已经走了过来往边上一站道:“两位知道得不少啊!” 两个中年人似都有些怕年轻些的便壮着胆子道:“我们说的也是实情!” “嘿没说你说的不是实情!”那紫棠面皮的官差反而在他们边上坐了回头招呼自己同伴过来。 他同伴面色却阴晴不定虽然也过来坐了却道:“叫人看见我们和闲杂人等谈论这般事情脑袋还要不要?” “这一片就派了我们两人谁个告状?真有旁人倒好了老子还用跟你跑那深山野岭!”紫面汉子不满地吆喝了两句。 白面官差还是将另两桌看了看。楼上另一边坐着的是一名孤身公子哥儿这一边坐着的是秋葵一人。不过两人不知是否心照不宣脸都向着别处看也没看这四人一眼好像漠不关心。 白面官差便也不好发作只低声道:“可是张大人听说也离了京。他最近为这事儿又在到处跑谁晓得哪天也来了这里——我们行事小心些为好。” “我要是张大人啊我定往那舒服的地方去谁要到这不尴不尬的地方来?”紫面汉子说着又转向两个中年男子道:“你们还知晓什么说说?” 年长的咳了一声道:“官爷休要打趣我们我们也都是道听途说而已……” “你方才说的那事儿我都不知内情也只听到些皮毛砍手指的事情是有那个将脸砍毁之事委实吓人啊。” 白面官差就哼了一声。“砍手指的也是没心智的砍了也不过是新伤你道张大人傻子看不出新伤旧伤来?” “这我就不明白了。”另一个中年男子道“明明京上有画像又怎么不贴出来?搞得下面乱七八糟尤其这些打仗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地方这些小官小吏都想争了功好调到好点的去处就做出这样昧了良心、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道这画像那么容易拿吗?这也是新近才有的一开始却是没有。”紫面官差就将手上绢布拍到桌上“不过依我看来这说不定也是哪个邀功的胡乱编造、胡乱画的皇上不晓得怎么的就信了。” 只听两个中年人咦了一声道:“这两个少年人——” “怎么见过?” “不不不是只是这个少年人——”那年长的说着指着其中一人“我可没见过生得这么俊俏的少年郎便是在画里也嫌好看得过了头。” “是吧?你也觉得这画得太过假了对吧?”紫面官差便道。“所以我们怎能找得到人唯一的线索便也是这两个少年里的一个是左手没了小指的。原先一条线索找一个人现在一条线索却要寻两个人。也难怪有人想四处拉人冒充了。冒充不了那左手天生没小指的另一个总好冒充了吧?” 秋葵听几人说得热闹偏过头来也想往他们桌上的画上偷眼去瞧。但画还没瞧到先看到的是坐在另一边那孤身公子哥儿竟也将将转回头来也要偷觑那画儿。两个人都没瞧到画像却先见对方目光过来都像没料到似的目里一缩。秋葵忙转开脸去。她素来是表现得万事不萦于心漠然视世的态度若被人看到她也会偷看这闲事那可比杀了她还要难过。尤其是自己是个姑娘家万一被人误会成是听到了“俊俏的少年郎”才转过头来要看的那不是羞煞了? 她正越想越难过忽然只听凳子移动声已经有人站起身来只听那紫棠色面皮汉子道:“左右也是没办法这位小哥瞧你年纪也不大要不左手伸出来让我们瞧瞧?” 她才回过头来只见紫面官差已经向那公子哥儿行去。这公子哥儿看上去的确是二十不到的年纪俊目挑眉称得上是个俏生少年。秋葵这回是去看他的不过因为紫面官差人已走开桌上那画一眼得见她心头便一怔。 画上这两个少年她都见过。在那日的鸿福楼上她都见过。 正文 五〇 少年公子 她原是不怎么会在意旁人的人但那个矫健少年她记得是凌厉自黑竹会众人手里连同顾如飞一起救回来的是以有印象;那个俊美少年她记得是第二日早晨发了寒病走不了的也有印象。何况那发了寒病的少年委实是生得太美她一见之下也觉惊奇而这画又的确将颜色夸张了两三分也难怪他们要说假了。 便再将目光转回到那边少年只见他已经不得不听话地将左手拿起给官差看。左手自然是完好无缺并无短少什么指头。紫面官差也不过例行公事便作罢回了位子。那少年垂下的目光一抬恰精准地射在秋葵眼中。 秋葵一怔——这少年公子的眉眼的确生得好看甚至这正面忽然一对之下竟有种不协调的媚然。她还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出媚然来就算像画上那少年这么完美的长相都没这种媚然。 她忙将视线垂下少年正在收回的左手落入她的视线。他的手指好细好长这只手竟也是这么好看。只是这么好看的一只手却不知为何在拇指上套了一枚黯淡无光的铁戒指像是压抑住了本应更为炫然的光亮。 只见这手在桌上一撑。秋葵又抬眼——少年已经站起来背上行囊唇角微微一动——就连那代替道别的笑也是媚笑! 秋葵是个很少能被人动摇心旌的人但这少年公子的一颦一笑里竟然好像带有种特殊的蛊惑。她只觉得自己脑中好像一阵留白待少年下了楼她忽然一激灵才清醒过来:这少年——竟故意在眼神形容中掺杂了魅惑的功夫!自己对江湖诸家所知本不多但因为魔音也是魅惑之学所以相似的功夫她也略有所晓。这少年所用的看来竟似是与泠音门原属同源不同支的“阑珊派”心法“阴阳易位”中的惑术! 好在他似乎恶作剧的成分多过于认真。但他又为何故意对自己这样恶作剧?难道他看到自己的琴匣也像当日君黎一样就此猜出了自己的来历?阑珊派与泠音门失联已久也一样久不闻于江湖这少年年纪看上去甚至比自己还小些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 只是人已走。秋葵背起琴匣追出楼去却只见市集渺渺再无此人踪迹。 虽然失察之下被这少年摆了一道但经此一事秋葵原本心中总是堵着君黎的那般情绪竟也被冲淡了些。跟这少年公子如此一番相逢是不是也算缘分?如果是的话——那么也许原本这世上的缘就很多是自己太强求了。 她在城里寻了一处客栈落脚又采买了足量的干粮和用品才算将去江北的准备都作完。明日便从西门出发不去芜湖直接往西北方向过江经巢湖、安丰过淮水再经颍州、项城便能到陈州了。 数来途中也尽有些大城镇可是那些在战乱中墙崩渠枯的城啊经年战乱的血腥和尸臭味大概都还没有散尽吧;若还有一座完整的城那也是金人的天地了。作为宋人的自己只能做贼似的从山野小道悄悄上路。 君黎比秋葵的行程要晚一天但好在他与沈凤鸣已经商议好了暗号不需要像秋葵一样在陈州附近小心翼翼地打探金牌之墙的所在。 陈州虽然早早就落在金人手里但正因此这几年的战火并未烧及。城中居民金宋混杂冲突倒算不上很多;虽然城池有些颓落之象但一路走来看到的破败太多陈州还算很好的了。 距离十二月初一还有四日。君黎料想秋葵若是来了多半也是驻在这城里是以虽不用小心翼翼地去找金牌之墙却很小心翼翼地在城里找了找秋葵的踪迹只是两日下来暂无所获。 他也就有点颓唐又占了一次卦占得秋葵应是在这附近有两三日了不错心里稍稍安定下来第三日还是继续去寻。 这一路上他也听说了官兵四处搜拿两个十七八岁少年的消息他晓得便是程平与无意两人。自当日从徽州快马逃跑之后两个少年竟是一直流落在外了。他曾听凌厉推测两人已到了淮阳金境他说在金境宋人就不好捉人——一路走来还真是如此在长江以南捉拿的声势最大;过了江就弱了些;过了淮水就几乎没了动静;似这陈州之地宋人的官兵哪里敢来? 但凌厉能想到的那个叫朱雀的就一定也会想到。君黎猜想他若真的一心要捉程平迟早也会派人过了淮水。从八月初一到近了十二月已是四个月过去。若再不捉到程平恐怕人人都要过不好年谁又愿意这般? 正想着忽见前面不远处狗吠人奔却原来是金兵跋扈一队人一路走便一路掀摊欺民好不趾高气扬。这般情形君黎在宋境金境都见得多了闹事的是宋兵还是金兵的都有他如今身上这把剑也是当时伸手管了闲事从一个宋兵手上夺来。不过陈州算是金人要府附近是有金人军营驻扎的若要在这里管闲事代价或许会很大。君黎便只得先冷眼旁观暗道他们不伤人也便罢了。 只见前面不远处正有个少年在一处摊头挑水果手里还拿了个橘子。他是南朝的公子哥儿打扮身材很瘦从侧影看全然弱不禁风。金兵这样一整队那昭赫赫的气势一路滚过来摊主早便吓得弃摊而跑但少年似乎是被这般情形吓住了竟就站着动也不动。 君黎便待上前两步将他拉走步子方抬忽然却见少年拿着橘子的那手指上赫然套着一枚铁打的戒指。君黎一怔。铁戒指——是巧合么?便再细看那少年他手指虽瘦但一直抬着橘子的手却连颤都没颤动一下。 君黎便收回了步子暗道险些被你骗过了。既然是马斯的手下你便自己处理这局吧。 也许是自己的“杀气”起而又落少年似有所觉侧目向君黎看了一眼。眼波转过君黎见他唇齿间露出微笑虽然一瞬脸即转走但这笑的不平常已扑面而来。 他暗暗皱眉心道这人好重的邪气。 一队金兵已到了面前那少年只是顺势往后退了两步可巧便避开了一应推搡也没如旁人以为的跌到泥里去却也没如君黎以为的给金兵什么好看。一队人远去少年才将那橘子擦了擦俯身将那摊主翻倒的竹篓儿都扶起。那橘子滚了满地君黎也便去帮了拾只听摊主连声说谢谢又不无担忧地道:“公子方才怎么都不躲还算运气好没被他们伤着了。” 君黎这次仔细看清了少年手指上的铁戒指随即抬眼看他脸。少年也正看了他一眼这一下是正面目光相对君黎一怔。 原来适才觉出他面上的不协调与不平常不仅仅是因为他那奇异的一笑。 也因为——这少年公子——其实是个女人! 亏得看相算得上君黎的老本行这才没被这女扮男装给骗了。但甚至连他都有了一瞬间的恍惚想着自己会否看错——因为她真的扮得太像。 这少年——或者说少女——还是继续买了橘子起身便离去了。君黎想着那铁戒指心道马斯的人也来到陈州莫非是为了妨碍沈凤鸣来的?这女子处处透着古怪武功深浅也是难测还是留心些的好。想着便蹑起步子远远缀着她而去。 只见少女又去药房抓了些药便向城外而去。出了城门她左顾右盼了下似在寻人忽然好似看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君黎顺着去看只见前面不远处迎过来一个少年。 这少年令他心头一震几欲叫出声来:这不正是无意么! 还未张口无意的声音先喜道:“公子总算来了。没碰到什么麻烦吧?” 君黎心下却感不妙。这扮作“公子”的女子是黑竹会的人黑竹会与朝廷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程平与无意又是朝廷着力在追拿的人物。如今他们不知什么原因好像认识而听无意的口气似乎还很信任她——君黎心里暗叹心道一个连男女你都没搞清的人你竟然信她! 只听那少女道:“倒没什么麻烦药我都抓好了公子带回去吧。这还有些橘子也一并给你。我这几日都住在陈州若有要我帮忙的来浮生客栈找我就是我叫娄千杉。” 无意便连连道谢:“娄公子今日帮了这么大忙实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娄千杉只摇摇头:“没什么。”便告辞转身。君黎见她回身连忙往城门内一闪。从她对无意的这几句话来看并没有明显的恶意。不过仔细一想便有些端倪。 ——无意起初叫她“公子”他原不知道她的姓证明他们认识不久亦不深多半只是萍水相逢;可是她却替他抓药还买了橘子凭什么? ——她一定是知道了无意有不能够抛头露面的理由才愿意帮忙。无意是不是已经跟她说了实话呢? ——无意说娄千杉今日“帮了这么大忙”若只是抓药买橘子应该不至于用这样的口气来感谢想必是那个大忙让无意信任了她而将实情告诉了她; ——可她手上那枚铁戒指却证明了她是黑竹会杀手马斯的手下。她是不是在等程平的出现?等程平也出现她就能将两人一网打尽了? 此时娄千杉往城内走无意却往城外走君黎心中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跟着无意为好。要捉他们的人不止娄千杉一个跟着她还不如就跟着无意有机会将真相告知他们让他们提防着些这个女子。 只见无意沿路独自走了约有数十里。这一段路不短无意脚力算不错也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才见一个小村落。君黎跟上只见村口斜着一块小小牌碑写着“百戏”两个字该就是这村子的名字了。 有牌碑便证明这里曾经繁华。位处陈州到旧都开封和洛阳的必经之道这村子自然有其繁华的道理只是如今已经荒透了这样一眼望去也望不到几间瓦全的屋了。 看来程平和无意这一段日子就躲在这里。君黎心道。 正文 五一 意外相逢 始终跟着无意却未开口喊他原是君黎心头犹豫。毕竟与顾家脱离了关系与这个叫无意的少年也没了舅甥的关系。可是无意或许还不知道这件事吧?他一直与程平流落在外消息闭塞也许他一认出自己来还是张口喊声舅舅——那时候要怎样?难道把四个月前的绝情戏码对着无意再演一遍? 但现在已经进了村子就很难再蹑踪自己若还鬼鬼祟祟纵然无意不发现也要遭村民怀疑。眼看无意要拐过弯去他只好下定了决心紧紧追上几步喊道:“无意!” 无意一怔回过头来远远地看着站在村心的这个道士。下一瞬他便忆起了他来脸上一喜悦声喊道:“舅舅!” “舅舅”果然是这两个字。君黎没有办法只好这样生生受了。反正无意或者程平他还不那么怕见毕竟他们没有与自己经历什么生生离别的剥心之痛。他最害怕见到的只是两个人两个都曾被自己用言语狠狠伤了心用一双泪眼送自己离去的人:顾笑梦、刺刺。 更确切地说那是他在这世上最不愿用自己漆黑的命运伤害的两个人。 可是他没料到无意边上一间屋子的门帘忽然一掀一个明快的声音问道:“二哥你喊谁啊?只这一瞬他整颗心忽然直直地一提提到了嗓子眼堵得连气都喘不过;而后又重重一沉沉到了黑暗里跳都跳不动。” 他没有任何准备。最害怕的人竟然在这里。 她已经走出来。她穿了一身这样小村落里也许是最常见的碎花小袄还系了一条围裙活脱脱是个乡下丫头打扮——如果这还是在以前他大概要笑出声的。 但现在只是静止。阴鹜而寒冷的天气竟好像有种盛夏烈日直射下的晕眩。他还没忘记那时是怎样吼得她哭都不敢哭。这是刺刺。是他最难以面对所以希望永远不要再面对的刺刺。 他见过她穿着城里的姑娘们都会羡慕的最好的绸缎长裙也见过她一身点污不沾的净净的素白麻衣;他还见过有人将她画在画里淡淡水墨就艳光四射可是真实的她在这里衰败的小村里民女的冬袄里——和他始终记忆着的她不一样却又完全一样。 “你看了就晓得了啊我在喊舅舅啊。”无意笑着回答着像完全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刺刺已经看到君黎那张本来有些微笑的脸一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像是不能相信一般地开口。“舅……” ——“舅舅”。君黎已经抬起手来要阻止她喊出口却已经晚了一步。他只好一闭眼以一种失去神智般的表情以一种大过于她的声音压着她的“舅舅”喊了句“不要叫我舅舅!” 没有开场白。重逢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叫我舅舅”与上次离别的最后言语竟然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刺刺还是激动莫名地走上前来追着君黎问:“你的伤都好了吗?你这段日子都去哪里了?你怎么连一点音讯都没有?” 君黎也觉得自己的反应似乎有些过激但是当着她面却只是脑中空白只能步步后退身体与目光都只有躲避。那只抬起来的手还是这样斜斜虚支着就像要保持着自己和她之间最后的距离。 刺刺才停下来。“对了。”她自言自语地道。“我忘了你已经不要我们了。” 君黎心里一痛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想解释什么却又连忙将自己的话吞下。 刺刺的脸已经转开了只听她道:“二哥药都抓来了吧。” “药是抓来了不过你跟舅舅怎么……” “我去煎药你去看看大哥吧他方才刚睡着。”刺刺说着不再理睬君黎接过无意手里的药便去了边上伙房。 无意倒没便走只道“舅舅你跟刺刺闹些什么别扭?” 君黎摇了摇头“程公子怎么了?” “还能是什么——大哥身体不好这里天气太冷所以又犯了寒病。不过也没什么大碍舅舅不用担心进来坐吧——你怎么会到了这里?不会是我娘告诉你的吧?” “不是……”君黎跟他到了屋里心道刺刺好像全然没有将我离开顾家的事告诉他。 程平果然是睡熟了。君黎与无意说了会儿话才大概晓得了来龙去脉。 原来这个百戏村正是程平、无意、刺刺兄妹三个小时候和生身母亲居住过的地方。程平和无意这次一逃就逃过了江一路向北逃到这个曾生活过的百戏村暂住。待确定此处安全两人给青龙谷去了信说已经过了淮水在一个“刺刺一定晓得的”地方落脚。自然家里人便晓得指的百戏村了。 “信去得也慢刺刺过来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听她说爹和程左使原都想派些人过来暗中保护但拓跋教主却说目下徽州局势紧张未肯为此事分人。刺刺也实在很胡闹就一个人悄悄跑出来找我们了。”无意说道。 君黎点了点头。若说局势紧张——多半正如半月前单疾泉在天都峰上所说——拓跋孤整装待发就等着机会挑起与黑竹会之战。虽然那一战最后因单疾泉天黑前回了谷没挑起来但拓跋孤当然不会肯在那当儿将人手分走。 “对了其实我来是想跟你们提醒一件事。”君黎便道。“方才我看到是一个陌生人帮你买的药你是否知晓她身份?” “哦你说娄公子。”无意道。“我知道舅舅的意思——要我小心别泄露了自己身份和行踪——对吧?但是……说来也匪夷所思娄公子我什么也没跟他说他却好像本来就知道我们身份了。” “什么?”君黎吃了一惊。“她知道你们是京上要抓的人?” “怎么说呢。其实刺刺来了之后我和大哥也都不大出门遇到非到人多地方去不可的时候都是刺刺去。这段日子都过得很顺利所以我们也就有些掉以轻心了。刺刺昨天照顾大哥到夜里我担心她太累所以今天就让她留在家里我去集市想给大哥抓几副药。谁晓得一露面就觉得不太对好像被人缀着了。我不敢往家走就把人向东引了出去想引人现身。后来此人现身我觉出他应该是哪里派来的杀手但他好像也不是十分肯定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就问我一些话。我正想怎么才能不露出端倪——那位娄公子突然出现将那杀手击退将我救了。我那时对他的身份也存疑他却先说他知道我就是被搜找的两人之一但他表态说他是特地来帮我的。我问他为何帮我他只说他帮我也是为了他自己。他说他晓得一些内情陈州附近随后来的杀手应该不止那一个人让我快点离城还跟我说只要躲过了这几天就会好很多。我说我必须要抓药他就叫我到城外等他替我去了。” 君黎沉吟了一下。“那总之她应该还不知晓你们住在这里?” “应该不知。不过——这村子不算隐蔽他如真有心要找还是会找得到。只是我也只能先选择相信他了毕竟大哥这两天病倒了就算我们要换个地方落脚也得等他好起来再说。” “我想你们还是小心为上。”君黎道。“那个人——我不是太相信。” “舅舅觉得是哪里不对?” “我只说一件事。”君黎道。“她是个女的。” 无意吃了一惊“女的?” “所以你见到的应该不是她的真面目也就是说她说的话她的所谓目的也多半有所掩饰。” “若他真是女子——也许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才这样装束——” 两人正说着门一响刺刺探头进来“你们说完了吗?” “怎么要帮忙吗?”无意站起来道。 “嗯二哥你帮忙看一下药好吗?”刺刺说着转向君黎。“我想了想还是有些事情非问问你不可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君黎呆了一下也只好起身向无意道:“我要说的也便这些了就先走了你们千万小心。” 刺刺等他出来便道:“你急着要走?” “呃对我回城还有事。” “有事你还特特走这么远的路过来——你对我们真有心啊!”刺刺睨着他话里也像带了刺。 “我不晓得你在这里我只以为……” 君黎话没说完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果然刺刺已经将他言语截断大声道:“不晓得我在这里你才来?这么说见我哥哥就可以见到我就要躲?” 君黎已经转开脸去道:“刺刺你怎么想都可以上一回我走的时候什么话都已说尽了如今也没多的话可以和你说了。” 刺刺反而一抬头:“哼你不说那听我说啊。” 他看见她瞪过来的一双眼睛就有些无可奈何摇头道:“别闹了刺刺我真的要走了你好好照顾程公子。” 刺刺见他真的便走忙上前想拉住;君黎听得声音转身将手又是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地一挡——这动作也许只是下意识他料想她见了这态度也便退却了可是刺刺却已不是四个月前会知难而退的刺刺她反而将身体迎上来道:“你推啊有本事你将我推倒了我便信你真那么无情!” 他一惊。面前的这个姑娘眼色里脸庞上满是种愤愤不平搭配那件也许有点好笑的碎花袄子真正是一个气鼓鼓的小丫头。如果真的能狠下心将她一推也就罢了——可是现在竟然是种哭笑不得连狠心的时宜好像都已不合。 他只好将手垂下去道:“我真的还有事你想怎样。” “你有事——好啊。我没不让你走。我陪你走到村口只要你好好听我说不要这样敷衍了事!” 她说着都不待君黎答应自己一把捏了他手腕向外行去。 正文 五二 意外相逢(二) 到村口的路并不长但奇怪的是刺刺拉了他却又不说话了。 还是君黎先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再不说就到了。“ 刺刺才停步:“你知道么舅舅你真的一点都不会说谎。就凭你现在心跳得这么快啊我都晓得你什么都是装的。” 君黎一怔方意识到她手一直握在自己腕上忙将手臂一抽而走不无狼狈道:“不要叫我舅舅要我说多少次!” “哼你不认我这个亲戚好啊没关系啊——但就算是陌生人你也没道理对我这样凶吧你——不当我是亲戚哪怕不当我是朋友但至少别用对仇人的态度对我吧?” 君黎心中一软只得道:“我没当你是仇人。” 刺刺的眉眼就也软了下去道:“我不能叫你舅舅还叫回你道士哥哥总可以?” 君黎就想起在顾家庭院中见到她时她含笑说着“道士哥哥我们又见面了”还因此被顾笑梦喝斥不由勉力道:“你真要叫我就叫我的道号‘君黎’就行了。” “君黎哥哥——” “‘君黎’不是‘君黎哥哥’你哪来那么多没头没脑的称谓!” 刺刺沉默了下仍是道:“君黎哥你凶我也没用因为你走的那日哭了我晓得的。” 君黎眼神就一僵。“我什么时候哭过。” “你分明就哭了!”刺刺说着似乎鼻头也微微发酸。“那一天回去以后你晓得我多后悔么多后悔那时竟一下没了主意就让你这么走了!我也不敢将这事告诉娘我怕万一你有什么意外她若又晓得了你有什么苦衷定会比现在更难过。不过如今见你安然无恙我也就安心多了回头见了我娘我就说你……” “你别跟她说!”君黎脱口道。 刺刺就看着他不语。君黎才觉出自己又失了言忙道:“你别跟她乱说根本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太自以为聪明了吧。反正我也是不会回顾家去的你娘现在差不多也该忘了我这件事了你再去提醒她便是多事。” 刺刺摇头。“我有时候想想也真的很生气不论怎样你怎可这样对我们?但有时候想起你那天走的时候的样子就会觉得你好可怜。君黎哥我是跟你没见了几面一点也不懂你在想什么但是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身边若有个不开心的人我自己心情都坏了——虽然你什么都不肯说但你心里不开心我可是感觉得一清二楚呢!” “那正好我走了你也不会心情坏了。”——若按照君黎一贯的方式演下去自然是这样一句刻薄的接应。可是被刺刺说到这个地步他怎么还能说得出口来。 “嗯刺刺多谢你关心我。”他换了一个口气。“不过我想你恐怕是误会了我本就是个出家人或许原本就跟你们的想法有些不同所以做的事情在你们看来就有些不近人情。我本意……咳我本意也没想让你们难过但现在已经如此我也没办法只是就别再翻这笔旧账了吧。” 刺刺只能叹了一口“既然你这么说了那——那笔所谓‘旧账’好不翻就不翻吧。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段时日我们都担心你不假你也挂心我哥哥他们的处境不假往后如果再见你也别像今日似的这么躲着我就好。” “哦……好。”君黎模模糊糊答应着又道“对了说到程公子和无意——你们真的要自己小心些我刚才跟无意说的那个人……” “我知道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刺刺道。“原本想既然你这么上心干么不留下来帮我们呢?现在看来……” “我……”君黎犹豫了下。“那这样吧我这几天该都在陈州可以替你们留意一下那个娄千杉的动静。” “行了我只是说说罢了。”刺刺一笑道。“你既然还有事不来牵累你的。” 君黎反而说不出话来想着她从来都在家中受宠如今却在这样偏远小村困苦流落。但大概也只有她这样的女孩子无论到哪里都还是那般并无二致的劲儿不会变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样情境好像都压不垮她连一句劝她回家的言语都会是多余。 “如果这几天真有什么事要帮忙的便来陈州找我就好别去招惹娄千杉。”他加了一句。“只是等程公子身体好起来还是早点离开此地另寻安全所在吧。” 刺刺点点头道:“你也要保重。” 与刺刺的相见就如一场短暂的梦境。这应该不算美梦吧因为没有一个美梦会掺杂这么多惧怕。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既不这样伤害她又不那样伤害她。 幸好到最后话好像是说开了些他心里就如忽然释下了很多东西。最怕见的人都见过了原本不知道和她应该保持什么样的距离才最合适但现在好像是找到了。 是啊她说得没错。没了那层亲戚所属萍水相逢的缘分总应该还在。就当她真只是个陌生人就当他们真的只不过是在那个小酒馆的门口偶遇过一次而已自己今天和她重逢应该是另一种欢欣鼓舞的样子才对。 浮生客栈的其中一间客房有个小小凉台可以将自南门入城的大道看得一清二楚。大部分人不喜欢住得沿街吵闹但娄千杉却觉得很好。 如果不是这间房早就被娄千杉抢了君黎大概会挑这里。如今他住了另一家客栈——一家与浮生远远相对的客栈视线略偏不过也勉强能看到入城的路。如果换一扇窗就可以远远眺到娄千杉那个凉台。 娄千杉似乎一直呆在客栈里除了有时会上街去买橘子——她好像很喜欢买橘子。大部分时间她在她的凉台上剥着橘子看着陈州城。 永远是公子哥儿的打扮连在自己凉台上的时候也是。 她在这里等谁?沈凤鸣和程平到底哪一个才是她这次来陈州的目标? 若说是沈凤鸣——她说不定是想在沈凤鸣的刻名仪式之前将他杀死不让他有机会真正登上金牌之位。但她未免也太笃定就像完全知晓沈凤鸣还没有来一样竟都不必去金牌之墙看一看情形。 若说是程平——她又怎么不沿着无意那日行去的方向将人找到?她总不会还真的指望无意会再来城中找她送上门来吧? 君黎猜不透。唯一让他稍有慰藉的是这天晚上他找见了秋葵。 秋葵原来竟也住在浮生客栈只是她连续两日都在寻找黑竹会总舵的所在所以君黎没寻到她。这一日她却披着星光回来了君黎远远便认出她来。 能知道她平安在此他也便心里安定。 沈凤鸣入城则是在十一月最末一天的黄昏距离与君黎约定之日不过差了半日。 君黎在窗口看到的第一眼便立刻转过房间想去另一扇窗口看对面的娄千杉。 很奇怪的她的凉台上已经没有人。 沈凤鸣已经看不出明显的伤势除了脸上多了一道醒目的痂痕斜斜地刻了下来。不过他面孔旁人看起来原有些冷漠多这一道伤反而像有了些生气倒更似他的性格。 按照计划到了陈州之后张弓长先去总舵安排刻字之仪一干事项而沈凤鸣只消等待消息届时去接受金色圆牌就可以了。这仪式原本只要求黑竹会当家与当任金牌杀手必须亲到缺一不可至于旁观者有便有没有也便没有——如今黑竹会整个搬去南面身在淮阳的人便算全来恐也没几个了。 他在偏城西的一家名叫“百福楼”的地方落了脚。这是昔年陈州还属宋境时就十分出名的风月之地看着不大内里却占了一整条街的地面酒菜歌妓都出名后来还添了精舍连住也十分考究一个个小楼小阁建得极有江南风韵。经多年战乱百福楼仍在宋金二朝的有钱人若来此必是住在此处。 沈凤鸣晓得张弓长喜欢享受必会选择此地因此一早就告知了君黎。果不其然。他沾光也一人住一整间小楼乐得铺张。 不过张弓长却也只与沈凤鸣在前楼点了些酒菜随便吃了便先行去了黑竹会中留下沈凤鸣一人。 室内有丝竹之声几个乌师一名歌姬数名舞女正在演一首好曲可是沈凤鸣听在耳中却只是独自怔怔。这琴音总似让他想起秋葵来想起那日偶然听到她唱起《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他轻轻哼着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他素来不喜欢一个人不过此刻坐着也懒得动便这样一杯杯地喝。忽然一个声音在身侧蜜柔柔地道:“这位公子大伙儿都在寻欢作乐怎么您却一个人在此喝着闷酒?若不嫌弃可要小女子作个陪?” 这声音娇美无比沈凤鸣回头去瞥一名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女正站在面前一看之下愈发妙不可言。只见她彩衣霓裳面若娇花眉似柳目含情唇带笑纤腰柔肢环佩叮当美艳不可方物。 正文 五三 情迷意乱 百福楼生意大烟花女子揽客陪客这倒不奇不过还有这样美人却出人意料。沈凤鸣本就好美见这女子丽得不俗一笑便拉了过来道:“我方寂寞着美人儿来得正好。” 只听隔壁几桌也有男女狎笑之声却原来人人都是这般不耐寂寥将这冬日的酒楼一时沾染得尽是春色。那少女便贴着沈凤鸣坐下了斟了杯酒甜甜笑道:“我叫兰儿公子怎么称呼?” 沈凤鸣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口中道:“我姓沈。” “原来是沈公子。”兰儿将那酒杯举起青葱玉指递至他唇边蜜声道:“沈公子请用。” 沈凤鸣低头便喝了一口又推给她笑道:“你也喝。” 兰儿依言也喝了一时酒推人乱。对饮调笑不多时她就似不胜酒力软倒在沈凤鸣怀里道:“公子兰儿喝不来了嘛。” 台上的歌女唱得渐渐放肆早是旖旎之音而四周声息渐无几桌男女都半醉着互相搂扶着各自回了居住的小楼。便只有兰儿轻甜的呼吸声娇腻的微嗔声还在一声声地落入沈凤鸣耳道。他本已喝得半酣带着酒意细细打量自己怀里这美人儿只见她香腮染赤半垂下的双目媚意如丝颈上的轻汗将里头一层薄衫都沾在了身上而身上如兰似麝的馨香还在窜入鼻翼——便只任何一样都足以令一个男人无法安之若素。沈凤鸣已觉嗓子发干将她脸抬起瞧着她湿润润的唇儿便放意吻去。 兰儿嘤咛一声虽似羞怯却并不抗拒假意挣扎两下舌尖微挑很快与他纠缠起来。沈凤鸣可不是君子手趁机自她衣襟探入轻轻抚触未几兰儿已似娇弱不胜呼吸渐烈而唇舌相缠不停更促情动软玉温香已是阵阵发颤。沈凤鸣哪里受得了这般激将她一抱就往自己小楼行去。 兰儿仍是紧紧搂着他若醉若迷地在他耳边发出一声声的轻吟只如一下下撞击将沈凤鸣心都打得酥了酥到痒不可耐。到了小楼他把她往床心一掼伸手就解她衣带。 床上的美人儿钗已斜发已乱一层层衣衫褪去少时冰肌雪肤就已尽裸。这哪是人间可有的绝色——倒不说沈凤鸣真的好几个月没碰女人了便算是以前碰过的女人又哪有这样的天生尤物。 他自是按捺不住俯身就在她身上爱抚轻吮。兰儿动情已极醉眼迷蒙间双手抚摸着也来除他衣裳。先除了他外衫内衫亦是将除未除之际那洁白修长的手指间忽然却现出一股鲜红色——一股瞬间凝成了利器的鲜红色——迅捷无伦地便向沈凤鸣胸口刺去! 沈凤鸣应该已完全醉入她媚色之中了吧——兰儿此刻心里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这一枚“血针”一瞬间就要取他性命。唯一遗憾的是让他占了这么多好处却死得这么快有些便宜他了。 但这一只娇嫩无比却也凶险无比的手在她以为绝不会失手的一瞬却忽然再也无法前行半分。 那是因为沈凤鸣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 兰儿的面色一瞬间变得煞白。手随即被沈凤鸣按在床上指尖鲜红的凝针瞬时散去化为一缕殷红血色染上白色的床幕她反应过来要挣扎却已晚了——另一只手也被他按住——他已轻易将她压在身下。 “哼真想不到啊。”沈凤鸣说话时脸上的酒色都还未完全退去。但兰儿脸上已经看不出了一点点酒意余下的只有掩都掩不住的惊惶。 他的脸就这么近地悬浮在她的面孔之上似乎意犹未尽地在贪看她看她这张脸上的美色但随后嘴角却还是浮起一丝轻冷的讥笑缓缓地犹带着尚未平复的微喘道: “‘千杉公子’——真想不到黑竹会鼎鼎大名的‘千杉公子’原来是个女人。” 这化名“兰儿”的少女正是一贯喜欢女扮男装的娄千杉。她原是要以“阴阳易位”中的媚术惑住沈凤鸣哪料竟未能完全控制住他神智。此刻身体反而尽受他控她惊慌之余心念一动眼波又一流转心道我也只能依靠此法了——只求他稍稍一分神我便有机会脱身。 可是眼波流转欲待施出心法时她只觉一股痛感从心内散出竟抑制不住喉头一甜涌上一股腥意不知为何万万没法运功了。 沈凤鸣将她这狼狈看在眼里不无幸灾乐祸却也不无暧昧地将她散下的头发轻轻撩开轻声道:“小尤物你习这‘阴阳易位’的时候难道不晓得它的最后一篇叫‘万般皆散’?” 便这句话一说娄千杉悚然变色既惊且惧脱口呼道:“你……你怎会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在她以为这世上是绝不可能还有第二个人习过“阴阳易位”心法的所以集“阴阳易位”所有破解之法而成的最后一篇“万般皆散”连她都没练过。可是沈凤鸣居然会?她才意识到他保持着清醒决不是因为他定力过人或是他内功深厚而是因为——他对她用了“万般皆散”! 难怪自己已经无法运功——方才的媚术被这一招统统散回此刻自己反而心神灼烧痛苦不堪而更可怕的是浑身劲力也都被一击而散身体是真正完全酸软半分力气都提不起来。 沈凤鸣犹自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有什么打紧?反正你知道你是我的人就行了。” 他说着伸手便去揭娄千杉裙子。 “不要——不要动我!”娄千杉无力反抗竟是吓得要哭出来。 “哟千杉公子你敢脱了衣服勾引男人就晓得有这一天吧?哭就别哭了。”沈凤鸣手毫不客气地伸到了她裙摆之中掀了起来道:“今日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可不是我逼你的现在后悔?” 他狠狠将她裙子一扯而脱道:“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娄千杉周身尽裸只能哭道:“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我只是接了任务才来的我不是存心要杀你……!” 却见沈凤鸣已开始自己解衣褪裳她整颗心愈发沉了下去咬牙又骂道:“你杀了我你现在便杀了我否则迟早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你还将你眼珠子挖出来将你一刀刀剁成碎片……!” 沈凤鸣本是不为所动听到那一句“迟早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你”动作却为之一顿。他还记得另一个人也说过这句话。而且一想起来就连自己脸上这道伤都是一阵抽痛。 那一个人——自己根本就没对她做什么她就已经将自己恨到这般。眼前这个女人就不同了——这女人惯用媚术谁知道已经借此害了多少人?如今落在自己手里怎能让她全身而退? 但不知为什么偏偏这句话令他一下子没了兴致炽烈的欲望一瞬间冷了。 娄千杉犹自在骂骂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哀求一会儿。末了却发现沈凤鸣竟真的悻悻然走下床去才住了声心里想着自己恐怕要许久都无法动弹要怎样才能逃得掉?忽然沈凤鸣又走回来她一吓喝道:“别过来!” 沈凤鸣开口正要言语忽然窗子一声轻响他一惊忙将边上被子一掀掩了娄千杉赤裸的身体。窗口有人跃入三根细弦袭向他面门两根袭向他双膝。 又是秋葵! 正文 五四 万般皆散 秋葵早在先前就发现他住进了百福楼只是那时张弓长在侧不好出手但想到百福楼是独居的小楼这便是天助她了若夜深前来行刺料想远在另一边的张弓长也听不到这边动静也因此她到此刻方卷土重来。 第一袭五弦被沈凤鸣避开秋葵才看清他衣衫不整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虽然娄千杉已覆了被子但两条光光的腿还露在外面肩膀也依稀可见是赤裸的显然这女子身上应未着寸缕。 她只道沈凤鸣和百福楼的女子在此苟且面上一烫骂道:“淫贼!”便第二袭又来。 娄千杉见到秋葵既喜且羞。还在淮南时自己与她曾有一面之缘可是那时自己是男子打扮如今的秋葵能认出自己来、愿意救自己走吗? 但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她屏足了气细细哭道:“师姐救我!” 秋葵一怔。——“师姐”? 娄千杉见她犹豫又带着哭腔喊道:“师姐是我!这淫贼对我不轨你快救我走呀!” 秋葵登时想了起来不由大惊。她原已觉此情景腥臊难忍而听她哭声竟好像是沈凤鸣在强对这“阑珊派”的小师妹施暴看这样子还不知他得手了没有! 正心念未定忽然床上那一脉殷红渗入眼帘。秋葵心头剧震再无怀疑咬牙飞身向沈凤鸣出手道:“我早该杀了你这禽兽不如的恶徒!” 沈凤鸣自她进来是一语未发听她骂完了淫贼骂禽兽不如不怒反笑道:“怎么湘夫人被湘君甩了也想来我这里寻点甜头?” 话一出口其实有点后悔毕竟原本答应了君黎不再对秋葵说些轻薄言语。秋葵这样的烈性子自己随口的这一句话大概也足够她受辱了。 秋葵果然大怒料想自己单靠琴弦招式斗不过他这次她为杀沈凤鸣特特准备了一具随身可携的七弦琴当下便将琴自背上取下在桌上一放伸手一拨便是一阵嘈杂之音。 这音初听没有什么但沈凤鸣本是半醉尤其受不得琴音震荡一听之下就有些头晕。秋葵这一次用的是一曲《怒涛》她也的确心中忿怒所以加上了魔音为底琴音也就愈发地愤郁。 沈凤鸣“万般皆散”只能破“阴阳易位”却是破不了魔音便上前指掌欲直接破她琴弦。秋葵抱琴一避手指不停仍是琤琮之声发出但室内毕竟不大连续避让之下也有些局促被沈凤鸣的手忽然拂到琴上。 她心头一惊只道他必要断弦却不料沈凤鸣瞧了她一眼明明已勾起的手指却转为在弦上一揉那音一变只将她曲子打乱了半节。 秋葵一怔之下随即又振奋起精神《怒涛》再出。但这回却听身后娄千杉先呻吟道:“师姐别……别用魔音我……我不行……” 沈凤鸣也是一皱眉。娄千杉受了“万般皆散”的确是挡不得这样音色。而且她意图用来伤自己的那利刃用的是“阴阳易位”中最阴寒的凝冰诀在她自己手上瞬间破开伤口将喷出的血液用极寒之力瞬时凝结成冰针刺入人体。却不料魔音恰恰对有外伤之人伤害最大那日在鸿福楼沈凤鸣便是因被刺刺先刺出了伤口受魔音之下伤口迸裂才有所不敌;今日娄千杉手上的伤口虽细遇到魔音却反而一再崩裂愈来愈大。 秋葵见她面容惨淡手中顿停急道:“你没事吧?” “我……”娄千杉吃力道。“师姐快……快带我走吧别跟他……别跟他打了……!” 秋葵恨恨地看沈凤鸣一眼知晓今日断不可能再以魔音对付他入帐将娄千杉连人带被一抱道:“走!” 她仍提防沈凤鸣来袭但不知为何沈凤鸣却并无阻拦由得她将娄千杉也抱去了。 否则他也真的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处置娄千杉。 娄千杉是真的身轻若絮秋葵带着她还不算太吃力只将她密密裹在被子里便抱回了浮生客栈自己房间见她气若游丝着急道:“你要不要紧?” 娄千杉勉力摇了摇头。秋葵见她面上泪痕未干只道她真的已将清白丧在沈凤鸣手中不觉也垂泪道:“都怪我我若早点去就好了便能早些救下了你不致令你遭到这样不幸……” 娄千杉心念一转猜出她多半是误会了便凄惨哭道:“师姐这怎能怪你要怪便只能怪我命苦从小无父无母也没半个亲人如今清白已被恶人玷污往后……往后再也做不了人了!” “你你千万别这么想。身体要紧你先调息下我弹些宁神的曲子你会好受些。” “不要了师姐。”娄千杉一把拉住她。“你若弹琴万一他循着琴声追来了怎么办?我……我好害怕……” “那你……” “我没事没事的只是……他……他下了药嗯他对我下了药所以我才动也不能动。” 秋葵立时便想起了当日在鸿福楼上令众人浑身无力的毒药来愈发相信点头道:“那毒我知道好像是没有解药。但你……别担心明日一早就会自解了。我在这里陪你你好好休息吧。” 娄千杉也没料到能这么轻易就骗过了她安静了一会儿又哭泣起来道:“师姐我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呢……那个……那个叫沈凤鸣的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想报仇我也……也没办法!” “这般十恶不赦的败类我本来也要取他性命的!”秋葵恨道。“我只悔上次没对他赶尽杀绝竟让你受这样的苦。” 娄千杉啜泣道:“都怪我本来好好的女扮男装出门就没这样的事了也就到了这里想着偶尔也换回女装便在外面吃东西的时候被他看到了可是那个时候我哪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我见他很热情所以也没提防谁知道他却在菜里下毒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受他欺负一点儿都……都反抗不了。” 秋葵听她又呜呜地哭起来愈发有些心疼伸手触到她昏睡穴道:“你先睡一觉吧醒来什么都好了。我不走你尽管放心吧。” 娄千杉没料她会点了自己穴道但既然装了也便只有装到了底一时眼皮沉重真的便睡过去。 娄千杉睡了秋葵却愈发地睡不着想着沈凤鸣是这样无耻的一个人物想着君黎不知道为什么竟被他欺骗以为他为人不算太恶想着今后若他再受这人的骗要怎么办?想到最后更觉得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尽快将沈凤鸣杀死。若不是不得不照料娄千杉她恨不得现在就将沈凤鸣碎尸万段去。 其实沈凤鸣愈发睡不着。按理说此时正是酒后劲上来的时候可是他虽然有点头疼、恍惚却真有点没法入眠。 不能入眠的原因很多其一娄千杉说她是接“任务”而来的那要杀自己的究竟是谁? 在黑竹会中能够直接接任务、分派任务的只有三个人张弓长、马斯和自己。马斯已经死了也断然不是自己派人杀自己那娄千杉就是张弓长派来的了?这种对付自己人的任务——该是黑竹会明令要拒接的。何况哪个人会傻到要买黑竹会的杀手来杀黑竹会的人?他只能猜想要杀自己的人就是张弓长。 他不敢相信张弓长会存了要杀己之心——如果他因为那日天都峰的事情看自己不顺眼那日就把自己杀了不就了结了?何必带着自己到了淮阳却让别人来动这个手? 可是怎样想都只能是这样的解释。自己如今还没经过金牌之仪黑竹会以外还没传开这场金牌之决的结果谁又知道会来金牌之墙的是自己?今天自己刚刚来到陈州以张弓长一贯喜欢享受的性格不住一晚便走而他刚走没多久娄千杉便至这难道仅仅是巧合? 大哥啊莫非你不想被人说自己因为种种原因容不下我就借刀杀人?马斯容不下我也就罢了原来你——也早就容不下我么?既然如此我夺这个金牌之位究竟又有什么意思? 其二“千杉公子”的真面目究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娄千杉在黑竹会外籍籍无名但在会内却是马斯手下一块响当当的银牌。这个人自三年前来了黑竹会之后始终极为神秘没人知道他杀人用的是什么武功什么手法只知道他没失过手而且杀了人之后都会把人的眼睛挖出来——现在沈凤鸣才明白是因为那些人看到了她的身体。 若非亲见大概自己做梦也想不到娄千杉竟然是个这么美的女人。只是知道她是个女人的人是不是都死了?自己如今一定已成了她眼中钉了吧? 认出她就是娄千杉是因为两个细节。其一是她的左手拇指上有一道细细的戒痕。很少有人会把戒指戴在这个指头上但他见千杉公子戴过。娄千杉的手指很细马斯的那个铁戒指旁人都戴在中指上只有她要戴在拇指上。她来见沈凤鸣的时候铁戒指当然除去了可是戒痕却在。 如果这还不足以证明的话那么当把“兰儿”的衣衫除净在她本应完美的身体上看见胸上的勒痕也不得不让他想到这个女人一定女扮男装过很长时间——因此才让那把胸裹紧的束痕留了下来。 那时自己喝得也多了虽然一早就发现对方用了媚术可是如果这女人只不过是来勾引自己求个一夕欢好自己何乐而不为?只可惜终究没有这么好的事情。她对自己出手的刹那他还真的有点遗憾。 没办法纵然再想要这个女人在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还是只能“万般皆散”了。 将她压到枕上之后他曾仔细看过她的脸。有时候他真的要惊叹在“阴阳易位”之术施展开来的时候纵然是同一张脸扮成男人和女人时那脸上的气质、光晕所有的一切竟就完全不同只有这样有心近看一些细节的时候才真真正正地认出她来认出这个炽热如火、温柔如水的兰儿就是那个纤瘦俊美的弱冠少年娄千杉。 他正想到这里门忽然一敲。 “谁?” “是我。”君黎的声音正在门外。 沈凤鸣开门便怨道:“你来得也够晚了吧?人都来过几拨了。虽说约的明天见面但你不是盯着……” “我来晚了。我晓得出了事。”君黎低声打断他。“但我这里——也出了点事。” 沈凤鸣吃了一惊才看清君黎的身边还挤了一个人。 如果没记错她应该叫刺刺。 正文 五五 金牌之墙 先前见娄千杉没在凉台君黎已经觉出有些不对。很显然她的动作有些太快了就像是什么都事先知道了一般。不过想到张弓长和沈凤鸣在一起他也不那么担心何况他更关心的是秋葵她在客栈他自然也便按兵不动。 直到夜晚秋葵离开客栈他才悄悄跟出可惜他只跟了一半就撞见了刺刺。 刺刺是从西城门踉踉跄跄地跑进来的。她见到君黎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哥和二哥被人抓走了”。 君黎大惊。 莫非娄千杉不是因为沈凤鸣才消失是因为程平和无意? “不是。”刺刺的答案很肯定。不是。 但她的答案更让人悚然。依照她的描述君黎几乎可以肯定捉走程平和无意的人正是张弓长。这个结果更糟糕。 既然程平和无意落在张弓长手里君黎推测两人会暂时被关在黑竹会总舵。他原想立时便与刺刺去黑竹会看看但刺刺却拦下了他。 “我逃出来便是想找你帮忙带个信却不是叫你去冒险的。”她说。“你能否回去一趟徽州去青龙谷把这事告诉我爹让他快点想想对策务必在大哥和二哥被送到临安之前截下他们?这里一路我来跟给你们留下暗记。” 但君黎当然不答应她独自回去险境想了一想决意先带她来找沈凤鸣。 ——张弓长的行动沈凤鸣会完全不知情吗? 与沈凤鸣将两边发生的事情一合三人顿时陷入沉默。 “就是说是娄千杉和张弓长碰过面交换过消息了。”刺刺道。“张弓长把沈公子的消息告诉娄千杉娄千杉把我们的消息告诉了张弓长。” “想来只能如此。”沈凤鸣道。“他想杀我却不想自己动手;他也想占住捉拿两位公子的功劳所以找了娄千杉来做这场接应。” “你真的全不知情?”君黎问。 “笑话我若不是运气好就死在娄千杉手下了还知情?” “如今这情况就更糟了。”君黎道。“原本想找你帮忙明日去金牌之墙趁空能把他们两人放了——但你若自身都难保……” 沈凤鸣却皱眉。“我就算没碰上这档子事情明日也不会帮你的。那两个小子跟我非亲非故的救他们?我不是自找麻烦么。” “但现在你就更该帮忙了吧。”刺刺插话道。“你那个大哥张弓长都要杀你你难道还要帮他吗?不如帮我们啊你也别给黑竹会卖命了我们一起去把人救出来然后你跟我去青龙教到了青龙谷就不用怕张弓长要对你怎样了!” 沈凤鸣却忍不住一笑:“小妹妹谢谢你的好意了不过我暂时还没离开黑竹会的打算。” “你的意思你要继续给那个想害死你的人卖命?” “这事情说到底还是猜测我……还不想就这么放弃。”沈凤鸣道。“退一万步讲就算娄千杉真是他派来的我既然没死明日就还该是我的金牌之仪这面子上的事情料他也不敢不做——那两位公子的事情嘛眼下看来恕我爱莫能助。” “那你能带我进去吗进黑竹会总舵金牌之墙那里。”刺刺道。“不要你救人了你带我进去总可以吧?” “你以什么身份进去?这次来淮阳是我跟大哥两个人一路同来可没有跟班除了一个恐怕今晚就已在了的刻字匠人也不会有别的参加仪式的人。而且这总舵之中机关重重连我许久没来都有点不确定里面如今是什么情形就算让你进去你也寸步难行。” 刺刺还待说什么君黎将她一拦道:“立场的事情不好强求。反正我也晓得金牌之墙的所在了我们自己去就好。” 他说着站起来:“事不宜迟我们先走。” “喂!”沈凤鸣忙也站起来。“你不是当真的吧?现在就要去?” “你既然不帮忙什么时候去也不关你的事啊。” “你……你可别逼我。”沈凤鸣咬牙道。 “逼你什么?” 沈凤鸣显得没有办法地道:“你们又不晓得里面机关去了还不是死路一条!但我如今——唉我如今自己的麻烦还没空一一理顺你又给我招新的麻烦我若帮了你我明日的金牌之仪还怎么弄?要不这样你们等到明日——等我金牌之仪之后再带你们进去行不行?我可算退到头了。” 却不料君黎看也没看他只冷哼了一声道:“不用了。”一拉刺刺向外便走。 沈凤鸣无奈出手抓向他后领。斜地里刺刺手上白光一现横剑一削沈凤鸣忙缩手恨道:“不识好歹!” “你才不识好歹。”刺刺说了一句见君黎已经去了门外便收剑也跟了出去追上了他走了两步见身后没动静方低低道:“君黎哥他根本不受你激啊。” 君黎向她看了眼没说话。刺刺又道:“其实他本就跟我们是敌非友现在又一心要做他的金牌杀手怎会来帮我们。还是照原来的计划吧我去金牌之墙你帮忙赶一趟青龙谷行么?” “青龙谷那里找人快马送信就行。”君黎仍是快步走着道。“我与你同去金牌之墙。”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君黎转回来瞪了她一眼。“你两个哥哥已经被他捉了你想把自己也搭进去?” 刺刺只嘟囔道:“我是怕把你搭进去……” 匆匆将信托了驿站两人出了西门。这夜无星无月天色漆黑一片若非习过目力根本伸手不见五指。刺刺总记得君黎武艺比起自己都是远远不及担心他在这黑暗之中万一有甚闪失不由伸掌悄悄将他手拉住;君黎却只道是她辨不清路并不言语只反手将她握紧。 黑竹会总舵在陈州西南面山谷之中穿过两个村落再行数里便至。还未到谷口山风已至比之平地尤其地呼啸连连喑呜之声犹如鬼哭时不时风向乱转从山缝中嚎叫吓人。 刺刺虽然从来胆大但这样夜晚终究是有点怕这下是真的紧紧抓住了君黎。君黎自也意识到了便道:“怕么?若让你一个人来啊你要怎么办?” 刺刺却摇头。“怕归怕可是我还是要来啊。有你在虽然能壮壮胆可是一想到等下有什么事还要保护你我才头大呢。” 君黎就笑道:“我不用你保护。” “哼不用才怪。” 说话间风声又变君黎只觉大风中忽有什么动静正随风而至不觉一停步“有人!” 刺刺也听见正有股风声从头顶越过正要拔剑只听面前之人喟然开口道:“算我败给你你们也别乱闯了跟我走吧。” 她才看清这个身影正是沈凤鸣心头一喜抬眼看君黎只见他嘴角噙笑:“看来咱们交情还可以。” “行了我晓得你是故意的。”沈凤鸣不屑道。“先说好若这次害我金牌拿不到手我要找青龙教拿点好处。” 刺刺已笑道:“我都说啦你跟我去青龙教啊我让爹跟教主叔叔去说说让他多给你发几个金牌子好了。” 沈凤鸣只是“哼”了一声。 正文 五六 金牌之墙(二) 山谷斜下黑竹会的旧时总舵黑魆魆地隐在一片落光了叶子的林中。 从外面看这地方不起眼地也就是一堵矮矮围墙内的几间以土廊联系起来的简屋连一个把守的人都没有不过自墙后绕到入口就会发现里面那几间简屋竟好似与在后面看时位置都有所不同。 沈凤鸣见刺刺已经皱起眉头便道:“这是依九宫八卦之阵而布你在不同位置看起来会有些错觉。道士对这个应该在行只是其中另有些坎扣环套机关暗器若没人带着你们恐怕应付不来。” 刺刺哦了一声道:“那劳烦沈公子带我们进去啦。” 沈凤鸣道:“我走前面道士你让小姑娘走中间。” “不要!让君黎哥走中间我看着他。”刺刺很是凛然地道。 沈凤鸣笑向君黎道:“这小姑娘样样都护着你。”却只见他眉心蹙着未发一言。 “君黎哥有什么不对么?”刺刺静下来问他。 君黎似乎又看了一会儿方道:“不晓得为什么我站在这里就觉得这阵势不正比之刚才好像并不仅仅是我们走了不同角度的缘故。我有点担心是否我们已经被发现所以气索已动?” “应该不会。”沈凤鸣道。“我们还没进大门整个坎面儿布不到外面。再说这总舵已经好久没人在了那些要靠人为的机括早就没人管只留下那些死扣还有些危险。就算大哥今日来了他对机关之道并不擅长也只能沿着事先知道的缺儿进去不可能操控气索的。” 君黎点点头。“那好那还是你带路我们进去看看吧。刺刺你拉着他手跟着他。” 刺刺原想坚持要走最后但见君黎却好像连多说的余地都没给只能依言拉了沈凤鸣。进了入口沈凤鸣低低道:“中间那间屋就是金牌之墙的所在了;正北的屋子应该是大哥休息之处至于程平他们两个关在哪就难说只能挨个去找了。” 果然便看见在正中心有一间圆形小屋。小屋周围很空上方高高悬着一盏白惨惨的气死风灯是这个地方唯一的光源。也正是因此三个人的影子便弱弱地投在走过的廊边地上。果然这地方设了不少绊扣沈凤鸣引二人小心避开先自右手边第一间屋开始查看。 这间屋却是空的。三人退出来寒岑岑的光忽然一下照到脸上沈凤鸣也不觉眯了下眼低声骂道:“鬼地方。” 半明不暗的光却足以迷人的眼。三人顺着土廊连续找了三间屋子都是空屋屋内的黑暗与屋外的惨白色交织得多了就有些目眩。而不论走多少路看自己的影子的位置总是被那盏正中的气死风投得完全一样一样角度一样长短忽然就有种错觉在这阵中真不知自己已走了多少走到了哪里。 “按这样下去——再下一间屋就是正北了吧?”刺刺道。“那间我们要避过对吧?” 君黎却往回看了看。哪里是自己进来的入口?竟都已经看不清。那时还能觉得阵势不正是因为自己还在阵外。现在呢? 正想着已到了第四间屋的廊前。依照沈凤鸣所知这个方位因为是张弓长所居所以是个缺口并无机关安设。 三个人便在这几步路时稍稍松了口气却也怕惊动了人虽然尚有距离也不敢出声。君黎还在看方位。若入口是离位这正北的屋子就是坎位。可是为什么总有种感觉这里不是正北? 他抬头看天天上真的漆黑一片;他想感觉一下风向可是连风好像都没进来这圈子被隔绝在外。 刺刺似乎觉出了他的不安回头道:“君黎哥你怎么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只觉前面的沈凤鸣忽然将自己一推猝不及防之下向后便跌。君黎也是未防接了刺刺在怀退了两步。 他低声道:“沈兄你怎……” 话没说完他却倒吸了口气看清沈凤鸣的右前臂已为一支长箭穿过可是不知是否因为方才自己和刺刺都分心在别的事上这箭来得竟谁也没发现半点声息都无。 才见沈凤鸣咬牙忍着痛道:“道士我大概触了弦这里不是坎位。你想办法判断下……判断下方位。” “先看你的伤吧。”君黎道“要不要紧?” 刺刺已经上前双手握了沈凤鸣肘看了一看道:“你们身上有没有伤药?” “我有。”沈凤鸣说着自己摸了出来苦笑道“旧伤刚结痂还以为可以不必再用了。” 那箭身很细刺刺就将箭头一击而断才将他创口周围袖子撕开缚紧他手臂止血。君黎见她似乎想要拔那箭出来却好像有些怕不觉伸手过去:“我来。” 刺刺让过了他。君黎先封了沈凤鸣臂弯曲池穴一手轻按创口周围一手便握了箭尾将那支长箭向外一抽。大概是因为穴道被封之故沈凤鸣倒也未觉非常痛楚只是刺刺随后将药粉倒在他创口上他才齿间抽了口冷风。 “还好没有毒。”刺刺说着替他包扎起来。沈凤鸣想了一下。“道士最好先把中间那个灯灭了。” 君黎还没说话刺刺奇道:“为什么?打了不就更看不清了?” “总比被它迷惑要好。”沈凤鸣道。“没有这东西或许道士更好分辨我们在这整个阵中所处的位置。” 君黎点点头。“嗯也许是。” “那好。”刺刺捡起地上的箭头向那灯笼一掷“扑”的一声满目皆暗。 “君黎哥我照顾沈公子就行了你看看该怎么走吧。”刺刺道。 “我不用照顾。”沈凤鸣道。“只是既然触了弦想必我大哥也知道了有人闯入要当心点。” “我想他早就知道了。”四处观察的君黎忽地开口目光看着高处一个什么东西凝神不动。 “怎么?”沈凤鸣也抬头只见灯光暗去后勉强能看到廊顶斜斜附着一块光滑的东西。 “是……镜子?”他皱眉。“我之前来并没有这东西。” “看来这里一路都是。”君黎顺着看去又指指前面不远处。只见廊檐、地面、各个转角竟早都密密布满了小小的镜子想必早已精确计算过角度一一折射之下恰能让人在某个位置看得一清二楚。按理说对方能看见自己自己也必能看见对方但因为方才灯亮正能照见三人而镜面却往往背光加之如果对方特地置身黑暗之中原是很难发现。如今将灯笼灭去自己仍然看不到对方但想必对方也已看不到自己。 “既然布下了镜子想来我们还在外面的时候就已被发现了。”君黎道。“这个阵法定是有人动过。你们别动我在附近看下。” 君黎说着往回数了约摸十来步又走回来又往回走了有二十多步再走回来。 “糟糕得很。”他苦笑道。“我们还在东南巽位刚才三次进的很可能是同一个房间。” “什么?”刺刺惊道。“那……那我们怎样才能走得出去?” “刚才是有人看着我们的动向我们一离开房间他趁着光暗变幻容易引起错觉的当儿就移动阵法让我们出来之后对方向产生错误的判断;但如今他应该已经看不见我们了也就没法贸然移动阵法我刚才试着走了两次阵都没动现在往前走应该可以了。” 他停了一下道:“这次我走前面吧。刺刺你走在最后可有什么问题?” “你这是看不起我?”沈凤鸣忍不住插言道。 “你在这里恐怕也只走过未曾变动的阵法万一阵法再动你不是照样找不到路?” “那你也不消把我放中间吧?” “那是因为你也要替我看着点儿机关。”君黎道。“那些坎扣布置可不是我所长你却要时时提醒我。” 沈凤鸣只得应了。 接下来的一段路果然变得顺利许多只是连着再找了两间屋子仍然没有程平等二人的踪迹。算算从进来开始也过去了有一个多时辰忽然眼前一明中间一盏气死风灯又点了起来随后又是一盏。两盏灯将中间原是“金牌之墙”所在的那间屋子周围照得通亮。 只听门“呀”的一开一名老者走了出来。刺刺便待上前挡在君黎身前却被沈凤鸣先抬手一拦。 “你是……钱老?”他犹疑地道。 那老者便朝着他摇头道:“小沈你来得早了啊!” “我有事来找大哥你——机簧是不是在你那边?能否暂且关了先让我过去?” “若你是要找大哥那你又来晚了。”钱老道。“他刚刚已经走了。” “他走了……?走去哪?” “他让我转告你既然来了就好好留在此地等他回来一切照旧。” “……你先让我过去你那儿再说好么?”沈凤鸣道。 钱老叹道:“机簧早已关了你要过来便过来吧。” 沈凤鸣举步君黎忙将他一拉道:“小心。” “他还不至于害我。”沈凤鸣说着已走过去。君黎与刺刺无奈只得一起跟过。 到了中间空地沈凤鸣便道:“钱老你别告诉我方才那机关阵法是你在操持?” “这里就我一人不是我还是谁。” “这里几百年也没个人你怎么会晓得阵法变动?你这是特意为难我还是怎么的?”沈凤鸣说着便举了受伤的手臂给他看。 钱老便道:“大哥起初只说看到三个人闯入我哪里又晓得是你了。” “那怎么你现在又出来了?我们把灯灭了你反倒又认出我了?” “那也是大哥后来说……” 刺刺听他们寒暄到现在实在忍不住挤上前道:“喂老伯我问你今天你们大哥捉来的那两个人呢?” 钱老轻话被打断嘿了一声道:“我刚刚说了你们晚来了一步。现在这个阵中就只有我们四人。” “……他——又带他们走了?”君黎忍不住道。“就在刚才?” 钱老已经闭口不言显是默认的样子。君黎哼了一声拉起刺刺便径直向南要追出正门去只听钱老却在身后道:“没用的。阵已闭今天你们三个都走不了。” 君黎浑身忽然起了一阵战栗。所有的机括与变阵都已解除了不错可是他的话似乎也不错——这个全无一丝缝隙的阵一旦在一个并非开口的位置闭上那么阵中的人的确是无法离开的。 他脚步顿停回过身来。 正文 五七 金牌之墙(三) “你这话什么意思?”沈凤鸣忍不住道。 “我还没问你呢小沈你带两个外人进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仗着这地方久没人管便放肆起来了?” “我没……没仗着什么我只是——有要紧事找大哥!你把阵闭了你的意思就是说他今夜也不会回来了?钱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我可不是来找麻烦我们找他有事!求您了放我们出去行么?” “哼来是你们非要闯进来的现在又求我要出去?你今日先前不是一直跟大哥在一起么有什么事情不早说非要现在来说?” “沈公子也别求他了。”刺刺道。“今日之事只能用强阵中关键应该就在这屋子里君黎哥你去屋子里看看我们对付他。”她说着已然拔剑。 钱老嘿嘿一笑道:“小姑娘口气大得很。那要看你们有没有本事进这个屋子。” 刺刺嘴一撇道:“得罪了。”剑花一挽灵动异常便向老者游移而去。 她是单疾泉的女儿。单家本以刀法为长但单疾泉离家多年略有奇遇所学也便庞杂。刺刺天性跳脱反正刀法有哥哥和两个弟弟继承她偏愿意学些奇招怪艺如今虽然带的是剑但使出招式来却又并不完全似剑。钱老见多识广乍一见之下却也有些出乎意料。 君黎见她招式一出并不落下风便定下心来觑着空隙要往那屋里走。钱老见得一退站定了门口全不让出半分破绽。 他今年六十出头一双肉掌上的功夫足有五十年但见掌影翻飞劲风激荡。刺刺心急忽出怪招只见她长剑忽然一卷竟就顺着钱老的掌力屈拢将他手腕一缠虽不似凌厉那绫刃般本是柔物韧性却也足够了便这样一绕弹回已在钱老腕上划出一点血口来。她剑尖又一抖这却是鞭法灵蛇一般晃动只如将钱老胸前一整片都罩在了剑光之中。 好个钱老却竟左掌便来接招掌风一吐刺刺剑意一轻准心略失。君黎也已准备拔剑却见沈凤鸣一个眼色过来意示让他勿入战阵寻机进屋为要自己却说了句“钱老不好意思了。”便出了手。 沈凤鸣的出手看得出是为了增加钱老的压力逼他让出门前之地。两人夹击之下老者渐渐落到下风偏偏他双脚站定拼得这地形不利也不肯挪一挪。 刺刺情知不能再拖延劲力一剔长剑化为利刃不带半分花巧地便向老者刺去;沈凤鸣见状忙左手一扭将刺刺手腕一捏道:“不用伤人吧?”刺刺一挣道:“不伤人怎么逼他让开?”老者觑到空隙忽然变掌为拳一拳击出拳风赫赫已向刺刺胸口逼近。 君黎哪肯让他伤到刺刺长剑不得已出了鞘便横地里自刺刺剑下穿过逼得钱老手掌一展拳意尽散才总算没受伤。他不由得冷笑一声道:“如今的晚辈全不懂得礼仪。小沈你哪里来这些狐朋狗友?” “我说钱老你也是的。”沈凤鸣不由道。“几年你也就这么来一次刻个字罢了管那么多做什么?今日你刻完也就走了大哥也没处寻你麻烦何苦这里跟我们争过不去。” “嘿我便是还没刻完偏偏你们便来跟我捣乱!”钱老手下不停口中也不停。 “没刻完你就接着刻你的字又动这阵法做什么!”沈凤鸣不忿道。“我的名字有那么难刻?” “你名字倒不难而是……” “而是什么?”沈凤鸣皱眉。“而是到底要不要刻我的名字——这事儿难是么?” 钱老咳了一声“如今怎么也是你了你好好在这里等到明天就是。” “钱老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沈凤鸣手上也不禁加了劲。“是不是大哥跟你说我可能会来不了明日的金牌之仪?” 钱老面上掠过一丝犹疑。刺刺见他动作稍慢忽地剑身前探“卜”地一声已击中他肩窝穴道。钱老手臂微垂刺刺左掌跟上又在他肩上一击借他身体之力将门撞了开来忙道:“君黎哥快去!” 钱老犹待反击沈凤鸣跟上在他左边肩井穴一点老者顿时动弹不得。眼见君黎已经进了屋子他不由怒道:“小沈这屋子岂容外人说进就进明日让大哥知道了你我都得不了好去!” “我已经很糟了还想得什么好?”沈凤鸣苦笑说着向里道“道士你快点。” 君黎已经进了屋。这屋子在里面看就如天穹般一个半圆。门一开里头立刻亮堂起来借着外面灯笼的光亮已经有刺目金色漏了出来。 果然最贴里是金牌之墙——这是一整面金色大半边已经密密地刻了许多名字。君黎下意识便去瞧最末的位置只见“第四十八任”这几个字已经刻好但下面该刻名字的地方却只才刻了一个点。 “怎么样?”刺刺已经在门外焦急地喊。 “哦我要看看。”君黎回头道。“你先去另外边几间屋都找下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程公子和无意都不在。” 刺刺应声去了。君黎细看屋内见不过是一桌一椅竟无旁物只有抬头四顾时才觉朦胧有些光影移动。君黎心念一动道:“沈兄帮忙把门关上。” 沈凤鸣便在外将门一关。这一下本应彻底陷入黑暗的室内竟忽然光明起来——或者说并不是室内光明起来而是君黎能更清楚地看到十数道光线交织着从壁上不起眼的透明小孔射入——投在穹屋的另一边;而若仔细看才会发现穹屋那些被光线投射的点竟也是一闪一闪的镜子于是又将光线反射起来形成新的交织——那些新的交织最终交汇在一处。 ——是这里了。君黎在椅子上坐下。就是这个位置。他方一坐下忽然便如整个世界完全打开。从墙上那许多镜子他忽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正门每一间屋子每一道廊每一个卦位——几乎是这地方所有的角落折射而来的景象。这是要经过多巧妙的计算、多精确的安排才能够做到?那许许多多的镜子最终汇集在这房间里的十几面镜子上汇聚到自己眼中。这是种何其奇妙的感觉甚至可以看到刺刺跑进一个房间又跑出来随即却出现在另一面镜中沿着土廊去另一头。 早知如此便不必让她跑了。他心道。这里一望便知所有的屋子里都完全没有人。现在知道了他是怎样监视我们——问题是怎样变阵?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重又坐下。既然只有坐在这里才可以看清所有地方那么变阵一定是一件坐在这里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可是唯一在自己面前的只有这张桌子。 这是一张四方形的木桌。若每个角代表一个方位每边又代表一个方位便有八个了。若移动这张桌…… 应该是这样没错。他看着还在镜子里跑的刺刺只等她跑回来便可以尝试了。他想着便向门口喊道:“沈兄等会儿刺刺回来等我让你们走你和她就沿着这屋子正门这条道往南走——你走大约二十步让刺刺走大约十步然后就站着别动知道么?” 沈凤鸣虽然不甚明白不过料他自有缘故也便答应了。 少时刺刺回来君黎先小试了试那桌子却只觉纹丝不动不由心中一馁。难道不对?外面沈凤鸣却已和刺刺说了只听刺刺道:“君黎哥我们现在要走么?” “先等一等。”君黎喊道。“好像还差一点什么。” 对了在变阵之前先要把阵中一切启动吧——刚刚那老头子已将整个机关完全关闭先要寻到开启之法才能够移动阵法。若说这整个黑竹会总舵就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机关之上土廊是机关的“结”桌子是机关的“扳子”那开闭整个机关的又是什么? 他忽心中一凛站起身来。这屋子里只剩下那面金牌之墙了。 正文 五八 共骑同行 外面的钱老初时极为气急但被沈凤鸣所制被他拽着坐在门口说了半天好话也渐渐没了脾气便冷哼了一声道:“也不是我要与你们为难只是如今的后辈胆子真是不小一个你一个小女娃儿一个道士晓不晓得天高地厚?你去里头数数这金牌之墙从第四十四任开始到现在的你连着五任哪一个不是我刻的名字哪一个不对我恭恭敬敬的?就连如今你们大哥也没敢对我如此。” 刺刺左右着急也是无用也便在一边坐了也笑嘻嘻开始说起好话来道:“我们当然晓得老伯的厉害了所以我们才只能不讲道理、倚多为胜了嘛。回头救完了人我一定来给老伯磕头赔罪。” 钱老还是哼了一声“你们不过白费心机。就算你们今日离得了此地也夺不回那两个少年!” “这又是什么意思?”刺刺道。“张弓长他——他明日还要来这里的难道还能跑远到哪去?” “若只是大哥何必还要带人离开我早就将此阵闭上你们也便进不来。” “难道还有别人来过?” “大哥早已经将人交给京里来的张大人。他们走了已有半个多时辰你以为还能追得上?” 刺刺不由面色一变站了起来。“京里的张庭?他竟敢越境跑来淮阳也不怕被金人发现了闹出事来!” 沈凤鸣心里也一沉。如果是南朝直接派人来只能暗中搜找既然找到了岂有不赶紧挟回去之理?半个时辰岂是好耽搁的。 他心下便有些郁郁。这次是自己以为熟门熟径要带路——虽说原是出于担心但结果却适得其反害三人在“巽”位周旋许久。倘若真是由君黎来走说不定还更快些或许便不会被那张庭带了人跑了。 正想得不快忽听室内传来“喀”的一声轻响钱老面上变色道那小子真把机关开了。 只听君黎在屋里道按刚才我跟你说的你们往前走——小心点机关已启你们都别触了弦。 两人依言往前走初时不明他意但是随即也明白过来。 他在找方才进来的那唯一一条活路。他要靠他们两个人作为支点才能确定不被任何假象所迷惑。 虽然隔了十步但是还可以喊话。只听刺刺道:“喂沈公子我忽然想到个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是张庭带走了我平哥哥他们张弓长又出去干什么?他不是准备好今晚留在这里明天主持你的金牌之仪吗?他明知道我们闯进来了却跟张庭偷偷带着人跑掉——只留一个刻字老伯在此他也不怕我们在这里闹翻天了啊?” 她说着转回头来。另一边十步之差仍在屋子门口未能动弹的钱老自然也听到了她话瞧见她目光过来就知道是想让自己也来解释一下。 他咳了一声道:“小妮子看我也没用。老朽哪晓得当大哥的都在盘算些什么。” 沈凤鸣却已有了一些猜测还未决定要不要说忽然眼前有光亮一闪似乎是被哪里的镜子一射他不由眼睛一眯。 中间的门已经“呀”的一开君黎现出身来。 “门应该开了我们快走吧。”他喊道。 “你们走吧我留在这里。”沈凤鸣说。 “你不走?” “我明日必定要回来就算现在陪你们去也追不了多远。” “这样的话——今日就此道别。那边事情了了我再回来找你。”君黎说道。 “放心。”沈凤鸣笑笑说。“过了明天我还是要回南边去到时候替你把湘夫人一并引回去你也不必到处找了。” “不是……”君黎有点气结想说这并非自己要说的主题但也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现在哪又有那许多时间跟他辩白只能道:“不说了总之你自己留心。”便一拉刺刺“我们先走。” 沈凤鸣看着两人背影远远消失才回过头又在屋前坐下。“钱老我可是特地留下来陪你。” 钱老却哼了一声。“你啊怎么跟大哥解释你自己想!” 沈凤鸣却没说话只下意识地捂着右臂新伤隔了一会儿方道:“你觉得是我更需要向他解释还是他更需要向我解释?” 钱老也沉默了半晌道:“你先不要怀疑大哥他让我暂缓刻字也许有别的原因。反正方才他看见你来了便说了一句‘终究还是你’我想这决定他应该不会变更了吧。” 也许一招之差就真的不是我了。沈凤鸣心道。也许“金牌”这个位置正是他利诱娄千杉的条件。也许今晚这阵势开着大门原本等着要来的人是娄千杉。 “真可惜啊……”他忽然喟然一叹。 “可惜什么?”钱老不由问道。 沈凤鸣没有回答。他只是来回摸着自己臂上的伤就像为了什么事情来来回回地下不定决心。 已转了五更整个郊外静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张庭既是大宋命官想必是偷偷潜入金境如此深夜不可能带着两个俘虏悄无声息再入金人把守的城池所以君黎和刺刺料想他定不经陈州城便沿小道向南去了。 但陈州城往南就算是小道也交叉纵横并无规律一望之下哪有踪迹可循。君黎把这一带仔仔细细想了个遍才道:“若他们沿着最快的路途往南行此去百里左右的小县项城是必经之路。我们先往那里追吧”。 两人运起轻功虽已行到极快但到了项城还是觉出夜色退去了少许——纵是冬天天也快亮了。 县上已有些早起的人活动。两人分头打听了下但夜里的事情又哪有人晓得。君黎直问到西头的小赌坊门口才有人说看到昨日刚入了夜就有来历不明的车马在此逗留。 少顷会合刺刺听闻便面有忧色。“这样说来这车马很可能是在此接应的。他们如今想必已经上马赶车逃之夭夭了我们俩都跑了一晚了怎么追得上!” 君黎似想到什么将她手一拉道:“你过来这边。” 刺刺将信将疑跟过去随他走过两个弄口见他手一指她眼前一花只见那小巷里竟安安静静立了一匹配鞍褐色大马。 “方才见一个金人进了这家后门好像是他的马。”君黎道。 “有马就好管那么多!”刺刺已经几步就跑了过去上下一看道“运气真好——你先去大道上等我我牵马出来我们就走。” 她说着就悄悄开始解那缰绳。君黎退到外面道上过不多时只闻马咴之声大作刺刺叱着马远远看见了君黎便作着手势喊道:“先跑南面城口等我!” 他依言先向南快速掠去一边回头看她。刺刺一人一马到了大道上只见她翻身便上了鞍那马撒开了蹄子跑只看到掀起的尘土中好几个金人打扮的正在奋力疾追。不过刺刺骑术颇佳很快将一众人等甩在后面眼见要越过君黎身边她高声喊道:“君黎哥上来!” 君黎见她已经伸出手来。他并没骑过马好在如今他只要“上来”就行当下觑准了那马匹奔跑来路腾身而起半空中才将手与刺刺的手一握借她之力调整了位置另一手百忙之中在马背上一搭身体落下时堪堪轻巧在鞍上一坐便道:“好了。” 这一下轻身功夫委实用得漂亮连刺刺都吃了一惊道:“君黎哥你——原来身法这么好?”便身形往前一弓正待双腿将马腹一夹君黎却道:“但我——没骑过马。我再要怎样?” 刺刺回头道:“抱着我。” “啊?”君黎有些措手不及。昨日与她握着手他倒真的没觉得什么但忽然要抱着她他究竟并非全不懂得男女之防便就尴尬起来。 “快抱着我啊!”刺刺已经急道。“你想被甩下去么?” 君黎只得伸手环住她低低道:“就这样么?” “抱紧。”刺刺说着一夹马腹策缰飞驰。一众金人将将追到城口只听一迭连声听不懂的话语似在骂些什么只是这马确实跑得飞快便一忽儿已然再也听不见了。 “张庭他们是马车我们是马。”刺刺道。“我们应该比他们快的只要找对了路一定能追上。” “是啊。”君黎只得道。“只可惜我们是两人一骑恐怕马的后劲要不足。” “要什么后劲左右也就是这小半天的事情——没办法要追上他们只能不爱惜这匹马了。我告诉你啊君黎哥我的骑术可是比二哥还好的呢!” 君黎便未再说话。身边景物只嗖地一声便向后掠去——若说她骑术不好他大概还不相信呢。 便三日之前与她偶然重逢他哪里想得到今日就会与她二人一骑去寻程平和无意;那时慌得要拒她于千里之外又怎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以一种由不得自己选择的方式和她靠得这样近。 他什么也未想。也未敢想。紧紧搂抱的身体是否柔软是否温热此刻的他大概都是回答不出来的。旁人远远看来也许会以为是他在保护着怀里的这个她吧——可是却原来不是。原来自己虽然学了三个月的艺虽然早就今非昔比虽然相信已经能对付大部分的危急——在这个时候却原来还是在依靠她。 这个策马疾奔的刺刺和那个在鸿福楼那般勇敢地便冲了上去的刺刺真的是完全一样。该说她很厉害么?可是不知为何这般飒爽着的刺刺此刻让他忆起的却是那日在鸿福楼上她枕在自己臂弯之中娇弱的模样。 正文 五九 功亏一篑 从项城到颍水沿岸要府颍州三百里路。两人几乎没有休息除了中途下马确认了一番车辙子的印记问了问沿途的乡民。 那马已经有些劳累喘着粗气。刺刺只好让它到河边饮水。君黎则捡了一根长枝在地上画了画目前的位置。 “若抄小路距离淮水也不过只剩百里。只是不知张庭会在哪里渡河。若到淮水以南恐怕接应更多再难制住他了。”。 “西面寿州有不少金兵驻扎。”刺刺道。“我想他一定也是抄小路直接过淮水不会去寿州自找麻烦的。” “那我们更要快点启程了。” 刺刺点点头见马饮得差不多便道:“左右也就这百里路了。只能辛苦这匹马。” 这马虽然算是好马究竟不能日行千里。再次上马显然它体力已经大不如前。刺刺虽然着急但也没有办法距离淮水尚有三十多里时两人只能弃马又施展轻功去追。 刺刺才顾得上来问君黎为何他身法比之四个月前似有大进。君黎只道“以往不太勤奋这段时日特特习练了下。” 正说着忽听前面又一阵人马嘶吼之声。她心里一动难道又有马可以抢?便与君黎慢下步子借着地形去看。 远远已经能看到低处岸边只见显然是两拨人马已交手了一阵暂歇之下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那个不就是张庭!”君黎已经失声道。“真好运气不知道是谁拦住了他!” 只听刺刺也已欢叫道:“是——是我向叔叔还有许叔叔——啊总之都是我爹的人!” 末了两人才一相视一个道“那个就是张庭?”一个道“他们是你爹派来的?”话音一落也知不必回答忽然间只觉得从昨夜到今天的一路赶来都是极为值得因为至少现在看来程平和无意应该是有救了。 “那我们快下去!”君黎道。“去帮忙!” 谁料刺刺先前欢喜此刻却将他用力一拉“先别去!” 君黎诧异“为什么?” “你看——张庭那边他带的人总共也不超过五个;向叔叔、许叔叔这边人数大大多过了他。而且向叔叔、许叔叔的武功在青龙教也都是排得上号的我们就算不帮忙料想张庭也敌不过他们。” “但既然是你爹的人你至少也……” “嘘——你想想啊我们信昨天半夜才丢到驿站的那信估计还没我们走得快所以他们当然不是因为知道大哥、二哥被捉走了才来的了。那你说为什么来?一定是爹前些日子回到青龙谷知道我跑了派他们出来捉我回去的却恰恰在这里遇上了张庭。要是他们能保护得大哥、二哥无恙啊我为什么还要现身被他们捉回去?” 君黎不解道:“但你跑出来也不就是放心不下你大哥和二哥?如今他们人在那里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回去又算什么道理?” “这个嘛……自然还有别的原因你就别问了!”刺刺忽然嘟起嘴来。“总之啊我是能不回去就坚决不回去!好了这里太远我们先过去一点万一有什么情况还可援手。” 两人向前走到稍近忽见灌木密林里尚有三四名弓箭手忙一停步。君黎还道是张庭的人埋伏刺刺却低声道:“厉害许叔叔这次居然连弓箭组的人都带出来了这还是要捉我回去的阵势么?” 君黎朝河岸上几个人看了眼看到一名携了弓箭的中年男子便道:“那个就是你说的‘许叔叔’?” “对啊。”刺刺低低地道。“他叫许山是青龙谷里弓箭组的头头现在归我爹管。你晓得么他的弓箭可是很有名的当年可曾与人称‘一箭勾魂’的张弓长对过手还取了胜的!所以张弓长后来听说都不怎么用弓箭了。” 说话间只见许山正与这张庭交涉些什么但说了几句似乎谈判不成众人兵刃又亮了起来。忽然却见张庭哈哈大笑声彻林中道:“张某也已做了最大的退让了诸位如执意相逼恐怕连这点好处都没了!” 刺刺皱眉道:“他还想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人?”见张庭身后有人正将刀架在无意颈上却不见程平料想还困在马车之中心道救了二哥、抢了马车也便大功告成了不是好过他们在这里无休无止地说些什么? 正这般想忽然君黎却拉她一下向江心指了指。刺刺向江心一看才吃了惊。那江上正有只舟在向对岸行去而舟上正是受制的程平他身侧二人显然是张庭的人。只听许山已经上前厉声道:“我数到三你再不下令那船调头回来我便叫你命丧当场!” “你数到十也是无用。”张庭道。“一命换一命我只能把这个小子还给你们。那一个——我若把他丢了回去性命也是不保嘿嘿不划算!” “你!” 君黎与刺刺也自吃惊。原以为己方是大占上风却没料对手早已握牌在手。远远已能望到对岸似有人影憧憧难说是不是张庭的接应已到。这里岸边的船只看上去已经尽毁而彼船距离又远若靠轻功决计无法够得到救人;便算跳水游过去恐怕不等追及那船就要靠岸。 只听张庭又道:“诸位似乎也不是程方愈的人那位程公子与诸位关系不大但这一位就不同了。如今张某已愿意将他交还而且还愿意回京之后替诸位向朱大人求情不再以帮凶之名捉拿他。你们要是还想得寸进尺拿回程平来张某只能让诸位一无所获了!” 许山与同行互相看了眼道:“好你先把无意公子放过来。” “我得先要让那船靠了岸。”张庭道。“许大侠箭法高超万一我放了人你几箭把我船上的人伤了哼那我不就前功尽毁?” 许山原本正有此意被他一说也便无计可施。 刺刺与君黎想了半晌也彷徨无计。刺刺便低低道:“看来在这里救不到大哥了只能过了淮水再作打算。” 少顷船靠了对岸只见对面升起个约好的信号。张庭方令人将无意放了过来道:“张某现在也要觅船去对岸了。若张某不能平安到达对面那么程公子恐怕也没法平安到达京城临安。诸位若想对张某动手的还请三思。” 君黎恨道:“这张庭好狡猾!” 刺刺反安慰他:“没关系过了淮水还有很长一段路才到临安。许叔叔他们定会想办法追去我们还有机会救人。” 两人便打算暗缀张庭而去忽听那边有人问道:“无意少爷刺刺没跟你们一起吗?” 刺刺身形便一顿回过头来。说话的是被她称作“向叔叔”的向琉昱。若论资格排辈他可称是单家手底下第一号人物。 无意道:“刺刺多半还在淮阳——昨晚她被困在黑竹会旧总舵里也不知道……也不知道怎样了!” 刺刺心道昨晚想必他被带走之前在金牌之墙看见我们三个进去却以为我们一直被困在里头。只见向琉昱听了眉头深锁向许山道:“张弓长看在单爷的面子上应该不会对刺刺怎样。但无论如何我们总得先找到她带她安全返家。” 眼见一群人全数要掉头往北行刺刺不由一气之下站起喊道:“我就在这里还找什么!” 君黎不料她忽然自暴所在未及拦她只能与她一起现出身来。 刺刺不无怒意三两步跃到了河岸“平哥哥现在处境那么危险你们怎么想的竟然不去救他!” 向琉昱却是大喜“刺刺你脱险就好!” “我本来就没事啊。你们还不快去追张庭还不快想办法过河?我不管在哪里总比他安全一百倍!” 向琉昱道:“刺刺是你爹派我们来寻你和无意少爷回去。程公子我们固然也想救但……还是以你们的安全为要。他那里程左使自然会派人……” “程左使?”刺刺哼了一声。“哪里有程左使的人?你以为我不晓得教主都明令禁止了程左使派人找他若非如此我当初也不用心急地跑出来!” 向琉昱便着急道:“那你更该知道我们也是趁着这段时间徽州稍微消停些顶着教主的意思出来的只要能赶快带得了你们回去旁的事实在没办法多顾了。如今我们便先回青龙谷吧就算还要救程公子也回去了大家一起从长计议。” 刺刺冷笑道:“平哥哥一旦到了临安后面再发生什么都是难测还来得及什么从长计议?我便这么说吧想带我回去除非救了平哥哥否则想都不要想!” 向琉昱皱眉道:“不管怎么说向叔叔怎么也不能还让你在外面跑着!” 只见他便待吩咐众人做些什么刺刺却眉目一扬道:“你还要动手?”她说着看向看许山:“许叔叔你站我这一边还是他那一边?” 见许山不吭声她又转向无意道:“哥你总是我这一边的吧?” 无意点点头便迈腿走来。向琉昱伸手想挡横地里忽然被许山以弓一架。 “我也觉得——刺刺说得没错。”许山道。“向大哥要不你先回去通知一声我跟他们去救人。” 向琉昱急道:“你怎么也搞不明白了教主的脾气你晓得我们本就是偷偷出来……” “出什么事也到不了你们头上哪一次不是我爹顶着?”刺刺道。“今日若是爹在这里我可不信他会丢下平哥哥不管!若回去了教主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我定会告诉爹你们眼睁睁看着平哥哥在眼皮底下被人带走却不去追——你猜他会怎么说?” 正文 六〇 叙情淮水 向琉昱一时说不出话来看了许山一眼见他已站去刺刺那边只得道:“罢了我若回去通知反而闹大了动静。这次跟你们去吧。但你爹也交待过最多十天——无论成与不成都要回青龙谷。再耽搁我也吃不消了。” 刺刺一喜道:“我晓得向叔叔顶好了啊!有你们在还愁对付不了张庭?我们事不宜迟赶快跟上去吧!” 君黎见她回身来招呼自己却道:“刺刺既然他们几位都与你一起那后面——我便不陪你去了。” 刺刺始料未及“那怎么行?你——不担心平哥哥吗?” “担心。但——你们在就好我其实不便同行。” “不行!”刺刺一把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非去不可回头救了平哥哥我还想靠你帮我逃走呢。” “什么?” 说话间那边向琉昱已经问道:“方才一直未请教这位道长是……?” “他就是舅舅嘛。”无意便介绍道。“那个时候来过青龙谷帮我们的忙。” “舅舅?”向琉昱眯起眼睛。他没见过君黎却也听说过这个道士大概猜到了面色就转淡道:“他早就不是你舅舅无意少爷还不知道?” 刺刺闻言忙打断道:“向叔叔现在不说这个我们还是快走吧。” “是要走但他——” “他也要一起走。”刺刺拉着君黎道。“他一路护着我从淮阳过来的呢你们谢都没谢他一声!” 向琉昱只冷冷道:“不义不孝之辈如今又涎着脸来了防着他些为好!”说罢拂袖便当先走了。 君黎吃了他一顿骂并不还口但心中不免黯淡。若不是刺刺强拉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与他们一同上路。 他就落在一行人的最后。也只有刺刺特意与他并肩而行见他闷闷不乐便安慰道:“不要放在心上啦——向叔叔他啊是被我和许叔叔气到了把气撒你身上呢。不过想想这样若能救大哥你也就受些累啦。” 她本是故意逗君黎见他还是不语拉着他手又摇道:“别生气啦君黎哥。你要怎么才不生气?——跟我说句话么!” 君黎才哦了一声道:“没啊我没生气。我在想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刺刺眼睛转了转忽然掩口道:“哎呀我——我晓得了秋姑娘还有沈凤鸣——你是不是担心他们?我……对不住我一时忘了。若你真要回陈州那——那你就去。” 君黎瞧见她一双眼睛里真是歉意笑了笑道:“原本是想回去的不过现在若回头岂不是被你向叔叔以为我被他两句话说得就跑了?我偏是不走了。” 刺刺忍不住“嘻”地一笑道:“我发现你真的会赌气啊?那——他们怎么办?你不管了?” “昨天跟你跑出来就想着可能没法管他们的事了。”君黎却正色道。“如今我再赶回去若真有什么事也已经晚了——便相信他们一回吧。其实我去了也只是求个心里安稳未见得真能帮什么忙说不定反而坏事。” 说话间前面有人已说好了几个船家能送众人渡河。张庭也在前面不远处已经上船斜斜向对岸而去。一行人默默跟随着竟然拿他没什么办法。 行船无聊。只是刺刺、无意都与君黎同船令得向琉昱不得不紧张地也留在最后这条船上意示监视。 兄妹两个人并不避忌地交换了昨日之后各自所遇。提到沈凤鸣无意犹记鸿福楼之怨虽知昨天同来救人的还有他也并无感激之意只道:“这么说沈凤鸣很快要担当黑竹会金牌杀手一职那——马斯呢?” 刺刺一皱鼻子。自打昨日晓得此事一直没顾得上细想当下便道:“本来就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谁当都没什么奇怪的吧。” “对了你们还不知道。”向琉昱插言道。“前些日子刚得知——马斯已经死了。” “什么?死了?”两个人不知该是惊还是喜。只有君黎却好似漠不关心站起来道“我去前面透口气。” “君黎哥?”刺刺奇怪他的反应。怎么看那个曾重伤了他的马斯也该与他有莫大关系。 “别管他。”向琉昱道。“我本也不是说给他听的。” 刺刺见君黎真的顾自去了船头只得道:“向叔叔马斯从来行踪不定你方才说的——消息可靠吗?” “是你爹亲眼所见你说可不可靠?” “我爹?” “前些日子黑竹会在天都峰起了个大会争夺金牌杀手的位置。这事儿本来外人不该知道的却不晓得你爹是怎样得知他便去了。” “爹一个人去黑竹会的大会?”无意忍不住道。 “我也是到他回来以后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早知道的话怎肯让他一个人涉险。不过他似乎早就跟教主打好了招呼——总之最后也是安然无恙回来了听他说来马斯是与沈凤鸣相争最后便折在他手里。” “你的意思是——是沈凤鸣将他杀了?” “他们会内争权夺利自相残杀哼倒省得我们的手脚给顾老爷子报仇了。是了便就单先锋他回来第二天顾小少爷那里也传来消息说有人掷了一块代表马斯‘银牌杀手’身份的带血牌子在顾家天井里。如今你们更是在淮阳金牌之墙都见到了沈凤鸣。三者一遇马斯的死讯那是假不了了。” “早知道……早知道这样啊我昨日倒该谢谢沈凤鸣的。”刺刺喃喃道。“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总之他替外公报了仇否则像我们根本连马斯在哪都找不到别说报仇了。” 她说着忽然起身探头往前便喊道:“君黎哥!” 君黎听得喊声才回过身。只见刺刺快步走来急促道:“你知道么马斯他——” “我都知道。”君黎面色平静。“沈凤鸣跟我说过。” “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跟我说一声!” 君黎只好不语。 “我知道了——我昨天原本还奇怪怎么你跟沈凤鸣会一下子这么要好。若有这个缘故我就明白了。”刺刺说着拂了拂被江风吹乱的鬓边碎发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在意我外公的死的你还当他是义父对不对?” 君黎正要寻辞否认刺刺双手往他肩上用力一按道:“不准不承认!” 君黎一愕却见刺刺展颜一笑道“因为你最不会说谎了啊看看又跳得这么快。” 君黎才意识到这一次是颈边动脉又被她手指按着而被她一说他真的觉得胸口在突突跳着。他有点六神无主就这样看着她动也忘了动挣也忘了挣。 如果他识得那么一点点俗世情怀他应该就会晓得自己面对她时这样的心跳代表了什么。可是退回来讲他真的一点都不懂吗?号称通晓一切劫与运的人会什么都不懂? 就算再是不懂在那日一瞬间了解秋葵那段树枝背后的心情时他也已经懂得即使是出家的自己也无法避免遭遇尘世的情感;而当角色转换当换成是他面对刺刺他也便再无法像以前一样假装无知。 但即使真的明白真的懂得又怎样。即使了解了自己的内心又怎样。到最后表现出来的自己还不仍然是假的——“不准不承认”。可是能承认吗?他已经决意和这整个世界在心上保持永久的距离。所有的一切他只想当它偶尔出现的心潮起伏当它未能自控的小小波澜。就算是她——刺刺——今日再是久久凝视再是把她装进心里到最后还不是一样要随风而散! “你们——说完了没?”一边无意咳了一声。“那个快要到岸边了。” 刺刺才把手放下来。比起君黎她才应该是少不更事的那一个。但也许那少不更事才更让她肆意。就算还未能明白这样的对视代表了什么却至少她一直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的喜悲。 随心所欲——这是君黎多么羡慕的生活态度。 正文 六一 春梦犹恨 数百里外的陈州城刚刚从沉夜中苏醒——那是这日的清晨。浮生客栈还未来得及把刷新了的浮华在新的一天呼吸起来也不会知道君黎和刺刺在昨夜和今日的一路南奔。 就在转角的房间里娄千杉好像昏昏沉沉地做了很久很久的梦忽然醒来泛蓝的天光下听到自己浊重的呼吸。 这是什么样的梦?她耻于回想。耻于承认身体居然记忆着昨天那一场未遂的床第之欢以至于此刻她睁开眼睛剧烈起伏着胸膛汹涌潮红着面色在这冰冷的季节浑身燥热。 她经历过许许多多以身体为手段杀人的夜晚可是她却是第一次在那之后做出一场春梦。 这是个春梦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梦。在那自己无法判断真实还是虚假的梦里她记得好清楚那个男人带着道伤痕的脸他的表情与低语他的亲吻和抚触甚至——臆想中身体被他占据之后那——难以名状的——疯狂的——错觉。 一定是媚劲的反噬才让自己如此。一定是的。 她挣扎着坐起来。秋葵倚在房间另一头的椅上睡着而床边有她给自己留的一套干净衣衫。 可以动了但仍然很虚弱“阴阳易位”的所有心法都半点动用不得“万般皆散”的厉害竟至于斯。 她好恨。这世上何曾有她现出女人这一面用上轻魅的眼色微笑还无法迷惑的人?又何曾有在她这样的全力施为之下却安然活下之口?自负如她虽从不明言却也暗暗得意于旁人对自己的种种不解与猜测却没想过有朝一日这秘密轻易为人所知若传了出去又该如何自处? 她想杀他。若说昨日还是为了与张弓长的一个契约今日就是真正为了自己——非杀他不可。 可是自己一切所学都是基于这“阴阳易位”心法。面对一个懂得“万般皆散”的人自己的一切出手皆受他所克唯败而已。她便望向秋葵。她晓得她也恨他。她如今唯有继续利用她让她替她下手一途了。 她想了一想匆匆穿衣借了案上纸笔草就了一封书信大意是说自己清白受人玷污再也无颜存活于世便此寻一处僻静所在了断残生去了。这信写得凄凄惨惨料想秋葵若看见不可能不愈发悲痛恻然对沈凤鸣恨之愈深。她不敢多逗留将信折在醒目之处便悄然溜去自己房间将一身装束又换成少年公子。 “阴阳易位”之术施展不开那易容之技便不完美眼梢嘴角没了媚意她显得形容惨淡。 她对着镜子看自己。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女人她即使没有媚术也足够美了。便就是现在的苍白其实也有一种特别的风韵在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女人身上本来是很难看到的。 可是她必须要以男人的样子出现。因为她习惯了。因为每当自己是个女人她就非杀人不可。 现在这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很有些虚弱地走在街上。天风凉凉天色阴阴腊月初一算不上个好天气。但对于黑竹会金牌之墙来说却算是个大日子了。 难道我真的没有办法赶上?错过了这一次又要再等多久——才可以有这样的机会? 她行色匆匆。她一定要赶去金牌之墙。要赶在沈凤鸣之前。要赶在金牌之仪之前。 她并不知道的是沈凤鸣昨夜就已经在此了。 沈凤鸣今天也起得很早。他也在照镜子。反正这总舵的墙角路上屋顶门外到处是镜子他也就仔细看着自己的脸。那道伤红痂慢慢脱落已开始露出新生的娇嫩皮肉一时看着有点不像自己。 他难免还是悻悻的。一回头却见斜面镜子里已辗转映出门口的娄千杉。 娄千杉显然还没注意到装在暗处的镜子迈步便进了阵来。她也不是第一次来此阵法不变坎扣也难不倒她她不多时已来到中心的空地。 钱老自也发现她来此。他却是第一次见娄千杉瞥到她拇指上的铁戒指才开口道:“你是来观礼的?” 娄千杉却只道:“大哥呢?” 钱老见她倨傲心头不快道:“不在。” “什么?不在?他不是昨晚就来了?”娄千杉便似要发作。但这一发作她又觉胸口隐隐作痛知道内伤未愈只好凝神屏息压下。 若是平日的她才没有那么容易喜怒形于色。沈凤鸣远远瞥到就晓得她的功力还未恢复想了一想还是现出身来:“你找大哥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转告。” 娄千杉万万没料到他会在此倏然退了一大步惨白的面色却不由浮起一丝红潮。 “钱老没事千杉公子是特地来看金牌之仪的。”沈凤鸣向一边的钱老道。“我来招呼她。” 钱老却听说过千杉公子的大名向她看了好几眼方回了屋内。 沈凤鸣把目光转回到娄千杉脸上。比之昨天她整张脸真的黯淡无光了许多眉目虽然还能习惯性地露出媚态但却已不是那完美的少年千杉公子——是一种也许仔细观察便会看破了女扮男装的潦草。 “你该多休息几日。”他开口说道。“我也难得用这‘万般皆散’下手重了些想来你要过几天才能恢复。” 娄千杉哼了一声“何必惺惺作态。我是来找大哥说话的与你没关系!” “真是无情啊。”沈凤鸣摇头道。“枉我还是在关心你。” 娄千杉目光一转忽然似乎想到什么道:“样吧沈凤鸣要不趁大哥没来我们谈个条件?” “谈什么条件?” 娄千杉故意往前走了两步凑近他道:“实话说——我很需要这块金牌今天也是为此来的。你若肯把金牌让给我——只要让一年——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 “只要一年是什么意思?”沈凤鸣皱了下眉。 “就是说最多一年之后这位子一定还给你而且这一年中我因为这块金牌赚到的钱若你有兴趣统统给你再加上——如果你还想要点别的好处……” 娄千杉说着微微眯起眼睛来。她其实不需要对他作任何暗示。她的意思他应该完全了解。 “这样不太好吧?”沈凤鸣也故意将脸色口气调得暧昧。“真看不出来你对这位子这么有兴趣?原本一直以为独来独往的千杉公子该是黑竹会里最不看重什么金牌银牌的人了却原来……” “我只要你一句话。这条件怎么样?”娄千杉目光轻闪着。 沈凤鸣便回复了冷笑:“不可能。” 娄千杉面色又变“沈凤鸣你还想要什么你说!” “我只是奇怪——既然想要这个位子天都峰大会那日你怎么又不来?” “哼还不是马斯怕我是个威胁就故意隐瞒了天都峰之事还在那几日将我支开到别的地方去执行任务。等我听到消息赶回来你们都已下山这次的金牌之位竟没有我的一争之地我如何甘心?” “所以就来杀我?你昨日不是还说是接了任务来的?” “那是因为——”娄千杉咬了咬唇。“没错啊是任务但我答应接这任务也是因为杀了你我便能得到你的位置。既然败了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但这位子也不过是利益之争若我们能各取所需你又为何不肯放手?” “那我倒想先听听看你今年非要拿到这位子的理由。”沈凤鸣道。 “这个——不能说。”娄千杉咬唇。 “啧啧刚刚还说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便这第一句你便反悔千杉公子我可不敢相信你——更不敢答应你了。你还敢跟我谈条件?你自己这身份的把柄还在我手里竟还想得寸进尺?” “你……!”娄千杉步子一错手臂一抬手刀已起但一运力胸口又是一疼她一个皱眉捧心而退恨恨道“……哼你也差不离你会‘万般皆散’你的来历也好不到哪去!” “但我至少不是女人啊。”沈凤鸣笑道。“不像你——我若把你每次杀人的手段说出去你说‘千杉公子’的名声还能不能保得住?或许就要改叫‘千杉公主’了吧?” “住口!”娄千杉怒道。“沈凤鸣你不答应就算了还敢羞辱于我!” “羞辱你?千杉公主还差这两句羞辱?跟你明着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放手这位子哼也难怪就凭马斯能教出些什么清楚的人来。你也不必指望和大哥再谈些什么若识相的现在就走不然他来了我可不保证不把昨晚的事情说出来。” 娄千杉将嘴唇咬得一点血色也无半晌方憋出几个字道:“好既然你说到这个地步今日我让你我们临安府再见!——别以为大哥是真想把这个位子留给你——沈凤鸣到你死的那日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沈凤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被逼走的背影只有那一句“临安府再见”让他稍微皱了下眉。黑竹会之内纵然是银牌杀手也只有少数几人才知晓这一次总舵南迁新落脚点其实正是皇城临安。一个组织要挤进皇城临安站稳若非背后有人支持那是根本不可能而黑竹会背后撑腰的自然是禁城新贵朱雀只是这关系系始终未曾公开时至今日新总舵所在仍然是遮遮掩掩。 但金牌杀手尘埃落定之后此事多半便要浮出水面。看来娄千杉于此也是知情而她的意思便是说始终不会放过自己要一直将这金牌之争争到新总舵去了。 对于娄千杉沈凤鸣没太多的同情当然也不可能因为她几句话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金牌之位让出。便在天都峰那日他早已想好自己得到这个位置之后要做的几件事——他必须要改变黑竹而这种改变只有他能做到。 在淮阳也好临安也罢;为了自己也好朝廷也罢——至少黑竹会不该是个如之前几年这样混乱的黑竹会吧?而娄千杉这样的人他相信在黑竹之内太多了。那些在马斯手下恃宠而骄、自以为是的人也只能给他们这样的颜色。 正文 六二 前尘旧事 娄千杉既走其后的金牌之仪也便波澜不惊。金色圆牌的中心清楚地刻着一个“凤”字。 他没去问张弓长假如自己昨天死了假如来这里的是娄千杉这块牌子要怎么办。 不过牌子可以另铸金牌之墙另改就未免麻烦了。钱老也是到了刚刚才将字完全刻好。 “你可不要叫我失望。”他向沈凤鸣道。“最好在这位子上多呆个几年省得我三天两头要跑这里敲敲打打。” “钱老不是最喜欢刻这墙么?”沈凤鸣笑道。“昨天说‘连着五任哪一个不是我刻的名字’下回说‘连着十任’不是更威风?” 钱老哼了一声回头看这面墙不无得意不过仔细一想却又黯然。 “三十六年了。”他叹道。“这地方沦为金人土地已经三十六年了。三十六年前得了金牌之位的那小子只有十八岁在这位子上呆了三年就失了踪;然后这位子就空了十三年没人坐直到二十年前又一个十八岁的小子接了这块牌子但也只坐了两年就自己退出了黑竹会。” “二十年前的那个——是凌厉吧?”沈凤鸣看着金牌之墙道。 钱老点点头。“你们年轻人现在只晓得凌厉他的传闻的确比较多些但是在他之前的瞿安在他之后的苏扶风那个时候也都声名远播。” “苏扶风——我晓得。”沈凤鸣看着那名字道。“她不是后来嫁了凌厉么?” “唉你想必也只是因为她嫁了凌厉才晓得——但她却是这数十年来唯一一个得以将名字刻在此墙上的女人。只是她毕竟是个女人后来因为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即使还留在黑竹会但也已风光不再了。那几年大宋刚同北朝签和交战不算很多正给了武林混乱的机会朱雀山庄横行江湖黑竹会也牵连其中——这话我们只私下说——大哥便是那时横插入会夺了金牌的位置去的。” “但凌厉后来不是回来过黑竹会他怎么会容许黑竹会被朱雀山庄的人占据?” “你道黑竹会和朱雀山庄的渊源是自大哥来了开始的?不对!张弓长只是朱雀七使中排名第五的张使他是在黑竹会已经完全投靠了朱雀山庄之后才来的而这之前黑竹会的当家名字叫做俞瑞已经投靠了朱雀山庄。瞿安也好凌厉也好都是俞瑞一手栽培起来的凌厉从来敬让俞瑞三分怎么可能干涉他的决定?” “俞瑞我也听过是否后来就彻底投入了朱雀山庄了?” “对他杀死了原先的朱雀鬼使取而代之在七使中排行第二。后来朱雀被投入天牢鬼使俞瑞应该是一起进去了;现在朱雀得势俞瑞只要没死一定也在他身边。” “难怪了——黑竹会与朱雀是早有渊源的现在就算不想成为朝廷的羽翼也难啊。” “这对黑竹会未尝不是个机会有人撑腰总比没人撑腰的好。这些年我们多数人都在淮南避风头那可是看青龙教脸色看得都快要没了脸色如今有机会翻身你这个金牌想必也能做得顺风顺水。” 沈凤鸣搔了搔头道:“我是不在意背后撑腰的人是谁我只在意黑竹会里头不要搞得乌烟瘴气就好。我记得我刚来黑竹会头两年凌厉刚走会里还是很太平的可不像现在。不过我每回跟大哥说起凌厉他都避而不谈。不晓得他究竟是怎么想。” “他当然不愿谈起凌厉——这个你就不晓得了吧当年大哥跟凌厉也是为女人争风吃醋过的可惜他一没凌厉年轻二没凌厉俊俏人家姑娘是正眼都没瞧他一下。” “啥?大哥他还曾单恋过这个——叫苏扶风的?” 钱老咳了一声。“不是苏扶风。” “不是?……凌厉身边的女人还真多啊。” “凌厉……他的女人若不多就不是凌厉了不过这一个的确很有些不同。咦——小沈这些事情你莫非也有兴趣知道?” “我——没兴趣知道。”沈凤鸣只得道。“只是觉得奇了大哥就为了这么个事情不愿谈起凌厉?凌厉最后不是也没娶到那个女人么。” “谁说他没娶到。” “……你的意思是……?” “当年凌厉成亲也算是武林中一件人尽皆知事情因为他同时要娶武林中两个知名的美人苏扶风只是其中之一。那时候认得他的人你随便去问问就晓得真让这风流成性的小子收心的女人并不是苏扶风——听说他本来根本就不打算娶苏扶风是那个女子临到头忽然提出条件说他若不将苏扶风也娶了她也便不会嫁。凌厉没办法只好依了。只是自成亲第二天起哪里都找不到这三个人了我们起初以为这小子自躲起来去享齐人之福了便不在意但不多久便有些传言说另外那个女子新婚之夜拜完堂其实就溜走了凌厉当晚就急匆匆跑出去找人了但是始终也没找到。后来有人在路上遇见过他跟他在一起的也的确从来只看到一个苏扶风而已。” “还有这样闹剧?”沈凤鸣大感新鲜道。“该不是苏扶风一心想嫁他伙同那女子设了局吧?” “这个就没人晓得了那个女子时至今日也没听说任何消息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唉想当年她也是引起过武林轰动的人物凌厉要娶她不晓得惹了多少人眼红。” “怎么是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么?”沈凤鸣的表情似显得有些不屑。 “这个自不必说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是她乃是罕见的纯阴体质几百年都逢不上一个先不说这样的女人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单说纯阴之血能解百毒纯阴体气也能对习武之人产生助益谁又不想得到?” 沈凤鸣倒被唬了一跳。“纯阴之体——还真有这样的人?怎么我都没听说过关于她的事情?” “唉这件事当时青龙教主拓跋孤出面力压江湖各派勒令不得多加议论时间久了她人又失踪不见也就渐渐淡了。” “又关青龙教什么事?拓跋孤不会也对这‘天下第一美人’动过念头?” “那倒不是——偏偏拓跋夫人是这苏扶风的亲姐姐出了这种事不立刻出面压一压他的脸面又往哪里放?” “这倒越来越好玩了。原来凌厉和拓跋孤还是连襟。” “这也便是大哥不愿提起凌厉的另一个原因了。大哥究竟是朱雀那边的人凌厉却与青龙教的瓜葛更深跟大哥终究也走不到一条道上。俞瑞被拿入天牢之后凌厉做了一段时间黑竹会的当家与青龙教互为臂翼将原本已经控制了黑竹会的大哥压制得死死的他能不忿么?我看倒是那次成亲救了他——凌厉老婆跑了一个自然无心再管什么黑竹会大哥好不容易重新捡了便宜自此才安稳地当了黑竹会的家。” “唔精彩。”沈凤鸣笑道。“姻亲之事果然是拉伙结派的最好手段。” “可不是。若非凌厉这层关系当初青龙教鼎盛时定就把黑竹会给扫平了。不过凌厉其实并不想太依赖这层关系所以那时坚持还是将总舵留在淮阳他人也一直留在淮阳也许他就是考虑到有一日自己离开恐怕拓跋孤就不放过黑竹。后来他走时一再告诉大哥不要将黑竹会迁去淮南可是前几年又打仗北面是真的没法再呆了大家伙儿只能游魂似的没个落脚的所在若不是如今朱雀又得了势大哥攀上了这层关系得以在临安落脚怕什么天都峰大会也是不敢起的。” “大哥也是不易。不过……在青龙教眼皮底下的徽州起这会还真是……挑衅的意味够重啊。恐怕大哥也没料到青龙教会出这招让单疾泉光明正大就来了。”沈凤鸣说着忽地想起单疾泉那日临走说的一句“希望你做了这个金牌之后青龙与黑竹的交锋可以发生得晚一点”暗暗皱眉心道他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之后又与钱老攀谈良久他才准备离开。张弓长说要与他分别上路这倒也正合他意:那个阴魂不散的秋葵谁又晓得要在哪个路口忽然出现还是让自己一个人来应付的好。 正文 六三 江上夺人 夺人的突袭在江上发起。 自淮水到长江君黎与青龙教诸人时明时暗地跟了一路但张庭接应人数众多守备严密纵然有些小冲突却始终没有机会救到程平。 所以再次过江在船上是最后的机会了。 就在渡江前日一行人仍在苦苦思索救人的策略。 “张庭功夫厉害我们这里没有能够压得住他的人。”向琉昱皱着眉头道。“否则解决了他旁的人再多也不足为挂。看来只能在水上想办法各个击破了。” “但这次可不比在淮水。”无意道。“淮水那里他没接应只能坐小船过河但这里你们看看他沿途都有人备下车马到了江上定也有人备好了船到时候反而是我们要被各个击破吧。” “若他真肯分心过来各个击破我们倒好了——我看是不会。”向琉昱道。“只是当时在淮河看张庭他似乎不会水如今这江也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他若不会水就好办。”无意道。“我们去凿了他的船。” “可是——平哥哥也不会水啊。”刺刺道。“到时候怎么带他离开呢?” “我负责带他上岸——照顾他一个还没问题。旁的却要靠你们了。” “这个不行。”向琉昱道。“无论如何无意少爷不能涉险。这事情交给我就好了。” “向叔叔……” “好了都听我的。”向琉昱已经开始在带来的人里挑选水性精熟的但细细算了一圈能用的人却不多。 许山队伍里多半是不行何况他们手持弓箭多半还是要留在后方;自己队伍里除了自己并无问题之外也便仅有六七名水性不错的。对方是南朝之兵恐怕会水的也不在少自己这六七人能抵得了多少?又怎么上船去抢人?若是如此——上了江面到底自己是借了利还是反处了劣还真是难讲。 刺刺见他沉吟便道:“向叔叔还是让我和哥哥也去吧不然的话真没别的机会了。” “就算加上你们两个……” “也加上我吧。”一边的君黎开口道。“我水性还可以。” 向琉昱只作未闻道:“我们先仔细计划下。许山你带你的人坐船到时候还是在水上跟着他们若张庭的船走得快你们就放箭阻挠;你们这边几个跟着我下水设法破坏他们的船。一伺他们有了乱象你们水性不好的几个就趁乱上他们的船。我会缠住张庭一阵你们看着有机会就抢船若抢不到也设法救了程公子脱困。” “我去水里接应吧。”君黎插言道。“你在船上对付张庭很难不将他引下水恐没机会拖住他多久。但唯一能引他下水的办法是程公子也下水只是程公子下水就必然要有人在水里接应。我可以负责将他带上岸去。” 向琉昱不悦他说自己不敌张庭却也不便直驳便冷冷道:“我水里还有六七个兄弟不劳道长大驾。” “向前辈都一起追了这么多路你就不必这样态度了。”君黎道。“如今分明是水里人手不够你又不想让无意和刺刺下水若我也不去——我倒乐得清闲只是我一路跟来却不是来看着你们失手的!” 向琉昱一拍桌子道:“大言不惭!现在可是腊月要入水你以为仅靠平日那点水性就够了吗?还不将你冻得动弹都动弹不得!” 刺刺见他们相争不觉道:“向叔叔别这样了。要不还是带上我和无意吧。我和他从小就常在水里玩什么样季节没浸过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君黎哥我便不晓得了但他从来也不是自夸之辈他若说可以也该相信他。” 君黎向她看了眼随后看了看无意。他不怀疑这双兄妹的水性尤其是无意单看看他这样的宽肩细腰的身段便晓得在水里多半也是一把好手。只是向琉昱说得没错这样冷的天在水里光是要保持身体不被冻僵恐怕就要花掉全身的力气。想了想便道:“刺刺就不要下水了但也有别的事情要做——找一只最快的船备好御寒之物接应我们。毕竟程公子身体弱能少在水里停留就少在水里停留只要引得张庭离了他们的船怎么都好办。” 向琉昱哼了一声道:“几时轮到你作主了。” “但君黎哥说得有道理啊——”无意这几日也跟着刺刺开始这般称呼君黎——“向叔叔我跟你一起下水凿了船你和后面船上兄弟便上去抢人刺刺的船过来接应我在水里看着情况。君黎哥你跟刺刺一起吧水里有我就好。” 君黎想了一想道:“好。”向琉昱还想说什么许山却又抬手将他一阻没再说出来。 计划便算是这样定下众人连夜作了准备刺刺和君黎也趁着夜黑先出发试着抢到头里去找船。 对面就是江南芜湖了。一到芜湖向左便是临安皇城;向右便是徽州青龙谷。明日胜负便在这段江面之上。 病中的少年已经咳嗽了好几天了。 前几天在淮阳听说自己卧病时君黎来过他深悔竟然错过故人相见一面的机会。这之后连服了两天药情况大有起色满拟再巩固一两日也可很快痊愈却谁料就这样遇了袭落入敌手。 在张庭手里自然连续几天都再无药石相济。虽然不至于寒毒恶化但一路咳嗽总免不了。天气本来就冷一干人围着这一个好不容易捉拿到手的程平听他日也咳夜也咳实在是连自己嗓子都痒痒了起来。 “奶奶的等到过了江甩脱了后面一干人怎么也要好好的喝上几碗热酒洗洗这一路的霉气。”——大多数人都是这个想法。 程平何尝不想喝酒。按照外公关老大夫的嘱咐平日里不管怎么艰难每天还是要喝上三杯的。刺刺前些日子才特地备了一大坛酒在家里——现在自己被捉他惧怕担心倒是没多少反而是很想念那坛才喝了没多少的酒。 偶尔他也听到看守自己的人聊天好像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要捉自己。他自己也不知道听来听去也便是猜测和自己父亲的身份有关系。可是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母亲是一个字也没提过。来到青龙谷之后单疾泉也好程方愈也好都是更不可能提的。 他有点恨了。恨自己这只左手。这只——留下了太多证据的左手。四个指头就好像是上天非要留下点什么样的痕迹来交代自己的出身。 论武艺单无意和单刺刺都在他之上。他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但毕竟身体的底子摆在那里别人已经练武练得很起劲的时候他还如药罐子一般养着。近些年纵然奋起直追可是程家以擒拿手出名他却又少了一个指头——擒拿的功夫哪能差一个指头呢?种种巧合只能让他一再觉得这些事情都是上天注定。而每回对无意说起这般沮丧无意只笑道放心么有我和刺刺在谁敢动你? 他知道他们从未放弃了自己。即便是现在他们也仍然跟在后面。该庆幸被捉的是自己吧?否则自己还真有点不知道怎么才能救出别人来。 在朦胧的冷意里醒来今日他知道要过江了。 清晨的江面一丝风都没有天气如同几日来一样阴沉沉的望出去整个视野只是一片灰色的雾。 船却已经备好了。这是只大船依程平猜想接应之人应该在对岸这里等了很多天昨夜得了此处信号今晨才趁着雾色开了过来。 这样的动静追踪的人不可能没发觉吧。他下意识向后看看。这种感觉真是矛盾他当然有求生之心可是有时候又担心会连累了谁。不过一望之下后面的小径分明还带着种沉睡未醒的感觉静得好像仍在深夜。 不容他多想他已被安置上了船。张庭及两名副官连同三十多个随行官兵一起登船待到一切完备天色也趋向亮堂。 他在船舱里也能感觉地到船动了外面景物变换天空偶有停云。但便这小小视角刚刚越过一块云忽然只听传来骚动声。 “小心他们来了!”有人喊道。 他心头一紧。 正文 六四 江上夺人(二) “慌什么!”一名副官大声喊道。“你们几个到左舷去。你们就在这儿看好不要妄动人若是丢了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齐声应是。程平转了转头抬眼瞧了瞧舱内另一边的张庭。 他连眼睛都没睁从上船开始就坐在自己对面闭目养神。 外面不多时已经是吆喝声一片而只有当“夺”的一声似乎是有箭支射到船上张庭才睁开了眼睛。 “张大人!”一名副官进来喊道。“他们开始放箭了!他们分了四条船有两条已经很近。” 正说间又有几支箭射到。张庭哼了一声:“加快行船余者我来对付。” 副官领命去了。张庭也站起来便走出船舱。 只听外面已有人被箭射中惨叫。先前虽有些交手但都有所顾忌、有所克制但今日或许双方都知道是最后一搏是以在程平听来还未真正近身已经惨烈。他心里着急却也动弹不得只能闭目假装与己无关。 忽然只觉船身似乎一摇。他陡地睁开眼睛来。外面有人喊道:“水里有人!” 整个船忽然往水里一沉——不是那种被凿沉的沉而似乎是有人忽然施以大力将整个船身平平向下一堕便一瞬后就浮起。程平心头一凛。这应该是张庭所为。除了他没人有这样的能耐令这么大一条船动得这么平稳。 程平猜得并没错。张庭一发现有人在船底便知是对方派了水性精熟之人要凿船。他自然也惊当下便掼力于足使出千斤坠的功夫令船整个一沉意在借船身之重砸向水中之人令其猝不及防之下加之在水里难以躲避而受重伤。这一下可不简单若运力有所偏差就不是整船下沉而变成自己踩裂了甲板——不过张庭自然不会犯这等错误的。 水里的正是向琉昱、单无意和另外七名好手船只忽然这势大力沉地一坠力道可丝毫没因为在水里有半点减轻生生砸向几个正潜在船下之人。向琉昱与三人方到水面换气水下单无意对水流的反应极快身随意动一蹬足已经潜开丈许可惜在水里喊不出声周围四人却尽数被船身砸伤几涂鲜血迅速地在水里晕染开来。向琉昱情知不妙只见无意已经拖了两个伤重的勉强浮上来道:“向叔叔他们受伤了!” 向琉昱未曾料到张庭会先发制人只能一挥手让人将伤者先送去最近的船上。近处船已到一众人纵跃上了大船与张庭的人战在一处一时船上厮杀一片。 单无意皱眉道:“船还没凿得多少现在——向叔叔还是得你去牵制下张庭我去水里。” 向琉昱点头“那你自己小心。” 江雾渐渐散开另一边君黎和刺刺的船也已到了大船附近只见船上十来名宋兵正跳入水中要去水里阻拦无意等人而船上则乱作一团。君黎眼见凿船恐怕没那么快又见向琉昱与张庭交手一时半刻还是落在下风便道:“刺刺你守在这里千万别离了这船。我去找程公子。” 刺刺想拦他却已不及只见他将剑握了凌空一跃险险上了大船船头。 船身已有些摇晃。张庭几次欲故伎重施沉船伤人却被向琉昱纠缠住未得空闲。但水下众人也要与人交战加之敌我混杂时弓箭队伍又不好动手那一边许山看得有些不耐也纵身向船上而来。 张庭已经掣出兵器原来是一柄短戟。现今江湖中用这兵刃的门派已经不多在大内就更少见但张庭却还真是个中好手他本就内力丰沛掌劲绵厚只是见向琉昱似乎擅使巧劲才干脆拿出外门兵器来对付他。 君黎只是看了一眼却并没插手去帮向琉昱。毕竟若能找到程平才是牵制张庭最直接的办法。他径直冲向舱中冷不防一把长矛斜刺里顶了出来。他忙收腹绞身脚步一错借着船舱垂下的皮帘子将那出矛之人角度一卡自己顺势到了舱内。舱内却也有人看守。他未及拔剑便伸手将方才那还未收回的矛一抓借舱边用力一夺那矛毕竟太长又不能弯曲对面那人被迫脱了手君黎顺势便向舱中人迎去。 舱中之人却是名好手使一把凤嘴刀看衣色应是名副官。君黎长矛与他相迎目光一扫已看到被缚在角落的程平。 程平怕分他的心始终未敢出声此刻见他目光过来才道:“道长小心!” 正说话间舱帘忽如受劲风一掀飞起未落便化为碎片。君黎一惊——果然张庭见有人进了舱终究不放心弃了向琉昱便跟了进来看到君黎短戟一探便与副官向他夹击。 君黎抬矛将凤嘴刀向张庭那边一带刀矛与那短戟相交他只觉手臂一阵剧痛用力拿捏住长矛之下手心已瞬间磨破了一层皮。那副官被他借力也是不好受将刀拔起退了两步手上也是火辣辣地痛。 张庭犹记得这道士曾在顾家前院中举着乌剑将自己逼走此时见他手握长矛腰间却又悬着一柄普通长剑不知是什么路数便有些举棋不定手中一顿。便当此时向琉昱也已经进了舱里向张庭背后袭去。 那副官挺刀又向君黎削来。君黎弃矛拔剑与他相斗。只听外面却在喊道:“张大人似乎有些顶不住。”原来许山来了之后外面也没有副官以上的人物对抗终究有点吃紧。 张庭一皱眉伸手便要先去拉程平。向琉昱飞身相挡奈何位置并不好只见张庭堪堪要抓到程平忽然船身一震一斜应是水下人已凿船得手舱内五人统统向一边一倒张庭下意识脚下用力如同抓地一般牢牢站住但程平却借力一滑反到了君黎身侧。 君黎原本也想使力站稳见状转念一松见张庭和那副官同时伸手来抓程平忙左手一扯滑来的程平向后一推那两人便都抓了空。 船身倾斜稍止君黎右手剑趁机将程平手足绳索一断低声道:“能动么?” 程平摇头:“被制了腰上穴道。” 君黎却已没了解穴的时间张庭和副官第二抓再来君黎抬剑往前一挡喊道:“向前辈!” 向琉昱会意一翻身已到了程平身侧抬手去解他穴道。与此同时身边的君黎却已受了一击——他怎经得住张庭等两人同时而袭便兵刃相交一刹那两股大力一起涌来他根本不敢相抗向后一退欲待卸力背后的空间却已有限脊背狠狠撞在舱壁上当时便喷了一口鲜血出来只听“喀拉”一声——幸好裂的是舱壁。 程平穴道解开已经翻身站起。张庭大怒双手齐出转而袭向他。君黎百忙之中一个翻滚过去将程平一抱运起全力身体撞向那舱壁——本已断裂的木板顿时被撞出一个大洞来他挟着程平已经向外翻滚而出。 那一边刺刺为免被纠缠到船退开十丈焦急等待许久只是舱内发生何事却看不见。忽见两人撞壁而出实不知是忧是喜正要将船靠去只听君黎大声喊道:“别靠过来!” 她一犹豫。十丈的距离程平是没法一蹴而就的不靠过去他难道真的只能下水过来了?但是转念一想这距离若到了程平能一蹴而就的地步张庭岂不是更好过来?这么一想便反将船又撑开了两三丈。 张庭已猜出他们所谋便令水里另一名副官先去对付了刺刺的船。这壁厢向琉昱往程平身前一挡也向水里喊道:“无意快去刺刺那里帮忙!”可是定睛一看那副官和单无意两个正在水下交手听到喊声两个都往南边移去也不过是换了个战场。 船上张庭左掌右戟分向挡路的君黎和向琉昱袭到。向琉昱使巧劲拆挡他短戟那一边君黎原已受了伤程平欲施展擒拿手帮忙谁料君黎反一回手将他又挡了回去。他不由急道:“道长你……” 眼见掌力已到君黎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才抬手去接那一边却在程平腰上一托低低道:“去刺刺那里!” 旁边的向琉昱才明白过来他意思忙喊道:“道士使不得!” 但再是使不得也已经使了。张庭一掌已经击正程平觉出一股大力借君黎身体涌来。他立刻也明白君黎是要借张庭的力量让自己能够得到刺刺的船上。若传力得当那十几丈的距离足够自己消去会致伤的内劲;但君黎自己又怎么办?传力之事本来就是最为凶险的了何况——君黎他的修为怎么够做这样的事情? 便听“砰”的一声程平借力而走在空中勉强调正位置时看见君黎身体被击得往外弹出随后“通”的一声落入水里直直沉了下去泛上的只有几个咕噜噜的血色泡泡。 刺刺看得心都快要跳出来喊道:“二哥二哥别来我这里了去接下舅舅去接下君黎哥!” 无意哪里分得开身幸好向琉昱喊道:“交给我你们只管走!”随后也一头扎进水里。船上许山大喊道:“人已救了大家都走!”张庭见青龙教众人纷纷跳上附近小船也抢一只小船而下上前逼住为首的喝道:“快追!” 那船上人受他之迫只好向前追去但刺刺那只船原是挑的最快的纵然全力也追不上何况这边划船的自然也只作势追赶。 刺刺接了程平看着水里无意始终也甩不掉那名副官眼见后面小船要追来无意一掌将那人逼退用力浮上水面喘道:“你们先走。”但说话时嘴唇已然有些发紫显然在这样冷的水里还要剧斗似他这样好的身体也有些难捱。而那副官也只稍稍慢了一下随即追击过来。 忽然一阵破空之声撕开僵持“戳”地一声钝响三个人都吓了一跳——竟是一支长箭已透入那副官后背。他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便半沉半浮着不动了。三人才及去看只见后面船上许山正收了弓作了个“快走”的手势。 正文 六五 许家祠堂 张庭最大的失误也许便是没有调弓箭手前来接应。他也不擅暗器——纵然有一些暗青子哪里够得到这样距离。只见无意翻身爬上了船那船随后愈行愈远完全追之不上。 这边几艘小船上双方剩余人手还在苦战但没了程平再是苦战还有什么意义? 无意稍作休息便来帮着操船刺刺和程平也站在舱外眺望。 不说话是因为心里难过到了极点谁也说不出话。 ——如果君黎为此而丧生那么他们的平安也会是种自欺欺人的罪愆。只是如今可以做的除了眺望也只能是相信了。 “向叔叔会救他的。”程平憋了半天才说出句话来。原是想安慰却立刻知道还不如不说因为刺刺那张越发没有血色的脸写满了她摒在心底的惧怕。 三人在靠岸后用事先准备的衣物、材料作了草草的改扮。这也是事先说好的。为防引起注意一旦救到程平就分散了悄悄上路会合的地方在此地向西一百二十里的一个小村落。 徽州固然在正南但料想径直前去张庭必预料得到会在途中设法拦截;东面又是临安的方向自然只有向西绕了。 到约定之时约定之地那个道士他真的能来吗?没人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单无意忽道:“大哥你跟刺刺先走吧我还是到江边等等看。” “无意?” “我晓得你们也担心但我们肯定不能都留下你还是以不暴露行踪为要。现在江南传的还是捉我们两个的消息刺刺是女孩子若有事情反而比较方便出面这里我留着看看吧。实在不行我也会跟上来的。” 程平想一想道:“那你一定别误了会合的时间最晚后日晚上一定得到了。” 无意嗯了一声“刺刺你照顾好大哥。” 刺刺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如果可以她也想留在这里等君黎的消息。但无意的安排大概已经是最好的一种了。 与程平沿小径往西行——在青龙谷他们并肩而行的日子可不要太多。程平本来是个有点腼腆内向之人但与这个妹妹在一起却一贯开怀。只是如今连她都愁眉不展他当然更加沉郁了。 但他也没说。纵然再是心怀歉意那些“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是我连累你们”之类的言语他料想说出来也已不能改变此刻情形的分毫。 因为寒毒还不算痊愈两人也不敢赶得太急挑着小路走到了约定的小村落已是第三天的近午。据说这是许山的老家约好的地方是近些年新修起来的许家祠堂。 祠堂门口正有三四人在刷马见到程平和刺刺大喜向里喊道:“来了来了。”许山闻言忙迎了出来喜道:“就差你们了。总算到了。”一顿“无意呢?” “他没跟我们一起。”程平道。 “向叔叔和君黎哥也在了?”刺刺却没等得许山应出后面一句就已抢话。许山说“就差你们了”这意思该是说他们已经平安抵达了吧? “我们早到了。”君黎正从里面走出来到门口朝她一笑。“你真慢啊。” 刺刺见他面色微苍稍缺血色但人却安然无恙浅笑依旧不知怎的眼圈就一红这两天抑得死死的情绪尽数都爆发了出来扑上去就哭道:“还笑害我担心了那么多天!” 君黎可不擅这样场面被这女孩儿毫不顾忌地当着众人面扑到胸口哭又不敢退更不能抱只能将两手抬了无辜地看向左右。不过众人都是晓得刺刺这性格的毕竟平安重逢是好事这时候也便只微笑而已。只有向琉昱又一皱眉便欲将刺刺拉开不无不悦地低声道:“成何体统。” 刺刺也听见了。她晓得自己这样不妥但那又怎样——横竖又没外人还不兴激动之下发泄一番情绪么?当下便白了向琉昱一眼道:“我自找舅舅哭啊你管得着?” 但这也是心情大好之下才能说得出来的话众人一听只是哄笑。向琉昱没办法只得道:“刺刺哟大家都看着的。” 刺刺才抹脸笑起来抬眼看看君黎。他脸上还摆着无辜的表情苍白却不知为何都像退去了反添上了几分淡淡血色。 消停了一众人坐下刺刺才不无后怕道:“那天看你应该伤得很重啊怎么没事?” 向琉昱哼道:“我也以为他必是伤得很重了扎到水里找他他沉得真叫一个深好不容易追上了谁料他根本没昏自己转身又游走了。” 君黎只好解释道:“我那时受伤之下顾不上周围没注意向前辈下水来找我。” “可是张庭的掌力就算是向叔叔也没法轻易捱下的你却正面受了他一掌怎么现在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 “向前辈后来有替我疗伤。”君黎道。 “他受的力一多半到了程公子身上自己只吃到一些。”向琉昱道。 “借力转力……?但这该要有很深的内功底子才做得到他……君黎哥你怎么可能?你不会是……瞒着我们什么吧?” “我哪有什么瞒着你们的只是道家所学中本来就讲究纳外界之气为己用我借他的力然后化为自己所需之力其实也不过是道家常用法门之一。” 刺刺有点将信将疑君黎又道:“你记得金牌之墙那阵法吗?只要算准方位就连死物都可借地利伤人何况我一个活人。只消将周身也看作一个八卦阵那么调整阵法位置让力从哪一门入又换从哪一门出也便都不难了。” “这个听来有点意思。”向琉昱道。“有点像……夏家那小子所学。是吧刺刺?” 刺刺听他说到“夏家那小子”嘴角稍稍一撇嗯了一声。君黎心头却一动道:“夏家的谁?” “夏大公子夏琝啊明年说不定就是咱家姑爷了对不对?”向琉昱看着刺刺哈哈笑起来。 “不要乱说!”刺刺嘟嘴道。“我可一点没打算嫁他!” “聘礼都上了门——你道你爹是随便收人礼的?依我看那小子也不错家世先不说对你可算是一见倾心死心塌地的了。” “但是……我还在给外公守孝呢怎么能嫁人?”刺刺似乎生了气。“我不要说这个了。” 君黎便一直看着她。听到这样的消息原是不奇怪。夏琝喜欢刺刺在临安与他偶遇的那一次就猜也够猜出来了只是他从没深究从没细想也不觉得要放在心上。但看现在众人的样子夏琝提亲的事情应该已是早就公开的了。 心里竟然还是没什么波澜——也许“提亲”“成亲”这样的字眼于他来说究竟是另个世界的东西自己是永远不可能沾上一点边的。 当然也没人会觉得他在这件事中要有什么角色。只听向琉昱又笑向刺刺道:“好好这事儿等你回去了自己跟你爹商议。嗯话说回来道士你说的这门运力法门也没那么简单夏家庄庄主夫人浸淫道学数十年才有所悟将道学与夏家剑法相合创出一路‘八卦剑’我看夏大公子使过其心法路数便与你方才说的相似。” “是么……那倒巧我也是前一段重看师父留下的一些道学之书才侥幸悟到必比不上夏夫人所创。”君黎道。“所以这次还是受了点伤。亏得向前辈搭救。” 向琉昱咳了一声。固然他是替君黎疗了疗伤但是君黎伤得比他预想的轻得多也没花多少力气。那日听他解释说先前有一段时间习惯在水中练气因此中掌之后沉入水中借水之流动促自身气息之流动已经又将伤势消化不少。向琉昱心里将信将疑。他不晓得道家本讲究天人合一君黎自从在凌厉的提醒下重新研读了老道长留下的典籍之后已经很不自觉地在武学之中借用这些原理。先前的步法相克这次的借力转力和沉水疗伤都是如此。 不过他也已不敢轻视君黎加之的确也是靠了他才救出人来便道:“总之——我们等无意来了便要回青龙谷去你要不要同行?我禀明教主看他是不是能容你在谷中把伤养妥了再说也省得这个时候你在外面抛头露脸必会成为张庭对付的目标。” “喂这可不行。”刺刺先站起来道。“他又不是青龙教的人教主不会容他进谷的。” 向琉昱未料刺刺会先反对倒是一迟疑君黎已道:“是啊我不便去那里。回头我还是自己上路吧。” “君黎哥我不是——我不是不让你去是青龙教原本就有禁令。”刺刺道。“你过来我跟你仔细解释。” 她便站起先走去了一边。众人也不知她有什么缘故要特特与他私下解释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便未在意。君黎便跟她过去她压低了声音才道:“你忘啦我之前说过要是大哥救出来了你要帮我逃走的。可千万别去青龙谷我去了就出不来了!” “你这么不想回家?”君黎皱眉道。 “你刚刚也听到了那个夏琝他提了亲要娶我可是我还不想嫁人!” “你若真不想嫁就跟你爹娘说他们总不能逼你。逃走算是什么办法呢?白白害得他们担心。” “我也不是没说过可是爹就是不听还收了人家彩礼要不然我也不会下定决心一个人跑出来啊。他要真担心我那也该知道自己错了吧?等他回头把这门亲事退了我才原谅他才回去的。” 君黎苦笑心道你这不是为难我我哪有本事带你逃跑再说真帮了你你家里人还有夏家岂不是都要恨死我了我怎么办? 刺刺见他犹豫不决不满道:“你不帮我回去就把你哭了什么的事情统统告诉我娘!” “……刺刺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不翻旧账?” “我们是说好的啊我还早就跟你说好要你帮我逃走呢现在你反悔那我也反悔咯。” “但我可没答应要……” “算我求你了君黎哥。”刺刺的声音变得更楚楚可怜。“我只要这次能脱身就好了离开这里之后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不会再强你所难。就这一次行不行?” 君黎有点哑然。帮还是不帮?若现在有一枚铜钱在空中抛着自己会希望它落下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好了。”他没办法地垂下眼睛。“从来抵不过你。” 刺刺咬着唇脸上已经露出笑来。 正文 六六 朱雀神君 单无意到这日天色入黑才总算到了人也就算到了齐。这一回有不少教众受伤好在并没人丧命程平尤其是松了一口气。 众人高兴之余都顾不上想太多只有君黎站在局外隐约觉出独自晚归的无意有点反常。 单无意这次回来以后显得很沉默——相较之前有点太沉默了似乎有心事的样子大多数时候变成在发呆或者是——游离。对他像是游离了对于众人的平安也只是草草地表示了喜悦让君黎觉得他心中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在想。 只是细看他的神色这游离之中似乎并非完全忧郁甚至有几丝隐藏的欢喜让他觉得他游离的原因应该不至于是什么坏事是以也便未曾明言连对刺刺也未说。 刺刺过来是悄悄给他看一封信的——君黎一看之下就吃了一惊。 “你留这样的信真想害死我?”他不无惊异地道。 刺刺却嘻地一笑。“那可不管你已经答应我了。” 原来按刺刺的计划君黎要在第二日日落时分提出与众人分道扬镳而她会在同天夜里趁众人休息时悄悄溜走。君黎先前不免奇怪如此的逃跑方式刺刺一个人不是也做得到为什么还要苦苦哀求自己帮忙? 如今看了信就明白了——刺刺是准备留下此信走的这信写得楚楚可怜说的是君黎道长帮过自己兄妹如此多的大忙如今一个人流落江湖武艺低微又不谙武林中事没人照顾保护十分叫人不放心;而且自从重新遇到君黎她就觉得他有颇多不可告人之秘十分好奇非要仔细问出来不可;诸如此类的理由;总之一句话——她决定不回家先追着这个道士去了! 见君黎看过她连忙将信藏好道:“反正你自己说不会回顾家了也就不会见到我爹我娘这信也就骗骗他们的。嗯你要是真不开心我再想别的办法可是这里头也没说你什么坏话对吧?” “唉刺刺我……我是怎样都没什么但你这么写你爹娘看了恐怕真要生气你不懂事了。你哪怕直说是因为不愿嫁人都比这样好吧。” “你也这么觉得了?”刺刺笑道。“那敢情最好。我就是故意的——就要让我爹生气尤其是让他知道我追着你这么一个连向叔叔都说‘要提防点’的人跑了他才真的担心否则啊他还真不当回事管都不管!” 向琉昱看到两人又坐在角落窃窃私语了半天过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休息一下我们五更时候便要出发了。” “嗯知道了向叔叔。”刺刺对他笑了笑随即转回头来向君黎低低道“明日且看日落时候走到哪里我们再决定哪里会合。” 君黎喟然“你不过是找个借口骗他们的就算不会合也没什么。” “是没什么不过你放心我一个人么?”刺刺嘻嘻笑起来。 君黎一愕刺刺已经笑到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好了是我不放心你!”她笑道。“再说了万一有一天我爹真的找麻烦到你头上来我要在一边才好帮你解释呀。” 君黎不显著地皱了一下眉。他还记得那日在百戏村自己一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与这个小姑娘保持距离而今纵容她这样任性妄为真的好么?得知义父身死的那一刻心里的那些决心难道因为过了这一段时日就开始松懈了?还是因为刺刺实在太容易亲近人让人根本没有办法拒绝呢? “那个刺刺我话先说在前面。”他低低地道。“就算……”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祠堂的门无风而开。众人尽皆一惊靠近门边的许山一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外面已是黑夜淡金色的弯月被时有时无的薄雾扰得几乎无光反而是室内的黯淡烛火将一个不近不远的人影晃动着括了出来。 这人算不得很高大可是便他一出现整个祠堂竟就如暴露在一种难以言明的压迫之下。许山原本想喝问一句“什么人”可是竟然发不出声音——竟然一瞬间就连气都快要喘不过来! 君黎第一次感觉到这种逼得人连声音都发不出的杀气。这样的“慑场”已经是极致了吧?便在这一瞬间自己这里近二十个人竟然没有办法对抗得了那一个人的杀气。以往面对高手如凌厉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已经不是一句“高手”可形容了。此刻的感觉就像是一瞬间因绝望而汗透重衣是那种——根本就不必出手就知道必败无疑的绝望。 这人一步步走到门口才站定目光向祠堂内似有若无地掠过一遍君黎已觉一阵寒意便如有形的冰冷物事从身上扫过。借着烛火已经能大约看到他的样子只见他面色青黑竟是看不出年纪只是一头长发披落有好几绺已显了全白;而身上却穿了一件年轻人才穿的乌红色直襟长袍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他脸上那青黑色竟似乎是种破坏的结果根本看不出是否原本即是如此。五官在这样的破坏下却仍然透着种掩不住的轻倦之意整个表情就像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身边的刺刺忽然将他胳膊一抓。他回头去看她只见她嘴唇微微发颤。 “朱雀。”她颤声道。“他就是朱雀。” ——曾掀起过江湖腥风血雨的朱雀山庄主人朱雀?堪与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青龙教主拓跋孤比肩的朱雀?已是当今天子和太上皇身边头号红人的朱雀? 如果是他今日这里的二十来个人还能逃得掉么?——辛辛苦苦将程平救出来难道是一场空? 刺刺的这几个字说得轻轻索索可是却瞒不过朱雀的耳朵。他已经转过头来一贯飘移的目光难得地在刺刺脸上定了一下。 君黎下意识地往刺刺身前一挡朱雀的目光已经不在意地移走。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亲见过朱雀但是关于朱雀的传说多多少少都听过。就连君黎都听关老大夫讲过十六年前他的朱雀山庄被一把大火烧去他自己也几乎葬身火海——传说他本来应是个美男子那一场大火之后他虽逃得性命但皮肤焦黑容貌大损也因此再不在白天现身。 刺刺猜到了是他向琉昱、许山、无意等当然也猜出来了。朱雀——当初单疾泉在朱雀面前都心怀恐惧又何况是他们。可是如今难道便就这样坐以待毙? 纵然再是受迫到难以呼吸总还是要争一争。向琉昱一咬牙先长身而起骈指成戟发一声喊就向朱雀袭去。 这一声喊也只是为自己壮胆之用可是朱雀竟是连动都没动一动直到向琉昱到了近前君黎才看到朱雀的袖子好像拂了拂——向琉昱的手指离朱雀最近时也便是二寸之距就被一股无形的气劲一弹折回。若不是那清脆的“喀”一声指节断骨谁可知晓这一交锋之下向琉昱竟然便已完败而退! 众人忍不住齐声惊呼。向琉昱一咬牙道:“都一起上!刺刺无意程公子你们三个走!” 众人立刻都亮了兵刃出来。但朱雀袍袖微展还未使力已有一股冷意扑面而到。只听他冷冷开口道:“谁敢走出这里?” 相峙之下后面忽传来一个声音道:“都先住手!朱雀大人你不就是要找我?我跟你走就是。” 众人都是一凛。这声音是在祠堂最里的程平。 程平虽然不无害怕但还是昂着头走出来。这漂亮得几乎不似真人的少年寒病初愈的脸上此刻却写了慷慨这种太过刺目的表情简直要让人不忍卒看。刺刺心里一酸便要上前被君黎硬生生一按才按了回去。 就连朱雀的那一身杀气都一刹那静止了。他仔细看着这个少年良久才叹了一声。 “十八年了。是时候跟我回去了。” “你就不用说废话了。”程平语气还是极力平静。“不是要捉我么就捉了我回去就能立功那就别牵累其他人!” 朱雀的目光又将室内所有人扫了一扫。“你要我放过这里的人?哼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行啊。” 程平悄悄松出一口气道“那好我现在就跟你走。” 君黎只觉刺刺的指头在自己手臂上抓得几乎都要嵌了进去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抓着剑咬着唇却半点作为不得。看周围谁又不是如此眼睁睁。 朱雀已向门外退去程平跟着跨出这祠堂门槛却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 他望着这昏影晃动的室内。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那些难过的、愤怒的、歉意的、悲郁的眼睛。他却不知为何一笑便在这门口深深地向众人一躬。 “诸位一路因我受尽连累惹尽麻烦程平无以为报只能在此谢过了。我恐怕万难再回青龙谷还要麻烦诸位转告我爹、我娘和拓跋教主就说程平感激他们。” 众人听他此言哪里还忍得住重情的已经掉下泪来便有人喊道:“岂有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掳走之理跟他拼了!” 轰然应声中向琉昱却忽一把挡住了门口厉声道:“谁都不准动!” 众人一愕向琉昱只听程平在背后轻声道:“向叔叔劳烦你了。”随即转身随朱雀离去。朱雀也是笃定他不会反悔脚步便就不紧不慢。 向琉昱便这样站定了门口脸色铁青。众人只得停了步子个个面色惨然。人人都知朱雀放过自己已属留情若追上去或许不过白白牺牲反辜负程平那一番舍己的好意向琉昱自然不能任由谁去送死如此做法又岂能说他是无情。 那两人很快就没入暗夜中不见。刺刺面色早已惨然嘴唇咬到发青再也抑制不住捂住脸大哭起来。 正文 六七 泥泞前路 “这算什么啊。”她望向无意。“二哥我们算什么!不是说好无论怎样……无论怎样都要照顾好大哥的吗!” 再是捂着脸眼泪却还是越流越多。单无意过来轻轻抱着她也不觉鼻子酸了。他最清楚作为一个男人——作为长兄的程平——有多渴望有一天也可以来保护他们。而今他终于用了这种方式一点戾气不带地、平平静静地消弭了这一场血光之灾。说什么无以为报——这样的方式却又叫旁人要怎样报他才好! 向琉昱等众人心情平复了些才不无沉重地道:“如今程公子落在朱雀手里我们这几个人再无可能去追只能速速赶回青龙谷通报此事看教主如何定夺。” “可是朱雀怎么会亲自来此?”有人就问道。“这里距临安也不近我们已经特特绕了路避开了张庭视线他又怎么会找过来的!” 沉默。没有人知道答案。 君黎也在心里想着朱雀是为什么会到来。他不得不将疑点放到一直精神恍惚的无意身上——最大的可能无意被跟踪了。不晓得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也许他受了人利用才让朱雀一路跟到了这里。 但现在说这个也不合时宜。众人此刻都在猜测拓跋孤知晓此事后会有什么样的决定。多数人认为一个程平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莫说是他了在程平今日这样坦然跟着朱雀走之前他们这些左先锋单疾泉的手下哪里曾真正将他放在心上过?但现在人人心里都如堵住了般的郁闷都痛恨自己在朱雀面前竟然如此渺小想着除了自己教主大概真的没人能与朱雀一争。 眼见众人现在也无心休息向琉昱干脆就决定连夜上路。君黎默默跟在后面看见刺刺也一个人垂首走着便上前道:“你那个计划——现在要改了吧?” 刺刺一怔抬头随即咬牙。“不改!改什么?现在更不该改了。我倒是应该把信改改才对……!” “什么信?”无意从旁边探过头来道。 “没……”刺刺低语含混。 “若你们是在说偷偷离队去救大哥的事情——其实我也在想着可是这事情机会渺茫你们可别随意涉险。等回去见了爹他一定能有办法的。” “不是我们没说这个。”刺刺道。 君黎见无意表情仍有些狐疑便岔开话题“无意你来得正好我也是有事情想问你。” 无意啊了一声“问我?” “嗯就想知道你一个人行路的这两天是不是遇上了什么特别的事?” 无意的面色立刻转白支吾道:“没……没有啊。” 这回连刺刺都觉出有些不对追问道:“二哥真没事?”转念一惊“总不会是……难道朱雀会来是因为……” “不是不是。”无意连忙摇手。“这事情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君黎见了他这反应已知定有问题当下只是道:“朱雀如果要跟踪你自然也不会让你知道了只是你也许是无意中泄露了行踪你回想一下看——有没有遇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无意面色转青犹自道:“没有。” “无意这事情事关重大你还是不要隐瞒为好。若不方便让我知道刺刺你总信得过你只跟她讲。”君黎说着便待走到一边。 “我不是那个意思……!”无意头一抬随即又转开目光只低低道“我……我就是……遇见过娄千杉。” 不待二人说话他又连忙接下去道:“但她不是你们原先以为的那样这次朱雀的事情也断不可能与她有关!” 君黎和刺刺却都已经吃了惊刺刺先道“这次她又说了什么?君黎哥不是说过要小心她那次张弓长找来还不就是因为她!” “不是……你们应是误会她了。”无意解释道。“她先前在陈州帮我是因为她与沈凤鸣不和如今黑竹会沈凤鸣的势力大上次要找我们也是他们所为她也是为了让那些人得不了逞才出手帮我。后来告诉张弓长的根本不是她是沈凤鸣的手下。” “都是她跟你说的?”君黎道。“她一面之辞你怎么能信?” “因为……”无意欲言又止愤愤不平道“你们不信就算了!” “……那好无意我们就事论事上次的先不说。”君黎道。“这一次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碰上她的?” 单无意悻悻道“前日夜里就在芜湖附近。我在江边没找到你和向叔叔还想着会不会你伤重你们不得已去镇上求医了所以就往芜湖镇方向去了谁料正巧碰见她。这决计只是巧合你想她又怎晓得我会去芜湖?” “她也在芜湖——她又是女扮男装么?”刺刺道。 “是——只是君黎哥说过她是个女的我仔细看也辨出来了。” “既然都辨出来了为什么还信她?” “女扮男装又怎样呢?”无意似乎急得脸都有点红。“你也有过扮男装的时候又表示什么呢?” 刺刺想说什么君黎连忙将她一拉道:“好吧姑且不说是不是她跟朱雀或者张庭牵上的线你去芜湖本就很危险了那里遍布官兵的耳目原先不是说过避开大城大镇别抱这样侥幸么?” “我……我也没料想会这样的。”无意听得矛头已不指着娄千杉反而平静下来露出自责之色。 “事已至此也不能怪你。”君黎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才去。也是我们运气不好竟然朱雀这次会亲自出现否则还真不见得会如此。” 无意也只能无话。被这事情一打岔他自然也没法再追问先前他们两人在说着什么信的话题了甚至像是很怕再被问起关于娄千杉他不知不觉也走去了另一头不再与两人为伍。 “无意……事事都回护着那个娄千杉。”君黎道。“似乎很抵触我们对娄千杉的怀疑再问他恐怕要吵起来了。” “我可想不明白了不管怎么算二哥跟那个人也就见了两次而且这次见面之前明明提醒过他要对这人提高警惕的。” “你记不记得那天在百福楼沈凤鸣说过娄千杉想用功夫迷惑他心智对他下手。我在想她是不是也用什么邪门手段惑住了无意。” “但我也记得那天沈凤鸣说娄千杉被他伤了几天内都不能再用这种惑人的功夫了。再说我可还没听说过哪种功夫真的厉害到人不在面前了心神还被迷惑着的。如果二哥真的当时被她迷惑那清醒过来之后更该知晓她绝非善类啊!” 君黎蹙着眉“你有没有仔细看无意那个样子?我总有种……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觉得他也许……不是‘一时被迷惑’而是‘真的相信’。这可比受邪门武功惑乱了心智还可怕! 刺刺歪了歪头道:“你意思是二哥迷上娄千杉了?” “说不定。他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的。” 刺刺想了想却道:“要不我们反正也要逃走去找找看娄千杉看看她到底是什么居心?也说不定……我们才错了。” “你没见过她但我是见过她一身的邪气那感觉绝非善类否则我那天也不会惹这个麻烦特地来提醒无意了。” 刺刺噘了噘嘴道:“可你是道士啊你一贯捉妖捉得多了吧?她也许也只是跟沈凤鸣有些过节但除此之外也许事实真如二哥所说呢?我们岂不是冤枉了好人?二哥也不会无缘无故就为一个人说话吧。” 君黎只得道:“好吧此事暂且当作没有定论反正无意接下来也是回青龙谷不会再与娄千杉打什么交道我们还是先顾好自己的计划吧。” 刺刺想了想。“那好我把这事情写在信里交给爹和娘定夺好了。” 连夜赶路究竟劳累加上第二天天雨一行人不到傍晚就在一处镇上歇息了。果然沿途清净已经再没有捉拿谁的风声。算来距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朱雀这一次定又要赚够上头欢心了。 计划很顺利两人先后都脱出身来到约定之地会合——但这样的雨天踩着冬日的泥泞相见实在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们去哪里呢?”刺刺道。 “你原来——没想好?”君黎奇道。 “我……若说出来怕你骂我。你要去哪里?” “我?自然是临安。” 刺刺瞪大眼睛。“你也……你也是想去临安的?” “就算没有程公子的事情我也要去的。你还记得秋姑娘么?她应该迟早会来临安有件事我说好会帮她所以怎样也要先去那里。至于程公子虽恐难救但我们去打听一下会怎么处置他总可以吧?好在现在临近新年这段时间总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刺刺点点头欢欣道:“对我们先去打听打听。说不定遇到什么过年的大日子还会有机会混进禁城里呢!” 一语提醒了君黎他似乎想了一想道:“嗯我们尽快赶去若真有机会也需要作些准备。” 泥泞的路上他仔仔细细地拉着刺刺前行就像是完全忘记了因朱雀的到来而被打断的、自己当时未曾说完的那句话。 “我话先说在前面就算我们一起上路也要保持些距离。” ——这句话最终没有说。 正文 六八 再访京城 终于又一次来到了临安。赶了四五天的路雨竟然没有停过而更糟糕的是——临安的客栈满了。 临安府这么繁华的地方一条街上怕不就有个六七家客栈可是没错全都满了。 “要不然我们随便找一家在人家客堂里挤挤好了。”刺刺道。 君黎看着她一头的雨蒙还有靴子上那溅满的泥点。“不行啊。”他说道。“你这身衣服这几天都没干过吧?赶路是没办法如今都到了这里再跟别人挤一起你能受得了?” “那你说怎么办。”刺刺鼓着嘴道。 “呃有个地方——不晓得现在还能不能住了。”君黎说道。“我带你去看看。” 刺刺颇为好奇随着他去了。 君黎去的自然是原先在武林坊借住的那间宅子。外面纵然热闹街坊里此刻却很冷清他到了门口悄悄一推栓紧的门发出一声轻响。 ——竟然有人住在这里了? 他稍稍有点沮丧回头道:“想来已经不是空屋没法再住了。” 正说着门却“呀”一声轻响打了开来便有一个脑袋探出来“谁啊?” 刺刺看见是一个十来岁的孩童正要回答那孩童已经咦了一声“道士是你啊!” 君黎也已经喜道:“五五!你们……搬来这里了!” 五五把门开大笑道“你真来看我们了啊快点进来了!我去叫我娘。” 君黎点头便与刺刺一起进了屋。 凌厉不在临安这里除五五和凌夫人之外还住着凌厉的双亲。刺刺听到老人喊凌夫人作“扶风”时便已猜到她便是母亲提过的昔年好朋友苏扶风了;而苏扶风在听说同来的小姑娘名叫刺刺也惊讶道:“你就是刺刺?笑梦的女儿刺刺?” 这场见面于是反倒成了苏扶风与刺刺之间互相寒暄。君黎着实有些尴尬当初自己是希望凌厉夫妇一切事情都不要说给顾家的人听的如今固然还是没说但自己和顾笑梦的女儿在一起凌夫人或许不免会觉得有些奇怪。 好在她没多说半句此事。闲聊中才晓得过几日宫里正要给三皇子恭王选妃所以临安府才被到处前来的人挤得满满当当而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贩如今在城里生意都做不过来哪有空去郊外人少的地方兜售一家人原本住在湖山另一头的竹林里如今天冷不方便只好搬来城中了。 “不过你们就放心住这里好了。”苏扶风道。“这里地方大房间尽够了。五五一贯嫌冬日里无聊有你们在定好得多。” 君黎与刺刺谢了她对望一眼心道要混进宫中去的打算还是先不要说出来为好吧。 苏扶风等虽然搬至了闹市居住但她自己并不喜多与人打交道哪怕临安城原也有些她或是凌厉的故交她也不愿走动。也因此君黎和刺刺自己在街上打听了半天才晓得这次选妃的一些详情。 原来选妃之事这次是交予夏家庄庄主夏铮来统领安守之责。夏铮原是御前侍卫也数得上四品;不过朱雀如今主持大内手下亲信第一便是张庭而似夏铮等人官衔虽在内宫之事原与他却无多大关系辗转从礼部接了这摊事儿也只是维持场面而已。 “我们会不会来得已经晚了?”刺刺道。“按理说要选妃肯定要找好几个道士合八字算这算那的才行但现在恐怕已经混不进。” “你瞧见没有刚刚那茶楼里头就有两个道士后面都跟着一家子人我看那些道士都是他们雇来特特将八字合好——自然要合得‘好’——然后届时就由这些道士去相荐。我们现在去兜一圈说不定还有别的带了女儿家的人没找到道士呢。” 刺刺见他走得快在后轻轻一戳他“找什么我不就是?” 君黎一愣回过身“你?” “嗯我八字要不要告诉你?还是你随意替我编一个?编得好人家喜欢我自然你也能进去了。” “先……先别说你吧。我们先找找看或许有别的真想进宫的女孩子。” “找别人?那我岂不是没机会进宫了?” “你忘了主事的可是夏家你去了就不怕被认出来了?” 刺刺想一想道:“那好吧我们再转转反正还有好几天。” 两个人自大街小径一一穿过却并没兜揽到什么人。刺刺叹道:“定是人家看见我以为我早雇定了你了。隔天我扮个男装当个小道士这样才有用而且这样的话我说不定也能跟进去了。” 君黎打着伞。与她走了一整个下午到现在感觉反像是在游览这临安城一般当下便笑了一笑“是啊那今日就先回去吧。” 刺刺沉吟了一下“不要左右也出来了临安的湖山风光可是很好的我们去那里兜一圈再说。” “我倒也想去游个湖可是如今每每都是被禁城里人霸占了旁人近不得。” 正说着忽然伞下却探进来又一个头朝着刺刺和君黎各看了一眼。刺刺吓了一跳连忙向旁一闪道:“阿伯你干什么啊?” 君黎却认出他来——这阿伯正是之前自己在这附近摆摊算命时旁边书画摊头的老板。只听他嘿了一声道:“果然是你们两个没认错!” 君黎心里登时想起了那天正是他交给夏琝一幅刺刺的画像心里隐隐就觉得让他见到、认出自己和刺刺来是件不太好的事当下便匆匆道:“是许久没见了——不过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说着一把拉了刺刺道“快走。” 书画老板见两人不多时就走得没影有点莫知所谓摇头暗道:“莫非这姑娘也想去选妃寻了个道士要去荐——还恰恰寻的是这一个!咦难道给夏大公子那画是白画了吗?” 雨天的湖有种特殊的美朦胧细致而又婉约真的如同一幅水墨画般。君黎拉着刺刺一口气快走到看得见湖了才停下愣一下道:“今天还真的没人管。” 岸边已经没船统统在湖上荡着想来是游客太多即使下着雨也不减他们半点兴致。 两人只好在湖边随意走走。刺刺不无好奇地道:“刚刚那阿伯是谁啊?” “哦说来——我先前几个月一直在临安所以见过他。”君黎说着便将当日在书画摊头所见对刺刺解释了又道:“所以那日听说夏公子有心要提亲我一点也不奇怪。” 刺刺就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道:“君黎哥我问你啊你可相信世上真有‘一见倾心’这回事?” 君黎犹豫了一下“有吧……” “胡说你晓得什么一见倾心了。”刺刺就取笑道。“反正我是不信的。我跟夏公子原本不认识是那次他来青龙谷求救我才与他第一次见面。后来他要回临安对我娘说看我心情不好想邀我到临安游玩散散心我也没多想。那时正好我爹也在临安我们一则考虑到夏公子伤势新愈一起上路可以有个照应二则回程可以和爹一起也不怕了就一起来了一趟。怎晓得没过多久他就让夏庄主来青龙谷送礼了我真的吓了一跳本以为爹万万不可能答应的谁晓得他——竟没拒绝!” “若记得没错你说过夏庄主是拓跋教主的舅舅?”君黎笑道。“那你爹怎么敢拒绝他。” “那——也不行啊。”刺刺道。“我爹可不怕教主教主的面子他未必次次都给的!怎么说我在他心里也应该比教主要紧吧?” “那或许他觉得夏公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君黎道“我觉得夏公子对你……的确很上心你也不必怀疑他的真意。” “我不是怀疑他我……我就是还不想嫁人!你可别早不承认是我舅舅现在又拿出长辈的架势教训我!” “好了我不教训你。”君黎笑道。“你嫁不嫁人也不归我拿主意。唔那里有个亭子过去坐会儿等有小船过来看有没有人愿意搭我们一起到湖上兜一兜。” 两人去到亭子里但亭子里也都潮湿湿的能坐的地方不过两小块。但面对着湖面却忽然有种开阔之感。 “想不到这种天气这里竟会这么美。”君黎忍不住叹道。“我还从来没有在这么好的视野看过这个地方。”顿了一顿又道“但不知为什么又总觉得这里有点熟悉。” “熟悉?” “可能是我一贯喜欢看水吧。”君黎笑了一笑。“我一看着水让我站一天不动都可以也许是又一时恍惚想到什么别的地方了。” “喜欢水——你跟我二哥倒有点相似。”刺刺笑道“小时候我们在淮北哪曾得见过什么湖啊泊的都是在泥坑里玩——后来到了南边二哥见了水就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刚搬到青龙谷的时候家后面有个小池子只能捉捉蛤蟆的他都玩得不亦乐乎。” 君黎看了她一眼取笑:“你也差不离吧?” “我么?我……我是女孩子么。”刺刺虽然这么说着但头一转咬唇似笑非笑着显然是承认他猜得不错。 “你晓得么我小时候落过水。”君黎起身凭栏远望着。“可是我脖子上套的草环挂住了旁的东西结果我不但没死还变得喜欢看水真是很怪。那时候我爹娘都很庆幸就将我脖子上的那个环儿当作我的护身符让师父一直给我带着只可惜我到今日都还不知道那片水在哪里不知道生我的爹娘在哪里连那护身符都已经掉了很久了。” 冷不防手心里有些濡湿是刺刺沾了雨的手滑了进来将他轻轻一攥。 正文 六九 更生嫌隙 他一怔却不敢回头也不敢用力握紧只听刺刺道:“我晓得你为什么喜欢看水了。你一定是觉得……若看遍每一片水就能寻到故乡在哪儿了吧。” 不知为何这句话像是触到了他心里的弦令他眼眶忽然一热。刺刺说得也许并不对自己落过水的故事也是师父临终前才讲的而自己喜欢看水却是从小的。只是便就是这不对的却更令他心旌摇动让他觉得——她明白她什么都明白。他想起她还曾为他做过一只草环那只虽然很快枯萎碎成片片却堪称护身符的草环。也许能让他从那四天的昏迷中醒来的真的就是这又一只草环呢。 刺刺上前与他并肩而站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就将手心里她的手握起来凝视着她:“你腕上那只环呢?” 刺刺一迟疑。“若你说的是那草环——早就枯了。我手工不好做得不结实草叶一枯就散啦。等开了春我再做几个好的送你。” 君黎瞧见她眼睛又在笑就如在顾家院子里刚认识时一般笑得天真。他忽然害怕起来慌忙又将手松了转身道:“没我问的是——夏公子送你的那一只——那一只玉镯子呢?你怎么不戴?” 刺刺就呆了一下“玉镯子?哦你是说上次在临安他给我的玉镯子?我没有收啊。” 她停了一下又将手塞过来道:“你怎么回事这话题刚才不是说过了我哪敢收他的……” 君黎已经将手一撤。刺刺又一呆意识到他的躲避反而咯咯笑了起来道:“躲躲藏藏的干什么?像心里有鬼似的。” 君黎却沉默了。心里有鬼么?也许真如她所说。何时真该画一道符了——在自己心上画一道符把这个鬼好好驱赶驱赶。可是啊自己的命运推算不得自己心里的鬼也驱不走。甚至连面目都见不到连它踞在自己心里到底想干什么都不知道。 幸好这时正见一艘小船到了近处他忙道:“有船了要不要去看看。” 两人快步踩着湿地向湖边跑去。刺刺跑在前面一手遮着雨但身形灵巧如掠水飞燕几步就到了船边。 似乎是有些风那船家抛的船索未曾抛准岸上偏是没有人接那绳索眼看又要落入水里。刺刺连忙上前将绳索一抓可是她力气究竟不够那船家忙喊道:“姑娘撒手别拖了你落水!” 君黎跟上来忙将伞往刺刺手里一塞一手便接了她手里绳索用力之下那船不再失去控制总算能将绳索先往码头桩子上系了。船上有名游客见已无碍起身一搭绳索准备下船哪料油纸伞微微一抬她看见了面前的这两个人。 好静。微雨的西湖忽然好静。 这是他们第几次巧遇了?在两浙路的茶棚里在青龙谷附近的树林里在徽州城的僻静客栈里在冷雨绝艳的湖山里。 君黎嗓子微微一哽几不可闻地哑声道:“秋……葵?” 一刹那间两个人脑子里想起的都是那一段树枝。那段树枝现在还在君黎的背箱里在武林坊的房间里。他们是因为那一段树枝而不得不有意互相避开的可是到头来竟还是要相遇。 意外很快就全数化为镇静。大家都要找一种最好的方式来圆滑地解决这种不期而遇不是么? 不知道是不是该算幸运——有刺刺在她是不可能容许这种尴尬停留得太久的。 “你是……秋姑娘?”她有点不甚肯定地开口。隔的时间久了加之上次不算正式照面她确实有点犹豫。 秋葵转过来。她也见过她记得她喊过君黎舅舅记得她受了伤但旁的也便不记得了。 刺刺会意地笑道:“看来是了。我叫刺刺。” 秋葵“哦”了一声。对于不那么熟的人她终究热情不起来表情还是冷冷漠漠的。 “真巧啊。”君黎清了清嗓子道。“我——今天刚到了临安。没想你也到了。” “哦是么。”秋葵淡淡道。“我也是今天……” 她刚说出口就缄口不言了。为什么要是同一天呢?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巧合安放在两个人头上又算个什么? 只听刺刺道:“能找到你就好了。君黎哥前一阵子还在说不晓得你去哪里了他说答应过你帮一个忙所以就赶来临安了。” “哦——你——原来还记得我这回事?”秋葵看向君黎口气不自觉地又变成了之前那般带些挖苦的样子。 君黎反而笑了“不告而别的是你要说也是你爽约怎么反问我?” 秋葵有些赧颜一边刺刺道:“别站着说了秋姑娘我跟君黎哥正要去游湖呢你要不要……呃跟我们再游一圈?” 秋葵有些犹豫君黎便道:“你住在哪里?寻到客栈了么?” 秋葵点头:“还算运气好在城南寻了一家。” “今日还有没有什么要事?” “不算有吧。” “那就行了。本来愁找不到你既然碰上了走吧还是有些事情说说。” 刺刺见秋葵似乎是默应了便先跳上了船向那船家道:“久等啦我们也想去湖心兜一兜。” 船家便笑道:“小姑娘小心别滑了跤舱里有些防滑之物你拿来用用。” 刺刺便进了船舱。君黎与秋葵也待上船忽然只听后面一个声音道:“就是这里了就是他们了!” 两人原未在意后面却已有人上来拉秋葵手臂。秋葵岂是好对付手稍稍一动琴弦已向那人前臂一划。那人猝不及防大惊躲避衣袖还是落下了半片来“呀”地叫了一声道:“刺刺你……” 话未说完他似乎已看清了秋葵的脸呆了一下。君黎也已经看清他脱口道:“夏公子!” 这人正是夏家大公子夏琝。只见他怒而回头道:“是谁说看到刺刺跟这道士在一起的?” 君黎便见到他边上其一是那书画摊的老板见了君黎和秋葵他一脸既惊讶又茫然。只听夏琝又斥道:“这都能看错眼睛长哪去了?” “但我方才明明看见……”那老板还待争辩可是君黎和秋葵自然是不会为他圆场的了。夏琝也觉有些下不来台自己还被人割了一截袖子一转脸对着君黎恨道:“道士我认得你——又来临安招摇撞骗!”说着看了一眼秋葵再看回来道:“告诉你这次选妃是我爹主事凭你们可别想借这机会飞黄腾达!” 这话说得君黎实在有些想笑若不是担心刺刺不明情况现出身来被他发现他大概真要与他针锋相对一番的。当下却也只能笑道:“多谢夏公子提醒了。我飞不飞黄腾达其实公子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这两句话看似轻平却其实带些讥刺足够夏琝怒了。君黎已经向秋葵使了个眼色两人施施然便要上船。夏琝今日身边没带得什么人想想秋葵那一下厉害也便不敢妄动顿足哼道:“道士你有本事把名字留下!” 君黎又回转身来微微躬身行礼道:“有劳夏公子下问贫道君黎还请多指教。” “君黎……?”夏琝面上露出一丝不显著的犹疑之色不过随即消去轻视道:“没听说过。——行你给我等着!” 两人见他匆匆离去也不再理睬便解了船索跃上了船。 正文 七〇 微雨水山 刺刺隔着船舱早就望见了夏琝并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当然就躲着不出只听秋葵一边坐下一边却问道:“你跟这夏公子往日有什么过节?” “没什么过节他看我不顺眼罢了。”君黎道。 秋葵轻轻一笑。“才几天不见你变得这么会挑衅人了话里都带了针似的便真不怕他这个地头蛇?” 刺刺才有些吃惊从舱里探头出来道:“怎么你们方才吵起来了?” “也没吵起来——他是来找你的。”君黎道。“大概是被人看见了你跟我往这里来了结果却拉错了人。” 刺刺才“哦”了一声:“这样么……多谢你们了替我隐瞒。我可真的不想跟他照面。” 秋葵不知她与夏琝的关系也不插言只将伞在舱口撑起转头去看悠悠水波。 君黎却又问她道:“你来临安是准备趁这次机会混入宫中了?” 秋葵头也没回“我是追着沈凤鸣过来的。” “沈凤鸣也来临安了?”君黎道“你——还——” 他想说你还在追着他却预料得到这句话多半又要激起了她的脾气来转念道:“你还没报得了仇?” 秋葵恨道:“我一路上总也有两三次险些就要得手了可是这个奸贼狡猾无比都到最后关头却又被他逃了。” 君黎想起沈凤鸣原说过要替自己引她来南边他竟也没作戏言这一路的交手想来也是他让着秋葵了不觉忍着笑道:“嗯那你现在怎么肯放过了他来游湖了?” “还不是因为……因为临安城实在人多我从陈州一路跟过来都没跟丢过可是刚进了临安竟就不见了他踪影。” “所以就心情不好来游湖了?”君黎笑道。“不过你都追了一路暂且放一放吧他也跑不了。反倒是这次恭王选妃的机会难得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好好合计下怎么混进禁城去?” “……我是在想但……我要去寻琴你们要去干什么?” 君黎便将程平被捉一事说了又道:“所以现在我们两件事并一件就一起吧。” “你们可有什么计划么?” “先头是想了想。”君黎道。“你晓得么当朝天子和恭王他们父子两个听说都很信八字命理回头呢我就编一个合适的八字将你荐上去。待到进去了之后你想必大部分时间会受管束但好在你们女子的地方也许反而有机会谈及琴乐你正好趁此机会打听一下五十弦琴的事情;至于我就尽量找机会看能不能知晓他们将程公子关在哪里。” “等下君黎哥。”刺刺不满地道。“为什么我说我要扮成选妃的姑娘家跟你进去你就不答应现在却让秋姑娘去?” “呃——秋姑娘自己也有事无论如何也是必须去的你就最好不要涉险了。” “……不行你若想把我一个人抛在外面说什么都不行!要么就想办法把我也带进去不然的话你们都别想去!” 秋葵也道:“照我看刺刺姑娘的身手不错有她在我反而放心些否则你一落单出了事恐怕逃都逃不了。” 君黎喟然道:“你以为在那种地方出了事凭武功就能逃得掉?” 秋葵不忿“我们至少比你好些!” 君黎见她又是要斗嘴的架势笑笑转开只听刺刺果然帮腔道:“就是啊若不是非要有个道士不可我跟秋姑娘你一起去就行了还会带上他么!” “也不是不行了。”秋葵故作无谓地道。“刺刺姑娘扮作道士反正这道士那天卜了一卦也是说只要有人陪我一起就会平安无恙那也未见得要是他啊。” “呵你们真有本事就真去啊?若被人问起八字的详情答不出来可不要想到我?若遇到什么事情想到要看上次的爻辞解不出来可不要想到我?若这小姑娘孤身跟一堆男人住在一起碰到麻烦了可不要想到我?若……” “好了!”刺刺嘟嘴道。“我们都是担心你呢谁叫你功夫不济啊出了事都要人家护着你。” 君黎只笑道:“我是算命的你们是学武的我跟你们能比么?” 秋葵掠一掠头发。“我的事情倒不难可是你们要救人恐怕没那么简单了纵然进去了还是以打探情况为要救人只是见机行事吧。” “放心好了我会看着他的。”刺刺很有把握地答应。君黎却睨她一眼。 “是啊你可千万记得看着我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一个人可对付不来!” 三人在船上又商量了乔装改扮、暗中联络等细节随后便在这船上悠悠荡着纵然沉默也觉惬意没了半点尴尬。心情放松之下君黎靠着舱边倒有几分困意上来。 不知不觉像是打了个盹。睁眼时只见自己斜躺在船舱之中也不知睡了多久而那两个姑娘却都不在里头。 正要起身忽听外面传来一声略嫌刺耳的、不知用什么乐器吹出的声音有点像喇叭却又不是喇叭;随后又是一声音高稍微有些异样却好像都是走了音、破了音一般不成调子。 然后便听到刺刺娇声道:“哎呀这个太难了我学不来!” 他好奇掀开舱帘外面天色已转暗但雨好像是停了。船沿上并肩坐着刺刺和秋葵只见刺刺手上捏着一片薄薄的叶子愁眉苦脸地用力去吹又是怪里怪气的“卜”的一声就连秋葵都忍不住笑起来。 君黎微微发怔。他很少看到秋葵笑——不对应该说像这样笑得肩膀都颤起来前仰后合的根本就没有过。只听她道:“算了还是听我吹吧。”刺刺便点头见秋葵也将一片叶子拈起嘴唇轻轻触上。 那叶片在她唇中竟就能发出绝妙的乐音高低抑扬悠远动听。刺刺随意地便将头靠在她肩上手中轻挥着那小小的叶片不过也渐渐缓了就如也听得有些醉。 君黎也便没有打断她靠在舱边始终注视着两人的背影。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不去想这一次是否能平安出来也不去想这样清淡美好的时光是否还会再有。 临安城是真的热闹即使到了天暗因为天气转晴的关系街上人也不见少尤其张起了花灯的地方反而客人如织。 三人到集市买了些必要的衣物装束和易容之物送了秋葵回客栈约定第二天便在此碰面。君黎和刺刺一路走回去将将要转到武林坊刺刺忽抬手指道:“那不是……!” 果然前面远远地能看到张弓长和沈凤鸣边走便说着什么。君黎原也晓得沈凤鸣来了临安却不知张弓长也在便道:“跟上去看看。” 两人悄悄蹑上。张、沈二人折了两折竟然去了夏家庄。 君黎和刺刺在拐角偷瞧只见不多时夏家庄里出来一人请了两人进去情态之中并无敌意。 “奇了夏家庄跟黑竹会这么好。”刺刺道。“上次我来这里夏公子还怒斥黑竹会呢他们的人一路将他追杀进了青龙谷还伤他不轻难不成都是假的?” “那次朝廷还要斩了夏庄主现在夏家还不是替朝廷办事?此一时彼一时黑竹会和夏家庄现在该算是一拨的了吧?” 刺刺将信将疑地看了半天道:“不管怎么说黑竹会的当家和金牌杀手一起登门造访很难得吧?” “沈凤鸣刚刚拿了金牌之位过来打个招呼将往日的冤仇也消解下不算太奇怪。” “看不出来你还挺晓得他们那一套。”刺刺道。“算啦既然是在夏家我们也跟不进去了。” 两人还是又说了一会儿果然张弓长和沈凤鸣久久未出便也无谓多等决意先回家去。 “若有机会你这几日想办法找沈凤鸣打听一下选妃的内情不知他晓得多少?”刺刺道。“反正我是绝对不找夏家的人打听的啦。” 君黎晓得后面那句才是她的重点一笑:“我没想过让你找夏家。” 正文 七一 横生枝节 秋葵还是第一次穿上这么浓色的衣衫。深紫色的衫裙比一贯的白色打扮更显出些冷傲也因此愈发显得整个人由脸到身都如雕琢出来的一般有致真正是个美到毫巅的人物。 以至于刺刺看着她都像是呆了。 “秋姐姐。”她喃喃地道。“你真是漂亮。我若是恭王啊一定挑你。” “今天张告示了。”君黎在一边道。“凡是这几日递进八字通过了的这月二十先是‘貌选’再是二十一日‘才选’。貌选嘛倒是不担心……” “怎么才选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啊秋姐姐懂得诗词音律又弹得一手好琴……” 君黎咳了一声“不是说她没才只是……” 他便正看着秋葵:“我跟你认真说你别生气——你若过了貌选想必就要呆在里头了我怕的不是你过不了什么貌选才选是你一贯为人有些……有些孤僻。若我和刺刺就在边上也就罢了万一你一个人一言不合的就与人争执起来恐怕要吃亏。” 秋葵知晓他说得没错却还是瞟了他一眼就转开头去道:“谁晓得进不进得了禁城没准头一道合八字的就要被刷了下来。” “不会的。”君黎笑道。“我已经把你写小了三岁了虽然仍是比不得那些十六七岁的姑娘……” “你说什么!”秋葵便扬手作势要打他眼睛向他一瞪只见他竟然在笑居然心里就一抖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来。 只听君黎笑道:“那也都没办法啊说你十八九岁大概还有人信;说你十六七那未免有些……” 一边刺刺早就狠狠捶了君黎一拳道:“君黎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只想她知道禁城里不比别的地方进去之后被人说这样的话也是很寻常的。像这样的事情怕都算不上什么折辱说不定还有更匪夷所思的别什么事都较真有些人就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就好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知道孰轻孰重的好么?”秋葵有些不忿。“你教训完了吧道爷?” 君黎只好一笑“完了。” 这日下午宫里专门派了人就开始收民间女子的八字帖直收到十五日总共大概有个两三百户人家的女孩子要报名。十六日便来贴榜大概有一百名女子入选加上官宦家小姐二十个总共一百二十人可以参加貌选。挤着看榜的不是形形色色的道士就是女孩子家里长辈榜没贴完就是个水泄不通。 偏偏刺刺非要跟着一起来看君黎只好把她带上。便在头两张榜上他就一眼看到了秋葵的名字心中便淡定回头道:“走吧她在了。” 刺刺却仍在张望一直看到后几张她才突然眼睛一亮嘻笑抬头道:“嗯走了。” 君黎才觉有些奇怪道:“你在看什么?” “唔没什么回去再告诉你。” “刺刺你别卖关子。”君黎一手往她肘上握定目光便扫过她适才看的最末几张忽地看到一个叫“秋刺”的名字吓了一跳回头道:“你不会是……” 刺刺早就别转了头就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拧声道:“快先走了回去再说!” 君黎未敢相信刺刺会这么大胆瞒着自己做这种事但转念想想她从来就是这么大胆也不是做不出来。便拖了她到人少的地方道:“那个是你么?你什么时候将自己的帖子交进去了?竟然说都不跟我说一声?” 刺刺见他面色沉下也有点怕低低道:“我跟你说了你一定不肯啊最先也不是没说过……” “你……” “你骂我好了啊!不过骂也没用我已经通过了。”刺刺说着倒是嘻嘻笑起来。 君黎当然也不能真的就开口骂她只能哭笑不得道:“你的八字递的是什么?谁给你解的?都写了些什么?” “就是我自己的八字了……言语都是自己编的嘛就说些好的咯什么旺夫啦旺子孙啦命里逢凶化吉一帆风顺啦之类。” “……这些在里头都是有人要看过的可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真不晓得怎么就让你过了。” “嘿嘿也说不定我就真的是那么好呢?反正现在也通过了唔不过回头貌选也不晓得过不过得去。”刺刺说着又显得有些发愁。 “你还敢去貌选?”君黎怒道。“你晓不晓得万一后面你过了貌选到头来又从禁城里逃出来这够算得上欺君了?” “哼那你为什么让秋姐姐去?她回头不也是一样要逃出来?” “你担心她做什么——她可跟你不一样本来就出身远僻之地孤身一人没有牵绊避回去谁找得到她?你的身份就不同了你明知现在青龙教跟大内的关系很紧张若你又惹出这样的事情回头总也要有人收拾这摊子——还不说夏家了你这下倒是不避夏家了?不怕跟夏琝打照面了?” “我会易容的呀——我不叫人发现是我不就好了我名字也不是真的。君黎哥……!”刺刺撒起娇来。 “貌选的通通都要拿清水洗脸你易什么容?”君黎反而益发生气一把拉着她便向秋葵客栈行去道“你再这样任性妄为连扮小道士跟我进去都休想!” 刺刺觉出他这次是当真生气。她还没遇过他这样从来他都偏让自己纵然自己任性妄为撒个娇也就算过去了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次自己也算是思前想后才作了这决定的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对至此。 固然她和秋葵一起等同于留他落单。可是要找程平从君黎这一头说不定根本难有真正的机会。一个道士就算荐了合适的人又怎样呢?唯有借选妃之机深入宫中才有可能。 一路悻悻地到了秋葵屋里只见她站起迎上来道:“怎么样看了么?” “看了你在里面了。”君黎道。 秋葵“哦”了一声“看不出来你编的生日时辰还不错。” 一顿却见君黎面上殊无喜色不由皱眉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还是照原计划准备下我们明天再来找你。” 说着又一拉刺刺:“走。” “喂今日不是说要给刺刺扮下道士看的?”秋葵上前道。“怎么了?刺刺你怎么也哭丧个脸?” “我把君黎哥惹不高兴啦。”刺刺噘嘴道。“他可凶了呢。” 秋葵转向君黎却听他向刺刺道:“你卖乖也没用这事情由不得你。貌选前后你都休想离开我半步。” “到底怎么了?”秋葵狐疑道。 “小丫头私自偷跑去递八字贴也要参加选妃若非方才在榜上看见我还不晓得!” 秋葵吃了一惊。“刺刺原先说得好好的你怎么了?” 刺刺不高兴道:“你也来说我!我是为了别让你落了单!” “这个……我晓得。我的意思是那天不是说好了你和君黎一起你还要照顾他的啊。” “是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处境更危险一些我和你在一起有个照应。不是说你们那个卦上说你一定要有人陪着吗?可是这样让你去选妃有好多时候你还是一个人我们都没法和你在一起的;那日君黎哥还说起万一你跟人起争执若我们在边上就好啦——那我猜想那一卦的意思就在于此了也许你要跟人争执的时候我们有人能圆个场就会没事。” “我知道你是为了秋葵好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你也就不要横生枝节了。”君黎道。 “我……横生枝节?”刺刺咬唇道。“我晓得啊你怪我这个时候给你们添乱了是不是?但——你仔细想一想到底怎么样安排才是最好的?我作为一个女子进禁城总比我扮成男人扮成个道士进禁城安全一些吧?你说我这样参加选妃危险可能会是欺君之罪怎么不说我若是个道士回头连带着不也一样是个欺君之罪?” “那你就别去啊!”君黎没好气地道。“早说你别去最省事给我在外面等着!” 刺刺从没被他这样抢白过呆了一下气鼓鼓地道:“不要跟你说!早知道不告诉你不要你管你本来也管不着!”说着赌气便走。 君黎晓得自己话说得重了当下只能向秋葵看了眼:“明日再来细商。”便要追出去。 “哎君黎。”秋葵叫住他。 君黎一停目光望向她。 “她还小你……哄哄她就好了别那么凶。” “我晓得。”君黎闷闷说了句。“你不用挂心。” 刺刺跑到外面越想越气得厉害便在街上愤愤奔跑起来。君黎远远瞧见便跟过去瞧她越跑越快料她真是情绪上来便保持这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她跑得慢下来他才上前了些。 “刺刺。”他到她身后丈许才开口叫她。 刺刺吓了一跳忙一转头“你跟着我!” “怎么敢不跟着。”君黎苦笑道。“消气了没有?好了就回家去吧。” “消气?”刺刺冷笑了一声下巴一抬“倒怪了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要去选妃这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同意那你尽管不同意好了我选我的一点都不来跟你生气!” 君黎脸上变色。“刺刺你别自说自话了这一次我们……” “你是我什么人啊?又不是我舅舅了你管得着我?我要进禁城死生由我。要是貌选、才选我落了榜我也没话说但现在你就别来拦着我了我也不会听!” 街上人多便有人好事来围观。君黎可不比她肆无忌惮的上前便要拉她好歹去个人少的所在却不料刺刺见他伸手反手一脱偏生不让他碰着。 君黎一急斜腕就擒她。刺刺未料他会来这一下追击未防之下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欲待去挣谁料他这次真的用力竟半点挣不开。 她只好被他往僻静的小巷里就近拖去进了巷子他才将她一松。刺刺有些犹豫揉着手腕却又挺直了背道:“干什么你还想打我不成?你打得过我么!” “我打不过你。”君黎道。“你不是一贯晓得我武艺低微我又江湖经验不足我又头脑不灵光——我什么都不行所以你不是早就打算了跟在我身边保护我么?你去选妃了我这边遇到事情怎么办?” 刺刺一怔。她没料到他气势汹汹将自己拖过来会说出这些个理由虽然明知这几句不过是反话目的只是哄骗自己别去那个选妃但她着实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默默侧开脸去。 正文 七二 前途未卜 君黎见她沉默下来也沉默了一会儿道:“刺刺这件事你先听我说。并不是我不在意秋葵的安危但她和我们的目的不一样她是来寻琴的还容易些一朝目的达成也就退走了;若你与她在一起你的目的却是救人她必定不会坐视你孤身犯险你岂不是又多连累了她?”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我……我是没资格管你但这话也是你说的‘就算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也不用像对待仇人一样对我吧?’既然这一路我们都是为了救程公子来的就算只有那点同仇敌忾的关系你也晓得我并不是为了要管你而只是不想……” “我哪有像仇人一样对你!”刺刺回转了头来气鼓鼓的表情几乎像只河豚。 君黎一呆刺刺嗤笑一声道:“你倚老卖老就晓得说这些道理给我听都快赶上我爹了。就连我爹都没你那么啰嗦的。” 君黎听她口气缓和就一笑道:“你不生气了吧?” “生气啊除非你给我打一顿。” “……哦可以啊只要你答应我不去貌选你随便打。” 刺刺白了他一眼转为发愁:“可是我真的担心啊我们只是两个道士的话真的能打听到大哥的所在吗?” 君黎将手放在她肩上。“你便这么不相信我?” “我……”刺刺没说出话来但心里大概是真的不太相信的。 “我跟秋葵是这么说的”君黎道“我不要她管我们找人的事情但我要她一旦入了宫有机会和里头的人物说上话便要力陈我们这些道士的好处尽可能让我们有机会被重要人物召见这样就有在宫中行走的机会。其实这也不是三皇子第一次娶妃了现今的恭王正妃就是由道士引荐的可见至少这恭王是对道学极为相信的而且听闻他受宠于当今天子而他自己又尤其与太上皇也即他的叔公要好若有机会见到恭王我想我们打听或行事会方便很多。” 刺刺还待说什么君黎又接着道:“不管怎么说我也跟秋葵说好了只要有机会就联络至少互相知道所在也并不是说一直就留她一个人了。里面是什么样我们现在都不晓得也只能见机行事。” 刺刺沉默了半晌道:“好了你让我再想一想。” 君黎知道一时逼不得她放缓声音道:“那我们先回去吧。” “你这两天有没有找过沈凤鸣?” “我按照以前联络的暗号在临安城好几处留了可是好像没有反应。”君黎道“也许他没看见也许他也想不到我来了所以没在意。我后几天再试试吧。” 刺刺“哦”了一声跟他往外走。 正是午后街头的喧闹依旧。 刺刺终究还是依了君黎的意思这之后的几日才太太平平地依照计划过了。她也没那个心情真去将君黎打一顿只是将此事“记下”料想如果真能救得了程平出来怎么样都是好的还在乎这一口气么? 貌选之日转眼即到。虽然当日应该不会有他们道士什么事儿但刺刺还是作了小道士打扮跟着君黎出来看。 其实也看不到什么秋葵等人一早便到内城西边大门处等候一众女子挨个被念着名儿便由专人领了进去。只听前面“秋刺”“秋刺”地喊了有五六遍。刺刺抿紧了嘴不敢出声只抬眼瞧瞧边上的君黎。君黎没在看她但是手却狠狠地将她攥紧直到那唱官令人将这名字划去了才松开。 这之后隔了一会儿才喊到了秋葵。她回眸朝两人所在之地望了一眼刺刺晓得这一别后面的事情便不受了自己控制难说何时再见正有些黯然忽见门里走出来一个人便向秋葵一指道:“喂你先停步!” 君黎和刺刺都吃了一惊。这人正是夏琝——原来他正在这批主持貌选的官员之中。想起那日他曾在西湖边说过必不让君黎和秋葵选妃得逞、“飞黄腾达”如今他借职务之便还真的从一开始便行阻挠! 秋葵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但此刻也只能佯装不晓顾自跟队伍走着。夏琝见状哼一声便令暂停了念后面名字上前便待拉秋葵出列。 “君黎哥怎么办?”刺刺急道。“他……他竟这时候来捣乱!” 君黎也是措手不及正犹豫是否就要插手忽然门里另一侧又现出一个男子来边径直向夏琝走去边哈哈笑道:“夏公子真是巧啊先前竟没看到你。”说话间一把搂住了他肩显得极为熟络亲昵当然也将他原本伸向秋葵的手用身体一隔隔开了。 夏琝被他一阻当然下意识便要推可是那人似乎熟络得过了头搭着他肩便向一边行去道:“看来夏公子也对貌选尤其有兴趣啊?不过人还没进完真正开始貌选恐怕要午时了别心急一会儿才有好看的先去喝一杯怎样?” 他说着话另一只手却向后挥了挥似乎是示意那唱官接着念就行。唱官还在犹豫究竟该听他的还是挺夏琝的那人便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唱官才忙微微一躬身表示应承直身又开始念名字。 这一回头秋葵的目光与他也是刹那一相对。那里面不无暧昧调笑的神色令她一口贝齿霍然咬紧。沈凤鸣。这个自进了城就跟丢了的沈凤鸣居然在这里——在内城里!看上去他和选妃的事情似乎也不无关系而他在这件事上的地位与夏琝的地位似乎也不相上下。 只是纵然胸中仍有对他的千般怒火此刻也只能按捺住了随着队伍往前走。已经进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不能因为任何缘故而弄得砸了——自己在君黎面前答应得轻巧:“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知道孰轻孰重的好么?”——现在混进宫里为重沈凤鸣的事情只能放轻了。 外面的君黎和刺刺也是松了一口气。刺刺却好奇起来——沈凤鸣如果说他是偶然出现在这里又恰巧在夏琝要拦住秋葵的时候将他拉走也未免太巧合了吧?想着便道:“看来你在城里留下的暗记他有看见了。” 君黎却沉吟道:“我只留暗记想跟他见个面说话他没来也就不该知道我们的计划。” “他或许看到了貌选名单里有秋姐姐就猜到了。若他能牵制下夏公子倒是好事只是唉他的立场——实在也不能完全信任。” “这么看来他先前应该是不方便来见我。”君黎仍在沉吟。“不过既然他知道秋葵要选妃只要能照应她的安全就算帮了我们大忙。别的我们本也没想指望他。” “但他——真会照应秋姐姐吗?”刺刺犹疑道。“他跟你是还不错但跟秋姐姐好像……好像过节很深。” 她说着似还有话要讲却欲言又止。 君黎见她踌躇不由道:“你想说什么?” “唔我反而担心他既然也在这场选妃里这回虽然是将夏公子拦了但也许反而——反而有别的目的反而更要在后面为难秋姐姐。”刺刺虽然语气不甚肯定但还是说了出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君黎皱眉。在他印象里刺刺应该从来不是个喜欢这样悲观看待事情的人也必不是喜欢恶意揣测别人之人忽然这般提法应该事出有因。 “呃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多虑。”刺刺低着头道。“我们先回去吧现今也帮不上忙了只能等明日黄昏貌选的结果出来再说。” 君黎点点头与她往回走着忽地想到道“是不是这两天你跟秋葵单独的时候她跟你说过些关于沈凤鸣的话?秋葵对沈凤鸣的……敌意很深她的话也许会有些偏激。那日沈凤鸣曾帮我们一起去黑竹会救人你也记得的也应看得出来他至少不会是个落井下石的人所以——这次最多他两不相帮却应该不会去为难秋葵。” “嗯就是因为他帮过我们我才不能完全肯定。”刺刺低头说着忽然站定抬头道“我……我这样讲吧。如果秋姐姐和沈凤鸣两个人在你面前说同一件事却说得截然相反你会信谁?” 君黎沉吟一下“我总是信秋葵多些她……应该不太能说谎;沈凤鸣就算没恶意也喜欢胡说。” 刺刺两手一拍。“是啊所以啊所以我才担心呢。君黎哥若不是你一定执意拦我我……我方才真想陪秋姐姐一起进去防着沈凤鸣!” “秋葵到底跟你说什么了。”君黎笑道。“沈凤鸣那日也没跟你说几句话又有哪件事情他们俩说得不一样了?” “就是……就是娄千杉的事情你记不记得沈凤鸣说是娄千杉对他用魅惑的功夫想趁他心神不定的时候杀他。可是可是秋姐姐说不是这样的她说是沈凤鸣去招惹了娄千杉。我想起那天二哥也是说我们误会了娄千杉也许娄千杉真的是无辜的也许沈凤鸣就是个坏人呢!” “秋葵那天晚上很晚才出的门理应不知道沈凤鸣和娄千杉是怎么冲突起来的——她是怎么说的你详细告诉我。” 刺刺有些犹豫。“其实也不是她说的只是她给我看了一封书信是娄千杉走之前留给她的那里面将当日发生的事情都写了。她……她说原本也想告诉你因为她很担心你一直那么信任沈凤鸣也许会被他利用可是那信……有些女孩子的话却不方便让你看所以她叫我提醒你不要那么信任沈凤鸣他……真的不是好人。” “唔不方便给我看倒没什么但——若真如你所说那封信是娄千杉留的那么这个问题就不是秋葵和沈凤鸣两个人我相信谁而是娄千杉和沈凤鸣两个人我相信谁了对么?” 刺刺一怔“也对。那不用说了这两个人你肯定是信沈凤鸣了。” “我不是信沈凤鸣我只是不信娄千杉。如果娄千杉在信里说了沈凤鸣的种种坏话那么……我倒更要相信沈凤鸣是好人了。” “哎呀你……你不懂啦你……你……你不晓得娄姑娘多可怜秋姐姐说她也亲眼看到的——哎跟亲眼看到也差不离了她再说什么坏话也是应该的了!” 君黎见她语焉不详但说话间忽然却将脸别开去了一转念多少猜到了些这“不方便让你看”的事情面色不觉也一凝。沈凤鸣的确不是没可能对娄千杉做出这种事情来纵然有再多的前因若最后成了男人对女人的欺负终归也没借口可辩。 “但……他不会动秋葵。”他想了想还是坚决地道。“他答应过我的。” 刺刺见他似乎猜出了其中意思也有些怯赧嘟囔道“难说。本性难移嘛他……他若是好色之徒……” “你还真以为他色胆有多大?不管怎么说秋葵是去选妃的他还敢动可能会成为王妃的人?” 刺刺才总算定了点心哼道:“对谅他也不敢。” 正文 七三 前途未卜(二) 沈凤鸣若不敢夏琝呢? 夏琝也不敢。 若在貌选开始之前便将秋葵驱离在外自然没人管得着可是一旦开始了貌选似秋葵这样显眼的女孩子忽然退出不见了难保不让人怀疑。 除非她在貌选中出局。可是她怎么可能出局。 沈凤鸣打从早上遇见就跟夏琝寸步不离两个人先去喝了一会儿酒被人来请说貌选要开始了请两人赶紧过去夏琝也就匆匆来了。礼部和宫中都派了不少人来是为貌选主要评分之人;自己和沈凤鸣则分别代表夏家庄和黑竹会倒不会在这次选拔中评分只是作为这次选妃的要紧人事也非出席不可。 貌选的人十个分为一组总共十二组最后要选三十六人进才选。秋葵是头一组。夏琝并不晓得沈凤鸣与秋葵相识只是见他从落座开始就一直盯着秋葵没动过心下不觉好笑故意凑过去道:“沈兄看来你对那个小妮子很有兴趣?” 沈凤鸣便侧头道:“怎么难道夏公子觉得这一组里头还有比她更值得有兴趣的?” 夏琝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紫衣女子真的很美身材又高挑在一应少女之中如夭夭荷花美艳绝伦。 沈凤鸣早就转回去继续看着。他知道秋葵要来临安只是原未料到自己会恰巧奉命在此出席。若能一路这般见着秋葵倒也算是件乐事不过“生意”上却未免有些亏了——早知如此那日君黎要雇自己替他“暗中照应”秋葵的临安之行就该接下来这活计毫不费力却少赚了一笔。 他想着嘴角不自觉微微浮起些笑随后不免又有些担心。到目前为止他尚不知道明天的才选之后事项是怎样安排但无论如何这事不可能拖过年甚至恭王可能想在岁末宫筵上就宣布新妃的人选算来——不过九日的余裕而已。目下想来也只有趁着便利尽早帮她达到了目的让她早点离开——最好在见到恭王府的人之前就离开。 可是那日君黎并没有告诉自己秋葵来此究竟所为何物。这事情——要从何帮起? 这一番貌选还是到了日落方歇容貌之事有时候也多费思量。主评官便让众美先行歇息第二日尚有复选相待;而复选之后下午便要才选最后剩下的让恭王府看的不过一十六人。 其实落选未必不是件好事——次日黄昏时分从内城走出来的落选少女也并非个个都面容沮丧有些甚至还雀跃欢喜。毕竟嫁为王妃有时候意味着孤独一生而“凡入貌选者皆赏银二两以作途中之资”——白银二两于好多穷人家来说真的不算少了。 君黎和刺刺并没有等到秋葵。这该算是意料之中不过两人还是有些不放心眼见内城门要关忙上前拦住那官员想问个究竟。 那官员正是先头一日读念名字的唱官闻言又见到君黎和刺刺都是道士打扮嘿嘿一笑道:“两位道爷这是好事了看来您们推举的姑娘是过了貌选才选了便算最后嫁不了恭王这才貌双全的怎么都能有个好差事。” 边上还有旁人便好事问道:“现今应该还有一十六位姑娘在里面留着难道说一口气有一十六个好位置?” 便有人笑话道:“宫里是什么地方区区一十六个女人还消化不了了?” 那唱官好像意识到自己多嘴忙挥了挥手道:“要关门了你们等待消息就是了。” 君黎和刺刺只好随人流而退隐隐约约看得夏琝也带随从出了内城径往夏家庄的方向去了。 “看来是暂告一段落了。”刺刺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秋葵到了这一步应该便有机会面见恭王府的人按照惯例理应召我们入见。明日应该会有正式榜文贴出。” 刺刺仍是看着夏琝远去的方向怅惘道:“真是的明知夏公子晓得却又不能去问实在难受死了。这个时候才真恨不得有个在朝里做官或是在宫里办事的朋友才好。” 正说着忽然背后一阵微风拂过让她轻轻一悚下意识回头“谁!” 背后远远的是巨大的落阳红彤彤的就快要消失半昏暗的气息里有什么人影一闪而过入了旁边窄巷。 两人对视一眼往巷子里跟进去。 那人拐了好几道弯才在一处尤其狭窄昏暗的巷子里停了下来一边回身相待一边反而又取一块黑布将脸蒙住。君黎到了近前已经认出他来不由失笑道:“沈兄这就不必了吧蒙不蒙着脸我也认得是你。” 刺刺也惊喜道:“沈公子太好了啊我们正愁找不到你。” 沈凤鸣很有点无可奈何。“你们是‘太好了’我却一点也不好。若非得知件麻烦事我也不来找你们。” “秋葵碰了麻烦事了?”君黎不无紧张地道。 “眼下还没但或许很快会遇到。”沈凤鸣道。“秋葵今日过了才选你们也晓得了吧?她们明后日应该会安排休息下我听说恭王府明日可能会设宴要请她们的亲友前去你们道士应该也算在里头。” “唔那是好事——我们正是想早点去接应秋葵她一个人在里面毕竟危险。” “话虽如此但我也听到一个消息说——在安排她们见王府的人之前有一个人要横插一脚先见她们一见美其名曰——替恭王再把一关。这个人——目下在大内没人能得罪得起很麻烦。” “你说的不会是朱雀吧?”刺刺道。 “你们也知道朱雀了?” “当然知道只是……选妃的事情关他什么事?” “此举其实有内情。”沈凤鸣道。“我说的麻烦事就是这个了——既然你们晓得朱雀也不消我多费口舌总之若想保秋葵无虞决计不能让她见朱雀所以无论她要找的东西能不能找到见朱雀之前一定得离开否则就休想出得来了。只是这话我跟她讲想必没用只能你们明日进去后设法告诉她。” “你的意思是——她还有两天时间?”君黎道。 “最多两天。到时我安排下让你们逃出来应该还不成问题。” “我不懂。”刺刺插言道。“朱雀虽然武功厉害但秋姐姐跟他素未谋面又无仇怨见见又怎样?我们……老实说朱雀若不出现倒还麻烦呢!” 沈凤鸣皱眉“朱雀和她要找的东西有关?” “不是是我们要找他要人——要平哥哥啊!”刺刺道。“对了你这些天可听说平哥哥怎样了吗?” 沈凤鸣似才想起些什么似的吸了口气道“程平——我还真忘了——说来这么多天一点都没听到他的消息。” 君黎便道:“那日我们本来已经将他自张庭手里救出谁料后来朱雀亲现将程公子捉走。我就是担心他的安危所以来了临安之后留记号想向你打听消息谁料你竟不出现。” “我还道你是为了湘夫人的事情——若是这样我想办法帮你们打听一下你们自己可别轻举妄动。” “但若照你的说法我们最多逗留两天都得离开?”刺刺道“那怎么来得及呢——秋姐姐见朱雀又如何?她们毕竟是恭王府的妃子人选朱雀也不能拿她们怎样吧?何况一十六个人呢总不会独独为难她怕什么?” “你方才说的‘此举其实有内情’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君黎也道。 沈凤鸣叹道“问题就在于这一十六个人这回可能一个也成不了恭王妃。” “为什么?” “你们可晓得恭王前两年讨的那正妃么?这女人听说极为善妒。皇上偏爱恭王这次有心再给他选个侧妃恭王妃当然不敢当时说不可是私下里却是兴风作浪的逼得恭王一个也不准收哪怕做妾做婢她都闹得厉害。恭王也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竟也不敢驳她又不好跟皇上明说恐怕是私下里便跟朱雀去说了所以今日冒出来这个消息说朱雀要看这一十六个人——你晓得朱雀是什么样人么?他在大内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一十六个人恭王不收他敢收。说是替恭王再把一关哼不过是他自己欲享美色!” “不……不可能吧!”刺刺掩了口未敢相信地道。 “有什么不可能。”沈凤鸣看了她一眼忽转念将君黎拉到一边道“哎有些话小姑娘听着也不合适我跟你说朱雀这个人好色如命宫中女子被他染指过的不知有多少而且还有个传言说他不止好女色还……” 话未说完刺刺已经挤过来道:“你们说什么不让我听啊!” 他只好住口不说了回过头来道:“总之你明白了么?别让秋葵见朱雀就这一句话。” 君黎咬唇。“秋葵的脾气你却晓得如果东西没找到就算我拿朱雀压她她也未必肯答应走。” “那就是我要问你的另一件事了:她来宫中找的是什么?你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忙。” “是五十弦琴。”。 “‘七方’?”沈凤鸣脱口而出。 轮到君黎惊讶:“你也晓得‘七方’?” “呃我……我听说过五十弦琴‘七方’。”沈凤鸣转为含糊。“她怎会来这里找?” “其实不是找七方琴。她自己身上平日携的就是七方琴的一半另一半是下落不明了;她只是听说宫中有五十弦琴想找来作为‘七方’的替代。” “……湘夫人真算琴痴啊为一具琴敢冒这个险。”沈凤鸣摇头道。“好吧我知道了程平的事情五十弦琴的事情我都去打听看看。你进去之后别寻我反正若有消息我就设法通知你们。” 君黎点点头。沈凤鸣便道:“我要走了你们多耽一会儿再出来。”便反而将面上黑布扯下沿小巷钻了出去。 刺刺侧着头看他的背影半晌才喃喃道:“喂君黎哥‘那个’事情你干么不问他?” “‘哪个’事情?” “就是……‘那个’他和娄千杉的‘那个’事情啊。” “方才哪有时间问‘那个’。”君黎道“你就这么关心‘那个’事情的真相?” “因为……因为我现在真的糊涂了到底他是不是好人?我……我越来越觉得他不像个坏人了可若是那样岂不是意味着秋姐姐和我二哥都被娄千杉骗了?” 君黎就笑笑“谁是好人谁不是问也是没用的。你不是总说自己直觉最为厉害了么就相信自己的感觉就是。” 刺刺唔了一声忽然像是振奋起精神道:“好吧那既然有他帮忙我们这次一定要把大哥救出来!” 君黎点点头。他没有问她甚至也未敢去想——救出来之后呢? 程平的身份注定着他得不到自由。 正文 七四 夜探禁城 难得能休息两日秋葵总算松了口气。如今她们已被安排在一人一间的精舍之中秋葵舍外腊梅正香闻着心情也舒畅起来。 便今日下午的才选正有礼乐部要人在场。秋葵虽不擅交际但那一手好琴早就引起人注意是以众人交谈也没忘了她她便旁敲侧击地问起过五十弦琴但回答却令她颇为失望:本朝以来未曾见过。 想来也不无道理——南朝天子都是从旧都心急火燎地逃到这里来的旁人谁还会记得将这样东西搬来?可是乐音风雅之事却似乎是大宋近几朝天子身家性命一般的事情别的没有这些个稀有的享玩之物怎能没有? 她便还是不死心。乐部没有但也许只是乐部的人不晓得——皇室的宝库之中应有此物。 但自古没听说谁从皇家宝库中盗物轻巧来去的起码也要真成了王妃才有可能接近——可难道为了这具不知道是否真存在的琴去当真成了王妃?这可不是她本意。 ——就算君黎不说她也知道在被恭王府的人真正看上之前一定得离开。 随身带着的是那一具普通的七弦琴。今日下午的才选她原是想奏那一曲《湘君》的但一见到沈凤鸣也在场便郁闷非常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用那一首曲子于是改换了一曲《行行》。这是自四个多月前在鸿福楼听君黎说起他那道号的来历之后她渐渐回忆起师父以往奏唱此曲的细节将原本没有特意去记的曲子连忆带改成了曲章。在后来几个月里她偶尔也会弹起总觉内里的孤独又何止是君黎当日叹的那一声。 比起《湘君》那般至少还算乐在其中的相思情结那般或还可有回应的款款心曲这曲《行行》却好像看透世情般悲凉。当初不自觉唱着《湘君》的自己想必也是未曾揣明了和君黎之间的痛隔虽然不无苦涩毕竟还聊作寄托;但如今看他他未变却正是这未变告诉了她她的决离是一个全然正确的选择。他们果然只能止步于此作这样的朋友而已。 至于师父当年又是为什么而叹咏《行行》怕是自己永远也无法得知了。她想着手指便又不自觉地抚上琴弦朱唇微启随着琴音静静而唱: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此刻在武林坊民居之中的刺刺也正支着脸发呆。“君离”。她也在喃喃重复这两个字。从第一天来她就看见后院地上往日里写满的“我叫君黎”这四个字而其中字与字缝隙中夹着的“我叫君离”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君离”。“与君生别离”。她自然也懂得将它们联系起来甚至胡思乱想着是否这与他非要离开顾家有关。可是这些问题她没有办法问因为他们说过“不翻旧账”。 有时候她倒希望看到君黎对秋葵会有些特殊的举动、言语来证明他其实是可以对一个人很亲近、很关心、完全没有隔膜的。但好像也并没有。不是不亲近不是不关心但大概也只有身在其中才体会得到那种刻意保持距离的感觉。 果然他仍是如此。而且不但是对我对秋姐姐也是如此。她叹了口气。早先听过沈凤鸣叫他湘君叫秋葵湘夫人她还像有了大发现一般拿来追问君黎是怎么回事。可是君黎只是淡淡回答说:“沈凤鸣从来喜欢胡说八道。”她想想也没什么可反驳。 本来以她这般年纪这种事情无谓多想可是独个人的时候她偏偏发起呆来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世上为何会有这样融化都融化不了的人。难道道士真的和常人就不同?可是——自己却偏偏不要他这样。 等大哥的事情了了——她心想——我一定想办法让你高兴起来否则我也就不是单刺刺了! 曲子终了秋葵抱琴站起。四周已是一片静谧她悄悄踅出。 琴音可不仅仅是用来抒怀的。悄悄加入魔音也可以不知不觉中使人熟睡。如今守在附近的人应该都已睡去自己出去便算只是踩踩地形探探消息也是好的。 一十六名待选美人四人一院共占了四个别院。出了院墙虽说这内城号称十步一哨层层设岗但其实远没那么大阵势一到晚上唯见昏暗。 秋葵仗着目力辨清小径一步步向深处而行。走不多久只见一道清清河水蜿蜒而至。而那河上隐隐有舟行泛出烛火灯光又有人喧哗吵笑。秋葵忙掩身于树后心内暗道这禁城之中居然有河流看这位置该是引了运河之水又凿出的支流。而这么晚了不晓得哪家王公贵族又在河上泛舟消遣。 藏了一会儿并无什么动静那船也远远去了除了许久才路过一次的巡卫除了几处府邸门口挂着夜灯笼多仍是一片漆黑。她便沿河而行可那河到了一处宫门却又断了流。 她忽地想起选妃时听人谈论过河道断流处——可不就是太上皇居所重华宫的偏门?此处乃是昔年奸相秦桧的旧邸秦桧死后却被当今天子收了扩建了一番比原先更大了不知多少内里更有殿院若干。眼见此处灯火明亮人员似多她不敢造次远远避开。这些地方她可没法进得去。 还想去别处算算离开时间也不短了唯恐院口那些人醒了自己再回去便露了痕迹只得原路折返。内城太大一时之间也探不到竟。 回程上却又逢着了那只船折返只见岸边却忽然灯火大亮了起来。秋葵一惊要避那光便就近向一处府邸后藏身只见那船正要在此处靠了船上方才似乎是一场筵聚如今更近了笑声说话声更是清晰可闻。 只听一苍老些的声音道:“这次选妃如此顺利也全靠二位上心。” 便听有两人先后谦谢了用语间秋葵却大是吃惊原来先前说话的听称谓竟便是现今的太上皇赵构了。至于那说话的两人言谈间也听得出一人是夏家庄庄主夏铮另一人则便是张弓长。 另有个年轻声音也在旁说话似乎便是恭王。秋葵心下一一将人数过又不免奇怪怎么恭王的亲事却由身为叔公的太上皇出面来宴请?她也怕自己会否听错了什么便欲远远看一眼但头只刚一动想探忽觉一股杀意从那船上瞬时涌出烈得她满腔皆凉贴住墙根竟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她已知不好。那船上应有非常之高手自己才动就已被发现。以自己目下的身份在此偷窥皇室之人且是太上皇这……只怕是杀头的罪!就连今日刚递上了名字的所谓“亲属、举荐者”的君黎和刺刺他们两个说不定都要被牵连了! 心一瞬间沉到了底。怎么办?要逃么?可是被那杀意这样压着又逃得掉么?船上夏铮已喝道什么人出来!众守卫立时严阵以待便有人寻摸过来。 正是百无一计未防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她一拉似是用力很大就像是将她一下子拎起来丢到了后头去。秋葵被摔得痛极却又哪里敢出声却见这个摔了自己的人已经迎上前去了。 她只来得及看到他一晃而过的背影随即便已被折过了视角。只是听到他随后说话那犹豫未确的猜想还是被证实了。 正是沈凤鸣的声音:“太上皇三皇子诸位大人请恕罪凤鸣深夜在此信步而行未料几位大人正在此下船怕惊扰上皇适才就隐在屋后不想还是没瞒过几位大人……” 赵构似乎并未见过沈凤鸣秋葵只听到一阵低语之声应是有人告知他沈凤鸣的身份。只听张弓长也告罪道:“上皇请息怒是卑职治下不严致有此闪失还请上皇降罪。” 只听赵构道:“既然是张大侠的人朱雀你自看着如何发落。” 秋葵听到“朱雀”两个字心便像突然多跳了一下。原来有他在场!难怪这样轻的手脚也会被发现难怪会是这样排山倒海的杀意过来。她没见过朱雀的面可是听君黎和刺刺说过程平被带走的情形料想这宫中也唯有他有这样的武功了。 想着时才突然意识到那杀意不知何时已消弭。不过她还是一动也未敢动只将自己埋在房屋的阴影里听一群人下了船沿着河要将赵构送回重华宫去。人渐渐行前她才在已转的角度里得以看清一群人竟浩浩荡荡有三十多个除开赵构、恭王赵惇、朱雀、夏铮、张弓长、沈凤鸣还有几个兵士、随行太监、美婢。但她可没漏看一伙人的中间赵惇身后朱雀身侧还有一个人一个始终未曾说过一句话的人——虽然已是很远但应该不会认错——程平。是他那个君黎和刺刺一心要救的少年他在这里!没有半分行动受制的样子他在这一群人庆功的船上在和太上皇、恭王一起的筵席里! 只是如今自己余惧未消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人走远了她才觉出右臂、右腿都是火辣辣地痛几乎是咬了咬牙才能站起来更不敢再多逗留慌忙悄悄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正文 七五 变数忽至 肘上、腿上都有不轻的擦伤。她用屋里的酒小心清洗了伤口疼痛之余躺到床上才来得及想起沈凤鸣如今不知要等来什么样的发落。不过料想他背后有靠山又有什么好怕? 只是这一次逢着他却不同以往不要说说句话了就连交流一个眼神的时间都没有——连表达嫌恶之心的机会都没有。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着自己了?想到被他跟着一路竟半点没发觉她不由一把抓了被子心中又愤懑起来忽然又回想到被他害得或许已经寻了短见的师妹娄千杉她心头火一旺忽地坐起。 ——也许是应该感谢他这次帮了自己可是却远不足以抵消往日种种。可不要以为这样就能算了——我曾发过誓终有一天要取你性命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可不是轻描淡写就要改去的! 次日次次日都是休息之日自然仍不被获准走动。秋葵只晓得君黎和刺刺应该已经进了内城来了正受着恭王府的款待却未知详情。因了昨晚的险象就算今晚上故伎重施她都有些犹豫不决。 她从来不是胆小之人只是回想起朱雀那般不动已倾的杀气心中还是觉出阵阵寒意。如果要夺回程平就意味着和这样的人为敌她宁愿劝他们罢手。 她还没有正面见到朱雀。偶尔想到这是自己的白师姐当年用命心许的男人那种感觉竟也会奇妙。 好消息是跟君黎、刺刺甚至不用什么特别的办法偷偷相见这日傍晚径直就安排了十六女与各自亲友见面。交换消息间秋葵没提起沈凤鸣只说已见到过程平看情形暂时无碍但似乎仍受朱雀控制。 君黎与刺刺闻听也似心中踌躇不知如何以对隔了一会儿君黎方道:“说到朱雀我们遇见过沈凤鸣他说……” “你们见过他了?”秋葵惊讶。“这么说他已经告诉你们了?” 君黎和刺刺一对望“告诉我们什么?” 秋葵方意识到沈凤鸣与两人相见多半是昨晚那件事之前这一下有些语塞良久才只得把昨晚的事情完整说了。 君黎一皱眉:“那沈凤鸣后来怎样还没消息?” 秋葵摇头随即道:“但他的身份总不会被杀头我看还不如给我们自己的事情多担点心的好。” 君黎也只得点头。“如今也只能先想我们自己的事情。照你这么说你也见识过了朱雀的本事——其实后日可能宫里会安排你们见朱雀但朱雀未安好心所以最晚明天晚上我们必须要离开不能跟他照面。” “这事情……沈凤鸣说的?” “嗯他那日就为了这事情来找我们我托他多照应你想必就是因此才有了昨晚上的事情若非是他你这次也就……” “好了不要再提那件事!”秋葵没好气地道。“我只说——见朱雀该是绝好的机会吧?既然得知程公子就在他手上那这一关终究是跳不过去能名正言顺地见他不是再好不过?” “这件事由不得你总之明晚非走不可。”君黎沉声道。“今天晚上你若不便利便不要外出了皇室宝库的所在我和刺刺替你去寻若能找到自然最好找不到还有明日但那之后便要连夜离开远走高飞。趁着还没跟什么显贵见过面避过这一段日子之后应该也就无事了。” “就这样就放弃下次要等到何时才有机会?我们好不容易才……” “秋葵!”君黎低着声音一字一顿道“我说了明晚非走不可。” 秋葵一时竟然反驳不出就连刺刺都沉默了似乎也想起了他当日不许自己参加这选妃时不容抗辩的口气。 “哦。”秋葵勉强应了一声心里却想着明晚走不走到时可不由你说了算。 那边恭王府的已经在催众家眷或道士说还有旁的款待事宜。君黎也便匆匆道:“好吧那今晚我跟刺刺去探探路一则找找你的东西二则看能不能晓得朱雀住在哪里有没有机会打听到程公子消息。对了方才恭王还说明日还要跟好几名宫中要人一起商量过年时候怎样讨个吉利邀我和刺刺同去这也算个打听的机会了。” 秋葵只是点着头。 “看眼下的情形我们要来见你只要有宫里人跟着应该也不是太难一旦有什么消息我就来告诉你。” “没有消息也要来。”秋葵道。 君黎也便点点头。 两人便随众人离了院子刺刺才见君黎脸色不太好不觉道:“怎么了君黎哥你还是不放心么?不管怎么说反正明晚就走最多就是无功而返我们也是尽力了以后再找机会就是。” 君黎看了她一眼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沈凤鸣说程平的事情还有琴的事情他都会帮我们打听有消息就会来找告诉我们。” 刺刺点头:“是啊。” “按照秋葵的说法昨天沈凤鸣必定也看到程公子了。他有了程公子的消息是不是应该来告诉我们?” “对哦……” “但他没有来。” “你……你的意思是……” “我担心他可能出事了。” 刺刺沉吟道:“秋姑娘说太上皇让朱雀决定怎么发落他可沈凤鸣是黑竹会新任的金牌杀手朱雀倒该要保他的不会拿他怎样吧!” “在宫里偷窥也好惊扰也好都是大过太上皇发话怎么都要对他有个交代。我倒不是说沈凤鸣会有性命之忧但是他至少会被加强监视或是限制行动。他原本说过明晚可以帮我们安排让我们逃走但现在的情形他恐怕帮不了了。” “说的也是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不过君黎哥你那一卦说秋姐姐要人伴着才能转危为安看来还真的准得很沈凤鸣他……能帮的也都已经帮了既然我们来了就换我们伴着秋姐姐想必就算没有沈凤鸣也能逃得出去不会有事的。” 君黎才总算微微一笑:“是啊但愿如你所说。” 刺刺也一笑转念道:“今晚上我看看门口戒备的情形我来想办法。” 这晚分头探路倒算顺利回到宿处君黎便凭着记忆将两人所探得的内城地形拼接起来加上白天秋葵所述绘就一幅大致的草图。 末了他却叹了口气又在图上某处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刺刺似乎猜到他所想道:“皇室宝库虽然难进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我们设法弄套衣服易容改扮总能等到机会。” “话虽如此时间却未必够了。” 刺刺抬头只见天色已发白。今天自己两人还得去参加议讨除夕讨吉利的事儿也不知要议到几时这之后就算易容改扮混入深宫却也未必能逢着机会进了宝库。 “可是……我们怎么也要试一试啊?”刺刺道“别告诉秋姐姐我们自己试一试如果晚上还是没机会就照样退走你看怎样?” 君黎点头道:“也好不试一试怎甘心。这图却别让秋葵看到省得她又不肯走了。” “回头我来抄一份没有宝库所在的图给秋姐姐便说别的探明了宝库却还是未知等到出去以后再告知她真相。” 两人商议定了便依计划准备。 万料不到午前去秋葵院前要见她竟吃了个闭门羹。 这闭门羹在于四个院落前守满了人。刺刺去问才晓得里头十六名美人儿都由宫女伺候着一上午都在沐浴更衣。 这一等又等了有大半个时辰才总算得知沐浴更衣毕了可是为首的女官出来却宣布十六人今日都不得见客。君黎和刺刺心里一紧也不好形于色这壁厢跟随自己来的府丁便请两人先回去恭王府里入席。两人晓得这一走今日怕是出不来了今晚脱逃的详细计划、内城另一边的地形草图可都还在手上这封信里但这信——通过别人转交委实太冒险了谁晓得哪一道手是不是会打开先阅? “我们晚上再来。”刺刺只得低声道。“晚上分头行动我来这里接应秋姐姐然后与你会合。” 君黎点点头但心里仍然带着忐忑边走边回头望着那院子总觉得这个计划逃走的晚上或许永远无法到来。 十六名美人也不晓得为何忽然大张旗鼓地来沐浴更衣四人一院子都聚着讨论着是不是今天就要见恭王只有秋葵隐隐有些担忧——就算要见大概也是见朱雀。 把侍的少监守卫自早上一来就在门口没离开过。她有些忧心。果然和君黎刺刺是无法相见了如果能捱到晚上就只能再靠琴声将守卫催眠过去才能离开。 但便在下午——一应女子都在倚枕稍息忽然却从宫内来了个太监点名指了秋葵。 “朱大人要见她。”他只说了六个字。 秋葵在屋里依稀已闻惊开一双眼睛。已有宫女进来请她她第一次觉出自己竟会这样慌乱。 朱雀——若不是前晚被他震慑到骇极她根本想象不出世上还有令自己害怕的人;而又尤其是他竟然在预计的时日之前在见所有人之前单单要见自己——这是出了什么事?总不会是……君黎他们已出了事吧? 众女似乎有些羡慕却也有些替她担惊。秋葵还待拿自己的琴女官进来却厉声道:“不得携持他物!” 很糟糕。没有琴就连衣裳鞋袜从里到外也是宫里赐的、宫女给穿的一丁点儿机关手段都没有了。 正文 七六 孤身犯禁 出了外面见那来请的太监似很受尊敬想是侍奉的主子威信不低。他人还没有秋葵高一见她之下不由抬头从头到脚地将她打量一番。 若是平日秋葵被人这样看几眼早就给了人好看。但如今却只能咬牙忍着只听那太监高声道:“扶美人儿上轿!” 秋葵就这样坐着轿子一边想要凝聚起心神一边却终究有些六神无主就这样被送到了朱雀的府中。还未完全准备好的情形下这种感觉似乎是纠集了受辱、惊怕、猜疑和一切心神不宁就与那日在小客栈里遭了沈凤鸣羞辱之后一动也不能动时的感觉一模一样。“毫无办法”就是这四个字。那时觉得生不如死此时难道又不是?可是……却“毫无办法”只能听天由命地等待。 此刻心里忽然竟会那么想看到君黎就如那一日在绝望之中看见他推门进来那种永难言喻也永难忘怀的心中巨动。便只那一眼见到他她晓得所有的不安便都消退所有的坏处他都会一力承担过去。 再是喜欢骂他无用但偏偏就是他会让自己觉得心有所依。若此刻也能看见他若能得到他一个哪怕只是眼神的安慰一个如何行事的提示自己这颗心大概也就会安定了吧。可是如今他又在哪里? 当然不能怪他。他应该是被叫去议事了不可能知道自己已忽然被朱雀叫去;他的计划是晚上才开始。 她知道这一次他不会来了只有自己。 君黎和刺刺的确是被叫去议事了。这倒也不是什么太正式严肃的场面礼部几名负责大典的官员和几名喜欢张罗此事的皇亲陪着三皇子恭王穿着便服坐得倒是闲散适意内容也是大多为闲聊反正大典事项几已完备那所谓讨吉利的事宜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除了君黎和刺刺另外还有六七个道人昨日也见过都一起受了恭王府的赏赐。若非想着先前没见得着秋葵有些郁郁君黎恐怕也会与他们一起交谈甚欢。 忽听外面有人高唱道:“夏大人到——” 好几人离座站起一人便笑道:“夏铮这次迟到倒看看有什么法子罚他。” 只见夏铮进来向几名皇亲与官员互相施礼。君黎等一众道人也站起向他行礼眼神微动时看见他身边夏琝也跟着一起来了。 刺刺已经精心改扮此刻倒不担心;反是君黎不想与他朝面也便尽量避开他视线。不料是夏铮的视线投在脸上——许多年前当他尚幼他们曾有一会蒙夏铮见赠过那个剑穗。如今故人重逢他心头不自觉一热但夏铮恐怕也未必认出了他或许只是觉得有些眼缘而目光稍作了逗留而已。 这目光一相接还是引起了夏琝的注意。只听他哈哈一笑上前道:“你这道士果然在此我还怕你不敢出现呢——倒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夏铮已斥他在众人面前失礼但几名皇亲不知内情便都笑道:“夏大人紧张什么大公子有什么好消息要说大家一起听听看就是。” 夏琝嘿嘿一笑道:“诸位大人想必都记得这位道长推举进来的那位叫秋葵的姑娘吧那位姑娘的美貌与才情得了不少赞誉咱们朱大人也有所耳闻所以方才已经派人将她请去了。——道长这可是喜事被朱大人看上的人日后定必前途大好您也可以跟着沾光了!” 君黎脸色已变上前两步便道:“此话当真?她被朱雀——朱大人请走了?” 何止是他在座众人的面色也微微一变。纵然再是不明内情谁又听不出这夏琝语带讥诮与这道士似乎有些宿怨;而谁又不晓得朱雀是什么样的人便在座皇亲大多也未敢得罪了他。如今宫里早也传言恐怕恭王不准备当真收侧妃了朱雀明日要将十六人一一见过。而那个最得赞誉的秋葵竟今天就先被朱雀要去说不准正是夏琝父子从中搞的鬼。众人面面相觑虽然一时惋惜这样美人要牺牲在朱雀手里眼下的情境于他们却终归只是看戏。 夏琝左右早有人上来将欲上前的君黎拦开。只听夏琝仍讥笑道:“道长高明啊看来在下的确是输了道长很快就要‘飞黄腾达’到时别忘了提携小弟一把才是?” 君黎原本对他的言语还有存疑但目光及处夏铮似乎也是默认的态度心中大惧咬牙道:“各位大人失陪!”便向外冲出。 这般退席却是前所未有席间已有人露出不悦之色。夏琝审时度势喝道:“大胆道士不识抬举恭王在此召会岂容你来去自如!”便喝左右道“将这二人拿下!” 君黎却已忧心如焚。千算万算竟算不到朱雀会提前发难。若真让秋葵落到了朱雀手里其他一切事情还有什么意义?纵然救了程平纵然拿到了五十弦琴——丢了秋葵的清白又对得起谁? 他此刻心里也便只一个念头——对那卦上说有人相伴她便可安然无虞。希望还来得及——纵然私自离席要是死罪我也不能在此刻让秋葵落单否则我虽死何赎! 他拉着刺刺施展开十成的步法便欲冲出重围但内城岗哨众多便一发令多处皆动。君黎晓得这一次事情已闹大无论如何要无幸好在已知道朱雀府邸的位置便尽快到那里若能救得了秋葵旁事又有何惧;唯一的只是怕连累刺刺不过见刺刺的眼神他也知道便算自己不这样冲出来她听到这种事也必会冲出去救秋葵了。 奔跑间与刺刺都是左冲右突困难非常。他见夏琝也在后指挥众人心头忽闪。对了让刺刺随着自己冲这重重守卫最后去面对朱雀倒不如…… 他忽然一抬手将刺刺头上道帽一揭又将她发髻一扯刺刺满头乌发忽然便披落下来。她一怔道:“君黎哥你……” 猛然回头正看到夏琝她忽明白君黎心中所想急道:“我不要我跟你去!” 君黎却已经松开了她手刺刺分神之下瞬时被几名守卫利刃加身只听君黎远去间喊道:“夏公子你总不会连刺刺都不放过吧!” 夏琝一怔停步转望已被押住的这个小道士。她长发正飘着那一双他朝思暮想的眼睛里已经急得流出泪来。他两步走近去抬手就着这泪水到她脸上一抹——易容脱落将她脸都抹得花了。 他望着她竟呆住不知所措。 一般的守卫自然并非君黎的对手但一路过去人数众多靠近朱雀府邸时他也已受了伤手里握着夺来的剑也顾不得许多犹自拼杀冲突。但还未到府门口他已听到府中传来琴音。 秋葵。她若还在弹琴想来目前还无事。君黎心中一松没料伤口受琴音一激忽然大痛暗道不好。她在用魔音——倒不是担心自己会受魔音所害而是——她难道竟想用魔音去对付朱雀?她这点功力遇到朱雀还不是自受其害么! 他心里又大急眼见周围追兵似乎也受了魔音所噬已十分迟缓他咬了牙提剑就向朱雀府中闯去。 秋葵没有带琴来可朱雀有琴。 秋葵来的时候也有人在抚琴。抚琴的不是朱雀是他随身一名琴妓远远听得也觉琴声悠扬技艺不凡。 她已在这一路上定下了心来。既来之则安之。也许——事情也不一定有多么糟糕也许这朱雀偏爱琴音听人说起自己曾谈过琴曲所以叫自己来。 忽然却又黯然。他爱琴音是因为白师姐吗?可是他却并不曾好好对待她吧?似他这样的人又怎配爱琴? 她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一贯的优雅与冷静踏入这内城里也许是最最危险之人的府第。愈往里人却愈少就连接自己过来的那太监都在第二道门之后退却了。 再往里是第三道门。门开着看起来是个很大的房间只是隔着屏风见不得里面情形。秋葵听得出来里面的琴音有了一丝颤抖像是紧张之下的失误。随后是又一处闪失;又一处;……。 才听到有男子声音叹道:“你退下。” 那琴妓如蒙大赦乐声止歇一阵衣衫悉悉索索声似乎是站起又慌慌走出看到秋葵立在外面忙忙一躬道:“见过姑娘。”随即匆匆离去。 秋葵站立未动。听朱雀的声音他就在这里人不在远但此刻却半分那日的杀气也感觉不到。 原来杀气也是这样收放自如的东西。 只听朱雀又道:“你进来吧。” 秋葵敛衽而入。貌选、才选这几日是很教过宫中礼仪的。朱雀虽然不是皇族子弟却是大内第一人秋葵无论如何不敢轻慢。 一进屋越过屏风已看到朱雀独自斜坐于榻上旁边竟无一人随侍。那榻在房间最里略显阴暗而这房间起码有五丈之深那一具未取走的琴却放在秋葵如今右手边的角落显然适才琴妓是坐在这最远的地方为他抚琴。 榻上帷帘低垂秋葵还看不清他样貌未敢硬看低头行礼道:“见过朱大人。” 朱雀却把帘子微微掀开少许。他远远地看见了落在明处的她。这个女子身姿纤盈落落有致五官也是如描似削而这样静站着的样子说是柳有些太柔说是松有些太硬;说是菊有些太清说是兰又像太浓。 对了这挺拔高洁夭夭灼立着的该正是那西湖夏日的荷花一般吧?朱雀像是在心里找到一个恰当的比对才将帘子又垂下微笑开口道:“‘秋葵’这名字太委屈你了我看你倒该改叫‘夏荷’为好。” 秋葵不明他话中之意只道:“多谢朱大人赐名不敢当。” “我这两日总听人说起宫中来了你这一号人物貌美难描又弹了一手好琴。今日下午有暇就派人将姑娘请了来陪我消遣消遣寂寞。你且将屋角那琴拿过来到我面前。” 正文 七七 弥天大谎 秋葵敛衽应了去取那琴。这琴有些怪是个十四弦方才那琴妓看来并不熟这琴性便如奏七弦琴一般操弄难怪容易出错。 她抱着琴走到朱雀面前丈许之地也未敢再上前只是这样一来却恰恰将他看得清楚。一见之下她吃了一惊。这男子应该早不年轻了头发黑白相杂面色原本底子像是很白可如今却透着些燎黑颈上、手上等露在外面的肌肤也是一样情形以至于所谓美丑都难以说清加上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略有些松的袍子若非晓得他是朱雀根本就是个有些古怪可笑的人物。 她就呆了一下却发现朱雀正与自己目光相对。那眼神却是亮的深不见底的两只眸子让人简直一刹都不敢多视。她迅速将目光移开移到地上。 朱雀却没移开看她的目光道:“再过来。” 秋葵心中暗暗咬了咬牙上前了一步。 朱雀却指指面前三尺之地道:“这里。” 秋葵背上出了细细一层冷汗面上却平稳道:“朱大人尊卑有别秋葵不便靠近。” 朱雀像是头一次碰到敢于直言违抗的女人猛地将帘子一掀。秋葵只觉一股劲风已扑面袭到快得不由她躲她下意识将手中琴举起去挡方才举起已觉不妙:这琴是朱雀的。若琴毁了恐怕麻烦——但话说回来他现在出手自己总不能不挡吧? 电光石火的一刹她已觉手里不知何时一空不辨他怎样的出手这琴竟已反落在他手中。扑面的劲风一掠即逝但朱雀的手还是到了——他的人也到了人站在自己面前手捏住了自己下颌。 这交手她只来得及用了一招——还是被迫的一招去挡而他她竟看不清他已做了多少个动作。若说方才还是背上细细一层冷汗现在那层冷汗已经凉透了。她连害怕都已感觉不到只觉得冷没有风吹着仍然渗入骨髓地冷。 原来真正的恐惧来临的时候是这样的是连害怕本身都忘记了的还哪有空管什么被人捏住了下颌的羞辱。比起前晚被他远远气势所慑如今他人在面前如此之近这种寒意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挺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才没有在他面前瑟瑟发抖。可是朱雀的手微微用力将她向后推去。她步步后退直到感觉一股力量压得自己毫无抗拒之能地坐下才见朱雀将那琴在面前一摆松开了手道:“秋葵姑娘不过想领教下你的琴艺你好大的架子。你不愿靠近我那好那便我过来。现在请你开始。” 秋葵被他这样近地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哪是平日可受得起的气辱。可是若不照他说的去做怕也没第二条路可走。 她平一平心气道:“好秋葵为朱大人抚琴。”便着手去触十四弦琴。 朱雀似很满意她这次的反应站着听了一会儿倒也回身坐回了榻上去。琴音绵密舒展又过一会儿秋葵自己也借这音色调整了心境惊惧渐少抬眼偷看朱雀只见他斜倚床头双目似已闭起。 要趁这机会用魔音么?可是自己功力比朱雀差得太远在他面前胜算极少;只是此时若不乘虚而入又更待何时?又不是要自己手执兵刃此刻去乘虚刺他一刀琴音而已——自己甚至不用动上一动就这个姿势坐在这里只消暗自运力将魔音注入这音色中就好了!催眠之音能让他渐入沉睡;伤人之音能让他脏腑受损。二者并行说不定真有机会能逃离开此人魔掌! 她开始悄悄运起内力。朱雀始终闭目未动。多时秋葵内力消耗已剧呼吸微紊仍看不出朱雀如今究竟有没有因魔音受伤。她试用琴音探知但回过来的却像是琴声原本的回音丝毫未有异样。难道竟一点都不起作用?她慌乱之中也不敢停下琴声忽然听见外面似有喧哗好像有很多人在喊话依稀听见是“不好了”之类又听得是“有人”“刺客”云云但究竟怎么回事却嘈杂得听不清。 朱雀还是没动若不是一点都不萦于怀就是真的熟睡过去了。她加力用那伤人之音只听外面喧哗更烈忽然有人好像是推开了第二道门喊道:“朱大人有人闯进府来了!” 秋葵心神忽然一阵动荡第一反应是他。她未敢相信但是除了他还会有谁?随后外面又喊道:“大人是个道士我们拦不住他!” 这一回心神更是震动秋葵未觉自己眼泪何时竟掉了下来满心都是那三个字“他来了”。——他来了。他终究没有留我一个人在此如今他来便是天塌下来也不是我一个人了。 不及防间第二、四两根正拨之弦忽然“琤”的一声骤然断裂。秋葵大惊回过神来却见榻上朱雀已睁开双目而下一瞬间他的杀意涌起又是“琤琤”连声琴弦连断了七八根。秋葵方知适才魔音竟未能伤他分毫而被他浑厚内力所化的杀意反激回来琴弦每断便是她被反噬一分这一下瞬时如大力涌到她周身再无气力相衡张嘴就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软倒下去。 朱雀并没急着去处理外面的事情却站起看着此刻委顿无力的秋葵冷笑道:“不自量力的蝼蚁之辈到了我这里还敢行反抗之事?” 秋葵咬紧了牙关心知这次要无幸听外面喊杀声愈来愈近想着君黎凭一己之力竟想在朱雀手中救自己那才真正是不自量力吧可是这般被他所系的感觉却令她心头涌起一阵温柔亦是种从未有过的勇气猛地一扯琴上断弦和身便向朱雀袭去。 她武功虽远远不及朱雀但这一袭也是凌厉甚至有种抛脱了她所有矜持的凶恶直如拼命。朱雀不得不抬手相还但被她这一下反倒激怒干脆直接伸手将那琴弦接过固然会有细弦入肉的皮外之伤但他只一用力丝弦尽断他也借力将秋葵身体一引一抓一推掼于床上。 他可不顾外面闹到了怎样田地。如今被这女子激怒掼她在床见这美艳倾城的女子一心同归于尽之举不知为何心内戾意化为情欲本想缓点再行的事情便这样升腾到胸口令他不管不顾地将她衣衫撕开便欲在此刻就要她。 秋葵怎反抗得了他心血来潮的决意嘶声大呼道:“君黎!君黎救我!君黎救我!” 君黎本来是循琴音进来但刚一入府琴音已消。这府内路径复杂他凭着方才琴声的印象却不肯定秋葵的所在反倒是见人往哪里去通报大喊才跟着找到了第二道门。正不敢肯定此处是否秋葵所在忽然听那屋里传出这样哭喊一听之下心煎已如沸。 ——秋葵若非心已骇极就打死她怕也不会这样声嘶哭叫救命的。 他原本还与追兵作些缠斗此刻再顾不上左右都有利刃拦阻便向那门内闯去两肋一痛衣衫撕裂腋下已伤。 但说也奇怪他这样拼命地入了这道门追兵竟没人敢随着进去只在门口呼喊吆喝道:“道士你今番是死定了快快出来束手就缚!”见君黎不听都是面面相觑焦急万端那表情有时候就像恨不能跪下来求君黎快出来。 君黎哪管那么多里面只有一条路一间屋一道门。秋葵还在哭哭得清楚。他径直便闯越过屏风长剑一展以最迅之速向榻上那个男人疾刺而去。 他不是没感觉到自己踏入此地的一刹间从屋里涌出的杀气那就如一股粘稠的浓雾将他包裹在内让他无法透过气来。可是秋葵在哭啊。就算被这杀气压到动弹都困难他还是非出手不可非救她不可。他来这里难道不就是为此! 朱雀似乎没料到真有人敢闯进来真有人敢无视这被自己慑到十足的场而任意妄动。他转头视他那剑已到招式虽迅妙可在他看来轻飘得可以虚浮得可以就这点能耐如何竟敢在他的地盘动手? 他冷哼一声手掌一抬君黎只觉一股如有形的气劲无比锋利地向自己袭来霎时间手中长剑寸寸而断而寒利的气劲不停片片杀到他本已受伤的身体各处肩、臂、胸、肋、膝、腿——无一处不忽如遭利刃所割骤然破裂鲜血瞬时阵阵涌出。 但朱雀毕竟分心出了手秋葵慌忙一滚而下了床尽力掩着撕裂的衣衫狼狈至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向君黎。她瑟缩着想就这样躲到君黎身后。就软弱这一次依靠他这一次也好! 君黎伸出手去想要将她拉过来迎面一股寒劲又已袭到他顿如受巨风吹击根本无法立足竟被摔开丈许之远;而那一边秋葵已经又被朱雀一把抓回轻易掼回床上。 “哦是你。”朱雀像是看清了君黎嗤笑了一句。在许家祠堂带走程平时他曾扫过他一眼因此是将他算作青龙教的人的。 君黎这一摔只觉浑身骨头都如断了散了根本无法站起想要说话都是一头冷汗。他看得见秋葵的无助他恨自己白担了她的信任竟还是无法救她! 朱雀已经又坐回了床上一边伸手轻拂着秋葵的头发一边道:“你若是为了程平闯进来——很可惜他现在不在我这里;你若是为了这个女人闯进来的——那便也只有请你看着了!” 君黎见他已重新去剥秋葵衣衫万料不到他竟要当着自己的面对秋葵做此事而自己真的无法动弹依稀见着秋葵绝望而泣的眼他脑中一阵悲鸣放声喊道:“你不要动她不准动她!” 喊声竟如凄厉啸叫切入朱雀遍布室内的杀意连空气都滋滋作响。朱雀只是看了他一眼并不似改变主意。君黎已只能闭目握紧双拳。他不要看着。他不要这一切发生他不信自己无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他不信自己来到这里竟最终会如此无力! 紧闭双目的黑暗中他忽然忆起些什么神智一明紧张之下连声音都要变了开口急呼道:“非要我说不可吗秋葵她……她是你女儿!” 朱雀炽涨的情欲才忽然像是有了停顿乌青色的脸慢慢抬起来看他。 “是真的。”君黎紧张得几欲发狂硬生生忍着道“是真的她是你和……和白霜的女儿不信你问她自己!” 朱雀听他说到了白霜的名字才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显著的惊诧之色转向秋葵。 正文 七八 命悬一线 秋葵躺在床上始终只是哭着但君黎的话她也已听见所有的惧怕之下她终究还有颗一贯能迅速冷静的心知道君黎的话大概是最后救自己的办法当下也压了压恐惧扶被坐起来方道:“是……我……我是……” 朱雀看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忽然冷笑道:“可笑!若她是我女儿为何她自己又不说!” “她为什么不说我不知道!”君黎大声道。“但我知道她的的确确是你女儿没错否则你以为她为什么要来宫中?你以为她为什么也精通音律?你以为魔音是谁传授给她的?你看看她她……她和她母亲有好多地方……很相似的吧!” 朱雀竟一沉默忽然立起便向君黎行去伸手向他一指道:“你究竟是何人?你知道些什么!” 君黎昂然道:“我知道很多我还知道你对她母亲很不好秋葵不肯认你多半也是因此!等你真的对她做了禽兽之事倒要看看你会有多后悔先对不起她母亲后又对她……” 朱雀震怒手掌已抬便要向君黎击去。秋葵远远见得心神俱寒和身扑至喊道:“爹你……你不要伤他不要伤他女儿求你!” 朱雀这一手掌抬起身体却竟微微颤着回身道:“你……你说什么……?” 秋葵连忙挡到了君黎身前本也在哭更是哭泣起来道:“你当年害死了娘有本事你也打死我反正你从来都不晓得有我就当今日也没见过我就好了!” 君黎没料一贯不屑小伎俩的秋葵也会演得入戏。他可不知人当此境哪还有什么法子不肯用的见她如此心中不知为何倒轻了一下竟想着若日后逃了性命定要以此取笑她但回过神来两人现在还在九死一生之境他不知自己怎会突然就想到了那么远。 朱雀手掌放低喃喃道:“怎可能她若有了你我怎可能不知!” 君黎便抢话道:“你那时哪里关心过她便好几个月未见到她你都未曾在意!” 这话却是生生编造的了但朱雀听了似也若有所思。随后又皱眉转向秋葵道:“我记得选妃时送过来你的生辰是……” 君黎又忙道:“送的是绍兴十六年三月的就是属虎的。” 这生辰是他当时送递八字时虚拟的恐怕秋葵自己都没记清。秋葵本生在绍兴十三年九月是为癸亥年秋天;拟的却是丙寅年。既然朱雀问起他先说“送的是”这时辰万一朱雀觉得不太对他便打算说白霜死得早秋葵的生辰其实不甚清楚大致拟了一个吉时之类。 幸好朱雀回想之下似乎并无对这时间有所质疑。君黎见朱雀似乎对此事信了有七八分料想这也足够他不会再对秋葵如何了心中这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却见朱雀已回转头来道:“好看在你送她来的份上给你个痛快。” 秋葵大惊又待抬手拦他朱雀这次早有所料伸足将她轻轻一踢这一发力却巧秋葵只觉身体一轻飞起落下时已恰在床尾。想要起身再拦忽觉身体酸痛那一踢足尖将她腰上穴道贯力两刻钟里恐难动弹。 君黎没料他翻脸又要动手见他抬掌说来就来连忙就地一滚翻开去却也被掌劲扫到了些寒意入体痛得冰冷。想来也是。朱雀固然不会为难自己女儿但旁的人于他来说便如草芥了何况君黎私退朝议在先引发内城混乱在后加上闯入朱雀这连皇亲国戚都非请不得进入的“禁地”任一样就足够要他的命。 这一滚滚开君黎勉强贴墙站起只听秋葵远远哀求道:“爹求你放过他别要伤他!”可是朱雀蓄劲要发身周寒气已然凛冽哪里还管秋葵的哀声第二掌已至。 君黎咬牙闭目抬掌去迎——当时闯来只求能救秋葵自己的性命早在度外。如今救得她平安哪能这么贪心又想自己活命?可是真到了生死关头终究也不想就这么死了就算面对的是朱雀也要拼上一拼。 二人功力本有天壤之别双掌相击秋葵惊叫了一声泣目不忍卒看朱雀也觉掌力吐处君黎似根本无力相抗。却不料击实刹那这年轻道士受激而啸体内忽有股气息涌出虽称不上丰沛无伦也足以令朱雀吃了一惊。他忽然想到件事情掌力方吐便忙收劲。 已是“蓬”的一声君黎还是吃了他掌劲——朱雀的掌劲何等厉害便这一发即收寒劲已自掌臂侵入足以击穿知觉搅乱肺腑。加上先前诸般伤势君黎是真的撑持不住一口逆血涌上倚墙而倒。 秋葵不知端的远远见君黎这样倒去只觉浑身都如被抽空般像做一场恶梦想哭却竟然哭不出来狠狠骂道:“恶贼!你……你杀了他我……我……我……” 她抽泣到话都说不出来朱雀却先矮身去搭君黎的脉。看了他脉象他神色又转惑转头道:“这道士练的是哪家的内功你可晓得?” 秋葵憋了浑身力气要冲腰上穴道哪里还顾得上回答。朱雀这一下点得不实她全力之下豁然已破手在床沿一撑飞身而来捡起地下一截适才被朱雀劲力搅断的剑身向他便刺。 朱雀二指一捻轻易便捏住剑身却见秋葵指掌已被利刃割得皮开肉绽一用力逼她松手道:“我问你他习的哪家内功你干什么?” 秋葵满脸皆泪道:“你杀了他我便要杀了你;杀不了你我便陪他一起去死!” “别……我……还没死……”倚在墙角的君黎却竟漫漫睁眼开口说了句话。秋葵一时不知该惊还是该喜愣了一下见他这回似是真的要软倒下去顾不得什么扑身过去抱他道:“你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连说了不知多少个“不要死”可惜君黎这次好像真的听不到了只是仍微微起伏的胸膛证实着他的呼吸还在。 “爹你……你别杀他你……你救救他好不好?”秋葵哭着回身乞求。 朱雀见她适才为冲破穴道气阻连耳里都渗出了血来未料她对这个道士关心至此沉默一晌道:“我先头问你他习的是哪家内功你若告诉我我便不杀他。” 秋葵不无些茫然抬头道:“他应该……应该没习过内功。” 朱雀似乎想了一想抬手道:“人给我。” 秋葵仍死死抱着君黎未肯交给他。朱雀无奈:“你不是要我救他?” 秋葵才肯松了手。虽不晓得朱雀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此刻也只能相信他了。 “对了替我到门口说一声。”朱雀声音仍显淡漠。“一是说这道士我处置了叫他们都散了不要在此吵闹;二是说剩下那十五个女人我今日没兴趣见了让恭王府随意吧。” 秋葵哦了一声似有犹豫。朱雀见她眼睛哭得红肿又兼衣衫都已不整也一顿道“算了我自己去。你把这道士扶去床上。” 秋葵点头答应见朱雀绕了屏风去外面才意识到细听之下外面围着的人应该仍不在少只不过这里似乎无人敢进也没人敢大声说话这才未曾多闻。 刚扶了君黎过去朱雀便即回来果真运功给君黎疗治起内伤。秋葵心神仍是未宁只觉朱雀心意叵测也不敢言语。 疗伤毕君黎愈发昏沉未醒。房间虽大可秋葵一人与朱雀相对虽他已无半分杀意流露气氛之中仍好似写着“可怕”二字。 外面门处忽有人跪禀说是朱雀先时要的东西已经备好。朱雀便示意秋葵去取。 那人只敢将东西放在屏风外面便退去了。秋葵只见是件干净外衣披挂也不顾不问便忙掀起来自己披上了。另有一些伤药便拿了回来。 “你也坐。”朱雀指指身前不远。“给你疗伤。” 秋葵仍有些害怕也只能在他身前不远坐了。她方才被魔音之力反击连着了好几道内伤也是不轻。忽觉朱雀的双手伸至自己耳畔她浑身一悚屏息紧张之下他却以少见的温柔之触轻抚去她耳边浅血。 她才感觉到耳鼓早是剧痛。朱雀运起阴寒之力一双手显得有些苍冷便这样抵住秋葵双耳。掌心透来的丝丝凉意原是令人有些难受但时间久了竟然也有些舒服令秋葵不自觉昏沉欲眠。 过了许久她才一惊逼自己清醒过来。好在此刻的朱雀似乎并没恶意觉她忽然一个激灵只道:“别动。” 身体的不适已经消退下去了。朱雀显然对魔音十分了解否则不可能这么轻易对症用功。 这——也是因为白霜吗?秋葵在心里想。 运功完毕她想了想还是谢了他以作气氛的稍稍缓和。 朱雀看着她却忽道:“前天晚上在码头边窥伺的人是不是你?” 秋葵心内一跳不动声色道:“前天晚上?” 朱雀微微一笑。“你不用装。那晚我先觉到的人决计不是沈凤鸣。我原不知道是谁问了他两天他没肯说——不过今日一见你我便想多半是你了。” 秋葵微一咬唇“是是我又怎样?” “你算是胆大包天。”朱雀淡淡地道。“……倒忘了。你替我去说一声沈凤鸣可以放出来了。” 秋葵心念却微动脱口道:“不行这个人不能放。” “怎么说?” “他……他羞辱过女儿。”秋葵大着胆子道。 “什么?”朱雀眉心微皱。 秋葵心道既然自己始终没法对付得了沈凤鸣如今若能依靠朱雀报仇未尝不是个办法。当下便将那日在客栈为他所辱之事道来。 却不料朱雀听了大笑“这就算羞辱?” 秋葵一怔。刚被他疗了伤她自然以为这世上若是父亲必会将女儿捧在手心里却忘了也许朱雀这样心肝的人并不在此列。 只听朱雀反道:“他这般所谓‘羞辱’比我方才又如何?” 秋葵心头又一跳暗道方才若非君黎急中生智扯那一谎自己所受恐怕就不止是“羞辱”二字可形容了。 她便有些后悔与朱雀说起此事。在他这般好色之人眼里沈凤鸣所为大概再正常不过。心头不觉又想起白霜忍不住冷冷道:“是啊你对自己女儿尚可说得如此冷血也难怪当年你对我娘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想来你这样的人对女人只知索取却不知女人也有高傲也有自尊。人家说我娘是你害死的如今我是信了。” “没错我是对不起白霜。”朱雀坦然道。“但如今你要怎样?” 秋葵咬唇。若自己真是他女儿倒好了大概现在便可有无数的质疑;可是也知言多必失又没有与君黎事先对过谎话细节当此情形又不敢多言了。 朱雀见她不语伸手将她下巴一捏一抬细细盯着她瞧。秋葵齿间一抽向他直视却听外面有人再来禀道:“朱大人夏铮大人在外求见。” 朱雀全没理会只将秋葵看了半晌冷笑道:“女儿?你也便只这眼神似她。” 说完才松手人站起不留片语便即走出。 秋葵惊魂未定。他说我只有眼神似“她”——他是看穿了我并不是白师姐的女儿吗?但如今他人暂时离开她顾不上许多先去床边看君黎见他倒像是睡得安稳只是——身下榻上已红了一整片。 正文 七九 命悬一线(二) 先前慌乱中她都没来得及看清君黎已有如许多外伤——也不敢看。他穿着深蓝色道袍冬天衣厚鲜血缓缓渗出到此刻才显触目惊心。 她顾不得男女之防将他上衣揭开一边擦血上药一边心里暗骂朱雀说要救他可是只疗了内伤外伤却不管岂不是要他失血而死了? 细看才知伤口不深但伤处实多上药又实痛上到十几处君黎“噫”了一声算是生生痛醒过来。秋葵也不知该要欢喜还是怎样也只能咬了牙生硬道:“你别动就快好了!” 君黎浑身刺痛又兼无力本就一时动不得只眼睛转了转吃力道:“朱雀呢?” “被人叫走了。”秋葵道“你觉得怎样?” “还好……只是……只是伤口有点疼别的没什么。” “那就好。”秋葵说着竟不觉自己已掉了泪下去便这样滴在君黎肩上;她自己都一怔手忽然颤了最后一处伤口无论如何看不清撒不准药粉了。 “怎么了秋葵。”君黎反被她这举动惊吓伸手想支起些好安慰她却冷不防秋葵扑下来狠狠抱住他泣不成声起来。 君黎一愣听她在耳边断断续续道“我方才好怕……你知道么我……我真的很怕!” 他反而安慰不出来了只好不语。他晓得她心里是在后怕。究竟是在怕她被朱雀侵辱的千钧一发还是怕君黎与朱雀交手的命在顷刻大概她自己也分不清——此刻他安然醒来她再也无法按捺得住便在他面前要将紧紧压住心头这许久的恐惧这样大哭出来。 她想好了要与他保持距离却终于还是在他面前嚎啕而哭;她想好了这次一切只靠自己却终于还是变得这般软弱可笑。她一边在心里叫自己不要再哭了可却又像是第一次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是个女人。无论平日里是怎样颐指气使怎样眼高于顶当他出现的时候她永远只是个女人。 君黎没动。他心里一时间也转过无数的念头想起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落泪时那委屈的表情想起猜出那一段树枝的含义时的惊愕感觉。却也更想起沈凤鸣警告自己的那一句“别再露出一点点暧昧的表现来”。他犹豫想着照那说法自己应该在此刻冷静推开她才是正途可那竟是做不到的。 怎么做得到。他们刚刚才从死生的关口捡了两条命回来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还留着那种所谓冷静所谓理智所谓清醒。就连他自己的心都还没完全从恐惧中摆脱出来呢! 他什么话也没说也说不出。等她哭够了他才敢将手臂屈过去抱了她一抱轻轻笑道:“哭得我都慌了。你没事就好。” 秋葵慢慢起身将药瓶给他由他坐起上药穿衣自己到一边擦泪整顿。末了转回来平静一些方坐下道:“你觉得……他真的会信我是她女儿吗?” “管他信不信只要他有一分怀疑就不敢动你的。” “你怎么就敢这样撒谎?”秋葵仍有些不敢相信似地道。“白师姐又没有跟他成亲你怎么就敢这样说?” “你看看他是什么样人——再说了若不提白霜的名字他肯当回事吗?左右就这么赌一把了。” 秋葵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那现在怎么办?他……他也没说要怎样处置我们。就算我没事但你呢?” 说着像是才想起旁的惊了一下道:“刺刺呢?” “交给夏家庄了相信夏琝会保她无事吧。”君黎叹了口气。“也不用太给她担心我总觉得她——在哪里都能好好保护自己的。” 他本来想在后面再加四个字“可不似你”犹豫了一下未说出口。 秋葵轻轻地哦了一声道:“希望……希望朱雀既然愿意救了你就不会再想要你性命否则我……” 她眼圈像是又要红连忙忍住。 君黎却摇摇头“这事情说到底也是我的错若不是那日和夏琝争一时意气结了怨也不至于令他暗中使这种手段引得朱雀要见你。方才听夏琝说你被送来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该高估了自己不该低估了别人。似他那般人还真的得罪不得。” “是夏琝搞的鬼?那怎么……那怎么说他会保刺刺无事?” “他们两个有婚约。”君黎低着头。 秋葵才若有所知地点点头又道:“方才好像正是夏铮将朱雀叫出去了不知他来说什么说不定便是关于你。” 君黎想起今日在这内城中引的乱子头脑里也乱起来。就算现在还活着但得罪了恭王府和其他皇亲或许出去便要被杀头也说不定。刺刺可以是夏家媳妇秋葵可以是朱雀女儿自己可没半个靠山倒只有似夏琝这般专会进谗的“仇人”呢。如果夏铮是受夏琝之托来向朱雀要自己去“依罪论处”那……朱雀可没必要保自己。 他苦笑着未语忽听外面有人恭声喊朱大人。果然一时朱雀已回进了屋秋葵便心生紧张连忙挡至君黎身前决然却又惴惴。 朱雀一眼见君黎已经坐起只道:“醒了。” 君黎慌忙要下床。秋葵去扶朱雀只看着到他艰难下了地方向秋葵道:“我叫人安排了你的房间门口有人候着你先过去。” 秋葵犹豫道:“那——那他呢?” “我有话问他。” “你……你能不能别将他交给夏家?”秋葵恳求道。“若将他交了出去他……他必性命不保!” “我说了有话问他。干夏家什么事?” 秋葵略一放心仍是道:“那我也要留下。” 朱雀一拧眉秋葵坚持道:“如果你只是要问他话为什么我不能听?” 朱雀呵地一冷笑道“由你。”便自在案前坐下看似随口道:“听说你叫‘君黎’?” 君黎低低道:“是。” “你这个道士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 “我自幼出家随师父学道自然是真的。” “令师是哪一位?” “先师自号逢云一介游方道人想必入不了朱大人之耳。” “逢云?”朱雀皱眉显是确未听过。“你这身武功是他教的么?” “不是。” “那么是谁?”朱雀的口气顿时咄咄逼人起来。 君黎悄悄咬了唇。“不能说。” 朱雀嗤笑一声。“怎么你以为你这点本事还值得当什么机密之事守着?” 君黎不觉反唇相讥道:“你本事大怎么又看不出来我师承?” 秋葵却担心他又惹怒了朱雀忙打断道:“爹我先头都说了他没练过什么功夫的。” 朱雀并没理睬她只看着君黎道:“你是不是料定自己只出了半招我就看不出来?哼你那剑法重攻轻守而且不需起与落由任意之地皆可独立出招分明是杀手的路数以为我真的不知道?” 君黎心头暗暗倒抽了口气不敢再言语。 “我倒想起来了。”朱雀又道。“张庭曾跟我提过他在徽州遇见过一个似你这般年纪的道士手捧乌剑与乌剑主人凌厉应有莫大关联——想来那个便是你了吧?” 君黎不语显是只能默认了。 “哼也无怪乎你竟这般胆大敢闹到我这里来。”朱雀冷冷道“如今看来你果然不是青龙教的人。” 他说着自襟里轻拈出一个带血的信封抛在桌上。秋葵还未全明其意君黎却心下一寒起了身疙瘩。 ——冲进来时那般情急哪里来得及将这封信处理了一直都带在身上朱雀大概是给自己疗伤的时候发现便摸了去。里面装的不正是自己和刺刺原想用来知会秋葵的逃脱计划和这内城的地形图?上头句句写的是怎么不要碰上朱雀怎么逃走他若看了什么秋葵是他女儿的谎话岂不是立即就被拆穿了? 他一边想着怎样能再将此谎圆下去一边只好先答腔道:“是我本就跟青龙教没关系。” “那你很喜欢管闲事啊。”朱雀冷笑道。“青龙教的事情你要插手;秋葵的事情你也要插手。” 君黎屏住气道:“程公子是我朋友秋葵也是我朋友我不得不管。” “若我说程平和秋葵都非留在这禁城之中不可你又待如何?” “那你能否先保证不伤害他们?”君黎抢着问。 朱雀便看了他半晌方道:“要不要我提醒你你现在最应该担心的人是你自己。” 君黎只好又沉默。他不知道是否已经可以将朱雀这句话理解为对那二人的一种保证想了一想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朱大人是前辈高人既然方才对我手下留情一定不会再为难我一个晚辈的了。” 朱雀却冷笑“这是在宫里不是在江湖你便算用这般言语挤兑我也没有用。何况你心里清楚我方才并非手下留情——就算凌厉只教了你这段残缺不全的心法我也犯不着为此受你一击。” 君黎却有些不明白惑道:“残缺不全的心法?” “凌厉根本就没有‘明镜诀’心法的全本他没告诉你?”朱雀语带不屑。 “‘明镜诀’?”君黎愈发摸不着头脑。“恕贫道无知不过凌大侠他……从没教过我内功心法我不知朱大人指的是什么。” “他没教过你内功?哼你敢再说一遍么?” “确实没有他只教了我一些基本功还有步法、剑法。这也不需要骗你吧。”君黎泯然无畏地看着他。 朱雀一双眼睛便盯着他:“如果你没学过‘明镜诀’方才你身上为何会有劲力反激而出?” “这个……虽然没有习过内功心法但练武一段时日也有练气、练力自然会有内力积累……” “答非所问!”朱雀忽然拍案而起。君黎和一旁秋葵都是一惊实在不明白朱雀喜怒的原由到底为何。只见朱雀抬手便向君黎这边一抓君黎只觉一股抵不住的劲力迫得自己向他而行倏然之间咽喉已入他掌握。 只听朱雀冷哼道:“怎么这回不怕死了?” 正文 八〇 离别决意 君黎受他所胁面上还是勉力作出冷笑的表情艰涩道:“哼我正想佩服朱大人凭半招就猜出我学艺的路数真正是眼力过人却不料你回头就诬我一个听也没听过的‘明镜诀’简直可笑!” 一边秋葵面色已经骇白可是朱雀犹自容君黎将这句话说完她一时也拿捏不准他的意思。只有君黎其实却感觉得出来——他曾经这样落入过马斯的手中此刻的感觉与那时可不同——朱雀这只手虽冷却远没有打算就此杀人。话说完他眼神不动就这样定定与朱雀对视。 朱雀忽然反笑:“你这般笃定我不会杀你?” 君黎憋着劲道:“你若因为这点事就要杀我连你女儿都看你不起。” 秋葵忙道:“爹你先别动怒——先放了他慢慢说不行么!” 朱雀才将手松了道“‘听也没听过’——你的意思就是说凌厉非但没教你连提都没跟你提起过?” “没有。” 朱雀坐下似乎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明镜诀’是我年轻时在极特别的环境之下被迫自创出来的一门内功心法世上必没有第二种内功心法会有此效。” 君黎听他说那“明镜诀”竟是由他而创心内惊讶无比未敢再打断他话头。 朱雀续道:“这一门心法最特别之处在于其中最末一诀。我自练成此诀再不惧任何暗算偷袭之举因为那最后一诀的要诣在于性命垂危之时必受激而生反扑之力这反扑之力足以伤人于瞬而我自己则借此而气力重生。那时想杀我的人比比皆是不过碍于这一诀没法下手便有人想到了偷我的心法秘笈去看——这些人中就有凌厉。” 君黎心下更惊。朱雀又道:“不过我知道凌厉身上习有青龙心法与‘明镜诀’秉性相冲不可能再练此诀所以也没与他算这笔账。只是没料到竟会在你身上再看到这一诀的影子——料不到他这样的人竟也会收了弟子把这心法授了出去。” “你的意思是——你见到我方才将死之际忽然生出反击之力就认为我学过了‘明镜诀’?可是……根本不是那回事!”君黎摇头道。“朱大人也不该看不出来我内力修为有限但那所谓‘最后一诀’听来厉害非常若我能练就此地步早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吧!” “没错如果真能一步步练至最后一诀自然早臻一流高手之境可是凌厉只看了这最末部分不足全本之一成教你的不过空中楼阁内功底子自然不够。” “我已经说了他没有教过我你到底要怎样才信?” “那我再问你一遍如果你没学过‘明镜诀’如何解释方才我那一掌击至你身上你忽然反激而出的劲力?” “那个……就是……自然而生的。”君黎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也觉得朱雀大概不会相信。 但朱雀的这个问题却让他回想起了许多往事来。这种绝境逢生的情形的确不是第一次了一切事情似乎便是从义父遇害之后开始。 他还记得在临安苦练时的那个独自失落的深夜记得与凌厉相持的那以为无幸的第一百招记得徽州城里与沈凤鸣斗掌将败的那一刻记得天都峰上以为沈凤鸣已然殒命的一刹那甚至是方才对着朱雀吼出的那一句“不要动她”和双掌相对他以为要立毙于此的错乱瞬间。 或轻或重或己或人但那都是些让人绝望的时刻。在那些时候都像有些什么力量在支持他要阻止他往那绝望的深谷坠去——也无怪乎朱雀会说这是“明镜诀”之效——这与他所描述的“明镜诀”唯一的不同只在于自己并没有那般充沛的内力次次都轻易反败为胜而已。 他见朱雀似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不觉又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便是这么一回事。或说是我怕死也罢总之我大概便是受不了那般无望的感觉一到了这般境地便想挣扎求生。” “你倒很恋这凡间万端。”朱雀讽道。“自小出家——你该比常人更为看透所谓有望无望岂会反有这般执念。” 这话却好像触动了君黎心事。他轻轻哼了一声“师父也常说我难脱凡人之性根本没法对凡间事物轻言抛却——可是难道你不是这样?难道旁人就不是这样?难道谁会不怕死会喜欢生离死别去!” 他说着竟忽然有些动容语声难抑。似自己那般命运又有得可选择么?是不是越是如此就越是想反抗才会变得这般? 朱雀未料他忽然激动下意识周身杀意一凝不过随即散去。室内因此而变得愈发安静静得出奇就像所有的一切都被这杀意如风卷走都随着话语的停顿而停止了。 “‘离别之时便生决意’。”朱雀忽喃喃地道。没错当年他写出这最后一诀的时候难道不正是如此心境否则他又怎会将这最后一诀命名为“离别意”。他若不是贪恋世间又怎会一再求生?有多少次谁都以为他死了这世间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却非要从地府逃出来活到如今容颜已改韶华已逝仍然要在人间占据这一席之地向那些曾看轻过他、放弃过他的人证明自己的存在。 他目光中一时间也充满了萧索慨叹着像回忆起了无数往事。 “那也很好。”他忽又喃喃说着回目看君黎竟露出线少见的微笑。“若你也是天生如此不如留在此地拜我为师吧。” 君黎吃了一惊。这话语听来随性但朱雀一言出口哪还会有他不答应的余地。君黎不自觉朝秋葵看了一眼后者自然拼命向他使眼色要他先答应了再说。拂逆朱雀意思总归不是个好选择。 他当然也晓得这一层可是要就此答应也犯踌躇。朱雀神色已然一冷道:“怎么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个姓凌的?” 秋葵已经抢道:“他不是那个意思——那个君黎你快拜师啊!” 君黎见她面上焦急心中一叹也只得躬身道:“是晚辈武艺低微若蒙朱大人指教自是求之不得。” 朱雀面色才缓了。“过来叩头。” 君黎只好依言向他叩头称“师父”。想着当初凌厉教自己武功自己没肯拜师如今却要拜朱雀。不过转念一想那时未称凌厉师父是因为担心自己命不好连累亲近之人——朱雀本非善类“连累”了他倒是好事吧? 这样一想叩头也没那么难过了。毕了起身朱雀又道:“常人习我‘明镜诀’心法穷其一生说不定也难有所成但若你果有那般心境也便容易。除非——你是欺骗于我。所以自明日算起一个月为限若你修炼此诀未有起色便足证你今日欺我那时候休要怪我不客气。” 君黎只觉头一大心道又是这样。原本杀了马斯之后自己一丁点儿习武之念也没有先前为了达成凌厉的要求拼命练武还以为那般日子终于过去却没料到了这禁城竟还有一样的命运。 他没办法只得应了想着一切只是从权后面的事情也只能随遇而安了。 只听秋葵又试探道:“爹既然收他为徒总不会再将他交给夏庄主或者恭王府或者……别的谁了吧?” “我的人没人敢动。”朱雀只道。 秋葵心下大喜听这一句话才真正觉得今日是化险为夷了只是君黎望着她表情却又不免在心里暗叹。 似自己和秋葵这样两个明明不肯低头的人恐怕以往做梦都没想过会有一天违着心认父拜师来苟且求生。或许这才是那一卦的真意?若是单独落在朱雀手里两人中无论谁大概都是“宁为玉碎”的了就算是死也未必肯屈一屈膝开口去喊朱雀一声师父或是爹。但如今知晓唯有自己周全才得保对方周全竟便这样妥协下来竟也不觉得心里有多难过。 转念想想除了对不起先师这样也并无不好。反正本也无牵无挂耽在这里也就耽在这里何况程平的消息还没落实秋葵的琴也没寻到若真有朱雀做靠山这两件事倒便利多了。等到目的达到再想办法离开不迟。 心念转定他抬起眼来忽见朱雀竟就这样注视着自己不由心中一慌——他那眼神便好似自己方才那所有念头都未曾逃得过他。他知晓他心中有鬼他只是不将他放在眼里吧? 朱雀果然忽地一哂道“你想见程平?” 君黎心头一震正要开口忽然外面又有人大声禀道:“朱大人沈凤鸣大人在外求见。” 君黎、秋葵闻听都是一怔听朱雀冷笑了一声道:“才放了他竟还敢找上门来。”回头却看向秋葵“女儿你要不要去见见?” 秋葵一怔“我?……为什么是我?” “他多半是为了你来的。”朱雀轻笑。 “……什么意思?”秋葵显出些迟疑。 “我想见他!”君黎忽然插话道。“若……可以的话能否让我代你——呃代师父前去?” 朱雀看了看他。“你去吧。不过不该说的事情就别说。” 君黎应了一声退步去了。 正文 八一 固步皇城 沈凤鸣正在前厅内等得焦急却见出来的是君黎有些未敢便信冲上来一把便抓住了他道:“你们还好吧?秋葵她……她……她人呢?” 君黎听他声音微微发颤暗道他还真是为秋葵而来便道:“她没事放心好了。反是你这两天怎样?” 沈凤鸣没答打量君黎满衣的血迹见他神色并不沉重也有些将信将疑:“你怎么伤成这样?朱雀让你来的?他自己怎不来?” “是我说想见你他便让我来了。”君黎道。“因为……我和秋葵恐怕还要在此暂留一下我想找你帮个忙先带个口信给刺刺省得她担惊受怕。” 沈凤鸣拧眉“暂留?道士你们……真的没事?不是朱雀要挟你这般说的吧?” 君黎摇头。“你别想太多总之——他没为难我们真的不必担心隔两日你便知端的。” 沈凤鸣始稍稍安下心来道:“要带什么话你说。” “你便告诉刺刺我和秋葵一切都好叫她一切以自己为要不要轻举妄动。程公子目下也是安全我一有机会便会尽力救他脱困让她什么都不必担心。” “咦你已见过程平了?” “还没有但听朱雀说起应该没事你便这样告诉刺刺就是。对了刺刺如今应该和夏家的人在一起你若能找到夏琝应该能见到她。” 沈凤鸣点头停了一下才道:“我前两日也见到程平了只是没机会来找你刚刚才得了自由还赶着去给你们打点了下离开此地之事谁料回过头却听恭王府的人说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啊……能别这么吓我么?” 君黎知道他始终对自己和秋葵的事情上心心下不无感激道:“沈兄我知道你这段时日已为我们得罪不少人。便这次给刺刺口信之后你就什么都不必管了否则再为了我们惹到什么麻烦我……真要过意不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凤鸣道。“我只是觉得朱雀这人恐没善心你们现在没事是万幸但留在这里毕竟危险有机会还是尽速离开。” “你只放心就好我们会小心应付。” “但……” 你觉得我会拿秋葵的周全开玩笑么?君黎道。这事情你真的别管了。 沈凤鸣听他这般说才道好只要回头别让我见着湘夫人有甚闪失否则…… 晓得你关心湘夫人。君黎取笑他。先替她谢你了。 沈凤鸣竟是一语塞。自来只有他拿“湘君”“湘夫人”的说辞来闲话君黎谁可料这道士竟也偶会这样反击一次。这倒令他顿觉不舒服起来一挥手道你们没事那我就走了。 君黎点一点头便送沈凤鸣去厅口行走间忽觉沈凤鸣动作似有迟缓异样。 你……还好吧?君黎犹犹豫豫地道。看你……也像受了伤? 没有。沈凤鸣只道。你们自己小心。 君黎终归觉得有些不对回到里头见过了朱雀听他仍是与秋葵说着话想了想还是上前道师父我想问件事。 朱雀似乎早有所料抬眼看他道若是关于沈凤鸣——没错他这两日是被我关在地牢里。 我是想问——你是否有对他用刑? 用刑又如何。 果然有!君黎不忿道。我就见着他有些不对劲。 朱雀不以为意道他窥视太上皇原是死罪我不过罚了监禁杖责还不算手下留情?要怪便只怪他不识好歹始终不肯说那日真正偷窥的人是谁我不得已另加了一点小刑罢了。 你……一点小刑?君黎忍不住道。这分明就是想私刑逼供还竟有理了! 朱雀未怒却反呵呵笑起来道怎么你不服气?也不过皮肉之伤他既然还敢再找上门来足证这点小痛根本没让他长记性。 但你…… 君黎还想说什么却也知与朱雀没什么道理好讲不无气馁地住了口。无论如何朱雀肯将沈凤鸣好好地放出去总还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朱雀却看向秋葵笑道不过若我早知沈凤鸣是替我女儿隐瞒的当时倒该留点情面——是吧? 秋葵低开头不发一言。纵然心中仍有万种不屑要她当下再说沈凤鸣坏话好像也难以说得出来。 君黎听着朱雀对秋葵取笑得亲昵心里却仍恍惚有些不安。那一个分明可以拆穿一切的信封就放在案上自己也想了许多圆谎的借口可是朱雀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便这样口口声声地叫秋葵作女儿了?若他质疑一句倒还有消除他疑虑也消除自己担心的可能;可是他不问这一个谎言便始终悬在空中如随时要落下的利剑。 今日的这一切他是真的便这样相信了吗? 晚膳之后君黎被朱雀令了跟着才得以出了府邸大门。 方一出门已见一名太监迎上道朱大人皇上已在福宁殿恭候多时了。 君黎心中暗暗纳罕心道皇帝要见朱雀这太监竟在门口候着等着?莫非朱雀的架子竟比当朝天子还大?转念一想方才夏铮、沈凤鸣还不是先后都进来了想必在外等着也是得了皇上吩咐的——这该算是特别的照顾还是纵容还是——传说中的——畏惧? 朱雀只是嗯了一声。那太监一礼便自回去了。朱雀的脚步仍是不紧不慢沿路反先去了恭王府附近。君黎已见一路秩序井然想来毕竟内城里都是经过训练的守卫下午的混乱没持续太久早已重归平静。 朱雀见并无异样才转头道走吧。 福宁殿是皇帝寝宫一应太监见朱雀带着这陌生的年轻道士前来都不免心生些惴惴偏朱雀面色冷冷任谁也不敢多发半句言语。 时任天子乃是后世称作宋孝宗的赵昚。听通报说朱雀已至忙迎上前来。朱雀在赵昚面前似乎还留些情面欲要行礼反被赵昚一拦道不必多礼了朱大人朕下午听闻有刺客闯入你府中后又听闻人你已处置了如今情形若何? 君黎偷眼瞧他只见他面上倒好像真是关心的表情不假心下不由称奇。 只听朱雀却淡然道皇上问的若是那“刺客”若何他现在人便站在皇上面前。 他说着侧开身偏偏将君黎让出来。君黎吓了一跳有些惶然不知所措哪敢抬半分头。 赵昚也是大惊后退数步才仔细看到君黎。 朱……朱大人你……这是何意?他不无惊慌指着君黎问道。 朱雀才一笑道皇上莫惊。皇上一贯明辨是非也该晓得并非旁人说是刺客他就真是刺客。 赵昚才稍稍定下神来抚胸道朱大人朕见你一下午都未来报还深感担忧你如今一来竟是来惊吓于朕。 朱雀微微躬身道朱雀知罪皇上莫怪。 君黎听他说着知罪但却显然也没知罪的样子。赵昚却也无怪罪之态看来又不像畏惧。 只听朱雀又道下午的事情不过是有人小题大作皇上不必忧心。这道士与我略有渊源目下我打算留在府里今日带他来也是想让皇上认识一下。宫中既大太上皇那里又时有召唤朱雀顾不上的时候或许有些事便要他来应答所以他日后与皇上恐还有见面的机会。另有一层关系便是他与平公子算是好友。平公子初到宫中不免有些无所适从我想留他作陪恐怕会好些——这也要请皇上恩准了。 哦难得听朱大人这般推举过谁——朕岂有不准的道理。赵昚说着踱步到君黎面前道倒要结识一下道长如何称呼师门何处? 君黎有些紧张垂首躬身道贫道君黎师从…… 他说着看了朱雀一眼后者呵呵一笑道皇上这话问得巧君黎虽是道家身份但如今是我的弟子皇上尽可信任。 哦既是朱大人的弟子定必亦是高手了。赵昚便道。好好那一切但凭朱大人作主便是。 朱雀笑道皇上既然说了这话我也便放心了。 君黎再偷眼瞧二人。这与他想象的实在不同。朱雀这张青黑的脸恐怕任谁看到都会害怕可是赵昚却不反似乎是发自内心地信任于他。 朱雀既然有天子撑腰——难怪在这内城之中谁都不放在眼里了。何止是内城。现今天下武林原就没几人能与他差相抗衡青龙教主就算武功盖世可是朱雀现今之势要灭去一个青龙教报昔日之仇看来真的一点不难。 可他偏偏只带走了一个程平。 正文 八二 劫后余生 自福宁殿退出只见朱雀又转去重华宫的方向君黎不由问道师父不会是……不会是还要带我去见太上皇? 朱雀侧目道你怕了? 没……君黎只好否认。就是……原未有此准备……就连怎样行礼都不知…… 你是我朱雀的人——我怎么对待的人你便怎么对待旁的不必考虑。 君黎才答应道是。 朱雀却停步道你真明白? 君黎一怔道还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朱雀轻哼了一声道我在这内城之中从没将谁放在眼里过——你往后也少给我这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若给人当软柿子捏了丢的却是我的人。 君黎有些不忿暗道你先将我打了重伤又非要我这般跟着出来却还怪我萎靡不振。也只得打了精神道话虽如此这内城里的人我大多不识呃要是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物也不好吧? 得罪不起?哼还真是没有这样的人。不过有几个人你要小心些就是了。一个是一会儿要见的太上皇——他手里虽已没了实权但说话终归还是有点份量;还有一个是这次选妃的恭王虽然年纪轻轻又只是三皇子可是在宫内宫外很有一些人缘最好也别明着挑了他面子。 恭王?呃那今日之事…… 今日的事倒容易。本来恭王还正不知这选妃的事情如何了结才不至于给人看了笑话眼下这样一闹事情都推到你头上他对外反倒是好过了我只消私下跟他说这事情是我计划的他不是反还得谢我?至于你如今伤也伤了回头跟我去他那里见上一见他若晓得分寸也便差不多了若还坚持要做戏做到底呵我只能拿皇上来压他了。 君黎才道原来师父今日带我去见皇上是这目的。 你是否觉得皇上很好说话、很易控制?朱雀道。 呃我……不知道只觉得皇上似乎本就很信任师父所以才毫不怀疑你说的话。若是别人就未必这么容易了吧。 朱雀轻哂道并不是信任而是有很多事情他顾不上细看既然有人替他拿主意他自然便不反对。 “内城出刺客”这种事情都不关心?君黎疑惑道。这种该是大事了吧? 他烦心的事情多得很这种事还真的算不上。朱雀道。不过算你运气好若换作是太上皇还在位恐怕便不同。 怎讲? 你没听人说过我们这位太上皇最为贪生怕死?今天的事情皇上没什么不过太上皇难缠些所以我今日不会带你见他的面过几天事情过去了你再去与他照面谅他也便翻不起旧账来。一会儿你在偏殿等我消息。 君黎哦了一声。他方明白朱雀非要今日就带他出来走这一圈的的确确是为了解决他今日所犯之事。便这般仔细想想方觉他收自己为徒的决定竟远比自己拜他为师要认真。 默然不语地又走了一会儿他方想起道刚才说到——恭王说到太上皇那其他还有什么人要小心的? 其他人——也不外乎就是今年刚立的太子了。朱雀道。太子这人本身不算跋扈不过既然是太子总有些人会依附在他身边寻着机会讨好他你若嫌麻烦也便离得远些只是在我看来未必小心谨慎便是好的。这种地方若趾高气扬些反没人说你的不是。时日久了你便晓得。 君黎心道谁要在这里留到“时日久”。想着已到了重华宫门往里一瞧张庭等好几人都在里头侍卫的阵势倒是比皇帝那端还大得多。 张庭见到朱雀便迎了出来行礼道朱大人! 君黎再一看夏铮竟然也在另外还有一名华服侍卫看上去职阶应也不比夏铮低。两人和张庭一起也出来行礼。 张庭与夏铮见到君黎跟在朱雀身侧都极是奇怪但也不便多说。只听那华服侍卫道朱大人下午大内侍卫有十九人受了伤的不过如今都已妥善处理队伍也已重新调派应不致有什么影响。 朱雀只挥挥手那人道如此便没我什么事了告退。便即走了。 君黎看在眼里心道这莫非也是个“趾高气扬些反没人说你的不是”的。 那……我也走了夏铮说着也便告退离开。 朱雀轻轻哼了一声转向张庭道你还有什么事? 只是想得大人必要来此在此等候见大人无事也便安心了。 朱雀鼻中嗯了一声道你先回去吧。 张庭恭谨答应。待到他走了朱雀方回身向君黎道夏铮与你关系若何? 呃……算不上有什么关系。君黎答道。师父为何有此一问? 算不上有关?朱雀皱眉。那么他怎会对你的事情这么上心巴巴地在这等着。 何以见得是为了我? 他今日下午来过旁敲侧击问我准备如何处置你我说我未决定他竟暗示想向我要人。哼他从来看我不顺平日都是避着我走竟会特意来我府上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我每日晚间必会来太上皇这里他也是明知居然也在此等着依我想来便是想再追问关于你的事情只不过见到了你人活着也便不必问了。 君黎委实也不想以对夏琝的心去度测夏铮的来意。可是料想自己当年与他那偶然一会应该也不足以让他这般上心况且今日事若本因夏琝而挑起两相而比他当然是向着自己儿子了为了自己儿子来打听朱雀对自己的处置才是说得过去的解释吧。 想着心里实在有些黯然不愿多言只道我也猜不出。 朱雀如前所言单独去见了太上皇赵构叫一边太监领君黎到偏殿暂候。君黎独个儿坐了不多时听外面又有人行来又是那太监的声音道便在此处了——平公子小心脚下。 平公子?莫非是程平?君黎心里一震连忙跑到门口相望。 从那长长阶梯正匆匆走来的果是程平。 程平一仰头也已见到君黎一喜之下夹手夺了那太监手上灯笼道你就在此吧我自己过去。也不由得人不答应几步便上了来喊道道长你竟来了! 虽然别开不过十几日但这其中担的忧怕却不比寻常。程平不知先前发生之事反而比君黎更显激动问长问短确定了众人的平安才始向君黎说起自己的来龙去脉。 原来程平如今在此间身份竟是太上皇赵构的孙儿与正选妃的恭王是同辈。不过他来宫中日短还未来得及加以封号姓也未正式改过来不好称呼也只能暂叫作“平公子”在赵构的重华宫寄住了。 程平自己对于这般说法实未肯相信更遑论接受。起初可不是这般礼遇无论是一路受了追杀的经历还是初到宫中感觉到的目光都决计不是友善的那一种。他甚至觉得这身份是自己来了两天之后才由一干人商量出来的。 ——谁不知道太上皇根本没有子嗣?连儿子都没有哪来孙子? 但不得已程平也只能乖乖地管赵构叫爷爷叫赵昚作皇伯伯。赵昚倒不怎么在意多了一个侄子见是太上皇的嫡亲倒也为他高兴只吩咐好生照顾不要怠慢了;赵构的态度却似复杂得多似乎是既有欢喜又有顾忌对这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孙儿极为在意恨不能时时带在身边看着但有时朱雀到来总似要密谈些什么便又会避着程平。 君黎待他说毕心下暗道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太上皇的亲孙但他们如此这般地要找你你总也跟他们赵家脱不了干系。当下也只能叹道总之你平安无事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程平放低声音道道长神通广大能进得来这禁城可是有办法带我离开?我在这边不惯得很连爹娘都没得见还是想着青龙谷那般日子。 君黎心道如今不要说你就连我自己怕都离不开。便开口道现在恐怕还不得机会我也是在朱雀的制约之下。总还须多忍一段时日。 程平便显得低落道好罢我也总想着就算逃出去他们又来捉我还不是照样添麻烦。若没一劳永逸的办法也实在不好轻举妄动。 君黎点点头道那以你这些天的了解朱雀到底是个什么样人? 程平似乎想了一下才道我也说不清。 他停顿一下道初时和你们一样都听说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论死活也要将我捉到;那日在许家祠堂落入他手就抱了必死之心但后来途中发了病反而受他疗了一次寒毒。 他替你疗毒?——你现今身体可要紧么?君黎不无担心地道。 程平摇头道现在已没事了。自来这里之后朱雀每日正午都会叫我过去给我运功。他说他也解不了这毒但每日稍稍驱去我体内一些寒气防得积累可保冬日无虞。 他——你这冰瘴寒毒源自他的朱雀山庄他该有解药吧? 程平摇摇头道他说没有。我想着也许真没有否则他何必每日花这个力气。 奇怪了他竟会这么好心。 我也想不透。我原先也很是怕他是在疗毒之事后我才头一次敢开口同他说话。他态度时冷时热好在只要不激怒了他倒也相安无事。 才说了不多句下面太监已在喊道平少爷太上皇请您过去。 程平应了一声便道喊我了我得要过去。也不必担心我每日中午会去朱雀府上的你若在那便可碰面。 君黎点头道好。 目送了程平走了那太监又上来道道长朱大人方才吩咐说他要后半夜才回府府里房间应已经给道长安排好了要奴才先送道长回府去。道长请。 见君黎将信将疑的表情那太监倒是一个苦笑道道长难道我们做奴才的还敢假造朱大人的话不成? 君黎才笑道没有我只是有点意外…… 没说出来的后半句是:……他叫我来这里又不要我见太上皇莫非就是为了让我见程平? 他还是猜不透朱雀的心思只知道这晚再坐下来与秋葵相对回想起今日发生的这一切才来得及有一种劫后余生、恍如一梦的虚脱感。 但只要能够平安无事——别的也实在没力气去多想了。 正文 八三 灼灼而视 次日午后才又去了恭王府。朱雀似乎前日晚间已经私下见过恭王赵惇所以这日的见面几乎是波澜不惊便如闲话家常一般便过了去。朱雀很少亲自出面周旋这般事情赵惇自然明白这个叫君黎的道士必已不是随意可欺的身份——比起得罪朱雀还是宁愿得罪夏铮父子那一头的好。 一个人忽然红起来虽说算不上稀奇可是总要有个原因。用不了两天内城里便有了各种说法。 比较容易为人所接受的解释是说君黎是依着秋葵而受宠的。 ——“女儿”?听到这个说法的人都会暗地交换眼色。没错看年纪做女儿是有余但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偏偏这选妃里头口碑最佳的美人秋葵被朱雀指名要了去的一眨眼就成女儿了? 若朱雀是正人君子倒也罢了。可内城里谁不晓得他好色嗜美那日他见了秋葵回头就说另十五个都不要见了闲人们一听当然猜想是秋葵大合他意受他宠幸非常之故了。这般称谓反更增人暧昧联想。 ——“徒弟”?就更离谱了。朱雀从来孤僻挑剔在此之前没收过一个弟子。宫里求着他的人多得是他看过谁一眼?这个叫君黎的道士又是何德何能大白天闯府非但没受怪罪还被这样一力保了下来——当然是因了秋葵的关系了!就大多数人的看法朱雀不过是看在秋葵的份上留他一个位置却未见得真会有师徒之授。 于是当面虽然呵哈相应背地里的话却都传得分外难听。君黎或许可以一笑置之秋葵却是受不得的。好在她也没什么理由要出门每日介都被留在府中真如大小姐般服侍起来倒听不见那些闲话了。 禁城的墙似乎并不那么密不透风沈凤鸣这两日没进内城也一样听到了传言。不过这传言听在他耳里却是另一个意思——意思是他们俩的确平安无事。 对于君黎的底线他还是放心的。虽不知道他是怎样取信于朱雀但他毫不怀疑所谓“女儿”“徒弟”必是他想出来的什么计谋。心里放了轻快自给刺刺传完口信他就耽在外城住处休息难得地清净独处了两日。 来临安之前他原也没想到这一回黑竹会的总舵径直就设在了临安府内城之中了。本来总说倚靠谁的势力自己并不关心但如今张弓长这样全无姿态地投靠在朝廷怀里他也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所以便不喜住在内城总舵之中。 ——再是怎样有所倚仗黑竹会总该是一个江湖会别不是朝廷编制。现在这样全心投靠固然能令自己地位大涨却恐要连后路都断绝。若有朝一日得罪了谁或是——若有朝一日倚仗的后台朱雀失势——又如何? 他不相信这些问题张弓长会没有考虑可是看他的样子又看不出他的打算。如今安静下来细想他越来越有点莫名的忧心。正好张弓长差人传来口信让他今日下午回一趟总舵他便在中午懒洋洋起身伸展了下外伤渐愈的身体准备顺路去沽点酒再入内城。 酒馆里人不少。算来已是腊月廿五再有几日便是年关了。沈凤鸣想起今年的除夕搞不好要被张弓长拉去宫里和那几个王爷一起过也说不定又很有些心烦。 往日里可不会如此啊。他暗暗叹道。就算孑然一身黑竹会里似这般过年的人却也多得是跟他们一起也好过去跟张弓长结交什么场面。 黑竹会迁来临安的消息刚刚放出不多久会中人到临安报到的详细记录每日都会被送回内城的总舵听说来的人还不是很多。这也是预料得到的。他虽然与张弓长说好会极力淡化昔日与马斯“分席而治”的往事不对马斯的人作出任何迫害之举但旁人却未见得领情。“凤鸣”与“马嘶”二者毕竟太不同了。于有些人来说马斯是洪水猛兽;于另一些来说沈凤鸣这样的才是。 不来就不来吧只要我信任的几个来了就行了。他心里想着出了酒馆向内城门处走去。 这一段路走得却很不爽快总有种被什么人一路跟着的感觉。他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后脖子转了身。 不远处街边站了三人三骑正在说着话。但他这一转那边为首的便抬起了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这个不是……青龙左先锋单疾泉么?沈凤鸣心下一踌躇。大过年的不在家却来临安——对了多半是为了他女儿刺刺。可是——跟着我干什么? 他就反迎上去皮笑肉不笑了一下道倒巧单先锋怎么您会在此处? 单疾泉难得地表情凝重吩咐身边二人道你们先去说我少时便至。这才向沈凤鸣道沈公子不想先遇见了你。也恰巧有事想请教能否寻个方便说话的所在? 呃——我正赶时间怕不得便。 这样——那我长话短说。单疾泉道。我想问问黑竹会的“娄千杉”此人沈公子可熟? 沈凤鸣心中略有惊讶皱眉道单先锋想问什么事? 原想请教一些关于此人的详情但此处人多想来也是不便便请沈公子帮个忙安排我见她一见或是告知我她的所在。我听说黑竹会总舵如今是迁来了京城临安她想必也在临安城中。 见她恐怕不行。沈凤鸣拒绝得断然。单先锋有什么事找她可以告诉我我若遇上她可以代为转告。不好意思这是黑竹会的规矩凭她的身份可没资格单独接外人的生意。 我并非要找她谈生意。 若是要找她麻烦就更不行了。沈凤鸣笑笑道。 也算不上找麻烦——此事……单疾泉犹豫了一下似乎终究是觉得不好在这里说停了口道这样吧我也刚到如今还要赶去夏家庄沈公子何时忙完我再来寻你。 唔夏家庄——好啊。不劳烦单先锋我傍晚过来夏家庄就是。 单疾泉点头道那好我们夏府见。 对了……刺刺也在夏家庄。沈凤鸣想起道。 你见过她?单疾泉回转头来。 嗯就两天前。 单疾泉的面色才像好了一些道多谢。 单疾泉虽然离去那后背被人灼灼而视的感觉却好像并没消退以至于沈凤鸣真的以为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莫不是伤还没好感觉都变得奇怪了?他有些无可奈何。只是进了内城这感觉便即不见。他方意识到先头跟着自己的应该另有其人只是进不得内城只能止步在外。 想来也是。单疾泉他们三人三骑动静那么大怎可能作跟踪之事。但又是谁? 他忍不住退回到内城门向外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角落正站了一人便那熙来攘往人潮间就这样静止不动很是突兀。 那人似是在伫足观望没料沈凤鸣会忽然回来吃了一惊忙忙转过角落便一晃已消失不见。这动作甚快隔得又远原是不足以让沈凤鸣看清他的面貌他只是依稀觉得那青衣白肤的样子似极了女扮男装的娄千杉。 一路跟着自己的原来是她么? 当日娄千杉丢下狠话说到临安再见分晓可是如今黑竹总舵设在内城之中除了自己和张弓长旁人甚至没有进内城的可能娄千杉再是想要这个金牌之位也没有与自己平等而斗的机会——她还能威胁到自己吗?跟着自己算是要找机会下手吗? 他不知道。既然她进不来他也没必要在这当儿去想。 直到他真正地自内城门里消失街角的窥视者才又一次上前伫足凝望。青衣白肤漆目朱唇。沈凤鸣没猜错这个好看得不能再好看的公子哥儿正是放话一定会找他麻烦的娄千杉。 她其实并没打算一直站在这里看但也许是听见了沈凤鸣对单疾泉的那一句“要找她麻烦就更不行了”让她作为一个女人一时间有了些不忍心——不忍心方才的这个背影会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他。 你还不知道吧。她喃喃地道。还不知道这总舵之中等着你的会是什么吧。 事到临头她发现自己还是有些想阻止这一切的冲动——但终究没有。她轻轻按住自己胸口对自己说很快很快你就可以取代他了。你不能心软因为这一切只是他不将你放在眼中的代价。 她在三天前到了临安去指定之处报到听说了沈凤鸣得罪太上皇为朱雀所押的消息。直觉来说她觉得这是个机会。倒不是她觉得这件事能这么轻易让沈凤鸣失宠而是她觉得至少现在与张弓长合计一下沈凤鸣不会有机会捣乱。 若没有张弓长的帮忙凭她一个人当然是斗不倒沈凤鸣的不是么? 她留了信约张弓长一见张弓长果然正为沈凤鸣的事十分着恼。原本天都峰一会就是连瞒带哄地才让朱雀接受沈凤鸣这个结果张弓长面对他时自然心虚不已而沈凤鸣这么快便惹出事情来他料想朱雀定必不喜若因此追查起天都峰那一场较量的真相来定也会迁怒于己。 但娄千杉也不见得是个好选择——既然那日她刺杀沈凤鸣失败在张弓长心里她便该是一枚弃子原该从这世上消失为最好。事实上他在她失手的那天晚上已经萌生了杀意并且离开金牌之墙去浮生客栈寻她下手。若非娄千杉是留在了秋葵那里没被找见受了内伤的她也许真的便就这样殒命于这个腊月之前了。 娄千杉知道张弓长的念头。她在次日早晨看到地上滚落的橘子就已知道有人来过自己房间了。可是她不得不再找他合作因为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达到目的。她也知道若不在这次见面打消他的念头自己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 所以她决定换一个样子去见他。 她决定做回一个女人。 正文 八四 百口莫辩 娄千杉到现在仍记得张弓长看见自己时那目瞪口呆的样子。 有时候她会想为了达到目的费这么大的力气究竟是不是值得。就算杀了沈凤鸣距离自己想要的仍然很远。她不是要这块金牌。或说不仅仅是要这块金牌。金牌不过是个跳板。下一步她要转而对付的就该是张弓长了。 她给了自己五年如今已过去了三年自己仍然只是一个银牌杀手。若不是错过天都峰之会也许结局就完全不同因为就算厉害如马斯其实也未必能够逃脱得了自己的“阴阳易位”惑术——沈凤鸣这号人物当初她根本没放在眼里。 忽然想起那一天被沈凤鸣嘲笑“你根本不懂我为何非要这个位置不可”可是是你才根本不懂为何我非要这个位置不可。你以为只有你们男人的野心是值得称道的么?你可知女人的执着却是种最狭隘却也最不狭隘的坚持。我只要一年因为我会在那一年里逼自己找到机会用获得金牌杀手的手段去获得黑竹会当家的位置。 在最后那个位置上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只要我能看一眼那一本写满了罪恶的册子这五年的光阴也便值得了。 江湖中稍有阅历的都知道黑竹会记录任务的册子是绝密中的绝密。 这是因为从创会以来的规矩就严禁会中人向任何人透露背后金主的任何消息倘若违背便是触犯了会中最大的戒条那惩罚非仅止一个“死”字而已。 会里接的案子都由一个专门的人加以记录并将这册子保管着就连金牌杀手也是看不到的只有保管的人与黑竹会当家在二人皆在场的情形下可得起锁翻阅。 就算近年来黑竹会纪律涣散对于这本册子的规矩却还没人敢破所以娄千杉来了黑竹会这么多年始终连保管册子的人是谁都不知最后也只能走上这唯一的一条路先争夺金牌杀手之位再试等待做上黑竹会当家的机会。 “最狭隘却也最不狭隘的坚持”她想就算讲给沈凤鸣这样的人听他大概也是不会懂的。他多半也不会明白为了找一件当年血案的幕后主使为什么值得一个少女耗费这么多年的光阴在一个完全不适合女人的地方努力往上爬。 张弓长当然也不懂了。她也不指望他们懂。反正在这个看不见光亮的世上可以做的不就是利益交换与互相欺骗而已么? 这也正好因为这样她才有自信再一次来找张弓长。只要她能证明自己仍有价值并且可以为他在朱雀面前争得更多的利益。 张弓长果然改变了主意因为一个美人儿在朱雀面前可以获得的利益太明白了比一进来就会惹事的沈凤鸣怕不要好过太多?趁着沈凤鸣惹恼了他的机会换娄千杉到他跟前就算是自己也不会拒绝何况嗜色如命的朱雀。 如今要做的就是设个局让朱雀让自己的这些决定都作得更为顺理成章、名正言顺、无懈可击。沈凤鸣平日不拘小节的地方很多这种机会并不会少不过他们本来还打算等一等——等着朱雀发话这一次怎样处置沈凤鸣。如果他已经对沈凤鸣下了手那么甚至不需要自己再多说什么沈凤鸣的离开就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可惜等来的消息偏偏却是:朱雀将沈凤鸣放了出来。 娄千杉不得不在心里轻叹。如果朱雀当日对你施以惩罚而不是没作任何表态地就放了你你或许反而不必丢掉性命。大哥亲手杀你毕竟也落人口实为了长远考虑终究还是要借朱雀之手。 ——沈凤鸣“福兮祸所伏”这句话不知道有没有人教过你呢? 内城的午后一如往常。没了娄千杉的跟踪沈凤鸣走得轻巧而悠闲。 他不想因为那个似是而非的身影坏了心情可终究还是隐隐觉得不安只能一再提醒自己娄千杉根本不能将自己怎样。唯一能将自己怎样的只是大哥。 可是那个“大哥”其实却更令他不满。自那日自己被朱雀关入地牢张弓长就连看都没来看过一眼。若将位置互换他想自己是断断不会如此无情的。也许张弓长摸不准朱雀的态度怕得罪了他罢。但便算是自己被放出来之后郁郁一人在家里养伤也没见张弓长来问过半句这就有些……叫人伤心了吧? 我又无心威胁你的位置何必又要看我不顺眼至此。他心里叹着。又想或许是嫌我没在朱雀面前给他长什么脸。若换了马斯也许便会讨朱雀的欢心? 这般走着新总舵已在眼前了。这也是一家王室府第改建而成地方甚广算得上一个像模像样的“总舵”。只是没什么人进得来不免冷清。 似乎来得早了张弓长还没在。沈凤鸣先去了收集文书的房间顺手拿起案上这几日送过来的一些记录翻看了看。 见记录之上几个与自己熟络的都已到了临安他不自觉一微笑提笔便将他们如今落脚之处一一抄录下来。细细翻看之下娄千杉也在记录之中到达之期是三日前。想了一想也还是一起抄了下来将纸折了放入怀里。 然后才又接着往自己的屋里走。将将一推门他忽然一惊。有人。有轻轻的呼吸之声正从屋内传出。 他心里莫名地一凉。难道有伏?然而门一开全神戒备之下却并无遭到任何暗箭偷袭。 那么那个呼吸是……?他往屋里望去。 这是他的房间但他几乎没在这里住过已经不太记得屋里是什么样子了。可是他至少知道自己的床上绝对不会有别人的。 但现在床上睡着一个姣好的女人衣裙半解两条洁白而光滑的长腿大半裸露在外。她鼻息仍慢似是睡到半梦半醒想翻身却未翻撩人心弦。 他深深地抽了口凉气已经知道这是一件比偷袭更难处理百倍的事情。 能出现在内城之中的女人决计不是没来头的。就这样往自己床上一躺偏偏这总舵之中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其中的事情还能说清吗?安静的午后这种感觉便如尖刀毫无声息地已刺入咽喉却半点声音也不发出只有寒意从脊背上升起。 “这是个圈套。”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五个字了;接下去“是谁要害我?”这五个字的答案也几乎不费任何思量。 是张弓长叫自己今日午后过来;黑竹总舵若没有自己和张弓长的允许旁人也进不来。还用得着想? 只是现在知道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内城可不是讲道理、辩清白的地方如果这女子是哪家皇亲甚至是哪宫妃子纵然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总也非要有个人人头落地才好交待而这个人除了自己还有谁?前两天才刚得罪了太上皇那笔帐说翻可还没翻过去好了现在再来一项死罪——这兵不血刃的手段出乎意料已极也毒辣已极。 他心头竟也涌起丝恨意来恨自己究竟天真了点究竟轻信了点也恨张弓长卑鄙了点无耻了点。可他总还是怀着丝侥幸不肯相信就如当初金牌之仪前也不肯那般肯定娄千杉来刺杀自己真的是出于张弓长的授意。便带着这丝自欺已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 这都是可以预计得到的:既然要设局自然要有证人配合;这些人赶来总是会在最合适的时候决计不会让自己有逃脱与翻盘的机会。 床上的女人也似被这声音吵醒蓦地睁眼已见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陌生的房间里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尖叫了一声慌忙起身整理衣裙。 沈凤鸣见她坐起只觉有那么些眼熟不知在哪见过。这当儿也没空多想只能先赶去门口。一队宫中侍卫已经与黑竹会的守卫起了冲突。 还说没有?那侍卫队长怒道。方才里面喊叫的女子是谁! 而这一边便只是喊道我们奉命看守黑竹总舵此是机密之地大家都知道。朱大人说过纵然是你们张大人亲至也不能随意进入! 那侍卫队长一眼望见沈凤鸣的面益怒道沈凤鸣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将依依姑娘交出来! 依依姑娘?沈凤鸣心头骤紧。原来那个便是依依难怪有些面熟——该算是好消息么她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哪家妃子可或许这消息却更坏因为——她是朱雀的人那个他宠爱的琴姬! 是了这大内还不正是朱雀的大内?与其冒险去拦截什么随行者众的妃子自然是半路带走一个琴妓来得容易得多。若真是张弓长所为他的目的已很明白了吧就是要借朱雀之口判了自己的死。胆敢挑衅朱雀胆敢动他的人况且动的还是他的宠姬——他若得闻会如何震怒简直没有人敢去想。也难怪这队侍卫都人人自危觉得若晚一分将人救了出来便都要多一分受牵连的危险。 事已至此我还有没有半条生路?他在想这个问题连汗都已滴不出一滴。朱雀会不会肯听我解释?若有说那么一句或是半句话的机会我——要说什么? 正文 八五 百口莫辩(二)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脑子里竟会这么乱以至于第一反应是定要将张弓长也拉下水。原来我也会恨。若有说半句话的机会我也一定要对他说“是张弓长做的”纵然我要死也必不让他好过得了! 可是他却又知道说这样的话固然可以害人却是救不了自己的。但周围是闹哄哄的一片守卫、侍卫各说各话有人说看见些什么又有人添油加醋更有人催促要闯入内哪里冷静得下来想接下来要怎样才能逃脱性命。 忽见张弓长与张庭两人正快步走来。张庭先到了近前开口问道你们怎么回事? 那侍卫队长慌忙行礼道张大人有人来报说看见他——他说着向沈凤鸣一指——方才鬼鬼祟祟地挟了个人进来。恰巧朱大人那边也有人来问说今天午时都过了依依姑娘还没过去我们有些怀疑就想来这里看看果然听见里面传来依依姑娘的喊声! 沈凤鸣的目光却已与张弓长对视了。后者似乎有些心虚避开他只向那侍卫队长道不可能罢!是否听错了凤鸣怎可能做这样的事。 便不说还罢这话一说沈凤鸣忽然心就凉了一凉觉得自欺的侥幸也真的应该到此为止了。张弓长来的时机太巧巧到他都有些不忍揭穿。 张弓长话音方落已见里面怯生生走出来一个女子。她似乎脚上有些扭伤的样子一瘸一拐面上有依稀的泪痕。 张庭大惊道依依姑娘你……你……真在此处? 张大人!依依见到熟面孔才泣道我……我不晓得怎么到了这里他……我看见他……我…… 她语焉不详但张庭面色也已变了便向张弓长道张大侠你作何解释! 张弓长才返身又看向沈凤鸣。四目相对那目光里尽是难以言状的心照不宣。沈凤鸣已经了然只觉心内一阵发酸。事到如今这样的事算不算是自找的呢?是自己一直不愿放手那块辛苦到手的金牌才从没与张弓长对质过他以往所为总以为他没了选择之下便不会再有要害自己的理由可原来逃避到最后终于也是要逃不过的有些理由永远都会有的那些发生过一次的事情永远都会重复发生。 他看着他悲冷道有什么好解释。我现在就跟你去见朱大人你满意了么? 张弓长没料到他会毫不反抗怔了一下方道你……你怎能做这样的事!——张大人此事在下定不姑息这便亲自将他解去朱大人面前悉由他发落! 张庭见状也露出些无奈道你还是先别带他去了朱大人见了他面一怒取了他性命要怎办?我看缓一缓你先自去寻着机会求个情或许回头还能留下条命。 张弓长却道这般事情弓长怎可徇私护短我定必也一同向朱大人请罪甘愿受罚! 张庭只得道那好我先将依依姑娘送过去这件事我只能实话实说你们……自求多福! 他摇摇头没再往下说。 张庭不知张弓长的主意但沈凤鸣却清楚。朱雀一怒取自己性命不正是他所愿?若照张庭的话先去求情岂非前功尽弃了。 但有时也不得不承认论到“演戏说谎而又不露痕迹”张弓长还是稍稍差了火候。就连张庭都知道以张弓长的立场原该护着沈凤鸣不是这般径直带他送死——朱雀又岂会一无所觉。 朱雀有时后半夜在内宫之中巡视因此常常到午时才会起身先给程平疗毒而后与他一同用饭。依依是朱雀一直以来的宠姬若不在他府中过夜便每日午前进来看朱雀心情服侍他起床更衣。 但今天吃完午饭已经好一会儿依依却没出现再怎样也有点奇怪了。朱雀正令人去问忽见张庭带回来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依依。君黎、秋葵和程平都在一边看见不免心中惊讶却听张庭说出这样一个叫人心惊的来龙去脉来。 饶是朱雀最近几天心情不错面色也已然难看沉声问依依道是这样么? 几人都不敢出声就连依依都未敢再哭了只低头道大概……大概是这样依依其实也……因为不知是怎么睡去的所以……也只知道醒来时衣衫不整就……就那一个人在边上先头的事情……记不清了只是张大人的人都说看见我被他掳走的…… 外面随后就有人来报说张弓长带了沈凤鸣在外请罪。朱雀杀意已涌站起道带他们到前厅! 君黎见他带着这怒意便要走出连忙抢上两步伸臂一挡道师父求你三思! 你敢拦我? 不是——师父这件事情有蹊跷!君黎追道。我绝不相信沈凤鸣会做这种事师父能否冷静一下等依依姑娘精神好些问仔细了再作决断? 朱雀方自脚步停了一下似乎想了一想才道我自有定夺。 君黎觉他杀意微有收敛心略略放下些便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前厅里去。秋葵、张庭、依依也欲跟去朱雀却又回头道秋葵你带依依去休息。 秋葵只好应声离开。君黎心头反又一凛。他将两个女子都支走——不会是真动了杀机了?若是如此我可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 张弓长一见了朱雀的面慌忙上来便拜称知罪。君黎的目光却去看他身后的沈凤鸣。沈凤鸣见朱雀杀意凛凛并非没有惧怕但更多的却是无奈也只好行礼。 以身份来讲沈凤鸣在朱雀面前本也排不上说话的份所以朱雀看也没看他只向张弓长道怎么这种事你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还敢来见我? 张弓长连连叩首道弓长知罪但此事实在事关重大弓长未敢擅自决定。 哼再重大也是你黑竹会的人莫非还要我教你怎么做? 张弓长伏身道弓长说此事重大一则因依依姑娘是朱大人这里的人对她不敬便是对朱大人不敬二则因沈凤鸣是京里诸位大人已首肯的新任金牌杀手上任不满月若便有甚变化恐有损众位大人威名。所以弓长是既不敢徇私包庇却也不敢轻易便处置了他只能立刻带他来见大人大人无论有何处置弓长决不护短! 沈凤鸣心下暗道你便是没胆自己对我动手落了人闲话要逼出朱雀一句话来。不敢轻易处置了我?若朱雀此刻便动手要取我性命恐怕你便在心里暗暗叫好! 他恨郁难平张口欲言却听君黎在一边道这事情来龙去脉还没弄清楚哪有现在就决断的道理! 沈凤鸣抬头见到他目含忧急心中一温。纵然有人想我死但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人希望我活着。只听朱雀已叱君黎道没你的事。君黎似含不甘也只能闭口不言。 朱雀又向张弓长道你理由倒多不肯动手——这事情你不会也有份? 张弓长忙道此事弓长决计不知情只是怕朱大人说弓长自作主张毕竟凤鸣如今连太上皇都已知晓名姓了若忽然又治他之罪牵连甚广! 就连君黎都觉得这话刺耳。张弓长分明是唯恐朱雀忘了沈凤鸣还曾得罪过太上皇特地来提醒于他;又显然带了点激朱雀之意似乎是说若你怕“甚广”的人说你就别治他的罪。 朱雀果然冷笑道牵连甚广?笑话区区一个黑竹会金牌我还不放在眼里!拿来! 他说话时已向沈凤鸣伸出手来。张弓长心知他指的是沈凤鸣的金色圆牌并不表态便站在一边。 沈凤鸣咬牙道黑竹会中有训凡得金牌者皆须经过金牌之仪刻字于金牌之墙以示郑重。我这块金牌受自我大哥乃是按照规矩一礼一仪半分不差才拿到手的要从我手上交出去除非是我大哥开口旁人无论是谁都休想轻易问我要走! 他似是顶撞朱雀但一双眼睛却灼亮逼人地看着张弓长口气早是悲愤。一边张庭听这话明着是不将朱雀放在眼里便要发作朱雀手却一抬目光森森然地射向沈凤鸣:你的意思是我管不得黑竹会? 是按本会的规矩朱大人就是管不得。大人可以断我生死但却不能判我进退! 此言一出君黎已经出了身冷汗。本来朱雀的意思看来已是只要他交出这块金牌就好他却偏偏还出言相激。他直是恨不得上前打沈凤鸣两个耳光好叫他清醒些——现在是什么时候若没了“生死”哪还来“进退”! 正文 八六 百口莫辩(三) 沈凤鸣当然不是不想活了。若今日自己是个旁观者他决计也会觉得这般做法傻到了家。可是他偏生是这样的性格旁的什么小节都可以不必拘但那些觉得重要的事就死也不能退让。如今让他觉得最重要的倒未必是这块金牌而是与张弓长的那一层关系——而是他仍然怀有最后那一丝儿孱弱期待的那一层关系。难道自己和他不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难道自己陷入绝境他会好过?他总觉得于情于理他应该不至于完全将自己推给了朱雀去宰割可是事实是他真的便这样看着一动也没动过一句话也没说过。 朱雀怒极却反笑转向张弓长道你找的好金牌——他不服我管你看怎么办? 他说“你看怎么办”便真在一边袖手看着。张弓长原见沈凤鸣出语不逊也不阻止满心希望又惹怒了朱雀只消他现出杀意说一句明白的话自己立刻可依言而行不料朱雀偏是不说偏将这事情又推回了来。 他终究不好明说要沈凤鸣身死当下只得道是。凤鸣今日所为自然罪无可恕但究其原因多半是前段时日受朱大人之罚心怀不忿。这也怪我后来未曾与他多谈以解心结以致他积怨做出今日之事弓长绝不徇私这便依大人意思要他交出金牌将他逐出黑竹会自此必不在大人面前出现——却恳请大人看在他是年轻意气饶他不死我必也叫他向依依姑娘磕头赔罪。 这番话说得有进有退旁人听来很是合理但其中却又尽是暗示先暗示他沈凤鸣乃是记仇之人“心怀不忿”再将依依提起撩朱雀火头提醒他这次受罪的可是他的宠姬若“饶他不死”可还有骚扰依依的可能! 朱雀只是冷笑看着沈凤鸣讽道如今是你黑竹会的大哥对你的处置怎样够合你的“规矩”么? 沈凤鸣也冷笑道够很够了。朱大人开恩没判我的死可是我的大哥却没对我留情。 朱雀却道我还没判你的生死。交出金牌你便不是黑竹会的人我现在要你死你总没话说了? 张弓长心头大乐一边君黎心头却大悚忙道师父这…… 我当然有话说!沈凤鸣忽断然道。没错我如今已不是黑竹会的人了但也因此黑竹会的规矩我就不必守了。有一些原来不方便说的话我想现在同朱大人说说若大人有兴趣能否请他们都离开一下我们单独谈。 轮到张弓长心里大悚怒道沈凤鸣今日之事我原当你是一时糊涂但你若再对朱大人无礼我也必不会再为你求半分情! 哼有些人心里有鬼现在才晓得害怕。沈凤鸣冷冷道。我可不是什么仁义大侠正人君子。我退让到这般地步有些人却仍要害我那么也就别指望我让他好过。朱大人你要听还是不要听? 听听也无妨。朱雀说着向君黎使一眼色后者点点头便道那——我们先告退。张弓长虽然心里紧张却没办法只能也退了出去。 恰秋葵正一个人在廊间踟蹰见君黎往里退进忙上前道怎样怎样朱雀他动手了没有? 君黎摇摇头同她说了前面情形。秋葵一皱眉便道沈凤鸣一贯狡猾不知道这回又要辩些什么出来。 你不会觉得依依姑娘真是他劫走的吧? 我看——他也不是做不出来啊。秋葵喟然道。他是什么样轻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真当他是傻子?若真有那般念头这临安城大了哪里没有乐子找怎么可能来动宫里行走的人? 秋葵哼了一声。她方才问了依依几句早知有蹊跷只是却也不愿说出沈凤鸣什么好话来总当他是见色起意、色胆包天之人。如今听君黎如此说她便有些不悦道你便是偏帮着他样样与我作对。 君黎没心思与她争论闭口不言。 秋葵便道反正照我看朱雀是那种一早心里便定了主意的人决计不会因为他几句话就改变打算的。就算这次事情他真是无辜这地方可不是以是非作决定的这事儿总得找个人担不是他就是张弓长。 君黎叹了口气道若是他们两人选一自然是沈凤鸣倒霉了。朱雀哪会动张弓长张弓长当初就是他朱雀山庄的张使现今更是比张庭还要听话。黑竹会由张弓长当家也便等同于是朱雀自己当家他怎可能将这么好的手下弃了? 秋葵见他是真的担心也不好再说些落井下石的言语只得宽慰他道最多也就是将沈凤鸣逐走吧不见得真会要他性命。到这个地步朱雀又岂会看不出来这事情的真相?他只是要这个面子不能就此饶过沈凤鸣而已。 君黎沉默。就算只是逐走也已经足够残忍。沈凤鸣的金牌得来有多不易他一清二楚。如今若真这么轻易地就丢了加上张弓长那显然已放弃了他的态度于他来说大概也不比死了好受多少。若这真是张弓长的目的那他究竟是胜利了。 足有三刻钟工夫朱雀才派人将几人都叫回了前厅面色看来一无变化。沈凤鸣的脸色并不那么好;张弓长不知端的面上也阴晴不定直到朱雀低低向他说了几句什么他才像放下心来点头称是道多谢朱大人此事弓长定妥善处理。 沈凤鸣手上握着那块金色圆牌已到了张弓长面前道要妥善处理是么?拿去! 他将金牌一甩转身便扬长而走。张弓长忙忙向朱雀、张庭等一躬身道弓长先行告退改日再来请罪。便也匆匆随之离去。 君黎瞧这意思应该正如秋葵所说虽然没伤沈凤鸣性命却还是将他逐走了。可是张弓长若真有心为难他这之后暗地里做些什么也没人防得了。他心头郁郁便道师父我想…… 你是不是也想被逐了出去?少管闲事!朱雀不待他说完便已打断。 君黎原想觅机与沈凤鸣问问清楚提醒几句闻言也只得罢了心下道我倒想被逐出去呢可是你肯么? 见事了张庭也便告退了。君黎想着这之后自己和秋葵出不了内城沈凤鸣却大概再进不得内城联络不得关于他的死生消息恐怕真的没法得知心头怅怅。那一边张弓长其实心头更为怅怅。虽然听朱雀的口气没什么事更吩咐了将沈凤鸣逐离黑竹撵出内城但沈凤鸣临走这一出单独密谈足以让他夜难安寐。他如今总不好私自动手想来也只能另觅别的机会再对付他了。 大多数知晓此事的人最后都将朱雀的决定归结为他心情正好——自秋葵来了之后他好像真的心情很好以至于平日里必要生气追究的一些事情他都一件没追究过。如此想想大概也能解释得通沈凤鸣怎么竟能逃得了活命了。 沈凤鸣也希望可以这样想但事实却又不完全是这样。 他已经回到了外城的住处。在屋里躺了一会儿脑中仍然带着从方才谈话中留下的乱。在要求与朱雀单独谈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报复是想让张弓长心里不安而已。但面对朱雀他终究还是非说一些什么不可。 除了为今日的事情辩解他选择了告诉朱雀那日天都峰之会金牌之争的真相——让他知道杀死马斯、夺到这块金牌的人其实并不是自己而是君黎。 真是讽刺。这些自己当日和张弓长都严令众人不得外泄的事情却在自己口中告诉了朱雀。——就算朱雀不信依依的事情是张弓长搞的鬼那天都峰之会他回头一追问君黎便知真相便会知道张弓长原来已经撒了谎。 话说出口他却难受到现在。虽然已经不是黑竹的人可原来破坏规矩是让自己这般郁闷的一件事。原来拖一个人下水也并不能让自己好过。 可最让自己不爽快的是朱雀听了之后根本不像有很大的反应就像那些自己还以为十分重要的秘密经了这样严重的思想斗争才说出来在别人那里却完全不值一哂。 他才明白朱雀根本不在意张弓长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在意任何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他所做的只是利用;他所要的只是价值。就算自己再说出张弓长别的事情来料想结局也没有什么不同。 难怪你没对依依姑娘的事情反应太大了。他干脆带了些挑衅地道。你根本也不在意依依姑娘的安危你只在意自己是否因此被冒犯——所以我是不是做了这件事你也不在乎;我说是张弓长陷害我的你也不在乎是不是? 朱雀没有回答只反问道你觉得张弓长非要把你做掉目的是什么? 他微微怔了一下还没回答朱雀又道你是否一直觉得他是因为天都峰那件事情不悦所以才一心不希望你留在金牌杀手这个位子上? 沈凤鸣只好点点头道是。 那你觉得他对天都峰那件事情始终不悦是否源于京里自我以下都一直希望最终报上来的人是马斯? 沈凤鸣又只好点点头道是。 朱雀却冷哼了哼道无知。 正文 八七 意料之外 那朱大人的意思是……? 马斯我根本没见过一次为何要执着于他?便算他真的更合我意区区一个黑竹会金牌杀手之位的归属这等小事我又为何要放在心上? ……那就是说执着于马斯的不是朝廷是……是张弓长自己了? 那你又错了。朱雀道。我还以为你是聪明人。张弓长若真的对马斯这么满意又为何将这金牌之位空了这么多年?又为何不直接将金牌给予马斯偏要同意弄出一个天都峰之会来?你在黑竹会这么多年看不出张弓长是什么样人? 沈凤鸣便讪讪不敢言语。他不是未想过——那日钱老曾对自己说张弓长这个黑竹会当家的位子是捡了凌厉的空子好不容易拿到手里的。论资质、才干、武艺他都远远比不上凌厉和历任黑竹会老大。或许他真的是害怕——害怕金牌这个位子一旦有人便会威胁到他的地位。因此他也许并非针对沈凤鸣而是针对这金牌之位上的任何人吧。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沈凤鸣才喃喃地道。 你总算懂了。朱雀冷笑道。若不是我令他今年一定要选出这一个金牌杀手来恐怕他到现在仍会继续空着这位子——但他也还是给我拖到了年底。 沈凤鸣默然不语。说到底所有人都是在为着自己的利益作对自己最好的选择。其实自己下意识中又何尝不是就如那时逃避着未曾与张弓长对质也是为了不那么快地失去所得。其实那都是些饮鸩止渴的举动可为什么他们都能做得那么好偏偏自己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了? 朱雀见他眼神有些颓落道也不必觉得心有不甘我今日不会杀你只不过要你交出这块金牌反正你如今在黑竹会必也难有作为。但我们也不妨把话说明——你若愿意帮我来个将计就计事成之后不要说金牌整个黑竹会都是你的。这条件应该还可以? 沈凤鸣心中暗自惊诧口中便道将计就计?愿闻其详。 很简单张弓长的野心如今定非止在黑竹会——既然进了内城岂有不往上爬的道理?临安城内外他可交结攀附的关系太多今日之事若没有旁人共谋也不可能。我要你替我找出他与人相谋的证据来。先头张弓长始终防你你处处受他监视如今脱会离开应该轻便。 沈凤鸣呆了一会儿道为什么你便相信我?若换我到张弓长那个位置你岂不是一样要提防?那么何必多此一举? 我喜欢有原则的人。朱雀道。有原则的人更好控制。 沈凤鸣就听得有些气闷道不好意思我没打算让谁控制。 我控制原则原则控制你如此而已。除非你出卖原则否则你怎么翻出我掌心? 沈凤鸣沉默心道所谓的规矩、原则在朱雀的眼里原来也只不过是工具。 但我的原则写在我自己心里你管不着。他还是抢了一句。 朱雀不以为忤笑道不必与我争我喜欢什么样人不喜欢什么样人也不凭谁一句话。在朱雀山庄的时候张弓长就不太得我欢心我想过找人将他替了不过他跟卓燕走得近我也便没动他。如今——呵我要他扶一个金牌杀手上来其实本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能替代他他会如此紧张也自有他的道理既然选了金牌他自己不可能不作其他准备。若发现他真与谁走得近了你随时来告诉我。 可是我以后恐怕连这内城都进不了。 张弓长若有活动也必不会在内城我眼皮底下。旁的你放心我自会派人给你打点与你接头。但你若被他发现了我也不会出面保你便只怪你自己不小心了。 沈凤鸣越发听得气短道这事情风险太大我若离开这里什么都不帮你做你也没办法。 朱雀冷笑道你会么? 怎么不会? 你不想回到黑竹? ……比起自己的性命来回不会黑竹也没那么要紧了。 那么秋葵呢?朱雀眯起眼睛看着他。秋葵还在我这里你想不想她好过? 你……什么意思?沈凤鸣惊疑道。秋葵不是你女儿么? 是不是女儿……哼要紧么?朱雀看定他。重要的是……你在意她。 沈凤鸣开口欲言朱雀已笑道不用否认。你替她顶罪、不肯吐露她的实情还曾闯上门来打听她的消息。她虽然不领情我却替她领了。若不是看在这份上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杀你?你以为我说我能控制你是随口说说而已的么? 沈凤鸣竟尔失语只听朱雀仍是道你帮不帮我这个忙最终自是在你了——你若真的不管不顾逃得远了我也是没空来追捕你。只看你自己怎么想了。 沈凤鸣如今躺在床上想起这一番谈话仍是心中未静。原是自己气不过要说些什么可是朱雀却好像更是计划已久的样子到后来却成了他的谋划之谈。也许他防张弓长也已久了只不过在等这一个机会——而正好今日等到了。 经此一事自己看起来倒好像因祸得了“福”只不过这“福”还在三千丈外——一切不过是朱雀的手段自己哪有机会说个“不”字?现在是被逼到不得不为了。若“事不成”朱雀一个翻脸那不仅是一无所有而且朱雀对付弃子怕比张弓长更要狠快上百倍吧。 其实倒未必是为了秋葵而是——所谓的——“原则”本就让他没法就这样做个逃兵。朱雀敢这样明着说出来就是看定了自己真的翻不出他掌心了吧。 他翻了个身忽想起今日傍晚还与单疾泉有约便起了来。单疾泉——星使卓燕——朱雀言语中曾提到张弓长以前与卓燕交好所以他才没那时就动了张弓长位置。但这个他器重的星使这个他不肯“凭谁一句话”就不喜欢了的星使最终还不是背叛了他?似朱雀这样的人原来也仍然不会吃一堑长一智么?这凭一己喜好而作的决定是否也是他心内的某种捉摸不透的——“原则”呢? ------------------------------------------------- 消息想必没有这么快传到夏家庄——若晓得自己被逐出了黑竹会夏铮夏琝这对父子还不知会不会先翻脸不认人了? 沈凤鸣想着苦笑。连张弓长都不讲情面才认识不多久的夏家父子若不讲情面那是再正常不过。反正今日也是去找单疾泉的若是刺刺小姑娘在近旁倒要问问她当初说的替自己到青龙教美言几句让拓跋孤罩自己一罩的事情还当真不当真了。 话说回来刺刺又为什么要记着这情面呢? 刚过了晚膳时分夏琝有事外出单疾泉、单刺刺父女正与夏铮夫妇聊天夏铮的小儿子夏琛也在一边作陪。忽听沈凤鸣到访单疾泉便站了起来告罪道是我与沈凤鸣约了有事相谈也叨扰庄主甚久天色不早这便先告辞了。 单先锋不在庄中留一晚?夏铮也站起。这回头真要说是我招呼不周了。 不敢多叨扰我们恐怕会谈得甚久在此也不太方便。反正明日一早我便带刺刺启程回徽州——若不快些都要赶不上过年了。 夏铮便叹了口气道那我也不强留了。君方那小子也真是没个样子不知道跟哪些个狐朋狗友早先约了说推不掉难得单先锋过来他也不陪着刺刺可千万莫要生他的气才好。 他言语中的“君方”正是夏琝的字。单疾泉便笑道夏庄主太客气了这些日子刺刺不晓得给你们惹了多少麻烦我早便过意不去。 两边又客气了几句单疾泉就带刺刺出了门来见沈凤鸣在外等着便道有劳沈公子特地过来我们还是换一处谈吧。 沈凤鸣也是无可无不可便随他去了后首一家客栈。纵然刺刺一心不想独自回房单疾泉还是坚决让两名手下将她送了回去。 他才在桌边坐下让店家上了酒显得很有点疲累地道见笑。最近事情太多好在刺刺人是找到了也要多谢沈公子告知我今日刚来原也不知她真会在夏家庄。 不敢当。沈凤鸣道。昔日欠过单先锋一个人情未敢相忘这点事算什么。说起来……我好像听谁提过单先锋与夏庄主很快便会结为亲家倒要先恭喜了。 单疾泉却苦笑了下道儿女的亲事有时候想想也是麻烦得很今日找沈公子打听也是为此。 这话怎么说?单先锋要打听的人不是娄千杉么? 没错。单疾泉道。这事听来有些匪夷所思其实是我那大儿子无意托我要向这位娄姑娘提亲所以—— 话还没说完沈凤鸣将喝未喝的一口酒已悉数呛了出来。只听他连连咳了好几声才摆摆手道没事没事你接着说。 ……所以我才不得不来找她。单疾泉便道。我原对这姑娘一无所知但听无意的意思他们已然私订终身若是如此那总也不好负了人家。 私……私订终身?沈凤鸣犹似还没反应过来呆了一下才摇头道没可能他们才认识多久?你晓得娄千杉是什么样人? 正文 八八 败屋密谋 我正是不知。只听说她是你们黑竹会的人刺刺来信中提到过她但她与娄姑娘也没见过面所言不过道听途说未可尽信所以我才想亲眼见见。无意毕竟是单家长子终身大事也儿戏不得。 沈凤鸣咳了一声道刺刺小姑娘的道听途说多半也是从我这里听去的吧?自然了偏听未必尽可信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单先锋劝令郎还是早点死了心他恐怕不是娄千杉的对手。 这话怎么说? 沈凤鸣摸了摸鼻子道若我跟你说这女人水性杨花、轻佻浮浪你作何感想? 你意思是她并非正经女子?单疾泉犹豫了一下道。但我想无意应不至于会喜欢上这样…… 所以我才说他不是对手。沈凤鸣道。不知无意公子与她相识前因后果若何我所言或许偏颇但总之我所知道的娄千杉绝非善类。 见单疾泉犹疑他停顿一下喟然道我们两个男人在背后说一个女人的坏话也不是个事儿。若单先锋不信不如我带你去见见她本人。以单先锋的眼力一定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否令公子良配。 单疾泉奇道下午见着沈公子你尚且坚不肯安排我见她现在怎么……? 此一时彼一时嘛。沈凤鸣笑道。不过话也说在前头她毕竟是个女人无论如何单先锋也别要为难她怎样? 我自不会为难她了。单疾泉道。被你一说我倒好奇了——原本年轻轻的女孩子做黑竹会的杀手就很奇了纵然不是为了无意我也该认识一下。 呃在单先锋面前她那点修为自无所遁形不过无意公子年纪轻轻的遇到有几分姿色又喜欢骗人的女子难说是不是就上了当。沈凤鸣说着将那抄写了娄千杉所住之处的纸笺展了出来道要去的话就事不宜迟了。 今日天色已晚恐有不便吧? 刚刚酉时还不算太晚。黑竹会的人遇到任务半夜不是照样要起来哪有什么便不便? 单疾泉点点头道那好多谢了。 两人依着那地址一路往西北面林子里走去。这里有一排低矮民居娄千杉独自居于其中一间毫不起眼的小院若非有那留信为证谁也必看不出来。 那屋子破败自外看墙衰瓦缺窗纸也薄得全不避风。天色真正地暗拢了周围几家想来都是穷苦屋里都没个灯火也就只有娄千杉的这一间窗子里还透出了亮来。 两人刚刚走近待要敲门忽听一男子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似乎很有点气愤愤地道哈好笑朱雀心情好不肯杀人这也要怪到我头上来?这事情当初也是大家说好的谁知道最后是成了这个结果? 单疾泉与沈凤鸣同时屏息对视一眼。这个声音——竟然是夏琝。单疾泉尚不知他所言何事沈凤鸣却心头一凛——今天的事情——夏琝与娄千杉竟也牵涉其中。那时娄千杉一路跟踪自己原来却有关联。 他并不吭声因为他晓得对于单疾泉这事情更加蹊跷——娄千杉是无意想娶的女子夏琝却是要娶刺刺的男子这两个人又怎会先搅到了一起? 只听夏琝又接着不忿道不管怎么说你们也比我好些吧。看看我呢?忙了半天我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谁又替我去把那道士给做了? 夏公子稍安勿躁。只听一女子柔声道。今日在此一会原也不是来争执的。大哥自然也不是在怪你了只是今天的事情功亏一篑他难免有些不快。都消消气吧若是自己先吵了起来往后还怎么合作? 单疾泉再看了沈凤鸣一眼似乎是想确认说话的是否便是传说中的娄千杉。沈凤鸣点了点头。听娄千杉今日柔柔的声音他料想她也没有作男子打扮便以女子之态见人了。 夏琝闷哼一声道沈凤鸣纵然没死至少也被逐出了黑竹会自此也再不会威胁到你们什么你们的目的达到谁还会将当初的条件放在心上?谁来管我的死活? 单疾泉听到“逐出了黑竹会”吃了一惊却见沈凤鸣目光垂下似乎并不愿对此事露出什么表情。他方明白为何他要说“此一时彼一时”——被逐离了黑竹他便没有了护着娄千杉的必要而听他们意思这事情全系出于他们的计划原本甚至是要取沈凤鸣性命的——不知夏庄主于此又是否知情? 只听娄千杉又道夏公子事情都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你也不必太着急。那道士运气好但也未必好得了多久待我进了内城之后寻机会替你除了他总不会叫你失望。 夏琝冷笑道除了他?他现今可是朱雀的心腹你敢动他?莫说是你了——你大哥都未必敢动他!若是打草惊了蛇我可惹不起朱雀! 娄千杉却笑道当然不能莽撞动手了但机会都是人找出来的;再者夏公子未免也太不信任我了吧?难道在朱雀面前我比那一个道士还不如么? 夏琝便好像沉默了一会儿方道难讲。可别忘了朱雀身边还有那个女人秋葵呢。 娄千杉便冷笑一声道秋葵嘛……姿色虽然不错但心计就差了点。还正是因为有她在我的机会才更大啊——你不晓得她与我还有些儿同门情谊么? 她说着咯咯娇笑起来转头道大哥你说是不是? 单、沈二人才终于确定这屋子里的另一人便是“大哥”张弓长。只听他冷然开口道本应如此。停了一停又道不过夏公子沈凤鸣那头却要交给你了。今日之事也难说朱雀是否对我存疑我这边就不方便出面对付他。但如今沈凤鸣背后既无靠山凭你们夏家庄的实力对付他应该不难?便算不直接出面随便撂几件案子在他头上总也有办法解决了他。 夏琝喟然道这般黑锅却要我背?我跟他说来也没什么仇怨这事情做起来我也手软。 我和那道士也没什么仇怨啊大家不都是互相帮忙嘛。娄千杉娇滴滴接话。 夏琝沉吟一下道那好。不过你们可当心点别让我爹晓得了。上次秋葵那件事情我已经吃了他一顿说。 放心我们是什么样人。娄千杉道。 夏琝似乎心情微躁道若没旁的事我便先走了。 娄千杉娇笑道我晓得夏公子岳父大人到访可是急得不得了了。 夏琝没好气道便是因为跟你们这一会竟没与他吃顿饭也不晓得回去他还在不在! 你先去吧。张弓长道。这几天若有什么事反正还可来此与千杉商量。 对了——张大侠你打算何时带娄姑娘去见朱雀? 先过一段时日吧。张弓长道。若这几天便立刻带她去易惹朱雀疑心。 单疾泉与沈凤鸣听到夏琝准备走早便悄悄避闪开些过不多时果见他出门离去。沈凤鸣心中暗恨想自己与夏琝从来无甚过节他却便这样要取自己性命若非今日听说还不知何时便着了道。 抬眼看单疾泉他也在皱眉。沈凤鸣忽然心里又有一阵幸灾乐祸低声道这下信了么?这女人你觉得无意能拿得下? 单疾泉不语。 还有那个夏琝——你放心让女儿嫁了他?沈凤鸣追了一句。 单疾泉反而笑了还未说话只听里面张弓长又已道难得——难得有个男人见了你却竟毫不动心的。 这语气已变得有些轻佻与方才那沉沉的口气全然不同。娄千杉轻笑道他满脑子他那未婚妻子和岳父大人的事情哪里看得进别的女人。 你便不生气?张弓长道。便不想找个机会将他收服收服? 他想必说话时也做了什么轻佻的举动娄千杉忽冷冷道大哥我们说好的。待我拿到这块金牌我自不会食言但现在…… 张弓长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若去了朱雀面前还有我的份么? 娄千杉口气又转为暧昧道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胆了…… 单、沈二人无谓多听好在张弓长不几句话也便出门离开。两人噤声目送他走远沈凤鸣方道你还要见见娄千杉的面吗? 今日就不必了。单疾泉道。若被她知晓你我听了这段对话徒惹麻烦。 两人便往回走来一路上似乎各怀心事不觉又回了客栈单疾泉才抬头道你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凤鸣苦笑便将今日之事告知只略过了朱雀与自己相谋的那一段。 这样说来——娄千杉很可能会替代你成为这金牌杀手? 想来是如此不过……张弓长的心思我也摸不透。他应该是不希望金牌这个位置有人的吧。沈凤鸣道。 见单疾泉似在沉吟他惊了一下道哎单先锋你莫非在考虑着让令公子娶了娄千杉能有什么好处?但纵然如此朱雀真要找青龙教麻烦的话凭此一联姻也挡不住。 单疾泉却摇头道我只不过在想她为什么要招惹无意。在我先前看来她只是为了要对付你。 正文 八九 第一军师 对付我……? 无意回来这段日子提到你的次数很多说的都不是什么好话甚至流露出想除你而后快的意思。但我思前想后他与你自那次鸿福楼之后应该没有什么机会打交道也即是说他忽然对你大有恶感视你为仇敌必定是有人在旁挑唆。若他真那么“嫉恶如仇”那有机会排在你前面的人多得是。 沈凤鸣吐了一口气道走运啊幸亏无意有你这么个心里雪亮的爹否则我岂不是早就完蛋了。 单疾泉笑道那也未必因为刺刺却是在说你的好话的。 刺刺小姑娘?哈倒看不出来她竟这么够意思。 单疾泉眉间却又蹙拢道但不管怎么说如今夏琝要找你麻烦了你的处境总归不太妙劝你想法避一避。 沈凤鸣喟然道我怕他了?有本事便来。 怕不怕是一回事但你现在已无可倚仗他夏家却是临安的地头蛇留在这里我怕你躲不过今年。 沈凤鸣有些沉默。他在回想朱雀说的“我会派人替你打点”——不知道是不是包括打点这样的麻烦?可是他想必也不会知道夏琝会要对付我如何打点法?况且他后来的意思是说我若自己不小心他也不会给我出头——我果然是“无可倚仗”了么? 不知看到张弓长与娄千杉、夏琝秘密相会算不算朱雀说的“与什么人走得近”的消息。但听他方才说话间的意思他父亲夏铮好像于此都不知情——若只是夏琝自己那不过是小脚色朱雀都未必会放在心上的好歹也要引出些大鱼来才好交待吧。 他想着强笑道多谢单先锋挂心我自会小心总没有让宵小之辈这么轻易得手的道理。 单疾泉看着他倒面露些忧色忽道你若坚持要留在临安城里有个险中求生的办法。 什么办法? 你去投靠夏家庄。 什么?沈凤鸣疑心自己听错。自投罗网?稍一镇静却又省悟——夏铮于夏琝的行动若不知情自己若能跟夏铮搭上线夏琝岂非束手只能这么看着了? 可是……夏铮又凭什么要帮我?他又道。他纵然现在不知情他们父子终究是一路的沆瀣一气回头我岂不是插翅都逃不了。 所以才说是险中求生。你能过得了夏铮这一关的话后面就不必担心因为他们父子的关系未必有你以为的那么好。夏琝怕他尤其是这次要做的毕竟是不可告人之事就连他自己都觉羞愧岂敢对他讲? 夏家庄以后迟早也是夏琝的他们还会有什么不好? 单疾泉诡笑了笑道就像张弓长和你那般不好了。 你的意思是夏铮害怕夏琝会……觊觎他的地位?可是他们亲父子与我和张弓长的关系大是不同吧! 倒不是夏铮不想将庄主之位给夏琝而是——单疾泉停顿了一下道我先问你依你看来夏琝的武功怎样? 夏琝……沈凤鸣迟疑道。普普通通在那个年纪的公子哥儿里还算过得去吧。 那么夏铮呢? 倒没怎么见识过但他之前曾担当御前侍卫想必不弱。 单疾泉微微一笑道当年拓跋教主与夏庄主认这门亲戚的时候是起过冲突动过手的。虽然是拓跋教主胜了但他曾说夏铮是他遇见过的少有的“手底功夫还可以看一看”的人之一。夏家家传绝学人称“夏家剑”这一手功夫在夏铮手里是有些名堂的可是他偏偏一点儿都没传给自己的大儿子夏琝——夏琝如今手底下的功夫是传自他母亲的“八卦剑”你难道就不觉得有蹊跷? 我倒是未在意这一点。沈凤鸣道。我看夏琝对武学本也领悟不高未必传他夏家剑法他便有成。何况八卦剑我听人说其实比夏家剑法更上一筹是夏夫人结合道家之学与夏家剑法自创而出二者择一选八卦剑也没有那么不妥吧。 这事在别家就没什么可是夏家世代在此临安城扎根可不比小的世家门派夏琝如果是要继承家统之人父亲的绝学怎可不具?夏铮没教他夏家剑却反将这剑法传给了小儿子夏琛——内中就算真的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但庄中上下必有议论夏琝听得多了岂可不患得患失?他非要与我们家联姻据我猜想一半原因也在于此。 见沈凤鸣沉吟他又道我并非要说服你什么只是告知你听——你若仍然担心夏铮不肯留你那便当我没说过。 沈凤鸣沉默不语。虽然仍觉此举甚险但想着说话的毕竟是堪称洞人心机、聪明绝顶的单疾泉无论是昔年的朱雀还是后来的拓跋孤一贯也对他言听计从他若没把握该没道理给自己出这样的主意。 好。他便点头。我相信你。 他是真的相信单疾泉为着他曾经在天都峰在毫无利益瓜葛的情形之下为自己解过围。只是他忘了单疾泉终究是只老狐狸。与他相比自己想的实在少了那么一点点也料不到自己这于他完全偶然之事竟也能成为他利用之机。 ——这个拓跋孤身边的第一军师心念电转之快若有旁人能追得上的也就不是单疾泉了。站在青龙教的立场来说真正于他们有益的并不是沈凤鸣的安然无恙而其实是夏铮父子之间的那道——或许现在还不太明显的——裂痕。在还未尽知夏家父子兄弟微妙关系的此刻沈凤鸣当然是不会明白的也不会料到若久之后夏铮父子反目成仇的“功劳簿”上将不得不记上自己的一笔。 自己的事情算是拿定了主意两人又在这客栈堂中聊了几句娄千杉几句朱雀几句君黎几句青龙教几句黑竹会把那些能讲的都讲了个遍。末了夜真的深了才道别离开。 沈凤鸣次日中午就去了夏家庄。夏铮夫妇却似乎正有别的客人隔了一会儿才送客出来。 沈凤鸣正瞧见这个准备离去的客人心中一讶暗暗称奇——他竟是见过此人的却不知她与夏家庄也有来往。 ——当日他受君黎之托给刺刺带完口信之后刺刺虑及自己受夏琝的人暗中监视不便托了他另一件事——给武林坊的一户人家再带个口信说这几日不过去住了要其勿虑。他便去了。那时应门的就是这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妇人。刺刺没告诉他她的身份。从那日口信的内容听来刺刺和君黎前段时日是住在这户人家可他一时也猜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身份只是见她相貌清美待人淡然自有风韵不像寻常人妇。 女子的目光也望见了他并不显得惊讶只一点头便道辞离去。夏铮才迎上沈凤鸣道沈公子——沈公子的事我已听说了。久等先请进来吧。 沈凤鸣未料夏铮会这般客气进得内里忽又见夏琝闻讯而来。后者见了他面色微变也只得随在父母身侧不发一言。 言来语往出乎意料地顺利。见夏铮还算义气沈凤鸣也便放下心又打听道夏庄主先前刚出门去那位夫人——她是庄里的朋友吗? 夏铮面色一迟疑一边的夏夫人已道你不认得她? 我……倒是见过但……始终不知她是谁。 夏铮奇道她就为了沈公子的事情而来的沈公子怎会不认得她? 为了我的事?这……这话怎么说? 那想必是黑竹会的谁帮忙去求了情了。夏夫人在一边道。凌夫人看在也同曾是黑竹会那一块金牌主人的份上虽自己不方便插手也来问问我们的意思看我们好不好照应沈公子这一阵。 其实倒也不须凌夫人特来提了。夏铮已道。沈公子与犬子一贯笃好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们岂会坐视。在宫里办事这般事情也是无奈想想当初我也是差点被砍了头一转眼还不是官复了原职料想朱大人或许过段日子也会改变主意你便放心留在我府上就是。 你还提当初那事。夏夫人便有后怕怪责之意。沈凤鸣在旁心里却是怎一个惊字了得。凌夫人——苏扶风?这第四十六任金牌杀手自己和她从无交集只有被凌厉在鸿福楼那一回整得狼狈要算起来也不是什么善缘。她出于什么目的会替自己说话? ——或许是刺刺?刺刺既然住在她家里想必与她是很好的也许真有那么一丁点儿当自己是个朋友便去求了求她。不过话说回来刺刺要做什么单疾泉没道理不知道他必是默许了的吧。他想必回头就要提出解了刺刺和夏琝的婚约这时候去夏家说情已不太合适才另寻了他人? 沈凤鸣猜到这里对单疾泉自然只会更为感激。事实上他也的确猜对了一大半——单疾泉固然另有目的却确实是为他牺牲了一点人情的。当初凌厉好说歹说求得他答应上天都峰照护君黎算是凌厉夫妇两个欠他的人情;如今他让刺刺找苏扶风说情去算是又把这份子要了回来。说起来这份人情其实也挺贵毕竟让凌厉欠一次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多花在沈凤鸣身上足证他至少还看得起这个年轻人。 沈凤鸣大致明白了今日为何会这般顺利心里倒没什么疑窦了偷眼看一边的夏琝却见他满脸涨红想必气得不轻。到了下午夏琝果然又出了门沈凤鸣料想多半是去找娄千杉发牢骚了心里忍不住又幸灾乐祸起来。 正文 九〇 赤锋逐雪 除夕转眼即到。这是君黎和秋葵来到朱雀府的第七日。 大宴之后除了太子陪着皇上余者都各自回家。 朱雀要送太上皇和程平回重华宫叮嘱君黎先回府中。府里却显得有点冷清虽然不乏新年的诸种装饰更不乏各色人等送来的礼可比起别的地方的热闹仍显得肃杀了些。 依依是朱雀叫了来陪秋葵的。两个女子一起吃了晚饭依依正在奏琴见君黎回来便收了手先自退去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秋葵道。朱雀呢? 想来要在太上皇那守完了岁才得回来。君黎道。 秋葵嗯了一声却见依依又转了出来道君黎道长这边来。 君黎有些好奇道什么事? 你去吧想来是他有东西给你。秋葵道。 君黎看她一眼秋葵道我是说朱雀——他也托依依送了我东西说是过年总要给晚辈些礼。不晓得给你的又是什么。 君黎便起身随依依过去。依依已捧出一个锦缎扎裹的狭长盒子道朱大人特地交代这件礼物是给君黎道长你的。可要现在打开看看? 君黎点点头接过来。 盒子是少见的紫檀木略有雕饰却不繁复。盖面掀开盒中躺着一柄长剑。乍一看殊无特别不过君黎失剑已久忽见此物也自高兴伸手握起见剑身看来狭长适于灵巧穿刺之技显是依着他跟凌厉学的那般路数而选。他轻按剑柄欲待慢慢抽出方一动剑身稍现却凶意忽涌直如翻腾。 他吃了一惊忙将剑往回一推合上鞘面冰冷严丝合缝。 只听依依道朱大人说了是特意选的这一把剑给君黎道长为嫌道长平日为人太过谦退杀气不够只能以兵补足。还说——道长如今正习练“明镜十诀”中之第一诀“逐雪意”这剑本想随着起名“逐雪”但为补全那杀意还是先起名叫“逐血”是流血之血待道长学艺有成再改回来。 逐血?君黎皱了皱眉再将那剑拔出。剑身不知锻造时加过何种材料竟隐隐泛出些红果真有三分血色难怪方才一见之下已觉极凶。但若真仔细看了那红光流动得却是喑哑的算不上张扬倒也没先头以为的那般可怖了。 他心知这必非凡兵就算没有乌剑的厉害也足以藐视俗物了当下礼道有劳了也烦请依依姑娘代我向师父致谢。 依依吃吃笑道道长要谢朱大人自己谢不就好了怎么让我代? 君黎微微语塞。自来他还没拿朱雀当过自己人平日若有恭谨话都是逼了自己才能说得出口说多了也难受这般话是能不说则不说的。可是受他一剑相赠若没点说法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下意识地便推给依依了。 他只得作出幡然的样子道说得是待他回来我自与他说。 携着这新剑心里衡量了一番究竟还是喜大于忧的于是见秋葵的时候面上就带了几分笑。秋葵已瞥见也微微一笑道看你好像很高兴——一把剑就把你收买了? 呃……他送了你什么?君黎坐下问道。 自然是琴了。秋葵懒洋洋道。只可惜也不过是个十四弦同那一天来的时候被弄坏的那一具一样不过是补足个常物吧。我可没你那么不经世面——除非把五十弦琴放我面前否则我可没什么好高兴的。 君黎听她提到五十弦琴心中忽地一凛低声道今天晚上各处都松散些我们如今身份也是不同了——你想不想趁这机会——去趟皇室宝库? 秋葵懒洋洋的表情忽然一收敛双目睁大道你当真? 我们留在这里不就是为此么?君黎道。 那……依依那里怎么说? 我只说我陪你去附近转转看看烟花。咱们赶在午夜前回来陪她守个岁也就好了。 若真找到五十弦琴那么大——怎么藏? 先去找找看有没有还不知道呢! 好。——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跟依依说了就来。秋葵霍然起身便即走去。 两人在内城之中已不必鬼鬼祟祟。大大方方走在路上似这般除旧迎新的日子遇到了谁都听的是好话没人会来找半点麻烦。 轻易地便近了宝库。说是宝库其实就是仓库那些值钱却又一时用不上的都在这里堆着。 秋葵只说是朱雀让自己来寻件物事守门的全然没在意便容了两人进去。但一进门两人便知道错了。 从外面看不觉怎的可在里面瞧一眼只觉在这地方要寻件东西直如大海捞针。宝库总共有三层地下一层地上两层每层都堆放着数十上百列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物件但大多数都以锦缎盖了或是用盒子盛了并非一目了然可见。纵然是按大小猜测似五十弦琴这么大或更大的盒子也多得是真要一个个翻找怕是找到明日此时都找不完而且恐怕动静也很大。 君黎忽见每排架子都各以楼层、排数辅以天干地支编了号心念一动道既然有编了数自然是有册子记录的咱们去翻翻记录看。 他便用心记了记编号的道理出门去问守卫。守卫却一脸茫然显然只司职看守全不知什么记录更不知谁人在掌管此事。秋葵只好拉了君黎出来道依我看这总是在哪个主事太监手里了。咱们不急在一时回头用心去打听打听不难晓得。到时候也不必来这里犯险就查那记录就好查到了就依着来找若那里没有那……那多半就真的没有了。 这一回说是无功而返倒也不是全然无功。到底也进了宝库晓得了里面什么样子。但那尘埃满布的感觉总让人不敢相信五十弦琴这种东西也会在此秋葵回到府里就有些索然将那朱雀作礼送的十四弦琴取出来随意拨弄。 拨弄时便想到那日以魔音和琴弦与他在内室相斗之事。不过短短七日变化竟如此之大。女儿?这样的谎言因仓促而拙劣可他竟然是信了以至于连自己在收到这一份礼的时候都忽然产生了种错觉产生种“或许这的确不是谎言”的错觉。 朱雀无论他对旁人如何阴沉狠酷包括对君黎也时有疾言厉色但对自己——自那日之后从未有过。她从不知父亲该是个什么样子。或许便该这样? 想得出神才忽觉不知不觉间将琴又弹得百转千回忙忙一转调想着若被那道士听到了又要讥笑我不知在转些什么多余心思。但细听外面却并没动静。 她住了手。离午夜还有那么一会儿她随手掀窗却见君黎正独个站在中庭之中微感奇怪探头喊道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也不嫌冷? 君黎听她声音回过头来指指天上道我出来看看好像下雪了。 秋葵没好气道又不是第一回下雪没见过似的——怎么不好好练功去?这么不勤快回头一个月到了没起色也不怕被活剥了! 君黎却笑道今儿过年你就放过我吧又不差这一天。 不是我不放过你我是担心朱雀翻脸不认人呢……秋葵说着忽似省悟过来望了望天道哪里有雪? 你仔细看就有。 秋葵虽然叱他无稽还是披了斗篷去了室外。方一出门只见天空一色地上干燥没半分雨雪的影子。 你怕不是练“逐雪意”练得出了幻觉了吧?秋葵瞪他。 君黎一笑道你不信?我可是算命的。 几时连老天的命也会算了? 呃其实也不是算命了。君黎看天。只是……只是知道了。 秋葵也再望天。天上是黑沉沉的一片没有月也看不见星。红灯笼的光都像被黑夜吸得虚无了只能照亮极小的部分根本见不到远。 你等我一等。君黎忽地说了一句不等秋葵反应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逐雪意”是明镜诀的第一诀。所谓逐雪其实是朱雀的幼年记忆。关于此他细细对君黎讲述过。 “明镜诀的源头在于我幼时中的一记几乎致命的寒掌。”他慢慢回忆道。“我记得那时是冬天。我中了那一掌后内伤沉重就昏迷在深山厚雪里那地方人迹罕至天地不应。 “但我并不想这般轻易就死所以尽管伤重尽管身体无法动弹甚至眼睛也无法睁开但我却坚持保持着自己的意识。那段时光我不知道有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几天或许更久便一动不动可是意识却清楚地感觉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哪里有雪兔路过哪里有飞鸟坠落哪里有松鼠啃食甚至过冬的蛇虫百脚偶尔蠕动——都一清二楚如同亲见。到后来那感知愈发清晰我甚至知道天气的变化莫说风吹林动就连大雪落下那每一片雪飘动的形貌快慢都清清楚楚如同意识离体自由追逐而去——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无法睁眼醒来。” 正文 九一 赤锋逐雪(二)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处同样寒冷的地方回忆那一次匪夷所思的经历写了这部心法的第一诀起名叫‘逐雪意’。你现在该明白内里之意可没有这名字那般美好其实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但练就这一意感知之锐必超越眼耳之限纵然身不能动形不能至却能知身周万物变化。 “这一诀说是武学心法其实却是心境之悟。我写来随心未有与我同样之心境者或许根本没法看懂该是极难学会的。你说你生具‘离别意’是源于‘怕死’那倒很好因为我也是因不想死才悟得此诀想来对你也不会太难。” 朱雀只说了这一段往事便将这第一诀“逐雪意”留给君黎并未讲解半句由他自学去了。或许是与道学根底有关或许真是与心境有关君黎看这一诀倒很觉容易虽于精微处深感匪夷所思但习来顺畅全无阻滞。 所以这一晚他忽然觉知那场已不在远的雪也便不那么奇怪了。 秋葵不知内情留在中庭等他。忽然见他携剑而回便笑道怎么就算舞剑作法也祈不来雪的啊。 那你看着。君黎笑着拔剑出鞘将剑鞘递给她。剑势一挺秋葵已觉凛意袭到这在以往君黎的身上是未曾见过的。 或许是因为那隐隐带着血色的剑身——旁人的三尺青锋他手中的却或许该称作三尺赤锋更为适宜。她便抱着那剑鞘退开道且看你弄出什么花招。 君黎剑尖上指那剑却是慢的就似在等待什么。蓦然好似有触赤锋锐击于空如矫夭追日透满劲力的剑身好似瞬时长了尺余细看才知不过幻影一放又收。 剑势又转柔就像跟随着忽然而弱的风声变得细姣尤似寻觅花丛的蜂蝶在暗夜轻点如同撒开一网星光虽稍瞬即逝却也足以点亮这被烟花衬得已黯淡了的角落。柔意仍未消从星星点点化作流水泼了绛墨般忽又从秋葵眼前一闪。她双目一烁抬头去看君黎的表情却见他双目已闭便如那剑意不过随心。 这当然不是祈雪。可是便这当儿秋葵面上忽然一冷似乎沾到了什么凉凉的东西。她一怔抬手抹去可是下一瞬又两束细细凉意坠至。她心内忽惊抬眼望天。 那是雪。那天上不知何时便如只一刹就盛满了这灰白而净的尘快快慢慢地散下来了。 她心中一落。“君黎……”她轻轻开口喊他一声想说什么。而他如同未觉全部神识只如在那剑意之上。“逐雪意”。那本不是剑法可是心境已至又何拘泥于形。似朱雀当年身不能动而意动;似君黎如今身随意动又岂可称误解?凌厉教他的剑与身法他往日早具形只欠达意而如今忽如有悟便那天地万物原来都是自己的意。 他已看见这落下的雪——这并非用眼而是用神识看见的雪。狭长剑身愈发夭娆便如心意之穿行并无毫厘之差在那片雪与片雪之间阵风与阵风之间震震而行幻似一梦。这是他的一梦也是秋葵的一梦。她没想过这个从来并不醒目的道士会有这样的剑意便这样看着他呆了。 那般肆意地舞动的身形真的是他吗?不轻也不沉不疾也不徐似他一贯的温润如玉可竟这般完美地融于这雪夜。从雪未下时到雪方下时到此刻雪已倾下他始终是他未曾停止。 可她知道他早不是初见时的那个顾君黎了。这般身法就算是自己怕也已无法企及。 一城之中内外相隔。夏家庄上下也早吃罢了饭。庄里平日门客众多不过遇此时节有家眷的自也顾自过了只有沈凤鸣终究还是一个人。 虽然夏铮是喊他一起不过这种时候他也不想再跟夏琝照面不快便推拒了自己一个人在房里吃了这一顿原该称作年夜饭的东西吃罢便躺在床上。手里是拿着那一张抄录了自己好友居处的纸笺看着但自己如今的身份竟已不适合去见他们了。 ——若见了他们岂不是连累他们、又让他们难做?我走了马斯余党必定高兴说不定又起了山压着他们了。张弓长自是不会管了也不知谁又会来帮他们一把? 他想着终究还是恻然又看见了记在最后的娄千杉想着她手指上那一枚铁戒指——她终究还是那一边的。若她接过这金牌的位子她——又会怎样对待我的人? 忽然坐起。他第一次觉得应该与娄千杉谈谈。 她不是马斯。当初和马斯那样的人都曾试图谈过何况娄千杉。 但是马斯——沈凤鸣还知道他所图;娄千杉——他却不知。 他从没想过需要知道。他从没料到世事正逆相替竟如此之快。这算是娄千杉和张弓长教给他的重要一课吧。如今自己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立场来与她相谈但料想当初轻视她、不将她放在眼中的态度必也曾激怒了她如今便自认落魄由她得意想来会是她所愿。 他仔细想了一想张弓长今日必在宫中夏琝也只能在庄里等着守岁今天——该是确定不会有旁人打搅的日子。便出去告了夏铮一声说要访个旧友。夏铮还道他抱怨冷清挽留却未成看他去了。 沈凤鸣却又好奇起来。娄千杉——她又会怎样过年?她也是一个人?——往年里的她又是怎样? 那排破败小屋今天看来灯火旺了些那些上次来黑漆漆的窗格子里也有的亮着灯儿也许若不如此就会睡了过去守不到岁了。 尽管如此整个夜还是静静的就如同所有的希冀都被埋藏在一只扎紧了口的袋子里要到那一刻才可以放出而现在的一切都是屏息相待。 可是对这些穷苦人家来说那口袋里真的有希望么?沈凤鸣心里叹息了一声走到娄千杉门口欲待敲门却见那门竟没关严开了大大的一道缝冷风嗖嗖地往里灌着。 这么冷的天她觉不到?还是……灯亮着她人却不在?沈凤鸣狐疑着忽然一股酒香从门里咧了出来。唔她还有酒——这个年看来过得也不是太差。话说回来她一个银牌杀手收入应该也是不菲又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住在这残破穷苦的地方? 忽然已听里面娄千杉一笑喃喃道来啊我再敬你一杯……! 沈凤鸣一惊本欲敲门示意的手停了停。原来不是一个人。听娄千杉的声音似乎已有了不浅的酒意。他犹豫了下。在的人也不知是谁若是如此自己倒不如改日再来了。 却终究好奇手虽放下还是无声地将门又推了一推开大了些。这破败小屋自是没什么厅院之分也没个屏风屋里那点灯火已经清晰可见。 他目光所及心念忽然一悚。哪有别人?灯下的方桌背对着自己正在仰面饮酒的身影不就是娄千杉一人而——恍恍动动的昏黄光亮下——哪有别人!? 娄千杉一杯饮尽举箸挟了一筷子桌上的菜仍然对着那空落落的座位轻轻笑着道你瞧瞧你这炒豆角的手艺我也学会了虽然比不过你可是……可是你也尝一尝么。今天好冷的再不尝就……真……的…… 她原是笑着说着但说到“再不尝”这三个字竟忽然无法连续那声音变得如同悲语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带着颤又打着滚低回着像是无法说出。那手也颤了。那一筷子豆角便在这颤中簌簌而落。他意识到她哭了。她肩膀耸动竟只那么一时间已哭得不能自已。 她抛筷伏桌大恸声厉而泣道你若还在有多好!你若还在有多好!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 这一伏下沈凤鸣已见她边上那个位置也放了一副碗筷。那桌上只有两盘简易的菜也几乎没动过一动却有七八个酒壶横的竖的摆满一桌——原来这个女子的年夜便是一个人在这破败的小屋饮酒痛哭么?不知那副碗筷是为谁而摆不知她想与之一同许这新岁之愿的人又是谁而事实却是欲见之人已不在唯余生者长相思……吗? 他一时有些惘然不知自己今日是否来错了不知自己双目是否看错了不知自己心里是否想错了。那个轻佻浮浪的娄千杉狡险无情的娄千杉不择手段的娄千杉在这繁华无匹的临安城的角落火树银花的除夕夜的深处竟至独自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伏桌而哭。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孤独而哭?“你若还在有多好”这世上的人原来都有悲苦心事这世上的事原来都不遂人心意! 正文 九二 孑然一身 娄千杉身体颤着抖索着才又抬起头来将那酒壶拿过来举头便饮。这样边哭边喝着安静了一会儿她忽又身体向前一扑伸手便如要紧紧抓住那并不存在的人。 你托个梦给我托个梦给我啊!她哭道。你告诉我害死你的元凶到底是谁我也就不必再这样苦苦去找——你知道我有多苦我有多难!你知道外面的那些人有多坏有多凶?你若还在……你若还在……你若还在……一定不会看着我受人欺负的对不对?——你若还在我又何必要这么苦我……我谁也不要理会……! 沈凤鸣听她愤然而语但到最后声音竟弱下去忽然极弱竟似哭得无法换气就这样仰面晕倒过去轻轻软软就摔在了地上。他吃了一惊将门一推冲进去道娄千杉! 他犹有最后一丝怀疑或许她听到自己来了仍然是在演戏。可是见了她她仰面倒着双目紧闭那脸上一丝往日的媚意与邪气也看不到。 他略有担心俯身细察却原来不是哭得闭气晕厥只是醉了。闻这一室酒味看桌上这一排的酒壶若她没用任何内力相抗这酒力怎可能不醉。 屋里和屋外竟然是一样的冷门开着或不开她竟然也都觉不出来。她是将自己沉到怎样一个世界之中去了?这女子就这样瘦瘦弱弱地倒在冰冷的地上声息轻得就像不认真寻找就要找不到了。纵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人他——也仍然没有办法不心生怜悯。 他只好将她抱起来。她面上带着酒意大约意识也已不在只是觉得被人抱起忽然将头一靠低低泣道爹…… 爹?沈凤鸣往身后那残冷的桌看了一眼。她一直在对着说话的那个并不存在的人原来是她的“爹”? 他将她置于一帘之隔的榻上却见这床榻也是冰冷叹了口气将被子打开仔细为她盖好便这样站在床头看她。她安静下去似乎沉睡了一动也没动。所有平日里那些虚假都敛去了她是个这般无力的少女让人实在没有办法肯定那个满口谎言、心狠手辣的娄千杉和这个泪痕满面醉酒无防的娄千杉哪一个才是真的? 沈凤鸣想到她往日的处事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的家世不知你遇过怎样的事。或许你的确有许多苦衷或许你真的是个可怜的女子但谁又没有那么一件二件悲苦的心事?这个世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又少么?即便如此有些事情却还是不能做的否则——你与那些害得你如此的人又有什么分别? 他这般在心里想着却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说。这些话是小的时候另一个人对自己说的否则自己又懂得什么处事的原则懂得什么“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 他忽然哂笑。这世上的人总觉得自己是最苦的。娄千杉你是不是从来都觉得你做的事没有人会懂——因为没有人解你的苦?但真正将自己逼上那一条路才是最苦的你又明不明白? 放下帘子到了外间那一桌一地都已有些狼藉。沈凤鸣暗叹今日果然是不该来的徒惹了一身悲戚。看来也只能再寻别的机会再来相谈。 他将那狼藉的方桌稍稍理扫了下只将一个还满着的酒壶带了走。虽说是怕她醒来再喝但自己——却终究好像被触到了什么心事一般也要喝那么一些才能缓过来。 其实黑竹会里的人都差不多吧。他沿路喝着心内自嘲。若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谁又会来这种地方讨生活。 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啊。他喝净残酒抬头仰望。天上那忽然而下的雪正这样泼洒在这片大地。 直到雪已洋洋洒洒君黎那丝忽然而起的剑意才忽然而止。剑尖垂下他睁开眼睛看见秋葵便这样静静看着自己。不过她眼珠随即动了动才像回过了神开口故意道……总算祈完雪了?一停又道……算你道行高! 君黎还是这么一笑伸手问她要回剑鞘去。秋葵正递给他目光一抬忽然看见庭口朦朦淡雾中站着一人吃了一惊脱口道爹? 君黎也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纵然神识已辨知雪般细微可是朱雀若有意隐去行迹自己究竟一无所觉。 师……师父。他有点忐忑自己的忘形是否早被他看在眼里。您……这么早就回来了? 朱雀看了看他手里的剑只道还算趁手吧? 呃是——很好。他低着头道。多谢师父。 朱雀嗯了一声往里走道你要悟诀不必让秋葵在外面陪你挨冻吧? 我……君黎看了秋葵一眼。是我不好。 朱雀就笑了一声道我只教你以心意“逐雪”你却把凌厉教你的那套搬弄出来变成以身以剑逐雪——是挑衅于我了? 没有我……我试试剑而已。 朱雀已进了屋回身道还不进来? 君黎见他面色并非怪责心里松了口气轻轻哦了一声与秋葵也跟进去。秋葵不欲这般尴尬便道太上皇那里不要爹陪着守岁啦? 他自有他孙子陪着要我干什么?朱雀说着往厅里一坐依依连忙端了热茶上来。他又道我只跟他说我这头也有个女儿的他还能非留着我? 秋葵反而愈发尴尬君黎却在心里暗暗庆幸心想好在没在那皇室宝库多逗留否则岂不是糟糕了。 午夜已近。外面是大雪纷飞可关了门屋里却暖。依依点起熏香香烟淡淡四个人便在这厅中等待新岁。 四个本该孑然一身的人却竟没有孑然一身。这样的感觉究竟该如何形容?这种似是而非的关系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烟雾袅袅中秋葵看着朱雀与君黎言语往来。耳和心却好像变得远了变得不知想到多远的将来。他们一个并不真实的父亲和一个无可期待的心上人。原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可却都是她终将失去的。 白师姐若这样的面对面都不是真实我们的真实又在哪里? 沈凤鸣一夜没回夏家庄。昨晚上似乎是下意识便往自己原本的住所来了。 他起得倒是很早——其实是睡不着满脑子还是娄千杉那一句钻入心底的“若你还在有多好”。他想去看看她但又觉得最好不要。他可不希望娄千杉知道昨晚上他去过——娄千杉一定也不希望昨晚上她醉成那样时有人去过——而那个人还是他。 往回走时正遇见了夏夫人与一个女伴往灵隐寺去上香。这夏夫人娘家姓陈虽然是道学渊源可却也算不上道教徒大年初一去佛寺上香这回事在官家夫人里很是寻常她自也不会例外。 夏夫人也瞧见了他便道沈公子巧了遇见你。昨晚上你出去就没回亦丰一早还跟我说起是不是宿在朋友家了? 那“亦丰”自然是夏铮的字。沈凤鸣闻言便道是啊昨天……不小心喝得多了也便没费事往回走。劳夫人挂心了。 如今可醒酒了?我们正要去灵隐进香沈公子若是没什么事要不要同去? 沈凤鸣便道既是夫人相邀凤鸣却之不恭。 夏夫人那女伴道凤鸣?公子就是那沈凤鸣了? 夏夫人才笑道忘了介绍不错他是沈凤鸣公子——沈公子这一位邵夫人是我的好友。 沈凤鸣哦了一声道见过邵夫人。 这邵夫人大约四十岁的年纪容貌端丽笑道不必多礼了。外子也在大内担职我听他提过你名字。 这之后也没有太多叙话沈凤鸣跟着两个妇人便往寺里而来。大年初一灵隐寺不可谓不热闹沈凤鸣却还是第一次来。他是无心拜佛的见两个妇人虔心求愿便自四处去转转。 忽然却在人群中见到一个熟悉的侧影——那个叫依依的女子她也在此正跪拜叩首口中不知在求些什么。 她身边还有一个人似乎是护卫。朱雀也是在那日依依出了事情之后才开始派人跟随她不似以往都让她独自行走。沈凤鸣看见她心里止不住就有些喟然虽知不能怪她可想着若不是她自己也不至于沦落至此。这般盯着她瞧自然已被一边的护卫看在眼里那人已走上来将沈凤鸣一推道喂你看什么? 依依抬头正与沈凤鸣目光相对吃了一惊忙站起来道别无礼我认得他。 沈凤鸣听她口气显然她也已不将那日的事情算在自己头上冷笑了笑一欠身欲走。 沈公子留步。依依反而上前来又将那护卫遣开方道受朱大人之托正要找公子。 正文 九三 魂不附体 沈凤鸣听到是朱雀的意思停步道他要你找我? 嗯朱大人说沈公子有什么情况要与他联络就找我就好了。这是他的信上面也写了我的住所。 她说着将一封漆封的信函交给了他笑道倒省了我今日再去找公子了。公子先看若有话说我替你带回去。 沈凤鸣万料不到朱雀说的会找人来接应是用依依。他拆信来看果如依依所说。想来朱雀究竟未敢轻信他人包括君黎秋葵他都未肯放出去半步也就只有依依了。 他想了一想道我写个短信。 他就近去寮房借了纸笔写罢也照样封了交给依依。 待与依依分开他才想起夏夫人和邵夫人不知是否上完了香忙又折回来往里一看邵夫人不知何处去了只有夏夫人还跪在蒲团上闭目合十口中念念。 只听她喃喃道愿菩萨保佑亦丰身体康健无灾无难。言罢叩个头又喃喃道菩萨保佑君方身体康健无灾无难。言罢又扣个头再喃喃道君超身体康健无灾无难。还是叩了一个头。 君超自是他的小儿子夏琛了。沈凤鸣见这妇人给丈夫、儿子求福同样的言语重复了三遍一时也不知是好笑或是感动。却听夏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喃喃加了一句道菩萨保佑君道身体康健无灾无难。再叩了一个头。 沈凤鸣微微皱眉。君道?君道又是谁?这“君”字一辈里还有什么人? 他猜测是夏铮的侄子之类。只见夏夫人这一拜拜下伏地不起细听她口中仍在喃喃道盼夏家旺盛父子兄弟和睦上下齐心…… “父子兄弟和睦”么?沈凤鸣若有所感微微皱了皱眉。恰听外面邵夫人又回了来喜道容容姐我跟住持说好了这次我们一家出一百两算个意思你要不要也来客堂一起谈谈? 夏夫人陈容容才站起来道好啊不过——你拿主意其实就好了。 沈凤鸣往后一避只装作未在意。 程平这天中午照例到了朱雀府上方进前厅就听见书房里传来朱雀哈哈大笑之声。 他就问了问出来迎自己的君黎道朱大人和谁在说话这么高兴? 依依在里头。君黎道。她刚上香回来看他给朱雀送了一封书信。 正说着一名下人已经出来躬身道朱大人请平公子、君黎公子稍待一会儿再请二位进去。 却原来依依已经把沈凤鸣那信交给了朱雀。她是没见那信中写了什么见朱雀读罢忽然大笑也觉奇怪道他写些什么这样好笑? 朱雀只道这个人倒真有意思。遣退众人方将信给了依依道你自己瞧瞧。 依依看着却竟笑不出来反而脸色变白了不无些害怕道朱大人我我真不知他写了这些…… 朱雀已敛容悠悠道未知是他真的怜香惜玉还是不满我让一个女人与他接头……哼统共没说些什么有用的却竟敢教训我。 他说着抬手兜起依依下巴道你说说这件事我是不是真如他所说对你“毫不顾惜”将你“置于了险境”? 依依忙道依依于此事是没半句怨言的他实是有些多管闲事了。 没有怨言——意思是你也觉得他说得对只是“没有怨言”?朱雀反问。 依依被他捉了语病只得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朱雀将那信抽回又看了一遍忽然一捏那纸张顿如化为烬灰口中却道他提到夏琝要找他麻烦你看怎么解决? 依依犹犹豫豫道夏家公子他……他毕竟害怕大人找人去警告他一句也就好了。 找人警告他?朱雀冷笑。若是他爹倒还好说——一个小小的夏琝我都要伸手去管当我真有那般闲? 依依听他否定不敢多言。只听朱雀又道沈凤鸣既然自己敢去夏家庄该是笃定有办法又何必要我出面。不过你也把这笔账先记下回头我让君黎去查一查。若猜得不错当日将你挟去黑竹会总舵的人多半正是夏琝。 依依一惊道夏琝假扮沈凤鸣? 他们两个人身材的确差不多他若有心让人错认只要改个装束又有张弓长作接应将守卫都暂时调开被人那么远远看见当然就会认作沈凤鸣。 依依低头道可……朱大人却不准备将夏琝怎样?他虽然不起眼却也易惹出事来啊。 易惹事的比闷声谋事的又如何?朱雀说着呵呵而笑道你若还在因那日之事害怕那往后这事情我便找别人去做——也省得竟被沈凤鸣这般后辈指手划脚。 依依慌道不……不敢!依依还是……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朱雀看着她忽又道或许他说得没错。女人终归还是女人。 他并不知道沈凤鸣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其实不过是因为昨晚上见了那样的一个娄千杉而那余慨未消。后来回想起自己写下这般言语也发过一头悔汗辗转不安直到见到下一个来接头的人方消——此是后话容后再提。 就算是大年初一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与依依谈毕朱雀还是花了一刻钟给程平疗毒随后一起用饭。 等到君黎学有小成这运功疗毒的事情就交给他了。朱雀道。就怕等到他能学到那一重天气早已不寒倒不见得还用得上了。 程平虽然与朱雀也没有太多话可说但每日来此间的时光总觉得比呆在赵构身边要快活些往往中午来了便到近酉时朱雀本就要去重华宫到视之时才肯离去。不过这日下午朱雀与君黎却都并不相陪只因朱雀一早已经说了下午要再与君黎讲那“明镜诀”之事。 自上次说了“逐雪意”的往事他也未察君黎行功进度可是昨夜忽见他长剑追雪虽然叱他擅自以剑将心法之物具了形但不可否认君黎对这一诀领会之快实已超出自己预计。 他原打算先给他两个七日却才不过一个第一诀已无可再挑。其实根本不必等到一个月——到此时他已知那日君黎所言并非妄语。 这倒令他心头有了阵久违的兴奋之意——看来自己这“明镜诀”竟不致随己而绝。君黎其实心里也难抑同样的兴奋之情因为当时凌厉所教的那些倒未必符合自己天性的是存了报仇之念始终逼自己练得苦才总算不负他望也不负他名;可朱雀这心法原以为必定比招式之学更难上百倍却原来非但不苦还隐隐有种与书写之人心意相通的快感。或坐或站或随时闭目冥思皆如在悟——哪又似招式之练拘于形?只可惜朱雀只讲了一诀他也未敢催促好不容易盼来今日料想总算可以听听第二诀了。 “上次说到——逐雪意源自我重伤之后神识如魂魄离体随意而感身周万物。”朱雀道。 嗯。君黎嗯了一声满脸皆是聚精会神。 “但纵然再是灵敏感知万事万物若不受自控那便只能‘魂不附体’而已。你习‘逐雪意’日短或许还来不及感觉到神识散入万物之中便难归来之离奇。我亦是后来回想起当时感受才觉此事之可怕。” 呃师父……君黎小心打断他。若说到“魂不附体”其实我……先前是没有但昨晚上用剑却……真的……不知是否错觉有过你说的那所谓“魂不附体”之感。 朱雀皱眉。什么样感觉? 就是……似乎沉入其中无法自拔。虽然很有随心所欲之畅快可是却也像师父说的散去容易收回却难就似要等神识自然愿意回来才好——若强行收回便又不畅。所以本来没打算让秋葵在雪中等那么久后来却——不知不觉便很久了。 朱雀一笑:“你既然已有此感觉那也就不必我多加解释。逐雪意与明镜第二诀‘观心’乃是相合相辅我原该一起教给你却担心你受了限制才只先给了你一诀。‘观心意’究其本质不过就是静坐时的内省省的自然是自己的心是名‘观心’。有逐自然也便有收但正如世间万物一般心意也是一样——放时容易收时却难。若自己的神识心意真那么好控制又为何我重伤时分明如此清醒却又无法控制自己醒来?这也是我写这一意最初的缘由。” 那师父后来是…… “后来也是有人路过将我救起辅以疗伤之法我才醒过来的。但若无人路过又该如何?我是否便此还是自人间消生呢?我便回想那该醒而不醒之态分明是神识散去却不受自控如此便成了我为神识而控却非它受我而控。它若不想归来便不归来那么纵然再敏锐善感百倍又岂可称高手?尤其是若遇擅使惑术之人那般敏锐反更增其害神识反为他人所用岂非不战自败。” 正文 九四 明镜诸诀 君黎顿然有悟道我师父也常说要多多习练“定力”想必就是“观心”这诀的意思了? 朱雀面上一冷道你“师父”? 君黎一怔才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忙道我是说……是说先师逢云道长。 朱雀哼了一声才道“没错‘观心’一意与定力有极大关系。现今世上之内功心法鲜有将观心自省放入其中却不知若人无此定力纵然习得高深内功也不过为武所噬——功力愈高却行愈险。因此而走火入魔终致功力全失或是丧命倒还罢了不过是自食其果;但若心智沦丧便指不定做出什么样事来。 “我看你定力略好于常人想来是于此有过修炼所以这一诀你应该也有所悟不会太难。待到有所得你再如昨夜一般以‘逐血’试试——那剑虽凶但到那时候也便应左右不得你心意。” 君黎心下激动便道是多谢师父。 朱雀点了点头道“‘观心’之后尚有八诀你如今首诀已快我先告知你那八诀之名但习练却不必操之过急循序渐进就是。 “第三四诀又是相合相辅是为‘若虚’意与‘若实’意。我当年虽逃得活命但那内伤难以痊愈自此夜夜发作冷彻心骨虽遍访名医却无力回天。大夫多数都说我必活不出两年叫我每日守住火盆取暖或可减轻痛楚、延缓发作。我便此苟延残喘好一段时日还给自己改了名叫‘朱雀’想借火鸟灼热之意以度此难。可倏忽又到冬天滴水成冰人人都缩脖拢手那火盆常人取暖尚且不够何况于我更是如同杯水车薪而我非但身内冷还更周身散出寒意来旁人见我便如见鬼魅避我尤恐不及。我躺在床上便生心灰但仍是那一个念头——还不想死。一日忽发奇想想着那寒伤在我体内已经如许多时日旁人早将我当个冰人若我真是个冰人又如何?一个冰人活得最好的时候难道不正该是在冬天——这世上谁都可以怕冷唯独冰人是不必的。 “于是我第一次开始考虑放弃驱散体内之寒而接受其作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就当我天生如此。这在一开始是极为困难的我放弃火盆每日只在房内打坐感受体内之息但‘寒’究竟仍是苦我必须要欺骗自己那种痛楚并不存在才能坚持下来。这般欺骗就是后来的‘若虚’。这便如你无法对抗一个强敌时便决意纳他为友可这友人其实也并非那般听话尤其在一开始未必便愿意与你为友——而那些并不友善之举止你却必须装作不知。时日一久他或许会改变心意或许仍然不会甚至变本加厉这都未知但你必须清楚:即使他改变心意愿意与你为友也决计不是无缘无故的——你身上必然要有他所可藉之力。因此我后来离开住处反而去到野外去到更冷之处因为我知道那才是我身上的‘寒’更喜爱的地方——我必须要让我自己更冷才足以容纳我体内这个‘寒’才让它有理由愿意‘与我为友’。 “那时候身周的人都以为我疯了觉得我或许自知活不了多久便自暴自弃以求速死。其实我却在利用那天地之寒苦炼自己将‘若虚’化为真正的实力是为‘若实’之力。那一个冬天过去之时我知道我赢了。或者说我觉得我赢了——我回来的时候身体比走时更寒。寒伤从来没有痊愈。它还在只是没法与我相抗了。 “但春夏随即到来。那寒伤慢慢吸收我先前体内之寒愈发强大我没了外力凭借又有些抵它不过于是一路北上寻求寒冷之所。最后寻到那冰川——我后来那‘朱雀山庄’——便此住下来已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而那一路我也便虚虚实实与我体内之伤似友似敌地互斗不休。虽然没能完全控制了它但至少它的动向逃不出我预计大夫所言的两年之期却已早过。 “这两诀你听来似乎与你干系不大但事实上这虚实相辅却是与世上万物相处之理亦是你习练内功从无到有从贫瘠至丰沛之最要二诀。你秉性非寒习我‘明镜诀’也不会将你变成那般‘冰人’但纵无此累习武之路必非坦途终究会遇到些阻滞需要以这二诀心法相与。待前四诀习得之后你便可称有所小成辅以你原本的身法剑法出得门去也堪跻高手之列了。” 君黎听他一番言语头一次对成为一名高手心生神往只道那后面呢?后面还尚有六诀? 朱雀点了点头。“前四诀是我在那冰川之中回忆当年所遇而写后六诀却都是去了冰川以后所悟。第五诀名为“潮涌”取自每到春时那冰川积雪融化自山下滚滚而去的惊雷般气势。那姿态之狂放之倨傲虽百万人亦无可匹敌当者自溃。这一诀的两个要点其一自然是丰沛精深之内力其二却是那桀骜不羁之气势。若是你来习——内力这一层倒不必担忧三、四诀之后你进境必快;气势那一面却要看看了。” 他便真的将君黎看了半晌才道“你天生不够张扬若不是那‘离别意’之相似你这样的人我是不会起心来教的。但是太张扬的人却又更未必适合因为他们恐怕连‘逐雪’‘观心’都要过得艰难——收弟子这般事情当真费思量。” 君黎似是想了一想才道君黎斗胆想问一句——气势一说其实未必非要那般张扬吧?“明镜诀”既然重心境之悟我见其中也多内敛之意为何又有这般狂放之诀在其中? 朱雀冷笑道“‘内敛’?敛的是什么?先要有狂放之态才有收敛之必要——若是什么都没有那恐不是内敛不过是心虚吧!‘潮涌’这一诀在此‘明镜诀’心法中不但重要甚至称为最重要都不为过。无论你是什么样天性无论你最后想给人看的是什么样表现你都给我先张扬、狂放出来再说!——又怕什么?‘潮涌’之后自然有第六诀‘无寂’。你若嫌潮涌霸道自可再容潮水退去无所不寂无处不寂。但若连恣意放出都没有那所谓内敛从何谈起?又何谈收放自如?” 君黎若有所思喃喃道先要有狂放之态才有收敛之必要…… 朱雀见他表情又道“对你来说在‘潮涌’尚未完全领悟之时不需要去想‘无寂’。‘无寂’虽然我当年写时是最难的一诀但于你说不定只是‘潮涌’悟出之后一点小小的变化——而‘潮涌’太霸道——难说以你的个性过不过得去。 “不过想想头一日你冲进我这里来那行径也算不得不狂那言语也不可谓不妄。我只觉你少了一点睥睨天下的自傲总将自己看得太轻。须得先告诉你君黎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你自轻。若似你这般无病无痛的就要自轻哼那我朱雀不是早要投河百次? “不过现在说这个还早你学了‘若虚’与‘若实’两意之后或许有所改观。倘真的开始习练‘潮涌’意时还那般放不开手脚呵我只能将你派去南城守宫门了。” 君黎怔了一下。南城多得是皇亲国戚进出没哪个不是鼻孔朝天的在那里看门的怕都是受饱了气。莫非朱雀的意思是自己既然那么不长进喜欢自轻自贱便干脆丢去那里受气去?还是——他觉得自己受气多了说不定便能被激出些什么来? 他听朱雀这般说起这两诀暗道以往见朱雀身周涌起的威慑之意该便是所谓“潮涌”之态了。那张狂真是极致的张狂张狂到叫旁人窒息难语;可若一旦寂静却也是绝对的寂静寂到无迹可寻似昨日自己那般穿云透雾的“逐雪意”竟都找不见。 这不动声色间收放自如的功力自己真能有朝一日也领会么? 朱雀说了如许多也似有些倦见君黎眼神明暗不定便道最末四诀我往后再与你说吧。你先将‘观心’这一意看了看是否进境仍快。到“若虚”意入门你便可试着给平儿疗毒。他那毒亦是难解之物与我当年的境遇略有相似也算是你摸到其中门道的一种手段。 呃……师父平公子那寒毒——真的无药可解?君黎道。 无药可解。 也无法尽驱? 朱雀抬眼看他。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我……先前却听人说说青龙教主拓跋孤他的青龙心法可以根除这寒毒。 所以呢?朱雀冷笑。你是想讥我明镜诀比不过他青龙心法? 倒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想着既然他可以师父的功力应不下于他为什么……不行? 正文 九五 寒热相克 朱雀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已说了这身功夫源出少年时寒伤在冰川那许多年就如与之共生而平儿身上之毒既然是寒性我也不过能与之共生每日所作不过是让其不要为恶真正要解终须由至热之力来解。 所以青龙心法能解?因为是……“至热之力”? 嗯青龙心法算是灼热之属若练至那最高的第七重便算得上至热不要说这区区寒毒就是我少年时那恶性寒伤怕也能治愈的。拓跋孤说来应是这世上唯一能解他毒之人只可惜他似乎犹记旧恨平儿在他青龙谷那么多年毒仍在身。 师父的寒伤……如今不是也好了么? 朱雀便微微仰头叹道是啊如今是好了……若身在火中仍不算“至热”我也不知什么能算了。不过伤愈了我一身功力也随之散掉了大半若非在牢里清净这十几年怕还回不来。 他转回来道不过你算是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青龙教主拓跋孤——你若日后遇见他记得避开因为你斗不过他。除此之外明镜诀应不惧任何对手。 意思是那青龙心法的确是……是“明镜诀”的克星? 并非青龙心法是明镜诀的克星而是——寒热原本就互相克制不似其他。相互之间若功力有毫厘之差便如相距千里。当年拓跋孤率人来朱雀山庄时还未练就青龙心法第七重我内力较他略胜以阴寒克阳刚他并无胜机;但机缘巧合他生死之际忽然反悟了那第七重心法。我自此转为略逊反为他所克。如今十几年过去我在湖上游船又见过他一面他功力精进更胜往昔凭你呵旁人你或可一争但遇见他动起手来却是一转眼就丢掉性命的事情。 君黎虽对青龙教主并无好感可是想着与他从无冤仇自然绝无动手的可能。但朱雀说来便如真的似的他心中也不知该好笑还是苦笑或是哭笑不得点头应了。 朱雀似觉已说得够多便道你自参详这一诀。今日初一我还是早点带平儿回重华宫若回头有什么人来府上寻我你便接着。 君黎答应了至送他和程平离了府却忽觉怅怅。这怅怅连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回到房里看着那案上“逐血”剑微微发呆。 不对。不对。他用力摇头。朱雀并不是把你当了自己人。他不过是暂时利用你。他的狡猾你决计猜测不到的根本不必在此因为欺骗了他而烦心。若你真的对他吐露什么实情那便未免太天真——他捏死你便如捏死只蚂蚁这也就罢了——秋葵又该怎么办? 可是心里那般难受只是挥之不去。并非为了他教自己这一身绝学而却偏偏是为了他的那一句“你若日后遇见他记得避开因为你斗不过他”。 他忽觉得自己的师父——真正的师父——逢云道长口气也不过如是。让自己无论如何别动寻亲的念头以免招厄其中的关心也不过如是。 他努力平静心绪去看这一诀“观心意”的内容。正好是观心。观自己的心也在这字里行间观他——这写下此诀之人——的心。 善于观人于微的自己竟也到此刻都看不透——朱雀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细细读了“观心诀”方读一遍便听人报说还真有人上门来了。 原本大年初一有人上门来讨好朱雀再正常不过。但君黎听到这次来人的名字还是微微皱了下眉。 夏铮。传说中与朱雀并不同道甚至微有过节的夏家庄庄主夏铮。 他整整衣衫出去见客夏铮一身朝服显然是一早上朝之后还未回过家便来了此间。与君黎一朝面他似乎有些意外眼神变得闪烁起来。 君黎已经行礼道夏大人。——夏大人来得不巧师父他正好出去了。请先上座奉茶若有什么事便对我说我可以代为转告。 哦他既不在……不必了吧我……改天再来。夏铮似乎便流露出欲告辞之色但目光向君黎又看了数眼忽然又似有些犹豫变得欲言又止。 君黎见他表情道夏大人不必客气的。天气寒冷难得过来一趟喝口热茶再走吧。 夏铮目光微垂并未看他只道君黎道长我们……往日里见过罢? 君黎便笑道夏大人说笑我们自然见过了在恭王府的时候不是大家都…… 我是说往日。夏铮抬头。十五六年前我们有见过吧? 君黎才沉默了半晌方勉力一笑道我以为夏大人贵人多忘事早把那一茬子往事抛在脑后了想不到您也还记得。 夏铮面色才稍稍松快了些道我见君黎道长态度始终这般冷淡疏远自然未敢轻提。何况……也说不定是我弄错了毕竟当年眼睛不便如今单凭道长字号闹了笑话便不好了。 君黎低头道非是我要对庄主态度冷淡而是……有些事情让我实在亲近不起来。 夏铮心念一转已知他多半指的是夏琝正要解释君黎却又展颜道庄主先坐。既然我师父不在我们也正好叙叙旧。还是……今日初一庄主要赶回去陪家里人? 没倒不急着走。夏铮摇了摇头总算依言坐下了低低道君方过往或有些得罪之处请你……莫放在心上。怪我一贯宠他他始终不懂事说这回是看到选妃的姑娘里有会武的担心有甚闪失就擅自去告诉了朱雀。我已说过了他要他下回遇事须得先同我商量才行他也知错了盼道长勿怪。 君黎看着他。他也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 没关系都过去了。他笑笑道。只是若非是在当日那种情境与庄主你重遇原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朱雀没有为难你吧?夏铮抢问着似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尤其着意。 没有。君黎答着总觉得他这一句话问得晚了些。——朱雀有没有为难他难道看不出来?若真为难了今日还轮得着相见? 可是又想起他早就曾来打听过朱雀对自己的处置。那真是出于当年的这段交情或是出于对夏琝闯的祸心中内疚? 夏铮的表情仍显得有点忐忑难安道果真没有?我虽不想与他交恶但若他真对你有什么胁迫你便对我说我……必替你讨个公道。 君黎笑笑道庄主今天上门来寻我师父究竟是有什么事?总不会就是为我讨公道来的吧? 自然……自然有别的事但也是想见见你。夏铮道。虽然这几日一直听人说你在他这里不错但没确切有你的消息我也心里难安。如今见着你好也便好了。 君黎听得有些发怔道多谢庄主关心。其实当年那一别之后我也时常想起庄主来未知庄主的眼疾后来是如何得愈倒是件幸事。 嗯亏得一些江湖朋友替我四处访医这才渐渐好了。不过说来惭愧其实这双眼睛目力比起年轻时早已不及不过就是普通视物罢了。 君黎点点头一时好像也没别的话说。想了想道那个剑穗……破损了所以…… 那不打紧。夏铮接了话也显得有些尴尬又道你若喜爱那剑穗我这个还是赠与你。 他说着随手将佩剑一抬上来就将剑穗解下。君黎还没及拒绝夏铮就已递了过来。 也……没有什么能表示。他说道。算是我替君方……聊表歉意。 君黎犹豫了下没再推拒。只道夏庄主太客气了。 夏铮立起道我便不多留了。回头我自再找朱雀你也不必替我传话了。 君黎也只好点头立起道那好有劳庄主今日特地过来若有机会我们再叙。 此是新年头一日可从头至尾两人没说一句吉祥话似乎是忘了或是觉得并没适宜的情境。君黎欲待将他送至外面却被夏铮一意劝回只得罢了回来将那个剑穗拿回了房里系在“逐血”之上。 “逐血”剑身偏狭并不是那么正气的剑挂上这么一个正当大气的剑穗反而显得有些可笑。若是将剑锋抽出暗赤色的锋刃下带了一个鲜红的剑穗实在也是有些奇怪。可是君黎偏有些莫名的执着要这般系着——当初一把木剑尚且系了那大大的剑穗何况如今? 这“新”剑才刚系好都没及拿在手上试趁试趁又有报说张庭来访。他只好又转了出来。张庭倒很大大方方地遣人抬了些礼要送进来见到君黎毫不见外道今日没料朱大人这么早过去——我刚已遇见了他他让我径直送府上来就好就劳烦道长找人抬进去吧。 君黎听是朱雀应过的便叫了人来搬却见后面更上来两顶轿子他不由一怔道张大人这也是…… 自然也是给朱大人的了。张庭将一顶轿子侧帘一掀只见却是一名生得极为水灵的少女。只听张庭哈哈一笑道大过年的总要有些新意这两个也是精挑细选了出来的——放心我方才也同朱大人说了他也没说不要你便给她们安排安排罢。当真不满意大不了明日再送回去。 正文 九六 夏氏兄弟 张大人你那些个东西也便罢了两个活人最好便不要送来吧?君黎有些无奈地道。师父他不喜欢太多陌生人在府里你也知道的。若真是他同意的也……等他回来再说好么? 这么冷的天让两个娇嫩的姑娘家到哪儿去?自然决计不会进了朱大人的房间只是安排个所在让她们候一候罢了。 正说着里头秋葵和依依听得搬东西动静也出了来一眼就瞧见了两顶轿子也便猜到张庭之意依依便施礼道张大人朱大人适才走时没说有这一回事我们也不好擅自留人。自来朱大人若看中了谁指名会要倒不须劳烦张大人挑选您还是先把两位姑娘带回去吧。 张庭反而走进院来一笑道依依姑娘原来您在这儿也难怪君黎道长怎么都不肯让两位姑娘留下了——她们自不能与您相比只是——容我说句不中听的就算依依姑娘今日拦了她们不让进回头总有姑娘不在的时候有些事姑娘也管不上吧。 依依原非此意反被他说得满脸通红。一旁秋葵听得不忿哼了一声道你什么意思?依依管不上你管得上? 张庭躬身道不敢不敢若在秋姑娘面前我自不敢说什么话。 君黎担心他对秋葵说出些更不好听的来上前道跟她们都没关系这是我的主意回头我师父真怪罪就说是我不让进的。我先替师父谢谢张大人好意了。 张庭脸色暧昧地看了他半晌才道好既然君黎道长坚持我也没办法了。一挥手两顶轿子便抬了出去。他又上前悄悄道对了君黎老弟刚刚我瞧见夏铮夏大人匆匆离去——他可是来过此间? 夏大人是来过怎么? 他可曾也送了礼? 张大人要问这个干什么? 有件怪事。张庭道。我见他似乎是备了礼来的可是不知怎么好像没送出手——刚刚走的时候他那两个家丁还是捧着走了实在让我有些看不懂了。 君黎皱眉道我不知晓。他想来是见师父他不在也便算了。 张庭微露疑惑不过也不说太多道不多打搅我也先回去了。 依依见他走了才上前来道夏庄主真来过? 君黎点点头。 依依便也有些疑窦道他自来是不屑于和朱大人往来的就算路上碰了面都未必打声招呼——竟会携礼而来——必有所图。 君黎一笑道或许那礼是要送去别家的只不过路过这里他人进来坐了坐礼就不必进了。 轮到依依皱眉道不管怎么说君黎道长你还是提防着他点儿。 君黎才点点头道我知道。 陪陈容容以及邵夫人在寺中用了素斋沈凤鸣回到夏家庄时已是未时过半。 夏铮、夏琝看起来都还未回小少爷夏琛又似乎在午睡。陈容容只得向沈凤鸣道我今日还有旁的事要出去一趟要是亦丰回来跟他说我酉时定回。 她方走没多久夏铮便回了家来。沈凤鸣将言语转述夏铮想了一想道我去寻她。 沈凤鸣只觉有些古怪却也并不多问顾自回房去了。不多时耳中忽听到有呼呼风声掀窗去看只见是夏琛午睡之后正在后院中习剑。这少年大约十五六岁他看了一会儿只见这剑法轻夭中不失稳重颇有大家风范该正是嫡传的“夏家剑法”了。 夏琛一轮练毕额头见汗抬手一擦回身已见沈凤鸣。后者也不避他只赞道二公子好功夫。 夏琛倒是一笑道必比不过沈公子。我爹常赞沈公子身手出众还说有机会要我讨教不知今日可有暇? 沈凤鸣笑道好啊我也正好请二公子指教。 他便下了场也不用兵刃便与夏琛过起招来。夏琛已很得这剑法之精义只是显然临敌却少对手之间便有些紧张生涩。沈凤鸣每到逼他入绝境也便退两步如此方来来回回交手了五百余招之多。 忽然中庭转过来一个人。两人余光扫见都是一停。来人正是夏琝见沈凤鸣与夏琛在此习得兴起面色就是一沉。 夏琛收剑喜道大哥你回来了。 怎么就你在。夏琝言语中便似沈凤鸣不存在一般。“爹和娘不会还没回来吧?” 好像回来过。夏琛抓了抓头道我先前小睡了一会儿所以……不太清楚。 他们都回来过了。沈凤鸣在一边道。不过似乎有旁的事所以又外出了。听夏夫人说酉时之前必回。 夏琝虽然每见沈凤鸣心头就憋得郁闷可是也不好表现只能嗯了一声梗着脖子道他们也没说去哪? 大概是去扫墓了吧。夏琛在边上道。我一早听娘跟邵夫人提起过好像是什么往日的好朋友。 夏琝哦了一声喃喃道大年初一的扫什么墓。走我们去前面等。 夏琛显然练剑练得意犹未尽但这个大哥从来我行我素由不得他不答应只能道好吧。 夏琝状似亲热地将这弟弟一把搂过往外便走眼见已过了中庭方压低了声音道君超我告诉你你少给我接近那姓沈的。 夏琛有些狐疑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用说?你知道他是为什么会寄住在我们家?是大内的朱大人亲口要求将他逐出来黑竹会也不敢再收他他没路可走才找着爹来投靠他自是在宫里大大地得罪了人了。虽然看起来是没人追究他了可谁知道——朱大人万一一翻老账要找他麻烦我们不是被连累了? 那……可是爹又为什么要收他进来? 我也是想不通——我私下里不知找爹说了多少次他反斥我不讲义气。义气岂是这样讲的上回那件事都忘了似的。朱大人在皇上跟前随便说两句咱们都得被捉进去竟还不小心点!我看你若有空也跟爹和娘说说! 夏琛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道可爹还说叫我多与他亲近亲近呢? 夏琝猛地一松手道我会害你不成?你自己想想我说的有理还是爹说的有理! 夏琛又哦了一声闷了一会儿道大哥我听你的。可你几时才陪我练剑? 又练剑? 是啊原本你不是答应了今日的这会儿却也挺晚的了。爹明日还要考较我呢。 好好好现在就去。夏琝只得应了。 对于夏铮不教他夏家剑这件事情夏琝原本倒不是太在意因为母亲陈容容带他来到夏家庄已经是他十岁时候的事情了而在那以前他已经开始跟陈容容学武。他不知以往的来龙去脉只知母亲并非夏铮元配。那时母子两人住在临安城一处并不繁华地带夏铮偶尔也来看看。他偷听过他们说话夏铮有时会提到让两人去夏家庄却是陈容容不答应。年幼的夏琝自然是不会提出什么自己的意见的。 或许是在外面相依为命到底艰难也或许是夏铮患了眼疾之后陈容容心生怜惜最终还是带着他进了夏家的门。夏铮正室夫人过世也无妾室就将陈容容扶了正。夏琝长大以后也就想通也许自己本是个私生子。可私生子又怎样左右自己也是长子母亲如今又有名有份唯一的弟弟也是一母所生起初那些有点奇怪的目光只是旁人还不习惯他的到来而已吧。 直到他无意中听到自己母亲与庄内副总管聊天时说到二十多年前庄里的一些事情——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后来才悟起母亲是十来年前才带着自己来的二十多年前庄里的事情她怎会如亲见一般说得那般清楚?这感觉就似母亲原就在此是后来才带着自己离开的——自己好像并非原先以为的是在外的私生子身份。 这也许更不是坏事可是为什么又要在外那么多年?他去问陈容容陈容容只摇头说怪我当年跟你爹赌气。他没法问出更多细节来只得作罢。 距离那次疑问也已经过去了数年。夏铮除了不教他剑法对他和夏琛似乎并无不同。可仔细想想便是这剑法一事令得万事都似有些差了。夏铮督武严格常在后院训斥夏琛但陈容容待夏琝就宽松得多也并不在意他剑术进境夏铮自然更不来管。推开来讲便是旁的事情夏铮似乎也对自己这个弟弟更严厉些对自己却显得纵容除非犯了什么要紧的错否则都一概谅过。他固然乐得轻松有时却偏有莫名的眼红——或许夏琛也是一般地羡慕他只是这位置若交换只怕夏琛也是不愿的。 或许因为他隐隐感觉得到夏铮对自己的纵容并非溺爱而是种自然的……疏远尽管这或许并非他本意。也正是这种感觉才让他难受起来。 在自己出生的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才令得事情如此?他想他迟早要将这个问题弄清楚。 但他其实并不知晓这远非他和这个夏家庄关系的全部。 正文 九七 夏氏兄弟(二) 山上的雪积得好深。陈容容在山里走着也要运一些巧劲才能走得顺当。 她从没有告诉夏琝今天大年初一才是他真正的生辰。那是因为她不希望他知道他的生辰其实是一个人的忌辰。 事实上她从没有对他说起过他。 她寻到了那块墓碑用力将雪扑净。碑是很好的青石仍然泛着当年的玉色。碑上的字刻得很深一个一个清清楚楚。 她叹了口气点燃香烛将祭品摆开。 都怪我啊。她抚了抚碑上的名字。都只怪我。 她怔怔看着香烛燃烧忽然背后一阵窸窣有声。她往后一瞧正是自己的丈夫夏铮。 你果然在这里。夏铮一见着她便也叹了一口。 陈容容默默点点头给他让出个位置来容他走过。夏铮上前。也望着这碑上的名字。 这他亲手刻上的名字。 他叫田郁。夏琝今年已经二十四岁那么田郁死去也已经二十四年了。 他是当年夏家庄最出色的门客也是夏铮最好的朋友。但也许正因为此他才会那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陈容容的生命里。他只出现了三次可那已经足够了——足够一个女人犯下无可挽回的错。 他本是那样的一个青年才俊若不是那一夜不堪夏铮那不肯相信的眼神而在他面前就此自尽。 他这一死夏铮和陈容容再无法说清那十年里究竟是他恨她更多一点还是她恨他更多一点了。 或者他们都更恨自己多一点。 陈容容恨的是自己的自私——夏铮原本从未怀疑过她肚里孩子会与旁人有关可她偏偏在他愈来愈沉的期待与喜悦里难以自处。她要一个解脱所以终究选择了说出真相。 她解脱了。她离开夏家庄想独自一人负担这般罪过。她以为只要不说出田郁的名字夏铮永远也不会知道此事与他有关却怎知知晓了此事的田郁还会在她临盆这晚出现。 他虽然逃避了很久却也想看一眼自己的孩子。但他也忘了作好准备——忘了作好面对自己最好朋友的准备。 他根本不知要怎样面对正如夏铮这样来找陈容容其实也不知要怎样对处。可是一个羞愧无地到便此刎颈自尽的田郁让他的所有愤怒与悲哀在爆发出来之前就哑了。 他没想过要面对他的尸体——即便他做了他觉得无可原谅的事情! 一切往前追溯又或许是他夏铮的错。陈容容不是他的正房只是妾室可她与夏铮青梅竹马夏家庄上下都知道夏铮只宠她一人宠到已过了分。 就连夏铮也知道自己过了分。所以始终无出的正室病逝的时候他觉出些愧疚便有意疏远了陈容容甚至找借口离了家一段时日。 田郁想必不是有心陈容容也必以为自己不会踏错。毕竟对于田郁——她连他的样貌其实都记不准。她心里的人从来亦只是夏铮而已。 她却低估了“寂寞”二字也高估了自己和田郁的意志。那不过是他们第二次相见大错已成一切已无可改变了。 她还试着在夏铮回来以后对他笑脸相迎。夏铮也似恢复了往常对她的宠爱却并不明白为何在月后她得知有喜时会是那般脸色。 只有女人自己知道那个孩子究竟是谁的。 那一番事情将夏家庄闹得天翻地覆。陈容容当然不能留在夏家庄就算夏铮不赶她走当时的老庄主——夏铮的父亲——也决计容不下这般事。可是夏铮终究没有写给她那纸休书。她不知道他是真的舍不得或只是报复折磨她。她也无所谓了反正她也没打算再嫁人。 他们分开了十年。若不是那一日副管家李曦绯匆匆跑来说夏家庄出了事她大概永远都不肯踏回那个地方一步的。 夏铮自陈容容离开之后未曾另娶过谁反而醉心武学功力与日俱增。自他掌夏家以来从来没什么阵仗难倒得过他所以没人想过若他倒了还有谁能主事。可是那一回他真的倒了。庄主双目被人毒瞎命在顷刻时才终于有人想起这个还没有被休掉的半个女主人——她虽然只是个妾可是她的地位从来不低。 她二话没说便来了。她又一次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对夏家愧疚不过是略尽责任而决计不是因为还想回夏家却无法面对那个已经盲了的丈夫那个命在顷刻的丈夫。 她曾发过誓终此一身不让她的君方踏进夏家庄的大门一步。可是她最终没有坚持得住。 ——夏琝没猜错他的确是个私生子只不过——他弄错了自己的父亲。那些看着他的奇怪眼神并不因为他是新来的而是因为夏家上下都知道他就是十年前那场风波的由来。 陈容容现在真的不知道从一开始对他的欺骗究竟是不是错了。那时害怕他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因此自尽害怕这孩子将账算在夏家头上长大了去报仇只告诉他他就姓夏而夏铮就是他父亲——却忘了剥夺他知道真相的权利也是另一种痛苦。 夏家庄上下虽然严禁提起此事可是所有的一切真的不会有瞒不住的一天? 夏铮没食言。他始终没亏待过夏琝——但究竟他心里明白他不是自己的孩子那些下意识的疏远无可避免。或许他也气自己可当亲生儿子与这非亲生的放在一起时有好多选择无法选择。 譬如夏家庄的将来是给谁? 陈容容也只能陪他一起痛苦。当年那场事谁也不提起可是田郁之死是因为她也是因为他他们终究无法就这样将他抛诸脑后。正月初一他们非来这里不可。 默默地看着那对烛将尽陈容容才哑哑地道你今日怎么下朝这么晚? 夏铮没答似乎是在犹豫一件极重要的事。陈容容眉头微蹙道出什么事了吗? 夏铮才似下定了决心似的看住了她道我今日见到君道了。 陈容容的面色一瞬间变得苍白所有那些方才为田郁为夏琝的悲戚都似露不出这样的苍白来。她像是不知该说什么又像是不知从何问起张开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夏铮明白。他明白她有千言万语要问。其实在所有那些自己在夏琝与夏琛之间犹豫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叹那一句“若是君道还在便一切都好了”。因为夏君道才是他的长子——而这个亲生儿子在不过一岁半的时候就已那样被带走了! 若说他和陈容容为什么十年之后都无法分开——不是年少的青梅竹马不是当年的百般恩爱而是他们那时一起看着那个小小孩子被人抱走的撕心之痛。那是他们这对少年夫妻的第一个孩子。明知活着却永不得相见比起彻底地离别与心死又是什么样的痛楚和折磨呢?而当年夏铮心情郁郁地疏远了陈容容离家出行谁又能说不是因为失去了他? 少年时的他或许真的有些任性所以将那件事情也隐隐怪罪在陈容容头上。是陈容容坚持要给这个孩子起字叫“君道”的她解释为“君子有道”可他知道这不过是自小浸淫道学的她在这孩子身上为自己加的一个标志好证明夏家的长子是属于她陈容容的。 谁又料竟会一语成谶? 陈容容半天才说出三个字来喃喃道他……在哪? 在宫里。夏铮似是在回忆脸上像是露出些不由自主的喜色忽然像想到什么变得一忧可随即又还是转回一喜。 他还记得我。夏铮像是很高兴。他还记得……当年……见过我不枉我那时特地去打听他的下落…… 他好吗?他……他怎么会在宫里?你瞒我多久了!陈容容激动得身体都在微微发颤。 我怕你知道了之后忍不住要去找他。 陈容容声音颤得更厉害道可你还不是去找了他了?你怎敢……你怎敢偷偷去见他你忘了逢云道长的话了么?你就不怕……就不怕给他招来大难! 我……我前些日子其实就见了他一面那时候未敢肯定是他后来才渐渐得知的。今日原本也没打算见他的面只是他不慎得罪了朱雀被这奸人困在府里。我怕朱雀不放过他今日原想……想找朱雀谈一谈。 陈容容面色愈见苍白。朱雀?你去见了朱雀? 她知道虽然从大内至朝上讨好朱雀的人都极多但夏铮却是从来没求着他的甚至曾与他针锋相对过。大概正是因此之前朱雀才摆了他一道撺掇得皇上差点将夏铮杀了。后来得脱此难夏铮再是不屑于他也不敢再与他对着干只是避而不见不得已相遇也只能避在一旁。而要开口对朱雀说好话原比杀了他还难过。 “没最后还是没见着反……见到了君道。”夏铮说话时却低着头。“我见他看起来很好就……还是先回来了。” 陈容容听得夏君道该是无恙心绪稍平转念却又道可君道他……怎会他怎会落在朱雀手里?一停忽道必是因为你——因为你前些日子见了他招来了这般麻烦! 夏铮脸色发青只道你先不要急听我说。 他才大致将所知的来龙去脉说了。两人相顾默然隔了一会儿陈容容才将脸转去了那墓碑的方向。 难怪你这些天心神不宁总往内城跑。她轻轻地道。只是你却别再去看他了——若被朱雀看出端倪来只怕对他大是有害。如今我们有君超还有……还有君方。我们……早没有君道了。 她那张转开去的脸上却早淌了泪夏铮纵然看不见又岂能不知。但是自来对这个早已失去的长子的期待不就是他平安就好?难道到了今日还能让他回来? 他搂住陈容容。对。他喃喃道。我们有君超还有……君方。 正文 九八 身不由己 傍晚时分天气又变得阴沉沉的就似一场大雪又要压下。 君黎将自己关在房内打坐来回体悟那“观心”意。心绪虽静了可于心法领悟上好像没太多进展。 他坠入自己的意中真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没在意天已黑了。只是那游走的意识恍惚间让他知道依依和秋葵应该先后都试图来喊过他却因见他在用功便即返走。 她们像是意识中两个轻飘的存在轻得远不足以让他睁开眼睛来。直到——忽然哪里一沉像是极重的什么力量闯入自己的世界来逼得他一睁眼才见朱雀已推开了他房门。 怎么还非要我来请?朱雀不豫道。为了你她们两个可都没肯动筷子。 君黎定一定神忙下床来道我……我适才太入神了。 朱雀皱眉道“观心意”不是用来逼自己的若觉得难就缓一缓。出来吧。 君黎才出来饭桌上只听秋葵讥嘲道我看啊幸好爹傍晚回来这一趟否则我们都别想吃饭了。 君黎不大好意思地道我练功也是不自知往后若再这样你们不必等我。 依依给朱雀斟了酒笑道君黎道长不必在意等一等也便等一等。若没你在秋姑娘饮食也没乐趣呢。 秋葵一拉她君黎与她一对视下意识讷讷地加了句对不起。 席间反而无话了吃得有些冷清忽然外面传来人声朱雀便道想来到了。 君黎不知何事却见依依起身去迎秋葵似乎也是知情却偏低头不语也不与自己拿眼神透露什么消息。 门口一阵腾挪依依不多时已领了两个少女进来君黎一见便知是下午被自己拦走的那两个不知朱雀何时已问张庭要回两个人来还添到了席上。两个少女虽然透着些怯意但终归也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坐下便开始劝酒劝菜好好一顿饭于是一下子变得旖旎君黎只觉尴尬也不好说什么。看秋葵那不自在的表情大概也是为此吧。 他只原没料到两个女子落座却坐在自己一左一右。或许是因为她们究竟看着朱雀的样子害怕下意识都坐到自己身边来他初时还勉强应着那殷勤可到后来也愈发局促了好不容易顿饭吃完朱雀站起便携了依依道我今日有点儿累了。君黎她们两个你照应着。 君黎原本以为吃完饭算是万事大吉哪料这才是个开始忙也站起喊道师父! 朱雀却笑道你不必多有顾忌两个女娃儿原都是为了你要的你带她们回去吧。 啊?君黎有点不明白却又依稀有点明白见他旁边依依也是一般表情他料想自己竟没会错意——问题是自己跟可不是朱雀这般人——他自己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也就罢了怎会还想把这种事染到自己头上来? 目光忽然闪到秋葵。她咬着唇似在看他可与他目光一触却又转了开去只是那红至耳根的样子还是被看得清清楚楚连她自己都恨不得站起来就避开这般情景。 君黎有些无奈道师父我独个人惯了不喜欢旁人陪着尤其是……还是两位不认得的姑娘。所以……若师父不怪罪我还是安排人送她们二位回去吧? 朱雀似乎不悦面色沉了一沉并未立刻发作只道若我怪罪呢? 那……我……我还是不能……师父你……你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是修道之人这般事情真的……不妥。君黎紧张张地说着。 朱雀冷冷哼了一声道好啊你不要是么?——依依把她们两个送到我那里去。 依依怔了一下随即道是。便上前道两位姑娘请跟我来。 师……君黎还想说什么。总觉得两个生嫩生嫩的少女就这样要落了朱雀手也是件万万看不下去的事情。可是才说了一个字边上的秋葵忽地站起涨红着一张脸咬紧了牙道你就是这样对待女人的是么? 众人都是一怔秋葵看定了朱雀又道如今依依在边上你都能这般——当年你也是这样对待……对待我娘的吧?你到现在仍是这样不但自己如此还想逼君黎也如此我看你真以为女人好欺负是吧? 朱雀并不反驳目光打量了她两遍冷笑一声开口只向依依淡淡重复了一遍:把她们两个送去我那里。 依依终于带着两个女子走了。秋葵似乎是气极胸膛都在微微起伏抬手将面前的酒杯一摔转身就回了房去。 她在气什么?是为这两个女子不平还是为依依不平还是恨朱雀竟然想让君黎沾染“女色”——她说不出来。 那一桌将尽的饭菜也都冷了。朱雀瞟了君黎一眼回头便待走君黎忙上前道师父那两个女…… 除非你是要我叫人送她们去你房里否则——你便不必开口了。 真的不能放过她们? 放过?呵她们却未必要你放。你以为是为旁人好其实未必是好。以己度人君黎在你有本事让天下人都听你的话之前就收一收这般多管闲事的性子! 君黎眼见他便要走咬牙道那送她们到我房里! 朱雀停了停步子。你说的。 是我说的。 朱雀没回头只道回去等着。 君黎却没回去等着。他其实沮丧得很。这个大年初一从与夏铮的尴尬谈话到悟不出“观心”诀到现在莫名地被塞来两个女人。他自然打定主意不会动谁一下可是还是沮丧——沮丧虽然妥协着留在朱雀府里却原来仍然有许多事情是妥协不了的。 因为他们究竟是太不同的人。“以己度人”呵他竟还说我以己度人——最以己度人的不是他么? 迟早。他心想。迟早会难以容忍他的某些作为而非离开不可。 他独自在这厅里坐了许久直到有人上来小心翼翼道君黎公子这饭菜都凉了可以收了么?他才抬头哦了一声道收吧。 他慢慢地往回走。两个女子由一个府里家丁陪着正候在自己房间外。他心头一阵烦乱只上前叫那家丁先退了才请两个女子进去。 两个少女都是十七八岁年纪张庭说精挑细选过倒非虚言可对君黎来说却无半分意义。不要说这世上大部分人的脸孔在他看来只是诸种相面之辞的集合就算是真能触到他内心的女子又如何?他终究是个道士不要说“止乎礼”就连“发乎情”都要被自己扼制吧。 他忽然觉得有种难以名状的荒谬感用力咬一咬自己唇向那两个少女道你们不必慌我也是被我师父所迫不得已才将你们请到我这里来瞧来今晚是没机会送你们走了委屈你们在这里歇一晚明日一早我送你们回张大人那里去。 两个女子对视了一眼一个便道君黎公子是嫌弃我们姐妹么? 嫌弃?从何说起。君黎摇摇头。你们也看见的我是个出家人修的这一门道是清净之学不沾染乱心之物自然也不会对二位有什么非分了。 那女子却反吃吃笑了道难怪公子方才席上酒都不肯喝一口。不过我听人说道家原有一门“房中术”也是修行之正道怎么公子却又……不能沾染女色呢? 君黎略皱了皱眉。他实在不想与两个女子讨论什么“房中术”只道两位还是先休息吧。我去隔间不相打扰。 公子莫走!那少女却上来将他一拉娇声道君黎公子若不要我们朱大人、张大人那里都交待不过去了! 没什么交待不过去的。今日只是从权罢了回头我自会与我师父说。 公子自然好说可是我们……我们又怎么办?我们既然被挑上了那便终究是这个命不是将清白交在这家便是交在那家。这大内奇奇怪怪等着要各式女人的地方实在太多有些姐妹运气不好便落在些奇奇怪怪的人手里——我却不想那般受苦若公子肯要我们我们……也便不必担惊受怕了! 另一个也道我们情愿跟了君黎公子好过再过那般心头不安的日子! 君黎被缠得无奈虽然可怜她们身不由己但也有些愠怒只能将衣袖一抽道我可以帮二位想别的办法。今日晚了明日有暇再说。 两个女子听他口气已经有些不悦才对视了一眼松了手道声公子恕罪由他离去。 正文 九九 身不由己(二) 君黎出去搜了十几枚凳子和一床薄被在隔间搭个“硬床”回忆那观心诀打了会儿座。心头纵有万事不畅但静心观心还是平静下来如此才睡了。 冬天本冷硬凳薄被的原是不暖可他睡至半夜迷迷糊糊间却觉热燥。恍惚中忽然好似身边有人。那身体滚烫烫的轻轻蹭蹭地便钻入了他被子随即一只纤纤玉手已伸入他衣内。 他在睡梦中皱眉半梦半醒中已知道有些不对可竟如贪恋这暖随手将身边身体一抱。边上女子轻轻“噫”了一声将他解衣敞体钻入被中吻他。 君黎自来轻淡的呼吸忽然一灼连睡梦中的自己也吃了一惊忽然一清醒睁开眼睛来明明白白地见到自己怀里钻了一个半裸少女呓呓语着咻咻喘着而自己分明是静心才卧如今竟已被撩起了丝丝火气。 他慌乱间忙松了那将她揽住的手臂连人带被惊下了这张窄窄的“床”。一站起他忽嗅到股怪异的气味头脑中一阵晕眩怒道你竟……竟使迷药! 话一出口方显喑哑整个嗓子乃至身体都根本被药性烧到干涸了。他未敢再语薄被披在身上先在喘息间运起自来学过的一切“定力”之术之法将自己那丝不期而至的“火气”强压了下去。 娇滴滴的少女忽失所倚从床上衣衫不整地坐起瑟瑟发着寒抖就腻腻地又要依过来。君黎既知这女子用出迷药这般手段对其再无同情心软唯觉可怕往后一退那少女便跌在了地上。她一怔忽然一扑抱住君黎双腿哭道公子你便要了我便要了我吧! 却不防颈上大穴轻轻一麻是君黎伸指下来往她昏睡穴一拂。他已觉再不能与此女纠缠见她脖子一歪终于便此昏睡过去一颗呼狂乱跳的心才放下来些。前日里的“逐雪意”也清明过来他清清楚楚能感觉到另一名女子正在隔间房内来回踟蹰显然极为紧张。而那迷烟半散不散地也是从隔间的门处发出想来燃尽之前大半都被自己这么吸了进去。他暗骂自己失察可是要怎样?只能怪自己要揽这样麻烦事难道怪这两个女子还能有什么用?他只能甩开被子将那女子抱起几乎是无可奈何地过了隔间将她抛到那边床上。 那边另一名少女似乎也有些失措君黎再不客气返身将她颈上穴道也轻易一点一样丢去了床上。 明日一早就将你们送走。他心里暗暗骂道。今晚至少别来扰我! 他回到隔间推窗散烟要静却还是静不下来倒了几上的凉水一连喝了十数杯勉勉强强回到“床”上盘膝要运那“观心”之意。可观谁的心?自己心内此刻却起伏得自己都不忍卒看。这还是他头一次被一个女子这么抚摩身体抛开迷烟不说——若自己真的心如止水迷烟又迷得起些什么来? 他竟有些对自己绝望拿被子用力蒙住头便又睡下只希望到了明日一早天地敞亮一切便可过去什么都会好。这之后自己再不来做这样好人再不来沾染这般荤腥! 可被子里好热心反而愈跳愈快。拼命阻止自己可竟阻之不住——就像小时头一次做了一场猥琐之梦后那般心里不明不白的惊怕可那梦却偶还是在后来的年月里不期而至。 也正是那般梦才提醒他他还没从这尘世超脱。他还是一个男人。就算天一亮一切深夜中辗转之念都会烟消云散不值一提可如今却正在深夜他要怎样消得去那般辗转? 他要怎样才能说服自己方才甚至下意识间还曾将那少女搂过来不是因为自己迷茫中看见自己潜心之中其实一直念着一个人?他以为又是一场梦境来到那已经见怪不怪也不必背负任何责任的梦境是不是便是他藉以躲藏自己的心灵却放纵自己的身体的唯一的地方? 没有。没有。他心内默然嘶吼。我从没那般想过。我纵然再是无法忘却却从没对她……那般想过! 他到天快亮时才能睡去醒来已是很晚。府内上下想是都已知道他将两个女子要去了没人来打搅。 但心绪也平了。他只穿好衣服去里间看那二女。两个女子已醒了也穿戴整齐但或许是昨晚被他吓到都瑟缩在床上未敢动。 都出来吧今天送你们回张大人那里去。他口气平平。 两女没办法只得跟着他出去。在前厅内却遇见朱雀。君黎未作什么解释只郁郁道师父我送她们两个回去。 朱雀笑笑道何必要这般不开心。却也不拦着他。 回来已是中午程平已至正在屋内疗毒。君黎只觉众人看自己的目光都似有些怪心中越发气闷虽不想多与任何人解释自己什么都没做但转念一想秋葵那里是不是还是去解释一声。 他却也并不知该与她从何而起这个话题。秋葵开门见是他表情露出些小小的尴尬让开门由他进来。 那个……我今天起得晚了。君黎有些没话找话。 秋葵反而一笑道一会儿就该一起吃饭了怎还特地来找我?是做了亏心事怕我说你? 君黎见她虽这般说着却并无恼怒之色心中奇怪道与其说我是做了亏心事倒不如说……我是心情不好来找你说会儿话吧。 秋葵面上莫名一红道你有什么可心情不好的朱雀不是什么好的都留给你么? 连你都这般无稽了。君黎有些失语。 秋葵见他是真的郁郁才坐下少有地安慰他道好了我都明白。 君黎才平静些语气转为涩涩道你又知道了。 当然知道啊你这般胆小怕事的道士敢做些什么?秋葵抬起下巴来。我才不信你有胆子碰她们一碰呢。 君黎反而笑了道是啊还是你晓得我。 秋葵面上的笑意却微微一敛。是啊我是晓得你。她心下暗道。我晓得你此心已决决计不会为了任何人重回这凡尘区区两个女人又能怎样! 她指节在桌上轻轻敲着犹记方才朱雀的那句话:“你在他面前这么久他都不曾动心便那两个女子能奈他何?” 这两句话令她心中暗涌。来此不到十日朱雀是不是已经看出了自己对君黎的意思?自己已经这般努力隐藏、收敛不流露出半点竟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而与此同时他也看出了君黎对自己的无意。她与君黎或许时常在一起吃饭、谈笑或窃窃私语朱雀却仍然明白地知道君黎的心没动。 果然很快便有人来喊了午饭。君黎与秋葵已说了一会儿不复窒闷之态出来见到朱雀听他并不问起昨晚君黎也便不提。昨晚的一切便如从未发生过一般销声匿迹。 不知朱雀是否也对他已不抱希望再没安排过这般事情君黎总算可以安心习悟心法。“观心”一诀花了他十余天时间才算豁然有得。这些日子他多数都闭门不出端坐在榻上闭目静息就像在苦苦思索有时足足坐大半天都不动一动连程平来了也未必出来见了。 秋葵有时也多有不满偶尔抱怨朱雀却言道他心意本繁复思虑太多要一一理净本是不易理净后尚需安定更花时间由他去吧。 君黎也是真的“由它去吧”催动逐雪意放神识而出又游动心意着意试着收回。但偶尔心潮有漪那夜的暗热又如不受自控侵入身心。他初时见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可忽有一日却想起那“观心”意中那一句“凡心之物皆入我之观”言下之意只要是心里的念头都不该逃避看个透彻方好。这心内之漪虽非己愿却终究也是心意之一部分始终避之不看则这一截心意无从控制那朱雀所云“控制内心”之说从何谈起? 他大着胆子去看自己这一截尘心——或说欲念。以往只懂得压制却并不识得本意如今仔细看来忽觉欲念或许也并非大奸大恶之物。因为若非有那一寸心动又哪来那一番暗热之欲? 但或许受逢云道长之教的那些条框太多已无法从他身心抹去纵然再是放纵自己内心之念也终究还是在这桎梏之内。他暗叹一声睁开眼睛。观心。就连那桎梏也是自己的心又怎能说这样便不是真实的自己? 识得这一层入了桎梏却如解了心结晓得有些事情终究抛却不得。他与朱雀本就不同自己观的心自然也未必要与朱雀的心意神识相同。 正月十四天晴月圆。他看来精神好了很多想着或许明后日又可以“逐血”剑来试较自己第二诀的进境若有所得便要告知朱雀或许可以随后开始第三诀之炼了。 或许是因为放下了所以无意中说起那天晚上两女对自己用了迷烟之事。朱雀听说面色却忽然变了。 “这事情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正文 一〇〇 身不由己(三) 君黎一呆道但这……终究有点不好启齿…… 朱雀眉头却皱紧了道你没想过两个女人为什么那么想跟了你以至要用这种手段? 君黎有点犹豫说不出话来。 你不好意思说?哼你以为自己真有多年少英俊让她们非要与你尽这一夕之欢不可?只有一个原因——她们想留下。留在我朱雀府里! 君黎微微吃惊道师父的意思是这……张庭他有意如此?可是……就……就算真的有了男女之事师父……也未必让她们留下啊。 他心里想的却是这两个人原是给你的张庭岂能不知你的性情除了依依之外可没见什么人在你这里留下过。 朱雀却一冷笑道若是我自然不行但若是你呢?你那般脾性你道我身周那些常来往的还有谁不知道?我问你如你那晚真的动了那两个女人她们掉几滴眼泪求你将她们留下你可会拒绝?依我看是不会。非但不会我若不准必还会来找我理论。可对? 君黎哑然。自然了。若真面对那般情形自己必然自觉理亏无论如何没法拒绝那两个女子了。 所以我早叫你不要让人当软柿子捏了——你如今却还是给我惹了这般麻烦要我怎样说你?朱雀似是无可奈何。 君黎低头不语。自来他逢着人便没法作出趾高气扬的模样来;若遇着事也没法心冷手狠的自然人人都知道朱雀虽然不好对付但这个徒弟却是个“好人”。好人——自然是“好欺负的人”了。 可……张庭也不知爹会将她们两个给君黎的呀?秋葵在一边道。 你仔细想想那日情形——她们两人坐下之前我恐没说过要她们陪君黎但她们径直便坐在他边上想必——早有此想。呵如今倒好你好心将她们放了怕她们回去却吃的是张庭的苦头。 秋葵眉目轻动道张庭是想在这里安插耳目?他……这是何居心? 倒也不奇怪。他原在宫里各处都安插了耳目的安插到我这里来……也算不得什么只是…… 朱雀回头看了看君黎道他们也是都急了。只一个你便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意思? 若不是你忽然来了我这里张庭的地位自然稳固。他又年轻于我若哪一天我不坐这个大内第一人的位置想来后继自然是他。可是你一来又是我弟子——你说他急不急?一个他便也连带了许多旁人都为往后盘算着着急着他自然想来安插眼线看着你一点。若有机会说不定——也会对你做些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道不过现在还未出新年我们先不说那些不好听的。过了明日我自有新的事情要派你去做。你练功便自己上心点儿罢。 君黎见他说得肃然只能肃然答应。 这日已出了正月十五。沈凤鸣自大年初一那日让依依带信回去便再未听内城传来任何消息有些忐忑。去了依依的住所她似乎也并不在。 昨晚元宵想来她也留在朱雀府里的。他想着沿那运河热闹处慢走忽见对岸一棵樟树干上似有个白白的、形状奇怪的刻痕。 他头脑立刻一醒。怪啊这不是君黎惯常留给自己的暗号?早先路过此地并无见到他人不是在宫里出不来怎会又在这外城大树上留下此记? 他觅了最近的桥绕去对面细细看那刻痕辩其中方位是指向此地西北方向忽然思及起初君黎曾住凌夫人一家居所那时留给自己的暗记便是指的那个方向。 难道是那时候留下的?可——这刻印很新不像经了这些日子雨雪冷热的样子。夏家庄离凌夫人家里不远他心念动起便往武林坊过来。 轻轻一敲门来应的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沈凤鸣先前没见过五五倒是一怔只道请问凌夫人可在? 凌夫人不在我在。——说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沈凤鸣还没来得及吃惊已看见君黎的脸孔浮了出来。他一手搭着五五的肩面上微笑着便如真的一直住在此间未曾离去。 沈凤鸣惊到要说不出话来张了嘴半天才道朱雀放你出来了? 君黎摇摇头。进来吧进来再说。 五五识趣地躲到楼上将楼下留给了君黎与沈凤鸣。 你再不来我便要走了。君黎道。朱雀只给了我每十日出来那么两个时辰的机会。我听他说——你不想与依依打交道所以往后便是我来。 朱雀怎么肯放你出来?他就不怕你跑了? 沈凤鸣话方出口忽然便省悟君黎也正开口两人同声道——“秋葵。” 君黎看着他道想来他也是这般威胁你的? 沈凤鸣不置可否道这么说你知道他与我的这“交易”了。 我昨日才知。君黎道。近日内城风波不少朱雀也难再信任谁。我虽然算不上他什么心腹但在那大内我却没什么利益私心他相信别人不如信我所以就找我与你联络。 你来倒是好啊。沈凤鸣道。否则旁的人就算朱雀相信我也未必信。他说话间才忽然瞥见君黎腰间佩剑一霎眼道夏家庄的剑? 哦不是只是剑穗。君黎抬上来道。说到夏家——我听说了夏琝要找你麻烦你这些日子在夏家庄可好? 我倒是没什么事但…… 他低低道夏琝三天两头出去寻娄千杉我之前没对依依说其实张弓长恐怕不多日便要寻机会将娄千杉推举给朱雀而夏琝想让她来对付你。你千万小心些最好是早些跟朱雀说了别让娄千杉这女人得了逞。 君黎反皱了眉道张弓长若要推举娄千杉怎么迟迟没动静?昨日他来过朱雀府我听朱雀问过他金牌杀手人选的事情他只说尚在物色中根本只字未提娄千杉。 沈凤鸣一皱眉道莫非真被朱雀说中——他根本没打算让这个位置有人?顿了一顿道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小心些万一遇了娄千杉她这个人擅使惑术扰人心智加上手底下也很有些不动声色却也有点门道的功夫别不知不觉便着道了。 惑术么?君黎似在思忖那日所见的妖气十足的娄千杉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先不说那个了正事还没讲——朱雀这次让我来找你是要你帮他查一个人的底细。 他说着自怀里取出一封书简展开却原来是幅草图。 这图是我画的。君黎道。这人是新近出现在内城里的人物听人叫他“摩失”不知是否真名总之应该不是宋人但也不是金人来历不明如今投靠在太子府。倒也没露过什么身手但朱雀说看他行走武艺应至少不亚于张庭让我也借昨晚元宵之会见了面画下来让你查一查。 沈凤鸣看着那图道这相貌看来是西域之人。 多半是。 朱雀怎么对太子身边新来的人这般关注?沈凤鸣狐疑道。他莫非…… 他近来倒与三皇子恭王走得比较近了。君黎道。太子那边的人原本与他不犯如今见恭王有些拉拢朱雀的意思自然对他提防便忽然不知哪里找了这么个人来在身边在内城里都打听不到什么线索。我虽然如今能出来但也受限极多加上太子的人当我是朱雀一党我自己不被人盯梢就不错了所以这事也就你便利。 停顿了一下又道今日是能与你见面但以后未必有这般巧而且若见面频繁恐怕要露出痕迹所以——往后若有消息要交换还是各自来此不相约定留信让五五或者凌夫人转交。你最好是没事多来来便让人邻居看个脸熟知道你与这家是朋友也便不会怀疑可别每回都有事了才来。 我自是没问题但凌夫人却不知是否方便? 我已与她说了。适才那凌小公子五五他爹不在祖父母却又不喜多言那是最嫌没人伴的你来了陪他练练手他定无不悦之理。 好。沈凤鸣说着又看着他苦笑道看来你如今真成了朱雀的人了。 大家岂非都一样。君黎道。不过你比我好些。我知道你心中所谋你想要黑竹会还算有个盼头我——我为了帮秋葵、救程平而来却三个人都搭在宫里。秋葵寻琴的事情还好说程平却真正是个麻烦在我看来除非太上皇死朱雀死否则我还真不知要怎么救他好! 依我看——他就算留在宫里反正吃好的喝好的什么也不愁其实也就罢了。还是找机会让湘夫人也能离开内城没了掣肘逃脱朱雀控制远走高飞了才是正经。 我也想过——但如今他也知道你与我算是朋友若我跑了必也会牵连了你你却跑不了除非你不要黑竹会了。现在一时半会儿反正走不脱这些牵牵绊绊的也只能先不想了。 沈凤鸣又看了手中那图一眼道倒盼能查出些什么值得朱雀亲自出马的事情来他人离开大内你们或可有一线机会。 正文 一〇一 碧蚕毒掌 君黎点头道还有张弓长的事儿也还是得看着点。他前一阵一直在内城不过黑竹会终归要接江湖上生意他如今又没有金牌杀手帮着打理只他一人能接活必定还是会在外城有驻。你了解黑竹会内情应该不难盯住他的动向。别忘了张弓长若不倒你的黑竹会便拿不到手。 你倒比我还盼着他倒了。 我恨他那日无端诬你。生平最恨这般人——还有那夏大公子夏琝亦好不到哪去如今他是拿你没办法但他既然先前有胆子径直见朱雀告状来设局压人回头或许也到旁的哪个人那里去言说便压过他爹的头来害你。若这般情形我知晓了必会设法在夏家庄附近留此暗记你每日出门记得多看一看早作准备。 沈凤鸣见他手指在桌上画了一个状似弯月的记号笑了笑道我没那么容易死。 君黎也便笑了笑这笑退下去时他却又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他有些低郁地问道。刺刺她……已经回去徽州了是吗? 早便被她爹带走了。沈凤鸣道。依我看这回之后她再想溜出来是难上加难你这道士莫非反倒对个小姑娘念念不忘? 君黎只摇摇头道我倒希望她溜不出来的。却也有点怕她这般胡闹如今被她爹带回去恐怕很快就要嫁人——嫁的却是那个让人齿冷的夏琝。他们想来都不知夏琝是什么样人——若不是我真的走不开身我——倒头一次有了这般拆人姻缘的念头想去趟青龙谷阻他一阻。 沈凤鸣却将他这淡淡然却又分明有些怅然的表情看在眼里凑近去悄声道湘君大人你老实跟我说你这念头里真没私心? 君黎抬头道我能有什么样私心? 说的也是。沈凤鸣煞有介事道。刺刺就算不嫁夏家也嫁不了你这不解风情的道士。 君黎无意识地轻轻嗯了一声起身道要说的也都说了我今日出来得早得要赶回去了。你在此再盘桓一阵我们不同行好些。 沈凤鸣也起身道那我便不随你出去了不过——你且放心刺刺嫁不了夏琝。 君黎一愕见到沈凤鸣笃定的表情便知他不过又卖关子。但他却不喜接茬只笑笑道那最好不过。 他便也这般走了。沈凤鸣独个留在这屋内苏扶风似是真的外出了五五也不知他们谈完没有并没下来他也只能一个人冷清清地坐着。 忽然楼上有门一响他往上一看二楼厢房里出来的却是个深色长衣的男子——沈凤鸣一见他样貌小小地吃了一惊。 这男子与凌厉很有些神似尤其是那嘴唇嘴角之态与凌厉如出一辙只是年岁长些。按理说这里住的该是凌厉的父亲可——凌厉按照岁数算起来应该已有三十七八他父亲自该年近六十了怎么他却竟看起来这般年轻竟好像不过是凌厉的兄长?那一头长发未经束缚便这般披散在肩半分银丝也无面容清癯如带苍秀身材细瘦甚如少年——那是种——苍白而病态的美。对不是英姿俊逸而真正只是种——跨越了年龄的隽美。 再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么一个人。沈凤鸣犹在怀疑他的身份这清癯男子已经微微倾身向下道你是黑竹会的人? 呃是……曾经是。 沈凤鸣应着脑中忽电光石火般一闪想起黑竹会中一个传闻来。 第四十四任金牌杀手凌厉之前的那个他的名字大家都没有往心里记得太深但是沈凤鸣经过金牌之仪还是记得“瞿安”这两个字的。他也记得钱老说过瞿安在这个位置上呆了不到三年就失了踪。那时候他忘了将这个人与那个传言联系起来——忘了那传言曾说过瞿安很可能便是凌厉的生身父亲。传说他在十六岁上就生了凌厉后将他带到了黑竹会但这些事的真假没有人知道。 这个传闻牵涉到黑竹会前后两任金牌杀手而凌厉后来当过很长一段时间黑竹会的家自然极少有人敢提待他走后流传到沈凤鸣等年轻人耳朵里时也已经有些言辞模糊。但若传言仅限于此那远算不得惊世骇俗或是需要讳莫如深只是其中还提到多年以后凌厉在朱雀山庄与瞿安重遇知道那个昔年他称为“瞿大哥”的偶像原来是自己父亲的同时还知道了一个更难以接受的事实。 ——瞿安在朱雀山庄不是作为朱雀七使之一而不过是——朱雀身边的——“男宠”。 沈凤鸣想到这里心头忽如被点透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是了是了若非如此怎么自己始终会有朱雀亦好男色的印象曾一日在深巷中与君黎想要提及时却因为刺刺在侧没法说出来。如今一切该都对了面前这个人应该正是瞿安——若倒推十几二十年想来他该是愈发风华绝代的容貌。但一切真的都对了吗?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情仍然如鲠在喉? 前辈是……瞿……瞿前辈?沈凤鸣忽然便变得有些局促。 楼上的男子反而淡然道没错我是瞿安。 沈凤鸣心一跳忽然又转平。——他承认了。他如此淡然地承认了便如也承认了那所有的传言。沈凤鸣不知那传言中故事的来龙去脉——那是怎样一个故事?朱雀便在这临安城中。他昔年的男宠在此不知他又知不知道?不管怎么说瞿安却一定知道朱雀的所在的吧?他不知心里又是怎样的想法?还有——凌厉那名满天下的“乌剑”主人凌厉有这样一个父亲于他来说又是怎样一种心境? 或许以朱雀的性情瞿安也不过是他诸多“猎物”中的一个一夕之后便可抛却。只是不知为何见到瞿安的样子沈凤鸣便觉得他决不仅仅是普普通通一个“猎物”而已。 只听瞿安道我适才听到些你们的对话倒不是有意不过——“摩失”这个人的画像给我看一看可好? 沈凤鸣只觉竟没法拒绝他想一想点头道可以。 瞿安自那楼梯下来伸手来接纸卷。就连那手指也是苍白而细长。他身形偏高沈凤鸣微抬眼细看看得出那脸颊上一些干燥一些细纹可犹掩不住那一丝或许自生便有至死也不会消的——苍美。 他心里不知为何反而像是为另些事情松了口气暗道似君黎那般“姿色”若与这瞿安一比就未免“差了一些”若朱雀喜的是瞿安这般细瘦苍白的容貌对君黎该不会有什么意思。但转念一想却忽想起程平来。那个少年说到容貌比瞿安更无懈可挑还更多些英气不那么阴柔。但他身体有恙偶露病容便与这瞿安的神采有了些相似。朱雀总不会是…… 他已觉自己想得太多迫自己勿要再想。只见瞿安将那摩失的画像看了抬头道这个人我应该认识。你若有兴趣我可以讲给你听。 沈凤鸣大是欣喜道瞿前辈若认识自是再好不过。 但你决计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些事情是我告诉你的。 沈凤鸣答应着。瞿安——他想来已听到了这些事情是朱雀问的。他只字不提朱雀却终究还是不希望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他在桌边坐下道“我当年离开黑竹会偶在西北大漠居住。那边民风悍厉常有盗匪出没虽然既劫货也杀人但杀人也多是给个痛快鲜有下手残忍的。可是有一年大漠里忽然兴起一支队伍自称‘沙蝎帮’凡所过处便如毒蝎过境任你是什么样人最终便只留下一具具被剧毒腐蚀之后面目难辨的尸体。旁的帮派惧其手段慢慢也投靠过去沙蝎帮便愈发横行。 “我听人说起就去查了查沙蝎帮底细才知竟不是新队伍原也有些年头了只是一直没有什么起眼的。一次行路时我恰恰遇上与这叫‘摩失’的打了一次照面。他是沙蝎帮的少帮主。他父亲只是一般盗匪但摩失不知拜了哪里的师父学了一身毒功那时刚刚回来父亲身边。沙蝎帮忽然变成这般也是因他之故。 “好在他那时年纪尚轻虽然那毒功本身惊世骇俗但他功力一般那一日相遇还是伤在我手下。不过我也被他碧蚕毒掌沾到一些知道厉害听他放言要回头让他师父来找我麻烦也有些担心便离了那一带算是走避。” 唔碧蚕毒掌。沈凤鸣自语道。西北的盗匪学了碧蚕毒掌来了太子身边…… 瞿安皱眉道你知道碧蚕毒掌? 呃只听说过名字。沈凤鸣道。 正文 一〇二 碧蚕毒掌(二) 瞿安目光移开道这门毒功并不特别但这也是我唯一认出的毒功。摩失的出手似非寻常可江湖上近年并没有毒功昭著的高人他说的师父我始终百思未得其详。看他那日表现若将那几项功夫练得精深极为可怕。你若只要知道摩失的来历便如此也罢了但若要寻根究底就只能自己再顺着去查。 沈凤鸣谢道如此已极承盛情了。既然那摩失现今在临安城内瞿前辈外出还是要小心些难说他是不是还记着二十多年前的仇怨。 瞿安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沈凤鸣又含糊其辞地客套了几句就出了来被风吹得激灵灵就打了个寒劲。摩失是西域人这原本看他样子便能看出几分。而他毒功的来历连曾久居西境的瞿安都不知道自己又怎么知道? 不巧的是他偏偏知道。近年来甚至近百年来都没有毒功超群之人在江湖上声名昭著并不意味着没有这样的人便如秋葵所在的泠音门与娄千杉所在的阑珊派都久不闻于世但近百年中也仍有精于魔音与阴阳易位的高人。 何况——碧蚕毒掌——他沈凤鸣决不仅仅是“只听说过名字而已”却是为了那天都峰一役还曾练过的。虽然之后被迫将毒解了毒掌功夫也就此作废可毕竟他知道那功夫的来历。 也许这又是一个与自己有关的人吧。他仰面望了望天只觉天下之大原来竟也这么小。就这短短数月这已经是他遇到的第三个。 往回数第二个自然是娄千杉。他想着信步走到了娄千杉家附近。门半掩着他小心翼翼地蹑过去还未贴到墙根已听到里面的争执声。 这算什么意思?娄千杉的声音满是质疑。当初我们说好的可不是这样! 现在并非好时候你也知道的。张弓长的声音道。朱雀府里自开年来不晓得多少人送美女过去这会儿去你未必便…… 我是要做金牌杀手我又不要做朱雀的宠姬!娄千杉怒道。朱雀那里只要能略得欢心也就足够了被你说得我却与那些不入流的女子一般! 你再等数日。张弓长只是道。再过数日我自会带你去的。 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把金牌之位给我?娄千杉忽道。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只打算将我仅仅当作一个女人送给朱雀? 不是——你未免想得太多。我——今日还有事不便久留改日有好的时机我来找你。 两人似乎已经争执很久张弓长并不想多言匆匆告辞便离屋而走。沈凤鸣隐在一边正犹豫要不要去见一见娄千杉的面忽听门又一开娄千杉也出了来。 她今日穿着件干净的素色长衫是公子哥儿打扮想来本就要出门的。但那张面上的怒容与恨意却也掩饰不掉。他忽然想起那日她那般可怜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见娄千杉站在门口似乎想了一想就如下定了什么决心向外走去。 他悄悄尾随。她怒气冲冲要去干什么呢?——她能做什么?没有张弓长她无论如何也够不到朱雀的。 慢慢地穿过了冬寒森森的田地与街巷才到了繁华地带。这里——她来这里。沈凤鸣还没来得及惊讶却见娄千杉已经往夏家庄的门口走去了。 他在夏家庄这么多日从来都是夏琝出门寻娄千杉商量娄千杉想是出于避人耳目从未来过可今日居然来了?看来张弓长是真的将她逼急了难道她要借着夏琝…… 夏琝果然不多时匆匆从庄内走出一把拉了娄千杉便去了街角低声道谁叫你来的?不是说过都去你那里会合你来这里万一让我爹知道了我们都死得很难看你知道么! 娄千杉却冷笑道。夏公子我问你你不是要我进了内城之后设法帮你杀那个道士吗? 是——那事不是你大哥张罗着。 我现在告诉你张弓长根本不可信!娄千杉恨道。他只顾自己哪将我们的事情放在心上。这事情若靠他我一辈子也进不得内城! 这……那你说怎么办?夏琝有些慌张地张望了下。我也没办法帮你啊。 你怎会没办法!娄千杉道。只要你想你会没办法?你能将秋葵弄到朱雀跟前去我不信你没办法将我也弄进去! 夏琝面色一变。这会儿我可不敢再去找朱雀。他忙道。谁晓得那道士有没有说过我什么坏话。 我不想听你说那百般理由。娄千杉打断道。我只问你你要杀那道士不要?你要报仇不要?只要你帮我我保证帮你办到! 这……夏琝似乎很是为难道你还是先回去待我考虑考虑得空来找你。 他急急一挥手就转身要走却被娄千杉上前一把抓了手臂道你非帮我不可! 夏琝回身似乎看了娄千杉一会儿方开口吐字道好吧。 沈凤鸣远远看见微微皱眉。娄千杉想来是将“阴阳易位”中的惑术又用了出来夏琝方才还有所不愿转眼就变了主意。 娄千杉声音已转柔道那就都靠你了——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 夏琝点头答应了还是叫她快走自己回进了庄子去。 离了娄千杉控制夏琝神智稍明略略回过些劲来有点不知所以。他实在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答应这样的事情心中又始犹豫烦乱回了房间不久却忽然听庄中副管家李曦绯在门口半高着声音喊了一句大公子! 什么事?夏琝开门道。 李曦绯的面色并不好看料想不是什么好事。只听他道大公子还是自己去前厅吧那个……青龙谷单先锋家里派了人来了。 夏琝心中一凛向外便走。方进了前厅已见好几口箱子放了一地陈容容正向来人说些什么而夏铮则坐在一边并不说话。 陈容容一见了他脸色就是一变道君方你怎来了。 娘怎么回事?夏琝显然也有了不好的预感。这一地的箱子分明是单疾泉派人将当初自己送去的东西都送了回来。 呃我……我还在问着……陈容容便转回头去继续问那来者道单先锋还说一些什么没有? 那人只是连连躬身施礼道夏夫人小人只是领命办事委实不知太多单先锋只交待将夏公子那时托为保管的物件原物返回要说的都在适才那封信里了小人也实是不知端的更作不了主求夏庄主、夏夫人别为难小人。 夏琝心中一凉脱口道他想退婚!? 那人只是弓着身一言未敢发。 岂有此理——他——单先锋他……我……我当初也是诚心诚意过去他怎能这般轻易就……说退婚就退婚?娘——爹!你说句话就算要退婚便这样只派个下人来送个信就算结了?这算什么意思他也欺我们夏家太甚了! 夏铮才抬了抬头道没错他的确欺人太甚但我们却没有办法因为——他从来也没真答应过我们的求亲。 夏琝一愣。当初带去青龙谷的东西的确算不上正式聘礼不过三口表心意的小箱子总想着单疾泉那般聪明怎会不明其意?可是大概也因为他太聪明了当他想装傻的时候没人可以逼他承认他不想承认的事情。 他看那箱子只见封条宛在竟是拆都没有拆过一次。 怎会这么突然……夏琝犹自喃喃地不敢相信。难怪了。难怪他前几日非要那么快就将刺刺带走还坚决不肯在夏家庄住一晚还不肯等我回来…… 你还敢说!夏铮声音略高。若不是你那晚偏偏不肯留在家里作陪至于惹恼了他? ……便一次没作陪就至于退婚?夏琝反驳道。 君方别没大没小的。陈容容暗自拉拉他转头对夏铮道不过我也觉得单先锋不是会为了那一次事情就恼怒之人其中或许有别的缘故? 对了——信呢?夏琝说着忽见陈容容手中果然拿着一纸短简上前要过便自看来愈看却是愈怒。 这怒是种怎样都发不出来、哑巴吃黄连一般的闷怒。终究是单疾泉言辞何等厉害信里从头至尾礼数周全只说刺刺年纪尚小不知轻重四处惹些麻烦所以要在家里多教养两年。“解约”二字自不会提了因为本就没有“约”。只在最末提到还另多了一只小箱子内里是夏家照顾刺刺的谢意看出来他大概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回想起来所谓婚约莫说有什么书凭为证就连口头单疾泉都没正正经经地答应过一次最多不过就是在夏铮或夏琝委婉提到时点头微笑。那三口箱子当初夏琝自作聪明地说“请单叔叔代为保管”以为委婉却不料单疾泉一封回信过来真作这只是“代为保管之物”拆都没拆一次真正叫人回不出半点话来。 夏琝一抬眼忽见沈凤鸣人在厅外想起听人说那日晚上单疾泉与沈凤鸣约了有要事相谈这才离开夏家庄——而在走之前分明与自己父母交谈甚欢。他一怒抬手向他一指便冲了过去道是不是你?——那天晚上你跟单先锋说了些什么?老实说出来! 正文 一〇三 何患无辞 沈凤鸣原是见他们似有私事在商不便进来才始终避在外面却不料反被他质问起来当下只是一冷笑道夏公子要我“老实说出来”?那晚上夏公子自己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自己清楚真要我说出来不成? 夏琝心头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沈凤鸣看他一眼向夏铮夫妇那边道声失礼告退。便径自穿过了前厅往后面去了。 轮到夏琝心中慌乱紧张。他小心翼翼回身好在夏铮夫妇心思都在单疾泉那退婚之事上只道沈凤鸣为夏琝无理取闹所恼也没深究他话里意思。他暗松一口气可是心中却黑沉沉的。沈凤鸣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自己与娄千杉、张弓长之谋?若是如此便非得早点找个机会将他抹了不可了——自己的爹不肯那只能找比他更厉害的人物! 忽然便下了决心要尽早去一趟内城。就算不为了娄千杉也是为了自己。 有些路是一走上便没法回头的。 ------------------------------------------------- 朱雀向张弓长问起娄千杉的时候连一旁君黎都狠狠吃了一惊。 ——他怎么会知道娄千杉这么一号人物?张弓长心里当然也一样吃惊但既是朱雀相问他不敢撒谎或隐瞒只能照实道是我这里一名银牌杀手。 听说他往日里颇有成绩几乎从不失手。朱雀道。我有点兴趣见他一见。 张弓长心里惊疑不定甚至朝君黎看了好几眼怀疑是否他对朱雀说过什么但思来想去他们应该并不相识他心中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应承下来。 ---------------------------------------------------- 同样的办法不能用两次这个道理就连夏琝都知道所以这一次他万万不敢再径直跑到朱雀面前大肆说些什么——也没这个立场来说。他这次下手的是三皇子赵惇。这却也不容易是特地候着赵惇下朝的时间装作偶遇借着过去的一点交情就闲聊起来。好在公子哥儿们总还是有话题聊到后来赵惇就拉他到府里吃了顿饭他便将两个话题都推了出来。 沈凤鸣的话题为主娄千杉的话题为次。娄千杉那个倒好说反正赵惇与朱雀最近走得近听说是黑竹会的什么人回头便会与朱雀去讲;沈凤鸣的话题便只能把他当初偷窥惊吓了太上皇一行人——其中也有赵惇——的陈年老账翻出来再绘声绘色地编造描述些他近日在夏家庄借住时被自己发现的“可疑行迹”。他倒不在乎赵惇是不是把这个去告诉朱雀。反正只要有人对付了沈凤鸣是谁都行。赵惇或是朱雀反正自己的父亲都是拦不住的。 如此才如释重负地回了庄子。沈凤鸣看在眼里虽不知他还告了自己的状却知道距离娄千杉进内城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 娄千杉第一次出现在朱雀面前是个男人。 可是她也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以至于朱雀看到她的第一眼已经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有一双灵动无比的眼睛那如同不断低语着的双眸没有一刻不在传达出活色生香的述说;她也有魅惑人心的唇角细而白皙的脖颈盈盈一握的细腰以及纤细好看的手指。 她原打算在有必要的时候再让朱雀知晓自己女人的身份却没料到还是男人的自己竟已让他有了兴趣。朱雀没有掩饰他的欣赏那种感觉是娄千杉不会错过的。 她心里虽然得意也不能不说有点怕。朱雀功力深厚她不敢随意将“阴阳易位”加诸他身。她怕自己纵然能控制得了世上大部分男人却难以驾驭得了面前这一个。 好在今日倒不是为了美色而会的。朱雀见了她之后便遣她先出去单独与张弓长相商。那一边君黎也被遣开他自然立刻去找了秋葵告知她此事。 秋葵大大地吃了一惊。虽然她也曾听刺刺转述过沈凤鸣对娄千杉的描述却自然不会相信一心仍在担心这个小师妹是否已然寻了短见——可原来她竟进了宫来找朱雀! 她第二个念头自然生出了担心。自大年初一的两个少女之后先后有好几个没见过的美貌女子被送来过这朱雀府朱雀没再便宜君黎自己可没放过一个就连依依都好几天没留在府里了。自己这小师妹的美貌她自然知晓朱雀不动念头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只要手能伸得到的他一概便伸。 我去找朱雀。秋葵说着便要向外走。 你……先别着忙啊!君黎无奈道。你便不先想想她为什么会来?你也太信任她了——她若真如你所说的受了羞辱自寻短见去怎么还可能会出现在此?你怎么就对她毫无怀疑? 哼我虽不知道她为什么在此可是再怎样的坏也都不该就落得被朱雀欺辱啊。哪怕她真如你说的那般目的不纯我也得阻止朱雀动她。 你拿什么阻止他?朱雀可没那许多女儿可认!君黎道。你就算把刀架自己脖子上逼他停手他也不过今天不动她明天不动她可后日大后日你能天天如此? 那……秋葵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去跟朱雀要了她总可以了? 越来越荒唐!君黎拂袖道。 你就是见死不救!秋葵怒道。 这要看死的是谁。若是你我拼死也会救的但她就…… 君黎原是说个事实没太细想却见秋葵脸忽腾地红了方意识到自己大概又犯了沈凤鸣所谓的“对她说出半点暧昧的言语来”的错了不觉缄口又改口道总之无辜之人我自然会救可是娄千杉她不过会恩将仇报而已。我可不想见你再被她骗了。这事情你知道就行别管半分可答应我? 偏不答应——若朱雀胆敢欺她我断不允许! 君黎无可奈何道你还记得上次那两个我一时好意想救下的姑娘么?可是那般好意最终又如何?我不是说她们就做得不对只是——来了这个地方的人都晓得怎样才是对自己好怎样才能得益至少个个都是有目的的。你啊你别太天真了! 秋葵瞪着他道你跟了朱雀久了也变得像他一样样样事情讲什么利益讲来还头头是道。可你明知这世上的人并非都如此你——你原该比我更相信这世上的人并非都别有目的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君黎一沉默。自来与秋葵最易起争执的两个话题之一——其一是沈凤鸣其二便是娄千杉了。这两个话题归根到底其实也是一个他原是一直避开不谈关于朱雀让他与沈凤鸣接头之事自然更加没提过。可如今娄千杉进了内城来他担心若不先打好了招呼万一两人一碰面秋葵只怕没有防备更是吃亏。 那这样。他说道。娄千杉不过与朱雀打了一个照面而且如今还是男装没到你急的时候——在朱雀发现她是个女人、对她有非分之想之前你什么都不要管这样你总能答应我了? 秋葵犹豫了下道朱雀若不动她我自然……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 就算她来找你你也尽量不要见她更不要答应她任何要求。有什么事你先跟我商量了再说。 …… 没说话便算是答应。君黎已道。好了我回去再探探消息这事情你也别太挂在心上。 秋葵见他说完便离了房间微微凝眉。他是真的变了。跟在朱雀身边不过一个月工夫他不知是耳濡目染还是因为修炼朱雀的“明镜诀”性格言语偶尔便像朱雀也变得……自说自话起来。这词原是对朱雀的印象用在他身上似乎重了些可除了此秋葵也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 因见君黎习练“明镜诀”很快如今那第三意“若虚”也已入了门秋葵倒生出些不忿来去缠着朱雀也要教自己一点什么。朱雀对她却总似轻视未有下文今日娄千杉的事情一起她虽然答应不管却也没那么轻易放下了晚上见朱雀在家又去找他说起要学些武艺其实却不过是希望打探一点口风或是在将来一段时间有借口拖住他免他分心去关注黑竹会、娄千杉那一端。朱雀被她缠不过只得冷嘲道你将你那魔音练得精深些便是绝好的武功了还用我教你些什么? 秋葵就有不喜故意道你偏心你徒弟连你女儿都不照管。 朱雀失笑道我女儿每日阶拿我徒弟出气的你道我不知道? 哪有!秋葵腾地一下站起这一下还真不是出于羞赧反真是有些生怒道你也不看看现在都是谁在欺负谁——他变得这般厉害可不来听我的反倒我要听他的了! 你这么好强的性子若不想听一个人的话谁能逼你?朱雀反问。你自己管不住自己反说是我纵容了他? 秋葵这一次脸却霎时变红了似是很激动道你这般说是什么意思!我怎样管不住自己了! 正文 一〇四 五十弦琴 秋葵。朱雀看着她道。女儿是自己的徒弟却并没所谓。若你真的不高兴我便杀了他亦无不可但这却并非你所愿。你非但不要我杀了他甚或如果他离开这地方你也不会留下我说得应该没错吧? 秋葵忽然有些紧张道爹你怎……忽然说这些。 你心高气傲却为了他变得根本不似自己——你也曾为此恨过自己罢?但解铃终须系铃人若你还想是你自己便只能绝了对他的念。 爹你……你在说什么。秋葵有些局促。我只是叫你教我些武艺怎么…… 我女儿的终身大事我总也要管上一管。朱雀淡淡笑着。你今年已经二十你打算一直将这颗心耗在一个道士身上虚度光阴? 秋葵不语。早在这冬天刚开始的时候她便已想过这一切了或许是造化弄人才令得原本应再不见面的两人始终困守在此可所谓造化也不过借口而已真正主导着一切的仍是自己的内心。这般依赖他的存在可她知道他们并不能相携终老的啊。若有一日他不在自己还能自拔得了吗?二十岁?若依真实的年纪自己今年该二十三岁了这年纪好多姑娘家都嫁人好久孩子都已好大自己呢——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浪费? 可下一转念她目光却转怨道就凭你这般负心人你没资格教训我! 朱雀表情却无异样只道这与我是什么样人无关。我纵然再薄情寡幸一百倍也容不得哪个男人让你受委屈——只是若说到他——就算他不是道士他还了俗我也未必觉得他是你良配。 那又为什么?秋葵话脱口而出随即窘至无言紧紧抿住了唇不发一言。 他性格外和内硬其实比你更固执。朱雀道。你别看他面上往往让着你若你真的嫁了他何以见得他还能如此?——就算是现在你们来这里这么段日子好像也时常争吵吧?便因你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每一争执定要争执到底他若好意你也不似领情。呵或许你也知道他不过表面让你心里未服便也不痛快——但他却偏不是那个能让你痛快的人。他不喜欢你他没错;你喜欢他是你错了。 秋葵怔着没曾想过朱雀会说出这样些话来。大概他自己也觉得这般讲话不太似自己一哂道你说我没资格教训你倒未必但说不定我还真没资格教训他。若我用些什么手段逼他还俗娶你自然也无不可不过——你还是自己静下心来想想你究竟想要怎么办吧。如果想清楚了这一辈子真的非他不可我自会逼他。 我——当然不要!秋葵道。若做了这般事我便不是我秋葵他也就不是他君黎我要这样逼出来的情谊干什么! 朱雀嘴角轻轻一掀道你能这样想最好。也最好明白:你以为他是因为不能还俗所以不能喜欢你不能娶你但或许正好相反他是因为不喜欢你不想娶你而没想过还俗。换言之即使他不是这个身份他喜欢的可能仍不是你。 秋葵心中一悚。没错自己一直是那么想的——一直给自己的理由是“他是个道士”并不是他不爱自己。可事实或许要残忍百倍。无论他是不是道士也许自己都只是一厢情愿。 朱雀看着她道这世上根本没有绝对清净的事绝对清净的人。原来以为决计不会做的事一转眼说不定也做了何况他骨子里是个极为冲动之人若真的喜欢一个人会管那么多? 秋葵已觉他言语便如把把尖刀这样刺入自己内心尖利透血痛入肺腑。这一切她早便想过了只是如今听到从朱雀口中说出忽然透不过气来强忍了转开身道我不想听了。我……我先回去了。 你不是要我教你武艺?朱雀道。说几句话就走了? 你又不教我不过仗着长辈的架子教训我。秋葵停步闷闷不乐。 朱雀一笑。不教训你了。去把琴拿过来。 秋葵一回头道琴?——那意思自然是说“你莫非也懂得魔音之术?” 朱雀似明她意只缓缓道我毕竟认识了她十年。有些东西不会也会了。 秋葵身体微微一晃道可我听人说她从不弹琴一直都弹的—— 那是在别人跟前。朱雀轻轻淡淡地打断她。 秋葵一阵沉默良久方嗯了一声道我去拿。 她将十四弦琴取来。这琴是他送她的礼物可并不新透着些古旧之意。木是良木弦是佳弦。十四弦本就奇特是将七弦与七弦交叠对于弹奏琴曲来说倒并无太多辅助之意但若谈及魔音——那交叠互鸣却很助其势。 寻常自然是用不到十四弦琴的所以秋葵头一次在此地见那琴也觉惊讶。她只是从道理上晓得十四弦琴的弹法却其实从未见过谁可料在朱雀这里竟会有?回想当时那一具交手时被损坏的琴看上去比今天这具还新些。 朱雀似乎注视了这琴一会儿方道白霜当年来朱雀山庄就带着它。 秋葵微微一惊面色不动只盯着他瞧。 朱雀却又一笑道她藏在背包里我起初不知道是什么后来偶然见她拿了出来才知是琴。 他指头似是无意在弦上微微一拨发出“琤”一声响声音绵长携有回韵嗡嗡不绝。 “我便让她弹奏一曲来听她竟不肯说是昔年与师父争执输了暗自决心再也不在人前奏琴。我当然不允逼她弹奏她最后也没办法只得从我。” 朱雀说到这里忽然抬头道她的师门想来离朱雀山庄所在的冰川也不在远我想她当年肯跟着卓燕不远万里到那苦寒之地来原也抱着哪一天就能回师门去的心。——想来你便是她悄悄送去师门的吧? 秋葵听他说得当真略感不安只道我不晓得。 好在朱雀没再追问些什么只又望了望琴道她那日不得已只能奏了琴那曲子我本没听过原是不解其意只是觉得听来有些悲后来她又和琴而唱了辞我才知晓大概。 是什么辞你还记得么?秋葵问道。 朱雀微微凝思似乎想得入神隔一会儿方转回目光来开口道我记得。 他停一停念道: 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 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江山岂不险归子念前途。 凯风负我心戢枻守穷湖。高莽眇无界夏木独森疏。 谁言客舟远近瞻百里馀。延目识南岭空欢将焉如! 秋葵听得一愣。这一首歌辞她却没听过不过看其中的意思就是烦恼自己离家极近却有重重阻碍无法回去。她虽不知昔年的朱雀山庄在什么地方可泠音门的确也是苦寒之地想来真的是极近的——白霜始终没有回去那所谓阻碍只在她自己心里吧。 只听朱雀又道这一首五言原是前人所作她不过借此聊表心思不过唱得有些凄我不太欢喜到一半时便叫她不要再唱。呵她真是要强之性我要她不唱她反而非唱不可了;非但要唱而且还以魔音挑衅于我。 他说着看了秋葵一眼道你今日的功力与她方来我这里时差相仿佛但她音中之变化却比你丰富得多并非只有简简单单的那么几种而已。要知人心是极为复杂的一件东西任意一种情绪皆可挑衅撩拨。不过想来她也没空教你那许多。 我自然知道魔音的变化可是……那许许多多的情绪又有什么用?秋葵反驳道。我用魔音不外乎是为了控制人或是伤人——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去搞那些个…… 她说到这里忽然一缄口。没错啊她的确没时间也没必要去搞那些个花样十足的挑衅撩拨如果她真的只要那简简单单的目的就好。可是……可是…… 她想着脸上忽然泛起阵潮红。那或许是白霜与朱雀之间一段无法言说的暧昧。白霜的所有情意或是那些心绪的细微变化都融在了那琴声中歌声里。她高傲到无法说出却卑微到无处不说。朱雀既然明白既然听出了那种种“丰富”的情绪那么他就该算是她的知音人吧?他必也曾接受了她的挑衅撩拨否则又怎会走出后来那一整段的冤孽? 你真的觉得那些没用?朱雀似乎并没有在回忆当年的情事只是肃然问她。 呃我……秋葵一时未反应过来钝了一下才道是啊。 那你的一切出招就都不会出乎对方意料了。朱雀道。纵然头一次或能让人心中惊异可是那些功力与你相当的对手到得后来便能有足够的把握胜你——因为你太浅了太轻易让人看懂。而魔音是“心念”的功夫你不能在心念上输得这般轻易。 正文 一〇五 五十弦琴(二) 他停了一下又道她跟我提过魔音是在极繁之音中找到动人心魄的地方借之而用所以作为底色的曲子必然极为繁复——这才是魔音难修之处。似我对琴音虽有所知但并无特别天赋来操控那般复杂琴谱修炼这般武学于我来说或许事倍功半就算真要习倒不如自身内功有所成之后用内力强行灌输于其中化繁为简以力盖巧还更便当;但你就不同了。你和她当年一样内功修为并不出众所以更要以琴弦之互激、曲调之繁复来放大自己的实力。我那日断你琴弦虽然轻易但不过因为我了解魔音之则;若遇旁人他是知音人便罢否则你曲调一繁复他要破你势必先要辨明其中所有变化方可击中要害否则必受其害。——总而言之一句话你现在要想有所进境先去找几首繁复之曲来操练熟练之后将魔音细细融入其中自然有感。 秋葵眼珠微微一转道繁复之曲的话——我娘当年有没有留下什么琴谱、乐谱来? 自然是有——但你觉得我会不远万里带来这里?朱雀反问。 秋葵先是一喜听下来又一怒但随即一狐疑道那这琴呢?这琴你不是说是她用的?琴这么大你都带来了几本琴谱你就不带? 朱雀以手支着额角淡淡道那自然是因为这琴大有来历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就此弃了。 是……什么来历? 你应该听说过“七方”琴的是么? 秋葵大吃了一惊将那琴又细看了一遍口中道七方……我自然知道可这……这琴…… 七方原是五十弦说是五十弦其实是四十九由七个七弦交叠而成。不过白霜当年来的时候琴已破据她说是断成一大一小两边。琴这般东西不论弦多弦少都是浑然一体之物倘若破损就算余下部分还能弹奏其音必也古怪所以那琴之破已是不可逆的一件憾事。那时她和她师父一人留了一边也不过是作个念想而已。白霜拿的是小的那一边在手里的部分大概只有不到二十弦她虽知琴已不复原本音色但也不忍这琴就此废弃就寻了工匠将损破严重的部分去除重塑边角外观最后留下这十四弦。我没听过那七方原音听这琴声还不觉异常不过依白霜说来这十四弦的音比原本的琴音已经显得尖锐些。你这些天奏琴可有什么感觉? 我……我也没听过七方原音啊。秋葵说着心内却在想着自己那另一半二十五弦。依照朱雀的说法原来七方并不是分成了每边二十五而是一大一小。师父当年拿到的一边大约还留有三十弦去掉那些损得厉害的最终留了二十五虽然不是七音交叠但想来也是尽可能多地保留下来吧。 那二十五弦若论音色经朱雀这一提醒想来的确比这十四弦要稍稍低沉一些只是寻常人的耳朵怕是听不出来的。单弹奏一具琴时就连秋葵也未有太明显的感觉只是料想若有一日两琴放在一起相奏就会有所偏差。 只听朱雀叹了一口道想来你也是没听过。世上……再无七方了。——嗯那是白霜最常跟我感叹的一句话。 秋葵却觉这分明是朱雀心生感叹只是随后才将此叹推给了白霜。她却也没空去细思他的感慨因为如今得知四十九弦既然加起来都只剩下了三十九就算寻到最初那繁复的琴谱也无法在七方上重现了心中不觉有些难过。想着又开口问道我听说——宫里是有五十弦琴的说不定……也不输于七方的呢。 朱雀皱了一下眉道宫里何时曾有此物。 秋葵心中一凉道怎会没有?宫中是天下宝物聚集之地我在外面听人说过还阅得过相关书载那可是从前朝前前朝总之一直传下来的咱们大宋天子几代都好琴棋书画之物怎会没有! 朱雀摇了摇头道自来弦多之器是为瑟二十五或五十弦之瑟或各朝常有那是为取乐之用。可若是为琴弦之繁复其目的不过为了魔音宫廷要之何用?七方古往今来便此一具。宫中再是有精擅乐器之人以五十弦琴之繁谁来驾驭?没错你恐怕是看得到书中记载——那是因为书中记载的就是七方。七方源出的确在唐时宫廷但它自宫中被盗走怕也已经数百年了吧! 怎……怎会。秋葵只觉得心中什么东西似如破灭一般差一点要离席跳起说那一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具琴可你却竟说根本没有!”难怪这几天每次问君黎是不是去查了那本记录宝库内物品的册子他都推说还没时间去查——说不定他也早知道了只是不想这样打击自己而已! 朱雀见她面色顿时变得苍白抬手去她下颌抚了一记。秋葵一阵悚然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向后一让面上青红不定。朱雀大概是以父亲的身份来抚她可她却不是女儿的立场。 朱雀手未收看她这般紧张反而一路去抚她脸颊与鬓边。秋葵强忍未动心下却已经又恨杀了他百次。 朱雀只是看着她眼睛方道你很难过? 我……也没有……秋葵怕被他看穿了心思只能搪塞道我也只是忽然想起随便问问。 朱雀放下手来垂首看着那琴弦道也难怪你会关心此事。我也是再次得到这琴之后才想起去查一查有关的籍载。 再次得到……?秋葵有些犹疑。 朱雀抬眼道你娘忌辰的时候你没去她坟前拜她对么? 秋葵心头一凛道我…… ——她其实根本连白霜的忌辰是哪一日都搞不太清。 你不知道是哪一日对不对?朱雀已经说了出来。 秋葵不敢答腔。 那一日我倒去了。朱雀似在回忆。 秋葵怔了一下一时倒忘了心里方才还恨得要杀他开口道你去了?她……她葬在青龙谷那里你……去了? 去了还遇到个故人。朱雀道。想来这世上还会记得白霜忌辰的人也就剩他了。 秋葵心思微转已顿时明白道是单疾泉——星使卓燕? 她心头有些不安。单疾泉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虽然没道理他会对朱雀说起自己这个泠音门“小师妹”可终究有些心虚以至于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可你……可你不是最恨他了?既然见面那…… 朱雀却哂笑了一声道卓燕绝顶聪明既然知道我已脱离牢狱怎会料不到这一天如果去白霜坟上就可能遇见我?他会在那里只有一个理由——他想见我。 他想见你?他——他怎会有这个胆敢见你? 这琴就是那日他给我的。朱雀道。我最恨他——嗯当年或许如此但这么多年在牢中我细想来他并不欠我什么甚至我那时得以从火中逃脱也是他做了手脚瞒过了所有人否则我早已死了十六年。这世上从来只有我欠别人何曾又有人能欠得了我?若真有欠我的也是上天但我能活到今日也赚得够了。 琴是单疾泉给的?秋葵在心里却暗暗道。当初自己去见单疾泉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完全不知任何白霜的琴的事情原来根本只是骗人。 朱雀又看了一眼秋葵只接下去道你也不要小看了他。既然敢来见我自然也作好了万全的准备我未知他的底细自然也不会轻易动手的。有时你不得不承认在洞察人心上没人赢得了他。当年他也曾在白霜的坟头等过我一回那是在我刚得知白霜死讯之后不久。那时也是他有意要见我。我本抱着杀他之心可他非但有胆见我却还竟与我谈了两个条件让我一听之下万难不生尝试之意而暂绝杀他之心。 我……我也遇见过他一次。秋葵喃喃说道。 哦?你见过他? 秋葵已知言多必失可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道他……我原觉得也未见那么难对付可是听你这么一说却忽然觉得他不是个好人了。 朱雀笑道没错。这世上人人都唯恐别人觉得自己不是好人可只有他自来唯恐别人觉得他是个好人。你会这么想丝毫不奇。 不是……秋葵欲待说那日之事却又怕露出破绽挣扎着还是未说只道那他怎么肯定你会去? 他的确也不肯定包括当年也只是在那里赌一个可能。说来可笑当年他与我谈那两个条件虽然是为了自保但其实结果也的确是对我有利。也难说若不是我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念着白霜与卓燕有了那一次合作后来是否会在落入朝廷之手前就先被自己人所杀也很难说。而这一回也是一样。若我今年没去白霜坟上料想我也拿不回这琴。 秋葵沉默了一会儿方道那你——你是真的在乎我娘吗? 在乎?何谓在乎?我只知这世上有些人若死了我必会当一回事罢了。白霜恰好是其中一个。 那——还有谁?这世上还有谁你会待他如此的? 卓燕自然也算一个吧。朱雀笑笑似是随口说来。 那你当年为什么又派我娘去杀卓燕!秋葵按捺不住呼地站起愤声道。 正文 一〇六 新仇旧恨 朱雀看着她。看着她因怒而微红的脸。秋葵这一回并非作伪。自己的师父多年来痛心伤心的样子她看得多了虽然从未见过白霜却也不知不觉有了感同身受的痛心伤心。她从未敢真真切切质问过朱雀什么这一件事始终如鲠在喉而今终于问出来了。 可是朱雀却只说了十个字。 “我没有派白霜去杀卓燕。” “什——什么?”秋葵大讶。“不是你又是谁!她……她不听别人的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啊!” “我那时是想杀卓燕这话没错。”朱雀道。“但就算要杀也是我动手。白霜我不会派她做这样的事。 “只是卓燕那时还有最后一丝犹豫是否弃我而投青龙教而他与白霜的交情是我可藉留住他的最后手段。我派卓燕做一件极其为难的任务要他给我带一个他万万不想带来给我的人而白霜是我用来激他的。 “我原本是要在白霜走后半日就跟上去的我不过想看看半日之间卓燕的态度是否会有所变化是否还有可能留下他的性命。可惜便在那半日我这头出了件极要紧的事。我走到半途得信赶回只能换派了别人前去。” ——“鬼使俞瑞对吗?”秋葵道。“我记得是他。” 朱雀哂笑。“没错。其实回头想来那件极重要的事虽然也是一个人的性命可若与白霜相比却也没那么重要。若早知那一回头是生死之别我——” 他停了一下未说下去半晌只沉沉地道“秋葵我并非神明。我料得到许多事却仍有许多事我料不到。白霜之前已为我死过一次好不容易逃了活命我对她虽然仍比不上她对我的万一却也自以为已经不会负她。或许我还是太无暇去捉摸女人的心思我不知她为何直到那时仍觉在我面前深深受辱。这世上我未曾对哪个女人更甚于对她之好只是恐怕距离她想要的还是太远。她想得实在太多。我那次本应去的却没有去她竟至于终于爆发出来。我知道她想叫我记得她怕有一日我又忘了她、抛却她。她只是不知她根本不必用死才能让我记住。 “白霜一死卓燕留在我这边的最后理由也已没有。我知他必定恨我更下定决心投去了拓跋孤那边。我这边虽然还有些人但卓燕对他们何其了解有他在青龙教我根本没有胜算。就算到了今日我身份已非昔比我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这也没什么。时过境已迁我如今也不想再与青龙教去夹缠不清卓燕肯将‘七方’还给我我料想他也已没那么恨我。只可惜就算那段往事要揭过现在却仍有程平的新怨对于青龙教还是不得不防着。程平这笔账青龙教想必是记在我的头上就不知拓跋孤对程平的重视是否足以令他不惜再与我交恶一次了。” “平公子的账难道不记在你头上?”秋葵不觉道。“不是你下令要捉他么我听说那一日也是你亲自将他捉走的。” “话是不错。说来也是因为白霜——若不是去了她坟上便不至于在归来途中遇见了张庭一干人知道他们刚刚弄丢了程平。好在我在芜湖很容易缀上了和程平一起的一个少年借着便寻到了他。记在我头上可以。这本就是赵构答应放我出来的条件。” “太上皇的条件?是他——要捉人?” “我们最早谈到这个条件是在四年前。那时他还未退位我为了要离开牢狱借一次机会让他得知了程平的事情。” “平公子如今的身份是真的吗?”秋葵问道。究竟他是否真的赵家后人?他父亲真是太上皇往日在外面留下的血脉? 朱雀沉吟了一下道这个真相十多年前或许还事关重大但如今也没什么了说给你听也无妨。没错程平的确是赵家后人。他父亲是当年赵构还是康王时在外面生的儿子。但是担当了这么多年皇上的赵构却不是那个赵构。 秋葵大惊失色说话也变得低哑了道这……这是怎么说?不是那个“赵构”难道还有另一个? “康王赵构在靖康之前十分年轻时就曾被金人要去为质。那时他是九皇子可不想就此落入金人之手一党亲信就帮他找了个长得十分相似之人乔装改扮送了过去。与此有关的许多人随即都被灭了口此事无人知晓但赵构自己暂时也不能回京怕被金人知道只好在外避着风头。 “谁知金人不多久就起了疑心嫌那九皇子举止不像九皇子非要赵家换一个送过去。这一下倒好那假赵构被放了回来。他怕宫里的人眼利也不敢回京带着那身份和随从就去了别的城里。人家听说他从金人手里回来都赞他机智勇敢他也就慢慢在那里扎下根来养了一班亲信有了势力。真正的康王赵构因为知晓他身份的人差不多也被他自己灭口灭尽了反而无法证明自己身份变得彻底流落在外。 “但那时那假赵构还没想到要杀他灭口直至不久金人大举南侵二帝北狩赵家皇室子弟几乎尽数被擒。也就只有这假赵构因为没在京城脱了身就向南逃跑。进了临安城他“九皇子”身份竟已是大不多久便被拥为新帝。他既然不是赵氏子孙对于赵家江山其实浑不在意对于被擒的二帝也殊无感情整天不过寻欢作乐根本不思夺回江山甚或宠信奸臣诛杀忠良其实也有人看得出他与当年的九皇子判若两人。便此时他才想起那个不知在何处的真正的康王赵构来思量着要将他除而后快。 “他就派人四处去打听其下落但那时真正的康王已经成了一介平民在外娶妻生子。他那时差不多死了心觉得反正本来也没指望皇位会落到自己头上而看这江山也已是一团乱不如就此放弃荣华安安终老也罢了。 “但真康王固然无心再争假的却终究坐立难安那时牵出宫中与江湖又好几家好几门为此事而被灭口。我不知康王最后是否还是被刺身死总之他那个儿子——也即是平儿的生身父亲从小就被寄养了出去原是没人知他身份。只是康王最后还是留下了线索来被我无意中知道了他后人的身份。我对此是很有兴趣的但后来这消息走漏引得青龙教也想来插手。 “这些琐事也便不提了。这场交局最后是我败了——不是败给拓跋孤却败给了卓燕的借刀杀人。我最后被安以谋反的罪名投入牢中你应也可以明白其中缘由了吧。平儿生父被杀他们孤儿寡母被卓燕带去青龙谷藏起。假赵构那时自然是派人围攻青龙谷要拓跋孤交出那遗孤来;拓跋孤演了出怎样的戏我不晓得想来也是‘狸猫换太子’这般找了个死婴尸体加以卓燕那般口才骗得人退了兵。哼可惜我得见这太上皇已经是四年以前。这之前十几年他都不知原来那‘心腹之患’仍在人间。四年前正是战乱他原非帝王之后根本当不得这般场面早萌生退意只是自己没有子嗣引以为憾。那时太子已立他听我说了程平之事后举棋不定。按说程平是他之患他原来是只想除之而后快的但这十几年下来他也觉倦怠既然无心皇位自然也不必再去杀程平反而他年纪一大有了些软弱之意觉得当年毕竟抢了别人的身份该还给别人的倒有心去找程平进宫来继承大统。 “可程平那时算来不过十四五岁且从未得过宫中那般教养就算找来了要废太子立他也根本不可能。他无奈之下还是作了罢传位给了当今天子是为太祖直嗣。这天下总算重归赵家之手新天子一即位倒很在意江山为金人所夺是以主张力战金人。只可惜可用之将都被杀得差不多就算他有此心却也无力。 “前年底战事倒是停了所以到了去年太上皇大概心里安定就又想起了程平来就来找我要我替他把人捉来。我问他‘你现在捉他来又有何用’他便答‘他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心安’;可是隔两日却又会说‘有个孙儿在身边陪着也好哪怕不是亲生的’。我实不知他意图不知他究竟是惧怕多些还是愧疚多些。但既然这是他与我谈的条件我也便只能把人给他带了来。他自己身份的秘密在大内只我知晓虽然如今他这年纪也已经没什么大碍但毕竟他还是害怕也便不敢得罪于我让皇上安置我职位。我知道他喜怒无常当然是立刻将这大内之权握在自己手里也省得他一朝翻脸不认人我便落了被动。如今他就是想翻脸动我怕也没那么容易了。 “你问我程平的来龙去脉便是如此。这事情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青龙教上下想必知道的人也不少。怎样你们——还想救他出去么?” 正文 一〇七 青云之手 秋葵听得已楞只怔忡道:“没有啊我们……” “我不知你有没有但君黎来此是为了程平他自己早已承认你又有什么可隐瞒?” 秋葵低低哦了一声。“如今他都不提起。只是……我只是想着这事情如果平公子自己愿意君黎自然也不会强要救他走吧;若他还是不愿留下那……究竟捉他来还是强人所难。毕竟他从小生在青龙谷父母虽非亲生也是牵挂这样抢来终究……” “一日入宫终身不得见父母的都比比皆是程平虽然与那些宫女嫔妃不同但若拿什么牵挂来说话未免有些无聊。”朱雀道。 秋葵愣愣想了一会儿。她只是有些恍惚。自己为了五十弦琴而来君黎为了救程平脱困而来而忽然一夕谈话两件事都变得好惘然。如果一切都是惘然他们还要在这里留多久? 隔一会儿她才试着拨动琴弦想奏出些繁复之音来发泄自己这繁复而不宁的情绪。如果去告诉君黎这一切他是不是就会开始计划离开?如果离开——先不说成功的机会有多少离开了之后自己——和他——是不是再也没有理由在一起了? 琴音浅浅淙淙像是诉着她心里的不安。她闭上眼睛只由着心意随意弹奏十指翻飞着就像明知该作出一个决定明知已作出一个决定却偏无法开始去做。 朱雀说君黎并不适合我。她心里烦乱乱地想。我也已自知不是平常女儿家的性格那样温婉退让的态度我做不出来。若这就算是错那世上原就没有男人适合我吧?真正会软弱妥协我的男人我倒也未必会看在眼里了也许钟意于这道士当初就是因为他这温然的外表和并不退让的内心。那时真正以为我在等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怪天意弄人却让他是个出家的道士可在朱雀说来根本是我错解了天意? 琴声竟也忽然这么断了似乎用这琴音也不足以表达心内烦乱。朱雀原在注视她的手见她停下抬眼道:“今日与你说得太多你或有些心神不定先去休息吧。明日我让宫里琴师寻些繁复琴谱过来你熟练熟练再说。” 秋葵起身敛衽告退快离了他房间才忽然想起此来的目的转身道:“那个——爹今日是不是……有黑竹会的人来见过你?” 朱雀笑笑:“没错。怎么?” “她……”秋葵有些不知怎么开口。“她……爹准备留她担当黑竹的金牌杀手之职么?” 朱雀眯着眼看她“你也关心黑竹会的事?” “我……没有随便问问。” 朱雀似乎想了想“是因为沈凤鸣之故?” 秋葵忙摇头:“不是当然不是。” 朱雀见她否认得快微微一笑道:“金牌杀手的事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担心。” 秋葵仍不死心又道:“依依好久没来了我有点想她爹明日让她来留几天吧正好我与她一起切磋琴艺。”——她是想着依依若在朱雀动娄千杉的可能终归要小些。 朱雀却只道:“她这几日不舒服我着人照看着了过些日子她好起来再叫她来陪你。” 秋葵无奈只得应了告退。 夜是那个深黑的夜月已亏下露着些暗黄暗黄的疮疤照得人心都暖不起来。 没有一件事是可以令她暖的。没有一件事朝自己期望的方向前进过任何一步。 她抱紧怀里的“七方”那一小半“七方”恍恍惚惚在月下行走但甚至还没转出半个庭院就撞见了君黎。 她心头一跳。他显然是在这里等她出来。四目相对他什么都不必说她就知道他的意思——“叫你不要管这件事你偏回头就去找了朱雀?” 若是平日里的秋葵必定眼睛一瞪先他而语申辩自己不过是找朱雀学点武艺去的。可今日心中百般烦恼竟连再挑起一场吵架的力气都没有见到他不过垂了垂眼睛从他身侧走过了。 “秋葵?”君黎有些不解。“你……” “你让我静一静吧。”她忽幽幽地道。“让我……想一想。” 君黎没再拦住她由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忽然若有所觉地抬头朱雀已站在内室的门口就这样看着自己。 ----------------------------------------------------------------- 黑色的七方琴匣连同君黎的背箱都安静地躺在武林坊那间宅子的房间里。 沈凤鸣现在就在看着那琴匣发呆。虽然君黎让他多来串门但他究竟心有隔阂加上本来也时不时要盯着张弓长与娄千杉这十天也便才来了第二次。先时还跟苏扶风、五五随意聊了一会儿但苏扶风并不喜多话借口去做些杂事也便只留他与五五在此了。 “你喜欢琴?”五五看他发呆已久似乎实在忍不住了开口发问“盯着看半天了。” 沈凤鸣就看了他一眼。“没有。” “算啦道士今日恐怕不会来了”五五笑起来“还是我转告他就好了。” 沈凤鸣看看外面渐沉的落日就叹一口。“是啊打扰了你们一天。原想他说每十天能出来一趟就以为今天能碰着。算了。” 自那一日娄千杉与张弓长争执之后张弓长似乎再也没去过娄千杉那里但看得出来娄千杉已去过内城。她与夏琝跳过了张弓长如今的利益关系似乎更加稳固但张弓长可没那么大度沈凤鸣隐隐觉得他应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只是尚未发现他有任何行动的端倪。 这些消息他也只是在信上草草提了一下反正身在内城的君黎该比他知道得更多才对。主要的也不过是把摩失的来历说给他而已。 这一下站起来要走楼上的房门才忽然又开了。又是瞿安。他还是这样微微倾身倚到扶栏淡然却偏无可辩驳地说了一句:“先等等。” 沈凤鸣一怔还未说话只听瞿安又向五五道“去叫你娘进来。” 五五哦了一声出门去喊苏扶风。后者看来是在准备晚饭进来擦了一擦双手才道:“有什么事爹?” “你送沈公子回去吧。” 苏扶风一愣沈凤鸣也是一愣连五五都是一愣。自来绝无此理要长辈女子送后生男子回家去。沈凤鸣已道:“岂敢劳驾凌夫人……” 瞿安表情却没变只冷冷打断:“扶风。” 苏扶风听他语气已知必有缘故点点头:“好。” “路上务必小心。”瞿安加了一句便转头回了屋。 便这一句话沈凤鸣忽然也不说话了——他似乎也有点明白必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才出门十步。沈凤鸣已经知道是为什么。 那一股杀意好重好重。那不是一个人的杀意。那是好多好多带着冷兵的呼吸。苏扶风与沈凤鸣都曾是金牌杀手的身份哪会识不得这样的气氛。 可——瞿安却像知道得更早。 沈凤鸣心中已经一凛: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只听苏扶风低低地道:“只管走。”沈凤鸣当然也只能走。武林坊离夏家庄短短一段路原是走不了多久那杀意如影随形但却无人发声也无人出手。 他们莫非是清楚苏扶风的身份忌惮着她?可自己来时是绝对仔细察过干干净净没人跟踪他们又是怎样知道自己今日在这武林坊就在此埋伏? 天色已经开始变暗沿着河边也已经没多少人。夏家庄门口的灯笼刚刚点起已经遥遥可见。如果不是苏扶风在侧沈凤鸣或许反倒会有些意气去激那些人现身看个究竟——我就不信总不会就是黑竹会的人? 忽然一声重物相击的钝响苏扶风面色一变抬手便欲有什么动作;沈凤鸣也蓄劲已久听那似便是动手之讯周身衣衫都已受激鼓起。 可是前面黑魆魆的转角却忽然传来“咦”的一声故意夸张的惊奇之叹随即是一个男子身形自转角半露背后衣袍尽对着沈凤鸣等二人。只听他放大着声音道:“葛大侠我就看着有些像你——你们怎么在此?” ——这身形这装束这声音不是君黎又是谁! 沈凤鸣与苏扶风的步子未停可心自方才那一钝响之后都像停跳了半拍直到君黎这句话音落下沈凤鸣那鼓满内劲的衣衫才自轻轻垂落了。君黎——他是知晓了消息有心来救自己的么? 虽然这般想着但两人脚步都未敢停上一停径直还是向夏家庄而走。 ——“葛大侠”。沈凤鸣在内城逗留时日并不久可是也依稀知道太子身边有一个姓葛的人物江湖称“青云手”葛川宫里人喜欢叫他“葛大侠”。此人经略文才殊不精通但手下功夫却有一套。这些埋伏的人里有他?——怎么竟是太子那里的人要对自己不利? 忽然目间一霎他望见在夏家庄转角之处隐隐约约被刻了好几个弯月形的符号。他心中忽然深深一静。那一日君黎说若得知夏琝找了其他人来对他下手他必会以此印记来知会自己。他果然还是来了只是也许已经来得晚了而如今也已不便与自己照面匆忙刻下符号之后只能这般远远地以身生生做了一道隔断那一整排凛冽的杀意与自己二人的墙。 正文 一〇八 幻生之蛊 葛川当然认识君黎也未必真把他放在眼里。可君黎的背后是朱雀就算是太子的人也不得不忌惮的。 沈凤鸣心头暗道:夏琝原来不止设法把娄千杉弄了进去竟还不知怎样令得太子愿意动手来除掉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或许先前是真的小看了他他武功也许不济城府也许也并不深但他或许真是个善于钻得空子、投人所好的好说客! 葛川那一头只眼见沈凤鸣与苏扶风已到了夏家庄门口知晓今日必已失良机虽恨君黎阻挠却也只得打了哈哈道:“真巧啊君黎道长没想你也在这附近遛弯。” 君黎只浅浅笑道:“嗯我受师父之命出来办点事倒是葛大侠好兴致这么冷的天却还喜欢‘遛弯’……” 葛川已经还以微笑道:“太子交待的说这小家伙在宫里闷得慌都要养懒了叫我带出来多走动走动吹吹北风也精神精神我们自然也便只能……” 君黎已经看到他身边那人牵着的那一条半大鬣犬。那犬耷拉着眼皮看着极不起眼但君黎不知为何一见到那犬浑身就起了阵颤栗。 这犬原先并非太子的是那叫摩失的西域人来京时献了过来据说是种嗅觉极为灵敏的犬。被这犬嗅过藏到哪里怕都难以躲掉。 沈凤鸣若是知道这一点自然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些杀手刺客会找得到武林坊来。他与这犬虽没有打过照面可他在夏家庄的任意用过之物夏琝随便拿一件去让这犬闻了都极是容易。 君黎默默然没有再接这话题只道:“天色不早了我还要办事就先告辞了。” 当下是好颜好色地客套完分道扬镳君黎抬头却见苏扶风正自夏家庄折返。他未敢确定葛川真的走远也未敢确定他们对苏扶风的来历是否清楚会否竟至去对付她当下只是远远缀着苏扶风——以一种她知道却与他心照不宣的方式这样慢慢向武林坊而行。他心头却想着:自己今日这一露面固然是极力做得与沈凤鸣无关做得一切只是巧合但究竟是阻了他们的事便要看葛川怎么说、太子怎么想了。也说不定那梁子已经就此结下。这事情是不是应该知会一声朱雀?他不知又要怎样说自己? 他心里叹了口气。这几日夏琝的动向他时时留意又将一些事情串起来想大多还是能推测出来的。夏大公子的本事不可谓不大。他先是找了三皇子赵惇。赵惇倒是笃信朱雀样样事情都来与朱雀提推荐娄千杉也好诋毁沈凤鸣也好一个都没落下。不过朱雀自然不会照单全收。娄千杉的事情他是着了张弓长将人带来看看可沈凤鸣的事情他却装没听见。 ——赵惇受夏琝之唆表达的意思自然是觉得沈凤鸣碍事想让朱雀动用黑竹会的力量将他除了可朱雀不动这个手赵惇也不好逼他回头只能告诉夏琝无能为力。夏琝随后竟然便去寻了太子。君黎亦是无意中得知夏琝又来了内城一趟心中升起些不祥之感着力去追问旁人才知晓。 夏琝这一着若真从长远来看可决计不高明。毕竟太子与恭王赵惇之间终归有些不那么和谐的意思他一日寻恭王隔日却又寻太子或许自己不过是为了达到自己目的不觉什么可恭王知道了自然对他的印象便打了折扣自此也未见得会将他再当什么自己人看待。 却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手段还真的把太子说动了。君黎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已是晚了今日虽得朱雀容许出来两时总算有机会刻上那符号却又得知沈凤鸣今日不在夏家庄里。那一刻自己心里的忧急远远超过给朱雀招了麻烦回去可能被责骂的那点不痛快。 一路随苏扶风行着“逐雪意”四散细顾却已不逢杀意。君黎心头渐松料想苏扶风毕竟不是他们的目标。 可太子——太子为何要帮夏琝出头?思来想去唯一有些可能的是夏琝提出了一些交换条件。比如他可以声称他在朱雀这里埋了一颗棋。这对于开始提防朱雀的太子一党来说无疑是有效的。 那颗棋自然是娄千杉了。要说是夸口倒也并非完全夸口只是娄千杉和夏琝的这利益关系能保持多久就难说了。 在君黎看来什么太子什么恭王什么大内什么朝廷这一切真都是一池自己趟也趟不动的浑水也根本不想趟。他固然能判断得出旁人的目的可是却怎样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般做。似娄千杉那般死活要进内城究竟是为什么似张庭那般到处安插眼线究竟是为什么似夏琝那般睚眦必报以至于不择手段又究竟是为什么他根本没法理解。 如果将自己和沈凤鸣的位置对换或许还合适些。但话说回来大概也是因为自己不解朱雀才放心将自己留在身边吧。 已经到了武林坊苏扶风才回过头对君黎远远一微笑道:“如今你竟也有些本事敢担得起保护我的责任来。” 君黎忽然有些面红便停步摇摇头:“没料到他们嗅觉敏到这般是我轻敌怕是已经把你们也连累了。这地方以后我还是不来了沈凤鸣这几天应该也晓得要躲在夏家庄凌夫人——稍许行事低调或许他们便不会来找麻烦。” 苏扶风却笑道:“你其实不必那般谨慎担心该来的总是要来决计不会是因为你或者沈凤鸣来了我这里一趟。” 她说着“等我一下。”便回进去取了沈凤鸣留下之信道“他原是有些消息要转交你。” 君黎接了苏扶风又道:“只是对手似乎厉害他躲得了今日往后却不可能一直那般躲着。如果想救他你要从内城那一端想想办法。” “我知道。”君黎在心里盘算——从夏琝着手让他绝了此念似乎比较难总不能杀了夏琝吧?若能从太子那端晓以利害让他罢手便也无疾——但这却谈何容易万一失败反更将自己与朱雀置于太子一党的敌对一面也必将暴露朱雀与沈凤鸣的私下之协。 最便利的办法竟便是让朱雀不要重用娄千杉。只要娄千杉不得宠自然夏琝给太子的所谓“安插了一颗棋子”的好处便没有了太子当然就没有必要为夏琝的一己私心出力。 从这一点来说——他忽然想到秋葵——秋葵我与你倒难得地不谋而合。我此刻也想让娄千杉离开这个内城不要出现在朱雀面前! 回到府中天色已晚。君黎心中略有惴惴思忖要怎样跟朱雀说起今日之事才好也便先未去找他却到吃饭地方待着。 朱雀少时便已至方始要看沈凤鸣那信秋葵却也来了默默落座看一眼君黎垂下眼忽然却又抬眼再看一眼他眉间表情顿时变了推席一站而起。 “你今天是不是出去过?”她面色一瞬间转苍语声都在发颤。 君黎反倒被她弄得一紧张就连朱雀也有些不解道:“我让他去附近办了点事何须大惊小怪?” 秋葵的表情却凝重已极。“你……别动。”她盯着君黎伸出右手食中二指轻轻向他颈上触了触君黎只觉她指腹冰凉那细细的指尖都在轻轻颤着。 她手忽然一个缩回喃喃道:“竟真的……怎么会……你怎么……怎么这么不小心!——跟人动手了是不是?被人下了蛊都不知道!” 朱雀眉心已皱。下蛊?他都没看出君黎有什么异样怎么秋葵会看得出来? 他只能转向君黎那意思便是问他是否确有动手之事。君黎下意识摸摸脖颈道:“倒没有动手只是跟太子的人打了照面。” 朱雀面色已经略略变了变。“怎么回事你细说来听听。” 君黎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在秋葵面前把事情说出来却见朱雀并没打算隐瞒秋葵也只得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照实说来。 “葛川?”朱雀沉吟道。“葛川的底细我还算知道他——应不会蛊术。”他说着转向秋葵。“你说他中蛊当真?” 君黎便笑一笑道:“多半是寻我们开心来的师父都没看得出来的她又看出来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谁要与你寻开心!”秋葵既忧且怒。“这蛊你们不觉一点不奇因为它原本就要在三至六个时辰之后才发作的。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蛊与我‘泠音门’有些渊源它叫‘幻生蛊’与‘魔音’同是幻术的一种中毒之初只有知道来历的人方能看得出来——‘幻生蛊’本身变幻无方下毒之人行幻的顺序可以从眼、耳、鼻、口、手、足、发、肤任何一处开始最终至心。最早始施的那一处便是看得出异样的。” 君黎听她说得当真不觉忐忑起来道:“那我是哪里异样了?” “眼睛。” 说这两个字的是朱雀。他凝视君黎口气略沉显然也已发现了端倪。 正文 一〇九 幻生之蛊(二) “没错是眼睛。”秋葵道。“我方才只是觉得你眼睛色泽有些不寻常原以为是灯火之故可往日灯火之下也不是这般——所以才按你颈上的脉看是不是有异。爹你若看他的脉该也能看得出怪的。” 朱雀手已往君黎颈上动脉一扣只觉若不细辨还真的难以发觉脉跳中细微的粘滞。他微微皱眉。“这是蛊毒入体之象?若真是你所说的‘幻生蛊’怎么解法?” “‘幻生蛊’自来便只有下蛊之人能解若真是葛川那就只能找葛川来解了。” “想来不是他。”君黎似在回忆。“我一直看着他他没有任何动作。如果真是在那里中的蛊应该是埋伏在侧的旁人。” “不管怎么说都是太子的人了。”秋葵道“这事不宜迟爹你能不能——” 她想说你能不能去找下太子可是转念间却又停口。这可是要去求太子朱雀——他会为了君黎去求人吗? 朱雀放下手来果然道:“若是不解此毒又会如何?” “自然是会死了!”秋葵咬着唇道。“发作之后十二个时辰之内必死。但便是这十二个时辰也决计不好受。现在还不知他施的是哪一种幻但哪一种都是操控人心幻象迭生痛苦万端的否则‘幻生蛊’当年就不会被那么多人惧怕了!” 朱雀沉吟一下。“操控人心……‘魔音’也是操控人心之属你该有办法解救吧。” “我若能解就不急了!”秋葵道“幻生蛊究竟会生什么样幻都是施蛊之人当时心意所致除非全然知晓他心意否则怎知怎样去解?” 朱雀反而坐下“太子身边竟然还有这样的人——你说这幻术与你魔音有渊源倒说说来历究竟如何?” 秋葵虽然着急也无可奈何抿了抿唇才道:“要说这渊源说来话长也都是师父告诉我的了。不知爹可知道数百年前武林中曾兴起过一个声誉极盛的大教派就以幻惑之术著称因为这诡秘之性被正道中人称为‘魔教’只是忽然一夕事变魔教分崩离析依照其武学流派裂为三支借声音之惑而立的成为‘泠音门’借形体之惑而立的成为‘阑珊派’借操虫之惑而立的成为‘幻生界’。那‘幻生蛊’就是‘幻生界’藉以开宗立派的顶顶厉害的一门幻术堪比‘泠音门’的魔音与‘阑珊派’的‘阴阳易位’心法。 “几百年过去魔教渐为人所遗忘就连这三个支派也渐渐凋零了。三个支派的后人到了今日为了继续下去才想起要同气连枝所以在我小时候三个支派的掌门之人是每十年会有一聚的。可是那一年师父回来却说往后不必再聚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阑珊派的掌门死了留下一个根本不知此事的小女孩人却也不知所踪;幻生界虽然兴旺些可却变了除了操蛊弄幻已然是以使些卑劣毒技为营的下三滥门派不见也罢。’ “所以我就从未见过幻生界的人也不知如今掌门是谁门下有些什么弟子。但这手段却是他们的不会有错太子身边定必有‘幻生界’的人在。既然他们使出这样手段来要置君黎于死地也足见他们果如师父所言卑劣无犹。爹……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 却见朱雀反笑了一笑看着君黎道:“自己招惹了太子的人遭人暗算也不好叫冤。” 秋葵面上变色道“爹你……” 朱雀才看向她一字字道:“你不会真想让我去求太子?” “……爹武功高强若……若能不求他们就救了君黎自然更好!但我只怕……只怕就连爹也未必……” “我连这蛊都是今日第一次听说自然无法施救。”朱雀道。“不过要杀君黎这种事以太子的性格未必敢做的料想是这下蛊之人气盛不顺眼我的人在宫里宫外什么事都要管借此想给我个警告。放心他们不敢让君黎真死了的不过是等着我上门去低头。我若偏生不去他们迟早也会来。” “……话是这么说可是爹赌这一口气真有那般重要?若君黎因此……因此多受了痛苦罪过你也觉得值得吗!”秋葵咬牙道。 “在这大内不赌这一口气赌什么?”朱雀反问。 君黎已道:“秋葵你也先不用太急不是说三至六个时辰之后才开始发作么还有些时间我们先设法弄明白下蛊的人究竟是谁。” “要怎样弄明白?你不是都说了你没看全葛川带的人吗?” “是没看全但师父都说他不知道太子身边有这样能人——这人想必是新来的。若说到新来的……” 他说着看了朱雀一眼又去看他放在边上的那封信——那封沈凤鸣写着关于摩失来历的密信。 朱雀已经会意抬手将那信拿过启封展了便看。 秋葵先头听君黎说了来龙去脉也已知此信由来这个时候只忙不迭盯着朱雀道:“有什么线索吗?” 却见朱雀细细看着那信却像在某一处目光突然停滞了停了许久许久青黑的面孔似乎都在掠过丝丝僵硬的抽动半晌忽然却冷笑起来。 “真想不到。”他喃喃说了一句忽然却又抬头呵呵大笑起来。 “实在想不到!”他语声提高语调却冷得叫人惧怕以至于秋葵和君黎一时错愕都未敢接话。 “‘关非故’想不到竟会在这里再看到这个名字。”朱雀才将目光收回到二人身上——“有四十年了吧?嗯整整四十年。倒该感谢他的若非四十年前被他打伤我也决计不是今日的朱雀!” 君黎大吃了一惊道:“什么?四十年前——打伤你的人?他怎会写到……” “你自己看着!”朱雀说着将信平平一拍推到君黎跟前。君黎接来看却听朱雀又道:“原来那便是‘幻生界’了。我从不知他的底细却竟被沈凤鸣从摩失身上查出来——秋葵他说的与你是半点不差甚至——还更详细许多。” 秋葵早就凑去君黎那里一起看信。“这么说是摩失了?”君黎道“沈凤鸣说他是‘幻生界’的人。” 朱雀点点头。“‘泠音门’‘阑珊派’‘幻生界’——秋葵看来你们也未见得有那么隐秘至少沈凤鸣这般稍加查探便也探得一清二楚。” 这信里写得果然详细言及摩失出身西域所学诸般幻术毒功正是师从幻生界掌门人而来就连秋葵不知道的幻生界掌门的名姓竟然也列了出来——而那名字“关非故”想来就是朱雀所说的在他少年时曾打伤他之人。 “沈凤鸣怎会知道这么多”秋葵双眉轻蹙。“竟知道我们一源三支的来历!” “那些倒晚点计较了只是既然有这般渊源——摩失我便破例去会一会他。” 秋葵心中一喜暗道他肯早点去想办法君黎想必不用受太多苦当下悄然不言。 朱雀只淡淡道:“吃饭吧。” 三人似乎各怀心事一顿饭又吃得沉闷。末了朱雀先起身向君黎道:“你不必心事重重我总不会让你轻易死了。先回屋去吧。” “哦我倒不是为了自己。”君黎便道“只是——想着有件事——要跟师父说。” “还有事?” “关于前些日子来的那个娄千杉。”君黎道“我往日见过她她心术不正师父还是不要听信旁人言语重用于她为好。最好是——连留都不要留她在内城之中。” 朱雀表情微微一顿随即冷笑:“一个娄千杉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秋葵要我不要留他沈凤鸣信里说不要留他——连你也说不要留他?” 君黎默然了一会儿道:“沈凤鸣信里该写得很清楚了。” 朱雀似乎想了一想。“好既如此我让他走。” 君黎与秋葵默默对视一眼。虽然两人对于娄千杉的看法大不相同但究竟这是他们都想要的结果当下都是暗松了一口气。 夜已三更君黎在屋内盘膝而坐。自晚饭之后已过去了三个时辰。他先时被秋葵力劝休息便睡了一小会儿但终究还是有些忐忑不安醒了过来就此坐起。 蛊毒似乎还没有发作。朱雀也还没有回来。他闭目恍恍惚惚运起正自修行的“若虚意”倒觉恰到好处——那分明身中奇毒却又要假装不知、假装无恙的情状还真是讽刺至极的“若虚意”。 功行周天他精神反而更好半分睡意也无四肢百骸只觉气血流畅力息充盈倒有点觉得“幻生蛊”或许不过是秋葵大惊小怪了。 眼睛?眼睛又能有什么异样?他想起说的这一条来睁眼要去寻个镜子来瞧瞧但这一睁眼他忽然一怔。 ……空茫茫白惨惨依稀有光可也便如一匹白练蒙住双眼。不对啊。他心中忽然一怕。闭上眼睛用力挤了挤才再睁开——依然是空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他才真正慌到无以复加。我……不会是盲了? 正文 一一〇 幻生之蛊(三)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是先头以为的痛楚万端或是心魔乱生却竟是先盲了!这盲竟也不是一片黑暗而却恰恰是一片断白!这才是“自眼睛开始”吗?天啊若不是先知道了自己中了蛊忽然睁眼就这样盲了我岂不是要惨叫出声来! 可现在也差不离了。纵然他再是努力叫自己冷静万分却怎么冷静得了。往日里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日自己目不能视再看不到这世间万物。这一瞬间的可怖再怎么样也压得太沉压得他没有办法再沉住气! 他慌得走下得床来却又不知该往哪里去。 朱雀还没回来;秋葵呢?秋葵想必睡了——就算还醒着难道我要告诉她叫她也给我担心?——还不知这一盲之后随后又是什么! 忽然只听门上笃笃地一响秋葵的声音已在外面轻轻道:“你醒着吧?还好么?” 君黎才想起灯适才是点起的一时竟至有些失措。“你别来了!”他脱口而出。 秋葵似乎微微一愕随即重拍了拍门:“你怎么了?是不是发作了?开门让我进去!” 她果然太了解君黎。她知道他的这个口气便是有了异样。君黎却万万不想让她瞧见的只这么坐到床沿深捂住一双眼道:“没事你回去吧。” “我不信你没事。”秋葵道。“若真没事也开门让我瞧瞧!” 君黎还待说话忽然头脑中深深隐隐地一痛就如被什么咬啮了一口。那痛是种并不刺烈却足够让人觉得不祥的痛。他嘴唇一咬只觉那痛开始在头脑中蔓延开来有点像曾几何时从重伤中醒来的那一瞬间听到的各种各样嗡嗡之声的集合。所不同的是那一次嗡嗡之声未几便消可这一次却愈来愈大愈来愈密愈来愈……难以招架就像那痛变成了一种声音从一个点不快不慢不疾不徐地就扩至了整个头颅。 君黎捧住头没顾得上说话起初还能听到秋葵敲着门焦急地说些什么随后却连那些声音也失去了——被那嗡嗡声一点点蚕食而去。这种感觉又何其熟悉。先是失去了视觉然后失去了听觉然后呢?嗅觉?——他忽然惊慌:就算我现在想说话我还能说得出来吗? 他张口:“秋葵……”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他听不见也感觉不到咽喉的震颤。那一次重伤时是干干脆脆晕了过去也就罢了可是此刻却清醒着——清醒着却体会着被这样夺去感官的痛楚。也许不该称为痛楚因为并不痛。可那空茫茫的难受却——有着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助。 他开始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了。就只是这样失去感觉竟已令他生不如死。他伸手撑住床沿。要持续多久?要多久朱雀才会回来?他会带摩失回来解救自己吗?他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胆小得可怕——这种被完全未知的事物所惊吓所折磨的难竟然有一种直捣心胸的破坏之力让他彻彻底底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自己一直以为的那般无所畏惧。 就连重伤、剧痛或死亡都不曾令他如此恐惧过。 他不知花了多久才让自己渐渐平静一些。他已经顾不上去想秋葵是否还在只是平静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已不知何时懦弱到流出泪来。忽然才意识到有人在摇晃自己。是这摇晃才让自己从那嗡嗡不绝的要丧失心智的疯狂中抓到了一丁点儿现实的痕迹。他睁眼却看不见身边的人是谁勉勉强强听到她在自己耳边大声喊着名字那样声嘶力竭才盖过了令人失聪的嗡嗡声成为像是从遥远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君黎”两个字。 “你听得见我说话么?”他听见秋葵嘶哑地喊道“醒醒你醒一醒那些都是幻觉是幻觉而已!” 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人操控了心智了。那所谓失去感觉一定不是真实的可自己竟然这样轻易被人深入了心里种下这种恐惧?“观心诀”所学的那些宁心静智的东西怎么竟都全忘了?在方才那般恐惧中如果有人要挟自己说出什么来或者答应什么事想必是再容易不过了吧! 恍惚间觉出秋葵那一双也是冰冷的手握着他的一双冰冷的手。“好点了么?”她轻声而急促地道。 他下意识反手握她。“秋葵”他恍恍惚惚地道。“方才……好难过。你的琴在吗?弹一点声音给我听。” 秋葵忽然被他这样一握心下莫名一慌抽手一挣挣了开去。见君黎意识还是有些模糊却总算已经能说出句话来她心中稍稍一放道:“等我一等我马上回来。” 她扶他靠在床头才转身离开。君黎神智渐渐清楚虽然眼前还是空茫茫一片但脑中嗡嗡声渐弱那种被折磨到疲累无力的感觉稍许退却。“观心”和“若虚”两意其实都是对付这控心之术的绝好心法可自己此刻却无法运起诀来——似乎只差那么一点点力气。 究竟还是内力修为尚浅又并无对抗之经验下手之人稍具功力便能令自己方寸大乱。不过若无这样事情君黎还真不知明镜诸诀要怎样运用法。他便这样倚在床头心里回忆着方才觉得生不如死的那般绝望——虽然或许短暂可何其可怕。 可那不过是幻觉是这么快就消失的幻觉下一次再遇到便不会再如此心慌;而当年朱雀受伤躺在雪地里那种生不如死一定更加真实甚至连个盼头都没有他竟然也能够熬过来?君黎到现在忽然想来才觉得不知该怎样形容朱雀才好。 ——连那样全无希望的痛楚都能忍受“明镜诀”岂能对付不了区区幻术?他想着伸手抹去脸上稀里糊涂流出来的眼泪打起精神坐好。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是禅宗佛法流传的一句话却也被朱雀借在了“若虚”一意中。君黎运功少顷耳中已闻琴音知道是秋葵来助自己。夜色阑阑也就只有这琴音能给自己些温柔的力量了。秋葵着意压低了琴声只听这曲悠扬内中含的魔音意象乃是舒缓与解乏便像是将他置于一个宽广的安全的背景之中能心无旁骛地沉入“若虚意”之中寻求争抗“幻生蛊”之途。 悠扬之曲却也偶尔婉转较君黎以往听到的不同。自那日秋葵与君黎擦肩而过说要一个人静一静之后两人说话也便少了但君黎常听得秋葵在屋里弹奏些较往常繁复些的曲子猜测她在习练些什么。如今似乎是派上了用场——毕竟即使解不了“幻生蛊”维系住中了此蛊之人的心绪也决计不是容易的事情。 “秋葵”君黎运功间隙双目未开却漫漫叫她。 秋葵眉眼未抬弹着琴的身形一动也未动。“怎么了?” “那日朱雀究竟和你说了些什么?” 秋葵不答只道:“专心点你现在情形还很不好。” “说不定明日我就死了你便先告诉我罢。”君黎嘴角微动牵出轻轻一笑。 “不要胡说。”秋葵皱眉。“朱雀就快回来了的。” “那你更要快点说了。” 沉默。 秋葵沉默了数久才道:“朱雀说宫里没有五十弦琴要我不必抱希望了。” 君黎轻轻地“哦”了一声。“竟真没有。” “你早便知道了?” “……我也不肯定只是我私下托平公子打听过他得来的消息是如此。我怕你心急难过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告诉你。” 轮到秋葵轻轻“哦”一声。“我有什么好难过——没有也便没有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我想到可以离开的办法了。”君黎忽道。 秋葵一惊琴弦一颤差一点偏了音定神道:“离开?你……平公子他……” “不论我是不是还要救他出去你却不必留下的。”君黎道。“若朱雀当年真是被摩失的师父打伤他决计会想报这仇至少也要跟那人照面分个高下。我们稍加怂恿不怕他不离了京城。反正我现在也能离开内城在外面想办法找点接应你寻机冲出去趁他们消息传开之前跑远料想京城的追兵也没那个功夫追你多久。等朱雀回来你早不知在哪里了。” 秋葵轻轻咬唇只道:“要走一起走。” 君黎正待接话忽然那随心而走的逐雪意似乎触到陌生之息忙道:“停手。” 秋葵琴声便一停。君黎低声道:“有人来了把琴收起来回去!” ——他是担心若朱雀真带来了摩失他与秋葵既然有同源武学之系认出了“魔音”和秋葵的来历说不定便有些麻烦。 秋葵却只道:“不行他若来给你解蛊我更要看着。” 来不及说再多外面已传来靴声橐橐。因是夜里府里人也不敢高声行礼隔一会儿只闻一人操着略有些生硬的官话道:“适才好像还听到有琴声莫是我听错了?” 正文 一一一 幻生之蛊(四) 听这口音果然该是摩失了。只听朱雀叫他在外留步先进了君黎房间来。 见秋葵在此他也并不意外只道:“他还好么?” “爹怎这么久。”秋葵急道。“君黎他……” “都好除了……看不见。”君黎勉强地笑笑。 朱雀过来细看了他双目。那双目显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亮。若说傍晚两人注意到的这双眼睛不过是种色泽的细微变化此刻这双眼睛却足显得异样的清澈清澈到有点虚假。任谁也想象不出这么清亮的一双眼睛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幻生蛊……”朱雀喃喃地说了一句随即道:“我与他们已经谈妥了放心很快就能给你解毒。” “谈妥?谈了什么?”君黎很有些不好的预感。 朱雀却没回答只道:“摩失在外面你出来吧。”便先走出。秋葵过来将君黎扶了帮他走出外间只见厅里站着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样貌特异高鼻深目肤色微棕穿着虽是宋服头发却又不似中原人的样式。 摩失一见到君黎便哈哈一笑道:“君黎道长今日真是多有得罪了。” 秋葵见他态度轻慢心中不悦微一皱眉看向朱雀见他却并无多说什么也只好闭口不言。当下扶了君黎坐下。摩失走近见君黎面上并无痛苦之相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但毕竟朱雀在侧也不敢拖延只得着手始为君黎拔除蛊毒。 秋葵在一旁仔仔细细看着。纵然她知道幻生蛊解毒并不复杂也无甚危险却仍是心中不安。这摩失——于她是第一次见却不知为何总令她升起些警戒之心来。 只见他令君黎闭目抬手覆住他双眼。看不出他有什么动作——但既然下毒时是那样无声无息解毒时的轻盈自也可以理解。 少顷他便道:“好了道长可以睁开双目看看。”君黎依言睁眼白茫茫的世界退却还以原本的颜色。 摩失一双略带异色的眸子正看着他。君黎还是头一次与他这般正面相见只见他咧嘴一笑:“道长如今该没什么不适了吧?” 君黎确已觉不出什么奇怪之处。朱雀亦细看了看他双目只见已恢复往常颜色便道“你再稍坐一会儿若没异样我便让人送摩失回去。” 摩失哈哈大笑道:“朱大人未免太不信任在下了。在朱大人面前我岂敢再搬弄什么手段?” “难得摩失公子来我府上一趟。”朱雀不动声色道“怎能不奉个茶就走?” “茶……摩失野人一个倒没那么感兴趣。”他虽然这般说着却也不得不由着朱雀手一指坐了下来。 那壁厢秋葵却到君黎身边也细细看了看他双目道:“可觉痛么?” 君黎摇摇头:“没什么知觉。” 秋葵眉心一皱:“你不要逞能是真的不痛还是你忍着?” “真的不痛。”君黎反而一笑。“怎么了你倒希望我痛着?” “不是——我只是……”秋葵停顿了下低低道“就我所知蛊毒之解虽然便利却都是极痛的哪怕只是解毒那一瞬痛那么一下也是要痛。如果没有我倒要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给你解了此毒了。” 君黎一愣。“此话当真?” 秋葵点点头。“你别动我再看下。” 她说着抬手还是伸了食中二指到他颈侧轻轻探知。那跳动的脉搏殊无特别只是在许久许久之后才忽然有略快的那么一下。秋葵未敢便下断语再等待了那般一个轮回果然又是那同样许久之后略快了那么一下。 她面色微微转白转身便向摩失那边行去。君黎欲待伸手将她一拉却竟没拉得着。 “摩失前辈好手段啊。”秋葵已经冷冷地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那边奉茶的摩失与朱雀似乎正在谈些什么闻言微微一愣道:“姑娘的意思是……?” “你便装傻也没用。”秋葵冷然道。“你不说我替你说。那蛊根本没有解了你适才动作根本不是拔除此毒而不过是将它压得深了埋在他心脉附近。” 摩失面上不动只笑道:“姑娘开玩笑了若未解毒君黎道长此刻必不能……” “哼你不必多言。我说的对是不对你心里清楚。你将此蛊埋在他心脉深处现在自然是不发作了可待到要用时随时操控他心智岂非更加容易?我看这才是你的目的吧?在外面随手下蛊到不了那么深而解蛊之时便有机会接近了他正好将蛊藏得更深——我说得可有错!?” 摩失面上也微微发青。他万万料不到此地竟会有识得幻生蛊之性的人在便这点手脚他原笃定就算朱雀也是看不出。却只见朱雀不发一言只是低首喝茶可身上凛然之意已发显然若自己不好好交待此事今日大概没法活着离开。 他只得又哈哈一笑道:“既然姑娘这般说了我再去看看君黎道长是不是方才手法上有些差错。” 他这一回是没敢再多生什么枝节只让君黎睁着双目便要将那蛊毒拔除。这一运功却当真是血淋淋的痛从心脉深处一直痛到双目痛得君黎不及防“哇”地大喊出了一声。就连那一边饮茶的朱雀手都是微微一停抬眼只见秋葵已将君黎的手紧紧握着。 她握着他的手但双目却没敢离开摩失的手。若摩失胆敢再弄出什么样玄虚自己怕是要兵刃相向了。 好在便这剧烈之痛过去之后君黎似乎恢复过来。即使是自眼睛解的毒却也全无创口全无痕迹。 只见摩失手心一翻却是盛着两只极细微极细微的纯白色小虫只是肚皮朝天显然已经死去。他摇摇头叹道:“可惜啊可惜。” 此刻却也没心思与朱雀再做什么表面文章了。摩失便向朱雀告辞只在临出门前忽地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来。 “尚未请教这一位——该就是令媛秋葵姑娘了是么?”摩失道。 朱雀淡淡道:“不错。” 摩失盯着秋葵看了一晌才冷冷一笑转开丢下一句:“朱大人答应太子的事情可别忘了。”言罢头也不回便此离去。 “……师父你答应太子什么了?”君黎上前问道。 “一件你们都不想看到的事。” “是什么?”秋葵有些惊怕。 朱雀看定她:“他要我留下娄千杉。” “可你……你今日也答应我们让她走的啊!”秋葵脱口。 “秋葵。”君黎拉住她。 秋葵明白他这一拉的意思。自来要朱雀答应别人的条件那是千难万难可他今日却毕竟真真实实地为了君黎去答应了太子。他到此刻方回那其中言来语往、讨价还价、迂回曲折大概比他们如今听来更要复杂许多可无论如何他们又有什么立场来怪朱雀是出尔反尔呢? “没错。”朱雀已答道“我是答应了你们而且傍晚我已经派人令娄千杉离开了。只是想来还是不得不再将他请回来。哼他的面子——也是够大了吧。” “我……我知道师父是为了我。”君黎心绪上来忽然屈膝向他一跪道:“君黎谢过师父的……” 自那日被迫拜他为师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向朱雀屈膝。那时何曾料到有一日自己会真心这般谢他、跪他。 朱雀只淡淡打断道:“不必我是为了关非故。” 他转过身来声音依旧低沉:“也就是为了我自己。” ---------------------------------------------------------- 看到沈凤鸣安然回来脸色最难看的人自然是夏琝。 而这天最糟糕的消息甚至不止于此。便在他正自沮丧到晚饭都不想吃时他更得知娄千杉已经被朱雀逐出了内城。 这直是叫人不可思议——朱雀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娄千杉?他想不出来! 娄千杉也是出乎了意料。在内城这许多日她虽然还没有金牌杀手之名但那“实”却是似乎有了。张弓长虽然心中不悦却也拿她没办法。 今日的逐客令来得突入其来她心中低落。张弓长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孔她连看都不想看一看。是不是自己究竟有些太自信没曾趁热打铁地拿下了朱雀的承诺所以才落得如此? 天色已经黑了。她悻悻然重新回到自己冷冰冰漏着风的荒破小屋。灯油也只剩那么一丁点儿辛苦苦点起来灯火已经不是很亮。 她不喜欢昏暗。所以她不喜欢晚上。可有的时候却不得不这样经历孤独的黑暗——在光明到来之前。 好累。真的好累。她倒在床上忽然便有点想哭。这么好的机会竟又被自己浪费了。原以为胜券在握却原来那个内城是个真正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地方。 忽然冷风又凄厉厉地一吹门“砰”地一声就开大了。这门——虽然一贯是有些关不严可今日却没忘上了闩的没道理被风这么一吹便轻易开了。她忽然有些警觉就一骨碌从床上起了来。 正文 一一二 长恨无声 大年初一的早晨她宿醉之后的一睁眼也是这样一骨碌爬起来的。她不记得自己以往喝醉了之后还有这样的本事摆净了桌子自己睡上床还盖好了被子——那除夕的夜里怎样都像有人来过她只是百思不得解出那人究竟是谁。 每回疲累至极的时候她总是会回想起那个除夕。无论那个人是谁总归也是自己这样无望的生命里难得遇见的好心人吧也是那冰冷冷的冬天里稍稍能慰藉自己这颗心的一线暖意。 今日——难道又会是他?她自然不敢有此奢望却还是这样忽然立起。 不奢望是对的。门口的阴影里已经进来一个熟悉的影子。她灵敏地嗅到他有种异于往日的恶意。 “大哥……?”她举棋不定地开口。她其实已经料得到这笔账张弓长迟早要跟自己清算她只是没料到他会立刻就尾随而来算得这么紧、这么快。 “‘千杉公子’的翅膀委实是硬了。”张弓长语带冷意。“样样事情都可以跳过我这个大哥自作主张了是么?” 娄千杉面色冷峻。“大哥是你出尔反尔在先现在怪我难道你便不觉得心虚?” 张弓长却讽道:“如今你落得这般下场人人都知道你是被朱雀赶出来的比当初的沈凤鸣也没差别还不如先前不入内城。” “你若只是来取笑于我、看我凄惨之相可说够了么?今日已晚了我没空与你多说便请先回去吧。” “回去?”张弓长冷笑。“你可别忘了还欠我什么?” 娄千杉面色一变:“我不欠你什么。” “哼如今内城也带你去过了没留得下来是你自己本事不济但我们说好的事情你便想这样赖了去?” 娄千杉不无鄙夷地看着他“不要脸。” “比起你来我似乎还稍稍要脸一点。”张弓长抬手去摸娄千杉的下颌。娄千杉头一偏抬手将他打开;张弓长哼了一声掌臂用力向前袭到。 娄千杉闪身而退顺手抄起桌上茶盘一挡却不料张弓长这下用力颇大下手已重竟将那茶盘击裂。“跟我动手好啊。”他狞笑道“咱们早该见见真章若你败了就乖乖听话别想逃走。” 娄千杉眉眼反而轻舒:“就凭你?” 两人再不打话便在这逼仄室内动起手来一时间乒乒乓乓直要将这屋子都毁去了一般。张弓长原是以弓箭见长但这些年弃箭而习近身也有所得。他反手执出一件兵刃却原是一支精钢长箭改制而成那箭身带了三截倒刺仍是似当年一般装在箭筒之中这一使出在这小小地方极具破坏之力娄千杉一时也近不得他身。 她却并不惧他。“阴阳易位”的厉害之处她还从未在张弓长面前展现过料想他也不会知晓的。 只见她忽然解开长发。张弓长目前一惑——那样的一头青丝浮入风里飘起的是种难以形容的目眩神迷在这昏黄黄的暗光里便如鬼魅婆娑。就只是这一瞬的怔然张弓长臂上忽然痛了一痛——那万千发丝里竟好像也藏了什么锋利的东西轻易在他身上划出一道血口。 张弓长大怒而上娄千杉却竟回以晏笑盈盈。那一瞬间的恍惚里只觉她真的好美。那样飘动的长发那样纤细的身姿——就算其中没有“阴阳易位”她都足以令一切破坏之兵无力三分。只见她便如轻蝶穿花柔软地在他攻击之下穿梭而去。张弓长劲力实强娄千杉也感劲风扑面几乎生疼可就借着这般身法犹自游刃待他破绽而动。 但不知为何对娄千杉这手功夫并无了解的张弓长却也并不觉得紧张踌躇似也同样极有自信。或许他是看定了这地方狭小究竟不利于娄千杉的腾挪闪躲而自己兵刃相逼不多久便还是逼出她的局促之意来。 娄千杉心下一狠忽然身形一滞。长发披落了被她随势一捋抓入一手顺至口中咬住。只见她左臂一扬衣袖已垂落露出前臂嫩白的皮肤而眉头却轻皱起右手的指甲已向前臂肌肤划去。 那是何等吹弹可破的肌肤被她一道指甲轻易划出血痕鲜血顿时涌出。张弓长面色一变似也看出这路道邪门必然不好应对。 娄千杉斜斜扫他一眼目中尽是轻蔑之色。那流出的鲜血在她皱眉的一刹那竟已化作道锋利的尖刃就此向张弓长袭去。 张弓长还从没见过这般伤己袭人的功夫——这是她“阴阳易位”中“凝冰诀”早先在欲取沈凤鸣性命时就用的是这一招。他不防热血已瞬间冷凝成坚冰虽以长箭相挡但那尖刃相激却溅了开来——还是如同血一般地溅了开来可那散开的血线却如同尖针一般向他在在扑到。 娄千杉已知自己要得手了。即便不会取他性命却必能令他受伤。有了这般教训相信张弓长也不会再看轻自己了罢! 她面上现出一丝胜利者的高傲——正如她当日以为自己能够杀得了沈凤鸣时一样。 可正如当日的意外一样今日也一样要有意外的。 便那血线要激上张弓长身体时门后的阴影里忽然又现出个人影——那是个潜伏得全无征兆的黑影无声亦无形——却显然早在张弓长方进来时他便已在此处了。 可无论是谁都避不开那血针的。难道此人忽然扑上来还能以身代张弓长受此一击不成? 但她万万没料到这人伸手只向前抹了一抹所有的血针就这样轻易尽数化回了原本的模样——不过是三三两两的溅血溅红了他半截衣袖。 娄千杉见到他的脸面色瞬间变得苍白脱口道:“师……师父?” 黑影的面孔终于浮在了室内的微光中可仅仅是那么一刹那的明亮忽然灯火晃了两晃竟“嗤”地一声灭了。终究是油尽灯枯了一切重归于黯然可再黯然也决计黯然不过娄千杉此刻的心! “亏你还认得我这个师父。”黑影阴阴地说着可这口气里却充满了种难以形容的幸灾乐祸。 娄千杉像是才从巨大的惊愕中回过了神面色忽然变得狰狞可怖以至于用力抽出腰带间缠绕着的软剑便这样恶狠狠地向这“师父”和身刺去。没错的确是“恶狠狠”的确是“狰狞可怖”——因为她分明记得四年前在离开家乡、投身黑竹会之前自己已经亲手杀死了面前的这个“师父”! “你不是我师父!”她嘶喊着那声音破得像是要哭出来。腰间的软剑是她从未轻易动用的底牌可她知道面对这个人她没有其他胜算。 然而所谓“底牌”又有胜算吗? 黑影冷笑道:“杉杉师父找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却躲在黑竹会”说着向张弓长看一眼道“倒也全靠遇到了张兄偶知原来你便近在咫尺。”言语间徒手招架娄千杉的招式俨然毫不费力。娄千杉与他一交手便知自己已无胜算——就像多年前一样并无胜算。那次自己是曲意逢迎连下毒带埋了陷阱最后才九死一生的将他“杀死”可原来——可原来都是一场空? 或许这才叫做“万般解散”吧比那破去她凝冰诀的“万般解散”更令人无望——他活着她这阴暗的一生的源头都还活着她所努力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她追求的光亮还会到来吗? 不过二十招软剑已然脱手。黑影轻易扭住她双手。娄千杉牙关紧咬骂道:“畜生禽兽有本事你便杀了我!” 黑影“啧啧”了一声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想不开?” 娄千杉眼圈已红强忍却也无法忍住望向一边的张弓长哀求道:“大哥求你求你救救我……我……我不要落在他手里我……我什么都答应你你救救我……!” 张弓长却冷冷道。“便是给你个教训给你个警告好叫你晓得以后怎么为人处事!怎么现在晓得怕了?当初你那股子骚劲儿哪里去了嗯?” 娄千杉目眦欲裂骂道:“你……你也是一样!你们都是一样你们……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 “我们不得好死?”黑影拧住她双臂轻易将她身体推入隔间。“我们纵然不得好死也要先快活快活再说!” 娄千杉被他推倒在床——多年以前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黑漆漆没有一点儿光亮的夜晚那个还曾对这世界有些天真憧憬的她就是如此这般被同一个人压在身下。五年了。原来什么都没有变。原来这上苍一丁点儿怜悯都没有给自己! 她真的恨恨好多好多人。可是恨有什么用?恨也不能让她现在有力量杀死他。也不能让自己重归那个干净清白的稚龄少女。她已经是这样了。她永远只能这样了! ----------------------------------------------- 天色刚刚放亮夏铮已经听见庄子外面有些嘈杂。夫妇两个还没起床陈容容却也醒了坐起来道:“出什么事了这么吵闹?” 夏铮叫了人来问那家丁似乎有些不愿启齿半晌才嗫嚅说清楚:“一早就被人敲门说庄子门口卧了个赤着身子的女人身下都是血也不知死的还是活的好多人在围着看。” 夏铮吃了一惊:“有这样的事?” 正文 一一三 血色戒指 他与陈容容便匆匆换好了衣裳赶了出去。夏家庄家丁早就在驱赶围观之人可这般事情人怎么赶得走。一应家丁都是男人也没好意思去细察是死是活、是什么面貌猜想多半已经没气了又不敢作主抬进去或是抬走就这么让这女子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见到夏铮夫妇出来都是松了口气。 只见这女子被好心人盖了件衣裳可即使这样也看得出纤瘦纤瘦的身体和身下惨不忍睹的一滩长血。众人见夏家庄庄主夫妇出面也只得散开了些陈容容便上前检视只见她面上淤青肿起显然遭了毒打连那头发里都纠结了血块。稍稍掀开那盖衣只见女子上身还掩着薄如蝉翼的一层单衣下身却果然是尽裸着看那情形显然是遭了强暴。她已觉残忍难视依稀觉出她身上还有那么一丝活气勉强抬手去探她呼吸探到那么一星半点忙回头道:“亦丰还有气。先救回庄里去吧?” 夏铮点点头。莫说陈容容便是他看到这般情景都已动容——是什么样人对一个年轻女子作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来?而竟还丢弃在我夏家庄门口——他是与夏家庄有仇?可这女子自己并不识也只能看看是否能救得回来再细细问问了。 当下一边着了人去请大夫一边安置了这女子。陈容容细看她只见她虽面上带伤但仍显面容姣好年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难道真的不过是有人见色起意对这女子下手之后恰好丢弃在夏家庄门口的?她摇摇头。“不会。放在庄子门口必有缘故。” 天色还太早大夫似乎也没那么快出现不过夏家庄上下却都起了来。沈凤鸣也听说出了事。他自然是不便去多管闲事的只能在院子里与几个家丁随口问了几句知晓了大概。 那院子的小径想是人抬进来时经过地上和横出的细枝上还可见留下了几点血迹一个管事的正着人来擦去。沈凤鸣方待转身让开道忽然耳中轻轻“叮”一声响似乎什么东西被吹落在地。 他回头去看一名家丁正从地上拾起一个暗色的戒指拂了拂道:“这哪里来的?” 沈凤鸣见到那戒指心中却一震上前道:“给我看看。” 家丁便给他笑道:“原来是沈公子的我想呢昨日在这还没见着。松落了吧。” 戒指已在手。暗色细看之下竟是被血浸过后的铁色那般苍冷那般残酷。他只觉得整颗心都悬了起来猛回头望向适才“陌生”女子被抬去的方向。——怎么可能是她?她不是应该在内城、在黑竹会的总舵里? 他却没法再抑住这颗将信将疑之心了就往那安置伤者的客房而来。方到了门口恰见夏琝、夏琛兄弟两个也是闻讯而来将将推门而入。他犹豫了一下便未立时跟进已听里边夏琝道:“爹听说有人丢了个没穿衣服的女人在我们庄子的门……” 他话不过说了一半忽然便是一停。沈凤鸣的心却随着他那一停而微微一颤。夏琝他是不是已经看到了娄千杉认出了她来?心念方转只听陈容容的声音道:“怎么了君方你认得这姑娘?” 夏琝的声音却颤了只听他慌忙道:“不……不认得!” “你面色怎么这样难看?” “我……我……我没料到会……呃……这姑娘我没料到会……是伤得这般重那凶手果然残忍!”夏琝说到后来才勉强续上了话来。 夏铮也叹息了一口。床上的少女自然早是覆了被子可便是脸上那淤青也已令人痛惜是以夏琝这般说夏铮夫妇倒未觉十分牵强。但屋外的沈凤鸣却忽然听得心中不忿上前两步也推开门道:“庄主夫人打搅。我也想见见这受伤的女子不知可否?” 夏琝一见是他面色忽然变得青白上前厉声道:“你来做什么?人家姑娘家受了重伤受了委屈也不知是不是有人特地找我们夏家麻烦丢在门口的——与你却没关系吧你看个什么?” “君方!”陈容容已经站起来。“如今正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姑娘会被弃在门口与庄子里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有关联。我让人叫你们来也是想叫你们认认人看看是不是认得她我们好找找线索——沈公子来看看自然也好。” 夏琝声辩不得只能由沈凤鸣进来。沈凤鸣右手攥了那铁戒指在手心上前只那般往床头一瞧心里忽然就是那样清洌洌地一冷。是她。虽然早料到了是她他心底却还是涌起了种按捺不住的震惊随之而来的是愤怒。便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是张弓长一定是他。他恨娄千杉和夏琝跳过他私下协议而今有了机会便以这样手段对付了娄千杉还不够更将她弃在夏琝眼皮底下算是给他的提醒对他的示威! 夏琝一定也是一眼就明白了。他或许比自己更早知道娄千杉已经离开内城的消息所以明白得更快——所以他才会面色苍白那是害怕!那是终究掩饰不住的、对张弓长手段的害怕! ——如果不是除夕那晚曾见过那样一个醉酒号哭的娄千杉自己是断断不会有此刻这般胸中澎湃的或许只当一切是她一贯以来所作所为的咎由自取而已。可现在他究竟心意难平!无论如何她是那样一个可怜的女子张弓长凭什么要对她做到这种地步!? 夏铮已听他呼吸骤停微微拧眉道:“看来沈公子是认识这位姑娘了。” 沈凤鸣猛一回头:“是我是认识。”他说着这话一双眼睛却看着夏琝就似直欲将他看到羞愧无地。 夏琝很想表现得理直气壮些可竟表现不出来只转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夏铮自然觉出了蹊跷却也未及发问已听说大夫赶到了陈容容忙道:“大家都先出去吧让大夫好生看看。” 沈凤鸣气才松了两三分几人都走出室外。只听夏铮道:“沈公子认得她敢问她是哪家姑娘可与什么人有仇与沈公子的关系又是……?” 沈凤鸣吸了口气方道:“非是我要自撇清白但我也只不过认得她没什么大的交情。不过这次她被人伤到这般那缘由我倒也能猜得一二!” “沈公子若知道还请明言。” 沈凤鸣抬眼只见夏琝面色苍白冷笑道:“庄主若知道了又怎样?庄主悲天悯人将人救了已做得极够了若还要探究些什么怕反而……自寻烦恼!” 夏琝连忙插言道:“我们与这女子素不相识这次救她自然是出于侠义本心我爹也不过是……不过是随意问问但若是些污秽之事我们当然不想掺合!” 沈凤鸣只冷冷道:“你也不想想她既然遭到这样事情以凶手那手段若对付你又如何?” 夏琝一悚嘴唇微微一颤说不出话来。夏铮一皱眉:“君方你先和君超回去吧我与沈公子谈谈。” 夏琝虽百般不愿也只得告了退。夏铮又道:“沈公子如果其中有内情我倒未必想插手只是在这临安城里、夏家庄地头却发生这般恶性之事也未免太不将我夏铮放在眼里就事论事我决计不想这般算了。究竟又有什么样难言之隐令你不愿说?” 沈凤鸣似在考虑并不说话。 夏铮也沉默了一晌方道:“近些日子君方一直有些古怪我总觉他似乎结识了一些奇怪的朋友。这次事情是不是与他有关?” 沈凤鸣才看了他一眼。“这事情原本我不该说但方才实在一时激动庄主既然已看了出来我想来也只能告诉庄主。这女子不相瞒是黑竹会的人君方也是认得她的他们近来过从甚密两人间应有一些互相的利益之换算是暂时的‘友人’。但这般利益之换当然损害了旁人的利益因此旁人得了机会便行报复这一次事情在我想来便是报复无疑——这女子孤身一人居住来头比不上令公子那凶手对她自然肆无忌惮;至于令公子凶手不便对他如何便将这‘盟友’的惨状曝于他眼前‘杀鸡儆猴’就算是对他的报复了。凶手背后应该有人撑腰所以——夏庄主就算要插手也最好先弄清了形势。” 夏铮眉间已经紧锁。倒先不说他自己有何打算——夏琝如今年纪交什么样的朋友选什么样的利益他原也管他不着但——照沈凤鸣所说这女子受此重伤也有那么几分是因了他他方才称是不识推得一干二净倒让他不喜了。 他却也不便就此说只得道:“一个姑娘家再怎么也不该遭这样的罪只希望她能保全得了性命否则——否则我夏铮既然见着了总也要将此事弄个明白。” 沈凤鸣行礼道:“庄主侠肝义胆凤鸣一直是很佩服的。”言语中却多少有点风凉不信。 正文 一一四 阴阳易位 忽然却见房门一开陈容容先走了出来面色有异。夏铮与沈凤鸣心中都是一沉沈凤鸣先道:“怎么了夏夫人莫非她……她有什么危险?” 陈容容摇了摇头却附在夏铮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夏铮面色也微微一变道:“那她人现在怎样?” “大夫还在看着似乎也并不妙一时半刻也醒不来。” “你先去看着她我与沈公子说完话就来。” 陈容容应了便又回了房里去。夏铮抬眼看了看沈凤鸣似是欲言又止沈凤鸣自也不好相问隔了一会儿夏铮才道:“沈公子你可知……可知君方与这姑娘的关系……到了……到了何种地步?” 沈凤鸣一怔。“庄主怎会忽然有这般疑问?” “因为……”夏铮踌躇了一下方似下定决心似地道“方才内人告诉我大夫说这姑娘原已怀得有二个月的身孕只是经此一事孩子已经决然不保。我……我料想君方如今既然称不与她相识或许也……也未必肯承认那种事但就算孩子没了这般事情终究不能轻易揭过总须说个清楚。” 沈凤鸣已经愕然。“她有身孕?”他几是难以置信。两个月——算来还不就是她在淮阳百福楼试图引自己上钩那前后么?自己幸好与她没发生什么事否则这笔账还能说得清才怪!但又会是谁?张弓长?但见娄千杉后来与张弓长态度他们应不可能先前有染;还是说娄千杉终究水性杨花那孩子竟是不知跟什么人不小心弄出来的? 他见夏铮竟为此怀疑夏琝不觉道:“庄主不必多心据我所知令公子与她相识也不过这一个月来的事情若是两个月的身孕断无可能与他有关。” 夏铮才松下一口气:“我只怕夏家对不起人家姑娘。” 沈凤鸣默默不语。他是真的不知道娄千杉究竟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脑中竟又交织而过她那些变化万端的表情。那盈盈的笑那哀哀的哭那冷冷的狠那惊慌的怕。她是自己选择了要过这样一种生活么?还是什么样的命运将她推到了这般生活之上?这一切真的是她应得的么?还是——这一切对她来说根本太过残酷了? “我们不知可以去看她了没有。”他低低地道。“无论如何我不希望她死了也不希望她……这样一个小小女子还要独自受那么多的痛。” 再看到娄千杉时她还是那样平平静静地躺在床上只有那一只苍瘦的手被遗忘在了被子之外浅蓝色的细细血管都在手背清晰无遗。大夫在一旁收拾着东西轻轻叹气轻轻摇头。 “我已尽了力了。”这是他离开房间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沈凤鸣的心重重一沉回头去看娄千杉。她的呼吸现在还没断绝可大夫的那句话……竟判了她的死。她竟然要死去了吗?那个眼媚如丝的娄千杉要死了? 死于这样一种惨绝人寰的暴行就算她有再多再多的错也不该承受。这念头令他心情被压到谷底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陈容容显然也心情压抑。“大夫适才说她的脉象非常奇怪。”她向夏铮解释道。“她……她除了身体外伤加上小产原本就危急了但这也就罢了却偏还似乎受了内伤。那伤她的人应该用的是极为偏门的武学没法解救。” 夏家庄常请的大夫对于内伤自然还有些研究他说是偏门那应该真是偏门了。 夏铮也按了娄千杉的脉果觉难解也便只有摇头又向陈容容道:“用你们道家的内功可能试上一试?” “若她只有一两处伤也就罢了可到处是伤——你也晓得体行八卦纵然能强极强治但以她此刻身体也同时必有另一处要弱极而衰才求得平衡。那凶手下手狠毒本就没想留她活命道家却没那么面面俱到的本事。” 却见沈凤鸣也上前按了她的脉面色却变了变。“要不让我试一下。”他忽然开口。 陈容容奇道:“她内伤奇特沈公子你……” “我只是试一试也并不知……并不知会怎样。”沈凤鸣道。 “容容让他试试吧。”夏铮道“既然沈公子这么说了总也是最后的办法了。” 沈凤鸣是真的惊奇。“阴阳易位”这伤娄千杉至此的内功心法怎么会是她自己的“阴阳易位”?难道张弓长武艺高强硬生生将她的功力压回来的?却也绝不应该因为阴阳易位奇诡无比除非用“万般皆散”否则最多不过不受其伤却没人能这样原封不动地压回去。 而且伤娄千杉之人似乎功力精深更胜自己所知的张弓长——难道竟不是张弓长? 他一时也想不通只能循着她体内之伤一处一处地试用那“万般皆散”解去那些郁结无计的浓伤。“万般皆散”可没有听起来和看上去那般轻易潇洒。他愈解愈是心惊。对手功力之高竟至于斯!他忧心她性命一刻未敢停歇但纵然用尽全力仍不过解去了那六七成而已。 好在于娄千杉来说这已是自死到生的六七成了。瘀伤略化她轻咳出声人还未醒面色反而愈发苍白起来显然已恢复了些知觉感到了下体之痛。 沈凤鸣想朝门外喊夏家庄的人娄千杉偏就这样向他怀里倾倒。他言语一噎见她长泪流下。那是痛的泪是最本初、最真实的泪。此刻的她也是那个最本初的她。 他闭了口将她扶了重新躺下想由她这样轻轻自哭一会儿不要任何人来侵扰。可她偏还是无意识将他手腕一抓头轻轻一侧就这样向他手臂靠过来。 他忽然有种错觉错觉她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又要这样喊出一声“爹”来。可她没喊。她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痛……” 他知道她一定很痛。她痛到连他都替她觉得痛可除了那一些同情怜惜他又能给她什么? 他只能这样轻轻拂开她的乱发。“若你能活下来从今往后放弃所有那些你不该有的生活不要争那些不属于你的重新开始就好了。” 她像是听见又像是听不见噫了一声闭目不醒。 也许他的确从没看得起娄千杉但也正因为此她在他眼里终究只是个该保护起来的弱女子以至于他没有办法视而不见见而不顾。 陈容容在午时之前来看过一次见沈凤鸣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便由他了。夏琝也偷偷悄悄来过附近但并未进来只在窗外窥探了下见沈凤鸣在便还是退走了。 沈凤鸣没多说什么。下午他气力恢复些又重新替娄千杉去化解那未消净的内伤淤血。他更发现她身上甚至还有点点血迹——那是点点如发般细的利刺入体的痕迹可身体里却并没有刺针。 是“凝冰诀”还是“青丝舞”?——无论是哪一种反正也都是“阴阳易位”心法。功力消散后一切利刺化为不可见的水流或空气没留下半分痕迹。可这手段又何其残忍。 若不是自己正好知晓这门功夫娄千杉怎么还能有救?那大夫想来也是未见过这样的惨状以至瞠目结舌。——他想来也的确是尽力了。 娄千杉忽睡忽迷翻来覆去了一整日到了日近黄昏才一下子安静下来。沈凤鸣听她许久没有动静一时反有些紧张近去看她却吓了一跳。 她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只是这样仰面躺着不发一言也不动一动就像还在找寻自己的神智。只有那咬到发白的嘴唇证实着她有痛觉。 忽然看见沈凤鸣她身体一缩眉眼之间的感觉是痛是恨是耻是慌一时只是交杂着、混沌着看不清。她其实并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因为她不愿想起失去知觉之前发生的一切。痛已是其次那受辱那绝望才是她无法痊愈的伤。可回忆终究不受己控愈是不愿想起愈是滚滚而来。 沈凤鸣见到她这似怕似痛的表情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他在床边坐下掖了下她的被子“是在夏家庄。不用担心夏庄主会护你周全的。” 娄千杉像是呆了呆。怎么他会是这样的口吻?他不嘲讽轻慢不戏谑取笑不乘人之危不落井下石——这简直不是她所认识的沈凤鸣。便这几句还不知是否出自真心的温柔之语竟不知为何让她眼眶狠狠热起来努力阻止自己流泪却竟要阻止不住。 怎可——在他面前哭泣。她想旋身侧开可怎么——怎么身体竟是这样一种沉重?“不要你假惺惺。”她想冷冷然开口可怎么自己的声音竟然是呜咽? “别动。”沈凤鸣扶稳她肩膀。“你伤得太重安心卧床休息着。我叫人取点热水来。” “沈凤鸣!”她嘶哑着喉咙“是谁?是谁把我带来这里的?” 正文 一一五 不堪回首 沈凤鸣没说话。他不确定是不是该告诉她真相——告诉她她是被人抛在这夏家庄的门口被不知多少人看见了那样衣不蔽体的惨状。他也不知是否该告诉她与她有盟的夏琝其实连认都没敢认她。 他还是选择了沉默准备去寻个人来帮忙才刚待开门却已听身后有动静一回头却竟看这个本以为根本不能动弹的娄千杉已经就这样走下床来——那身上的血涌方才是勉强才止住的吧?那沉重的内伤应早抽空了她气力吧?她——难道是疯了是不要命了是不知道疼了竟然这样走下来? “你干什么!”沈凤鸣几乎有些气急回身拦她“不想活命了?你道救你回来那么容易么!” “救我?”娄千杉笑得嘶哑“这世上竟有人会救我你唬谁?我只知道我既然没死便是上天还没这么轻易放过我还要我去做我该做的事就一刻……就一刻……也不能浪费!” 她说话间已经向拦至面前的沈凤鸣抬手那原本就带伤的手指轻轻激出两道坚硬的血线——她竟还在耗费血气使用那凝冰诀!沈凤鸣这当儿自不敢再以心法破她只能由得她来但那坚硬的血线也只不过那么一瞬就软弱着洒向了地面。 “有什么该做的事!”沈凤鸣厉声道。“再有什么该做的事也比不上你自己的性命要紧!你知道你如今是什么样的身体吗?你……你要我怎么说你可曾……可曾有那么一点爱惜过自己!?” 娄千杉只是张着五指露出那般威胁之态。“爱惜?”她苦苦冷笑“你若也像我一样被蹂躏到失去一切最珍视的就会知道徒留这条性命来爱惜——根本无益!” 她像是变得癫狂便要向外冲。沈凤鸣是好心不敢下重手却竟被她指甲乱抓起来忽然便是一道血口抓在了臂上。他只觉一痛一怒之下一把抓了她双手手腕将她往回一拖怒道:“‘最珍视的’?就你这个样子你那什么‘最珍视’的人看了会如何?你敢这么去见他吗?他若看见你变成现在这样子会很欢喜?” 娄千杉一愣慢慢抬眼看他那一脸怒气冲冲忽然心下想忆起什么如受重击身体一时竟摇摇欲倒。“那天晚上……除夕那天晚上……是你?是你……?” 这一顿然省悟令她整个人忽然都窒息了脑中一片空白浑身瞬间已无力整个向下虚脱坠去。沈凤鸣忙伸臂抱起她来才见她慢慢睁开眼睛。 她像是激动到不能自已胸膛起伏着令他生出些别样的担心可到了最后她却忽然就这样投在他怀里放声而哭。 他将她抱回榻上想放她躺下她却像粘住了他没法离开他的怀抱将所有的哭号都倾泻在他怀里。除了父亲这世上终究还有一个人能让她这样无忌而哭吗?如果有这个人真的应该是沈凤鸣吗?可就算是错了她也不想再忍了。她遭受过那么多那么多非人之痛似除夕那夜的一丁点儿冬夜的温暖大概就已经是她此生最可聊以慰藉的美好了——又为什么不能在他怀里哭? 但这大哭似乎终于耗尽了她一鼓而作的力气。她终于完全无力了昏昏沉沉地又躺倒在床上但那手却又掐着沈凤鸣的手不愿放开依依稀稀地又开始喊着“疼”。沈凤鸣无可奈何。对于虚弱无依的女孩子他终究是没办法的。好在她总算不再往外乱跑愿意听自己的话了那么怎么都好说。 “知道疼了么。”他叹着气轻抚她的发。 娄千杉犹自这样拉着他。“是不是你?”她喃喃道。“你认真答我不要骗我……是不是你?” “是……是我又怎样?” 她的脸上竟露出点小女孩般的笑容迷迷蒙蒙地又道:“你那天为什么来找我?” “我……忘了。”沈凤鸣总不好现在说那日是想来与她谈黑竹会的事情的。 娄千杉轻轻“哦”了一声像是有点失望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将目光投向他。 “你相信吗我真的不是……不是个坏人。”她轻轻地道。 “我没说你‘坏’。” “可我好恨你。”她低低地道。“恨你恨世上一切男人。” 她停了一下眼眶又湿润了起来。“可其实到头来最恨的却是我自己怎么竟不生而为男人。若我是个男人有多好就不会受那么多欺负你又怎还敢那样嘲笑我?” ——若她是个男人所有那些屈辱是不是都不会存在?所有那些困难是不是都不值一提? 沈凤鸣答不出来。“你还是休息吧先不要多说了哪日精神好些再慢慢说。”他见她言语反常不无担心。 可娄千杉却像是有些迫不及待仍然这样紧紧拉着他的手:“不要我还要说。”就好像害怕过了今日出了这个房间的门回到还有旁人在的世界里自己与沈凤鸣或许又不再是今日这样的关系而恢复到往日的身份往日的立场。“我有好多话要说。” “那好。”沈凤鸣只得道“我听你说你不要急。” 娄千杉才宁静下来。 “那年我十二岁我爹死了。”她抬眼望着屋顶先惨惨然笑了一笑。 “我们其实好好的在山里走路的忽然后面上来一批人对我们前面的另一批人围堵追杀。我们只是无关的两个路人却竟这样受了牵连——我爹被那些杀手当作前面那伙人的同党杀死了。 “我只是个小女孩他们也许才发现杀错了人就把我送下了山帮我葬了父亲还跟我说对不起。那真是这世上最荒唐的一句‘对不起’——我爹被他们杀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可他们只留了一句‘对不起’。 “我在跟着他们下山的路上偷听到他们是黑竹会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黑竹会。他们走后我孤零零地走了两天饿倒在路边被我后来的师父救了。” 娄千杉说到这里面无表情以至于沈凤鸣无论如何也听不出来那所谓的“师父”原来竟会是她后来一切变化的罪魁祸首。 “我师父——他是个武功很高强的人”娄千杉依旧不带一分起伏地道。“他那时候很照顾我对我很好看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就说收我为徒要我跟着他。我当然很高兴就答应了。我现在的武功全是跟他学的不过当然一直不是他的对手。” 沈凤鸣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她这次身中的那许多“阴阳易位”之伤心头一拎虽未说话却也警觉起来。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强暴了我。”娄千杉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连半分过渡都没有半分铺垫都没有突突然然就是这么一句就如要将什么美好的事物那样血淋淋地撕开把那残酷的现实就这样全无征兆地铺陈在人面前。她语气何等平淡可沈凤鸣毫无防备之下听闻这句话手竟轻轻颤了颤。 ——于那时候的娄千杉来说这一切的突然也不会亚于今日这种叙述吧。她所遭受的痛苦又岂是言语可以传达。 沈凤鸣有点想开口制止她说下去可又觉得或许她憋得太久太久非说不可。 “我做梦都想不到师父会这样待我。不论我如何反抗、挣扎都没有用。他还说他垂涎我已久了。他早想得到我了。哼他就是这么说的。” 娄千杉说着嘴角竟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可那得意却何其虚伪得意着眼角的泪却便这样流了下来。 沈凤鸣终于有些按捺不住道:“你……先不要说了。休息一下吧。” 娄千杉根本如同未闻一手拉着他一边却还是说了下去。 “那年我十四岁。”她轻轻地道。“嗯十四岁就是……五年前。自那天之后他就时时来找我。我那时心里好怕也好恨却也没有办法。我虚与委蛇了好久终于在一年后寻到机会在他饮食中下毒又趁机在他必经之路上埋了暗器趁他中毒、受伤之际一鼓作气地将他杀死算是给自己报了仇。那一日我可高兴了。虽然我清白早丧在他手可是我毕竟杀死了这罪魁祸首自此以后至少算是了结一桩恨事剩下的也便只有一件事了——给我爹报仇。 “我武功已有小成就扮作男装入了这江湖。之前也已打听过了黑竹会的来龙去脉我便决意混入黑竹会中伺机找到凶手给我爹报仇。果然很快就给我找到了当年那几个凶手而他们却都没认出我来。我趁着他们后来去执行任务跟踪而去借人之手将他们一一除去。只有一个人在临死时认出了我他跟我说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他只是受人之托也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但杀死我父亲之事好像并不是表面上看来的那样仅是误伤。” 正文 一一六 不堪回首(二) “可人已被我杀了我再找不到当年的任何真相只能寄希望于那一本记录任务的册子。自那日起我才开始努力接任务为求能有机会有朝一日取代大哥的位置能——找寻到那件事情的真相。 “嘘——这事情你可不要对别人讲。我……我只告诉你你若觉得无稽我也没办法。你知道么那日见到朱雀我真的以为我已经……已经很接近这个位置了。他只要把金牌杀手那个位置给我我觉得我可以轻轻易易扳倒张弓长的。” 娄千杉平平地说到这里忽然却胸膛又剧烈起伏起来就如想起了什么事。“可我低估张弓长了我真的低估他了!” 沈凤鸣料想是与昨晚有关下意识捏了捏她的手。 “或者是我高估了自己?总之……也许是他对朱雀说了什么我……还是被逐了出来。” 沈凤鸣在心里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并非张弓长而是自己——是自己要求朱雀不要用娄千杉的。她苦心孤诣那么久的所谓“目的”在自己看来的确无稽可自己又是否有这个资格轻视她、打破她这么多年的所有努力呢? 人未在其位未知其味。他们都只为了自己谁又有空为了别人。 “我原来也并不怕他。我总觉得胜负未分张弓长也未必能笑到最后。他昨晚上来找我的时候我以为纵然我无法取胜他却也没那么容易对付得了我。而且恰恰是因为他来找我了我知道他对于胜利并不笃定——他还在忌惮我。 “可原来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找了帮手。他找了帮手……” 她说到“他找了帮手”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颤得厉害就像浑身都在发冷。沈凤鸣看到她的目光第一次倾了过来就像想从他这里寻找一些力量才能把那件事情说下去。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令她这样恨又这样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对她这样狠?沈凤鸣回忆起那般精深的“阴阳易位”功力也已经倒抽了口冷气。“你师父他……没有死?” 娄千杉面色惨白惨白像是终究无法回忆这个噩梦般夜晚的一切。“他……他没有死。他又回来了。他恨我。他觉得是我背叛他他就……极尽所能地折磨我。他只要我痛苦只要我痛苦他就高兴。你知道吗我原以为我自己的事情已经了了我也不指望自己有什么好的归宿此生所愿不过是为我爹报仇而已。可原来我自己的噩梦都还在。谁又来为我报仇?谁又来为我报仇!” 她说到大恸沈凤鸣也是恻然动容倾身将这抽泣到不能自已的女子搂入怀中似乎唯有如此方能稍许让他心安那么一些觉出自己此刻的存在终究还有些保护着她的意义——或许更多的还是内疚。他恨不能回到昨日从君黎手里把那封写给朱雀的信收回来让他万万留下娄千杉不要赶她离开! ——她真对朱雀出卖美色又怎样?朱雀至少从没对一个女子下过这般狠手! 下一瞬他稍稍清醒又想起娄千杉如果真的留在内城有了机会却是要杀君黎的。头脑中忽然又乱了便如一团乱麻。这一切立场究竟要怎样交织?若君黎因此而遭不测自己又要如何后悔?一切事情在发生之前谁可逆料?发生之后却又后悔谁又该担责? 他松开娄千杉只见她仍流泪不止也只能怔怔地看着她。娄千杉见他表情不定忽然也好像稍稍清醒想起什么恐惧道:“你……你也识得‘阴阳易位’你是不是……也与他有关?你是他派来……派来对付我的对不对?” “我不是——” “你怎么不是!这世上除了‘阑珊派’怎还会有其他人懂得‘阴阳易位’懂得‘万般皆散’!” “我若是——你能在黑竹会安安耽耽躲过三年?”沈凤鸣反驳她。 娄千杉才不说话了半晌方道:“那……你是谁?” “我是谁……?”沈凤鸣有几分苦笑。“好问题但……” 话正说着他忽发现娄千杉双目半睁似阖其实是在努力撑着要听他说话可却像朦胧着马上就要瞌睡了过去。他心头涌起阵不祥忙道:“你还好么?”目光向下才注意到被子之下有血在那床铺上蔓延开来那般地快就如是一整盆红色在床上倾倒了一般一瞬间将那被褥都似浸得透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一下站起。这样突然的大出血可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他忙忙冲了出去叫人再去请大夫陈容容闻讯而来一见娄千杉这样子便知是小产之后未曾得了静养的鲜血倾崩这一崩便如冰山暴融一溃千里哪里还收拾得住! “终于是没办法……终于是没办法……”她眼睛也一下红了。“这可怜的姑娘……终于是没办法……” 却只见已无半分血色的娄千杉犹自嘴唇嗫嚅着要说什么。她凑上去听只模糊听她说着“还没……我还没说完……” “她醒了多久了?她醒了你怎么不来说?”陈容容责备着沈凤鸣。“这一下再去找大夫可不是耽搁时间了么!” “我……”沈凤鸣辩解不出。 正自着急着忽然小儿子夏琛匆匆忙忙跑进来道:“娘娘刚听到消息说大内的朱大人忽然来了刚到了门口。爹让我来知会沈大哥一声说虽不知他会否还找沈大哥麻烦但沈大哥切记勿要外出露面避一避他。” “他——他怎会来?”陈容容极是诧异“自来他从不与我们来往——还偏生是这时候哪有心思对付他!” 她说着似乎是想去外面帮夏铮一同看看朱雀有何目的却又似放心不下娄千杉举棋不定。沈凤鸣心头却一跳道:“朱雀——他他内力精深或许能救人我去见他!” “你——”陈容容不及喊话一把拉住要往外走的沈凤鸣。“你别去跟他打照面他来找亦丰本就定无好事而你就更是……” 沈凤鸣正要说什么外面又跑来一个小厮道:“夫人刚朱大人说说——他有事来找沈公子要沈公子出去见他。” 陈容容吃了一惊“他竟……” “正好。”沈凤鸣道。“我就去。” 陈容容犹豫了一下便向夏琛道:“你留着若这姑娘有甚情况便着人来告诉我。”还是跟着一起出去了。 朱雀人没落座只在前厅负手而立。夏铮虽然面上客气但夏家庄一众人等早就屏息凝神候在楼口只防他是来找麻烦的。 朱雀听得沈凤鸣出来的声响才转过头来只见他穿过众人便径直到厅里也不作势便先抢道:“朱大人你来得正巧眼下能不能先帮我……救一个人?” 朱雀已经皱眉只道:“你出来外面我有事找你。”这句话的意思便明白了那拒绝的意思救人之说只作未闻。 “算我求你。”沈凤鸣道。“若救不得也就罢了可——她人就在庄子里却求朱大人能去看一看不要袖手旁观。” “嗯?”朱雀向夏铮等人瞥了瞥。“夏家庄的什么人要活命怎么找你出头欠人情?”说着冷笑。 “不关他们的事——是娄千杉!”沈凤鸣只得道“我回头再解释只请你……” 朱雀面色微微一变。“娄千杉?她在这里?” “不错就在这庄子里。” “带我见她。” 沈凤鸣忙点头道:“好。”也顾不得这是别人的地方就这样带着朱雀进去了。夏铮与陈容容对视了下也只能跟进。 娄千杉失血已多昏惨惨不醒沈凤鸣才及解释起娄千杉来时惨状与将将落了两个月身孕的事情说得朱雀只是皱眉。 “竟真是个女人。”他蹙着眉似乎想了一小下。“也便只能强行止住她血然后将她血气激上来能维持心脉之运转。否则她这般下去再过片刻怕就必死无疑。” “只要能止得了她流血什么强行不强行都好——我是完全没办法了。”沈凤鸣道。 朱雀目光从旁人脸上扫过道:“我运功时最好没人打扰你们都出去。” 陈容容还有点犹豫夏铮却先道:“好我们先离开。” 陈容容也便无话。反正也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相信以朱雀的身份他不至于有什么小人之举。 “你们——去备些热水过来再将屋子设法弄暖。”朱雀道“否则等会儿就算她不流血也还是有性命之忧。”沈凤鸣等只得依言而办。 朱雀内劲本属极寒他所说的强行止血只能是以这样极寒之力冷凝阻滞热血疾流之势。这办法看似治标不治本不过此刻能治得了标也就是万幸了。少顷娄千杉本就失血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这般冰冷嘴唇青紫浑身打着不祥的颤栗。 正文 一一七 一源三支 朱雀料想血该是止住了才将她下身披裳揭去视看。纵在他这样人眼里那赤沥沥情景仍已足够触目惊心。他没动声色又盖回抬手往她心肺强灌真气将她微弱的呼吸与心跳硬是逼得有了声息逼到咳嗽出了声音才罢了手。 他随后将她下身数处穴道重手封了才掀开门道:“好了你们把热水暖炉端进去吧。”看见一边陈容容又道:“卧床静养着一动也不要动六个时辰之后明日一早我来给她解穴。” “她这样便没事了?”沈凤鸣不甚放心地道。 “朱……大人……”那一头娄千杉竟然始终还未完全失去知觉被朱雀强催而醒如今神智尚存竟勉强开口说话。 朱雀才转头看她。只听娄千杉勉力道:“千杉……记得……朱大人的……大恩……想求……大人……收留……待……待此伤……痊愈后……必……为大人……尽心竭力……” 沈凤鸣已经听得皱眉。先前那个哭泣得真实的娄千杉在此刻竟好像又消失了在这般虚弱的时刻竟然还没有忘记在朱雀面前争取她一直在争取的机会。他也不知该觉失望还是心疼却知晓自己并不愿看见这么一个娄千杉的当下只是道:“朱大人不是找我有事?我们先出去说吧。” “你……”娄千杉似乎因他阻碍自己与朱雀相言的机会而愤恨却终究虚弱到恨不出来只能放弃了努力闭上眼睛储存力气。 还是到了厅里朱雀方道:“她怎弄得这般?” “是遭了仇家的报复。”沈凤鸣说着偷偷瞥了夏铮夫妇一眼。朱雀看出他有旁的话要讲道:“出来。” 眼见沈凤鸣跟着朱雀便向庄外走去夏铮忙道:“留步。” 他停顿一下道:“朱大人今日大人来此反客为主原为救人夏铮也就不提但沈公子是夏家庄的客人要带走夏某的贵客却至少也要先问过主人吧?” 沈凤鸣未料夏铮会为自己出头——虽然这好意有些多余不过倒令他头一次对夏铮有了些真正的好感。只听朱雀反冷冷一笑道:“我若真有心为难他夏大人欲待如何呢?” 沈凤鸣连忙插言道:“庄主不必担心只是有些黑竹会的事情朱大人要问我。朱大人当初既然放我走了以他的身份总不会出尔反尔的。” “那便在院子里说吧。”夏铮看着朱雀道。 朱雀并不争此便在院子里站定觑着夏铮必也不好意思靠近了听转头向沈凤鸣道:“你说就是。” “该怎么说起。”沈凤鸣低着头也将嗓子压低“一早上她就重伤被人丢在这夏家庄门口了所以我怀疑此事是与张弓长有关。朱大人若读过我昨日书信该知道她与夏琝原有所合谋所以想来是张弓长要给夏琝一个警告。方才娄千杉清醒了一阵听她所述果然差不了太多可据她所言下手之人比我们猜测更多了一个——你不是要我找张弓长与旁人来往的证据么?这便是了!张弓长勾结的人还真不是泛泛之辈——可记得我信里所言那‘一源三支’?其中一支‘阑珊派’原以为上一代掌门谢峰德已不在人世可原来消息并不确谢峰德非但活着而且心狠手辣武功极高——张弓长不知怎样与他走了一路娄千杉的事情便是他们两人做出来的!” 朱雀似乎思忖了下。“这个‘一源三支’最近似乎活跃得很。太子身边有了‘幻生界’的摩失张弓长却结交了‘阑珊派’的谢峰德。” “有点太活跃了简直肆无忌惮!”沈凤鸣显然还带着些愤恨“是觉得娄千杉反正必死无疑又看准了夏琝怕事不敢声张才这般胆大妄为吧!” 朱雀看了他一眼。“这几个人虽然很有些门道却名不见经传是仗着中原武林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他淡淡地道。“不过好在我身边还有秋葵在。” 沈凤鸣嗯了一声显然对于秋葵的师门来历他也早知只道:“但‘泠音门’上一代掌门却已逝世了不比那两支。秋葵她——她想必不擅这样争权夺利之事朱大人还是别将她推至那般风口浪尖。” 朱雀微微皱了皱眉。那日秋葵曾奇怪沈凤鸣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他自然也有过一样的疑问。但既然是自己叫他探查摩失的来历或许真是他探查所得千丝万缕的关联都被他所知也算不得太奇了。 “我今日出来原本就是为了娄千杉的。”朱雀换了口气说起自己今日来意。“不过去了她住所看那情形像是出了事却也没时间多寻她原是来此要将此事交给你。” “朱大人既然那么忙——怎么还亲身前来?万一——万一被人看出了我在替你办事……” 朱雀轻轻一笑:“的确有人在跟着我。不过他们看到的也只是我进了夏家庄。” 沈凤鸣吃了一惊:“是什么人?你的意思是你故意要人看见你来找夏庄主了?可他们也都知我人在此处终究惹疑。” “要说惹疑昨日君黎那举动已经足够他们起疑的了。太子的人看他便如看我。君黎有心护着你我如今就算抽身说你与我无关他们也未必信。既然如此倒不如混淆一下他们视听让他们多怀疑点人——夏琝如今与太子走得很近你可知晓?我今日被迫要带娄千杉回去也与这位夏大公子脱不了干系——但我终不能被太子的人牵着走我倒要看看今日之后太子是否还真能那么信任夏家的人。” “怎么又要带娄千杉回去?若我所计不错她正是昨晚才从内城出来的吧?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带她回去又算什么?” “我明日一早还会过来。她若挺过了今晚我带她回内城也算给太子个交待。哼我原本担心如此一来我便等于安了个太子的人在自己身边但这次事情倒也未必不好料想这女人自此也不会再信任夏琝自然也便不会为太子所用了。说不定她倒可以反为我讨得一些太子那里的消息。” 沈凤鸣沉默了一会儿道:“她这次伤得很重我原希望她若留下了性命可以远离黑竹会、远离内城。真的不能放过她?” “非是我不肯放过她是太子不肯放过她。” “只对太子说她死了让她走不行吗!”沈凤鸣忽然激动起来声音一高厅里的夏铮似有所觉已向外看来。他意识到有些失态重新压低声音道:“你为何非要为难一个女子?秋葵已经被你困在宫里她若是你女儿我没话可说——可娄千杉又算什么呢?那种地方本就不是女人该留的你放过她行不行?” 朱雀呵呵笑了起来道:“沈凤鸣看不出来你是个多情种子。我原以为你只对秋葵一人关心挂怀原来对于娄千杉也是一样——可是你却错了。你忘了适才娄千杉对我说什么?她说‘求大人收留’——她根本不想走。你再将她向外推她还是会回来。” 沈凤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苦笑道:“女人果然都是自作聪明的么?……好吧这次事情以她一定会想报仇可谢峰德那般厉害哪是她能轻易对付得了的或许跟着你还安全一些。可你……万万不要伤害她可否?” “她如今这般伤好不好得起来、何时能好得起来都不知‘伤害’?还有能比现在更糟的情形?” “是啊……哪会有更糟的情形……更恶毒的手段……”沈凤鸣也只能喃喃。 “明日一早再看吧。过得了今晚的话她应该没性命之忧至于旁的总也只能慢慢恢复。我来还有另一件事要你做说完我也便回去了。” 朱雀说着人稍稍更走近了些道:“你替我去查一查夏铮和君黎是什么样关系。” 沈凤鸣微微一惊:“他们?他们——能有什么样关系?” “我只是觉得有些蹊跷。自君黎来内城以来夏铮的态度就有点怪我总觉得他十分关注这道士;若只是他倒也罢但他送了君黎一个剑穗君黎佩在剑上我看他偶尔看着那剑穗发呆倒像非但不反感那般莫名的关注还很当回事。” “你该不会怀疑君黎些什么吧?他可不似内宫里那些人你就算叫他与人私下拉伙结派他都未必会。” “我并非怀疑他这个只是有些事情还是弄清楚的好。既然摩失的事情你能查到那般细你人在夏家庄里查这件事应该更加容易吧?” 沈凤鸣总算明白为什么今日朱雀是亲身前来而没有派君黎喟然:“我帮你查就是但未必真有什么结果的。” “我却预感应该有些结果。”朱雀轻轻笑了一笑。“他是道士夏夫人也是道家之学;夏家两个公子一个叫君方一个叫君超——他却叫君黎。这其中没有联系?” 正文 一一八 欲哭无泪 沈凤鸣惊得说不出话来隐隐约约回忆起过年时陪夏夫人陈容容去寺里上香她在祈福时提到的一个叫“君道”的名字。想了半晌方道:“我知道你意思了——可这都是猜测而已。若是真的倒——倒也不见得是坏事。” “不是坏事?”朱雀冷笑。 他并没多言只道:“我明早过来有时间再说。” 当下便与夏铮告了辞。虽然从头至尾与夏铮没说几句将他这主人晾在一边但朱雀不似在宫里时的倨傲夏铮夫妇自也发作不得。夏铮便上前来道:“沈公子他没为难你吧?” “没有没有。”沈凤鸣忙道。 “谈的是黑竹会的事情?”夏铮面带疑色。 “呃……先头说了一两句不过其实……”沈凤鸣说着想起朱雀所言语锋一转故意道“其实说了几句他那个徒弟就是那个叫君黎的道士。他知道我与那道士往日里稍许有点交情有件私事问问我。” 果然便见夏铮和陈容容面色都有些小小的变化夏铮便追问道:“是什么事情?” 沈凤鸣便又故意露出不解之色来夏铮才省悟自己失态忙道:“哦既是私事原不该多问。只是……看不出来他对于这个徒弟的事情倒很放在心上?” “这个嘛……我离开内城也这么久了夏庄主该比我清楚的。”沈凤鸣道。 一旁陈容容似觉尴尬道:“都不早的了饭菜都热了好几回了还不去吃饭在这里多说些什么!” 夏铮才罢了而沈凤鸣却分明看见两人往中庭走去时交换了一个眼色。 果然有问题。一定有问题。只是不确定究竟是什么问题。他们对君黎的关注究竟是否如朱雀所猜测的那般?算算年纪若君黎真是夏家的儿子该比夏琝大是他们家的长子。那么久以前的事情庄子里除了夫妇两人之外还有谁会知道呢? 他就想起了副总管李曦绯。只是今日因为娄千杉的事情实在已经筋疲力竭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不想再牵扯旁的事情了。何况晚上终究还是不放心要去看着娄千杉——其他事情便还是来日再说吧。 娄千杉却终于睡着了是那种看起来总算不那么危险的睡。被朱雀点了穴自然是动都不要想动一下血气不流通当然也就流不出血来了。 陈容容已经着了人给娄千杉擦拭净了身上的血迹换了干净衣服也换了房间置换了寝具。是时已算开了春天气已不是最冷可屋里的火盆还是熊熊烧着烤着加上那一床厚厚的被子才让血气不足、冷入骨髓的娄千杉能睡得稳当。这样看起来的她才重新干净而有了些活力。 沈凤鸣放心了些恍恍惚惚间靠着桌子也做了个梦。这梦也因室内的温暖而变得温暖恍然有一首温暖的歌是熟悉的人在唱的。 雨晴烟晚 绿水新池满。 双燕飞来垂柳院 小阁画帘高卷。 好悠远的半阕《清平乐》他都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听见过的怎么竟这么熟络地入了自己梦来。唱歌的人好像离自己很远仔细看自己所处之处怎么是一处荒荒的院子不过外面有那几树梅花绽得正美而放眼望去目力能视的方圆都见不到旁人。 好好的一首曲子在下半阙转悲就像夕阳落下天地忽然变冷。他忽然忆起什么忙不迭跑出所在的院子朝那歌声跑去那歌声还伴着些零碎的琴声到了近前好清楚已经不是《清平乐》变成了另一首曲子满怀感伤却又满怀期待似乎悲凉却又带着憧憬。可他听清这曲的时候却忽然吓了一跳睁开眼睛惊醒过来。 ——怎会梦见这一首? 他揉揉眼睛。火盆黯淡了难怪会忽然觉得凉意上来。他忙取一根干柴去盆里拨弄了下将那火又点旺才重新坐下漫不经心回忆起这个古老的梦和梦里这一曲古老的歌下意识地口中竟也轻轻吟唱起它来。 君不行兮夷犹 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 沛吾乘兮桂舟…… 他哼了两句忽然失笑。那一日在徽州那小小客栈里无意中听见秋葵唱起这首曲那种错觉真好似回到了幼年。如果不是君黎忽然来了打断了她的唱他是真想那样默默地听完的。 后来在禁城选妃他也曾希望秋葵能将这《湘君》再弹一遍可她偏偏不弹偏偏选了旁的曲。那段被勾起的回忆于是总好像断落了不完整正如今夜的梦也一样不完整。 ——可惜啊可惜我没有那道士般好福气。他心里苦笑。不能每日相对想听她唱就听她唱。否则我好歹也要以那曲《湘夫人》回应她才是总不能让美人落寞。 但那个梦里那个遥远的幼年的回忆却又涌起。记忆中美人不知为何总是要落寞的。美人所思念的人不知为何总是没法回应她们的思念的。 他想得简直也要落寞起来抹抹被火熏得有些不适的脸换了个位置准备再挨着睡一会儿却听床上传来轻轻的“喂”的一声。 他刚闭上眼就睁开了疑心自己幻听走过去却见娄千杉是真醒了不无怯生生地看着他。 “怎么醒了。不舒服么?”他矮身去看她。 娄千杉摇摇头。“先头有些冷就醒了。你方才哼的是什么歌?” “呃那个……”沈凤鸣不料被她听见只得道:“随便哼了两句没想吵到你。” 娄千杉轻轻一笑:“不吵好听得很。等我好了你能教我吗?” “我……我也不是很会。”沈凤鸣有些无计。“你还是先睡吧这会儿大半夜别这么精神了。” 娄千杉就有些轻郁。“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她轻轻地道。“我这样的女孩子一定没人会喜欢的。” “不会我没那个意思。”沈凤鸣见她说得重也只好说些好话。却不料娄千杉抬眼看着他道:“我已经怀过个孩子了还有谁会要我?你会要我吗!” 沈凤鸣微微一怔没料想她说起这个话题。娄千杉已经低泣起来:“方才你和朱雀说话我都听见了。我……我怀了孩子……我……我却竟一直不知!” 沈凤鸣很想问她“那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好不容易忍住了没问出口只道:“不要想太多你好好休息身体好起来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 “朱雀来找你是说什么的?”娄千杉却仍然瞪大眼睛问他。 沈凤鸣不喜她又问起这些事情面孔冷了一些道:“与你没有关系。” 娄千杉的面孔也微微地、不显著地那么冷了一点“哦”了一声收敛去了所有的表情。 像是一点冷色就能消弭去所有的温热那些关心怜爱或是感动伤怀在天色渐亮起来之后果然还是化为了一种与往常一样的陌生。一度激动无比的倾诉和安慰都变成了提防、警觉和一点点的不可置信。 朱雀很早就到了同时而来的竟然还有君黎以至于夏铮怔了许久甚至忘记对朱雀要带走娄千杉的举动提出什么质疑。 娄千杉也未料到还有这样事情可听闻朱雀的言语那一瞬间她脸上还是流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微笑——那微笑是对着沈凤鸣的。她不懂得他脸上那复杂的表情。她只当他是种吃惊、嫉妒说不定还有懊悔;却不知那是一个他早知的决定。 因为早知所以那心情更复杂。可是又能怎样?——自己对娄千杉该算是仁至义尽了吧?她的选择他真的无法左右。 不过在看着君黎将娄千杉背起送上马车的时候他还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上前道:“娄姑娘还有句话跟你说。” 娄千杉从车里探出头来道:“什么?” 沈凤鸣上前在她耳边轻悄悄说了几句。娄千杉的面色忽然变了好不容易恢复些人色的嘴唇动了一下。 自夏家庄到内城那一段路原本带着些许得意的娄千杉却变得沉默一句话都没有说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却又想不明白。 一切终于峰回路转了。在她遭受了所有那些非人之痛后上苍似乎终于眷顾了她那么一点给了她那一线曙光。是朱雀亲自接她回到内城的这足以令她自傲。除了程平没第三个人有过这样待遇了。 可便是沈凤鸣最后那样几句话却令她的得意再无法得意就像知道自己如今所得的“眷顾”其实已令她再次失去了一切。 ——“昨晚上你问我还有谁会要你我想起来单先锋曾对我说起无意想娶你。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发生过什么事但我想这世上至少无意是要你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竟第一次知道一种感觉叫作欲哭无泪。 ------------------------------ 【题外:昨天收到张更新票虽然就1张可是毕竟是头次不好视而不见的。还好心还不太黑没要12000。我一贯是裸奔边写边发的存稿其实也就6000待会儿我把后面3000发上来好了唉。鉴于另外那本书的存稿也用完了好歹那本是签了约的往后要更也是优先那本了~】 正文 一一九 情非无意 单无意吗?若是在昨日之前她连想都不愿多想这个名字一次。这个少年留给她的印象原只是个天真、好骗的愣头青楞到她在陈州第一次遇见他时便轻易骗取了他的信任。 这样轻易能对付得了的少年她自然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她那时心里想的只是自己的计划自负地认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握能够与张弓长利益交换各取所需。可后来在百福楼以及黑竹总舵两次与沈凤鸣的交锋无论是身手还是言语她都败得仓皇而狼狈以至于不得不垂头丧气地离开淮阳重新南下寻找机会。 仅仅三日之后她便到了江南芜湖。三天正是她被沈凤鸣反伤之后那伤势发作出来的时候其中的难受简直难以言表——或者说难以启齿因为被反噬到她身上的毕竟是自己原本想对沈凤鸣施加的媚劲。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会持续多久要怎样消除或是——到底能不能消除。她没有习那一篇“万般皆散”她好怕自己永远都是这样。 那一日内伤发作她虽然扮了男装可是潮红着脸试图去江边吹吹冷风的时候却遇上了同样独自在江边的单无意。那是她第二次见他也是——至今为止的最后一次。 被一个自己根本看不起的少年认破了自己的女扮男装有多可耻?至少娄千杉是觉得十分可耻的。便那一刻她萌生了想杀死他的念头——这三年来她杀死了太多知道她是女人的人。她恨他们那些放光的眼睛所以她剜出了所有那些尸体的眼睛。可单无意——她没有立刻下手只不过因为他看见她的时候微微蹙了下眉。 他开口的言语是问她:“你脸色很不好是生病了吗?”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很认真很关切不是她见惯了的那些调笑嘴脸她惊讶之下却还是难消轻视一边在心里嘲弄这个天真好骗的愣头少年一边却惺惺作态、楚楚可怜地捧心点头。 她心里忽然有了个想法。她觉得既然自己可以那么轻易欺骗了秋葵让她恨沈凤鸣帮着自己寻机杀沈凤鸣报仇那么或许她也一样可以利用面前这个没有心机的少年的。这少年的身份很好——他是青龙教的人而且他的父亲在教中地位举足轻重。他若恨沈凤鸣、与沈凤鸣结仇那么也许青龙教便会有人替他出头。 虽然那时还运不起“阴阳易位”的内功可是立时作出一副苍白面色来对娄千杉还不是那么难。她软吁吁往单无意怀里一倒只可怜兮兮地道:“公子救我我……是被人打伤了。” 单无意那么正派的一个少年听闻她被人打伤自然是心头一怒便道:“谁伤的你?” 却见娄千杉已经流出泪来。对于沈凤鸣的诸般编排恶辞也便是从此刻开始灌入单无意的耳朵的。不多时他已认定沈凤鸣乃是一个欺凌弱小、下手狠毒的恶霸若非娄千杉武艺高强加运气好多半性命都已不保。 虽然也仍在担心君黎的下落可是一个看起来一下子就要奄奄一息的女子依靠着自己单无意还是只能选择送她去镇上休息。他承认自己那一刻的确是忘记了去镇上更易被人发现、被人缀上、引来危险。可要他弃“重伤”的娄千杉于不顾他也做不到。 娄千杉心中暗喜愈发蜷在他怀里由他抱着自己面上却不断垂泪。到了客栈安顿她将扮作男装的物件一弃满头青丝与姣好容颜纤瘦腰肢与有致身材一瞬间让“正派”如单无意的喉咙里都打了个滚。 她知道是时候了就将门悄悄一关低泣着只是不让他走口中说着害怕要他陪自己过夜。 就算是现在回想起来娄千杉也不能说清自己那一刻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只是试图让单无意恨沈凤鸣她已经说了足够的坏话了;要他陪着自己究竟是对这少年有一种太居高临下的戏弄还是自己那一刻的身体真的……真的需要一个男人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在心里想着如果是说如果面前这个少年现在胆敢对自己动了非分自己立刻就要杀了他。 杀了他还挖他的眼睛。虽然那样就未免没法利用他对付沈凤鸣了。 她举棋不定所以言语间也闪烁起来。反而是单无意劝她早些睡答应自己便在此陪她不走。她才依了躺了下去。 单无意很快吹熄了灯。那黑暗让她轻轻一怕。那是种充满折磨的带着种挑逗的黑暗。她还记得自己昨日是怎样在那黑暗中辗转反侧与被衾厮磨纠缠。可今日总不能在他的面前与这被衾厮磨纠缠吧? 这房间只有那一张并不大的床娄千杉睡了单无意便只能靠在桌边。她究竟辗转丝丝呼吸都是潮热闭目想起的便是那天夜里与沈凤鸣欲行未行之事。她愈来愈恨可那一切感受如被挑至极限想忘却竟难忘令得她的呼吸越来越急越来越促。 冷不防单无意已经走近床边道:“你怎么了?呼吸好重很不舒服吗?” 娄千杉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我……我很冷!” 单无意却见她的两条手臂都张在被子之外去轻抬她手才一诧:“你明明身上很烫是不是发烧了?” 娄千杉只觉自己从未如此刻般按捺不住。她忽地翻身而起喘息着呢喃着将那一双唇印至单无意的脸颊唇齿那双手也轻轻搭上他的肩膀他的脊背依依惜惜寸寸缕缕轻轻重重地抚摩、抓弄他。 单无意再是单纯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究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只不过呆了起初的一下就觉得身体腾地已烫了起来。他还有那么些儿理智慌慌张张地问道:“娄姑娘不……不太好吧?” 娄千杉轻轻撕咬着他的唇角“只要你不会负了我……” “我……”无意想说什么可娄千杉身体忽然贴紧他一股陌生美好汹涌的狂潮令他浑身都栗了连话都说不出来颤抖着将她一把推倒压至床头狠狠抵住拙笨而炽烈地往她面上颈上胡乱吻去。然后他才像赶上了呼吸呼哧着控制不住的、高高下下的气吁:“……我不会负了你。” 娄千杉看到他满面赤红而着急的样子就笑了。男人这样的表情她见得太多了。所以这负或不负的两句话于她而言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戏语”。她知道会是怎样。反正无论此刻的单无意是什么样的心这一夕欢好之后他也自然会知道她不是处子也便不会在意负或不负;而甚至也不需要等到那时——在那之前说不定自己便已经先——将他杀了! ——可他怎么竟会当了真?娄千杉到现在也不明白他怎么竟一直是当了真! 单无意显然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有的不过是那一颗热烈的心和那个热烈的身体。娄千杉呢?她却已经很懂得男人了只是不知是被他的热烈所染还是因为带了一些褪不去的**在身令得她也比往日的她不冷静一些迫不及待一些。她呓语着撕扯去他的衣裳用她的熟练引诱他来索要自己。赤裸的两个人很快交缠在一起交缠得这冬夜就如夏至一般就如他们两人这生命中最最火热的一个夜晚一般。 她起初还在心里轻轻冷笑冷笑这世上的男人果然都经不起诱惑——可是涌动的欲望最终还是连她也吞没了。她被他深深融化陷入他的喘息里。 那一场解不去的**终于要解了。可她却未曾料到她将她的毒种在了这个少年心里。 不过少年也好什么人都好男人——大概都是这样没有心肝的在完全满足了之后就熟睡得什么都不知道单无意也一样不例外。无论这夜晚——这初夜——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他还是就这样睡着了。 他不防备她。他只是一直抱着她很放心地睡了。娄千杉也眯了一会儿确定媚劲已消才睁开眼睛来变得清醒。 天色蒙蒙亮。她推开他的臂膀第一次仔细看这个枕边的人。他不是那种很好看的男子可是五官如削却很有力便如他的身体。她又慢慢抚摸他的身体。他结实而匀称肩、背、腹、臀无一不是完美的。 可她还是不屑他。她回想起来昨夜与他缠绵一直在自己脑海里的竟还是那一日百福楼上的那个沈凤鸣。那张脸是带着一道长痕的脸那情言爱语是他的戏谑全都是他不是单无意! 她越发地恨。恨他也恨单无意。她抬起手来。现在杀死他好容易。可便这抬手的一刹那单无意也抬起手来——那么随意地又将她满满一抱。 她一呆以为他发现了自己所谋心中隐隐一慌缩身弹起。这一弹起单无意才蓦地一醒睁眼看到的是她不无戒备的眼神。 正文 一二〇 情非无意(二) 他头脑里轻轻一怔。他的身心还带着柴火烈烈之后的余温不希望这么快失去温存可却也知那样一夜已经过去了。他以为她终究有些害怕和怨怪才显得不悦表情顿时变得有些讪讪有些羞愧却也并不退缩伸出手去要拉她的手。 娄千杉被他捉到手原本想挣开可触手的掌指那般温热热到她浑身一抖一瞬间就确信:他是真的没有恶意的——也根本没想过她会有恶意。她放下心来也放下身体慢慢地回到他怀里。 她还是可以杀他可那个念头却竟变得犹豫。这个在她身心皆苦的时候忽然出现的少年无论如何也算解去了她的些许低落。她……下不了手。 单无意有点胆怯地抚着她却不敢说话。这个讷讷的样子却让娄千杉在心里笑。若你知道你怀里的我其实一念之差就想要你的性命想必你一定会识得这世界并非那般单纯吧?就当这是一段露水姻缘罢——我娄千杉可还是头一次跟人有这般真正的“露水姻缘”呢! 依偎了一会儿她扶着他的胸膛坐起来轻声道:“多谢你陪我这一晚。我现在不冷了。” 单无意也坐起:“你……你昨日受的伤好点了吗?我……对不起我原不是有心……” 娄千杉看着他道:“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本也不是你迫我的。” 单无意的脸反而先红了道:“千杉你怎可……怎可说这样的话你是女孩子!” “我不是女孩子我早是女人了你没发现?”娄千杉冷笑起来。 “啊?我……”单无意吃了一惊不敢确定她的意思却也不敢有什么办法去确定。娄千杉已经将被子轻轻一掀那浅色的床单半点血色也无。她很带着些挖苦的残忍看着他道:“看懂了没有无意公子?” 无意呆呆地看着也不知是在看那床单还是一下子愣住了无法接受这般事实。她要他不要负她他也决定了不负她可她……她不是处子?她的第一次……给了谁?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越发满面涨红一把握住了她肩带点凶恶地道:“是谁?是谁!”那表情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简直有点想要哭出来。 可娄千杉鼻翼微微一抽动单无意的气势就弱了。无论自己是娄千杉第几个男人她却是自己第一个女人——甚至是他心里暗下决心的唯一的女人。便只是那轻轻一动的表情他看在眼里却是心里的一痛。他忽然一把搂过她来紧紧抱了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是谁告诉我!” 在这双臂膀拥抱中的娄千杉并不是没有一丝儿感动可是感动算什么她有比一万个感动更重要的目的。 “是沈凤鸣……”她轻轻地不动声色地道“前些日子在淮阳就是……我遇见你的那日晚上他也在陈州他……他对我……” 她啜泣起来:“记不记得那日原有杀手要害你们?那杀手便是他的人。他要在淮阳接受金牌之仪你也知道这件事吧?黑竹会已尽入他的掌握他的势力好大所以我也不敢多说我只对你说‘过几日就会好了’因为我知道过几日他就要回来江南的。可他……他不知是因为知道我不服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就忽然……忽然来找我。我不是他的对手我……我……” 单无意被她说得心中大怜。娄千杉这一番话可说全无破绽那里头真假掺杂甚至那一日与沈凤鸣差一点假戏真做真要追查起来也是能说得出所以然的差别不过在于沈凤鸣最终并没有动她。可这真相也只有沈凤鸣自己知道她知道旁人又怎能知道?单无意昨日听她说被沈凤鸣所伤早是怒气填膺如今居然听她说清白也为他所毁那满心的恨怎么能抑得住?这个才不过在徽州一面之会稍有过节的男子就此已成他心头大仇。——后来回到青龙谷向自己父亲说起虽然好些事情顾及娄千杉的名誉不便说得太明可谈及沈凤鸣究竟还是流露出了句句皆恨。那种“恨却又不能说出来”的感觉令他愤懑无已。 两个人将沈凤鸣骂了个够天色已经大亮了单无意才不得不说起自己必须要离开。他非走不可因为明日日落前他一定要赶到许家祠堂与众人会合。他动过邀娄千杉同行的念头可究竟还是不敢——他还是怕被责骂。在这个节骨眼儿程平还不算安全君黎还生死未卜众人大概都在心急火燎地赶去可他在做什么呢?若换一面来想连他自己都想把自己狠狠打一顿又怎敢把娄千杉带到他们面前! 他只是暗暗在心里下决心他“不负”她。只要事情了了自己能平安回到青龙谷他一定把这层意思告诉父母。 娄千杉听他说立刻要走心里就冷了一冷。她可不管他有什么样的事不过是在心里把凉薄之名也往他身上套了两三分。罢了吧。她想。若他真能记着对沈凤鸣的恨有一天帮我出一口气那便好;若他转头就忘了哼我原也不指望些什么。男人——终是靠不住的。 可是无论怎么想此刻的娄千杉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娶我?“嫁娶”这件事她从来没想过。就算把她对男人的指望放到最大最多不过是“不负”“不忘”那也是因为这少年还小是因为他第一次尝到情事的滋味。如果自己是个清白少女黄花闺女也许他还动一动负责任的念头可自己——自己是吗?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将近两月她几乎没有怎么忆起过。偶尔回想到心里涌起的都是后怕不解自己怎么一念之差就有了这样一段危险的“露水姻缘”。单无意那只是一个让她越发讨厌这个破坏了规矩的自己的名字。 大概正因为从没有想过所以“但我想这世上至少无意是要你的”听到这句话那一瞬间她心里只觉得好痛好痛。她真的不懂自己不曾喜欢过那个少年从来不曾可怎么——竟就心痛了? 车轮辘辘娄千杉、朱雀、君黎同乘在这一车上没有人说话可每个人的心里又都在说些什么?至少娄千杉的心是在嘶喊着的。——你真的不会负我吗?可我……我却已经上了这架马车已经非负你不可了!你可知就连上天也逼我负你因为……它刚刚夺去了我们的孩子!我果然不是个好女人甚至……也是在失去他之后才知道他竟存在过……! ——可是这样才好吧?你是个父母安在、弟妹相亲的少年你那般单纯与善良我与其说是轻视你不如说是羡慕你可我却永远成不了你所以我们有那一夕“露水姻缘”就已经足够了吧。失去这个孩子我们从此再无瓜葛两不相欠我不来拖累你你也别来拖累我。你是单家的长子等娶上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女人自然不会再想起与我的无知荒唐事;我呢?我就继续不惜一切代价地报我的仇继续欺骗、继续伪装、继续利用继续……做一个坏人。 对面的朱雀和君黎在看着她。她沉默地看着地面已经很久了。没有笑没有泪没有半分表情和言语——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沉默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伪装。在那么那么想哭的时候如此善于伪装的娄千杉竟然都真的笑不出来。那些想好的讨好、逢迎朱雀的言辞她一句也没有能够说。 她以为上天终于眷顾她了可是原来……原来是上天终于彻底放弃她了。既然如此她相信一切都会照着自己设想好的最残酷的方向走下去的吧。 马车走了不过三刻钟已经进了内城。 朱雀令车停下道:“我还有点事君黎你先将她安置在府里养伤等我回来再说。” 君黎点点头:“知道了。” 朱雀掀了车帘欲下车娄千杉才终于抬起头来道:“朱大人!” 朱雀回头。 娄千杉苍白着一张脸只道:“千杉多谢……朱大人。” 朱雀面色阴沉的将她再度打量了一遍方道:“你不必对我说多余的话。你之前是出于什么目的现在又有些什么打算我都不管。但只要你对我的人有半分不利之心娄千杉我也不是不能让你回到昨日那般。” 这话说来平平可内中杀意凛然。娄千杉心中不无畏惧面上还是作了静然道:“千杉不会。” 朱雀没再说话独自下了车去。马车又行对面的君黎望着她。 他和娄千杉都心知肚明——娄千杉来此内城对付君黎原是她要做的事情之一。可如今朱雀这句话明着是警告她想都不要想。不仅是君黎凡是他朱雀的人君黎秋葵依依——府中上下甚至府外与他略有交情的她都不要想动上一动。收留她下来已经是对她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恩赐了。 正文 一二一 情非无意(三) 到了朱雀府秋葵很快迎了出来。她一早便知朱雀他们师徒两个是要去带回这个受伤的阑珊派小师妹的朱雀昨晚只说她伤得重未曾详述她心中忧急匆匆上前只见君黎已将娄千杉抱了下来。 这“小师妹”自那日浮生客栈留书而别再无见过一次。忽然看见她惨白惨白的那张脸看见那努力漾起的无力之笑随后看见她这样消生地搭在君黎肩上的手竟极瘦极瘦。她鼻中一酸:“师妹……” 少顷安置停当。朱雀人未回却派了太医过来细细再看了娄千杉情况见她似乎睡着了便出了外间与秋葵、君黎详说并开具了药方言道随后便派人将药拿过来。 两个人才知还有小产之事。秋葵脸色煞白待太医走后嘴唇仍咬得死死的。 “你到现在还是不相信她吗?”她半晌方抬头冷冷问君黎。“她说沈凤鸣那日在陈州的百福楼欺了她你还要不信吗?” “呃秋葵那件事……” “那件事如果不是真的那她肚里孩子哪来的!你不相信她你甚至不相信我可太医的话你总信了吧!”秋葵气势汹汹。 “我……不是不信但……也未见得都要怪沈凤鸣娄千杉她……” 他想说娄千杉会使惑术但话还没说出来秋葵已经气愤愤打断他:“住口!你若还有一点人性就别再说那些理由了!” 君黎只能停口。秋葵余怒未消“出去用不着你帮忙你自练你的‘明镜诀’去好了反正你们男人哪里晓得女人的苦!” 君黎无奈:“你先不要这么激动等朱雀回来我求他再让我出去一趟我去找沈凤鸣把这事情问清楚。” 秋葵却益怒怒他言下之意分明还是固执己见当下再也不多说只恶恶道:“滚!” 君黎只能“滚”了带着些无可奈何独自回到房里。一个娄千杉不过刚刚来还没说什么做什么已经令两人恶争起来。他和秋葵之间的分歧究竟是沈凤鸣与娄千杉间的矛盾还是男人和女人间立场的差别呢?究竟谁才错了? 秋葵独自在屋里陪着娄千杉。她不能想象她遭了什么样的痛坐在她身边将她那日不言而别留下的那封书信回忆了一遍又一遍。 “此身已污此生已泯此心已惘唯有长恨。” 她在心里轻轻念着她留下的这一句话竟不觉潸然。会写下这样一句话的娄千杉她怎么都不相信是在欺骗。 便在娄千杉重回内城慢慢养伤的同时张弓长却在谢峰德面前惶怕到暴跳如雷。“我早说杀了她你偏说要她慢点死!”他恨道“若确定她死了再丢去夏家庄门口何至于有现在这种情形?” 谢峰德却只是沉吟。就连他也未料到娄千杉竟然还能清醒过来。“应该没人能解得了我独门的指劲。”——的确奇怪就算是“幻生界”或是“泠音门”的人纵然看出也决计解不得“阴阳易位”的。 “但现在她便是未死人也清醒了又有什么话讲?现在倒好了她去了朱雀面前我与你所谋朱雀定必知晓你叫我怎样立足!”张弓长只道。 “倒也不是完全圆不了。你的身份认识一两个江湖异人算不得奇怪吧?”谢峰德微微笑道。“至于为什么要杀娄千杉你尽推在我身上就行。” 张弓长的面色才稍好些。“可若朱雀明天便一句话下来要我将娄千杉提为金牌杀手我只能照办!那个时候恐怕我们的日子便要难过些了。” “你道朱雀真会信任娄千杉?就算他信了娄千杉这次已残去大半条性命金牌杀手却不是顶个名头便罢的却是要做生意的。他会让这么一个人担当此职?再说黑竹会里任务怎么派还不是你说了算?如果她成了金牌有些事情她便逃不了你要她去做什么任务她自然便要做什么在那途中死了自然——也就不关我们什么事。” 张弓长想了想才点头道:“好我先想办法探探他口风。” “倒不用张兄亲去冒险。这内城嘛朱雀虽狠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藉依靠。我正好认识一个人与我也算有些渊源也在内城之中。就让他替我们打听打听吧!” “那自是再好不过。敢问是哪一位?” 谢峰德看了他一眼:“他叫摩失。” ----------------------------------------------------------------- 二月初二青龙节又称龙抬头。青龙谷的这一天不可谓不热闹。 但芽发草青、百花初绽的山坡上单刺刺却一个人坐着。她的手边有好几个刚编就的草环左腕上套着两个手里还做着一个新的连嘴里都衔着一根长长的青草茎神情专注。 远远地有人喊着“刺刺”喊了不小会儿她才有所觉忙站起来高声道:“二哥在这里!” 单无意在山坡下闻言回头晴朗的日头下瞧见自己的双胞胎妹妹正在那里招手。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坡上跑来到了近些才放缓了些步子边走边道:“你在干什么呢?说好今天中午去程左使那里的你忘啦?” “哦对。”刺刺忙收拾起身边的东西。单无意到了近前随手给她扯去粘在衣上的杂草:“这才刚开春。你这是要把咱们青龙谷的草都拔秃了么?” 刺刺就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厉害。喏我做了十个分你五个。” 她说着真的分了五个草环给无意。无意接过来却道:“做这么多有什么用?还不是一起枯了。” “我喜欢。”刺刺噘起嘴来。 往年的这一天是不需要去程方愈家的。可是自从程平被擒以来程方愈夫妇面前忽然没有了这一个朝夕相伴的儿子那般空虚惆怅难以言表。 可他们真的没什么立场要求拓跋孤费力气去夺回这个原本并不属于他们的“独子”。他们似乎也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程平迟早要离开。聊以安慰的也就只有无意和刺刺还会时常过来转转了可在单疾泉堪堪于过年前将刺刺领回来之前程方愈甚至带着一丝愧疚——他担心无意和刺刺若有任何事都是他的错。他们都是为了程平才被置于了危险之中。 所以在他们回来之后反倒是程方愈始终劝说他们安心相信程平没有什么事。 这个年过得尤其地郁郁寡欢。刺刺倒是还好虽然心中还是因为那样丢下了君黎而苦闷可总算在人前还是开心的;无意却没那么好本事。单疾泉回来却没带给他好消息他是真的没法高兴起来也装不出来。 他怎么也料不到单疾泉只用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不同意”就完全泼灭了他这么多天对于和娄千杉那门婚事的忐忑期待。他说得那般绝对甚至连平日里与他们戏谑的语调都没有甚至连寻一些理由解释的闲暇都没有。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不喜欢娄千杉。是嫌她身家不够清白还是她不够温婉贤淑?可——原以为只要自己喜欢自己坚持自己父亲是不会在意那些的呀! 他没有办法向单疾泉坦白了自己与娄千杉已有过肌肤之亲说他不能做那样一个负心负情之人希望能借此让他改变心意。可不料也仍然没有用以至于单无意第一次要与自己父亲争执起来。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单无意郁怒而退。早先刺刺不愿与夏家结亲而与单疾泉闹的时候他还没觉得什么可如今自己心意也受了阻挠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竟是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人。 他也只能气鼓鼓地声称“除了娄千杉我谁都不会娶。”单疾泉听闻却竟反笑:“那也很好我原正想说你们兄妹两个好好在家里待两年再说。” 这句话原有些怪可方出了大年十五单疾泉还真的将夏家庄的礼退了——将刺刺的婚退了。这种忽然的变化让单无意又燃起了一丝希望觉得自己的事情会不会也有所转机只可惜这似乎仍然不过是一厢情愿。 他便时常向刺刺抱怨。“你现在倒是好了得偿所愿不用嫁去临安了。”抱怨却也只能说一半因为自己和娄千杉的事他是不想对刺刺说出来的。 可这日二月初二春天真的来了。在程方愈家吃过午饭和刺刺往回走的时候看着那般晴朗的天单无意忽然有一种非作些什么不可的决意。 他就一下子停住了步子道:“刺刺!” “怎么啦?”刺刺回身。 “我们离开青龙谷好不好?” 刺刺犹疑了下:“二哥?” “你也一直闷闷不乐的我知道你也放不下大哥的对么?” 刺刺依稀有点明白他意思。“可爹好不容易才将我捉回来了如今也依我的意思把婚退了我若再跑走他……我不知他会怎样生气。”她踌躇着。 正文 一二二 情非无意(四) “那就当为了我!”无意道“因为我也想大哥。我……我还想去见另一个人那个人我答应过不会弃下不管的。我不能说话不算你就当帮我陪我一起去吧。” 刺刺沉默了一下忽然才笑了:“我知道了你是胆小不敢一个人跑出去回来一个人受罚才非要拉着我!” 无意一下又涨红了脸。“我没偷跑出去过不像你!” 刺刺低着头。“你要见的人在哪里呢?” “我……我不晓得应该也在临安吧。”无意有点羞赧对于娄千杉自己竟然知道得那么少。 可是刺刺反而抬起头来出乎意料地笑道:“难得二哥也会有自己非要见不可的人我怎会不帮你?” 无意大喜。刺刺又道:“我其实也……也觉得留在这里心里总是耿着事情每天都不开心。反正你也看到了回头被爹骂也就那么回事可要是一直闷在这里不高兴却不知要多久。” 无意一把抓了她手道:“那我们就回去准备准备看看有什么机会跑走吧?你……你比我有经验我听你的。” 刺刺失笑。这个哥哥有时真是比她更像孩子得多。 ---------------------------------------------------------- 初春过得缓慢而平静。朱雀没准了君黎离开内城那一件要沈凤鸣给个说法的事情君黎也就始终没有机会相问。 ——当然不能让他去了。在沈凤鸣将夏铮与君黎的关系仔细调查出来之前朱雀怎会冒让君黎知道此事的险。 可也正因为此君黎始终对沈凤鸣和娄千杉谁是谁非难有决断。为怕秋葵生气他并不会提起可秋葵却也明显地疏远了他。她每日只陪着娄千杉与她说笑逗她开心唯恐她再生了寻短见之心有时甚至与她同榻而眠抵足长谈。若非朱雀为了要君黎巩固所学以“若虚”、“若实”两意偶为娄千杉疗治内伤他也许更没有与秋葵照面的机会。 久了他却也乐得清净。没了秋葵的若即若离闲时他愈发独个儿沉在屋里练功。算起来来此内城也已经两个多月了。第三诀“若虚”意、第四诀“若实”意习成按朱雀的说法内功心法上也已算登堂入室。他没那么快将第五诀“潮涌”教给他只要他先细思所学悟修内力。 天气暖了起来程平已不需要每日运功驱寒也就不会时常过来君黎愈发觉得无聊。回想原本那一日已经起念要设法让秋葵离开可娄千杉一来秋葵却反而不愿走君黎只能在心中暗暗担心。 他并不知那一双始终关切的眼睛却其实也并没离了他的背影。那一句“要走一起走”的未完决语其实才是她不肯独自离去的理由。 秋葵知道是自己把君黎推远的。他没什么怨怪之色可她觉得那一道隔阂已经永远地在了。她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起来。 这一日她知道他不在府里才抱了琴去院子里。娄千杉已经可以下来走动了闻听秋葵已经在外面校弦也小心翼翼地走出来。真要说起来自己伤势好得还算快秋葵的魔音也有些功劳不过今日她想必是自己闷了见天气还好便出来弹奏。 很快琴音已经淙淙传来。这是首娄千杉没听她弹过的曲子这一听却极有古韵。琴音在一开始虽略微低沉平淡却还是很美听在耳里也是受用可娄千杉不知为何总隐隐觉得这曲调有点熟悉。 她虽知道一些乐理可是对琴谱琴曲并无研究见闻远称不上广博心想这样古朴的曲子我又听谁弹过么?忽然秋葵却竟开口漫漫唱起那曲辞。她愣了一下心中忽然如受了重击就这样僵在当地。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这一首调儿难道不是那天夜里沈凤鸣随意哼着的那一曲?怎么……怎么他们却都会? 她忽然想起沈凤鸣那日发现被自己听着时口气里的一丁点儿尴尬与掩饰。敏锐如娄千杉怎会嗅不到这其中一丝儿隐约的暧昧。她知道秋葵对沈凤鸣自然是极恨可沈凤鸣对秋葵呢……?他下意识会哼出这首歌来是不是……正是因为他想到了秋葵? 她心中如被什么咬了一口并不是痛却如缺了一块般难受后面的曲调便再也听不切。这些日子与秋葵朝夕相处她见了太多她的“好”。在她眼里秋葵根本就是集了上天所有宠爱于一身的女子。她在这里养尊处优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不得不点头哈腰即使她始终用那样一种不屑的态度对待旁人。是因为她的美貌吗?可是自己又有哪里比不上她为什么换来的却是朱雀那样的冷言警告以至于这府里的人对自己都是退避三舍。是啊朱雀——朱雀竟也那般宠爱她而最不平的甚至不是因为他是手握重权、人人惧怕的朱雀更是因为——他竟然是以父亲的身份。 父亲——凭什么秋葵可以有父亲而自己只能失去?每闻秋葵喊他一声“爹”她都觉心里一苦要逼得自己强忍住什么难当的痛。而如今她模模糊糊觉得——就连沈凤鸣大概也是钟情于秋葵的。 否则在我那般重伤的那个夜怎么他就哼出了她会唱的歌?他对我的那些温柔原来也不过是……不过是……错觉。 她心里真的空了。怎么自己在意的所有的东西上天却偏偏都给了秋葵?为什么受尽屈辱的人是我?为什么秋葵却总有那般好运如此单纯轻信却竟也毫发无伤竟也能得到那么多人的眷顾? 她忽然喘不过气来不得不伸手扶住身边石柱才站得稳。秋葵听到声息住声回头已看见娄千杉面色苍白就站在自己身后。 “你还好么?”她急急弃琴而来。“怎么就站着了再怎么样也该坐下休息才是。” 娄千杉轻轻喘了口气面色已经缓了换出一个微微的笑道:“我是听师姐唱得好所以入了神。这曲子叫什么?” “这个……叫《湘君》。”秋葵有些讪讪地道。“是……是我师父教我的。” 正文 一二三 焰中灰烬 “《湘君》……”娄千杉喃喃道。“果然很好听……” 她口中这般说着却明白知道心里已经涌起了一阵发狂一般的嫉妒。她真的好嫉妒嫉妒秋葵拥有的一切。我们不是一样恨沈凤鸣的么?可他怎么却竟会喜欢了你! “你没事吧?坐我这里吧。要是觉得好听我再唱给你听。”秋葵扶她坐下。 娄千杉恍如在梦地点点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头。这曲子愈是好听就愈是如同一把尖刀那样插进自己胸口。就当是用这痛提醒自己:你不是仅仅活着就够!这世界欠你太多你——是要夺回来的是要夺回来的! 她看着秋葵她还在奏琴还在轻唱看见她她还会微笑。可娄千杉的眼却迷离了。——不要怪我。她忽然在心头狠狠地道。纵然要受千刀万剐纵然死后要下油烹地狱——我也决计不想自己一个人独苦。如今是朱雀的威胁在眼前不敢动你可有朝一日我大仇得报我也不会容你过得比我好! ------------------------------------------------------------------ 摩失再也料不到娄千杉竟然胆敢孤身来找自己。 不过这于他倒是喜讯。夏琝自上次事情后一直未敢再来直面太子太子却不知其中蹊跷连连追问摩失。摩失未辨形势不敢下断语只先推说夏家有事而没有夏琝在自己也不好贸然去寻娄千杉接头;如今若能直接与娄千杉说上话自然也便不需要夏琝居中了。 娄千杉一见到他便上前甜笑施礼道:“小女子娄千杉今日冒昧前来还望摩失师兄见谅。” “师兄”这称谓倒也不偏不倚。摩失眼珠微微转了转回以一笑道:“娄师妹太客气了听闻你前一阵子身体有恙原该我去看望看望却又怕朱大人误会所以未敢轻来。”停一停道“你今日来——朱大人他——不知情?” “师兄多虑了。”娄千杉笑笑道“难道我来见见师兄他也要管么?” 摩失却皱眉道:“娄师妹知道我什么意思。” 娄千杉听他说到正话方稍稍收敛嬉笑之色道:“朱雀早便对我说过我做什么只要不动到他的心腹之人他都不放在心上。” “哦他果然这般自负?”摩失冷笑。 “所以嘛……”娄千杉重又换上几分娇媚“我见师兄迟迟不露面只好自己快快来了否则……万一太子这边也将我忘了我可没人罩着。” 摩失微微一笑道:“倒不会将你忘了只是……现在情形却有些变化了。” “什么变化?”娄千杉心下一凉面色却不变。 摩失咳了一声“因为令师……” 娄千杉听见“令师”两个字牙关忽地一咬面色有种掩饰不住的变化。摩失只作未见接着道:“令师也就是谢师叔他也来找过我。太子与他见了一面似乎对他印象不错很想结交结交。” 娄千杉咬着唇道:“那又怎样?” “那当然是说——现在不怎么适合带师妹你去见太子。” “哼‘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便是这个意思了?” “我也是为师妹你着想要不然……我何必将此事告诉你呢?太子是不清楚你们的关系所以当然还是一直要我速速与你联络可——我总不好让你冒这个险。还是说你一点也不怕与谢师叔相见?” 见娄千杉不语摩失又道:“我嘛自然是站在你这边了可我说了却不算。” “你的意思我是明白了。也就是说你那边太子倚重了谢峰德不会再需要我是么?”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师妹你恐是误会了。”摩失一脸真挚地道“我只是说我先想法去转圜转圜然后再……” “那就不必了我与他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我是说去太子那里转圜转圜。毕竟你前些日子都没有出现太子心里也没底。而且那时夏琝是说朱雀定会宠你将你升为黑竹会的金牌杀手——如有了这些太子自然会知晓你的重要——那时候谢师叔可也拿你没办法了。” 娄千杉轻轻哼了一声心道说到底你便是嫌我现在利用价值不够。可如今我与夏琝的约定早破了若我真得了朱雀之宠还要不要为你们卖命我还得考虑考虑。 她微微媚笑。“这些事嘛我可真的不太懂了。其实我也不过想攀一枝能站得稳就好相较起来自然是太子这边好些了——何况听闻上次要将我带回内城的事情是亏了太子和摩失师兄全力说服了朱雀。千杉一介女子自会知恩图报。” “有你这句话那我便好交代了。”摩失笑道。“你且先安心留在朱雀那里设法得他信任——若朱雀太过精明他府中秋葵、君黎二人下点功夫于娄师妹来说倒应轻易。” “我晓得怎么做倒不必师兄多来指教了。” “说来——我原是有些遗憾那一位秋葵姑娘仿佛应是我们同源‘泠音门’的人物却偏生投在了朱雀那一边。不知她与娄师妹相处可好?” “哦连你也对她感兴趣?”娄千杉眼睛微微一眯。 摩失咳了一声。“倒不是感兴趣只是……她从来在朱雀府中不出那日偶然见到猜测她的身份有些意外。若她也可投来太子这一端那我们三支会合朱雀武功再高岂又有兴风作浪之机?” 却不料娄千杉面色并不豫轻轻哼了一声道“师兄还是先顾好自己吧秋葵便交给我就好。不瞒你说我与她的确……相处甚欢!” 摩失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此刻没有妩媚蛊惑却也燃着种不寻常的焰色。 妒。 ----------------------------------------------------------- 依依端着茶走进朱雀书房的时候房间的灯火有些怪怪的味道。朱雀正从油灯边上抬起头来昏黄的房间里他的面色又变成了一种可怖的燎黑。 她将茶放下看了看灯火跳动中的纸灰余烬有些惊讶地道:“朱大人……将那信……烧了?” 朱雀阴沉着面色。“你先出去。” 依依知道他大约心情不佳点点头便要走朱雀却又忽然开口。 “不要对君黎和秋葵提起一个字。” “依依知道。” 依依知道很多事却也不知道很多事。她刚刚才从外城替他带回一封沈凤鸣的密信却不知那信里是什么竟让他的心情如此之差而又如此不欲人知仅仅自己泡一盏茶的功夫他竟已将信焚去了。 她已经大半个月没来了只为朱雀说沈凤鸣随时可能找她要她带回这一封信。她料想这消息一定很重要却也猜不出说的是什么。 她只记得沈凤鸣来找自己的时候那面色也有些说不出的沉重。她不敢问也不敢私看只将那信捏了又捏只觉那信分明很薄。那薄薄一纸能说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出来? 可有时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惊人。 沈凤鸣没有说“君黎的确是夏庄主的儿子”他只说“夏庄主的确在二十多年前曾送走过自己的长子”随后那些虽支离却精准的细节无不一一匹配证实着朱雀的“最坏”猜想判定着君黎的身世。 就算有过猜想朱雀也仍有那么几丝不敢置信料想沈凤鸣的心情应当也是同样。不同的是对朱雀来说这个消息意味着一种危机。 ——一种失去的危机。 他如今独个坐在这书房里便是在默然将这种危机沐于己身。——我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个徒弟花了这般心血相授心法忽然竟告诉我他是你夏铮的儿子、你们夏家的人?岂有那般便宜的事情! 朱雀在心里想得狰狞因为即便没有沈凤鸣这封信他也早对那一个悬在逐血剑上不合此剑的穗感到厌恶了。夏铮虽然在这大内不足以与他朱雀一争却也是这临安城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往日各行其道互不放在眼中早便难忍了如今——更忍不得! 他冷冷一笑。当初我可以找个借口令皇上下令要斩你今日自然也可以再来一次。谁叫你是君黎的父亲我只能先下手为强只是这一次看在君黎的份上我不做得那般明就是了。 心头忽然有了主意他按桌而起向门外吩咐道:“去把娄千杉找来。” 门外应声而去他忽又起念道:“回来!” 门外应“是”他转而道:“叫依依来。” 仍是应声而去少顷依依的脚步声响起。 “朱大人叫我?可是茶凉了?”依依带着那般善解人意的笑。 “不必管茶——你替我将秋葵叫去你那里聊会儿天去一时半刻不要让她回房。” 依依虽然不解却也顺意点头。朱雀才吐了口气听依依已将秋葵叫去方吩咐人道:“现在去叫娄千杉来。” 正文 一二四 借刀杀人 娄千杉在这府里留了大半月除了与秋葵好得便如姐妹似与君黎偶尔见面还算礼数周全与旁人却几乎全无瓜葛了而朱雀更是照面也打不着。纵然对秋葵百般甜言可秋葵待她再好提及要见朱雀却总是微笑不语。 她可不知秋葵终究是担心朱雀对她怀有旁的心思只当她多有阻挠心中暗暗不忿。今日依依来了府中她原是隔窗偷偷看见了心中暗觉这女子似不会武艺从她下手也是机会倒不料机会来得那么快——朱雀竟然让人来请自己过去相见。 她很快镇静下来将衣衫发式皆理好随着去了。门一开风悄悄一刮书房的油灯忽明忽暗地闪了好几闪。朱雀站在案前那表情看起来并不似淡定。 “朱大人有事找千杉?”她笑靥盈盈。 朱雀只是拧着眉斥退了从人将她打量两遍道:“你来我这里多久了?” 这口气却是轻缓娄千杉有些受宠若惊轻轻答道:“快一个月了。” “身体怎样?” “全赖朱大人照顾我好多了。” 朱雀轻轻哼了一声忽然一抬手便似要推她。娄千杉惊了一惊下意识用出身法来要避可究竟那般重伤养了不到一月身体怎用得出力来此刻一拧身伤处顿时一疼。 朱雀手才抬了一半便已见她面上表情痛了一痛也似便停了手面上露出丝讥讽之色来:“原来伤还没好——竟已知道去找太子了?” 娄千杉未料前日去见摩失已为他所知虽想着他知也便知了可此时也觉惶怕:“朱大人我……我没见太子……” 朱雀轻笑。“你前日里离府那么久当我不知道?除了太子——你在这内城还能见谁?” “不……不是太子只是……只是摩失他……朱大人知道他是我师兄。” 朱雀只是轻哼。“见摩失与见太子也差不离了。娄千杉你未免太也心急怎么我将你留在府里恐怕也没谁曾怠慢了你你便已然开始寻起退路来了?” “我——”娄千杉咬了咬唇努力笑道“怎么会。我人是黑竹会的人再怎么样黑竹会也在朱大人手里我寻太子也没用。我去见了摩失不过是因为我……我……我猜想我师父可能会去找他我想……我想报仇而已!” 朱雀眉头微蹙凝视着她似乎是想确定她是否说谎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想报仇?” 娄千杉侧开脸去点点头。油灯的光亮打在她略垂的面上那睫毛的阴影长得就像快要盖住了她整半张脸庞。 这一个点头她没有说谎。这是她足以放在所有一切之前的事情——报仇。她只是觉得太无望因为她连自己的明天都还没有找到连自己是否能立足都还不能肯定又怎么报得了仇? “那你报仇的计划呢?”朱雀冷盯着她似乎是在追问。 她竟然语塞。谎言她说得头头是道;真话她却喑哑语塞。良久她才抬头对视着朱雀道:“朱大人说过只要我没有对你的人不利我做的一切你都不过问。” “呵我不过想顺手帮你个忙你既然不要那便罢了。”朱雀冷笑。 娄千杉惊了一惊。“朱大人愿意为千杉报仇?” “也并无不可只是要看你是不是愿意替我做一件事情了。” “但凭……但凭朱大人吩咐!” “也简单。你明日午后去给太子的人报个信就说夏铮写了一封密信给我你不知内容。” “这……” “反正太子和摩失一心要我留你在身边不就是为了让你做这点通风报信的事情?” “朱大人千杉……千杉绝无此心……!” “你有没有都可以只要他们信你便好。明日你回来之后我再告诉你——我怎么替你报仇。” “……就说这一句?” “不错这一句便够。去吧——今日所言别告诉任何人知道。” 娄千杉才欣然点头:“好千杉知道了。” ----------------------------------------------------------------------- 朱雀那最后一句话让她很受用。至少她知道终于有那么一件事朱雀只让她一个人知晓。 她原不知朱雀的用意可是次日设法见了摩失依朱雀所言而说摩失的表情却果然变得有些奇怪。 “怎么?”娄千杉故作不满:“这消息还不够有用?” 摩失却在若有所思。“这似乎也不是他们第一次秘密来往了。” “哦?朱雀和夏铮——?” “娄师妹你是不是忘了你重伤滞留在夏家庄那日朱雀不是就出现过?” “……我那时伤得那般怎么记得!”娄千杉只得道。 “太子方才正在说起今日早朝散了之后恭王便叫住夏铮往他王府里去了。哼自去年皇上立了太子以来恭王似乎就颇多不满最近拉拢了朱雀天晓得夏铮是不是也与他有什么瓜葛今早举动想来与你所说的那密信脱不了干系。照我看来他们想必近期要有所动作。” 娄千杉不甚明白朝中利害也不言语。 摩失又哼了一声道:“难怪夏琝那小子这些日子也不敢露面原以为是因了你的事情看来竟不是。他们父子表面上与朱雀不和原来一个恭王的利益竟足以将他们联结一气。” “那……师兄打算怎么办?”娄千杉才问了句。 摩失看了她一眼。“娄师妹你是夏琝引进来的人言行可要当心点。” “师兄这话说得……我若与他们是一伙我会今日来告诉你这消息?” 摩失便笑:“我只是说说。总之这情形我晓得了你先回去吧小心别让朱雀生了疑。” 娄千杉知道他也防着自己必不会多说什么打算当下只道:“那好改天有了别的消息我再来。” 这般慢慢向朱雀府回行她倒是渐渐想明白了。太子新立不满岁疑心自重朱雀要太子以为他正与夏铮勾结无非是想把夏铮拉下水而对方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了。太子原已疑恭王与朱雀结交势力过大如今更添一个夏铮怎能不怕?朱雀他自然是不敢碰的了依正常的想法必会先设法阻碍夏铮而且一定会抢在恭王这一方有任何举动之前。 原来这却是一着明明白白的借刀杀人。她心中暗暗抽了口冷气。夏铮分明没有倚靠任何一边的打算反而夏琝倒还算是偏着太子这一头的朱雀是趁现在的时机要除去个敌人吧?他明明手上也有实力径直拿了夏铮这小小四品官却偏偏不出手拐弯抹角地要借太子的手。他是希望既能除去夏铮又能在这其中削弱了太子吧?自己在这其中倒成了他便宜的棋子了。 她又一转念。反正自己的立场自己都没有决定。若朱雀真能为自己报仇那么就算做一次他的棋子又有什么?待这次事了自己也算有功那时伤势若痊愈了向他要求一个金牌杀手的位子也便不那么突兀。待到挤走张弓长一切都能按照自己的计划前进——一切就都好了还管什么太子恭王谁主天下! 她依昨日所言回到朱雀府向他覆命完毕话语已说透便问起报仇之事。朱雀表情清冷道:“这得要看他们想给夏铮一个什么结局。” “这跟夏铮什么结局有什么关系?”娄千杉急道。 “你总不会以为我说要替你报仇是我亲自出手去替你杀人吧?”朱雀冷笑“先不说——我不知谢峰德的底细还不知杀不杀得掉便算我能杀——我连夏铮都不想动手你以为我会费力去动别人?” “那你是骗我了?”娄千杉愤道。 “你何妨等一等呢。”朱雀道“因为无论夏铮的事情怎么了局是被屈了便终究会昭雪那时就要有人做替罪羊了。自然不是我摩失也一定不会愿意担这个责。谢峰德虽然也不会愿意但我想——摩失必不会愿意与他同仇敌忾的那时使点手段自有人替你除了他。” 娄千杉眉心一皱“可你怎肯定他愿乖乖上钩?摩失不与他同仇敌忾难道与你?” “摩失辛辛苦苦远道而来投奔太子不做太子身边第一人还有什么意思?谢峰德若武功高过他他自然只能在别的事情上做些手脚了。否则若他真的有心将谢峰德引荐给太子何至于谢峰德到今日还不能似他一样自由出入内城?” “就算如你所说可谢峰德狡诈得很摩失也未必能对付得了他。” “他一人或许对付不了但——不是有你帮他么。”朱雀只冷冷淡淡地看着娄千杉。“你虽然打不过谢峰德可这种暗地里的事情娄千杉该难不倒你吧?” 娄千杉心中莫名地一痛只能默然。 正文 一二五 如期而至 倏忽二月将尽。朱雀知道太子已经对夏铮起疑他便抽身事外也不再推波助澜只静待事情发展而已。 君黎自不会知晓这样的阴谋整个朱雀府里只有娄千杉日益觉得不安——就算夏家的难与己无关她也承受不了那样山雨欲来的气氛。 直到有一夜她翻来覆去了许久才忽然发现自己这么多天来其实不过是在为一个人担心。——他不是夏家的人可他在夏家庄。若夏家出事他会否遭到牵连?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为他这般着想。沈凤鸣。明明如此恨他甚至那么久以来还曾欺骗利用旁人想借那些人之手来杀他可这深夜的不安却如此磨人而真实根本隐藏不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已经不希望他死了?她辗转着一遍遍在心里咒骂着他也咒骂着自己。到了快天亮她望着红亮色的天空才一转念省悟起那个残酷的事实:无论我恨他或不恨他他都从未把我放在心上。他放在心上的是别人。 这个念头终于再次浇熄了她偶尔涌起的那一些内心的善的冲动。我尚有那许多仇未报那么多路未走我若为了他作出些叫人起疑的事情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那般多情善感又怎么是我娄千杉呢? 事实上沈凤鸣也的确不知道为朱雀调查出君黎身世的真相会带来的是夏家的那一场祸。他这夜却也没睡着想着那一日设法套出来的那些话。副管家李曦绯到最后也不再隐瞒便如倾诉似的将那一段往事告诉了他。 沈凤鸣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故事里的那个被送走的孩子就是君黎李曦绯却仍不知这个当年的大公子其实就近在一墙之隔的内城。沈凤鸣心下叹着。这般事情早知道便不去查了又不能说出来徒然惹了自己心烦。 今夜的天空很红像是昭示着明日天气的异常。沈凤鸣醒到半夜忽然听到院里有些动静。 窗没关他屏息静听只闻是夏铮夫妇似乎也是夜里睡不着便到这后院来坐坐。春夜说凉也不凉说暖也不暖陈容容已道:“亦丰你瞧瞧这天。可记得上回出事前那个晚上天也是这个样子?我见了这般天色啊就有些心神不宁。” 夏铮只笑道“你便是喜欢胡思哪有凭空那许多事?就算真是上次那般最后还不是没事。” “又来了!”陈容容虽然责备着口气却有些倦怠:“朱雀一贯看你不顺他人又在大内随时能见着皇上若他真有去说些什么我们也防不了。可不是每一回你那外甥都能赶得过来。” “朱雀——近日里与他也没什么过节。”夏铮道。“你放心好了就算只是为了君道我现如今也不会招惹了他。” 沈凤鸣心内却是一凛。“君道”?是了在大年初一的灵隐他也听得陈容容说过这名字。 “可我总还在担心。”陈容容幽幽地道。“当年逢云道长说不能与君道相见每见必有恶事我这两个月总在不断推运求转就怕你今年见了他又有什么坏事要发生。若落在我们身上也便罢了可若是他——” “别胡想了君道现今已大了又不是那时小孩子易出事;朱雀也不晓得他与我们的关系真有什么不顺眼也落不到他身上。”夏铮仍然安慰着陈容容。 沈凤鸣听到这里困意却一丝也无。夏铮夫妇竟然早知道了君黎就是他们的“君道”?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极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他回想朱雀要自己调查此事时的表情自己好奇反问时他冰冷沉默的面孔也在脑中纤毫毕现想着忽然周身起了一阵战栗霍然坐起想与夏铮说些什么。可外面安静了夫妇两个已经起身往中庭行去了。他想张口喊住他们却又失语因为将这消息告诉朱雀的不正是自己么?那么喊住他们要说什么?要说朱雀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要透露——其实我沈凤鸣是朱雀的人? 他望着这红色的天。天外似乎有滚滚之声正在远远而来。他迫着自己躺下。或许是自己多虑——或许是自己多虑。 一场大雨在清晨如期而下。“逐雪意”在很早就告诉君黎了。 天空还是红彤彤的不过比昨晚带了些灰色。秋葵的房里又传出琴声依依、娄千杉也已经很熟络唯独他君黎还是只能独个人。 朱雀在昨晚将第五诀“潮涌”交给了他他仔仔细细看了一夜。那的确是于他来说最最困难的一诀因为那一诀的开始就要求他心胸一张便有那般掩得过惊雷的气势——可他站在这里就连这点雨声大概都够把他的心思吞没了。 他不是没有那般气势——他有可不到九死一生之境他拿不出来只能藏在心里。要他在天高风清或是聊然无事的时候旁若无人地嘶吼放纵——做不到。他还是不能明白——为什么非如此不可。 大雨或许还好点或许让他还愿意用出——至少与这雨同样大动静的力气。如果不是下了雨可能他今日还是默默无闻地在房间里巩固着那一诀“若实”。 他负着剑跳进雨里难得地放肆地叱叫着张开双臂想感觉身体“潮涌”般的力量可仰头只是那许多雨滴砸下堪堪要落湿他的脸手身心。身体下意识已经运起内力蒸腾起靠近的水珠嗤然涌起几阵水雾茫茫然如将他护住。 ——护身的真气就算是利刃刀锋也未必能轻易落准何况轻飘雨点。少顷雨雾蒸腾水气四射倒似成了他一个人护住了脚下那一块土地了。 他忽地拔剑就连那剑也似有灵力那样大雨也不过偏锋而落。狭长的剑身与略显累沉的剑穗在空中幻成暗鲜两道赤光同进同退时迅时迟。他不喜欢雨可便是这雨能让他敢于稍许放纵。 舞了一刻他已觉出身边有人一个两个三个。琴声停了。是那三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姐妹”又出来围看吧。他心中忽然无奈劲力忽收那被他“若虚”“若实”两意逼到始终沾不了身的雨忽然“哗”地一下就如兜头一盆大水浇落一瞬间将他打到透湿。 娄千杉“嘻”地轻轻一笑似在嘲笑他的狼狈;依依却只是温婉笑着道:“怎么我们一来君黎道长就不肯用功了呢?” 只有秋葵没言没语。他抬眼看见她她才道:“进屋来!呆着淋雨做什么?” 他悻悻然走进屋檐下依依便拿干帕干巾给他擦拭头发。道髻被扯得一散他抬手相护只道:“我自己来罢。” 娄千杉却在目不转睛盯着他微微一笑道:“君黎道长其实你若还俗与我秋师姐是大好的一对你就别要再拘泥于这根簪子了吧?” 她说着手法极快便来抽那一根松脱的道簪冷不防边上却是秋葵抬手一挡只道:“千杉你回房去歇着别在这受凉。” 娄千杉看了她一眼随即那目光又瞥回君黎脸上。转身回房之前她轻盈地笑了一笑——如丝媚眼只如当初他方认识这女人时那般邪魅。 若非那观心意已化入他身心根本不必刻意维持君黎只怕也要有一瞬的目眩神迷的。可如今只如轻烟入空了无一物他只作未见道:“你们顾自去弹琴便是。”也便自个回了房间里去。 坐下外面雨声愈发无休无止。镜中的自己发丝散乱他很有些嫌恶地将那道簪扯下成了一般披头散发的恶状不知为何心情更劣得慌就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可偏偏看不清。 他不及梳净头发只蓬蓬然地就去桌上随手铺了一纸随手取了点墨闭目要以纯粹之心力推算这懵然扑在头顶的运究竟是什么样厄运。可又明知自己是算不得自己他心头便先念着朱雀又念着秋葵及至心头将各个人都念了一遍睁眼看自己无识中画下的图符。 画的依稀是一个人的形状可又认不出是谁他呆看着坐了一会儿目光移至放在一边的逐血剑上。 剑身的赤色今日好艳是不是因为天色暗沉它就愈发地显?而那剑穗被雨打湿了却鲜色不再变得尤其地暗以至于这两个从来不搭的红色第一次——像是有点接近。 心无端端地一沉他又将那图端详许久忽然用力束好了发拾了一把伞便出了门去。待到秋葵等听得他离府的动静他已走得远了。 他独个儿走去垂拱殿附近远远望着。今日果然有朝朝议还未散那雨雾将整个殿外都笼得模模糊糊。他便等着。他不知夏铮今日是否有来可他只是莫名觉得必须在这里瞧一眼确定他今日来了也安然退了。 在这附近当值的正是张庭属下见了他也不敢喝斥。有顷似乎朝散他远远望了文武众官离行其中并未见到夏铮。 他今日莫非没来?君黎思忖着呆了一晌百官看似已然散尽他正犹豫着是离开还是靠近去看上一看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道:“君黎?” 正文 一二六 家事难断 他听得是朱雀的声音微微一惊回头。 朱雀不涉朝议一早离府据言是去太上皇府中却也不知何时到了此地。君黎要在此候着原不惧旁人独惮朱雀。只见朱雀眉心一皱。“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随便走走便到这里了。”君黎只得道。 “回去!”朱雀只道。 “只是……透口气午前定回。”君黎心神似乎不宁抽着空瞥了眼宫门处人却站着不动。 却见垂拱殿外忽隐隐然又走出了三四个人来。走在最先的紫服官员原来正是夏铮。是时雨下可他走得却快全然不顾身后还有人追着要给他打伞;随后慢慢走出的却有太子赵愭、次皇子庆王赵恺。兄弟两个自打着伞并排而行踽踽而语不知说些什么。 君黎一见夏铮心里不知是喜是愁。喜的是他看来无事自己那般预感看来不过无稽;愁的却是他不知何故却偏走得迟了。 心念转动间才意识到朱雀仍在一边面色不豫连忙道:“师父莫怪那这便……这便回去了。” 朱雀只是看着他。他不知这道士是否意识到了什么因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来这里看这一眼。只不过在他眼里如此情景却是另一番含义他料想君黎是决计不懂的。 纵然不看一切应也已成定局就算君黎发现什么也翻不了天去了。朱雀昨日便听闻今天朝议是皇上特地吩咐人叫夏铮前来的了他知道今日之议一定会与他有关。 ——太子自从对夏铮起疑以来便四处搜寻着他“图谋不轨”的证据只可惜夏铮一贯清淡为人没太多漏洞可抓最多也不过找到些夏琝往日里飞扬跋扈的小案子比起他们想安的罪名却也不值一提。摩失固然希望娄千杉那里能带来更多证据可朱雀哪还会让他们得了实质性的把柄口说自是无凭。一众人没办法原打算让太子效仿先前朱雀所为径直去皇上那里告黑状想想还是罢了。一则太子年轻脸皮未必够厚大概比不上朱雀说谎时头头是道万一被反问一两句偷鸡不成蚀把米则糟;二则如今可是有对手万一皇上一转头去问了恭王或是问了朱雀“你们怎么看”那岂不是要被拆了穿被倒打说太子“铲除异己”岂不又是桩弄巧成拙的事情。 太子一伙自己窝里假想着种种困难商议了许久将事情拖了约有半月。恰好谢峰德再来寻摩失太子自然将他一同召见言及夏家他倒出了个主意。 “只是要除掉他的势力那么我们只要那结果便好未必在意用什么手段。如今夏家的势力都在临安只要他一离了临安还算个什么?” “但怎样才能让他离了临安?”太子反急“没个理由父皇怎会贬他去别的地方这不还是我们原来说的事情么?” “未见得是要贬才行擢升官爵却派离了京城来个形褒实贬也不是不行。只要他一离了这地方不是在下吹嘘要他怎么死都可以!” 太子眼珠一转道:“这话倒不错咱们去翻翻往年的本子看找些他往日里做的事干脆去歌他功颂他德再找一处好地方寻些与那‘功绩’的瓜葛让父皇派他去那些地方做个‘好官’。” “自然他是到不了那地方的了。”谢峰德冷笑道。“山高路远嘿嘿路上出点什么意外说起来也不是皇上本意。” “嗯地方须得愈远离青龙谷愈好。”摩失道。“否则被青龙教知道了怕也下不得手。” 几人私里商议定了便依计行事还真翻出去年一个二皇子赵恺上奏的关于南方春耕之事的本子提及夏铮于此也有功劳。太子不敢造次还特地作出虚心求学的样子去寻了自己这二弟谈这本子。赵恺是出了名的忠厚老实自料不到他有旁的目的便也知无不言。太子回来与众人一合计决意将赵恺一起叫上去向皇上说夏铮的“好话”而他们给夏铮找的好地方正是“梅州”——当年那一本中所谓“南方”之地。 这背后一切详情今日的朱雀也并不知可也不需要知。反正夏铮最后何去何从他终究会知道的。君黎也会知道。所有人都会知道。因为那是一道光明正大的皇命。可所有人知道的时候都已经无力改变。 雨还是这样下着。接受了这样一道皇命的夏铮到此刻才真正感觉到了恐惧。 这是擢升从四品擢至三品。可是人人都知道临安城才是夏铮的命。 夏家庄在这临安城的历史比这个皇城的存在还更久远。夏家原本不过是比较显赫的江湖门派。得为大宋命官不过是自夏铮祖父这一辈起因为都城南迁不得不与朝廷相与而开始的。若可以夏铮倒更愿意得来一个夺官还民、解甲归田之类的处置只要能让他不离开这个地方。 他从太子或庆王的眼中都没看出阴谋的痕迹可他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个阴谋——然而他果然太松懈了防备竟然到现在都猜不出背后的人是谁又是怎样一步步设计了自己。直觉告诉他——他或许不会有命抵达梅州。 可他不能抗命。这个阴雨的春日这片红闷闷的天原来竟是他逃不过的宿命? 宿命。这两个字让他想起了陈容容昨晚上的话。可是他决计不愿意去想这样的祸是源自于自己见了不该见的人。再不该见的人也是自己的孩子。他愧疚于从未照料他也无法照料他——若为此故他觉得一切都是他该得的可——真要是这样残酷吗?他要怎样告诉陈容容告诉夏琝告诉他庄里上下的老老少少们他们要被连根拔起了。他们要……失去这个家了? 圣旨被他揣在袖中短短一段路像是抽尽了他的魂魄。一直候着打伞的少监并不知殿内适才的事眼见人已离了宫门也只能鞠一躬由他这样离去只在转身时看见了不远处也在离去的另外两伞。 朱雀和君黎也离去了怀着不同的心思。静谧的垂拱殿大门像从没有过任何故事般这样肃立在这片滂沱大雨之中。 圣旨摆在桌上。桌边一左一右坐着夏铮和陈容容两个人。 “消息终会传开的。终究还是由我先说出来比较好。”夏铮无力地道。 陈容容却还在仔细看着圣旨上的每一个字仿佛仍然不肯相信。“怎么会这样。”她声音发颤。莫说夏铮就连她她这个并非土生土长在临安的女人也已经在这座城度过了数十载的日子。除了这里她一样一无所有。 “亦丰这圣旨上没有说要我们夏家举家迁去梅州不过任命了你一人。我们……我们夏家庄……可以不必垮的!”陈容容眼圈已红似乎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也知道那不过是安慰。 的确不过是安慰。若一切是有人从中设计那么夏铮走了这一家老小谁来保障?还不是尽付他人股掌! 夏铮苦苦笑了一笑。“是啊我在路上已经想过了。皇上要我尽快上任我想这庄子只能交给你了一切担子便要你来挑我……我不知……” “我自然与你同去!”陈容容决绝道。“庄子一年半载的总还能撑持着可你——梅州那地方南蛮之地山高路远再加上还不知是否有宵小之辈要暗算于你亦丰无论如何我不离开你!” “那这里怎么办?”夏铮反问。“祖上数百年的基业又交予谁!” “就算你交予我——我也不过一介女流。”陈容容道“君方和君超都大了不论你交给谁……” 话语说到这里她忽然似想起什么停了下来。 “君方……”夏铮已经喃喃地道。 ——君方虽然是大了可他……并不是夏家的后人。这件原本迟迟拖延未决的事情竟然这么快要放在眼前。 “君方和君超……你知我这么多年也未能决断所以才……才只能将一切交托给你!”夏铮垂目道。“容容就当我真的优柔寡断。真到万不得已要决断时反正我也不在一切就——就由你决定了!” “由我决定?”陈容容忽然站了起来。“君方虽然不是你的孩子却是我的亲骨肉你怎么放心把这种事交给了我?你怎知我不会偏袒君方?若我……若我真的决定了你们夏家的基业却落在了旁姓你……你甘心吗!” 她这般说着却也哽咽。明知这不是现在该争执的重点却偏偏每一件事都如要加重那悲戚叫人止不住悲从中来。 “我……我真的没将他当过外人。”夏铮喃喃道。“我担心的只是他性格鲁莽而且常常不够有男子汉的担当才不放心将庄子交给他。若他能改掉这些我……唉我又有什么好犹豫!” 正文 一二七 家事难断(二) “若你果真觉得君方担待不够那你就决定交给君超吧!”陈容容忽决绝道。“君超虽然年纪小些却比他哥哥……比他哥哥稳重得多当此大难该反而有所成长若夏家庄交给他打理莫说是你就算是我也要放心些。你现在决定了也省得往后总是犹豫了!” “但又该怎样与君方讲?”夏铮道。“我总不能……” “现在都已是这样了夏家庄也没什么好风光的了便告诉了君方真相你分一些家产给他让他另起个家也未见得比不上让他守着这里。” “事起仓促还是思虑周全为好。”夏铮仍然沉默了一会儿忽道“不如这样我们把君方和君超一起叫来将今日圣旨之事告诉他们看他们是何反应——君方平日里是有些吊儿郎当可近日倒也在家用功我想他也许也是懂事了如今家中变故他若愿有担待我又怎能轻易将他赶离夏家?只要他愿将我们夏家庄维持下去又为何不能将这番基业交托给他?” “亦丰……”陈容容望着他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停了一会儿方道:“好我让人叫他们来。” 夏琝这些日子的确都留在家里娄千杉的惨状至今仍令他心有余悸才有点明白无论朝堂还是江湖大概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果然是要冒着险的。 幸好自己的父亲还是个靠得住的人物只要往夏家庄这块牌匾后一躲许多麻烦自然便退散了。——在他看来沈凤鸣自然也是因此才躲到这里来的。 听闻陈容容派人叫自己过去他便依言。进了房间才发现夏铮、陈容容的面色不太对。仔细看夏铮他根本浑身都湿透了却浑如未觉地还这样一身湿衣地坐着那衣还是朝服未换怎么母亲也没说他? 他有些警觉叩了礼夏琛也来了向父母兄长礼毕陈容容才道:“君方君超今日你们爹上朝皇上颁了道圣旨给他你们都瞧瞧吧。” 两个都应了是夏琝便双手去接来阅方阅到起头已喜道:“是要将爹升为……” 才不过出口几个字面色、语调却都变了:“……梅州?梅州是什么地方?” 夏铮方开口沉沉道:“此地往西南去过了福建也就是了。” 夏琝惊得说不出话来将那旨意捏在手里只道:“为何突然要将爹调去南方?我们……我们从来都在这里在这临安城的呀?福建再往南那里乱得很遍地是乱民话语只怕都不通为什么要我们去?” 夏琛自也吃惊连连道:“爹怎么这么突然?这……不是升你官吗?怎么往远了调?” 夏铮只淡然笑道:“是升是贬都罢这圣旨就已是这么写的了。我自觉近年也没什么功绩好事原也轮不着我。” “那……那爹意思是我们都要一起去梅州吗?”夏琝略有试探地道。 夏铮只看着他:“你想去吗?” 夏琝涨红了脸道:“我……我不知。但梅州人生地不熟的……” 他抬眼看见夏铮的目光忙又道:“不过爹走了留在此地也未见得能再似以往那么风光也不见得好。” 陈容容已知他怕苦叹了口气道:“我们已商量过了庄子里这许多人自然不可能都跟去梅州的而且大家都是临安人谁又愿离了妻小去那么远。也就是你们兄弟俩要作个选择是跟着爹去还是自个儿在此立业。如今便是两条路一是大家都去了梅州家里辎重细软就都得运去咱们夏家就在梅州重新开始;二是我跟你们爹过去你们兄弟留在这里打理庄子咱们夏家庄还是临安的夏家庄只是庄主却是你们了。” 夏琝自也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悄悄看夏铮一眼道:“就算……就算举家都搬去梅州也没那么容易可这圣旨却催促爹这几日就要上路了那……那第一条路不就行不通了?” 一边夏琛却忽道:“我陪着爹去待那里安顿好了我再回来接娘和大哥过去好了。” “梅州你又不认识。”夏琝便道。 “总不能让爹一个人上路啊!”夏琛脸也涨得红起来。“庄里人多梅州却没熟人!” “君方。”陈容容看着夏琝道“娘晓得你不想去梅州是么?” 夏琝哑然不语。 “你不愿吃那般苦是么?”陈容容的口气有些紧逼起来。 “娘不是我不……谁又愿意?我们在这里好好的忽然发生这样的事。——定又是那个朱雀他是不是又跟皇上说了些什么就像上次似的。要不……我们设法拖上一拖?我再去一趟青龙谷把拓跋表哥找来帮忙或许也跟上次一样过两天就没事了!” “除了靠运气、靠别人你还会什么?”陈容容恨道。“君方我们不说此事有没有转寰的余地只说现今情形——君超想跟着我们去梅州你呢?你是决意要留下来了?” “容容不用问他了。”夏铮似乎忽然很是倦怠。“反正我们原本也没打算带他去的。” 夏琝自是不想去可听夏铮此言却又心里不爽快道:“爹原本就打算只带君超过去?” “也没打算带君超去你们兄弟两个都留在这里吧那般山高路远似你们从没出过远门的还是罢了。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君方你往后要收敛些性子爹不在你不能事事再由着自己万一惹出事情来反要你弟弟替你收拾也未必能那般万全。” 夏琝还未明白他话中之意只看了夏琛一眼道:“爹您就放心我自然不会惹事的。” 夏铮叹了口气道:“爹的话你可都听?” “我都听。” “好。”夏铮咬了咬牙道:“我和你娘离开之后这夏家庄我便交给君超了。他年纪小或许会被人看轻那时候你要帮着他些。” 夏琝才真正吃了一惊“……什么?”连一边夏琛也是呆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听爹的话么?”夏铮还是看着夏琝再问了一遍。 夏琝才像反应过来面色霍然一变道:“为什么?” “君方……”陈容容伸手欲待扶他肩却被他将手一甩面色已变向夏铮道:“从来你不管我也便罢了;你不教我武功也便罢了;可——现在这……是什么道理?” 他忽一转头看着夏琛又转回来。“这话我憋着也久了正好大家都在此便说说清楚吧!怎么君超是比我长得顺眼还是他武功比我高还是他人缘比我好?他也不是只差我一岁两岁他小我整整九岁不过是个小孩子爹你却要他接这个庄主?我便这般——这般不堪连一个小孩子都比不上?” 夏铮阖目叹道:“我便知道是如此。君方非是爹偏袒谁只是……唉爹或许是平日说得你少了如今分离在即也便摊开来说吧。你虽比君超大上那么多可是待人处世却终究有些自私反不如君超周全爹是想反正你一贯也散漫惯了这个担子交给你或许太辛苦不如给君超你偶尔帮帮他也就是了就不必那般累。” “哼都是借口!”夏琝喊道“什么太辛苦——就没有今日这张圣旨你也是这般想的吧?怪道你从来不教我武功了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吧!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了?何时给你丢了脸了?我夏君方是这夏家长子你一句‘不必那般累’就将庄主传给他——旁人会如何想?你要我在这临安城如何做人?” “君方!”陈容容忍不住道“何时准你这样跟爹说话!” “那你还要我怎么说话!”夏琝将那圣旨在桌上一掼“我忍了这么多年我以为爹不过是表面上待我冷淡些可原来——原来到头来——” “君方……”陈容容没办法只得道“这样吧你跟娘到里屋来我与你说件事。” “什么样事情我都不想听!既然你们那么喜欢君超跟他去说去!” 他说得气急转身撞门而出径自走了。夏琛尴尬无已只得道:“爹娘我去追大哥回来!”便也要走。陈容容反将他一拉道“别去了他性子是这样冷静一会儿便好了你现在去他迁怒到你头上。” 却听夏铮摇头道:“我便知这事情我怎样说都不好果然——早知还是一开始便听你的也就罢了。” 陈容容也摇头道:“我知你只是想再给君方一个机会可惜他……” 夏琛仍然着急道:“我先前说了我陪爹去梅州这里交给大哥就行了我可没想过接任什么庄主。” “你大哥平日里只知在外玩耍知道庄里什么事?还不如你知道得清楚!”陈容容道“先不必说了这件事我和你爹已决定了你也不必推辞这也不是什么轻松之事你小小年纪恐怕会吃力得很。” 夏琛欲言又止只是忧心。 正文 一二八 沉心之择 整个夏家庄的午后被一种沉闷的气氛笼罩着既因夏铮突然要被调离而恐慌也为他终于将庄主之位传给了夏琛而哗然。 沈凤鸣也与庄中众人一起听夏铮宣布了此事心里却另有一番难受只如被什么东西压了便要喘不过气来一般。眼见夏铮已经转去里面他忍不住跟了进去。 “夏庄主。”他喊住他。 夏铮回过头来:“哦沈公子。”面色一如往常。 “庄主……真的决定三日之后就出发去梅州?”他勉强着道。 “圣旨可不敢违抗。”夏铮轻轻一笑道“不过沈公子不必担心即使夏某不在沈公子也只管放心留在庄子里有君超在也是一样的。” 沈凤鸣心中难过却又无法尽吐。“蒙庄主高义庇凤鸣于夏家庄一直未能为庄主效什么力深感……深感愧疚。如今若有难处庄主只管明言沈凤鸣若能帮得上忙定不推辞。” 夏铮拱手道:“不敢当这段时日君超有沈公子陪他习练武艺大有长进夏某原已感激不尽怎敢再有所求只是往后只怕愈发要对这孩子疏于照顾公子既然开口那么只盼……只盼公子仍能多多指教、协助君超才好。” “我说的……并非这里!”沈凤鸣忍不住道。“夏庄主据我所知往梅州这一路福建境内乱民结党匪徒横行。这且不说庄主难道没想过这事情是有人在背后主使?这主使之人必定是不敢在京城里对庄主有任何不利千方百计地逼你离开要在途中下手。庄主纵使武功高强可也难敌暗算吧!为何又不与皇上力陈内中奸谋为何就这样让小人得了逞?” “小人?”夏铮苦笑。“我不知公子心里怀疑的是谁但向皇上如此说的是太子和庆王。公子认为皇上会听他们两人的还是听我的?” 沈凤鸣吃了一惊。他一心一意以为此事必定又是朱雀暗中唆使却不料有此一说。“太子和庆王?这……怎会是他们?”他略微思索了一下道“无论如何在弄清楚对手的目的与要用的手段之前庄主不应贸然上路。凤鸣在此地还有一些朋友的定设法替庄主打听一些情况回来!” 夏铮见他似就要这般向外走忙道:“沈公子此事不宜!上回凌夫人提起这段时日有人要对付你要你休要外出;何况进不得内城也必打听不到太子他们什么动静。这是夏某人的事公子也不必太挂心了毕竟我在江湖上也有不少朋友离了京城固然离了夏家之根本但太子岂不更是离了根本若真要对付我也未见得便要如他所愿。” 沈凤鸣摇头:“我避在此处可不是要避一生一世。庄主曾为我出过头凤鸣不过是不想做个忘恩负义之人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所害。” 他只说了这一句。因为更多的理由他没法对夏铮说。他不能告诉他他还有途径联络朱雀;也不能告诉他那所谓要对付自己的那些人不过是当初夏琝去游说太子而来的——如今既然夏家已成了太子下手的对象这层关系应该也不复存在了吧。 夏铮还待阻拦他沈凤鸣只对他微微一躬:“我自会小心。” 外面还是阴沉的淅沥沥的天沈凤鸣三步并作两步已经往依依的住处而来。他必须要问清楚——问清楚朱雀这事情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他不信会有这样的巧合也不信太子会突然要对付一个根本不犯他的夏铮。 只是庭院冷清依依不在。 他略作停留可是也知她既然不在定是在朱雀府里一时半刻也不会回来。他心情沉沉转身往城郊而走。 城东的这个小村落人并不多来往的村民也不会知道两个多月前搬来的那一个年轻人做的会是杀手的营生。 这个沈凤鸣习惯叫作“阿角”的少年从前年入黑竹会以来就一直追随着他是沈凤鸣曾在内城总舵里抄下过住处的几名好友之一。诸种事变他从未及与他们晤过一面可今日没有办法他非来求助于他们其中之一不可。 天雨村里小路上看不见什么人影不过沈凤鸣还是十分小心地瞻前顾后了许久确定没有人才依近了那屋子的窗户依照约定的暗号轻轻敲了几下。 他随后转去门边。虽然敲的是窗但依照约定听到窗子这样响却不是循声去开窗而是去开门。果然才刚转至那门已经“咿”地一声打了开来阿角见到他低低呼了一声:“沈大哥!” 久别重见原是惊喜阿角将人让进屋里已道:“沈大哥怎今日才来?一直没你的消息我们……担心得不得了前阵去打听了下似乎是听说没事可怎么也不给我们个信?” “阿角我现今身份尴尬。”沈凤鸣道“若不是有事我今日也不来的。你多受累些帮我个忙但别把我来找你的事情说出去。” 阿角只觉奇怪却也道:“沈大哥怎么说这样话有什么事要帮忙但说便是。” “你去一趟林子里不用刻意问只帮我留心今日有没有比较大的生意。一会儿便去若没有就明日下午再去一次。” ——所谓“林子里”说的是临安城外一处树林最初不过是黑竹会中有人约在那里交接过一次任务或许是因为那地方的确阴暗隐蔽被选作交接任务的地点次数多了渐渐便成了会中众人心照不宣的交换消息之地了。 阿角有些犹疑道:“有没有比较大的生意……这这旁人的生意我若不刻意问怎么知道?” “这容易。”沈凤鸣声音低着。“若是大生意自然不是一个人能做得了的大哥派下来必是先派给几名银牌然后再往下派去。虽则通知都是私下里可一旦有这种事总免不了到了那边要交头接耳的你只消看到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内里还有那么两个银牌的必就是有了。” 阿角哦了一声道:“那沈大哥现今居于何处我怎么通知你?” 沈凤鸣正待说话忽然门上却被敲了两敲显然也是种暗号。 阿角眉间一紧道:“怎偏今日——有任务来。沈大哥先避一避应是很快就好。” 沈凤鸣点头向里间转入。阿角去开了门果然外面的人不过是看明他身份便递进一张纸条随即离去。听得关了门沈凤鸣悄然出了来道:“又有事情要做?” 阿角点点头道:“不晓得这回又是什么人要遭殃。”便打开那纸条去看一看之下面色却是一变。 沈凤鸣注意到他面色之变道:“怎么?是什么人?” 阿角却犹豫了下道:“我……我不知道是否能说。就算是沈大哥也……” 沈凤鸣也是一默。一贯都是他教这些少年们循守规矩任务的详情原是不该对外人说。他沈凤鸣如今的身份从官面上来讲也的确是个外人了阿角不得告诉自己他自也无话可说。 可阿角的表情却分明已经说了这任务的不寻常。沈凤鸣想了一想道:“这样你别说只我问你若对了你便点头。” 阿角连忙点头分明不说出来也是难受。 沈凤鸣沉吟一下道:“是不是一个很有名的人物?” 阿角已经点头。 沈凤鸣心里已经一沉。“那就是‘大生意’了。” 阿角又点点头。 “超过五十人参与的大生意?” 阿角惊异地看着他不断点头。 沈凤鸣轻轻嗤了一声闭目转开。“想不到你也有份倒不必再费心去查了。” 阿角实在忍不住开口道:“沈大哥就不……不猜猜是谁?” 沈凤鸣没转过来只低沉道:“是不是夏铮?” “你怎知道?”阿角讶然无比已经忘了点头脱口而出了。 沈凤鸣轻轻哼了一声心内却已极苦。他怎能不知——他原就是因怀疑此事而来的。让阿角去调查是否有这件“大生意”不过是他想确定这件事究竟是不是跟朱雀有关。 若只是太子、庆王他们若想在途中暗害夏铮自有自己的人、自己的手段而应不会去动用属于朱雀势力的黑竹会。如今黑竹既动只能证明朱雀决计脱不了干系;而他动得这么快上午方下了圣旨下午这一纸杀人的命令已传至足见他早已有谋决计不是因得知此事之后才临时起意落井下石而已。 ——朱雀啊朱雀我曾那般希望我是误解了你可你果真心胸狭窄到这个地步夏铮已与你秋毫无犯只不过因为他是君黎的父亲你便要杀他? 阿角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见他双手紧紧握拳表情忽然悲愤不觉道:“沈大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凤鸣方回看向他摇了摇头。忠于自己的任务——这也是他们杀手的规矩他纵然不希望朱雀得逞可是此刻也无法开口让阿角放弃这个任务何况仅仅他一个人放弃有什么用?这样的“大生意”动用到的可能有数十乃至上百人阿角在其中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吧! “你……千万记得不要与任何人说起与我见过面只当我今日没来过就好。”他涩涩地道。“只是……千万小心保重。因为你在执行这次任务的时候可能会遇见我。” 正文 一二九 沉心之择(二) “遇见你……?”阿角不甚理解可是沈凤鸣已经不愿多说。他只能追上前去道:“沈大哥那你也千万保重。” 沈凤鸣已经掉头走了。我保重?我为了一己之私、一时意气与朱雀暗中往来了这么久“保重”得够了吧!原以为只不过是为他打探消息不至于真成了他的爪牙可为他做的那些事都招致了一些什么后果?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吗?我还要后悔多少次? 他抑住心中起伏低着头也不擎伞就这样淋着雨往回走。那时以为就算有一日要与朱雀断绝合作也必是因为旁的缘故却不料偏偏是为这非亲非故的夏铮。或许因为多少觉得夏铮是个好人或许因为与夏琛也已经成了朋友他想若我不知来龙去脉便罢既然知道了我——便没法放任不管。 他深深吸了一口雨浊忽然又想我是知道了这一切可那个道士呢?他倒是安然自在却不知自己背后已经闹得天翻地覆。若将朱雀与夏铮放在他面前他如今会帮谁?说不定还真是帮他这所谓的“师父”朱雀。他不知夏铮是他父亲也不知朱雀已使了这样阴谋。那一切因他而起可他…… 他叹了口气。若此刻君黎在自己面前他还真的不知该不该将这样一个残酷的真相告诉他。 ----------------- 即便没有沈凤鸣在这个傍晚君黎却至少也听说夏铮要被调离临安了。 他愣愣一个人坐在廊上看了半晌中庭的雨。虽然与这个人不过见了那么几面可一直总隐约有一种心意上的相通尤其在重新得他相赠那个剑穗之后种种因夏琝而起的怀疑和不信任便又消退下去。这与其说是什么好感不如说是种朦朦胧胧的信任就好像那剑穗便是一种相互倚赖的信物而什么言语都不必有。 而今他要远行了吗?早晨心血来潮地去垂拱殿外想来也算是适时得以在他离开前最后多见那一眼。 ——据说是“升调”。君黎不谙那般明争暗斗只料想既然是“升”便不是坏事。可即使再不谙那一切总也知道这是要人背井离乡从直觉来说不似寻常。他虽然有些莫名的惴惴不安可又能怎样?只能说服自己一切心烦其实都不过天气作祟。 忽然斜面人影一闪是娄千杉正从房里出来瞥见君黎独个在此眉眼一动轻飘飘转过了弯靠近笑道:“君黎道长怎么一个人在此闷闷不乐?” 君黎历来不喜多理睬她面色平淡并不答话。 娄千杉反更往前凑了一凑轻笑:“我晓得了是怪我总霸占了秋师姐你不高兴了对不对?可是也用不着生气嘛我是女孩子难道还会把她抢走了不成?你若一个人闷尽管来和我们一起说说话我又不会推你出去。” 君黎冷淡道:“我一个人在此挺好娄姑娘身体弱多休息为佳不要在这里被雨扫着了。” 娄千杉还待说什么一股压迫感忽然隔空而至逼得她话语硬生生吞回两人一起抬头却是朱雀正来了中庭面色带着些凛然就这样逼视着娄千杉。 娄千杉心里怕了一怕下意识站正:“朱……朱大人。” 君黎也不得不站起来欠一欠身:“师父。” 朱雀眼角扫了扫他只向娄千杉道:“你过来。”便转身先去了书房。娄千杉果然只能低头跟去。君黎倒是松一口气心中庆幸。 娄千杉不无惴惴。果然进了书房朱雀回身已冷冷道:“我告诉过你不要接近君黎你只当耳旁风?” 娄千杉眼珠微微转动勉强换出一副巧笑:“千杉决计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君黎道长一贯太过淡漠不快了想逗他开心这——也不行?” 朱雀似乎无心说笑只沉沉道:“再让我看见一次我送你回张弓长手里。” 娄千杉听他语气严峻知他决计做得出来只得收了笑垂首应了心下却奇。明明自己一直与秋葵那般亲近朱雀却也不管怎么独独怕自己去接近君黎?话说回来先前他还曾令君黎给自己疗伤似乎也并没有似今日这般谨慎。他在怕什么? 朱雀听她应了凛意才敛去些道:“今日夏铮的事情你也晓得了吧?” 娄千杉点点头:“听说了想来不几日他便不得不启程去梅州。千杉先恭喜朱大人这次计谋成功。” 朱雀只是漠然应了道:“你后日再跑一趟摩失那里传个消息给他。” “这次要告诉他什么事?” “就说你发现——我已经调派了黑竹会大量人手要在途中截杀夏铮。” 娄千杉轻轻咦了一声。“这次又是什么目的?” 朱雀轻轻哼了一声。“算是为了你。” 娄千杉惊讶:“我不懂。” “黑竹会的事是张弓长在安排他既然与谢峰德是一路便算你不去说摩失也会知道倒不如你去了更可取信于太子。” 娄千杉反而抽了口冷气:“意思是截杀夏铮是真有其事?” “自然是真的。” “可这——先前刚让他们相信夏铮是与朱大人共谋如今却又要杀他?” 朱雀冷笑。“反正等夏铮上路那便是箭已离弦无可更改。便是要让太子知道他这一次错了——我朱雀和夏铮可没半点共谋。” 娄千杉仍是不解道:“可既然箭已离弦也就不必一定要杀他了啊?” “往后我与太子还要共处夏铮不死岂非等于心结还是不解。” “但——就算不动用黑竹会太子的人大概也会在途中安排些什么总之不会让夏铮好过的大人何必……” “就怕他那些人还动不得夏铮!”朱雀口气忽然透出阴狠来打断了她。“你以为夏铮是好对付的脚色?便算是你们黑竹的马嘶凤鸣都还在也未见能轻易拿下了他太子那里略能当一些的也不过一个葛川一个摩失但这两人不可能同时离京他最多不过派出其中一人。” 娄千杉听他说得决绝才道:“好既然朱大人如此交待千杉自当照办。” 朱雀才“嗯”了一声照例加上了一句:“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娄千杉也照例点点头这一瞬间她看见朱雀眼睛里亮腾腾跃着光。那竟是种让她恐惧到发寒的光亮让她隐隐觉得朱雀竟好像隐瞒了什么。他是真的恨夏铮——他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缘由掩埋在他所有那些莫须有的言语与举动之下令他非要置夏铮于死地不可。 在退出书房的一瞬她忽然有种感觉觉得——他不让自己接近君黎或许更与这件事情有关。“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从来目空一切的朱雀为什么谨慎至此?他连告诉我这么一个“外人”都不怕为什么却怕别人? 廊下君黎仍然坐着。可娄千杉从另一边饶过再也不敢靠近他半分。 沈凤鸣回到夏家庄也差不多是这时候。是时已近黄昏渐暗的天色里只见庄子门口撑了一溜的伞似是有客人。他走近去只见人似乎正准备离开李曦绯站在门口送客。 “李管家是谁来了?”沈凤鸣上前道。 李曦绯看到他:“皇上给庄主的赏赐方才着人送来了庄子里。” 沈凤鸣已看到夏铮犹在前厅门口与一个高鼻深目的男子说话偷眼细看该正是摩失便低声道:“真是皇上派来的?” 李曦绯看见他目光所到解释道:“那一位摩失大人是太子府上的要人说是太子听说此事特派他随着一同来看看庄主还说——说两日后庄主上路还会派些人护送庄主至梅州叫我们只管放心。” “护送?”沈凤鸣皱眉。什么护送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否则一个寻常三品官员哪里劳动得了太子多加关心? 只见摩失与夏铮末几句话已说完离去他忙入了前院道:“夏庄主我方才打听到些事情去梅州的途中黑竹会也……” 话未说完却只见夏铮表情似极为低落空茫茫好似什么也没听着不由一停。“夏庄主?” 夏铮才反应过来挤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沈公子回来了?” 沈凤鸣见他全不似先前那般平静淡然料想是摩失带来的话必太过放肆心头愈发不忿上前两步道:“庄主不必多想无论太子是好心歹心也不管他们埋了多少杀机暗算在路上只消我沈凤鸣这条命在必不让庄主有半点闪失!” 夏铮目光中才显出诧异:“此行甚险沈公子的意思……要随我去梅州?” “不错。”沈凤鸣回看着他。“庄主于我有恩如今前路艰险我岂能便此坐视?何况对手如此猖狂圣旨方下他竟便就露出真面目来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真当庄主你是软弱好欺!” 却不料夏铮听闻此言却竟眉目都轻轻一颤就像是忍了许久而终于按捺不住流下泪来。“沈公子如此重义又要夏某心何以堪?”他言语竟哽了。“若……若君方有你的一星半点夏家庄如今……又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沈凤鸣听着这话有些不对不由道:“君方?——大公子他又怎么了?” 夏铮方抬起头来。“沈公子只道摩失是来替太子传话向我示威的么?” “难道不是?” “太子原本恐还不至于如此可——是我未防我决意将庄主之位传于君超未料君方竟径自跑了出去去了太子那里!” 正文 一三〇 沉心之择(三) “他去了太子那里?”沈凤鸣吃了一惊。“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夏铮叹道:“我为怕大家多想没提起此事根本系出太子一党的鼓动所以君方确实不明其中关系;可我亦不知他何时与太子竟也打过交道依照摩失的说法君方是心中不平就去了太子那里诉闹想要以太子的利害来逼我改变主意甚至还放言说若我不答应他便不回夏家庄!” 沈凤鸣眉头也轻轻蹙起。夏琝看来此次是真的偏执了自娄千杉那件事之后他原已不敢去与太子接头可如今为了这个庄主的位置却竟再次去投奔太子如今人落到太子手中沦为太子要挟夏家庄的筹码恐还不自知吧? “所以摩失此来——此来是想逼庄主改变主意的?” “没错。”夏铮道。“他把话说得很明君方已经答应了太子若他得到这庄主之位夏家庄日后就是太子在这临安城的膀臂。可悲他这么大一个人了竟连半点辨别是非之能都没有竟不懂得大义与小利之别竟会以己为质反来要挟自己父母却不知这样才正中了太子下怀!” 沈凤鸣只能沉默不语半晌方道:“那庄主的决定是?” “我不知。”夏铮哑着声音道。“我实是不知……” 他停顿了一下。“沈公子你若是我你又会如何?” 沈凤鸣也说不出话来。夏铮都决定不了的事情他怎能决定?若换作是他他更决定不了。 这一件事情终于也瞒不过庄里的人庄中上下因今日之事本就人心浮动一丁点儿风吹草动便极快传开不多时差不多人人都知道这继任庄主之位还有变化的可能。 但与此同时另一件事也无可避免地传开了——因为这庄里毕竟还有很多人知道夏君方根本不是夏铮的亲生子。当此情境终于有人再难将这旧事憋在心里也不知是谁先说了出来夏家庄的这个晚上愈发哗然一片。原本也有些心中为难的庄众家丁们大多心里头自然倒去了夏琛一面了。 ——总不见得夏铮要以自己这数百年的一个夏家庄去换那一个根本并非自己亲骨肉的逆子吧?在旁观者眼中这根本算不得一个值得犹豫的选择。 夏铮和陈容容也无力阻止这件昔日真相的浮出。夫妻二人本已愁苦一夜未睡清晨相顾都见对方眼窝深陷面色苍黄原本还不那么看得出已年过五十的容貌就如都一夕便老去了十岁。 他们是真的不知自己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样的孽才令这一生的子女亲缘变得如此风雨飘摇。长子离散一墙之隔却如天涯;次子离心虽欲同心却同心不得。 也就只有在这个清晨见到最小的儿子夏君超的时候两个人才稍许有些宽慰。最少最少还有他。 夏琛一进了夫妇二人的房间眼泪便止不住往下掉。这少年虽然性格脾气都还趁夏铮的心可究竟年轻志稚昨日一事已令他反应不及夜里又听闻了关于自己兄长的传闻这一夜自然也是睡不好一大早就来要问个清楚。陈容容一见他哭忍不住也垂了泪母子两个一言还未发便抱着哭了半晌。 “他们在说的那事情是真的吗?”夏琛哭着还是问出口来。“大哥的事情——是真的吗?” 陈容容抱着他:“是真的。” 夏琛哭得愈发厉害:“若爹是因这个缘故才让我继任这个庄主我不要!让大哥回来啊我陪爹去梅州陪爹和娘去梅州!” 陈容容喑哑不语。这一件事她没有多说一句话的资格。这件往事被这般翻出她这个昔日“红杏出墙”的女人必被推至风口浪尖。她知道自己只要多说任何一句必都是这庄子上下的把柄。 她只能回过头望着夏铮。 夏铮已经走上前来。“君超不要哭了。”他虽然这般说着却也强忍着眼泪。“爹已经决定了这件事无可更改。” “亦丰?”陈容容看着他似乎是想确定他的答案。 “我想了一晚上如今已决定了。”夏铮沙哑地道。“若没有他昨日擅自跑去太子那里的事情我或许反更痛苦犹豫可如今……我想明白了。一次次希望他能懂事起来、改掉那些任性的毛病结果又是如何?他是愈来愈不懂事愈来愈担当不起这个家了。我若让他来管这个庄子无异于亲手毁去夏家庄。君超并非因为你大哥不是我亲生的孩子我才放弃了他而是我——我不想让堂堂夏家庄反成为了旁人的走狗——是谁的都不行不是太子也必不是其他人。我知我们走之后要你一个人抵挡这一切千难万难可是爹相信你你定不会叫爹失望的。” “可大哥怎么办?”夏琛依旧泣道“大哥不是还在太子那里吗?真的不让他回来了?太子不会将他怎样吧?” “我人都走了太子加害他有什么意义?最多便让他就此追随太子去吧。反正他若不回来最多他一个人成了太子的人;他若现在回来我们一家都会成为太子的人——我却不希望夏家再附庸于谁了。你大哥本有官职在身你却没有你做这庄主那内城之中的任何人都没借口来寻你的麻烦。” 他停了一下又道:“你拓跋表哥以往常跟我说伴君如伴虎有些事不是自己小心就够。我也知他说得没错所以也在一直寻机会远离内城慢慢从那乌烟瘴气之地抽身可惜终于也未来得及但你应可以做到了。若有人想来对你加官封爵拉拢于你你想必知晓应当拒绝的吧?” 夏琛一边点头一边道:“那这次事情不通知拓跋表哥吗?” “你拓跋表哥……毕竟不是我们自己人何况他来了我便能不去梅州?”夏铮苦笑。“不过明日也派人送个信给他吧毕竟梅州地远我顾不到你徽州还近些若他愿意对你略加照拂也算好事只是你却不要样样都想着依靠于他。” 夏琛虽然应了却显然心事重重在想旁的事隔了一会儿又落泪:“大哥他……他自己却还不知这身世吧可想必……迟早也瞒他不住。那时他心里必比我们难受百倍爹我不知那时如何面对他我……我真的有点慌。” “慌什么。”夏铮只道。“在这个家里最该问心无愧的人就是你。爹往日是怎样教你的?一些小小的难受就抵不住如何行得正直?记得从今日起你就是负担起一整个家的人了做事万万不能但凭一己情绪私心要考虑周全。 夏琛只好擦泪道:“我知道了。” ------------------------------------- 直到第三日的拂晓夏琝也并没有等来期待中的消息取而代之的是夏铮启程离京的报信。 雨一直在下着从那天开始就未停过。太子府这间陈设豪华却又孤冷至极的房间原给了他最大的期冀却终于成就了他一生最深的绝望。 就在三天前他想象着将来要受的那般眼光那连自己弟弟都要爬在了自己头上的日子——那是他根本难忍的连这样想想都无比恐慌;可在三日后他的期待已降至谷底只盼着自己的父亲能来问一声自己的情形哪怕是要自己跟去梅州那样的苦地也好——可就连这低入泥土的期待都没有实现。 父亲没有来。非但没来他还听说了夏琛已在众人瞩目之下接任了庄主。 他的孤注一掷败了。他望着这乌云密布的天真正知道他一无所有了。——他或许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 摩失在这个时候适时地进了他房间咳了一声道:“夏公子看来……令尊大人真的有点不近人情就连我这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 夏琝咬紧了嘴唇一语不发。 “公子觉得令尊大人为何要对公子如此苛刻呢?” 见夏琝仍是不说话摩失叹了一口上前道:“公子不消难过了夏大人看不上你太子爷可是很器重公子的方才还对我说若公子愿意便留在这府中太子将来还大有借重之处。” 夏琝才勉勉强强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可……可那张弓长他须放我不过吧?” 摩失笑道:“夏公子以为贵夏家庄的地位比起太子来如何?” “自然比不上太子的。” “公子躲在夏家庄里张弓长便未能将你如何缘何认为太子府反而庇护公子不得?” 夏琝也觉无可辩驳可毕竟一贯想着夏家庄是自己家在太子府就未免有些底气不足。但在此刻一想那所谓自己家原来早已回不得他忽然浑身都发起抖来就如恍然梦醒恨怕到无以复加。 “是是我为什么一心要念着那个根本不要我的夏家庄……”他喃喃道。“管他去梅州还是在临安管他是升职还是贬官与我有什么关系……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猛然向摩失一拜道:“恳请摩失大人回禀太子我夏君方前日来此太子府上投效之心已诚。如今得太子不弃但凡有任何差遣君方定万死不辞!” 摩失笑着将他拉起道:“夏公子太客气了。往后我们一起效忠太子可不分彼此了。” 夏琝心情才好些点头万般谢了。 正文 一三一 铤而走险 等了三天也未有结果的人不止夏琝一个沈凤鸣也直到随着夏铮出发仍然没有等到唯一可接头的依依出现在城中。他是真的想当面对朱雀明明白白说一句“我不干了”来作个了结却终于没有机会最后也只能将所有的愤郁与质问变成又一封无力的信留在了依依的住所待她见后转交。 内城光景却又不同。夏铮离京朱雀心情变得大好那是这段日子以来少有的好原本今日依依要回去的他也叫她留至晚饭之后甚至还派人将久未顾得上打交道的程平请来要在府中设宴。 大概只有娄千杉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高兴她的心情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朱雀不知不觉间似乎愈发倚重自己了忧却源于那一丁点儿对夏铮夫妇的感念。 她与他们甚至没说过什么话却心里清楚若不是他们自己大概也早就死在了那日的暴行之后。可是这一丁点儿感念也只能那样埋在心里因为在这朱雀府中没有人能够诉说。 朱雀难得设宴除了君黎所有人都喝了酒就连一贯自持的秋葵也不知不觉有了酒意。好不容易席散天色已晚依依被朱雀一手拖着进了房去想来今夜要留宿了唯一清醒着的君黎只得将秋葵和娄千杉送回了屋里随即又送程平。 程平倒喝得不多风一吹便清醒了。两人行了一段他忽开口道:“对了君黎道长我今天听说件事情。” “什么事情?” “听说夏大人这次一走庄主的位子没给夏大公子反给了小公子夏大公子一怒之下好像来找太子告状了。” “哦是么?”君黎道“那是夏家庄的家务事吧太子能管得着?” “不晓得想来是管不着所以最后还是小公子接任了庄主奇怪的倒是今日夏大人启程太子却派了些手下随行说是要护送夏大人。” 君黎微微皱眉。“这倒是怪怪的。你听谁说的?” “恭王早上来重华宫我听他跟我爷爷说的。” “知不知道太子派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别的不知但好像……‘青云手’葛川在其中。不知朱大人可知情我原想今日跟他说起可方才席上大家都喝得高兴一时就忘了。道长回头告诉朱大人一声吧。” 君黎听到葛川的名字想至那日他欲有暗害沈凤鸣之心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夏铮庇护了沈凤鸣这些人无论如何不会是来为他出力的。当下只道:“好我明日与我师父说。” 他挎剑独自回到府里雨后天晴地面的积水映得满院皆是月光。宴席已收拾了府中安宁君黎心里却愈发无法宁静起来握紧那一柄“逐血剑”似要把一切来龙去脉理出个头绪来。 忽然里面门一响他抬头正是朱雀书房的方向那悄悄走出的人不是娄千杉是谁?君黎心头已经奇怪:朱雀不是早睡了?娄千杉怎敢自己进了朱雀书房? 他便一闪身绕过了娄千杉的来路向里隐隐看见书房里还有光亮越发生疑小心翼翼往里走去忽然一惊。 书房里的人闻声已回过身来正是他以为早便就寝的朱雀。 “师父……?”他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没人。” 朱雀看着他。“回来了?” “是。方才见到娄千杉从这里出来还道她有什么鬼祟之举既是师父知道的那便罢了。”君黎说着便要告退一转念想到程平之语便又道:“对了方才平公子说……” 话语未完忽然忆起前两日自己坐在廊下时朱雀便曾叫娄千杉进过书房那时只道是朱雀警她休来骚扰自己心里还感激他;可既然这两日娄千杉的确对自己敬而远之了又有什么理由还要与她这般神秘地说些什么?他——明明与依依进了房间若没要紧事何必又特地出来?秋葵是有些醉了自己也外出了他——怎像是要避人耳目? 如此一想他便不觉缄了口朱雀已经追问:“平儿说什么?” “哦他说……说今天多谢师父款待他喝得多了点没顾得上说这话。” 朱雀哂笑。“他倒也晓得客气了。” 君黎还是有些狐疑目光微转道:“依依姑娘睡了?” “我让她先回去了。” “这么晚还让她回去?”君黎惊讶。 “不行?”朱雀似乎有些不悦。 君黎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只道:“那我先回房去了师父也早些休息。” 他果然退了出来沿着走廊穿过庭院犹犹豫豫路过娄千杉房间门口总觉得该问问她可又听朱雀也正离开书房要回去就寝怕他见着只得快快走开。 他躺在自己床上翻来覆去只忆得起娄千杉方才出来时那好像心事重重的表情总觉得似乎只要随便一追问便会有些难以招架的真相要扑来。那种不祥的预感如同笼罩不去的影压得他无法透过气来。他瞪着眼睛躺了许久终于还是坐起决意去寻娄千杉。 夜已经愈发地静了幸好娄千杉的房间里灯火还未熄。他轻悄悄走近抬手小心敲了敲门。 娄千杉似乎也惊讶夜半时分竟还会有人敲门——按说除了秋葵断无别的可能。她便不疑有他将门轻轻一开便见着了君黎的面。 她呆了一下。平日里君黎是话也不与自己说一句的竟会这样来找自己——君黎也知深夜寻她有些不妥但自己从来心正不惧猜疑见了她也便低低道:“娄姑娘可方便说一两句话?我有事情想问问。” 娄千杉何等伶俐已猜知他要问自己与朱雀秘密都说些什么。若是两日之前她定必笑脸相迎用那般妩媚情态含混其词逗逗他也就罢了可如今她得朱雀那般警告不要说与他多作亲近了就算这样说两句话她都心中发慌。 “太晚了不方便。”她生硬地拒绝。君黎甚至是一愣——这态度并非他所了解的娄千杉。见她欲待关门他越发起疑抬手一挡道:“我不进来只在门口。便只想知道方才是我师父叫娄姑娘去书房的吗?” “……是。”娄千杉只得这般答。 “说了些什么?” “……君黎道长朱大人平日里与你说些什么我也没似你这般打听过缘何你却要来打听他与我说什么?” “娄姑娘若定不肯说那我倒愈发好奇了。”君黎道。“你来这里这么多日我师父似乎没与你说过几句话怎么忽然好像却有那般重要的事情要避开我们单独来说?” 娄千杉咬唇道:“你就放过我罢。回头被你师父知道我与你打交道我是要遭殃的。” “回头被秋葵知道你和我师父单独在书房说话——你觉得她又会怎么想?”君黎反问。 娄千杉不料他反过来威胁自己实是有点急了道:“我不能说也不会说的——你真想知道便自去问你师父别来问我!” 君黎见她面上神色是真的有些惧怕可也听这口气中的意思的确有那一些不可告人之事见她又要关门又以手一抵道:“那我只最后问一个问题:你们说的事情——与夏家庄这次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娄千杉面色微微一变低头:“没有。” 可那面色的微微一变君黎已然看在眼中。他手松了一松。“失礼。”转回身。 所有那些压在心头的重量在与娄千杉这番没有结果的问答之后愈发沉重。他隐约觉得自己是被隔绝在一件可怕的真相之外那要破茧而出的真实怕是他无法承受的。 娄千杉很快关上门连房里的灯都很快熄了。君黎心中烦乱到无以复加全然没有睡意握着剑一个人在府中走来走去仿佛这样便能消解那所有的困惑。 恰走到前门附近忽听门外传来些声响一名侍卫轻声呼道:“依依姑娘怎回来了?”君黎心中一凛向边上一避只听依依道:“朱大人可睡了么?”一边已经走了进来。 陪候的一边跟着一边道:“想是睡了一会儿了。姑娘这时辰过来恐怕……” 依依才站定踌躇了一下还是下了决心道:“我自去寻朱大人你们退下吧。” 众人也不敢阻拦由她去了。 君黎心头好奇。是什么样事情让依依去而复返?他稍稍跟过去一些到那第二道门外未敢再近只怕被朱雀发觉。纵然在这里他已经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静着一动都不敢动。 到底是太远里面的声息自然也就极轻纵然运起逐雪意许久也听不到一些。君黎方始有些无计忽然只听“砰”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重重拍中随后依稀是朱雀高声说了句什么——那语声似乎极怒可却也只能听得出极怒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他实在按捺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屏住呼吸隐在墙根。倒是可以听见隐约的说话声了只听朱雀犹自在拍桌怒道:“一个小小的沈凤鸣竟然也敢叛我!” 君黎心中一提。只听依依的声音弱弱地似在劝他息怒可仅凭她如何又劝得住朱雀盛怒之下已道:“他以为凭他一人能挡得了夏铮不死?要逞血性——好我让他逞!去把张弓长给我叫来我要他亲往了结!” 正文 一三二 铤而走险(二) 便是这短短三句句句皆如重锤锤得君黎心下早已一惊再惊一怒更怒。这才是真相?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淋漓真相!朱雀原来早看定了夏铮此行之死——是不是他一早便一手安排了这一切? 他惊怒到整颗心都欲失控未觉间浑身杀气竟然满溢就如无声之雷已炸瞬时涨入朱雀知觉。朱雀也是一惊杀意顿锐可那师徒之意究竟相通便一刹时他已知这门外之人是君黎无疑。 他的心忽然一沉锐意竟忽如折去三分向外便追。君黎并没有避人已现在屏风之外。 他的气好盛前所未有的盛一贯温和的眉宇此刻却锋棱一片。朱雀停步冷锐又起先他而发难:“你好大胆子谁准你在此偷听!” “哼若不是听到我还不知你卑鄙到这般地步!”君黎与他对视着愤怒之下杀意竟然不退反进。 他这身内功是朱雀所授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厉颜相向师徒二人都是“明镜诀”在身此刻相对不需出手已成草木皆兵之势依依在侧竟是连靠近的余地都无更不要说试图去阻拦。 只听君黎犹自按捺不住怒言:“原来夏大人这次的事情便是你背后作梗——他与你无冤无仇如今已然被逼离京你竟然还要暗下杀手?沈凤鸣一心为你办事不过是在此事上看不过眼你对他也要赶尽杀绝!” “没错!”朱雀听他上来语气便不同以往言语尽是伐己之意也早忿怒干脆不辩。“都是我安排的我便是要杀夏铮你待如何?” 君黎的表情犹如眉间锋棱忽裂嘴唇瞬时被自己咬破见血话语竟难继续掉头便走。朱雀大怒出手口中喝道:“留下!” 君黎被迫转身拔剑。朱雀那一掌究竟留了些情可冰冷掌力扑至也足以激得他护体之气飒然作响连那剑身都被激得微微弯曲发出铖然之声只差分毫便要侵到肌肤。 “怎么你还想去追?”朱雀冷然。“黑竹会六十名杀手已在路上加上太子派葛川带的三十人——你莫非也像沈凤鸣一般没脑子不掂量掂量自己能挡几个!” “我只不想他们因你的卑鄙送命——非去不可!” 朱雀脸一沉:“我不准你去。” 君黎剑一响:“那便先杀了我。” 朱雀面色急变。君黎说出这句话来那意思便是不死不休了。“为了区区一个夏铮竟值你这般与我作对?”他厉声道“你是忘了还是不知道夏琝当日如何想置你于死?你以为我要杀夏铮其中没有因你的缘故么!” “因我?我可没有叫你杀人!”君黎恨道“我是与他交情不深但我幼年就曾与他相识心里当他是忘年之友沈凤鸣也是我朋友你更不是不知。要我不与你作对那你现在便下令将杀手撤回!” 朱雀何曾被人这般指使怒道:“你还真敢要挟于我——不可能!我派出去的人从无撤回之理!你现在收手我放过你就当今日之事未发生过否则——” “那就来吧。”被压抑住的声音怒极反静。君黎已经抬起剑来。那剑尖这样无忌而挑衅地点在距朱雀鼻尖三尺之处连最后一丝情面也消失殆尽。 “真以为我不敢!”朱雀杀机已动催动掌力裹挟冰冷内劲压向君黎。君黎赤亮亮剑刃迎上他欲以身法之快和兵刃之利消解他的压迫。 外面的府丁侍卫太监自然早都听闻内院有变可这地方非请勿进没人敢犯只有秋葵闻讯之下才敢急急闯入。远远已见两人交换了一招随即一剑一掌再次进入相峙。 她见此情境脸色惨变只道:“君黎你疯了?快住手!” 她清楚地记得数个月前就是在这个地方君黎只在朱雀面前出了半招就已几乎命丧。她还不知这次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可是那同样的以一剑之孤要挑战朱雀之态却真的一般无二。那次是为了她今日呢? 可是那二人谁也没有看她谁也没有回答她。忽然间才听君黎咳嗽了一声那强忍的一口浊血还是自嘴角溢了出来显然仅是一招之下已然受伤。 便在秋葵心头猛跳之时只听避在一边的依依也轻轻“呀”了一声。没有别的声音只是她抬头正看见朱雀的袍子自腋下至肩上竟倒着裂开了一道口子。 君黎的剑尖没有血迹。只是割破了肩上一点袍子与受了内伤相比差得何其之远可偏是这袍袖的轻损才最讽刺。朱雀周身涌动的杀意似乎静去了那么一瞬随后狠狠炽烈起来炽烈到秋葵和依依都连退了两步才能呼吸。 他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连空气都在颤动。“养虎贻患果然是养虎贻患!留你在身边如今你竟然用这一招——用这一招要与我性命相拼!沈凤鸣叛我如今你也要叛我!” 话语里居然有悲愤。君黎并非听不出来只是杀意还是这样燃着没有更烈也没有退缩。 “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若不性命相拼没有半分机会。” “爹君黎——你们究竟……出什么事了?”秋葵委实难以相信适才晚宴间还互相谈笑着的两人竟至如此担心朱雀更要出手咬一咬牙提气掠至君黎身前。“君黎不会是爹的对手——你们——这便罢手吧!” “罢手?哼女儿告诉你这小子想走——他想便此丢下你就走——你说我要不要拦他?” 秋葵吃了一惊。“你要走?”她不及回头已问。 “我只问你”君黎言语简单“你信我还是信他?” “我……”秋葵抬眼看了下朱雀又垂开咬了咬牙。“信你。” 朱雀闻言面容微一抽搐就如被什么刺到了生疼。 “好。”君黎已道“既然信我便信我不会丢下你不顾——今日我要走是为了一个非走不可的理由——就如当初我非来这里救你不可一样重要只是恐无法带你同行但你多等我一段时日我定回来带你一起离开。” 秋葵还未说话朱雀已抬手。“自说自话!你自己都未必走得出这府第竟还想着来日带人离开!”说话间左手便要将秋葵先拉至自己身侧。 秋葵下意识轻吟一声袖间利弦激射而出便往朱雀手腕袭到。眼前倏忽一闪君黎动作竟快得多已经抢在她之前横剑先往朱雀掌上一挡。 朱雀手掌变抓为展掌心内力一吐君黎来得仓猝手腕受力剑顿时脱手向下而落。朱雀冷笑。那明镜诀本身不过内功心法并无固定招式承载君黎的招式一贯皆在剑上如今离了剑就算要拼命怕也拼不出来了。 可两人如今相距已近杀意相撞便如针锋相对只叫秋葵头脑如受重压好似无数奇怪噪音自耳朵传入脑中搅得头如要裂开般地痛连神智都像要被这样生生挤出来。她只能退至一边君黎已经觉出身后一轻打起了精神来欲待设法拾剑朱雀岂能给他这个空隙便在他脚尖堪堪要触到剑忽然那剑只如被大力所制就此擦地移出丈许已在手足所不能及。 抬头朱雀后招已至那掌力正是“潮涌”之力竟已不容情。这与数月前又何其相似纵然功力大进朱雀那一掌必也是他所不能挡可他又不能不挡;可如今的他已无惧色纵是冰川崩塌般的巨力他也便这样伸掌迎上。 秋葵和依依都连叫都不敢叫喊一声只惊到这样捂住了嘴。双掌相交两人内力顿时已如海河交汇。朱雀行有余力君黎却一始便已勉强——只觉那一股大力涌来要将自己全身都鼓破还不够更将他周身骨节压得咯咯作响好似一间硬挺挺木屋要立住那澎湃无伦的狂雨大风。 朱雀见他瞬时面色已白稳住内力恶狠狠如居高临下:“再问你一次你还要不要追去?” 君黎只用足了力气回以同样恶狠狠的两个字:“要去!” 朱雀大怒手上加两分力逼得君黎一双足往这内院青石地中陷去两三寸。他犹自不死心再问一遍:“还要追去么!” 君黎已经抵敌不住“扑”地再被逼出口血来可便是这般仍是用尽力气说那两个字:“要去!” 朱雀犹可加力但也清楚如今君黎已是极限再加一分他脏腑必受无可逆回之重创此刻这样看着他虽目眦欲裂可竟犹豫难决杀意与杀意交迭着那原足够吞没对手的力量竟只是这样停滞住了。 ——他是他唯一的弟子。他无法亲手断绝这一切。 【插话:刚从公司年会回来从五等奖到特等奖整整一桌一个人都没中到好低落……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求安慰……】 正文 一三三 睥睨之傲(二折完) 这一番压到极限的力量正像那日早晨试悟“潮涌”时那无止而剧烈地落在头顶的滂沱大雨。君黎浑身绷紧一心要搏出那“潮涌”意来与他相抗却被压到无隙可发在这当儿忽然觉出朱雀似乎心神微分他怎敢轻易放过忙趁机暗暗将体内真力依五行之法运动将弱处暂藏而强处激出欲待扳回少许可究竟轻重不知一霎时与朱雀那同源之气忽如高下交替圣浊交融好似体内什么门被打开蓄谋已久的所有劲力已经自臂自掌自目自口——自所有可威胁到对方之处前所未有地爆发出来——他听见自己嘶吼出一声如同忽然体悟到那种潮与潮相撞的两败俱伤——虽然只是一瞬却足够他这一生都记得。 朱雀身体一震两人粘滞的双掌终于分开他竟往后退了一步。君黎退得更多一连是七八步几乎立足不稳。所有的杀气忽然都消弭了只留下最虚弱的自己痛到浑身骨骼都如欲碎。 “‘潮涌’……”朱雀冷冷笑着。“‘潮涌’……君黎我一直那般希望你能领悟这一诀可却从未希望是在这般情境!” 他笑得绝望竟不像是在笑。君黎也是愣了一下——朱雀那样的杀意怎么到最后也这样消失不见了?他……在自己以为他会再加力的时候像是……根本没有这么做? 他一时间无法面对朱雀这样落寞的表情。若对方以强力逼他他自然死都不肯松口可这般语气令他竟也觉出丝歉疚——无关夏铮或沈凤鸣那只是他君黎一个人欠他朱雀的。 可现在岂能犹豫他还是咬一咬牙。“哼——你拦不得我我便走了!”说着疾走两步拾起那剑来——那朱雀赠予他的剑。 朱雀看着他没有动。他已知道他去意之决——如果他不是这样一个君黎当初他又怎会起意收他为徒?他时时处处地避着不让他知道这件事不就是因为他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说我卑鄙”他像是终于疲惫只是清冷冷地说“好君黎我卑鄙到底纵然是你去六十个杀手我也不会撤回一个张弓长我也一样还会派去——他们可不是我不会手下留情——真觉得能保得了夏铮活命的话你便去试试看看自己这一条性命能挡得下多少!” 君黎没有理睬只顾自向外走。反是秋葵按捺不住喊了一声:“君黎!” 君黎才在院口站住了一下。“我定回来。”没有回头只是四个字语声低低。 或许这是对秋葵的保证;或许这其实是对朱雀的回答。 月光低徊。那低语终究随着这离去的人没入了这黑夜再也听不见。只有昏风呜咽落在每个人耳中激起各自心里不同的回声。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够告诉朱雀他其实也会记得他的手下留情一如记住他的卑鄙。 ---------------------- 李曦绯没料到这么晚还有客人上门。这是夏铮夫妇离开后的第一个晚上他终究有些慨叹不安久久难眠。少庄主夏琛也是一般无眠出得门来一老一少在院中说着话藉过长夜。听到前面传来声响两人一对视。“我去看看。”李曦绯站起来起身先去了。 守夜家丁正匆匆来禀。“李副管门外一位道长来访说有要紧事求见少庄主。” 道长?李曦绯心里莫名噔了一下。自二十多年前始这个家和道士似乎就脱不了干系那时他来夏家庄不久还只是庄里一名小厮可那个叫逢云的老道数次来庄与夏铮、陈容容打交道的始末仍历历在目他清楚地记得每逢变故那道士就会出现。如今又是夏家正历变故不会又是他? “是位七八十岁的老道长么?”李曦绯已道。 “倒不是。”家丁回道“年纪倒轻记得是大内朱大人府里的月前我见随朱大人来过一次。” 李曦绯步子一停轻轻哦了一声。君黎随朱雀来带走娄千杉那日只在前院未再进他没太在意也便没细看清。当下暗道自己多想点一点头示意即去处理。 心里却也好奇朱雀的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隐隐觉得总与庄里之变有关。他快步走去门口乍一见那门外的人李曦绯却吓了一跳。 撇开所有其他的不谈那一瞬间的感觉——怎么好像自己三十年前初来这夏家庄时看见的夏铮?怎么好像此刻这道门站在门里的是他站在门外的才是自己? 他忽然有种好慌的感觉定一定神才忙道:“道长久等。在下李曦绯是此处副总管不知道长如何称呼?我们少庄主已休息了道长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李副管。”门外的道人欠身的动作和说话一样显得有些滞涩像是有伤在身。“贫道君黎与夏大人有数面之交听说今日一早夏大人已经启程前去梅州但如今有急事要追赶上他却不知他走的哪一条路途只能……” 他说话间咳了一声才又道:“只能来此相询不知李副管可知晓?” 李曦绯狐疑。“恕在下失礼君黎道长有什么样急事可方便见告?” 君黎犹豫一下实不愿将那般真相告知引他慌恐只道:“是有件重要的东西要交与他……李副管此事非同小可请你请你务必告知!” 若面前的是旁人李曦绯自然不会相信这般空穴来风之语可面前这年轻人适才给自己那错觉何其强烈要拒绝竟是说不出口。 他还是不无警觉道:“若我所知不错道长如今在大内朱大人府上效力敢问今日之事是否受他之托?” “与他没有关系。”君黎道。“此事十万火急李副管……” 他说着一时急气攻心不觉又连连咳嗽好几声。李曦绯也是识武之人已经听出他声息间暗伤浮动并非掩饰作伪。 正自犹豫忽然后面夏琛声音道:“李副管是什么事?”想来等了一会儿未见李曦绯回来也便干脆自来。 李曦绯忙回身行礼道:“少庄主他是……” 君黎亦是头一次见到夏琛不过即使不是李曦绯那一声称谓他也一目已猜知他身份抢先致礼道:“夏少庄主贫道君黎深夜前来打搅只为打听夏大人启程前往梅州行的是哪一条路径我有急事要……” “我爹他们行的水路。”夏琛已经开口快得李曦绯都来不及阻止“道长若要追赶的话行陆路快些说不定还能赶在他们头里。他们沿浙江往西南途中还要停一两处地方大约明日一早才到衢州。” 君黎大喜道:“多谢少庄主告知。”躬身一谢便待要走。 “等一等!”夏琛忙叫住他随即向李曦绯道“庄里现在有没有听话一点的好马挑一匹送给君黎道长吧。” 李曦绯委实惊讶也不好反对只依言去了。夏琛才又转向君黎笑了一笑道:“道长稍待一下。” 他也回身走开。少顷李曦绯已令人备马而来隔一会儿夏琛也出了来将一个小小包袱放在鞍上道:“道长出城还有路上或许用得到。” 君黎惊讶于夏琛友善如此不过此刻也顾不上客气推脱只是道了声谢就此上马而去。待关了门李曦绯才道:“少庄主怎么……便如此轻信于他?他毕竟是朱雀那里的人与庄主从来不算和睦万一……” “李副管没看见他剑上悬的那穗吗?”夏琛反问。 李曦绯微微一怔好像才恍惚忆起却又道:“但他自己也说与庄主不过数面之交纵然有剑穗为证……” “爹平日剑不离身那一个剑穗也从不离那剑可前两月有一日剑穗却不见了我那时大为吃惊就去问他怎么回事爹只答了句‘是送给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了’。如今见了剑穗在他身上还需要多解释什么吗?” 李曦绯怔然不语。总觉得自己家这个少庄主还是稍嫌简单轻信了些却又不知为何无法对他这番话反驳出来。 ------------------------------ 弯月在天骏马飞驰。 那一个小小包袱里有些内外伤药少许银两少许干粮一袋水还有一个夜间出城的令牌。并无他物了。 这个新庄主或许年少或许简单却知道有一些东西能帮他最快地追上他要找的人。这样一些东西让原本极度紧张急迫的君黎平静下来了一点那般低落而冷清的心情竟尔有些回暖。 他先前还有些担心夏铮的小儿子会否也像夏琝一样夹缠不清事实证明这样的猜想有些多余。他振奋了一下精神收敛起所有的悲观沿着小道向西南而奔。 六十名已经启程的杀手不知已到了何处?依照杀手的秉性他们必是要赶在前面先行埋伏的——却不知这长长一路哪里是他们要伏击的地点?若往好里想不入福建境便还算天子脚下在这里便动手未免有些太放肆回过头来被天子所知怕也不好推给山匪水盗所以…… 君黎咬咬唇迫自己相信现在的夏铮定还平安无事。 ——前路是怎样一种暗淡中透着光亮的景?他策马奔着迷目看着。以往想过那么多次终有一天离开那个临安城的自由的欣喜完全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只是那种“非如此不可”的决意。 无端端地他想起了朱雀曾经说过“你只是缺少了一点睥睨天下的自傲”。他竟无声而笑。现在的我或许也远称不上睥睨天下的可我竟然也有了那么一点点自傲能抬得起这种选择的决意压在自己肩上的份量。我走过那么多次黑夜只有这一次我真正知道我要做些什么也真正相信我必能做些什么。 “就且试试看我这条性命能够挡住几个吧……”他在心里喃喃地说着如同重复着朱雀最后的断语。 【二折完】 正文 一三四 四省通衢(三折始) 衢州一地位于浙江上游是这两浙路东西交界之地历来称得上是水路要冲。“四省通衢”这大概也便是“衢州”这名字的来历了。 天气转暖各大码头边都是忙碌的人影也只有东北面的“青龙渡”人略少。这是朝廷官员过路或是上任专用闲杂客商自然不会在此停靠也便没有那许多船工伙计。但离渡口不远的“才子茶坊”生意却还是极旺毕竟这附近是繁华之地衢州也算是个大地方历年出过的进士数目比之都城临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整个地方也便文雅风流起来就连个茶坊也起名叫“才子”由得一群“才子”们互相来往。 楼上靠窗的几个位子往往是最抢手的江面一览无余惬意得很。不过最好的那个位置今日却坐着一个不相干的青年。说他不相干不止因为他并非本地这些熟客才子中的一个更因为他一身打扮分明是个道士在这个地方很显突兀。 青年道士好像精神有点不济趴在桌上看起来是在打盹。几个结伴来的熟客心里有点不爽快却也不好说什么谁叫自己来得不如他早呢?悄悄问了掌柜才听说他是今日一开门便来了。——“他说是在等人。” “喂道士睡成这样人来了你也不知啊?”一个“才子”性子急不等旁人反应过来已经走了过去。“反正你也是睡觉要不挪个位子吧?”他已经伸手去推这道士。 道士被他一推自然醒了一抬头那推搡的才见他的袖下原来还枕着一柄剑心头顿时忐忑幸好道士好像并不生气只道:“挪哪里?” 众人见他如此也不好太过便指了略偏的一个座位道:“那里可好?” 道士看了看。那位子靠近角落虽是偏了些却也不算离窗边太远便起身过去坐了侧一侧头还是可以望得见青龙渡。 他便侧着头以手支着又闭目打起盹来。 楼上原本安静可这几个客人一来却热闹起来只听他们谈天说地无所不及。过了一会儿忽然楼梯口又上来三个人。说话的众人一静。这又是三个陌生面孔只见其中之一目光向窗边一掠显然也是想要这里的位子却当然是没有只能对视了眼窃窃低语了几句转身下了楼去。 可那一边明明背朝这面的道士却睁开了眼睛来。 他昨夜从临安出发一路顺着江边快马而来没错过一个可能的渡口才在卯时追上了他要找的那一只船。那是只大船行得很平稳他就在心里松了口气在陆上若即若离地跟着。 船果然是今日早上要到衢州这之后要往南恐怕要暂弃水路改行陆路所以无论如何这一船人也必会在这青龙渡靠岸的。不多时天色已经快亮靠近衢州江面变窄两岸更少了遮挡他不得已先行了一步来此渡口附近略作休息。反正他隐藏不住身形的地方那些宵小应该一样隐藏不住。 一路走来都没有发现过一个“宵小”他确信他们该是赶在了前面。可适才那三个脚步声——却是会家子无疑加上那一句可疑的低语“这里人多我们就去青龙渡上等”——令他睁开眼睛来。 却也只犹豫了一下眼睛还是闭上了。纵然你们去青龙渡上船却没到能做什么? 那船到得比原先计划的略晚了一些。辰时过了才有一名才子忽然立起指着江上道:“看那里!” 几人都挤去窗口瞧。青龙渡边正靠过来一艘船比起旁边经过的小舟这装了数十人马的船已算是让人避而远之的大谁都认得出来这是官家旗号。 一人道:“难得哟不晓得这回派了谁来咱们衢州。” “也说不定只是路过。” 忽然有人想起那偏要在此“等人”的道士微微有些联想回头去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不见了。 “咦!”他叫起来。“那道士呢?” ---------------------- 道士当然是去渡头了。 大船靠岸渡头上忙碌起来闲杂人等也开始在其中浑水摸鱼。唯一让他无法安然混入其中的是他那一身道袍。好在有船坞掩蔽他立在西面影里暗然无声。 码头上有早便得到消息的当地官员恭敬在此候守余人听了宣读才知来的是京里御前的夏铮夏大人如今官至三品要经此路过福建去到广东的梅州上任。梅州是个与衢州差不多大的地方可却远没衢州太平;衢州的官员品级也远没夏铮高料想正是那里不太平夏铮这个武官该是去平定当地乱象的。 道士昨夜就大致估摸着船上是约五十个人。他知晓京里太子派了手下葛川等三十人同行若再除开几个船夫舵手算下来夏铮夫妇自己也就带了十多人而已真正算得上是简行。他闭目轻叹。他是将一切要紧的都留在了临安吧——留给他那个涉世未深的小儿子而自己不过是打算靠自己。 如今船上陆续下来的果然是四十多人。葛川那三十人还看不出敌友之迹象只是跟在夏铮夫妇一行后面伸着手腿互相嚷着肚饿要去什么地方饱餐一顿。 道士微微皱了皱眉。在这人员混杂的船坞附近原是只有那三个会家子的脚步声有些不同他不用看只消站在这里听着便知晓他们动向。可如今一下子来了四十个他辨起来稍有了些困难。 只听夏铮与那官员寒暄道:“不敢叨扰只是昨日船行逆水辛苦大家也是乏了来此衢州随意吃顿便饭再略作休息便要继续上路。” 那官员陪笑道:“夏大人哪里话。我已着人备下酒席还请大人赏脸。听闻大人接下来要从陆上南行车马也已准备了但看大人心愿。” 夏铮拱手道谢一边葛川上来也一拱手道:“有劳大人了。兄弟们确实饿了这便不客气了还请带路。” 见葛川等反而走在了前面夏铮夫妇也并不急只慢慢随在其后。这般稍稍分离道士才觉得那三人的声息又清晰起来——他们远远缀在夏铮夫妇之后也跟了过去。听上去三人技艺不算出众应该远比不上夏铮夫妇本可以放心只是当初学艺时亦曾听说杀手的偷袭倘若到位足以杀死比其功夫好过数倍之人这一句话才令他不敢大意。听闻人渐行渐远他也转出了船坞的阴影装作漫不经心地跟了上去。 衢州热闹之地就在这附近备下宴席的地方也就并不在远少时已至酒楼。似乎是有过交待镇民大多已被遣开酒楼附近没有闲人。道士见那三人久不动手知他们未寻到合适时机料想后面更无法跟入心中才刚略放一放站定间忽然心内一阵冰冷冷如被数道寒意激中他已觉出在万不该有人的地方有人。 抬头——是在酒楼顶上。早在官府遣开闲杂人等之前便已有人埋伏在此了!他心中一提。五个。若说方才那三个人的身份他还不能完全肯定这五个人——便定是杀手无疑! 那五人两两便如相互交织起十根张开的弦拉拢了一整张网将酒楼罩在其中。道士暗握剑鞘。虽然自己无法进入这酒楼范围之内虽然自己也不想就此被夏铮知晓到来但若那五人有所行动自己必定要先行出声示警。 忽然轻轻的一声细响意识之中的那十根弦在有任何举动之前竟好似就断去了一根。他心头一跳心中电光急闪数下下下均是断裂之声。“通通”几声已经有四人从楼顶滚了下来。 下面的侍卫顿时大哗呼喊着“刺客”急急来捕将那跌落在地尚且晕头转向的几人扑倒压住。楼顶还有一名刺客可一人怎成气候围观众人已见他似乎很是惊怕地向后退着一失足之下也往地上跌来。 道士也抬头向上看楼顶已经站着另一个人俯视着地面上被拘捕的五名杀手。“就这点能耐还是不要来丢人现眼了吧。”他阴冷冷地说着。 可道士心里却并不因这阴冷而阴冷反而因为他的出现而露出了笑意来。——怎么竟忘了还有他在? 附近的那三个会家子自一见这楼顶的人影也如浑身一震。官兵侍卫开始驱赶围观之人三人随着人流也轻轻悄悄、不动声色地向外遁走。 道士心中暗笑抬头再看楼顶已见楼上的人回身欲下。他忽然起意自怀里掏出件物事趁着周围目光的背转速速向那人背后一掷。 这一掷来得好快楼上之人听得风声时“暗器”已至他一惊背上已被那么一撞却也不轻不重也非锐物并不受伤。他下意识回手去接堪堪将落下的物件接在手里。 他心中暗道惭愧后怕。自己高调立在楼头不过是警告宵小绕行可此间尚有什么样高手?倘若来的不是件钝物而是真正的暗器自己岂不是已经着道? 可同时目光触到了手心里的物件他才更吃一惊。玉扣——怎么是个玉扣?而这玉扣还更与旁的不同因为那分明是数月前在徽州城外自己送给那一个叫君黎的道士的。 他目光快快扫过下面的人群已看到街角转处那一件蓝色道袍正自遁去只是那似见非见的衣角很清楚在作一个见面相谈的邀约。 他捏了玉扣一蹴而下楼。不再背光的脸上才看得清左颊那一道浅浅的长痕。 正文 一三五 他乡之遇 这左颊带着伤痕的年轻男子自然是随着夏铮南下的沈凤鸣。他快步转过街角已看见君黎一人一剑默然而立。 他实在有些震惊竟会在这里见到君黎走近去只是瞪着眼:“我不会是发了大梦?” “我昨夜出城的。”君黎目光低着。“朱雀昨晚得知你随夏庄主出行的消息之后大怒要派张弓长亲来追杀你们被我听见。”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沈凤鸣当然知道他必是闻讯之后赶了一夜的路追来了此地。 “……就为了告诉我此事你便敢跑了出来?”沈凤鸣还是有点难以相信“但我——呵我原已知护送夏庄主这一路危机四伏艰险无比。黑竹会的‘大生意’他都派了多一个张弓长也不过是那么回事。” “自然不止是为了告诉你而已。”君黎抬头。“我打算随你们去梅州。” 沈凤鸣惊讶“可朱雀那头……” “先不用管朱雀那头。”君黎道“先前我是被蒙在鼓里不知如今既然知道便不能坐视不理。你能一路护送夏大人我为什么不行?” “你可知夏庄主这次离京之事本就是朱雀一手设计的?他若知道你反而来护送夏庄主他必会……” “他本就已知道了。”君黎淡淡道。“我已说了先不用管朱雀那头。你也说这一路危机四伏艰险无比怎么你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反要牵累你们不成?” “我岂敢看不起你。”沈凤鸣下意识掂了掂手心的这个玉扣。君黎方才那一掷哪里还是他可以小视的功夫。“可是……” 他想可是你又是否知道朱雀要如此设计夏铮正是因为他要留住你?你的身份与我不同我走便走了没人在意可若你也一走他的这般设计岂非全数枉然?你如今武艺大进难道不正是拜朱雀所赐到头来却用来与他为敌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甘心? “可是什么?”君黎的样子显然还不知这个真相。“我只知朱雀昨晚已在府中设宴庆祝他是志在必得可见这一路的危险纵然是你纵然是夏大人这样高手也在所难抗。我却偏不要他奸计得逞。” 沈凤鸣没有说话。——既然你心意已决你与夏家的关系或许还是在我们所有人都平安到达梅州之后再告诉你为好吧。 “那也好。”他换了一副笑脸。“现在葛川的人是还没露出真面目来还算能应付我也是担心一旦两边同时发难真要硬拼也没太大把握。” 君黎才点了点头。“方才那五个人可是你们黑竹会的?” “没错。昨日也有黑竹会的人来扰不过暂时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偷袭。” 君黎也笑了笑。“黑竹会的人撞在你手里那自然没了脾气。但我却也不明白了我原以为黑竹会六十个人该是一起来的怎么竟是各自行动?难道不是六十个人一起才胜算更大?” “原本自然该是一起来的了只是……现在不是往日了。” 沈凤鸣说着慨叹了一声。“黑竹双杀还在的时候纵然不和但每逢‘大生意’各自的人倒也听从各自的头领;可如今我和马斯都已不在张弓长之下便是十几个高下不齐的银牌杀手每人带领一些属下愈发分散。倒不是我自夸若是我沈凤鸣教出来的银牌还算守规矩当此大事必也约束手下遵照计划而行;可马斯的人就未必了——没了马斯他们纪律散漫行事全凭心意更不喜与我的人合作。喏自然便会有这样贪功冒进喜欢占功劳的人抢在前头送死。” “若是如此对我们倒是好消息。”君黎道。 “那你也不必太心存侥幸。”沈凤鸣道。“据我印象这次黑竹会里愿意南迁而来的马斯的旧部不是很多这次被点到的怕是更少所以也不必指望六十个人都会似这般被各个击破。算下来昨日到今日最多削去了十来人。若剩下的都能依计划而行做成这笔‘大生意’也绰绰有余——黑竹会再怎么说也不是浪得虚名。” “好话歹话都是你说反正黑竹会的事情你最清楚。”君黎反而抱起臂来。“倒不如推测一下他们会选在何处动手?” “我何必推测。方才不是捉了几个人么?去问一问就是。反正我现在也不是黑竹会的立场。” “也好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们接下来何时启程?” “该是在午后。你要不要随我去见见夏庄主?” 君黎摇头道:“不必了。我的身份有些尴尬就算夏大人不在意葛川那里也该提防些的你就暂且不要跟人提起我来了。” “那你往后怎样与我们同行?” “我自会跟上你们总之必在附近最远也不过二三里。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吧。”君黎笑笑。“你们行大路截杀你们的人走小路我若不走小路怎么又截得了他们?只是夏大人身边却要你时时提防着点。”顿一顿“我们也要约定个互通警示的讯号。” 沈凤鸣想了一想抬头见不远处一株柳树嫩叶新发便道:“那个如何?” 君黎跟他过去见他拣了稍成熟些的、叶片宽些的掐下一片贴在唇间轻轻吹了两吹便有高低不同之音传出。“怎么样?”沈凤鸣随手拈着叶片道。 君黎却想起那一日秋葵在西湖游船上以竹叶作的吹奏有点惊奇:“怎么你也会这个?” “这不难啊你试试。”沈凤鸣又摘下一片来递给他。“我小的时候常以这叶片吹出的音调高低作为暗号交换消息算是游戏的一种——我们那里没谁不会的。” 君黎只好接过叶片放到唇间学着沈凤鸣的样子试着一吹——倒也有声音只是那音高却似并不由自己控制。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也是试着要学却偏学不会的刺刺粘着叶片的嘴唇忽然扑的一声笑了一笑。 “笑什么?”沈凤鸣道。 君黎仍在笑着。“没什么只是想着……可惜我不是秋葵。”他说着将那叶子拿了下来“不好意思恐怕学不会。” 沈凤鸣白了他一眼:“那么久了湘夫人也没教你一教?” 君黎无奈:“你若晓得她现在有多懒得理睬我便不会这么问了。” “算了不会便不会吧你会听就行了。”沈凤鸣道“听她琴总没少听?宫商角徵总还分得清?我依每个音表示一些意思你记着就好。” “只听……倒是可以但我又怎样给你传讯?” “你啊——你既然不会真出事便只能喊‘救命’了。”沈凤鸣笑道。 君黎知他说笑微一莞尔:“只可惜也不是过年否则去城里买些焰火来倒也可以作暗语之用。” 一语似乎提醒了沈凤鸣。他沉吟一下道:“我倒是带了一些——临走去看凌夫人那小子五五送我了一捆——你晓得么他爷爷倒是会做这些东西。” “做焰火……?我没与他爷爷打过交道倒不晓得。唔说来他也曾送我一个沙石暗器筒看来他对你更大方。” “没错没错那焰火也便是个暗器筒说来倒很精细。我一会儿去找出来离开衢州之前想办法给你。” 两人说着沈凤鸣更将黑竹会往日里一些互相传讯的暗号告知又道“似这般‘大生意’必定会约定新的暗号但你也先听知些吧纵然未必便是这意思至少能够辨识其貌。” 君黎一一在心里记了抬头道:“你出来也够久了夏大人该在席上了你不去不要紧么?” “这般酒席我反正从来不入他们都晓得。”沈凤鸣道。“没事倒不用挂心这个我反倒是要花点时间去审一审那五个人——也是离开这衢州之前我来告诉你结果。” 君黎点头指指身后不远:“我就在那‘才子茶坊’你看便利就来。” “午前定来。”沈凤鸣答应着似乎准备离开却忽然又一沉默。 “怎么还有什么事没说?”君黎看他。 沈凤鸣犹豫了下。“没有。”便待转身。 “没有?”君黎想了想忽瞥见他手中柳叶若有所觉。“若是给秋葵担心暂时倒也不必。”他说了句。 “……倒也不是担心”沈凤鸣只好讷讷“不过是想着……你怎便肯丢下她出来了?原本不是说非要陪着她才保得大家都安然无恙么?你这般出来朱雀定怒岂能不迁怒于她?” “还说不是担心?”君黎微微一笑随即也将笑意敛去。“我不是没想过这一层可是……患得患失的结果又能好到哪里去?至少在我这几个月看来朱雀对秋葵该是真的没有恶意纵然因我之故再怒也不至于拿秋葵来出气。反是这里夏大人如今处境比秋葵可要危险得多。” 正文 一三六 他乡之遇(二) 沈凤鸣咳了一声。“话是这么说可女人都是不讲理的性子就怕你这般丢下她跑了她心里要伤心说不定来个因爱生恨……” “那不是正中你下怀?”君黎反而笑起来。 “我好端端为了你你却竟来调侃我。”沈凤鸣有些不忿。 君黎的笑又收敛起来。“其实……我早一些日子就有打算让秋葵离开只可惜娄千杉来了。”他说着停了一停。“我见秋葵好像因此不太愿走也有些犹豫要不要去说服她就自己悄悄地又开了一卦想看看那时让她一个人离开得当不得当。” “那结果呢?” “结果……我竟没看得懂那一卦。”君黎苦笑。“卦上是说她静则万安动则有难依此而言她当然是暂时留下比较好;可开了变卦却说她一个月内必会远离——我那时还真的没想到原来这个要远离的意思其实是我这个卜卦人要远离她。毕竟我这个道士原是替人算命的角色不该替任何人去抽卦的那次试图去推她的运却到最后将自己的立场与她的立场混淆在一起那些释辞也都变得语焉不详了。” “至少你还是关心她。”沈凤鸣说着笑意里有点隐约的怅然。 “不过我现在倒是放心了。”君黎笑道。“因为我后来又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秋葵曾给我看过她的八字但我从没有看过她的命。可那一日我看不懂卦象推不出运来心里烦闷就回忆着她的八字来看命——运可转命总是不能转的八字排下要混淆也混淆不得。我知道有些……有些小题大做不过看了之后倒也坦然。” “意思是她命该还不错?” “也有些劫不过都有贵人相助得以化险为夷看起来——的确还不错了。” “不用说她的贵人想必是你了。”沈凤鸣有意带些轻嘲地看着他。 “你未免高抬了我。她幼时被她师父收养便算是命里第一个贵人;至于现在——与其说是我倒不如说是朱雀还更像些。我就不必提起了——你是不知我命里带了怎样的煞我不做别人的煞人就是千幸万幸了还贵人?” 沈凤鸣反而沉默下去。那一日李曦绯对自己说的夏家长子被逢云道长断定为亲缘浅薄以至于父子离散的故事他并没有忘。那一切关于君黎的往事他早就知晓了而今君黎在自己面前这般说着他不知为何也似乎能在那状似轻巧的口气里感到那一点儿微微的、深埋的痛令他万般后悔自己拿他去开那般“贵人”的涮。 “好了不说了吧说个湘夫人说那么久。”沈凤鸣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脸。“这个还你我晚些寻你。” 他将那玉扣抛回来君黎一抄接住。 才子茶坊的才子还远远没散那楼上偏角落的座位也还是空着没人来凑这个热闹。君黎上去默默然还是在那里坐了。 手心里那一片揉得已软化的叶子下意识地竟还是没丢这样带了回来。他怔怔然地看就好像这样看着那一整路的紧张也会随之温软下来。 他又望向窗外。远处的山影也都是绿色一片了。春天了。这个春天真的不那么太平我虽然已决定尽我所能阻止这场谋杀却也知这是九死一生之途。不知这世间可还有那一只青绿的草镯会成为我这一次的护身符么? 忽然耳边又是“咦”的一声其中一名“才子”惊喊道:“道士你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君黎回过头来故作惊讶道:“公子说哪里话我在这里没走过。” 那人瞠目结舌莫知所语倒像真被吓到。君黎肚中暗笑却也有点奇怪自己心情怎么竟会轻快怎么竟也会与人开起这般玩笑来。 也许——他想——是我开始厌恶那沉重的命运了。是我确信自己已经开始走一条自己决定的路于是就算前路是一个“死”字也不会那般不悦、不甘了。 余人哈哈大笑起来。一群人似觉这道士也算有趣便也与他说几句话渐渐聊得熟络起来。君黎方待吃点东西外面的热闹里忽然传来一串高锐之音。 他心中一凛。这正是方才那柳叶之声按照约定的暗语一一拼起该是“有坏消息下来一见”这几个字。午时还远沈凤鸣怎这么快就来了? 他便立起道:“我还有点事少陪。”便下了楼去到先前与他见面之地果见沈凤鸣在此等候。 “怎么了”他心神微转“不会是——特地为了考较我记没记熟几个暗语的吧?” “我倒希望是但——真的是坏消息。”沈凤鸣面色严峻。 “他们不肯说埋伏之地?” 沈凤鸣摇了摇头。“他们死了。” “死了?”君黎吃了一惊。“怎么会?” “服毒。”沈凤鸣咬着唇。 “……”君黎一沉默“你们黑竹会是否有规矩有些事情便是死也不能说?” “可是我还没有开口问!”沈凤鸣道“我才刚去便见他们已毒发身亡——我倒不信了那几个人决计也不像肯为了保守秘密就自绝性命的——我看定是葛川从中捣鬼。方才听闻此事他先反咬一口说是我下毒毒杀了那五个人以期灭口要夏庄主提防着我说定是我与黑竹会藕断丝连如今随众前来必藏祸心!” “那夏大人怎么说?” “自然没听那般胡说。”沈凤鸣道“葛川是太子的人夏庄主怎会听他的。” “那就好——可你也还是小心些。说不定葛川等人就是因为忌惮你才迟迟不露出真面目他们或许会先针对你。” “这个我自会注意我却担心万一那五个人真是被葛川灭的口说不定葛川已经先问出了黑竹会此次伏击的计划如此一来我们一无所知他却知道该何时发难我们是愈发被动了。” 君黎也轻轻蹙眉似乎沉吟了一下方道:你先回去我来想办法。” “又有什么办法可想?” 君黎却只是将手一伸:“火筒给我等我消息。” 沈凤鸣一怔才想起将怀里的几支焰火机簧筒取出来仔细道:“每一支是四层依次是赤、黄、青、白四色你省着点用。” 当下将一些细节又说了再道了别。君黎藏了焰火将夏琛给自己的那银两拿了一些出来去市上买了身寻常衣服寻间客栈换上将道髻拆散下来普普通通地束起待到再出门已经俨然看不出与“道士”两个字还有任何关联了。 ——有的时候还是不得不舍弃自己原本的身份。 恰好午时二刻。他去夏铮被招待的酒楼附近自近及远兜了两兜。那三个先前悄悄遁走之人正坐在附近一家馄饨摊头虽然极力作出平常的样子可君黎还是轻易辨猜了出来。他不动声色也去那摊上坐了要了一碗小馄饨。那三人并不说话只是目光偶尔间还是瞥向那不远处的酒楼。君黎偷眼细看果见其中一人手上隐隐然露出了一枚铁戒指心中愈发肯定。 不多时夏铮等已经离了酒楼一再辞谢当地知州的劝留要早些上路。衢州府派了些人陪护大约是要送出十里之外这一队人马显得愈发声势浩大。 这般队伍当然谁都要围观看热闹偏只有那三人有些局促目光躲闪着低头只是吃自己早吃得快没有的馄饨。君黎心里轻轻笑着一边抬头看那队伍远远经过。夏铮骑着马由那知州陪着出了城夫人陈容容与贴身小侍则在马车里葛川带人随在后面沈凤鸣独自骑马走在最末。 待到人马出了城看热闹的也自散了那三人才站起身来往城门而去。君黎付了账立起跟随而去。 州卫返回后不久前路便显了些狭窄;那三人为避人耳目仍是不行正道偏选树丛无路处悄悄跃腾窥伺若即若离地跟着那行车。君黎眼见行人已渺不欲再多拖延当下疾走数十步跃起轻巧一落已拦住那三人去路道:“留步。” 三人一惊正欲有所动作君黎已然一抬手“不必紧张自己人。”只见他手中正是那枚玉扣“三位认得这个吧?” 对面的面色一拧哼了一声:“原来是他那边的。”神情顿时倨傲起来“大爷们现在正忙着没空与你多说识相的让开吧!” “想来三位是去那一笔‘大生意’的了。”君黎不疾不徐道“我前一阵不在临安错过了可又不想错过所以追上来看看不知还能赶在前头么?” “凭你也想捞这一笔?”那人轻蔑。 君黎语气里带有反激之意:“适才我也在衢州城里三位没敢动手想来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你什么意思!”后首一人生怒兵刃已拔。君黎连连摇手道:“我的意思——我们一起或许便有机会先下手呢?” “那要看你配不配与我们‘一起’了!”说话间此人刃光已至。那刃是把匕首比一般匕首长些却又不比短剑君黎目光一扫已见莹莹泛着蓝色显然喂了毒而那血槽也极深是把暗杀利器。 他虽然对对方的敌意有备却仍是有点不忿他出手就这般狠毒幸好这出手于现在的他看来实在算不上快他并不拔剑指出如电——觑准招式将至未至的刹那在他肩井轻轻一点。 正文 一三七 仙霞岭道 那人刃行半路满拟便要挥到君黎肩头却不料是自己的肩头先一麻手臂竟无法再前进半分连那匕首都拿捏不住便此脱手。他一时未敢相信竟顿生些错乱愕然之感眼前一晃君黎人已到他身后。 他闪去这人身后只不过因为他听见另外两人也已准备出手。他不欲多作纠缠只这般一避算作是拿人为质那一只手仍然扶在对方肩井。 两人招式未出便已出不得见他手段身法如此才知他武功高出自己甚多勉强道:“你……你若是要抢功便自己去抢何必又要来牵累我们兄弟!” “牵累?你们便不是想抢功?”君黎冷笑。“如今不知贵兄弟觉得我还‘配不配’与你们‘一起’呢?” 三人面色发白那被他拿住之人便有了软弱之意强拿语气道:“我们……我们早先是有此意但你方才若也在衢州城该看到点子身边有你们那沈凤鸣在已有人折在他手——你……你敢不敢惹他我不知道但我们兄弟却已打算——打算去前面与别的兄弟们会合依原计划行事。你要独自去刺杀我们……我们现在却也不奉陪!” “你们会合之地在哪里?”君黎总算问到正题。 那人犹豫了一下:“你不知道?” “我已说了我赶晚了没接上这任务内中详情我不知。” “既然没接上你便不是此任务中的人要抢先动手你自己追上去就是但原本的计划便不能告诉……” “真的不说?”君黎手上稍一用力内劲自肩井穴透入刺得那人半身酸痛难当呜哇叫出声来。 “你……你先住手就就在前面告诉你也无妨!”他忍不住喊道。“你若要抢最好赶快否则……也没你的份了!快……快放了我……!” 君黎心里一惊“就在前面?”微微一顿面色忽变:“……仙霞岭!?” 那人不语显然已经默认。 他知道这路往前走不到百里就是地势险要的仙霞岭。原想黑竹会在浙境应不至于发难还打算制住这三人后迫他们与自己同行一路慢慢将详情问出来可现在看来黑竹会的大胆超出自己预计竟没时间那般慢慢去问了。 算来人马大约还有一个多时辰便要进山他一咬牙将那人拖至一边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要废话知道么?” 那人见他忽然变了一副神态心中害怕畏惧地点点头。剩下二人见君黎已背对着自己对视一眼跟过去欲待寻机而动。 “你们埋伏的地点在仙霞岭的什么地方?” “你们六十个人如何布阵伏击?” “若此间失败前路之上更有何安排?” “……” 君黎将几个要紧问题一一问着那人只好一一回答末了他觉出君黎手上稍稍放松似在思索忙使一眼色那身后二人再不迟疑忽然出手已无声无息甩出两蓬暗器直取君黎后背。 那是极为歹毒的手段了——一蓬暗器之中便有上百枚细如牛毛的毒针任何一枚怕都足以取人性命这一招可算是“倾囊而出”。可君黎“逐雪意”在心瞬时已觉紧握逐血剑的左手连剑带鞘随势向后一挥扬起一股气劲两蓬毒物来势已转竟这般弹返而去。 偷袭二人痛嚎一声腿上已着抱膝滚倒。君黎才回过头来。他实恨他们下手毒辣虽本不愿伤人可在这电光石火间也实在没空更不愿多耗神去寻别的落点避开要害已是留情。可那暗器真正是出乎意料的毒即便伤在腿上两人面色还是一瞬间已黑那嚎声一出像也难以为继喉咙已经呼吸艰难怎一个凄惨了得垂死中各自在身上摸出了解药包来抖抖索索要服却竟已行动维艰只余两双眼睛这样哀求着看着君黎只乞他愿施援手救下自己一命。 第三人骇到双腿抖动君黎手一放他竟膝盖一软扑了下去。两人口不能言那一双眼睛转而如鬼似灵一般看着他。他打着冷战慌慌忙忙给两人服药那两人呼吸才渐渐缓和回复了话语却仍然说不出。 君黎却没再多时间与他们耗费只冷冷道:“看来黑竹会‘任务之外绝不杀人’的规矩你们是从没放在眼里了。似你们这般败类也难怪沈凤鸣看不起嫌你们坏了黑竹的名头!” 说罢原已欲走想了一想回身看着那戴着铁戒指的一人道:“你这枚戒指给我吧。” 那人惶怕已极哪里还敢再说一句话只颤抖抖慌忙开始除戒指。 君黎俯身去接顺手也将其剩余的解药拿至手中。“劝你们至此便退出黑竹吧临安也不必回了否则可没今日这般好运。”他说着将戒指与解药均各藏在怀里转身快步而去。 -------------------- 仙霞岭已然在望沈凤鸣随车慢走。究竟他在黑竹会多年见要进山心中不无谨慎。这山岭是浙闽间的攻守要冲若是由他来设计此次暗杀单从地形来讲这地方也是离京之后的首选——君黎曾说起黑竹会或许不会这么快便发难可——沈凤鸣设身处地去想——此地究竟已近了福建又是极险的地形要放弃这一机会恐怕也会觉得可惜。 ——那道士要我等消息却也没说何时。他想着心中有些不安顺手摘了片边上叶子随意吹些曲调。 曲调原本倒并无传讯之意悠悠扬扬倒也算调适心情但偶侧目看葛川却见他不知为何也面露些烦躁之色。沈凤鸣心中警然一沉下意识曲调一变成了怪怪的一句暗号“你可在附近?”算作催促。 并无回音。他心中越发惴惴。忽见葛川纵马上前到夏铮身边说些什么。沈凤鸣叶声一停也纵马上去不欲他有何暗举。葛川却似乎只是短短一句话已然说完便见夏铮回过头来道:“大家都有些累了么?前面就要进山我们在此地休息一刻钟。” 沈凤鸣皱眉与葛川目光正是一接心照不宣的敌意已是极深。还未及变换眼色忽然已听后面约三里地之外通的一声焰火一亮。他心中一凛。 大白天的焰火也果然是有点怪更有点看不清要仔细辨认着才见颜色。夏铮也眯着眼在看那焰火似在猜测谁人在白日里放这烟花。葛川已经兜过马头想回头去查查却似乎又想起什么马头一转看了眼沈凤鸣还是回了来。 只有沈凤鸣将那焰火之语暗暗读来八个字“仙霞道二、三弯有伏。” 他心头猛跳。果然不出所料!当下将叶片拿了起来顺口吹了一句暗语“你怎知道的”然而也不再有回答。 他调子一变吹些旁的曲儿出来掩饰着方才的怪声抬眼去看前面山岭。仙霞道在进岭之后第二谷是这仙霞岭中的有名险道以至便用岭名来命名。第二谷的第二、三弯该正是险中之险。 ——这个消息必须告诉夏铮。 可回过头来却见夏铮竟已与葛川走去一边似乎要单独说什么。沈凤鸣远远看着心中警觉见众人似乎都各自喝水小憩无人注意便悄悄绕到另一边自僻静处跃至枝头再从空中暗无声息地绕至两人谈话之处附近借那林叶茂密在树梢隐藏身形。只听下面葛川道:“夏大人还是不愿改变主意?” 夏铮的声音不紧不慢道:“我早已说过这般问题不需要再多问。夏某原以为葛大侠有什么要事特地叫停——若只是此事便罢了今日还有山路要赶若误了时辰大家恐要赶不上宿头。” 他说着似乎要走葛川只道:“大人缘何对大公子这般绝情?反正大人也离了临安庄子里的事恐也管不着了。太子爷说了只要大人肯答应将夏家庄传与大公子他必不会对小公子为难的。” 沈凤鸣听得心中暗道原来这太子还没死心先前用夏琝要挟不成如今更要挟要为难小公子夏琛? 却听夏铮似乎毫不以为意只道:“君超身无官职不过一介草民太子爷万金之躯怎会有空与一个小民为难?”顿了一顿忽然语气又转硬道:“我夏亦丰虽不在临安但夏家庄扎根临安数百年若有人想动——纵然是太子哼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葛川听他如此说知道这般威胁对他无用心念一转笑了一声道:“夏大人当真豪气过人——我也是不想与大人交恶翻脸才一直劝说大人可毕竟受禄于人也不好不办事——如今看来大人是非要与太子为敌了?”一顿阴恻恻道:“大人便不怕过不了这仙霞岭!” 正文 一三八 仙霞岭道(二) 沈凤鸣心中微微一惊。听他口气他果然像知道仙霞岭要发生些什么。 “葛大侠一路跟随夏某当真是辛苦了。”夏铮有些愠怒。“若是有心动手不妨划下道来否则——就算到了梅州夏某仍是不会改变心意的那时候葛大侠要回程恐就远了些了。” 葛川压着心气只道:“夏大人武功卓绝葛某自然不敢在您面前献丑但大人可要想好了待那六十名杀手来袭——葛某可不定是站在谁那边的。夏大人不为自己想倒也该为尊夫人和手下这十几个人想一想吧!” “哼六十名杀手?”夏铮隐忍许久终究难耐“葛大侠缘何得知来的是不多不少六十名?莫非黑竹会此次伏击葛大侠早知内情?” 葛川情知自己一时说得快了微微一顿随即道:“是不错我的确是碰巧得知了此事——哼我不妨直说黑竹会这次计划周密仙霞岭之伏不过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大人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若肯答应条件我自会将他们的一切安排告知大人——暗杀暗杀不过就是靠一个‘暗’字若计划被人所知那六十人放到明处可不就只是一般的打手?纵然夏大人不出手葛某也定替你料理了;可若夏大人还是执迷不悟那……便是非要将葛某推去对手这一边了。” 这番话其实不错——暗杀岂不是就靠一个“暗”字?只要够暗够神不知鬼不觉六十个人也好六个人也好——或许都已足够将人送入地府。可若事先被人得知了内里的差距可是好几倍之大。沈凤鸣最清楚“大生意”的人多在暗里靠的多不是武功而是听从指挥、各司其职有人布置陷阱有人扰人耳目有人制造混乱有人隔离援兵——若计划得当导领得力失败的可能性很小;但在明里除了真刀真枪拼杀就没了别的可能——黑竹会里手下功夫真正过人毕竟只是少数。葛川这条件一进一出相差已大对夏铮来说的确是攸关性命的选择。 可这般语含威胁却听得他心头好不愤怒听夏铮竟还在犹豫他忍不住身形一挺已开口道:“既然你如此说了不如进山之前先将你解决了也省得成了后患!” 葛川未料他在此偷听一惊回身沈凤鸣已自树上跃下向夏铮一拱手道:“夏庄主——我原是有事要来告诉庄主非有心来偷听可既然听了也不能装没听见——此人如此卑鄙庄主为何还不动手还要纵容!” “呵我卑鄙?你鬼鬼祟祟偷听反倒不卑鄙?”葛川立时回应。“也不必装了——夏大人我葛川至少是个明话明说之人有什么话我可都坦白了可这沈凤鸣他有什么目的还不知呢——想必是听见了我已知他们黑竹会的暗杀计划怕我告诉了大人如今想要杀我灭口!” “满口胡言!”沈凤鸣听得大怒手掌一伸向葛川面上击去。葛川堪堪要闪忽然横地里夏铮出手却将沈凤鸣手腕一拦。沈凤鸣劲力顿收只未敢置信道:“庄主你宁愿信他却不信我?” “非是我不信沈公子。”夏铮沉声道“但葛川既然知道黑竹会的计划你便下杀手我又如何得知那些?” “我没说杀了他不过是制住他逼他说出来——他话都说得那么明白了难道庄主还以为能与他安然共处至梅州还指望不用强能让他就范?” 夏铮看了葛川一眼又转回头道:“我与葛大侠另有计较沈公子方才说有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沈凤鸣只得答:“便是仙霞岭伏击之事。” 夏铮还未言语葛川已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沈公子你说谎的本事未免太差了——就算要找个借口也不必将刚刚偷听到的话重复一遍便这么巧我刚刚告诉了夏大人你却也是来说这件事的?” “我没有你那般卑鄙只会以小人之心度人!”沈凤鸣怒道。“我不需要你相信只消夏庄主信我便够!” 夏铮却反而露出狐疑之色:“你已离开黑竹会他们的伏击之事你如何得知的?” 葛川面露得色:“如何夏大人我早说他离开黑竹是假其实与那些人根本是一伙。” 沈凤鸣咬牙:“那不如你先说说你是如何得知的——才好证明你与他们不是一伙!” “好了!先不必争了!”夏铮脸色阴郁下来。“沈公子若你只是想告知我仙霞岭埋伏之事此事我已听葛大侠说了不劳挂怀——我和他还有话未说完还请暂且回避。” “可是庄主……”沈凤鸣大是气闷还欲说什么夏铮却一抬手:“若真有话要说我一会儿再与沈公子相谈。” 沈凤鸣只得罢了回到众人休息之处只觉窝了一肚子火愈想愈是不爽快。朝周围看无论是夏家庄的人还是葛川带的人都是愈看愈不顺眼心头暗道我好心护着你上路好心为了你才去开罪这葛川你却竟怀疑我有甚坏心?若不是看在你是那道士亲爹的份上我说不定便走人了。 郁气无处可发泄他抬手从边上又摘一片新叶下来以乐作讯将这不满通通化作了曲调虽知君黎多半不会回应仍是发了一通牢骚。 不管怎么说你是他儿子。他心道。我对着你骂你爹你也便只能听着了。 话语很多曲调反而不觉得太怪了听来也算寻常。沈凤鸣花了好一会儿才将来龙去脉说完了心情倒平静下来一些。 换过来想夏铮对自己的怀疑也不是全没道理自己的身份的确不那么好而今又恰恰碰上一个善于挑拨的葛川纵然夏铮并不信任葛川却也难保不对自己产生些戒备。 只能寻机会对他好好解释了。他心道。他也算个老江湖怎会这般看不透好歹、辨不明其中利害? 方想到这里忽然二里之外又是“通”的一声有焰火升起。他倒吃了一惊。大概是自己实在说得多了君黎竟肯好心回答了自己他忙举目去看却见几发连跳这一次拼就的字只是四个。 “不该让步。” 这算是他对自己方才那一长篇故事的回答?他苦笑。道士果然是不识我这一肚子苦闷也不替我骂一骂夏铮反答非所问地来教训我。谁不知道不该让步?可这事情又不由我作主我不让步有什么用夏铮已经要我走了我还非要在那里逼他吗? 只是这四个字还是微微刺到了他。他一贯喜欢嘲笑君黎优柔如今却被他教训“不该让步”实在太过令人难受。难道我真是过于可欺了?我——是不是真的应该逼一逼夏铮让他不要再继续妥协? 他转了转头看见一边陈容容仍坐在车内歇息但车帘却掀开着想了一想上前道:“夏夫人可方便说话?” 陈容容瞧见是他笑道:“沈公子但说。” 沈凤鸣下了决心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黑竹会有六十人在前面仙霞岭第二谷中的仙霞险道设了埋伏分在第二弯与第三弯。” 方开始说陈容容面色已变忙道:“公子怎知?——此事告诉亦丰了没有?” 沈凤鸣只道:“庄主被葛川叫去说话了似乎葛川也早已知道此事甚至正在用此事要挟庄主——他的来意不善庄主和夫人也该原本就知晓吧?凤鸣一直不明白为何庄主一路默许他跟了过来如今宁被要挟也不愿动手?以夏庄主的武功葛川应该不是对手所以最好——早作决断不要拖延犹豫。” 陈容容一双眼睛望着他似乎是要看透些什么隔了一晌方道:“不瞒公子我们对葛川自然早有防备虽然这次带的人少却都是好手他们纵然人多可若真动起手来也必不能将我们如何。” “加上黑竹会的六十人也不能么?若张弓长亲自来了也还是不能么?”沈凤鸣步步追问。“我……我实盼夫人能明白此际危急前面就要进山了那时便是身入险境半点意外都经不起的又怎能留这样的后患在身边?” 陈容容微一沉默却竟微笑了一下。 “是否方才亦丰没有采纳公子这番话所以公子不得不来游说于我?” 沈凤鸣一时语塞。“我……”一咬牙“没错可夫人认为我沈凤鸣还会有什么样私心?” “公子莫急。”陈容容道“我并无取笑公子之意不过亦丰一贯思虑周全我料想他也是权衡利弊之下觉得此刻对付葛川还不太合适倒非针对你。我一会儿与他谈一谈无论结论如何对公子终究不会多生怀疑你且安心。” 沈凤鸣才躬身道:“多谢夫人。”忽然身边有身形一沉他一转头夏铮已经回了来。沈凤鸣也慨然不躲只一拱手便走了开去由陈容容去对夏铮说。 正文 一三九 仙霞岭道(三) 这一番等待其实漫长。沈凤鸣故作镇静地举水喝了几口抬头间不远处相商的夏铮夫妇眉头都皱着显然这样的抉择并不愉快。 而另一边葛川却显得面有得色。沈凤鸣心中厌恶举起叶来又愤愤地吹道:“葛川便是仗着只有他知道黑竹会的全盘计划。只怪我那时怕阿角太难做后来没再去追问。” 静了一会儿不远处的空中忽又有几点焰火窜起。他有点意外君黎会回答举头去看。 “我……”他念着。 “我知。” ——我知? 他呛了一口像忘记自己刚刚又喝了口水。君黎说“我知”他……他决计不会仅仅是为了表明自己理解沈凤鸣而浪费那焰火吧?他——这道士——他的意思是……他也知道黑竹会此次的全盘计划? 忽然回想起他那般坚决的“仙霞道二三弯有伏”八个字沈凤鸣心头陡然一亮暗道你竟不早说!霍地站起便向夏铮那边走去。 夫妇两个见他忽然过来对视一眼陈容容已道:“沈公子来了也好正想告诉你——我与亦丰已经商量了实在不便这么快对葛川动手所以……” “根本毋须忌惮他因为黑竹会的计划我……我也知道!”沈凤鸣道“纵然没有葛川夏庄主也不必担心后面的事情!” “黑竹会的计划?”夏铮微微一顿“沈公子恐误会了我们作此决定并非因为他知晓黑竹会的计划。” “那为什么?庄主更没别的理由惧他!” “沈公子可知此次葛川一路护送之事是太子禀过皇上圣旨亲准的”一边陈容容已缓缓道“亦丰纵然不惧可武功再高一百倍也不能对钦定之人轻举妄动否则这是藐视圣意太子恨我夏家已深岂会放过这样的口实。” 忽然旁边葛川走近。“嘿嘿不知三位在此说些什么事可方便让在下参谋参谋?”他因见三人在一道心中究竟有些不安也凑了过来欲待插言。 沈凤鸣并不看他反而哼了一声:“原来庄主和夫人是因为那般缘故才对这小人这般容忍。如此倒也好办。” 话音落处他右手倏出已点向葛川咽喉。这一下变生突然就连夏铮也未料到已不及拦。葛川原本并非全无提防却不意沈凤鸣不看自己竟会一句话便出手动作既快他欲格挡已慢了一慢咽上已着先机顿失被他抢手连封了肩、胸多处要穴不过眨眼工夫已动弹不得。 “你……你敢……!”葛川方自吐字沈凤鸣那手抬起来往他咽上一捏:“我有什么不敢?” 这般冷峻面色纵是一贯得意如葛川也再不敢动上一动。 “沈公子!”陈容容忙站了起来“先休要……” “夫人不必担心。”沈凤鸣道。“你说他有圣旨作庇那好如今也不杀他只由我看着他不到梅州便不放人看他还能作什么怪?说起来我沈凤鸣可不是朝廷的人跟夏大人更是非亲非故这件事真有人要告状庄主也只说与你没任何关系!” 这边一番变故葛川的人与夏家庄众人已经惊起众人未知起缘亦不敢妄动只尽数围了过来。葛川究竟亦是老江湖迅速冷静了身不能动便轻轻哼一声道:“夏大人沈凤鸣不识规矩您不会也不识?此事可不是他说跟你没关系就真的跟你没关系;再者大人先前答应我的条件怎么着一回头就要反悔了?可别忘了前头还有三拨杀手等着若想大家好过大人最好思量清楚!” 夏铮抬头已见葛川三十人均各虎视眈眈而沈凤鸣干脆闭了嘴只将眼睛望在他眼里等他决断。他心知如今冲突已生若自己选择继续妥协于葛川沈凤鸣必再无容身之地;可若听了沈凤鸣的那便意味着与葛川——也即是太子这一头——是真正撕破了脸皮皇城里便要由他任意抹黑。 他的确想推迟这种决断的可却还是被逼到不得不择一舍一。如此他也只能将手在马车顶上轻轻握了一握说了一句出乎众人意料的话。 “容容你坐车也气闷了出来走走吧。” 众人还未明白意思陈容容已走了出来。只听夏铮向葛川道:“葛大侠却恐怕是走累了这一路便请你坐在车里慢慢休息!” 言语尽处他伸手往葛川胸口一推。这一下看似轻巧其实厉害葛川大惊之下吃劲向后倒入车里可胸口那般气紧他竟一时喊不出声来。众人这才明白夏铮意思那三十人呆了一下便欲动手夏铮回身只冷声厉言道:“我夏亦丰是大宋三品官员受皇命经此去广东梅州上任——怎么你们诸位是想拦截朝廷命官不成!” 那些人面面相觑。没了葛川命令莫说三十人三百人也都一样没主意。沈凤鸣见夏铮显然是向着了自己这一头心中暗喜见葛川憋到脸孔一时红一时白张口结舌竟还是言语不得料想夏铮定暗里封了他哑穴。 陈容容也施施然上前道:“诸位都是奉太子之命前来护送我家老爷的夏家上下都至为感激我想诸位必不至于做出那样事来。不过前路的确危险重重若是想走我等也必不拦阻。” 便总算有个起头的道:“先放了我们葛老大说话。我们……我们但听他的意思。” “不好意思你们葛老大现在归我看着。”沈凤鸣手也往马车上一搭。“想要我放他——便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这一众人虽不敢就此招惹夏铮招惹沈凤鸣还是敢的为首的几个互视一眼:“我们上!”便当真举兵向沈凤鸣而来。 沈凤鸣夷然不惧见夏铮身形欲动忙道:“庄主不消惹这身腥葛川的事情说了是我一个人做的便是我一个人做的!”说话间轻轻一纵已上车顶。那车顶地方小三十人自然不可能一拥而上知道单打独斗决计不会是沈凤鸣对手倒也没人不识相冲上去寻不利索只见有暗青子的都噼噼啪啪尽数往上招呼着。可沈凤鸣原熟暗器之道袖剑带风轻轻易易一撩冷笑道:“不怕伤了你们老大尽管放马过来。” 众人手势一顿。的确马车前门大开葛川坐在里头而沈凤鸣站在车顶——那暗器虽说是往上招呼可若手法有个闪失沈凤鸣还可避葛川却动弹不得更何况沈凤鸣一个不愉快将暗器钉那么一两枚去葛川身上怕也不会太难。 一顿之下众人换了手段便待径直去车里抢人。但沈凤鸣居高临下袖里藏的那些不知何物的兵刃随意抽出一件来往下一抹那扑得前的怕都要被削下个鼻子来。 三十个人虽然并非尽是功夫平庸之辈可“群龙无首”之下本就气弱阵脚自乱竟是许久也对付不下一个占了些地利的沈凤鸣。夏铮夫妇虽说依言袖手未动但若沈凤鸣真的不敌料想必也不会容他们将葛川带走。 为首之人已然气馁当下道:“好我们暂且罢手。夏大人这事儿恐怕揭不过你私扣葛大侠又纵容这等江湖宵小行凶我们回去便要向太子爷如实禀报!” “‘如实禀报’还真敢说!”沈凤鸣不忿。“行啊你们尽管去说倒看看谁怕谁——看看你们葛老大到梅州的时候会少个把手脚不会!” 那为首的不再多言只向众人道:“如今老大在他们手里我们先退了再说!” 三十个人尽数向后撤走剩下的队伍顿时显得有些零落。沈凤鸣犹豫了下虽然觉得这般放他们走了或许亦有后患可自己一个人追上去真到平地上恐怕对付不了而夏铮又绝不可能对这三十人去下杀手的。 他只得罢了正要翻身下地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惊而立直。 ——君黎!他人在后头若与那三十个人撞上他们不知会否认得他?那时会否有所冲突? 他顾不上下地也顾不上先与夏铮夫妇说话甚至也顾不得此举惹疑只随手抄出怀里叶片匆匆放到唇边吹起传讯过去。 “葛川三十人已退务必小心避开来路莫使相见。” 吹罢才意识到夏铮夫妇很奇怪地看着自己。他不无窘迫下了地先向夏铮一揖:“凤鸣多谢夏庄主这般信任这次……这次逼庄主作此决断也属无奈盼庄主勿怪。” 夏铮却只是看着他手里的叶子。“自衢州城以来你似乎就时常在吹叶为曲。”夏铮面色平平言语却厉害“沈公子你是在与人传讯吧?” 沈凤鸣心里微微一惊夏铮后言已至。“是否黑竹会的人?” “庄主你……你莫非到现在仍然不信任我?”沈凤鸣忍不住道“若这般不信任方才又为何……” 正文 一四〇 仙霞岭道(四) “并非不信任你只是你若不是与黑竹会中人传讯为何忽然会知晓黑竹会前路诸种埋伏计划?若说你是原本就知晓那你为何先前不说?适才那几处烟花是否是你同伴与你的回应?否则岂有人在大白天放着烟花!” 夏铮自然不是好糊弄的这几句话说得一点没错——除了那“同伴”不是黑竹会的人之外。沈凤鸣想着君黎要他不要对人提他也来了可若不提怎样对夏铮自圆其说? 却听陈容容一笑道:“亦丰你莫要逼问沈公子了。他在黑竹会多年自然有交好的朋友愿意为他传递此次计划的消息这于我们是好事你若非要逼他说出那人是谁那叫他以后跟朋友见面如何交待?” “我不是追究此事。”夏铮道。“我只不过想知道沈公子得来的消息究竟确不确可信不可信。” “我……”沈凤鸣停顿了一下。“庄主既然如此说了我自然也不好相瞒。没错我是在与人传讯。我其实也无从判断我得到的消息确不确可我却相信那必是确的因为……那给我消息之人是我今日最好的一个朋友我相信他决计不会骗我他说有那必是有的;他说没有也必是没有的。若连这一点信任都没有又传什么讯呢?” 夏铮才点了点头。“既有公子这一番话那便行了。时候也不早我们早点上路——这一乘马车一路便有劳公子了。” 沈凤鸣松一口气笑道:“庄主放心!” 一行不到十五人在这下午渐渐走入仙霞岭中。夏铮与陈容容初时并骑不多时陈容容还是缓到后面来于马车边上与沈凤鸣同行了一段。 沈凤鸣才听她提起先前葛川与夏铮在树下再谈的条件。“他知道亦丰于庄主之位不可能再改变心意转而换了条件想要除了你。”陈容容道。“亦丰那时没答应葛川退一步说至少要弃下你不让你入岭。我想他终究忌惮你与黑竹会中人的关系担心你在的话黑竹会的刺杀说不定反而被你利用会对他不利所以无论如何不希望你进山。亦丰其实心里难决虽知沈公子必无他心可葛川是真正得罪不起。” “那所以那时你们要对我说的话是要我留步在此不要前行了?” 陈容容不答似是默认。 沈凤鸣冷笑一声。“呵看来我这一次逼夏庄主倒逼得是时候否则他弃我而留葛川——只怕我要心灰意冷也再不来管你们的死活。” “亦丰也是为了沈公子。其实这一路多艰我们……原已觉欠了公子极大人情了你不随我们涉险才好。” 沈凤鸣听她如此说反有了点不安道:“何须多说那些话我也是为了自己——若不跟着来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 陈容容笑了笑:“公子是性情中人那一位娄姑娘在夏家庄治伤时我便看出来了亦丰更不会看不出来所以我才说无论如何我们必不会怀疑公子的。” 沈凤鸣咳了一声道:“现时已然进了仙霞岭夫人我们还是小心为上。只可惜我如今要看这马车否则倒可为你们去探探路。” “无妨我自让陆大侠去探一探。” 陈容容说的“陆大侠”是随行的一名庄客名叫陆兴年岁三十六七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留在夏家庄内也有约十年光景算是夏铮一贯较为倚重的人物之一。沈凤鸣犹豫一下道:“难说黑竹会不会先洒了些什么门道在前面陆大侠若不熟内情一个人恐易着道。” 陈容容似觉有理思忖一下道:“那这样公子与陆大侠同去有个照应。这马车……由我替你看那么一段便是。” 沈凤鸣答应了只道:“有劳夫人。” ----------------------- 就算沈凤鸣不给那一句暗号君黎也看得见三十个人离开。 确切地说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一场分歧决断的始末。若夏铮真的选择了妥协于葛川他想自己必要出手去救沈凤鸣的。如今——只算自己没错看了夏铮。 距离一行人仍有里许他只是占在了高处见三十个人退下他凝身不动打算待他们离去便可继续前行。可三十个人退了这一里之地停滞少许交头接耳商议定了却竟又回头远远尾随着夏铮一行人而去。 他听得分明。“且跟上去待黑竹会发难之时伺机给夏铮致命一击。” 这一句话听得君黎皱起眉头来。不意葛川这一群手下竟还不是那么轻易退却的性子。他握了怀里的焰火欲待报个信给沈凤鸣犹豫了一下松了手。且不说现在报信要引了这些人注意如今夏铮一行已经进了山该要全神贯注于黑竹会的动静了这般小人就不必再惊动他们了吧。 ——我跟在后面还不就是为了解决这样的情形? 他不太肯定三十人的功夫高下悄悄蹑了一段。纵然昨晚从朱雀府里带出来的那一股豪气还未消他还是很清楚以一敌三十并非易事——何况他还带着伤。 又是二里地下来他以身法、呼吸、脚步估量着几人的高低心里大概有了底往树丛中一闪身拾了块石头向人后一掷。在后的已经回过头来低喝道:“谁!”“小心有伏!”各执兵器严阵以待。可身后但见树影渺渺哪里有伏? 众人疑心是什么动物经过嘟囔两句回过身来。可这一回身一群人才惊了一下。以为有人的背后并没有人;听不见声息的前路却已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青衣带剑长身而立。下午时分日头正好从他背后射来将那影子打得尤其地孤长。那一把同样孤长的剑剑还在鞘可架势却很清楚。 ——他是来拦他们的。 “你是什么人?”为首的打量着他。或许是这张脸的面熟让他犹豫。可背光的昏影和脱却了道家打扮的突兀让他没法这么快认出他来。纵然见过那么一两次面也没人曾想过将一个拦路的携剑青年与禁城之中那个朱雀身边的“好人”君黎联系在一起。 君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想请各位在此止步不要再往前否则……”他执剑的手抬起来不必再说话其义已明。 边上一人已道:“我们还要赶路没空与这小子浪费时间!拿下!” 兵刃亮起便似就等这一声令下。前头的十数把反射着刺目日光的刀剑袭来虽快慢不一可到得身前却也用不了那一眨眼。 君黎横剑已拔那剑色是好一抹血腥的红。出鞘那般快他半分未躲只一人一剑上手就这样架住了十数利刃。 十对一若是拼力气也是悬殊可那十人竟似没感到半分轻松。非是君黎力大只不过那剑出鞘的一瞬间他周身的杀意也似出了鞘。刺目的刃上反光都似被压得黯淡去了三分逐血剑不过稍稍被按得往下一沉劲力便随即一返每个人都已感到从手中兵刃传来一股半温不冷的劲力说不出的柔和偏又说不出的难受“镗镗”两声有两把兵刃竟已先自脱手而竟连他们自己都未明怎么竟会脱了手。 兵刃的相交随即一分君黎身形趁隙一旋拔地而起避开了两侧来袭显然他一人一招格挡开十数兵刃旁人再是看不懂也看懂了自然再没人敢闲着便欲一拥而上仗着人多总有哪一刀搠中了他。 君黎人在空中已经看得下面刀山剑林他方有点后悔这样避去空中其实是落了被动的要在空中拧身腾挪比在平地难上百倍但如今也没办法他只求一立足之地也不敢再手下容情身形倒转剑尖先至往人略少处点入只闻“啊”“啊”两声轻喊两人已然着剑收刃可君黎仍不敢就此落地借那点中之力再往外腾挪了一次方落在了刀山剑林之外。 那被他借力的自然伤得重些已颓然而倒。君黎不过两招交换却已差一点落了下风全因自己临敌经验不足所致心下暗暗后怕再不敢托大行险回身只见余人又至剑招一展抢手先攻要夺上风。 他心里犹记得初见凌厉时他在鸿福楼里以绫为剑一人独退黑竹众人之景。那时矫舌难下以为天人如今却也可望其一二了因此便回忆着凌厉的身形步法一一而为长剑在手中如似幻为了无形可那一招一式穿刺往复却是真真实实的。这剑法本就攻重于守一旦施展开了入了自己的节奏那昔年要用“于千军万马中取敌首级”来形容的刺客之剑又怎容人闪躲反抗纵被围在核心那场却愈占愈满就如整个战局都逃不脱自己手心以至于那剑势展开之迅足以凌驾于加诸己身的威胁之上。 君黎像是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而非仅仅是那般看着——那令人惊诧难言的以一敌多之畅所差的只是自己手里的还不是那收放自如的软刃而是这腥红不祥的“逐血”。 正文 一四一 仙霞岭道(五) 他不愿伤人可究竟到不了那么随心所欲之境也自知没有到能任意对人手下留情的地步。“逐血”本利如风般抢袭过后他一身青衣已溅满了敌人的污红。他不敢也不忍去细看他的对手伤势如何——甚至是否有人丧命。他从来只杀过马斯一人现如今——不知我是否又做了同样的事? 身上忽然传来细细的隐痛——他终究也有伤这样的身形步法靠的是“明镜诀”支持自己的那般内劲他不敢走错一息内伤一痛于他便是隐忧。一时间两边都静了一静。君黎暗暗调息而对面的却多只留下了惧意。 因为没人看得出在那般疾风暴雨般的抢袭之后面前这个青衣男子有任何损伤可自己的人却至少已有一多半挂了彩。纵是三十人中有功夫稍高的也知决不可能凭己一人与他相抗。 那为首之人算是少有的未曾受伤的一个只以兵指他喑哑低声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与我们作对!” 君黎不知他的名字却知道应是见过。他也不知是否该让他认出自己来可——认不认出又如何?自己本就没有躲躲藏藏当下只是道:“我们见过在临安内城外城该都见过你真的不识?” 那人看着他半晌忽然面色惊乱。“君黎——君黎道长!怎会……怎会是你……!” 他像是不能相信不知是不能相信他出现在此还是不能相信他竟有这样高明的一身功夫更像是不能相信他为何要为了夏铮来与自己作对。 “朱大人……朱大人派你来……也是与黑竹会一样……是要杀夏铮的对不对?”他厉声道“你拦错了人了!我们……我们是一路的!” “我没拦错人。”君黎轻轻道“我还是起头那句话请各位在此止步吧否则……” 他话语说了一半忽然胸口漫上一股巨大的推力便如将那一摊郁积于心的淤血重重推起就这样毫无先兆地喷呛了一大口血出来直喷得对面的人面上也沾了星点的暗红。这一口血连他自己都愣了一愣。究竟是昨晚的郁伤还是方才走岔了息?既然都无所觉当然没法先加以克制以至于——对手应该知道自己其实也已元气大伤。 他随后暗暗体察身内倒无发现内伤剧烈反而一口浊血吐出竟然一时轻快。他抬头看对手那人抹去脸上的溅血向左右看看。除了少数倒下大多数人倒还站着见了君黎忽然呛血似是伤重面色都有些变化。 他转回来面色也忽然变得阴狠一举手中兵刃“杀!今日不杀他他日再无机会!” 杀?君黎冷笑眼见众人皆一副红了眼的表情这样向自己扑来便如欲噬人般恐怖心中一瞬杀意骤升——不须再抬剑——锐利的气息已如潮卷般涌出了身体。 那是——“潮涌”。 远远的山谷里沈凤鸣陡然回了回头。那一声似有若无的啸声——是君黎吗?他不由转而问陆兴:“你听见了么?” 陆兴看起来有些不解:“什么?” “没有么?”沈凤鸣有点迟疑。“或许是我听错了。” 里许之外马车边上的陈容容却也几乎同时向后望了望。夏铮也是一停步纵马回身走近。 “方才——你听见了么?”他皱着眉问。 陈容容点点头。“嗯。” 可对话也仅限于此因为他们又怎能知道这一声入云之啸是为何而发是谁人而发。 潮涌过后只是潮退。 面前的人还站着可那手里的刀却已拿不住了;那脚步似乎也已歪斜了;就连那神智似乎也已受了侵蚀一个个木愣愣左摇右晃了数久才软倒委顿于地。 君黎抹去了嘴角的残血。他只学到了“潮涌”没有学其后的“无寂”。他并没有打算伤人至此可“潮涌”既发似那般内功未精之人也只能身受其害。好在他的“潮涌”也是新成或许不至于令人全数丧命但那倒卧于地的人他却没有勇气去仔细看一看。 他只走到那已勉强半跪于地支撑着的为首之人面前拿捏住自己的语调冷静地道:“你们还是执意要往前么?” 那人忙摇手。他只能摇手摇了很久才挤出几个字。“我们现在便退回回京城!” 君黎点点头。“好。” 他抬起剑来用衣袖擦净残血收回鞘里转身往岭中而去。许久以后他才发现其实自己的脚步也是那般带着点歪歪斜斜踉踉跄跄的。 他却没时间停下来平复自己的情绪或是调息自己的呼吸。算算时间夏铮他们应该差不多进了第二谷——也即是仙霞险道了。 ------------ 进了第二谷沈凤鸣和陆兴愈发小心仔细地摸走了很久暂时还没发现任何暗弦。 依沈凤鸣的经验黑竹会要么不设机簧要设定是天罗地网因为若没有环环相扣凭一二暗箭其实很难伤得了夏铮这样的高手却反而打草惊蛇。黑竹会此次接任务后时间紧张或许来不及在这山谷险道之上布下什么大阵势。 两人躲在第一弯的山石之后理了理头绪。“倒有可能布在前路也即动手之后点子可能的逃跑路线之上。”沈凤鸣道。“受了突袭终究都会心慌若靠人没有得手或许机簧可以得手。” 陆兴悄悄侧目去看前路前路一片平静半点声息也无。“第二弯到第三弯好像距离不算短。”他说道“为何他们要将自己的战线拉得这般长?” “也是一样的道理为了‘补上那一刀’。”沈凤鸣道“人数的重头自然是在第二弯的假设总共六十个人那么至少五十个是在第二弯若能得手最好若得手不了点子突出了重围自然会往前跑。黑竹会对于寻常人跑多久会开始略微疲累或者松懈也有过计算这第二、三弯间的距离想必恰恰符合第三弯就会伏下约十个人——人不多可多半是高手因为那可是要给人致命一击的。” “怎知‘点子’又一定会往那方向跑?” “以往也鲜有遇到过向后逃的况且五十个人要截断退路、逼人往前想必也不会太难。至于往前——这大概便是这仙霞岭艰险之处——上岭只有这一条道尤其是二、三弯之间除开这一条小道不是悬崖也是峭壁想不往这里走都不行。” 陆兴拱手道:“幸得有沈公子在此否则我恐怕也难以琢磨出那般细的门道来。” 这话沈凤鸣听着却也有些惆怅。将黑竹会的事情说出去当真好么?他也不知可如今既然要保护夏铮也非如此不可了。 他只是摇摇头道:“我只是凭以往所知猜测也或许他们另行奇路亦未可知。陆大侠在此稍待一下我到前面看看端的。” 陆兴原是不敢再近见他仍要上前不无紧张道:“沈公子虽然深谙个中之道可——也勿太过冒险。” 沈凤鸣轻轻一笑道:“你知道杀手最大的本事是什么?虽然功夫未必真有多高但偷偷摸摸、不叫人发现的本事总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的。” 陆兴只得答应了留在石后小心看着那第二弯处的地形。弯道两边的掩体似乎是昔年战时留下来的加上灌木与石林真正是天然的伏击好地若非事先得知怕也真的难敌。沈凤鸣已经借着枝梢悄悄掩了上去。黑竹会的人纵然黑衣黑影躲于最难于被发现之地可若真的有心终究还是找得到。 果不其然这小小一个弯道的两侧密密麻麻藏了三十多人隔开数十步的距离大概又有些人但从沈凤鸣此际所处数不确究竟是多少。他忽然想到阿角应该也在其中想到大概有不少是自己的旧部心中忽然有些难受。不知若一会儿真的兵戎相见又要怎生了局? 正要回身离开忽然一抬头见那远远的岭道上竟有两个小点在动——细看是两个人一个汉子携个孩子每人都弓着身背了好几捆柴慢慢走着若非衣着朴白大概还看不出来。 怎么会有旁人来此?他皱了眉。那衢州的知州拍胸脯说夏铮要从此地过昨日就已经山前山后通告立牌不准闲杂人等进岭了——可看来通告立牌根本没用全不似他说的那般轻巧。 要不要让夏庄主缓一缓再过?他思量着。过往的若是闲杂之人黑竹会的阵势应该不会发动还不至于伤及无辜。可忽然又一转念若他们真在前路设了机簧……那机簧可不会看人。 他只得在心里暗暗计算了下路途。那两人背的柴多脚程不快而那路弯曲起伏虽然此刻能看见但其实到此地还须再过一谷若真要到这里第三弯处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嗯那就只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将这里的事情解决了。 正文 一四二 仙霞岭道(六) 他迅速与陆兴会合了返回告知了夏铮此事——其实夏铮也已远远能看得见那两个看似樵夫父子的白点当下稍稍加快了脚程。 沈凤鸣顾自去边上将衣袖撕了一半下来以作蒙面。从来连杀人时都很少蒙面的沈凤鸣临到此时终究还是不愿与旧识当面相见。 那弯道已愈来愈近。半个时辰光是行路已过去了一半好在人员轻便夏铮但看左右皆在为求速战速决当先一马而去。弯道两边果然是沉得住气的静一直到夏铮快要转了过去才听一声“响箭”为号崖上瞬间已悬下来十余黑衣人那身手真正是如猿猴般矫捷而那草木中也已亮出一片刀光自左、右、前、后已将夏铮围住。这不知计划早已泄露的黑竹会众人当真敬业各个依照指挥虽多不乱便向马上的夏铮惊袭而去。 这一个阵法说来也简单是看准夏铮队伍稍有空当便将他身边其余人一隔而开切断他们与夏铮之间的互联要他们一时之间难以援手而功夫出众的几人则联手对夏铮出击一旦得手其余人也便随即撤走。这种方法大多时候极为有效点子周围那些所谓保镖护卫往往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兵刃还未拔主人就已被杀死;就算有反应过来的可刺客人多想象一下若是数十人忽然如人墙一般贴心贴肺地堵住去路挡住视线仓促之下恐怕很少有人还能施以援手的最多折损几个做人墙的小喽啰作为一件“大生意”来说也算不得亏本了;若是运气好对方一见自己主人倒下惊慌失措之下均各放弃放抗甚至还能全军全身而退。 这一次的统领看起来并不想随便损失人准备作得相当充分还分了人专心袭击马匹便是希望造成人慌马乱的情况。可却料不到这队人的反应竟出乎了他意料一众杀手还未及到位的那么短的时间内那看似有空当的队伍竟然已经变得严密——早已有备多时的诸人兵刃瞬时出鞘各在夏铮周围守护一方竟将那第一击抵过而那安排的三十多人墙不过截住了后面两三人——连同一乘没装着夏铮的马车。 杀手的第一击往往最为惊心动魄。这出其不意的惊雷一击失败统领之人立时看出不对——这十几个人实在太过镇定了半点惊乱也没有。他心中暗暗骂了一声不好口中一个唿哨便要变阵。 沈凤鸣就在后面那两三个人之中。他有意没动手也知道拦开自己的三十个人虽多却不是用来动手的见夏铮等诸人应对妥当便坐在车辕不急。他只是想看看自马斯和自己离开之后这次“大生意”的统领会是谁。一次刺杀的统领外人看来并不会醒目可从那发出变阵讯号的方向与众人有意无意的行动目光之中他还是一下认了出来心中轻轻“哦”了一声。 这人——是黑竹会如今剩余的十名银牌杀手之一也是沈凤鸣在黑竹会时的朋友之一。一袭未成只见他眉心已经蹙起变的阵法是要以多取胜每四个人围住一个强将对手一一拆散。 可他们面对的可不是一般护卫保镖——陈容容已说了带的个个是好手以一敌十不知是否办得到以一敌四却还不在话下。沈凤鸣已知他们没有机会如今反而担心夏铮等人要下重手一纵身已到了夏铮身侧抢在他身前觑着那和身刺来的两人路数便是一挡低喝道:“还不退!” 那统领便在这两人之中。他初见沈凤鸣这身法已是微微一愣神手腕突然剧痛已被他掌缘切中忽然听见这分明有意嘶哑几分的声音他抬目向沈凤鸣一望。那可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哪有蒙了面、嘶了声就认不出来的道理他一霎时已知是沈凤鸣无疑心头如受锤击。 ——何以这一次任务竟要与他作对? 再是难以置信他也只能作了个手势四十来个黑衣人退潮般向悬崖攀爬而去向草丛隐身而去快得一瞬间就让人有种他们从未来过的错觉。 众人松了口气陈容容先笑了笑道:“沈公子看来根本不必动手你的面子他们看得很。” 沈凤鸣还不欲除了蒙面的灰布只是低了头道:“前面应该还有些人大家不要掉以轻心。陆大侠我们再去探探前路有无暗扣。” 陆兴应了。 一番交锋没花了多少时间此刻路偏了些抬头却也看不着了那樵夫两个走到了哪里。沈凤鸣与陆兴沿路向第三弯的方向而行这是独一无二的险径不过也正因为太险这一段路中却连埋伏人的地方都没有了。一直到距第三弯不过百丈之地却也没看到任何坎扣机簧安排。 “想来这次真是没时间做那么多布置。”沈凤鸣喃喃道。 “也或许这里地形太险就连安放机簧都有点……太过困难了。”陆兴看着两侧道。 两人干脆也不回头便等着夏铮等过来。“似我们这般毫发无伤地悠悠然地过去第三弯的人恐怕都未必还会出手了。”沈凤鸣道“毕竟他们只是补漏而已可现在——哪有‘漏’给他们。” “若他们知难而退最好。话说回来果然不出沈公子所料。方才那里大概四十个人这第三弯少去那几个先前私自行事的我看也出不了十人。” 沈凤鸣不语。暗袭的统领之人既然是他沈凤鸣教出来的这样的做法当然也出不了他的预料了。只是葛川说在此岭之后尚有别的暗杀计划如今却是一无所知。也只能等过了岭找机会详细去问君黎。 想着夏铮等已至一行人安然无恙去到那第三弯。忽然又一声响箭暗袭再发——沈凤鸣确信他们必已收到了第二弯的传讯知道自己是早已有备的可终究还是发了。是否他们也还是不甘心不相信谋划许久的这次暗袭竟然会如此失败而还是选择了不见棺材不掉泪? 十名黑衣人手底不弱认准了夏铮前仆后继而来。夏铮见最前的是一个套索袭来的角度相当刁钻不敢托大身形一展单手抱了马颈人却侧翻了出去打了一个转随即落地。那马虽与夏铮久有默契可经了先前人多时的混乱此刻见主人下马落地也究竟有些无所适从前蹄一抬便嘶了一声。夏铮已然拔剑。除那使索的之外这几名杀手的兵刃也都怪异侧面袭上一个使的是一把尖尖细细的叉子另一边的是个犷犷粗粗的重锏当真是轻重并举不一而足。陈容容也接过了一个使剑的她自身的“八卦剑”造诣精深比起夏铮的“夏家剑法”不遑多让很快便占稳上风。 沈凤鸣却没敢掉以轻心。凭直觉他觉得这些人不该在明知没什么胜算的情况下还非要抢出来动手。他细看细听忽然只是“得”的一声细响。他心中一提喊道:“小心!”却原来机簧在此——机簧终于还是动了铺天的一排粗壮木钉压下——这哪里还是要杀一个人根本是要杀一片人连自己人怕都要杀进去了! 夏铮、陈容容、陆兴等六人都在那木钉范围之下。沈凤鸣这一喊众人下意识抽身往外一避。夏铮唯恐仍有不妥剑法运起劲风将那木钉下落之势稍缓去了一缓六个人都已到了安全之地就连对方刺客也就地滚出了几个。 可仍是有人着了道。纵然苦苦以手中的锏相支那一名黑衣人还是被一道木钉穿身而过。那重量竟是不轻“噗”的一声穿透身体的残酷声响都清清楚楚。 沈凤鸣微一侧目不知是否该这般看着可这眼神变换间他忽然注意到一双脚边一道极细极细的弦。 那弦已被触了可弦还绷着未松所以机簧还未发。他疾喊:“别动!” 触弦的是陆兴。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触到了什么身形一僵。方才避让那木钉他退得快顾不得边上情形自易有闪失。沈凤鸣朝周遭看只见南面极高处隐隐然有些乌沉的反光想是铁制的箭之类。 布的是些沉重之物让人很有一种受迫之感。众黑衣人似乎也已知道这弦会触到哪一道机关这一下反而停了手向后退去似乎都知这必是范围极大的一道箭雨都不愿似那使锏的般死于非命。 坏消息似乎还不止于此。便在这边的暗弦还没解决之时几人抬头间居然看到从目光可及的下一个弯道处已经转出了那两个原以为还很远的樵夫父子来。怎么他们走得这么快?沈凤鸣心里吃了一惊陈容容已经在细查陆兴触到的那机簧的来龙去脉想着如何方能将这一道机关消解于无形可如今又哪有那么多时间可慢慢看——他大致知晓这般机关暗扣的套路知道从弦这一端只能触发无法解除当下再不犹豫向上一纵攀了枝头仍不够高再沿着枝梢也顾不得姿势形状斜斜地连跃带爬过去才够到了那安放暗箭之处。 正文 一四三 仙霞岭道(七) 果然是出息了现在竟晓得将箭安得这般高。他心里暗暗抱怨了一句却也抽了口冷气。这足足二十多支精钢铸就又涂抹过毒药的长箭可以称得上是下了些本的那蓝莹莹的箭身他是碰都没法去碰一下只能用衣袖遮了手才敢去拆可另一边衣袖却又被自己截了蒙在了脸上。如今没办法他只能将脸上这一块灰布拿下来遮了另一只手两手去拆才总算动作快了些。 夏铮的人和黑衣人见竟有人独力上去试图拆除这般机关都像是怔住也忘了相斗就这样个个仰头看着他将箭一根根抽出。最后一道连接拆断整个支撑的树枝连同这许多支靠一个人根本没法抱得住的钢箭零落掉下下面的黑衣人纷纷走避而上面也重心忽变沈凤鸣欲待借力返回弹至一半树枝的劲力却到了顶反而往另一边又坠了回去。 他上来是用了好几道力上来的下去自然也并不是随意纵跃之距这般高度已是可能要受伤的距离最近的树干偏也有两丈开外根本无从借力。他只能将手中钢箭全数抛出减轻些重量人在空中全力施起轻身功夫落至地面又尽力屈膝减力才总算将受伤的可能减至最小。可这力究竟是大屈膝之下还是无法立稳他一下已坐倒在地。黑竹会众人顿时看清了他样貌个个盯着他就如看到了世上最奇怪的事。 夏铮等原欲过来接应可沈凤鸣落地之处却离黑竹会众人近得多这边人竟多是原马斯旧部的银牌杀手见机关已除均各抢了过来便要在沈凤鸣起身之前阻止他立起。 沈凤鸣腿膝毕竟受力疼痛还没能立时站起正欲点怀里暗器忽然身前有个瘦瘦影子一闪已替自己挡了一挡。 他轻轻“咦”了一声已听见有人道:“阿角你还给他出头?” 阿角只口气有些激动道:“沈大哥原来——你早都知道了是吗?难怪你说这次要碰见你!” 这个蒙着面的少年就是阿角沈凤鸣还真没及注意。不过如此一来他人有裕站了起来黑竹会众人欲待拿住他的想法也便落了空更有人喊道:“阿角你快过来小心他捉了你!” 沈凤鸣闻言手还真的往阿角肩上放了一放道:“我就算捉了阿角又怎样?” “你要干什么!”方才那人瞪着他看起来也是个二十方出头的少年只比阿角大一点沈凤鸣记得他就是方才使套索的身手很算不错。 他向几个人看看这少年并非银牌却好像反而是这十个人的统领。“只想叫你们退走而已”他便向他道“你们这次也是败了就算我不说也只能退吧?” “我们……我们自然会退但你——” “我也自然会放阿角。” 少年只得作了手势余下七人倏然已退那少年还是瞪着沈凤鸣便如催他快放人。 沈凤鸣才拍了下阿角的肩道:“快走吧。” 阿角似乎想说什么一句“沈大哥”还没叫完却被那少年一催:“还不走!”他只好回身看了沈凤鸣一眼想交换什么眼色可沈凤鸣偏偏没在看他。 他在看着那个该是刚来不多久的少年。似乎就是因为没来多久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归在马斯一派还是沈凤鸣一派中便已不需要作此决定了。不知为何那几个马斯的银牌们却偏很服气他竟会由他来作此统领而没半句多余的话还是——这只是给旁人看的表象而已呢? 他也无谓多想了转过来陆兴那边的弦已经自然松脱。他忙转头去看樵夫父子山道上两人正走得愈来愈近。 还好应该没事了。他心下暗自说着上前了两步目光忽然被什么一晃心头陡地又一悚——已经偏西的日光照射出了一道极淡极淡的影子——那是又一根极细极细的线就在前头在——第三弯的前头——那樵夫的孩子下一步即至之处! 竟然还有?这又是什么样的机簧?他顾不得多想足下一蹬身体如离弦的箭一般向两人激射过去把那顾自走路的小孩一把抱过。 小孩大概七八岁背上柴木倒重这一抱起沈凤鸣只觉身体沉了一沉忙往边上再一纵才远离开那弦线。小孩想是惊了身体离地自然失措一把搂了沈凤鸣腰待到落地沈凤鸣正待松手忽然已觉腰上传来一股尖疼。 他心中一惊暗道不好可便是这一瞬间麻痒取代了疼痛迅速蔓延至了全身。他张口欲呼可竟已呼不出来身体酸软下去连人带小孩往地上滚落。 小孩一打翻站了起来可他却站不起双目如迷似梦一切知觉便只一刹那已然远去。他只知这件事情很糟糕可——一切都脱离了自己控制他发现生与死原来只是这根本不由自己分说的一眨眼。 也不知昏了多久他才朦朦胧胧恢复了点知觉。天色都已昏黑隔着帘子看不见外面明暗的程度。 ——隔着帘子?我在哪里?他忽然反应过来。一骨碌坐起。原来仍在途中他躺在马车里马车在走对面还坐着动弹不得的葛川。一切与先前一模一样只是边上多了个陆兴或许是不放心也留在车里看着。 陆兴见他醒来大喜道:“沈公子醒了!——停车停一停!” “我是怎么……怎么回事?”沈凤鸣原疑心自己是不是只是疲倦了睡着了做了个梦可开口说话才发现舌头还是麻麻的说话有那么一点不利索确信先前被人暗针下了麻药决计不是梦境。 外面夏铮夫妇已经掀了帘子道:“沈公子醒了?没事就好。马上就到镇上了看能不能寻个大夫看一看。” 沈凤鸣看着车外似乎已经出了仙霞岭。天光还不算完全消失但这一昏总也昏了有一个多时辰。“那小孩呢?”他开口问道“那樵夫和那小孩。” “他们都没事你现在还担心他们怎不担心自己?”陆兴在一边说着显然以为沈凤鸣仍在忧心那时的机簧是否伤到人。 沈凤鸣一怔。看众人的表情都似不知道自己是遭了那小孩暗算多半以为自己真是过于疲累突然晕倒过去。可是话说回来那樵夫和小孩暗算了自己之后难道什么都没做就这么走了吗? 他脑中还是混沌沌的一努力思索就有点发胀只抬头道:“哦我只是随便问问。他们人已走了?” “自然是走了。你一昏过去那小孩吓得哇哇大哭那樵夫也是不好意思可他们在那里也没用看他们还要赶去衢州自然让他们走了。沈公子是否这两日太过辛苦所以……” 沈凤鸣摇摇头。“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那我们继续赶路沈公子还是在这里多休息一会儿若有事便叫我们。”陆兴说着跳下了车去。 沈凤鸣坐了一会儿头脑清晰起来。这麻药应该并不是黑竹会之物——黑竹会里有的是杀人的毒却偏偏没有这样的麻药——所以不会是黑竹会恰巧在那个时候暗算了我。可这药性又猛得可怕寻常门派恐怕还制不出来。若是那个小孩下的手他和那樵夫是什么人?是冲着我来还是冲着夏铮? 抬眼忽见对面葛川一霎不霎地盯着自己微光里这样的目光当真有点吓人。沈凤鸣眉心一皱“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脱口而出。 葛川不语当然也是因为说不了话可那眼神却是种“你放了我不就晓得我知不知道”的挑衅。沈凤鸣犹豫了一下道:“我暂时解开你哑穴反正这里你叫破了嗓子也没人救你不妨老实点回答我问题。” 他说着右手连点将他喑哑闭塞之穴解开。 葛川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方恶恶地道:“沈凤鸣将我穴道尽数解了我便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你还真知道?”沈凤鸣冷冷揶揄道“少要讨价还价知道就说。” “你有什么可嚣张。”葛川偏不说正题只还以冷冷的口气。“莫以为晓得了黑竹会的计划就够保得了夏铮这一路——他的性命太子爷可是要定了的!” 沈凤鸣反而笑起来。“危言耸听。你不会想说方才暗算我的也是太子的人吧?那——葛川你的人缘恐怕也差到极点了人家路过竟然对你不闻不问到头来你还是被困在这里啊?” 葛川面色微变只道:“信不信由你。若你想知道那两人底细就快放了我。” 沈凤鸣笑意微敛沉吟着。他固然希望葛川说的不是真的可连夏铮等人都没能发现自己方才是遭了人暗算葛川在马车里怎么会晓得自己适才失去知觉与那两个路人有关——如果他不是早知那两人身份有异? 可放了葛川是万万不行的他便故意道:“若真如你所说太子的人行事还真奇怪不是要杀夏铮么?为什么却暗算了我对夏铮反而动也不动?” 正文 一四四 时不我待 他这般说原是想激葛川说出些什么来可葛川还是不回答不知是看穿了沈凤鸣的意图还是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没有想通。 他只是恶言道:“暗算你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明明暗算了你怎么竟又不杀了你!” 一句话便如诅咒扎得沈凤鸣耳朵都生疼。他虽知葛川不过胡言发泄却也心中生怒上前往他咽上一捏便道:“我就算要死也得在你后头!信不信我叫你到不了梅州?少卖关子我沈凤鸣可不是什么仁义大侠也不怕什么御使钦差要你难看起来你决计好看不了!” 葛川嘴唇发颤却也不全是害怕更有受辱只恨恨道:“若非我一念之差没在起初就绝了你一路跟来之机岂有今日你作威作福的份儿!有本事你现在杀了我否则——我决计放不过你!” “你找死!”沈凤鸣袖里利刃已现往他咽上压下。“说不说!” 忽然外面有人喊道:“到了到了!”马车渐行渐慢沈凤鸣只好尖刃一收顺手点了葛川哑穴随即已见陆兴一掀帘子道:“沈公子马上到镇上了你可好走?”他已回头道:“好得很我这便下来。”待陆兴放下帘子又去他才转回来向葛川哼了一声道:“你且等着。”便也下了车来。 车马停在一间驿站之外。原打算若行得够快今日要宿在建宁府的如今也只能在这小县城先休息一晚。一行人都饥肠辘辘随行有人便去安排了些吃喝事项沈凤鸣借口要看着葛川随便带了些食物去了安置葛川的房里可那边夏铮闻听却还是派了身边人来请要拉他入席。 他原还打算拒绝抬头一望来人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此是天晴无月之夜唯有星光点点微风习习可不知为何这人的眼睛似有些雾蒙蒙的就如映了什么水汽。他心中忽地凛然站起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那人有些莫名所以“眼睛?” 沈凤鸣真的希望自己只是看错可心里另一个声音却明明白白地在说:那是中了幻生蛊的样子! 显然这人还一无所知。沈凤鸣心头一阵发惧道:“好我跟你过去。”到了厅上他将每个人都仔细打量了一番心愈发沉了下去。 不是一个人而是每个人。先时没在陆兴身上发现不过因为他的蛊不是自眼睛而中看不了那么清楚。而如今——仔细去看每一个人眼耳鼻口总多少有些异常就连夏铮和陈容容都没能例外。 他差一点要狂呼出来——满座中了幻生蛊的人就如同自己面对的是十二个时辰后满座的尸体这种感觉足以叫任何人一瞬间崩溃!可是什么时候着了道的?没有任何端倪若不是自己知道些中蛊蹊跷怕是只能等到众人发作了才知道不对却也决计猜测不出是谁下的手! 他清楚地记得在自己受暗算晕倒之前是没有发现谁有中毒迹象的;据陆兴所言在自己失去知觉的这一段路上他也一直在马车内没与旁人有过任何接触。若这样算来可疑的人只可能是在那之前身份未明的樵夫父子了。沈凤鸣知道“幻生界”门生众多除了摩失他也不晓得谁可“幻生蛊”不是寻常毒物能使的决计只是少数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十几个人身上种下幻生蛊的手法就算是摩失怕也做不到——那两人到底是谁?如果要将一行人统统杀死为什么又独独放过了我难不成是要我来顶罪? 夏铮抬头见他到来却脸色苍白不觉站起道:“沈公子你还好么?我适才已经让店家去请大夫了你先少许进食饿着总不太好。” 沈凤鸣犹豫要不要将这般真相说出来——可“幻生蛊”一物太过诡异复杂非一源三支之人恐怕根本不会明白说了出来徒增恐慌。他忽然想起葛川诅咒般的冷笑——原来他竟非危言耸听!他此刻额上俱是冷汗竟不敢回看夏铮那过于明亮的双眼低头道:“庄主我……只是来说一声我先不参席了——有些事要去问问晚些再来——你们千万勿要散席在此等我!” 夏铮听他如此说猜他也许要去会那个“黑竹会的朋友”也不多加阻拦只道“好沈公子多加小心。” 沈凤鸣一揖回身去了葛川屋里将他哑穴一解拎了衣领便劈头盖脸道:“那两个人去哪里了快说!” 葛川“咦”了一声道:“你总算来求我了。” “我只叫你快说!”沈凤鸣怒道。 葛川眼珠一动只道:“我早说过只要你放了我我便告诉你。” 沈凤鸣原知幻生蛊只有下蛊之人方可解除所以无论如何也须找到那两个人。可葛川眼珠这一动反而令他冷静下来。如果葛川真的知道那两个人对自己一行人下了蛊毒不出十二个时辰便要死于非命他应该愈发保持沉默等着一行人都死了他自然可以逃走又为什么会这样急着要自己放了他?他便将葛川衣领一推道:“我看你根本一无所知!” 葛川见他要走忙道:“我一无所知?”见沈凤鸣并不接话又喊道:“太子早告诉我有人会在途中接应于我。虽然他没说来的人姓甚名谁我早知其中一人是摩失师兄功夫了得凭你们——哼我只奇怪他怎么到现在都不动手!” 沈凤鸣才回了回头。“摩失的师兄”——这一句倒像是真的。他想了一想豁然有悟。葛川自己被擒但终究还想着途中会有高手接应那时还有机会逃脱所以一直等着。下午出现的那樵夫父子将自己不知不觉麻翻想必葛川已猜到是接应来了可他始终不明白两人为何什么也没做就走了和众人一样根本不知这两人早就下了手——他们只管下蛊杀人谁来管他葛川?既然已经得手当然不会停留。葛川心里大约也觉不对才千方百计要自己放了他。 他冷哼了一声。“多谢你告诉我。不过——我说得果然没错你的人缘果真太差除了我都没有人会来理睬你半句。” 葛川还欲说什么喉口一紧又已被封住了言语。 “但我说到做到。”沈凤鸣咬牙切齿。“若我们这次平安到梅州我便放了你。否则——恐要请你陪着同死!” 他再没空多说快步离开。出了驿站他掏出叶片来用力一吹尖锐的声音将这夜都刺得戾意十足。 “快出来!”他只凶狠狠地吹了三个字心里想着你爹就快要没命了你还躲起来不知在干什么。 竟然没有回音。他又急又怒干脆放声喊道:“快滚出来!有要紧事!” 话音落下未几才听身后有风一动他连忙回身。 “干么这么气急败坏?”君黎显然皱着眉。“就不能容我歇口气?” 沈凤鸣正要开口忽然发现他竟是满衣凝住的暗血愣了一下。“你这是怎么回事?动手了?” “还不是葛川那三十个人。” “你一个人对他们三十个?我不是叫你避开?” “不是我不避开是他们要尾随你们寻机使坏我只能将他们拦了。”君黎道“刚看你们进了驿站我也在附近住了正打算换身衣服就被你催得‘滚’了出来。” 若不是有幻生蛊的事情沈凤鸣大概会要他把独挡三十人的始末仔仔细细说一遍的可此刻看他人既然没大碍也顾不上多关心了只道:“先别抱怨了听我说——夏庄主他们这回出了大事了!” 他将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对君黎一说君黎心中才惊。 “你一直跟在后面可有见到那两个人?樵夫打扮的四十几岁那小孩大概只七八岁都是朴白衣裳。”他也来不及听君黎回应些什么只急着问。 君黎已经点头。“我见了。来路除了葛川的人就只有他们两个怎会不见。” 沈凤鸣一把拉了他:“人往哪里去了?” “只有那一条路自然是往我们来时的方向过了岭了。” 沈凤鸣颓然松手暗道:“完了他们去了岭那头十二个时辰之内我去哪里寻!” 君黎似乎也在计算时间道:“依你说来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始恐怕就有人要发作了——到六个时辰也即天明之前应该全数要发作——这事情你跟夏大人说了没有?” 沈凤鸣还未回答只盯着他道:“怎么你也这般了解‘幻生蛊’之性?” “我中过。” “你中过?你怎会……” “摩失下的手后来朱雀逼他给我解了毒。这蛊毒发作起来令人绝望已极无论如何你还是先去告知夏庄主一则让他们各自有备也勿要落单相互可有照应;二则也要他们务必留在驿站不要外出万一我们能寻到解蛊的办法也不会寻不到他们人。” “哪有解蛊的办法可寻——你中过更该晓得只有施蛊之人才能解除旁人纵然蛊术再高也束手无策的!” “便是我们去寻这下蛊之人!他们既然是太子的人下完了手往岭那边去了当然是要一路去临安照路途来讲今晚十有八九要宿于衢州。我们沿仙霞岭快马连夜回去应能追上三个时辰是赶不及六个时辰也未必回得来可十二个时辰——只要在明日下午之前将人带来要他解了毒便都不算晚!” “你说的容易下蛊的却非寻常之辈先不说寻不寻得到来不来得及你如何逼得他们愿意回来解毒?” “我只问你这是不是唯一的办法?” “……是。” “那便非如此不可。” 沈凤鸣才沉默了。“好。”他点头。“你等我下我很快就来。” 正文 一四五 时不我待(二) 他返回了夏铮等人席间。众人一见他便笑道:“沈公子来了等你许久了!快快来喝两杯!” 沈凤鸣只是面色凝重看定了夏铮道:“庄主借一步说话。” 夏铮心头存疑但还是依言与他走到一边。 沈凤鸣压低了声音:“庄主我要说的这件事听来可能匪夷所思但关乎此间所有人的性命要不要即刻告诉大家由庄主定断。” 夏铮见他神情紧张不觉道:“怎么是黑竹会的事情么?” 沈凤鸣摇摇头。“并非我们将来要遇到之事而是我们如今已遇之事。”也知时更不待便将在座诸人皆已中蛊之事告知。 夏铮不知“幻生界”之事沈凤鸣也未敢说得太细却也不得不向他述说了蛊毒很快便要发作发作时的诸种可怕。“如今请庄主务必安排大家留在一起不要落单。我去寻能解蛊之人恐怕不会很快但最晚最晚明日下午一定回来。” 夏铮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沈凤鸣见他面色也知这样的事情纵然是夏铮也难以接受——等死原本就是世上最最可怕的事情。他却也耽搁不起躬身道:“庄主保重凤鸣先退了。” 君黎等了一会儿只见沈凤鸣牵马出来迎上前去道:“怎只牵了一匹?” “道士”沈凤鸣道。“若他们都发作起来没人照顾着不行葛川也得有人看着。你留在此间我一人追上去快些。” “我留在此?”君黎吃惊“我留在此做什么我一路都没露过面要怎么也该我去你留着。” “叫你留着便留着!”沈凤鸣已然上了马。 “喂可你一个人怎么对付他们?”君黎有些急了一把抓了他辔头。“你不是说幻生界的人厉害——别乱来!” “你方才说得轻松现在急什么?”沈凤鸣反问“放手别耽误我时间!”他说着用力一夺缰绳那马一纵纵出一步将君黎掀了开去。 他停步回头见君黎仍不无担忧地看着自己不觉道:“我对于‘幻生界’的手段还知道多些你放心吧。”顿了一顿“我已跟庄主说了此事。他的蛊自双目而入夫人是自双耳所以他们可能一个会暂时失明一个会失聪你一会儿千万陪在他们身边不要离开。” 君黎不知他为何对自己说这些却也知他主意已定只得道“这我知道不止他们二人余人我必也会照顾只是你万事小心能尽快回来就好!” “万一……”沈凤鸣打断他“万一明日下午我没回来那……” 他像是说得艰难但却还是说出口来。 “你也务必……要一直陪着庄主和夫人让他们知道……是你在。” 君黎觉他口气怪异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沈凤鸣已一抖缰绳那马撒开了蹄子放步奔去真的只留下他在这小小镇子的驿站之外要数着时辰等待关乎十几条性命的消息。 他没办法走近驿站往众人所在之处望了一望。众人好像还不知此事互相谈笑得热闹;只有夏铮一言不发地坐在上首目光里都带着死一般寂。 他回想自己中蛊时的心情——那时至少还有朱雀去为自己交涉。内城不过那点方圆以朱雀的身份去要求一个摩失比现在沈凤鸣要翻山越岭去找两个陌生人容易得太多可就算是那样恐惧也曾将自己侵蚀到几乎绝望。如今的众人此刻是还不知却恐怕很快都非知不可。要一起屏息等待那所谓的“发作”又将何等惧怕? 见还没到发作之刻君黎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住处将原本要换的衣裳换了独坐了一会儿。 他也有两天没合过眼了加上身体受了伤也是真的极累极乏原本今天到这里想寻个机会对沈凤鸣说完黑竹会其后的安排就好好休息一晚的如今看来又是惘然了。 也只能静静坐那么一刻钟就算是休息了。他逼自己打起精神来返身又去了驿站。便这一刻钟夏铮似乎已将消息告知了众人方才欢腾一片的席间如今只余下了静。 “为什么偏只他没中?”憋了半天才有人开口似在质疑沈凤鸣。 “现在也只能信他了。”另一人道。 “我不是不信他只是……如今把我们丢在这连个何去何从的说法都没——他要真带人回来我何止信他什么我都不追究!”毕竟蛊毒还没发作起来说话间还气势十足。 “等下我要是先发作了你们就将我绑起来。”有人扯开了话题算是不大高明的玩笑。 “就怕你不让我们绑。”有人搭腔。 君黎听众人情绪似乎还不算太低落稍稍放心。可这样的对话没多久气氛还是陷入了沉寂。三个时辰没过也很近了那种听天由命的感觉他知道。 “来来来我们来玩点高兴的!”忽有人变戏法般地掏出了几个骰子来。“左右今晚大家也睡不好不如一起说不定到了天亮半点事都没有!” 众人顿时兴致高了些围了过去。 从君黎这个角度望去夏铮还是那样坐着他的夫人坐在他身侧。他们没有参与却也没有阻止只将手携在一起口唇动着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他转开头望向深黑的夜。只希望你能回来能快快回来。纵然他们不信你我也总是信任你的。 ——若没这点信念这长夜于我也真的是种从未经历过的折磨。 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些——为自己;却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些——为沈凤鸣。他料得到要发生的一切也料不到要发生的一切。 ------------------------ 深黑的夜也只有非赶路不可的人才会在险而又险的山岭飞驰。 沈凤鸣就是这个非赶路不可的人。连夜沿着一弯又一弯一谷又一谷回行返到衢州已是寅时将尽。 他自进了城起就一家家客栈拍门去问是否见过这样两个人可才问了两三家天色已经隐约浮起了白。天亮意味着人可能要出城。他心中一急拉起马来往那知州府中而去。 那知州还在好睡可沈凤鸣屋檐院落走惯哪有人拦得了他轻易便闯了进去将人硬是叫了起来。好在他还认得沈凤鸣见他去而复返说有要紧事半看面子半惊怕之下也只好顶了惺忪睡眼来听他讲。 沈凤鸣只两个要求:一派些兵丁在衢州城里搜找如此这般一大一小的两人;二关上城门封锁码头暂不准任何人离城。 那知州还待犹豫沈凤鸣狠声道:“这是夏大人的吩咐他有要紧事寻此二人若天色大亮前还寻不到你这知州也便不要做了!” 知州见他说得凶只得应了令人将城门码头守死。沈凤鸣方得了时间再去各家客栈寻人。虽然衢州府也派了人一起在找可沈凤鸣也知道这两人的樵夫装扮多是假的虽然是这般和众人交待多半很难找到。 天色愈来愈亮。便在他一家家问着无果低头绕过街口的才子茶坊时坊里却探出个头来。 “公子你在找的人是不是他们?” 沈凤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回头已看到不远处的江岸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那已不复是樵夫装扮的两人都换了身毫不起眼的土色衣服可这一眼看去沈凤鸣心头已经确定了八九分。 “谢谢。”他来不及转回头只说了一声人便已飞掠过去。那才子茶坊的老板娘愣了一下囔囔道:“真是再不放人出城茶坊都要被人说沸了。” 江边已聚了些等船的人奈何船只不放行已经有人在高声大怨道:“老子赶着早起来要出城城门竟是不开没奈何只好来搭船船也不走这是要打仗了是怎么的要把人憋死在衢州了?” 父子两个没在码头上周围人还少些。沈凤鸣一掠过去抬手便向那中年人肩上搭去。 中年人似无所觉眼看便要被他搭到。沈凤鸣却忽然警觉那手虚了一虚便未触到他衣衫只有那隔空的指力忽一弹那人才猛一闪转过身来果是昨日那所谓“樵夫”。 “阁下果然不是普通人。”沈凤鸣看着他道“昨日在仙霞岭下了那般毒手便想一走了之吗!” 中年人面色稍有变化嘴唇动了动可发出的声音却是小孩般娇细。“你来得倒快。” 沈凤鸣闻声一愕才反应过来说话的原是旁边那小孩这汉子分明是只动了嘴唇却未发声。“闹什么玄虚!”他心中不解却也没空去解“请两位速速跟我去救人吧否则我只能用强了!” 那中年人冷笑一声开口:“凭你也敢命令我!”动唇的是他发出声音的仍然是旁边的小孩。 沈凤鸣只觉两人诡异到匪夷所思袖箭一亮已经动手那中年人抬手一挡在这并不开阔的地方迅速交换了数招中年人已道:“在小孩子面前动手不觉得不太妥当么?” 最不妥当的是发声说出这句话的仍然是边上的那个小孩子。 正文 一四六 时不我待(三) 沈凤鸣冷哼一声:“你挥手间就能要了十几个人的性命还嫌我不妥当?” “我也能要了你的性命!”仍是孩童口音中年人眼神里杀机已现。 “是么。”沈凤鸣盯着他的双目。 要下“幻生蛊”是几乎不需要什么动作的靠的只是对蛊虫的一种命令而这命令却要靠“幻生界”独门的心法驱动内力完成所耗不轻。这中年人昨日能连下十几道蛊内力已深若他今日要不知不觉地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沈凤鸣一人怕是驾轻就熟。 他也正是这么想看似全不经意幻生蛊已然出手却不料沈凤鸣像是预先知晓了蛊虫来路也是看似全不经意那手一抬不知怎的两只纯白色极小极小的虫子竟堪堪落入他掌心。 中年人这一下面色大变边上的小孩已经“啊”的叫出了一声也不知这一回算是作中年人的口舌还是他自己也吃惊万分。 那蛊虫之小即使细看也几乎难以辨识发令之后行动极快破解的唯一之途是在对方出手之前就听懂了他的命令预先判断蛊虫的去向。中年人见沈凤鸣如此瞬时便料是遇了一个非常了解“幻生蛊”的对手——这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自己从小就在“幻生界”从没见过沈凤鸣这样一个人发令时内中乾坤他一个外人如何知晓? 沈凤鸣只将那两只虫摊在掌心蔑然道:“若你只有这一种手段劝你算了吧速速跟我去救人!” 冷不防那小孩先扑上来叫道:“快还给我大伯!”沈凤鸣昨日被他暗算过哪敢让他扑近了身手一握旋身让开只见中年人也再度出手却好像已经放弃了使蛊抬手洒出一股亮色粉末来单看这颜色也知多半又是剧毒。 沈凤鸣人虽闪开心中却大怒道:“还不肯死心那也别怪我!” 他握着蛊虫的右手一抬便如作势要挥。那小孩已经在一边嗤笑道:“你又不会!”却不防沈凤鸣手掌展开那掌心已没有两只小虫。 “我不会?”他冷冷道。“别以为只有你们会!” 中年人面上忽然现出恐惧之色抢过来一把抬起那小孩下颌细看。小孩似也悟到什么惊惶地开始往脸上乱摸。 那中年人忽地一转头一双眼睛鹰一般攫住了沈凤鸣就似怒到了极点却又有说不出的震惊与惧怕。 “我本不想用小孩子来要挟你。”沈凤鸣道。“但我没那么多时间!既然幻生蛊到了我手里便请你们也尝尝这绝望之苦!” 小孩像是终于懂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道:“大伯大伯我不要死啊我不要死!快救我!” “他是你侄子是么?”沈凤鸣轻轻哼了一声。“昨日被你下蛊的十二人如今都在闽北浦城县的驿站里劳驾你赶一趟在未时之前救回他们的性命来少一个我都要你侄子陪葬!” 中年人仍是用口型怒问着些什么沈凤鸣对于读唇语实无心得看向那小孩小孩只抖抖索索道:“我大伯问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我们‘幻生界’的功夫!” “我会的多了可不止你们‘幻生界’”沈凤鸣冷冷道。“废话少说你要不要你侄子的性命?” 中年人面上流露出极恨可也只能点点头表示答应。 “那事不宜迟。”沈凤鸣道。“你跟我来。” 他一把挟起那小孩快步跑去了知州府外指着自己来时那马向中年人道:“你先上马赶去记得是在浦城的驿站十二个人一个都不准少否则就算你把整个幻生界的蛊都下我身上都休想你侄子活命了。” 那中年人只是指着小孩动唇:“他……” “我去找人安排开城门你只顾自己先赶我自会带他随后过来。哼不管怎么说你侄子总还有一日一夜的性命你现在倒晓得着急了?” 中年人此刻竟是没办法只得忍气吞声上马扬鞭飞驰而去。——未时之前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 待他走了沈凤鸣才像松了一口气出了一场大汗。去看那小孩只见他面色灰白犹自不断掉泪。 “早知道昨日便不要大伯放过你。”他哭道“早知道我让他连你也杀了连你也杀了!” 沈凤鸣不悦道:“小小孩子满口都是杀杀杀杀人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事情么?” “我不管我不要死我就是不要死!”小孩子哭闹道。“我好心好意让大伯放过你的你为什么害我为什么要害我啊!” “不想死就不要吵!”沈凤鸣只叱他。 他寻那知州话毕借了一匹快马带着这小孩子两人一骑沿着大道也出了重开的城门。中年人果然已经先行了小孩子闹一阵停一阵倒让沈凤鸣好不心烦。 “你说你昨天好心好意让你大伯放过我是什么意思?”他有点无奈途中想到这句话便问他。 “你最先过来我大伯原已对你下手了。”那小孩子抽抽噎噎道“可我……可我看你本是为了来救我就跟大伯说要给你解了不要你死。” 沈凤鸣才怔了一会儿方道:“那你为什么又用麻针暗算我?” “解毒很痛我怕你觉到会疑心的。” “用麻针就不疑心了?”沈凤鸣有点莫名可一句话间却忽觉这孩子也不是那般令人讨厌不觉安慰他道:“你也不必怕只要你大伯救了人我就给你解毒。” 或许是听他语气缓和下来总算不显得那么可怕那小孩擦了泪哭声渐渐转低。隔了一会儿只听他怯怯道:“可我从没见过你你从哪里学会我们‘幻生界’的功夫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倒想先问问你——你大伯叫什么?他这手功夫在‘幻生界’里也不会是无名之辈吧?” 小孩听他夸奖自己大伯倒像有点高兴。“大伯当然厉害。大伯叫关默‘默’是因为他是个哑子不会说话。整个幻生界只有我读得懂他的唇语所以大伯到哪里都要带着我的。” “你们姓关……那你们与幻生界掌门人关非故的关系是?” “那是我爷爷你知道我爷爷?”小孩听来很是吃惊。“大伯还跟我说我们这一派江湖上没人知道的呢!” “嗯我只是碰巧听说过。”沈凤鸣道“那摩失是你的师叔吧?” “你认识摩失师叔?”小孩子越发吃惊了“难怪你知道我们那么多事——你是师叔的朋友?他好多年没回来了呢这次就是他忽然来信我和大伯才出来的。” “他信里说什么?” “我不晓得啊。”小孩子答完才忽地道“你不知道?你故意打听我们!你不是他朋友!” 沈凤鸣反而笑。“你小命在我手里我不跟你打听跟谁打听?” 那小孩竟尔沉默下去似乎重新想起自己中了那般剧毒的事实隔了一会儿忽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早知道……早知道昨日不给你求情。”他抽泣得苦来来回回仍是那一句“若不求情你现在也跟他们一样发作了才不会有力气来害我!” 一句话却令沈凤鸣的笑也敛去了。“你竟还有脸说。他们没事便罢否则你大伯这个凶手我无论如何都放不过!” “哼大伯还放不过你呢!” 沈凤鸣不想与小孩相争不再言语。那小孩却鼓了力气追问道:“你都没跟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已经想着以后报仇了?”沈凤鸣冷笑了笑“我姓沈沈凤鸣记好了。” 那小孩被他语气相激道:“有什么稀奇我叫关代语你也记好!就算我大伯不找你待我长大些也一定来找你!” “关代语”想来是代他大伯言语的意思。沈凤鸣心里想着开口却揶揄道:“你这么厉害的小孩子要什么长大?似你这样开口闭口杀人出手就是药性那般猛的麻针我早甘拜下风长大了还了得?” 关代语不知该得意还是郁闷竟被憋住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我没杀过人!大伯要杀你们肯定也是因为你们是坏人啊!我那时一跟他说你像好人他不还是放过你了吗!你却恩将仇报不谢我和大伯却为了坏人来欺负我!” “好笑你大伯跟我们素未谋面凭什么认为我们是坏人?” 关代语又憋到说不出来隔一会儿才道:“那就是摩失师叔信里说的!” “哼人命关天一封书信就能令你大伯轻易夺十几个人的性命他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在我眼里你大伯要杀的都是好人他自己才是十足的坏人我是不是也可以不问青红皂白随意取他性命?” 关代语一张脸气得通红却偏偏还是反驳不出来恨到只能一把一把拔着马鬃。 正文 一四七 时不我待(四) 路途毕竟有些长。待下了仙霞岭已经午时三个时辰的发作时限临近关代语惶惧渐重不再说话一路都抓着马鬃不知不觉竟将那马脖子上的毛都拔疏了一块又过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带了哭腔道:“我鼻子不通气了是……是不是发作了?” 沈凤鸣低头看了看他。“刚山风大你却不挡现在喊鼻子不通气也晚了。” “那个你答应过的只要我大伯救人你也救我你不能反悔。”关代语呜呜着道。 “我没反悔。” 关代语唔了一声沈凤鸣忽然见他手一动下意识要去拦可关代语竟不是冲着他而来这一拦没拦到什么却见他已经将什么粉末送入口中一仰头就吞了下去。他急一勒缰。“你吃什么!”那马被突然勒得吃痛竟半人立起来几乎要将两人掀下。 可药性是真的猛便这停稳马匹的一忽儿关代语眼睛已经闭上两手一松便要翻倒沈凤鸣忙将他人一捞捞回马上见他呼吸似乎如常急伸了二指往他颈上探查血脉。 那服下的似乎是入眠的药物。瞧来他是一贯下药就猛对自己也不例外嘴角边还有少许残留的药末人就已陷入昏睡。沈凤鸣呆了一晌有点哭笑不得。你该不会是怕发作时难受以为睡过去就没事了?要是幻生蛊能睡过去就没事还有谁怕那非人的痛楚? 他抬手将他嘴角粉末揩去没办法只能一手将这小孩在身前扶稳放慢了马才能继续上路。 ——要是幻生蛊能睡过去就没事还有谁怕那非人的痛楚?这一句话君黎真是感同身受。 天亮之前十二个人的蛊毒就已经全数发作了。也曾有人试图入睡可睡而又醒难以言状的折磨他这旁观者都不忍卒看。 当此情形他早无法置身事外也顾不上避讳什么进了屋子。他记得当日自己发作苦痛已极的时候是根本不知秋葵何时进来的回想起来她必还曾用力撞了自己屋门才进得来那时自己的神智根本不知在何处稍微清醒一些也是在她大呼了自己名字许久以后了。 如今面对这些人他才知道自己那时是何等恐怖的情状。或许不会似有些人般嘶声喊叫或许不会似有些人般面容狰狞可也或许——比那更甚。 有年纪小些的定力最弱从凳上翻滚在地呻吟着嘴角溢着白沫眼睛大睁却已无神;有年纪大些的却最惧恶梦哀嚎着将那面前的酒杯茶碗一个一个捏碎捏到满手鲜血却仍不愿停。 君黎才方将那口吐白沫的扶到墙根靠着又不得不将那整桌碎或未碎的酒杯茶碗去收起可忽然便有人冲了过来要与他抢夺。那些不知身在现实还是梦里的人身手却是不赖即便在被他不得已点倒下去之后也躺在地上用那一双怨毒的眼睛看着他身体抽搐着眼鼻中涕泪横流那手仍然半抬着就像还欲过来将他掐死将他夺走的那些无意义的杯碗夺回来。 他不知他们各自都陷在什么样的幻觉里却知道那种感觉——那种将醒未醒就算只差一口气却终于还是只能陷于迷梦的绝望。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好受一些?他回想。那时候秋葵是用魔音来给予自己能逐渐抵抗的力气可如今自己可以干什么?连吹一片叶子都吹不出音调的自己不要说魔音就连那能留住神智、安抚心绪的乐音都无法给出一点还真不如留在这里的是沈凤鸣。——他一定是知道留下来面对这样的一室情景是世上最可怖的事情才忙不迭自己挑了轻松的活计跑了吧! 君黎一个一个照顾不暇很久才有空关注到夏铮和陈容容。那是因为他们的情形略好没有太大的动静——大概一则是源于他们定力高于旁人二则是源于他们互相紧握的手。君黎还记得自己清醒过来时便是紧握着秋葵的手的或许这种与他人有所联系的感觉会比孤独陷在一种未知的幻梦中要好得多。 可幻生蛊毕竟是幻生蛊再是四手紧握终也相抗辛苦。君黎还是走近去细察他们的情形目光一触到夏铮那双没有落点的眼睛心头就忽然一颤。 那是何其熟悉的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一年自己初到顾家小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时候夏铮的双眼也是盲着的。他那时不知这盲眼侠士为何偏喜欢与自己这样一个本不擅言辞的小道士聊天可与他说话竟也不觉局促反觉他那般有趣那般相见恨晚——不对他们没有相见那个盲眼的夏铮看不见他的模样——该叫作相“闻”恨晚。后来事出变故夏铮不算有告而别于他其实是种莫大的遗憾纵然十几年后在内城重见也似没有弥补起那种失落。 但今日不知为何在这样一种奇怪的情形之下他却觉得像寻到了那一年的一些感觉。“夏大人……”他看着他的表情依稀觉得应该与这个正与幻境抗争的夏铮说上几句话。 夏铮忽然身体一挺亮得异常的双目里闪出些更亮的光。“……君黎?”他竟然这般回应便如仅仅是那三个字的轻唤即使身处幻境他也能轻易认出并叫出他的名字来。 君黎怔了一下见夏铮的右手抬起来忙上前以手相握。“夏大人你听得见我?” “听得见。”夏铮动容道“你怎来了?你不是……你不是在临安?” “我……”君黎不意他如此清醒只能含糊道“嗯……我跟上来看看。夏大人你觉得如何?” “没事……”夏铮只摇头道“没事……能听见你说话我便……便没事……” 他说着左手拉了陈容容便道:“容容你看见了么你看见……君黎了么?” 陈容容双目能视却已听不见。可即使听不见她也将这个出现在此的年轻人看了许久了。这该是她与君黎第一次相见可他于她来说似乎并不陌生唯一令她分不清的是他究竟是真实还是幻影。 她只能仔仔细细地看他越看着就越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直到夏铮这样拉了拉她她才像忽然抑制不住。那眼泪一滑而下她咬唇颤抖着哭出声来。 “夏夫人你怎么样?”君黎只道她发作得难受开口问了一句可随即省悟她是听不见了的忙也一握她手却觉她颤得愈发厉害。 他并不知她是为什么而颤只怕她神智失去忙指指自己又指指夏铮示意她一直看着保持着清醒。 “君……”陈容容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叫出他来。“君黎……” 君黎忙忙点头示意她说得没错。想来这夫妇两个都还保持着清醒他心稍稍放下忽然意识之中一警似有什么人闯入他逐雪意散知之境正带着些并非善意的气息在侧面的窗前窥伺。他一凛不动声色将陈容容扶了坐好仍让她与夏铮双手相握暗中提一口气忽然站起——言语和目光都已及不上他的快——他转身拔剑出手“逐血”的红光自半个室内划过倏然已透窗而出。 若反应需要一呼一吸那么窗外这人显然只来得及吸了半口气那闪着寒光的剑刃便已停在颈边。 窗棂受力才自破裂少许露出了外面人的面孔。这人似乎全未料到这一袭一张脸惊吓到苍白可与君黎对视刹那他眼中的不可置信之色才更浓。 “怎么……会是你?” ——葛川是无论如何无法想象君黎会出现在此的。不过君黎看到他的一瞬间也唬了一跳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还有着葛川这回事。沈凤鸣离开已经一夜葛川的穴道多半已经自解绑缚于他恐怕不过形式要不是他还不知死活地来此窥伺就此逃了那自己恐是真不知怎么跟沈凤鸣交待了。 如今虽然剑在葛川颈上可毕竟两人之间还隔着一道窗。君黎不敢大意手上加力将那剑往葛川肩上重压而下要逼到他行动不得而束手就缚。葛川已知他决非易与他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不敢吃君黎的劲沉肩一卸脚步已退向后飞逃而去反正君黎若要追出则非纵身越窗不可必会比他慢了半拍加上葛川已看出这一屋人情形诡异君黎会不会弃下一屋子人追出来还在未知。 可君黎毫没犹豫往窗台一撑便已追出。那跃出一剑可是带着名堂的——伏在屋外的杀手要以最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杀死屋内的目标随后更要以同样的快速跃出而走——得授于杀手凌厉的剑法和身法哪里会是似葛川以为的“慢了半拍”。 正文 一四八 时不我待(五) 葛川虽然运足轻功而逃可身后那劲风却已将他裹挟。那瞬间的极快让葛川竟有种错觉觉得这世上大概没有他追不上的人和追不上之物。他只能回身去接君黎已至的剑招可他并没有想明白那极快正是因为它只有为达目的的那一瞬间。也说不定——若他拼着背上受伤却不回身接剑用这点时间跑得更远一些而君黎越窗的一息用尽那时这场赛跑胜负还在未知。 如今君黎见他回身便知自己赢了。他为了逼他这一回身用的招式表象却凶。葛川号“青云手”但再是厉害空手怎敢撄那血色锋芒右手一抬要拂君黎腕上可那剑竟是先至。他从未想过在内城中一贯以温文出名的君黎动起手来是这样疾风骤雨般的招式便这一刹那已如一阵真正的疾风卷了过来令他连双目都被凛冽得不得不闭起。 招式之下竟然是如同朱雀那般的冷劲。他已知自己不是对手还未真正相交便已拱手道:“我输了我输了君黎道长高抬贵手。” 这也是他知君黎一贯心软好说话这般一说他招式必定会收而自己到底是真认输还是假认输却当然是“看情形而定”。 他双目还在注意着对手的动作——剑势果然缓了只可惜君黎左手还是抬起来往他胸口一点——在他寻到君黎的破绽之前他便已断绝了他突施任何偷袭暗算的可能。 葛川颓然而倒。他知晓自己的幽禁生活恐怕又要开始了。 君黎将他拖回室内其实不过一忽儿功夫可室内情形又已有变。蛊毒发作起来虽是从一处开始可却逐步会侵蚀其他感官——秋葵也曾这般说过。已有人原本仅仅是看不见如今却开始失去听觉愈发恐慌叫喊。他不欲葛川看到众人的情状干脆将他点晕过去重新缚了抛在屋角。回过头来夏夫人的视线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自己哪怕是自己去了外面也始终注视着窗外。如今见他回来她面上竟尔露出温婉一笑。 “君黎过来。”她向他招招手。 看起来她此刻已更恢复了些平常之态没有再哭只是君黎人一过去她还是牢牢抓了他手便不肯放开。“我听亦丰说过你好多次。”她像是在解释“你在这里我……好高兴。” 君黎被她拉了到身边只好坐下向夏铮看他也像仍然清醒着。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君黎不知若换作自己发作那么久之后是否还能如此。魔音是幻生蛊的同源那时以此作为精神支撑消解蛊虫侵蚀或在情理之中可面前的夏铮夫妇又是以什么为支撑才维持到此刻? “有没有受伤?”陈容容语含关切。 “没有。”君黎说着话摇摇头。说话是给夏铮听摇头是给陈容容看。 陈容容像是对旁的一切都已不关心只顾着问他诸般问题:“朱雀一贯对你还好?”“什么时候要回京城吗?” …… 他不知道这个夏夫人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么多却也只能一一回答说着话又作着手势。她越问越远就连一些不相干的往事都要问起。不知不觉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他才发现她眼睛似睁似闭说话时声音也渐弱一惊摇她:“夏夫人?” 忽然又才一觉:周围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任何声息了。 他猛地站起。现在是午时——可所有人都已不再发出声音。他们的呼吸还在可感观却都已消失殆尽无法看无法听无法说无法闻也无法感。大概只能想只能用那充满恐惧的内心想象着自己要如何死去要想足两个时辰才会在绝望中离开此世。 “沈凤鸣你还不回来……”他忍不住喃喃说了一句回过头去看夏铮夫妇。陈容容口舌还在动着要一直努力着才能发出声来就连眼睛都不得努力睁着才没有完全合拢想必感观神智也已到极限渐渐都要淡去。 “夏大人夫人你们……你们再稍坚持一下定会没事……”他此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话与其是叫他们坚持不如说是叫自己坚持。若这一室尽默他怕自己也会忍不得那般残冷可怕要失了心了。 陈容容只是用尽力气攥了他手用最后的视线看着他轻轻喃喃:“君道……今日见到你……好高兴……” 她已不止一次对他说见到他的高兴。君黎未曾明白“君道”指的是何意料想她已陷入幻觉话语不可以常理解释。忽然一阵急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滚至门外骤停那马长嘶一声君黎心中一震回身一个汉子已经闯了进来。 君黎认得他正是昨日的樵夫一起身下意识伸手往剑柄上一按却见这人往室内扫视一眼只与君黎短暂对视了视便已经向那离己最近之人伸出了手去。君黎剑已待出鞘可看见他动作却又将剑柄慢慢推回。 他识得那动作。他曾大睁着眼睛看摩失这样解过自己的蛊见他如此便知沈凤鸣未叫自己失望虽还未见他人但此刻也不敢出言相问分这人的心只警惕盯着他一动不动。 关默的动作却快一忽儿已解了一人。不知是否蛊毒发作已久此人早是精疲力竭纵然蛊解也昏睡不动。君黎忙到跟前仔细看他。那脸上异象已除看来应只是无力起身。他伸出双指向那人颈上探查血脉。 也只有这动作让关默侧目看了他一眼。良久君黎才确定已无恙松了口气去看下一个。 查人比解毒慢得多他一个个跟着查至一半已见关默将十二个人都看过结手便待要走君黎忙站起道:“先留步!” 关默停步瞥了他一眼。 “沈凤鸣呢?”君黎道。 关默听闻这名字皱了一皱眉。“沈凤鸣”——他原不知他名字可“黑竹双杀”的名头他还听过。他张口可也只是唇动。关代语不在身边只令他全然不习惯不论是要回答君黎还是要问他什么都是无计可施。 唇动了一半他已经闭了口放弃干脆到边上坐下了。料想就算沈凤鸣过来也必要将此间人尽数查过自己倒不如在这里等了。君黎倒读出了他少许口形:“你说他在后面?” 关默点头指指他意思是问你又是谁? “君黎是沈凤鸣的朋友。”君黎未知如今该用怎样立场相待只能稍一作揖继续低头去看察得十二人都是脱险无误回头看看天时堪堪未时——算是比最后的时限还早了一个多时辰。 可十二个人也都是沉睡之相了与那蛊虫相斗了快要一天一夜岂有不累就算是方才还强撑的夏铮夫妇毒之一解反而入眠。君黎暂还不敢将人分开一个一个都扶着靠着了那壁厢关默目光却看着角落里的葛川。他并不识葛川见他被缚昏迷心中若有所思抬目又看了君黎一眼转开只作不知。 一切只待沈凤鸣将自己的爱侄好端端还来再说。 沈凤鸣足过了三刻钟才赶到君黎与关默闻声迎出。他见两人在此相安无事也放下心来将马上那个昏睡的小孩一抱交给关默下了马来。 关默见侄子昏睡面色大惊待到细察了神色才平了些便动唇道:“快给他解毒!” “先别急。”沈凤鸣道“总得让我看看你办事牢不牢靠。” 君黎也在一边不语由他也去察了一遍沈凤鸣才回过头来道:“那好解蛊是可以不过关先生手段高强恕我不敢轻忽咱们先把此间话说明白了我再动手。” “你……”关默咬牙。沈凤鸣在衢州寻见他时叫他“阁下”如今叫他“关先生”显然自己的家姓是关代语告诉他的了。他料想代语年幼胆怯必定受了他许多恐吓吐露了许多不该吐露之事而如今见他犹要拖延时间如何不怒。偏生自己是真的没法说话只能吞了声指指自己嘴意示若不救了关代语没法把话“说明白”。 “也不用你说什么只不过……要你发一个毒誓不会再对这里的人下手。”沈凤鸣道“我来说你若同意只要点点头便行。” 关默对他怒目而视却也只能点点头。 沈凤鸣便道:“好你关默若再对此间我、君黎还有夏家庄这十二人滥下杀手若再听信小人、滥伤无辜那你和关代语都必受厉蛊蚀体之苦痛不欲生而死。你可同意?” 他语出狠毒更连关代语都牵连在内却是看定了关默若不点头没有第二条路。 果然关默只能答应。沈凤鸣才算满意了伸手去关代语唇边虚抚了数下眨眼之间蛊虫已褪两个白色的小尸体被沈凤鸣在关默眼前晃了一晃随手散去。 关默抱了孩子脸上尽是怜爱。除蛊虽快却痛关代语尽管因药入眠可那毕竟不是麻药即便未醒他想必还是感觉到了眼角边竟痛滴了泪下来。若非那一句毒誓仍然在耳关默实恨不能立时出手将沈凤鸣碎尸万段。 沈凤鸣已不理睬他回头向君黎道:“我们叫些人帮忙送他们回屋去躺下休息吧。都耽在这里总不是个事儿。” 君黎答应了。一时一边忙着一边听沈凤鸣大致说了如何以关代语要挟关默前来的始末待到安顿停当竟见有几人先自要醒君黎犹豫了下还是抽身避出外面由得沈凤鸣去对话。 此番出了门他才忽然有点虚脱之感竟然在墙边倚靠良久才算“活”了过来。如此——你们这一帮子人总也没有理由怀疑沈凤鸣了吧?他想着慢慢往自己住处行去可脑中却又萦绕不去陈容容的表情就像那是一切都放空沉下后唯一浮上难以释怀的东西。 正文 一四九 亲缘若幻 回想起来怎么她与自己说话时会有那般高兴?而她最后喊着“君道”二字时那一个不知是欢喜还是惆怅的神色——若非关默忽然到来那一瞬间的感觉竟好像是——尖锥入心。 他在街心站住了有一点点恐慌。“君道”这两个字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可能他不敢去猜。抬头是一个昏沉沉的日。沈凤鸣昨日一定要自己陪着夏铮和夏夫人那些言语也像是种难以描摹的暗示令他心内交错难安。 忽然被一只手拍到肩上他带着大惊失色几乎要跳起来一回头已见到沈凤鸣的脸。“你怎么回事站在这里发愣喊你半天也不动。”沈凤鸣有点愠色不过瞧见他这般惨淡的面色当然也愠不起来。“你住哪儿?还有心情陪我喝两杯么?” 君黎稍微平复指指边上“我没事——我就住这里但我不喝酒。” “你喝不喝我都要喝再不喝都快要压不住魂了。”沈凤鸣听他说了没事便将他一把拉进这客栈的大堂坐定果然很是要了些酒也不说话先三杯下了肚方再看了君黎一眼道:“你真不喝?” 君黎摇摇头:“他们都醒了没有?” “嗯差不多都醒过来了就只有夏夫人还睡着不过应该没大碍。” “夏夫人……”君黎喃喃自语。 待菜都上了齐两人默默无语吃了一会儿沈凤鸣方开口道:“呃……君黎晚些你还是随我去跟庄主他们打个招呼吧?” 君黎有些奇怪他这次语气有点不同往常既不是叫自己“道士”也不是叫自己“湘君大人”而神色偏又有些紧张不由笑道“怎么了你魂还没回来么?说起话来——倒有点不像平日里的沈凤鸣。” 沈凤鸣竟未否认只续着道:“我的意思是夏庄主他们虽说蛊毒发作可如今清醒了也多半都回想得起先前有你这么个人在边上你再避着便有些刻意了。” 君黎看着他杯盏:“我倒是无可无不可只是觉得他们一贯视我为朱雀一路必对我难以释怀若我真露面同行反增彼此烦恼而已。——怎么是夏大人说了什么?” 沈凤鸣将那杯子拿起反去喝了一口酒。然后再一口。直到将这一杯喝尽他方道:“你先别问我——我问你——夏庄主在蛊毒发作这一段时辰之中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君黎有些不解只摇摇头道:“没说太多——说起来反是夏夫人问了我许多问题有些……有些出乎我意料。” “那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君黎皱了眉。“什么意思?你有话便直说。” 沈凤鸣的手将那空杯子滴溜溜转着似乎是踌躇着下不了决心。可到最后他还是抬起头来看定了君黎道:“方才我出来之前夏庄主特地叫住我问我‘君黎是不是也来了’。他早知道先前是你只不过如今见不着你他便担心一切是他心魔作祟只是幻象不敢确定。” “那你怎么答他?” 沈凤鸣苦笑。“我自然先推说不清楚反正夏庄主本也不晓得我跟你有这般熟他只是……只是情绪有些激动抓着我便问了。我其实有些不忍见他这般失望因为我知道纵然再是不应该他还是想见你。” 君黎听得有些不明不白要开口相问却被沈凤鸣一只手一抬阻拦。“你不要说话只听我说。” 他便缄口不言看着这个到现在为止都仍有些古怪的沈凤鸣。沈凤鸣却偏偏又停顿了将那酒壶拿了过来再满了一杯仰脖一饮而尽。那张脸上真的像是有了些酒意他重新又看着君黎。 “道士我沈凤鸣是将你当朋友的。”他开始说着一些从未说过的话“可正因为我当你是朋友我反而不知道有些事究竟该不该告诉你。不过今日我算是决定了——这世上父母子女之亲缘纵然有再是天大的理由也剥夺不得有些事情本是不该逃避的。” 君黎握箸的手有丝细微的颤动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别……别说了。”他竟是不自觉地低声阻止他便如要阻止自己知道一个万劫不复的真相。 沈凤鸣恍如未闻。“你知道昨夜我为什么非要你留在此间不可?不是我真觉得自己能强胜于你而对付得了关默而是——而是我知道庄主和夫人必更愿意那般时候身边的人是你。他们早便知道了我也知道就连朱雀都知——君黎你便是他们亲生的儿子是他们夏家的长子——我不信庄主和夫人与你相伴这一日会忍得住一语不发你纵然躲着不见他们也改变不了这般事实!” 君黎面色变得灰白一切近的远的往事涌出令他的手真的颤起来那一双筷子什么都挟不住挟不起。他知道他早就知道自师父逢云道长离世自己其实就一直在越来越接近这个真相纵然这真相不是今日自沈凤鸣口中说出也已经离自己很近很近了。 “你是不是……也早有预感?”沈凤鸣见他如此伸手下意识握了那空空的酒杯。“我一直未敢告诉你是因为我也知晓你为什么当初会离开父母知晓其中一切苦衷可——” “你知道你为何还要说!”君黎一把按了桌子忽然打断他一双目光竟是愤怒的就如面前的沈凤鸣并不是朋友而是个活生生将自己推入绝望的罪魁。可他也知道并非如此——罪魁怎会是他根本只是这个一早就判定了自己一生之命的上天。他说或不说一切都不会有半分改变。 “我只不想见你们这般逃避躲藏就好像如此便能胜过命运一般!”沈凤鸣的声音也高起来。“我亲见过他们为你祈福日夜想你入骨。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虽然抛弃了你可却又从未真正抛弃了你——反而正因为你不在身边他们想得更多更苦!你不是也一直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么?我不信世上的孤儿有哪一个不想找到自己生身父母有哪一个不想得一日家人相伴如今你们近在咫尺却偏要作这般隔膜重重我——我真没法看得下去!” “所以你要我去见他们?你明知我有什么样的命断却要我去见他们?沈凤鸣你……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早知如此我昨夜都不会答应你留在此地你可知你是在害人!” “我在害人?我只知正因你的一路跟随因你昨夜在此他们现在才都还好好活着他们所受的痛苦才最最少。君黎你为何宁愿相信那样无稽的所谓命断都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我绝不信这上苍会真的残忍到一夕亲缘相伴便要夺人性命害人离散的!” “你不是我自然说来轻松——但在我身上那样的命断已应验过一次又一次你——你若是我便会知道在‘命中注定’这四个字面前一个人是如何渺小!” 沈凤鸣注视他激动到带了些红的双目沉默了一下才又缓缓开口。 “好我们不说旁的只说——你深心之中到底想见你的父母兄弟不想?到底是见他们让你开心高兴还是不见他们让你心头舒畅?你说‘命中注定’可我若是你若这上天当真如此无情对我我更要反抗到底!你若屈服它只会变本加厉;你若反抗或许就有一线生机——最少最少你曾开心高兴过岂不是好过永远只是那般痛苦承受?” 可君黎的表情已经冷至坚硬了。“我不会去见他们的。”这声音坚硬到沈凤鸣只那么一听就知一切争论恐怕都已没有必要。 “你……”他像是无奈“你真是固执已极!” “这是师父临终前对我最重要的嘱咐”君黎语声缓慢却坚决。“他说‘若将来机缘巧合你还是得知了自己父母是谁也不要去找他们就当你仍不知道一般’。这一句话我至死都不会忘我也不想为了一时之意气再作让自己后悔的冒险——你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去梅州路还长我还是像之前一样远远缀着你们给你们断后就好。” “你还不是放不下他们还不是要一路跟着?”沈凤鸣犹自不死心“你会这样从京城一路跟来此地足见一切都是冥冥中已然注定你为何执着于那一个……” “没错我是放不下——本就放不下如今知道这个真相更放不下!可那又如何?我只能够不见他们的面用我的方式保护他们而已。你也只告诉他们我人在京城从未曾来过他们昨夜、今日所见的我尽是幻觉尽是虚无尽是他们对我这个……对我这个从未喊过他们一声爹娘的所谓长子的……想象……!” 他像是说到无法再说那努力平静的面容竟平静不得以至于近乎绝望地转头闭目要将什么表情隐藏起来。 正文 一五〇 杯酒之交 沈凤鸣见他激动作声不得凝凝然看了他半晌才道:“好了道士。或者是我想得简单了些你若难过也……也不必假装镇定我是不会来嘲笑于你。只是——” “你又要‘只是’些什么?”君黎回过头来狠狠瞪着他“我的决定便是决定再说一句休怪我翻脸。” “我只是说你又给我出了难题你休要急好么?他们十几个人都看见了你又不是一个人看见了你。就算是幻觉哪有都幻成一样的你要我怎么去圆你这个谎?” 君黎沉默想了一想。“除了夏大人原本就谁也不认识我。就算是他这次也没见到我面只是听到声音。——我信你你总有办法说服他们的。” 沈凤鸣无奈只得道:“好罢。这头告诉了你那头却要瞒着他们。早知如此真不如不说了。” “你知道多久了?”君黎看着他。“是谁跟你说的?你说朱雀也知道?” 沈凤鸣便不隐瞒将朱雀暗中让自己调查此事之始末尽皆说了又道:“我只是说我知道的事实不想说朱雀的是非。你该比我更了解他他为何要这样做你——应该也有所觉的吧?” 君黎只垂头不语半晌方低低地道:“反正我也是与他动了手才出来的算不算‘反目’或是‘决裂’我也是心中没底但也作好了准备自此要与他为敌。事已至此背后的那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沈凤鸣见他明明是郁然却偏忍着抬了酒壶将他面前的酒杯咕嘟嘟倒满道:“这么苦闷别忍了喝一杯吧。” 君黎抬眼瞟了瞟他反而沉了手伸筷去挟菜:“我不喝酒。”他似是强调。 “呵这都不肯喝看来心情还没坏到底。”沈凤鸣说着笑了笑自斟了一杯叹道:“一个人喝酒实在也无聊得很。”饮尽又道“不过也难怪你没喝过当然不知道酒的好了。其实我看你现在最适宜喝个大醉把那些烦心事暂且都抛一抛。总是清醒着自然只能郁上加郁……” “我不喝酒。”君黎重复了一遍“修道忌酒。” “你杀人都杀过了还修什么道还忌什么酒?”沈凤鸣有些不悦他的态度带了些激他之意。 “那是两回事。”君黎不为所动。“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杀人。” “哼什么叫迫不得已?谁也没迫你杀马斯你不是照样去了?我早看出来了你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还不是凭一己心愿谁说得动谁又拦得住?” 沈凤鸣说着冷笑起来。“借口通通是借口。明明可以过得快活偏要过得苦把那些苦的都背身上好的偏还不要!——我晓得我说了你又要不高兴但在我看来根本没什么命苦不命苦什么都是自找的!” 君黎只是不语不知是因为话已不投机还是究竟被他激得心有所思。 沈凤鸣带着酒意已经又站起举杯。“我问你一句道士我沈凤鸣与你的交情是不是连一杯酒都比不上?你此刻心情很差我知道。可我心情又好了?这世上原也不止你一人苦闷着我本想找你聊会儿喝两杯会好些结果嘿嘿果然与你说话那是越说越不自在的!” 他说到愈发愤愤然再喝了一杯——这已不知是他今日喝的第几杯再自满上了犹待再喝冷不防君黎的手一伸已将他腕一拦。 “怎么自己不喝还不让我喝了?”沈凤鸣不忿地看他。 君黎不语筷箸放下却将边上那一个斟满的杯子轻轻抬了起来一双眼睛也一样抬起来看他。 沈凤鸣反而有些惊奇:“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若为我与你的交情故可以——我跟你喝这一杯酒。你问我什么叫迫不得已——这便是了。” “我可没逼你。”沈凤鸣反而犹豫不定“要是你这禁忌真那般重要你想清楚。” 君黎不再说话只将杯子往前送了送。沈凤鸣将信将疑地与他一碰杯见他真的回手便要饮忙抬手一挡。“你能喝不能!这又不是水这般喝法一杯我看你就倒了!” 君黎才一顿手将倾势缓了不大不小地啜了一口。酒一入喉其中辛辣已令他拧起眉来。 沈凤鸣原是有些未敢置信地愣愣看着他忽见他这般表情倒不觉笑出声“不会吧我面子够大竟真令得湘君大人破例喝了酒。怕是湘夫人或是朱雀都没这么大面子。” “若喝这一杯酒真能令你心情稍好那么一些那这例破得也就不算冤。”君黎放淡表情道。 沈凤鸣却叹。“道士我说你什么好。我让你喝杯酒解解自己郁闷你不肯;待到我说我心情糟了你倒突然肯了。这就是你的‘迫不得已’是么?” “也算是我谢你——谢你今日将这个真相告诉我。我知你犹豫纠结不告诉我也好今日难以忍住说了出来也好皆因你的确当我是个朋友。纵然我跟你不是一种人无法事事说服对方但你那话却没错——我跟你的交情真的不该连一杯酒都不如的。” “哟才喝了一口就开始说醉话了。”沈凤鸣笑道“我这杯先干了你——自己慢慢喝着!” 他仰头将这一杯碰过的酒喝干放下杯子却见君黎竟也这般一仰头将那残酒倒入口中要去拦他也已不及。整口吞下君黎是勉强忍住了才没咳出声来抬眼看了一眼面露惊讶的沈凤鸣故作寻常道:“不就是杯酒——这般难喝亏你还喝那许多。” 沈凤鸣哈哈笑起来。“下回我带你去喝点好的你才知道什么叫酒——这里小县城当然不是什么佳酿味道又酸气味都呛鼻我是将就倒怠慢湘君大人了。” 他慢慢坐下。两个空酒杯放在桌上一时间两人都有点沉默。可有时候有了酒语言似乎也会变得不那么重要。“万言不及一杯水”只是这一杯劣酒仿佛就足以让这小小桌边的两人确定对面坐着的已经是自己的生死之交。 “不错现如今我心情好得很了。”还是沈凤鸣先道“趁着你没醉赶紧把黑竹会后面的计划跟我说说我回头好叫他们早作……” “准备”两个字还没出来他语声忽然一顿君黎已见他目光一凝停在了门口。他未回头却也觉出有熟悉的脚步声进了客栈来不用看也知——是关默;另一个当然是已经醒来的关代语。 关代语先自冲了过来喊道:“大伯他在这里了!” 沈凤鸣还没来得及皱眉关代语已道:“姓沈的我大伯要找你说话!” “呵毒一解我就变成‘姓沈的’了?”沈凤鸣不无揶揄。“我跟你们早都把话说明白了还要说什么?” 关默也已走到近前朝边上君黎扫了眼目光回到沈凤鸣面上:“你知我想问什么。此事未有答案我绝不会走。” 君黎对于他与关代语近乎双簧的说话方式讶然万分料想这伯侄两个必要有异乎寻常的默契才能做到这般倒也不难理解关默对于关代语为何会有异乎寻常的紧张了。 沈凤鸣还未开口关默又先言:“若你觉得有外人在不方便那不妨……” 他说着又看了君黎一眼意思自然是说要他先回避。 “笑话你们两个人我凭什么一个人?”沈凤鸣反而往墙边一倚用眼神示意君黎不必离开。 “那好。”关默已经在桌边坐了下来。“若你不能给我个满意的回答我纵然受限于毒誓不能杀你幻生界却仍然放不过你。” 君黎听到此处已经大约猜得出关默问的是什么了。先前沈凤鸣给关代语解蛊他是见着的也极为惊讶为何他会有这一手。这问题他还未来得及问关默却先问了——关默身为幻生界掌门之子当然不能容忍独门秘术竟流传在外这于一个门派来说是何等大事尤其还是幻生界这样久不行走于江湖的偏门左派也因此一待关代语醒过来便急急带他来寻沈凤鸣。 君黎心中不无担忧却见沈凤鸣淡定哂笑道:“我只道你已经想明白了却原来还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想不出来?” 关默皱眉。“‘这么简单’?——我未曾见过你你决计不是我们幻生界的人。” “我当然不是幻生界的人可你不会以为幻生界打从一开始就是‘幻生界’吧?‘一源三支’的历史你是关掌门的长子不可能不知道吧?” “‘一源三支’——我当然知道但这又有……” “既然知道那么我不是‘三支’的人自然就是‘一源’的人还不简单?” 一句话之下关默和关代语面上都已变色立起脱口道:“你是魔教的——” 正文 一五一 一源之学 他不得不顿了一顿。替他发声的关代语也是大惊失色这一句话慢了半截都惊得快要变了调好不容易方在关默重新开口时续道:“你是圣教的……后人?” “你还晓得称一声‘圣教’……”沈凤鸣冷笑“不过也都没关系圣教也好魔教也好早都不存在了留下的也只不过是似我这般可有可无的所谓‘后人’而已。” 关默实未想到这个答案说不出话来半晌方又开口:“圣教亡去已经三百多年我全不知圣教还有后人在世所以……所以根本未作此想我……” 君黎在一边虽不出声可心中如何不惊忍不住反反复复偷眼去看沈凤鸣无论如何也猜看不出他竟有这样的身份。看关默如今表情似乎他对于这“一源”后人的身份竟是不无忌惮先时的咄咄逼人竟化为了乌有。 “敢问关先生这般答复还算让你满意么?”沈凤鸣的冷嘲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关默张着口却竟说不出话来。 沈凤鸣哼了一声。“‘圣教’这个称法听起来总有些别扭不如还是称为‘魔教’或是‘一源’吧。关先生也不必感到奇怪说起来我投在这一胎也不是自己愿意的魔教于我也不过是传说倒不希望旁人拿这身份来看我。如今不过是为了回答你的问题——关先生若肯帮忙劳烦替我先隐一隐此事勿要对旁人去说。哦对了倒忘了关先生自然不会去说只是令侄……” 关代语见他目光向自己看过来慌得往关默身后一躲只敢露出了头来。沈凤鸣却又一摇头道:“算了小孩子原也管束不了。这种事情终究也隐瞒不住的……” “谁说!你看不起我!”关代语反而生气。“不说就不说打死我都不说!” “那若说了又如何?” “说了就让你再给我下蛊啊!”关代语高亢道。 “反正我会给你解的是不是?”沈凤鸣嗤笑。 一旁关默知道沈凤鸣不过激这孩子可他自己震惊之下不知更要如何相与怔忡一晌也只能抱一抱拳示意那口形已是“告辞”两个字。他说着已将关代语急急忙忙一拉也顾不上关代语脸上失望之色——他原本至少还打算问得以后到何处能寻得到沈凤鸣才不负了今日气盛之下夸下的“等我长大些定来找你”之口。 可却也没了机会不得不随自己大伯快步离去。 小小的桌边又恢复了平静良久才听君黎忽然笑了一声。 “看不出来啊?”他模仿着沈凤鸣一贯的口气揶揶揄揄地睨着他“‘魔教后人’?我真是认识了个了不得的朋友了。” “你竟还以此为乐?”沈凤鸣面色却苦“我这一次动手是迫于无奈已知再瞒不过去——我先前说今日心情不好就是为此你还来幸灾乐祸可知自此之后恐怕要多出麻烦了!” “我看他们对你这身份颇多敬畏也未必如你所说尽是‘祸’事”。” “哼幻生界是些什么人谁晓得他们要打什么主意?这种事总是没人知道好些。” 君黎默然一会儿道:“你特地没要我避开那是有心告诉我的了?” “倒也说不上有心不有心只是想想我也知道你那么多事没道理我这点身世却还要瞒你。”顿了一顿却又一叹。“老实说我是真希望能把这种事情给忘了——好不容易闯到一个‘黑竹双杀’的名头可不想将来又被什么‘魔教后人’之类的称法给盖了。” “‘魔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君黎道“‘一源三支’到底是否真的已经各自为营了?” “当然是各自为营。你没听关默方才说么——他以为‘一源’早就没有人了。可惜‘一源’是没有了‘一源’的人却总还是在的纵然默默无闻这般过了三百年可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一脉传了下来不敢丢失。” “你指的是——魔教的武学?‘三支’武学既然都来自于‘一源’也即是说——你通晓三支所有的武学?” “通晓不敢说知晓倒是都知晓的。” “……那为何那日天都峰上与马斯一战你全然不用?三支的武学应该都极为精妙你是怕被人看了出来么?可却总比被他重伤不知会不会丢掉性命的好啊!” “你以为我想丢掉性命?”沈凤鸣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我知晓不表示我会;我会也不表示我能用。魔教武学博杂大揽我虽然是‘一源’之后也不是生来就会的。” “至少——似‘幻生蛊’这一术我没见你以往用过。你会而不用的想必也不止于此吧?” “该怎么说……魔教的功夫以惑术为核我也实在兴趣不大最多只觉得该学会怎样破解——至少这样三支中的人便轻易伤我不得那也便够了。只不过破解也没那么容易要‘破’往往要先‘知’所以也不得不通读其中要紧的部分多多少少也便会了一些。三支之中阑珊派的破解之法倒是易得——因为形体之惑不须借用任何旁物乃是最易昔年魔教中人会者最众滥用者也最多那时的魔教教主为怕门人自相残杀倾其心力将形体之惑的要法‘阴阳易位’的破解之道集写在一篇之中称为‘万般皆散’观者粗通门道之后单看这一篇即可;幻生界的破解之法就复杂一些因为蛊相各个不同破解之法也就各个不同。一般小蛊稍懂蛊术便可解除;复杂的便需下蛊之人来解甚或根本无法可解亦不在少。加上蛊之一物不比寻常毒药每解除一蛊对施蛊者、受蛊者与解蛊者三人来说都可能到性命攸关的地步所以不得已关于‘操蛊之惑’这一支我便多学了一些像那幻生蛊的手法是这一支之要当然是看得最多只是平日里身边没有蛊虫没可能施用罢了。” 他停顿了一下。“当初为了与马斯那一战我也不是半点没借用‘一源’的功夫——你应记得我的碧蚕毒掌那碧蚕毒也原是蛊毒之一不过较为易炼些昔年魔教仍在时用者也众。习练旁的武功短时难有进展但这一门掌法只要肯下猛毒便是速成只是我到底还是对自己下不了狠手两三个月工夫也不过练至了五成最后还被你散去了。跟你说的解毒之法其实也就是破解碧蚕毒掌的方法。” 君黎哦了一声。沈凤鸣见他似听似没听面色像是若有所思道“你在想什么?” “我……想得远了。”君黎回过神来。“方才在想‘一源’既然还有后人三百年来开枝散叶肯定也不止你一个吧?” “多半不止。” “那除了你是不是也有旁人可能继承这许多武学?” “这个……应该没可能。” “意思是只有你?凭什么?”君黎是真心有些好奇。 沈凤鸣一笑。“凭什么——问得好。无论是哪一家哪一派每一代的继承人终究只能有一个吧?魔教的规矩自然也是如此。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我不过自小也没见过什么远的近的兄弟姐妹倒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了。幸好只是需要多背些书而已也就忍了。” “背书?——那么多那般繁杂的武学你不会……是靠背下来的吧?” “那有什么办法。自魔教覆亡所有武学转为代代以口相授旁人背诵书经诗词的时候我却不得不死记硬背这些东西。倒也能体谅先人不愿这些东西失传而立下规矩的苦心三支虽然分别继承了一部分武学但对于‘一源’后人来说三支毕竟不是自己人甚至……” 他又停了一停方放轻了些声音道:“甚至当年武学秘籍就是被三支的先人所夺也因此‘一源’先人立誓每一代只能教给唯一那一名继承之人而且再不许将这些东西付诸纸笔。也好我也只想把这些东西存在心里我不说便没人晓得想学了便自诵自知多便利。” 君黎摇头叹道:“就连我学道也大多是看我师父给我的抄本好些至今也背不全时不时也得翻一翻——你竟然能将那么‘博杂大揽’的东西背下来?” “我原也以为不行可被那般逼迫竟然也就背了下来。” “我总算懂了难怪你说你都‘知道’却也未必‘通晓’原来只是都背了下来却没好好习练。” 沈凤鸣喟然。“我懂了破解之后就觉足够何况听说三支也日渐凋零没有人了连破解怕都没用武之地。也真不料竟会接二连三遇到这许多三支中人。头一次在鸿福楼上遇到秋葵用魔音你知我有多惊?” 君黎一笑。“我知——你若不是惊了泠音门那点功夫你也早破了怎会反被魔音所伤。” “那倒也未必。见了湘夫人那般美貌我哪舍得破她?”沈凤鸣笑道“便只有她对我心狠手辣的我可是……” “我在说正经的。”君黎无奈奈打断。 “我很正经啊。”沈凤鸣摊手“惑术都是心源之学倘若被破施术者必受反噬。我又不知凌厉会突然出现想着已占定上风何必又要强破她的魔音?你恐未有感觉她那日身边无琴用空弦奏音效用其实大打折扣伤我那般想来已是拼了性命、用了全力的我若破她——她受的伤可要比那刺刺小姑娘还重了。” 正文 一五二 一源之学(二) 君黎默默不语。那一日后来见刺刺身上没有别的伤他也知沈凤鸣没对这偷袭的小姑娘还手却哪知他手下留情的原来不止刺刺一人。想到那日自己没能伤沈凤鸣半分他身上的伤尽拜刺刺和秋葵所赐可竟偏偏要将自己撞下楼却不愿对两个姑娘家下手不觉摇头替他苦笑起来。 “我看你何时还是把八字写给我瞧瞧吧。”君黎意味深长地道。 “干什么?不看也知道我沈凤鸣看到漂亮女人就是走不动路那又怎样?” “我是要看看你是不是有一天要把命送在女人手上!”君黎半带挖苦半认真地道。 “就怕还没这个机会。”沈凤鸣反笑。“我只烦闷着……都这般年纪了果然也没女人愿意跟了我将来这‘一源’的东西也不知传给谁。要是谁给我生个一子半女的死她手上也认了。” “那也消你儿子能背得下来你那么多武学秘籍之后才能死吧?”君黎也笑着却忽然想起件事。 ——那件亘着自己与秋葵始终不睦的事情。 沈凤鸣见他面色忽然转肃道:“怎么?你一个道士又没这样烦恼倒乐得轻松了。” “娄千杉——”君黎脱口而出这个名字。“我听说娄千杉那日重伤时怀着一个孩子……是不是你的?” 沈凤鸣不意他忽然问出这么一句呆了一下。“当然不是。你都在想些什么?” “可秋葵说先前在陈州的百福楼看见你对娄千杉……对她……” “秋葵那般大惊小怪懂个什么!一个娄千杉骗她真是绰绰有余!”沈凤鸣像是忽然烦躁起来。“我根本没动过那女人!” “不是你?那她又怎会……” “这种事我怎知道你不问她反倒问我!” 君黎默然一会儿。“嗯不提此事。”沈凤鸣的这个答案令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沈凤鸣果然跟娄千杉并没什么瓜葛忧的却是如此一来与秋葵怕是愈发没法看法一致了。 沈凤鸣稍一冷静也自反应过来。“想来娄千杉去了朱雀府之后没少挑拨你跟湘夫人?” “这倒没什么。”君黎道“秋葵与我倒也不是她那般轻易能挑拨得了的我只是怕秋葵愈发对你不能释怀你处处容让她却觉不到。” “啧啧湘君大人如今说起话来也不脸红了——你是仗着湘夫人反正对你情有独钟我当然不能与你相比了。” 君黎淡淡一笑并不辩解。“先前‘阑珊派’和‘幻生界’的惑术之破都听你解释了魔音又是如何破法?” “这就扯开话题了?”沈凤鸣似乎有些不甘也只得道“说来‘泠音门’一支最是难缠自来形以形破声以声破魔音最直接的破法自然还是魔音不过却很难要用恰与对方互补之音消去其影响差不多等同于比拼内力;所以后来又有了第二种称为‘断乐’是觑准魔音之隙以内力破之——虽然不必使魔音了可是却也非要识音律、懂得魔音的窍要、内功稍有火候不可。那时想来总还是第二种稍稍容易些所以我就往那第二种去学可是后来却发现其实学这第二种到后来什么曲都识了什么音都辨了魔音的窍要也知了加上一定功力也与第一种差相仿佛了。唯一的差别——我只不想像个女人似的带些琴器在身上所以真要破起来第一种也无可使用——总不能用声啸去与乐器之繁复相抗吧。” “这么说你对音律器乐早有深研?怪道非要说吹那叶子多么简单——我岂敢跟你‘一源’后人、‘泠音’祖师相比?”君黎悻悻。 沈凤鸣哈哈笑起来。“吹叶子是当真不难——是你自己不愿多试。” 君黎不置可否只道:“你会那许多怎么甘心就在黑竹会里做一个杀手?” “有什么不好。”沈凤鸣摸了摸鼻子。“进了黑竹也是偶然可既然来了也就不想太多了。只可惜——黑竹如今却不要我了这一路到了梅州将来何去何从还不知呢。” 两人相顾喟叹了一会儿才想起回到正事上令收了碗盏君黎随手又取筷子蘸了些水在桌上大致画了一行人其后要经过的路线地形。 “此去往南只有建宁和南剑州两个府城过了之后便多荒凉。黑竹会也料想你们必会在这两个府城多加休息要趁这时间再赶到你们前面埋伏。” “选的地点是……?” “目前所知是两处一个是离南剑州不远的沙县出那县城必经之路上他们看中了一个小茶摊要故意在那里制造些混乱引你们出面;如再失败则是最后武平到梅州一地——那里据说各地徙人混杂筑屋奇异也是要借乱出手。” “唔沙县倒选的好地方无论我们走水路还是陆路都要经过那里。”沈凤鸣思量道。 “那你们接下来是走水路还是继续陆路?” “我听夏庄主说这两日大家经此一事都是辛苦走水路虽然稍为绕路却安逸些。估摸着过了建州便要从建溪走水路南行。” 君黎点点头。“理应如此。但……我倒有些别样担心。我不知你们黑竹执行这般任务按规矩是如何做——但似这回头次伏击就发现对手早已有备显然是计划已经走漏了那后两次还会按计划去行刺么?若是我的话必定就要重新制定计划了。” “这个……很难讲。”沈凤鸣也微微皱眉。“决定怎么做全在主事之人一念之间可制定计划却不是他一人所为定是出发之前已经议定的要重新计划也没那么容易若不按计划发动而就此放弃很可能就代表失败——他恐不会甘心。” “你认得这次主事之人?” 沈凤鸣点点头。“我也知这该是他第一次做这样大的任务不会轻言放弃总之这两处我定让他们着意留心但也还是要防着计划有变也就是说这一路都得万般小心谨慎了。” “那——不如我先走给你们探路。若能找到黑竹会人的踪迹自然知道他们要在哪里动手。” 沈凤鸣思忖一下也觉唯有如此点点头道:“那你务必小心。我们今日定还是在那驿站过夜看看大家的情况最快明日天亮方始再上路你也先歇息了养足精神莫要贸贸然的。” “对了那焰火——实在耗得快所剩不多了。”君黎道。“往后我只在有险时才发焰火为信你再跟我发什么牢骚我恐也不会理睬了。” “那是最好我说我的你还不能还口。”沈凤鸣笑起来。 又随意谈了一会儿外面天色偏沉已近了傍晚。沈凤鸣站起来道:“不早了我还是回去看看他们。反正明日大概就能到建州若有什么情况那里也可碰面再说。” 君黎点点头只低低道:“他们……就交给你了。” 待沈凤鸣离了客栈他才看着那空空的酒杯。这一下午得知的事情太多无论是自己的身世还是沈凤鸣的身世他都还来不及揉碎了消化。只是在沈凤鸣说到“一源”的时候他隐隐然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要问却又想不真切只知非关自己非关沈凤鸣而是关系一个别的什么人。偏是此刻他人走了君黎才心中一闪蓦地站起向外追道:“等下!” 远远的沈凤鸣闻声一奇回头看他。 君黎追上前去道:“你若是‘一源’的人那么‘泠音门’的所有琴谱也应该是传自你的先人的吧?” “这可难讲要看你说的是哪一个。” “我曾听秋葵说过她在找一篇琴谱——她没说那琴谱的名字可我知那是在五十弦琴‘七方’上弹奏的极其繁复的谱子我师父偶听过此曲对其评价是‘曲子起时百兽驻足群鸟失声到后来水山为之震动天地为之变色——喜时喜极悲时悲绝听此一曲从此任何乐声皆不复入耳’——你可会有线索这是什么曲子还能否找得到?” “‘神梦’?”沈凤鸣不假思索“必是这个了。” “你知道?”君黎喜道“秋葵说她师父手上的那一份琴谱已赠了给人如今她得的已不完整——你可知如何还能寻到源本?” “寻到源本……源本不就是当年被泠音门一支的先人夺去了么。”沈凤鸣冷笑。“竟来问我如何还能寻到源本?” “那……”君黎也哑然“那还有别的复本么?”他问着这话却也不抱希望。 “呃复本——是没有……但也有。” 还没待君黎开口疑问他已伸手指指自己心口。“在这里。” 君黎一怔之下已了然瞠目:“你不会连那琴谱都……” “‘神梦’是当年魔音一学最重要的曲子怎可不传。” 君黎面色已雀跃道:“那就好了那……” “可惜世代规矩所限我不能写出来更不可能交给外人。”沈凤鸣已道。“就算是湘夫人也不行。” 君黎瞪着他没说完的话尽数噎在了喉咙里——这样规矩沈凤鸣的确早已说过了他没法逼他。半晌他才忽然一苦笑:“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轮到沈凤鸣皱眉。 “嗯若你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得知此曲全谱的人我算是找到了一个绝好的理由让秋葵不能再杀你。如此——岂不比她找到琴谱更重要。” 沈凤鸣嗤地笑了一声。“谢谢你了她杀得了我?还是先看看我们自己是不是能回得了京城吧!” 君黎轻轻笑了笑没再说话。 正文 一五三 变生突然 这是个总算能安心休息一下的晚上他累得一沾枕就熟睡过去醒来已能听得见晨鸟的啁啾。 他坐起静了一会儿。一切恍如一梦“君道”这两个字留给他的回声在这黑黑的黎明忽然又变得无比清晰。 “见到你好高兴。”这一句话他也该讲吧?可竟然无法去讲。竟然连高兴的余地都没有——都要被那种深深的畏惧所取代给那条寂寂的命运让路。当年的你们不得不将我送走时的痛可知此刻的我其实感同身受? 他没时间多纵容自己的痛下床穿衣。他要赶在前面先去为他们探路了——要赶在很前前到不能相见。 还好一日无事。两日也无事。第三日已过了南剑州。他仍然没寻到过黑竹会人的踪迹。再往前就要到那计划之中所言的小县了究竟是黑竹会众人趁着他熟睡时就已经赶在前面还是绕了什么别的蹊径或者——他们放弃了根本没再追上来? 水陆二路在沙县再度分道扬镳可那个原被选作伏击之地的小茶棚却也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从沈凤鸣处得知此处危险的夏铮一行打起十二分精神但——还是无事。 不得不相信黑竹会的确放弃了此处的伏击计划。沈凤鸣不知该松口气还是愈发紧张抬眼往前看。至今为止——君黎从未传来半点焰火的警告。 可就算他们放弃了一切计划仍然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是:还有张弓长会来。按理说他若着力追赶早该追上了可却至今未曾出现过。 张弓长的武功与夏铮硬碰硬大概也犹有未及可却也曾是一等一的金牌杀手往日里“一箭勾魂”的名头也曾振聋发聩惊动江湖。尤其是统领黑竹会多年他安排过多少件大案子连沈凤鸣都数不过来。 这般想着心里忽然有点不祥。张弓长没单枪匹马追上来或许已经跟几十名杀手会合了。若有他在短时间内重新计划刺杀——怕是不算难。 紧张却也只能压抑在心底。水路走得悠闲而缓慢——三月的头旬算来竟已将要清明了。这日已到了一名为清流的小县久乘扁舟的一行人总算又上了岸竟也有些昏昏忽忽摇摇晃晃的错觉。 天气竟是很热也不知是真的已然春盛还是南方之地尤其暖要穿了单衣才好受些。此地已是福建西部离皇城甚远一行人不敢招摇可就算不着什么贵胄华服再寻常的衣着比起这方圆数百里简直要民不聊生的穷困之地的装束来还是与众不同无论在哪里坐着都引得来些围观的目光。 没办法只好快快避进了一家小酒肆里。“这里前些年打过仗。”年略长的在对年轻些的解释。其实年轻些的也晓得这地方打过仗——与其说是打仗不如说是造反与镇压——民间叫那个为“起义”。无关金人那是宋人与宋人的交战。可竟有人敢在此揭竿起义也足见此地民风彪悍并非弱者之土只可惜究竟无法与大宋士兵相抗战祸不过一年也足以拖穷了一整路的百姓像这样的小酒肆都是极为难得的了。 生意当然也并不好竟是只坐了他们一桌店家手脚也不快好不容易能吃上饭一人忽道:“咦怎不见沈凤鸣?” “我见他方才一个人出去了。”边上年轻小伙子答他。 “怎回事先前还在的。”问者虽然抱怨着可自从仙霞岭一事以来一行人对沈凤鸣已无怀疑之心纵然他有时未见合群也只宽心以待反不无担忧道“这里不太平他若一个人出去不要惹得人盯上了。” “今日清明他原说起过想寻个清净所在祭奠亡亲想来是自己去了。”一旁陆兴才插言。 众人轻轻哦了一声也有人一拍脑门道:“是啊今日都是清明了我竟都忘了。往年今日都是大日子可此番行在半途却要连扫墓祭祖的大事都略了。” “扫墓扫不到祭祖却不能略最多是从简。”另一人道。“这里地方虽陋所幸这里也有酒有菜大家各自祷祝也好——一路过来磕磕绊绊的也靠先人保佑方得平安如此礼数岂能略了。” 众人皆称是当下各自转了方向心中默念先人闭目请佑更洒酒挟菜请飨祖宗。一番仪式后气氛倒变得有些凝重仿佛这件事提醒了众人——你们已离家很远或许难以再回去了。 “也不知……不知临安城怎么样了。”有人伤感道。“这离开还不到十日吧?怎么却竟似过了几个月一般——以往出门办个事也要那么十天半月的却也没这样感觉。” “如今在路上我们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夏铮开口道“一伺到了梅州我定安排往临安诸位家中送信告知平安也定着人打听临安城里的消息倒不必担心。” “庄主言重了。”一人道。“我们其实倒不该这般伤春悲秋的反倒要打起精神好好想想到了梅州要怎么开这般天下。依一路看来南方的确是乱自建宁府以来我们也幸好是走水路稍微避开了那山林险径否则更不知要遇到什么样事情。后面又要改行陆路纵然黑竹会不来犯怕是也躲不开乱民侵扰——庄主是要去上任官员若梅州地界也是这般将来要解决的麻烦恐怕还多得很。” 正说着忽听外面遥遥传来“通”的一记响。夏铮闻声抬头透窗可见南面的树林翠色掩映之中依稀升起一支红色的烟火。 他眉头已经微微一皱。按照他与陈容容一直以来的理解这是沈凤鸣在黑竹会的友人与他互相传讯。自仙霞岭以来好几日都已没有了消息如今——是不是有了新的情况? “梅州的事情梅州再说。”他肃然说道“现在大家还是提高些警惕。” 说着又转向陆兴:“凤鸣有没有说去什么地方?” 陆兴摇头:“那倒没说。”他觉出些什么来站起:“是否有什么情况?要不要我去将他找回来?” 夏铮摇头。“不必了你也别要落单。” 话语方落外面又是“通”的一声烟花。这一次比上一次似乎更近了些虽然还是那翠色树林的背景显见还在郊外可大多人都已听见不约而同转头去看。 夏铮愈发皱眉。若那两发是同一人所为这人竟是跑得好快方才那一发似乎是四五里的距离这么一忽儿工夫却好像已到了面前一般。如他是黑竹会的人——难不成——黑竹会的人正靠近过来? 忽听外面有人惊呼什么东西破空之声正愈来愈大厉厉凛人。众人皆惊齐地站起已是“夺”的一声什么尖锐之物竟已钉在那酒肆墙上透穿出一个洞来。这时大门口才听沈凤鸣的声音嘶声道:“快出来统统出来!”——却似乎还是来晚了。那墙面簌簌猎猎的竟不是石沫土灰落下而是炫目的火光窜起——那是带了火的长箭! 这真正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沈凤鸣话音还未全落火已“呼”地一声蔓开。沈凤鸣将将到了门口手还没来得及往门上搭火竟已顺着转过了墙角这样烧至面前逼得他手一缩连整个出口都已瞬时被火舌吞没——原来整个四面墙上不知何时早涂了一层红磷那火箭接二连三还在自高处射来霎时之间整间酒肆就已熊熊燃烧起来。 近得门窗的几人已然自火海冲出但包括夏铮夫妇在内仍有四五人困在其中。沈凤鸣满身皆汗料想水源不近引水已然不及欲待与众人拨开那燃着的门楣横梁可那箭矢或带火或不带火此番却瞄准离了酒肆的诸人仍从不可知之处连连射到力大势沉逼得人直是难以腾挪。这样箭法他已知定是张弓长无疑心中一恨便要往高处纵身寻他身形还未离地冷不防脑后风响他暗道不好忙沉身一避一掌还是堪堪擦了他肩膀一股慢痛传上随后才痛得一锐。 不中这一掌倒罢掌力一侵身沈凤鸣心头大惊猛一回头去看来人——这偷袭之人看来与张弓长差不多年纪身材不高头发稀落衣比身长显得有些拖沓可沈凤鸣哪里敢小觑他——此人袭来这一掌分明是“阴阳易位”中的一式“若火诀”又兼与张弓长同时出现想来便是娄千杉口中的“师父”、阑珊派当家人谢峰德了! 谢峰德并不识他原是见他欲往拦张弓长才出手阻他如今见他果然回过身来咧嘴嘿嘿一笑道:“小子你的对手是我!” 只见已有几人将衣衫往厨房水缸里浸了捞出来披在身上便要冲进去救人。可那壁厢一箭而来并不向人却正中高楣。门框陡然坍塌一段焦黑之物便已落下虽然并不沉重也足以在件件湿衣上砸出骇人心魄的“嗤嗤”长声那火势燎热湿衣瞬时已经烘干变得烫人进门之举顿时受阻。 沈凤鸣心中焦急。一边是谢峰德的威胁一边是熊熊大火待救而另一头还有时不时的冷箭。三者哪怕少一样怕都会好得多。他只能先出手去对付谢峰德忽然视野中什么一动——是一个黑影便如鹞子一般疾快掠上向那暗箭发出的高处掩去。 正文 一五四 变生突然(二) 谢峰德招式方出也注意到来了旁人可这人动作却快他欲待再去拦人影已渺加上他反被沈凤鸣手上一个“缠”势竟未脱得身。 “你的对手是我。”轮到沈凤鸣这般说。 他已知道那掠去的人是君黎无疑。先前看见君黎那焰火示警时他才刚刚寻了一处僻静所在撮土焚香祭了先人微微出神。及至焰火起时他也并没有那么十万火急的担心因为君黎原是说示警总会早那么几里路而看那焰火位置君黎自己也在三四里之外。不过他还是起身上马准备回去酒肆要提醒众人小心注意其后路途有黑竹会的人埋伏却不料策了马还没走多远第二支焰火也腾空而起——并且距离自己已经不足二里。 他才意识到有些什么不对——君黎显然是在往回赶的。他是想告诉自己他在往回赶——这个三天来始终躲得远远的道士今日怎么会要往回赶? 他就调转了头迎上去也不过一忽儿就已看见了他人。君黎额上俱汗看见沈凤鸣只说了两句话: “被他们反算计了。” “快回去告知——张弓长要烧酒肆。” 沈凤鸣这一惊非同小可。张弓长要烧酒肆——可不是自己当初火烧鸿福楼那般虚大于实。他此刻回想起来这酒肆里似乎真的只有自己这么一拨客人而那门窗狭小周围并无水源——这一切大概真是早有预谋。 他在马上自然是快马没命阶奔回可那火已起起得比他预想的还快;更超过他预想的是谢峰德竟也来了。 君黎慢了少许赶到知道张弓长在旁作祟自然是去寻他落脚之处。果然那冷箭是停了显然张弓长发现君黎逼近忙忙隐藏身形;可君黎人既上了高处那屋顶没有特别躲避之所一望无遗他目光已见张弓长当即向他扑去。 张弓长见他跃身欺来纵身后避只期不让他靠近自己手中弓箭的远战之力自可尽情发挥而君黎却是无计可施。 君黎跑得微微气喘胸膛起伏着一双眼睛少见地露着凶光一言不发只是追迹而来可他往前追张弓长便往后避抽空还放一两支冷箭只是与他保持着二十余丈之距。只听他口中犹自笑道:“君黎道长好久不见。听朱大人说你离了京我还不信想不到真在此碰见。” 君黎心中恨极远远已见张弓长抬起手中长弓一支精钢之箭又已然搭上只是拉弓之时不断避逃的脚步稍许变缓。他深吸一口气身形忽也如箭般暴射而出要在张弓长下一息之前逼至他的身旁。 张弓长何等老练心中虽是一惊可姿势已搭好当着君黎来的方向便是一箭。君黎早有所备半空之中那逐血剑已刷地出鞘要硬生生挡开这一箭之胁非达到自己目的不可;可箭未至劲风已扑面张弓长膂力过人那箭又是钢制何等力量到了眼前君黎已不得不承认自己剑上力道恐怕远远不及。但人在空中这一息已运到极致快若脱兔若忽然收力而退气息已馁再追不上张弓长不说必更要受伤。 他只能咬牙以逐血剑之力去拨那长箭身形在空中微侧避过箭尖可毕竟两边来势都太快锋利的箭头仍是自他颈边擦过只是这么一下皮肉忽绽血如雨般溅下。 可君黎甚至没有时间停顿。他人已到了——终于到了张弓长三丈之内。张弓长提气欲待再走君黎逐血剑受了钢箭之力也还未及返回——但那剑鞘——那握在左手的剑鞘——随着他未绝的一口气息往前一探已够得到张弓长后心。 他已不自觉要用出“潮涌”之力要从那剑鞘全力涌出一招之下便挫尽张弓长之锐。可张弓长忽然回身——他已敏锐地觉知危险知道来不及再运息逃脱所以干脆回身——从身边箭筒顺手勾出的是那一支改自钢箭的近身长钩趁着君黎潮涌之前的只那一隙——那真正是电光石火的一隙——向那剑鞘狠狠击去。 君黎未料他近身之学竟也如此硬猛剑鞘受此全力一撞竟然拿捏不住脱手飞出整只左手乃至左臂一直痛麻至肩膀那一口“潮涌”完全施之不出。 但与此同时右手的“逐血”已回轻轻巧巧一挑向张弓长咽间刺去。张弓长也呼吸已紊不及再退百忙之中只能左手去挡那剑尖竟是自他左掌刺入一时间哀嚎一声他掌心已透。 不过是数招之交竟已凶如生死之诀招招见血两边都已伤至不轻。君黎见暂废他一手料他此刻已放不得箭当下也顾不得他飞身便跳下了地去。这当儿才有空去按自己颈上伤口痛楚倒弱但此处靠近动脉血竟显喷涌已是凶险。他只能急急将右边肩井附近穴道封死血流稍止却等同于那一只持剑的右臂也几无知觉。到了酒肆附近他顾不得避忌便要冲了过去忽见酒肆火场之中冲出来一个人。 那是先前披了湿衣非要冲进去的人之一背上负着的却不是陈容容是谁?只见她似乎已被熏得昏去众人又呼道:“庄主呢?” 正说着又已有人冲了出来背上负着须发已尽皆烧无的夏铮。君黎已见外面横竖躺了两个人想都是方才冲进去救出来的而夏铮夫妇——他料得到夏铮必是不愿自己先走才此刻方被救出。 他便站住了未曾过去。那火势真是好大大得他站得那般远都被熏得要流出泪来一般明知万不该发呆却偏呆呆看着夏铮夫妇被众人围着许久才猛一惊觉:沈凤鸣呢?——竟忘了边上还有这一场打斗。 沈凤鸣和谢峰德已渐渐远离了火场火势声响太大以至于那边的声音几乎全被掩盖。君黎急急转过间早就无人的屋子才见到交手的两人——却见沈凤鸣衣衫已裂发已披散显然并不是谢峰德的对手。 他欲待出手相助沈凤鸣已瞥见他在一边呼道:“别过来!”君黎脚步一顿才看清两人战阵之中细如牛毛向沈凤鸣不断飞去的皆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暗器密密茫茫到让人蓦然汗毛直竖头皮发麻那情形显然只能用“恐怖”二字来形容。一个人身上怎么可能藏那么多暗器?他见过暗器高手如苏扶风都没有这样的阵势。 可他随后便明白过来——那并不是暗器。那竟是以气凝成的利针——这是什么样功夫?纵然是自己被凌厉和苏扶风那般训练过闪避怕也根本闪不得这样随时、随地化气为器的奇招。 当此情境更奇怪的却是沈凤鸣怎么还能支撑着了。再仔细看才发现那许多牛毛般细针一近了他身大多如遇到什么阻力般“蓬”的一声散去化为阵轻风伤他不得。若不是那边火烧得毕毕剥剥这里其实更是“毕毕剥剥”声不断。 看清这一点却并不足以让他心落下一些因为这已是个有守无攻之局甚至连守都有些节节败退。对手呼吸还匀而沈凤鸣鼻息已快不逮之处愈来愈多以致渐渐还是落在下风。 只听谢峰德冷笑道:“我道是谁帮那小妮子逃了活命难为她竟找得到你这样相好——哼撞在我手留你不得!” 言语间他忽然两手一阖万千锐利气器顿时化为乌有可沈凤鸣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已见他并拢的双掌间激出一道劲疾的、有形的气劲。“有本事你也试试回头给自己‘万般皆散’吧!”谢峰德冷笑着那气劲一瞬间已到近前。他是看准了沈凤鸣一直用“万般皆散”化解着自己的奇招攻势但“万般皆散”耗力何巨料想他年纪轻轻必已差不多到了极限万难再挡了。 君黎虽不识个中具体见状也知不妙剑从麻木无觉的右手交到左手踏一步便要上前用左手持剑去挡那气劲。谢峰德早觉出身边动向人未动只转过脸来眉目向他一横。 那是张再普通不过的脸可却就是这双眼睛向君黎一看君黎浑身动作竟这样随之一顿就如一瞬时被什么绑缚再也动弹不得半分。那双眼睛里射出来的光——他陡然惊觉——虽然不似娄千杉的妩媚可却也是种幻惑是种比娄千杉的轻浮更沉重得多的幻惑一刹那已侵入他内心抓住他内心控制它内心在他内心生了根发了芽强行命令他停下再也不得前进半分。 ——如果他不是学过“明镜诀”的君黎这样幻侵大概就真的要在心里生了根了。幸好只是一眨眼“观心”意之力已升他人顿时又一清醒才恍然大悟面前之人似乎用的正是“阴阳易位”且功力深厚自己不识解法内力也是不逮当然轻易就着了道。也该庆幸身中幻术于他已非首次如今“明镜诀”也趋自如定力已强那控制心神的幻惑纵然厉害神智却已立刻脱困身体也随之自如。 却怕就是这片刻延迟已来不及替沈凤鸣抵挡那致命一击。有形的气劲已经击向沈凤鸣胸口只见他危急之间也如此这般双掌一阖分开之时袖中的两截隐刃倏忽闪出——那刃变得很宽袖子承不下的宽。那是不是也是幻觉?气劲正面击在这一段宽阔的刀身上响声已呲然骇人沈凤鸣所受力之重可想而知。他咬紧了牙可嘴角一瞬间已沁出了血而那劲力未绝竟就这样推着他的刀刃将他连人带刀推得向后寸寸移去。 君黎知他危急上前两步到他身后左手弃了剑便往他背心按去要助他抵住这深浅未知的一击。谢峰德不虞君黎竟未被自己幻术困缚及至他那一掌搭上沈凤鸣身体一股异常的冽意传来其中锋锐竟令他精神一振。 正文 一五五 天若有情 君黎也是一搭上沈凤鸣身体已知对手这一招凶猛那后劲甚至还源源不绝。他也咬牙低低道:“我来与他相抗你还用‘万般皆散’能消去多少是多少。” 如是沈凤鸣的被迫后退才止住了以二对一似是平分秋色。谢峰德忽哈哈一笑:“你便是朱雀那个徒弟了吧?哼果然名师高徒!”可语调却又一狠“自寻绝路怪不得我!” 他原本合拢的双掌猛地一分杀意忽然大涌那劲力便如随着这手掌的分开也强了数倍。沈凤鸣挡在前面的原是宽刃可那如此坚硬的刀身竟然被压得弯曲过来。君黎右半边身体血气已封哪里还使得出全力不虞之下被对手抢到先机连加力的余地都已没有空有一心杀意却竟发不出散不开。 两边的劲力都已侵入沈凤鸣身体逼出他唇角又一道血丝来。君黎也知再这般下去最先不行的必是沈凤鸣可若此刻收力自己与沈凤鸣大概都要被就此击出难说还有没有性命了。忽听“喀”的一声沈凤鸣那挡在身前的刀刃已断谢峰德面上露出一线狞笑分开的双掌猛地又一阖劲力变瘦要自那断刃之间变成利风先割断沈凤鸣的咽喉。 君黎大惊却已无计去救。他的压力倒是一轻——那交汇在沈凤鸣体内却压在他胸口的沉力像是大风忽然转向自向后转为向前——方才使不出来的内力尽数向前冲去。但这内力偏又没有成为击向谢峰德的杀意反就此沉入沈凤鸣身体。他唯恐反更伤及沈凤鸣欲待收劲不知为何竟收不得手掌如被就此粘附在沈凤鸣背上令他不由得骇然惊呼出声。 这惊呼一出竟然没有声音——或者说那声音竟被别的什么更强大的声音轻易盖过根本听不见——颈上的伤口突然剧烈一热一痛他才觉出——是魔音!竟然是沈凤鸣在发出魔音! 那不该是高啸——他张口发出的声音不是啸叫却更似种鸣唱。没有琴没有弦甚至没有一片随意吹奏的树叶——那仅仅从喉中发出的歌声竟然就带着魔音并不高亢可竟然轻易掩盖了周围一切其他的声息如同将三人都陷入一个只有他们存在的孤立之境那只由魔音控制的孤立之境以至于到了他咽喉的那风刃一刹那就消弭无形。 在那“形”之惑与“声”之惑之间——阑珊派之学与泠音门之学之间——从未有过互相破解的先例可毕竟是同源魔音之力竟在这一刹那与“阴阳易位”之力差相抵消! 君黎愣怔之下才发现手掌一松已可收回显然沈凤鸣力尽已久方才是借了他“明镜诀”内功才得以施展。对面谢峰德也似难以相信看着沈凤鸣就如看到了妖魔鬼怪一瞬间竟然露出惧色。 沈凤鸣将手中两截断刃弃下回头向君黎道:“你没事吧?”分明是惨白的面色可问这一句话时还是极力用着他惯常的戏谑之调要显轻快。 可这一回头他忽看清君黎颈上的血面色终于还是一变。大概是受魔音刺激之故那伤口更为迸裂血重又涌出——沈凤鸣原不知他有这般伤势无计可施之下不得不用了魔音反击能退得了谢峰德这样没有外伤的敌手带着外伤的君黎所受之害更可想而知。这一惊决计不是小惊他已急道:“伤到这般你怎不早说!”也抬手忙要去封君黎肩上、颈后穴道。 他不急倒还好一急之下君黎还真的觉得自己头脑微微发晕不知是否失血已多加上真力又被那样抽去几分眼前竟忽然模糊了。他还抬头看谢峰德怕他还要有什么动作可却有些看不清就连身体都要慢慢软倒下去。 沈凤鸣慌忙将他一扶暗道:“道士你别晕过去!你——待会儿夏家庄的人问我我我怎么说!” 另一边果然传来人声想是沈凤鸣那一声鸣唱总算令夏家庄众人想起了他来急急忙忙循声而来。屋顶上一个影子已先掩至却是张弓长只向谢峰德道:“今日先退!” 谢峰德纵身跃上与他会合见他手上之伤惊道:“你的手……” 张弓长冷笑将那弓交谢峰德持住:“若非朱大人吩咐要捉他活的岂能着道!但——杀不了他夏家庄的礼还是可以送的!” 那边的夏铮和陈容容受了火势和烟熏将将醒转还未行动自如。众人只道张弓长已退忽见他又在屋顶出现那弓在谢峰德手里而他单手取箭、架箭、拉弓眼睛还未霎到第二下一支箭已经射出快到在空气中已然擦亮了火焰。又是一支火箭!尖锐的火就这样居高临下激射向夏铮——此次“大生意”的最终目的地。 所有一切手段都是次要只要还能杀了夏铮!在闹哄哄的、众人稍有松懈游离、莫知方向的此刻没有人能比那一箭更快那刺向心脏的一箭! ——除了一个人。 齐声惊呼中带火之箭已扎入飞身扑至的陈容容后背。那火“嗤”的一声在她身体里泯灭她发出惊心动魄的一声凄喊像是对这人世最后的不舍。张弓长眼见未曾得手也再不敢多耽只道:“走!” 纵然众人立刻赶回却为时已晚。中箭的陈容容已令所有人的心一瞬间如堕冰窟。 就连沈凤鸣一时间都要相信也许真的有命运的存在。一边是他努力扶却无法扶住的君黎一边是想要救却也救不到的夏铮夫妇。他不相信君黎口中的所谓宿命却也无法说服自己若不是上天的安排怎会非要让这一切这样发生又偏偏让君黎没有看见? 这难道就算是上天给他的怜悯和温情让他总在惨剧发生的时候伤重晕去?上一次似乎也是如此在他义父死去的时候。那时候他武功低微大概还没有左右他人的力量可如今——拼得那般狠却也不过是让自己再受这样的重伤。伤势因魔音转恶那么突然从发现晕眩到倒下之间他连话都来不及说出一句甚至没留下太多痛觉就已再一次被推到离死亡极近极近。 那边的惊呼惶惑沈凤鸣已经顾不上了。整个视线之内只有君黎不断流出的血。那血从他拼命捂拢的指缝间流出来流满他的双手也模糊他的双眼。 他不知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深吸口气冷静下来可却也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让君黎与夏家庄众人朝面只能趁着众人的不备独自先将失去知觉的君黎带离此地以期疗治。“幸运”的是自从去年在天都峰一会受了那样重伤以来他就越发习惯在身上带足伤药了。 ——如果对君黎来说活着仍然是种“幸运”的话。 他依稀才有了那么一点儿明白为何当初他会那么决然地与顾家脱离关系却又那么决然地要上天都杀马斯。这事情与他沈凤鸣本来没有关系他从未往心里去过可现在这道士已经是他不知不觉就交下的朋友他那些曾被自己嗤之以鼻的所谓苦痛在真正发生的时候忽然就真实得残忍真实得感同身受。他才忽然了解他那日说“你不是我自然说来轻松”时是何等难过。 这一次你又会将一切归咎于自己吗?——沈凤鸣不敢去想有时甚至宁愿他昏迷得久一点。更久一点。 ------ 可君黎还是醒了就在这天的入夜。 颈边总算传来迟到的剧痛他没忍住吟哦了一声就像昭告自己回到这人世。不过举目却只有自己一个人躺在一间废乱弃屋的干草堆里。那逐血剑和剑鞘也都被捡了回来放在手边。 失血后晕晕的感觉真是一点都不陌生以至于半分害怕紧张都没了。不用看也知道已经上过了药脖子转动起来有些僵硬。 料多半是沈凤鸣送自己来的但他人呢?——大概是去看夏铮他们了。君黎是这样猜想起了身来果然见到尘灰满布的桌面被用手指写了那么几个字言说去看看那边情形不多时便回来让他在此别动。那灰迹边缘都还干净想来人走了也没多久。 可他既然醒来又怎安心得了“别动”。那时候看见了夏铮等人都被从火中救出从众人的反应来看伤势定是有可却也不至于送了命现在大概又被迫在什么地方歇下了暂不得前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剑握起推开门往外走去。这县城那么小能住的地方也不过就那么一两个吧。 酒肆已是个空空的架子仍然冒着呛人的青烟。整个清流小县都笼罩在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之中就算是暗夜还是清楚感觉得到。 当地人早都已将夏家庄这十几人视为瘟神可在那般横竖威胁、拳脚相逼之后一行人还是得以落下了脚。那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客栈可所有人都已跑空连掌柜伙计都不知所踪。 比起可能被烧死还是暂时把客栈让给这帮凶神恶煞好了。 沈凤鸣来的时候天色也已暗了在客栈大堂看到了一语不发的众人——独缺夏铮夫妇。一人先看到了他两步上前吼道:“你跑哪去了!你可知——” 正文 一五六 天若有情(二) 一边陆兴听着忙打断:“你来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庄主和……夫人呢?”沈凤鸣抑着心神。 陆兴目光忽然一闪低头默不作声。 “夫人她……”沈凤鸣不敢问下去。他看见了陈容容飞身挡箭的刹那。他知道张弓长流火一箭的分量。他只希望有奇迹。 陆兴朝楼上看了看。沈凤鸣也朝楼上看了看咬牙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走。 门虚掩着他也不顾就推了进去。室内的夏铮猛一抬头已将他吓了一跳。 他须发竟尽已烧去头上、脸上、颈上露出来的部分带有少许明显的灼伤可却竟这样裸露着全不包扎处理。身上衣衫想必也烧得破碎可也只在外面松松地随意罩了一件长袍偶还露出几分里料的焦黑。 这哪里还是禁城那个四品紫袍的朝廷命官夏大人又哪里还是临安那个天下闻名的武林一侠夏庄主。比之得知夏琝私逃去了太子府那日的失魂落魄如今的夏铮给他一种随时可能倒下的错觉不要说神魂就连形体都好像要失去了。 他这样坐在床边那床上侧卧着陈容容。看来陈容容并未当场丧命——这许是好事。可夏铮眼里的浊泪却如同在告诉他一切乐观的念头只是掩耳盗铃。 那一支断为两半的箭被置在桌上想是夏铮已设法将陈容容身体里的箭头取出。可她面色发红发黑得骇人——沈凤鸣走近一目已知:那不是外伤而是内伤。她是突然扑至那箭没能直裂要害可流火一箭之致命在于足以将她自内灼伤。大概这就是所谓五内俱焚?若在京城临安也许还有希望寻到办法救治可如今这般偏远小县前后连个大城镇都没有又处处已遭敌视——到哪里去寻什么高手神医? 夏铮就是足够的高手了可一见他现在这般表情沈凤鸣甚至不必开口多问。 夏铮抬头看到沈凤鸣的刹那眼神还是稍稍亮了一下。他还记得在夏家庄时所有人都对娄千杉的重伤束手无策时却是沈凤鸣救了她的命。他虽不知沈凤鸣是用什么办法却也燃起了那么一些希望盼着他或许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沈公子……回来了。”他颤颤地站起来语无伦次。“你……容容她……她火毒侵入脏腑你……你可有办法……?” 沈凤鸣看得懂他眼里的光是什么意思可他要怎么回答他?他要怎么告诉她能救娄千杉不过只是偶然不过只是恰巧会解那一种内伤——仅仅是那一种而已。而什么火毒入腑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庄主我……”他开口却说不下去。 夏铮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像是知道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他人慢慢落座——却根本不像是坐下去而是完全支持不住了悲痛的份量这样垮了下去。沈凤鸣看在眼中心内如剜如沸。那一日在夏家庄拍胸脯对夏铮说只要我沈凤鸣这条命在必不让你们有半点损伤逞的好意气可如今陈容容命已将殒夏铮也是浑身火伤他沈凤鸣能挽回些什么呢? “庄主……”他只能矮下身扶住他的椅边。“请你……请你千万保重身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自暴自弃才好!夫人她若醒着也一定不希望庄主你这般不顾惜自己所以……” “你知道么。”夏铮眼神空濛望着远处只是喃喃地道“十六年前夏家庄被人寻仇就起过一场火。我在那场火里也受了伤可我……一直不恨那个放火的人因为容容就是因为那场火才肯回来看我一眼。她离家近十年那还是第一次肯到夏家庄来看我。可若我早知十六年后她要因又一场火这样离开我我宁愿她没回来宁愿她从没回来啊!” 他面上热泪滚滚而下不得不仰起脸来可这一仰面却是长叹沈凤鸣已见他的手将扶手握得吱嘎作响显是心中痛极他却莫知如何安慰。他真的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言辞可以遏制这样的悲痛。 不能遏制可也不能陪着他悲痛以致愈发悲痛。他一咬牙站起道:“夏庄主夫人如今只是暂时昏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或许……或许不必就这样放弃!” 夏铮却只是颓然摇了摇头:“沈公子我知你有心安慰我但我也想透了伤病死生终究不是人力所能挽回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否则我……我也真的不想就这样放弃啊!可火毒攻心怕也只是半个时辰之内的事情了我只能……只能在此陪着她这样……这样送她最后一程而已!” 沈凤鸣却愈发恨那“命中注定”四个字。他听得够了。“是不是能以内力逼住火毒暂缓攻心先赢得一些时间然后想办法寻能解这样火毒的人?我们这么多人便没人有一点办法吗!” 他虽然这样说着却知道自己能想到的夏铮怎会想不到。他也不过希望能稍许分散一些他太过专注的悲痛能分散多久就分散多久了。 门边忽然一响半掩的门无风自开门外人还未现下面已有人发现端倪参差喊着:“楼上有人!”“小心刺客!”便有人飞身上来。 夏铮人如行尸走肉早不放在心上头也没抬只有沈凤鸣转头看去出现在门口的是他以为万万不可能出现的人。 “道士……”他抽了口冷气竟然下意识转回头想看看自己身后的到底是不是夏铮夫妇。怎么他会来?躲了这么久避了这么久说什么不能相见怎么他竟自己会来? 君黎穿着一身黑衣更显得身形消瘦脸色苍白。他像是胆怯到甚至不敢迈步走进只是站在门外沙哑着喉咙:“我能救她。” 这声音才让夏铮忽然抬起头来那一瞬间的四目相交如同两人心里都有什么溃塌下来了再强抑都强抑不住。可再强抑不住也要强抑夏铮从椅上骤然弹起所露出的惊愕也不过被他快速转为另一个话题。 ——“你能救她?”没有别的废话只有这一句主题。 门外的君黎点头眼神有点游移语气有点不连贯。“我——我先看看。” 这语气好淡然就像将死的并不是他的母亲面对的并不是他的父亲。无论躲在门外的阴影里有过多少心潮澎湃和揪心难决出现在夏铮视线里的他竟然一如当初在朱雀府中客气相迎的样子。 夏铮忙忙将追上楼来不明所以的众人斥退请他进来。什么解释都没有。不需要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此。不需要说他为什么要来救人。明知一切不该心照不宣可就这样隐隐约约心照不宣了。 君黎看见床上这样脸色的陈容容心中只是剧痛。可他只作平静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按了按她脉像是想了一想回过头来。 “怎么样?”夏铮急急道。“可以救么?” “我试试看只是——”君黎的目光不再胆怯这样直视着夏铮。 “只是什么?” “只是夏大人你也伤得不轻你……这样放任不管伤势怕……会愈发严重。” 夏铮一愣慌忙点头道:“好我……我这便去处理一下伤口只要你能……” “给我些时间夏夫人应该没事的放心吧。”君黎说得肯定。 夏铮的脸上竟尔露出这个晚上的第一个笑——他还不敢高兴得太早可那般喜悦那般复杂而难言又突然到简直要哭的喜悦他又怎能埋藏得住。 在一边的沈凤鸣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看得清楚大概也只有君黎只要一句话就能令消沉到极点的夏铮一瞬间就变得欢天喜地地愿意去疗伤了。他与君黎对视一眼向他点点头意示自己来照顾夏铮。 可他也猜想不出这一对父子心里对于这样的相见除了那拼命压抑的欢喜又该有些什么隐惧吗? ------------ 五内俱焚固然致命可火毒说来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君黎只是记得朱雀说过程平体内的寒毒用至寒的内力可压服用至热的内力可根除。那么换过来至寒的内力该正好能驱除火毒的吧。 他的体质没有朱雀那般至寒可学自朱雀的“明镜诀”内力究竟也是寒性给程平疗了那么久的毒他也算有心得了。何况陈容容的火毒在体内时辰还短还不至于非要用至寒来解他才敢开口说自己能救她。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陈容容的面。可两次每一次都是她这样苦痛的时候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真的注定只能在她苦痛的时候才能与她相见还是——正是自己的出现才导致了她的苦痛。 火毒近心他不敢大意“若虚”意运起要将她体内毒热丝丝冷却。清冽的真气入体陈容容被灼伤之身在昏睡中也觉舒适眉心舒展开来君黎便知并未行错放心施为。 心里不知该感到凄苦或绝望吗?这是自己的至亲相见即是相害可又能够不见吗?再是暗暗发誓永不因任何原因与这双父母相见相认可若明知只有自己能够救她他还有什么选择? 他算是明白这命运还远没有将自己捉弄够。原以为无法得见亲人已是最大的惩罚了可原来真正的命运并不是相见不得而是明知相害明明惧怕却还非要被逼着这样相见。什么“冥冥中自有天意”只是始终在背后窃笑并主宰着一切的命运在偶尔露出它的真面目吧! 再是不能见也已经见了。他现在反愈发平静下来。一切患得患失担忧惧怕便如已被绞碎弃在方才门外的阴影里他知道一切担忧惧怕早都没有用了。 只要你们不因遭受的这一切痛而恨我我又有什么好怕? 正文 一五七 云淡风轻 功行过半君黎毕竟自己也是伤重运力有些艰难起来只能停了手。火毒就算不得完全除净但也已退出脏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他料想明日或后日待自己伤势好转再次运功便能尽消此创若非要此刻一蹴而就反是不智便扶了陈容容躺下自己坐到边上适才夏铮坐过的椅子里。 他怔怔看她。陈容容的面色已恢复了寻常。上一次相见他还不知她与自己的关系。可今日却是不同了。他也从未想过会有那么一天有那么片刻能将自己的至亲仔仔细细地看着——这样超越了期待的幸福他真的没指望过。 眼睛竟然就这么湿了。这个什么都无法拥有的自己一定是多少也感动了一下上天终于得以拥有了这样一段短短时光——那他相信无论自己在哪一天死去都一定会牢牢记得的时光。 “娘亲。”他轻轻开口叫她趁着没有旁人在侧趁着她还未醒。旁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于他来说或许是错过了就一生也不会再有的机会。 陈容容像是依稀有觉竟然迷迷蒙蒙应了一声。君黎吓了一跳忙噤声不语却真的看到陈容容睁开眼睛来。那双目是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双目忽然见到君黎的面她神情一展却露出微笑好像并不惊奇。 “君道我晓得又是你。”她轻轻地道。“你又来看我了是不是?” 君黎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她究竟是清醒还是发烧随即才反应过来:她定还以为又像中了幻生蛊那次一样要没了命所以以为又看见了幻觉。 果然陈容容喃喃地又道:“只可惜总是这种时候才看得到你。”她苦涩地一笑。“原来娘这一辈子最对不起、最放不下的终究还是你……” 她说得轻快像知道面前的这个幻影不会回答——就算回答也是她自己的想象。 君黎也的确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该顺从她的幻觉还是打破她的幻觉。 每一种都像很残忍。 陈容容叹了口气又道:“不知道来生又是个什么样子君道娘只是好遗憾……可……遗憾也已经没有用了……” 她停住了转过头来凝视着他抬起手来要抚他的脸。这是她从幻境里看到的真实一切都和真实的一模一样可对君黎来说一切却和梦境一模一样——恍若他在真实里看着一场梦境。他想扑下去抱抱她可是却又不敢;他想说句话可是也一样不敢。他知道她很快地会清醒若现在屈服于这样的情绪往后又要如何解释? 陈容容的手果然忽地停住像是意识到一切太真实真实到根本不像幻梦。她一惊将手收回背心里的痛让她意识到她还有人间的知觉。那是真实的知觉是她知道自己该有的那么身边的一切都该是真实也包括这个——她“误以为”是“君道”的年轻人。 她忽然心头慌乱口不择言惊道:“亦丰呢?”却根本不敢听君黎的回答已经用力喊道:“亦丰亦丰!” 沈凤鸣和众人正在隔壁帮夏铮处理创口。众人虽不知夏铮怎会忽然愿意了但终究是好事都憋着不问。忽然听到陈容容一喊夏铮连忙站起往那房间走进。 所有人都一起跟了来可所有人都不知那个夏铮肯放心单独留在陈容容身边的黑衣人是谁。有人还依稀记得那日幻觉中所见之人的面貌犹犹豫豫地有点穿越之感也便不敢贸然起了敌意只待夏铮的决定。 陈容容像是惊慌失措一直到夏铮拉她的手才平静下来。“你没事了容容?”夏铮高兴道。 可陈容容只是看着君黎。“亦丰他——他是谁?他是谁??” 夏铮与君黎对视了一眼。君黎早已站起让开了位置很有些距离地站在了边上。 “他是……”夏铮犹豫了一下。“君黎道长我跟你提过的。” 此言一出还不说陈容容众人尽都动容。他此刻不是道士打扮原是没人想到这一层忽然得知是他早有人要拔兵刃道:“他就是朱雀身边的那个道士君黎?” 陈容容面色苍白。她没有认错人从头到尾到没有。她唯一弄错的只是现实与幻境。而这两者唯一的区别是在幻境里他们可以毫无隔阂地相认;在现实中不要说相认就连相见都似乎是逆天之行。 她身体微微颤着可竟也冷静得飞快语声变稳竟就在床上这样向君黎斜斜福了一福。“原来是君黎道长适才——适才我大约是有些失心胡言乱语恐惊吓了道长还请……不要见怪。” 君黎心头苦涩只摇摇头浅浅一笑。“不是是我惊吓了夫人。”他随即转向夏铮。“夫人应该没事了但火毒还有些余留明日或后日我再为她运一次功便可驱净了。” 夏铮点点头。“此次全赖道长相救感激不尽。”一边沈凤鸣早在驱赶众人道:“我们先出去让君黎道长和庄主细说说夫人的情形。”可众人犹自有些不识时务地不肯离去担心君黎恐并非可信。好不容易才将人推出沈凤鸣便也待走君黎却回过头来道:“你还是留着吧。” 沈凤鸣一怔道:“我留着干什么?” “想来夏大人定要问我这些日子的一些情况我一个人——说不清。” 沈凤鸣无奈。他原想说你们父子三个在这里说话我留着干什么可却也不能这样说出来一时竟是找不到什么理由。夏铮却也道:“沈公子我确有好些事情不明白要问问你。” 沈凤鸣只得留下了。夏铮才又转向君黎忙忙道:“坐吧你们都坐吧。” 陈容容一直看着君黎此刻才沉沉叹了一口道:“沈公子想来之前你是欺骗了我们了在闽北的浦城驿站君黎道长就并非幻觉吧?” 沈凤鸣抓一抓头道:“是啊其实……” “是我要他这么说的。”君黎看着地下口气平静。“我……我还是有点担心夏大人不信任我的身份所以不敢露面说来——是我怯懦。” “这么说沈公子一直在互相传讯说是他最好的朋友的便是你?”夏铮道。 君黎看了沈凤鸣一眼。“嗯是我。” 夏铮吁了口气。“早……早知如此我便早该放心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理由让他对一个朱雀的人放心所以他也知此言有失忙又道“你为何……为何会弃下朱雀要一路跟随我们前来?” “我……”君黎停顿了一下。“我小时候与夏大人见过一面后来也时时想起。”他这样说着这同样的一句话此刻说来与那时在内城相见时说来用的是同一种语气可埋藏其下的竟已是完全不同的内心。“我一直十分关心夏大人的情况那日得知这一路有人要对夏大人不利我……我按捺不住便跟了出来原本也不想与大人照面以防得尴尬可如今……” 他没说下去。“可如今”这三个字四个人都在心里想着。——可如今就这样见了那么也只能这样佯装镇静地、冠冕堂皇地说上几句话来掩饰那些若要真实怕就会吓到对方的热烈了。 至此他也不须隐瞒自己一路如何得知黑竹会的诸般消息如何与沈凤鸣联络便这样缓缓说了下来。及至说到今日他声音才沉了沉。 “我探了这几天路一直也没什么端倪可原来早在闽北大家中了幻生蛊、耽搁了二日时张弓长就追上了黑竹会众人领他们赶在了我们头里。他想必已知道计划泄露也早从朱雀那里得知我一路跟过来尾随观察之下没见我与大人一起就料想我必在前探寻黑竹会人的踪迹所以干脆将计就计先以退为进让我几天没找到人心中焦急再让我发现些端倪我自然立刻会心中大喜以为他们真正要埋伏的地方就是发现他们的地方。可其实黑竹会的众人已经成了幌子我一心追着他们却忽略了张弓长他早趁着夏大人在建州、南剑州多有应酬先行赶到这附近好几个县城在他挑着合适的地方都事先涂上了易燃之物以备火袭然后回头自南剑州再一路尾随就等着夏大人进了哪一处他挑过的地点他便有机会。清流县之前恐怕也有他选中之地但因种种缘故未能动手而今日这小酒肆便成了他最后动手的地方。 “我在前面几里的地方看到黑竹会设下的机簧然后发现了他们的人那时便想退回少许以给凤鸣消息可总想着打探得更清楚些好知道他们要如何发动这次伏击。我心里其实也有点奇怪比起仙霞岭的机簧前面几里那机关实在是太显眼醒目也便显得有点潦草。仙霞岭那里那般仓促的时间内都安排得那样精细可这里——虽说是中途变更了计划可算来却有多得多的时间准备照理不会弄成这样——总之给我的感觉便是这不似黑竹会做出来的事情。 “我看他们人倒是埋伏得天衣无缝也费了一些劲才接近他们。料他们也没想我会在这么近互相还在言语我没想一听之下竟听得原来是张弓长要在此火袭酒肆。我——我不知如何才能让你们知道这个消息只能一边放了讯号给凤鸣一边赶回来。怪我先前想得实在太简单了所以才被张弓长这般钻了空子幸好夏大人你性命无忧否则我……” “张弓长老谋深算你还年轻当然不能与这般谋惯暗杀的老手相比。”夏铮道“这一路你委实已帮了我们太多我替夏家庄……谢谢你。” 君黎有点失神地瞪着他。须发皆无的夏铮怎么看都有些奇怪的可他只是瞪着既不觉得熟悉也不觉得陌生。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陈容容才忽笑道:“君黎道长你这样神神秘秘的前些日子我们可被沈公子骗得苦。那日分明已见了是你在他却说没这回事定是幻觉我那时质疑说我看得好清楚君黎道长的样貌、表情还有动作、手势若要我自己想定是模糊的。他竟反问我看到的你是什么样打扮是不是道士。我说不是他说‘那就对了若是真的他怎会不是个道士既然不是那便是你的想象’。我只好信了却哪知……哪知你也会不是个道士的。” 沈凤鸣已忍不住道:“夫人那般事情你便不要拿出来讲了这算是要拿我开心么?” 君黎却也笑了。他只这么一笑夏铮与陈容容的心便像放落一些再是什么苦痛与惶然都如化作春暖花开般温柔了。 看着已经聊了好一会儿君黎还是站起来。“你们……你们都有伤还是多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君黎!”夏铮忙站起一时着急之下连“道长”两个字的称谓也似遗漏“你——你又要走么?” 君黎摇了下头。“改日还要给夫人运功我总会在这客栈留一留的。” “你若不介意之后也——也和我们同行吧?”夏铮有点小心翼翼。 “我……”君黎心中微微发苦。我自然不介意。可是…… “嗯。”他开口模棱两可“还是待夏大人和夫人身体好些再说吧。” 夏铮只好点头道:“说的是——我们的伤倒没什么只是怕怠慢了道长沈公子能否劳烦你……” 沈凤鸣已经答应道:“自然。” 纵然是百般看不够万般不舍得君黎还是这样离开了视线留下相顾的夏铮夫妇那两颗心怦怦跳着无法平静。 陈容容见夏铮过来只将头靠在他怀里可那千千万万想说的话却竟好像说不出来。 她想说我们的孩子长得好大了。 又想说我们的孩子生得好俊像你那时候。 还想说我们的孩子是个好人比我期待的还要好。 可她没有说只是靠在他怀里流泪。最后喃喃的也只是那么几个字。 “二十六年了亦丰。二十六年了!……” 正文 一五八 云淡风轻(二) 一出了门就见虎视眈眈的众人仍然聚在走廊里。君黎反觉有些好笑只跟着沈凤鸣走过廊边寻了间屋子安置。 “你此来究竟是何目的?”还是有人忍不住尾随过去堵在他房间门口盘问。“张弓长、黑竹会那些人是不是与你有关?” “啰嗦不啰嗦?”沈凤鸣有些不悦“要有什么庄主早问了还用你问!” 他关门将众人关在外头回头却见君黎顾自在笑不觉诧异:“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我记得那个人。”君黎笑道“上次在驿站里从他手上抢了好多杯盘碗勺所以他恨我。” 沈凤鸣原以为他必要郁抑一晌却没料他看起来反心情不坏不觉一呆也笑起来。“他们啊他们都是你爹的心腹之士担心你爹的安危紧张些不足为奇也不必这般嘲笑。” “我爹……”君黎下意识地重复着。沈凤鸣如今这般说法似乎想也没想就像早就以这样的关系来看待两人了。被君黎这般一重复他才觉得或许仍有不妥忙扯开话道:“你伤还好吧?” “没事多谢你了。”君黎摇着头。“我也习惯了……” 沈凤鸣看着他肩头隐隐约约的血。亏得这是件黑衣那染透了大半幅上衣的血迹才凝结在暗色里若非知情恐难以辨清。夏铮夫妇见了他激动之下只顾仔细打量他的脸、他的表情就算看到颈上敷着的创药怕也没想过是曾那样危险的伤。否则恐怕要更激动。 沈凤鸣也就慨然坐下来。“想不到张弓长非但自己来了还带了这帮手一起来难怪这么有恃无恐。”他说道“差一点要折在他手里。” “那人是谁?用的似乎是‘阑珊派’的功夫吧?”君黎还不明所谓“帮手”身份。 “阑珊派掌门娄千杉的师父叫谢峰德。”沈凤鸣只道。“他功力深厚我处处被他压了一头。” “阑珊派的掌门——唔那再怎么说也是‘三支’之一该受你压制的才对?三支武学你都会点只要你自己不用他这一支他不就没法破你只能为你所破了?” “我身上既没有蛊也没有琴还真的只能用阑珊派的‘形’之惑。”沈凤鸣喟然。“单论这一门我是远远不及他。” “可你最后的魔音……”君黎话音拖了一拖“那魔音与我以往所知完全不同。看来魔音也非必要有琴?” “是从源来说魔音只要有音便可施出只是从来没人愿意也没人想过这般大庭广众发声露丑而已。我是一心想着不能再用阑珊派武学非要用另两门不可没办法才这样。” 君黎笑起来。“怎么能叫露丑?迎敌长歌原是理所当然叫什么露丑?再说能退敌就是最好。” “露丑倒也罢了可单靠歌声终究不如琴音、笛音的繁复、绵长。若不是你那一口气憋得久力量那般猛我怕也退不了他——不知他们何时还会卷土重来——张弓长被你伤了左手想是没那么快好至少这段日子靠他自己要拉弓放箭定是不行了。” “那谢峰德呢?”君黎接话“看起来他的武功还高过张弓长可便是对付一个张弓长我都受了这般伤。他虽然要养伤可我们也要养我——呃夏大人、夏夫人还有他们几个受了火伤的都要养大家都差不多。我想着张弓长如今定也看透了我的路数以他弓箭之远再次交手定更不让我近身还真不知遇到这般情形要怎么办好。” 沈凤鸣沉吟了下。“要不我们换换。” “换换?” “谢峰德那里我功力不逮惑术也难以伤他可张弓长却说不定就受‘阴阳易位’之惑那时不就由我玩了?下回若再交手我来对付张弓长你去对付谢峰德——他心法虽厉害可我看你反不怎么受那惑术摆布那岂不是比我费功夫破除还要轻易?只要惑术对你没用你要对付他就容易多了。” 君黎沉吟:“可我……我不敢肯定。至少我看他那以气为针的功夫我就很难脱逃。” “那也是惑术你没看出来?”沈凤鸣道“确切来说是惑术与真正的凝气针并用若看不透当然就只能面面俱到、处处皆防难免手忙脚乱。” 他说着往君黎肩上一拍。“放心你只是对这门功夫所知太少。正好要对付张弓长我也只好将‘阴阳易位’多学练些——你这段日子便陪我练练也便知晓惑术使出来究竟都是什么样子了。” 君黎嘴却咧了一下道:“……陪你练是没问题可你——下次能不能不要往我伤口上拍?” 沈凤鸣手忙一抬眼睛却看着他。“你算是答应了?” “是啊怎么?” “也就是说你想好后面这一段要与我们同行了?” 君黎沉默了一下。“是。” “怎么突然便开了窍了”沈凤鸣笑。 君黎似苦笑似轻叹。“只是发现……无论我选择怎么样最终都是要追悔莫及的就像……就像被那么诅咒着怎么都逃不脱。既然这样我为何还要选择让我、让大家都难过的那一种?如今已经这样见面、已经这样相近了那么留在他们身边至少下一次若有事情发生的时候还可抵挡些什么。” “你今日已为他们抵挡了很多了。”沈凤鸣道“其实夏夫人受伤的时候我也曾有些悲观不过既然你来了你救了他们性命足证你的存在非但并非厄运还是他们的好运。你没见么你一来你爹开心得跟什么似。若没有你在我都不敢想象如今是什么情境。” 顿了一下:“寻个机会早些与他们相认吧?他们也知你是他们什么人你也知他们是你什么人可偏要这般见外地说话岂不是很怪?” 君黎摇摇头。“如今这样就很好了。强要相认我怕往后反而尴尬吧因为——再怎么样我与他们也只有这去往梅州的一段路而已。归根到底我是个游方道士永不可能再回去夏家回复这个俗世的身份了。” 他看了沈凤鸣一眼。“你该能明白吧?就好像是你虽然你是魔教的后人但你必也——” “好了好了我知道。”沈凤鸣只好挥手打断他。“好吧你肯与他们一路同行已经难得了——这事反正你自己决定我不言语。” 君黎才点了点头道:“多谢。” 不知这该算他活到今日心情最最平静的一个晚上还是最最不平静的一个晚上。沈凤鸣离开后他在桌边稍坐瞥见桌上有先前众人给夏铮擦洗创口时多余的白布心念微动撕了几条下来要往上写些什么记号来作卦可又寻不到笔墨只能这样罢了。 静默下来身体的疲累忽然上来他不知不觉打了轻盹。这样的轻盹最是易梦朦胧间像有很多往事浮出。徽州城的种种;临安城的种种;那个内城里的种种。忽然醒来一切皆如浮云已忘最后还残留在脑海里的是离开临安前最后所见的夏琛那一张微笑着的脸。 就连那张脸也渐渐散去。已是三更他睁眼望着一室黑暗只觉得若这一觉醒来就是新生一次有多好?自己是新的自己厄运烟散便如个普通人般没有那许多顾忌压在身上心头。 那样的生活真的永远无望吗? 所有这些萦绕在心头的亲近的人真的都永远遥不可及吗? ------- 他在次日换回了一身道袍束起了头发。云疏日朗总算是个好天。 他独自出去在附近走了走回来时客栈外正围了二十多人有几个探头探脑地在向里望。他原是心头一凛可看到其中一人衣着倒明白了。 那人该是这家的掌柜。想来毕竟是自己家这掌柜叫了些人还是大着胆子回了来。君黎便上前到他边上轻轻咳了一声“掌柜的。” 那掌柜一听不是当地口音已下意识地一缩一回头却见是个没见过的道士。 “今日没生意!”掌柜的苦着脸瞪了他一眼便回头继续往里看着倒不知他的意思是不做生意还是告诉他此地没有道士的生意可做。 “掌柜的别看了他们还在的。”君黎只道。 那掌柜的才又回过头来“你怎么知道?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他又怕又怒这般一喊好几个人已将君黎围了。 君黎知道他心中忌惮夏铮这一行人也愤他们昨日动手打人心中并不生气反笑一笑道:“我是算命的我当然知道你在看谁。” 说话时他已见有夏家庄的谁在楼梯口出现想是听见外面声响出了来见有人围了君黎还未决定要不要下来管却被一只手一拉拦了。 拦他的是夏铮——没了须发虽然戴了冠帽可样子看起来还是有点滑稽。他也出了屋子目光远远与君黎一交就如知道君黎不会解决不得这点麻烦而偏生不加援手。君黎知他意思亦只对他微微笑笑转头对那掌柜的道:“你不信?” 正文 一五九 云淡风轻(三) 掌柜的背朝着店里还不知已有人在只气愤愤道:“你若不相干就一边站着去!他们若走了倒好若没走——我怎么也要出昨日那一口气!” “打人总不太好的。”君黎道“昨日他们打人是他们不对我替他们赔个罪好么?” “赔罪?你算什么人替他们赔罪!”掌柜的愈发气不打一处来。“赔罪有用么!有本事你也让我打上几拳!现在店都被他们霸占了回头若短了什么银两物件又谁来赔我!” 他说得气急一回身已挥手道:“大家冲进去教训教训他们!”冷不防眼前一花那门前已站了个人——他还真没看清这个道士是怎么就从众人重围之中轻易绕到自己身前挡了道可偏生他的的确确站在那里双手一拦只道:“掌柜的莫急你若要出气打我几拳也无不可;至于你要什么银两赔偿——我虽然身上没钱可照我看他们也短少不了你的。” 楼上的夏铮闻言只是一笑。掌柜的听到声息抬头一望才大吃一惊想到昨日被人那般恐吓气势短去了两三分也不敢就此就对君黎出手了反倒是边上众人不知昨日详情便指着楼上道:“昨日是不是他们?”见那掌柜似乎默认便要往里冲去。 君黎身形一闪还是拦在前头道:“我都说了掌柜的他们回头一定会偿你些什么非要这样钱拿不到手可就不要说是我算术不精。” 那掌柜的举棋不定道:“但你可知昨日他们在的那酒肆被烧成什么样?若不将他们轰出去我这店也做不来生意!” “那你就弄错了。”君黎道。“那酒肆可不是因为他们才烧起来的。” “怎么不是他们——” “那酒肆在那三岔路口坐南朝北风水不佳哪有掌柜你这客栈开得好。再怎么样火也烧不到你这里的。你这位置是聚财之位非但没灾祸还有大财。” 那掌柜听得倒也受用便有几分将信将疑道:“此话当真?” “你别不信我。”君黎笑着道。“回头你就知道了。” “回头若你说的不对我又去哪里找你!” “我就住你店里他们不走我也不走你总放心了?” 掌柜的瞪他:“有钱吗?没钱我也不给你白住。” 君黎笑:“我现在没钱可是坐在你风水这么好的店里钱自然就来了。” 掌柜的不太懂他意思正要说话忽听后面吵嚷之声已有人道:“谁在这里闹事?” 边上人小声道:“又是他们!”却大概是谁去知县那里报了事便有执了棍的好几人过来。那为首之人看来是县里的武头儿仰着头进了店只道:“范掌柜又有摆不平的事儿了?” 君黎见范掌柜面上反露出些嫌色来却也不得不强打笑脸迎上去道:“没事没事怎么惊扰了大人——” “嘿嘿没事?没事就好。”武头儿随意扫了一眼“可……‘惊扰’都‘惊扰’了范掌柜我们兄弟平日里也挺辛苦的你看你这一出事我们……” 听那意思显然是来了这一趟就不愿空手回去。范掌柜已经狠狠瞪了君黎一眼那意思自然是说回头必要寻他算账——哪里有什么大财来分明是愈发要失财了。可似乎也是老规矩了他也只能往里面账房要去拿钱。那一群拿着棍子的倒也不见外便坐下了道:“今日起得早了这会儿又饿又渴。范掌柜要不就在你这里叨扰一顿算了。” “可……可今日店里没人伙计们都跑光了还没回来恐怕……恐怕也没人造饭要怠慢大人了……”范掌柜慌忙回身解释。 那武头儿面色一变便要发火一边君黎已道:“范掌柜这‘大人’是你们县上的什么人物?怎么我看着满脸晦气?” 几人才有空注意到他有人已怒道:“你这道士说什么!” “对了你也晓得我是道士。”君黎笑道“道士看人运道可从来没差错今日看你们像很晦气可能要走背运还是速速离开避回家里为好。” “岂有此理你晓得我们是什么人竟敢在此胡言乱语!”那武头儿已怒。“给我抓起来!” “住手!”楼梯上总算有人开口。夏铮与几人走下了楼梯武头儿一见都是外乡人哪曾放在眼里可也见他们衣着光鲜料想必定有钱眼珠一转道:“你们几个是哪里来的?到这清流县来做什么?” 他口音浓重与夏铮等说惯的临安土话或官话都相差甚远一行人暗地里早都在笑当先的人只蔑然道:“凭你也敢问我?你知我们是什么人?” 武头儿面色一涨挥手道:“都拿回去再说!”众人轰然已动。君黎轻巧巧往边上一避扫了夏铮一眼料想他的人身手都不错该没什么闪失自己也便不接招了。果见那武头儿一群人棍子都朝那一人去打可这一打却像打在败絮之上浑没有平日打人的感觉正自奇怪忽见对手抬手回击便要去挡哪料竟如不是同个眼界的人这边都还没动几分对手的手指已经点到只那么眼前花了一花武头儿已觉身体动弹不得心中一慌脱口喊道:“救命!” 可又有谁能“救命”。面前已经悬了一幅榜文只听对手道:“你知这是什么?” “我……我不识字!”那武头儿倒也实诚。 “不识字也该知道这是什么!”这边已经吼道。“敢对圣旨钦点的夏大人无礼你可算胆大包天!这颗脑袋还要不要了!” 那武头儿脑袋里一晕周围人已认出那带些金色的榜文是什么慌得都扑通一声跪下。有官员要从临安去梅州上任的消息也不是没传来过。清流县地方不大何曾见过什么大官众人早慌了神也就只有那武头儿被点了穴道竟是跪都跪不得只叫道:“饶命!” 后面夏铮已道:“好了那东西收起来吧。”这人犹不忿道:“庄主这些连九品都够不上的芝麻大点儿的小角色也敢在此兴风作浪不给他们点教训以后这一带还怎么管!” “这是在客栈里。”夏铮道。“先放他走吧我回头再有计较。” 这人只得将那武头儿穴道解了道:“今日夏大人心情好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快滚别要再让我看见!”那一拨儿一边叩头称“多谢大人开恩”一边逃得连滚带爬连看都没敢多看谁一眼。 范掌柜也还在一边战战兢兢反是君黎过去笑道:“掌柜的你不瞪我了?” 范掌柜还不确定是福是祸只听楼阶上有人嗤笑道:“道士如今竟也晓得吓唬人了。”自然是早在一边看了半天热闹的沈凤鸣。 “我是算命的不过是实话实说。”君黎抬头道“我确见这位掌柜的今日要交财运怎么就叫吓唬人了?——准是不准就看夏大人的了。” 夏铮知道他有意挤兑自己可这挤兑却反让他心中受用笑道:“陆兴你一会儿和沈公子一起看看咱们到底该给人家多少银子也省得人家说我夏亦丰也似这里的地头蛇般仗势欺人——这一位道长你就在一边作个见证好了。” 君黎向他躬身一礼道:“夏大人的话不敢不听。” 夏铮又道:“范掌柜我们大概还要在此叨扰一两日。原不想惊动贵县衙门的人如今看来是被他们知道了既如此我总也会知会他们你且不必担心日后被他们找麻烦。” 那范掌柜头脑是一片空白也没听进去多少任他说什么只是连连称谢。 一行人又上了楼只留了沈凤鸣与陆兴。听陆兴说要算钱范掌柜才渐渐省过神来跟着去了一边。 君黎一个人在桌边坐了看他们外面看热闹的已经凑了进来小声道:“道士楼上的真是大官?” “皇帝钦点的你说算不算大官?” “天可怜见那帮恶霸今日算是撞到能管得上的人了——昨晚出那般事他们影都不见真正无事了却又来敲诈勒索。”一人不无气愤“范掌柜往日里最惧他们了。” “道士你……你真是看出来那些人今日要倒霉算得范掌柜今日要发财?”另一人好奇眼里却是不无崇拜。 “谁说不是呢。”君黎笑着。 范掌柜等算完了账回过头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君黎身边围了一群人七嘴八舌问着一些风水运命的就如这小县城里的人突然一下子都冒出来都到了这里来一般。君黎有些应接不暇也只能一个一个回应。 沈凤鸣见了却是不顾上前就往他肩上一拍——往他没受伤的那边肩上。“你倒忙起来了。”他半带些讥笑“我这边还有事还不过来!” 君黎只得道:“待我答完了这个吧。” 沈凤鸣哼了一声。“后头院里等你。”便先走了。 后面人已吵嚷起来道:“我们等了那么久了道长便要走?” “钦差大人有请我可不敢不去。”君黎不好意思地笑道。大概他的温和有礼终究还是引人好感的众人便也只得罢了说着“我晚些再来”便各自散去。 沈凤鸣当然是嫌他给人算命浪费时间急着要找他评练自己默想了一晚上的“阴阳易位”功夫。这门心法以惑术为核可其中变化繁复非止惑术而已他昨晚心中诵来才觉得以往所知果然太浅非要快快动手尝试一下不可。君黎也就只能收拾起方才难得的轻快之心陪他练起。 这日也便没能再回去那堂上。一行人在这清流小县逗留了三日每日练武到向晚都是疲累只有君黎仍是每日起得极早在沈凤鸣出现之前坐在前堂给人算命。 虽然头日里他只是为了消解这里人对夏铮一行的敌意才有意对那掌柜的信口开河但私心里他或许仍然觉得算命才是自己的老本行。在内城那么久他丢下这生意也有好几个月了幸好拾起来还不那么陌生——比起练武似乎终究还是这个让他心情更好些。 期间除了给陈容容第二次运功驱毒他也鲜少去探视她。反正他知道很多时候他们都在楼上走廊看着自己——无论自己是在与沈凤鸣练武还是在给客人算命。 范掌柜是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客栈是个兜钱的地方——君黎在这里也不过每天早上坐了一坐可大概是这地方太少遇到稍靠得住一点的道士了生意出奇地好果然付那点住店的钱很快也绰绰有余甚或店里还靠此多卖掉了一些酒菜以至于夏铮一行终于要启程的时候掌柜的还有点舍不得。 “道士若无要事你要不就留在此地吧?”他很殷切。“我不要你房钱你每日就在我店里做生意好啦。” 君黎只笑道:“多谢好意只是我不惯在一个地方留得太久也是该走了。往后若是再路过我一定再留几日。” 范掌柜不无悻悻只得目送他离开。 他是最后离开的客栈在夏铮一行走了片刻之后。出了县城在那第一个路口已见到在此等待的一队人马。 两乘马车一乘仍然装着葛川一乘坐着陈容容。夏铮的马头半转着所有的马头都半转着直到他出现夏铮才兜回了马头轻轻说了声:“走。” 大概他也知他们或许最多只有到梅州的短短一段。曾经那般希望能早些平安抵达梅州可如今却隐隐期待着这一段路能够更长一些。 他们似也都有种预感在抵达梅州之前张弓长等人必会再策划一次行动。可此刻的感觉竟不知不觉是安心不知是因为信任还是因为无惧。 --------- 梅州之前的最后一停是武平。过了武平意味着出了福建的地界进入了广东。 正文 一六〇 奇屋奇袭 天气愈发地热了。武平一地已经有自梅州而来的官员迎接见了夏铮头脸带了深紫色烧痕的样子都吓得面面相觑反是夏铮调侃道:“这南方之地果然贼盗横行也难怪圣上要派我来看看。可就连我也着了道了。” 两个官员连连告罪心中忐忑不安。此地历来徙客杂居到底有多少良民多少刁民从来也细数不清。依照最早黑竹会的计划在这最后一段路是要施以奇袭的众人此刻也算见到了这地方奇怪的建筑却原来筑屋并不是南北方正而是一个个一眼望去浑不知门在何处的圆形内里再分数层中心是院落或类似天井而周围则多可围住好几户人家。圆形既大墙面又高难免让人望而生畏若不小心误踏了那简直就如误踏了机关迷宫。 “原来你们的‘金牌之墙’总舵是从这里演变而来。”君黎向沈凤鸣说着话语里有取笑之意。“怪道他们要在这一带发起奇袭这不就是你们黑竹的老本行么。” 不得已却也只能在这样的房子里借宿。众人一路上早已学了乖每到一处必先检查有无被涂过什么易燃之物周围人是否形迹可疑或忽然消失确定没有异样才肯进了。 入夜——这该是到梅州之前最后一个夜了。天气愈来愈好沈凤鸣和君黎在天井中对练得兴起一直到了夜深反更没了睡意。星河璀璨连那椭圆的月都失了色金得有些深邃。 君黎如今已习惯“阴阳易位”中种种惑术之象大多不必刻意便能轻易相抗沈凤鸣却不得不越发去寻心法之中的奇招大耗心神以求其效也因此虽然两人都是大有所得可沈凤鸣看起来愈来愈辛苦君黎却似愈来愈轻松。 “时日仍短不够熟练。”沈凤鸣坐下休息了一会儿还是这般叹着。“你倒是胜算比我大些。” “张弓长定力我看来一般你如今这些足够了。”君黎却道。“不必现在逼自己一口气练成其中绝学吧你不是说过幻惑之术都是心源之学过犹不及不小心是要反噬的。” “说的也是。”沈凤鸣道“再跟你练下去我是要受不了了。” 他站起来。“天太热我出去静一静。你早点歇了吧。” 君黎笑笑也没再说话。 南方的天气固然三月就已躁热可他独自闭目静坐一会儿也便“自然凉”了。静谧的夜里只有温暖的微风轻轻拂过柔和而又平稳宛如那一日陈容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 夜愈深热气终于消退了下去那满天繁星越发亮得耀眼依依稀稀让他想起许多个和师父逢云道长一起观星的夜。他相信每一个人都对应天上的一颗星宿或亮或黯都必有轨迹。从这许许多多星星的轨迹之中他学会了多少命运的解读可是哪一颗才是自己?自己——一定是这浩瀚的星河之中看也看不着孤零零的一个存在吧? 他想得苦涩可却早不悲伤。在造物的眼中明亮或不明亮孤独或不孤独大概都所差不多不过是它的某种实验。并不是上苍要厚他人而薄我而只是——只是我们恰巧各自抽到了这样一支签而已。 ——我其实已经足够幸运虽然生而黯淡可遇到的人却总都能那般明亮那般照进我的黯淡来。 他想得微笑起来便在这天井里仰卧。可似乎上苍连这片刻的微笑也不能给他人才刚躺下无端端地一股冰冷的气息忽将他的知觉凛起。他没动可心里那所有的缓慢的思绪已经消失代之以警觉。 那挥之不去的杀意终于还是来了在这最后一个夜晚阴魂不散地聚拢过来。他们的动作好轻好轻。若不是自己刚刚躺倒将整个身体贴在地面竟然都感觉不出来。 他竖起耳朵细听那好轻好轻的声音大概是七八个人该是黑竹会那一拨人中武功高强者张弓长和谢峰德不知是否也在其中。这七八个人的声息将将贴上这圆色奇诡的建筑外墙便即消失。黑竹会中人掩饰自己存在的本领委实极高只有在行路途中不免露出轻微声响一旦静下几乎完全不着痕迹若非方才听见他们靠近恐怕根本难知竟已有人埋伏下了。 可外围土墙高耸门也已紧闭不知他们要如何动手? 他从地上坐起回头望了望夏铮灯火已熄的房间。他可不敢再逞能觉得一个人能将事情都扛过便起身欲待先行示警。 夏铮想来也睡得浅君黎手刚刚碰到了门已听到里面夏铮低喝:“谁!” “是我。”君黎也低低地道“夏大人有点情况。” 门吱的一声打开夏铮现出身来。“君黎道长怎么说?” 君黎将方才所觉告知又道:“虽然他们人不多但也不要掉以轻心为好。要不要叫大家都起来?” 夏铮一沉吟。“我来安排吧。” 君黎点点头:“他们迟迟不动不知在等什么。我便跟在夏大人身边以防有变。” 夏铮方嗯了一声忽然眉心一皱。“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君黎一怔几乎是同时他已知道夏铮说的声音是什么。 那是根本不必用力就能听见的声音——远处像是来了很多人马吵吵嚷嚷声愈来愈大人喊声、马嘶声、脚步声、奔蹄声——怎么回事?怎么这个夜里会有这么多人闹出这样大的响动? 附近荒芜也就只有自己这边有这一幢可供借宿的圆形土屋。果然那许多人马径直冲着这边来了到了近处那声音沸沸不止简直像是一下子把夜都点亮了般。 夜是真的被点亮了被火把。连那满天的星斗都失了颜色圆形土屋的墙虽高外面的火光已经映入。不必夏铮君黎费力去叫所有人都被惊了醒来两个官员、借住此地的旁的客人也都无一例外地从窗里探出了头来想知道这个扰人清梦的是什么声音。 从对面屋里慌慌张张地跑出一个当地人来正是这借宿之家的家主用土话喊着些什么可情急之下众人竟是听不懂。 “他说什么?”陈容容也已经从屋里出来微微皱眉问着夏铮。 夏铮没答他也不明白只有君黎在一边道:“他好像是说是山匪来了。” 夏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过他随即明白君黎自小就离家四处行走不知是否早来过这里又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多打交道恐怕比他们更能听懂那些奇怪的方言。 那当地人站在对面跳脚对着夏铮等人面色狰恶口中呜哇大叫。夏铮等不约而同又将目光看着君黎君黎只得道:“他说都怪我们我们衣着光鲜定是来的时候就叫人盯上了给他们惹麻烦。” 外面的喊声果然已经如浪般涌起那唯一的门已被砰砰撞着。外面有人用土话和生硬的官话各喊了一遍大致意思是说老规矩要钱不要命只要两百金若开门乖乖送上便不伤人否则便休要怪他们下杀手。 几个当地人和其他住客都是面如土色夏铮也便上前拱手道:“诸位请回屋休息吧此事交由我来解决。” 两个官员也是惶怕只道:“全仗夏大人。”便也躲进了屋里去。夏铮已将周围自己人扫视了一遍疑道:“沈凤鸣呢?” “他方才出去了。”君黎答他。 “又这种时候一个人不知道跑哪去。”有人不由抱怨。夏铮也微一拧眉压低声音道:“大家留神恐不纯是山匪夜抢墙外已有黑竹会的人埋伏若一会儿动起手来不要靠近门和墙边小心有人趁乱偷袭。” 这土屋虽然圆似堡垒可究竟不是堡垒门被撞了这一晌已然松垮被一把刀自缝隙中一伸而入将那木闩一下就卡起火把的光亮一拥而入随后拥入的山匪竟然有近百比这里的住客总起来还多出一倍有余。 方才起了门闩的那人一见到这一群人眼睛就似一亮将刀一背向身边一个状似头目的哇哩哇哩说了句话。君黎听在耳中他说的是“果真是肥羊!” 这一句话总让他觉得有点蹊跷那口气好似他们本来并不知道自己的底细甚至也多半并不如对面那店家所说是看到了这么一队“肥羊”路过才起心抢劫。 他想到门外埋伏的黑竹会。——若有人授意他们如此那也多半就是黑竹会了吧?在这荒山野岭之地竟连山匪都能收买来为己所用——夏铮说得没错若真动起手来这么多人纷纷乱乱黑竹会的人再在暗中出手那是极容易着道的——即便先时有了警觉也难说在交手中是否还能那般耳听八方。 一个能讲官话的人已经上前喊道:“我们老大说了交出两百金我们就退不为难你们!” 那“老大”却咳了一声说了句什么。这喊话的立刻也咳了一声道:“不是要五百金!交出五百金就放你们走!” “岂有此理!”已有人怒道:“就凭你们区区山匪——爷爷来这里就为了治你们这群山匪的还敢欺到我头上来!” 夏铮虽然抬手将他拦住却也冷笑欲待动手。他虽是好脾气却也决计没好到肯拱手送给山匪五百金。谁料君黎识出他的动向却伸手将他衣袖一拉。“夏大人!” 夏铮诧异。“怎么?” “给他们五百金让他们走。” “什么!”说话的不止是夏铮是好几个人。五百金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谁肯咽下这口气? “不要冒险。”君黎只低低道。“不要给黑竹会一点点机会过了今夜到梅州上任之后你们想怎么办这伙山匪就怎么办但此刻明知这群人是用来障眼明知暗处尽是杀机怎还能冒这样险——一旦交上了手任谁不慎露出半点破绽那都是性命攸关!” 正文 一六一 奇屋奇袭(二) 夏铮已觉有理那手放了下来沉默一下提声道:“好只要诸位英雄说话算话得钱走人五百金如数奉上!” 山匪面上也露出喜色来只道:“快快拿来!” 众人不大情愿但既然夏铮说话也只能去取。行装里虽没那么多沉重的金子但价值不菲的宝物还是有少许的。少顷已有人按他吩咐取了一枚夜明珠出来。即使在火把之下珠子的幽幽莹蓝还是一下便吸住众人目光这样的东西算作五百金该是只少不多。 那山匪头目倒也识货欣然说好命那先前执刀之人前去取来。执刀之人对这宝物亦是爱不释手拿在手里往回走这短短一段路顾自举高凑近看着把玩不已。 君黎心中总算放下一些这一队山匪虽然为人利用但说好五百金之后总算没再打算变本加厉。气氛稍松想是对方兵不血刃便有这样收获也正在心里暗暗欢喜。 却谁可料那被人捧在手里的珠子忽然噼啪一声响大如鸡卵的夜明珠竟一瞬间炸裂开来碎片四溅如飞速的利刃捧珠的汉子惨叫一声双手掩面——明珠便如化为无数坚刀嵌入他脸孔整张脸一瞬间已无完肤鲜血霎时覆满竟可怖到无法辨认只叫人脊背忽然发凉。 山匪群中不虞有此齐地发出一声怒吼那头目面上青筋爆出阔背刀往空中一挥哇哇喊了一句数十名山匪尽皆拔出刀来不由分说已向众人冲来。这一下事出突然夏铮这里众人亦无防备眼见对手冲到君黎忙拔剑拦在前面。 夜明珠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自爆的必是有人在暗中做了手脚——人人都在心里这般判断着。在山匪那里自然认为是夏铮这一伙人的挑衅无疑可这边的人却当然知道自己人不会这么做;只是接珠子的人也不至于会想这样自残——想来只能是黑竹会了。 黑竹会又是怎样做的手脚?君黎看着门外——门虽然被撞开可自己一直盯着并没有人再出入——在这里交手起来之前外面的八个人趁不到乱不敢妄动应该还在高墙之外。 也只能稍一思索山匪虽然身手普通可却人多一时乱哄哄的还真的叫人头脑都变得迟钝。他打起精神应战交手间忽觉有几股隐隐的冷光在四周伺机偷袭与这一拨哇哇叫着的山匪浑不相融。冷不防一股凛意靠近他一拧身逐血剑倒竖一挡果是一柄锋利短剑他不由抬眼与对面的人一望。 这一望忽然便了然了。那人虽然陌生可那眼神决不是山匪的眼神。不知黑竹会与山匪是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在这队伍里居然也有黑竹会的人在!若是有人从己方队伍那般近的距离借火把的晃眼、借众人都为夜明珠而欢呼雀跃的当儿忽然出手以带爆裂之效的暗器击中那夜明珠当然能轻易致那明珠忽然炸开了。 他心中暗恨。想来黑竹会便是要这样一个结果——便是非要两边交起手来不可。一旦交手墙外的人就能趁机抛索翻墙进入这圆形的地界。而自己即使听到也是无计可施——分不出身来阻止他们在更近、更危险的地方隐藏起来。 那墙头却突然传来低呼一声。他心中暗暗一提抬头去看。这场面好熟悉——他看到一个人摔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沈凤鸣站上墙头。 ——他总算是回来了。只见他一头头发还湿漉漉的大约方才是在山下河里浸凉山匪那般大动静却不可能听不见自然连忙赶回来了。 可如今在墙头的却不似那日在衢州酒楼屋顶的五人——八人依方位各占一隅所隔既远一人落地七人已知可没有他一口气得手多人的机会了。更何况——那八个将身体用黑衣隐在黑夜的人里或许正有张弓长和谢峰德! 剩下七人若要占死一隅沈凤鸣固然可以沿着墙一路各个击破过去可谁晓得第几个便要遇到那二者之一那时候他被缠上旁边稍再有人施以偷袭怕就极为不利。君黎已呼道:“你一个人太险先下来!” 沈凤鸣却恍如未闻君黎分心间一柄利刃疾速刺来他惊了一惊要躲一个身影已挡在前面接过了招式去却是夏铮。“这里交给我吧你上去帮他替我们牵制一下上面的人我们便可应付无碍。” 君黎想一想也觉如此更好点一点头。可沈凤鸣在外面有那些人遗留的绳索攀附自己又如何上那样高的墙头?他只能收剑入鞘先跃上屋顶沈凤鸣总算看见了他一目已知他意交手将第二人击下高墙之后顺势一后仰将外面那长索一抓抓进凭空向他甩了过来。 君黎伸手一接沈凤鸣紧紧握着绳索借着那一甩的方向将君黎一个身体硬生生甩过了墙头之高。那长索果然是长长到带了一个人这一甩上去已不由了自己控制只能干脆松了手君黎落在墙头时便近了另一头。他方落足已觉一阵凛然之意袭来:运气真差身边的人正是谢峰德。 ——或许也该说运气真好因为原本计划的不就是由他来对付谢峰德么? 谢峰德一见他人猱身直上。他原想着那日他远非自己对手并不将他放在眼中迎面抬手便如那五指忽然变长就此尖尖戳来。这亦是一半的幻术夹杂一半的真实——真正袭来的只是他手这一抓可其速极快看起来就如同极长的指甲挥舞过来一般 可却见这道士根本不惧——他还未拔剑左手将剑鞘横来一挡幻觉之灭如同长甲之相粉碎那剑鞘正击在他送出的这一抓上竟是一阵钝痛。 谢峰德一时大意着了他的一挡心中既怒更惊抬眼与他对视才忽然回想起那一日君黎就曾脱出了自己眼神之缚。这几日他始终在回想的都是沈凤鸣那日最后的魔音之唱倒忘了还有这一出这一下不得不抖擞起了精神来冷笑道:“有意思除了本门的破解之法外竟然还有人能看穿我的幻术。” “幻自心生心定则幻灭。”君黎举剑道。“谢前辈你这幻术的确厉害但对我一个修道之人行不通若你肯罢手我们也省了这一场斗无论是在此间江湖还是回去京城都不至于面子上太难看。” “哼笑话!”谢峰德被他一个晚辈这两句话说得直是勃然。还未动手面前这道士竟然就先以胜者的架势开始教训自己如何是他能咽得下的恶气。“修道之人?哈哈!我谢峰德见过的自称修道修禅之人多了‘心定’?——有哪一个是真正的心定!纵然是你师父朱雀在我面前我也不惧我倒要看看你这道士能‘定’到何时——能有多‘居危不乱’!” 君黎知道他的功力比沈凤鸣更精深许多料想一旦自己有半点分心而乱就要被他的幻术趁虚而入当下暗暗深吸了口气将手握上剑柄道:“好那便领教谢前辈的高招了!” 才方进入对峙背后风已先响。——背后是另一名黑衣人原是距离甚远可见这里君黎出现他暗暗靠近过来便要趁其与谢峰德说话之际暗施偷袭。这黑衣人轻功甚佳君黎才方听到声音黑衣人这般一跃起落下堪已是长刃可及己处;随着那踏步而起的风声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快速拔剑之声——黑衣人已在空中拔剑剑是明晃晃的亮自高处向君黎削落。 君黎不知他功夫底细未敢托大回身相迎。这是一险——焉知以谢峰德的为人不会趁此时出手形成夹击?所以他虽然回身一副身心还是在谢峰德的动作之上只期以最小的代价将这黑衣人快速解决借着手法之快或许还不至于在首招之后被人占去场面落下被动之势。 最重要的是他不能为此变故在第一招就心“乱”了——他要冷静地想好一切。 另一边的沈凤鸣已经看见先君黎之动已呼:“小心!”只见他回身拔剑那剑看似要挥出却也飘飘然不似杀招那背后谢峰德果然已动双掌之间凝气为刃——正是那一日欲取沈凤鸣性命的一招一大片空风聚起便如巨大的刀刃一般向君黎劈来。 若在平地步法移动往侧边避开也就是了;可墙头狭窄这一股风刃却是让不得的。君黎背上已觉出风刃刮来的凛凛寒意可他正面的寒意也扑至了黑衣人——那是他的杀意从那一拔剑一回身间已散发剑与剑未相触那劲风已将对方蒙面黑布和头巾整个掀起那黑衣人一头头发顿时散开便此飞在风里——那可不是什么飘逸大力涌到如巨浪翻腾一切已不受自控如此锋锐的杀手之刃竟活生生被潮般劲力推了回来非但半分前进不得甚至拿捏不住脱手从高高的墙上就此坠去地面。 第一式便用了“潮涌”只因君黎明白对手之强此刻腹背受敌之险绝不亚于任何性命相拼的最后关头。黑衣人嘴角已然带血一张露出来的面孔年轻却苍白沈凤鸣远远看见已是一怔——这正是那日在仙霞岭上带了阿角等人伏击的那新进少年! 他张口欲呼想让君黎手下留情可也知道他这片刻之间处境之危哪能容得自己再用这样言语让他分心。 正文 一六二 奇屋奇袭(三) 好在君黎潮涌之力只不过用出少许在身前更多的心思还是在身后这样一个转身其实极快右手剑向前一送左手顺势甩向身后以那剑鞘去挡那一股劲风——这劈来的第一招决不是幻觉——那是真真实实的杀招。 也正是借着这一转身一挥剑的平衡那同样裹挟着“潮涌”之力的剑鞘精准地与那风刃相交相汇飒然有声之后归于平静。 那黑衣少年心料君黎那一剑必会递到自己咽喉已绝了生念闭目待死可只听这样一阵声息却未有剑刃入喉的痛楚方敢睁开眼睛。沈凤鸣在远处看得明白原来君黎这一剑递出只是为了给背后的剑鞘一挡留出平衡的余地。背后威胁既退他抬眼看了看面前被自己剑尖“潮涌”吓到失色的少年剑刃不再上前只迅速回身准备与谢峰德交换第二招。 可他却忘了再怎么失色的少年终究还是个杀手手下留情换来的并非他的退却却是方转过身背后风声又起——那黑衣少年就算已受了不轻的伤仍是要不顾一切致人死命的。 咦好奇怪。那日张弓长不是说朱雀要他活捉了自己么?怎么黑竹会对我…… 他人在战中什么念头都不及细思只知心中陡然就生出了许许多多愤乱的怒转动的身体干脆多转了半圈那左手的剑鞘毫不放慢半分也毫不收敛气力地向后挥出重重击在黑衣少年肋上。 黑衣少年利刃已失此刻手里换了套索差一点点便要套中了君黎却终究是差一点点。君黎用力已狠他立足不稳惨叫着往墙下跌去。 摔下这样的高墙便算身法过人不死也必要受伤不轻。可他忙手乱脚间套索在空中挥出恰好圈中边上一颗大树的枝桠下落之势忽止就这样在半空悬荡起来。 少年缓过劲来一个翻身摆正身法松手落于地面。比起原本混在山匪队伍里的杀手他的身手可要好得多一侧身已隐入暗中沈凤鸣心中庆幸转为担忧喊道:“庄主各位留心有黑竹会的人已在下面埋伏!” “你就非要阻挠我们不可?”耳边忽然有人说话。 沈凤鸣一怔抬头面前已经站了埋伏在墙头的第三个蒙面黑衣人。“是你?”他脚步停住第二次认出他来。这个在仙霞险道第二弯统领四十人伏击的银牌杀手一直是那般热切地叫他一声“沈大哥”。 黑衣人叫子聿——虽从不知姓什么这名字却是个十分书卷的名字所以刚来黑竹会的时候沈凤鸣便记得了。这之后曾在任务中救过他一命也是从那时起子聿便视沈凤鸣如兄长向他所学甚多也甚有所得。沈凤鸣的离开于他虽不算好事却也是机会可万万没想到头次统领任务就在仙霞岭被这“兄长”破坏愕然之下惟能败退而已。张弓长追上来之后他的统领位置也名存实亡了——一切计划推翻重来这一次就算功成也不是他的功绩了。 ——可若失败大概还是他的败笔。 他还是希望不要败所以听从张弓长的安排调度在此埋伏。可沈凤鸣还是一样出现——他还是站在他的对立一面他的坚持与自己的坚持一样长。与在仙霞岭时那心里的重重一沉相比这一次除了同样的失落愤懑更还有些不由己控的难安——原本最坏的打算不过是退败可此刻进退已不在自己手里他隐隐约约总担心另一种更坏的结果——两败俱伤。 “我不懂为什么。”子聿声音不无悲愤“沈大哥你该最晓得本来杀夏铮就是不易偏偏你还帮着他!你——你就一定要这次与我们为敌吗?” 沈凤鸣心情比他沉静得多。纵然是自己昔日的战友他也知道自己的立场。 “我没将你们当敌人只是——立场不同了。”他说了一句实话。 “那好啊。反正我也不是你对手你将我打下这墙去便是!”子聿忿忿指着前面两人被击落之地“就跟你将他们两个打下去一样!” “我……”沈凤鸣固然原本也存过此心可面对子聿究竟也是心软料想若真将他打落他必有手足断折之虞于一个一心要靠此次任务崭露头角的银牌杀手来说何等残酷? 冷不防边上“嗖”地一声一支长箭穿云而来。两人惊了一惊已听不远传来张弓长怪声道:“果然是好兄弟、好朋友——叙旧叙完了没有?” 听那声音和方才箭的来路张弓长就隐藏在距此十数步的墙头过了子聿之后的人便是他只是正好大树将他身形掩住看不甚清。那位置距君黎和谢峰德交手之处也是十几步偷袭哪一边都是恰到好处。 子聿已经先咬牙:“你不动手我动手了!”抢先一爪向沈凤鸣当面袭来。沈凤鸣知他在张弓长面前定很难做也只得道:“得罪了!” ——他想我制住你让你动不了张弓长总没道理怪你了吧?过了你这里我便能直面张弓长与他一较高下了。 他并没有出手——出的并不是手。他早就想好了只是将双目往子聿双目一望。这是子聿没见过的——他没见过沈凤鸣这样的眼神。他眼睛里的光像是忽然亮得发烈如同这光将空气化得粘稠幻为一张网将他整个缚在其中以至于他那一把抓来的手都无法落下张口结舌已无法动弹。 他的武功在这一批黑竹会杀手之中该算是佼佼了只可惜不少武技本就得自沈凤鸣的指点在他面前早知有百输而无一赢心中之无可奈何又岂是那两只凝望的眼睛可以尽诉。可再是无可奈何他也没料到所谓凝望会是这样。“沈……沈大哥……你……”他结结巴巴说出几个字如遇鬼魅。 沈凤鸣用这“阴阳易位”中的瞳术在君黎身上从来也没什么效果还是第一次确信真有这般威力当下只低低道:“你不用怕只是幻术。站这里别强动一会儿自然会解。”言罢便欲抬步往前。 冷魆魆的树丛中又“嗖”地一声飞来一支箭。张弓长原不知他两人搞什么玄虚见沈凤鸣并未出手子聿就已不动只道他不过演戏那一箭竟向他而来。沈凤鸣忙上前以袖中之刃向那箭一击。这一箭虽不是钢铸劲力还是不弱若不是被这一下隐刃所折坠落在这狭窄墙头纵然子聿能动要闪避怕也差堪其危。 沈凤鸣登时大怒:“你这是要杀了他!”他狠狠瞪着张弓长藏身之处。“什么意思!” 子聿大约猜到身后发生什么事也颤声道:“大哥?” “还知道我是大哥?我看你心里只认你那‘沈大哥’吧?”张弓长冷冷说着抬箭转向沈凤鸣。“看来你一日不死黑竹会里终究人心离散就算不为了杀夏铮我也非要先杀你不可!” “你杀我之心由来已久何必找什么借口。”沈凤鸣回以冷色。“我原也要找你算账好啊我们下去!我跟你的宿怨便今日解决就是!” 他怕张弓长更要对子聿出手因此想将他叫下。这自然也是因在下面自己要躲避他的箭矢更为便利不至于总暴露在明处。可张弓长哪里肯下。他那个位置十分灵活机动还可沿着树干退向内里完全不似旁的地方那般狭窄难行饶是沈凤鸣走惯奇径小道接近不了便还是落了被动正与那日君黎的处境一样。 沈凤鸣已展开步法便要向张弓长那边快步掠去张弓长借了地利身形时隐时现不要说用幻术对付连看都难以看得清;他的箭反不停射至沈凤鸣不得不在这墙头腾挪跳避。那边一箭紧似一箭受了瞳术之缚的子聿不知二人情境只听背后嗖嗖连声急而喊道:“沈大哥你……你不要与大哥动手你打不过他的!” 其实沈凤鸣目光离开那瞳术之缚已经渐弱子聿喊话时还未觉得及至收声忽觉心胸间已不气闷试着动弹已可回头。沈凤鸣虽然掠出了一段可却又被几箭逼了回来。只见他也已动了暗器频频往张弓长藏身之处招呼但那树叶繁茂暗器尽被这般消化伤不及张弓长。 子聿身体还有些慌可却也能勉强移动脚步了忙用力转过身便喊道:“沈大哥你真的退吧!我不是你对手可大哥那关你过不了的!” “我跟他解决私怨没你什么事。”沈凤鸣回了一句。 “可我——”子聿说着往张弓长那边看了眼。张弓长声音已自树影里传出道“子聿你明知沈凤鸣一路阻挠却不动手除了他还一味偏帮居心何在?身为此次任务统领至今一再失手你可想好了如何向朱大人交代?” 正文 一六三 奇屋奇袭(四) 子聿一咬牙“我只知我是来杀夏铮的若大哥要杀别人无论是不是沈大哥我——我断都不能视若无睹。” “好教你得知。”张弓长冷笑道“朱大人派我前来除了夏铮更指明要沈凤鸣的性命。这亦是我们的任务之一子聿你是要违抗朱大人之令么?” 子聿大惊。“可之前怎没听说过!” “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怎么你还打算摊手不干了?” 说话间动作稍慢沈凤鸣已逼得近了。张弓长不得已抬手射出流火一箭那箭在空中燃得亮堂不远处的君黎和下面的夏铮等人纵然再是专心也都忍不住为这余光中的炽热心中一惊。 他们是认得这毒辣的、差一点致了陈容容死命的流火一箭的却只见沈凤鸣偏就这样抬手要去接都不觉大愕。张弓长也是料想这一箭必会将他再次逼开——连先前的寻常几箭就曾将他逼开何况流火一箭——因此人已上前快步后招跟上要以这般连发而至的狠招重创于他却哪料沈凤鸣不是后退闪避而竟会伸手来抓。 他已等了很久了——他料定张弓长迟早会用出流火一箭先前那些闪避不过是种等待。自从碧蚕毒掌功夫废去他已经很少戴起那刀枪不入的特质手套可自那日决定由自己来对付张弓长以来他便将这手套找出——虽那火箭凶猛可觑准之后在手心一捏火光也终究不过一点火星轻易便灭去了还不如箭本身的重量让他稍有顾忌。他拿稳步子全力回掷残余的磷在空气中再次泛起焰光——那不是掷向已经飞扑往前的张弓长却是掷向他身后的大树——他要让他回不去那树影的掩映暴露在他形之惑可及之地。 张弓长对他所动判断有误后发连珠自然没能伤及了他忽见火箭回返下意识让开。此是春天正是易燃时节虽枯枝少而青叶多可那树梢多少沾了张弓长箭筒的磷还是激起一阵轻火将原本落脚处经年的枝干烘得脆弱。 一个趁一掷之力上前另一个也是发招上前两人间的距离顿时减少只剩几步。张弓长欲待再隐藏身形已经不及沈凤鸣形之惑已用双手已展那形就似只飞翔而至的大鸟连同那双带着幻影的目光要就此阻滞张弓长一切行动。 张弓长去摸箭袋的手已经蓦然停住瞳孔在散大恍恍惚惚间面前灰色衣衫的沈凤鸣像是成了一股如烟似雾之状眼前的情景开始变幻如同进入梦境一切都连续着又不连续。 “阴阳易位”幻术的奇妙之处在于同样的心法口诀或招式被不同的人用出来便是不同。沈凤鸣没有娄千杉那样的妩媚情态也不似谢峰德那般凶神恶煞。或许这便是以心念使出的“形”吧什么样人的心念便是什么样人的样子从至阴之态至至阳之态不一而足。也正是因此曾在娄千杉的惑术面前稍觉心逊的张弓长半点都没发觉他其实是陷入了同一种心法之困。 君黎说得果然不错——沈凤鸣的动作、神情与目光方一展开就发现张弓长定力何止一般简直弱小。似这样心源之学怕让他学是决计学不会的甚或可能早便自受其害而入了魔。 他回想起当日朱雀对张弓长的评价暗道果然他实是个极为心小又胆怯之人而心源之学对于愈是心小、胆怯之人其效用必就越大。既然张弓长自己不愿先行攀下墙头那么他也便要用这样幻术将他逼下去。 张弓长已受他所控那脚步一点一点退得歪斜双目朦离愈来愈陷入迷梦。沈凤鸣不敢大意一身内功全力施为用到额头皆汗而自己亦一点一点靠近过去以期即使逼不得他坠落也能在他挣脱束缚清醒之前伸手制住他。 可有的心小胆怯之人却偏有个特点——就是力大。或者说愈是内心那般狭窄愈要看起来强大才行。张弓长虽然心智暂失可他那只在入幻之前欲待伸向箭袋的手却还在用着力纵然无知无觉也要向初始的方向努力伸去。那样大的力量就如一条大鱼挣扎着那紧缚它的网那加诸他身的心源之缚竟然阻止不住要被他这样挣脱出来。 一边的子聿看得不敢吱声。当此情境他只消对任何一方有所动作都是致命之击可一边是沈凤鸣他决计不肯下手的;另一边是张弓长他也是不能下手的。 并不是自己的立场摇摆。在他看来沈凤鸣教给自己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包括不能对自己人下手也包括必须忠于自己已经承诺的任务——他仍然坚持地认为自己的任务里没有杀了沈凤鸣这一项。 ——如果张弓长预先说了要杀沈凤鸣他定必会拒绝接下此任务以统领的身份收队回家——至于是不是所有人都还听他的那是另一回事。 此刻看出张弓长已几乎完全受制心里竟然是暗暗高兴的所以在张弓长的手忽然挣出束缚握到了箭的时候他竟然心里一提上前几步想着若有危险自己要替沈凤鸣抵挡。 或许张弓长说得没错他太习惯于每一个任务是跟在他的“沈大哥”身后而不是这所谓“大哥”身边。沈凤鸣的对手便是他的敌人——无论那是谁。 却见张弓长摸到了箭——那究竟是他摸惯了的兵器是他浸淫数十年的术技只要一触到就足以将他的神智拉回五分。他双目忽地就一亮辨认出面前的原来并非幻梦轻烟而是确确实实的沈凤鸣抬手欲待将箭放上弓弦又陡觉距离已然太近。再一惊觉原来自己已近一脚踏空忙一个翻身往边上树枝而去。那身体还有些迟滞难动可树上反比墙头宽阔他也称得上反应迅速这一下站定要他再失足坠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沈凤鸣也知张弓长内功不弱自己能困住他这么久已达了目的。他已近了那大树见张弓长还未完全恢复清醒犹自要借树影调整气息双手忽然一合——形形色色之惑忽然收去就如大雨忽晴豁然开朗张弓长还未因此感到欣喜已见一道风刃自他双掌之间击出。 那是阴阳易位中的杀招之一“十指聚八荒”原是谢峰德用过但沈凤鸣这一招劈出仍然不是劈向张弓长还是劈向他脚下的树枝。 那是被流火一箭烘脆了的树枝。张弓长待到反应过来手中钩箭便去抵挡已然不及。碗口粗的枝桠被风刃劈断张弓长立足不稳眼见便要坠下。 可他却竟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射出一支小小短矢——那矢速度极快夺地一声牢牢钉在那高墙之顶。矢的末端带着一道细却坚韧的长线坚韧到张弓长的重量亦不会将之拉断。 他知沈凤鸣必已居高临下等着或许还会迎面击来第二道风刃。他反其道而行之不敢立刻翻上借那韧线之力在墙边一蹬双足斜斜靠向大树的树干。最好的立足之地已毁可他双腿一用力勾住侧面一处树枝再寻得了平衡——如此一来纵然是沈凤鸣将那短矢拔走将线断去他也不惧了。 “想不到你竟会用这般妖法。”张弓长惊魂方定语声中的不屑多少有点勉强。“不过简单得很我只消不看你再是怎样妖法能奈我何?” “你是可以不看我但现在才不看已经晚了。”沈凤鸣冷冷说着。 他抬手击出一记“若火诀”要再破那树枝。张弓长钩箭在手掀起一阵劲风已然将之打落可沈凤鸣这一式未竟下一式已发还未发完已随即再下一式竟是交错着的。式式均是掀动热浪的若火诀一时间让张弓长有种时光交叠之感——他的确未再看沈凤鸣可单是这样的交错之感竟也让他感到一丝隐隐的惧意就像迷雾又在从什么地方涌起要将自己包裹住。 他不知其实这本是虚实相替那“形”之惑用的不再是沈凤鸣身体面孔的形而是招式所具的形。他可以不看他的人却不能不看来招;就算不看来招可听到的感到的最终仍然是那一招的“形”——任何人下意识中对招式的判断在脑中最终生成的都是那一个“形”。 他已觉不好怒吼了一声翻身去向树顶干脆远远避开。那轻身功夫当真了得在树顶一沾他腾身在空抽箭回身一弓三箭同时发至向沈凤鸣所站之处、所欲往之处和子聿所站之处各各射到。看得出来他已不敢再有半分留手要以全力速战速决结束此战。 这一回子聿是看得明白——其中那一箭的确是向自己所站之处。张弓长此举自然是为了多少分沈凤鸣一点心但子聿心里却只是一阵空茫——万料不到自己没曾对张弓长下手他却还是要这样。 他犹记得临行前张弓长曾私下对自己暗示此行若圆满将来的金牌之位或许就是他子聿的。他虽然远不敢相信自己已有那般资质可放眼观如今黑竹会内也的确鲜有人论武功或资格能与自己相当了。无论有没有他终究是带着那一点希望来的。 可这一箭算是什么?在张弓长的私心面前大概一切都是惘然的吧。他心里的百般矛盾纠结终于像是有了落点忽然就有了决定。 ——“不干了。” 正文 一六四 死生契阔 “不干了”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要收队回家了。虽然晚了点也总比沈凤鸣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之后才后悔的好。 子聿小指已经屈拢将指节放入唇间。那是一串唿哨。自己还有这个统领的身份还能够以一串唿哨来结束这原不该开始的任务——只是张弓长在此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肯听我这个出发前约定过的暗号呢? 张弓长远远看见他这动作便心中一惊——那是“任务放弃”的暗号。墙下的情形他都还没来得及仔细去看可按计划这墙头八人才是偷袭的主力如今这么多人被牵制只有两人还得空想必没那么容易得了手怎能在此时鸣金收兵? “子聿!”他怒火大炽抬弓向他。“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原本欲待在齐发的三箭后追向沈凤鸣的这一支沉重的钢箭挟着可怖的破空之声已向子聿飞去而子聿还未及变换手势将一串唿哨发完连忙拔出随身短剑去挡。他却低估了箭的力量——那是曾连君黎都受了重伤的钢箭之力沈凤鸣原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要挡从没想过那箭飞去的方向竟不是自己!他不及变换身法忙以袖中隐刃飞出击向箭身想替子聿稍稍挡开一些也好可利刃轻薄侧面飞去显得如此弱小那箭连偏都没偏几分。 “当”的一声子聿的短剑与那钢箭相击短剑已经脱手。钢箭力量经这样两度削弱仍是以不及瞬眼之速钉入子聿胸腔。连那透胸而过的撕裂声都那般清楚清楚得沈凤鸣一瞬间浑身毛发都竖立起来如闻地府。 “子聿!”他真的失了色那喊声都变得失了真。伴随着那残酷的裂胸之声飞射之力已将子聿的身体击向墙外。——是的他飞了起来在那艳艳星光之下被击向高空。他只是刚刚作了自己的决定。可——真的不能有自己的决定? 沈凤鸣已无法够到他。没有人能够得到他了。他甚至连看他是否安好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张弓长可不会给他这个时间! 可便在此时他听见墙外传来最后的唿哨之声——在那个身体重重坠于地面的声音传来之前。一切终于完整了。那个“任务放弃”的唿哨之声终于完整了。沈凤鸣从来不知道这样一种声音竟会令自己瞬时眼睛已红——是悲痛还是愤怒他说不出来。子聿子聿早知你最后要被那一箭穿心而落我真的还不如一开始就狠心将你打下高墙! 那心中的痛竟难以扼制他怒吼出一声连风都呜咽了将他一头未干的发飞散开来。张弓长目中一炫隐隐约约想起那时娄千杉曾不知不觉伤了自己的青丝之舞。 对“青丝舞”——这一式的名字就叫做青丝舞。沈凤鸣原嫌这名字太女子气不屑于用可——他如今样子的狰狞哪有半分曼舞之态。 发上的水汽很快蒸起“青丝舞”化作“凝冰诀”无数冰晶就此向张弓长飞去挟带着以空气凝成的利针半点幻象都不带地扑向张弓长。 张弓长在树顶究竟无处立足时不时还是要坠下寻借力之处那落下的位置便已可期冰针与气针已经全数到了沈凤鸣只期将他立毙手下为子聿报仇还怕不够那发丝成为利刃转而割伤自己身体血涌出亦是瞬时成针——不那许多血那简直已然可以成锥的血被他随着手臂的挥动向张弓长激去;张弓长一钩钩开血却恰恰幻作了更多血针。 张弓长惧到无以复加——那时的娄千杉岂不是使过一招同样的?可此刻哪里又有谢峰德可藉援手无数尖针入体他惨叫出一声呼道:“你和娄千杉的那……” 沈凤鸣犹未够泄愤上前一步第二道伤口也已裂开第二支凝作冰的血锥激射而出。他喉咙沙哑。“没错那一下算是为了娄千杉!这一下——为了子聿!” 张弓长欲待要躲可足下已不稳趔趄间刺痛已入体。他再站不住倾斜的树枝身体一沉终于坠下。 沈凤鸣原已顾不得身在何处只追上要对他赶尽杀绝见他坠落心中却是一空好像从那空荡荡的树影中莫名传上来一阵难言的难过。脚下的树枝摇摇晃晃他有些虚脱站立不住竟也这样栽下树来。 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大概也要受了重伤可却连运起轻功尽量减轻伤势的努力都不愿意去做了。偏偏将将要落地时他忽觉身上一紧被什么裹缠住了顿了一顿才落于地面竟是毫发无伤。 他已觉匪夷所思睁目去看身上好像缠了一段绳子。 他清醒过来。那是自己将君黎抛上去时用的绳子那么这个此刻将自己下落之势缓去的人是君黎了?他在那般距离与谢峰德交战以那绳子的长度若都在墙上倒也罢了却怎么能够得到将到地面的自己?心念才刚电转已听不远处陈容容失声而喊:“君黎!” 君黎方才竟是带着那一截绳子跃了下来——只为能够到他。在沈凤鸣落于地面的几乎同时他也落在了地面只是他在空中将绳子甩来用力拉住了沈凤鸣而他自己却大概没半分缓冲。 沈凤鸣心中巨震。虽然早知与君黎是不必多言的朋友了可——该算是讽刺吗?那个在鸿福楼上被自己一撞而坠落的道士那个也曾依靠他人软绫相救才安然落地的道士竟会用一样的手法来不让自己受伤。他自己可还好吗?谢峰德还在墙顶他们的胜负大概还未决出可君黎他——竟就从那一战之中径直跳下! 他不敢再放纵头脑里的晕眩也压抑住方才的一切心如刀绞慌忙起身去看。君黎看起来好像只有一些表皮的轻伤而已夷然站了起来反是边上的夏铮面色有些发青。 他又省悟过来——正如那日在鸿福楼下自己曾安排了人接这落下的人今日的夏铮见了君黎落下堪堪就在身边如何会由他这般坠地受伤当然要伸手去救。只是事起仓促他一人要消去这样坠力究竟是难那强去接他的手臂不知是否已折向前伸着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夏大人不要紧吧?”君黎脸色也有些抑制不住的发白。 夏铮忍痛摇摇头。“没事反正——他们倒是忽然退了。” 沈凤鸣轻轻一怔看向四周。的确山匪不是他们的对手已经没了战力而黑竹会的人真的已退了。可这——这竟令他忽地悲从中来强被抑住的难受涌起他向门外便走。 他要去看子聿。他不能相信他真的死了。他希望和上次陈容容一样有奇迹。 绕着圆圆的土墙走了不知多少步他忽然一停。子聿落下的地方围了许多人。许多黑衣人。有人见到他来陡地一直身道:“沈凤鸣!” 众人都警觉地站起向后退了一些子聿的身体便露出来。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那一支箭还斜斜插在胸口。 从他的样子从众人的样子他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得不接受那一个永难接受的事实。那血流得满地黯淡连那耀眼星河映在里面都没有半分颜色。 他死了。真的死了。 他站着不敢动正如那一排黑衣人也站着不敢动。可他看见了星光从他们眼里淌出来正如他们也看到他眼里流动着的亮。 他真的想长嘶一声啊可却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子聿你看到了吗?他们都听到了你的唿哨他们都为这一声毫不犹豫地退了你是他们名副其实的统领啊!可是我——可是我却害得你身死你要我如何面对你?不要说你就是现在站在那里看着我的任何一双眼睛我都不敢看一看呀! 他逼自己上前到子聿面前半跪下来要看他。可便这样模模糊糊地一眼他已经唏嘘到无法自持不想在这许多人面前流泪可那泪竟然止不住。子聿我离你那么近是不是那时只要我有一个动作不同你就不会死?我明知张弓长是不会容许任何威胁存在的——怎么我偏偏就疏忽了呢? 无言数久才有一个黑衣人上前正是那个被君黎打落的少年。论职责若子聿是统领他该是此次的副职。 “我没看见那时发生的事情但你该看得最清楚了。”黑衣少年显然也是抑了声音。“我听他们说是张弓长究竟是不是?” 沈凤鸣才咬了唇压住喉咙道:“你看见这支箭难道还认不出。” 黑衣少年沉默。显然他早已认出只是或许还不肯相信。他想问为什么可是却也已经不想问似乎也是触动了什么情绪语声终于无法平静只摇头道:“我知道有些话说了不如不说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你知道子聿为了这次任务花了多少心血?任务紧急他为了制定这一路的计划那几天都没有休息过我与他偶有争执他只是跟我说‘沈大哥以前就是这样的’。哼‘沈大哥’——他敬你如兄长可却是你在仙霞岭就破坏了他的计划你知道他那几日有多难过、多痛苦、多纠结?可就算这样他刚才最后咽气之前仍然一直问我们‘沈大哥人在哪里’‘我想见他说句话’。可你……偏偏没在。” 他说得有些发颤沈凤鸣的身体也有些发颤。他没话可说——没有一句话可以为自己辩解。什么立场什么义气原来只是一己之私。很少怨艾这个世道的自己第一次有了种心若尘灰之感因为再是相信什么人定胜天终究也改变不了那些无法挽回的事实。错过了便是永久的错过便要嵌入他的记忆里魂魄里成为他这一生永无法弥补的遗憾。 正文 一六五 心之恶鬼 忽然后面传来君黎的声音:“凤鸣?”他想是见自己未回出来找寻了。黑衣少年听见这声音面色微微一变沈凤鸣下意识匆忙擦了一擦脸已抬头道:“你们还是快走吧——我去支开他。子聿——就劳烦你们了。” 可黑衣少年盯着他便是不走。沈凤鸣听君黎已走近只能回身去拦君黎已看见黑竹会众人面色也是微微一变。 “道士我们走吧。”沈凤鸣不欲他多留将他手臂一扯便要拉他往回。 “沈凤鸣!”背后的黑衣少年忽然厉声。“我问你你那夏庄主便那般重要令你到最后都不肯送子聿一程吗!” 沈凤鸣脚步忽停。就连君黎的脚步都停了。 他也曾为了天都峰一会与沈凤鸣的一众好友相处过。“子聿”他知道这个名字。高墙上那个被张弓长一箭射落的黑衣人始终蒙着面他原没认出是谁可竟然是子聿吗?那么沈凤鸣此刻拉住自己的那手心的冷颤他也完全明白了。 ——那只手慢慢松开君黎已看见他脸色苍白。没错他为子聿之死心痛到无以复加可大概他的心里仍然站着夏铮那一边的立场想着自己那时候的承诺要将他安然护送到梅州。所以他没想过再与黑竹会有任何同行包括对子聿的安葬。 可原来那才是他应该做的。被黑衣少年一说他才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太无情太绝情以至于自己都想痛骂自己。 “道士你自己回去吧。”他终于开口道“我——我有点事暂时要离开一下若明早没回来你们就自行启程不必等我了。” 君黎看着他。“你去吧。”即使沈凤鸣不说他也会说这三个字的。“明日便可到梅州了我想……也不会再有刺杀了。” 这句话像是又勾起了黑竹会众人的心伤。没有人言语。 -------------- 这个最后的夜终于是过去了——以对方统领身死的结果。张弓长重伤被擒谢峰德独力难支见势不好也悄悄遁走。自己这边虽不少人负了伤可伤最重的好像还是折了手臂的夏铮。他稍作处理以木板固定了料想也得有不少时日不得动弹可看起来精神还是好得很连带一众人都极是兴奋。毕竟能尽退黑竹会的暗杀没有谁敢打过包票。 原本对君黎稍有顾忌的诸人此刻也疑虑尽去见他回来一人便笑嘻嘻上前恭维道:“正说到道长——方才道长与那高手相斗我看还是占了上风的给他逃了算他运气——都怪那个沈……” 说到这里才一顿。“沈凤鸣呢?没找见他?” “他有点事暂时不回来了。” “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怪了总不知跑去什么地方。”这人道“虽说我们不怀疑他可下次——庄主好歹要问问清楚他到底什么意思!” 夏铮却摇摇头。“或许没有下次了。” “这……怎么说?” “他可不欠我们什么一路与我们同来也是出于仗义如今梅州近在了眼前或许觉得差不多了也便悄悄这么走了。” “到了梅州我们又不会亏待了他干么这么就走了。”那人还是颇为不满。 “人各有志嘛。”一旁陆兴笑道。 君黎见众人说得高兴可心里却终究还是郁郁的。也幸好沈凤鸣没一起回来否则不知更要比自己难过多少正要告退回去休息忽然里面一人跑出来道:“庄主庄主葛川不见了!” ——若说有什么消息能给今日这么高兴的一行人泼点冷水那便是葛川终于是逃跑了。仙霞岭上众人中了幻生蛊他没跑成;前些日子清流县被困于火窟他没跑成;可今日在这圆形土屋他跑了。 “庄主要不要去找找看?”便有人道。“这么一会儿工夫料他也跑不远。” 夏铮摇头。“算了他不过奉命行事。要是真到了梅州将他关起来与太子的怨就结得大了。今日大家也都乏累了捉了张弓长已算得完胜不必再多生枝节。” “那捉了张弓长与朱雀的怨也便结得大了吧?”边上一人倒是突然忐忑难安起来。“之后要怎么处置他?” “朱雀?”夏铮说着向君黎看了一眼。“朱雀那里已不是捉不捉张弓长便可解决的情形了。不过既然远离了京城他再要来做什么也已不易大家也不必多心猜想。” 众人也向君黎看了几眼不无些尴尬。夜已极深夏铮便叫众人散去睡了只留两个人值夜。君黎也回房熄了灯明明很累可却睡不着与谢峰德那一战仍然清晰地映在脑海里。 说他是占了上风——的确那个时候他是渐渐占到上风了。可占据上风前的苦战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除去衣服。胸前其实有无数道隐隐作痛的细伤可却连衣服都没破。若记得没错造就这样伤势的招式叫作“青丝舞”沈凤鸣说那是女人用的招式——那是用自己的长发幻成利刃伤人的招式。君黎有点不明白谢峰德的头发并不长自己剑光起处他的头发也并没有太多机会碰到自己——就算碰到了怎么就隔衣能伤了人呢? 多半也是幻术吧。心念能不受幻术所惑肉身却大概不行。——只能这样解释了。那些看似细小的伤口其实都会对人造成极大的负担在高手相决中往往潜移默化地就成为左右战局的关键。幸好自己也有一些小小的、左右战局的伎俩的。 他虽然能不为惑术所动可谢峰德的功力再怎么样也高过自己这场心力之争到最后仍是拼的内力。面对谢峰德他只觉对方的心力如山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要最终拼得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对方比自己耗得更快直到对方枯竭而自己的心力却仍足够。 所以他并没在一开始用十分的力气去抵抗谢峰德的幻。他偶尔露出受控之色要让他以为再用几分力就能成功——于是不断加力。他只保证自己是清醒就够最大限度地保留自己的实力。除此之外他每每选在谢峰德一招用老时反击——此时谢峰德内力心力已用可那幻术若在最后被迫打断便等同于没有用过。 说来也没什么特别这样的小伎俩完全是因为他已经足够了解“阴阳易位”才敢铤而走险。可谢峰德究竟是几十年的功力比自己的年纪都更长得多到最后两人都已趋极限大有气喘吁吁之感。 这时便是君黎的上风了——气力若都耗尽他的剑法是在修习内力之前就已学的纵然抛开明镜诀或道家心力也是令人胆寒的招式;谢峰德的招式若没了内力支撑却几乎毫无威胁。若非忽见沈凤鸣有险他想自己或许真的能拿下谢峰德也说不定。 他把那一场剧斗的来龙去脉回想了一遍才像是呼出一口气。胸前那许多细伤变得麻麻痒痒地疼他不敢去抓将衣裳都甩到一边拥被睡去仿佛这样将触未触的知觉才最好受。 他却没注意自己今晚心防已弱睡熟过去之后有些他本已能不自觉抑于心底的不速之意正借着黑夜趁虚而出。 那不是什么陌生之物。他在朱雀府里见过——见过自己的欲望。 事隔那么久他在距离临安千里之外的地方再次梦到了女人。裸身而眠大概更易做起那样的梦他不设防地在梦里感到了那丝情热在梦里将这被子拥得更紧。终究还是受了幻术的伤梦魇开始折磨起他来他欲待用出理智来反抗可今夜的理智却竟是耗尽是荡然无存的。 梦靥就是让人欲醒却醒不得他只能这样屈从于折磨任凭这感觉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控制。而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竟然渐渐陷了进去陷于身体莫可名状的激动里连自己都变得不想醒来想要永远屈从于肉身的这种罪恶。 身体放纵起来呼吸也放纵起来他已只能不断向前无法回退了。在那样一个梦里他无法舍弃那近在眼前的快乐他也在那样说服自己不需要舍弃这样的快乐——反正只是梦。 他抱紧着梦里的女子——虽然在现实中耳鬓厮磨的只是一床被子。反正它们同样娇软以至于他模模糊糊间觉得自己是真的需要这种温暖的。 他渐渐听见这女子也在轻轻低吟好像是在说什么。那是重复着的三个字他只是听不清。他努力着、努力着要仔细听终于在一个瞬间听明白了可心中竟然是剧烈的震荡以至于浑身一阵抽紧头脑里涌上来那么大一片空白将一切思想都淹没取而代之的只是一股炽热一股将他瞬时推上云端的炽热——一切都像在他的下方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好像拥有了一切主宰了一切。这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全都是他的。 可他不是造物主。高过云端之后他是要坠落的。坠落在这床软被的粘腻里那才是现实。 这现实让他一惊醒来猛地坐起。好像才一忽儿工夫怎么天已经隐隐亮了?刚才还缠身不去好像永远不会退却的梦魇一霎时已变得好远就像从未存在过。他也像睡下之前一样胸口还是那许多许多麻痒难当的痛可这么急促和惊惶的呼吸却戳穿了一切连同那被子里迅速变冷的湿滑。他知道自己不过是独个儿在这里做了一件羞耻难当到打死都不想承认的事情!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原本或许不该惊慌至此的只是残留在耳边的是梦里的女子最后低吟着那三个字的声音。他已不记得她的样貌那些娇弱温柔也或许只是想象可那将他推上云端的那样三个字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他的名字。他清清楚楚听见她叫着他“君黎哥”。 他知道她是谁因为从来只有一个女子这样叫他。 他失魂落魄良久抬起手来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正文 一六六 心之恶鬼(二) 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心里的恶鬼可原来非但没有那恶鬼还变本加厉了。被谢峰德削弱到极脆的心智就算经过了这一夜好像都恢复不过来。 他在平静下来以后才去看胸口的伤。那伤也像没有半点好转密密的伤口在流出非血非脓的什么液体擦去却还是不断流出来。偏偏伤口又那么小连上药都会显得多余何况包扎。 他知道这必是“青丝舞”的可怕之处想来不是寻常方法可以愈合非要以“万般皆散”来解不可。可沈凤鸣偏偏不在。他只能强忍着将衣服穿好看起来倒显得没什么特别。 这日又与夏铮等人继续上路即便努力不在意还是觉出伤势在一点点愈发恶化。不单单是外伤的恶化还有自己的神智总是忽然间就恍惚起来。他才相信昨夜那样的失控之梦并非偶然。未曾习过解法单靠定力来对抗谢峰德终究是受害颇深的纵然当时看似要趋上风可身体里所积累的后劲也是极为可怕。那时若再战下去或许还真不一定是自己的胜局。 否则阑珊派一支的武学也就太过易与了不是么? 不会……不会是把我修道这么多年的定力都生生给破消了吧。他在心里不无骇怕地想。观心与若虚两意他也已暗中不知过了多少遍可也只是差堪定住自己的神维系住正常人的心念。他不敢想象若再下去会否更糟糕好在最后一段路算是太平午后不多久梅州城已经在望。 他努力装作无事上前向夏铮道:“夏大人梅州已到了我——我就告退了。” 夏铮吃惊勒马停步。“好不容易到了君黎道长不入城略作休息?纵然日后不便留下可今日却也让夏某尽一尽地主之宜。” 君黎忍住晕眩摇摇头:“进了城必有大量官员迎接夏大人想必也会忙碌我便不去赶这个热闹了。在这郊外盘桓几日也便算来过了。” “那你要回临安?去朱雀那里?”夏铮忍不住追问。“你还要——还要回去朱雀身边吗?” 君黎沉默了一下。“要去的。” 他欠了欠身。“因我师父朱雀之故令诸位一路历经这样危险我替他……替他向诸位致歉。我不奢求诸位能就此释了与他之嫌只是打算回去之后尽我所能让他改变心意不再与夏大人为敌。” “可他能听你的?你帮了我们他恐怕连你都放不过!”陆兴显得有点着急。“君黎道长一路仗义相助我们都极为感激不如就不要回去了吧!” 君黎只是摇摇头躬身道:“就此告辞了。” “容容!”夏铮已顾不得什么喊道。“君黎要走了你——你不出来见见他么!” 陈容容坐在那马车之内那些对话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可那车帘偏是没动一动似乎她面对不了这样的离别就算她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相聚那般短暂短暂到她真的不想结束。 “我便不当面送别君黎道长了。”她的声音平淡这样的举动让众人有些不解。“道长一路保重。” 君黎知她心意。心防正弱的自己在这一刻真的也差一点没忍住要流露出不忍的表情来但陈容容平静的语调却还是提醒了他他也必须克制。 他恭谨地向那马车一礼。“夫人也保重。” 逃离是匆匆的。若非伤势在迅速地恶化着他或许不必逃得这么匆匆;他或许还真的打算去梅州盘桓几日再说。 郊外的青草长得正茂不远处的山也都绿得可爱。可惜他身体很难受心情一点也好不起来。 山上人少他便信步往坡上而去。头脑里的晕眩愈来愈频繁他不得不坐下来静息运功才稍许好受些可也感觉得出来内息涣散已不是那个无懈可击的自己。明镜诀的心法当然厉害可在目前来看却总不过治标不治本无法根除他神智之乱。想来也是没办法的否则当初自己中了蛊虫之惑怎么朱雀也就束手无策呢。 此时才想起忘记跟夏铮打声招呼若沈凤鸣去城里寻他要他务必来郊外找自己。天晓得几时才能遇上沈凤鸣。若不巧遇不上了“阴阳易位”那些后遗之症不知还要在自己身上留多久。 春日暖阳之下他很快昏昏欲睡几次掐自己要清醒过来可清醒不多久又是昏睡的样子。他只觉得好累。一切感觉都变得迟钝不要说是逐雪意那样悉周遭于细微的感知力就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或触觉这五感都好像要丧失了。 ——所以后来回想起来那从背后突然袭来的一掌竟然如此轻易地击中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 偷袭的人似乎已观察他很久了。或许是源于谨慎虽见他看上去不太妙也没敢轻易下手。可渐渐的却有种感觉好像君黎的情形是越来越不妙。回想起昨夜他与谢峰德的那场剧斗他料想君黎定必受伤不轻是在此疗伤了。这样的机会直是千载难逢——无论这道士究竟是夏铮一伙的还是朱雀一伙的他都有足够的理由下手。 反正那些都是太子的敌人。 “青云手”葛川手上的功夫不是浪得虚名他也犹自记得在仙霞岭上如何败于他手被他捉回那般耻辱因此这一掌背后的偷袭他毫无保留向着他的后心以自己成名的那一招“青云手”全力推出若说还有什么保留只能是他心中害怕不敢真的完全靠近在几步之外便已出手。 君黎不虞有此待到惊觉掌力已至后背受力他当下便被击得一口鲜血喷在了地面身体往前一个趔趄怒喝了一声抓剑扑出两步回身。 心已经一沉。身体受了怎样的伤他很清楚——这一掌不是儿戏怕真的会要了自己性命。 “青云手”若说是掌力又不完全是掌力那手的动作到最后击实那一下着力只在五指却不在手掌。力还是同样大的力却是自五指而入比手掌之力更是尖锐痛楚。也因此除开内伤已重君黎还觉后心至前胸都痛得像是透了那一口血喷出竟然痛得愈发厉害简直站立不稳要倒下。 也就只有那一声喝和见到葛川就一下凶狠起来的眼神还有点吓人。葛川欲待第二掌跟上可见他此际的表情竟是有点害怕尤其是君黎那剑一抬他思及他剑法的吓人担心他若垂死拼命自己恐怕要糟竟不敢再往前。君黎神智已有些涣散不过那么下意识地向前走着却也足够将他逼到步步后退以至到最后竟是不敢与他对视不得不脚步一快转身而逃。 君黎欲追却其实根本追之不动心中苦笑——即便葛川逃了那一招也已经足够了。他脚步趔趄着体内原就被搅乱的劲力再被这一掌冲击乱而又乱令他一口一口吐着鲜血。神智渐渐像已完全失去他忘了身在何处跌跌撞撞还是顺着山坡胡乱向下走踏过的草地上留下了歪歪斜斜的、和着血迹的脚印。 忽然有那么一瞬的清醒他向着西南望见了屹立着的梅州城才蓦然明白这大概就是与他们见面的代价。果然这上天是一点都不肯吃亏的可如果代价是自己的身死他一点怨言也没有甚至觉得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其实在二十多年前那个夜晚母亲抱着襁褓中的自己在夏家庄门口哭的时候自己或者就应该死了。多活了这二十多年大概已经是幸运;而为这二十多年的性命大家都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他迷迷糊糊地走着走了很多很多路就像有点不甘心就此坐下等待死亡而非要这样不断走着。行行重行行不过如此。直到那道袍都染透了血他才终于再也支持不住握剑的手松了开来整个身体像是垮塌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向地面摔去。 地面是坚实的土地或是柔软的草坪他都不在意他只是觉得自己终于要重归这尘土了。倒下的是真实的自己;而原来濒死时真的会有幻觉——在那个灵魂出窍一般的幻觉之中他发现自己没有倒下——身体在将倒未倒时被一个弱小的身躯支住了。 他听见弱小的人儿嘤嘤地叫了他一声:“君黎哥。” 他差点失声而笑。在这即将死去的时候最后的幻觉怎么会又是她?可以此刻的心情来想当可以抛开生命之中那么多重压着自己的责任与恐惧时真正留在他深心之中的竟偏偏不是旁人。他不敢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昨夜的一切与此时的一切不是偶然不是巧合。他从没忘记第一次见到她她从那个小小酒馆的门口回过头来的样子那令他无法用任何自己所知的语言来解释的感觉就像——就像忽然发现自己黯淡的世界也有那么一瞬能被点亮。 可愈是如此他愈怕那样的明亮也要被自己侵蚀。他把那一切都埋起来了像埋那个恶鬼。 他们真正相处的时光屈指可数。他不敢承认自己也曾想过有一天能全无心事地面对她以她的快乐为彼此的快乐。他甚至连想到她都不敢除了在不受自控的梦里。如今我濒死是不是意味着终于可以将一切都放下了觉得这样的我终于敢面对你了——所以才由得你来了? 可这个原该最完美的她怎么还是这样瘦、这样娇弱呢?是不是这也是他的某种自责因为他真的想做那个能一直保护着她的人可他从来没做到——从来没去做。而她也总是作出那样勇敢的样子就如现在——好像可以用那么纤弱的肩膀承载得起他整个身体和灵魂的重量。 也大概这就是我深心之中真正的你的样子吧?大概能让我有那么多勇气面对了那么多事情的就是这个努力支起了我的你吧?我不知若没有认识你我在这死去的片刻会是何等胆怯;而这濒死的幻觉又该由什么样可怕的未知来构成? “刺刺。”他叫出她的名字在那幻境之中用最后的力气将她搂紧。 正文 一六七 不辨晨昏 天空变得深蓝深蓝在夜幕降临之后。 他觉得自己魂飘灵荡不知在哪里载沉载浮直到忽然觉得喉舌皆苦苦到要咳嗽才发现这魂魄原来还被困在这几尺身躯。 一睁眼就是那么深蓝的天。身下软软的新鲜的草叶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可怎么……又回来这个世间了呢?他望着那样的深邃不知该用何等心情来面对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这并非自己原先倒下之地其实是一间被风吹没了屋顶的茅屋。 毫无疑问有人救了自己。可是身体痛得连转一转头都不可能除了仰望这片天空他什么也不能做。 “有人在吗?”他开口声音却沙哑得没有了。当然也就没有回答。 他只好闭嘴。室内的草味闻来清苦却让人舒服连喉间的苦都像能减弱一些似的他不知不觉就用力地嗅着也大概是这吸气的动作发出了声响来身边有什么像被响声惊得一动。他也一惊以为自己正与什么林间的小动物同眠。 可这“小动物”却发出了“嘤”的一声揉着眼睛坐起来了。君黎才有了些不大好的预感无法动弹的身体愈发僵直。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在先前那个幻觉里否则怎么就连身边的小动物都要发出似她一般的声音。可这幻觉未免持续得太久连他自己都生出了怀疑。 “小动物”的头已经探过来看他。他想闭目装作不知却已不及。四目相对他整个心神都像震了一震。 她有一双那么动人的眼睛这一眼她的心神震动也那么自双目透了出来人一骨碌就跪坐起欢喜道:“君黎哥!” 他动不了也答不出却听室内稍远些的地方也传来窸窣响动声像另一个小动物也这么一骨碌爬起来一个箭步跑来。 “怎么了刺刺?”君黎清楚地听见无意的声音。他不知是该感到惊慌或是庆幸。惊慌的是——无意的存在大概已证明了这根本不是个幻觉;庆幸的是——在这样的真实里总算不是只有他和刺刺两人。 “君黎哥醒过来了——快去快去把水拿过来他好像说不了话了。”刺刺虽然像是还有些担忧可心中的欢跃在这语声里却藏都藏不住。 无意瞧了君黎一眼表情也变得欢喜便去一边倒水。这壁厢刺刺已切切道:“君黎哥你难不难受?” 君黎连摇头都做不到只能动着眼睛看着她。她一怔。“哦差点忘记了给你扎过针你还不能动。” “水来了。”无意正将水端来刺刺便待将君黎扶起一些可便一抬他肩君黎浑身都是剧痛面上就不觉变了颜色。 “很难过?”刺刺已觉。“二哥你来扶他我——我没你力大磨磨蹭蹭的反更弄伤了他。” 无意将水交给刺刺扶着君黎的后颈将他稍稍靠起见他这下倒是无碍了才笑一笑道:“你扛着他回来的那般力大倒又忘了。” “我哪知道啊。”刺刺将那水碗喂着君黎喝了一口也笑着。“不过想扶他一扶哪料他整个人压了来逃也逃不走。” 君黎心中又是一震。那一切的幻觉——原来都不是幻觉?以为那个倒下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可原来那个被她支起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想着才忽然发现啜入口中的那水好苦他猝不及防地咳出了一声尽数吐了在刺刺袖上。 刺刺不觉“呀”了一声。“呛到了么?”她有些紧张可一转念“咳出声来了这下该说得出话了吧?” 君黎连连咳了好几声似乎是因为坐起气息稍顺已可发声。可他却也不知要说什么好只道:“这水……怎……这么苦……?” “挤了些草药的汁在里头——哪有那么苦。”刺刺笑道“二哥辛辛苦苦弄来的对你内伤有好处你快都喝了。” 君黎才大概明白昏睡中那苦大概也是他们在喂自己喝药。只是睡梦中的时辰似乎总与此刻对不起来依稀觉得才一忽儿光景可醒来他们却都已睡着了。 他不得不将一碗苦水喝完才问道:“我……我昏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刺刺说着眼圈忽然有些红。“我和二哥都……都被你吓得不轻还好你后来看起来好了点。” “刺刺——昨日都没哭的——君黎哥醒了你反哭。”无意过来夺了碗将手往刺刺肩上一搭。“没事就好了嘛!” 刺刺倒是真的哭了。“我只是哭……只是哭他怎可那样对我……” 君黎心中木木地一怕。我怎样对她了?想问却又有些不敢憋了一下还是道:“我怎样对你了……?” “你还说!你那时怎可就这样把我推给了夏琝自己去寻朱雀了!若换作是你被这么推走你——你不生气、不难过吗?” 君黎心中慨慨然一叹——原来是在说那时候的事。说来——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真的是恍若隔世了。与她自那日禁城这一别也已过了数月时光了。 刺刺已经擦了泪道:“我这一路都在想若见到你啊我一定要好好向你讨这笔账要你跟我认错要你答应以后再也不这般弃下我一个人去做什么事。可谁料你竟给我看这么一个重伤的样子你……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知道这样我便没有办法怪你?” 君黎只好苦笑:“你要我认错我就认错好了。” “可你还是一样不晓得错啊!”刺刺道。“否则这次怎会又受了重伤?你怎……怎就那般喜欢一个人到处跑?明明自己本事不济还总是惹事若没我和二哥恰好赶到你要怎么办你说啊?” 君黎被她说得答不上来反是无意连忙打圆场道:“刺刺你这么凶干什么。明明是好话都被你说成那个样子。” 君黎听得无意说话才敢接茬道:“我是还没问你们怎会来了这里的?” “我和刺刺前些日子是先去了临安其实——其实一半也是为了找大哥可打听之下似乎见到他根本是渺茫;而后反而阴差阳错得知你离了京城往梅州这里来找夏伯伯了。我……我那时……” 他似乎有些尴尬被刺刺接话道:“哼二哥啊他一心想在临安找他心上人可没把你放在心上我说你跑这么远定有危险怎么也得快点跟来看看他还磨磨蹭蹭地不肯最后还是被我拖了来的!” “我没不肯我就是……就是犹豫了那么一下而已。”无意分辩着。“君黎哥从来都四海为家我那时是想他就算走得远点也没什么特别的……” “但结果呢?”刺刺反问。 无意似乎也无话可说只能嘟哝起来道:“反正只许你找你的心上人就不许我找我的。” “我也没说不给你找可是——都不知道她在哪当然是先来找君黎哥。” 君黎听得有些窘迫更有些好奇。“才没多少日子无意都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不是不是那是——是刺刺胡说的。”无意连忙申辩。 “有什么好躲那个时候君黎哥早就猜出来了。”刺刺道“君黎哥你忘记了?在许家祠堂那会儿你不就猜出来了么?” 君黎才自想起心下微微一惊“娄千杉?” 无意愈发窘迫。“刺刺你说好不讲的。” 刺刺已是嘻嘻一笑。“我没讲啊君黎哥自己猜到的。” 却原来无意和刺刺兄妹两个一心要从青龙谷跑出来可二月里有母亲顾笑梦的生辰不得已又捱了一段时日才稍为心安一些觅到机会离了谷。是时已是二月将尽。因也知这次父亲定是要大怒了两个人乔装改扮快马加鞭赶往临安城就怕被他追上。 进了临安两人还不知前些日子已经发生了那许多事只觉什么都无从打听起唯有夏家庄还算是一条路。刺刺不知夏琝早不在此不敢自来只将无意打发过去。无意是第一次去夏家庄原是有些紧张可那所谓“少庄主”原来竟是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相谈之下竟也亲近渐渐地得知了不少事情。夏家庄变故夏铮、夏琝各自离庄等事他也是一一听闻了。 问起君黎夏琛对他的详情也不甚了然便说起他也离了京城追着夏铮去了。 至于——娄千杉无意犹豫良久还是没好意思开口。一则他想着夏家虽然门路广些可娄千杉是黑竹会的人终归不是一道;二则他也真有些羞于启齿毕竟先前说的都是些冠冕堂皇之事忽然问起一个女子他还是有些面嫩想着才刚来或许自己转转先碰碰运气再说。 刺刺听到这样转述反应却大不相同。固然她确信了程平一直身在宫中未能离开可她心里念兹念哉的其实却是那个当初将她弃给了夏琝孤身受擒的君黎。说是“心上人”倒未必可至少——的确是她心里挂念着要找的那个人。 听闻夏琝等早已不在刺刺也便不再避讳嫌无意将君黎的事情问得少了径直要去找夏琛当面多问一些。夏琛却真的所知不多最后没说些别的竟提到了君黎离去时似带有伤。 正文 一六八 不辨晨昏(二) 带有伤——这三个字是足以令刺刺大惊失色的。在她看来君黎还是去年认识时候的那个拙笨的身手——虽然他有时候表现得已不那么拙笨。若说先前还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要往梅州那么远的方向去追这一下倒是坚决了。至于无意——她根本没想过无意会不听自己的。反正他连离家这件事也是非要靠了自己才出来她是不信他能一个人在临安城里找人。 只是无意终究还是有些惆怅。刺刺后来在路上一再追问才逼得他承认了娄千杉这个名字出来。她未料真的会是她可也只能答应他在梅州找到君黎之后回来与他再寻娄千杉的下落。 兄妹两个不认得路再是心急火燎地要赶也只能一路问着走着也绕了些路没在途中就追上了夏铮一行。可巧进了梅州城堪堪见到当地百姓围观新官上任她一眼见到了夏铮却没见到君黎心中便已急了可不管什么禁行封路的径直便上前去相询。 夏铮见到她也吃惊不小但正当着那许多官员的面他不好细谈只能示意众人自己与她相识不打紧听她问到君黎便说已在郊外分别只叮嘱了句若找到他请他来城里一聚。一则他仍不希望君黎就此离去二则毕竟与刺刺也算有渊源碍于场面未曾招待也过意不去。 刺刺听说君黎该在附近心中一时竟有些心花怒放之感随口答应了便与无意出来寻只是在山下与那个他们还不认得的葛川匆匆忙忙一面的时候那样的心花怒放直觉地转为了些不好的预感。 虽然不认得可这擦肩而过、面色有异之人似乎身负武功。她也不敢多加招惹只是转了转头往山坡上而行——否则她还真不一定会上山。 君黎却不知道那许多故事。他重伤初醒一再震惊到此刻才心神渐朗确确定定地意识到昨日倒下时以为的那所谓的濒死幻觉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实。 想来也真的羞愧难当——在那时见到她真的以为自己这一生就仅剩下了她这么一点美好的回忆。可清醒起来其实父母双亲、至交好友——哪一个又不重要?若真的有一天看到濒死之幻该也不至于将他们置于无地的吧? 可那时自己好像还一直那般紧紧抱着她叫着她的名字甚或不知道还说了一些什么样的胡话。他直是不愿意去回想恨不能现在就钻进这背后支撑自己的干草垛里不要见她的面了。 刺刺并没有提到那些。他明白正如自己也不曾在陈容容发现弄错了幻境和现实之后重提任何一丁点儿令人尴尬的细节。可——那时的自己是知道一切的刺刺呢?刺刺又明白吗? 她哭笑完了与无意也闹完了此刻变得静静地就这样坐在边上看着君黎。 “离天亮还有会儿君黎哥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我们再慢慢说。”她开口道。 君黎其实已一点都不困。睡了一天一夜都不止哪里还会困?但他看刺刺和无意的样子就知他们必是没睡好大概也是在看自己情形好一点之后才撑不住眯去了一会儿。 “好啊。”他说道。“你们也休息吧。” 刺刺嗯了一声便招呼无意一起将君黎又扶了躺下。末了她忽然左手一抬那袖子滑了下来。 “你看。”她盈盈地笑着像要给他看最好的宝贝。 那是腕上的一个草环在这蓝黑色的夜里仍然泛着那么青翠的颜色。 “我现在做得比以前好了。”她笑着。“不会散开了!” 那笑那般美好美好到他想闭目不看。可那样的掩饰不会显得太拙劣么?她愈是那般令他心旌摇动他愈是不敢有任何掩饰只能那样看着她甚至要对她回以微笑。她带着欢快的满意躺下睡了可他微笑过后心里余下的却竟然是痛。 那是真真切切的痛如同被利刺狠狠地扎透。刺刺我真的有点明白了——这俗世里的一些儿情怀我真的有点明白了。我看过了好多人的运命和他们的情怀我还曾那样做一个旁人命途的指路人和评头论足者——可我却是不能够拥有那些的啊。 他在他们都寂下的暗夜想得喉头一甜紧紧闭着嘴才没有让那一口血溢出了嘴角。——刺刺你要我认错要我再也不抛下你一个人去做什么事可事实是我最后终究还是会走会离开你们而不可能与你们一直同行——幸好我料想你对我没有那样的执着只是出于善良才这样来找我。只要将来能让你觉得我不再会遇到危险你定也不会违逆着你父亲的意思非要跑出来寻我了吧。 可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猜测对不对。他闭上眼睛。在这次见到刺刺之前他也低估了她没料到她还会再来找自己。这个小姑娘总是令他这般惊讶的;她所有的举动总是要出乎他的意料的。——我真不知若我再次一走了之会否反更激起了你的意气来、更适得其反呢? 他毫无睡意又睁眼良久在昏暗之中转头去看那一边的昏暗之中的这对兄妹。——已经可以转头了吗?他试了一试肌肉的僵硬消退身体似乎可以活动起来了。她方才说对我扎了针倒似乎是记得有人提过他们的亲生母亲原是擅长针灸之术想来她或者无意对此也稍为通晓。不过身体僵硬一消那些痛伤反愈发明显了。 他便感觉到至少“阴阳易位”的那些症状还没消除连同胸口那些细碎麻痒的外伤。针灸之法大约也是冒险梳理了自己混乱的内息导顺了周身经络将葛川掌力所致的影响稍许减去。可毕竟无意和刺刺都不是内功行家自己距离痊愈差得还远。 他坐起来盘膝运功。功行周天他神智清明比起昨日的混混沌沌如今已经自如得多了一切知觉也都敏锐起来他听得出他们都睡着了就连沉而不浊的呼吸都好像带着那样青草般的气息。 自己的腕上果然也戴着一个同样的草镯。他运功毕了将左手抬起。清爽而好闻的青草味道正是醒来时嗅到的那一种。 外面天又已透了亮。他在这弱光里起身走出外面。这原来是这片山坡的山脚。他向着那日头将出未出的方向怔怔看着。 那也是来时的方向。 不知接下来更要怎样?你们远道而来找我我理应也将你们平安送回只是不知这一路又要如何相处才好? 他试过太多种方式狠心绝情的、避而疏远的、刻意有礼的——可她却只有一种方式——唯一他做不到的那一种:真实的。 便是她的真实让他所有的方式都显得那般漏洞百出。难道只能——顺其自然?他一时想着。可一时却又惊觉:怎能顺其自然任其放纵! 心思微乱忽然听见屋里刺刺惊慌道:“君黎哥?”像是突然醒了找不见了他。他没来得及应声她已经冲出来。“君黎哥!”她呼得益发惊惶那整个语声都像扭曲了以至于他忽然无法想象若自己是真的走了又会留下一个怎样的她。 刺刺这一冲出门外自然就见到了他。她喊声忽止心情如受大起大落真不知要怎样来形容见他回身扑上来只是那般将他一抱。“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又走了……”她不加掩饰地喊着。 君黎抬头已见屋里无意也闻声正待追出来可一眼见到两人如此脚步一停又往昏沉室内退了回去。他甚至看得到他脸上刚刚还是担忧一闪却已换为了窃笑然而刺刺在怀他无法解释任何一句。 也根本不知有什么需要解释。 而后刺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自他怀里抬头。第三次她感觉到了他过快的心跳。那般快的脉搏她在他腕上抓到过在他颈上摸到过而此刻在他胸口听见。 她终于有些依稀地觉得——这并非因为他说了谎。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连动都没有动一动。她呆呆地看着他就像也呆呆地审视着一个为何要不顾一切来找他的自己。 可下一刻她已经重新抬手拉住他。“你伤那么重起来干什么!快回去了!” 他木然跟着她回去身体像不是自己的恍惚间觉得她还像昨日一样支撑着自己的身躯再一晃神才发现她只不过拉着自己手臂。可无论是哪一种——好像总是她在带着自己前行是她在指引着、左右着自己的决定。 “刺刺……”他伸出另一只手要把她的手从他臂上抹去。他想脱离这种不自觉的亲近从现在就开始。 可刺刺忽然转回头来看他他的手还在空中。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双流动着的眼睛就是这样望着他和他的手。 他的心忽然不受己控地软了——不是软弱而却是柔软。那只带着坚硬的推阻之意的手竟然也变得那么柔软——那么柔软地往她发丝里捉去了一线扎在其中的碎叶——就像本来就打算如此。 正文 一六九 轻之若絮 天亮起来。刺刺不准许他离开这屋子他只能好好地半躺在草垛上。 “对了夏伯伯说要我们去城里找他——我可不想去呢。”刺刺想起这件事来。“你定也不想与他打交道那么麻烦才没跟着进城就出来了吧?” 君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原本想要是你今日还不醒就只好去城里找他帮忙了。”刺刺笑起来。“现在就好啦。等你再好些我们自己去梅州城里兜一兜也不枉来了这一趟到往回走路上可苦得很。” “我们带的钱不多啊。”无意讪讪道。“这一路都花得差不多了真不找夏伯伯帮忙?” “我们有君黎哥怕什么?”刺刺笑道“君黎哥不是会给人算命么——差点忘了君黎哥我们出来的时候把你的东西都带来啦。” 她的手一指君黎才意识到角落里那个黑魆魆的影子是自己的背箱。刺刺已经起身。“我拿给你看。” 这个跟了自己那么多年的箱子便是那次混进内城去时才不得不留在武林坊里的而后始终也没有机会重新带着它。见刺刺取来他只见连那木剑都好好地插在箱口总觉得有点恍惚之感。 “辛苦你们了还把这么沉的东西带来。”他有些感慨。 “我记得你很宝贝这口箱子。”刺刺坐下低着头道。“我也总觉得背着这箱子的君黎哥才是我认得的那个君黎哥。” “那个只会算命的道士是吧?”君黎笑着顺手打开了面色却轻轻一滞。 “怎么了少了什么吗?”刺刺已见到他表情。 君黎摇摇头。“没有。”将盖子合上了。 他只是一眼便看见了那一段熟悉的、短短的树枝——那一段也曾牵引了自己不知多少心思的树枝。他并不是忘了秋葵——这一路无论是强敌环伺时还是独自静思时他都没有忘了那个被自己不得不弃在朱雀府中的她——没有忘了自己答应过要回去见她的。 只见一边无意已经愁眉苦脸:“一路算命回去那回去得要多久了啊。” “我知道你就想着那个娄千杉。”刺刺故作取笑“要你那时问问清楚你又不问现在着急也没用了啊说不定她早不在临安了。” “不会的她那时对我说……对我说要去临安的。她定在那等我。” 君黎犹豫着是否该将娄千杉的真正所在告诉他们刺刺忽转头道:“要不让君黎哥算一卦看看她人到底在哪?” “好啊好啊。”无意高兴着。 君黎已打算说出实情忽却听外面远远传来一阵悠扬的似笛非笛的乐声。刺刺一皱眉“这乐声又来了——昨日就听见过君黎哥这里也有人会吹这叶笛只是吹来吹去都是这么一个调比秋姐姐差得多了。” 君黎却知道那是沈凤鸣在找自己的暗号面色已喜:“是找我的。”手往地下一撑便想站起。刺刺忙将他一拦。“是谁找你?” “沈凤鸣。” 一边无意听到“沈凤鸣”三个字耳朵骤然竖起紧张道:“你说沈凤鸣?” 君黎点点头。 “对哦忘了他也来这里了。”刺刺道“你们说好了要碰面?” “我原就想找他的。” “那——你也别动让二哥去叫他来好了。”刺刺说着后面无意早有此意大是摩拳擦掌道“好我去找他!”出门循着那声音便过去了。 隔一会儿叶声果然止了可等了半晌并没见两人回来。刺刺始有些不安瞪着君黎:“沈凤鸣不会安什么坏心吧?” 正说着已听无意的喊声远远传来不无气急败坏:“你这恶霸快放了我!”沈凤鸣的声音却只隐隐约约道:“他人在哪?” 刺刺忍不住到外面去看只见无意被沈凤鸣扭着条手臂脸涨得通红一边骂着一边早被迫着领他走来。她不由一生气上前:“喂你干么动手!” 沈凤鸣一抬眼见到她眉头一展。“小姑娘好久不见——不是我动手你这哥哥冲上来便要找我拼命的架势让我怎么办?” 刺刺果然看见无意一脸恨不能扑上去咬死了沈凤鸣的样子可却也不能断定究竟是他先想咬死沈凤鸣呢还是被沈凤鸣先动手之后才想这般咬死他。沈凤鸣已拖着他走近道:“那道士呢?” “在里头。”刺刺让开了门来。沈凤鸣一眼瞧见坐在干草堆上面色显然欠佳的君黎吃了一惊“怎弄成这样了?”便放脱无意走了进来。 无意手上还疼知道远远不是他对手恨恨然不敢妄动。君黎已道:“你事情都处理完了?” 沈凤鸣点点头。“多耽搁了一日。可我昨日就在这附近想找你怎么你却没反应?” “昨日……”君黎苦笑。“昨日我三魂七魄大概在鬼门关飘着。” “这么严重?”沈凤鸣矮身下来。“怎么回事?” “那日未觉其实被谢峰德那‘阴阳易位’伤得厉害内伤外伤都受了些——只盼着你来解了。”君黎勉强笑道。 “我看看。”沈凤鸣说着回一回头“刺刺我给道士疗伤你跟你哥哥暂避一下吧。” “君黎哥这个人居心叵测你——你别信他!”无意先忿忿道。 刺刺却拿眼神与君黎一对视那灵动的眼睛已似在问究竟是不是能完全信任沈凤鸣、依他的意思而做。君黎已知她意只轻轻点头。 刺刺也点点头回身道“哥我们先出去吧有什么等君黎哥伤好了再说。” “可他……”无意见君黎和刺刺都似在沈凤鸣那一边深感气愤与惴惴。“你们为什么就信他他可是无恶不作!” “没有啦他没那么坏他还帮过我们你忘记啦?”刺刺一边说着一边硬是将他往外推了出去。 沈凤鸣待两人出去了方细察了君黎伤势运起心法。伤势虽沉但以独门的“万般皆散”来解并无难处。 少顷君黎体内制心之力渐渐化去。他脸色好转许多沈凤鸣也便放下心来收去劲力往边上闲闲一靠。“那外伤接下来便可自愈了你还是要多休息几日不可妄动。” 君黎谢了他方说起被葛川暗算、受刺刺二人相救之事沈凤鸣听闻也不无后怕。“没想葛川竟如此卑鄙——必是见你落单又身受了重伤才敢有此举动。那日万事都突然我也没想你已伤至如此——倒幸得遇见刺刺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这小姑娘竟也还挂心着你千里迢迢追到这广东来。” 君黎嗯了一声似乎不欲多言。 “怎么说到刺刺你像是有些心虚?”沈凤鸣看着他表情微觉蹊跷。 君黎只得抬头:“你知道我跟顾家的关系——总觉她不该来的。他们一来我便不知如何是好。” “是么?我瞧你们眉来眼去的——反觉得——你每回跟这小姑娘在一块儿倒都像挺高兴的。” “是么。”君黎淡淡道。“我烦恼都来不及何来高兴。” 沈凤鸣一笑。“也不必否认。方才给你疗伤见你心里像有些不平静——我原还有些紧张你是否受谢峰德心法影响过深损了心性可仔细一探却又觉并不是什么消极或厄运之念想来反有点像是开心——这于你倒不常见。” “那是见了你来知道自己有救了自然开心。”君黎白了他一眼。 “哦?”沈凤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那不说你——方才是说刺刺这小姑娘似乎挺关心你这总不假?” “就非得扯上她?”君黎无可奈何。 “只是想提醒你——小心哪天又要多收一截树枝。”沈凤鸣大笑起来。 “……你多心了刺刺只是小女孩子。” “都差一点嫁了你那不成器的弟弟还是小女孩子?”沈凤鸣摇头。“上次我说湘夫人对你有意思你也不信还与我动手。这回——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顿一顿又道:“这种事嘛我得教教你。你要知道这世上可没有女人会为了自己心仪的男子之外的人费心的——你别什么都不当回事。” 君黎反笑。“在我看来刺刺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不是那种人?她们若不是喜欢你你去什么地方、遇到什么样险谁要管?” “我只知若她们遇到危险我也是要管的可却并不是因为你说的那种缘故。换过来想她们必也是如此。” “那是你你是男人还是个道士!”沈凤鸣没好气地道。“一个根本不知什么叫‘喜欢’的道士还在那里拿自己的道理判断别人好端端的姑娘家怎么就都遇上了你这般倒霉!” 君黎缄口。 ——好端端的人大概也的确都是因为遇上了我才都碰上了不幸事。不论他们是出于对我什么样的关心都好我却始终无法回报任何一点的。 沈凤鸣见他突然不语转念明白自己说得重了些放缓了语气讪讪道:“哼你也不消多想。我不过是不平——怎么我沈凤鸣的女人缘竟还比不上一个道士。” 君黎看了他一眼。他知沈凤鸣不过是种自嘲——无论如何他与女人相处也总比自己多得多了女人缘也决计不会差若真有不平大概只缘于一个人。 “我答应了秋葵回去之后带她出来。”君黎忽道“那之后我便不再见她了。” 正文 一七〇 重之如山 沈凤鸣一愣。 “现在才不见她晚了吧。”他隔了半晌有点悻悻道。 “不晚。”君黎轻轻道“何时都不晚。”他说着抬头看沈凤鸣“我知你一直关心她按你自己的道理来说你定是喜欢她才一直为她那样费心。这样说可对?” 沈凤鸣未想被他反问——虽然君黎本意大概并非以此来压住他的话头。他呆了一呆随即冷哼“是是又怎样?我不似你什么事都不肯承认。只可惜在她眼里我到现在都不过是个恶棍——就因为有你在!你倒是时时装出一个君子样可她偏偏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君黎沉默像是无话可接。 “你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沈凤鸣看着他“你们在朱雀府一个屋檐之下又相处了那么久你仍然像当初那般决绝不肯为了她动一点还俗之念?” “我……真的没想过。”君黎低低道。 沈凤鸣不无苦笑也不无嘲讽“看来湘夫人在你心里当真轻得很轻得你一点儿都不在乎!” “不对。”君黎抬头“恰恰相反秋葵在我心里很重——有时候是——是太重了。” “这话怎么说?” 君黎像是叹息了一声。“如你定要逼我说个明白——那好我可以这样说:作为朋友她在我心里的份量没人比得上。她是我独自一人行走这江湖之后交到的第一个共过患难的友人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将她从我心里抹去。可——我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我有时会害怕这样的重觉得……面对着她……真的有点累。” 他停顿一下见沈凤鸣仍在看着自己咬一咬牙又道:“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觉得对她总多有亏欠但那也已是后来了。在我明白她那一段树枝的意义之前我其实已隐约有些那样的感觉那是……那是出于对她这个人的稍许了解。大概她与我的脾气有那么些相似我深知无法与这样一个人真正相处因为若要真实交心那必是针锋相对的可又觉得和这样一个特殊的朋友若虚假相对便也辜负了这份情谊于是反变得不知如何是好以至……以至越来越有些怕有些无言以对。也许这样一个人原不该是用来朝夕相处的若引为相距千里的知交那情谊恐更不易磨折而若强要那般面对那当那些那么真的本性都暴露无遗时便要开始相害了。 “……你问我怎么便不肯为她还俗——你该很明白吧我从来都是那么一个——那么一个陷于自己命运的沉重苦闷之人自己一个人都已经沉到快要走不动了你要我怎么往这命运里再压上一个那么沉重的她让自己更喘息不得?”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湘夫人对你来说负累多过欢喜?”沈凤鸣像是把这些言语消化了很久开口说的话像是对他残忍的抽丝剥茧。 “……我不想这么说。”君黎表情有些涩。“因我……我除了真的不能做她那一个俗世之中的归宿之外没有什么不能为她做的。自然以你的眼光来看可以认为我是在找借口甚至是在说胡话。我以往也从未真正想过这些事什么情思欢喜也是毫无所觉的只是我……只是我最近心里忽然很乱大概是被谢峰德所伤着了些心魔不经意间便想了许许多多从没想过的事情——非止关于秋葵而已。你曾说我喜欢背负些沉重之事自己要过得苦可我又不是救世神祗、盖世英雄——一个寻常人深心里又怎可能不贪图着轻松、不追逐着快意?这世上哪有人真愿意背着那么沉重的负担而偏不要过得快乐的?我……我也恨自己这样无可救药的胆怯可我还是因那样的命断什么都不敢放下一点都不敢!既然如此在这已经确然的不敢之中就稍许让我贪恋些偶尔的轻快躲避些不想要的束缚总可以了吧——这样说够明白了吗?” 他说得面色有些发白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应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今日被沈凤鸣疗伤之下心魔忽像飘散他反像是又变得无所适从那些在深心被打开的时日里积累下的种种自我被一再提及想忘却忘不得要掩饰却偏又不想掩饰若不对人说出来他就觉得自己无法变回自己了一般。 沈凤鸣也是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他更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他也知若非君黎深信自己也决计不会对自己吐露这般心思——吐露那些足以撕碎他往日里温雅君子一般形貌的真实。固然起初他又有了些想驳斥他的欲望可到头来他只是愕了一会儿才伸手拍了一拍他的膝。 “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湘夫人的。”他笑着像种安慰。 “我——我不是针对秋葵只是……只是说我自己。”君黎缓了缓神道。“无论如何我不想……不想那样让她难受。终究是我不好可我也真的不知还能怎样了。” “可是道士你啊……你就没想过或许你是寻一个人来与你分担那些所谓沉累未见得是再往自己心上压一道重负呢?” “我只知我还不忍心将我这样的命运交给谁一起承担——何况还是那个做朋友就已经让我有些畏惧的湘夫人。”君黎笑了一笑努力将口气变得轻快一些。 “说到底你便还是不中意她这个人。”沈凤鸣喟然。“行了往后不问你湘夫人的事儿了还不成么?”他说着笑起来“只是——那如今我可以认为我若对湘夫人下手也不算对不起朋友了?” “你——”君黎不无紧张地看着他。“你别对她乱来否则我还是要插手的。” “啧啧算了当初的事情都没释过还不能强来要弄她到手太麻烦了。”沈凤鸣摇摇头。“罢了吧她也只是长得合我的眼些至于旁的嘛……怕是我也与你一样觉得有些头疼。” “你也变得口是心非起来了。”君黎笑笑“其实——我想她对你应该早没那么痛恨只是没肯承认。我不信你那时为她所做的那些她会一无所觉。” 沈凤鸣咳了一声。“似她那样眼高于顶的我还真没指望有什么事能让她放在眼里的。” 默然了一会儿这个话题似是落下了些。君黎却借着这样的默然在心里轻叹。他说了很多真话前所未有的多可他仍然知道还有一些他没有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无论他说不说他已经再次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与其说是告诉沈凤鸣不如说是告诉自己。 ——他已经认认真真地提醒了自己你是要独自一人承受一切的而不会有人陪伴。你用了那么多那么多言语来解释着为什么你不能在自己的生命里带上秋葵那么你也一样不会带上别人吧——尽管你在那样推心置腹的一番话里一个关于“别人”的字眼也没有提。 他亏欠着秋葵因为那一段他无可回馈的树枝;可他难道不是也一样亏欠着另一个人因为那一句再不可逆的“不要叫我舅舅”?——虽然亏欠的缘由不同可那或许本是同样的重量。只是这同样份量的两个人在他心里却竟是不一样的存在。他不敢去细想自己是何时偷换了概念把那轻与重变成了她们的性情以至于一个愈发沉得不敢负起一个却轻盈到能让他忽生微笑。纵然从不想将任何人用来比较可——那种感觉却无法欺骗他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大概正是那种自己一个人永难企及的轻快。 但又怎样——永难企及永远只能这样看着而已。他说过了他不敢。不敢负起沉重的那一个更不会敢连累轻快的这一个。那一切惑术之后不小心遗漏出来的深心就让它随着心性的复原而这样埋藏回去吧。他该比那之前更坚定地明白他是要一个人的。 外面隐约传来无意的声音料想还是对什么事情颇为不满对刺刺都生着气。君黎才回神皱了皱眉。“对了你跟无意方才是怎么了?” “无意啊?”沈凤鸣听见这名字也显得有些无奈。“照我猜他大概是被人教唆了。”停了一下。“被娄千杉。” “他跟娄千杉的事你也知?”君黎稍有吃惊“看他似乎完全信任娄千杉我正想着……该怎么对他说才好。” “原来你也知。”沈凤鸣喟然一笑“但不必了你现在暂且别对他说娄千杉的坏话了吧。” “为什么?” “反正他那个样子也听不进去的。若现在对他说他必定愈发相信是我在这里与你说了什么要你去游说他的那不是越发恨我了?” 君黎虽觉有理可也有些犹豫。“总不能让他一直蒙在鼓里。” “有什么打紧?他一个男人又不会吃了亏。” 君黎只得道:“好吧我往后找合适的机会告诉他。只是——你就暂且避着他一些吧。料想他终也会明白真相的。” “我么——”沈凤鸣叹起来。“避着他么……是啊我如今要避着的人真的够多他还算不上什么了。想着朱雀若都一心想置我的死命不知那个临安我还回不回得去。” 正文 一七一 荒屋之居 “那要不然你先留在梅州我回去了看看情形再说?” “你?你自己都要小心点的好。这事情我们从长计议吧。” “可我总要回去的秋葵还在那不能丢了她不管。” “也没那么快要走吧?反正也出来了那么久不差这几日。——昨日我去过梅州城了出来寻你之前夏庄主说起若见了你还是想劝你去梅州住上些日子。我想——他总想你能与他们尽可能多相伴几日才好。” “再多又能多几日。”君黎摇头。“就算秋葵那里还不急我总也想早些送刺刺他们两个回徽州去否则怕她爹又要派人出来找了。” “可你现如今伤了好歹也要休养一段日子。” 君黎踌躇着沈凤鸣又道:“何况如今梅州是个什么形势还不甚清楚。谢峰德过了这两日也差不多恢复了元气不知会否再闹事;还有葛川或许也还没走;还不说这里又有什么新情况——虽然到了地头可这个地方到底不比夏家庄总也要肯定你爹在这里能立稳脚跟不至于再受到什么威胁才能放心离去吧?” “那倒是。”君黎才道。“只是——我那日已与他们道了别不便再去城里了。” 他心里想的是这途中与这双父母相见而积下的那些孽若已因自己这次濒死之祸而得平息那又岂能再次相见再招新的祸来。 沈凤鸣多少明白他的想法往他肩上一拍。“你放心先养伤那些事情我先去摸摸清楚。毕竟你爹现在身份我多少也能沾到点光在这梅州城里办事还是便利的。你要愿意去城里自然是好要真不愿意在此等我消息便是了。” 君黎点一点头。“多谢。” 沈凤鸣起身望了望那个被掀掉的屋顶。“趁着天好我看把这屋子的顶补一补否则隔两日下雨了你还怎么住?” “你想得倒周全。”君黎笑道。 “呵就算你风餐露宿惯了那里还有个小女孩子呢。” 君黎只是紧呡着嘴唇未发一言。 见沈凤鸣出来无意的说话声才突然一停目光毫不遮掩狠狠地向他瞪着就像是想将他看到羞愧无地。 可沈凤鸣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羞愧的只见刺刺先迎过来道:“沈大哥君黎哥他伤还好吗?” “没事了只是要休息些日子。劝他去城里他似乎也不愿去可你们寻的这屋子也实在寒碜。”沈凤鸣说着才向无意看了一眼“小子我看你跟我一道把这屋顶铺一铺吧?” 无意有些无言以对想拒绝了他却觉屋顶好像是该铺的;可若是要答应他便如要与仇人共事这如何能受得了? 他咬唇道:“不要假惺惺的——这种事也用不着你我一个人也能做。但我还有账要找你算你便想这么抹过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有什么账要跟我算。”沈凤鸣抱臂道“倒说来听听啊她都说了我些什么话了我还真有点好奇。” 无意一张脸瞬时涨得通红怒道:“你也知道是她!好啊你承认了——你明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还敢问我!” 他盛怒之下握手成拳便又向沈凤鸣打来。沈凤鸣也伸出右掌将他拳头一抓单无意已经吃痛恨道:“恃强凌弱——说的就是你!” 沈凤鸣将他手一放。“无意公子这里还有两个人看着的你叫他们评评理我恃强凌弱了?” “你……”单无意一怒回手去按刀。那刀是他随身了许多年的刀——自他开始跟父亲习学单家家传刀法以来便很少离身了。那刀法也是他最擅长、最顺手的武学只是用得不多这还是君黎第一次看他如此。 “无意!”他便忍不住在屋里喊了他一声。虽然知道他应不是沈凤鸣的对手他总也觉得这样不妥。可无意便如未闻刀已拔这架势总让君黎想起当初秋葵也是那般不听劝一意孤行地要杀了沈凤鸣。 “无意!”他的声音提高了些。沈凤鸣被秋葵重伤的疤痕还在脸上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退去了他可不愿他在无意手上又有了什么万一。 可无意还是不听那刀招已发赫然有声直劈沈凤鸣前胸而来。君黎无可奈何已经起身欲出忽见刺刺身形已动手臂一张已拦在沈凤鸣身前。 他吃了一惊无意也是大惊之下顿时收招吓道:“刺刺你别突然出来啊!” “哥你们该是有什么误会先不要动手了说说清楚好么?刚才你们说的那些我都没听明白!” 君黎早已钻出了屋子将刺刺自战阵中一拉而出。“无意我的话你都不听么?”他语气也重了些。 无意显得有些气急那些言语——不是他不想说清而是他要怎样说清?羞于提到娄千杉的自己羞于提到与娄千杉关系的自己羞于提到娄千杉所说的那些话的自己——又要怎样把那些话重复出来? 他面色再一次憋得通红。“好啊你们都帮着他都不信我那也不必管我了!枉我……枉我这么将你们当自己人呢!” 他一气将刀一坠回身便跑。君黎待去追刺刺反将他一拉。 “我去追他。” 她不待他反对远远追着无意而去。 沈凤鸣已经笑道:“还真是小孩子脾气。” “我不是叫你避着他你还招惹他干什么?”君黎忍不住回头带了几分火气。 沈凤鸣一怔。“我……好吧我不过是看这小子挺有趣的——算算我给你把人找回来。”他有些悻悻。 “你去干什么不是愈发挑衅了他。我去。” 君黎究竟还是拾了剑追去了倒让沈凤鸣觉得有些没劲呆了一会儿也只能自个儿去捡了些草料准备给他们铺这屋顶。 无意究竟不是真要走见刺刺和君黎都先后追了来倒变得讪讪的僵了一会儿也只得乖乖跟着回来。沈凤鸣已经开始铺了些见三人走近便下了地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来。” 无意别着头并不说话反是刺刺道:“你是要去梅州城里吗?” “是啊。” “那——先等一等帮我送一封信。” “送一封信?” 刺刺嗯了一声。“反正你不是还没铺完屋顶么?” “是但我……”沈凤鸣瞥了瞥单无意没说下去改口道“什么信?你不会是要现在写吧?” 刺刺嘻嘻笑了笑。“不是我写是君黎哥写。” “我?”君黎一怔。“我没信要写。” 刺刺将他手臂一拉。“你帮我写一个给我爹。” “给你爹?”君黎唬了一跳。“我写给你爹?” “嗯我和哥哥出来以后还没顾得上给我爹消息呢可我若告诉他我现在跑到梅州这地方了他定要大怒还是你来说——就说我们好好的跟你在一块儿呢。” “你又要害我——上回你自己那般写也就罢了这回还让我来写我若是你爹定将你们跑出来之事迁怒于我了。” “你晓得就好呀。”刺刺笑起来。“反正他又骂不到你打不到你就当帮我和无意的忙省得以后回去了我们要被他打骂。” 一旁无意似乎都有些听不下去忍不住道“刺刺你别老是欺负君黎哥了上回你那封信爹看了就不高兴但也是大哥的确出了事你们跑去临安也就罢了现在再这么闹真弄得君黎哥把我们拐走了来挑衅他似的。” 刺刺笑容一敛回头道:“你懂什么!” 无意一怔。“什么?” 刺刺不再解释只道:“我偏要君黎哥写。”便去将他背箱搬到面前寻了纸和笔墨出来“怎么写我都想好了总之我说一句君黎哥写一句就是了。” 君黎有些无奈。“刺刺这样不妥。这一封信过去你娘也会见着。我原先说过不想再提醒了她我的事情免她想起了伤心你就……” “可我偏要她知道偏要她记着!”刺刺眼睛忽然一潮。“我就是……我就是要他们知道君黎哥从没真的离了我们从没弃了我们不管一直……一直还与我们在一起还……还会寄信给他们就是……是我们自己人!” 君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沈凤鸣便忍不住道:“道士写就写吧又能把你怎样。快点!我最受不了小姑娘哭了。” 君黎只得把纸笔接过来。“好吧你说我写。” 他心里其实对刺刺的这个理由也带了三分怀疑因为上一次刺刺说过那般扯上他只会让她父亲看了之后觉得她实在太不懂事;那么现在这一封信除了激怒他之外大概更无别的用处哪里还会有半分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还牵挂顾家? 只是反正这本也不是他所希望。他只需要保证刺刺让自己写的言语之中不会有什么不够克制的言语流露出来就够了。 刺刺的口述果然也很是平淡正如她先前所说不过是叙述了君黎与他们二人在一起的事实并提及不久的将来就会回江南去的没有提及半句往事没有用过半个亲昵的称谓殊无特别。既是事实君黎也便这般依言写了。 趁着这写信的当儿无意倒是抢着爬上了屋顶去铺那茅草——这是怕沈凤鸣万一又先上去了自己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沈凤鸣也便装作未见只在门口候着。 末了才见刺刺欢天喜地地将那信折了出来道:“好啦沈大哥劳烦你了去了城里帮我寻个信封写上我爹的名址寄去。” “我知道了。”沈凤鸣看了看她只见她眼角还留着先前将哭未哭的红涩涩痕迹摇了摇头往屋里面探了探“道士我走了。” 君黎像是没听见只是发着呆始终没有答话。 他也有些不安——他真的不知自己这一封信到了刺刺的父亲手里到了她母亲顾笑梦手里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正文 一七二 荒屋之居(二) 却说沈凤鸣带着那信去了梅州城里径往夏铮府上来借个信封听闻夏铮今日有客到访正在书房谈话也未在意。这两天若这府里没客人反奇怪了。 他往那信封写上了名址携了便要去驿站方穿至前面见门外又有客来一目之下识是本地通判。夏铮已经听得通报不得不自书房先转了出来。 书房里那客人也一同跟了出来沈凤鸣抬目一见呆了一下。这——不会是我眼花吧?他看了看手里墨迹还没干的书封。 单疾泉——他怎会来得这么快?若他在此这封信还要寄了干什么? 夏铮一瞬眼已看见他笑道:“正好沈公子来了——劳驾公子陪单先锋先聊聊容我少时便回。” 沈凤鸣见单疾泉果然已经看着自己只得上前行礼。细想来单疾泉若一心寻无意两人来的当然也能在临安问到消息。这样前脚后脚地都赶来了梅州也是不奇怪了。 单疾泉还礼微笑:“见到沈公子实是好事。上次也是见了沈公子便寻到了刺刺这回——不知公子有没有什么好消息?” 他果然是立刻问起了。沈凤鸣听这一句便知单疾泉多半已对他们的下落心中有数——夏铮见过了刺刺知他们必在左近想必已告诉了单疾泉。 反正也没什么好隐瞒他便一笑。“当然有了。令公子和千金都安好正有封信要给前辈报平安哪知这么巧单前辈人已经来了。” “有信?”单疾泉见他递过便接来展开方一眼眉头已经拢了拢似乎也未料到这一封信会是君黎所写一言不发地看完才抬眼看沈凤鸣“他人现在在哪?” “呃……他受了点伤和令公子千金在城外暂时休息。” “伤了?” “是——就是因为伤了怕要养几日才能送他们两人回去为怕前辈担心所以先写了此信。” 单疾泉冷笑了一声将那信微微抬起忽两手一分竟已撕为两半。沈凤鸣吃了一惊道:“前辈你……” “我今日还不便离城你去告诉他”单疾泉语声少有地冷峻“看在往日一些渊源过去的事情我不追究只待这里一些事情处理完我自会带无意和刺刺走叫他最好自行离开若到时还让我见到他面休要怪我不客气。” 沈凤鸣一贯对单疾泉甚有好感听他忽然说出这样生硬言语实在有些不解:“这话怎么说?君黎又没做错什么前辈缘何要对他‘不客气’?” 单疾泉只是闭口不语似乎不愿多作解释。 “若是因为他与顾家的事情我只道那时在天都峰已算都揭过了难道前辈还是耿耿于怀?还是……” 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前辈担心他保护不了刺刺和无意?” 单疾泉面上的冷意转回不无虚情的惯笑。“沈公子多心了。只是刺刺和无意是我单家的人不想劳他一个外人费心。” “你以为他想‘费心’?”沈凤鸣不平起来“这我倒是要替他说句话了前辈应该知道这次是令千金一心要寻他才来了这偏远之地他好心想着要送他们回去倒成了不是了?” “若公子不便带话也无妨我自会去找他们的。”单疾泉不愿多言换了话题。“听闻这一路行来沈公子出了不少力夏庄主对公子是赞誉有加不知你接下来是准备留在此间还是折返江南?” 沈凤鸣被他打落了话头想替君黎多申辩几句都变得没了机会不无郁然道:“我等君黎!他走时我便走。” 单疾泉轻轻哦了一声“你与他一同上路么?这倒也好……” “怎么单前辈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倒没什么只是一问。其实我此来也是拓跋教主的意思说夏庄主初来此地总有些关系要疏通有些难题要处理让我看看能否帮上些忙。我原想沈公子若能留下一段时日倒多有赖借之处的。” “不敢。只是……原来前辈此来是贵教主之命不是专来寻无意和刺刺的?” 单疾泉哂笑了笑。“是却也不是。他们两个那日自谷中溜走我正自想找恰当晚便从临安传来夏家庄变故的消息。教主听闻后极为震惊便将我叫去商议我也没空顾及了他们只是——正好因了想找他们我才向教主提了由我到临安看看夏家庄端倪。” 沈凤鸣沉吟不语。想他自与夏家解除姻亲关系早就尴尬了若不是为了这两个头疼的儿女大概对夏家庄避之唯恐不及哪还会主动请缨更要千里迢迢追到梅州来帮夏铮的忙——若说真有那么点心意也大概是觉得悔婚之事多少对不起人家吧? 他便只道:“夏家庄里情形可还好?” “看来还平静。”单疾泉道“我也与夏庄主说了其实——他不必太紧张。” “夏小公子毕竟年轻怎样都有些让人担心。” “其实不必。”单疾泉道“在我看来最危险的时间已然过去了。” “单前辈的意思是?” “我在临安稍作了些逗留看了看那里的情形——按理说若真的有人要暗中搞垮了夏家庄那必定庄主一走便跟着找理由将夏家庄做了——君超再怎么样也是顶不住的。可是并没有。给我的感觉是——大家都在等着。” 他看了沈凤鸣一眼。“都在等着看——夏庄主是不是能平安到梅州上任。若他在途中受袭身亡此刻夏家庄必已不保;但若他安然抵达梅州那么纵然是太子一派也必有所顾忌不会有胆轻易去动夏家庄。 “这只说明一件事:他们都担心夏庄主还是有可能回来寻他们算账的。我也看了他的任命之状。如今他官至三品纵然在京城也是不小了而更重要的是他的官职——并不是此地的知州、通判而是监察御史。何谓御史?那便是随时可以直接向皇上汇报的人。虽然诏命他驻于梅州可真到必要时他就算回去也不算抗命。何况人驻在梅州但监察管辖之处非止梅州一地这广东闽西、两省交界之地尽要卖他面子。我虽不知当时是谁在背后搞鬼、怎样令这皇帝下了这道昏聩之旨将他逐离了京城可至少从圣旨的本意来说仍然是出于对夏庄主的器重。如今庄主平安上任在我看来只消度过这起初一段时日清除宵小确保安全无异于宣告那些人阴谋之败。我听说你们一路来得十分辛苦或许他们也是太自信于一路安排的暗杀根本没想过若给他平安抵达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吧?” 沈凤鸣犹豫了一下。“我原先见庄主十分愁苦可照单前辈这么说……情形还不算很糟了?” “自然比留在京城要糟糕得多我只是就是论事自那一道诏命所书试图看出其中的机会。这一段日子估计周围几地官员都会先后来访夏庄主自来待人宽厚有多可心计却少这恐也是教主要我来的原因——我方才也正自对他说这几日我会留在此间替他大概摸清了此间利害那之后便大致可放心了。” 停了一停。“刺刺他们既然无事我便也待了了这边之事再带他们回去吧。但若能劳驾公子通知君黎离开之后先行带他们来这城里相见更不胜感激。” 沈凤鸣犹豫一下“我——我亦不是不能为前辈带话但……我只是想说……他们未必肯这样离开君黎你逼得君黎离开或许是适得其反的。” 单疾泉面色还是沉了下来。“沈公子的意思是我这个爹对于他们来说还比不上一个只有那么几面之缘的道士?” “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单前辈我若说这封信其实根本不是君黎要写的——其实是刺刺要他写的——是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君黎一个字一个字照着写下来的——你作何感想?” 单疾泉眼睛微微一眯。“刺刺让他写的?用意何在?” “以单前辈对刺刺的了解若都看不出来我自然更看不出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一个说一个写的时候我就在不远——没有必要欺骗前辈。那个道士在他们心中之要紧与前辈自不可相提并论前辈如此吩咐他们当然只能听话可——刺刺姑娘有心与他暂时为伴强行带走她心结不解我怕将来这离家出走的戏份还会重演。” “那么沈公子有何高见呢?” “若要我说就依他们一次让君黎送他们两人平平安安回到徽州——前辈若不放心哪怕同行也无不可但却至少让他们这般好不容易相见能久些有个稍稍完整的告别或许令千金那一腔热情有了归宿也便收了心了。” “荒唐!如今这样还不够还想一路去到徽州!”单疾泉忍不住拂袖。 正文 一七三 荒屋之居(三) “左右也是要这么一路回去的差别不过在于这道士有没有同行。先前前辈对这道士也颇有照拂怎么如今却态度大转这般敌视?君黎的为人单前辈理应了解才是他对刺刺与无意唯有爱护关心必不会有半分伤害之意的。”沈凤鸣这般说着。 单疾泉盯着他看了一晌道:“看来你与君黎自那一回天都峰同仇敌忾以来交情甚笃如今不厌其烦定要为他说话?” “我……”沈凤鸣忽然也觉得自己有些多事。“那这样吧一切就照前辈的意思我只负责传话如果令公子和千金愿意跟着我来梅州城我便带他们回来;若不愿意我也强逼不了也只能请前辈届时自行前去了。” 单疾泉也不再多言只道:“劳驾公子多有感谢。” 这番谈话稍许有些不欢而散只见单疾泉往前面径去寻夏铮了沈凤鸣也只得转身出来。想着单疾泉一贯不糊涂若说是不信任“外人”吧可缘何又信任我?——他不可能忘了无意恨我的事怎么还是宁愿让我把人给他带来? 他在路上放缓步子踱着依依稀稀地觉得他对君黎的那种敌意或许并不是所谓“不信任”反更像种——像种没来由的不顺眼——该不会是在担心这道士……要将刺刺抢走了吧? 他想得自己都一愣。是了定是如此。刺刺对君黎那般关心那种不同寻常的感觉自己都有单疾泉这般敏锐怎能不觉作为父亲无论如何也要防患于未然、剪草除根了。先不说君黎是个道士徒然对他投些感情不过石沉大海——就算不是他的年纪比刺刺大过太多论辈分还是长辈单疾泉当然不喜。他却当然也耻于提及是自己女儿要跟着他跑的只将责任推到君黎头上要他离开。若真是君黎缠着刺刺倒也罢了可事实偏偏不是呢——这才是最让单疾泉头痛的地方吧。 他想着竟然笑了笑。似单疾泉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竟也会有些失态以至于做出撕信之举来足见“女儿”实是世上最叫人理智不得的人了。单疾泉自己从不循规蹈矩养出的女儿也是天性跳脱不知他还能收伏得了么? 也不知为什么这样想来倒觉有趣好玩却不似当初看秋葵对君黎生了情意时觉得她可怜。念及秋葵他笑意顿收有些不愿多想脚步下意识变快。 ------- 君黎没料他今日还回来正难得地打着午后的盹听得声音睁眼睁得有些不大情愿。沈凤鸣一钻而进屋没见刺刺和无意道:“就你在?” “一个出去找草药了一个在后面捣药汁。”君黎漫不经心地坐起。“有事?” “你还真享着福了两个小家伙给你忙着。那几天舅舅没白当啊?”沈凤鸣取笑。 君黎也笑。“他们精神好着呢——我也有点担心无意一个人跑出去会不会有危险可他们两个——要做什么我是根本拦不住也不能跟着无意去了又丢下了刺刺只能想着——反正谢峰德也好葛川也好都不认得他们的就算运气不好遇上了也不会想到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凤鸣在他边上就地坐下。“他们不在也好。我来——是告诉你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君黎正色。“什么消息?” “两个小家伙的爹已经来了。就在梅州。”沈凤鸣看着他。 君黎愣了一下。“这么快?”心里反一轻喃喃“……这该是好消息啊你跟他说了他们两个在这里没有?” “信给他看了。”沈凤鸣说着抬手伸入衣襟。“坏消息——是这样的。” 君黎见他取出已被撕为两半的纸笺略有吃惊。“他……” “他撕了。还让我跟你说趁早离开别让他过两天来的时候还看到你否则必对你不客气。” “他这么说?”君黎的表情有些迷茫。 “嗯你怎么想?”沈凤鸣道“有没有觉得——莫名惹了一身腥?” 君黎呆了一会儿才露出苦苦一笑:“还真将他惹怒了可我原想着……” 他将那两片纸接过来怔怔看了半晌“……原想着我那笑梦姐姐愿意嫁的人总该是讲理的。我又不是非要自己送他们回去不可能把人交他带走本该更是放心。可如今——面都没见着就说这般话未免有些……” 他摇了摇头抬目:“他人怎没来?” “他说暂时有些事忙不便出城让我将他们兄妹两个送去梅州他隔日自然带他们回去了。” 君黎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里距梅州又不在远他若真关心他们兄妹安危何至于这么几步路都不愿走?” “或许——他还是对你多有误会觉得跟你照面不合适吧。” “不想跟我照面找你带句话就把我打发走?”君黎倒似被惹起了脾气来“那你也转告他一声我偏不走纵然要将人交给他总也是当面我倒想见他一见看看他又能将我如何!” 沈凤鸣笑起来。“道士又被惹急了。——老实说他往日里不是如此这回恐怕真的是担心刺刺对你……” 外面传来“咦”的一声刺刺正绕到了门边探头道“沈大哥你怎回来了?你们在说我什么?” 忽然看到君黎手上拿着那损了的信她面色一变走了进来。“怎么回事?” 沈凤鸣看了君黎一眼还未决定要不要立刻对刺刺说君黎已道“你爹来了在梅州。” “什么他……他到了?” “你这回是真害了道士了。”沈凤鸣道“说什么你爹又打不着他又骂不到他写这样的信结果这回人近在咫尺我看道士要倒霉。” “我爹真生气了?”刺刺语气有些压不住的颤可却反似是种兴奋令得沈凤鸣怀疑地一皱眉。“小姑娘莫非你……” 刺刺脸上少见地微微一红忙忙打断:“我怎么啦?”一停顿“不用怕我爹有我在他能把君黎哥怎样!” “莫非你是故意的?”沈凤鸣追问“你故意要挑拨得你爹生气才好显得他在乎你是吧?” “不是——你别乱说!”刺刺有些窘迫。 “那是为什么?你既然这么不怕你爹前面却又说什么怕你爹打骂你们?” “我……”刺刺轻轻地咬着唇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抬眼见君黎也一言不发看着自己只道他必是与沈凤鸣一样想法不由有些委屈起来忍不住对着他道:“我正是怕我爹不喜欢你、讨厌你才要这样写信给他的!” 她知道君黎定会不解低着头也坐下来将那两半的信拿过铺在地面囔囔地接着解释。“我……我好早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爹答应等二哥满了十八岁就让他出外游历我说我也要去他就不答应。可是自从认识了你那天听你说了很多外面的事我是真的很羡慕就暗暗想着怎样能让你以后带上我一起在外走走。那时想着你是我舅舅爹没道理不同意的。——可根本还没来得及与他说你就弃下我们跑了。大家都说你根本是个不值信任的人我那时也不知该相信谁可连你人都找不到更没法提起了。 “后来在淮阳又遇到了你你那般在意我和哥哥的安危我就知道你不会是个坏人的就想着等事情了了我还是要跟你走——去哪里都好。可我知道你已经不是我舅舅了我爹他——他若知道一定不会答应的。我要是把那些担心说出来你定要赶我回家了所以我……我只说不想嫁给夏家公子我知道你心软只要我求你你一定会答应带我走的。 “那时我留的那封……那封你也耿耿于怀了好久的信我知道向叔叔、许叔叔一定会带给爹看的。我不怕他责怪我我说我偏要跟着你一起不是我想激怒他也不是我想让你背了黑锅而是……而是那就是我要告诉我爹的事实。你离开外公家的时候爹没跟你打过照面不知道其中是非但凡有人提到你都不说好话时间久了就算你不是坏人我爹也会觉得你是坏人的——可你明明不是啊。我当然要让他知道你是好人我要用一切机会把你说出来让他们也想着你不要忘了你。爹一贯很相信我——若他真有怀疑他只要问问向叔叔、许叔叔他们就一定会把你怎样帮我们的事情告诉他。他定会知道我没信错你那些说你坏话的人才误会了你! “其实——这次出来之前和之后我也都写了信给我爹都提到我是来找你的尤其是后来知道你已经离开了京城我还有点高兴告诉爹说等我找到了你就还是跟你去四处玩玩暂时不回去了。所以他早就知道我可能会跟你在一块儿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因为看到今天这封信才发怒的。想叫你写信给他只是因为我觉得……我觉得我已经说了很多了不能总是我一个人说嘛你也要表个态才是——我知道你定不肯写太多可至少你也承诺了要照顾我和二哥呀。我一直想只要爹不断看到你的名字看到我那些好话看到你那些承诺多多少少也会不知不觉信任你因为若他不信任你他就是不信任我啊。” 正文 一七四 荒屋之居(四) 她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沈凤鸣又看回到君黎脸上。君黎的面色有点苍白没曾看着她只是也看着她手底下压着的两半残纸。 “你觉得他信了么?”他的声音清冷得有点不稳。 “当然!”刺刺肯定地道“我最晓得我爹了他就算再生气也不会糊涂他越是这样发作越是表示他其实已经相信了。他生气的是没法反驳我可不是针对你的!” “你赢了你爹所以高兴?”君黎的声音还是有些冷视线终于抬了一些起来。 “我……”刺刺摇头“你还是不明白。我爹现在没道理拦着我跟你一起啦谁让他一开始没管得了我现在就更管不得了!他若还是强要说些什么啊我就可以与他对质啦。” 她说着像是怕君黎下一句话跟上忙忙又垂下视线。“可我我以前没跟你说过这个心思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我的。你从来都比我爹还要啰嗦还把我当小孩子。最最要紧的是我也有点怕——我怕万一说了你却告诉我都是我一个人在胡闹你根本不想带我上路的那我……我就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说到后来口气带了点糯糯的娇媚是往日里君黎从来都要心软难拒的那种。可今日的君黎眉心远远未舒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就是一个人在胡闹啊。” “啊?”刺刺有点不敢相信他真的这样回答想要伤心却觉他声音不像严厉;想要撒娇却又觉他语气不是玩笑倏然抬头看他他却面无表情淡然得甚至有点虚伪。 刺刺不知这淡然之下被他按捺在心里的真的是对她的不满还是别的心思。她只知这一句话是真的叫自己心里难过了——因为往日里她认识的君黎就算真的有些不高兴也必不会这样径直拂掉她一个小女孩的面子的。她说了这么多想要与他一同游历这江湖的热烈之愿他若笑笑不说话也就罢了可怎么今日竟这样当面说她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胡闹? 她勉强咬唇道:“我知道啦我自作主张是我不好——可我说的也都是实话我是……我是真的相信你想叫别人不要误会你想跟你一起在外面走走也想让你高兴一点——你就那么不想带着我吗?” “我没怪你。”君黎答非所问。 刺刺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法再说下去因为他的答非所问或许已经是种默认。 沈凤鸣已觉气氛不好忍不住咳了一声打圆场道:“小姑娘要真那么喜欢在外边玩应该找我带啊。你君黎哥忙得很回头还有的是事儿要做我倒是……” “我不要你带你太凶了。”刺刺头也没转只嘟了嘟嘴打断他。 “我太凶了?”沈凤鸣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你都不嫌凶嫌我凶?唔道士所谓‘道貌岸然’你装得果然到家——小姑娘果然只识外表你骗了几个了?” 君黎才勉强笑了笑。“是我是‘道貌岸然’。但若要把刺刺交给你我也不敢。” “听见没有刺刺他承认自己是伪君子了。”沈凤鸣指着君黎笑道。“他这样的人指望不得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千万别一心扑在了他身上!” 刺刺却没笑一点都笑不起来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的是他那一句“我没怪你”——那一句等同了默认不想带着她的真正的虚伪之语。 君黎已吸了口气神色变成平日的温然。“刺刺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写了那信答应了送你们去徽州了除非是亲手将你们交到你爹手上否则我必也不会在那之前离开你且放心我可不想——可不想辜负你那般信任到头来让你跟你爹‘对质’时落了下风。” 他微微笑着可刺刺却垂着头。“我只想你至少把伤养好。”她语声已经极为低落便如再下去便低得看不见了。“你要是……要是往后真的不肯带我和二哥上路我……总也只能回家去了。” 君黎有些不忍见她如此可他却也只能硬起心肠默认她的最后一次试探。他的世界里从来只有自己一人。他们的往来只是偶然的相逢同行可终究是要离去不会占据而成为他命运的一部分的——他无法也不敢想象那样与旁人要认真交织的人生所以才要让离别早些成为确定。 远处传来沙沙的踩草声想是无意正走近回来了。刺刺才忙用力吸一吸鼻子提了神把信往君黎那里一推道:“你收起来吧这事情先别告诉二哥了反正爹暂时还不来。” 她说完忙忙地往屋外一钻去迎无意沈凤鸣望着她背影已经叹了一口道:“我早上说什么来着?” 君黎没有回答沈凤鸣便有不忿。“都到了这个份上了道士你不会还要跟我说她对你没意思吧?你装聋作哑也没用一样还是要伤人的心!” 说着已听见刺刺在外面道:“二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快来帮我!”远远只见她把无意往屋后推去了想是不想他又和沈凤鸣打了照面。沈凤鸣也会了意站起道:“你自己看着办我先回去了。”转身便要走。 “凤鸣!”君黎才哑哑然叫住他。 “怎么?”沈凤鸣回头被遮挡住的光线里只见君黎脸色苍白得像是薄纸整个人甚至有种在瑟瑟发抖之感。他心头一紧忙上前道:“莫是伤势又发作了?” “刺刺她……她还小她什么都不懂得她一定不会有那种意思的对么?”君黎像是失了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双眼睛只是无望地看着他。 沈凤鸣一怔。君黎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自己方才说的那些他像是一句也没听见。可那无望的眼神——明明白白地透露了他的心虚。 既不是伤势发作他心里便放下些。“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带了些愠“问你自己!” “我不知道。”君黎眼神游移开去四散着像是不知该往哪里放正如那颗心也不知该如何放了。“我很怕……”到最后也只是虚无缥缈地汇成了这样三个忽闪不定的字。 这三个字让沈凤鸣忽然若有所觉。“你不会是……”他也像是镇定了一下心神才问道:“比‘那时候’还怕?” 君黎目光转回来看着他点点头。 他知道他说的“那时候”——那是在头一次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女子对自己倾心的时候。他也曾害怕过无措过可那时候的心还是澄明的。 可今日呢?今日的心不是应该更加澄明吗——在看透一切之后在分明下定了决心之后。怎么无端端会因那小姑娘一席半通不通的解释而深感恐惧? 沈凤鸣也像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道士……”他喃喃地道“你……你真的动心了?” “我没有……”君黎无力地说着无力得自己也不相信抱膝而坐的样子如同世上最无助的剪影。“我只是希望……她也没有。” 可沈凤鸣没有给他这个答案。他知道君黎已欺骗不了自己所以要叫住自己让自己这个最好的朋友来欺骗。可是他不愿意这样纵容他的自欺。 “我没办法帮你。”他也说得有些艰涩因为他多少理解君黎心中的痛苦。可毕竟他自己却不是这样的人不上前大骂他怯懦虚伪已经不错了怎么可能再说出违心之语来。 他还是弃下他一个人走了。君黎坐着。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自作多情了——因为刺刺可没提到半句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可刺刺说话时那掩饰不住的高兴明媚和因自己那一句冷淡的话语而忽然一瞬间整个晦暗下去的感觉挥之不去——就算他甚至几乎没怎么抬头看她。 他原已经能够不着痕迹地隐藏自己对她的心思浮动一如他一直游刃有余地化解着另一个女子对自己的相思。可原来那是因为那一切心情的异动都是得不到回应的——都不过是石沉大海聊作寄托的。而若竟然有应却原来是这样激荡难平! 他怕这样忽如其来的回声。他也知自己失措之下装作冷淡的样子定怯懦得丑陋无比可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那令人痛恨的胆怯了吗? 但那堵住喉头的一口热血又是什么呢?昨天夜里那一口想呕却都不敢呕出的浊血正是一直被自己强压下去的心中激荡如今又这样甜腥甜腥地升到喉口。他好想一吐为快可是吐出来便会好了吗? 不知为何他心里此时想起的却是去年与凌厉分别时他说过的那句话。 “你以为刻意不与旁人亲近便不会遭受失去的痛苦吗?” 他曾觉得可笑因为若不曾亲近相与也便不算得到遑论失去。却原来——那感觉如同指缝渗沙依稀觉得得到了些什么却又确实从未得到;忽忽手中已空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抓住任何东西终究还是怅然若失。 正文 一七五 坡上之变 他望向门外那个阴沉下来的下午。我要那些答案干什么呢?刺刺对我究竟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心意这又重要吗?难道我还是不死心——难道我还想着若她也有那么一丝同样的心思我便要违抗这命运要与这上天赌一赌吗? 他自嘲摇头在心里说着不可能可却无可救药地想到一件事。 ——他想看一眼刺刺的命运。就算不为了自己他也忽然那般想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前路又会是什么样。 可——他从不知道刺刺的生辰。刚刚变得这般疏远又要如何不着痕迹地去问她?他忧虑着喉口的浊血愈翻愈烈将他整颗心都压得难过起来。未愈的内伤还在侵蚀他的身体自背后至胸前那被葛川掌力伤到之处又剧烈地疼痛起来。可头脑却清醒着电般想起另外一个可能。他定一定神也咬一咬牙虽然知道此举卑鄙还是提声喊出了口。 他喊的是:“无意!” ——她的孪生哥哥。 无意正被刺刺堵在屋后看捣出的药汁可采药是个累差事他还想着略作休息忽听君黎喊他心中倒是一喜道:“君黎哥叫我我进屋去啦!” 刺刺知道沈凤鸣大概已经走了也不拦着了他一起跟了过来见君黎脸色苍白口唇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未吐半语。 “君黎哥找我?”无意还没发现不妥兴冲冲地进屋。 君黎脸上带着往日的笑意道:“嗯我早上不是说要帮你算一算心上人的下落么?后来你却出去了。刚听见你回来我想着……现在正好无事……” 无意喜道:“你要帮我算啦?那好啊我以为你早就忘了呢。” 君黎转向刺刺笑道:“我帮无意算算——呃你要一起听吗?” “不用了。”刺刺垂着头说完转身便又走了。 君黎也料得到她会转身走的可就算不当着她的面毕竟是要欺骗无意心头只是猛跳着紧张得去拿纸笔的手都有些不稳。自来师父都说不要仗着自己懂了些推算就偷看他人运命前途他一直谨记在心也由是深知自己在做的是件甚至可称无耻之事。可此刻却竟如着了魔般一张脸这么自然地微笑着已经要无意把八字说出来。 无意咦了一声。“要我的八字吗不是千杉的?” “我先看看你姻缘。”君黎扯着谎。 无意笑起来道:“好啊。——她的八字我还不知道呢。” 他据实以告君黎一一记下只是听到时辰的时候犹豫了下:“卯时将尽?” “嗯。”无意紧张道“有什么不妥?” “没有。”君黎摇摇头口中看似随意问了句:“你是卯时末了那刺刺不会被挤去辰时了吧?” “哦那是啊她就比我晚了一刻就是辰时了。”无意笑道。 君黎也陪着笑。“好我看看。” 可那提笔的手终于抖得越来越厉害抖得连无意都觉出些不对来小心道:“君黎哥你没事吧?”抬眼才终于觉得他脸色惨淡慌道:“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内伤不舒服?” 君黎咬紧牙关摇摇头可就连这摇头也有些晕眩。他仔仔细细地排起了刺刺的八字——是刺刺的不是无意的反正无意也看不明白。 无意见他盯着面前那一些自己看不懂的记录与符号久久地发着愣——他有些不祥的预感便道:“怎么样君黎哥莫非……我姻缘很不好么?” 君黎却没有理睬他。他已经没有这个余力。无意看见他擦了一擦眼睛像是看不清楚般。他愈发有点慌“君黎哥你是不是累了——若不舒服就别看了休息一下再说。” 才听见君黎喃喃地说了一句“我看不清……” “看不清?”无意忙道:“那是真的累了快休息吧……” 可君黎还在喃喃如同失了心般不断重复着那一句话。 “我看不清……” 他忽然闭上眼睛那一口浊血再也忍抑不住从咽喉满溢而出扑在纸上也扑在他胸口衣衫。无意大惊失色吶道:“君黎哥!”便去扶他。他果然已经摇摇欲倒身体软下来靠入无意臂中。 “君黎哥看不清就不要勉强看了我不看也不要紧的啊!”无意拼命安慰他差点要哭了出来忙喊道:“刺刺你快来啊!” 君黎睁着双目直到刺刺闻声而至那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忽然才苦笑起来。 “我怎么忘了……”他喃喃地道。“我怎么忘了……” 在终于闭上眼睛之前他只对她说了这一句话。 ——我怎么忘了师父明明说得那么清楚那个你最关心的人是算不得看不清的啊。 -------------- 苦了无意他只道真是自己将君黎逼至伤势复发而晕倒自责不已寝食不思守在边上动也不敢动。 刺刺也守着却有点精神恍惚。她自有自己的直觉可又有些不明白。 君黎伤势还算稳定不稳定的只是情绪。他在昏昏沉沉中一直挣扎着想醒——这源于他依稀知道自己在梦里对于时间的感觉总是错误而刺刺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了。他可不希望自己是这么难堪地面对。他不想睡去的。 这种不安的辗转反侧让刺刺无法看下去。她伸出手来在无意反应过来之前已拂中君黎数处穴道。 “刺刺?”无意抬头不明所以。 “让他睡得安稳一些吧。”刺刺只是轻轻叹着。“他心里记挂的事情……太多了。” 他总算熟睡了他们却又一夜未眠。刺刺在天刚放亮的时候提了无意采药的竹篓出了门。 药其实尽够了她只是还没消化了昨日的不高兴不想闷在那间小小的草屋。今日天色青青还不太热风很是舒服她往坡顶方向肆意走着走了一会儿见那太阳露出了一小半来心情就已轻快了一大半。 不管怎么说被人嫌弃了终归是不愉快的;可缓过劲来想自己这个君黎哥又不是第一次用这种伎俩了。上回自己目送他离去难过得大哭特哭可现在一想他那时的表现其实漏洞百出;这回——她若要烦闷也该烦闷怎样再去戳穿他话里那拙劣演技才是。 她一边轻轻哼了一声一边挑一些草拔了往竹篓里放——不是草药只是草而已。装到半满她提了到一处平坦些的地方坐下算计着这一回要结一个什么样的手环。 待我回去你也应该醒了吧?见我不在不知你可会有些担心么?她在心里想着莫名也有些窃窃的期待令自己发笑。 做了半个环余光才忽然瞥到边上矮树丛里有些异色她吓了一跳——那该是个人吧?离自己那么近怎么自己竟无所觉——她慌忙一跳而起退后道:“是谁?” 树丛后果然出来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一身白色衣裳松松垮垮原是睡觉时的里衬竟无披了外衣显得他有些低琐也就只有一张脸上皱皱的笑还算和蔼稍许卸掉刺刺的害怕。 可她还是觉得此人有些怪异只好朝他礼节性地笑一笑便待离开。男子却已笑道:“小姑娘莫怕伯伯没恶意的。” 刺刺听他这一句话反愈发觉出他不怀好意。她自来惹人喜欢一路遇到搭讪的情形也不在少了可总是善意居多还真鲜少遇到这般情形不无紧张道:“伯伯我有事先走了。”携了那竹篓便退。 可那男子身法好快倏忽已经拦住她去路仍然露着和蔼的笑只道:“姑娘莫慌呀伯伯是看你一个人想你是不是有甚心事——说出来伯伯看看能不能帮你?” 刺刺见他身法心中已凛知道遇了会家子反手暗握腰间剑柄面上还是笑道:“不用了我哥哥还在等我先告辞了。”见那人抬了手臂还待来拦她剑已拔出少许口中道:“前辈你再不让路休怪我不……” 话音未落她忽觉浑身都是一紧动作已如被绳索紧缚般受制那拔剑的手不自觉地停住了根本无法再移动半分。面前的男子双目看着她便如透过了她的眼睛看入了她的心将她一切行动都轻易控制。 他还是笑着笑着上前手臂贴上了已经僵硬的刺刺的腰肢将她身体一抱而起。 “想不到在这样地方竟有这么讨人欢喜的小姑娘。”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里的垂涎已不再掩饰。“不要怕不要怕伯伯最喜欢你这样的丫头了……” 刺刺的左手还用力握着剑柄可目光如被吸住不得不这样看着他“放……放了我。”她说得无力连心力都像在失去要这样屈从于他。身体一轻他抱着她快步往山坡下走去。她不知他是谁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不知他要做什么。太阳已完全跳出了山头在头顶一晃一晃晃得花眼晃得她好晕。手不知何时松开的竹篓里的碎草渐渐漏出撒了一地。 正文 一七六 坡上之变(二) 君黎在日头初升时醒过身边的人只是无意。见他醒来单无意高兴万分简直要手舞足蹈上前嘘寒问暖唯恐漏了他的半点吩咐。 可他偏有点失落只随意应了两句闭目又昏睡过去。可惜再次醒来身边的人还是无意。 这时已是日上三竿了他这次总算是真醒了忽然坐起才道:“刺刺呢?” ——逐雪意所到之境完全没有她的气息。 “刺刺啊一早就出去采草药了换我陪君黎哥。”无意道。“今天精神还好吗?别要多用神了我去拿药来。” 君黎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昨日头还是有点疼。环顾四周那欲待窥视刺刺命运铺下的纸还在可所有的字迹都被那一口忽然涌出口腔的血濛得糊里糊涂。 无意端来汤药给他他也不拒绝接了过来自己苦苦喝下。放下手来才觉得腕上有点痒抬右手去摸只摸到左袖子里尽是碎叶。 他忙掀开袖子。那还新鲜着的青青草环竟是不知何时断裂了没了袖子遮挡就此落了下来。无意见着笑了一笑道:“她还说这次学得好了可我看还不如以前的还说什么护身符呢!” 君黎抬手拾起却只能拾起几条互相松松缠绕着的草茎了。“大概是我睡着时没注意压坏了吧。”他试图解释着。 “谁说的我这个今儿早上也坏了。”无意掀开袖子给他瞧。“我可没睡觉!” 无意腕上的想是断裂发现得还算及时被他自己勉勉强强补救了还挂得住手腕。可被这一掀袖子却偏偏也没救地断落下来化成了没有形状的几缕草叶。 君黎心里无端端地一凉。触目是残败的护身草镯和蒙上了血色的命运之画。那种极度强烈的预感再次笼罩上来如同当日预感到夏铮的难。 他一骨碌爬起来。“无意带我去找刺刺。” 无意疑惑“刺刺该快回来了啊。” “我担心她。”君黎喉咙有点沙哑。 无意见他认真不敢多言只得惴惴不安地答应了。 如果还有什么能令君黎的心稍稍平静一些那也就是他一贯相信刺刺能很好地照顾自己了。可再是相信她在山坡之上见到那半个未完成的草环时他还能保持什么样的冷静? 草环被遗弃在一片青草丛中若不细看还真的错过了。他拾起来。它是新编织的新得那么嫩就如汁水都能随时被掐出恰如少女那娇嫩的肤。可怎么才一半就被弃下了?他心中狂跳举目四顾——已看见了不远处的竹篓。无意也已经发现上前两步将竹篓抄起。 “是我的……”他的脸上也已掩饰不住焦急之色。“刺刺她……她人到哪去了!” 他说着便往山上跑。“我们分头找找吧我去山上。”他喊着。 君黎早一把将他拉过。“别乱走了你道我为什么要你一起出来的?”他斥道“跟着我别走远!” 这般仔细一看竹篓附近的草地上原来早已覆了层无根的碎草叶;顺着往前更是零零散散洒了一路。 若刺刺是被人制住了可以想象得到那竹篓倾斜一路洒下草来的情状而后竹篓脱身而落——君黎想着已经回身目光望向另一边。 ——那么她该是去往那个方向了。可春日的鲜草真的太过生机勃勃分明有人踩过的草地上竟连脚印都已被生长之势快速顶去完全消失不见举目而望也看不见半个旁人只有风吹过那沿坡而生的矮小树丛发出暧昧的哗啦啦声。 他压抑着心里的忧急如焚沿着自己判断的方向疾步而行转过山坡到了背阳一面——目中忽然如被什么刺痛他已觉出端倪——在那刷刷而动的一色青草之上竟有隐隐约约的红! 这点点的红不是娇艳的鲜血又是什么?他咬唇忍住心头的慌俯身伸指拈了一拈。血还有三分流动显然距离它们被滴下还没有太久。 无意费了劲才追得上他遥遥却已经看见他面色又变得昨日那般苍白实恐他又似昨日那般忽然倒下赶上道:“君黎哥……”才来得及吐了这三个字忽也看见那点点鲜血吸了口冷气脸色也惨白起来。 君黎却又站起一握剑“跟我来。” 无意慌忙跟上。走几步路又见点点鲜血——这时断时续的血迹蜿蜿蜒蜒着直到远远能看到坡下矮树丛后有又一间小小的草屋。 那草屋从外表看比他们暂住的这间更破烂。这些屋子都是往年打仗时后方运输之人给自己建的临时避雨居所如今兵祸早消青草翠树仍在偶尔有这一两间没倒的屋子便成了过路人暂栖之地。 “刺刺定在那里!”无意激动起来强自压了声音喊了句便猫着腰上前。 君黎这次没拦他也跟在无意身后往前蹑去。距离那小屋已不到百步之距忽然却见屋门一开。君黎惊了一惊一手抓了无意后领将他往地上一按要伏下身可这动作在见到跑出来的人时却停住了。 无意也觉被他忽然一抓然后那手却松去了。他已经看见跑出来的人喜得大声喊道:“刺刺!” 那跑出来的窈然少女不是刺刺又是谁! 刺刺发笄已落头发披散着那一张面孔闻声转来分明紧张慌怕未消见是他们那表情一时竟变得忧喜交具脚步顿停。无意又惊又喜正要上前忽见那屋里又冲出来一个人一身白色不整的里衣显得亵气十足可一只手却按着自己颈后面上不无气急败坏怒道:“小贱人你休想跑!” 刺刺原或足以跑得更远些如今却又担心君黎和无意这般一转身与那人不自觉目光隐约相触只觉心神又要有些幻惑不清正欲说什么忽然一个身形横生而出倏然往自己身前一挡那幻惑之力顿消她惊了一下已看清正是君黎。 她忙道:“君黎哥这人厉害我们快走!” 君黎却脚步已住分明没有要走的意思。却也奇怪那追出来的怪人见到他脚步竟也停了。 “小子是你!”刺刺听见他说话的口气不无带着些忌惮。 君黎声音沉下。“谢峰德你还敢在这里露头看来那日容你脱逃是太过留情了?”他长剑已拔先显了要战之姿。 那剑是刺刺没见过的猩红之色伴随着他身体一瞬间散发出来的冷意让原本她开口要说的话都尽数被她自己吞下。无意也不自觉闪到君黎身后不无紧张地注意着两个人的对峙眈眈。 这四五十岁的男子正是那日退却的谢峰德。他那天与君黎战至内力枯竭而退虽功底深厚不日内力已复但想那天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亦记得君黎几乎不受他“阴阳易位”半分影响如今若要再战对方三人自己恐怕愈发讨不了好。他可不知君黎其实暗受了其害更不知他此刻重伤在身见他沉着而立切齿道:“小子又坏我好事给我等着!”仍是一手捂了自己后颈几跃已逝。 君黎见他当真忌惮而退心内一口气松了那持剑的手也便垂了下来身体摇晃着一口压抑已久的紧张甜腥再次涌出口腔。刺刺和无意忙一边一个将他一扶齐声慌道:“君黎哥!” “我不要紧。”君黎站稳身形转头看刺刺。“你没事吧?” “没事呀。”刺刺那头从他肩旁探出见他还好竟然嘻嘻笑起来“君黎哥你方才好威风啊啥时候变得这么威风的?” 她竟好像已经忘了昨日的龃龉说得轻快高兴以至君黎反而一阵语塞抽回手来要将剑还入鞘中。无意已经不无后怕地道:“你还说要不是君黎哥坚持要出来找你你落在那人手里怎么办才好!一看他样子就知道他不怀好意!” “谁说我已经逃出来了呀。”刺刺还是笑着“我哪有那么容易被人欺负了。” 却见君黎忽然抬起手——那手掌上竟殷殷都是血迹。他自己看着也吃了一惊倏然转头去看刺刺——因为那手正是她方才扶着的。 刺刺没及反应过来已被他一把捏起了手来袖子垂落露出莹白的小臂——这莹白之上此刻却分明斜斜淌了好几道血口宛似美玉流赤便算只是这么一看都要不由痛惜。 “你……怎弄成这样?”君黎既惊且怜忙将她另一只手也抬起来看果然腕上一样都有数道口子。饶是伤口不深可却显是新伤远未愈合鲜血还在汩汩渗出。 “是他弄的?”君黎口气已沉。 “不是啦。”刺刺被他发现只得讪讪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割破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回去让二哥给我上点药就好啦。” “我先给你包扎下。”一边无意也是心痛早已抢先撕下自己袖子来拭了她血迹将她伤口缠起。“你怎这么不小心自己都会割伤了?”他已忍不住问。 刺刺才嘟着嘴道:“别提了爹送我的那支剑都掉在他那里了。” 正文 一七七 坡上之变(三) 她才将来龙去脉说来。原来谢峰德横抱了她径向这草屋而来的时候她神智逐渐迷糊连那先前握着剑柄的手也不知不觉垂落了。可那剑已被她反手拔出一半半悬在腰间手臂这般一垂落行走晃动间被半出鞘的锋刃割出了好几道伤口来那青草间的滴滴鲜血便是由此而来了。 她觉出痛意反而渐渐清醒。这一下她才彻底明白自己处境可知道此人武功高出自己甚多被他这样抱着她也不敢便挣扎呼救倏然已被他掳进了小屋。她听见这人浊重而不均的呼吸愈发害怕面上装作昏沉心里只是焦急万分想着要怎样方可逃脱。 可这谢峰德却也奇怪虽然呼吸急促好似迫不及待可将刺刺放下却偏又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搓着手掌不知在想什么。她眯缝眼偷偷看他忽见他呼哧着气便凑来吓得便要翻身而躲却听谢峰德凑近叫道:“小姑娘快醒醒!” 她不知他是何意思可这么近的距离她料想自己装晕也多半装不成只得假装迷迷糊糊醒来。谢峰德一见她睁眼面上就露出喜色来伸手便要撕扯她的衣服。刺刺一慌佯装又要晕去口中只假意道:“伯伯我要喝水。” 谢峰德还真的去给她倒水喝可刺刺自然是不敢真喝了他给的水的假意咳嗽着都吐了出来。 刺刺说到这里时有些局促道:“我心里慌说喝水也只是想拖延时间后来又见角落里有副棋子就说跟他下棋——总之啊我都快要把屋里有的东西都让他拿了个遍了。” “这老色鬼还真的听你的话?”无意嫌恶道。 “反正他若不想拿我就装作不高兴要晕倒。他似乎很怕我晕过去——可拿是都拿了也只是到面前放着随意玩了会儿他还是想对我动手亏得我找到机会骗他去地上捡东西趁他低头用发笄对他后颈穴道扎了一下就跑出来了。那一下应该不轻我就只怕他又使出妖法来让我跑不掉就糟了否则我还没那么轻易饶过了他!” “是啊别让我再见着他!”无意也嚷着“否则定拧了他的脖子!” 刺刺听君黎不语却偷眼瞧了瞧他见他目光有些游移不觉道:“君黎哥你在想什么?” 君黎回过头来见无意已经给她包扎好便顺手将她袖子覆下。“我在想——你们两个今日回去之后谁也不准再单独出来!”他口气不无严厉“往后再见到这个人谁都不准擅自动手——知道了么!” “又耍威风啊?”刺刺瞪他一眼。 君黎无奈。“好了先回去。” “那个人——你认识吗?”刺刺神色转为认真“他那个妖术好厉害被他瞧一眼我就觉得头晕眼花动都不能动。可他怎么却好像怕你?” “你不知道道士专破妖法的吗?”无意已经笑道“他一见君黎哥就吓得逃跑了!” 刺刺却还是那般专注地看着君黎以至于他原本想跟着无意的说法笑笑过去也是不行只得道:“他叫谢峰德前些日子曾与黑竹会人一起在途中拦截过夏大人。他那功夫不是妖术是需深厚内功才可这般收放自如的惑术擅长控制人心神若不小心极易着道。” 刺刺若有所思眼神往无意那里瞟了瞟又移了开去。君黎已见知她或许想起了自己对她形容过的娄千杉也不由自主地看了无意一眼默然不语。 沈凤鸣还不曾告诉他娄千杉便曾受过这见色起意的谢峰德之害否则君黎当可猜得出来这谢峰德大约一贯喜好十几岁的少女刺刺被他盯上也决计不是偶然;也必会知道以他手段的残忍断不会轻易放过三人。 不过他至少也看得出发笄的那一下远没有刺刺所说的那般“不轻”。她终究下不了多重的手而谢峰德心法护体看他方才的样子大概也不过一时疼痛若不是忌惮自己刺刺能不能顺利逃脱还真是未知。 他这颗心还在起起落落的不敢完全放下一阵阵后怕涌上想着自己怎么竟让她落了单。可纵然不落单如今自己重伤之身若真对敌这样高手那是没有胜算的——别说谢峰德了就算是武功差了一截的葛川现在出现自己都未见得能将他击退。他此刻真心希望刺刺的父亲能快点出现才好否则—— 他犹豫着是否该改变主意和他们一起避去梅州城。 刺刺失了父亲给的剑又失了母亲给的发笄回到小屋还是郁郁不乐起来——昨日的不高兴倒是都抛却了。她挨到君黎身边小心翼翼道:“君黎哥你这把剑——哪里来的?借我玩玩好么?” “还要玩!”无意难得摆起哥哥的架势“手伸出来给你上药了!” 君黎也笑笑道:“你先上了药我再借你。” “君黎哥你别要纵着她。”无意道“她从来剑不离身这回看上你的剑了借了说不定就不还了。” “是啊是啊。”刺刺不悦道“怎不说我回头还要跟君黎哥借头上的笄呢!披头散发的都难看死了。” “你要把自己弄成个道姑呀?”无意笑道“一支发笄嘛哥哥回头给你一支。” 刺刺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给‘心上人’买了一支的。先给我用用吧。” 无意没办法地道:“是啊我就是说的那个。不过你可别再弄丢了。” 君黎听两人言来语往轻快心头才方放松一点忽然神境之中又觉有什物闯入他霍然立起一支闯入的破空之锐已穿过偏窗暴射向无意的额头。 无意两手都在给刺刺上药猝而不及防忽然那尖锐之物骤停已被君黎三指捏在手中赫然正是刺刺适才掷出去的发笄。 兄妹两个惊了阵冷汗出来才及站起茅屋已然着了火竟是带火之箭已经根根射到再不及一一去拦。三人忙往屋外避去君黎心中已骇:这发笄表示着谢峰德去而复返他莫非已发现我其实有伤在身?这也就罢了那张弓长不是被擒了么怎么又有火箭袭来? 屋外已闻谢峰德的声音哈哈大笑。“小妮子原来跟两个男人躲在这里——道士今日我们不比心力且看看你能躲得过我这劲弩么!” 君黎才见他手中举着一件奇异的机簧。刺刺已经“呀”了一声道:“那东西我在他屋子里见了的!原来却是弩!” 刺刺当时没识出来原也不能怪她因为那“弩”实在太不像弩了只见一件形状怪异的铁器还连着两根不知什么用的绳子。如今看来他是当时退去可心中极不甘心回屋拿了这机簧弩便追迹而来。 这弩——君黎看一眼心里就是一惊——他认得出来这该是黑竹会用作暗杀的机簧之一也即是说原本根本不是手持之物该是架在隐秘之处暗中袭击的也因此才有长长的绳子——这么大的机簧劲力可想而知或许正是那日的奇屋夜袭本要用到却最终因为混战没用得成被这谢峰德什么时候拆了下来收为己用;而那火箭大约也是张弓长被擒之后遗下的内里精钢之铸也不在少在这劲弩上安了虽然他没有张弓长那般练过的准星但这弩的速度却足以将之弥补威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连张弓长的弓箭对付起来都有些吃力的自己对付这无眼的劲弩——若它没射准便罢若真射中了恐难逃活命。 可刺刺不知是不明此兵之残忍还是觉得此事因己而起甚或是认为君黎定非其敌竟一抢君黎手上的逐血剑欲待上前。 觉出君黎没松了手刺刺一个回头急道:“君黎哥!”时已不待她来不及多争执忙回转头人已上前:“前辈你不要伤人我们有话好……” 可这孤零零连件兵刃都没有的少女显得何等单薄君黎哪容她多站这险地伸臂一把抱过推给无意道:“你们两个去屋后面!” 偏连无意都不肯退拔刀道:“怕他什么?我们一起上!” 森森箭尖已经朝着三人谢峰德阴恻恻道:“一起上?好啊倒看看是你们先近了我身还是这弩箭先穿透了你们!” 被这样机簧指着再是什么人都会害怕。无意也知他说得不假脚步一停站着未敢便动只道:“好卑鄙!” 君黎与张弓长斗过知道唯一之途便是尽速靠近对方毁了他这件兵器。可如今自己的身体怕是提不起那般快的身法了。若谢峰德仅仅是恨那日几近落败之辱倒还可舍自己一人性命免累无辜之人;可如今深知若自己束手就缚刺刺就要落入他手反倒不能行这一途了。 天空忽然变得阴郁像是几日来的好天气终究也有走到尽头之时。太过温暖的春日倏然消退仿佛预示着一场变化的来临。 “我们与他没得斗。”君黎终于极低极低地说着一句实话。“不要逞能一会儿听我发令一起退去屋后借掩护尽速逃跑——身形压低些那弩箭或许未必会射中。” 对面谢峰德已经看着刺刺道:“小姑娘再给你次机会你若肯过来我自不会伤你。陪伯伯玩得开心了我说不定连他们的命都饶了你看怎么样?” 君黎只怕刺刺真会轻信他这般谎话便待替她先开口刺刺却已道:“你想得美!我大不了和他们一起死了谁要陪你玩啊!” 谢峰德面色一变:“不识好歹!”机簧已动只听君黎暴喝一声:“走!”三人各运轻功向屋后疾奔。 正文 一七八 坡上之变(四) 谢峰德似乎也早料到他们会往屋后躲第一拨几支箭矢落空他擎着那机簧弩身形一跃近了小屋。 君黎心念微动心道若能得他靠近的机会我或可拦他一拦。当下一个急停拔剑借着小屋火光躲在屋后阴影。 曳屋许许无意和刺刺全力在跑一时都未发觉他并没跟上。谢峰德视线受阻身形也已越过小屋那劲弩又抬了起来冷不防斜刺里剑刃已到他大惊欲转向却已不及那剑透着凛冽寒气已然削上他手中机簧。 君黎这一剑并不为伤他只为破弩。只要没有这实力悬殊的恶兵在他料想自己三人还不是全无机会。谢峰德未防间小指已为剑气折断痛得嚎叫一声——可那剑与劲弩剧力相撞君黎惟感手掌一阵震痛——弩器坚硬逾铁竟分毫未损! 他心凉凉地一落——这一击失败自己恐怕便只有死路一条。 电光石火般地一念之间弩身究竟还是被撞得向上抬起那数支箭夺夺射向空中这般近地听着真正地心惊肉跳;一弹而回的逐血剑压得君黎胸口又一阵钝痛。谢峰德受创之下双目登时变得血红将劲器一错便交于左手说是不比心力但大怒之下“阴阳易位”心法已出犹如惊涛向君黎整个压至令他顿如在巨大的漩涡之中漂流虽心智完整可整个人都如要被那幻觉扯碎手中的剑哪里还抬得起来? 无意和刺刺听到谢峰德嚎叫之声不约而同回身狺狺火光中只见谢峰德面目狰狞左手持弩那机簧向前已往君黎胸口一贴——若弩箭此刻发出恐怕君黎身体都要被射出个大窟窿来岂能还有命在! “住手!住手!别动!我在这里啊!”刺刺惧极大喊。她的确想过大不了一起死了——她不惧和他们一起死了——可却又怎么面对得了要看着君黎这样惨死在眼前。她什么都顾不得大张开手臂像是害怕谢峰德看不到她一般挥动着奔跑过去。“我在这里你放了他我跟你走啊!” “你们别过来!无意!”君黎像是知道此刻劝刺刺已经没有用了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无意——毕竟无意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落到这样的人手里的。 无意果然一把拉住了刺刺。“君黎哥……”他望着他声音发颤像是也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哦?小姑娘改变主意了么?”谢峰德狞笑着。“可惜太晚了我也改变主意了!” “不要!”刺刺喊得绝望只以为他必要牵动机簧致君黎的死命人已如脱兔般挣开无意飞扑过来——可谢峰德偏偏没有。他手中的劲弩抬起竟就这样转向了刺刺。 轮到君黎大骇。刺刺也一骇停步可机簧已响了。此际的距离不满二十丈对一把劲弩来说太近太近了。那些什么或许射不准的侥幸期待不过是就先前那般还算有些距离的情形而言而如今箭矢既出刺刺岂能得幸! 亮晶晶的精钢箭头竟然就这样向自己而来——这么短的时间刺刺失措之下连一步都没有办法迈开唯一可以做的或许就是闭目待死。可眼睛没有闭上。她看见随着箭矢同来的还有一个人——这是更令她骇怕却又来不及骇怕的——一切都那么快她说不清君黎是后发先至还是在谢峰德举弩换了方向时就已经先动了——应该是后者吧否则一个人的速度怎么可能快得过离弦的弩箭! 箭到了人也到了。这是什么样有力的劲弩竟至于这样穿透了他的身躯而那余劲未消。强大的冲力将君黎的身体撞在她胸口上撞得她向后跌倒连同那自他身体透穿而出的箭尖也钉入了她的腹腔。 她痛彻心肺不是为了这支刺入了自己身体的箭是为了这一刻的他。她痛得一个字都无法说出来那两手唯有紧紧地抱着他却真的不知道这样抱着他又能挽回一分一毫吗。 无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脚步要动抬目已见那弩又对准了自己。可此刻他哪里还有什么顾忌害怕——他哪里还能有什么顾忌害怕怒喝一声不要性命地向前冲去。 就算明知或许是冲不到谢峰德面前的他也无法控制自己。他不敢想象方才发生了什么——如果那可怖的一击是真的他无法一个人苟且偷生。一切对自己如此无用的悔恨都是更无用的他宁愿这样与他们一起去死。 可或许这世上真的是有奇迹的。这片天终于已承不住了云的重量那空中遥遥传来一声翻滚的霹雳天色忽然变得昏黑昏黑那死亡的箭矢从何而来愈发辨不清、听不着可他却看见一条金色闪了一闪在大雨扑下这片大地之前精准地卡住了那机簧的扳头。 他认得这条金色——这条太熟悉的金色。他还看不见人可他已经喊出声来那声里带着哭腔。 “爹是你么!?”他哭道:“你怎么才来你怎么现在才来!” ——昔日的单疾泉有过一件很知名的兵刃叫作金丝锯。那是他还叫卓燕的时候喜欢把玩的一件奇兵似鞭非鞭软韧与锋利皆具可柔可刚。只是回来青龙教之后他专心于自己的单家刀法就很少将年轻时这些稀奇古怪之物示人了。 可今日见到这般危急之境除了金丝锯又有什么可制那劲弩? 谢峰德强弩忽然卡住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夭矫的金色一个巧劲已将那弩自他手中夺下。他未辩其貌犹待去抓手掌被锯齿刮到少许才知晓不好连忙撤劲一抬头劲弩已在敌手。 谢峰德大意之下顿失强倚但他究竟老辣便在同时惑术已生。不管来的人是谁只要制住其神智那强弩在对方手中也是无用。 可就是这一转身正面相对心法要施劈头盖脸过来的竟是巨大的雨幕。那雨来得那么突然如被风从极高极远之处狠狠卷至扑得他一头一脸一身水雾腾起起火的屋子被浇得嗤嗤冒着烟云他根本看不清了对面的人料想对面的人也不会看到他的形之惑。 这心法此刻竟无从用出!谢峰德心中大馁双掌一并劈出一招“十指聚八荒”可小指剧痛也知多半伤敌不得只求先行脱身再说。 这一劈也是不容小觑。雨雾朦朦中的单疾泉用手中弩器相拦才将这一击化去可谢峰德身法奇快早在大雨中逃得远了。 单疾泉无暇顾他连忙两个起落掠至刺刺身前。那一支箭令她和君黎无法分开滂沱大雨刷刷地冲着两人身下的血却连那血都分不出是谁的。她动弹不得地抱着怀里动弹不得的君黎见到父亲的面才失声大哭出来道:“爹怎么办!怎么办啊!” 君黎还醒着。那样的剧痛让他没有办法晕去可他已经清楚地觉得自己再也掌控不住自己的命运了。他的魂魄又要这样离己而去了唯有刺刺喊的那一声“爹”才让他垂死的意识轻轻一凛。 她的父亲总算来了。他不知不觉中想象过好多次不卑不亢地质疑他的场景;他要与他好好谈一谈的;还说过要看看他到底能将自己怎样。可怎么自己此刻是这么一个肠穿肚烂的惨状捏都捏不出一个人形! 他自嘲地抬目去看那个雨幕里看也看不清的人影觉得这影子不知为何有些熟悉一时脑中空空的变得茫然起来。人影已经矮下身来他觉出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君黎……”他这般熟稔地叫了自己一声那声音里也不无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忽然看清楚他的脸轻轻“啊”了一声。怎么是他?原来——刺刺的父亲是他?心里忽然一轻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觉得自己好可笑。早知是他——我还暗地里赌个什么气呢? 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与他的对话留下的只是那么一个含了不知多少复杂心绪的“啊”字。 “爹你救救他啊!”刺刺仍然在泣。“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 “刺刺你的伤不轻先不要动了防得愈发失血。”单疾泉强抑忧急。 他说着叫了无意要试看能否分开二人。刺刺果然也失血已多又淋了这样大雨显出些昏沉之态可那双手却抱紧了君黎只喃喃道:“你若不救他也便不要救我。” “非是爹不肯救他只是他——他伤得……。”单疾泉“太重了”三个字还是没忍心讲无可奈何“我自然不是丢下他不管可现在这样一个都救不了!” 刺刺才肯放松了些手臂。那箭尖在她身体里扎得不深可尖上倒钩要这样分开也不易试图一动已经痛入肺腑。 “好了你先别动。”单疾泉忙要无意按住她身体以金丝锯断开两人之间的箭身才将二人分了欲待与无意分别将两人先抬回大火方熄的草屋沉沉雨雾里忽然飘过来一个浑无所根的苍劲声音。 “看来我错过了场好戏啊。” 无意凛然起身四顾。这人身法好快一句话功夫人已到了近前只见这是个七十来岁的老者身形矮小但发须皆长显得不无古怪。 单疾泉听那声音也已起身。虽已阔别多年但他还认得那声音——也当然认得这个人。 ——“‘鬼使’?”他看定这个身形。 正文 一七九 坡上之变(五) 朱雀山庄昔年排行第二的鬼使俞瑞自与朱雀一起被投入牢狱之后再无消息。朱雀倒是自一年多前被放出来自此在大内坐大可俞瑞一丝动静也无单疾泉一度猜测他是年事过高在狱中已然过世了。 可他如今怎么在此?对于已转投青龙教的自己来说他又是敌是友?单疾泉心念电转面上已露出一笑道:“可喜可贺神君终于肯放鬼使出来了?” 只一句话鬼使俞瑞脸上的表情忽然已变直直盯着单疾泉就如昔日被他一语道破真相时一般。“嘿不愧是星使没什么瞒得过你。” 单疾泉的猜测其实简单——在他看来俞瑞既然没死只要人得自由以他的性格不可能这么久听不到动静;若说坐牢久了转了性可那一句“看来我错过了场好戏”足以证明并非如此。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在此之前他一直都还在牢里未出。 可是以朱雀在大内的地位要放个俞瑞出来易如反掌他却偏偏不放想来另有缘故。如今——不知因为什么缘由让他在这梅州出现很难叫人不想到与夏铮南下、君黎追行有关。 他心里便有了下一个猜测心中未知是福是祸还是问出口来。 “鬼使此来该不会是为了这个叫君黎的小子吧?” 他说着向地上重伤的君黎一指。俞瑞面色又变倏然抢到君黎身前。“他就是君黎?”他仔细看了似才发现他一身血污的是道袍那歪斜散落的是道簪不由分说去探他鼻息。 单疾泉见他此举便知道自己并未猜错了心里一时有些惊讶叹息——看俞瑞的表情朱雀派他来想必不是为夺君黎的性命;恰恰相反他也许是怕君黎会丢了性命。这个自来没将旁人性命放在心上的朱雀神君对这个徒弟却真不可谓不好了。 他在梅州见过牢里的张弓长。朱雀虽然交代过张弓长不能伤君黎性命却大概知道张弓长未必会放在心上的。派人来杀夏铮却又担心君黎因此遭祸可他却也决计不肯拉下面子召人回去更不肯为此亲身前来的。也只能想到有这个昔日麾下之使论武功高强还算可用不得已派他保护君黎安全。只是——他或许迟疑得太久俞瑞这一次怎么看都来晚了。 俞瑞看君黎情状果然一怒伸掌将他腹前的箭尾一击而断骂道:“便只会派我做些烂事人死了到头来又怪在我头上!” 单疾泉眉宇轻动。当初朱雀临时派了俞瑞去追赶白霜到头来反害得白霜身死——看来俞瑞指的便是那件事了。那事自然不能全怪俞瑞朱雀心里有数可看来——他对此不无芥蒂迟迟不肯将俞瑞放出来说不定与此有关。 他不动声色。“鬼使的意思——你也没有办法救这个道士了?” “哼没办法?”俞瑞冷笑。“没办法我也要变出办法来——‘鬼使’二字可不是说说而已就算真变了鬼我都要给你勾回来!” 一边的刺刺大多数没听懂但这一句是听懂了的忍不住道:“鬼使伯伯你能救他吗?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他活来!” 俞瑞看了她一眼。“这是你女儿?”见单疾泉点头不由发一声叹。“竟一转眼这么多年你连女儿都这么大了。” 听俞瑞说君黎或许有救刺刺的心才松落一点被无意扶起靠在他肩头便沉沉而寐。在烧得只剩形架的小屋聊胜于无地避了避雨俞瑞和单疾泉各运内力外法将君黎和单刺刺体内箭矢逼出。箭尖在刺刺身体里费劲不小幸好屋后仍有些止血之药还未被烧及无意忙左忙右半刻都不敢停。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云开见日也不过是一忽儿的工夫。刺刺很快便醒了君黎的情形却糟糕得多。他半死不活也不知第几回了但这般利刃贯体的重创还是第一次在她醒来时俞瑞似乎还在施救。 她斜躺着视线被单疾泉有意挡住看不见了君黎裸露出来的创口只能远远看见他半个黯淡的影子。有时见影子动一动她的心就要提一提;有时又见他久久不动了她却也憋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焦火与雨泞交织的味道带着那浓浓的血腥真不知这种感觉该怎么用言语形容。 无意也已帮不上太多忙只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可他也不敢看只是坐着总是不知不觉就想象起君黎痊愈之后的情境仿佛只有依靠那样的期待才能捱得过此刻的害怕却又总是在下一刻发现那一切说不定真的永远只是想象了眼睛也熬不住变得湿透。 单疾泉始终没移开过目光一直看着俞瑞的手。当年白霜死于俞瑞那一支透体而过的判官笔他知道俞瑞失手之后也有些烦恼悔恨想要救却终于没挽回得了她的性命。他所不知的是这件事其后也纠缠着他直到他身陷牢狱也在不断思索当初若是如此这般或是那般是不是就能救活了她。他是“鬼使”却也判不得生死如今要救这被弩箭同样透体而过的君黎所靠的正是他在牢里反反复复思索这么多年的那些心得——若可以救了面前这小道士的命或许也算解开自己的那个心结。 日光渐移已经往西偏去了。忽然才听见俞瑞骂了一声什么单疾泉一凝眉:“怎样?” 俞瑞已经回过头来。“我说了就算真变了鬼也给你勾回来的!” 单疾泉上前去看君黎。他总算像是睡着的样子可呼吸像有些不平稳眉间仍有些痛楚的蹙起。 “鬼使出马他——该是没有性命之忧了吧?”他虽然恭维着问得仍有几分不确定。 “哼至少不会因今日之伤而死。但这小子身带旧伤照我看有些是积累已久的了偏又没曾消停养好了——若一直这般下去‘鬼使’是保不住他了只能让他去寻‘神仙’了。” 单疾泉知他虽如此说但君黎今日这条命该是暂时保住便道:“叫他好好养伤便是。刺刺也有点发烧我看还是早点带他们回梅州城。鬼使也一起去吧?防得有什么反复我恐应付不来。” 俞瑞往年里与单疾泉并不算和睦听他言语中示了些弱倒也心中受用哼道:“我自然要去他若有三长两短我岂不白费事。只是那弩箭凶恶我虽弥补他脏腑之损那金铁之气却还在他体内未消移动之时要小心再小心你们最好去寻个车来推他省得再有新的损伤。你那宝贝女儿也是一样女娃儿还更娇嫩些。” 又费了些事一行人终是到了梅州。城里确实好些至少不必受日晒雨淋要再抓药取物也方便许多。单疾泉见已要天晚将君黎留了给俞瑞安置在客栈里硬将无意和刺刺拖回了夏府。 刺刺没有对单疾泉的这种安排再哭闹。只要君黎能平安无事什么旁的也都不那么重要了。她原也想过若与父亲见面必要撒娇怪他怎么将人家的信撕了若真的“一言不合”还要“对质”一番似往日这般论论君黎的好。可那些如今都好遥远也好渺小。她不再提起半分因为她知道就算逼自己和君黎分开了父亲心里却定是明白的——她相信他不会对一切视而不见的。 她发了两日的烧烧在第三日才退了。单疾泉好像还在忙些什么两天来陪伴她的也只是哥哥单无意而已。 整整两日没曾见了君黎的面她终是想知道他如今到底怎样了想得有时这般怔怔坐着就差点要流下泪来。直到这日傍晚单疾泉才进了屋来要陪她一起吃饭。 “他还没醒。”单疾泉在吃饭时方忽然提及。“不过鬼使说最多明后日应该会醒了。” “爹去看他了?”单刺刺惊讶。 单疾泉点点头。“我下午顺路去看了看。他——也发了烧前日昨日烧得厉害今日退下点了。” 竟只是这一句话忽莫名令刺刺哭起来哭得不能自已。两日来只字不提的那般委屈憋闷终究还是流了出来。她强自擦去眼泪可心里那般百感交集又怎样掩饰得住。 就连无意都鼻子一酸忍不住道:“爹刺刺想去看君黎哥——我也想去您就……” 单疾泉只顾自道:“鬼使还带给我一个消息。” 单无意见他不接茬也没办法只得道:“什么消息?” “他离开临安的时候葛川的人已经回京了黑竹会头一轮伏击失败的消息也已经传到。朱雀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他这般卑鄙还要沿途暗杀夏伯伯败了才是活该。” “问题就在于他是朱雀他若这里败了必会在别的地方寻点胜利。” “爹的意思是?” “鬼使说朱雀那日将他放出来起初不是以君黎的理由——想来他也不会好意思说自己把一个本不想放的人放出来为的只是那个已经反目的徒弟。他只说他有计划在夏天之前攻打青龙教寻他出来商议商议。” “什么?”无意和刺刺才一起清醒了。“他……他是说说的还是……” 正文 一八〇 青青芳草 “我希望他是说说的而已鬼使也是这般想。那时朱雀心情的确不大好想来被自己的徒弟破坏了自己的计划是足够让他不爽快的。可那还是你们夏伯伯离开临安没多久的事情了他不过听到一点点消息后来一再失败的消息定是不断传回如今连张弓长也被擒我料想朱雀纵然先前是说说的现在的心情就愈发难讲了。那时是觉得黑竹会远强大于君黎所以才派鬼使保护他可如今——败的是黑竹他或许已经后悔这个决定。我便在等鬼使或许什么时候便要接到密令要他回京城待命了。” 顿了一下他又道“你们恐还不知鬼使俞瑞昔年也曾是黑竹会的龙头老大在张弓长和凌厉之前他担当了二十多年这个位置也算是江湖中人人皆知的名字。如今纵使张弓长失陷有俞瑞在黑竹会之力理应不减而俞瑞昔年在徽州驻过那个地方他甚至还可集结起更多的力量。” “那为什么不在这里就制住了他别让他回京城去了?”无意道。“就算他武功厉害我们联合夏伯伯定没问题的!” “你会如此做么?”单疾泉看着他。“他才刚刚救了你们君黎哥的性命你们这便要动手了?就算和夏庄主一起制住了他——这不就是朱雀天大的借口是我们青龙教先动的手?朱雀现在还只能动用江湖力量也即黑竹会;待到有了理由他手里大把大内的人派谁杀上青龙谷我看都顺理成章那时不是更难办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岂不是只能等着了?”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速赶回去再说。”单疾泉道。“回了那边若有风吹草动也更易听得到风声所以我方才也与夏庄主说了恐已不能在此久留明日便要动身上路。万一此事成真我总须留在谷中协助教主。” “爹的意思是我们也要一起回去是吗?”刺刺望着他。 “你们还不愿走?” “倒……倒也不是不愿走”单无意先道。“只是——君黎哥是为了我们伤成那样到现在都没醒我们——我们就这么走了?而且刺刺伤那么重她也赶不了路啊。” “我没关系的。”刺刺低着头道。“只是……只是要让我在走之前去见见君黎哥他醒没醒都好我只是不能这么不看他就走了……” “刺刺!”无意完全不解她的不领情。 单疾泉反而沉默了一会儿。“刺刺你老实跟爹说你真那么喜欢和那道士在一起?” 刺刺也是默然不语良久方瞪起一双倔强的眼抬头道:“我以前写过好几次信给爹我都说明白了。我……我不想说了。” “我今日逼你与我一起回去你想必要恨我?” “我怎会恨爹。——青龙教有事我……本也该回去的。” “等事情完了再私自跑出来?” 刺刺眼神微动转头看别处。“我……我不知道。”她抿一抿唇。“其实我那日看着鬼使伯伯和爹给他疗伤的时候心里就一直在想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好起来我愿意什么都听爹的哪怕再不与他一起。如今他没事我……理应兑现这般承诺的。” 她转回头来。“我只要……只要走之前看他一看这样就好了。爹总不会连这个都不允?” 单疾泉久久地看着她半晌。“我从没不允你去看他只是觉得你伤势仍重不便太多走动。”顿了一顿。“你也不必这么心急待爹走了之后你要怎么看他都没人管你了。” “什么?”刺刺有些未敢听懂的茫然。 单疾泉已自襟里摸出一封信来。“等他醒了你交给他。” 刺刺惊讶。“爹你是让我……” “你就留在这里吧。”单疾泉语声平静。“他信里不是说要送你回来么?我相信他一次这封回信你交给他。” 刺刺接在手里。“爹真的肯让我留下了?你不生我气了?” “无意说得没错你受伤也走不了不如在这里照看他一阵吧也省得人家说我们单家的人冷血无情。” “可是青龙教里……” “不必挂心青龙教——你挂心也没用。有你爹在何时轮到过你什么事。” “你早就这般决定了的?”刺刺声音有些颤。“这封信你——你早已写好了?你怎么……你怎么先前却装作那般样子来吓我、骗我害我以为……” 她说不下去忽然便扎进单疾泉怀里又哭又笑道:“我最喜欢爹了!” “我只说让你留他身边一段时日你就立刻变得这般有没有姑娘家的样子?”单疾泉无可奈何。“若不是看在他肯为了你不要性命的份上我……可没这般好说话。” “爹最好了!”刺刺抹着泪道。“我早知道爹什么都明白的。” 一边无意看得也有些欢欣鼓舞可心里却又有些为难道:“爹那我呢?说来有爹在我也是派不上用场的咯?” “你就要问你自己了。”单疾泉转头道。“我也正好还有件事情告诉你——也是鬼使告诉我的我料想你迟早也会知道。” “告诉我的?”无意不无紧张。 “爹知道你是出来找娄千杉的现在便告诉你不必找了。她人如今在大内在朱雀身边而且很受宠听说很快就是黑竹会新的金牌杀手。若朱雀真起心对付青龙教她想必会在前锋。” 一句话里似乎信息太多单无意听得头脑嗡嗡乱响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反是刺刺先道:“金牌杀手?黑竹会金牌杀手要经过金牌之仪、去淮阳金牌之墙刻名字的还要张弓长在场如今张弓长人都回不去她怎么做得成金牌杀手?” “有俞瑞在——我料想张弓长若回不去朱雀也不会费心来捞他了。朱雀虽然按规矩不能越俎代庖黑竹会里的事但黑竹会的头是谁他还是可以强予的——俞瑞在黑竹会余威仍在由他顶缺、进行之后的金牌之仪想必也没人敢说个不字吧?” 单疾泉说着抬眼再看无意。“你如今是要留在这里呢还是跟我回去?” 单无意有无数问题要问可一切问题都顿时语塞只是那么犹豫了一下就道:“那我跟爹回去好了!” 他不相信娄千杉会忘了与自己的约定更不相信她会在见了自己面之后还要与自己为敌做什么黑竹会的前锋。若真的有无数疑问他也要当面问问她。 “你们……就丢下我一个人啦?”刺刺反而弱声道。“要是鬼使伯伯都走了昨日那人再来寻麻烦要怎么办?” “我自会与夏庄主说好回头接君黎去他府上暂住一阵。毕竟他们一路同来的君黎给他出过力如今也算不得麻烦了他。你夏伯伯武功高强如今身份又不寻常宵小之辈还没胆子进他府里找麻烦。其余的——你让君黎看我的信便知。” 刺刺点头不无恍惚地应着。饭毕单疾泉起身。“我还有事去寻夏庄主无意你先照顾你妹妹休息明日便上路了你也早点歇。” 单无意点头答应。 刺刺重上了药躺下了。那一封信放在枕下她心里只是激动无已。 我明日就要去看你。她心里说。只盼你那时能醒了能知道爹已经相信了我也相信了你不会再来为难了。我不信这样你还要赶我离开吗? “刺刺我也去睡了不舒服就叫我。”无意说了一声便待要走。 她还没嗯出一声门忽然被一推而开。正待出去的无意一愣已见闯进来的是沈凤鸣。 沈凤鸣见到他也是一愣。“无意公子。”他稍稍压抑焦急之色。“刺刺在吧?” “你来干什么?”无意见他这般就闯入刺刺房里大是郁怒。 “我在沈大哥什么事?”刺刺在床里听见已经答道。 沈凤鸣顾不得什么便往里走了一步道:“君黎醒了非要见你怎么说都没用。你若还好能否跟我来一下?我已叫人备车了。” 刺刺轻轻噫了一声便待支起身来无意又被他这般无视怒道:“快滚出去!谁准你进来的!” “二哥他说君黎哥要见我你不要这样。”刺刺已经勉力坐起。无意不得已只能弃了沈凤鸣回去扶她。“你别信他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无意忿忿。 “可我想去看看。”刺刺便要下床。 “不行!”无意愈发不肯。“旁人都能信就他不行!几天不见影忽然来了就想叫你出去——当我们傻子吗?若真要去那好啊待我知会了爹和夏伯伯由他们派人跟着。否则我们都不是他对手回头离了夏府还不是任他摆布了!” 刺刺似乎也踌躇了下向沈凤鸣看了眼那目光里有些许过意不去。她是信任他的却没法逼无意也信任——她也知道以无意的立场那些提防都是为了她好。 正文 一八一 青青芳草(二) “那要不告诉爹一声好了。”刺刺轻声道。 “不行。”沈凤鸣道。“你爹在夏庄主那里——这事不能让夏庄主知晓。” “为什么?”这下连刺刺都有些不解起来。 “……君黎受伤的事情还没告诉他们。”沈凤鸣没法解释若夏铮夫妇得知君黎这样的重伤会是何等惊惶着急。 “哼露出马脚了吧。”单无意手向他一指道。“连我爹和夏伯伯那里都不敢说还敢说自己不是骗人的!刺刺你现在晓得他的真面目了吧!” “谁有空来骗你——要不是那道士那样子……”沈凤鸣焦急无已心念一动忽地上前一伸手抓住了他腰侧刀柄向外便抽。 无意以为他要动手一惊伸手来挡可哪里及得上沈凤鸣动作之快刀已出鞘却见他反将那刀斜过来锋刃架向他自己颈边。 “你不放心拿刀架着我走——总行了吧?”他瞪着单无意。 单无意一时也未料到呆了一下神色才回复了狠恶之态“好啊你说的!”也便不客气抬手去握剑柄偏又怕他有什么花样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试伸手握住了。 沈凤鸣哼了一声。“该提防的人不提防不该提防的却费这劲。” 说着才转向一边的单刺刺。“小姑娘你好走么?” 刺刺捂着肚子站起来。“我还好。你快带我去吧。” 单无意这回变得骑虎难下只能这般押了他出去了。 马车走得轻轻悄悄车里的刺刺那颗心却在上上下下跳着。他醒了。可一贯那般含蓄内敛的他怎会这么死活要见自己连沈凤鸣都压不住?她想着觉得有些好笑起来。 而其中比好笑更多的却是种怪怪的心头欢喜这让她下意识按着肚上伤口时都忘了痛了。她的心思像是已经飞得很远想着待他好起来要与他一起走许许多多地方看许许多多山水说许许多多笑话。 到了地方单无意见俞瑞在屋里也不好意思再拿刀逼着沈凤鸣用力将他推开了回身去扶刺刺。沈凤鸣最先走进俞瑞已闻回头道:“你怎么回事他方才不是退了烧了让你看了一忽儿怎么又烧起来了?” “又发烧了?”沈凤鸣连忙上前。君黎一张脸血色全无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反倒烧得布满血丝。 “她……人呢?”他看见沈凤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俞瑞才看见单无意扶了刺刺进门来。“你去寻这女娃儿了?”他口气才好些起身道“女娃儿你过来。” 这般凝峻的气氛一时让刺刺未敢发声不无紧张地走近。一路那么欢快的想象在看到君黎的这一刻戛然而止了。她以为这么久了自己退了烧他也退了烧自己好起来了他也该好起来了。可却在见到他时才省悟过来他的伤势比自己重那么多。不要说痊愈他还远远没到哪怕稍稍好那么一点的地步。 两天他瘦了何止一点点那像是随时要油尽灯枯的模样又怎么是个会好起来的样子。可视线及到了刺刺他眼睛里还是放出光亮来。俞瑞忙往他肩上轻按。“别乱动。女娃儿见到了现在放心了吧?” 君黎安定下来可一双眼睛还是没肯闭上一直这样看着刺刺。沈凤鸣早就搬来个藤椅道:“小姑娘你先坐下歇会儿。” “他怎么……怎么还是这样。”刺刺着急地道“鬼使伯伯他……他什么时候会好起来?” “原本已经好起来了。”俞瑞也像是有些无奈。“他体内撕伤严重好不容易补救了却仍脆弱无比那身体这几日是一动也不能让他动的只能躺着。今日烧退了我料他稍许有好转明后日也该醒了谁晓得他醒得比我预料得还早——这未必是好事。他体力尚不足人醒着所耗更大而且身体终究也不自觉会稍许有些动弹尤其是若有什么情绪之激愈发如此——现在又发起烧来必是他体内又有伤口破裂了但如今人血气不足不能封闭穴道阻止他行动更不敢怎么用力按住他——倒是比他昏睡时还更危险了。” 他说着看了沈凤鸣一眼。沈凤鸣面上也显无奈道:“我又没办法。他刚醒的时候还好好的忽然不知怎么就激动了死活要问我刺刺的情形。我说刺刺没事他却又不信非要见她的面我看他再下去简直就要自己爬了出来不得已答应他将刺刺找来的。” “这小姑娘好好的那时候你不是就知道?”俞瑞便不无怪责地看着君黎“她那时就已脱离了危险你那会儿却还醒着吧?” “是啊君黎哥。”刺刺也看着他。“我……我比你的伤好得多了你自己都不顾好还来担心我有什么事——我有爹有哥哥在要你担心!” 却见君黎似乎在动她吓了一跳忙道:“别动啊!”俞瑞已道:“动动手足还不妨事。”果然已见君黎左臂伸出被子来露出干净的手腕。 “我见……什么都没有。”他哑着声音解释。 她心里忽然大动。每一次他这样重伤只要她在左近都会在他腕上套上一个草环。那是她的祈祷是她给他的护身符以至于他不知不觉竟习惯了每从魂飞魄散的生死之门回到这人间腕上都有那道青色——可这次她忘了。 或者说她没顾得上也没这个机会。她把他交给别人——交给俞瑞了。可他竟由此以为她有了什么不测以至于什么人的话都不信了。 “你这个……呆子!”她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却难以抑制那一滴泪还是这么滑过了鼻翼。她忙伸手抹去装作娇嗔:“我明天就给你做一个还不成么。” “不用了。”他看着她哑哑地笑。“你人都在这里我还要那个干什么。” 他毕竟发着烧说几句话就累得不行可脸色反而像是好起来以至于俞瑞都啧啧了两声。“到底是小女娃儿厉害我‘鬼使’自叹不如自叹不如。” “不是的君黎哥这一次——全靠鬼使伯伯。”刺刺努力着站起来要向他轻轻一拜可腹上疼痛怎么都弯不下身去被无意扶住了道:“你小心点刺刺。” “嘿嘿卓燕这个女儿倒是乖巧。”俞瑞捋须而笑。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通通通好几人上楼的脚步声在这夜晚的客栈显得尤其明显。一阵略带犹疑的交头接耳声之后门被不无急促地一敲。 “是谁?”沈凤鸣问道。 外面的人认出他声音来。“沈公子么?我是陆兴夏大人派我来的。” 沈凤鸣暗暗吃了一惊。莫非夏铮知道了?可也没办法只得给他开了门。 陆兴果然带了好几个人一见单无意等人都在也不无惊讶进来道:“这位前辈沈公子单公子单姑娘我是奉夏大人之命要接君黎道长去夏府的。大人方才刚刚得知道长受了伤十分着急遣我们连夜来了说务必要接他过去。” “这个……”沈凤鸣反犯了踌躇。头一日俞瑞、单疾泉和单无意将受伤的君黎和刺刺推回梅州城的时候恰被他撞见了。他大致问知了情况后当下就拉住了单疾泉要他务必不要将此事告知夏铮——可今日莫非他还是说了么? “接去夏府?我看最好不要。”俞瑞已道“这小子身体里有暗伤复发如今不宜移动就在此吧。” “可是……”陆兴面上犯难。“夏大人很担心说外面未必安全也未必舒适要我们务必接道长过去的……” “出了事谁负责?”俞瑞哼道“你倒自己看看他这样子你敢动他么?” 陆兴才上前一些。君黎眼皮微抬已经看见他。“陆大侠。”他显得有些可怜。“我如今——恐真的移不了。烦请……烦请回去告诉夏大人就说……君黎谢他挂念只是暂且不便过去请他只管放心俞前辈和凤鸣在此我不日自会好转的。” 陆兴见他果然伤得重也没了计较想了一想道:“不管怎么说夏大人交待了务必保证君黎道长的安全。既然道长留在此地我派个人回去禀报夏大人一声我们余下的人便在此随时候遣就是。” 君黎想说什么可眼睛酸痛而闭气力已不足了。他心里何尝体会不到夏铮得知自己受伤那般心情他也完全明白他为什么却又不亲身前来。他有那么一些欣慰更多的仍是苦涩。 耳边已听刺刺道:“陆大侠我一会儿也要回去的若你担心我跟夏伯伯解释好了。” “那——有劳单姑娘。”陆兴道。“我们暂且守在外头。” 君黎才听刺刺声音又到了身边轻轻道:“君黎哥我今日先回去了你好好睡着别动。我明日再来看你。” 无意也道:“是啊君黎哥你好好养伤。只可惜——爹和我明日就要回去了恐怕我已没机会再来不过刺刺还会留着陪你你便放心。待伤好了你们一起来青龙谷我们再见面!” 君黎听得他明日要走费了劲睁眼要说话刺刺却道:“先不要说了有什么话都等你好起来再说。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哥哥的不过他和爹一起走不会有事的。” “你呢?”君黎眼睛动着说得辛苦。“你爹怎肯丢下你?” 刺刺才想起自己出来得急单疾泉给他的那一封信放在了枕下没有带来。这一下反怕他若知晓了要挂念了也便未提只笑道:“我是因为受伤了所以爹叫我在这里养伤呢。他也说了要我照顾你的你放心好啦我这回不是私下里跟他抗着的。” 君黎忽又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回答她的话看着她只能不语。 正文 一八二 青青芳草(三) 回程的马车沈凤鸣还是坚持要相送。单无意握着腰间刀柄可此时却再没了立场拔出来放到他颈上了。 “你方才说你和你爹明日也要走了?”沈凤鸣却看着他问道。 “是又怎样。” 刺刺却捕捉到那个“也”字。“沈大哥也要走?”她惊讶。 沈凤鸣有些沉默隔了一会儿道:“俞前辈说了若他明日能退了烧后面不再反复了三日之后或可少许移动但也消小心。我猜想夏庄主定是坚持要安置他到府里的刺刺那时这道士只能有劳你多多照顾了。” 刺刺听这言语显然是默认了自己适才猜测不免有些意外。“你也这么急吗不等君黎哥好点?”在她看来沈凤鸣该是不会丢下君黎不顾的才对。 “我——先前也犹豫了好久不过此际既然夏庄主已经出了面定能护得他周全加上你也在我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他像是心情仍然有些忐忑转开了目光。 刺刺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他要走必有什么缘故。 回到夏府她依约去找夏铮说起陆兴等人留守在客栈之事要他放心君黎伤势。再去见了单疾泉向他说起沈凤鸣也要离开之事。单疾泉也是轻轻哦了一声。 “这么说俞瑞应该接到朱雀要他回去的密令了。”他若有所思。 “鬼使伯伯?”刺刺有些不解“可沈大哥……”一停“沈大哥的口气确实像知道鬼使伯伯也很快要不在这里了爹的意思——他是要跟鬼使伯伯一起走?” “看来是如此了。”单疾泉道。“倒也不算意外。沈凤鸣对于黑竹会一直有种执着可惜没逢上好时候被张弓长那般排挤出来这次又与朱雀反目可以说他在黑竹会已经前路尽墨。如今忽然出现了一个身份特殊的俞瑞——他嗅觉灵敏应该已经发现投靠俞瑞大概是他翻盘的唯一机会又如何肯放过?这两日一直与俞瑞走得这么近除开因为君黎的伤当然也更是为了自己了。” “原来如此。”刺刺喃喃道“可——爹不是说过黑竹会的事情终究是朱雀在背后推动的吗哪怕鬼使伯伯真成了黑竹会的首领可沈大哥已经与朱雀翻了脸再跟谁走得近也没用了吧。” “这就要看鬼使想不想替他兜着了于他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赌。”单疾泉道“朱雀起用俞瑞是因为只有这么一个选择——他也会权衡利弊为了与沈凤鸣这点不快而坏了与俞瑞的关系岂非不划算?所以只要俞瑞肯罩了他朱雀一时半会儿想必动他不得。暂时看来俞瑞既不声响由得了他跟自己同行想来也是有心培养自己的心腹似娄千杉之流在他眼里多半是张弓长的手足反不是他要的。沈凤鸣若能趁此机会在黑竹会重新立足或许有机会再证明了自己价值讨好了朱雀做回他的金牌也不是没有可能。” “‘证明了自己价值’?”刺刺心微微一沉。“那会不会这次……” 单疾泉猜到他心中所想。“你也不必担心该来的总是要来是不是沈凤鸣于青龙教却没什么差别。倒不如更担心担心你的君黎哥——朱雀这般待他我总想着不是没有所图的必是希望他感念于此将来仍能为他效力。这一次待他伤愈你们回程时你最好想办法让他先来一趟青龙谷不要由他回去临安至少多拖延一些时间。否则我担心他再入朱雀之手以他的性格恐再难不为朱雀所用了。” “朱雀——有那般器重君黎哥?”刺刺有些不解“多少人想投靠他——君黎哥都与他反目了哪有那些人听话好用啊。” “或许旁人再怎么样也比不上他亲自教过的弟子吧。”单疾泉道“何况朱雀看中的人从不管听话不听话的——过于自信的人总是有这个毛病越是听话的他有时反而越没兴趣。” 两人说着边上单无意却始终不发一言。他心里是在反反复复地思量着沈凤鸣若回去了对娄千杉又是什么样的影响?若他威胁到她的安全他又要如何帮她?可反过来想自己却又实不希望娄千杉真的成了所谓金牌杀手真的来与青龙教为敌。脑中繁繁纷纷乱成一团。 刺刺在次日告别父兄再去看君黎已是将近中午了。 俞瑞和沈凤鸣人已然不在只有夏铮更加派了许多人手将这客栈团团守起来君黎的房间里也有人专门照料着不时擦脸、喂水无微不至。 刺刺原也听说夏铮很是上心却没料变成这样阵势很有些惊讶。进了房间君黎这会儿正闭目躺着由得那几缕阳光斜斜铺在被子上。 屋里的人见她身后的陆兴打了个手势就很识趣地放下手巾退了。她上前那手往君黎额上轻轻一放。 烧已经退了。他为这轻轻一触睁开眼睛来原来也早是醒了。 “你来了啊。”他像是没有意外温温淡淡地笑了笑。 刺刺高兴起来。“今天好多了。”她回以一笑“看看这是什么?” 眼前一花她手上已经拿了个青色的草镯。“我给你戴起来。” “你——又出城去了?” “嗯夏伯伯派人陪我去的他已经下令在这附近搜捕那个谢峰德了我料想谢峰德不敢再露头的你不用担心。” “是么。”君黎稍稍安心。“你爹他们走了?” “嗯。”刺刺给他戴好便在床边坐了下来手上又变戏法般捏了一封信。“其实昨日你昏迷未醒时我爹来看过你还留了信。你现在精神还好么我念给你听听?” 君黎听闻单疾泉有信给自己还是生出些紧张口中却也只得道:“好。” 刺刺便拆了信口清一清嗓子展开念起来。 --------- 君黎 天都匆匆一见今已三月有余其实挂念。此番岭南之行原期一晤惜机缘未巧终难一叙深以为憾。 刺刺生性自在不喜束缚尝有书信予我欲随你游历四方。我深以为忧恐她年少知浅轻信不防难敌江湖之暗;更恐你不胜其扰烦恼尴尬却莫可明言。此来欲携兄妹二人同返徽州故以淡漠疏远之态盼你知难自退岂料反借敌以机致你重伤如此我于此愧悔难当料笑梦得知也必要重重埋怨。 我虽素未信你寡义却更未信世上至亲之外犹有忠义爱悌更甚父子兄弟今亲见你以身相替保我一双子女平安反不知心内该侥幸抑或痛惜唯觉震惊更甚当日雨中霹雳。于情于义我断不该无一言相谢就此径去然今淮南时局或变我已难多作等待思虑再三唯有变更初衷暂留刺刺于此转呈此书以稍却我疚;亦唯有劝你多加保重待痊愈之后随她同至徽州青龙谷相与盘桓我与笑梦定当虚席以待当面相谢。 我知君心清澈似镜此间最末一句原不足道但为爱女故也未敢不提:我有三子唯此一女自来宠之溺之爱逾珍宝。今忍心独留她于此惟是信这世上父母兄弟之外仍有全心相护之人只盼你照看相护之际亦知以礼相守则我心中宁定再无可虑。 单疾泉字 ----------- 刺刺念到这里声音变缓拿信的双手也放了下来抬眼目光正与君黎相对他看着她犹自沉默未语。 “那个后面还有。”刺刺少有地表现出局促取出随后一页来却“咦”了一声道:“这是给我的。” 她还是念起来: ---------- 又及:刺刺此事我随后当告夏大人知晓。君黎今已伤沉体弱但稍有好转务必移至夏府以求照拂周全。以鬼使所言未有三月未可轻言痊愈切记。 再及:纵至夏府谢峰德等人仍不可不防亦未知将来你二人上路之后会否与他仍有遭遇。他那机簧我已交予夏大人此物毒辣但若用来对付毒辣之人未始不佳你可小心学用以补武技之不足。 ----------- 信到这里就没有了。刺刺念无可念只能再垂下了手来君黎却已经抬手。“给我看看。” “我都念完了你别多费神看了。”刺刺道。“我爹……我爹也真是的。从没见他用这么样认真的口气说过话、写过信我都快要不认识他了。” 君黎的手却还是抬着轻声道:“给我看看吧。” 刺刺没办法只能将信交给他。君黎将信举过了头顶细细又看了遍。 他忽然轻轻发出笑来。“果然是这个笔迹……果然是你爹……” “你笑些什么?”刺刺不解。 “我想起——想起件有趣的往事了。”君黎微笑。 正文 一八三 道家之学 “有趣的往事?”刺刺坐在椅子里身体倾着像是很感兴趣地等他说来。君黎却也休息了一下才开口道:“大概十六七年前我借住在顾家就是……你外公家里。那时候……你娘才十五还未出嫁有许许多多人家上门提亲。” 他说着表情像是泄露了心里一些儿对那段时光的怀念。“我那时并不懂什么提亲不提亲也记不清来过些谁只觉得有那许多人喜欢我这个姐姐也是件不错的事。但她一直对谁都不太有兴趣令得你外公不得不婉拒了好多人到最后也有点无可奈何了。 “后来有一日你外公总算说服了她选中了一户人家与对方长辈约定了第二日午间商量嫁娶事宜。家里上下都很高兴我也一样——可偏就是那日一早我听说外面来了个不速之客据言是顾家的仇人整个顾宅的人都如临大敌堵在前门我被他们留在后院里人影都见不到。听人说那仇人和你外公还动了手可我现在也不记得胜负了只记得后来罢了手他与你外公一番密谈致你外公心情十分不好即便他走了之后那一顿午宴也便此撤去说是没有心思了。 “大家都又疑惑又紧张我也一下午不高兴在院子里随处转悠无意中却捡到了一件东西——你猜是什么?” 他少有地与刺刺打谜刺刺却哪里猜得出来皱着眉想了一想还是道:“是什么啊——?” 君黎笑着摇了摇手里的信。“就是一张纸——一张已被撕得残破了的纸。那纸上的笔迹——和今日这信是一样的。” “我爹的笔迹?”刺刺惊讶道“……啊你你该不会是说那个去挑衅外公的‘仇人’是我爹?” 君黎笑起来。“我那时当然是不知道的只是听边上人说起那‘仇人’一早来下战书被你外公撕了随手扔了想是被风吹跑了落在这里的这一下大家都好奇心起捡了拼起来看他写了什么挑衅的话——你要不要再猜猜看那上面……” “不要不要我才不要猜你快说啊!”刺刺急道。“我爹写些什么?” “那原来根本不是什么战书。”君黎看着她道。“那上面只列了不少值钱东西我们猜了好久才有人看着那纸的样式省悟过来那其实是一份彩礼单。他那日——原是来提亲的。” 刺刺张口结舌莫能言语良久方面带薄嗔道:“我爹来跟我娘提亲这不是最自然不过有什么好笑的?” “原是没什么好笑——后来没过些日子我就离开顾家了这么多年都未知那个胆大妄为竟至与你外公都大打出手的提亲者到底是谁也根本料不到是这一个人最后竟与你娘成了亲;如今事隔那么多年忽然得以将那些往事串联起来那感觉……那感觉就算不是好笑也真的奇妙得很。” “无聊!”刺刺却重重哼了一声将那信从他手中夺了道:“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不就是那天我爹扯了你的信嘛你就耿耿于怀非要说他当年也被撕过什么礼单这样才高兴是吧?你瞧瞧你那个幸灾乐祸的样子啊!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个小器鬼!” 她虽然这般说着嘴角却也忍不住弯了些浅笑。君黎笑的时候太少——或者说真正开心高兴的时候太少她终究还是乐于见他如此的。 “是啊我是个小器鬼……”君黎反而喃喃地道“我……我原确是有些不忿你爹可他这封信我真的没想到。” 单疾泉这信的意思很明白——虽则字里行间的意思仍是隐着那一层“休要想打刺刺半分主意”可——反正他本也未敢作此想。单疾泉已经让步了。那信里的道歉或道谢若还算是他应得那么那几分信任与尊重便超过了他的预计。他本没有刺刺所说的那样小器心思可又知道自己说起这件“有趣的往事”也的确不过是出于对这一封信的不知所措。 “刺刺我现今反觉得有些羞愧怕我……未必当得起你爹这封信的”他笑意渐敛。“因为……因为纵然我那时再是有心护你却还是令你受伤、受痛了况我现在躺在这里连动都不得一动我真不知自己这样又要怎样照顾你周全?” “谁又要你照顾了呢!”刺刺身体挺起。“临安城里不就说过了你是算命的我是学武的——你就给我算命赚钱别让我挨了饿受了冻、回不去了徽州就好谁又要你动手、要你打架了?那些事情……那些事情该是我的啊!” 她说得大义凛然言语间心中却回闪起那日情景不知为何眼圈就热了一热有些情绪又好像要压不住。她是个女孩子不错可或许每个女孩子都有自己心底的自负——她的自负在于一直相信自己能轻巧地照顾好身边的人无论那是谁——最少最少也能好好照顾了自己而不致连累他人。从谢峰德那小屋里跑了出来的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又一次证明了自己——她才不需要谁帮忙、谁照顾的——可事实证明她与这江湖相比还是天真得太多了。 她从没对他说自己的后怕与自责可那手已经下意识紧紧攥成拳头了似要发抖。 “替我把信收起来好么?”君黎却已经扯开话题了。“就放在我那箱子里吧。” 忽然一怔才道:“我的箱子——还在不在?” “那天被烧坏了。”刺刺才回过神“不过里面有些东西还好沈大哥后来都拿回来了现在都放在夏伯伯府上呢。”停了一停。“你现在身上还疼不疼?” “不动就没那么疼了。” “你还是先静养几日三日之后我们移去夏伯伯那里——那时候要什么就有什么了。”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给他把信折好重新放回了纸封。 ---------------------------- 三日倏然极短夏铮派了人郑而重之地将君黎移到了府里将最好的地方腾了出来给他。 众人只道他重义大概也只有君黎自己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厚待。可他从未见过他及陈容容一面——他知道他们不会来的。 他们定也是将他这次祸当作是先前见面招致的大劫——他们纵然再是想念也不敢再挑衅命运与神意也就只能每日听陆兴与刺刺说起他渐渐好转的情形聊作安慰。 有时想想在这遥远的梅州之地的大宅里终究也算有长子陪伴竟也是种苦涩的幸福;而反过来对于君黎这又何尝不是种无奈的满足。 好在他还有刺刺。 此刻留在身边的无论是谁或者都可以照顾他伤势渐愈可刺刺却偏不是那个“无论是谁”——她连他心情的不好都不会容许。 所以每到他沉闷下来要渐渐想起些什么心事的时候她便来扰他要他陪着说些笑话说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说更多些“有趣的往事”。他偶尔呵斥她的无聊烦人可刺刺大概也是看准了他多半温吞吞推拒不得就连那些呵斥也笑嘻嘻不来当真。 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当真。有时静夜回想每日里竟已被她磨得那些往日的沉郁都没时间去想那些悲观的恐惧竟都像来不及一一细辨以至于这样临睡时的回想竟然也来不及泛起什么内容不过片刻往往就寐去了。 时日渐长刺刺再是花样百出也会有没什么笑话可讲的时候。君黎想来也乐得清静就叫刺刺将他那背箱里还残剩下的经书拿那么一册出来趁着这样难得的空隙自己翻阅温习。可伤势还是沉重有时他体力稍许不支要闭目躺着刺刺便也像那日读信一般将那书读给他听。 “道经真是难懂啊。”刺刺常常读得坑坑洼洼一知半解却也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君黎倒是受益的。原本背着那么大一箱子书的时候没有好好读现在被火烧得没剩几本了反而好学起来了。 便有一日刺刺一早神秘兮兮地揣着两册子书又来了君黎房间见他坐起已经自在阅看凑近了过去道:“又在看啦?” 君黎抬目看到她手里的册子。“那是什么?” 刺刺才在他床边坐下笑吟吟道:“昨日里从你这里回去夏伯母拉了我好是聊了会儿天。她听我说你这几日在看那些书就很是恍然大悟的样子给了我这两册东西说送给你要你学。” “夏夫人啊……?”君黎轻声道。“嗯她的道学造诣很高想必我这一点道行比她差得远了。” 他将那两册书拿过来只见一个封面一色没有标字另一个封皮上却写着“八卦剑”三个字。 正文 一八四 道家之学(二) 他“咦”了一声。“这莫非是她独创的那八卦剑法的剑谱?” 刺刺点点头。“嗯我原也奇她怎么把这个给你不过夏伯母说她从小学道的可巧你也是修道的也算是有缘这八卦剑反正也是她自创没什么门派禁忌你懂得道学之理学起来应该不难就给你看看了。——不过剑谱不急你现在身体没好看了也暂时习不了另一本才要紧。” 君黎将另一本册子翻开那里面原来是些杂学合订只听刺刺已道:“夏伯母说了你伤得重身体太虚弱现在也只能喝些性子温和的药、静静养着谁都不敢轻易给你疗伤可道家心法是柔劲又擅与百家心法相合你若能熟知依照自己身体情况量力自行运功应该对伤愈大有助益的。我昨晚上看了看倒也想起——那时我们过江你被张庭打伤也曾用过类似方法自己疗治内伤对不对?” 君黎一路翻下去看着。这一册想必是陈容容修道以来与武学相合的心得之汇连同自己曾悟出过的五行步、借水疗伤之法、体行八卦等运力法门也都有类似记载比之自己那时算是偶然所得她记得却详细、有序得多更有许多自己尚未得要领的一些内功、招式或身法之悟只此草草一翻就知极为珍贵。 刺刺见他将书阖上了却不说话知他或有顾忌便道:“你不要想太多嘛夏伯母和夏伯伯他们是忙着没得空来看你可他们一直很是关心你呢夏伯母肯把这两册书给你看来是很看重和你同样修道的缘分你也别推辞啦她的一番心意嘛若你能早些好起来也是好事。嘻换作给我看我还看不懂呢。” 君黎原是举棋不定听刺刺这般说终是点了点头将两册书郑重拿在手中。 “替我谢谢夏夫人。”他声音不无轻哑。 刺刺嗯了一声。 他还运不了劲这两册书也便只能先看看或者叫刺刺念着了。便是这样时而温书学习着时而又言谈微笑着也便过了一个月——竟好像是师父过世以来最快活的一个月了。 所谓快活说白了也就是源自于一种不孤独——那在禁城之中有朱雀、秋葵、依依、程平那么许多人陪伴的日子好像都从没消去过他心内的孤独可这种感觉竟然在这里这般轻易地被她融去了。他知道不该纵容自己这样的改变——这样沉溺于一时轻快而不设防的自己恐要无法招架命中可能仍在何处窥伺的横生之劫。他也真的不知道写下自己命运的上苍真的能容得下自己这么肆意地受着她——和自己至亲父母——这样的亲近照顾吗? 所以他在那一日开口问刺刺何时启程。 一个月——距离单疾泉信里所言的至少三月还差得很远大部分时间还是不得不卧床静养但偶也可以自己小心走动了。 刺刺闻言脸色微微变化。“你还走不了远路现在就想启程太早了些。” “已经一个多月了。”君黎道。“我记得你爹走时就说过淮南形势或有变鬼使和沈凤鸣那时也一并离去了我其实一直很担心黑竹会和青龙教会……” “这哪是你担心的事情——你担心有用吗?”刺刺反唇相讥。“是啊是过了一个月了可是你看看半点风声都没有——有我爹在出不了事。” 君黎无言以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对:自己担心也是无用;一个月过去淮南的确也没传来什么动静;单疾泉老练至极鲜少有他摆不平的事情。 “还是你担心……秋姐姐呢?”刺刺坐在他身边侧过头又轻轻地道。 “我……”君黎犹豫了一下。“嗯是也担心她。我虽总相信她不会有事可却也觉得我离开得太久了——何况……还有你平哥哥人也还在禁城。” 刺刺沉默了一会儿。“无论有什么样的缘故现在说这个都为时过早你现在啊还是先顾自己吧别人就别去想了。” 君黎还想说什么刺刺忽然一瞪眼。 “我都叫你别去想了!你认识的人千千万什么都要管管得过来吗?你以为青龙教我不想着、秋姐姐我不担心、我大哥我不挂念的吗?可是我知道我一时半会儿也没可能顾得了那么多我只能顾着你只够顾着你所以我——就只顾着你了!你现在连我都不如呢我伤都好了你呢?你走路都辛苦。能不能别总把别人当三岁小孩以为谁离了你都不行——以为你是谁啊?自己才像三岁小孩呢!还给别人担心我看他们给你担的心大概都多得多了你只消自己好起来便是对他们好了懂不懂啊?” 君黎未料她忽然这样一连串发作被抢白得话也说不出一句来。刺刺也是一时激动了话说完便已有些讪讪不好意思。两个人反而半晌无语。 也不知就这样沉默了多久刺刺才囔囔道:“怎么不说话?” 君黎像缓过神来讷讷然应了一声“哦”。 刺刺“嘻”地一声笑出来拉了他袖子道:“你要是觉得总是在屋里闷我多陪你在附近走走好不好?” 君黎不敢看她只低着头又是讷讷应了一声“哦。” 他没法反驳。想要早些启程的企图便就这样败退了他只能收心好好留在这里。 刺刺依言陪他在夏府走了走谈及夏铮这几日去了邻镇察看情况不在府里。到了午后君黎照例小睡了一会儿只是待到醒来却没见了刺刺的人影。 从来这小姑娘都是一早便来到天晚了才肯走就算他睡着了她也喜欢在屋里陪着有时也打个盹有时便只是默然等着他醒来——他起初不喜如此可刺刺的粘人哪里是他能赶得走的到最后也已经无计可施了——这还是头一次醒来却没见她。 不知她是否也是有意——有意在上午那一番话后留自己一人独思片刻?这于他倒是难得的清净他便又躺了会儿回想着她那时的言语。事实上他也知道现在还不是上路的时候——以自己的身体与精神也是无法应对太多情况的。他只是仍然放不下那许多事可或许的确如刺刺所说他只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草草地这么想了一想却总是无法集中精神。他像是已习惯了一旦要认真想些什么偏就是要被人打断的。那个打断的人今日却不知去哪了。 不会是因为上午的事情不高兴?他起身下床探头去看窗外。白花花的日光正照在侧面庭院里半个人影都没有。他怏怏坐回床上忽然听到外面脚步走近心中一喜站起道:“刺刺?” 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这哪是刺刺的步声。可喊都喊了外面人脚步一停他只好去开门。 “我以为是刺刺……”他对着门外路过的陆兴解释。 “单姑娘今天不在?”陆兴也有些好奇。“这倒奇了。” “陆大侠也没看见她出去?” 陆兴摇摇头。“我刚过来。要不我去给你问问。” 君黎才刚摆手要说不用了抬头就瞥见从前面廊里走过来刺刺那个轻巧的影子。她一眼瞧见了君黎与陆兴说着话脚下加快了些掠到了近前吁着气道:“你都起来啦!” “单姑娘来了——君黎道长没见着你正着急得什么似。”陆兴露出暧昧的面色添油加醋地道。 “嗯我来跟他说吧。”单刺刺只是冲陆兴一笑。 她一身劲装左手拿着好不容易找回的爱剑额上还淌着没擦净的汗。君黎不由皱了眉。“你做什么去了?” 单刺刺偷眼瞥见陆兴已经走远了不无娇憨地往他脸前一凑。“你猜。” 君黎上下打量她她表情显得很是欢欣。“这么高兴总不会是打架了。”他不甚肯定地道“还是跟谁比武赢了?” “再猜啊。”刺刺笑道“你不是算命的什么都知道的吗?” “我……我哪知道你去干什么了。”他缓下劲避开她回到屋里坐了。 “我跟夏伯母学剑啦!”刺刺才告诉他。见他抬头似感惊讶她不无得意。“回来跟你说我去换身衣服。” 她欢跃跃地去了君黎却有些疑惑。陈容容的剑法——不就是八卦剑了么?那日将剑谱给了我怎么回头却又在教刺刺? 他将那记着八卦剑谱的册子寻到随手翻开看着。 前些日子他已稍许读过此谱。陈容容的八卦剑法就是按照八个卦位命名分为基础八诀每一诀中又各有精巧变化总为六十四式。他虽觉其中大有妙处读来心痒可心里总想着凌厉当初说过要自己将旁的剑法口诀都忘了才好学他那极锐之剑如今——八卦剑的口诀心法必与自己身上凌厉那杀人的剑法相去甚远一个是快而锋锐的一个是柔而温厚的其理念宗旨必亦是背道而驰——八卦剑虽妙自己是否也是不得修炼? 他也就暂且放下了思及何时再遇上凌厉要请教他一下此事。但刺刺——这柔而温厚的剑法又适合刺刺这么跳脱明快的性格吗?他总隐隐然觉得不像那么回事可转念一想当初跟凌厉学剑时他也说过那剑法不适合自己这样的性格的可自己如今身手该也对得起凌厉之授并无受阻太多。 再说那个跳脱明快的刺刺其实也是足够温柔的吧。 正文 一八五 道家之学(三) 他正想着她已经回来了。天气热得很她洗了脸换了一身素色长裙果然像是温柔可人。刺刺不知他在想什么不以为意地走近来又往他身边一坐笑嘻嘻道:“原本想晚点再让你知道的——我昨日刚开始跟夏伯母学剑今天学得兴起回来晚了些——有没有担心我?” 君黎转开头。“没有。” “没有啊?”刺刺像是有些失望。“那是陆大侠骗人咯?” “怎么突然想到去学剑法了?”君黎只能不接话。 “唔是夏伯母叫我去的呢。”刺刺道“她昨日问我上回给的东西你看得怎样了我就说你都看了可是——你人还不怎么能动。她像是有些忧心说怕你到时练起来不明白问我愿不愿意学了回头可以和你互相印证。” 她停了一下忽又想到什么似的一笑。“我原觉得不至于要是你那时候有什么不明白再去问她不就好了可是转念一想她愿意教我多学点也好回头我们走了你就可以问我啦。” 她说着眉间又轻轻一动抬头道:“可是别的那些太难了我不懂道学根本习不来也就只有这剑法前两天在你书上读了些卦理总算可以一学——你到时候可不许比我还快了!” 君黎笑道:“我自然不会比你快的。” 刺刺咬唇道“那我能不能跟你商量商量往后每日午后跟你告两个时辰的假跟夏伯母学剑去你看好不好?” “你只管去啊我只怕你不学。” 刺刺欢喜道:“好啊——等你再好点了我们一起。” -------------- 转眼已是仲夏五月。陈容容那一本道学杂记君黎已经翻得烂熟了。 夏日本是万物生长最旺之时而道家又尤其讲究天人之合陈容容在记载中提到借自然阴阳之力补身体内外之伤譬若白天阳气盛时与入夜阴力涨时其实各适宜不同的伤势恢复。君黎体内伤痛本已积累复杂他试将若虚意以陈容容所言的方式运起此彼交替而行竟果然对身体的恢复有事半功倍之效。 也难怪说道家之学最擅与各派心法相合——与朱雀的明镜诀相合也是丝丝入扣并无滞碍就连那八卦剑法也是道家之学与夏家剑发法相合而来。确切来说道家之学并非武学不过是种行事之法也自然不会与别的武学有所相害。懂得这些法则无论做什么都是进展非凡。 君黎已觉身体是真的好了许多刺刺就欲待拖他同去学剑可他偏是借口早已落后她许多不欲拖了她后腿而不肯前去。刺刺其实不悦去寻陈容容告状陈容容反笑道:“他不来是最好让他自练回头你们倒比比看叫他自惭形秽去。” 可君黎原本是连自练都不打算练的——在问过了凌厉之前。只是既然已经违拗了刺刺的意思没去同学听她说仗了陈容容的意思回头要“考校”自己这一层是不好再推了只好答应了她自己定“奋起直追”。 他也只能摒弃了那些心法口诀先习招式。纵然重新拿起剑也不过是近几日的事情可其实自己躺在床上那段日子心里已将这些招式过了不知多少遍了拿起剑来也不过是将意付诸形既不须遵守什么心法口诀自然毫无难度。可八卦剑却偏不是靠招式取胜的剑法不依口诀徒具其形纵然招式纯熟也是全无意义。他便有些举棋不定这一日下午趁刺刺又不在他独自坐在屋里再翻了一遍剑谱。 要不然冒一冒险?他心道。暂时忘却凌厉那一整套剑招与口诀将心力投入进这八卦剑里。待到能将八卦剑运用自如再将那些记回来。 他尚不知这样可行不可行——毕竟一切东西一旦记住学会了便都是自己的真的能说忘就忘说记就记么?——可若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 他闭目略作冥想拾剑起身到了院里。 ----------------------- 临安城的五月也正是一样的热。正是端午武林坊的这间小屋今日却愈发热闹着——除了端午之故还别有另一个因由。 ——五月初五正是凌五五的生辰。 可惜凌厉今年仍是还没回来。好在母亲是在了五五也还是高兴的。每年此时他还能喝到那么一小口酒这也是他期待这日子的缘由之一。 正是中午一家子人围着正要开饭偏巧不巧有人敲门。 “想是隔壁的。”苏扶风道“我去看看。” “扶风。”瞿安已经将她叫住“我去开。” 苏扶风稍许有点惊讶。瞿安一贯不喜见人若非必要甚至连楼下都很少来今日之举出乎意料。 可她同时也知道瞿安于听人之声、辨人之意的敏锐大大超过旁人可及之距被他这般一说她也忽意识到来者或许不善。 她心里机泠泠地一冷。其实就在一个多月前有一个她根本未想到的人已经来过。 那还是三月末旬里的一天天却也已经热起来了。门开着她在前面忙着根本未意识到此人的来临。也是因为来人刻意控制了自己声息直到他“扶风”两个字叫出口她才如受重亟那手中一切物事怆然落地。 她没回头就知道来的人是谁因为那个声音——她大概至死也不会忘。苏扶风至死都不会忘的人大概也没几个不是至爱就是至恨。 这个当然不会是至爱而只能称作至恨了。鬼使俞瑞——就是她的不速之客。 昔年的苏扶风在黑竹会曾与当时身为黑竹会“大哥”的俞瑞有过极大的过节她最终无法再担当金牌杀手而离开黑竹也是因那段她不愿回想之事而起以至于她现在连当时黑竹会所在地的徽州都不愿意再去连“徽州”或是“黑竹会”这几个字都不那么想听到(相关详情请见本书前传《乌剑》此不赘述)。她与许多人一样以为俞瑞会就此死在狱中一了百了却怎想到他竟还有命更有胆来找自己。 ——虽然她苏扶风当年打俞瑞不过可俞瑞在朱雀山庄却是败了给凌厉的。他莫非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敢来寻自己麻烦? 她定一定神恨意顿起一个咬唇回头怀中暗器已出。纵然经过了近二十年俞瑞却永远只会是她心里的仇人。 可这一回头她还是暗暗一惊。面前的俞瑞须发已白年过了七十愈显苍老。身手倒还是一样的灵巧或许也是知道她必会以暗器招呼自己他袍袖一拂已将她的铁菱角尽数收去。 苏扶风退了一步。“你……”她说不出话来。凌厉不在她对俞瑞的恐惧比起当年并不稍减。 “你不必紧张我是来找瞿安的。”俞瑞却显得极为淡定。 苏扶风面色还是变得苍白。虽然她不愿与俞瑞相对却也知瞿安同样不会想面见俞瑞;而更尤其是俞瑞来此还不知与朱雀有没有关系? 但瞿安人已经在院口现了身。“扶风你回去我来与他说。”他当日说的这句话口气正如今日像是深知苏扶风对俞瑞之惧。 苏扶风松了一口气撤去了屋里心里对于瞿安此举不能不说至为感激。 她不知那日瞿安与俞瑞谈了些什么待到回头问起瞿安也只说:“他请我帮一个忙但我未答应他。” 一个多月过去俞瑞未再出现她也渐渐放下心来可今日瞿安一站起她心又轻轻一抖意识到了什么。 她只能拉着五五道:“你和奶奶先去楼上等你爷爷回来了再吃饭。” 可五五也只是好奇地在楼梯上探头探脑。苏扶风终究有些放心不下还是往门口行去——若今日真是俞瑞去而复返决计不是什么好事。若他得朱雀授意有心为难瞿安那自己一家恐怕在这临安必无立身之所。 她亦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瞿安是否应该自行先避防得朱雀有甚动作可瞿安的态度似乎始终认为朱雀决计不会——或是不敢——前来为难。但若不是朱雀的命令俞瑞又岂敢来此一再骚扰? 想着已经看见门外来人这目光一碰她却稍有意外。 “是你?”她些微皱了皱眉。“何时回来临安的?” 门外的人已经与瞿安说了几句见了她欠身致礼。今日来的竟不是俞瑞而是沈凤鸣。 “其实早回来了一直没敢来叨扰这回奉命行事——实属无奈。”他解释道。 苏扶风情绪稍平。“爹若是沈公子的话请他进来说话吧。” “这个不必了怎好意思。”沈凤鸣道“我说完就走了。” “那倒不用见外的。”瞿安道“扶风开了口你进来就是。” 沈凤鸣只好走进口中苦笑道:“可瞿前辈回头还是让我交不了差我——我就算进来也是无用。” 五五已探头望见沈凤鸣一喜道:“是你啊!”也便不顾拦阻地跑下来瞿安顺便就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五五。“他晓得你今天生日来送礼物给你。” 正文 一八六 散若烟华 所谓“礼物”也只是随手带了几个粽子来聊过端午沈凤鸣原不知五五生辰听他此说微微一怔。五五一看已嚷道:“才送我几个粽子就打发了?爷爷他比起你差远了!” 沈凤鸣已经笑道:“我怎么能跟你爷爷比?” “怎么这么久不来?”五五道。“我前两月听说你跟道士出城去了——他也回来了吧?” “他——暂时还没听到回来的消息。”沈凤鸣道。“我自己回来的。” “哦他又跑远去了。”五五像是很会意的样子。 沈凤鸣也就点点头。“他一贯喜欢在外面游荡着待到想你了自然会回来看你。” 说话间与苏扶风目光对了一对后者却当然知道事实显非那么简单只是既然五五在场便不说那些了。 “五五去把那几个粽子煮了。”瞿安已道。 “我去啊?”五五有些不甘可却也从未敢违拗自己爷爷的话只能答应着去了。 待他去了外面苏扶风才及道:“君黎怎么没回来——他没事吧?” “他——若说没事却也不是没事他受了不轻的伤所以没敢让他乱跑人应该还在梅州让夏庄主还有刺刺小姑娘看着了。”沈凤鸣将那时一些来龙去脉捡要紧的说了。 苏扶风方点了点头。“现在无恙就好。那时刺刺和无意来我这里拿他的东西我……唉若不是要照顾五五我倒想陪着他们去的终是不那么放心。” “这么说你们早就回来了。”一边瞿安道“你和鬼使——上次他来的时候你也已一起回来了是么?” 沈凤鸣点点头。“俞前辈今日本也想亲自前来的不过他说凌夫人可能不愿见他所以还是让我来了——呃我不知二位昔年有什么样过节不过他也让我带句话说——当年的事情的确是他的错只望夫人原谅。” 苏扶风哼了一声并不接话瞿安却也微微冷笑道:“若是为道歉之故那倒也无不可否则——其实你们都不必来。上一次我已经与他说得清楚他所提之事断无可能;再要多说倒显多余。” “我虽然知道瞿前辈心思必无可更改可俞前辈要我前来我也不得不来若瞿前辈坚决不肯答应倒该成了我办事不力了。呃至少也想个办法让我交差吧?”沈凤鸣话语里倒有了些无赖。 “这事情也并非非我不可既然你在鬼使为何又不用你?” 沈凤鸣就摸了摸鼻子道:“我岂敢与瞿前辈相比他知道前辈对那一带更为熟悉何况也想依赖前辈的手艺所以……” 眼见五五已经往屋里走了回来他停了口瞿安却笑起来。“你要交差那也好。——五五我今日送你的东西你拿一件出来。” 五五还没落座只好又应了一声去楼上拿了。 沈凤鸣不无狐疑却见五五少顷取了一件机簧筒一般的东西下来恍然心道这不就是那时五五给过自己的构造精巧的烟花筒么?此物外表又稍为有异大概是瞿安新做的又送了许多给五五作他生辰礼物。 “所谓手艺——我如今也只不过做些小孩子玩的烟花鬼使太抬举了。”瞿安只将那一支烟花交给沈凤鸣。“劳烦沈公子回去告知瞿安离开江湖久矣昔年的许多事情不过如这烟花炫灿之后自然散落如今要记都已经记不太清了叫他不如依靠眼前的新人或许胜算更大。” 沈凤鸣无奈只得接了道:“瞿前辈不肯答应我自然不好强逼也只能依原话带回了。”他说着站起道:“已经打搅不好多耽我这便还是先告退吧。” 瞿安未再留他由他去了。 “爷爷他——来找你到底什么事啊?”五五还是好奇地道。 “有人喜欢稀奇古怪的烟花听说你爷爷会做所以——就找来了。”瞿安微笑着抬头看了看苏扶风。 “爹我担心……”苏扶风还是忍不住开口。 瞿安只摇摇头。苏扶风不明白他这摇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 烟花从沈凤鸣手里到了俞瑞手中而此刻正被朱雀捏在手心。 他唯有冷笑。瞿安或许早看定了自己不可能亲去找他——而其他人也决计不会敢逼他。这一支烟花大概是他送来的最好讽刺。 “他不肯就算了吧。”他总算冷清清对俞瑞说出一句来“那你就让沈凤鸣去吧。” 俞瑞却踌躇了一下。“沈凤鸣——我担心他尚不够对付得了他们。” “要不要我也去呢?”朱雀怀里的人发出娇媚之声。俞瑞来此第一日就已知这个叫娄千杉的新人目下得罪不得。若论辈分资历她在黑竹会比自己不知要低了多少可偏偏朱雀此刻宠她——宠得尽人皆知以至于这府里和大内原先都知道该候着看秋葵或者依依的脸色的如今却也像是都要看着娄千杉的脸色了。 “你要去么?”朱雀转头道。“这恐不是什么好差使你——要不要好好想想?” 娄千杉从他怀里起身。“这许久以来得朱大人照拂甚多千杉一直苦于没机会替大人出力如今——倒是个机会。” 朱雀呵呵笑起来。“你既有此心那好俞瑞你回头与她好好说说。” 俞瑞看了娄千杉一眼点头应是。 --------------- 或许只有娄千杉自己知道何谓“宠”。 君黎离去朱雀一怒之下下令将秋葵软禁了不得离开房间一步就连吃的穿的也是派人递进去再不与她同席连话也不再说显然是疏远了。 秋葵也只在起初为君黎求过情可朱雀一意孤行还是派了张弓长去了她知此事已无可更改也便沉默不再言语。她本性也不喜多与朱雀打交道这样的冷落于她却也未必不是好事除了那丝悬而不决的挂念没有旁的心事。 依依与秋葵一贯交好大约是在朱雀面前替她说过几句话倒反招了他的不满自此也很少叫她进府了。娄千杉看在眼里其实暗暗心喜更加着意去逢迎讨好朱雀。她知道他此际心中必略有空虚但自己若就此趁虚而入未免太过显目恰好知晓张庭也一直有心送些美女到朱雀身边她倒与张庭一拍即合借着自己在府中便利几次都收了下来寻着合适的机会送到朱雀面前。 但她自是不会让张庭得逞、让这些女子真有机会留在朱雀府里的也不过是取悦朱雀的一夕半夕欢娱到他倦了就将这些女子送走。此举倒算符合朱雀心意朱雀心情似乎好起来一些待她的态度也稍有了些变化。 那一日她照例为朱雀准备了侍寝女子可朱雀回来之后却叫人将女子带走点名叫娄千杉进屋见他。她有些慌。她还没进过朱雀那间房;她也不知朱雀会否要对自己做什么。她的伤可还没有大好呢。 朱雀却只叫她陪了大半夜的酒。她在那晚上才听他说起了俞瑞——不止俞瑞。这晚上他说了三件事每一件事都足以叫她的心沉入谷底。 第一件事他说起次日是秋葵的生辰。 他方说起娄千杉的心就落了一落。她原以为——至少希望——朱雀已经完全不将秋葵放在心上却未料到他仍记得秋葵的生辰。——那生辰甚至不是真的生辰而不过是出于当日君黎的虚拟可朱雀竟还是记得这般清楚。 “我见她倒还愿意与你说几句话。”朱雀语气有些低沉“明日你去陪一陪她不要让她有什么不快。” 娄千杉嘴唇轻轻颤着。到头来他也不过是让自己去陪一陪秋葵“不要让她有什么不快”——自己这般努力又到底算是什么? 可不管怎么说他这两日心情好转总也是事实他终究不是对我这段日子的安排无动于衷。娄千杉心里这般想着聊作安慰咬唇露出巧笑答应了下来。 可惜朱雀很快说起了第二件事。 “前两日依依在的时候我让她去问过秋葵。”朱雀酒意不浅言语中仍在提起秋葵的生辰“我让她问问她要什么样的生辰贺礼——只要我办得到我总会给她的。呵可我早该想到这是作茧自缚。” “师姐她——要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吗?”娄千杉给他斟着酒。“再怎么样也鲜少有朱大人拿不到的东西啊。” “她只要我放过君黎。”朱雀冷嘲着。“想来若君黎回不来她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叫出一声‘爹’来了。” 娄千杉抿了抿唇强笑道:“怎会师姐怎会不知朱大人待她的好……” “你可知道‘俞瑞’这个人?”朱雀忽打断她。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起俞瑞。 娄千杉一怔。“我——听说过他他曾是黑竹会之首不过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朱雀哂笑。“你没听说他其实是我的人?” “这个……”娄千杉欲言又止。她当然知道俞瑞曾是朱雀鬼使却不知这一段是不是朱雀愿意提起的过去。 正文 一八七 散若烟华(二) “这个……好端端地说着师姐的朱大人怎么忽然说起俞瑞来了?”娄千杉娇笑起来。 “因为——如今黑竹会一团糟在我看来也没有比请他重新出来更好的办法了。”朱雀眼神不无稍许的散漫。 娄千杉握着酒壶的手又是一沉心里隐隐觉得不妙抑着心头之疑道:“那张弓长呢?” “张弓长——怎么于你来说张弓长该也不是个好选择吧?最多我还是让俞瑞把金牌杀手的位子留给他反正沈凤鸣走了这位置本来就无人。于他来说做一个杀手也差不多了。”朱雀冷笑道“却只怕他连这个位置都不要的。” 可娄千杉却显然想的不是这一层。她用力握住了酒壶才没晃动起来——原来朱雀从未考虑过把任何位置留给自己?金牌之位都没想过遑论黑竹会之首!沈凤鸣之后——他竟宁愿将根本行将就木的什么俞瑞找出来也没想过自己?他今日特意与自己这番对话莫非目的就是告诉自己这个事实要自己死了心么? 她终究是发作不得也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咬着牙还是努力笑道:“朱大人还是没说这事情和师姐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就是——我让俞瑞先去找君黎了。”朱雀才淡淡地道。“那件事情不了我看这里人人心神不宁哼什么事都做不成。却只可惜——我原希望借夏铮之事给太子一个教训现在倒弄巧成了拙。我料想若说君黎不是出于我的授意而去也没人会信。” 娄千杉抬眼去看他这淡淡口气的同时眉宇间的表情。他没在看她不过是顾自随口说着而已。可那一句“心神不宁”他说的又究竟是秋葵还是他自己呢?她心忽然第三次沉了一沉一瞬间意识到他这两日心情好起来原来——大概——根本不是因为自己给他找了什么美人为伴而不过是——而不过是他终于派了人出去接应他始终放在心上的那个徒弟君黎!无论君黎如何忤逆他、陷他于何种境地他对于他的关心到头来仍是超过了不满的。 回想起自己来的那日朱雀那一句决绝的“只要你对我的人有半分不利之心我也不是不能让你回到昨日那般”她忽然明白在朱雀心里有些人是他在意的那便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舍弃那种在意;而有些人是他不在意的那他便只计算价值若有可用之价值他才可能将目光投过来那么一星半点。可惜的是秋葵和君黎都是前者而只有自己是后者。 所以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无法令他在意、令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吧?他在与人分享着所得的时候也是不会将她计算在内的吧?如今——他或许觉得自己的价值已经即将用尽了? 心真的冷了完全冷到透了。就算是今日叫了自己陪酒也并不是他对自己有什么重视而不过是种对秋葵或是君黎或是依依的替代——因为他们不在。怎么我还是有所期待呢?明明告诉了自己他们只会利用我只会看中一个有价值的我怎么我还是因为这样早已知的事实而失落呢? ——我在这世间是真的不配拥有什么“在意”与“关心”的吧。她脸上浮出一线痛苦至极的惨笑将酒壶往自己杯里倾倒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朱雀才抬目眯眼看着她的表情与动作。“你有什么不满?”他意味深长地道。 娄千杉放下杯子面色已经转为笑容可掬。“没有我怎会有什么不满。”她笑道“正好我也有消息要告诉朱大人——原本担心有些麻烦的但若有俞瑞在想来会好处理一些了。” “哦?什么消息?”朱雀露出了久违的感兴趣的神色。 娄千杉原本是不打算说这个消息的——至少不是现在她还打算观察一阵。最近谢峰德和葛川都离开京城太子身边空下来了一些她也觉出一些机会是以对于究竟站在谁那边仍有举棋不定觉得该将一些筹码在手中拿一拿再说可如今看来若现在不说万一俞瑞带了君黎回来了秋葵与朱雀的关系必也会改善那时自己怕在朱雀这里愈发没有立足之地了。 她便开口。“我听说最近‘幻生界’又有两个重要人物来了临安不知朱大人可知晓了么?” 朱雀眼神略略一变。“幻生界的人?” 娄千杉注意到那眼神咯咯一笑。“看来大人还不知道——好像是摩失的师兄和师侄。据我所知摩失那个师兄蛊术非常厉害比摩失大有过之该算是幻生界的得意门生了我们这边却没有能对付得了他的人如果朱大人要考虑对他下手看来要从长计议。” 朱雀看了她一眼。“我没说过要对他下手。” “那是千杉多事了……”娄千杉低眉斟着酒。可她自然不是感觉不出来方才那一瞬间朱雀身上并没隐藏的杀气想了一想鼓足了勇气仍是开口接着道:“……可太子身边异人不断聚集朱大人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恕千杉直言不论大人是怎么想可现在因为君黎公子的缘故太子那边怕是真正视大人为敌了。虽说朱大人武功盖世可这些人——也都是潜在的危险不可不防大人不想先下手为强吗?” 朱雀却只是喝着酒。“不必你教我娄千杉。” 娄千杉不知他究竟有何计划未敢再言。 ------------------- 朱雀原本也有些举棋不定——对于该用什么方式来处理眼前的“困境”。 君黎的离开看似仅仅是与他的个人恩怨实际上留给他的可不仅仅是一个不好的心情而已。诚如娄千杉所言君黎不顾后果地追夏铮而去便将朱雀置于一个难以自圆其说的境地。不同于葛川等人堂而皇之以“护送”夏铮为名而去他必须要为君黎的这种“与护送之人为敌”的举动作出解释。 好在太子等人也怕自己所谋败露不敢太张扬地告状而不过制造些压力来旁敲侧击逼他表明立场。朱雀虽不惧谁但也实不打算与太子真正撕破了脸而原本有心拉拢自己的恭王见此情形也闷声不响似乎是观望之态也即是说没人能替自己明着反击了。 不能反击便不反击——反正每日事务千千万这事情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的只要用一件更大的事情来转移旁人的注意力便好。在那种时候将俞瑞放出来并提及要对付青龙教就是朱雀用来转移旁人注意力的选择。 青龙教这个江湖派别的存在原不会在大内引得注意——除了在太上皇那里。所以朱雀故伎重施并不需要自己开口却借太上皇赵构之口将此事提了出来。他本就与赵构走得近那些陈年往事只消稍微多说几句便足以令贪生怕死的赵构感到威胁也因此转而去寻当今天子以江湖门派作乱为由希望他能伸手管一管。前几年南方各地的造反才刚刚平定如今青龙教在徽州那是肘腋之地了赵眘说不慌也不是不慌一回头此事又问到了朱雀头上。 只是朱雀纯为转移视线倒不见得是真心想对青龙教如何当下里也只是回应说派人去调查下详情再行决定免得小题大做自乱阵脚。俞瑞的去向官面上便是说去青龙教打探情况了。他倒是希望如此一来禁城里有了新的议题自不会总是关心君黎那件事情了。他的举棋不定在于待俞瑞回来之后究竟要不要将对付青龙教那件事情付诸实施——这多半也取决于太子一伙是否步步紧逼。眼看太子这两日看起来也似略微消停了一下可若照今日娄千杉的话看来那只是他又网罗了强援暗中或许反而更有新的动作。 若是这样——他朱雀岂是坐以待毙之徒?对于一个没犯着自己的夏铮他都没肯放过何况可能羽翼一丰便要将自己连根拔走的太子。 急信召回俞瑞——并不是为了青龙教而是为了那两个不该在这时到来的强援:关默与关代语。他虽未对娄千杉明说可娄千杉自然知道该进一步为他打听那两个人的下落。 ------------------- 刺刺和君黎不知头一个月从青龙教始终没传来任何消息自然是因为朱雀如今要对付的并不是青龙教。 单疾泉回到徽州没几日就觉得自己好像上了朱雀一个当——如今回头想来无论如何通过俞瑞之口把所谓的要对付青龙教的消息传到自己耳朵里终究有点刻意了。 但话说回来朱雀也不可能确切地料到俞瑞能在梅州遇见自己这个风声来得究竟有点奇怪。虚实未知他既然回来了也不敢再轻离青龙谷——甚或青龙教上下也由此草木皆兵了好一段时日。他倒始有猜测朱雀有些别的什么行动为防青龙教多管闲事才放出这样风声来? 刺刺的来信很勤没几日就会来报个平安看来那一头是无事的;而临安夏家庄的来信也不少看来也是一直没什么事。除了这两边他还真没什么非要“多管闲事”的地方了也便只有静观其变。 正文 一八八 散若烟华(三) 夏铮平安到达梅州的消息于此刻的朱雀来说已经说不出是败或是胜了不过对于太子等人来说自然是败无疑。 俞瑞回来得竟是最早随后几天才传来葛川回来的消息但谢峰德与张弓长仍然并无音讯。已经不知多久没与朱雀当面说过话的秋葵也多少得知了些讯息还是按捺不住叫人转告朱雀想与他见面谈谈。 朱雀当然知道她无非是关心君黎的情况可却也无可奈何。依照俞瑞的说法君黎伤得很重命是差堪保住三个月之内想必回不来——这个事实是否要就此告诉秋葵、如何告诉秋葵他还没有想好也只能先佯装不理。既知张弓长被擒如今也只能先安排俞瑞接手黑竹会的事情待到稍许告一段落他还要借俞瑞之手去对付关默二人。 他对关默二人尤其上心除了防着太子之外自然也有宿怨关非故的关系。他心中暂时拟定的计划是解决了关默擒住关代语届时自然不怕关非故不露面了。但对于关默的所谓高超蛊术他心中还不算有底。摩失当日无声无息暗算了君黎以至于自己都束手无策这个教训他也并没有忘;关默——说来是比摩失更难对付许多的人物。 娄千杉和秋葵都不过是稍许知道幻生界的事却不算与之有过正面交锋是以他在与俞瑞说起此事时也不无些慎重提醒他务必要摸清对手底细。却不料俞瑞闻言却沉吟了许久。 “怎么你想到什么了?”朱雀看了他一眼。 “只是想起一个人。”俞瑞欲言又止。 “话说清楚。”朱雀有些不耐。 俞瑞看了他一眼。“瞿安。”他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忍不住还是偷偷看了看朱雀的表情见他面色并无大变才接着道“若我记得不错他好像与幻生界的人见过、动过手。” 话也只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瞿安人在临安城里就连他俞瑞都知道他料想朱雀不可能不知的。 朱雀却只是冷笑了声。“我只叫你小心谨慎你找谁来完成这件事都与我不相干。” 言下之意那是默许了。 这自然也便是俞瑞头一次来寻瞿安的缘由了。只可惜他不知沈凤鸣便曾与关默交过手否则原不必舍近求远。 在他担当黑竹会“大哥”的那十数年中瞿安是他麾下头一个金牌杀手也是他唯一曾将绝学相授、真正钟爱的弟子。瞿安人本聪明除了功夫进展极快也有两个旁人所不具的天赋其一是对杀气的知觉之敏锐自来无人堪比;其二是他制作复杂精巧的机械之物常常不费吹灰之力。如今黑竹会所留的那些或大或小的机簧制物几乎都是出于他的设计。 也正是由此俞瑞觉得唯有瞿安能对付得了无声无息的“幻生蛊”因为幻生蛊下蛊时声息之轻若无异于常人的敏锐知觉决计无法避免着道。可他也料想得到瞿安不肯轻易答应是以也曾退了一步若他不愿亲自出面是否愿意帮忙制作一些器具用以对付蛊道。在那日问来瞿安的答案是可以——可以做出这样吸附蛊虫的器具只是——他却不愿意费这个力气去做。 “你们要打打杀杀今天对付这个明天对付那个那就罢了不必牵扯我。”他是这样回答的。 “你们”二个字他当然看穿了俞瑞背后的朱雀。昔年在朱雀山庄他就从未为朱雀做过任何一件杀人利器如今自然更不会。 那一次走时俞瑞只叫他再多考虑考虑回复朱雀时也并未将话说死。可朱雀却等不了这么久若不是娄千杉这里偶尔能得到些消息知道那二人来临安之后并无异动他早已等得不耐。进了五月他再不愿拖延将迟迟未动的俞瑞叫来逼他立刻设法解决了关默。 “半个月之内不解决此事你就不必留在这位置上了。”朱雀的威胁之意很明显俞瑞也知道他要将自己重新投入牢狱也不会太难。 他倒也不是存心想拖延但瞿安不肯给他面子他对于对付关默就没有十足的把握。若只是瞿安倒也罢了他借昔年情分加以劝解或许还有些用;可苏扶风亦在那里他知道她必不会容许瞿安反为自己所用。相较自己与瞿安已经断裂了二十年的所谓师徒情谊苏扶风却是他如今的家人了。 也是在无意中他方知沈凤鸣与瞿安一家人也算有过往来。朱雀既怒他干脆便将沈凤鸣推了出去要他再去寻瞿安。于沈凤鸣来说这未始不是个苦差可既然原是自己想借俞瑞重回黑竹会便也猜得着他只会将这些交不了差的事情交给自己——若推拒了那怕是真的便没了机会这一层他与俞瑞心照不宣。 俞瑞也知他此去要说服瞿安恐怕很难“但你却非让他答应不可。”他只道“因为他若不去回过头来要去做这件事的人就是你了。” 沈凤鸣犹豫了一下。若让他去对付关默——其实也未始没有胜算。可此刻却不是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最好还是让俞瑞觉得一切都是由他来安排的才最合适。 脸上的这丝犹豫表情没逃过俞瑞的眼睛。“你害怕了?”他开口道。 沈凤鸣知他会错了意。“没有——我先去寻瞿安就是。” “如果用软的实在央求不来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用强。”俞瑞忽道。“他们一家若对你不防你拿住那个小的料瞿安也不能不答应。” 沈凤鸣没料到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俞前辈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要瞿安就范?” “我是为你好。”俞瑞轻轻捋着须说得轻巧“我已告诉了朱雀你现在正为我所用。你若不逼瞿安如此回头朱雀定要对付关默那便是你的事了。” 沈凤鸣没再多说只是点一点头出门去了。要拿住五五逼瞿安就范?他没想过这种事情。他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俞瑞并非自己原本以为的那种人。 ——他与张弓长大概也没差?为了达到目的便不择手段——大概也真的只有这样才能做成大事吧? 他心中苦笑着带着些不宁定终是敲了武林坊那扇门。那般波动着的情绪敏锐如瞿安自然不会感觉不到的。也因此虽然知道来的并非俞瑞他还是拦了苏扶风自己来应了门。不过沈凤鸣究竟不算有敌意是以苏扶风提出让他进来他还是允了。 一切终如所料。如今对付关默的任务终究还是落在了自己头上了。 ----------------- 他还不算真正回了黑竹只不过在傍晚已接了俞瑞的通知于是一个人寂寂地坐在临安城的居所之中默然回想。事到临头想想比起偷袭五五来要挟瞿安对付关默与关代语这伯侄两个其实也并不能令他更开心一点。关默也就罢了关代语——却和五五一样不过是个孩子。这伯侄两个从来无片刻分开可任务之中却要他杀关默捉关代语。要当关代语的面杀了关默——何其残忍?而最终还不是一样要拿住一个小孩去要挟他的爷爷吗? 可现在却已没有选择了。他站起来在这已经黑沉的天色里准备点灯。先不想那么多了吧——自己能不能杀了关默还是未知呢。上一次不过是出其不意其实以关默极短时间之内连下十余人蛊毒的手法若那连下十几道蛊都对着自己一人而来——纵然知道防备破解之道也未必跟得上那手法了。 欲待去拨灯芯的手就又停住了他心里开始默诵那些蛊术的要旨欲待寻找取胜之机来。忽然外面遥遥传来“嗵”的一响那个方向的天空一亮他下意识抬头去看。 大开着的南窗对着的该正是那个禁城的方向吧?一支冷色的烟火正从高空散落化成无数瞬间即逝的流苏良久天空终于还是归于黑暗了。 他忽然若有所觉。 ------------- 那是个给孩子做的烟火可烟火却握在一个有了白发的人手中。 即使是到了这个年纪很多时候他仍然不肯停止追求一些旁人或许早就放弃了的东西——那些或许也真的只能炫灿一时却会迅速凋零的东西。 遣走了俞瑞的朱雀今日很寂寥连娄千杉也暂时跟着俞瑞去了身边没有了人只有那一支极尽嘲讽的烟花。 他是不会默默吞咽这样的嘲讽的。既然送来了他便会放出来——算是一种慨然的接受。只是当那烟花窜入高空他忽然也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这一生会不会错了?会不会从一开始有好多事就不应该追求、不应该去做? 是不是正是因为那样一个自己才终于落得这般寂寥?他可以占有很多人可又真正拥有过谁吗?那些他可以拥有的不是都被他轻轻易易地葬送了吗?而如今他真正放在心上的那些人却又有几个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烟硝散尽他站起身来踽踽转身往另一边厢房而去身后的院里遗下了那一支裂败的焰火空壳。 正文 一八九 散若烟华(四) 独居屋内的秋葵也意外于今日入夜的这支烟花。她也忍不住推窗看着那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繁华依稀觉得这个方向是朱雀的院落。 大概是也隐隐约约觉出了那散落烟烬里的寂寥之意她心有所感竟也这么呆呆站着。忽然外面传来人声。她些微地一惊。自从朱雀软禁自己于此除了依依和娄千杉几乎没有旁人会来了。而就算是这两人都已经好久没来过了。 可还没细听那人声说的是什么她已经望见窗外的院里走过来的竟是朱雀。他像是也没料到她会站在窗口脚步一停已与她目光相对。 上一次见到他已不知是几时了。虽然心里对朱雀终是有着龃龉可这一相望她竟是不自觉开口喃喃叫出一声:“爹。” 这一声叫出她未料自己鼻子竟有些发酸连忙抑住。朱雀也停了步对她微微一笑。 “女儿今晚出来陪爹走走。”他轻声道。 不须多有解释的言语。秋葵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裙绕去了院子里。 算来她足有两个多月没出过这个院子了就连距离上次要人带话想找朱雀谈谈都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从来没来见她她只好辗转自己打听着君黎的消息可旁人似乎也不那么清楚况且没有朱雀的命令谁又敢多说半分? 如今朱雀终于来了。她不知自己心里的紧张究竟是因为见了他还是因为君黎。太久了那种担忧甚至都已麻木了。 良久朱雀方道:“今日是端午了。” 秋葵嗯了一声“天是热了。” “你们方来的时候还是冬天。” “嗯。” “这些日子过得还好?” “嗯。” 朱雀站住了。“不要只会说‘嗯’。你不是想找我谈谈?” 秋葵也站住。“是可是我想——爹应该什么都明白。若爹愿意告诉我终会告诉我的。” 朱雀轻轻叹了口气。“你啊你就是连这种事情都不愿意开口求人示弱的。要是我不明白呢?” 秋葵闭口不言。在她看来那时鼓足勇气要求与朱雀一谈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若我告诉你君黎回不来了你还是这个样子么?”朱雀看着她。 秋葵面色微微一白。“不会的我不相信。” “那么久了。他到现在都没回来我也一直没来见你你该想想是为什么的。”朱雀道“没有什么可不相信的。人都有一死我那时便已说他这条命挡不住几个。” “人都有一死”——这句话令秋葵心内如受重击击得那般痛以至于张着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像是堵住了堵到眼眶变成眼泪一粒粒不受己控地摔落下来。她不曾想过君黎会回不来——不敢想也不愿想。尤其是当她一直那般笃信他那一句“我定回来”这种他迟迟未归的事实就愈发接近一种残酷的猜测。如今朱雀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在证实这种猜测吗? 朱雀仍在淡淡地道:“你如今是否愈发恨我?” 秋葵伸手捂着胸口根本无法说出一个字来。那心里全是一片一片的黑暗想着竟此生此世再难见到那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是惘了又哪还有余力去恨。 朱雀见她如此心中暗叹。“我只道他离开你两月你再有什么样热望也该淡一些了……可他若没死却偏不回来与他身死而无法回来这二者又有什么差别么?” 秋葵才觉出不对勉强抬起头来“他到底……” “你哭都哭了现在告诉你他没死是不是觉得有些亏了?”朱雀微微笑起来。 秋葵一愕一时心头混沌一片朱雀虽在笑她又如何笑得出来低头要抹泪朱雀抬手搂她入怀。 她又一愕。这是个父亲的怀抱么?她从不曾真正信任朱雀可此刻被他这一搂不知为何原本想要收起的泪却竟又松了劲一般要流下。 “到底是怎样?”她忍不住哭道。“你……你这样寻我开心很有趣是么?”她想要发怒却竟都无法说得连贯。 “那你是宁愿我方才是欺骗了你还是宁愿那是真话?” “我……”秋葵答不出来。比起接受君黎的噩耗自己被欺骗那么一下似乎也就微不足道了。“可若他真的没事你又为什么到现在才肯告诉我?” “这你就要问他——为什么迟迟不归了。”朱雀道。“若早两个月便告诉了你你现在已经眼巴巴地等了两个月那是什么心情?” “也比现在好。” “你现在自然是这么说到你再等两月看看还是不是这样。” 秋葵怔怔然未语。再等两月?过去的两月已经够忧心忡忡就算得知他平安无事若再有两月怕自己又要百般猜测那时——她也真的不知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我得到的关于他的消息也不多。”朱雀方缓缓道“俞瑞回来的时候只说他人还在梅州恐怕不会很快回来。如今——也过了许久了唯一肯定的是这段日子还没有什么坏消息传来但至于他什么时候会回来那恐怕只能由他自己高兴。” 秋葵才收了泪道:“他定是怕你不能善罢甘休所以才不敢轻易回来……” 停了一停她抬头道:“你……你也消气了吧?若他回来不会再……与他为难的吧?” “这就要看他了。”朱雀道。“他上次口口声声说回来要带你走——哼若他如今还敢存此想那也不必怪我与他为难。” 秋葵垂首似在沉默。 “怎么你也想跟了他走?”朱雀冷笑。 见秋葵仍然不语他哼了一声。“可以。女儿要离开父亲不过是一种可能。他想带你走要么是娶了你去否则——他凭什么?” “可我……”秋葵想说可我本就不是你女儿我本就是被迫留在这里的我本就不想留下但这话又怎么敢说出来? 可这沉默更大的原因是她又怎么敢说自己心里对于朱雀这样一句话没有些暗暗的、明知不该有的期冀。 ------------- 从黑竹会回来的娄千杉很快不无敏锐地发现朱雀与秋葵的关系有了改善。朱雀不再需要她来陪伴她便再次觉出了一些失落。 在旁人眼里自己似乎正在朱雀这里受宠——那是朱雀为让她在太子那里也获得信任的一种方式。太子只有在知道她能取信于朱雀能从朱雀这里真正得到一些情报的情况下才可能用同样的消息来回报她。否则——关默的事情她又怎么打听得到。 果然向朱雀要求帮沈凤鸣一起执行此次任务是对的。她心中暗道。否则万一被沈凤鸣成功了他翻了身自己更没有什么可倚仗的了。 不过大概也就只有沈凤鸣和自己一样对朱雀来说只是一种利用价值的存在了。这样看来他们还有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娄千杉的到访有点令人猝不及防。自她重伤被那乘马车送入了内城沈凤鸣还没见过她一次。倒是也听说了她始终留在朱雀府上好像渐渐也受宠起来。他也只能慨叹她终于还是选择了这条趟着世间浑水的路不肯看透了脱身。但想着若她干脆一直留在朱雀身边至少应该没什么危险。 怎料这一次的任务她竟也来了。 “找你还真难啊。”他听见娄千杉语声的时候正坐在后巷小酒馆里独自饮酒。 他抬头看见她怔了一下。 天气有些热娄千杉那一身公子哥儿装束其实也不那么穿得住显得她脸色略微泛红。除此之外她的身形还与几个月前一样消瘦。 “你怎么……”沈凤鸣微微疑惑。“有事找我?” “当然是找你不然呢?”娄千杉站在数尺之外很保持了些距离。“鬼使没跟你说?” 沈凤鸣才省悟些什么。“是你也要参这次任务?” “哎哟看来我好像不太受欢迎。”娄千杉笑着人并不走近一些。 沈凤鸣才摇一摇头。“没有。好久不见你了身体看来已好了?” “没什么大碍了。”娄千杉眼睛动了动。“那个当时……” “先坐吧。”沈凤鸣道。 娄千杉哦了一声总算走近坐下“当时……也没来得及……没来得及谢你。” 沈凤鸣见她竟然会跟自己道谢才笑起来。“谢什么。你只要不在背后说我坏话让我到处遭人恨就很够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嘛。”娄千杉笑道。“往日的都是误会如今——我们却在一条船上了这次——无论如何也失败不得。” 沈凤鸣眼珠转了转。“可我听说你在朱雀跟前不错怎么弃了那样的好日子却又要出来打打杀杀?” “你真觉得朱雀可信?”娄千杉托腮“若他可信你该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境地吧?” 沈凤鸣不置可否。他只是看着娄千杉那只托着腮的手。他还记得那日那个重伤的她那只手瘦到浅蓝色静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可如今这手娇嫩莹白在他看来至少这几个月不曾受过什么苦。 但也许这对娄千杉来说还远远不够。 正文 一九〇 两仪相生 天气已变得越来越闷热。 夏铮不知是否为防不能相见之尴尬两个多月来都极为忙碌东奔西跑时常不在梅州倒很是在附近招安了几批山贼到了近六月终于听说是要消停一阵了。 君黎了解这种尴尬。早先听陆兴说起谢峰德、葛川已望风而逃应是离了这一带况且自己伤势也渐渐痊可便提出还是搬出夏府居住。如此也就省了道别之虞免得走时夏铮和陈容容再不来见面愈发显得奇怪。 刺刺不知他为何在此事上尤其坚决只能由他。她却不便也一起搬出来依了陈容容仍然住在夏府。纵然照旧不时要去看他可相陪的时间自然少了。君黎得了多些的闲偶在城里逛逛为回程准备些东西。 三个月的时间真的好长尤其是这最后一个月长得他伸长了脖子都还像够不到底。这个时限像是种心照不宣的约定他甚至不敢在此之前多提及想走可道家疗伤之效极快他早已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不妥也便默默地将行装整理起来想着或许该是说服刺刺的时候了。 刺刺也像是隐隐知道他多半是等不到三个月尽的便愈发勤奋在陈容容指点之下要在走之前将八卦剑习得熟练。 剑招不难运用之法却繁复。单是每诀之内的八种变化就各有不同而每一诀又与对应不同卦位的剑法有或相生或相克或相补之效真到用时那诸种组合变化她还称不上得心应手。须知这剑法的厉害之处并不在本身单独的招式有多么巧妙、多么胜人一筹而是招式互相变化结合之后效用会成倍而增大大超过简单相加这一层可比别家剑法高明多了。 究竟时日尚短刺刺有时心有不逮难以将前后招使得行云流水便折损了其中意境不免感到沮丧。不过陈容容已对她的进境赞不绝口。“六十四式变化多端似那招招相叠就连我也不能至随心所欲之境。这般短的时间加上你原没有道学根底如今所会已是极为难得了。后面得进境怕也是不能一蹴而就须得多加实练你回头倒可以与君黎多作切磋。” 得陈容容这样评价这日刺刺收了剑便径来客栈寻君黎。 君黎倒很闲适地又在客栈门外摆自己的算命摊不过也并没有生意坐着无事见刺刺过来往边上挪了挪腾一个位置给她。 “满头大汗的就来了?”他将手巾递去。 刺刺也不客气坐下便接过来擦脸。“是啊怕不然就晚了。”她表情像是有些高兴又像是带点沮丧。“练了一下午——可那难处是真难怎么都没法用得顺当。问夏伯母她却说一个人自练大概也就到这个程度了要我找你较量说这样才会再上一层。”说着向君黎一瞥“今日可有闲了?” “夏夫人要你与我较量?”君黎有些怀疑。 “是啊。”刺刺瞧见他表情。“每次都找借口推脱——这回可不成了!” “我倒不是推脱你只是现在住在客栈也没地方与你动刀动剑的。” “那你来夏府么。”刺刺央他道“我们叫夏伯母指教下今日正好夏伯伯也回来了等到练完我们在府里吃了晚饭你再回来好不好?” 君黎看着她像是在想如何拒绝她才不致令她不快一时未语。 “到底好不好嘛。”刺刺不悦起来。 “我想到个地方。”君黎才开口道“我带你去。” “哦——那也好。”刺刺应了一声跟着他站起来“什么地方?” “你来了就知道。”君黎偏不答将随身东西收拾了回客栈放下单抽出了木剑。 ---------------- 后首的河滩边上时近日暮人影已渺留出片不小的空地。那还未沉落的夕阳在水面一晃一晃幻化出巨大的红色亮块。 刺刺双目一眯以手遮眼。“这地方倒不错——你这些日子在这里练剑?” 君黎一笑。“没像你那么勤我只是喜欢待在水边所以偶来这里走走。” “你啊口口声声比我晚学了还不好好练习难怪不敢跟我较量呢。”刺刺鼻尖对他一皱。 君黎愈发发笑起来“是啊我是晚学后进不敢贸然较量想劳烦先学前辈让我见识见识这剑法的精妙之处——夏夫人说你已是一个人自练的登峰造极之境想来厉害得很了?” “以为我不晓得你是怕了先探探我的底。”刺刺虽然这般说着却也不推脱仰起脸道:“好啊那你看着。看完了可不准再偷懒。” 君黎点头退至一边。 八卦剑法的八八六十四式早已清清楚楚印在他脑中了也因此刺刺的剑势一起他就已知她是真的下过一番苦功的以至那剑法的每招每式精微艰深处她都使得毫厘不差堪比陈容容剑谱上所绘的那图样一般精确。剑势腾挪她轻盈身形真如飞凤夭雀将剑法的稳与准、柔与韧尽皆自剑尖传递而出君黎心中也是暗自称赞。 六十四式并不算多片刻刺刺便已使完一遍。“好了。”她抹着汗显然对自己今日表现也颇为满意“看好了吧?有何指教?” “很不错啊不过——夏夫人应该不只教了你这些吧?”君黎却笑得不动声色“如今不过是将六十四式一一展示可真正难的该是应着心法口诀指引的招式的串联与变化那些你就不让我瞧了?” “我正是说那些难要再多加练习呢……”刺刺说着忽见他这般置身事外地站着不觉有些不忿向他一瞪“你就只看着不下场?要都这么动口说说谁不会!” “我还不是觉得你使得好想再多看些么。”君黎半恭维半带了些激她之意“你的意思——总不会你也只会动口说说?” “谁说啊——我只是不算掌握得炉火纯青可也……可也八九不离十了!”刺刺咬了唇。“好啊就让你见识一下好了。” 她剑垂下闭目微微静了片刻。适才的六十四式是按着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个卦位每卦八式按顺序使了下来。可真正用招时哪可能这样一一排列;何况招式变换转瞬即过就算记得了八卦的法门可互补相生必是要求两式之间没有任何阻滞生涩似她对卦象未有那般熟悉倘靠着死记六十四式之间两千余种变化哪有那么信手拈来。 自习尚且不行倘若有对手呢?陈容容也说过没有谁能允许自己的对手轻易将剑法用得畅通无阻有时迫不得已甚至只能选择对自己有所克陷的招式迎敌。便算是写下此谱的她也只是临敌多了之后留下了几个不易受对手击断的相衔和相补技巧供多加习练可那委实只是这千种变化的小小一隅而已。话说回来在一场对敌之中若真能用出那么几个精妙的相衔或相补就已极是不易、堪称高手了。 君黎一双眼睛未曾离开过刺刺阖上的双目。只见她忽睁开双眼将长剑扬起——还是自乾卦的第一式开始可紧接着的却是艮卦中的一式——两式相生威力大是有增。 这原是刺刺习得已熟的相衔之一不过连续几个变招要一式式相生下去到得后来她终免不得心生迟疑。到第七个变招她似是犹豫那剑明显缓了缓变招之机转瞬即过明明可成杀招的一剑也因此变得稀松平常。 刺刺不是藏拙的人不会因君黎在侧便掩饰这样的失误。她心中明白方才是离卦之第三式随之应是巽卦或震卦中某式以相生可一则连续多次反应以哪一卦相接实在不是常人能办得到的二则选择多了却也未必是好事按适才的剑路可选择的变式足有十六种有时反要让人慢了一慢。 她转头朝君黎看了眼他背光的脸上表情一时未能看清依稀好像在微微蹙眉。刺刺咬了咬牙轻轻道:“我再来一次。”重又将离卦第三式使出。 这一回倒是对了可八个变招之后又不免招招紧张哪里还有余力去想君黎在旁看着。这次正行到一式乾卦第五她后招生涩未决已觉时机将逝心中一馁正待又收剑了结冷不防耳侧声音道:“是这里吧?”她微微一惊君黎不知何时进了她的剑阵身形轻迅得她竟感觉不到只有那木剑从她身后斜斜指出正是艮卦中的一式补足她此式之缺。 她不无讶异欲待说话君黎已道:“接着来。”她振剑轻起将他的艮卦第三式重新用出还未来得及想后招君黎木剑那离卦中一式已出道:“在这里。” 这感觉只令刺刺大异恍似忽陷梦境那所有对后招的苦苦日思夜索竟被轻易化解。可两招犹自不能让她笃信她一式式接相用出已不去想相生相补随意选择招式挥剑来去要试他可君黎偏好似真的不用想那相补一式必定如影随形比她自己追随自己的招式都像还更快些。她一时直不是惊讶而是骇异忽地收剑停招回身道:“你……” 正文 一九一 两仪相生(二) 她努力定一定神。“你怎么能接得那么快?” 君黎也收剑微微笑道“你要是像我一样学了二十多年的道也是这么快的。” 刺刺一横目:“骗人!你早就把这剑法学好了——学得比我都好你……你还不说还要我练给你看——你怎么这样狡猾了!” “我不是……”君黎被她眼神看得慌“我其实于此剑法也一直有些不明之处的不是……不是我有意隐瞒什么……” “剑招相生都难不了你还有什么不明之处啊?”刺刺显然觉得他不过随口安慰自己而已。 君黎只得道:“就比如说你有没有想过八卦剑本是宁静和缓、以柔克刚的剑法可相生相补却要求变招极迅这样一来整个剑法的本意岂不是失去了?为了追求那样的招招相叠却没了本应有的道家真意岂不还是得不偿失?将相生相衔练得再好又是正途么?” 刺刺听得眉心一蹙。“是哦我还没想过这个。”又一舒展“不要紧我回头去问问夏伯母好了。” “……倒不用了。”君黎有些讷讷。“我原是不明白的但方才看你练剑——忽然有点明白了。” 刺刺疑惑。“你怎这么吞吞吐吐的一次都不把话说完——想明白什么啦?” “我……我的意思是……呃我只是猜测夏夫人要你来寻我的本意大概不是要你与我较量的只是要你与我……” 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个说法:“一个人没法同时用出两招来相生相补又不能一直那么快地变招可两个人不就可以相生相补了?原本一人要用两招那般赶得没了意境两个人岂不是就解决了?” 刺刺才轻轻“啊”了一声:“你是说……两个人分别用出一式以为相生?”她眼珠微微动了动唇角已经高兴得弯起“君黎哥你好聪明啊!” “我只是回想起夏夫人那时把剑谱给我却又叫你去学猜想着——也许这剑法本意如此她也存了此念的。” “……可是夏伯母怎么都不明说呢?害我自己练了那么久。”刺刺囔囔地不无抱怨。 “或许也是想让我们慢慢悟到吧。” 刺刺凝凝然又想了半晌忽地又一笑“不过啊两人同用——可现在你学得比我好了不会嫌我拖累了你吧?若我难以接应你的招式那什么相生之效不是就没有了?” “不必你来接应我我接应你不就好了?”君黎只正色道“若真的遇上对手以你用招的精准该是先手对敌就不必顾忌太多我总会以相生之式与你相应的。” “哎哟你当真了啊!”刺刺听他这般回答鼻尖反而一皱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嘲笑“我说我比不上你我说说而已你还真以为我是那个意思啊?” 君黎愣了一下。他哪晓得小姑娘一句话里都藏了心思自是不懂取巧了安慰人的。“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他愈发不知怎么自圆其说。 “哼又装傻我是再也不信你的了!”刺刺却不无赌气地拿起剑来“来啊跟我打一场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厉害!” 君黎摇头“我不与你打我从来就打不过你还拿了木剑怎么动手?” 刺刺看着那木剑一时语塞。“……你就是不肯遂我的心意——你定早都算计好了会惹怒我故意带了木剑出来的吧?”说话间忽回想起他方才木剑的招招相应越发觉得他从一开始就狡猾可气面上竟不由自主地发起红来。 “……不想与你说了。”她忽没来由丢下一句甩手回身就走。 “刺刺!”君黎已见她面色古怪只怕她真气走了下意识手向她腕上一抓将她一个人儿抓了回来。 “干什么?”刺刺不虞他的这一抓猛然回头表情还气鼓鼓的可目光这样一对她心反却莫名地跳了一跳。 “那……”君黎原还想再解释两句却也忽直视到她被那光芒照得这般明亮的脸言辞变得一钝什么话都哑住了。 那光芒是他身后正散发着最后火焰的落阳。他沉默的注视令这一刹那变得极静静得连他们的呼吸都一瞬间像要停止。他只看到这片天空和她的面孔都红得像在流火那整个城池——除她以外的整个世界——都好像变成了一片灰蓝的虚无。 他这样握着她的腕第一次知道她的脉搏也会跳得这么快可不知为何他心里竟没感到半丝往日的惶恐反而涌出股难以描摹的欢喜。一股热望从他心底里胡乱狂奔出来仿佛一瞬就要吞噬浸透他这颗沉冷已久的心。 可是多么不合时宜——在这样的时候脑中竟偏偏清晰浮起了几行字。他一时还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只是记得那黑沉沉的笔迹那压着他让他无法释放自己内心的笔迹。是了是单疾泉那一封信。那一句话。 “只盼你照看相护之际亦知以礼相守”。这一句话平平无奇的话语像是股冰冷冷的气氛霎时扑灭了所有那些热切。眼前像是暗了一暗一切都模糊下去了就连这傍晚阵阵的微风也都像化作了那沉甸甸的“以礼相守”四个字一阵一阵向他扑来。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太阳都沉落了将这最火热的白天毫不犹豫地交给了那个墨沉沉的夜一如他的心也同样重新落入沉寂。他甚至一刹那就想不起自己适才一瞬间那些纷纷乱乱的念头究竟是要干什么可无论是要干什么都已不复存在——也不该存在的。 就连握住她手腕的手也是该放开的。他松开五指那腕上青白的指印旋即消退而去才露出那一只青色的、她从不曾褪下的草镯。 刺刺也缓过神来揉着自己其实并不疼痛的手腕转开了眼睛。 她不再吵闹他也不再解释。往回走的路上两人都未再说一句话像是都不知道要怎样遗忘那个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什么都没有解决的短短片刻。君黎默默然将她送回了夏府一个人默默然回了客栈也没吃什么晚饭只回房将单疾泉那一封信翻了出来坐下重新细细读着。 他读了三遍读到无法再读整颗心都在发颤。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而竟要依靠这一封信?若没有这一封信今日的一切又是如何? 他将信紧紧捏在手心可竟连责骂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他不知道是否该感到绝望因为他几乎清楚地知道若继续如此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三月相伴积重难返。是自己还是无法自控地贪恋了她给予的轻快与欢喜而忘了保持距离——那时自欺欺人一切不过三个月却忘了她是那样一团挥也挥不开的热火足以融化一切最最寒冷的冰霜他根本抵敌不住啊! “可你是要孤独一个人的——不能够害她不能够害这世上的任何人。”他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着这一句话看着镜子里那个头顶道髻、正襟危坐的自己到最后却只觉这人竟面目可憎到无以复加。刺刺如今是不是已经晚了?我是不是已经定要害你伤心?若我是你也定要恨面前之人怎会软弱至此竟宁舍你而择那一根道笄相伴终身——可我也希望亘于你我之间的仅仅是这一根道笄而已啊!弃这一根道笄又有何难?纵与天下人为敌亦有何难?可我却究竟敌不过造化、撼不动上苍就连要反抗都不知从何抗起! 他想得无法再想忽狠狠将头上的道笄拔下向那镜中摔去。他不知还能怎样真的不知还能怎样。为了这凡心妄念而误人终身甚至要人陪自己横遭劫难吗?那不知埋伏在何处的命中之劫怕不会放过胆敢那样快乐的自己——和那胆敢让自己快乐着的她吧!他真希望自己只是个无名无名小卒小得根本入不了造物的眼却不知自己究竟在哪一世得罪了神祗潜心如此仍未被这冷冷上苍遗忘! 回到夏府的刺刺今晚也有些沉默这种异于往常的样子自然没逃过陈容容的眼睛只是夏铮难得今日回来一同晚饭她也不便说起直到晚间才往刺刺房里来看她。 “今日怎么回事君黎惹了你了?”她方进屋便笑问着“怎么一顿饭上提也不提他了。” 刺刺才有点恍悟“哦不是我心里想着那剑法忘记与你们说了。”她虽然解释着可嘴唇仍不免有些轻微的嘟起。 陈容容笑道:“还想着剑法——这么说今日有心得了?” “唔……”刺刺看了看她。“君黎哥说那剑法是要两人同使——是这样吗?” 陈容容坐下。“看来你们已知道了。” “真是这样……”刺刺说着可表情却并不兴奋反有些惆怅。 正文 一九二 两仪相生(三) “怎么你不高兴?”陈容容道“君黎他……是不是练得不好?” 刺刺摇头。“哪里啊他比我厉害得多了。他……我无论用哪一式他都能将相生一式用出来比我自己想的都快。” 陈容容一笑。“那不是很好吗?君黎和你你们两个孩子都是心念良纯的有好多时候所悟也很相似能做到这个不算太出我意料。其实这剑法本也并非定要两人同使——非是我自夸纵然不讲究那招式相生一人规规矩矩地将六十四式领会了也不是弱手了;真要相生相应其实可遇而不可求像你夏伯伯虽然与我算是心意相通可他每日都忙要让他再来练我这八卦剑却也有些强他所难了;我原也将这剑法教了君方盼他若有所得我与他母子也算连心若能齐用当有所悟只可惜他天分不够也只是能将六十四式一一记住而已再艰深一步就稍有些为难了。所以啊就是我自己都还没找到这样一个人呢。” 她停顿了一下。大约是因为提到夏琝刺刺稍许有些不安未曾接话。 “那时——刺刺我提些往事盼你不要介意”陈容容还是道“——那时君方认识了你与我们闹着要提亲娶你我见你也是一点就透的小姑娘心里倒是高兴的想过待你过了门也要将这剑法教你说不定君方因了你的缘故反有所进这剑法能在你们身上有合用之效也是一桩美事。可后来发生那许多事——你们终还是有缘无分我心里也是遗憾。这一次起心教你剑法起初与君黎那头倒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对他不过是为道学的缘分;对你却算是还个当初的愿。但如今……嗯如今虽然君黎他……他自是不可能似君方那般……可你们相处久了也是知心这剑法能得你们二人同使也算……也算能全我一个心愿。” “我……我一直都未及多谢夏伯母这般厚爱。”刺刺有点赧颜。若早知陈容容是因夏琝之故要教自己剑法的或许那时就推拒了——那么爽快欢欣地答应下来她知道只是因为君黎而已。就算未知这剑法本是两人共使她却也早就隐隐约约在心里有过有朝一日与他同舞之念。那是在这世上她唯一有过此念的人。 可此刻心里却真的说不上是欢还是怅。那欢是她直觉着他心意的欢那怅却也是她读到了他心意的怅。她直到此刻反反复复恍恍惚惚想着的都是他今日在她腕上的那忽然紧紧的一握和最后轻轻那一松。只是这两个动作却胜过无数言语像是把这世上所有的欢和怅都说得尽了。 她忽然有点怕像是觉得他这一松手就又要远远离去。“他自是不可能似君方那般”——她当然知道的可她并不在意。纵然他去天涯海角她觉得自己都是可以跟了去的怕的却是他去的不是天涯海角而是他自己的那个旁人永远进不去的世界。 怎么我又让他独自一人离去了?她忽然想起当日由得他自街角消失之后的万般悔恨霍地站起。面前的陈容容反倒怔了一下。“怎么了刺刺?” “我……我再去看看君黎哥。”她咬唇道“我想起……想起句话要对他讲。” 陈容容也站起来。“什么要紧事?这么晚——要不我派人替你传个话?” 刺刺摇摇头。“我去去就回来的。夏伯母真……真不好意思我……” “你去吧。”陈容容婉然一笑语气带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不过天黑了我派陆兴陪你过去晚些也能送你回来。” 刺刺知道她好意没再拒绝点了点头。 深色的天空星辰点点却看不见月。刺刺走得很急总觉得晚一刻到君黎身边就要多一分失去他的危险。到了客栈陆兴道“我就在楼下等姑娘。”刺刺谢了他上楼沿着走廊寻到了君黎房间。 灯火已灭。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并无声息。 她心中有些馁意转念咬牙鼓了鼓气还是又敲了敲轻声道:“君黎哥你睡着了?” 侧耳倾听似乎有些声息;又似乎没有听不真切。 她伸手往门上一推意外地发现门竟是没有闩的。自半开的门缝里淌出屋内一股不期而至的酒腥。她忙将门推大借着外面的光亮看得见君黎斜仰在榻上动也不动。 “君黎哥!”她忙忙跑到桌边拨灯芯。灯火一亮床上的君黎才像觉到些什么伸袖遮眼茫茫要坐起。 可头一抬却晕晕地沉下去了。他勉强看清了四周确信这是晚上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刺刺提灯过来。 “……刺刺……”他不知该说什么。 她已经在他额头摸了一把弄清他不是发了烧才这般昏沉。“你喝酒了?”她的表情比他还要难以置信。 “你来干什么?”君黎有些难堪可头脑昏沉沉的竟然无可躲藏。他的确喝酒了。反正又不是没喝过既然心情如此愁苦不堪又为什么不能喝酒?可他没想过要让她看到这样的景象。适才她的敲门和轻喊他都还以为不过又是自己半梦半醒中的想象。 “我来……”刺刺提着灯的手轻轻摇晃着。“我来看看你……果然……还好我来了。” “我没事你回去吧。”君黎转开脸去显得有些倦。“我睡一觉就好了。” “我知你心情不好。”刺刺却说得直白斜身坐在他床边。“我放心不下你我……我若不能让你高兴起来我也睡不着的。” “我都说了没事了!”君黎暴躁起来半撑起身体。“你一个小姑娘夜半三更闯到我房里来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还不走!” 刺刺一下沉默了。君黎未敢看她的眼睛只松了劲又躺下去待她识趣自退。直到过了许久他都几乎忍不住要侧目去看她才见她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提着灯走开去了。 他松了口气只道她便此离去却不料刺刺将灯放回了桌上转身又走了回来往他床尾一坐竟开始脱他的鞋。 这一下他是真的唬了一跳一缩腿已弹坐起来。“你干什么!”他不无惊惶“不要碰我!” 刺刺垂下手。“你要我走可你至少也照顾好自己?喝了酒鞋也不脱袜也不脱就这么睡了你不难受啊?说你没事——我才不信呢!”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君黎似困兽般无助而无措只能另寻借口打发“我只是随便躺躺回头自己会脱鞋会睡可以了吧?” 刺刺终究还是被他冷语戳得不无难过低了头空茫茫望着床榻。“我知道你不高兴我来……原就想跟你说句话……”她停顿不语了一会儿方又似下定了决心般开口:“我就想跟你说——‘君黎哥不管遇了多少伤处难处我这三个月与你一起的快乐也比我留在青龙谷不曾出来找你要多得多;就算……就算我们终究是要回去的——哪怕明日就要见不到你——这个陪了你三个月的单刺刺也远远比那个没有来陪你的单刺刺要开心得多。’——我不知你一直在想些什么若与我有关我只想你……想你安心就好了。……你听懂了吗?” 这句话只叫君黎心头一阵慌乱勉强瞪了一双眼睛看她。“你听懂了吗”——可他又怎知自己听到这一番话时心中之震不是自己会错了她的意? “我也是在想……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他明知这般避重就轻委实生硬可一时之间却偏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却见刺刺闻听他这反应表情一拧整个面色都像变了。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想什么!”她像是忍无可忍瞥见他身后枕头忽伸手就抄起来向他身上乱打“我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装什么啊!你敢说你苦闷不是因为我难过不是因为我喝酒不是因为我?你敢说不是试试看啊!” 几句话说得激动到末了却只听鼻音渐重她挥打了好几下却不知是气愤难当还是羞赧难抑终于忍不住将那枕头往自己脸上一捂呜呜哭了起来。 正文 一九三 沉夜明灯 君黎始料未及惊讶迷茫惶惑统统随着酒意涌入他晕沉沉的头脑里一颗心早已被她搅得乱了。他像不认识刺刺一般地呆着不敢想象这一个小小姑娘竟在方才开口说出了这样的话;可恍然他又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因他又何尝不知刺刺本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敢说的人呢? “刺刺……”他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抱着枕头哭到不敢露脸的她再是坚硬设防的心也要一瞬间溃碎了。“你听懂了吗”——刺刺我怎么不懂。我如今怎么不懂你只想叫我知道纵然你也明知与我终只能止步于此却从不后悔在这段时日这样陪伴了我——我怎么会不懂因为我自己也是一样也只觉这一生最值得珍念的时光莫过于与你相伴。可是…… ——所有的美好之后总是这么跟着一个“可是”的。但他却恨极了这个可是恨不能永远不要去想那些可是。 “刺刺是我不好你……你别哭了。”他抬起手来却不敢往她肩上放。 这样无力的言语又有什么用。刺刺闷在枕头里呜呜地哭着。“我就是不懂……”她犹自断断续续、不清不楚地说着“好端端的你总去……总去难过些什么啊?我都……我都没怕你……你在怕什么啊?” 君黎心内又是一痛。是啊你想的一切到那些快乐为止我却……我却不得不想得更远更多。可我如今又怎敢说自己那样是对的是为你好——若真是为你好怎么竟又令得你难过令得你在我面前流下泪来? 她哭得愈凶上气不接下气。君黎手才刚试着拉那枕头就被她觉到了忙忙用力挣了开去依旧紧紧压在自己脸上。 “刺刺不要哭了要闷坏了。”君黎是真的没了办法“我不难过不难过了可以么我们好好说话好不好?” 他用了浑身解数哄她可他那“浑身解数”却也平平无奇到可怜。刺刺闷了自己只是拼命摇头哪里理会他这般听来都不似真心的言语。 “你……你是要逼我啊?”他既急且气“你要我……你要我怎样?我不想你哭不想又让你哭我……我……” 他说到无话可说忽地张了双臂将面前的小女孩子连人带那枕头狠狠一搂。他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早有过不知多少次那样将她紧紧搂住的冲动可却从来未敢一次都不曾真的这样做过——而今日她哭至如此他不知除了这样抱她又还有什么能让她平静也让自己解脱? “解脱”——终于将她抱在怀里是一种解脱吗?是一种再无可挽回的选择吗?抱住她的一瞬他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那感觉几乎不是任何温柔情思而竟充满着失措慌乱。可就算失措慌乱甚至还夹杂着那么一丝二丝的悔怕他也已不能再重新将她推开假装这一切并未发生过了。 怀里的人儿自然更是浑身一颤那哭声陡地一弱真的停住了。 他不知说什么好或者什么都不说才最好。他只知道自己又败了甚至比任何一次都更无可救药。那些最最坚硬的决心原来在她面前都完全不堪一击每一次想要远离她却不过是让两个人愈缚愈紧。那命运莫非真的已经逃不脱了否则又是谁在这冥冥之中偏在他背后施以了这样用力一推? 刺刺身体终于柔软下来一双目光才肯爬出枕头之外怯怯地要看他可却又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带着些余泣缩在他怀里。 “你怎么敢抱我……”她在平静下来以后才轻轻地难以置信地说着“你这……你这胆小鬼何时也敢抱我了……” “……你就只当我今日真的喝得醉了”君黎喃喃说着声音透露了他此刻的六神无主和精神恍惚“我也当我自己是喝得醉了不然我怎么敢我怎么敢……!” 可再是六神无主那一双手却并没有放开了她。刺刺安静了少顷忽地也将双臂一伸反手往他腰上一把搂住。 “就算你不敢我也敢的。”她带着些狠恶恶的报复之态。 直到许久许久以后君黎也未能忘却这一刻心里的感觉可他却在许久许久之后都始终没能找到任何字句来形容。那似乎是掺杂了他所知的所有味道——那般美好偏又那般苦涩;那般快乐偏又那般无奈。那所有的感觉似乎都揉在一起了变成一种无法言喻的钻心之触——那是她的名字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利刺一般深深扎入他心里与他那一切悲喜命断相伴不死不休。 刺刺抱了他听君黎不应声心中又微微忐忑。“你又生气了?”她低语。 “没有。”君黎苦笑。 “那你现在心情还是不好么?”刺刺讷讷追问。 “……好了。”这倒是句实话。无论这样的收场是不是他真的想要的结果可那郁郁却真的消退无形了就算再要他难过惆怅起来都好像难过惆怅不起来了。 “那……”刺刺才嘟囔道“为了叫你高兴点却把我害得大哭你要怎么赔我?” “赔你?”君黎不无头大“总……总不会要我也哭一场给你看看?” “谁要看你哭!”刺刺从他怀里一坐而起。“哼我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这么快条件都想好了?”君黎后知后觉地露出几分无可奈何。“你不会是蓄谋已久了?” “总之是你不好就该答应我的。”刺刺闷声“再说我又不是要提什么无理的条件头一个是——你以后再也不准对我那么凶不准没来由的就骂我吼我——这个条件总算合理吧?” 君黎想起自己果然是没来由对她那样厉声喝斥也觉惭愧无已点头道:“好。” 刺刺吸了吸鼻子露出一笑。“嗯第二个条件是——你要答应我以后不准没事就一个人东想西想的。明明没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可你忽然就自己不高兴了——我看着你这样我都不开心。” “这个……”君黎犹豫了一下。要自己不吼她还可以可要逼这个一贯想得很多的自己不去想那么多——还真的没那么容易。 “答应不出来了?”刺刺嘟着嘴看他“所以我今天的话是白讲了哭也是白哭了?” “不是的刺刺其实是……”他第一次尝试着开口要向她剖白一些自己的内心可话到嘴边却变得不知从何说起。 刺刺见他为难“那我问你若明天我们就要死了你可还会有那些所谓的忧思焦虑?” “胡讲些什么!”君黎皱眉“别说这般不吉利的话好么?” “我只问你会不会还那么多顾虑呀!”刺刺道“我爹常跟我说他就一直是那种想得很多的人一直都有好多好多顾虑——所以很多时候也并不愉快。可是他说他最后也并不比那些想得少的人能多避去些什么灾劫、多得到些好处因为那些总是想着的未必发生了;就算发生了也未必和想象的一样好多时候事先想好的对策都没有用反倒是见招拆招倒也没哪件事解决不了。我们一路过来遇了这么多想也想没想到的危险到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吗?” 她见君黎还是不语脸上露出一些无奈手往他手背上轻轻一覆。“应不出就算啦不要反又被我弄得不开心了。”她笑了笑“反正你今日好了就好——往后若再像今日这样啊我也总会有办法的。” 君黎看着她。她这番言语反倒显得他像个小孩子而她是十足的大人来哄他、迁就他、照顾他。刺刺已经站起来。“你早点休息吧陆大侠还在下面等我我要快点走了。” “刺刺。”君黎反手将她柔软而温暖的手握住。“我……我不是不肯答应你但……”他停顿一下“你……给我些时间好么?让我想想清楚。我知道一切责任在我我却也不想再反反复复了。” 刺刺面上腾出几丝轻红或许是源于那只被他握住的手或许是源于他话语里的那种郑重。他要去想的绝不仅仅是她的那一个条件的答应与否吧?他需要花时间想的该是关乎他与她的将来——他与她的一切吧? 她知道他是怎样一个拙于表达的人——至少在这件事情之上在她面前从来如此可也因此他若说出什么来才足够认真——所以他如此说她已经足够感动。“我知道你还没有想好定要些时间的。”她低着头不无羞怯却也一样郑重“我只要你知道我从来是将这些与你一起的日子当作上苍给予我的恩赐——每多一日便是多一日的快乐。所以你……你什么都不必顾忌只作你最想作的决定就好了。” 他点点头。那一只手从他手心里滑脱出去了。她走了可一室里的半明半暗都像淌满了她的温柔。 他独自坐在床边心才开始跳得快了些像是种滞后太久的回应。不知到天明回想适才的一切是不是恍如一梦仍然无法改变自己往日的决定? 他吹熄了灯慢慢地脱了鞋袜和外衣躺到床上。那枕头还湿着尽是她的泪。刺刺若似你说的真能确定地知道我们只能活到明日那倒好了。我那些忧闷迷惘不过是不知未来的劫难要从何而生向谁而生。我连至亲父母的面都不敢见又要怎么如你所说的那般“什么都不必顾忌”? 心头终究仍是乱麻一片可被这屋里残留的温柔包裹着却已不是适才独自饮酒时的心情了。他知道她是出现在他黑漆漆的命运里那样一盏无可替代的明灯——若没有这盏灯他相信自己会一直孤独沉在这黑暗里直到此生终结——可唯独他又如何知道若追随这光明而去终会将自己引向何方?这片看不到边的黑暗最终又要将那光明置于何地? 正文 一九四 不速之客 天与往常一样的亮了。 君黎与往日差不多时间起了身酒劲好像完全消退了。原以为这一夜大概要辗转反侧可实际上沾枕没多久就睡着了——睡得比平日还更沉些。 我还真能睡得着。他莫名地嘲笑着自己。昨日那一切还历历在心并不曾忘却可却也并不似自己以为的会沉重了今日的心情。他掀开窗一样是个热天那蝉一早就在噪着可那一丝云也没有的天却并不让他厌恶干净一色反好像叫人心情愉悦。 他方洗了脸刺刺便已来了——除了今日来得早了些所有的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 “你起来啦?”她高兴道“今天有什么打算?” 君黎知道她必有后话笑而反问:“你有什么打算?” 刺刺见他并无异色便过来嗳嗳地道:“当然是要你好好教我剑法啊——如今知道你也这么在行了我也就用不着事事问夏伯母了。” 停顿一下“我终归也有点不好意思那么麻烦她嘛……”言下之意麻烦君黎那却似乎是天经地义的。 “教你不敢当。”君黎只笑“不过倒是应该多加合练以求愈加领悟的。” 刺刺一喜瞥见他剑在一边一伸手便拿过与自己的一起抱在胸前只催促道:“那快走啊。” “现在不行。” “啊——为什么?” “那个河边也就只有太阳落山人才少点现在一大清早正是人多的时候——你要是不怕人家当你卖艺的我倒可以陪你去。” “那……那怎么办你又……你又不肯回夏府去。” 君黎沉默了一下。 “刺刺我们……也差不多该动身了吧?我如今伤早就好了耽在这里也是没个止境不如早点往回走一路上或许还多些地方能相与切磋。” 刺刺轻轻哦了一声道:“那也好你就算不提我其实今日——也想来问问你了。” 君黎见她这次并没露出阻拦的意思微微一笑道:“那你看什么时候为好?料想你也要收拾准备下吧?” “总也要与夏伯伯他们说一声我们明日一早动身吧?” 君黎点点头。“你说了算。” “几时这么听我的了……”刺刺口中嘟哝着嘴角却是一笑。“那既然是在这梅州最后一日我们再好好兜兜这城里往后可不知什么时候再有机会来了。” 君黎才刚说了她说了算自也推脱不得只能一起去了。 ---------- 纵然留了一日的余裕夏铮夫妇听说两人要走仍是觉得突然。三个月都避而不见可君黎在梅州与不在梅州于他们来说终究还是有些差别。 “看来——如今知道君黎剑法有成倒不用夏伯母多教了。”陈容容勉强还带着笑向刺刺说着口气已不无怅然。 “夏伯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我们也实在叨扰得太久了君黎哥又挂心好多事情若再不走啊我看他都要急死了。放心好了我一定与他好好练这剑法定不叫夏伯母失望的!” 顿了一顿。“可惜君黎哥还是不肯来只叫我带话说请你们大家都多多保重。我也实在说不动他。” “不打紧。”陈容容只是不无怜爱地拉着她的手。“刺刺你是女孩子比君黎乖巧机灵得多了往后一路上你……你多多照顾他好么?” 刺刺虽觉她说来口气奇怪仍是应声道“当然啦——原本也是为了照顾他才留在此地的嘛。哦对了。” 刺刺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取了两个草环出来。“君黎哥说叫我送这两个东西给夏伯伯和伯母这……这个……我知道有点怪怪的可他不知为何又偏是坚持。嗳我知道他小时候身上有过草环做护身符所以后来做过一些给他他或许也想借此表示谢意可……可其实也有点小孩子气只盼你们不要见笑、见怪才好。他还说——草环枯去之前我们就应已回到江南了到那时候再给夏伯伯、伯母来信。” 陈容容目光触到那草环人就轻轻颤了一颤。二十几年前那个小小婴孩颈上的草环是她亲手套上去的如今见到此物又怎么不心中生疼、生苦。 一旁夏铮见她眼眶倏然已红了怕她便要落泪忙替她接了道:“那劳烦你替我们多谢君黎道长。若那边事情了了有暇……有暇还来这梅州看看。” 刺刺点头应了笑道:“也说不定夏伯伯很快就调回京里了那就皆大欢喜了。” 道别已毕再无可留下的理由唯余行色匆匆——再是不近人情也是这么不近人情地走了。可两人都没料到正因这未满三月便离去令他们恰恰错过了一封在第三日一早就递到的急信。 ----------- 夏铮在这日一早接到了这封写给君黎的信落款是单疾泉。这是他写给君黎的第二封信。与第一封信不同这封信的内容很简单不过一句话: “青龙谷有变暂不要带刺刺回来亦勿使知晓此事。且等我消息。” 他写给了君黎而没有写给刺刺自然是因为他知道刺刺必不会听——她若得知青龙教有变定是愈发要回来了。可两人提早启了程此事从一开始便已在他的控制之外。 夏铮见这信来得急犹豫再三还是拆阅了一读之下心中也是焦灼却也已无可奈何只能遣了些人出去打听青龙教究竟出了什么样的事。可惜山高路远他知道若自己的人打听得回来恐怕君黎他们两人也早已到了。 他注视置于桌上的那青青草环。你说一切枯去之前你们就要抵达江南了——却不知先去的是临安还是徽州?如今倒希望是先去临安的——这样还不至于被卷入青龙谷那情况不明的新的争端之中。只可惜照常想来你们自然会先去徽州——你理应是想将刺刺送回了徽州再独自回去临安见朱雀的吧? 夏铮猜得没错这的确是君黎的计划。换作往日刺刺自是决计不肯再放他自去面对朱雀可念及当时单疾泉临走时曾说回程时务必要让他先来一趟青龙谷她料想自己父亲总有办法阻止他是以也未加以反对。最坏的打算也不过就是到那时再要求与他同行临安。 徽州乃在临安的西南属了江南东路与临安城方向稍有偏差是以君黎自那小县城清流之后就转而一路往北而行倒不同于来时了。刺刺知他心急自是选最快的路径。她是第一次来这一带沿路小镇都全然不识便也只是跟着他。 这日总算是已穿过了福建算来赶了也有七八天的路了。一路的辛苦君黎心知肚明——纵然是骑了马但行来皆是陆路不说甚至六七成都是山路加上天气炎热自己从来走惯山水也就罢了刺刺受的累却大概不比寻常。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在一处茶棚休息时君黎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好在接下来我们可以坐一阵子船路也会好走点大概三四天就能到徽州了。” “我反正不认得路你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了。”刺刺不以为意地笑道“想来——爹要你送我回去也不是没道理我一个人大概要多绕许久呢。” 君黎便解释道“南边山多始终不甚太平所以不得不快点赶路。这里一带该好些了今日可以早点去前面镇上落脚好好休息我去问问明日几时有船我们走水路略微绕一绕也没什么倒也不必着急了。” 刺刺见他笑得温然心里不自觉地也是欢欣偏装作不满:“总想着赶路那你什么时候跟我练剑法呢?”她眨了下眼“还骗我说一路有机会与我习剑的根本又是一次都没有嘛。” “我见你那么累每天一歇下都像立时要睡着了。”君黎只得道。 “你叫醒我不就好了?与你练剑怎么会嫌累。” “呃你若真想——今日我们落了脚就找一处吧。” “好啊。”刺刺雀跃“那我们要不要早点上路早点到镇上也就可以早点休整、多点时间了。” “现在日头正毒。”君黎道“再稍等一刻待你凉下来些。” 刺刺向外面看。茶棚里正坐满了人凉茶简直有些供不应求。真正是盛夏了那日光看一眼就觉炫目适才进来的时候自己也的确是真正热到了不行喝了好几碗茶才稍许去掉了些暑意。她也只得点头道:“嗯那再稍坐一会儿。” 君黎见她仍是冒着汗可那块汗巾却已被擦得没了凉意便起身道:“给我我寻店家去搓洗下。” 他便将她手里的巾拿了去到后首借水。后面原来有口井井水凉爽透着无比惬意倒有不少人轮番来打了洗手洗脸他也忍不住自己先洗了个脸才又提了一些上来绞了汗巾往棚子里走回。 却见自己原本坐的地方已坐了个陌生人正与刺刺搭话。他远远见得这人二十二三岁样子穿了整一身黑衣在这大夏天里看起来愈发闷热可容貌倒是清俊旁人见了大概也只觉他长得顺眼便不觉得他这般穿着惹人讨厌了。 君黎偏心头涌起阵怪怪的警觉看刺刺似是还未发现自己回来倒与此人聊得开心莫名起了恶作剧的念头走上前去将那浸凉的汗巾在刺刺颈边一触。 正文 一九五 不速之客(二) 刺刺猝不及防“呀”的轻呼了一声转头才见他回来“君黎哥。”她像是高兴将那手巾拿去道:“这水好冰啊。” 君黎向那黑衣人瞥了一眼脸上只是笑道:“后面有井那水舒服得很。” 黑衣人也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相触君黎才见他一双眸子黑亮黑亮的心里暗暗纳罕了下。 黑衣人已经笑向刺刺道:“姑娘方才说的同伴——原来是位道长啊?”口气带着种夸张的惊讶就衬出些挖苦嘲笑之意来。话音落了他才像悟起什么似地往旁边挪了一挪道:“不好意思道长这里人太多了我也没处可坐倒抢了你的位子了。” 让却也不是真让不过往旁边挪了约等于无的几寸。君黎没动声色自己在另一边坐了听那黑衣人偏生口没遮拦地又接着追问:“怎么姑娘这般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会与一位道长单独上路呢?” 他已觉黑衣人是有意将话说得刺耳又看了他几眼刺刺已经先道:“道士又怎样啊?君黎哥他走过许多地方我正是喜欢和他游山玩水呢。——君黎哥这一位是宋公子可巧他也是要去徽州路过这里的。” “宋公子啊……?”君黎看着他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贫道君黎有礼。” 宋公子一笑那笑起来倒还不算惹人厌的只是一开了口言语总有些不中听。“君黎道长幸会幸会——呃我适才那话没别的意思就是……一时意料之外。方才听姑娘说和同伴一起要去徽州我还以为……哎呀!” 他忽叫了一声“哎呀”只见他看着手里一只端着的茶碗。那碗从底上裂了条缝将他吓了一跳幸得只是道缝他忙将茶喝了放了碗喊了声:“小二这碗坏了来换个!” 小二远远的应了显是很忙一时半会儿大概也顾不过来。宋公子才回过话题来却也好像记不得自己说到哪里了咳了一声道“那个我正在想既然都是去徽州不如大家一起结个伴二位意下如何呢?” 刺刺瞥瞥君黎表情见他嘴角挂了些冷笑之意就猜他多半心里不喜当下道:“宋公子这倒要不好意思了我们途中还有些事要绕些路若要同行倒怕耽误公子了。” 这宋公子倒也不是全然不识时务听出她言下之意面上露出遗憾之色来“这样么……哦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是一个人上路无聊得很可若两位不便我回头再去问问别人好了。” 刺刺点点头:“实在抱歉。呃宋公子也是刚来想必还要坐一会儿我们已歇得挺久了这会儿该启程了——若是有缘徽州或许还能再见。”说着向君黎放个眼色便站了起来。 君黎听她拒绝了这宋公子同行早已心意平了倒没料她这么快便提出要走一怔也站起。“是啊宋公子我们恐怕要先行一步了。”语气里也不能不说没点幸灾乐祸。 “不敢耽留二位。”宋公子只是客气道:“二位慢走希望后会有期。” 如是匆匆离了茶棚上马稍许走出一段路刺刺才靠了过来伸手往君黎缰上轻轻一拉两马都慢了下来。 “你怎么还不说话。”刺刺看起来像憋了笑“还在不高兴呢?” “我没啊——我在想那个宋公子他可能有些来历——你与他聊了些什么?”君黎显然是在回想什么面色并不轻快。 “都没说了两句。”刺刺看着他故意地道“你都这个脸色了我哪敢多说。” 君黎一怔。“你以为我是……” 他才失了笑“我就算是不高兴也是因为担心你。这宋公子的功夫似乎不一般可你却半点不防就不想想他打的什么主意?” 刺刺头一歪。“我觉得他没恶意啊——你怎知道他有功夫?又没动手。” “怎么没有。”君黎道“他那个茶碗可不是无缘无故地裂了的。” 刺刺才一惊正色“你们莫非……莫非暗里较了什么劲了?” “是他先以内力试探我的。”君黎道“他初时稍许移了一移位置多半便是为了劲力散出不致叫你知觉所以你大约不知但我坐在他对面那内力隔空而至却感觉得一清二楚。” “他偷偷用内力试你?——怎可如此!那你可有受伤?” 君黎摇头。“他应该留了手。想来定是起初就见我们两个带了剑知我们是习武之人想看我反应以知深浅那些言语也是来激我而已。但我也只装作不知他或许也是没料到后来不得不加了力劲意过来就有些肃杀之气是要逼我作出回应了。” “所以然后你就回应了然后就……那碗就……?” 君黎笑起来。“不是。朱雀教我的内功心法里有两诀‘若虚’与‘若实’擅将劲力虚实相化。不管这宋公子杀气多厉我也只是接下来消化还是装作不知不曾反击。不过这也只是表象了我如此做其实也多少暴露了自己他不可能不懂的只是后来像是有所顾忌或许是怕再下去必会被你发现了也没有再加意相逼茶碗之裂是他自己故意为之算作告诉我结束这般相较。” “这样么……嗳总之你没事就好。不过他又为什么要来试你呢?” “我也想知道——正觉得他还不算太咄咄逼人可以聊几句了你却又站起来走了。”君黎有意瞥了她一下。 “你怪我啊?”刺刺嘟嘴道“我是见你不高兴我还以为……我……我是想着好不容易你心情好了那么多天若在这里因为一个路人不开心了可不值当所以就……” 她一抬头“谁叫你脸色老那么沉沉的谁晓得你在想什么啊!” “唔又是我不好。”君黎无奈地笑着“其实现在想来或许他也真是为你不平觉得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就跟我一个道士上路了——不然怎么就只针对了我对你却好得很。” 这话说来带笑可声音却也低了些似乎他也明白无论这宋公子是否真有此意如今也的确是因了自己才让刺刺一个小姑娘时时被人指指点点着。 刺刺闻着这话头一侧却将手又伸了过来。“你又在胡想什么啊?人家随便说两句你心思又被带去哪了?” 那手这次是来拉他的手的可一时有些远未能够得着。君黎犹豫了下还是伸出手去将她半悬着的手接了。 她便将他握了两马不自觉近了缓缓慢慢地齐头并行。“那日不是都说得好好的了等到你有了决定就一切都好。旁人懂得什么说长道短的哪知我们的心思呢。”她徐徐地道。 君黎知她说得没错心里叹了一口。他这几日并非没有去想那个自己该作的决定只是他这离开了俗世二十多年的出家人一旦仔仔细细要开始想着就开始寻不着头绪——他们是从何时、从哪里开始变得如此的?将来那最好的与最坏的可能又是什么?他甚至问自己缘何要如此又缘何偏是她。所有那些冲动的瞬间之外他仍然要感到迷惘。而又只有当她将手伸来他觉得自己是应该这样接着的。 因为他明白若不接着这一只手她定是不愉快的自己也定是不愉快的每次这样的不愉快到最后还不是都屈从了内心才罢休。可这又算什么样的暗示或明示吗?现在这一路是没有旁人在若有人在呢?两人是不是便不会如此?那么这般避人耳目又隐射了他们一些什么样的内心? 她那日说她不在意最后的结果——多一日在一起就是多一日的恩赐。可是在他想来若真有相伴的心又哪有人真的不在意的呢?就似我自己种种犹疑困惑还不正是因为害怕无法相伴到最后否则我也与你过一日算一日又有什么不可? 他不敢怀疑她对自己的真意只相信她也终究说了谎。她那日的哭除了痛骂他的胆怯其实也带了对未来的害怕的吧? ——我最后的决定若真的是离开你你真能如你所说的那般淡定?可我若选择与你相伴便要将一切真相告知于你——那时你可会愈发害怕?若我们两人最终相伴是要一起惶惶不可终日这是否本身都已是一个巨大的劫难? 刺刺听他不答话偷眼看他。他看着前方目光在动着昭示着那一个始终无法决定的内心。 末了他忽然转过头来她脸上就一红慌忙转回去。 “刺刺我问你。”君黎看着她道“那一日我受了伤若我……若我就这样死了你会怎样?” “君黎哥……”刺刺未料他忽然问这个愣了一下。 “你会怎样?” 刺刺回想了一下。“……我那时候只想着要你活着若你活着什么我都愿意的没去想若你死了……” “我只说如果。”君黎打断她。“如果我死了?” 刺刺想了一想。“你是为了救我死的我就跟着你去咯。”她咬着唇。 “……那若我不是为了救你呢?是因为别的缘故死了你会怎样?” 正文 一九六 不速之客(三) 刺刺呆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没遇到那样的情形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你会那样地……那样地死了。我不相信有那样的事。” “你就……你就假设你来了梅州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呢?”君黎声音高起来。 “我为什么要假设啊!”刺刺也气急起来。“你明明好端端地活着我为什么要假设你死了?那要是那一日你来寻我我已被谢峰德杀了你又会怎样?” “我……”君黎话语一塞。那一日找到她之前所有的心力都是忧怕恐惧没有半分余裕去作任何假设——也没有半分勇气来假设。就算到今日回想他也仍然没有这个勇气。那些后怕想想就够了怎么竟还能想象这世上已没有了她?若要他回答他也无法说出若她真的死了自己会如何推己及人他又要怎么让她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可却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答案似乎是亘在他决定与不决定之间那最后的一道深沟。不知这上苍会如何对待他们不知会将那罪责降临在他的头上抑或是她。没有这个答案他真的下不定那个决心真的无法在此刻就义无反顾地将任何承诺说出口来。 就连那被她牵着的手都摇摇摆摆地好像要脱出来可刺刺觉到偏又一用力将他捉住了。 那手轻轻晃着终于没有坠下。 马行树荫一段路稍微凉爽些气氛沉了一沉。 “那我……不问你这个了。”君黎用力打起精神来“你还没说宋公子跟你说了些什么?”话题又转回到了一开始。 “你还在耿耿于怀啊——他就是看到我们带着的那个大弩才过来说话的。”刺刺答着朝君黎背后努了努嘴——弩是那日单疾泉信中曾要刺刺加以利用的她也的确在梅州研究了好些时日不过东西实沉也只能让君黎背了上路方才休息之时便放在桌上。这东西外形奇特原看不出是种机簧兵器一路便也没人在意偏那宋公子不知是找理由搭讪还是真的好奇就问了起来。 君黎却是微微一皱眉。“那你怎么答他的?”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便让他猜啊他猜了两下竟给他猜中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赞叹了下问我是不是还有同伴问我们是要去哪里才刚说完你就回来了。” “他要去徽州是他先说起的还是你说了他才说起?” “他自己说的。”刺刺道“不然我也没打算说呢。” 见君黎沉吟她好奇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在想不知道他会不会跟黑竹会有什么瓜葛。他穿了那样一身黑衣服我头一眼见他就有点联想只不过我看他的眉眼神态与黑竹会中人却又不是太像;可若他认得这弩便又难讲了。这弩原应是黑竹会的东西。” “他也是后来才猜出来的你不要多心了。再说就算他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跟沈大哥不也很好吗黑竹会的人又不是第一次遇见了。” 君黎点点头。“嗯先不管他了反正我们明日就行水路十有八九也不会再遇上他了。”一停。“不过说起沈凤鸣——沈凤鸣的身手那时在黑竹会已经数一数二了这宋公子的身手也是不差若真是黑竹会的早该出类拔萃了。” “咦依你看他厉害还是你厉害?”刺刺很感兴趣地道。 “这个……我只觉他内劲收放自如绝非庸手若方才真的再斗下去我恐怕也没那么轻松了但最后到底谁胜谁败现在却说不出来。” “夸他等于自夸君黎哥也不谦虚了啊?”刺刺笑道。“朱雀还真的教了你好多。” “是啊要不然谢峰德怎么会忌惮了我以至要用出弩来。”君黎喟然道“不过若真是朱雀的话……似谢峰德那样的人也不过只是蝼蚁鼠辈。可惜那心法我也只学得了一半往后……” 他叹了口气心料往后怕是也没机会学完了。难得自己也有对武学感兴趣的时候可那“明镜诀”之学却大概是要遗憾了。 一路说着走着真的到了镇上早已没有先前以为的那般早了。两人落了脚各自整理一番肚子又先饿了只得先在客栈吃了晚饭。君黎便叫刺刺先待一会儿去寻有什么地方空旷可藉练剑可待到寻着了回来却见刺刺伏在那桌上像是睡着了。 他忆起她其实吃饭的时候就有些倦态知道她是真的累了。纵然今日下午还算悠闲可前几天的疲累恐怕还没消除加之那样热的天体力耗得也已极大说是非要与自己习剑不可——可过去那几日哪一天不是一到宿处就睡了?今天让她在这里等这一会儿她果然也一样支持不住。 大概她也是要阻止自己的疲倦所以才不肯回房去非要在这里等。如今他当然不可能真去叫醒她只能将她抱了送她上楼休息。 关了门出来天还没全黑。他倒没那么困倦想起还没打听明日的船便待去问问转过廊角忽地像是觉到什么他脚步一停。 好像——适才就有这样怪怪的感觉。不会是有人跟着我?他细细去辨那感觉却又没有了。他心中有些不安往回走去刺刺房间推了门进去又仔细看她。刺刺是真的睡着了并没什么异样。他坐在边上看了她好一会儿已觉是自己多心起身还是出了门。 打听下来那搭客的船次日竟是没有要到后日中午才能出行。君黎初时有些着急想着是否有别的办法不过转念一想本来走信江水路也是为了轻松些刺刺每日累成这样干脆在这里多歇一天又如何。这般想着便作了罢慢慢回了客栈再到刺刺房里看了看确定没什么事也便往自己屋里来了。 路过半昏黑的转角那为人蹑迹的感觉偏又浮了上来。他站定萦绕不去的那感觉也随之静止。 ——这一下看来决非错觉了。他已转过身来。 “别躲了宋公子。有话就出来说。” 毕竟是在途中曾有内力相较这股气息是谁他还认得出来。廊边顶上果然翻下来一个影子那身黑色几乎要完全融在这夜色里若不是他随即揭下面布露出脸来简直如在这昏暗之中隐踪了一般。 “君黎道长别误会。”这宋公子露了脸便笑道“在下只是有点好奇所以跟了过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君黎却皱了下眉头。“去外面说。” 宋公子作出会意的样子翻身先下了楼轻巧去了外面。君黎跟出先道:“你一路跟着我们?” 宋公子咳了一声。“呃道长千万恕罪我在茶棚子里瞧见两位心里有些假想未曾肯定想证实一下……”他说着暧昧笑了笑道:“我想着这附近是道家胜地龙虎山姑娘由道士带路游览本没什么大奇怪可姑娘说二位要一路去到徽州我倒惊讶了有点怕这孤男寡女……咳却实未曾想见两位真是携手同行亲密无间这可真是……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他说得全不留情面君黎心中自然澜了一澜可若要反驳否认竟然也无从驳起怕只会显得愈发遮掩局促。 心里的波动也远不止因自己与刺刺携手之事被他见了也为他深觉惊讶若此人一路跟随自己怎会全无所觉。难道他的身手武功还真的高出自己? 一转念他忽有些恍然——对方若是黑竹会的杀手先不说身手如何隐迹跟踪的本事自是大过常人了。念及至此他露出个冷笑只道:“此是私事与宋公子并不相干我毋须对你解释。还是说你们黑竹会中人除了动手行事时鬼鬼祟祟还竟好探他人私事为乐?” 不料这宋公子闻言竟也收敛了原先的轻浮之色还以冷语道:“原来道长早知我的来意——那也不必拐弯抹角宋某要请你在这镇子上留步了!” 这话反叫君黎有些听不懂可宋公子话音方落杀气已涌双手一展人向后退点点弱光来势却劲疾正是一片银钉已洒到君黎身前。 君黎幸得昔时有与苏扶风练习过躲避暗器之身法眼中看得清楚脚下循意而走身形变动已然避开。他却也不敢怠慢转身间拔剑出鞘只因这宋公子的功夫恐不纯是招式其中带的杀意也是凛凛逼人绝非普通杀手。 ——总不会他接了令来杀我?若是如此又有什么必要先与我废话?以他的隐迹本领偷袭我岂不是更好? 正文 一九七 不速之客(四) 剑一挥已见对面的宋公子也握了一件兵器在手。那也是与“逐血”同样狭细的一截利刃可似刀非刀似剑非剑本应是剑尖的一端是斜斜的一断长亦大约只有寻常长剑的一半如同一柄剑被截断了一般看起来反显得刃有些宽。这般奇怪的一把“剑”那一段剑身却是一泓清水般流动着的亮显非凡兵。 那宋公子也在打量君黎手中的长剑似乎也看得出这剑不同寻常。几目扫过他双眼一抬唇角微微一掀倏忽人已动那身形之快加上那一身黑衣竟如目力要追之不上恍然根本看不清他到了何处那霹雳一剑已从君黎身侧袭到。 可这般的快于见识过凌厉手段的君黎来说却也不算稀奇了——他以快回快逐血剑一带将这一袭挡开脚步随即一动竟也于转瞬之间绕去了这宋公子身后要回击他的挑衅。 宋公子人未回身那剑向后径直一坠竟是凭着直觉挡了他的招式。——若说是“直觉”却也未见得全是若没有那极为敏锐的感知之力谁又敢在这样时候用起“直觉”来? 君黎见他如此暗忖自己若靠逐雪意大概也会是同样应对心里倒起了些惺惺相惜之意来可也着实不敢多有留手——苏扶风教训过还未完全占据场上形势那是绝不可手下留情的。他借着这一两剑相交着力将他剑刃向下一压。宋公子是反手在身后挡的招式自然费劲不料君黎这便用强力不再借巧使快招这一下倒被压得一时扳不回局面。可他劲力也着实不凡那剑直直垂着只是纹丝不动毫不露半分怯色。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要与我为难?”君黎趁着略占上风问出口来。 那宋公子还是嘴角掀起个冷笑相持中忽然面色一变喝道:“看招!” 君黎一惊只见他左手闲中一动暗藏了细小尖刃的五指已向自己袭来。可既有这“看招”二字提醒君黎又岂能着道。他向后一退避开那右手相持的劲力也便消去宋公子一个转身退后丈许怪剑仍然在手与君黎相对。 这一下其实胜负未分可君黎只觉对方举动实在费解见他犹待动手将剑一抬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宋公子哼了一声。“你自己要做什么自己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拦你你不知道?” 君黎变得一头雾水心念飞速转着。这宋公子是在听自己提到他是黑竹会的人之后就忽然变了脸色显然他定是觉得自己要做什么对黑竹会不利的事情。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他见了自己带着那个弩就觉得自己或许是在与黑竹会有了交恶之后夺来猜想自己既是黑竹会之敌之后也许还会对黑竹会有所阻挠? 他思及他早先说的那一句“我在茶棚子里瞧见两位心里有些假想未曾肯定想证实一下”——或许最初并非是关于自己和刺刺的关系而是不能断定自己究竟是否与黑竹会近期的什么事情有关。一路跟随当然也不是为了打探什么私事了可只是远远缀着自然也是看不出来到了镇上只好现身相问原是假借所谓暧昧私事想要自己吐露些此行目的可自己却先说了“黑竹会”这个名字出来由是反真让他误解了。 这些事串起来想倒忽然让他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你的意思是……你们黑竹会——难道——这些日子——正要做些什么?”他侧目。 宋公子闻言本欲冷嘲可见他表情也实不似作伪不由微微一愕心里也生出了丝隐约的不祥。“你……你不知?” “我倒愿闻其详。” 宋公子愣了一会儿那神情显是他脑中也飞快在转着些什么末了忽然好像想通他面色一变抬手往自己头上一拍。“完了我都在想些什么。”倏忽那手里剑已收他脸上赔笑匆忙道:“君黎道长今日之事都是我一人之恶作剧你只当我没来过。” 这变脸是当真比翻书还快可君黎这当儿哪又肯放他离去见他纵身要走忙抢先一个起落拦住他下一起势手往他肩上一搭。“别走把话说明白!” 宋公子沉肩卸劲返身而退君黎偏贴身而去那所谓贴身其实用的倒不是自己的身而是自己的冷峻杀意。宋公子似已觉那股气息如影随形就这样掩过来着实难受一个急停转身道:“你待怎样!” “你这般一路挑衅到现在随便一句‘当我没来过’就想走?”君黎只道“你自己想想可有理?” “我……”那宋公子似是无奈。“我急事赶路!” “今日已没船了明日也没船你想赶也赶不了!” 宋公子才没话可说君黎已道:“我与黑竹会也算有渊源若真有什么事可能告诉我一二?” 宋公子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是承认了。”君黎话一说完忽然心中一凛想起些什么来。“莫非是在徽州?——是你知道我们要去徽州才生了误解对不对?” “你猜都猜着了还非要我说?”宋公子显得有些气馁 君黎这一下当真着急起来一把抓了他手臂道:“你们要在徽州做什么仔仔细细跟我说清楚!” 宋公子被他扯得紧挖苦道:“哎哟原来道士不但喜欢拉扯小姑娘还喜欢拉扯男人——黑天暗地的抓得我这么紧要做什么?” 君黎却不吃这一套只顾道:“快说!” 宋公子瞥了他一眼。“黑竹会的事情我哪能随便乱说。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不守规矩?” 这话明着给自己开脱却当然是暗讽君黎身为道人却与姑娘家不清不楚了。君黎自不是听不出来却竟反冷笑。“你现在晓得跟我讲规矩了——你不分青红皂白对我出手的时候可想了规矩了?若不是你送上门来这事情我本来也不知道——如今还能怪我?” 宋公子多少理亏无话了一会儿道:“那行你先放手我们去客栈里坐下说。” 君黎犹自有些不信担心这一放手又未见得轻易捉得住他宋公子已经瞪了他一眼。“怎么还怕我跑?不是说没船么?” 君黎才松了手见他真往客栈去了也便跟着前去。 客栈已经打烊留了小门进出宋公子一钻而入觑见角落里有个守夜的小二便喊他上酒菜。这小二早已不无惺忪只是见他一身黑衣不似好惹没办法也只能去给他弄些菜来。菜也只能是冷的幸好天气热宋公子也不太在意拿来便吃了。 君黎没这心思见他吃得欢还是道:“你方才说了会告诉我……” “君黎道长你是吃饱了我却没吃饭——也为我想想好么?” 君黎无奈。“若你是想拖延时间以伺逃跑还是死了心吧。”他威胁“若不说出来我必不会容你离开。” “你道我真怕你?我方才是饿着身上没力否则的话……哼哼。” 君黎不想作口舌之争只在一边看着他。这宋公子虽然吃得无所顾忌可被君黎这样故意盯着终究还是不痛快了无可奈何将碗筷一推。 “黑竹会上徽州能有什么好事不就是找青龙教的麻烦!”他说出口来。 “果然是……”君黎其实心中有料下意识喃喃。“他究竟还是动手了……” 宋公子看着他的目光有点奇怪。“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君黎看他一眼。“哼你倒说得没错如今被我知道了此事我是真要拦你一拦了。” “你拦我?拦我有什么用。”宋公子嗤笑。“我又不会参与此事。” “你不参与——你赶去那里干什么?你先前拦我干什么?” “我有我的任务你不懂的。“宋公子只一言以概。 “你们黑竹会的行事我大概也知道些——休想就这样糊弄了我。我已说了此事细节不说个清楚你休想离开。” 宋公子正欲发作忽然眉心一皱转头去看——君黎也同时转头。那木梯上正走下来一个白衣少女却不是刺刺是谁? “君黎哥我方才……睡着了?”她大约仍有未醒一时没在意边上的黑影是谁。“你还在这里啊?” 话刚说完她却看见了那宋公子一头困意顿时一消。“咦怎么是……” 宋公子早便拱手一笑道:“姑娘来了。可是真巧我也走这条路过来这便——又碰上你的‘君黎哥’了。” “刺刺你先回去睡吧。”君黎面色却肃着起身过去将她来路有意无意地一挡低着声音“我送你上去——宋公子到得晚了正有些饿着我就陪他吃会儿聊会儿也要去睡了。” “可是你们……”刺刺有些不甘又有些担忧也低低道:“他没再要与你较量吧?” 君黎摇头。 刺刺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咬唇。“不要我不放心你。我在这陪你。”她说着便待绕过君黎先去那桌旁。 “刺刺!”君黎一把将她拉了。“你听我的话么?” 正文 一九八 不速之客(五) 这番说话虽然刻意压低可他也知多半瞒不过宋公子耳朵的。果然身后宋公子已经笑道:“哎哟君黎道长你怕些什么?看来你有好多事瞒着姑娘啊?” 可便是这一句话方出口宋公子忽觉心头一泠一股重压之气毫无先兆地向自己涌到——整个气氛都似变了仿佛自己这句说者无心的话真的将君黎激怒令得他一瞬间毫不收敛地将杀意亮了出来。宋公子面色微微一白那笑竟一时间也维持不得右手在桌沿紧握着才勉强稳住了自己心神可这心神——也第一次对面前这个道人生出了畏惧。 他先前在茶棚试探君黎的内功心法见他对那般逼压神色如常也知他必非寻常可却也因此料定他不是张扬的性格否则绝不会明知受了挑衅仍不反击;及至方才与他动手他见他那剑也带些邪气已经略感意外而又见他出剑之快不亚于做惯了杀手的自己愈发惊讶可君黎不过几招便不愿硬拼他心里仍是当他只求息事宁人之性就算后来一再威胁逼问不过口舌之硬他又哪曾放在眼里? 哪料得到眼前这一语反会令他起了杀机而那扑面逼来的杀意比之自己当时去试探他时更不知烈了几倍——怎么这看起来温温弱弱的道士竟然也会这般不加收敛以至于自己一瞬间若不凝神运起全力几乎要难以招架! 这一股狂潮过后宋公子才缓下些劲来与君黎对峙间却见那一面的刺刺似乎对这样的杀意并无所觉。他心中惊讶。若这道士真个是将杀意尽数倾至自己而全无半分散向那少女他对真力的驾驭是不是的确要高过自己? 这所知令他心里忽感沮丧——就算是自负如自己也知道这一瞬之压自己毫无疑问是输了唯一可聊作慰藉的是因为这一瞬之压他知道了一件事——他知道他们正在说的事情君黎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对面那个女孩儿知道的。 这也许是个把柄——前提是这道士还能容自己有机会反过来威胁他。 那一边刺刺就算被君黎有意挡住了杀意交锋却也看见了他面色忽然变沉了。 她最有些怕这样的他——她有时候也拿捏不住自己是不是真的无论什么情形都说服得了他——至少现在这种脸色她觉得自己也许最好还是听他的回去睡觉去。 幸好君黎听宋公子没再敢说话面色还是缓了下来。“你听我的话么?”他对刺刺重复了一遍声音却温柔了许多。 “……嗯。”刺刺轻轻道“那……你……你也早点休息。我先去睡了。” “对了明日没有船。”君黎想起此事加了一句“所以——你晚点起来也没事我明日再来寻你我们去习剑。” 刺刺点点头转身上去了。 君黎才回过身来。宋公子的面色还没有全然恢复过来见他走回一时神色有些惊疑不定。 君黎哼了一声扫了扫他面前的酒菜。“你不吃了?” “……怕了你了。”宋公子没计较地闪烁着眼神。“我说完你能放我走了吧?” “那要看你说得怎么样了。”君黎坐下。 --------------- 其实就连这宋公子大概也未必了解这次黑竹会忽然再次欺上青龙谷其背后的全貌。 --------------- 青龙谷在一段时日的草木皆兵之后松弛下来一些可没过多久单疾泉却听说一个消息。 他听说左使程方愈家里来了两个客人。 说是客人可确切说是亲戚;更确切说是程方愈老丈人关老大夫的侄子与侄孙一个叫关默一个叫关代语。 他并不认得这两个人也尚没听说过江湖上有关默这号人物可听说此事他还是感到了一丝可疑。 若非程方愈这层关系关老大夫并不算江湖中人他的亲戚寻常想来应也不是。普通人家哪里会喜欢与青龙教打上交道?偏偏这两人却来了。单疾泉已听说这两人似乎是惹了什么麻烦为人追杀避到徽州找关老大夫可老大夫治得了伤却也挡不了灾没奈何求助于程方愈请他容两人进青龙谷暂避。 程方愈受了丈人之托可青龙谷毕竟还是拓跋孤说了算只能回来向拓跋孤请示。拓跋孤自然要问些详情程方愈却也只知个大概无奈最后只得叫关老大夫自来谷中细说。 单疾泉便是在此时被知会也要一同去听听才得知了此事。他与关老大夫倒也相熟对于他想带进谷的人原并没有太大异议——唯一让他觉得蹊跷的是从未听关老大夫提起过有这样的亲戚。果然落座之后拓跋孤第一句话也问起他何来兄弟侄子。 “老朽正为解释此事而来。”关老大夫便答道“我昔年的确有个兄长可他少时离家其实已失去消息数十年我当年和父亲曾多次寻他并无结果我并不知他是否还在人世所以也从未提过。” “你若几十年没见你哥哥怎知如今来的真是他的后人?” “……我们关家是四十几年前从北面迁来这徽州的还有个哥哥的事只在老家大概还有人知道在这徽州却是没人晓得了。此次前来的是我哥哥的长子关默和他次子的孩子关代语亦是他的长孙。他们对我这大哥的事情言之凿凿神情里并没半点犹豫想来也只有是我大哥告诉他们的他们才会如此肯定。据他们所说其实大哥人是走了暗里对关家的情形一直甚为关心我们几次去寻他、后来不得已迁到了徽州这些事情他都十分清楚甚至也能说出我父母故去的时间。” “如果有人想接近你花点心思调查清楚这些往事并不是太难。”拓跋孤言语间泼了盆冷水“否则他若真这般关心怎么几十年不曾联络明知父母故去也不来相见?” “当年大哥离家也是事出有因我想他亦是怕见到故人会引了伤心往事如今既然有后嗣来了老朽唯有欣喜若狂难道却要拒于门外?若真如教主所说他们另有目的——老朽一把年纪了接近我有什么好处?” 拓跋孤哼了一声。“接近你是没什么好处但接近青龙教却是另一回事了。” 关老大夫沉默了一下。“我相信他们的身份自然也不止因此还因为——我那侄子给我看了一件信物。那件信物我记得是当年大哥离开之前还随身带着说是要赠予他的未婚妻将来留给子孙的。他的长子给我看这个我又有什么理由不信?” 拓跋孤微微沉吟。“你这个哥哥如今是什么身份?” “这个……”关老大夫这一下沉默得久了点“他昔年离开家投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门派如今——是这一派的掌门人。” “呵他都是掌门人了难道庇护不了自己的子孙还要靠我青龙教?” “话不是这么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关默说了他已传信回了家里料想不日即有人来接应可现在却暂时要避一避等接应之人到了他们自然离去。” 拓跋孤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单疾泉似要等他的说法。 单疾泉会意便向老大夫道:“关神医的心思我明白不过——方才的话里有一些语焉不详之处最好是不要隐瞒否则有些事我们也无从判断。” “你指的是……?” “那我便不客气问了。令兄昔年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家出走?他后来加入的是什么门派?如今关默和关代语二人因为什么缘故为人追杀?追杀他们的是什么人?” 关老大夫露出些无可奈何的笑。“单先锋是愈发不留情面了非要将我关家昔年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挖出来。” “我无意逼迫神医若觉得不便说也便不说只是我多少认为知道得多些我们判断他两人来意便更明白些。” 关大夫看了看拓跋孤。“往事说来话长只不知教主有没有时间听老朽慢慢说来呢?” 拓跋孤往椅背中一靠。“你但说便是。” 关老大夫见连同女儿女婿的目光都已看着自己只得一叹道:“好那我便说了。——老朽这个大哥比我长了两岁少年时名叫关翘一表人才又聪明能悟。关家世代从医父亲是对他寄予厚望的。那时我们住的地方气候恶劣所以人户也不多隔家有个年纪与大哥相仿的少女姓杜名若云与他自小青梅竹马玩到大又懂音律、善琴歌大哥心里是对她极为欢喜亦表达过爱慕之意说时候差不多了便要娶她为妻。 “那杜若云与大哥固然要好可大哥提出婚嫁之事她却摇头不应。大哥知道杜若云也没认得什么旁的男子便追问她何故才问出原来她的家里其实有些特殊。 “这杜若云不是寻常人家女儿他们一家乃是一个偏门僻派的门徒那门派在江湖中殊无名气人丁也不旺名叫‘泠音门’在外是无名可似乎自有一个圈子而若要婚配嫁娶自是以圈子中人为佳我们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外人。 正文 一九九 不速之客(六) “大哥得知此事后便极为着急当即便回来与我们说要设法投入那个‘圈子’里去。他也不顾我们反对就去找杜若云的父母商议此事了。对方感念于他的痴情答应想想办法只是大哥那一年已经十八岁对音律所知一直甚少这般年纪若投入泠音门中怕是难以有成恰好他学有些医术所以杜若云的父亲便提到正好他们‘圈子’中十年一次的聚会在即到时可将他举荐到另一个门派‘幻生界’去那里所学或许与医家关系还稍大些。只要他成了圈子中人与杜若云的婚事应该也便不会有什么阻碍了。 “家里人听了‘幻生界’这名字便觉不好父亲只要他好好学医不要心有旁骛一再保证杜若云那边会再想办法。可他却是铁了心无论如何也说不动最后还是跟着杜家一行人走了我们没办法只能嘱咐他到了什么聚会之地给我们来个信。 “大哥倒也真的来了信据说那会上是高手云集原来那神秘的门派共有三支是为‘泠音门’、‘幻生界’还有‘阑珊派’。十年一见几派的后辈都已崭露头角就连杜若云原来手底下会的也不只是琴武功也是出众大哥当时见了就觉有些自卑起来;而这批后辈中又以阑珊派大弟子名叫叶之昙的最为佼佼。这叶之昙比大哥长了有七八岁的样子大哥便暗下决心在七八年后能超过这众派所仰。 “他这日便被推荐给了幻生界收作了门徒可万万没料到傍晚休会他信步而走时却撞见叶之昙与杜若云在后山相谈。两人自然也不至于有什么逾矩之举可天色已晚孤男寡女这般私会——他是将杜若云看作了自己未婚妻子的如何容得?无奈他知叶之昙武功高强未敢便出声只躲着直到见两人确实道别了各自归去方休。 “次日聚会之间杜若云受邀弹奏琴曲。那琴曲技惊四座其实极妙可大哥心有芥蒂怎么听怎么只觉得那琴曲似乎便是专奏给叶之昙的常偷眼去看叶之昙见他面带微笑愈发愤恨。当日散席他便忍不住去找了杜若云要她不要与叶之昙往来可杜若云不以为然只说叶之昙是己辈翘楚多多请教原是应该。大哥生气与她争执了几句杜若云也并非逆来顺受的性子说了一句‘等你武功比他高了时再来教训我’便自回去了。 “大哥赌气那后几日都没与杜若云相见只留在他们幻生界的住所。这之后散会他没有回家跟着幻生界的人走了留了一封信给杜若云说半年之后再回家来见她——他要在半年之内让她看见自己定有所不同。 “不知杜若云有没有当一回事可大哥却当一回事了。他偶写信给家里也写信给杜若云不过杜若云回得很少他有时不放心便托我们打听下杜若云有没有与旁的男子要好但杜若云每日都在家习琴我们这里也没什么旁人来便也回信告诉他实情。大哥心里放心练武很勤半年多一些他便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没告诉杜若云便去找她却哪知杜若云忽然见他竟是面色有些惊慌。大哥觉得不对夺了杜若云正拿在手里的信只见那信赫然是叶之昙寄来。原来这半年之中她与叶之昙始终有书信往来内里已是互寄情思之语。念及她给自己的回信既少且短原来是在与叶之昙暧昧不清大哥自然怒火中烧当即摔门而出。 “杜若云并未追出来。大哥径直回到家里告诉我们他立刻便要回幻生界去再也不要回来这里。我们大惊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便将这些事情说了。我与父母亲苦劝半晌他总算平静下来一些说再去找杜若云说个明白可到了杜家那边却说不愿见他了。 “此事我也始终觉得杜若云做得不妥可她对大哥或许本就并无男女之爱也勉强不得只能罢了。大哥几次去求都说不见他心灰意冷说在此触景生情独自匆匆回了幻生界去了。我们以为他不过去一段时日平复心情哪料他一去便再无讯息。 “他走后大概一月来了个陌生人寻杜若云——我听说那便是大哥言语中提到的叶之昙。可奇怪的是那杜若云也拒绝见叶之昙的面。叶之昙在我们那小村落里留了半个月想见她都被她所拒最后无奈也只能走了。最叫我们想不通的是他离开后没多久杜家整个搬走杜若云一家人我自此再无见过一面。 “那叶之昙像是不死心后来还回来过可是见人搬走也是无计可施。我见他表情也怅然若失便着实不懂得那杜若云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我因为久未得到大哥的消息见到叶之昙便去问他是否还记得关翘这么个人。叶之昙只说他不认得我料想大哥那时去时不过是新人他是阑珊派首席大弟子自然不会记得的但为求确切还是向他描述了大哥是如此这般一个身份如此这般一个形貌问他可有印象后来又可有见过。这样一问他倒是说有这样一个人据他说此人在幻生界窜得很快可他记得他名字不叫关翘而叫‘关非故’。 “‘关非故’——这便是他自那场变故之后始终用着的名字了。他或许是想将这一切故人、一切事情都忘了所以给自己起了‘非故’这个名字。我那侄子自也根本不知他曾叫‘关翘’。如今看来他自然还是娶了妻生了子并无因为杜若云便一蹶不振可或许在他看来那些事情早已不重要而更重要的定是日夜勤习武功以求上进否则以他十八岁方始习武怎能后来却成为‘幻生界’之主人?” 关老大夫说到这里总算停了一停抬目只见拓跋孤的眼神似乎始终没离开过这般一抬目便看在了他眼睛里。程方愈夫妇都听得专注见他停口程夫人关秀先道:“我都不知还有这样的往事——那如今他该是有意与爹重逢了?不然也不会让他的后人来寻爹。” “这次看来倒不是他的意思——只是他对二人提过我而他们二人也的确在这附近遇到了麻烦便来寻我帮忙——此事我实望教主能成全。” 拓跋孤目光一转却瞥见单疾泉低头似在沉思道:“单先锋认为有什么不妥?” 单疾泉抬头“呃——我的确有些疑问不过还需理清一下思路倒请关神医先说说他们如今是为何受人追杀、受什么人追杀前来?既然他们偏门僻派并不插足中原武林怎又会惹得了武林人士追杀?” “他们原是不插足中原武林不过幻生界这么多年来似乎声势渐壮多少引起了注意惹了一些人的地盘。我侄儿、侄孙是受他们一位已离开幻生界数年的师弟之邀前去京城可似乎有人知道了他们身份便要与他们为难雇的杀手正是如今声望正隆的黑竹会。” 拓跋孤听到黑竹会三个字表情似乎微微一变单疾泉已经先道:“哦?意思是说——他们是从京城被一路追杀过来的了?” “正是如此。我知青龙教原就与黑竹会有隙而他们二人也受害于黑竹——去年顾爷为黑竹会人所杀我至今犹痛心疾首可死者已矣没什么好追叹却盼这侄子侄孙不至于要再重蹈覆辙!” 单疾泉微微皱了皱眉头。关老大夫这番话提到了顾世忠其实有些激拓跋孤的意思了。以他对拓跋孤的了解拓跋孤虽然对顾世忠想重回青龙教之心一直视而不见可去年老爷子死于青龙谷一事多少令他有些始料未及亦不得不说有三分追悔。那时他人不在青龙谷致教中和顾家有此损伤后来听说黑竹会要在眼皮底下起金牌杀手之会他曾想就此领人攻上山去将这一伙人一网打尽。也只有单疾泉那时力劝他不要说倘若引了朱雀的火头来青龙教怕是无以安稳。后来黑竹会尽数迁去了临安真正受了大内之庇拓跋孤纵然想动手也伸不到那么远了为此也不是没有责怪过单疾泉;可单疾泉的本意就是不希望有此交锋之祸只要打不起来被拓跋孤责怪又如何? 前月听俞瑞说起朱雀或有此心他心中再次紧张拓跋孤听闻此事却反大感正中下怀言下之意他若不来找自己自己倒要找他若敢送上门来来几个便要送几个尸体回去。这一层意思关老大夫不知自己却是清楚的如今关老大夫说了这么几句话出来虽非有意其实句句戳中拓跋孤痛处:他或许还正愁着怎么朱雀还不将黑竹会派过来如果收留这两个人真能引来黑竹会于拓跋孤来说大概正是一举两得。 拓跋孤果然像心中有决已经再转头过来道:“你的思路可理清了?于此事还有什么要问的?” 单疾泉清一清嗓子道:“此事的决定自然在教主我也知教主的决定实难变更——自然我也不想做见死不救之人拒绝将关神医的亲眷庇入青龙谷但说我好奇也罢想得多也罢关神医适才说的往事我却总觉得似乎其中少了点什么想多问几句题外之话。” 正文 二〇〇 不速之客(七) “你觉得少了点什么?”关老大夫神情不无疑惑。“我自不可能面面俱到细节之上自不完善有一些也是听关默伯侄二人转述后又与当年我大哥心中所书串联而得或有遗漏若单先锋能思以补全自然最好。” “不敢我只是听了之后有种错过什么的感觉尤其是在听到令兄忽然愤而离去时觉得他走得轻率了一点似有隐情。不过事过几十年有些事也难以回溯不过恰好对于关神医提及的那神秘门派的三个分支我略有所知所以——或能求个印证。” “单先锋知道那三个门派?”关老大夫有些吃惊。“我问了方愈他也说并不知道——关默也说他们门派所在极秘该是没人晓得的。” “寻常自然是不晓但——”单疾泉说着转头向拓跋孤和程方愈等人。“教主想必还记得昔年曾出现过的朱雀柳使白霜?白霜死后我将她葬在距离这青龙谷不远之处——关老大夫若不清楚程左使和夫人却该记得吧?” 程方愈点头道:“记得怎么说?” “柳使白霜就出身于适才关神医所提的偏门僻派之一——‘泠音门’。说偏僻是的确偏僻的因为我也是查了些籍本才见到泠音门连同另外两支的名字否则今日听说也要大感新鲜了。关于三支有不少说法其中之一是说三支是数百年前魔教的三个流派。若此言属实那么三支自有其‘圈子’也便不奇怪了。适才关神医提到了那名叫杜若云的泠音门人若按年纪推算她应该就是白霜的上一辈师长。据我所知白霜离开泠音门时门中只有她师父一个人倘若那人就是杜若云——那么她该是终身未曾婚嫁的无论是令兄也好所谓叶之昙也好最终看来都没能与她成亲。” “呃——也说不定她后来便离开了泠音门了那留下的未必是她。若当真孤独至老也着实有些……有些让人想不通更有些可惜了。” “是有些可惜——可惜白霜的师父当年来找我打听白霜的死因我恰恰离开没能见她一面所以对于她的年纪并不是很有把握否则也可作些推测。不过杜若云是否独身终老倒也不是我们最关心的事情我只是也有些不解倘若他们三支之会每十年要举行一次那么令兄身为幻生界的人尤其是后来渐渐成为派中支柱;那叶之昙是阑珊派大弟子三支之翘楚;杜若云又曾技惊四座该也是泠音门的出众之人——他们三个纵然再是平日不相往来十年后也必会重见的于令兄来说应该绝不存在所谓不肯面对故人之事——连杜若云和叶之昙都能面对为何对自己家人偏连个信也不捎?” “单先锋这番推测的含义是……?”关老大夫有些不解。 “所以我还是觉得他或许是在离去之时对你们隐瞒了一些事——那事情才是杜姑娘后来不愿见他也不愿见叶之昙最后独自终老的原因;亦是令兄难以面对故乡因此再不愿见到故人的缘由。猜测故去之人的往事虽不甚好但我方才听关神医说故事心里却有了个很可怕的联想。” “单先锋你便不必再卖关子有什么就说。”程方愈先忍不住道。 “我想先问问关神医令兄最后一次离开你们之时是否是冬天?” “不错——你怎知道?”关老大夫惊讶。“他们三支之会是盛夏半年后大哥回来的确是冬天。” “……我只是猜想白霜该是在遍地生霜的时节出生的。她若能活到今日年纪也该有四十九了。按她的说法她是被她师父捡来的孤儿且不论她师父究竟是不是杜若云可若关神医的故事真是发生在五十年前的或许她其实是杜若云亲生的女儿也说不定。”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他们是不在意什么白霜是捡来的还是亲生的可单疾泉这句话的意思明明白白是在指关翘最后一次离开之前对杜若云做了一些什么。 “我……我想想……”关老大夫似乎努力在回想那一日从杜家匆匆跑出来的兄长的表情。适才那一句“怒火中烧摔门而出”似乎不足以涵盖当日的全部也无怪乎单疾泉觉得其中少了一点什么。倘若真如单疾泉所说关翘表情里的不可置信与其说是不可置信杜若云背着他与旁人暗中书信往来不如说是不可置信自己在急怒之下对她用了强。 他已经不是半年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关翘。若燃烧着那样熊熊的妒火他有什么做不出来? 待到冷静下来大错已成他再要回过头去求见杜若云却被她拒于门外了。如果杜若云是寻常女儿家或许经此事后也便从了他嫁了他了。只可惜她是杜若云。她若不喜欢你终究还是不喜欢宁愿去死也不会肯嫁他——或者说经此一事或许原本还有那么一点可能嫁他如今却愈发没有了。 杜家长辈当时却自然不知道此事否则岂能放过了他。这自然也是因为杜若云并没有说——她没对任何人说不知是否源于究竟念了与关翘那么多年青梅竹马的情分念了是自己“背叛”了他。可不知她在关翘后来苦苦哀求时最后说了什么样绝情的话竟至于让关翘心灰意冷——那心灰意冷却是真的是装不出来的。或许他也了解杜若云的性格他知道自己永难再赢得她的原谅了。 不知十年之后他是否真的与杜若云与叶之昙重见了?那个始终不知情的叶之昙不知当年是否因为突然收到了要绝情断义的信才特地前来寻找可失了身的杜若云自然再不可能见他了除了绝情断义还能怎样呢?她对于叶之昙也许是真的倾心;他对于她也是。可好强如杜若云又怎会肯见他、肯对他说出真相呢? 关老大夫仔细想了记忆中那些来龙去脉竟生慨叹。难道原来如此?难道原来竟至如此? 单疾泉也已低头不语这一切真相对他也不重要他唯一在意的是为白霜寻到她真正的身世而已。他那个高傲的故友若不是没有可借慰藉的双亲或许性情也不至于孤僻到那般或许最终也不至于那样烈烈而殒。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我要说的说完了教主的决定我不反对。” 这样的往事固然令关老大夫深感震惊可最终拓跋孤同意了关默和关代语进青龙谷于他来说也算松了一口气。唯一心情变得不好的反倒是单疾泉及至回家见了顾笑梦也与她说起此事。 “我宁愿这不是真的。”他末了道“我如今倒也希望教主能收留关默与关代语因为那样的话关非故或许有一日会来。那时——我便能仔细问问他究竟真相是不是这样。我倒不关心别的只不过若是这样我要问问他究竟晓不晓得自己还有个女儿又晓不晓得他的女儿也已经故去十六年了。” 顾笑梦与白霜算不得熟悉不过当年白霜之死留给单疾泉是何等的震动与打击她还记忆犹新自然知道此事于他的要紧当下也是温柔劝慰待他情绪好了些方道:“可关翘在幻生界起初不是与家里有通信吗?关神医他们后来若真的要寻他按着那寄信的地方去找不就是了?” “据他说也去找过只是幻生界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搬离原本的所在后来就不知去了哪里了。待明日关默伯侄两个进来有机会也该去好好问问他们。” 顾笑梦忽然像想到什么道:“你方才说的那事情是五十年前而那三支是十年一会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今年三支又将聚首?如果聚首是在夏天那不就是现在?关默这两个人现在出现会不会与此有关?” 单疾泉点点头。“是我适才也想到了。不过所谓的五十年或许并非确数如今这三支阑珊派我不知泠音门却可说人才凋零了究竟是否还有这一会也并不肯定你先不必想太多还是等我见了关家的人听听他们话语间有没有什么线索再说。” 他说着沉沉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三支’的事情究竟也离我们甚远纵然是为白霜可她毕竟也去了这么多年了更迫在眼前的事情怕是青龙谷这回或许真有麻烦。教主和霍右使、方愈他们已经在商量着怎样应对黑竹会可能来扰这一次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顾笑梦于此反而一笑。“无意早先都吵了好久了结果黑竹会却没来如今若真来了他才高兴。” 单疾泉皱眉。“你也希望黑竹会来?你也希望会有一战?” “倒也说不出是希望只是记得——你说过这一战是迟早区别只在‘迟’或‘早’现在既然俞瑞回来了他可不是张弓长。” 单疾泉低头想了一会儿。“嗯你早点休息我去外面再看看。” 可事实上单疾泉没有去外面看。顾笑梦先睡了之后他不过是去了书房给君黎写了一封信——那一封他们并没有收到的信。 正文 二〇一 不速之客(八) 话分两头。 对于沈凤鸣安排自己对付关代语娄千杉起初并不那么甘心。在她看来关代语这样的小孩子根本用不着对付。 沈凤鸣却只是希望能不当着关代语的面对关默如何——暗杀也好明杀也罢他都不想关代语看见。可惜这伯侄两个不比旁人从来秤不离砣自然关代语也便不是耍个什么花招、用个三言两语就能骗走的。对此他只能考虑让娄千杉动用幻术。 “而且我若真的与关默动手你最好离远些否则难说会不会受了蛊毒之害。”他加了一句“带了关代语便在这里等我就好。” “你就有把握对付关默?”娄千杉并没有什么信任之感。“我多少也知道一点幻生界的事情为什么不让我去?” “我与关默交过手。你呢?你连他面都没见过吧。”沈凤鸣道。 娄千杉才惊讶“你跟他交过手?怎么会?” “等得手了再与你解释吧。”沈凤鸣只说。 两人却也没急着动手依照娄千杉打听清楚的所在寻到伯侄二人在临安城的居处暗中跟踪了好几天大致了解了两人作息与可能分开的时间这日终于觉得万事俱备大概只差一个好的机会了。 娄千杉作了娇俏少女的打扮等着黄昏的到来。有那么几个傍晚关默是会差关代语去买些东西回来的。毕竟他说话不便有些事只得让关代语代劳了。 临安繁华无论买什么也走不了多远可就算只是离开不几步的事情对于娄千杉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今日便是个这样的黄昏了。见关代语出现沈凤鸣对她使了个眼色娄千杉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向关代语行去。 关代语今日是去药铺子里抓药。只见他对药倒是十分了解很快抓完正一转身娄千杉早就站在他身后堪堪将他去路挡了。 “哎呀小弟弟你懂得好多。”她轻软软地已经欺上前去“姐姐头好疼你看看我要抓些什么药好?” 她眉目间已经露出惑色来要令关代语无从拒绝。偏那边药店掌柜的一见有标致的姑娘家来抓药甚为热情已道:“姑娘头疼的话我看就……” 话未说完娄千杉头一抬那眼神里的厉色令那掌柜的瞬间一茫一时竟连自己在说什么、要说什么都记不得了。娄千杉已经转回头将手轻轻往关代语肩上搭去眼看已要搭到可便是方才那一停顿触手却一异——关代语的手不知何时伸了上来掩在肩头那指缝中闪闪的不知何物。娄千杉目光瞥见一惊哪里还敢将掌落实了忙一抬手关代语已笑道:“你总算出现了——等你好久了!” 他竟是极为矫捷话语刚落人已向后窜去。娄千杉心中已凛——关代语此语的意思显然他们早知此计么?难道说——他早有防备是自己二人反中了计? 当下不及多想身形掠动便向外追去。关代语一个翻身出了门可究竟也比不上娄千杉的迅速娄千杉手又伸来要在他没入人流、引起注意之前将他捉到自己手中。 冷不防一个人影已经沉甸甸地插了进来。她一个急停心里暗道一声糟了。这一次难道真的反着了道?挡在了自己与关代语中间的不是关默又是谁! “对小孩子下手——哼报上名来!”关默开口语声是关代语。显然他们还不认得娄千杉可对她适才搭讪的决非善意似已肯定。 沈凤鸣人在暗处原是眼看着娄千杉与关代语进了药铺子的。他只待她成功将关代语捉到了手便要返去对付关默却哪料关默不知从何处已先行现身。明明刚才两人是悄悄看着关代语一路来到此地的却原来关默黄雀在后?可听他这样问话显然并不知自己在侧——否则他该是认得自己的。 怎么办?这种情形下自己还未动手已失了先机既然不希望关代语看见只能暂且放弃此次行动了——可若自己遁走娄千杉便要落在对方手里;若去救娄千杉——那连自己也暴露了不要说先机连后手大概都没了。 “你不说?”关默已然冷笑口唇动着“好啊那便让你吃点苦头看你挺到什么时候!” 娄千杉知他要动手心法已运“青丝舞”将起未起。沈凤鸣并未露面她料想他也是不想暴露自己所在——眼下尚不知这关默究竟有多厉害不过若沈凤鸣能在暗中找到机会给这关默致命一击自己顶一会儿总不成问题。 可心里却忽又一凉。不对啊他要我带走关代语还不就是因为不想当着这小孩子的面杀人?如今关代语人在此处沈凤鸣又打算怎样权衡利弊?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股红雾已扑面而来。娄千杉不敢托大青丝舞作一阵旋风将那红雾吹散开去。可暗处的沈凤鸣的心蓦地轻了一轻——他看见关默的动作便知那红雾不过掩人耳目而紧随其后的蛊毒才是要害。 这一手法在幻生界之中称为“阳关三叠”红雾之后是青蛊青蛊入体犹有催蛊之令。虽这蛊虫不过几个时辰便会自然死去可蛊之可怕在于施蛊之人的心意——若这关默着意折磨娄千杉几个时辰还不足以将她折磨死了? 他见娄千杉着意去防可究竟不了解三叠之性便要着道忍不得身形已现一个纵身衣袖已经往那蛊虫前进之处一挥。 “关默你也算是前辈了你侄子又没怎样竟好意思对一个女人下毒手!” 娄千杉愣了一下退了两步会过意来额头顿汗。那一边关默与关代语面色却一起变了。“怎么是你……?”关默口唇动着关代语的口唇也动着气势好似一下子弱了下去。 “怎么不是我?”沈凤鸣气势便涨。“哼看来你们早得到消息了?既然如此也不用废话了这里人多不便关默我们寻一处解决!” 关默看着他表情却阴晴不定。“怎么?”沈凤鸣挑衅“你不敢?” 关默犹豫不决的神情突然一顿。“告辞。”又是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关代语甚至没跟上他的口形就已被他拉走幸好两个字还比较简单便不说沈凤鸣也看懂了。 “怎么做缩头乌龟么?”沈凤鸣追上两步“便跑也没用我仍是要找你的!” 关默却走得头也没回。 狠话固然好说可沈凤鸣却知道现在追上去大概也讨不了什么好。至少非以出其不意的暗杀他也不敢说胜算。 娄千杉惊魂方定走上前来。“怎么他见了你就逃?”她实在不无好奇“上次你们交手他败给你了?” “你先看看自己有事没有。”沈凤鸣回过头来“明知他蛊毒厉害还想与他动手么?你那点道行连用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娄千杉固然未能防得了蛊毒不过身为三支中人自己是否着了道还能判别当下摇头道:“没事方才他那手法——也亏得你能认出来。” “哼如今倒怪了——他怎么会知道我们要对他不利还设了圈套专等人上钩?莫非——是不是你跟摩失说过此事?你跟摩失一直交换消息总也要告诉他些什么内情才好取信于他的吧?” “天可怜见这件任务我自己要参怎会反自己去告诉摩失?”娄千杉喊起冤来。“我还差一点被蛊毒所伤这痛的可是我!” 沈凤鸣冷笑看她。“难说。谁知道关默是不是演出戏只因他知道定还有旁人在要引了人出来。回头他要不要用蛊虫折磨你还不是由他?他只要不催令那蛊毒几个时辰便自愈了。” “倒好笑我若真说了自然也连你的名字一起告诉了他们还用得着这么麻烦让他引出来?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么?” 沈凤鸣不过是胡乱猜测其实也知多半并非她告的密当下只是皱了眉。“那我便想不出来了。知道此事的人只有朱雀、俞瑞你与我还有谁?” 正文 二〇二 不速之客(九) 娄千杉似乎也静下来想了想。“你方才说到摩失——除非——难道是——他因为时不时会与我见面所以我若这段时日都不在宫里他定也会发觉也许便有所怀疑。尤其是我之前好久都没离开朱雀府了忽然离开难保他不推测我们有所行动。我也的确先前跟他打听过关默的事情……” 沈凤鸣也沉吟一下。“这么说来摩失这人还真的不可小觑。我料想他是要关默将计就计捉住行刺他的人回头用蛊毒折磨得招供出黑竹会、招供出朱雀来。朱雀派人暗杀太子的人——这可不是小罪他纵然摆的平皇上替罪羊总还是要有的说不定俞瑞、你我就给这样除去了。” “可如今却怪怪的了关默他们见了是你却竟逃了——连动手都不动一动。到底怎么回事?” “只能说他们是不愿意与我为敌了。”沈凤鸣笑笑道。 “那我们的计划怎么办?总也不能回去告诉俞瑞说没下得成手就这么算了?” “算自然不能这么算了否则你跟我何时能在黑竹会重新立足?” 娄千杉看着他。“你果然是想借这次机会重回黑竹。” “你不也是想借此机会愈发取信朱雀。” 娄千杉沉默不语。沈凤鸣说得当然没错可她心里想的是更以后。 如果此次任务成功两人的目的或许都可达到可是金牌的位置只有一个而俞瑞也已这般老了——在他之后黑竹会第一人——也只能有一个。她是无论如何都想将这位置拿到手的却也知道沈凤鸣大概也有着同样想法。 所谓“盟友”也不过是在落魄时分互相利用而已。 “我们还是继续追击。”沈凤鸣道。“既然已经给他们知道了那便干脆光明正大地来我就不信我要杀他他都不与我动手?你便无论何时记得将关代语带走就是。” “又要我对付小孩子。” “你不要小看了关代语——他也是幻生界的人对蛊虫毒物药理应该都懂得很多若不小心也是能让你着道的。” 娄千杉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两人却没料到关默真的宁逃都不动手——他们逃得奇快不过一日已经躲离了临安。沈凤鸣等自然只好追。他发现两人往徽州方向逃去的时候其实心里有过一些不好的预感。可是打破头也想不出来幻生界和青龙教能有什么关系他也便将那样的预感抹去了。 大出意外的是两人最后真的躲入了青龙谷。这一下沈凤鸣才有三分恍然了。——该不会这也是摩失给他们出的主意?该不会他看出朱雀前段时日声称要对青龙教动手不过虚张声势如今干脆就推一把? 换过来想朱雀他志在必得要杀的人倘若躲进了青龙谷他就放过不杀了面子往哪里搁去?太子那里既然知道了他要对关默伯侄动手如今恐怕反过来杠着他无论如何要看他如何杀了。 完了完了我们这回怕是成了旁人的棋子。他心里骂着。无论这件任务最终是不是真要成了火拼是自己二人一时错失机会没能杀了关默——是自己二人败了。仅凭个人之力要进青龙谷杀人——他自问还做不到。 将消息传回临安之后沈凤鸣与娄千杉坐在徽州郊外的小小酒馆里心情低郁不安。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朱雀得到这样消息后会是如何暴怒。杀不得也就罢了可怎么却竟弄出这样一个结果来?虽然其中是有太子、摩失的人算计分明是因朱雀操之过急未曾思虑周全之故可恐怕这笔账他不肯认的。 连同瞿安拒绝他的账大概也要算在自己头上。 他与娄千杉交替地饮着酒。反正已杀不到人也一时未敢回去现在真是不上不下的了。喝至半酣娄千杉忽然抬头一双带了些迷蒙的眼睛看着他。 “喂我问你。”她开口。 “嗯?你说。”沈凤鸣犹自在喝着。 “假如……假如这次朱雀一怒之下要杀了我们你打算怎么办?” 沈凤鸣没有便答。他打算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朱雀本来就想杀了自己了不过是山高路远懒得亲自来动手。如今多一项要杀自己的理由好像……也竟都习惯了一般。 “不知道啊你打算怎么办?” 娄千杉挪了挪身体靠过来了一些。“我们躲起来好不好?” “躲起来?”沈凤鸣侧目看她。“躲去哪?” “去哪都好。”娄千杉不知是真醉了还是装醉慢慢将头靠到他的肩上。“反正留下来也活不成我们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这是非之地你说好么?” 沈凤鸣呆了一下。“你喝多了吧?我那时怎么跟你说你都不肯离开所谓‘是非之地’现在倒开始说要远走高飞了?” “因为……现在……是我与你啊……”娄千杉的身体软软的像是已将重量完全依赖了他的肩膀。 沈凤鸣眼睛动着。他不是傻子当然不是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娄千杉不是第一次借着酒劲有意倚靠住他上一次还是在淮北的百福楼。那美色的诱惑是她惯用的伎俩可上次的教训难道忘了她总不会还想来第二次? 他在心里苦笑。正是因为有了上一次所以他知道今日的她与上次不一样。 所以他也必须与上次不一样。倘若她是虚情假意他也便回以虚情假意便罢。可有些情意若是变了他的虚情假意却是抬不起的。 “娄姑娘。”他再一次用上了这个称呼。“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毕竟朱雀是什么态度还没有风声传来。不管怎么说也总没有任务做一半就逃跑的道理。倘若真的现在走了那可是真的万劫不复了。” 他答得一如他坐得那般正娄千杉就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不该指望的。她也忽然坐正起来娇然而笑。“自然了。朱雀要杀也是先杀你他应不会杀我的你都不急着跑我急什么?” 沈凤鸣便知道她明白了也一笑。“是大不了我还是在外面飘着不回去——只要朱雀不自己出来要我的命旁人——我看也难将我怎样。” “他自然不会亲自来的了你以为你是谁?” 娄千杉言语间还是轻轻笑着。在她看来朱雀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情而来——可沈凤鸣的表情还是稍许凝了一凝。 “可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毕竟若与青龙教为敌要对付的是武功天下第一的拓跋孤……” 他喃喃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知道数里外青龙谷中的单疾泉也同样存了此念。 除了朱雀他又怕过谁? 他不想让单刺刺知道此事正如这一晚的君黎也决不想让刺刺知道。他甚至不得不用出那样全力的潮涌之力逼得宋公子住口又用他明知刺刺最厌恶的神气逼她回屋。他只能独自去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公子的故事也已经说得差不多——除了未必知道那么多细节却至少勾勒出了来龙去脉。 “这么说沈凤鸣又回去为黑竹会做事了……”君黎喃喃着“所以你们是接到消息要集结至徽州了?黑竹会是当真要为了那么两个人与青龙教大动干戈了?” “我又不是作此决定的人你问我也没用啊。”宋公子喟然。“我都说了我只是听到消息过去看看打听些事情——我是不参此次行动的。” “什么意思?命令既下你们参不参行动难道还能自己说了算?人人都似你这般过去只是‘看看’‘打听打听’事情还能成?” 宋公子咳了一声。“旁人是不行但我……稍许有点特别。嗯道长我该说的都跟你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这些小地方就别揪着不放了——我现在能走了吧?” 君黎看他一眼。“怕是越发不能了。” “你别说话不算话!” “我没说过这话只说看你说得如何。”君黎答得不紧不慢。“现在既然是这个情形那恐怕更要请你一同去徽州若是有点什么事也要麻烦你解答解答、担待担待。” 宋公子一气反笑。“好啊你不怕我接近你那小姑娘尽管叫我一同上路啊!” “你敢与她说句话试试。”君黎又待发作。宋公子连忙摇手道:“哎哟道长息怒息怒我不敢我不敢——我当着道长的面一定不敢。” 这话说得倒也惫懒显然宋公子是隔了讲一个故事的工夫又觉得君黎并不会来真的。君黎知他借语寻衅也嗤之不理只道:“那么你先前的确是听说我们要去徽州才对我们有所怀疑的了?” “这个我倒要让道长先回答——你那个弩到底是哪里得来?这该是黑竹会的器件怎会落在你手里?” 君黎眼珠转一转。“你说呢?你见到我们背着那个弩又见我们要去徽州也该晓得我们也是赶去会合的黑竹会中人才对吧?怎么就这般认为我们并非这弩的原主?” “黑竹会哪有你这一号人?”宋公子白了他一眼。 “黑竹会中人四散各地你又能都认得?” “我自然都认得了。” “大言不惭。便算我给你看此信物你也一样认为么?”君黎说话处已将那一枚玉扣展示予他。 宋公子面色微微变化。“沈凤鸣的玉扣……?” 君黎原想充一充身份未料他竟能认出这玉扣是沈凤鸣的也吃了一惊。若说此扣与旁人的有甚不同其实也只有带在身边久了对那玉上纹路极为熟悉才能一目辨出而已这宋公子怎么也能认得出来?莫非他亦是沈凤鸣这一边之人?可若是如此他怎么却一直是直呼沈凤鸣的全名在先前说起沈凤鸣时语气似乎也对他并无偏向? “你与沈凤鸣很熟?”君黎试探。 正文 二〇三 不速之客(十) 宋公子却摇摇头。“只见过一面而已。他人不是好端端在徽州——玉扣怎么在你手里?” 君黎一笑。“他也非必要人死了才能将玉扣交给别人——正如那弩也非见得是要我杀了黑竹会的人才拿得到。若照你这么说我罪过岂不是大了?”他说着又将早先在仙霞岭口上夺自几名杀手的铁戒指取出来对他晃了晃。 宋公子目光越发转疑。“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杀我们黑竹的人?也不是要阻挠我们的了?恕我直问了道长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与黑竹会、沈凤鸣等人有什么关联?为什么要在意这次事情、以至要逼我与你同行?” 这问题反而问得君黎答不出来了。“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啊我是什么身份呢?与黑竹会或青龙教恐怕都谈不上是朋友或是敌人若要说唯一在意的理由还不就是因为刺刺吗?可她的身份——他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 “我是青龙教的朋友。”他只能这样解释。“原不想碍黑竹会什么事可既然你们要对付青龙教我自然也不得不加以插手了。” “原来终究是对手啊……”宋公子像是有些遗憾一转念“可那小姑娘呢?也跟了你去徽州?” “她……没错。” “小姑娘却是无辜。”宋公子不无鄙夷地道“你什么都不告诉她以为这样就能骗得她一直跟着你了?” “宋公子我再说一遍此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若真是私事便罢可是欺诱少女我就偏要管了。” “‘欺诱少女’?呵宋公子你以为我君黎是什么样人又以为她是什么样人?此事本不需要对你解释但你纠缠不清就给我听明白:我们可不是在什么龙虎山道场萍水相逢来的——我晓得她的来历出身她也晓得我的身份名姓没有什么‘欺’可言更没有‘诱’。我与她相识一年同过悲喜、共过患难你呢?你不过今日才识得了我们——我还没说你有什么目的搭讪于她你凭什么先来说我是‘欺诱’?” 宋公子被他一番抢白一时没了话隔一晌才哝哝:“道士拉了小姑娘还有理了。” ——他那时远远缀着自然分不清那二人究竟是谁在拉着谁。在棚子里遇见刺刺的时候就算不为了那一把弩他还是会坐过去的——只因他也觉这便是个让人愿意亲近的小姑娘。试探君黎未果之后他也始终相信刺刺对于所谓弩的由来、所谓身边的道士的一切定都毫不知情也由是在对君黎的身份怀疑之外多少生出了些为她的担心。 以他拿手的追踪蹑迹的本事本不会被君黎发觉——若不是见君黎竟然把睡着的小姑娘抱进了屋子一时紧张他或有不轨之图差一点要现身阻止大概他本可以不漏出丝毫气息以一种更占主动的方式出现、逼问自己想要的答案。 无论怎么说这道士却没有对小姑娘如何。他也有些迷惘。若他真的不是欺诱他又图的这小姑娘什么呢? 算了管闲事——尤其是旁人的“私事”——也不是他此来的目的。他知道君黎也许隐瞒了许多事情可他更知道自己也没有和盘托出。 他不是来“帮”黑竹会的。——他是来挑衅他们的才对。可回过头来他也不希望黑竹会为任何人所挑战。 任何外人。 ------ 夜已很深了。君黎站起来“这几日要委屈公子与我共居一室。希望你不会起了私自离去之心只因就算你逃了我们在徽州还有的是机会见面那时可就未必这么好场面了。——是了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我的名字不大中听。”宋公子显得有些悻悻。“我单名一个‘客’字想是爹娘起我两个哥哥名字的时候已经绞尽了脑汁轮到我就成了‘送客’了。” “宋客?”君黎笑。“你有两个哥哥?” “嗯原本是有两个我出生前就夭了一个。后面还有个弟弟不过不论是谁名都比我好听些。” “有父母兄弟怎么会入黑竹?” 宋客喟然一笑。“就不兴一家人都是黑竹会的?” 君黎一驻足。“你们一家都在黑竹会?这可少见得很——你的武功是传自父亲?我在沈凤鸣那边没听过姓宋的人你们往日里是跟马斯一伙的?” 宋客轻轻一嗤。“马斯?他配让我‘跟’?” 君黎皱眉不解却也不再说话。今日已经问得够多纵然还有一些疑问却也只待来日慢慢辨清。 明日没有船。若要快点赶去徽州也并非没有别的办法可——那便要给刺刺一个改变行程的理由。他要怎样对她解释? 冷静下来想想纵然自己与刺刺快快赶去怕对此事也并没有什么助益的。他已经答应了她明日休息陪她练剑。他不能够又将这好不容易允诺的一天这样抹去。他知道她期待了多久。 然而拖延或隐瞒又能有多久呢?徽州说远也已不远最多四五天刺刺终究会知道的。他眉头深锁起来。正如自己那个未能决断的决断那从未对她坦白的命运——你说你没有欺诱她可分明一直在给她虚假的期待。 宋客见他沉默也沉默了。有些事情他也实在看不透所以君黎要逼他一路同行他也干脆不反对了。他注视君黎的背影。他觉得有些答案或许要用自己的眼睛慢慢看清楚。 ----------- 天白得很早可刺刺醒得更早。她收拾停当独自坐在屋里不敢去寻君黎怕他仍在昨夜那未明的情绪里。 不过日头升起时君黎已经来敲门那见了她的表情讷讷的像是不好意思。 “我昨晚是不是太凶了?”他进门带着些歉意。“你没生气?” 刺刺笑出来。“看我像生气?” “走吧我请你去吃好的。”君黎见她笑便伸了手给她“反正今日不走我们有许多时间。” 刺刺瞧见他伸出来的手反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君黎携了她出门才道:“对了那宋公子也在还要叫他一起。” 刺刺听到这话又一愣欲待抽回手来一用力却偏偏没抽得出来。“你怎么……你不怕被他看见了多生胡言乱语么?”她跺着脚不肯走脸红了起来。 “他早胡言乱语过了——昨日我们那一路早给他鬼鬼祟祟见了。”君黎回过头来。“那么喜欢看干脆让他看个够。” 刺刺心里说不出是一沉还是一浮手上也像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了。“他看见了?那昨晚上你脸色那个样子是因为……” “是啊他还敢来问我。不过我后来想想被人看见了也未始不好否则或许我们才真叫鬼鬼祟祟。” “可……”刺刺嘟哝道。“可也不用故意这样啊……” “我没故意这样有他没他我都这样。”君黎说得坚决拉了她便下了楼去。 话虽如此可谁又觉不到君黎潜心里那一丝儿示威之意。倘若真的三个人走在一起他是个道士旁人自然要将宋客与刺刺这一双少年男女视作一途而将他排除在外他恐受不了那般境遇。 这是种往日绝不曾有、也不屑有的心思与行径。他觉得这或许是自己在愈来愈远离那个往日的自己在愈来愈接近另一个自己。 宋客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到了下午两人依约去练剑他觉得不便随行便欲独自回去。 君黎偏叫住了他。“你想走?”言语里隐隐然有威胁。 “我是好心不想偷看你们剑法。”宋客有些不平。 “没关系的啊。”刺刺已道“一个人回去多无聊你在正好帮我们习练习练君黎哥说你的功夫很不一般呢。” “呵不敢。”宋客不料君黎对她这般说自己倒也不无点高兴。“既然单姑娘开口我勉为其难帮帮你们了。” 几日不练君黎陪刺刺将剑招重拾了方始合练。宋客既然受邀留下了原也想趁机看看看君黎的剑法究竟是什么路数可见他与刺刺习练之间并不是昨日与自己交手时那一路招式不免意外。偶见两人停下讲解他竖耳细听听其中大多是五行八卦用语心道这道士竟还真像那么回事。 道家“天人合一”、“阴阳相辅”、“相生相克”那些理他自然也听过这回再去看两人这剑法就稍许看出了几分门道来暗想这剑法的章法气度还真与道家之法有几分相合其精妙比起昨晚君黎与自己交手时所用却又另有一番天地。 刺刺练至自如自活便往边上一瞥道:“宋公子你来与我们对手么?” 宋客早有些心痒一跃而至:“却之不恭。” “不过啊我们这剑法是两人同使的宋公子不要说我们以多欺少?” 宋客拔出那看似断刃的奇剑来只道:“请指教。” 君黎与刺刺两剑同时指着他他只听君黎不无蓄意地说了一句:“刀剑无眼。” 是好意提醒却也是有意嘲弄。 他就有些不忿也不答话抢手先上。 正文 二〇四 心有灵犀 他还不愿向刺刺动手剑光飞快只闪向君黎料他用这么闲适的道家剑法没可能来得及格挡定要被逼得以昨夜那般剑法快手而回。却不料君黎步子一错向边上一让根本不接。他欲待乘快追击斜刺里另一道剑光切了进来看似无意地向他肩窝一点。 握剑而来的当然是刺刺。宋客只得招式稍变随手去挡刺刺的剑招可这剑看来“闲适”到了近前忽然一刁剑行偏锋似是刺刺手腕一抖原是去向肩窝的招式往下刺向宋客左肋。 他才发现这到了眼前的剑招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缓慢每一寸前进都含着极多变化倒恍然一笑放低了几寸自己的兵刃照样还是一拦。可那一边方才让了开去的君黎身形早绕到了刺刺的另一侧手里剑后发先至竟如影随形地接着刺刺的招式向他肩窝插到。 宋客不敢轻忽剑身一竖。那两剑几乎同时到了好在肋下与肩窝所差不远他这一竖该能以一挡二了。却又料不得君黎也一般无二地在将触未触时手腕一变那剑尖向上一挑往他喉口而去。 宋客剑是半截之长这一下哪里还能够得到口中“喂”了一声向后便躲。君黎看了他一眼口中道:“‘坤’卦之第一式‘乾’卦之第一式——最中规中矩不过。这你就退了有点狼狈啊。” “我晓得你什么乾啊坤啊的?我又不是道士!”宋客并不算落败只是憋了一肚子气挺剑又要向他而来。 君黎还是闪身而躲并不接招。宋客鄙夷起来。“只会退让小姑娘冲前面做缩头乌龟么?” 君黎反笑。“你动手找我就已经错了——两个人虽少也算个小小剑阵了我却根本不是阵中关键。我躲闪是因为我能动真正阵之核心却是不能的。” 宋客闻言手上略停。他从来都单枪匹马为战也没想过什么阵法之说——反正遇到的也是乌合之众居多哪里有这样神叨叨架势。他当下哼一声道:“那也是你让小姑娘做什么‘阵之核心’——若真对敌旁人可不似我见了小姑娘定要先下手她岂不是遭殃。” “就是因为怕有这样情形——所以找你来试炼试炼。”君黎道“你不用怕伤到她——你也未见得伤得了。再来?” 宋客看了刺刺:“那好啊单姑娘你当心了。” 他剑尖提起没敢用出十分的快只用了六分料想也足够了——便向刺刺一削而去。刺刺果然没有躲——脚步没有移动半分可手中长剑——那位置——宋客一愕。她怎么不挡?怎么还是出剑刺向自己的肩窝? 他还没来得及犹豫是不是该收招君黎暗红色的剑光已从斜刺里袭到与他断刃一撞。招式似带巧劲那一撞之力倒不是太实剑刃沿着宋客的兵器却一滑压着他似乎又想变招却被宋客硬生生抬剑一顶顶得他“逐血”斜偏上去两人都未能轻易得手。 可刺刺先出的剑招却并无因两人交手有任何变化已这样轻易到了宋客肩窝。宋客不得不缩身而避那抬着君黎的力量就弱了被他得了力变招手腕又一旋往下悬至左肋与前次刺刺的位置毫无二致——原来这次是他用了那一式“坤”卦之第一式。 宋客原还留着手这下不敢再留了气息运转如飞似水般清亮的刃倒立起来“叮”一声逼退君黎这一剑时内里已裹挟了气劲而刺刺肩窝一剑被他缩身避开一个转腕又到了他臂弯她眼睛还未一霎的工夫却又听“叮”一声这一袭也被宋客挡开。那快也真真正正是值得称道的快他接着反手来攻一剑袭向刺刺面门三个变化不过电光石火之间断刃之速似连目力都追赶不上以八卦剑的剑意那是更不可能追上的了。 可刺刺看来并不惊慌也根本像不顾面门这一袭剑尖向上一翻竟然送出一式毫不相干的“震之第五”偏偏以慢击快。那是她瞧见宋客三剑走快胸前稍有缺口正是这一式可追。宋客哪料她竟至不顾自身之危而胆大妄为至此原笃定这转瞬即逝之缺不会有险这一下手中断刃去势已迅竟收手不及。 忽然眼前一花却是君黎挽了个剑花在两人之间。招行变幻此是巽卦中几式连用原是他为了护住刺刺可却也不无反守为攻之意。宋客快是快了可也正因此锐意进取有余而沉稳退御不足觉出不妙欲待沉肘已是不及。“巽”意为风那几式真是如风般无形却偏避不开宋客手腕手背瞬时都是一痛已为那风行般剑气所伤崩开几道细口来。他不由“呃”地轻呼了一声而最坏的还不止于此——“震”意为雷刺刺那不偏不倚的一剑看似平平真正到了胸口却已如惊雷那才是真正的杀招。 宋客百慌之中吸了口气含胸收腹堪堪才未遭那透胸之痛;可也全赖刺刺没多往前送招。她因目光亦为剑花所迷究竟对面的不是真正的敌人担心这一剑真的出去不知了轻重是以留了三分未曾将手臂全然伸展。 腕上一紧君黎收了剑花的同时左手也握了她一把。他自然看得清楚晓得这一剑真足以要宋客重伤的。刀剑是无眼可人总还有眼的先前言语不过口舌之快岂能真伤了他。 宋客才有了余裕退后尺许避开下意识按了按胸口有些后怕。纵然只是手上得了一些轻伤他却已知这次的确是落了败。若说前次从君黎下手而他只避不接招很是让自己无从用力那么这次从刺刺下手却时时为君黎所阻挠就愈发让自己力不从心了。他心中不无些上了当的感觉依稀觉得君黎要他去袭击刺刺根本就是个诡计。 难道那剑法真有这般难对付?无论怎么回想这两人的招式都并无特别自己怎么就有种处处受制的感觉?他一向自诩武功不弱定一定神下来便盯着君黎要说什么。一边刺刺见他手上流血已先道:“我去拿伤药。” 她收了剑便往边上去寻宋客心里不忿也顾不得对她有礼只向君黎道:“你昨日用的似乎并非这剑法?” 君黎点点头。“今日剑法生疏下手未有轻重宋公子包涵。” 这话倒也不无诚意宋客无计一时回不出口见一边刺刺寻到了药粉过来他不觉显出些不屑“这点伤要什么药!” “反正有备就用着吧。”刺刺并未在意“不然我们哪好意思……” 宋客忽对上她目光才有些后悔自己口气讪讪道:“多谢了。”接了药过来随意洒了些。 伤口是细小剑痕虽不严重可痛觉终不可免敷了药便觉麻麻的总似没那般灵巧了。他一抬头见两人都看着自己不觉道:“你们自去练习就是还看着我干什么?” 刺刺笑道:“天热我们也歇会儿。” 虽然两次交锋总不出二十招可于三人来说似乎都很有些所得。刺刺与君黎在边上坐了细细说着适才交手中一些要节宋客独自坐了一边又细回想了下转头道:“这剑法是你们道家的?” 君黎闻言抬头。“是一位懂得道学的前辈自创的叫八卦剑。” “八卦剑……我倒听说过临安夏家庄庄主夫人自创的剑法叫八卦剑可是似乎比不上夏家剑的名气。若这剑法有这般厉害倒不该这般默默无闻的。” “你听过这剑法啊?”刺刺笑道“就是夏夫人教给我们的!” 宋客却微微皱眉。“夏夫人教你们的?……奇怪你们和夏家庄是什么关系?和……” 他想着夏家庄与青龙教却是亲戚想起君黎曾说与青龙教是朋友如今看来似乎关系还不寻常待要问究竟是什么样关系陡一抬眼却见君黎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心中一凛缄口。回想他似有些事不欲单刺刺知晓若提到青龙教却难免会涉及到了。 他回以眼色意思是纵然现在我不问私下里却定要问你的。刺刺已答道:“夏夫人是看君黎哥也是道学渊源所以就教了我们了。她很少在外走动当然江湖上就不怎么见这剑法啊可这剑法却还是厉害得很尤其若两人同使更可威力相生。” “话是这么说……只是方才君黎道长说你们是新学那我倒有疑问了。再是高明的剑法若要两人同使必要有极好的默契才行可若是新学这一层又如何做得到?就如适才我未见你们互相言语为何道长会知道你要出哪一招你会知道他要出哪一招?——我那两剑毕竟是刺向你的你怎么竟就放心全然不挡?” 正文 二〇五 心有灵犀(二)(三折完) “她既然是这阵中核心无论是谁要动她我必不会坐视不理此是这剑阵最首要的一条。”一边君黎答道。 “是啊君黎哥早先与我说了若我不挡他也必会挡的。”刺刺道“其实嘛剑法虽新可君黎哥学道这么多年有许多东西已是随心我反应不及的他却能比我快些这一些事情就交给了他了。我对道学是新知目下只顾着自己的心念就容易得多了。君黎哥也是想着这一层才以我为阵中之主他为阵中之变。我不必知道他要出哪一招我知道了也未必顾得过来就只出自己要出的招式——其他决定全在于他。唯一要的只是我完全信任他就好了。” “这样么我只道你们心有灵犀到这般地步——这么说君黎道长你是待见她出了招才决定自己如何对应并非事先就已有默契?” “目下是如此。”君黎笑了笑。“心有灵犀……这世上有没有真正的心有灵犀也未可知因为原本就没有谁对谁的心靠猜就能完全知晓、不出半分错的纵然猜对了一次或许也不过偶然在对敌之中岂敢儿戏?” 他停了一停向刺刺看了一眼。“不过……也或许时日久了我愈发了解她的心思能有你所说的那种默契也未可知。只是这样未免反而束缚了她的手脚。若她总想着顾忌我的反应岂非难以出奇制胜了。” 宋客笑起来。“真正的‘心有灵犀’那是要连那出奇制胜都灵犀得到的吧。” “那也未免太为难了君黎哥。”刺刺歪过头来笑道“我若要出奇招我悄悄与他说一声不就好了?我倒盼着有一天我能对这剑法、对其中的道诣也有他那般烂熟于胸我也能做那个接应他的人做那个‘阵中之变’那样不是更好吗?” 宋客心中竟是微微一震抬眼去看此际君黎的表情。君黎闻言也是笑着却并不说话。他说不出来此际这种在他们之中的感觉——究竟面前这两人是因为这剑法而互相生出了一种脉脉之意来还是因为那种脉脉之意才能用得了这样的剑法。他不能想象两人之间若有半分的不信任或是有半分的疏意不周适才还能这样轻易地取胜。不过那么几招自己败得彻底可其实真正招招都险的却是他们——那样的“心有灵犀”——该不是自己会错了意——那应已不仅仅是将对方当作了心之所钟而是真正了解、相信对方也必如此待己才做得到的吧?那又是种什么样更难能的“默契”呢?旁人想来都要后怕的那般险招在那个笑得这般灿的小姑娘看来大概只是如履平地吧? 可他此际却不知不觉对单刺刺升起了种愈发的爱怜——我如今已经不想否认或怀疑你们之间的情意可你是否也没想过若那个道士不在你身边又会如何?他不肯卸下那一身出家人的装扮他——就是不可能一直陪着你的吧?那时候一切都不完整你一个人谁又来护着你呢? -------------- 这多出来的一日终于还是过完了。日暮星启两人将吃了晚饭就又困倦起来的刺刺送了回屋掩门出来君黎原只道宋客必然要细问自己与青龙教、与夏家庄的关联可却见他沉默不语也自奇怪。 “明日的船是在午时吧?”宋客只道。 “是啊。” 宋客哂笑。“单姑娘对你来说至少比青龙教要紧吧?” “这两者有什么好比?”君黎已经觉得这问题的怪异。 “因为——你似乎为了青龙教很着急可为了她却又宁愿在此耽留一日。” 君黎微一沉默。“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先与她说了多留一日后知晓青龙教的事的。” “先来后到么……”宋客喃喃道“是啊先来后到……要是给我先遇见了她哪里还会有你这个道士的份!” “宋公子你这话……” “我告诉你我不管你们在玩什么把戏有什么样苦衷隐情你都休要负了她否则哼我寻机会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君黎还未说什么宋客一闪身几步先回了房去了。 他也不知自己这一句话又算个什么没来由的威胁。 --------------- 船终于来了。虽然隔了一日人却也不多加上君黎等三个船上总共也不到十人想来真正频繁往来的客商自然有自己的船着急的自然会先走而似他们这样的远道过路客究竟不多。 这日总算不是大太阳舟行水上稍许凉快。刺刺不喜欢闷在船舱君黎便陪她到外面来坐。已不是往日多有顾忌的样子谈笑之间那样的互相欢喜偶尔也流露出来叫旁人看见了不免多有目光的投射。 便总有好事人与宋客一样于此深感不平有人知道宋客是与他们一同来的便要向他打听。 宋客站在舱口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能向刺刺一望。刺刺未料旁人在说自己见他目光便远远对他一笑。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她只消这么一笑他觉得什么样的心都要被融化了什么样不好的言语都不忍心说出口来。他只能推诿着说一句:“你自去问那道士啊。” 好事人就真的来与君黎打岔问他是哪里的道士。君黎心情原是不坏有人问自然也便答了只道:“游方道士四海为家算命为生没个确切所在。”旁人见他这样温善的样子便又有些不好意思问了也讪讪寻了借口问些命理最后反成了又算起命来而刺刺也便在一边微笑看着。 更多的时候他们就只是那么并排坐着看风景了。那手是否还是悄悄握着宋客却看不见了。他只回想起那日在山间路上见到他们并辔而行那样不合时宜的两个人二十七八岁的道士与不过十七八的少女他原觉得怎样都不可能真正走在一起的。他在心里为刺刺叹息叹息她太过天真恐终有一日要为现实所误可难道是我太过世俗狭隘了? 他不知是该善意期待有一日这两人终于能够在尘世结缘还是该逼迫自己接受这样不清不楚的相伴就已是最终的结局。也许男女相伴真的可以不必入了世俗姻缘?这样——可以永远吗? 他望着水波流动。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少年虽然有家长兄弟却也未曾真正有过安定的生活而总在四处流浪。自己又可曾想过明日、将来、永远?那种自己都无法触摸的虚无难道此刻要为这一个女孩子去设想吗?凭自己也最多设想到这一段路途的终点为止又比那个道士好了多少呢? 行船也不过一日半路途也不过再有三日。到了徽州所有的一切旖旎风光是不是就要烟消云散?他不相信此刻的君黎那个明明隐瞒了许多事情的君黎心里没有在为此而不安。可现在的自己竟也开始觉得用自己一个人的不安换她哪怕只是短短几日的安宁快乐大概是完全值得的。 他像是依稀有些明白了——明白他们也只是在此时此刻选择了陪伴而将来的一切大概也只不过是交给了时光流转的一种必然。也许他们有将来也许没有。可若连“此时此刻”都没有那么连那个“也许”也不会有了。 他却不想再这样不自觉为那个道士继续开脱下去摇摇头回身独自转进船舱。 【三折完】 正文 二〇六 盛夏之邀 傍晚落过了一场清爽的雨禁城之内朱雀府邸安静而冷清。 门外忽然有环佩之声。两个府卫抬头去看只见一名妙龄女子正由一名宫女模样的人引着过来身后还跟了名护送。 女子身着一身淡水蓝色长裙在这样的夏日显得尤其雅致让人看着也觉舒服。她显是与这里也已很熟到了门口对两个府卫笑笑算是见礼。 两个守卫露出了惊讶来。“依依姑娘好久没见你来了!” “朱大人令我今日接姑娘来的。”那引路的宫女道。 府卫让开了路容依依三人走进。宫女回首笑道:“看来依依姑娘那么久没来大家都想念得紧。朱大人必也是真想姑娘了定要我今日将姑娘请过来。” 依依微笑不语。可两人到前院里却得知朱雀方才又已出去了。 “朱大人这些日子好像很忙常常不在府中。”府丁是这般说的。 “大人总是很忙的不过既然请姑娘来了想必很快就回来。”那宫女宽语道“我不便进去姑娘自去里边等朱大人?” 依依点点头。“多有劳驾。” 既然到了府里随身护卫随后也便退走了。依依独自往里面行来到自己房间坐了一坐。 可怎么还是这么安静?朱雀虽然不在可——这府里常有的琴音怎么也并无听见?那两个往日里总在一起的好姐妹不会也不在吧? 她想着便抬头问边上婢女:“秋葵和千杉在房里吧?” “秋姑娘——倒该在的娄姑娘却离府好些日子了。”婢女答着。 “千杉不在了?”依依有些不解却也没多问起身往秋葵房里准备寻了她再说。 可秋葵房里也并没有人。依依转了一圈也没寻到直至偶往府中后园一望才吃了一惊。 记忆里她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光景。那雨后一束透云的光亮打在池水之上荷叶张了满满一池满得像要跃了出来似有若无的影儿随风一动整个池子就带着种夏日特有的忽明忽暗加上那引颈高夭的傲荷交错间常常让人分辨不出眼里在动的究竟是赏荷的人还是荷叶本身。 “秋葵?”她轻轻喊了一声。花叶交错间才有什么人一动从池子对面站了起来像是一株荷花忽然高出水面。依依才确定她果然在这里面色一喜绕着水池向她行去。 也许是太久没来了她从没注意着怎么这池子会开出这么大一片荷花来——去夏好像是没有的。有人说是朱雀后来着人设法移种在此的。如今花盛开了他却偏好像很忙不知是否忙得根本顾不得流连花丛了? “依依?你怎来了?”对面的身形动着先已到了近前。 “嗯朱大人派人叫我来的。”依依笑道“否则我哪里敢来。你这些日子还好么?” “我还好只是……千杉还是出去了。”秋葵轻轻叹了一口。 “我听人说了。她去哪里了?”依依显得有点担心“她伤势还没全好吧?” “身体倒是还好。她回黑竹接了件任务出去了——我那时劝她别去她却只说反正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让我别管她。” 秋葵说着停了一停拉了她要坐下说话。 “虽说千杉也没走了多长日子不过……我一个人在此还是有些寂寞。你来就好了只盼爹这回能一直留你在此。” “我也就是担心你呢。”依依随她坐了“这么久也不知你们的消息也不敢打听。不过朱大人既然喊我来了料想他也不生你的气了吧?你们该和好了吧?” “算是吧……”秋葵的表情仍然有些不定像是心里仍然有些什么东西悬而未决。 依依自然是懂的。她稍稍沉默了一下提起那个她也知最好不要提的话题。 “君黎道长他……还没有回来?”虽说不该提可不问也是不行的。 秋葵并不言语只垂下眼睛点点头。 依依没有再多说关于此事的任何言语。她相信君黎必不是言出不践之人可以此安慰秋葵又能对此刻的事实有任何改变吗?原有那么一丝丝猜想或许是君黎回来了才让朱雀心情好转与秋葵和好如初也连带着不再嫌弃冷落了自己而重新召见了可原来——并非如此。 “听说朱大人最近很忙?”她转换了话题“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似乎也与黑竹会有关系。”秋葵也便接了这个话题“和千杉这次去刺杀的什么人有关。自从黑竹会头目换了人之后爹便常常和这人一起商议些什么我见他有时心情也不甚好或许也是碰到些什么麻烦可他——不愿对我说。” 她说着抬目却见依依表情有些茫然心中一失笑。依依对这些事情从来只知然而不知所以然的与她说黑竹会头目易人她也未必有什么感觉也就更不必对她说易成了谁了。当下只道:“不过既然他叫你来了想必一会儿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你就问问他好了。” “我可不敢问。”依依笑着话音才刚落却听外面有人在喊着“秋姑娘”想也是一时找不见了人。 “我去看看。”秋葵说着起身到了后园口上声音略提“什么事?” 一个府卫忙忙趋上前来:“秋姑娘外面摩失大人说有要事求见。” “摩失?”秋葵皱眉“我爹又不在你让他改日再来。” “摩失大人说不是要见朱大人是要见秋姑娘有事。”那府卫道“我们也觉得略有不妥只是他……只是他说是有急事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法只好来请示姑娘。” “寻我?”秋葵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是一踌躇。“那好我便去见见他看他有什么话说。你叫他在前厅等着。” 那府卫得令去了依依已走上前来“是太子那边的摩失大人?” 秋葵回头:“嗯。” “还是小心谨慎为好。感觉太子那边对朱大人一直不怀好意要不要还是等到朱大人回来再说?” 秋葵摇摇头。“既然是找我的我去就是。我本就感觉这些日子我爹和人一直在商议的事情多少也与太子那一头有关如今若能从摩失那里晓得一二也算是个机会。放心好了我会防着他的——此是朱雀府谅他不敢乱来。” 依依只得点头让她去了。 摩失仅仅站在门口竟是谢绝了进入前厅之邀。自从上一次被朱雀“请”来给君黎拔除幻生蛊之毒他还是第一次再踏入此地。 秋葵只得到了门前见他。“摩失前辈有何贵干?”她自没有忘记上一次他的狡猾未敢掉以轻心隔了门离开丈余便已说话。 摩失一见了她便露出一笑。“秋葵姑娘太客气了叫一声师兄也就是了怎么敢称前辈。” 秋葵皱眉。“你所谓的急事呢?” “倒的确有点急——是有一帖相邀。”他说着伸手入襟摸出一封函件来。 “邀我?”秋葵未敢便接。摩失知她心意道:“秋师妹不必多心。师妹也该知道的我们三支中人五年一小会十年一大会今年又到大会的时候了。‘泠音门’据我所知也没有他人该以师妹为首了这一次的会你可不能不去。” “‘三支’之会的邀请?”秋葵略有意外随即却哼了一声“我师父早说过这会根本不必再去只因你们幻生界仗着自己声势壮大早就自以为三支之首仗着一点毒功在江湖上为非作歹的也不在少。她耻于与你们为伍若她在世也必不会去的我更没打算与你们打什么交道。” 她不喜拐弯抹角这番话说得半分面子不留纵然摩失算是喜怒不形于色却也有些面上抹不开打了个哈哈道:“秋师妹话语犀利师兄甘拜下风只是——三支之会少了哪一支也都不好。这回‘阑珊派’的人也会来若独独少了‘泠音门’恐怕……于三支的传承大大不利。” “这会近几次都是你们‘幻生界’发起你们自吹自唱便罢了还想要别人捧场?”秋葵冷笑“若只是此事——我没兴趣摩失大人请回吧。”她言下既不再称他为前辈亦不称他为师兄转身便待走。 “难道秋师妹不想借此机会寻找泠音门失传的琴谱?”身后摩失也冷笑“据我所知秋师妹应该正在为此烦恼吧?” 秋葵脚步顿停。“谁告诉你我在寻琴谱?”她一回身脱口便问。 她或许原本并没有那么沉不住气可——她只记得这件事自己应该是告诉过君黎。难道他见过君黎?难道他有君黎的消息? 若再想一想她当然就知道君黎纵然与他相遇又怎可能把此事说给他听。然而此刻一时激动竟就这样问了出来。 “呵呵秋师妹我不是说么‘阑珊派’的人也会来——娄师妹我已与她见过了将请函也给了她了。此事倒是她提起的呢。她对秋师妹的事情看来倒也很上心。” 摩失这话不过半真半假——此事的确是娄千杉告诉他的只是却当然是在之前交换消息时所说而此刻娄千杉人早不在京中了他哪里可能与她再见面。 秋葵心中恍然一悟。是啊娄千杉也是知道的还有朱雀也是知道的。自己其实与他们都有提起可怎么方才一瞬脑中想起的就偏只有一个君黎呢? “千杉也要去?”她的语气像是已经有了些不同。 “自然了。” “可我……”秋葵停顿了下。“如你所见我离不了此地的。” “怎么会呢?秋师妹与朱大人好生说说他总会答应的。” 摩失见她表情犹豫伸手将那请函送至她面前。“此会的详情函中都有明言师妹先拿回去看看。虽然还有些时日但地方却不近若要参会也早点出发为好。如若秋师妹真对师门之事有心相信必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秋葵伸手欲接那信封空气中忽然一股冽冽的气氛杀到好似什么力量凭空而至径直从两人将近未近的两手间卷过。 “爹……?”秋葵心里轻轻一提。不过是一眨眼那信已经捏在另一个人手里。 ——在这日暮时分归来的朱雀的手里。 正文 二〇七 盛夏之邀(二) 摩失只觉手中一空一抬头秋葵身边已赫然站着朱雀那一双眼睛带着森森冷意全不遮掩地注视自己。 他忙堆起一笑。“朱大人别误会我只是来给秋姑娘送个信。——信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朱雀没说话也没有拦他由他告退出了门才往一旁的秋葵看了眼。秋葵像是刚刚松了口气的样子可遇见朱雀的目光还是微微一慌。 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今天心情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爹我……”她试图解释可朱雀已经转身向里走一边只将手中捏得皱起的信封凭空展了取出信来看。秋葵只得亦步亦趋地跟进。此事看来是瞒不过他了如此让他自己看这请函或许比与他说还省却些麻烦她也就干脆不说话了。 从门口到前厅几步路堪堪将信看了朱雀才站住回头看她。 “他要你去参加这‘三支’大会?” 秋葵听见他这不屑的口气就知道多半希望渺茫垂首道:“是。” 见朱雀随即进了前厅落座她忙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不无些讨好地向朱雀递去。往日里她几乎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大多数时候她都在自己屋里不出若朱雀不来看她多半也便不见面了。今日在门口撞个正着固然不能说是自己有什么错但她已动了离开的心思究竟心怀忐忑。 朱雀接了茶面色才好些将那信还是一捏扔在手边几上。“七月初一算起来还有那么半月光景。”他举茶却不饮似在计算。 秋葵拿捏不准他的心意忽地一抬头却见依依已闻讯而来到了厅里见朱雀果然在此上前盈盈一拜道:“依依见过朱大人。” 朱雀眉间一舒“你到了。”放了茶随手指指身边让她来坐。究竟是好久没来了依依竟显得有些受宠若惊直到真的坐了他身边才轻轻道:“我还以为大人再不打算召依依到府上侍奉了。” 朱雀笑起来。“我才多久没叫你来怎么便要不甘了?” “依依不敢。”依依慌忙道。“依依只是怕朱大人还在生气……” “哼休要提起那时的事。”朱雀顺手一抬臂将她搂了向秋葵道:“我怎么说的来着?你们口口声声给他担心、为他说话如今——有三个多月了吧?人呢?” 秋葵和依依都知道他说的是君黎。她们固然可以不提君黎可朱雀却偏偏要在现在撕开这道口子来。 这话题只令秋葵心情顿沉不欲多言一咬唇站起道:“既然有依依陪爹了我先告退了。爹回头有暇我们再说那封信的事情。” “站住。”朱雀不待她迈步“我没让你走。” 秋葵听他口气严厉反而不肯示弱脚步虽然停了一停人却未肯转回。 朱雀见她如此只是笑道:“好啊你爹每日忙得这般回来却还要看你脸色不成?”言语间见她仍未有所动他面色转冷将手边那信一抓。秋葵待有所觉却已晚了回身但见那纸张在朱雀手中瞬时已成齑末。 “爹你……”她自己还没读过此信只听他说了“七月初一”旁的细节却都还不知这便毁去了如何不急? 朱雀并不理会只搂了依依站起“我们走!” “爹!”秋葵见他要走忙忙追过去。“我方才……不是要与爹赌气的意思。那件事……” 可朱雀并不回头已和依依向后走出了。 依依方一来就见他们二人又似不和不敢多言。待到走出几步才轻轻道:“朱大人秋姑娘她是这样脾气您……别要生气了。” 朱雀搂着她的手放了下来半转过身:“你又想给她求情?” “我……我只是怕大人为此心情不好……”依依低着头小心翼翼。“依依懂得的若朱大人心中与秋姑娘还有龃龉就算依依陪着大人大人也高兴不起来的。” “依依!”朱雀一把抬了她下巴“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我叫你来你还有什么不满了?” 依依吓了一跳眼睛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上一次就差不多是这样的光景因着她给秋葵说了两句情朱雀大怒之下捏了她下颌轻易地将她推倒在地而弃之不顾转头便叫人送她离府了。事隔许久难道又是如此? 幸好这次朱雀的手还是放了下来。“不过你既如此有心——那好你去把她叫进来我也正好有事与你们一起说了。” 他口气变得平静不似反话。依依点点头忙忙去了。 朱雀看看左右挥手将人都斥退了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他不喜自己屋边有人而心情不好时甚至希望那第二道门往里都没有人才好。谁让他耳目太灵听着那些多余的呼吸也增心烦。 少顷依依已带着秋葵来了见这附近一路都已没了守卫自是明白他的情绪就怀了些不安。 朱雀已在屋里点了灯自坐在榻上见两人进来只淡淡道:“过来吧。” “爹”秋葵走近为要显得友善些便先开口“我听……我听依依说你有事要与我们一起说?” 朱雀微微一抬头说出那句让两人都大吃一惊的话来: “不错。我今日已决定要离开临安一趟明日便出发。” “什么?”秋葵脱口。自她来到此地别说离开临安就是这禁城都很少见朱雀走出过。如今怎会忽然说要离开临安一趟?他在外面半句未提莫非是特意遣走旁人、叫二人来此要说此事的么?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什么事、要离开多久朱雀下一句话已接上。 “我要你与我同去。” 秋葵的口方张了一半便结住了愣了一下确定他说的是自己而非依依。 “我……?爹要离开临安一趟——要我同行?” “怎么你还不愿走了?到底是禁城里舒服是么?”朱雀冷哼。“还是你仍指望着君黎回来找你?” “不是我……”秋葵这回只认真道“到底出什么事了?爹很少离开京城的有什么事别人办不妥要爹亲自前去?” “你去了就知道。” “可我……”她想问为什么我也要去。寻常想来朱雀真有什么要事要办岂会特地将自己带上? 朱雀似早已看穿她心思。“你想留下?”他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若我一走你恐怕便立刻也要走吧?我既不在这里又岂有人敢拦你?到我回来又岂能寻得着你!” “没……我没那个意思……”秋葵只得申辩“我……” “不必多说。你那点心思我会不知?待会儿让依依帮你整备整备明日随我一起出发!” 秋葵没了办法。朱雀的话也的确说中了她方才一瞬间的小心思——“机会来了”这是她的第一反应无论那时想的是去找君黎还是为了三支之会。 朱雀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和那些不留情面的言语让她烦让她恨。她已经努力表现得什么都不萦于心可在朱雀看来或许根本可笑。她有时真的想拍案告诉他她不是他的女儿她不需要他这样关心。可那个弥天大谎已经撒下这么这么久了他们——还能够与这谎言划清界限吗?如今的朱雀要握在手心的究竟是自己的女儿还是那个真真实实的秋葵她也不知道。她总怀疑他该是早知真相了的可又不敢相信若他真的知道又为何要费多余的心思来照管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女子? 她勉强调整面色故意笑道:“原来爹今日派人将依依叫回来就是来帮我整备的——那可委屈了她了。而且好不容易来了府上爹却明日就要走了她又要独零零的多不好受。” “帮你整备不过是顺便。”朱雀笑了笑。“明日既然要走我自是叫她来陪我的了。” “若……若得大人不弃依依也可以同行的……”依依小声道。 朱雀笑意微敛。“不必了此行不无危险你留在这里吧。若事情顺利十天也便回来了。” “若此行凶险——秋姑娘大人都要带去缘何依依却……” “我尚有保护女儿的心旁人却未必有暇顾了。”朱雀道。“你去没什么好处。” 秋葵心中一震。是了他仍是认为我是他女儿的。若非如此他岂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这话对依依却疏了些。她低了头应了是不再多言。 “而且我要你留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更要紧的事?”依依又抬头。 “我离开京城的事暂且你不要对任何人提包括这府中的人也先勿要提起反正我近日原也忙碌料想起初两三日应不会有人想到我是离了京城。但若我太久不露面两三日之后自然会引起猜疑那时就要靠你了——你在这里若有人来问你便只强说我在能将这消息多隐藏一日也是你的本事。” 正文 二〇八 不期而遇 依依只听得惊疑不定。“朱大人此次是秘密离京了?这般隐密……是为瞒着太子?” 朱雀点点头。“你懂得就好。” “那就是说要办的事是与太子作对了?可若到时候被他们知道了去皇上那里告一状——私自离京怕不是小事那时怎么办?” “皇上那里我今日已打点好了与他提了一句近日有江湖上的事要处理没说何时只说若出去很快便也回来了。往日里我也偶尔离京这倒没什么若无特别缘故他也不会与太子去提。” 依依稍稍松下一口气秋葵忍不住还是道:“为什么不说个明白呢?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与太子如今已闹腾到要离开京城方能解决的地步了?是不是与千杉这次刺杀的人有关?——是不是她出了什么事了?” “不此次并非正面与太子作对而只是他若知道了或许会对我此事有所阻挠。”朱雀说着沉默了一下才终于叹了一声。“你一定要知道那好我可以告诉你此去便是徽州、青龙谷。若不是有可能对上拓跋孤我自不会亲去的。” 依依倒抽了口凉气。“要对付那个拓跋孤?” 她不认识别人可拓跋孤这个名字却是如雷贯耳的。那一日朱雀在西湖游船遭遇拓跋孤之后回来的脸色她仍然记得。他虽没有对她说起详情可却也在后来提及过放眼江湖在武学之上他唯一忌惮的也便是这一个人。 秋葵也暗暗心惊。去年黑竹会攻入青龙谷一事她亦半涉其中知晓一二可那是拓跋孤不在青龙谷的情形下。既然朱雀对此人如此忌惮此际为何偏又要去招惹他——她百思不得其解。 只听朱雀道:“我只说有可能对上他——却也未必的。依依我一会儿会写一道密令给你待到觉得我离京之事要瞒不住之时你将那密令去交给张庭其后就没你的事了——在此等我便可。” 依依面上不无忧色虽然点头应了仍是道:“是否是要张庭大人带人来接应呢?想必这次事情非同小可吧?” “只是以防万一。若能不动用朝廷的力量便解决了自是最好否则太子的人或许要借机闹事又是另一桩麻烦。” “为何忽然要与青龙教为敌了?”秋葵追问“你还没有说和千杉这次的任务有没有关系?” 朱雀笑了笑。“你知这次要她去杀的人是谁?” “我……我不知。”秋葵有些紧张“是谁?” “关默。”朱雀道“关非故的长子。” “关非故!”秋葵轻轻喊了声“那不是……” “不错。我想借关默之死激关非故出现来见我只是关默投靠了太子我不便在太子眼皮底下亲自动手才让俞瑞安排黑竹会去办此事。你问我与娄千杉的任务有无关系——哼那便是她办事不力叫她杀关默她没得了手反让人逃进了青龙谷。既然与青龙教扯上了我若不出面此事恐怕要僵持下去没完没了等到太子他们反应过来就晚了。如今只能欺他们还未得到消息先下手为强——好在不是在临安城里太子回头便难搜我证据、难告我的状我尽快将此事结束回来他便不能将我怎样。” “可爹如果真要见关非故——三支之会在即即使不用这办法也可以见到的啊!”秋葵道“只消等到七月初一何须去与青龙教火拼?” “太晚了。我已与俞瑞说定此事他也已通知了黑竹会上下作好一切准备。何况秋葵你觉得我去青龙谷问拓跋孤要人比起我径直去你们三支大会上挑衅关非故哪一个更有胜算?” 秋葵一怔。“这……” “拓跋孤虽然厉害却也算老对手了我多少知道他的底细;关非故——哼我是要布下我的场子等他来的如何能轻易入了他的场!不过‘三支之会’唯一的好处便是我知道他人会出现在中原——也便会更快听说此事、更快出现在我面前!” 秋葵无话。朱雀说着这些话时眼中放出来的光是她知道自己无法遏制的。 对于朱雀要与人鹬蚌相争她本应觉得高兴可心里那丝泛上来的激动细细觉来却已不是‘高兴’反像是不自觉地有些隐忧——似乎若他有了什么不测自己心里也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若能与他同去也许竟是件好事。她已经受够了被抛下、独自猜测与担心。除开那个至今都还未回来的道士她不知道朱雀是不是也在成为她心里抹不掉的一个存在——那个会令她有些挂心的存在。 “……那我回去收拾东西了。”她只能轻轻地道。 “依依你去帮帮她。”朱雀见她要退下巴微抬。 “不用了。”秋葵只道“依依陪着爹就好了我还不至于自己不会收拾。” 朱雀微微一笑。“倒不知你这么说是照顾依依还是照顾爹?” 秋葵并无表情稍一敛衽回身退走了。只留下依依面上竟不自觉有些羞涩。 ------------- 俞瑞派来徽州传口信的人隔天已先到了。得知“援军”很快将至的沈凤鸣和娄千杉心情初时松了一松而后却反而愈发忐忑。 “朱大人有没有说什么?”沈凤鸣问那个送信的少年。 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沈凤鸣一贯信任的阿角。派他送信来足见俞瑞对会中之人的相互关系摸得十分清楚了。 “我没见到朱大人啊。”阿角道“都是大哥跟我说的叫我先来通知你们在此别轻举妄动他随后就到大约明后日。” “有没有说朱大人自己会否前来?” 阿角摇头。“没提起。”随即才一愣。“朱大人自己?这……这应不太可能吧。大哥前些日子就开始调集人手会中大部分人都收到消息聚集起来了比去年那一次人还多大哥自己也来应是应付得来了。” “是么。”沈凤鸣心里一口气仍是没松落与边上的娄千杉一对视。“好吧我们先等他到了再说。” “我早说了朱大人不会来的——你还在担心呢?”娄千杉说着站起来。 “你去哪?”沈凤鸣看她要出门。“别乱走若被青龙教的人发现我们还在附近定要猜到我们在等后援了。” “呵你这小兄弟长途跋涉的过来说了这么多话你连水都不给人喝一口我可看不下去。”娄千杉说着往阿角那里媚媚抛了个眼色“你沈大哥不招待你姐姐招待你等着。” 娄千杉的年纪其实与阿角差不多可阿角自然没似她这般涉世被她眼色一带面上腾地就红了起来。沈凤鸣瞥见她那目光一皱眉:“你干什么?” “啊哟哟你在慌什么?”娄千杉瞟了他一眼身形轻旋往他身边一凑巧笑道:“开个玩笑嘛。放心好啦我怎么会对你的兄弟下手呢?” 沈凤鸣只好将她一推“想去哪里赶紧去!”他显了三分不耐却也有七分无奈“别在这里纠缠废话。” 娄千杉嘻嘻笑了一声旋身出了屋门。 阿角心才落下来一些不无些讪讪道:“沈大哥‘千杉公子’怎么是这样的……” “你少跟她正面打交道就是了。”沈凤鸣道“有什么事跟我说就好。” 话音方落屋门却又一开娄千杉一闪而进面色却已凝重。“好险。你猜我见着谁了。”她将门一掩看着沈凤鸣压低了声音。 沈凤鸣面色也一凝。“谁?” 娄千杉侧目瞥见边上的窗寻思一下闪身过去小心翼翼开了一线努嘴示意沈凤鸣来看。这内窗是对着这客栈里的沈凤鸣人一过去隔着走廊与楼梯便斜斜看见了下面的大堂。 他目光这样一瞥便也吃了一惊。 可是心中随即是一轻。——他回来了。那个道士他终于是安然无恙地和刺刺一起回来了。只是——这个时候与他们相遇还真不巧得很。 娄千杉站在窗子另一侧斜目看见沈凤鸣深皱起来的眉低低道:“看起来像是刚到徽州还没落了脚——倒希他只是路过不会在此长驻否则明后日——不知会否碍事?” 沈凤鸣犹豫了一下。娄千杉不认得刺刺不知她是要去青龙谷的——君黎送她回来也真难说明后日走了没有。倘若交锋起时他人偏在谷中必不会置身事外——那恐怕就真是“碍事”了。 他眼珠转了几转想着是否该干脆现身以久别重逢故友相见之态去编个理由支得二人暂时离开此地才好。念头刚起忽见掌柜边上一个黑色人影提了壶酒转身便往两人那桌过来毫不见外地一坐——看那样子竟是两人的同伴。 ——这人又是谁?沈凤鸣眉头蹙得愈深。此人穿着一身黑衣背向着自己这边看不见面貌可忽然一见他无端觉得有些熟悉已经多出几分在意来好似顿时想到什么要紧的事情却偏又说不出是什么。 “喂我在问你哪。”娄千杉虚提了一提声音。“怎么办?” 正文 二〇九 不期而遇(二) 忽然下面的单刺刺站起似乎是听了君黎的什么言语表情惊讶对他说了两句什么。君黎也立起似也说了两三句而那刚刚落座的黑衣人好像还未明情况不过仰脸看着二人握着酒壶欲倾的手也顿在空中。 “这小姑娘……”娄千杉眼睛盯着刺刺“怎么总觉有点面善。你认得么?” “你觉得面善?”沈凤鸣瞥了她一眼。“呵也难怪。是单无意的妹妹。” 娄千杉愣了一下眼神微动方道:“这么说她是青龙教的人了?那愈发不妙这道士何时与青龙教的人走在一起了?” 说话间但见下面刺刺似乎有些激动抓了桌上自己的兵刃便要走。君黎手快已将她一拉。只见他回头向那黑衣人看了眼。黑衣人似乎也是没办法只得站起身来三人显然还未吃什么可竟各自拿了东西向外便走了。 沈凤鸣咬了咬唇。“我追去看看——你们在此别动。” “我和你一起去!”娄千杉见他掠出不假思索便跟了出来。沈凤鸣欲待拦她却怕闹大了动静回头只得使眼色给还在屋里的阿角示意他留在此地。 两人远远缀着只见那三人果然是向青龙谷方向快步而行。刺刺头也不回走得最是急君黎默默然跟着而那黑衣人却总似带了些左顾右盼之色。偏是这左顾右盼让沈凤鸣二人未敢轻易跟得太近。娄千杉似也觉到了此人的些许特别可蹑迹之中未敢言语欲待与沈凤鸣使眼色他却似看得专注不曾回过头来。 她轻纵而前往沈凤鸣手上一握示意。沈凤鸣微微一惊侧头看她。便这一停顿前面黑衣人的脚步也停顿了那么一下。两人忙借树丛阴影一躲黑衣人已经转回头来向后扫了一眼。 这一回头沈凤鸣自树影缝隙中终于见到他面孔心中恍然一悟。是他!几年前机缘巧合在淮阳的黑竹总舵见过一面——宋二公子宋客——那可是黑竹会举足轻重的角色——他怎么会与君黎、刺刺同去青龙谷? 只见宋客一眼扫过似是未有所获回头加快了些步子跟上君黎二人。 不知他们是什么样关系。沈凤鸣心下寻思。宋客必也是得知了此次行动的消息才会出现在此可他竟要去青龙谷——看他们如此熟络他会否已走漏了消息?万一让青龙教有了准备来日攻谷之事岂不是要事倍功半?倘非如此莫非他是被胁迫么?那就更不妙他落到青龙教手里那恐怕…… 他想得心中一沉未敢再多加迟疑咬牙一跃往三人所在飞身而去。 ——虽不想与你们为敌可此次事情我断没有再出错的余地了。希望只是我多心你们还不知黑竹会即将攻谷那么我现身也只作旧友相见的招呼打得有些不恰;倘若事与愿违那么我终究也不能由你们轻易回去将事情告知了拓跋孤。 他知若正面对敌自己加上娄千杉与君黎和刺刺相对未见得便有胜算因此忽然纵身而近手一伸先欲向因走得稍快而显了落单之势的刺刺抓去料想有她在手先机便得。 他是黑竹会的金牌杀手那般倏然近身极难防备风声起时人已越过了君黎与宋客头顶那手挟着劲风带出一股似硬非硬似柔非柔的气息不过眨眼间掌心已要触到刺刺肩上衣衫。 他也实有几分忌惮君黎可也不想伤及刺刺动作虽快也不敢下了重手只待一触到她肩就将她向后带远避开君黎一步可及之处便告小胜。身形斜落边上君黎果然已觉手扶剑柄不假思索的杀意已满溢而来。沈凤鸣袍袖鼓起正面相迎扑面而来的劲风都削得他肤上生疼。 可君黎几乎同时也已看清来人是谁。“凤鸣?”他口气里有些惊奇亦有些庆幸剑还未拔出便回了鞘连同那杀气一起消落。 ——沈凤鸣总有些出人意表可至少决计不会对刺刺如何的。 沈凤鸣的手距离刺刺的肩不过半寸之距。他或许也正期待着君黎这样的反应便这转瞬他已知小胜可得手加意往刺刺肩上搭下。 哪料便是此际眼前银光急闪。他手忙一让虎口还是一阵疼痛似是尖针擦过。便此一钝刺刺一个拧身竟已从他手边脱逃出去。她虽不觉沈凤鸣恶意却也不想着了他道这一脱逃岂能再给他机会一闪身避去了君黎身后。沈凤鸣良机已逝抬起头来一双眼先对上的不是刺刺或君黎而是那个此刻站在一边的宋客。 是宋客。他与君黎几乎同时反应所不同的是君黎收敛了他的杀意可宋客没有——他也无法收回——那枚当时就激射而出的暗针。 竟然是他碍了自己!沈凤鸣心中带忿。无论如何他始终相信宋客是自己人即使未曾认出自己在这般时刻也应知道这掩来的风声代表了什么哪曾料他竟毫不犹豫地对自己出手! “宋公子他是我朋友。”反是君黎连忙一挡“先住手。” 宋客睨着沈凤鸣才露出一脸恍然“哦原来是我们大名鼎鼎的‘凤鸣’兄——误会误会我只道哪里来的宵小要对单姑娘下手。” 君黎想起他说过两人见过一面料他们相识稍许松了口气那手放了下来。只见沈凤鸣瞥宋客的一眼里却似带什么未明的隐语待到转过来对自己和刺刺却已然带了笑:“果然是湘君大人我远远就看着像你们——你刚回来么?看来伤都好透了?” 君黎虽然原也想与他说些什么可据宋客先前所说沈凤鸣正是逼得关默躲进青龙谷、引来黑竹会大举攻谷之人如今大批人马看来还未抵达沈凤鸣多半是在这附近盯看情况方才举动自己固然不愿疑他可或许他真的怀有些旁的目的亦未可知而自己此刻又该以什么立场与他对话? “多承关心。”他回答得有些客套“我早没事了只是——凤鸣我倒希望你是当真关心我而不是另有目的?” “另有目的?”沈凤鸣不动声色地笑着“若要说另有目的——嗯许久不见你就别这么急着去青龙谷了与我先到城里喝个小酒过两日再去呢?刺刺小姑娘也一起吧?青龙谷这地方——我可去不了。” 却不料刺刺一双眼睛瞪着他先道:“沈大哥我可不想与你为难可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黑竹会要做什么——君黎哥刚刚都告诉我了你人既然在这里看来是真的了?你还想骗我们去城里?信不信我叫君黎哥捉你去见我爹啊!” 一句话沈凤鸣心已沉。也难怪君黎口气有异他们看来都已知道。他目光当下便往宋客那里射去。“宋二公子看来真是你说的了?” 他将“宋二公子”四个字说得尤其清楚显然这是个有些特殊的称谓。宋客于此也有些理亏目光躲闪了闪尴尬笑道:“我也是被逼无奈……” “凤鸣”君黎插话道“追究这些无益。若这一战不可避免他说不说都一样。这里离青龙教很近你还是尽早离开不要在此停留省得麻烦。” 这几句话叫沈凤鸣听得不快。“呵道士你如今是真把自己放在青龙教的立场了?”他口气转硬“我今日若非要拦你呢?” “我不想跟你动手。”君黎只道“我也没将自己放在青龙教的立场只是——我既然送了刺刺回来对于或许要牵累到她的事情不能就此坐视而已。” “那你们暂且不要回青龙谷不就好了?”沈凤鸣忍不住提高声音“明知这里有险你还非要送她回来真不知你怎么想的!” 君黎沉默。他一路都未曾告诉刺刺此事直到方才在城里稍微歇息才不得已与刺刺说起了。他当然希望能不要这样将她送入险境可也知道刺刺是怎样一个人。倘若用欺瞒或逼迫的手段不让她回来倘若令她有了任何的遗憾那样的结果恐要让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吧。 何况他说自己不是青龙教的立场可毕竟自己的义姐姐顾笑梦在此自己昔日的恩人程方愈在此还有也曾患难与共过的单无意在此——纵然不为了刺刺他也有足够的理由在这一场将起的祸乱之中站在青龙教的一端。 他没回答沈凤鸣沉默过后也只是转了身道:“我们先走了。” 沈凤鸣一咬牙身形幻动袖中隐刃挟风向君黎后背袭到。跟在君黎身后的刺刺首先转身拔剑欲待一挡君黎身法更快一步交替旋身已至逐血剑带鞘将那隐刃弹了开去。 “就非要动手么?”君黎恨道。 “就算现在不动手回头还不是一样!”沈凤鸣也恨道“我只要你们两个暂且不要进青龙谷你非要与我为难?” “是谁与谁为难?”君黎道“别逼我真捉你进去!” 沈凤鸣哼了一声“试试看啊!” 刺刺不知他与沈凤鸣如今孰强孰弱欲待上前与他合用那八卦剑法却见君黎手一抬道:“你别管。”言下之意他是要独自与沈凤鸣为战了。 刺刺便与宋客站在一旁连同那个始终还躲在暗处的娄千杉心中都怀着各自不同的忐忑难安而这其中宋客的心思却更是复杂些。 他同来这青龙谷一大半自是出于君黎的逼迫。依君黎想来待到真的交战之时若身边有这样一个黑竹会的人在或许能解决更多疑问;最主要的是以宋客的身手若放了他回去岂不是等同于给青龙教增了一名绝难对付的敌人? 不过他亦不想宋客为此陷入险境因此与刺刺说好打算只说他是途中认识的朋友非到必要不透露他的身份免却在青龙谷中耽留的麻烦。宋客对此也颇无奈。他虽然不希望黑竹会落败却也没有奋不顾身到要深入敌营——确切来说他对了解青龙教的种种一点兴趣都没有只不过此次行动之中原不会有他的名字他知道纵然不与君黎同行也无法与黑竹会的队伍会合既然君黎答应必会保证他的安全他看在刺刺的份上也便依从而行罢了。 如今忽见沈凤鸣与君黎交手他心念数转。独斗君黎和刺刺他毫无胜算可若借着沈凤鸣的东风也许能逃脱。左右现在众人还未到若先与沈凤鸣搭上线于他此次前来的目的也算是大有好处的。 他斜目去看刺刺她正盯着君黎与沈凤鸣的交手看得专注。他心头苦笑。方才是怕刺刺有险而未加思索暗器一击令得沈凤鸣没能得手可如今看来要换自己故伎重施了。 眼见君黎与沈凤鸣一时未分出胜负他脚步忽然一错不过眼睛一花的工夫人已在刺刺身后刺刺反应总算已速却也不过将反击的手抬到一半宋客的手已在她咽喉。 她轻轻“呀”了一声君黎心已分剑气一凛逼开沈凤鸣半步回过身来。 “宋客!”他怒而抬剑指向他“你!” 正文 二一〇 不宣之任 【对不起大家很久没更新实在……很多事一言难尽有时候真的没法好好写东西这3500字都写了快一礼拜了……不过说过不会半途而废的还是会更新。谢谢等待。】 宋客显得有些愁眉苦脸“道长千万息怒我自不会对单姑娘如何的只是——我也实不想随两位去青龙谷这种地方也就只好……咳咳只好行此下策了。” 他说着向旁边一时也有些出乎意料的沈凤鸣瞥了一眼道“要不你们各退一步吧?在我看来关默既然在青龙谷青龙教的人原也不可能毫无防备拦住他们未见得有用何况你就算真拦得他们一时难道后几日还能把他们关起来不成?回头大哥来了你也未必保得住他们。” 沈凤鸣咬唇。他已知宋客说得其实有理。 “宋客我数到三你不放人休怪我不客气。”君黎并没在意他说什么人已上前了一步。 “这样吧。”沈凤鸣手一抬挡了他“道士我今日便不拦你们。你答应不追究宋二公子让他跟我回去我们就放了刺刺。”这番话赫然已经与宋客站在一边了。 君黎咬一咬牙撤下剑。“好你放人过来。” “道长说话要算话啊?”宋客似乎有些不放心“否则我可打不过你。” 君黎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宋客犹未敢松手只道:“那你在那里别动我退二十步再放单姑娘过来。” 他也是看准了君黎没有办法便已带着刺刺向后而退。沈凤鸣也随着他往后退去。他远远望着君黎的眼睛可此际的君黎并没有余裕看他。他始终在看着那一只放在刺刺咽上的手。 单刺刺连反抗都没反抗一下。在她看来宋客应不至于真的伤己可即便如此她也从君黎的脸色上看得出那丝浮起的愤戾。倘若自己挣扎呼喊起来万一真不慎受了伤怕他和宋客更没可能善了了。她却还不愿见到那般景象。 二十步退尽宋客才低低道:“单姑娘后会有期了。”那手一松君黎身法极快转瞬已然掩至。然而宋客又是何等身法自然早已退得更远。 君黎犹豫一下终究停了步只将刺刺一接:“你不要紧吧?” 刺刺摇头。君黎心轻轻一落随即又提起。平日里的刺刺可不是这样的若遇这样的事情必会挣扎反抗哪肯这么轻易束手、到现在吭都不吭一声?这么一想便又慌了扶了她肩细看道:“真的没事?” 刺刺抬眼看他。“没事。” 君黎才一把拉了她“跟我去追。” “君黎哥!”刺刺却反手抓他“算了宋公子他没恶意的我们还是快点回青龙谷要紧。” “他还没恶意?”君黎只见宋客和沈凤鸣一耽搁便已去得远了不由有气“还给他说话——我白担心你了是不是?” “我……我当然知道你担心啦……”刺刺见他生气带了些娇怯还是拽着他“他不是怕你么不敢伤我的……我没事——就算了嘛。” 君黎听得无可奈何“他当然不敢伤你。不过就算不对你如何真把你带回城里去了后面的事也是说不准。” “他只是为了自己脱身嘛说起来也的确是我们逼他去青龙谷在先……” “又是我不对了?”君黎话虽这般说语气却也只能缓了下来“我还不是为了你们能少个劲敌?现在倒好。” “你不要太担心了。”刺刺低声道“我们先回去把这事告诉我爹我爹一定有办法应对的。” 君黎没办法也只能点点头重新负了行囊与她往前走去。他心里自然明白方才的事情其实要怪自己好胜非要与沈凤鸣单打独斗以至疏忽了顾着刺刺。可归根到底这样的托大也源于自己心里对宋客多多少少的信任不防。连他都潜心里觉得宋客应不会做出不好的事情来刺刺自然更不会有戒心而她为他说的那几句话其实也并没错。 所以那点愤怒其实是在不满宋客辜负了自己二人的信任可换过头来想他又怎么是个可信任的人?黑竹会的立场、不无保留的相交——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简直天经地义。他边走边想着觉得有点可笑自顾自摇了摇头。刺刺瞧见反有些不解追问道:“你又在想什么?” 君黎看了她一眼。“我只是在想若换了我是他说不定也会那么做的。唉‘立场’一事多好的交情都抵不过。” 刺刺知他心里那层怒意已淡也便不再言语。 ---------- 这话说得很对却也只说了一半。 交情固然没抵过立场可作此选择的人心情也定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沈凤鸣和宋客都在此列。宋客得以脱身固然算是个胜利只是两个人心里却似有点失落。若不是互相还有几分戒心冲淡了这样感觉怕是要愈发心情烦闷了。 起初是匆匆忙忙走着还担心君黎会否追来隔一会儿见并无动静宋客才放下心向沈凤鸣看了一眼先自想到一事伸手摸出个药瓶。 “我针上有些弱毒你自己敷着。”他也不多言将那药瓶递出去。 沈凤鸣一愣抬手才见适才被他暗针擦破之处凝血似有些变色却也只在他提起后才觉稍有异痛。 既然宋客递药示好他也便伸手去接冷不防头顶风声抖落一只纤纤之手先他自宋客掌中将那药瓶抹过。沈凤鸣知晓娄千杉在侧宋客却是一惊待到见这人影落地才怔了一怔。 这还真是个千娇百媚的人儿似乎未施脂粉可眉目偏偏像隐约带着抹撩人的轻红肌肤因娇嫩而显得新鲜通透一袭黑色劲装在身却也不损女儿家美态仿佛那样的齐整也似轻薄成了纱般婉约。 ——此际心情还不错的大概也就只剩娄千杉了。她手中拈着那药瓶儿一双眼睛却在宋客脸上流连着开口故意娇滴滴道:“鸣哥哥我怎么不知道咱们黑竹会里还有这么俊俏的人儿?你都不给我引见引见!” 沈凤鸣已经皱眉。娄千杉少许加用了“阴阳易位”中的心法那眉眼的媚色是足以令人心旌动摇的。他也不愿宋客在此失态只能咳了一声道:“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先回去。” 宋客心神不无动荡好在定力尚可口气倒还淡定。“这位该是‘千杉公子’了?嗯不过如今也不好再称公子我还是称呼声‘娄姑娘’好了。” 娄千杉面色稍有变化。“你认得我?” 宋客失笑。“黑竹会里没有我不认得的人。更何况黑竹会除了娄姑娘哪有第二个女子?” 娄千杉魅色稍敛将他细细打量了半晌道:“你的口气——你在黑竹会很久了?我怎么没听说过你?” 宋客不置可否望了沈凤鸣一眼道:“你们在何处落脚?” “就在方才你们耽留过的客栈里。”沈凤鸣道“跟我来吧。” 娄千杉见两人往前走了才跟去沈凤鸣一侧低低道:“他到底是不是你这边的人?” 语声虽低宋客自然听得见嘴角已经露了丝浅笑。沈凤鸣瞥得也冷笑着道:“我沈凤鸣何德何能敢令得动宋二公子。” 娄千杉心中疑惑。她在黑竹会四年多也不算短了知晓黑竹会里不过就是马斯与沈凤鸣两派而会中旁人不傍着一边定是不行的。倘还有落单的人物沈凤鸣也就罢了马斯却定要派人去拉拢过来若是不从恐要毒手相待。她当时便是为了省却麻烦投去了马斯一边。这宋客的身手看来不弱若在马斯这边她定不会不识原以为是沈凤鸣那头的可若也不是——他是什么来头? 沈凤鸣已将手伸了出来:“那解药可以给我了吧?” 娄千杉心念微动目光流转眼梢扫了扫宋客手上已拔开瓶塞反将沈凤鸣手抬了昵声道:“让我瞧瞧。” 沈凤鸣见她样子就猜知她有意在宋客面前如此欲待抽手已觉她抓得加意得紧那暗暗投过来的眼神便是要他此际休要与自己作对的意思。他有些莫名更有些好笑见娄千杉将那药轻轻倒了一些出来细细揉在他伤口上倒也舒服干脆也便不挣了。 宋客当然不会看不出她与沈凤鸣是故作亲密之态可究竟他也年轻面嫩娄千杉这般妖娆的样子与见着刺刺与君黎拉着手却又不同。他当下便岔开话道:“娄姑娘适才倒不知你在侧——否则我们三个人原是不必怕他们的了。” 娄千杉听出他似有些不爽快算是目的达到不无娇嗔地回过头道:“我可不敢出现——我还真不知宋家哥哥你是帮着谁的呢!” 说着目光又回至了沈凤鸣的手娇声道:“鸣哥哥还疼不疼了?” 沈凤鸣瞪了她一眼“差不多行了!”算是语带双关。 娄千杉轻轻一笑才将瓶口塞了轻巧踅至宋客身边一粘道:“喏这个还给你。” 宋客伸手去接与她眉眼相触间只觉她整张脸都似在散出些诡异来不觉皱眉想避。“千杉公子”是个女人的事情不过是最近才在黑竹会之中传开的可是她的这些手段宋客倒还未知如今一见已觉极不舒服偏生好像逃脱不掉。他从来自诩冷静过人功夫也算有成可究竟“阑珊派”武学性属偏门他未有所防自也没什么对付的办法。 娄千杉正自心中得意冷不防后面沈凤鸣的手将她一拉而过。“要不要我提醒你这个人你得罪不得!” 宋客总算脑中一清醒过神来娄千杉已被沈凤鸣拉去一边。只听她道:“你又不肯与我说他的来头我自去诱他说咯这也怪我?” “我已说了这里说话不便回了客栈再说!此是青龙谷的附近你不要任意妄为!” “左右又没有别人跟我说说都不行?”娄千杉有些不满“跟你在这里这么多天你都爱搭不理好不容易来个俊俏哥儿你还不让我……” 沈凤鸣不得已已经向宋客又看了眼道:“抱歉我与她说几句。”便将絮絮不停的娄千杉往边上拉了数步低声道“你真想知道他是谁?你原该清楚黑竹会里能置身于往日我与马斯两派之争以外的人除了掌管整个黑竹会的大哥除了刻字见证的钱老剩下的还有谁?你在这黑竹会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为的是什么?你想爬上黑竹会老大的位置为的是知道什么——你都忘记了?” 娄千杉面色忽然一变所有虚假表情都似瞬间失去。“是他?”她声音都发了颤“难道掌管那本册子的人——就是他?” 正文 二一一 不宣之任(二) “确切说是他父亲但那本册子由他们宋家负责看守他理应也能看到。”沈凤鸣咬唇道:“寻常来说此事应只有张弓长知晓我是几年前偶在淮阳总舵遇见他和他兄长才无意中得知原真不想告诉你不过反正我也不是黑竹会的人了说便说了罢——你想要看那本册子往后求着他的时候恐怕还多得很若得罪了他就算哪天真给你成了黑竹会之首看看他父兄还会帮你不会!” 娄千杉嘴唇颤着竟是说不出话来。她从来都只听人以极为敬畏的口吻提起过黑竹会里这样一个特殊的身份。这身份称为“执录”是为“执笔而录”之简。她知晓这般人物的神秘与特殊必非常人可比不要说置身什么马斯凤鸣之争以外了甚至连黑竹会的首领张弓长似乎都也对其颇为忌惮未敢轻言开罪。她也由是知道那本记录一切任务详情的册子对黑竹之重要堪比那面金牌之墙。 可其实大多数人都不知保管这本册子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家人。想来也唯有如此方能有所制衡不致因哪一任首领的私心而有失。娄千杉此际忽然得知面前这个如此年轻的黑衣人宋客竟然就是与那册子有莫大关系的人物那遥遥无期的复仇之待忽然好像近在咫尺一时实是难抑激动一转身便已向宋客行去。 “娄千杉!”沈凤鸣一把抓了她“你先别冲动……!” “放开!你既然告诉了我难道还要我忍着、等着吗?”娄千杉双目一瞬已红“你明明知道我就为了那一个答案——若我知道了真相我自不来与你争什么金牌、什么老大的位置——谁还来管你什么关默青龙教——你就算为了自己也该帮我还拦着我!” 沈凤鸣见她这般依依稀回忆起她那时重伤之中泣诉的样子心中一软便松了手反将目光也投向宋客欲待看他会如何处理这般事情。 宋客已经抱臂在边上等了一会儿忽见娄千杉这般走来面上一丝方才的媚色也无形容还是一般未变可看起来总似换了个人不觉心中称奇。 “那本册子真的在你爹手里?”娄千杉到他面前开口便问。 宋客抬目去看沈凤鸣后者半转开脸不知是否有些心虚。 “看来娄姑娘都知道了啊”宋客也便不隐瞒“是在我们宋家。姑娘对那个有兴趣?” “我想查一件往日的案子你能不能帮我?”娄千杉没在意他的语气只是追问。 “这个……恐怕不行。”宋客拒绝得也一样果断“娄姑娘应该晓得会里规矩的除了黑竹会执录和首领旁人都不能看连我都是没见过的。” “你也没见过?”娄千杉像是有些失望“可……我不要看别的只是看一件与我有关的事情——我只要知道那一件——也不行吗?” 宋客笑了笑。“自然了人人都是想看与自己有关的那一件谁也没空关心别人——可若人人都像姑娘似的来求一声就能看了倒不如不要专寻人保管那册子了。” 他话语说得风凉娄千杉心头就气急咬一咬唇才没发作。宋客又道:“也不是我不帮忙涉及这任务之记录可不比别的宋家上下都是自小发过了毒誓的让步不得。这规矩定下也是先辈为了防止江湖中再生仇杀之事再者也是作个姿态表示我们黑竹会乃有节之组织并不会涉入旁人恩怨倘要强来那恐是要引来麻烦的。百多年来这规矩还未曾破过。” 娄千杉听他振振有词只能转身沉默不语。沈凤鸣已见她眼珠转动知晓她定不会便此罢休。 当下是再也无话到了客栈与阿角会合了才及坐下说些详情。沈凤鸣便先问起宋客缘何会与君黎、刺刺二人同来此间。 “不过是偶然遇见他们。”宋客便答“打听得他们也是来这里的便一同上路了我原不知那小姑娘是青龙教的人还以为那道士强将她拉来却也未必与我们是敌今日方才得知——原来此地更是这小姑娘的地盘。” “可据我所知宋公子一家该是一直居于淮阳总舵附近怎么——会与他们从南面过来?”沈凤鸣有些好奇。 宋客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沈凤鸣又道:“况且执录一家应该从不涉入任务之中才对以防得有失怎么公子这次会出现在这样是非之地?” 宋客轻轻咳了一声。“‘执录一家’——哼没人教过你不要随意打听‘执录一家’的事情?” 沈凤鸣反而一笑。“是可那是怕会里人知道了执录是谁会多生事端如今反正也都认识了再退一步讲我都不是会中之人了关心一下旧识也不行?” 宋客凝着一双眼睛看了他半晌方转开目光叹了一口。 “我没说我要涉入任务之中我只是……来调查一些情况的。” 沈凤鸣听他口气松动接着他话:“调查一些情况?” “是奉——家父的命令。”宋客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娄千杉。“你们之前应该一直都在临安?” “没错。” “好若你们能回答我一些疑问我倒也不在意将我此来的目的告诉你们。” “你且说说看?” “我便想知道——黑竹会今日这件任务究竟是谁主使的?他出多少钱能买得了我们这么多人?你已不是黑竹会的人为什么也在此?——前几个月沿路一直去到梅州附近的那件任务又是谁主使的出价多少?” 沈凤鸣轻轻“咦”了一声。“你都不知道?” “问题就在于此——‘执录’原该是会中知道事情最多最详细的人可如今却恰恰相反。”宋客的手放在桌上指尖轻轻动了几动抬目看三人。“你们可能发誓不将我接下来的话说予任何人知道?” 三人互相看看娄千杉首先一扬眉眼道:“行啊我娄千杉若是说了出去将来定遭千人踩、万人踏不得好死你看怎样?” 这誓发得毒却被她这般轻快说出来恍似不以为意。沈凤鸣瞥见她嘴角微微带笑心头一紧心道以娄千杉受过的苦那般毒誓于她或许也已经算不得毒了。只听宋客已问道:“你们二位呢?” 他只得正色与阿角都照样起了誓宋客方始点了点头。这发毒誓一法在他自小长大的宋家是常见的他当下便接着道:“我爹担任这‘执录’也有大约三十年了早先都没什么特别只因大家都在淮阳他也常去总舵之中只要黑竹会接了生意也不可能不知道一一记录在案应无甚遗漏之虞。可惜自从北方失陷淮阳总舵已极少使用了会中人四散只凭大哥、你、马斯三人以暗号联络——那段日子的颠沛流离你也晓得依我爹说起来倒也是全靠着你们二人各领人手才没真弄得全然崩离。只是于我们执录一家来说此事却是个大麻烦——宋家世代居于陈州可黑竹会不在淮阳了我们如何能得知每一件任务能保证一一记录而不遗漏?也因此我爹与张弓长有过长谈要求他自己必须每月回来一趟淮阳总舵将月内之事一一告知由我爹记录在册——可如此做法其实却失了原先意义只因此事相当于倚仗张弓长一人——倘有他做了而不肯见告的或是说了但其实没做的甚或他自己也忘了记了便无人知晓我们虽记录下来却也心中没底。 “不过想想那也只是权宜之计爹的考虑是要待到黑竹会寻到了新的落脚之处便将执录之职正式传给我大哥让他带着我和三弟都去到新总舵所在之处安家如此便可与以前一样。可谁又料得到黑竹会新的落脚之处会在临安的内城之中——一个我们根本无法去得到的地方。我爹于此很不满认为其中必有蹊跷——至少他认为以黑竹会的初衷来说根本不该托庇于人也就根本不该安身于大内。倘若张弓长真的在为什么势力所用那么我们‘执录’也便不须存在了——倘若存在只怕反而要成为那托庇之势力的目中阻碍了。 “爹自是很担心不过恐怕他自己、我大哥和我我们三人黑竹会中都有人见过所以去年黑竹会那天都峰一会之后他就派了我三弟去临安隐藏身份投入黑竹会假作新人这样便能大致打听到黑竹会都接过些什么样的任务与张弓长每月所言是否一致黑竹会又是否在与朝廷勾结。” 正文 二一二 不宣之任(三) 宋客稍稍停顿似是一哂笑又接着道:“三弟传回来的消息果然印证了爹的猜测——黑竹会如今的确有了靠山这个靠山便是如今统领大内的朱雀。其实张弓长本就是昔年朱雀山庄的七使之一而黑竹会当时大有分崩离析之相他倚仗朱雀的力量让黑竹会重新稳定下来原是最自然不过的选择——只可惜这却违背了本会的初衷。爹虽然担心不过张弓长这几个月带回来的记录倒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大的遗漏所以暂且也没想好该如何与他开口提此事。毕竟一旦倚仗了大内要再脱身便也没那么容易了。可前月张弓长却竟没有出现我们正自等得有些急三弟却回来了一趟原来他们之前接了一件大生意去了一趟梅州而张弓长在这件生意里受了重伤并未回来。 “我三弟是性情中人虽然带着我爹的命令隐藏身份可投入黑竹会之后也真正将自己当成黑竹会中一员事事尽力加上原本武功就不错所以梅州那件任务之前他在会里已经算是小有声望。那一次梅州的任务他被安排为副领前去可似乎事与愿违任务非但没成功还损失了正统领连张弓长也为对方所擒。那两人既然失陷这事情的收场便轮到我三弟待他回到京城、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后再赶回淮阳已经过了许久可他说此事重大且黑竹会被迫易主正经历重要变故他不敢轻信任何人只能亲自跑回来与我们说。” “宋大哥你三弟……莫非就是……就是‘阿玉’?”阿角听到这里已经若有所思开口插言。 宋客看他。“你也去了那次任务?” 阿角却看了看沈凤鸣。所谓“阿玉”刺杀夏铮一事的副统领正是那个最后与沈凤鸣一起葬了子聿的少年——沈凤鸣不可能不记得的怎么他却一言不发?他已经后悔自己贸贸然开口不知沈凤鸣是否还另有打算可话已至此也只能答道:“嗯……我也去了。有好一段路还是跟着阿玉的。呃我也是听人这样叫他不晓得是哪个‘玉’字。我们统领名叫子聿也是念‘玉’所以那时这件任务会里还给起了个名字叫作‘双玉之征’。” “‘双玉之征’……”宋客慨叹起来“没错三弟也是这么说的。他本就叫宋矞这次投黑竹会隐了自己的姓自称‘阿矞’。‘双玉之征’算是黑竹会继往日‘双杀之征’后的第一件大事哪晓得最后是那样一个结果——出发仓猝三弟事先也没来得及给我们任何消息等到回来告诉我们已是许久之后。按照他的说法他去之前也是满心慷慨的因为此事若是成了至少证明如今的黑竹会即使没有双杀也不是办不成事但事实却证明黑竹会的确已经大不如昔倚靠朱雀这个靠山带来的是福是祸此际该很明白了可纵然是我爹如今也不知该如何阻止只因黑竹之首已经易人而新上来的俞瑞更是朱雀心腹。”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沈凤鸣。“你应该能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吧?‘双玉之征’那件任务是谁主使的?是不是正是朱雀?今日这件任务又是谁是不是还是他?” “话是没错的确如此但……”沈凤鸣也看着他“‘双玉之征’的败退在我看来也未必是因为朱雀之故。” “呵看来你得了朱雀很多好处了?”宋客冷冷道。 “要真有好处倒罢了——我不是给朱雀说话只是那次任务的失败有太多原因也并非……” “好了我今日也不是来说这些来龙去脉的。”宋客已经打断了他。“执录家的人在意的不过是那本册子上该记些什么、该怎么记。爹虽没将此任传给我可我至少也知道记录一件任务正如记录一桩买卖丝毫错少不得买卖要有的那些东西这记录里也必须有。拿人钱财方能与人消灾此不是黑竹会贪财不过是表明任务之外与人两不相欠——可朱雀如今已经不是与黑竹会谈买卖了——他是将手伸进黑竹了就连黑竹会易主这么大的事情竟也半分礼仪没经就这样定了。俞瑞成了黑竹之主却不知有谁承认了他了?至少我们宋家事先全然不知事过两月他也全未在淮阳露过面——那么今日这行动又究竟该记不该记——该如何记?如此名不正言不顺这还能算是黑竹会的生意么?黑竹会还是那个黑竹会么?倒不如解散了统统并进大内做旁人的打手更好我们宋家自此也便封笔乐得清闲!” “看不出来宋二公子心里怀了这么大愤懑呢?”娄千杉在一旁轻轻笑道“要我说我是没意见——黑竹会便解散罢归了朱大人管辖‘执录’也便不必做了规矩也便不必守了宋公子别忘了将那册子给我看看就好。” “‘朱大人’?”宋客眯起眼睛来语带暗示。“这叫得倒真很好听想来娄姑娘也是久居禁城的人了吧?” “是又怎么样呢?”娄千杉同样眯起眼睛来。 “不怎么样只盼你不要忘了自己发的誓。”宋客手按桌面面色冷冷。 “好了都是黑竹会的人不必为此而争——宋二公子你还未说你这次前来又是为了什么?”沈凤鸣道“照你这么说你们对如今黑竹会的情形大是不满那么得知此次任务也是朱雀主使你有何打算?莫非——你要阻止此事么?” “我倒是想阻止——在立场说明白之前我希望黑竹会一件任务都别再接才好。可此事却不由我说了算也不由宋家说了算——若此刻当家还是张弓长爹或许还考虑亲自前来谈谈可俞瑞——爹对此人并无期待只因昔年俞瑞担任黑竹首领时他们便有过不快。我爹那时年轻压不过他终没拦住他那时就投靠了朱雀山庄自此埋下这与朱雀扯不断的联系。如今——也不必指望俞瑞自绝后路。” “那你的意思……”沈凤鸣见他说得喟然却也多少听出了弦外之音。宋家自来都在暗处自不可能自暴身份、出面阻止这场厮杀;而若真要和俞瑞相与谈判前来的也该是他父亲——继承执录之任的人——至少也是他大哥。可如今来的却是他这证明一切要以一种非光明正大的方式来解决——凭他如何阻止这样一件箭在弦上的任务?他明知一切不由他说了算也不打算以谈判的方式说服俞瑞他——是要强来么? “可别告诉我你单枪匹马的打算去对俞瑞下手?”沈凤鸣并不很肯定自己这种猜测“虽然你的看法我亦多有认同不过实话实说如今黑竹会就是倚仗着朱雀倘强要逆势而为纵然是你们执录世家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的我是为你好——别乱来。” 宋客反而呵呵笑起来。“对俞瑞下手?我有那么傻么?杀了俞瑞就好了么?朱雀在他随时可以扶植更听话的人作黑竹会之首。” 沈凤鸣心里一惊。“若要动朱雀——你更没胜算!” “你不必紧张。”宋客此时却反面色轻松“左右朱雀又不会露面我到哪里去动他?远水救不了近火真要谋他的性命却也来不及拦住这次青龙谷一战了。”话锋却忽然一转。“不过——若时机合适我也不是不能行动。” 沈凤鸣心中微微一凛。他这几句话的意思——的确是存了对抗朱雀之心?可竟然敢就此说了出来难道真相信适才那毒誓能约束住三人不将此事外传?当下只是不动声色一笑故意凑上前道:“敢问宋二公子在等的时机是……?” 宋客也还以同样的一笑道:“那就要看‘凤鸣’兄你的立场了。” “我的立场?”沈凤鸣失笑“好啊原来宋二公子却游说到我头上来了——看来你早知我在徽州、早有预谋?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我手上自然还有几张牌不会令你吃亏的。”宋客看着他。“比如——我知道黑竹会每年会做多少件案子、收多少钱、往来多少人;我自然也能说出自与朱雀扯上关系以来我们少收了多少金银、又多死了多少人。这种事情倘若在会里兄弟面前公布想必人心就要浮动那时也不必我阻止俞瑞此次任务他自然不会在这种情形下强行攻打青龙谷的。” “你想得未免简单——你认为有什么样时机能允许你说出那一番话来?俞瑞怎可能给你可乘之机。再说你凭空出现——谁又认识你了?谁又信你?” “所以我才想请凤鸣兄帮忙。”宋客笑得诡谲“单凭我自是不行了可若你出面——谁不认得你呢?” “你还真是胆大包天一个人敢行这样险——我若不帮你呢?”沈凤鸣说着向边上娄千杉看了眼只见她的样子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凤鸣兄不必顾忌旁人。”宋客已经注意到他的眼神。“似娄姑娘这样的人我是不思争取的了——凤鸣兄就不同了你该不会拒绝我这般相邀坚不肯站在我这一边吧?” 正文 二一三 赤红粉末 沈凤鸣眼睛转着。他与宋客相交甚少可听他今日这番话其实未始没有感触——他未始没有反感过完全倚仗大内可自己如今境地唯是借攀俞瑞方有前景可言纵要争取些别的也须待到重新站稳脚跟——也即这次任务成功之后。忽然杀出来一个宋客却要阻止这一切——宋家的身份倒的确可依附他若是早点出现自己说不定便真的站在他那一边了可如今——自己方始选择了俞瑞如何可能轻易改变立场?何况宋客的父兄都未出现单凭他一人又能靠得住么? 他还不想就此得罪了宋客正自思索如何开口边上娄千杉却忽然“啊”地喊了一声霍地站起道:“姓宋的是你搞的鬼!?” 沈凤鸣一怔抬头只见娄千杉衣袖一掀雪白的手臂上赫然有数个清晰可见的红点看来也并非伤破反似被蚊虫叮咬后的痕迹一般可便此一见风红点竟倏然变多了一时间一变十数个变成了数十个密密的竟有些可怖。 他才忽意识到不好。宋客的手已经离开了桌面。那只从一开始就在桌面上不动声色时而轻点时而又轻按着的手竟不知何时悄悄地沿着红漆未褪的桌缝抹洒出少许赤色粉末来。他和阿角几乎未曾在桌上倚靠倒未着道可娄千杉双肘却支在桌面不知何时已被毒粉所侵。 “这是……赤蛛粉?”沈凤鸣吃惊之下抬头看着宋客。“你哪里来的?” 若他记得没错这毒粉是幻生界之物与碧蚕蛊一样乃是较为易炼的毒药所不同的是碧蚕蛊可用来练习毒掌可赤蛛粉便只能作为毒物使用因为此物触了肌肤便行扩散不多时便可及到全身不比碧蚕毒性易聚集虽不致命可触身却是奇痒寻常人定要忍不住抓挠一旦抓破了怕便很难痊愈。 眼见娄千杉便伸手去抓沈凤鸣眼疾手快往她云门、曲池两穴一点。“先忍一下。”他说着转向宋客。“这不是你适才所用之毒——究竟哪里来的?用这般手段可不光明。解药呢?” 宋客却动也没动恍如未发生此事只施施然向他道:“凤鸣兄想不想听听我手里的第二张牌?” 沈凤鸣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你莫非……” “我得知这任务的消息还算早所以来徽州之前——我去了一趟别的地方。”宋客淡然道“我起初只不过好奇那所谓关默伯侄是什么样人物竟然值得黑竹会如此大动干戈要与青龙教为敌所以请我大哥试着查查看关于他们的事情——就从我们黑竹会的册子里。你定猜不到的竟给我们找到了原来这个关默竟已不是第一次被人买命早有两次了可都未成功看来的确是个狠角儿。金主是谁大哥没告诉我不过想来是熟人每次都事先告知了人会在哪里——我便依了所记载的地方试着去寻——那地方说近也不近花了我好些时间可此去不枉我非但打听到了关默的来历还顺便……与他们交了个朋友。” “赤蛛粉相赠的朋友是么?”沈凤鸣已知他说的必是幻生界当下只冷冷道“那便是你的第二张牌?意思是——他们会来给你撑腰?” “他们是关默的同门我要阻止黑竹会围杀关默自然与他们是同盟。虽然看来人还没赶到——想必也在这两日了。” “你别忘了你还是黑竹会的人、执录世家的人——你说别人投靠朱雀立场不正你自己与旁人因利益结盟又好得到哪里去?”沈凤鸣一怒便站起身来。 “我宋客不是黑竹会首领也不担执录之任我要与谁结盟又如何?”宋客面色也一变。 沈凤鸣心念一转觉出他这面色的变化似乎因为被戳到了什么痛处。 是了他是宋家的次子执录的位置轮不到他可他偏也未能似他三弟一般真正投身黑竹会做些什么。什么他都懂得一点却都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他父亲与兄长不便出面的事情倒轮到他愈发显得他没名没分无论如何心里大约还是有几分失落的。或许他父亲也真的只是让他来打探消息而已可他——却偏要做出些什么来才肯罢休哪怕不择手段亦在所不惜。 宋客见他忽然不语冷然道:“怎么凤鸣兄的意思——你对站在我这一边——没兴趣?” “我只知我不喜欢与暗中搬弄手脚的人站在一边。”沈凤鸣道“你真要我帮你解了她的毒我们再谈。” “解了她的毒?”宋客冷笑。“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这女人怎可能不去告密?凤鸣兄我是相信你还有这一位阿角小弟我看也对你惟命是从所以没对你们下手——你可别不识好心。” 娄千杉双手不能动咬唇却也要阻不住涕泪被身上奇痒逼得滴落下来。沈凤鸣已知她定难受至极冷恨道:“我见你侃侃而谈还以为你真是心有报负哪料也不过如此小人。哼谢你错信不过我此刻不想与你同道——阿角将他拿下!” 阿角早在一旁听得愤懑得了沈凤鸣之令当即拔了随身兵刃便向宋客刺去。那一边娄千杉已经痒得痛苦不堪只喊道:“你还与他打……你点了我的手……不会干脆把我点晕过去啊?我……我……我恨死你了!” 沈凤鸣听得哭笑不得当真想抽身先将她点晕过去却见阿角那一近身根本没能刺中了宋客——宋客身法奇快一个闪身已经到了娄千杉身后抬手往她背上穴道一推。 “你……”沈凤鸣话音刚出只见娄千杉双目一阖当真便此晕去。 “这样可以了吧?”宋客一手将娄千杉身体往椅上一放。“我们话先说完如何?你听了之后还是不愿我也不逼你可若这便要动手我现在便将解药毁了你别怪我。” 沈凤鸣已见他将一个状似解药的瓶儿拿在了手上。他犹豫了下。原是想拿下他自然能拿到解药可若他真将之毁了却是最糟的结果。其实赤蛛毒和碧蚕蛊一样纵然没有解药也有推拿的解法可只因这毒要侵至全身届时免不了与娄千杉肌肤相触他此刻还是想能避则避为好省得麻烦。 宋客见他表情不定只道他或许便要妥协暗里松了口气脸上已经露出笑来却不料沈凤鸣忽然抬头目光霎时一变那两道视线如同化作了有形之物直射自己眼中而来。宋客猝未及躲眼前已觉一白头脑也是一茫好似整个周遭都变得空洞了身体的知觉也如变得异常。 这是幻惑之术中的瞳术!宋客瞬时已知自己着了道——可怎么回事关于沈凤鸣的那么多记录里从来没有提到过他会这样的幻术啊?他固然还留有暗叫不好的神智可身体竟然不受己控他已觉自己在慢慢放松下来那只握着药瓶的手都垂了下来而恍惚间沈凤鸣的身影已欺至面前。他悚然惊慌可神识飘散如不知身在何处手中一空东西已为他夺去。 药瓶离手他才觉出神智陡然一醒沈凤鸣该是收了力。他欲待反击可肩胸腰上穴道都一阵滞气已被沈凤鸣趁着他知觉交替的刹那轻易封住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向后坐了下去扑通一声跌在地面。 “什么妖法!”他万料不到片刻松懈竟致如此不甘非常大骂出声来恢复了神采的一双眼睛瞪着沈凤鸣可周身能动的也就只有这一双无法造成任何威胁的眼睛而已。 沈凤鸣已经将那夺来的瓶儿揭了倾了一粒药丸出来小心嗅看了下察得该是解药无误便也只回以一瞪转身先去给娄千杉服。那赤蛛毒隐隐约约已经爬上了她的脸颊幸好解药一服脸上浅浅透出的红点便迅速消退。他掀她衣袖看了看只见臂上那密密红色也是渐弱渐散之相便伸手将她穴道解开。 “你扶她到她房里去休息一会儿。”他叫过阿角。 阿角应了。 沈凤鸣回过头。宋客已知此刻全然受制于人白惨着面色“你待怎样?” “关默的门人真的会来?”沈凤鸣只道。 “当然会来!”宋客咬着嘴唇“你不肯帮我哼那要么现在杀了我否则我还是不会停手的!到我们得手的时候你不要后悔!” “……杀你不至于。再说你是执录家的人我无论如何不敢动的。”沈凤鸣却道“宋二公子我明白你的苦心。我也没这个资格来劝你放弃只能提醒你此举危险万分盼你这一个时辰在这里好好想想或许可以改变主意。穴道解了之后你要去哪里去哪里我不拦你。”言毕转身便待离去。 “你真不考虑么?”宋客犹自用力喊道“若你肯帮我——若能改变如今黑竹之势我们宋家至少可以保证你将来在黑竹会中的地位!你图的不就是此!你说我是小人可俞瑞难道会比我好?你为他卖命他却只不过利用你——而我我至少不会过河拆桥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 这一番话不是不让人心动。倘若他们真的是在“好好谈谈”沈凤鸣也许真的要好好考虑一下可如今——他又怎知这不是宋客在处于劣境之时的一个空口承诺——一种手段? 他没说话只是顾自往外走去只因他担心自己一说话又会引来宋客更多的游说之语徒增自己心头的摇摆。还未出屋门却见娄千杉已转了回来原来已很快醒转了见了他“咦”了一声:“制住他了?” 沈凤鸣还未来得及回答娄千杉再往前一步踏入了屋子。“哎哟这不是宋公子嘛!”她一眼看见跌坐于地动弹不得的宋客大生幸灾乐祸之心。 “我们走吧随他去。”沈凤鸣只道。 “等等!”娄千杉却喊道“你晓得我方才有多难受么?把我害得那么惨——这样就算了?” 她说着回身向跟来的阿角道:“短剑借我!” “这个……”阿角有些犹豫可娄千杉伸手一夺已自他手中夺去。 “你别闹过了头我已经点了他穴道我们毕竟不能对他怎样!”沈凤鸣不知她欲待如何开口提醒。 却见娄千杉到了桌边用那短剑轻轻刮拢残留的赤蛛粉末。宋客已约略猜知她的打算面色愈发苍白只见她果然将粉末都以剑身平载了人轻盈到了他面前。 “娄姑娘我……我方才……” 宋客想解释什么可紧张着急之下竟然也变得口齿拙笨了。娄千杉已经矮身下来对着他妩媚一笑。也便是这妩媚一笑令得宋客头皮一阵发麻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令他嘴唇都颤起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娄千杉左手将他衣襟向外一揭右手探上去将短剑一斜。 ——红色粉末尽数自他衣领倾了进去。 宋客牙间抽了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余苦笑。的确是自己对她下毒在先。他又有什么话可说?只是赤蛛粉的效用他也是只闻其名未曾感同身受过如今忽然只觉如被百虫钻肤那奇痒从胸口一下散向四周偏偏身不能动恨不能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从来自视甚高的执录家二少爷宋客还从没想过自己会陷入这般处境。 沈凤鸣看得不无目瞪口呆。他是想不到以这种法子报复可见娄千杉如此做他竟然也觉无从阻止甚至觉得——好像的确应该如此才算公平才能完全消解今日的龃龉一般。不过娄千杉想的自然没那么多。她不过是解自己方才的屈辱难受解那心头之恨。如今拍拍手站起身来神情已是愉快回头道:“鸣哥哥我们走了!” 沈凤鸣不无同情地看着宋客却也只是将手中解药瓶放至桌上。 “等你能动了自己服药。”他这句话本平平无奇不过在宋客听来残忍得如同最后一根救命之草也浮然远去了。 “你就……如此……” 他想说你就如此见死不救可瞥见边上娄千杉的眼神又偏偏不肯将求饶之词完整说出口来了。 他至少还是个带着自傲的人。 ——自作孽原不可活。 正文 二一四 别有用心 单刺刺和君黎此时却已经走近青龙谷口了。快要申时了可天气热得整个林子都噪着风没有一分半丝衣衫都像粘在了身上说不出的闷糟难受。 不过两人的心思却又各有不同。临到回家刺刺心里还是不无雀跃君黎却显得满腹心事。他倒不怕别人所有的胆怯汇集起来不过是怕见到自己的义姐姐顾笑梦。 直至到了谷口他仍然没想好该用哪一种态度面对她到最后也只能把心一横。算了真见面了再说吧。青龙谷也不由单家说了算自己未必能耽留多久、与她有太多机会碰面。虽说是带了黑竹会即将前来的消息可那青龙教主从来自负也许觉得并无危险根本不屑自己在此也说不定。 刺刺看见谷口的人已经先自跑去那恰在谷口附近的正是单疾泉的几名下属见了刺刺无不面露惊喜之色。 “单姑娘怎回来了!” 刺刺闻言就一嗔:“怎么不能回来啊?我才几个月不在——你们都不要我了?” “哦不是自然不是了。”众人笑道“大家都想你得很啊!不过……” 刺刺见他们都去看君黎才道:“君黎哥是送我回来的——爹没跟你们说过啊?” 几个人都摇头一个便道:“单姑娘先进来吧——待我去通报一声这位……这位君黎道长的事情。” “还要通报?”刺刺深感麻烦却也知他们职责所在只能在谷口寻一阴凉处石头坐下。“那我也在这里等你快点去!” 君黎陪她在身边坐了。稍许才有点风在这阳光总算未能直射之地带了些小小的凉意过来。 “若你们教主不准我进谷刺刺那我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君黎有些讷讷。“有些事我先告诉你你记得和你爹说。” “不会你大老远把我送回来他要是不准你进去啊——就算是教主我也不依的!”刺刺道“你放心好了这种事也用不着问到教主我爹说行就行了他们定是禀告我爹去了——爹怎会拒你于外嘛。” 君黎轻轻哦了一声还是道:“方才你那么急着走我话都还没说完。其实这次朱雀还真未必是找你们青龙教的碴才来的——他也许真的是为了关默伯侄两人因为……他和关默的父亲有旧仇也找了他几十年了现在得知仇人子孙躲在青龙教哪肯轻易放过?当然是叫黑竹会追到底了。你和你爹说不须跟黑竹会站在完全敌对的立场因为他们要的是关默不是你们这场祸事也许不必闹得太大。” “这样么……”刺刺若有所思随即还是一抬头道“你见了我爹自己告诉他好啦反正你也没那么急着要走吧?” “我自然也希望能留下来待到确定你们平安无事才好却怕我这个外人久留也是不妥的。如果你们一切安排周全我也帮不上什么届时和你爹说一声也就要去临安了。” “你去临安见了朱雀打算怎么样?”刺刺皱起眉头来。“先别提去临安了——回头我让爹想想办法看有没有什么好主意也许不必你涉险就能把秋姐姐救出来。你别这么急了。” 君黎也只能点点头。“看情形吧。” 两人又说了少顷话忽然似闻谷中一阵喧哗。刺刺一喜:“回来了!”一站而起。君黎也起身可心中却忽泛起些异样的感觉:有脚步声正从谷中出来可来的似乎不是一个两个人那种感觉像是来了一整队人——刺刺面子好大迎接她需要这么大阵势? 刚刚转至谷口却连谷口的众人都一愕。“怎么回事?” ——从谷中出来的果然是一队人——一队踏着快步的弓箭手。在众人明白过来之前至少二十支箭矢已对准了君黎。 刺刺失了色。“许叔叔!”她已经看到队伍中为首的许山。“许叔叔你干什么?他是君黎哥啊你不认得他了!” 许山苦着一张脸。“刺刺许叔叔受令如此不得已要得罪君黎道长了。” “受令如此?受谁的令啊?”刺刺目光已经瞥到那个适才去通报的。“你怎么通报的叫你去找我爹的啊!” 那人见她含怒嗫嚅着未敢说话许山已道:“刺刺怪不得他此事就是你爹下的令要我将君黎道长暂且制下羁押——不过你放心只要道长不行反抗之事我们自然不会放箭的。” “怎可能啊!我爹怎可能要你们捉君黎哥!”刺刺面色都变了“我不相信!” “也许是有什么误会这个……我们回头一起去问问单先锋也不在晚但现在我只能奉命行事——君黎道长得罪还请你先跟我走吧!” 刺刺还待说什么身后君黎的手已经往她肩上轻轻一搭。“你爹也许有什么特别的考虑。”他低低道“没事我跟他走。” “君黎哥……”刺刺知他定不会想与自己父亲冲突自然唯有听从退让回目看他眼中已尽是歉意。 “不必紧张你许叔叔又不会害我。”君黎笑笑。 “我这就去找我爹——我去问问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刺刺说着回身向许山一瞪目:“你别欺负我君黎哥!” “我怎敢。”许山苦笑着。刺刺只向君黎道:“君黎哥你委屈下——我很快就来找你。” 许山见她顾自快跑而去也是无可奈何回过头道:“君黎道长多谢你成全。这边请。” 君黎泯然无畏便跟随许山而去。 他心里并没有刺刺那般生气只因他认为单疾泉必不会做出无理之事来而对于许山等人也抱持着一种信任的心态。反正他本就没打算走如今不必这便去直面单疾泉和顾笑梦而都能有十足的理由留在这青龙谷里他反而觉得轻松。 可单疾泉比他想象的似乎却要无情一点。他渐走已经渐觉得有些不妙。许山引至的目的地——是一处荒森的地牢。 他知道虽然自己与许山一路闲话过来看似轻松可身后那许多箭矢仍在对准自己的后心。他走至此处心里还是凉了一截。 幸好这是炎夏地牢里还不算阴冷无救可方踏入其中潮湿闷热已让许山都皱起眉头来。这里似乎并没有关押什么人可也因此疏于清扫整顿免不了带了股馊怪的气息在那些不见天日的角落想来也免不了蛇鼠切磋、蚊蝇盘旋。许山停了一停脚步似乎都有些不敢回头告诉君黎这里便是要羁押他的地方只是斥着地牢零星几个看守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几个人面含愧怕之色莫敢言语。从来也没人想起来地牢查看他们自也不会每日整理可夏天不同冬日纵然不过才惫懒了几日便已足够变成这般。 “快去打扫了!”许山叱几人去了便回头道:“君黎道长在此稍待一下吧。” 这景象实在也好笑至极何曾有要投人入地牢却赶忙着还要给人打扫的。君黎见他们如此那颗凉下去的心倒也化了几分自嘲虽不说话面上却也忍不住露了笑。 隔了一会儿才清扫完毕了。闷热自不可免蚊虫也挥之不尽不过总算还干净了许山才请君黎进去。君黎四顾——看得见的地方除了自己好像真的没别的“犯人”也便干脆不客气自己挑一间看起来宽敞些的进了。许山和几名看守锁了牢门往外走出似在遥遥之处窃窃私语。他运起十二分的逐雪意依稀听得许山言语。 “他是单先锋下令暂且关押的可你们不要以为能随意欺凌——回头若他有半分损伤你们担不起那责!” 君黎听他这话是向着自己的心里稍安想他应该确无恶意并未曾隐瞒什么。可是光亮渐逝他在黑暗之中心思明澄起来竟渐渐有些猜到了单疾泉所图。 ——真会是这样么?他有些未敢相信这念头却又依稀觉得以自己所知的单疾泉或许是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他想起刺刺说“很快就来找你”心中又安定下来。无论如何先不要胡猜等等她的说法吧。 他闭目在这昏闷之中将明镜诀在心内默诵着。地牢无人又无别的事可做倒也真是个温习内功的好时机了。心法前五诀他已烂熟于胸如今默诵运起少时体内略带寒力的真气充盈心境愈发冷静连那赶路积累的暑热也暂告消退。 只是一个周天功用尽睁开眼睛单刺刺并没有出现。 正文 二一五 别有用心(二) 只有到了傍晚时分有人送来了一顿可称丰盛可口的晚饭才证明他并不是被遗忘了。他也由此断定单疾泉一定早已见到刺刺了——只是刺刺的迟迟不出现证明了她恐怕已身不由己。 夜幕降临——对这地牢之中来说也就是从昏暗变成了全暗。君黎并没几分睡意却还是躺下了闭了眼睛有些无聊地竟然开始与绕身的蚊虫玩耍。它们自然是叮不到他身上的了——只要那当日连沥沥而下的雨滴都不得不绕行的护身气息在。可单是如此仍然不爽快只因蚊虫嘤嘤之声听着也是心烦他便干脆用足了耳力辩着一只只蚊虫的路径放逐心意散出一一扰其飞行以无形之气击得小飞物飘来荡去。正玩得不亦乐乎忽然外面牢门处传来什么声响似是有人来了。 是刺刺么?他一睁眼原本拿捏着的“杀气”放纵开来早已被他搅得晕头转向的蚊虫恍若受了巨大的冲击十余只尽数落了地。君黎人已坐起可心也稍稍一明一沉:这不会是刺刺。若是她应该早就能听到她叫自己了吧。 灯笼的光亮从外面透进来地牢渐渐亮了为一种柔和的感觉充满。他听到脚步声。一个轻盈的身体正在走来。 “君黎?”还有几分距离来人轻轻开口。 君黎微微发愣。“姐姐”和“单夫人”这两个称谓就那一瞬间已在他心里交换了十七八次。 ——怎么是顾笑梦来了呢? 惊疑和犹豫正如数月前在那个清流小县城隐在重伤的陈容容屋外窃听夏铮与沈凤鸣几近绝望的话语时那种内心挣扎。可是某些无形之手总还是要逼着他与命运相撞的而且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不给他第二种选择。 “……单夫人。”他站起身也将对她的称谓说出口来仿佛隔在两人之间的远远不止了那一道牢门。 顾笑梦却好像没在意见了他已上前道:“你还好吧?我听刺刺说了此事——我先前都不知……都不知你姐夫下了那样的命令!” “我……我倒没事。”君黎见她如此也实在有些无所适从了。 顾笑梦反而像是有些惭愧“君黎这么久没见你可如今却是这样的情形——姐姐实也不知如何跟你解释才好只因你姐夫原来与我说的好好的说已经给你去了信叫你们暂时别回来并不想你们涉入此次事情之中的——可谁知今日一听说你们来了他竟下令将你扣了连我都没告诉一声。适才我与他闹了一场可他……他说此事已经禀报了教主没有改变主意的余地了。” “他果然告诉了青龙教主……?”君黎才喃喃道“这么说他真的是……”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顾笑梦。她的表情像是不知该如何将真相说出来。 “……他是不是因为我与朱雀的瓜葛要留我为质?”君黎重新开口。 顾笑梦听他此语面色一黯竟低头不敢看他。“你什么都明白……君黎姐姐对不住你我没拦得住他也没办法救你出去。现在教主已经知道此事青龙教人人都知道你是朱雀的徒弟在这节骨眼儿定放你不得纵然我有心放你走我也……” “不要紧的。”君黎反而笑了一笑“不必为我担心我是自己要来的原该想到会有这一层。” “只盼这次祸事快快消去才好不要真到了与朱雀兵刃相见的地步。”顾笑梦仍然带着些愁色。“君黎我知道……我知道解释亦是多余可你姐夫……他也是为了青龙教你别要怪他、恨他好么?他就算以你为质也是想多拿几分胜算在手里好压过朱雀却不是针对你定不会当真将你如何的——姐姐别的做不到总也会保你在这里平安无事。谁若真敢动你姐姐就不是现在这样了不管他是谁我也定拼了性命护着你的你就放心。” 君黎知道她言出肺腑心中不无感动却也不无无奈。也许吧。也许谁也不想害了他的。不要说顾笑梦了单疾泉、许山若是平日无事定也不会与他为敌。可若真到了两军相遇、两势相交自己在那样的对局之中也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若弃了自己可以换得一种想要的结果谁又在意这颗棋?单疾泉那般老谋深算将自己率先拿在手里再理所应当不过。 “却只怕他要失望的……”他只是轻轻地道“他应该知道我与朱雀的师徒关系……早便断了。捉了我……呵聊胜于无吧。” 顾笑梦听他语声轻慢而带着些落寞摇了摇头道:“君黎你别想这么多了什么都别想不会有事的。你在这里要些什么但告诉姐姐就是。等这次事情过去了等你出来我定叫你姐夫向你赔不是!” 见君黎仍是那般不浓不淡的表情也不答话她眉目转低:“姐姐也有许多话要与你说可现在这样什么都说不出来。君黎你……你可知……” 君黎等着她说“你可知”些什么可听她声音却竟忽然发了哽话语尽数哽住了说不出来。他怔了一下心中才微微一痛。她定是想说你可知自你那日走了之后姐姐是如何给你担心如何想念你可也许她也怕他始终不过是那样的冷颜相对或是漠无表情——她忍了许久却也未敢尽吐以至难过失态。于他来说去夏的那次离别像是已经很远很远而他在那个掷下圆牌的冬夜已经觉得自己与那个家是完全割断了。可是割断了那个顾家却终究割不断那些顾家的人;不在那里也在这里。 自己是变得比那时心肠更硬了吗?那时离去还曾偷偷嚎啕大哭可如今——除了心里这一点点痛这样看着自己的义姐姐却没有半分要流泪的冲动。大概我已经接受了命运的这种安排了吧已经对于一切都坦然了吧——这种程度的折磨竟也只是拂云扫尘而已。 “单夫人你别难过。”他只是这样说着语气并不冷却也不软只是不卑不亢像是两人也不过点头之交。“你不必说——我知道你的好意。……我都知道。” 顾笑梦犹自没能抬起头来他便又道:“刺刺呢?她还好吧?” 顾笑梦听他提到刺刺方平了平面色抬头道:“刺刺给她爹关起来了。今日她回家来的时候你姐夫人在教主那里她就一路追了过去到教主那里都大闹过了不过教主看在你姐夫的份上总也不会对她如何的比起你——她也就是关在家里罢了。” 君黎嘴角才动了动。“嗯。”他只说了一个字。他所知道的单刺刺倘若不为了他闹那也就不是她了。可她果然也是没有办法改变单疾泉的主意的。 “若可以——能不能请你转告单先锋我想见他一见。”君黎道“不知他会否肯来这里一趟?” “你要见他?可是……”顾笑梦有些犹豫“我只怕他……” “只是与他说一声。他若不愿来也就罢了。” 顾笑梦才点点头。“好我转告他。” 君黎目送顾笑梦携着灯笼的背影又一点一点远去看那光晕渐淡地牢之中终又成了一片黑暗。 天色应该已经很晚了吧无论如何单疾泉总也不会今日来了。君黎虽是这般想却也没再躺下只是默默到角落坐了不动不语。 他望着这黑沉沉的一切。师父啊若你还在你见我如今这样会是高兴还是不悦呢?我原没想过此生除了继承你的道学还要做些别的什么可自离了你就如一步步被这江湖吸入如今沾染了江湖之乱甚至还沾染了庙堂之腥莫名成为别人利害之中的一个筹码——你可也都替我算到了么?你交待的道学我没太多长进却还学了武——你定会骂我不务正业吧?可当初那个打坐修禅沉思都闹不端正的我如今却也可以定然地在黑暗中静坐如此——我离你所说的境界是不是也算近了一些呢? 他想了许多许多事渐渐也有了寐意。虽然不过坐着倒也并不觉得不舒。 直到醒来他才发觉自己确是睡着了——睡着了很久。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这地牢里还是黑漆漆一片依照远处透光的程度来看——天应该还没亮。那自己又怎么会忽然醒了? 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是为什么醒了。远处依稀有人声。说是天没亮可真的极目而视却能借着一丁点儿天光辨出一丝儿模糊的人影。 人影没有带灯笼只是在黑暗中就这样走来不知是对这里很熟还是目力极好。君黎心念转了转。是单疾泉?这天没亮的时辰——恐怕几个看守都在睡觉他却来了? 他振衣而起算是对人影的到来的一个回应。人影果然听见了他的声音脚步稍稍实了一些也快了一些已到了近前。 “我将你吵醒了吧?”果然是单疾泉的声音。 正文 二一六 别有用心(三) “呃没有我本来也没睡好。”君黎答着“只是没料——单先锋这时辰过来。” 单疾泉的语气有点疲乏。“嗯近日忙适才才及回了家去便听笑梦说起你要见我。”言语中好像君黎被关在此地并不是他的责任一般。 不过稍一停顿他又忽然一笑:“我原也是欠你个解释的。笑梦骂我说我该是没脸见你的叫我不如趁伸手不见五指的就来好了。我想了想天亮之后怕也真的不得暇不如现在来看看你吧。” “单夫人她言重了。”君黎也笑了笑“个中情由她已对我解释过了。我没有怪单先锋的意思。” “你真如此看得开?”单疾泉似带几分戏谑。“那你又为何提出要见我?” “我只想问问这一次青龙教的计划是怎样的。”君黎道“据我所知黑竹会这次几乎倾巢而出内中不乏高手。上一次马斯领了一队人就将青龙谷闹得大乱这一次——你们准备如何应对?” 见单疾泉似乎踌躇了下君黎不免苦笑:“反正我人都关在这里单先锋还怕我说了出去不成?” 单疾泉听得出他话里终究还是隐隐带了不满叹了一口。“君黎无论你心里如何想法我都知我此举确属小人。不过我单疾泉也不是第一次做小人了多一次也无妨的。只要能保得了青龙教这次平安无事我何须在意用什么样手段。” 君黎听他这般说心头不平反似被激起:“没错是我低估了单先锋。我原本担心你们或许还不知道黑竹会攻谷在即可仔细想想大概真是杞人忧天——有单先锋在哪有什么事是你料不到的?哪有什么手段是你用不得的?只是——这手段真的有用么?若朱雀这次不出现呢?” “他不来自然最好。却怕他真的来了。” “他若真来了那便是对关默他们二人势在必得——除非你们交人否则用我要挟他怕也拦不住他。” “你不是用来挡他索要关默二人的。”单疾泉徐徐道“你问我此次计划我也没什么可隐瞒——关默不是我什么人也不是教主什么人所以我——早就准备着要将他交出去的。这便是我的计划。” “什么?”君黎有点不解。“既然准备交人你们起初为何又要留下他?这难道不是给自己招麻烦?” “这是你的想法亦是我原本的想法却不是教主的想法。”单疾泉道“教主希望与朱雀一战至少与黑竹会一战所以要用关默引他来——我原也有些反对不过后来想来此事借一个由头发生未必不好——去年马斯作乱青龙谷时不要说教主不在、我不在青龙教诸多人都还去了徽州城里的寿筵——今日就不同了。真要论起来黑竹会此际实力恐怕还不如去年即使朱雀亲至他的武功应该也比不上教主单凭他们倘无别的诡计该不能将青龙教如何。”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君黎。“我唯一忌惮的是朱雀手里还有大内的人张庭之流倘也插手那就麻烦了。幸好我料想以朱雀的行事定也希望江湖事江湖了不会在一开始就动用大内的力量张庭定要在看着黑竹会之人露出败象的情形之下万不得已才会出手那么只要我在黑竹会败退、张庭还未介入之时将关默伯侄两个交出去当可无碍。” 他眼神动了动。“反正——教主只是要教训黑竹会他教训够了自然爽快了关默于他又有什么要紧?而黑竹会的任务只是要人人交给他们了张庭也便没有动手的理由自然也可相安。算下来青龙教是打了一场胜仗这口气也出了该算赚了。” 君黎听得吐了一口浊气。“原来……比起我还有更早就被弃定了的棋子。”他不知是该冷笑还是该佩服。 “话虽如此但我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安。”单疾泉道“我纵然这几日在谷中安排完备却仍然担心朱雀倘若出现借风起浪变本加厉得了关默都不肯罢休那时我却缺一张底牌在手。大内的人可不比江湖人物朱雀若真的恼羞成怒招一招手那便不是江湖殴斗了我们怕是抵敌不住。于此我始终没想到万全的办法偏巧下午的时候听人报说你来了。” 他叹了一口。“我前些日子写了信给你不过看你们这会儿回来想必你们是走得早了未曾收到——那时原是希望你们暂且不要回来的可既然天意要你到此——君黎你便是我的底牌我无论如何没法放过这个机会。于朱雀来说得了关默之后还要不要出那口气应该只是一念之差的事情你说他未必受这般要挟我倒觉得只要你在我手对于他‘一念之差’的改变已是足够了。” “你不怕更激怒了他?未必因为他多么在意我他却定恨被人要挟。” “所以非到必要我也不会让他知道我捉了你——真到了那时候只要他因你之故愿意稍有那么一些妥协之意哪怕稍有犹豫之色君黎我定会顺势而放了你。我只要迫得他一念之变就好这之后怎么让他不要再动怒就要交给你了。” “交给我……?你要我去劝他?” “否则怎么叫‘底牌’呢?我知你定比旁人更有办法对付他的。只要他这次肯离了徽州下一次他再起心对付青龙教那怕是也要很久以后了。” “你捉了我为质反过头来还要我想办法阻拦他?”君黎几乎有些无奈“无怪乎人家说单先锋实在厉害这世上怕是没有你利用不得的人吧?” “我只知你定也不愿见到两相残杀的。”单疾泉道“你自然也可以去煽风点火说被我诡计所困说青龙教如何虐待于你——可我所知的君黎该是不会如此的。” 君黎竟是回答不出。明知是单疾泉的心计可自己竟果然没有别的选择。这莫非真是常言说的“人善被人欺”? “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单疾泉知他心思“若他根本不来那自是皆大欢喜。我也并不想将你这样交给他的。单家欠你良多倘有任何机会我也希望能留你在青龙谷住上一段时日以示感谢但——一切只能等到这次事情结束之后再说。我不希此事有任何岔错甚至未敢将你安排在厢房软禁省得人人都看出我没杀你之心到时候去要挟朱雀就未免不真。委屈你几日我总会尽力照料你妥当纵然是在这里也不至于有何不适之处。” 君黎无可奈何。单疾泉此际自然说得好听可到底有几分是真心也就不知了。退一万步讲他也早就想明白了再是深的情份也终须给立场让路何况自己与单疾泉可没什么太深的情份。 “多谢单先锋费心。”他只能道“我和刺刺来此的路上也有遇到过一些黑竹会的人她告诉你了吧?” “你是说——沈凤鸣和一个叫作宋客的?”单疾泉道“她都与我提过了不过她似乎所知也不甚详细。我原本也知道沈凤鸣和娄千杉多半在附近但宋客此人……却未有听闻。” “宋客的武功很厉害。我不太懂得辨识功夫的来历但看出手应是有名堂或许是名家之后除了身法极快暗器亦有所精之外兵刃上的功夫也不错用的是一把看似断刃的兵器招式半刀半剑很有些诡异。也不知他在黑竹会中是何角色但应很是特殊。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参与此次事情不知是真是假你们防着些为好。” 单疾泉点点头。“多谢你告知。对了还有一事要问你。你特地让刺刺告诉我——朱雀与关默的父亲有旧仇?” “没错。” “可知是什么样的仇?” 君黎听他细问便将朱雀少年时为关非故所伤一事道来。 “……你是说朱雀身上那数十年不曾痊愈的寒伤是源自关非故?”单疾泉微感吃惊。 “嗯单先锋看来知道他那旧伤?” “我自然知道——他昔年始终躲在冰川不出不就是因为身上寒伤沉重否则朱雀山庄怎可能那么多年仅仅屈居一隅。奇怪——他少年时——他有没有说是几岁的时候?” “我只记得他是说——四十几年前。” “四十几年前……”单疾泉微微思索。“嗯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消息。” “好消息?” “倘若他真的与关家有仇至少我知道我将关默二人交出去的话——他退却的可能性又大了一些。那样——就越发不须用到你。” 两人说着天色稍稍亮起了一些来君黎能看清了单疾泉脸上的表情。比起上一次重伤之际大雨之中的匆匆一瞥他觉得此际的单疾泉看起来似更憔悴苍老些。单疾泉似也若有所觉回头瞧了瞧依稀透入的天光道:“不早了。我有暇再来。” 却又一顿回看着君黎。“也或许——在我再来之前黑竹会就到了那么一切分晓也就在朝夕之间了。” “单先锋!”君黎见他已经要走忙将他叫住。 “怎么?” “你……你们……要小心。纵然青龙教真的能占尽上风我……也实不想任何人再出事了。” 单疾泉眼角带了些轻微的褶皱。“你放心就是。” 君黎沉默。他又还能有什么不放心吗?他所关心的人也正是他所关心的人吧。 正文 二一七 违心之约 宋客望着天边天边的亮色却还不消退。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盼望天黑。这是因为日光将尽的时分身上穴道才能自解。一切的煎熬都是为了那一刻——他能伸手够到面前这瓶分明近在咫尺的解药。 ——赤蛛粉的解药。 沈凤鸣和娄千杉离开已经一刻钟——或者应该说那么漫长的时光竟然才一刻钟。他要捱着这样奇痒的时间还有好多好多个一刻钟。 仅仅一刻钟汗已经将他整个湿透。那种钻肤之痒让他生出种从没有过的绝望来——至于此刻自己表现的是怎样一种面无人色的惨状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也没有人。只要时间能快快地过他甚至愿意用几年的性命来交换。 可第二个一刻钟还没走了多久万无一望之时门竟然动了动。 宋客纵然是在这样情形之下也还是不无警觉人虽动不得头却已倏然抬起。屋子果然轻悄悄进来一个人宋客一见已怔张口却连发声都一时有些困难。 竟是娄千杉去而复返。 她看来是瞒过了沈凤鸣悄悄而来进了屋小心翼翼将门一掩走上前时仍然带着些幸灾乐祸的表情可当真一目见到宋客却也吓了一跳。他中毒已久那毒性已蔓延至满身满脸以至于那张适才分明清秀的面庞此刻却红斑满布到骇人加上那不知是汗还是泪胡乱而流这宋二公子的情状真不可谓不惨。 她愣了一下却也只是一下脸上随即还是带了笑往桌边一倚道:“宋家哥哥这滋味还好受么?” 宋客心道她多半是来羞辱自己努力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哎哟怎么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娄千杉似是随手便将桌上的解药瓶儿拿了起来“我可是好心想来帮你的。” 宋客满心的希望都在那解药上见瓶子被她拿在手里不由自主地目光便随了过去心里不能说没涌起阵紧张来。她要干什么?若她将这解药拿走了那恐自己真要万劫不复了。 他心里抖了一抖哑着声音道:“你要干什么?” “我说了我是来帮你的。”娄千杉说着将瓶塞拔了倒了一粒解药出来看着他:“沈凤鸣不肯答应你的事我帮你你说怎样?” “你……?”宋客的口气还是掩饰不住少许的蔑视似是根本不信娄千杉会站在自己一边。 “怎么你看不起我?”娄千杉冷笑“还是觉得我不可信?” 宋客轻轻哼了一声。“我是要与朱雀为敌可你——你不会肯弃下朱雀这样的靠山。” “谁说我不会!”娄千杉一怒站直“只要你答应我事成之后让我看那本册子莫说是朱雀就是皇帝老子我都弃了不顾!” 宋客咬着唇只讥笑:“原来还是为了那本册子……我早就说过了关于那册子的事情免谈无论你……” 他话不过说了一半已听到“嚓”一声微脆轻响却是娄千杉已将手里解药两指一磨碾成碎粉随手又倒一粒出来拈在指间细长的手指一展似是示意他看清楚。 宋客面色一僵话便说不下去了。 “再说啊?再说你们什么规矩啊?”娄千杉面上带着种近似恨意的快意“你说一句我捏碎一颗——哼瞧这样子这瓶里也多不过三五枚解药你若坚不肯应那便休要怪我不给你留活路!” “娄千杉你这贱人!卑鄙无耻!”宋客原已被赤蛛粉折磨得要到了极限强忍着与她说几句话早是愈发汗流浃背听她如此要挟委实忍不住头一次开口骂得难听。 “怎么你下毒在我身上的时候就不觉得自己卑鄙无耻了?”娄千杉似也被激怒上前两步竟一把扯了宋客衣领几乎要将他一个虚弱已极的身体提起几分来。可稍一停顿她脸上怒意却又消退下去手又轻轻松开甚至还抚了抚他的衣襟口气放缓:“宋公子我话已经说了——我可以帮你只要你答应我给我看那本册子不要说这次帮你——就是往后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见宋客仍没有松口的意思一咬牙手指一捏第二粒解药亦应声成末。 宋客只觉一颗心又沉了一沉终于还是开口道:“你明知宋家上下发过毒誓倘若……” 解释也才说了一小半只见娄千杉反手又倒了一粒解药出来冷冷道:“里面还有两粒你还想要么?” 宋客再是不肯低头此刻却也说不出那个“不”字来一双眼睛闪烁着看着她。娄千杉捕捉到其中的犹豫不决加意道:“你的毒誓不管怎么毒也不会在眼前应验——可你若现在不答应我我将解药都毁了——等你穴道解了你且试试能不能忍住不抓不挠一下?只要你抓一下我保证你此生便要与浑身的红肿脓疮为伍我们少年英俊的宋二公子——可要三思!” 宋客盯着她手心的解药竟是说不出话来唯恐她又要一捏而碎。倘若只是死倒也罢了若是痛倒也罢了可是那样的奇痒难当在身难以自控的感觉已让他生不如死若真的要一世与脓疮为伍他此际心头之凉远胜过这夏日之炎。 娄千杉见他已经不语料想他终究也有所顾忌口气便轻软了些道:“其实千杉真的没有恶意——我是真心想帮你的。我知道你们宋家有规矩我也知道那册子现在不在你手里也不归你管可那些——只要你答应帮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我也想要两全其美不想公子为此遭罪的——倘若这次事成你纵然没法立时跟你爹开口去要拿那册子却总也可以施些办法助我尽快成为黑竹会之首吧?到了那时你爹无论如何也要给我看那册子了——那可没有半分不合规矩是不是呢?” 她看了看手心里的解药矮身至沉默的宋客面前柔声道:“现在你一共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答应我我立刻就将解药给你服下你那些难受苦楚即刻便全部消失不复再来;其二是你拒绝我我便将解药全部毁去你这么久的煎熬等待可就是场空了什么样的后果你最清楚。” 她语声说得柔语意却冰冷宋客心头不过又慢了一慢娄千杉手心用力那一枚解药又化为齑粉连他张口那一句“等等”也赶不上。 瓶里还有两粒娄千杉又倾了一粒在手听见他开口喊出那一句似有还无的“等等”便停了手望着他。宋客看着她的眼神绝不是温柔那是痛恨她知道的。可这痛恨的眼神却并不让她生气。在她看来这样的眼神才是真实的才证明他所有的言语行动该并非虚伪。 “想好了么?”她将解药举到空中如同下一个最后通牒。 “……解药给我。”宋客终于说了四个字。这四个字说得冷淡而低沉恍似随意可内里却已是明明白白的妥协退让——娄千杉知道他已选择了她给的第一条路。他也只能这样选择。 宋客说完四个字便咬着唇不知是因为身受之苦还是因为心中之辱红斑满布的脸上唇色竟是青白的。 娄千杉面上露出嫣嫣然的一笑手收下来几分故意停在他面前几寸之处。 “想要就自己过来服下咯。”她咯咯娇笑。 宋客身不能动但把头往前凑那么几分还是可以的。可他已觉自己今日受辱之深早不是平日可忍似这般还要凑首去她手中叼起那解药岂是可为?便这数寸之距似乎已越过了他这份自屈的极限他能动却也再不愿如此眼中怨恨一瞬像是变了变成一种决绝竟反而转开头去。 娄千杉见他这眼神心中忽莫名一恻。——我何苦为难他如此?反正他已经答应了我我为何要因这最后一步反又推他离去?心念一动她手往前一送将那解药送至他口中。 宋客微出所料解药入口他终究还是吞咽下去。似是一场交易尘埃落定两个人忽然都好似虚脱了一般一个斜倚在墙一个半坐在台竟然一时间相顾无言。 等了一忽儿赤蛛粉的毒性渐消宋客面上红点退潮而去那张脸被汗浸得透了苍白无比。娄千杉怔了一会儿抽了怀里方帕去拭他脸却被他脸一别转照旧用冷淡却不无命令的口吻道:“解我穴道。” 娄千杉微微一笑“好啊我们现在可是自己人了你可不能翻脸不认账。” 她抬手触到他肩井真力贯入几处要穴豁然而通方收了手还未完全平复气息忽然宋客身形已起如电如幻娄千杉甚至未及眨一眨眼喉间一紧已被宋客一手牢牢锁住。 “你……”她想说你出尔反尔可话没说得出来气息已闭。宋客此际的表情似是已怒得透了那手用力得似真要夺她性命而去。娄千杉退了一步身体因了桌沿的阻挡斜斜向后倾了过去脸一瞬间已因憋气而变得血红。 正文 二一八 何去何从 可宋客这一突然站起眼前也是一阵发黑才发现浑身的力气其实早随着适才与奇痒抗争的那一身淋漓大汗散去了此时只留下一身酸软无俦这样忽然身法一快竟已气喘那手虽然紧着却原来却在发颤根本用不出力——或者说根本就估量不出自己是用了多少力。连那对身体的掌控都似不随心了他踉踉跄跄押着娄千杉向前走出两步直到发现她面色已变才知手下实重勉强将劲力虚了一虚仍将她纤细的咽喉捏在掌中。 娄千杉喉上稍松总算缓过气咳出一声来。她并非不防着宋客翻脸作好了准备使出惑术却哪料他会出手这么快此际气息不畅哪里还及提得起半分“阴阳易位”的功力。 “你出尔反尔……”她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咳着喘息着左手暗暗藏在身后想着调息停当要寻机使出凝冰诀或可脱困。 宋客感觉着手掌中那个细弱的咽喉正翻滚得辛苦。“我出尔反尔?”他冷笑着喉咙也变得有些沙哑“那又如何?你使这等卑劣手段我出尔反尔又如何!就凭你也想与我谈条件!?” 娄千杉闻言心却沉下去面色也沉下去。“你也骗我……你也不肯帮我!”她心中哀恸动容声音一变眼角竟是湿了。 宋客一时判不得她是否作伪一双眼睛盯着她僵持半晌余光瞥见那置回桌上的解药瓶心中才稍稍一软。 无论如何娄千杉最后还是将解药送入自己口中了。无论她是出于什么目的若非因了她自己还消多受许久的罪。 他见她只是双目泪流终究无计哼了一声放下手来。“今日之事先算了。你也不必演戏。去告诉沈凤鸣我晚些也会去这一次黑竹的结会之地若他肯改变主意只要是在攻谷之前都不算晚我等着!” 他转身就待跃窗离去娄千杉口气却一变:“你明知败多胜少为何偏不要我帮忙?我真不明白——沈凤鸣又比我好在了哪里你偏偏只信任他!” 宋客步子微停。“他心里装着黑竹会你却不过将黑竹会当作达到目的的手段——你说我应该找谁?” “你别管我什么手段什么目的他能做到的事我总也能做到——你别走!”娄千杉眼见他便要走心中一急身形上前青丝连同眼角散下之泪都线线凝为碎刃溅向宋客后颈。 宋客闻声回身不虞飞泪能伤人随手一挡薄薄的衣袖已被撕开了数道裂口。他暗自吃惊左袖一坠飞针在手手腕一动挥出目光忽迷娄千杉面色正娆迷魅之术已施。 但飞针已到了她面前。娄千杉一仰身避开宋客眉目就一清已知她精擅惑术自己此刻身心正虚不敢硬抗趁这空隙忙拔刃出鞘要借出手之快迅速将面前这女子在故伎重施之前制服。 这壁厢动手声息已大。屋门被一撞而开却是沈凤鸣已然闻声而至。这是怎样一幅景象:宋客断刃在空中将挥未挥背光之下却也可见那张脸俱是冷汗白得发青;反观娄千杉面上却红得带紫唇鼻间微微气喘像是才刚刚重获呼吸。 “都住手!”他飞身而入欲拦宋客之刃。宋客知难敌二人再不答话连人带刀向后一旋倏忽已越窗而出。 “别走!”娄千杉嘶喊一声急气而追沈凤鸣却一步跨至窗前。“别追了!”他说着才见她颈上清清楚楚几道淤青的指印微微一惊伸手“你没事吧?” “滚开!”娄千杉想起适才宋客的话对他犹恨将他伸来的手一把打开。“不用你管!” “他真想要你的性命……?”沈凤鸣似乎有些未敢相信。“你私自来找他?为什么不与我说一声?” “我要做什么不须告诉你。”娄千杉恶声说着“我是为什么你清楚得很——我跟你的目的不一样就算只有一分希望我都不能放过!” 说话间气息仍像有些不连贯带了些咻咻之音。沈凤鸣摇了摇头:“所以就一个人要与他交涉?你真以为自己什么都办得到么?你自己想想为了报你所谓的仇你都将自己搭进了多少了?你爹在天有灵看着你为他如此——也定宁愿你不要报这个仇!” “我自选我自己的路纵然死了也是我自己与旁人何干又消得你来教训?”娄千杉口气已冷目不看他只沉郁郁说完转身出了房间。 ----------- 天还没黑。宋客出了客栈倒怕自己一掠而出在这街坊瞩目匆匆拣了条小径离了城拖了疲累的身体往郊外树林而来。 许久不雨的林间溪水已显出枯相却也比不上受那一场折磨的宋客此际之渴。他三两步窜至溪边掬起便饮。掬了三掬他已觉不爽至极干脆跳进溪里淌着溪流寻到一处稍有落差之地躺倒仰面张口去接那流落之水。扑凉四溅的水将他满脸满身都浇得透湿他反而爽快些喝到总算不再渴燥了竟也不愿起身只稍稍偏一偏头在这斜阳溪流里这样躺着一动不动。 半晌他起伏不已的胸膛才稍许平静一些。他到此时才觉得真的累得极了。自半月前从淮阳出发这一圈走下来除了那一日在信江水路前被君黎迫得停了一日他几乎没有停下来过。一番闹腾不可谓不大可到头来自己所谋仍然没有成功手里那些所谓的牌又真正是自己的吗?或许其实自己才是别人的牌也说不定。 他心里纠缠难决。倘若阻止不了两相交锋他当然还是希望黑竹会胜而青龙教败可幻生界却是要以黑竹会为敌那时又该怎么办?君黎和刺刺已经进了青龙谷——他们是站定了那一头了;沈凤鸣拒绝了自己他和娄千杉也必是要为朱雀、俞瑞所用了。最后在这个黄昏筋疲力尽幕天席水而卧的也不过是自己孑然一人那一点苦心孤诣的谋划有谁在意吗? 他躺到暮色落了明月初上才从溪水里湿漉漉爬出来。夜晚的风虽然也是温的可往湿衣湿发上一吹竟也吹得他发凉。他拖泥带水地找了一棵大树随便倚靠着坐了便准备这样等待明日的天亮了。 风刮着林梢那沙沙声总觉得是下雨的前兆可其实空气干燥水意只是自己这身衣衫。他闭目想着明日。明日自己只能孤身前往天都——那个徽州一地黑竹会惯常聚集的所在也是这一次准备发起青龙谷之袭的据地。 忽然数丈之外有人咳了一声。他一惊耸身——什么人?莫是那风太大林太密自己竟没听出半分端倪? “就你一个人?”树后已现出一个墨色的身形来。来人四十不到的年纪身着的墨色带着些青与这林间色泽差相仿佛声音也阴恻恻的“——沈凤鸣呢?” 宋客见到来人稍稍松了口气可随即转开头去。 “没成功。”他低低道。“他不肯来。” 那人轻轻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语气毫不加掩饰。 宋客表情一怒抑压了一下方道:“你们何时到的?关掌门可也来了?” “来是来了但你事情没办成准备如何交待?”那人冷冷道。 “掌门现在何处?”宋客道“我自与他商量。” 对面的人眼角瞥他。“商量?我爹对沈凤鸣势在必得你却说他不肯来——还有什么好商量?”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只因——虽然你们要我从沈凤鸣下手如今他不肯答应却还有别人愿意帮忙。我便想知道非他不可么?倘若换一个人呢?” 黑影冷笑似乎不愿多言转身便待走。 “你先别走话说清楚!”宋客自也不愿被当了傻瓜。 那人只道:“必要的时候我会与你接头。你等着就是。” “黑竹会的人恐怕很快就到了!”宋客追声道“我明日就要去天都峰恐没机会再与你们碰面!” 那人停了一停。“沈凤鸣也会去天都吧?” “应是会去。” “那便是你最后的机会。再试说服他一次实在不行设法约他于山脚一见我来想办法。” “你来想办法?什么意思?” “不要多问。我再说一遍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那人声音仍旧阴冷“这个你拿去你们到山脚了便拔开瓶塞我自然会知道。” 宋客看着又一个新瓶递到自己面前。他大概知晓他们这一派擅长操虫这瓶中想必便是些什么活虫了一旦拔开自然会飞回主人处而去权作传讯之用。他并不喜被人这样命令可“最后的机会”他知道是对自己说的。纵然有种种疑窦可除了面前的幻生界他也真的没有其他盟友了。 “我何时能见到关掌门?”他仍有些不放心“你确定你说的话都是他的意思?” “他明日要入青龙谷与青龙教主相见无暇见你。”黑影道。 宋客还待问些什么对面的人却已归了树影之中。“你不必多想我和其他人会接应你。今日先走了。”或许是听出了他的犹疑他退却时的口气露出些缓和来。 林中重归黑憧憧。宋客没有试图去追退了两步靠在树干上身上被风吹得又一阵发凉。 幻生界已经先到了。他心道。明日关非故要与拓跋孤相见想必是要接关默和关代语回去的。青龙教不过是代为庇护二人自然会将人交给他待到黑竹会来时岂非已经没有攻谷的必要?若是如此倒好了不知幻生界又为何非要我说服沈凤鸣帮忙?他们是怕黑竹会仍以关默二人为目标要转而与他们为敌吧?倘若真能搅得黑竹会内乱自然于他们大有好处可我若这么做了是否又成为了置黑竹于溃散边缘的罪人呢? 他抬头。那样的明月竟也照不透这片树林中密密的枝叶。他望见的只是一片支离破碎的黑暗。 正文 二一九 暗箭难防 天还是亮了。这个六月暑热的早晨君黎在青龙教的地牢刚刚送走了单疾泉独自又在昏沉沉的角落坐下;宋客在郊外的林中睁眼摸出昨晚得到的那个瓶子出了一会儿神;而沈凤鸣他也早早醒来在徽州城的客栈房间推窗望了望远远的朝霞。 黑竹会今日会到么?三个人的心里是同一个问题。 --------------- 最早知道答案的人是沈凤鸣。方过了午阿角已经跑了进来。“到了。”他匆匆地说着这两个字。“大哥他们——到了。” 沈凤鸣和娄千杉同时起身。“这么快?” “对他们径直去天都峰了。沈大哥我们也动身吧?” 沈凤鸣点点头回目看娄千杉。后者自昨日以来始终显得闷闷不乐对上他的眼神也只是毫无表情地将目光低垂了一垂算是默应了。 这该算是黑竹会自去年十一月在此召开大会之后又一次重要集结了而再一次选在同一个地方——这青龙教的俯仰可及之地——即使不是为了对付青龙教也足够挑衅了。沈凤鸣料想不出两个时辰天黑之前青龙教内定须知晓所以这攻谷之举或许很快便要开始。 俞瑞果然已至同来的足有二百余人想来会中能来的几乎全数都来了却未见朱雀出现。沈凤鸣也不知该松一口气或是愈发紧张只因在他看来二百人或许也及不上朱雀一人的——倘若惹怒了拓跋孤俞瑞不知可能镇得住场? 俞瑞似乎计划已毕见沈凤鸣与娄千杉到了回头向身边一人使个眼色便道:“我还待去那边安排下此次计划——叫阿矞与你们细说。”沈凤鸣才见边上那少年正是实为宋家三少爷的阿矞。 宋矞已经一脸认真的走过来沈凤鸣只得点点头。 “就在这里吧。”宋矞在一处平整山石铺开一张草图来似乎是先前他与俞瑞讨论时所记下的一些要点。 沈凤鸣早先不知他身份也就罢了如今知晓他是宋家的人心中念及宋客的关联便隔了些什么似的只听着不说话。娄千杉宋客那头断了忽然见了宋矞心中又似起了些新的希望来自然便即即离离绕了他身边想要寻些机会示好倒没十成去听他说些什么。偏偏宋矞却认真得很一眼都没向她看是十成地在仔细说自己手里的计划她也只得装模作样地一起去看那草图。 正专心着忽地一只手搭了宋矞的肩膀。三人都是一觉宋矞尤其微微一惊回头去看愈发重重一愣。 “那个……”他看了看沈凤鸣和娄千杉一贯果决的面色第一次露出些举棋不定。这个忽然搭了搭自己肩膀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极少离家的二哥宋客。宋矞自是知道自己这身份是万万泄露不得的可更知道自己的二哥该同样清楚这一点——他怎么会来?又怎么会明知有外人在侧都不避嫌反这样来亲近自己? 宋客拍的是宋矞可眼睛一抬看的却是沈凤鸣。宋矞一愣之下却也意识到他们二人之间该有些什么话说。果然宋客一对上沈凤鸣目光嘴角已是一笑道:“打扰了可以借一步说话么凤鸣兄?” “还有什么要说的?”沈凤鸣皱了皱眉头“我的立场昨日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何妨再说得更明白些。”宋客并无愠怒只微笑着。“毕竟我昨日话不算完全说完你就真连让我说完的机会都不给?” 沈凤鸣看看四周。这山上时不时处不处地便有黑竹会人出现宋客倒未紧张反显得他带了些局促了。宋客见他似乎有了默许的意思向山下指了指道:“那里人少点我们去那里说。” 他说着看了看宋矞。若突然出现的是别人宋矞必要不悦正事被打断而开口阻拦可此际不明自己这二哥忽然出现的意义也不敢妄自猜测些什么怕言多或失只能一直沉默着了。 “我少时便回你们稍待。”沈凤鸣走时的眉头仍然微微蹙着显出些对宋客的不耐。 娄千杉在一旁冷眼看着。宋客的出现不是没让她心头一跳可回过头来若有机会与宋矞独处了或许更好套出话来她也便默不作声。 待两人走开了些她便对宋矞露出媚媚然的一笑道:“你便是阿矞了?我听过你名字人家跟我说咱们黑竹会新一辈里头如今也便数阿矞你最为厉害我就恨着怎么没机会见上一面——今日总算叫我见着了!” 宋矞自然听得出其中恭维讨好之意可想着宋客忽然出现之事也无心细思只随口应了一声。 娄千杉见他心不在焉眼珠一转。“别想啦宋家三公子你的身份我早就知道了。” 宋矞才吃了一惊回头看她。“你……” “不过你放心我可不会对人去说。”娄千杉故作亲密地凑上前去。 宋矞心头稍稍冷静沉声道:“是我二哥告诉你的?” “自然了否则还有谁?”娄千杉咯咯笑道“我们和你二哥可是很好的朋友呢。” “很好的朋友?”宋矞口气转冷目光将她扫了两扫“宋家自来没有朋友‘很好的朋友’哼这话你骗别人还可以。” 娄千杉心道这宋家的兄弟两个竟都是这般不买账的心念转动也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说我骗你——可适才你二哥当着我们的面这般来搭你的肩他早把我们当自己人了。你说宋家没朋友——可你没有么?若我记得不错‘双玉之征’中故去的子聿是你朋友吧?是‘很好的朋友’吧?” 宋矞一时竟是无话迟疑一下方道:“但此事不同。纵然我和子聿是再好的朋友我也不曾透露过自己身份我二哥他……他更不可能……” 他似也觉得没了头绪一跺脚道:“我二哥跟你们怎么说的?他找沈凤鸣又干什么?” “他——”娄千杉自然多多少少猜得出宋客为何要找沈凤鸣可此事要告诉宋矞么?自己还发过了毒誓的。但如今却又想取信于宋矞她想了一想道“我也不知要不我们跟去看看。” 宋矞也有此意点头道:“好。”两人循路而下却见宋客引着沈凤鸣走得竟有些远一目已望不到。 “去哪儿了。”宋矞喃喃着“申时之前便要出发了——总不会出了这山?” 娄千杉原是未想太深经他这一语竟也心中一沉。宋客昨日那般心有不甘的样子又在脑中浮现她想起他在自己颈上几乎致命的一抓。若今日沈凤鸣终究与他意见相左他们必是不欢而散的——若真能不欢而散也就罢了可——若一言不合又动起手来呢? “反正就是这一条路我们沿下去看看。”娄千杉稍稍加快了步子。 ---- 从这里走回山脚并不算很远不过沈凤鸣仍是觉得奇怪。 “为何非要下山去说?”他带了些不满“你有话便这里说阿矞还等着我。” 他其实心里仍带着对宋客的诸多不满其中之一便是昨日对娄千杉下手那般重。可宋客今日面上一丝敌意也无的表情让他实在没法将之提起来也便只能在口气中带了些不屑了。偏偏宋客像是准备好了他的这般态度那面色仍然不温不淡只笑道:“这山里到处是黑竹会的人被他们见了回头你怎么解释?还是到山脚那边那里有个空地我们去那里说。” 说话间那山前空地已然在望。沈凤鸣见宋客如此坚持无奈也只得跟了过去。 “昨日说得那般凶恶怎么今天却又想来找我旧事重提?”他先开口揶揄起来“看来——你那盟友不怎么可靠?” “恰恰相反。”宋客微微一笑“我的盟友可靠得很而且我已经与他们见过面。” “你说——他们已到了?”沈凤鸣眯目。 宋客笑而不答。“其实——大家都并不想这一场架打起来他们也不想。如今看来朱雀并没有亲身前来这倒是个好机会了只要你肯出面用我昨日所说的方法黑竹会人心稍动这一场攻谷势必不成。你仔细想一想如今青龙教既然有备俞瑞本就是败多胜少——你真希望这场败多胜少的架打起来?比起让那么多兄弟送死岂不是让他们现在就停手来得好些。”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之后如何收场?”沈凤鸣道“黑竹会的任务有过胜利有过败退却至少都去做了从来没有接了之后却又半途而废的。纵然暂时罢手待到关默他们两人离开青龙谷对他们的追杀却仍需继续。那时候——你是帮着你所谓的盟友来对抗黑竹会呢还是帮着黑竹会撕破与他们之盟?” “那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操心。”宋客的口气稍稍变快了些。“何况我早已说过这一次的事情根本不能被称为一件‘任务’而不过是朱雀一手操持的闹剧我们宋家根本连记都不屑记!” “在我看来除非你有能强过朱雀的支配之力否则暂时的退却非但换不来你想要的结果反而将你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宋公子我再说一次我佩服你的勇气但这一次真的不是个好机会——你不要操之过急!” “哼原来沈凤鸣也不过是个胆小怕事之徒。”宋客的笑转为冷笑又从冷笑转回展颜一笑。沈凤鸣已经见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来眨眼间才刚觉得这瓶子有些面熟宋客已经将瓶塞一拔。 “倒忘了跟你说昨日我的盟友跟我说也想……” 他本想说“也想见你一见”却见沈凤鸣面色陡变。“快闭气!”他脱口而喊却已晚了宋客口鼻中已吸到少许异样的气息细看之下那瓶口竟是散出了种几近于无色的淡黄色轻烟。脑中瞬时已晕眩只听沈凤鸣犹在喊“快扔了”他下意识将瓶子一丢可四肢无力身体已摇摇欲倒。 正文 二二〇 暗箭难防(二) 沈凤鸣开口喊了两声也吞进了半口烟气。他识得这毒烟是幻生界的蛊毒之一“幻灭之雾”见光即扩与那赤蛛粉可不同却是致命的当下不敢怠慢暗运内力要借自己所知之法来试先减缓毒性发作可一口气才刚提起不祥的脚步声已自身后传来。 “小子多谢你了还真把人给我带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带着些轻侮之意显然是对宋客说的。宋客身体倾颓于地可神智犹存面色惨白艰难道:“关盛……” “师兄不必与他多说。”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人到手了我们通知师父与大师兄吧!” 沈凤鸣已感觉有两人自身后一左一右欲将自己两臂制住。他尚余行动之力脚步一错避了开去可这一提力血行忽速顿时有些头重脚轻起来方转身那被宋客叫作关盛之人自侧而来冷不防一掌已向他胸口轻轻一击。沈凤鸣欲待去挡手臂却已沉沉难举一股滞气封住了他胸前要穴他人已落入对方掌控。 “……关盛你……你昨日答应我……”宋客不解这毒性气息有些艰难起来一双眼睛看着关盛与沈凤鸣那其中不无对关盛的愤怒而对沈凤鸣却不能不说带了点儿愧疚——对于轻信了旁人而牵连到他的愧疚。但沈凤鸣心中已经雪亮。——他们就是为了自己来的。定是关默伯侄已经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关非故这关盛想必便是关默的兄弟、关代语的父亲。他们将计就计利用全不知情的宋客将自己捉到手至于要干什么——总之不会是好事。 关盛呵呵笑起来。“你以为你瓶子里是‘火蛾’其实不过是‘幻灭之雾’。真正的‘火蛾’在这里你看清楚。” 只见他果然也拔开了一个瓶子那瓶子里轻巧巧飞出来一只灰色普普通通模样的小蛾子向着青龙谷的方向而去。 宋客至此也明白了——他们全然欺骗了自己唯一的目的只是带走沈凤鸣。他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却知道关盛必是在通知此刻在谷中的关非故。他们不确定黑竹会何时会与青龙教交手因此关非故在那一头想必是要制约住青龙教、稍许左右事态之发展的——如今得手想来便要撤退要在这一场火拼发起之前带着关默伯侄带着沈凤鸣就此先抽身离开了!若自己在此被毒杀那一切来龙去脉沈凤鸣的下落恐怕便再也无人知晓! 他以手抓地却也无法直起身来。关盛瓶中蛾放走冷然道:“虽然本应是要谢谢你的不过——你知道的也实在是太多了。便也只能请你永远闭嘴了。杨师弟!” “幻灭之雾”本足以致命可关盛似乎是怕还不够万全便要在此刻就要他命绝这句话一说已有人上前来正是那称关盛为师兄的男子名叫杨敬的。宋客是听了昨日关盛的话特地挑了这无人之处哪料到最终却要葬身在此眼前一花已知是利刃向自己咽喉而来心中一时间不知是痛是悔闭目只能万念俱灰。 刀风只刮得自己脸上一痛却听“嗖”一声响尖刃却偏了出去。他一颗心快要跳出了腔子来没及睁眼耳边已听到宋矞忧急而喊:“二哥!” 他始知是宋矞用他拿手的套索将那利刃勾得偏去却也知对手厉害凭自己的三弟未必能取胜不由睁目奋声喊道:“你小心——他们会下毒!” 喊这一声他已用尽了全力登时气喘。杨敬见又来了旁人更叫宋客为“二哥”自然知道也是非料理不可的麻烦手中利刃一挥转向宋矞。 这壁厢宋客身体忽然被谁轻轻托了一托他微微一惊却也并未出声却是娄千杉趁着关盛等目光为宋矞所引悄悄绕来欲待将宋客先行转移。可关盛却不是顾此失彼之人一转身已见着眉目一拧飞身已至。娄千杉不得已放下宋客旋即抽了腰间软剑相迎。 这一迎上娄千杉眉目间“阴阳易位”用起关盛面色微变身形变换减缓被娄千杉一剑险险擦着肋边而过。他匆忙间双袖一笼已扬起阵毒尘一时间茫茫然两下里视线尽被挡住。 娄千杉也忙以袖掩住口鼻只听得关盛道:“你是阑珊派的人?” 她未敢撤袖出声关盛哼一声。“你便是娄千杉吧?既是你便罢了下月之会你也知道了吧!” 尘雾之中飞来嗖然一纸娄千杉不敢轻忽不得已伸手去接。帖方入手已觉关盛身形移动仍欲向宋客下手。宋客人在那毒尘之中生死未明娄千杉软剑伸出堪堪也同时探至宋客身前将关盛向他抓下的一爪逼了开去。 “休要多管闲事!”关盛微怒“否则我连你一起杀了!” 娄千杉犹豫了一下。关盛这份出手又兼对幻术至少也是稍有了解的她料想自己讨不了好;那一边的宋矞虽然身巧招巧可杨敬似乎也是手段百出想来他也占不到上风今日若不服软恐怕难逃。但若对这兄弟二人不管不问纵然自己是全身而退了得见那一本册子的希望不免又变得渺茫起来。 尘雾稍散她已发现沈凤鸣不知何时被悄无声息带走不见了踪迹心下愈急。折了沈凤鸣、折了阿矞自己一人回去如何向俞瑞交待?若被朱雀追问起来自己定要被俞瑞推成顶罪羔羊岂还有出头之日?倒不如在此一拼只要这兄弟二人有一人不死因此对我稍有感念我将来的机会定大得多了。 念头转定她轻轻哼了一声绕过宋客上前了一步堪堪作出个护住他的样子道:“我偏要管真有本事杀我——就来试试!” 宋客原有些沉昏不醒可此刻竟也这样睁开眼睛来看了看她似乎也未敢相信娄千杉竟会作出此择。那一边宋矞与对手相持间本是心中焦虑忽见娄千杉给自己二哥出头一颗心也略略放下专心对敌。 关盛脸上露出个残冷之笑“找死。”他吐了两个字倏然手已动一片银芒洒出那不知是活物还是死物的剧毒隔空已至。 娄千杉知道厉害不敢硬抗一把拖了宋客向后跃出避开这毒物一击。她知晓纵然不过是放毒幻生界之蛊毒却不比旁家必有内力之耗这一放之后说不定便有空隙。却哪料这毒物竟真如是活的星星点点如同萤火之虫一击落空就地而起二击随后便来。 星点之光虽不是那叫人闻风丧胆的“幻生蛊”可一贯擅使惑术的娄千杉也仍是被迷得目中一炫脚步稍慢眼见那光亮便要扑到近前忽然身后却有劲风卷至“腾”的一声星光被劲风吹返四散而落。 “千杉!”一个人影跃至她身侧“你没事吧?” 她才及反应过来——适才“腾”的一声原来却是拨弦。琴弦上劲力竟大那魔音未成曲调却也足以将这轻软之虫吹散了。 “秋师姐……!”她心内一松一凛。松的是来了援手凛的却是——她怎么会来? 关盛一愕之下已见到秋葵冷笑道:“好啊好啊原来泠音门的人也到了。” 言语间忽然一皱眉似是想到什么急急提声道:“杨师弟我们先退!”另一边正听宋矞“啊”地一喊似乎是着了道可杨敬也“哟”了一声不知是否受伤。 宋矞听说他们要退面目一狞便往前冲口中喊道:“别想走把解药留下!”杨敬肩头见血也不无气急败坏只冷笑道:“来啊你尽管追来跑得越快死得越快。”想来是宋矞中了他什么喂毒之物他说话间只是绕着圈儿过来引了宋矞跟着他跑。 “走!”关盛不再多话。杨敬才应了一声他肩上轻伤体力犹足加快步子跟上关盛倏然已是没影中毒的宋矞自然追之不上。他只觉身体发飘似已不听使唤勉强拿稳步子才没一头栽了下去恨恨然却也只能转身奔回至宋客面前急道:“二哥你怎么样?” 两个女子似乎已经匆匆交换数语也正矮身在看着宋客却只见娄千杉面色也带了些焦急正开口道:“你爹他——朱大人也来了吗?”问的自然是秋葵。 他一怔抬头想起依稀记起听人说过朱雀是有这么一个女儿就连宋客都勉强睁开了眼睛来要看一眼朱雀的女儿又是什么人可仰面向天眼前只是模糊一片那人影朦朦胧胧全然看不清他只能下意识抓了一抓宋矞的手臂。 宋矞见他动弹不知是喜是忧只是低头看见他面色一颗心却怎么都浮不起来。宋客先中了那瓶中“幻灭之雾”后又中那如尘般浓毒或许最后还被那萤火星光般不知名之物沾到了些三蛊并存之下早是气若游丝此际脸上隐隐透着股黑气反衬得面色愈发地白。 正文 二二一 命若琴弦 宋矞不是没见过生死的人也看得出宋客已是命在顷刻之相了。关盛等几人已经遁走没有解药只怕什么样的远水都已救不了这近渴。他心急如焚倒真的希望朱雀会来不论别的至少以朱雀的能耐说不定能保下自己二哥一命——只要有一丝希望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求他出手。 “姑娘朱大人究竟是否在附近?”宋矞顾不得太多接着娄千杉的话追问秋葵“求你若此刻能寻到他前来我……我宋矞……怎么样都可以!” 他是真的情急连自己名姓都报了出来连那在家里发的毒誓似乎都要抛在脑后。 秋葵原是不喜在生人面前说太多话更不喜被人追着问只是见这少年也算真挚而躺在地上的那一个也的确是性命堪忧当下也只道:“他——应是很快就到的。” 话音未落宋矞浑身毛发忽然好像被什么激得一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是杀手自然立刻就嗅出了那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从正面压到那手中短刃下意识便想抬起。 “是我爹。”秋葵却冷静静地说完站起身回过头去。宋矞一愣才见前面远远真的走来一个人影——那般远可是气息已到想必是发现了秋葵身边有人劲意一霎时已经蔓了过来纵然是在这般炎炎夏日之下也叫人心里瞬间已如透凉。 这个在炎夏仍然穿着一身长袍、面色燎黑奇诡之人便是朱雀?宋矞未敢相信可那一股逼人之息令他不得不信甚至令他不自觉有些发抖。朱雀见秋葵迎上来知她无恙气息微敛横目已先看见娄千杉自然也扫到了那一站一躺的兄弟两个虽未见过但看那黑衣形貌便料想是黑竹会之人。他并不似将几人放在眼中只向秋葵道:“走。” 宋矞哪肯让他这么走了人忙往前一扑到了朱雀脚下拦路便磕了一头:“求朱大人救我二哥他……他中了剧毒快要……快要不行了……!” 朱雀面无表情只道:“黑竹会的人你来处理。”这话却是对娄千杉说的。便这般冷冷说完已经携了秋葵待行。 “爹!……”秋葵欲待说什么娄千杉已经开口。“朱大人稍待!这两个人——他们是中了幻生界的剧毒我没办法解——也没人有办法解千杉也想求大人一看!” 朱雀听到一半已经停步转回头来。“你适才说‘幻生界’?” 边上秋葵也点了点头“是幻生界的手段。我方才来时还见到对方有两个人只是不明底细也不敢去追。” 朱雀才第一次低头去细看宋客却没料这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此刻圆睁着双目正也这样直直看他。那濒死苍白面上仍然黑亮的目光反而令他觉得一异那感觉不知为何令他想起了什么似曾相识的过往。他转头向宋矞。“幻生界为何对你们两人下手?” “他们……他们的目标似乎是沈凤鸣!”宋矞答道“方才我二哥正与沈凤鸣一起。” “沈凤鸣?”朱雀狐疑。 “说来……有些匪夷所思。”娄千杉接话道“我也不解可照方才情形来看他们的确是为了带走沈凤鸣的可我们都到得晚了沈凤鸣已落在他们手里究竟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只有他知道。”她的手已经指向宋客。 朱雀眉心微蹙也似疑惑稍稍俯身去细察宋客所中之毒。娄千杉不敢提宋客与宋矞的身份好在这倒也不是重点趁着朱雀查看便将自己适才所见详细说了说。 她并不知朱雀与幻生界往昔过节但秋葵却心里清楚见朱雀眉间愈深也矮身下来道:“爹看来幻生界已先到了只不知关非故来了没有。” 却见躺在地上的宋客唇瓣微动宋矞忙凑下去一些。“二哥你想说什么?” 他几乎将耳朵贴在了宋客唇边才听见他凄苍无力地吐出四个字来。 “关……非……故……在……” 他似乎想说关非故在什么地方可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宋矞等了一忽儿听他没有下文猛一抬头才意识到他似乎已脱力昏迷过去。 他心中大慌眼泪便掉了出来“二哥你别死啊!——朱大人究竟……究竟有没有办法救我二哥?” 朱雀已料想这昏迷不醒的黑衣少年与幻生界该有些额外的瓜葛若不救醒了他势必有许多事情无法知晓。可适才细察了他身上只觉那毒性奇特交缠难解又散入脏腑纵然自己愿意费力去救结果却也未必是好。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此际运功至少可以逼他暂时醒来将话问了。只是如此做法势必令他其后死得更快。他不动声色瞥了眼宋矞道:“扶他起来面对我坐好。”宋矞只道他愿意施救大喜将宋客身体扶起朱雀的手已然搭上宋客头顶要穴。 可这一刹那他瞥见宋客那张沉沉昏睡的脸那一时消弱无力的表情忽然令他心中一透省悟过来——那种莫名的似曾相识——原来竟依稀是当年那个初次出现在他朱雀山庄时同样中了毒伤的瞿安的样子。 若比起那时的瞿安面前这可称清秀的少年似乎还犹有未及但那一股子质气却又何其历历在目。他盯着宋客看着。力贯百会的劲力只消此刻从掌心涌出他便会醒来有个一时半刻的回光返照想来轻易自己也可趁机问清楚来龙去脉。可手心那劲力竟还是捏而未吐朱雀面上看不出颜色自知心内竟少有地在犹豫不决。 宋矞不明情形也不敢出声惊扰半晌却见朱雀将手移了开去犹豫道:“朱大人?” “这毒我解不了。”朱雀将人推回给他“须要想别的办法。” 宋矞不知有那许多缘故见他适才明明已准备救人一转眼却又说救不了只道他是反悔当下里放下宋客只是爬上来连连叩头道:“求求朱大人求求朱大人了若朱大人都不肯援手阿矞没有别的办法——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就是阿矞?”朱雀对这个名字倒有些印象回转头瞥他一眼见他手背上筋络亦是隐现黑色随手一伸将他袖管一捋而起只见那臂上一处小小的伤口想是中的暗器虽已被拔除可那毒却自伤口侵入身体百脉中毒的情形可不比昏迷不醒的那一个好多少只是大约他自己还未觉到。 “是小子阿矞恳求朱大人……”宋矞犹自伏地未起。 “我已说了我解不了他身上之毒。”朱雀声音淡淡。“若真不想死趁着你还能动背着你二哥去到青龙谷外树林找一个稍许隐蔽的地方藏身。运气好的话我早点捉得个幻生界的人或许赶得及救你们两条性命。” 宋矞已哭得说不出话只是叩头求他朱雀却不再理会回身看了看娄千杉。“黑竹会何时攻谷?” “原是说今日日落时分——可现在沈凤鸣和阿矞都出了事我不知会否有所变化。” “你回去山上告诉俞瑞我已去了青龙谷不会去山上与他会合。你让他整顿人手一个时辰之内来接应。” 娄千杉料想他与俞瑞定事先还有计划只是他人未到俞瑞暂且也未告诉谁。不过如今什么样计划也都只能依情形而变了当下只得也点头应了。 朱雀也点点头才转向秋葵。“我们走。” 秋葵并未多言只是跟上他而去。 ----------- 宋矞见他走了忙背上宋客跟着起初和两人同行可究竟受伤之下脚程及不上渐渐落后。他咬咬牙还是加快步子。无论朱雀是否存心推诿而已这一线之机他终是不能放过倘运气好真能再遇到那什么“幻生界”的人纵然朱雀食言自己也要出手的。 朱雀自然没有等他们的意思——秋葵看得出来他走得有点急。她其实也有些紧张——原是要由黑竹会打前锋朱雀是待出其不意而现可如今竟然是要这样和他两个人去面对青龙教。见朱雀低首走着似怀心事她上前:“爹此去——你打算径直问他们要人吗?” 朱雀才抬头看她。“等一会儿你就知道。” “还要等一会儿?这可不是儿戏!有什么样计划至少先告诉我。”秋葵难得地有些急迫忿忿之态。 朱雀才将手里的东西提了一提。“先看完了你娘。” 秋葵一愣。她几乎完全忘记了——忘记了白霜的墓在这青龙谷附近的事情。适才朱雀要她先行回来时手里便多了那一些东西——原来是为了看白霜而备的?她总觉得他这一路心情似乎都十分之不好便时时在揣测这一次与青龙教之争的胜负可能只道他必也在为之烦恼可原来——他却并没忘记白霜? 她低低应了一声竟然生出些羞愧。对于这个她了解得真的不算多的师姐她也只在那时觉得与她心有同样的戚戚来过她坟前抚琴却也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她。 坟茔青青正是盛夏草长得茂盛不过看这长势也算齐整料想这坟并不算荒了——单疾泉大约总也是偶尔来过的。墓碑上爬了少许藤蔓被朱雀轻轻一拉撤走露出那几个字来。 “柳使白霜啊……”他看着那碑上刻字慨叹一声回头道:“怎不来叩头。” 秋葵没办法只好来向这“娘亲”坟冢磕头。末了朱雀才道:“好了今日事急一切从简。你拿琴过来坐在这里随意弹奏一曲给你娘听听吧。” 正文 二二二 命若琴弦(二) 秋葵十四弦琴放在膝上。自从那日朱雀要她习练一些繁复琴曲后她琴艺也有精进想着朱雀念过白霜初次为他抚琴时的那一曲她习练中也曾悉心对了谱此时这曲便泛入脑海当下素手轻抬拨弄起琴弦正是那一段《阻风于归林》。 这一首前人五言本非琴曲白霜当日所奏大半是自合的音律、自谱的曲秋葵自然不可能得知后来对谱时略查典籍借用了加上自己对乐音之悟而作其实与白霜之曲大不相同只有那词还是未变。朱雀起初听来并未觉知及至她开口而歌方微微一怔只听她唱着: “行行——循归路计日——忘旧居。 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 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 江山——岂不险——” “江山岂不险——归子念前途。”朱雀似有所感竟也随着这乐音喃喃而和。秋葵唱词稍停琴音未绝便待转入下阙。 “好了。”朱雀却忽然将她一阻“换一曲吧。” 秋葵微微一怔“可——” “她人已去了十几年想来魂早已归了冰川故里不会再坎坷飘荡了。你选一首轻快些的吧。” 秋葵思索片刻。“那《忘忧》?” 朱雀点点头“嗯”了一声意示肯定。 《忘忧》这曲在有宋以来颇为流行于秋葵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为难繁复之曲倒无唱词不过原不适宜十四弦琴演奏尤其这“七方”之遗音色本不够沉。幸好《忘忧》更非沉曲朱雀听着渐渐闭目而思。 曲子不长秋葵弹奏之间也觉心思渐转澄明闭目而悟堪堪便要转结。忽然音律之中传来些什么波动她惊了一惊睁眼便与朱雀目光对视了一下。朱雀目中之意却是叫她继续。她心思移动已听得不远处有人匆匆遁去之声心知自己二人应是已被青龙教之人发现手上未敢停只压低了声音暗暗叫了声:“爹!” 朱雀面上反而带了淡笑。“我原就是为此。看来青龙教这次反应还算快了谷外也布着眼线。” 秋葵听他是有意为之心中不知是轻是忧。轻的是他该有对策忧的却是他终究挑衅了青龙教——青龙教的人怕是很快要来了。 宋矞背着宋客差不多是这时候方到了附近听得琴声已知父女两人在此他也不敢靠近将宋客藏在一处树茂草盛之地自己远远窥视着。 那手臂上的毒伤此际才令他觉出些危及性命的不妙来那伤处在突突地跳着随着那每跳一下心口都是一疼而再要用力挤也挤不去那黑血了。先前是急着赶路可现在一停他暗暗运气只惊骇浑身无力若真见着幻生界的人怕也没有办法动手。 回目去看宋客他眼圈便又一红却听朱雀声音响起:“再走远些不要现身!” 他一怔回过头来朱雀背对着自己可这话如在耳边像是他有意将言语送过来的。他心中忽然一动。——朱雀似是还在意我们兄弟两个。他应该——应该是真会救二哥的吧? 一时间他竟是对朱雀产生了种莫名的信任虽知他不会看见还是点了点头回身抱了宋客身体愈发遁去远处。 朱雀方向秋葵道:“等一下无论来的是谁无论说什么、发生什么没有我的命令你切记勿令琴音停止。若没让你用魔音你便不要用。” 秋葵应了手下曲子温温柔柔水一般淌出。 ----------- 却说关代语自从随着伯父来到青龙谷起初还有些怕生露怯日子一久倒也不觉什么了。他年岁尚小其实不明白此来何意只是作为关默的口舌替他与人对言时摸出个大概来知道大意就是:谷外有人等着取我们性命因此只能躲在谷内待到家里人来接了方可放心离去。 ——至少说是这么说的。 便有一日下午他与关默在屋中休息只觉无聊从窗户看见远远烈日底下有个小小的身影正自练武。他原不确定究竟那的确是个跟自己一般的小孩子还是因实在太远才显得这般小忽见那身影边上来了一人一相对比倒确定那的确是个孩子了。 在幻生界时他从没遇到过与自己同龄的人也便从来没有玩伴。这远远的人影顿时让他生了些同侪之心看得有些愣怔。只见那身边的大人似乎拿了什么兵刃与他对手两人习练着一转眼交换了数十招他看得专注却又看不那么清楚渐渐将身体凑到窗外去忽然才觉肩膀被人一搭却是关默见他半个身子都倾到了外面起身将他扳了回来。 关默抬头也见到那较量的二人。他的目力远较关代语为好已看出那小孩子左手使一把刀年纪虽小可刀招劲猛势沉与那大人对敌隐隐还显了上风。 看着已觉关代语轻拉了自己一下:“大伯我想出去玩玩。” 关默知道他罕有玩伴多半有些心痒想了一想。这青龙谷里的人待自己二人倒还算友好不出山谷应当不会有事但对方还不知是谁况且正在练武旁人过去看却有些忌讳。当下只口形道:“我陪你去。”料想只当伯侄两个在谷中散步随意看看罢了若到时没什么不恰便留关代语在那里结识一下同伴亦无不可。 关代语欣然雀跃便与他一起出了门。青龙谷地势起伏走过去也花了些工夫。恰恰到了那山坡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坐下休息。关代语远看着不觉得可近一看这小孩却还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 那大孩子也一眼瞧见了关代语愣了一下大约他也是没见过这谷中有与自己同龄的孩子当下里也不管旁人便开口问道:“你是谁啊?” “我叫关代语。”关代语便拍拍自己胸脯说了。 那孩子哦了一声好像想起谷中是来了这么号人抬头看关默便道:“那你是关默了?”言语中并无敬称。 关默也言语不得只能由关代语代劳:“是啊他是我大伯。” “你今年几岁啊?”那大孩子并不说自己名姓却先来问他。倒也怪关代语本不是予问予答的人偏偏这孩子一问话里就似有种凌驾于人之上的威风让他不得不答。 “我——八岁。” 对方“咦”了一声面上露出笑“我们一般大。” 关代语暗暗吃惊这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孩子怎么就比自己高大了许多?想着有些不平。 那孩子像是对关代语很感兴趣挥手便道:“你们先走我跟他玩一会儿。”言语之中似乎不但那个陪他练武之人是要听他指派的就连关默也指派进去了。 关默稍显犹豫却见关代语难得地似很高兴一旁那人也上前道:“关先生我们先退吧。”他想问些什么奈何却言语不便只得拍了拍关代语回身暂退了其实却不过是走开了些还是远远看着。 那大孩子还是将关代语打量了半天方道:“你武功好不好?陪我练一会儿。” 关代语一直学的药蛊之流手底下的功夫只能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看着他比自己“魁伟”许多的身材料想不敌面上露出犹豫之色来。大孩子不免露出鄙夷之色“不敢?” 关代语被激得心头一急道:“怎么不敢。” 他敢是敢了可这一趟比武的结果可想而知。大孩子见他没有兵刃也就不用刀只空手与他相交可他拳掌之风虎虎哪里容得关代语半分喘息之机。关代语身形还算灵活躲来避去可胸口被他掌风逼得压抑至极加上日头这般毒辣他不几时便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起来。 那大孩子才停了手虽然也是一身汗呼吸却淡定多了很有些得意地道:“你不怎么会嘛。” “你好厉害。”关代语这话倒是由衷“你叫什么名字啊?” 大孩子愣了一下像是才想起这青龙谷中也有人是不认识自己的扁一扁嘴。“我叫拓跋朝。” 正文 二二三 命若琴弦(三) 轮到关代语愣了一下。“拓跋……?你……是拓跋教主的……儿子啊?” “那你以为呢?”拓跋朝瞪了他一下。“你武功不济啊没什么好练的了——走吧跟我来。” “去哪里?”关代语虽然问着可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去了。 他究竟还是小孩子天性在这青龙谷还没怎么走过如今有个主人带着去逛逛自然高兴管他是什么身份。拓跋朝倒也不纯是带这新结识的玩伴瞎逛领他径直去到自己平日练功的内室门口道:“在这别动等我出来。”便顾自进去了。 关代语等了一会儿才见他出来只见他却已裸了上身想是热了便将上衣脱了小小的身体也可见得筋腱结实颇是一块好料。 可人一出来关代语却闻他一身浓烈的酒味要不是幻生界里有时炼蛊也要用到烈酒他一个小小孩子直要被熏得晕过去惊讶道:“你怎么了?”细看才见他身上亮晶晶的原来不全是汗淌着的竟好像真混着酒。 拓跋朝表情显得有些不畅道:“我练那内功心法每天都要喝酒的——可这天太热了喝得我难受忍不住就把酒当水往身上倒了些——你别跟人说。” 关代语就觉得有些好笑。“什么心法要喝酒的?你不要人知道可那么大的味道——谁都知道了啊。” 拓跋朝一挥手道:“我爹不知道就行了。”便拿那脱下来的上衣将身上的酒汗都擦着“我也不知道呢为什么要喝酒不过我爹是这么说那心法里也确是这么写的。” “你爹教你真多啊……”关代语像是有些羡慕“内功心法也教你手上招式也这么厉害了。” “你爹还带你到处走呢。”拓跋朝似也有羡慕的地方。 关代语一愣。“那是我大伯不是我爹。”他强调。 “哦对你大伯。”拓跋朝有些心不在焉。“那你爹呢?” “我爹……”关代语稍许沉默“他大概在家里吧……他一贯很忙也没空管我。” 拓跋朝听他口气像是低落起来拿上衣甩了甩风“热死了。带你去游水吧。” 关代语“啊”了一声道:“游水?” “走啊。”拓跋朝不由分说将他一拉“从树丛里穿过去——保证你大伯不知道的。” “唔。”关代语被拉得来不及说话已经跑起来。 ------------------ ——这个侄子虽然算是开朗多语可是会和拓跋孤的独子成了好友关默也并没想到。这一日心怀顾虑地远远看着看着却忽然不见了两人踪迹他着实是担了一场心的可最终看到两个孩子嘻嘻哈哈从不知哪里钻出来关代语白嫩嫩的皮肤已经被晒得黝了一层浑身上下都湿得透了他也实在不知是心疼还是庆幸。 可关代语却现着难得的高兴他也便不忍给他什么脸色看被他软磨硬泡后几日也容他去寻拓跋朝了。关默自也听人说起那正是拓跋孤的爱子。拓跋孤先有了女儿年近四十时才有了这一个儿子自然将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誓要将一身武功相授。拓跋朝也多少继承了其父的体格与天资小小年纪进境大是不一般可拓跋孤已是两百多年来绝无仅有地将青龙教武学的内功心法及掌、剑、刀均练至几近登峰造极之人若与他相比拓跋朝究竟也及不上加上他在这青龙谷毕竟还算安逸并不似拓跋孤当年亡逃大漠、身负家仇不得不苦练武学是以仍是小孩儿天性重些无意中结识了关代语便也时时寻着他打闹。 有几日关代语见着拓跋朝似乎也面带烦恼之色便问他出了什么事。拓跋朝看他一眼“你没发现吗?谷中这些日子气氛很是紧张我看追你们的人大概快到门口了。” 关代语一怔。他自然不是不知道可是几天忘乎所以的日子让他几乎要不记得这回事了。拓跋朝一提他心里就一紧张总觉得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新朋友是不是要对自己给青龙教惹的麻烦多有怪责不无期期艾艾道:“是……是吗不过大伯告诉我说我爷爷应该也快到了。到时候我们就回去了不给你们添麻烦的!” “有什么麻烦啊?”拓跋朝头一抬鼻子里一哼:“这么大个青龙谷还护不了你们两个人?看不起我们!” “那——你不高兴的样子是为什么啊?”关代语问得小心。 “我就是担心到时候你就要走了我就见不着你了!” 拓跋朝并不喜藏话心里这般想便是这般说了关代语听着一时生出感动来道:“不会不会的。往后我一定也寻机会来看你的——明日——明日我问我大伯讨些火蛾来那虫子很好玩我们那里是用它来传讯的。我教你怎么用、怎么辨识以后便可和你联络……”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好像想起什么面色沮丧起来不再往下说。拓跋朝倒似感兴趣了道:“怎么不说了?那‘火蛾’然后呢?” 关代语囔囔道:“火蛾好像飞不了那么远也就只有百八十里。我家在洞庭湖那边离这里太远了。” 话虽如此他次日还是带了几只虫子来当真教给了拓跋朝。关代语虽知门派之防却也一心只觉那些下毒下蛊手段是不可外传的可火蛾于他来说只是件“好玩”的物事与同伴说起半点不妨事。拓跋朝也觉该交换些什么给他可想来想去拓跋家的技艺却不怎么适合他便干脆偷偷将姐姐给自己的一件新衣服拿了出来送给了他。 “你穿了有点大不过明年大概就好穿了。”他笑道“不要给我娘还有我姐知道。” 关代语倒有些不好意思可拓跋朝哪给他拒绝的机会死活塞在他手里。 两个八岁的孩子并不知道这样相互的情谊也会多少左右了几日之后的那场乱局。 --------- 拓跋朝看到火蛾的时候原本正在窗口趴着出神。关代语今日没有来找他——因为便在上午关非故来了。 他年岁尚小青龙教中那些事务拓跋孤还未让他参与但拓跋朝也知道关代语这个爷爷的到来该是事关重大的——因为很多人都去了这其中包括左使程方愈、右使霍新和左先锋单疾泉。 那火蛾轻轻盈盈地正从他窗前飞过若不是前些日子关代语刚刚教过自己火蛾的看法他是根本不会在意这么不起眼的一只灰色小虫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一只真正的、带着复杂讯息的火蛾。他像是找到个绝好的练习机会一般兴奋起来一下子直起身生怕错过了什么似地跃窗追去。 追了几步他心头一怔。那蛾子正向着高处的议事厅而去了。他原未细想怎会有火蛾在此可此际忽像反应过来——这若是关代语那里特殊的传讯方式那么自然是他们家的人放的、要通知自家人的了。可是——蛾子最远不过能飞百八十里这百八十里内还有什么人?他们一行人——难道不是都进来了青龙谷、聚在议事厅里了? 他也来不及想太多。山坡起伏蛾子倒是径直飞去了拓跋朝追赶起来却辛苦得多。他一心追着而去直到近了议事厅的坡下才被人拦住。 坡下的站卫一见是他犹豫了一下。“少教主……您怎么过来了。”这人态度上自然不敢怠慢。 “我爹他们还有今天来的那些人、代语他们都在上面吧?”拓跋朝便问。 那人点点头。“在午饭之后便一直在了。” “商量什么事情要这么久都不出来。”拓跋朝表情显得有些不耐倒也未必是在问不过是自己咕哝着可那站卫当然不敢不答只得道:“属下不知。” “我没问你!”拓跋朝将他往边上一赶“我上去瞧瞧。” 几个人都没拦他。虽然气氛是凝重了些不过今日与这几个来客会面拓跋孤也并无特别交待不得任何人进入拓跋朝要去站卫几个自然也就由他去了。 拓跋朝却还是有点怕父亲的。既然父亲没叫自己那便是他有心不要自己掺和他们“大人”的事情。可话说回来关代语不是也来了么?他能来怎么自己又不能呢?若是为他爷爷之故——万一他们爷孙一见欢喜着就准备回家去了自己岂不是连和他道个别都没机会了? 他心里想得理直气壮脚下也便走得快了些远远追着那蛾子心里思索着其所携之讯。 说是复杂之讯其实终究也不可能太过复杂必须是于所携讯息事先有过约定而无法讲述一件全新的事情。比如最简单的似那日关盛假称要宋客拔开瓶塞放出火蛾带信无非就是约定了看见火蛾则知道事成否则则是未成;又比如稍微复杂些以火蛾振翅的方式或者在翅上所带的一丝细微色彩区别几个事先说好的结果也超不过四五种。火蛾是专门经过训炼而得通过喂以不同食材一时之效很易达到。 也因此拓跋朝虽然看清、辨明了这火蛾的振翅此际却也不知它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不知这放蛾之人和议事厅中之人事先将这样的振翅作了什么样定义。他只是觉得这事情或许不太对或许有必要搞个明白。 正文 二二四 命若琴弦(四) 饶是树荫浓密拓跋朝还是跑得一身皆汗。议事厅门并未关他人上来早便有人瞧见一众人说话停了都向他看来。 “朝儿?”拓跋孤稍显诧异。 “爹。”拓跋朝见火蛾飞了进去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往周围一环顾先便见到关代语正切切看着自己。他和关默都立在一个人身后——那一个人虽须发皆白却可看得出筋刚骨健姿态清昂就连那脸上的道道纹刻也如不过加深了他的厚重而非给人老迈的感觉——反是那边上的关老大夫原该是小他两岁此际看来却似更显年长。 拓跋朝心知那该就是一直听人提的关非故了。关非故显是见到了那火蛾目光虽然一触即收拓跋朝却并没错过。已听父亲道:“既然来了去霍伯伯那里坐着吧。”口气并无宠溺反显得有些严厉。 “哦这是少教主了。”关非故却从座间站起一拱手。“不打紧想来教主也还有事要忙老朽也不便打搅太久。敝派中尚有些事务要准备七月初一的洞庭湖之会还望教主勿忘前来观礼老朽扫席相待。” “承蒙盛邀。”拓跋孤道“待此间事了青龙教倒也确有兴趣前往一看与三支奇人一交。” 那壁厢单疾泉却早见得拓跋朝跑来时看那关非故三人的目光略带异色。他就坐在霍新边上拓跋朝一过来他便悄声问了拓跋朝正欲将火蛾之事告知忽然外面急匆匆跑来一人到了门口单疾泉抬头那人却是自己麾下向琉昱。 他已知必有要事自起身到了厅口向琉昱先向厅中拓跋孤躬身行了一礼转边还是压低声音与单疾泉说了几句什么。已见单疾泉面色微微一变也说了句什么遣退了向琉昱回身道:“教主属下暂且告退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关掌门这里恐怕不便相送了。” 拓跋孤自来对他信任只道:“你去便是。” 单疾泉快步走向山坡之下。向琉昱正候着听单疾泉上来已道:“告诉许山让他带人到谷口来;你去地牢把君黎带出来若见我信号就带他出谷否则便在前山等我回来。” 向琉昱应了却并不便走不无担忧地道:“此事不告诉教主?” “不急。”单疾泉道“我先去见他。” “可……” “不必担心——照我说的做便是。” 向琉昱只得应声去了。单疾泉脚步加快已先向谷口而去。 ——朱雀来了。便只这几个字足以让他的计划毁去一半。竟是他先到——而不是黑竹会? 他还不愿拓跋孤这么快与他相见。若可以他还是希望有机会消弭这场火拼。如今关非故也在他料想引开朱雀火头的机会仍有。只要让朱雀先与关非故相遇就怪不得自己坐山观虎斗了。 琴声。尚有里许他已听到了琴声。报信中提及朱雀与一名年轻女子在白霜的坟前抚琴纵歌想来该是秋葵。于她和朱雀的关系他只约略听说一些并不确切。可两个人都与白霜有莫大关系会行至一路也算不得奇怪。 甚至应该感到一点欣慰?因为——这至少证明朱雀还一直捡拾着与白霜有关的记忆。单疾泉如今也有了八分的把握——在白霜墓前朱雀不会轻易出手的。既然有意在那个地方抚琴便是他也还有谈判之愿。 不过他也不敢贸然孤身赴敌许山的弓箭组已经得令随他出谷暗暗掩护。弓箭组未必能对付得了朱雀可这至少是个阵势是个样子。 琴声已变。朱雀该已听到自己来了。单疾泉镇静静地走近在二十步的距离停下。 “见过神君。”他的态度仍如以往一般恭谨——甚至在拓跋孤面前都未必能时时保持的恭谨却仍然留在了朱雀的跟前。 朱雀似乎也早料到来的会是他哂然一笑。“你来了。” 单疾泉稍稍抬头。“这一句话——其实该我说的。我真的没料到神君会亲自前来——来得这么快。” “你知我所来为何。”朱雀并不废话。 单疾泉却沉默了一下。“……相安无事了这么久这一次神君是真要势逼青龙谷了?” “我现在无暇与青龙教有什么冲突。”朱雀眉头轻蹙。“说我势逼青龙谷——可你明眼人该知道我倒是被他逼来的。” 单疾泉无话。拓跋孤坚持要留下关默伯侄两个的时候他的意思就很明白了。朱雀纵然远在临安可那一层倒逼之意他怎会感觉不到。 他听单疾泉并未接话知他或许在酝酿些言语来游说自己不觉轻慢一笑。“这么多年了——拓跋孤还是那般血性啊?”他语带讥讽亦带威胁“你也不劝劝他?他就不怕我叫人填平了你们这小小山谷!” “教主若真如当年一样那便不是单只留下关默他们了。”单疾泉道“他必早就欺上临安要与你一叙新仇旧恨了。” 朱雀冷笑。“也对。他如今也懂得滑头——万事求个占理要逼我先动手——这是你教他的吧?呵可你别忘了青龙教再怎么样也不过是小小一个江湖教派不过能称霸这淮南一隅势力甚至踏不出两路去你以为我真会放在心上?——我纵然叫人将你们青龙谷填平了你道真有多少人说我不占理?纵我是不占理又如何!” 单疾泉反而一哂。“没错神君如今位居高职呼风唤雨自然无所不能早不是当年屈居冰川的情状而青龙教却还是那个青龙教甚至比当年还更收敛一点你确实可以不必放在心上的——可你究竟还是来了究竟还是要先用琴声引我出来——我便当神君存了谈和之心这一次我们总有办法不必鱼死网破的?” 朱雀的杀气却烈烈一凛。“卓燕你休要以为自己什么事都料得准。那一些废话我们现在不必说先将我要的人交出来再谈!” “这也正是我此来要告诉神君的——神君不必急你要的人很快就会出谷。” “他们敢出谷了?”朱雀心思一转想起娄千杉与秋葵皆说已看见过幻生界的人出现“不要你们的庇护敢于出谷了——看来这次后援来得足够强大——莫非——关非故也亲自到了?” 卓燕微微欠身。“神君神机妙算。”话语虽是恭维可内里意思自不止恭维而已。 朱雀原是试探不料卓燕真不隐瞒他微微一顿忽呵呵大笑起来。“卓燕啊卓燕果然还是落入了你算中。你是笃信我与幻生界相争青龙教便可抽身事外?” “不敢我原不存此念因为神君与关非故都会亲身而来本就是我未敢想的。实不相瞒青龙谷上下也作好了准备要迎黑竹会这次一击但如今——若你们真正想要的人已经离开再有此役岂不无济于事反而多余了。” 他停顿了一下。“再者关非故也称得上世外高人其实力难测我暂时还看不出若神君有心留下他还会有余力对付青龙教。” 他语气平缓可这一句话足以令朱雀双目一睁杀机大盛。 “那便趁他们来之前先看看青龙教有多少斤两!”他手只一抬那一股凛冽寒气便向单疾泉扑至。 单疾泉略出意料下意识拔刀相衡。那一股掌力恰击在他刀面之上竟如金铁交鸣有声那下手竟似不容情。连那一边秋葵的琴音都稍许错了一错似乎她也未想到朱雀的骤然发难却见朱雀左手五指向她一伸——那却是他与她约好的琴音变化之讯——她心中一凛:他要她动用魔音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单疾泉几乎同时也向自己人发出了讯号。林中弓箭之声忽起她忙凝思澄虑琴曲为底内力为蕴魔音扰动层层叠叠倾递而出。 未有所防的木箭竟受此力而略显飘摇及至真到了朱雀近前被他护身劲力一激早已落地。许山带的人虽远可又怎远得过琴音之距只觉如自耳中窜入了一阵昏聩之意——那声音不是尖锐难挡反似温柔可萦回不去便欲要人陷入迷梦。 许山自己功力尚可抵敌可手下之人如何当得那第二波箭矢如何还过得来? 朱雀和单疾泉却对魔音颇为了解音色入耳并无减损动作之分毫。单疾泉一身功夫也早臻一流之境信手拈来殊无阻滞可面对朱雀终究逊去一畴以单家刀法欲待抢手却难抢至上风。 却不料朱雀行不过四五招偏又收势那手又一抬秋葵的魔音也消解而去。只听他冷笑道:“不会吧卓使竟还真是豁出性命而来?我只道——总有个拓跋孤遁在暗处要出手救你。” 单疾泉才知他不过有意相试也将刀一收。“以教主的脾气他若在此岂会隐在暗处。” 朱雀注目于他。“卓燕当年你在我朱雀山庄我从未见你肯有一次吃了亏为我作出这样的事情来何以为了拓跋孤你便肯连自己性命都不顾?你弃我而投他可如今你也见到了青龙教的局面分毫未张但我却已可令动朝野荣华富贵予取予求——你枉负一世聪明却也该承认自己是选错了。” 正文 二二五 命若琴弦(五) “单某不过一介平民可没有那么大气度去想什么荣华富贵。”单疾泉道“我是佩服神君的——这世上有能一争天下至少能叱咤江湖之力之人就算不多三五个总还是有的可最终做到了‘令动朝野’的人大概也只神君您一人。可若拓跋教主真还如当年一样我倒也未必会追随至今了——只因要做到那些总要付出代价而我单疾泉如今有家有小早已不是当年的卓燕了。神君何不看看当年那些对手拓跋教主也好凌厉也好都是有家、有妻小之人了。他们固然锐气钝挫了许多可却未必不快乐我倒是乐于与他们为伍只是神君你——未必能体会而已。” “你是讥嘲我朱雀孤身一人了!?”朱雀口气凛冽竟是一把将身边抚琴的秋葵拉了起来“卓燕你看好我朱雀如今也是有女儿的我更有徒弟承袭这一身武学——怎么你以为我便得不到你所说的所谓‘快乐’!?” 琴声因这一拉而骤断。单疾泉看了看秋葵没有说话。他不想也不忍拆穿他语气中的寂寞。他不知道朱雀为什么会笃信秋葵是他的女儿可他知道这几句话已经足够刺穿他的心。 他忽然不敢想象若朱雀知道他唯一的徒弟就在自己手里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这让他莫名竟有些惶怕舔了舔唇望了望白霜的墓碑只希望关非故能快点自此路过。 这里距离青龙谷口其实有一段距离且并非离谷后的正道可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关非故应会来此一转。 ——就在今日午后他曾邀关非故私下一谈——他想弄清楚白霜的身世是否真的如自己猜测。他向关非故提起杜若云这个名字这老人竟是沉默了许久。单疾泉听他不语便干脆将自己猜测一一倒出等他承认或否认可甚至不必讲到最后他只要看关非故脸上那几十年岁月之沉都掩不住的震惊之色便知道那一切该都是即便不认也无法抹去的真相了。 诚如他所料关非故甚至不知杜若云后来还为他生了白霜这个女儿。据他所言十年后他与幻生界众人前往参与三支之会可那一次杜若云和叶之昙都没有来。他听人说叶之昙似乎前几年就脱离了阑珊派早便没有消息了不过那时关非故早已娶妻听到这些消息也不再多么放在心上。后面两次他都未去直至四十年后的那一次他再次见到了杜若云。那时他夫人病故忽然与杜若云重逢两人都是两鬓已斑那样的重逢竟也只是相顾无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才得知杜若云终身未嫁可知道了又如何呢? 单疾泉对此无从评论只能告诉他那个他从未谋面的女儿也早已逝世埋骨之处就在这青龙谷之外。既然关非故会为了自己的儿子亲自迢迢赶来接应他料想他不是对子女薄情之辈那么他在临走之前必会来这白霜坟前一看。 那一边良久朱雀才将秋葵松了似那被紧紧拉着的琴弦一般的气氛终于也稍为松下了一些。“那好你带我去谷口。”他开口向单疾泉道“若我今日见不到关非故就别怪我对青龙教下手。” “其实——只消在此等待因为……”单疾泉正待稍作解释忽然一个声音已哼道:“不必麻烦了。” 单疾泉惊了一惊。这语声——他怎这么快就得知消息来了? “拓跋孤?”朱雀也不须见人便已知来人是谁向着那黑空空的林间也回以那么一哼“你总算来了——你早该来了!” 拓跋孤的身形终于在林间慢慢出现。他身形高大一露面便有种不怒自威那一身凛然之气也是极盛可与朱雀的寒意逼人却又大有不同。 单疾泉料想终是没瞒过他去此际也没办法。他只见拓跋孤是独自而来并不见关非故等人心中一沉道:“教主关非……” “我已让他们先走了。”拓跋孤道“此事原不关他人。朱雀今日——你我恐要来个了断。” 单疾泉心中已惊。“他们走了?”——这一来岂不是又毁掉了他一步棋?——“可教主我……” “住口谁准你自作主张?”拓跋孤语中含怒“单先锋你该清楚本座等今日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单疾泉闭口无话。所有那些希望将朱雀的矛头引去关非故、关默身上的计划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求全妥协之念拓跋孤可从来未曾首肯的。他不欲拓跋孤这么快知晓朱雀的到来其意也在于此可如今拓跋孤人已至自己纵然方才说服了朱雀却竟说服不了自己这个青龙教主。 “我的意思是——教主不要又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单疾泉只得道“上一次教主不在谷中黑竹会就曾入谷肆意妄为这一次黑竹会的人至今影踪不见谁又晓得是不是一样的计谋趁着教主为朱雀神君引出谷外他们便……” “谷中自有霍右使安排。” “教主……” “说得不错。”朱雀已经冷笑“单先锋不愧是我肚里的蛔虫。你们以为姓关的那一行人能走得了?黑竹会的人——此际应该已到了青龙谷了。” 拓跋孤面色不变只是将目光斜看了一眼单疾泉道:“你也回去。” 单疾泉竟显得有些举棋不定想着朱雀这冷笑一语究竟有几分真假。 ——从朱雀的立场来看他心里此番更想得到的定是关非故而不是拓跋孤若可以他定当弃拓跋孤而追关非故而去;可或许是知道拓跋孤已不会轻易容他离去他便要故作冷静说黑竹会已经有围袭之计骗得拓跋孤心神不宁。单疾泉心料若自己真的回去而留拓跋孤一人他与朱雀武功本在伯仲对方多了一个秋葵拓跋孤取胜恐怕便难。 ——可若自己不走——那黑竹会的围袭若是真的呢?无论如何黑竹会至今未出现——既然不在朱雀身边唯一的去处也就只有青龙谷了这决不似危言耸听。上一次就是自己和拓跋孤都不在谷中以至吃了黑竹会的大亏难道同样的情形要再栽一次? 心中犹豫也只是片刻他知道必须要拿定主意当下一咬牙道:“单疾泉身为青龙左先锋岂有弃下教主独自一人之理。既然教主心意已决那我们便在此速战速决再回青龙谷解决余下麻烦。” 朱雀冷笑起来。“速战速决?好啊那我们不妨说清楚条件倘若今日我胜了拓跋教主我要你把关家的人尽数交给我由我处置不得插手——这应不算过分?” 拓跋孤心头还是一怒“手下败将竟妄敢谈些条件——很好你若再败于我我只要你一条性命权当给去年葬身青龙谷的兄弟个交待!” 朱雀皱了皱眉头。倘若拓跋孤是要求自己自此不再找青龙教的麻烦那倒还是个说法可却翻起去年那笔陈帐——他反觉得那件事不该算在自己头上——那是黑竹会所为那时出面买了黑竹会生意的是张庭而黑竹会也是在其后才渐渐真正成为他的势力。不过那些又怎能说得清楚。他干脆淡淡然一笑。“随意。” ——随意。是啊谁可想到这或许是当世武功最当绝顶的二人对决竟便于只言片语间要这样“随意”地在一片茂茂密密以至于有些狭窄不畅的林子里展开。他们十几年来未得一会在去年的那太上皇游船之上才有了一场大约只能称之为“摩擦”的交锋。两人各怀试探之意都未尽全力以拓跋孤的上风告了结束。可他们心里都清楚朱雀的“离别意”未发——那一意未发怎能称之为真正的“对决”? 练成了青龙心法七层的拓跋孤真力汹涌该是不惧那“离别意”的巨大反扑之力的了——可那是十几年前。青龙心法系他拓跋家世代传承他已练至登峰造极之境可朱雀的“明镜诀”心法却是他自创——他又怎知这十几年他没有新的进展、没有在那看似已是尽头的“离别意”之外更上一步?拓跋孤始终烦恼的便是虽然纵观江湖已无敌手可他自己也始终未曾突破得了这前人所传——这一切终究不过是承自他人比起朱雀他在这一层上终究逊了。 闷热的林间只听得蝉在噪着——或许是因为琴声停了才显出了蝉噪才显出了这个地方突然的静。那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压抑。秋葵抱着琴。她的颈上也有汗流下。她像是才看到这地方碎叶遮不住的光亮缝隙在地上无声变幻如同也在猜测这一场对决的结局。这一切也不是她意料之中的局面——朱雀怎可能败给任何人?可对面那个初次见面的拓跋孤他的气好盛。她第一次见到能与朱雀平分秋色的杀气那气息甚至因为炽热而显得更为嚣放。颈上的汗究竟是因为那炽烈加重了夏日的炎热还是……还是自己真的紧张?若朱雀真的败了又该如何了局?自己——要助他吗? 正文 二二六 命若琴弦(六) 秋葵忽然望见另一边单疾泉的眼。单疾泉在看她那眼色的意思是要她先避出战局。她知道自己必须避出的。那日君黎与朱雀的一决那留着手的凛凛杀意相撞她就已难以招架如今这水火之势若真一起岂有自己立足之地? 朱雀也已经抬手。那是对她的手势。即便已经与拓跋孤对峙着他也并没忘了对她的这个提醒——他要她退开。这个手势忽然让秋葵确定若他遇险自己还是要帮他——纵然是他一直强人所难地要她称呼了那一声“爹”纵然面对拓跋孤或许就是置身万无一生、粉身碎骨的深渊火海她也不能对他的处境视而不见。 幸好拓跋孤还不是趁人之危之辈。他的目光始终没有向秋葵倾过来半点或许从未将她放在眼中可却也知道朱雀这个分心的手势意义何在。他等待秋葵退开——退得足够远那架势才稍稍摆起嘴唇微启半开像是随时都要说出“接招”这两个字。 他们——无须任何阴暗手段了因为那不是他们想要的了断。只有完全正面对敌才是令自己和对方都信服的唯一方式。 这一触即发却又将释未释的二人对决之息已令人窒气难捱偏偏便在此时从林子的另一端毫无先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乐音。那声音似是有人在用力吹着一片树叶而那曲调全不循乐理怪异至极叫人真听得说不出的难受。 秋葵首先一惊。这声音听不出远近——竟是多少蕴了些魔音之力在里头。怎么会?除了自己怎么还会有人能用魔音? 声音勉强成曲却也颇短不过那么三四节又忽然断落不闻。可朱雀与拓跋孤之间凝到极致的张力已似恰如其分地被打破——如同高涨的水面被突如其来的刺耳音色击碎两人的杀意忽溢那细碎一地的光影只一瞬间竟如鬼魅乱舞——所有的蝉噪都瞬间消失秋葵只觉浑身每个毛孔都像被什么气息一侵寒热共袭阴阳交汇身心感观都已如不由自主。 ------------ 这样尖锐的乐声——君黎也惊了一惊转头相望。 他和向琉昱驻足在前山。向琉昱什么都没对他说可他也嗅到了满天的山雨欲来。他记得单疾泉的话。他知道既然将自己带了出来最大的可能——或者说唯一的可能就是——朱雀来了。 向琉昱的表情显得很焦躁、很紧张。他与朱雀是在许家祠堂有过相见的。不必出招、单靠那一身真气便已令自己指骨断裂的那个人他想起来都要不寒而栗而单疾泉此刻该正独自面对他他如何能够安心? 可这时怎么会突然传来这样诡异尖锐的乐音?这令人烦躁的声音正加深了向琉昱心里的烦躁他不由在山坡上踱步来去。 也只有君黎听懂了。只有他知道那是沈凤鸣。这吹叶之声在他听来几乎有些急迫凄厉——沈凤鸣是在一种非常的情形之下以唯一可能的手段向青龙谷中的他传讯。“幻生界欲以蛊控我心智。”只这么一句话他甚至不知道君黎是否能听到带了魔音只是希望能将声音传出愈远愈好。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只有传出那么一句话的机会所以这看似有些没头没脑的几个字其实已是他想说的最重要的一句。旁的前因后果——也只能寄希望君黎自己去猜了。 随后第二句起头他吹出的讯息似乎是个“关”字。可声音忽止似是已被人打断。倾听中的君黎神色一变霍然抬头。向琉昱一惊以为他欲动手下意识出手拦他。 君黎随手向他拦来的手腕上一握。向琉昱再没料到自己会一招之间这么轻易被君黎扣住了脉门——他才始发觉原来却不是自己看住了他——他若要走自己根本拦之不住。单疾泉吩咐过不得限他身体自由可他原记得去年在江上营救程平之时君黎身手犹不及自己未曾放他在眼中岂料现在看来他早是今非昔比。 君黎的手一抓即放。他只是一时心中紧张并不想得罪向琉昱也知道自己还不能离开。那些沈凤鸣未曾有机会说出来的前因后果他的确在努力猜想——沈凤鸣已落入幻生界手中了——幻生界想必这次来了厉害角色。那些人多半是得知了沈凤鸣的身份而擒了他而要控他心智想来是要逼他吐露那些“一源”世代都不得向他人吐露之秘。可沈凤鸣还能传出消息来证明现在捉拿了他的人应还未能对他下手——他们说不定是担心自己功力不逮可沈凤鸣如此紧张地传讯是不是他已知道很快会有在蛊术上足以制住自己的人出现? 那个人——会是关非故吗? 他回头望向向琉昱道:“关非故是不是也来了?” 向琉昱不虞他会知道此事一怔之下道:“来过刚刚离开。” 君黎心中一忧。看来自己所料是八九不离十了。正想着该如何救沈凤鸣脱险忽然前面跑过来一人快步到了近前已道:“向大哥黑竹会的人到了!” 君黎心中一凛。——真的来了。所有该来的都来了。谷中各处似乎同时也都收到了消息一时间自前山望去到处都是布署之人正行调整应战之态向琉昱便问道:“关非故他们几个走掉了没有?” 那人摇头。“已在谷外可却与黑竹会正面碰上了。” 向琉昱“哦”了一声那语气与其说是遗憾不如说有点庆幸。他随即道:“我知道了——我这里还走不开单先锋不在你们暂且听程左使调配。” 那人应声去了。向琉昱回看君黎道:“道长如今事情紧急我也不瞒你:黑竹会来了朱雀人也到了这青龙谷附近我只问你一句你——你会站在哪一边?” 他是忌惮着君黎方才那么轻易地在自己腕上那一擒。他不知道单疾泉究竟何时会要自己带君黎过去——若君黎有心反抗自己多半还不能那么轻易地带着他去了。他的立场此刻也似变得举足轻重。 “我……”君黎看着他只能将对沈凤鸣的担忧稍许压一压“自然在青龙教这一边。” 向琉昱似乎松了口气回目望向谷口方向。后面已遥遥传来一声低喊。“君黎哥!”君黎闻声回头。坡下是单刺刺正执剑而来。 她在家里也已听说谷外有变顾笑梦更也听说君黎被人从地牢带走。她心中担忧也便不顾单疾泉先前之令将刺刺放了出来默许她来找君黎。刺刺一得自由立时便寻来了。 两人在这坡上一遇虽万千话语可此际却也无暇去讲。刺刺见他并无受制之相心中稍安便也管不得了向琉昱道:“黑竹会已经来了君黎哥我也要去谷口——你还帮我们么?” 君黎点点头。“我帮你们可我如今还不能去。你爹还要我做些更重要的事我——还在等他的指示行事。” 刺刺狐疑。“什么更重要的事?” 君黎犹豫了一下那坡下只听单无意的声音道:“刺刺你在上面么?走啊我们去谷口了!霍右使说这次应能将黑竹会一口气堵在外面不让他们进来大家都去!” 刺刺探过头去应了一声回头道:“君黎哥我先去了——你若办完了我爹交待的事你——你也来谷口我们合用那剑法谁也奈何不了我们。” 君黎轻轻嗯了一声。他却知道自己或许去不了的。倘若——倘若情形真的坏到单疾泉要以自己去要挟朱雀那么——自己将不得不这样离开青龙谷也离开单刺刺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分离的预感让他心中有些隐隐的痛。“刺刺。”他喊住那个回身要走的她。 刺刺转回来向他一望等他说话。可他却没说——就算是这样一个劲装待发的她这样普普通通的一回头他也觉得——觉得——自己应该更多看几眼的。 可他已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他默默拆下自己剑上那个鲜红色的剑穗上前两步并不言语只将刺刺那一支剑拿过将剑穗系了上去。刺刺心中大是不解正待开口相问君黎眼睛却一抬与她相对。 “等我。”他只吐了这两个字将剑还给了她。 刺刺怔了一下。那鲜红色的剑穗——她知道是夏家庄的。她不知他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好像是在给自己一件什么信物似的。她也知道他确实一贯很珍视、很宝贝这个剑穗可——那究竟是别人给他的呀他该不会取巧到用别家之物来借花献佛吧? “刺刺!”远远单无意的声音又在喊。 “来了!”刺刺再应了一声不及再多说什么只向君黎挥一挥剑柄的鲜红“那我等你过来。” 君黎望着她的背影却像是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知为何化出了一种从没有过的乱乱的酥暖。他没有打算借花献佛可他此刻——身无长物。他怕今日无法再有机会与她好好道别而能够留给她的只有这一枚——这一枚来自他父亲的剑穗。或许他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个深心里希望着有一日能开口告诉她那是他一直珍惜的、暗藏了他身世之秘的信物——所以那也就是一个比一切一切文定之物都更要紧的承诺。 ——“等我。”他只能这样告诉她因为他也不知这一场乱局之后他们是不是还能立刻重逢。如果不能——他也不要因此而失去她。他好像——好像已不能失去她了。 正文 二二七 命若琴弦(七) 那片树林的茂密掩盖了所有的草木色变只有身在其中的秋葵才感觉得出那一战的愈来愈惊心动魄。她一再后退可那如冰火撞击的交锋却一再逼得她退无可退让她觉得——即使自己想帮忙都无从帮起。习练了这么久的魔音虽已有所大进可在这两个人面前却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力仿佛那一点声息稍微起来便会被卷入那狂风骤雨之中消失不见。 拓跋孤与朱雀的招式都不以巧力取胜纯已成了内力之斗。内力张至极限时于朱雀是最汹涌的“潮涌”般颜色于拓跋孤也已近了青龙心法之巅峰。一旁的单疾泉也是看得手心冒汗。他的功力较秋葵自然深厚许多并非对这战阵毫无左右之力。自己如果出手必是助拓跋孤了可若真如此做了大概也未必是拓跋孤所愿。再者说到底拓跋孤和朱雀——这两人的战局原是他最不该插手的。 他打定主意拓跋孤不呈败象自己便不出手。场面之上拓跋孤的确渐渐占到上风了。此是炎夏树林里本就闷热而拓跋孤的青龙心法又是灼热之力借这样天时将朱雀的寒劲压至差堪防御。只见朱雀一身褐红色袍子都鼓胀起来如同蓄满了风的帆。 拓跋孤身形本高略略居高临下已显强势:“你可准备好了?” 朱雀回以冷言:“何须废话。” 他们都知道——朱雀的真正实力不到那一诀“离别意”不会发出。可那一诀离别意却要他先身陷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这种境地了。这世上大概也唯有拓跋孤能在正面对决之中逼他进入绝境。 可拓跋孤也是骄傲已极之人竟要在发力之前开口说一句“你可准备好了”。他要出掌用这强硬掌力把他的“离别意”生生反激出来。那样一瞬的反扑巨力倘若都无法奈何得了他拓跋孤那么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依约:他胜了他要朱雀的性命。 秋葵哪知朱雀的心法有这样的机窍见他落于下风紧张之下伸指及琴屏息盯着场内。拓跋孤果然发力双掌平推重压将她的呼吸都一滞她已见朱雀鼓起的衣衫忽然陷落下去心中一急不由自主脚步欲待往前踏去冷不防身上一紧未进反退却是单疾泉早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担心她真不知死活出手飞身掠来将她一带而后。秋葵一惊之下只道单疾泉是向己出手手指一松一股拨弦之力已发。单疾泉头急急一偏那气劲扫中他颊侧脑中一时涨得嗡嗡作响。 秋葵随即会过意来怔了一下来不及多言已听见那一边朱雀飒然一声啸喝。她立足之处只觉毛发倒竖寒意逼人。那是种从未遇到过的彻骨寒意——这就是明镜最末诀?朱雀该已将“明镜诀”内力用至了极致了以至于她与单疾泉都只觉出髓冷如冬。可斜目之际她注意到朱雀唇角的血迹。——血?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朱雀的血迹——是了纵然“离别意”能伤了对方在此之前他却也已先受了那足以致死的一伤! 拓跋孤竟也发出一阵高笑只见他屹立当地受朱雀锐利至极“离别意”反击之下竟未有半分退却。而秋葵视线却竟似有些扭曲两人之间那空气不知是怎样的寒热交迸才令得整个视线都不真实了。 只听拓跋孤哈哈大笑道:“‘离别意’‘离别意’也不过如此!”他忽身形一挺像是要以肩背额外之力来打破此刻的势均力敌。巨大的热浪如受指引忽然汹涌掩至。秋葵只觉眼前一迷身体如被迷蒙浓雾吞没已分不出是热是冷是暑是寒了。 朱雀在那般高涨的气势之中终于退了一步。——纵然是“离别意”也还是当不得拓跋孤的第七层心法吗? “爹!”秋葵忍不住喊出一声欲要挣开单疾泉可此际场内余力未消单疾泉自仍是硬生生将她拦住。场上聚积的寒热之力良久才渐渐静去只见拓跋孤正凝视着朱雀。 “你承认自己败了吧?”他的面上带着丝残酷之意。 朱雀未语似在调整自己内息。那一缕嘴角的血丝秋葵看得愈发清楚心中大慌——她可不要他真的交出性命去! 她不敢言语因为他们仍在对视着。四个人此刻都连呼吸都不敢放松只因这场落幕的内力之拼总好似还有些什么未完结的尾音仍在继续。 谁都没料到会有一道银芒在此刻刺穿这片谁也不敢惊动的气氛。秋葵在许久以后回想起这令她无法忘却的一幕也不得不在心里叹息:若没有这一支银芒今日的对峙也许真的无法了局。 ——可那支银芒真的能刺穿它想刺穿的这一切吗? 宋矞!——黑竹会如今最锐利的一剑那兔起鹘落的一招出手谁曾敢小觑?这个黑色的影子如离弦之箭、掠地之鹰扑向了今日的胜者——青龙教主。纵然是知道他在附近的朱雀也万料不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挺剑刺向拓跋孤。 毕竟是足以杀死一流高手的暗袭拓跋孤亦带了猝不及防想也没想左手抬起青龙掌力已出。那是关乎生死的一掌他半分未曾容情——那个他连面貌都还未看清的偷袭客一剑已经近在了咫尺——不近在了分毫!可如此炽热而沉厚的掌力岂是一个小小杀手当得?掌力正击中宋矞身体他人从空中重重跌落一口鲜血也从空中喷溅而出溅污了拓跋孤的脸颊与一身衣衫。 纵是朱雀也不无动容。如果宋矞面对的不是拓跋孤或许他便可得手的;如果他不是先前受了毒伤或许他也可得手的。可现在他委顿于地五内如焚。 拓跋孤这看似随手的一推之后面色也变了变像是终于忍不得了体内翻腾竟有一口浊血冲出了口腔——他的左掌收回在胸口轻捂。“离别意”究竟并非无物他以一口气强抗面若无事只希能令朱雀认输可如今受外力牵引之下竟终究无法将暗伤隐藏。 单疾泉才吃了一惊飞身掠至他身侧“教主可要紧?” 拓跋孤只是挥一挥手。他并不想多言——如今局面不言已明——他没有胜。 秋葵没了单疾泉阻碍也忙去扶朱雀。两两站定相互间目光并未对视反都向宋矞望去。 “黑竹会的人?”拓跋孤先开了口目光往朱雀脸上微微一移。 朱雀“嗯”了一声。他本不多在乎这少年的生死的可却也不知这么一个自己都没放在眼里的少年难道竟真的把我当了自己人?他又凭什么认为他能帮我些什么?他不该不知道这样出手是九死一生却竟还是选择了出手! 黑衣少年已经连挣扎都无法挣扎抽搐中口中吐出一滩又一滩的血泡。秋葵忍不住上前矮身要检视他伤势却听朱雀道:“不必了。” 他知道宋矞的斤两。他知道——他断不可能正面受青龙掌一击而还有活命的。 宋矞似乎也知道自己命已难续听到朱雀的声音用尽那最后一丁点儿力气睁大眼睛努力看着目力却似乎已及不到站着的朱雀了。他只够看到低过来的秋葵那手努力地在她袖上抓了抓。 “姑娘我……二哥……求……朱大人……” 秋葵心头忽如受重击。只是为了他二哥吗?他怕朱雀败战之后真要丢掉性命便再无人救他二哥?她虽然一贯面冷可怎禁得这样场面忽喉生极哽“阿矞你……你就放心。”她也不知除了这一句她还能说些什么。 可阿矞的手已经松去了。他没有听见。年方二十的少年只一弹指已从此世渡去彼岸、从生去到往生。这尘世倒映在他至死未瞑的双目里只余下惨灰惨灰。 秋葵努力抑着自己的颤抖才将他双目阖上只听拓跋孤喟然道:“身手不错的小子。可惜了。” 她忽然心中激愤站起身来“是你杀了他你说什么可惜!” “秋葵。”朱雀微微皱眉抬手将她拦住。 “他先对我出的手怎么我还不能杀他了?”拓跋孤冷笑。 朱雀忽也还以一个冷笑。“这么一个后生晚辈你还谈先出手后出手——拓跋教主亏你也说得出口。” 正文 二二八 命若琴弦(八) 拓跋孤似乎一时也有几分语塞目光向宋矞尸身看了良久方道:“好人是我杀的——黑竹会原就欠我青龙教好几条人命我纵杀了他又如何?” “黑竹会去年肆意行凶的原是马斯他早已死了。”秋葵抢话“阿矞那时人都还没加入黑竹他又何辜你将这般污名都要他承担!” 拓跋孤眉心一皱显然再是忍让也遮不住心中不悦怒极反笑“你待怎样?” 朱雀却偏在此时道:“今日我们二人的胜负怎么说?” 拓跋孤哼了一声。“算我未胜却也未败。你不必死我也不必交人予你我们择日再分胜负。” “错了。”朱雀看着他。“我自不必死你却非交人不可。” 拓跋孤眉目一横怒意已侵“朱雀我尚未跟你细较这小子的偷袭是否出于你的安排你不要逼人太甚!” 朱雀面色冷峻“你说他出于我的安排?我逼人太甚?呵。拓跋孤你杀了这小子我可以当你是失手可他适才临死所求你也该听见?今日这兄弟二人为幻生界的人以剧毒所伤我原答应了找关非故的门人来解毒如今人还未见一个先已被你杀了我不妨指给你看——那一边还有一个重伤着——你若执意不肯交出幻生界的人他们的性命我只能都记在你们青龙教头上——自此之后我朱雀也好黑竹会也好与你青龙教的梁子怕是愈发要揭不过了!” “我拓跋孤怕过谁来?”拓跋孤也口气凛冽“你不必借风起浪——分明是你欲找麻烦何必以这兄弟两个为借口说得冠冕堂皇!” 一旁单疾泉却听得暗暗着急。他是欲求息事宁人先不论朱雀是不是借风起浪拓跋孤原不必反去激他。可如今自己总也不好代拓跋孤开口也只能咬唇不语。 却听朱雀反而一笑:“拓跋教主这不肯低头的性格果然是经年未变——意思是说你与我、青龙教与黑竹会那些往日的恩怨是真了不得、也不打算了了?” 他略略一顿声音忽沉。“可我朱雀——却至少是带着诚意来的。你道我为何要放下临安那许多事务亲身来你徽州?你以为我不能径直派人冲了你的青龙谷?你又以为我为何要引你在此一会?我本以为拓跋教主你是识得大体、懂得进退之人可原来不过小鸡肚肠。你欲与我一决之心我知我便在此与你一决——胜负先不论我们的私怨在这一决之后难道就不能暂放?我只向你要一个关非故——你不必管我出于何种理由今日一切你也亲眼所见、亲耳与闻就算只为这死于你掌下的小子临死一语你都不肯稍改主意?倘是如此那么也休要怪我朱雀不讲情面——我有得是办法叫你青龙教鸡犬不宁!” 单疾泉面色微变。他是早知朱雀此来谈判之意甚足委实已算退到极底倘若自己教主一意相逼只能逼出了他的大内援兵来于青龙教半分好处也没有。拓跋孤自也不是不知这一层单疾泉听他稍有默然忙接话道:“其实——教主适才说了关非故已经离开青龙谷如今也不是我们要管不要管的事儿了神君如真要他解毒救人大可不必与青龙教纠缠莫如——快些追去才是。” 朱雀冷笑。“我知道姓关的出了青龙谷——只要你们答应不插手我必不会让他走脱——等的不就是拓跋教主一句话?” 拓跋孤似乎思忖良久才看他。“我有条件。” 朱雀似猜知他心中所想“你不必担心。只消你今日答应我我自不会再有什么理由找你们青龙教的麻烦。” 拓跋孤看着他“只是这样么?” 朱雀皱眉“你还想怎样?” “若我记得不错——朱雀你也欠着我们青龙教一个人吧?” 朱雀心中微微一动“你是说……程平?”他一哂“若你向我要他我如今倒作不了主了。” “不论你是不是能作主但你既来向我要人那么我总也要跟你要个人。” 轮到朱雀默然了一会儿。程平之事拓跋孤一直忍到现在一则是因为他原就清楚程平的特殊身份二则他也深知青龙教再怎样也难犯大内之禁但以他的性格也绝不可能就假装没有这回事如今能提出来或许反倒是好。可程平人进去容易出来却难——内城之中好不容易人人已接受了这一个所谓“太上皇的嫡孙”岂能说带走就又带走了? 只听朱雀缓缓道:“我不想妄然应承你什么事你也该知道此事千难万难纵逼我亦是无用。我可以应承你的只有我能让你们见他一见——但纵然是此事我也消回去之后再行详细计划。” 拓跋孤似也知他所言非虚略一思忖“好”回头向单疾泉道:“叫人先都退回谷中去。” 单疾泉点头答应心中着实松了一口气。这一句话的意思——自此刻起青龙教是可以置身事外看戏了;君黎似乎也不必动用、不必引来额外的麻烦了;而最后还换了个与程平见面之机若真想救他出来那无论如何也是个机会。 那一边朱雀见拓跋孤已如此说了也自吩咐秋葵些什么回过头来却又叫住单疾泉口气一如昔年他仍在自己麾下: “卓燕”他说道“我要去追关非故你派两个人把那边重伤的小子负去等我。还有这一个——” “我自会找人善后。”拓跋孤似乎不喜单疾泉被他这样指派皱眉已道。 朱雀眼神微微一动。“也好你尽快将这小子入殓这样——我便不必与黑竹会说他是死于你手若他二哥能得活命这件事自然推给‘幻生界’否则——纵然我有心约束黑竹会私下里仍会寻你们麻烦。” 他停了一停:“因为你杀的好像是黑竹会极有可能担当下一个金牌杀手的人物。” 拓跋孤与单疾泉略感意外向宋矞又看了一眼目光中实更多了几分惋惜之意。拓跋孤自知适才固然自己那一掌势必要出可掌上究竟用几分力他实还有余地。只是既然有人胆敢偷袭自己他一怒之下全未打算留人活命——否则震退来者也便足够不致非要人当场脏腑俱裂回天乏术。那死者是如此年纪轻轻一个少年若传了出去旁人可不管那么多只会觉得以他的身份确显得肚量太小了点。 是以他于朱雀的有些言语也实在无可辩驳。 一切像是已经谋定秋葵默默随朱雀走出这片树林——朱雀先前一番话固然有些慷慨之意可最后那一场巧妙的蒙蔽却又让她心中如鲠。在她看来——何须如此?那是不是也是朱雀卖给拓跋孤的一个人情?他——始终是利用了那个死去的少年。 拓跋孤先行回谷单疾泉处理了诸事也忙忙赶回。若不是为了青龙教他断不应该希望朱雀与关非故这两个与白霜有莫大关系的人去拼个你死我活的。可是纵然看在十万分白霜的面子上他也不得不在心里对她这个所谓父亲产生种深深的鄙夷与痛恨让他觉得或许在几十年后让朱雀替白霜教训教训关非故本是完全应该的。——所以今日的一切“背弃”他想也没有什么好于心不安。 ---- 谷口的争斗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关非故一行连同关默、关代语算在内不过七人黑竹会此来人数却众足有二百。 虽说此来仓促阿矞和沈凤鸣也不知所踪队伍不免零落可俞瑞亲至这般阵势终究骇人。关非故蛊术是一绝依靠蛊虫勘讯轻易已知对方埋伏关默等几个好手连以奇蛊施袭待到真正正面相对黑竹会已损伤二十余人。 但蛊虫大是有限到得后来终究也只能拳脚相对。迫不得已关默令放了蛊虫通知了原在外等候的关盛等人要其前来夹击接应而幸得青龙教众人也前来相助——只因那二百名黑衣人足以令他们想起去年那一场祸变;至少也足以令他们自危。 俞瑞自是对上了关非故;娄千杉吃过关默伯侄的亏惑术未敢与他们相对便带人欲隔断青龙教的援手在谷口与一众教众相缠。她纵着男装也是身姿曼妙。青丝罗衫无一不是迷敌之眼也伤敌之身的利刃。可她或许一时也忘了这样一个她是极易在人群之中被找到的。 尤其是——那是一双找了她很久的眼睛。 正文 二二九 命若琴弦(九) 单无意好不容易等到刺刺会合那满心的急忙他也已不想掩饰。这些日子以来他有心不去打听了解黑竹会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想却又不想听见娄千杉的名字。他不知自己究竟是盼或者是怕见到娄千杉。非要等着刺刺来也不过因为——他担心自己仍会不知所措。 娄千杉招术实异伤人极快自然很快引起青龙教众人注意。霍新已知寻常教众纵然人多怕也制不了她上前一步将她接过。他看出这少年走的妖媚路数怕是有幻术之学而他自己内功深厚料想幻术再异必也难撼。 娄千杉果觉这老者难以对付。她的“阴阳易位”中所含的形体之惑不过怕三种人一怕深谙幻术之道的甚至懂得解法的——比如沈凤鸣;二怕定力过人难受诱惑的——比如君黎;三就怕内功深厚不动如山的——比如朱雀。霍新的内功想必不如朱雀可对付娄千杉已经足够。 受挫之下她收了惑术“若火诀”、“凝冰诀”、“青丝舞”乃至“十指聚八荒”一样样奇招异式施展开来奈何霍新修为高出甚多娄千杉不得已腰间软剑抽了要以轻灵剑术与他游斗。 她一身男装霍新亦未往女子上去想反正这一身武学早脱却男女性别之分在他眼里只剩妖性而已只见她游走间偶与旁人肢体目光相触仍是妩媚万端霍新一皱眉聚拢掌力欲下重手先伤她以破其心法。 单无意冲出谷口的时候娄千杉正轻盈地转了个身。在那万万千千厮杀的人群中他偏偏就看到了那个背影那个——就算扮作男装他也能轻易识出的背影。那是他唯一曾深揽在怀虽反反复复温存也难够的窈然腰肢他怎可能忘得掉。 “千杉……”他不自觉地开口可轻轻一喊除了身边的单刺刺谁也没听见。刺刺心中一凛抬目向他目光所到之处去望可此起彼伏的刀光剑影哪里寻得清那样一个人?她连个女子衣装都没见到正要回头去问单无意却见他忽然冲出便向右使霍新那里斜刺里插去。 “哥……”单刺刺连忙也随之一掠。“千杉!”无意到了那个与霍新交手的人身侧才又喊了一声。娄千杉身形像是忽然顿了一顿霍新的出手也慢了一慢只因无意已横入了两人之间。 刺刺才见娄千杉转回头来。那是个——是个长得很美的少年与五官正直的单无意站在一起眉眼显得尤其细媚。她一愣之下会过意来:这——便是那个喜欢女扮男装的娄千杉吗?便是自己二哥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吗? 她一时说不上来对她是好是恶头一个感觉——她的确是个很特别、很吸引人的人。可她的表情在见到无意的一刹那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好冷。那一切明明自骨髓里都透着的媚然像是忽然被吸净她是真真切切地冷下来面孔在无意透着兴奋与紧张的表情的映衬之下显得愈发苍青无情。 她没有言语软剑只是“刷”的一声已挥向无意。单无意吃了一惊“千杉!”他第三次叫她的名字来不及去挡刺刺连忙出剑迎上。 她防她用出媚招儿来可娄千杉招式却显得少有的生硬如扎狠辣辣向她而来。单无意欲待插手一时却也插手不得忙喊道:“千杉那是我妹妹!” 娄千杉还是不答左手反手纤纤五指自袖中穿出弹向无意面门。无意不得已向后一退急道:“你怎么了?是我啊!我是无意啊!” 娄千杉眉间一抽都没抽。她料得到这样的相见也并无将这事情放在心上只因她一直觉得自己能轻易面对这样无足轻重的尴尬——比起她心里那些更重要的愿望一个单无意还不是无足轻重到可怜? 可再是无足轻重她却也不可能真正忘了他——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面无表情大概正是因为自己原来也无法化解这样重逢的心酸。那一日坐在马车缓缓回到内城时的心情此刻的自己竟还能清楚地回想起来她真的有点怕——有点怕自己此刻若强要作出任何表情是不是都会忽然失态? 忽然已听前面一叠连声有人喊道:“教主有令所有人退回谷中守住谷口不得再战!”那声音此起彼伏地到了近前霍新抬首稍远处隐约已见拓跋孤身形。他知定有变化便往刺刺和娄千杉中间一截硬生生一掌将娄千杉逼退道:“今日到此为止我们回谷。” 娄千杉与刺刺方交换了不到十招刺刺八卦剑法方始剑意绵柔还未达酣境已然受阻虽有不甘却也违拗不得避身而退。娄千杉却是庆幸于他们这次退却的加上忌惮霍新也不敢追击只下意识一抬目欲看出了何事才与单无意对视了一眼。 无意还在呆呆站着看着她不退也不避见她抬头他唇上微动似欲说话可娄千杉的目光不过一触已经移开。 “你是不是在怪我——这么久没来找你?”他有那么一瞬间对上她的眼神还是开了口。 她无法回答只能转身而去。这个少年究竟是有多笨、多傻、多不懂?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知?你若骂我无情无义我倒是无所谓了可你——可你却问我是不是在怪你——我连一句嘲弄你的回答都无法答得出来! “哥我们先走了!”刺刺已在拉他。 “可我——可我一直在找你的!”单无意提高着声音像是要对着那个弃他而去的背影解释“我……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我不想与你为敌——千杉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这个样子!” 娄千杉纵然心坚似铁也忍不住在心窝子里因这一喊而楚楚一痛。可痛又如何呢?除了加快脚步她甚至没有别的选择。 不再有无意的声音传来。他已经被步步退着拉走了。他也不明白怎么这个期待了这么久的见面竟是这样的?到最后她连一句话也没有对自己说连目光的交汇竟都只有那么一瞬半瞬。自己怎么这样没用那些情言爱语也好豪言壮语也好怎么都说不出来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呢?原本自以为虽然羞怯犹豫可那时她的嫣然巧笑历历如在目他觉得就算什么都不说她也会与自己心有灵犀——他只要她那么……那么一笑也好他也会知道她心里还有他。 可却没有。连一个表情都没有。 他忽然低吼一声用力挣开刺刺的手向那个背影飞跑而去。刺刺应该能了解的吧——看着自己在意之人离去那是何等的难过和后悔呢?他不要这样。他要追上她。一切胆怯优柔的理由都不是理由——怕我们立场的相害吗?怕谁责怪吗?或是最怕——怕即使我追你而去你也仍会冷冷将我投入自作多情的深渊吗?可那一切比起让你永远离去都太微不足道了吧。 可正在他觉得挣脱了一切束缚的时候侧面忽然袭来一股劲风在猝不及防之下已将他掀了个筋斗。他一翻身还未及站稳侧面这个人已走近了。“无意?”他开口喊他的名字声音带着些冷峻和不悦。 无意才站起可去路已阻。 “教主。”他第一次将这两个字叫得这么不甘与无奈。——是拓跋孤已回来了。 那个背影——已经倏然很远而他已没有了机会。他丢了魂魄一般被众人推挤着往回走面容只有怔忡与恍惚。 正文 二三〇 命若琴弦(十) 众人退至谷口驻守那壁厢关非故自然已觉出变化幸得次子关盛等已经得到消息率人掩了过来——关盛一行人还算多除了有两三个受命看住沈凤鸣未曾现身仍有二十来人前来接应。关代语眼尖远远见得已喜道:“爹!爹!” 他一个小小孩子被关默拉在手中护着其实处境艰难谷中的拓跋朝远远看着自然担心只是自己年幼被人受令看得紧也只能挤到谷口而已无法上前帮忙。先前见众人还曾援手他心头稍落可忽然诸队退守他心中大急见拓跋孤走回冲过去喊道:“爹怎么不管他们了?” 与他带了一样质疑的还有关老大夫。可拓跋孤脸色不好并不言语也便没人敢再多言只能静观其变。 单疾泉也正匆忙返回刺刺见了他心中一喜只见弓箭组之人抬着一人跟着过来许山等另几个却又抬着一个向另一边过去了。 “他们怎么去那里?”她喃喃说着顺着去看忽然吸了口气屏住了呼吸。 那是因为她看见了一个人。 所有人该都看见了那个人了。“大内第一人”朱雀纵然只有过一次当面刺刺心中还是微微一怕似回想起许家祠堂那一日他的一身凛然杀气。许山一行正是去了朱雀身侧她心中不解可偷眼去看自己父亲、看拓跋孤他们的表情却殊无变化显然对于朱雀的到来他们应已知晓现在的退守或许就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交涉。 “爹”她悄悄地走到单疾泉身边想问他些什么却见顾笑梦已先靠近过去问出口来“不会有事吧?”她只是这么问。她历来相信单疾泉的安排——只要他说不会有事她便什么都不必追问。 “应该不会。”单疾泉的口气有那么九分的肯定只留了一分的警惕。 “君黎也不会有事吧?”顾笑梦迟疑了一下追问了一句。 单疾泉看着她点了点头。 ----------- 谷外的景况已变。 从谷口撤退的娄千杉等众人还未及将关非故包围起来关盛等人已呼啸而至与原本俞瑞所带众人相与冲突。但若朱雀出现什么样的冲突又能不为他让路? 他一步步走近这交战之地的时候俞瑞与关非故的交手还未停止。两个白发萧然的老者关非故身形更为高大硬朗俞瑞身材矮小些交手间也是关非故已渐渐占了上风可要完全取胜似也不那么容易。 青龙教的退却、朱雀的到来——关非故皆有所觉。那个几十年前伤于自己掌下的孩子他早不记得模样可那一股敌意他已嗅到。黑竹会的这么多黑衣人他未必真放在心上可这个人的到来让他真正觉到了今日的危险。 他欲待停手以待一时却也难以摆脱俞瑞。朱雀也眯目看了约莫十招光景方冷冷道:“够了。” 这般冷冷淡淡两个字却好似冰刃凿入人心。俞瑞也是心头一紧手下一慢抽身而退。 争斗已歇。关盛等迅速地靠向关非故等人俞瑞、娄千杉等也脚步一错退向朱雀一边。 可真正一触而发的争斗或许现在才要开始吧。 ------ 这样的距离纵然借着东风也无法将说话声送至青龙谷众人耳中不过见这两相对峙的阵势约略的情形总也可猜得出来。没有人离去——纵然事不关己总也要看看这场相争如何收场。 “朱雀——当真是因为关默投靠太子才非要取他性命不可?”拓跋孤忽开口问单疾泉。 单疾泉向他看了一眼知道他是反问。“教主也看出来了。” 拓跋孤皱眉。“有何内情?” “我也是听君黎说的就是朱雀的那个弟子。”单疾泉道“据他所言朱雀与关非故往年有过节恐怕关默不过是个幌子关非故才是他真正要找的仇家。否则——他们大内之争自有官面手腕该不是这个样子了。” 一旁霍新似有所悟。“难怪。我想他纵然要动太子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明着亲自出面的。” 拓跋孤却只是远远看着半晌方道:“那关非故应不是他对手。” 单疾泉点头。“是。” “也即是说关非故这一行人今日恐要葬身此地。” “是。” 拓跋孤面色带了些铁青不再言语一旁拓跋朝听了却愈发着急“爹不要啊你出手救救代语和他爷爷啊!” 拓跋孤仍未说话一双眼睛看着远处。那里朱雀与关非故的谈话似已开始了。 “原来这一位就是朱雀朱大人久仰大名。”关非故对面前的强敌拱了手“我前些日子听人说起说大人有心为难我家里两个晚辈。老朽素闻朱大人是大内第一人一贯也诸务缠身两个小子该是劳动不了大人的可今日——莫非他们两个真有什么地方开罪了大人?倘真如此老朽倒该赔个不是的。” 他是一见之下已知朱雀武功胜于自己是以倘若低头赔礼能行得通这一口气能咽则咽了。况他此次出来主是为了沈凤鸣——关默传回来的这个消息太惊人——“魔教后人”这于正准备召开三支大会、在会上有所图谋的幻生界来说何等重要!若能得其为己所用纵然今日略有受挫今后再要找回场子来又有何不能? 朱雀一双冰冷的眼睛却逼视着他。“你今日叫我朱大人。”他冷冷地道“想必你已不记得四十多年前你于我和我那些同伴来说才是生死予夺的‘大人’!” 关非故闻言像是微微惊了一惊这表情让朱雀脸上露出一抹残忍之笑。“可想起些什么来了关英雄?” 关非故面色忽变不住上下打量他可四十年后形容已毁的朱雀又岂能让他忆起什么少年的容貌。 “我关非故并无做过什么亏心事。”他话虽如此说着语气却有些犹疑“若要说有也就只有——的确是四十多年前我曾误杀了一个孩子——可他……可他……” “可你以为他死了是么?”朱雀冷冷地道“可惜他不但没死而且还一直记着那一段血仇。关非故我不妨明说——你什么儿子孙子的性命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但我却要与你算一算四十年前那笔帐——你打了我一掌今日我也不要多的哼你也让我打那么一掌如何?” “你是……你果然是那个……当年那个……”关非故面上已是震惊。 “不必废话。”朱雀道“今日你走不脱——如果还想保你后人与门人便爽快点——只要一掌也算便宜了你。” “当真狂妄至极!”关盛早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言语间袖间激出一线银色之物飞向朱雀面门。 那银色之物快极却也轻极倏然到了朱雀眼前可便只咫尺之距如遇屏障竟返激而落无法伤其分毫。关盛一惊抬目见朱雀动都没动似乎浑不在意可那眼神又何其地冷——比适才更冷上三分。 他机伶伶地一怕忽然觉得他的话似是真的——他果真有能力让幻生界的众人现在就死。不要说什么三支之会、什么利用魔教之子的得意计划了现在看来就算是要生离此地怕都难上加难——这朱雀当真没有办法对付? “爹”他紧张之下喊了关非故一声只因他也知道关非故怕是受不下朱雀一掌的。 “若你受不下也怪不得我。”朱雀却看也没看旁人说得风凉轻易“当年你打我那一掌原也没想我能活着对不对?” “我来受你一掌!”忽然传来个小孩的声音却有个大人从关非故身后走上。朱雀才略带异样地看了这人一眼——那是关默可说话的却不是他。 那孩童话音方落随即换了一副口气“大伯你不要……”自是关代语。 关非故已经抬手示意两个儿子退后。“好我关非故也不能太没了担当——既然朱大人如此说了——你们都退开吧!” 仍在谷口观望的众人眼见那一边已然剑拔弩张均各心中紧张关老大夫愈发着急忍不住又道:“教主真的不管?” 他见拓跋孤仍不回答把心一横道:“青龙教坐慑皖南之地只要是这淮河以南哪里不给我们几分面子?如今就在自家门口就任由他人行凶?” “人家如今是在解决私仇这种事是旁人插手得了的么?”拓跋孤冷言以对。 “可是爹再怎么样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是拓跋朝开口“管他私仇不私仇他们有‘私仇’我和代语不也有‘私交’!” 他实难忍拓跋孤的无动于衷说得激动起来“爹不帮他我帮他!”忽然发力一个小小孩童身形自然灵活加之他原本力气也不算小竟一蹴奔出谷口要向那交战之地奔去。 众人皆吃了一惊幸得靠外边的单疾泉眼疾手快一伸手抓了他回来。拓跋孤实是大怒一把将他后领一提拖了回来便道:“霍新给我把他带回去!” 可拓跋朝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竟是红红的。纵然孩子年幼可拓跋孤也好几年没见他哭过了。什么辛苦、委屈似都不会让这个小小汉子掉泪可今日他竟哭了?那一个叫关代语的他真将他当成了什么样了不得的朋友? 正文 二三一 命若琴弦(十一) 霍新不敢怠慢上来要携这少教主离开。拓跋朝心怀不甘转向他与单疾泉:“霍伯伯单伯伯你们……你们帮我求求爹我不要代语有事我不要代语的爷爷有事啊!” 众人都只能以一种爱莫能助的眼光目送他被霍新带走也唯有单疾泉看见了拓跋孤那般呡紧的唇。眼前一切若回过去追究源头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但至少这样的收场并没那么令人开心——包括拓跋孤。 他略作沉思上前低声道:“教主其实……其实也不是非要如此不可。” 拓跋孤冷冷视他。“说要置身事外的是你如今你不会又要我插手?” “不是要教主插手只是——少教主如此难过想必教主也是不忍这件事——我还是有办法解决不会连累青龙教也不至于让朱雀杀了关非故。” 拓跋孤目视那边二人:“箭已在弦你觉得你还能阻止?” “能只看教主怎么决定。” 一旁程方愈也不是看不出脸色之人忙插言道:“方才关神医说的也没错——倘若就在青龙教眼皮底下让朱雀动了手行了凶杀了人我们显显然是矮了他一头在这一带的其他门派定会有些想法这定也非教主所愿。单先锋历来智计百出倘能折中解决倒也不失为妙。” 拓跋孤知道他多少也相帮自己丈人皱了眉向单疾泉道:“你要怎么阻止?” 单疾泉只一微笑。“我去去就来。” 他纵身而走双足如飞只因再不快些恐就真的晚了。 朱雀当然有足够的理由向关非故寻仇的单疾泉也乐于见他向他寻仇——可那所谓“乐于”——却也恰是他相信朱雀定不能杀他的理由。 因为——他心里明白——那关非故到底是白霜的生身父亲。 ----------- 朱雀劲力已催掌力将吐关非故也早凝神以待可单疾泉此时闯来——朱雀心里一沉:莫非青龙教反悔了仍要插手?关非故心中却一提:青龙教此来是扭转局势的好意么? 两边不得不都将力凝住朱雀先道:“你来干什么?” 单疾泉全不顾忌地靠近到二人丈许之处“我来与你说句话。” 他又上前两步走得更近近到秋葵都有些紧张脱口道:“爹小心……” 朱雀却并不在意由他近到自己身侧压低了声音以旁人都听不得的声音说了那么一句话。 关非故不知单疾泉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可朱雀面色已变那苍黑的脸一瞬间像是有些发白他倏然抬头看着面前的人眼神中像是充满了难以置信。那压抑得幻生界众人都呼吸艰难的杀气一时间竟像忘了凝聚而散弱了化入空气之中渐渐消退下去。 沉默半晌朱雀方吐字道:“你不敢骗我。”这五个字与其说是对他说不如说是对自己说。 “不敢也毋须。”单疾泉答道“我也曾与你一样震惊可……这世上缘生缘灭因果循环其实……早就远超你我想象。” 却忽听朱雀呵呵大笑起来那笑却带着悲带着凉“报应原来都不过是报应!” 单疾泉默然。他也觉得悲凉:或许真的有命中注定吧。上天让那个幼年的朱雀差一点死在关非故手中让他数十年只能栖身于冰川可却也正因为他身在冰川上天又让关非故的女儿遇上了他——让她为了他尝尽艰辛痛苦甚至因他而死。若说关非故真的欠了他这笔债也早就被还得透极还到了底了吧! 他不知朱雀长笑之时心中在想些什么那笑终于顿住朱雀转目看向关非故那注目之中蕴满的也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 “好姓关的我们的旧怨清了。”他良久才出言语声一时间低落到似要消失。关非故还不知他如何肯突然罢手只听他又道:“不过你还须答应我两件事。” 关非故奇道:“什么事?” “先给我救个人——”朱雀说着稍稍侧身秋葵会意忙招手让人将宋客抬近过来。 “你的人下的毒我总要找你来解。”他说道。 关非故一见宋客已知毒深。可宋客曾是他幻生界的客人他自不会不识关盛对他下手的缘由他也并非一无所知当下也只能故作不晓面带不豫道:“盛儿你的手段?” 关盛只得应声:“是。” 关非故便骂道:“还不快将解药给人服下!” 关盛无奈依言关非故已向朱雀道:“这一位公子中毒时辰已是不短而且身中之毒不止一种咳老朽也不能肯定就算此时服下解药……” “你不能肯定?”朱雀面色已阴。“你是幻生界一派之主竟开口说你不能肯定?哼那也好办若他死了——”朱雀手指已移向关盛“便拿他的性命赔我吧!” “……老朽的意思是说此时服下解药未必立刻能够解毒几毒并中互有牵制恐怕还须花些功夫推宫过穴方能除去……”关非故不得不加以解释。其实三味解药之间再是互有牵制终也比不上宋客原本身上这三毒交织的凶险此时辅以一些手法还能解除但关非故还不知宋客若醒来会否对关盛乃至自己有什么不利的言语便想将势就势借口他中毒过深由他无救去岂料朱雀会对这一少年的性命如此当真竟至推搪不得只得令关盛认真施救。 有秋葵、娄千杉在侧倒不难判断毒性是否除净。朱雀看宋客脸上黑气稍许退去便接着道:“再有第二件事——你知道她在这附近吧?” 关非故犹有未懂。“她……?” “白霜你女儿。” 关非故才一惊。“你……你认得她?” 朱雀哂笑。“我们去她那里谈谈你不要带人。” 他一转头:“秋葵你跟我过去。” “可爹宋公子……” “这里让娄千杉看着。”朱雀说着瞥见旁边关默不无警惕忧心的眼神转头向单疾泉道:“你也过来算个见证。” 关默听闻青龙教的人亦去方似稍为心安。 ---------- 谷口青龙教诸人远远望得这里兵祸似消可单疾泉久久不回终究烦躁。忽见他回头却也只是挥手表示一切顺利人仍是跟着往树林的方向而去不免忐忑。 “爹怎么不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刺刺忍不住道。 “你许叔叔他们还在那里应该没事的。”顾笑梦咬唇略作安慰。 ----------- 一行四人向白霜埋身之处所在的树林而去。这一段路走得缓而又缓可如此漫长的路途竟没有一个人发声。 “你从没有来过吧?”直到能看到了那个墓碑朱雀才沉沉开口。 关非故远远已见。先前听单疾泉说到这个他从不知晓的女儿他只觉惊讶以至空茫;可此刻忽见其墓那心中震动又岂是惊讶二字可以形容。无论自己这许多年追求的是什么都不能否认那墓碑上的名字曾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是自己的至亲骨肉。可……竟一面都没见她已成了黄土自己这个父亲是何其罪孽深重! “是……都是我的错。”关非故喃喃自语“都只怪我……” 朱雀却竟反笑。“是啊是你的错。”说话间几人已在墓前站定“若在以前单凭这一点我大概就不会容你活命可我……可我如今却不得不承认我其实与你一样——我也是在许多年后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有一个女儿!” 关非故下意识转目去看秋葵“难道……” 朱雀已将秋葵的手轻轻一握。“她叫秋葵是我女儿也就是——你的外孙女。” 关非故身驱又是一震。他到此刻方明白了朱雀与白霜是什么样的瓜葛也由此约略猜知了适才单疾泉与他说的大概是什么样的言语一时喉中如鲠如咽只觉一切言语都无法说出。 他想确证地问一句“你是她的丈夫?”可是朱雀也说他在许多年后才知道有那样一个女儿他想他该不是的。单疾泉没有告诉他白霜是怎么死的可无论她是怎么死的他已能从朱雀的神情言语之中读出他那一些儿愧对。那是和自己这个失职的父亲一样的愧对。 无需多问因为他已明白这世上他们二人都不曾对得起她——只要他们中有一人曾好好待她她此刻应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儿而不是一抔归于大地的黄土! “我听闻你在洞庭湖畔召集了三支之会。”朱雀续道“秋葵是‘泠音门’唯一传人也被你邀了。我不论你原本有什么目的现在我问你——你该会好好保护你的外孙女不让她为任何人所欺侮的吧?” 他一停语声转厉“你就在白霜的墓前回答我!” “那是当然。”关非故道“我自不会容任何人伤害她半分。” 朱雀才“嗯”了一声。“她一心要去我尚未允。不过有你这句话我倒也放一点心。只是——她是不是肯叫你一声外公这要看她我逼不得。” “这个……自然。” 沉默了一下似乎两人都觉得还有些事情并未说完只是看着那墓碑都像在回想着些什么心事。末了还是关非故先开口。“当年的事情……”他似是想解释“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的确是误会了将你当了金人的孩子才会对你出手……” 正文 二三二 命若琴弦(十二) “是么?”朱雀冷笑“金人——金人于你这久居偏远之人又有何恨?不过是你赶着前去迎亲嫌我们的车挡了你的道罢了!” 关非故变色“绝非如此!我确是在迎亲途中可正因为此我更不可能滥伤无辜平添血腥。我只是身为宋人一贯知晓金人为恶那日路过见那几个宋人孩子都匍匐于山道不知是受了什么样折磨而金人与你却在马车里悠然自在心中一时愤懑填膺便向你们出手——你是金人打扮我只道你们两个定是金人父子了……” “哦这么说都是我的错了?怪我去穿着金人的衣服、怪我没下车一起去看看马?” “……我并非此意但那日……也确存此想直至你滚落山崖之后我见那几个孩子都跑去崖边大哭才知不妙细问才知你们原都是被掳去的宋人孩子。我自知出手不轻想你应未能活命便将他们带下山托付农家。毕竟……毕竟那日是要赶路只能罢了后来我也回去山里寻过你可却始终未能寻到引以为憾。” 朱雀忽仰面大笑。“好好关非故你都说了——我就算你说得不假我就当你是真的恨金人!可你还真以为我将你记了几十年是因为你打了我一掌?若是为此我倒要谢你——若非是你那一掌我怎能是今日的朱雀!可我现在告诉你你真正欠下的是另外五条人命——是因你这所谓‘误会’就葬送的另外五条人命看来你从不曾知道!” “另外五条人命?”关非故面色苍青“什么意思?” “你不是自以为救了几个孩子么?哼那几个都是与我一同逃难出来的比我年岁更小你‘救’下他们却又弃了他们不顾与杀了他们有什么分别?” “可我已将他们托付山下的……” “托付?”朱雀口气忽然转厉。“看来幻生界避世日久根本不晓得世间战乱就连大人饿死的也不在少何况无家可归的孩子!我固然讨厌金人可我也宁愿认金人为父只要他能让我们活下去——好过那些自以为义的宋人!你说你回去找过我那我问你你可找过他们?你可知他们后来如何了?” “这个……” “你没找过但我找过。”朱雀冷冷道“你可知我得知他们已死时的心情若何!” 就连一旁的单疾泉也听得打了个寒噤。朱雀却忽反笑:“没错他们是被你送去那村子了可那般冬天哪个村子肯有余粮给外人?你鲜衣花轿自迎娶你的新娘子不知旁人艰苦也就罢了又装什么大侠、插手什么闲事?你有本事杀金人可有本事真正救得了一个宋人!” 关非故哪里还接得上话来隔一会儿方道:“战乱之祸我也并非不知只是当年——实未想得太多也是……也是年轻气盛……” “年轻气盛……”朱雀只看着他满头萧然白发冷笑。“年轻气盛……” 事过四十余年那样的痛心往事说来也似有隔世之钝了。朱雀似也不是当年那个朱雀说着这些或许是当年心中所想的话反令单疾泉觉得他有些陌生。好在他见朱雀意在将往事澄清倒不为再因此而算旧账想来他也深知自己这几十年伤的性命又岂在少内里又何曾为旁人着想过些什么?旧时逝去友伴的那些挥不去的遗憾今日终于寻到这“元凶”可他对这元凶却又终于什么都不能做。 一切还是只能回归于那两道落回白霜墓上的目光。朱雀说“旧怨清了”——不清还能如何呢?可若有新仇他又打算如何计算?因了白霜因了秋葵他们之间似有所羁绊可关默、摩失难道会从太子身边抽身而退、不再与他为敌? 单疾泉默然而想却并不说话。那——不是他要思考的事情。他也不想思考。 “往事已矣我如今亦不知有何办法补偿。”关非故叹道“若朱大人有意尽管开口下月也可来洞庭湖畔一聚我自当多有赔罪。” “那就不必了我还没那闲暇走那么远。”朱雀道“不过我也是要警告你不要闹得太大了。所谓‘三支’乃是旁门左流自来远遁江湖你们门派之内有所聚会这我不管可若想借太子之势有什么别的动作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此事倒也正想向朱大人解释——幻生界可全没有投仗太子之意摩失当年滥杀无辜早就被老朽逐出了门墙只是我默儿天性敦厚原与他有一些同门之谊这次得他一封书信相邀便私自出行回去之后我自当要他反省此事。” “原来摩失不算你幻生界的人?呵那就好。我倒听说这一次三支之会他仍要前去?” “三支之会因实难得有些门派也是人才凋零所以师祖之训凡有过渊源者都在受邀之列这也是为防哪一支武学就此断绝岂不可惜是以摩失虽已逐出门墙却也不妨碍参与此会。” 朱雀点一点头。“那好。反正还有半月工夫你先回去秋葵是不是参会我再考虑两日决定。” 关非故看着秋葵。“我自是希望她能来只是……” 他轻轻一叹。“我若有女儿也自当爱护如此的。” 秋葵对他却似仍有戒心虽目与之对视却绷紧脸不发一言。 --------- 四人去了总也有半个多时辰这一边关盛给宋客运息解毒完毕早便闪开去不欲与黑竹会众人为伍。他心中另有担忧——毕竟林中看住沈凤鸣的不过三个人夜长梦多倘不能尽早启程谁知道又要出什么岔错。 他自然知晓父亲的心意:这一次只要带回了沈凤鸣就等于带回了整个魔教的宝藏——那些纠深难懂的甚或根本不知晓的精妙武学秘笈说不定都能从他这里得到。三支之没落只因没有带头之人其实每一支武学就已如此深湛那么若三支并回一支——恢复魔教呢?数百年前魔教武学可是称霸江湖、无人能挡的若有了那些还怕得谁? 这心意原本只是个狂想可纵是狂想仿佛也一点点接近了。他如今心中的紧张又岂逊于父亲。 忽然只听那边一声喊“阿矞!”却原来是宋客醒了一睁眼便将身侧人一抓喊了一声。他不知是发了什么样梦魇可手中一握却是皓腕清骨:身边之人不是三弟阿矞却是女扮男装了的娄千杉。 他呆了一下将手一松。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醒来身边之人又为何是她可一怔之下随即还是道:“阿矞呢?” 娄千杉也实未料到他会开口便问起阿矞。她并未看见宋矞身死的来龙去脉可也在先前悄悄问过了秋葵。秋葵没有多言但便是这不语加上那样的目光颜色已告诉了她事实。 娄千杉心中震惊。怎想得到宋矞会先身死——他分明伤势比宋客好得多又怎会先他而死?——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问起任何详情。她只知自己能借以达到目的的人已少了一个了眼前这一个她愈发不能放过。 “他和——和朱大人在一起不在这里。”她只能随口这样答了宋客岔开话去“倒是你毒发厉害可还好么?” 宋客稍许宁静“我还好。”便勉强坐起身来。事情的发展看起来是他所未能料想黑竹会众人就在自己身侧不远而对己下毒手的幻生界众人也在另一边两边虽虎视眈眈此际却各自为营并不交恶。他唇色还带着些紫一双眼睛瞪着那边曾暗算了自己的关盛可身体有如陷入棉絮之中般无力纵然想瞪得再狠些也有些力不从心。 关盛只转了头装作不知。宋客中毒这么久还未毙命以至于自己不得不被迫又给他解了毒他心里自也只余些挫败不欲与他对视了。 “你们和他们不会是……谈和了吧?”宋客转回头还是问出一句话来。 娄千杉摇头。“我也不知。朱大人和关非故去了林子里谈了也不知能不能谈拢。” “朱雀……”宋客喃喃。朱雀原是他之敌关非故才是他之友可如今究竟谁又是敌谁又是友?心中忽然念及自己此来目的他手下意识一握紧喉间却一阵抽痛咳嗽了几声。 “你还好吧?”娄千杉轻抚他背。这温柔的抚触反令宋客身体微微一缩回目看了她一眼。 在他看来娄千杉是不该对自己这般亲近的——可他又无法说出她有什么目的只因在适才那样的危急之中她的确未曾弃下自己独自偷生。——是我真的误解了她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他们两人去林子里谈阿矞去做什么?”口气已没了敌意。 可娄千杉听他还是提到阿矞唯有含糊道:“我不晓得啊……” 好在宋客似没在意沉沉地叹了一口道:“其实方才我已觉得……已觉得自己大概活不了性命了不过昏沉沉里发了好一阵子梦总觉得阿矞似在跟我说话叫了我好几声。我跟这小子——说实在的一贯也没那么亲哪料他还真去求朱雀……” 他说着竟是轻微一笑娄千杉却将头转开了。若在平日里她就算假惺惺也该说几句“你们是自家兄弟他当然不会眼睁睁看你毒发”之类的言语可如今只觉说得愈多愈不知该如何将真相告诉他她竟心中不忍以至无言以对。 这样沉默反令宋客觉出些什么来。“怎么有什么不对?”他不无警觉地追问了句。 “没有。”娄千杉答得有些心虚忽地只见前面俞瑞一个起身她也一个起身很有些庆幸地道“朱大人他们回来了!” 正文 二三三 命若琴弦(十三) 朱雀来得的确是时候。宋客在娄千杉搀扶之下才能完全起身站稳。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清楚了朱雀——看清楚了那张适才濒死之下没能看清的脸。那是一张沉黑的面孔可双目似星便如一扫之下就要将万物都吸附进去。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扫而过的目光竟也在他目中稍许停留了下上下打量了番似乎是要确认他真的已经解了蛊、可以站起了。 宋客转开目光去。不必看第二眼他已经记住了这个他此来的目标。幻生界与朱雀和解了亦无妨——反正幻生界也已不再是友自己——本就是孤独与抗的。 朱雀似向俞瑞说了几句什么俞瑞点了点头抬手作出一个暗号。那该是撤退的信号黑竹会众人退得极快倏忽已然离去大半。 “若无要事神君我便先回去了。”单疾泉带着许山等人也在告退。 “那小子——你们便不还给我了?”朱雀反问。 这话自引起了宋客的注意他才想起——阿矞呢?怎没见到?一双眼睛不无急切又不无犹疑地在那些撤退的人中追望却也望不见什么。 他侧耳细听单疾泉道:“敝教主既说会妥善收殓自不会食言只是总也须花点时间。神君不知是否这便要走?若尚在徽州逗留待他下葬我自会派人通知神君。” 朱雀微微颔首宋客却心头一拎脱口抢道:“你慢着!你说谁要收殓下葬?哪个‘小子’?” 单疾泉未答恍如事不关己只向朱雀一礼道:“告退。”由得朱雀自去回答。 “你别走!”宋客待追可身体尚靠娄千杉扶着哪里还能跟上一阵急气攻心回头狠声道:“阿矞呢?阿矞人呢!”一句话却也不知在问谁只是视线所到之处娄千杉也好秋葵也好竟都让开目光去。 也就只有朱雀并不畏惧他目中凶亮直视着他口气平淡。 “不必多有追问一切正如你所想。”他只是道。 宋客只觉那一口吸进鼻腔的气息都变得透凉连下一口要呼出鼻腔的气息都像要无法续上。什么……什么……他……死了吗?这一个念头变成一团麻线般的乱嚷在脑中左冲右突他抬起手来指着朱雀:“你……你给我说清楚……” 那一边关盛和杨敬师兄弟两个对视一眼面色都不甚好看。阿矞是中了杨敬之毒这么快便毒发殒命也不是全无可能若对方将这笔账又算起来恐怕又是件麻烦事。幸见宋客一时急怒矛头尚指着朱雀关盛忙忙怂恿关非故也快快辞行。 朱雀自也接受了关非故的告辞只有意将宋客忽略了并未回应他。宋客如何不怒娄千杉虽将他死死拉住却终究敌不过他力大被他当真一挣而开竟伸手向朱雀抓去。 斜刺里秋葵先身形一掠拦在当前衣袂秀发一时飞散只因她知道朱雀那般护身真力倘若宋客真一把抓来了多半要落得个指断筋折可她感于宋矞临死之烈委实也不愿他这用性命救回来的二哥再有任何损伤。 “宋公子阿矞之事……阿矞之事我们亦极感痛心但你且冷静他并非死于我爹之手。你身体伤重先跟我们回去城中休息我慢慢告知于你。” 朱雀看了她一眼多少嫌她有些自作主张。可秋葵似乎极少这般郑重的口气与人说话他料想是宋矞之事对她震动不小是以也只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先行了。 宋客目视面前这美貌女子。朱雀的女儿——纵然这身份并不让他觉得友善可那言语中的认真还是让他一时无法不信。没错自己的三弟阿矞是黑竹会的人无论如何朱雀该是没理由害他的——可他只是要一个说法。他不能让自己的弟弟不明不白地只留下一具尸体——不是连尸体都没见到! “等一下你们都不要走!”他忽然用力喝了一声想要用这一声喝把朱雀把关非故把单疾泉——尽数叫停下来。他要他们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笔账总该是算在三者之一的头上吧?朱雀和黑竹会;单疾泉和青龙教;关非故和幻生界——除了他们总没有别人了吧! 可他何其渺小又有谁会来听他一言。谁都没停下脚步只因谁都不在意他——都不曾将他和他死去的兄弟放在眼里。他愤懑无已忽然拔步向单疾泉便追。秋葵倒是吃了一惊。——难道他看出些什么了?就连朱雀也若有所觉地微一停步回过头来。 “你带我去见我三弟的尸体!”他还未追上单疾泉已经喊道“你不是说他在你们那里——等着入葬么!” “把他给我弄回来!”朱雀面上终是现出些不耐吩咐的人自然是娄千杉。娄千杉其实早已追了过去秋葵也同时身形掠去。琴弦软剑齐出一缠一绕宋客奔跑中手足受阻登时跌倒。 他还待站起肩上背上忽然被数指点落是秋葵已封住他要穴。他身体正虚哪里还有动弹的余地回转头来一双目光已变得极恨。 “你们……”他恨然道“你们为何要拦我为何要拦我!”目光一斜忽见朱雀远远而立他愤然大呼“朱雀是不是你是不是就是你!你为何不连我也杀了!为何不连我也杀了!” 头上忽然一昏一沉却是娄千杉掉转了剑柄在他后脑轻轻一击。她已见朱雀的面色一再阴了下来——她实不知朱雀还能隐忍多久。倘不将这大呼小叫的宋客击晕过去她担心他或许愈发口不择言将那些原本只私下里与自己和沈凤鸣吐露过的对朱雀的不满也说了出来——那时朱雀恐真容不得他了。 无论如何他总是死不得的。 两人将宋客好不容易掺回来单疾泉与关非故早便各自带人走得远了。可娄千杉忽然“呀”了一声想起些什么道:“朱大人沈凤鸣他——他还在关非故手里!” 朱雀面色却并无异。“我知道。” “难道……难道我们不管?” 朱雀看着她。“你要我怎么管。” 娄千杉失语。沈凤鸣不算黑竹会的人充其量只能算俞瑞叫来“帮忙”而已。可俞瑞率众退去并没顾及到他的失踪朱雀又凭什么要管? 她知道他与关非故的谈判必是折了关非故一些面子所以无论如何要放还给他一些面子。或许朱雀也依稀觉出幻生界要沈凤鸣该是他们的底线。于此他还不想去动。 她再看看宋客与秋葵。他们二人一个被自己击昏未醒一个似乎对沈凤鸣也全不萦于心。她只能这样跟着朱雀的脚步慢慢向徽州城的方向而行。她想自己也该对沈凤鸣不萦于心才对——可心头那些惴惴不安却偏偏消之不去。 黄昏了。风刮动林梢的声音昭示着一个并不安然太平的迟暮。可一切该已归于安然太平了吧。所有人似乎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无论是单疾泉或是关非故离去时都该在心中窃喜的——这一场祸事最终没有成为祸事。因着某些因缘巧合朱雀终于没有办法为难任何人。 但朱雀也并不该沮丧因为至少他解决了与拓跋孤的宿怨暂时或可不必担心这淮南一带了。 可这其中牺牲的棋子呢?身死的宋矞被擒的沈凤鸣——都不过成为了某些人随手利用的秤码。纵无情如娄千杉也觉得那是她这样年纪的人难以学会、难以掌控的一种狡猾。她还太稚嫩——她还做不出来。 这日落时分沉沉压下的铅云也如压在了她的胸口。如果他们就这样走回了徽州城然后回去临安——这一场交锋也便此结束了。但那两颗棋子该怎么办?那颗已经死去的他为之而死的那个人——他的二哥宋客若知道一切真相后会怎样?而那颗为人所擒的——沈凤鸣——他的命运又会怎样? 她忽然停住脚步。与她一起扶着宋客的秋葵也不得不停了停。 “怎么了师妹?”秋葵有些诧异。 “朱大人”娄千杉抬头看着朱雀的背影“千杉想起——还有一件事忘了向大人禀告。” “哦?”朱雀却没有停步“什么事?” 娄千杉咽了口唾沫。她不要一切这样结束。她一定要他们再做些什么便如宁愿那沉沉铅云都化作那暴雨落下好过这样压在胸口! “昨日我与沈凤鸣在这附近看见了君黎道长。”她开始开口“他——往青龙谷去了。” 不紧不慢的一句话却如霹雳击在朱雀与秋葵胸口。“你说什么?”朱雀语声沉哑阴郁脚步已停。 这世上大概已经没有第二个名字能让此刻的朱雀如此在意了。君黎——这是个多久没有人敢提起的名字了?他愈久不回来他愈是心中烦躁。偶尔回想起他走的那日那般忤逆他仍是心中暴怒可偶尔竟也反会想着:他是否真的是视我如敌、恨我如仇才不愿回来?他是否——真的不再回来了? 娄千杉抬目看了看朱雀。他的眼睛漆黑如墨如同蕴着心内一场狂风暴雨。就连秋葵的那一双眼睛也已经死死盯着自己因为“君黎”那也是她心里无法抹去的名字。 “据我猜想他现在应该还在青龙谷。”娄千杉平抑心神继续缓缓道“可朱大人前来他都没有出现我想——他或许是被青龙教主拿住为质不得自由了。” 身周只是恻恻一凉她看见朱雀的发都像被凛冽之气激得散了一散在此际半昏的光亮中显得阴晴不定。“你若敢骗我娄千杉——” 他只说了一半因为根本不必说完。娄千杉只觉浑身嗖然发凉——若她在君黎的事情上胆敢骗他她想他一定——会毫不容情地将她杀死。 --------- 单疾泉已经离谷口很近很近了近到众人望着他脸上都已露出笑来。他无恙归来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 他已望见了顾笑梦和自己的几个孩子面上也露出微微一笑。顾笑梦回以一笑可这一笑还未笑到最灿他已见她面色变了。 几乎同时他听见朱雀的声音冷冷地在身后响起。 ——“卓燕你给我站住。” 正文 二三四 命若琴弦(十四) 单疾泉惊了一惊——他怎么去而复返?朱雀人还在数远可声音已至他不得不回头——倏忽刹那朱雀人已到了近前。 众人只觉一颗心一时都要跳了出来——朱雀这个从来只闻其名的朱雀这还是第一次他竟离青龙谷口这么近近得就站在自己面前。幸得拓跋孤原就在此间未走众人紧张稍抑无人敢出一声。 拓跋孤已上前。朱雀复返气焰竟是极烈甚至——比适才在林中对峙之时那杀气犹重。他一抬头已见拓跋孤冷冷道:“你在最好。我问你:君黎是不是在你青龙谷?” 一句话足以令顾笑梦和单刺刺心沉如冰。——怎么他会知道?君黎他们所在的山头原是看不见谷口亦看不见谷外情形谷外的朱雀自然也不会看见他——可他怎会忽然便问起?原以为自今日之后祸事消弭君黎也可得自由又怎么料想那般欢欣还未实现竟瞬间就要化为幻影! 虽说交出君黎本也是单疾泉作的最坏准备可就连他也未料到事情峰回路转最后是这般情形。他适才刚刚向向琉昱递出暗号通知他已可将君黎带回去但朱雀这一回马杀得他着实猝不及防。 一时间就连拓跋孤也与他对视了一眼。秋葵已看在眼里——事关君黎她也顾不得太多看见刺刺站在人群之中上前一步抢话道:“刺刺旁人我不信但——你告诉我君黎是不是被你们捉了?” “他……”刺刺开口要答。单疾泉见问到自己女儿头上不得已侧身拦了一拦向朱雀道:“没错君黎人是在此间——别误会不是捉他——我们没为难他他这一次……是……是我请他来我们单家作客的。” 秋葵听得君黎当真在此一颗心不知为何一提像是不知该如何跳了。朱雀却已冷笑。“来你家作客?作客作得这般认真连我这师父来了也不出来见——是他不想见我这个师父?还是——你们不让他见我!” “我们焉有此意。”单疾泉陪着笑“神君到来事起仓促我还没来得及回家告诉他……” “哼我也不多与你废话你现在把人交给我带走我还如之前所言容你们青龙教三分。否则——你知道有什么后果。” 单疾泉听他语气心知此事已不可能再讨价还价只能回头向拓跋孤请示道:“我去带他出来。” 拓跋孤点首。对于君黎他倒没什么太在意可一边刺刺却忍不住喊道:“爹……!” 单疾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回头去了。 也只有这样吧——向琉昱等不知外面情形倘若还是以要挟之态带了君黎出来不免愈发惹怒朱雀。也只有他自己——在这将君黎带出的短短一途中将适才发生之事简要告知让君黎心中有数与朱雀相见之后仍多少能融去些他的敌意。 ——而那些欠他的人情那答应了要好好款待他、感谢他的愿想也只能再次按下不提了。 这番等待像是比任何时候都漫长秋葵也忍不住探头张望着君黎不知何时就要从那一条小径出现。三月未见忽然要见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不真实到让她恍惚。幸好还有朱雀——她竟这样想——幸好还有朱雀还不至于要她独自面对他要她不知所措。 可她也没想到见到他的刹那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两步。他还只是那个远远的人影可她怎能不识——君黎。她默默念了一念。她等了这么久的这个人——不是他如约回来找她是她到这里来找他了——可她还是难抑心中波澜一瞬间眼眶都似热了。 他看起来像是很好与单疾泉并肩走来从头到脚齐齐整整走得也是不慌不忙——可再走近些就可以看出那身道袍有稍许脏污了显出些怎么藏也藏不住的仆仆跋涉之态。若真是“作客”那么这主人想来是没能好好招呼了客人。 她不知单疾泉原是要用君黎要挟于朱雀自不能让他看起来太好而今匆忙造就的齐整之态怎么也显得有些不完美。 ——可至少他安然无恙。 他安然无恙她一颗心便沉静下来整个身体都像终于可以呼吸一般轻快起来了。她能感觉到朱雀压到极沉的呼吸也像轻了一些但他的面色可没有那么轻依旧紧绷着一双眼睛灼然地盯着君黎。 她差一点忘了——他们还远没有和解——连和解的机会都还没有。君黎是在与他恶语相向之后离去的。三个月过去他们可曾互相原谅了吗? 山谷宁静得所有人都屏起了呼吸看着君黎从狭道走出来。谁又料得到今日一切终于要以他为结束——那些知晓内情的人和不知晓内情的人那些在意他的人和不在意他的人都不得不这样等待他与朱雀的相遇。 君黎没有看旁人——只因他也一目已看见了朱雀与秋葵这样立在谷口。若不是单疾泉事先说了他必也不会如此刻般表情平静——尤其是秋葵他从未想过她也会得以离开那个内城。可如今一切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提早了片刻到来——将原本或许是几日后他回去临安的那场相遇换了一个地点提早到来而已。 他走上前去略略低下头恰恰将一切光芒都敛去——连同那所剩不多地打在他脸上的天光。“师父。”他只是这样低声开口。无论朱雀向青龙教要求带走自己是源于师徒之情还是叛师之怨无论他准备如何与自己清算旧账他都想好了要这样卑微地开口的。 朱雀的烈烈心火似被这两个字忽然浇熄竟像是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让他的一切发作都无从发作。他还叫他“师父”只是两个字他的心迹却似已全数说明了。无论过去有多少的龃龉交恶甚或性命相拼那样的势不两立原来还是可以挥挥手烟消云散的。 他知道倘若君黎仍是强硬以对自己自不会让步;可现在——纵然还是不想真的如此轻易就原谅了这“劣徒”他却也不知道自己真的还能对他施以什么惩罚吗? 他没动声色抬头只向拓跋孤道:“人我带走了。承情。” 拓跋孤也微微点头算是回礼。只见君黎垂首未动直到朱雀转身离去他才迈步默然跟随而去。 仿佛他就要这样再次回到朱雀的掌控如同从未脱离过。白昼已近了尾声为铅云所遮的落日越发失去了光亮这一日也要结束了。 可终于还是有人按捺不住。谷口的沉寂里还是有人忽然迈出一步来。“君黎哥!”纵然在这般压抑与紧张之中还是有人忍不住要喊把心里那些急和怕都喊出来。——你会有危险吗?你还会回来吗?——她要知道答案! 君黎没有办法不为这一喊而停步。他回过头刺刺的眼睛已说尽了心里的急迫与担忧。十丈之地她在谷口高处他在谷外平川。他们之间说不清究竟是近还是远。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里的剑抬了一抬让她能看得见那个不再有剑穗飘浮的剑柄。刺刺愣了一下下意识将自己手里的剑身也稍稍一举。红色飘动她心里一异。——“等我。”她想起他说的这两个字。 在旁人看来他们只是互相握了一握剑像是一个道别时带些保留的行礼。也只有秋葵看到刺刺眼里忽然绽开的一抹难以言状的色彩。她看回君黎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他嘴角也依稀浮起一层笑意来可还没看得清他已经又转回身去了。 她心里忽然痛了一痛像是一瞬间知道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丢失了什么——在他离去的三个月她日日夜夜地将他放在心里可他——是不是在这三个月里将别人放在心里了? 是的他垂首而走与她并行似乎并无言语并无表情可她觉得他的心分明炽烈着——因为另一个人而炽烈着。她与他相处那么久觉得自己从没有获得过他片刻心潮起伏;而今他却变了——她感觉得到他真的已不是离开时那个君黎了。 其时已离了青龙谷口一段距离君黎一直默然此时紧走两步追上朱雀道:“师父幻生界的人您……放他们走了?”秋葵听他似有话说暗道或许只是自己想得太多。 朱雀只是冷冷道:“怎样?” “那个——沈凤鸣在他们手里。”君黎说得有点小心“我想……” 朱雀转头森然向他注视“你又想去救人?” “我……”君黎无话。上一次为了夏铮而反出朱雀府邸朱雀此际面色沉沉想来还在考虑怎么与他清算哪还能容得同样事情再来一次。若可以他也想老老实实跟着朱雀回到徽州城里由他劈头盖脸来番大骂逆来顺受到他消气为止——可他又的确担心沈凤鸣只因若耽搁太久或许就赶不上了! “朱大人。”前面黑魆魆的路口传来娄千杉的声音。因负运宋客不便她原是留在此处照看恰闻两人说话之声迎上前来“君黎道长也来了!” 朱雀不置可否只道:“君黎你背着此人。” 君黎原待说话却也依稀见到那昏迷之人有些面熟愣了一下认出他来上前道:“他……宋二公子……?”一抬头“师父这……” 朱雀却已转头“你如不愿认我这个师父不跟来也无妨。” 君黎无计只能默默然将宋客负起。 凤鸣。他在心里道。我只能寄希望于——他们毕竟不会害你的性命便也只能请你多作忍耐了。 正文 二三五 命若琴弦(十五) 终于到得徽州城内天色已晚灰蒙蒙像真有大风将至。几人不得已觅一处旅栈落脚先安顿了宋客娄千杉借口要看着他早便识趣退走只留朱雀与君黎、秋葵三人在屋内。 室内点了灯那灯火却被吹得昏昏晃晃的照得坐在桌前的朱雀面孔愈发暗淡难测。他此际显得精神有些不足像是也有些疲乏于还要与君黎旧事重提仰面凝视这个许久未见的弟子只是沉默。 “师父……这次怎么……亲自来了。”君黎反而显得紧张知道此际也已不可能提起沈凤鸣的事只能先与他了了过往龃龉可若要开口认错却也偏不知从何认起。 朱雀哼了一声“口里叫着师父心里想必还恨得紧吧?” “徒儿不敢。”君黎应得老老实实。 朱雀冷笑:“这么说你现在知错了?” “是。” “既知错了怎不跪下!” 君黎微微一怔。朱雀这一句话口气严厉却并不让他心生抵触反而生出些轻松之意来仿佛他隐隐约约觉得——他终于是肯原谅自己了。 一旁秋葵反而不解内中心思上前道:“爹君黎他已知错了您……您就大人大量……” 可君黎已屈膝下跪。抛开其他一切不顾就算不为了要他原谅他觉得自己也欠他实多。 朱雀看起来面色稍好眼皮略动转向秋葵:“你早点休息有什么话来日方长尽可来说。”言下之意便是要她今日先走了。 秋葵只见君黎也抬头向自己望了眼那意思似乎是叫她放心。她心中虽万千言语也只能欲言又止点点头敛衽而退。 那一对师徒一坐一跪君黎低着头目光并不与他相遇只又不知沉默了多久久到膝头都有点微麻起来才听朱雀道:“听说你在梅州受了伤?” “是——我一时不防差点丢掉了性命。”君黎连忙答了口气显得有些讪讪。 朱雀语气便多了三两分有意为之的清冷与哂笑“那么那个姓夏的——他可曾感念你的好意了?” 君黎听他提到夏铮心头似乎被微微一揪不由自主抬目直视于他“师父应该知道他不会待薄我的。” 这话说出口他才觉得说得有点生硬了。果然朱雀神情一变。君黎这双望着他的眼睛分明是已知晓真相、洞悉了当初自己忌恨夏铮的起因了。他原本消静下来的心火陡然又一盛那手往桌上用力一按“是沈凤鸣告诉你的?”一拧眉“早知当初便不该留他活命!” 君黎念及沈凤鸣此际或许正身陷险境可却也知现在顶撞徒增他忿咬唇强忍了未曾言语目视那桌面上为朱雀手掌压出的一道隐隐裂纹沉默不语。朱雀情绪似乎也是难平却不欲隐忍拂袖站起冷冷道:“给我跪着!”竟独自去了里榻帐内。 这一番本或可交心的谈话终究也只有了一个来回便告不欢而散。君黎没有动弹。朱雀要他跪他又焉能不跪。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然将急虑强行抚平他想或许朱雀仍然需要时间在心里衡量他这个徒弟的逆与肖吧。 然而整个晚上朱雀都未再出现。他像是便是这么休息了只留君黎跪在数丈之外仿佛要他这样在深夜反省自己。到得后来君黎也只余了心中苦笑。 到得天色将明大约已是四个多时辰过去膝盖上的疼痛都早麻木了。君黎正欲稍稍动弹以期缓解忽听里面传来些微响凝目去看榻上朱雀人似是坐了起来。他遥遥地自然也望得见这边一个仍然跪着的人影坐起的身形也似乎凝了一凝。 黎明大概是酷暑的日子里最凉爽的时分了。清冽明亮的鸟叫声在屋外昭示着昨夜那看似要来临的风雨终究未来。一切似是欢腾而和谐的这气氛也像侵入了两人那僵持的心境好像一切的焦躁都已为一些更温缓的感觉所替代。 这个年轻的道士是他几十年来唯一可以看得上眼的弟子朱雀明白纵然君黎有天大的过错自己也不希望失去这个弟子正如君黎也定不愿失去这个此刻唯一可光明正大喊出口的师父才会跪此一夜未曾离去——何况那些小小的过节又能称得上什么“天大的过错”吗?比起互相曾带来的那些心境之寄托那些又算得什么! 他终于微微叹息。“起来。”声音带些少有的平静。 见君黎没有便动他眉心微皱语声又已不平“起来!” 才见君黎好不容易扶了桌子能站得起来原来却也不是不想起来只是那膝腿一时之间也真有些力不从心。他表情又回到些讪讪的样子看着朱雀道:“师父……不生气了么?” 朱雀已懒于对那些往事多言“你坐下我再有些别的事情问问你。” 君黎也就坐了道:“师父要问什么?” “昨日卓燕说——没为难你是请你去作客的——这话是真?” “这个……是真的。” “他为何邀你?”朱雀显然并不相信“你不必顾忌但说实情便是。” “他说的便是实情了。”君黎道“单先锋他在梅州与我见过——他是留书邀我的师父若不信看这个就知道。” 他摸出单疾泉在梅州的留信来站起上前递去。虽然此次情景比之当时书信所写大有不同不过料想信中也已有此意口吻亦是友好朱雀看了自应不会再想找单疾泉麻烦。 朱雀辨得出单疾泉的笔迹表情虽犹疑却也找不到理由不信。君黎与刺刺在梅州同时受伤的事情俞瑞也对他提过只是俞瑞对于两人受伤的始末并未亲见自也未能说得太细。此信提及君黎是为救刺刺而伤也算多少消解了朱雀心中疑问。 可他看罢却并不将信见还反而从头再细看了一遍方抬头看着君黎。 “你和这个叫刺刺的小姑娘如今是何关系?”他问道。 君黎未料他会问这一句一时竟是不知如何作答。“我和刺刺……” 他并不愿否认两人如今的相悦却也不知自己又能明白说出与她真有什么样的关系吗?纵然他能说——他也不知朱雀问话的目的——夏铮就因与自己的父子之系而受了他忌恨刺刺会否也因与自己有任何亲近联系而令他不喜、而陷入一样的险境呢? 只是一瞬间的犹豫已足够朱雀知道他的答案。他冷笑“今日你临走时与她眉目传情你道我看不出来?我只料不到原来你在梅州差点丢了性命便是因了要救她;你久久未曾回来原来也是与她在一起!呵我看你大概是忘了当初口口声声说要自我这里带走秋葵的事情了?倒想问问你如今——将秋葵置于何地?” “师父这事情……不是这样说的。”君黎额头竟有些冷汗渗出。朱雀言语之中果然已露出了几分对刺刺的敌视来不由得他不怕。“若是秋葵的话——若是秋葵遇到一样的险境我也一样要不惜性命救她我……” 他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只因他既想告诉朱雀自己不曾厚彼而薄此却也知道那其实是句谎言。纵然他真的会在一样的情境之下去救秋葵可刺刺与她终究是不同的。 朱雀见他忽然紧张至此一腔冷笑反而转淡。那一个叫刺刺的小姑娘他记得当日在许家祠堂带走程平就已见她与君黎在一起。纵然不过普通相知以君黎的性格会舍命去救她一点都不奇怪正如当日君黎曾在自己手下舍命救过秋葵一样。 ——这道士便是个这样的人自己不是早便知道了么? 他忽然已不欲逼他转为一叹:“你不必紧张你的私事我管不了你也不会管。只是你既然肯回来见我这个师父我便不想见你再有什么躲躲藏藏。” 君黎显得有些局促只道:“是我知道。” “口是心非。”朱雀摇头“君黎你是否觉得往日我逼你之处甚多——当日你一怒而走除了因为夏铮是否也因你早已积怨在心?” 君黎摇头“没。” “你道我真的不知你与秋葵从无一日真心有意留下?”朱雀这般说着语气却平“你走时叫嚣要将她带走呵最叫我心冷之处倒不是你那般态度对我——而是我深知你那日说的才是真心话。君黎你今日回我身边我知道未必可视作假意可终究你还是怀了有一日离开之心。我若定要将你强留于大内不过是再次积怨而已。下一次为了任何旁的缘故你必仍要与我反目。” 君黎语塞。他想起那一日朱雀落寞的语气他实不欲加重他的落寞;可他——可他又怎么否认得出因为朱雀分明将一切都说得透了! “罢了。”朱雀忽然抬首“哪个弟子投入师门不是为了有一朝昂然出师的你再是并无野心怕也不肯甘心就此困于一个内城。这样吧君黎我今日与你约法三章在你学成我‘明镜’全诀之前你仍须听命于我不得再存脱逃之念;不过我亦不会似以前这般限你自由——你若有要事牵挂我可以容你偶尔离开内城也省得你心中怀恨。” 他不容君黎言语又接着道“至于秋葵……她这些日子一直以你为念不过你人没回来我亦无可消解她那般执意。现在倒是可以了。” 他停顿了一下。“这事情不妨明说——她对你的心思你清楚你若决意不想娶她我亦不会逼你只是你便不要再存任何将她带走之心——纵然她再不想留在我身边此事也与你没有关系。我已与她说了女儿要离开父亲不过是一种情形。终究亦是有人要带她走的不过——不会是你罢了。” --------- (我终于回来更新了呜呜呜呜呜我对不起你们……好久没写找不到感觉了要……我慢慢恢复下……) 正文 二三六 命若琴弦(十六) 语声仍平但听得出来此言语意却厉内中凛意说是咄咄逼人亦不为过。 君黎知道自己此际无可辩驳唯有点头同意这所谓“约法三章”。在他看来关于自己的约束原本最好的打算也便是如此;而关于秋葵——秋葵的去留又岂是他们二人在背后便可以决定得了的。 朱雀见他点头冷笑道“你懂得就好。” 天色渐已亮得多了。朱雀又将别后之事细问了些君黎答得也极详尽差不多已是辰时。那边秋葵与娄千杉都已起来小心翼翼来此探听朱雀却也未拦由得二人进来。 娄千杉只听得君黎似刚与朱雀说完与宋客相遇的始末听来并不知宋客在黑竹会的身份亦不知他此来的真正目的一双眼睛向君黎看了看便低首不语。朱雀已抬头看她道:“他现在如何?” 娄千杉忙答道:“宋公子已经醒了不知朱大人要如何处置我暂将他锁在房里了。” 朱雀微一沉吟。“你带我去看看。” 不知是否有意这屋里便只又留下了君黎与秋葵二人。 “……他没为难你。”秋葵不耐这般面面相觑先开口说话好像是想问他语气却并不像个问题。 “……他也没为难你。”君黎微微笑了一笑似乎有些取巧的应答幸好也并不显得轻佻。 然后便又沉默了一下。这般两句话反令两人各自松了口气仿佛是终于确认了即使经过这么久未见的日子原有的关心也并没消失——这一见面占据了最多的终究还是种见到对方安然无恙的欢欣。 “自然不会为难我——他一贯照顾我。”秋葵也有意笑了一笑将话说得夸张不过随后迟疑了下又道“你们昨晚说了些什么吗?他该是……这便要我们一起回去了吧?” “没说到此节……不过想来该是如此。”君黎道“此间事了他也没什么理由还耽在外头了。”忽然也是一停顿“内城里——这几个月怎么样?没再发生什么事吧?” “明面上是没什么异常了”秋葵稍稍一掠头发面色显得郑重“我原也未多关心细节并不知不过临出来时听人提到好像太子和朱雀如今碰面偶有言语气氛都不甚对付其间紧张比你走之前大概还更多了几分。这几个月其实……大家也都不知你是生是死太子那头似乎笃信你凶多吉少我听说每与朱雀碰面他总要故意提到你。你也晓得朱雀的脾气他固然不与太子正面冲突可是……想想便知道他定不肯咽下这口气的。你要是回去了便等于替他打了太子一个嘴巴了。” “已这般剑拔弩张了么……”君黎喃喃道。 秋葵点点头:“这次我们也是悄悄离京我猜若太子知道了定会作些文章。朱雀算了此事最多能瞒上三天今日正好第三日了。若今日不回张庭便会带人过来接应——这事本身没什么可那时候想不让太子知道也难了所以……” 她轻轻叹了一口“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回去的。” 君黎没有说话。秋葵说这句话时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微微蹙起的眉——那写着几分担忧的眉。这让他有点吃惊于她的变化——那句“他一贯照顾我”大概真的不是戏言她如今是真的有几分将朱雀当了父亲般关心和在意他的处境。——这或许是件好事吧? 他竟有点高兴起来安慰她道:“他自然考虑得比我们周全不必太过担心的。” 秋葵轻轻点了点头与他又互问了一些别来情形听他一一道来也有些惊心。偶抬头见他好端端在自己面前竟仍会生出种恍如隔世之感。 君黎不欲她多有担心于自己那时重伤便说得淡了些自然也将自己为之而伤的刺刺轻轻带过。秋葵凝视他的眉目总觉得他显得很淡然淡然得……有点不像以往在自己面前的他。 纵然是以前在临安城里他们曾一起计划着如何混入内城的时候谈起刺刺他也不会这般淡然的。她还是想起了昨日青龙谷口离别时他与刺刺那一刹那闪烁的眼神。此刻一瞬的闪回如同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她那颗深藏已久的心让她觉得——有些事再怎么掩耳盗铃怕也无法逃避和自欺的。 她咬了咬唇一笑道:“如果这次不是被朱雀找到你会和刺刺一直留在青龙谷吧?” “怎么会。”君黎没因这样的问题露出异样。“多留一两日罢了刺刺的父亲——原是请我在他们家逗留两日我也打算与他们叙了旧就回临安了。” “真的吗?”秋葵直视他“你明知回临安朱雀便不会再放你走的。” “但我总不能不回来?” “你若回来就不得不弃下刺刺了——她怎么办?” 这句话终于让君黎眉心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被她忽然的咄咄逼人惊到。他抬目看她。她的面色波澜不惊像是早就作好了一切准备来接受他的任何答案。他一瞬间就已明白她早已看出来了。 早该知道敏锐如她关心自己如她有什么看不出来、有什么隐瞒得了呢?她是要逼他亲口承认些什么吧?在真相面前往日里的那些躲避她的借口尽数都要灰飞烟灭吧! 他迟疑了一下。否认或解释都太容易了而唯有承认是艰难的——那真相是要狠狠伤害她也是要暴露自己的内心——这两件事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没有一件容易。若不是她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他原也打算默然不语——反正一切与他们都没有关系。他心里装着刺刺只要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可怎样又是不狠狠伤害?一切饮鸩止渴终究会有个结尾。如果连秋葵都已经忍受不下去要知道答案他又怎能继续隐藏着自己、给她一个虚假的回答? “朱雀说往后不会太限我自由了。”他在那般略一迟疑之后这般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想——我偶还是可以去见她。” 秋葵心里一震如同那针扎之血簌簌落下。这便是他的答案了。他正回答了她的问题答得平平稳稳正如她这个以波澜不惊的口气问出来的问题可那真相的咄咄逼人也正如这个问题隐藏着的咄咄逼人。他什么都没有承认可却什么都承认了——连一句借口都没有。 她不知如何回答不知要如何将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收场只能轻轻“哦”了一声。君黎没有看她仍在继续道:“再者——我想着朱雀是要我沿袭他的‘明镜诀’武学最晚最晚待到我学成他——会放我走的。” 他说完才抬头去看她。他已经说到底了。他相信她懂。 是的她懂了。她知道朱雀说的一点都没错。君黎不是因为自己是个道士才不能喜欢她而是因为他不喜欢她才让自己始终是个道士。原来他是可以喜欢旁人的而那个人——是另一个姑娘。 她还咬着唇只是轻轻点头“嗯应是如此。”她还欲保留住自己的情态可语声却有些高低难控。 一切安慰之语大约都不如不说。任何言语纵然不是同情怜悯也必只能适得其反——君黎是知晓的。倘此刻对她加以任何安慰那么方才那两句回答倒也不如不回答了。长痛不如短痛大概在这个时候他们二人才真正感同身受。 恰门外人影移动君黎已见朱雀正自回来却并未见娄千杉与宋客。他略感奇怪上前道:“师父——” 他欲待问起宋客可话语未竟秋葵已先自上前。 “爹今日要动身吧我先去准备准备。你们说。” 她低着头没看任何人亦未等待任何回答倒像是一声知会便顾自离去。朱雀未曾拦她君黎也未曾拦她。他看着秋葵离去竟多少觉得这一次的背影留下的是一点自私的解脱回过神来才见朱雀似含意味地看着自己。 他忙收敛心神道:“师父我听秋葵说今日我们要往京城赶回吧?” “原本是如此。”朱雀话只说了一半。 “师父的意思是……?”君黎狐疑“宋公子那里有什么不妥?” “宋客与你可算相熟?”朱雀不答反问。 “还算——算是朋友。”君黎想了一下道。 朱雀点点头“他没什么不妥不妥的却是你们几个。”他方始回答。“我原有些事情举棋不定纵然昨日见你我仍是未能释怀不过此刻我倒有了个新的主意。” 他停顿了一下“你恐怕还不知秋葵、娄千杉她们所在的魔教三支很快要在洞庭湖畔有一会她们二人皆在受邀之列。三支之人善恶难测这一会也吉凶难卜秋葵——我本绝无放她前去之理不过她是泠音门唯一传人若她无法前去三支之中会如何看待此事先不论恐怕她自己心里其实不快此亦非我所愿。这次带她出来我也是一路考虑此事未有其果。若说有娄千杉同行——可娄千杉自己都顾忌良多未见得有甚臂助。昨日我与幻生界之首关非故倒有一会得他应承定会照应秋葵只是我实也未能尽信此人——” 他说到此节抬目看了眼君黎。“我甚或想干脆自己陪她走这一遭可实犹豫不决禁城之中是否还容得我离开这么久。你既回来这一次不如交由你去——此会之后你再带秋葵回来京城如此或许才最是各得其所。” 正文 二三七 命若琴弦(十七) 君黎有些意外——朱雀为怕自己或秋葵脱逃不返从来便将二人中至少一人拿在手中为质何以此番竟肯让两人一起离开?更何况他该是亟盼着自己回去京城好给太子一个响亮耳光而若去什么洞庭湖畔的三支大会一来一回少说要更费去个把月他竟也不在意么? 但这样的疑惑终也难以问出口来既然朱雀这般吩咐他自也只能点头称是。朱雀似已猜得他的疑惑面上一冷笑“若你想打逃跑的主意——呵也无不可。我手头固然是没什么能要挟得了你了但这一个叫宋客的既然是你朋友我只能带他回京——待到你带秋葵回来我再放出来便了。” 君黎面色微变“师父言重我——我怎敢再有脱逃之心。宋公子也算黑竹会的人师父还请——还请不要为难他……” 朱雀听他此言面上冷嘲收去倦容微现。“罢了。” 君黎一愣有几分无所适从。 朱雀看他。“你自昨日起便挂心沈凤鸣他如今落在幻生界手里你若不去救他就这般跟我回京心中定有怨气可对?” “我……”君黎否认不得。 朱雀哼了一声“沈凤鸣生死我不放在心上不过你若定要救我也拦不得你趁此三支之会的机会你若救了活的出来到时候也给我带回来我自有账与他清算。” 君黎方知他实为让步躬身道:“多谢师父。” “至于宋客——他虽然现在没什么大碍不过也不能说全然无事。先前的事情你让秋葵慢慢说予你听——总之秋葵如今是定不肯让这小子再有什么岔错我也只好带着回京城去——既然人是黑竹会的回京有何不妥?” 君黎哪里还敢再说有什么不妥只得道:“师父说得对。” “我恐怕即刻便要启程。那三支之会在七月初一时日无多你们也消尽快动身。给我留心关非故的动向——我总觉此人别有目的若他有何野心恐怕江湖自此多事。不过——这就不必对秋葵和娄千杉说起。” 君黎点头“我晓得了。” 朱雀略一闭目似在思索可有任何遗漏之事末了才复凝目视他:“备纸笔。” --------- 他未曾携了“明镜诀”在身却也不愿君黎再多荒废一月。君黎见他要纸笔竟是欲书写第六诀“无寂”想此事匆忙间或许费时费神待要稍作推却话未出口朱雀已然先道:“第五诀‘潮涌’一意原该与第六诀‘无寂’相合相辅可你只得其一。若非你生性内敛又兼修道多年这三月之隔恐怕已受害颇深。今日事紧我亦只及书此一诀此诀来龙去脉内中心得我原也说予你听过你只拿去自读自解消解‘潮涌’一意之力。待你回来我自有考校。” 君黎听他如此说了也只能依言受下。 距离上一次读他明镜诀心法似乎已经过去许久了。他将朱雀所书这一诀捏在手中隐隐约约却想起梅州时陈容容给自己的那本心法小册子。如今——就好像那一切不过是个过场的幻梦而他又回到原来的轨迹回到——这明镜十诀的路途上。 可这便是我真正该行的轨迹么? ——这便是我注定的命运?此际的秋葵亦思索着同样的疑问。 她独自一人坐在客栈的小小院落之中并不是落寞只是心里好似空了一块般找不到落点。这茂密的丰硕的盛夏不是自己的都是别人的。她寄托的所有的一切——那明明早知会有这样一天的一切——都已没有了。 那壁厢宋客所在的房间里似有争吵。她敛一敛心神仿佛是想起了——总算还有些别的事情可以分散自己此刻的注意。她起身走去。若换了自己是宋客怕也是忍不得在失去至亲的时刻还要被限制了自由的。可——自然不能在此刻放他离去否则他去青龙谷大闹谁又知道拓跋孤会否一怒之下将这好不容易捡回命来的宋家二公子也一掌送走。 君黎也是差不多在此刻走出朱雀的屋门的。他一眼望见正向另一边走去的秋葵犹豫了一下没有出声默默然跟随而去。要护送她和娄千杉去洞庭湖畔之会这事情终须一并告知她们;她们纵然意外大约也不会反对可是要宋客自此随朱雀回京——他怕轻易不肯就范吧? 争执之声并未因秋葵到来而停止但君黎方一踏入门口屋里便静了一静。宋客似是十分意外在此见到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你在这里?” 他随后看看秋葵与娄千杉表情转为几分难以置信兼有几分冷冷的鄙夷:“你——也是朱雀的人?” 君黎自然知道他心中之疑。自在南面道上相遇宋客一直当他是青龙教的同党——也便该是朱雀的敌人。如今事情连番变化宋客固然已遭遇了足够的友敌忽变却也难料这时候出现一个君黎竟也是以一个意想不到的立场——从自己的敌对一方站到了——另一个敌对一方。 他已经冷笑“真想不到原来当日大义凛然自称是青龙教友人的君黎道长其实也不过是谎话连篇!” “宋二公子!”娄千杉用力瞪了他一眼。到目下为止君黎和秋葵尚且未知宋客对朱雀的敌意。倘若被他自己一怒之下说漏了出来往后只怕便愈发麻烦。 宋客面色稍宁也知自己实不该冲动相对。可念及三弟新丧心中那般剧痛又怎容得他露出嬉笑快活之态来勉强哼了一声只听君黎先向娄、秋二人道:“师父让我来通知你们他很快便要启程回临安但我却要与你们同去三支之会不与他同行了。” 两人闻言略显诧异。“我们去三支之会?”秋葵道“他一人回去?” 君黎点点头。“他还在房里你们先去与他道个别吧我与宋公子有些话私下谈谈。” 秋葵表情略定点点头便即退去。娄千杉自也不好多说看了宋客一眼也自离去。 待到君黎回过头来宋客面上表情已显平静只冷冷道:“朱雀是你师父?” “……没错。此事……也不是我有意相瞒原本也没有提起的机会。” “没有机会?我那时问你与青龙教或黑竹会是何关系你不说自己是朱雀派来的人却说自己是青龙教的朋友这何止是有意相瞒根本就是欺骗!” “欺骗么?”君黎摇头“我虽是朱雀的徒弟但我与黑竹会却没有关系反是青龙教有我的朋友。原也不是朱雀派我来此他虽是我师父却也未必左右得了我的立场。” “哼信口开河。那我问你刺刺可知道你这身份?你可曾对她隐瞒了?” “她自是知道你以为呢?”轮到君黎冷笑“倒是有些人趁她不备对她出手这一笔账还未算过。” 宋客顿时语塞。他原想君黎得与刺刺同行定然是隐瞒了自己这般身份那时便可多有说辞——又怎料得他的回答出乎自己意料之外。而回过头来自己这个隐瞒了更多身份和目的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他? “……那你单独留下要与我谈些什么?”他只得道“要算账便划下道来否则——既非同道往后各走各路我自有事要忙!” “我正是想告诉你你今日想抽身而退也难。你不当我们是同道但你毕竟是黑竹会的人我师父他——却当你是同道不肯弃下你的。你如今伤势仍有隐患他准备带你回临安以期更好疗治。时间紧迫恐怕不多时你们便须动身了。” “去临安?荒唐!”宋客声音一高只觉喉中一痛果然似有余毒未净之感。“他凭什么决定我的……” 他初始说这话时的确觉得荒唐无已。三弟的尸身还未见到死因还未查明仇人还未清确——但说到那一句“决定我的去向”他忽地心中一颤。我的去向么?我的去向原不就是为了对付朱雀?我只愁无计寻到良机而辗转寻求他途而今他要独自带我回京此不就是最好的机会?碍事之人——他女儿、这道士还有那娄千杉一个都不在左近这样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要? 他只觉一阵恍然令自己一颗心像是浮到了半空忐忑难安与兴奋异常将整个身体的血液都似翻腾起来不得不强抑了才能保持镇静。君黎已道:“荒唐不荒唐你都最好不要想反抗我师父他有什么样决定恐怕都不是你能反抗得了。” 他准备着宋客定有所不满却见他苍白面上一时露出血色双目都变得微红反而不发一言微感奇怪缓了一缓又道:“其实——你无论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到伤好了总不会错。我师父固然并不好说话却也不会没来由对你怀了恶意我跟你相识一场总也不是要害你。” 宋客方低低开口道:“我知道。” 这样的反应大出乎了君黎意料之外他怔了一下也只能点一点头。“你保重便好。待我回来——我们一个月后临安城见。” 宋客没再言语。系于他心中的也只有濒死睡梦之中三弟阿矞那模糊不清的浅笑那好几声恍似越过了生与亡的轻唤还有那时那萦绕不去的一段铿锵琴声。他不想弃下他而去那是唯一在他心内如鼠般深挖不绝要阻止他这般随朱雀而走的心念可——是否自己不经意间已经将朱雀也视作那最终害死了自己三弟的仇敌——要杀死他才是一了百了? 他知道这并非真相。可他偏如中毒般逼迫着自己不要回头去寻真相只因那真相或许是——或许是一个与自己脱不了干系的答案。 ——“阿矞是因我而死的!” 君黎也已离去他独坐于榻。一阵血色一阵空白这样交替地冲撞着他的头脑。在离开淮阳的时候他曾怀着满腔的热烈——那是种证明些什么的热烈是他埋藏了太久的热烈。似乎这还是第一次父亲如此郑重其事地交待自己一件什么事哪怕这件事之后还跟着更郑重的八个字:“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他未曾发现那样的郑重大概正是源于自己那么不安定的性格;他自然也未曾将那八个如此重要的字放在真正重要的位置。他有自己的行事方法——自他小时宋家上下就都知道宋客才是三兄弟里最最聪明的孩子。那个对什么都过目不忘的宋客那个总是出人意表却又成竹在胸的宋客那个就连父亲都曾感慨过为何不生而为长子的宋客——他在宋家、黑竹会以至于这个江湖之上得到的东西都太少太少了。 埋藏在这张俊俏面容下的不安定大概正是源于一直被埋藏着的不甘——可那颗心究竟还是良善未染他知道有许多事情不能去做而唯有——而唯有坏人可杀那破坏了良善秩序的恶人可杀! 只可惜他未曾被教会一切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便是懂得世情炎凉如娄千杉也未曾能心如止水地面对昨日那场一触即发却又眨眼间消退的危局——所夺走的代价。朱雀或拓跋孤或关非故那些挥挥手可对千万人生杀予夺的武林霸主果然挥挥手就将一场腥风血雨免去了——这一切在许久以后是否要传为一桩美谈?那是何等的气度呢?何等的潇洒呢?可宋矞——他不值啊!为什么要是他?连名字或许都难以在任何记载中留下的这个少年他死得不值啊! 这一刻的宋客还无法明白这一切也不愿明白这一切。他所知道的只有今时今日自己坐在此间忽然发现放在膝上的双手都已被泪打湿。他不记得自己何时曾像今日这般哭过——哭得难以抑止。他也不知自己真正在哭的究竟是什么也许仅仅是——仅仅是无法原谅自己今日这样的决定吧。他知道刺杀朱雀这必是一条有去无回之道——可是不是唯此选择才足以掩饰自己的怯懦与无能?除开这一条早就该随着那一段乐音而止的性命他还有什么能偿还阿矞——又还有什么能让忽略了自己如此之久的父亲——记住自己的存在! 正文 二三八 人生若寄 只不知独自在这屋里怔了多久直到门再次被推开宋客才将头抬起。 “宋二公子该要出发啦朱大人等着你呢!”娄千杉的声音带着种想引起注意的妩媚。 她的目光里却有一线与语声相左的不安——正如那一日与沈凤鸣一起听到宋客此来目的时的不安。可她不敢流露得太过醒目——秋葵与君黎也在她身侧她只能这样远远给予一瞥希望宋客多少能感觉得到其中的暗示。 宋客站起来。眼中红丝仍在虽垂首而走戚戚之态终隐藏不去。君黎已道:“宋公子我……刚刚才听她们说了阿矞的事情。我原不知他是你的胞弟请你……节哀。” 他与秋葵自然只道他是因宋矞之死而难过如此也就只有娄千杉知道宋客怀了什么样的心思见他如此确定便向朱雀行去忍不住变了颜色。 “宋二公子!”她也不知自己这一声喊里是为朱雀担心多一点还是为宋客担心多一点。若说为朱雀担心——她并没有为朱雀担心的理由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觉得——朱雀是自己最终的靠山若他有什么事于自己并无好处;大约更是为宋客担心——纵然这担心不是为他本人也是为了那一个她看重的身份。 只可惜这一声喊宋客头也没回却只召来众人一侧目。娄千杉宁一宁神脸上漾起微笑来轻轻道:“公子此去好好养伤别——别再胡思乱想、私自行动!” 宋客仍然没有回头。他明白她的意思可那坚硬的后颈已告诉了她他的回答。 娄千杉没再说话。她——也只能言尽于此纵焦心如焚却难变更半分。 ---------------- 暑热的六月已是下旬。如此万物勃勃的时节难以想象竟还有死亡的存在。可或许正是那许多死亡才堆起了这么勃勃的夏日以至于离开客栈的三人站在这样的烈阳下仍然感觉得到那一股自昨日沿袭而来的森然。 “高莽渺无界夏木独森疏……”秋葵望着远山那一片林间的空茫喃喃然将这一词念了出来。那原是她唯一可凭念白霜一词中的句子却也像是说尽了此刻的心境那无法言表的一种惆怅。 “千杉我们——先不急着走还去一趟青龙谷你看如何?”她转头看着娄千杉“终是……要看到阿矞入土为安才好放心。” 娄千杉微微一怔似也未料到她会对此事如此上心一忖道:“我自是听师姐的可是朱大人不在青龙教不知会不会……” “昨日青龙教主亲口答应厚殓阿矞以他的身份总不致食言。只是——”她说着转向君黎“要耽搁些时间你看如何?” “我原就是护送你们此行行程之事你们作主便是。”君黎只道。 秋葵轻轻点一点头。“那早点前去。若此事不了我终难安心上路。” 一行人行至青龙谷口时已见有人迎上前来想是早有人看见在此等候。上前来的正是许山行一礼道:“君黎道长来得早单先锋昨晚吩咐说道长有些遗在谷中未及带走的物件派人整理了今日一早要送去城中的想不到远远见着道长先来了。” 君黎果然见他们递过来一个包袱接过道:“多谢单先锋与许前辈费心不过——我们此来倒不是为了这些物事是想问问关于阿矞的后事……” 许山似也有所料微微点了点头道:“宋矞公子不幸青龙教上下亦至为惋惜昨日已然将他尸身收殓。只是现在季节也经不起多有停留教主吩咐了今日上午便会送去安葬。如道长有心在此稍作等待棺木想是很快便会出谷。” “出谷?”秋葵忍不住道“你们要将他葬哪儿去?” “单先锋的意思——还是将宋公子葬至林中——与白霜姑娘比邻。一来与白霜姑娘相伴总也不至于是孤坟落寞;二来也是想着若他那位兄长或是旁的亲友欲要祭扫设在青龙谷中总是不便。” 他话这般说着却也低着头。毕竟答应了人厚殓的结果仍是将人葬去了别处原不占理;只是这番说话却也没错——宋矞若有“亲友”想来终究也是黑竹会之人免却其入谷之麻烦以防有虞亦是无可厚非。 况且——白霜的坟边纵然拓跋孤或者关心无多单疾泉却总不会弃之不管。比起葬在青龙谷中不知何处的荒僻角落这个决定已算得不错。 秋葵默然不语。阿矞死于白霜坟边在那里入土或许算不得不公。而又或许——那个每年会来看看白霜的朱雀也就不至于将这个少年的死遗忘了对于因此而获生的宋客也算种欣慰吧? 此际的秋葵尚不知自己高估了宋客对朱雀的态度。几人等了不多时灵柩果然自谷中抬出。青龙教主确也不算食言拓跋孤虽不至于亲来单疾泉却也着了素衣陪在送行队伍里。 “……宋家公子呢?”单疾泉扫了一眼未看见宋客有些奇怪便问君黎。 “他……伤势还不甚妥我师父坚持带他先回京里了。” 单疾泉轻轻哦了一声目光动了动未再言语。 这一番事务总也花了有两个时辰到午后才算停当了。单疾泉问得君黎如今是要去洞庭湖之会点了点头道:“此行终须小心些。我这里——还未知教主最后主意。依昨日他与关非故所言青龙教恐怕也是要派人前去的我们或许还有见面相谈之机。” 他停顿一下。“现今与你师父算是和解了?” 君黎点头“嗯。” “你往后是什么打算?”单疾泉看着他“真的要投身大内为他做事?” “……投身大内——倒该不会我原不喜欢那个地方师父也知道我在其中帮上忙的地方不多有时反要成了他之累。况且这次与他反目他也知有些事无法逼我也算是退让一步说往后容我偶尔在外行走纵然要听他的话想来也是像今日这般替他照看一些他分不出身在江湖上了结的事情罢了。” 单疾泉却捕到这话里另一层意思。“那意思是——他派你去洞庭湖除了照顾她们二位别有用意了?” 君黎向不远处秋葵二人看了看略含踌躇单疾泉已一笑:“也没什么奇怪。青龙教若派人前去也必是一样的想法——想知道这关非故打的什么算盘。你倒比我得些便利她们两人恰恰都是三支中人。——希望不过是一场虚惊否则真有什么动静朱雀怕是不能坐视你的事情恐怕便多了。” “我也希望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君黎道“希望只是一次寻常的三支大会我也只当——去看个热闹、长些见识罢了。只不过——怕是要事与愿违的。” 他似乎也知没什么好瞒单疾泉便也干脆据实以告“因为沈凤鸣已落入他们手里他们既然这般做了必有所图。” “沈凤鸣他——” “若单先锋届时能够前来便会知道他们为何要捉沈凤鸣。此事——我现在却还不便直说。”君黎道“也是心存侥幸盼我是想错了一切真如单先锋所说不过是虚惊一场那便最好。否则冲突怕是在所难免。” 单疾泉见他眉间略有不展料想此事并不一般但听他口气该是有未能尽吐之理由当下也只是嗯了一声并不追问反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无论洞庭湖畔能否见面你往后既然能得暇行走想必也能到徽州稍作盘桓那时再告诉我也不迟。” 君黎躬身道:“不敢耽误单先锋。实在惭愧。” ---------- 言来语往并不算多。君黎送单疾泉等人走了回过头来才见秋葵与娄千杉仍在宋矞坟前伫立。 他走近去也望着那深刻在新亮的墓碑上的字迹。心里有太多事情都比这个宋矞重要得多得多——他与宋矞的交情几乎没有除了——在那一个星河倒悬的夜晚在那个叫子聿的杀手的尸身旁听见过他嘶哑的低呼。可这个本不知名姓的黑衣少年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死了只留下这一座坟一块墓碑——人生何轻?纵不过一面之缘他也不得不在心中轻叹:人生何轻! 忽然听到身边的秋葵喃喃。他细听她在咏唱用一种并没有曲调的方式轻轻念着一些什么。她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感慨?似他们这般原本就如浮萍般飘于这尘世的无根之人是不是都对这样的生死有着别样的感慨——有着一种——明知该看淡却偏偏最是放不下的感叹?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他竟是听得怔然就连心中那许多旁的杂事都在此际沉寂了要为这个少年的死让路。那种感觉并不是悲戚却真的是种难过难过得他忍不住在心里将那一词默默再诵了一遍: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 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 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正文 二三九 潇湘之君 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 这两句是前人李太白游于洞庭时所作。人说“八百里洞庭”此间景象当真浩浩淼淼真不枉旧时“云梦大泽”之称。 也是到了这洞庭一带见了一些小镇酒楼里刻有那诗仙两句诗君黎才想起此地称潇湘之地昔日为人戏语“湘君”、“湘夫人”之称原与此地脱不了关联。但与秋葵自那日决然以告相互间那层局促反倒淡了比起这点儿女心思他更担心那戏语的始作俑者——沈凤鸣。 这日距七月尚有二日一行人已到了那三支之会请帖所指之处。正是黄昏洞庭湖这一岸微风袭沙水鸟映霞久未言语的秋葵也忍不住叹了一句:“好美的景色!” “一个人都没有好奇怪。”娄千杉四顾。“虽说日子还没到可——此地怎么连点要成会的样子都没?” “那里似乎有人。”君黎微微眯起眼睛避开因水波荡漾逆入眼中的光亮。那远远的一点黑影似乎真是个人可在这广袤至极的水天之间这一小点也并不比水鸟醒目多少。 秋葵也将目光收回。“我过去问问。”她抬步向水边走去。 君黎与娄千杉也即跟上。走近去才看得清这人身边还有一叶小舟似是个船夫。 “请问……”秋葵走近刚刚开口那船夫已经躬身行了个礼道“三位可是受邀前来参会的?” “不错。”娄千杉跟上道“请帖在此。” 那船夫并不接帖恭谨道:“这个无妨。此次三支之会乃在湖中洞庭山在下受关掌门之令这几日都在此恭候诸位宾客只是——后日方是起会之期此去洞庭山返程不便山中恐怕未见舒适三位是此刻便搭船前去还是先至镇上小憩后日再启程?” 三人互视一眼君黎道“关掌门他们可已经去了洞庭山?” “掌门等已经早去准备了但……” “那我们也早些过去。”君黎不待他说完已道。 他是心中忧急沈凤鸣自忖三人水粮备得已足这般夏天倒也无寒冻之虞最多是在山中露宿两日若能在起会之前先打听到他的消息也少几分被动。 那船夫点点头道:“只待有人前来我便可送三位过去也省得此地无人再有他人来便无人接应。” ------------ 舟行微风不快不慢少时已是洞庭山界。 “我原还怕君黎道长要受了阻挠哪料他请帖都不看就放我们进来。”娄千杉低声道“师姐这三支之会从来都是这般随意的么?就不怕有什么外人混入?” “我也未曾来过。”秋葵道“只是听师父往日说起三支一直人丁不旺与会之人都是熟面孔纵有新人也必经熟人相介方得参与;再者三支名不见传于江湖该也是没什么外人感兴趣所以于此一层倒也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我们三个——该都不算熟面孔吧?”娄千杉仍有些狐疑。 “那日单先锋与我说关非故还邀请了青龙教来观看想见他其实倒并不甘于那般名不见传于江湖的。”一边君黎道“这些年幻生界做到这般声色早就盖过了泠音门与阑珊派了也许于他来说人是越多越好若是外人只怕更好——只因他或许正想借此一会让幻生界名扬江湖。” 秋葵眉心微蹙。“名扬江湖?”她轻轻地道。“我师父似很鄙夷此节她说——她说三支之所以能在魔教覆亡之后继续存活直至今日全赖这份遁于世外的超然。倘若再入了世只怕……” 她叹了一叹“难道关非故这般前辈也不懂得这样道理么。” 她语声极淡。关非故是她所谓“外祖父”这一层关系纵然并不真可在提到他时终究心中似有小梗不能不言却也不欲多言也便只能如此淡淡了。 那洞庭山原是洞庭湖中一小岛又称君山。君山之“君”其实便是以“湘君”之君来称谓。说是小岛可其中山峦起伏却也颇有风光。 好在最多不过数十丈高落的山丘一眼望去纵非平川也无障目难畅之感。船夫指点了起会之地的方向便即离去。 “看来——这里也还没有什么人。”娄千杉仍是四处望了转回头来说话可言语比起在湖畔岸边时像是又多了几分不安。 没有人听出她是在害怕。君黎与秋葵都不知她往日之痛她今日之惧是源于那个同门师长——谢峰德。有他们二人为伴她心头慌恐稍却却也难消。这洞庭三支之会她怎知又会与他如何相遇、又要遭他如何羞辱?此际——他可也来了吗? “我们先去那里瞧瞧。”君黎顺着先前船夫所指之处也指了指“那里恐怕有些人说不定能遇上关非故他们。” 秋葵点点头娄千杉也点点头。她自是不敢离了两人落单可此刻却也更想念起沈凤鸣来——若是他在此他定知道她此刻心里在怕些什么。——只有他知道。 ——他究竟是不是在此呢? 天色已经趋暗了。到得会场附近此地却偏有人把守只言时日未至尚不得进入。三人欲待打听关非故等人所在可此间之人却似并不知晓加之天色已晚询问之下未有其果。 无奈也只能先寻一处将息落脚。方方入夜山丘之间已见得到一处处火明想来此岛是真的没有什么住宿之地只能各自扎营生火。 秋葵与娄千杉各自吃了些干粮却见君黎在一旁似怀心事并不作声。秋葵犹豫了下转过头只作不晓反是娄千杉挪了近去悄悄道:“道长可是在担心沈凤鸣?” 君黎被她说中只得应道:“嗯没什么线索。”一顿却反转头去找秋葵“你琴在身边?” 秋葵原是携着那十四弦琴听他问起便道“在怎么?” “定是想听师姐奏琴了”娄千杉笑道“一路走来也都累了现在晚上了也没点消遣……” 却见秋葵还是定定地看着君黎等他回答她顿感有些没趣不觉缄口不言。只听君黎道“我不会弹琴我若说几个符节你能照样弹奏出来么?” “自然是可以不过……你是要做什么?” “能弹奏出来就好。”君黎道“姑且先试试若能成功我再告诉你。” 秋葵将琴摆了道:“你说。” 她听君黎似拼似凑说出几个符节来却也零星散乱微感奇怪试用手指在弦上一一拨出果然并不成曲不觉道:“这算什么?” “再连起来拨一遍。”君黎道。 秋葵果然再拨了一遍。山间寂寂并无乐理可言的琴声在这并不广大的洞庭岛上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君黎转头去望帐外远处。那当然不会成曲了。他只是无计之下唯能用这样的办法去寻沈凤鸣的下落而已。那是他们良久以前约定的以乐音而成的暗语如他在此如他无恙他该能在这静夜中听到琴声辨识出他的意思。 他只问他:“你可在此间?” 良久并无声息传来。他并不死心重又加了两节要请秋葵奏出。 秋葵却有些不情愿了“这般不成调的琴音——算是什么意思?”她不解道“原本我们也不该弄出声息来惹人注意。” “是啊道长师姐从来妙手着曲你却要她弹这不明不白的东西你不嫌污了耳师姐还嫌你污了她的指呢。”娄千杉也插言。 君黎默然。他不知若秋葵知道这般弹奏是在寻沈凤鸣会否拂袖而走甚或勃然大怒。可他不擅欺骗一时竟也编不出什么理由一沉默之下也只能实话实说:“我在寻沈凤鸣的下落此是我与他约过以音代语……” 秋葵面色果然一变那手在琴弦上一按便是要罢手的意思。君黎急急解释道:“我知道你与他旧怨未消但我——究竟当他是朋友他这次落入幻生界之手我不能置之不理。我不擅奏乐如今——只能请你帮忙传讯给他如此方……” 秋葵站起道:“你明知我与他有过节为何还要我以琴音寻他?哼你是嫌我被他羞辱得不够定要再让我羞上加羞、辱上加辱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算不看在我的份上毕竟在内城的时候他也曾帮过我们这次……” 话方说到一半夜色之中突然传来几声破空的锐音。三人一凛君黎面上已露出喜色来。 “是他。他在这里。”他听得出那是沈凤鸣以惯有的吹叶之声在回应自己。 秋葵倒也一静“他说什么?” “他说——‘我没事别妄动’。” “那他在哪里?”娄千杉忍不住先问。 君黎抬头“秋葵……” 秋葵只恨声道:“休想再叫我与他传话。” “可是师姐我们总也要寻到他我……我们还要向他寻仇呢。” 秋葵一咬唇“他终逃不出这岛去。”竟是一抱琴顾自转出帐外去了。 娄千杉无奈向君黎一瞥只见他脸上亦是差不多表情不觉上前道:“算了君黎道长师姐便是这般固执的。听适才声音似乎正是会场之方向大约他人就在我们未曾得入之处附近吧。总之——得知他无事便好不必太过担心。” 君黎与娄千杉经此一路倒也不似往日般对她满心敌意了听她说的有理也便应了声“是啊。”待要出帐去追秋葵远远又传来一阵高低响动的叶声。 他站了一站娄千杉也一停“还是他?” 君黎点点头。 “他又说了什么?” 君黎却又摇摇头。“没什么。”顿了一顿见到娄千杉表情似有不甘一叹解释道:“他说‘适才可是湘夫人’。他是知道我不可能奏琴问我——是不是秋葵也来了。只是——秋葵这样恐怕现在也无以回答他了。” 娄千杉作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了一声转开面去。沈凤鸣或许是被困在此处可他心思却未受困听见琴声代讯自然猜得出君黎与秋葵是同来了。他似不愿多言或是不便多言只留下“我没事别妄动”这六个字把最最重要的话讲了可隔了一晌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起秋葵。 娄千杉心中冷笑。她都差一点要忘了沈凤鸣心里始终是装着秋葵的即便后者根本不将他的生死放在心上。 那几个月间隐隐要被遗忘的妒意又像被燃了起来她不动声色随着君黎出去还未完全钻出已听外面一个声音道:“果然是秋师妹。我是听得有琴声随来转转原来师妹也早到了!” 她人出了帐篷便看见了摩失。 正文 二四〇 潇湘之君(二) 摩失已见到秋葵身后的君黎微微一怔随即又见到娄千杉心念转动脸上笑意不变已向两人拱手道:“难得难得君黎道长想不到在此间见到你。先前听闻道长离了禁城不知所踪在下也深为担忧——不过我早知道长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的。”一停“怎么道长此番有空来参与这三支之会?” “师父嘱我照看她们二位。”君黎并无多应什么客套言语只答得轻描淡写倒好像身为汉人的他反没有身为西域人的摩失伶牙俐齿一般。 可摩失自不会听不出轻描淡写之中的意味——君黎的意思是说来此已得了朱雀的授意若有任何想钻营取巧、挑拨离间的打算都不要提起为好。他当下哈哈一笑道:“朱大人对两位姑娘多有管束在京里时在下就未敢多有细问若早知两位姑娘会来做师兄的倒该一路同行也省得劳烦道长了。” 秋葵似乎不耐与他多言冷冷道:“这次大会由幻生界发起摩失大人既然来了该当与师友会合怎么还独自在此?” 她语调一转不无鄙夷嘲讽“哼若我记得不错摩失大人早已不是幻生界的弟子了或许无颜面见旧日师友也说不定。” 君黎微微皱眉摩失却故作不以为意只笑道:“秋师妹多虑了。我久未回师门叙旧那同门之谊还是在的只是这一次不是独自前来所以才不便。”他说着目光向娄千杉一瞥“谢师叔此番与我同行我们就歇在左近娄师妹可要前来一见?” 娄千杉一直未语怕的正是此听他这一句话她已如受蜂蜇脸上那笑像是怎样系也系不住连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 “不……不必了……”她勉强道。 “适才秋师妹不是说么既然到了此间便该与师长相聚毕竟阑珊派也便只有谢师叔与娄师妹二位了师妹不去见见他有点说不过去吧?” 摩失西域人口气生硬但更显得言语理直气壮。他心中多少不快秋葵对自己的冷嘲有意为难娄千杉以令秋葵亦难堪当下言语相逼偏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君黎已见娄千杉在身侧悄然握紧的拳。他本知晓谢峰德人品不堪、手段卑劣比起娄千杉来更决非善类当下已道:“摩失大人何必强人所难。似谢掌门这般师父在我看来——不见也就罢了。” 摩失咳了一声“道长何出此言?……也是难怪咱们在禁城之中各为其主难免有些摩擦但此次三支之会是江湖同道相聚往日有什么过节倒正好趁此机会消解消解。” 娄千杉只怕君黎被他说动心中惶怕却听君黎道“消解?最好不要。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倒有点担心倘若这一见旧怨不消反要大打出手毁了这‘江湖同道相聚’之会岂非大大不妙。” 摩失自是知道他与谢峰德在闽粤道上有过交恶的闻言也只能哂然摊手道:“既如此也强求不得。待到起会之日总也有相见之时。三位保重。” 这离去之语说轻倒也不轻是带了些威胁之意在里头。不过既然得消眼前之难娄千杉仍是松下一口气望了望君黎一时也谢不出来只道:“我师父他功夫厉害我们……后几日要小心。” 秋葵却望了望摩失离去方向“千杉纵然不去见他他若得知千杉在此不知会否前来。” “我想——他应不敢来的。”君黎道。 秋葵半带疑惑。她并不知谢峰德与君黎两度交手多少有些忌惮他既听他这般说也便道:“不来最好。反正我们不过来此与会待会了便离开原不必与旁人多有瓜葛。” 君黎不置可否只是道:“你们回帐里歇下吧。我在外面看着。” -------------------------- 话虽如此君黎心中自也明白谢峰德是个睚眦必报之人纵然这晚不会出现也绝不表示他不想来——正如他前一次在梅州城外暂时退却也不过是为了在有了杀手锏之时卷土重来而那所谓“杀手锏”往往是极为狠恶的手段——比如那一架曾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劲弩。 那个功亏一篑未能取走自己性命的恶人若知道自己也来了定不肯善罢甘休吧?而再加上娄千杉与他似乎也有着她不肯明言的仇怨。比起对此地一无所知的自己三人与摩失在一起的谢峰德多少还占据些主动——距离起会之期还有一日狡诈如他或许会有很多办法让自己三人难以顺利离去。 沈凤鸣说不要妄动可不动行吗?他可以不试图冒险越界去探究那幻生界的禁区之中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可是谢峰德——这近在眼前的威胁或许没在沈凤鸣所虑之中吧? 秋葵与娄千杉总算在帐内憩下了。这是很深很深的夜没有月只有昏沉沉并不亮的星。篝火早已熄了。在这样的炎夏对火的需要似乎也并不那么重了。君黎独自在灭去的火堆边静坐着。他听得见帐内她们的呼吸。那么轻可他听得出来她们似乎各怀心事没有一个真正睡去。 夜过了快要有一半忽然听得娄千杉幽幽说话。“师姐你在想什么?”显然两个女子的无眠也并没有互相瞒过。 秋葵没有回答或许只是对她摇了摇头。 娄千杉忽然一笑。“师姐我想听你唱歌了。” “别闹。”秋葵才轻轻地道“很晚了快睡吧。” “我想听你唱那曲《湘君》……”娄千杉的语气说不出是撒娇带媚还是带着种淡淡的怅惘“你看这里就是君山了我们正躺在真正的湘水之上——师姐我好想念那时候你唱这首‘湘君’给我听……” 秋葵没有作声。她知道那个在帐外的君黎一定也听到了她们的这一席对话。在禁城那么久的日子里她从没有一次在他面前再唱起过《湘君》也自然不会让他知道自己在旁人面前还唱过。可娄千杉说出来了。今时今地提起这一曲是多么不合时宜。那个她曾心许之人到头来却并不能成为她的湘君。 “师姐?”娄千杉又轻悄悄道“你在想什么?”忽地像是一变语气有些嘻笑“在想什么人了对不对?” “没有。”秋葵只是淡淡然地将那一切思绪收回“只是……好久没唱了不知还能不能唱好。” “师姐唱的自然是最好的了。”娄千杉只是轻轻笑道。 秋葵也微微一笑。她并没有起身只是仰面开口轻吟。这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词她不知此际唱出来又到底是为了谁。 娄千杉闭目细听着帐外的君黎也在听。他依依稀稀听得在那样清雅的歌唱中娄千杉的声音也在随着轻轻地和。他与秋葵都并不会想到娄千杉怀念的却是另一个故事——是那个寒冷的夜晚另一个人哼着伴她入眠的那一曲《湘君》。 那一个人也在这洞庭之间可他不会再对她唱起——她唯一能借以听到的只有自己深深嫉妒的这个师姐的歌声。她问她“在想什么人了?”她问的不是那个帐外的倾听者她试探着的是那个同样在这湘水之上、这君山之中那个不知是否能听见这段吟唱的她的另一个“湘君”。 只是秋葵的声音压得这般细微遥远如他是不可能听见的吧。口口声声恨沈凤鸣如斯秋葵又怎可能真正在此放声而唱?娄千杉听着不知为何心中酸楚。师姐啊你可知你每唱一句我便要更恨你一分?你可知我心里想的是有一天要亲手断送你的幸福要用这一曲自你们而学来的歌儿给你送葬? 她闭目睡去了像是那个听着他歌声的夜一般睡去。她只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发现那个唱着歌的人其实也在流泪。她仰面躺着不过是为了——那些泪不会被人看见。 谁可知晓这一曲《湘君》辞儿这一夜带着的是几个人的不同悲伤相思。君黎大概是懂得秋葵的。他当然知道她那些悲伤从何而起、因谁而生。他没有办法劝解唯一能做的只是咬咬牙站起来远远地避开。可不知何时起自己的耳目已经这样灵了?他无法走出那歌声的距离。他始终听得见那清雅的声音一如当年初雪的徽州城里她在客栈等待他的背影。 可他能给她的最柔软的心意也只是一点点内疚了。他还未告诉她就连那一段树枝也在梅州城外那个小破屋里随一场火化为飞灰了。可一切难道不正应该灰飞烟灭才对?这个本应高傲的女子她还要将那样的怨艾在心中停留多久?还要将一腔情意在这场错误的倾心上悬停多久?她——还看不透、放不下吗? 他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坐下默然想起了那一诀新念的“无寂”。在此刻想起“无寂”意并非因为他要用所谓“无所不寂”来对抗那扰他夜静的歌唱而是他深深记得朱雀在此诀上的那一句注解。 这一诀最最重要的要旨是要他明白“一切事情都是有选择的”正如“无寂”便是“潮涌”的另一个选择。 曾几何时凌厉也在教自己步法时隐隐约约提到过这一层“选择”。那是一个高手不得不具备的资质。武学如此可这又怎可说不是他们的心境之悟——在那许许多多烦杂之中澄明一心地作出适心之择呢?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软弱之人——软弱到或许在很多事情上完全无法拿定主意。可或许是师父逢云的离世逼自己不得不独立而行仅仅不过一年自己已变成以往的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样子。如果是在一年多前遇到秋葵遇到她寄予自己的这一段情自己会不会根本难以拒绝?可是说到底那样一个自己她或许根本不会多加一眼于其上的吧? 他不知道。一切事情都无法逆料、无法假设了。他只是在今夜的歌声里忽然恍然有悟。他发现自己是真正懂得选择了——他不再因任何宛然之音而心旌动摇他不必再做作亦不必再慌张。心潮起或心潮落——都只是自己的选择而已。 是不是朱雀早看透了自己所以他说“无寂”这一诀对自己来说简单得不值一提? --------- 距离三支之会之期只剩了最后一日。 正文 二四一 三支一会 到了洞庭山中的并非仅仅君黎一行单疾泉亦在这最后一日登船上了这方小岛。果如所料拓跋孤不欲坐视幻生界这般异常之举他也便顺势请愿自然而然地代他前来打探虚实。 抱有同样想法的门派世家想来不少。这一日洞庭山中之人已多单疾泉上岛不多时已见山中往来许多显非三支中人湖南湖北一带的自不必说一些路途稍远但也算有名望的武林门派或世家似乎亦受到了邀请。他料想这些人未必明就里却也不愿轻易得罪幻生界这等悄然崛起的神秘门派是以大多也派个机灵弟子或门人来参会。 若依单疾泉平日的性格他必不急向关非故现身少说要在岛上多作几分察看再说只可惜这次他并非独自前来——同来的尚有向琉昱、单无意和单刺刺。 以顾笑梦的话来说无意和刺刺“先前出过了门如今再不肯安分待在家里了”。她自是叹单疾泉不该茶余饭后还多与他们谈起三支之源、评论起一些江湖人物来以至于引了他们兴趣定要跟去。单疾泉却只能苦笑。他心里明白他们定要跟来是为了一些顾笑梦所不知道的缘由吧。 他并未与顾笑梦细说过娄千杉。料想倘若说了她定也与自己一样不会答允无意与她有任何往来。可至少此时此刻无意是想见那个人的无论如何都拦不住。 单无意一听闻娄千杉是三支中人的身份便已确切了自己的心思——他是一定要跟来的。他在那天夜里守在单疾泉书房门口期期艾艾地问自己的父亲洞庭之途会否成行? 单疾泉焉能不知道他的心思。这个自黑竹离去那日起就消沉得没了形状的无意他稍稍一想就猜得到那天大概发生了什么样事情。娄千杉。还是娄千杉。那个女子甚至不需要用出她的魅惑之术就能让自己的儿子失了魂落了魄。似此少年情意之事纵然自己再是智计过人亦束手无策。 ——或许也并不是束手无策的。他知道唯一让无意死心的办法或许只有让他亲眼看看娄千杉是什么样的人。所以——让他知道娄千杉会出现在三支之会本来就是种诱饵。 他看着这个涨红着脸的无意。自那日之后这还是无意第一次主动来找自己他知道那个女子于他意味着什么所以也知晓自己心中所谋未免残忍。只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别无他法。 “当然。”他这样回答他“你想与爹同去?” 无意愣了一下脸上终于浮出雀跃之色来点了点头。 --------- 无意来了刺刺就不可能不来。 她的心思却与无意全然不同——只因她是有君黎的承诺的——她知晓即便自己不来也必有与他重见之时。若说此来是为了君黎也只是因为她一再听无意提起那个曾令三人差点丢掉性命的谢峰德也是三支中人若在此与君黎狭路相逢或许会有所威胁。 在君山走了半日单无意已经按捺不住开口试探:“爹我们……我们是先找关掌门还是……先找君黎哥?” 单疾泉微微一笑:“这岛虽不大可要遇到你君黎哥也真要点缘分才行。” “那我们先去找关掌门?君黎哥他——他或许也见过关掌门了我们见了关掌门应当便知他在哪。” 他见单疾泉并未立时接话碰了碰刺刺道:“是不是刺刺?” 刺刺知晓无意无非是想早点得知娄千杉的下落有些犹豫“嗯——秋姐姐是三支的要人他们——定该见过关掌门了。” 单疾泉叹一口气“既如此我们便去见见关掌门看。” ---------- 君黎三人也总算在午后不久得两名幻生界弟子行礼拦路。那两人到得近前却是邀请的秋葵。 “秋师姐”开口的那弟子说得很是客气“秋师姐请留步我们关掌门得知秋师姐来了岛上特请前往一叙。” “哦?今日倒来请了?”秋葵淡淡道“昨日怎么便拒人不见?” “这个……我们先前不知秋师姐已到了故此未能相迎是……是幻生界怠慢。”那弟子应答得很是周正。 “哼我们是搭你们的渡船而来他会不知我来了?”秋葵口气冷冷“那也好。”瞥了君黎一眼“我倒要过去问问。” 秋葵这几句冷语之中其实含了些关非故该将自己当作“外孙女”的不平只是君黎与娄千杉未必清楚这般关系只当她一贯言语呛人也并不作声。两弟子原是欲拦君黎等二人可转念之下也知秋葵不可能独自随己前去只得躬身道“那有请了。” ----------- 虽是夏日但山间自有山间的凉意。幻生界众人在这君山所驻之地便是如此。单疾泉等受人引路而至的是这片空地背后的一处山洞——隐蔽却绝不昏暗窒闷。洞内宽广洞顶亦高并不是缩手缚脚的所在。 几人来到此间时闻讯迎接的是关非故的长子关默。自然关代语也跟在身边。关默与关代语在青龙教中很是逗留过一段时日除了刺刺其时并不在谷中单疾泉、单无意或向琉昱与两人却是相熟的这般一见面互相为礼倒也并不拘束。 关代语没见着小友拓跋朝来有些失望只能专心代关默与单疾泉寒暄大致意思是说掌门十分忙碌要稍后方能前来只能请关默先代为接待云云。单疾泉心中明白:青龙教既非拓跋孤亲至自己要见到关非故恐怕也只能等到明日与会。派关默前来已算给了面子。 他面色不变也拱手笑道:“关掌门要接待三支的朋友还要照顾诸路英雄想来是抽不开身了。我也只是来打个招呼听听掌门有什么特别的吩咐没有。若是没有——我们明日会上旁观便是。” 关默听他如此言语犹豫了一下开口:“其实……” 他又犹豫了一下“嗯单先锋便放心观看。三支之会还是第一次邀请外人参与爹应是安排妥当的了。” 单疾泉点头称是眼珠一转已瞥见一旁无意表情着急心中颇多无可奈何也只得道:“对了不知另外二支的朋友可来了么?” “来了……来了一位。”关代语说着。 “一位?”单疾泉心忖秋葵与娄千杉是一起的若是说只一位那么来的定是那谢峰德了。无意与刺刺显然也是同样想法无意已忍不住抢道:“不会啊他们早走两天怎会反还没到?” “呵呵老夫倒听说泠音门的人昨日也到了恐是关掌门未曾知会贤侄吧?”一个低琐的声音冷不丁传来刺刺闻声面上已然露出嫌恶之色。这声音正是曾害得兄妹俩与君黎差点丧命的谢峰德显然他早来一步多少听到了些几人谈话。 谢峰德人已从洞口现身。一头灰白夹杂的头发半长不长地披散着衣衫照旧是松松垮垮系住显得精神不振可那一双鼠一般的眼睛一见到刺刺便又露出光亮来嘴微微一咧。纵然父亲在侧刺刺仍然禁不住有些害怕竟不敢向他多看只向单疾泉身边更靠近了些。 关默微微皱眉便转向关代语动了几下唇。关代语挠了挠头道:“不知道如是来了爹该派人去接了。” 这壁厢单疾泉自不愿错过他二人任何言语唇动奈何谢峰德这般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女儿他终究暗生忿怒顾不上多听那头冷冷道:“谢先生上次南边一会未及多有话说我实未想到先生还有胆在单某人面前现身——” 谢峰德故作惊讶向关默道:“关贤侄这——这些外人怎的如此反客为主莫非在我们三支之会上他还想挑衅我等?”言下之意他此际有三支之众庇身并不怕你单疾泉。 关默未及动唇单疾泉哼了一声道:“据我所知三支之中几年前就传言先生已经身故先生今日在此出现想来是有意打破传言要大展身手了?” 谢峰德回以一哼“惭愧惭愧阑珊派人才凋零除了老夫就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子老夫若再不来恐怕阑珊派要给人从三支里除了名了……”一顿“话说回来连单先锋这样与三支浑不相干之人都亲身前来了老夫知晓了那便是从坟墓里爬出来也要来的。” 他言辞竟是不无厉害。边上关默听得气氛有异开口“谢师叔是家父请他们来的。”谢峰德一挥手“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说说——反正明日会上各派归宗认祖说不定幻生界也有不少弟子愿投来我阑珊派门下为我阑珊派壮大声势也说不定。” 他这话说得并无顾忌关默显然听得并不受用也便不再言语。单疾泉只觉他话里似有话却也不好判断微一沉吟后首单无意却开了口。 “你方才说你们阑珊派的弟子——娄……娄千杉是不是你的弟子?”他哪知谢峰德与娄千杉之间关联虽恨谢峰德人品低劣却也不愿放过打探娄千杉消息的机会“她——她是否也到了你可知晓?” 谢峰德不无意外却也不无鄙夷地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番哈哈一笑道:“自然是到了——怎么?” 单无意稍一犹豫欲言又止。若不是与谢峰德有过那般仇隙他恐怕要开口叫他带话给娄千杉了——可想到他必是出尔反尔言出不践之人想来不如不托总算没接话。 这般神情谢峰德看在眼里已猜到七八分呵呵一笑向单疾泉道:“原来如此——原来令郎与敝徒是——” “若无什么要事关兄我便明日会上再与关兄和关掌门会面了。”单疾泉不欲与谢峰德多有话说少有地突兀打断便要告退。 谢峰德不无些尴尬呵呵笑着摸着下巴道:“单先锋也真是记仇杉杉她自小失父我这师父也便如父亲一般我们今后说不定便是亲家何必这般——” 单疾泉自是不理他已离了洞口。只有单无意向他多望了两眼目光里留了些举棋不定。 正文 二四二 三支一会(二) 有这样师父——也难怪娄千杉为人亦如此不堪。单疾泉心中是这般想不过当着无意的面自是没有说。他心中也有所思忖——怎样得有机会让无意见到娄千杉的真正品行。可如今在这暗流涌动之地也只能让两个孩子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或许也只有等到明日三支之会真正开始那些暗流都到了明处才好知晓怎样行动。 关默着人安顿了四人住处谢峰德在一边见得他与关代语似要离开心念一转笑道:“贤侄若是要去见泠音门的客人——老夫或可同往毕竟我们阑珊派的弟子——也在同列。” 关默看他一眼虽不知他为何知道得这般清楚也只得点了点头。 两人并不知晓此际君黎等三人早到了山洞附近。关非故是着了关盛去迎三人君黎与他并不相识但秋葵与娄千杉却在青龙谷外与他打过交道。秋葵一见他面便想起重伤于他手的宋客鼻中不自觉已哼了一声。 关非故并不似单疾泉所以为的那般忙。他独自坐在稍嫌冷清的石室之中似在冥思及至听到几人前来的脚步声方振衣站起。 “爹秋——秋师妹他们来了。”关盛犹豫了一下还是这般称呼了。 关非故未曾多言只稍一挥手示意他先退下。关盛不料他会要避己与秋葵言语微微一怔关非故淡淡道:“她是泠音门唯一传人也即泠音门的掌门。掌门与掌门之会自有关于明日之事要商讨你在此作甚?” 关盛略有不服“掌门与掌门之会那……”他看了娄千杉一眼。娄千杉早已识趣笑道:“我不是掌门自然也该告退的。” 关盛无计又一转头瞪向君黎“这位道长呢?” 君黎心知不便但实不放心秋葵独自面对关非故仍是道:“我奉师父之命护送秋姑娘而来实不敢轻离。”语气不重却颇为坚决。 关非故见这青年道士举止似逾常人未敢轻视心念一转:“想必这位便是朱大人的高足君黎道长了——默儿提起过你少年英雄实在难得——既是葵儿的渊源之人自不必避讳。” “不敢当。”君黎双目视他并不因他的好意而少假辞色“我本也有事稍后要相询关掌门。” 言语算不上客气关非故心中添了几分不快也发作不得只得道:“盛儿你且款待娄姑娘在外稍候。” 君黎稍许退至一隅由得关非故与秋葵相谈。只听关非故开口似对秋葵甚为关心问她这些日子炎热身体可还舒适行来是否辛苦半点不提明日安排。 秋葵应了几句已问起三支之会。关非故方道:“你未参过此会——其实此会原是为三支中人互相熟络感情、切磋技艺而设只因三支武功各有千秋过去数十年三支各自先后都出过一些佼佼者互相学习都是相得益彰。另有一层三支在江湖中无甚名声地位若不是各支人推荐或是凭喜好互换一些弟子传人更少便不得不失传了——你恐怕也知道我昔年便是由旁人举荐才入了这幻生界的。” 秋葵并不似在意地嗯了一声反问:“可我看幻生界如今风生水起哪里是所谓‘无甚名声地位’的样子又哪里有‘失传’之虞?” 关非故讪笑道:“幻生界固然热闹泠音门与阑珊派又如何?你至今未收一个弟子难道想让泠音门武功就此而绝?” “这么说关掌门召开此三支大会纯是为了我们两支的前途着想了?”秋葵不冷不热道。 关非故咳了一声“也确是该到大会的时候了毕竟三支同气连枝……” “泠音门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秋葵言语有些生硬。若是剖心而言她确是未曾想过太多泠音门的将来。除了偶尔会觉得对不起将自己养大的先师她也并未将师门放在什么太紧要的位置。起初想着师父新丧自己总该调适一下心情再行长远计划;而后一年过去自己受困大内若说那是个不好的境地却也确是个极好的借口——用来逃避那一些责任。而今想来有时候这样的事情或许也只能依靠缘分。师父在白霜师姐离开之后还不是等了许多年有缘捡到自己才有了她这唯一一个传人的么? 关非故见她无意多言也只得轻轻一叹道:“我便知你定也固执——你们泠音门中有哪一个又不固执呢?” 秋葵听他扯到门中之人略有反感可无论白霜或是师父杜若云似乎都与他有莫大的关联他或许也确有足够的资格来提起。 “你师父她后来……后来那些年过得还好么?”关非故的语气有些脉脉却也有些期期艾艾听在不明情况的君黎耳中有些怪怪的。 “何须多问这些。”秋葵的反应正如君黎所料“与你又有何干。” 关非故不无不安地瞥了一眼君黎尽管后者不过是以背影相对装作未闻未见。“嗯我只是想着……好吧也好。若你不愿收徒倘在这三支之会上能找一名出类拔萃的弟子托付了终身我倒也心安……” “关掌门你请我进来究竟是为了说些什么?”秋葵已然打断“我只道是说一些明日之安排但若要谈私事恕我并无兴趣!” “你先稍安勿躁。究竟你师父、你娘你们这一脉都在这泠音门中或许你若婚嫁之后生得一子半女你也可教他将泠音门武学发扬光大我也算对她们有所交待否则我……” “你怎样都辜负了她们如今管我的闲事便能算有所交待了?”秋葵已然拂袖。或许是因为君黎在侧她尤其不愿听他提起所谓婚嫁之事。在离开此地后想来她或许应该应承这样的好意才对——才算是对君黎的一种回应算是告诉他她亦不会一世将心悬于他身。可此刻她竟无暇细思只觉——谁要干涉自己的终身大事便是极大的侮辱。 关非故只能默然有顷微笑道:“那好既然如此我们先不说此事便是。明日——你是为掌门还有阑珊派的谢掌门也已到了我已安排了你们都在上首看座。你们二派人稀我派一些弟子在你左右也是与你助阵。届时幻生界自有弟子技艺较量;阑珊派只得一名弟子娄千杉恐她也非下场不可你知会她一句;泠音门便你一人但——但看你心意而定你若不愿出头露面也是无妨若愿意露一手自是最好我定不叫人伤你分毫。” “既是同源较量较量又何妨否则此来也便没有意义了。”秋葵冷淡道“只不过——娄师妹——她年纪尚轻只希你的人也对她手下留情不要以那些阴险手段加以偷袭!” 这话暗有所指关非故自然听得明白当下道:“往日里的事情恐怕皆是误会我定会严惩那些——” “是么?”秋葵道“我适才却见他还好端端在这里就像——就像旁人的死伤都与他无关一般!” 关非故知她所指叹道:“盛儿这次出手不知轻重我已狠狠责罚过了他。原本我年纪大了想趁这三支之会的机会将幻生界交予他可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我已打算推迟此决定。你也知晓我便得二个儿子默儿虽然为人沉稳可却是个哑子言语不便如何令得派中上下?也便只有盛儿了可他——唉或许还是时候未到。” 秋葵听关非故这般说也便先罢了只垂头道:“……我知晓了。” 这一番对话听在君黎耳中他多少也觉出些什么来——这个野心勃勃的老人缘何要对秋葵那般多加关心?因了这层关心他原本对关非故的敌意只得隐去了一层在两个人的对话告一段落时转过身来用一种更为寻常的表情去看关非故。 可目光一对他仍是隐隐约约觉得——关非故并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不知是因为那时朱雀说了太多与他的宿怨还是自己这双相面的眼睛从他脸上仍能看见诡谲他觉得——自己那层敌意该不是师出无名的。 关非故望着他似乎也想起他说过会有问题那目光意示他可以开口。君黎微一低首肃色道:“我并无他意只是想请教关前辈——敝友沈凤鸣前辈如今将他禁于何处?” 关非故对这个问题似有五分准备目中掠过一闪君黎再道:“若我所料不错他应与明日关前辈要主持的这三支之会亦有关系吧?可适才却也未听前辈提起恕我好奇——前辈究竟打算将他如何?” 正文 二四三 三支一会(三) “这个……道长多心了此其实是我与沈公子之间一些私事道长须也知他原是黑竹会之……” “我知道他的身份。”君黎打断“想来令郎口舌不便未曾告诉前辈沈凤鸣说出自己身份之时我就在场?” 关非故白须微颤。君黎所说的“身份”当然应并不是指黑竹会那一层。 “道长原来……”关非故语带意味深长。 他只记得那一次关默带着关代语回来原并未立即说起此事只是其惴惴不安终究太异于往日他追问之下关默才将途中遇到“魔教之后”之事细细写下来。他此际仍能忆起自己那一时的震惊。这样一个身份于自己究竟是威胁还是机会?他还拿捏不准只因他还不了解这个叫沈凤鸣的人。为求确证他将关代语单独叫来以关默所书细节一一要与他印证。关代语起初竟也是吞吞吐吐之态可面对自己的祖父究竟不敢撒谎见大伯已然尽数说了也只能据实以告。 可是两个人都没有提到还有君黎在侧——关代语是问一句答一句自己未问的事情他也便未说这就罢了可关默——既然已经写了当日发生之事本该将一切细节写得更清楚为什么偏偏没有提起君黎一个字? 也怪得自己当时未曾多问一句此事是否还有旁人知晓。他此刻心知断不可再犯同样的错误望定君黎:“此事——除了道长还有旁人知晓么?” 君黎不动声色:“没有了。” 关非故不知此言有几分可信目光向秋葵轻轻扫了扫。秋葵虽然面色清冷可她还不算善于作伪观她此际神色应是不知。若连她都不知那么三支以外的旁人——他应更不会说起才对。 关非故这般想着面色才和缓了些呵呵笑起来道:“多谢道长为三支保守此秘——在三支之会正式开始之前还请道长继续代为……” “关前辈贫道于三支只是外人这样的事情原不在意问的不过是一个沈凤鸣的下落还请正面以告。” 关非故心念转动哈哈大笑道:“道长多虑!沈公子早是此次三支之会的上宾幻生界缘何会对他不利?” “若是如此——可能让我见他一面?”君黎道“不须多有解释便是现在让我见到他平安无事一切‘误会’自然迎刃而解。” 关非故并未露出一丝犹豫。“好!既然道长是沈公子的好友——我这便派人去请他出来。” 这爽快反令君黎有些始料未及却见关非故已然吩咐下去了。只见他回过头来作出一个“请”的动作示意二人前往石室之外。 关盛与娄千杉适才似乎一直未走远在附近谈些什么此刻关盛受令去请沈凤鸣娄千杉自然也已闻讯。她近前下意识看了秋葵一眼。 她并未发现自己其实才是那个不自然的人——因为要与秋葵一起见到沈凤鸣手心竟然有些汗湿。在沈凤鸣被掳走之前他们共事甚久她倒并无什么尴尬而现在——大概是因为自己已将秋葵视为了敌人——任何方面的敌人。 另一边很快传来些说话的声音随即是脚步声。在娄千杉的印象里——在秋葵的印象里——甚至在君黎的印象里沈凤鸣总是穿着一身灰衣毫无新意的装束大概会令任何要画起他肖像的画师觉得无趣。也正是因此他多少留给了旁人些灰暗阴沉之感一如他杀手的身份仿佛那样的脏灰色就能保护他随时无可挑剔地隐身于这个世界消失不见。 所以当今日的沈凤鸣从石室侧面的山路转过来时三个人一时之间竟都没有认出了他来。 他第一次着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连那张以往总映在灰色里的脸孔都因此透着种他们所不认识的素净。一贯灰暗的头发今日竟也是乌黑的黑得发亮披落于肩的样子迥异往日可竟与那身装束说不出地协调。他周身上下仍然没有什么艳色可偏显得前所未有地耀目耀目到——简直如同一名出尘而来的翩翩公子让人不敢直视却又无法移开目光。 就连秋葵也不得不在一瞬间怀疑这个自己痛恨的小人可能真的比常人要好看些的他只是从来用那样的不修边幅将之掩盖了而已——倘若他生在贵胄之家也许他真是个颠倒众生的风雅公子;也只有他完全转过脸来时露出了左颊那一道拜她所赐的伤疤才算让她找到了些瑕疵让她总算相信他便是那个沈凤鸣没错。 君黎也愣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路从转角走来。沈凤鸣瞧见他时却只是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表情像是十分不满却又没好意思说出口。 君黎只好先开口。“你怎么……”他不知该如何说法。原是为他担心可他——倒真的像是人家的上宾被安顿得比往日里更好以至于此刻随他同来的关盛简直要成为一个足以被无视的陪衬。难道——关非故真的没有说谎? 沈凤鸣的表情也正配合着他今日的样子淡淡然只在嘴角漏出微弱到几乎没有的一丝冷笑应一句“你来干什么?”连声音都稳得一点也不似往日的他。 君黎实有点哭笑不得“我来干什么?你——你人被他们捉走我能不来?” 沈凤鸣哼了一声双臂忽然一展朗声道:“我沈凤鸣是什么样身份区区幻生界敢奈我何?”一顿“君山之上不比青龙谷外。诸位也就不必挂心了。” 君黎却愈发有些不放心“可是明日三支之会……” 沈凤鸣已经打断他冷冷道:“三支之会乃是难得的盛会你不是三支中人等着看戏就是。” “可是我……”后首的娄千杉开了口。她也觉出他的异常原是要说“可是我和秋师姐却是三支中人”可惜她被打断得更快不过说了三个字沈凤鸣一转身那霍然之态已令她惊了一惊竟不自觉住了口。只见他微微冷笑道:“泠音门与阑珊派——没错二位的确是三支的人只可惜——”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忽而转低忽然变得带些阴沉沉的威胁之意。 “——可惜你们在这君山之中只如两只蝼蚁不若还是先保全了自己再来好奇他人!” 他言尽拂袖像是已无谓多说头也未回竟是往来处大步而去。君黎大是意外欲待去追关盛斜刺里却将他一拦。 “道长不是说只要见他平安无事自然不再追究旁的了么?”身后关非故缓缓地道。 君黎一时无话竟找不到理由发作。 关非故又缓缓道:“沈公子的话道长也该听到了有些事情三支之会一始便见分晓何必非要今日追问?沈公子想必是念在与道长往日情谊的份上未曾明言事实上——道长非要见他这一面可他却未必愿意来见。以他的身份现在见你或许是种不必要的麻烦道长也该懂得的。” 君黎默然。他宁愿相信沈凤鸣说他们如同蝼蚁该是在提醒他们此地万分危险;他不肯多透露任何详情也该是为了保护他们不受某种牵连。但他——他的表情和眼神都实在陌生已极让自己觉得那些话根本不曾出自他沈凤鸣之口。 “君山之上不比青龙谷外”。他忽然回想起这一句话。沈凤鸣在青龙谷外落入幻生界之手时曾向自己传讯说幻生界欲以蛊虫控制他的心智。他此际是否心智已受了控制才变得这般?所有那些举动是否只是旁人操纵他而为?那明日——明日他们又要操纵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看向关非故关非故微微一笑那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不会的。君黎心中暗道。他若真的心神受制与幻生界同心为何昨夜琴声传讯他会回答?纵然那回答也受了人监视又为何——他还会在良久以后问起秋葵? “道长可还有旁的事情要问?”关非故已道。 君黎努力沉下心也只能摇头。 【其实最近并不是没写只是……做了个小手术稍稍有点……累。】 正文 二四四 三支一会(四) 君黎等三人方离去一声“嘿嘿”低笑已从暗处传出。这壁厢谢峰德、关默、关代语三人现出身来——发出声音的正是谢峰德。 “方才去内洞寻关世兄不想你们恰恰离开。”谢峰德上前笑道“远远见得世兄在忙倒不敢惊扰了适才——我该未曾看错那个叫沈凤鸣的小子——他也在此?” 关非故却似心情颇糟只向关默道:“你来得正好。派点人将那道士好好盯住明日之前万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关默会意点头与关代语离去。谢峰德见他竟未理睬自己颇感无趣搭话道:“关世兄有什么烦心之事?倘是几个晚辈惹了世兄不高兴愚弟替你教训教训他们如何?” 关非故对他却并不客气似乎并不将这个原该与自己同等地位的“师弟”放在眼中哼了一声道:“不必了。” 谢峰德愈发尴尬“世兄何出此言?说来那一个女娃儿也是我阑珊派的人纵然世兄不提我也该去训斥训斥了。” 他说着似是自寻台阶便欲向外而去却不料关非故转身道:“谢师弟!” 谢峰德回头关非故已道“谢师弟此三人今日最好不要去碰。” 谢峰德一怔“为何?” 关非故冷冷道:“我自有计较。” ------- 这或许也算塞翁失马——君黎早觉关非故已派了人来监视自己但也正因为此谢峰德也便不得机会来寻了麻烦。 他心中猜想若非因为忌惮朱雀关非故说不定早暗中对自己下了手以绝后患。不过这个所谓魔教后人的秘密大概也只需要保留那么最后一两日了。到了三支之会上纵然自己不说关非故定也会将之公诸江湖。 他烦闷得很。这个六月最末日的洞庭山里人人都似很烦闷。他不在意这秘密能掀起什么轩然大波却在意这轩然大波若是因自己最好的朋友而起自己又怎可能置身事外;而偏偏这个所谓最好的朋友此刻连一句坦诚相告都没有——连一个暗示都没有。 谢峰德也很烦闷。在他起初看来纵然幻生界势大可三支三足鼎立之势缺了自己是决计不行的却不料关非故今日并不似将自己放在眼里而原欲待以幻生界为靠山寻那道士、寻娄千杉解气此刻却反全没了接近之机。 他并不知道关非故的烦闷更大。关非故已不得不完全改变三支大会的计划——将原本最后一日方才宣布之事提到明日——第一天。他需要的是一个震动武林的“惊喜”而如今——那个多少已知内情的君黎却构成了提早泄密的威胁。那是他所不要的。 这已不是烦闷而是焦躁。得知沈凤鸣的身份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盼望明日早些到来。只有一切生米煮成熟饭一切尘埃落定一切该握在手中的都握在手中他的焦躁才会消退。 他望着山上。石洞背后的山。那个小小的峰头是他让沈凤鸣暂时栖身的地方。过了明日他不确定他还会容他在此栖身。 ------ 山风徐徐。傍晚时分从这里往下看一切景色惬意而美好。 沈凤鸣随手转着手里的一些玩物。他或许反而是这个地方并不太烦闷的人中的一个——因为他已经想好了一切反而变得坦然。 他也希望一切秘密不会在明日之前走漏——虽然他的想法与关非故的想法并不是同一个。 他叹了口气。他能做的太少。那两枚深入自己心脉的蛊虫或许不会给自己太多的机会做太多的事。不过以自己的身份在三支范围之内自己至少还可以左右一点点方向。 ——包括送给那个泠音门唯一的后继者、那个完全不懂得如何与人相与的秋葵一个绝大的人情——虽然以她的脾气大概也不会领情; ——也包括为那个尝够非人苦楚的娄千杉寻回一些儿公道——虽然他也不知她值不值得同情。 他摊开手心。那是个戒指铁色的微微带了锈色——为血所锈。娄千杉被抬入夏家庄时脱落的这枚指环他始终没有归还。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忍她因这斑斑血色再回想起那个残酷至极的夜。大概谢峰德一日不死她就一日无法面对那样的过往吧——也就一日无法自那样的深卑与深痛中超脱。 他眉心微蹙。要谢峰德死——这件事原本已经在他与关非故的交换条件之中了可是今日君黎之扰定会令关非故改变计划。若是那样一切安排是否还能如自己所望? 有脚步声响。他收起戒指倚石闭目。这声音他听得太熟悉了不用睁眼就知道是关代语。 关代语差不多每日都来看他他不知这是出于关非故的授意还是这小孩儿自己的真意。他只知道从第一日起关代语就像今日这样每每带着一种心虚的语气他也就每每带着一种故作不知的态度。 “喂。”关代语叫他因为若不叫他他实在看不出沈凤鸣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沈凤鸣没有睁开眼睛“有话快说。” 关代语反而不说话了闷声不响地坐到他身边良久才说一句:“我给你带了吃的。” “谢谢了。”沈凤鸣还是没有睁眼。 “你不要这样啊。”关代语的眼圈竟是红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大伯他也不知道……” “打住。”沈凤鸣总算睁了眼抬手阻止他“你都说了多少天了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可你没肯原谅我们啊。”关代语哭丧着脸道。 沈凤鸣冷笑起来。“原谅?”他指着心口道“把蛊虫下在这里还指望我原谅?” “爷爷定会给你解的……”关代语咬着唇道“他不是坏人……” 他像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以自圆其说语声弱了下去隔一会儿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可我……我没办法解我不会啊!” 他说了这句话像是一下子憋不住竟忽然哭起来。 沈凤鸣看着他。这几日来关代语倒是第一次这样。“你哭什么”他理应这么问可是没有开口。显然关代语总是知晓一些什么的——关于明日的什么。 良久关代语才抹泪道“我方才听爷爷说第一日就要你到场了——初三的计划他改到明日了。” 沈凤鸣心中一轻。果如自己所料。他淡淡一笑“我知道。” 关代语一怔“你知道了?” “当然。” 关代语欲言又止咬了咬唇“但……”他的脸憋得红起来“但那时候你怎么办呢?明日之后你怎么办呢?” 沈凤鸣看着他。想来关代语也是多少听到了一点风声知道关非故利用完自己之后自己的景况恐怕就不是这么悠闲了说不定会丢掉性命。这于一个到底还带点单纯的孩子来说也许的确有点骇人。他眼圈还红着沈凤鸣宁愿相信他是真的为自己难过。 “你想帮我?”他微笑开口。——明天的确快了一点或许会来不及做完所有的事。 “……想!”关代语虽然犹豫了下还是说出了口。 沈凤鸣坐起来。“真想?” “……只要……只要不会害到我爷爷、我大伯还有我爹……”关代语犹犹豫豫地道。 沈凤鸣哦了一声又倚回去。“先让我考虑考虑再说。”他反而淡定。 “你……”关代语倒急了。“你要我怎么帮你你说啊?” 沈凤鸣没有言语隔了好一会儿方睁开眼睛。“帮我弄一件东西来。” “什么东西?” “一把琴。”沈凤鸣道“随便什么样的琴能弹奏就好。” “琴?……”关代语犹豫着“可这个地方……”他咬了咬唇“我出不去这岛岛上——”再停一停“大概只有泠音门的秋师叔……” “她的便罢了若抢了她的琴啊……”沈凤鸣冷清清地笑笑摇摇头。“你去转转看有没有旁人有的。” “……哦。”关代语虽然觉得此事仍是困难重重却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借口只好应了。 “若实在没有……”沈凤鸣似也知道此举甚难“能找来几根琴弦也好天亮之前带给我。” “可一把琴能怎么救你?” 沈凤鸣伸手往他脸上并无恶意地一拍“要帮我就去找来少废话。” 关代语只好点点头“那我先去了。” 正文 二四五 三支一会(五) 夜渐趋宁静满天都是星。 沈凤鸣并无睡意。他原以为自己会与前几日一样坦然可——或许是因为关代语多少给了自己那么一点儿希望吧他竟然有些辗转起来。 直到子时将至关代语却并无踪影。他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对这个幻生界的小孩有什么期待——或许他一转头就将此事告诉了关非故或许他纵然不告诉却终究也寻不到自己所要之物。 他起身往山下看山下也是星星点点的篝火之光随那微风与叶动一闪一闪。他暗暗叹息。这样的夜与这样的美不知明日之后还能再见么? 忽有响动他的心也随之一动。是关代语回来了么?他回身那个小孩儿果然正带着喘息自小径奔上来。 可他没有带着琴。沈凤鸣的心还是那么稍稍沉了一下。自然了要不为人知地带一具琴来给自己这本不是易事。 他待他跑到近前忍不住确认般地问出一句:“有么?” 关代语抬头看到他叫了一声“沈凤鸣”似是跑得太急一把拉了他喘了好几口方道“我见到一个人……” 沈凤鸣觉出些蹊跷来。“出什么事了?”他下意识看了看关代语身后的山道。那里黑而静没有半分声息并不似是有人追来的样子。 他心稍稍落下便道:“你先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关代语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随即申辩道“我真的到处都去寻了我——我寻了好多地方实在寻不到……” “好了又没怪你。你慢慢说就是——见到一个人是怎回事?” 关代语跟着他到石边坐了方像是定了心找到了头绪道:“我先前下去到处找不到有人带琴没办法就还是去找了秋师叔。——我知道她必不肯借琴的可是问她讨要几根琴弦总可以吧?” 他说着却一馁。“秋师叔都已经借给我了可……可我刚走开几步却撞见我大伯。我那时还将琴弦拿在手上被他见了硬是拿走了我怎样求他也没有用。他叫我别乱跑——平日里我也是要时时跟在他身边便不好推了只好跟着他。——一直到后来天黑了他叫我休息我才得溜出来再去找秋师叔可秋师叔那里——我看附近有好多人守着我不好再去了。” 沈凤鸣微一沉吟。今日君黎一扰之后关非故派人看住他们一行再是自然不过关代语头次不知第二次去大约便见了远远暗守之人不敢再近。 他心中知晓关代语还有后话便道:“然后呢?” “我那时便想来找你的可又听我大伯的人说就在将将天黑的时候岛上来了个人背着一个很大的匣子。他们说那匣子很像泠音门以前装‘七方’的那个琴匣我一听就激动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又有泠音门的人来了。” 沈凤鸣却心生犹疑。“七方?” 他知道“七方”的琴匣应该一直被遗留在临安武林坊凌夫人一家的住所里——连同那具其实早已破损的五十弦琴。莫说泠音门应该没有其他传人了纵然是有也不会得得到那琴与那琴匣的才对。 只听关代语道“是啊‘七方’啊你不知道?好大一个琴匣。他们说看见那人独自一人在上岛不久的水边休息我就跑去找也找了好久才见到人——原来是个女的呢。她都不点火一个人坐在那黑乎乎的地方我看她果然带着个好大的琴匣就过去……就过去问她是不是有琴。” 他顿了一顿也舔了舔嘴唇将目光也移开了些。“可她——可她不肯给我我只好回来、来你这里了。”他嘟哝着道。 沈凤鸣只看着他的眼睛——那游移而走的眼睛。与那神秘的人物的相遇就只有那一句简单而又吞吞吐吐的叙述加上他方才慌慌张张跑上来的样子很叫人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看不是吧?”他带着试探“以你的手段——人家不肯借你你不拿你那麻药针给她一下、抢了过来?” 关代语面色一红嚷道:“那还不是因为她……”一顿才放低声音“她那个态度根本不理人……不过……她好厉害我没得手只好跑了。” “那她人呢?”沈凤鸣忽然警觉起来。似乎是作为回答黑沉沉的山道间不偏不倚地传来一声冷笑。“哼。”那般轻那般淡可关代语却如被吓了一大跳登时弹起。 沈凤鸣霍然而立。他万没敢相信真会有旁人躲在暗处——只因这个山头原是有幻生界的人把守的而甚至——除了人更有虫蛊为哨关代语上来固然容易可外人要绕过它们决非易事。 一个人影已经慢慢地从星光树影下最黑暗之处浮现出来。就连沈凤鸣也未料到此人竟离他们如此之近以至于他相信倘若她适才真有心出手自己和关代语恐早已难逃。作为黑竹会的杀手他也曾借助过地势与光影将自己身形隐藏起来可似乎都没有像她这般恰到好处就连背上那巨大的匣子都似不曾成为她的累赘。 女子自是一身黑衣可却也并非劲装反有些宽大飘逸头脸蒙了只露出一双轻柔的眼。纵然遮掩如此沈凤鸣还是心念一动“……凌夫人?” 女子双目微舒像是轻轻一笑伸手揭去头面黑罩。白皙而优雅的面庞露出证实了沈凤鸣的猜测。 早该想到那琴匣本就在凌夫人苏扶风家中而除了也曾是黑竹会金牌杀手的她又还有哪个女子能这样轻易地绕过重重岗哨浑无所觉地就埋伏到旁人身侧?关代语那手麻药针的伎俩在本就擅长暗器的苏扶风面前自然也是如同儿戏了。 沈凤鸣料苏扶风应不至是敌或许还真能帮到自己心中暗喜正欲开口再问苏扶风的手却毫无先兆地一抬。他已觉有什么东西向畏首畏尾退在后边的关代语飞去不待细想抬手便挡腕上“通”的一下只觉剧痛。几乎同时关代语已经发出轻轻的“啊”一声应声而倒。 那暗器原来却不是一枚而是两枚。沈凤鸣心中掠过一丝怕手臂一抄撩住关代语下沉的身体只见他双目紧闭知觉已失。此际才听得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的声音小小石子都跌在了脚边。 他不无惊怒抬头“凌夫人!?” 苏扶风却轻轻甩了甩袖子施施然走上前来。“你不如先看看他手上拿了什么。” 沈凤鸣去看关代语。这孩子的手现在已经垂在了空中手里的东西——已经落在地上了。他已经看到了地上一个小小的瓶子与小石头一起落下的——很容易想象关代语躲在自己身后时悄悄摸出了这个瓶子里头不外乎是什么蛊虫之物吧。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将关代语放到石边道:“他该不是恶意。他——他到底只是个小孩只是……怕你。” “怕我?他先前敢对我出手我却看不出他怕我。”苏扶风一哂“倒是你你像是很怕。” 沈凤鸣无话。他原该更镇静一些的因为苏扶风也是个十岁男孩的母亲她不会真的对关代语下什么杀手可自己——适才却真的有点怕关代语有什么意外以至于对苏扶风的那点指望也几乎消失殆尽了。 苏扶风向四周看了看。“幻生界就将你关在此地?”她的口气有些轻蔑加上轻轻的一哼“山下防备普普以沈公子的身手要下这山不会太难何至于被禁足于此?” 沈凤鸣已经回过身“下山不难只是——凌夫人既然知道‘幻生界’的名字想必也知道幻生界的手段的吧。” 苏扶风眉头才一皱“他们给你下了蛊?” “否则我何至于要一个小孩子冒险帮忙。”沈凤鸣的口气里仍是不自觉有些不忿“只不知凌夫人又缘何得知此会、为何来到此间?” 苏扶风竟尔失笑。“你稍安勿躁。我既然来到此间自不会坐视你的处境。”一顿“就算我不在意却还有旁人挂念着的。” 沈凤鸣微微一怔方自冷静下来一些低低道:“凌夫人的意思是……?” “五五、瞿安。”苏扶风微微笑笑“这一小一大听说你被捉了倒很将你放在心上正好亦听说君黎和泠音门的姑娘也一起来了此会愈发不安稳。可惜凌厉还未回来总也只有我过来瞧瞧了。” 沈凤鸣不无意外亦不无疑惑“可——凌夫人远在临安是听谁说的?——总不是朱雀?” 苏扶风摇摇头“你认识宋客吧?” “认识。”沈凤鸣未知宋客后来去向不敢冒言只答了两个字。 苏扶风叹了口气。“此事待你脱了困之后再细讲。说吧你身上所中之蛊的解药何处可得?” “解药?”沈凤鸣一笑“瞧来凌夫人实在不甚了解蛊毒更不了解幻生界。我身上所中之蛊是为‘幻生蛊’只有下蛊之人方可解除从无解药一说。” “下蛊之人是谁?” 沈凤鸣看着她“幻生界掌门人关非故。” 苏扶风轻淡的表情一凝变得沉重起来“若是他……”她像是在心里来回衡量此事“有点麻烦……” 她抬头。“但我很奇怪沈公子缘何关非故要如此大费周章亲自动手困你于此?我方才来此岛上先见了单先锋一面于三支和三支之会的渊源他似是很了解的也与我说了一些一源三支的历史可只有关于你——他不知只说以眼下所见你必是一个能在三支之会上对三支去向施以举足轻重的影响之人甚至是能左右关非故地位之人。是关非故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还是——你的身份有什么特殊之处?你与幻生界与三支是什么样的关系?” 正文 二四六 三支一会(六) 沈凤鸣心中一凛。果然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单疾泉么?也是难怪幻生界大费周章地远道将自己擒走若说没什么来由怕也没人相信。 他只得轻轻咳了一咳道:“不是我不愿说只是——此事有些复杂恐一时半会儿难以说清……” “那你便慢慢说。”苏扶风反而在石上坐下看了一看未醒的关代语“你说清楚了我才好想办法帮你。” 沈凤鸣话语一梗感觉苏扶风这几句话已叫他无可退避。 “单先锋说得不错。”他只得道“我——的确与三支有很大的关系。确切来说应该是我的祖上——在数百年前正是三支的主人、所谓‘一源’的继承者旁人称为‘魔教’之主。” 他停顿了一下。苏扶风在看着他这样的言语似乎也不能让她惊讶或许所谓“一源”或“魔教”于她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又或许她一直习惯了这么淡淡的脸上并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 “我的这个身世是在随着夏庄主去南方的途中被关家的人知道的。凡与‘一源’有关之事在三支中的任何一支都是要事料想他们不可能不告知关非故。不过我在被关非故捉到手之前多少还带了些侥幸——因为得知我来历的两个人一个是哑巴关默还有一个是不明就里的小孩也就是——这一个。”他指了指关代语。 “心怀侥幸之念——这于我是个极大的毛病”他接着道“也是因此我到落入幻生界手中之后才开始对自己的处境真正担忧起来。这当真不是什么好时候因为其时关非故已经计划了这次三支之会。他想在此会上将三支重新统为一路纵然不能恢复数百年前的名字至少也要让泠音门和阑珊派尊他为首、听他号令以备于——以三支合一之势自这湘水之地更往东西扩张其势力。而此时我若出现——以魔教后人的身份——他定无法成为三支之首。不管怎么看三支之首也应该是我。” “那他该杀了你。”苏扶风道“杀了你一了百了他继续自己的计划岂不是好何必将你困在此处。” “他是可以。”沈凤鸣道“可是——他已经知道有我了——他原就怕自己难以服众尤其是泠音门和阑珊派虽然两支人丁已稀可他不识两派武学将来无论是内还是外但凡有质他都难以应答——又如何肯放弃我所知晓的所有那些一源武学就此将我杀了?” “这么说他下蛊是为了逼你说出另外两支的武学?”苏扶风道“你适才说你中的是‘幻生蛊’据单先锋所言此蛊及身最多一日一夜的性命在死之前亦是痛苦万端神智并不清醒——你落入他手已许多时日了性命似乎无忧此是何故?” “单先锋恐怕单知道幻生蛊之凶却不知它另有一种妙用可以不解蛊却将蛊毒压至心脉则蛊毒不会发作但只要蛊主催动受蛊之人心神便会受控。以这种办法诱使人说出原本不想说的事情做出原不想做的举动比起以性命要挟大概还更管用一点待到利用完此人将蛊毒重新引出幻生蛊照样发作仍是一日一夜之限。若他们要我死到那时亦是不迟。” 两人尚不知昔日摩失在内城假意为君黎解除幻生蛊毒用的便是此法幸得秋葵识破否则早是后患。苏扶风只打量他疑惑道:“那意思是说你现在心神其实受控?” 沈凤鸣笑起来“若是别人自然如此可惜——一源之后总会知道些三支之人所不知的办法。幻生蛊以我之力的确解不了可是将压至心脉的幻生蛊反推回去我却能做到。关非故原想以此法控制我心智可惜我将心脉之蛊引回反成了我对他的要挟——因为那样下去我一日一夜之内是会死的。他恐不能这么快让我死。 “但他也不愿将蛊解除因此与我作了个妥协仍将蛊虫压至我心脉却承诺不会以此来控制我心神——倘若有违我随时可将蛊虫引出。这样蛊毒不会发作但他对我的要挟仍在——如凌夫人所见此际便是这个样子了。” 苏扶风秀眉反而蹙起。“这不是办法终究最后一步还是要他解除你的蛊毒否则你还是受迫于他。” 沈凤鸣往身后树上抱臂一靠“不然凌夫人以为我在烦恼什么呢?现在我是死不得但明日之后就很难说了。那时候我再拿自己的性命要挟他就未免可笑了。” “明日要发生何事?”苏扶风道“你还未将魔教武学之秘告知他应没那么快对你动手的。” 沈凤鸣微叹。“关非故自与我妥协之后于武学之事再也不提但来洞庭之后忽然对我提了另一个条件。他计划在三支之会上将我的身份公诸于世他要我以一源之后的名义恢复魔教然后要我以一教之主的身份再将这教主之位传予他。这样一来他就是名正言顺的一源之首了。按照魔教的规矩前任教主自然要将武学之秘传授给下一任教主那时候我就推柜不得。就算我还是不肯另外那两支碍于他教主身份恐怕也不得不将武学教予他知他也便未必用得着我了。比起他原本计划中仅仅是将三支合并起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这样岂不是好用得多!” “那你要按照他的指令行事?”苏扶风面色已重“魔教重现——若此事成真恐是江湖百年来的大事关非故所谋之深至此你真要做他的棋子?” “我有得选择么?关非故忍我至今就是为了明日——倘若我不能如他所愿你想他会放过我么?” “但你若如他所愿他更不会留你活口!”苏扶风道“既然如此不若先设法离开此地。反正那蛊毒暂时不会发作只要他找不见你人自然也无法再催动蛊虫发作。” 沈凤鸣却冷冷一笑“泠音门的秋葵、阑珊派的娄千杉还有与她们同来的君黎——此际都在关非故的监视之下。我一走了之你以为关非故会放过他们?何况纵然没有我三支之并也是势在必行了将来关非故在江湖上掀起什么风浪用的可都是我祖上的名头我沈凤鸣还能缩首不出装作与我无关不成?” 这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大义凛然就连沈凤鸣自己说完都愣了一下却见苏扶风目中反而露出一线不无嘲弄的眼神淡淡道:“沈公子是否以为自己一人能有多大能耐担得起天下大责了?我却只知你受挟于人命在顷刻根本连自己都已担不起了。倒想问问公子你今日不走明日莫非有何等奇迹眷顾于你?到你一死关非故该不放过的照样不会放过将来在江湖掀起风浪纵然用你魔教的名义你一个死人又能奈他何?” 沈凤鸣被她抢白得气苦哼了一声道:“凌夫人不必激我。沈凤鸣于此事早已想透该如何做当不以夫人三言两语有所更改。夫人又怎知——明日没有奇迹?” 这句话好像终于引起了苏扶风一点兴趣仿佛比起他那足以震动江湖的身世他的这番言语更值得她正眼相看。她盯着他。 “我已经在这个地方坐了几天了。”沈凤鸣回身望了望山下那里是一片悠悠颤动的夜林“幻生蛊在身上求生之路于我似乎怎样都走不通不过我苦思冥想了这几日还是想到一个——可以赌一赌的办法。”他说着转回头来。 苏扶风意识到他望着自己背上那个琴匣犹豫一下“你让这小孩来寻琴——是你这‘赌一赌’的一部分?” “是很要紧的一部分。”沈凤鸣道“我原来没敢有什么期待反正我纵然要死也已计划好了明日之事——哪料凌夫人你偏巧在此时携琴来到此地让我实在无法不认为这是上天冥冥中给我的指引——在暗示我赌胜的可能。” “我愿闻其详。” 沈凤鸣深吸了一口气。“凌夫人知道三支武学虽然各成一脉但出于一源即为魔教的幻惑之学。幻生界今日之用虽然已有极多蛊害、虫毒之术早超出原本幻术之核是仅为‘毒’之狠辣残忍而非为‘惑’之操纵人心可那藉以扬名的‘幻生蛊’其根本还是幻术正如阑珊派的‘形’与泠音门的‘声’。我自幼背诵一源武学三学固然亦是各自诵念并无交织可‘一源’不同于三支之处在于其中有通并非孤立我思索良久——倘若我身中之蛊在‘幻生界’这一支内无可解救那么在另两支之中可得有法而破? “此事并不易纵然是我亦未曾听闻过先例只有随夏庄主南下时我曾危急之中以泠音门之‘声’破过阑珊派的‘形’算是我第一次发现此事并非不可行。这几日我将心中所知阑珊派与泠音门的武学一一诵过欲求一法思来想去‘形’之惑以所见为幻对于入体之蛊恐难以破解也便唯有‘声’之惑或可一试也即是用‘魔音’。 “可‘幻生蛊’不是寻常惑术纵然在昔日的魔教亦是极为厉害破解此蛊并非那日情急退敌之举可比若要以魔音来破要么是以极强内力为底要么是以极好乐器为用。所谓极好乐器便是所奏既繁其声亦震之物。” “也便是‘琴’了?”苏扶风道。 “‘琴’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否则也不会习学魔音之人均各将琴作为首选。‘好琴’自可扬涨魔音之效以弥补内力之不足——便似凌夫人背上这一具。” “这么说我果然来得凑巧——可你若要借琴音来试破幻蛊不免发出声息恐怕蛊毒未破便要叫关非故发现。” “此事自然不在今夜。”沈凤鸣道“就算有‘七方’这样的琴以我自身之力本也难为。以幻破幻之事只能由旁人施加此技于我便如一个人纵然生具巨力亦难以将自己提至空中——我又如何能以足够的清醒将如此巨大之幻惑之力倾注至自己身上?” “意思是你要借旁人之手?” “只能借旁人之手。”沈凤鸣看着她“唯今世上也只能借那一个人之手。” 正文 二四七 三支一会(七) 苏扶风知道那唯一的一个人自然是泠音门唯一的传人秋葵。“可她此刻受幻生界监视甚严如何能够——”她不无疑惑。 “我已说了此事不在今夜。”沈凤鸣道“明日——凌夫人应该记得明日有那么一段时辰我沈凤鸣要被冠以魔教之主、三支之首的称谓。于此旁人是否会有不服我不知晓但秋葵与我素有过节她必震惊于此而心生不忿要出手挑战于我。反正原本三支之会便有诸派相互切磋那时我容她与我对手自能借她之力。” “你说来轻易可破蛊并非儿戏——她不明就里怎可能恰巧将幻生蛊破除?” “正是要她不明就里。她若知晓了哪里还肯以魔音为我破蛊?自然不是‘恰巧’了我料想纵然名为切磋她也必以全力要胜我我正好诱使她一步步按我的意思弹奏。此事应不会太难我昔日为破三支之学很有一段时日研究过魔音中的要节不论她琴音如何变化其中魔音之蕴多出不了我的预计。若要说难处——唯一的难处反而在我自己——惭愧我虽自小聆乐学音可真正致用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说——精于法却荒于业。此事到底繁复似我这般十数年未曾练习突然要与人比琴还要赌上自己的性命赢面未免不大。好在此事却可以准备这也便是我今夜借琴的目的了——只借几弦不须发声唯寻些记忆明日不致生疏而已。” 苏扶风到此刻方信他借琴事出有因绝非随意寻一借口打发关代语当下轻解琴匣“我带此琴来原却是为了那位秋姑娘。”她说道“我听宋客说起她与君黎同来此三支之会想这琴原为她随身所带或许用得上——只可惜我还未得机会见到君黎——琴反为你所用。” 沈凤鸣听她再次提到宋客去接琴匣的手稍稍慢了一慢。“宋客——在临安?” “在临安。”苏扶风的声音变得有些低“他的情形不太好。” “不太好?” 她看一看他“也不用太担心待你回去应该可以见到他了。” “那……倒也不必。我和他也没什么大交情。”沈凤鸣说着将琴取出“这是二十五弦琴从魔音之效来说我是再想不出比此物更好的了。”他已经微笑起来。 “现在庆幸有点为时过早。”苏扶风仍有担忧“我不懂三支武学琴艺、蛊术亦并不精通但想来——以音解蛊之事终究是要极为精确的而你却要假借一个并不知情之人的手无论如何太过冒险了。秋葵姑娘的心思你又如何能捉摸得透?你蛊在心脉稍有毫厘之差于你是性命攸关之事。” “这个我也已经想过了。”沈凤鸣道“凌夫人真的不必担心——本来就是赌一赌的事情因夫人此来我的赢面已比之先前所想高了极多如此已够了。倒是还要劳烦凌夫人此琴有点大若明日一早幻生界的人上来发现我这多了此物必要生出怀疑来夫人——待一晌还是带下山去明日会上再应邀借予我可好?” “这倒是小事了。”苏扶风看着他“你放心便是。” --------- 苏扶风离开这个小小山头的时候距离天亮也不过一个时辰了。她重新戴上了黑色的头罩连同那具琴一起重新隐在阴影之中。唯一有点麻烦的是关代语——这个她要悄悄送回住处去的孩子。幸好她穿的这件夜行衣宽大她像往日抱着五五一般将关代语抱起用衣襟将他掩住——与她一起成为暗色的一部分。 现在或许没有人发现这孩子未在该在的地方可天亮必会有人发现。她与沈凤鸣商量了下还是决定将他悄悄送回总比让他在此地醒来引来守卫要好些。 希望他在醒来之后觉得昨夜的一切只是个不明就里的梦吧。 她花了些时间寻找关代语的宿处好在在这山洞的附近此事并不困难只有离去时因着天色的隐隐发白她那身黑色开始显得沉重起来在掠过山隙的拐角时换来了一声低低的“谁!” 她没有理会隐身在浓密的树丛之中。她相信以自己的身法纵然有人看到了她掠过的影子在这般昏暗天光下也只会怀疑是自己眼花。 那个人果然没有追来在原地像是犹豫了下转身进了山洞。苏扶风瞥见了他少许背影。能够在这山洞中休息之人该是幻生界并不寻常的人物吧?他并不年迈肯定不是关非故那便是关默或者关盛了。可关默不会言语。 只能是关盛。这天不亮的时候他怎么会刚从外面回来呢? 她没有多想。天快要亮了。她要回到自己休息的岸边卸去这身装扮稍稍打个盹。 ----------- 就算知道这样醒着对明日也并不会有什么改变君黎三人也难以在旁人那般明目张胆的监视之下休息得踏实。 前半夜三人各自辗转但到了后半夜似乎是感觉到什么重要的事情愈来愈近的压迫之力三人反而坐在一起开始一种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的闲聊。讲话并不多却也并不逃避些什么只是讲着对明日的种种猜测——也只能是猜测而已。 君黎与秋葵言来语往多些娄千杉只是在一旁偶尔插言说了一晌三人又各自若有所思。娄千杉起身踱步只留那两人继续聊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君黎忽一抬头“她人呢?” 秋葵方意识到娄千杉人影已不见。这附近既然有幻生界的人看守她理应走不到多远。两人霍然站起各自向一边去寻。 天色已经有些不知是不是错觉的发白。也不过担心了那么一会儿娄千杉已经从这淡淡夜色里走了回来。 “娄姑娘?”君黎不无疑惑地打了声招呼另一边的秋葵闻声也回了来松一口气道“你去哪里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娄千杉抿嘴一笑“随便走走。” 秋葵未再多问娄千杉目光转过看了看君黎。他一双眼睛里带着的对自己显然并不是十分的信任不过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我说过不要单独行动。下不为例。” “知道了。”娄千杉露出些似真似假的倦意。 许多旗帜翻飞起来这君山小岛的三支大会愈来愈像一场江湖大戏的前奏——至少是预演。 湘水上的日出谈不上壮丽却也足够炫目沈凤鸣却望着另一边的天空口中喃喃自语好像在背诵着自己的台词。作为这一出戏的主角他或许是觉得这一局棋对自己来说有些太大若不望着这样广阔而空旷的天空就无法将整局纳入胸怀。 他不得不安慰自己——就算是厉害如单疾泉在自己这个年纪大概也不是那么老练的。他想着竟然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关非故很快令人来为他作必要的准备。他不必一早出场可正如一切戏子一样他必须随时等在台后等着台上自己的戏份到来。 小山头就是他的“台后”从这里看那“戏台”倒是正好的。不过今日他身边更多了几个看守不似前几日那般自由。 “戏台”和“戏场”的座位都已经摆好。“戏台”很大占了整个会场的近一半那是三支掌门人的座位上首一个座位两边各一凑得不算很近。沈凤鸣料想关非故是毫不客气地要占据上首的了两边自然是给泠音门和阑珊派而隔开他们也便不用担心两派有什么机会交头接耳。 三枚椅子占不了多大地方“戏台”的大部分是空地下半场自然是给这“戏”的“观众”——武林群豪了。关非故派人摆了许多凳子不过瞧这君山之中漫野旗帜的架势沈凤鸣猜想有一大半人还是得要站着的了。 正想着果然已经有人将一面旗帜插在上首椅子背后微风中旗面半蜷着看不太清是什么料想是幻生界门派之标识。阑珊派与泠音门似乎并没有类似标识是以椅子孤零零的很显冷清。 最早来到会场的人是谢峰德——他似乎早早便候在此地不消关非故派人去请便已堂皇入座。幻生界左右的座位位置并无差别不过旧时魔教之中以左为尊是以他看了一眼挑了左手边的位子。 秋葵等三人则是被幻生界的人指引而来的了。沈凤鸣远远望见她这炎夏晨光之中的她与昨日一样——与任何一个往日一样露着那般冷峻而高傲的表情。他嘴角微微一勾竟嗤地笑出声来。 身边的守卫不知他为何发笑很是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沈凤鸣已觉转头也看了他一眼笑意不减反增:“那真是个美人儿你不觉得么?” 那守卫愈发警惕却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瞪他一眼讷讷无声。 正文 二四八 三支一会(八) 那边关非故已然现身招待了秋葵入座挥手令引路而来的关默暂退。沈凤鸣已看见跟在关默身边的关代语。这小子看起来并无不寻常只有在被斥退回身时抬头似有似无地向沈凤鸣的山头瞥了一眼。 这忽然的抬头多少引起了一旁君黎的注意。他也向上看了一眼。沈凤鸣没躲关代语的目光却下意识在君黎抬头时退了一步。 他知道他应该看不清这个在高处树丛掩映后的自己的可还是退了一步。昨日一见他什么都没对他说——连暗示都没曾给过这个自己最好的朋友怕的正是他与自己这层情谊会令他不肯袖手。他怕他若看出任何一点点端倪——他若知道自己将要冒的险——会毫不犹豫地插手阻止。 他若插手结局或许对自己有利或许是不利——但仅仅是对他。而对君黎自己那势必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忽只听下面娄千杉高声道:“我与师姐同来我自然在她这里!” 却是关非故道:“秋姑娘已有君黎道长陪伴不致是孤身一人我稍后更有安排;娄姑娘是阑珊派门人理应立于谢掌门一侧。” 沈凤鸣确定君黎注意力已不在此重又上前一步赫见谢峰德已至秋葵落座附近眈眈看着娄千杉口中笑嘻嘻道:“杉杉又有许久没见了师父当真很挂念你你来师父这里陪陪师父说说往来之事有何不好?” 娄千杉还欲说话关非故已道:“三支之会的规矩娄姑娘身为阑珊派门徒须得与师门同列!” 这话说得已有几分强硬娄千杉不得不求助地去看君黎与秋葵。秋葵道:“千杉不若你先过去我这边应无要事况我们也不远休息之时还可再叙。” 娄千杉眼中的光弱了下去咬唇“好。”声音也弱得几乎有些讽刺。 倒是君黎犹豫了下但既然秋葵已经这般说了他这个外人自然是没有资格反对的了。 他们不知。沈凤鸣心道。君黎、秋葵他们都不知谢峰德曾对娄千杉做过什么样的事——否则他们决计不会同意这般决定。让娄千杉这般站在谢峰德身后与他独处对她——是什么样的折磨呢? 只有他知道可他却左右不了此刻的安排。他只能重新后退轻轻呼了口气镇定下自己的心神。 不会太久的。他默默道。 山道上关默和关代语却走上来了。从会场上离开关非故是令他们来此看住沈凤鸣了。 关代语并不抬头也便看不出是什么样表情、什么样心情了。不过沈凤鸣此刻也无暇顾他见到关默便向山下指了指道:“我还有件事要与你爹谈谈你让他在今日之会开始前来我这里一趟。” 关默摇摇头动起唇来意思是父亲很忙一切已经事先谈妥现在怕是无暇与他会面。 沈凤鸣没有再言语。他本想再谈谈关于除掉谢峰德的事——原本的计划是除掉谢峰德在第一日宣布魔教之事在第三日。可现在——怕是自己的“戏份”很快就要上演了。自己演完了关非故还会管什么谢峰德么? 关非故另派了些弟子分立在秋葵与谢峰德之后说起来是免得两支太过孤单不过在君黎看来倒觉更像是种威胁。不管怎么说各派来到的时候三支的架势是已经搭起来了。 青龙教的单疾泉是最早来到会场的宾客之一——说是之一便是因为他来的时候身后拥着一群人。大概似青龙教这般在这乱世十几年都未曾衰败的教派已经很少了加上拓跋孤名噪天下的一身武学青龙教早已成为一些小帮派心生景仰的对象;而青龙左先锋单疾泉——是青龙教拓跋孤以外在江湖中传言与故事最多的人。 稍大些的武学世家也对青龙教派人参与此会感到意外。几家相熟的大弟子虽不喜附随人后却也聚在一起落座了窃窃私语猜测不外乎——青龙教与这忽然发出请帖的神秘门派是否早就有所瓜葛?这神秘的门派如今大张旗鼓地召集群雄集会青龙教是否要在背后撑腰?拓跋孤是不是也会出现? 单疾泉料得到这种情境是以到了会场并不往前只寻了一处偏角和向琉昱、无意、刺刺四人坐了聊作避嫌。众人见他如此猜忌稍去又开始关注台上众人。 “爹”单无意的目光也在台上“……你瞧君黎哥在那里我和刺刺去打个招呼去。” 单疾泉微微一笑“急什么。回头自有你们说话的时候。” 单无意无奈偷眼瞟了瞟上首另一边的娄千杉。若父亲同意自己过去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对也许也只是想让她看到自己来了而已。 君黎从台上也望见了这边。他自然不会错过刺刺可单疾泉在侧相望也只是淡淡然一触即走正视单疾泉时却见他似有隐隐的颔首不知是否是示意自己过去。他犹豫一下俯身向秋葵:“我去单先锋那里说句话。” 秋葵点头“嗯”了一声。 她没往那边看。她自一开始便扫到刺刺也来了。就算她不曾视刺刺为敌那个小姑娘兵不血刃就夺走了君黎——却是再难否认的事实。自己这个失败者大概是在潜心中回避着她、不敢直视她的。 君黎行至四人所在那偏角向单疾泉欠身行礼。单疾泉坦然受了道:“坐。” “呃单先锋我——是过来打声招呼但恐不好多留。” “怎么你怕秋姑娘和娄姑娘有什么差池?”单疾泉不无哂然地一笑“放宽心她们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哪消得你时时保护。”语调一转还是道:“坐。” 君黎只得坐了“单先锋寻君黎有事相商?” 单疾泉笑起来“这话未免见外上一次我与你说——若有机会来此三支之会你我仍有一叙。如今单某人好不容易说服了教主来了你却像并无叙旧的心思——便是坐一坐都觉多余——怎么还在记恨被我困于青龙谷之事?” 君黎忙摇头。“没有。” 单疾泉见他仍似心思未安面色肃起。“君黎今日三支之会之去向恐不是我们外人可以左右。既然你过来了便在此作个看客就好不必回去秋姑娘那里了。” 君黎一怔“单先锋这话……” 单疾泉忽一笑“我知我如此说不免又像要限你自由可你看看这台上可有一个三支以外之人?秋葵或娄千杉都是三支中人方得在彼台就位。我消提醒你——在一切明了之前不要将自己夹入其中、站错了地方。” 君黎迟疑“但秋葵那里只她一人……” “你师父叫你照顾她但定也告诫你不要掺和三支中事不要给他带了麻烦回去对么?” 君黎沉默了一下。“我自有我的打算。”便起身一躬待要告辞。 “君黎哥!”一旁单刺刺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只见她向自己父亲望了一眼又看回到君黎面上尽是欲言又止。 这表情让君黎似有所觉“……怎么?是……出了什么事?”他不无小心地问着刺刺目光却移向单疾泉。 “你先坐下。”单疾泉只道。 君黎没动只道:“还请单先锋明言。” “我也是昨晚听说的倒未必与三支之会有什么关联只是——关于你师父。”单疾泉道“黑竹与朱雀据说前一阵反目了。” “什么?”君黎才惊“怎么会‘前一阵’——在青龙谷的时候黑竹会分明还听命于我师父不过十几日……” “就是这十几日所以我离开青龙谷时也对此事并无所知。”单疾泉说着抬眼环视了一眼这会场众人“你还是不肯坐下?” “单先锋又是听何人所言?消息可确?”君黎仍带着几分不信“我师父现在大内颇受太子掣肘该不会自断黑竹会这条臂膀;俞瑞刚刚重执黑竹也要倚仗我师父没这胆子与他为敌吧!” “这是否出于俞瑞或你师父任何一人之本愿我不敢肯定。不过——反目一事在京城临安已是沸沸扬扬凌夫人从临安过来该不会只是为了说个谎。” “凌夫人?你说是凌夫人告诉你的?她在此间?” 单疾泉点了点头。“此事她原是想要亲对你说只不过——她昨日入夜方才赶至你受人监看甚严她不得已寻到了我与我聊了一会儿。我原觉她不必太过担心你不过她或许也想深了一层——此地武林人士云集可算龙蛇混杂焉知不会有黑竹会之人在其中?既然黑竹已是朱雀之敌你的处境便极其微妙了——我只是作最坏的设想——黑竹会若有心对你不利不管是杀了你也好制住你也罢对朱雀都是最为要害之打击。所以——你不要在这三支之会上抛头露面为宜。趁着人还未尽至你只与我坐在此间便是。” 君黎才无话。有了那日青龙谷一役他已再未敢否认朱雀在意自己之心。“可是——”他抬头去望台上的秋葵“若是如此秋葵的处境岂非与我一样?” “你先不必担心她。秋姑娘是三支中人而此地是幻生界的地盘在我看来来此之人在未能尽明三支曲折之前决计不敢对三支中人轻举妄动只消三支之会之后能带她平安离开便是。” 君黎还待说话单疾泉又道:“我与凌夫人商议过了。秋姑娘那面她会多加照看。我现在也不知她人在何处不过这也正是她所长。若换作你留在秋姑娘身侧恐怕反而给她引去威胁。” 君黎默然良久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重又坐下。“我实未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凌夫人可有提到黑竹与我师父反目的来龙去脉为何?” “有。”单疾泉看了他一眼“不过有些细节她也未曾亲见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事是源于宋客。” “宋客?”君黎诧异。 “你那日说朱雀带宋客回京城要让他到黑竹总舵养伤。” “不错。” “可惜这位宋公子好像并不领情。”单疾泉道“非但不领情而且——还刺了朱雀一刀。” 君黎大惊压了语调却也掩不住心中焦急“然后?” 单疾泉目视他。君黎的焦急是因为他担心——一半为朱雀一半为宋客。其实他并不需要担心朱雀因为朱雀若有什么意外便也不会有什么“反目”的后续了;反而是宋客的性命值得担忧因为从来不曾有人暗刺朱雀得手——即便得手“离别意”也足以将偷袭者反毙于瞬。 可这一次似乎又别有隐情。单疾泉轻轻叹了一口开始讲起昨日自苏扶风处听来的一切来龙去脉。 正文 二四九 暗浊之眼 宋客自随朱雀离了徽州一路只是不声不语。一来他也的确心情低郁不想多言;二来他害怕言多必失。 所幸朱雀也不喜多话宋客也便默默然与他并骑而行。 他的“断刃”还在——那他要藉以取下朱雀性命的兵器还在。他有时稍稍堕后一些看着朱雀背影便要想象着这样抽剑插入他的后心是否便可一了百了却也往往立刻清醒过来——没那么容易。 那是朱雀是从来没有人能真正杀死过的朱雀。就算自己深谙暗杀之道也要等待最好的时机。 他细细观察朱雀的举止却看不出什么破绽——朱雀看起来像是只专注于自己的赶路即使宋客的马时前时后他也像并不在意。这种不在意反而更让宋客举棋不定让他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不动声色却似掌控一切自己——几乎不会有胜算。 马背到底亦是颠簸对于伤毒未曾痊愈的宋客来说本也不算好受。到得下午朱雀愈行愈快甚至连休息都已不再有了宋客自也更觅不到任何出手的先机只能在心中暗暗摇头:追上朱雀都已勉强要在行路途中暗杀他完全没有可能。 行路不可能自然只有等到晚上休息了可依照这般赶路最多两日便会到了临安而一到临安恐怕便不再有似这般与朱雀单独相对的机会——甚至很难说还能见到他面若要动手大概只有寄希望于今天晚上。 他努力忍着喉口腹中偶然发作的余痛亦没有开口要求任何一次休息。支持他应对这种煎熬的唯一心念只是阿矞——那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阿矞连葬身之处都未曾知晓的阿矞。就算阿矞不是朱雀所杀也必是因他而死——若不是朱雀控制了黑竹会逼得黑竹会迁入大内阿矞一开始便不会离家也便不会客死他乡。 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恨意表现出一种有克制的感激用偶尔的紧张来掩饰真正的紧张。毕竟任何人在朱雀面前都该会有些畏惧的朱雀也习惯如此了。 可宋客没想到朱雀连天色入暮也没停下歇息的打算就连喝水也不曾离开马背。他不是不能跟着赶夜路他只是担心——这样下去最后的机会也会失去。 眼见月色已现他咬了咬唇暗暗拿定了主意稍稍放缓了马堕在后面。有了十几步之距后他人缓缓伏于马背松了嚼头任那马乱走起来。马也是累得很了忽然束缚松去偏偏背上那人却这般压将下来它自然左摇右晃愈走愈慢。宋客顺势侧一侧身很容易便翻下了马背往地上坠去。 朱雀不出所料地勒了缰兜转马头驱近来看。宋客似乎是被“摔醒”了挣扎着从地上爬将起来见朱雀过来不无局促地道:“朱大人。” 天气本热宋客早浑身是汗往地上这么一滚自然弄得灰头土脸就连眼皮子里都掉得出泥来。朱雀见他这般狼狈略一皱眉“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宋客故作忙乱用袖擦一擦面“可能——天气太热白天受了暑意头有点昏沉一时倦了没在意还在行路……” 他自然知道这样的解释不能令朱雀满意的可这番话也并不算全然胡说。朱雀体肤本已受过火灼再是受焦阳暴晒也不过如此——宋客就不同了。在烈日下暴晒了一整日纵然他没往土里跌面色也不那么好看的原本白皙的脸孔早已显得通红而干涸。何况朱雀自然知道他此际还有一个因毒伤而痛的身体和一颗因失亲而痛的心。 这般情状之下的宋客在一天劳顿之后自马上昏沉跌落也不是什么太值得怀疑的举动。朱雀也并不屑于怀疑什么。他只下了马将宋客那一匹马重新套了道:“你若想休息便开口说话否则我只当你并无不适。” 宋客点点头应了“是”。 朱雀回头看了看。这是在山间说不上荒芜却也看不见村落人家。投宿自然是不用想了在山林间露宿歇息几个时辰倒还可以。 宋客又一次看见他将背影抛给自己。在伏在马上演这一出不知是否会成功的苦戏之前他想的不外乎是停下来——停下来寻找一个可能动手的机会。而今朱雀近在咫尺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便算个最好的机会。 他没有万全的把握手摸到了斜在腰间的剑柄却还是犹豫了一下。机会转瞬即逝朱雀已经回过头来示意宋客牵上马随他往侧面林中水响之处而行。 宋客确信朱雀看见了自己右手当时的位置。他心中涌起一阵寒意面上却装作并无表情甚至连看都未看朱雀一眼好像摸着兵刃也不过是他顺手习惯的一个动作而已。 朱雀像是真的没在意牵过自己马先走了。他似乎对于徽州至临安的这一路都熟悉得很很容易就寻到一处合适之地饮马休整。 两匹马都已经累得打着响鼻喘着粗气以至于宋客觉得就算不是自己这一番折腾逼得朱雀停下来两匹马也是撑不下去的。不过休整之后马匹恢复了些精神他也就着溪水洗了脸回过头去朱雀已然倚树闭目休息了。 大地的暑热正在从泥土里蒸腾而出令这入暮之后的林间仍然闷热无比。不知是出于一种试探还是自我掩饰的目的宋客取水袋将溪水灌了些拿近来到朱雀身侧故意打扰道:“朱大人是否要喝点水?” 朱雀并未睁眼只道:“不必。” “天气炎热大人也——莫要受了暑意才好。”宋客说着并没有退却的意思“至少也洗把脸稍许凉快些。” 朱雀睁开眼睛来看他。“你看来已回复了精神?” “我……是稍许好了一些。”宋客道“全赖朱大人的照顾。” 朱雀一霎不霎地看着他将他仔细打量了数久方道:“罢了既已休息了便休息三个时辰再行上路吧。” 宋客见他仍然不伸手来接水只得将水袋反转自己又痛饮了一番方才喘了口气也四处走了走觅了一处树根作出要休息的样子。 这四处走动其实却是他在踏实这一地的地形。他想知道——此地究竟适不适合任何暗杀若行动起来会发出怎么样的声响。 待到坐下朱雀却突然开了口。 “那剑是你的?”他问道。 宋客心中一跳。“是我的。” “拔出来让我看看。” 宋客无奈只得将这奇异的断刃拔出鞘来。 朱雀看了一眼“你杀过多少人?” 宋客一怔。朱雀是当他黑竹会的杀手自然有此一问可其实他确切说来甚至没杀死过人。想来也是匪夷所思从没有杀过人的自己若说就能够杀死朱雀大概自己也不会相信。 “不多不到五个吧……”他含糊答着。 朱雀看着那断刃“这兵器有什么来历?” “是我父亲给我的。”宋客答道。 “说说看你父亲。”朱雀又已闭目只等待他回答。 他不知道朱雀是否对自己已有了怀疑要用这样一句接一句的逼问看看自己会否露出破绽。唯一不会露出破绽的方式自然是不要说谎可执录世家的身份他万万不敢向朱雀暴露。 ——很难想象朱雀若知道那本册子的所在会不要求看一看。 他用力地整理了下脑中关于父亲的纷繁诸事。“他是个……话不太多的人。”宋客谨慎地开口。这并不算说谎。父亲的确话不多至少对自己是如此。 “哦?那么谁教你学的武?” “父亲——还有我大哥都有。”宋客答道。 “阿矞也是吗?” 宋客不料他突然提起阿矞。朱雀可不似他觉得宋矞之死是他的错也便没有理由回避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令宋客双目猝不及防地一潮。他回答不出来竟转开头去。纵然知道落泪也更不会引起朱雀什么怀疑他也不想让朱雀听到带哽之辞。 “嗯他也是。”他背着脸以极为平淡的语气答出一句良久方转了回来只见朱雀不知何时睁了眼看着他。 朱雀坐在阴影里脸色燎黑难视只有那一双眼是亮着的。宋客在月光之下可他只觉得眼前好浊。 “你在黑竹会有多久了?”朱雀没有对他的表现作出任何评价只在一顿之下又加了句“你们。你和阿矞你们在黑竹会有多久了?” 却也未待到宋客回答他又接着道“若我记得不错他是去年年底方来的。我倒未听过他还有哥哥亦在黑竹。” “我一直留在淮阳。”宋客绕过了他的问题只应了不需要说谎的一句“他随着黑竹会南迁去了临安我一直未去直到这一次——这一次——青龙谷之围。” 他像是又勾起了些什么回忆这一次竟没能忍得住漫入眼眶的湿热“自从阿矞离开淮阳我与他也极难见到面了。原本也未觉得什么可我——我从未想过竟要永远见不到他……” ——直到后来向苏扶风道出这些事情的时候宋客仍然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何要在朱雀说这些。他说他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那样突如其来的悲伤究竟是真的还是只不过是一种将错就错的伪装。 正文 二五〇 暗浊之眼(二) 朱雀没有言语只是由他这情绪慢慢散去方漠漠地换了话题。“幻生界的人那时对你动手据言是因为要带走沈凤鸣?” “是……。”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到这里为止宋客都没有说谎。 “我听娄千杉说——你特地将沈凤鸣叫走的。你们谈了些什么?是否与幻生界有关?” “没有——只是谈关于黑竹会那次前往青龙谷的安排。” “你的意思是——你在告诉沈凤鸣这次黑竹会的安排?” 宋客咽了口唾沫。“是的。” “你和他交情很好?” “也谈不上只是……认识。” “既然如此——此次任务似乎阿矞才是首领为何不是阿矞对他说?你若要将安排告知沈凤鸣势必也要告知娄千杉又为何娄千杉当时却还在山上?” 宋客嘴角轻动。他已经开始说谎了——一旦开始便要面对无数个这样难以自圆其说的追问便要花无数心思将其编得圆满。而一切再是圆满朱雀回到临安只消找黑竹会中人稍稍一问便会知道他这个叫宋客的其实根本不在此次任务之中所谓传达任务安排也便更是子虚乌有;甚至若问到俞瑞俞瑞自然知道黑竹的宋家是何身份。那时一切谎言都要被轻易拆穿。 他暗暗一咬牙:那便愈发不能让你安然回到临安了吧!可是此刻他却只能把这个谎说下去哪怕——那其实是对旁人——甚至死去的阿矞——的一种污蔑。 “因为——阿矞叫我如此做的。” 汗在从额角流出来。他不想也不忍用阿矞作为自己的挡箭牌可还是这样用了。他在其后许许多多的岁月里都未能忘却自己今日的这一句话——未能忘却这个以报仇为名而给阿矞抹上污名的自己是多么的可鄙。 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其中隐含的联想定是阿矞要与娄千杉独处才将他与沈凤鸣支开。若是别人就罢了——娄千杉的为人却是朱雀所知的。他没有明言可只有这样下作的暗示才最可信吧。 朱雀盯着他看着像是在考虑是不是还要追问下去。在宋客后来想来他应该还有许许多多事情未问比如他应该知道自己和幻生界先前便已有瓜葛。可或许是与关非故旧怨勾销这些事情于他意义已经不大朱雀最终只是开口:“你情形还不太好先休息吧。” 宋客擦了擦额角的汗谄媚地对他一笑。 ------------ “情形还不太好”——这便是在君山小峰上苏扶风向沈凤鸣提及宋客时的形容。单疾泉也是这般向君黎形容了。 “我那时竟全然没看出来……”君黎喃喃道“全然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肯跟我师父走却是为了行刺于他……” 他摇摇头“他也是忽失至亲心神大乱了吧?否则他又怎会做这样的事毕竟他是黑竹会的人没有理由反去刺杀我师父。” “其中——在我看来别有原因只是凌夫人没有与我细说此节。”单疾泉道“昨夜也是匆忙若今日得见她可以再行细问。” “那么便是那日夜里宋客出手了?” 单疾泉摇摇头“没有。若是如此他也到不了临安凌夫人也便不会知道此事了。” “究竟凌夫人怎样牵涉其中的?”君黎好奇道。 “因为——凌夫人家不是在运河边上吗。”刺刺忽然插话声音低低的显然她也在昨夜听了苏扶风的叙述而那故事定不是让人轻快的那种“她说宋公子——是出手未果后被朱雀一怒之下投在河里漂到那里的。” “这……”君黎失语“该不会吧?我师父他——若真动了怒当时下手取了他性命我倒是信的可是投人在河里非他行事。” “谁说他没下手呢?”刺刺忿忿不平“凌夫人说那日早上好多人都看到的宋公子那么浮在水里河都被染得红了!” 君黎微微倒吸了口气。若不是已经知道宋客未死他恐怕要为这样的形容感到骇异至极。深心之中他仍然相信朱雀不会如此可若一开口只是先为朱雀辩护却像是又放低了与宋客那一场相识的位置。他不知道在这一场杀与反杀之中该站在谁的一边只能无言以对。 ----------- 彼时仍在林中睁着双眼的宋客一边在倾听着睡眠中的朱雀的声息一边也在想着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他不惧死只惧得不了手就死了便无颜去见阿矞。只是他也不知现在的自己无论做什么——真的都还有颜面去见阿矞吗? 太静太静了。一切热度都蒸腾完了这个夏夜拂在身上竟会有点冷以至于宋客不得不坐了起来想着有没有取暖的办法。 大概是带伤颠簸得久了腹中有些痛。他咬了唇再看了一眼朱雀。他像是睡得很熟连呼吸都沉得低了。 他将断刃的柄又握在手中向朱雀走近近到他不相信以自己的出手现在拔刃刺下会有任何人能有机会逃脱。 可手竟然颤了。他松开刀柄抬手去看——真的在颤颤得厉害。不是害怕——他确信这不是害怕。颤的原因只是腹中的绞痛。他才发现这绞痛如此厉害好像——已经超过了未尽的余毒应该导致的程度。 他已经伸手按住了肚子。在与苏扶风说着这一切的时候他依然逆想不出这一按究竟是葬送了自己最好的得手之机还是救下了自己原本在那片林中就要终结的生命。 他终究没能出手。说来或许不光彩可事实是干渴颠簸一整日之后忽然喝下太多的凉水腹痛也是不奇怪的。他不得不匆匆向林子里跑去。 朱雀没有再给他机会。他从林间回来的时候朱雀已经醒了坐起等着他。 “去哪里了?”朱雀道。“睡不着?” “不是只是……去解手。”宋客也寻不到别的理由只好说实话。 朱雀没多问。“上路吧。”他淡淡道“时间不多最好午前能到。” 宋客点着头。天还黑着。他不知道下一次机会在哪里只知——一切变得渺茫起来非常非常渺茫了。 临近临安果然已是午时了。朱雀并不避人耳目尽挑官道快走宋客亦只好跟上。城门已然在望忽然前面尘土赫赫像是有大队人马出城。观其装束竟似是禁卫之兵。 朱雀道:“你在此候我。”便纵马上前。远远已见人马中首领挥手令大队停步独自亦上前来近了朱雀翻身下马行礼道:“朱大人!” 宋客知道朱雀前往青龙谷时背后还有一拨大内人马那领头的自然是早在去年青龙谷搜索程平时就与黑竹会通过气的张庭。宋客虽不谙内城情状也大致知道若因私事便擅自动用这些禁卫纵然是朱雀也要冒着些风险见状心中已有数料想朱雀赶得这么急大概就是要拦住张庭不必出兵了。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朱雀与张庭说了几句见两人并辔而回行了一段朱雀像是才想起宋客回头示意他跟上。 宋客趋前与两人及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回入城中。 他是第一次来到临安只可惜随行着数百人马全没有余裕去看这个都城是什么样子。事实上直到朱雀令张庭的人退走宋客才意识到周围的气氛有点不对。 ——竟然已入了内城了。朱雀莫非是忘了自己跟着竟就这样带自己进了内城?纵然黑竹会总舵是在此地据宋客所知也没多少人得以前来就连已算得上名贯黑竹的阿矞好像也没进来过。 朱雀转头来看宋客表情看起来比昨日轻快好多只道:“先随我回趟府里我找人安顿你去处。” 宋客依言跟随而去少顷已至朱雀府第。将将下马一个女子已经从里边迎了出来。 “朱大人!”宋客看见她面色很急“朱大人回来了!——太子刚走去皇上那里了!” 朱雀面色微微一变。“太子来过此地?” “是的——他大概是听到消息了特地过来的。看起来他是认定了大人不在而且张大人一早点人出城他应该也是发现了要去皇上那里说大人的不是!” 朱雀冷笑。“我现在去皇上那里一趟。”一指宋客“此是黑竹会之人你先安顿他去客房待我回来再说。” 他说着看了宋客一眼“你跟她去。” 宋客点头答应了心中惊奇庆幸之余那丝快要灭去的希望又星微燃动起来。 ——若能留在朱雀府中总有机会下手的。 正文 二五一 暗浊之眼(三) 那个迎出来的女子自然是依依了。她依照朱雀指示在今日一早将密令给了张庭。张庭原已数日未见到朱雀正自有些担惊忽然得此密令方知朱雀离京已确而其行凶险他哪里还敢怠慢连忙点了人依令前往接应。却也幸好青龙谷之事解决得尚算顺利朱雀赶回他还未走出多远。 集结大内人马此事究竟牵涉之人众多身为太子的赵愭自然很容易便得知了。这一下他心中大喜已知抓住了朱雀的把柄。不管父皇会否真对朱雀此举作出什么惩罚这个状却是一定要告的——这一次不惩罚也并不代表天子对朱雀的疑虑未曾增加。 为防有失他还特地寻了借口前来朱雀府中看了看确信朱雀已不在京中方才放心去了。他只是没料到他走出不到一刻朱雀却回来了。 朱雀匆匆离府宋客趁空打量了一下这个朱雀看来很信任的女子。她二十多岁的年纪长着一张姣好的面容看她的服饰好像也并非宫女。若朱雀离开的日子里是将这府中要事都交给了她那么获取这个女子的信任该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幸好他有一张很俊秀的脸——一张绝不会让姑娘们讨厌的脸。加上朱雀的特地吩咐依依对他很是周到。毕竟朱雀很少会容人入驻自己府第纵然只不过是一间偏侧的客房也已很是不易了。 宋客也的确累了。既然有依依安排他便在客房先自睡了一觉。醒来日已偏西是有人敲了敲他的门。一名下人带了朱雀的话来意思是请他一同入席。 他到了厅里才知朱雀并不是对他有什么特别的照顾而只不过是因为很高兴——高兴到要将他也拉上一起喝酒。在那一路行来的途中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朱雀也会笑得这么大声。 依依在给他斟酒。猜得出来朱雀必是今日在皇上面前让太子狠狠地丢了一次面子。——太子前脚刚告了朱雀的状后脚朱雀人已出现那般“诬告”也便不攻自破;太子犹自不死心提起禁卫出城之事得了授意的张庭也适时前来加上旁人报告禁军眼下尽在内城之中太子无话可说明知朱雀的确离开过临安也动用过大内人手苦于已没证据只得怏怏吃了哑巴亏。 朱雀自君黎离城以来一直未能反击太子这一次不可谓不扬眉吐气在依依看来他今日的高兴不亚于几个月前的某日——他视作心头之患的夏铮被迫离京前往梅州。她此际固然也陪着朱雀高兴可不知为何总想起那个那般相似的日子——就在那日晚上君黎便与他大打出手而后一走了之至今未回随之而来的是朱雀的震怒与这府邸数月的落寞。她知道不该想可这念头还是不期而至——今日的欢欣不知会否又有一场乐极生悲? 她看了眼迟来的宋客。朱雀是与他说了说宋客的来历她现在知道朱雀这般在意这个黑竹会的少年是看在了他那个弟弟的份上心中自然对他便也有了些怜悯。酒菜上了过半她小心道:“朱大人宋公子伤毒未愈我看也不好叫他喝太多酒了。太医很快就来要不先让宋公子回房歇息一会儿?” 若非有别样的目的在心宋客对于这个女子的好意应该是极为感激的。现在这感激只剩了一半。他见朱雀点了头便起身告了退往自己客房里去。 依依少顷便引了太医来了——据言是朱雀在自皇上的福宁殿出来之后特地邀了过来的。太医看过后言说所谓毒伤不过一些伤血残留已无大碍服几日药便可无事依依也便放下心来请了太医也去席间酌饮了一番。 “你放心住在此地吧。”依依在回来之后对宋客说道“朱大人说了反正也没几日你要卧床休息先不必多走动了待到痊愈黑竹会的俞瑞定也回来了那时你再回他那里去吧。” 宋客脸上露出丝笑意来“有劳。” 依依见他精神尚可便坐在一旁与他闲聊了一会儿。在她眼里这该是个和君黎、秋葵、娄千杉一样的人是个朱雀难得重视、会留在身边的人。他所重自然也是她所重是以这样的闲聊竟也十分自然。 乐极生悲的事情并没有在这个夜晚发生。朱雀这一晚都没有再来看一眼宋客据说是喝得多了只派人将依依叫了回去照顾。不过次日一早宋客听闻他又出了门想是几日在外回来终究有许多事情要忙。 他虽有心对朱雀不利可对依依却没有敌视的理由所以再见到她时的相互招呼或微笑倒也并不全然是假的。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日——便在第三日傍晚宋客听闻俞瑞已回到了京城。 朱雀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去见他但这已经是个足以让宋客警醒的消息——他不能再等待下去必须要尽快出手了。 这两日他已经取得了依依足够的信任便似两人已是好友——是不亚于她与君黎、秋葵那时相处般的好友。他料想这样的情绪必也会影响了朱雀——朱雀虽然不过只来看了自己一次但逗留了许久并无不耐地听依依说些两人白日里讲的笑话。他感觉得出来朱雀那股仿似掌控着一切的紧张之感在渐渐消退。他想那该是朱雀信任一个人的表现。 今日晚间朱雀仍是会来的吧。宋客在这个傍晚将那柄断刃藏入了床里准备着孤注一掷。 “可或许他还是低估了朱雀吧。”单疾泉在讲到这里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君黎“如果他说的都是实话我只能说——他还是低估了朱雀。白霜身死之后这世上大概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让朱雀毫无戒心了。” 君黎垂头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桌面不发一言。 “那天晚上宋客动手了。”单疾泉接着道“只可惜他后来在凌夫人家中醒来却回忆不起那时是怎么失去知觉的。也不奇怪以朱雀的出手又哪里会容他多有半瞬反应。” 他叹了一口气“他只记得在自己动手之前的事情那时依依陪着朱雀一起前来朱雀问起他感觉伤势如何说到次日太医会再来一趟看看。他好像是真的很关心宋客所以还验看了宋客的脉。宋客尽力克制自己的紧张他不知朱雀从中是否看出了什么只是说他伤势像是仍不稳定要他早些休息。宋客的出手就在朱雀将手从他脉门松开的那一刹那——那是他来朱雀府中之后距离他最近的一次了。” 君黎抬起头来“那我师父他……”他想说那我师父他真的避开了吗因为他见识过宋客出手之快。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断截改口“那我师父他真的早便知道宋客的目的吗?” “这不重要了吧。”单疾泉道“事实就是他还手重伤了宋客而第二日的清晨凌夫人见到宋客漂在河上。内城在南武林坊在北运河那一段的水流确是自南向北而行若从内城抛下漂至武林坊附近并不出奇。” 他停顿一下“武林坊附近居民众多这样一具‘尸体’自是很容易被看见不过京城里发生这种事谁都料想是得罪了权贵谁又敢管若不是凌厉他爹一眼见到那具尸体就很肯定地说了一句‘这是朱雀做的’连凌夫人都不想管这样的闲事。” 君黎惊讶“凌大侠的父亲?他怎看出来的?” 单疾泉知道君黎定不清楚瞿安的过往甚至不知道瞿安的身份亦不好明言只摇了摇头“他与朱雀过去有段渊源在那个临安城里最了解朱雀的人大概就是凌厉的这个父亲。” 见君黎仍是眼神疑惑他又道“许多年前也有另一个人被朱雀以同样的手法伤过。他见过。” 君黎才“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单疾泉看着他未再说话。有些事情他无法在现在告诉君黎因为君黎并不知道宋矞身死的真相。那个只有拓跋孤、朱雀、秋葵和自己四人知晓的真相大概是唯一可以解释朱雀没有对宋客下杀手的理由——诚然这样的重伤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杀手”可以朱雀的能耐若不是不希望宋客身死或至少是心怀了犹豫宋客不可能留得下这条性命来。正如君黎适才所说:这不是朱雀的行事。 “可宋客……究竟为什么要刺杀我师父呢?”君黎轻轻地说道“无论怎么看他也并无理由的。” “这就是你师父与黑竹反目的原因了。”单疾泉道“正是因为没有理由——如果宋客没有理由那么他就是经人授意。宋客是黑竹会的杀手按照会中的规矩现在唯一可以授意他的人只有俞瑞——所以朱雀当然不可能再容忍俞瑞了。据说他当日夜里便叫张庭带人围了内城的黑竹总舵拿了俞瑞投入了大牢此事自然很快便传了出来临安城里那许多黑竹会杀手一时人心惶惶。这已不是过去的黑竹了——没有张弓长没有马斯没有沈凤鸣甚至没有了阿矞俞瑞一陷牢狱他们便立时彷徨无依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先离城逃命否则焉知朱雀下一步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稍一停顿。“凌夫人他们有黑竹会的渊源自然也得到了这些消息原也在猜想会否与这个救起的少年有关待他两日后醒来一说顿然已明。宋客固然已说了此事是他自己的意思与俞瑞全无关系但这话已传不到朱雀耳中也更救不出俞瑞。黑竹会这一散纵然还聚得回来恐怕也已不是朱雀的黑竹会了。” 他一哂“这对青龙教倒是好消息。”可表情里也并不全是高兴反带着些叹息“但谁又可想到——就连我单疾泉都没办法——黑竹会这些年一直在徽州附近挑衅教主总在想着有一日要设法把这般隐患从身边消除却因他们有了朱雀撑腰而深觉棘手起来谁又可想到竟就因宋客这一剑轻易地就办到了。不知到底该说朱雀太意气用事还是……还是朱雀真的也并未将黑竹会当一回事。” 单疾泉并不知道这原本就是宋客的目的——虽然他刺出这一剑时并不知道目的会以这种方式来达成。只是苏扶风在告诉这个少年朱雀与黑竹的反目的时候竟发现他的眼睛亮了——那双从醒来到现在一直暗着的眼睛亮了。 他做到了。他只是想让黑竹脱离那个叫朱雀的人的掌控他现在做到了。 可然后这双眼睛竟重新暗了下去暗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暗。在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原来真的并没有半分理由去刺杀朱雀——所有的借口都不过是自己为了达到目的而臆想出来的而已。 他并没有告诉苏扶风自己那一剑——其实深深刺中了朱雀。 而他深知自己的剑上早已喂了毒。 ------------ 三支大会的会场渐渐已要坐满了。 正文 二五二 楚之云梦 “各位时辰差不多了。”前面台上关盛在说话双臂虚抬做了一个请大家坐下的架势。 “在下关盛此次三支大会便由在下代家父主持。”关盛面上含笑“地方简陋实在怠慢各位——不得已站着的各位要辛苦一下了不过在下敢说这一三支大会包管精彩得让诸位坐着的都坐不住要站起来才爽快!” 众人哄的一声都笑了山头上的沈凤鸣听到这一句也笑了一笑。还真把此地当成戏台了。他心中暗道。 只闻一个中原口音的汉子边笑边道:“俺本就不喜欢坐着俺偏要站着。只有娘们儿还有那没种的才喜欢坐着!” 他这话原本是迎合关盛却一口气得罪了场中那许许多多坐着的江湖群雄。便有人冷冷讥讽道:“这位仁兄看来连晚上睡觉亦是站着的。” 那汉子一愣这人又有意向着身周人谈论道:“我听说只有马才是立着睡觉的——看来北地那些个无家可归的马儿也尽喜欢跑来我们湘地撒欢。” 周围坐着的众人都附和着一圈笑。汉子意识到自己失言可被两人一挖苦也心中不舒干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那一个叫李文仲。”单疾泉望着那开口说话之人低声道。“你看他们桌上首坐着的便是他倚仗之靠山人称‘武陵侯’风庆恺也算是这荆湖北路排得上号的地头蛇了。” 他目光转了转“还有那边——那里一桌是南岳衡山派众弟子乃是从洞庭以南赶来掌门似未亲至不过——大弟子、三弟子、四弟子都是到了足见也对这三支之会极有兴趣。” 单疾泉原就见多识广加上自来到此地后便有人围绕前后他稍加打听大致已知场中人物都是些什么来头。无意和刺刺等想必也都已听闻了君黎知道这般介绍无非是对自己说的便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武陵侯’身周几桌都是湘地豪杰往后首看那桌坐着那长者却是楚地来的名叫章再农自称‘江北茶农’江湖人为表敬意送了个称号‘江陵侯’听着与‘武陵侯’有点不对付。不过实际上他势力原在江北两边倒也没碍着什么事儿所以交往上还算过得去。他身周的那几桌便都是江北荆楚一地的豪杰了。” 他停顿一下。“至于——远道而来的若是知名门派多半谨慎坐在偏角防得有什么误会。” 君黎抬目看看。衡山派算是近的却也偏安一处几名弟子神色惕然。沿场边一圈正有不少门派长者或正襟危坐或低头窃语像是要与那些平日里并不放在眼里的所谓武林群豪划清界限那中原口音的汉子受武陵侯的人取笑中间虽然热闹四周这些门派却并无回应。 上面关盛欲打个圆场另一个中原口音的已在接话:“你们这些生死都没走出过百里的懂得个什么!俺们是无家可归的马俺们至少还是马呢不好过你们这些猪天天只会在家里啃食!” 这人也是立着与先前那汉子虽然相隔若远不似一伙但听言语该也是中原旧都而来。旧都之人背井离乡流落南方虽互不相识但其中同仇敌忾之心大概远超旁人是以此人听得不忿要为同乡鸣不平。 李文仲一听这话脸登时便沉了下来欲待说话边上“武陵侯”风庆恺已经向那人拱手道:“这位壮士息怒在下风庆恺这是敝帮李文仲与在下都是湘西人士。壮士远道而来洞庭想来不易文仲不会说话多有得罪还请壮士包涵。” “风爷”李文仲便有不服“他说我们是猪莫非我们还……” 风庆恺并不看他转而向台上一谢“扰了关大侠说话赔罪赔罪。关大侠请继续。” 关盛哈哈一笑道:“诸位都是江湖好汉有些脾性难免不过既然来此三支大会便都是三支的朋友万万不要伤了和气。” 江陵侯附近一桌传来“嘿”一声笑有人道:“三支到底是个什么还没说个明白这便做朋友了?” 关盛笑道:“这位朋友说得是‘三支’避世已久想来识者已稀今日之会正是因此而起——‘三支’欲借此会广交武林朋友一来人在江湖上行走朋友总是越多越好避世独居遇事难有照应并非长远之道;二来‘三支’如今人丁不旺也想借此会寻一寻江湖后生人才——诸位放心我等自不是要夺人之徒不过‘三支’不少绝学今日正临失传之境若哪一位有兴趣我们却愿相与切磋这也是保有本派武学之一途了。” “依我看贵派人丁兴旺啊。”那人随意挥了袖示意着台上及周围众人“怎会有失传之虞?” “朋友请稍安勿躁。”关盛道“‘三支’之由来自会慢慢向诸位到来。先容我向诸位引见引见各支的掌舵人物。” 他说着身体微斜向谢峰德一侧示意道“这一位便是‘阑珊派’一支的掌门人谢峰德谢先生。” 谢峰德站起身来满面堆笑向众人拱手。不过他衣着显得有些邋遢加上“阑珊派”这名字并不闻名识意众人多半只是点点头示意只有少数几个起身还礼。 “这边一位——”关盛向另一边斜斜一抬手“秋葵秋姑娘是为‘泠音门’一支的掌门。” 秋葵见提到自己不得已也起身敛衽为礼。这一下却与谢峰德不同场中众人多是屏住了息无人言语。 后山上的沈凤鸣向下望了望。即使不望他也想象得到秋葵那样的出众容貌与冷清表情本就足以令那班所谓“武林群豪”震惊失语的。 秋葵见无人说话也自款然坐下这时才见武陵侯风庆恺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失敬失敬秋姑娘年纪轻轻已是一门之长实在难得。‘泠音门’听此名字姑娘该是善于弄音。在下风庆恺粗通几分音律后晌若有机会倒想请秋姑娘指教一二。” 这武陵侯适才对旁人说话都未起身却竟因一个年轻女子站起来余人纵有想说什么的也都愈发静了只看着秋葵待她回答。 秋葵并未重新站起面色也未变只道:“三支之会悉听关掌门父子安排若有机会相与切磋自是好的。” 她不喜客套不过是实话实说语气不免让人觉得倨傲。风庆恺却像是并不在意一笑点头坐下了。江陵侯附近适才说话那人接口道:“这下我有点糊涂了。关大侠——原来‘三支’里头还有‘泠音门’、‘阑珊派’这些古怪的分支我只道你们‘三支’都是使毒乃是什么‘虫毒’、‘草毒’、‘尸毒’之类的三支呢!” 话带揶揄但在场之人听得大有同感的还真不算少。幻生界近年在这附近风生水起旁人不明蛊毒所以自是将其与“使毒”联系在一起。这次幻生界出面邀请三支大会众人自然认为三支是幻生界的另一个名称也是因此关盛说起“人丁不旺”才令众人感到尤其费解。 “爹这个说话的是谁?”偏角刺刺好奇问道“像是专来寻场子似的。” 单疾泉摇头“我不识得不过猜想——敢这样出头寻场子的背后总该有人撑腰。” “他既坐在那里想必是得了‘江陵侯’的授意了。”刺刺道“‘江陵侯’自己却是没言语过。” “看起来像是如此。”单疾泉道“不过也奇怪这里是洞庭地界‘江陵侯’的势力却在江北在这里未见能占什么便宜寻了幻生界的场子也没什么好处没道理出头。”一顿“且看看吧。” 这壁厢关盛笑道:“这位兄台看来是全然误解了三支的由来——这便要引见给各位三支之中眼下门徒最多最广的一支‘幻生界’的掌门人——也便是家父关非故。家父掌此一门已有数十载‘幻生界’处境一直不算顺利数十年来一直在四处迁徙东至蓬莱西至西域皆曾落过脚近些年落脚洞庭才有所起色门徒渐长也算小有了些名气。惭愧也是因此这位兄台单知‘幻生界’却不知另二支了。” 众人只见关非故已自上首位置站起前趋向众人抱拳以示谢意。他既年长加上比起谢峰德仪态威风座中大多不自觉站起躬身回礼。 关非故上前抱拳道:“幻生界名微言轻却得这许多英雄赏光前来老朽在此先谢过各位了。这‘三支之会’原本是我三支之间每隔数年之大会意在互相通气、互相切磋未曾与邀过外人不过幻生界在此荆湖路上扎根终是离不开诸位朋友相帮。恰逢近日三支之中有重大变化老朽突发此想要请诸位英雄一起来作个见证往日有听闻江湖朋友说我幻生界遮遮掩掩今日也一并将误会作个消解。” 众人听得点头偏江陵侯附近那人又咳嗽了一声站起身道:“关老爷子在下江北江一信适才听令郎关兄一番话才晓得原来幻生界与三支不是一回事可这番听关老前辈一席话一忽儿三支一忽儿幻生界的又好像是一回事——否则缘何幻生界能替三支作主?” 山上的沈凤鸣听得忍不住一笑。关非故的如意算盘还未开始打已经有人开始质疑了今日的戏份恐怕还真不能演得轻松。 正文 二五三 楚之云梦(二) 单疾泉等人也听出来此人对关非故也只不过是语气上稍微恭敬了点说的话可一点没客气。关非故笑道:“江侠士问得好。幻生界自然只是三支的一支只是近年另两支人才凋零便是两位掌门也是行踪不定幻生界人手多些又兼有落脚之处召集大会之事自然一力承担了。” 他见江一信不再说话向关盛递个眼色。后者再次上前道:“各位都是远道而来想必辛苦且先听在下说说三支的闲话故事茶水一会儿便奉上。” 他清了清嗓子便道:“说来我们三支在此际江湖上识者甚少不过在昔年也是名闻天下。自然了那时不叫‘三支’那倒不是说三支不存在只是那时三支联系紧密而非各自为政江湖识之为一整体称为‘云梦教’。” 他略停一下见众人听得都是专心不无得色续道:“缘何叫‘云梦教’?原因有二。其一本教创始原在云梦大泽之云梦山。虽说‘楚之云梦湘之洞庭’但诸位亦知云梦洞庭本为一物只是数百年来北水南涌云梦渐涸而洞庭日丰昔日云梦大泽如今无处去寻但这洞庭浩浩瀚瀚流的仍是云梦之水。数百年实久连大泽亦变何况我们一个教派?今日之裂想必非祖先之愿亦非其所能预见但冥冥中有些事情却是变不得——就比如我们流落至东边未能有所建树;至西边亦举步维艰偏只有到了这里、此处、洞庭挨着这祖先选定之水方觉归了家。因此上这一次大会我们也便定在了此处——若世上仍有云梦教也便是在此水之上了。” “他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要重建那‘云梦教’?”连无意都听出这一层来低声开口问着。座间自然更是起了一阵窃窃语声。谁都料得到这“幻生界”多少有点野心却也没料想会出现一个叫“云梦教”的新名字来。 还是江一信呵呵笑道:“关兄这话说得……贵派——哦不贵教——贵教不管是裂为三支还是合为一教都是贵教教内之事大家伙儿也不兴插手。不过洞庭水上江湖朋友众多要占定此水倒须与他们商量商量。” 他说着这话手势却有意无意地指向武陵侯那一边。关盛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忙道:“江兄诸位冤枉‘占定’这话在下可没说过。幻生界在此地扎根时日已不短与此地诸位豪杰相处亦洽如今——想必不至于因改了个名字就引了不快了吧?江兄不是也说我云梦教不管是裂为三支还是合为一教都是一样么?” 江一信一时语塞。人家是合还是分纵然是不消外人管可——总觉得幻生界变成了云梦教并非仅仅是改了个名字——那虽说人丁稀少的两支若然加入其中总似叫人觉得极是不安。 “关兄。”江一信附近有人说话。众人都是一凛大部分人识得那说话的正是“江陵侯”章再农本人。只听他道:“‘云梦教’是何物在座不少英雄恐怕还不曾知晓不过——我们洞庭北面之人多少听说过一点。古旧传言云梦教昔年在楚地被自家人称为神教或是圣教外人却称之为魔教。何者能称为魔诸位心中都自有衡量今‘幻生界’是为幻生界则罢可‘魔教’一物断无重现之理——在洞庭或在别处恐都是一样。” “江陵侯说得是但‘魔教’一说恐怕有些言过其实。”关盛接话道“何者为魔?‘魔’之一称不过源于昔年中原武林对云梦教之畏惧而这畏惧不过是因其不解。缘何云梦泽一地则不以其为魔?便因其以近而闻以闻而识——识我云梦神教原非歹类原无歹意不过崇尚山水自然更以人之自然原始之态为武学之源绝非他人所传之异类、魔类。今日之所以广邀朋友将教内之会、教中之变示于诸位便是想请诸位朋友亦能识我云梦神教勿要再重践数百年前之误会也为今日之事做个见证。” 山上的沈凤鸣已经盘膝坐在山石边闻言回头道:“你这弟弟倒是很能讲。”原是对关默说却不及防关默不知何时已经不在此地唯余关代语与另两名弟子。 “我爹说的不对吗!”关代语已经道。 “对不对我不知道不过那个江北来的——看起来有点难缠。”沈凤鸣也殊不在意转头继续俯看。 只听那面江一信长笑道:“有趣有趣。若是为此——三支合而为一的景况我们便看看也无妨。只要关兄能证明‘云梦教’所谋非魔料想大家伙儿也并不会心存顾虑。” 关盛似早有所料道:“应该的。”向后一挥手便有人端了茶点分至各桌。“诸位先用些茶点。这茶是汲取洞庭之水烹煮而成花了些时间是以上来晚了。诸位一边品茶一边且看看我们三支的武学是‘魔’是‘神’一目即知。是了先前说到云梦教得名原因有二这第二个原因诸位看后想必便有所悟。” 武陵侯、江陵侯等桌上都已率先上了茶。几人虽未便饮却也轻嗅茶香并不反对这场观看。不管怎么说幻生界也好阑珊派与泠音门也罢——若能先窥探下他们的武学之秘哪怕人家只露个皮毛也比一无所知要好。 关盛与谢峰德、秋葵商量了几句。要在会上献技固然昨日已有提起但三支合并一事于谢峰德、秋葵而言都是首次听说。秋葵并不甚在意谢峰德却显得不甚高兴——三支原本并立阑珊派与泠音门纵然人少地位也与幻生界同样倘若合并则势必在三支之上要有一名“教主”。这个角色若以三支中目前情形来看非关非故莫属谢峰德自然不快。 关默已出现在台前看来幻生界派出之人是他了。阑珊派自然只能派娄千杉而泠音门只有秋葵。 眼看一场演武即将开始不少原本就没有座位的干脆立到了台前或周围。后首看不见的众人有的也站了起来。 关盛对这气氛颇为满意却故作无奈地摇摇头。“在下适才说了三支武学是以天地自然之意为源——首推阑珊派是为自然之形;又推泠音门是为自然之声。形与声可驱世间万物我们幻生界倒落在了后头——但幻生界所借正是自然之物本身。这一位家兄关默是我们幻生界中佼佼者与这自然之灵物心神交汇功力堪称绝顶可是诸位若以为是比武却是想错了——诸位可向后看。” 已经有人转头间惊呼道:“你们看!” 但见从那后面的树丛林中竟忽而飞出了无数彩蝶翩翩成群向会场之中涌来。便是青龙谷的夏日也未见过这许多蝶——蝶色素艳错落扑面而来之态当真叫人不知该惊该醉。眼花缭乱四字决计不足以形容这情景之撼众人一恍目间已如身在幻界。 关盛微微一笑:“外界传闻幻生界善于使毒其实幻生界所擅不过是与林间百虫为伍他人单知虫可以为毒却不知虫也可以为美。”说话间蝶群自人群上方飞过随即迂回往返数次蝶身上的花粉簌簌而落一时间满庭便如陷入七彩雾中纷纷扬扬迷离便似梦境。 单疾泉担心其中有幻回头嘱无意等掩住口鼻。刺刺屏着呼吸瓮声瓮气道:“爹怎会有这么多蝴蝶?这真是那个人召来的?” “役使这许多蝶虫一起行动而非各有不同倒也并不算太难只是他们不知从何处事先准备了这一批蝶子适时放了出来——否则单在此地一时决计没有这么多。”单疾泉道。 君黎也在望着这成片飞舞的绚丽之虫。关默这一手与其说是显露功夫倒不如说是震慑人心了——这般景象大概在场没几个亲眼见过。 忽闻台上隐约琤琮一响他心中一凛举目透了迷雾去看——秋葵仍然坐在那个侧对人群的位置但琴声的确是她发出的。 没错琴声——在这蝶群迷雾之中轻弄琴弦奏出乐音便如清冽山泉细润人心。他识得秋葵的琴声——这样幽幽静静而来的乐音与这蝶舞金粉交织着纵然其中没有幻术又有几人还能不为之心旌生动? 他倾听着。艳阳高照却已失色百鸟应鸣却已失声连众人的惊叹声都为这似乎轻轻淡淡的琴声压过成为了微不足道之物每个人面上都露出了微笑来——一种发自内心愉悦已极的微笑。 他偷偷瞥了一眼刺刺只见她面上也带上了些酡红像是醉了一般地望着这景象。他心中忽然一紧:谁说其中无幻?自己——自己清醒是因为那自小就已修炼的定力和那已刻入深心的一诀“观心”可其他人呢?甚至——单疾泉他能当得住这般幻象? 秋葵的魔音并没伤人可就算抚慰人心也仍是种幻觉。君黎不知三支此举究竟欲待何为可此刻这一切已非他能阻止的了。他举目四望——若是沈凤鸣破除三支任意一幻该都并非难事吧?可此间又何曾有他的影子! 他回过头来想去拉一拉陷入此景此音的刺刺刺刺回看他一眼只是笑道:“君黎哥你瞧瞧那里。” 琴声有些高亢起来刺刺所指的“那里”是这会场的中心。扬扬粉雾间有一个影子说明不明说暗不暗。 君黎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个人影的脸已经认出了那是娄千杉。她漫拢轻纱像是脱尘而出的仙子要就着这样的琴音跳起一支舞来可甚至不必踏出舞步——才不过那样一站就已叫人屏息。粉雾慢慢褪去蝶群不复归来可这伫立着的少女终于显露的眉眼间流露的无限情态却叫人觉得一千只蝴蝶——不是天下所有的芳艳——似都难以比拟。 正文 二五四 楚之云梦(三) 君黎不知旁人眼中看到的都是什么他只知自己见到娄千杉将一头青丝解了开来不知是风还是错觉将她的发丝与轻衣都吹得飘起而那额头那眉眼那鼻翼那脸颊那唇角——那无一不生动的一张面容已叫人无法用美或是不美来形容——娄千杉这个女子和这天这日这云都融在了一起的这身这发这衣正在散出令人难以抵抗的魅惑。 “好漂亮……”他听见身边的刺刺喃喃地说着。他去看她只见她眼生迷离似欲醉去连忙一把握了她的手见她稍显清醒还未唤出一声却见另一边无意像是无识无觉竟已这样向娄千杉怔怔走去。 “无意!”他欲待上前去拦边上单疾泉忽伸了手已将无意拉住。君黎松一口气看一眼单疾泉见他仪态如常不似入幻可环顾四周众人之态都与刺刺适才表情一般无二忍不住道:“单先锋他们……” 单疾泉沉声道:“先不必担心。依你之说秋姑娘和娄姑娘二人昨日都与你在一起应该没有机会设下什么幻局是以我料想琴声与形舞只是幻觉的添头——这不过是套把戏源头还是在蝶粉上。” 君黎想了想点点头。自己几人省悟得快多掩了口鼻是以即使入幻也不深。再看单无意欲待走去也不过因为那是娄千杉倒非全因中了幻象所致。 但他仍有不明。“他们究竟是何用意?” “背后用意未必是善但此举本身或许也未必是恶。”单疾泉道“识幻者自然懂幻不识幻者自然入幻——就我猜想蝶粉加上此音此形所造就之幻原是为了营造美好之氛。在那般氛围之下人心自然愉悦敌对的转为友善所有防备便会降低——那便是他们露这一手的目的了。” 君黎看众人表情便知单疾泉多半未曾猜错。自然也仍有似几人这般一早警惕的面色仍显紧张但即使未曾吸入多少蝶粉那样令人舒缓的琴声那样优美的漫舞谁都不会去拒绝就连自己也忽觉此时此地天高日朗、风淡云舒、林雅石趣、波平舟轻——这君山小岛好像真是人间圣境令人舒服得不能再舒服喜欢得不能再喜欢。 这一计或许也是关非故太懂得人之常情——只因人固有理智可大部分时间仍是凭感觉处事。三支一源原是移动人心之属只消在其心上稍下一点点功夫许多事情也便好办了。幻觉终会消失可正如一切从美梦中醒来的人一样固然知道不过是梦幻也仍要心存流连。 琴声止歇娄千杉也静了下来站在了关默的侧边。但场中众人似为绕梁余音所慑依然未有出声——大部分人甚至无从判断出适才是否真的曾有一女子在这场中为舞。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她不远的谢峰德正那般垂涎地望着她——他们不知道这样的表情他已对她流露过无数次。这种表情与他们入过幻的心中被植入的“圣”完全不同。 在娄千杉不远处的摩失也似有所觉。即便是与谢峰德相处多时他似乎也对他的这种目光有些鄙夷悄然退后像是不愿与其为伍。 关盛并不掩饰面上得色见醒目之处的武陵侯风庆恺仍然微微张嘴好像仍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开口道:“如何武陵侯‘云梦教’的三支这借以天地自然为己用之武学一源可有点看头?” 武陵侯方才一笑立起道:“‘云梦’名不虚传我等浅薄之辈直真如云里梦中了。先前关大侠提的‘云梦’之名的起由之二可是因此?” “武陵侯果然一语中的。”关盛拱手笑道“看来武陵侯与云梦教也有缘得很!” 风庆恺回以一笑却并不对他多言反而转向秋葵道:“得闻姑娘雅奏风某三生有幸。姑娘琴技非凡风某自愧不如想来也不必班门弄斧了。” 秋葵听他称赞略点一下头以示感谢。关盛见他专对秋葵殷勤不无不快转念转向江陵侯以及江一信一边道:“江陵侯、江兄二位意下如何呢?——二位适才担心‘云梦教’是魔此番可有改观?” “闻之视之当真如临仙境。”章再农摇着头似是不敢相信“再农虽生为楚人常听得昔年云梦教之传说却是第一次亲眼与见、亲耳听闻云梦绝学。此番若回江北与乡里亲友去说恐要羡煞他们。” “不敢不敢。”关盛客气着瞟向江一信江一信瞥见咳了一声拱起手来:“的确不凡不过——关大侠适才说云梦教武学以自然为源说的是‘武学’今日请的诸位也都是武林豪杰适才所见虽然令人叹为观止却——在下愚鲁未知这般引人入胜之象如何在‘武’一道取胜?若在场朋友有想要以武会友、比武切磋的岂不是要失望而归了?” 关盛大笑起来“江兄比我等还要心急比武会友之事原在后晌——云梦武学与诸派武学颇有所异恐江兄一时半会儿难以尽明到时上来一同切磋切磋便知端的了。”一顿“诸位若无旁的问题这便请先归座。” 众人后退关盛回头望关非故一眼与他一点头转回正欲再开口会场之中却传来一声叹息。这叹息声并不高像是从会场正面最后端发出来的——可便是这才奇怪——最远处的一声低低的叹息如何能在这样嘈嘈之地如此清晰地传了上来? 随着那叹息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武技之可怕又怎及心魔之万一。你说你非魔可扭曲视相、控制人心又岂允称非魔。” 会场中一下子静了纵是最不谙内功心法之人也晓得这样开口不须呼喊咆哮便能压过一切声响的必非寻常之人。关默面色微变。适才幻相虽经三支同时催动相辅相成常人难抵可毕竟秋葵与娄千杉都尚年轻功力必不深厚。若有内功深厚之人未曾吸入蝶粉之幻自然清醒。 靠近外围的衡山派及几个大世家门派似乎对这言语也多少有同感只是在那般群情激动之下无人肯说今忽见有人站出无不投去目光。 只见那站起来的人头上无发粗布缁衣竟是个老尼。老尼面上皱纹深陷看起来至少也有八十岁。她似乎并无同伴旁人原见她年纪老迈言语迟缓纵然坐在左近也并不怎么搭话哪知她竟似深藏不露。 关盛未敢造次抱拳道:“这位师太——怠慢怠慢。晚辈眼拙敢问师太仙庵何处、法号如何称呼?” 他是想先问名了这老尼来历却不料老尼谦道:“无名小庵、无名老尼何劳垂听。贫尼昨日途经岳阳恰闻得三支一会非请自来还望三支诸位不要见怪。” 关盛笑道:“师太方外高人我等想请都请不到哪里有‘见怪’的道理。师太适才言语之中仍说我三支是‘魔’敢问师太先前所见不过斑斓蝶群、清雅琴音、霓裳之舞何魔之有?” “所见不过为表象”老尼道“恶非在所见而在挟人见其所不应见、闻其所不应闻进而思其所不应思为其所不应为——‘云梦’非恶但世间万物并非云梦。” 君黎心中微微一震。老尼的意思是——蝶、琴、舞固然都是美好之物可那并非真实。将美好却虚假之事物铺陈在人眼前是为欺骗由是为恶。 关盛皱了皱眉头欲待说话后面关非故起身道:“师太之言差矣。且不论表象内里——美善之属总好过丑恶之属。莫非表象是为美善者内里就定是丑恶?在老朽看来若连表象都不美恐怕内里更是不堪。” 老尼微微一笑似乎不欲争辩只道:“贫尼随感而发施主不必放在心上。”合十一礼坐下了。关非故父子见她不再多言略松一口气便就再始与众人讲起云梦教三支的往事。此际不少人对三支之学已觉心服或至少愈发感了兴趣也便无人再多打断质疑。 君黎却还是忍不住多望了那老尼几眼。单刺刺顺着他的目光也望了一望道:“君黎哥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我师父逢云道长。”君黎道“师父曾说意念之毁常是毁在美好之事物上只因丑恶之物人人皆憎而远之必生提防之心而不致为其所害但以美好之物为诱则足以令人不知不觉陷入其中而不可自拔。适才听那位师太一番话我便突然想起这些来。或许……或许云梦确非魔真正的魔果不过是‘心魔’而已罢。” 却不料刺刺道:“你师父定是因为想说服你出家做道士才那般说的吧?出家人说的话果然都是差不多——可其实适才关掌门说的也对若眼前看到的都不美难道却要去相信那些看不到的?人家都说眼见为实——云梦教究竟是神是魔凭想象怎可作数终究也是要亲眼见了才行。” 君黎不知如何辩驳只见那头老尼垂目静坐似已入定他怔怔然看了一晌转回头来。 已经有人在发问:“敢问关大侠适才你所说的三支合一而重为云梦——我等得以见证此事倒也是桩美谈却不知云梦一教尊谁为首?” 君黎心中一凛暗道说到正事了。他心中早也隐隐然觉得此事定与沈凤鸣有关可却也实难相信关非故会将这个位置留给沈凤鸣——若当真如此何须用那般手段强将他带走? 一直并未言语的谢峰德忽地站起。“此事事关重大自然——要从长计议。”他开口抢话显然不愿做了今日之事的陪衬。 关非故并不意外一笑道:“自然是要选一个令人心服之人。” “如何方能令人心服?”谢峰德接口。 “既是选云梦教的教主自然按照昔年云梦教祖训——这规矩三支的各位应该都知晓吧?”关非故似问似告。 “祖训……?”谢峰德疑惑“你莫非指的是——‘圣血’?” “当然。” 就连沈凤鸣听到这里也是深深一愕。他自然知道所谓“圣血”是为何物可他原未料到关非故连这一条都敢拿出来用。谢峰德一时更是无话可说怔了一下才道:“可云梦断绝已三百年何来‘圣血’?” 正文 二五五 楚之云梦(四) 下面江一信已忍不住问道:“何谓‘圣血’?你们说来说去我们却听不明白啊。” “‘圣血’……”他附近的章再农似乎沉吟了一下忽然反笑“这个在下倒也有所耳闻只不过——江湖所传却将贵教之所谓‘圣血’称作‘魔血’这恐也是云梦教被称为魔教的原因之一。” “哦?看来江陵侯见闻广博是知晓云梦教此训了。‘魔血’——呵呵如何称谓倒也非紧要江陵侯既得知那可否有劳将此训诉诸大家免除各位英雄的疑惑?” 章再农略清一清嗓子已经站起身来拱手道:“僭越了在下略知一二就试来说说。传说——旧时魔教若要易主新任教主必须经过某种仪式方能得到承认。这仪式说是仪式其实也就是由上任教主对新教主施予并传授一项秘学。规矩说来无奇料想在座诸位所在门派说不定亦有只传掌门的独门武技但奥妙就奥妙在魔教这一门秘学实在太过与众不同与其说是武技不如说是种特殊的‘心法’竟能改变一个人体内之血性而那被改变了血性之血外界便传之为‘魔血’。新教主身负了‘魔血’之后方允称教主。——关前辈不知在下此说可对?” 关非故捋须道:“江陵侯果然见多识广‘圣血’一说大致如是。” 章再农摇着头笑道:“这般传闻在下起初听得也未当真——可若真有其事那云梦教心法之奇又超出我想象了。究竟‘魔血’与常人之血有何不同在下孤陋寡闻还真不知想来——也唯有贵教之人方可判断了?” “这先不论——可此法早便失传了!”谢峰德抢道“关世兄难道说——关世兄如今觅得了圣血之法?” 关非故连连摇手“关非故何德何能得获圣血。” 谢峰德听他如此说稍稍安下心来口气放缓“那世兄方才说到依祖训用圣血之规来选定新教主又从何说起?” 关非故笑道:“谢师弟莫非忘了‘圣血’另有一法相传。适才江陵侯所言虽不错但大多数情形——却用不上。” 谢峰德面色微微一变章再农已一拍脑门道:“对了对了是在下舍本逐末了——‘魔血’之性大多数情况之下乃会随血脉传遗给后人教主之位自然大多是传予‘魔血’所有者之嫡子了也唯有子孙不肖或是其后人恰巧并未继承到这一血性的才需要施用适才在下所说之心法。关前辈如此说莫非——是寻到了继承了此血之人?” “正是。” 关非故坦然二字举座已惊。只听他续道:“也算是云梦教之幸当此人才凋零、学继堪忧之时竟能被老朽访得了真正的云梦教掌教之后人。这一位后人其实本无心恢复云梦但老朽与他数夕长谈他终愿改变心意以真实身份现身重整云梦神教扬我云梦之学——恰是云梦三支重聚在即老朽自然便请他前来此洞庭君山出任我云梦教之新教主——如此云梦教三支重归为一源也便不算草率了。” “关前辈的意思——这位云梦后人就在此间?”章再农瞠目道“为何未曾请他出来一见?” “非是老朽不请他出来——实不相瞒这一位公子在江湖上原亦非籍籍无名之辈若话未说明便一早相见恐怕各位不明情况要有先入为主之心。何况便是我幻生界、三支的来历诸位也是适才听犬子多有详言方得了解若当时便请他在座不免更生混乱。” “但现在终可请他出来了吧?”章再农表情不无激动“‘魔教教主’的后人哈哈再农已是做梦都想见见这般传说中的人物是个什么样。待到归了茶乡故里又有多故事去说了。” 关非故知道时机已到回头向身后之人示意。后首山头到这会场之中原本站满了幻生界的人得令均各站至两旁便现出一条蜿蜒的道来。 众人伸颈探身都要看看关非故口中如此神秘而又至关重要的人物到底是个什么样而坐在偏角的君黎自然早已心中雪亮。 “爹那什么‘魔血’真有其事?”单无意一边也不无好奇地远远看着一边开口问道。 “我在记载中见过真假——原不确知。”单疾泉眉头皱着似乎关非故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大出了他的意料。若那魔教后裔真有其人那么恐怕情形就比自己原先预计的要更难以利用一些了——毕竟那样一个名正言顺的新教主身份恐怕不是任何人可以轻视的。 单刺刺在一边咕哝起来:“那什么‘江陵侯’若说不是幻生界一伙的真是打死我都不信。凭什么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的那么清楚别人有什么话他都引了去了——爹你说是不是幻生界专请他来的?” 单疾泉一笑。“不无可能。”随即抬目向君黎“你看呢?” 君黎却像是并未听见望着那蜿蜒小道眉宇间尽是深忧。 “君黎?”单疾泉看着他“……怎么?” 君黎才将目光收回来唇角动得有些艰涩。“单先锋可还记得上次临别我对你说的话?” 单疾泉闻听此言似是回想起什么容色忽然一敛。 “我虽然已知道他的身世却也未料到事情会至如此。”君黎低目缓缓续道“什么数夕长谈——单先锋却也知道——他是被他们以卑鄙手段捉了被迫而来绝非什么几夕长谈后请来出面的。” “爹你们说的是谁?”单无意忍不住插话道“你们知道这人是谁了?” 单疾泉没有回答。他的神色已完全静肃了像是也难以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往那前面蜿蜒道上看了数久顺着又望向后方看不见小径的山头良久方重新回转头来。 “你该早些告诉我的。”他看着君黎“那日你话未说明我原以为他们挟他或许是因他在黑竹的身份恰此次黑竹与朱雀反目我只道——内里有些关联——” 他已经叹一口气“是我想得浅了。” 君黎没有说话。无意、刺刺和向琉昱纵然原本不知他们在说的是谁听到“黑竹”二字多少也明白了几分。 “是……是千杉吗?”单无意脱口问了出来可是转念似乎也想到适才关非故说的是“那一位公子”加上她此际更还在场间出现那么被“以卑鄙手段捉了”的必不是她了。 “还是……沈凤鸣?”他像是极为厌恶这个名字咬紧了唇才慢慢吐了出来。除了沈凤鸣他也想不出别的人了。 “是他。”君黎已经轻轻地道。 “幻生界所说的人是沈大哥?那所谓‘魔血’——”单刺刺也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有没有‘魔血’我不知道可他——的确是魔教的后人。” 刺刺吸了口气像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昨日见过他一面”君黎的语气与其说是平稳不如说是低落。“我原想在这三支之会前救他离开幻生界的掌控可现在却反不知他还要不要我‘救’因为……因为他的样子……” “他来了!”刺刺忽道。“看!” 君黎缄口随她一起扭过头去看那蜿蜒山道——他来了。他的样子——纵然君黎没将那句话说完他们也明白了。 他长发披垂俊面如玉缓步走来的样子已令人群忽然安静——正如早晨众人见到秋葵时一样安静。可那足以令初次见面之人自惭形秽的优雅俊秀之态在刺刺、无意或是单疾泉眼中却是那么地别扭异样。那纯白色的曳地长衫显得他的表情尤其地镇静。他也的确很沉着——很沉稳沉稳得好像生来如此。 几人都愣怔了一会儿还是无意先自哼了一声自牙缝里迸出一句“难怪!” 他随即道:“他是魔教的后人难怪那般下流无耻那般肆无忌惮!君黎哥——你还要当他是朋友?你看他这个样子!他根本就是蓄谋已久只不过瞒着你在你面前装得可怜罢了!如今他要做一教之主了亏你还在给他担心!” 君黎只是摇摇头“不是今日之事绝非出自他本心。” 可似乎是为了证实无意的猜测始终并无表情的沈凤鸣在终于立在了这个三支之会的中心时竟忽然露出一线微笑来。那笑不轻也不重不疾也不徐分明是一切得体已极的世家公子才会有的表情——又哪里是那个自来放荡不羁、不拘小节的黑竹杀手沈凤鸣! 他带着那一线微笑已经说了句:“沈凤鸣见过各位。” ——他没有隐藏自己的名姓。 正文 二五六 楚之云梦(五) 这一时充贯所有角落的安静突然被打破一丛丛嗡嗡声遏制不住地在席间四处响起。——沈凤鸣?在今日之前那是个比幻生界、三支、云梦教都传得更广的名字——“凄凄凤鸣”那是令江湖闻风丧胆的黑竹双杀之一。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从未得见过他的真面目可原来那个传说里刀尖上舐血的杀手沈凤鸣竟会是个仪态出尘的翩翩公子?单凭这份品貌或许他已经足够引起江湖史官们的兴趣——而若那“魔教后人”的身份是真那么他甚至足以成为这百年来武林中最值得大书特书的神秘人物! 就连对教主之位完全不在意的秋葵也已经忍不住站起身来。她在昨日随着君黎见到沈凤鸣时是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可能的。此际她震惊之下抬目去看对面的娄千杉可娄千杉却显得淡然得多就像早有所料一般只是回了自己一个浅笑。 这并不奇。娄千杉或谢峰德本与沈凤鸣交过手原对他深谙“万般皆散”就颇有疑问可秋葵——沈凤鸣从未在她面前露过半分与三支有关的武学她自然也便不会想到此节。 此际回想昨日沈凤鸣的种种言语还有关非故那般紧张的种种表现无一不是对今日之事的印证——只是自己根本不在意他受困于关非故的缘由才完全没有去细想。她下意识咬紧牙关。如果是关非故或谢峰德要争此位她是完全打算置身事外的——纵然三支合一她也并不想与谁同流合污只要离开此地她仍做她泠音门的秋葵;可若是他——沈凤鸣那却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屈居他之下而听命于他?她直欲冷笑! 她不信。“圣血”之说她也听过。她不信沈凤鸣会是那个身负圣血之人。 又是江一信先站了起来略显瘦高的身形不算很恭敬地微微一斜抱着拳道:“久仰久仰沈公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不过——这事情还有点匪夷所思。关大侠你们说他是那什么……什么‘魔血’传人我怎知是真是假?‘魔血’是个什么样我们没一个知道的岂不是你说谁是教主就谁是教主了?” “江公子”那江陵侯章再农也站起来“此言差矣。适才也已说了三支合并或是不合由谁担当教主那都是云梦教教内之事我们外人自然无可置喙的今日所做也便是作个见证罢了终不见得还要去质疑人家教中的人选?” “话不是这么说……”江一信似觉不妥却也一时辩驳不出。那壁厢刺刺暗暗拉了拉单疾泉道:“爹你瞧他们两个看起来不是一伙的。” 单疾泉未置可否只听前面谢峰德道:“这一位江小兄弟说得有理教主之位自非儿戏若能确证沈公子身上有‘圣血’我们三支之内自然无话可说否则——恐怕大家伙儿心中都有疑问。” “您瞧瞧这位谢前辈——人家可不是‘外人’了吧?”江一信不无得意。 章再农也无话几人只得一起去看关盛却不料关盛像是胸有成竹笑道:“立教主之事非同小可若非有过确证在下岂敢妄言!”一转头:“先请沈公子上座。——谢师叔欲求之证还请看了。” 说话间已有左右早有备一边端了一只半大的碗上来另一边端了个托盘却望不见盛了什么。关盛解释道:“‘圣血’之秘高深繁复我等无缘得负之人自是难究其竟但至少已知道云梦教尚山水自然其极密之学自然与创教之始所借之山水自然息息相关也即是说敝教所有武学、心得均是源于那片云梦大泽。昔之云梦已成今之洞庭诸位可见这洞庭之水——宽广浩淼看似波澜不惊可其中自成世界隐藏的秘密又有多少?” 众人随他手势都不自觉将目光投向水之一方。此地与洞庭之水所隔也不过少许树木林木间仍可看见浩浩茫茫的清平之波微微动荡正如任何一方广阔之水一样。 “今日为消除各位英雄疑虑——只好委屈一下沈公子了。”关盛回身径至沈凤鸣身边自那托盘中拾起一物——却是柄短匕。 “沈公子关某斗胆要借公子‘圣血’一用。”关盛道“幸是只消少许即可。” 众人不知他卖什么关子可见他举匕要血都不自觉有些紧张站了起来。就连君黎也未忍住离案而起。 可沈凤鸣已经伸手接刃。利匕裂掌鲜血滴下十数滴在碗中已有了一小洼。 “足够了。”关盛接过碗两边随即有二名女子上前以细绢为沈凤鸣裹理伤口。只见关盛将那碗高举过顶道:“诸位!如诸位所见关某此际手中这只小盏盛的便是云梦教数百年来一脉流传之圣血——圣血来自于云梦传说凡圣血到处云梦之山必也为之风起云梦之泽必也为之波动。今日我便将这此血洒入云梦之水水具灵性若此血真为圣血洞庭必有回应!” 这几句话说得是真的玄乎其玄。纵然云梦教这秘宗心法或还有可能是真但若要相信浩淼洞庭会因这一小洼血便起了风浪却不啻神话。单疾泉暗暗皱起了眉头来。在他看来幻生界胆敢这样装神弄鬼他也实在是有些佩服了。 可话说回来装神弄鬼却偏偏最引人兴趣。若是成了——效果倒是奇好。只见无意、刺刺和向琉昱都已经离席随着人群往湖岸边靠去唯恐错过了那奇迹般的一刻——那可是比适才群蝶乱舞还要难得一见的景象。 关盛持着碗盏已经到了岸边作势举起向众人一现便将那碗中新血向湖面洒去。 十数滴——不要说是洒在八百里洞庭就算是倒进寻常水缶大概也很快消化无形。众人都不信便这点血能得到什么洞庭之神的回应心弦绷紧屏息一顷果无声息便有人打圆场道:“关大侠这——这几滴血实在……在下对关大侠所说对沈公子的身份那是全无怀疑的可恐怕纵然是真的‘圣血’此法也……也实在无可奏效吧?” “这位英雄何妨再等一等呢?”关非故笑道。 众人见关非故发话不得已也只好再屏息向那湖面看。也便只有再多一瞬湖面忽然一动一道银色跃出。 是条鱼儿出水。众人心一提却又回落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可再下一瞬劈劈啪啪忽有三五六七条鱼儿都跃出水面来。 众人心中都是再提了几提。仍是偶然吗?但——愈来愈多的银色跃了出来仿佛不过一眨眼洞庭湖水面已非往日模样此起彼伏的鱼跃如同连珠一般将那水面掀出一层一层的大涡。 浪已起来了——因这鱼群的争跃而起。眼中那一片片银闪闪分不清是鱼还是水花。初时还不信的众人此际却只余震惊瞠目继而山呼海跃而其中不少更带着些敬畏。 就连单疾泉都有些愣怔。那蝶群飞舞他尚能解释可这数滴溅血却令鱼群跃水、洞庭生波——他也无法明白其中的缘由。 难道是魔血当真拥有与山水相应之力? 他回头看沈凤鸣——所有人都禁不住回头看了看沈凤鸣。他没有动依然坐在为他准备的正位高椅上轻抚着被包扎过的左手手心恍若高高在上俯瞰世间的君主。 谁又知道他如此平静的外表之下的内心?关非故与关盛的这场戏未曾事先与他说过可正因此他更确信这是场戏。 ——因为他们纵然确定自己真是魔教之后又如何能肯定自己就必身负着魔血呢? 湖上的波荡到盏茶工夫之后才逐渐平静单疾泉等回到自己的座位一时间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只觉适才所见若要信却万万不想信可若要不信却又没有理由不信。早有人深自信服远远便向沈凤鸣顶礼膜拜道:“但求沈公子不弃允小人投入云梦教中小人必尽心竭力追随沈公子!” 如此这般的人居然并不在少余人虽有不屑却也多为适才所见心神震动哪里又能说话连那江一信也早已没了声音了。 只有君黎轻轻哼了一声。左近单疾泉听得已觉蹊跷忙道:“君黎你知道其中奥妙?” “雕虫小技。”君黎不无喟然“说出来根本不值一提。” “那快说来听听啊。”刺刺早就着急。 君黎看了她一眼。“血不过是幌子那碗里应原已有些掺了药的水与那血和了趁此机会洒入水中或者——干脆是有人在暗处随他动作将药洒了下去。” “会有这样的药能引得鱼群跳跃?”刺刺犹疑。 “有。”君黎说得肯定“一模一样的。” 他见众人疑惑便解释道:“是我小时候所见——那时师父为了谋生也曾这般唬弄过别人。这药是个偏方方子虽不算易得但幻生界擅长虫鸟药毒或许也知道此方。就我所知——那方子之中——其中有一道辅物是青壳蛋。青壳蛋也便是乌鸡所下之蛋但能用在这药里的只有两个地方的乌鸡其一传说是南域——要一直往西南而行越过奇冷无比之雪山所至之地方可到达想来幻生界也难以得到;另一种却偏巧不巧就在这荆湖北路——江北之地。适才听来江陵侯与幻生界或许有共谋那么此事便八九不离十了。虽然方子复杂但说到底这药便是借腥引鱼若怕人闻得用血腥掩盖倒是正好。” 无意双目只看着沈凤鸣闻言咬牙道:“原来如此。江湖败类只会招摇撞骗我定消拆穿了他这把戏!什么‘魔血’、魔教之后不过就是他们欲在此地坐大、行魔教之事的借口!”眼见众人对沈凤鸣的身份早自深信关盛幻生界等尽退至他座下下跪行礼他忽按捺不住一下站起高声道:“骗子!他就是个骗子!” 正文 二五七 楚之云梦(六) 单疾泉阻之未及只见关非故等皆以目光向自己这边投射而来只得站起拱手道:“小子胡言乱语沈公子、三支诸位、各路英雄还请谅过。” 单无意已急了“我要他们谅过什么?现在是他们被骗了他们还……” “单家公子”一个声音忽然飘浮而至同时轻轻往前走出了一步的还有一个窈然身形。娄千杉掠在了三支叩拜的人群之前巧笑嫣然“适才沈公子圣血激起洞庭回响这里人人亲眼目睹不知单公子是有什么误会定不肯相信呢?若然公子觉得此事不过偶然那——要不要再来一次以确证?” “千杉……”单无意竟然语塞。这个这么久以来未曾对自己说过只言片语的娄千杉忽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开口他又怎能不语塞。 “你怎么……你怎么为他说话?”他像是不能相信喃喃而语。“是不是……是不是他又迫你?是不是他迫你如此!?” 娄千杉冷笑了声。“单公子多虑了。云梦教的事情本无云梦教自己不知反是公子一个外人懂得的道理。‘圣血’之事云梦教中自有判别。如今三支已尊沈公子为首单公子也不必多有怀疑还请入座观礼就是。” 单无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一半是因为她竟不信自己所说一半是因为不信自己的人偏是她。他实想此际就飞身上前撕破了沈凤鸣那温雅而虚伪的外形却也知道不要说沈凤鸣了这么许多三支之人又岂能允自己近了他身。 娄千杉款款一礼便自回身。众人自也不再理睬单无意要看三支这叩拜之礼。也只有刺刺轻轻拉了他一下回头向单疾泉、君黎轻声道:“我们先不管?” 君黎未答。单无意暴露在人群之中的时候他也一样被看见了——被那个此刻高高在上的云梦新主。他并不知沈凤鸣其实从未忽略过他的存在只是这一刻他才不得不将目光转来与他那样一对视。这对视那么轻轻得就像他那个若有似无的微笑。他还是和之前一样没有露出一分一毫如何行事的暗示。 除了那微笑在与他对视的一刹那像带了那么一抹转瞬即逝的苦。 ——还不能告诉他。仍然只能希望他如前夜所闻的叶笛之声一样“不要妄动”因为那植于心脉的蛊毒还未解除他的性命——由是这整个云梦教的一切前途——还掌握在关非故的手中。 所以沈凤鸣很快转开了将那微笑投向如今已是他麾下的三支众人。秋葵和谢峰德没有向他叩拜。他们自不肯这样屈膝的可背后站立的三支众人有意无意地趋前却也将他们逼迫至了人群之中。他们也不得不各带了些不满地在那百多三支弟子间稍稍作了欠身。 若“圣血”是真身为云梦三支传人的他们纵然再有天大的缘由也抵不过那一条祖训。 行礼完毕关非故面上带着种不无兴奋的红转身道:“各位——多谢各位今日见证三支重归云梦之典——至此世上再无幻生界也无泠音门、阑珊派有的只是云梦教以及其下幻生、泠音、阑珊三支。三支自此同气连枝不分彼此都仰教主之命行事!” 幻生界众人齐声叫好关非故便道:“教主既立按照教规我等一切均要听命于教主——后面的话便要请教主来说了。” “等一下!”秋葵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打断了他。 她向关非故稍一点头便算示过随即道:“适才行礼是为云梦‘圣血’之古训不得不为——但是——关前辈‘圣血’固然要紧可要云梦诸弟子都承认他这教主恐怕还不够吧?” “秋姑娘的意思是……?” 秋葵轻轻一咳“今日之事先前未曾听闻——纵然我于此会之安排全然信赖关前辈还是有些出乎意料恐怕在场三支各位也有许多心中有惑。晚辈认为再有什么样的话要说、有什么样的议题要继续也消在解除了疑惑、确认这教主名符其实之后才可继续。对于——对于我们这位新任教主我只问二句其一云梦教既是江湖一教派——以今日江湖各派的规矩身为一教之主最为首要的自然是精通教中武学堪为教中率领对是不对?” 三支之内无人应声。幻生界的人不敢随意相应谢峰德与娄千杉却知晓沈凤鸣其实身具云梦之学是以泯然不语。 “对!”却是武陵侯风庆恺接她的话他身周众人也便跟着点头。 秋葵并不在意只瞟了沈凤鸣一眼哼道:“其二一教之主自然也要其品行出众、声名清白。对是不对?” “言之成理。”风庆恺又道。 秋葵冷冷一笑。“关前辈恕我直言这位所谓新任教主大人——此二条有哪一条他是做到了?” 关非故不知秋葵与沈凤鸣素有过节原只怕谢峰德或有刁难却不料出言相质的会是这素来寡淡的泠音门女子。她形貌冷傲这般立于人前向这刚刚展示了“圣血”的新教主质问自有种难言的凛然之仪。众人不意教内竟有插曲屏息凝神待看沈凤鸣或关非故如何相与。 正犹豫如何应对却见一直倚于座间不愿多言的沈凤鸣站了起来一笑道:“秋姑娘——当有此问。姑娘不喜沈凤鸣往日‘声名’盖因黑竹会原非名门正派入不得姑娘法眼。可——若依姑娘之见云梦教与之相比又如何?正邪之说莫说以武林之大就算是在座诸位各自心中只怕也各有衡量。沈凤鸣不奢求尽孚人望只是——自来无论是在黑竹也好不在黑竹也罢在下纵然无功也自问从未做过什么不合江湖规矩之事。所谓在一位谋一事也便是了秋姑娘身为泠音一支之掌也该明白这个道理。还是——姑娘另有高见另有缘由认定沈凤鸣品行‘低劣’、声名‘狼藉’?” 秋葵瞪了眼睛看他。沈凤鸣必是看定了她不可能将那些令她或是令娄千杉蒙羞之事道出才这般肆无忌惮。她虽然心中忿怒却也只能强压火气冷冷道:“恬不知耻之人做过什么样的亏心事自己心里清楚!我今日亦不屑在此与你争辩莫若我们先手底分个高下如何?你若能以我们云梦教、三支之中任意一支的武学胜过了我我便认你这教主否则你连我所说的第一条都做不到——与你争论什么品行声名徒然浪费时间!” 关非故咳一声“武学切磋原在……” 他欲待说武学之切磋原是在后晌可沈凤鸣竟未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好啊。”他声音不高可他此际身份言行决意却非关非故所能左右。关非故微微一怔竟一时阻拦不得。 他自不可能在此时用强逼迫于沈凤鸣只得尴尬一笑道:“既然教主是此意那便午前先比试一场也是无妨。” 人群沸扬起来。适才“圣血”一事耸人听闻众人焰焰热情哪里肯退此刻见沈凤鸣欣然接受挑战自更兴致高涨。 关非故与关盛对视一眼令撤开场地将中心空出。 秋葵素知沈凤鸣身手虽好可也不过是“杂学”此际见他这么轻易就肯接受了挑战反一犹豫:“我说的是只限一源三支之学你——” “不止限定三支之学——既然是与秋姑娘较量就限定‘泠音’一支之学便是。”沈凤鸣微笑道。 秋葵见他自大心中不知是惊是怒。那时在禁城得见沈凤鸣调查摩失来历时写来的那一封关于一源三支的书信内中所言详尽莫非他真的对三支之事、三支武学有知?若他真的是云梦教的传人原该如此可那时在鸿福楼顶他分明对自己束手无策。 她心中一转念。或许这一切本就是个局幻生界也不过是发现他知晓了三支之秘才顺水推舟、将错就错地闹出这一场三支合并之戏来借一外人之力只为了云梦教重出江湖能名正言顺。其实秋葵在禁城之中朱雀启发指点之下魔音早非昔日单纯稀薄之力。这个沈凤鸣不要说泠音门、三支的武学了就算他用自己的武学她也并无丝毫惧怕。用朱雀的话来说她此际魔音所具功力“终也多少有了点一门之主的样子”——以此“七方”残存的十四弦奏出繁复之曲所蕴魔音诸幻她不信以沈凤鸣之力能抵敌得住。 她想着面色转为鄙夷。“不必装模作样了。你手边并无乐器如何用得了泠音之学?我就算胜了免不了又要被人说胜之不武。” “谢姑娘思虑周全凤鸣确是无琴幸在场豪杰众多总有哪位愿意相借。”沈凤鸣的笑里还是带上了一点点在她面前抑制不了的戏谑之意“在湘夫人面前若不以‘魔音’回应岂不是太失礼了。” 正文 二五八 七方与鸣 君黎听他说出那轻佻浮浪的“湘夫人”三个字来游移不安的心思反而忽然一定就像一瞬间知道原本的那个沈凤鸣并未失去紧绷的面色竟不自觉松了一松。秋葵却有些局促怒道:“废话少说要借琴便快借!” 沈凤鸣抬头望向四周众人“不知有哪一位正好身携乐琴肯暂借在下一用?” 众人面面相觑。当席数百人左顾右盼间好像还真没有用琴者。也就只有那武陵侯风庆恺适才提到自己亦通音律可他似乎有心偏帮着秋葵不知是因为真的并未带着琴器出行还是不愿相借秋葵之敌只是不语。 沈凤鸣并不急见无人应答稍稍转头曼声好似在向那林间再道:“真的没有哪位肯相借吗?” 众人随着他目视的方向才去注意那一处被树丛与山石掩映的背阴之处。这一看之下众人都吃了一惊——因为没人知道这个女子是何时站在那里的。她像是来了很久了娴淡已极半分匆忙之态也无;可她又像是刚来因为那里离人群绝不在远若是她一直在又岂能无人看见? 沈凤鸣微笑起来。“这位夫人看来是愿意相借了。” 秋葵面色已变。她并没有与她照过面——可她知道这女子身上负着的是自己进内城之前不得不留在临安城中的“七方”琴匣! 人群之中的刺刺也轻轻“啊”了一声“那不是苏姨?” 苏扶风穿着一身淡红的衣衫那淡色衬得她极宜像是任何其他颜色都不能将她那样如画的眉目与轻闲的表情描摹出来。沈凤鸣开口相邀她便负着琴匣走上前去。有人认出她是昨夜方至岛上的黑衣女子互相窃窃私语关代语自也认得口唇一动却又咬住偷眼相觑。 “你……你是……”秋葵讶极。 苏扶风缓步走入先对她微微一笑。“秋姑娘今日我先擅作主张了。” 她的语调沉稳似有种平复心绪的力量以至于秋葵竟难以多加质问只将一双眼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苏扶风已放下琴匣。“沈公子今日无琴这一具二十五弦原是泠音门之物也便是云梦教之物——沈公子既为云梦教主原也算不得相借。”一停“为切磋之故秋姑娘暂且由他一用?” 秋葵冷冷哼了一声“就怕他驾驭不得。” 苏扶风一笑敛衽:“二位小心。”便即飘然而退。 沈凤鸣也向她一躬相谢俯身打开琴匣。 琴是不是好琴虽未必人人识得可二十五弦必是大琴也足以瞩目了。一时间场间数百目光尽皆落在那琴身注意苏扶风的人倒少了。只是她既已在众目睽睽之下露面终也没那么容易再隐去身形。单疾泉稍一环视还是令向琉昱去将她请来同席。 “苏姨!”无意一待她过来就抢先道“为什么为什么把琴借给那个人?” “凌夫人今日凤鸣之事是有什么内情?”君黎也是顾不上什么礼节“你是不是知道?” 苏扶风坐下并不回答表情却有些凝重只道:“他这一场比武可算性命攸关。”抬目看一眼单疾泉不理会君黎的追问“先看看情形我再说与你们吧。” 她未肯即时便说原是因沈凤鸣的相求可其实如今说与不说他与秋葵之比武如箭在弦上都已是不得不发了。 战中之人似乎还远没有观战之人那般紧张只听前面沈凤鸣抱琴犹笑道:“秋姑娘此琴二十五弦于你来说太大了些就让给我占个便宜吧。”说话间手势一指意示请秋葵就座。 那里已经有人准备了琴凳与琴台。若要全力于琴音之上坐着自然比站着更易全神贯注是以秋葵并不推拒便自坐了将琴放稳先行凝息调适。 沈凤鸣转向众人道:“泠音之‘音’纵在云梦教之中亦称为‘魔’是为‘魔音’诸位闻名识意亦可猜知此番比试非同寻常。云梦教内倘深谙云梦武学之源的或可无碍但诸位——非是沈凤鸣看轻——此音自耳入直达于心纵是天籁也恐非诸位之心所能载承为不致误伤还请先以棉物阻听为好。” 他一停顿忽笑道“若自认高人者沈凤鸣也不敢强求。” 席间大多数人互相看看果然也不敢掉以轻心寻布撕襟准备随时将耳堵起。单疾泉也令无意、刺刺等都照样塞了及至看到君黎对他目视征询却见他摇了摇头。 他虽并不觉得沈凤鸣有什么理由会败给秋葵或伤害于她可若苏扶风说他此战“性命攸关”他又怎能阻塞自己视听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见众人不少已以手就耳沈凤鸣也知再多说什么席间也少人得听闻便抱琴向众人一礼往自己的位置坐下。 在此后的许多武林记载之中这一场足以震动天下的较量却往往被描写得如同一幕哑剧可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 直到沈凤鸣拨响琴弦之前秋葵仍对他较量之意心存疑虑可今日这个宽袖携琴的他竟好像真的有几分像是识音之人——那是她以往从未想过的。她不敢掉以轻心匀息之间一霎不霎地只注视着他到他落座、放琴下来她才将目光移至他脸上。 沈凤鸣对她一笑:“湘夫人难得到此湘水之上莫若——还是请你自《湘君》为始如何?” 秋葵冷讽道:“何敢与教主争先——自是教主先请!” 沈凤鸣知道多争无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伸手拨弦。 那弦响了。琴音令秋葵心头微微一拎放于琴上的手也待动可一迟疑却又一停。 ——琴音纯粹尚无注入魔音。 那本是她的琴她原未想过那琴还会在旁人手中发出声响尤其是一个——她极为厌恶的人。可若单以琴音论面前这个人似乎还不算辱没了“七方”。她甚至有些惊讶。——这似乎正是《湘君》的调子。这一曲他也会吗? 再多听几节曲调却又与《湘君》颇多不同。曲是古风与《湘君》击节停顿都很相似可偏在那些最为要紧之处又与之背道而驰。她按捺不住起手欲待拨琴纠正于他可伸指及弦又觉得那些背道而驰之处似乎也恰到好处并不损了这曲的完整——反像是这同一曲的另一面。 她竟听得愣怔。 沈凤鸣将弦拨得很轻轻到琴音有些絮絮繁琐却也不失平稳。唯一在这意境之中不合时宜的大概只有左手拨弄间偶尔的瑕疵——那是被左掌的包扎擦出的杂音。不觉十数节已逝沈凤鸣才瞥了她一眼。“你还不动手?” 秋葵像是醒悟过来忙振袖抚弦。这是阙与阙之间的微停在这样的节间趁虚而进最易不过。沈凤鸣留给她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弦动琤琤数声她的琴音轻易介入。 可——恰恰是因为这样绝妙的节断她这个识音之人断不肯就此对沈凤鸣之音加以破坏的。颠覆这一段她本心仪的古曲吗?她不愿。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顺着他留好的那些空隙这样一路弹奏下去。 不知不觉淌出指尖的——只有那一曲《湘君》。 是的好像——好像只有《湘君》才能与他那一首曲子天衣无缝地相应。秋葵知道沈凤鸣本意便在于此她不得已却也不想这样以琴声与他相和一口贝齿轻轻一咬弦一颤抢先将魔音浮入其中。 远处的君黎听得眉间微微一动。——他终究是要迫她先出手。 沈凤鸣似乎并无所觉般琴音里一丝一毫回应也无仍是絮絮琐琐和缓而行。二十五弦虽广琴音却还不如十四弦的高亢秋葵的琴音一起他的就被盖过反像是成了陪衬。 断断续续试探的魔音在目下多是内功精深之人的耳中好像也并不能消磨双琴合奏的婵媛意境。君黎与单疾泉对视了一眼又去看苏扶风——只有在看到苏扶风的时候两人才觉出了一丝紧张。 那是因为——苏扶风的眉头少有地拧紧着双目注视中心的二人像是从这心旷神怡的琴曲之中望见了狂风暴雨的前奏。 却忽听琴音一变像是自转调上有了层层回声——那是秋葵将转音借十四弦相叠渲染开来一时间蕴含其中的魔音也随之变深了几分在众人耳道里迂回着开始击打着头鼓。些微不舒适的感觉隐约随至。 可这不舒适也没来得及蔓延忽又受力消弭。沈凤鸣的琴声也变得嗡嗡有声虽有回声却低沉好多。 ——他终于也出手了可动用的魔音却不过将秋葵的消解。 那两人便就这样此起彼消地将《湘君》奏至了后半阙。秋葵虽还未出全力可也从未想过会有人能这么精准地将魔音之效消解而去。沈凤鸣像是对她琴音的每分每毫都料到了甚至那首曲子——都像是为消解《湘君》而存在。 她不自觉抬头看他——唯独这次她目光里的惊异多过了厌恶。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如果面前这个人真的是云梦教的传人为什么之前那么多次相遇他都会为自己琴音所退? 日色渐移灼目的光亮渐渐升到高处直射于沈凤鸣脸上。他奏琴的样子让秋葵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若是先认识了这样一个他而不是在彼时先为他那般轻辱对他的态度会否有些不同。 沈凤鸣听出她略有分心琴音有些游离抬目也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他如往日一样对她报以微微一笑。这在秋葵看来轻薄的表情令她一咬唇像是明白如今这样相谐的奏琴也不过是假象。那一丝心中的摇晃还是落到了实处她表情一狞忽而以手将弦重重一按。 行云流水般的曲子忽然整个消失沈凤鸣也是一错弦。《湘君》既止他琴音稍有转变又渐渐凌驾于山水之上。 “湘夫人怎么了?”他的口气像是两人真的不过是在和琴。 秋葵不答素手忽重重在弦上扫拂数下。琴身回响发出振振之声高亢的音色与全然不循常态之节奏将适才悱恻之意一霎时就毁坏殆尽。 她没有说话。她不需要说话沈凤鸣已经知道她必不会愿意与自己一直相安无事地相和下去的。 正文 二五九 七方与鸣(二) 换作别人来做这云梦教的教主纵然秋葵仍然心有不服而提出琴音相较却大概也不会这般使性。这该算自己荣幸还是不幸?沈凤鸣心中苦笑一声也不得不将手中之曲渐渐淡去。 秋葵是在后来才知晓沈凤鸣适才这一曲正是《湘夫人》。昔年楚辞九歌有《湘君》自不会没有《湘夫人》只是似乎所遇总是女子抚琴思君是以《湘君》闻者众而《湘夫人》识者稀秋葵也只听过她师父以“湘君”思人何时又有男子对之回应?“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纵然今日有人在她面前将这《湘夫人》辞尽付弦中她却偏偏不愿识得。 不过秋葵究竟不是对这段琴音一无所感——否则从来对沈凤鸣喊打喊杀的她竟然也一言不发地与他对面合了大半曲事后回想匪夷所思。那些却是后话了。 沈凤鸣收起心中几分无奈十指掠动也将琴音急起对抗秋葵的急怒之声。 蕴含了魔音的琴曲已变得奇诡闻之令人胸生涨闷。君黎集念于心若虚之意游身而行惑术之声便弱可料想在那魔音笼罩中心之二人所受之力定更非同寻常。 也许若不是你们之前曾有那样不愉快之误会今日都该为找到一个知音之人而欣喜吧?秋葵也好沈凤鸣也罢孤独而行终非己愿这样的相遇相较原该在一段优雅和曲之后便行终结又怎么变成这般疾风骤雨? 离得近些的娄千杉也并未将耳塞起。现在的这曲《怒涛》她虽不知其名却也听秋葵用过——便是在百福楼要抢自己走时对沈凤鸣施用的。琤琤琴声一记记如惊涛拍岸打在耳中已是阵阵疼痛可她犹自站着。纵然是魔音已注急怒如涛也不比那一曲百转千回的《湘君》更刺痛人心。那在她看来脉脉含情的四目对视与双琴合鸣——他们二人的世界里何曾有旁人? 此刻的他们愈见专注可她却不觉得他们是在性命相搏。琴音如惊涛骇浪时就连数丈之外众人几上的茶盏都发出震颤之声。可在她眼里——那是他们的相戏唯有她无法加入其中。 孤执之念已为魔音所累心跳随那琴音如阵阵鼓擂周身血脉便如茶盏受着巨震娄千杉其实已是不支。那心为之烧血为之沸的魔音岂能给她喘息之机呢?不知是真还是幻——脑中混沌呼吸已艰。可她还是不愿堵住耳朵。她摇摇晃晃地要将他们的对决或是相戏之音听个清楚便如再多吸入一丝妒忌也是种自残之快。 也只有一个人在那样的气氛之中会将目光注视在她身上。单无意大概是这场中最不关心沈凤鸣与秋葵对琴的一个——他所注视的始终只有一个人忽见她耳中有血流下他面色一苍便失声遥喊:“千杉!” 魔音渺渺这样一声喊竟然如同被君山空风吸尽了音色就连近在咫尺的单疾泉都未能听闻。琤琤的琴声好像已不是琴音本身了——那怒涛哗然之声也像变成了虚无——明明存在却又被别的什么东西掩盖了的虚无。 “千杉”这两个字只存在于堵塞着的耳道的回音只有自己听得见。所有人都那般专注地看着那两个操纵着琴弦的主角好像这样一场胜负真的对他们每个人都有多么重要。 可那些于他又怎及得上那个摇摇欲倒的少女之万一? 娄千杉头痛欲裂恍然如心脉将断忽然神智却一清明万般音色尽皆远去。她一愣才意识到有什么人捂住了自己耳朵。 那双手自后掩来大概是因为铺天魔音的掩盖来得竟毫无声息。可她只这么稍稍一愣就已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了。 她不知是否自己终是已熟悉了单无意那双手的温度或是哪一些更小的细节。她无法在此刻与他对话——接受或是拒绝的言语都无法传达可至少那颗即将被怒涛扯碎的心却有那么片刻沉稳了下来。 见单无意忽然窜身而出一旁的君黎也吃了一惊担心他有什么闪失不及细想跟了过去至此却见他这般捂着娄千杉的双耳意外之下不好说什么只站在一旁。 琴曲已变。《怒涛》音虽急音域却不广急促而攻上魔音之力极锐其中变化却未必繁复对沈凤鸣来说破解反易。旁人只见两人似对琴激烈可秋葵心中明亮知道这一曲疾攻被他识破曲中关节自己还是落在了下风。 她曲调一变换了一曲《西泠月》。《西泠月》原是朱雀自禁城中要来不是民间之谱沈凤鸣该是未曾听过的。比之《怒涛》此曲层叠繁复若在诸层暗夹不同魔音除非对方真的对乐音、对她的心思见微知著否则终是有哪一分要着了道。 秋葵纤手翻飞琴弦之上微挑、浅勾、轻揉或是劲打、深按、疾扫快中带慢紧中有驰虽只十指一琴却如数琴并驱主辅并行那宫廷之奏中尚且需要多人方得完成之曲竟就这样在她一力之下铺陈开来。却也可惜此际天日朗朗。若是真的换作月意朦胧恐怕闻者真要随这曲子有一番别样心境。 魔音却绝不朦胧。秋葵此番反其道而行将缓迟人心之音藏于高亢之音中却将伤人之意蕴于低缓之声里似虚似实主辅之间互相参差变换交错而行。 她倒并不期待这一曲就能伤了沈凤鸣——这样的魔音若有一定内力修为该还是能强抗过去。可只要他无法在魔音之学上与自己相应她便算出了一口气。众目雪亮纵然不明说沈凤鸣这新教主的颜面可也要跌去一半的。 沈凤鸣果然并没有动——许久许久没有再拨起弦来。秋葵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西泠月》将月之若隐若现乃至盈亏升落之态勾画得淋漓尽致其繁复大概果然不是他所能驾驭企及的吧?纵然适才破了《怒涛》之力可他用以破音的调子却也断断续续几不成曲。如今——他闭着双目或许是只能悄然用内力相抗? 可他那一只右手却仍然放在弦上像是随时都还可能还击。《西泠月》行至酣处愈见深涩大部分人纵是听不见见到秋葵奏琴之态也知此曲非同寻常。 忽然淡淡的青琮一声响如一缕薄雪切入愈来愈浓的曲中月色。秋葵心神微微一震:沈凤鸣的手还是动了。 那手动得很慢并不比适才破去《怒涛》时的断断续续快上几分。可那般浓的十四弦琴之音却还是像被冲淡了几分包括武陵侯等在内的诸多并未堵耳塞听之人紧张的面色竟都不自觉霁下几分来就如在已被魔音逼迫得渐趋稀薄的气息之中又注入了几分鲜活。 就连未识魔音者这次都明白过来沈凤鸣仿佛再次在消解秋葵的魔音。 秋葵面色渐苍。纵然沈凤鸣的曲子简而慢其繁复难企《西泠月》之一分可对魔音的消解却竟一分不少。他像是很容易便分辨出她曲子里的虚实那般缓缓而奏的琴曲却一一对应了她曲中所有隐蕴的魔音。而最令她难以置信的是这一次他用以破解《西泠月》的音节并非不成曲调。那是泠音门也有所传的一段十分简单的琴曲——《天山雪》。 以“天山雪”对“西泠月”她不知是他的处心积虑还是偶然。想来他是无以得知自己这曲的名称的——可也或许是自己弹奏真已达意他真的听出了其中意境——但这却怎样也更像个讽刺而不是褒扬。 纵然对他再有千般厌恶这一刻的秋葵也忍不住开口道:“你究竟怎么做到的!” 专注于琴弦之上的沈凤鸣闻言抬眼看了看她笑笑道:“旁人的不好说但湘夫人的琴音沈凤鸣自必都用心去听。” 话语虽然仍不无调笑可秋葵这次却竟并无被激怒。她明白他的意思——他的琴沉默那么久是因为他还在听还没有把握。她不得不承认他这话并不假因为若没有那般沉下的心他又怎可能听得清她曲中所有变化。 她紧紧咬着唇欲言又止。她仍然没有尽全力——她本是希望以此曲令沈凤鸣先落下风在下一曲再将之彻底击败可现在却知道即使再换下一曲或许仍然是一样的结果。 “是我输了。”她艰涩已极地吐出一句将琴音止住。 沈凤鸣不无惊讶地看着她。他也实料不到秋葵会这么快在自己面前认输。“胜负远还未决适才都是姑娘先手、凤鸣后手破音现在倒该轮到我——” “不必了。”秋葵抱琴并不愿多看他语气倦倦便欲起身离开琴台。 沈凤鸣反笑:“姑娘若走定必后悔。”他抬手将弦轻轻一拨滑出一段清冽之音来“这一首曲子你一定想听听的。” 秋葵听那琴音身体忽地一顿倏然回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沈凤鸣没有再说话只顾自己弹奏。那新曲闻之大开大阖与适才诸音均不相同。他琴二十五弦方才所用似乎极少可这一曲方起数节其意境之广阔似乎已像超越琴本身之大。 “‘神梦’……?你会‘神梦’?”秋葵失声道。 “秋姑娘该当也会吧。”沈凤鸣笑道“此曲之繁华凭我一人怕是难为。姑娘若有心何不就此多加指教。” 秋葵哪里还能走得开。《神梦》的完整七方之谱始终是她所寻若面前这人真的知晓她又怎能弃下这样的机会? 正文 二六〇 七方与鸣(三) 关非故、关盛等其实对两人这番比试已有不耐可沈凤鸣这段琴音起时就连他们亦不自觉生出种欲闻之心来。适才的或舒缓或激烈都似不过的是人之心境可这一曲——却像超脱了凡人之心念。天地广阔而天地之外更有天地——琴音之中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可能要将山河天地的一切喜怒哀乐都纳入其中再澎湃而出。 秋葵几乎没有犹豫便已将琴放下重新抚弦。《神梦》之奇在于似乎极简亦可为而极繁亦可为。五弦是一味十四弦是一味二十五弦是一番光景而到五十弦又是另一番光景。 苏扶风看着此际秋葵的表情一直凝重的面色终于稍稍有了变化。她知道现在才是沈凤鸣昨夜所说计划的开始。 她不得不佩服沈凤鸣耐得住性子——因为就连她先前都已心生焦灼暗道他为何迟迟未有动静。可或许沈凤鸣才是那个真正了解秋葵的人。他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掌控她行动的最好时机。 这一次沈凤鸣竟未再行容让忽而右手一颤一股巨力散出——曲中是雷电之景那魔音洒入空气之中叫人耳中一阵失音听力竟如受电击般一时失去所感好不难受。几名仗恃内功过人的门派首席亦是面色一变下意识将耳掩住。 秋葵脸色急变。那琴弦要颤动得多快才能令那样巨大的声响瞬间化为无声之力?她一咬唇欲待同样回敬于他可沈凤鸣手下曲调忽然一变暴风雷雨都似刹那天霁琴声婉柔便如一瞬回到清泉溪流之地而她手中的那一抹闪电竟就只能这样握而不发。 她自然可以将此击发出——可她已经认过输了以至于她竟一时无法肯定他们究竟是在生死相搏或是切磋技艺还是——不为胜负只为一起拼起这一曲之宏大? 闪电的巨力被她在手中握碎。琴弦震颤她试着将他蜿蜒溪流变得湍急。沈凤鸣没有抬头看她可手下也快了些像是那溪流已不是缓缓淌着而是不得不急急奔着。秋葵不敢露出一丝得色只细数其中音节。八节。十六节。六十四节。愈来愈多。愈来愈快。她忽地右手四指一滑——琴音急转直下那被握碎的闪电之力化作直下的瀑流轰鸣而落——这是她的还击! 可这一下击出她觉得整个世界蓦然一孤——她的魔音洒了出去可怎么他的琴音却消失了?就只是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一定是停了手以至于《神梦》忽然变得如此单薄无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神梦”就像忽然被抽走了一支的筷箸像忽然不见了倒影的铜镜剩下的那一半竟变得毫无存在的意义。 那一瞬有多短?她不知道。因为等到她一怔而抬头看到的沈凤鸣分明仍在弹奏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竟生出了怀疑——怀疑那一瞬的孤独也是错觉。现在这一息瀑布如从未断绝过一般已落激流四溅散入虚无。 旁人自然更听不出琴音有过那一刹之断。若说有什么特别那也只有就在近旁的君黎看到沈凤鸣的眉头随着方才飞瀑之落皱了一皱像是遭到了什么痛楚。 他暗暗咬唇。那一击应是击中了沈凤鸣可《神梦》还在继续不是他一个局外之人可以左右。琴音之中山谷之下瀑布惊起百鸟纷杂啁啾之声在两人四十弦的跃颤之下竟也栩栩然如临其境。忽见沈凤鸣食指勾动那弦又是“琤”地一弹一缕尖锐的清鸣直上云霄。 这一声清鸣震得人心里都是一阵锐痛真正如先前所说魔音自耳直入胸腔。这是他对秋葵再次发出的一击。秋葵并未犹豫逆着他魔音袭来的方向“琤琤”两声毫不稍逊的飒然声响利刃一般回击而去。 是的是两声。这听来不过“琤琤”两响的回鸣却蕴藏了秋葵所有欲诉未诉之意——是对他沉沉累下的怒恨不满甚或可能还带着今日认败的不甘——便如两道音之尖刀旋向沈凤鸣的身前。 自耳入心吗?沈凤鸣在这一瞬间忽然露出一笑——那手离琴而起这一次像是要让秋葵看确了魔音之断。秋葵大惊“你……” 她不明白。她是循着他声音袭来的方向逆势而去是自保却也是反击其势极凶。以沈凤鸣适才对魔音的掌控看来他并不至于化解不了缘何又要绝音不挡生生受创?——难道他真的不将我放在眼中至此到现在还要来羞辱于我? 沈凤鸣的手重新落下来——与上次一样一切音色之断落也不过一刹那。可这次一同落于琴上的还有一声轻唔几滴溅血。 琴声未绝可人群变色。听不懂或看不懂魔音对决之胜负的众人却到底是看得懂呛血的。已有人站起料想秋葵这“琤琤”两声已致了沈凤鸣内伤。 “凤鸣?……”近旁的君黎也吃了一惊可还未迈出半步忽见秋葵似口唇在动不知在说些什么。这旋风般不断席卷于整个会场的魔音之中大概反唯有身处中心的他们二人互相之间还能听见言语对话了。 “我——不要你让我!”琴台之侧的秋葵双目瞪视沈凤鸣。“你再有意如此我便当场取你性命!” 沈凤鸣望了望她轻轻扫动琴弦的手“取我性命?”一停“晚了。” 秋葵未及回应手背忽然一痛——不错是手背。怎么琴弦竟——她犹未及反应手背又第二次一痛。 好快!十四弦竟已在沈凤鸣吐出四个字之际先后断去双弦比之初次对敌朱雀时被断弦之突然也不遑多让。魔音之力随之反噬而来秋葵强压却也压之不住喉口一腥她用力咬牙面色已苍青。 他们比试这许久一直是来来回回从和琴试探到惊涛骇浪从繁简相消到神梦共鸣——纵然是要分胜负却也始终未见仓皇急促可一切竟在此刻分晓得如此突然——所有这些难道都不过是他有所保留的游戏? 琴声终于是断了。手背上为绷弦所伤的细痕良久才依稀浮现出两道血色秋葵竟不知该惊该怖或是该怒。她并不知晓三支武学克制破解之法是沈凤鸣自幼所思今日他手中有此二十五弦琴加之本对《神梦》了然于胸在此曲中破她魔音看似繁难其实易如反掌。 “秋姑娘我今日不能示败希望你明白。”沈凤鸣只低低说了句便站起身来。 这话也算不上是解释了——他知道这样胜了秋葵在她看来不啻于戏弄恐怕惟能对他更恨而已可又岂有时间多解释。况且一切的的确确都是他一个人的谋划——也包括了利用她——又有什么可解释? 若真只为胜负故他也希望自己能够早点结束这场相较——可彼时幻生蛊尚未解除;若是为知音故他更希望能与她将这《神梦》合奏至完结——可此时魔音蚀心已令他念力大损。秋葵大概永不会知道他适才所行之险——将幻生蛊悄悄自心脉引出以“神梦”之音引来她的回应。在所有那些回应之中他将可藉于消除蛊虫之力的音色让入身中——这一切他做得不动声色却又如履薄冰。若不是那两下受击太重以至呛出那口血来他或许还不必用断弦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之胜可适才情形之下——除非断去她弦又哪有第二种方式能令这在场数百人信服? 站在人前时沈凤鸣已将唇角的血擦去。琴台之上两粒浮于溅血的微小白色虫尸也早被他悄无声息地抹落没有人看得出适才弦断之前他也曾经历过蛊虫剥离的剧痛。只听关非故呵呵笑道:“佩服佩服!教主秋姑娘‘泠音’一门之绝技实令人叹为观止却也——高深莫测!” 众人皆在附和方取下耳中棉布的也交头接耳起来。沈凤鸣并不谦虚拱拱手便算接下了这般赞扬只有秋葵仍然背着身子并未转过脸来。 “秋葵你怎样?”君黎见沈凤鸣走开近前些问她。她沉默不语的样子实是让他有点担心秋葵却仍是没有回应只这么坐在琴边一动也不动。 “君黎哥这样……就算他胜了?”单无意上前忿忿不平。回头又看到娄千杉面色惨白的样子他心中一惜转头向台上喊道:“沈凤鸣你怎么便这般厚颜无耻!明明是你败了姑娘都已经收手你却趁机伤她!” 李文仲闻言一拍大腿向武陵侯道:“是啊风爷——我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适才——分明是沈公子先受了伤怎么一转眼间却是秋姑娘的弦断了莫非真如这位小兄弟所说……” 话虽是对风庆恺说的却也无异于质问沈凤鸣。台上关盛哈哈一笑道:“这位英雄的意思——是对适才比试有所怀疑?”一顿“看来兄台确实未曾弄得清适才发生了什么!” 李文仲方才确是堵了耳朵并不清楚魔音的来去缘由被他这样一说倒有些面红急道:“但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他二人起初不分胜负然后是沈公子先负了伤。秋姑娘善良心软见沈公子负伤自然停手却不料沈公子却未领情反而借机将秋姑娘琴弦断去了——小兄弟你站得近你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却是问回了单无意。无意一点头便要应是忽一转身见这满场豪杰的目光竟都落在自己身上他毕竟也不能确定真相为何不由得心头一紧张“我……” “不必说了。”始终沉默的秋葵忽然站起语声冷冷却压过了场中私语纷纷。她回转头来看了看单无意一眼“多谢好意不过——今日是我技不如人。” 她抱起琴来再不看谁一眼走去自己原本的位置坐了下来。 场中静了下来就连沈凤鸣一时间也愣了愣。他从未想过秋葵肯轻易罢休——甚至会在一场争执之中为自己说话忍不住走近揖道:“谢过秋姑娘首肯了。” “谢?”秋葵冷冷道“我今日败给你但你我之怨远未了结。纵然你今日成了云梦之主我亦必在日后讨回我的公道。” 沈凤鸣一笑“自是恭候。”便转回头来向李文仲道:“这位兄台还有异议没有?” 正文 二六一 阴阳易位 李文仲不语风庆恺咳了一声起身慢悠悠道:“文仲也是想大家都心服才好并非有意与沈教主为难。按说贵教比武我等外人本也不识贵派武学焉能看得明白?倒是……风某原未想到沈教主亦是深谙琴艺将来——若得教主不弃风某也愿闻听此中教诲一二。” “好说好说。”沈凤鸣笑道“云梦‘泠音’一支本就少有学徒若风先生对此学有兴趣秋姑娘当是极愿相授的。” 风庆恺见他两句话将此事推给秋葵却也不怒向秋葵也拱了拱手坐下了。 沈凤鸣见他已无话说便向关非故道:“‘泠音’已无异议了却不知‘幻生’与‘阑珊’二支怎么说?” “教主说笑。”关非故道“教主原是老朽请来的‘幻生’一支岂会对教主有所质疑?” “那——‘阑珊’呢?”沈凤鸣的目光落向谢峰德:“谢前辈——好像一直对我有所不满要不要趁此机会我们也见见分晓?” 他此际居高临下面上并无笑意口气竟是挑衅全不似刚露面时谦谦公子之态。众人面面相觑都不作声。 谢峰德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嘿嘿笑道:“不敢不敢。教主是‘圣血’传人老夫自然信服。” “哦?”沈凤鸣冷冷道“那你适才为何又不下跪?” 谢峰德面色一变沈凤鸣续道:“你不跪我自然当你心怀质疑。秋姑娘适才也是未跪她已与我比试了‘泠音’之学眼下——该轮到谢前辈你了吧?” 谢峰德被他逼不过双手一甩道:“既然教主如此说那老夫却之不恭!”一跃而上台道:“教主要如何比法?” 沈凤鸣微微一笑却不回答瞥见娄千杉在台侧道:“娄姑娘也请你过来此处吧。” “千杉别去!”单无意将她一扯可却不知娄千杉用了什么样的手法他只觉手中一空她衣袖滑走人已在几丈开外。形体之惑原是阑珊派所长她这样的身形轻错在不明就里的单无意面前再容易不过。 “千杉……!”单无意亦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只得跟了去。 谁都看得出来沈凤鸣是逼谢峰德不得不与之交手可这其中又有些什么样的缘由呢?毕竟他刚刚与秋葵相较一场纵然是胜必也颇有消耗甚至还曾受伤呛血。若谢峰德已露出归附之意他何必定要有此一战? 念及至此君黎已道:“凤鸣适才一战耗时甚久我看——不若休息一会儿干脆到下午再行比试?” 沈凤鸣看了看他却摇摇头“道士你也来这边吧。”他指指单无意“你不是——跟这位单公子一起的吗?” 君黎有些莫名可依照往日的习惯听他称了自己“道士”二字这句话该是认真并非什么插科打诨之意。他只得走去余光瞥见关非故似含沉吟的面色像是知道些什么。 只是眼下却没有机会多问。沈凤鸣见他走过便道:“谢前辈问我如何比法——这‘阑珊’一支武学是形与神之交汇自然要以身体动作为形——是为招式;目光心意为神——是为内力。二者少一不可只怕不能似方才比琴那般坐着了。” 言下之意便是要真刀真枪交手了。没弄得懂魔音的众人见有货真价实的打斗可看又兴奋起来。 “可是——沈公子方才你们比‘魔音’你让大家伙儿都别听说是魔音伤人。如今比这什么‘形’可别说大家伙儿都不能看?”江一信远远道。 “那倒不必担心。”沈凤鸣笑道“诸位坐于台下并非正面与凤鸣或谢前辈出招相对。旧朝有诗说‘横看成岭侧成峰’便是说‘形’之一物其实是极为精确错乱不得的稍稍偏开所见形即不同效用便减不似魔音传向四面八方闻者皆受其力。” “那便好那便好。”江一信笑道“否则——我们到这三支之会上岂不是都白来了!” 闲话说完众息已屏只留下这台上二人的杀意渐渐漫入整个会场之中。这是适才沈凤鸣与秋葵对阵之中完全看不到的杀意——像是真正的仇敌对决而非同门切磋像是要一决生死而非演练较量。 “师兄当真由他杀了谢峰德?”杨敬靠近了关盛悄言低声可却被运起“逐雪”意细辨的君黎听得清清楚楚。 关盛眉头一皱似乎是怪他言语莽撞目光四下细看了看方低低道:“只要不影响原本计划谢峰德死了岂非更好。” “可他当真能杀得了他?”杨敬道“万一要是……” “我爹自有准备。”关盛又一皱眉显然是种不耐。杨敬忙忙点头当下不再言语。 君黎不动声色地望着台上。曾几何时在天都峰上自己也曾这样在一旁看过他与旁人在比武场之中以较量高下为名要性命相拼。那时觉得一切凶险已极可现在回想或许甚至比不上今时今日之万一因为那时——他知道一切是为了什么可今日——他不知幻生界究竟所谋为何而那究竟是关非故一个人的计划还是沈凤鸣与他的共谋? 山风忽起他隐隐约约听得后面有些嘈杂窃语之声却也无暇后看。台上两人已开始交手。借着山风沈凤鸣今日披落的长发已经盈然飞起一散入风中就像失却了原本的形状色泽变得有些忽明忽暗。 ——所谓“阴阳易位”心法与招式皆是以“阴”与“阳”相伴而生互为消长又彼此转换“青丝之舞”也不例外。这是“阴阳易位”六大篇中的第一篇大概正是这阑珊派之学最为具象的一篇心法了。阴柔之表与阳刚之核在光影相生间若隐若现便造就了此刻的诡谲之态。 谢峰德闪开半步双臂半抬周身真力稍稍用出轻微的“嘭”的一声以末篇“万般皆散”的破解之法退消了沈凤鸣青丝舞之中的凝气为针。他不愿落了被动衣袖一甩抢出一式“若火诀”。 “若火”属阳是第二篇“赤袖之舞”中一式。骄阳之下的空气蓬蓬然似是一热劲力虽是扑向沈凤鸣面上却连近前些的众人都下意识避了一避好像热浪是向着自己而来一般。细看竟真有一团橙赤如焰之物扑向沈凤鸣的身前。 沈凤鸣宽袖抬起——他今日的宽衣大袖好像并没有阻碍他几分行动反让他的动作带了几分往日没有的肃然。宽袖垂落于前堪堪将那火焰一挡。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异的“哦”声因为以衣挡火好像不啻于自寻难堪。待那衣袖燃着任他此际何等沉着亦要落下笑柄。 可他们不是沈凤鸣。他们不知或是无法判断——那“火”并非真实的火。以内力催发的这一团热劲赤焰要具形便多少要牺牲其力。逆风之中“青丝舞”尚未散去袍袖被那团热力击得一阵乱摆可其柔软却已足以化解隔空之煞。 一招用尽沈凤鸣甩袖沉肘那袖面极大挟劲风之势向谢峰德反压而去。这却是第三篇“墨云之舞”中的心法了。众人只觉眼前一幻那白色的衣袖好似幻成流云无数只让人目难暇接。 谢峰德却似并不放在心上冷哼一声也不再用那耗神颇多的“万般皆散”双掌一合将同是“墨云之舞”中的急烈一式“十指聚八荒”迎了上去。只见那锋利气劲如同闪电切入流云大风虽未逆转可却似被这一道闪电劈断流云忽散竟尔化为乌有。 至此两人始终未曾真正掌臂相交可借这流云与荒电疏离之感骤减而紧迫之感骤升——倏忽然拳脚之间已是近身。 谢峰德内力沉猛见沈凤鸣到了三尺之内左手半掌半爪向他推出。还是“若火诀”还是那般热焰可这一次不见火光之幻反是不可小觑沈凤鸣右掌凝了心法向他迎去。 却不料谢峰德身形忽快众人眼未及霎间他人不知如何已在沈凤鸣身后那一掌便向他背心按去。 这该是障目之法——源自极快身法的“金蝉脱壳”娄千杉看得明白忍不住脱口轻轻喊出一声:“小心!”人群中也已经跟出一声不约而同的惊呼——那一掌堪堪触到沈凤鸣的后背他的身形却也同样地一幻人已掠出数尺可“嗤”一声响还是传来——白色长衣的背后还是被热力灼薄去了一层。 娄千杉呼吸几乎已屏。单无意偷眼瞧她她显然满心皆在这台上的对决像是一点也没有在意跟随在边上的自己。他目光落到她的手。她因为紧张而抬起的手适才按到了她的腰间那像是——像是藏了什么兵刃的地方。 她——怎么像要帮沈凤鸣?那样子就好像一直准备着要上去拼命——不是与那个伤害羞辱过她的沈凤鸣却是与那个应有师徒之义的谢峰德。 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怎样都想不明白。见沈凤鸣应是无恙娄千杉似乎松了口气可搭着腰间兵刃的手并没移开唇仍紧咬着双目盯着二人不放。 正文 二六二 阴阳易位(二) 君黎此际也在盯着场内。他盯着的却是地上谢峰德的影。两人一先一后用出“金蝉脱壳”这样的幻术来一为偷袭出其不意一为脱险不得不为那身法虽然看来奇特可这一招说穿了也便是在极短的时间里脱离开原本的位置在原处留下一个极其短暂的幻影让人在一瞬间难以确定自己真正的所在。——可既是幻影便不会在此日光下留下影子以此便可判断对方真正意图。先前谢峰德人在大片山影之下看不出他的影子究竟在何处是以沈凤鸣发觉便慢了半分。如今两人位置对换沈凤鸣人在阴影之下该是占了地利了后面的交手想必谢峰德难以再故伎重施。 却不料沈凤鸣一招落了下风像是有些恼怒脚步不停左手一握抬起便向谢峰德近前而来——那先前被匕首割破了掌心的左手在适才魔音的艰难较量中自然不可能愈合如今他稍一使力“若火诀”之热力已将缠裹的绢布烧灼飞散那伤口之血滴涌——“凝冰诀”——血化飞刃尖利而至。 谢峰德自然也知道山影之妙有意不破此式脚步一换避开转了半边两人位置又换了回去。他一见重占地利再不多移见利刃一般的鲜血仍如暗针飞至才施施然运起“万般皆散”将那鲜血轻易溅开。 君黎暗道可惜之余却也不免奇怪自己一个外行人都看出阑珊派这幻术与光影的关系沈凤鸣不会不知怎会一时恼怒就弃了阴影之利?况且鲜血究竟稀贵纵然能大增“凝冰诀”之效牺牲血气终究也伤元神。 幸而沈凤鸣很快收了手好像他突然用出“凝冰诀”也不过是为了占据眼下这个位置——这个在君黎和谢峰德看来都大大不利的位置。君黎实在不解忍不住转向娄千杉道:“娄姑娘凤鸣他此举何意?”他想既亦为“阴阳易位”的传人娄千杉应该不会不明白自己在问些什么。 娄千杉秀眉紧蹙微微摇头显然也带了同样的疑问。“不该啊……”她喃喃道“他为什么……?” 可惜现在的沈凤鸣只能留回给他们一个背影了。背上的轻微衣灼此际看来像是这袭衣衫上一缕掩饰不住的瑕疵——一如他脸上的那道伤痕。 太阳果然已经渐渐接近正空——午时已近了便是站在沈凤鸣身后的君黎等人也觉得烈日晃目想来沈凤鸣愈发如此。忽然却见他双臂抬起。一股略带温煦的劲意拂过身周茶案突传来一种异响——像是瓷器隐裂之声。坐在靠前的武陵侯等人均各一惊只见案上茶盏果然有少许已隐隐现出裂纹回望台上沈凤鸣面色凝重双臂展而未收想来此事竟是他以心法之运所致。 君黎心中惊异。这般距离他自忖若是自己“明镜诀”之内力大概也将将可及沈凤鸣此举——是“阴阳易位”中的心法吗?他忽然以内力全力施为——是要立决胜负? 谢峰德见他手法面色稍变随即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便以此见见高下!”也将双臂一抬。心法运起周围杯盏受力更大“喀喀”之声不绝于耳像是随时要崩裂四溅。 沈凤鸣望着他相恃之间虽不敢松劲却也力求开口说话语调能得平稳“‘阴阳易位’心法其名的来历谢前辈可知晓?”他语气不得不压得沉起来。 “这个自然知道。”谢峰德道“是源自昔日一篇‘楚辞’那两句是——‘阴阳易位时不当兮’。云梦先祖感慨生不逢时避世躲于大泽之畔悟出此心法便以其中一句命名。” “错了。”沈凤鸣冷冷道“这两句之前还有这样一段:‘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谢峰德先祖不是慨叹生不逢时他是慨叹腥臊之辈混进了他的云梦泽、他的云梦神教希望清理门户才借楚地之辞赋创写了此心法。你现在可明白了?” 沈凤鸣这几句话似乎是暗指谢峰德是“腥臊之辈”如今要效仿先祖以“阴阳易位”之法来清理门户。众人不知内情见切磋比武忽然好像变成要取人性命不由都提起心眼来而如今两人均以内力依托那杯盏互相牵引实看不出谁优谁劣愈发叫人紧张各各时不时瞥一眼自己面前的几案。 可稍远些的地方适才已起的嘈杂却丝毫未退像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在交头接耳些什么事情。忽然便有几沓纸从后面纷乱传了过来武陵侯等人虽专注于二人对决却也不得不分神去看看这不知从何而来、早在后面传得沸沸扬扬的纸上都写了些什么值人议论纷纷之事。 君黎只听一人小声道:“这些事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这谢峰德也当真是无耻下作之辈。” 另一人道:“这种事情除非对质了。可这些也不知哪里传来的这人敢写却不敢出现我看也未必是什么好人。” 君黎心念一动边上单无意倒是取了一叠来看。台上谢峰德正自冷笑道:“老夫敬教主三分不敢想教主原来已先容不下老夫——教主要‘清理门户’总要有理有据若谢峰德真有对不起云梦神教之处教主大可先说个明白如今上来就借比武之名如此做法天下英雄看着也怪不得老夫不客气!” 沈凤鸣并不打话双掌一展那相峙之中的杯盏忽地一轻——无数道细细的水柱激上半空——“凝冰”还是这一诀水柱在空中溅开向对手扑去。 可这水箭飞溅并非他一人之力谢峰德显然也在其中注入真力两相作用之下水花愈发四散向两人纷乱而至。这般隔空驭物——再加上凝冰诀之耗要用出“万般皆散”已是不可能。这一下沈凤鸣与谢峰德身上都免不得被凝为尖冰之水追至衣衫相继斑裂。 不多的血迹在沈凤鸣的白衣上尤为醒目些可他并未顾得上。此刻仍悬浮于空气中的细小水珠像是随时都要蒸发可它们犹自在折射着最后的、令人眩目的美丽。只有单无意忽然退了一步。君黎若有所觉转头看他只见他面色苍白手中的纸被杂乱捏作一起见君黎转来那颤着的唇喃喃地将那几个字吐得清晰起来。 “我不信……我……我不信……千杉……我不信……” 他不知为何叫了娄千杉的名字可娄千杉并没有在意他的话。她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带着那样的紧张与仇恨看着那场比武。空中炫目的光亮正在消逝那是已不堪多力的水珠们。可取而代之的却是又无数道水柱——似是台上两人之力相抗之中亦有相合稍远一些的案上的杯中水亦被激起。 “无意怎么了?”君黎微一犹豫“这上面写了什么?” 却是“砰”的一声巨响像是两股巨力相撞凝冰诀所造就之形似乎也不足以承载沈凤鸣与谢峰德这一交手之中的仇恨力尽之后那场中只余下一道彩虹——像是一道裂隙自日光下反射出怪异之彩。沈凤鸣退了两步“咳。”他又呛了一口血。他们在昔日交手过纵然他对阑珊派心法再是了解纵然他这些日子再是心有领悟他在内力修为上终是比不上谢峰德。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受伤双臂虽然未收身子却微微弓起要缓和那受创之痛。“咳。”再一口。胸襟之上也尽是点点红色。 谢峰德嘿嘿冷笑“教主当真不愿罢手?老夫虽不愿与教主为敌可——各位教主今日不分青红皂白一心对老夫下杀手老夫总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说着话那双臂愈发高举未收。彩虹消逝了空气中再没有了水可那凝聚着的形神之力并未退去反而汹涌无匹。“墨云之舞”纵然在这叫人睁不开眼睛的正午日光之下阑珊之力也如乌黑的暴云一般将这个比武之场笼罩得黑沉。墨云也意味着雷电将至沈凤鸣在呛血喘息可谢峰德他已在聚集如雷电般之巨力。 君黎看出不妙一时也顾不上无意握剑便要上前就像去年在天都峰上他才不管旁人的规矩只是——不想见他枉送性命。可方一动沈凤鸣却猛一回头推出一掌:“别来送死!” 这一掌隔空推来力量竟不小。君黎吃了一惊拔剑出鞘往那来势一挥剑气四塞才总算消去了其中气劲。他未料沈凤鸣竟至如此只忧心若强要上前更分他心思一时竟是束手。 身边的娄千杉也同时轻轻“啊”了一声像是也被这同样的一掌推回。君黎看了她一眼——方才那一瞬她竟也与自己一样准备要跃上台去? 沈凤鸣收掌回来才及平定喘息也开始聚集他的“雷电”之力只是那凝气的色泽显得有些暗淡已不比了谢峰德的锋芒。娄千杉上前不得忍不住倾身嘶喊道:“你不要用这一式了!你你用‘万般皆散’或许还可以消抵得过去!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可沈凤鸣没有理睬她。两人的聚力都已渐趋极致倏忽刹那谢峰德之力已先发——那是以硬打硬的内力之释“墨云之舞”中的“千钧倾一发”绝不是任何柔软的衣袖、任何巧妙的腾挪可以闪躲的。 他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他的内力已发出沈凤鸣的聚力却仍未完成他是来不及与他相抗的了。而谢峰德甚至在这全力一击之后犹有余裕“十指聚八荒”以锐击钝的拿手一式也追击而来。 他有什么理由不胜呢?即使沈凤鸣现在反悔想要用“万般皆散”来消解也已晚了。不是败于千钧巨力就是创于十指锋锐——原不想在此杀他毕竟比起关非故他倒还宁愿坐在这个教主之位的是沈凤鸣——可是他定要挑衅自己在先不是吗? 他已经要笑出声来——为自己的胜利提早庆祝。雷电般力量已滚滚而至沈凤鸣身体可沈凤鸣的聚力好像才刚刚完成。这双打开得太晚的手臂或许只能来得及迎接死亡的一击。 可偏是在这一刹那谢峰德看到沈凤鸣的表情。他迎着光那流血的唇角和费力的苦痛虽然让他的脸显出种狰狞的苍白可那决不是一个失败者的表情。他忽然一瞬心中一空因为——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交手那日沈凤鸣在必败之地的那一声鸣唱——那他从未曾逆料过的、击退了他致命一击的鸣唱。 他忽然才想起问问自己:为什么他会宁愿立于烈阳正面?可一切疑问也只能戛然而止了——因为他已看到了沈凤鸣释出之力所具之形。恐惧如同万马齐踏奔入他的身心。 那竟不是“千钧倾一发”。那是他未曾见过的一种“形”可他一见到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正文 二六三 水月镜花 谢峰德在这一电光石火之间才忽记起昔年阑珊派的大师兄叶之昙在教几个师弟妹最后一篇“万般皆散”的时候曾表达过的疑问。叶之昙说——“万般皆散”如果只是“散”那便是散去幻术的形与神以此来破解幻术可为什么一切皆散之后又多少会带有一些反噬之力?这反噬之力总似与这一篇原本的心意不符不知其中是少了什么还是多出了什么。 可自阑珊派几代传来这已是最末篇的最末了叶之昙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钻研“阴阳易位”武学从不是谢峰德最为在意之事这样的一番疑问也便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什么印象。数十年后与这真正的云梦后人相遇时他早已将叶之昙那番话忘却了否则他也不该到此时此刻才省起——沈凤鸣可以破解他幻术的方法或许根本在他所知之外。那个阑珊一支始终解答不了的疑问或许——答案原在“一源”之中。 反噬。直到此刻谢峰德才明白什么是反噬。形之惑的本质终究是形而一切形都要借助光影映入人的双眼达至人的心灵——甚至连这雷电般的“千钧倾一发”也不例外。而只要是光影便终究要为一件东西所阻。 ——镜子。 站在沈凤鸣身后的君黎也到此际才意识到沈凤鸣借那些升腾的水雾与强烈的日光幻出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形”。他忽想到了“明镜诀”这个名字——那同样在最后一意中以反噬之力吞没对手的心法是否在某种意义上与这“阴阳易位”亦有了些相通之处? 正是镜子。那以幻术造就的巨大镜面承载住了一切强大的巨力——它其实根本不必承载因为一切光影都为镜面逆流而去连同那烈得像是要烧去一切的艳阳。沈凤鸣虽然已没有足够强大的内息来运起与谢峰德相当的“千钧倾一发”却幸好他还背过这一篇——这虽属“阴阳易位”武学之中却因性属禁法而从未真正流入过三支的最末一篇——“虚无之镜”。 娄千杉那握紧了腰间软剑剑柄的手才终于松去了。幻镜之后变得有些昏暗她才明白沈凤鸣一开始便叫自己几人站到这一侧的缘故。被强大的内力反噬与灼热的阳光炙烤的滋味不知如何?纵然谢峰德这样的死法也无法弥补她那些永难痊愈的伤她还是流出泪来想要就在这里嚎啕大哭一场。 就连对双方都恨之入骨的无意也为这样一幕而震惊一时竟忘了手中这一叠以另一种方式震惊了他的字句。他原本是不信这些话的——无论如何也不信。可娄千杉的样子却忽然让他觉得——或许这竟是真的。 那是一整沓谢峰德各种劣迹的陈述。字写得不是很好看像是此人并不那么会写字却也硬是抄了好几份。往日的今日的种种他原本不必理会因为他本也知道谢峰德是怎样一个恶劣之人可是他却在其中看到了娄千杉的名字。 谢峰德对娄千杉所做之事竟也这样被清清楚楚记录了下来单无意只觉得脑中一时间空空如也像是什么也没有了。良久良久他才慢慢回想起与她的那屈指可数的几次交集她说的那些话。若有这样悲惨的过往若受过这样暴虐的遭遇他不怪她隐瞒因为哪个女孩子又能坦然对人述说这样的自己?可他——还是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那——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的感觉。 他不敢回头看。那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手中那许许多多的抄本——每一份里面都有她的名字。无论这样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他都不能忍受那许多——其实并未存在的目光。台上对决尚未结束群豪们还没有余裕将抄本中提及的谢峰德的徒弟娄千杉与哪一个人影联系起来可无意还是在颤抖。呼吸在变得急促好像是羞愤好像是心痛却不知道是为了谁。 他们是不是也看见了呢?——爹刺刺苏姨甚至向叔叔——他们是不是都看见了呢?他们是不是也会相信千杉真的是那么不清白的女孩子呢?他们会不会永远看不起她永远不愿意相信千杉其实真的——真的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的呢? 他捏着手中的纸。若不是挡回了烈日光亮的幻镜令自己所站之地一暗令他吃了一惊他或许仍然陷在那样纷乱的自语与猜想中难以自拔。他抬目对决的结果是令他惊心的。他虽然恨沈凤鸣至深可若自己藉以恨他的一切并不是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那恨真的还应该存在吗? 他竟是茫然茫茫然站着。幻镜在渐渐散去日光在渐渐恢复明亮。谢峰德死了吗?那幻镜挡回了他全力击出的力量连同最后那一下“十指聚八荒”。谢峰德是没有防备的他应该必死无疑。 光影恢复原状时被用幻术掩藏起来的杯中水汽才是真正地开始蒸发、散落。可那——可那尘埃落定之前的地面那台上——怎么像是多了一个人?沈凤鸣适才吼着让谁都“别来送死”可是——这个人是怎么上去的?那样的墨云翻滚之地他上去了焉能还有命在? 人群渐渐看清了那个多出来的人影“噫”声又响了一片。这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露过面说过话的老尼。 只见她嘴角溢血像是也受伤不轻可人站着应不致是大恙。谢峰德面如金纸显然伤重已难站立颓颓然欲倒虽逃得一条性命可惊惧交织竟难以言语。 “你——是阑珊派之人?”沈凤鸣也对这不速之客大为意外。他为抢在此际的天时地利用“虚无之镜”对付谢峰德带伤与他相斗许久其实也已有些不支如今周身之气方散忽再遇强敌竟一时没有力气绷起。他震惊于这被幻镜折回的墨云之舞巨力竟破于一个陌生老尼之手而她用的竟正是那唯一的可能——“万般皆散”。 老尼虽然受伤还是对沈凤鸣合了一什声音和缓:“贫尼离开师门已久不敢再妄称‘阑珊派’弟子不过……三支今日合而为一贫尼还是尊称公子一声教主恳请教主手下留情能将谢师弟交给贫尼带走。” 沈凤鸣暗自戒备道:“他是你师弟?——师太既说自己不敢再称阑珊派弟子他如何还能是你师弟?师太又可知他做过些什么样的事便要就此将他带走?” 老尼沉默了一下。“贫尼原是为一件阑珊派往事来寻谢师弟作个了结教主说的那些贫尼原不知晓也是适才席间有传——方才听闻。” “席间所传?”沈凤鸣才狐疑地将目光投向老尼所谓的席间——那里字迹艰涩的抄文还在被交相传阅。 “给我看看。”他意识到所传多半不是小事见距离自己最近之处也只有单无意手中有那些东西上前两步便伸出手来。单无意哪里肯交给他反退了一下将手移远。 “这——不是教主的意思?”老尼似乎有些意外“上面写的无非是谢师弟多年来的一些劣行——贫尼原以为是教主……” “我?”沈凤鸣回转头来冷笑了声“我倒是想。看来也有其他人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 他话音未落目光在这一转间忽然瞥到娄千杉。是她吗?最最恨谢峰德的人该是她了吧。可她从这三支之会一开始就在这里未曾离开过应该没有机会做什么事。何况——她并不知自己今日的计划单单放些传言出来也要不了谢峰德的命。 “沈教主敢问这位谢前辈——这些事情究竟是真是假?”江一信听两人既说到此事便扬了手中两张纸问起“待我念念唔三十一年前在六安杀害人称‘淮上一盏灯’的丁蒙大侠一家十五口掳走其小女儿丁晴并行奸污致其自尽;二十八年前在河西掳走当地沙蝎帮帮主独女乌莫后行奸杀并弃于荒野乌莫姑娘尸体为秃鹰野狼分食情状惨不忍睹;二十三年前在巴中杀害杨家村全村平民三十余人只为掳走村中两名幼女两女下落不明恐后亦遭毒手;十八年前在——” “先不必念了。”沈凤鸣打断了他“今日我与谢峰德乃是有门派内之原委需要了结至于这些事情——纵然江兄现在相问可事情久远难寻其迹不敢凭空判定真假自当调查清楚之后方可回答。” “这个……嘿嘿也对那二三十年前之事沈教主自然是不知的不过……这里却还写有一件近年之事教主或许不知但……这事情却与谢前辈一位年轻女弟子有关。” 他话音半落目光已寻到娄千杉的背影“阑珊派的这位姑娘——该就是这里提到的……娄千杉姑娘了吧?这纸上说五年前娄姑娘也曾……咳也曾受他欺辱不知是不是真的?若确曾受害恐怕那另几件也是确有其事沈教主要清理门户我等自然觉得公允。” 娄千杉身体已经在微微发颤。她听着那些细数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名字或许也在其中。她感激沈凤鸣在江一信念到自己之前就阻止了他可江一信终究没肯放过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与自己辨明那样的事情的真假——只为了他们所谓的正义与公允。 正文 二六四 水月镜花(二) 会场中一时静了那许多落在她背影上的目光将她的身形切割得愈发清瘦与渺小。有人嘲笑有人叹息。不肯回过头来的她或许已经用这个背影回答了那样的疑问。 “无稽之谈统统都是无稽之谈!”无意将娄千杉身形一挡“人家随便写几句你们就都信了?我问你们若这些事情是真的那受害者都已死了旁人又怎知是谁下的手?想想也知道不过是杜撰!” “公子说得有理”江一信接话“可正因这般事情空穴来风这许多为他所害的人之中也唯有娄姑娘还能作个证了。若事情根本是子虚乌有娄姑娘大可当着大家的面戳穿谎话岂不是好?” 无意怒极“你们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你们这些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一个女孩子这样的事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无耻?你们……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江一信还待说什么沈凤鸣已道:“不若这样谢峰德我先交给师太。”他言语间是对着那老尼“只是师太既称我一声教主那么在此三支之会终了之前还须留在此地;要与他解决什么阑珊派的旧事回头也须与我也说个明白。至于江兄所说之事——江兄不会真认为旁人说些什么都可作数吧?你这般着急莫非——造出这些传闻来你也有份?” “误会误会。”江一信一时似乎也有些尴尬搓了搓鼻子“江某只是好管闲事这边大家伙儿必也都想知道个真相加上——教主原也视这位谢前辈为教中败类要行清理门户既然请了我们大家伙儿来总不兴碰到了事情便不许我等探究?终须有个说法吧!” 沈凤鸣听他如此说微一沉吟。“好今日午后我给各位个说法。师太意下如何?” 老尼点点头:“悉凭教主。贫尼也确有许多关于谢师弟和阑珊派的事情稍后要向教主交代。” 江一信才只好罢了。关盛忙忙派人将谢峰德抬至一旁抬眼看关非故眼色。关非故也悄看沈凤鸣只见他似在微微皱眉。 ——传言自然不是娄千杉所散也多半与江一信无关。从江一信所念那些恶事中得到的唯一猜测竟是摩失。他记得很清楚那一日瞿安曾告诉自己摩失在二十多年前乃是大漠沙蝎帮帮主之子。若那个叫乌莫的女子真有其人算来该是他的姊妹而摩失也是其后才投入了幻生界——依此看来他与谢峰德走得这么近竟是为了向他复仇? 他目光扫了扫会场之中——没有摩失的踪迹。从方才起他便不在此地了。散下这些扰人视听之传闻却又置身事外吗?等待了二十八年的复仇难道只是如此而已? 若不是为了那个立于台前浑身发颤的娄千杉他断断要立刻寻出摩失来仔仔细细地问个清楚可却也不愿娄千杉成了江湖闲人们审判谢峰德的牺牲将那一段于她残忍无比的往事于这南北群豪、武林史家面前就此揭开。若是如此纵然今日杀谢峰德于当地也非但未能解了她心中之结反将她愈发推向那般深渊。 “各位午时了下午再继续吧届时——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宣布。”他说了一句黯黯然离开了中心的武台。 关盛忙上前跟上一句“是是各位还请稍作休息。三支之会晚上为诸位备了薄酒午间还请诸位自便了!” 幻生界众人簇拥沈凤鸣而去人**头接耳了一会儿也只能三三两两散开只余娄千杉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了。她如被这个世界撕尽了衣衫孤零零站在这里。还有一些目光和指点在她身上流连而她竟然只能这样接受。她还能往哪里走与谁相遇和谁对望听谁言说?那些不可逆的过往被人交相谈论的过往都是真的啊! “千杉我……我不会相信的……”单无意口齿笨拙地安慰着她一边将手中的纸抓得粉碎。可那有什么用。他身后那已走疏了的场中飞舞着的一张张不正密密记载了她压在心底的痛而那痛竟被这正午的阳光剥得血腥而透亮。 “千杉你……你不要难过我……若叫我找到这编出这等中伤之语的人来我定将他碎尸万……” “是真的。”目光空洞洞的娄千杉语气冷清而落寞竟突然说出这样三个字。 单无意的声音忽然顿住怔怔望着她。 离她不远的秋葵和另一边的君黎也望着她同样带着种不知是震惊还是恍悟的神情。不经意的目光相遇中往日所有那些关于娄千杉的异见都像是变得很渺小。原来他们都错了。那出乎了往日的他们的所有意料的现实回想起来却又像个早就该看透的唯一的答案。“此身已污此生已泯此心已惘唯有长恨。”那一句悲切之词是谎言却也不是谎言扎得人心血淋漓。 “你其实也早知道是真的吧。”娄千杉望着无意的眼睛里竟而露出一丝笑意可那笑意只令人窒息“我以前说的那些事情都是骗你的。现在你知道真相了就——不要再纠缠我了吧。” 单无意无法说话。他甚至无法呼吸。他原该与往日一样跳起来拔出刀去找谢峰德来拼命才对可此刻的娄千杉让他害怕。她绝望的样子让他不敢离去。 “我……”他试着开口。他想表达些什么可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的自己。是的他恨。他当然恨谢峰德与当初恨沈凤鸣一样可是竟然也有些不一样因为——那时候以为只要自己不在意她的过去只要为她杀了沈凤鸣就能解开她的心结可此刻他忽然明白就算杀死了那些置她于此的恶人或许也永远无济于事。 “我……心里好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说这样一句话。那似乎是他无意识之中在对她直陈着自己“千杉我……我好难过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觉得……我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已经……都已经……来不及了。我只恨认识你太晚在你遇到那样的事情之后才遇见你可我……可我只想你知道我还是……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只消你说句话……” “你为何偏要夹缠不清!”娄千杉却骤然提高了声音“单家少爷你是不是以为我娄千杉没人要了得你垂青便定要感恩戴德?” 无意愣愣看着她“我我没那么想过。”他的话语显得有些苍白一如他的面色。他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原来那连自己也感动了的安慰却一点都不曾感动她。 秋葵已经忍不住“千杉别再多说了。师姐知道你不好受反正这三支之会本是不来也罢不如我们离开此地我陪你回临安去!” “那我也一起走!”无意忙道“我不放心千杉。” 娄千杉却冷笑了声“谁说我要走?我为何要走?”她看着秋葵“师姐你是不是也认为——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也和他们一样看不起我是不是?” “你怎会那么想?”秋葵惊讶。“那些——全不是你的错我又岂会……” “既然我没错为什么要躲?” 秋葵竟是答不出来。恰一名幻生界弟子匆匆跑来行礼只说内洞为三支备了午筵关非故正等两人入席娄千杉笑了一声“正要前去。”转身便行。 “千杉你真要去?”秋葵急道“可……可方才沈凤鸣说下午要向人回应你师父之事他定会问起那时你……你怎么办?” “他吗?……”娄千杉的脚步竟是稍稍一却脸上随即漾起微微一笑。“他不会的。” 秋葵见她执意无奈只得随去。无意也待跟上却被那弟子一拦“这是三支中人之午筵公子恐怕不便同去。” “无意。”君黎上前了两步“你留在此我陪她们过去。” 那弟子见君黎上前面上露出难色欲言又止似是知晓君黎曾与关非故有所对话不敢轻言阻拦。 无意道:“君黎哥千杉她……” “听我话先去你爹那里。”君黎向单疾泉那边望望“我回来了就去寻你们。” 无意没有办法“那那好那你帮我照看着千杉我……我真怕她会想不开……” 君黎摇摇头“放心。” 见人都走了无意只能往单疾泉处过来。几人都已看过了那关于谢峰德劣行之数知道无意心中必郁原本似在讨论些什么也便停了口。 “君黎哥怎么不回来啊?”刺刺道。 “他陪她们过去了。”无意垂头丧气“说一会儿再来。” 刺刺哦了一声有心振奋他道:“哥你来得正好。苏姨正和我们说着——她昨晚见过沈大哥原来这却是那个叫关非故的对他下了蛊迫他……” 无意却显然心不在焉方坐了一下却又立起。 “我还是跟去看看……” “无意!”单疾泉沉了面色“你坐下!” 无意面上已先急红了咬了唇勉勉强强地坐了。只听苏扶风笑道:“无意心里关心娄姑娘对旁人的事可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了。” “苏姨你也……你也觉得我不对?”无意抬头看她“苏姨也觉得我该不管她、不理她吗?” “你和那位娄姑娘的事情苏姨不太知道。”苏扶风道“不过既然你这么问了——无意别怪苏姨说实话在我看来倒不是你理不理他反是她不想理你多些呢?” “她……她不会不想理我的……”无意怔忡道“她只是……只是……这样的事情于她……太可怜了她心绪自然不好若是换作苏姨你难道你就能……” 无意话说一半也意识到自己这样作比不妥不无不安地住了口一顿咬牙道:“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和千杉一起无非是怕名声不好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能抛下她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我就……辜负她!” 苏扶风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单疾泉心中明白——若说无意是痴情到一叶障目、一意孤行那么当年的苏扶风苦守凌厉该是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与凌厉最终虽说也成了亲却也是靠的些阴差阳错的运命安排又哪里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的运命安排来给无意?再说凌厉的为人总还算值得相信——可娄千杉呢?如浮花流水般的女子真的等来了又如何? 正文 二六五 水月镜花(三) 午时已过了大半君黎仍未回来。无意耐着性子接了向琉昱递来的干粮清水等物听刺刺说完沈凤鸣与三支之会的事情郁郁不乐道:“既然沈凤鸣毒解了他还在那里干什么为何还不走还要为他们所用?我看——什么中蛊不中蛊或许他本意便是如此!” 刺刺知道他仍对沈凤鸣心怀芥蒂展颜道:“哥话不是这么说沈大哥现在成了众目所瞩也不是说脱身就脱身。” “我倒是在担心无论他遂不遂了关非故的愿幻生界都不太可能放过他。”苏扶风蹙眉道“不交出这教主之位他固然难以轻离;若交出之后以他的身份与对云梦三支所知恐更不见容于关非故。幻生界人多势众离开这君山小岛的水路也大都在他们控制之下到时候就算不是当场撕破颜面也有的是机会下暗手。沈凤鸣要想全身而退不容易。” 正说话间忽见得秋葵匆忙跑来到了近前只见她面带焦急“千杉来过吗?” 无意吃一惊“千杉不是和你们一起去午筵了?” “初始是在一起的只是……我们方才吃完了饭一个疏忽她人就不见了。” “她不会是……”无意急得站起“我去找她!” “君黎已去找了。”秋葵忙道“我也是怕她一时想不开让君黎去后边靠水之地看看我过来看看她会否来寻了你们。” “哥你先不要急。”刺刺也拉住无意“我想娄姑娘不会那么轻易便动轻生的念头的这岛上那么大既然君黎哥已经去找了你再去找怕是要错过不如我们等等。” “就是因为这岛上那么大……”无意愈急“君黎哥一个人怎么找得过来?若换作是你——换作是君黎哥不见了你便肯坐在这里等吗?” 忽远远只见君黎也已过了来秋葵忙道:“君黎来了!” 无意迎上见他孤身一人便知他并无寻到娄千杉踪迹。果然君黎走近摇头向秋葵道:“她不在水边。我问了那一片守岸之人都说未见她去过。” “那她该是去林中了……”秋葵喃喃道“或许她还是想……还是想一个人静静……” “君黎哥不是说……不是说你会看好她的吗!”无意忍不住道“怎么就让她不见了?” “是我不好。”君黎道“你们且在此稍等我再去别处找找。”转身走了。 单疾泉方道:“秋姑娘怎么回事?你们午筵上是否说了什么令得娄姑娘……” 秋葵像是有些羞愧微微垂开了目光“这件事其实……其实怪我。午筵本没出什么事是我后来定要拉着君黎去与沈凤鸣对质一件旧事。因为……因为事情与千杉有关想要避开她所以——她什么时候走的君黎也没瞧见。” “与娄姑娘有关的旧事。”单疾泉道“想来——仍是与今日所传的事有关了?” 秋葵知道在他面前也说不得谎只得道:“是。这个沈凤鸣绝非正人君子昔日他对千杉也——”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也有过不轨之举。” 苏扶风吃了一惊“此话当真?” “我也听闻过这般说法。”单疾泉却淡定得多“那还是早先刺刺告诉我的说是娄姑娘一封‘遗书’中提及。不过——娄姑娘那时并未真的寻死此事也未必是真想来姑娘也是心中存疑想借今日向沈公子问个明白吧?” “我……”秋葵咬牙“我不是要向沈凤鸣问个明白我是要对质此事让君黎别再听他一面之词。那事……那事我亲眼所见岂会有假?” “你说……你说你亲眼所见?”无意颤声道。 秋葵点点头便将那一夜在陈州百福楼所见道来。 无意只听得愤怒填膺“不错正是如此千杉亦是如此与我说的!既然姑娘你亲眼所见——此事她不曾骗我不曾骗我!” “秋姑娘没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单疾泉却不动声色。 “有什么不对?” “依姑娘的说法那日你赶到百福楼为时已晚娄姑娘已受辱于沈凤鸣。可若依照今日所知娄姑娘彼时已非完璧——” “那又如何?”秋葵脸上不无发烫气愤愤打断“那谢峰德的确**不如可又如何证明沈凤鸣便不是?” “秋姑娘是没明白单先锋的意思。”苏扶风柔声道“他是想问——姑娘藉以判断娄姑娘之受辱在于床铺之上的落血可如今看来那血迹或许——并不足以证明沈凤鸣对她做过什么?” 秋葵愕了一愕。她此前心中先入为主自然未想那许多一怔之下道:“可她衣衫全无双目流泪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我自不是为沈凤鸣辩解。”单疾泉道“只是此事若是他们各执一词姑娘也不好如此肯定吧?” 秋葵双目竟忽然红了。“你们究竟要怎样才相信?那……那孩子总是真的吧!” 单疾泉心中一异。“什么孩子?”一旁无意也忽瞪直双目直勾勾看着她。 秋葵咬住唇“千杉她……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后来被谢峰德打成重伤孩子在肚里才两月就没有了。” “是……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无意忽握住桌沿“她……她……还受过重伤?” “是正月快过完的时候那天她离开内城我们本以为……” 她却未注意单无意面色已苍白如纸“千杉……”他喃喃重复着。那许多许多从未想过的害怕涌来让他无法再多听进一个字不待秋葵说完已失魂一般推席站起向那水边林中跑去。 “哥……?”刺刺心中奇怪待要拉他却被单疾泉一拦。“你们在这里等君黎。”他匆匆说完跟上无意而去。 他是无意唯一透露过与娄千杉那一夜的人。也就只有他能猜到无意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无意已经失心一般跑至林间。短暂的空白过去他四处望着胡乱走着想要找到他的千杉。单疾泉估量着这片林子与那午筵的山洞之距料想娄千杉倘若不在山洞另一面的水边那么沿这片林子离去的可能倒是很大是以并不加以阻拦只远远缀上。 他也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能拦得住无意吗?如果——如果那个孩子真的与无意有关他与娄千杉之间——是不是真的还能如自己一直以来所料化解得那般轻易? 无意脚步虽乱却快穿梭林间奔跑呼喊。这里地势稍有起伏未几已过了一个坡到了一处山麓。人影虽稀但无意跑过之时单疾泉还是注意到一些不寻常。 是了。娄千杉若真是沿着这个方向走的定也是往这人少之处而行偏偏无意追得急又喊得急她想必并不愿与无意相见怕露出痕迹不敢快走所以匆忙之下定要想个办法避过他才对。 无意在明处娄千杉有意避他自然容易可她却料不到单疾泉也在左近。单疾泉稍稍放缓步子已看见了她——她果然独自立在一处树后有意掩住自己身形静待无意离去。 他犹豫了一下。要让无意就这样错过她前行吗?可有些事终究还是逃避不得的吧?他俯身拾起脚边一枚小小石块向着娄千杉所在附近轻轻一掷。无意闻声回头。树影再盛也挡不住那猝不及防露出来的一缕儿薄纱。无意一个箭步冲上去。“千杉是你吗?” 娄千杉避不过不得已现出身来。 她的眉宇透着冰冷像是要把所有的嫌恶都写在脸上要让这个纠缠不休的少年知难而退。许许多多刻薄的言语也已经到了舌尖只待单无意稍稍再走近那么一点稍稍再露出那么一丝涎脸之色她便要将他羞辱无地。 可她没有能够。单无意这一个箭步冲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义无反顾以至于娄千杉惊讶地发现这一刻自己的气势竟输予了他。他似一团烈焰什么都不顾地将她裹入怀里“千杉千杉。”他喊得无法停下那一双抱紧她的臂膀也无法松开。 “是不是我的?”他紧搂住她像无法把话说完整“那孩子是不是我的?” 娄千杉万万料不到他此际会问出这件事情来惊诧之下竟一时未语。他们的孩子——她也说不出来那个逝去的孩子是不是还能令她心头一痛她只知那原是她决意永不让他得知的秘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有过他……”单无意喃喃说着抑制不住地抖索着亲吻着她的发心她的后颈“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你定恨透了我所以才不愿告诉我才一直不理睬我是不是?” 娄千杉还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可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千杉我都知道……”单无意吸了口气忽然将声音一放“你跟我去青龙谷我娶你为妻我说什么都要娶你!” 这句话反令娄千杉心意一坚。她暗暗吸了口气握拳将他一推。“单公子你还是走吧。”终于开了口语气冷冷然又似毫不在意。 “走?你现在还叫我走?”单无意一急“我不走。你跟我去见我爹我好好跟他说他必会同意我们——” 冷不防林中一个声音传来“呵呵原来娄师妹在这儿与别的男子私会?我说怎么——久候不来!” 娄千杉面色微微一变那与单无意纠缠着的双手越发一撤将他狠狠一甩“还不快走!” 匿于树后的单疾泉看得清楚那现身而出的男子正是今日三支会上的主持之人、幻生界之主关非故的次子关盛。听他话里的意思娄千杉应是与他约好在附近会面却不料她被无意缠上一时没及脱身。他二人明明在适才午筵同处一席却在席散后约在僻静之地相会想来定不寻常。 正文 二六六 水月镜花(四) 果然无意也怔了一下。“千杉你和他……” 娄千杉轻巧地向关盛这边一踅“没错我与关师兄约了在此相会的。你若没什么事便走吧。” “你与他……与他相会?”单无意自然不肯信怒目向关盛而视。关盛年过三十又早有家室娄千杉岂能与他不清不楚?关盛却只冷笑一声忽然出手一掌向无意胸前挥到。 无意心中不忿拔刀相迎不防娄千杉浮袖掠起将他握刀的手一扰。她自知晓无意不会与她动手那袖上余劲不消只进不退往他胸前一点将他逼退一步。 “师妹这小子就不劳你动手了。”关盛语中却带了讽刺说话间手势已变向无意抢到与娄千杉成了夹击之势。 娄千杉心中一凛。她识得关盛这般手势不及细想返过衣袖一拂将关盛手中那将出未出的一股毒烟拂了开去。 关盛嘿嘿冷笑:“师妹莫非是要维护这旧相好?” 娄千杉面上漾起层笑意来:“关师兄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与他并无什么的只是——想着他爹也非易与若对他下了杀手跟青龙教结了梁子我们得不偿失。” 可关盛并不罢手毒烟虽散那一手还是向无意的腕上切去。无意转腕刀身斜斜劈向关盛左臂关盛身形一侧忽指间又飞出一物直取无意喉间。 单疾泉只怕无意这下要着道便欲现身插手忽眼前一晃一个暗红色影子已掠入战阵之中静下来时才见那暗红原是剑光竟是君黎不知他何时已来到此地想必也暗伺多时见无意有险自是以“逐血剑”相救。 “如此便要人性命这便是你们‘云梦神教’的行事?”君黎长剑在手站定开口已将关盛与娄千杉视为一路。 “不是君黎哥千杉她……”身后无意欲言。 “你还要为她说话?”君黎恨恨道“你苦苦寻她而来只怕她有甚闪失可她看来另有所依原不必你放在心上!” 无意呆望着娄千杉脑中沸沸如麻竟无所适从。 关盛自忖对付君黎未有十足把握当下哈哈一笑道:“原来是君黎道长有话好说。如你所见这位小兄弟对我娄师妹是百般纠缠我也实是——实是迫不得已才想教训教训他。既然道长来了——只消他别要再纠缠娄师妹我自不与他为难。” “是我纠缠于她?”单无意忍不住道“千杉我只要你回答我那个孩子……” “你住口!”娄千杉脸上变色“单无意若早知你如此缠混不清我便那时不要与你有什么瓜葛也就罢了!我如今与我师兄好了你还来啰嗦不休是要我如何?你若还要几分颜面今日、此际便走了再也不要来寻我否则下一次哼纵然我师兄不寻你麻烦我也必不会给你什么好看!” 无意半张着嘴满腔的热烈烈却一个字也化不出来那颗以为永不会熄灭的心亦无法不沉入谷底。再说什么也是一样的言语不过是他纠缠她拒绝。他曾以为她对自己那一笑便是全部可原来——那只是一场戏一场可以轻易易换了对手的戏。 “我们走吧。”君黎收了剑留给关盛和娄千杉一个冷冷的鄙夷那一手强拉住无意只恐他再生什么事端。 可此刻的无意又岂还有生出事端的余力。单疾泉远远见着他被君黎拉走忍不住生出极多心疼来可他却还须留在此地——他要亲眼看看娄千杉与关盛在此私会究竟是否真的是那一句“与我师兄好了”。 才听关盛冷笑了声“师妹方才他说的——可是实情?” 娄千杉只作不晓“什么实情?” “他说什么‘孩子’你莫非与他——” 娄千杉哂笑“关师兄何必在意那种无稽之谈你看我像是带着个孩子的人么?” “哦?”关盛笑道“若真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关盛还不是有个孩子可你——不也照样送上门来了?” 娄千杉面色如木“我们还是说正事吧关师兄你把‘那东西’带来了没有。” 关盛无奈自腰带间取出一物。单疾泉远远但见似是个小小匣子只不知其中装了什么。只见他将此物交给了娄千杉道:“你用时须小心用法你可都还记得?” “自然记得。”娄千杉接在手中“那我先走了。” “哎娄师妹”关盛笑道“怎么我们见面难道只是为了此物?” 娄千杉勉强露出一笑:“师兄今日时紧咱们万事不得便能交接了此物已是不易了。我若离开太久纵然单无意不再来纠缠秋葵也消要寻我。”欠一欠身“失陪。” 说的亦是实情关盛不好辩驳只得追道:“此物便是在幻生界里也是难得你可别失了手!” 娄千杉冷冷一笑:“师兄若是不放心又何必假手于我。” 关盛一怔娄千杉已顾自离去。他似心怀怅怅也不得不缓步返回。 单疾泉暗缀娄千杉。这两人说是有私情却也不尽如是说没有那言语中却也不无**。虽对娄千杉这般作派早有所知并不奇怪可她此际冒险出来那交接之物应是十分要紧了只不知关盛要假手于她做什么? 他尽可在她落单之际出手——娄千杉并非他的对手要抢夺那物过来看个究竟算不得难。可料想二人之密谋与他、与青龙教该是毫无瓜葛因好奇便贸然插手断不是他一贯所为。她与关盛的私情他也不想理会如今自己还想知道的也不过是——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与无意有关。 娄千杉说是怕人寻找可行步间只往这林间愈深之处信步走去。山麓走尽又是水边。娄千杉将那物事藏起望着水面一动不动。 回忆她适才言语虽不肯承认孩子是无意的却也不曾否认。若这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依单疾泉的判断这般表现自是等同于默认了可此事却偏偏与自家无意有关关心则乱若不亲自问个清楚又如何安心? 他打定主意现出身来“娄姑娘。” 娄千杉吃了一惊倏然回身认得是单疾泉心头一时犹疑不定警惕道:“……可是单先锋?有何指教?” 单疾泉笑道:“正是在下。姑娘从三支午筵上突然离去累得大家伙儿好找原来却是在这水边独自神伤。” 娄千杉心头原是不畅听他说“独自神伤”料想竟是讥讽自己那些不堪往事当下越发冷淡道:“若单先锋是专程来羞辱于我其实大可不必。” 单疾泉摇摇手“我与姑娘素无瓜葛羞辱从何说起?若不是为了无意原不必特来寻姑娘。” 娄千杉素知无意这个父亲并不待见自己只冷冷道:“我不知令公子对你说了些什么但单先锋只管放心——小女子对进你们单家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正好烦请单先锋约束令公子往后……不要再来寻我了。” 言罢便待转身避去却听单疾泉道:“娄姑娘先别急着走——姑娘与我单家可以没有关系可姑娘那个孩子呢?” 娄千杉脚步蓦地一顿站了一站转头冷笑“呵真想不到单先锋竟也会来问这种事。”她一挑眉“有话便说——你想怎么样?” “别误会单某只想问个真相。”单疾泉道“那——我便直言了。我听无意提起过与姑娘曾有过一夕之情而今日又听闻那之后姑娘有过一个孩子以我想来那个孩子应该便是无意的了?” “我以为只有无意自作多情不想连大名鼎鼎的单先锋亦如是。”娄千杉不料他真的问得这般露骨勉强压住面上愤红定了定神“没错我与令公子——确曾有过一夕共处可若就此便说孩子是他的未免臆断。” 单疾泉皱眉:“臆断?姑娘的意思是——孩子还可能是别人的?” “单先锋以为呢!”娄千杉面上浮起层不应有的苍白来有意加重了语气“我娄千杉原不是什么良家女子漂泊无定寄人篱下与令公子不过偶然一度单先锋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了!” “姑娘定要如此说——单某只好与姑娘认真对照对照那一段时日姑娘的行踪姑娘且听听对不对。”单疾泉道“去岁冬月末姑娘因为与张弓长的合谋去了淮阳在陈州百福楼里初次以女子身份现身要暗算那时刚刚成为黑竹会金牌杀手的沈凤鸣。可惜你未能得手还在他那里吃了亏为了暂时走避你不得不返回江南。那一时犬子无意与我青龙教不少人为救程家公子程平也自江北向江南追来正在江南芜湖与姑娘遇上——你们便是在那里逗留了一夜。” 他瞟了娄千杉一眼见她正暗自咬唇。 “正月到头姑娘被谢峰德重伤之后才知道有了孩子”单疾泉接着道“据大夫说孩子是两月大小算下来正该是在冬月末腊月初有了的。姑娘说自己非‘良家女子’倒也不错只因你除了那一日去百福楼原本都是男子装扮良不良家先不论连‘女子’都不是了我想你再是寄人篱下也不至于有什么……不恰之事。唯有犬子无意大约是因为有人与他说起过才识破了姑娘的女扮男装。所以这个孩子要么是在百福楼为沈凤鸣所欺——沈凤鸣的;要么便是犬子无意的。而偏偏沈凤鸣否认了曾欺过你那么也便只有无意了。” “你……你如何得知我的行踪?”娄千杉仍是咬着唇那唇却已是微微颤着的了“都是沈凤鸣告诉你的对不对?” “无意钟情于姑娘我为了他自然打听过姑娘的一些事沈凤鸣所言不过是其中一部分。”单疾泉道“他的话是真是假我亦不能完全肯定所以才只能来当面问问姑娘。我见他方才那般坚决要致谢峰德于死你若说孩子是他的我自也会信你。” “你定要知道吗。”娄千杉努力屏着呼吸却屏不住眼眶微红“知道了又如何孩子反正已没有了是谁的又有什么分别!” 正文 二三七 水月镜花(五) “自然有分别。”单疾泉道“若不是单家的我自是不管;可若是单家的骨血这般枉死我岂能不为他讨回公……” “你为何定要苦苦相逼!”娄千杉忽然动容“你青龙谷单家何等地位何必偏要装作在乎一个本不曾来到世上的孩子?是孩子是无意的可我已说了我不会与你们单家有任何瓜葛自然也永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与令公子之事你若真不放心怎不干脆取了我性命!” “我不是此意。”单疾泉听她终于肯承认此事心中反不知是快是沉“娄姑娘无意他——年少无知累你受苦也是我之过。姑娘今日坚拒他情意也强求不得。这样吧单某应允姑娘将来何时有需要援手之处只消力所能及又不与我本意相违我可相助姑娘一次如何?” 娄千杉知道单疾泉非轻易允诺之人如今他虽然只说“一次”却也是出于谨慎本性想来此言非虚。可她终是冷淡道:“小女子命薄福浅这又如何担当得起还是罢了吧。单先锋若真如此想只希勿要将此事告诉令公子免他再作纠缠——单先锋是明白人定知道这样才是最好吧。” “先不必急着拒绝如不想求助于我姑娘自可不来。可将来之事谁也说不准。” 娄千杉才道:“那好。”可那语气便如那削下的肩那垂下的头低落低落的。 ----- 回到会场之中单疾泉只瞧见无意垂首坐在一角那模样与娄千杉最后的那个姿势也几是一般无二像是什么人都不想再见什么话都不想再说。 秋葵见他回来“千杉呢?”她有些惊讶。 单疾泉指指后首山洞:“已经回去了。娄姑娘说‘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完不会寻死’我看你们也不必担心她了。” 秋葵轻轻“哦”了一声看了看一旁的无意只见他神色木然并无反应。忽忆起那时娄千杉信中凄凉口口声声要终此污浊之生而今竟有些恍惚不知哪一句才是她的真心话。 单疾泉也看了眼一旁的君黎。秋葵如此问法显然方才林中君黎应该已见到自己在侧。目光一对君黎果然迎上“单先锋能否借一步说话。” 他便与君黎走到一边君黎已道:“单先锋发现什么了吗?” 单疾泉一皱眉“你指的是?” “关盛与娄千杉私下里在谋些什么?”君黎道。“我先前沿着水边寻娄姑娘没见着她倒见到关盛出来模样有些鬼祟才一路跟了过去恰见到了他在窥探无意和娄姑娘。看样子娄姑娘是在那里等的关盛。那般避人耳目而且关盛甚至要对无意下杀手我猜想他们——所谋不是小事。” “你觉得他们是有所谋?”单疾泉饶有兴致道“不是因为——无意纠缠娄千杉令关盛心生嫉愤?” “娄千杉与关盛——他们才见了几面不太可能真有什么私情。我一路与娄千杉同来她与关盛青龙谷之后这次君山之前并未有机会见过。” “既然他们没机会相见又何以能够有所共谋?” “这个……我想该是在来此之后才有的。只要有能有所得益一拍即合完成件什么事情倒非不可能。”君黎道“初来此地时我与秋葵在洞中见了关非故一面那时关非故是着关盛带娄千杉在洞外等候的他们是否借此机会说过什么我并不知可那日夜里娄千杉还不告而别了一段辰光——虽然时辰不久可我们那天原在幻生界监视之下并无多大的地方可活动我和秋葵两个人一时半会儿都没找见她现在想来——也很可能在关盛那里。” “看来你早已怀疑了她。”单疾泉呵呵一笑便将适才关盛将一个小匣子给予娄千杉的细节告知于他末了道:“我于他们所谋其实不感兴趣此事与我、与你大概都没有关系只不过……若你关心沈凤鸣的安危的话……” 他停顿了一下。“凌夫人可将沈凤鸣的计划告诉你了?” 君黎点点头:“方才已听说了。” “那你便该明白关非故要的结果是沈凤鸣交出教主之位——这之后呢?沈凤鸣留着自然是个威胁。关盛要借旁人之手做的事多半与此有关。” “你说……他想要娄千杉去替他……除了凤鸣?”君黎不解“可不是说凤鸣已经中了幻生蛊他们并不知他今日要设法自解若教主之位到手他们催动蛊虫发作岂不就能达到目的何必多次一举?” “关非故的心思只好问他自己。”单疾泉笑了笑道。“或许他们对这个魔教传人太过忌惮纵然有了幻生蛊亦不能心安;又或许他们觉得以幻生蛊的发作之快沈凤鸣立时便有异常太过引人瞩目了而三支之会之后沈凤鸣与他们分道扬镳再有不测他们自然便能置身事外。” “若是如此……娄千杉原便是黑竹会的杀手又何须他们再另给她什么物事来作暗算?倘是为了置身事外那便更不该插手她下手的手段才对。” “此事也不过是猜测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倘若这猜测不错那么那匣子里的东西只怕要比幻生蛊或是比一个杀手原本能企及的方式更可怖而更也许——是江湖中人都不知道的东西。你若得遇沈凤鸣不妨叫他提防。” “好先多谢单先锋了。”君黎拱手为礼心中却还是将信将疑。让娄千杉对沈凤鸣下手——今日之前他或许会对这般推断深信不疑可适才在那比武台旁沈凤鸣遇险时娄千杉那般着急却也不像是装的——她若真对沈凤鸣的生死有那般关心又如何会全不犹豫地答应关盛这样的要求? ----- 午时已过人群很快在原本的地方又聚集起来。换过了新茶端上了新点这是后半晌的三支之会了。 下午原本是三支内的切磋较量不过既然沈凤鸣午前就已与泠音、阑珊二支交过了手算是展示了云梦教的武学后晌便是看群豪是否对这般功夫有习学的兴趣了。 这里群豪多有门派师承要他们另投他门自是不太可能可若不必反出本门便能白白多学一门功夫哪有拒绝的道理?是以对下午的安排众人还是颇有期待。只是在此之前沈凤鸣午前答应的事情却须先兑现——关于谢峰德的那个“交待”。 短短的一个时辰岛上的轻风已经稍许吹散了众人的热度——对那被吹得散去的一纸丑事的兴趣再是浓厚热烈在各自的密密议论之下也已缓缓蒸发就连最喜站出来说些什么的江一信也不似上午那般咄咄逼人了。 可答应了的终是要回应。沈凤鸣还是露了面。他没有换衣衫——那被热力灼焦少许的痕迹仍然留在了他的背后。 只有手上的包扎是换了。他略略抬起这只手指向一边。 “净慧师太。”他称呼的是身侧那老尼“午间我与师太多有相谈谢峰德是‘阑珊’一支的人师太此来原也与谢峰德脱不了干系此事还是由师太向众位说个清楚吧。” 净慧上前向他合了一什稍稍转身又向众人为礼目光有意无意地捉住了人群中原本并不算醒目的江一信虽神色蔼然可江一信还是为之一慑——毕竟这番“交待”是出于他午前的一通质疑。 才见净慧目光垂下缓缓道:“蒙各位垂听贫尼便来说说这段往事。其实贫尼离开阑珊、遁入空门已有三十余年原该看破俗事但每思及师门旧事心头仍是难以割舍此次前来也是为了与谢师弟了却一些师门恩怨。” 她停顿了一下。“谢师弟初入师门已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师弟年岁尚小在我辈之中排行第五其上有三位师哥和贫尼这一位师姐。初始一段都是大师哥常代师父授业但后来师哥忽然离开贫尼原排行第二只得忝为同辈之长代行首席弟子之职。幸而三师弟、四师弟都已入门多年学有所成亦已自行收徒是以打交道最多的竟是五师弟谢峰德。 “大师哥仍在时有一次曾对我说‘峰德对于学艺似乎算不得很上心总是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想谢师弟年岁小玩心重些亦是不奇再说阑珊派原不求每一名弟子皆能出类拔萃似大师哥那般佼佼于同侪他眼界自然是高的是以我亦未曾往心里去。师哥走后又过几年谢师弟也可算颇得真传而阑珊又有新弟子入门我忙于照管新人也便一时顾不上了他。 “那年又逢三支之会可惜师父忽染疟疾无法前去。我因不放心师父身体留下照顾他也未曾前往那一次便由三师弟带领众弟子与会谁料此会竟成我阑珊派由盛而衰之转折——在归来途中经过一处山崖时三师弟的马突然受惊竟连累好几位师弟妹坠落深谷连四师弟都因那次意外葬身山崖之下。 “三师弟虽侥幸逃生却深深自责欲要向师父请罪引咎可师父病重我怎敢将此事告知于他一直不许他提起师父问起四师弟的去向我们便含糊说他回家乡去了。可惜这又怎么瞒得过师父。起初大师哥离开留下书信给师父被我先看见了我也曾瞒了他半月这回他自然也猜到些什么。一日趁我不在师父便派人将谢师弟叫来要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和三师弟知晓此事后赶去却已晚了一步谢师弟将实情告诉了师父师父伤心过度病情自是加重了不日便溘然而逝。 “当时我虽是首席弟子但因是女流师父并不认为我合适继任阑珊派掌门他原意是将此任交予三师弟此事在派中也早公开。可师父故去后三师弟难以自谅以心境大不合适为由坚不肯受此位。此事悬而未决了一段时日我仍是以首席弟子身份与往常一样教导众弟子三师弟始终未曾回心转意我不得不开始考虑谢师弟。毕竟按序下来便是谢师弟了。 “三师弟并未反对此事只是谢师弟获登掌门之后他便不辞而别也像大师哥一样不见了踪影。门中一下子失去了师父、三师弟、四师弟三位重要人物在晚辈弟子中的动荡可想而知。谢师弟毕竟年轻留不住那许多人就连我也没办法阻止阑珊众多弟子离去。” 正文 二三八 水月镜花(六) 原来阑珊派的没落是自那时而起。众人都心中暗道。若不是这番变故壮大至今恐怕也未见得会比不上幻生界想来那谢峰德——自那时起便并不受什么拥戴的。 “门派凋零倒非谢师弟一人之过。”净慧像是猜得了众人心中所想“以三支的僻遁阑珊派原也不过二三十人那番变化之后只余下了不满十人。派中忽失强倚分崩离析也怪不得那些师弟妹、师侄只因就连我也免不了萌生离去之意。” 她叹了口气。“大师哥离去时我就想过离开阑珊只是作为二弟子又怎可轻言离去;可后来那次变故我心中去意更甚待到谢师弟稳定了派中情况我也便未再多留——我自己亦是惭愧至极又岂能责怪他人?阑珊派凋零至此或许亦有我的罪过。” 江一信忍不住咳了一声“师太说得极是不过——这些是贵派的家事了谢峰德如何做上掌门的在下倒也……并不在意……”言下之意净慧这番话与原本众人关心之事并无关系。 净慧微微倾身:“若只是如此自是不足为道不要说是诸位就算是我自己过了这么久也未必还放在心上了。阑珊派的衰落我并非不知但既已离去舍断的原就该舍断岂能纠缠不清?可前些日子贫尼的小庵却来了位客人——一位数十年未见的客人便是当年不告而别的三师弟。这原是重逢大喜可他所言却又叫人大悲。原来当年他始终觉得那次惊马落崖之事事有蹊跷后来实在受此事困扰已极离开阑珊派却是去调查此事的一查之下……” “一查之下当年之事与谢峰德有关?”江一信便开口打断。 “不错……” “我便知道是这样了不然师太你特地来找他了结什么旧事。”江一信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 净慧这次并未回应稍稍沉默方道:“那匹落崖的马原本一直与三师弟颇有默契那日天气晴好行路时亦无什么意外原是不该受惊。其实三师弟——早就起了疑心那日我们去崖下寻回了诸位师弟妹的遗骸三师弟也细细查看了马尸甚至验看了它是否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并无所获这才是令他最为不解的。回去之后他日日闭门思过其实也是欲想明白其中的蹊跷——他知道如果此事真的是有人从中刻意而为那么此人要对付的原本是他。倘若他死了得益最大的该是四师弟——继任掌门之位的便会是四师弟了。可若真是四师弟所为他便不该毫无提防地反而因此自受其害。他起初未曾怀疑谢师弟却反而——怀疑了我。这也是他这次前来才向我吐露的。 “我那次没有随众前往可正因为此他反认为是我有意安排回来之后我又有意不让他将此事告知师父他更觉我心中有鬼。那时他坚不肯受掌门之位其实亦是为了试探我可我根本从未有过他念自也试探不出什么来。到谢师弟继任他自觉或许误会了我也不愿明言便悄悄离开了师门。师门已然人才凋零我知晓他走时该是心灰意冷的。” 众人此时却有了兴趣李文仲便道:“那他后来怎样知晓此事与谢峰德有关?” “他遇到了一个幻生界的人。”净慧师太道“那已是数十年后他原也不愿再回想起旧事了只是三支原本同源他在异乡忽偶然逢着一个同为三支的弟子自然倍加注目。那人是幻生界一个后生弟子不知为何落单在外那日百无聊赖在田边驱使一只豢养的小小飞蛊去叮咬一头正在歇力的耕牛。那牛被飞虫扰得好生难受摇身晃尾却也躲避不得可此情此境却让三师弟豁有所悟——只因他忽然想到或许当日的惊马其实是因受到了蛊虫的烦扰。” “蛊虫是幻生界的——与谢峰德又有什么关系?” 净慧微微抬目看了看问话的江一信“谢师弟虽然是阑珊派的人可那时他有一个未婚妻——一名幻生界的女弟子那日也与我们同行。” 人群中一阵哗然。谢峰德如今形容猥琐加上还有那许多叫人直难启齿之罪行虽知他数十年前正当少年之时有个未婚妻再寻常不过众人仍不免产生些荒谬之感。 净慧似有所觉垂目道:“三支之间为求融洽偶也有师门长辈作主互相定下婚约的。那次师父虽然因病未曾赴会但谢师弟与那名女弟子的婚约是几年前就商定了的两人亦并无意见。” “那师太的意思——那次是谢峰德的未婚妻子替他下的手?” 净慧却摇了摇头“不是。那一次惊马时谢师弟的未婚妻子亦受到牵连坠崖身亡。或许此事——也出乎了谢师弟的意料他后来变成那般应也是自他未婚妻子身故而始。” 众人才听出这其中的意思来——却原来净慧是要解释谢峰德做出那些令人发指的不堪行径的缘由。如此说法想来已算是承认了那些事了。 一旁沈凤鸣见净慧目光垂下表情似是有些难过起身道:“师太那位三师弟见到当日情景虽然悟得当年的真相但到底还是猜测须要谢峰德亲口承认方可作数。师太受他所托这才前来赴此三支之会适才午间已将与谢峰德将这些往事做了印证。诸位可知——谢峰德还承认了另一件事。除了崖上惊马是他用从未婚妻子那里学来的一点蛊术操弄飞蛊所致他的师父病重而逝亦是出于他有意的言语所激。如此——欺师灭祖、残害同门云梦教自容不下他;而他为人好色残忍草菅人命纵离了云梦教江湖亦容不下他。是以凤鸣只有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幻生’一支在这洞庭扎根日久于这湖间设有一处水牢坚固难破今日我既为云梦之主便请囚谢峰德于此有劳‘幻生’诸位看守有生之年不得放出如此也算给了诸位受他之害、为他所为义愤的一个交待诸位以为如何?” 边上关非故微微颔首显然此事午间已然谈妥。 “为何关他起来?为何不杀了他?”后首角上忽然有人颤声道。单无意久未言语忽然站起众人都向他看去识得是先前在台前与娄千杉相近的少年对他这番话语自也心照。 净慧合什道:“公子上天有好生之德。谢师弟犯下弥天大罪可……他毕竟是我同门师弟他变成今日这般亦是师门不幸是以我已恳求教主饶他一命。那洞庭水牢阴冷潮湿在其中过一辈子原也极惨了相信他定会静思己过但求在终去之前能得心中安宁。” 单无意双目发红不知是怒是悲。他站起来时便已后悔了——他原想永不再因娄千杉的事情言语半句却还是不受己控地开了口。幸好沈凤鸣已接话道:“无意公子我知道你心中不平不过——既是师太相求这个面子我不好不给毕竟——我力邀师太重返云梦她唯有此一条件。倒也正好知会诸位三支之中的‘阑珊’一支自今日起尊净慧师太为首。师太已经答应重回云梦教中倘诸位有对阑珊之学感兴趣的尽可请师太指教。” 席间的众人气氛才热烈了些像是适才的所谓“交待”实是太过压抑到此刻提到学艺之说才松快了些。关盛趁机道:“如今‘幻生’以家父关非故为长‘阑珊’以净慧师太为长‘泠音’以秋葵姑娘为长——诸位有感兴趣的请各自报名!”说话间早就把无意冷落在一旁。 已有人起身一抱拳道:“在下胡东打山西来的对‘幻生’一支的功夫颇感兴趣恳请关老前辈、关大侠多多教导!” 关盛笑点头道:“请胡大侠过来此间。” 又有人次第站起提了自己兴趣。幻生界原本人多势众不少江湖散人未见得真是对幻生界操虫弄蛊的本事有多大兴趣只是预见云梦教必有一番势力便寻这其中最为人多势众的‘幻生’一支攀附投靠。‘阑珊’亦得了不少追随者多是厌恶毒虫之辈对这幻惑之术倒颇有兴趣。唯有泠音似是曲高和寡之故鲜有人提及。 才见武陵侯风庆恺缓缓起身向着秋葵行一礼道:“秋姑娘不嫌弃便暂且收下风某这个弟子如何?风某倒未必敢说能学得姑娘‘魔音’神技之一成只是若能就琴艺琴技有所得益也是好的。” 秋葵自不拒绝起身敛衽道:“不敢愿与风大侠多有切磋。” 武陵侯是此间大家他既开了口湘水一带还未表态的众小门派也便忙不迭要向秋葵示好一时泠音门的“门徒”倒有后来居上之势。沈凤鸣只在一边看着并不言语这一番择师不多时便已罢歇留下一些孤高之士或是如衡山等不便窥探他派之学的门派关盛等自也不强求。 前面众派说得热闹刺刺只得去将无意拉了坐下悄瞥一眼边上君黎却见他并没在听顾自低头伸手在面前案几上比画不知在思索什么。 “君黎哥你在想什么?”她好奇凑过去。 君黎才抬头看她“是在想……我刚才沿着岸边走过一圈这里的人是分几天先后搭乘幻生界准备的小船过来的。现在沿岸边一共只有十余条小船全部都是幻生界的。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武陵侯风庆恺——他有一只船他的人是搭自己的大船来的想来也会乘自己的船走。” 刺刺若有所悟“你是担心散会了不好离去?” “幻生界不会特地为难我们我担心的是凤鸣。”君黎道“依他之性一会儿他绝不会将这教主之位就此交给关非故可是这小岛离开的水路若都在幻生界控制之下纵然他解去了毒蛊的威胁也很难全身而退我在想若有什么办法能让武陵侯肯帮他离开那就好了。” “武陵侯啊?”刺刺道“他——却不像肯轻易帮忙的人再说幻生界的人多也算是这地头的人了武陵侯又怎会得罪于他。” 君黎抬目去看一直听着二人说话的单疾泉:“单先锋你可有什么主意?” “我?”单疾泉眉头却轻蹙“我出来之前教主一再叮嘱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青龙教都最好作壁上观沈凤鸣和关非故争此教主之位纵然斗个你死我活我都不想插手。” 君黎不料他会说这般话微微一怔又一转念“单先锋这么说那该是有主意的意思了?那好办不须单先锋插手你告诉我怎么做我自会去救凤鸣。” 正文 二六九 水月镜花(七) 单疾泉才一微笑“你不必太过紧张。其实——你看看武陵侯。” 君黎顺着他目光往前看武陵侯风庆恺正与秋葵相谈。他既自称要向秋葵学艺如此自也不奇。 “怎么?”君黎并不解他意。“幻生界、武陵侯的船都有人看守况我们操船也并不熟练若要夺船——” “何必夺船。武陵侯对别个是敌意多些还是好意多些倒还看不出来但是对秋姑娘却有些不同此事只要秋姑娘开口武陵侯岂会袖手旁观?” “秋葵?——她与凤鸣不睦怎会为他开口去求外人。” “沈凤鸣若不能脱身你必不肯顾自离去可对?” “不错。” “你若不肯离去秋葵可愿独自离去?” “……”君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因他到底是明白了单疾泉这番话里的意思了。 “可若要为此利用秋葵陷她于险或是逼得她又欠了旁人的人情绝非我本意。”君黎道。“我还是另想办法为妥。” “你为何认为此举是‘利用’?”单疾泉摇头。“你若视沈凤鸣为友你帮他脱险可会认为他对你是利用?你若视秋葵为友又为何要认为寻她帮忙是为利用?既然他们二人你都视之为友何以秋葵相帮沈凤鸣便偏要只剩‘利用’?” “是啊。”苏扶风接口道。“秋姑娘对沈公子的误解多是因为娄姑娘吧?今日发生之事对于娄姑娘虽说甚为痛苦不公可对沈公子却也不失为与秋姑娘解清误会释去前嫌的机会。纵然真相一时难以尽明不过秋姑娘天性善良只要误会略消帮沈公子脱困也未必是她所不愿该算不得利用她、逼迫她对么?” 沉默了一会儿君黎方将目光投回到台上:“好我去找她。” 见君黎起身待走单疾泉又道:“若一会儿情况有变我料这三支之会也便止于今日。无论你们从哪一面离开此岛都设法到此岛东北八里岸边月山南麓我们在那里会合。” 君黎点点头。 待他离去刺刺才嘟了嘴道:“爹我们真的一点忙都不帮?” 单疾泉笑起来。“我们?我们顾好自己就算帮忙了。你以为——武陵侯那么大方那船上还有我们的位置?就连你苏姨都是搭了幻生界的船来岛上的……” 他说着回头看苏扶风苏扶风却已站起身来。“倒不必给我担心我不是你青龙教的人还是能做点什么的。”竟也往前面去了。 众人于三支武学多有细询、切磋一时竟是聚作几堆各自谈得尽兴苏扶风往人群里一闪身很容易又隐去身形难觅其踪。单疾泉知道她对君黎与沈凤鸣二人均多有挂心既为他们而来自不能袖手是以只叹了口气不加拦阻。 君黎到了秋葵左近使了个眼色秋葵会意两人稍稍退开低语了几句。 风庆恺虽不知二人说些什么等了一会儿却见秋葵蹙着眉料想不是好事上来拱手道:“道长秋姑娘是‘泠音’武学的传人我们正在向她请教不知道长所言是否武学之难或是音律之事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话虽客气却俨然带着种主人的架势。 秋葵对他摇摇头:“风大侠君黎道长——他是我朋友。” 君黎对他行了一礼:“多承武陵侯和诸几位对泠音一支有所偏爱我原担心秋葵势孤看来是多虑了。风大侠精通音律琴艺你们多加切磋印证才是。” 君黎早晨便曾与秋葵同来风庆恺又如何会不知秋葵与他早便相识听他如此说也不得不缓了气势道:“好说好说。君黎道长若有要事……” “没关系我适才已经说完了。”君黎看了秋葵一眼后者却面色一变道:“可我没答应——” “真相究竟为何你终也要当面与他们二人对质。若一切止步于今日就真的没有辨明是非的机会了你也不会甘心吧?” 秋葵咬着唇显然有些动摇不安。君黎又向风庆恺一揖“不打搅诸位。”便自退去一旁。 风庆恺目光转动“秋姑娘适才君黎道长所言——何谓‘止步于今日’?他所说的二人不知是谁?” 秋葵原不喜被旁人多问可心中一时纷乱竟也不觉反感了踌躇了一下抬目反问道:“风大侠不知你与‘幻生界’原本关系若何?你们同在此湘水之地想来总是打过交道的。” “还真未打过什么交道。”风庆恺道。“风某不过俗人据地多在镇上村头人多之处弄几个买卖营生给兄弟们度日;‘幻生界’以何为生风某暂不知晓。” “我倒听说——”旁边就有人要接话却被风庆恺眼神一瞪缄了口。秋葵看得清楚心知自己和幻生界于风庆恺来说究竟也是同属这“云梦教”的同门他有些顾忌并不奇怪。但他既然自行备船而来必是对幻生界有所提防。 她便道:“我亦是今日方与幻生界见面今日之前原也算不得与他们相识。三支忽而合为一教此事于我也是突然君黎担心我势孤所以方才来寻我说话要我小心些我细细一想也确非小题大做云梦三支之间众寡悬殊若然有什么变数泠音、阑珊亦是力弱难支。” 风庆恺品出她的言下之意来“秋姑娘是担心幻生界另有所谋?这倒不必担心。幻生界虽说人多可这一带风某自认还能有几分薄面。” 秋葵露出莞尔一笑。“风大侠既如此说想来是有把握了。”当下不再多言。 关非故父子三人被欲求投入幻生界门下众人围住一边只见关代语百无聊赖又挨在沈凤鸣边上说话。关默念及初时不防沈凤鸣被他拿了关代语反要挟只恐再生枝节悄然脱身出来便将关代语先领了开去。沈凤鸣心知肚明眼看时辰已然不早三支各自收下了不少弟子关盛等面色也渐渐有些不耐他终是站起身来。 关盛心中一松也忙跳回台前道:“各位!” 众人仍各自说得热烈他不得不咳了一声提高了声音再喊了一遍:“各位!” 人群才静了下来注目于他。关盛目视场中道:“诸位相谈甚欢原是好事不过……教主好像还有些事情要告知诸位。” 沈凤鸣已上前笑道:“有些话原是不急不过料想今日前来的诸位或许无暇待到明后日今日日落便要离开这君山小岛那么有些事情不如早早说了罢。” 他清一清嗓子“诸位知晓我沈凤鸣在为关前辈寻到之前从未想过恢复云梦教、做什么云梦教主在这江湖之上一心想的也是自由自在不受束缚。只是既然身为‘圣血’传人有些事不得不为。今日受他之邀来此三支之会上由诸位见证云梦之重聚、凤鸣登此教主之位是不得不为却亦是无可奈何。” 他说着远远望了望关非故。后者面上带着种故作的惊讶但回应的眼神里显然对他的这番开场白还是颇为满意。 “今日众位对云梦由来、云梦三支武学都颇感兴趣沈凤鸣身为云梦之后自然心中安慰——看来我云梦教还不致便此而衰。不过到眼下为止云梦教主这个身份也便只有岛上的诸位才知晓——泱泱武林却并不知此事。江湖上沈凤鸣的名字仍然不过是一名杀手来不见影去不见踪——这亦是凤鸣之夙愿盼离开此间之后江湖上沈凤鸣的名字依然如故。所以这个‘云梦教主’凤鸣只能担当这一日。” 人群顿时哗然刺刺也不安地看了看单疾泉。在他们之前看来沈凤鸣当然是不会交出这个教主之位的可他目前为止的说辞却都在为交出此位作铺垫——他不会真的想要遂了关非故的愿? 关非故面上的惊讶之色却愈盛大步上前道:“教主此言是何意恕老朽不能明白!” 沈凤鸣微微一笑。纵然关非故不故意相问他也会说下去。 “各位不必担心亦不必紧张。云梦教有三支各支均有带头之人哪一位都足以独当一面纵然凤鸣不在云梦亦不会就此散去。不过既然云梦合而为一终究还是要有一名教主于此凤鸣早有打算只是事先未曾对这位心中的新教主人选多有交待现在说来或许有些唐突。” 他说这番话时目光便停留在关非故脸上内中含义不少人已猜得出来。关非故愈发作出惊讶之色只道:“此事不是儿戏教主还是三思!” 沈凤鸣却已转头向关盛道:“关兄云梦祖训之中历来推崇以‘圣血’为尊也即是以教主之令为尊可对?” “自是如此。”关盛应道。 “也包括新教主的人选——云梦新教主历来都是由上一任教主指定他人不得不从亦不得质疑可对?” “不错。” “那便容易了。”沈凤鸣望回了关非故。“那么关前辈也便不必多有疑问了。我将教主之位交予新教主最多是因新教主尚无身负‘圣血’而还须相授但那也不过是花费一些时日可教主之名却可先行赋予了。” 关非故动了动唇终是道:“既然祖训如此自是——听凭教主的意思。” 沈凤鸣才将目光移开往净慧师太、秋葵两人那里转了一圈只见两人面上也不无讶异之色——比起关非故来她们二人的讶异之色倒是出于真意。 “教主此念当真?”净慧道“贫尼与教主虽是今日初识但观教主适才施展阑珊武学实有昔年大师兄之风心中颇为云梦得此良主欣喜教主若就此忽然离去实为云梦憾事。” “承蒙师太夸奖。”沈凤鸣笑道“不过沈凤鸣散漫惯了做什么教主实非本愿还是交给一位担当得起此任的新教主吧。” “那敢问教主选定的新教主是?”关盛在一旁问得已有些迫迫。 一时俱静的气氛连有人暗暗咽了咽口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风庆恺已经皱起了眉头。如果沈凤鸣将此任交给幻生界主人关非故于他则是个极坏的消息。云梦教固然至此为止在江湖尚未传名可今日已网罗了如许江湖人才。说是不必投入教中便可学艺可事实上或许这不过是云梦以退为进的一种手段毕竟以魔教繁复高深的武学若非投入门中习学多年所得也不过是皮毛不及精髓之万一。 关非故的驻地正在洞庭一带与自己相近单是“幻生界”便已令人警觉若他得为云梦之主以云梦教“昔日魔教”的盛名与武学之莫测难道还能容自己有立足之地?不但是他这湘水南北又岂会再有一天宁日? 沈凤鸣的目光此际却偏偏从关非故身上移开了。风庆恺心中一提——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离自己不远的一个身形。 “是泠音一支的秋葵姑娘。”他听见沈凤鸣清清楚楚地说出这几个字来。 正文 二七〇 水月镜花(八) 秋葵万没料到沈凤鸣说出的名字会是自己一愕之下正不知是否该立起风庆恺已经情不自禁地拊了拊掌:“好好若说是秋姑娘我风庆恺第一个赞成。” 关非故面色止不住一变。沈凤鸣的一切举动都依照事先约定而为除了——这最后说出的人选竟不是他。可现在沈凤鸣人在台上自己竟不能对他如何尤其是——依照云梦教的规矩教主的命令确是不可违抗纵然能用蛊虫杀死了他却也改变不了他已说出口的决定。 “怎么样关兄?”沈凤鸣笑望着关盛“人说古时云梦大泽有云梦仙子秋姑娘的才貌称一声‘云梦仙子’也是不为过吧?” 他这话里半是对秋葵的调笑半也是对关盛的挑衅。下面众人不觉便有人当真喊起了“云梦仙子”来。关盛面色已沉心中念头转过料想这里终究是自己幻生界的人多而若教主之位当真旁落便是什么都没有了当下顾不得客气颜面开口便道:“如此——轻易将云梦教交给一个年轻女子是否有些不妥?论辈分论武功都应是家父胜出——家父统领幻生界已有数十年幻生界弟子众多亦是人才辈出缘何——教主却要传位与秋姑娘?” 这会场本是幻生界众人所设自然由幻生界弟子把持好几名弟子都已立上前来关默、杨敬等虽并不言语可其中隐隐的威胁之意沈凤鸣自不会感觉不到。如此形势再是迟钝之人也品出了其中意味这下都噤了声静等沈凤鸣回应。 沈凤鸣轻轻笑了一声右手手指虚虚捏了下像是个捏死小虫的动作“‘这个’我都不在乎你们这样瞪着我我也不会收回方才那句话。”——他说的‘这个’很明白指的正是幻生蛊。 他说着施施然往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秋姑娘烦请你上来。” 秋葵极是不齿受沈凤鸣之惠可心中明白此事绝非儿戏沈凤鸣既为云梦后人当不会用此事来寻自己开心那么这自然也不是她耍性与他作对的时候。她咬了唇不得不起身上前。 “方才关兄问我缘何要传位与秋姑娘。”秋葵边走边已听他道“不瞒诸位我与秋姑娘往日里原是有些过节料她未见领我的情本来嘛也未存此心。只不过方才我与她的技艺切磋诸位也已看见了。一来秋姑娘技艺精湛‘魔音’一学算得上炉火纯青;二来我与她相较都受了些轻伤我原也算不得是取胜可她一个年轻轻姑娘竟当诸位之面先我而认输。倒想请问在座有几位做得到?——关兄令尊大人可做得到?” 关盛气极反笑冷冷哼出一声道:“原来——沈公子寻的却是一位能认输的教主。” “这叫‘气度’与你说你也不懂。”沈凤鸣说话间秋葵已至。她素不喜沈凤鸣心中清楚他不过油嘴滑舌可被这般说法竟多多少少有些受用并不欲开口驳他。 只是——今日之事当真不是儿戏?难道这个跨越数百年的魔教重担竟真要落在自己肩上?自己虽然从不曾惧怕什么可这一刻竟有些恍惚与不安——那个早便身负此命的沈凤鸣他起初可是一样的心境? “等一下!”关盛几步已挡在秋葵身前。“沈凤鸣你可想清楚了!”他目中之光已露出再不隐藏的凶意“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怎么仗着人多么?”沈凤鸣依然在笑。“别理她秋姑娘。你便到我这个位置来也在这里坐一坐。这是他们给云梦教主准备的你来坐坐你这新教主便算给天下英雄个交代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诸位可别忘了离了这君山岛出了这洞庭湖云梦教打的可是‘云梦仙子’秋教主的名头可不是沈凤鸣了!” 众人面面相觑。沈凤鸣与关盛各执一词倘若事不关己那当个热闹看自然未尝不可可一来大部分人多多少少已经与云梦中的一支有所牵连二来众人心知此地是幻生界的地盘自己的来去还由幻生界左右三分无论心中对其是好是恶都无法淡定地仅仅做个看客。 关盛似乎也清楚此节冷冷地道:“那好啊天下英雄在此我倒要问问看——诸位觉得是家父德高望重堪当此任还是这位秋姑娘——更适合做教主?云梦教传承数百年秋姑娘年纪尚轻纵然魔音之学了得却怕仍是稍嫌稚嫩了吧?” 秋葵心中本无争念却更不愿被他这般轻视加之原就因宋家兄弟之故对他极为厌恶当下还以冷言道:“秋葵固然年轻识浅却也不致是非不分。令尊大人是否德高望重我不敢妄言不过我见关师兄行事跋扈滥伤无辜秋葵比起师兄来总还堪当几分。” 这番言语倒超出沈凤鸣预计之外了。他心中大是一乐只听一旁净慧叹了一声道:“沈公子可否听贫尼一言?今日云梦重合是大喜公子执掌云梦我们三支亦都并无异议何以定要立时退位?不若——此事容后从长计议云梦仍由沈公子率领先息去了今日争端如何?” 沈凤鸣哈哈一笑“师太还真以为今日争端能息去?” “为何不能?”净慧望向秋葵与关非故“二位——于此还有异议?” 关非故知道此事终还是要自己表态方可有个定论心念转定上前开口道:“教主身负圣血幻生一支焉能心存异议此事自然是唯教主之命是从。” 关盛变色:“可是爹……” “不过教主老朽有个提议。”关非故面色不变。“依照祖训新教主必须身负圣血之后才能上任今日教主将秋姑娘定为新教主的人选自是不错可若要今日就尊她为教主却是不妥。未若还是待到教主将圣血之法传授给她之后再行传位如何?” 他这番话说得却是叫人辩驳不得只因教主之令再是不能违抗可秋葵立时便称教主确实不合规矩。沈凤鸣心思一转已明白关非故所图:倘若在秋葵得到所谓圣血之法前就杀了自己那么今日之说自然无法兑现了秋葵也便无法名正言顺成为云梦教主——那时纵然关非故亦非名正言顺却也不输秋葵什么好过今日就承认她的身份。 “关老前辈也真是。”沈凤鸣面上笑着“我就是想图个轻松你定要我还交不出这个教主之位去——若出了这洞庭湖给江湖中人知道了我这身份将来我的日子恐怕便不清静了。” “老朽这次好不容易找到教主教主亦答应重振云梦岂能就此弃下我等?”关非故也捋须而笑转头望见众人多少有些不知所以的表情忽一振衣身形骤然一拔已落于沈凤鸣与秋葵身前。“适才盛儿不知轻重开罪了教主和秋姑娘老朽替他赔罪了!” 沈凤鸣不知他又卖什么关子防他再暗中出手更下新蛊见他躬身袍袖一拂退了两步全神戒备。 “教主可别误会。”关非故呵呵笑道“难道老朽还会对教主如何么?最多——便是和教主切磋切磋技艺。” “哎对了。”台下有人应声听声音是久不言语的江陵侯章再农“今日还无缘得见关老前辈的‘幻生’武学既然贵教误会已除不知可能趁此机会……让我们见识见识?否则我等来到此地也终觉少了什么。” 沈凤鸣心知阑珊、泠音之学还好说可若要比试蛊术——他身上此际又哪来半只蛊虫真要对敌只能辨风躲闪全无胜机这章再农在此际提出此议想来是得过授意的无疑。 “教主意下如何?”关非故接话。 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沈凤鸣处境净慧便道:“关师弟于幻生一支武学造诣非凡沈公子虽是教主却亦是晚辈如何能及得上。况他先前已比试两场还曾受了伤怕——今日不适合再行较量了。” 关盛轻轻哼了一声“既然如此不消我爹动手由我和教主切磋切磋点到为止可好?” “既然如此也不消沈教主动手。”忽一生硬言语自旁传来“我也是‘云梦’三支的传人可以代教主与关师弟切磋的。” 此人说话有些怪异不似中原人氏竟正是先前遍寻不着的摩失。 摩失与沈凤鸣素无交情反而与关默、关盛兄弟颇为交好此际突然替沈凤鸣出头莫说关盛等吃了一惊沈凤鸣也自有些奇怪。不过不管怎么说此际若有人替自己出阵自然好过没有。他立时露出一笑道:“不错摩失师兄幻术超群他与关兄的比试自是比在下出手好看得多了。” “我与摩失师兄又有什么好比?”关盛瞪着这不速之客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摩失却已伸手摆出架势“是你们先开口要行切磋此事由你不得。”说话间那手中似有什么东西有意向前探出。沈凤鸣一眼望见是个小小瓶儿。他心念一动——这瓶子好像是昨晚上关代语暗暗藏在手里的。 正文 二七一 水月镜花(九) 果然关盛面色大变厉声道:“你这是何意!代语人呢?”一转头吩咐几个弟子“你们速去看看!”关默也已一跃而至言语既难抬手便要揪向摩失的衣领。 只听侧面林中传来轻轻的一笑一个女子不无娇柔地道:“问他没用人在我这里。” “是谁?”关盛一时未辨她声音关默却已蓦地腾身循声向林间追去。 关盛疑心其中有诈欲待要叫住他可究竟事关自己独子若就此不管终是不安倒不如让他追去看看。如此一顿他心中稍一回想已忆起了这声音仿佛正是适才借琴给沈凤鸣的女子心中动念目光便向沈凤鸣与秋葵逼视过来。 “想不到你们为了这教主之位竟致动用这般下作手段!”关盛怒目“天下英雄在此你们却竟暗中欺侮一个小小孩儿用他来要挟我与家父——云梦教又岂可尊你们这样的人为首!” 沈凤鸣还未如何秋葵已然冷冷道:“你话说清楚此事与我何干。” “哼若说你们不是一伙——我细细想来那女子携得你的琴来又当众相借于他若不是一伙何来这般巧合!我说呢怪道沈公子今日竟会将云梦教主如此重任交给你这一个小女子原来你们早已串通好了所谓比武亦不过是演戏谁胜谁败又有什么要紧?哼今日你们若不交出代语我必不与你们干休!” 秋葵听得气紧正要反驳身后另一侧又传来轻盈盈的一笑“你倒不笨。”语声愉悦分明还是苏扶风的声音。关盛心中大惊。缘何她仍在此地?自己兄长关默的武功可不是轻易被人甩脱的他循声追去的又是谁? 秋葵面色也变了一变。苏扶风这轻描淡写几个字竟好像是说关盛猜得对那直是将自己冤得透了。那琴确是自己的不错可对于被人携了此琴到来一事她事前全然不知分明是被苏扶风与沈凤鸣戏耍了才对怎么反成了与他们串通? 关盛提气:“夫人既是高人缘何又要鬼鬼祟祟。掳走小儿实非光明之举!” 一语发出可那林中已静静谧谧没了苏扶风的声音。关盛心中一急怒向左右道:“你们还不去找!” 众人领命而去摩失冷眼数久此际慢悠悠道:“师弟你说别人鬼鬼祟祟不知是否自认行事光明、无懈可击?” 关非故已是按捺不住阴沉了脸色“摩失幻生界昔年待你不薄你今日却得他人授意反来与老朽为敌!” 摩失似乎对他有几分忌惮看了看左右表情有些不确“不是与幻生界为敌只是——有些事情看不过眼嘛怕天下英雄受了奸险小人蒙蔽自然想要将真相说出来。” “这位英雄的意思今日之事还有更多内情?”风庆恺颇有兴趣地问道“愿闻其详。” 摩失哈哈一笑:“内情自是有的不过摩失汉话说得不好怕就算说也说不清。既然有人有兴趣我便请来最会说的来与大家说个明白。”话毕击掌两下那后边便忽然进来两个半大少年。 众人细看之下两个少年面上却画了浓彩竟是戏子一般便算是戏子如此也过于夸张了。但若再看细几分偏看出些端倪来——那其中一个面色涂得白生偏左颊上有一道醒目长痕不是影射的沈凤鸣又是谁?另一个却在颌下画了白须想来是指的关非故。若说两人是要扮来演沈凤鸣与关非故今日之会背后之故事吧可一身穿着打扮却又似说书的。众人都不知摩失从哪里弄来的孩子在这剑拔弩张之地显出种说不出的不协调。 只听一个孩子道:“我们俩……是说书的。”声音怯怯小小的像是紧张得很。那摩失便在一旁道:“大声点。” 那孩子紧了牙大声道:“我们俩是说书的!今日要说个故事是——是有关今日魔教大会的事情!” 李文仲已经等不及:“倒是说啊!” 孩子得了鼓动便道:“是是啊却说他乃是一方霸主……”他说话间手指着另一个孩子那孩子扮的是关非故的相。这边这个续道:“幻生界在他掌下无论驻地何处都成一方霸主……” 他像是还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并不似要打断鼓了勇气又道:“可他还不满足因为‘幻生界’只在地头上有点名气在江湖记载之中却籍籍无名他却要江湖知道他的名字所以他把原不该告诉外人的‘三支’之会昭告了天下。” 因说话的是个小孩子关非故自不好如何加上孙儿关代语或在对方手中他面上并不动声色甚或还显得有些微笑之意。却又轮到那个粘了白须的少年说话:“不错我便是幻生界之主人关非故。‘幻生界’的实力本不该如此籍籍无名的‘泠音门’和‘阑珊派’无人照管门派寥落那自是他们的事‘幻生界’凭什么与他们等量齐观?” 话说得直白刺耳秋葵与净慧师太虽然不说话众人却都把她们看了看。关非故脸上神色略有些僵不知这两人要继续说些什么冷冷道:“孩童把戏可笑至极!” 可那个孩子还是继续说着。“所以我自然是要将三支合并做这三支之首了只不知是老天有眼还是无眼竟在这时候给我知道了魔教后人的事情。他——便是这魔教后人了。” 白须少年又指向先前说话的那个颊上带痕的少年带痕少年便接着背道:“魔教魔教——虽说消失了三百年可这两个字一出无论在何年何月终是振聋发聩远远好过名不见经传的‘幻生界’。纵然三支合并独尊他为大也比不上‘魔教教主’这四个字来得响亮。可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魔教后人该怎么办?” “杀!”白须少年忽地接口反令人听得心头一寒。他语意随即放缓:“杀——是一定要杀的可是若杀得早了就没有了‘魔教教主’的衔头太过可惜!” 带痕少年接道:“关非故今日如何说辞诸位都听见了吧!他说他苦心劝我——可其实并未给我选择。于距此千里之外的青龙谷外他便派人暗使奸计将我毒倒他将‘幻生界’最为拿手的‘幻生蛊’毒置于我身逼迫于我——魔教之后又如何?还不是生死在顷刻之间要为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胡说八道!”关盛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厉声喝断。那两个孩子才一惊出得戏来意识到此地绝非寻常演艺说书之地骇得向后一退。只闻武陵侯悠悠道:“吓唬孩子算什么本事?胡说不胡说待到他们说完再议也不迟。” 两个孩子战兢兢不敢言语斜目却又看到摩失的表情似是叫他们继续那白须少年只得挺了胸又道:“没错我……我下了毒在他身上不怕他不就范——今日的三支大会旁的都是幌子真正重要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魔教重现重尊教主即位;第二件是教主之位自今日起让予我。如此也不枉了将魔教后人从千里之外挟来此地——而后便可以……” 话音未落忽听沈凤鸣轻轻叱了一声白色外衫忽地如被风刮起向两个少年身前一卷。两人吃了一惊齐齐退了一步已见他瞪视关非故身边一人道:“对小小孩童下杀手大概也只有你的人做得出来了!”虽不是看着关非故但这话却是对着他说的。 众人才见那件脱下的外袍竟已显出些锈色——那该是毒蚀之效。关非故身边之人正是他的弟子杨敬。他原不是众人关注的中心下毒的手段亦是隐秘倒也未见致命原希悄悄将两个孩子放倒奈何既是蛊毒沈凤鸣早熟知个中蹊跷岂能容他得手。 这一下众人均各站了起来李文仲拍案道:“‘幻生界’——我早知你们不是好人连小孩子都要下手的奸邪败类——怪道我觉得今日气氛不太对头!哼搞了半天大家伙儿就是看这老头子在这演了一天的戏!” 关非故森森开口:“演戏?台上那两位小友是在演戏何以这位朋友反觉得是老朽在演戏?” “难道不是?” 关非故目光移向沈凤鸣。“不过是两个孩童言语竟也当得了真?若诸位觉得他们所言是真便请诸位来瞧上一瞧——看看这位沈公子身上当真如两个孩童所说有我关非故种下的毒蛊没有!” 说话间竟是突然出手已向沈凤鸣抓到。他来得突然沈凤鸣忙一闪身但关非故一抓之力极大指尖仍是带到了肩头在他闪身间留下了一些浅微痛感。便是这一下关非故也似微微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诸位看看吧!倘若他身上并没有毒便休要血口喷人!” 沈凤鸣知道蛊毒解去想必已叫关非故发觉。他虽不知沈凤鸣以何种方法解的毒可连他都猜想不出那么对外人自更是解释不清的了倘若真被查得身上并无中毒恐怕麻烦。一旁君黎早是同样念头当下道:“‘幻生蛊’毒性特异外人又如何查验得出?” 关非故道:“外人确实难以查验不过若要我幻生一支的人来验恐怕你们又不肯信服三支之中秋姑娘看来与沈公子乃是一路若由她来看怕也有失公允我看不如有请净慧师太?师太是出家人自不会打了诳语若由她来说道长想必没有异议了吧?” 正文 二七二 水月镜花(十) 君黎向净慧看一眼不知她是否有所判断倒是有些心中没底。只是如今也不是临阵退缩的时候只得道:“自无异议。” 净慧上前。“那么沈教主失礼了。”她伸手便待向沈凤鸣颈上轻按忽闻听背后传来的细微金属之声知是有人偷袭当即振衣而起君黎剑快闪身两步已挡落原是两枚袭向净慧后心的暗针。 人群大哗目光齐齐投向杨敬却只见他面色发白连连后退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可此际却又怎能有人信他。两枚暗针透着青黑之色显然喂了剧毒若非以使毒出名的幻生界所为又能有谁?就连始终冷眼旁观的衡山派大弟子亦面色一寒站起道:“无耻小人!” 衡山派在江湖上虽然行事低调但其近几代掌门在武林之中一直声望颇高门中规矩甚严少出恶事武学渊源深厚内外兼修称得上一方名门正派。这大弟子姓舒名谏虽然年纪不大在今日之会上却也已算有分量的人物了。他既开口言语自也成了围观众人的风向所往。纵然众人这一次并未看清但方才杨敬曾对两个小孩子出过一次手终究不是什么好人便有人喊道:“什么东西!被人戳穿了真面目便竟要下此毒手!”“不错!必是怕了!竟做出如此下作之事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关非故上前两步“舒大侠各位!大家稍安勿躁!请净慧师太决断是老朽提议的幻生一支岂有提议了又下杀手的道理!欲要下毒手害师太的并非在下反说不定是——想掩盖真相的其他人!” “其他人?”风庆恺慢悠悠地道“关前辈的意思是——沈公子和秋姑娘?” “也说不定便是你!”杨敬气急道。 “哦?”风庆恺冷笑“那你们的意思——是要连风某也算作了沈公子的同谋了?” “岂有此理我们若真与他们一伙的还与你们在这里废这许多话!”李文仲捋着袖子“想动手么?怕你不成!” 也只有君黎悄悄将那两枚挡下的细针看清了。旁人自是未必明白的可他却认得出来——那是苏扶风的暗器。这一出闹剧竟不过是她暗中下手、嫁祸杨敬的把戏。 此时此地他当然只能沉默不语。武陵侯、衡山派等都与关非故针锋相对这已是最有利的情形了。关非故的反驳其实不无道理可众人眼中沈凤鸣原就势单力孤就算秋葵与他是同伙他们处于众目睽睽之地岂有动手之机?反观幻生界这台上由他们把持杨敬又多行暗算之事众人自然不敢再信其言语。 舒谏跨前一步道:“沈公子秋姑娘——不论现在二位之中谁为云梦一教之主只是既然适才那谢峰德行事龌龊沈公子出手清理门户如今又见卑鄙小人纵然不取了其性命但身为教主难道容得这等人留在门墙之内吗?” “看不出来衡山派也喜欢管人闲事了?”江陵侯章再农见势不利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 舒谏见是他反而一笑:“不敢不比江陵侯将云梦教家事事先打听得那般清楚。如今我等不过是站在江湖公义之立场声援沈公子不知道江陵侯有何看不顺眼之处定要出言为难?” “江湖公义?舒大侠你适才没听见么是沈凤鸣的人掳走了关前辈的孙儿在先!公义又何在?他在这岛上必有同党先前背琴那女子便是其一方才暗器偷袭说不定便是同党所为真相未曾查明岂可妄自断言!就等师太看看他究竟是否中了毒再行定论又如何?” “若论是谁动手在先自然是幻生界要挟沈公子在先。何况方才关前辈突然向沈公子出手已在他身上带了一带怎知便不是借此以手法解了毒去?我们可都看在眼里此际就算沈公子没有中毒恐都表示不了什么了。” 舒谏这话也不无道理。起初关非故突然出手确是有此目的只是未料沈凤鸣早便将蛊毒自解那一下反成了多此一举。思及沈凤鸣竟能将幻生界引以为豪、原该是无他法可解的“幻生蛊”化去关非故心中其实一时甚惧实不知今日若给他走脱将来更要如何制住他。 但见场上人各执一词武陵侯带来众人已有上台合围之势下面衡山派也与江陵侯诸人针锋相对眼看便要动手。他忽似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向关盛一挥手。 关盛会意几枚小小的火蛾便自他手中飞出。沈凤鸣瞥见心中一惊不知他们更有什么安排伸手一股劲风飞出欲要将火蛾击落奈何隔得却远关非故身形一动一掌击下迎面劲风已反击而来。 沈凤鸣先前受了内伤这一下忽然提气牵引内息之下眼前蓦地一黑竟是掩不住气血上涌之势一口浊血就要呛出口腔。一旁秋葵不虞有此手已下意识抬了却到底是不愿相帮沈凤鸣悬在空中不决。君黎眼见情急便即跃入她一闪身让了开去。 那火蛾飞得极快一忽儿已经散开不见踪影。沈凤鸣心中暗暗叫苦可关非故后招已至君黎拔剑相与甚至无暇听他说句什么。秋葵回过神来抽出琴弦随后跟上。 这边既然动上了手下面众人也不再客气衡山派与章再农等也已交起手来。沈凤鸣只得留神看四周四周一时却未有动静。那一边关盛像是也对火蛾传讯后的全无反应感到奇怪面色有些不耐。 关非故对于君黎和秋葵原是不惧只不过一则对朱雀有些忌惮二则亦相信秋葵是自己外孙女那见血封喉之毒也便不曾施用。还有一层是沈凤鸣到底便在左近。先前他分别以魔音与阴阳易位之力击破秋葵、谢峰德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加上他竟不知何时破除了幻生蛊毒想来云梦传人的确知晓很多三支并不曾听闻的武学之秘倘若自己再贸然用出幻生界的蛊术说不定也一样要受了反噬所以反只能用出外家功夫了。 君黎已感关非故招式中真气涌动压力极重。这一路初看中规中矩的掌法掌风所至竟是利刃难憾。若身边的是刺刺合用八卦剑法或可以其沉稳柔韧对抗那掌风之刚硬可秋葵的琴弦却是锐意轻灵之物被掌风带起极易失了准心反往君黎剑上缠绕。 秋葵一咬唇运起心意弦上带了力绷得笔直便如细长银针向关非故刺去欲待以硬碰硬。只是如此一来少了灵活变化非她所长。君黎瞥见轻声道:“你替我掠阵。”一纵身手中长剑幻了一道光影先将关非故逼退了三尺。 秋葵知他心意。若自己反成了他掣肘确不如只是掠阵寻机的好。只是回想去年初次与他在鸿福楼顶并肩为战那个在旁扰乱的还是彼时身手平平的君黎如今竟已换了角色这般一想心中竟一阵恍惚只觉得这一年之中发生之事那些所得所失好似比过去那二十余年都还要更多。 她退了两步不敢大意。没有她在侧君黎剑法渐趋开阖明朗用的还是凌厉所授的招式与身形。关非故拳掌霍霍掌力击于“逐血”之剑上竟带金鸣之声。正是炎热的季节少顷众人都已发觉他掌风之中竟带着些隐隐约约的白气料想竟是属寒的内力。 君黎心中忽想了起来——昔朱雀年幼时就曾为他寒掌所伤——该就是此了。如今在朱雀面前他的掌力或已不足为惧不过对自己来说仍足以惊人。 沈凤鸣亦在一旁看着。他原亦未曾想透云梦这一支之学中何时有过寒掌这门功夫只是未曾亲见不好判断。此际看了一晌果似并非本教之学可总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时却也说不上来。 他若不用毒君黎总是好应付一些。沈凤鸣心中这般想视线转处忽见那场子后首闯进来一个人——众人或忙于厮杀或忙于劝架没人注意但身处台上的沈凤鸣自是一眼瞧到了。那是先前一直多有话说的江一信不知他何时离开的此刻奔跑而来手中捧了个以布包住的东西。只见他拉开喉咙便喊了些什么话可他内力普普纷乱之中没几人听见他喊声只是从那口形之中看得似是叫人住手。 同在台上的净慧师太却也见了。她内力深湛虽未能拦阻关非故与君黎动手却实不愿见到此般互相残杀情景眼见江一信似乎有些话说她暗运内息沉沉开口道:“诸位请先住手!” 声音不高却清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正如她初时在这场中的一声叹息。众人一怔这一下都不自觉停了一停便是一静。江一信的声音趁着这一静总算传了过来只听他嘶喊道:“住手!住手!” 众人回头望他见他捧了件什么东西进来脸色虽是奔得通红却带了凛然不自觉都给他让开条道。唯有君黎与关非故还未停手——倒不是君黎不想停只是关非故见那火蛾传讯久无回音预感着今日不妙实欲早些了结。 只见江一信径直便往武台前走去关盛便欲行阻拦江一信却又喊道:“你拦我你儿子的性命不要了么!” 关盛一愣关非故身形也是一凝终是缓下手来。 江一信才喘息方定看着台上道:“这位可是君黎道长?” 君黎收了剑往前走了一步“正是……” 他话说了一半已看清楚江一信手中捧的东西心中一震。那物虽然用布包了可究竟还是熟悉。 江一信行了一礼:“君黎道长有人托我将此物交给你说是请你拿着。” 君黎见他行礼也便用双手接过一触之下心中已是激动难抑。——不会错了。去年在鸿福楼上他也是这样接过了这同一件举世无双之物。——乌剑!那日曾解他于围的乌剑主人今日难道也在此间?他是否是要以此告诉我今日他也必会解我之围? “他现在在哪里?”君黎难抑激动脱口而问。 正文 二七三 水月镜花(十一) “他自然也在这岛上。”江一信扬了头“他说还有几句话让我带给在场诸位请道长先把这东西给诸位英雄瞧瞧。” 君黎依言将那白布除去了。乌金色的剑鞘在阳光下一闪人群中顿时有些耸动。 远观的刺刺是历过去年那一幕的见到那剑鞘颜色也是不觉“啊”了一声道:“凌叔叔来了吗!” 单疾泉笑叹一声:“我早该想到了——你苏姨素来谨慎今日怎么敢那般行事却原来有人撑腰。” 君黎人在上首所见却又有些不同。他记得适才单疾泉提过或许此地便有自京城而来的黑竹会中之人。乌剑一现他已注意到台下众人各异的神色。众人虽或诧异或不动声色但乌剑于黑竹会中人之意义显然与旁人不同——要知道如今黑竹会中那一些年轻杀手多少是听着凌厉的传闻长大的愈是不形于色反愈显得异样。 那些人三三两两散在各处有些甚至得以藏身其他门派的行列之中与旁人一起在方才选择了投靠云梦教的哪一支。他们此来的目的不知是否真的是仅此而已或是想要对君黎有所不利——可现在乌剑在他手中他们唯一可以做的竟然只剩下这样怔怔仰望不知那个他们视同传说的人物此举究竟是什么含义。 只听江一信道:“诸位见了这把剑大概也能猜得到‘那个人’是谁了吧?——那个人对我说‘我久不在江湖行走不知中原武林还愿意认我这把剑不认不过我知道今日会场之中有我一些小兄弟纵然旁人不给我面子他们总也会给的不然他们也不会二话不说就跟着我把幻生界在这会场四周的六处埋伏给破了。你去告诉幻生界的那几个人不必再等应援了。’” 关盛气极道:“是他捣的鬼!”沈凤鸣心中一亮。想来那火蛾传讯之后关非故父子面色难看是因为那所谓“六处埋伏”无一有应——原来竟是叫他给暗中破坏了。可他何时、如何聚合了此地的黑竹会众人却又毫无端倪。 关非故也按捺不住了目中凶意“既然来了又何必藏头缩尾只敢叫人传话不敢出面示人!当真以为我便会怕了么!” 江一信见他脸色骇怕几步抬手道:“关前辈我只是……只是传个话而已还……还望你不要动手。那个人说他的小兄弟们可都看着的要是……要是你真动了手就别怪他的小兄弟们了。” 他说着似乎是为了壮胆向人群里扫视了眼道:“是不是?你们可都是认那一把剑的。剑在谁的手里就该站在谁的一边。” 无人应答。纵然真的有这些人他们又岂会自暴身份只是这对于关非故等人的威胁之意却又浓了一层。 江一信胆气壮了些又朗声道:“那个人又说‘现如今剑交到了君黎手里我的意思也该清楚了也便是要你们站在他这一边。’这话自是对他那些‘小兄弟’说的。他还说‘我知道近日京城出了些事你们有些惊怕无措甚或迁怒于他都不足为奇但今日便请你们看在这一把剑的面子上保他无恙那么待回到京里我总也会设法给你们个交代。’然后他又说:‘啊是了还有云梦教的沈教主你们该都是相识了。看在也是一会同道的份上你们总不会坐视他为外人所欺。倘有人要对他们不利你们总该知道怎么做。’” 一番话言下之意竟是要利用在场那些年轻“同道”将君黎与沈凤鸣两人都保下。不论在场是不是真如他所说有那些个“小兄弟”在他的立场已很明白了。况如今他人未现身以他的名头和手段单他一人于关非故来说也实已是足够的威胁。 李文仲大笑起来道:“关老儿你还逞什么能你的阴谋被人抖了埋伏也被人端了你还不夹了尾巴快滚莫非真想被人在喉咙上戳个窟窿?” 关非故已知今日难有善果与关盛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他便道:“好今日有人定要多管闲事手段卑鄙老朽只好认栽但我儿与我孙儿落在他手中总须见还!” “你儿子……他倒没说起。”江一信挠挠头抢了话“你孙儿……他说等他们几个人都到了安全所在自然会放他回来的。” “我孙儿年岁尚幼纵然届时得他放走又如何独自寻得路途回来!”关非故厉声道。 “他说到时候会让……”江一信目光在近前一寻就寻到了摩失“让他给送回来的。” 众人目光都聚在摩**上摩失表情才有些扭曲起来可却也并不出言反驳显见江一信也并非信口开河。群豪这才心中恍悟暗道这异族人想必也是受了胁迫或是被捉住了什么把柄不得不听命于那人方才领了两个少年来说书多半也是那人的意思了。 沈凤鸣至此已知自己占了上风心中放下了些便故意叹了一口慢慢上前道:“三支之会弄成这个样子关前辈莫说是你我也一样脸上无光。纵然你先前是暗算了我不过云梦总也不可无‘幻生’一支。关默兄和代语是云梦教的人我自必替你要回来只是今日便只好请你们先行离岛以保无虞。剩余的事情我与秋姑娘、净慧师太再商量商量这里诸位英雄留下徒然无味既然都是幻生一支接来岛上的也只能劳烦你顺道带他们回岸上去你看如何?” 他这一番话反客为主之意已浓关非故反驳不得一声不吭扭头又向关盛低语几句一行人便起身准备动身。群豪见状亦纷纷起身跟从唯恐错过了那几只船要被抛在这岛上过夜。 只有风庆恺等人并不着急。他上前道:“君黎道长秋姑娘二位一会儿便搭风某的船走如何?” 君黎还没说话风庆恺又望了望沈凤鸣陪笑道:“自然了还有——沈公子、净慧师太和……娄姑娘诸位。” 君黎远远望见单疾泉几人也起身走了沉吟了下答道:“那便有劳风大侠——请你先带他们到月山南麓。” 秋葵吃了一惊:“你呢?你难道不走?” 君黎动了动手里的乌剑:“我要见他一面。你们先走吧。” “可你们总也要离开此地啊?”秋葵道“你们又没有船我自是等你。” “不知幻生界会不会另有后着留在此地怕是夜长梦多你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妙。”君黎道“至于我这边——他既然有办法来总有办法离去就不必担心了。” “还是等你吧。”沈凤鸣喟然道“没你在湘夫人怎么肯罢休?再说了三支之会本也有事情没了结我们还消留一会儿。” “说的是。”风庆恺道“我叫我的人先回去镇上风某一只船足够带上几位了。况且若能——若能得见凌大侠风采那更是风某三生之幸。” 这风庆恺虽是湖南一霸可说起这句话来也不无渴慕之色。君黎见几人都是此意只得点点头回转身来那江一信正愁眉苦脸站在一旁见他转头忙道:“道长也带上在下吧!” 君黎拱手:“正要请江兄带路。” 江一信一愕随即不无沮丧:“道长凌大侠方才是在这附近可这会儿人在哪我哪里知晓。只不过现在关老头子的船必不肯带上了我我给你们传了话你们可不能丢了我不管。” 君黎甚感好笑道:“那你方才在哪里见到他的?” 话音方落已见江一信身后不远一袭淡红色衣衫也现出身来。“你别为难他了。”苏扶风轻盈盈一笑正如她轻盈盈的身形。“我带你去。” ------------ 却原来凌厉是今日中午才将将到此苏扶风原也不知他来了只是两人自有暗里联络之法便在午间先见过了面由苏扶风将先前发生之事说了。 转了两个山坳西斜的日光在时有时无的树影间隙洒得斑斑缀缀君黎跟着苏扶风便在流光掠影之中穿行。忽然阴影转深君黎抬头一株参天古樟正立在前面坡顶。再走数步他已经隐隐看见树荫之下有个人影。 他应是坐着那一身衣衫仍是那般熟悉的月白色清闲而柔软。君黎心中一喜快步掠上忽才见人影的对面似乎还有一个小小人影。 他微微一怔顿了顿步子。是了关代语。他既被挟走当然是在凌厉手中了。可这孩童浑然不觉地俯趴在树下用手支住了下颌好像极为专注地和凌厉一起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再近了坡顶君黎才看清——地上竟有一副用树枝横竖画出的棋枰而关代语忽面现喜色执起树枝在一个交叉处画了一个圈随即拍手一笑:“到你了。”想来竟是下了一步棋。 凌厉却转了头微笑道:“下不成了。” 他不等关代语反对衣袖轻拂便待起身君黎飞身而上倒头便拜。 “凌大侠。”他喊得哽咽。去年初冬一别他原不知是否还有命再见只觉那时于走投无路之际得他之恩大概也只能来世再报。如今真得重逢他实觉此际心头有无穷无尽的言语都要与他来述说。 正文 二七四 水月镜花(十二) 凌厉扶了君黎起来苏扶风在一旁轻嗔:“怎不见你对自家儿子有过这一半的耐心。”自不是说的君黎却是不满凌厉竟能与关代语一个陌生小孩下起棋来。关代语见到君黎还没什么待见到苏扶风一下弹起慌不迭躲去凌厉身后显是十分害怕。 苏扶风怔了一下才道:“……你竟成了好人我却做了恶人。” 凌厉笑起来“你要我陪着这孩子我便陪着了。总要寻些事情来消磨。”一顿“那头没事了吗?” “幻生界的人先撤走了。” 凌厉向关代语道:“她是我夫人没什么好怕。晚些我们带你回去。” 哪料关代语脸色大变不但未对苏扶风去了惧意反是退了几步瞠目看着凌厉忽地拔脚便要跑。凌厉手中红绫腾起轻易将他卷了回来只听关代语挣扎道:“快放开我!你不是我大伯的朋友!你与她是一起的!你与她是一起的!” 凌厉还待安慰他苏扶风已上前:“好了不必装好人了。”便要往关代语后颈点去。凌厉伸手一拦“你再动手越发说不清。” “可我们却要紧着动身——那边都散了我们也消早些离开此地他纠闹不休怎么行路?” “不用那么急人多眼杂还是等他们走得空了我们再走不迟。”凌厉说着看看君黎“总也给我们些时间叙叙旧。” “便走边叙不就好了吗?”苏扶风不无不满“君黎的事情我不是都与你说过了?” 话虽如此凌厉还是顾自坐了下来苏扶风见他不为所动不得已也只好拉过关代语陪坐在一旁。 “听说你拜了朱雀为师?”凌厉示意君黎坐在对首。 君黎见他先便问起此事料想毕竟投入朱雀门下时不曾向他禀明况且朱雀与他是敌非友当下里低着头“是我……我不知如何向凌大侠解释只是……那时情境由不得我选择……” 凌厉摆手“我不是怪你。你我本无师徒之名教过你那么三招两式算不得什么。朱雀武功卓绝可为人孤僻他肯收你为徒常人求而不得。” 君黎苦笑:“话虽如此可凌大侠知道我……我原本并无学武之心跟凌大侠学剑也是为了报仇而已。大仇既报我绝无再习武之由如今却反有些身不由己了。” “你在天都峰一役想必遗下不少后患若不学一身厉害功夫日后就算想自由自在行走江湖怕也不易。”凌厉微笑道。“去年你定要我教你剑法我就说过要走那一步便消准备着今后走上那一条与往常再也不同之道——你那时可是义无反顾的如今——我便问你若无朱雀教你武功你可能安然活到今日么?” 君黎呐呐:“他若不教我那时就将我杀了我自活不到今日。”说着忽思及这一年来竟发生了那许多事只觉匪夷所思当下也不管凌厉知不知晓便都一一说起。他孤身入这江湖以来所行步步皆险可似乎很少能得这样诉说。顾世忠、朱雀、夏铮、陈容容、单疾泉——自师父逢云道长身故后自己遇见的那些可称师长之辈都因种种原因无法令他倾心而诉而唯有凌厉是他引为心之倚仗的。 待说到在梅州还学了陈容容的八卦剑法时君黎才迟疑了一下道:“我却不知学那剑法得当不得当。” “有什么不得当?”凌厉反问。 “凌大侠那时不是说我跟你学剑就要把旁的剑法、心法口诀都忘了吗?” “那时你根基浅而又要短时有成我自然要叫你忘了旁的心法口诀免得分心而乱。一击而杀之剑法原就重出剑时心念之纯倘有杂念在学时是一无所成在用时便是灭顶之灾。我的本意自不是叫你再不能学旁的剑法。只要你用剑时能心境澄明不致令剑法之间互为牵引阻绊当然便没有什么不得当。想来——你自小学道于心境修炼上颇有过人之处再加上你学那八卦剑时于武学心得已深也便未曾遇到阻滞。以你如今的修为当不必似初学时那般谨小慎微了。” “心境澄明啊……”君黎喃喃。他知道这固然是得益于自己自幼修道却也是受益于朱雀所授明镜诀内功心法中的“观心”这一意。自己之前在熟习新的剑法后并未发现不妥彼时纳闷如今听凌厉这般解释悬着的那丝担心也便放了下知道从今往后不要说八卦剑纵是遇到再多新的武学大概也不必心有顾忌了。 “若非今日这时地不当我倒又想试试你的功夫看看你这个朱雀的亲传弟子如今到底有些什么本事。”凌厉笑道。“罢了反正来日方长我们另寻时间。” “什么来日方长。”苏扶风轻轻咕哝一句“待不到几个月不是又要走。” “这次不走了。”凌厉侧过头应了一句。 苏扶风好像吃了一惊“不走了?” 凌厉点点头。“往后也都不去了。” “往后也不去?”苏扶风有些狐疑“那——她呢?” “她已好得差不多不必一定要在那里这次与我一起回了中原。”凌厉道“我暂将她寄在可靠的人那里住下晚些慢慢与你说。” “这么要紧的事情怎么不先跟我说?”苏扶风惊讶之余显是有些生气。 “没说的事情多得很。你也是急急忙忙的与我说这三支之会哪里还有时间说别的。”凌厉无辜得很。 苏扶风咬了唇不再言语。今日势急适才见了凌厉到来固然惊喜可也确实是为情势所逼只顾与他讲了此间情形想了对应之策后各自行动全然顾不上理会旁的。现在想来他今年确是回来得早了——去年他八月才到了临安可今年不过七月初一他在来此之前已经去过了临安回过了家得知她动身前往洞庭才追迹而来算起来比往年又岂止早了一个月若不是有特别的原因当不会如此。可夫妇二人大半年未见到现在竟是连句体己话都没时间说苏扶风念及此处不觉也有些心中发酸。 君黎虽不清楚他们言语之中说的是什么人、什么事却也知道他们夫妇久别重逢原不该将时间用在与自己叙旧当下尴尬站起道:“没想一下子说了这么许久——那边的人想是走得差不多了凌大侠凌夫人不若我们先过去吧——我怕一会儿天当真要暗了。” 他说着先去接关代语:“我来看着他便是。” 苏扶风知道他有意要凌厉与自己走在一起心下暗暗感激也便将关代语交到他手里道:“小子滑头得很你扣着他脉门片刻不可放松。”凌厉不欲点关代语的穴道她到底也未下手只能这般扣在手里。 关代语被君黎扣了只默不作声。才见凌厉慢悠悠起身将适才君黎交还的乌剑在背上负了与苏扶风先往坡下走去。 君黎有心不打扰二人便离开远了些见关代语毕竟是个孩子亦只是握了他手腕并不用力。关代语才悄悄道:“你……你知不知道我大伯被他们抓到哪去了?”他往日没与君黎有什么过节对他敌意倒不似对苏扶风那般甚。 君黎摇摇头。 “他们……他们真是好狡猾。”关代语咬着牙道“他拿了大伯的东西说是大伯叫他带我走的我以为他不是坏人……” 君黎略一寻思料想先前苏扶风声称已掳走关代语时初时竟是虚张声势待到关默追踪而去却是循了凌厉的声息。关默与凌厉互不知底若动起手来也不见得立分胜负可凌厉是杀手出身轻功自是绝顶若不想给关默追到关默当然决计追不上他多半反被凌厉暗中掠走了什么东西回到后山将关代语骗了出来。如此一想他心料关默当不在凌厉夫妇手中既然未曾回到会场应是忧心代语下落还在岛中四处寻找。 方想到这一层忽神识一凛已感附近有人闯来。他左手握了剑可右手却握着关代语拔不得剑觉出那杀气腾腾之意已竟速扑来只得步法一偏让了开去。对面的人口不能言却神情凶煞正是关默。 “大伯!”关代语欢叫一声欢得直是连嗓子都嘶哑了。 若是旁人自然还可说两句什么来叫君黎放人可关默却说不出见了关代语落在君黎手中目露红光便已抓来。君黎虽知关默必不会伤了自己侄儿毕竟也不肯将个小孩置于敌人来招之下侧过了身左手以剑鞘挡过一挡随即反手握住剑柄一振将那剑鞘推落露出逐血剑的暗红剑身来。 那一边关代语肘腕用力极欲挣脱。君黎稍一使劲握他关代语腕上吃痛“啊”的大叫一声眼泪便涌了上来。关默愈发心急提气纵身于空中一拧腰双掌齐发扑将下来。 君黎左手倒执长剑——这在刺杀的剑法之中确也是有名堂的只是似乎那替凌厉绘下剑招之人无暇给招式起名字只在招式之旁写了“第七招”、“第八招”这么几个字有旁人在下注释了两句:背身迎敌出其不意;反客为主后发先至。 如今出其不意是做不到了但后发先至总还可以。君黎愈发侧过身子将关代语挡去另一边那长剑却向上斜斜挑起——这般剑法从来只是攻势并无守势可一剑袭出既凶自然也不必有守。 关默的两掌到了近前可那一剑已挑至他喉头真正是“后发先至”。他不虞君黎这招式怪异几乎将背对了他可竟仍能这般确而迅忙后退闪避。君黎剑势用尽身形不收只顺手将剑身轻轻一旋——自反手旋至正握“第七招”已竟“第八招”跟上手臂转过剑势竟就这样更往前长了三分——已足够跨越那被后退闪避的距离直逼关默下颌。 正文 二七五 水月镜花(十三) 关代语还未看清是什么景况只知那腥红剑身竟已逼至自己大伯要害。他身上什物早被苏扶风拿走否则他定要出手麻针也好毒蛊也罢总要给关默解围可此刻却只能拼命拽了君黎的手只盼将他拽了回来远离关默一分也是好的。 好个关默却焉能为面前这后生道士左手两招便败当下右手化掌为拳向他剑上猛然砸去。这一式极为刚猛。君黎原只知他于蛊术心法上颇为了得走的暗柔的路子不料他拳掌亦强这一拳若给他砸实了纵然以逐血剑之精良不致扭曲断裂准头却必要失了。自己方才两剑看似轻易实则内息凝聚一鼓作气。若吃他一砸剑气四散便丢了这个“场”那便不仅仅是招式上寻回来便能赢下了。 他不动声色只转腕将剑身一平关默一拳砸来剑面已成了剑刃便等同于将肉拳送上了刀锋。关默亦非等闲反应之速并不亚于君黎右拳去势稍止左拳挥出却从另一方向仍是砸向剑身。无论君黎剑刃向着哪一边总有一面要被他击中。 君黎见他拳力虎虎已至这一回是无从取巧了。若不是携着关代语他身法上原可运出极多变化来可此际却不能够唯有运动剑法剑身从关默双拳缝隙间滑出肘腕转动间用了一式八卦剑中的“离”卦之第三式向下点去关默心胸。 这一式有些特别——“离”卦第三式原不是这般用法因这八卦剑原是右手来使陈容容撰写剑法时也并未将左手用法算计在内。这一式原是自右上向左下稍移内中更有些精微变化但君黎换了左手便成了自左上向右下。虽然并非最为顺手的一招但恰恰从关默的下颌离开及至游动至他心脏附近再接一式与之相生的“坤”卦之第六的直刺呼应之下其性已烈竟便这样硬生生抢住上风。四招之内关默已知他剑法纯熟于心看似平平无奇几式竟将自己逼得无论是掌还是拳都无从出手剑意游移之快恐怕非自己刚猛拳脚所能追及当下再度腾身而起于空中中指连弹数下破空之声传来已击出十余枚淬毒细钉。 这一手颇为歹毒关默原是怕误伤代语未敢轻易施出毒招只是一来数招之内未能得手心中急怒二来见代语堕在君黎身后毒钉想必及不到自己侄儿三来想着便算万一误伤着了只要君黎一倒自己立刻给代语将解药内服外敷便也无大碍。他这毒钉手法极为独特十余枚分三次弹出每路均各不同正是所擅之“三叠”手法。上一次在徽州城对付沈凤鸣、娄千杉时关默“三叠”手法用的是青蛊这次换作毒钉君黎不识他这手法只凭耳目剑势将先来的三枚挡落周身运起明镜诀内功又将来势较弱的两三枚避去。可强弱亦不过是手法的一部分——他已感觉得到最后数枚毒钉来路之诡锐意之强断无可能再轻易震落。 当此之际他只能身形向后一仰——这一式的“铁板桥”功夫在君黎所学中却有个颇为特别的名称称作“孤竹扶风”。这名字大约是凌厉起的。凌厉一家原本是住在临安城西郊的竹林之中而每有大风前来细嫩一些的新竹便要这般依着风向柔柔折腰凌厉有感于此加上或许是为了与苏扶风取乐便借了她的名字来用。今日君黎陡然之间不得不用出这一式“孤竹扶风”倒仰之际忽想起当初习练时的情景来暗想那时凌夫人总说她的暗器太过险恶哪怕作为习练亦不愿当真出手与我对敌可如今敌人的手法之恶暗器之毒又岂会亚于她?他们二人倒是走得快可我拖着关代语不知可能从这样险恶中全身而退? 这一仰他仍将关代语仰在身后。好在小孩个小身体柔软随他而倒倒也无甚相害。可君黎尚未起身已听到又数记弹指之声。他不敢起身更不敢留在原地干脆倒翻出去连关代语一起带个筋斗。 这之后他既在地便尽落下风。关默毒钉一再发出不中杀性大起已难再顾及关代语。君黎亦无暇再看只听那来势就地而滚。如此已是护不得关代语果然便听这小儿“唔”了一声却是翻滚时两人时上时下那一钉正钉到了关代语臀上滚动间喊不出话来只闷声大哼。 关默心头一惊指尖一颤停了手可手法是为“三叠”已然脱手的后势数枚毒钉仍在击向二人。他面色一白这一瞬时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我原是为了救侄儿而来缘何竟会不管不顾到如此地步?代语已然中钉若这道士为求自保再以他来挡他焉能还有命在? 君黎见关代语受伤心中也一沉。他不知钉子毒性如何可一个小儿恐怕一枚寻常暗器也难捱得起想着已是暗悔不肯干脆早些放脱了他累得两人一起涉险。此刻关代语想是剧痛又极怕之际竟将他双手手臂都狠狠拽住了于这存亡一发之机君黎竟一时腾不出手来握剑甚至连多滚动两圈都受了阻。暗器顺着他方才滚动的方向追身而至他只够下意识将代语匍于地面心料此次已是万难躲过。 铁钉已至。心跳快得在耳内掀起一阵巨大的轰鸣清醒在这一刹那是不存在的——可只有极短的一刹那。他随即意识到该发生的并没有发生——一个声音靠近过来急促地道:“君黎你没事吧?”正是苏扶风。 他迅速转身。一缕清风才刚刚带动两片轻盈盈的树叶飘落到他脸上。他拂了一拂不知是拂动清风还是拂动落叶。 ——凌厉已经在收起乌剑。 这是君黎第一次看见乌剑在凌厉手中出鞘。若不是为了剑上沾染的东西这剑该是一出即回的——大概在他转身回来的时候已不该看见剑在鞘外。 ——他们是何时来的?刚才那一瞬一定险得出奇而此刻凌厉却在慢慢地、小心地用衣袖摩下粘在银黑色剑身上的五枚铁钉。此时看来五枚铁钉异常细小只比寻常的针大一些只是那莹莹闪动的色泽仿若将他月白色的袖子都染得污了。 君黎想起来凌厉与自己说过乌剑的材料极为特殊对于金属之物有一定吸附之力离得近的细小暗器多逃不过它的吸附——也即是说乌剑该是克制此类暗器的绝佳兵刃。他会以这经年未动的乌剑出手想来方才的命悬一线当真已到了不容他用别的方式的地步。若不是有凌厉这般身法若不是有得以吸附铁器的乌剑——二者少一样自己怕都不能安然起身了。 他定了下心神抱了关代语站起便向关默道:“他中了钉快拿解药出来!”关代语适才正是哭不出来此际头一抬“哇”一声嚎啕而出。关默方自骇异凌厉的出现却也着实忧心关代语忙不迭上前褪了他裤子看那创口。几人俱都瞧见这孩子暗器着处四周皮肤漆黑已极半边臀上竟已肿硬似乎那钉上之毒是见血便凝。幸得伤是在臀上倘是在躯干要害毒发血流一受阻岂非不消片刻便要身亡?而那娇嫩透细的血管犹自带着深黑往腿上、身上蔓去其中之痛想象起来也叫人头皮发麻。关默快手将代语腰腿穴道封了手指于伤口四处揉按几下忽一使力将那毒钉起了出来原来那暗器靠近钉尾竟有一处不起眼的小小横刺倘未明手法强要起出恐也要吃不少苦头。 关代语痛得哼哼哭声断断续续:“大伯救我救我……” 关默去摸身上解药这一摸面色却一变来回翻找了数次面色竟愈来愈青。君黎见他样子皱眉道:“怎么?找不见?” 关默果是寻不见解药却又说不得话解释忽背心一紧周身已动弹不得却是苏扶风悄然掠至他身后点了他穴道。只听她道:“等什么?你去搜搜他身上不就是了。”是嫌关默动作磨蹭要凌厉去搜找。 凌厉却若有所思伸手反从自己身上摸出一个小瓶来:“是不是这瓶?”他举至关默面前。 关默瞪了双目讶然点头。凌厉道:“怎么用?”却原来正如君黎之前所料他从关默身上悄然顺走过一件物事巧的是此物正是解药。关默果然动唇说了好几句什么奈何三人却看不明白。 “代语关代语。”君黎将哭得奄奄一息的小孩推了推转身将他脸对着关默“你大伯说什么你看看。” 关代语其实已有些昏沉勉强抬了眼皮去看关默的口形喃喃复述道:“内服……外敷……都是……都是这药……后面……别说了……” 只说得这么几句他实在撑持不住头往君黎肩上一歪到底是晕了过去。关默已然闭嘴。显然他受制于人先前故意对三人说得不明不白想寻机用唇语与关代语暗通些消息以备稍后脱困哪料孩子迷迷糊糊将他“后面的别说”这句话也念了。凌厉三人不是傻子闻听此言哪会不知他所谋。可话已至此他无从解释也不必解释只能缄口再不言语。 三人无暇多说。瓶中是粉末可此地恰在岛内中并不近湖水怕耽搁了毒伤只能将关代语脖子仰起强倒了下去。既然关默没说内服多少想来多了也是无害。罢了又将粉末往他创口上敷了一些看那血块有了化去的迹象才将关代语裤裳穿起。 苏扶风见关代语眼角垂泪闭目未醒甚是可怜生出些不忍来将他接去抱了。君黎才道:“我们还是带他走吗?” 苏扶风冷笑一声“自是带他走。他这大伯连自家侄子性命都要害交给他会有什么好事?” 正文 二七六 水月镜花(十四) 君黎应了声“是。”也便不理睬关默。三人走出些路苏扶风方回过头来瞪了凌厉一眼斥道:“你也是一样连君黎的性命都不顾。若这钉头今日打中的是君黎恐怕那哑子还要跟我们讨价还价才肯动手解救。” 凌厉这回没说话隔一会儿方道:“不错我也没料他出手突然变化。” “幸得你是没受伤。”苏扶风便向君黎道“他啊我方才叫他赶快援手他就与我说‘君黎不落下风那人也不会冒险伤了自己侄子再看看无妨。’我催了他两回他都不肯动手结果——好了人家可是幻生界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你道有了他侄子在手上便好了么?” “是我学艺不精才致遇险。”君黎不欲两人又起争执讷讷开口。 “是我还想看看你的出手。其实——倒该说是你那几式剑法用得颇妙我才以为你不会遇险了。”凌厉道。“以剑法来说纵然换作是我亦一样是用那两招况你随后应变用的应是你方才所说的夏夫人所授之‘八卦剑’更是恰到好处。只是再往后对手突然变招你便有些被动。其实他暗器发出你如不愿弃下这孩子便应立时以一手将他抱起那么腾挪闪避起来自比你将他一路拉在手中随你奔跑易得多了。” “你说来是轻易可你还不是未料到人家突然下起狠手么。”苏扶风道“我见那人手法很是有些特别君黎若是自己一人当是不怕的可又携了个孩子。他不似你我那般出身要一贯将轻功、身法当了性命的有些局促不足为奇。” 凌厉一笑“也是没错。不过君黎现时有了内功根基如要将轻身功夫再上一层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话间关代语似乎动了一下。苏扶风脚步稍慢却见他并未醒来只是梦中惊怕动弹不自觉叹了一口道:“这孩子虽说不甚老实不过今日也白白吃了不少苦头。你说——到了岸上这便放了他走?却怕他毒伤不能痊愈得那么快。” “我原是打算让他大伯将他带走的。”凌厉道。“说到底我们拐了人家孩子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那汉子寻他寻得急我原想交还到他手里怕比回头交给摩失带走还安心些。哪料他竟也是个这般不晓轻重的莽汉与人交上了手就连小孩子的性命也不顾。” “这么说你方才定要在那树下坐那许久不肯早些走是为了等他寻到那里来?” 凌厉不答显算是默认了只道:“眼下却是不想交给他了我们离开此间再说吧。若想不好怎么处置便干脆带回了临安去。” 苏扶风白他一眼:“你连自家儿子都不知好好照顾带了这个回去还不是添乱?”忽地想到一事“啊对了那个宋客——他怎么样了?”是蓦地想起自己家中还有宋客这么个人。 凌厉收敛起笑意来“他——没什么起色我出来时他仍是瞧不见。” 君黎忽听两人说起宋客诧异插言:“瞧不见?” 凌厉瞅了瞅苏扶风:“你没告诉君黎?” “我是听单先锋转述的此事——只说他受了重伤没说太细。”君黎解释道。 “确是受了重伤初时一直不醒后来醒是醒了可却说——自己的眼睛瞧不见了。”苏扶风道“我想朱雀出手极重或许他被震伤了筋络真的失明了也未可知可后来请了大夫来看却查不出眼睛有什么不妥。我试过他几回他也不似是说谎。也便没有法子。” 君黎沉吟了一下。“我在师父的医书里见过说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件事极大地压迫着他诸如极度之恐惧、紧张、痛心、抱憾确有可能会突然异常——失明失聪失语甚或失忆失智都不罕见。我想——宋客与朱雀同行几日最后行刺于他心中承受之重压或许大大超过常人加上——他不久前刚刚失去至亲自己又经历了生死心境起落之下双目便失了明。也便只有等他伤势慢慢好转所忧所伤之事渐渐淡去后或许便自行痊愈了。” “他那个弟弟……”苏扶风喃喃“是叫阿矞对么?他提起过好几次……” 凌厉却沉默着。沉默着走了数久他忽道:“待回了临安——君黎你替我带个口信给朱雀。我要见他。” “……好。”君黎点点头。他没有理由反对。他也大致猜得到是所为何事。黑竹会如今境地若凌厉不出面大概当真退无可退了。何况适才凌厉托了江一信传讯已将话对黑竹会中人说出——回了临安之后要给众人一个交代。这件事因宋客而起若能解决或许对宋客伤势的恢复亦是好事——无论出于哪一个理由他都非见朱雀不可而或许那一切事情归根到底也都是同一件事。 苏扶风垂着头不发一言。她知道就算离开了黑竹会十几年凌厉依然是那个能左右黑竹会命运的人。他若已开了口她再是不希望他插手其中也没有办法。 凌厉知道她心中所想将手臂轻轻覆上她肩。“你放心。”他柔声道“我只与朱雀谈谈。就算只是为了你我也不可能再回黑竹。” “你又来许下空诺——可除了你现在还有谁能让黑竹会众心重归?”苏扶风道“你若不打算回去又何必插手去管这事还不就是希望黑竹会不要散吗?如今会里群龙无首你不回去还能怎么办?” 凌厉抬头远远地已经能望见会场。他有心岔开话题指指前面“那个是沈凤鸣吧?” “沈凤鸣?”苏扶风气道“黑竹会最多也就一半的人肯服气沈凤鸣你不是也一贯瞧不起他的么?他又怎能……” “他瞧上去倒和去年大不相同。”凌厉笑笑打断她:“我没有说找他回黑竹。他现在是魔教教主了黑竹会他想必也已不看在眼里。” 那一边沈凤鸣已经看见几人过来。他本无所忌惮偏见到凌厉就有几分发怵待几人走近迎前见了一礼不无谨慎地道了声:“见过凌公子。” 秋葵原是避在一旁与娄千杉促促说着什么见状忙也上前道:“怎么这么久?”并不在意旁人只是问的君黎。 “呃……秋姑娘时候不早了我们上了船再说。”武陵侯插话也向凌厉一拱手:“在下湘西风庆恺久仰凌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尊颜实是有幸只是天色向晚……”便延请他往岸边行去。凌厉见他客气点点头:“多谢。”便携了苏扶风往船上而来。 原来君山平日里有些渔民往来武陵侯地头人头都熟络早便设法在岛上破屋厚草之中藏过一只舟船定时有人查看修缮即使没有这君山三支之会也是备着的。今日旁人先走他便令人将船推下了水以作己用。一行人并不少风庆恺与手下李文仲引着凌厉、苏扶风带了关代语加上沈凤鸣、君黎、秋葵、娄千杉、净慧师太、江一信、摩失和两名唱戏的孩童总也有十几个人。船不大堪堪容下了。 浆慢悠悠荡起来天色便已入暮了。众人见苏扶风将一粒药丸给了摩失方知适才是她以毒器迫得摩失不得不听命就范。那两个唱戏的孩儿原本是摩失捉了来要唱谢峰德的戏的却也便就临时改换了戏词唱起了沈凤鸣与关非故的故事来。也亏得两个孩子是说惯了的只要给了戏词便就能说得出来。 摩失于此却并不觉得尴尬服了解药反笑道:“凌夫人当真以为摩失是贪生怕死之辈么?” 苏扶风冷冷道:“难道不是?” 摩失摇摇手:“若是摩失不愿做的事情便是打死了我也不会做的。其实嘛——摩失心里对幻生界也是有诸多不满苦于没机会做些什么今日——呵呵恰好有此机会虽说是受了胁迫但心里倒也没什么不乐意。沈教主摩失早就不是幻生界的人教主可莫要将我视作敌人才是还有君黎道长、秋师妹、娄师妹——咱们这一路还得一块儿回京城往后也请多多担待些才是!” 君黎听他说得不着边际也不愿多予理睬只有沈凤鸣接话道:“你还要送小子去见他爹我看也没机会同路了。”众人不自觉都向伏在苏扶风肩头的关代语看了眼君黎便说起方才遇到关默之事。 沈凤鸣闻听将他细细瞪了晌方道:“没事我不过是看看——别又着了那关默的道儿给他下了幻生蛊在身上。” “那蛊你不是已有法可解了么?”苏扶风微笑问道。 沈凤鸣笑。“凌夫人说得是不过……解毒不易这般险物还是别中了的好。说起来倘若我能早点悟到这法子当初在仙霞岭下——也不必弄得那般紧张。” 君黎知道是说那时夏铮一行中了幻生蛊差点命丧之事不愿多言便故作风凉道:“你是魔教的教主人人闻风丧胆的幻生蛊都有法可解想来幻生界也再没有什么东西难得了你了。” 沈凤鸣指着他:“你……湘君大人我今日九死一生你不说句好话来也就算了竟来奚落我?” 正文 二七七 水月镜花(十五) 武陵侯在一旁听得奇怪插言道:“‘湘君’乃是我们对这湘水之神的称谓沈公子称呼君黎道长为‘湘君大人’不知有何典故?” 君黎先咳了一声道:“不必理会他。他是胡言乱语之辈时而装作与你极为熟络胡乱称呼时而却又装作与你不识。” 武陵侯与李文仲、江一信等均面面相觑。他们几人之前并未见过沈凤鸣今日三支之会上只见他翩翩白衣、镇静沉稳之态真犹如名家之后哪里想象得出他平日原是放浪不羁、“胡言乱语”的性子。 沈凤鸣已知君黎是不悦自己先前对他欲待相助的好意屡不领情昨日更是视他无物心中苦笑便对他一揖到底口中道:“好好都是我沈凤鸣的不是湘君您大人有大量就行行好别放在心上了罢!” “我却不似你。”君黎应得淡淡然“你道我是奚落你?我不过是担心——幻生界未必便肯放过了你若能肯定他们的蛊毒都奈何不了你那也不必怕了。” 沈凤鸣也看不出了他是不是认真只得答道:“话也不是那么说三支中人之所以闻幻生蛊色变是因为这一支的其他蛊毒都有药或有法可解唯此一种一直以来只有施术之人能解。幻生蛊发作起来确实极为凶险可怖但见效却也不快就似你方才说关默与你交手这回却没用出幻生蛊来定是他也知用了此法最快三个时辰才会发作难以立时制人即使你其后必死对他一时抢回关代语却也未有大用。自然了事有例外昔年魔教之中不是没有比幻生蛊更厉害、任谁亦无药无法可解之极凶蛊毒只不过历代教主都将其归为禁术到得今日这等蛊毒炼制之法早已禁绝失传。——如此说不知湘君大人可满意了么?” 君黎尚未回答净慧忽道:“教主关于禁术贫尼正有一事不解请询教主。”她自一上船便觅了角落之地闭目入定听到沈凤鸣提及禁绝失传之术方睁开眼睛来仔细听了一会儿。 沈凤鸣搔了搔头虽想表明自己已不愿再被人称作“教主”但此事似乎一时也扯不清只得道:“师太请说。” “贫尼想问——适才教主与谢师弟交手之时最后用出的一式是否——亦是所云‘禁绝之术’?贫尼虽不敢说于阑珊派之武学已达登峰造极之境但阑珊一支的招式心法自问句句烂熟于胸。教主那一式贫尼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若说这一式不是阑珊派之学可那光影之运用如此精妙恰与‘阴阳易位’心法要义丝丝相扣绝非旁支之力。此惑亘于心头竟难释然还望教主指点。” “这个嘛……”沈凤鸣敛了脸上笑意。似乎是因为暮色已浓他双目之中的光泽也显得黯淡下去。“师太猜得不错那一式叫作‘虚无之镜’确属云梦教的禁术既然禁绝在阑珊派的武学里自然是寻不到的了。追根溯源这一式本是‘万般皆散’篇的一部分。至于禁绝的原因一是因为这一式的反噬之力太过骇人听闻——师太适才也见了。光影之反噬对外人的效用还未必有十分但是对同样运用光影之幻为战的云梦教自己人却极为厉害云梦祖上自不愿见教中之人互为刀兵、手足相残是以决不愿此式多作流传。但这并非此术禁绝失传的主要原因毕竟‘反噬’之法若非对方先要致己于死地即便施用也绝不至于将对方置于死地。若因这一式造成杀戮多半亦是对方咎由自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此‘幻镜’之术唯有身负‘圣血’之人方可催动——而寻常弟子无论如何无法习得。便试想阑珊一支的祖上未有圣血在身世代在寻求、抄录‘阴阳易位’心法时渐渐便不再将这一段抄录在内于阑珊来说此术自然也便失传。” “那‘圣血’之说竟是真的?”江一信听到这里失声开口。 沈凤鸣笑道:“江兄以为呢?”一停“不过所谓‘圣血’亦没有传说中那般诡秘其实不过是因为‘虚无之镜’的施为内息运用之法极为特别若非血质特异则用时周身血沸难以为继。” 江一信啧啧称奇道:“练功而使血沸——世人称云梦教为魔教倒也是不无道理的。” 沈凤鸣不以为忤笑道:“那么江兄对我这个魔教后人怎么看?” 江一信面上一红口气嗫嚅了少许:“在下……在下忘形失言信口开河那个……那个沈教主莫怪……” 净慧一直低首不语此际方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叹道:“昔年大师兄一直百思难得其解——他也当真是万中无一之奇才这数百年来传下之心法旁人都未发觉有异独独他觉出‘万般皆散’中似乎少去了什么今日听教主一言师兄心中的‘万般皆散’方是圆满了只可惜他离去多年如今纵然还在世上亦难知此讯、难弥此憾了。” 众人尽皆默然。八里水路不长少顷即至。君黎望着前面山崖之影道:“那便是月山了吧?” 武陵侯点头道:“不错道长说要到月山南麓那我们便在此间靠岸便是。只是——到了月山距离岳州也已不远。天色已然昏黑山麓到底不便为何不去往岳州休息整顿?在岳州城中鄙人还有几分薄面料想纵然与幻生界的人再行遇上他们亦不敢轻举妄动。 君黎看看天色。“武陵侯说的是不过——我与几位朋友相约要先在月山南麓会面。我们先靠岸看看若他们已到了大家一并启程立刻赶去岳州便是。” 船靠了岸天色已是沉黑。月色全无连星光亦是稀疏这夜显得有些迷离倒不似白天那般晴朗。 好在几人都是目力极佳四处看了并无单疾泉一行人踪迹。凌厉道:“他们要搭旁人的船目的地自不由他说了算想来还要辗转了才能到达此处。我们在这山麓休息一会儿等等也无妨。” 众人都无异议当下收拾起地方来。武陵侯更令李文仲先行传讯出去要人重新备船准备接应防得到时再有人来小船却放不下。 夜色昏沉。江一信自告奋勇道:“凌大侠、风爷、沈公子——您各位好好歇息我在这岸边看守一会儿。”李文仲便道:“就凭你小子?若真有什么事你能顶上什么用?”江一信颇有不服便待开口君黎已然起身:“我也无甚睡意江兄我和你一起便是了。” 江一信拱手致谢便向李文仲一瞪走了开去。李文仲嘿嘿笑道:“瞧见没?道长也觉得你靠不住。”便也顾自坐下休息了。 众人大多疲累或深或浅少时都睡去了。晚风阵阵湖岸边才稍许有些凉意。那江一信是江北人氏君黎与他攀谈一会儿听他说原来前些年来湘西便结识了李文仲的今日在三支之会上那般大胆妄言其实也是仗着有武陵侯撑腰不禁一笑道:“可你这样恐便回不了江北了只因江陵侯怕是对你大大的不满。” “江北也没什么好。”江一信叹道“别说是我江陵侯也坐不住不然也不会来湘水一带与幻生界勾结——金兵骚扰不断江北哪还有他这‘茶农’的立足之地?”隔一会儿“可武陵侯也好江陵侯也罢都比不上道长的靠山。” “我的靠山?” 江一信悄悄转了头见凌厉背对了自己方敢往他那方向努了努嘴低声道:“凌公子借剑助道长退敌那几句话说得真是何等威风!连我这个传话的都觉得威风得不得了。我听说凌公子这十几年都很少在江湖上行走道长是如何认识了凌公子的?” “去年的时候……也是偶然。”君黎忽想起了去年那番事情来念及义父故去胸中隐隐一痛喃喃道“去年他与我素不相识就曾借剑与我退敌只可惜我……我到底是辜负了……” 蓦地一省——去年吗?义父的仇早已报了一切的恩怨都了断了何故竟又感怀起来?是不是今夜和去年鸿福楼那一夜太像又是一个无月的黑天又是这样无眠地守望? 神识忽地一凛他下意识抬手将江一信的问话生生阻断。“有人。”他压低声音左手已握紧了逐血剑。江一信心一拎跟着他伏低身形。远远的有一叶扁舟荡来随后娇俏的语声入耳。 “爹怎么没有火光?” 君黎手上一松。刺刺?是啊他们不是该来了吗自己——又一时恍了神还以为是在去年那个失措的夜还以为此时做什么还能挽回去年那许多做错的事。 他站起身来“刺刺我在这里。”不高不低的声音明明该高兴的却又有些低落。 刺刺依稀看到他的身影立在水边欢跃道:“君黎哥你们没事吧?” “是等的人来了?”江一信也松下一口气“道长你真要吓死了我。” 说话间船已靠了岸是只仅容数人的小渔船。众人听见声响早已起身一行人见过了都是安好李文仲便道:“大家再休息片刻接应的大船马上便到总也要大家同船而行才是。” 正文 二七八 水月镜花(十六) 单疾泉与凌厉打了招呼笑道:“你今日布得一手好棋只可怜了你媳妇为你忙前跑后自己却怎么竟躲起来面都不现。” 凌厉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不是我喜欢装神弄鬼只不过上岸匆忙身上湿得透了不方便见人。” 单疾泉一怔“你湿得透了——你难道是泅水去了君山的?” 凌厉笑而不语。 单疾泉以手拍额:“我差点忘了。你当年为了一件任务在水底下埋伏一埋就是六个时辰这点路途算得什么。” “在水底下六个时辰?”刺刺咋舌道“这……这怎么做到的?” 凌厉摇头:“刺刺姑娘你爹随口说说罢了。在水下时辰是不短不过真正闭气的时间没有那么久。” 君黎心中暗道惭愧。他去见凌厉时凌厉衣衫已差不多干了他便没看出有什么异样大概凌厉这样的人只消闲闲散散在那里一坐什么样的不恰在他身上也都不是不恰了。仔细想来他若不是与凌夫人一起来的今日中午又哪有什么船可至还不被人发现?单疾泉已大笑道:“算你运气好。若不是今日天气炎热日头毒辣你说不定到此刻还是湿衣在身。”风庆恺也忙道:“待到了岳州我叫人给凌公子准备几套干净新衣好好休整一番。” “岳州?”单疾泉转回身来“去岳州……怕是不妥。” “哦?”风庆恺道“单先锋有何说法?” “我们正从岳州折返过来。”单疾泉道“幻生界的船大多往那里靠去了江陵侯似乎也有不少人目下驻在那里。依我看为免麻烦我们不如转而向南往洞庭东南面靠岸若是便利之后我们便可沿着湘水一路往东返程。 风庆恺也皱起眉头来“你是说——章再农带了人在岳州?” 单疾泉点点头:“很不少。” 风庆恺冷笑:“他敢欺上我的地头来我风庆恺更不能避而不见了。”说话间环视了一下众人“这样一会儿船到了我叫李文仲、江一信他们两个送诸位往南走风某先走一步往岳州去瞧瞧看他江陵侯在我的地头上能掀起什么风浪。” “风爷我自是与你同去!”李文仲急道“章再农来意不善风爷岂能独自一人身入虎穴!” 单疾泉见二人如此略一思忖打个哈哈道:“武陵侯这么说倒显得单某人胆小怕事不甚仗义了。那便这样大家一同去到岳州看看再说。”他心知纵使自己不去沈凤鸣、秋葵几人承了风庆恺的情只怕也是非去不可的。 风庆恺心中暗喜料想今日与这几人结交将来自然大是助益。旁人固已是强援而有那凌厉夫妇二人在再有什么样麻烦只怕也料理得来当下大是心定。 过了五更接应的船靠了岸。那船刚现身时还是一片黑魆魆可等众人起身上了船天色竟已露出蒙蒙然的晕白。 晨风习习。这日出前的时分水天若接山河如梦大泽洞庭之美直难用言语描摹。一行人于缓缓而行的船上各自寻到惬意之处席地坐下无声而望竟不敢出声惊扰这片刻宁静。 直到身边的刺刺忽然开口那手指向空中——“君黎哥你看那里!”——那里一缕橙红在东面山头隐隐而现似一抹艳墨落在了黑白的山水画极快地晕染开来。君黎抬目去看。日出的刹那那些那么那么好看的风景忽然都成了陪衬就连静静倚在舷边的那些人儿也都成了一个个浮华剪影。 笛声不知是何时响起的竟便这样悠悠扬扬地渗入了这片潋滟已极的霞色中。好像是叶笛。刺刺还记得那时在西湖水上那片在秋葵唇间吹出那般动听曲乐的绿叶。她循声而望——笛声从船尾传来那个吹叶之人长衣如画。今日之前她不知道沈凤鸣也能将一片叶子吹得这样好听甚至这样宛然如诉。 这是首什么曲子呢?霞色已蓬勃原该将一切黑白意境染得热烈起来可笛声怅惘却总叫人觉得若有所失。刺刺看见沈凤鸣的目光始终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站在靠近船头的甲板那个背影一动也没有动。 这一刻她忽然好像懂得了什么。不那么懂乐识音的自己尚且明白沈凤鸣这叶笛声中所蕴之意她不信那个聆音会琴的秋姐姐会不明白他要对她说些什么会不知道该回应他些什么。 她只是不愿意回应所以只能将自己这瑟然独立的背影永远地向着他。他所有的悠扬与怅惘都是她不要的。他们的误会已经结得太深深到无法可解也不想去解。他们大概永远也无法心无芥蒂地对望一眼对话一句。 “砰”的一声。所有人的悠然思绪都被打断回目去看只见是单无意突用力拍了甲板决然立起。自昨夜在月山南麓与娄千杉再度相见他始终独避一隅假作不觉可闻听沈凤鸣这叶笛一曲万种缠绵悱恻听在耳中只是痛彻心扉他只觉这满天流霞四滨露水都要化作一生惘然向自己泼来。 ——再美的风景也终究不过倒影之水虚无之镜。 他狠狠咬了唇又“砰”一声撞进船舱之中。沈凤鸣也断了吹奏众人面面相觑之下只听里面砰砰咚咚的传来一通捶墙撞柱之声。刺刺忙站起了身来要往舱里进去却被单疾泉一把拉住道:“随他去。你也劝不得他。”回头向风庆恺颇含歉意道:“却只怕损了武陵侯船上什么物事单某回头定照价赔偿。” 无意在三支之会上与娄千杉多有瓜葛众人大都是见了风庆恺心中明白便也与单疾泉客气两句不甚以为意。可刺刺到底有些担忧听里头声音不断只怕无意撞伤了自己犹豫再三还是要往船舱里去。 她才方身形移动一个人影已款款抢在她前头体形婀娜正是娄千杉。只听她向刺刺淡淡说了句“我去吧。”便掀了帘子往船舱里走进。 这一下大大出乎了众人意料只因娄千杉自来是不理睬无意的。不知是否方才的曲子让她心有所感还是究竟对单无意怀了几分同情——无论如何只消她愿意与无意说上几句话怕比旁人说上一万句都有用得多。刺刺心中悄然一喜停步由她去了。 舱中的碰撞之声陡然停止谁都想象得出单无意的愕然。不过众人此刻的互望却又不免带了些善意的微笑。船依然在前行日头已大半跃出了山坡。 单无意已经看到了娄千杉嘴角难以名状的一缕浅笑。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对他笑的。他不懂她的意思。他不明白她是还要给自己什么希望吗? 然后他看见她伸出食指在唇前轻轻一竖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他无意识地点点头真的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娄千杉靠近过来柔声道:“你将眼睛闭上。” 无意依言闭上双目。唇上忽然糯软他难以置信地感觉到她温柔的双唇心中只是剧跳想要说什么却又想起她方才竖在唇边的食指竟不敢动弹一步。 笛声止后船上的气氛显得轻松起来众人大多两两交谈没有人注意一只小蜻蜓从船舱的后窗悠悠然地飞来。船是顺风那蜻蜓像是随着风被送过来就这样落在船首处秋葵的视线里。她随兴伸出手去让它立在指上与己为伴。 沈凤鸣看着她不自觉有些微笑。这样的她好像更有一些与这山水共存的灵动比起之前始终僵硬的背影他更愿意看到她对这世上的什么美好之物心有所属的样子哪怕只是一只小小蜻蜓。 他望着那只来得恰如其分的蜻蜓——这小东西好像并不怕人停在她指上透明的长翼停止了颤动甚至放心地慢慢收拢起来淡柔色的身体也渐渐被朝霞映染成了一种血红…… 忽然一瞬他整颗心都僵硬了好像想起了什么莫大的恐惧之事。“快扔了!”他不择言地大吼了一声弹身而起从船尾向船头疾掠过去。船身因为他的用力过猛晃了一晃秋葵也晃了一晃侧身间看到从身后和身扑至的沈凤鸣吓了一跳怒从心起抬手就向他推了一掌。又见他一手长伸而来似要抓向自己手指她自是决计不肯给他抓住手腕向船头一让已在他手臂的极限之外。 这一让已让沈凤鸣心沉如冰。“不要!”他绝望而吼可晚了。他看见那蜻蜓弯起身来长长的尾巴就在此刻轻易刺入秋葵的指尖。一缕细微的刺痛让秋葵下意识一缩手奇怪的滋味从指尖传进来初时并不是痛只是有什么东西沿着血脉一下子流入了心口。她回头想去看可没来得及沈凤鸣第二次的伸手终于抓住了她指尖上的这只小小昆虫在她——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一把将之扯去过大的气力令小小虫子在他掌中被碾为酱泥而秋葵适才击在他胸口的那一掌才刚刚来得及将他的气血翻腾起来。 只不过是这一瞬——就算沈凤鸣沿着秋葵指尖血流的方向以最快的手法封住她周身要穴——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晚了。他的面色苍白不是因为那击在胸口的一掌是因为一种足以击穿心底的绝望。太快了。刚才还在船尾对她温柔以望可只是一瞬间一切已被一只小小蜻蜓粉碎。船上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围拢过来——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或许只有他——只有他知道这只小小的虫子有多么可怕! 正文 二七九 咫尺幽冥 方才还想要抵死抗拒的秋葵一瞬间已经无力站立沉入沈凤鸣怀里。那种奇异的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当血流从心口流回来的时候一股死亡的气息也从心口冲向了她的全身。她痛彻心扉地嘶喊出一声。——是什么样的痛苦和恐惧能让她这样的人在沈凤鸣的面前嘶喊出声?可也只有这一声——她再也没有余力喊出第二声。那嘴张着却已发不出任何声响。 一层死灰已浮在她肌肤之上就连初升的朝阳都无法为她镀上生的光亮。 近前的君黎见状大骇一垂手搭向秋葵脉门指腕方一触他面上神色愈发变了一变强忍着不祥之感将她手拿了起来。 素袖垂落裸露出秋葵臂上肌肤——自手指至手臂的每一寸筋络血管之中竟像有什么在蠕蠕而动。他捋高她的衣袖——上臂处亦已如是;再解去她颈边细结——肩颈处亦同样有物蠕动着;再掀开她另一边袖口——就连另一边手臂也是同样。每一处——每一寸目光所到之处——纤细的血管都像是活了好似无数蛇虫钻入她的躯体占据她的血肉将她的周身都做了自己欢腾的巢穴。 众人无不悚然惊呼从舱里闻声而出的无意和娄千杉亦骇得退了两步。 “……凤鸣?”君黎犹自有几分侥幸之心抬头看他要听他的说法。他已知秋葵必是中了极为厉害之蛊毒可若沈凤鸣不开口他终不敢便下定论。 可沈凤鸣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昨日他还曾不无得意地对君黎讲起——“昔年魔教之中不是没有比幻生蛊更厉害、任谁亦无药无法可解之极凶蛊毒”——那无药亦无法可解之极凶蛊毒他那时以为早是不存于世之物可现在这禁术就在眼前已经这样钻入秋葵的身体他能做什么? 他整颗心都似已空了茫茫然竟一丝应对的冷静都不再有了脑中能回忆得起的只有“无药无法可解”这一道生死之判。他还握着秋葵的左手——那被蜻蜓停留过的指尖那为之狠狠刺入的细微伤口——像是仍不敢相信也不能明白为何这样的事情竟会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也许从船尾到船头实是太远他没能早点发现那只蜻蜓的异样;也许她对他实是太恨所以竟连这种时候她都定要与他作对。只差那么一点咫尺却是阴阳之隔。他若早冲过来一步她若没有偏偏将手避过了他那只恶虫或许便不会有机会将虫卵注满她的全身。 “……幽冥蛉!”终是有人先叫出了这蛊毒的名字众人循声抬头见是摩失。他口音有些特别三个字听起来好像是“有螟蛉”一般但方才那只小小蜻蜓怎么看也不似一只螟蛉。 “你认得这毒?……是你下的手!”风庆恺情急关心自是不假思索伸手便攥向摩失衣襟。他知道在这船上除了那个一直被凌厉夫妇看紧的小孩关代语之外只有摩失是幻生界的人。秋葵所中之毒想来是幻生界的蛊毒无疑那么唯一有可能下毒的也便只有摩失了。 可就连摩失此际也没了往日的临危不惊面容有些扭曲显然此事也令他极为惊疑风庆恺抓住了他他都未顾上还手双目只是瞧着秋葵口中道:“实……实是……难……难以置信……”忽然手一动一缕劲风便向秋葵颈上划去。 风庆恺眼疾手快抬手一挡“嗤”的一声衣袖坠去半片。他大怒之下双手连连拍向摩失胸前李文仲亦掣出兵刃从旁夹击口中道:“快把解药交出来!今日这许多人你能逃得了么!” 摩失连避带挡躲过两人冷笑道:“解药?解药便是现在就杀了她她也好少受些苦楚!——沈教主你自说是还是不是?他们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众人目光都回至沈凤鸣身上。他仍然半抱着秋葵虚脱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凤鸣你说句话!”君黎急道。 沈凤鸣才抬起目光。“他说的没错。”他哑声道“现在杀了她本是最好的办法。” “什么?”风庆恺与李文仲停下手来面上俱是震惊。 “我解释给你们听吧。”摩失指着被沈凤鸣捏碎落于船头的蜻蜓尸体。“此虫名叫‘幽冥蛉’不过应该不算‘一只’蛊虫而是——无数种蛊虫互相吞噬或寄生而成的。我在幻生界时蛊法该算是都学全了但却也没有学过此物的用法更不要说炼制只是在书志之中见过图样和说明知晓这是门中除幻生蛊外唯一一种绝无药可解之毒也是被严禁习练之蛊术。” “你说你不会用——不是你又是谁!”李文仲依旧怒气冲冲。 “你问我我如何知道。”摩失怫然。“也说不定这‘幽冥蛉’追踪之力甚强此地靠近岳州要是有人在岳州将虫子放出来追至此处伤人也不出奇。”他说着嘿嘿冷笑了声“原来关老头儿早就炼出来了却不知他哪里得来的炼法?” “炼法……亦不算失传只是……很不易。”沈凤鸣喃喃说着摇了摇头“‘幽冥蛉非到穷山绝海之所不可得’……”他涩然而语。“我总算懂了幻生界之所以时时迁移东至蓬莱西至大漠——原来是为了炼出‘幽冥蛉’……” “他们既然能炼出此物来说不定也能炼出解药?”君黎道“事不宜迟我们到了岳州便去寻关非故的踪迹总要叫他将解药交出来!” 摩失大大摇头。“‘幽冥蛉’若那么轻易得解也便不可怕了。君黎道长秋师妹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幽冥蛉’以尾刺入她体内也就是瞬时已将无数虫卵注入她身体之中即行孵化成为幼虫但这虫本身究竟是什么却都未可知今日看它样子像是个蜻蜓但蜻蜓也说不定只是炼制过程中万千虫类之一种。” “名为‘幽冥蛉’与‘螟蛉’可有关系?”江一信问道。 摩失依旧摇头:“本体未必便是螟蛉可以是任何毒虫只是因为螟蛉最常为旁的虫类寄生而‘幽冥蛉’炼成过程中似乎亦要经过无数次极为复杂之相互寄生最终成为极毒又极易存活之蛊虫故而假借螟蛉之谐音又以其无法可解借‘幽冥’二字巧为一名。” 几人先前听他说到“将无数虫卵注入她身体之中”胸口都感一阵翻腾。听者尚且如此中者又如何?君黎忍不住道:“‘幽冥蛉’便当真无药可解、无法可破?当真只能看着秋葵遭受这般苦楚、为万虫所噬?凌夫人你……你素对各家剧毒多有了解你可有办法?” 苏扶风始终低首不语听君黎问到自己方缓缓开口:“君黎若有办法我自不会默而不宣的。我所长暗器之毒多为草木植物所提炼少有蛇虫之属。纵然是有亦是为死毒绝无活蛊。秋姑娘所中乃是蛊术非仅止一个‘毒’字可尽言若定要我说是否该设法先杀死她体内之幼虫再思解毒?不过若真是那般简单魔教这数百年来又怎会终无解毒之法而将‘幽冥蛉’列为禁术?沈凤鸣是魔教后人于此蛊之识较我深之多矣若真有法可解他又岂能不知?” “你说凌夫人所说是否可行?”君黎便问沈凤鸣“有无办法先将秋葵体内幼虫杀死?” 见沈凤鸣还是沉默不语摩失又先道:“自然不行。‘幽冥蛉’幼虫之耐受之力较人都要超过数倍幼虫若死了那……怕是秋师妹身为宿主早便死了。此虫以人血肌之力为食为生既然入了血肉便攀附或游移于筋络血管之中根本难以引出一边吸食血气以为壮大一边释放己身毒素待一段时日后便可为成虫那时……” 摩失说着似乎也想到无数长大的虫身在秋葵身体里蠕动之态胸中一闷竟难言语停了一歇方道:“那时……毒素吐尽毒性也已是最烈了秋师妹若是……若是……那时还侥幸未死所受痛苦更要比现在烈上千倍。” “难道只能这样等死?”风庆恺按捺不住“她现在已是这般苦楚如何……如何还能承受千倍之痛!” “到那时……纵是不死也快了。”摩失摇摇头“成虫化蛾以血肉之躯为蛹最终是要破肤而出的。那成虫吐尽毒质到离体时其实已是普通蛾子了可……可……可你们难道愿等着看到秋师妹为万千飞蛾破肤而出之惨痛!” 众人听到此处已是群心惊栗。刺刺霍地站起颤声道:“我……我不要秋姐姐变得如此!” “不要便现在杀了她!”摩失厉声道“若到最后都是无解为何不早点让她解脱!” 正文 二八〇 咫尺幽冥(二) “我……”刺刺难以言语。她也知依此而言确乎应该现在就杀了秋葵才是最好可又如何下得了手去。侧目望见君黎她忍不住将他手臂紧紧攥了“君黎哥我……我……你说怎么办才好?” 忽然想到一事她眼神亮了一亮:“对了如果是教主叔叔呢?青龙心法能化解世上最难之伤教主叔叔功力深厚一定有办法救得了秋姐姐。——爹我们赶回青龙谷去求教主他必会答应的!” “青龙心法……”单疾泉的目光落在凌厉身上“你觉得呢?” 君黎也知晓凌厉青龙心法的功力亦有七层中之第五层当下屏息凝神只待他回答却见他摇了摇头。 “青龙心法内功之中有两篇心法确能起沉疴疗奇伤但是刺刺倘若青龙心法真的能治蛊毒当年你的母亲所中之蛊远比不上这位秋姑娘凶狠你们拓跋教主又怎会始终无计可施?” 凌厉所说关系到昔年刺刺生母的一些往事不过刺刺自是不知只道:“连青龙心法都不行吗?” “我不知蛊虫毒性若无相害或可试着运动心法为秋姑娘导气通脉缓解痛苦但这最多也只是令她暂时好受一点。而且气血若通畅我猜想……也许会令虫毒释放更快。” 刺刺眼圈已红了“教主不行那——那朱雀呢?”她抬头看着君黎。在她心里当世论内功修为顶尖之高手除开拓跋孤也便是朱雀了。 君黎没有说话。他知道朱雀对幻生界的蛊毒亦办法不多否则那时的宋矞或许也不至于死去。 “好了什么都不必说了。”沈凤鸣语气沉沉“我们很快就到岳州到时风爷我要立时带秋姑娘从陆路往回赶恐是无法留下协助于你了。” “立时便走?不寻关非故问个清楚?” “‘幽冥蛉’的毒性我很清楚纵然寻他亦是无用。我想了一下单姑娘说得有理青龙教主或是朱雀——他们内功深厚也许能依靠内力强行救回秋葵来。哪怕不行朱雀或能调动大内之力想想别的办法。” “你又何必自欺欺人。”摩失道“你明知回程路途遥远总要六七日吧?莫说‘幽冥蛉’幼虫多半等不到那时才长成就算可以秋师妹痛苦至斯若真要她这样痛苦六七日她……也根本承受不住!依我看还不如现在就……” “如果……真到了不得不决断的时刻我会动手的。”沈凤鸣将这句话说得淡淡的淡得一丝表情也没有“但绝不是现在也绝不是你。” 摩失似一下为他语中寒意所慑竟吞了口唾沫应不出话来。 ----- 秋葵忽遇这般祸事一行人人心情极为沉重就连无意也再没时间去想旁的事情与刺刺等在岳州很快作了些补给准备也随着出发。 虽然很想捉出下毒之人来碎尸万段但此际救人为要纵想深究却知一时难有结论几人也便各自心头愤怒计较口中不提了。凌厉夫妇原打算将关代语带回临安的如今也觉恐成累赘便在岳州交给风庆恺、江一信等人连同两个唱戏文的小孩都托其照顾。风庆恺实欲随着东去陪伴秋葵奈何岳州势紧不敢轻离想那关代语此番倒真能做个人质当下也只能苦笑答应反而摩失因脱不了下毒之嫌疑定要带了同行上路。幸得净慧师太倒愿留下于岳州相助亦算是一力援。 关于“幽冥蛉”的种种摩失说得多沈凤鸣也便闭口不言。众人见他面容惨淡常自发呆不语知道他以魔教传人的身份竟不能救回秋葵定是悲郁已极也不以为怪。倒是刺刺瞥见他在岳州抓了些药细看之下都是补血气之用不免好奇道:“凌叔叔说了倘若给秋姐姐理顺血气怕反而毒发更快沈大哥抓这些药是做什么呢?” 沈凤鸣还是淡淡冷冷的表情:“总有用的。” 君黎道:“凤鸣你背过那么多魔教的秘学难道真的没有一种办法可用吗?像幻生蛊——你不是也用魔音解了吗?或许‘幽冥蛉’你也……” “幽冥蛉不同。”沈凤鸣打断他“幻生蛊是幻术用别的幻术可破幽冥蛉……却不是;幻生蛊发作起来再是百变千幻那蛊虫总是同一种可幽冥蛉——我连这毒虫的本体都无法辨认连想要给她减轻一些痛苦都难上加难。” 君黎听他语意萧索思及秋葵所受之苦心中亦是难受至极。原想洞庭事了一行人得以轻快返程互相谈笑间也许沈凤鸣与秋葵的往日误会也能解去可如今莫说什么误会不误会就连人都要失去了。 他没再多言。——又何须多言?只要有那么一丝办法沈凤鸣也必会为秋葵找到的吧。他不愿让摩失杀了秋葵难道不也是存了那么一丝期待? ----- 男子照料秋葵究竟不便路上反是苏扶风、娄千杉和刺刺三个女子更为辛苦。秋葵虽大多数时候昏迷不醒但想来亦是深知自己处境刺刺每去看她都见她眼角垂泪拭了不知几回拭到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头两日众人贪快赶路竟都错过了宿头只能在野外荒岭连住了两晚。几人只怕秋葵夜里不支虽是说的轮流看护又怎敢真的睡去大多经夜未眠。到得第三日天色渐白曙色照到秋葵脸上她竟是醒了一醒。 那时正是君黎与刺刺坐在近旁忽然见她睁眼都呆了一下。“秋葵!”君黎脱口而出。 可是那个芳华绝艳的秋葵周身的筋络已经隐隐透出黑色细细地自颈上蜿蜒到脸上如同污泥河流将白雪容颜划得支离破碎。耸耸而动之物仍在纤细的血管中游淌令她的样子说不出地可怖。 “杀了我。”她用已经浑浊了的双眼望着这个她此生唯一心仪过的男子嗓音沙哑几不可闻。 “君黎哥不要。”刺刺紧紧抓着君黎似是唯恐他一时不忍真的会对她下手。 君黎只是摇了摇头向秋葵:“很快很快我们就回到临安了。朱雀有办法救你你……你别怕……” “可我……不行了……”秋葵泪光莹然。 君黎不忍见她惨状起身:“我去叫凤鸣。”早一日沈凤鸣特地交代过既不可输送内力令秋葵顺畅血脉令毒发更快亦不可点阻穴道拦住血气流动致蛊虫局部聚集。若非有此警告在先他早就伸手点了秋葵昏睡穴也省得她徒然受苦。 秋葵想要拦他可手竟难动弹分毫一时急迫之下面上青黑之色愈发重了一重。刺刺忙轻握她手道:“秋姐姐没事我在这里陪你你再睡会儿等到睡醒就到临安了。” 秋葵努力地、微微地摇了摇头那双目疲累万分地阖上。 “刺刺我……我要死了……我好……羡慕你……” 刺刺不知道她的这句话之中究竟蕴了什么样的深意只是觉得这个一贯孤傲倔强的秋姐姐说着这句话时怎么会有这么样的遗憾这么样的忧愁竟让她无从安慰。 “秋姐姐你……你别死。”她忍不住泣道“我我那日还和君黎哥说再和你们一起去临安再去西湖上玩呢!” 忽听身后沈凤鸣声音道:“刺刺堵上耳朵。”他得君黎知会已取了十四弦琴一语话毕琴声琤瑽已现魔音融融尽是昏睡之力。刺刺忙将双耳掩住只见秋葵面上痛苦之色渐渐褪去显是受了催眠之力很快便即睡去。 她松了口气。“幸好还有魔音。”回头道“沈大哥秋姐姐刚才突然醒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凤鸣携起琴“这意思是说她身上所受之痛已超过极限就连昏睡亦压制不住了。”言罢转身道“今天早点上路吧。晚上别错过宿头我不想她这最后的日子一直连个舒适的屋顶都没有。” “沈大哥——”刺刺待说什么却被君黎轻轻一拉“别说了都听凤鸣的就是。” 刺刺只好点点头想到沈凤鸣话中之意似乎是说秋葵真的已命在顷刻她一时难抑悲从中来垂首大恸竟是不能止歇。 ----- 果然这一日秋葵睡睡醒醒已不能再安稳昏沉神志也颇迷糊纵然说话亦是前言不搭后语只赖魔音之力沉厚她醒一忽儿总能再迷一忽儿。 “才过了两日。”单疾泉深忧道“莫说撑不到临安只怕再撑两日也是奢望。” 他纵马赶至沈凤鸣身侧“沈公子你究竟怎么打算?依现在的情形看来毒性释出比想象的更快只怕到不了明日日落就要全数发作了。那时她身受之痛纵然你用魔音怕也压制不得况且——毒性吐尽毒虫便要破体了吧?” 沈凤鸣只是“嗯”了一声并不作答。 “你到底……” “若你是来劝我杀她我便再将那日的话重复一遍:到了该决断的时刻我自会动手。” “现在还不是该决断的时刻?” 沈凤鸣看了他一眼。“还不是。”一提缰独自跑去了前面。 单疾泉叹了一口。这姑娘与自己虽没有什么大交情但却与白霜渊源颇深。那时眼看白霜在自己面前死去如今——难道又要看着秋葵死去吗? ——我尚如此那么倘是朱雀呢?若秋葵死于非命朱雀又将如何? 正文 二八一 咫尺幽冥(三) 又是一日黄昏。众人连赶三日多少都已疲累加上其实也心照不宣秋葵无论如何也已来不及赶回都城临安是以便依了沈凤鸣的意思早早在一村落中寻了落脚之地将她安置进去。经了这一日颠簸她血脉中的黑色又加深了几分娄千杉和刺刺一起为她擦身只是看得心惊肉跳。 这晚上沈凤鸣只叫刺刺与秋葵同住一室照料于她。众人既然听由他安排当下都是无话。待众人都各自回屋沈凤鸣便在秋葵榻边奏了一会儿琴渐渐万籁已寂。他回目看见刺刺瞪着双眼那两手还堵着耳朵显然是怕被他魔音催得也入了眠极是紧张。他竟然难得地露出一笑“刺刺姑娘你也累了为何不睡?反正有我在这里。” 刺刺奇道:“你特地叫我今晚照顾秋姐姐的我怎么能睡。” 沈凤鸣沉默了一会儿“我记得你学过针灸之术是不是?” “是啊。”刺刺道“怎么针灸之术——能帮秋姐姐吗?”她眼里方闪出光来转念却又狐疑:“不对啊我头一天就问过君黎哥可是君黎哥说施以针灸虽能让秋姐姐好受一点却一样是令毒发更快的和以青龙心法真气为她舒穴活脉是一个道理。——还是说你有特别的施针手法?” 沈凤鸣摇摇头“我不懂施针便只是要你帮忙为她舒穴活脉就好。” “可是……” “我不会害她。”沈凤鸣一字一字地道“你不相信我吗?” 刺刺咬着唇。榻上的秋葵似乎是在睡梦之中可面上已经露出不安的神色。那样惨酷的折磨只要能让她好受那么一点该也是好的。就算会令毒发更快——可再慢又能怎样?爹爹已经说了明日只怕那些蛊虫就会释尽毒质那么今晚还是明日又有多少差别?如果已经无法挽回唯一可做的难道不是让她在离去之前好受一点吗? 她点点头。“我听你的。” ---- 施针大概花了一个多时辰其间秋葵并未醒过只是呼吸听起来愈来愈轻也愈来愈慢。刺刺收下针怔怔然看着她。她第一次见她是在去年的徽州她和今日一样一身白衣宛若仙子。如今什么都要没有了。她绝世的容颜她优雅的琴声一切都要随风而逝了。 “她是不是要死了?”她喃喃地说。“到最后是我动手杀了她对不对?” 沈凤鸣摇头。“如果是要她死我不会等到今日。” 他扶了刺刺的肩膀:“你很累了去休息会儿。” 刺刺只觉得精神似有些恍惚“真的她真的不会死?” 她不知道为什么沈凤鸣的样子变得朦胧起来问着话目光却有点失焦。依稀间听到沈凤鸣好像是回答了一句什么可却无法集中起精神。她忽然心头一紧想到——早几月在梅州城外的山坡上那个叫谢峰德的坏人自己也是看着看着他便一下子失去了神智。沈凤鸣他也会阑珊派的幻术……他难道也…… 她才想起要开口喊人可所有的力气都已流失了。茫茫然间她伏在了桌上不再知道其后发生的任何事。 ——直到晨光熹微透过窗纸照在她的面庞。 --------- 还很早。不过君黎醒来时还是意外于自己这一晚睡得这般安稳连梦都没做一个。大概是因为前几日积聚的疲乏?他稍稍冥想了片刻起身间往对面榻上看了看。 榻上空空。昨晚自己睡下的时候沈凤鸣还没有回来。若他来而又走自己总不会一无所知才对莫非——他一夜都在秋葵那里吗? 他想到秋葵那颗心就沉沉的了。生与死的距离当真就那么短吗?这三日他不知多少次想象过或有奇迹眷顾能让秋葵忽然好转就像她倒下时一样突然。他总觉得她不会这么轻易死去的。他仍记得几个月前在禁城里曾暗里将秋葵的八字排开窥视过她的命数。那绝不是一个会这样戛然而止的宿命。 也许是化去她劫难的“贵人”还未出现吧?毕竟她还活着那希望便就没有完全灭去。这一次说不定终也只是有惊无险。 他稍事整理正要出门去看忽然听见刺刺的声音在外面仓皇而呼:“爹爹君黎哥君黎哥你们在哪!” 乡村僻小几人寻到宿处本就不便是以略为分散刺刺并不知其他人宿在了何处只能在村间呼喊。君黎忙跨至外面:“刺刺怎么了?” “君黎哥!”刺刺先看到他嘴唇一颤“秋姐姐没了秋姐姐人没了!” 单疾泉、凌厉等亦很快赶至听到刺刺说秋葵“没了”心中都如什么沉物撞了一撞。君黎面上变色抽身便往秋葵屋里走众人也尽皆跟了过去。 只是那屋里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人呢?”君黎转回头来问。 “她……她不见了呀!”刺刺急得跺脚“我早上一醒来就找不着她了!” 花了一会儿工夫刺刺才与众人说明白秋葵是不见了昨晚之事自也不敢隐瞒为她施针之事、被沈凤鸣入幻之事都是一五一十说了。众人互相一问果然都未再见过沈凤鸣踪迹。 “这样说来秋葵总是凤鸣有意带走的了……”君黎说话间犹豫了下“你……你没什么事吧?” 刺刺摇摇头“我没什么。只是……沈大哥为什么要悄悄地带了秋姐姐离开?秋姐姐都是那样的身体了……他昨日不是还特地说要寻个宿处好让她休息的吗?” “他莫非是……”苏扶风抬手轻掩住了口。谁都记得沈凤鸣曾说过到了该决断的时候他会动手。或许他不忍让众人看到这等惨象所以竟带了秋葵去僻静所在要独自了断? “不会的!”刺刺摇着手。“沈大哥说‘如果是要她死我不会等到今日’他的意思绝不会对秋姐姐动手的他……他定是有什么办法了……” “希望如此。凤鸣他……总是出人意表的……”君黎虽然这般说着可眉间忧色毫无少减。 “若有什么办法大家一起帮忙不是更好也不必将人带走啊!”无意道“刺刺你便是太相信他他……他都对你施了幻术哪里是光明磊落之人的举动?幸好你没什么事否则我绝不饶他!” 刺刺还是摇摇头。她记得自己昨晚伏在桌上失去知觉醒来却完好无损在榻。如果沈凤鸣还愿意将自己送到榻上安眠她更不信他会有半分可能伤害秋葵。她不想与无意争执见君黎似乎在想什么将他袖拉了拉道:“君黎哥怎么办?要不要出去找找?” 君黎在看这室内。秋葵榻上席褥稍显凌乱显然沈凤鸣将她带走时还是有些匆忙。十四弦琴也留在桌上他自己的东西秋葵的东西他一件也没有带——这意思是他们不会走得很远是很快就要回来的吧? “你在这里等等看我去附近找找。” “我和你同去!”忙忙跟上一句话的是娄千杉。不知是出于对沈凤鸣和秋葵下落的关心还是并不想被留在此地与无意相见的尴尬她自告奋勇要跟着君黎离村寻找。 无意看着她心头只是复杂难言。那日在船舱之中的相触因为秋葵的事情无疾而终他始终未敢仔细回想。那种感觉——与去岁冬天她在芜湖的小客栈里吻起他时的热烈完全不同。这是夏日可他在她的唇上甚至感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随之烙入心里的惟有冰冷到令人生畏的触觉。 他努力收敛起心神只听单疾泉道:“沈凤鸣这小子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他带走一个人我们这许多人不可能个个都不醒。” 苏扶风道:“不错我原打算稍事休息夜里再过来看看秋姑娘谁料一觉醒来已是天亮了。” “也许……是魔音的缘故。”刺刺低声道。“他昨晚上在这里弹过一会儿琴。” 苏扶风沉吟。沈凤鸣在这里奏琴他们自然是都听见的只是他弹得低隔得远了声音并不大。几人都是疲乏之身既然是要休息不特意抗拒之下便轻易为之催眠也是不奇。 忽听外面君黎和娄千杉齐声呼喊几人心中一凛都向外走出。远远已先见到一袭墨色斗篷裹着什么人倚在村口附近一处凉棚木柱之上。“那是——!”刺刺已认出那正是自己的斗篷前些日子在路途之中曾给秋葵披盖过。如今身披斗篷之人头发散乱脸孔还未能看见可瞧那身形不是秋葵又是谁! “师姐!”已近村口的娄千杉喊了一声与君黎率先快步奔去。秋葵抬起头来——真的是她。虽然脸上蒙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虽然面色灰黄形容消瘦——可的的确确是她没错。只是那先前已经深入血脉、连颊上额头亦不能幸免的蠕蠕而动之感与已经转为深黑的色泽怎么好像退去了? 正文 二八二 咫尺幽冥(四) 秋葵看起来似乎是从哪里奔行而回极为疲累呼吸既快且乱站立不住地倚柱喘息。她一手紧握住斗篷接处可君黎和娄千杉从那少许散开的披挂间能看得见她衣裙甚至有些败裂不整宛如刚刚进行过一场恶斗。 见了两人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口气稍为松落身体就失力往前扑下。娄千杉一人接她不住君黎不及顾忌将她一把抱了斗篷半落露出她尽裸的背。 他一目见得背上有些血迹红痕心里一提这当儿却不敢细瞧只忙拉起斗篷将她遮了抱了她往村里进来。众人将她还安置回原来榻上取水喂她喝了几口可秋葵奔行良久气息难顺现出力竭之态精神十分不济迷迷糊糊只欲昏睡而去。即便如此这也已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了。今日之前的秋葵不要说什么独自奔行就连有人扶着都无法起身。刺刺不觉又红了眼睛不住地咬唇道:“秋姐姐活了。” 这偏僻村落并无良医君黎于医理懂得多些观秋葵气色又细察她脉象只觉虽极度虚弱却真已无中毒之象为求确信再请单疾泉、凌厉等都看了连摩失都叫来探了一探亦探不出了蛊毒痕迹。 “不管怎么说蛊毒解了总是好事。”君黎道“只不知凤鸣去了哪里怎不见人。” 苏扶风笑道:“他与秋姑娘不是一贯喜闹别扭么?既然姑娘没事了难说他是不是有意作怪要过会儿方肯回来。” “是么。”君黎反而有些担心起来心道秋葵固然蛊毒解了可身体虚弱至此独自行路何等勉强沈凤鸣不可能因那种缘故就将她独自弃下吧? 他想试着问问秋葵来龙去脉却见她双目半睁半闭眉间紧锁额头见汗想起她背上血迹来道:“凌夫人秋葵好像还受了些外伤你替她看看。” 苏扶风点点头“两个姑娘跟我一起看看你们都先出去吧。” 当下里是娄千杉和刺刺陪着苏扶风留下余人尽往外而去。一合上门摩失先道:“此事直是匪夷所思了。秋师妹昨日明明已是不治之象怎么今日便就好了。” “你自是希望她不治了。”君黎冷冷瞥了他一眼。 “道长这可就冤枉我了。”摩失笑道“我这一路可是和道长一样担心得不得了——我与秋师妹既是同门岂有希望同门师妹不治的道理?” 君黎并不理会他只向余人道:“如果‘幽冥蛉’这样的禁术真还有人可解这个人总该是凤鸣这应是无疑义的吧?” “什么无疑义?道长这话自相矛盾禁术便是禁术纵然他是云梦教主也是无法可解否则又为何要列为禁术?”摩失道。“我虽不知幽冥蛉的炼法用法可关于此物的性情说法我从头至尾都是读过了的。沈凤鸣若是能解为何前两日又不解要咱们秋师妹多受了如许多的苦?” 君黎冷笑一声:“这一路之上你确实说了不少关于‘幽冥蛉’的情形可凤鸣却没开口确判过你说的都对。你不知道解法未必他也不知。你不能解未必他便也不能。他确曾说过禁绝之术多半是因其骇人听闻、同门相害可也说过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只有身负‘魔血’之人方可催动之故——或许此术亦是如此。” 摩失哂笑道:“明明‘幽冥蛉’是幻生界炼出来、也被幻生界的人施放了出来。关非故都能用哪关‘魔血’什么事?” “施蛊就算不需要那么解蛊之法呢?”君黎瞪着他道:“阑珊派的‘虚无之镜’因为要魔血方可催动所以在阑珊派内失了传幻生界这‘幽冥蛉’的解法多半也因为要魔血方可催动所以在幻生界失了传你在幻生界的毒经里自然是读不到!” 摩失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 凌厉道:“你说的固是不错不过我却也不解沈凤鸣为何不早些出手非要秋姑娘捱了这三日的苦?” “凌大侠有所不知。”君黎对他自然是客气些“我听凤鸣说过魔教的秘学他是自小背下来的但未见得都学会了或许他这几日是慢慢背诵、回想起来昨夜才自其中发现了解去此毒之法。” “我看未必如此禁法不比其他背诵之中当会特别记得才是岂会与其他寻常法门混为一谈?”单疾泉沉吟开口“我却觉得他昨晚才出手救人是特地在等某个时机。” “不错他确曾说过要等‘该决断的时候’。”凌厉道。 单疾泉点头:“方才刺刺也说昨晚沈凤鸣特地找她给秋姑娘施以针灸活血通脉——要知此事定会加速毒质之释沈凤鸣绝不是不知。他前几日一直提醒我们不可以内力相辅以致毒发加快可昨晚上却要刺刺如此做那么我便只能认为是昨晚——‘时机’到了而这‘时机’却定要蛊虫吐尽毒质。” “就算刺刺不施针料想到今日白天毒性也要发作了。”凌厉道“他定要争这几个时辰……昨日他也定要在日落前投宿——如此一想他是想要在夜里、在大家较为分散的时候更便于独自带秋姑娘避开我们以为疗治?” “既要等毒质吐尽又要独自避开我们。”单疾泉道“该是如此了。” “为何定要避开我们像做贼似的?”无意插言道“若然他真的早知解法为何不早说也省得我们大家伙儿给秋姑娘担心了。还有若他真能解毒为什么还要我们长途颠簸的把人往临安城里送?在岳州安心休养岂不是对秋姑娘也好得多!” 摩失嘿嘿一笑道:“在岳州那有武陵侯可不由他说了算了。你们瞧见没刚秋师妹回来的时候衣衫不整的他处心积虑说不定其实是趁人之危……” “你闭嘴。”君黎森然上前了一步“摩失你今日再胡说一个字莫怪我不客气。” “那么君黎道长倒是说说高见为何他定要如此避人耳目?”摩失反问。 “‘禁术’解蛊非同小可况是毒性最烈之时。若有人在侧打扰如何还能安心施救?” “他若事先告知我等施术时有人在旁护法倒更为妥帖。”凌厉道“不过不管怎么说若是这样沈凤鸣这次损耗必极大不可能夷然无事倘是用的禁法后果更是难料或许他便是怕你说不定会阻止于他才定要远远避开。” 君黎铖然心惊。“我先把他人找回来再说。”他不无恨恨然道“他又是如此一言不发便自己一人将事情都做了。” 恰那边门一响刺刺开门出来。君黎便道:“怎么样秋葵好点了没有?” “君黎哥。”刺刺说着朝几人都看了眼。“我就是来跟你们说这个的。秋姐姐她……她背上伤得不轻苏姨说还要擦洗、包扎一阵让你们先散了一会儿好了再来叫你们。” “怎么回事?”君黎诧异“可要紧么?” 刺刺道:“秋姐姐脊柱自大椎至腰阳的每一节上都被扎破了一个小孔每个孔中都流过血而且脊椎附近肌肤都留着很深的紫印像还被重手按过。苏姨说不知是不是沈大哥解除此毒的独门手法如是为了疗毒也怪他不得下手虽然不轻可若比起‘幽冥蛉’来也真不算什么了。” 君黎轻轻“哦”了一声“有没有问过她凤鸣的下落?” “问了不过秋姐姐好像……并不知道。”刺刺道“昨晚的情形她都只知有人将她带去过外面听我们说了才知是沈大哥其余的……她越发记不清。” “她总该还记得些什么不然早上又怎么能找到路回来村子?” “她说醒来的时候便只自己一人大约还记得昨晚被带走时的方向便沿山路找回来了。” “也就是说昨晚他们是在——北面山上?”君黎朝村外望北面的小山显得深邃蓬勃。 刺刺“嗯”了一声。“君黎哥你是……你是担心沈大哥吗?”一叹“我也是呢。秋姐姐受了几天蛊蚀气血极亏刚刚苏姨在说这里偏僻没个药铺子抓点药给她补补我就想起来沈大哥前几天在岳州早就抓好了几副补气血的药了他……他是早就想好了的没道理自己却不回来了啊该不会……出了什么事……” “刺刺你先别担心了我和君黎这便去山上找找他看。”凌厉开口道“你照顾好秋姑娘等我们消息。” 正文 二八三 咫尺幽冥(五) 刺刺回进屋里苏扶风还在给秋葵的伤口上着药娄千杉则用干净的绢布将她伤口附近依然渗出的血水细细擦去。 “师姐”娄千杉轻轻地道“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吗?哪怕他的一个动作说的一句话……你都没印象吗?” 听秋葵不答刺刺上前道:“娄姑娘这也难怪的秋姐姐这几日一直昏睡昨晚毒伤未解当然也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真的吗……”娄千杉伸手轻轻抚动秋葵脊背上的伤口与紫印喃喃道“你不是说最恨他了吗你怎么能容他……容他……这样碰了你呢?” “好了给她穿起来吧。”苏扶风上完了药头也没抬“昨晚她性命危在旦夕再怎么样也是迫不得已此事也算不得是无礼。” 刺刺取了干净衣服过来为秋葵换上只见她双目原来睁着看起来有些怔忡不觉道:“秋姐姐身体虚弱就算睡不着也还是闭目养神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去给你煎药再弄点吃的给你补补。” 秋葵眼睛才动了动向她望了一眼道:“刺刺我是昏睡了……三日对么?” “是啊秋姐姐不过现在你已好了就别想那些了。”刺刺道。 “我中的蛊毒是不是……是不是有许多虫子在我身体里?”秋葵却偏偏还要问。 刺刺只得道:“是啊那时候……当真吓死我了。” “那虫子是不是……这般长深黑色的?”秋葵抬起手来大致比划了一个长度。 “……秋姐姐你怎么了?”刺刺不无担心道“那虫子我们都没见着是什么样只知道都寄生在你身体之中吸食你的肌血你……你别老想着那虫子啦!” 秋葵轻轻“哦”了一声侧卧下来。“你们都没见过那么……我是在哪里见到的呢?” 刺刺心头忽地一跳。“是昨晚见到的?秋姐姐你是不是想起些昨晚的事情了?” 秋葵想了一想还是摇摇头。 “让秋姑娘先休息吧。”苏扶风微笑道“秋姑娘啊连自己怎么中毒的怕都还模模糊糊就要她回想解毒的事情怎么来?” 刺刺只好点点头“对我先去煎了药再说。” ----- 独自一人在这屋里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进来好一个明媚的天。 可秋葵无法入眠。不是因为背上的疼痛是因为……那些散乱的记忆。她无法对人述说因为没有哪一种记忆回答得了她们的疑问。她真的不知道沈凤鸣去了哪里。她在一株矮木旁醒来时晨光还没有泛起山风如歌只有一袭斗篷隔开她的裸露与那夜色迷离。 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种莫名的重生之感竟让她忘了对自己如此狼狈的处境感到困惑与害怕。后来她渐渐清醒久失的神智融入回这片属于生的天地她才慌乱无已地往记忆中的村落奔跑。她只想快些见到她所倚赖之人——她忘记了、或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差一点踏入了死也不想去深究身上的痛辣与耳边萦绕的那些声息到底从何而来。 ——可难道真的是我有意要去忘却吗?她问着自己。娄千杉那样问着的时候她总觉得她确实是记得些什么的却又什么都说不上来。 她望着床头半扇窗投下的一块长方形光斑。光……?她恍惚起来。这仿佛是另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熟悉却又怎么都忆不清。 --------- 七月初四昨夜。 沈凤鸣在屋里抱起秋葵的时候她还在睡梦之中。刺刺的针灸之术让她的痛楚稍稍减弱也让她在毒发前的最后一夜有了那么片刻宁静的安眠。 他负着秋葵沿一条狭窄小径往山上疾行。即使是在夜里也能清楚地看见这不知名小山夏夜的美好。 只是沈凤鸣没有时间欣赏。 他一口气行至半山才回了回头——距离之前落脚的村落已经有了七八里。山路在这里难得平缓了些泥土稀少地面也是坚硬的应是一块巨大平整的山石让这个地方成为上山途中的一处休憩所在。几个简易的牲棚搭在附近夜深之际空无一物。 就在这里吧。他将秋葵放到平整之处。毫无支撑的娇弱身体很容易就仰到石上月光打在她的脸上黑色的筋络几乎覆满了面庞——曾令人魂牵梦萦的容颜如今恐连鬼魅都要畏惧。 她紧闭着双眼还在昏梦之中。他希望她不要醒因为——还不到时候。还要那么一两个时辰所有的毒质才会释毕晚醒半刻就能少受半刻炼狱之苦。 他将两片细长的苇叶卷成容器到附近山涧盛水。事与愿违回来的时候秋葵的眉眼已经开始变得不安。或许本也不该指望睡梦能承载住那样的痛的。他坐下来将她的身体扶起来些靠入自己怀里。如此至少你在这漫长等待之中不必受那山石的坚硬侵骨冰冷剔心。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抱着她的——在徽州城初识她不久他于一间小客栈的偏屋内捉弄了她就曾这样揽她入怀。那时对她言语相戏今时今日想起他还是禁不住要露出微笑来。虽然知道往后那么多难释之恨皆是因那日而起可若旧时重至他料想自己还是会作出一样举动。 “因为啊湘夫人……”他喃喃道“若要我对你无动于衷我……办不到。” 他叹了一口。今时今日再说彼时彼日似乎也已没有了意义。 只不知这样静静坐了多久忽然秋葵唇色一白嘤然**出一声来。不知是哪一只幼虫将一缕异痛击在她颈上血管之中如同将所有恶梦都一瞬间激活了。 她疼得睁开眼睛——无瑕天色中挂着一弯白净的月牙。 --------- 那记忆——是月光!此际已然侧卧村舍榻上的秋葵忽然一机伶身体竟颤了一颤。日光依旧沉静地照着床头那方地面如同昨夜那遥远的月色也这样照在那块山石。 她记起自己在一弯新月之下醒来剧痛到失智的自己竟不知为何偏偏记住了这夜月光的颜色与形状。将死之感如此强烈而比死更令她恐惧的是这样的未死。她想求死却竟不能想流泪却竟连双目中的汁液都已干涸连鼻翼中的酸楚都已奢求不到了。 忽然有清凉之感流落在她唇边。她顾不上去想为何会有水本能已令她将口贪婪地张开将所有的凉意吸入自己的唇舌。 ——那时就是沈凤鸣?秋葵努力地回想却依然回想不起任何人的样子。她痛苦地闭上双目也闭绝这明丽的日光。昨夜濒死的自己又怎么有余力去在意身边还有旁人更怎么有余力去认出他来?可若——可若那时自己知道那个将水倾入自己口中的人是他自己——是宁愿立时就死也不会喝上一口的吧? -------- 七月初四依然是昨夜。 水在苇叶的保护下慢慢地往秋葵唇间渗入。杯水车薪无可解救她被吸空的血脉可那一丝儿清润的凉意却终于让她如烧如灼的绝望有了短暂的平复。求生或求死一时间好像都不重要了她昏沉沉重又陷入他怀里。 “再忍一会儿。”沈凤鸣只能这样对她说。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夜重新又静了山间浓郁的树木散发出青纯的叶香沿径的溪涧流淌声更是欢快已极。可等待的时光里再次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知道时间已经很少了少到——那感觉比天都峰金牌之争的前夜比洞庭山三支之会的前夜比无数次等待着一场死大于生的冒险的前夜都更奇异。因为从没有哪一次的结果会像今夜一样确定。纵然他已经经历过那么多次“死大于生”的赌局可至少他知道还有“生”。而这一次呢? 他望了望怀里的秋葵。这一次却确然的只有死亡。要么是你要么是我。 他还是不自觉地叹了一口。他是个向往无拘自在之人万事只求顺其自然从没想过要为了谁去送死可有时候世事偏就不能遂他心愿。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喜欢着这个女子因为他好像并不急于去拥有她甚至她始终对他那般厌恶他也没怎么太放在心上。可那只蜻蜓将长尾刺入她指尖的刹那他突然明白他的那许多不在意不过是因为他觉得他们依然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足够她从另一端走到这一端不必他来逼迫。而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了无穷无尽的时间。无论他们谁生谁死他与她的一切可能都要断了都再也来不及了。 “我总以为我终有机会与你不须相较魔音就将那曲《神梦》相和以终了却你的夙愿;又总以为我终有机会将那《湘夫人》对你倾声以歌不会让你的《湘君》无人回应……”他喃喃说着忽然一笑摇了摇头。“不知是你太自负还是我太自负到最后我竟不曾与你走近半步就连你的恨都还消不去……” 他停顿了一下将唇贴到她耳侧。“终究也只有在你无可反抗、无可拒绝的时候我才能如此……” ----------- ——这个清晨耳边萦绕的究竟是什么声息秋葵以为自己是永远忆不起来的。可是躺在榻上闭上双目之后的轻风若絮一如昨夜的轻音潺湲她竟错觉自己忆起了一首歌。 这曲调她在三支之会上听沈凤鸣弹起过半阕与她的《湘君》相和可她从没听过其中的唱辞为何这一刻她会忽然忆起而且这般清楚就好像昨夜刚刚有人将这一曲唱入了她梦里。 她梦见十里荒山一弯浅月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他的低唱。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正文 二八四 咫尺幽冥(六) 月光晃了一晃藏入云间。秋葵的呼吸不甚均匀群虫在她的体内汹涌着好像就要冲破她透薄轻嫩的肌肤。 几乎已是极限了。沈凤鸣收敛起一切情绪伸手去解秋葵的衣服。 就算是这一幕也似曾相识。那时她骂他奸贼、小人、恶徒、懦夫他怒不可遏却又哭笑不得。——今日你总没有余力再来骂我了吧? 让他没有料到的是衣带方解秋葵忽然将手伸了上来用力握住了胸口衣襟。他愣了一下去推她的手哪知竟轻易推她不开。她双目并没有睁开可是那手背上迭迭突起的黑色证明她握得用力。 他不知道去年那次戏弄之恨在秋葵心头会刻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同样的动作竟然令她无意识之下紧紧护住了自己。他比那时还更哭笑不得。——她以为我是要做什么?那时他笑她分不清轻重受了那么些些“委屈”便就寻死觅活。今日比起那时更是生死之际可她失去知觉之下这倔傲竟还是与那时一模一样。 他没有时间再与她推搡拉扯反正解毒的窍要也只在于脊骨他推正她身体撕开她的后襟。 就连整根脊骨也已全然漆黑。他取出袖中尖针——那是他从刺刺针灸的用具里找到的。那几根最为粗长的尖针她施针时甚至不曾用到却是他用来解毒的良器。 ------- 他在头一日在从最初的绝望里稍稍清醒过来之后就想到用这个办法来解毒了。与以魔音解去幻生蛊一样起初不过是个模模糊糊的、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狂想可一再在心中思量求证之后他渐渐确信那是可以办得到的。 这的确是云梦教的禁术可确切来说这本来非解毒之法而是吸取他人功力的手段——这也是这一心法被禁绝的原因之一。云梦教于人与自然的见解都颇独特认为人之精血起源于“脊骨”通过血脉连通五脏六腑最终流归于“心”也即最后的“大泽”。所以心念固然是云梦之学极为重要的部分“脊骨”却也是云梦许多心法着重之处。 数百年前魔教云梦纵横江湖时武林中人都深信魔教的人能自一个人的脊骨吸取他人体内精血。他们给这种“邪法”起名“吸髓”。——只可惜这是种夸大。云梦教这一心法本源是蛊术能吸取的只有习练过幻生界蛊术之人的蛊功而且手法复杂非但需要先以锐器割刺开脊柱而且也要耗费施术之人颇多真气。最重要的一点——心法依然只有“魔血”的继承人方可催动旁人即使看了心法亦无法施用。 受限如此之多的心法真正使用到的场合又有几分?即便如此云梦也依旧难逃“魔教”之名。不过云梦先人为了习练此法确也免不了寻同门作些尝试虽然未见得当真吸人髓骨、要人性命说起来总还是有些骇人听闻。 沈凤鸣从未习练过自然也从未使用过“吸髓”之法不过他却知道对修习蛊术之人来说蛊毒与蛊功几乎是同一件事——因为习蛊之人的功力有一大半便来自于蛊毒譬如那时曾稍许练起的碧蚕毒掌掌力便是蛊毒。后来碧蚕毒被君黎化去他的那点蛊功也便没有了;而倘是对习练此术的人施以“吸髓”便会将他体内的碧蚕蛊毒吸取过来化为自身的功力不过施法之人也须能承受得了这等毒力方可。 秋葵体内之毒自是蛊毒无疑所以一样可以用此法吸取。然而云梦教数百年从来不曾有一个传人是以这样的目的施出“吸髓”——甚至从来没有人想过这种办法竟能用来替人解蛊。因为“吸髓”只能吸取蛊毒、蛊力却不能吸出蛊虫而云梦蛊术重在蛊虫而不在蛊毒。比如幻生蛊本身毒性甚微其害全在通过蛊虫对人心念之控。只要体内留有蛊虫即使蛊毒吸去对解蛊亦是无济于事。 可这一次“幽冥蛉”的凶手好像并不高明虽然下蛊得手却一次也没有催动过蛊虫行动所以秋葵体内的蛊虫始终只不过是依照其本性啃噬血肉。要知幽冥蛉幼虫虽然凶之已极可若施蛊者不加催动那么蛊术之凶就去掉了一大半只能靠吞噬血液释出毒质长大到毒性释尽要么化蛾要么死去。 幻生界的人既在岳州沈凤鸣自然不敢冒险在岳州停留。就算施蛊之人不是关非故可这蛊是幻生界所制自己这个魔教后人于它的了解多半还比不上关非故父子等人万一有人催动起来秋葵决计难以抵抗。待上路一日之后他见蛊虫依旧没有特别的动静才松一口气确信自此之后虫毒的行动亦都有迹可循。只要蛊虫无法作怪活毒成为了死毒“吸髓”之法便能奏效。 只是幽冥蛉幼虫在长成之前那毒素一直会源源不断地释出倘若早两日运用此法毒性仍会不断再生。所以沈凤鸣只能等——一直等到今夜毒性终于到了最盛——此时吸净她体内之毒幼虫失却给养不能再化蛾只能逐渐僵死——其后即便什么都不做虫尸也会在几日内随着秋葵新生气血渐渐汰走。 沈凤鸣当然知道此时运起心法吸入的是无药可解的绝盛之痛——或许是前两日秋葵所受之痛都更无法比拟的。他也知道这世上已再无一人能为自己吸髓。 可他还是一节一节刺开了她的脊骨。黑血自秋葵脊柱中流出宛如阴冷的毒蛇爬满他的视线。他咬了咬牙运起心法伸掌覆上。 “吸髓”无论是刺骨还是所用掌力皆是重手。秋葵起初不发一言正如刺刺所言比起幽冥蛉之毒这些疼痛或许也已算不了什么。可小半个时辰之后毒质已然丝丝往沈凤鸣掌心附去秋葵血色渐渐变得鲜艳起来身体内的重量都轻去她忽然能感觉到了背上那几乎将她椎骨寸寸折断的剧痛竟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嘶喊出来。 沈凤鸣却没有放轻手法。他已没有时间与她慢慢消磨了。他的手掌一遍遍按过她带血肌肤下的骨节要确定不会遗漏一丝毒迹。 直到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看见自己手背上已经隐现的黑色筋络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忽然压迫住了他。他终于停下来。他知道死亡已真正到了眼前成为自己不得不直面的事实。这样鼎盛的蛊毒他这个连区区碧蚕蛊毒都差点消化不了的所谓魔教之子又能撑多久? 他用衣袖勉强擦了擦秋葵背上血迹。月光下她背上的肤色已恢复了苍白一如他此刻还能被辨识的面容。 他将她的身体转过来面对着自己。那个依旧用力捏住前胸衣襟的秋葵茫茫然间竟好像抬了抬头可随即又垂下了。他无法想象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的容颜还没有被黑色侵透的手指拨了拨她的头发。 “湘夫人”他胸中的万般汹涌也只能化作这轻轻一句“沈凤鸣这辈子得不到你何其不甘。” ——他怎么能甘心啊!只因为那一只小小的蜻蜓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就都要这样烟消云散了!他忽然扶紧了她后颈将她身体向上搂起不顾一切地吮吸住她微开的双唇。他吮得如此用力就像要将她的整个灵魂都吮出来刻入自己这将要停止跳动的心脏。 她眼扉紧闭不曾看见他此刻脸上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 ------------ 榻上的秋葵吟哦了一声睁开眼睛天光仍在窗外亮着好像没过了多久。是睡着了吧?竟做了个模糊不清的梦。梦里一种奇特的窒息之感让她满心满身都是烦闷她记得自己在一块石头上翻身作呕呕出一地黑色的虫子来。 ——刺刺说他们没见过那虫子我难道是在梦里见过?可我难道……已经做过一次同样的梦了? 想翻身再睡却睡不着了。唇上不知为何有些令人不快的痛辣之感——她有些艰难地坐起身。背上伤口真实的痛辣也没能掩藏得了这个梦留给双唇的痛辣——如果这一切只是幻觉那么那勾弯月那段轻歌是不是也都是幻觉? 可如果那弯月的形状是幻觉她不会知道自己恰恰昏睡了三日;如果那吟唱的声音是幻觉她不会记得住那段陌生的曲辞。她在一种难忍的慌意中起身寻到这屋里一面小小铜镜照向自己。镜中映出的面庞憔悴无已唯有唇色殷红竟如血般醒目。 她怔怔坐着。她已经拼了命地遗忘却也没能将这个她所深憎的轻薄男子从记忆之中抹去——他已将这个夜晚深印在她的眼她的耳她的嘴唇她的脊背。一切散落的回忆都要被唤醒、被接续一生一世都无法磨灭。 屋门一开娄千杉端了药进来。“师姐怎么没睡?——要不要先喝药?” 见秋葵没有动她将药放在桌上叹了一口道:“师姐君黎和凌厉他们两个出去寻沈凤鸣了。也不知……寻不寻的到。” “沈凤鸣吗?”秋葵喃喃地道“他也许是……死了。” “你说什么?”娄千杉面色一下子变得青透“死了?” “他死了你的仇也报了。”秋葵抬头看着她面色骄清如昔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千杉你高不高兴?” “我……我……”娄千杉竟是说不出话来“我……” 她忽匆匆转身往门外跑去那般灵巧的身手竟也在途中绊倒了木凳跌了一跌顾不上扶只是狂奔而去。 秋葵好像并没有感到奇怪。她回到榻上蜷起身体抱膝而坐像在这个炎热的夏日感到寒冷。 “你知道么我宁愿我是死了好过为你所救……” ——语声喑哑连她自己也听不清。 正文 二八五 魂归何夕 君黎和凌厉已经翻上了山头。“看那里。”君黎先发现了些端倪指着一处两人快步趋近。 一块平整的青石地边上有几个遮荫木棚最远的木棚处坐着两个村民正在向这头指指点点因为——最靠近这边的木棚边上不知为何一地都是黑黑的虫子。 这些虫子短的有寸许长的更有半尺有的甚至已生了触角与翅膀出来像是将要化身飞走看上去实是可怖至极而此际却都僵卧在几滩血色中不动应是早已死了。 “他们昨夜应就是在此疗毒了。”君黎眉间不舒“这虫子看起来……有点像‘天丝’不过……天丝好像不带多少毒性。” “‘天丝’——这虫子我也听过寻常之物并不出奇。”凌厉道“摩失提到过‘幽冥蛉’是多种毒虫互相寄生而成蜻蜓也好‘天丝’也罢怕都只是其中之一豢养途中更不知以何等毒质喂养形状自未必完全一样本身有毒无毒只怕也无关紧要。” “这血已是鲜色此际应是无毒了。”君黎道“看来毒虫的确已不在秋葵身体之中她该会慢慢好起来的了。只不知凤鸣……”一停在身上摸了摸好像在找什么却又未找到想了一想忽拔下头上道簪将一端拗去少许以袖遮手便拾起一条长虫来。原来他这支道簪中间却是空的他想着这毒虫不知会否仍有些用处可身上没有别的容器竟便只好往簪身之中收放。虫身极细装在小小一支木簪之中都有余裕。他将端上用些泥土塞实便收了起来。 凌厉是爱干净之人虽然行走江湖难免惹些脏污却自忖绝不喜带着这样秽物在身尤其是发冠装束亦要因此而乱。只是君黎此举也并非无理他看在眼中不加拦阻将腕上红绫松出稍许以指尖一割而断交给君黎聊以束发。 鲜红发带却搭上一身道袍这装束可说怪异得很不过君黎也顾不上在意只道:“我们再往前面看看。纵然疗毒是在此地不过我想凤鸣他——他必不会希望秋葵醒来见到一地秽物。既然没送得了秋葵回来想来……想来如是身体不支他也走不得很远将她放在附近之后才离开的。” 两人再往前走却是很快到了山顶了。这小山不高两人已遥见山下不远有个镇子。“好像上山只有这一条路。凤鸣没回来说不定往镇上去了。”君黎道。 凌厉点点头“过去那镇子打听打听看。”说话间忽然看到一物“那是什么?” 君黎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山顶向阳处开着数丛朱瑾一色都是繁盛盛红艳艳的可中间莫名残去了几枝像是刚萎谢的。他走近去只见五六支垂落的朱瑾花瓣都似受过了灼烧一般吊落于地而再细看附近一棵小树的树皮亦露出些焦黑之态。 “这里……像是有人走过。”凌厉俯身察了察朱瑾花丛旁的泥土。这里并不是路也没有路。君黎顺着花丛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心中一惊。 花儿生在崖边——这里只有山顶悬崖。 他勉强露出一笑“凌大侠凤鸣可不是那种人。再怎么样不会寻死的。” “他自是未必寻死是你心里有此念头方会生出这种担心。我的意思是——沈凤鸣后来是不是又带秋姑娘来过此地秋姑娘身体毒性当时若还未全消或许毒血溅至花木致其枯竭也说不定。” 可这样言语君黎知道多半是凌厉为了宽他的心。沈凤鸣决不至于将昏睡中的秋葵带来这样危险的悬崖而方才半途坡上看见秋葵呕出虫尸时那血已是无毒绝无到了此地反而还身带毒血的道理。 可如果身带毒血的不是秋葵那便是沈凤鸣了?君黎只觉胸中越发忧心难忍不再掩饰焦急之意道:“我去山下看看。”也顾不上循着路径运足了步法轻功找到稍许能落足之地抄了陡路急奔落山。凌厉轻功胜他甚多自更不在话下。 那崖下之地尽是一人多高的乱草正当夏日生得极高极密两人一跃入先惊起了虫蚊无数。因了幽冥蛉之事两人于虫子都颇有些厌恶当下里毫不客气各挥劲力一时飞虫悉数跌落。君黎望了望上面崖顶见那红色朱槿花儿开得艳丽当下与凌厉各向一边便往乱草里一路寻去。两人手剑分拨在草丛中来回找了个遍并无见到半个人影亦没有旁人往来过的痕迹。 君黎松下一口气“他没在这里就好。”也知或许是自己太过紧张抑压闷急的情绪一时稍退“还是去镇上打听消息。” 这镇子北端就是渡大江的码头是以着实有些热闹。两人先自镇子里人多之处兜了一转竟发觉云梦教的传说已在这地方沸沸扬扬。原来那日洞庭三支一会各派四散之后云梦教和那日凡有关联的几人名字便四处传开君黎、凌厉亦都在其中。到得此地人物形貌虽已不易识得但姓名故事还是交口传诵。想来也应是如此毕竟云梦教顶着“魔教”的名头莫说是武林中人便算是江湖小贩、寻常百姓也无不津津乐道。那日君山两个小孩唱戏出了彩这壁厢戏文先生也都立时学了新戏觅着机缘便唱演一番。码头上往来的旅人何其多小镇也日日都有新客新戏文自不愁没人听。 二人也顺着听了两段戏文大多都是在说沈凤鸣。三支之会上他独斗秋葵、谢峰德先称教主而后又让位确乎出尽了风头不唱他又唱谁?戏文里循他将秋葵称作“云梦仙子”的原话又将他称作“云梦神君”可谁又知道这一“神君”一“仙子”几日来遭遇过的事情?秋葵几乎丢了性命沈凤鸣现在又下落不明——戏虽唱得好听可与关非故这一争究竟是谁胜谁败君黎现在当真也说不出来。 听了两段忧烦反增可沈凤鸣如今名气既大了打听他的消息反而不便了。君黎寻了几个人以沈凤鸣的形貌问起都无人见过待要说细了譬如提到他左颊上有伤痕便有人抢白:“云梦神君谁不想见?却也没像您似的寻到我们这来了。”原来沈凤鸣诸种特征早都被戏文说了扮了一提起了便有人猜得。如此辗转几处均无所获。 他多半没来这里。君黎暗道不然总也有人看见的。他既然如此出名了总没那么容易瞒过人的眼睛去。 “从那山下来若不往这镇上那只能继续翻山往北边去。”凌厉似乎猜知他念头“不过北面山上不好走纵然他真要往北按理也该来这镇上渡江除非他是有心避开我们。” 君黎不语。凌厉见他目光望着一处顺着去看只见那头热闹处有个中年道士坐着手中虚摇着一满把木签招徕生意。 “你若是打不定主意不如也开一卦看看他去了哪个方向。”凌厉便道。 君黎收回目光摇摇头“我是想过替他卜一卦却又有些怕……” “怕什么?” “我想起……在去梅州的路上我曾对他说过一句极不吉利的话现在……实是有些后悔”君黎道“所以……我实不敢去开他的卦只希望我所言、所卜都全然不准才好。” “你说过什么话?” “我……我说他总有一日会把命送在女人手里。”君黎道“那时不过是随口取笑因为我那日方知去年在鸿福楼他留手了好几分才没怎么伤了刺刺和秋葵。此际我实是怕……” 凌厉恍然“难怪我原想在鸿福楼你们应该结怨颇深怎么一年不见反成了这般交情。不过啊君黎你这毛病几时能改?不论发生什么事也都未见得是你的错。今日沈凤鸣纵然有什么不测也决计不是因为你说过了什么之故。” 君黎垂首片刻“好我去卜一卦看看。” 他走到那中年道士面前“我要寻个人。” 那道士见他也是一身道袍心头纳罕也不多说将一把签筒交给了他。 君黎握着签冥思数久方摇了一支出来随后再摇一支——二支合成六爻他也不交那道士释辞自己郑而重之地看了。 “怎么样?”凌厉问道。 君黎面色微微发白。“乾上震下‘无妄’……” 正文 二八六 魂归何夕(二) 君黎吸了口气勉强道“是个中下之卦卦示人在东北或是西北但恐怕……不易找到……” “看来你也懂解卦。”对面那道士道“不过……说‘中下’有些自欺无妄卦算得上是个‘下下’之卦了如是要寻人——恐要失望。倒未必是寻不着就怕寻着了可人却不免有些什么损伤……” 他咳了一声不甚好意思说下去。君黎没有言语。若换作他是那个给人解卦之人他大概也会有一样的想法可如今他又怎敢告诉自己那“无妄”之灾真的已落在沈凤鸣身上? 他摇摇头“我们于卦辞之释上或是有些不同。”这话也非虚因为往日里自己对于凶卦确乎从来不会断得太死。无论是什么样的凶象他都觉得有法可救——譬如当初秋葵定要前往禁城时的那一卦虽然看来凶险至极可到了今日回看也未必能说一切都是“下下”。 他将卦签还了回去。可就算是“中下”“无妄”仍然不是什么好事——就连凌厉也都听得出来。“我们再去码头那边问问看。”凌厉道“如果还打听不到消息便只好依卦象往北面荒山去找了。” 两人很快到了码头附近。自此地码头上船沿江去到下游最远能去到沿海通州胆大的也可横渡江去到对岸。江北虽然常有金人仍是宋人居民为多互相行商早已惯了哪怕战火纷飞之时也未能全断何况如今局势还算安稳。只见一有小船停靠便有人围拢显然对面亦有商人过来。 人多之地靠近大道的便有两个乞儿匍身乞食。众人行色匆匆多不会注意不过凌厉、君黎惯走江湖自不会错过丝毫细节一眼已将两人扫过。君黎脚步忽然停了停——这乞儿手上拿着个石子兀自在地上画些什么。他远远而视——那画的东西似乎有些面熟他一时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凌厉也皱了皱眉“这图案有点奇怪。” “对——对了!”君黎一时激动竟差一点说不出话“黑竹会的暗记!” 先前跟随夏铮南下的途中沈凤鸣曾说给他听过黑竹会一些常用暗记。南下一路黑竹会“双玉”带领的诸人另有专门联络之法所学也便未曾派上过用场今日在此地却竟见了。这些暗记之法想必也是近几年才用起凌厉离开得早虽然看得出有些蹊跷却也不知正是黑竹会的记号。 眼见这乞丐却不似身负武功之人君黎上前往他碗里丢两枚铜钱道:“这是有人叫你画的吗?” 乞儿道:“你识得啊?有人给了我钱叫我有空便画着。” “是谁?长什么样子的?”君黎追问道。 “就一个少年人长相记不得了小的很不到二十岁。”乞儿道。 “不到二十岁那……不是他了。”君黎不无失望看了凌厉一眼。 凌厉道“那人什么时候来的?” 乞儿道:“就早上过不了两个时辰。” 君黎正面看了看起身向凌厉道:“这记号应该是给后来者提示方向是指的东面。想来是黑竹会的人留给伙伴的消息。”他心想凤鸣曾与我另有约定过特别的记号如是他留下的痕迹必不会用这并无把握我是否还记得的办法。可既然事关黑竹也不是与他完全没关系。便又道:“那一卦说他向东北或是西北去了此处指着东——不算彻底相悖我们追去看看可好?” 凌厉点头。“我也是此意。既然人走了没多久也许很快便能追上。” 既决定要追去两人再不停留便往东赶去。果然在镇子东口又见了一处刻记也同样是记的向东。 出了镇子行不久又是山道。两人疾奔一阵沿路岔口有心以黑竹会暗记寻找总在隐秘之处寻得到方向指示。可过午不久天色竟是变了墨云只一忽儿便爬满了林间光亮的空隙将整个前路都掩成了一片漆黑。 眼见得是暴雨将至两人不得已往路过一处简易茶棚稍作休息。棚中人并不多烛火也还没来得及点起黑沉沉之中君黎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似尽了去年在这同样的时节遇见秋葵的那个地方。 他却也没有时间多加感慨了。他已经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个粗衣少年手足神气间也多少有些习武之人的样子。算算脚程如果那个留下暗记的黑竹会少年不是奔行赶路差不多也该要追上了。他与凌厉对视一眼已是会意。凌厉觅座坐下君黎便径往那少年处走去。 少年似乎比他还要满腹心事君黎走近时他竟是未觉面前茶盏的水仍是满的他也无心去喝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长吁短叹。 “这位小兄弟。”君黎开口那少年一惊抬头。君黎早将沈凤鸣的那枚玉扣摸在手心便待见机相示谁料那少年一下便站了起来先道:“你是君……君黎道长?” 君黎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我在洞庭的三支之会上见过道长!”那少年见果是他像是极为激动眼圈竟都红了“道长……道长是沈大哥的朋友吧?” 君黎已觉出些端倪来便不讳言“是我是在找凤鸣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少年便止不住流下泪来“道长……道长若早些来就好了沈大哥他……他中了剧毒怕是……凶多吉少了……!” 君黎心中一寒“他在何处?你先带我去见他。” “他……他不在这里是我几个同伴送了去陈州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江了!”少年道。 陈州——在此地西北。君黎心中默道。如果那一卦真的不假那么那些“无妄”之辞是不是也在劫难逃? “去陈州做什么?”君黎道。他只知陈州附近有黑竹会的总舵。 少年解释了好一会儿才说得明白。原来他果然是黑竹会中之人自那日风闻会中有变之后便离了临安与几个要好的同伴听闻洞庭湖之会便也来凑了热闹于会上见到沈凤鸣、君黎等极为吃惊自不在话下。因听闻了凌厉要回临安主持黑竹会之事几人心中也不无欢喜搭船到了岳州之后立时便启程东行往临安回程算来比君黎一行还早了一日出发。只是他们走的路径不同昨夜是宿在那繁华镇上清早起来听到有人说镇子附近山脚下有具“死尸”赶去看热闹才见得了奄奄一息的沈凤鸣。 “沈大哥他……他是中了剧毒。”少年目光神色之中惊惶未定“他该是因了毒性发作从山路上摔落下来身上俱是伤可那剧毒不知是什么从他伤口里流出的那血……那……那血色都已成了凝黑他脸面都已黑了我……若不是我们几个往日里都与他极熟哪里还能认得出他的样子!” 少年说着用力忍着才未再哭。“那时他浑身冰凉我们也以为他死了可他……他原来只是昏迷未醒大概是我们抬他他觉出有人迷迷糊糊的说了句要我们送他‘回家去’。我们见他还活着实不知是喜是愁因为我们……我们除了有一些外伤的药能给他敷其余的根本就束手无策。现在人人都知道沈大哥的名字只是他毒发成这个样子旁人自然识不得他我们也全不敢声张就说是我们的朋友将那些看热闹的都赶走了。也不是……也不是我们不想给沈大哥医治、找大夫来看可是……可是我们几个人在江湖上见识也不算少了是不是还能救得活我们……我们心里也……也都明白的啊!” 即使这少年不这般说君黎心中也已明白。他虽不知道沈凤鸣如何给秋葵解的毒可毒发如此显然就是幽冥蛉的毒症。秋葵固然是好了可一切原来不过是换了个人在承受要他换一个人去忧心如焚——他不希望秋葵受这样的苦痛可至少秋葵那时还在眼前一颦一喘至少还能目睹耳闻。而沈凤鸣呢?他甚至连他的下落都不清楚连他的情形都看不到! “你们是觉得他说的‘家’该是陈州附近的黑竹会总舵所以就送他往那边去了?” “‘家’……大家都是没了家才来的黑竹沈大哥以前说过黑竹就是我们的家了他……他必也是临去之际想要回去我们总要帮他了却心愿的。不过我们……起初也不知道该送他去陈州好还是去临安好。我便问了句我说‘沈大哥你要回哪里’沈大哥说‘洛阳’——他……他那时已经……神智难清了我们想他该是想说‘淮阳’也就是陈州了。原想大家一起送他去的可是……可是……可是我们又实在挂念凌厉公子要回临安的事情怕这一走就错过了临安的什么事合计了一下只好让他们几人送沈大哥去我一个人去临安给他们留意消息与他们互相一路留下记号了。” 一直坐在稍远的凌厉忽然站起身来走近桌边道:“你听清楚了他说的确是‘洛阳’吗?” 正文 二八七 魂归何夕(三) 少年似乎没料到还有人听到了他的说话不由退了一步忽然看见凌厉这一身装束又见他背上负着的以白布裹起的兵刃愣了一会儿猛地省起什么脱口“啊”了一声惶极倒身便欲相拜。凌厉抬了手臂将他轻缓一挡那少年只觉一股劲力将自己往上推去非但拜不下去还更退了两步。 凌厉已道:“不用与我行礼我问你话你回答我便是。” 少年忙答道:“是沈大哥他是说的‘洛阳’。” “凌大侠我这便赶去陈州——凌大侠临安既有要事我独自去便可。”君黎已是心焦也顾不得去管凌厉与那少年还要说些什么。 “你去陈州那么谁给我与朱雀带话?”凌厉却不紧不慢回了句。 君黎一怔。他自然记得那日凌厉说要他带话给朱雀见面可其实以凌厉这般身份加上已经放了话出来只要他人一回去要见朱雀也未必定要通过自己当下道:“我不是想食言可凤鸣是我至友我决计不能弃他不顾。纵然——纵然他真是要死我也非赶去见他一面不可这件事……还望凌大侠恕罪。” 凌厉反而摇了摇头“我自不是此意。沈凤鸣也算是黑竹会的人了我既然寻他至此总也不能半途而废。临安之事便只能让朱雀等我一等了。” 君黎听他言下之意亦要同去陈州道:“凌大侠亦去那是再好不过了或许对凤鸣的情形还能想点办法。” 那少年在旁听着也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便不必急着赶回临安了——凌公子君黎道长我与你们同去若赶得快能早些赶上沈大哥也说不定的。” “你……”凌厉沉吟着“你替我送个信吧。”他忖着苏扶风、单疾泉等还留在那村子里如今得到沈凤鸣这般消息到底是要个人告知他们一声。便如此这般地跟那少年交代了一番。 少年听他如此说自然只得答应言道那与自己同路的三个少年为怕沈凤鸣的样子于闹市骇人耳目不得不翻山往北而行但料想此际往山上去追也已赶不上趟不如去镇上渡江。 陈州颇远君黎心知确非一时能再追得上的了何况岔路众多多半只能到了黑竹会总舵里方能见到沈凤鸣的面了。 他用力握了握手心那枚玉扣。你已遇过那么多次九死一生之境哪一次最后也都化险为夷了我不信你这一次便要逾越不去。你可知你如今“云梦神君”之名也已传遍天下你若现在死了你以一己之力为云梦教、还有为秋葵挽回的这一切都要枉然了啊! 大雨在棚外落着。若非凌厉的劝阻君黎几乎便要冲入这雨中而去。他也知道自己早片刻与晚片刻对沈凤鸣已经根本无异可还是无法在这等待中静然安稳。他坐在这里心中回想起去年——在那个晴雨交歇的立秋他在另一个岔路口的茶棚里立一块幡占一块隅觉得人生孤独而漫长生命不过如此就算这样坐一辈子大概也没有什么不能。可今日一切已是不同了他有了太多太多值得放在心上的朋友——他一个都不想失去。 雨下了足足一晌才算是歇了。匆匆赶回镇上日已沉西最后一只渡江的船将将要从码头启行。 过江的人仍多。两人上了船舟行半江天便全黑了。雨意去得虽快可星月不显船头一盏水灯于这滔滔江上也只是幽然萤火在这片苍茫之中无比渺小。 忽然有什么气息在身后一闪而没。君黎与凌厉同时已觉转过头去。人群之中幽幽暗暗地投了个细瘦人影晃得一晃还是现出身来。 “娄姑娘?”君黎惊讶“你怎么在此?” 娄千杉被他叫作“姑娘”其实早是一身男装。她从不无拥挤的船客中侧身穿来于近前施了一礼道:“凌公子、君黎道长。” 凌厉看了她一眼。他虽然知道“千杉公子”之名但扮作男装的娄千杉还是第一次见得只见她没了女色脂粉一双眼睛却越发显得轻盈明亮容貌当真是极美的。 可她的面色却并不美带了几分愁悴轻轻道:“我也与你们去寻他。” 君黎狐疑“秋葵那里呢?” “她有那么多人照顾又怎会有事。”娄千杉说得戚然“我只怕沈凤鸣却孤零零一个人到死都……只有自己一人。” 一句话说得君黎竟也觉唏嘘不过他还是听出了其中几分异样。“你知道凤鸣发生了什么事?”他试探着问。 “我知道的……我早该知道。”娄千杉喃声低语“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幽冥蛉’之毒哪有那么轻易就能解去……” 君黎听她言语口气总似有些诡异皱了皱眉“你是在码头等我们?你怎知我们会来渡江?” “我不知道……”娄千杉轻轻地道“我只知他除了那里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若不是前面一场大雨过江的船到这么晚才有我早已过了江了……” “好了君黎不必细问。”凌厉拦了还欲说什么的君黎。“娄姑娘所言我也甚有体会。当年我陷于绝境之时唯一支持我未肯立时身死的便是我还未曾回到那个‘家’。虽说惭愧得很我当时心里的那个‘家’并不是黑竹可为此以重伤之身逶迤千余里心境怕也是同样。只盼……这一次沈凤鸣或也可因此得以支持下去。” 娄千杉嘴唇还是颤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到底未说转开脸去默默地坐着了。 他们不会知道她也曾那样一路奔上小山于虫尸处、山顶花丛绝望寻找——她甚至比他们更绝望因为她知道一切终致于此的缘由。 关盛最早在君山与她说起“幽冥蛉”的时候她并没有听得太细只知那是一件“无药可解”之物。“无药可解”——这样四个字本就已经足够了。 她听他说了要如何使用幽冥蛉来致沈凤鸣于死地。关盛并不知道娄千杉欣然答应的背后却有自己的图谋。他只叮嘱她不要让蛊虫记错了人不可在洞庭附近便动手。他尤其一再说倘若不慎让蛊虫记错了人那便要二十日方可消去才能重新记住新人。 娄千杉自然没有忘。装幽冥蛉的小匣有个细极的小孔那是蛊虫在被放出之前就识别出未来宿主的通路。一滴鲜血甚至一根发丝都可以让幽冥蛉记住它所要侵入之人——关盛原是想着沈凤鸣反正手心有割伤只要娄千杉有机会为他包扎伤口自然可以将他的血性通过细孔让幽冥蛉记住;若实在无此机会同行途中寻得他一二发丝只要有心亦不算难。 娄千杉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之色便将这个小小匣子接了下来可她很清楚自己不会用它来对付沈凤鸣。她知道秋葵身边有太多保护她的人她也许根本不会有机会正面对她如何而这样一只小虫却能够轻易达到她的目的。她与秋葵太近了拿到她一根头发丝又有何难? 她原本也没有打算这么快动手。纵然深妒从未弱去她也还未真正作好了准备、下定了决心就要立时致她死命。可——若不是沈凤鸣在船上那一曲吹得太过动情那船头红日下的背影也就不会如此令人生恨!他难道不知道每一个心怀相思而又不可得的人都是难以承受那样一段曲调的啊!单无意听不下去所以会如此暴躁不堪;而她她也一样听不下去啊! 她起身进了船舱是因为她已经按捺不住了。她要立刻、马上就动手要那个她所深恨的女子自世间消生不会再独占有这世间所有的倾爱。她知道没有人会跟进来的——跟进她与无意独处的船舱。而无意——只要她让他安静让他闭上眼他永远不会有半分违逆与质疑。 幽冥蛉带着她的快意飞出来了。它没有找错宿主——它停在了秋葵青葱一般的指上将她所有的恨都倾注进了秋葵的身体。她和所有人一起看着秋葵痛苦了三日她觉得自己该感到快活的可那快活却不知为何始终也没有出现。 她并不知道幽冥蛉之毒是这般凶狠可怖。她偶在夜间惊醒甚至有点无法想象秋葵变得如此是因为自己而起。她也曾在她身边陪守恍惚间想起她往日里对自己的百般回护也曾一时间恨爱交错难以名状。 可她也不后悔。因为即使不是现在终有一天——她想她还是会动手。她只希望她能快快死去就不必受这样的痛亦不必用这样无休止的等待来折磨自己可怎么这世间之事到头来却终不能遂她的愿呢?是不是自己的命运真的已受尽了诅咒即使已经如此确然之事——最后却还是要落得她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我忘了……是你……”她喃喃地说。“我竟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却忘了……你又怎么肯眼睁睁看她死去什么都不做……” ——终于是这样吗?遂了关盛的愿。这一切究竟是难以逃过的命中注定还是……一个天大的讽刺与玩笑? “你算了那么多的命你真的相信命吗?”她突然抬头去问君黎。 君黎不意她忽然问出这样句话来。“我自然相信。”他回答。 “那么……是沈凤鸣命该如此吗?”娄千杉望着他两点飘荡的灯火在她眼中游动。 君黎望着她眼中的火光。周围是无尽的黑夜江宽水缓迷雾轻笼始终未散。 “我不知你所指何意。我只是信命但我不信他死了。” ——在清清楚楚看到一切之前他什么都不会相信。 正文 二八八 魂归何夕(四) 赶到陈州附近已是初九的晚上。不知是因为时节变换还是地域变换到了这里竟已寻不到多少夏天的感觉了。 如果按照初四夜里算起沈凤鸣身中那样的剧毒已经五日。黑竹会那少年在头一日发现他就说他已浑身冰凉。今时今日他还有几分可能活着——君黎真的不敢细想。 不须进城。黑竹会旧日总舵座落在陈州的西南君黎、凌厉、娄千杉三人都对这里并不陌生。 月色如被夜揉碎了茫然而无神地洒在黑暗里。君黎看了看这间以八卦方位为阵的筑屋“坎离相扣——好像是闭住了。”他向凌厉道。去年在这里他曾听司掌了此处机关的钱老提过若有意将阵封闭起来那么什么人也进不去什么人也出不来。 不过在外不比在里在里是束手无策在外君黎却可设法通过对外墙一些移动改变八卦的排布。只是此刻却似乎也不必那么麻烦了凌厉已经上前朗声道:“钱老是我。你将阵打开。” 阵法能阻住人形却阻不住人声。凌厉提气而言语声很容易传了进去。少顷轧轧之声传来大门果然缓缓开启。一个老者健步而出君黎识得正是钱老而钱老自也同时看见了三人。他径直向着凌厉而去深揖道:“凌厉公子!”语声里带些惊喜却又似有些隐忧。 凌厉已经有十几年未曾回来此处在江湖上亦是影踪不见钱老见到他大出意外自是不奇可君黎与娄千杉却没时间等他们寒暄几乎同声抢道:“沈凤鸣在吗?” 钱老目中的那一丁点儿喜色也倏然退去了面色与语气都变得沉沉。“凌厉公子你和他们——都是为了小沈而来?” “是他是不是在这里?” “公子相询不敢不答。”钱老低首道“不错他在。今日上午刚刚被人送来。” ——“被人送来”。四个字已如重锤敲击在心口。 “他……还活着吗?”就算再是恐惧万端君黎也不得不将这句话问出口来。 钱老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活着。” ——活着!这两个字大概是他们这一路过来听到的最令人欣喜的两个字。娄千杉心头陡然一轻泪水竟是夺眶忍不住先冲进了门去。 钱老也不拦阻只道:“你们跟我来吧。” 大门重新合上。这个并不亮堂的夜晚中庭的气死风灯竟也没有燃起这令整个地方愈发沉在一种阴暗至极的气氛之中。可无论如何——他还活着五日的时光还没有让他死去那么或许十日、百日——他也能一直活下去的。 沈凤鸣躺着的屋子不大三个送他来的少年都还在娄千杉认得其中的一个正是阿角。钱老等几人一进来屋里愈发显得拥挤。君黎与娄千杉抢步到榻前榻上的人昏睡着一动也不动面上、颈上的肌肤都已是骇人的深黑之色。就算两人心里早已有备那张面孔竟也花了他们一愣怔的时间方能确确实实地辨识出来。 “凤鸣……”君黎倒吸了口凉气。所谓活着难道便是如此吗? “你们来的不巧。”钱老道“小沈今晚醒过刚刚……才又睡去。” “他醒过?”君黎忙问“他会常醒么?” 钱老没有回答默然了一会儿道:“你们先看看他我在中庭等你们。他的情形……说来话长。” 几个少年都与凌厉见过了礼。虽是得见传说中的人物不过几人面上都殊无兴奋之色只显得极为疲乏憔悴。凌厉细察了沈凤鸣毒伤那毒质果然是与前几日秋葵所中无异。虽已没有了毒虫侵扰但以毒性之凶而论比之前几日秋葵所受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更奇的是沈凤鸣身带外伤可那毒血于创口处却凝固不动并不流出他悄然试运些力果觉毒性附力极大像是已与血气彻底相融全无丝毫得以内力逼出体外的可能。若说前几天秋葵的情形是因为毒虫附体才不好办沈凤鸣的样子却是真正超乎他的所知令他一筹莫展了。 也便只有先去中庭问过钱老。钱老见凌厉眉头深锁苦笑道:“公子也发现了吧。按说世上之毒只要内功深厚终有办法祛出体外哪怕不能尽去也能减缓几分。可小沈所中这毒性情既烈又粘附于他体内如今不死不活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也不知哪一天他便要捱不下去……” “这是蛊毒。”凌厉道“以我所知想来蛊毒有生就算蛊虫已去也喜与生物相合所以不同于一般毒物。” “公子似乎对此毒有些了解是知道他中毒的缘由?” 凌厉点点头将此毒始末与他说了钱老便道:“那‘三支之会’的事情我也听几个小子讲了看来下毒手的应当便是幻生界之人。不过照公子说来最初被下手的却是那一位姓秋的姑娘这会否本就是误伤?毕竟就算小沈将云梦教主的位子给了秋姑娘他们教中所信奉之‘圣血’未传、诸多武学也未传真正的教主仍是他。唉……小沈当真万万不该舍了自己性命反去救那一位姑娘如此岂不是遂了那些人的意了?” 凌厉不欲在此评价此事只道:“你方才说他醒过又说此事说来话长怎么讲?” “是这样”钱老解释道“几个小子来的时候说小沈一路之上身上是时冷时热大多时候便似现在这般昏迷不动可有一件奇事便是每日亥时一过都会醒一会儿而且神智清楚甚至面上身上黑色都会褪去一点。我初时是不信的可今日亥时小沈还真的醒了。” “有这种事?” “我也觉此事匪夷所思难以常理解释。方才他醒了我便与他说了几句话想问些端倪。我问他是谁下的毒手中的是什么毒他都只说‘反正解不了了也不必问了’。我便说你每晚都在这个时候醒来而且此时毒性都会减退又是怎么回事他就打个哈哈与我说‘我也不知道头一日我就以为我要死了竟能活了五日都死不去不过想来也不会再有五日了’。他这般一说那三个小子哭个不停我实也多问不下去。据他们说来前两日他们也问过小沈看上去好像是知道下手之人是谁可便是不肯多言。” “不管是什么原因——若他每晚都能醒来而且有那么片刻毒性减弱那么——总也比醒不来的好。”君黎忍不住道“或许与他身负云梦教‘圣血’有关总之只要他不死天下之大总有奇人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到办法将毒解去。” 钱老摇摇头“只怕真的如他所说时日无多了。” “为何这么说?” “据说头一日他清醒的时间要长得多后来每天便愈来愈短到得方才——已不过两刻钟。就算他能多活这几日真是亏了那‘圣血’只怕其效也已日微。” “没错。”身后一个少年哑着声音正是从屋里出来的阿角。“沈大哥头一日醒了有一个多时辰脸上的黑气也退去了而且言语如常我们都以为他好了我们那时……我们那时有多高兴啊说等沈大哥休息一晚上恢复了力气天亮就能折返一起回去临安不用来淮阳了!那时……那时怎么知道他一个多时辰之后又会倒下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只想着来路方长先多加休息才是谁知道……谁知道……” 他眼眶渐湿竟哽咽起来。这世上最最伤心之事大概也莫过于得而复失。于绝望之中忽然狂喜之喜和于狂喜之中忽又坠入绝望之悲只在短短一个多时辰之中又如何不令他们心弦如断尤其是眼睁睁看那黑色重新一点一点爬上沈凤鸣颈上与颊上什么样呼号呐喊都无济于事又有几个人能承受如此巨大的绝望? 君黎只听得心中既寒且痛勉强道:“那么后来几日呢?” “后来……”阿角垂着头道“都是和头一次差不多时候也是亥时的样子也是那样……脸上的、身上的黑色一下子退去好多只不过……精神却好像一日比一日差些。第二天的时候我们还在赶路也不知他会再醒我们……也都吓了一跳。沈大哥他……他又能与我们说话了可我们那日已经高兴不起来!果然过不到半个时辰沈大哥就……就又不行了。后来每一日他醒来我们都怕得很一眨眼一呼吸都怕那黑色又要蔓了上来比他昏迷不醒的时候还要怕看着他的样子便想哭得很。” “上午我还找过老宋。”钱老想起一事向凌厉道“可是老宋看了半天也连称没见过毫无办法。” “老宋都没见过?”凌厉皱眉“我原还想去找他一趟。” 钱老叹道“我早便找过了。这样的情形我又怎能不找他?他说回去再查查家里典籍看会不会有所发现我只叫他有了任何发现都来眼下看来——暂时是没有了。” 宋家是黑竹会的执录世家家中藏书纳典堪称黑竹会的“籍库”。凌厉素信其当家人宋晓博古通今此毒纵奇终也能自记载中有所发现却不料他似也是束手当下里眉头愈发蹙了起来。 娄千杉一颗心渐渐沉落。以钱老所言沈凤鸣明日还会不会再醒亦所未知——每一晚都可能是最后一晚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最后一句而自己不知是不是已经错过了他的最后一晚、最后一句? 那钱老说沈凤鸣似是知道是谁下的手——他真的知道吗?在送秋葵一路往东的途中他明明一句话也未曾提起。那日众人在船上怀疑摩失却没人怀疑到她因为她特意躲进了船舱避嫌况有无意在一起谁也料不到他们二人相对会有暇去下蛊。自己一路上照顾秋葵也没露出半分端倪他又凭什么知道呢? 正文 二八九 魂归何夕(五) 娄千杉想得不知心中是悲还是愤忽有种莫名的冲动便冲入房间往沈凤鸣榻上去掀他身上盖被喊道:“你起来啊!你若真的知道就不该就这么死了难道你就不怕我再对她下手吗!” 屋里留看的少年吓了一跳。他并不认识娄千杉亦辨不出她是女子只道她要对沈凤鸣如何伸手便拦。娄千杉出手奇快衣袖一挥那少年轻轻“啊”了一声左臂整片袖子已裂了开来自上臂至腕上被娄千杉带起的风刃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来。幸君黎等已随之跟进见娄千杉那手又向沈凤鸣抓去不及细想往她腰后、肩后都是一点娄千杉才终于静住了那一只手微张着与沈凤鸣的面孔亦不过半尺之距。 她说不清自己这么久以来对沈凤鸣那异样的感觉是什么。也许只是因为同病相怜也许只是因为一时感动也许只是因为未曾得到也许只是因为需要寄托。可那些都不重要了。她现在明白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像这一刻一样永远也触不到他。 “君黎道长请你放开我。”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平冷。 “娄姑娘凤鸣想来今晚是不会再醒了你先别要激动。”君黎说着解开她穴道。娄千杉果然冷静了。她整了整衣衫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这个‘千杉公子’……”钱老也哼了一声“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记得她原与小沈不和今次我是见了她与你们同来才未曾细问看来——此人还是不得不防。” 君黎无意识地点点头。他记得单疾泉说过娄千杉在君山得关盛给过一个小匣子还提醒说内中之物或许极为可怖并且是江湖中人未曾知晓的东西。 “幽冥蛉”便是这样一件东西。以此来解释再合适不过。可是在君黎看来秋葵的存在于幻生界的威胁绝不至于大到要他们处心积虑动用禁法、假手于人来除去的地步;而娄千杉也无论如何没有理由去伤害秋葵。 可也许娄千杉的心思还是太难测了。他想着她往日与今日的种种愈来愈对自己的假设生出了怀疑。这个女子——难道当真会狠恶如此连秋葵都要加害吗? 他追出去。“你先站在。” 娄千杉头也没回径直走向南面大门。 “你站住!”君黎见她如此不再客气长剑一展虚点向她后心。娄千杉闻得风声衣袖轻摆向后挥出。君黎虚劲化实飒然剑气与那袖里劲风相激娄千杉束发的环儿受气劲骤然一紧一松竟是一下断了披落了一头青丝也披落了一身女儿之态。她已转回身来。 “是不是你?”君黎不再上前只将剑尖遥遥指着她的细冷眉目。 他把自己的眉目也冷着。他与沈凤鸣不一样不会因为对方是女子便稍加辞色。他不希望是她不希望那一语成谶——不希望沈凤鸣的性命真的是断送在一个女子的手中。 娄千杉望着他的剑尖没有说话。君黎剑身一侧上前两步语声已急“关盛给你的那个匣子呢?拿出来!” 娄千杉这一次抬起了头来看了他一眼。“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那还问什么。” “……你竟真是你!”君黎心中大震一时怒极“娄千杉你是要有多蛇蝎的心肠才会连秋葵都下得了手去!” 娄千杉冷笑“她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那么凤鸣呢?凤鸣就该当付出如此代价么!” “你以为我想看到他死?”娄千杉的声音忽也高起来。“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死的要是他!呵呵你不是信命么?怎么你今日要杀了我给他报仇了?” 逐血剑的剑尖微微颤着一丝一抖间都在诉说君黎心中的怒意。他此刻真的想将这一剑送出洞穿这个蛇蝎女子的身躯——可是沈凤鸣毕竟还活着于他来说那一线希望就还未断绝。他不愿意以一剑仇杀来湮灭那一线希望——因为仇杀那是绝望之人才会做的绝望之事而他还不想如此绝望! 娄千杉见他剑头摇摆只道他心生犹豫眼神微动了动暗中提气忽地足上发力向后窜出数丈眼见已近了出口不料君黎见状足尖一点身形倏然掩至竟不慢她分毫。娄千杉心中骇了一骇。她不知君黎适才早已凝气虽不出手一口气并未散见她似欲逃走盛怒之下骤然发力瞬时的步法身法都用到了极致莫说她是后退就算是全力奔跑只怕也无济于事。 “你还想走?”君黎便如一霎时晃了一晃身形靠近手上也挥出了一掌。掌上的力总也有七八分娄千杉仓促间欲以青丝之舞应对可那发丝飞起竟被他掌风击回一时十数道细痕反划于她自己颈颊几道浅赤裂开飕然生凉。她惊了一惊抬头欲再示以“阴阳易位”幻惑之意可君黎右手长剑已便此点到她咽口。 “我今日不杀你但你也休想离开此地!”君黎恨声道“凤鸣和秋葵他们安然无事便罢——若一人有什么不测我必要你血债血还!” 他眉硬如棱语锐如锋娄千杉一时缄口竟未能再生回应。 ---- 当下是将娄千杉暂且关于西北面一间石室之中。君黎情绪显是极差怔怔然坐在沈凤鸣屋内不言不语好一会儿凌厉与钱老方进来了钱老道:“问了她半天。她似乎当真不知道‘幽冥蛉’之毒的解法。” “我只恨……我怎么竟能让这样一个人留在秋葵身边这么久……”君黎喃喃道“明知她不是好人我……我却竟未曾对她多加提防。若非如此……又怎会落得今日这般结果。” 凌厉叹了一口。“娄姑娘……身世也颇可怜。” “我只是不明白。如果没有秋葵她根本活不到今日也根本休想能在禁城有片刻立足的机会。秋葵为了她不惜顶撞朱雀不惜与我数度翻脸不惜与凤鸣日愈交恶……身世可怜?身世可怜便可为恶了吗?这世上最信任她、最维护她、最将她当作姐妹的人她都要杀她……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女子的心思你不明白。”凌厉道“这世上大多数女子想要的与男子不同。” 他的话像是未曾说完君黎抬头看看他却不知是不是听明白了。 “不早了。”凌厉道“这总舵如今也不似以往了你今晚便在此休息吧。” 君黎口中虽然嗯了一声却显然还不打算起身。 凌厉没有再说什么与钱老走去了外面。 两人心情也颇沉闷隔了数久凌厉方叹了一口浊气道:“钱老沈凤鸣是哪一年来的黑竹你可还有印象?” 钱老有些惊讶“公子不记得么?小沈来正好是公子离开黑竹会那年前后也差不得多久所以我是记得特别清楚。” “是那年啊……”凌厉声色未动“嗯我倒真是没印象了还是钱老记性好些。” “看来公子那时候心思便不在黑竹会了。”钱老有意将语气变得轻松些。“也难怪啊那时公子成亲在即……”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下意识伸手去捋须捋得两下又重重叹气。 “怎么?”凌厉奇道“叹什么?” “我是想起了……唉多说也是无益是想起了……韩姑娘啊。她是纯阴之体血可解世间百毒如果……如果还能找得到她小沈也便有救了。公子我听人说你还一直在找她的下落这么多年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凌厉这一次沉默下去一言不发。 钱老不敢追问。昔年那个在与凌厉成婚当晚就悄然出走的女子大概是他不会愿意旁人多提的痛吧?“纯阴之女”的传说随着她的失踪淡出江湖渐渐地也没有谁会多想到她这一号人物了——因为这样的体质本就难得上下千年的史载也不过只记下了两个况且身为纯阴之体本也活不长久那个女子或许早已黯然死去不在人世多年了。 “有什么明日再议吧。”凌厉忽开口语气少见地显得有些生硬。“我先去休息了钱老自便。” 钱老拱手称是。他其实有些忐忑不知自己忽然提到这位失踪的旧人是否真的触到了凌厉的伤心。 正文 二九〇 魂归何夕(六) 一夜无事。次日上午宋晓却先登门了。 宋晓是如今黑竹会执录世家的当家三个黑竹会少年昨日见过他却不知他的身份君黎自然亦是不知不过见凌厉与钱老对他都颇为尊敬心中料想是个重要角色。 “我昨日仔细看了关于魔教以及三支的记载可惜都只有只字片语零落分散关于其具体的武学、用毒更是全无头绪。”宋晓这般说“花了我大半天的工夫于这一层上还是一无所获不过将书籍整理回去时倒无意中另有发现。” “什么发现?”钱老忙问。 宋晓苦笑摇摇头“钱兄勿要有所寄望是个坏消息。” “那也说来听听。” 宋晓道:“我看到一则家传记载是三百年前一位先人口述后人记录下来的。那位先人提到曾在年轻时救过一家五口乃是一对夫妇加上二子一女其中除了十二岁的幼子被母亲竭力护住之外另外四人都中了仇家的奇毒。提及的毒发症状虽与此间所见沈凤鸣之症不尽相同不过亦是剧烈非常先人寻了名医还是无力解救。那妇人撑不得一日便身死了剩下那父亲、一子、一女在其后几日之中便是于每天夜里醒来片刻头一日是一个时辰第二日便只有半个时辰。到第三日那一子一女未曾醒来先自死了;那父亲倒是苦撑五日但到第五晚也不过醒了一刻钟的光景第六日也死了。” “听起来倒与小沈如今景况极为相似。” “确是很像那么……那个幼子应当未死吧?他是否知道个中原因?”君黎追问。 “那幼子虽未中毒但也受了伤昏迷多日在第五日醒的当晚得见了父亲最后一面。他痛失四位亲人因为年幼原也不知仇家来犯所为何事还是最后一晚父亲才将缘由告知。幼子感念先人救命恩德对他倒也不隐瞒说是因有人觊觎他家中武学秘笈合谋抢夺奈何家中原是长子习武他好文厌武半分不会自然报不得仇唯一庆幸的是家学还留有抄本他父亲临死之时还是得以将抄本所在之地告诉了他但是于每夜醒来的奇事缘由记载中并未提及半句。其后那幼子伤势痊愈便告谢离开宋家先人也未知他后来所踪。” “这也当真是个极不好的消息……”凌厉欲言又止。先不说记载之中没有关于此事的解释就算有中毒的四人先后仍是都死去了最久的一个也不过活了六日——而今日便是沈凤鸣中毒之后的第六日了。宋晓这一番话直将众人的心绪都压至了极低任何的期待好像都已变为无涯绝望。——不过是苟延残喘几日最后仍是归于长逝徒然留出几日反是种折磨吧? “老宋我另有件事情与你说。”凌厉好像不想沉浸在这般压抑气氛之中叫了宋晓两人走到一边。钱老长吁短叹着似乎想安慰君黎可也知此事无从安慰转头望着金牌之墙的屋子回想那时刻下沈凤鸣姓名时曾笑说要他在这位子上多留几年可恍然这名字的主人也即将生死相隔这一个又一个名字竟不知为何都长久不了连自己也抑不住那悲从中来。 君黎独自站着一时脑中空茫茫的不知该如何接受这样一段预言。他总隐隐约约觉得那多活的几日决计不是徒然的。那父亲在第五日晚上得以与幼子相见一面交待了身后之事方才瞑目仿佛——那支持着他一直未死的正是这心中悬挂未竟之事。若是如此那么——沈凤鸣一定也有心中所悬吧?他此前已醒过好几个夜晚可几乎什么都没说——他又在等着谁呢? 心念思索恍惚间忽听大门外面有人叱道:“不用你管!”先前宋晓进来之后钱老并未将门封死外面那声音一落便有脚步声长驱直入。他便待往里透过镜子去看却听君黎倏然惊起道:“是秋葵!” 那一声冷叱正是秋葵的声音——她怎么来了?前几日凌厉叫人带话过去大意是让苏扶风先送她先回临安养伤的。可她竟这么快就到了淮阳算起来——她应是立刻就跟来的了。 君黎往门口迎过去。——如果沈凤鸣真有垂死等待的人也许就是她吧?他与她的醒寐交相而错即便他倒下前的最后一晚是与她在一起却也未能与她当面有过任何对话。他已将她指为云梦教的传人他——会不会也如数百年前的那个等待幼子的父亲一般挣扎至斯只为给自己的传人留下些什么消息? 秋葵已经在门内现身那巨大的黑色琴匣背在身上显得她此刻依然虚弱的身体愈发消瘦飘摇。苏扶风也陪她同来了——可秋葵似乎并不对苏扶风稍加辞色因为适才被她叱了那句“不用你管”的也正是苏扶风。 ——那日三支之会上苏扶风冤了秋葵与沈凤鸣合谋在先。她虽不是恶意可秋葵素来容不下半点为人屈枉之事对苏扶风便嫌隙难释自也不会待她以礼。她本就我行我素听那传话的少年说君黎径直先渡江去淮阳了二话不说收拾起东西便要走。苏扶风要制住受伤的秋葵虽然不难可秋葵的执拗绝非制住她的身体便可压制到得后来连单疾泉都不得不劝苏扶风从了她的心意。 苏扶风原亦挂念凌厉见秋葵执意启程心道不如与她同行去了淮阳路中照顾也罢。原期单疾泉带了无意、刺刺等可助一臂之力哪料单疾泉却先告了辞要先回青龙谷。其实那小村落离徽州青龙谷已不足一日的路程若要单疾泉不回谷反而再往淮北跋涉也的确没什么道理。摩失见状亦说要先回临安苏扶风为免路上同行更要花心思提防也便只有放他自去。 秋葵着意将二十五弦琴与十四弦琴都放入了琴匣。“七方”难再重现如今这样已是旧琴最大程度的完整了可也正因为此这个琴匣比她旧日里习惯背负的还更沉重。她脊上之伤还新痛得连站立都难苏扶风欲待替她背这琴匣可固执如秋葵又哪里屑得她的好意愈要帮她她愈是不肯示弱苏扶风只能看她咬着牙硬是负着上了路。 幸好单疾泉等将脚力好的两匹马儿留了下来比步行跋涉便减去许多辛苦。秋葵知道淮阳黑竹总舵的所在一路上半句话也不曾与苏扶风说就连停下来吃饭或是歇宿也只顾自己仿佛苏扶风并不存在。 苏扶风只能苦笑。好在她还不讨厌秋葵这样的性格。在她眼里一个女孩儿若是骄傲些也未必是坏事。秋葵固然有些过于较真可正因为此她也必是个正直的姑娘为此苏扶风甚至有些欣赏她一路跟在她的身后也并不十分生气。 也只有在秋葵不管不顾便要踏入这总舵大门时苏扶风才伸手拦阻怕门内机关未消或会伤人哪料反得了她一句呵叱。她有些哭笑不得趋近注意到好像有人出入不久机簧并未开启便不再说话。 钱老听见秋葵的名字早已向她看了好几眼只见她容貌虽美可神情冷冷的思及沈凤鸣便是因她之故才至如今这般心中便深为不喜暗自哼了一声只向苏扶风叙好。大概也只有君黎能让秋葵的神色软下几分。他上前将她琴匣解下秋葵总算没有再拒绝不过脊背上忽然松快疼痛与疲累反而数倍地发散开来她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咬了牙得君黎扶了才能一瘸一拐地到廊前稍坐一坐。 “你没事吧?”君黎不无担心“怎么赶这么远的路不是说——你先和凌夫人回临安去吗?凤鸣这边有我……” “我又不是来找他的。”秋葵打断了他话转开了目光去。“只不过——你不在我不好回临安。” 钱老远远听得胸中火气陡增冷冷道“原来姑娘却不是来看小沈的——哼也不知是何等厚颜无耻、寡情薄义之辈才说得出这般话来小沈为你这种人落得如此当真不值!” 秋葵面色一沉欲待反唇相讥君黎忙道:“前辈误会了秋葵不是那个意思。” “误会?我只知小沈是拿自己的性命才换得了她的性命可她却连看都不看、问都不问——便是飞鸟走兽只怕也比她懂得知恩图报!” “前辈秋葵中毒方解伤势不轻如果不是为了来看凤鸣她又为何要这样不眠不休地赶来淮阳?” 钱老才怔了一怔几人目光都往秋葵脸上看去。君黎是为她申辩可那些话却是她万万不愿出口的。她似乎想否认可却又不知该如何否认垂首苍白着面色竟一时不敢抬头。 “走吧我带你去看凤鸣。”君黎不想多言拉了秋葵便欲待走。可秋葵硬是一挣“我不去!” “你定要如此吗?”君黎忍不住“秋葵你与他就算……就算再有天大的过节到了今日也看在他将死的份上别要……别要这个样子了好不好?” 他说得自己鼻尖都是一酸。他真的不想在沈凤鸣将死的时候还要与秋葵如往日那般为了他而讨论起对错尤其是——她明明就是为了沈凤鸣而来的一切言语不过都是粉饰。他知道她什么都明白的只是终究不肯开口承认。 正文 二九一 魂归何夕(七) 秋葵默默然再无半分言语。她迟迟不愿见沈凤鸣除了那一些旧恨依旧萦绕不去还有一些不期而至的害怕。——又如何能不怕呢?那个夜晚的一切在这一路的旅途颠簸之中竟然日愈清晰她不知要如何面对——她怕见到他她怕往日的种种恨厌要因这一见而烟散。 可她没有办法再逃避。她到底是要跟着君黎走进那间斜角的陋室。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那么久地将沈凤鸣注视着可终于是来晚了他已经无法与她对视甚至他的面容都已经因为黑色的侵袭而辨认不清。她站在榻边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做什么。无法挽回的终究无法挽回。她不敢去假设若旧时重至若自己知道一切要这样收场又是不是该容他那时握了自己的手将那只蜻蜓儿早早甩开? 她一直不惧死——她觉得自己的骄傲远远重于性命她宁死也不愿让他有一丝丝机会能施恩于自己。——如果自己真的就那么死了那该有多完美?性命算什么她的骄傲仍在她就赢了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可为什么现在却是她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他拿他的性命将她的一切骄傲都击碎了。 她真的不喜欢这样。她真的不知道欠了一个自己如此厌恨之人的性命又该怎么去还。她这一生中还从未似此刻这般万念交集竟理不出一点头绪。 君黎见她呆然站立良久也知她必定心中复杂难言。若沈凤鸣今夜还能醒来若他能见到她来定会极高兴的吧?可若他真的醒来了他却又不敢让他们相见——因为他怕她真的是沈凤鸣最后悬于心间之念他若见到了她明日他便更不会再醒了。 “不知他睡梦之中可有痛苦。”君黎低着头。“你昏睡的时候他时常在你榻边奏琴你便能睡得安稳一些。不过如今看他好像……一直都那么安稳大概……也没什么痛苦了。” 他强忍着鼻头酸楚“我去看看凌大侠他们还在说些什么。”便匆匆转身而出。可他当然没有往凌厉走近去。他在廊边恍惚停留不知该努力清理去自己这样悲观的情绪还是该放纵自己大哭一场。 那边凌厉并没在与宋晓说话反而好像与苏扶风又起了什么争执。君黎对两人这样子已是见怪不怪此时也更没有余力多去在意些什么半晌才能自己平复了些再抬头只见苏扶风脸上已稍许温软不再似先前那般疾言厉色可表情似乎有些失望沮丧垂着双目呆呆望着地面。 他走过去“凌大侠凌夫人没什么事吧?”他还是问了一句。 苏扶风抬起头来。“没什么。君黎有些事……实是不能强求。” 一旁凌厉也叹了一口却不接话四顾找到宋晓道:“我去与老宋说说他二公子的事情。”便走开了。 他先前叫了宋晓便是要与他提到宋客重伤之事的。原本他离开临安时就修书发来宋家告知他们宋客情状要宋家派人来接了宋客回淮阳去不过看来宋晓并未接到书信。淮阳是金境大宋书信丢失也不算奇了他也便不细究只是还未说到具体情形秋葵与苏扶风一来便将话头打断了。 这一回再与宋晓说起宋晓方显得有些震惊道:“阿客离家好几个月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派了些人出去寻他也没什么结果。”当下拱手道“多亏凌公子了。唉没收得到公子来书我原是打算设法去趟徽州求见下青龙教主了。就算打听不到阿客的消息毕竟阿矞后事得了青龙教的帮忙总也该去与青龙教主见一面。” 君黎在一边听见心道这被凌大侠称作“老宋”的前辈原来便是宋客、宋矞兄弟两个的父亲。听起来他是知道了宋矞已然身故也知道是青龙教葬了他却不知道宋客跟了朱雀走了。 他并不知宋家家世特殊宋客与宋矞虽是兄弟俩身份却大是有异。宋矞明面上是黑竹会的“阿矞”自然有人将消息传了出来可宋客的身份却没人知道也便没人提起。黑竹会人将阿矞身死的账记在了幻生界的头上宋晓肯花了那么多时间为沈凤鸣查找幻生界蛊毒线索一半也是为此只可惜所获依旧甚少。 “以你的身份求见青龙教主终是不太合适。”凌厉道“如今便派两个人与我一起回去临安接二公子来便是了。” 宋晓正待称是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尖声道:“你真的对宋二公子的事情一无所知吗?你没收到他的信那我的信呢?我的信你也没收到吗!” 宋晓吃了一惊“是谁?”余者却已听出是娄千杉的声音。几人说话之处离娄千杉被关的屋子不算远为她所闻也是不奇。 娄千杉道:“前辈是掌管那本‘册子’的人该猜得到我是谁的宋二公子头一次见我便猜到了他说因为如今黑竹会里就只有我一个女子的。” 宋晓才道:“你是娄千杉?——你见过阿客?” “我见过他早在他和朱雀同行去临安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我出发去洞庭湖之前就悄悄写了一封短信交给黑竹会中一人带来这里总舵。我担心宋二公子要出事想叫前辈快点派人去趟临安。宋家不是有人常来总舵的吗?没有看见信吗?驿站送信送不到金境难道黑竹会的人也送不到吗?” 宋晓摇头“我未曾见过信上……”待要问信上写了谁人名姓等细节却见君黎等外人在侧不便多说。反正争论此事也已无意义当下只道:“总之我尽快派人过去将阿客接回就是。只不知——” 便一顿转向凌厉“不知凌公子为何将娄姑娘关在此处若无特别缘故可否将她放了我也想多问问关于阿客的事情。” 娄千杉心中暗喜。她等待的也便是这个机会。君黎已不能装聋作哑上前道:“宋前辈晚辈无礼不过娄千杉还不能放。” “这是为何?” “因为……她与幻生界的人有所瓜葛凤鸣这次中毒便与她有关。”君黎很容易便找到宋晓心中忌讳之处。阿矞因幻生界之人而死宋晓自然会视幻生界为敌娄千杉再是想借宋客之事向他示好怕都是无用。 宋晓面色果然沉落“当真?” 娄千杉见君黎有心阻挠恨道:“我与幻生界有瓜葛又如何?我是三支中人自然与幻生界少不了瓜葛宋矞不是我害的宋客的命也算是我救的难道宋前辈要因我出身三支便视我如仇?若是如此沈凤鸣、秋葵——他们与幻生界难道又能少了瓜葛吗?” 忽听另一边秋葵的声音道:“千杉?是千杉吗?”想是娄千杉说话声音忽高秋葵依稀听见便出来问起。 君黎虽不惧将娄千杉的歹毒在秋葵面前说出却又知这般真相于秋葵打击定是极大何况以她一贯对娄千杉的信任还未必就肯信自己。犹豫间秋葵已快步走了过来见众人面色有异便道:“我好像听到千杉的声音。君黎千杉是不是也来了?她前些日子突然跑走便不知所踪我有点担心。” 那石屋里传来一声低冷的轻笑“师姐这种时候好难得你还能记起我。” 秋葵大是吃惊上前道“千杉真是你——怎么为什么——君黎为什么将她关起来?” “她……”君黎不擅说谎停顿了一下方道“我不知如何与你解释但总之她……我关着她自是……有我的缘故。” “有什么缘故?”秋葵却不解“先前不是都好好的吗?”一顿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怕她对沈凤鸣下手?” 一阵沉默石屋里才再次传来一声轻轻的冷笑只听娄千杉幽幽道:“师姐你好天真你到现在还是这么天真吗?” “千杉……?” “师姐你叫他们放我出来我告诉你是为什么。” 秋葵只觉得心里有些不甚好的预感可她没有犹豫。“君黎你将她放出来。”她用了种不容置疑的口气。 君黎无奈。如果娄千杉真的愿意将真相告诉她那么就让秋葵这样知道也好吧?自己往日里有多少次与她争执过关于娄千杉的事情呢?而如今娄千杉亲口说出来的话她总该相信了吧? 他将石门开启。娄千杉依然是那身少年男子的装束可是头发披散着眼睛也有些浮肿。经过了一夜的禁闭她仍是走得尽量沉静。 “师姐你跟我来。”她头也没回径直往沈凤鸣的屋子走去。 秋葵跟过去君黎也跟过去。苏扶风欲待也过去却被凌厉一把拉住了。 她也还未知对秋葵下手之人是娄千杉——她也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或许她不该去插手秋葵、娄千杉、君黎以至沈凤鸣之间那么久以来难以解清的诸般是非。 娄千杉在沈凤鸣的榻前站住回过头来等着秋葵和君黎走进。 “君黎道长其实你不必跟来。”娄千杉道“我不会再对她做什么的。我要她到这屋里来也不过是我想让沈凤鸣作个见证——可既然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那么就由你来作个见证好了。” “千杉你……你到底要说什么?”秋葵莫名地有些紧张。 “我只不过是要在他的面前对你说——我只不过想你知道师姐你根本不配他那么喜欢你因为你从来也不曾相信他你只相信你自己。” 正文 二九二 魂归何夕(八) 这几句话太过突如其来。娄千杉在秋葵面前从来柔软娇美从未说出过这样言语秋葵并无准备可她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没有说话只有睫毛微微颤动着。 娄千杉也保持着冷静语调也平缓至极好像胸有成竹。她早就知道什么样的事情是能直刺秋葵心底的。“我告诉你两件事吧师姐。”她微笑着“第一件事情是沈凤鸣从来没有睡过我。” 秋葵依旧没动可是那眼睛却眨了眨像是这句平静的言语之中有什么气息拂动了她的眼眉。她起初相信娄千杉只因为她一句话那个“事实”就成为她深刺于心的痛惜和内疚让她觉得为了给她寻回公道做什么都值得;而如今她在自己面前也只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她们自认识以来的一切情谊都抽得空空如也。 娄千杉的微笑变得更妩媚像是秋葵这样的反应终于让她有了一丝爽快。“别急还有第二件事。”她轻笑着道。 “你走吧我不想听了。”秋葵声音微颤。 可娄千杉没有停下来。“第二件事情放出‘幽冥蛉’的人就是我。”她仍然轻描淡写地说着双目中的幸灾乐祸都已不再掩饰。虽然她不曾杀死了她她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能杀死她可她终于有这么一天看到她这样的伤心于她来说这大概也是她能从她这里获得的最大的胜利了。 秋葵的唇微微颤抖起来。那两句言语好容易就将自己一瞬间击透击得她就连呼吸都好像不畅都快要没有了。 娄千杉说完了转头向沈凤鸣看了一眼。他双目紧闭沉沉无觉寂寂无声。她的快意忽然有那么一瞬化作无奈像是也看透了世上的什么东西。什么情和爱不过是命运的玩物。起初的自己在对秋葵说出第一句谎言的时候也不曾料到过今日的结果——她怎么料得到似自己这样的人在早已注定的命途里竟然也有那么一刹那掺入了情爱啊。 她知道这一次对秋葵下手她从此再也休想从朱雀那里得到半分助力;她也知道幻生界若得知自己如此擅自行动也断然不会再与自己结盟。于始终自诩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家之间的自己来说这一冲动的代价何其巨大呢?莫非——莫非上天最后定要让沈凤鸣死也是在提醒自己那些什么情和爱都是不该存在的吗? 她忽调头往外走去。君黎忙将她手臂一抓“秋葵你要放她走?” 秋葵没有转过头来过了许久她方才低哑着声音“让她走吧。是我错了一直……都是我错了……” 君黎心中不愿可到底还是松了手。娄千杉保持着胜利者的姿势大步走出瞧见外面正要离去的宋晓媚然一笑道:“宋前辈不是还有话要问我吗?我与你同去临安接二公子回来如何?” 宋晓不知君黎为何已不加阻拦便也点点头道:“有劳娄姑娘阿客之事回头当真要好好谢谢你才是。” 娄千杉笑得嫣然“哪里的话同是黑竹会的人又何必要客气。” 君黎没有顾得上去看两人的离开。他上前扶下摇摇欲倒的秋葵。他知道倔强如她纵然落泪也不会希望任何人看见可他也知道不能在此刻弃她独自一人承受那般残酷的回声。他回想起无数个与她争论的瞬间忽然觉得会与自己争到面红耳赤的秋葵其实何等善良——她那般固执只是因为她真的不愿意相信这世上会有那么多丑恶与欺骗。 -------- 秋葵身体极为虚弱连日赶路加上来到此间后又数度心神激荡很快便有些支持不住。君黎央凌厉与钱老为她也腾了间空房要她答应了先休息静养少顷见她沉沉寐去才稍微放心了些。 很快已是傍晚了。天气还是有些热几人少许进了食三个少年去附近河边取水回来要给沈凤鸣擦身。 可回了来沈凤鸣身体又是冰冷少年们便又愣怔坐在一旁不知所措。 等待亥时是难熬的。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水粮每日也就沈凤鸣醒来的那一段时光能让他吃喝极少的东西。他们还想好了许多要说的话希望这一次不会再错过与他讲的时机。 只不知他还会醒吗? 天黑了但距离亥时还有一小会儿除了苏扶风还在照顾秋葵不知不觉间几人都聚到了沈凤鸣屋里。 钱老咳了一声。“那个秋姑娘她不来吗?” “她身体不好还是不叫她了。”君黎道。或许是为了坚持这样的决定他往一个少年手里拿了手巾道“不是要给凤鸣擦身么?她来了也不方便。” “你怕沈凤鸣见了她之后……就没有求生之念了是么?”凌厉猜出他的想法。 “我……” “可若他因此至死都没有见到想见之人你岂非令他难以瞑目?” 君黎不应。两个少年解了沈凤鸣衣衫他周身肤色大多也已蔓满深黑触目惊心。 阿角先哽咽起来。“会不会……会不会醒不来了否则否则现在身上的黑色该要开始退了才对吧……” “还早还早一会儿。”另一个少年慌忙道。 温水绞出的手巾触到沈凤鸣冰凉的身体也很快变得冰凉。几乎没有一丝生机的身躯又哪里有将醒的样子。 “如果他今晚不醒阿角你们几个明日去陈州城里给他买件新衣吧。”凌厉话里的意思已是极为明白了。也许不只是新衣。入殓需要的东西何止是一身衣衫。 阿角抹了抹眼睛。他在擦沈凤鸣的后背抹了一抹之后他好像呆了一下再抹了抹眼睛随后终于确定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君黎道。 “沈大哥的背上……”阿角指着沈凤鸣的背脊“这里有一块还没有变黑。” 君黎忙侧去看。漆黑的脊骨之上悬枢穴附近的确有那么一节仍然保留着肌肤原本的颜色突兀兀很是醒目。 “是这里还没有被毒性蚀到?”君黎说得不甚肯定。毒性如此剧烈与周身血气早已相合多日断无某一段筋骨还能置身事外的道理。 “若不是的话……便是……便是说这一处或许能抵御毒质?”他语调明显有些变了伸手按了按只觉这一处似乎还起起落落地留有一丝活人的体温。 “我记得他救秋姑娘也是扎破了秋姑娘脊骨……”凌厉沉吟“不知是否云梦教之学中脊骨有些特别之处。”一顿“君黎我们不懂云梦心法瞎猜无用不如去叫秋姑娘来问问看。” 君黎只得点头答应。他先前特意未曾告知秋葵沈凤鸣会醒之事可现在看来也瞒不得了。 秋葵方醒未久极度疲累见君黎忽然匆匆来问起云梦心法心知有异勉力起身道:“我过去看看。” 三支同出一源秋葵当然知道一源武学之中是以脊骨为人气血之起源所以知道那时沈凤鸣自脊柱刺血以为自己解毒并非妄为。此番见得沈凤鸣这般情形她略一思索并不隐瞒:“我听师父说过本门心法修炼得宜则新血自脊而生当会汰除废旧脏毒之血气到汇入心脉时愈是纯净愈能发挥本门武学所需的强大念力如此生生不息。可若废旧脏毒之力强大则会反过来压制脊中生血之力。如今他身中剧毒当是脊上之力抵挡不住毒性压迫至今也唯有一处还能勉强生出新血。” “那是不是说只要这处还在他就能继续活着?”君黎道。 “我不知道……”秋葵转开头去“我只是……只是这样推测毕竟这只是道理上如此可我……从未见过也未听过有人陷入过似他这样的情形。” “那么他每日亥时的清醒是因为新血一时之间冲淡了体内的毒性?”凌厉道“这毒质融于他体内也只有新血生得快时才有可能占据片刻的上风否则也不过是为毒性吞噬而已。” “可能亥时时分是云梦‘圣血’新生最快的时候”君黎猜测道“也或许是一日之功累积之后的结果。” “若是我们早点发现就好了!”阿角顿足而泣“说不定前几日沈大哥脊上还都是好的现在……现在……一点点的越来越少难怪他每日越来越……” 众人皆默然不语。此事当然不能怪三个少年何况真的早些发现又能阻止吗? “秋姑娘你试试用云梦教的心法自他脊上尚好之处运功看是否能助他血气再生?”苏扶风在一旁道“此事想来甚难但你试一试只要有一丝可行至少我们知道——也是一线希望。” 秋葵虽然不喜苏扶风但此刻别无他法也只能听她当下伸出手掌以手心按向沈凤鸣背后悬枢。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这般不作避讳与一个男子肌肤相触尤其是与沈凤鸣——可此刻却竟连半分尴尬都觉不到她才发现——生死真的足以将一切其他的事物与念想都远远抛在后头。 然而手心用出去的劲力在沈凤鸣的身体里好像不过打了个旋儿便消失殆尽。 正文 二九三 魂归何夕(九) 她一连试了几次伤势未愈之下额头很快已汗。她只能收了手摇了摇头。“想来……是不行的。若我记得不错一源心法之中脊骨生血之效乃是各人修习所得互不相同旁人——本是无从改变。” “难道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君黎颓然而坐以手扶额。 阿角忽“啊”的呼道:“沈大哥要醒了要醒了!” 众人齐齐围去只见沈凤鸣脊背上肌肤之色已在变化——净色自那未变之处向四周蔓晕而去如同一时将那些污黑冲洗荡涤。可似乎今日之力已有所不逮沿路偶留下了少数细微的、难以涤清的血脉仍然透着淡淡的青黑到得颈上、脸上青黑之丝已多如变了色的根须抓在了面上状貌甚是诡异。 “原来每一日都是这样……这样的。”一个少年喃喃道。“我们只知他每日毒色褪去得奇怪却没想到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了一会儿沈凤鸣掺杂着黑丝的额头才忽然一抽动没有睁眼反而愈发紧紧将双目闭住了——闭得眼角都皱出了深褶。那是——醒来时觉到的深痛吧?只是竟也流不出痛的泪来——正如那时的秋葵也不曾流得出一滴泪。 这是第六日的夜里他已经无法再醒得似前几日那般轻快。有所减退的残毒也足以令他痛苦非常他在许久之后才得以费力地睁开眼睛。 他怔了一下。虽然那个纤瘦而高挑的身影在发现他醒来之后迅速向后躲了一躲他仍是捕捉到了。他从未想过在那夜之后、死去之前还会再多见她一面。他明明早已把一切的心痛与怅惘都在那夜结束了现在——实在——有些多余。 “沈大哥。”几个少年是不管不顾的上前来喂水的喂水喂食的喂食。沈凤鸣下意识喝了一口抬眼再看到君黎才苦笑了下。 “你们啊……也是好本事竟然……” 竟然能追得到这里来。这句话太长他一时没有力气说完。 “凤鸣你认认真真地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办法可以救你?”君黎不想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开口就问。 沈凤鸣却笑起来“你怎么这么个样子?”却竟是在取笑君黎的装束。君黎这些日子都在赶路昨夜虽稍为休息可也根本顾不上置换行装早上依旧拿了那火红的带子束发谁料沈凤鸣仿佛根本不知道旁人在他那久久的昏迷之中如何为他悲伤痛心更好像不在意时间急迫仍然这般不知轻重地取笑起人来。 “沈凤鸣。”一旁凌厉道“我知道你不惧死但你在此刻作出这等模样也不会令旁人好受一分一毫。” 沈凤鸣的笑容才敛去了。“我不惧死吗……”他的语气转为平静哂然。“我倒希望我真的不惧死那我也就早便从那山上跳下去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熔化中的蜡烛偶尔发出轻微的哧哧声。凌厉与君黎是在山顶见过他留下的痕迹的他们想象得出他那时必定痛苦非常而欲求一死可到最后他到底还是不肯就此踏出那一步。 沈凤鸣的目光转过望住躲在暗影之中的秋葵。“你们”他勉力地道“先容我少许时间与湘夫人说几句话。” 几人互相望了望料想他要说云梦教的事情只得向外退出留下秋葵独自作陪。 沈凤鸣有点吃力调整了下呼吸室内一时便只剩下了沉默。 原本他若不说话秋葵是绝不会说一个字的。可这一次她知道他的时间很少很少竟忍不住先开口。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将目光躲开只是这么无头无尾地问了一句。 沈凤鸣有些意外。“……我该认为湘夫人现在不想我死了?”他笑得淡淡的“你不是总说终有一日要亲手杀了我的?” 这两句在往日里足以算作挑衅的言语却忽然令秋葵眼眶一红。她是一直想亲手杀了他。若定要算如今也确算得上是她杀了他。可此刻的心情又哪里有半分得遂心愿的快感? “我在问你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心思按捺不住变得躁然“你以为你这样死了我便要为此后悔、内疚么?我告诉你休想。你既然能将我体内剧毒吸走反过来我也可以做到的!” 沈凤鸣不为所动“云梦禁术你没有‘圣血’办不到的。” “你不是让我做云梦教主吗?你难道不该将‘圣血’传给我将云梦教的一切秘术禁法都教给我吗?” “你明知现在这些都已不可能了……”沈凤鸣却说得举重若轻“你后不后悔内不内疚我反正是快死了也觉不到。你也就不必定要与一个死人赌气了吧。” “你……”秋葵有些忿怒。他叫她不要赌气她却偏偏要赌“我便是不要你今日死了只要你说得出来不管什么样的代价我总能做得到!” 沈凤鸣看了她一眼“不管什么样的代价?” 秋葵从他的言语里好像听出了一丝儿希望不假思索:“对不管什么代价——你快说是不是还有办法?”她连失去性命都不怕还怕什么别的代价吗? 沈凤鸣神色显得有些警然向门外看了一眼才放低了声音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秋葵靠近了些似乎并没听清。 “我说如果是要你委身于我呢?”沈凤鸣依旧低低地说完才抬目看了看她。 秋葵面色霎时变了弹起身来羞愤与游移不定一起浮现在脸上。 沈凤鸣叹了一口。“我知道湘夫人或许愿意赌上自己这条命却无论如何不会肯赌上自己的清白。‘幽冥蛉’的剧毒在我体内几日我已很清楚它的毒性——寒热交替、阴阳相携——以我一人之力根本不是对手。可是你方从‘幽冥蛉’剧毒之下逃生新血正盛加上你是修习云梦心法的女子若能相生相融……” “我……”秋葵竟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惊慌。这样的“代价”不是她意料之中的。她断不想将自己的清白葬于这场剧毒可也无法那样清楚地说一个“不”字因为那是她欠下的。 迟疑间忽听沈凤鸣“噗”地一声竟笑出声来笑得脸上的筋脉都透肤可见。“湘夫人你……你怎能……怎能这般好骗?这世上……哪有……哪有这种事?”他笑得几乎要停不下来秋葵一愣怔间方知他这番言语竟是戏耍勃然大怒之下右掌一抬便要向他面上重重击去。 可这一击到他脸颊附近她忽看见青黑色的筋脉隐盖之下已不再清晰的那一道伤痕心头一颤停下手来胸膛因受辱而起伏着一时竟说不出话只道:“你……你……沈凤鸣……你……” “我便是这样的。”沈凤鸣望着她笑意渐渐敛去了。他其实也惊讶于方才那一番玩笑竟然真会令她犹豫不决——哪怕只是她目中闪过的一瞬迟疑他也觉得自己仿佛从未像此刻这般快活。“你真的不必与我赌气便只记得我是你骂的那个‘奸贼’、‘小人’、‘恶徒’也就好了……” 只这一句话无数往事忽然清晰无比地冲上秋葵心头冲得她眼泪竟要就此簌簌落下。她慌忙转身不欲被他看见。她不懂她真的不懂这个至死都要轻薄如此的人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们总在问我还有没有办法。”沈凤鸣语气里是极尽的无奈“湘夫人我是真的不愿死如果还有办法我又怎会不说?” “你既如此不愿死又为何要救我!”秋葵忽回过身大声道“你明知道你就算救了我我也未必会感激你;而你是云梦教唯一传人你明知道你若如此做就没有机会将云梦教的武学传承出去了。于此事上你也如此不分轻重吗!” 沈凤鸣没有回答“湘夫人我与你说个故事吧。” “我不要听什么故事!”秋葵情绪难抑。 “也算是云梦教的一段故事。我原就是为此才叫你留下的。” 秋葵没再说话。她知道什么云梦禁术什么“神梦”琴谱都已来不及了大概他也只能与她再说这么一个故事。 只听他叹了一口。“云梦的起源云梦为何被称为‘魔教’你该都已知道了。盛极必衰‘魔教’横行江湖两百多年终因内乱而覆亡其下‘三支’星散‘一源’藏匿原是再也不该出现在这江湖的只是既然‘一源’仍然将云梦秘学代代相传谁也不能说‘一源’的祖上没有怀了有朝一日重出江湖的梦只不过云梦教崇尚的是自然于所谓‘重出江湖’都知道不应强求只因——以为有时有时便会没有;以为没有时有时就偏偏有了。” 正文 二九四 魂归何夕(十) 他说话极累自然也带不上多少语气可这两句话在秋葵心中却若然有澜。沈凤鸣原本并不想做这个云梦教主的却被迫做了如今在江湖中名声已传可他却又不久于世——造化弄人大抵如此。 沈凤鸣接着道:“‘一源’历来单传到了大约五十年前‘一源’的传人诞下了一个女儿其后便始终无出。好在‘一源’并不觉得女子与男子相比有太大不同倾云梦所学也便传予了这个女子。女子的邻里虽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见她容貌极丽气质特殊而她每每弹奏琴曲琴音似都极为动听仿若含有魔力便都叫她‘魔女’。这称谓并无恶意不过巧合。” 他说得有些艰难起来语速越发慢了。“‘魔女’背诵完云梦全部秘学之后不几年父母先后病逝她那时却才二十来岁孤身一人不甘寂寞便涉入江湖。其时宋室已然南迁可旧都开封、洛阳二地多少世家豪杰都不愿南去表面上常陪宋廷降臣一起与金官饮酒以期和睦但大多数人不过虚与委蛇不见天日之时也常杀金人以泄心头之愤。‘魔女’初到中原便撞破一名世家子弟与一队金人交手她见那世家子弟人寡而对手众便出手相帮。其实——即便没有她相帮那人也决计不会落败——他们必不会在没有把握时出手的。 “那世家子弟对‘魔女’一见倾心。也便是这‘一见倾心’大概消弭了以‘魔女’之才貌原本可能要在江湖上掀起的诸般风浪。‘魔女’见人家爱她她也便爱人家跟他走了只是——女子与男子到底是不同的有些事依附上了便割舍不得到最后她才得知这世家子弟其实正妻侧室早有了三房可那时已情深难断了。” 沈凤鸣说到这里稍稍休息了一下。颊上黑色重了一些他免不得露出些痛苦之色。秋葵不知他为何提起了这“魔女”的情事但算来与他的身世必有关联也便不再发声。 “你大概……根本没听过昔年洛阳有个沈家吧?”沈凤鸣说到这一句才将目光抬起扫了她一眼随后又复归去仿若此事与己并无关系淡淡续道“三十年前洛阳沈家论武功虽然称不上名震武林可在江湖上也有那么一点儿名气;论家产虽然远逊明月山庄可在世家豪绅比比皆是的洛阳也能排得个第三第四——总之是个不上不下却也有头有脸的门户。‘魔女’跟随的那位世家子弟叫作沈雍是沈家的长子他对她却也不是假的当时想的是大不了是再纳一房;‘魔女’用情已深即使做个侧室也心所甘愿如此她便嫁了过去。听来皆大欢喜只是沈家正妻侧室都出自名门‘魔女’来历不明长辈当然不喜虽然沈雍坚持娶她进了门但为了摆平家中如许多关系也很难再对她再多加回护。” 他咳了一咳要消去声音里的喑哑。“后来沈雍成了沈家家主‘魔女’也给沈家添了一子不过她不愿依沈家的辈分给这孩子起名因为她临盆前夜曾梦见天鸟鸣于云梦之泽她觉得这是个征兆提醒她这孩子更该属于‘一源’、属于云梦而非属于沈家。为此她叫那孩子作‘凤鸣’。她倒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她也不打算让自己的儿子争沈家什么东西。于她来说‘一源’那些不得不传下去的武学才是她对好好养大这个孩子最大的期待。 “可是——她到底是个女人吧。女人又怎能对自己的男人完全无所期待。那沈雍知道‘沈凤鸣’将来是不可能继承沈家的了而他身为家主更不欲家中不和所以虽然极力叫人照顾好这母子二人但自己却甚少过来‘魔女’每日寂寥之时便只有在庭院中弹琴弹的最多的一曲就叫作‘湘君’。‘沈凤鸣’虽然年幼却也在心里给自己母亲不平可‘魔女’对他说‘你不要怪他他并不是不要我们了只是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只顾着我们’。待到‘沈凤鸣’再大一些他心里便愈发清楚这个家是怎么一回事。他常常想‘待我大了我定不让我的女人这般孤苦伤心’因为他深信沈雍可以有千千万万个理由不来看他们可若要来却只需要一个理由。” 他抬眼望见那个也正望着自己的秋葵——她竟听得专注不曾避开他的目光。 “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救你吗?”他微微笑了笑“我知道我也有千千万万个理由不该救你但是救你也只需要……一个理由。” 秋葵遽然动容。她心非坚石。她从不知他的一言一笑竟也有一日会让她心痛如绞。这个还没讲完的故事耗尽了他所有剩余的清醒。黑色便在此时蔓过他的面容她觉得她的世界也与他一起一点一点地暗去了。眼前好模糊。她忽然前所未有地害怕起来怕那个一直拿性命保护着自己的人就真的要这样离去了! 她掩面失声众人听得有异齐齐闯入。暗色四合吞噬了沈凤鸣整个身体连那脊背上唯一的净地也消失殆尽。几个少年都已惊呼起来就连苏扶风面色一时也变了好几变抬头向身旁凌厉狠狠看了一眼凌厉似乎明白她这个眼神的意思默然跟着她退去了中庭。 “你还是定坚持见死不救吗!”苏扶风已变得声色俱厉“你还是不肯说出‘她’的下落吗!” “扶风我已解释过了。非是我见死不救她现在早已失去纯阴之体根本就不能再……” “你只是不想五年的工夫白费罢了。”苏扶风冷冷打断他“我知道你花了五年时间才好不容易抑制住她的纯阴体气可她天生就是那个体质抑制需要很久恢复起来却很容易——只要稍加引导她便能重归纯阴之体就能救沈凤鸣的性命!凌厉大不了我们再多花五年总也好过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这般死了!” “非止五年的时光而已。”凌厉摇头“且不说她现在人远在千里之外就算她在这里此地不是极北长白而且现在是热天她贸然恢复纯阴之体寒热交迸之下她的性命也会不保的!当初要为她改变体质不就是因为那体质威胁到她的性命吗?我并非定要重一人性命而轻另一人只是若用一人性命去换另一人的性命便如当初沈凤鸣用自己性命换秋姑娘性命其实——并无意义!” “是啊并无意义……”秋葵在屋子门口轻轻呢喃了一句。两人争论时未曾有意压低声音这番话秋葵、君黎等都是听闻了。凌厉见状只得解释道:“秋姑娘我的意思是……”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的意思。”秋葵已经收敛了方才的失态变得一如既往地冷淡可目光之中的雾色隐约却显得她一双眼睛都朦胧得有些不真实“凌公子其实我也那么想。可这世上的事情若能只用有没有意义来评断也……也便好了。” “凌大侠方才你们在说的人——是谁?”君黎也问道。“那个人——能够救得了凤鸣吗?”他在君山岛上就曾听两人提起过一个“她”回到中原的消息可那事不关己他也不曾去细究。 “公子你莫非……莫非真的寻到韩姑娘了?”钱老也大是吃惊“公子为何又不早说?” 凌厉被这许多人一起追问心知自己隐瞒此事连钱老都已不满也无可奈何道:“是我几年前就找到她了。” 钱老震惊望向苏扶风只见她点了点头道:“钱老此事——我们是真的不敢声张。几年前还是我无意中找到的她。她在一间庵庙修行那时身体已是极差了。纯阴之体早些年固然百病不生可毕竟异于常人年岁一长体内寒气愈发重了就与当年的朱雀一样。那么重的寒气在非寒之地是无法生存的不得不躲去极冷之处所以我和凌厉商量了下将她护送去北方长白山一带住下。可是她这个体质若放任不管再过两年恐怕就连在那里她都要活不下去了要保住她的性命只能设法改变她的体质。凌厉所练内功是热性于寒冷之境中对她施予她还可耐受由是便打算以这种办法逐日化解她体内寒气不过此事甚是不易在冬春尚可行但那里夏日最暖之时她才堪堪可以忍受天气决计无法再受热劲内力冲击所以夏秋二季便无法为她运功凌厉每年夏秋回来江南一直要到初冬才能再去。我有时也一起过去如此消长了五年今年——她‘纯阴’之征才终于开始消失所以凌厉带她离开长白来到中原在暖一些的地方想她今后逐渐转变为寻常体质也能更快些。” 她看了一眼君黎与秋葵“你们恐怕还不知。纯阴之血可以洗净世上百毒纵然是‘幽冥蛉’也该不能例外所以我……所以我一直在与凌厉争论。可是若从‘她’这一头想来她天生异样活得如此艰难我又怎么能不顾她的死活逼她再用五年的痛苦去换一个她所不认识的人的性命。何况第一次是五年若重来一次或许……就不仅止五年也未可知。” 正文 二九五 魂归何夕(十一) 众人听得都是心中沉痛虽然还有相救沈凤鸣的热望可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钱老不无悲悯地摇了摇头道:“或许当真是死生有命……” “死生是有命。”秋葵忽道“可我只知若有一丝希望却又放任不要我这一生大概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凌公子你们说的人她到底在哪里?若还来得及我愿意去求她。如果这样会让她再留极寒之地五年我便去陪她五年如果是十年我便陪她十年。” 秋葵说出这样的话来众人都不免有些震惊动容。默了一会儿君黎开口道:“也许不必去极寒之地的。就算是夏日大内之中也专有冰窖我们去求求朱雀也许便可行。” 凌厉摇头“朱雀决计不会让她进大内的。” “为什么?” “她是青龙教主拓跋孤的胞妹。”钱老在一边叹道“当年她也曾混入过朱雀山庄杀过朱雀的使者。要朱雀答应这事难啊!” 苏扶风忽然好似想起了什么。“她在青龙谷!——凌厉是不是?你是不是把她带去了青龙谷交给拓跋孤了?” 凌厉没有否认。纯阴之体已在江湖消失十几年可凌厉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倘若她仍存于世的消息走漏依然足以掀起轩然大波。于此事上他最愿意托付的也就只有她的亲哥哥了——而在这之前的五年他甚至连拓跋孤都未曾告诉。 “在拓跋孤手里那……”苏扶风摇着头“拓跋孤决计不会答应此事的。” “答不答应又怎样以青龙谷和这里的距离——怕是来不及了。”凌厉说得黯然。 “我们那时离青龙谷已经那么近你那时为何不说为何又不说!”苏扶风目中噙泪。可她也知其实那晚若非沈凤鸣与秋葵突然失踪一行人原是要往青龙谷的方向而去的凌厉当然也料不到会有变故。 “或许……单先锋去了青龙谷会见得到她。”她只得这般希望。 “单疾泉。”凌厉目中陡然一闪“对了他知道。他本就知道。” “什么意思?” “我带‘她’去青龙谷的时候单疾泉他们还远未出发去洞庭。拓跋孤将此事告诉了他一人让他将人秘密安置——所以他知道她在青龙谷的!” “那他绝不会想不到此节他走的时候却只字未提……” “以他的立场当然绝不能将此事向人透露。” “他……他与我说了一句话。”秋葵忽道。 苏扶风面色一变“说了什么?” “他说‘要是还能见到沈凤鸣的活人姑娘定能叫他再多活一天吧?’我那时觉得他是讥讽取笑没有理睬他便走了。” “‘多活一天’……从那村子去青龙谷是半天多一些如果单先锋真的有打算带那位姑娘来救人从徽州来这里虽然稍远但比你们的路要好走些算下来确实正好比你们晚一日左右。”君黎道。 “看来他真的是此意。最早单先锋在临安的时候曾让刺刺来央我帮凤鸣想来他也是不希望沈凤鸣会死的。我们到这里是今日上午我们——便等到明日上午。”苏扶风说着“却不知……却不知沈凤鸣还等不等得到。” 秋葵望着地面若有所思。“你定能叫他再多活一天”——我又要如何做才能让他活得到明日呢? 这个夜晚绝望之中的众人忽然都好像看到些希望只是那希望如此脆弱脆弱得谁都不敢放得太重只怕若一根弦断了整个希望也便要落入深渊。 凌厉叫钱老先行回家余人皆是一夜难眠。君黎与凌厉、苏扶风商量倘若那纯阴之女当真到来解毒之事是否真的可行。头一步自然是要恢复她的纯阴体质以凌厉的意思此事只消有寒性内力对她体内寒气作些导引便可成功。君黎内功性属寒劲功力尚可该是够了但随后的事情才更麻烦。纯阴体质重现那女子便要耐受不住此间气候轻则内郁大病重则危及性命。 “过去五年我每次运功其实都是以大量热性内力灌入她身体以期打散她体内寒气之郁可每一次效果甚微不过几日这点热劲便要消耗殆尽旧态重发所以唯有积少成多五年之后才始得以让她脱离苦海。如今五年之功化为泡影可至少不能让她立时便有危险在寻到可供她藏身的寒冷之地之前我必须再以热性之力暂时消去她的‘纯阴体质’但此时此地运功她又必耐受不住除非有极为强大的寒性内力作为辅借在我运功之时为她造就堪比长白那般气候之寒——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朱雀才具备这等功力你虽然师从于他内力有所小成可于此恐怕还犹有未逮。这才是我最为担忧之处。这个地方又到哪里去找其他修习寒性内力之人?” 君黎想了一想。“凌大侠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夏夫人曾有书赠我内中有一篇道家心法我将其称为‘体行八卦’也算是种运力法门意思是身体之内各穴道方位均可与道家的八卦之阵相合借卦象各方位之力将所需之力放于合适方位以有合适之效。似如今之境我运功时将掌中运出之力放于‘生’门位置那么所运寒力将可放大代价或许是对应其他诸门位置之力有所减弱譬如监感、抵御之力必然弱小可运功之时只要无其他危险其他各门暂时减弱也是无妨。如此我功力纵然比朱雀弱上许多却也可因此在一门上接近于他。” “这样听来倒是极好。”苏扶风道“若有此效凌厉你运功时若也用这‘体行八卦’你的功力也便与拓跋孤的差相仿佛岂不是愈发事半功倍?” 凌厉摇头“我与拓跋孤之差不在于功力深浅在于他悟达第七层而我未曾悟得。此事倒不是放大可得的了。只是——运功之事恐怕非顷刻可成君黎若一直用‘体行八卦’之法你可能吃得消么?” “我在休息时将‘体行八卦’换一方位增大恢复之效与运功时所耗互相消抵也就是了。”君黎道“那位姑娘若能救得了凤鸣我为她耗些力气又算什么?” 凌厉才点了点头“你勿要勉强便是。” 静下来时才发现斜角的屋子里依稀传出了些琴声来缓慢的低沉的仿若诉说。秋葵此刻的身体还不能使用魔音她只是想起了沈凤鸣曾说过的那个幼年——那个满是幽思琴曲的幼年。她不知道沈家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沈凤鸣会身入黑竹——可那些不重要了。她不敢停下。她只能试用这琴音一遍一遍来来回回挽住他对这世间的记忆。 不觉天色已晓。晨鸟啁啾像每一个充满活力的黎明。 沈凤鸣神色宁静呼吸也均匀若不是深色的毒素无法退去他看起来也不过像是睡着了。 君黎独坐于室试将“体行八卦”与“明镜诀”相合——此事于他并不难在梅州为弩箭重创之后他伤势得以加快恢复这一相合功不可没不过那时主要是以道家心法与明镜诀中第三诀“若虚”相合并且主将休养恢复之效放大而明日却是要主与第四诀“若实”相合若有必要或许还消用上第五诀“潮涌”消耗的该是实实在在的内功修为他还是想多作些准备。 他也有很久没有这样静静地练功了。睁眼时身心清明好似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从里到外都得了一夜的道法相生而愈发有了些活力。就连耳目也像是骤然延伸而去——第一诀“逐雪”散出他觉知凌厉与苏扶风正坐在金牌之墙的屋内——他们已不在争执但他依然听得见他们的说话。 “你终于是肯了。”苏扶风幽幽地道。 “如果她真的来了那……我也无话可说。”凌厉叹了一口。“你也知晓以她的性格怎么肯坐视有人因中毒而死。我肯与不肯又有多大差别。” 静了一会儿苏扶风方道:“天亮了。” 凌厉嗯了一声。 又静了一会儿凌厉道:“你突然定要救沈凤鸣性命是不是因为我昨日说了那件事之后……你下意识之中就已把他当了沈雍的后人?” 君黎听得心头一奇。——沈雍?是个陌生的名字。 苏扶风没有说话。 “其实……洛阳姓沈的人千千万我也不过偶然听说他也许从洛阳来就连那句话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可你不是总说直觉是不可逾越的么。”苏扶风道“既然你都已经觉得有必要告诉我我总相信——那不是无稽之谈。” 凌厉沉默了一会儿“你见过沈雍的。你觉得他们长得可相像?” “我早已不记得沈雍的样貌了。”苏扶风轻轻道“你难道还会将杀过的人的样貌记在心里二十年吗?” 君黎听得骤然一惊。那个沈雍听来竟似是许久以前死在苏扶风的手下。二十年了——那该是昔年她在黑竹会时候的事情了吧?不知此人又是否真的如他们所说与沈凤鸣有什么瓜葛呢? “多半是无关的了。”凌厉道“沈凤鸣是魔教的传人但洛阳沈家却不太像是魔教之后。况且当年那件事闹得那么大若他真的是洛阳沈家的人绝不可能不知道却不曾见他对你有过敌意。还有他来黑竹会的时候是沈雍死后有四五年了这之间——也看不出什么关联。” 三个理由似乎都极是充分。良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日头已经从外面照进来君黎正待稍稍收敛起“逐雪意”忽然神识好像又触到一物——确切来说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正从很远的地方靠近过来。 他几乎一瞬间就认出那种感觉来。是刺刺。是奔马上的刺刺。他甚至能清楚地在脑中描绘出她的样子——可是一转眼那感觉已又变了。她不是独自一人——那奔马之上还有一个人。 难道说——她们已经到了?君黎骤然起身掠向大门之外。 正文 二九六 纯阴之血 山谷之中马力有些难行。距离黑竹总舵里许刺刺二人不得不弃马改作步行。君黎远远已见唤了一声“刺刺!” 刺刺与身边的女子一起抬头尽管脸上有些掩不住的仆仆风尘眼睛还是发了亮叫道:“君黎哥!”赶上两步“沈大哥还……还好吗?” 见君黎勉强点点头刺刺吁了一口气“爹说这位姑姑能救他的!”才及向身边女子道:“姑姑这个就是君黎哥了。我们总算是到了!” 女子望了君黎一眼君黎也向她望了一眼。她——就是昨夜他们口中能够救得了沈凤鸣的那个女子吗?她相貌平平在刺刺的身侧并不起眼不过以君黎相过无数面目的眼光看来这张脸孔似乎并不真实。 他不显著地皱了皱眉:女子应该是戴了人皮面具一类的东西。也唯有她望向他时眼中微微漾起的一缕柔软的悲悯多少化解了君黎的隐忧——这个女子应该不是无情之人。 他的心放下一些。不管怎样如果她无情就不会随着刺刺这样赶来了。她会愿意相救沈凤鸣的吧。 “你是……韩姑娘吗?”君黎执礼相问。他记得钱老是这样称呼她的。 即使隔着人皮面具也能看得出女子微微一笑:“是我名字里有个‘寒’字君黎公子叫我‘寒姑娘’也无不可。”声音不娇不柔却依旧很动听。 凌厉与苏扶风也已赶到门口远远望见她都是怔了一下。面具自然绝不足以阻碍他们认出她来只是突然见她这样面貌两人还是不无意外。 “是了。”女子才像想起了抬手轻轻去揭面上。刺刺吓了一跳“姑姑你怎么……”可随即更吃了一惊看着她竟呆呆地说不出话。 君黎也愣了一愣。他没有料到除去面具的这个女子容貌会美至如此——那张颜面之上的冷艳荣华竟是种足以挑起这江湖无穷争斗的绝色只消浅浅微笑便仿佛真的可以倾覆整个天下。 他这时才发现女子的肤色白得几乎有些失真像是已超越了雪色通透得要变成了冰。大概是为了消除这样的苍白她以一支缀玉金钗绾发在白色长裙之外披了一袭明黄色的轻纱。清逸身姿加上眼唇之中偶现的嫣然令她恍如幽然摇曳的雪中点梅不嗅亦芳。 “姑姑你……为什么要戴着那面具呢?”刺刺讪讪地问起。于易容之术所知甚多的她竟一路都未曾发觉。 女子向她一笑:“这还是我方回来青龙谷时令尊大人给我的。” “好了阿寒刺刺先进来吧。”凌厉道“没那么多时间说这些。” 女子往里走了。她的脚步很轻盈可君黎还是看出来她好像并不会武功。他有些诧异。她是拓跋孤的亲妹妹她还曾杀死过朱雀使者怎么可能丝毫不会武功?他所认识的朱雀七使中的人物无论是鬼使俞瑞还是星使卓燕甚至是张使张弓长就算称不上武功绝顶也无一不身负绝技。与他们齐名的使者又怎会死于这样一个弱女子之手? 与刺刺低语间他方知她也并不知女子的来历——单疾泉并未与她说清。 “那一日快要进了青龙谷时爹忽然悄悄问我如果还有万一的可能救得了沈大哥我愿不愿意试一试我自然是说愿意了他就指我一个方向说那里住了位姑姑是他故交叫我带她来金牌之墙就能救人。他说姑姑认得凌叔叔和苏姨不会不答应的又给了我他的‘青龙左先锋令牌’说要是她不信就给她看证明我的身份。” “你爹……怎么放心只你一个人带她来?” “他说我是女孩子与她上路方便些。”刺刺鼻尖皱了一皱“可是……我总是有些担心因为爹还是头一次把令牌都交给我而且连二哥还有向叔叔他都不让我说。这个姑姑到底是什么人呢?她真的能救沈大哥?” 君黎吸了口气。“能的刺刺。”他只回答了这一句忽听那边凌厉喊道“君黎你过来。”他便道:“要救凤鸣凌大侠要我也帮忙。晚些一切都好了我再与你说。”便应声而去。 刺刺看他与凌厉和那“韩姑娘”一起去了西北面的石室心中仍有诸般不解。可父亲的话总是值得信任的吧。在这么多日子的绝望之后还能有相救沈凤鸣的希望她也只能将一切不解都暂时按捺下去。 凌厉已经将此间情形与相救沈凤鸣的计划尽数与韩姑娘说了。他知道时间紧迫。如果真的非如此不可那么任何拖延都是多余。 韩姑娘于此并无异议只是在听闻君黎是朱雀的弟子时眼中露出一丝讶异。 “难怪呢。”她轻笑道“我还在想你可没法引回我的寒性体质。” 凌厉面色有点落寞。“我做不到的事情太多。我从未曾想过这么多年之后竟然还会有不得不需要你自伤的时候。” 韩姑娘摇头不语只将一柄短刃与一只小盏放在一边向君黎示意开始。短刃与小盏——君黎自然知道是一会儿放血之用。一个女子于此如此坦然他还是有些动容。 “韩姑娘我……替凤鸣先谢过你的救命大恩。”他说得很郑重“今日之后姑娘但有所求君黎虽然……虽然比不得凌大侠本领之万一也必竭尽全力。” 韩姑娘淡然道:“公子是朱雀唯一弟子他日无论是朝堂前程还是武学修为怕都不可限量何必自谦。” 君黎不再多言以凌厉事先所授运起心法自韩姑娘头顶百会穴始试导引她体内寒性。 韩姑娘的纯阴体气消失时日不久受寒力相引很快源源涌出体内阴冷气血流动片刻已冲消了蓄积于周身穴道之中以作压制之用的热力。君黎只觉掌心所触愈来愈冷试以内力往她周身大穴运转一个周天果然阻滞已消。 他收去掌力。“应是好了。”此事谈不上消耗太多真气亦未用得上道家心法只是他为求万全并未立时立起不料面前韩姑娘陡然睁眼他心头一冷。那目光冷冽明澈竟如幽深而刺骨之寒冰全不是初见时那温柔悯然! 因这一双冷绝的目色她整个面孔都像是变了。依然是美至让人呼吸艰难的容貌可神色间却是清漠仿佛世间万事都不会让她有半寸放在心上。若说适才的她艳若雪中之梅尚有疏影暗香那么此刻这个恢复了原本体质的她便好似一朵至寒之莲纯白之下唯独散发着凛冽与无情。 就连对自己似乎亦是无情的。倏然之间匕首已在她手中。她以迅雷不及之速割破了自己手腕赤色的血液流了出来。 此际的这个女子竟令君黎有一丝心悸——她面色一变也未变像对这样的痛都感觉不到。那血冷冷然滴落盏中而她只是冷冷看着。 凌厉似乎也未料到韩姑娘如此见那鲜血一转眼已将流满一盏一把握了她小臂向君黎道:“你将血拿去给沈凤鸣饮下即刻回来。” 君黎应了匆匆而去。 他原想等待看沈凤鸣是否真能如愿醒来却也料想凌厉口气那般急促想必韩姑娘的身体片刻也不得耽搁当下便只能将这一盏托予了苏扶风等便返身回到石室。韩姑娘却只是倚壁而坐手腕上已包扎起来。君黎听凌厉正自劝说:“早一刻开始运功于你便是少受这体质侵蚀一刻到最后累累而积或可有数倍之差你为何定要如此任性?” 韩姑娘冷冷道:“现在运功倘他解毒未成又如何?” “纯阴之血解遍体之毒也不过十滴之数你流血满盏还会有什么不成?阿寒你不必拖延时间就算拖延得再久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君黎并不知韩姑娘与凌厉往日里是什么样关系听凌厉口气想来他们应也是至交好友当下也道:“凌大侠为韩姑娘体质一事十分担忧眼下初秋韩姑娘一时半会儿未觉不适但若时辰久了恐怕难捱确是应早些开始运功疗治。” 韩姑娘语意清索。“道家常说‘世人百幸难敌一劫’今日五年之功尽毁只需片刻亦是合了天意我看此事亦不必强求不若顺其自然。” “上一次你也是如此说可最后也已坚持下来了这一次也……” 凌厉话音未落忽然外面脚步声急苏扶风推门而入面色不妙:“凌厉你们来瞧瞧。给沈凤鸣喂了纯阴之血可他尽数吐了出来试了几次都不成!” 君黎面上变色。“怎么会?” 正文 二九七 纯阴之血(二) 几人匆匆到了沈凤鸣屋内只见他人虽昏睡可嘴角、胸襟、被子之上果然皆是血迹刺刺与秋葵一人端着血盏一人正在擦拭一满盏鲜血已所剩无几。 众人从未想过到了此时此刻连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纯阴之血都在手中之时竟还会有这样束手无策之事。“这倒奇了。”韩姑娘轻轻道“这般情形……前所未遇。” “我再试试。”君黎向刺刺手中接了碗盏将沈凤鸣半身扶起强将他口咽捏开将剩余的一些儿血液往他口中倾入良久见是无殊才敢将手放了让沈凤鸣缓缓靠下。 面上还没敢露出喜色榻上的沈凤鸣忽嘴角不动声色地溢出一丝血线来擦净的唇边颊上重新染上鲜色连枕头、床褥一时都已红了。君黎心中重重一沉往他口中查看——果然口腔之内溢满了逆淌而上的鲜血。 “是因为‘魔血’吗?”刺刺蹙起眉“是不是他的‘魔血’与‘纯阴之血’难以相容所以才难以咽下?” 韩姑娘闻言眉间微有耸动上前两步拿过沈凤鸣腕内寸关尺。 室里一时静了众人的期冀都落在韩姑娘身上落在她那莹白细长的指和她平缓无波的眼。 隔一会儿她才放下了沈凤鸣手去。“原来如此。”她面色平静“他与我有些类似天生血性有些特殊寻常必容不得任何异己血气侵入自己身体。除非得他自己意愿吸入体内否则纯阴之血亦奈何不了他。” “得他自己意愿?可他……可他此际昏迷又怎能有清醒意愿?”君黎道。 “我也正是好奇。”韩姑娘嘴角微微勾起“以这血性之特殊毒物必受排斥这般剧毒究竟是如何侵入他血脉之内?” 君黎与秋葵对望了一眼默了一默转回头来缓缓道:“如韩姑娘所说他——的确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将剧毒吸入体内的。” 韩姑娘面色微变。“容此等剧毒入体乃是无救——他为何要如此?” “是为了救我。”秋葵在一旁开口声音不高却很清晰。 韩姑娘抬头向她凝望。 “韩姑娘他现在无法醒来依你之见可还有别的办法么?”君黎追问。 韩姑娘才收回目光冰玉般的面容上浮起一丝冷笑。“有。” “要怎么做?” “他无法有所意愿就找人替他有所意愿。” “什么意思?” “要一个与他习有同源心法之人将内力运入他体内替他将纯阴之血吸入。”韩姑娘淡淡道“他总该有同门?” 这一次众人目光都转向了秋葵韩姑娘的目光也随了过去。 “……姑娘是他的同门?” 秋葵犹豫了下点点头“算是。” 韩姑娘没有深究她的犹豫三指微张“让我看看。” 秋葵伸过手腕由她亦点住自己寸关。 韩姑娘这一次眉心有些明显的蹙起。“你好像受了不轻的伤身体虚弱内力枯竭。” “她前些日子受了毒伤尚未完全恢复。”君黎道。 “只是无法催发内力应战应不妨碍稍许运起内息的。”秋葵道“此间只有我与他所学同源此事总也只有我来做。” “以你今日身体此举或会令你百日之内功力尽失你也不怕么?”韩姑娘看着她。 “什么?”君黎吃了一惊。 秋葵闻言却反而松下口气来“只是失力百日不算什么。”韩姑娘的清冷语气将她往日的清冷也激了出来她答得太过淡然甚至有些轻巧。 “好。”韩姑娘回头扫了一眼凌厉向他伸手“匕首呢?” 凌厉无可奈何“我去取。” “秋葵你当真……”君黎多有担忧。 “我自然当真。”秋葵垂着头并未看他“怎么难道今日竟是你要分不清孰轻孰重了么?” 君黎一时竟无言以对。她身受毒伤时他不曾能为她做些什么;而今沈凤鸣身受毒伤他亦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又有些什么立场来要求或是阻止旁人的决定。 韩姑娘重新握了匕首却并不动作只看了看沈凤鸣口中道:“你们这一路心法血脉气息以何处为源?” “脊。”秋葵面色冷静只答了一个字。 韩姑娘反而一愕“何处?” “脊骨。”秋葵说了两字。 韩姑娘踌躇一下“那倒易得多了。” 这世上各门各派心法都有其“源”与“归”有的源归于丹田气海有的源归于要穴脏腑诸种多样不一而足但大多数还是以体内某一要穴为始的多是以秋葵如是说时韩姑娘亦有些意外。她原是要令秋葵将内力运入沈凤鸣体内之后再给沈凤鸣饮下纯阴之血让秋葵将血气沿他脏腑吸纳去往体内血气之源但此举须先了然沈凤鸣身体经络走向又须压制他血性之斥力秋葵内伤之下恐怕难以一次成功即使成功亦会耗尽真力百日难复;可若只需将纯阴之血吸入脊骨那么只消自外刺开沈凤鸣脊骨一两处由秋葵运功自他伤口处将血吸入便可如此或许秋葵也不至于加剧了内伤。 当下由刺刺以一支粗针刺出沈凤鸣脊上创口。韩姑娘割破手掌覆于沈凤鸣脊背与他伤口相触——他体内黑血汹涌却并不流出但伸手还是能沾染到一丝黑色也只有不受毒侵的韩姑娘方得以触及这般黑色而丝毫无伤。 “想来此事于他应会十分痛苦。”她已觉出此毒之烈抬头看了一眼已端坐沈凤鸣身前的秋葵。秋葵伸掌抵住沈凤鸣心脏——那是一源心法中气血内力的归处也是她运出吸附之力的位置。 她伤势之下功力极微加上沈凤鸣脊上乃是用针伤口并不大是以吸纳之力弱小反倒恰如其分也不致让韩姑娘失血太快。掌心之下能清楚感觉到沈凤鸣的心脉搏动初始是濒死的轻滑无力但不多时渐渐沉稳起来随后甚至比常人还更快了些。她有些怕起初怕的是无法救他醒来而到了此刻却怕他忽然醒来会看见这样一个无法抽开手掌的自己。 其实从最初几缕鲜血被吸去韩姑娘便已知道以此方法这男子之毒终于是能解去了。不过众人心绪几经起落已不敢再轻易放下几双眼睛都是一霎不霎看着沈凤鸣脊上的黑色逐渐浅去随后淡然化为无物。少顷净色渐渐蔓开韩姑娘见他吸入之血已多便松开了手掌示意秋葵亦可停手休息留待纯阴之血自行慢慢流向沈凤鸣全身——那便不是片刻之间可得的了。 沈凤鸣体内血气交锋激烈心跳更是加速从偶现的筋脉处也可见突突的跳动。他脸上表情愈发显得有些狰狞显见即使仍身处昏迷被异己之血洗过的感觉也绝不好受。 韩姑娘没有留着等待他毒质完全洗净。两度失血这一次她面色白透愈发苍冷恍惚与凌厉耳语几句到底还是同意了他为她稍许运功。君黎知道自己须得同去只得向刺刺道:“凤鸣和秋葵若有不妥你便来告知于我。”其时沈凤鸣身上毒色褪去了一半秋葵耗力似乎亦未有先时所料想那般急剧尚能自行调息他也便略放了心。与凌厉、韩姑娘去到石室君黎先行运起道家心法将八卦之意蕴入体内五行收发适意之后方以掌心与韩姑娘背心相抵凝聚起“明镜诀”徐徐将寒劲自手心吐出。 这次与适才不同。适才是他要恢复韩姑娘体质稍作引导即可但此刻劲力却必须压过她体内寒性。韩姑娘天性至寒君黎内力方吐已觉石沉大海忙加意催出位于体行八卦弱处的脏腑霎时已感受迫而那于“生”门处涌出的寒意也超越了他所能御抗——这却是他先时未曾考虑到的。由道家心法放大到极致的寒力短时已差堪与朱雀内力之至寒仿佛于韩姑娘自是无碍于凌厉亦是臂助可于一个抵御之力恰恰被压减到极致的他来说却太过强大了。只一瞬时他已觉牙齿冻得要格格作响硬是咬住了不欲二人发现有何不妥。 凌厉亦抬起手掌与韩姑娘掌心相对。君黎劲力已运入韩姑娘周身与她可说神织感融凌厉方一缕热意透入他便自韩姑娘经络中感觉到了。 这一缕热意让他好受了少许。他用的是明镜第三诀“若虚”内力似实还虚虽是寒冰之属却不会消减凌厉的内劲。寒热相迎、虚实相合之间的感觉忽然令他想起昔年师父逢云道长一再讲起的阴阳之道。他幼时听着大多是睡着了而后自行阅书也多半知其然不知所以然。他所赖以谋生的窥视运命之途在“阴阳”大道之中常被判为细枝末学而魔教借天地自然而生的“阴阳易位”也不过是借“阴阳”之名的一种表象——此际他却忽然若有所悟总觉此事十分玄妙只可惜用尽全力、浑身冰冷以及脏腑受压剧痛之下几乎没有余裕思考。 正文 二九八 美人如华 凌厉忧心韩姑娘身体既有君黎为辅便全力施为真气愈发源源透入可热烈之力却难于纯阴之体中游走顺畅全力之下仍被轻易化去了七八成余下二三成亦几乎难以达至韩姑娘脏腑。 他似乎也已习惯丝毫不以为怪。五年前方开始为她运功时亦是同样的情形。初始总是极难的要如此两年之后进展方可有所加快。 忽掌心延出气息似有变化。凌厉略略一惊:一丝真气竟似顺着韩姑娘的血脉畅行无碍很快向她心内汇去。他讶异之下沿之感应已觉这一缕热气好像是受君黎真气所引不由抬目去看韩姑娘身后这一下才见君黎面露乌青唇色发紫可双目紧闭竟便是不发一言。 他瞬时已然明白君黎“体行八卦”之下自身抗力减退便如被削去了内力甚至剥尽了衣衫曝于长白极冬。那长白极冬是他以“明镜诀”为韩姑娘造的可在这过程之中他意随她动势必要与她同受此寒。“体行八卦”固然极妙可是道家讲究平衡原以为暂时的失衡可以后补可这世上果然没有这般投机取巧之事。 眼下凌厉青龙心法正全力运出一时难以尽止欲待出言叫君黎停手却担心他行功之中突然受人喝止或愈受寒劲反噬;欲待发力震开君黎双掌偏偏自己热性之力又难以随心透传纯阴之体。他心知不妙当下也只能暗自尽速收减外行的真气。 不虞他热性之力方始变弱所受吸附之力反忽然变强残余的几缕内力再次沿着韩姑娘经络汇向她的心脉。韩姑娘亦已觉到抬目见到凌厉表情“君黎公子是有什么不妥?” 她语声清雅于这运功极险之中亦不致突兀无有令人失心之虞。其实明镜诀中早有“观心”一意君黎习练日久即使凌厉适才发声喝止也不会令他走火入魔。凌厉见他闻声睁眼方道:“君黎你觉得如何?” 君黎语气有些吃力却还算平稳“还好。” 他其实已然于最初的极寒之中缓过了几分来。凌厉的热力难以贯通韩姑娘血脉他的寒劲却在她体内畅行无阻。这韩姑娘体内寒气初初感觉彷如幽冷深潭难见其底若以内家真气来丈量这已是内家高手的修为绝不是先前所见那般的不会武功。可他随即发现这般寒意并不能与真正的内家真气相比——因为她体内寒气蓄积却不能释出身外并不似自己与凌厉的内力可自如运行。 如果以道家的理论来解释那么韩姑娘体内蓄积的是她的天生“本命”而非修行而来的“真气”。道家认为世人皆有“本命”无非薄厚之分。韩姑娘的“本命”修为极厚以至于内家高手或许亦很难伤她可她并没有修行而得的真气也便无法释力伤人。 凌厉未曾全数收劲此际内力受君黎相引虽有极多损耗余下的部分仍是源源不断地汇入韩姑娘脏腑之中。此事是他所愿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只因在过去的五年要将热力似这般达至韩姑娘身体之中的艰难实难言表。 这情形其实极似方才为沈凤鸣解毒。韩姑娘的纯阴之血可解去沈凤鸣那时身上的剧毒正如凌厉的热性内力可解救韩姑娘体内的至寒;沈凤鸣其时并无神智难有意愿吸入纯阴之血也恰如韩姑娘这一身难以自控的至寒“本命”无法延引入凌厉这与她禀性相冲的热力;而秋葵以同源内力运入沈凤鸣体内则恰如君黎以同属寒性之力透入韩姑娘经脉——“他无法有所意愿就找人替他有所意愿”——韩姑娘言语中所说的解毒之法其实也正是此刻她纯阴体气得以快速消解的法门——凌厉知道自己所运热力这次能这般轻易渗入韩姑娘经络只因君黎以寒力相引。 他望着面前的这张面容。——她既然能说出那句话也应该早便知道用这样的方法运功可令除去纯阴体气的时间大大缩短。不过回头想来即便在那五年之中他已知道这个方法也无法使用。他不愿再多有旁人知道她的下落所以即便得知也不会去寻找寒性内力的高手来帮忙。何况他所知晓的寒性内力之高手舍朱雀又有谁人?而朱雀前些年生死未明自然无处去寻——就算找得到也决计不会出手相助的。 其实君黎以“若虚”一诀的内功引来凌厉的真气不过是下意识间出于御寒目的的巧合。二股气息于韩姑娘经络之中交会寒气仍是占了极上风可一种暖洋洋的感觉还是让君黎百骸为之一舒好似凌厉的真力并不是被韩姑娘脏腑吸入而是被他全数吸纳了一般就连适才脏腑受迫的疼痛也缓去不少。 凌厉见君黎唇上深紫之色稍许淡去放下些心来可是亦想起韩姑娘先前为沈凤鸣解毒时曾开口警告过秋葵强行运功或会失去内力百日;而今君黎削弱自身抵御而勉力为之与受了内伤的秋葵亦是类似不知会否有恙? 思前想后他还是缓缓将劲力收了下来。韩姑娘已受了不少热力早比上一回不知快了几十倍想来暂时不会有事若还要强行运功反令君黎有了什么意外实是大大的得不偿失。 少顷劲收凌厉立时起身到君黎身侧察他气息。君黎调整呼吸将“明镜诀”亦缓缓收下双手一离了韩姑娘脊背韩姑娘亦转过身来两个人一人一边都扳过他腕内察他寸关尺。 君黎不料二人都是如临大敌有些意外。“我没事……”他开口说了一句。这倒不是假话。凌厉收去劲力除了让他一时又觉有些冷之外没有别的不适待到功行结束“体行八卦”消失寒意自然也便消逝了。 他并不知便在方才那短短不足一个时辰的运功之中寒热二力辅以纯阴之气的消长其实暗合了那一线曾掠过他脑海的关于道家“阴阳”之学的思绪“体行八卦”的此消彼长比起阴阳大道所蕴含的消长其实微不足道。韩姑娘二人未察出他有何不妥互望了眼都松开了他手腕凌厉还是道:“今日便这样吧君黎你耗力甚巨去休息下为宜。” 君黎点首答应道:“下次运功该是何时?” 凌厉沉吟“原本是每日或者隔日可现今看来似乎……不必如此频繁了。今日情形与在长白山时大有不同我还须与她商量一下方可决定。” 韩姑娘也莞尔一笑先前面上的冷色大有退却语声亦是温柔:“要君黎公子如此损耗修为实在过意不去。” 凌厉面上已有无可奈何之色。“你现如今是说过意不去了先前是何等任性。自始至终你连要救的人是什么身份都未曾问过我一句也不去想值不值得。” “有什么不值得?”韩姑娘嫣然。“那一个人的性命能令得你们这么多人放在心上我又何必定要问他是谁。” 凌厉一时沉默。回想起来他也不知为何他们这许多人要为了沈凤鸣如此。自己、君黎、秋葵还有单疾泉与刺刺——无论少了哪一个此事怕都不成。他从不觉得沈凤鸣除了魔教后人的身份之外还有任何过人之处可诚如韩姑娘所说——他总该有值得旁人如此相待的地方吧? 君黎先行起身行礼告退。外面已是过午的天色了。他调顺呼吸自觉无甚大碍便先几步往沈凤鸣屋里看他。钱老不知何时来的三个少年也都陪在屋内其余人却不见踪影。 沈凤鸣竟然已醒了一会儿了。不知是不是习惯了他前几日脸上的青黑此际他的肤色看起来出奇地苍白。无论纯阴之血于洗净毒质上有多神奇多日来累积之损伤总也令他难以立时恢复如常面色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可他心情看上去却好得很与人说笑间余光瞥见了外面君黎恨不能立即支起身来奈何实在无力也只能伸长脖子喊道:“道士你赶紧过来!” “你当真好了。”君黎进了屋子心中自也高兴。一连几日的无望让他此刻的高兴有种恍惚不真实的感觉他不得不定一定神以免失态。 沈凤鸣仍是费力往他身后看“就你来了?‘她’呢?” “……你是说秋葵?她该是休息去了。”君黎料想沈凤鸣最为在意的总该是秋葵。 不料沈凤鸣挥手“谁问她了我是问……那另外一位‘凌夫人’呢?”他面上漾着不无暧昧的笑指指几个少年道“我听他们说凌厉这位夫人可当真貌美至极比起先前见过那位还更胜三分我久闻其名实好奇想看上一眼。” 少年们适才与沈凤鸣说得口没遮拦但与君黎却未必有那么熟听沈凤鸣将这话说了出来面上不由有些尴尬泛红一个道“我去寻点吃的”一个道“我去寻点喝的”一个道“我去打个水”都慌忙往外逃走。 正文 二九九 美人如华(二) 君黎皱眉“你当真本性难改方才醒来便这般胡说?韩姑娘救了你的性命你休要胡言乱语对她不敬。” “我怎么胡言乱语了她长得好看还不能说?”沈凤鸣横目“传说中的人物谁不想见你这人真无趣。” “你将韩姑娘叫作‘凌夫人’还不是胡言乱语?如此说于凌大侠也都多有不妥吧。” “原来你不知道。”沈凤鸣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凌厉和她是拜过天地的而且听说她才是大叫她一声‘凌夫人’半点偏差都没有。不信你问钱老。” 君黎心中惊疑目光便投向钱老。钱老被逼不过只得道:“小沈这话我们背后说说还可以一会儿凌公子和两位夫人出来了你可不要当面说他们拜堂归拜堂后来如何我也不知晓。” 君黎大为震惊蓦然想起昔日随凌厉辗转于江南他的那些住处时心中对他往事的一点猜想。韩姑娘与凌厉当然早已认识多年而沈凤鸣与钱老言之凿凿也由不得他不信他们当年或许并非只是“至友”而已。也正是因此凌厉先前才会为韩姑娘那般犹豫与担心而他每年的往返奔波也是顺理成章了。 他忽然有些不安。他结识苏扶风在先一直视她为凌厉的元配正室韩姑娘却是今日才识。本来她救了沈凤鸣的性命正该对她多有感恩的可因了此事心头却又不免生出些隔阂。 沈凤鸣看他目光闪动“湘君大人你想什么?”一转念“哎哟你听听就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君黎一闪念回过神来。当初在临安学剑时凌厉也常叫自己不必多管他的私事。“我我一时有些吃惊。”他清了清思绪“韩姑娘她体质特异这一次为救你牺牲颇大如此一来凌大侠或许又要多奔波几年。” “这个我听说了。”沈凤鸣道“不过……人也没见也没个机会当面道谢。” 君黎见他还是嘻笑之态咳了一声:“你要道谢的人可多得很——不只是道谢我看还须‘道歉’。” “道歉?” “你自从落在幻生界手里做事便不顾后果也不与我们商量谁都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三支之会的事情也好幽冥蛉的事情也好——你可知你若早点开口事情最后也未必这么糟!” 沈凤鸣见他忽然发起难来赔笑道:“算我错了行么道士往后……往后定不如此。” “你少要这般涎着脸你道我不知道你阳奉阴违那一套吗?”君黎却愈说愈是有气“你当真以为你一个人什么都能应付得下?我那时是信你身为魔教后人比我们对蛊毒懂得更多些才不曾干涉你依性而为但我可没说你事事都可独逞英雄不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了!” “你有完没完了?”沈凤鸣无言以对干脆一转头向钱老“钱老你瞧瞧我人还躺在床上他便这么快要与我算账。” “听不听也由你。”君黎怫然“你现在是‘魔教’教主要独断专行原也没人拦得住你。” “道士你何必发那么大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嫉妒了我呢。”沈凤鸣哭笑不得“我知道我是有些亏待你你和湘夫人、娄千杉远道而去洞庭湖给我捧场我一早计划了把‘云梦教主’送湘夫人杀了谢峰德以送娄千杉却好像没想出来送你什么大礼啊?” 君黎听他又将话题扯开了虽然不快却也无奈至极“不需要。你的那两个‘大礼’都是准备以自己身死为代价的——这般大礼我是不要!” “你自己说不要的?”沈凤鸣伸手笑指他“那可别说我重色轻义。” 君黎哼了一声语气缓了些:“既然你没事了我等秋葵明日好些便要与她还有凌大侠回去临安。你呢你怎么打算?” 沈凤鸣面色不由一变:“你说真说假?我死活救了湘夫人回来你……你这就带她走一点机会不给我?” “呵我还以为你对韩姑娘兴趣更大些呢?”君黎有意揶揄“原来还是惦记着秋葵的。” “惦记惦记有啥用。”沈凤鸣嘟哝“还不是连个好点的脸色都没有。” 君黎侧目“又翻脸了?” 沈凤鸣表情不无怏怏一旁钱老摇头:“那小妮子一点都不知道领情那般脾气送我我都不敢要。” “哎钱老这话你说得不对。”沈凤鸣向他抬手“我与你说湘夫人迟早都是我的。” “何以见得?”钱老不以为然。 “我说是我的便是我的。”沈凤鸣一急向后一撑身体坐起几分来。君黎只得扶了他一把沈凤鸣好不容易坐正了竖起一个指头接着道“第一只要我不死”再一个指头“还有这道士别与我争。” 君黎侧身:“怎又扯上了我。” “你心里明白莫要装傻。”沈凤鸣冲他道。 “我有什么好装傻。”君黎干脆坐下来“我与你总不必拐弯抹角你不就是在意那一段树枝吗可我与秋葵如今——早就说清楚了。” “你心里是清楚了那是因为……你现在有那小姑娘了。湘夫人可未必放下了你。” “你去了她不就放下了。”君黎顺水推舟将他竖起的第二个指头推了回去“你既然那么笃信她是你的又为何独独要将我挡在其中?你为何不能认为有我没我她都是你的?” 沈凤鸣顿然回看他:“这话顺耳。” “顺耳就表示你也这么想那你为何还想不开?往日里秋葵天天追了要杀你也没见你有什么怎么今日突然纠缠起这些来?” “就是因为……她往后大概再也不会追了要杀我了。”沈凤鸣突又变得垂头丧气。“你自是体会不到了。” “难不成你真想一辈子被她追杀?”君黎笑“你放心她就算不再追杀你也绝不表示她是忘了你。何况你既有勇气为她不要性命总也不会没有勇气多走那么一步与她表明了心迹吧?” 沈凤鸣沉默不语。——我的“心迹”她还会不知道吗? 他依旧记得那个晚上绝望之中往秋葵唇上咬下的狠狠一吻。那种铺天而来的不甘到此刻都未曾从他胸膛里完全消散。想拥有却无法再有机会拥有那是种什么样的遗憾大概只有死过一次才能明白所以这一次醒来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绝不要在下次死去时还留下一样的恨。 可是原来“有生”与“赴死”的心境会这样不同。赴死之时他想的是下一世若再遇上心仪之人定要立时、马上、清楚地告诉她自己的心意而绝不等待;可现在即使他相信那个决心并没有变却也不得不为太多的不确定所左右。而尤其是苏醒过来之后他全没有在秋葵脸上看到一丝值得肯定的希望由是竟第一次生出了一些患得患失——愈是心有决定便愈发患得患失。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真会去找湘夫人的——你现在不拦我了?” “当然不拦你。” “可你明天还是要带她走?” “朱雀把她交给我护送这次三支之会我总须有始有终眼下已经耽搁了太久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了。”君黎说着一顿“但我也没说你不能一起走啊。” 沈凤鸣很是苦笑“还用你教我。” ----- 几个少年竟是特地在陈州城里买了酒水器皿、带了菜蔬、切了牛肉一直到快傍晚才回来要为沈凤鸣的重生而庆祝。 虽然算不得是像样的酒席但中庭的圆石桌旁仍是凑满了一圈矮凳。入了秋天黑得快了些那几盏气死风灯一个个都点了起来可今日的幽幽火光却不是往日的鬼意很是亮出些人气。君黎没拒绝阿角为自己倒酒那饮酒之忌他好像是愈来愈不在意了。 他与刺刺、钱老、阿角刚刚在座沈凤鸣闻到酒香也叫一个少年扶了出了那间闷了几日的偏屋挤走了阿角坐到君黎边上。 “喏。”君黎将道笄交给他。“原本是为了对解你的毒有所帮助结果也没派得上用场。” 沈凤鸣不无疑惑地将那中空的道笄腾出来一条细长的黑色虫尸被他倒在石桌上。虫尸已有些干硬了将出未出的一对翅膀将它背侧的皮肤微微拱起。 刺刺胆大对这长虫却也有些怕掩着口躲在一边。沈凤鸣皱了眉却是不语。 “他们既然能养出一只幽冥蛉自然也可能有第二只。”君黎道“不过听你们说来‘幽冥蛉’是许多毒虫互相寄生而成就算有第二只也未必与第一只一样不知这虫尸可有什么用处没有?” 正文 三〇〇 美人如华(三) “自然是有的。”沈凤鸣道“正是因为幽冥蛉炼法太过复杂了所以大部分情形都会失败真正最后成功的只可能是极少数——也就绝不可能千奇百怪。成虫的形貌固然可以是种偶然或是种伪装可幼虫伪装不了。既然幼虫是天丝的样子那么天丝在这其中想必很是紧要。” 他说着拨弄了一下那尸体“不过天丝可不会生翅膀啊……” “不管怎么说现在你知道了幻生界能炼制幽冥蛉总也只能小心点了。关非故怕是不肯轻易放过了你。”君黎道。 “这种事只能出其不意如今我已知道了他们手中有幽冥蛉他们再想对付我也没那么容易了。其实那日夜里湘夫人呕了这些虫子出来我便想过从这幼虫的样子应该能有办法推断出最终存活成蛊的是哪几种毒物可是我那时实在已经没有余力多想就算是现在我也得再花点时间回想下与炼蛊有关的内容才行。” 沈凤鸣说着将那虫尸先收起“酒桌之上就不放着这倒人胃口的东西了。”一转头向刺刺道:“怎不见湘夫人。” “秋姐姐不肯来。”刺刺嘟起嘴来“她说内伤没好不甚舒服我劝了她好久都没用。” “不至于吧?”沈凤鸣皱眉“她内伤很重?” “身体是有些虚弱不过还好不是大碍。我也说了就算喝不得酒也要吃饭呀可她就是不愿意到最后连我也赶出来了。” 君黎看向沈凤鸣:“你去。” 沈凤鸣张了张口没说话留下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起身去了。 君黎没有散出“逐雪”去听沈凤鸣与秋葵说些什么。自学会第六诀“无寂”之后感知与劲力的收发已然愈发随心若是不想听那声音便决计不会传入耳朵来。他趁着这当儿与刺刺闲谈了一会儿明日启程的打算商量着是否要在过江之后分道扬镳还是同去临安。以君黎的意思自不放心刺刺独去青龙谷要她同往临安为好不过此事尚待看凌厉的决定——不知他会先去临安践了与朱雀之见还是先将韩姑娘送回青龙谷。 说话间刺刺下意识地把玩着那枚青龙左先锋令牌目光又瞥到那一边的沈凤鸣只见他靠在墙上已说了半晌可秋葵那门便是不开。 “秋姐姐应是不会出来的。”她忽道。 “为什么?”君黎不解“不管怎么说凤鸣能活着她也该高兴才是。” “她是高兴啊就是因为太高兴了。你不知道沈大哥醒了之后秋姐姐哭了好久停都停不下来。” “高兴了还哭?” “我听说……听说娄姑娘昨日的事了。”刺刺低头道“连我……连我往日里为此怀疑过沈大哥眼下想来都觉有些对不起他秋姑娘就更不必说了。她虽然嘴上不讲可必是对沈大哥怀了极大的内疚尤其沈大哥因为她性命垂危她该是真的很怕他这次会死是硬生生忍到了今日。现在沈大哥活过来了她……她自然是忍不住……” 君黎闻言反而笑起来“真的?凤鸣要是知道秋葵将他看得这么重怕要乐得不行。你怎么不早说?”便待起身过去。刺刺忙将他一拉“别去!” “怎么?” “我就是不想沈大哥知道方才才没提呢。秋姐姐哭的那会儿就只有我在我只是……只是与你说说你要是告诉了沈大哥秋姐姐往后定不理我了!” 君黎想了想坐了回去。想来此次之事于秋葵大约真的太过震动以至于她到现在都难以自持。沈凤鸣说适才秋葵未曾给他看什么好脸色或许也是她情绪失控之下难以与他面对不得不匆忙离去。——以她的性格又怎么肯将自己那样的真实暴露在人前自是不肯出来的了。 正想间沈凤鸣果然不无沮丧地走了回来悻悻而又恨恨地道:“算了没她就没她一样喝酒!” 君黎忍着笑使了个眼色:“是啊——反正有韩姑娘就行。” 他说话间是看见了凌厉与苏扶风、韩姑娘都往中庭走来沈凤鸣一怔抬头沮丧之色顿然一空两眼已经放起光:“真是大美人儿小子们倒不曾骗我。” 虽是自语语声却不曾特意压低刺刺闻言吃吃地笑:“沈大哥又没个正经了韩姑娘可不是你能打主意的。” 就连凌厉大概都听到了沈凤鸣这句话可沈凤鸣毫不顾忌待韩姑娘到了桌边端起酒杯便道:“这位想必就是韩姑娘了!在下沈凤鸣早便久仰姑娘芳名今日得以一睹姑娘玉容果然‘惊为天人’用‘如在梦中’怕也不足以形容凤鸣此际心情。” 韩姑娘自不会辨不出他的有意夸张微微一笑:“沈公子毒伤初愈请坐便是了何必这么客气。” “韩姑娘这可不是客气。”沈凤鸣愈发露出嬉皮笑脸之色“中一次毒伤便能得见姑娘仙颜多中几回都愿意。” 他说话间瞥到另一边凌厉表情忙将酒杯一举道:“此次蒙韩姑娘救了凤鸣的性命如此大恩实也想不出如何回报凤鸣只能先饮三杯以表心意了。” “我只是举手之劳沈公子不必放在心上。烈酒伤身还是保重身体为要。”韩姑娘温柔回了一礼。 “此言差矣!”沈凤鸣笑道“我先饮三杯的心意却不是敬的姑娘是敬的天地鬼神——这天地鬼神不但没让我死了还让我得见如韩姑娘这般惊世美貌足见待我很是不薄只以三杯来敬又怎能算多?” 君黎听他油嘴滑舌心里早已暗暗与他划了十七八道界限远望了一眼秋葵那边紧闭的门不知道沈凤鸣如此大张旗鼓地对韩姑娘献好她可能听见一句。 韩姑娘没有再拦着沈凤鸣喝酒等他三杯毕了方笑道:“沈公子言语很是有趣喝酒也很是干脆想来也是因此才得这许多朋友。其实与其敬鬼神不如敬朋友——在我看来公子的这些朋友才是救了公子性命的莫大功臣只不知公子那位同门师妹秋姑娘怎么没有在此?” “她嘛她与我喝酒的机会多得是。”沈凤鸣嘿嘿笑道“也便不急于今日了。” 韩姑娘有些狐疑看了眼刺刺刺刺便道:“秋姐姐不甚舒服说要早些睡。” 韩姑娘虽然狐疑不减却未再说话凌厉已道“先入席吧。” 不知为何凌厉的两个“夫人”并没有分坐他左右韩姑娘只是坐在苏扶风的另一侧仿佛亲疏有别。沈凤鸣少不得要敬谢凌厉、苏扶风还有钱老等人。既是为了庆祝他不死的他喝得多了也算不得是放肆只是身体未复不免有些不胜酒力。 席间凌厉说起归程打算亦是准备先回临安连苏扶风、韩姑娘都一同回去。固然韩姑娘不回青龙谷怕要招致拓跋孤的不满但她如今身体仍要依赖凌厉与君黎二人同时运功倘若回了青龙谷拓跋孤必不愿求助于外人没有寒性内力为辅不免难以为继;而在临安君黎每隔几日寻机离开一趟内城倒还可行。 “早知如此先前便不该带她回青龙谷啊。”凌厉显得有些头疼“现在拓跋孤怕是放不过我了。” 刺刺被他说得心慌急道:“教主当真会发很大的脾气么?那我爹岂不是……岂不是糟糕了?我……我是不是早些回去的好?” 凌厉注意到她手中的左先锋令牌“刺刺也先去临安避一避风头。”他沉吟道“你爹把令牌给你定是知道你们教主一怒之下会要他交出令牌来。当年顾右先锋便是被他夺了令牌逐出青龙谷了。你爹在教中地位虽然要紧却也比不得阿寒是他亲妹妹。” “可我们也没害韩姑姑呀。” “说不上害也说不上没害。”凌厉叹了口气“之前那些年我就是因为怕拓跋孤那脾气才不敢把阿寒的下落告诉他如今也不知如何与他从头解释了只能等他先消了气等阿寒身体好些能够回青龙谷了才能与他仔细交待。刺刺你不用急天寒之后或许便不一定一直需要君黎帮忙那时就算阿寒身体没有完全恢复我也会带她去青龙谷的。” “要到天寒吗可现在……现在才七月。”刺刺显得有些低落“那我爹他……” “刺刺先去临安安顿之后我们从长计议。”君黎道“别想太多再怎么样青龙教主也不会将你爹如何——你爹于青龙教有多要紧他总还是知道的。” 沈凤鸣听到这里方知为救自己竟致关联如此之广勉力打起精神也道:“放心刺刺你君黎哥要是没空我帮你去打听。” 刺刺心中稍许安定点了点头“就先去临安吧。” 正文 三〇一 美人如华(四) 月上中天之时酒菜也差不多都冷了。众人大多是累了好几日想到第二天便要启程离开也就收敛起正浓的聊兴准备早些休息。阿角欲待来扶沈凤鸣却见他扬起一双半醉的眼看了看秋葵依旧紧闭的屋门起身摇摇晃晃走去。 “你们不用管他了交给我吧。”君黎向阿角挥了挥手。 阿角应了与几个少年稍为收拾了便自离去。 刺刺向那边沈凤鸣呆望了半晌。“君黎哥你说沈大哥和秋姐姐能不能在一起?” 君黎没有回答。那两人都是他的至友他当然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如此于他来说也算是种最想要的结果。原本他曾以为他们两人之间的误会已深到再无可能化解可世上之事也当真奇妙回头去看也许往日那样的误会竟也只是他们之间一种特有的缘分那相与和进退只因为她是秋葵而他是沈凤鸣——并没有旁人可替代此种感觉又何其微妙? 刺刺见他怔然不语探过手来握住他的手掌。 她并不确切知道秋葵对君黎曾有过情意只是有些模模糊糊的直觉但无论是怎样她都不会为此胆怯退让——她从不想因为任何理由而放弃自己心之所属扭曲自己的真实——唯一可以令她放手的只有君黎的决定而非旁人。 温暖的掌心触觉令君黎回看着刺刺。如果说沈凤鸣是个比自己更适合在这俗世之中照顾秋葵的归宿那么——刺刺又要怎么办?刺刺是他唯一不想交给任何人的是他唯一愿意承诺一生都这样以手相握的——可他却知道这个承诺他还欠着。 他拉她过来并无丝毫顾忌地将她揽在怀里。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和她独处了?她在他眼里永远娇弱玲珑不会比一只小小的雀鸟更坚硬多少。 “君黎哥你……你今日是不是又喝得多了。”刺刺小声道。她记得他头一次有胆来抱她也便是因了那一晚酒意。 君黎没有答话只是道:“刺刺你不用太担心这月底我们便去一趟青龙谷。” “真的吗?”刺刺抬起头来。“其实……我倒也不是担心——原本是不担心的。可是方才听凌叔叔那般说我就一直在想教主叔叔如果知道韩姑姑被带走了决计是坐不住的定会出来找可他到现在还没来想来是爹不肯透露我们的目的和去向。以教主的脾气爹如此做定会叫他愈发大怒了我想到这一节就很是害怕。就算他不动我爹可我爹手底下那么多人呢他怒起来拿谁开刀都不一定。” 君黎想了一想摇摇头“不会的。你爹不是不知变通之人他也只是拖延一段时间免得你们中途被追上。若拓跋教主要拿你爹的人开刀他衡量之下定还是会将你们的去向说了。” “那你的意思是教主之后就会追来。”刺刺瞪大眼睛。 “或许吧。”君黎不无些谨慎“但好像拓跋教主和凌大侠交情不错如果他得知了凌大侠在这里想必就不会定要亲来。你爹和他应都不知道韩姑娘这纯阴体质已有了那么多曲折最多以为此来救人是要放血却不知道是有性命之忧所以定是认为凌大侠很快会送韩姑娘回去的。反正也已赶不上自然也不必出来追了。” “可凌叔叔却并不打算送韩姑姑回去那岂不更加糟糕。”刺刺蹙起眉来“教主迟早要知道韩姑姑现在的情形我们若月底去青龙谷不是正撞在他气头儿上。” “明的不行就只能暗的了。” 刺刺有些不解正待发问君黎已道:“还是先看看韩姑娘的身体到那时会不会有所起色再说吧。” 刺刺“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其实君黎心里自有打算刺刺猜到一些却也不能肯定。八月初二是顾世忠的忌日去年他丧生于青龙谷顾笑梦苦求暂代教中诸事的青龙右使霍新请他准许她将顾世忠尸骨葬于谷中与他早年身故的独子顾笑尘埋在一处。霍新知道重归青龙教是顾世忠毕生所愿他与顾世忠亦有旧谊便自作了主张应允下来待到拓跋孤回来已是一段时日之后纵然再是不快亦不可能做出刨坟挖尸之事来那墓居也便这样安下了。 君黎虽然已经再也不提这个“义父”一句却绝没有忘记顾世忠是为己而死。顾家他是不打算再去的了不过他必须要在顾世忠忌日这一天设法前往青龙谷祭扫拓跋孤的“气头”只是正好给了他一个暗潜入谷的借口。他知道若现在告知了刺刺她就算不加拦阻反对也会担心不安不若到了月底再与她细说。 清风软月彼此相倚即使一言不发也觉是种莫大满足。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沈凤鸣独自在那里絮絮也好像已经累了坐在秋葵门外声音变得很低仿佛快要睡去。 “你猜秋葵有没有理睬他。”君黎忽笑道。 刺刺瞧了一眼。“我猜没有。秋姐姐要是说话了沈大哥才不会是这个没精打采的样子呢。” “那也表示她至少没有开口撵他走。” 刺刺歪着头想了一想。“也说不定秋姐姐早就睡着了呢。” “若有个你不喜欢的人在门外一直吵着你能睡得着吗?” “嗯……多半是睡不着。”刺刺承认。 君黎闻言微微一笑附于她耳边。“那你现在睡得着吗?” 刺刺不及防地愣了一下。君黎语意温柔这令她面上泛起丝轻红一时不曾言语。 忽身后一个声音啧啧叹起:“你们当着我的面就不要这么好了吧什么时候湘夫人对我能有你这小姑娘一半……” 刺刺慌忙松了手有些赧颜地转头站起沈凤鸣果然正朝这边看着。她虽然心念单纯坦荡可想起这总舵之中还有凌厉、苏扶风等长辈而君黎不曾脱离出家的道人身份与自己之事究竟还是名不正言不顺更未曾禀知过父母深夜如此独处亲昵甚至还引了人注意到底是不甚规矩的。 沈凤鸣已经起身笑道“别紧张我什么都没瞧见。”便揉了眼睛顾自往偏角自己屋里走了。 这一次中庭里真正只余了两人但刺刺似乎突然有些低落起来。就算沈凤鸣羡慕他们的两情相悦她却也羡慕沈凤鸣与秋葵之间的并无阻碍。 君黎若有所觉。他知道她是为什么变得低落的。这世上没有一个女子会真的不需要一个承诺。 他伸手再抱了她一抱。“早点休息吧。”他说。 刺刺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君黎抬头独自望了会儿这明澈的夜。半圆的月昭示着距离自己答应陪她去青龙谷的日子还有多远。 他依稀觉得自己已经做了决定可忐忑不安却难以逃避。那个命运——那个无可改写的命运——终究还是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坦然以对。他知道已经没有了退路他只是还不确定要在何时告诉刺刺关于自己的一切。 --------- 于陈州略作补给一行人便往南而行。沈凤鸣睡了一夜已恢复了大半毒性既除也便没有什么后遗之症。秋葵内伤不好不坏却也不影响行路。余人皆无伤痛四日之后便过了江。 此地离徽州已近众人怕招来青龙教注目并未多加逗留便折向东行往太湖附近小绕了一日方直奔临安算来该是还有一两天的路程了。 也不知那晚沈凤鸣与秋葵说了什么这一路上却变得无话了。如此甚是不符当初君黎怂恿他一同上路的初衷他不得不一直向沈凤鸣使眼色。沈凤鸣却总是摊手以对示意自己半分不得机会。 这日众人稍作停留凌厉还是要君黎相助为韩姑娘运功抑制寒气。有过前次之鉴后君黎对于运功之中所受之寒已不觉突如其来不过凌厉为求万全此次还是叫苏扶风在一旁护法以防不测。 热力受君黎内力所引又一次丝丝透入韩姑娘身体。距离上次运功已有了六日凌厉依旧能感觉到热劲在韩姑娘身体穴道中缓缓蓄积这在之前是无法想象的。他亦不敢操之过急但是若依这样的进展来看或许这个冬天就能够将她的纯阴体质再次消除了。如此亦算是寻到了与拓跋孤交待的一个折衷之法吧。 见几人忙碌秋葵便捡了竹筒水袋冲刺刺说了句“我去装些水来。”刺刺本欲开口说要同去忽然看见一旁沈凤鸣心念一转便未接话反给沈凤鸣使个眼色。 果然沈凤鸣慢悠悠站起来道:“这边你可照看着点儿。”转身往秋葵的方向有意缓缓踱步而去。 正文 三〇二 美人如华(五) 水源是一条洁净的小河应是自太湖而来的支流。岸边无人秋葵已经很快将几个竹筒、水袋都装满。她原就是不想与沈凤鸣面面相对才独自离开自然不会立时回去只在岸边石上枯坐。 倒已不是因为厌恶——若是像以往那般她反而不会示弱避开。她现在只是有些莫名地怕见到他。越来越怕。 可是背后已经传来脚步声响。她倏然回头沈凤鸣正站在数丈之外。 “这么多水筒你一个人怎么拿?”他笑望她。 秋葵嘴角动了动本来想要回答的却最终选择了用行动回应将所有的竹筒与水袋一提起身就往回走。 “这么不想见到我。”沈凤鸣语气里有些失望“湘夫人打从我醒来你便没曾与我说过一句话。” 秋葵站住了。确实她最后一次对他说话还是在韩姑娘到来的前一天夜里。在这个差一点为她失去性命的男子面前这或许的确有些欠妥。 “早知如此我不如不要捡回这条命来。”沈凤鸣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口“至少你那时还愿意考虑考虑委身于我……” “你住嘴!”秋葵的负疚之意还来不及升起已顿然无踪面色一涨。沈凤鸣濒死之时对她的相戏此际回想当然是奇耻大辱若非两手都提着水她早就挥手补上那天就该送出去的耳光。 “好好我住嘴。”沈凤鸣说着“我替你拿东西总可以了吧?” “不需要你拿。”秋葵冷冷地说着可是沈凤鸣夹手便来夺她只怕被他碰得了也只能慌忙松手由他转身便行。 沈凤鸣却没那么容易放过这机会竹筒水袋抢过便一概往边上弃了只往她手背上一抓“别走。” 秋葵欲挣却也晚了脊背贴上他胸膛人已被他顺势强搂于怀。这已是第几次了?这一次倒并非全然动弹不得可她反而比往日更多出些失措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乱往心头漫过她才强自冷静下来压着声音道:“沈凤鸣你莫要仗着你救了我一次性命你便胡作非……” “我就是仗着我救了你的性命。”沈凤鸣答得有恃无恐“我就是想看看你现在还能拿我怎样。” 秋葵说不出话。她的确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拿他怎样双肩急剧颤着显出难抑的心潮起落。 这倒也非沈凤鸣本意他只好笑而松手道:“这么气急做什么我还不是与你逗个……” 冷不防甫得自由的秋葵转身挥掌“啪”的一记脆声落于他颊上言语立断。她到底还是忍不住这一下落手极重半分情面不留比起那时琴弦伤他怕也不遑多让。沈凤鸣脸上顿感剧辣抽痛半边面孔竟肿起一分来。 他似乎有些愕然目光随即暴灼一言不发倏然伸手狠狠一把再将秋葵揽过竟比先前更力大十倍。若说适才一搂还只是试探调笑这一次便是当了真的将她强拉过来毫不犹豫地按住她的头颈俯口就往她唇上袭攫而去。秋葵万料不到他胆敢如此避之不及一刹唇舌相濡一股从所未遇的男子热气瞬时透入腔内说不出的汹涌狂肆。 她不曾有过这种体验——就算是那一夜这同一个人于她唇上留下的记忆也只是后来回想时残留的痛辣她完全未曾想过真实的感受竟会是这般。她更未曾想过的是原来若沈凤鸣当真要对自己用强自己真的连一丝拒绝的余地都不会有那点小小的女子力气无论怎样推挣都得不到半点动弹的机会。 她真正地慌了。她到此刻才真正觉得过往的所有欺侮都不过是种恐吓所有的败退也不过是他的容让。那个散发着炽怒气息的他原来竟这样可怕让她错觉自己或许永远都要这样陷落于他的掌握。 ——是我错了吗?因为他救过我的性命我便不能再对他的所作所为回以厌恶、回以那样一掌吗?可是——难道一个人的尊严也可以作为交换条件为了那些“恩惠”而跌落吗? 她想不出答案脑中纷纷繁复努力打捞着过往的一切信念却凝聚不出一丝能够对抗他的决意。 飘摇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唇上的肆烈渐渐柔成温软她剧荡无已的身心才终于收回了一丝儿魂魄再次用力想要推开他。可那环住自己的手臂半分都没有松去甚至箍得愈紧。这柔情蜜意原来并不是他愿意放开她的先兆却只是他愤怒渐去而情愫愈涨的失控。 极度的慌怕终于令秋葵湿了眼眶喉间翻滚的无声呜咽愈发剧烈沈凤鸣才若有所觉地将手放轻。那坚硬的脖颈立刻向旁一侧躲避而去他看到水色在她的眼眶之中起起落落显然是她在强忍泪意。 “你这……你这……疯子!”她侧着脸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咬唇恨骂。比起那时的“小人”、“奸贼”或是“恶徒”她觉得今时的他确实更像个疯子。 “‘疯子’?”沈凤鸣失笑“我清醒得很湘夫人认真与你说你往后跟了我吧。” “你……你真疯了!”秋葵切齿“要我跟你除非我死!” “定要死去活来的才满意吗?死也不是没死过难道活着的时候就不能对我好些?” “我……”秋葵咬牙“休要威胁我!” “真的对我一分情意也没有?”沈凤鸣犹自看着她。 秋葵用力地深吸一口气才将泪意消隐收拾起自己的理智冷冷道:“‘情意’?你凭什么认为我就该对你有‘情意’?你是救了我的性命可你——你一个浮夸浪荡的无耻之徒竟就敢倚此对我恣意而欺还敢要我对你有什么‘情意’!” “我这个‘无耻之徒’不止今天要对你恣意而欺而且大概这辈子都要纠缠于你”沈凤鸣凑前道“你真要拒绝我?” 秋葵骇怕地一躲“放手!” 沈凤鸣将她凝视半晌手慢慢松开“好我放你。”他拍拍身上俯身去拾方才的水袋与竹筒。“你们去临安吧我先不去了。” 秋葵本已慌忙欲走闻言一怔:“什么?” 那水已有少许洒了沈凤鸣从容往河边走去。清净的河面映出他的面容红肿和指印已经退去可是热辣辣的感觉却还残留着。秋葵的气怒是真的不然便不会下此狠手。 “我说我不与你们去临安了你替我转告君黎一声。”他灌着新水。 “……你要去哪?” 沈凤鸣装满了水走回来“别紧张我是想到件事情要办不顺路。” 秋葵不无狐疑地看着他“什么事?不……不与君黎商量下么?” “用不着。我办完了就去临安一两天而已——你不会想我吧?” 秋葵语意一塞顿时默去。 好奇怪她直到听沈凤鸣提到君黎才想起了他来——想起这个她一直心许的男人。那个她曾息息念念放在心里于一切危险之中给予过她莫大希望与勇气之人不是不想了不是忘却了也不是不曾在这刹那心里闪过一丝黯然想着为何对自己说了那些言语的却不是他——可是此刻的感觉与其说是心痛遗憾不如说是有些茫然麻木。过去的一切都已远离了就算方才被沈凤鸣那样欺侮她都忘了该要将他想起。 她茫茫然提了水独自走回与刺刺应对两句便沉默望着那一边还在为韩姑娘运功的那个身影。她也不知自己此际心里在想些什么。那么多过往到底又有多少是真实多少是虚无呢? 运功毕了秋葵得以说起沈凤鸣突然离开之事只见君黎果然也露出意外之色来显然事先也并不知晓。他自然要回问适才发生过何事秋葵却又如何肯具告只模棱两可地说是起了争执。 因有了上次的教训君黎不敢掉以轻心追问确定了这次沈凤鸣并非身有异样才离去的方肯罢休。虽然想着他毒伤新愈但既然无从得知他的去向亦无计可施只能按计划先往临安赶回。 屈指算来自己离开都城临安已经有近五个月时光了。春色换了秋意急迫的心境换了淡然什么都似变了又什么都似未变。 他将刺刺暂托于凌厉夫妇和秋葵一起先行告辞。进了内城两人按辔徐行。 “回去之后这一次‘幽冥蛉’的事情你能否——不要向朱雀提起?”秋葵在途中问道。 “怎么?”君黎挑眉“你是不想让朱雀担心?还是……” “不想他怪你。”秋葵表情有点勉强。“他说让你护送于我若知道此次有过这般凶险怕是……要对你大加苛责。” “也确是我未曾发现娄千杉的诡计才令你身陷险境。不过——你真是为我?”君黎笑“是不是因为凤鸣惹了你不快你不想多说起他的好话?” 秋葵听他提到沈凤鸣转开了头去低低道:“与他没有关系。”半晌才肯道“我只是……怕朱雀知道了就不肯放过千杉。” 君黎敛容。“……你是为娄千杉隐瞒?” “她身世可怜我不忍心见她……” “你就只记得她身世可怜可记得她如何对你?”君黎忍不住“那日放她走已是容情你可曾想过你如此待他她却不会领情再行纵容将来她不知还会对你做些什么!” 秋葵自然不是不懂却只是默然不语。 正文 三〇三 再入禁城 君黎无法叹了一口。“这件事很难瞒得过。摩失应该早我们几天已经回京了朱雀说不定早听闻了此事。就算摩失不知道对你下手的是谁可朱雀很快要与凌大侠见面——倘若他问起凌大侠并无必要隐瞒不说。” “那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是……还是希望不要当面诉诸朱雀。” 君黎沉默了一会儿。“好我答应你只要他不问我就不提此事。但如果他日后知道真相我也不会加以否认。” 秋葵点点头。 “凤鸣醒来这几日都没问起过娄千杉我猜想他大概已知道了……” “可否不要提沈凤鸣。”秋葵闷闷打断他“还是说些别的吧。” 君黎侧目看她半晌忽道“凤鸣有没有与你说过他的身世?” 秋葵看了他一眼“还要提他?” “我是想确证一件事。他那日有些酒醉与你说了不少的话我在想其中会否提到过。” “你想确证什么?” “这么说他的确说起过了?” “他……他毒性未解时对我说过少许自己的身世但是那日他到我门前说前一日他只是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下神智异常才与我说了那些。他说那些事情他从没与人提过要我也当作未曾听过当他是胡言乱语。” 君黎心中一沉皱起眉头来“他是不是洛阳人父亲是不是叫沈雍?” 秋葵一惊下意识勒马望他未知所对。 君黎已是了然轻轻“嗯”了一声“你不必回答我就也当作……我未曾问过吧。” ---- 朱雀府邸的屋檐遮住了西斜的日光。黄昏了几缕秋风从高处漏入刚刚从屋里出来的依依下意识拢了拢领口的衣襟一名懂得识言观色的婢女适时捧上一袭轻柔的纱巾。 她接过来往外走了几步。君黎进入内城的消息已经传来府中有一会儿了她猜想在重华宫中的朱雀闻讯也定会立时回来的。不知从何时起君黎这个名字已成为了这内城各方之间制约消长的一点尺衡——因为君黎的存在暗杀三品监察御史夏铮之事最终未遂太子视之为一种失败而恭王由是视之为一种成功。自从听闻这个道士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数千里外的洞庭三支之会他们都等他很久了。 君黎有意行得缓慢到最后一段路才稍稍加快了与秋葵并驰到朱雀府邸附近。果然朱雀已归太子、恭王均派人到访。太子派的人是摩失。他半为受太子所托半也为打听幽冥蛉后续消息先与朱雀见了面相谈了少顷此际见秋葵安然无恙归来君黎亦神色如常心中惊讶猜疑却也不好明言稍作寒暄便自离去;恭王则派了两个贴身内侍以君黎归来为由头想邀请朱雀等人往王府赴今日晚宴。 两人下马径直入了内院。君黎虽说与朱雀先前在青龙谷外见过了一面但与依依和这府中旁人却真是阔别已久想起那日离去之景数月光阴真如隔世。 不知为何依依的表情似有些不自然纵然久别重逢的心中激荡决然不假却总依稀有些心事重重之态令这欢喜折损了少许。朱雀却神态如常由得二人依礼见过才道:“赶路辛苦不若先去休息片刻。既然回来了一切事情也不必急在一时。” 他皮肤本是燎黑也就看不出了面色深浅只是从语气听来好像有些疲乏。君黎心中犹疑未便立去道:“师父我之前听说……听说宋客对你施以偷袭师父……没受伤吧?” “呵算你还有几分心意能记得问起此事。我只道——你久久不回压根没把我这个师父的死活放在心上。” “那师父到底……” 朱雀冷笑。“区区一个宋客还不能将我如何。” 君黎才放下心来“师父没事便好。”略一思忖还是决意早些提起“那个凌大侠托我带话过来想要与师父见一面是关于……黑竹会的事情。” 朱雀并不显得惊讶微微一哂:“故人就算没什么事也是该见见的。他想在何时、何地?” “他问师父两日后——也就是十九日的午后可否有暇到湖上一晤。” “他想见朱大人便该恭恭敬敬登门拜访凭什么还要朱大人走动?”依依的语气有些迥异往日的急促。 “凌大侠猜想师父不喜外人入府所以才提出在外相见。若师父不想外出那就请他来也无不可。” “不必就依他所说。”朱雀道“只不过……将时辰改到入夜为宜。” 君黎答应了心头有些踌躇不安。朱雀确实不甚喜欢在白天见外人但此事也非绝对尤其凌厉与他乃是故人原不必特意改在夜里除非——他认定与凌厉之间隔阂之意还是大过了故旧之意。 “那我这便出去一趟告知凌大侠此事。”君黎便待要走。 “不必急在一时明日再去不迟。”朱雀道“你稍事休整便出来吧。恭王府的人还等着。” “大人当真要去赴恭王的宴?”依依忍不住问道。 朱雀扫了她一眼虽目色淡淡依依却立时垂首再不敢多言。 ---- 恭王府上此次邀请之人不多乃是私宴摆明了笼络之意。朱雀既来也便是不曾推拒。 君黎对恭王却还是怀有一丝戒备之心。他知道在夏铮那件事情上恭王是不曾出头的不过是利用了自己与太子之人的冲突削弱了太子的声势如今也只是乘势而上罢了却绝不值得信任。 朱雀带了依依却叫秋葵留在府中并不让她随着同来这样一来恭王、恭王妃坐于主位朱雀与依依一席君黎便只能独居另一边。 不过身边却还是留了一个空位。君黎有些好奇悄声问立于身后的伺仆:“还有人要来吗?” 那伺仆恭敬道:“是仪王殿下少时便到。” “仪王?”君黎狐疑。他从来只知有太子有庆王有恭王从不知还有仪王。朱雀那时也不曾与自己提起宫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是”那伺仆应道“仪王殿下还特地说了好久不见君黎道长了趁此机会定要与道长同席相谈所以就将二位的座位设于一席了。” “他要与我同席相谈?”君黎心念一转顿悟道:“程平?” 那伺仆低首不敢应声显然“程平”这个名字已经不符合称呼的规矩但却也默认了君黎的猜测。 “他何时封王的?”君黎依旧追问。“他——” 话音未落外面已传来高声通传仪王到了。 仪王的位份与恭王乃是等同他来了恭王也不得不起身相迎。程平着的是便服但排场跟随已是不同到了席间与众人告罪见礼却也不拘上下看见君黎欢天喜地的就去他身边坐下了一应随从也都跟了过来。 君黎见状压低声音笑道:“要‘仪王殿下’与我一介草民同席是不是不太合适?” “道长不要笑我。”程平连连摇手随即屏退左右又道:“我也没办法这么久没见道长实是担心得不得了听说你回来了恭王请你我哪能不来。” “你什么时候封的王?” “就这个月。”程平道“想来是有好多人跟皇上去提说我一直不改姓不合适皇上就令我正式改姓了赵封了仪王还赐了府邸不用住在重华宫了。” 君黎嗯了一声心中明白程平受封愈多离开这皇城的可能性就愈小。 “最近身体还好吗?”他又问。 “这一阵是夏天没什么事我见朱大人忙得很也便没好意思多去打扰了。”程平道。事实上他身体不好在宫中并不是什么秘密封了仪王之后收到的各种珍稀药材更是不少也不乏太医问诊原本关老大夫能开出的药方宫里自然也开得出来纵然没有朱雀压制寒毒这夏秋二季自然不会有事。 君黎瞥了眼主座的恭王依旧低声“你不该来这宴席的。” “为什么?”程平道“我听说你在这我自然要来。” “恭王便是以此为由将你骗来的。”君黎道“现在人人都知道仪王应邀去了恭王的私宴你以后在太子那里日子便不好过了。” “道长多虑了我才刚刚封王几日既无背景倚仗又无实权傍身手上更没人可有可无而已。” “可你有朱雀。”君黎望了望上首。他原本并不懂这宫中各方利害也不想懂可自从夏铮被明升实贬地逐离京城他开始明白朱雀所说——有些事倘若不能看得明白透彻不能心中清醒便只能被人利用欺瞒非但保护不了别人连自己都保护不得。他本非愚钝既然留心自然知晓内中关节——恭王知道朱雀并不是自己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人物但倘若拉拢了新仪王那么朱雀应该会给他几分颜面。毕竟程平是朱雀带回来的也是这个内城之中与朱雀走得最近的人之一。 正文 三〇四 再入禁城(二) 【说明:今日对近期几个章节标题作了修改。系统原因显示可能会略有混乱大家见谅。不在意标题的可以略过此说明。对号入座如下:原二九八渌水青冥改为二九八美人如华原二九九渌水青冥(二)改为二九九美人如华(二)原三〇〇渌水青冥(三)改为三〇〇美人如华(三)原三〇一渌水青冥(四)改为三〇一美人如华(四)原三〇二渌水青冥(五)改为三〇二美人如华(五)原三〇三渌水青冥(六)改为三〇三再入禁城2015123】程平似懂非懂地看了他一眼只听上面恭王道:“我听说那三支大会之上惊险迭出还出了一个叫‘云梦’的教派。君黎道长远赴洞庭那日景况究竟如何还要请道长细说来听听。” 君黎点首为礼便将三支之会的诸般情形一一详述。魔教云梦自七月初一之后在江湖上传名已广恭王居于宫廷也有所耳闻只是市井戏文不适合入宫他不得其详此番听来倒很是认真专注。 “这个沈凤鸣……离开黑竹会有一阵了吧?”恭王听罢转看朱雀“听闻他先前随着夏铮前往梅州却料不到原来还有这等身份。他可回来都城了?” “还没有。”君黎接口。 “不急不急君黎道长与他是好友如此甚好。”恭王搓着手欢喜道“虽然黑竹会暂时是难堪大用了好在他也早就脱离了黑竹否则如此人才也是埋没了。” 君黎与朱雀远远对视了一眼。这个恭王虽然年纪极轻可显然城府甚深于宫中朝中利害看得十分清楚。听得出来沈凤鸣现今的身份恭王是想延为己用但魔教乃是江湖势力他只能通过朱雀拉拢。先前朱雀公然将沈凤鸣逐出黑竹内城里当然人人都是知道的亦不曾有人为他说过一句话;如今沈凤鸣声望不同了恭王自然又是另一番眼色亦并不会认为此举有何不妥。 君黎当下只是笑笑不语。以他对沈凤鸣的了解他志在江湖而不在庙堂先前是受迫于黑竹会的立场其实对这个内城怕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如此想来他倒有些庆幸沈凤鸣并没有同时回来暗想纵然他是回来了怕是也不能让恭王知道。 宴席到了子夜方散待回到府中秋葵已然歇下。朱雀虽然脸色极倦还是叫了君黎与他核实了此行一些详情。 原来摩失果然早已与朱雀提过秋葵在途中遇险君黎也便无从隐瞒只是应承了不提娄千杉便说是幻生界暗中所为反正幽冥蛉是关盛给的亦不算冤枉了他们;而韩姑娘重回中原之事凌厉一再约束过决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因此亦只能说沈凤鸣是以魔教后人独有之法为秋葵解的毒原想为他那般舍命多邀几分功竟是一时也说不得了。 朱雀面上肌肉微微抽动。秋葵虽然性命无碍但是从摩失口中得知那蛊毒发作时之惨状又见秋葵比离去时消瘦极多他心中自然闇怒不已。不过若说此事是出于关非故的授意他却又心中存疑。毕竟关非故认为秋葵是自己的外孙女那就绝没有害她的理由猜想起来多半也是他们欲谋沈凤鸣性命时误伤了秋葵。 以朱雀之性此事决然是要迁怒于沈凤鸣不过看在沈凤鸣又将秋葵救回的份上将功抵过也就罢了他冷哼一声道:“沈凤鸣何时回来临安你叫他来见我。” “师父不会是真的想遂了恭王的意?”君黎试探道。 “恭王?恭王我还不放在眼中。”朱雀道“只是沈凤鸣要做云梦教主本不必将秋葵也拉下水。如今——若不将幻生界收拾了怕他们今后都不得安稳我自然要问问他对这个云梦教究竟是什么样打算!” 君黎放下心来“嗯就算师父不说凤鸣必也要设法与幻生界周旋的。” “好了你先去吧。”朱雀知道已很不早挥手斥他离去。“你离此日久有许多事情须要重拾明日一早来寻我。” 君黎躬身告退。他也的确是累了。------ 房间依旧保持着走之前的模样连那床帏的高低都不曾错差分毫一切摆设都未有分毫尘灰一套那时未曾顾得上带走的旧道袍也被新取出干干净净地躺在床头。 这并不是他的家可他竟真的有种回家的感觉。这一夜无梦。君黎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朱雀说是让君黎一早来见可是他一早穿戴整齐前往却听闻朱雀还未起身也便只好先在外等候。 过了巳时才见依依出来见了他上来施了一礼轻声道:“君黎道长朱大人说很快就去书房吩咐你先去那里等他。” 君黎点头回目间依稀瞥见依依眼圈几分淡红眉心微蹙:“你没事吧?怎么了?” 依依垂首摇头:“没事道长快过去吧。” 君黎不无狐疑只是依依低着头避他他总不好强行要看她是不是真流了泪只得道:“好。”便往书房而去。 又等了两刻钟工夫才见朱雀进了书房。 书房的几扇窗都已推开了。朱雀似有所思径直走到窗边细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才回过头来看了看君黎。 君黎也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依旧是个晴天几缕薄云在空中随风而走幻变无方。 “‘无寂’那一诀进展得还不错?”朱雀开口问道。 君黎不谦虚地点点头:“嗯已是会了。”他想起朱雀说过等自己回来必会有所考较心中凛然起来。 不料朱雀却并不提考量之事只自书屉之中抽出了几折纸书。 “这是明镜最后四诀你拿去吧。” 君黎吃了一惊。明镜后四诀——他便这样随意地放在书房之内、这样随意地递给自己了吗?往日里朱雀从来不曾将数诀一起给过自己——甚至连两诀一起都不曾有过一直是有意拆分逐一相传。逐雪、观心、若虚、若实、潮涌、无寂——无不如此而单是学会这前六诀便足够他越过武林中寻常好手的门槛得窥高手之境那最后四诀理应更是百尺竿头进步愈艰怎么可能反而四诀同传? 朱雀似乎看出他眼中的惊讶之色微微一哂自其中抽走了两页。“罢了第十诀‘离别’你知晓其名亦知其效就晚些再看吧。七至九诀你先拿着。不是要你一时都看只是我担心……往后闲暇无多。” 君黎伸手接过粗略翻看名字。第七诀“流云”第八诀“移情”第九诀“不胜”单观其名除了“流云”二字让他想起了今日窗外的天气余者都很难有确切的联想方向。 “师父这次……不与我讲了?”他听朱雀又沉默不语不觉试着问道“全由我自看?” “往日里与你讲也不过是讲些源起心法本身却还是由你自悟。” “我也就是想听些源起。”君黎道“这后四诀想来也是师父在‘朱雀山庄’的时候写的必有来历吧。” 朱雀想了一想还是开口道“好吧我说与你听。我曾与你提过朱雀山庄之上有两处极高的雪峰第二高者是为‘临云崖’而最高者称为‘不胜寒’。明镜诀第七意‘流云’便是自临云崖而悟;第九诀‘不胜’便是对应的‘不胜寒’。 “你已学会了第五诀‘潮涌’表示你已能够将自身内力运至极限澎湃而出而学会了第六诀‘无寂’则可将周身气息完全收敛以至极寂无声。这两诀之间自然有无穷的消长也便有了无穷的可能得以将劲力收放自如你在外那么久于此应该已有心得了吧?” “不敢称对其中的变化完全随心不过内力该放即放该收即收却是熟练了。” 朱雀一哂“悬崖‘临云’常年流云覆绕‘不胜寒’上则寒冷至极此是这二处得名由来。我练功喜在‘不胜寒’在临云崖的时候不多唯有一日偶觉那崖边云色有趣才一连坐了几天心有所悟写了这一诀‘流云’。君黎你看今日这流云可有形状?” 君黎向窗外望了望。“有吧……?”他语气有些不确定。今日虽有云却淡薄加上有风其实变化极快。可纵然无固定之形总也不能称作没有形状——若按那时沈凤鸣曾提及的“形”之惑机窍来看只要双眼能看得见的不管是静或是动均可称为“形”才是。 他原猜朱雀想说的是流云之无形却不料朱雀闻言示了肯定道:“不错这流云看去自是有形的。但流云是为何物所聚你又可知道?” “是水气所聚。”君黎答道。 世人皆言云是雨之承载雨在空中则为云云落于地则为雨道家之中有呼云唤雨之说君黎自然也相信云乃是水气。云固然有形可水气却无形无影捉摸不得。以无影之物聚合便为有质之形其实也暗合真气之聚。君黎若有所感看着朱雀等他说下去。 朱雀对他的答案未置可否只望着窗外仿若思忆。“临云崖边终年有云情态各异不一而足。我那时心想内力并非只是‘收’与‘放’‘潮涌’与‘无寂’之间有无穷的可能但这无穷的可能并非只在于‘多’与‘少’或是‘重’与‘轻’也在于其形、其往是否能自如随心就如这流云般情态各异。”他停顿了一下回看着君黎“你认识的人里——就拿凌厉来说——我听说他现在已不怎么用剑却将一段软绫为兵想来比起当年他的内力修为大有长进若我所估不错他其实用的便是以无形之气凝有形之质的功夫——在此之前他必已将用剑之法纯化于心对剑气之收发达随性之境——剑身不能及之处剑气可及那么当脱却了‘剑’之限制自然能以气化为‘剑’之形——连那软绫也不过是气之承载罢了。我这篇‘流云’心法与他所修虽绝非同源但用他气驭软绫来解释再好不过——若能习得‘流云’你身蕴之气不要说化为‘剑’之形甚至能化为任意之形——意之所及便是气之所至比起单纯的释放与收敛岂非要有趣得多。” 正文 三〇五 十诀明镜 “可也……也难得多了。”君黎虽然神往却也惴惴。“如此听来学这‘流云’倒不单是对这一诀的理解了前几诀积累的心得、内功修为的底子、平日招式上的领悟缺一不可。” “正是如此。”朱雀似很满意他的领会。 君黎低头细细思索还未想得确切朱雀又道:“但这也只是‘流云’而已‘流云’一意用的乃是自身之力此意学成你固然可将自身真力用至随心所欲可单凭一己之力终是有限——其后的第八诀‘移情’便是指的借自身以外之力。这一诀我曾借鉴过少许道家之说你识得道家本义想必不难理解。所谓‘自身以外’乃包含身周一切之力天地之力、他人之力皆在其中。借力以为己用或是借力以改变场中情势皆非不可能。” “改变场中情势……”君黎喃喃道“是……是要扭转战局的意思吗?” “如此理解未免狭隘借力能做的事情极多你日后有所遭遇时再慢慢体会。不过借力之事绝非无中生有倘若连自身之力都难以把控绝难学会此诀眼下你还是以‘流云’为要‘流云’之后你便能允称是明镜诀的传人了而‘移情’倘你‘流云’的功夫下得足或许便是水到渠成之事。待到那时——嗯我料想凌厉今日的武功大约也便与此相当。” 君黎瞪大眼睛“师父的意思是说学会了‘移情’便能成为凌大侠那样高手?” 朱雀冷笑“我只说凌厉内力修为与我八诀相当便算是有我八成。若将他比作你面前一间高屋你学会八诀也便是能攀得与他同高可这屋里纵深广阔却也要看你自己的修行——若一味只是求‘会’也难说是不是只搭了个高架子却空无实物、不堪一击。” 君黎恍然道:“我懂了师父。我必会将‘流云’的功夫下足绝不贪快。” “还有我说的只是凌厉的内力修为他剑法之上的造诣却是他自小杀人磨炼出来的论招式之利——我自问并无胜他的把握。你该庆幸你先遇得了他否则恐怕他绝不会肯将这剑法教给我朱雀的弟子。” 君黎忽忆起那时凌厉得知自己拜在朱雀门下也曾说过得朱雀收为弟子乃是常人求而不得之事今日朱雀言语之中也一般视此为幸运他知道二人虽然绝非朋友会如此说法皆因二人都当真将自己放在心上心中忽涌上股复杂的欢欣竟露出一笑来。 “你笑什么?”朱雀瞥了他一眼。 “我很是高兴。”君黎答道“我——我好像真的还挺幸运的。” 朱雀将他打量了半晌。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君黎言语中透露出这般态度。在他看来这小道士一直过于悲观纵然是好事亦往往会想到坏处思虑固然是周全了却免不了落落寡欢可这一次回来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同就连说话的口气也变了。 他没再多言只转回正题。“江湖之中多有高手达到驭力轻熟堪比‘流云’境界的应还有那么一些但能控制身外之力的便少所以是不是能学会‘移情’便决定了你能否臻至一流高手之境。但纵然是一流高手亦不可能自诩无敌;哪怕是其中顶尖者却也说不定双拳难敌群掌那时——便要靠‘不胜’了。” “‘不胜’的意思真的是……是字面这样吗?” 朱雀沉默一下。“有的人一辈子也碰不到一次危局但若碰到了或许便是死局。‘不胜’写的不是怎样‘败中求胜’因为反败为胜、扭转战局——这是第八诀所应为——如果你还能够反败为胜那么那样的败也非真正的败至少对手在借外力‘移情’之上并比不上你。可终有些局你非败不可——无论是因为对手真的太强大还是你想要用出最后一诀‘离别’来伤人——你终也要在这败局之下全身而退。‘不胜’说到底是个守势是在败局之中保全自己性命、免于受到重创之法。” “是守势……”君黎喃喃道“为何这一守诀在‘明镜诀’中排得如此靠后?难道……难道不是武功愈低微之时愈有可能需要用到守势、保全性命吗?” “若自知武功低微便该勤加修炼以增进自身修为岂能先想守势?”朱雀道“你如今回头去看那些武艺低微之人对敌岂非有如市井殴斗是攻是守都是一般好笑有何差别?何况学习守势较之于其他用力更多十倍初学时便将大量精力用于守势之上徒然浪费时间。也便只有当自身修为趋于极限、进境已然艰难之时守势方有用武之地——因为此时面对的那些难以战胜之人方是真正的高手而昔年那些不过是你稍加用力便可轻易超越之辈何足为道!” 君黎听得有些咋舌——这些话朱雀说来自然有理可那是因为他已是当世高手立于高处俯视自然觉得低处之人不足为道。但对于这世上许多人来说那些“低处”的状态或许便已经是他们一生的极限——他们的修为甚至还企不上朱雀的两成更高之处的武学是他们可仰而不可见可望而不可及‘不胜’一诀对他们来说大概早早便须置于要紧之地。 不过再细想来“明镜诀”本就不是为那些人而写——朱雀心性狂傲原也不期泛泛之辈能看得懂他这一册秘笈十诀明镜唯有与他心意有近之人方能有所领悟。他收自己为弟子便是看上自己这相似心境而自己也的确愈来愈接近这明镜诀的顶端了。关于后四诀的解释虽然听来很是高不可攀可开始学这心法之前一切对自己来说岂非更是闻所未闻?事实上六诀以来除了“观心”有过稍顿“潮涌”有过略艰他几乎不曾遇到过涩滞就好像这一册武学心法就是为自己写的一般。 “流云”“移情”“不胜”最后是“离别”——第十诀虽然未在手中但君黎也已感隐隐窥到这明镜诀全貌了。手上这几页并不厚重的纸像重过了世上一切厚礼。他想得有些恍恍惚惚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书房中离开的。已是午时了。他草草扒了几口饭又像初学时那样钻去了自己屋内逐一研读细细思索。而后慢慢度量着自己今日之实力能发挥出这“流云”的几成。 他取出逐血剑来手腕轻轻一抖长剑受力随着颤了一颤悠软软由近及远从剑身一直漾向剑尾。剑招他已能用得极为精准了可延至剑身以外的剑气之驭…… 他凝神于剑默想“流云”一意中所言欲待将身心之意灌入剑意之中——恍若初时方悟“逐雪”时他周身气息随性而发。但那时他并不能控制住这气息虽然后来有“观心”加以约束到得在南方归途中遇见宋客与他互为试探威胁之时他运起“潮涌”已能够控制真气的去向可若与“流云”如此精细的拿捏相比却显得粗糙至极。若说——剑乃是作为一件利刃方能精准细致地刺入该刺的地方那么要将气息拿捏到似利刃一般细腻便实是太难。君黎知晓自己目下还难以轻易做到可越是难他却越是不愿停止回思那时凌厉以绫为刃的精巧那毫厘不差的施为绝非侥幸自己与之一比又是何等笨拙。 不知试练多久忽然心中一亮:我何不出去找凌大侠也问一问?他那时便与我说“练到极处又何必拘泥于兵刃”嗯他虽然与朱雀的路子很是不同但我招式承自他处问问总有所得。再说本也要去找他提起与朱雀之约的事。 这般想着才出了房间一转头日光晃眼竟然已是西沉他方知自己竟又不知不觉独个儿闷着练了几个时辰。外面府丁见他出来忙忙道:“君黎道长秋姑娘说有事找您您过去一趟吧。” 说话间秋葵却已在院中了显是已到他门前来过好几次这一次终是见了他人没好气瞪他一眼“你肯出来了!” “你找我?要真有事你进屋叫我就是了。”君黎道“干么这么见外?” “没急事就是——这给你外面送进来的信。”秋葵不置可否只递给他一枚封好的书信“说是要你转呈那个……沈凤鸣的。” 君黎好奇“要我转交凤鸣?凤鸣还不晓得回来了没有。”便接过来前后看了看“谁送来的?” “我可没见着只听说是个小尼姑。” “小尼姑?” 秋葵轻轻哼了一声“有什么好奇怪?他现在名气大连小尼姑都要送信给他。” “你别胡说了。”君黎道“说不定是静慧师太派人带来的不知他人在哪才只能找我们。”便将信揣在怀里“我正要出去一趟希望他是回来了。——朱雀呢?” “在太上皇那里吧。”秋葵道“他早出府了依依也走了就你待屋里什么都不知道。” “依依也走了?”君黎有些奇怪“你刚回来身体又不好她怎么不陪你几天。” “是朱雀叫她走的说是她好几天没回去了天气转凉了该回去整理些秋天的物事了。” “这里什么没有还用得着她回去自取?” “好了别猜了不早了你还是快点去。”秋葵推他“明天朱雀和凌厉就要见面你这口信再不带去也太晚了些。” 君黎一笑“那是。我回来恐怕要夜了你早些睡不必等凤鸣的消息了。”秋葵轻轻啐了一口转身不再睬他。 正文 三〇六 三掌青龙 白日确实没有那么长了——君黎出了内城时酉时过半天色已有些发灰。晚风扬起些尘土连落日都看不甚清楚了。 内城门往武林坊仍很是有一段路途因怕到得太晚多有不便君黎还是策马而行心中也是暗怪自己白天竟忘了时间。天气不佳傍晚之时路上行人已稀偶有银杏叶儿从不知何处飘落金灿灿很是写出些秋意来。 他正自催马快步不期拐角处一个身形转出有人喊了一声:“道长!” 那声音不高身形也显得有些瘦怯可君黎还是立时勒缰而停。喊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已经离开的依依。她以白色的绢巾掩住了面孔不知是为了防人认出还是为了防这黄昏的尘风。 然而风还是将她梳好的发式都吹得歪斜起来显然她是知道君黎今日会外出已在这里等了他很久了。 君黎下马快步趋至墙边。“依依姑娘发生什么事了?”他开口就这么问是因为昨日至今日朱雀与依依的许多举动已经令他心有所疑他猜想多半是朱雀又因什么事对依依有了不满虽然有心劝说可要问又多有不便只好假作不知。但若此事竟会让一贯隐忍顺从的依依都要特意拦住了自己想来还超出了自己预想了。 “君黎道长……”依依见他走近闻他语声一时竟忍不住拉住他袖垂首落泪:“道长……道长想办法救救朱大人吧……” 君黎闻言大惊:“你说什么?这话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依依哭得气急好不容易才哽咽道:“朱大人定不让我告诉你们其实他……他……他伤得好重那么久了一点好转都没有……” 话虽说得没有起承君黎还是听明白了面色微变“你说的是——宋客刺了他的那一剑?” “就是那个宋客!”依依咬牙切齿“朱大人待他……待他那么好可他卑鄙无耻恩将仇报竟……竟出手行刺!朱大人未有防备那一剑当时……当时……深入脏腑幸得大人功夫厉害不然怎么挨得下来!” “没有请太医看吗?” “我也想请太医可是朱大人不允啊!”依依道“他说不要说是让太医知道他的伤势单就是请太医来看就是告诉这禁宫内外他有了麻烦!大人在宫中树敌不少就算有些还不是敌人的倘若知道他身受重伤也会趁虚而入。他如此说……如此说当然也有道理可再这样下去我怕大人的身体支持不住了!君黎道长你……你想想办法吧!” 君黎心中不无狐疑。宋客的身手他见过若说出其不意之下能伤及朱雀他并不怀疑可剑伤纵然再深朱雀性命无碍那一剑就说不上致命;既非致命剑伤再怎么样也不过外伤以朱雀的修为辅以一些伤药伤口应会逐渐好转绝不至于日益恶化以至于依依要用“支持不住”来形容。 “师父他……现在伤势是何情状了?”君黎问道。 依依垂泪:“伤口……伤口处血肉都腐烂了每天都要花好多时间剔去腐坏皮肉但还是没用那伤蚀一日日越来越快越来越深我……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剑上应是喂了剧毒。”君黎沉吟着面色有些重“师父不可能不知道他没与你说?” “没有啊是剑上有毒?”依依愈发失色“难怪……那……那怎么办?那宋客已死了再问谁去要解药!” “你先别慌宋客应该没死。”君黎道“他可能还在这临安城里。” 依依愣了一下正要发话君黎又道:“眼下师父的事情你除了告诉我应该没有对别人说过?” “自然没有。你和秋姑娘不回来我谁都不敢信谁都不敢说。可是……可就算旁人现在不知时间一久难道会看不出来吗?往日里大人有时是会……会找别的女子侍寝的现在已经有人问起过说怎么最近都不见旁的女子了再下去恐怕要瞒不住了。再者就算朱大人在人前一直隐藏此事可……可他伤势如此到底精神还是会不济些的。我一想到明日他……明日他还要与那么厉害的对头相见若是对方眼锐看出了什么来或许便会趁人之危若是可以君黎道长能否也劝劝大人不要与那个……那个叫凌厉的人……相见了?” 君黎此刻已知朱雀要改在入夜之后与凌厉相见其实也是怀了这层提防之心怕被凌厉发觉自己身体有异。不过在他看来凌厉决计不会做出趁人之危的事情来只是依依却不会相信。在经历过宋客之事后只怕她已深恨黑竹会凌厉在她眼中大概也是宋客的一丘之貉。 “倒不是不能将这见面推后可是凌大侠要邀师父见面之事天下皆知如今他回到了临安若是师父避而不见恐受天下人耻笑还更增人怀疑。”君黎道“凌大侠我是知道的明日之见应不妨事你若不放心我可以陪师父同去。眼下最紧要的我先去寻到宋客。” “他真没死?”依依追问“你知道他在哪?” “如果他还在临安城里我就能找到他。”君黎道“依依你先回家去吧。就算找不到宋客我也会想别的办法。” “不你带我也去见他!”依依一把抓了他“我要当面问问他到底为何要下如此毒手!” “依依。”君黎道“你冷静些。你若不希望有再多的人知道师父现在的情况就不要意气用事。真要质问于他那便等到师父毒解了伤愈了再去岂不是更无后顾之忧!” 依依望了他半晌才肯将手轻轻松去垂首轻声道:“我知道我不会武功亦不懂得多少江湖事什么忙都帮不上。也只能盼道长真的能带来好消息免得朱大人再受那么多苦了。” “依依姑娘。”君黎却反双手一拢向她行了一礼“我和秋葵离开那么久半点不知师父身受重伤一直全赖姑娘多加照顾此恩此情姑娘怎能说‘什么忙都帮不上’?师父是知道了姑娘这些日子太过辛苦不忍你再因他难过。既然我们回来了我们自会照顾于他姑娘只消宽心就是。待你下次再入禁城我们或便可还你一个伤愈无恙的朱大人以为报答你这段日子的独力支撑了。” 依依目中含泪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君黎福了又福。 好不容易安抚了依依离开君黎上马疾行。无论与依依说话时是如何尽力宁定他却无法安抚得住自己这颗提到了咽喉的心。一直以来只有朱雀能对旁人生杀予夺还从没有他陷入险境、要人照顾的时候所以昨日朱雀说没事时他从未想过他也会有所隐瞒。可依依定也一直和自己一样相信甚至比自己还更将朱雀视同神明。如果连她都惊慌失措到这般朱雀的情形一定是极其糟糕的了。现在想来他甚至打算将明镜后四诀一起交给自己——那其中的含义想来是何等可怕! 马儿似一阵旋风般沿河向北到了武林坊时天色还未全黑。君黎下马快步走向那扇熟悉的门。门今日大开着就像早知他要来一般。 他满心皆是寻宋客要解药见门内似有灯火不假思索迈步向里喊了声:“凌大侠君黎求……” “求见”二字还未说完一股猛烈的炙热之气忽然自屋内激卷而出向他扑至一个声音道:“来得正好!” 君黎人已跨入了屋内当下身形一个急闪横移开去炙热之气顿然向外扑出。他还未来得及定了魂第二波炽烈之气迎面笼身罩来逼得他慌忙纵身向上拔起只闻“蓬”一声软响屋角摆设四裂适才所立之地已是一片簌簌飞屑。 这虽是凌厉的家可向他出手的却不是凌厉。君黎百忙之间看得清楚那个人身形高大正是青龙教主拓跋孤无疑。这两下出手只在电光石火凌厉固然在侧却竟一时援手不得。君黎于空中拧腰返身本欲觅处而落拓跋孤第三击再度追身而至全不给他半分喘息之机。眼见这一掌君黎避无可避一旁凌厉红绫挥出缠向拓跋孤手腕稍许用力欲令他掌力偏出可拓跋孤腕上轻抖灼热之力散出竟如无形之焰将那一截红绫都瞬息熔断而落。 凌厉不虞他如此不留情面当下也是变色:“何必欺负一个晚辈!”说时迟那时快掌力已到了君黎面前。君黎脱身不得双足在梁上轻点只能出掌以“潮涌”相迎。 正文 三〇七 三掌青龙(二) 他记得朱雀曾对自己着意告诫万不可有朝一日与拓跋孤动手因为寒热相克之下莫说他与拓跋孤功力相距尚远就算是分毫之差亦可能致他死命。可是今日事出突然又哪里有他选择的机会。这是他第一次与青龙掌力对敌不过经与凌厉一同为韩姑娘运功这灼热之力于他并不陌生甚至很熟悉熟悉得他下意识间竟如那时一样运起“体行八卦”欲待再将潮涌之力放大而出。 可他随即省悟过来——这并非给韩姑娘运功的静地而是与当世第一高手的战场!倘用此法纵然自己的掌力能得大增可抵御之力全无无异于自寻绝路。这样的省悟令他心头透凉可一切回转都已来不及了——掌力已遇高下相撞炽热侵入他身心他感到一阵蚀骨的灼痛。——是不是因为对手太过强大我便失了清醒才于临敌之际作出这样愚蠢的选择?我是不是真要如此难堪地命丧? 可隐隐约约间他又知道并非如此——是因为我知道倘若正面相迎我几乎求不到半点生机而必须另出蹊径。如果这样的蹊径是种错误那也不会比不设法求生更错得几分——难堪地死与不难堪地死又有多少差别?可生与死的差别就大了! 求生。这两个字在一切纷乱念头掠过之后依旧牢牢沉淀在心底。他忆起朱雀那一句话来——“若自身已无余力可用便只能借助身外之力”而他已在下午读过了明镜第八诀“移情”。 若不是此时此刻的处境已近绝境他是绝不会违背朱雀的意思冒用这几乎不曾试练过的“移情”的——朱雀说“流云”未成绝对用不了“移情”可他写“移情”时借的是道家之理——或许朱雀惟对道家之学的理解输给了他这个弟子。 “啪”的一声双掌终于相接。掌心相对拓跋孤忽然色变。君黎这一掌挥出的“潮涌”比他预想的要凛冽得多但这还远非令他最为惊讶的——纵然这小道士再是厉害得翻了天去也不过是朱雀的弟子不该越得出“明镜诀”心法的范畴而朱雀已是他多年的对手他自觉没有什么能出乎意料——却怎可料双掌相遇间他竟依稀觉到掌心传来一股细微却陌生的吸噬之力正将自己的灼热之力丝丝抽离!——那似是而非的一掌竟然不是他所认识的“潮涌”! 拓跋孤何等敏锐随即已发现君黎用的竟是“移情”。他虽不知明镜诀之详却也知晓“移情”已是这门心法极为艰深之处的武学了心头暗自异了一异。君黎已动用自学这明镜诀以来修炼之全力更借八卦方位将感知吐到极限凝聚起“移情”心法。他知道自己的“潮涌”远远伤不了拓跋孤而对方那一掌却可轻易压倒自己所以这一对掌不在伤敌而在求生只要能够自保便已算胜了。为韩姑娘疗伤时凌厉全力施为的青龙心法之热也必不会伤到他因为韩姑娘一身纯阴体气在其中已成为缓和的屏障。那么今日的交手也是同理吧——虽然没有了韩姑娘可如果能用“移情”借了此间一切可借之力在自己与拓跋孤这赤裸相交的双掌之间这针锋相对的冷热之间聚起一个“屏障”自己便能有了生机! 而那一丝吸噬之意也是源自给韩姑娘疗伤身体冷到极限时对热劲下意识的索取。那时君黎还不懂得“移情”无法将对手的劲力真正消化可如今他明白“移情”借鉴了道家心得借的正是万物万事“损有余、补不足”之本意他在非常之时用起此诀所得甚至已超脱出了朱雀的预想——那丝原该与他相克相害的劲力在“移情”之下循两仪相生之理透入他体内如水火相煎互斥互消又如阴阳相汇互融互引竟有那么两三分不受了拓跋孤控制。掌力相交的感觉和与朱雀对敌时大相径庭也无怪乎拓跋孤会深感震惊。 惊讶也便是那么一刹拓跋孤自不会由君黎妄为当下不再容情掌力一吐君黎全力而凝的外力“屏障”顿然碎落。他知道无论如何拓跋孤究竟还是他无法匹敌的对手但“屏障”已经给了他一丝喘息之时。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迅速收去“体行八卦”将“移情”换为第九诀“不胜”来抵挡这“屏障”不曾消化得去的余力。 残余的大力还是足以将君黎推得撞向屋顶一股灼热的气息冲破他指掌之守。果然“不胜”初用实极生涩加上气力已竭他只护住了部分经脉火烧般的痛感自拇指与食指桡侧涌入沿着手臂过肘至腋一直延入了胸腔其煎如沸。 但君黎知道这第三掌已算是捱过了。得以在青龙教主手底下走过三招的人恐怕不多可他此际心头丝毫没有半分喜悦得意因为他所学已经用至极限拓跋孤若再出第四掌恐怕会不费吹灰之力地取走他的性命。 倏忽已离屋顶极近要保住性命也便只能趁机破屋而逃可受力之后再受撞击胸肋或脊柱或都要受损。眼见要冲破了房顶忽胸腰间一紧这熟悉的感觉立时让他知道是凌厉软绫缠来要将他拉向地面。他不知是福是祸却知道必已走不脱忙反手伸出往屋顶轻推了一推。凌厉用力甚柔看来是有相护之意那绫缎托拉缠裹竟将他身体所受之力消化不少料想他挟软绫驾驭真气的功夫果然绝不亚于“流云”一诀的成就。君黎此际无暇多想连忙顺势凝神落于地面。 拓跋孤没有出第四掌只是负了手打量这个被自己逼得极为狼狈的朱雀弟子。据他所知君黎师从朱雀不满一年而约摸一个月前他被单疾泉困留青龙谷为质当时甚至未作半点抵抗甚或那两日都一直顺从单疾泉之意似乎很是软弱好欺是以他从未有丝毫将这个年轻道士放在眼内。今日拓跋孤自然是为了韩姑娘来找凌厉要人的言谈之中得知凌厉要与此人一起为自己的妹妹运功心内鄙夷不屑之至更兼有三分不信奈何软硬兼施之下凌厉仍是不肯告知韩姑娘的下落两人谈得话不投机不欢而散他欲要离去之时恰见君黎来到心中懊恼当即向他出了一掌。 那第一掌去势虽急分量却不算重他随手挥出已觉足够掀君黎一个跟斗让他受两分内伤。哪知君黎的身法学自凌厉临敌躲避他在最初三个月里就着力习练过这第一掌躲得虽忙不乱倒出乎了拓跋孤意料也令得他第二、三掌随即跟出要看看这个道士究竟能避到何时。 他掌势与君黎那时常练习的躲避凌厉的绫缎为剑不同是一片而非一线;与躲避五五拿机簧器筒撒出暗器也是不同一片之间全无空隙取不得半点巧。到了第三掌君黎终是避让不开只能与他交手但便是这一掌交手竟令得拓跋孤不得不对他正眼相看。 其实到了这个份上无论这第三掌是个什么结果拓跋孤都只能停手了。他身负江湖盛名如凌厉所说绝不该欺负一个晚辈的何况还是抢手先出形同偷袭就算不曾用了全力也决计说不过去。 “你方才那一式——也是朱雀教的?”拓跋孤目光如灼注视着他。 君黎胸中只觉翻滚沸腾压抑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如何答得出一句话。 拓跋孤向他走近了一步。凌厉只怕他再要动手侧身一拦“你还待怎样?” 拓跋孤站住了。“看你运力之法应该是他教的不错不过……那一招——我怎没见他这般用过。”他还是盯着君黎。 君黎咳得缓过一些咬牙勉力道:“我师父武功博大精深你没见过的多了又岂止这……岂止这一式!” 拓跋孤闻言却也不怒只是冷然道:“机巧有余沉稳不足。回去让你师父疗伤吧!”用力一拂衣袖竟就此扬长而去了。 君黎欲待说话却反更咳嗽起来那灼热的气息似在胸肺之中星星点点附着了不适随着这咳嗽愈发加剧每一咳都是撕痛。他咳得眼冒金星浑身只是无力至极。 凌厉见他咳得厉害伸手探察他的伤势良久眉心蹙起“他真气自你少商穴侵入手太阴肺经恐你此脉有损。” 君黎懂得医道自然明白——热毒沿此脉直伤肺气所以剧咳难止。肺在五行之中属金原就受火所克。拓跋孤内力主是火性这一下看来是轻不了而凌厉与自己内功相克也是无法为自己疗治的。 但他没有忘了自己匆匆赶来是为了什么。“我没事。”他勉强运起“若虚”之意压止跳跃不匀的肺息抽动“宋客在吗?” “你先别说话坐下依我口诀……” “凌大侠”君黎打断他“我真的没事。宋客呢?” 凌厉只得道:“宋二公子已经回淮阳了我……” “回淮阳了?什么时候走的?他的伤好了?”君黎问得急促竟又打断了他一次肺中火气渐旺似乎又要压制不住。 “伤势没什么大起色是前两日他兄长宋然和娄千杉一起接走的比我们早到一日想来是他父亲的安排。” “宋然、娄千杉……”君黎无意识地喃喃重复这两个名字。他其实并没将那些细节听在耳内只是知道宋客走了。宋客既走解药便没了着落若是要问凌厉——他又觉得并不该现在把朱雀身中剧毒的消息透露给他心头起起落落举棋不定。 正文 三〇八 断刃伶仃 凌厉将他的表情看了半晌。“你今日过来只是来找宋客?拓跋教主对你出手你也不问问缘由?” “他与我师父不和对我出手有什么好奇怪。”君黎随口应着。他心中对拓跋孤素不友善自然也不觉得对方应该对自己友善。“是了我师父说明日入夜时分才能与凌大侠见面让我来告知一声。届时他会于湖上乘一小舟凌大侠前往找他便可。”他此时才想起这件事来。 “好。”凌厉眼中神光微微一闪。倒不是因为朱雀改了这个会面的时间而是因为他第一次听君黎对自己将朱雀称为“我师父”。先前君黎在他面前是直呼朱雀名姓的而今这变化似乎是在一种特殊情境之下不自觉的亲疏立场之改变。君黎今日显然情绪低落眉宇之间的那丝难解亦难掩的忧色好像也并不是因他自己受了伤。 “对了令尊大人还有五五呢?也不在吗?”君黎又问起。如果宋客早两天就走了他也实想知道他走之前是否有过关于此毒的只字片语。 可惜凌厉的回答终是叫人失望的。“我们早搬回湖西的竹林了他们都在那里。不然拓跋孤来此阿寒焉能藏得住。我今日原是料想你会过来才来此等候不想竟先等来了他。” “如此那我……我先告辞了。”君黎起身。他思量再三还是决意先回去看看朱雀的情形再说。依依的口述毕竟不及亲见清楚就算现在向凌厉问起也未见得能有什么判断何况他也不想因此致明日二人的谈判有了任何倾斜——哪怕是不自觉的。 “君黎”凌厉叫住了他“你当真没有别的事要说?” “别的事?”君黎一怔。他原本是有别的事的——他本想问问关于以意驭力、以无形聚有形的心得可此时又岂有一分一毫的心情。他摇摇头。“没有了。” “那么——我来问问你吧。”凌厉却道。“朱雀还好么?” 这句话令君黎心头一震登时站住情绪激荡之下肺中火气强压不住再次猛咳起来。——是自己无意中露出了什么端倪吗?还是……凌厉本来就知道什么? 只听凌厉叹了一口。“我本无心关切朱雀只不过不想你为今日之事有了损伤。刚才拓跋教主说叫你回去让你师父疗伤但我料想他现在也是不可能为你疗伤的吧?” “你……”君黎咳得气紧咬唇只吐出一个字再难说下去。 “容我先为今日之事解释两句吧。”凌厉抚他脊背以为舒气“拓跋教主对你出手虽然有失风度但他已经知道要保住阿寒须得要靠你所以不可能伤你性命如你所见他起初并不曾下了重手只不过到了第三掌知道若非如此便伤你不得。至于——他为何定要伤你——以我的猜度应是因知道我近日要与朱雀见面不甚放心所以——希望借此让朱雀耗费真力给你疗伤免得万一动手我会难以抵敌。我知道此说并不足以为他开脱但他行事便是如此连对我亦不会解释亦绝不会在乎我是不是承他此情当然也便更不在意你会怎么想。” 他停顿了一下“只可惜——其实他根本不必如此因为现在的朱雀——怕连自身都已难保了吧。” 君黎仍在咳嗽着但是凌厉的话他听得一字不漏这几句话里的意思他已经听明白了——其一凌厉已经知道朱雀身体有恙但他没有将此事告诉拓跋孤;其二拓跋孤应不知道凌厉与朱雀见面的确切时间也便不会同去;其三自己的伤势或许的确不轻需要好好疗治一下。这三件事绝对称不上是好消息只能说——拓跋孤不知道前两件事总算情况还不是最坏。 凌厉接着道:“本来我懂得他青龙心法是可以疗治你伤的可偏偏你学了明镜诀我便无计可施。朱雀既然毒伤未愈怕也指望不上所以你不若静下心来听我一段口诀我可教你如何自行将这热毒驱除。” 君黎咳息已定看着凌厉道:“凌大侠早知道我师父已被剧毒所伤为何不早告诉我?你——你们往日之怨有多深我不知道可纵然你不肯相帮、不愿救他至少不该一直对我隐瞒!” 凌厉一时不语。君黎一言一语都说着他师父他已经知道此际的他心中对朱雀毒伤的在意已远远超过他自身所受之负在朱雀之事得到解决之前他或许根本不会有空顾及自己的伤势。他虽然并不指望君黎似他或青龙教这般因往事对朱雀敌视可也难以想象他竟会这般将朱雀的安危放在心上——他拜朱雀为师分明不曾出自真意他对朱雀的许多作为也分明难以认同他们甚至还曾当面反目——但他此刻为朱雀之忧心难释也分明不是假的! “看来他情况很不妙否则你何至于忧心至此。”他只能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我不是有心隐瞒你这次回来之前我和扶风都不知此事——宋二公子自始至终说的只是刺杀朱雀无果而已。但是昨日回到家中家父说起二公子被接走那日曾听到他向他兄长问了一句‘身上可带有解药’宋然说‘没有你莫非还想救他’宋客说‘我想换回剑来’但是宋然很是不以为然只说‘那剑不祥不要也罢’。虽只是只言片语不过家父是个思维极为敏捷之人于此中便有揣测。朱雀身中剧毒之事与其说我是‘知道’不如说是种‘推测’而且我见你今日精神有些恍惚来此便只问起宋客——愈发确证了我的猜想。” 君黎低眉思量。宋家兄弟二人的这段对话若要作什么推测其中所指的“他”最为合情的的确便只能是朱雀。宋客刺杀朱雀致其中了剑毒剑则遗落在朱雀处而他现在却想要用解药换回那把剑来。 他咬了咬唇。“宋客这么笃定毒还没解还等到自己大哥来了才问起想来这毒应是他们宋家的独门难解之物了?” “据我所知宋家是有几种独门剧毒其中之一腐肌蚀骨最是致命若无解药很难痊愈此毒的可能性最大。宋二公子先前是被抛在河里的他身上自是不可能还有解药了所以只能问他兄长索要。” “可宋然也不曾携带——他们现在都已走了——那种‘独门剧毒’除了追去淮阳宋家是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既是‘独门’外人要想办法自是不易。不过听他言下之意他用作刺杀的剑应该还在朱雀那里剧毒既然喂于剑上见剑或可识毒你在朱雀那里可曾见到此物?” “没见到。”君黎回想了一下“不过要说宋客的兵刃——我以前见过是一柄短去几分看上去好似断了一截的怪剑。他对此剑驾驭很是随心料想行刺时也不会更换其他兵刃。” “断去一截的剑?”凌厉目色有异“那断口可是斜落剑身狭细剑色如水?” “正是。凌大侠知道此剑?” 凌厉吸了口气“若是此剑我知道。此剑名为‘伶仃’当年是——是家父所制。” 君黎还未来得及对凌厉父亲的身份吃惊凌厉已经接着道“‘伶仃’的往事我不曾亲见都是听来。剑原本并非短去一截确切来说原本不纯是一把剑而是家父早年应大哥——也就是俞瑞之邀为黑竹会试做的一件机括剑身内有乾坤按动机括剑尖之中可再探出剑尖非但不比寻常之剑短甚至还能长出一分用于刺杀出其不意极为狠毒。不过后来家父觉得以短剑为体更为实用所以其后为黑竹会做的一批类似机括都是短刃只有‘伶仃’是最初尝试的长剑。俞瑞并不使剑此物他留着无用有一次被老宋见了十分喜爱便要了去。那时老宋的次子刚刚满月——不是宋客。在宋客之前宋大公子之后宋家还有过一名夭折的孩儿——旁人说满月酒上刀兵不祥但老宋不以为意还说要将这剑将来送给这个次子。后来那孩儿两三岁光景时把玩此剑不慎按动机簧被倏出的剑尖穿身而亡。按理说孩儿那般小身边一直守得有人自是不可能独自把玩一件利刃的但偏就是那般巧那日身边之人恰恰忙碌离开被他自个儿寻摸到了此物酿了惨事。宋大公子说‘此剑不祥’大概便是此意了。老宋悲怒之下将‘伶仃’剑舌断去此剑便自此只余了半长机括也便无用了成了现在的模样。——那时还没有宋客他是否知晓这段往事倒不清楚不过我也不知老宋竟还会留下此剑还敢再给自己的儿子去作佩剑。宋二公子如果是一直携带此剑绝不会不随身携了解药以备万一。朱雀发现中毒之后必定搜过他身既然不曾搜到那么——解药据我猜想很有可能是藏在那中空的剑身之中。” 君黎双目亮起。剑身原是机簧断去剑尖之后原本的中空之处仍在将剑毒解药藏在剑中再是合理不过。“可是……若剑中有解药宋客为何还要问宋然要解药呢?” “我也想过此节也或许是他不想被朱雀知道此剑之秘。否则朱雀径直找到了解药也便不必将剑还他了。” “也就是说我找到宋客此剑便能解我师父身中之毒?”君黎心头一喜。一股无形的气流此际再度涌入他的肺喉他剧咳起来难以止歇之下忍不住以袖掩口一丝二丝血线竟沥沥沾红了袍袖。 正文 三〇九 断刃伶仃(二) 凌厉面色转忧“你伤势虽不致命却绝不可掉以轻心。我知道你现在无心听我传你口诀也罢你就先回去吧只要找到‘伶仃’朱雀得以解了毒你总也该有心思顾一顾自己了吧?那时——无论是要朱雀为你疗伤也好你自行调息也好——或是你有所难解要出来再寻我要口诀也罢——我总是都在此的了。” 君黎说不出话躬身向他深深一礼。他知道凌厉本不愿相救朱雀全是因己之故才肯将“伶仃”之事相告但此刻真的无暇也无法多言。一礼也是告退他随即返身向外走去。 天色已暗。君黎上了马赶往依依住处。“伶仃”的下落当面去问朱雀绝不是最好的选择。而依依那几日与朱雀形影未离如此重要的凶器她必不会毫无印象。 “宋客所用之剑……?”依依在君黎一番问话之下果然若有所忆。“我记得那日朱大人怒而将他弃尸水中还不许任何人触碰打捞那柄剑……是和他一起被抛下了水了!” 君黎心中一凉。——抛下了水。且不论剑里到底有没有藏着解药纵然是有在水里那么多天只怕也早冲没了踪迹。 “你你确定是……”他气息有些断续。 依依点点头。“不会记错的。” 君黎咬了咬唇。“在什么位置被抛下水的?” 依依想了一想“朱大人是径直走去的河边不曾绕远所以距离府邸最近之处的河岸便是了。” 君黎点点头。喉间气息轻浮他不敢多留匆忙告辞。 ----- 人可以被冲去下游可剑只会沉在水底。 河道在禁城的这一段水浊流急守卫逡巡——这些原本都可以解决——如果没有那缕深入经脉的炙热之力。带着这让他在陆上就几乎要难于呼吸、咳嗽不止的肺伤他要如何在水中寻一件难以确定确切方位的东西还不被人发现? 君黎依照依依所言寻到了大致位置在水边站了一会儿。 最好的情形是解药还在;次好的情形是剑身上还残留着毒性能依之大致推断出毒物所属、配制解药;就算是最坏的情形也能拿到这把剑再去淮阳向宋客交换解药。 无论是哪一种终须把剑打捞起来。 他想过在这禁城之中找一个帮手——他想过找秋葵或者找程平——也只有这两个选择。可是最终他还是一个人来了。秋葵固然定会帮忙可她本就伤势未愈他绝不愿令她因此多生了额外的变故与担心;而程平——且不说他是不是完全值得信任至少他与自己的默契却远达不到十分何况他现在所处的境地也太过引人注目了。 月昏星暗照不穿这条渐渐冷却的河流也点不亮他今日的把握。只是他别无选择。他将随身物件用道袍外衣裹了藏入隐暗之角等待着巡卫离去计算着自己的时间。 --------- 万籁渐寂可夏家庄依旧灯火通明。 自从庄主夏铮南下大少爷夏琝投靠太子这庄子的热闹早就不似往日了。少庄主夏琛依遵父亲言教不肯涉足半分与朝廷有关之事保得庄中暂时平静无波。父母自梅州多有书信写来起初的途中之险曾令夏琛大感惊吓不过看得出来随后一段日子已是安定了。书信之中时常提起那个叫君黎的道士先前几个月据言是在府中养伤上月才说他离开梅州返京了。信里不曾提及君黎与父亲是什么样的交情可那个夜里他剑上的红穗已牢牢印在夏琛脑海之中他深信他是父亲的“挚友”——因为若非如此他为何要跋涉数千里一路保护父亲而去父亲又为何要在信中屡屡提到他? 昨日傍晚君黎回京今日这消息终于传到了夏家庄。夏琛与君黎并不相熟却还是莫名地有些高兴将这消息写了书信往梅州寄去。刚刚办得妥帖庄上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虽说是不速之客夏琛倒并无不快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自己的表哥拓跋孤。往日里上有父母和大哥就算拓跋孤来他也不甚打交道可他心里知道这表哥十分厉害既然肯来便是还将这门亲戚放在心上所以颇为郑重地出来迎接。 但拓跋孤显然不是为了他夏家来的只不过将夏家庄作了此来临安的落脚之处。果不其然他到了不多时便出去了到了天黑方回。夏家庄到现在还灯火通明也都是因了他的缘故。 不知为何他的心情似不甚好。夏琛早就派人准备好了客房自己陪着小心与他说话不过拓跋孤自然不会将此来的缘故告诉了他——“纯阴之体”的下落若是能与人说他也就不必亲身前来了。 凌厉今日的执拗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令他很是不快但也实在找不到理由发作因为——自己的这个妹妹的确是凌厉当年昭告天下的妻子留在凌厉身边也是天经地义。他更为不快的是她受那体质之害如此之深而凌厉却竟欺瞒自己数年到今日被自己逼问之下方才肯吐露——可此事又谈不上是凌厉的错只因他一直在试图救治她而他救治她的方式他自问作为哥哥却做不到。 他是青龙教主他就不可能如凌厉那般将数年时光花在苦寒之地。他倒是也想将朱雀那个弟子捉去了青龙谷这样便可借了此人由自己来为她疗治。可他还有理智。先不说此举必又会惹了朱雀至少如此势必会令得“纯阴之体”重返中原的消息愈发无可隐藏。 他知道凌厉的坚持正是为了保护他这个妹妹所以纵然大怒却也无计可施。现在想来他最不放心的其实正是有太多人知道了她还活着尤其是其中还有朱雀的人——他们又凭什么肯为凌厉保守秘密不将“纯阴之体”的消息透露出去? 已经晚了。他在心里道。如果那个道士要说朱雀应该已经知道了。希望朱雀能看得懂我今日在那道士身上的这一掌也是给他的警告。如果他因此而想见我自然知道该来这夏家庄见我的。 只惜他并不知道君黎根本不打算将这一掌对朱雀说起。 -------- “伶仃”被水流冲出了不足半里不过这半里也几乎耗尽了君黎的力气。他好不容易自河底的淤泥里寻到了它将之握在手中奋尽全力才腾出水面。 胸口这一刻似要爆裂般地剧痛呼吸已完全不受了控制以至于倒吸进了几口水都难以自知了。直到踉跄跄地爬上了岸溺水的感觉才浮上来肺气和水流一起倒涌他手足俱软抑制不住地伏在岸边连声咳嗽咳得仿佛魂魄都要离体而去。 “谁?”不远处忽传来一声不高不低的问话。君黎知道如此声息再要不被人发现已是难为他连觅处躲藏都力有不逮只能希望这正巡过的队伍忌惮自己的身份不至于追问太甚。说到底这禁宫之中的巡卫都受朱雀的管辖只要自己扯的谎不要太离谱按理是不会有人来为难的。 脚步声近一队人影渐渐现身。“君黎道长?”为首之人显然是认得他的言语之中很是意外“发生何事?” 他的确该意外的因为此刻的君黎面色惨白浑身是水喘息不止就连站起身来好像都费了很大的劲。 君黎看了他一眼心中却一沉。这个为首的华服侍卫竟不是寻常巡卫队长偏偏是司职禁宫守卫的副统领之一今夜正在这附近巡值。此人虽也受辖于朱雀但官居四品与张庭和先前的夏铮皆是平级恐怕不是什么好糊弄之人。君黎记得第一天来这宫中时就曾见过他向朱雀报禀情况印象中他似乎有些倨傲至少举手投足间不似旁人在朱雀面前的唯诺。但除此之外却也一共只与他打过两回照面想来他无事也并不常在宫中行走除了知道是姓邵别的一概不晓更谈不上有任何交情。 他只能勉强平顺气息拱手道:“邵大人没什么事我是一个人在此……”既然是面对他那些随口胡诌的借口怕都不好用了他一时间竟有些恍然失措不知该当如何解释方不致露出破绽。 那邵大人已经吩咐左右道:“去给道长取干衣和干巾来。” “多谢邵大人不敢有劳。”君黎连忙阻拦。此事若是止于这一队人也便罢了若是闹大了动静他就算不怕别的也怕朱雀知晓之后节外生枝。 邵大人抬手止住了左右目光将他仔细扫过眉心不显著地拧了拧。“你们先往前不必太过声张。我送道长回府一会儿过来会合。”他的语气有种微妙的变化挥手令身后十五人先行离开。 君黎听他约束了不声张此事心头虽然疑惑却也是一落“邵大人见笑了我……我水性不佳不过……不过我休息一会儿也便没事了不劳相送。” “道长好像是受了内伤。”这邵大人眼力竟毒得很见得君黎此际站立不稳走近伸手便将他一扶“恐不是单纯的落了水吧?” 正文 三一〇 断刃伶仃(三) 君黎惊了一惊那手已扶到他腋下。他不知这邵大人究竟有几分好意几分歹意不过他此刻身体当真毫无力气只能由得他扶了如此还轻松好受了许多得以往一株柳树下稍坐。他口中道谢还未坐稳那邵大人手腕忽一翻竟已扣住他脉门。 君黎料想他不敢真将自己如何面上不动声色。平日里不曾知晓但现在想来这邵大人与张庭年纪相仿得与他同职身手必也不会逊色只是为人低调不曾显山露水罢了自己现在气力大失反抗只怕也是无用的且看他说些什么。 那邵大人却不曾言语只蓦然间将一股内力从腕上送了入来。君黎大是意外——这股气力颇为柔和不似有恶意自他经渠穴入便沿手太阴肺经直送至中府穴处。他今日贸然用出“移情”原本已是力竭穴道间蓄积之力几是全无所以拓跋孤那几分热力滞留他经络之中才令他尤其难受忽然得此柔和之力相助将痛苦大大减轻此刻的他是断断不舍拒绝的。 如此足有半柱香工夫周身湿意也尽数蒸腾而去邵大人才将内力收了。他此举虽治标不治本只是缓解君黎身受之苦但也是耗损修为之举。俟他停手君黎呼吸已是稍畅略一活动忍不住道:“邵大人为何援手?” 邵大人笑道:“君黎道长身有不适邵某人焉得坐视不理?不过道长下回还是小心若不是恰好碰见我免不得要麻烦些。”一顿笑意又渐敛“但此伤……在下功夫不济也便只能做到这样为止了道长不若早些回府也好请朱大人看看。” 君黎有些愣神。明明是自己形迹可疑与他又没交情这邵大人不是一贯行事严谨的么?怎又不问其详就出手相助?总不会……他也是想通过自己向朱雀示个好? 他也不愿就此将人想作了另有所谋。不管怎么说他今日对自己这一扶和这一脉真气灌入都足以称得上雪中送炭就算只为此自己终也要承他一情。当下也便不再追问暗道若对方真是好意又何须多问?若对方有歹意问了又有何用? 邵大人见他不说话便起身道:“可要邵某人送道长回去?” 君黎才踌躇一下“不了我还有事晚些我自行回府便是。” 邵大人闻言也并不坚持“那好邵某也消巡夜便不多加打扰了。”说着回了一礼告辞离去。 君黎见他走得干脆心中愈发升起疑惑来可此际确有他事也只能不想忙不迭将手边“伶仃”拔出了鞘检视剑身之中的机关。 斜斜而断的剑尖竟当真显露出一道窄窄的缝隙只是缝隙里已然渗满了水。君黎提了剑身将那水沥尽往剑柄处细细搜摸果然摸到一处暗簧。这机簧用肉眼全然难以识见但伸手轻按暗簧还是微微往下一陷。 前端的剑尖虽是没有了但剑身之中的推力还在。缝隙被稍稍挤开一团湿漉漉的东西掉了出来。 君黎伸手去拾。凌厉的推断原是不错的解药确实被放置在这剑身之中——可现在那个藏着粉末的纸包却只是一团纸浆分不出里外辨不出形状。他小心翼翼地层层揭看可纸浆到最后也只化作一张软白不曾余下一丝多余的颜色与气味。 解药到底是被溶去了。他怔怔然地发了会儿呆。说不上失望因为他本也知道这个希望很渺茫。他将机括收起又开始打量这剑身寻找“次好”的可能。 喂于剑身上的毒质不知可还在么?在水中这么久解药被水溶去了毒药是不是也一样被溶去了? 他往剑刃上摸了摸触手滑冷。月光太过晦暗这剑身的色泽显得比以往所见暗沉许多难以断言是因为毒质的狰狞还是角度光影的变换。 他想了一想取出自己的“逐血”在“伶仃”之上轻轻刮了一刮。一簇深色簌簌落成粉末一小块亮色显露出来愈发衬出整个剑身的黑锈。 是锈迹吗?还是……毒性在河水侵蚀之下的变化? 他一时无法判断坐着再次愣了会儿神。如果最终无法断定是不是意味着只有一种办法最坏的那一种——带着此剑再赶往淮阳?这是他最不愿的因为若如此做他势必会让朱雀知道此事;他也未必真能毫无阻碍地在宋家拿回解药;他更要错过与刺刺的约定无法陪她在月末前往青龙谷。 他不想面对这样的权衡。 -------------- 已是亥时过半静谧的武林坊再次传来了一阵马蹄之声。 君黎果然回来了却不是为了寻求疗伤的口诀。他将伶仃置于凌厉面前大致说完此去前后末了瞪了一双眼睛看着他。 凌厉拔出剑来细细看了看。“这黑色的确不是锈迹。”他说着摸了摸被刮出的那道亮痕“照此看来此毒受水所蚀后会凝结成黑色;而此毒的解药却能与水溶毫无痕迹。” “能判断是哪种毒吗?”君黎追问。 “我于毒物所知实在有限恐怕还要问过扶风。”凌厉道“但此毒既有这般独特之性料想有此剑在她不难还原出毒质原本之态然后应该能够再对症配出解药。” 君黎心中一轻才沉入座中松快下来。“好有凌大侠这句话那我……那我就放心了。” “但是我有个条件。”凌厉道。 “什么条件?”君黎心又提起“你想……以此作为明晚与我师父谈判的条件?” “明晚的条件我明晚会与他谈。我现在说的是对你的条件。我可以现在就带着‘伶仃’去找扶风但是——你必须要答应我你回去之后立时就自行运功疗伤片刻不得耽延。” 君黎赧然点头。“好我答应。” 凌厉将一折书纸递给他。“这是口诀要处我都写明了你可自行参看三五日也便好了。” 案头砚上墨还未干看得出来这折书诀应是凌厉刚刚写下的。君黎接过了讷讷道:“要凌大侠百般挂心君黎惭愧。我……我绝非不顾惜自己性命之人凌大侠就放心。” 凌厉笑笑。“对了还有一物。”他伸手推过一件青黑色的物事。“这个你也收好。” 君黎惊讶:“这个是……青龙左先锋令牌?” “拓跋教主来也问过我刺刺的下落。”凌厉道“单先锋据说是被他关了起来可此事他却不敢在教中公开只能说单先锋是暂时离谷了否则他就必须要给教中一个理由说出阿寒的事情了。既然不能说那么教中人自然还认左先锋令牌——所以他必须要将令牌找回来以防有失。刺刺和阿寒在一起我不会告诉他阿寒的下落也就不会告诉他刺刺的下落。只不过竹林也不是万无一失刺刺昨日说起令牌最好还是和你一起进了禁城拓跋孤便不可能再寻得到。如果他肯消了气将单先锋放了那是皆大欢喜;如果不肯只要他一天找不到令牌他就一天不能真的将单先锋如何。刺刺此说也有道理既然是她单家之物我便遵从她的意思只是你务必要妥为保存。” 君黎握起令牌“好单先锋得获自由之前我自然会将令牌保存好的。” -------- 一切事情仿佛都有了起色君黎离开武林坊的时候心情比之先前淡定了许多走了几步才想起另有事情没办——秋葵给自己的那封信还不曾送出。 他抄了近路去了沈凤鸣在外城的住处探了一探。此举也只是聊以交差一来他不知道沈凤鸣回来了没有;二来现在也是夜深了。不料走到近前竟见沈凤鸣抱臂倚在门口懒洋洋瞥着他:“还真是你啊道士老远就听到你咳嗽。” 君黎被他一说才意识到被邵大人一时强压住的内伤又已有些蠢蠢欲动。“你回来了。”他甚至没下马从怀里将那封信取出“我来给你送个信接好我还有事要赶回去。” 沈凤鸣抄手接下平平飞来的书信。“这么就走了?”他很是意外“你也不问问我这两天去哪了——情谊何在嘛!” “改天吧反正你人没事就行。”君黎不理会他的挤兑挥挥手调转马头。 “等一下。”沈凤鸣无奈“先别走我也有东西交给你。” “什么东西?”君黎勒马。 沈凤鸣回进屋内少顷拿了一个油纸包出来“拿着我好不容易给你取回来的。” “给我取回来?”君黎疑惑。 “我折去了趟徽州。”沈凤鸣道。“前些日子不是说给秋葵、娄千杉都送了人情独欠了你的么?路上想来想去就想起这个来觉得还是早点拿回来的好——本来也是你的我现在还给你而已。” 君黎将油纸包打开一角见里面似乎是些折叠整齐的书信一部分还装在信封里。“我的?我怎没见过?” 沈凤鸣瞪目“我去年从你背箱里拿的——可别说不是你的?去年——八月初一那天你定不会忘吧——我那日在鸿福楼设伏下午人就安排好了看你们一直不来就去顾宅里探看了下恰给我瞧见顾如飞那小子正往你那口箱子里倒水。” 君黎忆起后来背箱里许多物事不知何故被水浸过的事情来皱眉道:“然后?” 正文 三一一 阅后即焚 沈凤鸣听他感了兴趣才一笑又抱臂道:“我那时可不知箱子是谁的只是见他这般怪异举动很是好奇待他走了便去把你那箱子翻了一翻——别的倒没发现就是看那水到了箱底好像并不曾立时漏到外面这才发现底下还有个暗格。这包东西就是暗格里的了。” “你——你就偷了这包东西?” “‘偷’?哈哈也算是吧。”沈凤鸣笑道“既然放在暗格里而且以油纸包得很仔细我总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就拿出来了——原本是想看看的你们偏有人过来我只好闪出了门走动起来带着它碍事顺手就藏在另一间屋子的瓦下了。” “……然后你到现在才想起还给我?” “我还能想起这件事就不错了。”沈凤鸣越发笑道“看你的样子——你真不知道那个暗格?亏你还背了那么久。” “若真是背箱里的——这些书信应该是师父生前的了……”君黎低头看了看猜想这般藏起多半是紧要之物不过逢云道长临去前也并未与自己提及过。那日在顾宅也便是因为受刺刺之说将背箱在屋里放下了那么一会儿他决计想不到顾如飞竟会如此小孩心性地去往里倒水可却也亏得如此让沈凤鸣把东西拣了出来不然在梅州的时候想必也一把火烧没了。 他只得道:“我先拿回去看看再说——你这次去徽州有没有听说单先锋什么消息?” “没有啊我可没去青龙谷不想惹麻烦。”沈凤鸣道“要不是我知道你不肯再去顾宅我也懒得替你去拿——只是顾家人对你……呵还真没什么好话。” 君黎于此只能不置可否。这月的洞庭山之会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被这江湖传了那么一传顾家自然也听得见。于他们来说自己无论在外被传成什么样在他们眼里终究也只是个负义者少不得会说些不好听的言语的。 他微微咳了一咳“嗯不早了还是改日再细聊吧。” 沈凤鸣见他真似归心如箭也只得罢了喟然道:“行我只等着君黎大人何时不忙了能赏脸再光临寒舍。” 君黎嗤笑一声也不打话策马转头。 回府子时也已将尽只余几个看夜的府丁和少监还在活动朱雀、秋葵的屋里都已暗了料想均已睡下。 君黎已觉胸口灼热疼痛径入自己屋内先取了凌厉手书的运功要诀来看。这几页手书原来并非全数是运功口诀与此内伤有关的一概写得很是仔细。书言:中青龙掌力内伤第一是绝不可饮酒因为酒性可助青龙心法之效于用者是大益于伤者是大损;第二是尽快疗伤——耽搁愈久于身体损伤愈大;第三是最好能懂得青龙掌力的源性以在运功自疗时有事半功倍之效——这其后便是半页关于此心法本质之详述虽并不涉心法修炼之道无令外人偷学之虞可毕竟讲的亦是关乎他人内功心法的机密是以凌厉亦特地在其后重重加了“阅后即焚”四个字。 然后便是第四——疗解他此刻所中灼热掌力的运功口诀。这一段口诀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为“化”下篇为“续”大致意思是以“化”篇中的口诀将附着在经脉之中的热力剥离然后以“续”篇中的口诀调理身体气息。但是对于君黎来说“化”之后并不能马上“续”而是要将剥离下来的热性之力尽速逼出体外以防用“续”之时寒热交冲反而受损。君黎细细读下这两篇口诀极为对症原来“化”与“续”便出自青龙心法但因为并不是此心法的主篇所以并非仅供修炼该心法之人驱使不至于与君黎相害。凌厉自然知晓将青龙教之物私相教授是为不妥想必亦是看在此事本是拓跋孤有错在先的份上为保君黎不致有失方如此行事——果然君黎看到最后又是“阅后即焚”四字。 既然要“阅后即焚”他只好连看了三四遍背得下来才敢销毁。 ----- 夜很短也不过隔两个时辰就到了辰时天若是好便该透白了。 可是天似乎不怎么好闷沉沉的想必是要下雨。君黎枕臂而躺望着屋顶出神。他花了半个时辰细看口诀花了一个时辰运功疗伤其后原是想休息了却偏到此刻都睡不着。 凌厉说“三五日”也便好了所以他在热灼之力消除了三成左右时暂且停了下来。其时他倒并没有什么不适觉得倘若再行运功直至完全消除也并无什么不可既然此伤耽搁时久于人不利不知为何凌厉定要他分个三五日呢? 他躺着想了一会儿。疗伤要有暂歇不外乎是两个原因要么是怕人力或有不继要么是怕伤势会有反复。拓跋孤的内力虽说霸道却称不上阴毒不至于有太大反复那么——他是怕我有所不继? 他坐起身来。昨日的确是气力枯竭是以“化”字篇用得有些辛苦暂歇之后未能立时依言将这股热性之力驱出体外而是稍作吐纳回复气息。可待到想要运功驱热时却发现这一股热劲竟随着自己适才的吐纳也归入了丹田。 朱雀和凌厉一直都告诫自己此二种内力万不可并存所以他也曾慌了一慌只是凝力细察之下却并未发现二力相冲之态反觉暖暖的甚是舒服。回想与拓跋孤交手之时其实也曾以“移情”吸纳了他少许内力而未有损伤——如今的并存究竟是“移情”之功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也实在难以分辨。 不管怎么说单是一掌之力应该并不足道何况如今归入丹田的也只是其中三成。他也便未循凌厉所嘱硬要将之驱出体外换“续”诀调治受损经脉其中并不见意外。这之后便躺下歇了——可现在他忽然觉得凌厉担心自己不继也许便是担心寒热之冲可若这相冲对自己来说并不存在又为何不能一鼓作气将经脉之灼伤尽早痊治? 想固然是这般想不过外面已经传来些声音朱雀好像已经起身在庭院中与府丁有些絮絮问答。君黎收敛心神掀被下榻也出门迎去。 “昨日去哪了?”朱雀见着他面色有些不悦。 “正要告知师父的我去见凌大侠与他说今日的时间他已应了。”君黎答道。 “说到三更都不回?”朱雀冷笑“你与他倒当真亲近得很。” 君黎不想辩白只道:“晚上我与师父同去吧。” 朱雀未置可否“午后我会回来。”便要外出。 “师父今日还出去吗?”君黎忍不住道“晚上要见凌大侠还是……还是在府中休息为好吧?” 朱雀转回头来不无嘲弄道:“莫非凌厉是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你要替我这般如临大敌?” 君黎垂首不语。若是平日朱雀自然可以不将凌厉放在眼里可现在却不是平日了。依依离开之后那些清洗伤口、剔除腐肉之事朱雀都只能独自来做——他这个弟子原该在此时为他分担一些的可这一句嘲弄却让他知道朱雀绝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虚弱的样子——也包括他在内。就算不是因为怕走漏风声他的性情也必不允他如此。 “那个好像是要下雨。”君黎岔开话去“我去取个伞陪师父一起出门。” 朱雀这次没有拒绝站着待他取了两把伞来。说来他们师徒二人也确实很久没有在这内城之中同行了——君黎虽说是他的弟子可对于朱雀每日忙些什么其实也不曾真正清楚。 “先去重华宫吧。”朱雀道。 重华宫太上皇的居所。程平入宫日久如今封王赐府似已定局赵构已无太多必要与朱雀时时密谈可朱雀最早执掌禁城时来此地最是频繁加上众人均知他不甚喜欢被人打扰宅邸所以只要不是十万火急都习惯了到此地等他。上一次那邵大人也便是在此等候朱雀向他报禀昨夜是邵大人巡值果然今日一早过来君黎远远便又看见了他。 邵大人忽见君黎跟了同来不免有些惊讶。君黎听他果然与朱雀只说一夜无事不曾有什么异样心中暗自尴尬临别时对他笑过邵大人亦大咧咧向他一拱手道辞。 既已到此朱雀也便带了他往重华宫里向太上皇拜个安。说是“拜”不过修道出家之人有借口不受世俗礼节所拘加上朱雀并不跪太上皇君黎自然也乐得不跪。原是打算拜安即走只是天色不美黑云翻滚已是雨落之相两人不得已在赵构宫中坐了一坐。 君黎来禁城日久正面拜会太上皇还是第一次。他早听闻赵构好文好艺于这重华宫中一看果然如是且不论诗词字画单是奇石奇雕等摆设沿廊便有多见。 正文 三一二 一诺难却 赵构逢见君黎却多有欣喜。宫中尚道太上皇自不例外当下与他多谈了一些生炉炼丹、长生久视之事言语之中听来倒也约略懂得一些只是总是提及炼丹之术不免有些偏颇。 “‘长生久视’之事终是缥缈”这太上皇倒还不算太糊涂虽然免不了于此有所喜好却也不致迷失心智“不过若能延年益寿当是好事。道长平日里可常有炼丹以助修行?” 君黎应道:“修行之事主在内而非在外贫道所修一宗重炼神而非炼形讲究修炼之时抱元守一外丹之事虽有所涉猎却非贫道所长是以很少致用。” 赵构“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不过随即又道:“道长尚且年轻心境自然不同。”便也换了话题道:“孤家久听朱卿提起道长与仪王交情甚笃如此甚好。” 君黎随口应声。他心里明白自己与程平远称不上“交情甚笃”所谓交情也不过是相较旁人而言自己算是个旧识当初还曾自张庭手中救过他——但如今深陷禁宫那时的相救想来也便不免可笑。程平算是个直率少年大概仍一直抱着离去之愿将自己视作与这禁宫之外唯一联系的路途。 赵构又问起程平一些在青龙谷时的旧事。君黎听出他语带试探之意好在自己所知本来也不多就拣一些不紧要的说了。外面是好一场昏天黑地的大雨可这声息也自然地掩去了君黎言语中一些思索的痕迹。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未几天色转了明亮只余一些嗒嗒的水意尾声还在缠绵。 见雨小了朱雀便带了君黎告辞离去。从头至尾朱雀并未露出丝毫痛楚异样倘不是事先知晓决计看不出他身上会有着毒伤。话说回来他若在外人面前能被看出来那也便不是朱雀了吧。 君黎两手各执了一伞左手为他打着朱雀并不推辞两人自宫中缓步穿过。 “我来此禁城之前禁军掌在两个人手中一个是你爹夏铮一个是你今日所见的邵大人。”朱雀开口道“于此你想必并不知道吧?” 君黎怔了一下道:“我不清楚。” “所谓‘禁军’也就是殿前司和侍卫司。他们两人——夏铮的来历你知道夏家是临安城第一武林大家这都城迁到临安的第一天就不能不与其扯上关系。夏家有心投靠朝廷太上皇自是欢迎之至所以他昔日是给了你祖父一个正三品给了夏铮一个正四品由他们父子二人执殿前司;而邵大人——若说保卫这大宋皇室邵家的渊源更久因为他们是自大宋都城还在汴梁时便执掌了侍卫司。邵家原亦是武林世家彼时在洛阳的地位正如同夏家在这临安城的地位而洛阳失陷之前江湖之上邵家‘明月山庄’名望比江南夏家庄可都还要再高那么几分。” 洛阳“明月山庄”之名君黎是听说过的却从未想过那个邵大人会与当年大有来头的武林世家有关不觉道:“那倒真未看出来。” “明月山庄本也算中原武林之旗帜洛阳落入金人之手后它联同洛阳几大家撑持了好些年不过最后还是免不了败落南逃。既然是落难自然不可能再高调为人只不过还放不下当年的神气罢了。禁军两司在夏、邵二姓手中原本这禁城也未必需要我但正因为是两人而非一人而夏、邵二姓你祖父那一辈都已身故夏铮和这邵大人却一直未被提了品级便给了我机会——我们当今这位天子心思多在外务与朝政之上于禁宫内城之事常无暇多顾所以太上皇有所提议他也不会反对。侍卫司也不曾有异议当时只有你爹——只有我们殿前司夏大人对我的出现有所不满。这也难怪他是拓跋孤的亲戚与我自是水火了。后面的事情你多少知道——他要出头我便寻机会换了他将张庭提了上来——也便是如今之格局。” 说了这一晌雨已是停了。君黎收了伞云层之中白色霞光透入一时好是烁目。朱雀待他停当方道:“你很少涉入禁城之事先前南去梅州一事你在两司之中固然算有了些声望但是要盖过张庭和邵宣也怕还不够。” 君黎此时方知那邵大人名讳是为邵宣也。朱雀这句话他若是往日里听到或许还不领其意但在此刻听见却心中雪亮——朱雀并不想将这“大内第一人”的位置给旁人而只想交给他君黎!这原本不是现在要考虑的事情正如昨日那明镜数诀他原也不必一口气交给自己唯是——唯是那毒伤——逼得他不得不在此刻就作出这些决定! 他一时胸中只觉闷郁无已一股灼热涌起逼得他又连咳了好几声。朱雀蹙眉:“你怎么?” 他连忙摆手“没事天变得快我……昨晚大概着了凉。” 朱雀没有追问沉思一会儿又道:“邵宣也倒没什么一来他并不看重此事二来他与夏铮交好最多你把你与夏铮的关系告诉了他他便不会为难你;至于张庭——” 朱雀停顿了下忽而一笑。“也不必担心。‘明镜诀’学成便是几个张庭也不会是你的对手那时便不会有人再质疑于你。” “师父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早了些。”君黎听得越发心中难受。 “是早了些不过你要知道”朱雀看着他“这个大内迟早是你的。” 君黎不语。他知道这句话的份量有多重。朱雀想要给他的并不是他想要的但他不能开口拒绝。他也不忍开口拒绝尤其是在此刻。 幸好他相信这一切并不会这么快发生。朱雀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经为他找到了转机。 其后君黎随他又辗转各处到了一切停当果然已是午后了。天意虽然放了大晴师徒二人还是回了府邸各自小憩。君黎回屋坐下心思终是不免烦乱浮动难以尽静无心午睡更无心运功疗伤坐立间瞥见昨晚被自己放在一边顾不上看的那个油纸包心念一动伸手取了过来解开扎索。 此际看这些信件君黎倒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来逢云道长是将那一整个背箱的东西都交给了自己的如果这些信件真是箱子里的那么它们现在本也应属于自己;二来若是不看他也无从得知这究竟是不是老道长的遗物。 他取了一封打开。这张信笺没有装函只是折了轻轻压在最上面。大部分信纸都很老旧了仿佛隔了几十年这封看起来还略新些可是君黎才看第一眼就不觉愣了一愣。 ----------- 正是秋暑未消的午后秋葵睡得朦朦胧胧间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虽然昨晚到今日都没见君黎的影子不过听人说他夜里回来过她也便放下了担心。身体仍不很舒服她倚床休息不知不觉间竟是睡着了。 这一下忽然睁眼她定了定神那敲门声还在继续。“秋葵?”是君黎的声音。他很少会在门外就开口喊她今日这异样的细节秋葵自不会感觉不出——想来他寻她的事情是有些不寻常。 “来了。”她也便忙忙起身去开门。 “秋葵”君黎见了她眼中的神色显得很是不定开口便问道:“你师父的闺名是不是叫作‘杜若云’?” 秋葵有些惊讶“是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有些东西给你看看。”君黎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进去说。” 秋葵与他坐下“这是什么?”她有些好奇地看他将一叠书札放在桌上装了封函与未装封函的都有加起来粗估总有上百件之多。“这么多信。”她说道。“谁的?” “我师父的。”君黎随手抽了一封放到她面前“是你师父写给他的。” 秋葵瞪大眼睛。眼前是一枚信封扉上娟娟清秀的女子笔迹虽与她熟悉的师父略有些不同却也能从中看出用笔时同样的风致——那当是杜若云年轻时的字迹无疑。“这是你师父?”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信封上那三个字“你不是说你师父叫……” “不错我师父道号‘逢云’。”君黎低声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修道出家之前的名字……” 他的目光也落下。这一枚发黄的纸封凝固着那一年它将往之人的名姓。 ——“叶之昙”。 正文 三一三 旧恨阑珊 叶之昙。秋葵知道这个名字。 杜若云没有提起过他。秋葵还是在这次三支之会上听到静慧师太提起过几次才知晓了这个阑珊派昔年的首席大弟子。在静慧师太的讲述里那个她引以为豪的大师兄聪颖过人年轻有为是受人景仰的同侪翘楚——秋葵无法将之与君黎口中那个游走江湖的老道叠合起来。 她迫不及待打开封口抽出信想看个清楚可还没有看心里已经转过了许许多多的因果——她其实一瞬间就已明白了君黎这个师父为什么会听过五十弦琴的弹奏她也明白了逢云为什么要叫“逢云”。 信的内容主是请教一些武学上的问题不涉半点男女情爱。字里行间的措辞很是仔细一封信写得极为整齐而简洁半分错乱也没有。 可秋葵偏偏看得心中一酸。旁人或许不能自这一封寻常的信里看出什么但她对自己这个师父却何其了解——或者毋宁说她是了解自己。简简单单的书信背后却不知经了多少字斟句酌更不知誊抄了多少遍。寥寥而淡淡的言语之中凝聚的心思恐怕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能体会。 她止不住一封封往下看去起初每一封都是谈论武学。叶之昙这样的男子大概也不知该怎样捉摸一个少女的心思吧所以应是与她规规矩矩地一来一回了好一阵可是秋葵仔细看那书信上的时日间隔少则三五日多也不过七八日——莫说杜若云一直住得偏僻就算是住在城镇之中这几日也绝不够书信的一个往返。信中多提及“来信收讫”并不是杜若云随兴而发信应是叶之昙不堪等待时日之漫长又或是不愿她等待回信太久便每隔数日就写信过来。杜若云虽然信中言语很是谨慎可既然愿陪他这样频繁笔会其中的心意叶之昙久了终究明白。 虽看不到叶之昙彼时的去信秋葵却也推测得出他是后来在某一封信中表明了心迹。杜若云的回信依旧誊写得一丝不苟可秋葵看时却觉自己这颗心咚咚地跳着。她不曾回以热烈甚至有些轻微的责备之意——可那是种怎样的掩饰呢?她若真是不快又为何还要回信? 她不自觉抬头看了一眼君黎他正低头读着另一封信面色沉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确信——昔年的叶之昙和杜若云是两情相悦的但不知为何最终不曾在一起。“喂”她轻轻推了推君黎手臂“那么多信你全都看过了?他们后来是怎么了?” “我大概看了。”君黎抬起头来看了看她面前那十余个拆看过的信封“他们真正通信的时间只有半年左右半年之后便出了变故。你师父在这半年之中写来了总共近四十封书信剩下的这些不曾装起来的是我师父在其后近五十年里断续写给你师父的只是他无处可寄只能折起放在自己身边。” 他说着抬了抬自己手中的信笺“就像这个。” “这些是你师父写的?无处可寄?怎……怎会如此?” “我也想问怎会如此但或许只有你师父才知道了。”君黎道“杜前辈最后一封信里写的是自此不要再往来的断交之语此事很是突然因为在这之前他们……其实情投意合已是默契非常了。师父之后应该立即给她写过一两封信询问缘故可是都没有回音然后他循着信址去找过杜前辈只可惜路途遥远冰雪阻隔到得那里杜前辈已经搬走。我师父终其一生都未能得到这个答案他那些不曾寄出的书信里——多是迷惘、悲伤、惆怅只可笑我……我从未在师父在世时听他提过半句这些往事更以为他早已放下一切俗世之念潜心为道。他在我眼中是个断了红尘、看透世情之人却原来……却原来不过是他在骗我——原来就连他自己都未能离脱这俗世情爱非但未能而且深陷其中至死未消!” “你你也别这么说……”秋葵见他情绪忽似有变欲待安慰君黎却摆了摆手。 “我不是怪我师父。我只是……只是……一时难以相信。我方才初看信件的时候是随手取了一封——取了最上面的一封恰是我师父写给你师父的最后一封信——不过他知道不会寄出与其说是书信倒不如说是他对他这一生的评断。你可知道我忽然看到那封信时的心情?我以为那些年我和师父浪迹江湖就算称不上无忧无虑也算闲云野鹤我也以为这二十多年与他相依为命我心中的最重要的人是他他心中唯一可挂念的也只是我——可原来他心中还有那么多往事、那么重的故人都放不下那一封信里的遗憾与悔恨竟重得我无法读下去——他将这段心思独自放在心里数十年是何等痛苦我真的不敢想象……” 秋葵口唇动了动。她本想要一封他师父的信来看转念却又不曾开口。君黎算是个心志坚定的人很少为什么事情轻易动摇可显然老道长这些书信颠覆了他心里的某些东西。比起她只不过是得知了自己师父往事的一些详情而已君黎受到的震动只怕要大得多而那些或许不是她这个不曾离俗的人能懂的。 “有时候……有时候只是造化弄人……”她安慰他“我师父也从来不曾与我说起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太重了他们两人才谁也不提起的……” “不是造化弄人……”君黎喃喃道“如果只是那样而已师父最后不会那么痛苦……” 秋葵听不懂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五十年前我师父失了你师父的踪迹遍寻不着那也许的确是造化弄人。”君黎道“他心灰意冷之下离开阑珊派甚至出家为道也的确是为了你师父他觉得行走天下总有找到你师父的一天。可是……” 他停顿了一下“可是许多年后他真的打听到了你师父的下落——按说他应该立刻动身去找你师父与她相见相认将当年的缘故问个清楚的可是他……却竟然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秋葵大是不解“他念了我师父一辈子又怎么反而知道了下落却故步不前?是不是他以为我师父一定已经婚嫁了所以没有去?” 君黎摇摇头。“他知道你师父没有嫁人我看他信里所言他甚至可能去过你们居住之地附近。但他没有去见她他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终于得知她的所在心中当然欣慰可忽然之间却觉无所适从觉得过去太久已经无可回头无法像当年一样了倘若去见或许反徒增烦恼。如果他是想通了那倒也罢可却好像又没有——若说在这之前他信里多是迷惘与想念这之后信里便多是无奈与自责而年岁愈长这感觉愈发成了痛苦与悔恨。我相信到最后他是真的后悔了——如果重来一次他定不顾一切地要去见你师父的但是……” “那总之他就是没有来了?”秋葵听得忽有些气愤不平“他又知不知道我师父常常抚琴思忆有时甚至落泪——她难道不是也想了他一辈子可却也想不到自己想念的人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下落竟还会不来!你师父写了这么多信有什么用后悔又有什么用再怎么痛苦悲伤还不都是给自己看、还不都是自欺欺人、还不都是假的吗他也就是个……怯懦之人而已!” “秋葵你、你莫要对我师父口出不敬!”君黎立起道“我师父如此做总也有他自己的苦衷一来他已经出家为道多年了二来或许他是因为要照顾我三来他或许担心你师父依旧不肯见他——毕竟当年是你师父先不告而别她又岂敢称是对我师父有情?她到最后不也是一样只是自己抚琴给自己看而已吗!” “你……”秋葵也立起“好你这是说是我师父的不对了?” 君黎看着她。在这剑拔弩张的一瞬间他们都已意识到这件事是真的改不了了——他们到了此刻竟又要为各自师父的对错争论。 “我不是那个意思。”君黎先松了口“算是我……是我失言你别放在心上。” 正文 三一四 渌水青冥(四折完) 秋葵沉默不语。叶之昙和杜若云都已逝去了无论他们谁对谁错其实都已不再重要可她只觉辛酸因为活着的自己却连逝者当年所拥有过的那点真心也不曾得到就连想不要再重蹈旧人覆辙的资格都还没有。她不知道这上天喜欢怎样捉弄人的情爱——心中所念之人并不念着自己的痛苦比起两情相悦却又终于难成眷属的痛苦到底何者更甚? “我……也不是想要对你师父不敬。”她努力摒开那些思绪开口道。“我只是……不能明白。若换作是我若我是个男人我绝不会……” 她说到这里忽然缄口不言。这句话依稀有点像沈凤鸣那时说过的。那日他对她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他说如果是他“我定不让我的女人这般孤苦伤心”。 她忽然想起这世上原来也是有那么一个男子曾对她表明过心迹。她始终不愿去记起那个人的一言一行但此刻却发现世上竟没有第二句言语能胜过他的那一句以至连眼眶竟都一时湿润了。她咬住了唇轻轻地道:“你师父难道不懂吗他……是可以有千千万万个理由不来的可若要来原本只需要一个理由。” ——这一句话也是沈凤鸣的。她发现自己最想要表达的竟都是他已经表达的。那一日他是在濒死之际对自己说出的这些言语她知道那不会是谎言。 君黎怔怔地看着她心中一时之间忽如百汇交流。“他是可以有千千万万个理由不来的可若要来却只需要一个理由。”秋葵这句话说的是他的师父逢云可却如撞在他的胸口将他的心撞得剧痛。 他知道自己心里也有“千千万万个理由”横亘于自己和自己的那个“杜若云”之间要迫他们永远分离而唯有那“一个理由”是能够握住刺刺的手的。 他终于省悟起在看着逢云的那些信的时候自己为何会震惊与受撼如斯以至于竟不敢再看下去。不止是因为他不曾料想修道多年的师父竟一生都陷于了情爱更因为他害怕看到那个难以回避的结局。永远的天各一方永远的一个人叹息永远的心如刀绞如此一生一世——到最后竟然还要归于悔恨而不是心之宽宥——这样的一生真的活得值得吗? 他踉跄退到窗口如同为这样的终结感到窒息而不得不大口呼吸。那个始终扼在他咽喉的命运——那柄始终高悬在头顶的利剑——给他的恐惧也不过如此。如果自己真的选择了屈就于那样的天意而放开她的手他就真的决定了他们两个人的命运而那命运他的师父已经为他们写明了——他不要这样的结果他承受不了就连这样看着想着都承受不了! “你你还好吧?”秋葵见他忽然面色苍白吓了一跳。君黎没有回应。他转过身向着窗外。他能看得见这碧落晴空这无边艳阳这繁华世界。他觉得心好像要跳了出来——他要这一切他要那些快乐那些欢喜要那个无可取代的鲜活的人儿——比起命运或有一日要判了他们的死罪他更怕孤冷寂寞地残喘世间只能寄情一封封没有终点的长信! 这一时他想起自己那样的宿命心里竟第一次不是难过反而不自觉地在嘴角露出一线微笑。那是一丝苦笑可却未必不美因为终于真正作出一个遵从了内心的决定的时刻或许是他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不要与人相交不要与亲人相见不要涉入情爱”——逢云在告诫着他的时候他每每惶恐不已可现在可以如释重负了吧?因为就连师父到最后也分明什么都没放下呢。 “你笑什么?”秋葵不无担忧急急上前却看见他这样表情不觉有些恼怒“我方才说的——有什么好笑吗?” “没有你说得对。”君黎微笑道“我只是想着……要是早点看到这些信就好了。” ——要是早点看到这些信他或许也不会让刺刺等这么久了。有时候自己的确还是保留着优柔寡断的本性要靠一些什么偶然的缘故推着才能作出某种决定。可他也知道自己从来也没有改变过已经决定了的事。也许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决定难以改变所以才必须更加犹豫而谨慎。 可秋葵于此却是另一种心情。如果他们能早些看到这些信件如果他们能早点知道师辈的这些牵连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些不同呢?她今日与他坐在一起读着她的师父在许久以前写给他师父的信——她怀疑这该也是种宿命是种对往日的呼应是对旧人的承继。只可惜有些事已经无法假设了——在认识他之前她从不相信命运她曾讥嘲算命不过是招摇撞骗她认为世间存在的一切都不过是巧合而非宿命。世事轮回也许那时的自己本是对的。让他们在那个茶棚相遇的也许真的不是什么命运而不过是巧合。 她回到桌前慢慢坐下收拾起信来。“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信件?”她问道。 “我……还没想好。”君黎也回过身。“我师父后来写的那些你说要不要带去你师父坟前烧予了她?” 秋葵想了想。“虽然理应如此但我……但我想师父看到这些或许反而会难过。” “说的也是。”君黎也转了转念“对了你师父过世是在哪一日?” “去年四月初六。”秋葵显然也想起两人的师父去年该是差不多时候去世的。“你师父呢?” “……四月初七。”君黎目中也不无惊讶“若是如此也许……也许他们早就重逢了又何必把那些多余的不快再送了去。” “希望他们是重逢了。”秋葵轻声道“那么……还是你先收着吧。若得机会我回一趟泠音门。师父的遗物之中有好些信件我没有细看想来应该也保存着当年叶师伯的来信等到能将这些信件寻齐我们再商量。” 她说话间理起了桌边最后一张纸。那是方才君黎拿在手中看了许久的。她揭起来纸上是逢云在某一年写下欲遥寄给心上人的一段《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她不知道君黎看着这首词的时候想着些什么。她没有看过君黎所说的、逢云的最后那一封信不知道里面那更甚的绝望与悔恨到了何种地步。她只是觉得这样的相思已经足够绝望虽然美到极点她却不想要。她的师父相思了一生她的师姐也相思了一生而自己这一生到底还能不能得到一点能握在手中的真实? ——或是自己可曾真正尝试过去握住一段本不该错过的真实? (四折完) (本章节以下都是废话可以不看) 因为【三一四】比较短正好四折结束所以。。就来随便说两句。话说渌水青冥这四个字到底还是用上了啊! 一般的戏都是四折可是四折戏没有把故事说完所以当然是开新折继续。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接下来就是五折了。 如果对南宋这一小段历史了解的读者肯定已经知道所谓太子恭王这段交锋的结局了。还好这个只是情节的一部分。我不是学历史的只不过是杭州人就住在运河附近偶尔会在武林码头看看风景。武林坊是真实存在的城南的皇城也曾存在过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不过最近的vr(虚拟现实)技术能够很大程度上模仿出皇城的样子。这技术要是早点出来多好就不用临时抱佛脚地跑去研究水路地形(虽然一点用都没有)。 我有几个线下读者就是朋友因为我更得太慢已经放弃我了。有的当初很高兴地认领了角色的因为没有认领主要角色导致半年还没混到再出场快要和我断交了。 而线上的读者嘛。。。我知道很少。不过我还是知道有你们在。一个两个也好。你们。。。会因为我更得慢就跑了吗?唉跑了也没办法只要你们相信我不会弃坑有一天还会回来看我就行。。 我不太上评论区评论少了失落评论多了心慌所以还是做个鸵鸟努力更新自己的好了。我知道应该暂时专注于一部小说的更新可是《乌剑》当年莫名上了v(缘由就不谈了反正结果就是这样)放弃了感觉不道德而我又的确大部分精力在《行行》上毕竟《乌剑》就算看完也是白看的不看《行行》还是不知道结局(哈哈)所以就成了现在的局面。基本上我在负罪感很强烈的时候会更一次《乌剑》其他时候都在写《行行》。 字数凑得差不多了。。(又不上架也不知道凑这字数干嘛) 哦对了【广告贴】在前面写幽冥蛉那一段情节的时候我为了纪念那只改变了沈凤鸣和秋葵命运的蜻蜓买了一只蜻蜓图案的布钱包(其实就是找借口买买买)下次有空我把图片上传给你们。不过看久了觉得不好看了还不如直接买凤凰图案和葵花图案呢! 你问我为什么买他们的不买纪念君黎和刺刺的?我认真地想了想还真不是我偏心呃只是没找到纪念他们的东西。说起来倒是上次看到有个包上印了一只凤梨你们说这个cp是不是。。。也能算个好梗啊?希望不会对你将来吃凤梨造成心理阴影。。。 说到cp之前有朋友问我到底谁才是女一号。我想说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你一直觉得所有的(正常)故事里女一号都是搭配男一号的谁跟男一号好了谁就是女一号。其实我觉得这不是重点。女一号有两种判定方式第一谁戏份多谁是一号(数字数可得)第二你最爱谁谁就是一号(摸胸口可得)——这两种都不需要问作者更不需要取得男主角的同意。 好了我还要加班。。。还是调节一下情绪五折很快会开始了。如果你已经看到这里我想你会往下看的吧我。。。我很想给你们剧透不过。。。。我忍住。 正文 三一五 黑竹新主(五折始) 乾道二年七月廿三距离凌厉与朱雀之会已过去了整整三日。 林子里每天都聚集着很多人可是没有人知道那一场会面的结果——据传那一场会面是在夜里悄悄地开始悄悄地结束。那日之后凌厉没有露面朱雀也没有露面黑竹会是生是死依旧悬在半空。 沈凤鸣也无从得知半点风声。不过今日是甲子日“甲子”为干支之首总还是赋予了这平常的日子一些不平常——至少他相信它昭示着一个新的开始。 就连斜对面的一醉阁今日也很早就开了门。这是临安城不怎么热闹的一处巷子离正街很有一段距离酒阁的名字虽然起得似有诗意但其实地方逼仄堂设陈旧几乎就要架不起一个“阁”字该有的头面也只有酒酿得不错能引得附近的人家或是落魄的过客留步偶买一醉。 沈凤鸣踏叶穿街便到了一醉阁。他是熟面孔了老掌柜一见了他已露出笑意来:“公子今日来得早。” “我见门开着就过来了。”沈凤鸣一边笑答一边熟络地走去后柜寻了一个小坛子拍开嗅了嗅。 “就这个了。”他很快作了决定。 架子上的酒大都装在大坛子里按常都是酒客想要喝哪一种老掌柜取了倒在小坛或是酒壶里送上似此单独封存在小坛里的多是佳酿。酿酒之人自然爱酒好酒必都掂着分量给不肯由着人糟蹋可老掌柜对沈凤鸣却并无阻拦之意由他自取了又看他挑拣起酒具来。在他眼里这个年轻人初看有些冷峻可面上一笑眉宇容色就变得明朗起来反而让人很有好感。 “一醉阁就数这女儿酒最得我心。”沈凤鸣边拣边笑言“不过老丈你这杯子都太小不如拿个碗盏给我。” 老掌柜摇头:“公子知道黄酒讲究的是慢酌细品若用大碗喝可不折了女儿酒的韵了?公子不如搭配两碟小菜……” 沈凤鸣挥挥手“你这里的小菜实在寡淡无味用来下酒——还不如说是酒用来下菜。怪就怪你这酒入口太易一忽儿便喝完了用小杯也太过磨人。”他说着已经挑了一只盏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用这个总可以了吧?” 老掌柜无奈笑道:“自是听凭公子喜好。” 沈凤鸣挑定便寻了一张方桌坐下先饮了一盏。“我小时候在江北就听过‘女儿红’的名头那时可不知酒还可是如此口味。”他笑说“虽说——有点过于温软不过这几日还真是喝得有些上瘾。” “公子也别小看了这女儿红”掌柜笑道“喝得多了也是会醉的。” 沈凤鸣大笑起来“醉了好醉了好若是不醉怎敢称爱酒?”又满一盏喝了。 忽一个声音道:“一大早便已听到你在说醉话。”门帘一掀老掌柜连忙眯缝眼睛看去——外面又进来一个客人。 这是个年轻道人面目很是温和清俊可掀开门帘的那一只手偏偏握着一柄狭长之剑昭出了一分江湖气来老掌柜便有些却步。 沈凤鸣的大笑已愕然而止握盏的右手也在空中愕然一停忽然便用力一甩将那喝空的酒盏往道士劈脸打去。道士好像早已有备抬了抬手轻巧一接并不见局促只笑道:“你干什么?”瞥了一眼“空盏你也好意思拿出来。”一时反手便掷了回去。 老掌柜识得沈凤鸣多日见他有时身着襕衫一直以为是个随性文士忽见他这一掷之势竟原来也会武一时有些发呆不敢多言躲进了柜台后面。似他这样并无倚仗的小酒馆最怕的便是会家子在此聚集——会家子倘是闹将起来是极为麻烦的他可不敢认为几天的熟络能抵上什么用。 “你还能笑得出来?”沈凤鸣接回酒盏掼于桌面看起来有些愤愤不平。“三天了——我叫人带信给你是石沉大海我去找凌厉他竟然还搬走了——你可知道林子里现在乱成什么样了?——那件事到底是什么结果?他们两人谈了一晚上——到底谁赢了?” “我不是正来与你说么?”道士有点无奈“你这么急那我先与你说个好消息。” “好消息?”沈凤鸣一时冷笑“我还真判断不出对你来说他俩谁赢才算是好消息。” “谁赢都不算。”道士笑着自腰间摸出一物晃了晃。“这个才算。” 沈凤鸣面色忽变。“你……什么意思……?”他已有些拿捏不确自己的语调——因为道士拿在手中的——是一块金色的圆牌。 道士将牌子放在他面前依旧笑看着他。“我给你要回来的是不是该好好谢我?” 金色圆牌握入手中不过满掌但于沈凤鸣的重要却非比寻常。他细细抚摸了中心那个独一无二的“凤”字喃喃道“就是说……黑竹会……不会散?” “这里说话不便。”道士反而放淡了语调“走吧边走边说就是了。” “走去哪酒才刚开。”沈凤鸣虽然这般咕哝着还是不得不起了身。 “去内城。有人想见你。”道士加了一句。 “她要见我?”沈凤鸣目色顿时一耀整个面孔都像有了光华般亮起来。 道士笑笑不语先自出了一醉阁。沈凤鸣忙向那老掌柜喊道“老丈我这坛酒先寄着待我回来再喝。”急不迭跟了出去。 不过出了门沈凤鸣还是觉出一丝不对来。“道士你不是诓我吧?” “诓你做什么?”道士侧目看他“他本就说要见见你只是你没一起回来这几日多事缠身也没顾得上。” 沈凤鸣愈发听得不对“你说的是——” “我说的是朱雀怎么你以为是谁?”道士施以嘲目。 沈凤鸣面露愠色“我便知道哪有那么好的事!”当下里恢复了先前不平的口气“这么说也全靠是朱雀要见我你才肯出来一趟?我那日说让你有空来我可没真打算等这么久——你还便真装得有多忙了?” 道士面上露出一丝苦色来。“这几日我在‘忙’什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忙着在太上皇那里炼丹。我为什么要日夜赶着着炼丹说出来你可能也不信是因为朱雀中了剧毒我是在给他炼制解药。” 沈凤鸣果然听得有些瞠目“朱雀中了剧毒?怎么回事?难道凌厉与他见面时……” “不是。那日晚上我来你这里的时候已知道朱雀身中剧毒但那时说起多有不便好在现在他毒性已退说说也是无妨了。” “……好那我便当你确是无暇分身前来。”沈凤鸣有些不快“可我叫人传信入内城你好歹应我一句?他们两人谈判是何结果你好歹告诉一声?黑竹会那么多人在等着消息前途未卜是何等心情你可能明白!” “我明白但——这其实——亦是那日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约定。”道士道“我与他们二人都允承在朱雀毒解之前那日的一切允诺都不能作数也不能对任何人提及而唯有确认他能安然无恙才能由我将那日的结果告诉黑竹会——也便是公诸江湖。凌大侠这几日定是也避着不让你找得到因为就算找到了他也不能告诉你。” “好好你总有理由。”沈凤鸣道“那总之现在黑竹会能继续存在该是凌厉赢了?” 他说着却又摇头“不对不对金牌还给了我朱雀又要见我那意思是——黑竹会还是朱雀说了算?是朱雀赢了?” “定要论个输赢有什么意义。”道士摇头“他们——都算不得赢了如今的结果也不过是各让一步。” “哦?此事还能各让一步?”沈凤鸣很是惊奇。“黑竹会若能独立于朱雀掌控之外而存在便是凌厉赢了;若不能便是朱雀赢了——我可想不出第三种可能。” 道士却好像突然沉默了不语了许久才缓缓道:“那天他们谈得的确很是艰难。朱雀前去赴约时于黑竹会一事是有自己的预料与计划的——他知道凌大侠必会提出要恢复原本的黑竹会而朱雀的想法自一开始便是决计不会同意。黑竹会派人刺杀他令他身受毒蚀性命濒危他绝难释怀这一次已是下定了决心要抹去黑竹会——既然已经决定他也便作好了准备绝不会因凌大侠任何言语改变主意。 “可是他没料到凌大侠对他中毒之事竟了如指掌。此事——我前一天晚上与凌大侠谈过但我没有与朱雀提起——我原以为此事与他们这场谈判无关。或许也是朱雀那般态度惹恼了凌大侠毕竟他不肯松口关于黑竹会的一切就无从谈起所以——凌大侠便将解毒之法作为条件直截了当摆了出来。” “他能解朱雀的毒?”沈凤鸣沉吟“那倒真算是个筹码可如此要挟旁人也就罢了要挟朱雀——朱雀肯就范?” “他当然不肯。”道士苦笑“可是凌大侠与他说这份解毒之法是我向他求来的他是看在我的份上才肯带来交换——他明知求解药一事我不想让朱雀知道但还是当我的面说了出来更说我为此已受了重伤如果朱雀拒而不应固然是拿不到解毒之法更重要的是辜负了我付出的万种代价。我没想到他会如此说——我那晚是受了点轻伤但与寻解药一事并无干系所谓为此事历了多少艰险也不过是夸大其辞——也许……也许他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才如此说因为他知道若朱雀拿不到这份解毒之法我必会再去寻其他的办法这大概……不是他想看见的;又也许……黑竹会对凌大侠真的太重要这些真假掺杂的言语也只是种迫不得已的手段他无论如何也不希望黑竹会就此湮灭所以不惜用这样的方式来达到目的。他看定了我不会否认因为我一定也希望朱雀能收下那份解毒之法。” “看来他是达到目的了。”沈凤鸣道“用解药要挟不了朱雀用你却可以朱雀对你还真是不错。” “朱雀他——他确实让了一步。”道士道“他松口答应让黑竹会继续存在但是他绝不会再让第二步——他绝不答应让凌大侠掌控黑竹会。他要求黑竹会的首领依旧由他来指定。” “唔可是凌厉想要重整黑竹会想必也绝不肯放弃对黑竹会的掌控吧?就算他不再亲自做黑竹会的首领也会想派个心腹之人——再让一万步他也不会答应让朱雀来指定黑竹会的首领。” “嗯。” “‘嗯’什么?”沈凤鸣有些不满“你倒是说下去啊后来是如何达成了允诺总不能都让我猜?” “你已经猜得很透了。”道士道“他们都不愿再退到最后也便只余一个最荒唐却也最唯一的结果。”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我。” “你?”沈凤鸣陡地站住伸手指他“什么意思道士你?” 道士却忽然一笑指指沈凤鸣适才收起的金牌。“我该提醒你一句按黑竹会的规矩你现在应该叫我‘大哥’。” 正文 三一六 黑竹新主(二) 君黎在契约上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手是有些发颤的。 契约的双方是凌厉与朱雀——他只是个旁观者是因担心两人或要过分交恶才来而对于这场谈判本身他从头至尾不曾加一语于其上。 他遵从两人的意思执了笔为他们一一记录下那些终于达成了的允诺。这本是为了作为重要字据与参照交给下一任黑竹会首领他只是没想到所谓下一任黑竹会首领会是自己。 或许连朱雀和凌厉事先都不曾预料到这个结果。但是他们都无法否认在一次次的针锋相对后终于找到这个选择两人心里竟都松落下来仿佛一瞬间就知道——这场长达一夜的谈判要有结果了。 沈凤鸣看到君黎从襟怀之中拿出的这一纸契约早就一把夺过展开快速念起待念到那一条才放慢了语速提高了声音。 “‘由君黎主领黑竹会理决会中一应事宜除其有求否则不得过问’——不会吧他们真在此签字画押!” “此事要由我向黑竹会去说——若没他们的印鉴谁人肯买账?” “由你去说——”沈凤鸣斜睨着他“你是以谈判见证者的身份呢还是以黑竹会‘大哥’的身份?” “也没什么差别了。”君黎苦笑。 “你可别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使。”沈凤鸣将契约交还给他“也不怕做了他们二人的牵线傀儡——他们将黑竹会交给了你到时候一个扯一边你就惨了——可想过?” “自然想过。”君黎道“不过一来我也没得选择;二来按照契约这一条所言他们倒给了我极大的权力不能够再随意插手黑竹会的事宜谁若想将我作了‘傀儡’岂不是失信于对方也失信于天下了。” “你以为纸上写不会就真不会了吗?似你这般心软易欺之人他们根本不必明说就能让你就范。”沈凤鸣摇头随即却又道“不过若你不是这么个人他们怕也不肯放心将黑竹会交给你了。如今——就算他们不知道你‘会’为他们做什么却至少笃信你‘不会’做什么——你这道士怕是绝不会做出对他们任何一方不利的事情来的。于他们而言如此结果至少是在他们二人底线之上了。” 君黎不语。他当然知道朱雀与凌厉作此选择的理由——正如沈凤鸣所说他们可以容忍黑竹会不成为自己的同党、盟友却绝不能容忍其成为自己的敌人而这世上唯有君黎一人当得起他们二人同时这般信任。 在昨日之前他的心思还放在给朱雀解毒上还无暇细细思考这一切。契约既成凌厉如约交给朱雀的解毒之法是一个方子如他所言是苏扶风花了一日一夜的工夫依照剑上所余毒锈设法配制而来。但因此毒毒性剧烈朱雀中毒又已日久单以此方煎煮成汤药药性恐怕轻淡不足非但不能立时退毒后续再服更无效用。因此苏扶风所荐之法是炼制丹药——炼丹所需药石比之单煎一服何止大过百倍其药性凝结为丸药效用也强过百倍当足以解毒了。 然而此事不易。君黎习道懂得炼丹之事。似这等并不熟悉的丹方要依之成功炼就一粒丹丸少说要十粒失败为底大是耗时耗力。何况朱雀府中没有炼丹之所——太医院里倒是有可君黎又不是太医突然要求炼丹岂不惹人怀疑? 也是幸巧前一日太上皇刚刚提起过炼丹一事君黎当时没有多加回应但此际无奈也只能凑上门去说是想为太上皇研制丹药。太上皇自然大为欢喜君黎这才掩了人耳目携了药材去了炼丹房。自然他也不得不炼上几粒无害丹药送给太上皇这三日只能不眠不休了。 总算等到朱雀毒解他才能安心细想了那个契约细想了关于自己和这个已经属于自己的黑竹会。他先试向朱雀要回沈凤鸣的金牌朱雀于此不曾反对甚至不曾多问一句他于是确信——关于黑竹会的许多事自己是真的可以决定了。 行路言谈间转了街角两人已看得见内城的大门。“既然朱雀都不过问黑竹会的事情了为何今日还要见我?”沈凤鸣忽问道。 “他可不是为黑竹会。”君黎道“是为了云梦教的事情要见你。” “为了云梦教?” “正好我也问你一句”君黎转过脸来“于你而言黑竹会和云梦教哪一个更重要?” “这个……”沈凤鸣下意识摸了摸鼻子“这问题倒有点难以回答。我若说云梦对我不重要我自己都不信但是……黑竹会……毕竟有十几年的情分……更难以放下些。” “其实我有一个想法。”君黎笑了笑“不过还是待你把这问题想清楚了我们再谈。我一会儿还有事带你进了内城就先走了晚些——大约傍晚吧——我们还是在方才那个‘一醉阁’见面没说完的那时候再说如何?” “你说了算。”沈凤鸣摊手“我现在是你的‘小弟’。” ------------ 天气晴着但空气中有些淡淡的水汽。 君黎说的“还有事”首先自然是去“林子里”。初秋的小树林里依旧枝繁叶茂将一块小小空地遮得暗无天日甚至有些氤氲。这里聚集的只是黑竹会的一小部分人但是带到这里的消息很快会在会中传遍。 君黎不曾料到林子里的众人面对这个结果会如此安静。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胆怯但对他们的反应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即使所有人都不对他这个新主有所质疑他对黑竹会的所知依旧太少太少——他甚至还不曾受过黑竹会任何新进之人的简单训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连一个普通的黑竹新人都比不上。他知道自己依靠的只是那两个名字——朱雀与凌厉。是它们赋予他的上任一种额外的、无可辩驳的含义也为他平定了黑竹会内外一切哗然声息。 安静未必是种肯定但也绝非一种否定。黑竹会的少年们或许推崇凌厉却也不敢笃信由凌厉指定的首领能顺风顺水留得长久;他们或许敬畏朱雀却也不肯承认由朱雀指定的首领能将挽得回这个组织的风雨飘摇;他们甚至有时也激愤地认为自己的“大哥”理应由自己来选择自己的组织理应由自己来拯救——可是分崩离析太久的他们竟四顾难觅一个无可挑剔的英雄——直到今日他们难以置信却又无比确信地得知那两个始终被仰望着的名字——竟作出了同一个决定。 君黎并不以此为荣却也不以此为辱——他只是视此为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如果只有他可以做到那么他就去做。也说不定这个新的黑竹会真的能做到完全中立也因此存在得更长久——那应本就是黑竹会的初衷吧。 他在林子里没有逗留太久那份契约也依旧带在自己身上。那晚匆匆忙忙但今日是要再去拜访一趟凌厉的了。莫说自己有太多未知之事要向他请教就算不是为此也该就朱雀毒愈和自己伤愈向他道谢。 更何况距离上次为韩姑娘运功已经过去了七日想必也到了再度援手的时候;还有他也更想见见刺刺…… ------- 黄昏时分从一醉阁半开的小窗望出去街上行人已开始寥落。 不过沈凤鸣这次却一点也不着急。君黎说了要来总是会来的。 天空化为繁星黑幕的时候君黎才出现在门口。帘子掀开的时候老掌柜注意到他手中的长剑变成了两把——两把几乎一样狭长的剑。 “店家茶。”君黎坐下随口喊了一声。 他是有些口渴了可是这一喊出转头见到那老掌柜一张懵然的脸也愣了一下才歉然一笑道:“没有茶吗?那——” 他转回来。沈凤鸣已经将一个杯子倒上了酒挑衅一般地放在他面前道:“这回不是空的。” 君黎笑着端起喝了一口。“没有茶——喝酒也将就了。” “你倒喝得越来越爽快了。”沈凤鸣很是意外“早先说什么来着‘修道忌酒’……啧啧啧果然都是借口。” “不是借口……”君黎想要反驳停顿了一下却苦笑起来“不过我这道士……说不定真做不久了。” “怎么你要还俗了?”沈凤鸣立时瞪大眼睛。不管君黎有违过几条他所声称的道家禁忌脱却道家门庭却绝非小事他还是第一次这般提起沈凤鸣自然掂得出其中的分量。 “也许吧……”君黎答得模棱两可。 “你是准备娶刺刺了?”沈凤鸣兴奋起来越发追问。在他看来这是君黎唯一不得不还俗的理由。即便是入主黑竹会也未见得一定需要个俗家身份吧。 君黎还是那两个字。“也许……” “还‘也许’?”沈凤鸣听得很是不快“你能不能坚决些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也许’来‘也许’去是什么意思?” 君黎回看着他“我再怎么坚决总要她愿意吧?” 正文 三一七 第二契约 沈凤鸣看得出他说话时表情的变化。“你今天是不是见过刺刺了?” 君黎点了点头。今日下午他的确是见过了刺刺的。 自从那一日心中豁然明朗之后他一直在等着与刺刺的这一面。他想要将那个欠她的承诺给予她想要告诉他——他已经作好了决定。 可是今日之见却偏没有独处的机会。他先是与凌厉为韩姑娘运功再是听凌厉教了极多黑竹会的规矩说了会中重要的人和事及至能有时间坐下来闲聊却也是与一家人在一起。他虽然与刺刺比邻而坐却无法倾谈只能不甘地暗暗地从桌下紧紧握了刺刺的手不肯放开。 刺刺心中欢喜却也紧张也这样悄悄紧握了他算是对他的回应。到他起身告辞她才跟出来送了几步低低笑问道:“你今日好奇怪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君黎知道没有什么瞒得过她可他没有言语只是将她这么凝望着。他想说的话不是三言两语匆匆可得。他想要告诉她许许多多的事情——告诉她他的身世他的命途之晦他始终反复的缘由他此刻的惧与无惧——他不想欺瞒她任何一分因为这是个关乎一生的邀约她应该知道所有的真相。他相信他的刺刺不会因此弃他可她一定也有无数的问题要问也需要时间来冷静决定——那些又岂是这样匆忙的场合能容纳得下的。 “怎么了?”刺刺见他不答有些奇怪对他温柔一笑推推他“没事就快些回去……” 君黎却伸了右手将她一抱。刺刺猝不及防撞到他肩上心头一跳却也没有推拒。“君黎哥”她小声、不安地提醒“苏姨他们会看见的。” 可君黎依旧抱紧她没有抬头去看那并未离远的竹林小屋。有没有人看见他并不关心他只是想用这样的亲密来诉说那些他未能诉说的。“明天明天我再来看你。”他垂首向她耳语仿佛要压抑不住心头欲将倾泻而出的柔情蜜意。 --------------- “见了她你难道没问问明白?”沈凤鸣在追问。 君黎才稍一回神举起酒杯饮了一口“我们先说正事吧这个先不提了。” “等等等等我觉得这个才是大正事先说完这个再说别的不迟。”沈凤鸣却未肯放过他“我就不信你真开了口这小姑娘还能不愿意?” 君黎没有多加解释只道:“还没问她。婚姻嫁娶是大事似我这般都出家二十多年了突然一夕要面对这么……这么大的俗事你就……容我多想想周全吧。” “我就知道。”沈凤鸣露出揶揄之色“容你容你。也是该想想周全啊万一她不肯应我们君黎大人岂不是丢脸得很。” “她若是不肯应……有什么好想我就继续做我的道士了。”君黎虽然面带了些轻愁唇角还是柔活着起来露出个掩也掩不得的微微笑意。 “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沈凤鸣大是挥手不悦“你心里就知道她会应你。……我就问你你到底都有些什么‘周全’好想的?” “那可多得很。”君黎笑看他“你真要听?” “你说说看。” “过几日我和刺刺要去徽州。我想着刺刺要是应了我那这一次我先要去见单先锋和单夫人请他们成全这之后回来还要禀知朱雀和凌大侠然后还要带刺刺去我师父坟上叩个头。师父带我入了道门我若为了刺刺还俗无论如何总要告知他老人家求他原谅这才能真正安心脱去道籍用上俗家姓名。然后我才能去递贴、下聘算是真正提亲——我是道人成个亲可没那么容易不比你们行个俗礼就了结了。” 沈凤鸣听得侧目“你要遵礼的‘长辈’还真多但若真是如此——你是不是还漏说了最重要的两个?” 君黎知道他指的是谁一时笑意敛起垂头不应。 沈凤鸣忍不住屈指往桌上敲了敲道:“这么大的事你不会不告诉你亲爹亲娘吧?” “告诉。”君黎才勉强一笑。“若有一日真的定了亲我会写信给他们……” “但你不打算请他们为你提亲也不打算邀他们出席?” “我都还没决定若还俗是还回夏姓还是顾姓……” “当然是还回夏姓!你与顾家早就断绝了关系难道还能回去?”沈凤鸣道“再有你本就是为了与刺刺成亲才还俗的要是恢复顾家的身份就成了小姑娘的舅舅还怎么娶她?” 君黎不语。他当然知道选择顾姓有着种种不可能只是对于夏姓也有种深深的畏惧。决意还俗并不意味着他能将那个噩梦般的运命忘却了——恰恰相反他只能更加小心。他可以与刺刺同生共死却还不想涉入他人尤其是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姓氏——他的父母与兄弟。 他自沈凤鸣手边拿过酒坛给自己倾了一杯。“你说得对。不过姓回‘夏’或‘顾’也可以看作只是恢复一个姓氏给自己一个俗世的位置却不必定要回到那个夏家、顾家不必定要见他们的面的。” “若你君黎还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那自然是可以但现在——你想要静悄悄地还俗成亲怕已不可得了。”沈凤鸣道“你想想‘黑竹新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你选在这个时候恢复俗家身份、和刺刺成亲——江湖中人捕风捉影的本事你该也知道的你这些举动是不是带有其他的含义可不由你自己说了算那时你背后的可不只是‘大内第一人’朱雀和‘乌剑主人’凌厉两个名字临安夏家也好徽州顾家也好还有青龙谷单家——恐怕一个都不能独善其身。这个事情你才是真得想想‘周全’。” “这个想也没用。”君黎露出无奈之色“有人要捕风捉影就让他们捉吧实在不行过上一年半载我再把黑竹会这个‘任’给卸了。如今只是为了朱雀和凌大侠难得一场和谈不得不从了他们这纸契约罢了。” “今日才刚上任今日就谈卸任?”沈凤鸣瞪目道“还好这会儿只我听见要让别人听了又是一出好戏!” “你以为我是随口说笑?”君黎摇摇头。“我早想过了。我背后无论要负有几个名字都不是我所求——哪一家都不是我真心想要倚靠若说一生所愿也便是再无拘缚能带了刺刺行遍这山山水水——你该清楚我不可能永远留在黑竹会的这个任上。” “这个我当然知道可是才第一天就说起未免有些煞风景。你不稀罕黑竹会那不奇怪但是——我也不希望你将此任当作儿戏。我沈凤鸣在黑竹会已经十几年了黑竹会于我的意义不同你这般说法我听了着实刺耳。” 君黎反而笑了。“这么说你会选择黑竹。” “什么?”沈凤鸣一怔。 “到底还是回到正事上了。”君黎微笑道“那个问题——黑竹会和云梦教哪一个对你更重要你想好了吗?” “我没得选!”沈凤鸣忽然显得忿忿“黑竹会现在是你的云梦教才是我的——一个我求而不得一个我无法置之不理——你却定要问我哪一个更重要!” 君黎不料他如此反应愕了一愕随即道:“怎么是不是下午朱雀与你说过什么?” “他问了我一个差不多的问题。我知道他无外乎是关心湘夫人的安危——我在三支之会上说把教主之位给湘夫人她在回来途中就受了那么重的毒伤朱雀自然觉得是我将她推到了危险之境定要我保证对付了幻生界将云梦教内之威胁解决方可。可这个时候你又将金牌还给了我那意思就是叫我回黑竹——朱雀希望我选择云梦而你你是不是希望我选择黑竹?” 君黎没有便答只道:“我记得——在那一日南下路上你对关默第一次说出自己‘魔教后人’身份的时候与我说‘好不容易闯到一个黑竹双杀的名头可不想将来又被什么魔教后人之类的称法给盖了’。后来在三支之会上你说‘江湖上沈凤鸣的名字仍然不过是一名杀手来不见影去不见踪’你说这是你的夙愿‘盼离开此间之后江湖上沈凤鸣的名字依然如故’。如果——我理解得不错你一直更在意的应是黑竹吧?你更喜欢的身份也是黑竹会的这个身份吧?我知道你在云梦有不得不做的事无论是为了你身上的魔血还是为了秋葵你都不可能放下那边——但我只问若一切尘埃落定若有一日云梦可以风平浪静——你会留在那里还是回到黑竹?” 沈凤鸣愣了一会儿才有些不自在地道:“什么叫‘回到黑竹’。我从来就没离开过黑竹。” “那咱们也来签个契约吧。”君黎倾身向前。 “签什么契约?”沈凤鸣也不自觉将身体倾前了些。 “口头契约。”君黎笑道“在你把必须解决的事情做完之前黑竹会我就替你看了。等你‘回来’了——我还给你。” 正文 三一八 第二契约(二) 沈凤鸣面色已变“道士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我煞风景上任第一日要说卸任。恰恰相反我是想让你对这个黑竹会留有希望。”君黎道“你我都清楚这个位置本来该是你的只是这件事现在还不能做也不能说只能等。今日这个口头契约算是我承诺你的就我与你两人知道倘若定也要有个见证那也只有杯酒为凭了。” 他将酒杯倒满举起“如此你还觉得是儿戏?” 沈凤鸣默默然将自己的杯子也倒满。他发现自己竟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君黎的话他根本不想反驳——若说他对那个位置毫无野心那必也是谎言。 还不如就此一口饮尽。 “洞庭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君黎也饮尽了酒开口问起。 “有。那日你不是给我带了净慧师太的信么?”沈凤鸣道“她信里说可能过几日就会过来临安了——据她说那一日岳州的一场火拼拼得很是厉害武陵侯与江陵侯各自损失不小但幻生界却没什么损伤。” “怎么讲?” “那一天风庆恺他们赶过去那江陵侯章再农已经在他的地头上开始动手了。章再农的功夫虽然算不得一流但是攻人不备还有幻生界的人帮忙便一举拿掉了风庆恺在岳州的三个副手也算是狠了。他是想将风庆恺的势力逼出岳州这样他在岳州落脚便能与幻生界互相接应但风庆恺赶到之后情势便有了逆转——我猜想倒未必是这武陵侯武功有多厉害应是净慧师太之功只是师太信里当然不曾自夸。那时关代语还在风庆恺手里幻生界的人见了也不敢妄动章再农自然便败下阵去风庆恺是勉强保住了岳州的地盘担心章再农和幻生界的人反扑所以便调了附近其他几个村镇的人过来。师太来信时已来了几个帮手了说是只待岳州势稳她便回来。” 他停顿了下。“江陵侯是放弃了江北而来如今已无退路拿不下岳州必会找别的地方下手武陵侯虽在荆湖北路根深基稳但一时之间应也难分心再对付幻生界湘水之上还是让给关非故了。虽说原本就是如此——但关非故野心既露下一步也不可不防。” 君黎沉吟了下“朱雀定也问了你于此有什么打算?” 沈凤鸣点点头。“我对他虽然是应承了定会解决幻生一支但也还没有想到必胜之法。泠音、阑珊加起来也不过是湘夫人、净慧师太、娄千杉——加上我一共四人比起那一支独大的幻生数百门徒差得太远。现在娄千杉不知所往湘夫人——她若能同往自然是大为有利——不过我看朱雀的态度模棱两可我虽然提了他却不曾答应放她更不让我与她见面。我知道此行危险定要带上湘夫人也属强求只能先待师太回来商议一下试想个详尽之计。” 君黎将酒缓缓新倒了一杯“我听说……黑竹会最近的大任务总是不成功。从去年‘双杀之征’到青龙谷搜捕程平开始到南下‘双玉之征’要杀夏大人再到前一阵聚集徽州欲捕杀关默伯侄……” 沈凤鸣听他突然扯开话题皱起眉头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人手根本就不是问题。如果你能许我一场胜利我可以给你人手。” “你——”沈凤鸣讶异立起“你说用黑竹会的人手去对付幻生界?” “有何不可。你自己就是黑竹会的人。你一个人能去那么多少个人也都能去。”君黎道“不如我们就按黑竹会的规矩谈笔‘大生意’。如果这一次能取胜于你于黑竹会于云梦教都是好事。” 沈凤鸣久久难言半晌方慢慢坐下。 “就是说金主是我黑竹会派出的人也是我?”他开口道。 君黎点点头“黑竹会也不是无此先例吧。就算没有也不表示不能有。”顿了一顿“其他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执录’不久也会来临安了。” 沈凤鸣似乎不能相信他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可执录——人远在淮阳。” “反正总还需要一段时日准备——净慧师太还没到你也要花不少时间来作此行计划就等他一等吧。” “执录世代居于陈州若肯来还用等到现在吗?” “执录终究只能随着黑竹总舵迁移不可能固步不动。如果他定不肯来我只好换个人来做了。” “你是不知道执录在黑竹会的权力有多大吧?”沈凤鸣摇头“还从没有哪一任黑竹会‘大哥’敢对执录家不敬的你倒好口口声声要把人换了。你知道宋家手里握有多少黑竹会——还有这江湖的机密?岂是你说换就能换的。” 君黎看了他一眼。看来沈凤鸣是早知执录身份的。他是下午才自凌厉处听得了“执录”的事情来此之前特意重回了一趟林子里要求一个少年带信去淮阳总舵。少年看到留字是给“执录”时脸上的敬畏之色他完全读得出来也知道沈凤鸣说的绝非危言耸听。 但他表情却依旧笃定。“他有再多机密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何况你要知道一个掌握了如此多秘密的人才更该害怕失去庇护。宋前辈要是聪明早就该来临安安家了。” 言语间他只见沈凤鸣的目光盯在自己脸上不动不觉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好像有点道理。” “那你瞪我做什么?” “就是觉得——你今天有点陌生。”沈凤鸣摇了摇头就像想甩掉眼前的什么幻觉。 君黎正欲说话却见老掌柜从内院走了出来近前将一盘方做好的白切鸡颤着放到二人面前。 “我只说随便弄点菜老丈怎么这般费心?”沈凤鸣有点惊讶。这老掌柜适才往后面自家院中走去便半天没回来却原来是去杀鸡了。 “我这小店少人光临今日晚了原以为公子定要明日再来没留备什么菜蔬只好抓了一只鸡杀了。”老掌柜赔笑着。 “我们是不是误了老丈打烊了。”君黎看看外面。因是小巷外面的确昏黑有余不见灯火。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老掌柜忙道“两位慢用我去烧点水。”又退去了后院。 白切鸡的做法很是简单不过是将鸡在水中烫熟白切吃时蘸些酱油。鸡肉肥嫩酱油鲜美食来还真不是沈凤鸣早上说的淡而无味了。一坛酒已经喝干可是因了这新上的菜沈凤鸣又去柜里挑了新酒。“幸好你是个道士不是和尚不然连白切鸡都吃不成。”他笑着走回。“不过你这道士——我来了几天了没见这老丈这么慌过你一来带一把剑不够还带两把把个老人家吓得什么似的。” 君黎看了看桌上的两柄长剑沈凤鸣说话间顺手握了一把的剑柄向外拔了一拔问道:“这是谁的?” ——拔出来的剑刃不似完长有着斜斜一断。 “……宋客的?”他才恍然。 君黎“嗯”了一声抬手将剑鞘一推“伶仃”入榫被他夺回手里。 “怎么还不准我碰?”沈凤鸣笑道。 “剑上有毒小心为好。”君黎将伶仃重又放下。“只可惜——宋客也回淮阳了。今日听瞿前辈说此剑他有办法修好修成以前未断时的样子却不知道——宋家是不是还想要这一件‘不吉’之兵……” 沈凤鸣不清楚“伶仃”的往事便即问起君黎与他说了。沈凤鸣亦感几分唏嘘也只能叹道:“如今宋客是盲了这一去未必还会随父兄再来。但如此也好至少——钱老在淮阳还能有个伴。” 君黎不语只是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文 三一九 执子之手 老掌柜醒来时黑魆魆中不辨时辰起身往前面探看了下灯火全熄两个喝酒的人已经走了。 先前是倦得在榻上睡着了——他这样的小店的确很少开到这么晚的若真有人定要在此喝夜酒也多是吵闹得不可开交闹得他不敢睡去的——从不似今日这般。 前门也掩上了。一醉阁店面很小打烊时不必上门板关门即是。门上也没有闩只是个铁钩钩住了便算上了锁。只有堂后内室的门才仔细有个锁扣。 桌上两个酒坛都是空了菜也都吃了余下空盘和半碟酱油两个空杯两双筷箸——还有一串铜钱。 老掌柜心里松了口气。倒不是为了这一顿酒菜之资没少而是总算又能断定:这两个不是坏人。 他并不知道在他堂里喝了这半夜酒的两个年轻人在那个他所不知道的江湖里是什么样炙手可热的人物倘若他知道怕要惊得睡不着觉的。不过一段时日之后于正街上偶听到一段说书着实让他愣了一愣那书人正连说带比划口气跌宕起伏很有引人入胜的架势: “只见这人物玉面襕衫丰神爽朗遥遥似高树独立惜颊上淡淡伤瑕若有凶相; “又见一人物高笄道袍温清俊雅飘飘如上人下凡唯双目憧憧映火只谈杀生。” 老掌柜站住了。前边的他都没细听就这两句将他的记忆都勾起来了。这两个人他记得何其清楚觉得——这两句若不是说他们又更有什么样的巧合?但是他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因为这两句虽先将他们说得品貌非凡可一个“若有凶相”一个“只谈杀生”——绝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只听那说书的接着道: “你道二人是谁?嘿嘿一个是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魔教大教头;一个是无恶不作专夺人性命刽子手总领。” 老掌柜多听这一句只觉哗众取宠、无稽之谈之至拔脚就走。但是不知为何走了两步还是再站住了回过头去想把后面的故事听完。 ----------- 寻常百姓是顾不得云梦教或是黑竹会的究竟的只知一个是闻之色变的魔教一个是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若在一年之前君黎大概也是这般理解不过世事变化之快实在难以他旧年之心来预测在天都峰将那一剑刺入马斯咽喉时他也不曾料到今日的自己会成了比马斯更“凶神恶煞”的“黑竹新主”。 他自一醉阁回来后便在内城之中的黑竹会总舵清点了一番记录与什物思量着黑竹会新的驻所。依照契约新的黑竹会总舵不能再设于内城却也不可能再回去淮阳只能驻于临安城中所以这里的一切东西都是迟早要搬走的了。 他也与凌厉约定了离开临安前每日都会去一趟竹林小屋。原本黑竹会新人是需要经过一些简单的训练的而君黎这个“新人”身份之殊让任何人来训练似乎都不合适竟也只能交由凌厉了。但是看来看去值得君黎一“训”的内容很少譬如黑竹会任务之中最为重要的“收敛声息”与“轻身功夫”二项——“收敛声息”一事君黎以“无寂”诀对应早已不必再学而“轻身功夫”君黎因当初在并无内力修为的景况下学习了凌厉的身法如今内功渐长身法瞬时之极已是巅峰唯有如何于长时奔行中始终保持自如轻巧、游刃有余却还未得其窍犹有可为。这也是这几日唯一可要相教的了。 若不是为见刺刺他当然不必每日都来。以他早已远超一般新人的武学修为来说要熟习轻功也不过是多学一段口诀将气息在某些时候调用得更为轻熟绵长。前几日凌厉给的“化”与“续”两诀更要繁难复杂得多他也不过花了两个时辰就消化了现在练习奔跑纵跃时还露出笨拙来就不免显得刻意了。 其实即使不是如此凌厉夫妇应也发现了他与刺刺之间的不寻常就连五五好像都知道常常笑嘻嘻若有所指地看着他。刺刺这几日却很认真地在屋里做着一件什么手工之物只有君黎在竹林里一圈奔回她才会出来与他说上几句话。一连数日都是如此也算不上有足够的独处时光但君黎心思反而坦然了——只要每日能见到她在临去时伸臂将她盈盈一抱就好——反正很快去徽州的那一段旅途总是尽够与她言说了。 ------ 廿八己巳日君黎很早就来了。五日过去去徽州的日子已经不能再等了。他再为韩姑娘运了一次功便准备着与刺刺上路。 凌厉见二人执意要去也拦阻不得。先前黑竹契约于会中公布之后他去了一次夏家庄想将有关之事知会拓跋孤却得知他已经回去了。 “也许他是知道有些事情无法改变——无法依照他的心意改变。”凌厉道“我想这次他回去或许肯放了单先锋出来——毕竟关着他也于事无补。如是那样刺刺便可回家令牌也可交还给单先锋了。但是——拓跋教主脾气叵测你们若探听得还是没有好消息也万勿冲动硬来便即回来临安安心等到冬日里再去。” “都是因了我的缘故实是过意不去。”韩姑娘在一旁道“君黎公子我也写了一封手书给他——万一要真不小心打了照面你就给他看看。我的身体到冬日里总是要好了但这也要靠你他若真是关心我便不会为难你的。” 君黎与刺刺谢了收下与众人一一而别。 朱雀和秋葵那里他早在前两天便说了要离开几日也说起即便在回来临安之后因了新的身份与那纸契约要求的公平他或许也不适宜再像之前一样一直住在朱雀府中甚至不能长住内城而要在新的黑竹总舵附近另觅居处。 对于这两件事朱雀都只说了句“可以。”秋葵则一个字也没有说。 临走前君黎自作主张地叫回了依依。他曾答应她要还她一个“伤愈无恙的朱大人”如今也算做到了。屈指算来他是走了五个月才好不容易回来了临安可在府中住了却不过十天。虽然他承诺了以后多数时候仍会回来可依依还是隐隐约约觉得他此番一走大概是真的不再属于他们了——似那一时除夕的四个人在一起守岁的时光恍惚还在眼前可或许——已经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浙西多山去徽州的路尤其。君黎和刺刺只在起初搭了一段马车其后便徒步而行。这一段山路也多是竹林。大概是出于对单疾泉的担心刺刺自一开始就走得有些快君黎紧随其后看着日光自竹叶间斑驳疏离晃动着打在她身上如再度为她的衣衫缀上最相符的灵动。 他出神了一会儿还是紧走了两步捉住刺刺的手。“我有话与你说。” 刺刺歪过头来看他“我那天问你是不是有话与我说你都不应我。” 她说话时是有意板着脸的瞥见君黎的神色有些紧张她才放慢步子反手拉了他笑起来“是什么事你说就好了。” “我……我想告诉你我想好了。” 君黎说了这句话紧张之色反而退却了。倒是刺刺脚步忽地一停手上也是一紧双目望他竟不敢放松。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从梅州的那个晚上到今天她等了他太久了。这样的两个月她已经习惯了他握住她的手甚至他偶尔的襟怀相抱——却唯独不曾听他说过一句郑重而像样的情话。 “我已想好了——要与你说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君黎接着道“如你听完之后还愿不改当日初衷那我——我必以此生相予再不令你孤身一人。” 刺刺自他说第一个字时起眼眶便已红了。她不是爱哭的女子却也是最率性、最易动情的女子又如何忍得在他这一番言语面前无动于衷。 君黎其实想过许多更为热烈的情言爱语更为直白的海誓山盟——但到了临头却觉也说不出口来纵然心里实有万千波澜到底还是成了这样平平淡淡的口吻。反是刺刺这般激动的样子令得他一时之间心生百感竟也觉眼眶微热。 “你要说什么你……你说啊。”刺刺红着眼睛那一只手握着他还是不曾放开。 “我说了……你别吓到。我就……从我小时候说起。” 君黎没有多生扭捏——该说的终究要说既然已经想好了就不必再多犹豫。他果然就像去年逢云与他说起时一样从他小时候说起了而比那时更多的是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出身何处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甚至还见过了自己父母双亲。 他说了那个难以释怀的命中断言说了幼时遭的那些危险说了那个救过自己的草环说了如何不得不离家云游——然后是为己而死的义父因己获罪的双亲与父母重逢的大喜与大痛还有这重逢之后的种种九死一生。 ——所有那些印证着那个断言的一切。 ---------- 【被人提醒今天是情人节连忙想码个纪念篇为此还研究了两篇玛丽苏文。。然而好像今天来不及了啊!就算玛丽苏也只能放下一章了到时候还玛不玛得出来也不知道了。。然而不管怎么说还是赶着塞进了一点表白。。。希望。。。希望大家开心希望大家都能。。。节日快乐~】 正文 三二〇 执子之手(二) 君黎以为先前就眼圈红红的刺刺多半会听得越发落泪——不管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同情。可刺刺却好像听得愣住了忘了落泪反而呆呆地看着他。 “你说……你本来是夏伯伯家的……大公子?”刺刺好半晌才怔怔问了第一个问题。 君黎是早准备着她有无数问题的却也没想到她第一个关心的是这个当下里也只好点点头。 “那在梅州的时候你和夏伯伯、夏伯母到最后都一直避着不见面就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原因吗?” 君黎只好又点点头。 “你那时候说和我娘和顾家断绝关系丢下我们走了也是因为‘那个’吗?” 还是点头。 刺刺问完这三句便沉默了沉默地甚至松开了他的手。 君黎心头空空的一落。才发现从来都是他松手将她放了——而原来被人这样放开的感觉如此令人害怕。 “刺刺……”他开口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即使只是片刻的不确定也如煎熬。他想象不出在她等待自己的那漫长的时光里又有多少倍的煎熬?如果——如果她能够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想他要把所有那些她受的煎熬都以万倍的美好补偿予她——只要她还能给他那个答案。 刺刺半晌才又迟疑开了口:“君黎哥你真觉得发生的那些坏事都是因为你?” 君黎也迟疑着“你觉得不是吗?” “若真是这样——我前些日子感了些风寒是不是也是因为你?” “你感了风寒?” “有一日夜里蚊子咬我没睡得好是不是也要怪你?” “……” “上回无意走路还跌了一跤是不是也怪你?” “……刺刺你别扯远了。”君黎已知她意“你也不必定要曲解此事……” “我曲解此事?”刺刺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一笑“要是你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以后我们碰到坏人碰到仇家还怕什么?你立时去与人家结拜了兄弟不就能把人害死啦?” 君黎苦笑起来“话不是这么说……” “怎么不是?”刺刺理直气壮地瞪着他声音也高起来“难道那坏运气也要挑人、挑事的吗?你都不能自圆其说——你根本连自己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你就……你就动不动翻脸不认人我……我要被你气死了!” 她把自己说得生起气来忽然便一扯他胳膊:“走快走到了青龙谷我要你好好跟我娘赔罪!” 君黎有些愕然“可是我还在……还在等你说话……” “等我说什么?” “等你回答我这样一个我你还愿意与我一起吗?……”君黎语意讪讪。 刺刺愣了一愣面上忽然便红了只是扯他“这有什么好问还不快走。” 即便她不肯答君黎也能读出了她的心思。可他还是一时心中难安觉得——非要听她亲口说出来不可。 “你答了我便走。”他带了两三分固执己见。 刺刺不得已随手一指“到了这个山顶我就答你。” 她趁了君黎一时无奈伸手一下挽住了他嗳嗳然地藏着笑低头嘟哝“快走!” 君黎知道她这样的亲昵已足以代替那个回答。不过没听到她亲口确言他心里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倒不是有什么不高兴只是她若不说他也便无法说下去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刺刺却不知他还有着别样心思大约觉得此事已经算过去了未几已是恍若无事便问道:“君黎哥你在夏家的本名叫什么?” 君黎显得郁郁寡欢。“你还没答我的问题。” 刺刺张口结舌只好假作未闻隔不几步却又忍不得沉默冷清问道:“还有别人知道你身世吗?” “你先回答我!”君黎忽地就停步一把抓了她“你不应我问我这些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是无理的——因为那时他就不曾应了她。可换到自己头上他就偏偏忍不得。 刺刺嘻笑道:“这么凶做什么我说了啊等到了山顶上我就告诉……” 君黎忽一把将她抱起来掳掠般往山顶便跑竟将她一个未说完的字吞得没了。前几日新学的轻功奔行口诀此际是派上了用场这一奔起来只是飞快。 刺刺吓了一跳忙道:“快放我下来。”叫了几声却无果心知君黎是真的急了。山路本是陡峭不平她身在半空越发见得避让周折间满眼翠色的竹影乱晃起伏青雾般向前向下倏然而去。她一时有些后悔紧张却也有些窃窃不可告人的欢喜便这般望着望着竟觉一切纷纷缤缤都满蕴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温柔就连被惊起的虫鸟偶尔拂过面颊的落叶都带了无限温存。 君黎一气跑了有一刻钟到了山顶将她放下。“现在可以说了吧?” 刺刺面色比方才更带了些受惊之后的潮红仿佛奔跑了这么久的并不是他而是她。她望着他若说是羞怯却也不是羞怯若说是好笑却也不是好笑咬着嘴唇才道:“君黎哥你今日真一点也不似你……” 她见君黎表情越发要变才忙道:“你不要生气啦——你知道我为什么定要到这山顶上才肯与你说吗?” “为什么?”君黎问着。若是以“小人之心”想来他先前让刺刺等了那么久刺刺自然也该将他折磨得久些的。可他心里相信刺刺不会这般促狭。 “因为——这里风景好啊。”刺刺伸了伸手臂好像要抱住头顶这片树影“我自是想着答应你的时候要有乾坤朗日作证……”她说着却笑起来“可谁知道这里也是树荫蔽日看不到天的……” 君黎却已经直直地盯着她了“你刚才说什么说你答应我了。” “我只说我答应你的时候。” “你答应我了。” “是‘答应你的时候’我还没答应你。” “你答应我了我听见了!”君黎完全不顾她的反驳又将她一把抱起这一回是欢喜得如小孩子般将她一连转了两圈。“要什么乾坤朗日作证就算没有乾坤朗日你也都是我的了!” 刺刺没有再说话。她本想再反驳两句的可被他这般旋了两旋竟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轻轻搂住他的肩项。她觉得她的君黎哥大概是一朝也没有真正地、放肆地欢喜过。可大概正因为此她才觉得此刻这个忘形的他比世上任何一个男子都更值得她爱惜——甚至比往日的他还都十倍地更让她爱惜。 君黎在山顶上转了好几圈才肯将她放下。似乎是平静下来了那么多笑意收去一时竟也讷讷然相顾无声。 他方开口道:“你……你真的不怕吗?我说了那么多……那么多可怕之事可你……一点都不信。” 刺刺依然伸手握住他语意中带着镇定。“只是觉得……那些事若比起你来都那么小那么轻不论是真是假都拦不住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又更有什么好怕?” “如果是真的……你或者我也许将来有一天……” “若你死了我便不会独活。”刺刺的口吻好像一切都不过寻常。——不过就是同生共死而已——对于世间许多爱到炽烈的男女来说这样的决定一点都不难。而比这更难的——大概是真正相信对方也更宁愿与己同死而非独活世间的事实吧。世间男女也是唯独在此事上难以将心比心常以为——要对方活着才是最好的却忘了有时独活之痛远胜死去。 “可是啊”刺刺却又一笑道“比起‘共死’我更想要‘同生’……我不信我们两个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还有什么坏事对付不去的。我只是不怕‘共死’但你可别老往那上面想啊!” 君黎望着她一时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他总是记起第一次看到她时那种前所未有的魂不守舍的感觉。那时候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不知道这个虽然标致却算不得美貌至极的女孩子到底有何特别之处竟就对他有种异样的引力。现在他隐约明白了。若真的有冥冥中的注定那么她或许便是这上苍赐予他绝境命途之上的唯一解药——除了她再没有旁人治得愈他的那些悲观。 “你怎么不说话?”刺刺瞧他“你又想什么去啦?” “想着……你这么好我竟辜负了你这么久。”君黎笑道“早知如此我见到你的第一日就该对你说了我的心意。” “那可不成。”刺刺连连摇手“你要是那日与我来胡说我定要被你吓跑了。” “是么?那你是何时开始——想要与我一起的?” 刺刺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是那时候在梅州遇见了你……?不对还要更早些是你头一次带着我混进内城的时候……”她又摇摇头“也不对还要早些。” 她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忽然便怔怔地盯着君黎的脸“大概……大概是你第一次在徽州离开我的时候。你说你不是我舅舅。你那时候的脸色那么白你的表情那么难过我突然觉得——觉得你走了我也好难过……” -------- 【新开了微信公众号微信搜索“xiao-yang-mao”或者“吐槽的小羊毛”可以找到我。】 正文 三二一 金玉之信 君黎记得那个日子。那些难过是他不愿回想的往事——而他不愿回想的又何止这一件。一直都是他选择了逃避而刺刺选择了追寻——他不敢想象若她不曾这般勇敢那个胆怯至极的自己或许到现在也依旧什么都无法担负。 “我那时就想着倘若能与你一起定再不令你有半分难过……” “也就只有你。”君黎点点她额头随即把目光落到她的佩剑上——那个鲜红的、他赠予她的剑穗上。“这个该还我了。”他微笑起来伸手去夺。 “什么!”刺刺大是吃惊忙伸手相护“你怎么这般小气送出来的东西还能要回去的吗?” “这是那时让你‘等我’的现在不必等了还不还我吗?” “可这是……这是你爹给你的……夏家的东西……”刺刺说得有些羞怕“就算不是等你总也有……也有别的意义……” 君黎很是发笑他四顾找了一处干净之地道:“我们去那坐会儿我有别的礼物送你。” “什么礼物?”刺刺毕竟是小女孩子听闻有礼物便高兴得很。 君黎与她坐下打开背囊取出一只不大不小的浅纹匣子来“先说好你往后可便收不得旁人的礼物了。” 刺刺一怔“我——我往前也没收过旁人的礼物呀!”便抢过他手里的匣子顾自打开。 礼物原是一对金镯确切说该是腕钏应是出自巧匠之手镂空雕纹极为精巧间缀以明润小珠颇是跳脱有趣倒与刺刺一贯的性情很是相配。她一目之下已觉喜爱取了一只套在腕上。 “有点大嘛……”她嘟哝了一句。不过好在腕钏有个开口可松可紧她稍稍旋得紧了些道:“这样还差不多。” “是你腕子太细了。”君黎笑道。 “为什么送我金的?”刺刺试探地道“虽然是好看不过……这一对都戴上岂不像戴了镣铐。” “你不喜欢?” “我可没说。”刺刺忙将另一只也戴起来“不过我以为……嗯我本以为你是不喜欢金饰这样招摇之物的。” “男子佩玉女子戴金有什么招摇。” “可没有这般说法吧?”刺刺皱皱鼻尖“不然玉镯子做出来是给谁戴的?男子可没有戴镯子的。” “这么说你还是喜欢玉镯子。”君黎显得有点失落。 刺刺张口正要言语忽地想起什么“你该不会是——不会是还惦记着夏大公子送我的那个玉镯子?我都说了那个我可没要。你果是这般小器没变。” “不是。”君黎只好苦笑“其实——是我在夏家的本名叫作‘玢’就是那个——‘玉之分’谓之‘玢’。我总是有些信冥冥之说不敢以玉赠你怕应了‘分’之意。倘若我有夏琝那般名字那必是要赠你以玉的。” “你又胡思乱想了。”刺刺道“不过——也是不公平。夏大公子叫作‘琝’小公子叫作‘琛’可都是美玉之意怎么你就叫作‘玢’呢?” “不知他们是怎么起的名。”君黎涩然笑道“还给我起字‘君道’所以最后我便与他们‘分’开入了‘道’去了——可见名字这事儿原是不能不当回事的。” 刺刺皱了眉头似在思索。她习惯了夏家是两个公子虽然得知了君黎才是夏铮夫妇的长子却也仍旧叫夏琝作大公子叫夏琛作小公子就算讨论着名姓也并没将他算在夏家之内。 君黎这个“玢”字是他最近在逢云的书信里才看来的——逢云在给杜若云的信里虽然从未提过他的身世却也慨叹过他的这个单名;而“君道”二字那时在陈容容口中听过断是不会假的了。其实他前两日花了点时间在临安府市间兜兜转转原本是不曾想到此节的。胭脂水粉鲜衣绢绸香囊手镯明珠凤钗——哪一样他都想买来给刺刺哪一样又都觉得不够好当不得“信物”二字犹豫之际路过夏琝昔日给刺刺买过玉镯子的那一家铺子也进去看了看倒是见到了一块佩玉玉质极是剔透漂亮当时是很喜欢的却唯有美中不足的是将玉举而向光便见玉中间有道隐隐约约的裂痕——似是有人不小心将玉放重了而生的暗隙。这小伤并不足以让玉断开却便不那么温润完美那店老板也甚感惋惜叹着不知裂隙自何而生琬琰瑰宝便成了断玉玢璃。君黎听到这一句才忽然想起了自己这个名来。 这一块玉他最终还是买了下来。那一道裂隙成“玢”对旁人或许是个瑕疵对他却或许是种缘分。既然刺刺说起他便将这玉佩也取出来说了来龙去脉拿给她看。 刺刺接了玉以手握着只觉温润细腻便道:“你怎么不佩起来呢?” “还是出家道人佩玉总是不宜。”君黎道。 “那也是。不过这玉只是有那么一些儿小瑕疵不细看也看不出来也未必就要说成了‘玢’。”一顿“其实君黎哥你就算还了俗也不一定要叫这个‘玢’字吧?反正从没用过谁又知道。王玉旁的字可是多得很你选个也是‘美玉’的名像是‘珅‘、‘璀’、‘琰’、‘瑜’、‘璠’……哎呀太多了。到那时候我给你把这块玉用绳结系上旁人可看不出有什么不对不就和‘夏琝’、‘夏琛’一样了?” 君黎笑起来“我若改换了名字到时你叫我什么?” “我自然还叫你‘君黎哥’了。”刺刺道“不管你改什么样名字我可改不了口了。” “那我还是取‘君黎’为字吧不必换称谓也不错君字辈分。”君黎说着“我确是不喜欢‘君道’两字至于名我再想想。” 刺刺便挨过来“真的你真的想好要还俗了吗?” “不还俗将来怎么娶你?”君黎看了她一眼。 “我瞧有些道士也娶了妻呀。”刺刺吃吃笑道。 “那是不同的宗派我入的这一宗是不行的。改换宗派可比还俗还麻烦——还俗我还可偷懒只去师父坟头磕头就是了若要改换宗派那便定要找到我入道籍之处了可是——师父那时怕我找出自己身世来没告诉我在哪处道观入的籍。” 刺刺似懂非懂哦了一声也便不多追问转念道“你送了我金镯子我却没东西送你呢——啊是了我也有一件。” “什么东西?” 刺刺嘻嘻笑着也从包袱里取出一件以厚布卷住之物道:“我做了好几天呢天天瞧着凌叔叔照着他做的你试试。” 君黎正自不解却见厚布打开却是一张人皮面具。他立时明白刺刺是担心他此去与顾家、与青龙谷的人打了照面多有不妥才作此准备想来这几天她一直在做的便是此物了。 “……照着凌大侠?”他稍许皱眉。 “怎么啦你还嫌凌叔叔不够俊吗。”刺刺笑着将那面具展开“你戴起来我看看像不像若不像还消想办法修补修补。” “你照着他做面具他可知道?” “你先别说话。”刺刺已经往他脸上细细贴起自是不允他颊上再动了“凌叔叔当然知道我做面具啦不过——他不知道我是做的他。我非但做了他还做了另外一张是苏姨的样子我自己戴。不然啊你成了凌叔叔却带着我来青龙谷也是不像。对了我这块布到时候你拿来把你的剑包起来背在身后你再换件衣裳在腕上缠段红绫——” 她说到这里打量着他却忽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她笑道“你这样子……好奇怪……” “你让我扮作凌大侠本来就奇怪啊。”君黎便想伸手去揭面具可是摸到脸上只觉那面具贴得严丝合缝一时竟也找不到如何揭去只得愠道“我与凌大侠又不相似拓跋教主却与他熟稔得很一眼不就看穿了——你笑些什么!” 刺刺笑了半晌方道“不是你的脸——是凌叔叔的脸可是却又是个道士打扮真的……真的很好笑。我给你瞧瞧。” 她手忙脚乱地又翻出了一面小铜镜来给他照着君黎往里一瞧果觉十分好笑但是那张面孔又的的确确是凌厉的面孔着实令人惊奇。他看着不惯不由道:“你为何定要做成凌大侠和凌夫人。” “要去青龙谷外人怎么进得去?可我又不能把你扮成了青龙谷里头的人倘若进去了撞见岂不是糟糕吗?想来想去外人能来得也便只有凌叔叔和苏姨或者——夏伯伯和夏伯母。但夏伯伯他们远在梅州是决计不可能的了如果真的定要进谷也就只有冒作凌叔叔了。不过见教主的面是决计不行的就算你扮得和凌叔叔一模一样也不能开口说话呀。我们便只进去想办法见我爹一面就行了。” “你爹……自然是要见的……”君黎下意识喃喃说着“不过……” “不过?” “不过我也想在八月初二你外公忌日到他坟上拜祭。” “你——你说什么!”刺刺面色微变“本来进青龙谷就是冒险了平日里也就罢了可外公忌日——他坟上定都有人在你要怎么避人耳目!” 君黎想了想“这两个面具你做了五日?” 刺刺点点头“你——你是想另做面具?” “我在想扮作顾家的人会不会好些。那日拓跋教主该会允了顾家的人入谷吧若能混入其中总比扮作凌大侠少招些耳目。不过……看来是来不及新做了。” 正文 三二二 旧地重游 刺刺垂了头“你可没告诉我……没告诉我你还打算去看外公。” 她顿了一下“我也不想你去……” “我们到了徽州再说吧。”君黎道“也许不必那么麻烦——如若拓跋教主已然放了你爹那我们也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的。” “自然啦能不用这个自是最好。”刺刺又看了看他伸手确了确他脸孔与那面具稍许有些出入之处道“其实我这个面具也是一直看了凌叔叔和苏姨才做出来的要是想做别人不看着恐怕也做不出来。如果那时候你真想扮作别人我倒也可以拿些材料照着那人给你易容妆扮上的只是你若将那妆容抹了便没有了再要扮就要重新涂抹没有这面具用起来便利。” 她说着伸手便去给他将面具小心揭着多少有些低落“这个你既不喜欢就还是还我吧!” “我没说不喜欢。”君黎学她“你不给我用难道还能送别人?” “你等我揭完再说话!”刺刺故作不悦“这面具可脆得很不小心就弄坏了。” 君黎只好等面具剥落了方开口道“给我吧。” 刺刺心知他是不忍让自己白费了心思扁了扁嘴“你自己也戴不像样还是放在我这里的好。”便将面具又小心在原先的布中仔细卷了收了起来。君黎笑笑也不加拦阻待她理好才伸手又道:“给我。” 刺刺见他如此心里早是软了却也偏不肯将包袱都交给他只是拉他道:“快走吧。” --------- 这一路的谈谈说说自是再无隔阂间或遇到心有灵犀之处只愈发觉得合契开怀。不过路途不长第二日过午便已是徽州地界两人思及单疾泉之事还是渐敛了途中轻快多有肃色起来。 “我们先找一处歇一歇我出去打探下消息。”君黎道。 刺刺伸手拉住他“你真定要后日去拜祭外公吗?” “你外公他——总是因我而死。那之后我一次也没有去为他祭扫过若后日再不能去此心何安?” 刺刺不再说话隔一会儿方道:“后日是外公忌辰明日却是他冥寿顾家定也要在家中祭他的今日想必已经准备。回头——我们一起去看看吧若是我爹没事我娘就该在顾宅张罗的。” 她说的“去看看”自然不是光明正大去看看。她知道君黎是不会去与顾家打交道的她也知道情形未明之前自己最好也不要在熟人面前现身。 君黎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多言只点了点头。 两个人找了一处客店作些改头换面。刺刺稍许易容防得叫人认出君黎也换了身衣服重束头发作俗家打扮免引注目末了便径直往顾宅附近那茶楼寻处而坐。二楼那位子正是去年坐过的君黎便即习惯性地在此坐下了往下果见顾宅门口有人进进出出。 “外公以前……是很信道的。”刺刺看了一会儿忽轻声说“平日里也有几位道家朋友若是过寿更会请上门……” 君黎知道刺刺的意思。那门内偶见进出几个光头和尚却没见道士明日要做的大概是佛家****看来顾世忠过世之后主事之人是不曾跟应他的道家信奉准备按了自己的意思操办这场冥寿法事了。 他微微皱起眉头。如果顾笑梦在她必不会容许如此——这是否意味着单疾泉的情形并不太妙? 刺刺显得有些不安“君黎哥我想……我想早点回家看看……我等不到后日入谷了。” “你先别慌。”君黎道“这样吧我往顾宅里面去瞧瞧看能不能得些消息你等着我。若实无办法待到天色暗些我们设法进去青龙谷。” 刺刺点点头随即又道:“不如我往关大夫家那边也去打听看看。” 君黎略一思忖:“也好。你小心着点一个时辰到此会合。” 他知道刺刺独自等待必也是难熬倒不如真的去打听打听。刺刺的轻身功夫不错关家和程家的老人却都不会武即使不小心被他们发觉了脱身必不是问题既然已经易了容也不担心被认出来。 刺刺匆匆闪身离去君黎在楼上将她的身形望了一忽儿直到看不见了她的人影才将目光重又落在了对面的顾家大门。 这个原本以为永不会再回来的地方终于还是脱不得干系。他苦笑了笑站起身来。 天色还远不曾放黑顾宅人又多君黎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跃屋攀走。好在他对这宅邸颇是熟悉绕至偏墙轻身纵上压低身形。这一片应是家仆居所并无外人。他极快地翻身落地随即遁入屋影之中。 侧角有个管事的领了几人搬着一台供桌去了前面后面不齐不整地跟了几个丫环谈论着这两日的伙食一个道:“老爷说是不禁我们吃食可是来了这么许多和尚后厨里都只做素的了。” 顾家已无长辈男子按照礼规顾如飞是该称“老爷”了——这与年纪无关。突然从孙辈的“小少爷”换成了“老爷”固然感觉有些怪异不过毕竟也过去了一年于这些丫环来说却已然习惯了。另一个接着道:“你不觉得怪吗?太老爷故去的时候超度法事都是找道士来做的可是这冥寿却找了和尚。” “小姐不在老爷说了算。”前一个道“他说找谁就找谁。” 君黎听得在心中叹了一口。顾如飞已经成了“老爷”可已经出阁的顾笑梦却还是被她们称作“小姐”宛然是她最后留在这府中时的样子男女之别尽见于此。听得出来做佛家法事是顾如飞拿的主意想来——顾如飞对道家是不甚喜欢的不知这其中可有自己的缘故? 几个人穿过方门往前去了。君黎也悄然跟过。隐隐约约的前厅里传来参差不齐的一些低声诵唱大约是对明日法事的短暂试练。他没有再往前走。曾几何时他也在这个地方依稀听着前堂的诵道之声。他甚至不能肯定此际听到的声音是不是对昔日的一种投射一种幻觉。 忽前面家仆丫环都喊了一声:“老爷。”君黎回过神来知是顾如飞来到左近四下看看望见自己昔日居屋当下往那屋前遽然一掠见门是虚掩便往里一推闪了进去。 顾如飞好像是有客人走得不快半天才踱步过来说话声音有些低却也躲不过君黎的听觉。 “……怎敢劳太子殿下挂怀。”搜进耳中的最先是这半句。 君黎吃了一惊。顾家何时竟会与太子扯上了关系?才听那客人道:“如飞公子哪里的话太子殿下说了顾老爷子一世英豪却死于黑竹会宵小之手实在令人惋惜。据知去年那件事与殿前司张庭也脱不了干系只可惜朱雀包庇手下多有推诿此事竟也就揭过不提实在令人气愤。” 这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君黎记得再清楚没有了正是夏琝无疑。他早听闻夏琝投奔了太子但在这里听到他的声音实感意外。夏琝言语之中挑拨之意甚浓就算顾如飞年轻当也不会听不出来。 不过顾如飞想来本就对他所言颇为赞同只道:“不错若不是首恶马斯已然伏诛我早就找黑竹会要个说法。” “说到这个你可听说。”夏琝道“黑竹会又有了新主。” 顾如飞哼了一声“怎会不听说?不就是那个狼心狗肺的道士。我爷爷的死必要算他一份他不来惹我便罢倘给我看到了便休要怪我不客气。” 夏琝似乎是摇了摇头“如飞公子此言差矣。” “什么差矣?”顾如飞反问。 “待到他来惹你岂非太晚了?他是朱雀的弟子如今又是黑竹会的首领——朱雀、黑竹会那是什么脚色你难道还不清楚?顾老爷子也只遭遇了黑竹会那么一次结果已然无可挽回那道士和你们顾家那般不对付难道——如飞公子还要重蹈覆辙吗?” “那你的意思是?”顾如飞不无疑惑。 夏琝愈发压低了声音“我听到个消息说青龙教的拓跋教主有意让顾家重回青龙教不知此消息可确?” “青龙教?”顾如飞又冷哼了一声“我对青龙教可没什么兴趣。怎么这与那道士有什么关系?” “据我所知——去年拓跋教主是想对黑竹会下手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受了阻挠最后不曾动手。现在黑竹会变动不稳凭那道士他就算三头六臂到底是个生人一时半会儿决计难以重整旗鼓倘若如飞公子有心倒可以去问问拓跋教主的意思在黑竹会这一层上他总是与如飞公子站在一起的倘若公子能回到青龙教……” 正文 三二三 故地重游(二) 顾如飞默然了一会儿道:“我爷爷还在时青龙教主便从没将我们放在眼里过如今爷爷没了顾家与青龙教越发远了怕是……呵呵那青龙教主连我们顾家还有我这么一号人儿都未必记着谈什么重回青龙教。嘿反正我也不稀罕。” “如飞公子这就过谦了。顾家在徽州怎么也是数得着的头面在拓跋教主面前就算不是太老爷的威风顾家和青龙教单先锋的姻亲总断不了和程左使一家的交情也不是盖的公子现在是顾家的当家人过两日去了青龙谷总是能与拓跋教主说两句话的。” 顾如飞含混应了一声听不出是不是带了得意高兴。夏琝便又道:“不知如飞公子后日入谷时可得便带上我同往?受了太子殿下之托我也想要往顾老爷子坟头上个香。 顾如飞好像愣了一下:“拓跋教主不是你表哥吗?你想进谷难道还进不得?” 夏琝嘿嘿冷笑了一声“表哥?” 顾如飞缓过神来“哦对了……”便不再有下文。 夏琝离开夏家庄、投奔太子一事本不是什么秘密顾如飞自然也是听说过的他还听闻夏琝之所以作出此举是因为——他并非夏铮的亲生儿子。 虽然真相是——夏琝离开夏家庄时并不知道自己身世的这个秘密可江湖传闻本不顾及什么细节真假既然抓住了那一条风言自是要将之说得极尽轰动。也亏得夏铮夫妇一直远在梅州才避开了风传最旺时的种种讥嘲尴尬但是这一段“丑闻”已是足堪江湖上下茶余饭后谈笑玩味了。如此一来夏琝倒反成了这一段故事的受害者投奔他人也有了极为顺理成章的解释反赚得了听者不少同情。 君黎回到临安这十天当然也听说过此事。他并不愿相信那是事实——他绝不信自己的母亲也曾背叛过自己的父亲。只是那一时想着夏琝听到这般传闻时的心情竟也对他升出一丝怜悯来。于一个俗世之人来说“身世”二字所背负的分量何等沉重不要说是姓了二十多年夏、做了二十多年大公子的夏琝就是他这个原不在乎俗世称谓的道士在得知自己身世时的难以平复也足以令他对夏琝的心情感同身受。 无论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无论夏琝的父亲到底是不是夏铮他和自己总是一母所生——他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君黎甚至有些后悔往日里曾与他恶言结怨——那些稀薄的亲情之会是他求而不得的所有那些旧怨为了这兄弟之系也足该一笔勾销。 只是夏琝今日来者不善于此君黎也只能叹息。夏琝是替太子来的那么今日这番话只意味着太子依旧将黑竹会视为眼中钉而欲除之后快。细细想来任谁处在太子的位子上都会不安——黑竹会虽然已不再是内城的附庸却依旧没有离开临安也就随时可能为这临安城中任何一处势力利用。如果黑竹会的首领不是君黎或许太子会先下手来收买——但现在太子一定知道此路不通——在东宫眼中君黎永远是朱雀的心腹。 君黎忆起那时关默伯侄自太子处投奔青龙教而来之事暗暗皱了皱眉。太子想拉拢这些江湖教派看来是无疑的。当初自己不曾关注宫中利害是以浑然不觉现在想来他早是布局已久了。 “所以如飞公子也不必提什么表哥不表哥。”已听夏琝冷笑着道“留着这个姓也不过是让我记得这段屈辱罢了。” “……说哪里话。”顾如飞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为好了。“去年夏庄主遇险我记得还是公子来青龙谷报的讯拓跋教主总不会将此事忘了的。公子先放宽心在这里小住一日后日进谷时我总会为公子安排。” 夏琝欣然而应。说话间前面有人来报道:“老爷阿同回来了。” 那阿同是顾家一名家丁已经随着走入。顾如飞道:“怎么样?” 阿同道:“口信送了但是……但是小姐说姑爷不在青龙谷还不知道几时回来她一个人不便来……” 君黎闻言已知是顾如飞久等顾笑梦不至派人去青龙谷问话了。果然顾如飞冷笑起来:“她‘不便来’?爷爷的事儿她是不准备管了?” “小姐说……说后日谷中拜祭太老爷的事情她都准备好了会候着老爷过去。” 顾如飞鼻中重重哼了一声。夏琝已在一边道:“我是想着怎么没见到单先锋、单夫人。敢情这些都是如飞公子一个人张罗了?” “是啊”顾如飞道“我哪知道他们不来平日里我又去不得青龙谷这两日只好把顾家的铺子都歇了叫几个老把式都来帮忙。呵姑父不在她带了无意、刺刺、一衡、一飞——哪里又是一个人了?连自己出身的娘家都‘不便来’还有哪里是她‘便来’的!” “毕竟嫁走了就不是顾姓的人了啊……”一旁夏琝挑拨了一句。 “一个个的都走吧!反正顾家也不指着他们!”顾如飞哼道“想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她可不敢怠慢我们家还说——一个儿子要改成顾姓呢。我们家不好的时候提也不听提起;见了好了便都要姓顾——我看也就是想来顾家分杯羹。现下爷爷没了才头一年这就不见人影!” 君黎听得暗暗摇头。他知道顾家这一辈是“飞”字辈而单家这一辈是“一”字辈。无意因为出生时不在单家名字是母亲所取所以不曾照了这个规矩但后来的两个儿子一衡、一飞却是遵从了这个辈分的——之所以一开始就给第三子起名“一飞”想必最初就是作了或要让给顾家的打算所以从两家辈分之中各取了一字。君黎去年在顾世忠的寿筵上见过那个孩子十二三岁的光景算来出生时顾如飞也不过五六岁。因为那时顾世忠见顾如飞一直健康无恙滕莹独自照顾一个也已经够辛苦所以一飞的改姓过继一事才暂且放下了——无论如何此事是两家长辈在孩子出生之前就已商定的绝非临时起意、“想分一杯羹”。 顾如飞忿忿又发了几句牢骚夏琝则在一旁宽慰说了一会儿似是前厅有事要定夺顾如飞才令人引夏琝去了客房自己转回了前面去。 君黎细听着声息散去。如今的顾如飞年轻轻支撑家业已不是去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子了只是那脾气却没变几分。以他想来顾如飞固然易受挑唆可一个顾家已经够他忙的了夏琝再是撺掇他分身去担负上青龙教的什么事恐怕眼下也不甚可能。自然了夏琝会挑唆顾如飞后日进了青龙谷也必会在拓跋孤面前说些什么但他也想象不出拓跋孤纵然依旧对黑竹会旧嫌难释在这么久之后又能以什么借口来出手呢? 眼下——还是以眼下的事为要吧。君黎收敛心神待要闪身出了房间转念间却回头看了一眼。这一间屋子里已堆满了杂物桌椅被推至角落床铺上也放着许多箱笼显然顾如飞是不打算着他再回来的了。而那窗边甚至还立着一柄白色的无常招魂幡说不定是去年顾世忠新丧时超度的道具早已废弃了的在君黎如今看来真不知该啼笑皆非还是睹物伤情。 顾世忠的尚道一多半当是因为当年遇上了自己和师父逢云可多年后这一段记忆终究要随着他的逝去被埋没的。他叹息一声离了屋子。 适才那个叫阿同的君黎记得他的脚步声是往仆从休息的大铺房方向去的当下悄然蹑去果见有个人正坐在屋子里歇脚。这会儿众人都去忙了也唯有他趁着刚回来能得偷个懒于君黎来说倒是正中下怀。更正中下怀的是这个阿同他去年没见过想必是新来的——也就该不认得他。 屋门没关。君黎察得四周无人上前道:“可是阿同哥么?” 阿同见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屋子门口顿然一凛站起可看他装束神态只觉此人极为温然可亲一见之下竟生不出喝问之心反而有些自惭形秽地暗生退畏。 “你是谁……?”他只好将信将疑地道。 君黎向他一礼“在下是跟随着夏大公子前来贵府的。适才公子吩咐让我来向阿同哥打听一下今日去青龙谷送信之事——不知阿同哥适才说到单先锋和单夫人明日都不会前来这消息可确么?” “哦问这事儿啊。”阿同不疑有他咧嘴一笑便答道:“小姐既然说不来那就是不来了有什么确不确的。姑爷不在青龙谷好多天了我们都知道。我今日就是去问个确信儿的果然小姐也不知他何时回来。” “嗯……不知是否是单夫人亲口与阿同哥说的?” “那倒不是。”阿同讪讪起来“哎哟还不是今日谷口当值的都不是熟面孔往日里若是姑爷的人认识的就算不让我进去小姐至少也派个家里人出来回话。” “今天不是‘家里人’么?” “今天啊今天的人我却不认得了就只是叫我等着隔一会儿带了话出来我也只好回来了。”一顿才想起狐疑“——夏大公子要问这个干什么?” “是这样的公子与单先锋家里旧有交情这次来本也想早些见面哪知竟见不着看来只好等后日了。”君黎微笑着道“听阿同哥说来——阿同哥常去青龙谷带信?” 阿同噙了笑不无骄傲却又故作谦虚:“去过几次不多。”想见跑青龙谷也算是个体面差使。 “上次去是什么时候?” “那也好久了……”阿同搔搔头“六月里的事情了是去……” 君黎本来也不是想问他去做什么却见他忽然抬头看了君黎一眼欲言又止反倒好奇起来道:“是去做什么?” 正文 三二四 狭谷夜路 阿同窃笑道:“我说了你可别告诉你家公子。” “什么事要瞒着公子?”君黎的笑里却带着十足的鼓励意味只因他看出来这阿同并不是真的不想说。 阿同压低声音道“老爷想要跟姑爷家里提亲叫我带个信去探个口风。我听说先前夏大公子也是跟姑爷提过亲的后来这事却黄了你可别与他说免得他不高兴了。” “……什么?”君黎愣了一愣“顾公子他——他也想娶刺刺?” 阿同瞥了他一眼似乎很是不满他对刺刺直呼其名便道:“老爷和单姑娘是姑表之亲知根知底的总比外人好些。” 君黎有些哭笑不得。“那单先锋他怎么说?” “我是不知道姑爷没两天就出门去了就是去那个魔教三支大会。大概还没来得及回信。” “太老爷在世之时不是已经给顾公子说好一门亲事了么?怎么又去向单家提亲?” “怎么你也晓得?”阿同惊讶。 君黎没有解释只是盯着他看。阿同到底短了气势只好道:“好像太老爷没了之后就不提起这事情了。我也才来了大半年都听人说的我哪知道。” 君黎才嗯了一声展颜道:“阿同哥才来了大半年就得顾公子如此器重一直往青龙谷带传要紧消息实在不易。” 阿同听得夸赞自是高兴。其实此事是很自然的——顾世忠去世之后几个辈分高的把式顾如飞未必使唤得动。顾如飞倒也清楚自己的分量倘真有要事倒也罢了若只是一般跑腿送信哪里还敢劳动前辈只能添两个后生来支使。 君黎接着道:“不知阿同哥可注意今日青龙谷口的守人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吗?” “有什么不同?……就是今天的人我不认得呗。”阿同道“青龙谷那么多人我才去了几次哪认得全。” 君黎一时没有言语。阿同只为送口信当然看不出什么来——但君黎知道顾笑梦会缺席顾世忠如此重要的日子必是出于拓跋孤的阻拦。原本他还不甚肯定顾笑梦到底是否知道单疾泉是被拓跋孤关了禁闭不过照现在想来她该是一早知晓只是不得不屈从拓跋孤之意罢了。 他有些想不通。拓跋孤明知这般场合顾笑梦倘不现身必会惹人闲话猜疑却依旧不愿放她前来——韩姑娘之事他再是恼怒也不至于将单疾泉一直关下去而隐瞒此事——以更多的谎言来掩盖最初的这一个代价不可谓不大。须知顾笑梦虽然可以不说但单无意、单一衡、单一飞那三个孩子可未必那么听话;左先锋麾下部属众多向琉昱、许山那一干人时日一久总也会有所怀疑。 他忽想到适才夏琝说起拓跋孤有意让顾家重回青龙教暗自皱了皱眉想要开口再问什么前面偏传来说话声想必有人正往这边过来。他只得缄口匆匆行礼道:“如此多谢阿同哥了有事再来问你。” 阿同连连道:“不客气不客气。”君黎方方闪出外面果然又有两个家丁回来一个便道:“阿同你与谁说话呢?” 阿同答道:“是夏大公子的随从来问点事。” “夏大公子的随从?”那家丁有些惊讶“夏大公子不是说他两个随从今天办事去了要后边才来?” 阿同却不以为意反辩解道:“夏大公子随从好几个呢。” 两个家丁也懒于深究作了罢。君黎听得这边无事才放心掠走但终究有些沉沉闷郁。莫非拓跋孤真的会弃单疾泉而用顾家的人?这个猜测听来有些荒谬莫说顾如飞比起单疾泉来无论智计、武功乃至对青龙教这份心思都差得何止千里就算他能比得上单疾泉顾家和单家既是姻亲顾如飞甚至还想“亲上加亲”——难道拓跋孤如此弃了单家顾家还能为他所用? 然而顾宅今日能打听到的也便尽于此了。这样的消息竟比毫无消息更令他不安。倘若刺刺那里未有所获那么今晚他是非去青龙谷不可了。 回到茶楼等了好一会儿刺刺方才回来。她的脸色看上去也并不好抬头见了君黎才快走了两步。 “你有什么消息吗?”刺刺先开口问。 “不算有什么新消息不过是——确证了之前的猜测。”君黎道“看来你们拓跋教主好像还没有要放了你爹的意思。你这边呢?” “我——没打听到我爹的消息”刺刺道“不过我在关爷爷家里看见个人……” “是什么人?”君黎给她倒了杯茶。“是认识的人吗?” 刺刺捧着茶喝了一口才道:“是关默。” 君黎眼色微变。“他也来了?” “什么‘也’来了?还有谁来了?” “夏琝。”君黎正色答她。“我在顾家见了他。” “夏大公子?”刺刺有些不解“他来——与关默有什么关联?” “我也不确定有没有关联不过——夏琝是替太子来的想要趁后天的当儿和顾如飞一起进一趟青龙谷。关默先前也曾投靠了太子的这会儿出现难说是不是巧合。” “我看关默好像已经来了两天的样子就和关爷爷在天井里坐着喝茶也不说话。对了他爹关非故和关爷爷是亲兄弟俩你知道吧?” “我听说过。——关代语没来?” “没见到。” “那也难怪他不说话。”君黎露出无奈之色。 “也不知关爷爷有没有将此事与教主叔叔说一声。”刺刺眉心微微蹙起。 “你是担心什么?——他若只是来走亲戚自然不必说;如果不是——幻生界和你们青龙教不是盟友么?”君黎有意笑道。 “谁和他们是盟友了——上次他来引了那么大事情!”刺刺瞪他“我可不想青龙教有这样盟友教主必也不想的!” 君黎不语。上次关默和关代语避在青龙谷中的那段时日刺刺并不在所以对他们殊无感觉加上她这次去了三支之会更是不喜幻生界的作派。可其实青龙教上下却与她不同一来他们与关默已很是熟稔了二来有关老大夫这层关系纵然称不上盟友也必不会成了敌。如果这一次关默出现也与太子有关——太子没有派跟了他更久的葛川和摩失却派来夏琝和关默更足见是想依靠这两人与青龙教往日打过的交道与拓跋孤走得更拢些。 “怎么不说话?”刺刺将他手臂拉了一拉。 “没什么在想你们拓跋教主。”君黎说着“我只是看你——好像还是和往常一样对你们教主诸多信任。就突然有点想不明白这次潜入青龙谷、找到你爹之后又该怎么办了。” “那你本来打算怎么办的?” “本来打算——不管怎么说总要先让你爹得了自由然后或许——帮你们一家都暂时先离开青龙谷避上一段时日。不过以拓跋教主的脾气如此做当然又要惹恼了他猜想着——你多半不想这样。” “我当然不想与教主叔叔为敌了。”刺刺低低道“爹从来做任何事都将青龙教放在最重的位置教主也一直知道的所以从来都待我们家很好就算有时恼了都只对别人发火对我爹一直也让三分唯独这次……” “好了好了别难过。”君黎道“总之我今晚一定让你见到你爹。至于其后怎么办悉听你爹的意思怎样?” 刺刺抬起头来“你想好怎么去了?” “早想好了。”君黎倾前了身体“就按你说的——用凌大侠、凌夫人的身份进去。满意了没有?” 刺刺咬了唇不言不语却也足以默认了。 ----------------- 暮色四合之时远在临安的凌厉和苏扶风并不知道另一个自己正沿着徽州城外的小径向青龙谷悄然而去。君黎将时辰选得晚了些一来是天色全黑不容易被人看出破绽二来入谷以后也可以以夜深不便打扰为借口不去见拓跋孤的面径直去找自己想找的人。 刺刺的包袱里藏的不光是两张人皮面具还有仿着凌厉和苏扶风的两身衣物和其他修饰工具看来她是真早准备万全了。此刻走在路上刺刺的嗓音冷中带柔正是模仿的苏扶风。 这是她早已学过的。易容之术中嗓音的模仿原就与容貌的变化一样要紧尤其是要扮作一个本就存在的人更是丝毫不能有偏——似君黎从未学过此术一时半会儿便仿不得无奈只能吃了刺刺给的一粒特制丸药将声音变得极为低沉沙哑浑然听不出原本状貌。 “我便说你是感了风寒低喑难语你便尽量别说话没办法了才说。”刺刺提醒着“不过这药药效不长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若过了药效便要设法再吃一粒可别忘了。” 君黎不想以这般嗓音说话只是喉中咕噜一记算作答应。 两人走得并不快因为他们还在各自习惯这个新的身份。出来之前两人已互相细细挑剔了许久。走路的姿态、目中的神色乃至遇事的反应都极难在这么短时间内学得毫无破绽。幸好君黎对凌厉足够熟悉刺刺也有心将苏扶风观察了好几日只要不动起手来料想借着这样夜色是没人会发现异样。 已近了谷口君黎伸手将刺刺握住想了一想却又放开。在他印象里凌厉好像很少这样握着苏扶风的手。 刺刺没有在意仿了苏扶风的样子伸手轻轻掠了一掠鬓边的发走上前去那般绰约之态一时真的令君黎恍然有了三分错觉。 他已是低哑之声交谈对话之事自然只能袖手。好在凌厉去年是到青龙谷为教中解过围的君黎虽然不过站在一旁但这身与去岁时凌厉一般无二的装束还是很容易令谷口众人“认出”他来。青龙教中人人皆知凌厉夫妇与教主的交情非常人可比自是忙不迭向二人行礼更不会有人拦阻。 君黎不料入谷这般顺利放下一颗心。既已在谷中四下静谧少人刺刺也顾不得太多先快步往家赶去。 单家在谷中偏西。其时山间灯火已疏君黎跟随刺刺辗转数久才到得她家院之外。回想起来他受单疾泉之邀已有多次却始终未能有一次真正到了此间——如今第一次成行竟是以这般异样身份与目的不免有些喟叹无奈。 灯笼高高挑着清楚照得门外守着两个家卫。君黎目视刺刺后者却摇了摇头——这两个是拓跋孤的亲信并非她家中之人。 君黎心中明白欲待说话却又难以发声干脆附耳与刺刺窃窃一番如此这般的打算。刺刺听得点头两人主意已定自暗处现出身来施施然往门前走去。 正文 三二五 狭谷夜路(二) 两名守卫忽见有人到来顿时醒了精神。淡淡的灯笼光下看得见来人是一男一女男子穿着一身月白色旧衫垂发简束面色清淡而不著表情;女子也是浅色衣履偏光之下显出些柔和的、不太真实的淡红映着她的脸庞净雅而姣俏。 “我们来见单夫人。”扮作了苏扶风的刺刺开门见山“不必通报了这便进去。” “你们是什么人?”两名守卫惊疑不定眼见两人要往里走伸手便要来挡“可有教主谕令?” 刺刺轻笑了一声望向君黎道:“我说对了吧凌厉这地方真有不认识你我的人还定要向我们要拓跋孤的谕令。” 两个守卫听到“凌厉”的名字心头顿然一震。他们虽然跟随拓跋孤多年但凌厉夫妇很少出现去年那一次凌厉来谷两人也不曾从近处见到他这一下两人才将“凌厉”的装束仔细看清了在心里与去年的形貌相对照了一番一个小心道:“是……是凌公子和凌夫人?” 刺刺侧过脸“你说呢?” “这个……”那人下意识退了一步还是道:“凌夫人但是……那个……夫人近日身体不适单先锋这几日也不在家所以……所以特地交代了不见客人……” “是单先锋交代还是教主交代?”刺刺反问。 “是……”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君黎咳了一声似要说话刺刺早已冷笑一声抢道:“单先锋在哪里旁人不知难道我们还会不知?两位也不必为难此事你们教主前些日子去临安早便与我们说了他也只叫你们拦了向琉昱他们几个可没叫你们拦我与凌厉对么?” 那人迟疑一下。拓跋孤派他们守在这里的目的说到底是不想让青龙教众人与顾笑梦碰面传出了单疾泉被关的消息——倘若凌厉夫妇原本就已知道了他们与顾笑梦见不见面也便没什么差别了。加上两人亦更不想得罪了凌厉当下作了罢躬身道:“凌夫人说的是。”让开道来。 君黎与刺刺得以入了单宅可头一进屋子黑沉沉的前院、前厅全然不见什么人影偏屋裙房里连个家丁的影都不见自然也便没有人接引。刺刺心中疑惑加快步子到了里进才见一名中年妇人打了水正待上楼。 刺刺认得是家里的仆妇多跟在顾笑梦身边的忙上前道:“那个……” 那仆妇想是没料到有外人到来倒吃了一惊水盆一晃她“哟”的喊了一声。楼上已有人循声问来:“丹婶怎么了?”却是单无意的声音。 君黎和刺刺听到无意的声音心头都是一喜。那丹婶回身见到天井里站了两个陌生人好在两人看上去不似坏恶之辈她惊魂甫定忙不迭道:“有……有客人大少爷有客人来了!” 无意从楼上推了窗望下星光仅够他依稀分辨来客。“……苏姨——凌叔叔?”他有些意外不敢怠慢忙忙道:“快请进来。”便自下楼来迎。 “无意爹和——你爹和你娘呢?”刺刺实在按捺不住不待无意人影从楼梯转出便已开口问起。 “爹不在出去好多天了。”只听着无意答道“娘在楼上呢不过——她这几天病了身体不太好。”便领二人上楼。 刺刺自然知道这里本就是顾笑梦的屋子此处白天阳光甚好单疾泉不在时她偶会独居于此。可是——无意好像并不知道单疾泉的情形而顾笑梦竟真的病了这却是始料未及。“她没大碍吧?” “头晕了好些日子也不见好。”无意道“教主让程夫人来看过说要多休息静养明日外公那里都没法去了。” 说话间已到了房里顾笑梦正自坐起单一衡、单一飞两个孩子也在边上见有客来显得有些拘谨。 刺刺眼眶止不住热了一热。她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了许久没有见到顾笑梦和两个弟弟。如今见他们安然在此她的心总算落了一半可另一半依旧悬着不敢就此将话说明。 顾笑梦的气色果然不甚好见了两人虽然欢喜却也惊讶亦只能无力轻语道:“扶风姐你们——怎么会来这里的?” 刺刺拉了她的手一时心潮难平竟有些哽咽若真有外人在恐怕便不免奇怪她为何如此激动了。“我们……我们听说了这里的事情……过来……过来看看……”刺刺将话说得半明半暗“你身体不要紧吧?” 顾笑梦显然好像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难得你们有心……”她轻声道“无意你们三个先回去休息吧我和你苏姨他们聊一会儿。” “哦……那好。”无意也便道“苏姨我娘身体不好你……照看着点儿晚些让丹婶来叫我也行。” 刺刺点点头待三个少年都走了才转回了头来。 顾笑梦此际更坐起来了一些望着刺刺润红的眼睛忽而一摇头叹道:“不是叫你先别回来吗?” 刺刺吃了一惊。“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用回了原本的声音“……娘你怎么……怎么认出我的?” “我女儿的手我从她小时候捏到大捏了一千一万遍怎么会认不出来?” 这一句淡淡言语那么柔连最冷的星光都足以被柔碎一颗原就柔暖的心又如何经受得住。刺刺难忍泣涕扑入顾笑梦怀里哭道“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爹是怎么了你又是怎么了这家里的人怎么会那么少了你们又为什么一直不要我回来?” 顾笑梦却没有回答只道:“别哭了让你凌叔叔看笑话。”她轻轻道“不过——你凌叔叔怎么肯——”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好似想起什么转头去看君黎。君黎始终站在一边并未言语并未动作大概是这样的沉默才更让她恍然起来。 “他是君黎哥不是凌叔叔。”刺刺已经说出了答案。她吸了吸鼻子解释道:“给他吃了‘喑哑丸’所以……他不便说话。” 顾笑梦轻轻地“哦”了一声瞧着君黎:“你们真是胆大包天敢就这么混进了青龙谷来。倘若给教主知道了要怎么办?”虽是责备的言语却全不是责备的口气只是怜爱。 “刺刺担心你们我也放心不下。”君黎还是低哑着开了口。“单先锋现被关在何处?拓跋教主究竟是什么心思?” 顾笑梦叹了一口。“你姐夫被关在地牢此事无意他们几个也还不知你们——也休要与他们去说。” “关在地牢?”君黎忍不住道“他……拓跋孤他……怎么竟能将单先锋关去那种地方!”他原只道拓跋孤或许只是将单疾泉软禁及至到此不见他人也未猜想真会将他关在那阴暗潮湿之地。自己当初在那里是只过了一晚上自是没什么大碍但单疾泉如此一算已是半月有余——无论如何有些太过了。 “头一****姐夫去地牢的时候曾与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违拗教主的意思。”顾笑梦道“我确是想与教主理论——若只是我一人我自然早便去了。但如今却还有这几个孩子放心不下——他让我不要与教主争辩大概也是为此。我知道教主对外面说我是病了与我说若不想多连累了人便不要多问、多言。我自是只能装病不见客又暂时遣走了一部分家仆免生事端无意他们几个我也叫他们在家中陪我、照顾我不外出见人了。” “这么说娘不是真的病了。”刺刺吁下一口气“但明后日是……是外公的要紧日子呀表哥那里张罗了好大排场难道爹和娘也都能不去吗?” “拓跋教主前两日来过。”顾笑梦道“我与他说了此事他容许我着手准备后日谷中拜祭你外公的事情承诺我说后日——你外公忌日那天会放你爹爹出来。但明日他说顾家闲杂人等众多难说我会否与谁走漏消息便不允我离开。我问他为何不能干脆早一日放了你爹出来他也未曾正面回答我只说他决定如此。” “那教主叔叔是有打算放了爹爹了?”这到底也算个好消息刺刺不免有些欣喜。 顾笑梦点点头但表情却不甚肯定“但愿他不会食言。” “教主叔叔说过的话总不会食言的。”刺刺道“只要爹爹能出来那就好了。这些天你见过爹爹吗?” 顾笑梦摇摇头。“如何见得到啊。不过教主派了他的几名亲信轮流值守地牢和我们单家门口我问过他们。听来他们虽然受了教主的命令却也并不知道教主为何要关了你爹爹当然也不敢怠慢了他。” “那……那娘亲知道教主要关爹爹的缘故吗?”刺刺试探。“爹可曾告诉你?” “没有。他不想我知道。”顾笑梦摇了摇头。“不过纵然不知其详我总也猜想得到教主竟会将你爹关起来这理由无论是什么一定都足够惊人你爹不与我说当然是为了不连累于我。只是——他想必先前已告诉了你所以才不得不要你暂时离开青龙谷不要回来。” 顾笑梦说着看了一眼君黎“你们万不可被教主捉到了此地也非久留之所一会儿你就带刺刺离开青龙谷好么?” “我就是担心你们才回来怎么能又这么走了。”刺刺嘟起嘴道“既然爹很快就能出来了想来那件事……教主叔叔也消气了没事的。” “不如先去地牢看看单先锋再下定论。”君黎插言道“一来他在那种地方到底还是叫人担心二来是走是留单先锋想必有所判断但听他一言。” “也好。”顾笑梦道。“我确也是放心不下你们要去便事不宜迟。若见了他好坏都设法给我报个信。” 君黎点点头。“对了。”他又道“后日……” “怎么?” 君黎低沉着嗓子“只是与你说一声。就算今日走了顾老爷子的忌日我还会来的。” “你……”顾笑梦一时有些心念摇动。“你到底还是不会忘了……” “总要亲眼看看到那天拓跋教主是不是真的遵守诺言放了单先锋。”君黎一笑断了她要说的话伸手拉起刺刺告辞离去。 正文 三二六 暗室暗语 秋凉渐涌的夜给了这个熟悉的地牢一种陌生的阴冷感。 单疾泉已经将困于这黑暗之地的日子数到了第二十三天。若要说是“困”却也并非完全如此——他知道这地牢大多数时候甚至根本无人看守因为——整个地牢也不过关了他一人旁人并不知道他在此处拓跋孤更有恃无恐他不会走——如果他真有心要走放三二看守也根本拦不了他还不如干脆全都遣散免多端倪。 他所处的牢室在地下这层的最里——距离光亮最远的地方。这二十多日除了拓跋孤与三四个亲信他再没有见过旁人。他得知拓跋孤派人找借口守住了自己家以不使人外出——旁人他倒没那么担心却最担心知晓自己在此的顾笑梦和始终未能回家的刺刺。幸好目前为止顾笑梦好像还沉住了气不曾与拓跋孤有所冲突而刺刺——也没有任何消息——没有消息大概就是最好的消息吧。 静寂已极的黑色里突然传来一记轻轻的摩擦之声——仿佛是有人无意之下扶了一扶地牢的墙面。这声音本来是极微小的只是单疾泉贴墙而坐那声音沿壁传来即使在最里端也恰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眉心微蹙正自判断来人会是谁脚步声也已传了进来。 刺刺的轻功本是父亲教的纵然蹑了足步也瞒不过单疾泉的耳朵才不过走了几步就已被他捕捉到了。单疾泉心神陡然一震起身往来人的方向看去。 纵然他夜视之力极佳幽深已极的黑暗到底也削弱了来人的容貌反是两个人的形体轮廓能更为清晰。刺刺他自是不会认错的而刺刺身前的那个男子——他看见他束发背剑一时竟有些不能确定。 君黎目力也已及至他的形影低低道:“在这里。”便引了刺刺过来。 “爹!”刺刺快步上前抓了牢门睁大着眼睛仿佛这样便能看清楚父亲的形容。“你还好么?我……我来看你了!” “刺刺你……”单疾泉言语间再看了君黎一眼目光一对他才将这隐藏在凌厉容貌之后的人确然认出了当下道:“你们这样……也太过冒险。没碰上教主吧?” “爹别要说我们了。”刺刺忍不住有些呜咽“都是我不好到现在才回来。这里好黑教主叔叔一直——一直把你关在这里吗?” “不用给爹担心只是你们……”单疾泉转念道“对了令牌还在你身上么?” “在君黎哥这里。”刺刺只道他是要回令牌便转向君黎欲待说话单疾泉却又抬了抬手阻止君黎“我不是此意。你们带着它在此不妥还是早些离开青龙谷万不可让教主寻到。” “还要避着教主吗?”刺刺有些惊讶“不是说教主答应后日放爹出来吗?” “他后日要放了我?”单疾泉听到这般消息却更为惊讶“真的?” “爹不知道吗?……是方才我回家里娘与我说的。”刺刺道“都……都这么久了而且后日是外公的忌日教主叔叔总不会真的……那么不通人情。” 单疾泉轻轻“哦”了一声眉心却还是不显著地皱了皱稍一沉默方道:“你娘怎么样?” “娘很是牵挂爹爹可惜不能来只能在家中装病。”刺刺便将家中情形说了一遍见他不语又将那时自青龙谷口别后如何与韩姑娘赶去淮阳、如何相救沈凤鸣、韩姑娘身体又如何不好说了一转。显然这些事拓跋孤也并未告知单疾泉今日之前他并无所知。 不过君黎总觉得单疾泉眉间始终未舒言谈间竟尔少见地会有些心不在焉仿佛刺刺在面前也不能令他专心一意。他不想打断刺刺与父亲久别重见的欢喜是以并不发一言。他也另有心事踌躇——他本要与单疾泉提起自己与刺刺之事可是此际似乎并不是恰当的时机这黑暗牢狱看来也不是好地方加上自己的喑哑丸药效未退只怕言语都会不甚利索便当。 “刺刺这样吧。”单疾泉到底还是打断她道“你们今日还是先离开青龙谷不要让旁人得知你们来过。” “为什么啊?”刺刺不解“反正爹后日就出来了我这两日就留在家中难道教主还能把我怎么样吗!” “教主的脾气你也知晓的倘若知道你悄悄与我见面免不了又要生气倒不如待我真出来了再计较。”单疾泉道“听爹一次。” 刺刺听他这般说法也只得嘟嘴应了“那我向娘报个平安就和君黎哥先回城去。” 单疾泉点点头望向君黎“君黎这一次又要……” “我会照顾刺刺的。”君黎接话。 他嗓音低哑但那语气之中的不容置疑让单疾泉一颗忧重难安的心一时竟也稍稍静稳下来。他再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 两人离去之后一切生气仿佛再度失去了便如从未有过。死寂再度占据了这个阴冷而空荡的地下。事实上单疾泉在此地太久已经很难准确地判断时辰只能依靠每日送来饭食的时点大致推断。这会儿应近了子时十分不早了可是脑中纷纷繁繁却竟无法入眠。 他在黑夜中静坐以叹息压抑着心潮起伏。他一直能够坦然留在此地也是因为他知道刺刺没有危险——可如果——如果她要陷入那个“危局”自己绝没有坐视于此的理由。 只能希望君黎是真的读懂了自己言语中要刺刺远离青龙谷的迫切。 夜暗深沉不知又过几许牢狱的沉寐才再度被打破。这一次他没有起身相迎——拓跋孤毫不收敛的步声他已经听得太习惯了。 “考虑得怎么样了?”来人果然是拓跋孤。他隔栏站定望着那个倚壁而坐的他一句客套的开场白都不需要。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单疾泉没有立时作答淡然语色里却带着丝轻讽。 拓跋孤嘴角微动“单先锋我已经退让一步了——两件事情你只要答应其中一件我立时便放你出来——你还是定要叫我失望?” “两件事也不过是同一个目的答应一件与两件本也没有区别。”单疾泉道“我的意思早就说明白了以教主你对我的了解该知道根本不须一问再问。” “那么你是打算一直留在这地牢里不出来了?——也不打算为笑梦和刺刺再考虑考虑?” 单疾泉听到这一句忽然抬目对他炯炯而视。“你竟还敢这般提到笑梦提到刺刺!” “……我已说了那两件事都不过是权宜与那些人也不过互相利用而已刺刺最后亦不会当真有什么损伤——当年你行事岂非较此更大胆得多为何现在就偏不能理解我这番算计?” “我只想你知道单疾泉已不是昔日的卓燕青龙教也早不是昔日的青龙教。如今青龙教论名声与实力都足跻这武林最大的教派之中根本不须再用这种手段节外生枝!” “单疾泉果然已不是昔日的卓燕——竟会如此鼠目寸光、胆小怕事!”拓跋孤已是不悦“黑竹会之威胁还不算尽除如今云梦魔教却又现身——这江湖上的新起之锐何曾有一刻断绝过?我青龙教固然这些年来顺风顺水但离了你我去年不过一个马斯就搅得天翻地覆——莫非顾老头儿一条命都未能令你警醒几分?‘不进则退’这个道理难道你竟会不懂?你觉得保全眼下便已知足呵但本座一教之主却不得不考虑得更远些!” “你考虑那些本是不错。但一是我素来不喜与我不想合作之人合作二是我绝不会让我的女儿陷入难地所以这两件事——便此罢了不必再提。” “你——冥顽不灵!”拓跋孤怒道“你当真以为青龙教离了你便不行?” “我倒希望如此——也免得你一再相逼。”单疾泉面无表情。 拓跋孤怒极反笑“呵我算是知道了当年朱雀为什么想要杀你——你当年也是这般坚不肯受他之命?” 单疾泉冷冷道“你也想杀我?” 拓跋孤定定地看着他沉默许久方道:“我自不会那么做但你最好清楚这并非我不能而是我与朱雀不同。我拓跋孤从不讳言这些年我倚重你你智谋武功都少有匹敌手下人最多也最为好用倘若这件事你肯应此次必然也是你出面。霍新和程方愈他们两个想必不会拂逆我意不过霍新素以谷中内务为要武功胆识虽是上上之选于外事应变却谈不上机敏;程方愈——虽然也识大体、懂变通但若与你相比不免老练不足而且他在青龙教外的名头始终不如你与霍新响亮反要叫人轻视。我思前想后最合适的人终究只能是‘你’——所以——‘你’若定不肯应我只能找‘另一个你’来完成此事了。” 这最后一句话令单疾泉目色微微动了一动。“另一个我?” 拓跋孤冷笑。“放心他不会替代你太久。只要过了这几日待几件事情都尘埃落定我还是会放你出来的。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此事你在一旁看着便罢倘若你行任何阻挠之事休怪我真让你永远见不了天日!” “你要找谁替我?”单疾泉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青龙教内没有敢做、能做此事之人——若是青龙教外之人你焉知他另有什么图谋竟敢将青龙教之安危付于一个外人?” “这你便不必挂心了还没有人能在我拓跋孤的眼皮底下做什么手脚。说到底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本座行此无奈之举原是为你所逼你须也怪不得我。”拓跋孤冷冷然言尽拂袖而去。 “教主!”单疾泉欲待叫住他拓跋孤却再无回头。他万千言语只如鲠在喉竟觉从无一刻似今日这般酸苦无奈。似乎这自己被囚禁于此的二十几日里拓跋孤非但未曾改变主意反而愈发变本加厉。 他望着那个高孤的背影遁入深远良久甚至十几年来第一次有些怀疑——拓跋孤和当年的朱雀大概真的并无差别自己那时弃朱雀而择他也许真的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 “看来他关着你是有别的缘故。”空荡的地牢里忽然竟传出另一个声音似单疾泉这等耳目之人竟都事先并无察觉。他自久凝的沉冥中回过神来。“……君黎?”他有点不敢确定恍惚间是否听错了那句说话。脊上忽然升起股凉意来因为他不知道若真是君黎去而复返他是何时潜入此间——于两人这番对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正文 三二七 暗室暗语(二) 君黎的喑哑丸药效早已退了除了一点轻微的地室回响那声音是不该错认的。可是——单疾泉亦未知君黎的敛息之法几时竟已练到如此极致甚至连拓跋孤适才似乎都没有发现这地牢里竟还另有人在。 一个人影从不远处的石架顶上翻落旋即走近形容愈益清晰。君黎还没有卸去面上的易容但是单疾泉的心已沉了下去。 “果然是你……你听见了?” “听见了一点。”君黎没有否认。 “刺刺呢?”单疾泉忽地紧张起来。 “她不在。”君黎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我独个回来的没告诉她。” 单疾泉稍稍松了口气“君黎适才你听到之事万不可与刺刺说起半句——万不可与任何人说起你可能答应我?” 君黎略一犹豫“单先锋若能将来龙去脉与我说清楚我或可判断要不要告诉她。” “我自是为她好绝不会害她。” “我也必会作出于她最好之判断。”君黎并不让步。 “知道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我是不想你受了连累。倘若拓跋孤知晓方才这番话已被你听得他定会杀了你。” “那你更该告诉我了。”君黎道“反正我听也听了你干脆与我说个清楚——拓跋孤要你答应的两件事到底是什么而且你们方才一再提到刺刺——此两件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单疾泉知道已瞒他不得只能苦笑缓缓道:“两件事一件是与太子合作扼制朱雀;第二件是与幻生界联手除掉云梦教。” 君黎微微一惊“拓跋孤他想……”他随即冷笑。“听你这样说来我倒也不觉意外了。夏琝和关默都来了徽州——我当时心里还想着无论他们是什么目的拓跋教主到底不是易受挑唆之人。却原来他早有此意。如此说来倒不是太子一厢情愿。” “夏琝和关默已在徽州?”单疾泉口气一变。 “怎么此事不是很顺理成章吗?依照适才拓跋教主的说法他这几天便要与人见面了。原本想要单先锋做的——也便是与幻生界、与太子的人商讨对策吧?” “不是……”单疾泉皱着眉“我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地方不甚对。教主是有此意——但他还没有与任何人说过——除了我。固然我因反对他此次主张被他囚于此处但其实他一直也未下定决心——他与我都清楚倘若我始终不同意此事那么青龙教之力怕要去掉一半难以成事。此非我恃力自傲事实如此。所以他不惜代价要逼迫我答应而我则相信只要我坚不应承此事便只能不了了之。” “你的意思是你不松口此事他就没有把握也就不会与任何人提——太子他们理应无从知晓他的打算如今夏琝、关默前来都只是巧合?” “正是觉得太巧了。不过今天的拓跋教主确实不似往日——往日里他的口气远没有这般决绝就好像——” 他忽然顿了一顿脑中万千直觉都忽如被什么念头一闪点亮万千难解疑思都如一瞬有了头绪。 黑暗之中君黎依旧觉得出单疾泉的面色变了一变。“单先锋想到什么了?” “我——我有点担心——那个他说要‘替代’我的人。”单疾泉放低了声音。 “这个——方才我听你们说话那意思好像是今天有什么人到了青龙谷与拓跋教主说了些什么给他出了主意?若能有人‘替代’你做那些事——他便也不必再耗费唇舌与时间来逼迫你所以他今日口风才变了。但问题是——怎么‘替代’?尤其是——似单先锋你这样的人要‘替代’恐怕不易!” “‘不易’?说服拓跋孤更不易!能说服拓跋孤的人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单疾泉目中已是精光闪动“不是。我只是突然悟到此人应不是今天才露面的。他应该在两个多月前就先说服了太子——然后我离开青龙谷去洞庭湖那段时候他来见了教主所以我一回来教主便与我说起要与太子联手。那时他大概满拟我会答应却不料我与他态度相左愤而将我关起。这中途教主似乎又离开了青龙谷一趟想必又见过那个人回来之后他加上了与幻生界联手对付云梦教这一条依旧是每日来逼迫我直到今日——” 单疾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觉得即使不说君黎应该也明白:最可能的情形——直到今日那个人再度出现一番交谈后拓跋孤于此深夜最后试图说服单疾泉而失败之后便决意用那人的办法寻人“替代”…… “若是依单先锋的猜测此人谋划已久而且丝毫不露痕迹是个城府很深之徒了。”君黎沉吟道“拓跋教主前一阵子离开过青龙谷我倒知道他去过临安。如果他是去找那个人的那么此人或许是在临安?会否就是太子的手下?” “是太子的手下倒也罢了可若他今日真是替太子来的那么太子又何须再派夏琝等人前来?”单疾泉摇头道。“来历不明、目的不明之人岂非更为可怕?” “他既然想要对付云梦教与朱雀或许是与云梦教、与朱雀有仇——单先锋可能据此想起什么人来?” “那多半是此人顺着两边意思的说词他的本意未必会摆在了明面上。至少我是想不出来似云梦这般三百年不曾现于江湖的教派会有什么样值得如此大动干戈的现世仇怨。” 君黎默默然半晌“单先锋原本——青龙教的事我是不该多管闲事的。不过令教主若当真和太子联手想要对付云梦教和朱雀我大概亦不能完全坐视。若你要求我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我恐怕不能做到。至少沈凤鸣与朱雀我不能不加以提醒。” 单疾泉嗤然喟叹了一声。“如今你在牢外我在牢里——君黎我与你比之上次在这地牢对话已然交换了位置无论你要做什么要告诉谁我都拦不得——你已说过你自有判断。不过既然你也识得此事乃青龙教之事我总希望你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不要多作插手的好。” “单先锋此话说得重了——不过单先锋不希望我帮你找出那个从中唆使的神秘之人?现如今的情形也只有我能帮你。至少我易了容在这青龙谷还能走动此人若这两日在谷中出现……” “你能扮作凌厉却不要忘了那人可以‘替代’我。先不说你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至少他的易容术应该十分了得除了我他也可能易容成任何一个样子甚至他之前出现在教主或是太子面前时都不知是以什么样的面孔你恐怕连他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这个对手你确定你能对付得了?” “就算对手厉害总也不能就此放任我就不信没有办法能阻止他得逞。” “……有现在还有一个办法。”单疾泉长长叹了口气“就是我答应教主的条件。这样教主便没有理由用到他了。” “但如此他还不是得逞了?单先锋坚持这许久岂非是枉然?而且若是如此做更连引他出现的机会都没有了!” “若是在我年轻时我自然要引他出来的。但现在……”单疾泉苦笑“纵然世上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真正的单疾泉他却一定骗不过笑梦的。一旦笑梦发现了真相——她会处于何等危险的境地你可想过?原本我死守于此是为了阻拦教主但如今就算我不出去事情也已无可挽回我这个青龙左先锋倒不如真正做一次‘先锋’替青龙教背了这骂名。倘若如此结果亦是那人之算计那么这一次就算是我输了吧。” 君黎愣了好一会儿。世上竟有能让单疾泉这样的人物未见面就已认输的对手——直是叫人难以置信。 “幸好拓跋孤说了只需要我答应其中一个条件便会放了我。说话算话这件事他总还能做到。”单疾泉颇是自嘲地笑笑“如此我出来的日子大概确正好是后日——正合了那人的计划。但却也不必悲观只消我能出去终有机会能揪出了此人好过在此坐以待毙。” 君黎知道单疾泉的决定必也不容自己置喙也只得道:“那么单先锋准备答应的是哪个条件?是与太子联手对付朱雀还是与幻生界联手对付云梦教?” “第二个。”单疾泉全无犹豫“对付云梦教。” 君黎低眉心下暗道沈凤鸣眼下应该正在计划着如何方能扫平了幻生界但若对手反联合了青龙教此事怕是又要有变数了。 “单先锋是挑软柿子捏了。”他勉强笑了笑“沈凤鸣总比朱雀好对付些。” 单疾泉摇摇头“我早已说过两件事也不过是同一件事。幻生界的关默与太子原本就有瓜葛云梦教的秋葵与朱雀之关系更不用说。不管选哪一件最后同样都是所有人皆要被牵扯其中差别只在于……” 他停顿了一下。“选第二件我可以暂时地保全……我想保全之人。” 君黎回忆起他与拓跋孤先前对话“……你说的是刺刺?”心头到底是一急上前两步伸手便握了栏柱:“是了你还未告诉我此两件事与刺刺有什么关系?” 正文 三二八 暗室暗语(三) 单疾泉却不答见他走近反而细细端详了一番他的脸孔道:“刺刺的易容之术倒精进了。不过她扮起苏扶风来却不如你扮凌厉更像。” “单先锋先不说那些……” “你知道为什么吗?”单疾泉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 君黎一顿只得接话“为什么?” “因为她看凌厉与看你是一样的可是看苏扶风与看自己却不同——她只能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就算明知镜子里的左右并非现实中的左右在修整面具时也到底会有些偏差。所以那些力求完美的易容手在为自己易容时都要再加一面镜子映照以求精确。刺刺想必手边没有第二面镜子所以那张面具若落在认得苏扶风的人眼中细看终归还是有所端倪的。” “原来如此。”君黎心不在焉应着“我对易容一术全不精通所以……并不知其中关键。” “至于你身上也不是没有缺陷。譬如——你常年都束道髻就算现在放落了将鬓边也修得一如凌厉的长短可发上印痕与他到底不同若要辨别也是不难。再有就是你背后——” 单疾泉说着示意君黎背转身“你们定以为凌厉的乌剑一直以白绸包起里面放什么样剑也无关紧要了却忘记了一件事……” 他说话间手已及至剑柄处忽然一握“……忘了绸帛毕竟只是绸帛!” 说时迟那时快他竟拔剑出鞘滋噪之声于这暗室回声如同坠鸟嘶鸣——君黎万万想不到单疾泉竟会对自己出手即使明知他握了剑柄也不曾起心躲避直到——电光石火间寒锋入肋一股剧痛透心而入他只觉冷意噬体如坠冰河。 然而单疾泉比他更为惊诧。这一刹那拔剑举手他忽觉转腕空落落的如同失了重——只是这样的转瞬太快他剑势已出回头已难。剑从身形稍侧的君黎肋间斜斜透入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剑尖透肤而入的锐利。 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剑尖”。正如——君黎无从预料他会忽然拔剑刺向自己单疾泉在拔剑之前又何从预料——君黎今日负于绸帛之下的竟不是他的长剑“逐血”而是断刃“伶仃”! 监牢之隔伶仃之短终于只及让恶刃刺出了一道两寸之深的伤口再难洞穿君黎的胸腹。单疾泉拔剑回手怔怔然望着剑身沥沥滴血忽大笑起来不知笑了多久方“锵”的一声将“伶仃”掼于地面。 君黎忍了痛一直没有说话。他不知是该怒还是该悲也不知身体的轻颤是因为冷还是痛还是——难以置信。这短暂的难以置信背后他其实什么都已明白——所以甚至不必再多余地去问“为什么”了。比起青龙教之利益他的生死在单疾泉眼中从来算不得什么——那时单疾泉曾毫不犹豫地下令将自己拿下为质今日也一样会毫不犹豫地要杀了自己灭口。如果那时自己选择了理解与隐忍今日的这一切岂非也一样理所当然、毫不荒唐?谁让自己这么坦然地告诉他——会把这件事告诉沈凤鸣与朱雀?谁让自己一直天真地认为——他和自己相信他一样相信自己?单疾泉的头脑从来清醒得可怕。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还与拓跋孤意见相左——而片刻之间当他恍然大悟事情的真相而决意接受拓跋孤的条件他便已立时冷静至极地知道怎么选择才对那个他即将要经营的、新的青龙教更为有利。 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许许多多年以来单疾泉始终向拓跋孤主张着一个行停有止的青龙教虽然他的的确确不希望青龙教在江湖上掀起风浪可是他更不希望青龙教毁于一个来历不明的神秘人之手。他必须要在这个时候愈发证明自己在青龙教的无可替代——所以也就必须帮助拓跋孤做到那些他想做到的事——直到他能找到那个引发了这一切的神秘人物将他与这一切一起终结为止。 所以他也没有解释。他只能将一切归于那个值得一场大笑的天意。欠下的无法还新仇也已无法解了。往日说要邀君黎来家中作客与他示歉示谢——那种话说过一次两次没有兑现大概就是真的再也不会兑现了。时移势易——一切都变了。沈凤鸣是君黎的至友朱雀是君黎的师父——不要说君黎知道青龙教这么多事就算他不知道以他今日早已超出自己预料的身手他也不想青龙教有君黎这样的敌人。 “我杀不了你你也杀不了我。”他最终还是开口淡淡地道。“你会把今日听到的一切告诉沈凤鸣和朱雀我也会把今日发生的一切告诉拓跋孤。很可能——将来相见整个青龙教都会想置你于死地你与任何人昔日的交情都会荡然无存。君黎你今日便走吧。原是我不该与你说太多如今更不该错上加错再与你多说任何一句了。” 君黎俯身拾了剑站定。他也想学单疾泉那般冷静可就算压止了语色中的起伏却到底还是止不住心中的不甘。“单先锋走之前我想问问你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去而复返回来这里找你?” 单疾泉稍一沉默“我先前见到你们二人是有些心神不宁被你发现我有事隐瞒未说也是不奇。” 君黎苦笑“你以为……是这样?” “那是怎样?” “我虽然看得出来你隐瞒了一些事但我对你们青龙教的闲事也没兴趣若只是为此不会特地今晚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稳住自己的心绪。“我回来是因为有件重要的事还不曾与你说——我想告诉你我想要娶你的女儿。我在从临安来此的路上就想过无数次若你不肯答应我要如何用尽这世上所有的言语来说服你可是现在——” 他抬眼看了看单疾泉。后者的表情是种从未见过的错愕。 “可是现在——我不想再与你多费半句口舌。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不会再把刺刺还给你。” 他将剑还回背鞘转身离去。 “君黎”单疾泉的声音急促地自背后传来“把话说清楚再走。” 君黎没有理会。他觉得自己每一句话都已经足够清楚了。 单疾泉知道他已不愿多言咬一咬牙道:“我再多告诉你一件事。两个月前我曾收到过顾家的人带来的一封书帖……” 君黎想起顾家那个叫阿同的家丁所言料想说的是顾如飞向单家提亲的帖子。他虽对顾如飞并不放在心上可毕竟此事与刺刺有关犹豫一下还是停了步子。 “你也听说了。”单疾泉见他停步就知道他必已知晓此事。 “你应该不会答应他吧。”君黎没有回头。 “谁?如飞吗?”单疾泉摇头“君黎你真以为那帖子是如外界所传——是如飞向刺刺求亲么?” “难道不是?” “帖子是他家里的人带给我和笑梦的但我打开帖子内里却另有书信写着要我转呈教主。因为顾家与教主的关系素来有些微妙辗转通过我来转交也算不得奇我当时便不曾深究更不知道信里内容——直到我从三支之会回来方听人在传言说是如飞向我们单家提了亲。我知道此事原是子虚乌有现在想来不知是否有人故意要通过顾家来掩人耳目甚或先前将帖子交给顾家那个家丁的到底是顾如飞本人还是出于什么人的易容——都未可知。当时我觉得有些蹊跷正好教主来寻我我自然问起他方告诉我——那封帖子竟是来自太子说的倒也的确是联姻之事只是求姻的对象却是教主而不是我。因事关重大教主对于外界以讹传讹便不曾制止以为真相之掩藏。” 君黎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太子要与青龙教主联姻这可不是小事。口中仍是淡淡道“这么说与刺刺无关了那也便与我无关。” 却听单疾泉又道“教主的大女儿名叫拓跋雨年纪比刺刺还稍小太子当然是听人说过帖中提到愿纳为侧妃以证与青龙教互为相携之心。其实为利益而联姻这种事教主当年也是做过的——你莫看教主对韩姑娘关宠有加韩姑娘当年就差点被他嫁给了洛阳明月山庄的庄主只为换得当时式微的青龙教一丝绝处逢生之机。这一次教主起初应是没有理睬的一半的理由他对自己的女儿自然是不舍加上他的夫人多年来身体欠佳一直是小雨最为贴心贴身照顾两人都断不想女儿离开身边反去东宫作了陪衬;另一半的理由教主也并未想过与朝上廷内有什么瓜葛。可惜我未能早早看到此封书帖待我回来时教主怕是与那神秘人已经见过为他说服便只叫我答应与太子联手只是他推说小雨年纪小了些夫人也离不开她而太子的目的其实一大半是想借着青龙教的关系拉拢现在已经是仪王的程平。若为此故教主认为如果以与平儿更为亲近的刺刺出嫁最为合适。此也是所谓的联手太子扼制朱雀之手段了。” “拓跋孤竟如此无耻么!”君黎听得愤懑猛然回身随即又冷笑道“不过单先锋不是说只答应与幻生界联手不会答应与太子联手么?现在却又与我说起此事是想要我如何?” “我是想告诉你君黎原本无论何时你若与我说想要娶了刺刺我都断不会就此同意却唯独是现在——我盼着你当真能全意待她护她与她远离这般险地如此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我也便无有后顾之忧了。” 冷不防君黎忽然走回伸手狠狠一把抵了铁栏“单疾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只不过是想利用我。你每一次都不过是想利用我。今日对你说要娶刺刺的倘若不是我倘若是夏琝或是顾如飞只怕你也会同样说辞吧?呵不错你善识人心聪明绝顶巧舌如簧我比不上你只能由你算计——可在我看来像你这样的人想得太多做得太少——你要利用旁人恰恰证明你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你甚至连保护自己的女儿这种事都要假手他人还谈什么在意她、爱护她!如你所愿我当然会带刺刺远离青龙谷但那绝不是为了你——我与你不一样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把刺刺交由他人去保护包括你!” 正文 三二九 譬如朝露 黑暗一点点从窗格里淡去。徽州城的夜色将尽了。 刺刺在淡谧的晨光里起了身出外取了些清水梳洗。昨夜得知父亲很快就能得获自由她心情轻松了许多从青龙谷回来奔波两日的疲乏便占据了身心没与君黎说几句话就困得睡去了。而现在镜子里的这个少女已恢复了神采她想着要这样跃跃欢快地去找君黎已然不自觉地弯了嘴角对着自己微微笑起来。 门却忽然被推开了。她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君黎哥……”她见是他松下一口气却又不无疑惑地嘟起嘴。就算是君黎也该在进来前敲敲门的才是。 君黎站在门里看着她。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还没来得及加上外衫未施粉黛的容颜比秋初的茉莉更纯粹比清晨的露珠更新鲜。可他的面上却浮着一层汗水有些灰白失色。揭下的面具扯下的外袍还有不知为何撕裂了的白绸与红绫都被他裹成一团与剑一起胡乱捏在手中。 刺刺当然立时就觉察了——他绝不是刚刚起床。他是刚刚从外面回来。昨晚他们一起从青龙谷回到此处已经过了三更君黎应承待她睡了便也去歇息可是——他似乎是食言了。 “发生什么事了?”她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古怪上前想要接下他手里的东西。“你出去了?” 不防君黎已经先抛下了手中所有赘物只将右手腾出来迎面抱住这个上前来的她。刺刺愣了一下。君黎抱过她这么多次可这一次——她想起的不是那些温柔的瞬间。他把头低垂下来倚住她的颈项以至于她一时竟有些吃力好像要承载不住了他——她一时甚至想起那个梅州城外的坡上那个被“青云手”偷袭以至重伤濒死的他也曾那般无助地压在她的肩头。 “你你怎么了”刺刺心头有些惊疑不定“你可你可别以为你抱一抱我我就什么都不问你了。你去哪了你快说!” “嗯我……又去了一趟青龙谷。”好像唯有倚靠方能令君黎获得开口说话的勇气。 “你又回去了?为什么?”刺刺大是奇怪。 “我去见你爹想求他答应我们的事。” 他语气涩滞嗓音低沉不过这句话还是令刺刺脸上腾地一红半晌方小声道:“你……你都不与我商量一声……那爹怎么说?” 君黎却沉默了没有再言语。刺刺只道他没听清自己的问话伸出两手来将他温柔一环正要再问忽然摸到他背上衣衫有那么一块湿漉漉的。那熟悉却又不寻常的触感让她觉出些不妙猛地抬手满掌鲜红之色只让她打了个寒噤。 “你受了伤!”她惊慌呼着从他怀里挣开“给我看看!” 伤势不算太重君黎早已用那块白绸试着包扎过只是剑是从背后贯入并不便于自行处理伤口加之他想要赶在天亮前回来一度于林间奔行血到底是没能止得住刺刺看时只见他背上衣衫被晕红了一大片反似伤得很重。 “怎么会这样的?你叫人发现了吗?是谁敢伤你?”刺刺又是急又是气“你先在这躺下我去拿药。” 君黎被她拉到榻边晃晃然坐下了。可能是因为伶仃剑上还有残毒伤口一直很痛——痛得他忘不掉那个被剑刃刺入的瞬间。刺刺奔忙来去的影子在他眼中一时显得很模糊很恍惚。他还记得昨夜那个从青龙谷离开的自己——他从未像昨夜今晨这样渴望见到刺刺却也从未像昨夜今晨这样害怕见到她。到最后还是想见她的迫切让他飞奔回来——让他什么都不顾地推开她的门觉得只要她在这里就好。 他的目光又转到被自己弃于地面的“伶仃”。“伶仃”原是不该从临安带出来的若不是他不想将它留在朱雀府中被朱雀或依依见了回想起宋客的所为徒然怨愤。如今回想起来果然伶仃所到之处始终都逃不过“背叛”二字——此剑之“不祥”大概也可见一斑。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不是刺刺觉得它的剑鞘与乌剑的形状更为相近些而坚持要他易容时以之替下了“逐血”说不定自己昨夜当真要把性命丢在青龙谷了。 “刺刺……”他看着她模模糊糊的影子“你……又救了我一次。” “你说什么啊?”刺刺拿了药物已然奔回榻前见他这样木木坐着口中不知所云实不知该心疼还是气恼。“什么我救你谁要救你我只要你能有一天不要让我这么担心才好!”她说着也顾不得什么防害伸手将他上衣解褪下来扶他俯卧于榻叫他不许便动这一次才看得清楚了那背上侧肋处是个两寸来深的利刃贯入之伤鲜血依旧汩汩裂口处还有稍许腐蚀般的痕迹。 她有些吃惊取净布沾了一沾伤口。“竟还有毒到底是谁……” “放心毒性很弱。”君黎转头看她声音也很弱。“我把解药和你的那些药瓶放在一起了你取一些给我敷在伤口上就好了。” “你——你有解药?”刺刺在包袱里寻了一寻果然找到一个陌生的瓶子“是这个吗?” 君黎点点头。这一瓶其实便是起初给朱雀炼制解毒丹药时未曾成丹的碎散粉末收集了起来如今伶仃毒性已微自己中毒时浅以此药粉外敷便足以解毒了。 刺刺以针小心将他伤处受蚀皮肉挑去将药粉在他伤口上撒了一些再上了止血之药末了依旧不甚放心又摸了一粒丹丸塞在他口中道:“你服了之后会好受许多的。” 君黎嗅到那丸药有一股草叶之香隐约就是昔日自己重伤时闻过的那种舒服的感觉依言吞下了。 刺刺稍稍宽心将净布蘸湿了细细揩去他伤口周围血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伤了你?”她还是追问着。 “我若说了你定不会开心。”君黎低低道。 “你说就是了说了我去找那人算账。”刺刺气忿忿地道。 “其实是——是我自己——我为了向你爹表我衷心让他答应我们的事拿剑刺伤了自己……” 君黎说完这句话侧过脸来有点讷讷地看着刺刺。 刺刺愣了一下。“什么?” “真的。”君黎认真地道。 “你……你怎么那般傻?”刺刺站了起来。“你怎么能……” 她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她所了解的君黎不该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才对。她一时总觉得难以相信可是经他一说她想起来这创口的确是那一把断刃的剑伤无异由不得她不信。 “你若自己拿剑刺伤自己——怎么又会伤在背后?”她到底还是有些疑惑。 “因为……”君黎试着伸手比划了一下当时情形“前面是监牢铁栏我拔了背上的剑是反手往自己身上……” “好了傻子。”刺刺不是当真想听他讲起那些可怕细节打断他坐下来不再说什么将手中沾满了血迹的白布投入水盆中轻轻翻洗。 君黎听她的口气大约是信了一时也有些无话隔一会儿忽然背上一凉刺刺又再拭着他伤口的渗血。 “你若再做这样傻事就算我爹肯答应我都不嫁你了。”她咬着唇轻轻道。 “好。”君黎应着。 “‘好’?我说不嫁你了你便应‘好’?” “我说‘好我必不再做这样傻事了。’” 这般认真应答令刺刺心头忽起了一阵鹿撞竟觉比什么样甜言蜜语都叫她心旌摇动。她强抑了心绪不语另取了一块净布将他伤口包起以薄被覆了他身体方起身道:“你多休息会儿吧。” “我不想睡。”君黎侧过了身伸手将她拉住“我想……与你说话。” “你不睡也得睡。”刺刺弯下身来轻声道。“你一夜都没休息还受了伤、中了毒还不肯安宁些吗?” 君黎还真觉得有几分倦意上来省悟刺刺方才给自己服的丸药多半是带有宁神静意之效。可他犹自不愿意放开刺刺的手。“那你呢?你可会在此陪我?” “我自是就在这里若丢下了你独个在此我也不放心。”刺刺应道。 君黎稍许安心垂首靠于了枕上。到底自己是不可能将真相告诉了她。可是到底自己也还是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倦意愈浓他觉得一切大概也只能待醒来后待自己彻底冷静方能作出决定。而此刻——他只是觉得无法离开她——片刻都无法离开她。 正文 三三〇 运命之赌 药已起了效刺刺听他呼吸渐匀不多时已是睡着了。她还是看了他半晌才将手从他手中脱出。 她捡起他抛下的外袍那个人皮面具便从中掉了下来。她再拾起。那是她送予他的礼物——虽然不免仓促可心意却不假如今这面具却也印上了几个带血的指印被揉得看不出了形状。好在面具所用材质特殊并不那么易坏她努力地展开了擦拭干净收拾进包里。再看那件月白色的袍子和那裂断的红绫搅在一起初时她竟是不曾发现早已被血染得污了。 明日还要进青龙谷吧。她心道。若没这件袍子便扮不来凌叔叔了。只是明日爹爹就出来了或许也不必那样费心易容了…… 虽然是这般想着她还是向店家借了皂角将几件衣裳洗了放在窗口晾晒。末了她拔出了伶仃剑擦掉剑身上触目的血迹。她记得曾见此剑在宋客手中时是清亮如水的剑身而今血色抹去却也只余黑蚀她看得只觉心惊手下多用了几分力气刮擦有少许黑色随着她的动作渐渐剥落下来。 费了许久的劲伶仃墨色渐退恢复成不曾喂毒时的清正模样。她才吁了一口气将之回了鞘与其他东西收拾在一起。 如此一忙也便到了中午。客栈里今天很是清净空闲可这愈发显得远远的那场法事之声的喧天——在这里推窗就能听见——顾宅传来的声音一直提醒着她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她凭窗向外看——远过几条街巷便是顾宅的方圆。她答应了君黎留在这里陪他所以也只能这样遥遥地与自己远去的外公共饮一杯而已了。外公是很宠爱她的。虽然旁人常说外公脾气暴躁可在她记忆里外公从没有对她发过一次脾气就如将她当了自己的亲外孙女。 后来她听顾笑梦说那是因为头次被她领着来见外公的那天外公正在和人谈一笔生意。原本生意似乎是谈不成了可顾世忠送客到厅口却见对方带来的两个小孩正和刺刺在天井里玩。他之前几日已经先见过了无意知道刺刺是他的孪生妹妹也并不十分在意可是刺刺闻声转头过来冲他们笑了一笑——那笑起来弯得如月牙儿的双目只是这么一瞥竟好像整颗心都要被她融化了。这小女孩子算不得十分漂亮——至少在那个年纪还看不出来。但就是那一笑便让人觉得再漂亮十倍的女孩子恐都及不上这一笑好看。 那一年刺刺还不满六岁被父亲找到之前一直流落在外自是长得又瘦又小风吹日晒得黑黑的。对方那两个小孩自小长在徽州城里从没见过刺刺这样的野孩子对她大感好奇两个十多岁的孩子竟都跟着她又跑又笑。似乎对面那当家的是见了自己的孩儿从未如这般开心想着倘若生意能成孩子们或可一直这般结伴玩闹耍乐也是好的所以便动念改了主意又坐回来谈了一会儿。顾世忠离开青龙谷之后经营顾家在徽州的产业因是荒废已久原难有大成——也是在那一趟之后渐渐有了起色经年甚至重新成了徽州数一数二的地主大家“小刺刺是个运气好得不得了的女娃儿”这句话顾世忠自此经常挂在嘴边刺刺稍大一些更有了后半句“不知道将来哪个小子得有这般好运气能娶得了刺刺回家去。” 刺刺也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小时候生活在百戏村虽然没有爹但有母亲和两个哥哥互相照顾着也不曾觉得苦;后来母亲去世了临去前说自己和无意还有父亲在。母亲知道父亲已经娶了正妻知道自己的孩子不该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可到底没有办法还是留了一纸遗书要二哥试着去青龙谷投靠——不错只有无意没有她。因为母亲知道无意是男孩是单家的长子即使新妇反对单疾泉总也会设法留下他的可刺刺是女孩未必能得到保护。 母亲还没来得及把一切都想周全就离去了。她没来得及把刺刺托付给可靠的友人也没来得及细想无意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又要怎么跋山涉水从淮北逶迤千里穿过宋金交战的血线去到徽州地界。好在比两人大一岁的哥哥还是有些主意的。他决意将刺刺暂时托付给隔壁的阿婆照顾陪无意一起南下然后——在无意找到父亲之后回来与刺刺为伴。 刺刺等了有一个月光景。其实她并不是太担心。她相信她的哥哥们总会平安无事的。她和以前一样与同村的孩子们没心没肺地玩着——直到那一天父亲出现在百戏村。 那一时她心里还是有点不由自主的激动的。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那种微妙的欢喜的感觉怎么形容都不为过。虽然母亲叮嘱着无意不要将刺刺的存在告诉单疾泉可是显然无意还是没能忍得住。他们兄妹三个何时曾分开过呢?若只有他一人能留在青龙谷独享父亲的照顾他大概一生一世也无法安然。 大了刺刺才听父亲说起当日他去百戏村时照顾她的阿婆起初是将他当成了要去买她的客人。那阿婆并不认为她的两个哥哥还会回来——也并不认为刺刺还有亲人在世所以早已托了人想将这小女孩子卖了。刺刺觉得自己的运气大概真的太好了——如果父亲晚来一日也许便再也见不到自己了。不过单疾泉与她说起时却又笑言以她这样的好运气即使真的被人卖走大概也不见得会受到些什么伤害。 而好运气似乎还不止于她自己。她听说因为离开青龙谷来找她父亲还恰好避过了一次寻仇——这便是白霜的师父那时寻上门来又无可奈何退去的事了。大概也是因为此事顾笑梦同样觉得是刺刺带了幸运来对她有了些偏爱。自不是说她对单疾泉与旁人的孩子真的毫无隔阂只是纵然起初有那么多惊讶不依甚至哭过闹过也是无意先来了一个月统统消化去了。到得刺刺来已是风平浪静。如此或许又是一种运气? 今年刺刺也已经要十八岁了。十八年来她遇见了太多爱护自己、照顾自己之人甚至在这一年遇到一个不知不觉就放在了心上的男子而他竟恰好也将自己放在心上。与这样的幸运相比她觉得那些偶尔的不快乐都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只除了她不曾阻拦住外公的离去。可正如当年母亲的逝去一样她悲伤、惋惜、痛心却很少加入怨愤与仇恨——她不想徒然为这生者的世界加重心负。她不曾因为母亲的死怪罪父亲——她知道他毫不知情。她也不曾因为外公的死怪罪马斯以外之人——因为他们并不怀有恶意。马斯死后她已将关于外公的一切都放下了余下的也只有那些美好的思忆而已。 又想了一会儿与外公有关的往事忽然才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刺刺?”她连忙回头君黎好像是刚刚坐起见她趴在窗台发呆出声叫她。 “你起来了?”她见君黎面色比先前好了许多心头一喜起身过去“伤口还疼不疼?” 君黎摇摇头。他却也从敞开的窗间听到了远处的声响。“……在想外公?”他很容易判断出她是为什么对着窗外发呆。 “……嗯。”刺刺应着“在想……外公那么好的人却没有了……” 却也不想君黎为此难过她露出一丝振奋的笑来推着君黎再看了看他的伤确定已然收口才准他起来。 “明天去青龙谷不用易容了吧?”她取干净衣服给君黎穿披着“昨晚上那几件衣裳都破了洗了洗还没补呢。” 君黎却沉默了一会儿“刺刺如果……如果我说明日我们不去青龙谷了我要你今日就跟我回临安去你……可愿意?” “为什么啊?”刺刺惊讶“你不是说你明日无论如何要去祭拜外公的吗?” “我……我是想去可是……”君黎停顿了一下“你爹答应把你托付给我了他要我带你离开青龙谷。” “爹真是……我可还没嫁给你呢。”刺刺笑起来“他自己不是明日就出来了吗?难道还不准我见他了?” “就是因为他明日出来……青龙谷的人可不知道他是被关起来了都以为他是从外面回来他也许是怕我们在会说岔了话走漏了什么消息。”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有这么笨吗?”刺刺道“爹多半是担心你担心教主对你心存芥蒂——不过明天是外公的忌日教主叔叔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又没做什么对不起青龙教的事就算你不是‘顾’君黎了……嗯爹既然都答应我们的事了那你陪我来祭拜外公也没有什么不对呀!” 她忽然觉出些什么来鼻尖微微一皱。“除非……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那倒没有——就是回来的路上随意望星起卜算下来明日之行并不甚顺利。我——不想带着你冒险。” “你又来了。”刺刺将他的手一抓“若然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自是听你的可若只是什么‘不想带着你冒险’——君黎哥前日不是刚说好的吗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的。你不是说自己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多少少所谓的‘命里灾劫’吗?若不想带着我冒险又说什么此生要与我一起?” 正文 三三一 运命之赌(二) 君黎知道这样的谎话无法说服她——他自然可以一时编出更多理由来可每个谎言不都是这样不受控地愈变愈大的吗?他实不想在将来与这个和他最最亲密无猜的人之间的信任与轻快都要永远被谎言隔断——仅仅是在她面前隐瞒昨晚的真相难道不是已足够乏累再多一句谎言他都怕要将他们那么艰难才得以绾起的情意消磨而逝。 “还是……你说得对。”他血色微缺的脸上露出轻微的一笑伸出手去抚了一抚她的脸喃喃道“我原该视之为你我这条路上第一个躲不开的劫数若你真的全心信任于我我又有何理由定要逃避不敢与这运命之难赌上一赌……” 刺刺有些似懂非懂地歪了歪头“什么意思?‘望星起卜’的事有那么厉害吗?” 君黎摇摇头。“我只是说——你说得对明日我们不必易容就以这本真面目去见青龙教主去见你的外公也看看你爹——还有什么指教。不过你要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听我的。” 刺刺嘻嘻一笑道:“那怎么成青龙教是我的地头怎么能听你的。” “全天下都是你的地头你也得听我的。” 刺刺眼珠转了转“那好啊那——我也有个条件。在青龙谷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走在我后头。” 君黎稍一思忖点头道:“可以。” 刺刺没料他这便答应了好在她本当此番讨价还价是谈笑也不放在心上。两人下楼稍许进食堂间听人也多有谈论顾宅的法事有刚去看了热闹回来的也有准备下午要去的。她与君黎当然心照不宣吃罢饮尽君黎才忽道:“下午寻个所在与我练剑可好?” 刺刺一愣随即笑道:“好啊。是好久没练剑了可是你的伤……” “我既说了要练剑伤自是不妨事了。” “嗯……那最好了。”刺刺显然也有些跃跃欲试“我也怕我手生了。” 君黎听她应得爽快不再多言。 过午他携了自己的“逐血”刺刺也携了惯用的佩剑。借着今日顾宅大事城东水边十分空旷。这一道水名为溪丰水时节却也堪比河流如今初秋季节却只是潺潺而流反显得幽静。 两人虽然许久不曾用起八卦剑法但剑招烂熟于心却是一刻不曾或忘的今日重拾并无生疏试练少顷其中的默契灵犀便如被唤醒比之先前归来途中与宋客比试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亦是顺理成章。那时两人虽然已是互为钟情却毕竟还未明了心迹诺了今生。此刻却是不同了。若说尚有什么瑕隙亦只有君黎偶然念及昨夜之事有些分神。他知道倘是对敌这样分神在必须互相极为信任方能合用的剑法之中或许便是致命之失可后背的伤痛让他心中摒弃不绝世间那许多背弃离叛的悲观虽知万不该如此却竟不受己控。 只有剑起袖动间他一次次看见刺刺腕上那一双镯子晃目之色才一次次消去他心中的不确。他暗自深吸一口气。刺刺是全意相信他的在这剑阵之中她分明已将她的性命都交托给他。 剑招相生恰如溪水潺潺而出倏忽已是三百余招。刺刺练得兴起越发不肯停歇六十四式在她剑下随兴而用君黎也得以有机会以不同招式与她相应从中寻取最为有效有用之合以为奇招。如此一来这番习练倒已不是陈容容原本剑法那六十四式所能承载反更像两人新写了一段剑谱。到得五百招外两人都觉所得已多才停了手将适才的得失均一一覆述起来。 “巽之第七式接坎之第三式再接震之第七式——”刺刺回忆着“哎呀这样说起来好麻烦。君黎哥我们给那几式用起来顺手的起个名字如何?” “你喜欢便起了。”君黎由着她。 刺刺拍手道“巽为风坎为水震为雷风雷之末水意方起这一合招叫‘落雨惊鸿’。” “听来不错。还有呢?”君黎笑道。 刺刺当仁不让。“离之四乾之四合用——离为火乾为天这一式当叫‘红日当空’。” 君黎接口道:“若再变招以坎之一式相承岂不是该叫‘红霞满天’了?” “对啊就是这个道理。”刺刺欢喜道“君黎哥你也想两个。” 君黎故意咳了一声:“我是记得方才试用了兑一坤一虽然兑为泽坤为土不算相生不过那时我恰好想到有句诗云:‘采菱寒刺上踏藕野泥中’与泽土之合相宜这一合招我看就叫‘寒泥野刺’怎样?” 刺刺当然知道他是有意取笑自己抬手捶了他一记心念却也愈发转动起来。“就你会念诗吗?我也见过一句‘目断长江君到日潮来风正急’——我们最后那一式合了巽之八与坎之八大风大浪收尾的是不是与此句相宜该叫‘潮上望君’?”——自然是将君黎的名字带进去了。 两人便此言来语往地起了有十七八个名字便再拾起了剑一边演练一边念诵。果然剑式有了名称更是好记了几分未几愈见熟练巧妙若不是刺刺一次落足时稍有些不稳才又停下歇了口气大约两人更要一直练至日落了。 君黎已笑:“你是当真要跌成‘寒泥野刺’了?”手上却已将她扶了到溪边饮水休息。刺刺道:“君黎哥倘若夏伯母当真看到我们将她这剑法练至今日境地定会很高兴吧?这八卦剑法当真奇妙得很——嗯倒不如说道家互为相生之理当真奇妙得很一个人难以首尾兼顾两个人竟就能互为补全。说起来我以前学的功夫也不弱可都也没有哪次像与你练这剑法这般心定。以往固然每有练习也觉有长进却总不知自己的武学修为究竟在哪一层哪一阶之上现在却觉得只要我们合力纵然是遇上了高手也全不必怕的了。” 君黎闻言心思微动。“往日里——你的功夫都是单先锋教的吗?” “当然是爹爹教我的了。” “可我瞧你的武功路数与无意并不相同。单先锋在教你们兄妹的时候莫非——还有所区分?” “是啊。他教无意还有一衡、一飞他们的时候主是以单家刀法相授。无意最大嘛爹也说他的性子适宜学这刀法所以教他最多一衡也学了一些。一飞最是辛苦了除了跟爹爹学刀法还要跟娘学顾家的剑法。至于我——爹原来说女孩子不适宜佩刀也最好是不要跟他们一起学那些又狠又沉的武功一贯就教我一些轻灵的巧技。你也知道的爹爹年轻的时候在外流浪走到哪里就东学一点西学一点不过他聪明过人自然学什么都学得好有时候比教他的师父都还好他教给我的时候每一样都很是厉害的。”刺刺笑说。 君黎嗯了一声。初识刺刺的时候他的武艺不及她在鸿福楼一战但觉她身法轻盈出手利落不是寻常武人可比。后来他跟随凌厉练了眼、耳、气、力、步法以至剑招渐渐窥得武学门径于淮阳和江上再见刺刺出手仍觉极富灵气却已能明白看清她的出招与路数明白她这身功夫虽然大有出奇制胜的巧处却尚难与顶尖高手匹敌。再后来他拜朱雀为师明镜诀十得其五后于梅州再与刺刺相遇她应该于那数月间也有所进可进境又岂能与他相比于武学一事上实已大大落于他后。这八卦剑法大概是刺刺自习武以来最为完整而非取巧之学与单疾泉所教大相径庭也亏得她在梅州时便是心中念着君黎又得陈容容与他许多道学讲解才一心一意地将之学成了到了今日再练她于剑法上其实已有了大进既然艺高底气自也有了不同。 “单先锋自是武艺高强不过我听说——青龙教中霍右使的武功还在他之上对么?”君黎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刺刺点点头“除了教主叔叔最厉害就是霍右使了爹爹也对他尤为佩服和我们说教主是天赋过人可霍右使那身功夫当真是稳扎稳打练出来的。” “所以——霍右使是以内力见长?” “嗯。霍右使以前是使兵刃的不过现在内力愈发精进了就只以肉掌迎敌了。他有一路掌法叫作‘一步掌’意思是他使这套掌法可以不怎么动站在一步的方圆范围之内便能破敌——不靠步法、不靠巧力、不靠招式精妙那自然就是靠的深厚内功了。” “一步不动?可就连你们拓跋教主好像都没那么托大吧?”君黎有些疑惑。 “只是这般形容为这名字作个解释而已嘛。若是实战为省力、速胜计自然还是要走动的。”刺刺笑道。 君黎不再追问转而又道:“那么程左使呢?他的功夫应该也不错?” “程叔叔——嗯程叔叔是擅长的擒拿手的功夫若在青龙教里——”刺刺细数着“教主叔叔霍右使我爹爹再下来就是程叔叔了……他也不怎么用兵刃不过他内力不算出众自然只能在招式上下功夫——我跟爹爹学了这么多花巧的招式到他面前却也一直吃亏呢……” 她忽想起什么“不对不对我少算了一个人。” 君黎眉心微微一皱“还有其他高手?” “把教主夫人忘了。”刺刺嘻嘻笑道“教主夫人不但人长得好看功夫也是厉害得不得了好像——好像当年正是教主一手教出来的。只不过啊她现在身体不好寻常也是见不到面了但若算青龙教的高手当要算她一个的。爹爹与她不知谁厉害些不过她至少也能排在程叔叔之前。” 正文 三三二 半宿流云 君黎轻轻哦了一声。事实上他向刺刺打听这些事自是为了明日之行打算。刺刺不防他另有用意加之两人本也是在探讨武学之事自不隐瞒都与他细说。君黎心中思量比对大致有了些底一时觉得必已不会任人宰割一时又觉惘然。莫说拓跋孤自己就决计对付不了青龙谷本是人家的地头他们倘若真要留下自己有一千一万种方法又何须动武。 天气竟有些阴了下来不过秋风肃肃于练得一身是汗的刺刺来说反而是种凉爽。她再去溪中取水。“说起来你真的喜欢水边啊。”她笑道“在梅州的时候你也是选了水边之地与我习剑。” “水能生木说不定是这个缘故……”君黎笑笑道“我五行属木。” “咦那——我五行属什么?我还不知道呢我把八字告诉你你帮我看看?”刺刺坐回来。 “我有你的八字。” 刺刺大是吃惊。“你怎么会有的?” “想要有总能有的。”君黎越发微笑起来。 刺刺反而撇了撇嘴。“那你早就看过啦?与你八字可相合?” “没有看……”君黎摇摇头语声变得有些缓“我现在才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师父总是与我说自己与自己最关心之人的命运看不清推不明。其实若是八字四柱不过几个天干地支互相拼凑没有什么不能看的却只是——看不看又如何?看与不看我都已离不了你了既是这命数自此要交相合融不看才是最净、最明。” 刺刺又是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他话中的心意总是明白的。黄昏已至天色已灰无谓在此久留可这样的水畔夕暮她还是想起了——有一日临安湖边的大雨有一日梅州河上的落阳。她曾在雨中那样大胆地将手交给他攥着他也曾在落阳下难以自控地在她腕上留下热烈的一握。那些心境未明的片刻留给两人无法言说的暧与涩直到今日依旧令人心生回响久久难平却终于是每与他多看一处水都已多出那么多亲近了。 “你说过还要带我去看很多很多的山水。”她在回去的路上悄悄靠紧他“你可不能骗我。” 君黎没有言语。这本就是他的心愿他又怎会食言。 ---- 夜里终于是起风了。 刺刺很早便睡了。君黎在自己房中枯睡了一会儿毕竟心里有事还是起了身来。 明镜十诀已学其九但其中只有前六诀是他敢称已然学成的。倘若当真学成九诀除了拓跋孤他或许不必惧怕任何人了可是现在却远未到能高枕无忧的时候。 七至九诀的关键在于第七诀——“流云”。而那偏偏是他的薄弱之处。甚至第八诀“移情”、第九诀“不胜”他都在那日与拓跋孤交手时有所领悟了只唯独“流云”…… 他于床榻抱元静坐。那十诀心法虽都是心意之领悟与内功之修炼并举但有的尤重领悟譬如“观心”有的却又尤重修炼譬如“若虚”、“若实”。若是重领悟的意诀一旦悟得便进境飞速悟不得便只能徒叹奈何;但若是重修炼的意诀便定须花上一段时日依口诀研修内力有成方算习得。 第七诀“流云”尤为特殊“领悟”与“修炼”二者竟是缺一不可。虽然此诀并不算最难却总须花费精力、专心一意修行方可有成他却一直未能有所闲暇。如此似自己那日与拓跋孤交手时用出的第八诀“移情”尚没有“流云”为底其实耗的乃是旧时修炼“若虚”与“若实”时的功力不免像是隔空取水事倍功半大是损耗吃力难当久战。 “流云”又在脑中诵过一遍。流云之出乃是要将体内真气依凭招式延伸直至超脱身体与兵刃之形。对于君黎这样心思繁复却又敏锐的人来说领悟此诀不慢所缺只是修炼。他暗自将内息沿周身脉络行走未几已趋快速流畅渐有涌溢之相。他抬手试引一缕真气自指掌漫出。比起在体内真气随心而走离体之力的精准之控虽然不易却也不至于难以做到。若说“逐雪”便如肆意泼墨“潮涌”便如大笔挥毫“流云”只如精雕细琢而仔细想来他其实在读到这一诀之前就对之有所尝试。 那是在被囚于青龙教地牢时他曾一时无聊放逐心意追逐蚊虫之声以无形之气把小飞物击得晕头转向。不过蚊虫毕竟只是轻弱之物就算是寻常之人伸手一挥激起的风声必也足以扰乱其飞行了习武之人以气追逐也就不算稀奇。“流云”之学类似于此却也当远胜于此。 他试练少时起身在室内辅以手上招式。气为形之延伸——有招方算得有形。搅弄风息不觉已过三更习练中渐渐寻到些感觉气息越出指掌之限其形越趋随心凭己只是究竟不可见虽专心一意却也不免常生恍惚之感时间一久便像是与这缕气息失了联系。他想了一想取来布锦蔽目塞耳。耳目之灵固然是好有时却也是分心之源此时此地唯有摒绝杂念方能全心贯注于对气息之操控之上。 周身既有真气涌出纵然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这室内情形依旧全然清晰以“流云”之力拂过桌上微尘扫过榻上衣角便变得容易起来。大约再有了一个更次内劲之延出渐行渐远亦渐行渐利。待到确信心思已净他方撤去了耳目遮蔽恢复清明之视听。 还不到五更的天却已经有店伙计起来烧水了。这也难怪客栈之中到了大清早总有几个客人要热水的若是冬天大概更为辛苦。君黎离了屋子先去讨了半壶热水来。他只是想看看适才闭绝耳目只凭心念感知所练的“流云”到底是否真已是无形之形。 他将热水倒在杯中以延出指掌之气息逼迫那热气之形——热气本也是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的一件东西与“流云”本源很是相似水杯既小热气之形更是具体而微若竟便能依他之意随心变换了气息形态才总算一夜的试练并不是错觉。 ——到底还是要依靠双目所见才能确信。 ----------- 青龙谷内左使程方愈早早便起了。今日是顾世忠的忌期虽然是头一年但以往每年顾家进谷祭扫早年去世的顾笑尘时都会来得很早这次想必也是同样。 他换了素服。不为别的就为顾笑尘在世时与他的交情他也不会怠慢顾家之事。如旧到了谷口他已见向琉昱等几个熟面孔也在当下里打了招呼听他说起单疾泉似乎今晨刚回了谷便笑道:“单先锋也是不易——但盼得这回教主能容他多歇几日我是好久没见他了。” “说得是啊。”向琉昱道“总算能赶在顾老爷子大日子前赶回来不然单夫人那里怕是不好交待。” “笑梦还病了几日昨日顾宅的冥寿也是未曾出席。”程方愈道“想来单先锋这一晌是先回家去看她了?” “想来当是如此。”向琉昱向谷外望望“只是听说——刺刺还不曾回来。” 程方愈“咦”了一声“她不曾与单先锋一起?” “我原也以为是不过现在看来定是她打洞庭回来的时候听说了如飞提亲之事便与那会儿夏大公子提了亲时一样又一个人悄悄跑了。” 程方愈苦笑摇头道:“夏大公子、顾家少爷——亦都算是门当户对的。刺刺这个丫头到底还是没长大笑梦和单先锋定也都不教她这些她自不愿就此嫁了人去。” “不消说今日顾如飞要来她定是不肯回来的了。”向琉昱摇了摇头。“你数数这大半年——她在家的日子还没有不在家的日子多不过啊若是连单先锋、单夫人都不急我们再担心也是多余。” “话虽如此只是……刺刺往日和顾老爷子那么要好……”程方愈叹了一口“不管怎样她……总也是个懂事的姑娘或许……” 话不曾说完便停了口。远远的顾如飞等人已出现在视线之中。 ------ 君黎不想太早与顾如飞等朝面有意等到顾宅的队伍出发小半晌之后才和刺刺从客栈离开。一路并肩只有偶尔的他走在刺刺的身后看着她。 昨日刺刺与他玩笑要他一直走在她后头其实这也未必不是一种保护她的方式至少她一直在他的视线之内。他甚至可以用昨夜刚刚有点小成的“流云”诀悄悄拨好她被城外的秋风与林间的枝叶惹乱的缕缕青丝。她着了素衣。瀑般黑发落于那样的素衣之上那背影不是往日的娇俏却有种别样的郑重。 刺刺虽时常觉得有人在摆弄自己的头发却也寻不出来由——因为每次回头君黎分明与自己还有一段距离。路过那个开在青龙谷外的酒馆她记起初见君黎就是在此不觉向他多看了一眼。他今日也为顾世忠着了素衣——那件白色的道袍那个梳起的道髻正与那日一模一样。 正文 三三三 旧人之祭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到青龙谷口的时候程方愈早已陪着顾如飞等进去了只有向琉昱还在交待些什么。 “刺刺你竟回来了。”他见了刺刺一愕随即道“你爹今日也刚回来走向叔叔领你去见他。” “向叔叔我和君黎哥是来——是来给外公扫墓的你瞧我们还准备了东西。”刺刺见他不理睬君黎当下只是一伸手将君黎拉了。“这回你们可别像上次似的欺负他!” 向琉昱不得不将目光移向君黎。这个道士他此际是有些忌惮的但却也不能就此由了他入谷——因为他现在不仅仅是朱雀的弟子更是黑竹会之首这样一个人他又怎敢自作主张。 “君黎道长。”他拱了拱手“若我记得不错道长与顾家已没了干系该没有什么理由再来为顾老爷子扫墓了吧?” “他是陪我来的。”刺刺忙道“我来扫墓他自然也要来。” “刺刺你别为难向叔叔。”向琉昱道“青龙谷的规矩你最知道自来不相干的人不能进便是不能进没有陪不陪一说所以……” “是单先锋邀我来的。”君黎打断他。 向琉昱怔了一下“单先锋邀你来?” “这件物事你认得吧?”君黎手中已然握了一物定定然放在向琉昱眼前。 “这……这……”向琉昱大大地吃了一惊“这令牌……” “单先锋就是知道你们会拦我唯有此物能让你放行。”君黎施然道“不是说见令牌如见他本人?你还是定不肯放我进去?” 向琉昱如何还敢阻拦只得道:“不知是单先锋有请失礼了。”自是令众人让开道来由得他与刺刺入了谷。 青龙谷绵延数十里右先锋顾家所在原是谷中一处山明水秀之境却只惜宅院已荒了只有顾家祖坟仍在这居处后山。 今日是个阴天天色有些灰暗。君黎二人到了这后山之地远远已见坟上香烟缭绕顾家有关人等都已聚在墓前顾笑梦和单疾泉亦在其中。 风声时紧时疏将山间草木刮得有些不平静不过此间气氛却很平和一目已知一应教众该都还未曾得知拓跋孤与单疾泉已经为这个安稳的谷地谋划了一些不寻常的将来。顾如飞今日带了很多人。挑夫、随从自是少不了再有一些顾家的老友见过或未见过的也都在三三两两交谈。 “刺刺?”留在坡下的程方愈先看见了她“你也来了。怎不上去?你爹、你娘、无意他们都在呢。” 刺刺嗯了一声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我和君黎哥一起来的。一会儿等如飞表哥走了我们再去拜祭外公好了。” 程方愈看了君黎一眼“难得。堂堂黑竹会之首怎么竟肯屈尊陪一个小姑娘同来这般场合。” 言语中显然是有些警惕不过君黎似乎并不在意笑笑抱拳道:“程左使许久不见。” 程方愈一时也便无话了只得又转向刺刺:“这些日子你是在京城?” “啊……是。”刺刺道“我们……我们从洞庭回来我就和君黎哥他们……去京城了。” “对了左使这次回京又见了令公子一面。”君黎插言“平公子一直很是想念这里只可惜受封仪王却仍不得自由。不过他身体倒是还好曾与我说倘有机会见到程左使向你报个平安。” “是么……”程方愈语气不觉低落起来。程平离开已久相见之愿也似愈发渺茫了。受封仪王的消息在青龙谷虽也有所耳闻可在君黎这一句之前似乎还不曾有任何确信。今日这些言语本该令人振奋的可事实上程方愈只觉失落。君黎明白——便似自己的父母明知自己活着却也无可相见再是振奋都终不过惘然。 他心中有些恻然。“程左使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我此次回去总还是能见到他的。” “我确是写了一封家书想要给平儿只惜难有机会送至他手。若君黎道长能……” “程左使若有书信要带给仪王殿下不必劳烦他人小可亦可代为转送。”一旁忽有人插话竟是夏琝看来顾如飞如其所愿将他也一同带来了。他到得近前便与程方愈拱手转过脸来又切切地与刺刺一笑。 “夏大公子。”程方愈与他打了招呼“是啊倒忘了公子现今也常出入禁城。不过书信眼下不曾带在身上少时此间事了夏公子或君黎道长哪一位有暇便要待我回去取一趟。” 他说着便待引见君黎“对了这一位是……” “君黎道长同在临安那么久我怎会不识。”夏琝连连摇手“当真是巧道长这许久不见不想会在此地遇上——道长此来想必是奉了朱大人的命令?” “夏公子此来是太子的命令吧。”君黎不答反问。 “哈哈正是。”夏琝毫不隐瞒。“太子殿下深慕顾老爷子高义憾未曾早得一见特派我来吊唁。倒是朱大人——顾老爷子之死与他脱不了干系他假惺惺的又将道长你派来做什么?咦是了老爷子是死在黑竹会手里的啧啧我倒糊涂了啊去年道长还叫老爷子‘义父’呢现在却已是黑竹会的‘大哥’这其中……哎哟怪我我总是喜欢多想……” “夏大公子君黎哥是我叫来的你别瞎猜了。”刺刺忍不住道。“与黑竹会可没有关系。” “‘君黎哥’?”这般亲近的称呼自是令夏琝的脸色有些难看。“刺刺这道士是什么样人你还不知道么?你叫他来做什么?” “夏大公子我们……先少陪了。”刺刺不想与他多言“我和君黎哥上去给外公磕个头晚些再与你叙旧。” 她不伺夏琝反应拉着君黎便上了坡。 “你不必如此的。”君黎低声向她道“我与君方没什么好生气。” “我就是知道你……知道你必不肯与他生气。可他总那般胡说你心里总是难受。”刺刺道“本来是怕如飞表哥会为难你可若在下面是叫夏公子为难你那还不如上去呢。我与夏公子总……总有些尴尬不能多说什么上头至少爹和娘在表哥也不能将你怎样。” 君黎心中深不以为然却也只苦笑了下。“嗯我总是跟着你便了。” 不过如此一走动四方的目光自也躲不过了。顾如飞固是远远已见着了他单疾泉却更为震惊。他万料不到君黎不曾带刺刺离开徽州而竟还与她堂而皇之地去而复返当下里心念只是电般急闪。 “顾君黎!”顾如飞不待他走近早已居高临下将剑柄向他遥遥一指“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竟还敢来!”顾家上下原是唯他马首是瞻他既如此众人自是立时排开将坟前去路拦阻起来。 “我和刺刺来给顾老爷子上个香。”君黎答话语气无异。 “如飞你这是做什么。”顾笑梦上前道“今日是你爷爷的忌日谁来祭拜上香我们都没有兵刃相向的道理。” “呵天下人人都能来祭拜爷爷就他不行!凭什么他当初走的时候可一分情面也没留我今日为何要给他留情面!” “表哥你别这样。”刺刺道“这里是青龙谷可不是顾宅我爹还没说话呢。” “这里是青龙谷。这里也是我爷爷的坟头!青龙谷你们由得他进了我爷爷的坟上可没他能站的地方!” “你的爷爷也是我的外公我总也能作一点主吧?” “若是表妹你想拜外公那自是情理之中我当然不会拦可他——他是爷爷什么人?他什么都不是!他凭什么拜!” “他是……是陪着我来的我能拜他自然便也能。”刺刺咬着唇忍不住向单疾泉看了眼很不解他为何迟迟不肯为君黎说话。“爹爹你……你知道的你说是不是?” 坡上有了这样争执坡下自不会一无所觉程方愈已带了人上来察看好事者如夏琝当然也趁机带两个随从跟上。刺刺这句言语旁人听在耳中还不觉得什么可在夏琝的耳中却越发觉出了暧昧他当下里抢道:“什么‘陪’不‘陪’的刺刺这般言语可轻易说不得没得污了姑娘家的名声!” 刺刺却不理睬他只是向单疾泉道:“爹!” 单疾泉知道她所求为何却依旧不语。君黎已上前道:“顾公子此事无谓多争。无论是不是为了陪刺刺我既来了老爷子的坟头是一定要拜的。你若定不肯让那恐怕要难以了局了。” “你的意思要动手?”顾如飞大感不忿将剑一拔“好啊怕你来的?” 单疾泉才总算走上两步。“如飞。”他伸手将他一拦。 顾如飞对他略有忌惮强捺不快“姑父觉得我不该教训他?” 正文 三三四 新人之誓 单疾泉心中暗暗摇头。他知顾如飞早非君黎对手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好直说当下里道:“你在你爷爷的坟头与人动手总是不妥。他若要拜便让他拜吧老爷子生前那么多故人总有你不识的——你就当不识他也便是了。” “姑父也——也为他说话?”顾如飞不敢直拂其意只哼道:“那——那也还轮不上他我们自家人还没拜完爷爷那么多故交好友都在坡下等着凭什么他就先上了来!” “说的也是。”单疾泉缓声道“刺刺你就先上来叩拜吧让君黎道长少待片刻。” 刺刺闻言不无意外。原以为父亲已答应两人之事不会这般处置才对。却也无奈只得应了一声待要先上前去却冷不防君黎一把扣了她手:“不行。” 一旁夏琝面上变色:“你这道士还想干什么当着单先锋、单夫人的面也敢如此无礼!” “正是当着单先锋的面——”君黎目视单疾泉“要么我与刺刺一同过去。要么刺刺与我一同在这里等诸位礼毕。单先锋应该知道我眼下必不可能再冒险让刺刺落入不该落入的人手中了——是么?” 这番话语意森森直指单疾泉。恐怕也只有他听得懂君黎话里的意思——他知道虽然自己前夜里一直说不会答应拓跋孤将刺刺许予太子但恐怕君黎对自己的信任早已全无了自然担心一旦让刺刺离开了身边她便可能要受了青龙教的控制再难脱身。 他面色不变。“君黎道长若顾公子都肯予让步你总也该让退一步不是么?我与笑梦皆在此处难道你觉得刺刺上来祭拜还会有什么意外?” 刺刺亦有些不安悄声道:“君黎哥要不……” “不行。”君黎却极是坚决“你昨日答应过我什么?” 刺刺一时难语。她答应过他今日的一切都要听他的。虽然她本以为——并不致落到这般尴尬局面。 顾如飞亦在一旁将剑一指道:“什么‘落入不该落入的人手中’?我看——最不该落入的就是你的手了!顾君黎我可告诉你我表妹纯良天真才到今天还将你当舅舅看但你该晓得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你可不要得寸进尺!若还识得廉耻二字现在便将她放了我看在姑父的面子上便不在这青龙谷里叫你难堪!” 君黎却竟失笑。“你想叫我难堪?”说话间蓦地抬手那壁厢顾如飞忽觉剑上一股巨大的夺取之力隔空而至幸好他自小把弄此剑基本功还不算懈怠大惊之下忙全力抓紧剑柄才保得兵刃不曾脱了手虎口皮肉却已受力豁然绷裂一时痛麻至极。 这一下他面色连变了好几变竟应不上声。他尚未明白君黎是用了什么手段——这般凌空发力之事他遇所未遇纵然再是自大总也知如此功力非自己可及。事实上以君黎眼下与他的距离“流云”新习本也无把握能轻易夺下他剑来只是他本意也非是要在此刻令顾如飞颜面扫地当真成了死敌只消能慑他一慑让他收敛几分也便是了。顾如飞方才说刺刺“纯良天真”这话倒也中听。 大约也只有极少之人发现了内中乾坤多数只是见得顾如飞忽然好似气焰大减颇感奇怪。君黎放下手来。“顾公子你若想要难堪我自是随时奉陪不过你大可不必如此激愤。我知你素不喜我但我便问你一句若当日我未曾离开顾家今日你我又当如何你可想过?” 顾如飞一时竟是回答不出。这个假设是他从未作过的。君黎的离去自然给了他诟病之实亦让他在顾家的唯一继承人之身份再也毋庸置疑。若非如此他这顾家之主一年来恐怕便不会做得这般轻松——便算君黎不与他来争顾家上下或也未必齐心他自也绝不会有这一向的心安理得、安定爽利。 “这么说我还要谢你?”他不愿失了气势稍一停顿语气仍是不善“呵全天下都知道你是因得了凌公子青眼便抛下了我们顾家抛下了我爷爷——” “所以我今日来向你爷爷磕头请罪。”君黎道“还请顾公子和顾家的诸位容我这几步。” 顾如飞心中踯躅。旁人是先礼后兵君黎的礼却在兵之后。他心知倘若与君黎硬碰硬自己是讨不得好去。他也知道虽然当初君黎“忘恩负义”是事实可若不是他当初选择了自行离去大概自己还要想方设法地逼他离去——那时作出落人口实的事情来的或许就是自己了。 “此事岂是我一人之意?”他口气不自觉有几分松动“适才姑父已说了容你拜我爷爷只不过要你等到我们拜完之后——是你定拉着表妹不放想要与我们一同拜祭——你早非顾家人了此事于礼不合!” “是不是与你们一起拜我倒不在意但你表妹是我的未婚妻子我总须与她一起的也权当……是与老爷子告知一声。” 一句话仿佛是无心而言半山却已静住。只是那么须臾众人都还来不及细细回过味来面色都已先愕了只因他们既觉得听到的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却又隐隐知道这般匪夷所思之语或许竟并非可笑。因为刺刺不曾对这句言语露出任何一丝惊诧或抗拒的表情——哪怕是一点儿眉眼间的轻蹙也没有。相反地她始终由这个道士攥着自己的手片刻不曾与他分开。 “哈……哈……你说什么。”夏琝到底是伸手上上下下指着君黎干笑出声来“你……一个道士竟胆敢说……胆敢说刺刺是你的未婚妻子!” 就连程方愈也一时难以相信忍不住道:“君黎这事可胡说不得!” 君黎的表情反而愈发淡定了。他再度远远望定单疾泉。“前几日我和刺刺与单先锋见过一面当面与他谈及此事单先锋是亲口答应了的。否则我自然也未‘胆敢’与诸位说起。单先锋你说是也不是?” 他的口气如此笃定刺刺心里也是笃定的可不知为何她觉得他对父亲说话时的语气有些奇怪与往日很是不同。众人自是都望向了单疾泉就连顾笑梦、单无意等也一时难以尽信只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众人这时才回想起那许多单刺刺不在青龙谷的日子。原本从不知道也从不曾深究她去了何处可现在那些未知都仿佛足以引起万般联想。他们也想起了每见刺刺与君黎一起出现时的那些隐隐约约的暧昧彼时未觉而此时想来竟只余恍然大悟。他们甚至明白了方才刺刺向单疾泉说的每一句话中隐藏的意思他们觉得以往从未想过不过是因为一直先入为主地以为刺刺是将君黎当作了舅舅而当那层关联不复存在的确只有一种方式能让一个少女对一个男人如此信任如此亲近。 才听单疾泉缓缓出言。“君黎那一****之本意并非如此你当明白的。” 人群不自觉齐齐“哦”地一声夏琝更是幸灾乐祸起来大笑道:“哈倒吓了我一大跳!我以为这道士当真撞了天大的好运原来不过自作多情!” 君黎面色不变“单先锋是想说——那****将这枚令牌交给我作为信物亦不是你的本意?” 人群再静。青龙教一共三块令牌青龙教主令、青龙左先锋令、青龙右先锋令都是足以调动青龙教精锐的符令甚至连左右使都不曾再有专铸。教主令当年拓跋孤给了自己夫人右先锋令当年顾世忠被逐出之后被拓跋孤收回这两块令牌都久未曾见了也就只有左先锋令单疾泉一直带在身边其分量之重在今日的青龙教中可说无出其右。青龙教十几年来不曾有什么大的动荡这一枚令牌单疾泉亦便从未给过任何人——更不用说一个外人。 可现在令牌却真真被君黎握在手中人群那幸灾乐祸还未来得及涨起便已不得不抑压下去整个坡上坡下的目光再一次聚集在了单疾泉身上。 刺刺一颗心沉沉浮浮几乎要艰于呼吸。君黎忽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她是他的未婚妻子——虽然并不错却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只是此时此地除了依诺相信他她没有别的选择。哪怕她已渐渐觉出他与父亲言语之间的一些不对——让她开始怀疑今日可能的吉凶。 单疾泉这一次沉默得久了些。否认吗?可越是明目张胆的谎言却越难否认。若要否认这块令牌并非由自己交到君黎手中势必要解释令牌落入他手的缘由——就势必会牵扯出那些不应牵扯之秘。他想君黎必也是算定了他不可能说出来才敢如此堂皇对质吧。 思量之下他已知此事无可逆回。无论自己是什么样的回答刺刺的心却已在这个道士身上那是拒绝夏琝的时候不曾有的阻碍。他叹了一口。“我自不是指的这个。那****的本意是要你带着刺刺走可你却将她带来了青龙谷我实不知你是明白了还是不明白……” 人群又再重重“哦”了一声只听君黎道:“我不想天下人自此以为刺刺是与我私逃而去所以只能回来。”他的目光转向周围那些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惊讶而望着他的面孔——“既然单先锋也这么说了那么我也正好借此向四邻看客说个明白——单家已将刺刺许给我君黎了无论诸位此前有何念想恐都只能请你们不必挂念了。” 这一句话听在众人耳中多嫌挑衅只道他是在讥嘲顾如飞与夏琝——那两个提亲者。顾如飞倒也罢了夏琝却是不同——纵然单疾泉退了他的礼他也还不曾完全心死可如今单疾泉却竟将刺刺许给一个道士——一个自己本就恨厌已极的道士他只觉气沸如煎于旁看着这道士身形便觉大概此生从未有如这一刻般透心不甘! 唯有单疾泉心中雪亮——君黎这话不过是说给拓跋孤听的。拓跋孤今日还未现身但在这青龙谷终也会有人把话传去他的耳中——他要他知道他再不能有任何机会将刺刺作为与太子合作的手段。 坡下果然传来几声击掌。“好好很好。”说话的人声音低稳沉厚颇有几分慑人之威但这两句话的语气却透出股不祥。“我还不知道原来单先锋不声不响地已把女儿许了外人——如此可喜可贺之事怎么竟不先与我这个教主说上一声叫我也高兴高兴?” 正文 三三五 青龙高手 拓跋孤带着右使霍新和几名亲信缓缓步上山坡适才那一段对话想来是听见了。单疾泉没有言语。他听得出拓跋孤是带着怒意说这几句话的——也难怪他如此他当然会认为自己是为了不让青龙教与太子协作一事成为可能才故意先将刺刺许了出去。在拓跋孤看来此举无疑是想要断了青龙教的后路。 在离开地牢之前他们曾再度长谈。单疾泉深信当时的自己是足够推心置腹的——他告诉了拓跋孤自己的选择也告诉了他原因对于前夜君黎潜入之事以及可能的威胁他亦不曾有半点隐瞒所以才换得拓跋孤暂时放弃了那“神秘人”之建言将他放了出来——只唯独他不曾提到过君黎与刺刺的关系。这或许是出于他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私心他盼望在刺刺下一次回到青龙谷之前自己已能将那个挑起事端的“神秘人”找到将事情全部解决这样便不须有半分牵累到她。 可是君黎破坏了这一切。单疾泉不知自己究竟是低估了他还是高估了他——自己分明那般警告过了他他以为他是绝不会回来的。现在这件事终于无法在拓跋孤面前、在那个“神秘人”面前隐瞒下去——这个道士难道仅仅是为了离间吗?不错在前晚知晓了青龙教那样的企图与威胁之后他作出离间之举再理所当然不过——只要堂而皇之地说出刺刺是他的未婚妻子便足以往自己与拓跋孤的裂痕之上再插一道伤口——可若是如此代价未免也太大他不知君黎可曾意识到他这一步踏入青龙谷他这一句话说出口是要与什么样的人为敌! 拓跋孤已走到君黎和刺刺身侧。“君黎道长实在想不到。”他脚步停了一停。“不知你与刺刺佳期几时——如此大事本座竟到最后方才知晓实属太过闭塞了。” “最后倒不至于。”君黎淡淡笑道“我是打算今日拜完顾老爷子与刺刺回临安禀明师长、脱去道门籍位再择佳日的。不会很久却也不会太快教主若有心届时我自当知会。” 拓跋孤面色变得冷冷“你便如此笃定今日你能安安稳稳带刺刺离开此地。” “拓跋教主要拦我?”君黎故作惊讶。 “你恐怕还不清楚青龙教的规矩。刺刺自幼便在青龙谷可不单是他单疾泉一个人的女儿。”拓跋孤抬了抬手“你问问旁人——程左使霍右使平日里刺刺与你们可亲近?便算是我也从来宠她爱她比我自己的女儿亦不曾稍逊——她是我青龙教的人你一个外人想将她带走是不是也须问过了我!” 君黎听到他说“比我自己的女儿亦不曾稍逊”只觉胸中一股忿怒暗涌。“是么。”他冷冷道“我与刺刺相识是在青龙谷外这许久以来共历艰难也不曾见青龙教向她施过几分援手还道青龙教对她的去向并不甚在意今日一见却原来又如此关心。” “君黎”程方愈听他口气不善担心便要交起恶来出言道“青龙教中事项繁多刺刺虽然这一阵人常在外单先锋却也一直派人照看着教主自不必再分心处置了绝非是对她不关心。刺刺打小管我们都叫叔叔你也不必怀疑青龙教对她……” “程左使我自是不怀疑的。”君黎不欲与他争辩只向拓跋孤道“却不知如今拓跋教主是要我如何做方能容我带走刺刺?” “若为刺刺着想自是有这么几条。”拓跋孤道“其一你如何证明以你今日的身份带走刺刺不是为了利用她以她来要挟我青龙教——” “教主叔叔”刺刺忍不住道“君黎哥不止一次舍命救我教主叔叔却——却这样怀疑于他实在有些不妥吧!” “刺刺你该明白正是因为青龙教将你放在心上才会有如此担心。便算他的确舍命救过你——却绝非等同于要娶你为妻。他现在身为黑竹会之首境况已不是当初了吧!” 刺刺犹待说话君黎已道:“既然教主说到黑竹会我倒也正好与教主说一件事。教主想必知道我这个黑竹会‘大哥’的身份是我师父朱雀和凌大侠二人商议之后得来的而且他们二人为这个黑竹会的将来互相定了一些约束签了个合契要我务必为他们履行。巧得很这契约我今日也还带在身上——凌大侠是教主好友不知可曾告诉了教主在那些约束之中有一条便是要求黑竹会不得接下对青龙教不利的任务——这是他为了与教主您的交情争取而得的。好在我师父六月里来过青龙谷附近与教主也算有过和解他相信拓跋教主是一言九鼎之人所以于这一额外之条件也便答应了。只可惜今日所见教主原不配他如此信任——堂堂青龙教主竟是如此疑心重重之辈如此风度——实叫人大失所望。” “我与朱雀说了什么——与君黎道长你不相干。”拓跋孤竟也不怒“我与他如何和解却也不表示黑竹会可以随意地将我青龙教的人带走。” “当真是因为我的黑竹会身份?”君黎反问“若是如此——凌大侠当年也是黑竹会之首可你视他为至交甚至将自己的亲妹妹托付予他——便试问今日换了我这身份又有何特别之处令得你定要为难!” “你还不懂拓跋教主就是信不过你!”坡上顾如飞忍不住插话道“你一个连自己义父都可背叛之人还有什么资格列出这种种理由来为自己开脱!” “不错!”顾家几名江湖友人附和道“凌公子何等人物你也配与他相提并论。你若当真似凌公子那般清白拓跋教主自不会无缘无故对你生出怀疑。” “我看不然。”坡下却忽有人说话。此间竟有人站在君黎一边众人不免好奇只见那边走出一个白发长须的年长道士来君黎记得去年在顾世忠的寿筵上见过。 “依贫道之见——君黎公子既为黑竹会之首也不致信口开河何况还有契约为证若凌公子已约束了黑竹会不与青龙教为难想必他也不敢违抗——倘若他将来当真想要有什么动作凌公子也须放不过他不见得要这般紧张。” 拓跋孤哼了一声“淳和子道长如此维护于他不知是与他交好还是出于道友同宗之谊?” “贫道与君黎公子——也只去年一面之缘对他的为人一无所知谈不上维护不过——与单先锋却是认识的知道单先锋一贯识人明彻。倘若他都肯将女儿托付予君黎公子想来不致有太大差池故此贫道斗胆为晚辈说上两句。” “你的意思是本座无中生有、欺凌晚辈?”拓跋孤面色不善。这淳和子乃是个江湖散人只在这淮南一带有点小名气与顾世忠生前颇有些交情也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与他这名贯江湖的青龙教主原是说不上话的。旁人若似他这般身份在青龙谷中又是客自要谨言慎行可淳和子一贯行事脱略不拘小节加上与君黎同是道门中人当下里便也将话说了出来。 这一下知道拓跋孤不悦他心头也有些踌躇不定。君黎看得出来当下向他行了个道友之礼道:“淳和子前辈今日得你仗义数言已极承盛情只是拓跋教主对在下的身份始终难以释怀就算在下已经坦诚以告黑竹会绝不会对青龙教不利他似乎也难以满意这是必不肯放我轻易离去的了。” 拓跋孤冷冷哼了一声“你们不必一唱一和以为激我。就算你今日承诺不会利用刺刺另有所谋这也只是其一——其二若要带着刺刺行走江湖将来或要她与你一同面对黑竹会之险你如何证明以你今日的身手能保护得了她平安无恙?” “教主想要我如何证明。”君黎道“若是与教主相比在下自认不及——但若定要似教主这般武功这天下间只怕也没什么能保护刺刺的人了。” 拓跋孤冷笑“你这话的意思是——你只认不及本座一人旁人都不放在眼中?” 君黎四顾。“青龙谷之中固是高手如云只是未曾较量过在下不敢妄自尊大亦不敢妄自菲薄——只想先向教主把话问清楚了是否若在下侥幸能胜得贵教一两位获教主首肯之高手一招半式便算我已证明了教主这‘其二’之担忧、便可带刺刺离开?” 这话说是不敢妄自尊大却显然已绝非谦逊了。众人皆知君黎这一年得了凌厉与朱雀的青眼或许进境非常也不敢出言嘲笑只是目光当然已向程方愈、单疾泉、霍新这几个要紧人物看去。无论如何倘若去年那个身手平平的道士今日能够胜过此中任何一人都足以令人畏惧了。 拓跋孤心中反生出三分犹豫来。他不担心今日留不下君黎但若真应了他把话说死了倘有差池再行反悔传出去便多了话柄。旁人不知道君黎如今身手几何他却是与君黎交过手的——只是那三掌他知道这道士决计不是易与之人似程方愈亦未见能轻易取胜。固然自己可以指派武功最高的霍新动手以策完全但如此岂非更抬高了君黎的地位——反置青龙教众高手于无地? 思忖间程方愈自行请命:“教主属下愿与君黎道长一试切磋技艺。”程方愈深心之中并不愿君黎今日有什么闪失倘若他能胜过自己那当然无话可说倘若不如自己那么自己终也可拿捏几分分寸是以抢先开口。 却不料君黎并不领情:“程左使是君黎的救命恩人我是断不愿与你动手的。”一顿“单先锋是刺刺的父亲我当然也绝不会与他动手。” 拓跋孤心中一动。“那你的意思是?” 君黎向他身后的右使霍新微微躬了躬身“若教主应允我想请战霍右使。” 正文 三三六 顾家旧宅 刺刺身体晃了一晃将他狠狠一抓。要不是昨日她分明将青龙教中高手与君黎一一说过她差一点要以为他是不明底细才去邀战霍新——她真的不明白君黎为何偏要挑战他! 不过君黎有自己的思虑。霍新固然是三人中武功最为高强者但依照刺刺的说法他是以扎实的内力修为见长也即是说——他的变数是最小的。程方愈以擒拿手见长刺刺说其招式千变万化防不胜防君黎对他了解甚微难言十足把握若是落败便不免落得“连三大高手中最弱的一个都比不上”的说辞;至于单疾泉武功本就驳杂繁多加上心思敏锐多变甚至可说狡猾难测交手中若论耍什么花样自己恐怕是远落下风。 而且他也看得出来拓跋孤在犹豫什么。与其让拓跋孤有了新的想法倒不如自己选择了霍新让他再无退路。拓跋孤自然也会认为霍新是变数最小的但他却不知——君黎在上次与他交手之后这短短数日已大有进境——这才是他最大的机会。 旁人不知他心里自有算盘这一下只道他当真是狂妄自大了——原本说要与青龙教高手为战还可说是为拓跋孤所逼之下先发夺人但如今去选择一个最强的对手不是狂妄自大又是什么?拓跋孤果然道:“好既然君黎道长开口——本座自不能拂了你的意。不过此地不是比武的所在霍新——你带几个人下去将顾家旧宅的练武场拾掇拾掇一会儿便陪君黎道长走几招。” 霍新领命而去君黎也欠了欠身“那么可否容我和刺刺先拜完了顾老前辈。” 拓跋孤向坡上的顾如飞望了一眼。后者不敢多言只得撤开了人放了君黎和刺刺上来。 两人上了顾世忠坟头上香毕跪身叩拜。 君黎行的是三揖三叩之礼。习武之人少重缛节三揖三叩已是孝子之礼此间含义自不免令众人面面相觑。顾如飞面色难看却也只能别转了头。 刺刺也随着叩了首。若说是君黎随着她来叩拜外公——倒不如说是她跟随着他来向他的义父叩首。她知道虽然他不说却到底是忘不掉顾家的这段渊源否则——又何至于当众目睽睽亦不愿稍有退却执意如此。 末了两人又将备好的羹饭等物供呈墓前旁若无人得就像已经忘了还有一场恶战可众人等得心痒难搔屏息凝神地看了这么久只觉得二人再多一分举动都是拖延时间。下首夏琝先忍不住开口喊道:“喂你磨蹭够了没有?不敢动手便痛痛快快认了输求宗拜祖的也护佑不了你!” 君黎转了身向一旁顾笑梦行了一礼道:“单夫人少时我要与霍右使比武暂时难以分心照管刺刺还请你代为看顾片刻。” 顾笑梦忧心道:“君黎你当真要……” “单夫人不必为我担心只要答应我不可将刺刺交给任何人。在这青龙谷君黎可以信任的也便只有单夫人——还有无意你们二人了。” 这句话让顾笑梦觉出些不对来抬目看了眼单疾泉没有出声。一旁单无意忍不住道:“君黎哥霍右使他——他出掌可是很重的你别硬接啊。” 顾笑梦低声道:“你学的是剑可霍右使内功深厚掌力雄浑若压住了你只怕你招式难以施展你可有应对之法?” “我不用剑就以掌法与他对敌。” 顾笑梦吃了一惊“可你……你不曾学过掌法呀!”她看了眼坡下“霍右使掌法攻守兼备几无破绽寻常当真很难与他相抗你不通掌法就算朱雀教你的内功心法再是厉害倘若没有合适招式承载倒还不如用剑了。” 君黎沉默了片刻将刺刺的手放到她手中稍许俯过轻声道:“我有办法取胜。单夫人若真有心一会儿到了演武场能否帮我一个忙。” “自然可以。”顾笑梦立时应允。“你说就是。” 君黎往顾笑梦耳边说了几句声音越发地低了不远处的单疾泉始终细细倾听几人的言语此际却竟发觉半个字也听不见。他心中大惊。以他的耳力君黎将声音压得再低这么近的距离怎可能一无所闻?莫非他其实什么也没说只不过是卖个幌子?可却也百思不透此时此刻打这样的幌子又能有什么益处。 他并不知道君黎在这耳语之中也用上了“流云”。这聚意而微的一诀巧妙而用便如将言语之气息都变成了有形之物只精准送入一个人的耳中。武学高手之所谓“千里传音”、“入密传音”亦是异曲同工之质旁人纵近在咫尺也难得听闻。君黎防着单疾泉这般高手更是尤其地小心。 言毕只见顾笑梦犹豫着点了点头“你既说了我总会做到。”一旁的刺刺面露困惑之色望着君黎欲言又止。 ---------- 演武场不过是有几拨秋叶轻扰打扫毕了便已是干净肃杀一如往昔。 但天像是有点变了。君黎走下山坡的时候似有若无仿如牛毛的细细小雨正洒出了几丝端倪。顾世忠一众好友也匆匆上完了香拜完了故人欲待跟进顾宅观看哪料坡下程方愈却出言逐客:“此事原是我青龙教与君黎道长之恩怨诸位既然祭拜已毕可自行离去恕我等不能远送。” 众人面上皆是失望之色但俱猜程方愈这话是得了拓跋孤的授意亦无可奈何。此地是顾宅旧址顾如飞和顾家众把式等自然放了进来夏琝原是拓跋家的亲戚也一样让进了场内不过似淳和子这般的却是断无机会——程方愈虽然心软不忍尽数拂了面子拓跋孤的本意与底线总还摸得着知晓他必是不想再有节外生枝。比武之事说来轻易可刀剑无眼拳脚无心倘若是内力相拼更是不死不休。江湖上多的是说好点到即止却到底成了你死我活的较量——出手的轻重有时也当真不受己控针锋相对之下的毫厘之差都可能致人死命他料想拓跋孤定是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落口实——也因此暗里越发为君黎的性命担忧。他倒不为霍新担忧。他从没想过霍新会落败。 进来的众人都自找了屋檐分散着站定。“有你们在此也好。”拓跋孤向顾家众人扫了一眼“就算是给今日的比武作了见证了。” 整个空旷的场地只交给了君黎与霍新二人顾笑梦却忽地上前了一步“拓跋教主比武之前属下有两句话说不知可否?” 拓跋孤皱了皱眉。有单疾泉在顾笑梦原是很少在这样场合开口的。虽属异常他却也只能点头。 只听顾笑梦道:“此演武场原是先父和兄长在世时时常切磋技艺之地世事无常转眼间此地却也荒废经年。如飞是在青龙谷外出生的这世上真正是在这地方长大的算来竟也便只笑梦一人而已了。” 她目中露出几分哀思。程方愈等顾家旧友闻言也无不面露恻然之色。 “笑梦知道今日是青龙教与君黎之间的恩怨多说不免僭越可既然选在了顾家旧时的演武场笑梦也是这个顾家唯一的旧人触景生情加上——今日还是先父的忌日实不想见有人在此无休无止相拼故此斗胆有个提议。” “是何提议。”拓跋孤负手。 顾笑梦仰起脸来。她并不很高目光却很是明朗口气亦出奇地坚决。“我想为此番比武拟定一个规则。霍右使与君黎以三掌定胜负。第一掌由霍右使出掌君黎接掌接得下来为胜否则为负;第二掌由君黎出掌霍右使接掌同样是接得下来为胜否则为负;第三掌他们二人一起出掌公平对决孰高孰下众目可辨。三掌中胜出两次者即为胜者若前两掌都胜了第三掌也便不必再比。如此或可免去诸多麻烦速战速决对此地旧魂亦少作惊扰不知教主与霍右使、君黎你们以为如何?” “你所说的‘接得下来’——何谓‘接得下来’又何谓‘接不下来’?”拓跋孤双目微微眯起。 “只要不曾倒下都算得是‘接得下来’。” “这般提议倒不知——君黎道长可有异议?”拓跋孤看向君黎“如此三掌对他甚是不公霍右使先出掌倘若第一掌便令他受了伤到他出掌时劲力岂非要大打折扣了。” “也算不得不公——霍右使为第一掌不失手也必全力以赴多耗了内力第二掌于他也未必便是占了便宜。” “说的也是。”拓跋孤呵呵一笑。 “倘若君黎当真觉得不妥那么让他先出第一掌亦无不可。”顾笑梦看了君黎一眼。 君黎却已笑笑道:“我是晚辈又是客非主自该先让霍右使。便按单夫人一始所说的就是。” “君黎道长如此说我青龙教可不会与你谦让——霍新你可有异议?”拓跋孤问到了他。 霍新抱拳道:“属下无有异议。” “那便多谢各位了。”顾笑梦见这般提议已得了采纳不再多言向三人都敛衽为礼退去了单疾泉身侧。 单疾泉转头看了看她。他猜得出顾笑梦忽然有这一番说话应当便是君黎先前的耳语授意。他有些不解。这样三掌无异于直接比拼内力。君黎的内力修为再是进境非凡该也不可能高得过霍新倘若不在招式游走间设法取巧他几无胜算又为何要自掘坟墓?可是心念一转他却忽然想起一事蓦地转头望向场内。 他忆起前夜君黎与刺刺同来牢狱与自己叙起别来之事提到助韩姑娘疗伤时用过“体行八卦”之法以增寒性内力之效。虽然当时不过大致提了一句不过单疾泉也听明白了这般法门必是与道家阴阳平衡之则相符要减弱其他一门或诸门方可达成。倘若君黎要与霍新势均力敌为战多半不敌可若只单比一门——第一掌只单论守;第二掌只单论攻——他以“八卦”瞬时轮转相当于绝去其余诸门破釜沉舟之下功力或可得数倍之增——如此一来只怕霍新真会落败?而只要这先头两掌君黎胜了那对他不利的第三掌——根本不必开始! 他想至此节心中豁然已明开口便欲说话忽然腕上一紧却是顾笑梦用力抓住了他。不知她是否觉出了什么或是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这一抓她一言不发却用了全力。 单疾泉一时竟犹豫难决。他此刻已不知自己该希望君黎胜还是败生还是死。倘若君黎今日真的能胜过霍新从青龙谷安然离去他的名字定要愈发大噪于这江湖那个一度风雨飘摇的黑竹会或许也真的要在他手上重生——拓跋孤的那些担心也许真的要成为现实。 如果他只是青龙教的单疾泉他当然会为拓跋孤把这个可怕的对手留下。可他还是顾笑梦的单疾泉。他还是单刺刺的单疾泉。纵然他从不惧背上任何骂名却也无法想象永难获得她们二人的原谅会是何等感受。 他将另一手伸来抹落顾笑梦握紧自己的指。他本就已无法获得她们的原谅了吧?他已经在前晚将那一剑刺向了君黎一切是不是都已无可挽回? 顾笑梦的心微微一提可是下一瞬单疾泉却反手将她的指又紧紧握着。 她的心又轻轻一落。 雨意渐渐地显了。演武场内默默细雨已润湿了君黎的眉梢。单疾泉到底是没有说话。什么都没说。 ——因为那无可原谅的一剑君黎也没有说。 即使他很清楚君黎如此做并不是为了他但终于是因此今日的自己还能够有选择的余地。 正文 三三七 演武胜负 比武的规矩寥寥数语已毕。 霍新起手很快只不过稍一凝神聚力双掌已当胸平推而来。 但凡内劲充沛、运力轻熟的高手多是如此。若说拓跋孤的掌力是似日似火灼热逼人那么这霍新的掌力便真似山似石刚猛决绝内里的压制之力一瞬间就让君黎意识到——他是全力而为没有丝毫的保留。 当初苏扶风也曾教过自己未曾掌握战局时不可手下留情想来霍新在不明对手底细的景况下究竟还是以获胜为先是以亦说不上便是心狠手辣。倘若换作了自己说不定也会如此——但他天性并不喜如此所以才要求第一掌自己先守以摸清了对手实力。霍新一掌来时他早已吐纳气息运转起第九诀“不胜”。今日对“不胜”之解比起上次对手拓跋孤时的仓促恐不可同日而语加上用了“体行八卦”将守势放到极致他有把握当此一击就算是拓跋孤的掌力亦不见得就能将自己击倒。这亦是他要先守的原因之一了——三掌之中此一掌的胜数最大。 “蓬”的一声“一步掌”之劲力便如巨石冲撞胸口其剧其烈直似大山压至比最坚硬的外家功夫还更坚硬全然不是寻常内劲之刚中带柔。这一下也多少出乎了君黎的意料胸口受力之处只觉硬锵锵外伤般突入一股猛痛直逼脏腑远非常人可受便是看的人也都止不住发出了“噫”地一声惊呼君黎更是不自觉发出一声痛喊来身体一时已然后堕。 但“不胜”乃是减缓身体所受伤害的要诀其内旨便是于那受致命一击的一瞬间护住要害并将劲力引散分担至身体他处于高手重压之下保住性命。这巨石般的掌力足以将君黎连续震退了三步可是三步之后他却站住了——莫说是要倒下便是趔趄都没多趔趄。 恰如山崩之后的碎石四落化为砂土无声偌大的练武场四周一时已静得听得清这秋日细雨。任谁都料想不到在霍新这叫人肝胆俱裂的全力一掌下这道士竟然——竟然只不过轻描淡写地退了那么区区三步!纵然是常人戏耍伸手将人推得一推怕也要退那么三步霍新是何许人也霍新的“一步掌”又有几人能受得下? 剧痛和重压还是令得君黎气息一时有些不继眼前飘过几分昏黑竟有片刻不知人在何处。但这也并不能减少霍新心中震惊——适才君黎还在顾世忠坟上跪拜时拓跋孤便已与他说过这道士的功夫了。在拓跋孤看来君黎“机巧有余”而“沉稳不足”——这也是他那时对君黎当面的评价——而霍新则正好相反沉稳多有机巧不够。定了三掌决胜负后两人大为心定——掌力比拼岂非正是沉稳者得? 不过双掌甫一接近君黎胸口霍新已觉出这道士内力修为大是不弱那一层护身之息绝非寻常。他掌力刚劲纵是金盔石甲也俱都击碎了原不必将什么护体真气放在眼里哪料掌力击实那着力之处却偏不是金盔石甲似硬非硬、似柔非柔的感觉只叫人好不难受。用掌之人最怕的便是击不着了实体他想起拓跋孤提醒过君黎心法之中似有特殊之处能消化来者之内力但是他修为不足这点“消化”的本事决计当不得掌力排山倒海般涌入霍新念及至此便全力催动内劲誓要击破他这一层诡异的防御。 他的确是击破了可今天君黎之防不同于与拓跋孤交手之时。“不胜”并非彼时所用的“移情”霍新最终得以穿透其守势而真正伤及了君黎的也不过是两成而已——三步之退就几乎全数消尽了。 半晌君黎得以将平日的知觉自那瞬时难挡的剧痛之中抽了回来丝丝咳嗽出了声。咳嗽声打破了场间愕然的宁静。没有人喝彩不是不想却是不敢可嗡嗡议论之声终于在人群中不可遏制地扩散开来。第一掌是霍新败了竟是霍新败了这是何等的令人难以置信! 忽有人“啊”了一声“他受伤了!”站在君黎侧后的都看见了——他背后素色衣衫之上正渗开了一片深红。这深红似乎挽回了他们一些颜面有人皱眉不解有人喜笑颜开。 “君黎哥……”刺刺掩着口不敢放开声音。她知道那是他的旧伤。霍新的掌力并不能穿胸透背但震裂君黎前晚的剑伤是绰绰有余了。虽说胜负并不以受伤与否计算可此时此刻就算是一丝小小的外伤怕都要拖累他接下来的出手吧? 君黎却恍如不觉站直了身体。“体行八卦”撤去他匀了气息向霍新微微躬身作出一个承让的姿势——他一时还说不出话。霍新犹自瞪着他胸膛起伏着也是一言不发。他也在调匀自己的气息。 正对着君黎一面的顾如飞面色有些骇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君黎的内功已进境至斯愈发有些后怕适才倘若与他交恶会如何收场。不过比武尚未结束无论胜负如何今日君黎必是损耗非常倒是他乐见——三掌之后料想这道士定已不能如适才般嚣张。 雨下得肆意起来演武场久无人理的灰土便显了形将地面污得有些泞起来。屋檐已挡不得了这样的斜风乱雨但没有人后退。无论是骇然的、惊讶的、好奇的或是担忧的都不愿意退后一步错过了接下来的对决。 君黎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二掌要用的是“潮涌”。“潮涌”于他早已不是难事——比“不胜”掌握得更早更熟练。可这一掌也更为关键只因——若这一掌不能一举将霍新击倒第三掌几乎是个有败无胜之局。 但他并不担心。他虽没有从凌厉和朱雀处学过掌法但陈容容的杂学合订中有几路她记为“五行掌”的招式顾名思义是脱胎于五行基本。那原不算什么高明的招式比起八卦剑的精妙可谓差之远矣不过与“体行八卦”这样原本就属道学的法门配合来用自有其特殊之处却是别家不能比的了。他计算过以“体行八卦”全力推出的“潮涌”一掌就算比起朱雀亲出也不遑多让。他不信霍新在朱雀的面前还有不败的余地。 气息渐渐凝聚。一切护与防视与听都被削弱至最低只为那一股狂潮自掌心涌出击向霍新的胸口。 霍新也早已取好了守势。他从适才君黎的守势之中觉出他的内力似是外柔内硬的路子——看似浑不着意但竟也硬生生扛走了他八成掌力如此来看拓跋孤所言的“沉稳不足”一说似乎并不准确。这一次他愈发不敢怠慢足下生根暗道纵是硬受这一掌亦不可有半分闪失。 袭来的劲力却带着丝丝寒意与这秋风秋雨夹在一起掌未至扑面已是凛冽。“潮涌”裹挟在五行掌之中以倍增于平日之力使出借了天时之变正是“慑场”一说之最好致用。霍新不意他来势之汹涌又与适才的感觉大不相同心头大异只觉这一生从未遇到这样变化万端、难以捉摸的对手好胜心起双足越发用力往下一扎胸口亦是气息鼓荡。 “砰”的一声这一记击实之声可比方才他击中君黎胸口时更为惊心动魄。 这一击君黎便觉如击在一块硬石之上自掌至臂都是生疼。这一瞬间他心中忽然一沉。不错自己这一掌的确无可挑剔可他没想到对手会用了“千斤坠”拼着生受一击、或要重伤之险都不肯后退。“潮涌”非比寻常霍新越是将胸口守得坚硬似金只怕吃进的劲力反而越凶! 掌力汹涌透胸而入霍新果然上身微微摇晃面色已改那发白的双唇被他勉强紧闭阻住了逆血呛出却阻不住脏腑受创。君黎也好不到哪去八卦的背门是御力全无他连阻止背后血流的余力都不曾留下以硬碰硬之下触掌间的反震之力轻易将他背后的创口再度撕大血色混杂着雨色将他袍子的后背渗得透了深红无止境地蔓延开来浑浊的、看不清颜色的液体一点点从衣摆滴落尘泥。 可什么都比不过这一刻的挫败之感——是自己失算了竟错估了霍新的孤注一掷。早该想到似他这样武功的人便会是这样的性情——以为这样一掌足以将他击倒却怎料对手会拼死站在原地! 屋檐下这一次欢声雷动。第一掌君黎只退了三步令他们捏了一把汗第二掌霍新一步未退足以挣回了脸面。只有拓跋孤眉间蹙起。霍新未输固是好事可是——若估得不错霍新这一下伤势应是不轻。 “我看君黎道长背上的伤颇重。”他开口却不提霍新。“接下来还有第三掌不如稍事休息待道长将背上的伤口包扎一下为好吧?” 刺刺早就看得心焦闻听拓跋孤此言急急冲进雨里去扶君黎道:“去屋檐下面再说我带了伤药。” 正文 三三八 演武胜负(二) 君黎知道霍新必已受伤。他不想给霍新以喘息之机可是也不想拂逆刺刺的好意。他在前两掌之中也损耗颇大加上背后的伤亦实难肯定此时出手第三掌真的就能取胜也便由了刺刺。 顾笑梦与无意在檐下接了他忙乱间忽然边上又听人惊呼顾笑梦回头去看那边雨中霍新才刚刚迈动了脚步。他颊边下颌须上沾着星点腥色站立过的地面竟留下一对深陷的足印虽然天光晦淡却也逃不过一双双练武之人的眼睛。 她靠近了单疾泉一些:“霍右使也受伤了?” “自然。”单疾泉没动声色。“不然教主怕也不会要他们休息的。” 人群中的欢喜渐逝不安渐重。霍新方才肺腑间气血翻腾之势竟令他无法移动直到终于还是将这一口浊血喷出才有那么一丝将气息匀下、得以行走的余地。有识得形势的左右手立时上前将他也扶到了檐下。他们还从未见过自家右使这般狼狈的情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望着拓跋孤等他示下。 如此光景拓跋孤亦是始料未及。幸亏霍新内功是真的扎实那全力聚于胸口的内息坚硬似铁否则似那般双足不动在君黎那一掌之下纵不是自腰而折也要肋骨尽断;而倘若当时君黎动起半分杀机罔顾了比武之义再稍稍补上一息霍新气息未转身难移动性命恐怕都要不保。如今也已无谓去怪责霍新一时好胜心切竟至受这一掌半步不退——哪怕只是退半步一步也决不至于内伤如此更不会将自己置于那样足堪后怕之境。可霍新当时若真的不曾钉住了地面这一局会否已经败了?因为——到那时退几步可不由霍新说了算了。 他忍不住看向君黎——他已坐下了单无意正在给他上着伤药。拓跋孤到此刻方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低估了君黎——在一再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轻心之后竟还是低估了他。如果说第二掌是霍新拼尽全力保下的那么——第三掌要怎么办?他并不知君黎的前两掌是用了“伎俩”的只知——倘若以前两掌的情形来看即使霍新没有受伤也会败给君黎可这一仗是自己应下的青龙教绝不可输! 他见霍新已在檐下静坐调息当下道:“霍右使可还好?”那手有意无意地往他肩上一搭。霍新正要开口忽觉云门穴处一股内力涌入顿时心知肚明便只应了句:“并无大碍。”要知拓跋孤于三掌未毕之时暗渡内力给他已是大大的不光明但这也更让他知道这一战有多重要——重要到可以不择手段! 君黎伤口的血几乎已是难以尽止不过这好像也不能让他有什么感觉了。他也在想着那个问题——第三掌要怎么办? 这一时的喘息当会令霍新恢复至少六成的功力而自己虽没有内伤损耗却烈加之受外伤牵累全力以赴大概也只能用出八成。以自己原本与霍新功力之距这八成对六成还真难言胜算。 他在脑海里将心法的前九诀再过了一遍。只差第十诀“离别”——早知如此那时便不该让朱雀收回第十诀去的倘有“离别”在手此时应该就不怕他了。 单无意问了他好几遍疼不疼他似乎也没听见也便不说话了。当下里包扎停当无意起身看了看那头霍新还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那檐外雨下得正大众人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不那么清楚了。他想起些什么转头向刺刺:“刺刺君黎哥那话是真的吗?他当真……要娶你?” 刺刺听他问起微微嘟了嘟嘴“爹爹都答应了还有什么不当真。” 等了一晌无意却不说话。她见无意表情似有些怔怔的心中忽然有些紧张“你也觉得不好吗?像教主叔叔那样——觉得不好吗?” “不是啊我觉得很好。”无意却笑了“我方才想来想去的想了好多人觉得——也都比不过君黎哥。你跟着谁去我都不放心只有——只有君黎哥你若真与他一起我竟还觉几分高兴。” 刺刺鼻中一酸心中却是欢喜。“二哥……”伸手将他挽住。 “可惜教主不知道君黎哥的好。”无意抚着她手“也难怪的君黎哥这话太也突然要不是我跟他早认得晓得他是什么样人我定也不肯。” 刺刺没有说话。她看了眼坐在一边的君黎。他闭着眼睛不知是想透了什么还是想不透什么。 雨时大时小偏就不肯停。霍新渐以拓跋孤之助力疗整了伤势试练之下内力重又充盈运转无碍当下站了起来。 这一站起君黎若有所觉也睁开眼睛来。霍新恢复得比他料想的要快这让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看来天气是好不了了也便无谓多等。”拓跋孤知道输予霍新的内力与他的路数并不完全相合只能为其所用一时不如早战早决便即开口要开始第三掌。 众人也重新振奋精神准备观看这决定胜负的一局。按照事先约定这局是两人各自出掌但胜负不以倒地或不倒地而论而是以一贯俗成的胜负判法而定也即是说以各人心中“那杆秤”而定。虽则在场多是青龙教之人不过倘若拓跋孤之评断太过偏颇恐怕他在青龙教中亦会失掉几分威望是以于此君黎并不是太担心。说到底倘若他真要颠倒黑白那不用比武岂不是更干脆? 两个人慢慢走到场心。灰蒙蒙的雨色便如不愿让人看清这场对决飘摇着几乎要将两抹人影湮没。场上不知何时又有了许多落叶努力伸展着却也只能耷拉在地面无法挣脱那样湿重的黏泞。 大概是出于一点惺惺相惜的互重两人都微微躬身向对方行了一礼算作发出他们这最后一场对决的无言战书然后又各自点一点头算作是应了战。 电光石火间“一步掌”已出依旧刚硬已极、猛烈已极;“五行掌”也已毫不退畏地欺上汹如潮涌冽如明镜。 大雨像一瞬间被激裂开来于四掌相交之处突然断绝可一眨眼却又接续着像是不愿留给人任何端倪。 霍新虽有拓跋孤内力傍身却仍未敢轻敌毕竟前两掌君黎所展现之实力实在太超过他的想象。掌力倾吐他还有所保留竟似有了几分胆怯——这一战即使是胜只怕也必要虚脱至极。 可君黎顿然已经感觉到——这一次霍新的掌力有了不同。他太熟悉这个感觉了——这灼烧着自己掌心的力量已超越出霍新原本的如山如石——那是拓跋孤的内力!他一瞬间已明白自己面对的已不是那个六成功力的霍新。若有了拓跋孤的助力霍新这第三掌至少能恢复到平日的九成甚至更甚——难怪拓跋孤忽然又如此信心满溢原来—— 他在心底冷笑一声那一点儿惺惺相惜之意也消失殆尽。既是如此再以硬碰硬已无胜机他当下里已经作了决断满腔“潮涌”忽然静去。 此举观者自是感觉不到。在他们看来那些扭曲的视境已难能分清是因为掌力相交还是大雨倾覆。可霍新却是微微一怔。君黎陡然之间似是战意全消浑身上下一点杀气都没留下可是掌心的对决却偏偏仍在继续殊死而拼的内力半分不曾减少这样的感觉怪异到让他有些心悸——就像看到一个人大喊大叫着却听不到半点声音般奇诡。 他并不知道明镜诀的这一意叫作“无寂”。他更不会知道“无寂”的真意就是“潮涌”的另一个选择。但君黎于此早有领悟潮涌是狂放之态无寂则是收敛之态。于这样交手之中同样的内力可以汹涌而出也可以静默而出。若说潮涌是让人“看见”自己的实力无寂便是让人“看不见”。 很少有人会在正面交手之中用出“无寂”这样的手段只因对敌之中气势全无原是大大不利于掌控战局。可君黎知道论掌力已定是下风倒不如摆出空城之计了。霍新与他虽然指掌相连、内力相拼却如就此失去了与对手的联系——对手此际是全力以赴还是有所保留下一息将要起还是落自己的掌力是否已将他挫伤——一切都无从探查。 直到忽然有什么奇怪的感觉攫住了他他才大惊失色。两线细若丝缕的寒气顺着他的双臂正幽幽而上。他甚至辨不出这鬼魅般气息来自何处只觉再任其附著而上身体便要为之捆缚。 霍新几乎打了个寒噤护身真气已运“嘭”一声轻响寒气被弹离躯体连臂上衣衫亦被一绷而裂。他松了口气重获新生般抬头对君黎怒目而视不明白这样命悬一线的对掌之中这道士究竟在弄什么玄虚。他加快内息全力凝聚真气以倍增之压向君黎掌心送去。 君黎显然感觉到了这般压力。他在这般压力之下终于退了一步面上露出些艰难之色来。 “无寂”的掩藏之下他适才是悄然试用了“流云”——既然对手无心公平对决那么自己也只能另寻蹊径。可惜他的“流云”刚刚小成未至精深之境内力全盛之际能远远夺动顾如飞之刃但当此内力比拼之时分心而为则有些捉襟见肘。要知真气延出体外之事原是最为耗神不能长久纵然世之高手也多借物以凭譬如借草叶以为暗器借绫缎以为兵刃。霍新此际有拓跋孤之力相助气势极盛“流云”之力几乎无法沿他身体自由而动只能攀附他衣袖而上如此也不过搅扰之力尚不能伤人;倘强要多分一些劲力给“流云”掌力之争便可能立时不敌不得已终也只能眼睁睁看对手将之震落。 他实在不甘——他觉得倘若没有拓跋孤今日自己决计不会落败。如今“流云”散落霍新也加重了掌心之压灼热一点点逼近了胸口愈发燎烧起他的愤怒来身体在这秋凉的雨中这明镜涌动的凛冽里已经被逼得燥热万分就像随时要到极限。 正文 三三九 演武胜负(三) 但便在这一时他忽然发现体内竟有几分温和的气息在游走。他一怔之下想起来那原是上次与拓跋孤对手之后不曾听从凌厉的告诫逼出体外的灼热内力。他凭借对凌厉要自己阅后即焚的几段青龙心法之解和彼时“移情”一诀的道家容纳之说将拓跋孤的内力强行容留在自己气穴丹田之中与自身寒属内力似乎相融无碍。后来内伤渐愈身体无恙他便不再放在心上唯独此时——自身之力在对掌之中几尽倾覆这一股暖意才像复活一般活跃起来提醒着他它的存在。 他心念动了一动。“移情”意中有言:“借天地以为久怀阴阳以为变。”朱雀毒伤痊愈后他曾再去请教过这一诀的窍要——他想知道那所谓的“天地”“阴阳”如此广阔究竟是否真的都能为己所用?他更想知道的是那日竟无意中以“移情”吸噬了拓跋孤少许内力此事究竟是可为还是偶然?只可惜他不能将交手一事明告了朱雀也只能泛泛而论语焉不详不过朱雀的解释还是令他有几分豁然开朗之感。 他记得朱雀说“移情”这一诀之本质原是凭着对身周万物之了解顺势而为将周遭一切可利用之物转化为对己有利之形势。所谓“转化”有两个条件其一是要能“触及”——所以起先朱雀一再告诫“移情”之前要先熟习“流云”只因唯当“流云”能随心而用才有更远、更广、更精确地触及这身周万物乃至“天地阴阳”的可能;其二是要能占得“先机”——这是与对手相较而言的:但凡对敌中需要借起外力对手定必不弱亦多少懂得利用身周情势之法也便必有二人对“身外之物”的抢夺先机在大多数情况下必会属于对抢夺之物更为了解、更为熟悉之人。君黎的道学出身在其中倒是个极大的优势只因在大多数场合风雨雷电、日月阴晴——但凡这天地自然之属总是脱不开道家领悟的干系所以朱雀认为君黎只要能将“流云”练好必不会在“移情”上输于别人。 这一番话似乎并未回答君黎心中关于吸噬了拓跋孤内力的疑问不过换一面来想这或许也印证了那次所谓“吸噬”不过是偶然——不过是拓跋孤当时轻敌之下的偶然可一而不可再。毕竟依照朱雀的说法若将旁人的“内力”也视为可抢夺的外物那么也必须要比对手更为“了解”、“熟悉”了方可占得先机而——他决计不会比拓跋孤更懂得青龙心法的。 ——可是若比起霍新呢?他念及至此心头突然清明。青龙心法的源性甚或化解与调息之法凌厉都教过自己了反倒是霍新还未必识得。今日拓跋孤若不曾帮霍新这一把便罢既然他将内力倾注于霍新体内那灼热之息难道不更该成为自己“移情”的战利品?只要控制了拓跋孤之力——那时彼消更要加上此长这一掌对决还有何悬念? 他知道此事不曾有过先例仍属冒险但眼下唯有一试当下牙关轻轻一咬以体内这缕残留的温热之息为导将移情运起。 霍新已觉渐趋上风不再顾忌放开了手脚将一腔真力尽数强压向君黎。倏忽刹那对手的“无寂”受迫而散便如障目之屏跌落一切瞬间洞明。霍新心中方自一喜陡然却觉那打开的洞明却似极为陌生不是那个第一掌守至无懈可击的君黎也不是那个第二掌击出澎湃一涌的君黎。这个永远捉摸不透的对手此刻体内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并不强大却如漩涡般搅动了自己的气息。 他才发现自己是错了可似乎已经晚了倾泻而出的灼热之息如被漩涡吸噬无形就像所有不属于自己的终将失去——那借来的强大力量不曾如愿击溃对手的心脉却偏偏成为了最大的弱点——他竟无法控制无法挽回。 一旁拓跋孤最先看出了几分端倪失口呼道:“快退后!”倘若霍新现在抽身虽然有些不光彩但也许还是个不胜不败之局尚可另想办法。 霍新绝非不想退可此时两股如跗骨之蛆的气息再次借着雨势萦绕他双臂而上这一次竟如藤蔓攀附将他死死缠住半分退让不得!他只觉心中大惧想要催动丹田之息再生护身真气将之弹落但急烈交锋之下却只是溅起无穷雨沫藤蔓反如嵌入躯体般令他愈发难以动弹。 君黎一试得手逐渐吸噬灼热之息已多原本寒属内力却早耗涸也有些许不甚适应。他虽恨拓跋孤与霍新耍弄这般手段却到底还不想要了霍新的性命“流云”的绑缚之力微收手掌稍动觑准霍新拇指穴位驱动青龙心法之力反灌而回。霍新只觉一股灼热之力自少商穴箭般穿透臂腋直逼肺腑胸口便如要被烧透般锐痛起来一时隐忍不住竟剧咳不止但臂上困力已消这股力量也将他击退了几步总算脱开身来。 还不曾有人敢信这一掌的胜负竟已逆转只有单疾泉望见了拓跋孤的脸色。他已不记得上一次见到他如此面色是何时了。他见他手握扶栏那木围已几欲断裂。 ——拓跋孤是明白的。这从少商穴经手太阴肺经直入脏腑中的一缕热力赫然正是那一晚他伤了君黎的手段。这小道士不过是以牙还牙而已但此事在自己的地头上、自己眼皮底下发生又如何能忍! 君黎已于雨中转过头来。“霍右使”他虽说着霍新却望着拓跋孤不无促狭地讥讽道:“回去让你们教主疗伤吧。” 果然他就连这一句冷语也是睚眦必报的。 拓跋孤受足了挑衅亦只能牙关紧咬无可反驳。他是这一局的仲裁霍新踉跄退后败相已明而君黎却浑然无事地站着似比之前两掌还更神采奕奕。他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颠倒黑白。 大雨仿佛是有意而为此时竟就渐次停歇。整个演武场都静了静得只容得拓跋孤一人慢慢地自檐下走到场中。他踩着泥泞踱步到两人之间的这一段路仿佛很长——他是在思考应该做些什么。他不甘心就此放君黎与刺刺离去。这里大多是他的人——唯一的一批外人也是来自顾家依然与青龙教有扯不断的渊源亲大于疏倘若他出尔反尔地强留君黎哪怕立时取了他的性命也未必便真就如何了。 可是要放弃了一切公义作出那样的事毕竟不是那么容易。他在停下步子的时候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是闻名天下的青龙教主他可以愤怒可以杀人却唯独不能够背弃承诺。 “看来青龙教今日是留不住你们了。”他最终还是这样开口。“便只能希望君黎道长往后能善加照顾刺刺勿要令她有半点伤损。” 君黎感觉得到他杀气的起落。他倒也佩服拓跋孤此时气度当下道:“那便先谢过教主了。适才失礼之处还望教主不要放在心上。” “不过你还须交给本座一件东西。”拓跋孤道“左先锋令牌是青龙教之物还请见还。” “这个嘛”君黎转头望向单疾泉等所站之处“既然教主如此说了那便叫刺刺还给单先锋就是了。” 拓跋孤原是想趁此机会将令牌拿到自己手里作为约束单疾泉的又一个筹码可若令牌在刺刺那里自是交到单疾泉手里更为自然些。也只得默许了。众人都在看着刺刺拿出了令牌来竟没有人注意到霍新有些异样。离他最近的拓跋孤亦是蓦地才一觉陡然回身只见霍新身体慢慢软倒大张着嘴那般模样只如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了咽喉。 “霍新!”拓跋孤两步上前查探——便只这两步霍新已倒下面色由白转为苍青竟如再寻不着了呼吸。拓跋孤急急屈膝以单手将他扶住另一手渡送真气欲护他心肺可霍新只是颈上动脉暴跳了两跳“教……教……”竭尽了全部力气竟不曾叫得完一声“教主”。 如此变故无人不惊单疾泉等亦几步离了扶栏快步赶去演武场之内。程方愈离得更近些便急道:“秀秀看看霍右使。” “秀秀”是叫的他的夫人关秀。关老大夫并不居于青龙谷之中谷中能称得上大夫的也就是这个程夫人了她便待伸手去探霍新脉门拓跋孤却忽地将手一抬。 “你们都别碰他。” 关秀怔了一怔围过来的众人也都怔了一怔才见——霍新的头垂着口鼻中都流出了鲜血。 君黎就站在原处一动也不曾动。他看得出来霍新胸膛此时已没有了起伏唇上髭须也已静落无波——不过是那么片刻他的呼吸已止了连近在咫尺的拓跋孤都不曾及救。此事突然他亦是大为震惊思前想后自己适才用力应不至于致他死命甚至都谈不上重伤——手太阴肺经为热力灼损他亲历过所以更清楚以霍新的修为最多也不过是有那么一时半刻极为难受只要拓跋孤随后为他运功驱解此热然后便慢慢调养休息受损之内力自然逐渐恢复何至于竟会暴毙? 正文 三四〇 蹊跷疑凶 “你——你这道士竟对霍右使下如此重手!”夏琝既恐且惊抬手指向君黎“你——你必要给个交代休想就此便走!” 君黎没有理会他。甚至众人虽均各面带怨恨地看了看君黎也都没有多言。因为比武之事原是不可预料除非对手是有意为之否则纵然有人因此身死也不过是对决之下的诸多结果之一拓跋孤不语没有人敢作出什么论断。 拓跋孤也仿佛没有听到。他依旧仔细地探查着霍新已渐渐僵冷的尸身直到他在霍新右颈边找到了什么东西。 他才抬头向程方愈等道:“可有磁石?” 磁石吸出来的是一枚牛毛般的细针。拓跋孤站起了身来面上看不出阴晴只将磁石举到君黎面前“你作何解释?” 君黎望着那枚细针——因为太细太小太轻所以甚至看不出它的颜色。“不是我。”他望回拓跋孤这样回答他。 ——的确不是他所以他只能说这三个字。他倒不怪拓跋孤此刻怀疑自己。霍新须臾之间便丧命于这演武场上自己本就占了最大之嫌疑而拓跋孤终究还算理智并未似夏琝那般立时发难已是难得了。而且拓跋孤不允任何人触碰霍新显然也知道凶手或许另有其人——任何一个在此间的人。他必须要将霍新的尸身先检查清楚防得有人趁乱动下了手脚。 雨虽然停了拓跋孤整个衣摆却皆在适才屈膝察看时沾满了泥泞语气和表情虽好似平稳却其实少有地带了几丝隐颤君黎知道他此时心神该是极为不稳的。霍新是他极为得力之手下在青龙教的岁月甚至比拓跋孤的年纪还长若易心而论他也完全能明白拓跋孤此时强压下的愤怒与郁痛。他该比自己更希望知道凶手是谁的。 “我知道不是你。自你站立之地不可能将暗器射入他的右颈。”拓跋孤道“但这暗器乃是黑竹会的手段——你敢说与你毫无干系?” “你怀疑是我指使黑竹会之人所为?”这倒令君黎无奈起来“拓跋教主我接任黑竹会不过几日从不曾下过任何杀人的指令。今日前来青龙教众位得见同行只有刺刺再无他人教主与其怀疑我不如——从适才那个方向上仔细寻过去我想凶手该不难寻得。” 他伸手指向演武场西南侧的扶栏一带。拓跋孤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有从那个方向出手方能得以将暗器贯入霍新右颈。那个方向适才站立多是顾家众人因有下人脚夫其中难免有闲杂人等混入若说暗器是这其中谁人发出倒也不无可能。 却听夏琝先叫了起来“你什么意思?”原来夏琝随着顾如飞而来先前也是站在那个方位。君黎无谓多加理睬又道:“若教主肯允能否容在下也验看一下霍右使的尸身确认一些细节。” “哼叫你验看?”夏琝嚷道“叫你验看谁知道你会动什么手脚到时将证据尽皆毁去了撇个一干二净——以为教主不晓得你的如意算盘?” 不过拓跋孤并没给夏琝面子只道:“关秀你与他一同查看。”竟是允了。 夏琝面上有些涨红只听拓跋孤又令程方愈叫西南一面先尽数退回适才所站之地一一仔细查对话毕才瞥了一眼夏琝。 夏琝心有不甘奈何连顾如飞等都已回身去了原处他也只得跟去。他与霍新并无太大交情是以也无甚悲戚之感青龙教诸人却大是不同闻听拓跋孤吩咐无不凛然遵从原本守住练武场门口的也越发打起精神防得有人悄悄逃脱。 好在刺刺等原站在东南一方倒是没有太大嫌疑君黎也便不须担心。他首先查看了霍新右颈上的伤口。伤口虽细小但适才却须用磁石才能吸出足见入体之深。 “这针应是机簧所发。”檐下看处距离演武场中并不近若是当真徒手发出势必要有极大的手势动静身周之人不可能毫无所觉所以用了机簧的可能性最大。 “据我所知黑竹会此类机簧最多。”拓跋孤闻言冷冷道。 君黎不欲在真相未明时与他争执也便闭口不接话。关秀则细验了伤口毒性隔一忽儿道:“是有剧毒好像是致经络麻痹和封闭的毒药中时毫无知觉但毒性一旦随血流蔓延至全身便瞬时可致命。霍右使适才正在与人交手血行正速所以……” “你觉得他是交手之中便中了此针?”君黎抬头道。 “难道不是?”关秀反问“那时你本落下风你的黑竹会同党自然便要出手助你倘若比武已然结束又还有何理由要出手。” 这话令青龙教众人大有同感。他们大多到此时都不能相信霍新竟会败给了君黎但倘若是有人在中途暗算作梗那便说得过去了。 君黎也不申辩只道:“我觉得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交手之时我与霍右使都将全副精力集中于对方身上我亦一直目视于他倘若此时有暗器自他右侧袭来我岂会不见?” “你自是如此说了——但只你一人之说不足取信。何况那针如此细微适才又是天雨障目你怎么肯定就定能发现?” “程夫人不信我亦是不奇。”君黎却道“不过就算是不信我总该信在场这百双眼睛吧?比武之时相信各位的目光都不会在别处这暗器虽小却也有隐光闪动难道说竟不曾有一人发现?难道竟连贵拓跋教主都发现不了?” 关秀一时语塞看了一眼拓跋孤低头不言。“秀秀。”程方愈也自一旁制止了她。争论此事并非关秀应为他是提醒她还是细细检查霍新尸体为要。“我自会搜查身携暗器机簧之人到得找出人来再行对质不迟。” “若说施出暗器的机会在我看来有两次。”君黎转向拓跋孤道“其一是我与霍右使对掌分开之后教主向演武场走来那一段——我们众人的注意力怕是都在教主身上;其二是方才我让刺刺将令牌还给单先锋那一阵——恐怕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他们二人身上。” “那么你觉得哪一段更为可能?”拓跋孤道。 “程夫人说那毒性或可蔓延后方发作那么这两者都不无可能了但若要我说恐怕还是在教主走下来的时候。要知后一种情形教主你人就在霍右使身边不远就算你也转头去看了单先锋这暗器飞近我想以教主你的听觉不可能觉察不到。而唯有前一种情形时——不是教主觉察不到而是教主走来时杀气泛起全部心思只怕都在思考该如何处置我顾不上其它;自然我的心思亦都在对教主心思的猜测之上所以——我亦不曾有暇注意霍右使。” 他说到这里没有说下去。其实还有霍新自己。他本不该觉察不出的若不是身中热毒之后痛痒难忍若不是护身之息被“流云”消耗殆尽。 从这一层来说霍新之死自己终究逃不脱干系了。 忽听那边夏琝道:“哼早说跟我没关系。”却是程方愈搜查之下没在他身上发现什么。程方愈向他告了罪便待转去顾如飞那里。旁人尽可派手下去搜这两个公子哥儿却是只肯容他亲自动手的。 “左使你来看下!”忽有人喊话程方愈心一提回头去看——那是麾下一名庞姓组长正在搜查夏琝的一个随从那随从面色镇定眼神却显得有些怪异手捂了胸怀不住后退。 程方愈上前去。“你怀里是什么?”他伸出手来“可否让我们检查一下。” “这人是我带来的有什么问题吗?”夏琝也上前两手叉了腰。 “夏大公子我们是搜过了这一位却还没有。” “呵我看你们就是本末倒置。这道士说是机簧所为——你们就真搜机簧?要我说就不是。他安插的人他怎么会把真相告诉你?” “现如今我们只能先如此做了倘若不曾有发现再想别的办法。”程方愈目光再转向那名随从“你家大公子都已容我们搜了就请你……” 却见这随从目中忽露出惊慌之色身形一拔竟向檐上纵去。程方愈再不迟疑腾身便追那人落足檐上骤然转身目中惊慌之色一时间化为凶光两缕惊心动魄的耀芒自他胸腹间激跃而出。 但程方愈已有防备身形侧转以手一撑瓦沿倒翻而上。那人还待再按动机括程方愈出手却快一把已按住他手背。他是擒拿之高手但凡入了他指掌之间便多半再难得脱逃那随从手背才一热随即腕上便如被火钳狠狠夹住哪里还腾得出手来多有作为。 正文 三四一 蹊跷疑凶(二) 程方愈便待将他拖落地面那人初时还挣扎渐渐动作却趋了无力。程方愈觉出些不对来忽见那人两眼一翻竟只余了眼白顿时想到些什么待要阻止却已不及只得匆忙将人带落下来。 夏琝惊得呆了见程方愈提了那人下来竟下意识往边上一闪待要避开庞组长等自放不过他只将他去路堵了。那随从倒卧于地口中已吐出了白沫程方愈撬开他唇齿果见他已嚼碎了齿间藏毒眼见已是无救也只能回过头来向拓跋孤摇了摇头。 拓跋孤已然望向夏琝。“是你的人。”他冷冷道。 “这……这与我可没有关系!”夏琝慌张张道“我——可不是我指使他如此做的!” “那他到底是不是你的人!”拓跋孤厉声。 “他……他……”夏琝又向那随从望了一眼。他忽然觉得他的死状有些奇怪跨步上前蹲下身来往那人脸上摸了一摸。 触手还是皮肤的感觉可却没有温度——既不是生人的温暖也不是死人的冰冷。他有些骇怕地缩回手程方愈却已经明白他意思了。 “这人易了容?”他也伸手去摸了一摸。如果他真的易了容那么那人皮面具是做得极好的好到难以察觉甚至——现在它在那张死去的面孔上也代替着原本的主人透出一股死灰之色。只是没有了生命的粘连它终于在一再的触摸与试探之下有了几丝剥离的痕迹。程方愈得以将它起出——那是一张何等精巧的面具而面具之下是一个陌生少年的面孔。 “我……我就知道……表哥这人我不认识我根本就不认识不知道他何时混在了我身边的!”夏琝显得有些后怕指着那陌生的尸体“他不是我的随从不是我的人!我的那个定是……定是在途中叫他给害了!” 关秀和君黎都已无法在这般情形下再继续细看霍新的尸体了两人都站起身。一个暗器机簧也毫无意外地被从那具新的尸体上搜寻出来。程方愈不敢擅动上前几步交给了拓跋孤。 拓跋孤看了看那个机簧——比对之下正是射出那枚细针的机簧不错。他冷冷哼了一声。“你还是不肯承认么君黎道长?一个黑竹死士便能换走我一个青龙右使我果然是低估了你!” 君黎怔了一怔“教主何出此言?”他不觉有些愠怒“教主是不是认为世上凡是用机簧暗器的就必是黑竹会的人?是不是认为凡自尽寻死的就必是黑竹死士?霍右使之事亦是我未曾料到我亦想尽力为教主寻到凶手——可何以现在凶手都寻到了你不先问问与凶手有直接关联之人却偏就先咬定了此事是出于我的指使?” 他言下的与凶手有直接关联之人自是指的夏琝。他倒不认为夏琝有胆做出这样事情来但人既然被安插在他的随从之中想来是他离开京城时太子等便已作好了安排。固然太子的本意绝非是要杀青龙教之人只不过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全身而退罢了但此人这么快便自绝身亡也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夏琝果然道:“你休要血口喷人!拓跋表哥我……我的来意我是谁派来的你……你应该知道的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与青龙教为敌!” 言下之意拓跋孤自然是听得明白的。 “不知你可曾细看此人适才跃上屋顶的动作。”他没有理会夏琝只向君黎道“黑竹会的人武功参差不齐但若是从小在会中长大的杀手轻功的路数大多如出一辙——你难道没有发现吗?” 君黎这一下有些沉默。仔细回想那少年人的身法基本路数倒的确像是黑竹会入门时所教。拓跋孤旧日就与凌厉交好对此有所了解也并不奇。“我看看。”他皱了眉迈步向那少年的尸身走去。 少年那张被揭去了面具的脸犹自露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徨怕之色但这不是最让君黎意外的。那张僵硬的容貌已足够让他脸色变了一变。——是他? 他矮身下去。这一个少年他竟是认得的——只是一面之缘在与凌厉一起去找失踪的沈凤鸣的时候他们在路边茶棚避雨时遇见过他也是他告诉了他们沈凤鸣的下落。依照与沈凤鸣等几人后来的确证少年的黑竹会身份该是确凿无疑。 他回想——那时凌厉吩咐这少年给苏扶风和单疾泉等人带信他应是做到了随后单疾泉与刺刺回了青龙谷苏扶风和秋葵赶去了金牌之墙——可这少年去哪儿了呢? 他不知道。他也没有追查过。前几日去林子里时他也没有看见过他。这少年应该是沈凤鸣的好友他是为什么要做出今日这件事?自己入主黑竹时短来不及整肃会中一切但也因此特意下令暂时停止所有未来的和已来的任务直到执录到来与自己理清一切头绪之后再行发启——也就是说按理除了自己任何人在此时都无法指使一个黑竹会的杀手行凶就连身为金牌的沈凤鸣都不能。 只除非——是有人控制了他的心神。如此他最后的有些举动也就不那么令人费解了。 他想到此节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了一松像是得到了一个可能的解释。控制心神——此事云梦三支都能做到不过泠音、阑珊之控并不长久倘若要将他从临安一直制约至此便唯有依靠蛊虫的力量了。 他想起关默今日也是来了的。关默、夏琝——其中的关联不言自明。只可惜自己不懂得蛊术先前只从秋葵与沈凤鸣处粗浅知道如何从脉搏之中探知蛊虫的存在可尸体自是没有脉搏可察他当然就无从找出任何证据只能叹他们二人不在此处无可奈何。 拓跋孤一直看着他面上神色——君黎虽然脸上看不出起伏但显然并不擅长伪装既然认出了这少年来便寡言起来无法再像之前那般理直气壮。拓跋孤当下里冷哼一声:“你认出来了?——不准备否认了?” 君黎才站起身来。“他今日所为我的确不知情不过——他也的确是黑竹会之人我自知无法置身事外。”他停顿了一下“我现在心中有个疑问只是眼下不便查实不敢妄言是以有个不情之请——敢请教主容我将这尸体带走待弄清了真相我必给教主一个交代。” 拓跋孤闻言衣袖一摆杀气已腾“你要我信你!?” 君黎也知道这个要求有那么几分强人所难。他没有提起蛊毒一事是因为他深知自己对蛊之一物所知太少贸然提出拓跋孤非但不会信说不定还会叫关默前来检视尸身。他是知晓关默的手段的。于无知无觉中下蛊与解蛊手法之快大概自负如拓跋孤也未必能料想那时一切证据恐都要荡然无存。 他还是保留着原本的态度。“倘若教主不放心那么派一位信得过的手下与我同往也无不可。”他说道。 拓跋孤哈哈大笑起来“君黎道长事到如今你竟还敢说这样的话妄想要我放你离开青龙谷!现在你甚至不能证明适才那第三掌是你胜了——霍新到底是因你而落败还是因这枚暗器而落败——都未可知!” “你说什么?”君黎未料他会说出这一句话。霍新是如何落败的旁人也许看不出端倪拓跋孤决计不会不清楚。他原本以为他留下自己只不过是为了弄清霍新之死的真相可现在看来——他竟是想借此机会连先前那一切都尽数推翻! 他忽觉好笑。就在方才自己竟有那么片刻误以为拓跋孤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那是何等的幼稚可笑。他现在甚至庆幸自己没有提到蛊毒一事因为原来一切争辩从一开始就根本无益。 “我给你两个选择。”拓跋孤语气沉狠。“第一既然无法证明你适才是取胜那么只有再战一场以证明自己。” 这样的出尔反尔已不会出乎君黎的意料但是一旁刺刺闻言还是大吃了一惊忍不住开口道“教主叔叔你怎可反悔?——这样也不公平吧君黎哥适才力战早已力竭了怎么还能与人再行对决?” “公平不公平岂是表面所见?”拓跋孤喟然道“以卑鄙手段杀死对手是否越发不公平!” 刺刺急道“怎么——怎么能这样!”她不顾顾笑梦拦阻匆匆快步跑到君黎身边将他拉了一拉“不行君黎哥这个条件绝不能应!” 君黎不置可否“第二个呢?”他只问。 “第二个选择如你所愿我给你半个月时间。”拓跋孤道“但在这半个月里刺刺要留在青龙谷——半个月之内你带着能说服我的真相与证据回来倘若今日之事当真与你无关我便允你将刺刺带走。” 这个选择听起来合情合理之至刺刺这一次不再言语了。她和这里的众人一样觉得此时的拓跋孤甚至显得有些温情。毕竟他肯给出这一个选择来足见他并非一个不讲公平道义、逼人极甚之人。 拓跋孤下令教众先抬走了霍新的尸身一来是不想他躺在这泥泞之地二来也算是给君黎思考的时间——虽然这两个选择在旁人看来根本不必思考。君黎纵然胜过了霍新也已是强弩之末绝不可能再当得下一次比武的。 举演武场上下大概也只有君黎和单疾泉两人听得出拓跋孤这两个选择的含义。那个看似留情已极的第二个选择那条他留给君黎的唯一的活路其实不过是今日一切的起点——如果君黎会愿意留下刺刺那么与拓跋孤的一切争论本来就不必开始与霍新的那场比武本来就不必存在——今日发生的一切他所有的声明与抗争霍新与那少年之死便都毫无意义! 他只觉心中透寒冷笑了一声“拓跋教主这么说那便是没得选了。” 正文 三四二 孤独之手 刺刺的目光微微一垂。她并不害怕暂时的分开。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分开。她知道他会回来的——总好过在这里强来丢了性命。可君黎伸手拉过了她“你分明知道我绝不可能将刺刺留在你的手里——既然与她同来自然要与她同走。教主若定要出尔反尔逼我再战一场——那我也只有奉陪到底!” 整个演武场都静了像是没有人料得到君黎会作出这样的选择。那树顶叶梢的残雨滴滴答答地落在场周才溅起了一点点的涟漪的波动。刺刺的一颗心一时间也像忘了跳了良久她才恍悟过来匆忙忙地竟第一次想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君黎哥我在这里留一阵也没什么的你别要……” 君黎没有打断她的说话可是她从他握她的手掌上觉出了他的决意。她怔怔地就这么停了口安静下来想起她答应过他今天的一切都要听他的。 “这一次不知道我的对手是谁?”君黎看着拓跋孤。 她也去看拓跋孤嘴唇颤着不知他会说出哪一个名字。 “教主这一场比武不如由我与君黎对手吧。”单疾泉到底是开了口。他知道此时此刻要拓跋孤将这场比武交到自己手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只是无法想象今日之事要如何了局——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不想将结局交到旁人手上。 “不必了。”拓跋孤果然冷冷道“先前是青龙教怠慢了对手——黑竹一会之首原也不必在我面前自称晚学后辈——此番倒不如本座亲自领教君黎道长高招道长以为如何?” “教主叔叔……”刺刺有些难以相信“你……你怎么能……” 她心忽然一横将手狠狠从君黎手中挣脱出来两步走到他身前——这也是她的承诺吧——要将他挡在身后的承诺。 君黎反倒吃了一惊只听她向拓跋孤道:“教主叔叔难道你真要乘人之危吗?那些……那些平日里你常说绝不能做的事你怎么……怎么就要做了呢?君黎哥原本身上就有伤你也看见了方才又……又与霍伯伯拼得这么凶……若再战一场他真的会死的!教主叔叔霍伯伯被人暗算如果真是君黎哥所为不要说你我也必会要他给个说法的可是现在什么都还不知道就定要动手吗?君黎哥已经说了会查清真相——教主叔叔就算不肯相信他总也相信我吧?” 对面的拓跋孤露出不无同情的冷笑。“刺刺你适才也听得很清楚了并非我没有给他机会——是他自己作出了另一个选择。既是江湖中人尤其——既是一会之首自然该明白选择的分量便就只能作又一场邀战与应战了!” “教主叔叔……” “刺刺你还不明白吗?”轮到君黎冷笑了一声“这个你口口声声叫作‘叔叔’的教主他口口声声说担心我会以你要挟他们却在做着用你来要挟我的事情。他其实比谁都清楚我会怎么选择。他也比谁都清楚我不可能杀霍右使——他只是——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刺刺一双眼睛闪动着看着拓跋孤有些未能全信。 拓跋孤沉默了须臾抬首道“若从本心而言我确未料到你真会作出这般选择。我倒也愿意为此佩服你——不过还是等你今日若能不死——再来说那些话吧!” 君黎没有回答伸手轻触刺刺示意她还是暂且避去顾笑梦那边。 可是刺刺没有移动脚步。她忽地将剑一拔轻巧的剑身脱离剑鞘的声音也可以这样惊心。她擎起剑来平平地这样一举将剑尖毫不犹豫地对准了那个她一直称之为“教主叔叔”的人。只那一瞬间她的眼眶湿了。 “如果非如此不可我也只能这样。” 拓跋孤皱起眉头来“刺刺。” 刺刺忍着鼻中之楚。“君黎哥前两日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就这样去临安不再来青龙谷。是我叫他来的。我以为……青龙谷是我的家绝不可能有危险——我以为——你是真的宠我爱我疼我和我爹一样——我以为我在这个‘家’里到底还能有一点点让你们放在心上的分量。可是……我好难过原来……我单刺刺在这个青龙谷在这个……这个我从小长大我最最喜欢的地方竟连保护一个自己想要保护之人都做不到——你要我怎么面对他!” “单疾泉!”拓跋孤已喝道“把你女儿带走!” 刺刺的余光瞥见自己的父亲走近过来。她没有转头看他。“爹你可以将我带走的。”她目中的颜色是他从所未见“就算我现在要寻死你也有本事阻止了我。但那有什么用呢?你阻止得了我一生一世吗?我只问你你当真觉得……你们做的……是对的吗?” 单疾泉停了步子。若说她的眼泪不能让他心中如绞必也是假的。但他还是按捺着。“刺刺你先把剑放下——现在是君黎与教主要比武你却夹在此间对教主兵刃相向像什么样子!” “这是比武吗?”刺刺嘶声道“你们都清楚这根本不是比武!” 没有人说话。每一个人都如被这嘶声惊醒在心里掂量这一句话的份量。 这不是比武这只是一场谋杀。拓跋孤可以轻易地做到这一点只是他的身份让他无法坦然而为而必须要为之披上比武的外衣。付出了霍新的代价或许只是令他更无法回头。 “是啊。”君黎忽也轻笑一声道“我总以为若能按比武的规矩胜出青龙教总没有再为难我的理由了所以才一再接受这样的挑衅——可是若从一开始就不曾有所谓‘规矩’若无论我胜或败都无法轻易离去我又为何还定要一厢情愿地遵从‘比武’之义……” 剑光微闪“逐血”被他抽离剑鞘“从一开始就该知道——什么‘比武’都没有意义最后也只能这样杀出谷去罢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天色不阴不阳连风都不再刮起半点秋叶都不再落下唯有两剑静止却刺目地指向拓跋孤在他深沉的双眸里凝固成两段斜斜的挑战的影。 拓跋孤的手抬起来——他也知道所谓“比武”已是惘然一切已只是一场谋杀了。只要这手挥下程方愈会带此间所有青龙教众围住二人命令亦会随即传至自此地至谷口的所有人——如果这还不够许山会带领弓箭组在谷口将他们的目标射成一只刺猬。 霍新之死会成为他冠冕堂皇围杀君黎的理由青龙教总会有足够的办法对这江湖自圆其说。 反正他已有了盟友他已决定与朱雀、与云梦教为敌——以青龙教积累多年的实力加上朝中、江湖上的臂助他不必惧怕。反观这个新上任的黑竹之首——他在会中或许根本来不及有什么威信他的存在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如果太子能让朱雀应对不暇那么在他死后黑竹会就只会落回凌厉的手中而凌厉——是他拓跋孤的好友不是朱雀的。 至于阿寒——他的妹妹——原本或许需要君黎的内力为辅。可那却也并非唯一一途。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其他寒性内力之属了吗?至少他已经听关老大夫说起过他兄长关非故的掌力——那是致当年的朱雀寒伤不愈的掌力难道还会比不上他吗? 拓跋孤抬了抬头看见自己的手也映在了他们二人眼中——映在每个人的眼中。他要生杀予夺的又何止是两个人的生死呢?又为何要将一些本不该存在的东西看得那么重? ——可是挥下这只手也终将永远失去一些东西。 程方愈不记得这沉默持续了多久。他的心几乎跳出了腔子。纵然再是不想他也不会违抗拓跋孤的命令——他只是不知道在这两个人面前青龙谷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将这个命令完成。 可是那只他注目的手终于只是奇怪地挥了两挥。他有些疑惑与庞组长对视了一眼确信了——拓跋孤的手势并不是一道命令。他没有将手挥下那恼怒的挥动就像是想赶走什么令人厌恶之物。 就连君黎和刺刺都对视了一眼。他们原本已经有了决意。那从未在真正的刀光血雨中践行过的八卦双剑或许要在这里完成他们的第一战——也是最后一战。可是——拓跋孤现在是什么意思? “教主叔叔……?”刺刺不知道自己是否会错了他的意。 才听拓跋孤的语音在咽喉之中低低翻腾。“滚!”这一个字低得有如嘶吼一时之间竟让两人有些措手不及。 稍许静默单疾泉的声音忽然急促:“还不快走!”在拓跋孤或许稍纵即逝的一丝闪念之下片刻的迟疑便会等来他下一瞬的变卦。 两人撤下剑来。君黎犹自向那边少年的尸身看了一眼顾笑梦忍不住喊道:“别管那么多了快走啊!”说话间向拓跋孤再看了眼似乎是担心他随时可能反悔。 君黎不再迟疑伸手拉了刺刺快步穿过演武场的东门向谷口方向而去。 正文 三四三 以酒为融 演武场里依旧寂静着。最不愿见到君黎安然带着刺刺离去的当属夏琝但他也依旧不敢在此时发声。拓跋孤脸色铁青肃杀之气如将秋日都已逼得退避三舍天空阴沉得竟辨不出压在头顶的是云还是杀意。 良久他才抬头满庭目光顿时落下没有人敢与他对视。只听他怒气冲冲道:“怎么都站着干什么都给我滚!” 众人大多是见识过拓跋孤的喜怒无常的此时多看着单疾泉和程方愈的脸色。顾如飞也不例外直至见了程方愈对他悄悄点头他才敢当真率众出声告辞。 顾笑梦忙也步出演武场叫住了顾如飞。她多日未曾得便出去姑侄难得相见总还是有些家事不得不说上几句。程方愈待要拦住夏琝毕竟适才那暗器偷袭一事与他不无瓜葛可是回头看拓跋孤他显然并不打算出声制止无奈只得由夏琝去了。 单疾泉嘱咐无意先带了一衡、一飞等回去。经历今日之事那两个孩子亦不知是何等感受。演武场渐渐地走得稀疏拓跋孤才向单疾泉与程方愈道了句:“去安顿了霍新的后事。” 说罢像是疲累万分便待也要离开。 “教主”单疾泉道“我知道有些事你不愿看但——还是亲眼看下为好。” 拓跋孤站住回过身来。 单疾泉走到那死去的少年身旁稍许抬起他的身体。不知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法等了片刻少年的鼻腔之中竟似有什么活物涌动出来。 程方愈惊得吸了口气——自少年鼻中钻出一条足有半尺之长的蜈蚣扭动落地欲逃单疾泉佩刀一动将之钉于泥水之中。 他自骇然中回过神来。“你意思是他……他被下了蛊?你早发现了?怎么不早说?” “我怎么不早说?”单疾泉抬头望着拓跋孤“你要我怎么说。” “什么……什么意思?”程方愈看着两人几乎有些不懂。 “君黎想必是猜到此人心神不受己控——他说要查的应该便是此事。”单疾泉道“他能想到教主难道会想不到?可即使如此——教主还是宁愿装作不知。” 程方愈讶然看向拓跋孤后者只是凝面不语。 “教主要如何对付君黎我都可以没有异议只是——此地没有旁人我想问一句——撇开君黎不谈霍右使的性命是不是已经比不上你与这幕后之人联手要紧?是不是已经比不上你的野心要紧!” “你住口!”拓跋孤勃然大怒。“霍新之仇自然要报不必你来提醒!幻生界当然要为此付出代价——但不是现在!” “仅仅是幻生界吗?在我看来幻生界比起‘那个人’的可怕来——差得远了!”单疾泉道“你看看这个少年——他身上的蛊虫或许是幻生界所为但脸上面具精巧难道不是出自‘那个人’之杰作难道今日之事不是出自‘那个人’的设计?他一边说动你和人结盟一边却又煽动你们之间愈发无法互相信任但你——还是准备任他一个外人摆布吗!” 程方愈怔怔然道:“‘那个人’哪个人?” “我也正是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哪个人!”单疾泉道。 拓跋孤只是哼了一声。“今日之事我自会问个明白你们不必多虑。” “这样都不必多虑那还有什么值得一虑?”单疾泉反问“你还是定不肯说出此人的身份?” “此人是我利用来制衡太子的一枚棋子如何与他相与我自有判断!”拓跋孤怫然郁怒。 单疾泉手心微冷。拓跋孤不肯说出此人是谁显然在他看来自己一再追问此人身份无非是怕被他“代替”。 “那——霍右使的死真与君黎无关了?”程方愈试问道“这么说——原也是不该那样为难他。只是我适才一直觉得夏大公子应不是毫无干系真的不必寻他问个清楚?” “夏琝又何足为虑”拓跋孤长长出了口气“你们问我什么值得一虑——值得一虑之人却已放走了。下一次再见到他不知又当如何……” “教主是说君黎?”程方愈道“他的武功确是大出所料不过……他与朱雀不同本性不恶今日之事既是误会待过一阵冷静一些总也是可修好的。” 拓跋孤摇了摇头“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人了。你难道没有觉得——每见他一次都觉前一次竟是太小瞧了他?这世上高手不可怕可怕的是难以限量、难以预计之人。修好?呵只怕你将他想得太简单了。” “你当真如此忌惮他那为什么还是将他放了?”单疾泉忽语带挑衅。 拓跋孤闻言果然蓦地直视于他双目如矩便似要将单疾泉点燃。 但他最终只是道:“安顿了霍右使的后事我再与你算这笔账。”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程方愈才低声道:“教主是为什么你还不清楚吗?他今日已经失去了霍右使必不愿再将你也失去如果真对刺刺都……” “我知道。”单疾泉苦笑打断了他。 “那你还问他?” “我不过是想听他亲口说一句。”单疾泉叹道“我现在实不知在他心里究竟什么才最重要。” “在我看来教主对自己人和外人一贯是分了亲疏的他就算再是一意孤行对自己人总是不坏。”程方愈道“至于外人——终究是外人在他眼里是不同的所以你也不必太担心那个什么……什么人。霍右使的仇他必不会忘我料想他总是有自己的打算。” “你就是太相信教主。”单疾泉摇头“我非是说他要有意做出些不利于自己人的事只是——他现在的样子总让我想起当年他携康王之印欲要染指京中之时。他那时亦觉此举是为了青龙教但他若当真如此做了是什么结局你也该清楚的。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他到底还是没变——依旧那么自以为是。他觉得他是利用别人我却越发怕他反被别人利用。当年全靠教主夫人挺着肚子才将他拦下了现在——只怕不能了。” 他又叹了一口。“况且他放走了君黎——君黎知道得太多教主就算想回头大概也难了。” ------------ 君黎已经离开青龙谷有了一段距离。 感觉不是太好。适才太多的灼热之力挤入了自己身体虽然远不足以超出极限可他还没有时间将它们一一消化下来这些力量便如沸水一般热烈却随时会蒸发正如它们先前在霍新体内时一样——其实并不属于自己而且因为是强夺而来加之与自己所学秉性相冲此刻“蒸发”起来这感觉尤其地难以形容。 默然急走了这一阵煎熬之感还是让他停下来。“刺刺”他勉强抬手指了指林中那处熟悉的小酒馆“去那边我们……在那里休息一下。” 刺刺看见他的面上浮着层迥异于平日的赤红。她不是没感觉到——这途中他的手心断续着灼烫与冰冷她猜想是适才内力过耗所致的虚弱。 她看了看四周。林间还算静谧。“这里还是青龙教的地头去酒馆太惹眼了我怕……会有意外。不如——我们在这里就地休息一下好不好?” 青龙教的地头竟已成为她不得不躲躲藏藏的地方——君黎知道她说这一句话时的难过大概不是他可以想象。他摇了摇头。“我想喝点酒。” 刺刺有点意外。就算君黎已经不再避讳饮酒也还远没有到喜欢饮酒的地步何况现在也决计不是什么饮酒的好时候。她还是想反对可是君黎似乎不愿多浪费时间拉着她便向那酒馆走去。 她意识到他的脚步有些不稳。“你还好吧?”她越发紧张起来。 君黎却没再说话了。 一路到了酒馆所幸里面并没什么客人。君黎跌坐至一张桌边匀了匀气息才又向刺刺道:“替我要点酒。” 刺刺甚至不必触摸他便觉得到他身上越发滚烫方才湿透的衣衫此刻像是已经被蒸得薄了散出的热度几乎要向她扑腾而来“怎么像是受了青龙掌力的伤?可是……可是你也没有与教主动手啊?”她狐疑着没有便去“若是受了青龙掌力那是绝不能沾酒的!” “你先去买酒。”君黎身心沸腾如煎实难多言。 刺刺只好往柜上去了。 君黎松下一口气。他虽然难受已极却也并不算是受了内伤——恰恰相反他是要将体内青龙心法之力逐一消化纳为己用。此地的确还不甚安全可是他没法再等了。“借天地以为久怀阴阳以为变”——他料想“移情”中这一句道学法门配合凌厉教过自己的“化”“续”篇可以将这部分内力析理清楚然后全数归入经络丹田。可是今日自身内力几近枯竭如果要用起“移情”便再无余力用起“化”与“续”只能借助于酒——青龙心法的源性中提到过对“酒”的借力“酒”之一物能加剧心法内力之效对受其内伤者自是坏事对习练此内力者却是助益。此时的他也唯有以酒为融了。 ------- 【下面不是正文】 话说我今天还能更新自己都没想到。为了养家糊口最近多签了一份工感觉一周都未必能有一天来好好写《行行》了。为了好好更新这里我停了自己的公众号也停了上架作品《乌剑》。在这里先跟《乌剑》的读者道个歉虽然那部小说本来就更得不能再慢也没有花费太大的精力去好好写但是现在多任何一件事对我来说都是很辛苦的所以考虑再三暂时停止更新了工作以外的时间会全部贡献给现在这个小说。这是我唯一不会放弃的地方了。 当然我说的只是暂停。公众号也好《乌剑》也好在有一天我不那么忙了或者当有一天《行行》完结了总也还是会继续的。 感谢所有的读者。 正文 三四四 以酒为融(二) 刺刺还没见过他这样暴饮的样子买回酒来没几句话工夫君黎已经饮完了。酒力与内力会合二股滚烫之力将他整个人都如灼烧起来。“我……我一会儿再与你解释。”他匆匆握了一握她的手便遁入“化”篇的深渺之中。 刺刺怔怔然坐下看着他恍惚渐生回想适才谷中之事竟觉得今日一切大概都是一场梦只有那匆匆一握留在手背的热暖久久不灭才是唯一的真实。 掌柜的此时正仔细打量二人。刺刺往年常来他一直记得这个小姑娘。印象中她的表情从没有似今天这般失神悲伤。他便把君黎瞧了又瞧——才认出来这道士去年也来过独个坐着念着书还曾认真与自己说过他这一门修道如何忌酒。那时他的目光温和虔诚他是信他的可今日他面色炽烈一双软目都像生了凶焰还更饮酒如此——莫非过往记忆尽是错乱虚空? 他摇了摇头。他知道这女孩子是青龙教的人猜想这个道士大概也是与青龙教有莫大关系的人。他虽从不了解江湖教派的事情却也依稀觉得大概青龙教是发生了什么事了。这个酒馆能太平开在这里多年多少是仗着青龙教对这徽州一地的一些威慑青龙教出事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却也只能希望一切只是自己一点悲观的错觉。说到底声名显赫的青龙教又有谁能将它如何呢? 说不清过了多久。君黎体内那无止的沸腾终是止了他觉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背后隐约的外伤痛感将他从深渺之中拉回此地的现实。 他约略感觉了下汇入经络丹田的真力将他耗去的部分弥补了三四成在一场力战之后已属难得。待将来自身功力尽复能与这股灼热气息共存相益便是大大的因祸得福了。 刺刺垂首坐在另一张小桌之侧还未发觉他已运功完毕直到君黎起身她才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陡地抬头看他“你好了?” 忘了擦净的眼角之下还有那么一点儿莹然之光。 君黎已知她今天心中难过那一星半点儿因祸得福的雀跃之意也顿然跌落无形。“好得多了。”他应着欲待要作出一丝笑意来强抹去她那些儿不好受可此事实在非他擅长到最后也只能默默地向她而坐不知表情。 “那我们走吧?”反是刺刺匆忙开口“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君黎摇摇头。“不急说会儿话再走。”这一晌并未有青龙教的人追来料想拓跋孤该是不打算反悔了。他不想她这般沉重地上路。 像是片刻的静止都兜持不住刺刺忽然便流出泪来。“君黎哥”她哭道“我……我再也不能回家去了是不是?” 君黎看着她。她到底是对青龙谷极有感情的。 “不会的。”他开口道。 “都已经闹成这个样子怎么……怎么还能回得去。”刺刺低泣。 “这阵就先跟我去临安吧慢慢再想回去的事情。”君黎温言道“过一阵——也许就好了。” 刺刺反而疑惑起来抬头看他“你……你不记恨教主吗?还能好起来吗?” 君黎苦笑。“我与他好不好得起来不知道不过他对你——其实也不坏。” 刺刺愣了一下像是有些意外他会如此说。 “他到底是不想伤害你不是么?”君黎喟然道。 “你真这么想?” “否则他方才挥一挥手也就是了。” “你觉得他是因为……因为我才放我们走的?” “还能是因为什么。”君黎微微一笑道“我一个人可没那么好运气我的好运气大概都是你给的。” 刺刺取手帕擦了脸——虽然知道君黎多半是在安慰自己却也不自觉心情稍好了些。“说起来教主还是你的表哥……”她喃喃道“我都忘了刚才应该与他说的或许就不会弄成那样了……” “还是罢了到该知道的时候总会知道。”君黎道“我倒宁愿不要和你们教主扯上什么关系……” 他注意到刺刺面色还是黯然缄了口。今日值得她难过的事情太多又何止这一件——离开了青龙谷或许还有机会回去可是霍新死了却再无法挽回以刺刺对青龙教的情念她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不曾在自己面前提及大概是怕自己听了徒增自责吧。 他与霍新此前并不算相识霍新身死之时他心中曾一时掠过一个颇是无情的念头庆幸着自己选了他作为对手——而不是单疾泉或者程方愈——否则或许死的便是那二人那么只怕自己的心情就要不同了。这样的庆幸对霍新当然是不敬、不公可人之亲疏便是如此。比起霍新那个少年的死还更让他心有戚戚一点。他虽了解刺刺的心情却也无法替她体会唯有这样沉默地予以她伤心的自由罢了。 他叹了一口。可惜不曾能将那少年的尸身带出来否则他必是带去临安让沈凤鸣看看蛊虫的端倪。只是到头来的真相又能有什么意义吗?向拓跋孤解释似乎也已没有必要不过是求得自己心里的一点解惑而已了。 “你霍伯伯的死……我总还是要弄清楚的。”他咬了咬牙开口道“只是——现在他和凶手的尸体都不在我们手上也只能找到夏琝从他那里先试问问看。” 刺刺听他先提起了霍新才道:“……你和霍伯伯比武的前前后后我都看得不太明白你……你能不能与我细讲讲。” 君黎知道她在意此事便也点点头。比掌之来龙去脉说来复杂好在他在刺刺面前也并不厌其烦便从与霍新交手时的那些旁人难知的内情之中说起说到自己前两掌是用了“体行八卦”之法亦说到第三掌之前拓跋孤曾暗助霍新自己又是如何顿悟取胜。如此刺刺总算也明白了青龙心法之力是如何到了君黎身上但此中凶险又着实令她咋舌。 这番复述之中虽然听不出什么凶手的端倪不过君黎也借此重新回想了当时情境。在现在愈发清醒了几分的头脑想来那枚致死的细针到底是不是出于那个少年之手竟颇值得怀疑。那时的雨还未停——甚至还很大。从后来少年与程方愈交手的情形来看他的身手并不出众这样的风雨飘摇里这样千钧一发的时机里如此准确地将机簧细针射入霍新的脖颈之中——他真的能做得到?君黎渐渐地觉出一种更为可怕的可能来——费劲心思易了容又以蛊虫控制而来的少年或许只是一个让真凶脱身的替死鬼而已。而那个真正出手之人——心智与武功都远非常人能比他是不是就是单疾泉在找的“神秘人”呢?他方才又是隐藏在哪里? 西南一角几乎所有人都被查过了但确乎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在找到这个少年之后便没有再继续搜查。如果真凶真的另有其人他在快要搜到自己时让这个少年露出慌乱端倪来吸引注意再寻常不过可是——难道这“神秘人”也会控蛊吗?还是——他与关默的配合恰到好处呢? 不过他没有想下去——因为便在此时他听到酒馆之外的林间有些不寻常的声音。 声音来得很快——很多人已经很近了。也许是因为功力有损加之运转陌生气息不甚顺畅“逐雪”并未散远到此时才觉出了脚步声。 “怎么了?”刺刺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外面。“难道教主他……” 隐现的人影否定了她的猜测。她已看见那并非青龙教的装束。但来人的装束也并不陌生——那是顾如飞的人。 夺门破窗而入的足有二十几人不由分说已将两人围在垓心。领首的是顾如飞与夏琝适才随行前往青龙谷的顾家众人几乎全数在场几个颇负盛名的把式亦紧随顾如飞之后。 君黎已然明白顾如飞对自己果然是无法释怀的。先前固然是有些惧怕之心但亲见自己与霍新力战之后内外交迸大为不支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向他身后看看那几名顾家把式往日里当然也都是认得的不过此时似乎也都只装作了不识。只有被隔在门外的几名不会武的家眷——顾如飞的母亲滕莹等几个女子还向里急切地张望了下。 “表哥夏公子你们做什么?”刺刺先抢道。 顾如飞已拔出剑来“表妹这也算是顾家的家事了往日里没能替爷爷教训了他今日碰上了终要与他算这笔账。你放心我也不要他的性命就是叫他长点记性不要再在我们家门口这般狂妄。你最好是别帮手否则你也别怪我。” “哎哎怎么这样。”夏琝倒先跳了出来“说好了不对刺刺动手。” 顾如飞却不理会他招呼众人道:“上!” 正文 三四五 难觅真凶 顾家上下的底细君黎略晓一二除了顾世忠旁人纵是老手亦难称高手离开江湖日久身手越发比不上武林中人的精进二十几人已不足以让他放在眼中了。不过他此刻内力正是虚乏未复也不想再贸然运起明镜诀来便向刺刺使了眼色拔剑迎敌。 夏琝再要阻止已不得便了只能在一旁喊话道:“道士你要是当真对刺刺好便该弃剑就缚省得她为了你受伤!” 君黎与刺刺却已用出了第一招。“落雨惊鸿”这是那时起的第一个合招之名以风动之速消抵顾如飞等几人同时袭来的长剑短拳更以雨落之密反守为攻。一招之下高下立现顾如飞心中一惊——不意君黎受伤之下动作似乎并不稍慢那剑招出乎意料竟是精妙难敌。 夏琝眼见二人并不理睬有些恼怒拔了自己佩剑也加入战阵招招只搠向君黎。但他所用也正是八卦剑法且远未懂得变招与合招之妙用只消以相克剑法稍作对付夏琝便立时束了手脚后招难继。 他尚不觉君黎有心相让只以为他是因被顾家众人逼迫不过才无余力对自己追击。不过如此往返数次君黎心中亦觉不舒莫说是对夏琝就是顾家众人他亦留了两分意不能当真取了人性命合招之效无法完美以现便显出些不畅来。 他知道对方人众如此下去便是久耗时辰一长说不定另有援兵赶来大是无益可刺刺必一样不愿伤及顾家之人也唯有靠自己速战速决了。 忽觑见斜刺里两刀斫来刺刺剑身正倒立而起乃是震卦中一式。他不再犹豫急以坎中一式相合以成“枯木逢霖”剑光忽烁两剑看似无心却竟交擦而行堪堪将那两刀封于阵内。 对面两人刀柄竟拿捏不住就此被夺下。君黎才及看了对手一眼——其中一名叫郑胆的大汉是顾世忠心腹手下去年的时候待自己也算周到得很。他无暇多作回想只是依法炮制或以“枯木逢霖”吸附之力强夺兵器或以“红日当空”锐利之刃伤敌臂腕一时退落六七人之多。顾如飞心中一急剑上杀招用出乃是他顾家剑中一式“傲霜枝”取自前朝一句“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原是败相已出时的狠拼打法却忘了君黎对顾家剑也是了然于胸觑准他运剑之隙后发先至顾如飞剑势一偏不及收力前臂竟如送上对方剑刃就此被生撕了一道裂口出来。 他大是惊怕剧痛之下犹自不肯弃了兵刃心中却越发沉落。顾如飞武学造诣虽平平却也学剑多年看得出君黎与刺刺乃是二人合剑招式看似平淡无波却骤疏相辅、刚柔相济。他实难相信不过一年之间无论内力还是招式之上竟都已远远不及君黎两次想要与对方个教训却都不过自取其辱一时只是怔怔然半抬着手不知该当举剑再战还是颓然退去。 倒是众人眼见家主受伤同时抢前来救只防君黎再有追击。刺刺原本已有心停手当此情境却又停不得君黎更不敢怠慢“逐血”红光疾行与刺刺连出一式“引火连城”来。 “引火连城”乃是离之七、艮之五合用取离属火而艮属土之意为名原本只是为了好记并无当真“连城”之意奈何敌人实在太多君黎只怕刺刺有甚闪失“艮之五”多上前了一步向阵中径扫顾如飞之后竟一连撕落了七道衣袖。运气最好的当属最后一人当真只是落了小半幅衣袖余者尽皆臂上见红最有甚者小臂伤及见骨鲜血急涌而出。 混乱间早已无人顾得上拦住女眷在外滕莹自门外踉跄撞入呼道:“君黎君黎住手嫂子求你了!” 顾如飞所受原属轻伤但滕莹只见他臂上鲜血滴滴而落心中自是既骇且痛未及近前双腿悠悠已是跪倒伏身便只是求情。 君黎心中一软。他还记得幼年时受滕莹照顾——那时她夫君顾笑尘新丧顾笑梦也还年少顾世忠在徽州未成气候滕莹生下了顾如飞没多久身体极是虚弱独自撑持一家内务。纵在那样的景况之下她也不曾将他这个新来的道士当过外人——今日回想又岂能或忘。 可是与其说心是一软不如说是一痛吧。滕莹本性柔顺料想对顾如飞从小到大也多是遂意终至于今日也由着他来找了自己麻烦——而到了最后现在她拦不得顾如飞也只能来拦着自己。假如今日不敌的是自己她又会如何?会否只是眼睁睁看着呢? 固然他深知自己不该如此去想——顾如飞是她独子世上再无人能比他更令她爱护。可说到底一切难道不终究是她在欺自己比顾如飞更易心软罢了?就连这柔弱的女子也知道该欺着自己与那时单疾泉欺自己心善一样。每到此时他便会发现自己的优柔其实一点都不曾改变——明知自己的退让不过是要招致对手的变本加厉他还是学不会狠辣。就算没有滕莹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对顾如飞如何的。 顾家二十余人已伤了十五六余者一时亦已不敢上前只要他肯罢手打原也是打不下去的了。君黎收了剑上前几步欲待去扶滕莹顾如飞抢先跃上用未伤的一臂扶起了她恶言道:“别碰我娘!” 背心里忽有风响君黎心知有人趁疏来袭正欲转身门外忽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背后之人仿佛是吓了一跳已然抬起的一剑竟就此止步不前。 “程叔叔!”顾如飞看见来人忍不住欢呼了一声。程方愈快速步入酒馆一把挡过了堂中夏琝举剑的手腕道:“你们干什么?教主都不为难他了你们还在这想要乘人之危、倚多取胜?——还想要不自量力、背后偷袭?” 顾如飞原还指望程方愈能为己出头不料他开口是如此态度已知今日反败无望咬唇道:“今日他伤我们顾家这么多人此事终也是要有个说法的便等着吧!”当下里搀了母亲便道:“我们走!” 君黎苦笑。所以朱雀对自己的那些期待究竟都是空想吧——此情此境若换作了朱雀就算不拿人性命也少说要将顾如飞、夏琝之辈几个耳括子打到起不了床的可自己到头来依旧还是个“软柿子”就因为滕莹求情了一句竟连争辩的话都难以多说。 不过见夏琝也灰溜溜收剑欲待悄然同去他还是适时想起有事要问他开口道:“你先别走。” 夏琝闻言浑身一栗哪里还敢妄动只得站住了。 “呃君黎道长”程方愈见他如此反有几分不安“夏公子他……他固然是有做得不妥的地方可他……他是敝教主的表亲在下斗胆向道长求个情还请你能饶他这一次不知……” 君黎已是无奈笑笑道:“程左使开口有什么饶不得。十八年前左使就在这个地方救了我一命今日又救我一次——无论如何我总要给你个面子。” 程方愈摆手苦笑道:“你又何必要如此说以你今时今日的功夫他又岂能得手。” “左使言重了。我不是要为难夏大公子只是留他想要说两句话。”君黎瞥了夏琝一眼“却不知左使特地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这叫我怎么说呢……”程方愈看了看刺刺“若你们不介意坐下来听我一言可好?” 酒馆已是桌椅倒转溅血点点。程方愈见得君黎脸上的踌躇之色只道他是因这地方狼藉便道:“你稍待片刻。”便回头去寻掌柜的出来收拾。 君黎才道:“倒不是这个缘故。只是——左使若还是想叫我留下刺刺那是万万办不到。” 程方愈闻言忙道:“你且放心青龙教今日绝不会再为难你们我亦绝不是出尔反尔又来作什么说客强人所难的。” “那么你是……?” “你忘了。”程方愈摇头笑道“我先前说有一封家书想请你代为转交平儿。” 他终是选了君黎而非夏琝转交此信显见是在心中将两人分了高下。君黎伸手接了信道:“便是此事?” “还有关于霍右使遇害一事。——我知道此事非你所为。”程方愈先明了态度抬手示意了边角一处未受波及的桌边显是更有内情要详谈。 君黎心意稍平。“好。那便坐一会儿吧我也正打算问问夏大公子关于那一位刺客之事左使在此正好一起听听他怎么说。” 夏琝迫于无奈只能与三人同桌而坐。他偷眼瞧了瞧刺刺只惜刺刺此时却并没有心思看他。程方愈说话的声音伴着那边掌柜的小心翼翼扫理着地面碎物之声她要全神贯注方能不错漏一字。 正文 三四六 难觅真凶(二) “你是说你已亲眼看见从那少年身体里引出了蛊虫。”君黎似乎还不敢确信程方愈这番叙述。 “不只是我教主也看见了。”程方愈道“所以——教主当不会再视你为凶手了。方才在谷中教主确是对你有些误会幸得你还没走远我总要与你把话说清才好。” “那你们怎么不去找关默呢!”刺刺急道“此事关默一定知情才是!” 见程方愈沉默她方想起程方愈家里原是与关家脱不了干系他夫人关秀与关默乃是堂兄妹关默此来也正是住在关老大夫家中他又如何寻得了关默的麻烦。 “那么……教主叔叔……是什么意思?”她低声道。“他不会就这么算了吧?” 程方愈抬头看了看君黎。“你早都知道了吧?”他说道“教主要与幻生界联手的事情。” “与幻生界联手?”刺刺看向君黎。 一旁的夏琝嘿嘿笑了起来“是啊是啊现在也不必隐瞒了。太子殿下已说了江湖之上就交给青龙教与幻生界就是了——程左使拓跋表哥没有回信要我带给太子吗?” “没有!”程方愈不快道。“夏大公子我还没问你既然是要联手又为何要对霍右使下如此毒手?就算你们视君黎为敌人也不必用这般手段莫非是借此机会也想要削弱我青龙教?” 夏琝面色有些白“这事情我不知道!我真一点也不知道!这绝不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幻生界擅自妄为?呵我只知道人是安插在你的手下若无你从中协助此事岂能这般容易!” “这什么意思难道我夏君方还有必要骗你不成!”夏琝语声提高了些“人什么时候被换走的我也不知道!我还想去找关默问问我的人的下落呢!” “太子安排你们此来究竟何为你先从头说说清楚!”程方愈皱着眉。 “他就叫我给表哥带封信啊!”夏琝道“他说要我亲手把信交给表哥以示合作之诚——所以我刚才给他了啊!哦对了殿下还叫我和顾如飞处得好些说去年顾老爷子没了也是殿前司张庭那时为了找仪王下落私自离京、不择手段动静闹得太大所致他要我带个话说这事儿东宫可是都不知情但他身为太子没压制得了禁军人手也有责任如果顾公子有什么要求尽管向他提。” 程方愈默默不语。太子这话当然是以退为进暗里藏针直指朱雀的。顾家原是够不着朱雀连张庭都够不着遑论向他们寻仇但若有太子开口此事当足以挑得起顾如飞对朱雀之恨来。却只不知太子为何会在意这江湖实力已是普普的顾家? 他担心此事会先引了君黎不快悄然看他一眼却见他似乎在想别的事情竟未在意夏琝所言心下暗松却也不免奇怪又问道:“那关默呢?关默也是太子派来的吧?” “这我不清楚——关默跟我又不是一路的。”夏琝道“哼要真是太子派来的——太子也是奇怪派个哑巴我还不知怎么去与他理论呢!” 久已沉默的君黎忽然开口“你有两个随从吧?另一个呢?” 夏琝怔了一怔似乎才省悟过来。“是啊另一个呢?”他喃喃道“不知道啊两个一起跟我去青龙谷的一个是假的另一个……” 忽然想起什么抬了下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没跟着你的?”君黎面色却越发难看了。 夏琝被他看得不无些畏缩撇了撇嘴也只得道“出来青龙谷的时候还在不过——顾如飞让你姐给叫住了我在谷口等他半天不出来就叫我随从先到林子里看看你们走远了没。后来我与顾如飞他们一道回城路上遇着他他说见到你们在这酒馆里顾如飞便说……便说要教训你我们就来了至于他人——” 他想着还真似有些不悦哼道“小子不知几时逃了。” “是你叫他到林子里来看我们走远了没?”君黎反问“你记清楚了不是他自己开口说要来找我们的?” “这个……”夏琝疑惑不已“他……我记不大清了他好像……对好像是他自己先提起的——怎么那又怎样?” “你问这个做什么?”程方愈也有些不解起来。 君黎低眉不语。以他的猜测夏琝被暗中换走的随从恐不是一个而是两人除了那个已死的少年这个失踪的随从或许才是今日一切的罪魁。他站在离那少年最近之处当然也可以发出暗器更可以最容易地控制少年的一举一动让他当了今日之事的替死。只怪自己竟未早些想到如今人已悄然消失任何证据都只怕是再也找不见的了。容貌、声音、装扮——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或许的确不站在太子一边——不站在任何一边。 “君黎哥怎么了?”刺刺小声道。 君黎才抬起头来。“没什么刺刺就是——你知不知道除了你爹和你江湖上还有什么擅长易容之人——或是易容术之流派吗?” 又忽抬手示意她先等一等向夏琝道:“既然此事跟你没有关系那你就走吧。” 程方愈咦了一声“你这就问完了?” “问完了。” “……你肯定这事真与他没关系?” 君黎稍一沉默“他应该不知情。” 夏琝巴不得早点离开听君黎这般说已是站起身来可看了看刺刺他又似是有那么片刻犹豫。 纵然再是不肯信再是诸种讥刺他却也不是傻瓜不会看不出刺刺对君黎已是真意。自己那时的万般属意千般讨好好像都没有惊动过她心里半分涟漪他只以为来日更有机会却竟不知她与君黎又是从何时在了一起不懂这一个道士缘何竟能比自己更打动那个无邪少女更难相信她竟已受下了他的婚约。 世上可有比此更令人不甘之事?如果是有那也唯有夏家庄不曾落入自己手中之恨可比了。家世声名已是惘然而得到心慕之女子更是惘然——短短数月之间接连变化他已觉得自己这个曾风光无两的夏家大公子原来竟什么也得不到。 他扭头往外走路过那好不容易扫起了一堆残屑的掌柜的身旁忽发起狠来一脚踢开了笤帚将他理扫之物胡乱踩踏了几下。也只有君黎立起身来向他喊了声:“夏公子!” 夏琝闻言狰狞回头不敢靠近却终是伸手恶恶向他一指“你不消得意!总有一天……” “不论你此来目的为何你或也是受人利用。”君黎却并不生气只是道“今日不得便多言待回了禁城我再寻你。” 他言语温软不似威胁夏琝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愣了一愣狠狠哼出一声拂袖离去。 程方愈庆幸之余却也大是稀奇“他都要杀你你不但肯放了他对他还客气得很。”倘若对方是武林名宿、高人前辈他或也不会感到奇怪可夏琝不论怎么看都不似能让君黎有假以辞色的必要。 “君黎哥。”刺刺却是知道他为何如此的。她也便亦知他心中之难无法道明只能将他轻拉了坐下。 君黎已道:“没事你说。” 刺刺才轻轻哦了一声道:“易容的流派——那肯定是有的只是我不甚懂得个中差别原本也只是跟着爹爹当一门手艺来学。江湖之大高手应该也不少可是易容原本就是为了隐蔽习学了易容之人真正易容的时候往往也不会叫人知道吧。” “嗯。”君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抱希望因为倘若有答案单疾泉在得知这精擅易容的神秘人的存在时也不会如此一筹莫展。 “你认识的人里呢?也没有别的什么易容高手?”他还是追问了一句。江湖既大此人却偏选择了这一拨人来玩弄与青龙教关系应也不会太远才是。 刺刺摇摇头“我不知道有谁。”一顿“可是不必往这个方向去调查吧既然已经知道是关默操蛊那么是谁给凶手易的容终也能问出来的。” “就怕操蛊的人也不是关默……”君黎喃喃地道。 一旁程方愈似未听清“你说什么?” “易容亦有流派那么操蛊一术世上也应绝不只有‘幻生’一脉对么?” “那是确然幻生界最擅长操纵幻术之蛊但幻术之外的蛊术毒术应当也非所长。”程方愈答道。 “单先锋又是怎么让那少年身上之蛊现身的?他也会蛊术?” “怎么会。爹爹会的虽然多却也没学过蛊啊。”刺刺道。 “单先锋的确会蛊术。”程方愈却低头应道。 刺刺吃了一惊。“爹爹会蛊术?我怎么不知道?从没听他说起过啊!”她还是有些未敢便信“不可能爹爹要是真懂得蛊术当初秋姐姐和沈大哥中了幻生界的那‘幽冥蛉’的时候他怎么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可不是见死不救之人!” “那是因为十八年前他立过誓有生之年再也不动用一分一毫的蛊术还将一应炼蛊器具都毁去了。再者幻生界的蛊多半与你爹所学非同源他也未必知晓其秘倘若胡乱为之只怕也是害大于利。” “可是他今日却动用蛊术、引出了蛊虫?”君黎道。 “我今日也是吓了一跳。不过……如此总也足见——他还是不愿你在教主那里蒙冤为此竟肯破了此誓。看来——他倒是挺在意你的。” 这一句有意的笑语却并没令君黎露出笑意来。“我的意思是——这证明今日用在那少年身上的蛊术便与他是同源对么?” “你……你不会怀疑我爹吧?”刺刺面色微变“那不可能的爹爹他……他前些日子都……你知道的啊他全然没有机会……” “我知道我当然不是怀疑单先锋只不过觉得这次下蛊的也不一定是关默。”单疾泉前些日子都被关在地牢之中不可能安排此事。若非如此君黎大概真会怀疑的——以单疾泉之叵测若说那个“神秘人”从一开始就是出于他的杜撰假演他也未必就不信。毕竟这世上既懂得蛊术又精擅易容之人本不会太多。 正文 三四七 难觅真凶(三) “自不会是单先锋但说到同一源性……”程方愈沉吟起来。 “程左使知道什么?”君黎道。“是否还有与单先锋蛊学同源之人?” 程方愈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 “单先锋的蛊术从何学来我也不知晓不过当年他确实曾将蛊术教过一个人;作为交换那人将易容术教给了他所以——易容术、蛊术——那人的确也是都会的。只不过……那人已死了许多年了。” “我师父朱雀你们也以为死了许多年了还不是好好活着。”君黎冷语道。 “他不一样。我亲眼见他气绝身亡他……他死得十分之凄惨尸身如此也断无可能再有生机。” “他既然擅长易容便可能将他人易成他的模样假死于你们面前。” 程方愈还是摇头“不会那人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什么样非死不可的理由?”君黎想象不出来。 程方愈叹了一口。“此事说来话长。君黎你对我们青龙谷中之事所知已多我亦不当你是外人——我说的这个人——原是平儿的生父。” “程平公子的……生身父亲?”君黎吃了一惊。 “你知道平儿是我养子。他父亲复姓慕容不过——此姓只是掩人耳目他原该姓赵是昔年康王留在异乡的血脉。” 君黎虽早猜过程平身份却也是第一次听人说到确实闻言还是微微一震道“若关联重大左使也不须与我细说。” “有什么重大不重大此事早已过去经年再者你若去问朱雀他只会比我知晓得更加清楚。” “我师父也知道?” “当然知道。当年慕容想要重归禁城夺回原该属于他的地位怂恿他如此做的人便是朱雀。若没有朱雀单凭慕容自己怕连迈出第一步都不可能;当然了若没有朱雀或许慕容也不会踏上那条路终至死于非命。” 他叹了一口“多余的我也便不讲了就说慕容那时与单先锋结识——那时单先锋还是朱雀山庄的人慕容便是他结识之后引见给朱雀的。起初他与慕容关系尚可慕容精擅易容之术而单先锋精研蛊术便以一换一互为学用。慕容虽然也算聪明但远比不上单先锋自然没有他学得快而单先锋又时常要各处行走不能久留一地便将记载了蛊术的书册秘笈给了他自看——” “你是说单先锋的蛊术有留下书册。”君黎皱眉。 “有。” “那——慕容前辈的易容之术可有书册?” “这个我不知或许也是有的。” “倘若有应该也在慕容前辈那里吧?” “不错。” “那么……那位慕容前辈倘若故去他的书册也可能为后人所得对么?” 程方愈已知他意。“你是觉得即使今日之事不是慕容也是有人得了他的遗物自其中学得是么?” “至少是一条线索。不知这位慕容前辈的遗物下落何处?” “就我记得应该是交给了林芷才对。” “林芷?是谁?”君黎惑道。 “……是我娘。”刺刺在一旁轻声道。 君黎一时恍然竟至失语。刺刺的生身母亲也便是程平的母亲——那个叫林芷的女子本应是慕容的妻子。 “但是……我没见过你们说的这些东西。”刺刺又道。 “你母亲生前可与你们说起过与慕容有关的事情?”程方愈道。 刺刺垂首摇头“我没听她提过。” 程方愈沉吟了下。“刺刺母亲故去的时候三个孩子年纪都还小有些事也未必记得那么清楚。不过照常理来讲如果慕容的遗物中当真有这两册书那么给了林芷之后她理应是会给平儿的。可平儿那时来到青龙谷行囊之中也确是不曾见到而且他在程家这么多年我并未见他练过易容或是蛊术。” “如果她不曾给呢?”君黎问道“或是平公子不曾携带那么——是不是还在百戏村?” 说着却又自己摇了摇头“也不是。如果已经有其他人学了这两册书不管是从哪里得到的总也不在百戏村了。” “对了那面具还在我这。”程方愈想起一事自怀中取出一物来正是方才自那少年脸上剥下的人皮面具。“我不懂得看刺刺可懂?看看是不是与你爹会的是一路倘若不是倒也不必纠结于这条线索了。” 刺刺接过来君黎又道:“没叫单先锋看看吗?” “他方才问我拿了看过又还给了我没说什么。先前哪曾想到这一节我便也没多问。” 君黎不语。程方愈是没有想到可是以单疾泉的才智以他对往事的了解他多半也想到了这一层。为了找到这“神秘人”他总会追查下去的。 如此一想君黎心中也轻松了几分问刺刺道:“怎么样能看出来吗?” 刺刺微微皱着眉道:“与我学的是差不多但我真的不知别家之详所以——不知是否会是巧合——因为易容术就算流派众多可要模仿的是人皮人皮就是那样各家最终用的材质和方法也说不准就殊途同归大概不似蛊术各有各的心法。” 君黎也摸了一摸那人皮面具触手与刺刺前些日子给自己戴的面具确实十分相似想来竟极有可能真是同源。 “也只能从慕容前辈的遗物这一层去想还更合理些。”他开口道“否则更不知会有什么其他流派之人倘与我们毫无关联又偏要来搅弄是非。” “这所谓的‘神秘人’——我听单先锋与教主也一直在争论教主好像知道他的身份。”程方愈道“只是教主不肯说说不定真与旧人有关也未可知。” 他说着似乎也觉与君黎细说拓跋孤的言行多有不妥一时又缄口不言。君黎意会岔开道:“左使还没有说到那位慕容前辈有什么样非死不可的理由呢?” “这个……”程方愈有些犹豫“这关系到……关系到刺刺的母亲一些私事只怕……” “是我娘亲的事情?”刺刺踌躇道“是不是……是不是和我爹也有关?” 程方愈默认不语。 刺刺咬了唇。她虽然年少可也不是没暗自想过母亲当年是为何在程平出生还没多久原不该见异思迁的时候便又与父亲生下了自己和无意。她可不信母亲是水性杨花之人她更不信父亲会夺人所爱而后又弃人不顾但此事无从去问心中只是百思难解。 她想了又想还是决意道:“程叔叔就告诉我吧。”一顿“君黎哥的许多事情他……他也没有瞒我所以……所以……也是不用瞒他的反正就算你不说他……他不是一样可以回去问朱雀吗。” 不过程方愈的烦恼似乎并不在于君黎。他还是皱了会儿眉才道:“那好我试与你们说说。” 他叹了一口。“这事情还是要从慕容这个人说起。当年他与朱雀所谋失败固然是因为你爹后来倒戈相向但若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慕容此人——其实格局甚小担当不起那样的大任。朱雀和他相处日久也渐渐发现了这一点但慕容的身份是世上独一无二朱雀也没有别的选择甚至他还想如此一来慕容成不了气候反而更易掌控成为他的棋子。 “却没想到——慕容平日所思甚至逃不出多疑与善妒之困。他与你母亲林芷自小相识原是情投意合不作他想可他出于独占之欲竟向林芷下了‘****’。 “我先前不是说么慕容的蛊术是向你爹学的但进境甚慢蛊术并不精。‘****’应是蛊术之中艰深之学就算你爹都不敢擅用可他一个初学之人只不过在书中自看了几行却竟敢妄自行事。如果单先锋早发现了此事大概根本就不会带他去见朱雀的。” “****”一事君黎忆起当初曾在送程平去关老大夫那里时听过那么一句但却并不知其详当下问道:“‘****’——下了便又如何?” “下了便又如何?”程方愈摇头道“****可令施蛊者与受蛊者之间产生一种联系若二人中有一人死了另一人旦夕间亦会性命不保。” 刺刺大是惊讶“有这样的事?可是娘亲她……” “你可莫要以为慕容是为了与你娘同生共死。”程方愈打断道。 “那他是……?” “****还有一用。”程方愈道“受蛊之人……再不可与旁人有染否则会立时身亡。若是这样死法联系立断施蛊之人并不会受殃及。我说了他多疑善妒——所以这应才是他下蛊的本意吧。” 刺刺忍不住轻轻“哦”了一声。君黎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大致想来是慕容担心林芷会背叛了他。无论如何此举总是冒险一个人会做出这样事来必是他觉得受到背叛的可能极大了。他不便就此细问只道“然后呢?” 正文 三四八 难觅真凶(四) 程方愈道:“按说慕容此人其实贪生怕死不该会如此做。不过此举是发生在他与单先锋相识不久、未去朱雀山庄之时。他的身份还不曾被知晓他也还不曾有清楚明白的夺位之念说不定他那时当真是想与林芷厮守一生的。而且——此蛊并非无解他恐怕也是觉得无论如何不致没有后悔的余地。” “有法可解?那倒好些。”君黎道。 “但解蛊这件事——该怎么说呢。我是不懂不过听单先锋讲来大致是如同要用钥匙去开一把锁总消得这把锁是好好锁上了不曾有什么地方卡住才行。这****种下之后按理是于受蛊之人体内并不要紧之处休眠平日不会有什么损伤。可慕容蛊术不精下蛊偏偏就是出了岔错令得林芷体内的蛊虫附在了脏腑如此一来慕容就算想解以他那点蛊术也解不了这一层只怕他也是始料未及。倘若蛊虫相安无事那么也罢可人之脏腑乃是活动之地便时时要将蛊虫惊动便算只是偶尔醒来咬啮也足以叫人痛苦非常了吧。” “那……那后来呢?娘亲她……要一直受着这样的苦?”刺刺听着面色已是白了“慕容前辈他……他怎能……这般鲁莽!” “只是鲁莽么?”程方愈冷笑神色之中不再隐藏对慕容的鄙夷“寻常人至少都会确信‘万无一失’方会动手对自己至亲至爱之人更是如此可他——学艺不精便动手分明就是将至亲至爱之人当了试验这是‘鲁莽’二字便可形容的么?” 刺刺并不愿听他讲述这样叫人难受的往事只追问:“后来呢?后来娘亲好了吗?” “后来——林芷一直也不知自己是被下了蛊她只以为是生了病才时时疼痛。此事一直到他们二人跟随单先锋去了朱雀山庄之后方才被发现。那一次林芷蛊毒发作痛得晕去慕容恰在与朱雀议事是以唯有单先锋见了。那蛊术本是他所长他一察之下才发现是****作祟。” 单刺刺咬了咬唇“爹爹的蛊术该比慕容前辈高的他能解吗?” “他能解。但也不能解。”程方愈道。 “什么意思?” “以你爹的蛊术解除林芷的****虽然不易但不是不可能。可是——蛊术的道理就是这样:解铃还须系铃人——方最为妥当。若由旁人去解倘若成功则施蛊者必受反噬;倘不成功则解蛊者必要付出代价。‘****’是他们这一门蛊术之中极为凶险之物了原本起效就样样是以性命为代价解蛊要吞噬的自然也是性命——于此事之上的赌注要么是你爹的性命要么是慕容的性命。莫说你爹还没有十成的把握就算是有——慕容也是决不能死的。” 刺刺怔怔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当年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能想象不出来。”程方愈苦笑了笑。“他这个‘朱雀星使’恐算得上青龙教的眼中钉说是教主最想除掉的人恐怕也不为过不说武功诡异莫测为人更是狡诈奸险心机深沉。按说他这样的人根本不必在意什么林芷的死活毕竟帮朱雀一起将慕容推上该推的位置才最重要。但世事便是如此——你爹在认识林芷之前的三十多年见过多少女人都不曾动心过唯独却对林芷动心了。” 刺刺沉默不语。这番言语并不算出乎她的意料。因为倘若自己的父亲不曾对自己的母亲动心又何来自己。 程方愈续道:“早在去朱雀山庄之前他就对林芷动了心了——也不知道林芷是什么地方得了你爹另眼相看论容貌论品性她虽然是不错但要知道你爹更不是常人就连教主的妹妹——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落在你爹手上的时候他也没动过心思。自然了他没打算得罪慕容以他那个性情也当然不会说出来只不过见了林芷那般受苦难以坐视而已。 “我先前说了他与慕容起初交情尚可后来慕容回来单先锋还是与他私下确证了此事说他不该贸然使用未精的技艺如此极有可能伤及自身。他只字未提此事对林芷之伤害但是慕容本性多疑即使如此他还是起了一丝疑心。 “不得不说慕容的疑心不是没道理我都想象得到当年的星使卓燕逢人就嘻皮笑脸若突然板下脸来说些什么必是极为奇怪的。那之后大约他们二人的关系就疏远了些。单先锋后来配制了克制蛊虫之药给林芷定时服用虽然治标不治本但此药能让蛊虫暂且休眠所以也算是有效至少不必时时疼痛。我料想此事看在慕容眼中越发是另一番想法。” “这位慕容前辈如此在意林前辈——恕我……恕我直问林前辈对他……又是怎样呢?”君黎还是问道。 程方愈冷笑了声。“林芷——林芷虽是青龙教的敌人但有时想想也实在令人惋惜——惋惜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偏偏就一心一意地喜欢了那个姓慕容的。我便这么说吧君黎这世上我还没见过一个女子似她这般——她为了慕容叛师叛友为了他说谎为了他杀人自己受了那蛊毒之苦呢——却竟对他说都不说一声独个儿忍着你说她对他怎样?” “如此——慕容前辈还是对她有疑?” “所以多疑善妒这种事是天生的——你也该明白我为何要说他格局太小了。其实慕容此人若当真才智全无也就罢了偏偏他有些小聪明却难以用于大局。” 程方愈说到这里还是叹了一口。“便是因此所以到得最后连朱雀也打算弃用他了。” “可是……他的身份……弃用了他朱雀凭什么争权呢?”刺刺不解道。 “起初自然是不行但是后来……”程方愈抬目看她。“后来你娘怀上了平儿。” 刺刺心头一阵乱跳“你是说大哥……” “平儿也是赵家的骨血只要有他再加上康王之印在手朱雀不一定需要慕容只是林芷蛊毒在身很难说能不能平安诞下孩子来所以朱雀还在等。但偏偏是这个时候你爹叛了他。 “他背叛的理由我不知他可与你说过——恐怕有的连我也不能尽明但与慕容之隙必也是其中之一。林芷身怀有孕那抑制蛊虫之药多少有些毒性不能再服用就算有你爹时时运功为她压制****之发作其中痛苦也非言语所能形容她可说几乎是一刻也离不开你爹。慕容自己蛊术未精知道此举是万不得已但此时单先锋在他眼中早已是敌非友了。更不要说他知道一个致命的可能——他害怕如果单先锋真的出手替林芷解蛊他就会死。 “朱雀山庄一役之后朱雀下落不明单先锋被教主重伤带回了青龙谷。原本青龙教对‘星使卓燕’是欲杀之而后快但教主知道‘卓燕’的单家身份之后坚持要留他下来。林芷也被带回为质慕容倒是跑了但也时时不忘和鬼使俞睿带人来青龙谷想要夺回林芷——也不知是当真在意林芷还是因为林芷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也要性命不保。 “其中往复争斗也便不提了总之青龙教是不会去为难一个怀了孩子的女人但对慕容便没有那么客气了。单先锋一直阻止教主对慕容动手——慕容若死了林芷一样要死。教主为了留单先锋下来对他亦是迁就但此事终也有个限度最终单先锋不得已才将****一事说了出来。 “教主认为单先锋应该立时给林芷解了蛊毒这样既可保全林芷又可除去慕容一了百了。但单先锋不这么想——他知道倘若强行为之等同于是他杀了慕容就算他不怕林芷恨他一世也怕她要为此殉死。此事便一直拖到了平儿出生之后。 “平儿该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在母亲腹中与蛊虫并存十月能活下来而且只少了一个指头这恐怕都是单先锋的功劳。不过那时单先锋原本想保住的是林芷而不是这个孩子倘若蛊虫随着胎儿移到了平儿身上林芷便算是得救了平儿的安然降生反而不是他所愿。只可惜天不遂他愿最后他还是要面对这解蛊还是不解蛊的选择。” 程方愈说到这里抬头看了君黎和刺刺一眼。就算他不说下去他们也已经猜到了结局。 “单先锋最终还是……还是为林前辈解蛊了?所以左使适才才说慕容前辈必死无疑?”君黎道。 程方愈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他是给林芷解蛊了但也算不得是他的选择。慕容是被顾家截路寻仇最后死于顾老爷子之手单先锋为不让林芷同死不得已才动的手否则我真不知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就算是这样林芷也始终不曾原谅了他因为她本还对慕容留有一丝希望的但如此一来慕容生还便再无可能她终究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这段往事多少有些叫人唏嘘。君黎坐着怔了一会儿方想起道:“那么……那么……无意和刺刺……” 正文 三四九 难觅真凶(五) 程方愈叹了一口。“林芷给她与慕容的孩子起名‘平’就是希望他一生平平无奇的就好不要再去做什么出众之人。恐怕她后来也一直是这样教他的所以平儿的性格算是与世无争与他爹大不相同。至于——给他们两个起名‘无意’、‘刺刺’却终究有些伤人——她大概也只是为了告诉单先锋她到最后对他也‘无’半分情‘意’甚至觉得被他解蛊一事是她一生心中之‘刺’。毕竟他们——也只是那一次为了解蛊才——不得不有了肌肤之亲而已。” “恨蛊”之施与解原都要凭借男女之事而为——这一层君黎先前已经隐隐约约有所猜知但刺刺却是未曾想到的闻言陡地“啊”了一声伸手掩住了口。她始终在猜测着母亲最终或许是为父亲所感动而委身于他——纵然比不上她对慕容之情却也决不是这样冰冷的、痛苦的受迫。可她——也许竟真的是受迫。那些母亲从来没有吐露半个字的往事一时间令她心痛如绞觉得——怎么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的缘由竟会是如此残忍无情。 “不过在我看来林芷也未必就是最痛苦的——那件事对你爹其实也一样是极大之折磨以至他毁了自己一切蛊术痕迹说此生此世都不想再用起一次。”程方愈道“他与林芷那日之后避而不见——到最后大概也都未曾再见过一面如果不是无意找来谁也料不到竟然就有了你们两个孩子……”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两人“我原本对单先锋这个人是全无好感的不过——因为林芷之故总算我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有弱点的凡人假如你能明白他的弱点所在就会发现他其实也不是那么深沉难测了……” 君黎对上他的目光。他不能肯定程方愈这番话是不是意有所指。 “就如现在刺刺一定也是他的弱点。”程方愈向他道“无论他做什么你终也要相信他总是在乎刺刺的。” 君黎这回心中确信冷笑起来“原来程左使说了这么多还是来为单先锋做说客的。” “说客不敢当我哪里有那么好的口才。”程方愈不以为忤反而笑了一笑“你误会了单先锋只是听说我要出来叫我送瓶药给你。” 他果然推过来一瓶药。“他说你背上伤重敷了能好得快些。” 君黎没有便接只道:“我不需要。” “就当是为了刺刺。你伤早些痊愈至少能好好保护刺刺。” “我用自己的药也是一样。” “也当是青龙教今天与你赔礼。”程方愈道“你便拿下吧。” 君黎目视桌上的药瓶。良久。“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吧。” 程方愈也凝视着那个药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你今日说黑竹会受下了凌公子和朱雀共同缔结的契约不会对青龙教不利这一条——应该不会变吧?” “你怕我不守契约?”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希望——无论将来青龙教与谁为敌——只要不是与黑竹会为敌你都能保证黑竹会继续持身中立不会偏帮任何一方。” “我在青龙谷中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了不需要重复。”君黎口气变得冷冷的“若程左使只是要说这个这药倒也不必送了就请带回去吧。” 程方愈觉出他情绪有些不对知道再说下去恐要不欢而散当下里也只得道:“好吧那算是青龙谷今日失礼了。我也只是——只是突然想及此节。我们还是说回……说回慕容遗物之下落。” 君黎神色稍霁。“我方才想到一件事。你说——慕容是被顾家所杀他的东西有没有可能被顾家所得?” 程方愈摇摇头。“他死时身上没有书册。” “你怎么知道?你当时也在?” 程方愈点点头停顿了一下方道:“你应该猜得到——慕容与顾家之血仇是为何人而起的吧?” 君黎默认不语。顾家这么多年当得起血仇二字之事——只能是顾世忠的独子顾笑尘。 说到了顾笑尘程方愈目中不无悲色。“我尚未投身青龙教时便已与顾大哥相识。他长我两岁待我便如兄长青龙左使之位空缺时是他一力向教主担荐的我。你们都不曾见过他——便不说他仪貌智谋都是出众难得的是为人洒脱磊落谷中上下对他都是既敬重又亲近我这个原本籍籍无名之辈若不是借他的光在当年又如何能担当得起左使之重任……” “只惜不曾得见他的风采。”君黎轻声道。“顾家后来万般落魄也皆因他突遭横死而起这般血仇自是不共戴天了。” “又岂止是顾家那一****和好几位教中兄弟听闻顾家打听到了慕容行踪有了围杀计划便决意一起动身前往。后来我们又一鼓作气冲去慕容的据地。当时慕容的遗物是我们教中几人带回青龙谷的我记得他将东西都存放在一口木箱内十分整齐教主只是找了下康王之印但俞瑞自不会把这东西留给我们当然找不见其他东西也便并没有兴趣后来林芷索要箱子便交给了她。” 他停顿一下“不过如此想来倒还有一个可能——朱雀山庄覆灭之后慕容倚仗的主要是鬼使俞瑞在中原的势力也就是当时的‘黑竹会’。如果俞瑞事先拿走了慕容的东西书册也说不定落在黑竹会手上了你回去之后不妨查查看。” 说话间掌柜的已收拾好了一地狼藉三人说得也累了稍许进了食。已是过午许久程方愈起身告辞道:“你们还要回城我就不多耽搁你们了。那封信万勿忘记交给平儿不过——今日所言可万万不要告诉平儿知晓。他自小身体就不好倘若得知父母那些事只怕……” “不会。”君黎应道。他抬起手来向程方愈行了一礼算不得道别只是觉得终还是要感激程方愈肯将那些往事告诉自己的这般信任吧。 ------- 程方愈走后两人亦离了酒馆向徽州城方向而去。 依君黎的打算取了留在客栈的物事之后便要即刻启程离开徽州。这一是为防得再与顾家照面多有事端二也的确是有所盘算——他记得去年凌厉曾带自己去过徽州附近一处小镇说是旧年一落脚之地后来沈凤鸣被秋葵琴弦所伤也曾在那处小镇避养。如果与昔年之事联系起来想那小镇一带应该就是程方愈所言的昔年俞瑞与慕容等人留下的黑竹会据地。这一处据地大概也只活跃了那么数月便告荒废但既是慕容和俞瑞曾居说不定还能寻到那书册的蛛丝马迹。 他与刺刺说了晚上要去那小镇歇宿刺刺倒未有什么反对只是依旧垂首沉沉默默的全没有往日的神采。 “还在想你娘的事?”君黎不觉道。 刺刺摇摇头。 待到君黎追问了两声她方小声道:“我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定不肯原谅他?” “什么?”君黎心中微微一震脸上却是故作出些诧异表情来。 “你不肯接受他赠药难道不是对他还有心结。”刺刺微微嘟起嘴来。“是不是……是不是他根本就……没答应我们的事?” 君黎心下反是一宽。看来刺刺并不曾怀疑自己背上剑伤的来由只是担心这一段情意还不曾得了父亲首肯。“怎么会。你别多心我只是……不想总是显得那么软弱可欺。”他出言解释。 他倒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如果程方愈是以一人之心相求他或许也便答应了就像对滕莹的心软一样可一瓶药又算什么?程方愈、单疾泉、青龙教——用一瓶药就算示好、算赔礼了吗?那也未免太过便宜。就好像——他们前来赠药自己便定要答应那许多条件一般。 “是这样么……”刺刺弯了弯嘴角多半是信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软弱可欺?”君黎心中反而塞堵沮丧“我虽然已是黑竹会之首可比起你们教主来——比起你爹比起程左使我就是……就是软弱可欺。” 刺刺却只是轻轻挽住他低头看着两人行进的足步。“你叫我别多心你才是多心。你难道不知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啊。” “喜欢这样的我?喜欢一个……‘软弱可欺’的我?”君黎自嘲。 “什么叫‘软弱可欺’?”刺刺道“你只是比旁人心地温柔良善一些愿意退让一些这可不是软弱只因——你退让的时候都是你心里真的想要退让却不曾是因为你是受了别人的迫。你不想退让的时候还少吗谁又真正欺得过你了?就连教主都没奈何你得谁还敢说你软弱可欺?” “刺刺你当真是……” “我当真是什么?”刺刺眨着眼睛看他。 “你当真是愈来愈会说话了只是我……”君黎苦笑了下“我师父朱雀常对我说太过良善也并非什么好事也许不过白白被人欺负。我总在试着学他那些我不曾退让的只是我已退无可退若总是不懂得前进一步我便永远只在底线的边缘。” “为什么要学他呢?”刺刺道“原本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做不是很好吗?” “你不明白。”君黎喃喃道“你不明白……” 他竟有些失神想起先前顾如飞的种种一时不知该如何与她说。 “我是不明白呀。”刺刺道“不明白你怎么又一胡想就停不下来呢。原本——原本不是你要安慰我吗?” 君黎轻轻“啊”了一声“那……那你……” “我没事。”刺刺低着头道“我可不像你。我再……再有什么样天大的难过只要还能这样拉着你就好了……” 君黎一时无声。天光在林间若有若无地行走日色浮沉却好像比任何时候都将两个人的心照得更明亮。他当然明白她的心意——否则他又怎会在那般生死之抉间一意要带她同行。纵然分离能保两人安然无恙可到那时两人将要经历之彷徨未安岂非比身体伤痛之苦楚更烈百倍。 半晌他伸臂轻轻笼住她肩膀。“既然你这么想……”他开口道“往后……就别再说那些要我独自先走的违心之语。” 刺刺仿佛是应了一声却低不可闻倚靠间只有几缕松散的发丝拂乱了他的鼻息。 这一路后来无话却好像胜过了许许多多言语竟能治得愈各自心头的那些微伤。 正文 三五〇 落雨小镇 两人回了客栈收拢行装。青龙谷一行已耗去了大半日而去那小镇却还有些路途君黎原是想即刻启程奈何身上血衣骇人终也只好在屋内先行换替。 刺刺执意要看他伤势这一褪下衣衫果见得那创口撕裂甚狠深痕从背后一目而见竟如一只忽然半睁的血眼。饶是早已有备她还是吸了口气“不成。”她言语间迅速作了决断:“要给你缝合下伤口。” “上点药就好了接下来又无事不会再变恶了。”君黎随口说着。 “上点药就好了?”刺刺哼了一声“适才不是赌气定不要我爹的药的吗?用我的药便不心疼?” 君黎瞠目欲待反驳刺刺却愈发生气强将他又推去榻上“说什么接下来无事不是还要赶路吗?一走动起来哪能不牵扯伤口——我便告诉你你现在这样多少药都不够用!” “我……我……好吧。”君黎只得答应下来。 刺刺见他肯了脸色才温软下来道:“那你别动等我会儿。”便下楼要了些烧酒来洗净双手取了自己的金针从中挑了最细的一枚小心地在烛火上炙了一炙穿上了线再用酒也浇了一浇如此才算准备停当。 君黎反被她弄得有些紧张只是也不愿出言怀疑于她只得暗地里咬了牙默默由她摆布。奇怪的是金针陡然穿肤竟然没有想象中那般疼痛也不知是否伤口本就疼痛已久之故竟连针缝之锐都有些麻木那知觉仿佛只如小虫轻轻啮咬。 刺刺动作很快双手齐用穿丝飞线间金光闪动这道不长的伤痕也便用不得一须臾君黎就隐隐觉出背上一紧大约是缝好了。线一断他暗道此事原来也并非十分痛苦正放松了下来欲转头说话伤口处突然才一股狠辣无比的烈劲传来竟比刀割剑刺的当儿比场上争锋的当儿还更痛了十倍令得他直是眼前一黑连五识都要失去了。他猝不及防地大叫了一声将刺刺吓了一跳愣了一愣才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剧痛刹那便已退去原是刺刺缝合了伤口之后蘸了烈酒擦拭了下。究竟还是酒意厉害只一瞬竟就能夺人神志直到此刻那伤处还残留着一丝说不出是烧灼还是冰凉的奇异感觉直是不知如何用言语形容。君黎自觉失态就算是在刺刺面前也忍不住有些赧然只好讪讪道:“好了没有若是好了我便起来了。” “急什么还没上了药。”刺刺笑道“你不是最惦记着上药了么?” 君黎又不声不言大约是受了一次惊吓上药时硬着脖颈竟显得甚为紧张。不过后面已不怎么疼痛少许一些青末药粉洒上那血就已不再流出。刺刺颇为满意道:“好了。你看很快吧?” “你以前缝过伤口吗?”君黎道“怎么——你会这个?” 刺刺将金针收起。“我娘教我的。” “你娘……?” 刺刺看了他一眼。“林芷。” 稍稍一停她又道:“我娘金针上有好几道厉害功夫以前闲下来的时候她会将大哥、二哥和我一起叫了来教不过——他们都不喜欢学所以最后这些金针她是传给我了。” “他们两个男孩子自是不爱学这个了。”君黎笑了笑起了身来。“这么说你的针灸之术也是她教的了?” “是啊不过——那时候还小也不是全懂只学了基本手法剩下的也多是背了口诀后来到青龙谷里和二哥一起琢磨出来的。” “无意也会么?” “也算是会吧他虽然也不太喜欢这个不过也是为了大哥——毕竟大哥身体不好学了针灸之术至少……能帮上大哥一些。不过徽州这边有关爷爷还有程叔叔家里也都懂医倒也不怎么需要我们只有上次——大哥逃去北面的时候寒病发作用上了几次。” 说话间君黎稍许伸展身体伤口疼痛果然已大是减轻了当下着起干净衣衫干脆也换了束发不再作道士装扮。两人将行囊重新整备起来知晓时辰不早也便不多耽搁便即出了门。 行至黄昏时分小镇终于在灰蒙蒙的前路中露出了一角痕迹。这里也落过了雨虽然现在已放了晴地上仍是湿漉漉的。 日光渐沉但两人踏足这镇子时竟还听见了一些人声热闹。君黎有些奇怪。明明之前来了两回此地都显得颇为荒凉怎么时隔大半年竟变了样了? 不过仔细看去镇上屋舍仍是破败并没有什么改观。人声只是从其中一户人家的天井中传出来的。 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他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那似乎正是凌厉带着自己住过两日的地方——是他的居所。 门开着已经能看见天井里围着一二十个人看装束多是过路客以武林中人居多天井深处似有个人正兴高采烈说些什么不过人声嘈杂听不太清。君黎待也要进了门去忽边上走来一个妇人堪堪往两人面前一站。 这妇人生得又高又胖腰肥肚凸宽肩粗膀地两手一叉便如一只大球堵在了门上连个行走的空隙都没了。君黎险险便要撞了上去连忙停步只见妇人仰起了粗短的脖子嚷道:“一个人五钱两个人一吊!” 君黎愣了一愣“还要交钱?” 那妇人向他一瞪“怎么没钱想白看么?” “里头在看什么?”刺刺按捺不住好奇踮了脚将目光越过妇人高大肩头想要望望天井里那妇人的一颗脑袋偏偏侧了过来将她视线挡住。“‘里头在看什么’?小姑娘瞧你们也是江湖中人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啊”刺刺道“你先告诉我看些什么我们才知道值不值付钱给你。” 妇人哼了一声“你知道‘黑竹会’么?” 刺刺一呆“知道呀。” 妇人嘿嘿一笑“那你知道现在黑竹会的老大是谁么?” 刺刺越发一呆不自觉想要发笑暗里狠狠拉了拉君黎的袖子才忍住了正色道:“不知道是谁啊?” 边上已有人插言道“小姑娘这都不知道怎么就跑这儿来了。这屋子可是新旧两任黑竹会首领住过的嘿嘿二十年前‘乌色一现天下寒’的凌厉名动江湖的时候你多半是还没生出来吧但新近这个——‘一纸契约平阴阳’的君黎你难道也没听过?” 君黎在旁有点哭笑不得。“一纸契约平阴阳”——他还是第一次听见。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这般说法“一纸契约”自不用提而那“平阴阳”三字倒有两层意思一是说的他出任黑竹会之首摆平了朱雀与凌厉之间针锋相对的关系二大概也是暗指他这个道士的出身。 他向那人笑了笑“你知道得倒不少。”先不说那一纸契约之事本来外人不该知晓他不过随凌厉在此地居住过两天那时候自己可是个潦落无名的晚学后辈怎么这一段竟也被人知道了? 只见那人伸手指向里面“我刚出来是听里面的人说的。” “里面是黑竹会的人吗?”刺刺问道。 那胖妇伸了拇指向后一指神情颇为得意:“我家那口子以前就是黑竹会里的有啥不明白的进去听他讲了便知。” “我还以为你说的黑竹会的‘老大’在这儿呢。”刺刺向她皱了皱鼻尖“原来只是讲故事啊那还要收五钱?” 胖妇嘿嘿笑道“要真人在这儿那少说也要五百两。” 边上那人也大笑道:“要真人在这儿小姑娘敢进去么?” 刺刺暗笑不语只拉了拉君黎君黎已从包袱里摸出一两碎银来递给那胖妇。“给你吧。若是讲得不好……” 他还没说若不好要怎样胖妇收了银两早已心满意足地让到一边放两人进去了。 其实君黎一进了天井就知道为何会有人在这里讲凌厉和自己的故事了。 与其说是“知道”不如说是“想起”——他想起来分明是自己曾先后两次在这天井里以剑刻了“我叫君黎”四个字。那时何曾知道自己有朝一日竟会闻名天下此刻忽然省起顿时表情就有些古怪起来。要知道至少第一次那四个字是划得极为难看的。 可偏偏现在那几个字正在被人围观。只听另一头有人说话正是那胖妇家里的将人引至天井最里指着柱子上一处痕迹道:“诸位看这里这便是当时凌厉公子与君黎道长切磋技艺时留下的剑气痕迹。” 君黎凝目看那说话男子却并不识得。只见他穿了一身黑衣大约是有意作了似黑竹会的装扮虽然年纪应有了近四十但身形倒也矫健脚步比寻常人轻灵些若说昔日是黑竹会中人也真不无可能。 眼见众人围着柱子抚摸议论不已君黎只好苦笑一转头欲要说话却忽不见了刺刺忙忙回头去寻只见刺刺竟是挤在天井中间正与人一起看地上那字。 他直是不知如何是好上前将她拉了出来。“有什么好看。”他悻悻道“以前胡乱写的。” “真是你写的啊?”刺刺笑他道。“这么难看我还以为别人冒了你的呢。” 君黎愈发无奈只好与她解释那字当时是如何难写。刺刺却只是吃吃而笑。她当然记得——临安城里凌厉的居所里后院里也曾被君黎写得快满了的。 她偷眼去瞧那说话之人悄悄道:“好像人家也就是看你们黑竹会最近有些风头借机赚点花销。也对。倘我不认得你遇到这般地方我也要进来看一看的——黑竹会嘛谁不好奇。” 那男子已经借了满天井的痕迹将凌厉如何教君黎功夫剑法的故事编得天花乱坠就连君黎自己听了也觉得好像是真的虽然他在这里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只是双臂将书从早平举到晚。心里倒也并不觉得这男子十分可恶只是他不喜被人这般关注和评头论足终归还是有些不快。 正文 三五一 落雨小镇(二) 大概这营生在附近徽州城里也有了一点名气所以有些人便会从徽州有意转来此地看上一看。不过毕竟还是荒凉小镇天色暗了人还是少了下去。君黎与刺刺是最后进来的那黑衣男子看渐已没有旁人便叫门口胖妇收拾了先回家做饭去这才转向两人笑容可掬道:“适才的故事二位可都听得了?可还有什么感兴趣的么?” 君黎笑笑指指后面的厅堂“我想到里面看一看。” 脚步才刚迈出那男子身形一闪已挡在面前“里面可不行。” “为什么?五钱银子就只看天井里那几个乱写乱刻的字?” 男子嘿然道:“公子也是江湖中人黑竹会是什么样的所在也该知道的。我们夫妻两个在此做生意就已是冒了天大的险处了倘真叫这两个老大给知道了怕不要丢了性命?这么一算五钱银子已是便宜得很了。” “这与我要去里面有什么关系。”君黎道。 男子看着他“老弟你怎么听不明白?老实与你说要不是实在没钱我也不干这买卖。我也就打算赚他一两个月便收手这里头连我都不敢去要不然给他们回来发现什么不对倒揪出我来我往哪里逃去!” “说的也是啊。”君黎自言自语起来“这确实也不是我家。” 他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刺刺又看了看那男子“那这镇上还有别的可落脚之处吗?” “公子要在这镇上落脚?”男子道“这里可没有客栈此地离徽州也就是不到一个时辰的路途现在赶去还来得及——适才那许多人都是赶了去徽州的。” “这小镇为什么如此荒凉?”君黎四顾道“夜了也不见几个灯。” 那男子面上又露出丝神秘来道:“公子当真要听?说出来吓死你!这镇上现在住着的活人连我们夫妻两个在内都不超过十个!” “那这些都是无主空屋了?”君黎指着外面夜色憧憧中的屋檐。 “都空了十几年了。”男子的表情突然像是有些喟然“当年……死的死了走的走了留下来的……也便没几个了。” “十几年前……你真的曾是黑竹会的人?” 那人拍着胸脯:“那是骗你作甚!” “那么……你可认识慕容?” 君黎的语气既轻且慢好像不过是随便问起的可男子的表情却一瞬已僵住目中得色转为愕然甚至还有那么两三分惊恐“……你是什么人?你问这个做什么?”那只方才还拍着胸口的手已经不自觉颤着指向他——君黎的目光正在愈来愈浓的夜暗之中闪动像极了当年的那些不速之客。 “我想打听些往事。”君黎说。 男子神色却突然转厉一咬牙忽地一道银光自他袖中激射而出夺向君黎眉间。事出突然刺刺才来得及呼了一声“小心”却见君黎早已有备侧身轻巧避过。她松下一口气那男子身形急退袖箭、蝗石、暗镖、飞刀竟是不断大约是一口气将身上能掷之物尽数向君黎掷了过来。 他暗器手法竟是不差只是君黎闪避过苏扶风的手法应对他自是犹有余裕让过第一口气他手中剑已抬起准备速战速决。 剑还未出鞘那男子双目却忽然直了——直勾勾盯着他这一柄狭长的剑身竟停了动作。他到底是在此说了许久的故事的虽然只是第一次亲见却不妨碍他辨认出这柄与许多人都说起过的“逐血”长剑。 拔剑出剑都只是倏忽刹那。不过电光石火剑尖已轻易停于距这男子咽喉三寸之地。 男子目中映着剑上暗红之色身体竟微微打着抖。“你……你是……” “你说了这么多我的故事却偏偏认不得我。”君黎的语气听起来有一半失望一半无奈。 男子双膝突然一屈通的一声跪了下来叩首低呼道:“大哥大哥!”竟一时不知再要多说些什么仿佛也是明知——借他之名敛财当面不识他的身份对他诸般杀手相向——哪一条都足以令这个“大哥”要了自己性命什么巧舌如簧都再没有用处。这一瞬认出他时的惶恐怕是只能用绝望二字来形容。 但君黎并没有应声左手陡地一抬一挥一枚似是适才从那男子诸多暗器之中顺手抄下的飞蝗石“嗖”地朝着门头暗处飞去。只听“呀”的一声门头上一个白影应声而落。 刺刺和那男子还未及反应这“呀”的一声竟是个有些柔嫩的女子声息君黎亦吃了一惊——他在方才与那男子动手时忽觉门头上似乎有人才悄悄藏了一枚蝗石在手只是他不算练过暗器手法不免简单原也没想这么轻易将人打下来只不过想逼人现了身不要鬼祟躲在暗处。哪知躲着的好像是个女子看这一打便中的架势料想功夫竟是不怎么样。要知那门头甚高一个普通人若是如此被打落下来定然是要受伤他当下不及细想“逐血”顺手展出虽然内力未曾尽复还是全力运起了“流云”借剑尖方向化为剑意气息直冲落下的白影而去。 距离甚远“流云”难以托得住那落下的身形好在白影仿佛甚轻总算于半空受力翻了个身把落地之劲消去了几分。“扑通”一声这落地的声音与方才男子跪地之声倒有了几分相似。 君黎与刺刺一时也顾不得了那个男子便先去看这白影。到得近前只见原来是个淡水蓝色衣衫的女子全因天光暗了才显得那身衣服像是白的。女子这一下跌倒自不免弄得有些狼狈可一抬头君黎已见她长相竟很是清婉温秀眉目娇柔十五六岁光景的年纪比刺刺还小上一些。 正皱眉要问不料身边刺刺低低惊呼出一声:“小雨!” 他心神一震依稀记起在那昏黑地牢之中单疾泉曾告诉过自己拓跋孤唯一的女儿就叫作“小雨”。 果然那被唤作小雨的女孩子一双眼睛也望了刺刺轻轻喊道:“刺刺姐姐!” 君黎眉间动了一动没有说话转头去看了眼天井中央。适才那男子倒是老实得很依旧伏在原地动也没动过。 他料想若叫旁人知晓青龙教主的女儿在此总不是什么恰当之事又更不能当着这个姑娘的面再去问这男子什么事当下走去那男子边上开口道:“你叫什么?” 那男子一时还未省过他是在与自己说话直到君黎又问一遍他才慌忙越发叩头口中道:“我叫吴吴天童。” 君黎点点头。“吴天童。那好晚些我来寻你问点事你先回家去吧回去以后——在窗边点支烛。” 吴天童怔了一下连连说好也顾不上收拾行当起身忙不迭地便走了。 “有没有受伤?”此间刺刺早已试着扶那少女站起身来。 少女抬起手低声道:“没事就这里擦破了。”袖子微微掀起细玉般柔白的肘臂上果然有几道明显的擦痕。 刺刺轻轻“啊”了一声“我瞧瞧。”待要仔细去看少女却先悄悄指了指君黎:“刺刺姐姐他他是谁啊?” “他是君黎哥是我的……” 她毕竟有几分面薄说到一半一时也说不出来只得改口道:“……他与我一起来的不是坏人你不用怕他的。倒是你怎么……怎么也会到这地方来了?” 少女正要说话君黎已转身回来与她目光一遇她慌忙将袖子一放抿紧了嘴一时竟不敢言语。 刺刺知晓她为何紧张。在她印象里小雨一贯受管束甚严恐怕一次都没有离开过青龙谷甚至在谷内也很少走动说过话的人大概不超过十个更不要说在外人面前讲话了。 “君黎哥这个……是小雨是我朋友……”她便开口道。 “拓跋姑娘与你当然是朋友了。”君黎笑了笑。虽然实在不愿相信这娇柔美貌的少女竟会是那不可一世的拓跋孤的女儿可世上难以相信的事情本来就太多就像——他原本也不能相信单疾泉会从背后插自己一剑的。 两个女孩儿都怔了一怔。刺刺原是特意不想当面说出拓跋雨的身份不料他竟猜到了也只得嘟了嘴道:“小雨都跌伤了你别为难她了。教中那些事情她都不知道的……” 君黎目光将拓跋雨又淡淡扫过。他对拓跋雨无甚好感多是因拓跋孤不想将她嫁去太子府反而打起刺刺主意之故。不过想来这小女孩儿自己倒的确是无辜得很。只是此事大是蹊跷——拓跋孤既然爱女心切这当儿总应越发将她保护起来才对绝不可能让她独自外出怎么她竟会一个人出现在此荒僻小镇身边半个教中护卫也没有?她的身份可不比刺刺看这娇滴滴的模样身手只怕也大是不如恐是想从谷中偷跑出来都不太可能。 当下里也只道:“她只消能说明白来这里做什么方才为何躲在上面我当然不为难她。” 正文 三五二 落雨小镇(三) 拓跋雨求助似地向刺刺看了看见她点了点头才开口小声道:“我……我只是看到这个院里有许多人想看看发生什么事但是……又进不来……” “你先说你来这镇上做什么。”君黎道。 “我……我没打算来这镇上……”拓跋雨微微发窘“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会走到这里来现在……想回去但是……找不到地方了……” 君黎见她苍白着一张脸模样不似说谎只是紧张之下颇多语焉不详。她一身淡色衣上已有了几泼污处原本以为是从门头上跌落下来之故但此时看来有些灰土却不似此间泥泞应是先前便已沾染上了料想确是走了许多路只是若要说她从青龙谷随便走走就能走来这里实也难信。 他想了一想道:“你们先跟我来吧。” 拓跋雨不明所以见君黎往这屋子厅堂里走去便也与刺刺跟了过去。此地又是一年无人居住果然早已灰尘满布不过天已黑了总也只有落脚在此。君黎寻着了灯所幸灯油尚有一半稍许擦了一擦便点了起来又草草将桌椅理净道:“反正也晚了今晚你总回不了青龙谷了。坐着慢慢讲吧。” 拓跋雨闻言面色有些惊慌“不行我……我今晚定要回去的……” 君黎皱眉。“这里距青龙谷……要借徽州绕行怎么也有四十里的路途。你们谷外那树林也不甚好走你这般路都找不到的小姑娘——就算走到了怕都是明日了。” 拓跋雨瞪大眼睛“有……有这么远?我记得……我没走这么久啊。” “小雨你先坐下来再说吧。”刺刺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就……怎么就跑出来了是不是白天大家都不在你就……也不对啊你娘总是和你在一起的吧?” 拓跋雨坐了下来轻轻摇头道:“没有我……三天前爹和娘就将我送到谷外了。” 这句话让刺刺吃了一惊“送你到谷外?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拓跋雨与刺刺说话似乎顺畅些“他们只说最近谷中有些事叫我在一个隐密所在暂住几日说过两天就接我回去是个……嗯不太好找的地方不过离青龙谷也不远像爹和娘的功夫翻过谷里顶北边那个风霆绝壁好像就能到了只是我武功不济就不能那样往返。那地方……不但隐密路也十分难行我去的时候也费了好大的劲而且娘也派了身边好些人守在外面出入口附近虽然在谷外但常人怕也去不得……” “翻过风霆绝壁……”刺刺若有所思“难道是……” 君黎心里倒有了几分“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拓跋孤大概是知晓这几日太子要派人来那联姻一事固然没人能强迫得了他但爱女心切之下为求万无一失他便在这几日要将小雨藏去隐密所在不使在谷中露面却不料弄巧成拙竟给她跑了出来。 想着冷笑了一声心中竟然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刺刺已经附到他耳边轻轻道:“我知道那个地方先前韩姑姑就是被藏在那里的只是之前没人看守。” 君黎点点头向拓跋雨道:“既然那么多人守着你怎么跑出来的?” “我没跑出来。”拓跋雨的回答却又出乎了两人意料。大概是说开了几句她言语间不再那么紧张低头娓娓:“那里虽然是个山洞可是什么都有一点也不比家里差我也……我也没打算跑。只是今天……今天……我自己犯了些傻……” 她说着文静的面上忽然掠过一丝红晕咬了咬唇“因为前几天都没下那么大雨我都没发现一下雨的时候山洞旁边就会落下一道瀑布来。今天雨大的时候太黑了我就点了灯起来那灯映在那落瀑上的时候一闪一闪的我还以为……还以为瀑布对面那山壁是另有一个房间后来雨停了我……我怎么都觉得对面山壁后面还有人就……我就摸过去了……” 刺刺笑了起来“你老是这样。”拓跋雨从未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但凡见到些新奇的未知之事总是只能以自己以往所知来解释就算后来恍然大悟当时却是不知的。听刺刺言下之意似乎她这般“犯傻”也非第一次了。 君黎亦有些惊讶却是惊讶于这个看来温顺的少女原来竟也并不是那么胆小的。不过这样想来倒也不难理解她怎么会爬去了那高高的门头之上。 拓跋雨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却并没有笑反而微微蹙起双眉轻声道:“哪知道过去以后那里没有房间——嗯当然没有的但是……但是……那山壁之后却真的给我发现个地道。” 君黎与刺刺同时愕然。“地道?”停了一忽儿刺刺陡地站起“小雨你你不会是说你是从地道里走来这里的吧?” 拓跋雨抬起一双光芒跃动的眼那闪跃的灯火仿佛是新鲜与开心般“我就是从地道里走来这里的。” 一时间的沉默仿佛重得要将这空气凝滞。大概只有什么都不明白的拓跋雨才会不曾意识到此事有多匪夷所思。 ——一条从此间直通青龙谷的密道?就算还有“风霆绝壁”天险为隔断这也已足够让人震动了。 地道的出口在此镇这么长的山中通路绝不可能是自然之力要人力挖掘也绝非少数几人、悄无声息可得。君黎知道此镇荒破多年却并不封闭开挖之事自不会是近年最少是要退回十八年前此地为当时的黑竹会独占之时才得有机会做出这样大规模的事情来——这是否正是当年慕容的苦谋?费劲心思地欲要潜入谷中是为了率众偷袭青龙教或者仅仅是找回林芷母子?如果当年再给他多一些时间贯通了风霆绝壁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 他一时说不出话。就算到了十八年后这个密道的作用已不比当年青龙教倘若知道它的存在必也要惊出一身冷汗。可今时今日面前的这个青龙教主之女竟只是将它当作一个意外的发现而已。 此地在徽州东北青龙谷在徽州西北其间隔着黄山诸峰本无捷径可通定要先到徽州府方能往返所以才有不下四十里的路途但若自山间开挖通路便近了许多也便难怪拓跋雨觉得没有那么远。不过再怎么样二十里的路程总还是有的凭她这么个弱女子总也要一个时辰方能走完。况且山腹之中不比地面敢在那般黑暗之中行走那么久的人纵是男子只怕也不多。若拓跋雨所言不假她何止是不胆小直是很胆大才对——君黎怀疑向来自诩胆大的刺刺这种事大概都未必能行。 果然刺刺先问了出来“你……你就这么走过来了?你不怕吗?” “是有点怕……不过我有这个。”拓跋雨手掌一动两人只见她掌心之上是一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此地有光倒不显得珠子特别明亮但看此物表面莹润光泽均匀显应不是凡品。 拓跋雨握着明珠又道:“我……我一开始只是好奇想看看地道去往哪里谁知道有这么长到后来走得太远只觉得……竟还是往前走更敢些了。” “那那现在怎么办……糟啦要是你爹你娘发现了你不在山洞里……”刺刺忽想起这个了不得的事情来竟忍不住要倒吸了口气“他们本就是为了保护你才将你安置在那里的可是你却跑到……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这这都有好几个时辰了吧?” “所以我才说今晚要回去啊。”拓跋雨面色也有些着急“他们今日午后来过一次应该不会再来了可明日一早……每日一早爹和娘都会来看我的到时若还不能回去我……我都不知他们会怎样生气!” “你方才说你没回去是因为找不到地方了?”君黎看着她。 拓跋雨点点头“我就记得出口是在一个屋子里可是我一出来便连忙跑到屋子外面来了忘记了……忘记了记住那屋子是什么样。这里到处都是没有人的房子我想要回去但实在不记得是哪一个了。” “如果找到入口你就会原路返回?” “那当然。” 君黎略一思忖。“找入口不难。不过现在天色晚了依我看还是等到天亮再说吧到时不管你是从官道回去还是地道回去都比现在安全一些。拓跋教主那般宠你就算发现你跑了出来也不会说你什么总好过你再去摸黑行路。” “不是……”拓跋雨不料他会这般说面色一白“你不知道……” “刺刺你劝劝她。”君黎却已站起身来“我出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正文 三五三 落雨小镇(四) 他方走进天井刺刺却追出来了“君黎哥你去哪?” “去镇上走走看看她说的是真是假。” “你真要小雨明天再回去?”刺刺踌躇道“你看她这般着急……别说她了我都担心。要是真等到明日教主发现小雨不见了那时只怕他要大发雷霆、大动干戈——虽然这事情原怪不到我们头上可是……毕竟小雨是见了我们又加上那个密道来历不明的现在这个时候我只担心教主和你越发……要多出误会来倒不如她今晚回去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了。” 君黎抱起臂来“我就是不想多出误会才要等拓跋孤的人找来让青龙谷的人明明白白地把她带回去才叫干净无事。他女儿是自己跑出来的本就与我们无关也没什么说不清楚;你若让她今晚就回去这三更半夜还是山腹之中、地底之下谁敢保证不会出事?倘她路上有任何闪失那才真说不清。” “自不是让她一个人回去了。我可以送她回去的反正也是走的地底下天黑还是天亮又有什么关系?” “你送她回去?”君黎忍不住伸手往她头上轻轻拍了一记。“她无知任性你怎么也跟着乱来?” 刺刺嘟了嘴“山中地道……只是黑一点应该不会有事的吧。君黎哥小雨她……她与我不一样我若是一晚上不回去爹爹也不会拿我怎样反正我来青龙谷之前啊都在外面过了五六年了。可小雨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青龙谷里都知道教主和夫人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当作最听话的女孩子来养的外面那些事连说都不会说给她听。如果让教主知道她竟然在外面一晚上不回去而且是你拦阻的——” “怎么样?他是能一掌把我杀了还是能一掌把他女儿杀了?” 刺刺不无气结“我不管!反正不管是为了小雨还是为了你我就要今晚送她回去!”一跺脚向外便走。 “刺刺!”君黎一把将她拉住“你干什么去?” “我自己去找那入口!”刺刺气鼓鼓地道。 “刺刺姐姐公公子……”拓跋雨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屋厅门口面色有点怯怯。虽然两人说话她未见得都听了但终也看得出他们似因自己之事意见相左咬了咬唇道:“我我自己回去便好不必麻烦了。我平日里也常是一个人其实……也不怎么怕的能走过来就也能走回去。” “说什么傻话。”刺刺道“我怎可能让你独个儿走那种路。” “总之……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拓跋雨低着头决意道。“刺刺姐姐你们还有别的事我便不耽误了……” 两个人这般模样实是让君黎头痛不已“都别说了你们两个都先进屋里去吧。”他也直是无可奈何“拓跋姑娘定要回去——我当然也阻拦不得不过——总之是天亮之前还有好几个时辰也不必太急。要不——便在此间等我待寻到入口最多我送姑娘回去吧。” 两个女子都是一愣君黎目光已转到刺刺脸上“这样总行了吧?” 刺刺心稍稍放落却不说话瞪了他一眼转头先将拓跋雨拉进屋去了。 只有拓跋雨回了回头望了一眼君黎。一双眼中流离不定的也不知是感激还是不安。 ----- 这夜无月星星也十分模糊飘摇仿佛有层隐隐约约的雾气遮住了天空。小镇上几乎已没有了什么光亮。 但这也让那些鲜见的灯火更为醒目。君黎走了几步跃上高处向四周望去。 那支燃在窗边的新烛很容易便落入了视线。点烛之处距此并不近不过君黎自屋顶快步掠去也便是少顷便已落足在窗上屋檐。 他翻身落地推开了门。 吴天童还没有换去一身黑衣见君黎到来陡然一惊上前屈膝卑声道:“大哥!” 君黎却先扫视了下室内。是寻常人家的样子只是屋子很小显出些拥挤来摆设亦十分老旧房梁四壁传来股腐朽的气息桌椅和地下倒是干干净净的。 “就你一人?”他目光收回落到吴天童身上。 吴天童闻言一噤伏地咚咚磕头:“大哥我妻儿都不是黑竹会中人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求大哥求大哥放他们一条生路……” 君黎料想他多半害怕自己或要下杀手让妻儿先逃走了。他心下却也好奇道:“你让他们走了自己怎么不走?” 吴天童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别的缘故这一次竟僵着身体没有动数久方低低道:“大哥要来……我怎么敢走?我若要走……十几年前就走了。” “你先起来吧。你也不必叫我‘大哥’我又不是你当年的那个‘大哥’。”君黎反笑。 吴天童却还是不敢垂头道:“不论是谁‘大哥’都是‘大哥’。” 君黎有些厌烦起来“想跪就跪着吧。我问你适才你为何突然对我动手?” 吴天童一震伏低身体道:“大哥突然说到‘慕容’我……我一时想起了……想起了当年之事心神难平还以为是……以为是……青龙教又派了人想要……赶尽杀绝……” “‘当年之事’——你指的是何事?”君黎隐约猜想应是指的慕容被顾世忠、程方愈等围杀之事却也故作不晓开口问他。 吴天童似乎定了一定神仿佛是要寻到了故事来龙去脉的开始之处方道:“那件事……是这样的。当年……当年大哥俞瑞将黑竹会的人手大多都调到了淮南总也有二百余人最后聚在徽州一带秘密在这镇上设立了分舵。但没过多久凌厉公子与他不和带走了一部分人又回了淮阳总舵我没跟去——我们大多数人都没去不是……不是我不满凌厉公子而是——那时确实是俞瑞大哥的势力更大些去北面过于冒险。可是没多久分舵来了那个叫慕容之人我不知俞瑞大哥为何对他如此看重要我们不计代价地保护他、听从他的命令。短短数月之内我们在这个慕容的命令之下试过不下十次偷袭青龙教有几次确实差一点能杀了他们教中首脑人物但是——最终也并未成功相较起来还是我们自己的死伤更重。长此以往黑竹会中不免有人心浮动也便——我猜想——应是有人生了惧死之心将我们的落脚之地和慕容的行踪出卖给了青龙教便招来了他们大肆反击。那一****是随在慕容身边的我认得青龙教那里领头的是他们左使程方愈和右先锋顾世忠。你若说是江湖纷争你来我往原也……原也无话可说但他们合力杀死慕容后更对我黑竹会弟兄赶尽杀绝而且下手狠辣我是……我是佯死方才逃过一劫但也受了重伤待有力气赶回此地一看这分舵已成了一处死镇遍地都是鲜血尸体几乎每个屋子都被翻箱倒柜地找过后来听幸存下来的其他人说他们是要找一个叫‘康王之印’的物事也不知最后找到了没有。” 君黎怔怔无语了一会儿。就在白天程方愈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事情——他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亦满怀悲愤可此刻听吴天童的这一面程方愈又何尝不是残忍无情的那一方毕竟倘是慕容杀死了顾笑尘与这些黑竹会中人又有何干何至于赶尽杀绝? 可是他知道程方愈不会是嗜杀残忍之辈——不为别的只为当年在那个小酒馆中他救了自己一条性命。那一次对程方愈的酒馆突袭说不定正是眼前这个吴天童之辈所为呢?若不是程方愈自己说不定早也死在这群人之手呢? “若青龙教果真如此狠辣这件事——不可能默默无闻。”他开口道“难道凌大侠他——他后来没有去讨个公道?他后来回过这里总也是知道此事的吧?” 吴天童苦笑摇头“就先不说——凌厉公子本来就和青龙教有交情。就算没有他带他那一支回总舵的时候就早已不当我们是黑竹会的人了——一山何容二虎倘若当初我们这一支不是被青龙教几乎屠戮殆尽倘若俞瑞大哥最后不是被朝廷所捕最后说不定就是凌厉公子来对我们斩尽杀绝了又怎么还可能为我们讨什么公道?这件事就连执录都不会写下一笔的因为——执录从来只为胜者写凌厉人在淮阳执录自然听他的他自然是说他手中那一支才是‘真正的’黑竹会而我们——为慕容这样来历不明的外人所用他必会说我们早不容于黑竹了。今日黑竹会的后辈怕是早已不知道我们了吧……” “你好像对凌大侠很是不满。”君黎看着他。 吴天童顿时默然。他自是深知君黎与凌厉关系匪浅若论黑竹会中派系脉承他也定然会是凌厉一派不会是俞瑞一派。可谈及往事他却也不愿作退缩之态当下里也只俯身道:“属下不敢。” 君黎叹了一口。每个人也只能说自己的故事这段故事如果叫凌厉来说只怕又是另一个样子。不过他此来本也不是打听评断当年是非的只想问问看慕容遗物还有没有什么落下可现在听来程方愈等人既然都仔细翻找过了想必是没有遗漏的可能。 不过就算遗物不在密道入口还是很有可能在慕容的屋内。吴天童说话中没有提起密道之事君黎也便暂且没问只道:“既然这些年这镇上一直没有恢复生气想来那个慕容的屋子也还在吧?” “在的。”吴天童道“我们虽然把尸身都收殓了但……此地一夕之间死人太多外人俱引为凶处没人会来此地居住大部分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也就近些年……附近的人不怎么说起了才有些不明所以的人过来但看到这里这么破败一般也没兴趣久留。” “你带我去慕容那里看看。”君黎道。 吴天童愣了一下应道:“是。” 正文 三五四 落雨小镇(五) 不过一进屋君黎便已失望。慕容的屋内依旧保持着十八年前被人彻底翻找过的凌乱但这样的凌乱也是尘封了。厚厚的尘土上连脚印都没有一个显然不可能是拓跋雨今天走出来的地方。 他还是仔细搜找了下果然无论是书册还是密道入口都没有丝毫痕迹。 他想了一想转向吴天童道:“那俞瑞的屋子在这附近吗?” “不远。”吴天童道“大哥也要去看看吗?” “你指给我看就好不必陪我去了。”君黎道。 吴天童自衰破的窗棂处向一个方向指了一指“就是那里那间大的。” 君黎点点头挥手示意他可以先走。 吴天童此时对君黎已不似起初般畏惧见状犹豫了下出言道:“大哥……今日到此……就是为了看……这些旧人居所?” “路过此地顺便看看。”君黎道“对了你明日就不要拿我和凌大侠的事情做生意了。” 吴天童当然只能应了君黎便顾自出了门向俞瑞那屋子方向而去。走不多步却见吴天童还是这般跟着他有些奇怪回头道:“还有什么事?” “属下斗胆……想问问大哥……”吴天童道“可否……可否将我还收入黑竹会中?” “你一口一个‘属下’一个‘大哥’几时当自己不是黑竹会的人过?”君黎反问。 “但……”吴天童不无黯然“也只是我自己心里这般想。当年凌厉公子前往淮阳之后我们这一支的人大概尽数在黑竹的册子里给他除了名了。” “一个名字这么要紧么?有没有也没什么差别。反正这十多年你本也没给黑竹做什么事。” “倘有差遣必万死不辞!”吴天童忽又跪倒“当年我自知已无机会所以也不敢再前往投靠凌厉公子如今……既能在此见到大哥只求大哥能……能再行收留……” 君黎摇了摇头“黑竹会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若还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如今有妻有儿的恐怕已不合适了吧。倒不如不要在这里纠缠早点叫他们回来倘拖得久了他们可走得远了。” 吴天童这一下顿然无话了许久才默默站起身来。 --------- 转过街口吴天童已经未曾跟来了。 君黎独自探察了俞瑞昔年的居所。密道入口正在俞瑞的庖厨之中——因为有拓跋雨今天来时的痕迹所以很容易就顺着寻到了。 洞口不到半人之高附近竟也没什么什物遮挡这十八年似乎就这么敞开着也没有人来发现。当年搜找康王之印的青龙教中人大概一是猜想如此重要之物不可能放在这滚烫腌臜的庖厨之地二是这洞口位置颇似一处堆柴烧火的所在所以便不曾往里深看。君黎自入口探了探果然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洞里地上则堆着些如今早已成了碎渣的焦炭当年想必是真烧过火的。 他往里走了几步枯炭脆弱落足成灰但脚底偏偏一硌仿佛踩到了什么坚硬之物。他移足俯身去摸一个东西恰恰滚入手心。 他将此物拾起退至洞外。并没有明亮了多少的微光之下——他看见手中之物好像是一枚扳指只是不似寻常扳指内外壁平整光滑尤其是外壁靠近中圈处有两环歪歪扭扭的突起无端显出些沧桑感来。 他将扳指上的焦灰吹了吹顺手套了下拇指不大不小正好心里却还是有些疑问不觉举着手呆了会儿。扳指即使揩净了还是这般黑黑的应不全是烟火熏燎之故好像本就是类似黑玉的质地。上面的那些凹凸痕迹当然也是有意雕琢的了而且精细之处极为微妙这样小物如此雕琢也足见不易。 “……黑……竹?”他忽然喃喃。 ——且不说那些细微之处这两圈奇怪的突起若要说像什么——倒的确是像老竹的竹节。这还是君黎第一次见到当真与“黑竹”这名字有关的物事只不过若说这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凌厉教自己黑竹会种种的时候却没提起过也不知——此物能派什么用场? 也只能带回去再问问了。他当下里将扳指先脱了下来小心携好。 重新回进密道再细察却没有别的发现了。走了约三十余丈之深君黎已然能确定拓跋雨所言不假。黑暗浓重不是常人目力可及到得后来他也不过刚刚能看清两壁洞顶当下里先退了出来心下不觉想着倘真是让刺刺来送她一个人决计是要回不来的了。去年与她两人去往黑竹会金牌之墙时那路上的漆黑就曾让她捏了他手不敢放的何况是这等狭窄之地若是孤身一人陷入其中——她多半是要哭了出来。 他暗自摇了摇头。最叫他无奈的是刺刺自己却还不觉得。她那个总是自以为能照顾旁人的性子大概是改不了了根本不去想——拓跋雨虽然安静柔弱于独处与黑暗一事上其实还要比她好上一些。 回来的路上君黎经过了镇子的中心。那是一处腐朽的竹架当年或许是藤蔓作物攀爬荫凉之地现在却连杂草都看不见了。 因为凌厉带他居住的小屋靠近镇口君黎以往也不曾往这个镇里好好走过所以不曾发现这里原来真的这么阴冷忽然竟会叫人起了一身颤栗。他在竹架之下透过那些隔断往天上看。星光愈发地暗了污云未散好像随时都会再次落雨。 他想起了吴天童口中十八年前那场赶尽杀绝的惨事。不知始终覆盖着这片天地的是不是那些经年不肯离去的魂魄? “无上太乙度厄天尊……”他不知不觉念着。诵经超度这件事情好像已经离他很远了。远得——他竟觉得自己有点荒唐。他也已不知这世上善恶是非究竟该如何辨别了。他深信黑竹会、青龙教——谁都曾付出过代价十八年前的亡灵又何曾仅仅是一家之恸。 站着念完了一整篇经文他心里的压迫轻了点。天空中的朦胧有些疏去远远的那点点星光变得明亮起来。只有风声还在回荡乌云时聚时散像犹豫着是否该奔赴往生的灵魂。 他快步回到落脚的小屋屋里的光亮让他觉出一丝异样的温暖。此时他才有一种确然的感觉——比起镇上深处那些屋子里、街巷中的败落诡谲之感这里仿佛是此地的生机所在。也许因为当年的屠戮发生时这屋子没有人住所以这房间里不曾发生过生杀之事;又也许因为青龙教与凌厉之间有一些交情在这屋子还免于了被太大肆破坏的命运。 “找到了吗?”刺刺先迎了出来看来是忘了起先还与他在生气的。身后拓跋雨也跟了出来。 “找到了。” “那……那你送小雨回去吧……”刺刺仿佛也知晓君黎必不会容自己去送拓跋雨不再挣扎提起只道:“你路上可要照顾小雨呀!” 君黎点头。“我尽快回来但总也要两个时辰你先休息吧。” “那个……送到了就回来小心不要再被青龙教的人看见了!”刺刺不忘提醒了句“我方才与小雨说了她答应了什么都不告诉教主和夫人的。” “她当然不能告诉了否则还赶着回去做什么。”君黎笑了一笑向拓跋雨道“走吧。” 拓跋雨看起来还有些怕。与一个陌生人同路而走纵然他也许“不是坏人”于她似乎也有些不可想象。但仿佛也知道没有办法她总还是鼓了勇气试着将对刺刺的信任移至这一个男子的身上。 ----- 地道走过了起初的一段后便十分狭窄别说两人并行就算一人通过都有些困难更常要弓身弯腰大是耗力。道路亦跟随地形而变时上时下有时触手壁边是坚硬的山石有时却又是松软的泥土若不留心磕碰或是陷足都是寻常。 君黎擎了那夜明珠先行拓跋雨便默默跟在其后如此至少若遇道路之变总算有君黎先作提醒。不知不觉也走了有三刻钟两人渐渐都汗流浃背起来——就算已不是酷暑季节这样窄小的通道里也实在闷热不已倘照明不是用的夜明珠而用了灯火怕是越发要难以呼吸了。 此时停下是因为前面挡了一块山石似乎是过于坚硬当年难以尽凿只能留了下来。通道狭窄无处可绕只能攀爬约两丈之高到那大石之上方得继续前进。两人没备绳索这般距离君黎跃起自不在话下拓跋雨却无论如何做不到。 这却是始料未及。拓跋雨来时从石上跃下就好地土松软也没受伤可回去就不一样了。她素来文秀只不过比寻常女孩子略通一点武功先前要爬上门头还可从边上屋顶借力攀跃过去但现在地下松软借力反而难了。 君黎见她上不来踌躇了下只好重又跃了下来道:“还是我负你上去最为便当。”如此比起自上面伸手倒拉了拓跋雨上去或是自下面硬托了她上去总还是少了些狼狈尴尬。即使如此拓跋雨已觉得足够狼狈尴尬。如果说今日之前她还从没有与一个青龙教以外之人说过话那么今时之前她更是不曾与什么外人有过这般亲近相触。就算在青龙教之内也只有她极为亲密之人才得接近她身周更不要说什么“负你上去”了。 夜明珠的冷光之下她本来就热得通红的脸分明愈发泛起几丝深红来见君黎下来她竟慌得向后退了两步。君黎似有所觉见她的模样也猜知了几分。他无奈向上看看。两壁左右狭窄伸开双臂双足倒可支撑攀爬可要这姑娘这样攀爬上去恐怕也难看得很。他心念转动道:“那这样吧。”便将背后逐血剑取下抬手往左右壁间一支——剑长三尺有余恰够这左右之距连剑带鞘的也便如在离地丈许之处横生了一级阶梯。 君黎纵身先上左足于剑身轻轻一点随即上落于石顶。“这样你总能上来了吧?”他举着夜明珠给她照了照。 正文 三五五 风霆之隐 拓跋雨点了点头。她也不是毫无根基两丈之高分为两截而上不算难为当下凝神聚气运起轻功足下一顿轻盈而起。 淡光之中但见身影曼妙足下落点也并无差错拓跋雨已在“逐血”剑上轻轻一踩换气再起很容易够到了君黎所站之地。她心中才自一喜脚下却忽一扭一痛原来那石上毕竟坚硬不比下面松软拓跋雨一时未察立足不稳竟差一点又要跌落下去。 慌忙之中臂上忽地一紧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感觉忽然好似从腕上传到了她心口——在反应过来之前君黎早已将她拉住了。 百般想要避免的却竟还是避免不了。拓跋雨一颗心一刹那竟狂跳起来跳得——连话也说不出了连呼吸都要跟不上了。 君黎拉她进来便去收回自己长剑。手早已是放开了可是回过身来却见拓跋雨像还没有回过神来一般倚着一边石壁满面通红。 “呃……走累了?”君黎便道。 拓跋雨沿壁慢慢屈膝坐了下来一声不吭。君黎便也只好坐下来道:“那休息片刻再走吧。现在应该刚刚子时光景来得及。” 见她还是不说话君黎倒有些担心了道:“你没事吧?” 拓跋雨摇摇头。 君黎也只好不说话了。坐了好一会儿拓跋雨脸上的绯热才渐渐退去开口轻轻道:“公子我听刺刺姐姐说她要跟着你去临安是吗?” “是啊。” 拓跋雨沉默了一会儿“我爹和我娘常说外面不怎么好我也觉得外面应该不怎么好可是……可是现在却觉得……外面挺好的。” 君黎失笑。“你走了两次这黑洞洞的山腹密道只去了一个破败不堪的废旧小镇你却说外面挺好的拓跋姑娘你是在与我说笑么?” 拓跋雨喉间一滞转头不语。君黎又道:“你也不必羡慕外面你们青龙谷至少地方大风景也好比外面许多地方都要好得多。” “可却总是那些人——见不到再多的人了。”拓跋雨低声道。“不管外面风景有没有青龙谷好看可是……人却总是……总是……多些的。” “你要见多些人做什么——外面人是很多可好人却未必多青龙谷里——至少没人会对你不好。” “公子家在临安吗?是怎么知道青龙谷的呢?”拓跋雨侧头望他。 君黎迟疑了一下。他虽然近日声名有涨今日又在青龙谷闹得天翻地覆不过拓跋孤从来不允任何人与自己这女儿说起江湖中事是以她以前从未听过君黎的名字当然不知他身份——她说不定连自家青龙教的江湖地位都未必知道。他想了想道:“我是住在临安临安距此也算不得太远知道也不奇。” “那公子和刺刺姐姐是怎么认识的?” 君黎嘴边不自觉浮起一笑“……在谷外树林里认识的。” 他没有多说可这不期然的一笑还是落在了拓跋雨的眼中。她微微低头“所以还是谷外好吧……刺刺姐姐常去谷外的我每次见她都看她很高兴像我一直待在谷里就从没有……从没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 “呵她出去当然高兴了。”君黎笑道“她便是不安分得很只想往外跑。似你这样才是姑娘家的模样出来了便想要回家去连一晚上都不肯多留在外面。若是换了刺刺——别说一晚上——哪一次不是寻着机会逃得越远越好恨不能一直躲在了外面。你还是不要学她的好。” 拓跋雨偷眼看他没有应声。君黎虽然是在对她说话可是并没有真的注视她;他虽然好似在说刺刺的不是可是那唇边的微笑却也从未隐去。她不知道——这片刻自己这颗心为何会空荡荡的。她并不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她甚至不知该要得到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她出生以来第一个说了话的外人这个甚至还曾在方才拉了一拉她的手臂的外人——却不曾像她看待他那样视她为特别。他眼里心里早已被另一个特别的姑娘装满了。 “我……我休息好了。”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轻轻道“我们……走吧。” “好。”君黎没有再多话站起身来。 ----- 后半程的路除了有一段逼仄得只能匍爬而行别的倒还顺利。脚下渐渐湿润起来好像是白天下过的雨渗进了泥土山石所致。 “拓跋姑娘应是快要到了吧。”君黎回头道“此处有些潮湿不是接近地表就是靠近出口了。” “公子……”拓跋雨小声道“有件事……” “什么?” “你……叫我小雨就好了。”拓跋雨道“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像你那般称呼我的大家都是叫我小雨、雨儿别的……我实是不甚习惯。” “你们谷中能当面叫你的都是亲近之人当然是没人那般喊的。”君黎笑笑道。 “刺刺姐姐也是叫我小雨的……”拓跋雨小声道。“那你……还要与我这么见外吗?” 君黎愣了一下。谁说这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呢她定也是觉出了自己和刺刺之间的不同寻常了吧。 “说的也是。”他笑笑。“不过我与你往后多半也见不着了。” 拓跋雨心头忽涌起股怎么都说不清的难过来。幸好说话间已看到模模糊糊有灯火般暖色微微渗入了前方的黑暗里她“咦”了一声仿佛是自言自语“我是没有吹了灯吧……?太好啦总算可以出去了……” 君黎再走了几步见那确是出口的光亮便止了步让到石壁一边道:“既然是到了——我就不往前了。这夜明珠姑娘收好吧。” “那个……走了这么久公子也过去稍坐一会儿吧。”拓跋雨道“这边有茶我给公子沏一杯。休息片刻再走。” 君黎正欲摇头忽转念忖道既然来了不看看那所谓的隐密山洞是什么样子风霆绝壁又是什么样子岂不是白走一趟。当下也便一点头道:“那也好。” 两人自那山洞逶迤走出绕过石壁才发现这一个时辰间竟好像又下过了大雨山间水流充沛湍急一道瀑布仍是挂在了洞口朦朦胧胧的灯火穿过了瀑布的折射正照了过来。 “……我的房间就在对面公子在这里稍……”拓跋雨话音还没落冷不防对面竟传来一声女子厉叱:“鼠辈!”瀑布光影之后有人身法奇快已向君黎疾扑而来。 拓跋雨不虞有此甚至来不及惊呼出声已见一只苍白的手拂到了君黎面门。君黎脚下疾动身形后退那手还是够到了他肩头“嗤”的一声用力却毫不苍白五指将他外衣都撕了一道裂口。 这一下他心中也是一凛。来人招式迅疾下手狠辣显然是个劲敌。他见拓跋雨站在一边像是吓得呆了不敢心存侥幸左手扬了凌空将她一推哪知对面那人也将将抬手将拓跋雨推了一把——两股劲风令这少女直直向边上飞去轻飘飘一个身体竟飞出了数丈之远撞在了水雾黑憧的山壁之上。 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可对敌之间哪里分得出身来须臾之间已交换了六七招之多。还好拓跋雨似乎没有大碍跌了一跤还是爬起了身来。君黎百忙中才看了女子一眼——见她面孔用青纱掩了只能看见头上梳一个高椎髻像是三十几岁的妇人额头与双目虽露出在外可肌肤几无血色比那只手还要苍白将眉眼之美都变得毫无生气。 走至十五招两人一掌相击各自而退女子眼中微露诧异之色随即化为愈发狠厉倏忽间十指逼前杀招再至左掌自君黎胁下穿出直击向他脖颈。 君黎已见这女子招式精妙绝伦堪称一流高手这突如其来的步步紧逼直是叫他有几分手忙脚乱想问句话都没半点空当。他一时还不愿出剑——因他知道女子适才向拓跋雨一推也存了护她之心必是焦急之下对自己误会了什么——当下是右臂一回右掌折回去拦。但女子招式奇巧瞬时已变招化为一式“缠”诀左臂将君黎右手牢牢缠住。 “缠”之一式并不能伤敌纵然限制对手动作自己的动作也一样受限多半是女子担心君黎要拔剑先行将他右手困住。如此一来君黎反是陷了被动果然女子右手随即抓至五指微曲逼至他胸口。他以左肘一屈以对哪知女子这一抓竟也立时化为“缠”势将君黎左臂也牢牢缠住成了进退不得之态。 君黎不解之下正欲借此时张口说话忽听到一记近在咫尺的轻微声响。 随即他望见女子此刻目中映出的光亮——只一刹那他口舌已僵浑身冷透。 几不可闻的一记“喀”的声响与女子此刻目中映出的冷光一样冷。那是一件兵刃的影子——那是女子装于左臂的一件机簧一柄藏于左袖的如钩弯刀!此时君黎双臂已尽数受缠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往后躲开——那弯刀倘若完全弹出岂不足以切断他的咽喉! 他又一次忘记了苏扶风的告诫:胜券未握时绝不能手下留情。他只不想在这种情境下挑衅对方故而没有拔剑却未曾想到对方看似空手其实早已身带兵刃欲置自己于死地种种空手相搏不过尽数圈套。可没有机会后悔了。方此绝境他脑中嗡然空白只有不知是本能还是别的什么让他下意识周身内力尽数汇入左臂贯向左手掌心——顷刻之间“流云”自掌心汹湃而出沿剑鞘冲上剑肩护手推得“逐血”尖啸离鞘——右手于这一发万钧之中接了剑柄方方握紧“铛”一声亢然大响那弹出的机簧弯刀正狠狠砸在“逐血”之上他整个身体都麻了一麻。 汗已如雨下。他只觉得自己这么多次的死生之险还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魂飞天外。他知道自己此际的面色一定比那女子还要白上三分。 女子也是心头大震这一次是真正陷入了僵持——四手相缠两刃相交再没有谁能动弹半分。 正文 三五六 风霆之隐(二) 拓跋雨这一撞一跌实在比先前摔下门头还痛得多更不说一身衣衫都沾了泥水放在平时怕是要哭了可此时哪里还有暇顾及这些晕头转向地便爬了起来。 那两人动手犹如兔起鹘落还不等她跌跌撞撞冲来劝阻已成难分难解之势。刀光闪动也不过眼前一花的工夫拓跋雨何曾见过这等恶斗只道君黎这次必是没了性命骇得腿上发软不敢前行只有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将吐未吐。 “娘不要……” 君黎多少也猜到了——那个隐于面纱之后的苍白女子那般身手既然出现在此地多半就是刺刺提到过的“教主夫人”也就是拓跋雨的母亲了。他再不敢掉以轻心越发凝神以待哪料这女子忽然眉眼微拧露出极苦之色来掩面青纱顿时转赤竟是突然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君黎有了先前教训料这女子多半是故伎重施再行诱敌心中冷哼了声干脆将计就计趁着她呕血之际“缠”势略松立时反剑压退她机簧刀刃腾出手径直快速连点向她颈下“天突”“俞府”“云门”三处穴道。本拟不能轻易得手不虞女子竟当真并不相抗要穴受制她手臂顿时软软地垂了下来。 “娘!”拓跋雨不无狼狈地扑到了近前一把抱住摇摇欲倒的母亲。她全不知这交手之中情形是如何瞬息万变方才还在给君黎担惊这一时却反要惊惶向君黎求情:“公子我娘她……她身体不好求你……求你放过她……” 君黎心中还有那么两分不信——方才那死生之险远不是小酒馆里夏琝顾如飞之辈偷袭可比他额上的汗还没干一点都不觉得对方还消自己来放过。可拓跋雨此时双目凝泪譬若蔷薇含露梨花衬雨神色也实是楚楚可怜已极了。他一时有些无从下手只得先收了剑。 他记得刺刺确也说过“教主夫人近年身体不好”。倘果真如此他总也做不得乘人之危之事反正也制住了对手穴道不怕她有什么反复。 “先把你娘扶到那里去吧。”他指了指光亮之处向拓跋雨道。 这拓跋夫人面上还恨怒未消见君黎也要伸手来扶自己双目圆睁:“鼠辈竟敢……”可也不过说了四个字喉间便是一喑。受制的天突穴原在咽下强行开口只激得她一阵血气逆涌越发心头着急陡然青纱上的红色再度晕染开来显然口中又有鲜血涌出。 君黎看出她是当真有些不妙料想这三处穴道之闭多少对她有些妨害也不敢放任不管抬手将她“天突”与“俞府”**解开只留着两肩“云门”不使她有动手之机口中催促拓跋雨道:“快扶过去。” 可拓跋夫人气血陡畅身体反而软软地靠着女儿竟似失去了知觉。 拓跋雨已是失色。虽然知道母亲是一贯身体不好的但今天以前她也不曾见过她这般连续呕血之态。好不容易将人抱到椅中她忙转身去山洞里乱寻。君黎瞥了她一眼顾自伸手扣了拓跋夫人脉腕。 察看之下这拓跋夫人竟当真是血气紊乱内息涣散之至。君黎惊诧于她身体之虚照此看来她竟有几分走火入魔之态并非有意作伪。 他心中一时已明。拓跋夫人对女儿视同闺阁珍秀极为爱护看重如今女儿独处之地竟有男子出现若传了出去更有何颜面?加之——这极为隐蔽安全的所在他一个外人潜入竟神不知鬼不觉又叫她如何不惊怒交集?为女儿清白故她用招狠辣无情倒也不是毫无理由的只是——拓跋夫人身手固然极佳却好像旧疾缠身这身武艺应是久未施用了于此震惊之下骤然出手一心要取君黎的性命丝毫未曾容情于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有如拼命虽不到二十招的来回却拼尽了她一身之力故此牵动了平日里勉强维持住的身体内息当然要呕血失觉了。 此时拓跋雨喘吁吁地奔了回来口中道:“娘我找到药了幸好在这里也放了一些你别急我马上给你服下。” 君黎见她取出一粒丹丸来忙抬手拦住道:“是什么药?” 拓跋雨急道:“这是我爹叫人配制的娘常常晕倒就靠这些药才能好一点。” 君黎把她那药瓶拿过来闻了一闻摇摇头。“此药不宜。” “怎么不宜?” “她平日里应是体寒气弱血行不足所以宜用此药。但今日她是妄动内力以至气血逆行你这药还是等她气血顺下之后再服否则定要加重她的内伤。” “妄动内力气血逆行……”拓跋雨面色刷白“那那只能让爹来了——我去叫人!”她心中焦急念及至此起身便往外跑。 “你先等等!”君黎大是皱眉。“你若去通知你爹今日你从地道出去过之事还能瞒得住么?” 拓跋雨一怔停步。她当然自一开始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今日之事的可如今母亲已经知道了甚至已经动了手、受了伤她又有什么选择呢? “那……那怎么办?”她茫然无措。 君黎略作沉吟。方才拓跋夫人全力一击未果她应该知道已杀不了君黎了却也依旧不肯招呼外面的守卫进来足见她为了女儿的清白与颜面顾忌实多。正是这层顾忌让君黎隐约觉得今日总还有大事化小的可能——倘若拓跋雨现在将事情闹得卫护皆知恐怕这唯一的可能都要没有了。 他叹了一口。“先回来。我想办法。” “公子有办法吗?”拓跋雨目中亮起快步走回。 “我先把你娘救醒然后——就看她肯不肯讲道理了。” “公子能疗治我娘的内伤?”拓跋雨面色转喜“公子——只消能救醒我娘我定会与她好好解释今日之事的!” “我尽力而为。”君黎道“我听说你娘的武功本是你爹教的内力之修应该也是青龙心法对么?” “对。——刺刺姐姐告诉你的吗?” 君黎没有回答。“外面的那些卫护这一个时辰里不会进来吧?” “不会。”拓跋雨很肯定地道。“除非得了我和我娘应允否则谁都不敢进来的。” 君黎点点头。“那就好。”不过他心里其实是在摇头的。那些卫护之人只不过是守住了密径入口——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们好像也都并不听闻与其说是被派来保护拓跋雨不如说是看住她不逃跑吧。这么想来这小姑娘实也是可怜得很。 “要……要我帮什么忙吗?”拓跋雨迟疑道。“我武功低微……公子如有差遣……吩咐我就好。” “不用。你——”君黎看了她一眼。她脸上尽是泪痕与泥迹。 “你就把自己整理好些省得你娘一会儿见了又以为怎么了再要与我动手。” 拓跋雨微微一怔随即竟莫名地羞不可抑再说不出话转身就走开了。 她独自到那落瀑旁。雨好像停了瀑布也渐变为涓涓细流带着种午夜特有的凉润气息汇入洞旁的清泉溪流之中。 她用夜明珠照着自己的脸庞就着水边清理梳洗。 这边的夜风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回过头看着那边的山洞之中那丝隐隐的担心才沉重难释。 她起身走回见君黎已在为母亲施法也便安静坐在一边。她不知道君黎能对青龙心法内功的气血逆行做些什么——她知晓这门内功气血运行之法特殊倘不识源性疗治内伤并不容易本想开口提醒的可不知为何却没有敢说。 君黎不曾修炼过青龙心法却知晓这心法的源性加之他身体里留有今日才刚刚积蓄下的拓跋孤之内力故此才敢大胆尝试理顺拓跋夫人今日的内伤。倒不是指望这拓跋夫人清醒过来之后便能因此与自己化敌为友只不过倘袖手让她在此自生自灭与青龙教的梁子恐怕便越发结得大了。迄今为止他始终认为自己在拓跋孤面前并无半分理亏之处他还想保住自己这分理直气壮。 拓跋雨坐了一会儿见母亲的眉眼渐渐舒展稍稍放了心起身去汲了些山泉来烧水。整个山洞里一时有些气雾氤氲起来。她取出一身干净衣裳来却又不便此时更换踌躇了一会儿又见君黎身上衣衫也为母亲适才撕了道口子心中又踌躇了一下。可惜她这少女独居之所哪里会有男子的替换衣裳也就只有床上一件快要缝好的新衣——那是她给弟弟拓跋朝缝制的外衫——可拓跋朝却也还小这衣服君黎当然是穿不得的。 她心头跳着顾自诸思纷乱想到拓跋朝便想起原本她早已给这弟弟做好了一件外衫了可前一阵去问却听说他不知怎么的送给了别人。于此她也并不生气——因为弟弟能结识那些自己结识不了的“别人”本是件值得羡慕、值得高兴的事情。她能做的也只有再为他做一件而已。 可今日自己也结识了一个——“别人”了吧。 她想得怔怔而又怅怅。壶中水将盖子推得“呜呜”作响了她才回过神来起身将炉火暂闭举水注入茶杯之中。 她说过要给他沏一杯茶。原本她怕他拒绝或是怕他等不到茶香最郁之时就会离去。但现在——她还有时间。 正文 三五七 风霆之隐(三) 总共不到半个时辰君黎运功已毕。茶将将泡至第二道清香满溢他其实早已嗅得了。徽州一地出产好茶青龙谷内外也不乏良种拓跋雨喜茶能到她手中的自不会是劣品。 “我娘怎么样?”拓跋雨见他站起母亲却还昏沉未醒忙上前急问。 “按理很快就醒的。” “就是……就是说她没事的对么?” “她方才有几分走火入魔之征好在还不算严重现在是没事了——倒是她似有旧疾这个我便没办法——病根应有一二十年了吧?” 拓跋雨点点头。“从我记事起娘身体就弱但以前也说不上有什么病症只是容易疲累。近些年好像厉害起来常常生一场大病就起不了身。大夫说是老早就落下的病根这么多年了痊愈是不可能了只能小心照顾着不要劳累也不要见风。娘自己也一直很小心我……我从没见过她像今天这样……” “别担心。”君黎宽语“我已说了她这内伤无碍一会儿她醒了你给她服往日里常服的那个药就是了。” “你……你要走了吗?”拓跋雨见他好像有意离开大是失措。“不是要等我娘醒来吗?” “一会儿你单独与你娘解释今日之事或者还更好些。”君黎道。“她定也不想见有人一直留在你居处的。” 拓跋雨犹豫道:“可要是……要是娘一直不醒要是再有什么事——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这样吧我先到四周看看你娘醒了你出来叫我待确定了她没事我再回去如何?” 拓跋雨才安下心来“哦那好……那你就在左近千万别往东面去那里是出口守得有人。啊是了。”她差一点要忘了“我给你泡了茶你先尝一尝吧?不然就要凉了。” 她伸手将那茶杯端过来。水性正温是当饮之时。 君黎接了半掀杯盖饮去一半。茶香馥郁闻之令人心醉原本运功之下颇有疲累渴意也确是消去了两三分。 只除了他一直站着半分不似品茗之态。末了他将茶杯交还至拓跋雨手中谢了一声顾自出了山洞去了。 茶香还在沿着半闭的杯口丝丝缕缕地渗入空气。可已经没有初始那般浓郁了变得有些清淡稀薄要细寻才能寻着。 拓跋雨呆然站立了一会儿才移动脚步。这一回头她直是唬了一大跳。母亲坐在椅上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看着自己。 她又惊又喜差一点拿捏不稳手中的茶杯快步回来放下了便矮身将母亲搂住道:“娘你醒了你没事了吧?” 拓跋夫人一贯与女儿亲密贴心被她这样一搂一腔薄嗔到底还是化为了怜悯疼惜伸手温柔轻抚她道“雨儿你可有受伤?” “没有娘我很好。”拓跋雨将头靠在母亲的掌中那手心温适不是生病时的冰冷拓跋雨的心便又放落一些轻声道“都怪我……我又让娘担心了。” “怪我们……竟将你独自放在了谷外……”拓跋夫人将女儿仔细看了才抬头望了眼适才君黎走出去的方向。“方才那人——是何来历?他是怎么进来的?”她表情还是渐渐凝重起来。 拓跋雨抬头望见她的目光也下意识回头望了望君黎方才走去的方向。母亲此时的口气已是缓和她猜想她终是冷静了下来。可她自己回想今日之事却不由自主地心中猛跳咬紧了唇才稳声道:“是女儿带他来的……他……他叫君黎……” 这个名字让拓跋夫人面色耸然巨变“你说什么他就是君黎?” “娘知道他?” 拓跋夫人一时竟说不出话。那个白天刚刚大闹了青龙谷的君黎她就算不曾亲见又有什么理由不知道呢? ----- 君黎以青龙心法为她理顺逆行气血之中途她就已经醒了。 只不过她想当然地以为正在以那灼热内劲为自己运功之人应该是拓跋孤。方才如疾风骤雨般的交手还历历在心那个陌生的男子竟然得以在那样致命一击之下逃脱她深知他必是个极为可怕的敌手。可她的身体之薄脆也只当得起那一击风雷这之后逆行的内息令她呕血不止以至失觉晕倒——如果不是拓跋孤赶来她想她们母女二人大概都不能这样安然无恙的。 直到她忽然嗅到那股茶香。茶解酒性拓跋孤昔年修炼青龙心法常须饮酒——虽然今时今日他早不必借助于酒了但经年习惯也从来并不爱茶。女儿虽不懂青龙心法却也知道父亲这一点。 她心中有了惊疑气血便翻腾起来君黎似有所觉着意向她“灵台”、“至阳”二穴灌入内息那熟悉的纯灼之力渐渐汇同了她沸乱之息趁着茶意愈浓竟然反将她这混乱逆涌的气血压抑了少许。她平静下来只觉此事匪夷所思——这个人的确是在对自己施救——若不是拓跋孤他又是谁?他怎么能来到此地?他目的何在? 她心中清楚自己已不能再行一次冲动之举了也只能静观其变是以功毕之后她也只是佯装未醒但听着这男子与拓跋雨对话。倘使此人有一丝一毫的不轨言辞她纵然是再受一次内伤也必要立时出手断不令女儿受辱的。 可是竟然没有。一直到他走出此地她都没找到对他出手之理由。 如今忽听闻女儿说此人就是君黎她震惊之余反有了那么一丝恍然。霍新与君黎那一战今日谷中早已传得沸扬她当然听说了细问拓跋孤之下也便知晓了君黎会阴差阳错身负这股灼热内力之缘由。虽则在拓跋孤讲来君黎是敌非友可不知为何她心中对此人却偏偏恨不起来。 大概是因为女人识人断人之法终究与男人不同。拓跋孤说的所有那些敌友利害、立场关节她心里懂得可其实并不那么在意——比起什么黑竹会之首、朱雀之徒、云梦教之友一类的身份她更在意这个男子自称是刺刺的未婚夫婿。而比这更重要的是——他在今日那般境地之中不曾弃下刺刺独去。 她在听完这番事情时其实在心底是隐隐对君黎有几分佩服的。世间男子当真并没有几个能做到他这般。在她看来——在许许多多的女子看来——世上男子之好或坏不外乎有情有义或薄情寡义;而其余诸种优劣最终竟也都可归于这二类之中。这般判断之法听来过于简单事实上却很少出错——敢对女人有情有义的男子多半亦能守信有诺、进退有节;而对女子薄情寡义之辈往往亦常对他人背信弃义。 纵然相信君黎确是青龙教之敌——可是若她早知道出现在这山洞之中的人是君黎她或许也不至于那般急火攻心以至不顾一切用出那样狠辣杀手——因为在她心里这个叫“君黎”的原也不是个“鼠辈”。 也就难怪她在这番佯睡中听得的对话半点无礼之语都找不到了。可无论如何一个陌生男子深夜出现在女儿独处之地本身也是无礼至极的终也怪不得是自己小人之心。 ------ 拓跋雨见她久久沉默不应不觉道:“娘……?怎么了?要是还不舒服我……我去叫他来……” “先不必。”拓跋夫人道“趁着他不在此间你一五一十与我说清楚你为何带他来——你怎么见到他的?” 拓跋雨轻轻“哦”了一声知晓瞒不过去也只得嗫嚅着将瀑布石壁之后那条密道之事说了出来。其后如何在镇上偶遇了他与刺刺如何心中害怕想要连夜回来等等都一一据实以告。 拓跋夫人听得密道之事已是心惊也便不曾注意女儿说话时脸上少有的红晕。此事虽然不可思议但东面小径守卫众多小雨是绝对出不去的。若不是另有通路实也没有旁的解释。 “真的!”拓跋雨只道她还不信“刺刺姐姐也知道这件事娘若不信刺刺姐姐也可以作证!” “有什么信不信。”拓跋夫人抬手向瀑布那里指了指“过去看看便知真假了。” 但她并未起身过去显然觉得已不必多此一举只是叹了口气“雨儿你也换身衣裳吧这一身今晚洗了不要明日叫你爹发现了。” 拓跋雨一怔随即欢喜道:“娘的意思是——娘不会告诉爹的对么?我就知道娘不忍心我给爹罚的!” “你以为是为了你?”拓跋夫人摇头“若不是今日谷中发生大事我不想多拿这些再去扰他你以为我会轻易饶了你?也幸得我放心不下你过来看看不然焉能知道你竟敢如此胡作非为!” “谷里……出了什么事吗?”拓跋雨好奇道。 “等明日带你回了谷里再告诉你吧。”拓跋夫人轻轻叹息。 “明天就可以回去了吗?”拓跋雨高兴道“爹不是说还要一两日吗?” “这个地方都叫外人发现了怎可能还让你继续留下我就算不将此事告诉你爹总也要想办法说服他早点叫你回谷的。” 拓跋雨轻轻“哦”了一声。回家虽然很好可她不知为何竟然有那么一分怅然若失。 ----- 君黎避出洞外一半固是好心另一半却依旧是想趁此机会看一眼那青龙谷的风霆绝壁。 他知道拓跋夫人见了自己那么密道之事必定已经难以瞒过即使她不对拓跋孤说出今日之事总也会让人把这个密道赶快封死免除肘腋之危。 但此地经风霆绝壁可进出青龙谷——此事却非人力所能阻拦。既然此处有小径可通——就算小径再隐蔽也终究不会找不到的。若当真不经谷口便能出入青龙谷——虽然未必真用得上不过查看一下地形也没坏处。 所以他确实听了拓跋雨的没有往东走。他走的是南面——青龙谷的方向。 正文 三五八 风霆之隐(四) 出了山洞向南坡走了不多远就到了山顶。君黎本是从山腹中走来密洞的所以还未觉出此地地势有多高可到了山顶向下一望——就倒吸了口气。 脚下是直落如削的三百仞断崖远处星星点点便是青龙谷的火光。这里已是黄山诸峰的边缘早不是高峰所在但青龙谷乃是谷地从这山顶往下之距绝非常人可越称之为“绝壁”确不为过。 ——青龙谷北风霆绝壁! 他向下凝视半晌。拓跋雨说得轻巧可以这绝壁之陡峭纵然是拓跋孤夫妇这样的高手单靠轻功也是决计翻越不过多半是借助了山石缝隙与坚硬藤蔓才能上下。若换了功夫不济之辈即便有藤蔓凭藉也难以自此地来去。 所以如想自此大举攻入谷中只怕机会甚微——当年的慕容也是计划将石壁自山腹中继续打穿。只是慕容的运气太过不好——他花了不知多少气力凿出了那条密道却没发现那个山洞原本就有东面小径可通。倘若他早点发现他或许能来得及上到这风霆绝壁向下看一眼青龙谷他一定会在这样的高广开阔中想到另一个可能。 ——不错风霆绝壁并不一定是用来强攻入谷的。如果当年慕容不是命令他所拥有的三百黑竹人众一次次与青龙教正面为敌而是选择一个刮起北风的日子在此地派那么些人张弓搭箭——甚至不需要瞄准只要准备足够的火油与火矢——青龙谷林草繁盛木屋草屋众多此举定会对谷中造成极大的毁坏。到了那时教中必生忙乱谷口之防定也有所松懈慕容与青龙教之间的胜负也许还有机会重写? 君黎怔怔想了一会儿才觉自己想得远了回过神来。我在想什么?他心中暗道。至少我可没打算对青龙谷做什么。 毕竟青龙教居于这谷地二百多年自己绝不会是第一个发现风霆绝壁威胁的人。这个密洞本是单疾泉受拓跋孤之托为韩姑娘藏身而寻的——单疾泉就早知这条通路说不定早在当年就已知晓了。那个彼时还是朱雀星使的他是不是也曾站在此地像自己此时一样向下凝望过?他是不是也想了今天自己想的一切?如果不是因林芷之故与慕容有了不和他会不会在那时就早已将这所在、这办法告诉了慕容?那么如许多人的命运是不是也会一早就不同? 夜色冰凉而漆黑轻风吹过草木簌簌之声却反有种说不出的谐静与安宁可这样的宁静又何其偶然何其脆弱正如那些慢慢向前滑行着而不自知的命运。有许多事情无法深想深想只会令人毛骨悚然。不知不觉间自己其实也是那个手握足够力量、能够做些什么的人了。他忽然也能理解了拓跋孤的担忧。换作任何人在他那个位置上知道这样的威胁存在终是难以心安的。除去一切能够威胁到自己的人——也许是他那样的人唯一的选择吧。 胸口稍许有些不适。他盘膝坐下略作调息。拓跋夫人的内伤说重不重可也差不多耗尽了他自霍新那里积下的全数青龙心法之力只可惜拓跋孤却多半不会知道——知道了也更不会领情的。 他今日还不曾休息过这股内力耗去之后原本的疲乏就加倍地充斥了周身。自身内力才恢复了不到二成如果那拓跋夫人还要动手大概就要轮到自己呕血了。他运起“观心”杂念稍退虚实二诀游走身心疲乏之感才消退了些随后更辅以“移情”之道合入身周湿润而清凉的天地之息。少顷清寒的内生之气渐丰总算给予了他一些熟悉的安全感。 大约将内力恢复至四成他暂且收束了真气运转。粗估时间也过去了半个时辰之久拓跋雨总该要出来找自己了。想着还是起身走下山坡果然见拓跋雨正在洞口四处张望。“小雨姑娘。”他叫了她一声。拓跋雨闻声一喜快步迎过来道:“公子我娘醒了!” 君黎见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又是这般神色料想拓跋夫人应是没什么大碍笑笑道:“醒了就好。你已与她解释过了?” 拓跋雨面上一红。“我娘平日不是这样……她是太着急了我已与她解释清楚了她答应都不告诉我爹。” 言语两句已回到了洞中拓跋夫人遮面青纱也已换过了干净的目中神色此时却婉柔得多了见君黎进来竟先起身向他敛了敛衽道:“不知是君黎道长先前多有得罪还望道长莫怪。” 这“道长”两个字足以叫拓跋雨大惑不解。她自见君黎起他便是俗家装扮她从不知他原是个道士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称呼于他;不过君黎一听之下立时便对拓跋夫人的潜意心知肚明——她是想告诉他她是完全知晓关于他的一切的。 他当下抬手还礼:“夫人言重。原是在下不该冒失闯入。”拓跋夫人既然知道自己却还对自己这般客气他也只能陪她客气了。 拓跋夫人微一莞尔若非面色依旧苍白即使只露出眉眼这一微笑也该是颇为动人的。她停顿了一下轻轻道:“刺刺还好么?” 君黎拿捏不准她的意图不无谨慎:“有劳夫人挂心她很好。” 拓跋夫人微笑道:“雨儿小的时候与刺刺尤其要好近年见面是少了些不过我们说话间也免不了常提起她的也当真是没想过——就这么着以后便要叫你带走越发见不到了。” “夫人不会也想拦着我?” 拓跋夫人摇摇头。“刺刺是女儿家道长今日既然于大庭广众将话说了我便当她是有了好归宿——只盼你不会有朝一日负了她否则我自不会与你好过的。” 君黎心中暗自冷笑。明明平日里这些人对刺刺也未见有多少在意到得此时便要个个作出一番长辈关怀的模样仿佛自己带走刺刺是夺去了他们什么天大的珍物、便自此亏欠他们些什么一般。他面上还是淡然以对:“刺刺得夫人和教主这许多照拂着意君黎亦铭感于心这便替她先谢过了。” 拓跋夫人目光微动向拓跋雨看了一眼。“女儿家的名声总是极为要紧的刺刺如此雨儿亦然。方才此间之事——道长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出手相救若我再要计较倒显得我们青龙教尽是心胸狭窄之辈但事关雨儿清名也不敢轻视还望君黎道长能将今日来过此间之事妥为保密无论是见过雨儿、见过我还是关于这密道、密洞——除了——刺刺大约已是知情旁人可莫要再提起半句。” “自当如此。”君黎应承。他只怕这拓跋夫人不提此节“只是——夫人也还是早点回谷中为好吧否则——只怕拓跋教主也要放心不下到时只怕就……” “道长倒不必担心这个。我早也与他说好了今晚在此陪伴雨儿——否则只怕他早已觉出不对了。” 这拓跋夫人果然也是极为聪明之人知道君黎顾忌的是什么三言两语之间互相已将对方的疑虑消去了。君黎心知自己今日能得的也就是她这一句话而已——倘使这拓跋夫人当真回头将今日之事去与拓跋孤讲自己也毫无办法可易地而处若自己不信守承诺将见过拓跋雨之事到处宣扬她又何尝不是拿自己没办法呢? 他便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打扰夫人和小雨姑娘休息这便原路回去了。” 拓跋雨原没料到两个人方才拼得你死我活此际却云淡风轻地就说完了见君黎这回真的是要走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公子!” 君黎脚步一住面上露出询问之色。 拓跋雨亦是被自己这般大胆吓了一跳竟一时不知所语。如果母亲不在边上她也许撑破了胆子会问问他今后若想相见能去哪里找他可现在又哪里还敢说出这些话来。 “那个……地道里……太黑……”她有些紧张地嗫嚅着慌乱中将夜明珠捧起“公子……将这个……带上吧……” 君黎摆了摆手“明珠贵重岂能随意相予。小雨姑娘不必担心这点路我还不至于走不回去。就此告辞了。” 拓跋雨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快步上前竟硬是将明珠塞在他衣襟里。君黎一怔伸手取出拓跋雨早便垂头束手退开只道:“公子送了小雨回来又……又耗费心力为母亲疗伤小雨……实也无以为谢小小一颗珠子还请公子万勿推辞!” 君黎无计可施。拓跋雨能将东西塞在他襟里他却绝不可能往一个小姑娘怀里再塞回去。他抬头往她身后拓跋夫人望了眼。遮面青纱挡住了拓跋夫人脸上阴晴但她也未出言阻止他知晓自己若再强是不收反显得太拘小节当下里便道:“那便多谢小雨姑娘好意了。这珠子权当是我今日借用的来日若再路过此地——我总会设法见还。” 拓跋雨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他手心之中柔柔的光晕一双眼睛也似叫明珠映出了淡淡莹然。直到他一揖离去连背影都已没入山壁之后她却恍惚依旧觉得还能看得见那一抹幽然清华愈来愈深地推散了这个漆黑的夜。 正文 三五九 沁夜心火 小镇的空气湿漉漉的不过好像没有再下过雨了。 在闷窒的山腹之中行走这许久实在令人焦渴至极那几口清茶的爽快也早已被消灭殆尽。君黎在俞瑞家的后院提了些井水喝感觉才好些走出外面镇上颜色全暗只有手中的明珠还在发出如恒远的光亮但在星光之下也显得黯淡了许多。 他望了望天——无人打更之地也只有渺渺茫茫的星光能帮助他判断夜至几分。 刺刺总该是睡了吧。 他心中想着还是快步赶回推开院门却呆了一呆。天井中晃动着一息摇摇欲坠的灯火——因灯油将尽而摇摇欲坠。这应是居处唯一的一盏灯此际就置在地上照着一个蜷膝坐在天井之中昏沉而寐的人儿。不知她在这里坐了多久了?她可是为了等他回来才坐在此地的? 夜已是清冷了加上这湿漉漉的空气这吹起单衣的微风这已无温暖可言的灯火——秋凉如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君黎心中一紧快步走去将她身体一抱而起就如想要立时偎暖了她“刺刺回屋里去。”他低声向她耳语。 刺刺若有所觉模模糊糊道:“什么时辰了……” “嗯……大概快卯时了。” 刺刺忽然清醒过来陡地睁开眼睛。“你回来了!”她连忙自他怀里站直起身来打量之下首先发现了他肩头撕裂的衣衫。“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吗?”她紧张地摸着他肩膀。 “没什么事。”君黎只是将她一拉“去里面说吧外面这么冷。” “冷倒是不冷就是……好多虫子。”刺刺嘟囔着跟他往里走去。她也看清他只是破了块外衣没什么伤势猜想大概是密道山石横生勾划之故心中渐渐放了下来口中不免嘀咕不停:“我刚才估着你快要回来了才到天井里等等你的哪知道……哪知道等了半天都不见影——不是说好两个时辰的吗怎么去了这么久你要急死我吗?” 君黎没应声刺刺又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老不回来害我胡思乱想了好久——想着好不容易才从教主手底下逃出来的万一你因这一趟又送上了门去撞见了教主我都不在你身边……想想都悔得不行君黎哥我就不该坚持要送小雨回去的应该听你的明日才送她走……” 君黎这次回过头来笑道:“真悔得不行?我看你睡得挺香的。” 刺刺不满:“你还说我——你知道我多累吗?光是扫这屋子啊——你看看这屋子——这屋子方才有多脏啊到处是蛛网灰尘——你知道我扫了多久吗?” 君黎心里自是明白当下里不再取笑温言道:“我知道。你太累了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说。” 刺刺才应了一声看了眼扶梯待要上楼去。灯还在天井之中放着可是不知为何屋子里却并不觉十分黑暗。她目光转动了下已见君黎的左袖似有一团微弱光晕透出来不觉“咦”了一声“君黎哥你袖子里什么亮亮的?” 君黎稍稍抬手。黑暗将他随手放入袖中的夜明珠朦朦胧胧地映照出来。“小雨姑娘的夜明珠。”他取出给她瞧。 明珠不再有遮拦于他掌心越发肆意散发光华一时将室内都淡淡点亮起来。刺刺惊讶拿起“你怎么把……把小雨的珠子都带回来了?” “向她借的。路上太黑。”君黎指指黑洞洞的楼上“你拿上去吧。” 刺刺带了明珠扶着木栏往上走去快到了时却忽然转过头来“君黎哥明天那个人还会来这里讲你的故事吗?” “不会来了吧。”君黎笑道“我叫他别讲了。” “哦……”刺刺的语调里不知为何反有一丝失望。 君黎待她关上了门才回去外面提灯——俯身将起未起时目光忽然触到那晕黄的灯火下青石地上几个歪斜而熟悉的字。 “我叫君黎”。他那时写得何等艰难就算是第二行那稍好的现在看来也依旧生涩。可偏在这艰难与生涩旁边现在却又更多出一行来。 “……‘我叫刺刺’?” 他差一点要不敢相信。在适才百无聊赖的等待之中刺刺竟是将自己的名字与他的刻在了一起。无怪乎她会失望于明天吴天童竟然不来了——她小女孩心性多半是期待着吴天童将她也编入他的故事之中吧?否则后来的人见了又该如何来解读这第三行字? 刺刺的剑不是宝器入石不易字迹有些深浅不一也谈不上很好看。可君黎这一瞬时的心里竟忽有种说不出的温暖远远越过了好笑。他回进堂里摆好灯火不自觉地轻悄走上楼梯——他在她的门口停住低低开口:“睡着了吗?” 屋里的刺刺轻轻“唔”了一声。“怎么了?”似乎已是梦中。 君黎忽然发现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上来。明明知道她已很累明明说了一切都明天再讲——哪怕这个片刻他心里有那么点突如其来的动情也实在已不是个好时候。“没……”他想说句没什么可门已经开了。刺刺惺忪了双眼有点懵然地看着他。 这一双眼睛突然将他心里那点儿轻火点燃了。他想起在梅州城那个鲜艳的落阳下他在那道闪闪发亮的水边凝望着她的眼睛也曾有过一丝同样的心火。那一瞬间抑压住他、让他退缩着放开了她的是对单疾泉那一封信的敬畏还是他自己的犹豫都已经不重要了。那两者现在都不存在了。 他向她走了一步。 刺刺于半梦半醒中愣了一愣神君黎已经俯过来吻她。他的唇上带着种井水的凉润可气息却是温暖的仿佛在她心头酥酥地一击一霎时就驱散了她全部睡意。她想起了那个在徽州初见时的他那么温润的神气——又怎么想象得到那么久以后会有一天这样的温润就能如此真实地揉过自己的双唇。 她没有推拒。她却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唇舌来回应于他。一丝女孩儿的羞怯还是让她一颗心咚咚跳着在这样心神俱醉的时刻又过度清醒着慌张而局促地左顾右盼着。她瞥见他们的影子被屋里的明珠、楼下的昏灯各自用不同的色泽勾映着曲曲折折、模模糊糊地投在了扶栏与屋顶——她想偷看看君黎的表情只是太近的距离让她什么也看不见。 这样的紧张自然被君黎觉到了。他抬起头来。刺刺的唇湿润却僵硬面色通红一双眼睛一霎也不霎地盯着他瞧好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 这不是他原以为刺刺会有的反应。他原以为她会回以加倍温软的柔情蜜意的。 正要蔓延的心火仿佛被泼灭了少许。“……我吓到你了?”他冷静下来低低问她。 他看见刺刺用力摇了摇头好像要否认可眼神却出卖了她心中的不安。他觉得这样的否认大概是刺刺出于善意的遮掩。 “是我不好……”他生出些愧疚将她抱了一抱想要解释却又解释不出只能又重复了一遍“是我不好……” “君黎哥……”刺刺好像也想解释些什么却终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来。到最后也不过是沉默了半晌低低道“那……若没别的事……我去睡了。” 君黎看着她将门闭起竟又如最初面对她时那般怔怔而讷讷不知所为。外面传来一连串嗒嗒之声仿佛是风抖落了高处的残雨敲在瓦檐听来有如看客的嘲笑。 他慢慢走下楼来心里有那么两分自悔。明知这个今天刚刚不得不离开青龙谷的她心情定还在谷底——她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才歇下睡了——自己却怎么竟偏在这个时候束不住了这心绪定要扰她? 君黎啊君黎。他暗自道。你只想着不必再圈囿于单疾泉的什么约束只想着已然昭告了世人对她的心意却忘了——她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心情?你才不过给了她一句话——却还没有给她任何世俗之名——你自己连个世俗之姓还未曾取回应承的那些事一件都还没做又如何就敢凭着一己热望向她索取些什么?…… 混乱乱情绪不知多久才渐渐平息下去。他没有躺下和衣于榻上打坐休憩未几天色已蒙。 可是这个蒙蒙的天色却持续了很久像是天永远也无法大亮般——外面不知何时又再度下起了雨来淅沥沥不断全不似个爽快的秋天该有的样子。 心情越发难以回暖失落之感便如这雨意凉凉的浸绕不去。唯一的好消息只有——昨晚为拓跋夫人疗伤几乎耗尽的青龙心法之力此时竟发现又恢复了一成有余。这倒是个意外之喜也即是说那以“化”、“续”之诀纳入丹田的灼热之力已属他自身之力并非只能用于一时而已。 他却也没心思对付此事。雨虽不肯停他还是起身先收拾两人的行装。此行着实狼狈衣衫件件有损还完好无缺的就剩了一件灰蓝色道袍回程只能继续做道士了。他换好了内外衣衫将几件新得之物放入——程方愈的家书、黑竹形的扳指——整理时才见行李之中还留有一封韩姑娘欲待为他向拓跋孤求情的书信可回想昨日之势哪里又有用上的机会? 磨磨蹭蹭将诸事都准备停当楼上的刺刺却并无动静。他心中忐忑犹豫半晌还是上楼探看隔窗一瞧才见刺刺依旧睡得酣然。 才省悟到昨夜歇下的辰光距现在其实才不过两个对时——原是自己太早了。心情忽莫名好了那么一点——刺刺还是那个什么都不会挂在心上太久的刺刺大概也只有自己才会心心念念着那么多琐事睡不着觉。 他扶栏向下走暗暗想着回去的途中要多与她亲近说话不叫她想起任何不快来早些将昨晚的事抹过。正想得专心神识之中突然一股凛然凉意泛起他心头一惊杀意急涌——就在这小楼屋顶之上——离刺刺那么近的地方——竟好像有什么陌生的气息正在暗中窥伺! 正文 三六〇 少年长印 君黎心情本在低处这突然侵入的陌生之息只算是撞得了他的不快。他左手不假思索已骈指为剑流云之气自指尖向上激出瞬时洞穿屋顶。 外面的人“哇”地大叫了一声猝不及防之下自屋顶一直滚至了檐边只听喀啦啦一路青瓦碎裂之声那人滑落下半个身子来手脚还算敏捷一把抓住了屋檐恰恰荡在了二楼窄廊尽头的窗外。 君黎已见人影轻瘦依稀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年不敢在他视线久留晃了两晃就落去了下面天井。君黎掠至窗前向下一望后面刺刺的屋门也开了——这般动静自是吵醒了她只听她急急喊道:“君黎哥出什么事了?” 君黎已经望见了外面——少年人影正自向外蹿逃他看见粗疏的木栅院门之外被雨浸得青黑的石板地上早已站了四个人。不大不小的雨虽然将人掩得影影绰绰他还是辨出了其中两个正是昨天见过的吴天童和他那个十分高大的媳妇。 “没事。你回屋里去别出来。”他不动声色说了句伸手轻轻一按窗沿也跃去了天井之中。 四个人仿佛心存忌惮并未闯入天井斜风中只有少年在飞奔。他身体灵便轻功仿佛极好眼见便要冲了出去忽灰蓝色影子一闪君黎的身形堪堪就在他扑至大门之时掠到了他身侧。少年大惊失色向外喊道:“师父救命!”君黎五指却已触到他手臂——纵然他再是年少轻灵却还是快不过君黎的身形步法。 但便在此时木栅门忽地一开凉雨之中闪出一道如电白芒——君黎还来不及发力将少年拉了回来那白芒竟已袭到了他手心要就此逼他后撤。君黎不得不将少年松了一松——出手的是四人中站在最右边的一名男子那白芒乃是一柄锋利匕首。此际他转腕松手男子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可随即君黎手腕让过利刃却是反手在他短匕刀背之上一弹。男子不虞面色剧变琤然之声中一股冷劲从刀柄处传来有如寒风自虎口割裂至掌心深冽的剧痛令他全然拿捏不住兵刃白芒脱手落于青石板缝隙泥泞——不过电光石火少年的手臂已被君黎握在了手中仿佛从未有过阻滞。 眼见少年受制那男子眼中陡然射出精光倏忽刹那他手中竟再次捏了一把短匕于这森森雨意之中二度袭来。连少年也被惊得“啊”地叫了一声一旁吴天童亦同时喊道:“石兄快住手!” 不过君黎听到的是另一个声音。他听到身后堂前刺刺的脚步声。她果然是不肯听话的——他叫她回屋里别出来她却偏就忙忙地来了。 他不想在刺刺面前与人斗险一手用力将那瘦小少年提小鸡一般往后一拎避开了那男子的匕首光芒。少年大口喘着粗气不满地嚷道:“师父你你是要把我的手臂也削了去是不是!” 男子的匕首一顿缩了回去。刺刺将将于此时踩着泥泞跑到了近前一纸薄伞也便在此时遮上君黎与那少年二人头顶。“怎么啦?”她诧异地看着门口的四个人浑不知适才已曾有过了一番交手。“咦那不是……昨天的……”她显然认出了吴天童二人来伸手指道“不是说今天不来讲故事了吗怎么又来了?” “今天叫了帮手?”君黎冷笑。两个陌生男子都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与吴天童差不太多。适才出手那男子模样乍看毫不起眼一双刚刚还精光陡射、杀气凌人的眼睛在收去招式的一刹那已经眯缝着半点光芒气焰也见不到;另一个男子则更为瘦削相貌也是平平。 “大哥误会误会。”吴天童显得有些不安向两个男子作手势道“快见过大哥。” 那瘦削男子先抬手行礼:“在下欧阳信见过大哥。” 右首那男子有些不情愿但也还是道:“在下石志坚方才——是担心小子有差池一时情急大哥莫怪。” 君黎听他们都开口叫了“大哥”料想与吴天童一样都是昔日黑竹会留在此镇的人。这石志坚方才出手固然是想要帮那少年但显见更存了试探自己深浅之意——此人的杀招之锐放在黑竹会决计分量不轻多半是有点自傲的倘自己方才未曾压住了他必要受他轻视这一声“大哥”定也听不着了。 果然吴天童在一旁解释道:“大哥他们都是往日里黑竹会的兄弟昨晚听我说了偶遇大哥的事坚持要一早来求见。大哥嫌弃我携妻带儿不肯收留但他们二位可没什么拖累身手比起我更高了不知几去大哥总不会再嫌弃了?” 君黎却看了一眼那少年。吴天童察言观色已知他心念尴尬道:“大哥这个……实在惭愧这是我家小子叫吴长印从小跟欧阳兄、石兄学武的。方才……全怪小子顽皮好动不愿枯等趁我不备竟就溜了进去惊扰大哥——我叫他给大哥磕个头赔个不是大哥就别为难他了……” 少年吴长印闻言也不待他催促便应声道:“是啊大大我错了你就放了我嘛……” 几个人一时都愣了一愣一旁刺刺首先反应过来:“你叫谁大大?” “叫他——”吴长印扭了扭被君黎捏住的手臂冲刺刺道:“他是我爹的‘大哥’那不就是我‘大大’?” 吴天童只怕惹恼了君黎忙道:“阿印休要胡言——快跪下给大哥认个错!” “我说的不对吗?”吴长印却还伸长脖子争辩道“你叫他大哥——那我不叫大大……该叫什么?” 吴天童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君黎仿佛没听到一般既不回应也不放人。他心中思忖黑竹会如今百废待兴以石志坚等人的身手若肯入了黑竹自是好事但一来他们是旧时俞瑞的人也不知与自己能有几分同心二来他们必定深恨青龙教或许存心不正不过是因听闻自己与青龙教结了梁子想借黑竹会之力报昔日之仇。 几人见他不语互相看了看。还是欧阳信上前了一步拱手道:“大哥是不是嫌我们兄弟几个这点末学之技不值一提?——不怕大哥笑话在当年的黑竹吴兄、石兄也不是谁都请得动的——若不是还有那么几分自保之力当年之事那般惨烈又怎么有机会活得下来?现如今——一是为与黑竹的故旧情分二是听闻今日之黑竹已不必再听命于外人想必旧日惨剧不致重演三是——我等也认定大哥绝非沽名钓誉之辈所以想随大哥前往为今日之黑竹效力——大哥也不必怀疑我们心意草率我们在此苦守十八年了若要草率岂能等到今日?既然在这荒芜旧地还能遇着了大哥偶过我们也便当作是天意缘分到了要我们离开此地的时候了。昨晚我们商量了大半夜这一早吴兄更连妻儿都一同带来了反不知——大哥还有何顾虑?” 吴天童听欧阳信这般说了也便勉着脸跟上道:“大哥我家婆娘也会几分武艺我这小子身法比我还灵便只要大哥点头总须不会扯了大家伙儿后腿……” 君黎见几人如此也便道“诸位抬爱黑竹会自绝无将人拒于门外之理。不过会里情形几位也知道我恐不能与你们些什么反是要先把话说明白——不管你们原本在黑竹是什么样身份又有些什么故识在今日重入黑竹便只能听我安排不得私自行动亦不得违抗命令——你们做得到么?” “这本是黑竹会的规矩我们当然懂得。”吴天童道。“我们几人便只听大哥一人差遣便了!” “好。”君黎道“午前我便会启程去临安几位在镇口等我便是。” 吴天童露出欢欣之色连声说好顿得一顿才见君黎没有放了吴长印的意思不觉微怔道:“大哥那阿印……” “我有几句话问他。”君黎道“少时让他与你们会合。” 吴天童面上露出不安之色来:“大哥方才——阿印当真并无恶意全怪我管教不严大哥高抬贵手……” 君黎扫他一眼。“你说悉听我差遣只这第一句便不想听?” 吴天童顿时无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君黎将长印拽进堂里去了。 刺刺进屋收下了伞也跟过来道:“君黎哥你怎么啦为难一个孩子做什么?” “他都叫我‘大大’了我怎会为难他。”君黎面上笑着目上却看了吴长印一眼道:“坐吧。” 吴长印虽是坐了却也不无些惴惴之色道:“大大你要问我什么话?” “你老实告诉我外面那两个——当真是你的亲爹亲娘?” “是啊!”吴长印答道“当然是了!” 刺刺不免皱眉拉他道:“君黎哥你怎这么问。” “你不觉得他与他们一点都不像?不像爹更不像娘。”君黎道。 刺刺越发将他拉开了几步急促促地压低声音责备道:“不像归不像你却问他他自己也未必知道呀!” 君黎一笑“你说他为什么会叫我‘大大’?” 刺刺发怔“……因为吴大哥叫你‘大哥’他不知道……” “这边的人说‘大伯’只有北面来的人才会说‘大大’。你小时候住的地方那里就是这么叫的吧?” 正文 三六一 少年长印(二) 刺刺恍然道:“难怪——我听着耳熟。那边把‘爹’念作‘大’不过我小时候没有‘大’也没有‘大大’所以我是没叫过来了这里之后我就跟着这里的人一般叫法了。” “我猜——阿印和你一样是记事之后才到南方来的。”君黎道“他现在说话多是这徽州的口音了但偶尔的还有那么一些说辞像是你们那里的。他在这里多半没有大伯也没听人喊过大伯所以——就自然保留了小时候的习惯将我叫了‘大大’。他说‘爹’的时候却有点像‘得’很可能——是自小叫‘大’叫习惯了在这里强改的。就是说——他在北方应该本来有个父亲而且他自己一定知道。” 刺刺方才也听了吴天童等三人说话那都是江南一带的口音无疑他们也说了十八年来都没离开过此地。如果阿印是吴天童的孩子便该生出来就在这镇上才是断没有机会学会其他地方的说话。 她还有一丝怀疑。“可是他娘亲今天却没有说话呀也许是她的口音呢?” “她昨天就说过话你忘了?——‘一个人五钱两个人一吊!’”君黎说着模仿了一句自己也笑起来“她恐怕比那三个还更是土生土长的本镇人。” 刺刺这下不语了。莫说这镇子荒凉多年都鲜少有外人到来就算是有一个外人的影响也决计大不过父母和师父——照这般看来君黎的猜测竟是颇多合理。 “你的意思是他们有意瞒着你——有什么其他目的吗?”她偷偷看了眼吴长印低声说着。 “也没说就有恶意只是——”君黎道“就当是我多事他们往后既然要跟着我若有疑点总还是弄清楚的好。还有阿印年纪还小去黑竹会也未必是他所愿如果那两个并非他的双亲也便未必能替他作决定。” “那君黎哥我来问问他可好?”刺刺露出一丝恳求之色。 君黎犹豫了一下:“但我担心……” “别老担心啦。”刺刺道“我觉得他们都不像坏人。” 君黎只好应道:“那好交给你了你小心点。” 他不得不走开去。刺刺的率意总是越发显出他疑心重重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般过于小心对是不对。他原也是甘愿本着一腔良善全意相信旁人的——若不是这几天所遇——单疾泉之偷袭暗算、拓跋孤之出尔反尔、顾如飞之落井下石——样样都令他对原本相信的都生出了怀疑来。 他站到窗边向外望了望。那四个人虽已走去了一株大树之下避雨但也并未离远说话间仍不时往这屋子的方向瞧上一眼那关心之态倒是不假。 ——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得太多?徽州一带从淮北逃难来的人本就不少孤儿数不胜数这个少年或许只是其中之一。就连自己——父母健在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个孤儿呢?在这个世道得与父母全着天伦的幸福也许本就可遇而不可求没有生身父母在身边又怎能称得上什么疑点? 他的心里反复着刺刺与吴长印却已经聊上了。乡音真是个让人疑惧尽去的好东西更不要说刺刺原就是个最能感染他人情绪的女孩子——她不过才说了两句淮阳话吴长印在他面前怎么都不肯说出来的实话竟就没能忍过这两句。 他凝神听了一会儿这个叫长印的少年果然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小时候所住的村子距离刺刺的百戏村竟才不过几十里的路途同属陈州方圆也就难怪他听到刺刺说话立时有些激动。以他所言父母双亲何日故去的他已记不清了只知辗转流落至徽州时差不多已是七岁见城府繁华便留了下来每日寻机捡些旁人吃剩的间或还行些偷鸡摸狗之事。 最早收留长印的并不是吴天童而是欧阳信。欧阳信其貌不扬但轻功超群时时也去往徽州城里做一些梁上君子的勾当偏巧不巧遇见了在同一户偷偷摸摸的小子长印。两人盗窃的本事自是天地之别收成当然也不可同日而语在他看来这衣衫破烂的小孩实是笨拙至极叫人发现只怕是迟早之事不过本着一损俱损的一点无可奈何还是出手将他带回了此镇。 几个仍留在镇上的黑竹遗人之中吴天童、石志坚与他是最为要好的却唯有吴天童成了亲。对此欧阳信二人倒是并不嫉妒——因为吴天童讨的老婆一点也不让人羡慕。起初似乎也并非是出于吴天童的本心只不过——当初若非这个膀圆腰阔的女人把这些个垂死的男人一个个背回了家去只怕大多数都留不下性命来。女人姓秦名松长得也像一棵松她于这许多男人之中独独看上了吴天童也便只有让吴天童“以身相许”了。 吴长印说到这些事情时如所有的小孩子一般吃吃而笑大约这是欧阳信、石志坚时不时聊到吴天童与秦氏时给他听见他不必全然明白也足够继承了他们的幸灾乐祸。他本无所谓这三个人里哪一个成为他的“大”——只不过几兄弟里只有吴天童家里有女人一合计“长印”顺理成章成了“吴长印”。欧阳信教他轻功石志坚教他短兵吴天童教他暗器秦松教他拳脚——今天住这家明天住那家这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于长印来说分量本是差不多的不过是称呼不同。 君黎没有回头去看吴长印。他只望着外面的雨和那树下的几个人。如果吴长印所言非谎倒也能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少年的——这几个从一场屠杀之中苟活幸存、声名籍没的黑竹余党这些年所有的乐趣与寄托大概也都在这一个共同的后人身上了吧。 刺刺与长印说一会儿淮阳方言又说几句徽州土话说得热烈吴长印越发解释起近日的事情来——吴天童虽不是四人中武功最好的不过似乎头脑最为活跃一贯有甚事情都是他拿主意。欧阳信仗着轻功以偷盗为生石志坚则靠玩弄几把匕首变戏法为生两个时常去徽州城里不过自从吴天童想出了在这宅子编讲故事的营生之后那两人去城里就顺道散播此事也说来了不少好奇的江湖闲人。吴长印也跟去城里玩了几天昨晚君黎到此镇上三人恰是不在否则吴天童倒也不至于让秦氏走避了——无论如何他总不会认为四人合力还未能是君黎对手独自面对君黎只能自认倒霉。 秦松当然是赶紧去徽州城里寻了欧阳信和石志坚告急连同长印一起返回来救人。不过四个人回来的时候君黎却走了。几人听吴天童说了先前之事欧阳信更说起了徽州城里已然传出君黎于比武决斗中胜了青龙右使霍新的消息商量之下只觉在此镇长留未有出路既然君黎对几人没有敌意不如借机追随于他或许将来另有建树。 黑竹会和君黎的名字长印在吴天童讲的那些故事里已经听得烂熟了但故事终究只是故事他从不认为这些人事当真存在于现实之中这晚上却忽然听说故事中的人来了小镇那个黑竹会与自己这四个长辈更有莫大的关联——他心里固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但一贯心目中的厉害人物再没有超得过父母和两个师父的——所以若说是他顽皮才窜上了君黎的屋顶也不尽然他只不过不信这个邪想看一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哪知运气实在不好刚上了房顶就被君黎发觉了。 长印说到这里抬起手肘来给刺刺看袖子上一个圆圆的小洞。那是拜君黎方才出手所赐。他倒不觉什么小时候偷东西爬在别人屋顶上也曾被发现过早练就了那么些惫懒也便不去细想倘若反应慢上半分被打了一个小洞的是他这瘦兮兮身体的话又岂会是偷东西挨一顿普通拳脚能比。反而刺刺大是心有余悸——那袖幅又不宽大显见适才吴长印所遭之千钧一发——替他生出些后怕来不觉喊道:“君黎哥你过来看!” 吴长印怔了一怔转头才瞥见君黎并未走远告状也好谈论自己身世也罢大概都是叫他听见了。“大……大大!”他有些紧张地看他走了近来忙解释道“我前面……也不是有意骗你的我怕你嫌弃我是捡来的就不肯带我和我爹一起走了!” 刺刺早将他衣袖展了道:“君黎哥这是你下的手?怎么——你现在出手都这么重?” -----(下面不是正文)----- 最近更新少进度慢实在是家里太忙大家见谅。会好起来的。 昨天忽然想起上次有人说建个qq群就建了个群号214124911可以来玩。先定个小目标:能有10个人来么?…… 正文 三六二 少年长印(三) 君黎瞥了眼那衣袖冷冷淡淡应道:“他先一声不吭上了你屋顶我总不能还当他是好人。算他跑得快。” “是是都是我不对。”吴长印小声道“单姐姐你不要说啦我又没受伤……不好得罪了大大不然他真的不肯带我去黑竹会了。” 刺刺只得罢了向君黎瞪了眼顺手取出了针线来道:“阿印你抬着手。”便给他将袖子缝补起来。 君黎默默然。他是了解刺刺的——刺刺确是很能感染得了旁人的情绪但这其实恰恰因为她也很容易对旁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原本当然是为了叫刺刺套问些长印的来历可说了这一番话下来两人一般的出生于陈州附近又定居在这徽州附近经历颇为相似自然更有些相识恨晚、知己相惜之意没道理单只有吴长印对她一见如故她却能冷冷静静、不为所动——若是如此那也便不是刺刺了。 刺刺常说她有直觉——就如她觉得出身边的人心里快活还是不快活她也觉得出身边人是善意还是恶意。如果直觉真的可信——她愿意表示亲近的少年应该也是没有恶意的吧? 吴长印半抬着手果然正一声不响地看着刺刺。这个少年若从面相看来确非奸恶之辈此时看着刺刺的眼里还带着一丁点儿惊喜嘴半咧着像是一个孩子气的傻笑。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养母秦氏身上的女子气息太淡刺刺却叫他觉出些少遇的女子温柔来一时竟也就这么呆怔着了。 “阿印你想好了”君黎开口道“你当真也要跟着我和你几个师父一起去黑竹吗?” 吴长印大是紧张道:“大大是不是不想带我了?我我保证一定听大大的话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就将我带上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只是觉得你年纪小了些……” “我不小啊而且我很厉害的!”吴长印越发急道“我师父都说将来我一定能超过他们的你带我去我一定能帮上忙!” 君黎暗自叹息。若单论年纪黑竹会里有许多年纪比他还小的少年但大多是走投无路才来的有些资质差的入门功夫也学不会只能在会中做些杂役之事——那倒算运气好的了;若资质上乘的窥了点门径之后却往往反在真正成器之前就先成了大任务中的牺牲。吴长印今日身手在同龄之中已是少见正是因此做杂役当然是浪费了可若当真派去杀人——杀人许多时候不过是以命换命——用不值钱的命换了值钱的命来便是天大的胜利了又哪有闲暇去在意那些夭若流星的少年或许本是待琢璞玉?吴天童等人见过风浪阿印可没见过就似今早这般冒冒失失的下次就决计不会只给打穿一只衣袖——这才是真正值得担心的。 他只得道:“我说了带你们走不会食言只要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吴长印欢喜叫道:“好好大大那我现在开始就是你的人啦!” “你别再叫他大大了阿印他是占你便宜呢。”刺刺到底忍不住“黑竹会里无论什么人都只叫他‘大哥’就好你要入他的黑竹会那也就叫他‘大哥’就好就算他今年一百岁了你也不叫‘大大’。” 吴长印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君黎君黎便笑道:“话是没错不过你若叫我‘大大’我便待你不同些;你若叫我‘大哥’我便只能像待会里别个一般待你。” 长印犹豫了片刻开口道:“那我先叫你大哥你便要待我像待我爹、我娘、我师父那般不能弃下我不要。待到我去了那边想要不同些了我再叫回你‘大大’可好?” 刺刺笑起来“你倒是滑头。”手下也差不多停当拍了拍吴长印的手肘道:“缝好了。” “阿印你爹他们在那。”君黎伸手向外面指了指“你先去吧与他们说我们很快就来。” “大哥——没有别的话问我了?”吴长印见他肯放自己一骨碌起了身“那我去那边等你。” 刺刺还待拿伞给他但吴长印脚下何等之快一溜烟便已去得远了。 “你好像很喜欢这孩子?”君黎看着她。 刺刺才回过神来“他——他的年纪和一飞差不多。他们性子也像都是这般好玩逗趣的。” “所以你便真将他当了自己人。”君黎坐下道“却将我当了外人怪我对他出手?” 刺刺怔了一怔嘟起嘴来“是你不对嘛……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知不知道昨天小雨肩膀上也是给你打了这么大一个淤青我都没和你说!”她边说边伸手比划了一个碗口大小的圆圈出来。 “是么?”君黎的口气有点不确。 “怎么不是?”刺刺生气起来“小雨还叫我别跟你说——我也以为你昨天是一时失手可你今天又这般乱来万一真打到了阿印——他还是个小孩子呢又那么瘦怎么受得住?还好他心宽得很不当回事还一直叫你大大还一心要跟着你去临安——小雨也是一样又请你喝茶又借你珠子也是只知客气不知生气的——可这样下去你定以为他们都没事我要是不与你说你下次出手越发不知轻重了!” “我……”君黎实在欲待争辩两句。若说出手全然是他无理自也不是——拓跋雨或者吴长印躲在别人的地方偷窥本就是武林中之大忌加上他还没走出青龙教和顾家的势力范围就算不为自己担心总也担心刺刺有甚闪失多少有些草木皆兵。纵然如此他下手其实也留了三分只不过两次出手揪出来的偏偏都是弱质晚生在一贯喜欢保护弱者的刺刺眼里便显得是他在恃强凌弱、以大欺小了。 “你什么?”刺刺瞧着他。 “我……往后谨慎些就是。”君黎到底是改了口。 “那还差不多。”刺刺才肯嘴角一弯露出丝笑意来。 不过君黎总觉得方才那番话里有些什么不对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你怎么知道小雨姑娘请我喝过茶?” 刺刺忽然不说话了就像从理直气壮一下子变得窘迫非常低头专心摆弄其实已经收拾好的针线便是不肯发出一言。 君黎心中疑惑张口待要追问刺刺面色却已通红陡地将他一推:“你再问我我就不理你了!”竟转身跑上楼去了。 君黎越发好奇。刺刺是很少这般语焉不详的他知道她必有缘故一时却猜测不出也只能作罢道:“不问就不问跑什么?” 刺刺喉咙里咕噜着:“不是要走了吗我收拾东西!” -------- 距离午时还有那么片刻。君黎起初觉得好笑可是独个儿坐在楼下久了渐渐地又觉得冷清不安起来。因了阿印的闯入原本昨夜留下的不明不白感已被冲淡可此刻的安静却似将它浮泛了。他本是暗怀了一些想要在回去的途中稍许弥补点什么的心思哪怕只是寻个合适的情境说几句解释的言语——只可惜现在归途中要跟上五个不相干的人想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似乎都已不会有机会。一些不明所以的顾忌让他也没法现在起身上楼再去敲一次她的门——也许是还没准备好也许是已被什么破坏了气氛也许是害怕又一次的挫败——他荒谬地发现自己在她面前竟还会这般没有把握。 光阴仿佛看得见般一寸寸流走而刺刺偏就不走下来。直到近了午时刺刺才忽然探出头来“君黎哥雨好像停了我们要不要出发?” 他转头向外看。雨还有些残丝可天色亮了——亮了许多如她恢复如常的面孔。“好。”他说道“是该出发了。” 荒凉的小镇在这晌午终于带着些未完成的心结被淅淅沥沥地抛在了身后。 ------ 吴天童等人虽心意坚决但离开驻留十八年的地方还是有种莫名的空洞感。直到靠近了临安府那种越来越近的新生感才渐渐将几个人的心都充满起来只除了吴长印——他只感鲜奇。 两日的路程并没有让他显出疲惫之色来——他是没有来过临安的没有见过这样还未到城门就熙来攘往的景象甚至觉得都城就连天气都越发的好连那大太阳都好似与别处不同。他在看见城门的时候不自觉抖了抖后背好像要抖掉前些日子雨浸不绝的阴霾和瘙痒抖落瘦小的身体上那件残破、阴冷、荒寂、闭塞的过去。 “我到京城啦!”他张开着双臂从人群中向城门奔跑过去。 君黎看着他——几个人都看着他。同行两日他已经知道这少年好奇好动吴天童等四人没一个治得了他的反是君黎与刺刺的话他还肯听。但刺刺这回也没开口拦他仿佛是一路被他南腔北音地问长问短也已经累了她难得地能与君黎站在一起说几句关于进城之后的计划。 她知道到了临安之后他们很快就会分开的——无论君黎是要回去内城还是要去安排黑竹会的事情他都不能带上她。当然她也知道他一定会设法先安顿好自己他也一定会早些将那些不得不做的事情办妥——若是以往她毫不会有半分失落或担心只是这次她背后不再有一个随时能回去的家了她像一只断了系绳的飞鸢所有的起伏就只有追随着他的方向而已了。 ------- 临安府里有许多酒楼其中有一家叫天香阁的每到秋天生意就特别的好。 这是因为天香阁的庭院里种了两棵桂树季节一到便开出星般的花儿来香气浓郁便是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得到。酒楼的内门两边各挂着一条诗额右边是“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左边则是“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菜品中更是加上了几样带桂香的花色引得本塘的外来的客人都络绎而至。 沈凤鸣也不得不承认很少有哪种花的香气能似桂花这般浓烈而又清爽容得人吸进满腔却不觉得厌郁。他此时就坐在天香阁里。并非饭时可天香阁里已经坐满了人各种江湖传闻、家长里短不绝于耳不时还有唱野戏的上来演那么一段两段好不热闹。 隔壁几桌正围着一个说书的听他讲:“只见那右使霍新一个趔趄向后便倒。青龙教主飞身上去要救却见霍新翻起白眼喉间荷荷连声嘴角已经泛出白沫来再一探他脉搏竟是没有了!” 听者都发出“噫”的一声惊呼沈凤鸣也伸手去摸了摸面前的酒杯握住了却只拿在手中并不端起仿佛已经忘记了他本是为了这桂花酒而来。便在此时一个灰仆仆小二打扮的少年轻巧穿过人群快步到了他身侧俯身往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沈凤鸣目色微微一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道:“走。” 舌根处桂花的甜香丝丝缕缕渗入了身心。 正文 三六三 金屋醉阁 后街窄巷之中的一醉阁论清净比天香阁是天壤之别。 一醉阁的门面依旧是那个只消一个钩子便能钩住的单扇门地方也依旧是那么几张方桌的大小与往日不同的是老掌柜不见了换成了一个灰仆仆衣衫的酒小二。沈凤鸣和灰衣少年走进来的时候阁里只有一桌客人:一个道士和一个少女。 “哟小姑娘也一起来了。”沈凤鸣毫不见外地径直走向两人。 “沈大哥!”少女见了他面上露出笑意抬手向他招呼“好久不见。” 只有道士阴郁着一张脸到沈凤鸣走近了才半抬不抬着眼睑向他:“什么时候一醉阁都成了黑竹会的地盘了?” 沈凤鸣大笑出声来“果然瞒不过你去。”便向一里一外两个小二使眼色。两个少年仿佛有点不好意思近前来冲着道士不无恭敬地叫了声:“大哥。”其中一个越发机敏又向那少女讨好了声:“单姑娘。” 冷不防脑壳上反被沈凤鸣拍了一记:“叫大嫂!” 少年连忙老实改口“大嫂。”另一个也跟上一声:“大嫂。” “沈大哥你们别闹。”少女咬着嘴唇“君黎哥有事跟你说呢。” 沈凤鸣坐下:“你们都吃差不多了啊。我还说道士这回在外面挣这么大面子回来咱们也得动静大点摆它几桌给你接风洗尘才是。” “方才去了你那找你你不在。”君黎面无表情但已经伸手给沈凤鸣倒了杯酒“我就和刺刺先来这里一边想等你一等——不过你派人守在这一醉阁里应该不是为了等我回来吧?” “你觉得——一醉阁这个地方怎么样?”沈凤鸣挥退了两个小二打扮的少年不答反问。 君黎微微一怔抬目瞧他:“你是说做黑竹会的新驻地?” “哈哈这个地方嘛做堂堂黑竹会的总舵所在当然是寒碜了点——不过派另一个用场我倒觉得再合适不过的。” 他停顿了一下“出来做生意总要有个接头之所只是我们这种生意地方大了招摇小了露怯太光明的不行太阴森了也不好临安城里我看来看去只有这个一醉阁——我是看上了这几天也将此地翻了个遍位置不错里里外外的我们的人都能看得住。你若觉得还可行将来这里就是我们黑竹会的门面了。” 君黎目光将这旧简粗陋的空间打量了一遍。“原先的掌柜呢?”他开口道“你不会——将他赶走了吧?” “我是那种人吗?”沈凤鸣愠道“老丈与我要好得很你担什么心——有人给他看店他乐得出去听戏——这些你都别管只说一句好是不好。旁的我自会料理清楚。” “没什么不好。”君黎道“只是——我不想弄得动静太大。” “动静小得很——这个地方看得见的我一动也不去动它‘一醉阁’三个字又不会给改成了‘黑竹会’酒馆还是酒馆掌柜的也还是掌柜的只不过背后放下我们的人在此做下我们的规矩在此。不相干的自井河不犯相干的也自然会知道这是黑竹会的地盘。” 他又不无神秘:“对了这地方还有个好处我带你去看——小姑娘也来。”他站起身向刺刺也招了一招手便走去柜台后面拉门入了堂后。 堂后原是那老掌柜的内室却也并不立即是内室还隔了一道走廊。沈凤鸣便领了两人沿廊走了一段。“你知道这掌柜家的女儿酒为什么特别好喝?” “不知道。”君黎道“我对酒又无研究。” 沈凤鸣便低笑道“因为他一连生了十二个女儿——看不出来吧?你想想每个生出来他都至少得埋一坛十二坛女儿红埋好怎么的也是个酿酒高手了。现在他最小的女儿都出嫁了不过当年的十个闺房都还在——你自己看。” 君黎与刺刺都愣怔地看着面前的回廊——从外面看毫不起眼的一醉阁门面内里竟连着这样大一片交错通路。 “因为他女儿也不会回来住所以这边他平日里锁着了很久没过来。”沈凤鸣解释道“再往那边走本来有个后门可通也早就不开了外面巷子里只能看到一道高墙瞧不见里面。两层楼统共十间房我都看了不愧是女儿家的闺阁个个清净得很相互之间也打扰不到小姑娘应当会喜欢要不要看看挑一间?” “……我?”刺刺闻言一怔“我挑一间?” “你们应该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吧?”沈凤鸣挤眉弄眼道“你那个君黎哥靠不住他带了你来自己一转头就去了内城你怎么办?这里至少——都是你沈大哥安排的人有事定当顾好了你无事也不敢来扰你——比你住客栈强吧?” 君黎心知沈凤鸣是有意奚落自己。他却也并不生气——因为沈凤鸣此说未必不对刺刺的着落的确是他心中所忧。继续借住在凌厉家中当然容易可是——此时不比往时了刺刺与自己的关系今时今日已算公诸了江湖而自己在青龙谷这一番举动大概受到的瞩目也会远超旧日刺刺若还与凌厉夫妇走得太近黑竹会所谓中立一说也便必会引了会里会外猜疑嚼舌。反而自己倒是好办的——黑竹总舵本在内城新的黑竹驻地未曾停当之前他留在内城倒有十足的理由。 刺刺正向着面前一间房里望去。房间出乎意料地明亮她下意识走入桌、椅、床、柜都是陈的一应细软却是新的。“君黎哥我看这里……还挺好的。”她说道“还是沈大哥想得周到就是……你要是不在旁的屋里都没人也没人说话大概怪闷的。” “沈大哥陪你说啊。”沈凤鸣嘻笑着道。“要他干什么?” 君黎白了他一眼上前轻轻拢了刺刺的肩“你放心我就算去了内城却也不是每天都在那里——但有闲暇总还是会来陪你。” 沈凤鸣啧啧了一声也上前却往君黎肩上一搭“道士我突然想到——你知道你这叫什么?‘金屋藏娇’——说出去只怕人家都会笑我们黑竹会的大哥让小弟们在这儿给藏着这么大一个活人呢!话说回来你看我选的这地方好是不好?——别说一个小姑娘再来三个五个的都藏得住是不是?” 君黎面色又沉落:“你定要胡言乱语几句才高兴?” “好好好那我先出去你们……收拾好了再出来。”沈凤鸣虽然看似退让言语中依旧带着种掩不住的暧昧取笑之意拍拍君黎的肩出去了。 “君黎哥这里还能望得见前街那边好热闹。”刺刺指着远处好像浑没在意沈凤鸣的言语“我在这理理东西你先去。” “嗯我和凤鸣说点事你在此歇会儿。”君黎也便不反对。 沈凤鸣见他这么快回了出来目中是很有点失望的。“你不会吧?你都要回内城了给你那么好的地方还不跟小姑娘多……温存一会儿?” “用不着。”君黎在凳子上坐稳当冷冷剐他一眼“我又不是你。” “是是我怎么能跟大哥您相比”沈凤鸣笑道“临走时还没开口回来就——人都带回来了这手段我可比不上。” 见君黎并不理会他只好又叹了口气:“我说道士我得你一句好话就那么难——你以为我将这地方编整下来轻松么?还不是为了你在外城能先有个安稳所在。——新的总舵只怕没有那么快的。” 君黎才道:“我知道这几日你多有辛苦——多谢你了。” “那你还苦着个脸。”沈凤鸣道“这回在青龙谷不是挺出风头的吗?小姑娘也如你所愿了——还有什么不高兴?” “没有只是在想……一醉阁这里一共安排了多少人?” “十个。” “领头的是谁?” “阿合——就是他。”沈凤鸣指指正站在柜台后面的那个小二。“有什么不妥?” “我想安排两个人跟着刺刺照应她的安全。”君黎道“阿合的身手怎么样?” “身手——这里的几个都还过得去。阿合嘛头脑灵便遇事多能应付——你不用太过担心莫说黑竹会的地方寻常没人敢来闹事就算是有这里是咱们的据点不是在外比武斗法十个人有明有暗兼有默契就足够了万一真闹大了附近还有其他兄弟我也近得很。” “在这里我自是不担心的。”君黎道“但——你也听刺刺说了她怕闷定要四处走动你总不能拦着她不让出去。在外面倘有什么事没有可靠之人跟随保护我只怕不能放心。” “你还真是紧张。”沈凤鸣笑道“小姑娘这性子又不是湘夫人那般一路蜇着人的出个门还能与人打起来么?再说她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我不是担心这个只是怕——青龙教和太子那边——还不肯放过刺刺。” “青龙教和太子?”沈凤鸣奇道“又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了?” 君黎沉默良久。“我知道这次青龙谷的事外面已然在传但——内中详情并非表面所见。” 他却又停顿了看着沈凤鸣“有些事连刺刺也不知晓你莫要在她面前口没遮拦否则我定……” “行了我顶多也就是拿你寻几句开心几时说过些不该说的。别吞吞吐吐了发生什么事?” 君黎方道:“这一次我会与青龙教起了冲突表面上是因为拓跋孤不舍得让刺刺轻易跟了我其实是因我知道了他想投靠太子他要除掉我。而我——我之所以不顾一切定要带走刺刺表面上是我不想与在意之人分隔两地其实是我知道拓跋孤想把刺刺送给太子作了联手之礼而单疾泉已经没有办法保住她。” 正文 三六四 金屋醉阁(二) 沈凤鸣愣愣地张着嘴差一点要忘了话怎么说半晌方伸手指着他道:“难怪——说书的说你在青龙谷当众讲了你跟小姑娘的关系我还不信我心说你这道士哪里做得出这般张扬的事儿来——原来是怕小姑娘叫人给抢了?” “也可以这么说。”君黎苦笑“说书的是不是还说是我杀了霍新?” “难道不是?” “如果我真杀了霍新我只怕是走不出青龙谷的。”君黎道“霍新与我比武输了拓跋孤顾及面子不得不放了我但霍新的死是有人从中作梗。不过现在外面这么传拓跋孤越是好面子就越发不能无视这些传言或许会再来找我麻烦。而且我当众带走刺刺令得他投靠太子之计划少了一环甚至说不定要他牺牲自己的女儿——他多半也不肯善罢甘休。” “我还是觉得此事匪夷所思——拓跋孤从来自视甚高青龙教也一贯不喜牵扯朝堂宫闱怎会突然想投靠太子了——而且还用联姻这等手段?”沈凤鸣狐疑道。 “当然是受了鼓动——这其中始终有个我怎么猜也猜不透的人物。”君黎道“不仅是我连单疾泉都猜不出这人是谁——拓跋孤是受了此人的挑唆太子很可能也是听了此人的言语忽然便想要彼此联合。” “有这等事。”沈凤鸣皱眉“这人本事这么大应该很是了解拓跋孤或太子吧?除非正好打中了他们心症——否则怎么能说动了他们。” “非但了解他们也了解黑竹轻易地就将霍新之死嫁祸给了黑竹。”君黎将霍新如何中了暗算一事前后说了又道“这么一来我若想在外面辩解霍新不是我杀的反而更麻烦。” 沈凤鸣沉默了一会儿忽道:“那也没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 “你现在是黑竹会之首有那么几个敌人不足为奇敌人愈是厉害愈显得你威风不是么?莫管它消息是谁散播的有意还是无意真的还是假的——江湖上凡能成得名的哪个身上还没几泼脏水?比武胜了青龙右使杀了人还能自拓跋孤手底下全身而退你以为天底下有几个办得到?能得这个名声黑竹会只怕大是扬眉吐气背多少桩冤枉也都赚了。至于——说这人要将黑竹会卷进去你以为黑竹会原本在岸上么?就算没有此次之事太子、青龙教也没把你当了自己人也照样视黑竹会为眼中钉难道会有什么不同?” “于你我当然是没有多少差别的。”君黎道“黑竹会自也不会怕了谁但是刺刺不一样——若没有这些事她原本不必遭受这样威胁现今是我将她带了出来那便越发不能让她有半点闪失。” “既是未来的‘大嫂’谨慎些也是没错”沈凤鸣言语中又露出嘻笑之色来“要不就——我辛苦些她若要外出我陪着她吧?” 君黎眉目微动“不用——我想另调两个人来这里。” “……你想调谁?”沈凤鸣很是怀疑他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我这次从徽州带了几个人过来。”君黎将吴天童等五人的情形大致一讲“这几个人晚些都会到林子里去你叫人把其中两个接来一醉阁。” “你要哪两个?” “一个是阿印。”君黎道“还一个是秦松。” “你调一个女人一个小孩来这里?”沈凤鸣大是皱眉“你真不是来与我捣乱的?” “你这个地方是周到唯独有一点——从里到外没有女人我不调秦松过来难道要你们一群男人从早到晚围着刺刺?” “好多个女人也好。”沈凤鸣显然不知道秦氏的底细便也欣然接受“但阿印呢?一个小孩子你要他做什么?” “刺刺出门你们跟在身边反太过注目。”君黎道“让个半大小子跟着便不会了。” “凭那小子——能保护得了刺刺?到时候还不知道谁保护谁!” “我虽然只叫阿印过来不过——他两个师父一个爹将他当宝他如果跟在刺刺身边那几个自然也会保护她了。” “好像有点道理。”沈凤鸣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嗯你既如此说了——改天我也得见见这几个黑竹会的‘前辈’。” 他微微一顿见君黎没再接口便道:“那你这边的事情算交代完了?接下来可以听听我的了?” “还有一件事。”君黎道“方才说了青龙教与太子但幻生界在这其中也是他们的盟友。青龙教已经说了要助幻生界对付你我想——先前我们计划的事你最好动作快些在他们行动之前先下手为强。” 沈凤鸣伸出一根手指来“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你已准备好了?” “这几天除了这个黑竹据点的事儿我想的就是云梦教与幻生界的这一仗了——如果能拿下幻生界在洞庭一带的地盘我也算给云梦抢回了老家。”沈凤鸣道“原本自然是没考虑青龙教在内——不过幻生界能找盟友我们也能找比如武陵侯风庆恺——我相信他定不会袖手旁观。” “他固然是个盟友不过他对付江陵侯只怕就已够头痛了吧。” “你别小看了武陵侯的实力——三支之会那天当地那些小门小派都是看他眼色行事——在洞庭、岳州那一带江陵侯决计拖不住他。” “那天也有不少小门小派的人投去了幻生界。”君黎道“这又怎么说?” “乌合之众就算人多以黑竹会的实力当可一击而溃。幻生界最棘手的还是他们那几个高手还有那些蛊术。纵然我知晓怎样解蛊可事后补救终是极为被动的只有在他们施蛊之时便行破除方有胜机。” “但破蛊之法只怕你也不肯传给黑竹会这么多人。” “就算我肯这么短时间他们学得会么?”沈凤鸣嘿嘿一笑“朝夕之间想要炼出大量蛊虫来与之对抗也同样不可能但蛊虫嘛毕竟是虫自有天敌在我就想着——到时候让武陵侯帮忙在岳州方圆给我们弄它几百只大公鸡来到那里一放任凭那些花花绿绿的虫子飞天走地多是逃脱不得你说那场面是不是……定壮观得很?” “大公鸡……”君黎也笑道“是个好主意不过——公鸡也只能对付寻常蛊虫应付不了太过厉害的蛊物——而且数百只大公鸡带过去动静必不小幻生界定会发觉只消提前在必经之路上下了药只怕公鸡还未吃几只虫子就要尽数给毒倒。” “这只是个助力那些厉害蛊术当然要有万无一失的应对之法不能倚靠外物。”沈凤鸣道“我已经想过了——当初我能以魔音破了幻生蛊同源之蛊术便都能以魔音来破不过是个对‘症’下‘音’的问题。” “对症下音——此事应该不易吧?” “当然难得很。一是‘对症’——蛊术众多炼蛊时稍有变化便是不同不可能样样拿来研究破解之法。不过如果只是对付其中利害的十几种那么只要能得知这十几样蛊虫炼制中一些细节甚至能直接拿到虫子便可对症了。这事有个办法——当时三支之会上便有我们黑竹会的兄弟在有几个也是投了幻生界的。虽则那时他们未必有什么目的但如今却是个便利借学蛊之名总能接近关非故、关默等人给我们一些消息。 “二是‘下音’。以魔音破蛊术是个以繁破简之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有时并不怎么太厉害的蛊术都须以繁复的音法来破单以一人之力任凭你魔音如何出神入化免不了要力所不逮若能有多人合力将音节分拆各演便轻易了。只可惜魔音之学世上只有我和湘夫人两人懂得——轻松是不可能了只不过比起一人是远胜怕只怕湘夫人——不肯听我差遣。” “你……与她谈过此事吗?”君黎道。 “昨日好不容易见了她一面。”沈凤鸣道“我要入内城一趟都不易求见朱雀就等了一日我将我这计划与朱雀仔仔细细详解了费了大劲他才肯觉得有些道理容我与湘夫人详谈了谈。湘夫人呢——听倒是也听了也不说我这办法不好还与我将其中关节研究了一阵但我问她肯不肯再与我去洞庭走一遭她便不置可否了。” 他说着有些喟然“她的性子——你也知道若她自己不愿谁能强逼她?就算我与她说她的援手于此次胜负举足轻重她也一样是无动于衷的。” “如果没有她是不是就真的不能成功?” “那胜算就小得多了。”沈凤鸣道“我这样与你解释吧——魔音原本就有慑物之力倘若详解了蛊虫之性魔音非但可以破了蛊术甚至可以反过来操控蛊虫以湘夫人器乐的造诣只要她肯帮忙借幻生界之蛊反扑对手都非不能——这也是我想到的最好的取胜之法但我却不敢就此多言因为——如若她不愿意相助破蛊之事就只有我一人能为就算我不出任何差错也定会应接不暇你该能想象那种情形之下我势必无法分神全观战局、适时应变也就是说我做不得此次任务的总领。那就意味着你要重新选一人来统领这次任务——整件事能否成功甚至都不在我的手里了。” ------ (下面不是正文) 我解释一下建qq群不建微信群是因为qq群有个群号便于加入。不用qq的同学们不用惆怅反正我也不在群里剧透^^用qq的读者欢迎来加群号是214124911~小目标和中目标都达到了大目标还没有~ 正文 三六五 金屋醉阁(三) 君黎想了一想。“重新选个人——当然容易。但这世上除了你没第二个人能同时支配黑竹与云梦之力。” “这就对了!”沈凤鸣拍着大腿“你想取胜非我不可;我想取胜非湘夫人不可——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他嘿嘿地笑着。 君黎笑笑“我回去再替你问问她。”又道:“不过青龙教尚不知会派出几多实力掺入此中也不可小觑尤其是我听说——单疾泉也懂得蛊术如他在场未必你们便能轻易乱了他的阵脚。” “我们还有其他盟友——譬如衡山派。” “衡山是名门正派缘何又要掺和你魔教的事情?” “不掺和也掺和了——你忘了三支之会那天衡山大弟子舒谏已经与幻生界闹得不快动起手来了?”沈凤鸣道“衡山位处洞庭之南两地相距也大不过临安与徽州多少算唇齿相依了定也希望此事有个了断。倘幻生界没有拉上几个帮手他们说不准也不好意思来援手但现在应是没什么顾忌了——让武陵侯出面相邀我想他们应当不会拒绝。” “看来你都想过了。”君黎道“那么——你打算要黑竹会出多少人?” “我要多少个你都肯给?” “你请得起就行。”君黎笑道。 沈凤鸣也便笑了。“一百二十个。” 君黎笑意微敛凝目看他。他还记得“双玉之征”追杀夏铮时朱雀派出的人数是六十。 “怎么嫌太多了?” 君黎摇摇头。“不多。去年你和马斯联手搜拿程平那次带的人应该还不止这个数吧?” “嗯不过那时候……黑竹会人手比现在更为丰沛再说我跟马斯存了较劲的意思各自都往多里带。这一次——一百二十个我还要一个一个细选过才行。” 君黎手里只拿了一支筷箸随意拨弄着桌上碟中一条剩下的笋干筷尖轻轻划了一划就如利刃般将煮透的笋干划下了一段来。“若我理解得不错——你总不会是想尽屠幻生界而是要将幻生界重新收回云梦麾下才对是么?”他口中道。 “当然。”沈凤鸣看着碟子“只是——有些人若不死这个愿望怕也难以达成。毕竟黑竹会也不做杀人以外的买卖这些事也不必讳讲。我想过——最好的可能是我能凭一己之力先杀了关非故。不过——关非故的武功自成一派即使不说幻术蛊术修为也已上乘加之他一贯驯有虫蛾为警经过上次洞庭之会大概更小心许多暗杀之事也未必能觅得机会。再一想即使没有关非故关默、关盛拥有这许多门徒多半也不肯俯首称臣。想来无论如何一场恶斗还是不可免了。” 君黎已经不紧不慢将笋干又切出了两个小段。“怎样算是达到你的目的你是‘金主’最为清楚也不必多与我解释——你要一百二十人我给你只是要加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黑竹如今的约束之中有一条不能对青龙教动手所以我希望此次任务之中不会有刺杀青龙教中人的举动我们的一百二十人也最好避开青龙教的正面。” “那若是青龙教不肯放过我们呢?” “自不是说——不能还手、坐以待毙。” “那我就明白了。”沈凤鸣道“还有呢还有什么条件?” “嗯还有一件事——我想你这次不要带未足十五岁的孩子。” 沈凤鸣这回愣了一愣“为什么?” “他们……太小了。”君黎道“若去了这样的任务多半就很难活着回来。” 沈凤鸣露出异色来“我们这是黑竹会又不是孤幼园。哪个做这行的还不是打小时候磨出来的?你别说年纪小的大多还愿意去——否则不跟去这样的大任务历练难道你还想让他们出门头一遭就独自去杀人?” “总之我便是这么说了。”君黎头也没抬碟子里一条笋干已经被箸尖均匀地割成十段“不管他们想不想去这次都不准去。” 沈凤鸣愣了一会儿无可奈何“行听你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君黎说话间点着自己的切割成果数出了其中五段来向沈凤鸣这边一拨“没分错吧?” 沈凤鸣陡然会过意来随即抄起筷子伸去中间兜出君黎那边的两节来往自己处捞了过去如此便占了十中之七。他眼中露出几分挑衅的得意“这样如何?” 君黎并不阻拦反而笑了笑将筷子放下了:“有何不可?不过是——只许胜不许败。” 沈凤鸣见他竟不来与自己争不免觉得有些无趣也将筷子一丢悻悻然:“我会不想胜吗?十cd给我还不都是我出的。” 两个人这番话倒也不是打的什么哑谜说的是黑竹会任务所得报酬的分法。依照规矩十成之中三成先要划归了会里金库接下来一成分给黑竹首领一成分给谈下生意之人莫看这一成一成的似乎不甚起眼但黑竹生意众多能谈生意的也不外乎首领与金牌每有一趟便能抽到一成实在也极为可观了。君黎适才便是按惯常规矩先将这五成划走沈凤鸣捞走的两成原是属他。如若是寻常任务一名杀手独自完成剩下的一半便都归了他一人所有倘能接到一单丰厚的一年都不必再辛苦也是寻常;但若人数众多往往就由任务之统领来决定这五成之中的分配按惯例统领会自这一半中再行先分走一半甚至更多剩下的才分给其他人不过动用人越多的任务报酬本就越高所以大多数情况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短少。 “十cd给你拿去分了又有何妨可惜执录怕是不能答应。”君黎笑道“不过这个‘执录’——却好像至今没有动静。” “你人不在宋老头就算来了也不会露面的。”沈凤鸣道“他只能与你接头必不会让其他人知晓他的下落。且等等看他若来了总有法子找到你。” “最多再等他半月他若迟迟没有消息洞庭之行却不能再拖延。”君黎说着忽又想起“你不是说净慧师太也要来临安可到了么?” “前两日到了不过还没见上面。”沈凤鸣道“她不知道我住在哪辗转了又通过你们内城里给我传信想约在今天早上见面结果今天中午我才收到了她的消息——只能错过了。不过她留下了她落脚之地——在泥人岭后的厚土庵。我打算明日一早过去见她你要不要同去?” 君黎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事要与师太说那便一起吧。” 桌上已没剩了什么可食的菜色两人便也不再举箸只是饮酒。今日的酒饮起来仿佛分外地快沈凤鸣再去拿那酒壶时却见已空了。 “咦你今天喝这么多?”他大是意外地摇摇空酒壶回头瞧见躲在柜台后面的阿合道“再拿点过来。” “沈大哥没啦。”阿合扁嘴道。 “去里面拿去。”沈凤鸣挥着手。 “掌柜的都锁起来了。”阿合解释道。“本来也不知道今天大哥会回来的也没多准备些……” “你是不是死脑筋?一个锁就把你难住了?”沈凤鸣没好气“他会锁你不会开?” “呃……沈大哥这事儿有点为难啊”阿合果然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气来“你又不准我们惹老丈不高兴他临走前特地说了不准我们私拿否则下次就不让我们在这了那……那我哪敢不听?” “叫你开就开那么多话。”沈凤鸣说着又吩咐另一个小二“你去把掌柜的叫回来都什么时辰了活人都坐他店里了还用得着在外面看戏子演?” 阿合两人只好各自应了干活这壁厢君黎不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凤鸣转回头来“你以为掌柜的是看谁的故事那么起劲?他老早就不知在哪听戏听来你我的身份了打那之后他得消息比我们还快这几天你的事情我们起初还不知道都是他先听来了告诉我今天又出去听去了。” 酒很快又来了沈凤鸣满甄一杯笑道“这样也好省得我们拿了他的地方做这样的买卖却还藏着掖着将他蒙在鼓里。” “他倒不怕?” “谁说不怕呢起初自是怕的只不过——你兄弟我面善啊!”沈凤鸣笑了一阵。“他也一把年纪了有我们在这他至少不必担心再有别人来惹事有什么不好?” 君黎闻言也笑了笑将面前的新酒端起一饮而尽。 沈凤鸣盯着他瞧。也怪女儿酒入口甘醇若是辛烈之属这道士决计喝不了这么快。他的酒量想来还算不得好不过修炼内功渐有所成也便不那么容易醉罢了。不觉又一壶酒近了底——黄酒后劲颇足君黎眼色之中终于还是露出了几分淡朦朦的索然意味来。 “我看你还是不太对劲。”沈凤鸣注意到他的表情“若有什么心事便讲阿别喝闷酒。” 君黎大概也是有了自觉将酒杯放下了但似乎是晚了酒意还是不受己控地涌上了额顶令得他头脑一轻不由自主地道:“我除了刺刺还能有别的心事吗?” 正文 三六六 沅芷澧兰 “刺刺?”沈凤鸣很是不解。“小姑娘对你死心塌地你还有什么可烦恼的?” 君黎不语似乎有些懊恼自己莫名地又对沈凤鸣多嘴偏又一时控制不得自己——不可否认他其实也怀有那么几分想倾吐——更多的或许是求解——的意味。 “我……先提醒你。”他抬手指指沈凤鸣纵然是有了醉意还是不忘重复这一句:“别在刺刺面前胡说……” “又来?”沈凤鸣推开他手“什么事快说。” “那天晚上——”君黎试着想说明白上下前后但最后还是弃了解释“我将她亲了一亲可是不知为何她……却对我冷冰冰的。” 沈凤鸣愕愕然“……没了?” “……没了!”君黎露出几分愠色“不然呢?” 沈凤鸣好不容易忍住了笑“你是想请教我该怎么做呢还是只想说与我听一听?” “你不是……你不是一直声称自己懂得女孩子的心意么?我就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沈凤鸣连连摇手:“不敢当不敢当我懂得再多你的小姑娘还是你懂得多些。” “我……为她寻了许多理由我也觉得此事是我的不对可是心里翻来覆去地还是不痛快。”君黎低头看着自己半空的酒杯。“我总觉得……刺刺无论如何不该如此冷淡待我的。” 沈凤鸣看了他半晌见他表情当真是极为烦恼一时甚感可气。“那好我告诉你为什么。” “为什么?”君黎抬起头来。 “因为小姑娘平日里待你太好了。” 君黎一时还未曾会过意来沈凤鸣已道“你自己想想不是么?就我所见小姑娘从来都顺你的意为你着想半分保留都没有——结果呢?就把你弄成这么个骄纵样。我问你你说她‘冷冰冰’的怎么个冷冰冰法?她推开你了?” “那倒没有……” “那她说你的不是了?” “……也没有就是愣愣的没有什么反应看起来……不甚高兴。” 沈凤鸣哼了一声。“所以啊我当真不知是该骂你呢还是羡慕你。”他说道“你单知道自己想要亲她就不想想——你这大半夜突急忙慌的不吓坏人就不错了她还能准备好了等着你?更别说刺刺还是个小女孩子这辈子还没叫人亲过多半连见都没见过这事人家一没推开你二没说你不是够意思的了你还说什么——‘心里不痛快’——你出去找个见识多的、什么都逢过的肯定痛快。” “你这人总曲解我意思”君黎分辩了句“……算了不说了与你没什么好说。” “我没曲解。”沈凤鸣摊手“我这是实话实说——刺刺但凡能与你讲的话、能为你做的事她哪样不是抢在你前头的?就唯有这么一次落后了你些你便不满意了?小姑娘怎可能在这种事上都那么机敏?要不是因为是你要不是她心里装着你难道换了旁人她还能傻站着由着欺负的么?” 君黎这回不吭气了半晌方小声道:“可她若始终是这个样子——又怎么办?” “刺刺又不是呆子。”沈凤鸣道“你就是对姑娘家全没点耐心就不能等她一等等到她回过了神来?你要她与你些什么‘反应’你至少也要等她自个儿学会了怎么‘反应’才能有不是这个理么?” 君黎仿佛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再仔细一想才道:“我那不是没有耐心是没有你那般厚面皮见着人家不高兴了还纠缠不休。” “怎么就是不高兴了?她心里说不定翻了天了。”沈凤鸣说着却不由喟叹了一声“不过我也没资格教训你你还有空与小姑娘为这般细枝末节之事长吁短叹你要是知道湘夫人如何待我——” 他说着将杯中酒晃了一晃“我要似你那般小肚鸡肠不是要自挂南枝了。” “秋葵现在还对你似往日那般么?”君黎不觉道“应是不会了吧?” “我也以为‘不会了吧’可是昨日——朱雀允我与她谈一谈天可怜见我可是一心怀着云梦教之忧去的——我真没想对她如何可是她是怎么对我的?她见了我定不肯让我去她房里谈——这也就罢了可到了后院这么大一张方桌”沈凤鸣说话间比划了下“还没坐下先‘夺’的一声将一把尖刀插在了桌角上冷着脸与我说‘沈凤鸣今日我们只谈云梦教之事你要是胆敢说出半句不相干的言语别怪我不客气。’你说有这样的吗?我隔了多久才见了她一面别说想叙个旧说点这那了就连问问她身体好些了没有都不成。” 君黎瞪着他忽然爆发出一声笑来笑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沈凤鸣被他这反常之态弄得不无困惑“怎么见得我更惨上许多你高兴了?” 君黎摇摇头头顶轻眩眩酒意与潮热混在一起仿佛眼周都充满了种错觉般的淡红。“我就是突然想通了凤鸣所谓‘当局称迷傍观见审’你对我倒是一贯颇多教训的可你自己的事却又看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 “在我眼里秋葵如此待你那是多此一举——既是在朱雀府中难不成你还真能对她无礼了?若当真是要无礼她如此做又能有用了?可她偏就要这般多此一举难道不是因为她视你特别不同些?往日里她对你恶些那或许还有真恶现如今只怕就未必恶得起来了。” “那你又高兴个什么?” “我是在想我既然认为是你这‘当局’之人看不清事实那我自己也该相信一个旁观人之判断才是。在你眼里刺刺待我只有千般好那我——还不该高兴吗?” “你悟性变高了啊。”沈凤鸣笑起来将酒壶中最后几分残酒都倒在了两人杯里。“如此说来我便也该信你——湘夫人是当真视我不同。这还真是——当浮以大白!” 他与君黎碰了杯将酒送入口中。一丝似暖还凉的微醺之意也在他头脑之中慢慢盘旋起来他不觉闭起眼睛取箸击着杯沿引吭高念起来: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 秋葵现在正坐在十四弦琴的面前一曲毕了怔怔发呆。昨天沈凤鸣突然进了府来要与她商讨破除幻生界蛊虫之事。魔音操蛊——这想法不可谓不大胆也正因为此朱雀特意叮嘱她此事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以朱雀的说法府中很难说有没有别家的耳目倘若这操蛊之法传到了太子、摩失等人的耳中便极有可能透露给了幻生界令此谋无法成功。 她心里自然明白事情紧要可便是不肯与沈凤鸣独处一屋硬要移到了院子里。院子里其实也未能有第三人在侧只不过那开阔一点的空气仿佛也能令她心头的紧张少去一点似的。她已经想不出倘若这厚颜无耻之辈一而再再而三地像上一次在水边时那般肆无忌惮地对自己强来自己还能怎么反抗。 榻上的依依见她发呆坐起了身来“秋姑娘是不是累了?”秋葵身体已好得差不多依依近两日却又有了不适一直缠绵于榻秋葵大多数时候便在她屋里相伴看她气力好时便两人对抚几段琴曲若是她没有精神就独自弹些宁神之乐来助她将养。 “没有不是。”秋葵稍许回过神来“在……在想……怎么君黎还没回来。” 依依大是稀奇地看着她。以前君黎迟迟不归的时候秋葵纵然心里将他念到极了口上却是一个字都不肯认的。她们在这内城之中消息不畅还不曾听得君黎此行的确切故事不过是估摸着他昨日今日就该回来了但依依顾念秋葵的情绪也是不曾提起的哪知秋葵不知为何竟然这么轻易地说出口来了。 秋葵才意识到了不妥只惜话已收不回来也只好垂首抚琴“你还想听什么曲子我再拨与你听。” 依依侧首想了一想笑道:“昨日沈公子来我听到秋姑娘仿佛为他演奏过一段古调那个很是好听不知叫什么?” “我何时曾……”秋葵双目都睁得圆起来“昨天……大多都是他在弄琴我没给他弹过什么古调今调!” “咦原来是沈公子他……”依依惊奇道“原来沈公子也擅通音律早知如此我也该向他请教请教新曲才是。” 依依将床头放着的一具七弦顺手取来置于膝上微蹙了眉思索道:“我记得那个调儿有几节反复了好多回好像是……这样。”纤指轻按琴丝将一段曲谱勾点间试了出来。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秋葵还记得这两句。 她不准沈凤鸣多说不相干的言语昨日的沈凤鸣也真的就照办了从头至尾只讲魔音与蛊虫。这其实有些出乎秋葵的意料以至于他走后她竟然有点恍惚觉得——方才见的好像根本不是沈凤鸣一般。讨论钻研魔音之事免不了要取琴来试秋葵没有特地在意沈凤鸣用了什么曲反正也是为了容纳与演练魔音而支离破碎、交相编织纵然有几节《湘夫人》中的曲调她昨日也没有细究其意。 谁知道隔着两间屋的依依却听见了。今日被她这样简简单单地勾勒出来秋葵心中忽然明白原来——沈凤鸣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已经反反复复地对她说了那么多遍多到依依都能将曲调重现出来。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原是湘君向湘夫人所赋之辞。她模模糊糊记起——以前沈凤鸣是将君黎叫作“湘君”的可是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不再这般称呼于君黎唯有自己“湘夫人”的称谓一直被保留着。她不愿去细想沈凤鸣这点不可告人的私心——他一定是希望能与“湘夫人”站在一起的不再是君黎而是他他说不定暗自觉得只有他自己才能配得上“湘君”这个称谓?秋葵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可是却又深知若论渊源终究是他这个在湘水三支之会上闹出如许动静的云梦后人更像“湘君”也唯有他能真正应对得出她当初始终反反复复地在倾诉着的《湘君》啊。 “未敢言吗……”她竟喃喃地于依依的琴音中轻声应和了一句。在沈凤鸣的视界里又有什么事情是不敢言的?唯独只有她她从来不敢诉说自己她柔情百转也不敢去敲动君黎的屋门她穷极所有的力气送出去的也只有一段短短的树枝她思到极了也不会承认自己已肝肠寸断——也许这就是她为什么终于输给了刺刺? 可是今天呢?今天她不知不觉的竟将君黎的名字说了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她将他的名字用来掩饰了别人。那两个字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令她念而窒息思而心痛——她甚至有时想起曾经与他的一切生死遭遇都觉陌生如梦。她真的已不那么害怕提到他了——她好像有了别的、更需要掩饰的心思了。可心里不知为何却如火煎般有了另一种沸疼仿佛她觉得自己这一瞬间变得不再是自己甚至——背叛了自己。 她不知道心里始终无法忘得掉的究竟是他还是那个曾那般倾心于他的秋葵。 正文 三六七 幽梦暗香 君黎一直到暮色深沉才出现在府邸门口。与上次回来完全不同这趟竟没有一个人来迎接——朱雀已然出外夜巡秋葵也不在屋里。整个庭院冷冷清清唯有几棵桂花树吐着夜香。 外面很少能见得桂树栽种若要恰在时令逢着就更难得了他便不自觉停了步。才见依依身边一个婢女闻讯跑来说秋葵今晚睡在依依那里。 “那我也不方便过去打扰。”君黎便道“你与她们说一声我一切都好不过明日一早还有事要出去也说不准几时回来叫她们别挂念。” 婢子顺从地带话去了君黎刚进屋稍事休息她却又奔了回来道:“君黎公子依依姑娘说她们还没睡呢公子过去也不妨事的她这两日身体不太舒服不然这么多天没见定就出来见公子了。” “她病了?”君黎不无惊讶。 “是啊秋姑娘就是想要照顾她才留在那里的。” “那——我去看看她。” 婢女点头引着灯笼道“公子随我来。” 依依此时精神尚好因知君黎回来已经下了床来对着镜子梳了梳头。秋葵则正在将两具琴收起。十四弦琴起初朱雀赠予她时曾有琴匣但幽冥蛉之毒解后她以虚弱之躯独力追去金牌之墙一人身携十四弦、二十五弦两具‘七方’残琴只能一起装在那大琴匣中才勉强背上了身原本的匣子只能就此弃了所以说是收起其实也不过是摆去了依依的琴架之上。 “依依姑娘秋姑娘君黎公子过来了。”婢子进来通报了一声。 依依起身笑道:“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秋姑娘又要急了。” 君黎已然转过了屏风“依依姑娘我听说你身体抱恙?”他首先见到了迎过来的依依的脸色“气色看起来还好没有大碍吧?” 依依摇头笑道:“没事的我不习武不比道长你们身体好偶尔有些个不舒服再寻常不过了。歇两天就好。” 君黎稍稍放心举目望见屋里的秋葵秋葵已经下意识地稍稍一避他的目光口中似问非问:“怎么这么夜了才回来。” “呃……其实下午便到城里了原本还想去一趟凌大侠那里结果——与凤鸣喝得多了醒了好一阵酒天都晚了。”君黎有几分不好意思。 秋葵抿嘴不言。君黎总是习惯于将她那些随口问话答得很是认真——也唯有这种时候她才能感觉到——他其实没怎么变。 “道长往日里不是不喝酒的嘛几时都破了戒了。”依依讶然笑着“我给道长倒杯茶吧。” “不用我没事——就是因为不会饮酒……才这般狼狈。”君黎自嘲着“对了师父呢?” “朱大人大概要后半夜才回来了。”依依道“我也与朱大人说这两日道长定要回府了不过朱大人说往后道长大概来来回回的时候多得很也不必每回都那么郑重其事的……” “嗯……那倒是我明日又要出去一趟……”君黎说着忽好似想到什么向秋葵道:“你可方便?”他指指门外“我有事与你说。” 秋葵瞥见依依面上有似笑非笑之意不觉低声哝哝:“有什么事还不能在这里讲的。” 君黎只得道“也不是不能讲就是凤鸣让我问你……” “沈凤鸣的事情就不用说了!”秋葵闻听这名字陡然将他话截过“反正……爹也必不会容我再去一次洞庭此事没什么好说的。” “你若是怕师父不同意——那倒不必担心。”君黎展颜笑道“他其实也没那么不好说话倘若你定要去他总也会凭你意思的。” “我……我又为何‘定要去’?”秋葵一时有些不忿细细理了理心中头绪方镇静开口道:“不错你自是可以说从道义而论我是该去的——为了云梦三支为了沈凤鸣曾救我一命我都理不该就此袖手旁观。可你也知道我从来就不喜欢沈凤鸣的为人更讨厌与他同行。我欠他的我总会想办法还——可若他要倚此相逼那只怕……我宁死亦必不从。莫非连你都不懂得我也要助他来胁迫于我么?” 她说得冷静镇定面色从容仿佛这一番话真是深思熟虑已极再无更改余地。君黎只好叹了口气道:“我绝非‘胁迫’之意——你若真的不想去那自是由你之择反不必如此心怀自责歉仄。你也说了那一切只是‘从道义而论’——凤鸣从没有与我提过半句那天救你的事情我想他自是希望你‘从心内而论’也能愿意与他同去决计不是要你因了心头之负勉强自己——若你当真还未能将他当了知己朋友来相处同路那么也强求不得。” 一旁依依听得好奇。她原不知这一次沈凤鸣对秋葵的相救有如许内情这一下不免有些目瞪口呆不过见两人面色凝重也不敢开口插话。 “既然你知道为何还来与我说。”秋葵垂睑道。 “我只是想着此行比之上次只怕更为艰辛凤鸣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心中必也有过两难既不想你涉险却又……离不得你。”君黎道“如今他既然开口相邀我想他当已有了保你周全之决心而且如若你能在他身边那么无论遇到什么样事情我想他总能有愈发坚定之心志来应对所以……” “所以我就该遂了他的心愿。”秋葵冷冷地道。 君黎默寂了片刻。“好那我们不说他的心愿来说说……你的吧。我想问问你可还记得他剧毒垂危之时你心里是何等感受?如果那时他死了今日的你会是什么心情?可还能在此从容与我谈论对他的好恶吗?……我虽然也万不想你陷入任何险境但也更不想见你再与上次一样——比起身陷恶境之苦那些悔恨负疚才更叫你心痛对不对?如果这次因你未肯出手相援再置他于生死未卜之境——你告诉我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秋葵脸上所有神气倏然黯淡下去竟然应不出只字片语。 君黎方放低了些声音。“明日一早我要与他去见净慧师太应该也会说起此次洞庭之行。如果……如果你还愿意考虑一下此事的话——早些起来我等你到卯时三刻。” 他说罢向依依点了点头“你们先休息吧。”便转身离开了。 依依怔怔地来不及与他行礼只将目光投向秋葵——她面色刷白颓颓然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琴凳之上。 ------ 晨光透过窗纸到了闺房之内已是温柔柔、轻淡淡的了。 在醒来看清楚这温柔而轻淡的早晨之前单刺刺先嗅到了一股浓郁的甜香。香味很容易充满了整间屋子将她的睡梦都变得甜美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从这张柔软的床铺上坐起掀开帏帐第一目就看到昨夜还空空如也的窗台上此际却醒目地放着一只细高的酒瓶子。酒瓶子里想必没有酒因为瓶里现在正插了一丹一银两枝桂花极小的花儿凑成一簇簇一丛丛如不太圆润的微小珍珠般躲在并不秀气的深色叶片之下显得有些羞怯脆弱可这丝毫不影响它们发出肆烈的馥郁来。 她迫不及待地跳下床凑到近处再用力嗅了一嗅。“好香啊。”她从心底里地赞叹了一声。青龙谷没有桂树她还没这么深彻地闻过这种味道。 才方稍事洗漱门“吱呀”开了道小缝一个脑袋钻进来探了一探“单姐姐你起来啦!” 单刺刺抬起头来惊喜道:“阿印你怎么在这里!” 吴长印嘿嘿笑了笑推开门“我一早就来了。” 刺刺指着那桂花:“是不是你带过来的?” “我哪里来这个——是大哥带过来的。他说——说他住的那什么……什么府里种了好一些桂花。” “他也来啦?”刺刺急忙理着衣饰鞋履。“怎不早点叫我。” “他说很快就走……我看看他走了没。”阿印说着便快步跑了出去未几又奔回来“应该还没走我看和他一起来的姐姐还坐在堂上呢。” “一起来的姐姐?”刺刺忽然省悟过来下楼出了槅门果然看到秋葵坐在桌前。两个小二正围着秋葵打转神态很是恭谨小心一个道:“秋姑娘这水凉了要不要再给您倒碗新的?”另一个立时接着道:“秋姑娘粥还烫着再稍等片刻凉了就好。” 秋葵正有些难受别扭顾自喝水不睬忽然身后刺刺欢欣而至叫了一声:“秋姐姐!”她如遇了救星便拉了刺刺来坐。两个小二也不敢怠慢齐声招呼:“大嫂!” 当了秋葵的面被人这般喊着实令刺刺面皮一阵发红只好也不作理睬便向秋葵道:“秋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君黎哥呢?” 秋葵向门外努了努嘴。刺刺抬头只见君黎和沈凤鸣原来正在外面说话。“他们讲什么神神秘秘的?”她不免嘀咕了句。 “能是什么好事。”秋葵端起水来表情安稳地再喝了一口。适才正是沈凤鸣将君黎拉出去的她耻于猜测他是在与君黎说自己——今日她能出现在此对沈凤鸣原就是个极大的惊喜以他的性情免不了要大惊小怪一番的。 不过这次她却其实猜错了。 正文 三六八 荒岭旧庵 “你这趟带回来的那几个人我都见过了。”沈凤鸣正皱着眉。 “你觉得怎么样?”君黎道。 沈凤鸣耸肩“不怎么样没一个认识的。” “你当然不认识了——你来的时候他们早就不在黑竹会了而且——我听说凌大侠与他们当年也非同一派系只怕自他以降都是不会提起这些人的。” “我跟凌厉也不是一派系啊。”沈凤鸣笑道“不过话说回来黑竹会里凡稍有几分出头的多都有代号有些与本名接近比如我代号依旧是‘凤鸣’马斯之代号亦念作‘马嘶’并无出奇;但有些就全然不搭着边了比如‘凌厉’——他这代号太过出名以至于本名早已没人知道。你这几个人嘛名姓我是不识不过也说不准代号说出来便要如雷贯耳。” 他停顿一下又道“其实——他们那一支也不是没人提我初入会时都有所耳闻大家伙儿这些年躲到南面来的时候也都知道徽州有那么一个曾经的落点虽然从没打过交道却也习惯在那附近集着。这些都不去管它——我现在最担心的倒是——你让他们保护刺刺没事么?我听那几个人说当年他们那一支是叫青龙教给毁了的你确定他们不会找刺刺的麻烦?” “你拉我出来是为了说这个?”君黎反而笑起来。 沈凤鸣大感奇怪“……你不担心?” 君黎笑意微敛“我心里……也不是没有过犹豫但黑竹会的任何人——我眼下一样都不了解又能比他们更值我信任到哪里去?他们至少还肯开诚布公地将心里那点往事讲出来总好过那些……那些心机深沉之辈——那些不声不响在背后插你一刀的小人吧?” “倒是也对……”沈凤鸣想了想忽道“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的人?” “我自不是说你……”君黎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比如——阿合你若不说我毫看不出来他年纪轻轻就是个银牌了而且他曾是马斯的手下——他的来历你也不十分了解吧?虽则以你的识人你觉得他堪值信任也许时日久了我也会觉得他堪值信任——可现在于我来说信任我自己带回来的人才更自然不是么?” “我当然懂这个理我只是提醒你一句——我看那些人绝非心怀坦荡先不论他们不交代自己的代号——能在一个地方枯等十八年的人——可没有几个。” “真是等了十八年想报仇的话就更不会对刺刺动手。那件往事与刺刺分毫没有关系他们敢动她打草惊蛇了不说青龙教怕还并不痛着只反惹恼了我和黑竹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君黎说话间余光瞥见了堂里的刺刺——她才刚来正与秋葵坐了说话阿印则小心地坐到另一张桌边看着她。 “再说我容了在刺刺身边的也不过一个阿印。”他又加了一句“就算我不相信那些人我还是——愿意相信阿印。” “为什么?” 君黎没有回答。也不知他是相信了刺刺的直觉——或者是相信了自己的直觉。他想起那天早晨觉得——一个能看得到刺刺的温柔的孩子不会伤害她。 “进去吧。”他不想再多言往堂里走了回去。 -------- 秋葵果然是猜错了——沈凤鸣如果要大惊小怪又岂会对君黎一个人窃窃私语当然是要当着她的面大肆而谈的。 “还是道士厉害竟然把湘夫人打朱雀的眼皮底下给我带了出来!”沈凤鸣回进了一醉阁面色就变得兴高采烈。 君黎摇头。“我又不是‘给你’带出来的——我怎么带出来的回头还得怎么带回去。” 沈凤鸣便有意露出些涎色来:“什么时候能带出来不带回去就好了啊……” “那我可办不到你自己去求朱雀试试。” 秋葵咳了一声似很不喜欢君黎非但不阻止竟还纵容沈凤鸣胡说。幸好身后已传来阿合的声音:“来来各位!”阿合喊着。原来后厨里正给几人端了吃的出来——四份粥与几碟咸菜一盘子蒸饼一碗子豆栗黄都冒着腾腾热气。 寻常老掌柜是不做早点生意的不过打从黑竹会要在这长驻之后想来往后的早点活计是不可免了。好在有好几个“小二”给他使唤似阿合这样的竟很是有一手是以做出来的吃食还不算差劲。反是这张破旧方桌被这许多碗碟一放一下显得过于拥挤了些。 “不是路远急着要走吗还得悠闲细嚼食饭。”秋葵冷眼道。 “就是因为路远总得吃饱了吧。”沈凤鸣挟了个肉饼给她。“你们这么早就出了来想来是空了肚子?” 秋葵却毫不给面子地站起来“我去那边坐。”她冷冷然说了一句便待要走。 “秋姐姐。”还是刺刺将她拉了“难得——难得能一起吃点东西一会儿你又要走啦你都不陪我一陪吗?” “是啊秋姑娘赶着做起来的这好不容易做好了姑娘将就吃点。”一边阿合也道。 秋葵被刺刺拉得紧终是无奈又坐了下来。 四个人能坐在一起吃一餐这仿佛还是第一次。君黎等三人大多不言语只有沈凤鸣边吃边说个不停“现如今平日里”他笑道“我想见湘夫人见不着只能在此陪陪小姑娘;道士倒是想见小姑娘可屋檐底下偏偏住的是湘夫人。你说这世道是不是——就喜欢捉弄人?” 秋葵不快将他瞪了一眼他越发说得起劲“怎么着湘夫人今天你总不能往这一醉阁的桌上也插把刀子?” 秋葵还真的当下里便伸手要摸刀子沈凤鸣见状忙起身道“好了好了——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 总算和和平平地吃完时辰已不算早。那壁厢阿合领了几个小二、阿印、秦氏与那掌柜的也一并吃了早点见君黎三人要走忙立了起来。 沈凤鸣向他交待了几句末了笑道:“都给我看着点‘大嫂’若出了什么纰漏小心我回来收拾你们。” 几人连忙应了。虽然沈凤鸣平日里说话也便是这般不过他们依旧看得出来——他今天的仿佛格外地高兴些。君黎倒是看不出什么喜怒只单向阿印道:“记得我的话。” 阿印拍胸脯道:“我知道大哥不在的时候我保护单姐姐。” 君黎笑了笑不再言语。 -------- 他这一早上虽然没能与刺刺说上什么可是有些感觉大概本也不需要用言语才能点通心情便是莫名地爽利全没有前几日的滞闷与沈凤鸣、秋葵离了一醉阁三人一径出了西南清波门往山岭间而行。 “泥人岭后厚土庵。”君黎道“正西面的石人岭我知道西南泥人岭却没听说过。” “我也是头次去那地方。”沈凤鸣道“你呢?”他转向秋葵。 “我怎会去过。”秋葵怏怏应道。 行走约一个时辰光景方到了泥人岭下。只见这岭虽称“泥人”但一目前望却也林木森密并非泥土荒丘只是人迹确是稀少植被虫鸟肆生想来比起临安城湖山北面香火旺盛南面大道通途这既无官路也不适耕种之所便少人问津。 厚土庵乃在泥人岭西南面山腰三人便自山腰绕行过岭只见这一面山坡深翠远眺中隐隐约约露出半爿黄色土垣的影儿来。 走近些倒见这庵庙附近颇多坚实高大的紫竹不失为一处闹中寻幽的所在占地并不在小想来初建时也曾寄以兴旺之念只是如今门墙萧然土垣残破连那门楣也磨损了大半勉勉强强能看出“厚土庵”三个字的模样显得灰败败的。 庵门开着却不见人影地上仿佛刚扫过未久只有两三片新落竹叶随了风在地上不生根地行跃。沈凤鸣喊了声:“有人吗?”才有一个身着灰旧法衣的中年比丘尼自偏殿后快步踅出见有生人忙抛了手中扫帚合十道:“不知有客到访失礼了。敢问几位施主是来……” 她本要问是来上香拜谒或是布施还愿忽见来客中分明有个道家之人不由心生犹豫。沈凤鸣忙还以合十之礼道:“打扰师太了我们是净慧师太的朋友得知她落足于此特来拜访。” 中年比丘尼方恍然道:“几位是来寻净慧师伯的——快快请进。” 三人进了庵内。厚土庵正殿供奉的观音乃有土木构结稍显齐正;后殿却空具雏形不见佛尊不知建造中途因何故耽搁竟空置至今一些木材堆叠年久已现出糜态立柱横梁也不曾刷漆旷旷然的甚显枯朽凄凉。除此二殿外偏殿庵室并寮房客堂等行止之所多为竹舍草庐十分简朴即使经楼也不过一间土屋整个厚土庵里最扎眼的反是几大片空地。 正文 三六九 荒岭旧庵(二) 净慧此时正有客人在两个本在客堂喝茶闻讯一齐出外相迎。待那中年女尼先行退走净慧方言道这客人正是早前说起过的昔年阑珊派三师弟贺撄。 这贺撄约摸六十岁上下乍见之下只觉满面风霜、皱纹深刻但再第二眼看又觉颇为慈眉善目加之须发仍是乌黑又不显得十分老迈了。沈凤鸣心知修炼阑珊一支“阴阳易位”内功之人其外在神采常常由心而生是以并不觉得奇怪。甚至净慧师太今日看起来都不似在洞庭君山初见时那般踽踽垂暮——显见她如今心境也很是不同。 贺撄见过了沈凤鸣等互道了一番久仰渴慕之意贺撄又谈及多年来查访阑珊派往事真相之辛不无感慨。“其实老汉都离开阑珊数十年了乃是凭了一己不甘查访旧事最后就算得知了谢师弟所作所为其实也难以寻他出来。却也是偏巧不巧——或是冥冥中自有天数——幻生界在今年召开三支大会更头次将此事在江湖公开这才给了我们了结旧事的机会。” 净慧也低低宣了一声佛号。她与贺撄师姊弟久别重遇自是已经将别后所遇都说过了一遭不过与沈凤鸣、秋葵却还未得机会详述各自门派中事、往来际遇尤其贺撄与沈凤鸣乃是头次碰面便越发多有话说。君黎只听几人说得十分兴起远犹未尽便道:“诸位坐谈云梦中事我一个外人也插不上话想暂且告退自往庵里去转上一转还乞师太应允。” 净慧顿然露出歉色来:“都怪我们只顾谈论云梦旧事冷落了道长——道长是沈教主、秋教主二位知交大可不必见外——贫尼告个招呼不周之罪还望道长不要介怀。” 君黎摇头道“不是此意。本是道士不请自来强要掺和——若要告罪也该是我。我是见这厚土庵内里广阔前后风景独特很是有些地方还不曾细看很想趁此机会游览一番。” “云梦也不是跟你全没关系——这不是要说到黑竹的人手么?你却要‘游览’去?”沈凤鸣看了他一眼“再者你不是原说有事要告净慧师太?” “云梦以你为首但凡提及黑竹的由你说便是。待一应都说完了我自再与师太来提个故人与此番之事不相影响。” 沈凤鸣嗤笑道:“架子还挺大。”净慧见他果真并非不快之意便道:“荒庵粗陋难得道长肯予青目垂赏还请自便就是。” 君黎道了失陪出客堂往前门外走了一走远眺岭下一片杂芜之中倒也颇多生机趣味。再回进来在观音殿四周绕行一番恰见方才那中年女尼正与一个后辈女弟子自殿后过来。见了君黎那中年女尼站定躬身道:“道长有礼。” 君黎一时好奇道:“师太这厚土庵中弟子当真稀少我在这大殿处来来往往也只见得两位。” 中年女尼应道:“厚土庵如今庭院破落门庭荒芜道长是来得晚了。” “愿闻其详?” 中年女尼向那后辈弟子吩咐几句遣她去了方向君黎作出延请的手势道:“道长可随贫尼在庵中一游容贫尼慢慢道来。” 君黎正想去往后庵之地只恐不便如今自是正中下怀当下道了谢。与那女尼攀谈之下得知她法号是为明觉。问起这厚土庵为何独自坐落于人迹罕至之地明觉便道这庵庙位置虽然颇不显眼但初兴于百多年前时岭上也曾大肆砍伐繁树、开辟场面黄土高墙十分气派的。自然这些事她也未亲见只是幼时常听庵里长辈讲起:“此地距离府城算不得太远往返不过半日多些光景彼时周围村落众多道路亦所便利厚土庵原有前后三个大殿香火盛绝。但时移世易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清波门前曾出过两件行刺血案——原本习惯自清波门出城而来的香客便转而往钱塘门、武林门出城去往西北一面寺庙进香。几十年来那一面山间寺庙渐趋繁盛而这泥人岭、厚土庵竟寂寥起来了。而此间更曾有偷盗佛雕、殿堂垮塌之类事故虽然报了官杭州府也动了些人调查补救可自从杭州府一夜之间成了国之都城——天道更替再没有人顾得及一座旧庵还有在建的佛事了。” 君黎点点头。他猜想尼庵之修行处事比之僧寺往往越发内敛当此时节也不声张挣扎任凭旧的已去新的却并不来只有道路渐荒、人迹渐罕——建庵时种下的新竹已然长大砍伐后长出的新枝越发繁茂将那寸寸老去的土墙竟也这般遮盖起来兀自藏进了泥人岭的深山之中了。 耐得住空寂留下在此的比丘尼倒还乐见清净。不过青灯古佛、出世自修也挡不得年月蹉跎——见证过厚土庵之兴的女尼逐已圆寂后辈却少次第至今净慧、明觉已是在此庵年岁最长者了。以明觉所言净慧是偶过此地喜爱这闹中取静便留了下来落发出家明觉却是自小就在此算来都已三十余年。可便算是她们二人也从未见过此处原本的天王前殿是个什么样子而后殿——那始终徒有外壳的空荡殿堂这许多年来唯一的用场竟也便是给这周遭并不多的乡民人家用作白事停尸的中转暂留之地兼法事之所而已。 厚土庵依山而建行走间地势渐高不过君黎随明觉往里走了半晌依旧只见到了方才那个晚辈小尼在往返搬运些杂物。明觉已道今日庵中其实只剩了四个女僧除了净慧师太与她还有方才那个小辈如真之外另还有个明字辈师妹在整理经文书卷故此怠慢了招待。依照辈分庵里自是以净慧为尊但净慧每年都要在外云游一段时日大部分庵中事务其实也交由明觉来处置究竟人少力薄偌大庵庙渐渐也无以为继此次净慧回来更不知什么原因提及或许不能再留在厚土庵为众尼修行便利便与北边同为净土宗的法清院谈了容留挂单几人不几日便要转投过去。 君黎当然猜测得出净慧师太要离了厚土庵多半与她在洞庭时应承沈凤鸣重回云梦、领带阑珊一支有关。只是明觉谈及此事面色不免有些黯然显见对这个师伯仍是颇有依赖。他不好多言沉默片刻忽见已到了庵庙后墙——那后墙已十分残破只能勉强分辨出原有一道小门供出入墙根处很有些被水淹渍过的痕迹。门外依旧是紫竹环绕但因山势此地忽陡高耸的竹枝显得有些倾斜不少甚至弯了下来仿佛无可奈何的铮铮伞骨擎开了翠蓬虚远地覆在庵庙的北端。 竹间斜过了一道小溪此非丰水时节是以细细缓缓的恍若世事之变都与它无关一般映着残墙老竹淀着泥土枯叶湿润润明亮亮的。不过料想到了雨季终也不免大水奔腾暴雨摧山土石崩塌才令得后墙成了如此惨淡光景。 “原来的后殿是不是因山石滚落损毁的?”他问道。 明觉点点头“听闻是如此庵里自来有训落雨时节便少往后庵行走我们庐舍庵堂也都多设于前面。不过我在此三十多年了倒一次也没碰见过山石滚落之事。” 君黎抬头细看那山势——岭本不高只不过这一段山势陡峭才显出了恶相。如今紫竹生得旺盛想必数十年前那般巨石威胁不甚可能重现只有山洪暴发时冲下些泥泞倒是真的。 他便笑道:“泥人岭整个山岭多是泥土这么多年想必也给大雨摧矮了许多了当不会再有什么威胁了。” 明觉叹了一口“有没有又如何不几日我们便要去法清院了想必将来此地也不过是一件山人休憩避雨的废庵而已。待那大雨再多下几季只怕不需要山石便能将这庙也摧去了。”言语中多有留恋可惜之意。 “庵堂庙宇也不过是暂居容留之所。”君黎道“在下与师太虽是佛道殊途信奉迥异不过修行在心内不在身外这个道理总还是相通的。其实——贫道自小就不曾在道观居留过甚至不知起初是在哪里入的道籍从来都是随着先师四处云游故此一贯心无所属;方才听闻贵庵住持净慧师太其实也常出外云游想来她也和先师一样已不须拘泥于一处地方来守得心中信仰清明师太何不也视此次迁移为修心考验之良机或许更有所得呢?” “道长说的是。”明觉打躬道“是贫尼心志不坚见笑了。” 待在经楼附近别过了明觉君黎独自又沿另一边逛了半周末了回到客堂处。此时堂中四人面色已不似先前般轻松如意想必是已谈及了对敌幻生界之事故此凝重。沈凤鸣见他回来伸手招呼道:“好消息贺前辈此番也愿同往我们的胜算便又多了几分。” 君黎见桌上已铺了藤纸上面画了些好似乐谱的图样符号想见几人要事已大致说毕在讨论些三支幻术之中的细节了。他当下里过来坐了贺撄抱拳道:“不敢当老汉本是阑珊中人助沈教主、秋教主一统三支原是责无旁贷倒是道长肯遣黑竹会援手才足见拔刀相助的盛情。” 君黎笑道:“贺前辈过奖了在下与凤鸣、秋葵他们二人一贯都多有交情此时当不能袖手除此之外我与云梦教其实也还有那么一点渊源在。” 贺撄吃惊道:“道长与我们云梦亦有渊源?”莫说是他便是沈凤鸣也大感意外道:“什么渊源?我怎没听你说过?” “今日前来面见净慧师太原就是为此。”君黎方自袖中取出一折书笺来“在洞庭时曾听师太多次提起过当年阑珊的首席大弟子也就是师太昔日的大师兄。我回到临安后机缘巧合知道了他的下落。” 正文 三七〇 厚土之堂 秋葵早在君黎说起要与净慧师太提个“故人”时就已猜知他是想把叶之昙的事情告诉她。此事原属应该毕竟叶之昙昔年不告而别对阑珊派和众弟子来说始终是个难解之痛。果然只见净慧、贺撄闻听面色顿然巨变净慧伸手来接那书笺一贯稳重的手竟有那么几分微微发颤。 她心中忽动了一动低下头去。她觉得她仿佛从净慧那张苍老的面上和那手指的轻颤中看见了五十年前的、年轻时的她——那个将“大师哥”崇敬如神的女子。那个女子最终还是索然离开了阑珊寂寞地归于了佛门——即便如此——即便这样沉默地过去了这么久总还是有那么一个名字能轻易地证明那颗修禅已深、皈依无声的心依然有一寸属于这个尘世。 只听君黎道:“当年令师兄叶之昙前辈钟情于泠音门的杜若云前辈可是后来两下失散他无从寻觅写下许多不曾寄出的书信近日被我得到也由是让我得知了当年一段情由。书信我不便都带来这一件恰好交代了他后来所往故此我便只将这一封带来了。师太应该辨得出他的笔迹吧?” 净慧究竟修为深湛读着那书笺时早已平静下来只是不曾说话。这一封信正是叶之昙告诉杜若云他前日终于下了决心已于一间道观受冠登箓自此出家文末署着他给自己新起的道号“逢云子”。贺撄也一起看了止不住叹道:“原来大师兄却是出家做了道士——道长方才说的渊源莫非就是指……” 君黎黯然道:“若没有逢云道长想来也便不会有我君黎。我自初生周岁便得逢云道长照拂教益奉为师尊学道修业相伴二十余载不离左右直至……师父于去年仙游这份渊源……如何不深。” 贺撄闻听“仙游”二字如受电亟净慧更是面如死灰只将那一纸信笺反复看着仿佛目光一离开了它便如离开了那个纸上与心头活着的大师哥生生要被拉扯入这般不可逆转的现实里。“师哥啊师哥”她喃喃自语“你我都是于这俗世寻不见了心之所依半生出世誓要离绝红尘——可原来纵如此也是僧道殊途、渐行渐远——而今更已分属阴阳、天悬地隔了啊!” 沈凤鸣听出了个大概“你师父——是阑珊的叶之昙?”说话间看了眼秋葵的表情“你也早知道了?” “那信是他师父写给我师父我如何不该知道。”秋葵低头不看他。 “若我记得不错你们的师父好像都是去年过世的?” 秋葵没有说话。只见净慧慢慢折好了信道:“不敢多有贪索只恳道长能否就将这一封笔迹留给贫尼作个与大师哥的念想?” 君黎向秋葵看了眼见她也点了点头便答应道:“师太惠存。” 净慧离席而起合十要拜君黎连忙起身:“师太这是做什么。”一旁贺撄也行礼道:“道长此番报信解了我们师姊弟半生之惑当受此拜。” 君黎还礼:“二位前辈言重了。若从阑珊而论我本应称二位师叔才是只是师父多年来从未与我提及半句阑珊派当然也从未教授过半点阑珊之学是以晚辈不敢妄自攀附只敢说与云梦有此一段渊源而已。”一顿又道“若说有什么功劳这一沓书信其实还是亏得凤鸣发现若是要谢也该是谢他。” “就是那个?”沈凤鸣方才恍然大悟“你小子——我虽然不认识你师父但事关云梦你也不该瞒着我吧?——你是不是怕这么一来要成了我云梦教的‘小弟’?” “那倒是扯平了。”君黎忍不住苦笑了声。 言语间净慧也定下神来重又坐下方道:“大师哥性情磊落那时他与泠音门的杜师妹互为倾心我们几个师弟妹也是知道的也从不见他为了私情荒废了派中修为与教导谁也没想他最终会解不开心结竟如此突然顾自漂泊而去。或者——是我们这些做师弟妹的实在不够了解他不过总算他在最后这二十几年得了道长为伴不是孤孤单单的为此道长也该当得我们一声谢。是了我与师弟当要择日去他坟上祭扫一番不知道长可否告知他的墓茔所在?” “师父他……说来距离临安也并不远的沿着浙江往东不过二百里。” “沿江往东去二百里岂非近了海?”贺撄道。 “不错所谓‘大江入海之地八月观潮之时’……现在竟又到了大潮的时节了。”君黎叹道“我跟随师父之后第一件能记下之事便是他领着我在那叫盐官的镇子边上看江潮;而他留与这世间、与我的最后一件记忆也是在那同一处江边。我想他或许极爱那一处地方纵是仙游之后也不愿离开可我又怕潮汐涨落侵蚀躯骨不敢将他葬于江岸沿滨最后在盐官镇外选了一处风光和丽的山丘因地势稍高该不至于被大水所侵他若是想当还能远远望得见江面……” 他言语间忽有些感伤——这样的感伤仿佛已许久没有了。自从去年他在逢云墓前守了三月的灵后离开他再没有回去过——此时想来直有些匪夷所思只因他从来自视甚高地认为——自己是个懂得礼孝诸德的正人君子绝不会有一分一毫的负义忘本又怎可能不时时回来看望自己的师父?可他便是真的没有回来——一转眼已过去了一年多。原来——所有的事情真的都是不能预料的包括自己都无法被自己预料。 他强颜道:“不几日便是中秋我本也在想着该趁此时节回去看看师父以行祭扫。师太和贺前辈若有心同往师父定也不胜欢喜。” “中秋乃是大潮之期浙江之潮闻名天下我倒也该去看看只是恐脱不开身。”沈凤鸣插话。他仿佛是看出了君黎心思有些沉重便笑着道:“不过你们有所不知道士此去另有目的——他是要带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去给老道长叩头呢!师太和贺前辈若能给他们作个见证也遂了他心愿。正好待你们回来我这里的洞庭之行诸事想来也该准备得差不多了。” “便是担心留你一个人在此忙不过来。”君黎道“或者倒干脆待洞庭事了之后再去也是一样。” 沈凤鸣指指秋葵“我这不是还有湘夫人么?谁说我一个人?” 秋葵好像有些失神竟默然不曾反驳——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净慧的身上。她隐约猜测得出原本净慧师太答应沈凤鸣重回云梦也许就怀有一丝能与昔年的大师哥重遇的侥幸之念。而今忽然知晓此愿已再难得遂她又有什么样的立场定要以这样的垂暮之心为任何人重拾阑珊碎片呢?只除了——她能再与他见上一面哪怕他们之间已隔着了生死——来令她坚定她的师哥如果活着定也不希望阑珊飘散。 “你们放心去就好了。”她忽然开口“盐官也不多远没两日也便回来了。若是不先去拜祭过叶师伯只恐净慧师伯、贺师伯此去洞庭也不会安心吧。” 沈凤鸣大是奇异地看着她——仿佛秋葵这一回竟与他同气连声反令他一时愕然得不知该如何接话。 净慧心中大为感激。“贫尼在此先谢过两位教主了。” “我……我不是什么教主。”秋葵到底还是忍不住分辩了句。“当时全是这沈凤鸣一句玩笑话——我此来只是代表泠音一支请师太莫要再这般称呼我了!” 净慧甚觉意外不免看着沈凤鸣。沈凤鸣于众目睽睽之下坚称要将教主之位给予秋葵时也是动用了圣血之名冒了性命之险的更何况当时秋葵分明也曾应声上了前此事绝非玩笑二字所能概括。 “这个嘛……”沈凤鸣才笑道“没事她不喜欢这称呼便由着她——反正她做教主和我做教主也没什么差别。” “你胡说些什么?”秋葵不快。 “我们回去再说此事。”沈凤鸣看了她一眼“如此——便叫道士改日待出发时通知师太和贺前辈一声我们今日也差不多该告辞了。” “稍待一下。”君黎忽道“师太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沈凤鸣皱眉“又是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这回——是临时起意连我自己也不曾料到的。” “道长请说。”净慧客气道。 “我方才听明觉师太提到几位师太都准备转投法清院去了?” 净慧闻言垂首。“说来实在惭愧贫尼无力再分身支撑这偌大庵堂明觉她们几人留在此地也难以为继为今之计也只能让她们转投别处了。” “那么这厚土庵该当如何处理?以明觉师太说来此地想来是要由之自荒了?” “荒庙废墟世所多见也并不多这一座何况近些年这厚土庵与荒废也已所差无多。”净慧说着一顿“不知道长所说的‘不情之请’是指……?” “我想要这厚土庵。”君黎便直言道“若师太肯允待几位师太在别处安顿后将这庵庙留给我可否?” 净慧方自微微一怔沈凤鸣已然省悟:“你不会是想……” 君黎点了一下头“是我想要将黑竹会总舵迁来此地。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沈凤鸣狐疑“我倒不觉得如何就是奇怪你一个道士——你要这个尼庵——不觉得别扭?” 正文 三七一 厚土之堂(二) 君黎望向窗外。“是尼庵还是道观又有什么不同?你们云梦教重‘心念’师太也说过一切外在都不过是幻惑尤其阑珊一支擅形面之惑岂不是最该懂得——形面之事原最不必当真?我只不过看到这地方阴阳平谐很是合我心缘至于它是个什么样子倒也不是那么重要。” “怎么个阴阳平谐?”沈凤鸣很是好奇。 “阴阳平谐是说此庵面南向阳自建庵以来为众位师太所居又生阴柔便互为制衡;后来竹林渐密树荫渐拢将阳正遮走了不少却也便正巧庵中女尼也渐渐少了——所以在我看来厚土庵之所谓‘日渐荒败’其实也未见得是因什么外在缘故反不过是此地自保一方平和的天然结果罢了。” “如此听来——这地方倒也有些妙。”沈凤鸣品出了其中几分意味笑道“难怪你方才出去转了那么久原来却是去山前山后看风水了。” “论风水说不上绝好不过黑竹会原有杀伐之性自带三分凶戾也当不起太吉秀的所在。这地方傍山靠水原属佳处偏生地势斜挂不平尤其后山陡峭又带了些别样的变数很有种‘祸福相倚’的微妙。” 净慧已道:“这厚土庵本也非属贫尼所有贫尼不过暂时忝为代管如今庵堂荒芜正是心中惭愧倘若道长能予致用——纵然非是以其原本的方式贫尼亦是不胜感激岂还会有半分不愿。只是……庵堂到了今日只余正殿完好贫尼终不忍亲手将它也送至佛堂崩塌、圣像倾覆之境若道长真能不计佛道之隙对观音殿不予损毁贫尼也便无有他求了。” “这个容易师太不必担心。”沈凤鸣连忙道“他方才不是说了么形面之事他不放在心上——他看着那正殿观音心里定只当见的是他们道家慈航真人——我替他应了不拆决计不拆。” 君黎看了他一眼笑笑道:“我此番所求是为黑竹会非是为了玄门故此无有信仰之别师太尽可放心。不过既是为了黑竹会——黑竹会是个谈金论价的所在接了生意要收好处拿师太的地方也不能一毛不拔。”便向沈凤鸣道:“旧日账目我也没有只有这次‘酬金’里不是会里拿了三成么我看不如让给师太和庵里诸位。反正是为了黑竹会总也合乎情理?” “随你。”沈凤鸣露出无谓之色来。他见净慧犹待推拒便道:“师太不必跟他客气收下也便收下便当是他向厚土庵舍了笔香油钱。只不过——嘿嘿这怕也是头一遭有道士来做佛门的‘施主’、‘檀越’吧?” 净慧不免一笑便也不再推辞敛衽道谢。 天光过午日照不盛但在这南坡之上还是颇有暖意。因知厚土庵里食材已是贫薄几人自是婉谢过留食之意告辞出来原路下岭至山脚处才小憩了片刻。 沈凤鸣将几个带出来的肉饼分给两人道:“早知这个厚土庵如此短缺不济便该带点素食米面来。” “也不必担心。”君黎道“厚土庵虽荒可泥人岭却林木茂盛即使入了秋也不见露出枯萎之态。我方才见庵中有一小块菜地加上山间鲜蘑果实单论饱暖总是足够了。” “你方才说庵里阴阳平谐”秋葵道“可照你那说法你们黑竹会都是男子搬了过来岂不是又要阳盛阴衰?” 君黎笑起来。“你最是不信我这一套这一回怎么这么当真?” “先前说得那么玄乎——原来是胡说?”沈凤鸣忍不住接话“枉我还在担心黑竹会能把这地方镇住不能!” “也不算是胡说只不过风水之类若顺宜自是最好纵然有不足只要不是太过凶恶总也有办法变改。”君黎道“这里又不是什么穷山恶水的哪里谈得上‘镇’不‘镇’了当然还是以合缘为上——你不觉得厚土庵一周都种满了黑竹很是有缘么?” “扯了半天你喜欢这地方就是因为它种了一圈竹子。” “临安山间多的是江南竹——似这样成长近百年的紫黑竹却很少见。若舍了此地再叫我到哪里去寻这般共济而生的缘分。”君黎笑道。“如今北有‘金牌之墙’我们在此地再建一处‘厚土之堂’也算是个呼应了。待迁来之后我想着就借鉴‘金牌之墙’以八卦为阵的外壳将此地的外墙也作些修整里面的格局大体不去动它正殿固然不去拆倒却也可改建为整个厚土堂的枢纽所在;后殿空着恰好成为主厅——只是那殿堂有些腐朽须得换入一些铜石立柱不可尽数采用木质。” “你想得还真快——不过还是待改日丈量之后再行具划吧。”沈凤鸣将手里食粮吃了抬头看天。日色愈发淡了些仿佛是要起风整座山的树影哗啦啦连成了摇动着的一片来回地伏过倒去。 “要不早点回去吧怕是要变天。”他开口说道。 君黎却向北面望了望——此间往北去距离凌厉的竹林所居还有些脚程。他想了想便道:“你们先回一醉阁我既出了城干脆去一趟凌大侠那里。” 秋葵大是惊讶“你……你怎么就顾自走了?我一个人回去的话朱雀要是问起来……” “你若不嫌辛苦要不要与我同去?” 秋葵正要答应不防边上沈凤鸣重重咳了两声。她愣了一愣向他一瞥果见他正挤眉弄眼地摇头俨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眉心微蹙便是这一顿之间心里突然省起件事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她自是决不想留下来的——倘与沈凤鸣独处这下午只怕逃不掉了纠缠。可是——方才沈凤鸣说过君黎要为了刺刺去逢云道长的坟上叩头——凌厉也是君黎的师父吧?至少是个“半师”——他此去是不是也要向凌厉禀明与刺刺之事?那时自己在一旁又像个什么呢?沈凤鸣该是在提醒她莫要自找尴尬可这样的所谓善意此时却偏偏更充满羞辱与讥嘲的恶意吧——像一切落井下石之辈应有的阴暗本心。 “怎么了?”君黎见她发愣。 “我……我就不去了吧。”她用力挤出一句回应“凌公子避居城外想必也不喜太多人知道他的住处。” 君黎笑道:“这个倒不必担心凌大侠和……” “我难得能在临安外城这么久下午我自己四处走走好了。”秋葵口气冷冷竟顾自起身走了。 君黎不知她为何突然不快只得顿了话头也起身道:“……那好傍晚一醉阁里会合。” 沈凤鸣也道了辞紧了好几步才追上了秋葵喊道:“湘夫人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秋葵没有接话低头走得越发快了。 “一会儿去哪里走走?”沈凤鸣便笑道“难得湘夫人有空却恨是要变天待我想想有什么所在得以消磨消……” 话语未竟突然停住只因他一闪间好像瞧见秋葵的脸颊竟湿了。 他有些惊异。在他记忆里秋葵从不肯在人前落泪——尤其是在他面前。“出什么事了?”他忍不住伸手将她一拉。秋葵站住了垂着头只泥塑般一动不动。 “怎么了?”沈凤鸣迟疑着道“……我也……也没说什么吧?” 他听见秋葵低低冷笑了声。“你是没说什么。你不过就是……在心里嘲笑我吧?” 她忽然抬起头来。风一下吹散了她游走覆面的散乱发丝那面上的泪痕犹自未干令她整个人都透出一种陌生的孤寂苍白。“你为何要提醒我——你就由得我自去由得我尴尬、落魄、难堪不是更好!” 沈凤鸣一时有些未懂愣了半晌才道:“你以为——我方才是在提醒你这个?” “难道不是?” “我想叫你别跟着他去因为我想你这下午能与我一起——你看不出来?” 秋葵一时有些迟疑。她回想起沈凤鸣方才的挤眉弄眼一时竟不能确定一切是否真的是自己多心——他难道真的只不过是自私地想要留下她而不是出于那个让她难过的“善意”? 只幸运风在此时稍许平静长发虚虚掩掩地遮去了她面上的一些表情。但沈凤鸣的心还是沉落下去了——他的意思何其简单浅显可她却只记得在另一个人面前的尴尬、落魄、难堪以至于将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会错了意——就连他的邀约都镀上了他人的颜色。 他面色有些惨淡。“看来是我高兴得太早了些——我以为难得你今天愿意出来见我以为你还肯为我留了下来却原来——一切事情本与我无关。你出来是因了他若跟他去是因了他现在留下来也还是因了他——你宁愿去猜他那些子虚乌有的可能也没半点把我放在心上。” 秋葵不想否认。“是啊”她回答得很快甚至没有去看沈凤鸣的表情。“所以你往后也别……也别再跟着我了!” 她挣脱出手臂来又一次走得飞快快到她甚至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整个路途都阴了下来——昏沉的阳光比阴天更阴鸷直照得她心头一片空白照得她浑身发冷。 她在转过山边时停了下来。她不屑也不敢回头看她只是听着。 没有声音——沈凤鸣没有跟上来。草木横生的小径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呼吸。 正文 三七二 叶落梧桐 离开泥人岭远了路径平坦行人才渐多。沿途商贩趁着大风刮起前的最后辰光叫卖着自家担里的商货。 那岔路口有棵颇为高大的梧桐树叶已落了大半大概这一段路只有这一棵大树能作个标识的缘故树干上刻满了各种符号。不知道是谁给这个地方起了个名叫“梧桐叙”也不知——已有多少人曾将这棵大树作过约见的地点静静等待故人的到来。 秋葵却没有人可等。 围绕着树干有几个不太整齐的石墩供附近的村民或路人休憩聊天大概这也是“叙”字的由来之一。石墩此时正好还空了一个她便走过去和旁人一样背对着大树坐了下来。她从来不喜热闹的所在也厌恶与人打交道可是现在她只觉得这里总算还有别的人在不是她孤身一人。 只可惜今天起风。还远不到黄昏人已经渐渐地少下去了最后离去的卖货郎在她身边绕了几绕恋恋不舍地看了她好几眼可是这年轻女子仿佛始终在闭目养神面色是种令人生畏的清冷如霜。他到底一个字也未敢说挑起担子回城去了。 秋葵才睁开眼睛伸手拂落身上几片碎叶。即使没有人她的姿态也依旧一如往日的淡定沉然一丝慌乱也没有。 ——“饶君拨尽相思调待听梧桐叶落声”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寂寞。 风却偏偏将一枚狭长的叶片刮了起来又沾上了她的裙摆。她将它拈起。这是片新鲜的紫竹叶也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此在这枯黄梧桐的落叶间显得有些过于柔嫩孤独甚至不适合这个季节。她默默怔了一会儿将叶片移至唇间轻轻吹了一吹。 音色断续似她纷乱不定的心。 曲调方起从树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她吃了一惊。这人不知是何时来的不知何时也坐在一处石墩上隔着这株两人合抱的梧桐听着她的吹奏。她本该立时惊起的可不知为何只有手指抖了一抖。风“呼”地一声将那叶片连同未完的曲子都毫不留情地从她指间唇畔刮走。 可是叶音并没有断。树后的那个人好像也拾起了一片狭长而翠绿的叶子他也把叶片放在了唇间。他吹出的乐音甚至比她的还要清越锐意竟就从风吹叶落的簌簌声中穿透出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曲子一共就只有四句他替她接完了。秋葵记得——这四句本是她在那个徽州的小客栈里一时心意涌动随感而作的——原本或许是要继续下去的可那天那个人也是这样忽然便出现在身后不由得她不大惊停下。 四句虽短可这世上听过这四句的也只有那一个人。 “你一点都没变。”她听见树后的人用一种陌生而平静的语气说“这么久了你还在做同样的事。” 她沉默地坐了良久。“不是的。”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应他的话——她从来不回应他的话。 “不是么?”那个人的语气没有变化。 秋葵握紧了双手。“不是。” “那么……你又吹出这段曲子来是为了谁?”那人嗤笑。“我知道不是为了我。” 秋葵又沉默了良久。“不错是为了他但与那时……早就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树后的人道。“无论他是什么样你却一直没变过。” “……你以为我真的放不下他?” 树后的人没有说话想来他觉得这个问题不必要回答。 “我只是有一件事情得不到答案”秋葵看着自己握紧的双手“我……不甘心。” “什么事情?” 秋葵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足以令她的眼眶渐渐湿润。她应是回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她在寻找着该从哪里说起。 树后的人若有所觉。“你哭吧我不看你。”他好像也低着头或许也正看着自己的手。 秋葵却反而鼓足了勇气。她抬起头来直视着空旷旷的前方。 “我只想知道如果……那时我……没有退缩”她将双手握得更紧“如果我能一早勇敢些面对了他将我的心意清楚明白地告诉了他后来的一切是不是就……就都会不同了?” 轮到树后的人沉默。他也沉默了良久久到秋葵忍不住轻笑了声。“你也回答不出来吧?这个问题本就不可能有答案。” “我是回答不出来。”树后的人道“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另一件事。” “什么事?” “我知道——你若真如此做了你也就不是你了。” 秋葵一颗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把透悉一切的利剑刺入了心底将一切混沌都洞穿了。 “我认识的秋葵是这天底下最自命清高的女人。她那么骄傲——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男人就将自己放得那般卑小连那重逾性命的自负都不要了?” 他语气淡淡的带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秋葵眼前空旷旷的一切只一刹那就全然模糊泪水泫泫落于绞紧的双手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抑不住痛哭失声。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想过那些萦绕她这么久的不甘与心痛那个她觉得永远也无解的问题被身后这个人一语道破原来却也这么简单——她这么久以来在“失去自己”和“失去所钟”之间艰难挣扎的那么多委屈竟只有身后的这个人懂了。 她放声大哭。 梧桐的叶子一直在掉有时候让人觉得几乎要掉光了可是抬头却总见得树上还挂着那么多叶子。经过这一场大风梧桐叙的叶子也不知是不是终于可以落尽了? 背后的人始终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转过来看她一眼仿佛并不在意她的痛哭。他却又一直在那里仿佛无论多久都可以一直陪下去。 秋葵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得缓些的时候树后的人才开口:“好点了吗?” 她还有点喘不过气拭泪间觉得一切如同一场大梦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与这个人坐在此地开始说起那样一个话题。“我不是都叫你……别跟着我了吗。”她想起什么似的低语道“你还跟上来做什么?” 她还在抹着眼泪树后的人却笑了。 他说:“我若是因你一句话就真的不来了那我也不是沈凤鸣了。” 秋葵无言以答。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至于错觉这世上最幸运的事情大概就是她依旧是秋葵而他一直是沈凤鸣。 风愈来愈大。日光完全晦去将下午交给了这片阴沉的天空。 “还不想回城?”沈凤鸣问她。 她摇了摇头“我想再坐一会儿。” 她便真的怔怔地坐了许久。她还是第一次肯这样与他坐着心里竟没有厌恶不快反而愈渐平静。 “你怎么不说话?”她忽然意识到他的沉默竟开口问他。 沈凤鸣笑。“我怕你的刀子。” 不过他也没待她回答又道:“我是有件正事本就要与你问清楚。” “是不是又要问我这次去不去洞庭?” “我想问你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做这个云梦教主?” “这个……”秋葵有点讪讪。“你不是好好的为什么要我来做教主?” “那我也不能不未雨绸缪你说是么?”沈凤鸣笑道。 秋葵咬了唇“教主之位岂是可以随意让人的纵然你不留给自己的后人也不该如此草率。” “你怎知我是草率?”沈凤鸣道“你怎知我不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这么决定的?” “你深思熟虑可你也没先问过了我。”秋葵道“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总之我没想过这种事。” “那不妨从现在开始想着。”沈凤鸣道“三支之会时是仓促了些你就当我是今天才问你的。” “……为何定要选我?” “云梦教之中净慧师太年事已高除了你——你说还有谁?”沈凤鸣道“再说你不是想要《神梦》全谱?这也是唯一我可以名正言顺将曲谱教给你的办法。” 秋葵咬着唇“你是威胁我。” “我是帮你想办法。”沈凤鸣笑道“如果你实在不肯答应我也不好强迫你只好多等几年将来我把《神梦》传给我儿子的时候你再来偷听便了。” 秋葵莫名地大感窘迫“你这人好荒唐我怎可能去偷听你的……” 她话没说完忽然发现这个一直与她隔树分坐的沈凤鸣不知何时挪到了她的身边。“不过……总也得等你先给我生个儿子才行。”她听见沈凤鸣轻佻佻地笑着这一句话近得就像要钻进了耳朵里去令她一颗心都差点跳出了腔子来。她一下子弹身而起一连退出了好几步才停住。 她差一点要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明明这个人方才还是另一个淡定和正襟危坐的样子可便是这一眨眼间竟又变得和往日里一样轻浮和恬不知耻就像什么样事情都没发生过。 她竟然发不出火来只能愤愤转身道:“我回城去了!” 离了树干的遮挡大风一下子将她的衣袂与长发都吹得翩翩而起。沈凤鸣跟上来她余光瞥见了他将身上外袍脱了下来料想竟是要给她披起挡风当下里悄自将手伸去肩上满拟待他真敢披了上来便要毫不留情地抹了开去。 哪料却是发上先一软一蒙那衣衫竟披到了她头上来。她措手不及待要去推已是晚了。沈凤鸣将她连头带肩地一裹笑嘻嘻道:“风大别要又吹红了你眼睛。” 秋葵鼻子忽然酸了一酸竟没有了挣扎的心力。她垂首轻轻啐了一口道:“风大只会先闪了你的舌头。” ------ 君黎是最晚回到一醉阁的沈凤鸣与秋葵、刺刺已经聚在一起吃晚饭了。见他回来沈凤鸣与刺刺自是立时招呼。 阁里另还有一桌客人正付完了钱走人他便也让开了门口快步过去坐了。 秋葵与早上一样坐在他的对面。他抬头忽觉得她看上去有些不同。她往日里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可是今晚的神色里竟然有那么一点——笑意。 他又看了沈凤鸣一眼。沈凤鸣的目光却好像落在了隔壁刚刚有人离开的那张桌上。 “怎么了?”君黎也向那桌看了一眼。 沈凤鸣忽然起身到那张桌旁拿起了筷筒倒出了筷子。 随着筷子一起出来的还有一卷小小的纸条。 “这个是什么?”刺刺好奇问道。 沈凤鸣已经拿起纸条来晃了一晃笑道:“是你君黎哥的生意来了。” ------ (以下不是正文是废话) 对这是情人节加长版特别篇。。还记得去年2月14我写的什么吗? 正文 三七三 红尘家姓 距离一醉阁的“开张”才过了一天谁也没想到第一单生意来得这么快。不过在这临安城里什么消息都走得很快的——尤其是如果有些人过于迫不及待地想杀另一些人那么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并不奇怪了。 黑竹会不必在意他人之间的仇怨不过是收钱、办事。但纸条展开后沈凤鸣却笑不出来了。 他甚至不必看价码——他知道无论出到多少价君黎都必不会接下这单生意的。 君黎盯着纸条看了半晌。他随后还是不动声色地吃完了这顿晚饭但显然已经有点心不在焉。刺刺和秋葵只能面面相觑——事关黑竹会两人不便开口问起详情待那胖妇秦松来收拾了桌子两人干脆先自回避了由得他们商量。 “……你怎么想?”沈凤鸣不无试探地问了一句。 “方才那桌两个人你认得吗?”君黎才道。 “认得在这见过两次了。”沈凤鸣道“多半也是住在附近的。” 君黎眉心蹙起。“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无关紧要——这事儿很清楚便是因为他们住在这附近而且常来此处喝酒才被人看上了替人来投这买卖——想来我们这位金主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找了两个人来跑腿。” “能查得到吧?”君黎抬头“循着这两个人——应该不会查不到是谁让他们来的吧?” “定要查——总也是查得到的。”沈凤鸣道“不过——黑竹会从来不做这样的事。金主不想出面我们便不追查大家都好过。” 君黎冷笑了一声将那纸条在手心用力一捏掷于桌面。“你的意思是装作没看见?” “那就要取决于——对方有没有诚意了。”沈凤鸣扫了眼堂上——阿合等人已经去了后面吃饭只留下吴长印守着柜台。 “阿印方才那两人付了多少酒钱?”他开口问道。 这少年怔了一下往柜台上找了找“就……这么多。”他在角落里摸起一小叠还未收好的铜钱大约二十枚。 沈凤鸣眉心微皱“没有别的了吗?” “没有——哦还有这个。”阿印在台子上摸了半天两指拣出一张已经油腻腻的花纸来“他们拿这个包的钱有用吗?” 沈凤鸣心中暗道了一声“果然”——“拿过来。”他说。 油腻腻的纸张在桌上铺开——一张众安钱庄的银票。 吴长印对两人的表情不明所以抓抓脑袋便走开了。这原怪不得他——“银票”在临安城里算不上什么时新之物但阿印可能从没见过加上他又不识几个字当然不知这一张“废纸”值当足足八千两纹银。 沈凤鸣却又摇了摇头“这人看来也不想好过竟然不知道黑竹会不喜欢银票只喜欢真金白银。” “管它是真金白银还是银票画押。”君黎冷冷道“八千两若是买他自己的命我也便收下了。” “你先冷静点。”沈凤鸣知道君黎动了怒只能劝他“临安城里有人要买夏小公子的命并不奇怪买命来找黑竹会也不奇怪——我们做生意谈不拢就不谈不想接就不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与其生气不如当是得了个提醒。” ——八千两杀一个人本已不算少了。但若要杀夏家庄的少庄主夏琛当然多少钱都办不到。 君黎稍稍默了一下才道:“就算不去追查此人总还是能大致猜测一下他的身份来历——你在夏家庄住过一阵知道夏家有什么仇人吗?” “这个人得到黑竹的消息这么快总也是临安城里的——夏庄主在临安城里声望颇高倒还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仇人——若真要说有去年他和朱雀关系最为紧张但如今庄主去了南方夏小公子远离官场朱雀也没有理由再来害他;反倒是太子可能还在心怀不忿若杀了小公子大公子夏琝便有可能执统夏家庄投靠太子——还有点可疑。” 君黎却摇头。“朱雀也好太子也好——他们都断不可能指望找黑竹会取君超性命。太子就算不知道我与夏家的渊源他总该知道我和你都曾在南下广东的路上帮过夏大人与夏家当然交情匪浅黑竹怎么可能接下此请。” “说不定他想试个侥幸?”沈凤鸣道“毕竟在有些人心里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交情又值个什么?太子一党虽然不指望你帮他但他们或许也觉得只消隐藏了自己身份不往明了讲你看在钱的份上未见得不肯偷偷摸摸地把事情安排了。” “呵就算我是那种人”君黎嗤笑道“八千两?堂堂当朝太子只拿八千两就想换江南第一庄的少庄主性命不觉得太少了点么?” 沈凤鸣笑“只是一种猜测——自是还有其他可能我们一样样猜过去就是。说到‘江南第一庄’我倒想到了如果不是太子此事也许与朝堂无关事出江湖。夏小公子虽然行事已经十分低调小心可‘江南第一庄’的名气还在免不了有人妒忌觊觎。庄内高手眼下至少一半已跟着夏庄主南下若要扳倒夏家此时当然是大好机会——你在南下途中保护过夏庄主一事也仅限于内苑之间知晓朱雀和太子都绝不肯多向人透露其中详情的这出价之人江湖消息虽灵但说不定没有禁城之内的眼线只不过新得知黑竹会已重归了江湖自由便着急地发出了这笔生意的邀约毕竟——夏庄主离开已有五个月之久再等下去只怕便错失良机。” 他微微一顿又道“夏家庄今日的江湖地位多是凭借着历代庄主的一身绝学和江湖侠名其实论起朝中权势或是世家财力来临安城里另有几家也并不落于夏家之后偏偏名气口誉便差些除了‘第一庄’数下来城东的孙家、城南的卫家还有谢、倪、方、郑四大姓……谁都不比谁弱若说谁对这个‘第一’的名望有所眼红嫉恨也不算无理。” 君黎的目光重又落到了那张银票上。“城东孙家是临安首富这个众安钱庄……我记得就是孙复开的吧?” 沈凤鸣笑道:“话是这么说不错但——用自家钱庄开出的银票来买凶杀人?那他何必还这么神神秘秘、藏头露尾的。” “我倒不是说是他只不过别家我还不认得孙复的名字却听过。据说他是个生意人不会武功孙家也一贯疏远江湖武林之事与夏家并非同道想来不应会来争风吃醋。可转念再想别家倘是喜欢争风吃醋的就更不会把钱送到孙复开的钱庄里去。” “这个……就有点费解了。”沈凤鸣道“本来嘛不想留下行迹的人都不该用银票的——一旦要去钱庄兑付不管对金主还是对黑竹会来说都是件大麻烦事儿——所以黑竹会才不喜欢收银票。这么看来我们这位金主要么是有意想混淆视听要么真的是个思虑不周的新手。” 君黎默默不语了一会儿忽站起身来挥挥手道:“算了这事儿先放着吧。” 沈凤鸣好奇。“怎突然就放着了?” “临安城里各家势力互相牵扯太过复杂我们猜来猜去也并不作数不如等等看这人给了钱却不见有动静总也会出面要回去的。再说过几天我就去盐官拜祭我师父逢云道长了拜祭完就能还回俗家名姓——到那个时候这些人自然便知晓我‘夏君黎’究竟是什么立场总也生几分忌惮——谁若还胆敢打夏家的主意便莫要怪黑竹会不客气。” 他见沈凤鸣颇为古怪地看着自己不免喟然道:“我当然知道黑竹会不该走偏了‘立场’与哪一家再有倚靠但我——终也是觉得我欠了夏家许多只不过想——想在我能有这般力量之时尽力保护我想保护之人而已。反正黑竹的契约之中所谓中立也只是在朱雀与凌大侠之间的中立夏家庄并不在其中。我也并非滥用黑竹之力来做些什么——我不过是将一己之名公诸江湖借几分黑竹的凶光来警告那些个小人——这样我人虽永不回那个夏家了至少总也为夏家尽了一份心力。” “你若已想好了要如此做那便依你自己的意思。”沈凤鸣道“不过——你其实不欠夏家什么。倘定要算是夏家欠你的多。” 君黎不想深谈此事目光转开只道:“你与君超应当还谈得来吧?” “夏小公子?还可以吧。”沈凤鸣道“怎么?” “我想——这几天——在我公开我这个家姓之前的这几天——我总还是不太放心但此时大张旗鼓地派人保护夏家庄有些不妥你能否找个时间去一趟提醒君超几句若不便明说暗示总也可以再者也暗中留意一下庄子内外的异动。” “我找个借口到夏家庄再耽一两天向小公子也多打听几句便了。”沈凤鸣道“这个倒不难你放心。” “顺便将此物还给他。”君黎摸出一件令牌来“当初我乘夜离城是君超给我这块出城令牌应急我总携在身上想着该还给他但我——又实是无法去与他相见。你替我告诉他我……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总是一辈子都记得他那天厚赠的这份情谊的。” 沈凤鸣将令牌接过黯黯叹了一声。“也不知这位夏小公子待到数日之后得知你的真实身世又会是何等感受?” 正文 三七四 红尘家姓(二) 出发去盐官已是八月十五当日了。 在此之前君黎带人去厚土庵再作了丈量。这差事本来或也消交给沈凤鸣只不过夏家庄与一醉阁两边都倚赖沈凤鸣多留些意加之他本要为洞庭之行仔细择人终是分不出身来了。 待到帮了几名女尼将一应什物都搬去了法清院丈量与图记也便完成得差不多了。新总舵的事情占去了君黎大部分时间毕竟这般事情不便邀外人参与他也只能仔细回忆金牌之墙的一些屋舍位置、暗道玄机于机关细节不明之处每每去向深谙此道的瞿安请教依着地势自己将“厚土之堂”内外一一作了测绘和细划。 若非他本懂得奇门八卦此事只怕还难以做成不过他倒借此发现一个好帮手——欧阳信。 欧阳信在他这次带回来的三个黑竹旧人里最为其貌不扬。君黎与吴天童、石志坚都算交过手唯有欧阳信原本只是知晓他擅飞檐走壁罢了哪料这个看似鼠窃狗盗之徒大概是摸进各式深宅大院的次数多了竟然对于筑屋排布、格局纵深之事很有心得对这规划之事大有帮助。 纷忙好几日完成的也仅仅是纸上之功厚土庵要真正变作“厚土堂”动起土来却也颇要耗些时日。君黎当下干脆将兴建之事尽数交给了欧阳信估出了三四日的空隙准备先将盐官之祭践行。 事关他的还俗回姓和终身也事关净慧、贺撄与叶之昙的阑珊旧结——这一行就算路途不远终究还是极为慎重、拖延不得的。几人料理完手头之事也顾不得正当佳节便整理行装约定于十五一早出发。 盐官镇距离临安百多里路恰是一天的脚程。傍晚时分一行人果然已听见远远的江堤外传来潮啸哗然之声镇口的大牌坊亦遥遥可见。君黎对此地是很熟悉的——逢云道长生前并不愿带他回了临安所以在他记忆里的看潮便都在这个地方了。旧地重游一时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这一股扑面而来的混合了江和海的气息大概正因为太熟悉了才让他越发意识到——那个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人已再不可追现在——以至将来——会陪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人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种难言的紧张——在此之前他见过单疾泉见过凌厉见过朱雀向他们都禀过了与刺刺的事情可那其中所有的紧张都加起来似乎都比不上这一次要将此事告诉他的这位师父——哪怕那一些人都还活着而逢云其实已死了。 “师父所在距离此镇再有十几里便到我们今晚先宿在镇上明日一早过去祭扫师太、前辈以为如何?”他开口道。 净慧点头:“如此甚好。今日适逢中秋我看此际霞色稀薄晚间在镇上赏月想必也是不错。” 刺刺闻言不无小心地将他拉了一拉:“君黎哥一会儿我们能去看潮吗?”比起赏月她更在意看潮——赏月她年年都赏可是闻名天下的浙江大潮她还从没看过。 君黎笑了一笑。“能。”一顿“师太、前辈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也同去看看吧?” 净慧微笑摇头:“年岁大了走了一天有些劳累贫尼倒想早点觅一处休息。” 这话自然是托辞——净慧或贺撄不管上没上年纪也绝非不识趣当然不会去搅扰两个年轻人独处。 君黎也便笑道:“那我们先去客店——若我记得不错前面不远就有一家。” 刺刺又小声道:“可是天很快就黑了晚了还能看得见吗?” “月明天朗怎会看不见?”君黎道“若单以一天而论子午方是此处水势最盛之时现时潮水尚远夜间反倒更汹。” 刺刺雀跃道:“那好我们晚上去。” 四人到客店落了脚填饱了肚子圆月已初升起晃晃然大得有些不真实。待到出门时整个夜晚已变得很柔和——月光并没有倾泻而下那深邃的橘黄与其说是泻出了什么光亮倒不如说是在吞噬着黑暗还更贴切。 镇子距离入海还有一大段路途可与这潮声一起弥散在空气之中的却分明已是股湿咸的腥味——每年八月的大潮本就是海水倒灌入江从入海口甚至能一直倒灌二百里直灌涌到临安府的江面。临安居民一向很有八月出东门看潮的习惯到了这盐官附近潮固是很大可大堤荒芜真真算不上什么胜地反而不比临安游客众多。 江堤就建在镇子外面。方是戌时潮声已然汹涌得足以令人心旌摇动。两人先到堤上望了望——在这样的地方土堤自是修得极阔极高的。堤上算不得很干净些微粗粝的沙粒覆盖在硬土之上甚至目光过处偶尔还能看到些贝壳碎片并无半个人迹。堤下远远看去是一片滩涂此刻水线至少还在两三里外极目只能看见一道道白线在月下闪着森然而不连续的磷光先后推挤不断地拓拓着江岸。 刺刺有些失望“君黎哥怎么这么远?都看不太清楚。” “一眨眼工夫就涨上来了。”君黎道。“不信你看着。” 刺刺迟疑了一下“真的不能下去看看?你不是说子午水才最盛现在距离子时还有足足两个时辰呢那时候我们早回去了——嗯我们也不靠近就到这江堤下面若是感觉到水快涨上来了就赶快上来你说好不好?” 君黎估摸了一下水势——的确现在的回潮还不是很凶。若真有涌起的迹象以自己与刺刺的身手趁速避上土堤总还不成问题。他便点了一点头“也好。” 他熟门熟路地寻到了江堤中间特意留下的一段人行土阶刺刺便忍不住嘻笑起来“君黎哥你以前是不是也老是溜下来?” 君黎不得不承认自己小时候也曾像刺刺这般好奇欲要近看大潮的。那时逢云道长对自己又是纵容又是担心的模样是不是也便正如自己此刻紧张地拉着刺刺呢? 早前的大潮显然已浸湿过江堤滩涂之上泥泞一片。刺刺下了土阶便兴奋非常早忘了答应过他只在这堤下看看挣脱出手来便往江边飞奔而去。 “别乱跑。”君黎喊了一声。可是他知道拦不住她就像当年的逢云也拦不住自己除了一直紧紧跟着没有别的办法。先不说——他曾亲见过潮水铺天噬人之景象其后才敢信天地之巨力绝非人力所能抗衡单说——滩涂并不平整泥沙之下多有碎石除了沾得鞋袜都是湿漉泥泞脚底只怕都要生疼。刺刺看似足不点地轻巧如风可毕竟人非飞鸟在这般不平整的碎石之地上疾掠反而更易受伤。 不过她总算轻功颇佳若从此而论君黎觉得她比当年的自己总还是叫人省心一些。 这一口气奔近了里许他耳听得潮声愈隆紧了几步拉住她“别再往前去了已经——很近了。” 这里的确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接一个巨大的白色浪头仆继而过甚至——浪头交相叠起时劲风扑面那水珠竟如要溅到跟前而那声喧咆哮若不是他现今学会了以“流云”传音直要喊叫着才能互相言语。 刺刺大概也觉到了扑面水意放慢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停步盯着他瞧面上竟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 “笑什么?”君黎欲待拉她回来不防刺刺却反将他拉到靠江的一面“你站这里。” 他不知她又想到什么主意正欲开口问她却见她面色忽变——潮水澎湃轰鸣他只觉身后一蓬凉意突然袭到——无处躲闪——互相拍撞的巨浪毫无先兆地在他背后挤成一道高墙激起的大水轻易将他从背心到身前从头顶到脚心浇了个透。 ——才不过两句说话潮水已经涨出了许多就连刺刺得他挡了少许也被泼了个半湿。她面色白了一白不过片刻愣怔之后却反而咯咯笑出声来。 “还笑得出。”君黎面露愠色一把拉了她向回便走。 浪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不过是偶然一凶便已退远可这样的来势多少还是让刺刺听话了点跟着他又退回了江堤之下。天时还算暖和虽然湿了衣衫倒不觉得冷。两个人在堤下坐了君黎绞着衣角刺刺便披落下一头潮濛濛的长发来。 “还没到夜就湿成这样。”君黎道“要不要回去?明天再来看也是一样。” 刺刺却显然没有回去的打算笑吟吟地道:“君黎哥你没想到吗?方才你站在那边我看着你不就是我们那招‘潮上望君’?” 君黎怔了一怔只感无奈好笑。“潮上望君”这个合招的名字本就是刺刺起来取笑他的而今要用这一身湿漉漉地来合了这四字的本义——大概只有刺刺这般天真心性的才会觉得要紧好玩。 他却也不好斥责她咳了一声“朝水为潮夕水为汐——现在是晚上要说也是‘汐上’。” 刺刺知道他不过咬文嚼字嘻嘻一笑挽着他不再说话。 月亮渐渐升得高了深邃的橘色一点点化为淡淡柔金温温和和地洒落下来照得两个人的眼睛与面容都越发明亮。可是潮水升得比月亮更快——坐着还没说几句话那浪头又高了起来——仿佛又要打到了面前。 正文 三七五 红尘家姓(三) 不得已只能沿原路又回到了江堤之上——堤上空旷旷的依旧没有人或许对大多数人来说看夜“汐”并不是个好选择。没了大堤的回声潮声听来仿佛更真实。两个人踏着江堤漫漫散步了数里月亮渐渐升高越发明亮地、浑圆地挂在天上只是破碎嚎啕的江水中始终映不出它的半点形状。 “江潮……就这么厉害了。”刺刺在一处坐落下来怔怔看着远处的潮水涌动“我听人说大海的潮汐更厉害。” “浙江潮每年也就是这个时节最为凶险也最为壮观。”君黎陪她坐下“至于海潮——与这个又有些不同。” “你去过海边吗?”刺刺心生向往“你定去过。我却……我却哪里都没去过连海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从这浙江一直往东便到了海里了对不对?” 君黎点点头“是过去就是东海了。” “可惜你与沈大哥说了只三四日便要回临安去定是来不及去东海看看了……君黎哥将来你总会带我去看看的吧?” “将来我们寻个风平浪静的时候从临安一路坐船过去——不但可以去海边还可以去海岛之上。” “好啊。”刺刺欢欣道“我们一处一处看已经看过了湖与河现在要看江与海。” 她欢喜的样子让君黎心里动了一动。江风十里——又何止十里——在这个夜晚温柔而和煦。他伸手抱她她便倚过来倚于他肩头。他只要稍许低眼就能看见她带着潮意的发丝与面颊还有润红了的双唇。 这双唇让他一瞬间好像回想起了什么。他呆了一会儿“我好像……知道了。”他自语似地道。 “知道什么?”刺刺好奇抬头。 “我知道……你那天是从哪里发现……我饮过了小雨的茶了……” 刺刺觉得心跳忽然变快了。她不敢看他。他的手已经抚在她的脸颊指尖从湿漉漉的发丝滴水间仿佛还划出了一丝凉意来可唇息已是温热的了——热得足够抵消一切的寒冷。唇瓣相触时她身体还是颤了一颤但今天他没有放开她——他觉得偶尔可以相信一下沈凤鸣的话——他说刺刺是个小姑娘给她些时间她总会慢慢软下来的。 沈凤鸣忘了告诉他这样的等待也足以撩动了他自己。 唇舌酥软嘴角湿润——他循着她湿润的嘴角一点点吮吸着嗅入她的颈项呼吸到她身上的江水轻咸和青草幽息。潮湿的衣襟勾勒出她的起伏勾得他神魂俱醉。他有点分不清那正在一层一层迭起的究竟是涛声还是自己的欲望。他伸手触到她的身体。有那么片刻他觉得自己又在梦里——在所有那些忘记一切羞耻、为所欲为的梦里。 今夜不正像个梦境吗?温柔了一切的月光温柔地照拂着江堤掩饰了一切的涛声足以掩盖所有妄为。可是他知道这并非梦境——因为把他所有经历过的梦境加起来都无法与这个真实的夜晚比拟分毫——唇舌与肌肤表情或低语——这鲜活而甘美的肉体分明不是他抱过的任何一床被衾不是那些黑白的自失、模糊的假象所能企及之万一。 他把她的脊背靠在江堤之上在一个醒醉交征的刹那与她四目相对。“君黎哥。”刺刺怯意而犹豫地发出那么一点小小的声息。可是她并没有动。她的眼睛望在他眼里——如她仰望每一个夜晚和天空的姿势。 他在她的眉眼里读到她从一始对他就不曾变过的全部纵容。 所有的理智都因了她的纵容退散了——他觉得他在这个醉落的瞬间爱得她极了远胜过过去二十多年的所有生命所以他也要用全部的力气将自己挤入她的生命里去。 夜满了风动了潮起了——在堤下也在堤上在梦外也在梦里。耳里听着的眼中望着的都是惊涛拍岸、骇浪湍急。什么不应该、不能够、不可告人都仿佛被这夜的汹涌撕得碎了——在那些不辨时分的反反复复之间她的湿衣沾了泥灰她的长发越发散乱可他只觉她像一滴清晨的露珠无论怎么啜饮都啜饮不尽。 直到一个浪头将他惊了一惊。子夜时分江汐回涌巨浪狂欢竟有那么一刹那越过了大堤之高又一次湿淋淋就从身后砰然浇落。脊背猛地一冷滚热的身体有三分寒凉下来他好像从一处迷梦中微微苏醒从一片空白中段段回神——胸膛起伏着她还在他怀里。 他一点点地放开她失了魂一般注视了她良久。 羞耻之感并没有如期而至——没有每一次梦醒跌落之后的懊悔自弃、羞愧难当。他没有感到羞耻。他只感到快乐。除了还掺杂了几分恍恍惚惚的难以相信。 “君黎哥……”他看见刺刺唇间微动“抱抱我……” 他回过神来重新抱了抱她。如果不是第二个浪头很快跟了上来他也许可以一直抱着她到天亮。此时他不得起身向堤下看了一眼——真的江潮不知何时已漫满了堤下一波波浪头正相互推挤着到来大约第三、第四个浪头都会很快打来潮水正一点点逼近土堤的顶端。 他越发醒回了两分神连忙捡了衣衫:“刺刺快起来。” 刺刺扯过衣衫遮在身前却没有起身。 “……怎么了?”他迟疑地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浮水“……你没事吧?” 她的样子莫名让他想起“寒泥野刺”那四个字。 “你……你不抱我了吗?”刺刺的声音娇弱弱的。她的眼里映着月色朦胧胧湿润润的。 君黎愣了一愣。大概他真的习惯了她从不肯示弱的模样如今忽然撒娇起来他竟有点发呆。如果不是潮汐越来越大夜风越来越冷他倒还有时间与她慢慢厮磨可是现在他只能自己动手胡乱给她披裹起衣服一边软语道:“再不走真要被潮水卷了。我背你走便是。” 他真的背起她来——他心里深知这般狼狈不整的模样决计回不得镇上所幸他熟悉来路上有一处荒弃的龙王庙大概还能容两人稍作修整。 刺刺伏在他肩上安静了一会儿终于才仿佛从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与懵懂震惊中清醒出来忽然呜呜哭出了声。“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她一下子已哭得停不下来挣扎着一记一记地打着他“要是……要是给我爹知道了他一定……一定会打死我的……!” 君黎头脑里一时也混沌沌的不知该怎样回答她。他知道虽然自己对她心意已坚也绝不该在成亲之前——尤其是在拜过了逢云之前——就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但他无法去分辩这不是他的本意更不想给自己寻任何理由只能闷头走着一个字也不说。 刺刺的声息渐渐弱了下去。大概是终于累了她不再哭喊扑腾只低低地一声声喊着冷。 夜真的冷了。子夜的风吹透水淋淋的衣衫将刚刚的大汗淋漓吹成了一阵阵寒颤吹得她在迷迷糊糊之中越发抱紧了他的脖子。大水应该是冲不到龙王庙的——他在庙里将她放落。也许是冷也许是累或者是困甚或是怕——她显得昏沉沉的一倚着了庙里的祈雨柱便垂着头一声也不出。 龙王像前的供桌已残破两个歪歪斜斜的腿撑不住半片木板倾倒在地面上。供品自是半样也没有。自打镇子西头十几年前建起了个“海神庙”这古旧的“龙王庙”似乎就再也没人想得起了。连跪拜的蒲团也破了大半芯子里的茅草如肚肠般拖在外头。 君黎便干脆将茅草都扯了出来取了几丝与那半张供桌拆出的木头一起设法点起堆火来余下的干草在地上铺了容刺刺卧睡休息片刻。 “我们把衣裳烘一烘等你好一点不冷了便回客栈去。”他向她道。 刺刺卧着没有说话仿佛明亮的火光也不能让她高兴起来。 “刺刺?”他小心地叫她。“你在生气?” 刺刺依旧不语好像是睡着了。 君黎也不再说话先将自己道袍就着火堆烘烤。干燥而柔软的袍子覆到刺刺身上的时候她才终于觉出了暖意翻过身来睁大一双眼睛看着他。 “君黎哥你……会娶我的对不对?”她满脸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他在明暗跳跃的火光里微微笑了一下“当然。” ----- 所有衣衫都干了的时候刺刺却真的睡熟了。火堆还在毕毕剥剥地响着君黎出了一会儿神才发现自己的发上还滴着水。 他才想起伸手拔下头上的道笄将头发散了。湿发又打冷了肩头他却好像不觉只将发笄无意识地握在指间看着。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许久以前的种种或是许久以后的种种?美好的过去或是最坏的将来?——可是又怎样?运命之难前路之赌本就没有给予他退路——那么就以这样的方式也很好。 “师父”他喃喃道“其实你应该比我更懂得的吧?” 静默了一会儿他又哂然一笑“若有什么要来便来吧。无论是什么我都这样受着。” 指尖微动他将木笄轻轻掷入火中轻得仿佛这不是他今生最重的一诺。 正文 三七六 红尘家姓(四) “‘夏’为姓‘琰’为名‘君黎’为字。”他在逢云的墓前如是陈说。 “琰”中带了两个火没人知道他是在一个月夜的火堆旁因着那些儿照亮一个少女脸孔的温暖这么突然地选定了它的。他记得早先自己对她说不喜欢本名“玢”她便曾给他出过许多个意寓“美玉”的主意——“琰”字就在其中所以不必担心她会不喜。 他也不是没有别的私想比如他觉得自己身体里寒热两种内力并存明镜诀的寒力远远超过青龙心法的热性虽然暂时并未感觉有异可他习惯了道家种种阴阳平匀之说总也想借一火性之名来稍事调整。 又比如他觉得自己一贯亲近水——也许是太亲近了以至于有的时候竟反受了“水”之左右——原是他本性与水之本性多有相近带了内敛、静柔可那夜遇了这般巨浪大潮便也会心生激荡难以自已足见再是看似无害无波之物一意而嗜、越了极限终是损害心神的。为求均衡故他觉得是该寻一些重火来消减傍身。 因为刺刺受凉的缘故四个人中秋之后在盐官镇上多留了一天到八月十七日才去了逢云墓上。其实这日刺刺的身体也并没好只是定不肯再耽搁三人的行程强要跟着一道去磕头。 这么久以来君黎还是第一次见着她生病。心里当然不是没有那么些自责难受只不过自责无用只好不多言语了。他在山上顺手摘了一把刺儿菜给她——虽是野草不过这晌正开着花一大丛绽得甚美淡紫色的瓣儿一缕缕聚成一个个极为精神的小球丝毫不弱于瑶草琪花。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蓬儿花的缘故刺刺在回镇子的路上显得好转了不少。君黎在心里相信逢云应是没有怪罪自己——非但没有而且想必对刺刺亦很是喜欢所以才让她这么快便好起来了。 ------- 据传君黎此行不但达了脱道还俗之愿更名为“夏琰”而且还在逢云的墓前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径与刺刺拜了天地结了夫妻——虽然净慧和贺撄说出来的话决计不应是儿戏但是沈凤鸣还是有点不信。君黎回来后没有与他提及此事况且无论如何按君黎这般重礼数的脾性三媒六证、聘礼彩嫁之类的好像也不该就此省了。只可惜他听闻此事时已出发洞庭在即竟也没有时间再在一醉阁与君黎对饮畅谈问个确切了。 他只在君黎回临安当晚瞥见过一眼这个离去时俨着牛鼻、穿着蓝袍的道士此时已是束了冠发着了青衣的剑客模样。如此装束他此前也见过在两人同赴“马嘶凤鸣”之争的天都一会时。那一次因为要隐藏于沈凤鸣的队伍之中君黎选了件黑衣那一件衣衫仿佛也成了他其后每不便以道家身份示人时的装扮——甚至于现在真正脱了道籍他仿佛也习惯藏身于这样的深玄暗青的颜色里。 沈凤鸣总觉得这样的君黎和往日里判若两人。他自己在黑竹会多年多着灰色并不喜欢漆黑——深峻之色仿佛有种特殊之力暗夜般一下子便吸尽人所有的温和谦让显出肃杀冷静来——他总觉得君黎不该是这个颜色的。 不过回想起来那天君黎将刺刺送到一醉阁眉间眼梢的都露出笑来心情应该是甚好的。彼时沈凤鸣还未知那许多细节见他行色匆匆要赶回禁城去便只互相打了个招呼。他心中自有烦恼本也无暇顾他。 ——洞庭之行已经箭在弦上但他还没有等来秋葵同去的答复。梧桐叙之后的十余日里他从信心畅满等到心绪磨尽得到她的最近一次回答是“等我问过了朱雀”。 那一句话也已是三天前的事情——君黎和刺刺那日才启程去盐官今日他们已经回来可是秋葵那里始终未再传来消息。他自觉一直对秋葵很沉得住气无论她什么样的态度做法什么样的冷淡反应他都必不会心浮气躁可是天晓得——他自己晓得——自从梧桐叙回来他忽然有点忍不得她还与往常一样不将自己放在心上他觉得再等不到回答他大概要把头皮都挠破了。 君黎并不知晓沈凤鸣还在等秋葵的回答。他匆忙回到内城不过是因为在外多耽搁了一天而若按原来的计划明日他便该将此次的“黑竹令”签给沈凤鸣了。这虽然不是什么烦难复杂之事但于他毕竟是首次他又没得过历黑竹首领的移交也没有执录的指引只能到内城总舵里查阅以往记录以期学看该要怎么措辞书写。他此前断断续续来过几次但黑竹会近年记录与存放十分随意闲散他读了几份黑竹令总觉得似是而非不得要领最后往往变成了整理卷帙后来又忙于新总舵的图划反搁下了此事。 这晚也并未有新的发现他取笔试写了一道勉强看着。依着黑竹会正儿八经的规矩黑竹令本该由执录起草首领批字。不过且不论执录如何——历任黑竹首领大多行踪不定要样样坐等他们来签批生意十有八九要做不成于是百多年来便也渐渐形成一个约俗——只消经过首领授意点名之人签批下的黑竹令皆可作数。实际上能作主的也多半是会中金牌或是声望较高的少数几个银牌。 沈凤鸣当然也可以自己签这个黑竹令。只不过君黎觉得此次的金主本就是他若他自己又未经执录签了此令不免落人口实还是打算自己来签。他未料到此事这么大费周章直到这最后一晚下了决心在这总舵里苦苦坐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好不容易磨出了一份来。 他读了几遍换了笔待要落签忽然顿了顿才想起自己已改了名了——这一笔落下将来所有的黑竹令便都要用这个新名字。 他试写了一个“夏”字。这个字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还远在梅州的生身父亲。去年追杀夏铮的黑竹令他并没有在这个总舵里找到——朱雀下的命令也许本不需要再多此一纸他不知道还有多少道杀人无形的命令散失无声。 他随后快速写了一个“琰”字。这不是父母所赐之名他希望他们不会因此责怪于他——或者说这样也许可以更与他们脱离些不至于妨害到彼此的什么。他还没有写信给夏铮和陈容容——但如果要写他想自己也绝不会以夏家长子的身份而不过是以旧有交情的故人、朋友身份只淡淡然地告知他们自己的这桩婚事然后淡淡然地把新名字署在信末一句都不加解释。 吹熄灯火之前他将这两个字看了许久——他甚至还不熟悉自己写下这两个字的笔迹。他只是将之当作一种结束、一种开始。 ----- 夜已深了朱雀府中各屋里多已暗下了灯倒是往书房去的小道却一径亮着。 君黎进了府邸便顺着小径往书房走还没到门口一个府丁迎面而来见到他忙行了一礼道:“君黎公子回来了。” “我师父在吗?”君黎问。 府丁道:“大人方才往园子里散步去了。” 君黎点头谢了转头去了府中后园半个人才跨进园子已听见朱雀的声音。 “你当真想好了?” 君黎还没想好是走进去还是退出来又听见秋葵答道:“是我想好了。” 他抬头——月意萧索灯火疏弱投得后园的一池残荷断梗益发枯萎苍败。他已看见朱雀与秋葵正沿着池边缓步漫行那背影正如一贯——一个是苍暖而不失深沉的乌红一个是宁静却有点冷傲的生白。 他欲待开口招呼一声朱雀已觉出了他的声息并未回头只稍许抬了一抬手大致是示意他先在口上等一等。他只得闭了嘴暂且往园外侧了侧身避开入口正面。朱雀又道:“你自来最是厌恶此人与我说过不止一次绝不想与之为伍为何此番却转了念定如此坚持?” 秋葵于这夜风款款之中还未发现君黎到来低声道:“我——毕竟是云梦中人。况且我应了他将来或要成云梦之主终不能……在此时置身事外。” 君黎大致听明白两人正在说起前往洞庭一事听目下的意思秋葵该是已决定了要与沈凤鸣同去心中暗道倘一会儿朱雀不肯答应自己总也要帮着秋葵说两句话。 正文 三七七 红尘家姓(五)(五折完) 朱雀果然冷笑:“沈凤鸣是魔教之后魔教于他乃是不得不担负之责——但此事与你又有何干你总不会因他一句戏言真去做这魔教之主吧?莫说云梦甚至是你泠音过去二十年你都未见得有多放在心上怎么此时却又想要放在心上了?” 秋葵踌躇了下咬了咬牙“将来的那些暂且不论但沈凤鸣前些日子来过这府里不止一次与我商讨此次对付幻生界的手段爹都让我见他了我心里已当这是爹允我同去的默示——难道你竟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过是好奇他到底真是为了要对付关非故还是为了要接近于你。” “当然是为了对付幻生界!”秋葵连忙申辩。 “若是如此我便越发不能容你去了。” “为什么?”秋葵急道“难道爹你——你反而希望他怀了什么别的目的?” “你莫非忘了。”朱雀道“我与你说过你是我女儿要离开父亲唯有那一种情形——你们该证明予我的是这个人值你一生托付;而若不过是一次利益相交那便不提也罢。” “我……我只不过是与他同去一趟洞庭最多不过两月怎么扯得上一生托付?”秋葵面色有点变了。 朱雀冷笑“确实扯不上。此子多半不过是利用你无论是先前将那教主之位草率让与你还是如今一再央你同去都不过是为了平息教中内乱的手段。你大可不必去做他的棋子。” 秋葵咬着唇:“爹我……云梦教的事情我自有分寸——上一次你不是也让我去了吗这一次又何必有意为难?” 朱雀面色沉了一沉。“上一次我让你与君黎同去因为君黎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信他。但若定要说你那一趟受尽毒痛我绝非没有后悔——这一次你却是要我将你交到沈凤鸣的手中——你之前便是因了他那随口一言中了毒伤惨淡归来难道你已忘了?你昔日里是如何恨极此人在我面前极言欲杀之而后快你又忘了?换作这天下任何一个父亲只怕都不会肯答应你跟着这么一个人远行——你却反质是我有意为难?” 秋葵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能垂头不语。 君黎有那么些忍不住。虽然他答应过秋葵不将她中幽冥蛉之毒的始末告诉朱雀可若是为了替娄千杉隐瞒便要令沈凤鸣蒙了不白绝非他本意更不要说那一次本是沈凤鸣自置死地才救回了秋葵来若在朱雀这里只得这般评价他心中如何能平。 “不是这样的。”他已经转过了园门这一句话差一点便要冲出了口来可他微微一愕话语卡在咽喉里将吐未吐——“不是这样的。”秋葵先他而开了口。 他远远立着看见她将一只右手慢慢握成拳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身体竟在微微发颤。“不是这样的。”她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往日里……是有许多误会他——无论如何他绝不会——绝不会——愿意见我受伤。” 朱雀有点异样地看着她。“秋葵你可知晓你往日里从未为任何事似今日这般寻出诸种理由苦苦求我?哪怕——当初君黎南下梅州生死未明你每日寝食不安却也始终自持不肯出言恳求甚至都不肯来见我。你今日为了要去一趟洞庭如此大费周章你是不是想说这个沈凤鸣于你比当日君黎于你还更紧要?” 秋葵的肩忽然停止了颤动。她默了一会儿沉静道:“不是。” “那么你是依旧恨他入骨此去是想伺机取他性命?” “不是。” 朱雀眉心蹙起。“你总消给我个如此执着的理由。” 秋葵的目光转开望向那池中摇曳得脆弱却生硬的残荷半晌似乎下定了决心幽幽道:“爹可曾作过令自己后悔的决定吗?” 她不待朱雀回答已接道:“我记得是有的。” “有有很多。”朱雀承认。 “如果那些事情有办法重来你会不会作了不一样的选择?” 朱雀摇头。“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还能够重来的。” “我觉得有。” “你觉得有?” 秋葵点了点头。她吸了口气。“爹方才说得不错当初君黎南下梅州生死未明我却死死坚持不肯开口来求爹些什么。但那——那正是我这一生到现在为止最后悔的事情。我后悔我怎么没有不顾一切跟他同去——自此千山万水他在那头生死艰险我在这头忧思难眠而最后——”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要收尽自己这无限痴意“我心里清楚失去的永远都失去了可我一直不甘地在想为什么过去的便不能重来为什么时光永不可回退——在很长一段时日里我一直想知道这个答案直到最近——” 她忽微微笑了一笑“直到最近我突然不想知道了。我只知现在另有一个人也要远行了就如当日君黎要南下梅州一样明知危险也非去不可。虽然——他不是君黎我亦无法回答得出他有多紧要是不是比当日的君黎还紧要可这难道不正是一次‘重来’吗?——爹你可能明白吗我忘不了那时怎样独自一人一遍遍无望地猜测君黎的境遇——我已不想再有一次这么遥长的等待我宁愿、与现在这个人同去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只要与他共了生死同了胜败也比再独零零留下来好过一千一万倍。” 她抬起头来直视着朱雀:“我这般心情你可能明白?还是你定要阻拦我要我将同样的痛苦再重复一次——十次——一百次?” 朱雀看着她。她一贯清冷的面孔上竟然带了那么一丝陌生的、任性的快意。 有那么一刹站在园口的君黎心口也如被她那细细的琴弦忽忽穿透浮动了一下。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没有真正面对与细想过她的那些心意正如她从来未敢像此刻这样认真、清楚地说出来。可便也就是在今时今日这个刹那他明白那一切似有若无都真的了断了——此刻的他与她各自心里装着的早都是另一个人了。 “当真难得。”朱雀已道“这算是你的心里话了?” 秋葵苦笑了一声寥寥落落地望着那一池弱水。“沈凤鸣曾与我说我若肯说出真心话来我也就不是我了。我想了一想他说的竟是不错——有一些话我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来的现在也许只不过因为……是在爹的面前。” 朱雀叹了一声伸手揽过她如天下间所有的父亲揽住自己的女儿。“你肯将这颗心从君黎身上移走我倒是高兴得很。”他这话大概一半也是说给君黎听“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君黎的脾气原与你不相合适倒是沈凤鸣——待你还不错。只可惜你那时一心一意视他为仇敌半句都听不进去。” 秋葵听得他口气有点不对挣扎出来“爹怎么突然……突然说起沈凤鸣的好话来?” 这般一抬头她忽然看见园口立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青衣暗得几乎融入了夜色里可那身形熟悉得她不可能认错。 “你……你回来了?”她心头狠狠跳了几挑失声道“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是我让他在这里听的。”朱雀接过话下颌微微抬起“你进来吧。” 君黎走过去躬了身行了礼叫了一声:“师父。”然后也向她点了点首“秋葵。” 秋葵面上青红变换似乎念头也正急速变换着呼吸急了那么一急可是最后嘴唇颤了颤终究平静下去了。 “你听见了……也好。”她低着头像是自语像是释怀。 君黎咳了一声扯开话道:“师父其实我方才就想说——凤鸣的为人我最是清楚不过他决计不是来利用秋葵也决计不会肯置她于险境。倘若这一次秋葵出行是与旁人我倒还有几分不放心但若是凤鸣——若连他都不值托付这世上还有谁值得托付的?” “我知道。”朱雀淡淡然道。 君黎反而鲠了一鲠“那师父方才还说……” “我若不那般说怎么掏得出她心里那些话来。”朱雀在凉亭的石凳坐了一时留得秋葵与君黎面面相觑。 君黎暗地里吁了口气。起先秋葵夜窥太上皇游船的时候是沈凤鸣给她顶的罪被朱雀加刑两日也未肯说了秋葵名字——这大概是朱雀对沈凤鸣最初的印象。其后他那么多次肯放过了沈凤鸣大概本就是看在了起初这分印象的份上吧?如此看来朱雀这一头倒真的不必太担心。 “师父肯答应就好。”他笑道“如此秋葵心里也便安稳了。” 朱雀喟叹了一声“我不答应。但可有用?你们两人的脾气一模一样一个已是走了一个也吵着要走——我虽料得到你们总会离开此地却也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我……我不是还在这里么。”君黎讪讪道“我答应过师父的明镜诀还未学完定不会离开此地。” “你这身装束看来万事顺利距离成亲也不远了吧?”朱雀将他扫了几眼“人在这里心却不在不说也罢。” “爹……”秋葵矮身下来握了他手“女儿答应你幻生界的事情一了即刻就回来陪着你好不好?” 朱雀注视着她黯淡的面色显得一双目光更深更亮。 他忽然笑了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想不到——我朱雀还能等到你开口说这么一句话。” “那是当然。”秋葵道“我是爹的女儿啊。” “你真的是么……?”朱雀微微笑着。 秋葵心里忽然一阵机伶。她下意识抬头看了君黎一眼君黎的面色也微微变了变。 “师父怎么……这么说?”他的语气也显出了一丝心虚。 “没什么。”朱雀站起身来“有点乏了你们也都早点歇吧——回头让依依帮你整好了东西你哪一天要走与我说一声。” “爹”秋葵咬了咬牙“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 “若是不紧要就改天再说。”朱雀顾自走向园外好像一下子当真很乏。 “很紧要是关于依依。” “是关于她这一晌的病?”朱雀停了一停稍许转身面上有些不豫“我早说找太医院的人过来看看你却一直拦着。” “因为……她不是生病……”秋葵道“她……她是有身孕了。” 朱雀一时顿住“……什么?” “她一直担心此事传开爹会嫌她麻烦不让她再进内城来所以不敢说只告诉了我一个人。”秋葵道“可是——我却要走了我若再不说后面这一两个月……谁能照顾她?” 朱雀定定地立了一会儿方蹙起眉道:“我知道了。”转身走了。 镇定冷淡如他当是不会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来的喜也好怒也罢终不会叫两个晚辈瞧见。待到他离去君黎才上了前来:“你说的——是真是假?依依姑娘真的——真的有喜了?” “哪里还能假都快有三个月了。”秋葵道“她也是这一阵才发觉——前两月朱雀被刺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没顾得上。” “这么说来——你那几天一直与她一起起息也都是为了照顾她了?” “照顾她也替她遮掩。我陪着她朱雀便也少来些不好发现。” “这是好事为什么要遮掩。”君黎道。 “你我看来当然是好事不过——依依想得多些。”秋葵叹道。“我不知道她与朱雀最初有过怎样的因缘以她的年纪品貌原本不必这么一心跟在这里的——她自己也说了朱雀的女人那么多就算待她稍许特别些终究她也得不到任何名分有了孩子于一个琴姬来说非但不是什么喜事也许反而是坏事。她也许是觉得以后再无可能回来了只想多瞒一时是一时到得瞒不下去了再离开此地回去将孩子生下来如果朱雀不要她便自己带着。” “依依未免想得太多——朱雀无论如何不会不要自己的骨肉。” “你也这么觉得?”秋葵看了他一眼。 “看他怎么待你便知道。”君黎笑笑道。 秋葵轻轻地呼了口气“是啊所以我还是觉得该告诉他。他老了。我想着——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真的都再不能留在这里至少——他还有一个真正的自己的孩子能替我们陪着他……” 君黎没有说话。他望向天角秋葵也随之望着——那里苍穹如缎月光如银遮过了一切星宿与它们从一始就映射着的永恒起落。 (五折完) 正文 三七八 两封家书(六折始) “爹、娘: “孩儿此番来信是为临安城中传言四起都说新近入主黑竹的君黎大人与夏家庄有莫大关联。江湖好友多来探询孩儿莫知如何回应亟盼爹娘确告真相。 “孩儿与君黎大人虽仅一面之缘但信他为人侠义心中素有结交之愿无奈与黑竹会往来不便又遵爹娘教诲远离内城是以始终难得机缘。约莫二十日前沈凤鸣公子忽然到访受君黎大人之托还来城门令牌。沈公子是庄中旧友我便留他暂住两日攀谈中听他提及黑竹会今有一新据点设于南城忠孝坊附近‘一醉阁’中孩儿思前想后自作了主张备下礼物于中秋当日前往一醉阁试探访可惜君黎大人因务出城未能得见。 “我派人时时打听隔几日知他回京正欲再作计划次日一早却传来消息——君黎大人此次归来已更名‘夏琰’脱道还俗。李副管自请前去查证回来也说此事确确无疑——他还于一醉阁中见了‘夏琰’大人一面。孩儿听闻后忙奔去南城却憾再失之交臂。 “孩儿深觉悻悻归家途中路过王记茶楼便入内稍坐。哪知茶楼之地传言已甚这一去便听了满耳捕风捉影人人皆云‘夏琰’原是我夏家后人若以‘琰’字揣测应是孩儿同辈。谢、方二位世伯亦在茶楼见得我去谢家大公子过来打问引得整楼尽数向我围看。孩儿一时心慌难当只能推说不知落荒逃脱。 “君黎大人改称姓夏孩儿心中虽感蹊跷原猜多半出于偶然或是出于他对爹、对夏家之好感未曾深想。回来后便忙向庄里尚叔叔、万叔叔二位请教他们二位也并不知情。后几日孩儿前往拜访本家叔伯。几位叔伯与夏家庄系出同宗不过一向少有来往态度很是冷淡都断言本家与君黎大人并无关系言语中颇有嫌恶之态。孩儿心中想来一来黑竹会的名声不甚清白自无人愿与之扯上关联二来或也确证了此事本属空穴来风否则几位叔伯前辈总不会是这般决绝轻蔑之色。 “既是谣传孩儿只道事情自会渐渐平息便不再关心。哪料又三四日过去传闻却愈演愈烈竟引得东水盟都派人来问——昨日有两人携了东水盟旗称是奉盟主之令前来传话说夏家庄原号称江南第一庄理应是江南正道武林之表率倘若我夏家的人竟去做了黑竹会的首领那么盟主纵然不将夏家庄自东水盟除名定也须不承认了我们‘第一庄’的头衔名声。孩儿着实气恼莫说此事全无真凭实据就算‘夏琰’当真与夏家有关单凭这一条便抹杀昔年夏家庄为江南诸家结成此盟的百般血汗付出抹杀祖父大人让出盟主一位之宽容大度未免过河拆桥、无情无义。只是孩儿口拙尴尬情急也未争论得法幸亏同来的卫世伯、谢世伯说了不少好话才将东水盟使劝走。 “我留了两位世伯在家中用饭始听闻黑竹会这两天竟放出话来要江湖中人莫打夏家庄的主意。我虽愿信君黎大人乃出于好意但他此时说出这话自无异于火上浇油难怪临安沸扬连远在建康的东水盟主都被惊动。一送走了两位世伯我便备马准备去一醉阁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君黎大人的面要与他将此事说个清楚。 “便在将将出门之时一醉阁却来人了——他自己不来却叫单家姊姊来了。姊姊说君黎大人听说东水盟的人来过问我他们可曾为难所来何事。我心里懂得单家姊姊虽不是黑竹会里人却比谁来都重可我那时心情激动便反问与他何干——倘若当真与他有干他又为何不亲自前来是不是知晓我们夏家庄现今只有我这么一个稚龄少庄主主事又没有多少高手傍身便也看轻了我;此番有意喧出事来是不是想将我们夏家庄做了这江南武林的笑柄令得我们做不成了这‘第一庄’。 “孩儿本意是追问她外面那些传言是真是假但单姊姊于此却不肯正面以答只说有一事是真——君黎大人不想令得夏家庄有分毫损伤此事是真。她还说依此看来看轻夏家庄的不是君黎大人或黑竹会而恰恰是东水盟和江南武林。孩儿一时竟难应答只因此说竟未必不对:若换在以前爹爹还在此庄内高手如云东水盟从来毕恭毕敬如何敢欺上门来?既然东水盟这般势利背义那此盟岂非不要也罢又怪得了旁人些什么? “单姊姊又说君黎大人知道我已去寻过他两次他不便与我相见心中十分有歉所以托她前来以一玉佩相赠以为赔礼。我见那玉质上乘价值不菲当然不肯受姊姊却说此玉细处有瑕难当重金只是心意见玉如见他。她执意要将玉佩相予无奈之下孩儿只得将随身佩玉托她回赠。姊姊起初也不肯受但我说若她不收下我便要自去一醉阁当面寻到君黎大人。她似乎十分忌惮此事便受下了。 “尚叔叔、万叔叔后来得知将孩儿好是一顿说说出门寻人说个清楚原是为了证明夏家庄与黑竹会并无瓜葛最后非但未曾问明白反与人互赠佩玉瓜葛岂非愈发深了。更何况孩儿这块佩玉原是爹临走前留下的重要依凭怎可如此头脑发热贸然赠予目的不明的外人。孩儿不知此举是否当真过于草率但想起东水盟的无情、坊间诸种恶言的事不关己心里反有点觉得所谓侠道盟友所谓无害看客便这一时仿佛还比不上了恶名在外的黑竹会里人。 “爹、娘孩儿提笔匆忙辞不达意心中其实忐忑不安一时对君黎大人依旧满心怀疑自愧软弱轻信一时却又忆起爹也曾将那个从不离身的剑穗相赠过他他更曾救过爹娘的性命。无论他与我们夏家有无亲缘这瓜葛早已在了。本家诸位叔伯我都已问过剩下的便恳求爹娘答复予我一个确切之说。 “孩儿已知今岁庄中多事。父母远行岭南大哥投奔太子——再多一桩也已不觉新奇爹娘真真不必再顾忌。甚至细索心底孩儿竟也隐隐奢望传言是真若能重新予我一个兄长终胜于无。 “儿琛顿首 “乾道二年八月廿六笔” ------------------- “书呈夏亦丰大人、夫人台启: “见字如晤。 “江南暑短一夜秋深。临安街市之上早见褍长袷高、衯衯裶裶。今日西风棂窗封不住初寒晨起添衣忽怀羡起梅州春夏袢燠想二老于岭南虽再难见故乡无边落木、不尽长江却也远了严寒霜冻亦我等求而不得。 “晚辈素心拙口钝自回京中便身陷公私诸事烦杂首尾难顾内城之中偶闻大人自梅州时传奏报乃知大人安好越发疏懒久未曾与二老再有通络。然今婚期初定不敢忘二老梅州数月之关切照拂故此提笔以告。 “晚辈原系方外闲散未通世间人情;刺刺青龙谷单家独女与晚辈相识之前本已与夏家庄缔下婚约。世事幻变纵通读经典遍识星宿恐亦难测冥冥之万一——乃至夏夫人向我二人尽传道学心得与八卦剑法当时当地只怕亦从未思想过我与她因此灵犀自生从此再不肯相去分飞。 “未知——大人、夫人于此可会有匪夷、抑闷、心中不喜。然而往者不足道来者亦难循。手中所握心中所彻终只有今时今地者。 “大婚之期初拟于二个月后十月廿六之日。倘诸方调停顺遂当周知于外。山高路远晚辈二人难以亲自登门再行跪谢二老之恩唯借此书聊作回想、聊寄难忘。 “勿以覆书为念。多加珍重为盼。 “夏琰顿首 “丙戌年丁酉月丙申” ------ 书信摆在桌上。桌边一左一右坐着夏铮和陈容容两个人似极了当初他们在临安的家中坐在一道圣旨两边。 可这是九月的岭南正午。日光暖煦耀目如初夏透亮了满屋细尘唤醒了一室沉寂。 正文 三七九 绍兴六士 厚土堂大门之内、正殿之前乃有一大片空地正开挖动土。夏琰捏了一叠图纸在手仔细比对唯恐与早先画下的机关阵法有了半分出入。 竹枝的影随微风掠动他的眉眼和衣衫。眼还是那双温静的眼衫却已换了深青的衫。新的装束与姓名仿佛并未令得他有什么不适不惯言语神色都一如往昔。 他的腰间多了一块悬玉——光影之中也看不清它的质地纹路只能见到柔青色的一坠比那身衣衫的青又不知要柔上多少倍。用来系玉的红绳显得有些过鲜若细看是精巧织具的一枚同心结——与他以前佩过的一支剑穗是相同的颜色。 比对之事最是费眼费神。要怪就怪沈凤鸣临走前强问他把本来在此督工的欧阳信也要走了说是多半需要借用此人来做些窃蛊偷虫的勾当。两相权衡夏琰只好忍痛放人——洞庭之战输不起新总舵的事情只能自己多劳动些了。 土翻地整之间有时埋落坎扣活线半成未成时站不得脚。众人便想了一个办法于往返间立起了七根柱子名曰“七星桩”用来通行。一时间若干黑衣人于桩上掠跃来去若有外人见得哪里知道他们乃为动工建筑还以为是在苦练轻功。 黑竹会的轻功法门倒的确是脱胎于七星走法是以若说这般折腾有益于轻功长进也非全然不对走上个十天半月功夫再差的也身轻如燕起来。不过要论其中最是惊鸿轻浅的还要算阿印。这少年一贯长于飞檐走壁见到七星桩大呼有趣好玩但凡来此必要纵跃腾挪乐而不疲甚或于纷忙之间径自他人头顶身侧、左右上下倏忽来去恨不能将七根桩子玩出七千种花样来。若有他在厚土堂中必呼喝追赶格外有一番较量的劲头。 众人都知他姓吴便称为“吴印”两个字说得久了便传作了“无影”。 黑竹会中之“代号”并非人人都有幸得到就连身跻银牌者也往往得等个运道机缘。“无影”的名头却偏偏传了开来见过的没见过的很快都知晓会里有这么个神出鬼没的少年。较真算来“凌厉”之后已许久没有这么小年纪就得了代号的人物了。 “无影”也唯有在夏琰与单刺刺的边上是能找得到影的。尤其是夏琰若不在那么他大概是片刻都不肯离远了刺刺无论她去夏家庄也好去王记茶楼也罢他都是要跟了去的。 “我不在的时候你保护刺刺。”——这本是夏琰交给他的唯一的任务。 ------- 夏琰确实常常不在。他有时候恨不能一个人变成三个来周旋那许多繁事而偏偏有些人对他这般忙乱视而不见比如——朱雀。 早上出门前朱雀十分心安理得地扔给了他一张帖子——是第二天内城某个聚会的邀请。帖子邀的当然是朱雀只是朱雀厌烦这般应酬转手便给了他。 “你替我去吧。”他说得轻描淡写。 夏琰将全数不情愿都写在脸上。“这个……师父能否找张大人或者邵大人代劳?” “不能。”朱雀的回答也很干脆。 夏琰只好悻悻将帖子塞进怀里。“我有空看看。今天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这般态度——上次是怎么说的?说——你还没从我这走呢?”朱雀揶揄“分明——每天都在外面便有一天留在内城都应不得?若当真不得闲暇那便不去也罢反正——那些人我也不是得罪不起。” “没有师父我没说不去。”夏琰只能模棱两可地应了。 话虽如此他这一整天也确实将此事忘了。他已经打算晚上就宿在厚土堂躺到了榻上才从衣襟里摸到此帖不觉怔了一怔。 就着离得有些远的灯火微光他将帖子展开仔细看了看。出乎意料的聚会发起之人并非什么重臣贵胄那姓名他甚至未听说过只自落款是国子监司业说是设了个宴邀了几名太学之中的有学之士大家一起趁着秋高品蟹、赏菊、清谈。 夏琰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朱雀在这禁城司的是守卫武职跟那群读书人何时曾同过路?以他的身份当然是不会屑得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黄口学生闲扯些什么天南海北的置之不理也就罢了非要派了自己前去岂不是多此一举? 倒也能想通朱雀为何不肯将帖子给张庭或邵宣也——那两个一个是殿前司首一个是侍卫司首都是十足十的武官只有自己总算还是个略懂闲扯的道士出身。可是心头仍不免气短——虽然在过往的二十多年里自己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跟着逢云在念书可也是以方外闲人之心来念眼中所注、心中所思与这些国学士子定当有很大的不同古籍经典也不过看得东鳞西爪入了此席多半也是插不下什么口的去了又能怎样? 他心中烦恼犹犹豫豫地将帖芯翻到了末页。末页上还有几句特地写明了此次清谈还邀请了“绍兴六士”中的三人。“绍兴六士”——夏琰从未听说过这个称法猜想总是几个在文人圈中有些名气的士子便往下读了读这赴会三人的名号。 第一个名字就令他吃了一惊:山中居士——范致能。 范致能的名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夏琰几年前就听逢云提过此人在徽州时也听人念过几首他的诗像“春风吹入江南陌叠嶂双峰如旧识”之类的句子至今都还能脱口而出。入了禁城之后未久他得知范致能升任吏部员外郎也曾想过打个照面不料随后就出了夏铮那件事。待他从梅州回来便不再听说此人消息了——却原来他便是“绍兴六士”中的人物。 如此是否值得明日一去?他想了想却又哂笑了笑。我一不准备做官二也不写诗文。这般佼佼名士纵然心中仰佩却也好像不到非见一面不可的地步。剩下两人还排在范致能之后想来也不会比他更值一见。 第二个名号果然不识:见捐山人——孟微凉。 “见捐山人”——这四个字里总似有种被遗忘的自弃又有种说不出的孤高自傲大概是个文章写得好风评甚佳却仕途不顺之人。 朝中从来权臣当道怀才不遇本也不奇。夏琰心下想着再去看最后一个名字。 他忽一个骨碌坐了起来。屋内远边几人刚躺下叫他吓了一跳忙也都坐起。有识色快的望见他在看一折书纸连忙起身将桌上那油灯端了近来道:“大哥可有什么事么?” 夏琰没有回答。他只看见——凑近的灯火愈发清楚地照亮了最末一列的那个名字。 三试魁首——宋然。 宋然? 若不曾记错黑竹执录宋晓的大公子——也即宋客的长兄——便叫作宋然。可是——三试魁首?那便应是个状元及第早该声起名噪怎么又仿佛寂寂无奇连那秋扇见捐的孟微凉位置都比他占前? 他摇摇头。纵然当真是三试魁首也没有人会如此昭昭然地自称倘此宋然真是彼宋然更该低调行事岂会如此哗众取宠。 可是心里却来来回回萦了沈凤鸣那句话——“执录只能与你一人接头必不会让其他人晓得他的身份。至于要如何接近你又不被旁人识破我也猜不出只能等他出现才知了。” 他霍然起身。“我回城一趟明日便不来了。”身形片刻已去只留得那盏灯火晃了几晃照得一屋定愕。 执录世家。他心中暗道。若真是你你还当真是了不得。 摸黑赶回内城已是夜半偏巧不巧正于转处逢着朱雀独行。 夏琰知晓朱雀常常夜巡禁宫并不以为怪。倒是朱雀见着他有点惊讶不免冷哼一声:“难得你还回来了。” “我答应了师父明早去那个清谈之会……”夏琰知道夜暗定也不足以掩盖自己差一点就食了言的心虚表情连忙扯开话题“师父这是刚出来还是要回去?” “今日早点回去。”朱雀道。 夏琰便陪他慢慢走着。隔一晌朱雀方道:“你定好奇我为什么要理睬这般无聊清谈之邀。” “师父定必是有缘故的。” “你知道一个国子监司业为何敢召请如此聚会?” 夏琰疑惑“以司业的官阶召请几个太学生弄一趟文人雅聚岂非绰绰有余有何不敢?” “文人雅聚?”朱雀摇头“国子监不是太学府平时所研是务非学出面召会也定与朝务政事相关多过为探讨学问。否则太学里自行玩闹也便是了又岂会邀得到我头上来。” “那师父的意思是……” “在这禁城之内他决计不会独邀我朱雀一家——我与太学生原是干系最远之人连我都发了帖想来这帖子应发得甚广。当然不是人人都会亲去——毕竟发帖之人也不过是个司业;却也不能不去因为谁也把不准这其中的风向。” “这类广发帖子的聚会宫里倒也不少也未见得便有什么样风向吧?”夏琰还是有些不解。 “没有最好。没有的话你就当是去露个面省得你在外面闹得风生水起这禁城里反都忘了有你这么号人。但依我猜测这聚会的背后总还是与太子有点关联。” “太子?”夏琰想了一想“国子监归礼部管礼部又听太子的——这么说倒也是。” “这只是其一。其二是——他们这次邀了‘绍兴六士’的人。” “我正想问问师父‘绍兴六士’是什么来头有何特殊之处?我见帖子里写有范致能范大人的名字看来六士应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正文 三八〇 绍兴六士(二) 朱雀便道:“我也是新近方听说。——‘绍兴六士’应就是这几个月在临安城里甚至是朝堂上、文臣之间才兴起的叫法指的是绍兴年间的六名进士——特殊之处在于这六人皆为在学内坊间声誉颇佳、呼声极高但却因种种缘故仕途波折、为官不顺之人。若是懂得明哲保身便理应远离这六士——既然官场不顺遂想来总是因得罪过显贵权臣。但太学生不比朝中官员老成练达仍多视其为榜样帖子里提到绍兴六士想必也是为了引起这群太学生的注意。” “范大人不是在吏部做员外郎?如此还算得是仕途不顺?”夏琰好奇。 朱雀冷笑“你不知道?范成大那员外郎做了还不满两个月就被罢官回乡了。所以——我倒觉得蹊跷了。太子竟敢将他再请回了内城来纵然是以‘清谈’的借口也实是胆大了些。幸好——他这一次没请得动六士全数前来——恐怕他也是不敢。范成大在六士之中还不是名气最响的若都请了来怕就算是太子也吃消不下。” “六士其他几人是谁?”夏琰半是好奇半是试探“还有比范大人名气更大的?” “其他人我也不晓得只听人说起过六士之首——若与他相比范成大确是只能将头位让出来。” “是谁?” “你不妨猜猜看。” 夏琰忍不住苦笑“师父我对这些事本就不甚清楚绍兴整整三十二年出过多少进士——谁做了什么官谁没做上什么官要我到哪里猜去。” “但这个人你必定听说过。他和范成大是同年参加的礼部殿试且是当年的榜首但却一直等到八年之后——当今天子即位之后才给赐了进士出身。他们两个倒当真似对难兄难弟非但都做过枢密院编修而且今年是前足后脚地被免了职。太子不敢请回此人来多半也是因此人一贯主张向北恢复失地若给他在这京城里、这许多太学生的面前得了机会肆意言说未免太过张扬了。” 他停顿了下。“如此你还猜不出此人是谁?” 夏琰眉眼已动“莫非是‘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的陆务观?” 朱雀冷笑“正是这个陆游。” 夏琰轻轻吁了口气。“原来是他。” “去年陆游还在任时提过要改制科考今上也曾点过头——太子去年方受的册立去岁今春的殿试是他头一次真正主持‘绍兴六士’的称法说不准就是他手底下的谋士想出来的一边在太学生里宣扬一边以‘清谈’为名将这些不顺遂的进士学子召集起来。若从好处来猜他或许当真想借此改变这等有识之士落魄无力之境况;但若从不好处来猜——也许太子只是需要几个人为己所用而这些怀才不遇者便是最好的探路石。之前他广揽武人身边已经有摩失、葛川等人江湖上也得了青龙教、幻生界现在总也该轮到了文士——倘若六士无法尽数揽于麾下有‘三士’也已经不错。” 说话间已到了府邸门口。夏琰忙问:“那——帖子上还写了‘六士’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叫孟微凉一个叫宋然师父认识吗?” “那两个不认得。”朱雀头也没回“你明日正好去见见看是什么人物。剩下两个没来的也打问打问清楚。” 夏琰只得死了心答了声:“是。” ----- 他在次日到得稍早了些。上首待要主持聚会的乃是司业与一名太学博士两座一席余者则俱为四座一席。两人与他招呼了几句因不甚熟识便也未多说话。夏琰自找了一处偏席先坐了。 余人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不算太学生也有近二十个。官员之中礼部、吏部来的人多些但大多官阶不高。朱雀猜得不错:集结“绍兴六士”一事多少有些大胆太子果然没有现身——倘此事有了任何纰漏他总还有机会置身事外。 范致能来得也颇早与另一名太学博士携了手一同入了座。吏部有几个他的共事旧朋便与他自在闲聊起来。夏琰这边初时冷清不过礼部两个官员因去年恭王选妃那时与他见过也算旧识寒暄了几句就颇不见外地坐在了他同席。 攀谈间便听闻几个皇子虽不能亲至但都会派府中有能有识之人前来。一个便道:“太子府总多半是田大人过来。” 另一个连忙咳了一声表情十分古怪。夏琰已道:“太子府——哪位田大人?” 那两人面面相觑一个便试探道:“夏公子还不知?” 夏琰摇头“我近日少在内城看来是错过了什么要紧事?” 两人面色愈发尴尬一个只得道:“太子府的夏君方大人你总认得吧?原先是……原先是夏家庄的大公子。” “认得。”夏琰道“怎么?” 忽然才一怔“那个‘田’大人——是他?” “可不就是他。”两人也不知是叹气还是暗笑。 夏琰未再追问神识一时纷乱愣愣坐着。他隐约有种感觉——夏琝或许正是因听说自己改姓了夏才不愿意再姓夏。 有那么些不期然的难过涌了上来。不管关于夏琝身世的传闻是真是假至少那么久以来——他虽冲动之下投奔了太子任凭那身世传言沸沸扬扬也一直不曾易改自己的姓氏。却偏偏是现在——他想必已对自己恨得极了以至于竟不愿意与自己共此一姓。 夏琰明白自己在此次执意的回俗改姓之中的确从未仔细考虑过夏琝的心境。内城里、江湖上都知道他和夏琝一直针锋相对坊间传闻只会津津乐道于——夏琝无论从哪一面来看都远远地输给了他——他还了俗就堂而皇之地抢走了本来属于夏琝的未婚妻;他改了姓又堂而皇之地插手了本来属于夏琝的夏家庄。虽然他从未想过针对夏琝但于那个本就因那般身世陷于众人指点嘲笑之下的旧日“夏大公子”来说这又何止是雪上加霜何止是落井下石甚至带了种太昭彰的讥讽、太鲜明的恶意。没有人会去分辨背后的缘由真相、来龙去脉。没有人会在意真正夺走夏琝所有的本不是他。 他从没有出面澄清过。他现在已不似以往那么在乎旁人如何解读自己。可是此刻他忽然省悟过来——原来世人欺弱不欺恶大多数人真正在心底不齿与嘲讽的其实反不是“恶”的一方而是那个落魄的输者——真正从此中承受了屈辱与痛苦的远不是这个被看作了恶人的自己而是那个被逼入绝境的夏琝。 换作我是他我会怎样?他想不出来。他觉得自己该不会如夏琝这般——他还从没有对谁有过这样的恨意。可是他也能明白他——明白他一夕之间失去一切从云端跌入泥淖的咬牙切齿。 如果见了他我消与他解释两句。他这么想了一想。可是随即又抹去了自己这个念头。有些事即使从一开始就仔细考虑了该要做的终是要做解释也无以改变结果——世事从来都不能万全想来——无论如何他总是要一直恨我的了。倒不如也一直疏远着像以前那样见面如仇说不定他心里反而更好受些——任何人想必都更无法忍受旁人分明夺去了他的一切令得他饱受屈辱却又忽然作出并无恶意的样子来强要来共用一姓称兄道弟。 方自想得怅怅夏琝已经走了进来。 夏琝——或者现在应该称作田琝了。众人都知他是太子府的人俱起身拱手笑称:“田大人来了。” 田琝心情似乎不错笑着抬手还礼尤其是与司业、范致能和几个礼部官员越发熟络。身边两名礼部官员也已经起身招呼夏琰坐得虽偏田琝目光转过时终还是瞧见了他。 他面上微微一僵眉心抽了抽口中忽挤出一丝冷笑大声道:“咦司业大人我还以为——今日是士子雅聚只请读书人的怎么——怎么我好像看到禁城司防的武人也在这里?” 在座不少是太学生不认得夏琰闻言便向他看。夏琰虽然形容温和不似粗野武辈可是青衣束发也的确与一众文士的襕衫幞头大有区别。本朝以来重文轻武之风盛行文官的地位比武官高出不少文人也大多自认高出武人一截这一下便交头接耳起来。 夏琰站起身来拱手向他作揖语气却有意讥诮:“田大人上一次在青龙谷外我记得与大人说过待回了临安再与大人详谈一直未有机缘想不到今日得见当真巧得很——我这边还有个空位田大人若是不嫌弃……” 他也知对方必定不会理会。果然田琝重重哼了一声快步走去范致能一边的空位上坐下。那两个位子众人都料想是给孟微凉、宋然二人留的是以无人去占不过田琝既是太子府的人司业也便不好说什么只得圆场道:“诸位这一次广发请帖遍邀才俊原也是为了济济同堂大家更好谈经抒见。那一位是大内朱大人府上的夏君黎大人去年与诸位大人同聚内城一齐论道过的自有真知灼见几位亲王对他都很是赏识只是少与我们活动就连下官今日也是头一遭见面互有怠慢当真是下官的不是。” 田琝呵了一声“原来——原来这位便是去年的君黎道长恕我一时眼拙道长换了一身行头我竟是认不出来了。也不知——道长既然对玄学有那般深学钻研当日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怎么又撇了修行来做俗人了?这可不是口不对心——阳奉阴违嘛!” 夏琰还未开口门外忽有一人笑道:“已经这么热闹了看来我们当真是来得迟了!” “孟学士、宋学士二位叫我们好等!”那司业如逢救星连忙迎过去。楼口进来两个人都是三十出头的模样一般的细白襕衫中等身材。说话的那个脸色稍暗颧骨微耸显得面容有些嶙瘦就少了些书卷之气不过满面笑意还是足以令他看起来神采奕奕一进门便连连作揖向那太学博士和范致能处迎去;他身侧那个人相较起来就文气不少望见那一边席上博士、范致能、田琝三人坐了只留得了一个空位便在门口稍稍驻了足。 正文 三八一 淮水新息 周围已起了一阵不无兴奋的私语之声。也许是年纪更为接近之故这两个人看来比范致能还更受太学生的欢迎。夏琰同席两个礼部官员也已高声招呼:“宋学士来这边坐。” 夏琰不觉细看这文士——想来此人应就是帖中所书的“三试魁首”宋然了。宋然想来与礼部相熟目光转过见此间还有一个空位连忙还礼近了前来得官员与夏琰互为引见便欣然拢了双袖行一十分恭谨之叉手礼:“末学宋然见过夏公子。” 夏琰也致了一礼道:“久仰宋学士大名。”便互相告请就座。 那一边司业见要紧人都已在座便开始陈说“六士”来历。夏琰一边细听一边越发悄自打量宋然。倘先入为主地看去他与宋客不是没有几分相近却也难说是否因长相清俊的男子多少有些类似。不过宋客神采多见飞扬灵动尤其那一双眼睛亮如琉璃直似透入人心见者难忘;而宋然——或许是因年长了几岁目光静敛更显矜重沉稳虽眉逸目楚却也不那么逼人。当然他也远不似宋客好动多语一副彬彬士子作派。 司业已经将六士先大大地赞扬了一番。此“六士”依他说来原不分首尾伯仲除陆务观与范致能外还有名声不输二人的尤廷之——绍兴十八年殿试头名。夏琰听说过此人也和陆务观一样当年的头名被涂改了不过他总算还得了个名次官路比之他人稍许顺遂一些。再有未到场的杨廷秀乃是范致能的同年进士两个乃是好友。杨廷秀此前已获了临安府官职哪料还未上任便遭父丧此时仍在丧期也是不能前来——他虽然未遭罢官免职之害不过官运之不利由此也可见一斑。 再说到孟微凉与宋然。孟微凉是绍兴末年的三甲可惜他没有家世背景那一年恰逢僧多粥少就未排得上官职只得候缺。既不想冷清回乡孟微凉也便干脆一直在太学里进修几年来钻研学问渐有所得在学生之中名望日隆。至于宋然—— 司业说到宋然的时候宋然仿佛是有点不习惯被众目所注不无腼腆地笑了笑低低向同席三人自嘲道:“实在惭愧宋某大概是‘六士’之中唯一不曾考中进士的了。” 一旁礼部官员已笑道:“宋学士太过谦了——哪里是考不中是学士不屑去考罢了——倘若有宋学士在这殿试魁首自是非你莫属的。” 宋然连连摇手不过司业的陈述却没给他谦逊的机会。原来他这个“三试魁首”不同于其余五士的字号非是自取乃是坊间所赠。宋然很早便参加过州试、省试皆为魁首在家乡一时声名鹊起。其后他便到临安入了太学准备绍兴二十七年的殿试——也就是大约十年前。那一年他方二十出头初试时就被取为了头名太学生之中奉为标榜有看过他昔日在州省之试中文章的皆称此次状元也定非他莫属——哪料便在入殿复试前几日家中忽传来消息母亲过世他不得不立时回乡守丧。 与那杨廷秀类似宋然这一守也是三年——官场文人与武林中人不同尤重形面礼数即便当时他并未返乡殿试夺魁怕亦难以出士为官。虽然当时是约定三年后定卷土重来但绍兴三十年的殿试月份稍早了一些宋然的孝期差了月余未满终于还是参试不得。众人扼腕之余再等三年到了隆兴初宋然不知何故又未报考京城里有惦念着他的去信问了说是父亲也去世了心情低丧无心求取功名。在一众旧友的劝说下宋然总算还是于又三年后报了名还参加了初试——那已是去年的事情了。可是到了复试——也即是今年春天——宋然却因病再度缺了考只能在后来得了考官送来的题目于殿外自行作答。 那一份答卷书写文采皆斐然出萃只可惜已不能按同试来算。如此十年过去宋然终于未能真正参加一次殿试。曾几交好的太学同僚不少已入士多年谈及宋然总是颇多遗憾今年太学里忽然流行起“绍兴六士”的提法不少人都赞成要将宋然加在其中给他个“三试魁首”的称谓也算是坊间给他一个交待。 夏琰虽然是第一次听得这故事不过举目四看众人大多不是惊奇想来在文人圈子里——至少在京城太学里——宋然已称得上大名鼎鼎绝非什么后起之秀了。他心里不觉有些失望。如此听来——宋然或许真的不过是个读书人而不是那个我在等的执录世家公子? 司业说毕众人渐已起了话题开始高谈诗文。宋然显然兴致也颇高与众人交换了好几首近日的回文诗作。夏琰不免觉得有点无趣顾自喝茶。未几茶也换了一轮泡开了桂花阁间一时充满香气。他手中不自觉转着那杯子忽然再向宋然瞧了眼——后者正望向厅右说话之人嘴角不时露出会心之笑来显是听得十分专心有感。 夏琰咬了咬牙暗自运起三分“若虚”内劲不动声色地往外延释——杀气推涌向宋然处铺排而去。 ——若他真的只是个不识武艺的普通书生便该骤觉呼吸艰苦、胸口沉闷不是面色大变便是咽噎难言随后定要咳出声来。 可宋然头也没回依旧听得专心仿佛半点也未有知觉。 夏琰不得不将劲力加至了五分——五分杀意推至宋然近前若他未有内力修为定要耳首轰鸣眼前发黑当即晕去也是不奇。可这一回的劲力却仍如泥牛入海杳然无迹——只除了宋然案前的茶杯耐受不住晃了晃发出了些立足不稳的声响。 宋然这才若有所闻回过头来与夏琰目光一遇冲他礼貌笑了笑顺手将茶杯端起喝了一口拿在手中不再放下恍如无事地还是转看着厅右。 夏琰收回手来心中已是了然。昔日初遇宋客时他就曾这般试探自己而自己也曾暗自消抵他的内劲面上装作一无所知——这样的没有回答其实却已是最好的回答。那一天他和宋客并无明言什么唯有一只茶碗的破裂昭示着两人暗流潜涌的较量不平;而今日——宋客换成了宋然昭示着答案的器物从茶碗换成了那一只茶杯。 宋然比自己更早求和——他若不将茶杯拿走那只茶杯的结果自然会与当日的茶碗一样。夏琰知道他费尽心思将身份隐藏得这般辛苦又这般巧妙好不容易与自己碰了面自不是希望两人对面不识徒然浪费这一次相见;可他更不想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惹人注意、多生枝节——对执录来说隐在暗处大概重过一切。 夏琰心中暗自笑了笑。当着同席两个礼部官员的面他当然只能暂且缄口不言。恰席间正在依太学博士的提议每人赋两句诗词要旁人来猜知他的家乡。宋然虽然坐得偏些但众人当然忘不去他此时正俱转到他这头来道:“该轮到宋学士了——宋学士家乡何处也说给我们听听?” 宋然笑道:“我的家乡诸位大人、学士早都知晓了哪里还敢请猜。” 厅心里孟微凉笑:“原是求个热闹随兴好玩——我们是知道但总有人不知道吧?” 宋然便又笑道:“微凉兄说得是。在下的家乡——好那便请借前人雅句有诗云:‘昔年尝羡任夫子’……” 他才刚说了半句众人都已会意拍手齐声笑接道:“‘卜居新息临淮水’!” 宋然连连向孟微凉和众人叉手笑道:“借光借光。” 原来新息乃是淮水边上一个小县这两句是前人苏轼路过新息所作而孟微凉恰恰十分喜爱苏轼在太学中时常与人讲苏诗苏词宋然自是借了个光。众学士被勾起兴来有的说起他人写新息的诗词有的说起苏轼写别处的诗词顿时争相评论说得热络夏琰这一头越发难与宋然有私语之机只好继续默默。大概在场也唯有他知道宋然并非新息人——执录宋家乃是陈州名门金牌之墙距离新息怕也有着三百多里宋然当然是为了尽可能减少旁人猜测他身份的可能才隐瞒了自己出身。不过他对自己这“宋学士”的身份总是已经营多年了——“家籍新息”、“父母早亡”、“未经殿试的‘三试魁首’”——到了今日已没有人会怀疑这些是事实也更不可能有人能猜得出——这个他们公认为“绍兴六士”之一的宋然竟会是黑竹会中人。 待众人好不容易将注意力转去下一个人身上时他才不免冷笑低语:“宋学士原来是新息县人?” 宋然微笑侧过头来:“未知夏公子此前可念过苏大学士的这首诗?” “惭愧。”夏琰道“方才是第一次听闻还未得知诗文全貌。” “此诗虽未见得惊才绝艳不过苏公对新息可谓三沐三熏将我故乡自下至上写得是颇具风情画意。待今日席散我定要将全诗诵予公子一听。公子听了必会感同身受。” 夏琰觉他这一句话说得有些奇怪想必话里有话也不便追问只道:“期待之至。” 一时不再闲谈。司业好不容易觑得机会抛出了科举的话题来。夏琰于此稍上了几分心细听——以朱雀的意思此事当与太子的想法有关。不谈诗词谈国政同席两个礼部官员发言勤快宋然反而事不关己地坐在一旁嗅着茶中桂香少言寡语。 比起“三士”太学生对科举殿试还更关心几分。这一些太学生多是已考过了二试只差殿试自是不愿此时礼部将科举又给改革了多出了不测是以对此话题也多委婉虚与不甚积极。司业与几个官员交换了数次眼色颇露出几分失望难办之意。 席在午前就散了。三士与众官员都受邀留下一起用午饭夏琰虽然也得了一句邀请但他心知这不过是出于礼貌——别说是他除礼部以外其他官员也大都婉谢了各自归去。 两个官员起身待陪宋然去内厅用膳“宋学士放心”夏琰听得一人对他低声宽语神态间显得很有些殷勤“学士虽说没有参加殿试但‘三试魁首’才名远播我听祭酒大人说了太学府有意邀请宋学士留在京城教授众学生——以宋学士的才能还不是绰绰有余?待这边安顿好了便能将令正、令弟、弟妹接来京城了。” 宋然连忙叉手道谢。“多谢大人多方周旋安排。” 夏琰对宋然实是有了十倍的佩服——不过眼下他也没空细思所谓的“令正、令弟、令弟妹”有几个是真的几个是假的他只是觉得宋然既然有备而来总应会告诉自己接下来自己要如何寻他——哪怕是个暗示。可现在——宋然与两个官员窃窃私语着走向内厅好像是将自己忘了竟是一次也没再回过头来。 正文 三八二 淮水新息(二) “咦夏大人可还有事?”田琝已经坐在内厅出言逐客更有意强调了“夏大人”三个字。 “哦我倒一时忘了。”宋然接话转过头来“我方才答应了夏公子今日要将苏公写我家乡新息那一首诗诵予他听——想来公子是为了这个还不肯离去。” 他此时的语气尽是歉意自责不过这一句话当然是将奚落夏琰的又一由头轻轻松松地送到了田琝跟前。田琝果然笑得打跌:“什么这诗他都没念过?武夫到底是武夫——这又何须劳烦宋学士——哪个还不会背苏公的诗?”当下喊住个已走到门口的太学生道:“你你送夏大人回去记着路上可得好好念给夏大人听听也叫他多学点儿文墨下回不必坐了从头至尾连话都应不出一句。” 那太学生连忙恭谨应了。夏琰也不生气笑道:“如此在下便先告辞了。”目光与宋然一遇他此时已知宋然想告诉自己的定必就在诗中。 宋然还在连连告疚一时几乎有点口齿拙笨:“今日实是怠慢公子原是我自言今日要诵予公子说了今日就该是今日……”如此云云表情诚恳已极。夏琰未作理会自与那太学生走了。 这个宋然。他心道。我倒真不用给他担心——看起来他不但是懂得掩饰隐藏连逢场作戏的本事也算炉火纯青单是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让田琝借力将我损上一损以田琝那般简单脾性怕是立时便要与他亲近起来。太子本来就有意拉拢绍兴六士宋然如能借了田琝之力在这内城想必非但能站得住脚说不定还很能得太子的信任——于黑竹来说——若当真能在太子身边安插下一个这么厉害的人物今日之前怕是想都不敢想。 出了外面夏琰便向那太学生道:“在下愚鲁少学那一首诗是当真没念过还盼学士能说予我听听。” 那人知道他在内城亦有身份又见他举止有礼也不敢轻视便道:“那是昔年东坡大学士路过新息时随写。大学士诗作极多这一首也不算十分有名大人不考文试不曾听过也属寻常。”咳了一咳开声而诵: “昔年尝羡任夫子卜居新息临淮水。 怪君便尔忘故乡稻熟鱼肥信清美。 竹陂雁起天为黑桐柏烟横山半紫。 知君坐受儿女困悔不先归弄清泚。 尘埃我亦失收身此行蹭蹬尤可鄙。 寄食方将依白足附书未免烦黄耳。 往虽不及来有年诏恩倘许归田里。 却下关山入蔡州为买乌犍三百尾。” 夏琰口中假意跟诵着听他又将诗意讲解了一遍。实际上他在听到第三句的时候就懂了。宋然先前说苏轼对新息十分看重特意用了“三沐三熏”这个词现在看来也便是为了提醒他念这第三句;除此之外他还说——此诗将他的家乡“自下至上”地写了一番——寻常自该说“自上至下”才对想来也是要提醒他将这一句首尾颠倒着吧? “竹陂雁起天为黑”取了首尾二字颠倒当然便是“黑竹”。宋然没有说谎——此诗的确写的是他的“故乡”——他所说的故乡不是新息正是“黑竹”。 若是在书纸之上读诗“黑竹”二字在其中固是扎眼但若仅仅是听人背诵有时便不免前后失联难觅真意。为怕夏琰想不到这一节他甚至方才席间还与人谈了许久的回文诗颠来倒去总算是用心良苦。 不过夏琰于此又有了些疑问——即便没有这一首诗他也已试出宋然的身份。他如此煞费心思地定要自己念这首诗总不会只是来表一番忠心? 与那书生道谢告别后他在路上独自寻思了一会儿尤其将第三句又喃喃念了几遍——是了这小竹陂、桐柏庙听来如此耳熟——暗示的难道不正是群竹环绕的厚土庵? 莫非他消息灵通已经知道我将黑竹总舵建在了庵里。夏琰暗道。临走时他还一再说了好几遍“说了今日就该是今日”是不是想约定今日去厚土堂私见? 不过“厚土堂”尚未建成这几天尤其人多宋然若前往不免叫人撞见。幸好——他暗示的时间应是“天为黑、山半紫”的黄昏时分——我下午早一些往去路上等他便是。 他念及至此长舒了口气快步先往朱雀府走回。 在朱雀面前他当然略去了有关宋然身份的一切细节只将上午清谈所见与他道来。朱雀凝眉思忖口中缓缓道:“尤廷之、陆务观、范致能、杨廷秀、孟微凉、宋然——此为‘绍兴六士’。” “嗯。我看司业他们对来的三士很是尊敬对其余三士也多是赞扬——范大人前阵虽然辞官回乡但依今日所见仿佛有重新出士的可能;孟微凉一直都在京中太学府未授官职但今天他与太学博士——还有田琝——相谈甚欢我听田琝偶尔说漏过一两句叫他‘孟大人’想来就算他尚未出士也已不远;至于宋然他没有进士出身也从未在京中任职但据今日所见所闻礼部给他在太学中说了项想来也不必担心前程——师父料得不错此事背后确应有太子的推动——他就是想拉拢这些人。” “孟微凉和宋然——那两个原本没有做过官也便不牵扯什么利害起用他们倒是容易的。”朱雀道“范致能——我倒要看看太子能将他用到哪里去。” “师父觉得这些人成不了气候?” “这些人成不成得了气候还不好说。”朱雀哂笑了笑“不过——你见着没太子是在‘六士’之中挑了三个软柿子:孟、宋两个自不必言;范成大说是罢官其实是不得已之下自己请辞的不像没来的那三个——起落都是圣笔钦点。大约——太子具列这‘绍兴六士’的称号时原是想将六人都囊入麾下但当真动作起来那三个可没那么好动。” “他先从易的入手也属寻常。”夏琰道“如果这三人的起用都能如他所愿那么他或许下一步会再动手拿下另外三个。” “那就看看他能不能如愿了。”朱雀冷冷一笑表情却不甚以为然又道“今日还说了什么?” “还有——关于科举之事也有提及。”夏琰道“都如师父所料这也应是太子的试探以现场应者寥寥的景象来看想必这件事他们暂时也难以有所行动。” “试探一番他自己也没露面倒是没什么损失。”朱雀再问了些细节一顿“你今天也见到田琝了?” 夏琰神色顿时黯淡下来。“见到了。” 朱雀原本似欲说什么不过见得他这般表情冷笑了笑没再言语。 ------ 夏琰虽原打算早点去泥人岭上等宋然不过午后又陪了朱雀一阵待到出城上了山也已淡淡雾起日影偏斜。 宋然竟已先到了。 他便立在泥人岭小径折转之处——到了此间便能远眺见了那外观无变的颓败庵庙。夏琰来时他就这么仰头看着那边若隐若现的断垣黄墙——那风将他的一身白衣襕衫吹得时时飘起反越发显得他定定而立的安静。 “我来晚了。”夏琰走到他身后丈许之处停下来。 宋然身形才陡然一动回了转来“来晚的应是在下。”他肃然拢袖如早上一般无二地再行了一叉手之礼再无隐藏恭敬道:“黑竹执录宋然见过大哥。” 也许是因为这身过于柔软而书意的白衣他的身上依旧见不到一丝黑竹中人固有的凛冽肃杀。若定要说此时的宋然与早上有何不同便也只能是——他此时手中捏了一柄折扇。不过扇子并未打开扇头垂着与他的人一样谦逊文气而并不夺目。如果起初在江南东路上先遇到的不是一身黑衣的宋客而是这个一身白衣的宋然夏琰觉得自己是无论如何猜不到这偶遇的陌生人会与黑竹会有关的。 他亦如早上一般无二地还礼:“久仰宋大公子之名。” 两人不觉相视而笑。“看来我还是会错了宋学士的意。”夏琰笑道“我还以为——大学士是要在厚土堂里与我碰面担心要叫人撞破你身份却忘了——以宋大公子这般心思缜密怎么可能那般鲁莽。” 宋然便又侧身“大哥若站在这里看厚土堂便不会弄错了。” 夏琰抬头——正值黄昏从此地望去西斜的日光正将厚土堂半掩成一种奇特的朦胧——紫竹渺渺炊烟隐隐以至于他脱口而出——“桐柏烟横山半紫……?” “是不是十分贴切?”宋然笑道。 “宋大公子看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夏琰转头问他“公子来临安多久了?怎么不早与我相见?” 正文 二八三 执录世家 宋然露出歉意的一笑。“也是前日方至。去过南城一醉阁还去过城中武林坊可惜——大哥不在一醉阁凌厉公子也不在武林坊。我无人接头只好乔装去了趟林子里辗转打听到——大哥这些日子应该在厚土庵。昨天这时候我来了这里一趟只是——庵里人多不便现身。” “只有公子一人来了?令尊大人呢?” “家父是到老也不愿离开陈州老家了。”宋然半是解释半是无奈“不过他原也打算将执录之位交予我只是一直未有适当机缘。这一次大哥派人带信到金牌之墙催促他尽快前来临安会面倒是令得他下了决心。也幸得我们早有准备许多事情我们父子之间早有授学不至于令我仓促之下当不得执录之任。” “可是公子到抵临安还是花费了这么多时日。”夏琰道“我非是问责之意毕竟背井离乡并非易事——不过公子也非首次南下京城我信中写得清楚此次是有一件‘大任务’亦是我来到黑竹之后的首件任务须请执录尽快赶来既为记录也为商讨。无论执录是宋前辈也好是宋大公子也罢原可早些过来至于其他物什交由家中他人容后慢慢安排也不迟不知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缘故耽搁了?” 宋然告罪道:“实在惭愧。此次迟来的确是有一些缘故只是……” 夏琰见他迟疑眉上微动:“不便说?” 宋然摇头“非是不便说不过那些事与黑竹会无关多是出于私念只怕大哥听了要觉得我是在寻借口。” “宋大公子若当我是自己人说说看也无妨;若是当真不便说那便不说。” “一个原因是——我当时已经听闻了‘绍兴六士’之说知道京中议论将我加在了‘六士’之中的事。我猜想京城之中应该很快会有人来找我——从我‘宋学士’这一身份而言我若是受太子之请来京比我在他们请我之前自己先到了京城内里有很大的差别。所以我……在等。” “宋学士之身份固然很重要不过公子若想悄悄地来不叫人发现想来也应不是什么难事吧?”夏琰道“‘出现’在京城的时机——只要演给那些人看看就是公子对此应很是驾轻就熟了。” “我便知道——大哥会觉得我在寻借口。”宋然苦笑“不错这的确算不上一个很好理由若只是因此或许也便罢了。可还另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些日子宋家在陈州有一桩大事我不想错过。” “宋家的大事?” “确切来说是件喜事。”宋然道。“舍弟阿客与大哥应是有些交情的——阿矞死后他也便是我唯一的弟弟了。前些日子正逢他成亲吉期是在收到大哥的来信之前便定下了。宋家虽是黑竹执录但在陈州民间也是大家我虽心知大哥必会责怪不过——身为宋门长子亦是阿客的兄长我总也不想缺席他的大婚。” 这一番话说得夏琰有点发怔起来“你说——你说宋客成亲了?” 宋然点首“就在前几日。亲事一毕我便赶来了。” “可他不是……” 宋然微微一笑“不错阿客是盲了不过总算这世上还是有女子肯嫁给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他不是才刚回去怎么这么快就成亲了?早先我没曾听他提起过……”夏琰说到此处自知与宋客的交情原不足以令他对自己坦诚以告也便缄口不再往下说。他只是心中还记得那时曾与宋客因刺刺有那么几分争风吃醋——宋客私下里也曾那般认真地威胁自己休要负了她。他总觉得宋客该是对刺刺有着那么一些心意的——莫非是自己太当真了——他其实也与他的兄长宋然一样不过是在种种际遇场合之中随口应付、逢场作戏? “那便应归于缘分了。”宋然笑道。“说起这个新娘子大哥当然也认得——她本也是黑竹会中人。” 夏琰心中猛地一震脱口道:“娄千杉?你说与宋客成亲的是娄千杉?” “正是千杉。”宋然道“这一次阿客在外遇险千杉救了他数次接他回去这一路以至回了家里之后也是千杉百般照顾。既然他们两相欢喜家父也赞成尽早将亲事办了免得家里因阿矞的事情一直愁云惨雾。” 夏琰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直直地瞪着宋然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分明也懂得扮演两个身份的执录世家大公子却偏偏看不穿娄千杉别有所图的心性。 他当然不会相信娄千杉是当真与宋客两情相悦了——他还没忘那时她是怎样利用了单无意的痴在船舱里放出了幽冥蛉来。那件事情才过了两个月他虽不知娄千杉接近宋客的缘由但至少能感觉得到——她必有目的。 “大哥……觉得有什么不妥?”宋然见他表情异样不觉问道。 “你……”夏琰试探道“你知道娄千杉做过些什么样事?” 宋然手中的折扇不自觉动了动“我知道……千杉的声名的确不似良家女子那般清白不过我见她其实是极为善良的姑娘那一些也并非她的错处。只要阿客不在意——再说阿客自己也盲了他——心情也十分低落若不是有千杉在我怕他都支持不下来。” 夏琰已知他对娄千杉果是一无所知——自己所说她“做过什么样事”原非指的累及声名的那一些。宋然与他父亲宋晓差不多都是在陈州骤然遇见娄千杉这女子既然善于作伪当然会在他们面前加意表现只要宋客不说他们自然看不出娄千杉的心性。可是宋客——他是真的不知还是不说?夏琰有时实在判断不出宋客是不是真的聪明不过想来他自受伤、失明以来确乎十分消沉无论是因自暴自弃故还是因脆弱易感故他竟就当真默不作声地与娄千杉结下了这门匪夷所思的亲事如今——自己再说什么似乎都已经不甚妥当了。 他当下只得道:“原来如此——那倒要恭喜了。二公子与娄姑娘——想来都还在陈州?” “说到这个”宋然的折扇往手心里一敲“大哥我们是该说正事了。” 夏琰皱眉“嗯?” 宋然伸手作出个“请”的手势“天色不早——我们边走边说。” 这指的自然是下山回城的路。山路黯淡一路走去偶有虫鸟惊起嗤咋作声。宋然并未回答夏琰方才的疑问已道:“大哥说前几日有一件重要的任务须得记录是不是——凤鸣要带人刺杀关非故的事?” ——他将沈凤鸣称作“凤鸣”倒也不是与他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只不过因为“凤鸣”原就是沈凤鸣在黑竹之中的代号。 “你已经知道此事?”夏琰惊讶。 “大哥别忘了我这个新弟妹是黑竹会的人。”宋然道“凤鸣以‘金牌令’要四散各处的会中兄弟聚到临安他虽然未必知道千杉在哪但他的确也邀请了千杉——我们的人在金牌之墙得到了此讯。” “凤鸣虽然发出此讯但他只是召集人手应该不曾透露是为何事——娄姑娘既然要成亲想必不及赶来临安怎么知道是为关非故?” “是她的猜测。”宋然道。“我听家父说千杉和大哥之前似乎有些冲突在金牌之墙曾因凤鸣之故兵刃相向。自然那时大哥还不是‘大哥’那冲突也多半是误会不过依千杉想来这次召集这么多人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应当也不会再指名找她。所以她猜测这次任务与和云梦三支有关——要对付的只可能是幻生界之掌关非故。” 误会么?夏琰心中冷笑。若非秋葵和沈凤鸣大难未死他早就要了娄千杉性命如今也不过眼不见为净。“她猜得没错。不过此事不能久等凤鸣已经出发多日。娄姑娘此时就算还想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千杉没有同来临安。”宋然道。“婚事一了她就已赴洞庭去了。” “什么?”夏琰面色才微变“她去洞庭了?” “既然大哥当日信里说得紧急她知道再绕行临安只怕未必赶得上所以便独自径去了。若是顺利或许已然与凤鸣他们会合。舍弟眼睛不便不曾同往倒是还在陈州。” 夏琰没有说话。当日幽冥蛉那件事沈凤鸣应该也猜得了真相所以从未再问起过娄千杉的下落。这一次洞庭之行自己全数交给了沈凤鸣也不曾过问太细从未想过他会再叫上娄千杉。他总觉得沈凤鸣应该很清楚纵然娄千杉确是三支之人比旁人在对付幻生界上更为有利但她与关盛曾那般接近若此次真去了洞庭站在哪一边怕都难说得很反而是个大大的变数——他难道就不怕她再对秋葵下手? 他眉心皱了起来。如果娄千杉还是以前的那个娄千杉他倒是可以将这番担心与宋然坦然说诉——可娄千杉如今却偏偏已是宋家的人了。 他只能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自己的变化已经足够快可是与这世上的许多人、许多事一比自己依旧远远落在后面。 “大公子自己也成亲了吧?”他换了个问题。 宋然笑。“我这个年纪还不该成亲么?” 夏琰也笑了笑。“先前听人说起宋大公子家中还有‘令正、令弟、弟妹’的时候我还以为又是公子掩饰身份的幌子原来——这几个却是真的。这么说宋大公子是打算好了要给他们来临安铺路的了。” “我若定居京城家妇自是迟早要来——若是不来就是在太学一干友人那儿也交代不过去惹人生疑;至于阿客——原本这次接他回了老家是想让他留在那里由家父照顾就不必再出来了可是他现在成了亲独立了家户忽然又说不想留在老家无所事事。” 正文 三八四 执录世家(二) 宋然喟叹一声又道:“我心知阿客必是不想就此一生困于家乡空空无为反比不上千杉还在外奔走——我固然不希望他再离开家乡又有了什么损伤意外但也知道他确能帮上我的忙——他与我素有默契我初来京城大多数时候要疲于应付另一个身份总不免疏失有他在以他的聪明才智哪怕双目看不见亦能替我处理许多背后之事;而且也正是因为他看不见就黑竹和执录家的规矩而言恰恰少了泄密的可能若我要找个帮手他比任何人都合适。权衡来去我终还是答应了他让他随后也来临安只盼着——大哥勿要嫌我自作主张才好。” 他这番话说得有些低。山影憧憧压在他的身上越发显得他其实忧虑辛辛疲惫沉沉。夏琰知道宋矞身死、宋客失明;黑竹易主、总舵易地——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短短两月之间于宋家而言哪一样都实已是翻天的大变了——宋然说来平静轻松可这一切重担此际便尽数只压在他一人肩上再要加上太子忽然有了“绍兴六士”的计划——纵然“三试魁首”是他准备已足、经营已久的身份他独力毕竟艰难有如此表现实已非常人能及若自己在此刻竟要苛求他些什么守时、尽职、完美只怕也极是不近人情。 “这一些日子实是辛苦了宋大公子。”他停了步“公子长我几岁其实也不必定以‘大哥’来称我——执录的身份原与他人不同更不居于我下有许多事也不必问过我反是我有许多黑竹会中之事还要慢慢向公子请教。” 宋然笑起来。“我与大哥独处机会本也不多当着外人的面就是想这般称呼怕也并无机会。”一顿“那我该如何称呼方合夏公子的心意?” “……叫我君黎就是。我也不客气叫你一声‘然兄’。”夏琰道。自从入主黑竹、还俗回姓见面还以君黎二字称呼他的也便只有那几个亲近之人——不外乎是刺刺、秋葵、朱雀、依依、凌厉等几个当然还有再没法管他叫“道士”的沈凤鸣。他虽然不过是刚认识了宋然不过想来自己与他将来只怕尽要打交道又何必那般疏远。再者他也并不讨厌宋然——对他的好感只怕比对宋客还要多得多。 夜色愈发侵蚀了山林好在两人已经下了岭当下向北缓缓而行。“若我今天没去清谈接下来——然兄准备怎么找我?”夏琰漫然笑道。 “那就得另想了。”宋然笑。“可遇而不可求却也不能不求——我知道帖子早几天就送去了朱雀府里我也知道府上秋葵姑娘不在——只要他派人来便多半是你。” “‘绍兴六士’——据朱雀判断背后是太子的拉拢包括此次清谈也是出于他的推动。听然兄方才言语中已经提到太子想来这猜测应该不错了?” “朱雀大人果然不简单不必出面单从一封请函之中便看出了背后利害。”宋然道“太子拉拢的意思确实十分明显。‘六士’都是知名士子——他看上的原是我们六人在太学生之中的名气。我们六人若能为他谋出些大事来固然是好就算没有他毕竟还年轻将来的左膀右臂、官场气力也很可能在这些太学生里——他要先旁人一步将那些人拉到自己一边。” 他一停忙又加上一句“我非是自夸之意我是不敢称有什么才学唯有这个名声的确是费过一番心思的。” “然兄何必过谦就算不曾得了进士——早上柳大人说得对你是不屑去考不是不能。‘三试魁首’没有‘两试魁首’总是货真价实的怎么能说无有才学。” 宋然摇摇头。“君黎公子以为那两次魁首都是我考的?” “难道不是你?” “只有最后在京城报名了三试的是我。那两次魁首都是阿客以新息县人的身份应的考。” “是二公子?”夏琰大为惊异“可是——十年前?那时他岂非只有十三四岁?” “没错——他只有十三岁。不过那时大家都籍籍无名应试时谁会在意旁的考生什么样就算看到来的是个少年顶多看两眼也对不上名字。阿客从小就聪明好学更有过目不忘之本领论文论武我都比他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参考还不曾有这般长远的打算不过是因为执录家从来藏书万卷我们既是陈州出了名的世家子弟多少总是要赶一赶热闹。我就在陈州应的考;阿客年纪还小怕引熟人注目家父特地带他走了三百里路去家母的祖籍新息县里报的名。说起来我是认认真真地应考他却是去玩玩谁都没料到他会夺了头名——更没料到他用了我的笔迹、写了我的名字。当时一个州县的头名还无人太过在意而且新息本来没有宋然这个人没什么乡邻一传十十传百的也就作罢了;但是再到二试之后一个路、一个省的头名名气就不一样了。 “此时家父才开始考虑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执录自有使命不是说不能做官只是——一旦考中进士进退往往由不得自己倘若皇命派你去了某地为官哪怕偏远也不得不去。但身为两试魁首倘若放弃殿试不去更要引人议论。我与家父商量之下他说既然金牌之墙荒芜江湖南移将来他将执录之位传给我之后我迟早也是要去南方的——倒也不如趁此机会先多去江南走动走动真到了殿试的时候找个借口退出了便是。 “我便独自到京城入了太学。偏巧不巧绍兴二十七年——家母的确是在殿试前夕病逝了。我得到消息赶回家里不曾见上母亲大人最后一面当时心中沮丧难言一点都不假。此后我也未曾打算再去应考哪知道京城有几个太学同年数年间竟也不曾将我忘了多次来信问起。我本不想理会可阿客提醒我现在他们还只是来信新息所谓‘祖屋’只要留人收信传信即可可若他们哪天真的找到了新息去再要障眼就不免麻烦些了。我只得给那些人回了信过去应承再考。 “这些年黑竹会中若遇要事执录总还有些地位在不过就在去年家父隐隐约约觉得有了些不对就派三弟阿矞去京城隐藏身份加入了黑竹会打听情况确证了弓长大哥投靠朱雀之事。其后我们才开始真正考虑执录要前往临安。家父说既然我在京城其实已经有了名气那倒不如加以利用有了公开的身份许多事情都会便利。” “所以你这一次重新报考了殿试令得自己有理由再次来到临安——但是只参加初试却又一次寻了借口不参加今年的复试只在殿外作答既引了人注目赚了名声又能防得被圣命派去别处——是这样么?” “不错这计划原本——该是很完美的。”宋然却反而垂了头。 “现在不完美么?” “于我也许算完美吧……”宋然轻叹了一声停歇良久方开口再道:“直到这次接阿客回来的路上他才告诉我无论是起初两试夺魁故意用我的名字还是后来劝我给京中朋友回信都是因为——他私心里一直希望我能去朝中为官。只有这样黑竹执录的位置才能轮到他。这么多年——十年甚至更久我竟始终没有发现阿客心里怀着这么隐默的执念。本来他天赋远胜于我他若真要与我争夺其实轻而易举——可最后他做的一切还是成就了我。我知道他一直是不想叫我为难——若非他现在失了明执录之位于他已再无可能他也不会对我说出来。我想象不得那一时他心里有多难过。” 夏琰默默不语。那个在他看来冲动、自私甚至竟会不自量力到前去刺杀朱雀的宋客在宋然的口中却是另一个模样以至于他哑然失语无从评论也无从安慰。 宋然继续道:“其实就算没有阿客这番话我也知道我们宋家早已付出太多代价了。也就是在我于家中终于等来‘绍兴六士’称号的那天我也同时听闻了……听闻了阿矞的死讯。” 他神色越发黯然。“回想起来我来参加殿试的前后阿矞也一直在临安;而他——即使不知道我何时来的在殿试之后也应该听到了我的名字。但我们从未试图联络过因为我们都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们在这个临安城里是一面都没有见。直到殿试后我回了家里黑竹‘双玉之征’后阿矞也回过一趟陈州——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阿客说他是死在幻生界的蛊毒之下——此说我相信。以他一贯飞剑惊鸿的身手如果对方不是用毒怎么可能伤得了他性命?所以——这一次千杉说要应‘金牌令’前去集合前去对付关非故家父、阿客和我都没有反对。” “三公子的事……的确至为不幸。”夏琰道“然兄不必多想凤鸣这一次计划周详势在必得定能为阿矞报仇。” 宋然点点头。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宋然忽道:“我也能问君黎公子一事吧?” “什么事?” “近日江湖风传公子身世说你其实是夏家庄昔年送去修道的长子不知——这个说法究竟是真是假?” “然兄觉得是真是假?” “依我想来君黎公子若真是夏家长子当此夏家庄飘摇无定之际当然要回到庄内担起庄主之责——但你却没有;可是公子也易姓为夏又放言护定了夏家庄。如此看来公子多多少少总是与夏家有些渊源了。” 夏琰笑:“江湖传闻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似然兄这般解读就很足够了。” 宋然摇头笑道:“我倒是不为打听公子的私事只是想着——若公子当真是传闻中的夏家长子那么公子与我一样也有两个弟弟我们倒是有些相似之处——听我说起那些事情来想必也能有几分同心同理之感。” 我是有两个弟弟。夏琰心中道。比你幸运的是他们现在都还好好的;而比你不幸的是我甚至不曾与他们如兄弟般相处过。 “便是不为此我也早觉与然兄相见恨晚了。”他却转语言它“只可惜然兄的身份见不得光到了城里只怕便要分道扬镳不能坐下来再饮一杯。” “对面坐饮上午早已饮过了。”宋然摆了摆手中折扇笑道“我们不妨此间先将该说的都说了——至于将来见面——就要看君黎公子肯不肯屈尊多到太学里走一走了。” 正文 三八五 东水江下 宋然随即解释道:“内城学府闲人不多。而且在内城见面有个好处——内城中人大多只会记得君黎公子在朱雀府的身份不会往黑竹会这一层上想。” “但我从不去太学——就如内城上舍生也绝不会去侍卫司。” “在太学生眼里君黎公子可是清谈聚会上的客人而且与我是同席邻座结识交好也没什么出奇偶尔到太学府探望一下在下旁听一两个时辰的文课甚或与太学生一起交些作业文章都无不可。只不过此事若叫太子府那位田大人知道了不免又要嘲笑公子一番而已。” “嘲笑倒是好事——似我这般不通诗学经今日一事正应听些文课补习补习。若不是朱雀那里必交代不过去只怕我还该报考个太学生。”夏琰带了几分戏谑。 宋然大笑起来。“以君黎公子在内城的身份入学也好旁听也好都没人拦着你。不过……太过频繁也是不必我既然人在临安自有收集黑竹消息的手段若非要事不必特意寻我见面。倘有疑问我会来寻你。” “你又如何来寻我?” “总有办法的。”宋然笑道“似今日这般素不相识的到底也还是见着了不是么?”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内城情状夏琰便又具说了此次洞庭之行的来龙去脉随即问起了往年记录存留中的一些细节。原来宋家家藏浩渺独有书库数间黑竹会的任务记录书册每两年封入书箱一次也不过占了其中半间而已。除了记录与藏书执录世家还惯常为黑竹会打探武林中诸般消息将重要的摘录下来以作参考只是近二三十年间山河动荡这类轶事本子中多记的是江北金境的一些动向江湖中事反而少了。 宋然半是陈说半似自语:“我在太学阅书便利家中藏书当然不必搬来;武林轶事和黑竹的一般记载也大可不必——就算有我不记得的事阿客一定记得。只有黑竹会的记录任务的册子与执录密不可分须得全数搬来临安。我这一次赶得急只将手上有钥匙的几个匣子带来了大约是近十七八年的记录。更早的我交代了回头阿客来时一并运来。” 夏琰听得蹊跷“有钥匙的匣子?然兄的意思是——十七八年前的没有钥匙?” “这个……”宋然解释道“君黎公子应当知道黑竹会记录任务的册子一旦装入书库的书箱之中封存便须由黑竹首领与执录以各自手中钥匙一同开锁方可启箱查阅。不过现如今——君黎公子手中应该并没有钥匙吧?” “钥匙?”夏琰想了一想“旧任首领张弓长也非正式卸任钥匙不曾交递多半是还在他的手里。——奇怪凌大侠也没与我提起此事。” 宋然摇摇头“凌厉公子不提是因为他也从未拿到过这把钥匙。当年俞瑞前辈身陷天牢之前与凌厉公子已经不睦而且也料不到会忽然被擒想来是不可能事先将钥匙交出来的。这之后凌厉公子留在黑竹时间不长弓长大哥继任之后想是各处找过却始终没有找到家父便猜想俞瑞前辈被擒时是将钥匙带在身上——既然身入天牢身上的一切物事想必也没可能留下来这么多年必是已遗失了。” “遗失了——不能重制一把?”夏琰疑惑道。 宋然依旧摇头。“这钥匙与其说是钥匙不如说是一件极尽精巧的机簧与执录手中的这一件先要丝丝入扣了方能去开启书箱之锁。凌厉公子的父亲就擅长精巧机械。倘若那钥匙那么好制他还不早就制出来了?” 夏琰这下不说话了。如果连瞿安都做不出来这机簧想必当真是十分棘手。 “好在——那些过往的记录平日里也用不着。”宋然又道“那么多年了——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需要查看。那个箱子打不开家父另寻了一口来存放这近十几年的记录。起初也问过凌厉公子是否需要给新箱子另制一对钥匙两人分开执掌不过凌厉公子说原本这些内容对执录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只用一把钥匙就由家父保管即可。如此倒是省了家父不少麻烦不过现在想来如此虽然便利了我们却也疏远了执录与黑竹首领之间的联系。现如今——黑竹以君黎公子为尊趁着这万事更替的当儿将来此事要如何处置不若也定个说法吧。” “将来如何存都好办但是旧物始终打不开却是件麻烦事。”夏琰道“江湖上人人都说黑竹会的册子是价值连城的稀罕物事往大里说掀得起江湖腥风血雨往小里说也挑得动亲友反目成仇——可是原来我们自己却竟也拿不到、看不着?既然黑竹将此事看得如此重要这般自欺欺人总是不甚妥当吧?” “公子说得对。”宋然承认“所以此事除了黑竹首领与我们执录世家外在黑竹会内外都是绝口不提倘叫人知道了只怕麻烦甚多。我也不是没想过——实在不成只能设法将那书箱砸开了——先待阿客将它运了来。” 夏琰想了一想也只能如此便点点头道“待你们在临安一切安顿好了再说。” 说毕了执录的事情梧桐叙也早过了清波门遥遥可见。夏琰站住道:“还有一件末微小事请教然兄。” 宋然忙道:“不敢当君黎公子但问便是。” “东水盟的盟主不知然兄可认识?” “东水盟主……公子为何突然问到这个?” “只是有点好奇。”夏琰道“我听闻东水盟是江南正道武林之盟但近年活动仿佛甚少这个盟主似乎也不喜抛头露面很有点神秘。执录世家消息灵通然兄更是交游广阔不知是否知晓一二。” 宋然笑道:“东水盟主我还未有幸谋面不过据我所知——今任东水盟主应该是姓曲乃是前任曲盟主的养子几年前在他故去后接任的。东水盟总堂虽然设在建康但这位盟主行踪却十分不定。建康当地有两种说法一是说这盟主常年行走江湖扶危济困却不留名姓所以无人能确知他的身份;还有一种是说这盟主空具其名无所事事其实不过一纨绔子弟每日介是在花街柳巷里出没自是没脸见人更没脸具名。” “执录世家果不简单——我百般打听也未打听得到这东水盟主的底细然兄竟便知道他的姓氏身份。”夏琰笑道。 “不瞒公子家妇正好是建康人氏虽然她不谙江湖中事不过我却因此去过建康多次所以听到过东水盟主一些消息只是不知确不确。”宋然也笑道“倒是我记得执录记载里关于这位盟主有那么一句应是不假的说这位盟主上任之初做过两件事一是将原来的‘江下盟’改名为了今日的‘东水盟’二是给盟内名门大派都发了一封盟主书函希望江南正道能团结、联合起来互相扶持、互为臂助……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如此听来——他倒不像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宋然却反将手中这一柄从未打开过的扇子又向他摇了一摇“我不这么想。” “然兄的意思是?” “这位曲盟主起初应该颇有野心否则也不会上任之初就作那改名、发信之举。不过此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到现在为止雷声大雨点小东水盟在江湖上始终并无什么建树更不要谈有什么超越前人之声望这是不是表明——这位曲盟主也许空有抱负却并无实力?观其当初举动他应该不是甘于没没无名之人那么倘若他四处行侠仗义的传闻是真他便应该留下自己的名字、留下东水盟的名字才对——既然没有我反倒愿意推测——他的诸种意图多年来并未得到江南正道多少响应眼见东水盟日趋式微他失望沮丧之下干脆自暴自弃不再理会这些事也便成了他人口中的纨绔子弟了。” 夏琰一时沉吟不语。前些日子他派人守在夏府附近忽听人报说东水盟派使来到夏家庄来意不明。因早几天有人买夏琛性命在先他多少有点似惊弓之鸟当下便设法打听了这东水盟的底细。临安城里消息灵便说起这东水盟正如宋然所言——虽然人人都知它是江南正道武林之盟但要具言它有什么建树功绩却确实说不上来就连盟主姓甚名谁也一时打听不到。相较而言东水盟的前身“江下盟”名气更为响亮甚至——夏琰还得知了——江下盟与夏家庄本有极深的渊源:三四十年前——建炎年间旧都开封失陷中原不少武林人士南下与闻讯北上接应的江南武林义士会合在建康附近一个叫东水的村子就地起了一次武林大会结成一个组织誓要夺土抗金因集会之地处长江下游当时称为“江下盟”首任盟主也便由集会的发起人——当时的夏家庄庄主夏吾至与一名江北义士——联袂担任。其后数年两人一剑一枪时称“江下双雄”率众多次直面金人交战可谓身先士卒夏家庄的“江南第一庄”名望正是从那时得来。 正文 三八六 东水江下(二) 夏吾至。夏琰将这个名字默默于心中念了数遍。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祖父的名姓。 可惜那位江北义士去世得早夏吾至独任盟主因为身在都城多有掣肘也受了朝廷瞩目后来受旨司防禁城只能让出了盟主之位。传闻里说他感念旧友牺牲之奋勇力排众议硬将那江北义士唯一的弟子推上了盟主之位。这曲姓弟子虽然人品武功出众毕竟是晚辈夏吾至担心众人心中不服便对他极尽指点佐扶。这位继任盟主也未叫他失望威信日盛不出两年处事渐也已不须再倚仗老盟主情面。恰在此时夏吾至出生未久的孙儿患了重病庄里上下甚为不振他无暇兼顾多处自此才下定决心真正淡出了江下盟。 夏琰知道——这个重病的孩子正是自己。据说当时江下盟主也出面找了不少名医来看虽然并没什么起色不过也足见这继任盟主对夏家庄、夏吾至感激之诚。今日的盟主若是他的养子想必也不该作出对夏家庄不利的事情来吧。 “君黎公子认为——我说得不对?”宋然见他沉默开口探问。 夏琰摇摇头。“下次然兄再去建康若是便利也带上我——我总想去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能结识了这位神秘的盟主。” 宋然大笑道:“我劝公子不要有这个念头。今日武林黑竹首领可比东水盟主神秘得多了公子可得自重身份。你若与他见了面保不齐反成了他出名的机会。” 虽是在笑不过夏琰也听出他话里是有一半的认真也便默默然不再说话。 天色已十分不早两人当下里按约分头回城。宋然暂时是借住在太学友人家中告辞了加快步子先行;夏琰独自一人便走得漫不经心起来头脑中翻来覆去地总还是记挂着前几日刺刺从夏家庄回来时提到夏琛看起来似不甚喜欢东水盟来使。纵然知道东水盟与夏家庄有那般旧情渊源纵然今天宋然一番话也不无道理他还是消不去对此事的疑虑。 二十多年了——祖父和那位继任盟主都先后过世他们之间的叔侄之谊在身后还留存了多少没人能保证甚至江下盟连名字都已不复存在。“东水”二字固然也是来自最初盟约缔结之地东水村可盟约的抗金本义早已失去了——大宋偏安江南渐已日久谁都知道单靠几个武林中人结盟早已扳不回颓势后辈子弟即便武功造诣能胜过前人对盟约的执着却远远不如。先前的打听中已经得知江北、中原人士早就次第退出了东水盟只剩下江南武林还能借此盟稍许互通有无与其说东水盟是江南正道之盟不如说——是没有了其他作用而沦落为此。宋然说那新盟主无所作为可此事绝非他一人之过。国之都城本就在江南这些武林世家倚仗的利害已非仅草莽江湖般单纯——一个失去了本义的松散联盟原无法在他们心里占了多重的分量。盟约之所以还未解散或许只不过因为江南武林的确没有其他能承载这一些联系的组织谁也不愿开口提起退出罢了。 他漫漫走到南城——也不知是有心还是不觉竟还是往一醉阁走来了。来了也好——这几日大多都在泥人岭说起来——就连刺刺也好几天没见了。 他吸了口气整了整乱绪往阁里踏入。小小的地方已掌了灯可依旧暗沉沉的与往日一样冷清非常。大概是太晚了阁中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就连掌柜的、连阿合、连秦松——都不在堂上。 柜台旁的门后却传出一阵众人的大笑。他吁下口气来。这些个小子们——不知聚在后廊说些什么竟至于这样开心。 他走近往那后堂的门一推只见众人都围在刺刺那间屋的门口。一个站在靠外的少年先看见了他叫了一声:“大哥来了!” 几个人连忙掩了笑意互使眼色屏息低眉。阿合叫了一声“干活了干活了。”两三个小二打扮的便往前堂赶掌柜的夹在其中也笑眯眯地向外走去。 夏琰也不拦待几人出了堂门这边刺刺早就迎过来“君黎哥你怎么来啦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从城外回来就来这里了。”夏琰道“你们在说什么?” “你过来看啊。”刺刺不答只拉他到自己屋里“今日我和秦姐在街上逛了好一阵你瞧这些好不好看?” 夏琰已见得了铺开的红缎与金线——就算刺刺不说他也猜到了她是在准备着一个多月后与自己大婚时的嫁衣。他忽有些莫名的愧疚——他这几日几乎全然不曾想到过这件事。 “你们方才……就在说这衣裳?”他有点讷讷。 刺刺咯咯笑道:“我刚才想了几个吉服上的绣样打算先绘下来看看哪个好。本来就我跟秦姐两人在这里阿印却把人都叫了来说要帮我一起选。他们哪里懂得这些绣红的事嘛当然就围在那说笑话。” “说什么笑话?”夏琰皱着眉头“他们倒闲得很。” “你别生气嘛。”刺刺吃吃笑道“还不是见着你要成亲在说——那天要怎么捉弄你。” 夏琰回头一群人早就跑空了只有阿印还躲在门边窃窃发噱。刺刺越发抿嘴笑道“他们还天天与我打赌你会不会来我还以为今天又赌赢了刚把钱收进来呢——你却来了。” “你——你就这么希望我不来?”夏琰有点意外“你每天都赌我不来?” “不是啊。”刺刺挨近他娇俏笑道“你来了我赌输了都高兴。” 她的样子令夏琰心头酥暖地动了一动所有的烦躁不安才忽然沉静下来如轻尘被细雨濛落。不过当着秦松和阿印的面他不似刺刺什么样话都肯说出口来只能转开了目光指着那红缎低低道:“你——你这么辛苦做什么叫人来做不就好了何必要自己裁缝。”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刺刺挤了挤鼻尖“你忘啦我可是‘金针’的传人——叫别人缝衣裳也未必有我自己做的好。” 她说话间取了桌上金线抬头与腕上金钏一碰道:“你看这颜色与你送我的镯子是不是很相配?” 她的面容焕然而灿像发出了光来——夏琰知道她是真的雀跃欢喜为着自己今天来了——为着终于要与自己成亲。 “你怎么样……都是好看的。”他看着她像是自语。 秦松到此时才总算想起该回避连忙拉了阿印出去了。刺刺倒是不觉取来量尺“正好也给你量一量待做好了我的也要做你的喜服。” 夏琰只好由她比量口中道:“还有一个多月来得及么?” “来得及——你的厚土堂一个多月都要建好了我这两件衣裳有什么做不好?只要沈大哥、秋姐姐他们能来得及赶回来就万事大吉啦。”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凤鸣说过十月头上也就回来了——他那么好热闹他还肯错过了这机会?”夏琰笑道“他还与我说将来——他若与秋葵成亲我不论在什么地方——哪怕跟你在东海西域、南荒北莽游山玩水都定须给他到场——他又怎么敢先误了你我的日子。” 刺刺忍不住嘻嘻笑道“那就好啊。”一停却又露出几分担忧之色“可也不知……他们在那里怎么样了到现在也没消息传来。” 夏琰心中知晓沈凤鸣等人应该才刚刚抵达洞庭未久此时自然没什么消息传回。但这份担心总是不可免。不过这一趟行动胜算并不小也确不必忡忡悲观。退一万步讲——十月廿六的婚期如今已经传出去了即使真有什么样的事怕也改变不了了吧。 室内暖灯映着霞帔对面相望、情愫涌溢的两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一场他们分明都没有参与的洞庭之战又会怎样左右了这段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姻缘。 ---------- “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可惜岳阳楼二十多年前损于大火至今不曾修缮。 秋葵独坐窗边遥遥望着不远处的岳阳楼在夜色之中黑憧憧的残影。这间小屋——是武陵侯风庆恺为她特意安排的临时居所。 正文 三八七 月夜岳阳 “你们的来意我已大致明白。”风庆恺头一日便道“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幻生界亦是风某在这荆湖路上的心结既然沈教主此番有心风某自当与诸位同心合力更不要说——那日三支之会上风某还说要向秋姑娘请教琴艺如此算来与云梦教早就不是外人了。” 他的话锋却随即一转“只是——其他人倒还好说——沈教主、秋姑娘、净慧师太几位都是在三支之会上抛过头脸的人物倘行动之前就叫幻生界的人看见了恐打草惊蛇。” 沈凤鸣早在临安出发时就将黑竹会大多数人叫几个银牌分头带领散开前往到了岳州城外各自等候命令防得引起注意。他自己只与秋葵、净慧、贺撄及黑竹会中少数几人同行一路也车辇以遮、易装以饰十分小心。不过风庆恺似乎比他更为谨慎——虽然暂时赶走了章再农的纠缠保住了岳州城的地盘不过岳州形势大不如前风庆恺担心城中多有江陵侯或是幻生界的细作唯几处由心腹之人把控之所能有把握绝无纰漏便将其中一处名为“武侯园”的别苑让给了几人作为这几天的落足之地。 沈凤鸣当然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既然到了岳州城里有借口先将秋葵保护起来倒也合他的意——几个人里最需要隐藏踪迹的便是秋葵。他自己昔日出现于洞庭山三支之会时是以魔教之后的身份——着白衣披长发掩平素随性颓落之意现一时翩翩优雅之态其实是用了少许阑珊一支形面之惑的心法故此形质神气与那个常日的沈凤鸣大是不同。距离七月初已过去了两个月洞庭一带对他的热衷也稍许平静了些他如有心叫人认不出只要穿件不起眼的灰衣加上“阴阳易位”的帮忙当可以办得到。净慧、贺撄也同样谙熟此心法更不要说贺撄原本就未曾在人前现过身不须刻意。唯有秋葵既露过面亦不懂得易容或形面幻饰之法偏偏又容貌出众易引人注目要在城中活动便大为不易了。 昨日风庆恺与沈凤鸣谈了一夜今早沈凤鸣带了轻功颇佳的欧阳信去幻生界驻地附近探查;风庆恺则带了口才出众的江一信同净慧师太一起离开岳州前往衡山要将衡山派这个帮手先游说下来以为后援。贺撄虽然没什么任务白天也自扮作了游客在岳州城中街市、郊外村落探听消息估摸形势。 秋葵并不至于为独自一人留在武侯园而沮丧——她深知此来洞庭需要自己的地方很多绝不该急于此一时。她与净慧师太同居于东楼沈凤鸣等男子都被安排在南楼两座小楼以长廊遥遥相连半抱着一处庭院。东楼里这一整日也无有旁人她便在屋内继续习练魔音——为谨慎故她用的是空弦而非七方以防出声。 风庆恺等四人此去衡山少说须两三日但沈凤鸣几个天黑之前总该回来了未料晚饭时分一个也不曾有消息。秋葵不得不独自用罢晚饭也少了习练的心思稍稍有些担忧起来——窗外岳阳楼的残影渐渐也看不见了。 天色全暗时她才见有人穿庭而入——不是沈凤鸣却是贺撄刚刚回来。 有人回来总比一个都不回来的好。她暗自舒了口气待要起身下去忽眼前一花好像另有个人影也入了庭院。她有一霎的恍惚——那是个瘦削的、轻色衣衫的身影飘一般跟在贺撄身后——底楼廊上的灯正在次第点起庭院里花木茂密光影闪动一时间直有几分真幻难辨。 心头忽机伶伶一阵打颤:她好像认出那是谁了。 “咦师姐好像不在嘛。”似乎是为了确证她的怀疑她听见那个人开口说话。 她咬着嘴唇没有出声。因为晚饭之后就一直坐在窗前出神她屋里并没有点灯从下面看来好像整个东楼都黑漆漆没有人似的。 “应是不会外出。天色晚了我看秋姑娘多半是休息了。”贺撄道“沈教主看来也还未回来娄师侄赶路辛苦不如今天早点休息明日一早再见他们也不迟。” 娄千杉。秋葵心中默默念着。贺撄与娄千杉素不相识可正如自己初遇娄千杉时认出了她的同源幻术贺撄与她同为阑珊传人当然更能一目识之。奇的并不是贺撄为什么会带她来而是——她为什么会来岳州?她怎么——怎么竟还敢如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出现在我面前?她难道还认为我会再相信她? 她心中一时愤懑得如要满溢又终究郁堵得难发一言。自金牌之墙得知真相以后她始终避开不去回想与娄千杉有关的旧事可那些欺骗到底还是郁结深埋在心偶尔触及竟也若身在深潭呼吸维艰。她自视甚高朋友本不多但也正因为此她对朋友之爱惜远逾常人——娄千杉留给她的心痛之甚绝非三言二语可说清道明。 可娄千杉看上去哪里又有过一丝忏悔与抱歉的模样?到头来躲在夜暗里、仿佛做错了事一般的竟反是自己——这个自诩快意恩仇、爱憎分明的自己。与其说自己是始终不肯接受娄千杉本是个骗子的事实不如说——是不肯承认自己一直深信不疑的直觉与眼界竟是错了——视作朋友的却原来一心想要自己的性命;而视作仇敌的却反而肯为自己去死。 她握紧双拳。娄千杉此来是不是敌人她不知道但她应该不再是个朋友了吧。她知道若此刻现身去阻止贺撄留下她也许大约也是徒劳无益。若是沈凤鸣在这里就好了。她忽然这样想。 “这一位是……?”南面廊间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秋葵辨出来人是李文仲。风庆恺临走特意交代过李文仲无论如何要将秋葵照料妥当是以他这一日也便留在这武侯园里晚饭时还曾来看过秋葵一看。贺撄与娄千杉闻言回身李文仲已走到了庭中仿佛怔得了一怔方拱起手来“……娄姑娘?姑娘怎么……哟大变了样了?” 他不说秋葵还未太在意——娄千杉因为时常扮作男装所以衣着发式时常变化并不奇怪但今日的样子确实有些异于往常——她还是姑娘样貌却将头发绾了起来衣色也重了许多不是往日里那个青丝如瀑的娇媚少女。 娄千杉甜甜笑了一声仿佛三支之会上的一切屈辱与伤痕都早消失无踪“当真荣幸这位大哥……竟还记得小女子。嗯若记得不错……文仲大哥对吧?” 李文仲虽然对娄千杉没什么好感却也没什么恶意听她喊得亲近自也觉得受用便道:“娄姑娘亦是阑珊高手看来是受沈教主之邀而来要共同对付幻生界的了?今日天色已晚我叫人在这东楼给姑娘安排一间客房暂且住下若有什么缺少的但与这边下人说便是。” “好啊那便多谢文仲大哥了。”娄千杉笑道“对了文仲大哥一会儿鸣哥哥要是回来了你可要记得派人通知我我可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与他说呢!” 李文仲愣了半天才省悟过来她说的“鸣哥哥”是什么人当下里笑应道:“沈教主何时回来还难说得很我自是会与他说姑娘来了。”便令那侍妇领了娄千杉先去房间。 秋葵屏息凝神听着两人的脚步声渐渐上了楼来。未几东楼的这一层亮起了烛火——娄千杉的房间虽不与自己相邻却也只隔了一间屋。净慧师太不在这一层上便只有自己和她。 她依旧沉在黑暗里。她已不是不知所措只是忽然觉得可笑。娄千杉一点都没变——经过了那许多事欺骗了那许多人给那么多人带来了伤害之后她还是那个样子。 李文仲、贺撄他们不知道她做过些什么。他们很自然地将她当作自己人无论是出于真正的好感还是出于礼貌。 沈凤鸣呢? 沈凤鸣应该与他们不同——哪怕他不知道当初幽冥蛉一事是拜娄千杉所赐他总是一直知道娄千杉的为人的吧?那么久以来他和君黎不就是在苦苦说服自己娄千杉是个骗子吗? 她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从娄千杉屋里透出的烛光甚至能听见她轻快地哼着一些断断续续的小曲儿像是很开心。她的心情却并不好远眺着那边漆黑的南楼半分睡意也没有。 听李文仲说洞庭湖中君山岛也即先前三支之会的所在地如今已在武陵侯控制之下幻生界在岛上已无立足之地。但关非故却向南占据了洞庭前往湘水、沅水的通路很是令人头痛。不仅如此风庆恺起初因仓促应对江陵侯章再农也失去了岳州城外的大片地盘对洞庭湖水面的掌控弱下了不少不得不由得章再农夺下了洞庭以北的大片村镇——距离君山岛和岳州城都极近。章再农与关非故如此分踞洞庭北南两岸倘若联手合围岳州城腹背受敌武陵侯的日子只怕就难过得很了。 此次沈凤鸣前来要对付的固然只是幻生界可既然与风庆恺联手自然心照不宣也要助他消了江陵侯的隐患。不过江陵侯离得近与武陵侯已冲突多次实力几何也各自心中有数不似幻生界遁于南岸难以远逐。今日沈凤鸣与欧阳信前往暗探的便是洞庭南面幻生界的地盘。 正文 三八八 月夜岳阳(二) 此去虽有些路程但不过是探查必不至于深入腹地向晚时分也该回来了迟迟不归不知是否出了什么意外。秋葵看到李文仲也在庭院门口来回快走多半亦是心中焦躁。她强捺心绪除靴登榻闭目而卧可当然睡不着——不知是否是错觉无论是楼下还是隔屋都仿佛有脚步声始终一记记反反复复踏在她心上。 大约到了后半夜她迷迷糊糊间只觉有股风息吹拂着面颊——她忽然清醒过来——夜意清冽着从窗外涌入有人正在下面庭院里说话。 “……就有劳你了。”这是沈凤鸣的声音。 虽然只听得了半句不过语调听来还算寻常看来他不似有遇险受伤。 与他对话之人当然是李文仲“沈教主放心。”他的回答也很简短。 “对了”李文仲又想起来“阑珊一支的娄千杉姑娘来了说是有要事告沈教主你。” “她人在哪?”秋葵捕捉到沈凤鸣语气里一丝细微的变化。 李文仲没有应声想必是伸手指了指娄千杉的屋子。 那屋里定当也黑了灯。才听沈凤鸣道:“嗯明日再说。” 秋葵屏息又等了一会儿庭院里再无声息想来这两个人说完便各自回屋去了。夜凉涌动她便起身待将窗子关起东楼的静谧里却忽依稀有了些儿动静。 沈凤鸣应该已经走得很轻若不是秋葵恰好起了身清醒着屏息倾听若不是自小习练魔音的双耳比常人要敏锐许多她只怕根本察觉不得。她一颗心忽地一跳。这东楼只有自己和娄千杉他在这深夜暗潜而来是要寻自己还是…… 沈凤鸣在她的屋前停住了。漆黑的夜看不见他的半分影子只有奇异的直觉让她意识到他在那里与自己只有一门之隔。她咬住唇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只不过是片刻——他在她门前停留了片刻然后——走开了。 数丈之外秋葵已然再听不见他的半点声息很显然沈凤鸣是有意压住了自己的脚步。她的心忽然如悬至高空轻索索地荡着——他竟然是来寻娄千杉的。 他虽然对李文仲说“明日再说”可他却悄无声息地径自来寻了娄千杉。 隔间的门果然传来“呀”的一声轻响沈凤鸣甚至好像都不曾敲门就将门推开了。秋葵坐在窗边那窗还没有关夜风仿佛一下子变得蚀骨起来吹得她身上一阵阵发寒。 沈凤鸣好像早就知道娄千杉要来。娄千杉好像也早就知道沈凤鸣要来。 那屋里传来一阵压低了的窃窃私语之声她却不想去听嫌恶地掩了双耳倚在窗台之上。那两人似乎也并不打算让她听——片刻之后她看见两人出现在楼下庭院之中。 她放下手来怔怔看着——他们很快穿过了庭院出去了。 庭院沉静而空落。忽然才意识到今晚竟然有月。月是极细极细的上弦令她想起另一个被沈凤鸣深刻在自己眼耳与脊背的夜一时间竟觉时光倒错心思拂乱。 恍惚惚间她深知自己分明不该在意这些事可还是呆呆坐了不知几久一颗心浮浮沉沉再难以安稳入睡。两人离去约摸有半个多时辰方回来。即使知道他们从庭院中应该看不见黑暗里的自己她还是立时躲入了窗边暗影不敢向二人直视。 月牙像东南二楼半抱着这方庭院般半抱着那方天空将整个夜晚勾得如同梦境。她没有再听见他们说话只有娄千杉的脚步一点点近来从自己的门前经过消落在隔间的屋里。 南楼那边灯火也终于亮起将沈凤鸣的影子投在了窗纸之上。秋葵恍然如醒虚脱般沉入椅中。 ------- 夜很长也很短。秋葵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在下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然蒙蒙发亮。 那种荒唐之感还存留在她的脑海中——昨夜月光如碎将她心思也割得狭窄现在回想起自己会在黑暗中暗伺偷窥了大半夜当真有点匪夷所思。她呆了一会儿起身洗了把脸才终于清醒了几分。 南楼的窗上不再有影子隔间的屋里也不再有声音仿佛那一切都不过是错觉。秋葵呼出一口气。无论是错觉还是真实沉浸在那般胡思之中只会令自己越发不知所措倒不如出去走走的好。 可开门却不自觉地转向那一边——娄千杉的那一边。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那屋门看起来虚掩着一道不显著的缝隙漏出了一点点穿屋的轻风。 “这么早——是去找我么?”一个声音忽从另一边传来。 秋葵微微一怔伫住脚步。沈凤鸣站在灰色的天光中背后半倚的廊柱遮住了他的半个身形。他也不知是早已在此还是刚刚才至秋葵先前竟未注意到他。 “你……”她有几分恼火“你一大早躲在这里做什么!” “听说你昨天睡得早。”沈凤鸣笑“我想着——你今天大概会早起。” 秋葵忽又思及昨晚那不知是真还是幻中所见胸中郁堵十分冷冷道:“我睡得早或晚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了刚起来就这么大火气。”沈凤鸣笑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我、不关心我昨天可有遇到危险?我可是一回来就想着要寻你说说谁知你却睡得香。” 一句话反而越发勾起了秋葵的火气。“沈凤鸣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勾当!” 沈凤鸣眨着眼睛“你知道什么了?” “你……”秋葵气极猛一掌推开娄千杉的房门“你昨晚上不是和她……” 话音未落却忽然顿住。 屋里空荡荡的何曾有半个人影。 秋葵抢了几步往里——整个房间里除了微醒的天光什么生气也没有连铺上也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衾被看不见一丝有人住过的痕迹。 “怎么了?”沈凤鸣也随着她推门入内。 “我……我明明看见……”秋葵几乎噎语“我明明看见你和娄千杉……” “娄千杉?”沈凤鸣有点愕然随即失笑“湘夫人你莫不是发了大梦?我们这回来只有你我与净慧、贺撄两位师叔哪里来的娄千杉?” 秋葵脑子里空幻幻地一白。莫非自己当真是做了场梦?昨夜种种——尤其是那弯新月——的确有些真幻难辨此际天光惨惨然似有若无屋中空旷一新沈凤鸣表情诧异仿佛都在证实着她的荒唐所见确实只是一梦。自己昨天是不是真的坐在窗前睡着了?从贺撄与娄千杉一起回来开始就是一场梦境? “你是见了鬼了吧。”沈凤鸣见她表情古怪大笑着去拉她手“睡得久了容易发梦。还好天亮了——走吧听我说点正事就不会乱想了。” 秋葵却没有动怔怔听着风从窗隙穿过这间空旷旷的屋子。不是不是的。就算那一切所见都看得错了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听觉怎会错了?她分明听到娄千杉在庭院说话听到她在屋里轻轻哼着曲儿甚至听到过沈凤鸣在自己的门前停过那么一停——那么多清清楚楚的细节怎么可能是场梦? 耳中忽再听到几丝猎猎之声——像衣袂在微风中作响。她陡地挣脱开沈凤鸣——是窗台。窗台上有件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张薄薄的纸片被压住了一角正自随着窗隙的风翻腾着边儿作响。 沈凤鸣好像同时也发现了。他面色仿佛也微微变了变几乎与秋葵同时他已抢到窗口。 那是一张字笺。他想伸手去夺可秋葵没有给他机会——一声绵软的轻响他只扯到了无字的一个碎角。 秋葵已经抬起头来看他。沈凤鸣看见她将手中纸片举起冷冷横在他双目之前。她什么都不必再说。那字笺上——留着两行笔迹。 他突然想起在许久以前娄千杉也是这样用几行笔迹就轻易地夺走了秋葵的信任。 他恨自己怎么会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正文 三八九 双琴之征 黑竹会这一次西去洞庭会中将之称为“双琴之征”。这大概是因为“双杀之征”与“双玉之征”后众人已经习惯了定要给这样大的任务起个名号了。 在黑竹的历史上金主自己上阵的情形并不多见这次是个例外。除了沈凤鸣之外秋葵、净慧、贺撄都是云梦的人却也并行同往。众人虽各自只领到自己的任务不知全貌但都晓得沈凤鸣十分看重秋葵因此即使她并非黑竹中人黑竹却将她的那一“琴”也算在了此行之中。 沈凤鸣却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双琴”两个字多少泄露了他计划以魔音破蛊的秘密。当然了外人未必真能从名字里得到什么端倪毕竟众人也是因为知晓两人曾在三支之会上各携一琴相斗才起了这个名字并无他意。他也就不便反对否则惹出疑心来只怕更适得其反。 琴并不是两人所携的唯一乐器。琴声悠远却锋锐不足如掌力绵长却不能取代利刃。洞庭一带多湘妃竹是做笛萧的好材料可惜湘地耳目众多不便行事沈凤鸣还是宁愿在临安多作准备闲时以厚土堂四周的黑竹制了若干竹笛竹萧以为七方琴之补——黑竹比之江南竹其质地稍为韧厚不致因使用魔音轻易断裂破损。 三支之会后君黎和秋葵都未再提起过娄千杉。在沈凤鸣印象中君黎原就不怎么将娄千杉放在眼里诸事缠身之下大概根本想不起她来;秋葵——多半是不好意思再与他提起这个曾引了太多不快的名字吧? 他虽然不与他们问起但心中并非不在意。之前为救秋葵毒伤他身心濒死余不下一丝理智细思幽冥蛉的来龙去脉疑问泛起已是自以为必死之后——在去往金牌之墙的途中每个莫名醒来的亥时前后。在那些并不富余的片刻里他心境空明之下得以将洞庭大船上的每个细节一一思索——他记得蜻蜓飞来的方向是舱后舷窗当时想的是它或许是从众人都不曾注意到的远处飞来可是此时细想它来得那般突然而准确从船舱之中被放出的推测显然更为合理。 当时船舱之中只有娄千杉和单无意。单无意没有机会与幻生界的人相交得不到幽冥蛉更没机会事先得了秋葵的什么发丝血泪予那蛊虫识人。能做这件事情的只有娄千杉。 这个念头让他震惊不已。娄千杉至今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她那唯一的目的——复仇伤害秋葵于她的这个目的莫说没有任何帮助甚至还有很大的后患。沈凤鸣很想当面问问她然而她偏偏失踪了再没有半点消息。直到开始为双琴之征召集会中人手他才想起可借此机会试着看能不能找到她。 娄千杉没有接令出现。这种避而不见越发加重了沈凤鸣对她的怀疑。事实上这已很难称作是怀疑而几乎已是确定——他已经想不出其他可能。他只是始终无法对她出手的理由自圆其说莫名地有几分发闷。 临行前晚他在一醉阁里与难得落夜的老掌柜喝酒闲聊四寂无人便问道:“掌柜的你知不知道一个一贯十分利己之人在什么样情形之下会做出一件对她自己毫无益处甚至是与初衷背道而驰的事情?” 老掌柜也已饮至半酣便笑而摆手道:“哪里有这种人——人做什么事岂非都要有个理由、有个好处。” “我也是这么想”沈凤鸣道“所以我才想不通。” “想不通就一定是哪里想得不对。”老掌柜道“依我看这人定是有了比那‘初衷’更大的好处或是比完不成了那初衷更坏的坏处了。就好比老头子好好在这里开店开了几十年太太平平打算一直开到死的。哪知道这地方给你们几个阎王看上了老头子心想要是不从吧只怕日子难过这不是只好改变了初衷……” “掌柜的你这话是怎么说。”沈凤鸣忍不住道“我没为难过你吧?” 老掌柜反而呵呵笑起来:“公子莫发火我是说个笑话公子今日烦急得很。” 沈凤鸣只好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不说了吧。”反正秋葵肯同去已足够自己欢喜娄千杉不出现反倒是好事。想要得个理由也不过是担心她将来再生事端如果自此永不相犯也算求之不得。 那老掌柜却酒兴正浓道:“怎么不说了?——老头子虽然没跑过江湖但戏文可是听了不少——那戏文里的人物你不管他是好人坏人都不会做无缘无故的事儿。你看那英雄舍生取义看上去不是为着什么好处吧?但他‘舍’了生却也‘取’了义——他不是什么都没得啊。有的人愿意舍生取义有的人愿意舍义取生归根到底只不过是因为心里看重的东西不一样。你能说他要义不要生就不是好处了?只能说他看重这个‘义’字若要他背义偷生他这辈子都好过不了比死还难受。” 他停顿一下又道“再说那坏人吧你说他狡诈奸恶——但说到底要么是为了财要么是为了权哪怕是为了乐子——总要占一样。那秦桧当年为什么要害岳将军?他为什么不去害别人?他为什么还帮有些人?那是因为害岳将军对他有好处害别人没好处若是自己的帮手那当然沆瀣一气。所以不管什么人做好事坏事那也都不是瞎做。” “行了掌柜的别讲你那些道听途说了。”沈凤鸣放下酒杯越发摇头。 老掌柜伸手指着他便似夫子教训学生般“理就是这个理你可别不信。若是公子还想不明白那定是因为——你看错了人。一个人为什么要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那不是不利只是你看着觉得不利。人心里怎么个取舍只有他自己知道你一个外人怎么知道?你以为人家看重之事嘿嘿其实未必是他真看重。” 是这样吗?沈凤鸣心里道。若娄千杉还有比报仇更为看重之事又该是什么? 他并没有忘记。就在数月之前这同一间酒阁娄千杉曾暗示他要他带她远走高飞。他既不自薄也不愚钝他知道娄千杉是什么意思——可是即便如此又怎样?他从没将她那浅浅的一点倚靠与暧昧放在心上。他从没有想过在她那能够为之付出所有的复仇之心面前又有什么不是不值一提的昙花偶现。 可是现在他只觉得惊心。若有人来问自己一个女人为何要对另一个女人下毒手答案原本再简单不过就是在戏文里都能找出无数个例子。那始终让他莫名烦闷以至于不敢深念的或许是他不能相信娄千杉竟也会将“情”之一字看得那般重——这个周旋利用却又憎恶世间男子的女人这个能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难道竟也会因了某个人妒恨到失去理智? “说得也对啊。”他不动声色漫漫回应道“若是人心这么好懂那戏文也没什么可演的了。” 老掌柜喝得迷糊嗯了两声靠在桌上不再说话。 沈凤鸣叫了两个少年来将老掌柜扶回房中自己怅怅然坐了一会儿。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想那么——娄千杉现在应该死了心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吧? 可是他却也再不敢自诩懂得他人的心意——以自己的心思去揣度一个女子大概本来就错了。 ------ 武侯园的夜比那个临行前的夜晚更多了氤氲月光。 沈凤鸣在庭院之外停下。娄千杉的面容比黯淡的夜更憔悴失色甚至有几分发青只有眼睛还闪着盈盈月色像在期待什么。她绾着陌生的发髻穿着一身不失得体的沉香色刺绣窄褥长裙唯一与昔日相似的地方只有她这单薄得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身躯。 正文 三九〇 凡心区区 “没想到你还有胆来。”沈凤鸣望了一眼庭院的微光。此处离东楼已经足够远无论怎样说话应也不会惊醒了秋葵。 “我是来应你的金牌令呀。”娄千杉微笑“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金牌令不过是唤人去临安。”沈凤鸣道。“黑竹一百二十人已经选定你不在其中。” “你不会想赶我走吧?”娄千杉笑得越发璀然“就算我不以黑竹中人的身份总也能以云梦盟友的身份来此与你并肩为战吧?你就当我是自作聪明——人家也是想帮你……” “帮我?”沈凤鸣冷笑了笑“我还没问你——上次的幽冥蛉是幻生界给你的吧?他们肯将这么重要的物事给你你现在却要我相信你会来帮我?” 娄千杉这一次苦笑起来。“你果然……都知道了。”她叹了口气“你也该想得到幻生界肯给我重要的东西当然是因为他们想杀一个重要的人;也因为他们相信——我也理应想要杀这个人。可惜啊我失手了。这个人到现在还活着——就站在我的面前。” 沈凤鸣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 “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娄千杉语气喟然“他们肯定也弄不明白定会认为我私吞了幽冥蛉没有对你动手。我反正是解释不清了干脆就真的帮你好了。” 她掩口巧笑。“哎呀你可别以为我是真想害秋师姐。我还不知道吗你为了救她可是连命都不要的。我是怕太着了痕迹所以才让秋师姐先吃了点苦头——只有这样你才肯心甘情愿去死啊不是吗?” 沈凤鸣只能看着她。明知她在信口胡扯可大概正是因为这谎言太荒唐荒唐到娄千杉明知他一个字都不会信他反更不知何言以对。 “演完了没有。”他冷冷开口。 娄千杉眼中的笑意微微敛下瘦削的双肩轻轻耸了一耸低垂下头也低垂下语声。“信不信都由你。反正那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说有要事告我说的就是这些?” 娄千杉咬了咬唇“不是。” “那你要说什么。” “我给你看件东西。”娄千杉自衣襟里取出一物是封精致的帖子。 沈凤鸣接过来。“‘归宁拜帖’……?”这四个字让他微微一怔。出嫁女子回门称为“归宁”。一些大户人家之间若是为示尊敬回门时夫家陪同的亲眷便会预先递上拜帖娘家则设宴款待以为融洽。 他抽出细看拜帖的具名是宋客。 “我夫君双目盲了书写不便这其实是他大哥宋然代的笔。”娄千杉见他看得蹙眉面上反而露出莞然“千杉父母早亡心里就将云梦当作娘家了。要不是早先真的以为你已死了定会一早知会你邀请你来喜筵上做我娘家人呢。” 她又续道:“也怪我那一段日子都没留意外面的消息后来——也是他们在总舵见了你的金牌令我才知你还活着。我连忙就与夫家商量了下正好他们兄弟两个回头都要去临安定会拜访你也就当陪我回门与你告知了——你就予我个面子到时招呼招呼他们可好?” 她说话间不自觉地就将双手伸来真似个孩子般要攀住沈凤鸣的衣袖。 沈凤鸣匪夷所思之下还是下意识向后躲了躲余光瞥见她头顶挽髻的发簪。那新簪华美雕饰精巧可那簪首上细细几个小孔这般近看还是能看得出几分杀意的端倪。 就算娄千杉此时对他没有暗算杀心可将这一枚艳丽至极的暗器作了发簪靠得如此之近还是令他心底透出寒意来。娄千杉本不擅暗器——即使要用她也只以她的凝冰诀幻术化水为兵。倒是宋客的暗针沈凤鸣领教过——这一件精巧的机簧多半是宋家给她防身的礼物。 “真是……想不到。”沈凤鸣收敛那些讶异与惊心也折回那纸拜帖淡淡然道。“我不知娄姑娘竟已与宋二公子结了百年之好否则我该早点备上礼物前去陈州贺喜的。”一顿目中还是透出锐利来“看来你这些日子都在宋家——你的目的想来也快要达到了吧?” “是快达到了。”娄千杉也收起嬉笑淡淡回答“若不是宋然已经有了妻室我说不定已经不需要与他们纠缠下去了。” 沈凤鸣明白她的意思。娄千杉的目标想必本不是宋客而是宋然因为宋然才是继承执录之任的人——若能成为执录的正妻她可以更容易地拿到她想要的册子而嫁给宋客则要曲折得多。 他竟已不再觉得难以置信。这样径行无忌这样不择手段才是娄千杉的本来面目吧。她不在意也不去计算在这其中她自己付出的代价又有几何。这大概就是她要告诉他的“要事”?告诉他复仇依然是她生存的唯一目的过往种种都不过是一时冲动都——“已经过去了”? “这帖子是你要求宋然写的吧?”沈凤鸣晃了晃手心“怕我不肯留下你就用执录家来压我——我却不懂了:既然你想要的东西已经近在咫尺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反而定要来洞庭?” “因为宋然把那些册子带走了。”娄千杉道“他去了临安见我们那位新大哥去了。我和宋客得过些日子才能去临安与他会合左右也是急不来我若不跑出来难道真要我在家里陪一个瞎子?” “你既然不喜欢与宋客在一起——这般利用他们就不怕我借归宁宴的机会将你的秘密告诉他们兄弟两个?” “你可以试试看。”娄千杉道“看看现在宋家上下是比较相信我还是比较相信你?” 沈凤鸣竟无言以对。他一点也不怀疑——娄千杉的确能够令得宋家上下对她全心信任就像当初她能够令得秋葵对她全心信任独视自己为别有用心之徒一般。 但娄千杉随即还是叹了口气“可我……并非要以执录家来压你——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因为——哪怕你与执录家交恶君黎的面子也足够保你在黑竹会无虞。我只不过求你信我这一次让我留下来与你一同对付幻生界——这一次本就是执录家的意思——宋矞死在幻生界的手里宋家都希望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以为他报仇。我真真确确是来帮你的。我现在没有半点理由再站去幻生界那边也更没有理由再来害你。” 她一时说得恳切目光忽闪着如午夜里忽明忽暗的花儿。 “这么说你也是为了更取信于宋家。”沈凤鸣笑笑“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好。我今天去幻生界那边探察是遇了些麻烦本来正有点发愁该怎么解决。宋夫人既然自告奋勇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愿意纡尊降贵于这次行动的安排上听由我的派遣?” “这是自然。”娄千杉笑道“不管是黑竹还是云梦我可都算是你的部下不听你的又听谁的呢?那你的意思是——需要我再去探察?” 沈凤鸣摇了摇手“探察就不必了只是我想到的一个办法正巧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娄千杉眼珠转动娇笑道“只要不是让我去送死……” “当然不必送死。”沈凤鸣稍稍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娄千杉面上笑意渐逝待他说完仰首向他目光之中竟有些复杂难言。 “你……是认真的?”她语气忽然有了几分悲失。 “这件事于你应该不难吧?”沈凤鸣却说得轻描淡写。 娄千杉咬着唇。“我知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你就是不想我留下。” “若是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只能请你回陈州去了。”沈凤鸣道“回头见了你夫家的人我便只说——是你一上来就不听我的安排。” “你就是怕我还会对秋葵下手对不对!”娄千杉气息忽然转急“你就是容不下我你连让我与她道个歉的机会都不……” “我为什么要给你机会。”沈凤鸣一字字地道“你是想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般继续将你当作小师妹还是想她当面与你清算她受的苦?——你背信绝情惯了倒是怎样都不怕。可是她与你不同。” 娄千杉单薄的身体摇了一摇向后退了一步像不认识一般地看着沈凤鸣。“可是她与你不同”——简简单单的一句听在耳中竟也如万虫噬咬般钻心钻心过他骂她背信绝情。 “你想好了没有去还是不去?”沈凤鸣将帖子晃动着——执录家对他的威胁此刻仿佛都反成了他对娄千杉的威胁。 娄千杉慢慢才收敛起表情归于平寂:“我想最后问你一事。” “你说。” “如果——如果不是我对她动了手你会不会——至少——还如以前一样将我当个朋友?” 沈凤鸣稍稍沉默了下。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如果。如果娄千杉不曾对秋葵下手秋葵到现在还想要自己的性命也说不定若从此而论自己是不是还要感谢娄千杉? 他笑笑。“我会怎样不好说不过——你本来至少还能有她这个朋友。”一顿又道:“所以我劝你现在——还是好好地珍惜宋客。若是连宋家的倚仗都没了你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娄千杉目光垂落睫羽闪烁半晌忽展颜一笑面色焕然:“好我答应你——作为回报你也别乱嚼舌根搅乱我在宋家的计划。” “可以。”沈凤鸣抱臂“我正好想看看——那个宋然会不会也和他弟弟一样无能竟能让你得了手。” 娄千杉轻轻哼了一声。“那么我也要看看——就算没有我的‘妨碍’那个你一心想保护的人到底会不会把你放在心上。” ------- 娄千杉应允了抹去一切来过的痕迹在天亮前离开武侯园。从南楼的窗前看下去月影沉下白日未启她离去时的轮廓瘦瘦淡淡像一切明白怎样挣扎都再无意义的绝望背影。 沈凤鸣是亲眼确认了她的离去的可是现在想来就连那绝望的不回头大概也不过是一种新的伪装。人总是下意识以为自己掌握了那些多变的人脸上某个瞬间的真实沈凤鸣也不例外可是——这个女子也许真的太难捉摸以至于那些变化万端的表情竟没有片刻是真实。 这张柔软的字笺不知道算是真实的吗?天光已耀沈凤鸣佯装镇静地从秋葵的指间揭下了那一纸翻飞。笺上只有两行、共十四个字:天意从来高难问凡心区区不肯休! 她的字迹也像天亮前那个背影一样瘦瘦淡淡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走可此时此地偏偏执拗地一个个钉在这里任凭风怎么吹动也不肯退散分毫。 此时的沈凤鸣无心深究她的本意。只是在很久以后回想起来他觉得那该是这个女子离开时的最后一点嘲笑与自嘲。即使明知没有意义她还是怀着满心不甘不肯叫他趁心如意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他记住她——哪怕是以一种更坏的方式。他始终也无法确定她在写下这十四字的片刻那不肯放下的凡心到底是她的家仇还是她的嫉恨。 正文 三九一 凡心区区(二) “能……让我解释一句么?”沈凤鸣小心翼翼地看着秋葵。虽然他觉得答案大概是不能的。 秋葵果然将一双眼睛冷冷蔑着他:“解释?你何须向我解释?” “那好啊”沈凤鸣笑着“你不想听解释我就不解释——我跟你说点别的?” 秋葵气结不已正待发作忽外面有人远远喊了几声“沈教主”是李文仲的声音。 沈凤鸣露出几分无可奈何之色“恐怕就是想解释也没时间了。”便回身去了廊上。李文仲见了他快步赶来:“沈教主你要的车马备好了就在园口是不是现在出发?” “我一会儿就过去。” 李文仲掉头去了。秋葵不免冷嘲:“怎么既然让人备了车却又叫人等?若是赶着要与什么人厮会可别要耽误了时辰。” 沈凤鸣只余失笑“湘夫人你再这般模样我也只当你是在吃味。” 秋葵冷冷道:“你做什么勾当与我有何干系你要去便去少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也好。”沈凤鸣摊了摊手“你先消消气——等我回来再听我说。” 秋葵正待再反唇相讥沈凤鸣又道:“这样吧你先去欧阳信那边。我若无意外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我去欧阳信那边做什么。”秋葵面色不豫。 “你是真对我们昨天的事情毫不关心啊?”沈凤鸣不免苦笑“欧阳信昨天中了毒虽然现在没什么大碍不过——最好还是看着点。” 秋葵方吃了一惊“你们与幻生界动手了?” “没有只是惊动了几只蛇虫。”沈凤鸣叹了一口“但也费事得很。” 秋葵咬了咬唇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默默。 待沈凤鸣离去她慢慢转去南楼廊上先见着了贺撄与他点首算是打了招呼。 “秋姑娘是去看欧阳兄弟?”贺撄道。 秋葵点了点头“贺师叔也知道他——昨天的事?” “早上听沈教主讲的方才我已去看了他一看——毒是解了也醒过不过受的罪不少一时半会儿恐怕还活动不得。” 秋葵默然不语。沈凤鸣看来是在来寻自己之前与李文仲、贺撄几个都碰过了面却说什么一回来就先来寻自己实是不眨眼的谎话。 可是转念又一想他要瞒着自己娄千杉的事当然要与他们二人先串好了言语。这一时心中也不知是恍然还是愈发忿忿。 “秋姑娘……怎么了?”贺撄见她忽然不说话不免奇怪。 “没什么。他……欧阳信他……没事便好。” “真是料想不到这青龙教竟会到得比我们还早。”贺撄喟然。“也不知沈教主于此有什么安排。” 秋葵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贺撄见她已知晓欧阳信中毒一事自然料想沈凤鸣是与她说了昨日详情她当下只能含糊应过。 两人去看了看欧阳信见他果然又昏睡过去便回到廊上再谈了几句。原来昨日沈凤鸣与欧阳信去往幻生界驻地途中却先发现了青龙教之人驻在附近——青龙教此番由程方愈领头竟带了约摸二百人之众已到了洞庭就落足在距离幻生界不远处的澬水西岸。 沈凤鸣虽不是没想过青龙教会来援手可如今这架势远在意料之外。按理说拓跋孤自视甚高关非故老奸巨猾虽然结盟也绝非毫无隔阂。而且青龙谷距此地甚远拓跋孤的人多年来不离淮南之地不可能派出大量人手常驻于关非故的地界——若说非为常驻那么青龙教定须知晓沈凤鸣正要在此时来犯——否则这时机和人数就未免太巧。 其时两人一是为了探清幻生界地形以备黑竹各组分头行动二是为窃取蛊虫以为研究解法纵使有了青龙教的意外此计亦不可废。是以沈凤鸣便留下欧阳信探听青龙教虚实自己独去了幻生界驻地。却哪料青龙教的驻地之中亦布了毒虫为防。欧阳信虽轻功卓绝毕竟敌不过飞虫走蛇之敏不防之下便着了道幸亏青龙教人不识蛊讯他撤出及时还未被察觉。倘换作是在幻生界的地头只怕早已难逃。 秋葵远远望着廊下园中几株花草。在她看来两人分开行动原就是个错误——本就是为了互相照应方由二人同去倘若分开倒不如一个人去还更安稳。 好在欧阳信虽然受伤还是带回了不少青龙教的消息。除了领头的程方愈之外青龙教排得上号的还来了他的左右手之一庞晔以及左先锋单疾泉麾下的向琉昱。单疾泉本人倒是没有来——粗想有些奇怪毕竟拓跋孤一向更习惯用单疾泉。不过细想之下一是青龙右使刚刚身故谷中不可无人二是上次单疾泉和幻生界之首关非故似显不睦而程方愈却是关非故的眷亲两人共处想必更少龃龉猜忌。如此派程方愈来而留单疾泉在谷中也是合理。 饶是如此秋葵胸中还是涌出万般疑问来李文仲着人来请二人早粥她全无食欲摇手婉拒只待沈凤鸣回来问个清楚。 廊上很快只余她独自站立。怔忡间忽依稀听见些熟悉的步声她不自觉抬头望了一眼——辰时已是过半沈凤鸣回来得很准时。 “听说你耍脾气不肯吃饭?”他笑得不像有一丝沉重的样子“这是怎么了?” “你不是叫我在欧阳信这里等你。”秋葵的口气没了先前的讥讽高锐纵然还是反问却也显得低低沉沉的。 “这回怎么这般听话。”沈凤鸣走近与她并肩向廊外漫漫而看“欧阳信醒了没有?” “一直睡着。”秋葵道“你去哪里了?” 沈凤鸣看了她一眼——她竟问得认真。 这一路共处得与她认真说几句话似乎也是不易。他便也正色道:“替欧阳信完成他本来该做的事。” 秋葵大致明白过来——黑竹会众人分为六组正藏身城郊虽然各自任务早已确明却独缺一份详细地形与布守图。如果是以往的大任务黑竹会多半会派一组探察者先行查明地形后绘好地图其余各组再行出发不过这次幻生界不比其它——蛊虫为讯乃是天然的司防屏障若非懂得其蛊术窍要之人身手再是灵敏怕也难以与虫蛊相比极易触弦只能由沈凤鸣亲去。而之所以带上欧阳信一是他轻功出众二是他擅长记忆地形三是若条件得利他能顺手带些什么回来。欧阳信本该今晨于约定之时去往约定之地将地形图分交于各组哪料他却受了毒伤是以那连夜绘图、一早秘会之事当然只能由沈凤鸣来完成了。 她勉强一笑“看来你早上还算顺利。” 沈凤鸣吐了口气“顺利啊。” 秋葵沉默了一下。“你有没有怀疑过是娄千杉走漏了风声?” “你也觉得此次是走漏了风声?” “否则青龙教怎么会来得这么坚决。” 轮到沈凤鸣沉默了半晌。“没有。这件事与她没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秋葵一伸手握紧了扶栏“你怎么确定不是她?” “我给你看样东西。”沈凤鸣随手将归宁拜帖抽出来。 秋葵接过读得将信将疑末了抬头看他“什么意思?她……和宋客成亲了?”一顿“但这与我的怀疑有什么关系?” “他们二人大婚的日子是戊戌日也即八月廿八。”沈凤鸣道。“哪怕她是成亲第二天就出了门也只能勉强赶在前两日来到洞庭;就算她径直去往了青龙谷也决计来不及让青龙教赶在我们之前就到了这里。” 秋葵寻思了下“可你发出召集令的日子却早或许她得到召集令之后在成亲之前就已经出来过呢?” 她却又将那帖子看了看“也不对。” “是啊。”沈凤鸣道“我发出的是早不过这帖子里说她是下旬才得知此召这么短的时间按理是来不及往返。况且这字里行间的看起来她一直都在宋家照顾宋客。” 他一顿“先不说这个倒是你——往日里你那么回护她怎么今天却怀疑起她来了?” 秋葵转头直视住他“幽冥蛉是她放的——她与幻生界有瓜葛我难道不该怀疑她吗?” 沈凤鸣一时怔怔望她“你……早知道了?” “君黎一直没有告诉你么?”秋葵道“你以为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么?” 沈凤鸣愣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道士果然误事——早知如此——我还费那么大事担心你见了娄千杉的面!”一顿“不过你的事为什么老要他告诉我——你就不能……就不能自己告诉我?” “我现在告诉你了。”秋葵淡淡地说着听不出一丝心意的起伏。 “难怪——你看了这帖子好像也不是很意外。”沈凤鸣喟然“老实讲我这一向也是不敢与你提起她——说得不好听点我有时候宁愿你念着君黎都不想你挂念娄千杉。” “是么。”秋葵转开目光表情镇静。 沈凤鸣却笑“君黎虽然烦人得很不过至少不会背后害你也不会……想尽办法离间了我和你……若没有她说不定我和你早就……” 他说着“我和你”脚下悄然走近两步那手昧昧伸长神不知鬼不觉地搂向秋葵的肩。 秋葵当然不是神鬼早已觉知暗自移开去却也并不发怒转开话题:“如果你说不是娄千杉走漏的消息那又是谁?只能是你这一百二十人里的了。” 沈凤鸣探而不得悻悻放下手来。“黑竹会规矩甚严君黎和我对此次任务又很看重一百二十个人里没有一个新手按理是不会有人无意中泄露出去——但若有人被收买或是出于别的目的有意泄露那便很难说了。不过除了几个银牌大多数人直到出发前才知晓是去洞庭。” 秋葵忽然想起一事“那你——你早上把设伏的地形图给出去了?那岂不是……若那几个银牌里有问题就有可能将全盘计划都暴露给了幻生界?” 正文 三九二 凡心区区(三) “我分头给了他们六份稍有些不同的地图。”沈凤鸣道“动手的时间还没到这几天里我会再去一次青龙教和幻生界的地头——看看他们的布防有什么变化或者就能找出泄露消息的人是谁了。不过——我实不觉得是他们几人。只不过以此证实求个安心。” “会不会真的是凑巧——幻生界也正打算在此时对武陵侯动手先夺取岳州的地盘邀了青龙教来做帮手?”秋葵猜测。 “我也这么想过昨天夜里已经让李文仲帮我打听——他在江陵侯章再农那里埋有眼线我叫他看看章再农那边有没有近日动手的打算。岳州是风庆恺的大本营幻生界如果要主动出击定会联合江陵侯合围。今早我已得了李文仲的回话——他都打听过了江陵侯那里并无动静。” 他见秋葵沉默不觉一笑“此事多想无益静观其变就是了。” 秋葵将手中帖子交还给他“宋家的口气好像很是坚决一意要你留下娄千杉参与这次行动。” “他们是急于为宋矞报仇可自己又不便插手。” 秋葵欲言又止。杀死了宋矞的是拓跋孤而非幻生界的蛊毒——她亲眼所见。不过现在向幻生界寻仇与向青龙教寻仇又有什么分别?她还能记得宋矞的眼神与他最后的哀求也能记得自己那时一腔想要不惜代价保全宋客的决心。就让宋家以为事实是他们想的那样也好吧——她虽然也恨宋客曾重伤朱雀可比恨更多的却是可怜。她不想他下次又去行刺拓跋孤遭了与他弟弟同样的命运。 “想什么呢?”耳边沈凤鸣道。 “想……既然这样你用什么办法——让娄千杉肯走了?” “她也算不上是走了只不过离开武侯园不在你面前出现而已。——她还在洞庭。” 秋葵有点惊讶抬头看他。沈凤鸣这一回却低着头——他只有在对自己不那么有信心的时候才会如此——这种时候很少。 “你是说……你还是会让她参与我们这次行动?” “昨天在青龙教的驻地我发现一个奇怪的人。”沈凤鸣却扯开了话题“按理说他不该来这里的。” “奇怪的人?”秋葵实想不出青龙教有什么人当得此称“谁?” “单无意。” “单无意?”秋葵依稀觉出了一丝其中的关联不觉失声“你难道是让千杉去……去接近单无意?” 话方出口她已觉自己想得太多面上顿然一红。娄千杉已经成了亲当然不会答应做这样的事;无意又是刺刺的亲哥哥沈凤鸣倘若当真用这种方式来欺骗他怕是君黎那里都不好交代。 可是沈凤鸣闭着唇竟没有出言否认。 “不……不会是真的吧?”秋葵怔住“你……你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 “你真的没有想过单无意为什么会来?”沈凤鸣才道“他的武功智识若与他父亲相比差得太远要能似向琉昱、庞晔那般对此战有大用想来也谈不上;若说是跟着来历练——上次洞庭一行单无意已经身心俱损不要说单疾泉不肯就是他自己也不会想这么快回来同一个地方。倘若这次是单疾泉带人来他跟了来还能有三分合理可明明领头的是程方愈——你真不觉得单无意在这里奇怪得很么?” “那你认为是怎么样?”秋葵听得有些燠闷。 “我有两个直觉都不大好。”沈凤鸣苦笑“我猜单无意是因知道了娄千杉会来才一定要来的。你也见过他你知道他——就是这个性子无论娄千杉怎样待他若知道她的下落他还是会不惜一切要见她。可他如何一早知道娄千杉会来?唯有因我在发往总舵和据点的金牌令中点过娄千杉的名——这原本只有会中的银牌能看见。” “那就是银牌之中有‘内奸’之事——这事方才已印证了。另一个直觉是什么?”秋葵追问。 “另一个——还更可怕。”沈凤鸣道“我怀疑单疾泉也来了只不过他没露面——他懂得易容两百多人他随便藏在哪里都行。” 他摇了摇头“这是最坏的猜测了——我不怕关非故知道我要来。我也不怕青龙教来多少人。程方愈是关非故的亲眷更好他是晚辈必只能听关非故的命令带来的两百人就成了幻生界两百个不识幻术的手下不足为虑。可是你觉得青龙教会出这样的昏招吗?单疾泉比程方愈更了解洞庭也更了解我们一源三支——派他来才对青龙教、对此战真正有利。” “所以——你是要娄千杉从单无意那里问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来?” “当然不止要两个答案。”沈凤鸣道“若只为这个也未免浪费了她这番前去。我昨天去幻生界那里看过——现如今关非故十分小心虫与人层层护卫我们要靠自己去偷盗他的蛊虫或是对他加以行刺即使有成功的可能也必有去无回。但单无意就容易多了。如果他能代替我们偷到些有用之物问到些有用的消息遇事做个内应我们便不必去正面相拼你死我活。” “可是——单无意能办得到吗?他是青龙教的人又不是幻生界的人你让他去做这些是不是想得太过简单了些?” “这就要看娄千杉的本事了。”沈凤鸣道“单无意看起来好像不够聪明但他大多数时候只是没有主意并不是真的笨拙。只要娄千杉能让他听话——只要给的指令够明白他不见得做不好。退一步说现在这种情境就算失败了大不了还是按原计划动手于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可这难道不是在利用他?” “是啊原本不就是如此。”沈凤鸣笑起来“你别忘了我们可是修习幻术的‘魔教’中人擅长的不就是‘玩弄人心’吗?” “如果君黎在此他只怕不会答应你用这种手段。” “可惜他不在此。”沈凤鸣道“你若是真心里过意不去倒不如这么想——‘解铃还须系铃人’让单无意与娄千杉见面未必不比他独个儿胡思乱想强。再说他一个大男人多上一次当怎么了真被骗疼了往后才能不受骗不是么?” “那娄千杉呢?”秋葵咬唇“你难道不也是在利用娄千杉!——我知道她不是好人她做过太多利用旁人的事可你这么做与她又有什么分别?” 沈凤鸣凝视着她那眼睛里似柔似烈映着几分淡金的日光。 他还是笑了。“我要是只想着做好人那怕是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不过世事大多数时候都不能似你心中想象那般完美——为了达到目的有时总还是要不择手段的。我择的手段——也不算狠了吧?” 秋葵瞪目将他看了许久方转开了脸去“我没想象过什么完美。你本就是个卑鄙小人。” 她的声音有点低仿佛已放弃了争论。 沈凤鸣显然也不想与她争论下去笑道:“好了你还没吃早饭要不要先下去?” “其实我的直觉与你不同我觉得——你不必这么紧张。”秋葵低着头道“对青龙教来说洞庭之战再重要也不过是别人的事或许青龙谷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单疾泉所以他不能来。只不过他担心单无意的安危就派了向琉昱同行保护他——否则你想想单疾泉要隐藏自己却不隐藏单无意和向琉昱岂不是徒惹像你这样的人怀疑?” “这说法也对——但愿如你所说。”沈凤鸣心不在焉地点着头。 秋葵见他忽然无心说话便道:“那我下去了。”转身走了几步到了廊尾突又回过头来。“沈凤鸣。” “怎么?”沈凤鸣还未进了屋。 “我们这次毕竟是同来的我希望——往后不论出于什么缘故是好事也好坏事也罢你都不要再欺瞒我任何事你能答应么?” “好啊。”沈凤鸣答得很爽快。他知道她厌恶谎言她一定还对他今早的有意隐瞒耿耿于怀。可是此刻纠缠于那些也已不合时宜她只能要一句承诺——这已是她做了极大的让步了。 本来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秋葵已足够他高兴好几天。可是他此际的心里一丝欢愉也感觉不到。他走进欧阳信的屋子在桌边坐下。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经准备好欺瞒她另一件事。 那是他原本打算对她坦白的。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与她之间好像还是隔得太远了。她那颗心清透得容不下半粒沙子即使单无意与她没有多少交情即使娄千杉早已在她面前真相毕露她依然会觉得利用他们很卑鄙。 那么就更不要说那件——他还没有说出来的事。现在秋葵还愿意对他稍许妥协可他知道如果他对她说出另一个打算她一定会阻止他。他与她的不同在于——他承认一切也许是卑鄙的可他依然会去做。 他知道秋葵不会懂——甚至连君黎都没有真正感受过——黑竹会本来就是个沾满了鲜血的组织。如果没有那点卑鄙的本性它大概早就不存在了。 正文 三九三 凡心区区(四) “你早醒了吧。”沈凤鸣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 可榻上的欧阳信当然知道他这句话是对谁说。他慢慢坐起身来向沈凤鸣微微弓了一弓身“什么都瞒不过凤鸣公子。” “知道瞒不过你还是定要孤注一掷。” 欧阳信身形仿佛微微一震“我……不是很明白凤鸣公子的意思。” “昨天——如果不是那只毒虫拦住了你你是不是就真的打算单枪匹马地进去了?” 欧阳信这一次不说话了。 沈凤鸣站起身来在屋中慢慢走动。“出发之前我与你说过我们此去最低之底线乃是绝不可暴露自己。倘若当真有此危险那么宁愿什么都打听不到也绝不冒进。可是你知道了青龙教来的是程方愈之后就冒险深入——你有没有想过被他们发现的后果?” 欧阳信闷声道:“你尽管放心即使我被发现我也绝不会令他们知晓我是黑竹之人——无论能不能得手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可你忘了你不是一个人来的!”沈凤鸣厉声“你忘了你已经重回了黑竹——你是与我与吴天童、石志坚与那一百二十人一起来的——你心血一涌便想要刺杀程方愈你把我这次‘双琴之征’摆在哪里!” 欧阳信无言以对。 沈凤鸣冷笑了一声“夏君黎是个滥好人你们要回黑竹他就让你们回黑竹。我早就说过他他不听。还好他还不是傻子他知道你们对青龙教尤其是程方愈恨得入骨。我与他说这一趟碰不见青龙教便罢倘若真遇上了你们三人中只要有一个作出异常举动我定消动手处置——他同意了。” “你的意思是要处置我。” “不是你是你们三个。”沈凤鸣道“看在你们是前辈的份上我不会将你们如何不过就是请你们离开黑竹而已。” 欧阳信静默半晌忽然大笑:“可笑真可笑!堂堂黑竹会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一个个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为何而来、忘记了自己本是杀手!你说我是为了一己私仇我承认——可我问你撇开私仇不谈如果不杀程方愈我们的胜算还有多少?就算我们能胜是不是要多死很多弟兄?那所谓‘任务之外不可伤人’的规矩可不是这么用的——青龙教既然是敌人迟早都要面对——黑竹会何时蠢笨到宁愿与人正面硬拼都不肯稍许变通一点的地步了?”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沈凤鸣微微笑了一下“可惜我们现在的大哥是夏君黎——可惜他就是个不肯变通的人。你也不必对此刨根问底、忿忿不平只要他在一天黑竹就一天不能对青龙教下手。” 他忽然又倾过身来“但是——如果黑竹以外的人去刺杀了程方愈我想他也是管不着的你说是不是?” 欧阳信灰洞洞的双目突然如射出光来。“你的意思是……” “你想报仇我现在就给你机会。”沈凤鸣的一双眼睛也正定定地看着他。 欧阳信仿佛还未敢就此尽信他的本意反而迟疑“可是——这之后呢?阿印和秦松都在临安在他的手上这之后我们如何还能再回到黑竹与他交代?” “你们现在也没得选择。”沈凤鸣道“没错留下无影和秦松是为了牵制你们但我说了——夏君黎是个滥好人他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你现在既如此踌躇不定昨日又为何要冲动行事?” 欧阳信默默无语半晌“你认为我一人不能得手三人就能杀得了程方愈?” “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昨天不是个好机会。”沈凤鸣道。“你先不用急我眼下还有几件事在等消息五日为限——五日后你们可以去这个地方我安排的内应会在这个地方等你们。那时能不能动手便要请你们三人自己决断了——即使有三个人我也绝不希望你们是毫无胜算地去送死的。” 他从袖中抖出一折短简送到他面前“这个你现在不用看。你一会儿动身去东郊的浮游亭不出意外的话你能在那里见到吴天童和石志坚。记住在见到我安排的内应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如果你能在青龙教安插下内应为何不让内应动手?” “所谓‘术业有专攻’内应也便只能是内应而已而你们三个——”沈凤鸣眼珠转动“如果我猜得不错吴天童就是昔年的银牌‘悬河’吧?而你——虽然不曾拿到银牌可在黑竹会里也有个代号‘灰蛾’——绝非无名泛泛之辈。我那个内应与你们比起来直似个新手不过是提供些消息。” “‘灰蛾’……”欧阳信没有否认面上竟露出惨笑“有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悬河’更是连言语、出手都变过了许多你怎么猜到的?” “我怎么猜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认得出程方愈更可能认出你们。”沈凤鸣道“不要以为过去了十几年就真的什么都变了。总有些东西是没有变的。你们要自己小心了。” 欧阳信于榻上向沈凤鸣谢了一揖沈凤鸣还了一礼。此时的欧阳信还不知道此刻的沈凤鸣为什么要向他还这一礼——他觉得也许沈凤鸣是因为杀了程方愈能让这次“双琴之征”更为顺利之故而感谢他又或者是因为不得不将他暂时赶出了黑竹会而表示歉意。无论是哪一种他还是愿意向这个黑竹的后辈保留这一揖——毕竟他深知这个今日的金牌是在违逆首领之意允准自己公报私仇。他已经于心中暗暗决定此事除了自己兄弟三个及那个内应之外再也不说与第六人知晓也不留下任何证据。如此或许青龙教和凌厉就不能因此来责怪黑竹会不曾遵守约定夏琰更不必就此事追究谁人的责任。 他没有看见那个从他屋中离开的沈凤鸣重新站在屋外廊前低头看着廊下良久未动。他不知道——连沈凤鸣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有在不那么有信心的时候才会这样低着头。 ——这种时候很少但现在就是这种时候。 ---------- 阿卜的手上还戴着铁戒指。这让人以为他很有骨气。 事实上这只是因为那枚戒指已经取不下来了。方才从沈凤鸣手中接东西的时候他好一阵的心惊肉跳。 阿卜是在去年的天都峰金牌之争的时候被升任了银牌的。他是眼下黑竹会里年纪最小的银牌之一——他今年十九岁比娄千杉还小一岁。 和娄千杉一样他戴上这枚戒指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只不过与女孩子不同一个男子长到十八九岁指节已经可以很宽很大阿卜就是如此。 黑竹会的杀手大多以灵巧取胜阿卜是个反例。他长得高大壮实一张脸方朴端正活脱脱一个农家小子的模样。马斯很喜欢带着阿卜因为阿卜的力气够大和他一样可以用一只手就扭断人的脖子。更重要的是——他很听话——要他杀谁他就杀谁。 可能是因为黑竹会里像阿卜这样的人很少加上那一次为更打压沈凤鸣的势力阿卜莫名其妙地就成了黑竹的银牌。他觉得如果一开始自己跟了沈凤鸣的话肯定是混不到这么好的。 马斯死后手下的银牌走了一大半阿卜当时也走了。黑竹少年们散入江湖什么银牌铜牌便都如一把碎沙散入空风轻得没有半点分量谁也无心更无力把他们一个个找出来哪怕有的就在临安与黑竹会近在咫尺。阿卜有一身力气也听说皇城临安最好找活只是那枚铁戒指始终脱不下来让他很是心慌。 所以他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住在徽州附近——那个半废弃的黑竹的小镇。他跟吴天童也认识了——虽然并不知道他就是“悬河”。当然对阿卜来说“悬河”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个毫无感觉的代号。他杀过的人未必比“悬河”少。 他是在“双玉之征”的时候被找回黑竹的。同住在这一带的阿角等人是沈凤鸣的亲信素来与马斯的手下没有来往但阿卜太过醒目了——不需要看到那枚铁戒指只要看到过他的身形就会记得他。“双玉之征”要刺杀夏铮任务太急一时半会儿集不齐人手所以阿卜也被敲了门。他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虽然统领子聿是沈凤鸣的亲信可至少副统领阿矞是新来的他的队伍里有不少往日的铁戒指同盟不至于太过难堪而且——阿卜在离开黑竹以后才发现自己除了杀人真的什么都不会。 那次任务虽然失败了但阿卜侥幸没有受伤回来之后固是没拿到什么报酬但也决定了继续留在黑竹。再后来他听说君黎入主了黑竹。他曾在天都峰亲眼看到君黎一剑刺入了马斯的咽喉可心里并不将他看作仇人仿佛那只是马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归宿。 他觉得大部分人应该都这么想。 沈凤鸣让他担当这次“双琴之征”的六名组长之一他有点受宠若惊。其实这只不过因为吴天童和石志坚认得他跟在他的队伍里比较便利。 见面时吴天童作出了羡慕的样子“阿卜你年纪轻轻就是个组长了。我们都得听你调配。” 这句话说得阿卜心里很高兴暗中决定不能亏待了他们。“哪里哪里。”他客气着“我都来了好多年了你们刚来就能参与这样大任务那才是了不起。” 他也听说了欧阳信是这次在各组间传递消息的人今晨会带消息来。各组之间是不能互相打听的几个组长也只能单独从沈凤鸣或接头人这里得知能被允知的有限部分——阿卜是个老手了知道没有必要多事但还是很自然地会期待欧阳信能多告诉自己点什么。 见到来人是沈凤鸣的时候他还有点失望。 不过沈凤鸣的确与他说了比其他五组多一点的话。“吴天童、石志坚两个是在你这一组吧?”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从今天起他们不归你了。你把这个交给他们他们自己会走。” 阿卜猜想是另有任务不敢多问伸手接过沈凤鸣递过来的一个小布包隐约摸到包里硬骨嶙峋的像是件什么利器。 他在回去的途中忍不住私看了看。反正沈凤鸣没说不能看看了应该也无妨。包里的果然是把匕首没有鞘看起来一丝光泽都没有败损灰秃得让人忘了它也能有锋刃。 可能是给石志坚的兵器?他暗自猜测他知道石志坚匕首上的功夫很不简单。可是这么一把不起眼的匕首有什么特殊的用处吗?为什么沈凤鸣要特意送来? 东西送到石志坚手上他一打开面色就变了。“你说这是凤鸣给的?他有没有说哪里来的?” 阿卜已经知道有些不对。平日笑脸迎人的吴天童此时却一丝笑意都看不见。他便摇了摇头“凤鸣只叫我交给你们。你们现在也不归我这一组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他虽然好奇得很但更怕惹麻烦说完赶紧寻个借口走了。 这的确是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短匕——至少在不认得它的人眼里是极为普通的。可是石志坚的手已经颤得无法将它握紧。他抬起头来正对上吴天童的目光。“是它吗?”——他没有说话可那双眼睛问的就是这三个字。“是它。”吴天童也用眼神回答。不用任何言语这把普普通通的匕首已经慑住了两个人的整个心神。 “怎么……会在沈凤鸣的手上?”良久石志坚才先开了口。 吴天童镇静握过短匕手柄“看看包里有没有别的东西。” 石志坚摸了一摸“没有了。” “再仔细看看有没有留什么字句言语。” 石志坚将布包翻转过来。粗布的内侧有些开线夹缝中好像还嵌着什么不甚平整。他取出自己的匕首挑开系线“果然这里有字。”便交给吴天童。“写的什么?好像是个地方?”显然他识字不够多。 皱褶之中是寥寥几字。吴天童看了一眼随后轻轻将布放在桌上。 “岳州东郊浮游亭。” 他说话声音也轻轻的仿佛怕惊扰了手中这古旧的刃尖上什么人的魂魄。 正文 三九四 残音彻骨 夏琰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这一本书册。 这本册子他很早就看见了只是因为封面无字内容又涂涂改改他一直以为是张弓长的一本草稿不曾细读。现在他已经整理完了这总舵所有的正式卷宗装入了箱中准备搬离内城——再来翻这本“草稿”想寻求印证他忽然才意识到“草稿”并不是张弓长留下的。 因为笔迹完全不同。 得以来到过这内城总舵的人不多既然不是张弓长的笔迹也不是他所熟悉的朱雀或沈凤鸣他只能推测留下它的是俞瑞。 他坐下来仔细翻看。俞瑞应该也不曾料到留在此地的时间会那么短他想是要记录什么只是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构思好究竟该用什么方式来记录。在那寥寥的、写了又划的几页间能够辨认的只有少数几个没有完全划净的名字——或者说代号。 这些名字或代号夏琰都没有听过。即使是——他现在已经看过了从宋然那里要来的黑竹会全部名册也没有从中找到对应。也许这些人早就不在了早到关于他们的记录都只能封存在了执录家无法打开的那几口箱子里;吴天童所说也许竟然是真?这些人因为当年没有选择追随凌厉被从黑竹的记忆中抹去了。 如果是这样俞瑞写下他们的名字又是想做什么呢? 夏琰起初猜想俞瑞是想召集自己昔年的余党。可是再仔细辨认那些追随在每个名字之后一起被划去的无一例外都是“某年某月殁于某处”一类的字样。脊背才真正寒凉起来——俞瑞不过是在某个深夜回忆起了那些死去的旧人。出于怀念或是出于一种仪式感他写下那些名字记录下他们的死然后将之划去。 名单不长不知是俞瑞记得起的人本就不多还是他来不及写完。夏琰看见最后一行醒目地留着一个叫“彻骨”的代号——字迹忽然如这名字般尖锐锋利起来仿佛什么情绪贲发而出却又戛然而止——他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一个人又或者是俞瑞写到这里时真的想起了什么彻骨之痛。 那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被勾划销去突兀兀地留在纸面上像一切尚未完结的传说遗落在旧日弹指的缝隙里。 ----- 真正的杀手从来都不需要锋芒只要能穿彻敌人的肌骨就足够了。 就像此刻浮游亭石桌上这把匕首的名字——“彻骨”。 “想不到十八年后还能够再见到这把匕首。”欧阳信慨然而叹。 “想不到十八年后的黑竹还会有后辈记得‘彻骨’。”吴天童也慨然而叹。 只有石志坚默默无语。他忽提起一旁的酒坛撕扯去封口将一整坛清澈的烈酒浇淋在匕首之上。酒气四溢浓醺醉人灰暗的短刃一亮一亮仿佛也在一起一落地痛饮醇酒一如石志坚的眼中的一沉一浮如同什么记忆正在一阵一阵地掠过。 吴天童与欧阳信也黯然下来只那么一瞬间天地似乎都已模糊了。 “是啊他最是好酒……”吴天童笑得涩忍“如果他还活着知道我们找回了他的匕首不请我们每人都喝上几碗定是不肯罢休的了……” “沈凤鸣好像也知道他好酒临出来之前他让我将酒带上。”欧阳信道“就算是为了这把匕首、这坛酒我们也必要受他这一激动手除掉程方愈了。” “志坚这件事你说话。”吴天童道“‘彻骨’是你的亲兄长这次要不要动手你说了算。” 石志坚慢慢将倒空的坛子放了下来伸手及向刃柄牢牢握在掌心良久抬腕将它竖起。“我恨我自己资质平庸苦练多年的身手也及不上兄长十中之一——可如今顾世忠、程方愈——两个仇人已死了一个若这一次再不动手只怕手刃第二个仇人的机会都要就此溜走!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们已经等了十八年!今天沈凤鸣既然将匕首送来了不管他是要物归原主也好是借此相激也好我定必要用兄长的这把匕首亲手报此血仇!” “好既然你决定了我和灰蛾总是陪着你的。”吴天童面上的表情似乎反而是种释然。 石志坚抬首看向两人。他什么都不必说——称兄道弟了二十年他知道彻骨之死对他们二人又何尝不是铭心之恨更知道不必再用言语来表示感激。 “沈凤鸣说要我们等他的内应。”欧阳信提醒道“程方愈难得远行虽然没了青龙谷的驰援定必也严加防备我们万不可鲁莽行事。十八年都等了不在乎这五天。” “这你就放心好了。”吴天童道“若这点气都沉不住岂不是白等了这十八年的机会——近在咫尺却也不能操之过急志坚你说可对?” 石志坚点点头。“究竟如何行事还是如一向——听凭你们计议。” “既然有内应此事不难。我想程方愈率人来此总是要出营与幻生界碰头的只要得知他的去向有机会近了他的身——这些年志坚匕首上的功夫大有长进更将程方愈那擒拿手的功夫一一拆解专研克制不要说是偷袭就算正面对手也不愁要不了他的性命。我们只图杀他一人我跟灰蛾我们两个便只要保证你安然无恙地去安然无恙地走就足够。” “程方愈一死青龙教这二百多人也就不足为虑。”欧阳信道“沈凤鸣这几天应会布置妥当我们得手时他也同时行动攻打幻生界——所以时辰切不可差错这都有赖于内应的接头了。不过现在我们也算是又被逐出了黑竹会这之后只能先避避等着沈凤鸣回去探明了夏琰的口风再说。我想了一想——夏琰大婚在即只要这次拿下幻生界他应该也没办法太追究此事。只是以后镇子上我们回不去了——没有黑竹会身份庇护青龙教主须放不过我们。” “远的也就不去想它了……”石志坚道“只希望……这次真的能顺利。” “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吴天童笑拍他肩头。 “不是说刺杀程方愈之事。”石志坚道“是说的黑竹这一次的任务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说?” “这次任务起名叫‘双琴’你们难道忘了十八年前小镇被血洗时就曾有过一段来历不明的琴音?” 他吞了口唾沫仿佛相隔十八年的畏忌依然如故:“你们当时不在镇上印象定是不深但我听得清清楚楚——那琴声一现便如风行雷厉如怒目金刚整个镇子的烽烟杀伐竟一瞬好像都被它压抑。起初我以为奏琴的是青龙教的人可后来声响越发凄厉直如百鸦嘶鸣万鬼嚎哭闻者心胆俱寒不可言状我才发现青龙教似乎也是因为当不了这声音放了一把火匆忙撤走了。” “这事我记得。”欧阳信接话道“说来那琴声确实古怪不吉我回来之后两日还闻得残音绕梁不肯断绝令人疯癫可遍寻镇子也不曾觅得琴声出处现在想起来还觉汗毛倒竖。” “只可惜今天的黑竹没一个人亲历过此事否则他们焉敢这样给一桩任务命名——一琴已是如此双琴——岂非要永不超生?” 欧阳信沉吟一下望向吴天童“悬河你怎么不说话?” 吴天童才道“那天慕容公子惨死镇上血流尸横琴音偏在那时响起我虽未亲耳听见可是想来——必有如地府阴曹勾魂之哀叫人胆丧魂飞。可这世上又哪里真有鬼怪妖魔任它如何可怕总不过是凡人作祟。” “那你的意思是?” 吴天童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一直在想沈凤鸣究竟从哪里得知此事。” “我想过了——应是俞瑞大哥告诉他的。”欧阳信道“前一阵子俞瑞大哥主事的时候传说沈凤鸣曾与他走得很近。” “也许是。”吴天童有点心不在焉。“但匕首怎么解释?” “彻骨失落匕首那天上午去过俞瑞大哥那里喝得大醉回来的——我当时就寻思匕首多半是他醉酒之下落在了大哥那边。只是后来彻骨身死大哥也身陷牢狱匕首只能下落不明。前阵大哥得脱囹圄他定会想召集我们这些旧人自己未必方便出面很可能暗中授意沈凤鸣携信物来与我们联络。‘彻骨’当然就是这个信物了只是没料到事情未成大哥又重新身陷天牢此事倒也非沈凤鸣所能逆料。” “若是这样的话……”石志坚目色亮起“那沈凤鸣这次给我们匕首其实是在暗示我们虽然情势变化可他还是我们这一边——是俞瑞大哥的人——所以他并不是凌厉那一派的!” “不错、不错。”欧阳信也道“我就在想他怎么肯违逆夏琰的意思让我们去行刺程方愈。如果他一开始就是我们这一边的那就好解释了——杀程方愈定也是俞瑞大哥的心结。这么说来他与我们原是同心!” 正文 三九五 残音彻骨(二) 俞瑞坐在牢室的一角望着已经坐在了面前的来客。瘦缩苍老面孔上眯缝的双眼在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仿佛都暴出了一丁点儿精光。 “你想知道彻骨的事情?” “是的。”夏琰回答。弱灯如豆。他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他几乎有点记不清——上一次看到的俞瑞究竟是不是这个模样。 这间牢房确切来说是个石室地面贫凉四壁皆暗。因用厚重土石与别间隔开显得清净干洁一些却也越发沉闷。俞瑞双手双脚并未加镣铐在石室内十分自由不过不知为何夏琰要求进去说话的时候守卒并不显得紧张甚至没有多问。 俞瑞眼中的精光弱去好像又变回了个皱瑟的老人。 “彻骨原是一把匕首的名字。后来匕首的主人以兵自称——就有了那个代号‘彻骨’。” 他没有追问夏琰问起的缘由夏琰也没有打断他的回忆。 俞瑞忽然嘿嘿笑了笑露出一种与年纪不相匹配的谐色:“你听没听过——许多年前黑竹有句话叫作‘彻骨好酒、凌厉好色’?” 夏琰摇头。 俞瑞又嘿嘿笑起来“你当然不会听过了——凌厉怎么肯容人再说起他当年的风流事。不过这也没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他就是太好面子。你不知道当年他和彻骨那性情是完全不同——哪怕两个人一起做同一件任务做完了也立时分道扬镳一个去找酒一个去找女人都不肯耽误。” “那彻骨他现在……在哪里?”夏琰并不愿意听俞瑞在背后这般谈论凌厉。 “死了——当然是死了。死了十八年了。”俞瑞的语气像是忽然从什么热切之中冷却下来。“……我一直后悔。当年因为我偏爱凌厉一意要将金牌的位置留给他结果他翅膀硬了结识了青龙教主之后竟就敢选择背叛我。我有时会想假如金牌当初给了彻骨凌厉说不定就没那个机会——说不定到今天黑竹还如当年一样彻骨……说不定也能活着。” 他在昏暗中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过去的事情也只有我们这些过去的人才会提这些年道上提起黑竹都只会说‘黑竹双杀马嘶凤鸣’——二十年前黑竹若要说起双杀便是‘凌厉的长剑’与‘彻骨的匕首’。可惜啊可惜得很。‘彻骨’这个名字只怕现在知道的人已经很少了。” 他换了换姿势。“其实一个杀手本不应太过出名——太出名了离退出也就不远了。凌厉出道早当上金牌之后年纪还是太轻总有点少年人的心性不懂得收敛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成名’。彻骨比他仔细得多——凡他出手从不留落半点痕迹。所以‘凌厉’这个代号在江湖上叫得响亮‘彻骨’的名声却只在黑竹会之内。但你要说黑竹在江湖上的名声?那当然都是凌厉这样的人挣来的。 “彻骨和凌厉在黑竹会里论人缘都不错;论身手如果他们二人决斗在那时——只怕也很难分出上下。只有论起贡献凌厉这么多年当然比彻骨多出许多。所以我偏向凌厉也绝非无理。他们两个相互间虽不算挚友但也相处无碍不似马斯与沈凤鸣那般水火不容。彻骨知道凌厉是我从小带大知道我一心要把金牌给凌厉对此从没说起过半字不过嘿嘿他可能也很恼火凌厉后来又带回来一个女人——苏扶风。苏扶风这人话很少但是出手狠为了尽快在会中立足向我争取独自做了几单轰动江湖的任务。‘凌厉的长剑、彻骨的匕首’至此不得不再加上一个——‘苏扶风的暗器’。甚至——因为凌厉与苏扶风皆名声在外彻骨那半句有时反而会被略去。 “如果说彻骨原本还能无争无谓地在这黑竹做第二人那么这一来他可能连第二的位子都要保不住。老夫是不信这世上真有人对地位名誉之类毫不放在心上——即使彻骨真的不在乎也定有无数人在他耳边说起过——‘凌厉、苏扶风都比不上你’或者‘如果没有凌厉金牌一定是你的’。 “彻骨未必对我没有不满但是——凌厉与我势同水火之后彻骨还是选择了留下因为他可能不知不觉地在潜心里早就不能与凌厉共事了。我心里庆幸——我知道假如彻骨也站去他那一边此消彼长就大不相同。当时我形势仍大大地占优就承诺彻骨尘埃落定之后我定给他他该得的。 “这绝非空口白话要知道当时我这一边除了黑竹会和你师父的朱雀山庄还有宗室血脉慕容公子和他手上的皇室之印。如果成功今日的天地只怕都早变了——不要说一个金牌整个黑竹会都交给彻骨又有何妨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彻骨当时没说话但后来有一天他喝醉了竟然毫无先兆地与我说他想退出了。我问他为何他说当初以为一个收钱杀人的组织已是这世上最为罪恶黑暗之所在来这里可以省些力气光明正大地放纵自己心里的‘恶’不必与人勾心斗角、耍弄阴谋诡计。可是后来他发现杀人原来只是一切罪恶最简单的表象他的那点‘恶’比起杀人背后那太多的不可告人浅薄得根本不算什么;即使在一个这样‘恶’的组织里他依然发现太多比他原本以为的‘恶’更让他难以忍受的东西。 “我当时没意识到他是在质问我以为他醉了说的胡话。后来几年在这暗无天日的牢里我才明白过来——其实在我与凌厉的分歧之中彻骨从心底里就认为凌厉没做错——他认为我才是作恶的那一个凌厉是被我逼得不得不走。可惜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直至今日我都不敢深想那个终于向青龙教出卖我们以至于慕容和黑竹会这许多人惨死的叛徒会不会正是彻骨——我知道假如深想就只有这一个解释。但我又不能明白如果是他为什么他那日却要留下不走——为什么他还要将那条性命拼死在残音镇上终至于葬身无宁?” “‘残音镇’……”夏琰第一次听到那个小镇的名字“所以……他也是死在那个镇上……” “你听过这件事?”俞瑞显得有点意外“你知道残音镇?” “我去过那个镇子听说过当年那件事不过此前不知道镇子的名字。” 俞瑞磔磔怪笑起来“你当然不知道——‘残音镇’是我那一群幸免于难的小子给这无名的镇子起的名字。那镇子很不好找不在官道上寻常人不会去到那里——是谁带你去镇上的?——总之不会是凌厉。” 夏琰想了想“第一次带我去的人——的确是凌大侠。”他看了俞瑞一眼“凌大侠不是你想的那般心胸狭窄之人他从没有像你以为的那样对谁赶尽杀绝更没有刻意隐瞒回避什么。很多事情黑竹的后辈的确都不知道但那只不过因为逝去之人本就会慢慢淡去他没有再刻意提起而已。就连他自己都离开黑竹那么多年——都快被这个江湖遗忘了不是么?” “若你真这么想为什么你今日想知道彻骨的事情是来问我而不是去问他?”俞瑞冷笑着“你不是无论什么事都会先问过凌厉?” 夏琰一时盯着他不知该不该出口反驳。 俞瑞笑了笑。“这些日子神君常常来我这里一坐就是半天所以我虽然人出不去外面的事情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他叹了一口“之前神君不会如此我知道他越是与我说得多越不可能再放我出去。” 夏琰现在知道为什么自己进来时门口的守卒毫不惊讶了。在他们眼里自己大概正是替朱雀来的——虽然实际上他今日之来是背着朱雀。 “毕竟留下这本手记的是俞前辈你。”夏琰便解释道“我当然……应该先来问过前辈。” “彻骨最后是怎么死的我也没有亲见。”俞瑞道“几个侥幸逃脱的小子多半也是受了惊吓说来说去都说不清楚。我调查了许久才有点眉目:当时镇上情形的确十分诡谲大战之中忽有琴声传出源头不辨敌友不明。按照大多数人的说法其后青龙教仿佛亦是因找不到声音的源头干脆在镇上放了一把火。那火烧得很烈烧塌了一处屋子。有人说曾在那屋子附近见过彻骨。那应是他最后一次被人看见。这之后再看见的便是他焦黑的尸骨。” “他是被那把火……烧死的?”夏琰有几分不敢置信。 “很奇怪发现他的地方距离那起火之处有一段距离——虽然不是很远但应该不至于让他受到火伤。可是当时他面目与周身都被火烟熏炙得漆黑——虽然不是被烧死的我还是怀疑他死了之后曾被人挪动过。可惜我当时不在几个小子自身难保顾不上查看推敲得那么细。我回到镇上已是好几日之后彻骨的尸身都已入殓是我强开了棺要验尸——我发现他身上还有许多刀剑之伤——是不同的人留下的想来他死之前曾与许多人搏斗过。我再仔细检查他的致命伤是两处一处在胸胁是长剑洞穿之伤一处是咽喉是擒拿手的用法应该是两个不同的对手。如果你本就知晓当年这事——那我说到这里你应该能猜到杀死他的人是谁了吧?” 夏琰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 “一个是顾世忠你的义父。还有一个是程方愈青龙左使。”俞瑞替他回答。“那一天带头来残音镇的便是他们两人。这两下出手都极为干净利落其中任一都足以致彻骨的死命了可偏偏两个人都对付了他一个——彻骨不过是个杀手哪怕他比别人难对付一些可青龙教的人应该并不识他混战之中怎么会两个人都来到同一处对同一个人下狠手?又怎么偏偏就是那间屋子起火偏偏将彻骨的尸身熏得燎黑?我思前想后终于想明白一件事——青龙教其实发现了琴声的源头他们齐聚于此不是因为彻骨而是因为那琴声就是从此地、从他背后的那间屋子发出的;他们放火也不是因为找不到人而是因为找到了却没有办法对付!” 正文 三九六 残音彻骨(三) 灯火因为俞瑞的高亢晃了几晃差一点熄去了光亮。夏琰没有说话。他突然有点恐惧——每一次他发现一些自己未知的事情在面前揭开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恐惧。顾世忠、程方愈——如果真的杀了彻骨也是因为彻骨阻挡了他们寻到琴声主人的去路——他知道在自己未曾深想的世界里那些曾有恩于自己的、曾真心善待自己的人都沾染过许多血腥可是当那血腥这样具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种深深的荒谬感仿佛这整个人间都不再真实——仿佛他自己都要找不到该信任的真实。 “为了确证这个猜测我细细检查了那件焚毁的屋子。”俞瑞续道“那屋子早已烧成一片废墟就算真的曾有人在那里奏琴那样的烈火皮肉骨骼怕也尽数化了飞灰。但我还是在那里收集到几件不曾完全销蚀的东西后来见了神君与他说起时他一眼就认出其中一小块被熏黑的物事的形状——那应是支起一具长琴的其中一足原本多半是金镶玉的质地那金已被熔尽只余坚玉原形尚在。” “也就是说那屋子里确实是那个弹琴之人青龙教发现了他之后可能是对付不了就放火烧死了他?”夏琰显得不甚相信。“我见残音镇的屋子多有后门如果真的起火那人当然早就走了不会坐以待毙。人走了当然也不会留下琴。” “我不知道。”俞瑞道“这件事的真相究竟为何我至今仍不知道——后来我也从未将这个发现告诉黑竹会的人包括彻骨的亲弟弟。毕竟一小块琴足也不足以证明什么更解释不了残音之谜——每一个人都与我说亲耳听见琴音绕梁不去足有两日——就算那人走了可那琴分明应该烧毁了难道它真是地府派来的乐师还能人走音留不成?再后来正好神君派我去追援柳使我就想到了问问她——柳使最擅乐器说不定对此有些看法。只可惜我却失手重伤了她最终也不曾来得及问……” 夏琰黯然坐了一会儿“这样说来这世上现在……只有程左使一人知道当日的真相了?”他回想起程方愈提及此事时一口带过神色丝毫无异。当然——换作自己大概也会觉得此事不足与外人道。 “听说程方愈与你还谈得来不过他毕竟是青龙教的人多半也不会承认此事。”俞瑞冷笑“我倒觉得不必舍近求远——还有一个人说不定比程方愈知道得更清楚。” 夏琰迟疑“可是我义父他已经……” “我说的是沈凤鸣。” “凤鸣?”夏琰奇怪。 “你知道前一阵我在黑竹的时候为什么肯将沈凤鸣带在身边?”俞瑞道。 夏琰又迟疑了一下方道:“我知道——他与凌大侠、张弓长都不太对路可能正合你的心意。” “哦?你还看得出来他与凌厉不对路。”俞瑞呵呵笑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与凌厉不对路?” 夏琰沉默。沈凤鸣的父亲死于苏扶风之手他想必早知就算不报仇也不可能对凌厉夫妇有什么好感。但他不敢肯定俞瑞知道此事——他不敢轻提。 “因为他认识彻骨。”俞瑞已经自答。 夏琰才惊了一惊“你说凤鸣——认识彻骨?可是……十八年前?他……” “十八年前他是还小也还没加入黑竹我也不知他在何时、何地认识的彻骨不过……你有没有注意过他的兵刃?” 夏琰仔细回想。很少看见沈凤鸣动用兵刃除了偶尔的、那隐于袖间的…… “匕首!?”他脱口而出。 “没错匕首。”俞瑞道。“他用的不但是匕首而且正是彻骨的匕首。他为了叫我拒绝不得在见到我的第一天就将那把匕首给我看了。我当时追问他与彻骨是何关系他不肯答却说将来若某一天我让他成为黑竹的第一人他就将这个秘密告诉我。” “他……他真这么说?” “我也觉得他很大胆大胆到敢这样与我说话这样与我谈条件不过我当时手头也没有可用之人所以便答应了。他倒的确帮了我不少忙只是眼下看来我是帮不了他了——不知你们两人的交情可能让他开口对你说实话?” 夏琰愣怔怔地坐着。他忽然发现自己何其不了解沈凤鸣——那些自以为已经探知了的秘密原来也不是他隐藏的全部。 “他如果要说早就对我说了吧……”他苦笑。“算了我一不认识彻骨二也不喜打探他人秘密。黑竹的往事我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 他站起身来“打扰前辈太久我先……” “你真的不想知道吗?”俞瑞仍在迫人地追问“如果沈凤鸣的匕首功夫是传自彻骨你就不想弄清楚——去年他带人在鸿福楼埋伏是真的如他所说只是拖住青龙教众人还是想趁乱杀了席上的顾世忠与程方愈?如果那天不是凌厉偶然出现他们两人说不定根本活不到回青龙谷——即便如此你义父还是死在黑竹会的手里——最后杀他的人固然是马斯但你认为沈凤鸣是真的拦不住马斯还是不想去拦?甚至——他会不会根本就是在利用马斯……” “你想证明什么!”夏琰面色苍白地上前两步脱口而出“俞前辈我有点弄不清你的立场——你口口声声希望彻骨还活着——如果你当真认为凤鸣是想要给彻骨报仇那他所做应该也是你心中所愿吧?你与我说这些——难道你希望我阻止他?还是说——你说了这么久不过是找机会挑拨了我与他让你还能乘虚而入!” “我还能怎么乘虚而入?”俞瑞冷笑起来“神君想来是准备将我关到老死纵然你们斗个你死我活与我又有何干系?老夫只不过想求得一个真相。我想知道——彻骨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你难道就没有想到魔教、魔音——沈凤鸣、残音镇——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不错十八年前奏琴的不可能是沈凤鸣可他是魔教传人十八年前他的长辈应该还在吧?如果真是魔教的前辈偶遇了那一场大战那也不是他们的错何必又要绝口不提还是说那一场大战正破坏了他们的什么计划?今天是你来寻我问起彻骨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你难道就不想弄清楚沈凤鸣到底是想隐瞒些什么!” “嗤”的一声灯灭了不知是灯油耗尽或是受不住了这般抑压的气氛牢室陷入永夜般的黑暗之中。 原来这天牢里终究是这么黯淡的。 良久才听到夏琰开口“那些事本是出于前辈的臆测——前辈可能无法明白凤鸣立足之难、处境之艰。数月之前世间还无人知晓所谓魔教的存在如果当年那事真与魔教有关他更不能提起——他根本不想旁人知晓他的身世他更不想失掉在黑竹多年辛苦得来的地位。就我所见至少这么多年凤鸣从没有对不起黑竹那么黑竹又缘何要因为一些臆测独独逼问于他?” 俞瑞一时没有说话仿佛已经对这场争论不再抱有希望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攫住夏琰一晌忽道:“你还记得——岭南梅州你的性命是老夫救的么?” “救命之恩从不敢忘。”夏琰正色而答。 “既然你没忘——那你就还老夫个恩情。”俞瑞道“我不要你还我一条命也不为难你要放我出去不过是要你弄清楚残音镇一役的真相——难道你身为黑竹之主连这一点事情都不该做?你不必诸多借口你心里也很清楚如果沈凤鸣当你是朋友绝不会因你一句问话就反目;如果他心里没鬼他自然会回答你。” 夏琰没有出声。他不知还能如何反驳。 他于黑暗之中向俞瑞躬身行了一礼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沉默地离去了。外面的天日还亮乱风忽地就扑面吹来吹得他束起的长发都要纷繁浮起。他不想也明知不该因这世上任何一句言语对沈凤鸣有哪怕一分的猜忌可是这一颗心中此刻竟也纷乱如风中苇草。他与其说是不想答应不如说是不敢答应——魔教是不是真的如俞瑞暗示的那样早有所图?彻骨当年是不是已与魔教勾结才背叛?即便这些往事都已与今时今日没有瓜葛可——心沉到最底时他竟止不住想起一件差一点要忘掉的未解之惑——昔年慕容那些下落不明的易容与蛊术遗物会不会也如匕首一样落在了沈凤鸣的手里?那个始终无迹可寻、连单疾泉都束手无策的神秘人会不会也与他有关? 虽然只是不经意的一想夏琰已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心底否认这个猜测。不是至少不会是凤鸣——那神秘人到处挑拨是非结果不过是令得青龙教联手太子与朱雀和云梦教为敌——沈凤鸣怎会自己去给云梦教招来青龙教这个敌人?何况霍新在青龙谷被人暗算时沈凤鸣一直好端端地留在临安——那个神秘人当然不会是他! 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从金牌之墙回来的时候沈凤鸣中途突然离队折去了一趟徽州。时间很短不过一两日他后来说——是去徽州替自己取回那包逢云道长的书信。当时就曾觉得这理由不免牵强可因为那是沈凤鸣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而现在回想那短暂的离去竟也能成为这个可怕的猜想的证据——若他那次其实是去找拓跋孤就再好解释不过了。沈凤鸣本就懂得蛊术易容术对他来说也不会难——他是否易容成了谁的模样虽然未知他用了什么样的说辞也未可知可拓跋孤不正是在那之后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与太子联手甚至一度决定舍弃单疾泉吗?在自己陪着刺刺前去青龙谷的数日里沈凤鸣如果也悄悄离开临安抢先往返一趟自己当然也是浑然不觉的! 心思竟已有些失控混沌恍惚间脑中不断忆起许许多多关于沈凤鸣的言语。那一时三支之会上单无意跳起来高声大喊:“骗子!他就是个骗子!”——又一时秋葵与自己谈起他的过去:“他说那些事情他从没与人提过要我也当他是胡言乱语。”——更早时在京城巷里刺刺在耳边将信将疑:“我现在真的糊涂了到底他是不是好人?”——可就连朱雀都曾那般同意:“若连他都不值托付这世上还有谁值得托付?”…… 而在这一切纷乱回忆之中反复萦回难去以至于深刻于心的却是那一个片刻——曾几何时在南下路上沈凤鸣举着那杯劣酒笑向自己:“道士我沈凤鸣是将你当朋友的!” 他停下步子截住自己的一切念头仿佛害怕太多太快的闪回会在一瞬间割裂了“生死之交”的定义。 正文 三九七 万事俱备 武侯园的庭院沈凤鸣正与风庆恺一起清点人手与资备。 秋葵站在净慧的窗前看着。听说李文仲当真按照沈凤鸣的吩咐悄悄收运准备了三十来只大公鸡现在正藏在城中别处的稳妥据点。风庆恺认为此事简单——只要将公鸡分开了仔细装在网袋之中这两天在喂食时稍许掺些镇静之用的辅料就能免去大战之前的扑腾。 一行人昨天刚从衡山回来这东楼终于不是只有秋葵一人居住——她不便向风庆恺打听此行详情便到了净慧屋中向她询问。 虽然风庆恺在这荆湖南北路面子大江一信又甚是能讲但那衡山掌门方宽仍然自恃身份不肯出面。净慧师太说着摇头。江湖中人对魔教的成见仍是太深方宽上次虽然派了舒谏等几个得意弟子前去三支之会但当时哪里知道所谓“三支”就是“魔教”?及至舒谏回山向掌门具禀会上详情提及与幻生界、江陵侯等起了冲突一事反受了方宽一顿责骂怪他身为大弟子竟忘了自己正道中人身份自作主张插手魔教内讧将他罚去祝融峰扫山兼思过了。适逢秋季每日落叶不绝祝融峰又无石阶小径上尽是林木哪里扫得干净这舒谏每日十分苦恼直到这日武陵侯等来山说起三支会上之事方宽才令人将他叫回去以为当日之事印证。 衡山七十二峰原非一派僧道俗皆有各不相干据传是百多年前回雁峰上一名高手技压众峰自此方创立衡山派。经百年后群峰归心派中谐和衡山武学亦交织相融自成体系派中弟子僧俗皆有门派掌门不拘出身能者当之此亦衡山在武林中大受赞誉缘故之一。 掌门方宽这一辈主事者有三除方宽为俗家人之外另有两名师弟仁觉、仁修皆为僧人风庆恺正是因此才请净慧师太同往期以同为佛门弟子的渊源得衡山派援手。果然方宽固是不肯点头那仁觉、仁修师兄弟两个却有了心待当日请来客暂住之后便一同到方宽处试说服这掌门师兄。 方宽被说得犹豫不决。撇开魔教重出江湖一事不谈自从幻生界来到洞庭地界这一带便不曾平静过他也常听得消息说这以用毒为手段的门派人数日益增多霸占了洞庭一隅附近村民百姓或江湖中人对之皆多有畏惧。方宽当然亦有提防警觉之心否则也不会派出舒谏等得意弟子前去三支之会。风庆恺这一次更说幻生界现下退至洞庭之南的湘水、沅水之间固是因三支之会吃了亏可离衡山反而越发地近了。衡山脚下不出几步便是湘水倘若任由幻生界在湘水坐大那么衡山迟早亦会是其眼中钉。 “但是——我们若帮那魔教教主灭去了幻生界焉知他就不是下一个关非故甚至比幻生界更变本加厉?”方宽依旧忧心忡忡“幻生界不过是魔教的一个分支就已经这般厉害若真给这魔教三支合一我们衡山还有立足之地么!” “师兄莫急。我与仁修师弟觉得此次该当出手相助乃有这几个理由师兄且听听看。”仁觉慢条斯理道“方才我听净慧师太的意思云梦教想要的只是洞庭湖与洞庭山——因为云梦源出于此山此水。那里眼下是武陵侯的地方但有幻生界、江陵侯在两岸虎视眈眈谁都拿不安稳武陵侯便应允若云梦教此次能一举助他消除幻生界、江陵侯两大威胁便将那一块地方送给云梦教主但也只是那一块——如若云梦教要背信越界先不必威胁到我衡山只怕武陵侯也不答应。此其一。”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见那位净慧师太神气内敛内功修为应是极高;沈凤鸣、秋葵二人洞庭一带人称‘云梦神君’、‘云梦仙子’上次君山之会上魔音交手亦令人叹为观止。反观幻生界堪称高手的似乎只有关非故一人余者全赖虫毒之力而沈凤鸣乃是魔教嫡后既然敢来十有八九是有破虫毒之力的办法故此我认为云梦教赢面更大我们若出手弟子们应不会有太大损伤只是增其胜算防其有失。此其二。” 仁修亦上前一步“武陵侯平素与我们衡山也算是交好这次他亲自前来相求想必这一仗对他来说极为重要。我们不妨认为云梦也不过是武陵侯叫来的帮手衡山即使出手相帮也不过是帮武陵侯并非帮助魔教。若我们不出手相助将来与云梦教、与武陵侯在这湘南一带只怕会难以相处;倘万中之一他们这次败了那幻生界之威岂非就是我们衡山助长的——这个关非故野心勃勃若不灭去定有一天找我衡山麻烦那时岂非悔之晚矣。” 这师兄弟二人固是说得很有道理奈何方宽一贯固执事关正邪之分终究是放不下这个架子。好在衡山派本从七十二峰来自也有七十二峰的自由他当面虽是按衡山的规矩拒绝了私下里却也默许了仁觉带一干出家弟子跟随前去相机行事如此才总算两不得罪。大弟子舒谏乃出俗家又要扫山此番去不得一时引为憾事。 武陵侯这一趟衡山也便不算白跑——有仁觉为首的衡山众弟子在至少若江陵侯发难不怕没人对付。三支之会上衡山派便与江陵侯的人正面动过手这一次虽然舒谏没来可其余弟子也并没忘了当时的剑拔弩张。 沈凤鸣心中也便有了计较——关非故等高手自是由他们云梦几人来对付幻生界余者交给黑竹会青龙教交给武陵侯江陵侯交给衡山。 不过他并未对外人透露此次还带来了黑竹会是以风庆恺无论如何不认为他们寥寥几人便可对付得了整个幻生界哪怕沈凤鸣一再强调有大公鸡这样的帮手就足矣似亦不足取信。末了沈凤鸣只得道:“我们在幻生界里还有些‘小兄弟’风爷忘了么?三支之会上凌厉借江一信之口威胁关非故的那些‘小兄弟’这一次也一样能用。” 风庆恺听得将信将疑见他颇为胸有成竹也只得罢了。这边厢秋葵在楼上听得清楚待到私下里觅得机会才问了沈凤鸣“你那些‘小兄弟’当真还能联络得上?你怎知他们还能不能信任?” “我已经派人去联络——不过当然不指望他们些什么。”沈凤鸣看了她一眼秋葵顿然会意悻悻冷冷道“知道了。” 她知道沈凤鸣真正指望的“内应”是娄千杉。 -------- 隔日沈凤鸣果然外出秋葵心知他是去会娄千杉了便也不出声。闷闷地等了大半天才见他回来神色像不是很好。 “怎么她没完成任务?”秋葵故作不在意轻巧发问。 沈凤鸣摇摇头。“不是黑竹会里的问题。” “……什么?”秋葵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前几天给出去六幅地图本是想看看到底是谁出卖了我可今日所见幻生界的布防一点变化都没有。看起来好像……我这六个组长都并非奸细。” 秋葵才忆起此事来犹豫一下“那娄千杉怎么说?” “她从单无意那里得来的口风——青龙教的确事先知道了黑竹会要对幻生界有所行动。”沈凤鸣道“不过也仅止于此再详尽些的安排他们便不得而知这两日也丝毫未得到我们的新消息。若依此看来消息是在一开始就走漏的不过那走漏消息的人——知道得似乎也不多。” “若是如此倒也用不着担心了。”秋葵道“那么可知道——单疾泉究竟来了吗?若是单无意的话总该知道真相?” “说是没有来。”沈凤鸣道“听说——正是因为透露消息之人没有给出任何详尽说法单疾泉认为此事其中有诈所以未曾离开青龙谷。倒也像他的性子。” “那不是更好。”秋葵道“两个都是好消息怎么你看起来反而不高兴?你该不会认为——娄千杉是在说谎?” “那倒不是不过我就只猜了这两件事竟然都不对”沈凤鸣向她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才有了点平日里戏谑涎脸的模样“你让我怎么高兴?” 秋葵嘴角忍不住微微一弯“又没人来取笑你——我只关心——既然形势看来有利那我们何时动手?你可还要再给他们六个送一份新图?” 沈凤鸣摇摇头“六份图虽然有点不同但每人手里与他们自己那一组有关之安排却都是不错的。他们只要各司己职就足够了不必全晓他人位置。” “所以?” “所以——动手的时间大约就在明日傍晚到后日早上。”沈凤鸣道“黑竹会最先行几个组分别埋伏在湘水、澬水、沅水的指定地方还有一组留在洞庭水上待命;然后是我们——武陵侯的人和我们都趁夜从水上过去;衡山派去往北面截断江陵侯的联络岳州城里留下李文仲与衡山派互为接应。” 这些安排秋葵之前也已约略知晓当下里也只是点了点头“你决定了就好。” 正文 三九八 露似珍珠 天色已经潮黑了。空气湿润若有雨意不见丝毫星月之光。沈凤鸣往这空洞的黑夜之中下意识地注视了一会儿方醒神回头道“要下雨了你还不进去?” “不准备与我说说魔音?”秋葵却少见地还不肯回房。“没偷到幻生界的蛊虫方子我们要怎么个破法?” “方子……拿到了。” “拿到了?”秋葵惊讶“你怎么不说?明天就动手了你还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我还在考虑……该怎么用这方子。” “怎么用?”秋葵不解“你当时怎么解的幻生蛊这一次也便怎么破解这些……” 话音未落她已见一纸折子递到自己面前。沈凤鸣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打开那折子来看沈凤鸣才道:“这是单无意偷抄出来的虽然未必全但你也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这个……这个不像是我们一源的心法……”秋葵喃喃道。 “没错。”沈凤鸣叹了口气“幻生界现在所操练的大部分蛊虫毒物已不是源于我们云梦的幻蛊之术而是走的别家狠辣致命的烈蛊路子。这两种路数——虽非绝对——一大差别在于云梦重慑心而这种路数重的是伤身。魔音破蛊破的不是毁损身体之结果而是那控制人心之过程可若依现在的蛊毒方子看来与魔音根本已非同源又怎么可能破除得了。” 秋葵沉闷不语了一会儿忽竟失笑出声。 “你笑什么?”沈凤鸣有点意外。 “没什么。”秋葵敛容“只是突然想到这所谓‘双琴之征’——你求我定要来帮忙可是结果——好像也用不上我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沈凤鸣侧身向她微微而笑“只要湘夫人在这里我总能想出办法对付敌人的。” 秋葵没有理睬他的调笑之意。“怎么对付?除了云梦的蛊术我们对别的炼蛊之法根本一无所知。” “那可巧了我忽然想起别家的蛊术……我好像也知道一点。”沈凤鸣将秋葵手中的方子拿回来扬了扬笑道:“关非故在蛊术上不思进取向外而求这许多看似剧毒之物加起来其实也比不上一个幻生蛊可怕不足为惧。交给我就是。” “你说得轻巧……”秋葵实不觉得此事有这般简单。那些陌生的剧毒蛊物固然比不上一源的蛊术复杂艰深可简单的有时却更为致命。何况能用幻生蛊的人十分有限可这些简单的毒剂却可能人人会使又岂可称“不足为惧”? “予你个任务吧。”沈凤鸣将方子收起。“今晚我要去风庆恺在城里的铺子试药想办法对付这些新蛊。你若有暇试着研究研究幽冥蛉如何?” “我?”秋葵只觉听到匪夷所思之事“我又不懂蛊术怎么研究?” “幻生蛊、幽冥蛉我所知道的都与你说过幻生蛊连解法都教你了你还敢说不懂蛊术?”沈凤鸣笑道“你可是新任的教主若是不会——更该多学学说不定还能找到幽冥蛉的解法。” “那怎么可能我连他们是拿哪些虫子炼出幽冥蛉来的都不知道……” “你还记得这条虫子么?”沈凤鸣的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支木笄“幽冥蛉的幼虫。” 秋葵大是嫌恶地退开两步“这都多久了你还留着这虫尸?” 沈凤鸣反而将木笄凑近她“你打开看看。” “我不要看。”秋葵越发屏息惧憎“你若有发现但说便是!” 沈凤鸣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不是虫尸你打开就是。” 秋葵才有几分赧颜却依旧有几分忌讳不敢就接“那是什么?”她咬唇问道。 沈凤鸣解释:“我依那幼虫的模样和中毒之后的症象一再对比过了大概猜得了它的母体是由哪几种虫子相互寄生而cd绘在此间了。只不过我当初也只是过到了毒性你却是这世上唯一真正曾被幽冥蛉侵噬入体之人若真想破解也许还是要靠你。” “真的有法能破?”秋葵才接过了颇费踌躇“就算这样……也不表示他们现在手中的幽冥蛉就与那日我们见过的那只一样。” “幽冥蛉极难炼成幻生界所得定也属偶然一举试验出多种方子的可能极小。”沈凤鸣道“到现在才给你是晚了点。若是不成——那就不成吧。一只幽冥蛉只能杀一人知道我们已然有备他们未必舍得再浪费一次。” 秋葵知道他是安慰之语不过听他说自己或会“不成”还是不甚服气正思量如何回答沈凤鸣已道:“我差不多该动身去药铺了。明日倘若不曾来找你就是先去了洞庭你就与风庆恺一起傍晚时候出发。他会送你与我会合。” 他不待秋葵反应竟就伸手在栏上轻轻一按从廊前径跃入那低处的暗夜里。 “沈凤鸣!”秋葵有点意外于他突然匆忙的离去。她还有许多事没问他——她还想知道娄千杉如何欺骗了单无意;如果她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人又在哪里? 可惜沈凤鸣闻声也只是回头向她看了一眼甚至没有说话。她怔忡一晌只能握着那支木笄独自回到屋里。 -------- 将木笄置于灯下看时秋葵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起初装过虫尸的那一支。 她其实没有见过那支木笄的模样只是听说过有君黎拿它装了虫尸这么一回事。方才外面天黯沈凤鸣又说着什么“虫子”她心中便先入为主可其实这一支握手的一端明显要宽些另一端削尖更似女子的木钗而非道士的头笄凑近了甚至还有股淡淡的香气。 木钗十分老旧木头本身的香味应该早已散尽。秋葵带着些警觉辨认了下气味——不是木香更像是花香却一时也辨不出是哪一种花。沈凤鸣不肯将幽冥蛉配方的绘卷径直交给她却定要给她这支钗子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可是——一支旧木钗——说是献殷勤好像也有些寒酸。 她旋了旋钗头果然能动便拔了下来在桌上笃了笃笃出一卷泛黄的细纸来。木钗是原本就设计成中空的旋开之后香味更加浓烈她忍不住将钗身横竖检查了个遍却不曾发现什么香料的端倪。将钗头装回去时她摇动到些声音忙细细一看——阔圆的钗头上有一道细缝她轻轻一掰两粒圆圆的东西滚了出来。 是一双女子的珠珥。 秋葵拾起一粒细细端详。珍珠不大贵在圆润如凝。与那木钗的古旧不同这粒小小的珍珠即使是在昏黄灯火之下亦纯白如新珠体嵌在银制的弓形穿耳上那银色虽已不闪亮却也没有历久发黑的痕迹显然这一对耳环的价值比旧木钗高得多也许这才是沈凤鸣献殷勤的本物? 这耳饰……还挺别致的。她在心里作了个评价。可惜她一贯不喜自作多情还是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回钗头去旋好。她判断不出这木钗和耳环的来历也就判断不出沈凤鸣的用意——也许他根本无意让自己发现钗头里藏着东西更别说是有心送给自己。 她取来这几日时常操练的空弦展开那纸幽冥蛉的配方开始细看。 -------- 也是这个夜晚潮润的风吹在澬水西岸。雨还没有下离开岸边的小丘坡上还躺着两个不怕夜暗的人。 “今晚没有星星了。”单无意望着浓墨一般的天空“要下雨了。” 娄千杉没有回答他便转过头向她瞧。 娄千杉正望着天。“明晚我应该不会来了。”她自言自语。 “为什么?”单无意一骨碌坐起来“不是说好每晚都来的么?” 娄千杉转向他温柔地笑:“明日或有暴雨呢。” 单无意稍显放心却又有不甘“那若不下雨或是雨停了之后后日、大后日你还是会来吧?千杉你不会……不会又要丢下我?” 娄千杉噗嗤一笑“你夜夜都偷溜出来也不怕被人发现了。” “发现了又怎的。”单无意躺落下来洋洋自得“只要我爹不在旁人才不能把我怎样。”一顿“你不是也偷溜出来?”又好似想到什么突然又斜撑起身子“千杉黑竹会到底几时对关老头动手你告诉我啊?” 娄千杉便也撑起身子“那你告诉我你们打算在这里等到几时?一直等下去?” 单无意撇嘴“这个我怎么知道是程叔叔的事情。我巴不得他在这多待一阵我好多跟你见几次面。” “那……你问我的我也不知道。”娄千杉道“那是沈凤鸣的事情。” 说到沈凤鸣单无意仿佛有点不快一时不再说话隔了一晌忽“呀”了一声“好像真有水——你觉到没?” 说时迟那时快那瓢泼的雨如同从江面刮来一滴的知觉只一刹时就变为倾盆。单无意连忙将外袍脱下撑在了两人头顶“千杉快我们去树下躲躲。” 娄千杉起身两个人跑得不无狼狈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树下。树叶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得一片喧哗摇曳间凉珠遗落地面水花四溅挡不胜挡防不胜防又哪里是一件外袍能遮得住。 “早知道听你的早点回去……”单无意有点沮丧将衣袍遮在娄千杉身上“你别着了凉。” 娄千杉不说话只望着他。雨夜的黑几乎不见五指可不知为何她便是能看得见他的眼睛。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少年的眼睛那么亮亮得她鼻头一酸。 “今晚别回去了好么?”她脱口道。 “什么?”大雨之中的单无意不曾听清她的言语。 “我说别回去了!”娄千杉大声道。“我不想你回去!” 她不想他回去。她不想他回去以后必须面对明天即将发生的一切。这个世上以真心待他的男子那么那么少她不想失去他不想他有任何危险——哪怕她知道自己不配他的真心。 正文 三九九 露似珍珠(二) 无意显然会错了她的意。那个提高了声音嘶喊着的娄千杉一瞬间让他觉得自己在一场浑身颤栗的梦里——轰隆隆的雷声惚落落的雨声在自己毫不抱希望的时候出现的这个只有在梦里才会对自己笑脸相迎的人此刻却在耳边要他留下。 “呼”的一声风已将他的外袍吹得极远。他也不知自己是几时不知觉地松开了手。他的手在抚摸她的面庞他想确定这不是梦。 他抚摸到她湿漉漉的脸颊和头发。他摸到了她嘴唇的位置。夜暗刺激起他的回忆他颤抖着像许久之前一样——像在梦里一样——摸索着吻着她。 那淌到脸上的应该是泪吧?雨才没有这么温热。他抱着她她没有反抗。在很久以后娄千杉回忆起这个夜晚也依然不知道彼时的单无意是不是其实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欺骗呢? 他身体的温度隔着湿透的衣衫传了过来。她由着他悉悉索索地解着自己的衣服。她不在乎这种事吗?似乎也并不是。她憎恨世上的男子甚至包括那个深烙于心口的沈凤鸣;就连与自己成了婚的宋客她也寻了种种借口从没有与他同床共枕过一次——她觉得自己早已无法得到任何欢愉可她没有推开单无意。她不知是出于欺骗的内疚或者是深知没有结果的自弃又可能是因为他们毕竟曾经有过一个没有来到世间的孩子——她闭上眼睛由得他索弄。 若是世间男子有一个能令她忘却憎恨大概也只有现在面前的这个少年吧。只有这个少年无论她是拒绝他、冷淡他还是敞怀向他、热烈待他他都不会觉得她是轻浮佻浪的女子。她在他心里永远独一无二永远无可取代只可惜她无法珍惜他——她一直不曾、也不会珍惜他。 若是有来生。她回吻着他。若是有来生我会从一开始就选择你。 ------ 到了后半夜秋葵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她站起身稍微松开紧蹙的眉头准备上床休息。研究幽冥蛉之解固然重要不过明晚还有一场大战倘若今晚都不能好好休息只怕明晚的气力就大打折扣得不偿失。 她吹熄了灯和着连绵雨声更衣静卧。隐隐约约总觉得——那纸上的字迹看到后来好像变得淡了。但也许是错觉吧。她心道。哪里有这样的事。 一夜无梦直到天色将晓她在屋檐一点滴水声中醒来——雨已停了那叮咚残珠只衬得这拂晓越发沉寂。 天色依旧沉黑。秋葵坐起来稍许吐纳气息忽远远望见桌上好似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发出些荧光来。她心觉蹊跷摸黑走近去——却是那纸不曾叠拢的幽冥蛉配方。 她依稀意识到什么拨亮了灯。果然——泛黄纸卷上一片空白昨日那一个个字迹竟都如化入风尘此际已是无影无痕。若不是昨晚已见着了变淡的迹象只怕她要大觉诡异难信不过现在她猜知定是沈凤鸣故弄的什么玄虚多半是成字时蘸用的墨料大有奇处。 她想起方才夜暗之中见到的荧光当下里又将灯捻熄了。果然这纸上还用别的墨物——或是荧粉——先写过一层。这字迹在灯火日光之下都不显形唯有这般沉黑之中才能现出隐隐约约的光亮。 细细再看她心中却一动:那并非字迹而是荧荧而现的一小段琴谱。而这一小段琴谱——却分明很熟悉。 何止熟悉简直是太熟悉了。这几乎是师父教自己的第一首曲子。许多年以来自己始终不知道师父要自己牢记这首《暮江吟》究竟是何含义直到那一次回到泠音门她在师父的遗物之中偶然找见了那片关于自己生辰的记录。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曲子的最末两句就是这么唱的。 今年的九月初三已过了——就在抵达岳州的那一天。沈凤鸣大约并不知道她的生辰白天忙着和欧阳信联络黑竹人手晚上又一直在与风庆恺商谈半句话也没与她多说。她并不在意此事甚至庆幸沈凤鸣不知道免得又来纠缠不休不过那天夜里她还是独自许了心愿——未有其它不过是盼双琴之征顺利平安而已。于她来说今年到底有点特别——这是她寻到那片记录之后的第一个生辰。 ——却原来他是知道的? 天色渐亮晨光照穿窗格荧色也不复再见端倪。木钗如此随意地横置桌上没人看得出钗头中还藏着那一双露一般的珍珠月一般的珥弓。她想起沈凤鸣临去时说“到现在才给你是晚了点。”他说的莫非——并不是那一纸幽冥蛉的配方? 她将木钗重又拿过。沈凤鸣将这礼物给得这般辗转是担心她不肯受下? 也许吧。她伸手旋开钗头。也许倘若他当面送来这一件礼物她会不假思索拒绝了他。她取出那双珍珠耳环抑着一丝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足以自轻的羞赧坐到镜前一只一只戴起。她很少佩戴饰物可这对耳环玲珑可爱将她冷峻的神气温柔了许多。她怔怔望了许久仿佛有点不认识自己末了忽然惊觉起来。 我在胡乱想些什么。这双耳环看上去虽然没有木钗那般年代久远但也非崭新怎么可能是要送我的。若真是要送我以他的性子岂会这般拐弯抹角? 她慌乱地将耳环除下匆匆回到桌前将之复回原位。纸卷还在桌上——与木钗一样纸卷也非常、非常旧了若不是足够厚韧怕是早已散碎;而那些疑似荧粉的笔墨——不错在知晓上面绘有荧粉的情形之下再以手相触她能感觉到一些细微的不平但回忆方才黑暗之中它们的光泽也十分黯淡仿佛也早经过了难以想象的时光已然脱落、残损——曲谱留在纸上应该很久很久了——无论绘下它的是不是沈凤鸣至少它绝不是最近绘下的也就当然不是为了自己而绘下的。 她放下它起身走去推开西窗。是啊今天毕竟已是九月初十了。她在心中自笑。没有人会在九月初十才将九月初三的礼物送到。不过是巧合——这纸卷之上的曲谱钗头之中的珍珠不过是多年以前另一个人的一番关联与我没有半分干系。说不定——沈凤鸣也没发现这纸上还有字?说不定他忘记了钗头里还有别的东西? 她倚在窗头。天色白茫茫的有点淡淡的雨雾竟让人觉出一丝心乱一丝索然。 -------- 天色白茫茫的有点淡淡的雨雾。雾气笼在澬水之上给这个湿漉漉的早晨添加了一些神秘。 娄千杉从朦胧的湿**中惊醒时身边的单无意还睡熟着。 想要将他从危险中拉离的念头又一次随着这个荒唐的夜晚远去得如同不曾存在。她匆忙地奔向水边清洗了衣衫上一夜的泥泞如同清洗着身体的背叛和脑中那些难以置信。幸好她还会那么一点幻惑易容。她将湿皱的衣衫扯动又掖起摘落身上的一切饰物——只有那支华艳的发簪将头发完全挽住将她又变成了那个与单无意初见时的少年。 可她没有时间与他道别。她披起斗篷期待着那点微弱的阳光能将冷意驱散。 今天的她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直到近午吴天童才见一叶小舟悠悠地从渐淡的雾气里划了出来。那船上一个少年近了岸边时忽身形掠起贴水滑过只如御风轻飘飘落在三人的近前。 三人中轻功最佳的欧阳信在心中暗赞一声好。其时距离已近虽未必要轻功卓绝之辈方能一蹴而就可难得的是少年姿态曼妙便是欧阳信也自问难以做到。也是少年身形薄瘦才令得这一掠如同片羽轻舞、柳叶浮动见者毫不觉唐突反觉甚为悦目。 近前细看那少年欧阳信才发觉他并不似远看那般闲雅得体——一袭斗篷之下衣履潮湿着拧皱着唯独却还洁净。但目光看到他脸上那一些狼狈之感却又不复存在。少年俊目挑眉与他目光一对嘴角竟微微勾起像是在妩然而笑。他心中忽如空白了一霎幸好少年的目光随即转开又向吴天童、石志坚看去他脑中才得清明了片刻暗自缓过心跳。 交换切口之后吴天童作了一揖:“凤鸣公子令我等在此恭候小兄弟果然守信。” “千杉见过三位前辈。”少年浅笑着款款作了一揖“今日之事要倚仗三位了。” “原来——这位便是‘千杉公子’。”吴天童恍然大悟“久仰大名——凤鸣公子实应早点告诉我们这位‘内应’的身份也省得我们兄弟胡乱猜测惴惴不安。” 娄千杉只是莞尔淡笑很快说到刺杀程方愈之正题:“程方愈这几日每日午后都会与幻生界的人见面有时是关非故有时是关盛今日想必也不会例外。” “每日都见?”石志坚追问。“他们见面的地点是?” “先前地点常是不定。”娄千杉道“但从前日起都在湘水西岸此地是他的必经之途。” 正文 四〇〇 洞庭波冷 “消息可确?” 娄千杉点点头。“当然。” 石志坚与二人互视一眼。娄千杉又道:“昨日我与鸣哥哥已经见过面他那边已经安排妥帖。照我说三位还是在这沿途等候埋伏待程方愈回程之时再行动手——一来他回程比之去程往往心里会放松些;二来我们也不知今日他是一个人还是带着跟随先行观察为好便不忙动手;还有最重要的三来鸣哥哥的人要到傍晚时分才开始行动回程的时机正好也不会令得幻生界久等他不至反受了惊动有了警惕。” “自当依凤鸣公子的安排。”吴天童道“不知千杉公子届时可与我们一起?” 娄千杉微笑摇首“我便不在此拖累几位了还要赶快将这一只小船划走免得露了端倪。对了鸣哥哥还叫我带这一块香分给三位说是佩一小块在身上即可——倒是没说是什么用处叫我猜想应该与避开蛊虫有关。说来惭愧昨夜大雨这香块我带在身上全然湿透了希望还不至于失了效用——不过倘一切顺利三位前辈当不会与幻生界打上交道故此应该也是用不着的便作个吉祥符带上好了。” 吴天童伸手接过正要去嗅察气味忽神识一动——那水中似有声响。天白云淡风轻水稳哪里来这样动静? 石志坚先喝了一声:“什么人!”水中果然又是一动显是有人躲在船后此时见状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往西岸逃去。 “是青龙教的探子!别让他跑了!”欧阳信喊道。吴天童身形已然拔起一闪身已扑向江里——“悬河”二字不是白叫的在水中动手极少有人能捷得过他。 娄千杉不及去拦追到浅岸只见水里那影子亦是灵活非常身形摆动一瞬已逸出十余丈之多。她与欧阳信、石志坚都不精水性只能看着模模糊糊的两个黑影在水中一前一后追逐纠缠。“前辈他……”娄千杉试图说话可也知水中的吴天童多半听不清只盼他哪一次到水面换气能抽空听自己一句。 “千杉公子认得那人?”欧阳信上前不无狐疑。 娄千杉咬住唇。她岂能不认得呢?与自己纠缠了一夜的这个少年她虽然知道绝不能放他就此回去却也在心里不想他命丧吴天童之手。 ——她万万没有想到单无意还会尾随自己而来。澬水不宽单无意水性极好自己划舟他看来竟是一直泅水跟随。 她来到青龙教驻地之外的这五日每晚都设法与单无意见面。她知道单无意是为了自己才来此间对于青龙教与幻生界的关系以及这场大战本身都一无所知若非为了取悦她只怕也都不想去打听知道。她在言语中十分小心所以单无意始终相信:黑竹会此来只是为了对付关非故反倒是青龙教闻讯赶来与黑竹会为敌十分多管闲事。 此刻尾随而来的单无意究竟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还是怀疑娄千杉已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单无意对青龙教中人极有感情必定不肯眼睁睁看着程方愈落入圈套这一次听到了自己四人说话想必是大惊之下准备悄悄折回去报信的。她假装没有听见欧阳信的问话咬了咬牙飞身而至扁舟轻荡船桨追着两个人影而去。“别打了!”她试着呼喊“前辈你别伤他性命留着他还……还有用不如交给我我带去让鸣哥哥发落!” 水流忽然剧荡单无意游鱼般的身体不知为何迟滞了片刻被吴天童一掌切在后肩。他负痛喊了一声咕嘟嘟地冒出几个水泡。吴天童趁着他的停顿一把抓了他背心真如抓一条大鱼般将这少年抛出了水面抛于娄千杉的船上。 他亦飞身而出落于船头便待一脚往单无意胸口踏落。娄千杉心知若给他踏得实了只怕无意要落个重伤连忙矮身抢先点了单无意几处穴道“这人跑不了的交给我就是了不要反耽搁了你们的正事。” 吴天童犹豫了下“千杉公子的船是要回去澬水西岸?” “不是。”娄千杉道“我从澬水进洞庭不会往对岸去。待晚些鸣哥哥他们从湖上过来我就将人交给他。” 吴天童才哼了一声“那就好。既如此人就交给千杉公子处置。还请务必小心万不可令此人与青龙教再有接头。” 娄千杉点点头“放心。时辰已是不多怕是程方愈很快就会过来我消赶紧离开此地你们也早点准备。” 好不容易才两相别过娄千杉只怕三人反悔一颗心跳得快要浮出了咽口将那船划得飞快。 “你一直是骗我的。”她听见身后的单无意开口。那语气虚缈得如同这毫无劲力的午阳竟也说不出是种什么质问或是悲哀就好像他开口得太过仓促忘了带上语气。 她没有应声顾自划船良久好不容易进了洞庭水界她方有空松下口气回转来看着单无意。 他还在看着她就像一条无法动弹的垂死的鱼大睁着眼睛望着捕猎自己的凶手。他还在不甘心地等她回答。 “对我一直是骗你的。”娄千杉抛了船桨显得轻松松的“我不过是利用你——现在我已经利用完了。” “你快放了我!”单无意忽然表情如躁面容如拧“你们休想害我程叔叔!” “是你自己要跟过来本来……你可以好好回去的。”娄千杉看着他没有表情。“不过来了也好。程方愈今日是活不了了你们的人也凶多吉少你乖乖待在我这里至少——还能保住条性命。” “是不是……是不是都是沈凤鸣的诡计!”单无意却越发嘶喊“是不是他叫你来见我是不是他逼你来骗我你是不是为了他什么都肯做!” 娄千杉一时沉默仿佛被一针细细的痛楚穿入深心竟呼吸不得否认不得。 单无意面色涨得通红不知是要穴受制的血脉难畅还是激动之下的无处发泄。“沈凤鸣!你这个缩头乌龟!”他向着那四周水面那上下天空放声而吼“你滚出来你有本事就滚出来不要躲在背后干这种无耻勾当!” 娄千杉霍然而起几步抬手已封了他的哑穴。虽然这洞庭水面一望空寥又是武陵侯的地盘但毕竟距离澬水江口还未远由他这般疯喊下去说不准就要生出事来。 “我知道的千杉……”单无意面上的血色还未褪下可表情已是苍白惨然大约是湿衣被风吹透之故他终于开始瑟瑟而抖咽口随着她瘦瘦双指的按下而渐渐黯哑失声“……我早就知道了。你心里喜欢的人是他——是他不是我。” 没有声音。只有一点点热意模糊了他的眼与喉。 也不知这小船在湖中飘了多久差不多已经飘到了湖心。娄千杉自知水性不佳虽然单无意眼下还不能动弹但气穴受封何时自解因人而异万一一个不注意给他翻进水里他决计有本事泅回了西岸去倒不如将船划去君山岛在那里暂作落足为好。如此不管一会儿水里岸边那几拨人马如何大战总都有个藏身之处不必受了牵连。 思定之下她便又操动船桨片刻之后将小舟靠于君山西侧费力将单无意拖上了岸。在陆上无论是轻功或是交手单无意都非她之敌倒也不必担心不过她还是寻了些软韧树藤作绳将他背手捆了才解去他穴道。 哑穴虽解单无意这一次却不吭一声。娄千杉乐得清净一边将他用树藤扯了一边想要觅一处休息。行行停停却总是见得三支之会的旧景如撕着心里的什么创痛。她变得漫无目的只在这林间野路逡巡来去。 憧憧的树影仿佛也在一点点摩擦着单无意的心除了——彼时夏盛暑郁今日已是草叶枯黄。他想起就是在这里他追问过她那个“孩子”的事。她始终没有回答。他始终不知道答案。 “千杉。”他忽然开口。 娄千杉只觉手中一沉知道是他停了步子不觉转头不悦道:“又怎么了?” “我……”单无意依稀仍是那个口齿拙笨的少年“我那天应允过你的事从来都……从来都没反悔。” “什么事?”娄千杉却早已忘了。 “我……娶你。”单无意道“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只要你愿意。” 娄千杉实觉可气可笑“我没见过如你这般搅扰不休之人。与你说了多少次……” “过去的都不算。”单无意打断她“我……也不想再追问你那些你不想说的事。过去的就算……就算什么都没了可将来什么都还会再有的。” 娄千杉正身向他“单无意到底要我如何你才肯彻底死了心?” “我不会死心的。”无意道“不论你心里还装了谁我知道你不是对我毫无情意否则你方才为什么要从那个人手里救我你要真不在乎那我偷听了你们说话你杀了我不就好了何必拖着我这般累赘!” “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你!”娄千杉道“我是因为杀了你在那道士跟前交代不过去才没动手——若不是碍了他的面子我和鸣哥哥本也不用费这么大劲来计划今天的事情。你以为——你活着是你自己的本事?” “可是昨天晚上你也叫我不要走啊!”单无意道“你若是讨厌我昨晚上根本不必与我一起——你早就利用完我了为什么昨晚还要与我亲热?”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虽然昨晚娄千杉与上一次一样不曾拒绝他——虽然他们的肌肤相亲、云水相欢都是事实可他知道不该当面这样问她——尤其是他知道她那个无法抹去的过往那个无可化解的隐痛。他欲待开口补救可娄千杉已经转开身去了。她没有回答只用力将那树藤一攥拽着他继续向前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听见身后的单无意在试着解释。她没有细听他在解释些什么。她不知这个少年的心是什么做的像个多变的小孩般那么容易就受伤却又那么容易就忘了疼。她本想告诉他——“我已嫁人了”。可她害怕——她害怕对单无意来说就连这样的“事实”都是无效的——都无法阻止他。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阻止他。 她找了一个高处——一处可以望见湖面的山顶停落下来将单无意缚在树干。天光已经开始黯淡了。那三个人应该已然得手黑竹会……应该也已开始行动了吧。她在心里轻叹了一口。“过了今晚。”她淡淡地道“过了今晚我放你走。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湖山间忽然有人高笑答话:“那也要看你能不能过得了今晚。” 娄千杉闻声而栗蓦地转身就连单无意亦一震回头——风吹动林梢一片沙沙之声秋叶拂摇间黄昏仿佛是一刹那就来临了。 正文 四〇一 日落悬河 吴天童觉得今天的运气好得简直不像话。 比如程方愈今天一个随从都没带独自去的幻生界;比如他回程的时候黄昏恰恰将至时辰刚刚好。 很多年以前一次藏身于瀑布之中的刺杀给了吴天童“悬河杀手”的代号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次活着回来其实是种侥幸。刺杀并不完美他得手之后跌落瀑布之下的深潭全靠有山民搭救才捡回一条性命。认识他稍晚的人都只道他在水中堪比游鱼却不知道他是在那次溺水之后才开始苦习的水性。 在说起代号的时候吴天童都避开谈那一次任务。他更喜欢将之解释为“口若悬河”的“悬河”。残音镇一役之后与秦松成亲之后认了个儿子之后众人才发觉这说法没错——吴天童确实很能说而且敢说。他养家糊口的大部分手段就是靠这张嘴——包括从今年开始在镇头那间屋子里绘声绘色地编排君黎学艺的故事。他常说“口若悬河”才是他的本性只不过在黑竹会时鲜少有机会显露罢了。 只可惜此时身边的所谓“众人”也只剩下了这寥寥几个。 夕**本看不见模样能标记着时间流动的仿佛只有一层层黑去的风。酉时已至前路的欧阳信传回了暗号:点子来了。 ——程方愈来了依旧独自一人。他仿佛在低头沉思黯淡的光照在他浅色的衣角就连那究竟是什么颜色都无法分清。 吴天童埋伏在一人多高的蓼草丛中。他扣紧手中几枚暗器——他不是今日的主角与欧阳信一样他也在小径近水的一侧只不过欧阳信在前路他在后梢。而石志坚独自埋伏在远水一侧。 ——或许他也并非“独自”。至少还有“彻骨”陪着他。 默契令得三个人之间无须更多交流。沉着、镇定、等待十八年也不过是瞬间——一个快意复仇的瞬间。在确定“点子”已步入三人之围垓心时石志坚没有犹豫。彻骨一击如一抹啸叫的光亮越过了风的呼吸身与匕仿若合一拔地绝尘石火电闪。 弧光划过程方愈的喉头第二道光亮几乎同时抹过他的胸腹。这是石志坚深思熟虑并苦苦习练了数以千计次的动作——他双手持匕右手的“彻骨”杀招完全依凭程方愈的身高递出分毫不差料程方愈出其不意之下必已无法脱逃但为求万全左手的短匕也防备对手反击。程方愈之擒拿手当此之时若还能出手必会试图拿捏杀手之手腕以期控制他的动作石志坚早已细研过程方愈的出手习惯左手这自左向右的一抹以攻为守封其来路要他非但拿不到手腕而且连胸腹之间都自救不暇。 这本该是完美的刺杀如当年彻骨完成的许许多多个任务一样伴随着鲜血的洒出与猎物的倒地而终结。可是程方愈的反应却竟与三人预计的不一样——与那许许多多个倒在彻骨之下的人不一样。 眼前一花浅色的衣衫倏然飘动石志坚左右两手中那连一霎不霎的目光都要难以追及的匕首却同时蓦然止住——程方愈双手的拇指与食指准准确确如长了眼睛般同时捏住了两片利刃。 ——擒拿手之利竟至于斯? 任何不祥的预感也已来不及泛起。双匕静止石志坚只觉双掌一时被反激得火烫心头大骇咬牙强行将利刃往前送去。他不信对手这区区四指能敌得过自己全力一拼。 可是许是一击不中锐气已挫或是对方指力委实太强毫厘之距却偏偏进退不得。 吴天童、欧阳信震惊之下也立时动起。欧阳信脚下移动迅速掠至程方愈身侧猛一个窜步一掌向他后心击去;吴天童手心翻动欲待扣发暗器可场中三人身形正替他担心伤及同伴一时未便出手只将身形以蓼草掩护快步拔前。 果然那程方愈见状右手一带让过了石志坚左匕但另一手依旧捏住不放硬是拧着石志坚手中匕首逼得他一个鹞子翻身整个身体几乎都被甩向了欧阳信。吴天童心中明白方才若是自己那飞箭铁镖出了手只怕这厮也定会用相同伎俩将石志坚来挡。 他知道石志坚是因右手之中的是“彻骨”才不肯松手生生落了被动想要出声提醒却又怕露了痕迹。此际也便只有自己一人还在暗处——欧阳信身法灵活稍一趋避便已让开石志坚的身体换一式“双山回头”抹向程方愈双颧可无论他自何处而来程方愈总能将石志坚牵动挡在其中虽则后者落地之后左匕掣动亦一连向程方愈刺出数记可程方愈手上动作也是奇快一只手挑、抹、弹、转化解得闲适有余。 不对完全不对。吴天童心念转动。眼前的这个程方愈当然是擒拿手中之高手可是其出手、反应、内力都与三人所预想的完全不同甚至——除那惊人的指力之外他步法出众、用招诡异——是他在人前时故意隐藏了实力?还是今日的一切他都早已有备?无论是哪一种只怕今日之事都并不简单自己三人——即使联手——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石志坚此时已知自己若再不肯松开了“彻骨”只怕反成了累赘阻碍不得已撒手后退迅速向腰间一摸。“彻骨”之外他原有两把匕首随身这一下立时再摸了一柄在手反手便再向程方愈刺去。 程方愈闪身避开口中道:“你们是什么人?”虽然是问话但嘲弄之意甚足显然并不将这两个半路杀出的刺客放在眼里。不过言语之下交手稍缓吴天童已知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再不犹豫袖间怀中蝗石飞箭铁镖如雨激出直取程方愈背心要害。 一串如铃如镲的连击零乱了三人的耳——程方愈于话音方落间回身“彻骨”此时已成为他左手利器格挡击消轻而锐的飞箭重而猛的蝗石介于二者之间的铁镖——不过一虚晃间尽数已成“彻骨”刃下死物。可他身后石志坚、欧阳信已同时错步拧身一起飞扑而来“程方愈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石志坚双目似灼那双手匕首正向程方愈双肩一起砸下。他要拼了自己这条性命封住程方愈躲闪的退路——此时程方愈断不敢再向暗器发出之处迎去他与欧阳信二人之默契足以将他上、左、右、后的退路尽数封死不是双匕就是下一拨暗器终会洞穿他的身体。 吴天童如何不知二人的打算手心四枚丧门钉也随之暴射而出。四钉两长两短加了几分手法去势迥异倘程方愈仍以方才对付那一拨暗器时的手势格挡只怕便要着了道。他不信区区一个程方愈当真是什么三头六臂之辈——他不信他擒拿手之外轻功步法能越得过欧阳信的堵截匕首拿捏能当得了石志坚的绝刺暗器识断能超得出自己的百变。 让他多挣扎这许久已是自己三人的大意了但结果终是一样! 思时久那时快——不过是那么一息之间——丧门钉已尽数没入程方愈胸腹之间双肩之上两柄匕首也一起扎下——不知是否是出于犹豫他甚至没有挡下任何一边?可还未到下一息吴天童已经看到四枚丧门钉就这样从他胸腹间又弹了出来叮铃铃的带着几分讥嘲意味地滚落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石志坚手中双匕竟也如刺在坚韧软藤之上被高高弹起连同他的人一起向后弹落。来不及惊疑程方愈已然冷笑。“还想与你们玩玩你们倒当真了。”眉目之中的笑一瞬间就凝固为冰冷杀意“彻骨”倏忽脱手飞出如一道无芒之光追魂夺命。 吴天童浑身血脉都已冷透——那无芒之光追索的是他的咽喉比最快的一枚丧门钉还更快。本能已让他脚下移动向后退闪可是后退的速度又哪里及得上如电般飞至的死亡。 锋芒掠过得太快以至于水边的蓼草都来不及摇摆起来。彻骨追上悬河的瞬间只有一声水响——“通”的一声如多年前他从那个瀑布之上落入深潭。 他落入了澬水的怀抱。 好奇怪那天空之上的夕阳那么浅浅得根本没有半分颜色可水中的倒影却殷红着像少女惨淡面上的红晕。“悬河!”石志坚失声而呼便待向水边飞奔过来。幸得欧阳信还有几分清醒一把拉住了他——他还没忘在他们与澬水之间还有一个足以左右他们生死的可怕敌手。 即使他还不知道程方愈到底是怎么在三人的前后夹击之下毫发无伤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论真正的身手他们与他本就差得太远了。他一点也不怀疑程方愈先前的确不过在陪他们“玩玩”而现在——也许是他也嗅到了一丝危险他决意收起那一丝轻视痛下杀手。 他想起那一天沈凤鸣说杀死程方愈“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他给了他们机会条件是逐三人出黑竹。当时他为他的“网开一面”欢欣鼓舞可是——这是否意味着他们从此师出无名如果他们三人死了此时此地任何时任何地都不会有人铭记、在意、复仇?十八年后的他们是不是又一次成为了被遗忘者?就连那丢失了十八年的“彻骨”也要与悬河一起永远地留在河底了? 正文 四〇二 棋差一着 “轮到你们了。”程方愈在走近。虽然此刻他手中已经没有兵刃可这一双手却比世上大部分的手都更可怕。 欧阳信却走上前去“等一等。” “怎么你们还有话说?” “哼程方愈你虽然已经忘了我们但我们兄弟三人从没一刻忘记十八年前‘彻骨’的旧恨。今日我们技不如人命丧你手无话可说但你至少要听过了我们兄弟三人的名姓!” 程方愈若有所思“十八年前……” “我这兄弟叫石志坚;方才死于你手的是吴天童。我叫欧阳……” 他说着“欧阳信”三字忽然和身整个向程方愈撞了过去。他身法奇诡自有一套贴身窒人的本事只苦于没有机会近身。此时虽知机会极为渺茫可反正已是必死又为何不最后一搏? 一旁石志坚方反应过来阻之不及已是心胆俱裂。程方愈手上的劲力何其厉害近身之下若叫他一爪穿身而过只怕就连心肺都能掏了出来。他不及细想双手双匕也和身扑了过去。 也便是在这个刹那——程方愈已经准备出手的刹那——他忽然听到一缕风声。风声是从脑后传来的——从吴天童死去的方向。它来得如此之迅迅得程方愈听到的瞬间一缕柔息已化为飓颱之厉。他再顾不得了那两个亡命之徒只因他再不躲闪这道风就也要亡命了。 虽然倒转纵身而避可飓颱之后一线血色还是从他颌边渗了出来。一柄匕首跌落地面欧阳信、石志坚心头大跳倏然抬头——是不是吴天童还未死?是不是他以“彻骨”相掷救了他们的性命? 江心的红晕已经稀释了望不见半点波浪只有岸边一人多高的半枯蓼草次第摇曳着像刚刚放走了什么秘密。程方愈没有立时回头反而坦然俯身拾起匕首——匕首很像方才杀死了吴天童的那一把但并不是它——并不是“彻骨”。 他忽然笑起来。“我还在担心今日是算错了——幸好幸好你还是来了。” 他终于转过身去。岸边那个和蓼草一样灰暗的影子终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现出了身形。 欧阳信和石志坚的剧跳的心沉落下去:不是吴天童。可比沉落更多的还有震惊只因他们从没想过在今天此时此刻他竟然还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 “凤鸣公子。”他们在他走近了之后很自然地靠到了他这一侧不无警惕地怒视程方愈。 程方愈与沈凤鸣论起来只是一年多以前在鸿福楼上有过短暂相遇甚至不曾有过正面交锋。可这一次相见四目相交不知为何两个人却显得并不那么生分。 “好久不见了沈公子。”程方愈抹了抹下颌的血嘴角牵动“你这份见面礼倒是有点惊心动魄。” “是你。”沈凤鸣表情阴鸷地盯着他看。 “当然是我。”程方愈故作惊讶“不然你以为是谁?” “你早知道我会来?” “我猜的。”程方愈笑道“我听说你想要我的命但我没想到你会派了这么几个……呵这么几个手脚生疏的庸手……” “庸手?若我没看错你身上应该穿了特质的软甲吧?若不是有宝物防身你方才已经死了。” “我这不是怕死么?”程方愈哈哈笑道“既然知道黑竹金牌要我的命如果还不作点准备那不是与自己这条命过不去?但我当真想不通你既然这么想我死为何不是自己出手?” “要对付程左使他们三人足够了。” “可我还活着。” “因为我也没想到你根本不是程方愈。” 程方愈愣了一愣“我怎么就不是程方愈了?我这手擒拿——使得不够好?” “单先锋的心计和这手功夫一样天衣无缝瞒过了所有人——只怕就连令郎无意公子都不知道他一路跟来的这个人正是他的父亲吧?”沈凤鸣冷冷地注视着面前之人脸上那道方才被匕首割裂的伤口“若早知道是你——我根本不会来也更不会把人送到你面前折损。今日算我输了‘悬河’的账我们将来另算。” 他向欧阳信等两人挥手示意要走。 “沈公子既然知道一切都是我算计的那也该知道既然来了没那么容易能走吧?”对面的人终于肯伸手去撕面上之物——再是完美的人皮面具被割出一道口子终究是没法再伪装下去了。 石志坚、欧阳信已经倒吸了一口气。纵然对面具之下的单疾泉不似对程方愈那般熟悉可青龙教这个左先锋他们焉能不识。他武功诡谲多变自己三人以对付程方愈的套路去对付他自然是处处落在下风再加上听他口气似乎早已知道有杀手要来行刺井然有备偷袭也便没有多少意义了。 沈凤鸣闻言不怒反笑“单先锋有把握胜得了我们三个?” 单疾泉露出愁色“倒是没有把握。我就是很好奇沈公子好像单单对程左使的性命感兴趣在下这条命你却好像看不上眼?” “我昔日承过单先锋的情不想与你为难单先锋就不要在此出言挑衅了吧。” 单疾泉露出一笑。“沈公子真的以为我为迎接你作的准备只是多穿了一件软甲?” “你不必危言耸听这四周我早看过没有机关布置也没有旁人。” “那是因为公子看的时候人还未来。”单疾泉道“既然知道黑竹会要埋伏我当然要先给沈公子空出了地方来。不过这会儿……人应该到了。” 沈凤鸣面色微变。小径东头已经传来嗬嗬一声。“都说单先锋料事如神老朽还未肯全信想不到这会儿过来当真能见到沈大教主——单先锋这该不会是你又拿了人皮面具变个戏法给老朽瞧的吧?”竟是关非故的声音。 又一个声音跟上笑道:“是不是真的我们动手试试就知道。”关盛竟也来了! 沈凤鸣一颗心已沉落下去。关非故——他无论如何不曾想过单疾泉的援兵会是正主儿关非故。单疾泉必是有极大的把握自己今日会出现在此而且他是真的要致自己死命才会将关非故父子都叫了过来。那么多天以来他以为是自己用娄千杉利用了单无意可现在看来却是——单疾泉用单无意利用了娄千杉! “不知沈公子认为——以我们三人对你们三人如何?”单疾泉施施然道。 欧阳信抢道:“单先锋你这是何意?你……你已经辣手取了我们一人性命莫非现在连我们大哥的颜面都不顾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是谁先要对谁赶尽杀绝谁先不顾了谁的颜面?”单疾泉冷笑。“黑竹会本就没打算放过单某那也须怪不得单某今日无情。” “我们又不知是你——我们要的是程……” “好了。”沈凤鸣抬手止住他。单疾泉不是程方愈他不想在他面前提起当年那件事——提了亦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与单疾泉讲道理更是全无必要只因该懂的单疾泉当然早就懂了既然要假作不懂那么也没人能逼得他懂。 他已知今日不能轻易脱身唯一的法子也只是拖延时间。只要约定的时间一到即使自己不出现风庆恺和黑竹六组也会动手青龙教与幻生界驻地同时受袭单疾泉与关非故说不定便会不得不返去救场。 “看来这次我是彻彻底底叫单先锋给戏耍了。”他面上露出气馁颓唐之色来“我到现在也没想通单先锋是怎么未卜先知的——能不能给我个明白?” “以沈公子的聪明——想不明白?”单疾泉笑得狡黠。 沈凤鸣摇头“想不明白。” 单疾泉道:“不知公子可识得弈棋?弈棋之中最忌不观全局只盯局部又忌埋头布阵不应外变。当一个人对某件事情过于执着的时候他便容易犯这两忌——沈公子懂得利用犬子对那位娄姑娘之执着却忘了你自己对程左使的执着也会被利用。” “单先锋”关非故不耐“你同一个死人说那么多怕也没什么意义。” 单疾泉叹了口气“关前辈说得是啊。沈公子今日难逃一死——单某也觉甚为可惜。可谁叫青龙教与关前辈还有太子殿下结了盟单某亦是无有他择便只能怨公子自己布棋不周了。” 正文 四〇三 棋逢对手(二) 沈凤鸣知晓单疾泉与关非故皆是老奸巨猾不会容自己拖延多久但听闻他这一番假惺惺的言语还是心底透寒。“不错我的确‘布棋不周’。”他忍不住冷笑。“因为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变得如此不择手段——当初为了无意和刺刺肯那般奔走的单先锋今日却能将亲生儿子都利用到如此极致连亲生女儿的终身幸福都不放在心上。也难怪君黎那天与我说单疾泉已不是以前的单疾泉。说不定真如他担心的——你不想让刺刺这次顺顺利利地嫁给了他——你还想她嫁予当朝太子成为你们达到下一个目的的手段吧?” 单疾泉面上的表情有几分僵硬但还是笑吟吟的“沈公子只怕是误会了我若杀了你当然不会令君黎知道也不会令刺刺、无意他们知道。青龙教是来过洞庭可来的人里也没有‘单疾泉’谁能证明此事与我有关?他们最多也不过是为公子你难过几天该办的喜事还是得办何谈没了‘终身幸福’?是沈公子自己要带人来洞庭的失了手又能怪谁呢?” 后首关盛大笑道:“单先锋若是怕落了什么把柄便在一边看着由我们父子代劳便是管教不让夏君黎摸着了痕迹!” “单先锋你真以为你什么都算到了?”沈凤鸣却忽然冷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我每一步都是依着你的算计走的吧?你不会真以为只要杀了我黑竹的这次行动就结束了?” 那一面的关盛面色突变“爹有火蛾报讯!” “当然该报讯了。”沈凤鸣冷冷道“单先锋还真是帮了我个大忙——关家父子两个都在这里幻生界那边单靠关默一人看来是没什么悬念了。” “你先回去。”关非故沉着向关盛道“我将他解决了便来。” 关盛点头道“好”急急撤走。 便当此时东面远处果然传来一阵高越的笛声度沥沥锐意入云。沈凤鸣心旌微动:东面这应是秋葵的竹笛之声。她已经抵达了湘水附近可是没见着自己也许以为自己是寻不到了她的位置所以才用具穿透之力的笛声为引。既然敢弄出这么大声响来——幻生界那一边应该是已经交上手了。 从来只有你找不到我我又有哪次找不到你。他心里苦笑。只是这本就是我的错——是我有太多事情从没告诉你。 关非故闻听笛音面色也微变显然心头已难再坦然不再言语那手一伸越过了单疾泉身侧抢先向沈凤鸣出手。 单疾泉顺势向侧一避也并不插手。沈凤鸣向他看了眼“单先锋不担心自己那头?” “呵沈公子还是先顾好了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关非故的掌风已到了胸前。沈凤鸣挥掌相迎身后石志坚低声道:“公子接着。”觅着空隙将手中一把匕首抛了过来。 沈凤鸣幌身接过短刃抖动向关非故猱援近身。 欧阳信与石志坚自知并非单疾泉对手见他站着不动亦不去招惹他又怕他突施暗算也不敢不防便自虎视留心不敢上前与沈凤鸣夹击关非故。 单疾泉在一旁看了片刻忽道:“无意抄过去的那份蛊虫配方沈公子应该看到了吧?” 欧阳信二人听他忽扯些旁的知他必是有意分沈凤鸣的心。可是若开口喝止辩争只怕越发入他圈套只得冀望沈凤鸣充耳不闻专心一意与关非故动手就好。 哪料沈凤鸣却百忙之中回了一句“那也是单先锋有意让无意抄走的吧?” 单疾泉呵呵笑了一声“沈公子聪明得很那也不必我细说了。” 他说着不必细说可口中还是接下去道:“我也不过是将计就计——那上面写的都是一些最为简单不过的蛊毒配方即使不同于幻生界的蛊术沈公子一定也能看明白吧?” “你会蛊术君黎与我提过。”沈凤鸣却有点答非所问不知是不是交手之中没听清单疾泉的话。 这句话让单疾泉稍稍迟疑了一下。“哦?”他发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问句。 “我说过不是每一件事你都算准了的。”沈凤鸣道“我只是没料到‘程方愈’就是你——你以为我真的对你的到来一无所知?” 单疾泉忽然沉默了。 关非故似乎多有顾虑始终不敢在沈凤鸣面前多使幻生的蛊学沈凤鸣却将阴阳易位幻术连番用起加上一把匕首一时并不落下风。只是关非故掌风之中有股特殊的寒劲逼得他十分难受听单疾泉不言语他也便专心对敌。 忽单疾泉又道:“也就是说那蛊虫方子反而让你确信我来了?” 沈凤鸣没有回答。天色渐暗“阴阳易位”的效用怕是要愈来愈弱了。 “让我想想。”单疾泉还在喃喃“你看见了那蛊毒配方当然会怀疑无意怎么能轻易得到这么重要的东西。但是你又发现上面记载的都是一些十分易得的配法如果是普通门徒所用他拿到手也不算奇怪。而且我赌你肯定早就悄悄前去幻生界驻地探察过我特意提前将一些配好的毒物给了幻生界中人甚或就散放于醒目之处等着你发现。即使你对无意所得有怀疑你也会有备无患地去针对这纸配方配出解药然后分发给众人行动之前服下。我说的没错吧?” 沈凤鸣只轻轻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单疾泉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好像是松了口气。“看来是没错了。即使你猜到我来了你也还是不得不这么做。那我也不妨直说——沈公子现在可以安心了——你们的人这一次一个都走不了。” “哦?”换成沈凤鸣发出了这一个似是而非的声音。就算明知单疾泉是有意扰乱自己心思可是他此时所言定也非虚就像两个弈者之间的复盘。 单疾泉很快就推演下去。“这纸配方看似简单可是你若依此去配制解药——你当然会选择本身并无毒性的解药配法这样你的人服下此药无论是不是真的遭遇了蛊毒都不致有甚危险——但那只是你一个外行人的解毒之法。我说的外行不是你不懂毒性或药性而是——你只懂得你懂的那些却不懂我这一门蛊术。你不知道我引你配制的那份解药恰恰是我手上另一种蛊毒的药引。你事先发了解药我也事先发好了新的蛊毒和蛊虫。两军一逢你说会怎么样?” 沈凤鸣能听见自己齿间发出的咯咯声大约也是幸好此时自己正背对着单疾泉才不曾被他看见了表情。但他喉间发出的却是一阵比任何时候都更响亮的冷笑。“单先锋我再说最后一次:不是每一件事情你都算到了。” “愿闻其详。”单疾泉胜券在握并不着急。 “你算错的事情太多简直数不胜数我怕我说出来你输得太难看。”沈凤鸣口气戏谑“你确定要听?” “请说。”单疾泉笃定地道。 “第一你那张方子还不足以让我确信你来了。我起初的确被你骗了也据此配了解药但那是数天以前——数天前我就从娄千杉手里拿了这张方子只不过昨天我又见了她一面我发现了一件我先前忽略的事。” “什么事?” “我发现她中了蛊。”沈凤鸣道“中的不是幻生界的蛊术而是——所谓的——你那一门蛊术。” 稍稍的沉默间单疾泉没有应声。沈凤鸣恰恰避过关非故袭向左首的掌缘一切接着道:“你当然不会傻到与娄千杉直接见面我猜想你是特意将一些——比如——食物——给了无意。蛊就下在食物之中无意见到好吃的当然会拿去分给娄千杉——我虽然没有见到无意但我猜想他应该也避脱不得中了同样的蛊毒。你为了掌控娄千杉的行踪不惜让无意也冒了同样的险这种蛊应该不会对人造成太大损伤但有了它你就能追踪一个人的去向。” 单疾泉这一次开口说话“看来我低估了沈公子——你竟能看得出我下在她身上的蛊?” “那就是你没算到的第二件事了。”沈凤鸣得意“你那什么异源的蛊术恕我直言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我正好也看过。” “你怎么会看过?”单疾泉眉心微皱。 “当年不是有一位慕容公子学不会你将一整本书都给了他了?”沈凤鸣带了几分奚落“怎么就不许我正好捡到看上一看?” “所以你的意思……” “所以——你说那个什么另一种蛊虫的药引你觉得我会想不到?你觉得如此我还会让我的人服下那‘解药’吗?” 单疾泉这一次拧住的眉竟没有再解开。 轮到沈凤鸣推演下去。“无意每天回去之后都会向你套话。你早知道他的目的却从不说破。你从他的问话里加上你的有意引导很容易就会知道娄千杉每天打听的是什么。她当然打听了很多幻生界的事但是你肯定注意到她每天都特意具问程方愈的去向。此事在你看来十分反常你据此猜测我有心要截杀程方愈虽未必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但那也不重要。你干脆每天在幻生界和青龙教之间往返一次故意让我以为有机可乘。你以蛊虫掌握了娄千杉的行踪之后昨天她与我接头你当然发现了立时猜到黑竹会快要行动;今天她又与人接头你意识到黑竹会行动就在今天的可能极大——于是你作好了一切准备也包括迎接这次‘刺杀’。单先锋我说的这些又对是不对?” 他退了几步。关非故的掌风已逼得他难以畅言但调整呼吸匕首还是重新迎上言语也短促起来。“可弈棋之事何其神妙有时候所得却恰恰正是所失。若不是我发现了异常我本信任这三人刺杀程方愈不会失手也就不会来此反落入你的圈套。也算是我与你我们互相算计来去都有着错处也都有几分运气。我的确比不上你布棋周全但只要还有一分运气在只要还有那么一处能出乎了你的意料单先锋我们的胜负总还有一点点看头吧!” 正文 四〇四 棋逢对手(三) 单疾泉面色铁青良久未语末了忽然苦笑了一记“关前辈看来我竟不得不回去看看了。你可别让我失望若是连这么个小子都拿不下还称什么一代宗师?” “单疾泉你……”关非故不料他此时说出这么一句风凉话来但他很快也已明白:单疾泉这句话又何尝不是自嘲之意。此时沈凤鸣早已露出败相料想胜负百招之内可见他便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单疾泉已经回身走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对了沈公子我还有最后几句话与你说。” 沈凤鸣余光瞥了瞥他并不言语。 “你说我以无意冒险我承认。但布局之事失之毫厘必谬以千里有时不得不孤注一掷我若不欺骗他又怎样用他来欺骗娄千杉——这个道理你应该不会不懂?” 沈凤鸣闷哼一声。单疾泉并无必要向他解释。 单疾泉又道:“此事我也不想谁让无意太不懂事轻易地就被这女子勾了魂去昨天晚上他就没有回来甚至现在——他还跟着去了洞庭山。我也是想通了娄千杉可能真是他的命里克星就算我拦着他、关着他也没有用他此番要怎么跟去我都由着了他。不过我总不想将来再重演这一次的景况——不想再这般被迫去利用自己的亲生儿子思前想后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你什么意思?”沈凤鸣心里忽起了阵不祥的预感。 “我的意思是——幸好娄千杉也是有‘克星’的。她的‘克星’很巧就在洞庭。” “你说的是……”沈凤鸣顿然省悟过来“谢峰德!?” 整个身心仿佛都骤然停了一停他分神之下被关非故一掌击在肩头一股寒意尖刺地扎入筋骨之中酸冷钻心。他连忙挥舞匕首护住自己可这一掌着实不轻甜与涩一起在喉口翻腾悬浮的血泡仿佛都堵在了胸腔手上的动作便迟缓下来。 单疾泉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快意:“方才我出来之前告诉他娄千杉的去向他好是一番感激。我想他对娄千杉应该想念得紧了。” “你……你是不是疯了!”沈凤鸣忍不住喊道。他的确是第一次觉得单疾泉好像变成了个疯子。即使他真的对娄千杉的引诱与欺骗忌惮怀恨已深要以那般残忍手段来行报复之事可但凡还有一点理智他都应绝不肯与谢峰德这样的人为伍“你难道不知道谢峰德是什么样人?你忘了他还曾差一点杀了刺刺和无意?——你不是说无意还在一起你就不怕他伤害到无意!” “他不敢。”单疾泉说得很肯定。他似乎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够不再多说一字返身离开。 欧阳信与石志坚当然不敢拦他——相反他们庆幸对手又少了一个。单疾泉既走他们便可与沈凤鸣联手对付关非故胜算总还是能多出几分。 沈凤鸣却恍似被一盆冷水兜头浇落连心都已冷透——冷得比肩上的寒意更冷。 上一次洞庭之会自己看在净慧师太求情的份上饶了谢峰德不死将他囚禁在洞庭水牢现在看来终成贻患。 他亲眼见过娄千杉受辱之后奄奄一息的模样更记得她说起那段往事时绝望如死的一双眼睛。他也忘不去三支之会上她被千人所指时那孤冷独颤的脊背。即使他亦不齿娄千杉的为人甚或也觉她若有一日横死大概也未必令人意外——可他依旧不敢想象她再次落于谢峰德之手会是如何。单疾泉若派任何人去除掉这个“眼中钉”他或都能理解他的立场。可是——谢峰德?若非存了这世间最大最大的恶意又怎么用得出这样的手段! 即使——即使这一次“双琴之征”大获全胜即使自己安然无恙活着回到临安——即使这一局与单疾泉的对弈真的是自己赢了这一刻的沈凤鸣却只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如山一般压迫得他无法呼吸。 他忽然后悔了。他忽然觉得那时以为利用娄千杉决不会有半点心软竟是低估了敌人的残忍竟是高估了自己的无情。 “凤鸣公子小心!”此时的沈凤鸣整个背心都几乎露给了关非故后者当然是轻易一掌跟了过来幸得石志坚飞身前去伸了匕首一挡关非故手掌一摆一股劲息将他掀了个趔趄倒撞于沈凤鸣身上。 石志坚只觉胸口冰凉一时难以站起。沈凤鸣自并非全然忘了这战局回身将他扶了一扶。“灰蛾你把他扶过去。”欧阳信听见他说。 他依言上前扶走石志坚。沈凤鸣叫的是他的代号——虽然多不过是顺口可是这是不是表示沈凤鸣的心里还将他们当作黑竹的人? 是啊。他心里说。本来——是怕杀了程方愈在大哥面前不好交代。可是现在——现在谈什么杀死程方愈就连我们几个今天只怕都要命丧于此此身是否还属黑竹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他暗自握紧双拳。不能。至少不能让沈凤鸣死在这里。虽然他们始终不知道沈凤鸣与程方愈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仇恨可是——如果他能活着至少这世间还有人不曾忘记那一段过去。 “你坐着休息下。”他让石志坚坐下自己却走上前去与沈凤鸣并肩而立。“凤鸣公子灰蛾虽然没什么本事总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沈凤鸣肩上的寒痛稍许缓和。“多谢了。”他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表情。 --------- 这是个什么样的黄昏多年以后可能不会有人记得。 那个声音出现的时候娄千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已经凝成了冰。 她根本不必看清那个人的模样。她也根本不想看清那个人的模样。还是单无意先开口惊呼出了一声:“谢峰德!” 谢峰德从黯淡的树影里穿过来像个猎人慢慢靠近自己的猎物。 “快快解开我!”单无意有点惊慌地向娄千杉低语。他当然知道单凭娄千杉绝不是此人的对手。 “单公子别害怕。”谢峰德的脸在没落的夕阳下发着暗黄色的光污浊的双目笑眯眯的仿佛真的毫无恶意“我是来救你的——是你爹让我来救你的。” “我爹……?”单无意看了身边的娄千杉一眼“你在说什么啊?——千杉快点快解开我。” 娄千杉当然早就在解着单无意身上的缚索。虽然知道自己和无意加起来也依旧与面前之人相去甚远可是——此时此刻她只求能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她无法独自面对谢峰德。 单无意是她唯一的倚仗了。 谢峰德没有阻拦只是转向娄千杉依旧笑眯眯地道:“杉杉想不到——你还是这么任性竟然敢绑了单公子在此——也难怪单先锋大发雷霆说是要我取了你的性命。” 单无意得脱自由连忙活动了几下手腕身体将娄千杉护去身后“你这无耻之徒你说些什么忘了上次我爹怎么教训你的了?他若真在这里早就将你踢下了山去你还不快滚!” 谢峰德嘿嘿笑了一声“单公子别不信待料理了那小妮子你跟我下山见到令尊大人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他自是半分也不将单无意放在眼里径直就向娄千杉抓来。 单无意下意识地就摸腰间——可他是昨晚与娄千杉相会出来的身上哪里会佩刀摸空之下暗呼不好也不及多想空手就去格挡谢峰德的手臂。 “小子莫多事!”谢峰德曲臂轻易绕过以肘向他胸口只一顶单无意整个胸膛都沸腾起来一般剧痛。他强忍着不肯后退可谢峰德将他双手一拧轻易地将他整个人甩去了一边。 单无意撞在树干上背心又一阵疼痛眼前一花娄千杉的软剑已迎了上去。 他焦急之下也顾不上许多摸到身边方才绑住自己的树藤就势扯了过来当作鞭子也向谢峰德甩去。他虽然只懂得用刀可单疾泉曾在家中以自己的金丝锯演练过一套鞭法他在一旁也看了不少此时比起赤手空拳还不算全无章法。 这一鞭来得突然树藤又长似条暴起的长蛇倏然将舌信吐到了谢峰德跟前。后者稍稍一讶险险避了开去另一边娄千杉的软剑也如蛇般抖动着绞向他胸前要害。 正文 四〇五 夜色如山 谢峰德面上反而露出狞笑来“哎哟杉杉师父教你的那些功夫你怎么不用?” 娄千杉咬牙不答。一切阑珊幻术倘在谢峰德面前施用必会被他以“万般皆散”消解反噬她庆幸这一柄软剑还藏在自己腰带之中还能给予自己拼命的手段。 然而惊觉之时臂掌之间气力已软弱下来——她不敢致用的“阴阳易位”谢峰德用起来却如鱼得水。他内力远胜娄千杉简简单单一式“青丝之舞”中的“青丝缚”便能令得她行动之力大减。 “青丝之舞”只不过是阴阳易位心法的第一篇娄千杉倘若能稍许学得“万般皆散”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毫无还手之力。 单无意的狼狈并不比她稍减。谢峰德不过将“青丝之舞”篇的“凝气针”稍许变化那树藤之上残叶碎片肃然站立随风化为尖锋锐利之意飒飒脱了藤蔓反向无意飞来。无意不识这是幻术只下意识想甩脱了树藤一时又如何甩脱得掉只能连连后退。“气针”固非实物可幻觉侵入肌肤周身如受针刺内中痛楚实不可免。 谢峰德“嘿嘿”干笑几声“小公子得罪了。”倘不是忌惮身上的蛊毒而不得不听命于单疾泉他岂会容这少年纠缠了这么久。此时他有些后悔起初容得娄千杉将他解了开来多了麻烦一手抓住了那挥来的树藤手上用劲藤蔓立时活了般游动起来轻易挣出单无意手心。无意轻轻“啊”了一声那树藤已向他足上缠到将他一个趔趄拖倒在地。劲风随即扑至——“十指聚八荒”的疾力封住了他的双踝和双腕。 双踝受制便不能再站起;双腕没了力气便不可能解开自己足上捆绑。娄千杉艰难提剑还待替无意将藤蔓挑断倏然风响谢峰德的身形已然挡在其间。 “杉杉”他涎笑着“乖徒儿听师父的话莫再挣扎了。” 娄千杉退了一步。如永夜般的恐惧再次涌到。她将那剑抬起劈砍向身前这个黑影可这个黑影却像永夜般巨大像永夜般不死。他只伸出手来——第二篇“赤袖之舞”中的“若火诀”足以令娄千杉手中剑柄炙若沸煎。 “千杉你快走你快走啊!”单无意惊惶呼喊。可当然已经晚了。劲风拂动娄千杉手中软剑已然跌落。除了一双赤手她再没有了任何自救的倚仗。 “说吧你想——怎么死?”谢峰德狞笑着向娄千杉逼近过去。 “谢峰德!谢峰德!”无意嘶喊着翻滚着想要立起“你敢你敢动她一根头发试试我……我杀了你!” “我动她怎么了?”谢峰德果然挑衅地撩动娄千杉的束发。少年的长发被撩落成少女谢峰德的目中越发闪出光来。 便在这一息间一串令人心悸的机械之声越众而出——毒针!隐藏在少女长发之中的机簧毒针那支束起了她所有的最后的期待的机簧发簪终于被牵动了! 娄千杉的心从未升得这么高过——这可能是她这一生这颗心的顶点。她要报仇了。她要杀死他了。执录宋家的毒针即使盲目之下无法命中要害其剧毒也足以要了谢峰德的性命! 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她在心底祈求着如每一个绝望之人都愿意付出最大代价。只要他死了她什么都可以不要——所有的一切她都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毒针“突突”地从她的发中射出谢峰德躲避不暇两枚暗器擦着他的头皮削刺出了一道醒目的血口。 娄千杉面上露出一丝绝处逢生的苍白快意欲待立时向他补上一掌可手方抬起面前的谢峰德却发出一声狰恶大喊突然一把攫住了她的小臂。 她浑身一抖——她看见他猩红着双目双手如钳像被疼痛激怒的野兽。在完全回过神来之前巨力已令她向后跌倒。 “小妮子你还敢反抗?”恶兽的利爪如刀撕裂开她的衣衫与肌肤。 屈辱的疼痛从心底发散向百骸全部的力气在谢峰德面前也不过是将折细柳。跌落于地面的刹那娄千杉恍惚出神仿佛……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可是这一刻与任何一次都不同——因为她这颗跌落于地狱的心在仅仅刹那之前还那么那么地高高到她以为一切可以永远结束! 她以十指向他搏斗——剧毒只是还未发作她期待着很快——很快他就会死挣扎也许就能令自己免受最后一次屈辱。 耳中隐隐约约的好像听到人在叫喊明明很近却又似很远。一定又是单无意。那个没用的小子没有一次能保护得了她此刻除了在一旁叫喊又能做些什么?她在心中自怜——最终陪伴了自己的屈辱的竟然也只有这个没用的少年。 谢峰德此时已然失了理智咻咻而喘恶恶而咆。娄千杉从来是他随意拿捏的玩物从没有一次能逃脱得了自己掌心只有那一次——那一次她竟敢埋伏了自己令得自己差点丢掉了性命不得不诈死脱逃将养许久才恢复如前。此后他一直四处打听娄千杉的下落欲行报复去年终于寻得百般折磨之后弃她敝屣自灭。数十年中已数不清有多少女子不堪他的肆躏消生于世他也实不觉娄千杉会与她们有什么不同。她们如此柔弱柔弱得不堪一击——柔弱得他从未想过她们中有人还能够——还能敢——再一次地——生出反击! 他不是不知那暗器或有剧毒可即便如此他也要先将这个胆敢如此的女子强按于地要将满腔**与恶望迸发于她的身与心要将这个幼弱而美好的身与心一起毁灭! 娄千杉的气力渐渐的枯竭了。没有人来救她。没有人能来救她。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没有注意到一旁单无意的面孔。——她又怎么会在此时转头去看单无意呢?就连真心如他在今天之前只怕都未曾真实地想象过那个曾在他身下宛转的女子被别人压在身下的模样吧? 这样也好吧。她的双目渐渐空洞。如果没有什么能让他退却就让这一幕让他永远地退却好了。 可忽然她听到一声惊心——好像是布帛之裂好像是筋骨之错——可都不是。她以余光瞥见单无意的腿动了一动——她以为绝不可能挣脱的那个少年竟挣断了那捆绑住他的藤索。在后来的许许多多岁月里她始终想象不到这少年在她有如一生般漫长的绝望片刻中为她用去了怎样的力气。他甚至疼痛到站不起来只将整个身体飞扑过来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谢峰德将他掀翻于地。 他被封住气穴的双腕没有丝毫力气但他还有这一双手臂这一对宽膊这一个身体这一腔凶蛮。他用出全部力气将四肢都紧紧勾住了谢峰德的四肢将牙齿都深深嵌入了谢峰德的肉里。谢峰德怪叫连连欲待挣脱可无论怎样甩动便是甩不脱这个癫狂的少年。 娄千杉只惊得呆了。只那么一瞬间的失措她忽看见一泼鲜血自单无意口中咳出喷溅在了谢峰德的肩上。不远处就是崖边显然谢峰德深知若再不甩开了这少年只怕要与他一同滚落山谷。此时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蛊毒在身的忌讳一式“若火诀”接一式“十指聚八荒”在在皆击入单无意那紧贴的身躯。 “无意……”娄千杉像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无意!”她忽然才惊起——像从所有的噩梦里终于惊起顾不上那一身残衫零落攀爬着要伸手拉住那个少年的远去。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触到。 如依然在一场噩梦里——她看见他抱着谢峰德向崖下坠去只有夜色跟在他后面。 正文 四〇六 夜色如山(二) 娄千杉跌跌冲冲地沿山行落至坡下。她行得太快太踉跄以至于一路的树影忽明忽暗那些叶间草间的缝隙好像无数巨大的、闪动的、破碎的星星。 她在杂荒野芜与山风呜咽之中摸爬穿行在这片刻之间叫过的无意名字的次数比今天之前加起来的总数还要多。山不是高山崖不是断崖——所以她相信他还活着的——他还活着只是无法回答她。 从水边重新再找回山坡她终于看见无意的身体舒展在一处苔藓满布的石台。几番山石冲撞他手足早已松了开来谢峰德不知去向多半是震落到了石台之下。 她攀到无意的身边。他的身体温热着就像昨晚。双目还睁着就像还在等着她。鼻息还能轻轻吹起血沫。胸膛还在起伏。 他还能感觉得到她来了。她却只能抚摸他的脸仿佛抹去了那些血污就不会再有血流出。 致命的不是跌落而是击在他身体的十余道“阴阳易位”内力。她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绝望地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去学那篇“万般皆散”——她在这里可是救不了他。 “他……死了吗?”无意的口唇艰难嚅动着。 “死了。”娄千杉强作出一个肯定的表情。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死了你可以忘掉以前的一切做一个好姑娘。”无意仿佛在微微笑着被擦干净的脸孔这么快又覆满了腥红。 然后他忽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可是你能不能不要忘了我?” 娄千杉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夜色降临得那么突然仿佛一片乌云掠过湖面与山坡。只那么一刹那可知与不可知的边界模糊了。 “无意?”她屏住呼吸轻轻叫他。 只有静默。 痛还没有来得及从心底溢出来。什么话都还没有开始说。娄千杉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也不过是在等待着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可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看见他的血与泪都凝结成了再不会变化的死痕遗落在那对和初见时一样天真的眼角上。涕泗一刹那交迸而出那些痛突然就钻出来了像最恶毒的蛊虫要从眼鼻从咽喉从七窍从每个毛孔钻出来。无辞的悲嘶从她的齿缝一寸寸漏入黑夜变成一段段怆然而凄厉的呼号。 她从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痛。她在呼号之中望见身处的这个世界那么空茫那么孤独那么黑。 只有夜色。只有夜色。没有山河与她同悲! ----------------------------------------------------------------------------- 这是个什么样的黄昏多年以后可能不会有人记得。 黄昏落入了黑夜湘水、澬水上的厮杀之声越发震耳远远听着如众人在齐唱着挽歌。 关非故十指皆赤赤的是敌人的血。 他指甲中藏有毒物沈凤鸣有“魔血”傍身更吸入过可解百毒的纯阴之血毒物对他效用极弱可欧阳信已然委顿一旁。 谢峰德放出来之后关非故曾从他口中打听来一些“阴阳易位”的机要知道阑珊以形面之惑为核的心法在昏暗之中效用大是减弱是以天愈黑他忌惮愈少渐渐放手用出杀招。纵是“一源”再有厉害禁法便似三支之会上的“虚无之镜”这等反噬之术没了光亮他料想沈凤鸣根本难以施行。 沈凤鸣如何不知处境艰难可用之招式的确越来越少了。不过“阴阳易位”终须有阳亦有阴不会叫他走投无路。 阴阳易位心法总分六篇是为青丝之舞、赤袖之舞、墨云之舞、白夜之舞、黄泉之舞以及末篇“万般皆散”。其中“白夜之舞”便是专为黑暗之境而设。若说平日里的形之惑是在光中造出了黑影以成其幻那么“白夜之舞”就要在黑暗中造出了光。 彻底的黑天很少碰到而且“白夜之舞”限制甚多所以这一篇中的招式原本极少有机会致用。但今天不同——前晚落过大雨今日一整日都是阴沉沉的天入夜更是星月皆无——阴阳易位最无力的是半明半暗的光景却不是现在。 沈凤鸣寻了空隙跃后丈余伸手及怀摸到一瓶赤蛛粉。这原是他为程方愈准备的——当然不是想用这毒粉让他痒上一痒便罢。此种赤蛛原本生长于炎火之山体内多含硫磺类物炼蛊研粉过程之中又有特殊处理之法是以粉末另有一奇处:易燃。 他原希望——要程方愈也试一试似那十八年前般烈火灼身的滋味。赤蛛粉倘大量附上了身可没那么容易摆脱只要有一星火光便足以让他身陷火海。 此际虽然寻程方愈之仇已不可得但赤蛛粉无疑还可以在这夜里造出光亮。沈凤鸣暗自将左手数指在药瓶之中蘸了一蘸以食指在短匕刀身上迅速一划——热力轻易地将火花擦了起来一滴火苗随即立于了指尖之上。 火灼的痛感并不十分强烈与赤蛛粉的奇痒之感稍许抵消还可忍受。关非故的掌风堪堪追到跟前他在黑暗之中原是眼耳并用火光忽起他眼目一烁手下竟顿了一顿。 那火苗随即飘摇似灵火般舞动起来残光未消新光又起入了眼底如幻化成了图案画卷远近难辨沈凤鸣的灰色身形潜藏在这光影之中也如化了鬼魅待关非故再第二掌跟上竟打了个空细看之下彼处的火光已然消失显见适才所见不过是残光残影。 他立时已知内中关键。此时要与沈凤鸣比拼这对光影的驾驭强猜他的身法去向怕是以己之短对了敌之长处他当下里干脆闭上眼睛只以一双耳朵听风辨他所在。哪里料得一将心意都放在了听觉之上却又觉出哪里有些不对。 一种奇怪的低鸣声充斥了耳鼓完全掩住了他的判断。 这是……魔音!? 关非故省悟过来猛地又睁开眼睛。目视之光耳闻之音——三支这二者都非关非故所长自是唯有任沈凤鸣掌控。魔音本应附着在乐曲之上但亦可——是其他任何一种声音。若是他不将全数心意专注在耳力之上或是内力稍逊只怕也无法听见可此际——这声响偏就是令自己无法听风辨器。 这魔音也许是从湘水那边交战之地传来——虽然眼下因为距离之故琴声未必能清晰传至此地可是附于琴声之上的魔音其穿透之力却比乐音本身更强;也或许——这声响根本就出自沈凤鸣?若他以喉间发出极低的噪声魔音依附其上伤不了人却也足以扰乱敌人的听觉。 关非故自在心中猜测设计略作静止沈凤鸣也便缓下火光之形口唇之中微微气喘。“白夜之舞”多是身法用来伤人的并非这一篇幻术本身只不过对手判断错误或心神恍惚之际任何杀招都更易得手罢了。难就难在关非故亦懂得幻术绝非易与沈凤鸣虽封住了对手的耳目可消耗极大自知只能维持短时。更不要说方才已经受了关非故掌力之伤强撑至这天色全黑内力只怕很快难继。 他只寄希望于对手比他更为着急便会生出急躁露出破绽。湘水之战已开始多时纵然关非故不在意幻生界那些徒子徒孙的死活总也要在意自己的亲子亲孙希图早些返去。 “怎么?”他有意出言挑衅戏谑道:“找不着我?” 快行与掌风都不曾令火焰熄灭此时它静止着在暗夜之中看去有种别样的奇诡。关非故如何不知这一掌出去多半仍要落空可究竟不愿久战当下里仗着内功深湛暗凝一口气还是向光影交错之处连番击出数掌。 沈凤鸣在荷荷掌风之间穿闪这一次觉到了四面八方已皆是重压。他咬了咬牙食指微动火光流向其余数指遇着赤蛛粉“嗤嗤”一支支都点燃起来。数道光亮愈发交相错乱随着他的行走四下游动就像幼童在暗夜挥动起烟花流光溢彩。 迷离惛惚之中关非故似乎身处火光之围早已无计得知沈凤鸣的位置——他的掌力越发向四面八方击出。这般打法固然气势极强但露出破绽的机会反而多了。沈凤鸣晃动白夜之光觅着缝隙悄然已掩至关非故身后那匕首抬起向他颈上破绽之处刺落。 “呲”的一声脖颈却忽然转动——匕首在关非故后颈上划开一道长长的横痕。血色还未及溅湿了利刃的脊背沈凤鸣已觉一股巨大的阴冷之气逼近了自己。 他心头一跳——关非故不知何时已回转了身来那双掌此时正全力齐出击向自己胸口。他忙收起匕首向后疾退这一霎时他忽顿悟起关非故掌上阴寒之气与朱雀、君黎师徒的寒性内劲路数完全不同似乎是冰蟾之属的寒毒之凝并非全然是经修炼而得的内力。可那又如何——掌力如冰川倾崩全力涌来自他胸口侵入身体将他重重向后击出。沈凤鸣一个灰色的身影忽然就在赤蛛粉的照亮之下现出形来像鬼魅被镜子照出了模样。 他在跌落的瞬间明白过来——关非故那些破绽原来不过是有意露出。必是他自知无法寻到自己的踪迹便作出情急之下胡乱出掌之相以后颈的空门诱他近身。可笑诱敌本是自己常用的伎俩这一次却竟反着了对手的道。 他跌落于这江边泥泞呼吸已艰。左手的火苗被湿润拧去右手的匕首陷落进淤泥滩涂剧痛与恶寒一丝丝侵蚀去他的内息与神智——这场苦战其实自己一直落在下风借着幻术的百般花巧到最后还是败了。 “沈教主还有什么话说?”关非故抹了一把颈后的血这一刀显然只伤到了他的皮肉。 沈凤鸣有几分收不住自己的心智只觉神识涣散非常仿佛下一瞬就要离体而去。他抽着最后几分气息冷笑“你以为——我死了你的幻生界自此能得安宁?你就是没单疾泉聪明……” “临死还不忘挑拨离间!”关非故轻易看穿了他的图谋“只要杀了你我关非故又怕过谁!” 他再不欲多言抬起一掌便向沈凤鸣头顶击下。 正文 四〇七 夜色如山(三) 沈凤鸣已经雾意昏沉甚至没有伸手去挡。 寒冷的劲风距离自己那么近可只在这一刹那却来而又走如凛冬拂过面庞。有几声细响传来非丝非竹非金非铁。沈凤鸣看不清是什么纠缠住了关非故的手只听到他暴喝了一声那手臂渗出鲜血来。 直觉让他睁大眼睛。澬水的一丁点儿反光映出了一个人的形影从那么远的地方足不点地般地漂浮而来。他以为是发了梦。直到人影如飞般切入了他与关非故的战阵之中停了下来。 “你怎么样!”虽然是将脊背对着他人影却显然是在对他说话。 “我……很好。”沈凤鸣努力回答着。他的目光跟随着那个背影好像这黑夜也都因之变得透亮而温柔变得“很好”。直觉没有错那个阻拦了关非故出手的——是她的琴弦。秋葵的琴弦。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全部努力的声音还是太低太低了。秋葵什么也没有听见。 “沈凤鸣!”她着急起来对峙之中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夜太暗可她还是看出了——他的目光有种不祥的迷离伤势显是不轻。 “葵儿你怎么来了?”关非故运力崩断长弦言语倒很亲近只是脚下趁着她的分心暗自上前了半步。 “你别动别过来!”秋葵不无警惕回过头一手抬了琴弦一手抽过腰间一支竹笛将他阻开数尺之距。 “葵儿你最好是让开别要伤了你。”关非故面色冷峻下来。比起不想伤了这个“外孙女”他更不愿放过取下沈凤鸣性命的机会只是秋葵也没那么好对付——他已见她身携不止一支竹笛若以魔音应对自己哪怕自己内力远胜在不懂魔音窍要的情形下只能强行裂去她的乐器一支支轮转过来只怕也颇为耗时而湘水那边怕是已经拖延不起了。再者秋葵既然能找到这里云梦或是黑竹的其他人也随时会来到时胜负是如何光景怕也未必掌握在自己一人之手。 他目光转动叹了口气“也罢也罢。”摆摆手当真转头纵跃离去。 秋葵还有几分不信待到关非故的身形全然消失在影绰林木之后她方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些回转身去瞧沈凤鸣。 “你……你要不要紧?”她矮下身黑暗之中虽然还能看见他一双醒着的眼睛却看不清他的面色。她伸手查了他颈上脉搏与身体气息。万幸他神识虽有几分不明性命应该无忧。 “能起来吗?我看你的船还在我们先去船上。”她试着要叫醒他的昏沉。 沈凤鸣却始终这么迷迷离离地瞧着她仿佛眼里便只剩了她连关非故都不再重要。这当然是身受内伤之相——但凡人在伤病之际心智便难似常时完整若定要坚持醒着所有的心思便只够牵挂在一件事上再难顾及其它。沈凤鸣当然是将残余的神智都牵在她的身上了可听到她的问话却也未闻般不回答痴了般顾自将手向她的颊边伸过去。 秋葵下意识侧头躲避“沈凤鸣!”她有了几分不快“说好了在湘水会合你不来一个人私下行动现在还……还在磨蹭些什么!” 她却也没躲得开。沈凤鸣的手指从她空空的耳垂上抚摸过去“怎么……没戴呢?”这么近的距离才够秋葵听到他有点失望的微弱语声。她心神恍了一恍一时不明白他是不是清醒着又是不是认真的。 就在这微微怔忡间沈凤鸣的手忽然落下去了就连眼睑都垂落了仿佛失去了知觉。“喂!”秋葵忙叫了他一声他却不应。她心头一慌。沈凤鸣本非意志薄弱之人今晚对云梦和黑竹如此重要他就算受了伤强撑到船上总可以吧?只要上了船他尽可以借舟行之际休养调息哪怕不能再战也比两个人都徒然留在这僻静阴冷的地方要有用得多。 身后同时也传来一阵悉嗦之声。“是秋姑娘吗?凤鸣公子怎样了?”她听出是石志坚的声音。 石志坚先时也受了一掌幸好掌力不重此时已缓了过来。秋葵闻听稍许心安“是我。他不知道怎么了。这里太暗了你那里有没有火折子?” 石志坚稍一摸索将火折子点起走近过来。这一眼看到正被秋葵半扶而起的沈凤鸣他吃了一惊差一点要跌了下去。 “凤鸣公子他……怎么会这样!” 火光的映照下沈凤鸣的面上浮着一层陌生的黑气——一层淡淡的却又很清楚的黑气。颈上的血管在蠕蠕而动仿佛什么活物钻入了他的身体。 秋葵没有说话脸上的血色一霎时就消失殆尽。对石志坚而言陌生的景象她却再了解不过。 ——幽冥蛉! 难怪——难怪关非故肯这么轻易地就走了。就在片刻之前她还摸过沈凤鸣颈上脉搏并无蛊虫的踪迹定是关非故离去之后趁着她不备在暗处将蛊虫放了出来。幽冥蛉的可怕在于一旦事先记住了目标便绝不会找错了人比起暗器之属它连个准星都不需要。沈凤鸣清醒时他心知不能得手自是不敢动用——可是沈凤鸣神智昏沉之下无力辨识更无法逃脱正是幽冥蛉得手良机。 她咬紧嘴唇。我该想到的怎么却竟忘记了——却竟没有替他防备关非故还有这最后的手段——黑暗之中自己甚至连蛊虫的来而复走都没有抓到丝毫踪迹! “秋……秋姑娘?”石志坚见她面色苍白料想不妙“……现在怎么办?” 秋葵定了定神“你去看看欧阳信怎样了他这里——我……我想想办法……” 石志坚应了取了些杂草细木简单堆起点亮了固定在秋葵附近自己到另一边去看欧阳信。秋葵却其实没有办法。她能想到的只有昨夜看过的那张幽冥蛉的方子。 关非故想来不知上一次的幽冥蛉是被用在了她的身上只道娄千杉私藏了那只蛊虫不曾施用。单从成虫身上决计追看不出炼得幽冥蛉的半分痕迹是以他丝毫未曾想过幽冥蛉的配方竟能叫沈凤鸣推测了八九不离十。只是即便如此在昨晚的苦思冥想和百般试验中秋葵也已得着一个结果——以魔音对付幽冥蛉或可杀死幼虫对解毒却无能为力。这也是常理——幼虫也许有听觉即便没有只要知道幼虫之性——只要知道任何活物之性——魔音都能因之形成固有之振动来将其杀死;但幼虫已经释出的毒素即便是同源的魔音也极难消除。 却也正因为如此她片刻也不敢再耽搁。她知道幼虫在长成之前会一直释出毒性虽然只是一分毒性也已烈到足以致命可早一刻杀死幼虫毒性至少能弱一分沈凤鸣所受之痛总也会少一分。 --------- 如果不是吴天童的报讯她不会知道沈凤鸣正身陷重围。 “彻骨”飞来的刹那吴天童来不及躲开只能张口去咬。单疾泉的手劲自非他能轻易接住匕首割裂了他的口颊震碎了他一半牙齿但总算没能穿过他的头颅。借着暮色的掩护他顺势仰入了澬水原想躲在水中再觅机帮手可局面随即大变沈凤鸣出现、程方愈变作了单疾泉、关非故父子现身——早非先前他们兄弟三人独面仇家那般简单。他心知情势危急唯有尽速去搬救兵。 幸好是顺流他不必耗费太多力气很快沿澬水游入了洞庭随后循湖面琴声找到了一只停在湘水附近的船。己方的大部分人都在岸上厮战只有秋葵还留在水面琴声从洞庭船上散向岸上林间。 他顾不得许多攀上船去半开着一张漏风的嘴好不容易向秋葵把看见之事说了个大概央她想个主意、派些人手好救下沈凤鸣与自己两个兄弟。 只是这船上除了秋葵和两个替她戒备的黑竹中人再没有旁人了。 秋葵此时独去当然是下策。论单打独斗的修为净慧或贺撄都胜过她在对付关非故上胜算更大;而她的魔音在此地战场之上的震慑之力又远比他们二人的功夫更有用得多。可是——一时之间即使能上岸去乱军之中寻到了净慧师姊弟再与他们说一遍沈凤鸣的所在所处又要耽搁去多少时间?而他——还能等得了吗? 她没有第二种选择。 “秋姑娘要一个人去?”同船两人与吴天童都有几分担心。“我们与姑娘同去吧。” 秋葵摇摇头。舟行逆水必缓从陆路径往要快得多这三人轻功虽佳却也未必能跟得上了她的心急如焚就连“七方”在她的权衡之下都已被暂弃——琴对奔行而言太过沉累竹笛要轻便得多。“你们上岸去吧设法与净慧师太他们说一声。”她只向三人丢下一句话便掠水上岸顾自消失在憧憧的洞庭夜色之中。 ----------- 幻生界的战场火把高举浓重的夜雾也锁不住光亮的撕裂。净慧与贺撄对手关默、杨敬师兄弟虽是不在话下但秋葵用来压制蛊虫的魔音不知何故忽然消失幻生界的毒物渐渐恢复活力一时间岸边游蛇草间毒蝎林中彩蝶簇簇嘁嘁尽皆重新拥来。起初投在此地的百余只大公鸡已只剩了二十来只这剩下的精神正奋飞高扑低啄食弱小自是收获颇丰但若遇长蛇缠颈、狠蛛噬吻也必只能颤动几下抖动着腿倒地死去。原已把住了局面的黑竹众组这一下优势渐小。 没了魔音对手亦是精神一振。久未露面的关盛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冲入人群并不急着动手四处游走来回高喊“沈凤鸣已死了”。净慧与贺撄闻听不由对视一眼——沈凤鸣始终不曾出现黑竹众人或许早已心中存疑只是有琴声助着他们压制对手局面占优之下倒也不觉什么;可现在连琴声都消失了局势渐重关盛这般喊着黑竹之心必乱若不能立即想个办法反叫对手倒逆亦非不能。 贺撄已开口“我去杀了他。”脚下斜走向关盛奔走处掠去。 净慧没有言语。莫说黑竹众人即使是她修禅已久也还是为关盛这突然的喊话心中微乱。——沈凤鸣到底去哪了?他会不会真的死了?她有一瞬竟也有了这个念头。 正文 四〇八 夜色如山(四) 胶着之间岸边大树上忽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别信他的!凤鸣公子没死!”却是吴天童举着“彻骨”喊叫那匕首在近处一具火把照耀之下刃上鲜血显得分外扎眼。“是关非故死了你们看这个就是公子杀死关非故的匕首!” 他口舌割裂言语含混不清但或许是出于“口若悬河”的一点本性那股子气势便是叫人不自主地愿意相信。只有关盛立时反驳道:“连匕首都丢了你敢说沈凤鸣还活着?若是活着——你叫他出来看看!” “那你敢叫关非故出来看看吗!”吴天童回喊过去“大家都听见了吧他也承认这是凤鸣公子的匕首了公子今日正是去刺杀关非故了他匕首上的血不是关非故的又是谁的?难道他还能用匕首自己扎自己不成!” “你……”关盛明知他是胡说却一时不知如何辩明毕竟此时此地关非故的确无法出现——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并未看见沈凤鸣死于关非故之手。吴天童这一番话又如何无有漏洞只不过在这战局微妙变化的关键之时真相却是最不重要的。黑竹中人就算心中还将信将疑也拾回了一多半的信心振奋欢叫厮杀之声又大起。 吴天童目的达到咧开一张门牙脱落的嘴冲关盛大笑。后者气极纵身便向他藏身的大树跃近。吴天童气力极衰不敢直撄欲待寻处躲避可重伤之后身体实在不听使唤稍稍一动便竟直直向树下跌落。关盛堪堪已到附近扬手一把毒尘便打了过去。 毒尘忽散——一股劲风拂面漫漫毒尘倒卷过来关盛猝不及防之下受了一呛——他早服过解药倒也不惧可柔雾兀自如变了硬物好似石籽砂砾般嵌入了他脸面发肤里宛似中了一梭的剧毒暗器痛得他大叫了一声倏然后退。 与其说是疼痛倒不如说更是惊怕。树后突然出现的陌生老者他不认识但这手段——他看出来了该是与“青丝舞”、“凝冰诀”一路的手法此人当然是阑珊中人无疑。也幸亏这是贺撄——不是专司偷袭暗算的黑竹中人——否则这一招叫他得手关盛哪里还有命在。 “师兄!”杨敬眼尖早前见着贺撄忽然离阵便猜到他要对付关盛一路跟了来此际连忙出手相护。“师兄这老头子是谢峰德的师兄不好对付。”杨敬提防着“我们并肩子上!” 黑竹此时士气正高贺撄也便不急心道与两人缠斗片刻也无妨。他向净慧那里瞧一眼——她拂尘舞动蛊虫哪里近得了她身关默独个自是敌她不住渐渐露出败相。 死里逃生的吴天童靠坐树下喘着粗气浑身直是一动也动弹不得任哪边也帮不出手去了。方才那几句话喊出口他更无法在这般厮杀之中去与净慧或是贺撄交代沈凤鸣是真的身陷了险境唯有冀望秋葵能救他脱困。 净慧终是将关默一点点逼退至了中央腹地忽拂尘一点压住了关默肩头沉声喝道:“幻生界诸位还准备再继续下去吗?” 关默只觉肩上压力极重还待设法摆脱可净慧一句话出口仿佛他已是完败他开口不得竟是无法反驳。净慧喝声有若沉石坠地一时激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连那四周火把都晃了几晃。交战众人手下都缓了下来净慧接着道:“贫尼早皈佛门不愿多见无谓杀戮。同为云梦一源若诸位肯立时归降贫尼自当向教主恳请不会伤及各位同门的性命。” 幻生界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都望向这一边的关盛——关默不能言语当然只能看他。关盛却与杨敬犹自与贺撄缠斗未休以二敌一丝毫不见胜机两个都是气喘吁吁虽然听见净慧喊话却哪里顾得上回应。众人一时低了兵刃都生出退意来。 胜败眼瞧便要分晓忽南面一个声音高笑而至:“敢问师太是要向哪一位教主恳请?” 黑竹众人闻听还未识得关默、关盛等幻生界众人却均各面露喜色那将将低下的兵刃尽皆举了起来。劲风耸动关非故已跃入中央“若是说的沈教主——那恐只有请你到下面去问他了!”他身形过处数名黑衣人皆给他震得倒飞而出。 吴天童惊得几欲立起。他没料到关非故返来得这么快——他忘了自己是游水回来的边游边找故而缓慢而关非故行走岸上运起轻功自然片刻即来。他不知道秋葵是否赶上了——关非故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沈凤鸣真的已命丧他手?更重要的——是自己方才言之凿凿关非故已死的一番谎话立时不攻自破方才黑竹之军心有多奋发振天此时就有多如坠深谷——场上众人这瞬时士气之倒逆只怕比先前更有十倍——己方之惶惑失望敌人之欢喜抖擞此消彼长哪里还能有挽回的余地! 他掩口莫能再语——再说什么也只能徒增颓唐猜疑。除非——除非沈凤鸣今晚还能出现。否则——他吴天童这一番为了救场的谎言怕就要成为今晚黑竹败退的罪魁。 ---------- 意识随着船身的晃动渐渐清晰起来。睁开双眼夜色依旧。 静火、流水。船头的一点灯明舷外的潺潺江湖。 沈凤鸣有点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事怔怔然倚在船尾无意识地意识着自己的左手被一个人虚虚握在半空。 他不甚敢信地辨认出——那是秋葵的影廓。她显然没有注意到他醒来正专心且小心地用撕成长条的细绢一一裹起他的指尖。 手指的疼痛让沈凤鸣的记忆苏醒了几分。对——白夜之舞。这是白夜之舞留给他指尖的灼伤。他记得自己划伤了关非故的脖颈也记得胸口中了他的掌力——可是——然后呢?自己如何到了船上?秋葵怎会也在这里?他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 但那些又有什么重要。目光如贪恋般留落在她的面容与双手——她将他的手指包得很仔细细到——有一丝不平整都会令她不满意地重来。他看得有几分痴这个片刻不真实得如在梦里——他甚至没做过这种梦。 如果是在平日他会一言不发地一直看着她看到她发觉了再出言谑弄她也不迟。只可惜今晚不是平日。他还没有忘记今晚——还有许多人的生死或许尚系在他的身上。 “秋葵。”明知开口定会令得这温柔暧然提早消失殆尽他还是不得不出声发问“那边怎么样了?” 声音依旧有几分虚弱但比之先前已好得太多。闻言的秋葵愣了一愣抬头看他“你——你怎么醒了?” 出乎他的意料——她没有如一贯嗔怒羞赧到摔落他的手去。她甚至不曾掩藏了面上的惊喜之色。不过这惊喜之色随即消退一丝忧虑重新浮入她的眉间。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自语着:“是了现在……正好是戌时。” “你说什么?”沈凤鸣有点听不懂她的反应空闲的右手在身后撑了撑想要支坐起少许来。便这一动他才发现身体有些不对从胸口到四肢沉甸甸得阵阵发痛一股烦闷无比的感觉在胸口收缩着借这轻轻一动忽然如被激活了有什么东西腥甜腥甜地要从喉口涌出来。 “你怎么样?”秋葵见他面色忽然变化不无忧心地倾过身“是不是……很难受?” “我……”沈凤鸣来不及说出什么字来甚至来不及将她推开翻身便呕。 秋葵早有所料。起初自己也曾同样——在那个幼虫死去的清晨呕出一地腥臭可怖的虫尸。而不同的是——那时自己体内剧毒已尽除汰尽虫尸已是最后一步可是沈凤鸣——即使他吐尽虫尸也解不去毒性。他会在身中剧毒之下突然醒来唯一的解释——也许正与那时一样——只是所谓魔血的新生之力令他每晚于戌时能有短暂的清醒而已。 “凤鸣公子怎样了?”稍稍离开一些的石志坚与欧阳信正在划桨不敢歇停闻听船尾动静忍不住开口相问。 秋葵向两人摇了摇手没有回答。沈凤鸣俯身呕吐半晌才好了些这一下当然已不必秋葵再解释发生了何事——幼虫的模样、身体的感觉他都再熟悉不过。很显然是关非故对他下了“幽冥蛉”。 太相像的事情重来一次无论是他或是她都忽然有点无言——哪怕这件事又一次足关了生死。秋葵默默然待他平复一些将手中未用完的白绢要予他擦嘴沈凤鸣却拿衣袖抹了口鼻将她白绢接过来往尚未裹满的手指上快速缠了几缠。 “现在是戌时?”他问。 秋葵点点头。她不甚确定他看似清醒的样子是不是强撑着精神。她记得的——即使在幽冥蛉幼虫只释出了一分毒性时的痛苦自己也完全抵受不了。 “公子没事便好。”欧阳信远远看见沈凤鸣重新坐好似乎无恙多少放下了几分心“秋姑娘的笛音果然功力非凡。” “是么?”沈凤鸣向秋葵看脸上第一次带出了几分笑意来。 “怎么不是笛子都坏了好几支。”石志坚在一旁补充。 “你……真的没事?”秋葵却没心思笑眼圈反而红了“我……我只能……只能做到这样……” “没事。”沈凤鸣伸手想要抚她眼睛那指上却层层叠叠的裹满了白绢令得他这样子有几分好笑。他只好收回手去试着一撑船尾——却又分明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根本难以站起。 他心知自己实难称“没事”只能倚在原处不动了声色问她:“还没有消息传来吗?” 前日里几方互相交代过攻打幻生界、青龙教、江陵侯这三处凡获胜拿下的都会放出烟火讯号来——秋葵知道沈凤鸣说的“消息”就是问的有没有见过讯号。她只能摇摇头。“还没有。” “一处都没有?”沈凤鸣眉心皱了皱试着坐正一些“黑竹这边怎么样?” “方才我来的时候黑竹占了上风眼下——说不定已经拿下幻生界了。”秋葵试着宽他的心。 沈凤鸣却哪里有那么轻信:“方才你在那里关非故却不在当然是上风现在——就未必了。” “还不是因为……”秋葵差一点脱口而出。——还不是因为你没及时现身还不是因为知道你有性命之忧? 沈凤鸣索然苦笑。秋葵虽然没说下去他又怎会听不懂。“是啊还不是因为我。……我本以为——很快就能回来与你会合却没料最后是令得你来找我……” 秋葵没有回答。倘若沈凤鸣真的已命在顷刻那些胜负或是对错又有什么意义? 正文 四〇九 夜色如山(五) “方才的事情石志坚他们都与我说了。”秋葵在他身边坐下来目光无焦地望入深夜“急也无用的我们正是往那边回去。方才——他们都问我你去哪了我答不出来。现在你回去总也让他们定定心好过不知去向。” 她摸了摸被夜风吹乱的发鬓。这两句话与其说是告诉沈凤鸣不如说是说予自己。 她听他不说话咳了一声“一会儿怎么办?你……动不了吧?” “你的琴呢?”沈凤鸣反问。 “都在那边船上等到了那边我带着琴去帮手你就在我船上休息怎样?” 沈凤鸣不置可否“只希望他们还坚持得住。” 船已行至洞庭幻生界厮杀处的光亮入了眼来约摸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水路。忽然欧阳信喊了声:“快看!” 几人随他手势向北望去——北面仁觉带领的衡山弟子与武陵侯部下一小支队伍合力进攻江陵侯似乎是得了手天空之中正亮起了讯号。那本是三处之中胜算最大的一处是以最早传来获胜之讯并不出奇但这也越发提醒了沈凤鸣——幻生界与青龙教这两边——还陷于死战之中。 而令他挂心的还不止于此。 君山岛遮住了讯号的一部分光亮那窜起的烟火也将洞庭山的轮廓映了出来。秋葵看到烟火落幕之后沈凤鸣的目光依旧落在洞庭山黑魆魆的影上。 “你——是不是在担心娄千杉?”她问出口来。 沈凤鸣有点意外向她看了一眼。显然石志坚将单疾泉与自己的对话向秋葵复述得很彻底。她非但知道娄千杉的处境而且知道她在洞庭山。 他心里承认。即便以“担心”来形容不那么确准可是任娄千杉再度落入谢峰德之手而无能为力却令他胸口十倍的窒闷如鲠入咽。 “你是不是想去救她?”秋葵又问了一句。 沈凤鸣不知该怎么回答。不想吗?想吗?他都说不出口。如果今晚没有云梦之战他知道自己必不会坐视这种事发生可是——他只能作出一种选择。而现在他还身中了剧毒他连一种选择都没有资格作出。 却听一旁的欧阳信道:“凤鸣公子不必担心秋姑娘早就交代了我们等送公子回到大船我和志坚就折去君山接应千杉姑娘。” 沈凤鸣再次意外地向秋葵看了一眼“原来你早有安排……”他忽轻轻笑了笑“你在试探我。” “我没心思试探你。”秋葵拂袖转开脸去“我只不过不想你一会儿面对敌人的时候还要分心……!” 沈凤鸣没有与她争辩。纵然秋葵无法原谅娄千杉可是——早该知道——以她的良善和念旧她又怎么忍心对娄千杉这般处境袖手不管。 不过他还是道:“他们两个受了伤只怕不是谢峰德的对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你到底想怎么样!”秋葵忽莫名发起火来“你若想救她你就直说你不放心他们去那我去!” “你更不能去。” “这个也不能去那个也不能去你究竟……”秋葵正说着话平放身侧的右手忽然一重竟是沈凤鸣伸落了左掌忽地覆于她手背之上。她吃了一吓便待抽手沈凤鸣反将她握得紧了一时竟抽不出来。 她实意外于沈凤鸣这当儿来占自己的便宜欧阳信与石志坚便在不远她口气惊恶却也只能压低了声音:“你干什么!” 沈凤鸣向她似笑非笑:“你若是去了谁替我赢下云梦?” 他说得淡定恬然仿佛——这便是全部的理由。可自然不止于此。谢峰德是什么样人他怎么可能——哪怕秋葵的武功比现在更高出十倍——容她去独面这等恶鬼。 他知道倘若说出来秋葵自不肯服气。即便是不曾说——即便只是一念闪过——也足以令他心头一怕竟至这样下意识地将她的手按在此间仿佛倘若不这样她便真要立时陷去险境。 秋葵不知他的心思慌忙中只看到他这么近的一双眼那迷离离的失真感令她忆起先前他半昏半醒之中在自己耳上的轻轻一抚。她想起那对分明不该是送给自己的珠珥——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将她错作了别人? 一股莫名的烦乱令她胸口一堵不管不顾将手强挣出他的掌心。沈凤鸣原本已是中毒无力那手指又是灼痛如何真束得住她。秋葵得以缩了手整个身体立时防备至极地蜷起那手甚至藏进了膝弯里。 “沈凤鸣”她认真却又小心地瞥着他“若你真想赢下云梦就……就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我实不想这种时候还要……还要与你讲这些我们本就没多少时间!” 沈凤鸣面上苦笑手臂却反而不客气伸出径然将她自背至肩轻易向自己一勾。秋葵蜷起几分是防得他再来拉手摸脸哪里料得他忽将她整个搂了去那双手藏得太里根本来不及推拒猝不及防之下“咚”的一声撞在他身上此时再伸出一只手来想推竟展不开了臂肘。 这一回动静比碰一碰手背更大了不少欧阳信与石志坚是瞧见了却也识趣立时转回身去专心划桨再不转过来。“沈凤鸣!”秋葵气极叫起来。“你这……” “你说得没错我们本就没多少时间。”沈凤鸣喟然叹道“我快要死了抱你这片刻也不行?” 秋葵还有几声“奸贼、小人、恶徒”没有骂出口来听他这一句言语心中猛地一颤气势便消了大半。她忽然想起上一次——他也是那般说着话便消失了清醒。这一次——会比上一次久些吗? 她一时没有再动。她不是不能忍受他如此——不是不能在他最后的片刻借他这一些他想要的亲近。一切耿耿只是源于那对突然闯进脑海不肯离去的珠珥——她不甘于这样借得不明不白。 “那双耳环是谁的?”她也不知自己在这“没多少时间”里为何会忽然这样无忌地开口问出这句话来。也许是已不在乎——反正他命不久长自己也不必再矜持什么;也许是真的害怕——如若他死去她就永远也得不到了答案。 沈凤鸣显然没跟上她的心思愣了一愣方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回答我!” “是你的啊。”沈凤鸣道“我送给你了不就是你的?” “可那分明是旧物。”秋葵道“不是有人戴过的就是你送过了旁人旁人不要的是不是?” 沈凤鸣却笑了。“我先与你保证在你之前既没有人戴过了它我也没拿去送过了旁人——你别嫌弃旧物旧物自有新物不及之处只是这旧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我改天与你说可好?” “改天?”秋葵口中嘀咕下半句自是不肯让沈凤鸣听清——“你不是说你‘快要死了’?” 耳上一温沈凤鸣的手仿佛是下意识地挲动着她的耳垂。“眼下我们还有半刻钟”他目光望着那越来越近的湘水战场“我说点更紧要的事情。” 秋葵被他摸得有几分不自在却也只得忍了先问:“什么事?” “你不是一直想学五十弦琴的《神梦》么?”沈凤鸣笑笑道“我现在教你。” “现在?”秋葵惊讶。莫说这半刻钟光景不可能来得及此地连具琴都没有要怎样教法?再者就算——就算以后真的再无机会《神梦》又能算得上什么“更紧要的事”哪怕真的就此失传也不过就是留几分遗憾她倒宁愿他把那些旧事先说。 可惜沈凤鸣已经顾自道:“你知不知道五十弦琴的《神梦》与你现在所会的《神梦》有何不同?又知不知道你师父当年为什么一直那么想得回五十弦《神梦》的琴谱?” 秋葵只能摇头。这般一摇才意识到还被迫靠在他肩上她立时停了动作改为开口:“不知道。” 沈凤鸣依旧抚着她的耳朵“从常人的听觉而论二十五弦的《神梦》已经足够复杂再往上也听不出区别;即使以深谙乐音者之耳力来分辨五十弦比二十五弦也只是百尺竿头之外其优美繁复固是有过之所差却其实不大远不及奏琴者所下功夫的差别之万一。但是——五十弦《神梦》对泠音一支的意义却非比寻常因为以它的宽广所能蕴含的魔音是其它曲子都做不到的。” “所以呢?” “你从小就练琴现在魔音的功夫定胜过了我但你——甚至你师父——哪怕功力再是深厚也从来只能在一段曲调之中用出一种魔音比如疗伤便只能是疗伤催眠便只能是催眠若要控制蛊虫便无法伤人——可以做到的极致也不过是快速变换魔音幻术的诸类效果却不能够在同一时刻、从同一音节之中发出两种或者更多的幻术。这一是因为你们泠音一支的武学一直都是这么传下来的二是因为——魔音太过耗费音色除非对它的驾驭已臻了化境否则还真的难以在寻常的曲子里做到一音二幻。但就算是臻了化境的起初也必须从一首极为复杂的曲谱开始练习慢慢方能化繁为简。那首最为繁复的曲子自然也就成为魔音之学有所跃升的必经之途。” 正文 四一〇 神梦双琴 “你的意思是……五十弦的《神梦》就是那首曲子?” 沈凤鸣点点头“没错。不过未必定要五十弦只是一直以来此曲只在‘七方’之上方得以完整弹奏过罢了。你已经会了其中主要的部分只要补足了全谱——我再将要诀教了你双手齐动心念倍行同时运起两种魔音应是不在话下。” “两种魔音……又能如何?” “幻术攻心倘遇高手一种未必见效但是两种齐出便好办得多了——譬如单是‘喜’或是‘悲’折磨不死人但溃败于‘乐极生悲’的人只怕就多些了。” “这个我懂我的意思是——这办法未必实用一个人要学《神梦》全谱怕是费时费力五十弦琴更是世间难寻可若是两个人两具琴哪怕不是高手也简简单单便能有两种魔音又何必花这个时间?” “都似你这般想所以你们泠音才将《神梦》失了传。”沈凤鸣取笑“你别小看这‘一音二幻’的功夫——云梦先祖之中一直有善琴者有的熟极自然就在一张‘七方’琴上用出四种以上的魔音亦不少见据记载最多的能用至七种。我们倒不必那么大野心我们今天只要两种就足够——本来我加上你自然简单可眼下我这个样子不是没有两个人了吗?也只能请你能者多劳一个人当两个用了。” 秋葵吃了一惊“你是说——今晚就要用上?可是……可是我这还不会神梦的全谱而且……‘七方’也早分为两边了……” “那更好。”沈凤鸣道“你是初次尝试在一具琴上怕还有些互相牵连琴断为二每琴各司一幻魔音不易相混反而能避短扬长。《神梦》全谱自不可能一时全背下来但你本已懂得半谱一会儿我就在你边上你弹奏之时我依情境告诉你如何变化、用何种法诀、魔音如何并行你只消将心思放空不须记忆只听我指引。” 秋葵皱眉不满:“这曲子既然这么要紧你为什么不出发前就教我?到这当儿了才来与我说连个习练的机会都不能有就不怕我……误了你的事!”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沈凤鸣讪笑。“幸好这次中毒的是我。倘这事落到我头上我手法生疏不比你常年习练只怕也胜任不得。” 秋葵没有吱声。她如何不知就连自己方才也说“一音二幻”本不怎么实用沈凤鸣当然也会认为此行有二人合奏必已足够自不会想到要让她独力担起“双琴”之责。 大船的轮廓隐约已现。“双琴之征”——她在这厮杀渐近的光景里想起这次行动的名字竟忽然有些害怕。谁又能料想得到最终要操纵起双琴的会是她一人——她不敢去细想沈凤鸣能不能一直陪她到今日结束。若没有他的指引没有完整的《神梦》即便拥有双琴她也不过是有名无实。 “你身上……现在觉得怎样了?”她忍不住问他。 沈凤鸣仿佛洞悉了她一句话背后的一切心思。“你放心。”他向她耳边嘻笑“我怎么舍得……丢下你独个……” 呼吸如有形的丝线湿热而细密地钻入耳蜗。秋葵面上陡地一烫醒过神来似的顿然将他一推逃脱出来可那一分潮红依旧留在面颊之上。 好在此时距离湘水战场已经极近那火光都能将她容色映得闪亮。她快步起身向前面的欧阳信道:“就是这里我们上那船。” 几人停稳小船扶了沈凤鸣跃至大船之上。此处仍有一名黑衣人留守早便发现靠近的小船来的正是沈凤鸣等面露喜色上前便道:“沈大哥!” 可是他立时便发现沈凤鸣是靠着石志坚的搀扶方得以站立看起来受了不轻的伤面色立刻转忧忙也上前扶他“沈大哥要不要紧?” “没关系”沈凤鸣向秋葵看一眼“我们不必非要到岸上奏琴就在这船上坐一坐更无人打扰。”便向欧阳信、石志坚道“你们两个去船头岸上有什么情形随时与我们说着。” 那黑衣人却犹豫了一下“可是沈大哥那面……” 沈凤鸣目光转过来“有话就说。” “那面都传着你已死在关非故手里我们的人现在意志消沉可是对手厉害我们一时进退不得连水上待命的一组都已经调过来了还是落于下风。若你能露一面的话——就最好了只是……” “只是他现在这个模样虽然是没死可露一面反叫人看出了弱处来说不定真给了人机会杀他?”秋葵替他讲了出来。 黑衣人不语显然极是徘徊不定。 沈凤鸣扫了眼岸上目光往那战场靠近岸边一棵干粗叶密的高树注视了少顷。“我们去那上面怎样?”他指了指那大树回过头来望着秋葵。 “去那上面……”秋葵看了看“好是好可你上得去么?我可……我可负不动你。” “不用你负我你只要负好了琴。”沈凤鸣道“‘灰蛾’负我上去。” 欧阳信立即当仁不让地走了过来。他轻功出众除了他怕是也当真没人能这么轻松地将一个成年男子负上了高枝去。石志坚道:“我先去查看查看。”便将沈凤鸣交给了欧阳信自行掠走。秋葵忙将“七方”二琴都装在了匣子里准备跟上。 她还有几分顾虑。她还未来得及问沈凤鸣上去了之后他要如何开口说话。那树上虽然有茂叶遮蔽可边上恰有火把照明与其说是埋伏的好地方不如说是登高一呼之地还更佳。沈凤鸣既是要去安了黑竹众人的心自不是为了隐蔽了;可他现身之后总不能不发一言若是高喊一开腔便定掩不住了虚弱无力在这般明处岂非又成了幻生界众人的靶子?那时——两人还能有那般十万分专心来开始“双琴”吗? 未几已见石志坚在那大树之上向水一面招手。沈凤鸣低声向那留守的黑衣人叮嘱两句便向秋葵作了个手势秋葵咬一咬牙跟在欧阳信身后一起纵身而上。 渐拔渐高的当儿沈凤鸣已经看清了场中情势。欧阳信听他在背上暗呼了一声不免紧张:“凤鸣公子还好么?” 沈凤鸣的目光落于战场腹地之中此时最引人注目的两个“怪人”——当然不是关非故亦不是净慧。这两个人精赤上身浴血而战动作之快、气力之大比常人依旧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不死不休的架势加上有点怪异的身法令得他们远远看去不似活人反似活尸所过之处黑竹众黑衣人闻风而避。 “蛊人”——沈凤鸣一瞬间已认出来——一种真正足称“邪魔外道”的蛊术。 “蛊人”并非魔教云梦的独门——这一蛊术要说难也没什么难但凡与蛊沾边的门派多都懂得只是各自炼制细微处有些不同罢了。这法子并非把人炼成了蛊只是用蛊来养人起初选人时便多半会选一些壮实耐受的男子;“炼制”之时也会蛊毒与补药同喂。即便如此十个里怕是也要有九个半受不住在过程中便即死去最后能活得下来的心神俱失但强悍过人只消蛊主发号施令便可用作“打手”甚至可说——是用作了“武器”。“蛊人”一法固然凶残不过正因太过残忍了即便是魔教邪派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起用况且“炼人”很是费事成功与否大是靠运气操纵蛊人者又消有足够应付的蛊术根基是以致用者稀在旧时云梦莫说是禁止甚至连提也没人提起哪料此际却在关非故的地头见到了。 仔细想想关非故连比“蛊人”更难的幽冥蛉都能炼得出来炼出“蛊人”似乎也便没那么难以置信了。也无怪乎黑竹众人难以招架——除了以力大出名的阿卜之流鲜少能有撄其锋芒的。“蛊人”本就身形特别高大又被训炼得皮粗肉厚对疼痛感知极弱刀剑棍棒的劈砍击打于它似乎算不得什么寻常毒药更是根本不必放在眼中。黑竹虽然擅长各司其职围杀猎物但遇到这样难称活物之属当然便生了退意。 他没有便答欧阳信的问话两人已停落在枝干之上比石志坚的位置稍低一些。秋葵也随即停落在更低一些的位置。沈凤鸣环视了一圈指示各人将落足之处稍作调换。秋葵与石志坚交换位置时后者经过他身侧将一把匕首交于他手。 “彻骨?”沈凤鸣有几分意外。 “‘悬河’在树下。”石志坚压低了声音却也压不住面上光容焕发。虽然秋葵早先已说了“吴天童报的讯。”可是这一趟生死重逢终要亲眼得见才更欢喜。吴天童虽然伤重不过自从关盛、杨敬两个与贺撄越战越远反倒没人在意他一个血流满面之人还委顿于旁。只有石志坚之前查看大树周围意外见得他就靠在另一头。 沈凤鸣没有接匕首“你先拿着。我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了它只怕还消你替我掠阵。‘灰蛾’先下去到低处守着。” 两个人都应了。树上留下的三人之中沈凤鸣落在了明处——那火把光亮得以照亮之地。秋葵在更高之地——枝杈横生她与双琴都得以隐蔽稳当。两个人俯仰间说了几句话相互确定听清无碍。 趁着一时还未有人发觉沈凤鸣倚于树干观察片刻已看出控制着两只蛊人的正是关非故与关默。想来幻生界中旁人也未有这个能耐关非故多半是方才与自己交手之下有些损耗是以祭出了蛊人来应战。 他心中有了番计较向秋葵、石志坚都如此这般地低语了两句。两个人应了石志坚便将话往下面欧阳信处传去。 正文 四一一 神梦双琴(二) 激战正酣的众人忽听岸边有人大喊“凤鸣公子来了”都不觉愕了一愕。先前吴天童的高喊已令他们对这棵大树有了几分印象此时便不自觉将目光投过来。这一声喊是树后欧阳信发出的可此时谁又在意此等细枝末节只因——沈凤鸣分明确然正在此间——在方才吴天童振臂高喊过的地方。他看起来颇有几分闲适地倚靠在树干之上火把的光亮将他面上的苍白都映成了暖色——他看起来很好没有一点受伤的模样。 最感震惊的自是关非故——那放出去的幽冥蛉得手之后已经飞回证明沈凤鸣根本没能防备他怎可能——还活生生地出现于此?在这般距离他甚至无法感知到幽冥蛉幼虫之存活当然也更无法操控。莫非沈凤鸣真的没有中蛊? “关老头”沈凤鸣居高临下地笑了一声“你命倒真大竟还活着。” 他语调很是不高可不知为何在场二百人一时却尽觉耳中嗡嗡作响这一句话中所蕴内家真力竟似不亚于净慧师太的沉厚内功。 关非故、关默等一时疑惧蛊人失了操控暂时静止下来关盛更是矫舌难下。不过沈凤鸣实是不怎么好受。他此时当然是内力全无只不过事先与秋葵商量了个伎俩在他说话时由秋葵震动琴弦散出魔音琴音虽不可闻却足以鼓人耳膜造成沈凤鸣内力充沛、中气甚足的假象。 即便如此他总也要将话说得旁人能听得见才行故此若是近看他额上汗出却要作得云淡风轻之态委实狼狈得很。起先他深知众人注意力不在此自己这点气息贸然说话怕是也要湮没于厮杀声中是以让欧阳信先行喊叫待得将众人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再开口。纵然声音有些低沉但此时众人竖起了耳朵自能听见再得益于魔音的衬托不明就里者只道他有意压低了声音以示轻蔑断不会想他是中毒无力。 关非故还有几分疑惑但也已哈哈一笑“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沈凤鸣你命真大竟还没死得透!” 沈凤鸣呵了一声“手下败将还敢言勇?可要我往你脖子上再来上一刀?” 他中掌中毒旁人看不出来但关非故颈上那道还未全然止了流血的伤口却醒目得很。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再往关非故脖子上看了几眼仿佛那正是沈凤鸣这番言语的明证。 关非故不动声色“只会躲在树上夸夸其谈有胆便下来与老朽再练上一练看看到底谁是谁的手下败将?” “下来也可以啊。”沈凤鸣道“你将你那些蛊人、蛊虫都收了要你的人都退开我也让我的人都停手只我们两个决胜负——你若是败了便自此将幻生一支交回给我云梦你和你两个儿子都自废武功从此离开中原永不插手云梦中事——你若肯答应我便下来与你再行一番较量也省得再大动干戈徒伤我云梦的元气。”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近处的秋葵一边抚着琴弦一边却暗自心惊低声叱道:“你疯了!你现在怎么和他对手!” 沈凤鸣没有理会。在他看来关非故绝不肯冒险答应这般条件;即使他真的答应了——自己本来也是个惫懒角色再想别的招不迟。 关非故还在沉吟未决关盛却先叫起来“哼沈凤鸣你莫要以为如此便可激得了我们。我们幻生的蛊人何等厉害你是怕了吧!” “关二公子的意思是说令尊还没有蛊人厉害故此不敢亲自与我交手?” 关盛立知自己又说错了话一时哑口。 关非故哼了一声“那若是你败了呢?” “我败了我当然也带着我的人走不再插手你幻生。”沈凤鸣道“你意下如何?” “你也自废武功?” 沈凤鸣哈哈笑起来“有何不可?我若是输了怕是以关前辈的行事连命都不会给我留下要武功何用!” 关非故也大笑忽关代语不知从何处窜了进来抢道:“爷爷不要大伯说不可答应他!”关非故一顿转头只见一旁关默向他连连摇头。 他面色不豫“怎么你们还担心我杀不得他?这般后生小子我还不放在眼里。” 关默动口关代语又依样道:“连幽冥蛉都杀不得他怕是他真有些门道我们有蛊人气势正盛爹不必冒此风险。” 沈凤鸣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关非故闻言忖度了片刻转头向自己道:“沈公子也当真将我关非故当了三岁小孩。此际你下来是死不下来也是死。待我杀光了你的人便看你还能如何悠闲自在、苟且偷活!” 沈凤鸣面色变得冷峻“那便是没得谈了?” 关非故暗里已催动蛊人口中道:“废话我为何要与你一个败军之将来谈条件!” “不谈你也谈了。”沈凤鸣冷冷道“既如此——那也别怪我。”他作了个手势。石志坚会意几步探至附近那火把高照之处挥动匕首“嚓”的一声松明细枝缠绕着向下坠去火光跌落沈凤鸣的身形连同整片枝桠皆陷入暗色之中。 “想跑!”关盛喝了一声。可黑暗之中只传来沈凤鸣的笑声“跑?我不会跑。我倒要看看最终落跑的是谁!” 关非故不肯与他当众对决其实不过是占尽上风之人顺理成章之择但他们二人此前在别处一战对胜负各执一词众人对自家首领是胜是败到此刻还在狐疑不定。沈凤鸣这一番言语也无有其他目的不过是为了让众人亲耳听得关非故不敢与他以一敌一——如此便也算予了众人一个极强的暗示。 他这一番“死而复生”本就比适才关非故之“死而复生”更震撼人心只因他“死去”的时间比关非故更久了几倍久到他们几乎已失去了一切希望眼下的出现自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叫人振奋。一时明灭交替下的黯淡虽不能隐藏他的身形但也足以令他不再那么聚目。他趁着光线稍暗变站为坐抬头向秋葵道:“见着那两个蛊人么?” “见得。”秋葵手下已经抚动琴弦“他们受有外伤在魔音之下应该会抵受不住。” “我看未必。”沈凤鸣道“他们已是‘非人’未必还有人之感受要加重他们外伤到无法动弹怕是还远——与其视蛊人为‘人’不如视其关键在‘蛊’——关家父子通过蛊虫操控其行动若能杀死了蛊虫他们也便无用了。” “那杀了关家父子不是更好?” “若你能‘一音二幻’一面压制蛊虫、一面压制人心当然是最好不过。”沈凤鸣道“蛊人要对付关非故也要对付——他颈上伤口虽然不深但只消有魔音我不信折磨不死他。” “那你还不快点教。”秋葵催促着。 沈凤鸣轻轻咳了一声慢慢念出一段口诀。 《神梦》无辞全谱与半谱曲音之差未多其中最紧要的关窍就在于八句口诀——旁人听在耳中十分无奇但在秋葵耳中便大不一样。《神梦》本已在她指尖几句口诀入耳她立时回想起三支之会上与沈凤鸣以《神梦》相合——那时他以二十五弦引领她的十四弦那些支离的、零落的、散失的细节仿佛一瞬间都回来了被这五十六字轻轻串起如柔丝串起珠翠如一梦引着更一梦。 沈凤鸣顺手摘取叶片放于唇边。轻悠叶笛之声于细微处带动琴声秋葵双手拂动——《神梦》之神质足令得操琴之人亦被深吸其中以至忘我。她漫漫在口中一字一字地复念着仿佛也在寻找着丢失太久的泠音之源: 吴、丝、蜀、桐、张、高、秋 空、山、凝、云、颓、不、流。 暗、佩、清、沉、敲、水、玉 江、娥、啼、竹、素、女、愁。 谁、看、挟、剑、赴、长、桥 谁、看、浸、发、题、春、楼。 梦、入、神、天、教、神、妪 四、十、九、魂、绕、指、柔。 正文 四一二 神梦双琴(三) 琴声来得突然不过一瞬的不防它已泻入这酣热的战场。 黑竹会众人是早在“双琴之征”出发前就已由沈凤鸣安排好了暗语听他先前一番话早知该要准备好堵住双耳了。幻生界大多数一时还未得其妙受有外伤之人先有痛觉——关非故颈上一阵抽痛与关默一面纵了蛊人拦住净慧、贺撄两个一面向关盛使个眼色伸手指向沈凤鸣所在之处。关盛会意招手叫了杨敬带人便向大树围过来。 秋葵先前独坐船上时心中没底只以琴声压制蛊虫可此时得授四十九弦之《神梦》琴音一出已是铮烈似万剑脱鞘争鸣激得人耳中一阵锐响痛意直入脑心有内力不济者已五内如颠。黑竹众人虽然有备可棉物似乎也不能尽挡这钻耳魔音多也生出几分晕眩恍惚一时众人扶摇而乱混战倒缓了下来。 “快去!”关非故的声音自杳杳魔音之中冲出显然是在对关盛厉声而喝。关盛艰难撕落衣襟塞入耳中疼痛稍减身旁杨敬依样为之两人随即运起蛊术嘤嘤呤呤复又嗡嗡唵唵场中还残余下的毒蜂彩蝶从四面集来在夜色中好似汇成了灰蒙蒙一缕烟云尽数向大树掩去。 沈凤鸣唇间的叶笛声稍许高了一些显然是在提醒秋葵——锐意伤人有余压制蛊虫的那一半却过于贫弱了。秋葵会意左手连挑右手相合《神梦》清音如叙将飞来虫群摇摇晃晃打乱了少许。 石志坚当然也没闲着挥舞外衣泼赶毒虫。毒虫本身轻弱受琴音激荡靠近者大多跌落倒也伤不到沈凤鸣。秋葵方放了几分心忽石志坚骇呼了一声:“公子!”背面不防处凉意嘶嘶几尾毒蛇不知何时悄然扭枝而上三角的蛇头早已昂起眼见便要向沈凤鸣扑到。 石志坚的匕首未够此处正欲纵身而上沈凤鸣作个手势示意他莫动。他犹疑未定只见几条毒蛇虽便在距沈凤鸣尺余之地却来回进退不肯上前噬咬。 沈凤鸣将叶笛稍停“不须着意顾我对付蛊人和关非故父子为先。”石志坚已经塞了耳朵这话当是说与秋葵的。 “不管你?不管你你立时就成了蛇口之食。”秋葵听他竟不领情大是不快。那毒蛇进退不得当然是因了关盛蛊术之催动与她魔音之压制的两相抗拒她手上干脆越发用劲激越魔音似箭汇至轰然如波将一丛毒虫轻易震落树下。 沈凤鸣眉心暗动却没再言语——蛇患既退他便将叶片放于唇间继续吹奏指引。 他心下清楚秋葵的神梦全谱本是初学一时还难以熟练驾驭重了压制眼前蛇虫不自觉就轻了远处更轻了控制人心。只不过这么片刻工夫那一边关非故与蛊人皆得了轻松贺撄与净慧手下便立见了吃紧——秋葵想必随即也有所觉立时调整了心思以双琴跟上不再多言。 可也过不多时“嘶嘶”之声再起腥臭扑鼻可闻——关盛不甘受挫引了加倍蛇虫向沈凤鸣卷土重来。 秋葵余光瞥得心思微紊犹豫之下指尖偏了半寸“琤”然一声琴弦竟断了一根。 她面色骤变沈凤鸣亦吃了一惊再度止了叶笛扶着身后树干慢慢立起身来。这一站起七八只蛇头亦一起昂起围向他唏咝吐信。秋葵看得发骇不自觉拨弦欲待加力驱赶忽却被沈凤鸣伸长了手将她琴弦按了一按。 “先停一停。” “可是……” “先停一停只停三十息。三十息之间你……将心思静一静听我说。” 秋葵忧心不减见他如此也只能停手不语。 沈凤鸣从她琴头挑出那根断裂的丝弦稍许松开琴柱将断弦小心抽落。“你忘了么我身上有幽冥蛉之毒。”大约是因为气力依旧不够他将动作做得很缓将话也说得很慢“幽冥蛉是万蛊之王我现在比这些长虫毒得多要怕也该是它们怕我你说是么?” 他说着抬头看了秋葵一眼。她面上虽然还是将信将疑的表情但呼吸却也因他的坦然自若而平缓了些。果然琴声虽止蛇头虽扬却依旧不曾对沈凤鸣发了攻击想来竟当真是对他身上的至毒多有忌惮。 怔怔然间只见他向她伸手:“你袖里新弦予我一付。” 大约是为他此际沉着之态所感秋葵不自觉从袖中抽出一段琴弦交予他手。沈凤鸣接过仔细在一头琴柱缠稳慢慢将细丝捻过琴面压过琴枕。“《神梦》之幻与寻常魔音不同——七方四十九弦对应神梦之四十九魂这整个洞庭湘水人也好虫也好落于你《神梦》所到之处便如堕于幻梦之牢除非琴弦尽断否则难以脱出。此间除了你我无人识得魔音窍要也就无人能轻易断你琴弦。关非故的内力虽强可不知内中关节要一意尽断所有琴弦——以他此际的修为他办不到。” 声语依旧低缓。沈凤鸣已将新弦固定于另一头伸手拨了一拨似觉绷得太死便又旋开琴柱着意细调。“所以有你在此我从未担心今日无法取胜。可现在我反要担心——旁人虽不能断你的弦你却偏先乱了。你该懂得魔音是心念之术心思摇摆是此中大忌——四十九魂四十九弦——心一乱便断一弦断一弦便失一魂更不要说我们手中的双琴是残损七方原就少了十魂。若非你我今日处境如此——秋葵你断弦一百次我总也能补得起的;可是——那许多人——却容不下我们再停一个三十息。此间究竟不是……只有你我。” 细语间反复试弄的新弦仿佛终于是调得满意了。沈凤鸣轻呼了口气“好了。”再抬头看她“还余五息光景。你现在可能应允我不要再分心旁顾了?” 秋葵知道还有五息。可是——明明是要冷静的明明已经冷静了——一颗心却偏没来由跳得飞快以至于她竟要更深地呼吸。 怎会如此?——她不确定。上一次心跳得这么快——好像——也是一个晚上。她在那个晚上醉心于一个男子在庭院之中以赤锋逐雪的夭然之影可即使那时的神思摇荡亦不曾这般颤栗难抑暗涌喷薄。这世间还可以有千百个男子在薄雪中舞起一脉长剑却或许再无第二人能在这局促与昏暗的死生之隙从容为她换一缕新弦。 “那你呢你可也能应允我吗?”她看着他止不住的雾意涌入双眼“你应允我你不要死我……就什么都能做得到。” 沈凤鸣忽然静默了。四目已对她第一次以这样冲动的眼神一霎都不肯霎地看着他将一呼一吸都与他清楚相闻。还余三息。二息。沉暮如幕意决似诀。 “……好。”沈凤鸣在最后的一息时光里回答她。 ——只得她这一句生或是死又还有什么要紧。 ------ 关非故不知道重新响起的琴声为何有了些不同。 若说是不同却又——有点熟悉。他不解音律唯有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听过这段琴曲。颈间伤口刺痛但比之更刺痛的仿佛是某些回忆。 他在那一年第一次去往三支之会远远看着杜若云在许多人面前弹奏《神梦》突然觉得这个青梅竹马的女子比想象的还更遥远。那曲令他神思颠倒的琴音怎么——怎么会在这里突然出现? “若云。”他在五个十年之后竟漫漫开口喊了她一声“是不是你……回来了?” “爷爷!”关代语惊慌失措已不知是喊到第几声了。孩童独有的高亢嗓音刺入耳膜将关非故刺得周身一晃收回了神来。不是那芳草碧茵的三支会上周围只有毒虫撕咬与血色肮脏。 他暗自心惊——自己竟一个不防落入了幻觉之中。此时细听那琴曲隐隐约约已不是太显可便是如附魂牵魄萦回不去。 蛊人适才失了他控制胡乱挥舞早已敌我不分。关默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面色惨白仿佛控制那蛊人已要费劲了他全力。 关非故此时已知树上的定非仅只沈凤鸣一人奏琴的定是隐在暗处的秋葵。可关盛还在树下跳脚显然毒虫围攻并未使树上之人就范。贸然上树捉人更非良策虽然只有欧阳信、石志坚两个把守可居高临下哪个又能够轻易过得去。 关盛几人干脆舍了用毒径以兵刃砍斫树干。可这树虽不算最粗树干却硬得很加之幻生界不惯用厚重兵刃并无斧头等物只以朴刀即便得机会砍上一两下也便卷了边了。魔音淼淼而至到得后来勉强还能提得起兵刃的也就只有关盛与杨敬两个但身体却只飘飘然如堕梦中落手虚浮竟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关非故看得真切心下既怒且急喝道:“让开!”强聚蛊力神思凝锐树上的秋葵但觉司蛊之魔音间返过了一阵激荡对蛊人的制力顿然失了一半——关非故的那一只蛊人转了方向向大树这边一头撞来。 正文 四一三 神梦双琴(四) “嘭”的一记大树自下至上都震了一震枯叶连同毒虫纷落一地。蛊人撞得头破血流晃了一晃还不及全然醒神又“嘭”一下再撞上树干显然是出于蛊虫之指挥。 只撞一两下便罢了可若似这般撞个不停先不说这棵树是不是便要撞得倒秋葵的双琴也大受了影响。三十九弦一起乱颤亏得她屏息宁神才未被这外力断了弦去。 “我下去看看!”石志坚知道不妙向树下掠去只见净慧带了几人飞身追至拂尘自后一扫将蛊人自颈缠住只是蛊人力大挣扎之下那拂尘丝丝断落眼见着随时便要缚之不住。 所幸震动稍歇秋葵连忙重新抚动琴弦魔音点点而降闻者莫不皱眉暗自相抵。塞住耳朵的、距离稍远的或是未有内外伤者多觉脑中空白随即生出恍惚幻意;但于早已遍体鳞伤之蛊人来说这般音色无异于销筋蚀骨之痛楚纵是失了神智也竟懂得伸了双手掩住双耳仰天而嚎。 那痛楚是身为人之痛楚。蛊人没有心智生不出幻觉唯觉痛苦却不知为何;倒是体内蛊虫受魔音之振一时蛰伏。两重折磨故此令得蛊人颓落下来失了蛮力倒回复了几分活人模样。净慧听其口中哀号十分凄惨一时不忍便下杀手却见银芒一闪——石志坚哪里管得这许多见此机会身形纵出手中“彻骨”径入蛊人咽喉。 咽喉正是蛊人弱处当下里蛊人痛嘶一声已然气绝向后便倒。石志坚未料如此顺利待到匕首拔出方觉不对——血色深红之中蕴着几丝惨碧有什么活物自死尸咽中溅射而出向自己面门疾窜而来。 他避之不及下意识将左手于眉心一挡——手心一股锐痛侵入仿佛受利齿啮咬可只一下锐痛转为酸麻酸麻又化为木然——整只手掌便一刹那已失去知觉。再去看时那手心里竟咬着一只碧绿蚕虫拼命欲向伤口钻入却不可得唯有红色以可见之丝缕向蚕虫体内汇去。 这碧蚕显是吸食鲜血之虫蛊且本身即有剧毒原宿主既死此时不知是否仍受着关非故之操控必要寻求新宿主。石志坚浑身一阵透凉惊惶恐惧之下却也未失理智不及犹豫“彻骨”利刃反手撩起将自己左手齐腕切断。 此时他才及痛呼出了一声剧痛、毒意与失血之晕眩一齐冲入脑内更加上了魔音隐隐约约之激荡再难支持得住跌坐而下。事出突然净慧亦阻之未及欧阳信虽一个箭步冲到近前却也已晚只得勉力将他搀扶慌忙要寻法止血包扎。 被斩落的手掌只隔一息已被毒蛊吸得干枯。那碧蚕喝足了血身体变得滚圆蹒跚几下离开了断手。 见此变故众人哗然间都退开数步就连关盛等一时也甚为紧张不知这毒蚕接下来是否还要暴起伤人。如此面面相觑地由得它自在蠕动片刻那身体仿佛很快消化了鲜血渐渐又缩回成寻常大小通体碧色中隐隐已泛出了一层血光来。 蚕虫虽小沈凤鸣与秋葵在高处却也看得清楚——石志坚断腕固是惨烈碧蚕之剧毒更见惊心。秋葵额上见汗只因她最是感觉得出——关非故之力还在催动这只小小蛊虫与她魔音相衡否则——她适才必也不至于容得此物这么简单就伤去了石志坚一只手。 沈凤鸣的叶笛之声却在此时渐渐淡消秋葵忍不住向他瞥一眼却见他正看着自己不由道:“你看什么?我——也是尽力在压制那毒蚕只是它不断饮血只怕再下去蛊力不弱反盛。” 沈凤鸣不答将目光转至她拨弦的双手。即使无有他的引领此时的秋葵亦可独力将神梦舒展开来只是艰难了些心念更要越发专注于双琴之上方不至于出错。沈凤鸣注目了一会儿方道:“你坚持片刻不消着力于那一只虫豸。我下去一趟。” 秋葵一惊“你……要下去?你去了又能如何别说毒蚕那下面随便一人你这会儿都对付不了。”她咬着唇。 “我有分寸。”沈凤鸣只道“你独个在此《神梦》莫断蛊虫就不敢近你;若是有甚茫惑难进之处就细想我教你的五十六字。若真有变故我会回来。”他快速交代完起身攀了树枝摸索向下。 他攀得有几分艰苦——明明是平日里一蹴可达之距但此时的他四肢身体却说不出到底是十倍的轻飘无力还是十倍的沉重笨拙以至于不得不避人耳目在临水一面趁人不备沿着树干暗自攀援。欧阳信此时正忙于照顾昏迷过去的石志坚况他耳中应该也塞了棉物纵然是呼他再来背自己一跃怕也是不可得的。 秋葵不敢分心只能越发翻飞十指只期得更甚一分之魔音也能更掩护得他一分安稳。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神梦有如暖意寒流同时于湖山之中交迸击得人身一阵一阵发酥心内却一股一股发惧。 碧蚕蛊似也深感痛楚忽然跃起似一道绿芒窜入人群哪里还分敌我沾着血肉之躯便随性钻附。关盛身旁一个幻生门徒只低呼了一声还不知那虫子是从何处钻进了他身体的只有那双目顿然已呈了碧色——显然这门徒的耐受之力远比不上先前的蛊人满脸满颈一瞬时已现出了青紫受控之下拳脚齐出向净慧等人袭到但也不过是数招便即力尽而挫眼见着便已不行了。 关盛慌忙之下欲待转向关非故求问却忽见自己这父亲的表情竟也是极尽诡异。“爹?”他人还未及先低呼了一声。关非故的双手在空中飞舞仿佛正与什么看不见的对手交战。分神再回顾碧蚕又已吸足了血从那倒地的门徒身下爬了出来饱餐之后的身体再一次变得圆滚滚的前进得拙笨而缓慢。 欧阳信担心再有意外拖了石志坚躲至树后余人亦越发后撤只恐一个不小心成了下一个蛊人。唯有净慧拂尘一扫待要将此毒物卷入帚丝之中受缚。只是那拂尘之上亦沾有血迹碧蚕被帚丝卷入登时成了附骨之疽竟一点点向握柄噬啃过去。 关盛撤回父兄一处近看越发见关非故双目通红颈上鲜血迸流口中念念有词。他不觉骇道:“爹你怎么了?” “若云若云……”关非故口中不断重复着那双血红的眼时明时暗便如神智时存时灭。见关盛退来他仿佛得了几丝清明勉力道:“盛儿我曾教过你控制‘血蛊’之法你可还记得?” “记得。”关盛向那碧蚕望去吃惊道“那就是‘血蛊’?” “不错——这是血蚕失了宿主凶性难驯。我此际内息不稳难以全控其行动你助我稍以心法安抚于它……” “好好爹你放心。”关盛说着四顾。他不似父兄这血蛊之法虽学过却从未致用稍许安抚可之但亦怕有甚不妥反受反噬。关非故之被动的源头应是在魔音上若从沈凤鸣与秋葵那里下手斩草除根岂非更佳。此时关默还操纵着另一蛊人——自场上毒虫多被自己调去大树附近之后关默这只蛊人倒是大展身手虽说早是皮开肉绽但所向仍是披靡场面依旧占优。眼下关默当然是抽不出身来倒是—— 他心生一计忙道:“爹代语呢?”关代语虽然年幼但身手便利动作灵活人小不易被察觉叫他从树后偷偷爬上去偷袭了那两人最是合适不过。虽是亲子但关代语此前几度落入沈凤鸣之手也都无恙归来料想即使此番被发现亦不会如何。 话音还未落树下忽传来关代语尖叫之声。却原来关代语早不知何时偷摸掩去了可是不巧——欧阳信方方才将石志坚于树后安顿忽竟见有人矮身摸索到此怒从中来只看在是个小孩的份上不曾便下杀手只一把将人推了出来。关代语没料叫人撞个正着胡乱中摸起随身麻针向欧阳信便刺。欧阳信手上一麻这一推气力便不曾用尽关代语趔趄几步退向树外。 便是此时——他刚刚站稳正自喜于不曾摔跤跌倒颊上却忽有几分异样像是什么冰冷之物蠕面而过——只是这么一刹的知觉他一颗小小的心骤已骇止。净慧的拂尘扫动原或是有心将那碧蚕击于树干之上却又怎料得凭空多出个幼孩——碧蚕顿然触到新鲜血肉岂肯放过弃下帚丝附上娇嫩面颊。 众人惊噫声中关默、关盛一起向树下抢来。此时情境哪里容得半分犹豫关默口不能言动作却快竟空手便来捉那毒蚕。人人都见得碧绿蚕身倏然已只余一半在关代语耳朵外面被关默伸长手指往尾上拼死一捻——可指间却一空——什么都没有捻到。 一颗心也仿佛已是跌空。关代语还未有知觉只是见关默表情就知这毒虫必已钻入自己耳中去双膝一软跌坐于地颤声大哭:“大伯……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真不好意思。”身后忽然多了一个声音。诸人皆微微一怔——众目睽睽方才都在关代语身上竟忘了发现——沈凤鸣是何时出现在此的。 他的身形从树后悠悠转出地面的火光此时将他的脸照得分外清楚——连同面上中毒后的隐隐黑气。可却没有人注意他的面色只因现在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上停着那只本应钻入了关代语耳中的毒蚕。或许是适才关默的手挡住了几分视线竟无人看清它是如何倏忽变换了所处。依旧是通身碧绿之中透出诡异的血红可更诡异的是——它此际安安分分地伏着一动都不曾动。 “——这只血蚕现在是我的了。”沈凤鸣继续说着嘴角微微掀动牵出一丝难掩的冷笑。声音虽极低可场中却静了——除了神梦仍在湖山回旋没有一个人说话。 正文 四一四 神梦双琴(五) 几乎便是同时关非故一口厉血呛于地面抬手指向此间“你……你如何能够……”只见他胸膛带动双肩起伏身形摇摇欲倒。 这话听起来像是问错了。沈凤鸣是云梦传人懂得操控血蛊又有什么奇怪?但血蛊却有一样不同——这类极凶之蛊蛊主豢养时多须花费极大心血令其生出依赖之心旁人即便懂得操控之法要夺去从属之控却十分不易。只除非——沈凤鸣的蛊术当真高出关非故许多。可观一贯以来沈凤鸣的表现——他或懂得云梦一些闻所未闻之禁术可于三支分别心法之研却多比不上各支佼佼尤其起初他对蛊毒还颇不耐受除了幻生蛊外对其余蛊术似更不甚精通——否则三支之会前又怎么能轻易着了关盛的道? “巧得很。”只听沈凤鸣道“血蚕与我们云梦‘圣血’关联甚深不得不会。”说话间手稍许抬起蚕虫温驯地摇摆身躯向他袖中钻入。纵是关非故豢养此物多年也知其性凶险须时时提防在意何曾敢如他这般视若无物? 愈是难以被他人夺去之蛊虫被夺走时对蛊主之反噬自是愈烈。关盛见势不佳悄步后撤低声道:“爹你受了伤今日是否……” 关非故陡一抬手。——认输?还是撤退?可此处是他们的地盘他们退无可退——纵然他们想走到了此等境地沈凤鸣只怕也不肯放过了幻生、放过了他们父子。 既如此那倒不如将势就势拼个鱼死网破!他已知沈凤鸣身上变数太多可是如果能制住了秋葵——再没有魔音来侵蚀人心——那么沈凤鸣也必孤立无援。既然那个女子从未顾及过一点祖孙情分他亦有办法让她作茧自缚、作法自毙! 关默抢前抱过还未缓过神来的关代语往回便闪。沈凤鸣却也未拦——他其实也拦之不住。他只缓步上前。脚步迈过时那树下久已萎靡的一干蛇虫蜈蚣等物不知为何突然来了精神忽都昂首摇摆沿着他行走之迹悉索跟随。 一时间百足之声大作听来叫人心头发毛。即使是常年与毒虫为伍的幻生界众人亦从未见过此等邪异景象——仿佛便是那一瞬间从来便在他们掌控的大小蛊虫反都成了沈凤鸣心纵之物——这景象之难以置信大概唯起初“圣血”翻动洞庭波涛之慑人可比。 净慧、贺撄与黑竹会众人亦无不心生剧荡秋葵所在之高处越发看得清楚——那许多毒虫不曾靠得沈凤鸣太近可的确是随他行停而行停。蛊虫忌惮幽冥蛉之毒畏惧于沈凤鸣还好解释但若要这般跟随于他非以蛊术控制断不可得。自己这“一音二幻”只能对诸多虫豸加以压制若要严格控制其行动只能单专注于一只或几只虫豸绝难同时对应这许多。 ——难道沈凤鸣的内力其实并未失去?甚至——他的幻生蛊术之精远超自己先前想象?可——这分明不可能。身中至毒的种种痛楚与特异脉象乃至那生死一线时的失觉昏迷她都亲眼所见绝无伪装之侥幸。他若真的还能有一分力气又何至于连跃下枝头都做不到? 思想间琴弦上忽传来“泠泠”几声反激之音。她心中一凛——是有人欲待挣出《神梦》之幻。“不要再分心旁顾”——她想起自己应允沈凤鸣的这一句忙打起十倍精神拨弄琴弦对应。可——心头却忽地一空仿佛——仿佛那幻境要将自己也拉扯入内。 她暗道一声不好恍惚间已听到几丝遥遥呼喊。“若云。”她竟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师父的闺名。琴弦不受己控地“琤琤”重响仿佛是心念正脱了控制从琴弦发出诘问。 ——“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师父的名字?” 树下的沈凤鸣已经一直走到了混战的腹地——走到关非故身前所过之处众人莫不惊惧后退。唯有关默的那一个蛊人不惮这满地毒虫——当然亦不惮沈凤鸣挡在关非故的身前一声嘶吼扑将过来。 碧色小虫“嗖”地自沈凤鸣袖中飞出游入蛊人口中。蛊人似乎一怔手足动作随即停顿面上青赤交替神情狰狞。二蛊相争关默面色顿然也变了顾不上再护着关代语向前两步欲直取沈凤鸣岂料足下“嘶嘶”“哧哧”连番声响数条长蛇、蜈蚣已爬上脚背。关默虽与毒虫打惯交道并不甚怕但这还是头一次毒虫竟成了他人武器当下里愤愤然抬腿将之踢甩驱走——也就这般缓得一缓血蚕已占得上风那蛊人调转头来便向关默扑去。 关默不得已与关盛领了众人都尽数后退沈凤鸣却也不再上前站在原地由得满地蛊虫跟随着蛊人反扑向幻生界诸人。没有蛊人的遮挡他看见了关非故——他没有动只站在那里面色青白目光若死。 琤琤!琴声在此时忽然变急。他心里惊了一惊忍不住回头望向树上。秋葵隐在树冠暗处他无法看得见她的表情可《神梦》异样不像是秋葵一贯的琴色。他将已经抬起的袖子又垂落——那袖中有一柄匕首——在树下他从已经昏迷的石志坚手中接过的匕首。此时此地他有足够的时间将之插入关非故心神已失的胸膛可偏是这片刻——他心头聚满了不祥。 “秋葵!”他遥遥向她喊出一声盼能引起她几分注意。可魔音铺天而至他这点语声只如喃喃。他走回了几步“秋葵!”他又试喊她一声。他还不确定她怎么了——但若是最坏的猜想她——或竟也已入幻? ——意料之内她听不见他。 他一直深信秋葵的理智冷静。她修习魔音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魔音最重要的便是不可介入他人之幻梦?魔音自耳入心唯有深谙其道的弹奏者从来不须捂住耳朵因为弹奏者早在初学时便已修会了置身事外——无论他人陷入什么样的幻境都与己无关她原该是个高高在上的掌控者。 可——此时《神梦》却越发失控仿佛不是她的清醒而是她的幻梦在操弄琴弦。关非故受有外伤魔音轻易能控制住他看得出来他早已入幻多时只要再有片刻他即便不死也必心智受损无可逆回自此便是个癫狂失智之人——但若秋葵的心神竟入了关非故之幻关非故一死她又该从哪里醒来? 他不得不弃下关非故快步回到树下“灰蛾负我上去!”他疾声向欧阳信呼喝。不过才离开她这么短短片刻——是不是骤然要她独演《神梦》真的太过为难?无论怎样究竟、究竟不该留她独自为战! 琴声狂乱神梦如陷雷轰电闪忽明忽暗如这战场被风刮动的火光。沈凤鸣无有余力再去指挥血蚕那一边蛊人狂癫想是体内两蛊交斗胜负难分。其实——便在方才将血蚕从关代语颊边夺来的一瞬之前他根本不曾想过自己今日还能有这样余力控制任何一只蛊虫。只不过是他不想那孩子命丧血蛊之口化为一具干尸只不过是他下意识的将自己熟知的操控血蚕之蛊术用了出来——血蚕入手他本就与任何人一样惊异。 他很快省悟过来——早在上一次为秋葵以“吸髓”之法解毒时他其实便已悟到——于幻生一支而言蛊毒与蛊力本为一物。无所谓“毒”或是“力”只要身体能耐受得了——而他今日已可谓奄奄一息连一句话都无法说得响亮这身血液里却偏偏有着幻生蛊术之至毒。换言之——他明白此际他什么都不能做只除了——他竟能够操纵蛊虫——比任何时候都更能够。 说来荒谬这一身蛊力恰恰是拜关非故的幽冥蛉所赐。他倒想告诉关非故知道只可惜后者或许已无法听到——在他与秋葵那个外人无法介入的幻境里只有那个叫“若云”的名字才能震荡两人的心弦。 再一次被欧阳信负至树梢的短短时光里魔音之沉浮起落更剧烈了数倍。沈凤鸣竟不知道秋葵的深心还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念力——曾经的杜若云在弹奏起《神梦》时可也曾如她此刻这般心意翻腾?可也曾唤醒过心内那个真正令天地都为之变色的神祗之梦吗? 即使真是神祗之梦此刻也已是噩梦。湖山激荡云梦生涛——方才还波澜不惊的水面此刻却风起浪动。琴音传至洞庭山中再震荡而回于林树参差与火把明暗间畅行无阻于黑沉墨云与龟裂大地间交相呼应。生灵与躯体在其中颤抖落叶簌簌虫蛇瑟瑟生之声已为魔之音取代血肉之壳在这宏大的失真的幻境里都不过是轻烟一缕——仿佛在下一个音节到来之前就会摇摇欲散。 正文 四一五 神梦双琴(六) 喉口在此时忽然一甜——那只无法分心兼顾的血蚕到底是被人夺走了。沈凤鸣隐隐约约能看见关盛正自为这般胜利手舞足蹈想来他还是头一次能控制一只血蛊。而自己——于这终于够得到秋葵身边的刹那只有一股反噬的剧痛深入心底只有一串深浓的溢血不受自控地从唇角滴落。 回到她身边能做什么?沈凤鸣不知道。或者说——他其实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强行叫醒一个身陷幻境之人只会令她越发走火入魔唯一的办法——是等待那令她入幻之物事——幻音、幻形、或是幻蛊——自行消退。可是——如今她入的是自己的幻那魔音是她以自身的念力发出等待无法等来任何结果只有——四十九魂断尽至死方休! 毒血滴落于“七方”琴身发出轻微的“嗤嗤”蚀响可是秋葵并无知觉——魔音不曾减弱分毫。沈凤鸣能感觉得到方才操控前去的满地毒物就在这短短时间之中像一串被巨力挤破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就连那只趾高气扬的血蚕仿佛也已惊恐不安——《神梦》已趋极致小小一只血蚕又如何能够幸免? 夺得了血蛊的关盛很快发现了不妙铺天盖地的魔音如从不可见之网化作了可见如巨大沉重之物事直取身心逼得人五内鼓胀如焚。黑竹会也好幻生界也好——没有一个能得逃脱。就连火把也被压迫得快要熄灭蛊人亦变得昏蔫无力根本不是先前的勇猛模样。 “是你……”沈凤鸣听见秋葵在梦境中唇语喃喃。“秋葵”他忙叫她的名字可是秋葵的表情随即变得愤怒:“是你!”爆裂的音节从双琴之下剧颤而出几乎要将沈凤鸣掀倒——她的目光望着虚无根本不是与他对话。 ——是他要她应允自己不要分心。她真的不曾分心以至于将整个身心都失陷在了幻觉。他现在只想要她分一点心来听见自己——可是她的眉眼失色那里面所有的倒影都混沌一片。 “够了秋葵。”沈凤鸣伸手压住她的琴弦。可此时的七方贯注了秋葵心念还未伺他手掌全然覆上一股巨力已将他弹震开去。衣袖掀动间“彻骨”从腕下露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晕眩蓦地攫住了他——仿佛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他也曾经历过一样的群敌环伺一样的魔音癫狂——他甚至曾拿着这同一把匕首以同一种无力与虚弱站在……她的身旁。 这是——幻觉吧?是不是自己也抵受不住《神梦》而进入了幻觉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惊恐、惶惑、惧怕与悲痛突然涌入身心?可是——那些清晰的具体而微——七窍渗出的斑驳血迹七弦尽断的陌生残琴——他向秋葵望去她的脸还与初见时一样美好、冷峻可他模模糊糊间似已知道——当这美好与冷峻最终被噩梦吞噬留在这现实的会是什么样的斑驳与陌生! 他颤抖着将“彻骨”掣出。那不是幻觉。那是记忆。他在这十八年之中从不愿回想的所有细节却在此时被琴音唤醒。一切——只是过去与今日的重逢。 “我……好像是懂了。”他静默地从憧憧树影中望向几不可见的天际像是也在心里与幻觉中的那个人对话“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临到离去还定要我将‘圣血’那句祖训再背诵一遍。你说圣血是有记忆的你说所有我遇过的苦痛它都会为我记着将来都会帮我。我以为你是怕我太难过才那样安慰我。我以为痛永远只能是痛失去永远是失去。可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用双手握紧匕首“她应承我她什么都能做得到可我——现在只要她活着就好。” 他咬紧了牙抬起手中利刃一线线割向“七方”琴弦。 -------- 十八年前的那个她没有“七方”。十八年前响起在残音镇的也不是完整的《神梦》。可无论什么样的琴什么样的曲心念激荡时走火入魔自入其幻的景象却都那么相似。将琴夺走或者将人击晕——莫说当年的沈凤鸣做不到就算能够他也知如此无法真正将她拉离幻境。唯有“破音”一途可解此幻。 他尚且年幼要“破音”自不必想唯一的选择只有以手中匕首割断她的琴弦。 ——说来是多么简单的办法可是他没有动手。 ——到她死都没有。 ---------- 那一年的沈凤鸣已经熟练背诵了所有关于泠音的事情。他始终记得断弦对奏琴者的伤害极大。即使明知她已经身处幻境可他还有一丝丝侥幸觉得——不过是做一场梦又能如何?——和一丝丝不信觉得——她怎么可能会这样弃下了他死于一个他都想象不出的所谓梦境?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把握——他还是个孩童他怎么知道这一刀下去切断的仅仅是琴弦还是她的心弦?他怎么肯将这样甚至可能致命的伤害加诸于最亲最近的人之身? 最简单的事总是最难。没有那么多思量没有那么多理智——他只是本能地无法出手伤她。 ——像世上任何一个孩子不愿意伤害母亲。 ------------ 即使不是孩子这世间本也没有多少人能够作出这样的冒险——冒险去承担或要亲手杀死至亲与至爱之痛。十八年前的沈凤鸣未能做到十八年后的境遇比当年只会更险。操琴者从来断弦如断魂更何况是“七方”更何况是《神梦》。断一弦时便已艰难断尽三十九弦又当如何? 他从来不信所谓运命可有时却不能不信。如果不是亲眼见过那样犹豫退缩的最后依旧是六脉尽毁七弦尽断现在的他又怎么能选择亲手断去七方。 每一断都是“琤”的一声重响每一响都是向秋葵胸口的重重一击。沈凤鸣知道这样的痛——可是没有人能替她承着。 “如果她能逃脱今日之厄”他不知是向谁低语“我会告诉她换得她这一息尚存的是另一个人当年的……魂飞魄散。” --------- 魔音减弱了——如狂风渐化了微风再化了虚无。战场之上一片静谧连蛊人都倒伏于地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关非故还跪在地面口中喃喃自语。 双琴尽毁秋葵的身体慢慢软弱下来什么样的神气都不复再有了。沈凤鸣接着她“你怎么样?”他仿佛比她还更虚脱。秋葵将一双恢复了明亮的双眼望着他虽然是刚刚醒来却也清楚忆得起所有的细节。 他有点怕。她一下子太过清醒的样子好像当年母亲离开他前的模样。 她伸高手却抓住沈凤鸣的一点衣襟。“你……听我说我不是……我不是……做不到”她竟是急切地在为方才之事解释“可是……可是……是关非故……是他害了我师父是他……害得我师父……孤苦了一生。我……我只是想……为我师父报仇……” “你已报了仇了。”沈凤鸣不愿她一下子说太多话好像当年母亲临死前的那些执意。他已猜到秋葵的入幻是出于关非故有意引诱——他不曾知晓关非故与秋葵先师杜若云的旧时渊源也就不曾料到关非故对魔音的底细不是一无所知。关非故以与杜若云有关之事来激起秋葵的心神动荡而秋葵对师门何等看重又岂能不孤注了一掷。只是关非故或也没料到此举竟反引火烧身——只因秋葵这双琴所奏的全谱之《神梦》不比寻常魔音本来他有伤在身就已维艰这一来更如何当得住不过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罢了却或许——赔上了更多人的性命。 “我带你下去。”他欲待扶秋葵起来。可是抓住衣襟的手松开了。他感觉她的身体沉沉一坠。她闭上眼睛于他胸怀之间失去了知觉。 若不是还能听得见她微微的呼吸声沈凤鸣这颗心几乎都要不知如何安放。据说经脉俱损之下连痛觉都会麻木——她或许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吧?她或也不知道断去她琴弦的是他——而只以为——是在与关非故的幻境之斗中落败才被断尽七方吧?她更不会想到她这一身功力或都已无法保住所以这清醒的刹那才竟只是说了那样一句话——那一句急于为自己分辩的言语仿佛——仿佛他真的还会责怪于她、轻视于她。 “秋葵……”他抱紧她。他不知此刻的自己该喜还是该悲。他欢喜于她的呼吸平静性命应是无碍了;可又悲伤于——她应承他的事做到了他应承她的却做不到。 若你醒来时我已不在你可会……愤怒于我的欺骗? 可即使没有我这世间也有足够多的人能保护你了。 ---------- 净慧大概是这一场魔音之肆后恢复最快的一个了。她接应了沈凤鸣、秋葵落地得沈凤鸣授意立时动手为秋葵疗治内伤。 石志坚仍在昏迷之中欧阳信、吴天童虽然清醒着可竟也远远避开目光有几分呆滞地望着这里。 沈凤鸣知道他们或与自己一样想起了十八年前的那场残音梦魇。 正文 四一六 神梦双琴(七) 戌时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昏沉并未如期而至。未知却也是份更大的煎熬沈凤鸣无法确定这次这剧毒又要如何来将自己反复折磨。 贺撄也清醒过来便向四处查看。未几他领着两名黑竹组长走了回来两人向沈凤鸣报说已经都数过黑竹会一面折了二十多人其中有两名组长。余者伤势也都不轻只有不到十个还能称无恙。幻生界一面关默、关代语、杨敬皆受伤难以动弹;关非故、关盛已死了。 “关非故死了?”沈凤鸣听到这里有点意外勉强起身“我过去看看。” 关非故还保持着先前跪于地面的姿势沈凤鸣记得从树上下来时还见着他失心一般口中呢喃可此时近看他的头垂着背心里插着一把尖利短刀深红的血液顺着后背一直染红了侧襟流至地面。 “是你们刚刚……补的手?”他回头问两个组长。 “不是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了。”一人回答道。 沈凤鸣向周围扫视了下。虽说他不曾一直看着关非故可大致也知道黑竹众人此前一直在靠近林子边缘处与幻生为战尤其是自己将蛊虫逼去之后战线该是愈发靠后了而关非故一直站在靠前之地附近还有蛊人的保护只零星有几个幻生界弟子进退黑竹中人理应没有机会得手。 他忽记起一事“是了。”此前幻生界中是混进过几个黑竹中人的据娄千杉所言也试图与他们接过头但机会不佳不曾成功。混乱中还得有机会接近关非故的或许正是这些人。出手的虽是自己人沈凤鸣心中还是有点后怕——幸亏自己适才决断早早救了秋葵脱出幻境否则关非故一死情形又要生变。 关盛的尸体在不远处——这也是个死得十分蹊跷之人只因沈凤鸣也分明见过他不久前还甚为得意的样子。或许先前与秋葵举“乐极生悲”的例子倒是在关盛身上应验了——他俯身去察关盛的致命伤——似乎是血蚕的反噬。 如此也是不奇。血蚕本来是凶物关盛想来虽然学过血蛊之法却还无有太多经验骤然从沈凤鸣处抢得操控想必甚是费事。魔音之下关盛当然也受了内伤血蚕最后亦是因魔音暴死反而损伤了蛊主二伤齐发他大概也不曾料到会赔上了性命。 还该感谢你把血蚕夺去了不然我伤势大概也不止于此。沈凤鸣轻叹了一声回头问道:“幻生界其他人呢?” 两名组长言说凡还能走的多已散逃粗估也是十来人之数余者死去不多重伤不少。沈凤鸣再跟过去看了看此时幻生与黑竹伤者混在一处也没了互斗的意义尤其幻生众人听闻关非故的死讯皆是一心惶惶哪里还有半点战意有的更拿出随身解药来想要求和示好换条活路见了沈凤鸣过来又均各畏葸不前。 沈凤鸣嘱两个组长将众人看住尤其是看好了关默、关代语、杨敬那三个将那解药查过叫人将中毒已深的先行救治。见贺撄得空他便央他前去澬水一趟“武陵侯与青龙教那头尚未传来消息我先前教过武陵侯一个‘同归于尽’之法要他实无法抵敌时便用那个法子置之死地而后生等我的接应。如今——还望前辈携了此物接应于他。”他将一物交给贺撄如此这般向他交代了一番用法贺撄顿悟而去。 回到秋葵处净慧的运功将将少歇见他返来她眉心深锁向他摇了摇头。 “沈教主恐要作个最坏的打算——我虽以内力为秋姑娘逐一修补经络可她神脉大损怕是……即便内伤能够痊愈可是自此便与未有武学修为之人无异而且……便是将来都很难再重新修习内功了。” 她原以为沈凤鸣听到这番言语定要大为震惊悲痛不料他表情却出奇地平静:“多谢师太了。我知道师太今日辛苦只是……我此际力有不逮另有一件紧要事还是不得不劳烦师太出手。” “沈教主请说。” “娄千杉此际正与青龙教的单无意一起困于君山岛上受谢峰德之追杀。此事来龙去脉一时也无法尽数解释——只是他们之间如何恩怨师太也是知晓的盼得……师太能前往援手娄姑娘勿要令她再遭毒手。” “谢师弟他……怎么会?”净慧大为惊异。不过沈凤鸣既来不及多说想来眼下不是问话的好时机她当下应了将秋葵又交托回他。沈凤鸣便派人拣了一只小船叮嘱一番尽速送净慧过去。 安排好二事他心中稍许安定。净慧与贺撄——总算是此地最值托付的两人了。他于秋葵身边席地而坐向她望着——她仍双目紧闭。他知道——真力尽失神识尽耗这几个时辰之内她只怕都很难醒转。仅仅是失去武功这原本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他伸手及怀取出一束烟信以身边火把引燃。一缕讯号带着几分声响升入漆黑的深空。 秋葵。他凝视天空中渐渐浅薄的光亮喃喃自语。如此——也算是场胜利吧? -------- 这一夜后来发生过什么秋葵全数不知。苏醒过来的时候日光那么明媚——真似上一次从幽冥蛉的噩梦中醒来的那天——一丁点儿暗夜的黑沉都已看不见。 只是身体怎么这么……这么沉重?比上一次还更沉重。自己仰卧的这地方屋顶简陋床铺糙硬可以肯定不是城里的武侯园。 还没有回城吗?她茫茫然放空着头脑。耳中听到琴声心放落一些——有琴声他总是就在左近。曲子依稀是上一次两人三支之会上对阵时他用过的《天山雪》可是比起上次断断续续的音节这一次的调子有些不同仿佛多了几分细节微巧却又少了几分随性写意。 意识忽然聚回心头——不对啊他不是受了毒伤怎么还有力气抚琴?——七方双琴昨夜不是毁去了又哪里再有琴来奏出乐音? 她费力地伸手去撩那遮住了一大半视线的竹帏。室内坐着几个人渐渐清晰的视线辨出他们来——净慧、风庆恺、李文仲。 ——没有沈凤鸣。 一股阴冷的恐惧蓦地爬上心头——“沈凤鸣呢?”她翻身坐起不料身体丝毫不听使唤手足的用力竟全然出乎她的意料这一最简单不过的撑坐竟叫她支持不稳从榻上滚落下来。 好在三个人早已听见动静。昏昏然要跌倒间身体已被人接住——秋葵瞧见衣色知是净慧扶了自己。琴声此时也停了——却原来适才奏琴的竟是风庆恺。 “姑娘伤重快快躺下勿要轻动。”风庆恺不无担忧“若有什么需要但与我们说就是。” 一旁李文仲也道:“秋姑娘总算是醒了我们风爷可是担心了半天这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秋葵脑中嗡嗡作响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倚着净慧颤声道:“沈凤鸣呢?” “沈教主他……刚走开一会儿。”净慧道“秋姑娘先躺下慢慢再说……” “刚走开?”秋葵打断她“去哪了?” 净慧迟疑了一下看向风庆恺等。风庆恺面上颇有些不自然“沈教主一会儿也便回来了秋姑娘不消着急。” 秋葵见二人如此一颗心有如自崖上跌了空没了重量地向下坠着。“你们不说我自己去看!”她一手将净慧推了一推便待起身——力气虽然用不大上但这一推的心思却着实不轻。 净慧拦了她待要解释那一边李文仲先看不下去:“秋姑娘这脾气真是——你不知道‘人有三急’嘛那沈公子再是仔细你也不能时时刻刻的都在这——师太和风爷都不好意思讲你却非要问个明白。” 秋葵一愣——李文仲似笑非笑的不像是拿什么要紧的事来打趣。她顿然无言以对坐在床沿微感尴尬。李文仲又咳了一声“不过要我说沈公子和姑娘好像没什么缘分你看他子时待到午时又待到此时你也没醒来同他说句话偏就出去这么一小会儿嘿嘿便错过了。还是我们风爷——中午过来的曲子这么一弹姑娘就醒了。” “他……他真的没事?”秋葵小声向净慧细问。 “秋姑娘放宽心沈教主身上有些轻伤大碍却是没有的。若真有什么事也是这两夜没睡疲倦多些。” “是啊中午我们过来风爷劝他去休息他还不愿去。这下可好等这么久还是没逢着秋姑娘醒的时候。” 秋葵心下微微发窘垂头不语。 “好了。”风庆恺出言“秋姑娘既然醒了想来师太还要再替她细察伤势我们暂且出去一会儿叫人送些粥菜过来。” 净慧向他点首为意待二人出了去她便柔声道:“姑娘昏睡了有六七个时辰——眼下身上觉得如何?” 秋葵没抬头“说不出来总归是不甚舒服。” 净慧沉默了一会儿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手轻轻握着“秋姑娘我与你说件事你听了……勿要太难过。” 秋葵心才刚刚放落几分这一下又提了起来“是不是沈凤鸣他……” “不是沈教主是秋姑娘你自己的伤。”净慧道“此事想来十分难以接受沈教主原是要自己来与你说的不过我见他一晚上疲于应付心力交瘁也不想他再多添一件为难事恰好他此际不在不若贫尼便替他说了。” “是不是我的伤……很重?”秋葵目光垂落“是不是……这一身功力都已尽数散了?” 净慧有些惊讶“秋姑娘……感觉到了?” “我猜到了。”秋葵苦笑了笑。她暗自运过气息可是——比起气息尚短她更感觉周身空荡荡的甚至抬手抬臂用力都与平日里大是不同像换了一个身体似——若非失了内力哪里会得如此。她原不敢肯定可如今从净慧口中说出来自是再无侥幸。 净慧惊讶于她与昨夜沈凤鸣同样的平静稍稍一默方开口道:“贫尼也是习武之人知晓内功修行甚为不易十数年苦练一夕丢失个中失落非三言两语可慰姑娘若是难过左右此际没有外人在也不必太过抑在心里……” “我真的没事。”秋葵却还是清清冷冷的样子。她固然该很难过的可是——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自己仿佛——早在等着这一日。 净慧不知道——便在上一次沈凤鸣身中幽冥蛉剧毒时秋葵就已听韩姑娘就说过她或要因救沈凤鸣失去这身武功。后来她运功之下未有大碍原是一直觉得自己偷得了一段幸运而如果现在——如果沈凤鸣之无恙能以她失去这身功力为代价换得——她反而觉得心安。 “不过是与常人一样。”她向净慧露出微微一笑。“那么多人都不曾习武我习惯习惯就好了。” 正文 四一七 神梦双琴(八) 净慧见她如此稍许放心。“秋姑娘能如此想就最好——无怪乎……无怪乎沈教主说姑娘其实很看得开——还是他了解姑娘。” “是么。”秋葵不置可否。这话若是从沈凤鸣嘴里说出来她听着却又有些不快了。 “他怎么还没回来。”她小声咕哝了句“去很久了吧?” “黑竹会的人都暂住在这周围他想必又给人叫去了。”净慧道。“此地是岳州东郊昨夜姑娘伤重原是该回城里休养的只不过黑竹会不方便入城那伤兵满营的沈教主一时也走不开。他不肯将姑娘你交了别人照管只能大家都暂且留在了郊外。” 秋葵轻轻“哦”了一声“我眼下没事了。”便又试着站起“筋骨上没什么损伤我还是起来活动活动躺着也没什么用。” 净慧拗不过她帮着她起身来回在屋里走动。秋葵问起昨夜一战之死伤听闻关非故、关盛父子之死默然不语。 走了两圈倒是没有太大疼痛不适只是轻灵惯了的身体只觉笨拙得很怎么都不似那回事想来——这种拙笨怪异的感觉总还消持续一阵。 她忽想起昨晚沈凤鸣爬树时的拙笨模样——应该比自己此刻还更难受百倍吧?她还是有几分想不透:“那沈凤鸣身上的幽冥蛉毒后来是怎么解的?” “幽冥蛉毒?”净慧疑惑。 “你不知道?”秋葵心头一跳隐隐觉得有些不妙“昨天他与关非故交手给关非故的幽冥蛉偷袭得了手——他没有说吗?” 净慧摇头“教主一句也未提起只是说——是中了关非故一掌胸口有几分冷痛但缓过来之后也没什么要紧。” 秋葵瞪目看着她“所以你——你们其实没有探过他的脉象只是——一切听他自己说的?” “秋姑娘的意思是……”净慧想了一想。“可贫尼的确未见得沈教主有何不妥只是顾不上休息面色不好却不似中毒的样子……” 秋葵一急“只是‘不似’?所以你们也没追问关心他伤势到底如何他说没要紧就没要紧了?他先前那个有气无力的样子你们总是见了吧?什么都没做——怎么会凭空好了?——所以这次也是他说走开一会儿你们也就信了?” “秋姑娘少安毋躁。”净慧还待安慰秋葵却愈说愈是自怕。“我去寻他!”当下里便甩开了净慧向外奔去。 门将将“呀”的一声拉开她几乎便与一个人撞了满怀。“你要去寻我?”那灰涩涩却熟悉已极的身形仿佛伸手便能搂得了她的腰肢“湘夫人现在——竟这么关心我了?” 秋葵行动比往日钝迟了何止百倍吃了一吓差一点要立不稳抬头却清清楚楚看见沈凤鸣一张面上尽数是诡笑显见他方才竟是躲在门外偷听了自己与净慧这一番急怕之下的对话。她一腔忧心还未释然先已化了愤怒。“你!”她不假思索一掌便向他掴去。也是合该她生气——自己在屋中焦心如焚他竟还有意在门外不露声色也不知——他到底知不知晓轻重缓急? 这一掌当然是绵软无力半空之中已被沈凤鸣捉着了。“你现在气力还不如我。”他竟还敢笑着“怕是打不着我了。” 秋葵实是想不通一个人怎能突然又变回如此惫懒——纠缠中莫名忆起昨晚还曾有一瞬心中剧跳对他生出了情意来越发羞忿难当挣出了手“我竟会给你担了心思——算是我自讨了没趣!往后你就算是死了也休想我再瞧你一眼!” 这话说出口她便有三分后悔——眼下虽然沈凤鸣好端端在这儿但他身上的剧毒是什么情形却还未尽可知。幸好沈凤鸣于此早已不以为怪依旧笑嘻嘻道:“真冤枉我也是刚回来听得你在大喊大叫的还以为出什么事——走近来却原是——因了我。这么难得我多听两句怎么了?” 一旁净慧忍不住插话:“沈教主适才听秋姑娘说你昨夜身中了幽冥蛉之毒此事当真?毒性可有发作?” 沈凤鸣稍许敛去嘻笑之意“若是发作了我还能站在这里?”一顿“师太不消担心我当然是没事才一直没与你说。” “让我看看。”秋葵伸出手来按向他颈上脉络。沈凤鸣这一回没挡由得她探了几探秋葵已是心惊道:“什么叫没事这毒性一分未减!” “我看你精神不错不如跟我去外面走走?”沈凤鸣已经岔开话去“大好的天——闷在屋里也可惜了——师太说是吧?” 净慧踌躇了下:“出去走走自是好不过沈教主和秋姑娘都有伤在身还是要多加小心——毕竟此间还有许多事情都要仰仗二位的。” “走一转就回来我又不对她做什么。”沈凤鸣有意挤着眼睛伸手便去拉秋葵。秋葵不愿再当着净慧的面与他拉扯慌忙将手缩了狠瞪他一眼先向外走去。 外面似乎是个野村落村子便在洞庭一隅。日光甚好从水之西照射过来得几分树荫滤过既不刺目又不显阴鹜。 “你还好走么?”此时的沈凤鸣反而没了戏谑之意“你……伤得不轻其实……是该好好休息的。” “出都出来了又假惺惺说什么休息。”秋葵不快“怎么要走哪里去?” “只是想你陪我说会儿话。”沈凤鸣喟然道“想——找你出个主意。” “你还有事要我出主意?”秋葵冷笑“你主意不是大得很吗什么事都不与我商量一个人去刺杀‘程方愈’一个人去……” “没错。”沈凤鸣语气有点低落打断她“‘双琴之征’最后弄得如此确是因我之故。原本——” 他似是不知该如何往下说默了一下“秋葵老实说我从未像现在这样不知如何去见君黎的面。” 秋葵微微怔了一怔“也……也不至于那般不堪这次不是胜了吗?”她见他认真也便认真道:“独自行动固是不好但谁也难说若没有你这一去单疾泉、青龙教无人牵制又会有什么样的变数出现。再者——就算昨晚是我和你依原来计划合奏双琴但关非故若是没受了伤魔音也奈何不得他他若以幻术反击我——一样是入幻断弦那时就剩你一人单琴纵然想以‘一音二幻’破敌怕都不成黑竹会反要落败也未可知。” 沈凤鸣苦笑了笑“你倒也会安慰人。但我说的……不是这个。胜负死伤固然要紧但还不至于……无法交代。” “嗯?”秋葵不解“那你说你不敢见君黎?” “单无意死了。”沈凤鸣低低道“师太告诉你了么?” 秋葵愣了一愣“……什么?” “娄千杉没事可是……单无意死了。”沈凤鸣目光似有几分复杂难言。“无意他——本是无辜。如果不是我定要娄千杉利用他打听消息他不会受了牵连——他不会死。这件事……我总是脱不了干系了。” 秋葵心神震动“怎会如此?——可是谢峰德下的狠手?” 沈凤鸣默默点头。 秋葵半天说不出话来隔一晌:“但这……这也怪不到你头上要说起来这倒该怪单疾泉才对——谁会想到他能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不顾?若不是他放了谢峰德出来若不是他那般狠毒想要置千杉于死地也不会反连累了无意。——他若都没料到我们更料不到。君黎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这事不会怪你。” “不是怪不怪我。”沈凤鸣轻叹“是他就要与刺刺成亲了。” 秋葵一时怔住无言以对。 “没错君黎刺刺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沈凤鸣苦笑“但现在可是讲道理的时候?死的是刺刺一胞双生的哥哥不是旁人!不管内中有什么样的情由在任何人看来无意便是因了黑竹这次‘双琴之征’死的——纵然刺刺再是‘讲道理’难道君黎还能与她分辩害死无意的其实不是我不是黑竹而是她爹?” “那……那你准备怎么办?”秋葵踌躇道“要不要……我们先瞒着此事等他们成亲之后再说?”一时又觉不好摇头道“不成若是回头刺刺知道了怕是越发要怪君黎——也定会——定会越发误会于你。” “瞒只怕是瞒不住。”沈凤鸣道“无意的死讯单疾泉也知道了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传出去的。我反而只能……只能早点派人给君黎送信早些告诉他此事免得刺刺从别处得知传闻说不定更颠倒了黑白。至于何时、如何告诉刺刺只能由他自己定夺了。” 秋葵咬着唇“他们两人感情甚笃就算……就算单无意之死实所悲痛可是——成亲之事已昭告天下总不会因此……” “希望是这样。”沈凤鸣道“但我很担心即使这次大婚依旧他们二人心情总是不同了。以君黎的性子若刺刺有一分犹豫不定他多半——是宁愿推迟婚期的。” 秋葵知他说得没错也一时没了主意垂首不语。 “我叫你出来其实……”沈凤鸣理了话头“我原是想你回去之后替我多与君黎、与刺刺说几句话不过现在想来总还是我自己去说的好。若是我不露面刺刺不免只能将事情都怪在君黎头上倒不如……” 他似是心中烦乱欲言又止顿了一顿“但我又不知该如何去说。若不是恰逢这个时候原本——自是可以解释的或是——躲过一段时日待刺刺悲痛稍减些再去细说。可现在——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对了千杉呢?”秋葵道“她——当时应在一旁的吧?从头至尾她最是清楚何不——让她去说呢?刺刺定也想知道无意临死之前的种种的吧?娄千杉必不会偏袒青龙教由她告诉刺刺刺刺自会明白这不是你、不是黑竹之过也便——也便不至于对君黎心生隔阂了。” “娄千杉啊。”沈凤鸣叹道“她走了。” “走了?”秋葵失色难平“怎么就走了?单无意那……那也是因她之故才死的吧?就算是她——她于此事的责任也比你大些啊。” 沈凤鸣摇摇头没有说话。 正文 四一八 陌上微尘 他还记得昨天晚上净慧师太那只小船划回岸边时娄千杉一双死寂的眼睛。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像丢了魂魄甚至比——比曾几何时她饱受凌辱奄奄一息时的样子还更接近绝望。他起初以为——她是又受了谢峰德的欺侮。她衣衫残破净慧为不使人瞧见无礼便将她身躯抱在怀里。到了近前他才看见——娄千杉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别人而净慧的僧衣是盖在那个人的身上。 ——沈凤鸣那时才陡然意识到她这个样子是为了这衣袍之下的人;而那个人已是一具尸体了。 据净慧说寻到两人的时候娄千杉就是这个一言不发的样子无论问她什么都不说半个字。净慧遍寻四周不曾找到谢峰德踪迹——她未敢离开娄千杉太远也不曾往深处去搜便只强将她带上了船将外衣披在她身上可娄千杉——失了心般只将衣衫除下来盖在单无意的尸身之上——哪怕他其实根本不需要。 看见沈凤鸣娄千杉的眼珠才动了动像是心内什么东西被唤起嘶声大哭出来。 也只有沈凤鸣披于她肩上的衣衫她没有拒绝。沈凤鸣仔细检查了单无意身上的伤确知是死于谢峰德的掌力无疑。他虽极想问明细情可一来娄千杉还是不愿说话二来他也正忙于和众人处理此间死伤只能安慰她数句暂且留她独坐。 大约到了后半夜澬水处才传来讯号恰此间诸事也处理得差不多沈凤鸣便叫一名组长引了众人往城郊暂移自己与少数几个黑衣人在后扫尾。末了冷清的湘水之滨只有净慧还照看着秋葵只有娄千杉还裹着那件于她来说过大的衫子在火堆旁蜷缩委顿。 娄千杉已停了哭声可火光还是映出了她面上的水迹。沈凤鸣看见她整张脸孔即使在暖色之下依旧一丝光彩也无惨白惨白的。 “你好点了么?”他开口道“你也跟我们同去吧。” “无意……怎么办?”娄千杉哑声道。“我不要他与那些人一起埋了……” 沈凤鸣听她终是肯开口说话便矮身下来“无意……我会交还给单疾泉的。”他说道。“明天我就去单疾泉那里一趟。” “单疾泉……在洞庭吗?”娄千杉显然还不知晓此事因果“那我……也想见他一面。” “……也好。”沈凤鸣没有向她细说其中是非。无意身上有单疾泉的蛊虫生变他定有所知即使自己不去找他他也必会寻到娄千杉问个究竟。很难揣测单疾泉当此情境会对娄千杉如何——事已至此他会愈发憎恨娄千杉还是——终究知耻难有颜面再对她出手? 一名黑衣人将先前搬运尸体的竹架推过来将单无意抬上去拉着往前走。娄千杉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默默跟上。心头是一片空白。原来人死了之后其实都一样——其实都只能这样轻微不及一缕陌上之尘。 “师太你先去。”沈凤鸣向净慧低声道“谢峰德还没找到总是个变数万不可再叫娄千杉落了单。我很快带秋葵过来。” 净慧点点头先自走了。 因将外衣给了娄千杉簌簌秋风比想象中的更寒冷一些。附近还有一个竹架沈凤鸣将它牵到秋葵身边原是想坐下休息片刻再行搬动可心念转了转还是俯身试着去抱她。 不知为何他竟轻易将她抱起来了。萦绕半夜的无力感不知何时消失的剧毒所致的麻木、迟钝、隐痛与虚乏也像散去了许多以至于此时身体竟已恢复了几分自如并不觉得疲累。他有点欣喜更有点意外——若非万不得已他实不想将秋葵也放上一具驮过往生的架子让她躺在那些尸体刚刚躺过的地方深陷那些属于彼岸的气息——那会让他觉得死亡真的离他们好近。而这一瞬——他突然确信自己也许真的不会死。在所有那些九死一生的听天由命之后让他忽然有了这般坚信的竟也就是这几分还能够抱起她的力气。 东郊野地是起先黑竹六组之一落足的地方屋舍毕竟不多且多是简陋竹屋伤势轻的大多数就地便歇下了。沈凤鸣安顿好秋葵娄千杉终肯将发生之事一一说来。待听到谢峰德也坠了崖且中了她簪中毒针凶多吉少沈凤鸣心下稍许放落。净慧固是还怀了师姊弟的同门情谊可此时也只低眉垂目只是不断宣念佛号。 “待明日天明我叫人再去君山岛找找总是死要见尸见了单疾泉也是个说法。”沈凤鸣道。“你就安心等消息。” “我倒希望他还没死。”娄千杉幽幽道“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她的口气静得让人悚然。沈凤鸣与净慧对视了眼净慧道:“娄师侄是贫尼对不住你和单公子若早知今日当初……实不该求了沈教主留下谢师弟的性命。”她叹了口气“罢了如今贫尼亦不敢再为他开脱求情。单公子对娄师侄一往情深还望师侄保重自己勿要辜负了他一番相救的心意如此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死得其所?”娄千杉冷笑“是啊就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肯为了我不要性命的人——他若是有你们一分的无动于衷一分的不分黑白他也不会死!” “好了好了千杉师太我便说句话。”沈凤鸣道“现在夜已深了——到明日寻到了谢峰德无论是死是活这一次都交由千杉处置——上次我饶他性命是给师太个交待这次——终须给无意给千杉一个交待无论千杉要如何对他在我想来都不为过。” “如果他跑了呢?”娄千杉森森注视着他“如果这次谢峰德没死跑了你可能为我将他找到让我将他碎尸万段?” “娄师侄便是教主不吩咐此事贫尼也责无旁贷终须给你个说法。”净慧道。 正说话间忽一黑衣人匆忙推门:“沈大哥外面来了个人说要见你。” “什么人?”沈凤鸣有点狐疑。料想也只有单疾泉循着娄千杉身上蛊虫能这么准确地找到这里只是他理应不会来得这么快当下不免多问了句“是青龙教的?” “不是看上去……不像中原人。他叫我告诉沈大哥说‘谢峰德’在他手上说你一定会肯见他!” 娄千杉陡地站起身来“谢峰德在他手上!” “千杉。”沈凤鸣抬手示意她冷静“听起来像是摩失。他与谢峰德亦有旧仇如果谢峰德在他手上他必早杀之后快——谢峰德此刻多半已命丧君山他这话未必是真。” 净慧点点头。“摩失是幻生界出身又是太子身边之人与我们是敌非友。他此前一直不见踪迹此际他们落败却突然到来不知有何居心不若我替教主去看看。” “我去看。”娄千杉却已抢出门去。 沈凤鸣无奈只得道:“师太留在此地我去会会他。” 摩失见娄千杉先抢出似也并不甚惊讶:“娄师妹也在这里那就正好了。” “谢峰德在哪里?”娄千杉劈面问。 沈凤鸣也已出来。“想不到……摩失先生也在洞庭。”他试探着“不知——你是从哪里寻到的谢峰德?” “沈教主这不是明知故问?方才谢峰德与娄师妹、单公子在君山岛上厮战不才正好在附近。”摩失一口浓重的西域口音即使用力咬得字正腔圆也仍显得十分滑稽。“那谢峰德从崖上摔下来跌进水里我原是想招呼师妹的哪知道——娄师妹只顾着寻那位单公子根本不曾留意到在下我只好——将人带走了。” “你方才就在君山?”娄千杉切齿“也就是说你分明就在左近可是却眼睁睁看着——看着无意死了都不曾出手相救!” “娄师妹千万别误会。”摩失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胡髭“这个……单公子突然跃起我也是……也是没想到。他们两个跌下崖去我便是想救也救不了啊!” “现在也不必说方才了。”沈凤鸣将手往娄千杉肩上放了放示意她不必与这等人争执“你说谢峰德在你手上——他在什么地方?” “就在那面林子里。”摩失向东南面指了指“我已在他身上下了幻生蛊人是跑不了的也活不得。” “他中了我的毒针本就活不得何须再等幻生蛊发作。”娄千杉冷冷道。 “那针毒我虽不能尽解但也已暂时阻住其发作。娄师妹不觉得——让他就这么死了太过便宜了?”摩失道“幻生蛊的厉害两位定也知道——越是心里有鬼之人这蛊发作起来便越是可怕——似谢峰德这般恶事做尽之辈定当是满心畏怖、夜夜噩梦——”他冷笑一声“娄师妹难道不想看看幻生蛊发作之时将他这几十年的恶都报应回他身上有多痛快?要知道——于幻境中恐惧癫狂而死可比你将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都还更叫他痛苦百倍——还不必那般恶心脏了自己的手!” “幻生蛊的发作少说要三个时辰之后。”沈凤鸣道“天亮之前只怕都不会有碍你将他放在树林真不怕他跑了?” “沈教主以为我是刚刚才下的蛊?”摩失冷笑“沈教主以为若不是早就确定他活不成我会容他出来撒欢?我打从一早青龙教将他放出来就一路跟着他早就将蛊虫种在他身上了——现在时候已差不多二位真不想亲眼看一看吗?” “我跟你去。”娄千杉道。 “千杉。”沈凤鸣待要拦她。 “没有什么好怕。”娄千杉推开他“你觉得——我还能再怕什么?” 沈凤鸣无言以对一顿只得道:“好那我与你同去。” 正文 四一九 云梦之血 火把驱散林间黑暗却驱不走夜露深潮。东南面的树林满地皆是糜厚烂湿的落叶踏足其上如深陷泥潭。 谢峰德被缚在两树之间看上去已经有几分发作但在此之前身上显然也受了重伤——那应是从崖上跌落的伤势左臂、左腿都有明显的弯折口鼻流血从头顶至面颊亦一片黑赤斑斑足见摩失虽然暂阻他毒性发作却没那么好心给他疗治外伤。 “摩失!”见得三人前来谢峰德布满血丝的双目仿佛要将他瞪裂“原来你勾结了他们——我夙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你问我为什么?谢峰德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八年前在大漠那个死于你魔爪之下名叫乌莫的女子?”摩失森然上前“我想你大概是不记得了——你害过的人那么多哪里会记得这一个。但没关系很快——很快幻生蛊就会帮你想起来。你会看到她们一个一个的来寻你要将她们身受之苦百倍千倍地还与你到那时候——你就会觉得生不如死——可惜那会儿你已经发不出声音你连喊叫都不能求死更不能!” 谢峰德嗓子里似乎要发出厉嚎来可声音已难以完全送出只有一些呜呜咽咽的气声。沈凤鸣猜知他的幻生蛊是自口中而入是以发作起来首先侵了咽喉。思量间摩失已回过头来“如何沈教主我没骗你吧?” “那就——多谢摩失先生了。”沈凤鸣道。谢峰德喉间嗬嗬这发不出的声音实比发得出的更叫人听得发麻。 摩失嘿嘿笑起来“教主太见外了。摩失也是云梦三支的传人清理教中败类之事本当为教主分忧更何况谢峰德与我亦有大仇我原就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与娄师妹是一样的。” 娄千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峰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孔虽令得她一阵作呕可她便是咬着牙这么看着仿佛看着他的痛苦便当真能有复仇的快感。反而沈凤鸣不喜直视这般景象看了几眼稍许转开目光“那摩失先生是准备一直在这里看到他死?那怕是还有好几个时辰。” 摩失咳了一声低垂眉眼不无窃祟“我们借一步说话?” 沈凤鸣瞥了眼娄千杉点点头。两人走出数步确定娄千杉已听不见摩失便道:“教主是聪明人当然明白——摩失先前为何不帮手幻生界眼下又为何特来拜见教主还将罪人谢峰德送上。” “我还真是不太明白。” 摩失笑道:“教主要装糊涂摩失只好直说了。这次幻生一败涂地关非故死了再无人能威胁得了教主的地位云梦教自此真正三支合一相信在江湖上也再不敢有人轻视。摩失不才却也懂得中原人一句话叫作‘识时务者为俊杰’虽然我曾离开幻生门墙可是今日云梦将兴摩失是断不肯舍离的。” 他听沈凤鸣不出声便又接着道:“所以我替教主思量了下云梦如今三支泠音有秋姑娘阑珊有净慧师太可幻生——教主今后打算让谁人首领?关非故的嫡系自是不成可外人又不懂得幻生蛊术——更不可能叫这些旧人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于教主来说岂不也是个麻烦?摩失自认这份蛊术还算有所小成而且与大多数弟子都还好说教主若肯将幻生一支交付摩失手中我包管让他们服服帖帖教主以为如何?” “摩失先生果然不会无事献殷勤。”沈凤鸣笑。“想做‘幻生’之首?也无不可但我怎么知道你就与关非故不同?” “教主若是不信——我愿意手刃关默以证此心。” 沈凤鸣瞥了他一眼“怎么处置关默我一时还没想好。此事不急容我再考虑考虑。” 摩失面色一沉口气也沉了几分“摩失忠心耿耿教主真的这么不给面子?” “你若愿意帮忙收拾今日幻生这摊子我也不反对。”沈凤鸣道“不过如今太子可是视云梦为眼中钉不知摩失先生打算如何自处呢?还是说——为了云梦可以连太子身边的富贵荣华都不要?” 摩失面上又笑:“这就要看教主的了。” “哦?”沈凤鸣道“我自问给不了你太子那般好处。” “教主怎么妄自菲薄。”摩失道“听闻——云梦传人有一法可将教中‘圣血’传予未有血缘关联之外人。左右教主眼下无有子嗣也无兄弟不如将‘圣血’传予我那我便自当为云梦尽心竭力无有二心了。” 沈凤鸣忍不住冷哼一声“你野心还不小。”一叹“圣血也没什么用你有与没有旁人也无法测知。” “这便不劳教主费心。”摩失道“你只要给我就行了。” 沈凤鸣冷笑“我若不允呢?” 摩失也冷笑了一声“教主还是考虑考虑。我既然敢请教主来自不会毫无准备。” “也就是说”沈凤鸣向四周看了看“你布了埋伏。” 摩失哼道“不敢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得罪教主。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可别忘了摩失当年在大漠的名头。” “——沙蝎帮少帮主?” “说对了。”摩失狞笑着动起手指。四周悉沙有声似正是毒蝎在矮草之中摩爬。 沈凤鸣看着他的目光转而带了几分怜悯“摩失现在我相信了——方才你的确是在君山没在这湘水。” “我本就在君山。”摩失未解他意。“但我也有足够的时间在此布下埋伏。” “……否则你怎会不知——今夜这湘水洞庭一切毒物都只听命于我沈凤鸣一人!” 说时迟那时快密林中二三十只毒蝎涌出倏忽已将摩失包围。摩失吃了一惊欲退却无路慌忙间差点踩入蝎群。他定了定神忙以蛊术催动。毕竟是最为拿手的操控之术又是最为熟悉的毒物全力之下蝎群不曾对他蛰咬可却也不曾如他心意往沈凤鸣处靠近半点。 他面上稍现惊乱。他自负与毒蝎打交道三十多年进退早已得心应手拜于幻生门下之后越发突飞猛进单论这一种毒物便是关非故亦比不上他。他随身携有两只金蝎毒性为同类之最只要将其放出附近毒蝎自然聚集而来——这还是头一遭金蝎似乎极为畏惧——先前布下时并无异常可此时面对沈凤鸣竟不进反退。 群蝎无首自是乱了阵脚四散有之相互残杀有之坚硬蝎甲在软泞烂叶之中相互钻擦有声闻之令人心惊魄动。 “摩失先生的蛊术看来也不过如此。”沈凤鸣冷嘲“所谓的有备而来便只是这几只小小蝎子?” 摩失一连试了数次金蝎依旧未听使唤始知沈凤鸣绝非危言耸听。他却也算临危不乱心念电转立时向后跃出两个起落已欺回娄千杉身边。娄千杉本是全神在谢峰德身上不虞他突然贴近方自反应已然受制。 沈凤鸣控制此地蛊虫虽不在话下可身法还未全复心知不好随即跟上却也慢了一慢。“沈凤鸣!”摩失已喝止他近前“你要不要她的性命!” 沈凤鸣脚下变慢“你这是何必。”他口中道“闹得大了于你没有好处。” “教主只要应承我的条件自然不会闹大。”摩失眈眈道。 沈凤鸣想了想。“就算我应承你——此事也不是眼下就能办得到。‘圣血’若非亲缘相传便要依靠血蚕但血蚕——你也知道这类血蛊养起来费时费力一时半刻恐怕无法……”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摩失伸手摸出怀间一个瓶子“你若再拖延时间我现在就将这幻生蛊种在娄千杉身上——就算你不怕蛊术难道她也不怕?” “你别冲动”沈凤鸣道“你把人放过来我应承你就是了。” 摩失嘿嘿笑道“早答应不就好了。”一顿“不过幻生蛊总还是要下的——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诓我?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动什么手脚?——待到我得了圣血我自然会给她解了。但若你敢耍什么花招——你就看看谢峰德现在的样子我保证娄千杉也会和他一样!” 沈凤鸣下意识向谢峰德看了一眼。不过是隔了这么片刻他的样子果然比方才更可怖了几分。树索已然将他手腕磨得鲜血淋漓一只不曾折断的手臂挣扎得厉害些绑索已松去一半足够他抓挠到自己。他不知在幻境中见到什么张口呼叫却无声唯有指甲将脸颊与身体抓得皮肉绽裂涕泪交流——摩失说得确实没错他作恶如是所遇理应尽是噩梦。 他回过头来。“这事与千杉没有关系你何必要牵扯上她。” 摩失将将要拔那瓶塞闻言忽然却捏着瓶子大笑起来。“沈教主的戏作得真好——真好。”他笑道“你以为我真会上你的当?你装着紧张她愿意答应我的条件就是要我以为你真怕我用出幻生蛊——你就想等我把这瓶子打开然后——以你的蛊术当然会抢在我前面将幻生蛊反下在我身上——你以为我会给你机会?” 他反手将瓶子又放回了怀里去“如此看来——传言果然不假。我原就听说有了‘圣血’就能以禁术‘吸髓’吸取旁人蛊力——今日亲见沈教主蛊功一月之内如此大进想必正是‘吸髓’的功劳。今日——这‘圣血’我非得到不可。” 沈凤鸣这一次面色真正沉了下来蝎群“哗啦”一声阻住摩失后路。“摩失我最后与你说一次‘圣血’对你无用所谓‘吸髓’更非你想象的那般——比你厉害的蛊力你容纳不了不如你的蛊力你吸了也无有意义——总之是害大于益。你若是为了这禁术想要‘圣血’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你现在放人我只当今日之事未发生过。否则你今日必离不开此地。” 摩失失笑:“沈教主这会儿还说什么大话?没错你蛊术厉害是出乎我的意料可这群蝎子本就是我的——就算你指挥它们围上来咬我又能咬死我么?若我猜得不错你手上从来都没有自己的蛊虫——只要我不打开这瓶子只要娄师妹在我手上……”他顺手拔下娄千杉头上尖利的发簪指住她颈上动脉“沈教主你一贯是怜香惜玉的但我就没你那么多情了。若是你还诸多说辞——休要怪我。” 正文 四二〇 云梦之血(二) 沈凤鸣看了一看娄千杉她的面色却平静得很仿佛等待谢峰德的惨死是她心里唯一的寄托而其他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都不重要。觉到沈凤鸣在看她她才将目光稍许转动与他对视。 “别看了沈教主。”摩失笑道“这么喜欢看待到以后慢慢看不是更好?” “千杉今日——我只怕要对不住你了。”沈凤鸣忽开口“你想来是等不到看谢峰德最痛苦的样子了。” 这两句话实是大出人意料。摩失心头一噔不意沈凤鸣连虚与委蛇都没有便要放弃娄千杉。娄千杉也微微愣了一愣心潮却也没有太大起伏。他——还是选择了保全云梦之血而要牺牲她吗?若是今日之前她可能会很心痛可现在她只莫名觉得解脱以至于甚至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了今夜第一个微笑。 可这笑很快逝入风声——逝入沈凤鸣话音落下时就已掠动起身形的风声。他的脚步还不算最快好在却离谢峰德很近。她看到他只一个眨眼就已经到了谢峰德的身后——他的左手从谢峰德身后伸出来时匕首就已在他的手上。她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出声——那是一个杀手暗杀的姿势——而沈凤鸣——本就是个最好的杀手。 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的刹那——摩失原还以为沈凤鸣是要出其不意地向自己突袭待到发现他是到了谢峰德身后还未及松下一口气那匕首已准确插入谢峰德的心脏。鲜血从谢峰德胸口喷涌而出——直到此时摩失才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匕首拔出他忽然看见沈凤鸣抬起头来那一双逼视而至的冰冷目光。只这一瞬他惊骇顿悟背脊透凉可已晚了——好像一股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从面上拂过有什么东西透入了自己的肌肤。 他竟顾不上手里的娄千杉“腾腾腾”连退了三步“幻……幻生蛊……!” “幻生蛊不是你手里才有。”沈凤鸣的声音此刻听在耳中显得很遥远却愈发充满讥讽“你也知道蛊虫从来不在死人身上逗留。” 娄千杉此时才省悟过来沈凤鸣说她无法再看见谢峰德最为悲惨痛苦的模样是因他要现在就杀了他——在最痛苦的时分到来之前。 她听人说过幻生蛊唯有下蛊之人方可解旁人哪怕蛊术再高也解不了——可其实人若死了蛊虫便会自行离开莫说幻生蛊就是幽冥蛉也一样只不过常人解蛊自是为了救人绝不是为了要人死的是以寻常说起时便会以“外人无法可解”一言以蔽摩失自也一时不曾想到沈凤鸣会用杀死谢峰德的办法得到他身上那两枚蛊。 他当然还可以继续将娄千杉捉在手中可——幻生蛊之可怕他最为清楚哪怕是眼下还不会发作可以沈凤鸣的蛊力当然能轻易将蛊虫压入他心脉操控他的心智——他根本反抗不得。 娄千杉脱了控制本能闪远几步沈凤鸣已走到近前“你没事吧?” 她轻轻却怔怔摇头。她一时不知——此时自己心里应是什么样的情绪才对。 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吗?——可心里只有一个空洞。谢峰德死了仿佛心里一块巨大的黑暗忽然失陷成了空洞她只觉难于自处难以出声。 沈凤鸣上前从摩失怀里摸出那个装了幻生蛊的瓶子后者竟也未敢反抗。“你方才说做的恶事愈多蛊毒发作起来就愈可怖。”他将瓶子纳入自己怀里“摩失先生做的恶事也不少吧?看来——发作的时候定也好看得很。” 摩失在原地愣怔了一忽儿面上忽然露出笑来仿佛变了个人:“教主……说笑了说笑了。教主一贯仁慈定不过是吓唬吓唬摩失小惩大诫便会给摩失将蛊解去可对?” “说对了我是仁慈。”沈凤鸣冷冷道“所以就不等着看你发作时候的样子了你请自便。”拉上娄千杉便往回走。 摩失见状连忙将他去路拦了“教主有事好商量——若是就这么杀了我对教主也没好处——教主若是不弃有任何地方用得到摩失的摩失愿效犬马之劳。” 沈凤鸣停住步子将他打量一番“我有什么事能用得到你?有什么事你办得到我办不到?” “是是教主说得是我自是样样不及教主的。”摩失道“但有一事——教主难道不想有个人能打听太子那里的消息?不管是为了黑竹还是为了云梦今后若有摩失在太子那里若有任何动静摩失必向教主禀报。” “你为了活命还真是谁都能卖。”沈凤鸣笑“将来——若受了太子的威胁总也会把我卖了罢?” “将来是将来。”摩失赔笑“我只知眼下我的命是在教主你的手里。” 这话却也坦白。若是摩失说一句“我定不会卖了你”沈凤鸣倒是断断不肯信了。 “说的也是。”沈凤鸣道“那不如这样——你不是想要幻生一支?这三个时辰之内——你的幻生蛊发作之前——我把幻生交给你你让我看看你能怎么让他们‘服服帖帖’。若你真能做到我就留下你这条命。” “三个时辰……怕是……”摩失露出为难之色“怕是连人都找不齐全。” “我不急急的是幻生蛊。”沈凤鸣摊手“摩失先生总有法子的。” 摩失无可奈何只得点头答应了。 -------------- 沈凤鸣将一夜之事拣了些要紧的与秋葵慢慢说了两个人渐走渐长不觉已到了浮游亭附近。 “后来——你给他解蛊了没有?”秋葵问道。 “你猜?”沈凤鸣笑。 秋葵撇了撇嘴“要是我的话这般小人我自是不会给他活路的。不过你——” 她向沈凤鸣看了眼“你若要杀他就不会与他谈条件了。但是若真给他解了蛊可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再暗算于你所以你定是——把蛊虫催入他心脉既不发作又能控制他。” 沈凤鸣叹了一口“是啊以蛊制人——关非故威胁幻生界手下的伎俩我却也用上了。” “对付这等人未必不好用。不过你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沈凤鸣只抬手指指前面亭子“去坐会儿走这么久了。” 秋葵确是有些累了便往亭子走去。这凉亭四面漏风大约只适合暑时纳凉幸好此时尚有阳光还有几分温暖。坐在此地虽看不见湖面但不远处落瀑折射了日光景致却也别有风情。 “你现在还没力气。”沈凤鸣道“这里离岳州也已不远晚些我先送你回城你在武侯园那边该能休息得好些。” “你呢?你是不是……还要去见单疾泉?”秋葵道“他这个人实在叵测你万不可独自前往。” 沈凤鸣摇头:“单疾泉上午已来过了。” “是么。”秋葵道“那你——你将单无意交给他了?” “无意还有谢峰德的尸身都交给他了。”沈凤鸣道“其实我真不得不佩服他。昨晚分明已算结了仇今日他却敢一个人来。” “一个人来的?那你怎么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你也不——你也不趁机扣下了他想想昨晚上他是怎么想要将你置于死地的!” “你觉得我就算扣下了他能对他做什么?”沈凤鸣苦笑“我还能杀了他么?还能将他一路带回了临安带到君黎和刺刺面前么?一个无意还不够还要加上他爹?” “那至少也要与他理论要他为这般所做作为给个说法。” “也不是没有说只不过——无意已是死了无论做什么也回不来了此事的前后种种单疾泉只会比我们更后悔。他毕竟不是糊涂人心里定是比谁都清楚的——又何必定要说出来。” 秋葵咬唇不服:“他就是算准了你拿他没办法才敢一个人来。” “也许吧。”沈凤鸣喟然道“不过我想这一次他也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了。他放出谢峰德的时候他默许无意留在千杉身边的时候一定也以为自己算到了一切。” 秋葵忽有几分恻然。“可能他——其实真的是算到了的。只是太过精于算计反而会忘记算入了人的真心——忘记了世上有些人是愿意为别人而死的。我若是千杉的话……”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对上沈凤鸣的目光。心里不知为何慌了一慌住了口。世上有些人是愿意为别人而死的。她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也是其中一个。 “我若是千杉的话我必要珍惜那一个愿意为我赴死之人。”——可她——身为秋葵的她又可曾珍惜了面前的这一个? 沈凤鸣好像没有在意“我宁愿相信单疾泉今日独来不是因了算计过什么而是凭了真心的。他与我承认这一次他输掉了太多原是因他太过自信——可其实仔细想来我——又何尝不是太过自信。只是我的运气比他好一些罢了。” “‘真心’?输赢先不论首先他是理亏了吧?”秋葵道“他这是作了亏心事之后却来卖输求同情——运气不运气我们至少没像他那么卑鄙。” “怎么没有。”沈凤鸣苦笑“你以为我暗算程方愈在青龙教眼里不卑鄙么?只不过——人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若如此去想也很难说——谁比谁更卑鄙一点。他与我解释他的理由说昨晚想要我的性命是因为当时认为我是他一直在找的一个‘神秘人’——他细数各个疑点与我听确实有些巧合是指向了我只不过今日将话说开他知道我不是他要找的人我也应承他不向他寻仇自此两不相欠。” 正文 四二一 云梦之血(三) “什么‘神秘人’?什么两不相欠?”秋葵皱眉“他也不过是随口编个理由你现在怎变得这么轻信?” “先前——君黎也与我说过这个‘神秘人’的事说单疾泉一心想找到此人我想——他不至于是骗我。据单疾泉说其中之一的缘由是他推测那个神秘人也懂得蛊术——不是幻生的蛊术是另有源头。昨晚我知道他和关非故若联手我必然不敌一心想逼他离开所以诓他说我早识破了他的蛊术没中他的计——可实际上我对他那一门蛊术不过稍懂皮毛绝非他口中‘神秘人’那般精通。” “可你还是看出千杉被他下了蛊?” “所以才正令得他深信不疑。世事有时确是奇巧很多年前我是见到过记载那门蛊术的书册但那时年纪小也不知深浅只出于好奇看了一点后来也没机会再多看。千杉身上的蛊下得并不隐蔽恐怕因为那本就是追踪之用极易为学蛊之人感知所以我才发现的。” “那——你没识破了单疾泉所谋——也就是说他利用无意和千杉诱使你配出的那所谓‘解药’你还是让我们的人服下了?可昨夜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啊?” “这就是我们运气最好的地方了。”沈凤鸣道“解药是前日里配完的药材实是不够想着只是为御毒并非真已中毒后的解药所以便做成了散发气息的香块并非口服而用几人才分一块。前夜雨下得太大分出去的香块大多被打湿了以至香气难以散发故此药效十分有限。否则单凭这一项失误不说湘水此地有你琴音压阵还不至于受制于蛊毒可至少武陵侯那里定当要全军覆没。” “武陵侯……”秋葵喃喃“嗯我看他好像没受什么伤他们应当比我们顺利些。” “也算不得顺利。他们去到澬水西岸的时候据说青龙教上下也已整装待命想来单疾泉是料到这夜我们必有行动——所以准备着要伺机到幻生这一头应援了。还好武陵侯到得及时仗了人多一始就压住了他们没叫他们出了营。只不过——虽然单疾泉当时不在可风庆恺的武功也算不得拔尖青龙教尚有向琉昱、庞晔那两个也不是那么好对付所以胶着许久。那会儿你们在幻生这边还占着上风湖上那一组是打算去援支武陵侯的——若是那样当时便可拿下了青龙教单疾泉即使回去也是来不及了——可后来……” 他叹了口气“总之都是因了我。因了你来寻我黑竹一面告了急湖上这组自是调转了头去往湘水了——而我将单疾泉骗走我是解了燃眉得了生机可他回了青龙教武陵侯便麻烦了。所以到最后风庆恺还是用出了那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哪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说到这个——我正好先问问你你觉得——我们云梦的幻术哪个最为厉害?” “问我做什么我只懂得魔音。”秋葵不解此事与她的问题有何关联“若定要说——三支各有所长但我还是觉得——魔音似是厉害些。” “三支都是同源所差不过是用法形式你为何觉得魔音强过那二支?” “也不是强过只不过——我记得你用魔音解过阑珊之幻也解过幻生之蛊可反过来却好像还做不到吧?” “那是因为‘声’的穿透之力远高过‘形’和‘虫’。阑珊之形闭上眼睛便被隔绝于外;幻生之虫他人若穿着厚帛盔甲也便难以企及。不过若这样说只要堵住耳朵魔音也会大大削弱——云梦三支的幻术若对手足够了解其实都无法奏效。甚至——真在实战之中比起一直闭目一直堵着耳朵倒更容易些。”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是说三支一个都没有用?” “你有没有想过——人可以长久地不看不听不触外界都不会死所以三支的幻术至少我们纸上谈兵而言都可防得住。可人却有一条——不能够不呼吸。即使强行屏息也决计难以持久。所以若一种幻术可以自呼吸而入岂不是更厉害得多?” “若是真有——云梦怎么没生出第四支来。”秋葵不以为然。 “你怎么知道没有。”沈凤鸣笑道“就算不曾成为第四支——可一源的幻术里明明白白是有的。” 秋葵忽省悟过来“你说的‘釜底抽薪’之法莫非就是这种幻术?” “可还记得适才我说的香块?亦是受启于此。云梦的这一种幻术说白了其实便是种药效极猛的致幻香料云梦将之命名为‘幻烟’比起三支实在难称独当一面之武学术法所以也难以自成派系。而且幻烟可不认什么主人敌人一旦用出凡有呼吸者皆幸免不得而且气性弥散之广比之寻常光影、乐音、蛊虫可达之距毫不稍逊我当时就与风庆恺说此为‘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同归于尽’若非别无他法万勿使用否则——便只能等别处战事了结再派人过去接应解救了。这却也是碰运气——若是敌人的援手先到那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那幻烟是有解药了?” “不算是有解药不过此物致幻却不致命时辰久了会自行消退。若以银丹草这类辛凉之物做成嗅雾给中了幻烟之人吸入便可提早使其清醒寻常——中幻半个时辰之后用嗅雾便能救返了否则少说也要陷于幻境三四个时辰后方能渐退。我昨夜叫贺撄带着嗅雾去将我们自己人悄悄地都救起来先折返岳州至于青龙教的人毕竟黑竹有约束在先不能便下杀手就由得他们躺到天亮了。” “那就是说——其实你这一日之间放过了单疾泉两次!” “单疾泉有没有中了幻烟昨夜混乱贺撄他们也没时间一一去细查不过看他今天近午方来我想确实也是着了道。”沈凤鸣说着一笑“我知道你还是对他耿耿于怀不过你想他其实也帮过我不止一次——上一次不也是他及时通知了韩姑娘赶到金牌之墙我才能活得到现在?足见他原本——也并非视我如仇。” 秋葵听到此节方稍许被说服颓然哼道:“随你。反正他要杀的人也不是我。”却又陡然想起:“对了我还想问你——上次是有韩姑娘——这次呢?这次你身上的毒到底怎么回事?若说是纯阴之血隔这两月还能起作用那我理应探不到你身上还有毒性了才对可那剧毒明明还留在你周身血脉你怎么却又……却又一点事都没有?” “这个我也不大确定可能……是‘它’也听见我应承你不能死所以……就不让我死了。”沈凤鸣笑。 “‘它’?哪个‘它’?”秋葵不解。 “自是‘圣血’了。” “‘圣血’?”秋葵面上露出三分茫然七分不屑“你那身娇贵血气若有用上次还至于弄到那么九死一生?非但没有用而且——那时韩姑娘给你解毒它还百般阻挠不肯就范差一点就……就救不回来了。” “也或许就是因为……原本是不可能救回来的。”沈凤鸣表情忽有些怅怅“所以……它才更记得……” “……什么意思?”秋葵越发有点听不懂。 “我娘曾与我说‘圣血’是有记忆的。”沈凤鸣抬头看她“也许它记得……我曾中过这一样的剧毒也记得这剧毒——杀不死我。” 秋葵愣愣地看着他。若不是他说了“我娘曾与我说”这六个字她差一点要以为他又在信口胡说拿她开心。那个他只说了一次就绝口不肯再提的母亲那个被人称作“魔女”的云梦前人——他忽在此时讲起她终还是明白其中的分量——明白这不是一句玩笑。 “那……你的意思是说……因为‘圣血’能‘记得’所以……同一种毒第二次在你身上就没用了?”她好不容易领会过来。 “大概是这个意思——但我也只是猜的。”沈凤鸣道“想了许久也没别的解释。” “你娘她……没跟你讲清楚吗?” “她……可能以为将来还有很久能与我慢慢讲解。” 纵然沈凤鸣面色如常秋葵还是觉到了他言语里的一丝黯然。她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去取些水给你。”沈凤鸣扯开话题“我看——也不是太早了喝完了水不若我们还是先回城——你要是走不动我背你。” “不用你背。”秋葵原是尴尬闻言忙起身退开两步“我能走。” 沈凤鸣没说话转身去潭边取水去了。 回来的时候秋葵已见他又变了往日里嘻笑的表情。末了他亦不予她反抗的余地强拉她过来定要背她上路。 秋葵自不是真的抗拒不得——可今时却不知为何生不出了往日宁死不从的气概用不出了往日宁死不从的手段偏是争不过了他不情不愿却还是无计地伏到他肩上叫他负起。 恍惚间不敢信——自己到底是从几时起——对此已不厌恶了。 正文 四二二 云梦之血(四) 武侯园里此刻冷清没人料到沈凤鸣会先带秋葵回来。就连贺撄亦不在此——昨夜从澬水回来之后他便顺道与风庆恺一起去往了洞庭北岸白天也还与衡山的仁觉等弟子一道帮忙在城中善后。 听说昨晚衡山众弟子拿下北岸唯独江陵侯章再农本人却趁乱逃了不见踪影是个美中不足。风庆恺得知后派人连夜搜找江一信此时还率人在城西北索查只怕不将这洞庭和岳州内外都翻个底朝天也不肯罢休。 武陵侯之事沈凤鸣也不打算多加过问当下里只将秋葵安置回东楼房间陪她稍许进食嘱她休息便待要走。 “你……还要再出城?”秋葵有点意外“再回东郊去?” 沈凤鸣苦笑了笑“师太都还没回来我丢下黑竹那么多人不告而别好像——也说不过去。武侯园这里我看还算安全你安心睡一觉就是。” 秋葵“哦”了一声“师太说……说你一直没怎么休息你……歇会儿再去也不迟。” “我只再去看一转若没什么大事今夜就还回城来。”沈凤鸣笑“湘夫人这是关心我呢还是舍不得我?” 秋葵立时将头别转“便是不能与你说一句好话。” 沈凤鸣反愈发凑首上去“放心你这么想我晚上我是一定要来陪你的了。” “……无耻!”秋葵勃然抬手还未打得到他沈凤鸣早已躲开。她自知力有不逮怏怏只能厉叱“快滚!” 沈凤鸣不再惹她从怀里摸出个小瓶来“这个是赤蛛粉你带在身边防个万一。” 秋葵瞥了一眼“谁要你的东西。” 沈凤鸣知她脾气只将小瓶放在桌上掩上门走了。 他回了南楼屋里换了身衣于窗前重又向东楼秋葵的房间望了一望——窗已闭起她该是休息了。他心里知道与其说秋葵是因了被他口上这般占便宜不快不如说更是因失了一身武功失了一贯的倚仗而心怀怏怏。他知道——她一路绝口未提此事看似不在意可到底是心高气傲惯了的就算身体能渐渐习惯心里又怎么能真放得下。可是一时之间——他也的确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帮她——所以甚至无法开口安慰她。“失了武功有什么要紧?有我在不就好了?”——若是对着别个女子他或许早这么说了。可秋葵偏就不是别个女子沈凤鸣很清楚这一句话说出口容易却不啻于将刀子剜她的心。 也只能继续慢慢回想——回想云梦浩浩心法之中是否能搜寻到一星半点让她回复功力的希望。这却也急不得。即便是有——经脉受损这数月之内终也是只能静养了。 他顺手理整了下自己物事见到先前娄千杉留下的那张十四个字的纸笺不觉拿起又看了一看。 ——上午单疾泉走后娄千杉也来向自己辞行。“不管怎么说那恶魔是死在你手上。”她这般说“我……总要谢谢你替我和无意报仇。” 可她话锋随即一转“既然你已经帮了我这么多不如……再帮我一个忙?” “你说。”此时的沈凤鸣也不想再视她为敌。 “那个杨敬你能交给我吗?” “杨敬?”沈凤鸣皱眉“你要他做什么?” “带他回宋家。”娄千杉的吐字很清楚“宋三公子当初死在幻生界手上就是杨敬对他下的毒。我若带了杨敬回去总也不枉了宋家这一次派我前来自此——他们总会越发信任我。” “你……你还要回宋家?”沈凤鸣有点不敢相信。这一整夜娄千杉几乎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始终是那么沉沉心死的样子他以为——无意的死谢峰德的死终于令得她再没有理由留恋这个满是伤悲的过去会想抛开这个污浊的江湖。 “千杉我最后劝你一次。”他还是道“不要再回去了——你……放过你自己不好么?” 娄千杉不语。 “你若担心宋家那边我可以想办法替你遮掩应付。谢峰德已经死了你完全可以忘记那些不快去个陌生的地方不要再想什么仇恨——更不用逼迫自己继续做不喜欢的事。” 娄千杉的嘴角却在此时露出一丝惨笑“‘忘记一切做一个好姑娘’……”她喃喃道“无意临死的时候……也是这么说。” 她抬起头来一些儿湿润从她双眼中涨了又退终归于那么平静。“可是——他死了。我最后、最后的退路都没有了。” 沈凤鸣没有再说话。他很想说人生那么长她总还会再遇见一个能像无意一样的人的。可他忽然无法说出口。他无法断定娄千杉到底是太在乎单无意还是太不在乎。那个她不曾珍惜的单无意。她嗤之以鼻的单无意。她肆意玩弄的单无意。如果活着也许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 ——默然回想一晌他觉出几分唏嘘松开手由得字笺斜在桌面。杨敬他最终同意交给了娄千杉。如果这个女子定要选择这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也只能希望这一点“帮忙”能令得她能走得轻松一点。可他也不知如此做对不对。娄千杉回了陈州依照归宁拜帖的说法不久后就会与宋客同下江南与宋然、与君黎、与自己再次相见——他不知道明知她对执录家别有目的却又替她隐瞒是否也是对宋客与黑竹的不公? 担心时辰要晚他起身出了门。傍晚的南楼不知为何越发静谧了沈凤鸣从廊上向下看了看——楼下没有半个人影。 这样的安静反让他感觉不安——按理说楼下守值的两人总该是在的才对。他回屋再眺了眺庭院和东楼——东楼脚下倒是一切如常。 因了秋葵要独留此间他不免多出几分小心沿曲廊再往东楼走去察看。还未转过了弯去忽听那边有人“啊”地叫唤一声。他心中一提:东楼是女客所居且此际只有秋葵一人如何会有男子的声音? 念还未定身已先动倏忽掠过长廊男子呼叫之声还在继续赫然正是从秋葵屋里发出——屋门紧闭可沿廊的窗却开了一半显然人已越窗潜入。他一颗心提至了咽口疾步闪到窗前喊了声:“秋葵!”不料秋葵正背窗而立闻声猛一回头一整片红色粉末已撒了过来。 沈凤鸣忙闪身避开可那粉末来得纷纷扬扬手背上还是沾到了少许顿时奇痒难耐。“是我!”他有点无可奈何——这屋中景象更令他哭笑不得——一名园仆打扮的男子显然也是着了赤蛛粉的道正在榻前抓挠翻滚。他自没有沈凤鸣这么好运气粉末该是侵了头脸脖颈也难怪他号喊不止。 “怎么回事他怎么跑到你这里来了?”沈凤鸣道。 秋葵的声音却僵硬着“你看清楚他是谁。” 沈凤鸣收敛了神色。那园仆面上赤红点点可此际仔细去看赫然竟是众人遍寻不着的江陵侯章再农。 他暗自吃了一惊一跃入了屋内“你没事吧?” 秋葵摇摇头看了眼他的手“你——你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他还有同党……”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沈凤鸣话虽如此却也知道她适才定是心中紧张已极——新失了这身武功陡然遇敌惶惑自不可免。说话间一目更瞧见她是赤着一双足站在地上显是在休息时遇袭虽所幸将赤蛛粉放在了触手可及之地及时洒出却也不免惊慌跳下榻来。 “你怎么——怎么都不知道喊我?”他上前封住章再农肩胸要穴“我单听见他喊了你遇了敌人却不出声?” “喊你做什么我又没事。”秋葵哝哝手里握紧了那药瓶子“你——你不是要走?还不快走这人一会儿我交给武陵侯处置。” “走?你房里这么容易就叫人潜了进来我还能放心走?”沈凤鸣大是不快“不走了!” 此时楼下仆妇与东楼几名园守也已闻声上楼赶至屋前见状亦是失色。沈凤鸣免不得将几人很是数落一番众人面面相觑那为首的只得连连告罪随即令人去四下里仔细查看。 沈凤鸣心里清楚定是章再农昨夜事败后乘乱乔装脱逃随后蒙混在武陵侯人马中入城偶尔听人提起此处的园子便设法潜入换上了园仆的衣服伺机而动。东南楼之间本有长廊可通东楼未曾被惊动可南楼下的人若被他引了开去或是干脆暗中除去了他自能绕到此间。 他也不便多言只叫人将章再农暂且带走关押一面叫人去通知风庆恺、江一信、净慧等。赤蛛粉甚是折磨人他不过手背触到些许已是十分难受想来章再农得了解药之前亦不能再作怪。纵如此也终是有些心惊——章再农还算不得一流高手且多半不过是想捉了秋葵以要挟风庆恺并无怀了十分杀心否则——单凭一把赤蛛粉末怕是也难保得了平安。忽又想起昨夜也不过是离开了秋葵片刻就生了变他越发暗自后怕——除了自己的视界之内又哪里还有什么真正安全心定的所在? “你真不去东郊了?”秋葵见众人都退了伸手推他“你不去黑竹的人怎么办?” “我去了你怎么办?”沈凤鸣回过头来“我是发现了你现在是片刻都离不得我——我就不能走开那么一会儿。” “谁……”秋葵欲待反唇相讥下巴已经抬起忽见他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觉不论说出什么来只怕都是正中他的下怀。心里忽然酸了那么一酸——他虽然是调笑说的或许也正是事实——这个自此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的确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底气十足地目空一切了。 “你休息吧”沈凤鸣没发现她面色的变化只道“我已叫人带口信过去了。留在这里正好——早点给君黎写信。” 秋葵轻轻“哦”了一声将裙摆掩了脚背小心走到榻边坐下。他在此间她究竟觉得有些别扭不好就此躺下只道:“你手那个样子还能写信么?” 沈凤鸣不答将屋角的烛台搬来点起。天色还不暗秋葵不免有点奇怪道:“这么早点烛?” 沈凤鸣已经将右手伸向火苗。焰舌舔到他手上赤蛛粉“毕剥”两声爆响他似是觉得一烫抬手躲开秋葵已见他手指手背上竟燃起了一层火光来不过——在她大惊失声之前——很快渐弱、灭去了。 “你……”秋葵想起他昨夜左手指尖的灼伤犹疑不定“你是……” “我没带着解药不过这东西亲火一烧就没了。”沈凤鸣将手背翻与她看——因着中毒未久沾上的粉末也不多这一次手上没留下什么灼伤的痕迹。他随即吹熄了烛火搓了一搓手“现在能写了。” 正文 四二三 云梦之血(五) 信上写了些什么秋葵没有问。 沈凤鸣是为着单无意的死匆忙去信的;除此以外当然也理应告知君黎黑竹此次的胜负死伤;但会不会还有余裕提到她的景况?——她不知道。 风庆恺回城之后得知章再农潜入之事少见地大发了一番雷霆这夜武侯园的巡逻格外地勤。净慧师太这晚也回来了沈凤鸣方肯回去了南楼。可秋葵反而辗转未曾睡好到了天亮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好在次日沈凤鸣很忙没来扰她。风庆恺带了衡山派的仁觉同来武侯园寻他商议洞庭湘南一带往后情势说穿了便是要当面约定这一块地盘该如何分法——仁觉算是衡山的二当家此次掌门方宽肯默允他带人来帮忙他虽是出家人也不得不前来讨价还价要了说法回去好交代。 幸是三人于此早已心中有数。风庆恺在水面的买卖不算多三支之会后将幻生界赶离了洞庭湖原是有赖沈凤鸣、净慧等的帮忙现今也便应允将洞庭湖连同湖中洞庭山在内的诸岛皆归于云梦只是周围澬水、沅水、湘水等河流是他生意往来的通路是以除靠着洞庭的一周由云梦支配其余则仍归武陵侯——唯独湘水因衡山近湘水故此衡山与武陵侯约定地界南北划清。不过——三者所辖水路也好陆径也罢皆许诺不得互相为难就是了。 这荆湖路地方甚大挖去洞庭、衡山武陵侯俨然依旧此地之掌。李文仲提议该继续往洞庭以北扩张不过风庆恺思索之下还是决定暂息。一是大战之后总要安稳一阵;二是北面若那么好经营江陵侯也不至于孤注一掷地南下此间。 章再农自然是要审的此事只交武陵侯沈凤鸣与仁觉不加过问。仁觉得了约定之后便先自带人返回衡山去了沈凤鸣却还消等上几日。 给君黎的书信虽已递出但沈凤鸣心知自己与秋葵还是愈早回去临安愈好便打算将净慧、贺撄留在此处将云梦教在这洞庭的根基放稳——只是在此之前总要替他们将幻生料理干净了方无后患。摩失为了自家性命办事便自觉得很但要抄完关非故的一应蛊豢家底将幻生人手尽数整顿也非一夕可结。这是他等的第一件事。 黑竹众人内外伤势轻重不一沈凤鸣既为本次行动之统领总也要留出些日子缓冲确定大多数人情形已稳伤亡之数已定才可告“双琴之征”结束放人散去。这是他等的第二件事。 幻生一众门生的投向沈凤鸣其实不甚担心。那些大多因受了毒蛊要挟方听命于关非故父子的弟子原难言忠心。关非故死后众弟子被暂压在心脉的蛊毒当然不会立时致死可幻生蛊虫是活物一旦无有蛊主压制时日一久必不安分发作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而沈凤鸣此时是他们活命唯一的机会。虽也知要他似在三支之会上那般再以魔音来解蛊未必真正可行但如今秋葵功力已失——这些弟子若还能有任何生之乞求也唯有寄望他一人非但不可能对他存了杀心甚至还定须想方设法护他活命。 若说还有什么该担心的——也只有关默。 关默未受蛊毒所制——但他的弱点也很明白。早在仙霞岭初次打交道时沈凤鸣就拿关代语要挟过他如今关非故、关盛都已丧命关代语却还在若不杀关默还要他听命于己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带走关代语。 只是故伎重施不免显得促狭况威逼胁迫之法治标不治本与关非故也便无有分别。沈凤鸣在离开东郊之前看过两人的伤势——关代语的伤势不算轻他虽然受魔音的心念激荡比旁人要小些毕竟是个孩童醒来之后晕眩、耳鸣、呕吐、头痛一样都不曾少;关默伤势主是控制蛊人的那一只毒虫之死施于他身上的反噬此外外伤颇重——沈凤鸣当时未想好如何处置二人就暂且交在黑竹众人手里看管;不过与摩失打过交道之后反而心中渐有了主意这日送走了仁觉便托武陵侯派人将关默、关代语两人带回城里来。 掌灯时分两人带到报说因关默伤势仍重只能半躺暂且停在前厅未动。沈凤鸣才刚刚得暇来看了一看秋葵闻讯便叫上秋葵同往。 “叫我去做什么?”秋葵大是不满“与我有何干系。” “别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啊。”沈凤鸣笑“云梦难道不是你的云梦么?” 秋葵哼了一声“我现在武功全无再不可能做什么云梦教主了——真是对不住遂不了沈教主你的心愿。” “武功全无怎么了能有‘圣血’在身就够。”沈凤鸣早就捉了她手腕往外走。秋葵挣不过不得不跟出来口中犹道“怕是你想得太美——你现在一身剧毒‘圣血’传给谁不是必死无疑?就连血蚕都不敢咬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安稳自己做这教主的好。” 她听沈凤鸣不出声只道他已没了辞悄然再一挣满拟能甩得脱哪料腕上还是紧紧的不曾松开半分。她不觉愠怒:“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沈凤鸣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意味深长“若我说你身上本来就有‘圣血’呢?” “别胡说!”秋葵被他一句话弄得惊疑“我怎么可能有!” 沈凤鸣不答咳了一声:“那好那我是教主——我叫你来就来你有什么不服?” 秋葵这一回语塞。她从来认理一时还真的反驳不出不觉满面憋闷。 沈凤鸣瞧她表情暗自发笑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湘夫人你可知我就是喜欢你什么事都那么认真的样子。” “你又……”秋葵方知他大约又是信口诓她愈发愠怒恨声道:“常人都是如我这般似你那般不正经的才是少见!” “冤枉得很。”沈凤鸣果然露出冤枉之色来“这话若还不正经那当真是没有什么正经的了。” 言来语往丝毫不耽误行路手上是越发紧脚下也是越发快这般拉拉扯扯也便到了前厅。李文仲带着几个人在此处戒备关默躺在一副担架之上被关代语扶着方能半坐想来也无力惹事。他似没料到秋葵也会同至将一双眼睛盯着她如要喷出火来——幻生界这一次铩羽大败伤亡惨重连父亲兄弟都不幸身死——要论罪魁除开沈凤鸣当属这个关非故称作“外孙女”的秋葵之魔音。 关代语眼圈通红显然亦是难抑激动待要奔出来动手又不敢放开了自家大伯只能狠狠瞪着沈凤鸣还不待他走近已露出十足敌意:“我大伯说了你要杀便杀若要想用什么手段折辱我们那是休想!” “‘要杀便杀’嗯这话说起来还当真便宜。”沈凤鸣不紧不慢先安顿秋葵坐落口中不停“那关默兄你说——我应该先杀你还是先杀你这侄儿?” 关代语下意识向后躲了躲言语不甘示弱“你……你想威胁我大伯我不怕!死就死!” 沈凤鸣笑“活人比死人麻烦得多了——要不是秋葵与我求情你真以为我想要放你们活路?你若自己求死我决不拦着你们就现在、当着我和她、当着武陵侯诸位弟兄的面自行了断也省得我往后在人面前说不清楚。” 关代语下意识看了一眼关默的脸色。他一个小小孩子口上说来当然容易可真要“自行了断”自是远远做不到瞥一眼后便咬唇低头。关默亦是沉默不言也不动上一动目色如矩面色却苍白。即便真不畏死可毫无意义地死便是另一回事了。 “看来是不准备死了?”沈凤鸣见两人如此冷笑了声拉了一旁椅子到两人近前“要是想好了不准备死”他施施然坐下“我们谈谈?” “我与你有什么好谈。”关默口唇微动关代语连忙把话说了出来。 话虽如此但他显然也无有其他选择。沈凤鸣向李文仲抬手后者会意带了周围暂且退走只留了他与秋葵。 “不谈别的。就问问——关默兄对摩失这个人怎么看。”沈凤鸣道。 关默稍稍停顿了一下动唇:“我知道你已收买了他。” “我问的是你对他怎么看。”沈凤鸣道“你觉得——往后由此人执掌幻生可否合宜?” 关默冷哼一记不说话。 “看来是觉得不合宜了。”沈凤鸣笑。 “你想让谁执掌就谁执掌——幻生既落入你手何必再来问我。” “这话说得好。那若我正好是想让你执掌呢?” 关默仿佛吃了一惊但随即报以阴沉显然意识到此言不过戏耍羞辱。他虽未说话关代语却按捺不住嚷叫:“你杀了我爹杀了我爷爷你还想大伯都听你的命令给你做事!”一时再想起父亲之命丧难抑哽咽忍不住冲上前来无有章法地向沈凤鸣扑去。 关默没了他扶住只能躺倒于架上心中大是紧张张口大喊关代语却当然无有声音。沈凤鸣早已绞住关代语双手“是就算都是我杀的。你昨晚也想杀我你倒是忘了?”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你这个……你这个……凶手!”关代语放声大哭声音已是沙哑。奈何他两只细细的手腕沈凤鸣一手就抓得住他哪里还能挣得出来。 “关默兄可非是我要拿你这侄儿要挟你是他自己过来的。”沈凤鸣道“你不消在意我也是好意告诉你——你接下今日的幻生正是你和你这侄儿活命的唯一机会。” 关默咬了牙。他此时仰卧关代语又抽噎哭泣他心知无人能复述他的唇语也只能什么都不说。 “你不说话那不妨先听我说。”沈凤鸣接着道“你试想下——如果摩失接下了幻生他会做些什么?” 他停顿一下“自然你已知晓——他尽抄了你们的蛊室整顿了你们的弟子——但你可知他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关默看见沈凤鸣俯投过来的目光变得锐利“是取走你的性命以绝后患。” 再一停顿“眼下是我告诉他你们二人我会处置。如果我现在离开洞庭当真将幻生整个交托与他我保证你们两个活不过一晚上。” 正文 四二四 缄语而默 沈凤鸣看见关默的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丝不无嘲讽的冷笑。“你不信?你是不是觉得他与你交情还可以?”他也冷笑“也对。当初为了他一封信你就能对那么多人痛下杀手足见你丝毫不曾怀疑过他。不过在今日之前你可曾想到过他会这般见风使舵轻易转投于我?你又知不知道他应承了我什么条件?” 关代语此时已经停了哭泣紧张地盯着自己大伯。但关默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你不说话心里还想着绝不可叫我知道他其实是假意投靠于我其实是想觅机报仇。”沈凤鸣望着关默“只可惜你这点心思怕是一厢情愿——三支之会的时候他已经‘出卖’过你们一次难道你忘了?” 关默这一次口唇动了几动沈凤鸣大致看出他的意思“自然。比起相信我你自是宁愿信他——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可以不信。不过若换作你处在他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关默转头不作理睬一旁关代语道:“你再说什么也没用!摩失师叔再怎么样也没害了我们你却杀了我爹杀了我们那么多人!” 后首听了许久的秋葵似乎终于忍不住欲待出言沈凤鸣已抢过话头:“好啊你们不信那我们先不说摩失我们——”他看了看关代语“说说你爹好了。”顿了一顿又强调一遍:“说说关盛。” 听他口中吐出自己父亲名字关代语双目骤红手腕在他手心不断扭动。 “关盛怎么死的你应该很清楚。”沈凤鸣重新将目光投向关默。“若我看得不错当时你操纵那只蛊人用的还不是血蛊乃是一只毒性甚强的红头蜈蚣因为血蛊太凶消耗极大就连你都没把握长时间熟练操控。关盛自然更比你不上可他却妄想控制那只血蚕——我这么说应该无有偏差?” 关默目带愤恨动唇道:“若不是你们魔音压境一只血蛊又如何伤得了他性命!” “以关盛这般玩法即便昨晚血蚕不死受反噬也是迟早的事。魔音压境——你定要怪罪于此我也无有话说。不过默兄不是也活下来了就连代语这小小孩童都没大碍——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偏他死了?你应该也知道愈是心中有鬼之人受云梦幻术之害愈深。令弟那般心魔你这个做哥哥的想来是不曾发现过。” “你想说什么。”关默强抑怒火。 “默兄还记不记得——早些年曾有不止一次受过不明来历之人的追杀?”沈凤鸣忽道。 关默似乎一怔一时不曾回答。 “下手之人对默兄你的起居行止都十分清楚我说得可对?” “你怎会知道这些事?”关默忍不住有几分惊疑。 “你也觉得奇怪吧?你因为不便言语干脆就没与人说起过此事理应没人知道。不过你心里难道没有怀疑?你就没怀疑过是亲近之人所为?”沈凤鸣不答反问。 ——有人向黑竹会买过关默的性命这还是起初宋客偶向沈凤鸣提起的。他虽未说出买凶之人是谁不过若要说是关盛也没有什么不合理。关默闻言果是大怒“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默兄清楚得很。黑竹会的每笔生意都有据可查只是令弟当年为掩人耳目才买凶怕是也想不到这么多年后我与你却会坐在一起当面谈及此事。他这次丧命你当然难过得很但你若知道他做过的这些事或者会稍微——少难过那么一点?” 关默面色转红似有狰狞“原来杀了人之后还更加以恶言毁谤便是沈教主的行事!——他人已死自是什么都由得你说!” “你还是不信。”沈凤鸣哂笑。“那我再继续说。” 关默不语胸膛却急剧起伏。 “关盛是死了但还有人活着。”沈凤鸣将关代语向前送了一送“他儿子还活着。” 言及关代语关默愈见暴怒额头青筋显现口中更是痛骂。然而这句话关代语并没有替他说出口来——他一时像是愣住了竟忘了说话。 “虽然我不知道关代语是何时与你亲近起来的不过——想来已有多年。特意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代语’自小就送到你身边做个口舌与你时时为伴——我很难想象寻常人会这么做。” 他不给关默辩驳的机会。“‘唇语’一事虽然不是人人都擅长但也没有那么难倘若花点心思学习早晚也便会了。在关代语之前无人能完全读懂你的唇语并不是他们没有资质学不会而只是——即便没有那么一个人替你说话于你、于周遭众人的影响也没那么大。你动口加比划再不行就写下来总能弄明白意思的所以——是不是需要一个人为你特意去学唇语本来并没那么重要。可关盛偏偏要造出一个‘代语’来——想来他两次刺杀你不成知道你没那么好对付所以只能出此下策安排一个对他绝对忠心而你又必毫无防备之人日夜在你身边对你加以监视了。” “荒唐!”两个字的口形很容易被读出。“我自己的兄弟为何要监视于我!” “据我观察关盛的身手差你甚多。”沈凤鸣道“你虽然不会说话但在学蛊一事上应该颇有天赋——至少比他强。‘妒忌’二字你应也懂的尤其你是长子他是次子虽然你因这份口舌多半得不到继承幻生的机会但在蛊术上相距过大总也会令他心生不安。反正就连有人刺杀你这种事你都没怎么声张他还有什么不敢的?——你若不信我这番话问问关代语不就清楚了?” “代语不过一个孩子!” “他未必完全清楚他爹的那些把戏不过问几句话总可以。代语——你告诉我你与你大伯在一起的时间是不是比与你爹在一起的时间还多得多?” 关代语一言不发。 “你再告诉我是不是每一次你爹见了你都会问你大伯的情形要你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讲给他听?”沈凤鸣接着道。 关代语像是一直愣着神还是一言不发。 “你小的时候是你爹以关心你大伯为借口叫你特地学的唇语吧?”沈凤鸣继续追问。 “够了!”关默早已听不下去重伤之身竟也强自从担架上撑坐起来但显然力有不逮又重重跌落。关代语不及细想急急冲去他身边哭道:“大伯大伯你怎么样?”一时甚至忘了意识到——手腕又是何时被松开的。 “最后一个问题——你大伯和你爹你更喜欢哪个?”沈凤鸣带了几分讥诮的笑。 关代语只是扶着关默哭。四个问题他一个也未曾回答可是此时的关默得以半坐起来与沈凤鸣目光相对那其中满溢的固然还是憎恨却竟也有了几分摇动。 “你这侄儿也变成哑子了。”沈凤鸣笑“他不答也好反正关盛已死不说就罢了——不若还是回到方才的问题——默兄你来回答我现在你还全意相信你那师弟摩失不会出卖你么?你还相信——为了拿稳这个幻生他一定不会出手杀你?” 关默呼吸急促竟避开他的目光。 “幻生现在的确在摩失手里。”沈凤鸣道“但我给你这个机会。你杀了他我就把幻生交给你决不食言。——我待你可算够好了?” “你不过是想要我们自相残杀……”关代语这一次定了神将关默的话说出口来“我不会遂你的意……” “我只不过是想作一个好一点的选择就像……你们养蛊的时候也会由得那些虫子先互相厮杀最后留下那只有用的。”沈凤鸣起身“你再考虑考虑。你现在伤重等你能对付他的时候说不定就改变主意了。” 关默嘴唇颤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正文 四二五 缄语以默(二) 总算离开前厅秋葵愈发不满。“你死活拉我过来就为了看你这番挑唆还不让我开口说话。” “想说什么与我说就好了。”沈凤鸣笑嘻嘻看着她。“说与他们听也没用。” “他们分明还觉得——有今日都是我们的错一点都不想想自己做过些什么样事你却竟不分辩?”秋葵不快“前夜的死伤就算都是因了魔音之故可那魔音失控本也是关非故挑起的你为何又不说?” “你以为关默不知道自己人做过些什么?”沈凤鸣摇头“仇人就是仇人立场既不同不管你怎么解释那必都不可能说到一起去。” “那你还与他废话这么多?”秋葵道“你挑拨他杀摩失——根本就没这个必要他们两个现在你想杀谁就杀谁想留谁就留谁——你若还不想杀关默就给他也下了蛊和摩失一样就是了他必听你的话——反正也不指望是真心的。” “我就是不想这样。”沈凤鸣苦笑“我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真的’拉拢他否则将来总有一天必成祸患。” “你方才还说仇人就是仇人。” “现在还是。”沈凤鸣道“但仔细想起来关默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受了指使不曾真的你死我活过所以未必没有机会——他现在只是觉得应站于关非故、关盛那一边所以才视我们为仇。可若他发现一直视作自己人的其实并非‘自己人’呢?——连身边至亲都会背叛还有什么人值得彻底的相信?” “……你说的那关盛行刺他的事情是真的么?”秋葵皱眉。 “八九不离十。” “你怎么知道的那些事?”秋葵道“尤其是——关代语那些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三支之会前受他们所困见过好几次关盛与关代语说话时的眼神便觉这父子间有几分蹊跷。不过你该也看出来了——代语这小子跟着关默时日久了倒与这大伯更亲虽然没防过自己亲爹有什么居心但想来要他对关默不利那是不可能了。这一点关盛大概也没想到。” “就算关盛真是你说的那样——还有关非故呢?关非故是他爹这总没法撇得开了吧?” “说到关非故……”沈凤鸣道“我今日其实还有个故事未说。我看关默今日表情——关盛、摩失这两个人已经足够他好好想两天了若一时说得多了只怕他受不住反而心生抗拒。不如缓一缓。” “关非故难道也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秋葵大是不信“你说关盛要杀他我信。但关非故——会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不知道。”沈凤鸣喟然“也许世间本有两种父亲一种是爱子逾己一种是爱己逾子。倘若爱子与爱己两不相害那自是相安无事其乐洽融的;可若是两者相容不得如何取舍就要看他更‘爱’谁了。” 秋葵一时看着他眉目有些古怪“……这般感慨难道你爹当年也曾……” “那倒不是。”沈凤鸣挥手“我那个爹就算是爱己逾我却还不至于会害我。我只是将关于关非故的一些事情串起来想觉得——关默今日如此未必与关非故没有关系。” “怎么讲?” “你先前与我说过——朱雀昔年被关非故打过一掌以至寒伤难愈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关非故是在成亲的路上对么?” “是啊。” “关默眼下四十有几了。关非故若是那时候才成亲的那只有两个可能其一关默是他成婚之前就有的儿子;其二关默不是他亲生儿子。” 秋葵眼珠稍动没有说话。 “听说——这两三百年来你们三支的圈子一直讲究‘门当户对’‘明媒正娶’意思是说要二者同为三支中人才好成亲行事更要检点不可逾矩。否则即使三支不将这违了规矩的弟子驱走他必也无有颜面再参与‘三支大会’更不要说在三支中担任什么重要位置。关非故当年可是幻生的翘楚吧?如果因为这种事失了地位岂非对他的前途大是不利。” “你的意思是说关默的生母可能不是三支中人而且与关非故不曾成亲就有了孩子所以关非故就——不待见关默?可……此说全凭猜想可有证据?” “你先听我说完。前天晚上见过摩失之后我突然想到这个细节心中好奇就去幻生门徒之中想打听一下关默的出身。只有一个早年的弟子还记得些当年的事情。他是关非故成亲一两年后拜入师门的对于关默是何时生的也不甚清楚印象中——他刚去时关非故就一直说自家孩子身体不佳从不抱出来给他们这些弟子看派中师长也从不催问直到几年后关盛生出来师长要他带去看看才想起一并将关默叫带去——自此他们才始见了关默那时已长得有些大了六七岁自然那时候就已不会说话。我很是不敢信在当时西域大漠之地又不是深门叠院一个孩子如何能藏了六七年之久打不着照面?如果连贴身弟子都看不着那关非故又是将人藏在哪里的?思来想去只有一处——就是他的蛊室因为只有那一处是必会上了锁的。” “将一个尚不懂事的孩子锁在蛊室?那岂非太过危险了。” “当然危险。你可知那宋客曾有个哥哥就是两岁时独自玩耍误触兵刃不幸夭亡。一个小孩子若真被独自关在蛊室里不可能一次都不误触蛊皿关默能得活下来已是万幸我甚至怀疑——他也许不是天生的哑子。他能听得见他其实也会说话只是——发不出声音而已这其实——更像是因毒而哑。如果他自小遇见毒痛已多与父亲哭闹亦不得回应那长大之后遇人追杀竟也不声张或也就合理否则就算不会说话怕也不能这般逆来顺受吧?” “听起来也有道理……”秋葵喃喃道“六七岁应该记事了。”一顿“若是如此便是你不与他说他对这所谓父子之情也该心中有数。” “所以就留他自己想想吧。毕竟年月久远了些不拿关盛、摩失这些人来剥开他的旧伤怕他都忘了疼。” “可我还是不懂——你为何要逼他去杀摩失?他就算杀了摩失也未必表示自此就以心向你了啊。” “我逼他去杀摩失——但不是真要他杀摩失。你知道他与摩失当年是何交情?这个我也问了。当年他身边还没有关代语朋友也极少唯独新来的摩失与他亲近因为摩失那沙蝎帮的身份与一些秘密旁人都不好多说唯有与一个哑巴能多讲几句是以两个人算是交心说是知己也不为过便是摩失离开幻生之后书信联络也不少。既是知己——知己该当如何?你若想象不出就想——你我与君黎也称得上一句‘知己’吧?你的仇人若与你说君黎要杀你即便他横陈千百理由你可会信一个字?你的仇人倘要你去杀他即便他晓以无数利害你可会真去动手?” “可我们是如此未必他们也是如此——你又知道关默是什么样人了?却将他与我相提并论。” “说对了。我正是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人。” 秋葵恍悟过来“所以你其实是试探他——” “我虽然已知晓了他许多弱点却唯有——他的为人实还不敢称了解。便予他一次机会看看他——到底值不值得相信。” 此时天色已经全暗两人走在园心小径一篷月影正于夜空模糊而现与门墙昏黄灯笼相映朦胧树草仿佛都减了清冷却加了柔情。秋葵没再说话与他慢慢穿过庭院回到东楼屋中晚食已备好沈凤鸣便叫将他的亦送来此间与秋葵在屋里相对举箸。 正吃得一半李文仲便来敲门带了三个仆人小心翼翼将“七方”双琴搬了进来。沈凤鸣一见不无惊讶“这么快?”李文仲便道:“秋姑娘的东西风爷最为上心紧着催着赶着安了最好的弦姑娘有暇时便再试一试手若有什么不妥记得与我说。” 秋葵虽不明就里也便道了谢待几人走了方起身去看琴身以手抚弦一时心中只是万般起伏。 “我还道……”她喃喃道“还道此番要与‘七方’别过了……” “只是琴弦毁损琴身却无大碍。”沈凤鸣走到她身侧“先吃完了饭你来试上一试看这新弦补得如何。” “可我……”秋葵黯然“可我……再不能弹奏‘神梦’了。” “只是不能用出魔音却无损弹奏。”沈凤鸣很自然地将手搭了她肩“湘夫人何时对着琴都要发愁?” 秋葵好像没有感觉到般那手指离开琴弦与目光一起落于琴身上几个黑色的蚀孔。 琴身的确没有大损除了——这些因他那晚毒血蚀出的小洞。她那时的确失了神智可她现在却能清楚记起他是怎样回到自己身边怎样——艰难地拔出了那把匕首割断她所有琴弦。 她抚了抚那几个小洞“我头一次觉得‘七方’残了也是好的。” 她说完这句话才转回头来。沈凤鸣听得一愣“怎么?” “‘神梦’四十九魂‘七方’残损只余三十九弦还有十弦你教我留在心间。”秋葵道“三十九弦尽断却总算还有这心间十弦能留住我的性命否则——不管是你出手断弦还是等到我在幻境之斗中力竭受噬都必落得四十九魂皆散我早已灰飞烟灭了。” 沈凤鸣怔怔退了一步“你……知道是我断的弦?” 轮到秋葵笑“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沈凤鸣面色变得有点讪讪半空的手只得伸去抓了抓自己面颊“我还在想该如何与你解释……” “你不是还与净慧说我一贯很‘看得开’?”秋葵冷眼。“怎么这会儿在我面前不说了?” “这个嘛……”沈凤鸣眼珠一转换了一副讨好神色“我的湘夫人与别个女子不同她心里自有天地愈是碰到大事她愈不会乱了方寸更不会哭哭啼啼的——当然‘看得开’了你说是不是?”趁着说话又贴了过来欲要搂她。 这一句话固是令秋葵心中受用许多不过她还是伸手推了他一推不肯叫他轻易搂进了怀里。沈凤鸣觉出她两三分犹豫岂肯就此退却了口中愈发调笑:“不过——她便有一点不好。大事她都看得开小事却反喜欢计较总要与我争个短长就像这般容我抱她一抱都不肯依……” 正忸怩推搡间忽屋外脚步声响有人用力敲门“沈教主沈教主!” 正文 四二六 缄语以默(三) 沈凤鸣眼见是要得手此时被人搅扰着实有几分不爽快却也只得应道“什么事?”秋葵自是趁机躲远了。那门外之人口气急迫:“沈教主——那个关默他好像——好像是——服毒自尽了!” “什么?”沈凤鸣还未便信走去开门。关默那两个他早搜得干干净净哪里还得毒药来自尽? 门外是李文仲的手下表情焦急。“沈教主还是赶快去看下我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可看上去的确像是服毒。” “你带我去。”沈凤鸣眉心皱起也只得随他出了门。不知这是否那伯侄两个耍的什么花样。若关默当真竟服了毒此事倒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秋葵也自心中有疑跟了出来。甫一至庭院两人已隐约听见关代语哭喊之声。伯侄二人此时被禁足在武侯园的偏角小屋原是不算远片刻便到了门前。只见一左一右两个大人方能按住了极欲挣扎而起的关代语另有两人看着关默一筹莫展见得沈凤鸣来都是吐了口气手下稍许一松关代语已然挣脱出来扑到沈凤鸣跟前一把拉住他“你快……快救救我大伯你快救救我大伯!” 沈凤鸣原不想叫他近身可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真看不出有甚作伪之处又向关默扫了一眼只见他面色乌青双目紧闭口鼻尽是血污身上不断打着颤儿像是很冷——甚至不必细察他已知中毒多半不假。“他何时服的毒?毒物在哪?服了多少?”心中不是不惊——他与关默说那一番话不是为了这么个结果。 “就是……方才……我……我不知道。”关代语能答的一个也没有。一旁人已道:“我们方才问过了听起来关默服毒时他在另一头没发现等见时已是这般了。我们也搜了这屋子没见着有何药瓶药包能藏毒物的更未寻着什么毒药踪迹。” 沈凤鸣翻看了关默眼口症表伸手按住他颈上脉络细体毒性目光还是落回关代语面上“你不要吞吞吐吐的好好说他服的究竟是什么毒——你若不说我真救不了他。” “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关代语大泣“你……你怎么能救不了他你不是教主吗!” “我是教主——不是神仙。蛊毒不是寻常毒剂要细研出了是什么样的蛊虫什么样的毒性少说也要花几个时辰只怕他等不了!” 关代语愣愣地看着他像是不肯相信良久忽将两手握拳“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逼大伯去杀摩失师叔他怎么会——怎么会服毒自尽!”忽又哭泣“我求求你你一定能救他的你——你一定能救他的我求求你我只有我大伯了他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 沈凤鸣耐着性子:“你说他是服毒自尽——那你必是看到他服下东西了?否则你怎知他不是受人暗算?怎知不是中了淬毒之物所伤?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都清清楚楚说出来若再哭哭啼啼徒费时辰神仙也救不得他。” 关代语只得收敛哭腔道:“我——就是我坐在那里——吃饭的那里——大伯躺在床上却翻过身去朝了墙里。我觉得他好像——好像把手伸到嘴里过而且那墙上有投影我总觉得——总觉得见到过一条像是虫子的样子但我……当时看不清楚……我们屋里——没有灯就廊上有点光也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眼花。” “你一个人坐着吃饭?他没有吃?” “我叫他了他说不吃我就自己吃了。” “吃饭之前呢?他说过什么没有?你讲得仔细些从适才离开前厅开始都具讲我听。” “就是从前厅回来大伯问我如果是我会不会去杀摩失师叔。我……我说我也不知道大伯又说如果把摩失师叔换成了拓跋朝呢?我肯不肯杀他?那我自是说不肯。他便闷闷不乐没有再说话了。”关代语与拓跋朝交好此事沈凤鸣倒是第一次听说。 他也没具问。“就这些?然后你便吃饭了?” 关代语道:“我见大伯不说话就扶他躺下了想给他伤口换药他说不用就没换……这会儿就有人送饭来。我就吃饭了。”一顿“我看过大伯睡觉的时候手上也没有拿着东西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吃的什么……” 沈凤鸣忽抬手一勾便勾住了关代语的脖子将他勾了近来。关代语吓了一跳“你……啊你做什么?” 沈凤鸣的手指在他脖颈上搭了片刻松了开来“没事。”他不过想看看那饭食中可曾有什么问题不过看关代语的情形又是不像。 “那现在怎么办你……你肯定能救大伯的是不是?”关代语半期待半绝望地看着他。 沈凤鸣沉吟不语一旁秋葵已道:“照这症象看好像是冰蟾之类的冰蛊吧?我以前在泠音门那里偏僻苦寒也听说过有这类毒虫。冰蛊——有解法么?”她料想但凡同源之蛊大多数应有解法不过难易之别。沈凤鸣往日里蛊功之修炼或许不够可眼下有了幽冥蛉之力总该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他才是。 沈凤鸣知她意思叹了一口“虽多半是冰蛊但却又有几个疑处。其一这类毒虫很难寻靠近雪山处方有即使幻生界先前在西北大漠的时候在雪山上捉到过也不可能带回中原在这南方腹地的秋天存活这么久;其二凡冰蛊的个头都不小他先前如果藏在身上绝不可能不被我发觉寻常更不可能就这么吞得下去——要真吞下去了当时就该毙命怎么还轮得到我在这里见得活人?其三他浑身冰凉固然是蛊性所致可如是服下冰蛊口鼻处也不该有血流出眼下难说是不是还有旁的毒药附同只是毒性不及冰蛊猛烈所以一时探察不到若要解毒也不可不虑。有此三疑我不得不追问可曾亲见过毒物——如若不曾甚至说不出半分毒物之线索我实无法只依冰蛊来解。” “那——不能一试?” “解蛊凶险若错了方向莫说他救不活连我都有性命之忧。”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秋葵与关代语齐声问道。 “……用‘吸髓’。不论是什么毒但凡是幻生同源都能解。” “‘吸髓’……”这两个字仿佛将秋葵的心轻轻扎了一扎。上一次的“吸髓”将沈凤鸣置于了何等境地她当然还记得当下里忙道:“那不行。” “‘吸髓’——是什么?可以救我大伯?”关代语已经跟上。 “可以一试不过就是——他要受点苦。” “不是他要受点苦——你怎么办?”秋葵急道“你幽冥蛉剧毒还未解你还要吸入新的剧毒?” “不就是仗着有这身剧毒否则怎么敢轻用‘吸髓’。”沈凤鸣道“你放心这冰蛊虽然还未找到源本不过只要是同源蛊毒毒性必越不过‘幽冥蛉’不会有事。” “真的么。”秋葵将信将疑。关代语急急道:“要怎么做?” “你先把你大伯扶起来将他上衣除下以脊背对着我。”沈凤鸣道“余下的我来就是。” 关代语连忙照做。秋葵拦阻不得只得退到一旁。沈凤鸣又令人将烛火置于台上将袖间一匕取出放于火上稍许炙烤。 “是……是要用匕首刺开脊骨吗?”秋葵有点犹疑。 “这回没有刺刺的针就用匕首了——反正他一个男人又不比你娇嫩。” 秋葵原本还未曾想得太多可沈凤鸣这一句话她忽有了两三分代入之感——上一次自己就是这样毫无遮挡地裸露在他面前的吗?那些本不曾也觉不必去想的细节忽然都自心尖绽出来——那想要忽略遗忘的旧事却以另一种方式呈现于眼前她忽怎样都无法再淡然于沈凤鸣早就那样看过自己身体的事实连呼吸都急促了急促得浑身发烫。 此时的沈凤鸣却无暇注意到她的心思。“吸髓”毕竟不是易事即便已非首次而为他也不可能分心他顾。秋葵慌乱乱不敢再看回过头避到屋角。呼吸还是静不下来理应已经痊愈的脊上的伤口都传来一阵一阵若有所指的酥麻的痛辣。 耳中传来关代语的惊呼和沈凤鸣的低语秋葵只觉连太阳穴处都怦怦剧跳起来不得不越发避出了屋外明知不该却也忍不住要去想那时的沈凤鸣究竟做过一些什么可曾——可曾更逾矩地对待了自己。脑中纷乱她无法想象这样的自己又是如何能够在那之后面对他——那所有与他相对的样子本都该只余无地而容。 也不知心思沉沉浮浮地过了多久一名守在门口的汉子见她面色变换不定犹豫许久小声道:“秋姑娘……还好么?”她稍许醒神小心翼翼地转回头去看了一眼屋里的景况。关代语还瞪圆了眼睛看着但面上的泪色收去了好多显见已看到了希望不再大呼小叫。可是看见沈凤鸣背影的轮廓她又顿然回头。她不知该不该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在不得不与他一起离开洞庭、上路回临安之前都再也不要见他的面了。 正文 四二七 浅夜深寒 “吸髓”功毕关默面上青色消退恢复了几分生气关代语喜不自禁扑将上去奈何关默远远没醒他连忙又是擦血又是穿衣间或还抹一把新掉出来的泪。 沈凤鸣觉得身体有几分僵硬——那是太多寒冻一下涌进体内的僵硬。他不得不多坐了一会儿但一时半刻也着实缓不过来当下里回头便待叫秋葵——不管怎么说这会儿叫她扶一把总不为过? 可这一回头——她不在屋里。 “秋葵呢?”他脱口问关代语。 关代语哪里会注意到秋葵的去向摇头示意不知。沈凤鸣心中稍急强自起身道:“你先看着你大伯他若醒了有什么不妥再来叫我。”便匆匆往外走。 “那个要是我大伯他……”关代语想说如果我大伯他还要寻死该怎么办可转念也知这话不该问沈凤鸣更何况——沈凤鸣说完话就已没影了。 秋葵不在屋外。沈凤鸣问了门口得知秋葵不知为何匆匆离去表情异样得很。他如何猜得到今日之情景会令她心里想了那些不及多问忙忙向东楼追去。 可问了东楼仆妇秋葵不曾回来。 沈凤鸣一颗心悬起了几分。早前章再农潜入之事余惧未散他虽然尽力陪在秋葵身边可若今日——因了关默反疏失了她——他不敢深想一时也不敢声张惊动只转头往别处去寻。 身体有点发冷眼前也有点发黑。从关默身体里吸得的不仅仅是这一次的冰蛊之毒还混有其这么多年修炼而得的蛊力虽有幽冥蛉之毒为凭但这样剧毒也足以令得他一时之间头重脚轻。再多跑几步身体却没暖起来冰凉反而散入四肢整个人像被冷雾笼住了以至于他浑身都发起颤来。 聚着一口气绕到中园的时候他看见了她——一袭白色斗篷幽幽如先前归来时那朦胧的月。她独自坐在中园的圆形跨槛上静止的灯笼的光照亮了她一半的面容。 一颗提起的心忽然放下一股提起的气也忽然沉下沈凤鸣开口原是要说“你怎么一个人来这儿了”可——竟然没说得出来“你怎……”他只说了两个字膝腿竟是软了喉间竟是哑了巨大的蛊毒之力还是压过了他摇摇晃晃跌倒的姿势狼狈已极。 “沈凤鸣?”秋葵当然发现了他。虽原是想避开他才独自“出走”可这相遇的方式实在是猝不及防以至于她一时忘了自己的本意下意识上来要接着他——却当然接不着她早已不是昔日的秋葵哪里又还来得及掠动身形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十分不雅地摔落在地一时有点怔住。 沈凤鸣伸手扶了地面——总还是要站起来。这一站却也艰难虽是起了来却立足不稳好似又要跌倒。秋葵见他踉跄不敢再怠慢忙上前一把扶了还未开口一整蓬的寒气扑面扑心而来她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么冷?”腾出一手解下自己斗篷与他披挂。 “冰蛊比我想的要厉害……”沈凤鸣说话间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两下“太冷……我们……先回去……”他颤着声音嘴唇都像变了色。 “你不是说你不会有事我……我方才看你没什么我才……”秋葵想要解释心里却知自己这“不告而别”当然十分不对而那理由更是说来荒唐不觉赧然不言。此时蛊毒发作正盛沈凤鸣勉强与她往回走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倒也未必一定有险只便似那夜的幽冥蛉——纵然最后或许确会无恙可中毒当晚那一番生不如死之苦终究是免不得。 “还很冷么?要……要不要紧?”秋葵怀了些愧疚之意更带了未知吉凶的焦虑。这句问话也是多余。——当然很冷。沈凤鸣虽然摇了头但那件斗篷却越发裹得紧了。 “这样呢?这样好点么?”秋葵将身体偎上一些将一双手抱住他。她抱得那么轻柔以至于——沈凤鸣愣了一愣一时以为是错觉。 他转头向她看了一看才敢确信——她是抱着自己。她的眉心微微蹙着显然是真的担心。他知道她是什么也没多想可他的一颗心忽有点不知该往哪里飘——自己这么多次想好好抱她一抱都还未算可得现在——竟被她自己揽上来了? 他出神看着她整个人轻忽忽的走得一颠一簸像失了重可身体的颤抖止少了许多。秋葵想来也觉出了有用暗自放下心“一会儿回去让李文仲叫人给你多准备两床被子……” 她忽轻轻“唔”了一声——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沈凤鸣的唇触到她的唇冰凉如冷泉。她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行路之中突来吻她可其实——两人的距离原不过他一侧颈俯首沈凤鸣若当此还能忍得住——那大概也不是沈凤鸣了。 她心头一阵惊慌。不是惊慌于——他这如旧的放恣;却是惊慌于——自己变化的心衡。她想象着自己应是要躲开的可没有躲也躲不开——只要她还选择将这一双手抱紧着他不肯松开这个需要她来温暖的身体不肯弃他独受寒冻。 “不用……”沈凤鸣清浅的呼吸吹在她的鼻翼“有你在……什么……都不用……” 只是这样一驻足。所有的灯火都黯淡了。所有的风声都消逝了。冰凉隔着重衣渗入她还偎住他的胸口冷冽从唇舌深沁她的咽喉和心肺。她没有防备他是何时也伸过了一只手像怕她脱逃般将她牢牢把在自己身前——整个身心只要一瞬间就都已是他的气息了。 她闭着双目不敢看他——她不能想象默许了他这般亲吻而毫不抵抗和曾被他触摸过脊背到底哪一个才更叫人无颜以对;而她自此往后又该怎样装作——一切还与过去一样? ----------- 若不是连自己都走不稳沈凤鸣一定是要将秋葵抱起来抱回东楼去的。 不过现在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由她半扶半抱着踽踽往回走。 近了庭院他还是耍了个心眼说起去东楼上看看净慧师太可在——要她看看自己眼下情形可有什么办法快点好转。事实上净慧知道的当然不会比他多纵然她内功深湛可对于幻生界的蛊毒也没有什么应对的法子——至少不可能强得过他身上的幽冥蛉毒。可秋葵不疑有他——也是她这一路都神思恍惚不曾细想便与他上得东楼来。沈凤鸣与净慧打过照面果是并无良策也只能少作走动早些休息如此一些意料之中的言语罢了。 两个出了净慧的门沈凤鸣转手便进了秋葵屋里——他的本意原就在此。“师太说了‘少作走动早些休息’。”他十分惫懒“南楼——我是走不过去了。借你这里睡一晚。” 秋葵想了一想“也好吧。就算你回了南楼我也必是一样要看着你的。” 沈凤鸣没料她应得这般一本正经一时倒觉没趣。他这一晌发寒发晕强撑回来实已极限唯一能做的便是倒头就睡不过是不舍她方才这一番难得的亲近口上不肯打住罢了。可秋葵——他实有点难信秋葵几时也变得了这般狡猾——他不信她听不出他的意思却竟学会了——“以进为退”? 他自不会就此认输便不客气。“这是你说的。”当真上前往她床上一躺拉开她衾被盖起暗自觑她反应——若要比拼面皮之厚秋葵当然是万万比不过他的。 秋葵却只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叫人给你烧个炭盆。”转身走了。 沈凤鸣还想说什么却竟叫不到她了。料不得她竟是当真他也只能抱了被子等她回来——这般躺着头一沾枕人甫平弛痛楚疲乏更全数涌出现在就算想起来也难了。 楼下仆妇不知头尾只先见了秋葵与沈凤鸣搂搂抱抱地上了东楼去自是聚作一堆嘁嘁议论忽见秋葵回了廊上忙收起嘻笑迎上前去应话一个应了去取炭火棉被一个便上楼待替她收拾一直留在桌上的残冷饭炙。 “我来。”秋葵有意无意挡了门口回身自将桌上收拾了将碗筷交给仆妇。仆妇不得她允准不敢进了去只能隔着门往里偷觑可屋里没点灯也看不出沈凤鸣是不是还在好不失望。 秋葵如何不知这些仆妇心里想些什么面上却还是一无表情虚掩了门自己等在廊前。未几两个仆妇一个抱了两床被子、一个备了些热水来道:“这时节还没准备炭盆正去安排了姑娘再稍待片刻。”她便道:“那算了。要这些就好了。” 仆妇见她神情清淡自然不觉生出几分自惭也不敢再多想无言告退。 又是戌时光景——理应是沈凤鸣毒伤恢复最快的时辰。秋葵先点起了灯才抱了被子到床前“没有火炭你将就些就多盖……” 话音未落她噤了声。沈凤鸣——好像是睡着了? 想来总还是嫌冷他将身上被子裹得十分严实。秋葵没再说话将新被一层一层再仔细与他盖好才取了床尾凳子坐在一旁。这两日自己睡得多他睡得却少若是今日“吸髓”所致的新毒能令得他深睡一场——哪怕他惫懒无比地占了她的床榻她倒觉也不算枉。 ——那话不假:即便他是回了南楼去睡她总也还是不放心要跟了过去的。若定要叫人看了笑话那么——是在自己屋里与在他的屋里又有什么分别? ------ (以下非正文) 这么快又过一年……前年2月14【319:执子之手】去年2月14【372:叶落梧桐】加上今年……呃不是故意藏彩蛋的只是顺便。 请期待明年。新年快乐。 正文 四二八 浅夜深寒(二) 发了一会儿呆她倒了杯热水自己饮了。才依稀敢再抚了自己回暖的唇细细去想——这到底意味了什么。在今日之前她从来不敢真正面对了他。她直觉地知道在自己之前他一定遇见过很多女子对她们也献过种种殷勤当然——也一定与她们亲近过。她知道没有办法证明——这一次他的真心便就会久长便不是种浮浪。她只是——只是知道自己心中一直想把持的度衡终于还是斜落了。 无意识地她起身到妆台前摸到那支旧木钗。——他说他没有将这双珠珥送给过别人可——世上又不是只有这一对珠珥。正自自嘲灯火晃着敲门声再次传来。“秋姑娘还没睡吧?”李文仲的声音。 秋葵握了木钗近了门边“有什么事么?” “那个——沈公子是不是还在姑娘这里?” 秋葵微微一滞不知该当如何回答。先前是白天现在却是夜里。以往是自己受伤沈凤鸣守着也就罢了况夜里也大多交由净慧眼下——到底是难以说得清白。 “秋姑娘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李文仲听她不答连忙道“就是方才听报说关默已醒了想再见见沈教主。我见沈公子屋里没人所以来姑娘这问问。” 秋葵不觉向屋中看了眼。关默醒了——沈凤鸣却睡得熟。 “原本——这么晚了应该一口回绝了他才是”李文仲赔着笑“不过我也是想过来看看——怪我疏忽先头从姑娘这送完了琴便以为无事也没人来报我关默服毒之事——直到方才听外面说姑娘要炭火才出来问话。沈公子不在这里么?”他问到这里也着实有点好奇。沈凤鸣但凡是在此当然早就说话了——依照几个仆妇的说法他上了楼就没下来过总在这东南二楼之中。 秋葵犹豫了下。李文仲既然已去南楼看过自己再想隐瞒什么想来也瞒不过去。便干脆坦然以告“他在我这里不过眼下睡了我不便叫他起来。” 李文仲方道:“是听说沈公子还给那关默运功解毒——是不是用功过度因此不适?我去叫人备些汤药补剂那炭火也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就送来。既如此关默那里不理睬他便是了。” “关默……”秋葵还是沉吟了下“关默的事情我大概也知道。你叫他来我听听他想说什么。” 李文仲听她如此说自是应声而去。 待到放好炭盆关默也抬上了楼。东楼是女客居所多少不便秋葵便央李文仲稍许照看沈凤鸣自己候在东南楼相交之处的廊上。 关代语照例站在关默身边不过此时安静了许多一言不发。 “沈凤鸣不在。”秋葵开门见山“你若是想来道谢我替他受了。若有别的话说与我说也一样。” 关默默然指了指她身后之人示意要人退开。秋葵便叫人去远些等候这一边关默甚至将关代语也稍稍一拍要他也一同回避。 关代语大是惊讶“大伯……?” 见关默眼神坚决他自也无法只能悻悻走开。转廊处只剩了秋葵与关默两个她不觉冷笑:“你叫你侄子都走了我怕是也看不懂你说什么。” 关默伸手勉力从担架旁拿起一个瓷杯竟尔出声:“你转交沈凤鸣。” 秋葵吃了一惊。“你会说话!?” 许是太久不曾言语或是伤势之故关默的声音粗哑如枯纸又极低极弱。他将瓷杯举在半空“这是……我先前所中之蛊。他如要解毒应用得到。” 秋葵心中还惊讶未定盯着他未肯便接。关默咳嗽一声清了几分喉音又道:“你放心蛊虫已死了。” 秋葵才看向瓷杯——那是武侯园的屋里用作水杯的想来关默那处也无有别的容器故此将水杯拿了过来。隔空垂目只见那杯中蛊物鲜血淋漓形状可憎昏黄廊灯之下虽看不清本色也能约摸辨出是个蚕虫模样。她心中厌怖不过沈凤鸣蛊毒发作是真她虽憎恶也只好接过。“你为何要一直装作不会说话?”她不想多看杯中放在扶栏追问的语气咄咄逼人。 关默的目光却追随着杯子“装?”他语气虚弱面色惨白“此物——便是我无法说话的缘由。” “……这么说你方才不是服毒自尽?”秋葵忍不住再瞥了杯身一眼心中想起适才沈凤鸣那番话来不免起心试探:“……这毒蚕令得你不能说话——是不是与关非故有关?” 关默目光忽剧烈动荡起来秋葵便知多半说中接着探他话头:“所以你连关代语都遣走了你不想叫他知道此事。” 关默面色重归黯淡良久方嗤笑一声:“就当我是服毒自尽。世间既无活路予我——你们便由得我一死就好何必费心留我性命。” 秋葵不免冷笑一声拿话讽他:“这么轻易就觉得没了活路——你还当真是不争不抗惯了?你就没想过你若死了幻生就落在旁人手上——连关代语都要落在旁人手上?” 关默苦笑“幻生?——从来都不是我的幻生。代语——也不是我的孩子。我不过是我爹养的一个蛊人我能得到什么?现在落在你们手上更不过是你们的棋子。——我能争什么、抗什么?” 秋葵心中顿然巨荡——原本沈凤鸣只是推断关非故或不曾妥待他令得他自小受了不少毒痛可若竟是“蛊人”——个中残忍又远超所料。 她不动声色。“既是‘蛊人’你却还要叫那一声‘爹’?世间没有一个‘爹’能这样待自己骨肉的。我们——至少没那般折磨过你。” “是么。”关默道“若要论骨肉论至亲——最终你用魔音夺去自己外祖父性命又能比他不同?” 秋葵虽然极欲争辩好在她还记得沈凤鸣的言语当下道:“我不与你分辩。你若想报仇尽可找我。可这世间究竟何者才值得你拼上性命你到现在都不明白么?——沈凤鸣为何要救你性命你到现在都不明白么?” “我是不明白。”关默道“该救我的人从来没有救我。不该救我的人却不让我死。我过来就是想问个清楚——你们究竟要我怎样。你们要我杀摩失——我的答案你们也应看到了。就算你们看不懂沈凤鸣也该知道他这一番‘吸髓’用在我身上我功力所剩无几就算活下来自此也再没什么本事替他卖命——留我到底有什么用!?” “你以为他只是想利用你这一身‘功力’?”秋葵忽转开面去望着栏外那个昏黄的夜“没了一身‘功力’的人——又何止你一个哪一个……还不是好好活着?你若不活下来又怎么知道没有用?” “‘你若不活下来又怎么知道没有用’……”关默似是回想起了什么“这句话……好久了……” 秋葵转回头来“关非故到底是不是你亲爹?为什么要将你变成了蛊人?” “原来你不知道。” “……‘蛊人’这种事怕是寻常人也想象不出。” 关默哂笑一声。“我与那天你们见到的‘蛊人’有点不同。他不是为了将我炼成个‘打手’而是为了一个特别的目的——为了——他当年修炼内功。” “有什么内功要靠蛊人修炼?”秋葵不解。 “这个——说出来你就知道。”关默道。“这内功在这江湖最出名的一次用法大概就是打了朱雀一掌。” 秋葵忍不住轻吸了口气屏了呼吸。 关默缓缓道:“自来江湖都传你父朱雀幼年为寒性掌力所伤哪怕后来他成为绝世高手极寒内劲世所罕有也始终未能痊愈如此想来那一掌之内力可谓高之极矣。可惜——可惜三支当年远遁江湖幻生蛊术没人懂得。若是当年有明白幻生究竟之人替朱雀看上一看便会发现——那一掌之所以难以痊愈并非什么高深内功修为其中邪寒是来自于冰蛊之力。我爹当年借助某种办法将冰蛊之力摄入了自己体内与自身功力相合将这极为霸道之力化为己用自然也便能将之作为掌力击出。他本是幻生之后进蛊术修炼不可能立时超群若不是有此一手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在同辈弟子中脱颖终得这个执掌之位。” “你说的这个‘借助某种办法’就是通过‘蛊人’——通过你?可那时——四十年前?——你?一个婴孩?” 正文 四二九 浅夜深寒(三) 关默咳嗽一晌声音还是幽弱。“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到用‘蛊人’的法子。最初的办法当然是直接吞服蛊虫。司蛊的门派为了能短时大增功力这样的先例不少;谨慎一点的便汲取毒液服用先是少量逐步增多。幻生之中最为普遍的是修习‘碧蚕蛊’毒掌的我爹当然也这么修习过甚至直接吞服过碧蚕蛊——但他还是觉得碧蚕蛊毒性不够而当时幻生在大漠靠近雪山那时派中所存毒性最强的蛊虫就是捉来喂养的几只冰虫。” 秋葵不免又向那水杯望了一眼“就是那个?” “就是那个。”关默道“我爹有一个交好的师兄很得师长器重当时分得一条冰蚕正在修炼。他就将这想法与师兄说了——他入幻生虽晚但最为刻苦常自细读详查蛊虫之资料所知有时反比其他弟子更多——他便对师兄说冰蚕作为蛊虫来操纵固然厉害可因为比寻常蚕虫个头大手法驾驭上其实不比其他蛊虫便利更为有效的用法是将冰蛊之力化为自身功力——就是吞服冰蚕。如此这般劝说他那师兄也觉得有理但冰蚕毒性强他也不敢轻动两个人调制了冲克冰蚕毒的药物起初是试让冰蚕咬手指咬后即刻敷药、服食解毒之物渐渐身体耐受些了而且两人也的确觉得功力有所长进心痒难耐便决意铤而走险。可惜新的冰蚕还未长成手头的成虫只有一条若要吞服只能是给师兄。” “后来呢?”秋葵追问。 “后来——他的师兄果然吞服了冰蚕。可是——他没受得住死了。” “……所以关非故才——想了别的办法——想了蛊人的办法?” “没错。”关默道“他大受了震动后怕不已便花了两年的时间先精研如何豢养冰蚕将这稀有之物养出了不少师门便分了给他单独的蛊室专用来养冰蛊。他自己不敢服食冰蚕但他——私下捉了一些人养在蛊室里将冰蚕给这些人服下辅以药物成为蛊人。大多数——当然受不了便死了。但不会立时死因为他先前研出那克制的药材能让蛊人支持一些时日就是这些时日他——割开蛊人的血脉饮他们的血。” 秋葵听得手指都是一颤“他也这样饮你的血?” 关默不语。 秋葵稍许宁神“……可你那时才是幼孩那些来龙去脉——你是怎么知道的?总不见得——关非故还会告诉你?” “你知道摩失当年为何会离开幻生?”关默冷笑“因为他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稍稍停顿“摩失——在幻生的时间不长前后不过数年。但他天分很高也很好学——很好奇——很胆大连我和关盛都不敢轻去我爹的蛊室他却敢偷偷去了。去了之后还时常来告诉我。但有一日他来的时候整个面色都不对。他在我爹的蛊室里翻到关于此事的日志。我爹当年试验蛊人为求比对仔细记载了每一个蛊人的性状——每个人喂过何种药物——每个人何时服下冰蚕——是如何反应——他于何时、喝了多少血——以及每个蛊人活了多久。摩失初看时还没敢信但还是好奇——去调查了此事。当年那个师兄吞服冰虫不治还有我爹后来受师命豢养冰蛊之事自是能够问到的;加上我们那些年一直在大漠没走而摩失就在大漠长大当然能查问出昔年的确有过不少孩童失踪的事情。诸种证据放在一起他不得不信。他唯一不曾知道的是——我就是蛊人中的一个。他一说我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你是蛊人——怎么竟敢来与你说?你可是关非故的‘儿子’。” “他了解我。他也相信我。那日他是来与我道别。表面上他是假作犯错让我爹将他逐走了;实际上——他说他虽早知幻生非善类他也自认绝非好人可此事还是叫他难以想象叫他心生寒怖——叫他一刻也无法再待下去。他与我说希望有一日——我也能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幻生。我当时——什么也未说他可能觉得我不信那般耸人听闻的事情便将日志留给了我叫我仔细看明白那都是些什么必就不会想留在我爹身边了。” “那你看了么?——那些蛊人的记载里理应有你?” “我根本没看。我也不想深究我的来历。”关默冷笑了声“你若像我一样经历过如是可怕之噩梦你定也会宁愿永远不要想起。” “所以——这么多年你还是自欺欺人地留在关非故的身边对他言听计从甚至还为他再养新的蛊人助他为恶。” 关默沉默不语。 “这只蛊虫——”秋葵忽将杯子拿起来“真的就是当年那一只?一直在你身体里?一只蚕怎么可能活四十年这么久?” “蛊虫自来都有活跃与休眠之说。它只是无法活动被迫着一直休眠。” “无法活动?什么意思?” “也许当年我实在是太小了——他给我喂下冰蚕头几天都是好的他也取了两次血可是——后来”关默忽伸手比了比自己的胸口“冰蚕游走我身体的时候卡在这个位置。无论他如何再催动蛊虫冰蚕就是无法动弹。当时因为受药物压制冰蚕每天吐出毒质还不多——而其后不能生出新的毒质所以我才能活着。但也是因蛊虫堵在了声腔我再无法发出声音。” 秋葵听得怔住半晌不语忽省悟过来“你分明看了那日志不然怎会知道?——你却说你没看!” 关默扭过头去仿佛没有听到秋葵的话继续顾自道:“他——想来是不肯轻易死心所以没有立时把我抛弃。而后——可能是将我养得时日久了不慎叫人发现告诉了师长他不得不留下我来说是他的孩子只不过不会说话他羞于带我见人。可那冰蚕始终不能动后来他也便好像——忘记了我不过是个蛊人。直到很大了我还不知道会说话的人该是什么样我也不知我身体里是有这样的东西只知道我每一日都如要绝了呼吸般痛苦只记得我曾打着手势求他说我不想活下去了。他——便与我说了你方才那句话。他说若不活下来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用?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我活着就要这么痛苦直到——很久以后——摩失将那日志交给我的那天我才懂了。” 秋葵忽觉心里也有几分发堵——堵得发慌。关默——原来是始终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而——直到那年听了摩失那番话直到看了那日志回想自己的种种才终于恍悟——那一刻的他是何等心情她承认她无法感同身受。 “摩失走了之后几年幻生搬离大漠去了海边。那几年我没有一个朋友偶尔回想起此事的时候只觉如隔世荒唐只觉得——那些事情根本不存在。除了比往日还更听我爹的话比往日还更苦练蛊术我还能够做什么?” 关默勉力抬头目光与秋葵相对秋葵终是生出了两分怜悯来不想再追问也不愿再出言讥刺于他。“这冰蚕我先带走了。”她说道“我不妨与你说实话摩失——他身上有幻生蛊待到我们回了临安他若想活命必也不能长久留在此地——沈凤鸣说过能留在幻生的只有你。” 稍一停顿“自然你还有选择——你可以不接受这般好意继续视我们为仇。我只告诉你当年我的‘外祖母’世人都觉得她除跟随关非故之外再无第二条路可走可她就是不肯她早已看透关非故是什么样的人;如你所言就连摩失——都决然与关非故一刀两断;甚至你的侄儿关代语你没有发现么他其实也早在你和他的生身父亲之间选择了你因为即便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至少能感觉到——谁待他更好。你之前有多痛苦、有没有后悔我一点不关心但——既然今天沈凤鸣费心救了你我总希望你这一次——不会再选错。” 关默转开脸去只有肩膀微微发颤。 秋葵没有再等关默的回答握了瓷杯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回东楼。话虽然说得居高临下可心里究竟还是有些沉重难安到了屋前才稍许平静下来。李文仲早在屋前探望“怎样秋姑娘说了些什么?” 秋葵摇摇头“一些琐事主是给了我这一只蛊虫总是良心发现——怕沈凤鸣因了救他有什么意外。” 李文仲一笑道:“我看沈公子睡得平稳应该不会有事——这屋里这么热我热得都受不了他总不会还冷了。” “还要有劳你派人再将关默送回去。” 李文仲挥手示意小事不过临别时终忍不住再向屋里张了一眼小声道:“秋姑娘容我私底下问一句我们风爷这是不是——没机会了?” 秋葵顿然已窘还未说话李文仲已自哈哈大笑“我早与他说了他偏不信。”提了门口灯笼摇头晃脑便走一路尚不忘哼起了曲儿:“赢不下那美——娇——娘——啊——那美娇娘的一——颗——心——” 正文 四三〇 浅夜深寒(四) 秋葵面上微烫无言以回。就算坦荡如李文仲至少也知道她与沈凤鸣这般独处一室有些别样意味。 ——可眼下又能怎样? 她掩门放下瓷杯将灯端了去床头看——果如李文仲所说沈凤鸣睡得平稳——她出去这么久他连动都没动过一分。 她反有点不安——关默说冰蛊邪寒那是连朱雀都多年不曾痊愈的内伤沈凤鸣——真会没事么?这么一想她不免慌忙忙从三层衾被之下摸出他手来。屋中炭火正旺自己方进来未久就已觉热燠非常几欲冒汗沈凤鸣那手竟还是不暖。 可探察腕上脉象如旧并无什么不妥。再摸额头额上此时已不算冷亦不热并无汗出;面上干燥呼吸静稳安定得不能再安定。 应是无事。秋葵心虽放落反觉几分空落无措于榻上坐了一坐定神。这一番莫须有的折腾——沈凤鸣再是睡得熟总也是被扰醒了几分忽便于模糊中转了一转头秋葵吓了一跳忙弹起身来。 “什么……什么时辰了?”沈凤鸣半梦半醒中问出一句想要翻身只觉身上沉重伸手待推那三床厚被岂有那么容易推开沉沉压在周身他一时却也说不出是乏累还是舒服干脆便也继续委身其中不再动弹。 “大概有……有一个多时辰了。”秋葵目色闪烁“你好点了么?” 沈凤鸣实也说不出可曾好些。似乎——不那么冷了。可——总还是有些不知该用昏沉或是轻飘来形容的幻觉。“我几时睡着的?”他似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你一直在这里?” “刚才——关默来过。”秋葵便道“我出去见了他一见。” “唔说些什么?”沈凤鸣显然还未全然清醒话问出口才朦胧想起“……他这么快醒了?” “醒了还把那蛊虫带来了。”秋葵回身去桌上取了那水杯过来“你要不要看看有没有用?” “不看了……”沈凤鸣语气依旧带着几分虚脱仿佛又要睡去“明日吧……” “你……你也不问问这蛊虫他从哪里得来的?”秋葵却急欲与他诉说。 “嗯哪里来的?”沈凤鸣目已闭起随口问着。 “你先别睡!”秋葵将他推了一推。沈凤鸣不得不睁开眼睛——灯火之下秋葵的面色有几分黯然若失。 “怎么了?”他双目微微眯起。 秋葵一点点将适才与关默见面前前后后与沈凤鸣说了说到往事细处提了灯坐在凳上只觉胸口发闷几欲难言。 沈凤鸣原是睡意十足这一番话听完倒是彻底醒了怔忡了一会儿他忽然就往床里退了一退让出一半的地方来“别多想先睡吧明日我去找他。” 这语气当真是寻常已极仿佛同榻而眠早是寻常已极的事情以至于秋葵都怔了一怔——昏昏灯光下差一点要怀疑起自己来。她随即大是怫然“我好好与你说着事情你……你却在想些什么!” “我怕你累了。”沈凤鸣一脸诚恳表情“——倒是你在想什么?你不会以为我肯真害你一晚上不睡?” “我……”秋葵实是发作不得“……我不累不必你挂心。”她似很有些后悔竟会指望了沈凤鸣能与她共鸣交心、解她这番吐诉的心思霍然站起转身走回桌边将灯与瓷杯皆重重放落。“你睡吧不用管我。我也不扰你。”语气骤然冷淡。 沈凤鸣不无费劲地从层层厚被中翻了个身远远向着她“大半夜的非要听我应几句关默的事才高兴。”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秋葵气咻咻坐下。 “关默他——心里其实早想好了。所以我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明日自找他谈谈怎么接管幻生就是了。” “你的意思是他肯了?你怎知道?”秋葵不觉瞥了他一眼。 “你没想过——一条四十年都卡住出不来的虫子怎么今天突然就能出来了?” “不是因为蛊主死了么?”秋葵道“关非故死了他施下的蛊虫必有变化。” “这么说是没错。可你别忘了这是当初蛊主在近旁都没法催动的蛊虫休眠了四十年——四十年是多久啊你能想象?除了关默一直不能说话之外甚至没有什么能证明虫子还活着。自婴孩幼童到今日它便早与脏腑生为一体了也未可知换作是你你敢轻动么?” 秋葵听得咽喉发凉咬唇不说话。 “代语说曾看到他将手伸到嘴里。若我猜得不错——就算蛊主死了他的蛊力也远不足以将这条卡死的蛊虫催动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手硬生生将之强拔出来。蛊虫若是活着一旦得以活动便会生出剧毒;要是死了这四十多年的共存更等同于拉扯出自己的血肉。如果——一个人不是想好了答案不是决意了与过去一刀两断不是有了置之死地之悟他绝不可能做得出来。” 秋葵面色苍然放在桌沿的手竟尔微颤难止。 “想来——总还是先前那一番话激得他下此决心。”沈凤鸣叹了口气“‘蛊人’——当真匪夷所思。我以为关盛要杀他已是叫他难以接受之极限了。现在看来我低估了他——他是真的都早知晓却甘愿装作不知。” “当然匪夷所思。明知那些人如何待他他偏要那么多年还定帮着他们——早点下决心离开不好么?” “他看过那日志。说不准——他真是关非故的亲生儿子。” “若是亲生的那岂不是——岂不是更可怕!”秋葵道“到底是要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才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若是我这样的父亲我宁愿不要!” 沈凤鸣反笑起来:“是啊——与他一比我好像一点都说不上个‘惨’字了。” 秋葵微微一怔少顷才道:“所谓‘悲惨’原也不能用来比较有时只是——各有各的不同。”一顿“你……你那时……都没说完。” “说什么?” “说你小时候——说你爹。” “你要听?” “……你说过要……都与我说的。” “我爹——也没什么好说我对他印象极淡了本来也没见了几面说过些什么话也是不记得就如同没有似。” “那为什么……”秋葵道“我听人说那时你毒发垂危口中却说着想回洛阳?” “是么?我说过?”沈凤鸣反有点诧异转念一忖“那必也不是因了他——洛阳又不是只有他沈雍值人怀念。” “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挂念家里吧?”秋葵道“你……从来没回去过么?” “那你看——什么时候你陪我回去一趟?”沈凤鸣笑。 他随即喟叹。“其实——那边早没有人了。中原世家尽数没落我前几年打听过沈家老小早也南下了。当年那一大家子如今也不知是聚是散飘零在哪。若是带你去洛阳大概只能看看祖宅让你瞧瞧我小时候跟着我娘住过的那两进院子。” “你……是因为你娘过世才离开沈家的吗?” 沈凤鸣瞧了她一眼。“不是。我爹死了之后我们就走了。”见她一脸皆是不明便又道:“你知道吧?当年黑竹刺杀洛阳四大当家的事情。” 秋葵吃了一惊“黑……黑竹?刺杀……你爹?” “哦我忘了。你们泠音的人两耳不闻江湖事全用在‘聆音’上了。”沈凤鸣笑“——在当年可算轰动武林。我起初不知发生何事只觉庄子里不太对劲我母亲不想我胡乱猜疑将我爹被刺之事与我实说了。她心里当然难过但我听了——只感震惊其实难过不起来。对我来说有何差别?甚至对我母亲来说——也只是从思念一个活着的人换成了思念一个已死的人。——有何差别?至多我只自己在心里想着我是他儿子理应——悲痛、愤怒。但我总怀疑若是我死了他可会悲痛、愤怒么?” “自然会的——天底下的父亲哪有不……” “天底下的父亲也有如关非故那般的不是么?我自不是说——我那个父亲就定是这般只不过我那么多年甚至都没有机会弄明白他是哪般——是如关非故待关默还是——如朱雀待你如单疾泉待单无意如夏铮待君黎?直到——他既已死我和我母亲很快被赶至庄中最冷废荒芜的院舍那些平日里勉强维持的表面和气也再不复有我才有那么一些感觉觉得——那个父亲并非不重要。大概此事才是他的死对我全部的、最切肤之痛——再没有一个人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我们母子说话了。” 秋葵没有说话。 “我母亲本不是受束阁中的寻常妇人留在沈家隐忍求全全为对我爹这一腔情意。既然沈家已无那个人她当然再无理由寄人篱下受人冷目。她走的时候——只带了我只带了她的琴甚至没带一件金银细软。她不想落人口实却不知道恶意之人如何能放过了她——不论她怎么做总还是会有人说‘刚没了夫君就思外走’、‘来历不明之辈就是留不住’。我那时——丝毫不会武便恨怎竟不能替她痛打那些人出这一口气。我母亲倒是不在乎与我说将来大了还不知要遇到多少人说不是若都去一一在意哪里在意得过来。” 正文 四三一 浅夜深寒(五) “她……这般看得开还当真是个少见的女子。”秋葵道“所以你……一贯……也是什么都不在乎。” “话可不是这么说。”沈凤鸣笑“要是当真什么都不在乎也没意思——我娘的意思自是说那些不将你放在心上之人原不值你在意可这世上总有值得的人——譬如说我面前这位湘夫人莫说‘在乎’了便是她笑一笑动一动我心里都跳得不得了。” “又……又胡说什么?”秋葵道“那后来——你娘什么细软都没带却带了你你们要怎么过?” “也没想的那般难过比起别家孤儿寡母我娘至少还身负武功总不会苦着我。” “那你怎会去了黑竹是不是……是不是想给你爹报仇才有意去的?” “不是。”沈凤鸣听她问起此事忽显出些倦怠之色来“那个说来话长太晚了没心情说。”便又勉强翻身道“你真的不睡?——我是真问你。你看我眼下动一动都难还怕我会对你怎样?” 大约是这屋中炭火烧得太旺秋葵双颊与头脑都一时滚烫随手抓了桌上那支木钗便向他掷去“你从来只晓得得寸进尺当我还会信你半句?” 沈凤鸣还待开口秋葵急急道:“你再说此事我天一亮便自回临安再不要见你!” “好了好了我不说。”沈凤鸣好不容易在床上摸索到木钗仿佛有些疲累头回到枕中沉了一会儿方一鼓作气坐起身来。秋葵吃了一惊“你起来做什么?”话虽如此还是不自觉趋至床头伸手扶他。 “我还是回去了。”沈凤鸣露出几分喟然“你都看透了我了——留在这还有什么趣味?” “你就不能有片刻正经?”秋葵觉出他身上寒意不曾全消忙将被子还披在他肩上“你就——就好好在此休息就不成?怎就这么多麻烦。” 说话间忽对上沈凤鸣眼中两点火光她神识顿然茫茫空了一空像整个人落入了什么陌生。心里依稀想到——又是幻术?“你别……”她陡然慌怕。沈凤鸣竟会毫无先兆地对她施用“阴阳易位”之中的瞳术她不知——他是要对她做什么。功力全失的自己当然一丁点儿抗力都不会有残留的神智还能感知他几分动作几句言语可是身体竟一动也动不得如受了神缚灵锁。 “秋葵”她听见他仿佛在笑又似在叹气“若是真与你呆一晚上却什么都捞不着……啧啧想想都觉惨淡得很。” 秋葵眼前空白意识愈发模糊言语和嘻笑都渐渐变成远杳虚无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她只觉得他的手在她脸上稍稍流连了片刻随即向上伸到她的发顶。此时她已感觉不出他在做什么神识像被抽离好像时间在这个片刻断去了。 断去的辰光应该不长。清醒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坐在榻上而门大开着沈凤鸣已不在了。屋里还是这么暖热气一分也没来得及散出灯还在桌上燃着连油都没有浅下去。——沈凤鸣大概只是不想她多有纠缠与为难所以才用幻术困了她极短的片刻;又或者他其实是想告诉她——他若当真想“得寸进尺”甚至都不必用强? 她忙忙赶到门外沈凤鸣果然未走出多远。廊上黯淡也足以她看清他裹着被子扶着木栏缓慢而摇晃地前行。“你——你能走吗!”她欲待追过去。沈凤鸣却半转回身来“千万、千万别跟过来。”语气也听不出是戏谑还是认真。 秋葵站住了。“可是你……” “我不要紧。你回去吧。记得叫人把火盆搬到我那去。” 秋葵轻轻“哦”了一声目送他一点点转向南楼明知不必却偏偏升起分内疚。“沈凤鸣!”她忽叫了他一声。 沈凤鸣转头看她。 “我……我其实不是……”她欲言又止“我只是……” “我懂。”沈凤鸣道“回去吧。” 秋葵站着没有再动良久才意识到自己一颗心嗵嗵跳得极快浑身竟如火烧般发红发烫。她那番语焉不详的意思他竟说他懂了。 ——“我其实不是对你无有情意。我只是终还有些顾忌。” ——他真的听懂了? ------ 火盆被搬走之后夜凉一点点挤入屋里的灼热渐渐消止下来清醒才真正压止了心中乱麻。秋葵理整了微乱的床榻没有寻着那一只被自己摔去的木钗不觉坐在床边彷然有失。沈凤鸣说过旧物有旧物的意义她现在猜想那钗子那珠珥那段泛着荧光的曲谱说不定与他母亲有关。他想来是不满她这般不放在心上胡乱丢掷所以便带走了?可是——她心里有多在意只有她自己知道。 从及笄之年开始她也一直以一支木钗贯发——即使在朱雀府中试过许多华簪美饰也还是习惯于旧物。此际心中低沮她默默然褪落自己发钗起身待放至妆台余光忽瞥到些什么心头猛地一动——妆台之上那副比自己这支更旧的旧物分明还在。 心思只如已失落远退至底的潮水忽又浮上她竟至欣然于——沈凤鸣依然将它留在这里。比起这个她甚至已不准备耿耿于其中有着何等的往事不准备去想他究竟是因何将它送来。即便一切答案都不是她所期待的那种她至少——已承认自己有过期待。 “白师姐……”她握紧了手中之物不知为何此时的自己想要对话的竟还是那个从未谋面、只在冥冥中觉得能懂得自己的师姐。或许是曾几何时那个夜晚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想要寻一个虚空之人倾诉这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心愫“原来是我们真的太偏执了。原来这世间真的有峰回路转。” ------- 回程终是定在了两日之后。秋葵知道沈凤鸣是为求尽速赶路才只与她先行。他就地解散了黑竹“双琴之征”各组就连吴天童等三人在内的黑竹众人倘要回京的也只待伤势妥当了自行上路。她想过干脆自己也再在此地留上几日不拖累他的脚程不过权衡再三还是决意与他同回临安——至少在刺刺面前在君黎面前她觉得自己应为他说几句话。何况单无意之事不了她与沈凤鸣一样亦心中难宁。 风庆恺百般挽留亦提起秋葵此番内伤剧烈方休息了三四日不宜远行加之——在洞庭山重建云梦一事沈凤鸣即便请净慧暂代教主行事泠音一支也不应无人。秋葵当然谢绝了这番好意言说风庆恺三支之会时曾自称要入泠音后来又悉心学了几段泠音的琴曲想来也算半个泠音人——不如请他出面不算这一支缺席。 这当然是个借口但也足够风庆恺品出她去意已决只得罢了。倒是偶然听到沈凤鸣与净慧约定最晚来年开春总会与秋葵重回洞庭心下还留了几分期待。 沈凤鸣当然没忘了与关默、摩失都再见了一面。不必隔了言语不便之扰不出半个时辰也便将该说的都说完了。此时他倒有点开始相信——也许自己当真不如关默了解摩失。后者或许的确贪生怕死也的确有夺取幻生乃至云梦之心不过在对与关默的交情上——即使他私底下口口声声说过愿意杀了关默可这话也未必当得了真。关默多年不会言语可心中之雪亮远超常人若摩失不值他一交他理应早看得分明。 如此别过众人沈、秋二人自洞庭入湘水稍许轻松了一两日随即弃舟乘马虽不敢称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至少也夜宿晓行再无耽搁。饶是如此也足足八日之后才终进了临安府的地界。 此时已是申时光景入城之前两人先望见了西南郊的泥人岭。“君黎说不准便在厚土堂”沈凤鸣道“我折去看看你先进城在清波门等我。” 秋葵点头应了由他策马先行。那岭上不好走马她眼下的体力上山想必吃力是以并不要求同去。她原想开口与他说回都回来了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先回城再说也不迟。只是见沈凤鸣这样子这话便也没说出口——沈凤鸣这般多话的人这一整天竟是没出了几句声她感觉得出来他心中还是甚为沉重。 她犹豫了下没有便入城沿着他马蹄伏草痕迹也到了泥人岭下见了沈凤鸣果将马留在此处她便下了来将两马一起牵去饮水。 等得半个多时辰便见着沈凤鸣下山来。“我想想还是在这等你的好。”秋葵不待他发问已道“万一他在这里你岂不是要与他解释上半天天黑都入不了城。” 沈凤鸣苦笑“可惜他不在。”说着上马“感觉有点不大妙。” 秋葵也上了马“怎么打听到些什么?” “厚土堂——我见已建好大半了。”沈凤鸣道“我问了一问君黎前些日子一直住在这里但这三两天都没来过只派了无影说过一声说是——没心情来。” “发生这般事他总是越发要多陪着刺刺这也在情理之中。”秋葵道“你别想太多了本来——那事就不是你的错。” “你不用安慰我。”沈凤鸣道“我也只是在想要怎么说才能让刺刺好受些。” 秋葵沉默了半晌方道:“那我不安慰你——至亲之丧怎样都好受不得唯有靠天长日久方可平复你——你于此总也有过感同身受。” 沈凤鸣一时亦默然不再言语。 ——甚至是天长日久有时都未必能尽得平复。 正文 四三二 相逢无欢 黄昏的一醉阁日光已经照不进来只余阴冷与昏暗渐渐升起如急不可耐要占据这人世的夜。 破败的木门已经关起虽然没有钩锁住也足以将一切行人拒于门外。墙角的桌边只坐着夏琰一个人——他坐在这里好像已经很久了可桌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他不断地将一个什么小物件投进酒杯里随后又倒出来如此反复发出枯燥的声响。 发出声响似乎也只是他一个人的特权。他的面色如这将至的夜般寒冷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就连老掌柜偶尔不得不拨一拨算珠都透了满身的小心翼翼。 无影蹲在一旁不吭气也有许久了偷眼瞧了好几次才看清夏琰一遍遍投进酒杯的是一个黑色的扳指。天色渐愈黑沉夏琰一投一倒的动作显得愈发烦躁。老掌柜算完了账与无影对视了眼咽了口唾沫才下定决心开口:“公子明日还要早起今天要不要早点休息?” 夏琰手上动作也只停顿了那么一下“你不用管我。”他只说了一句。随即那重复的声响又起仿佛——无波无尽的等待就连他这样修道多年之人都无法心静定要依靠这一点点声音来记录时间之逝。 老掌柜仿佛还想说什么可踌躇再三咽了回去低声道:“那我先去后头了这灯给公子留着。公子若有吩咐只管叫我。” 夏琰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无影你也去吧。” 无影还有两分犹豫被夏琰横过目光来“去。” 这少年只能无奈“哦”了一声钻进柜台后头跟着掌柜的往后堂去了。 前堂里只剩夏琰一个人的时候他终于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怔怔看着那杯影不动。夜晚突然安静静得——他到此时还觉得什么都不真实什么都如一场幻梦。 门外忽然一阵“得得”的马蹄声这在这样的小巷子里很是罕有。他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将手中扳指最后一次投在那杯中。门不出所料“吱”一声被推开灯火照出一张赶路之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 “你在这啊。”沈凤鸣一眼看见坐在堂中的夏琰整个呼吸都像松弛下来推门走入。不过他随即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夏琰虽然坐在这里——却没有喝酒吃菜。他什么也没做身边连第二个人都没有。 “我在等你。”夏琰动也没动冷淡的眉眼丝毫不见欣喜。“我本以为——你早两天就该到了。” “我也想早点赶回来不过——总是没那么容易说走就走。”沈凤鸣赔了两分笑走到近前秋葵在他身后进了门来。“你收到我的信了吧?”沈凤鸣向后堂的方向看了一看“……刺刺她还好吧?” 夏琰忍不住露出些微的冷笑“你说呢?” 这口气带了几分叫人不快的意味纵是沈凤鸣也觉不甚舒服。他于他一桌坐下“君黎你跟我——用不着这样说话吧?”他还是带了两分讪讪之意“我不就是为此事担心你们才着急回来若是需要我当面与刺刺解释我总也……” “不必了。”夏琰却打断他。“我想她也不想见你。” “君黎?”原不想插话的秋葵有点按捺不住“我知道发生这般事你心中必不好受可我们——我们也不比你好受啊。你别这样有话就说出来不好么?” 夏琰看了她一眼。“我确实有话要问他。” 秋葵品出他这眼神里的意思咬唇理直气壮反而也坐了下来:“这次的事情——我都清楚你就算问我都一样用不着避着我。” “是么。”夏琰已经将目光转向沈凤鸣“你确定她都清楚?” “你想问我什么?” 夏琰冷笑了笑“你告诉我‘彻骨’是你什么人?” 这个问题叫沈凤鸣怔了一怔。“……这与这次的事情没关系吧?” “没关系?”夏琰语声忽然高了起来带了种异样的激动。“我也希望没关系我也希望不必向你追问你那些秘密!可事实是无意死了黑竹如此死伤皆因你一意孤行要暗算程方愈而起——你还敢说其中没有关系?你临走时答应过我不向青龙教出手——你全数都忘了?还是这其实本就在你谋划之中——这一切都是你的本意——本就是你在背后一手推动!” “君黎”沈凤鸣忍不住道“我实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一手推动?” “你不明白?”夏琰冷笑“彻骨当年死在残音镇死在顾世忠和程方愈手里——你难道不是想给他报仇?还不止于此——你还想毁掉青龙教毁掉当年被凌厉夺去的那个黑竹——我说得可对?你一直都在等机会一直等到——你有了今日在黑竹的地位甚至天时予巧你有了魔教云梦做你的靠山。你可敢与我说一句那天你不是存了杀顾世忠之心才去的鸿福楼?你与马斯那般不和若非别有目的你会与他合作?——你可敢与我说一句单疾泉一直在找的那个神秘人不是你?你百般挑拨利害想看着青龙教与黑竹相与残杀还不就是因为你心心念念彻骨之死!这次远去洞庭你得了机会当然不肯放过程方愈——你有意借吴天童那三人之手便似你当初借了马斯之手——你以为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完这番借刀杀人之事青龙教和我都远在江南你只消编个理由便无人会猜到你背后那番关联。——担心我和刺刺?呵若不是这次你阴差阳错不曾得手而且还害死了无意怕我追查怕事情败露你又岂会这般心急火燎地赶来与我解释!” “你说我是那‘神秘人’?你说是我设计了顾世忠的死?你说我担心事情败露才来寻你解释?”沈凤鸣似被这番言语刺痛愕然起身面上皆是难以置信“君黎我不知你又听了谁的言语——我在你眼里便就只如此不堪?” “那你倒是否认啊。”夏琰也站起身来对视于他“你可有底气否认?你可能予我一个自圆其说的真相!” “子虚乌有之事你要我解释出自圆其说的真相?”沈凤鸣气极反笑“君黎所有的真相我都在信中写得很清楚了。我承认我是存心想置程方愈于死地——甚至无意的死我都不想推脱——可谁告诉你这一切定要与彻骨有关?谁告诉你我要给彻骨报仇?你那些猜测可有一丁点儿凭据——难道只因我认得彻骨?” “你说不出来是不是?”君黎只一字一字沉沉道“你不敢否认是不是!” 沈凤鸣霍然伸手按住桌沿身体向前微倾了一分。“道士我告诉你”他也沉沉、一字一字道“‘双琴之征’是胜不是败而且连‘金主’都是我自己我本来就一个字都不必与你解释。你现在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随便。” “你站住。”夏琰见他转身要走身形骤然绷紧“不说清楚就想走?” 沈凤鸣头也没回。 “沈凤鸣!”夏琰一手已握紧了剑鞘手心都在发疼。 沈凤鸣却已打开了门。“我赶了几天的路了不想陪一个不识好歹的人说话。”他低低道“当我没来。” 老旧的木门“咿呀”一声大开又“扑”的一声软软合上。沈凤鸣的身形随之遁入门外的暗夜。 “沈……”秋葵下意识跟过去两步似乎想叫住他可随即还是停住了。她回过身来望着还站在当地不曾追赶也不曾落座的夏琰。 “你那些话当真……叫人心寒。”她远远地看着他。 夏琰将目光落到她脸上似乎有些诧异。“你觉得……是我在胡说?你难道就没发现他……” “我只知他与我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回来他片刻都不肯休息特意折去泥人岭寻你到了这里他连自己家都不回径直就要来一醉阁——还不都是为了早点见你?还不都是因为他将你和刺刺放在心上、担心你们?”秋葵咬着牙“可是你呢你见到他第一句问的却是他为什么不早两天回来。你更以那许多恶语追问于他——你又可知他自己都差一点丢了性命你可有半句问起他有无受伤、伤势如何——你可曾也将他放在心上、当了朋友!” “我正是还将他当了朋友所以才将那些话尽数直问只想叫他当面说个清楚!” “你那可是‘问’?你是直指了他毫不予他辩驳的机会!” “我如何不予他辩驳的机会了?”夏琰道“只要他出言否认我必还是愿意信他——可他甚至都不敢直言以对!” “他问你刺刺怎样了你又直言回答了么?”秋葵道“你已是那般语气——难道他便定要如你所愿一一回答你他便不能生一回气么?若换作是你你且试试被人那般枉着你还肯顺着他人的意?” 夏琰看着她半晌方道:“秋葵真相如何你其实也不知晓你定要帮他说话?” 正文 四三三 对酒当歌 正文 四三四 对酒当歌(二) “我和刺刺……”夏琰的目光因这个名字稍许放空了一瞬。“我也不知……该算作好还是不好。‘好’总该是称不上了。她明日一早就回青龙谷。” “回青龙谷?”秋葵忍不住道“那你们的婚事……?” “想来这次是无论如何不成了。”夏琰道“也只有等——这件事情过去了以后再定日子。” 到底还是这么个结果。沈凤鸣与秋葵对视一眼多少都有点心中难舒。 “你就让她这么回去了?”沈凤鸣已倒了三个满盏分置三人面前。“怎不拦着她?” “我是拦了她几日。”夏琰道“起初知道的时候她当下便说要回去。我自是不想她走便借口——再等等确信不让她去。可今日青龙教的人来了。” 他伸手及杯倏然举起一仰而尽方又道:“单疾泉回谷了派了心腹过来连刺刺的亲弟弟单一衡也过来说要接她走。自然了刺刺若是不愿走我便有底气留下她。可我知道——这次是她自己的意思。无意要在谷中下葬单家上下甚至整个青龙谷上下都只等她一人。她去送自己的亲哥哥于情于理我都没办法阻止。就更不要说在这个当儿还想准备什么喜事。” 他目视沈凤鸣将他的杯子再满上。“我若强要说——不准她走或也不是留不住。可强留又有何意义这几天她已是极为憔悴便是青龙教不来我怕也不忍她这样下去。就算是我也都至今不敢信——无意竟已不在了又何况是她?早两天她还盼着你们回来或还能当面带来好消息——说一句无意其实没死。可连青龙教都来了事实已是事实挽回不得了。” “如此说——此事也确没别的办法只能先让她回去。好在——过了这一阵刺刺总会回来的。”沈凤鸣有意笑道“否则——你总不能再闹青龙谷一次。” 夏琰却摇摇头显然并不觉这话是句安慰。“我问过她何时回来可她避不答我只说离开家太久出了这样的事总要陪父母和弟弟一些日子;也说自此她就是家中长姊了那些原本该属无意来担负的或也该落在她肩上……这些话固是没错可听在耳中总觉得……她心里到底还是怪我。这回只怕是我再去闹她都不肯跟了我来了。” “你别想太多了刺刺怎会怪你。无意刚刚出事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要她现在就说回来的事当然太早了但过些日子她自然便会想你了;再说了单家上有她父母下有她两个弟弟哪里消得她一个小姑娘来担负?你们这婚约天下皆知难不成将来她还能赖在谷中不嫁了?”沈凤鸣说着想起“倒是——她明早就走你这会儿多陪陪她才是正经怎么便丢下她一个人?” “自是她不要我陪了。”夏琰自嘲。“她这几日……其实一直都寻借口避着我今日青龙教来了正中下怀——她干脆都不住一醉阁搬到客栈和他们一起去了。” “不至于吧?”沈凤鸣有两分不信“要不还是我和秋葵去见她一面与她说个清楚?” 夏琰摇摇头“你的信她也看了多说也于事无助就让她安安心心回青龙谷去吧——她虽然去意坚决但与我分开总不是没有难过早点别过也好免得到时候两相里放不下。你们若一去她定觉得是我叫你们强留她反成了不欢而散。” “你若真放不下就陪她去青龙谷啊?”秋葵插言道。“既有婚约你和单无意也有交情陪她一起去送灵算是……名正言顺。单疾泉若将你拒于门外那便是无礼。” “你以为我不想。”夏琰怅怅道“可刺刺说不想我与青龙教相见不欢。这话我也反驳不得她那弟弟一衡见了我便两眼通红——青龙教里怎样说这件事可想而知。莫说去青龙谷了便是我要送她一路她都不允说怕节外生枝说我若再与青龙教多朝面免不得梁子更深。你们知道刺刺重的话她必不会说稍有什么语气坚决的其实便已算极重了。我多说两句她更将我送她的那一对金色腕钏都褪下来放在屋里不肯带走。我问她她只说是去赴丧穿金戴银的不妥。我问得急了她就一再与我保证她决计不是要离开我她终究还是——会与我一起。可‘将来’——‘终究’——‘那一天’——都遥遥不可期望不着。便是当时整个青龙谷要拦阻我时我都没曾像现在这样心生恐意不知她这颗心到底还在不在我这不知我还可以做什么。” “可这次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我觉得也根本不关黑竹的事就是单疾泉自己……”秋葵到底按捺不住“青龙教如此颠倒是非还恶人先发难你就……你就这么忍了?” “这会儿别提那个了。”沈凤鸣道“不是人人都肯接受真相。道士总不想让刺刺为难。” 秋葵愤愤不平“不提?要我说刺刺这个样子定是青龙教的人来了之后又跟她说了什么了。让她回去这一段时日还不知更要多听多少挑唆到时候变成了与她弟弟那般还来得及?” “秋葵!”沈凤鸣向她瞪一眼“没见道士都这般了你不会说两句好的?”便又道:“君黎你听我的我告诉你——一个人嘛到底一时还是只能将心扑在一个人、一件事情上。这会儿死者为大刺刺的心自是扑在无意的事情上当然便没法与你同往日里似的。你且放心她从来喜欢粘着你哪里离得开你多久隔几天便是你什么都不做她都必要来找你。” 夏琰哂然。“我也只是说说心里总是信她的——哪有这么容易就当真舍下我了?再者我们虽暂时不能相见总还是会有书信往来。明日——我还是打算送她一程。她虽不要我同去我便算是偷偷摸摸的总也要看着她回了谷里才好安心。只是接下来一段时日想来难熬得很。” 沈凤鸣便笑。“刺刺在时你三天两头不是住厚土堂就是往内城跑也不晓得多在这一醉阁伴她。这会儿是不是后悔了?” “我总以为大婚近在咫尺来日方长——我想着该早点将这厚土堂总舵建好待娶她时将她从一醉阁接过去在那边热闹一场也算是这黑竹的双喜临门——从没想过竟便是这一个月偏偏过不去。”夏琰叹了一口忽然便向沈凤鸣瞪目而视“还不是因了你——你今日若不能给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我与你这情分就算尽了。” “总把话说这么绝。”沈凤鸣继续倒着酒“我说过了——此事怪我我不该叫娄千杉去利用无意。那天——也是娄千杉突然出现我怕她又对秋葵不利不想留她在身边。当时刚知道青龙教也来了正少个人打探消息所以——出言试探她。我本以为她嫁了人必不肯答应若知难而退就罢了可她却偏答应了。——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别说她对无意没杀心没恶意就算是有她清楚无意与你和刺刺的关系不可能轻举妄动。后面的事情却非我能预想。出事那天娄千杉其实本已离开无意她也不知无意一路泅水跟随。我后来也想过倘若那天没有无意在娄千杉大概是难逃一死。那般结果——可算得更好么?” 若以“无辜”或“有罪”来论娄千杉自是比单无意“该死”若死的是她想来夏琰与刺刺这婚事当不至于受了连累——可要开口说一句如此便是“更好”夏琰却也说不出口。也许一切终究该归于天意?曾有一时无意将自己的生辰八字送到他面前以为他会看看。可他从来没有真正看一眼——那个只与刺刺偏差一刻的运命之谱是不是早将这段凶难写明他到现在都不曾确知。假如他能早早发现他的劫数也许这一次——终也不至于此? 一切假设都已没有意义了。即便死去的是娄千杉活下来的是无意自己与刺刺得以成亲大喜可于无意而言又何喜之有?至少此时此刻单无意定宁愿死去的是自己——他又要多久的时光才能遗忘那样的悲恸? 正文 四三五 对酒当歌(三) 夏琰默然了一会儿。“我没有说——这是你的错。你若是为了‘双琴之征’让娄千杉做些什么我都不应过问——最后那般结果连单疾泉都想不到我如何又来怪你。” 稍稍一停他语气加重“可你为的却不是黑竹、不是‘双琴之征’——否则你更该谋划暗杀的是关非故而不是去百般打探程方愈的行踪。更不要说——你看过我当初那纸契约你知道出手行刺青龙左使只能陷我于背信、被动我在单一衡如此目光面前都无一丝自负无辜的底气。” “行了这事不提也罢反正也是功亏一篑。”沈凤鸣只道。 “什么不提也罢。”秋葵在一旁急道“有什么话你就解释了就好了为什么不提?” “程方愈从一始就没来还有何话说。我计划的一切都是针对他若那日当真成功我不会叫青龙教捉了黑竹的把柄——我特意借吴天童那三个人之手还将他们先赶出了黑竹——道士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借刀杀人’的确是希望‘神不知鬼不觉’——但不是为了撇清我自己恰恰是为了别连累他。” “你还是没说你为何要对程方愈动手。”夏琰道“如果你是为了彻骨报仇我虽未见得接受这理由但我总可理解所以我才问你与他到底是何关系。你却始终顾左右而言它迟迟不肯坦然以告。” 沈凤鸣才道:“也非是我一直不肯与你们说只因有些事——这些年我自己都一直想忘若非用极大的力气下极大的决心作许多的准备真无法去回想更无法说出来。” “几时你比我还会心里藏事了?”夏琰道“什么事要藏得那么深——连我和秋葵都不肯信么?” “信信信。那么——你们也别催我。容我——边想边说。” “你慢慢说就是。” 沈凤鸣又发了一会儿怔方道:“彻骨——的确是我师父。不过他不喜欢我叫他师父。就像你同凌厉——没有师徒之名但师徒之实却跑不了。” 他深呼吸一口。“当年我大概七八岁光景——我爹死了之后我和我娘离开洛阳随一些逃难的人一起一路南下到了大宋境内辗转了好几个城池最后到得徽州。我娘觉得此处已是大宋腹地应已安全便打算在那一带住下来。不过她想要一处安静所在只我们娘俩她好教我背诵云梦之学在城里自是难寻是以后来我们又走了些路寻到了不远的一处村镇。” “……‘残音镇’?”夏琰道。 沈凤鸣眼皮抬了抬大约是默认了。“那日我们在途中遇了几个无赖纠缠虽说那些人不足道叫我娘赶跑了可隔不多时便来了十几个打手报复寻衅。固然仍不是我娘对手——但这次我娘受了伤。 “我扶了她好不容易到那镇上天却早黑了。当时哪里知晓这镇上住的多是黑竹的杀手只因怕有伤惹人怀疑又担心再遇上那些人的同伙我们十分小心谨慎趁着夜色也没叫人发觉——也是凑巧黑竹正有“大任务”整个镇上也没几个人。我们走了一转是觉得这镇子十分古怪冷清可只道是镇民睡得早也没放在心上发现有家后院门没闩我娘说我们悄悄在这院里睡一晚天不亮就走想来不会给人发觉。 “我们就躲在那后院棚子里到了天快亮我起了来模模糊糊看到——这院里另一头还种了一小片菜可那菜应该很久没人割了已经开始枯死。我便生了胆子摸到屋里探看果然这屋子根本没人若照那些菜来看家里应空了很久了。 “我娘夜里没休息好伤势反而重了一时也走不得路我们便歇在那屋里。那家里米面还有不少存余床上被褥也都完好——真不像是被遗弃的屋子。但我们也顾不得许多有这些也省得出门了一连几日拿人家存粮度日又将后院的菜刨出来挑能用的煮来吃将新菜籽撒在地里。十来天我娘伤势才有了好转但始终没有左邻右舍来问过一句。我们便思量长住在此了。 “但便是在我们已将那里当了自己家的时候有一日午后忽听见外面巷子里有人高声唱歌。起初我们也未当回事外面也不是没有高笑喧哗的时候有声音也不奇。可那人唱到门外忽然便推开门闯进来了。我们就坐在前堂里登时吓了一跳。 “那个人——摇摇晃晃好像喝醉了酒我们望见了他他还没望见我们只顾唱着歌从天井里趔趄闯进来。我娘连忙带我起身避到侧墙阴影处想堂中暗些他酒醉之下或许便注意不到两侧。果然这人一径进了前堂直对着那堂底的墙壁唱一阵喝一阵酒。他唱的是徽州乡调我只听懂了两句‘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后来酒喝完了他对着那面墙大哭喊道:‘兄弟!兄弟!我来看你了啊!’” 沈凤鸣说到这里停了停举起面前酒杯饮了一口。 “那个人就是彻骨。”他续道“他哭的‘兄弟’是这屋子原本的主人。” 他再饮了一口。“后来得知——这屋子的主人自然也是黑竹的杀手一个月前就死了独自做任务时失手连个运回尸体的人都没有。他可能也算不上黑竹多紧要的人物但他救过彻骨的命可惜彻骨因为有‘大任务’在身直到大半个月后的这天才回来镇上。黑竹死个人是常事自不会与大户人家那样要哭上几个月的灵此时距离这人下葬已过去许久这屋里再也没人会想起过来彻骨当然没想到还会有别人——也是喝得醉了只顾了自己高歌痛哭。我和我娘一时也无处可躲只能在一旁这么看着。 “我也不知是不是我无意中动了一动。就忽然有那么一下彻骨觉到了我们——我那时根本看不清他手里如何有了匕首又如何整个人便近在咫尺那动作一瞬时就已不像个喝醉的人。我母亲虽然身手也佳但绝不能与一个杀手比快她只来得及将我护在身后。 “彻骨以匕首指着我娘。那时我们还以为他是这屋子主人我母亲便与他告罪说是惹了麻烦受了伤流离至此见无人才暂借檐下居住如是有扰我们立时便走。我当时怕得很——我没见过如此鬼魅般出手也没听过我母亲这么紧张的语气。而且近看他双目通红一身酒气根本无有一点正常人的样子也不知能不能听明白我娘的话万一撒起酒疯来我们岂非大是遭殃? “这彻骨还当真撒了疯一句话也不说就将他匕首钉入那墙里只差几寸便碰着我头发。我还未回过神他口里却又唱起了歌来就好像——就好像已没将我们还当了存在转头顾自走了。初时我们未敢便动后来听歌声远了才知他真出门去了。 “我与我娘惊魂方定思量是该离开此地可见彻骨如此身手已知此处不寻常想到上回几个无赖便能令得我们受了伤若碰上一干似他这样的哪里能是对手?便也不敢在白日里出门只收拾了东西等着天黑。 “可是天还未全黑彻骨却回来了提了些食物来放在桌上。他酒大概是醒了见我们要走的样子便说外面不太平既然是遇了麻烦不如留在这里。还说这镇子凶气森森外人寻常不敢来。我和我娘面面相觑也不知他是何意思我娘问他这镇子上都是些什么人他也不答抬头见那匕首还在墙上便过去拔了来放到桌上说镇上大概也没人会来这屋里。要是真有人来了看到这匕首也不敢为难我们。” “彻骨那把匕首……”夏琰听到这里开口道“我听说当年他的匕首遗失了。那照你的意思其实匕首是……” “遗失?”沈凤鸣哂笑“没有遗失。从那天起匕首就一直在我这里。我也不知——他是出于一种什么缘故从没与任何人提起过我们当然也便只能说匕首是丢了。” 正文 四三六 对酒当歌(四) 沈凤鸣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当年的彻骨是黑竹数一数二的杀手但江湖上却不闻其名若他的匕首能有凌厉的乌剑一半名气我们也当识得他这身份了。他没说我们也没问——人与人有时便是很奇怪——前一刻还足称畏惧戒备后一刻忽然不必细问就莫名信任起来。若定要说个理由当年的我遇到这人竟在我们余粮将尽时送来吃的自是视他为最大的善人。加上我心中一贯向往学武突然得到一把匕首虽还不会舞弄心里却着实欢喜对他自是再无敌意。” “他也没问你们的来历?”秋葵插言。 “没问。”沈凤鸣道“心照不宣——各自分寸也算得种礼尚往来吧?只不过后来想来若当时便问了清楚或还更好……” 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默然怔忡数久方醒过神来似地伸手再握酒杯接着道:“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娘用他带来的东西烙了几个菜饼他拿匕首给那个死去的‘兄弟’刻了块灵牌摆在那面墙的地方。我留他吃饼他也不吃放下匕首摆好灵牌交代我们偶尔擦一擦就走了。 “但擦得最勤的其实是他自己——他后来时常过来将酒祭那人也顺便给我们带些口粮免我们母子出门撞见外人的麻烦。我娘虽知不该无缘无故受人恩惠但却也是为了我——此地的确安稳能保我无虞要是离开此地更不知何时才有这般处所。所以就想等我将云梦之学都背通了之后再行计议。 “日子久了渐渐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我直是在娘胎里就开始听我娘念云梦的那些玩意小时候许多事情都记不起偏是那些东西却背了下来反复了好几年这会儿也多记得熟了。我娘只有这一件事上待我最严但我既能诵背自如她也渐渐少约束了我。我想要出门她固是还有顾忌但若有彻骨陪着她后来也便不管。 “彻骨也不带我走远大多也是天色将黑带我在屋顶坐一坐或是把附近几个屋顶都走一遭指点给我这是谁家那是谁家。后来他嫌我走得笨拙便开始教我轻功。那之后白天也能带我出去了。 “彻骨教了我三样事情——轻功、匕首、喝酒。我常常想他若能活到今天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会高兴——至少不至于丢他的脸让他太失望吧?可他若真能活到今天我也不必是今天的我。我多半也不会在黑竹了。” “就是说你是——是因为彻骨的缘故后来才入的黑竹?”秋葵小心试问。 沈凤鸣却没回答恍如未闻般望着虚空一时连手中的酒也忘了。“我娘发现我在学武也已晚了。我以为她会说我两句——可也并没说反而督促我多勤练些别辜负了彻骨这番辛苦。我那阵子的确兴致很高彻骨也几乎每日都来看我——早也来晚也来与人只说‘去陪老朋友喝酒了’。但他也有不来的时候——一不来就是十天半月不见人影。那时候我并不知——他不在的日子是去杀人还会悄悄沿着屋顶到他家附近偷看有没有动静。有一回他离开得特别久些——足有一个半月。那次他回来我见他还受了伤就追问他到底去哪了。 “以前我也顺口问过他一两回他都含糊以答。那天却第一次回答我们说去杀人了。 “这个回答实令我震惊。在此之前我没想过他是做什么的。其实这些事若细想当然不会毫无端倪——也许我娘早就猜到了?又也许只是有意避不去想?对我来说就是那个晚上我第一次知道他是个杀手知道这镇子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知道我们面前的这个人我视作师父的这个人——原来来自‘黑竹’——杀死我父亲的那个‘黑竹’。” 夏琰与秋葵听到此处对视了眼都没有说话。 沈凤鸣便接着道:“他那次一连去了两三个任务可能又死了几个人。他回来之后心情不大好没回家径来我们这里喝了些酒说了他的身份讲了许多黑竹的事情讲了很多黑竹的人那屋子原本主人的事也是那晚说的。我娘一句话也没多说与往日一样与他一道吃完了饭收拾碗筷末了也与往日一样说一句‘凤鸣送送彻骨叔叔’。我将彻骨送到门口但那天他没有便走他转过身来与我说‘凤鸣告诉你娘我方才说的那些皆是过往。我可以让它们全数留在过往。我可以不再做一个杀手。’我心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看着他连开口道句别都忘了。他走前将一样东西交在我手里说‘你娘戴这个定好看得很。’我进屋把东西给我娘看——是对耳环。” “是那对……”秋葵脱口而出。 “是那对耳环。银穿耳珍珠坠。我至今都能想起第一次拿在手里的样子。”沈凤鸣的目光有种异样的悲戚语气却抑压着“在洛阳的时候我母亲好像也常打扮——但我一点也记不得那些扮饰。大概是这一年多她过得太清苦我都许久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了所以……” 他稍稍止落话头将目光移向秋葵“你带着么?” “在——在那里。”秋葵起身去摸方才整顿出的行李从自己的物事里找出那支古旧木钗。“在里面我没动过。”她交给沈凤鸣。 沈凤鸣接过来将木钗也凝视了半晌。“离开沈家时什么都抛却了唯有这支木钗我娘不肯离身。这钗子若要说戴简陋得很若要说内有乾坤工艺又粗糙得很只不过是云梦传了数代之物算有些意义她不舍得丢。那段日子她唯一的饰物只有它了。” 他旋开钗头两粒圆圆小小的珠珥滚动出来昏黄灯火下依旧闪烁着相隔十八年的白色光泽。 “那你的意思是当年彻骨他——他对你母亲有意?”秋葵多少有点惊讶。“我以为他的年纪该与凌厉差不多那时候……” “他是比我娘小上几岁可这也不重要了。”沈凤鸣语气有些苦涩。“如果他不是黑竹的人如果我爹不是死于黑竹之手这件事情或还单纯些。我一直都不懂彻骨为什么要告诉我们那些如果他真的想抛却过往想和我们一起离开那里那么只说他的意思只送那一对耳环就好了不必坦白他的身份岂非少掉很多烦恼?直到最近——我才有点想通——可能就像道士对刺刺那样要将关于自己最坏的那些都告诉对方。我才知世上之人想要真心待另一个人时原来真的各个不同。换了是我未必会这么做——我不喜将去留之择交给旁人我有时宁愿选择不说。”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那个晚上我和我娘都没睡着。我那个年纪虽然还不能尽明彻骨的意思但隐隐约约总有知觉。我知道我娘不可能应彻骨些什么哪怕他是个普通人都不可能因为她心里还有我爹。更不要说彻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的仇人。 “我也晓得将‘杀父仇人’这四个字冠在他头上实不公平可黑竹会不就是那么回事——你杀这个他杀那个我爹死在谁手也不过是天意或是巧合。可是我翻来覆去想了大半夜竟也没法对彻骨生出一丝恨意。无论其它至少这么久以来他是我们母子的恩人远胜于仇。 “我就去问我娘我问她彻骨到底是我们的仇人吗?我娘说‘如果你想寻他报仇他就是仇人。如果你不想他就不是。’我说‘我不想。你想吗?’我娘说‘我想报仇但不是找他报。’我心里就松了口气我便说‘既然娘也不将他当仇人那为什么还这么心事重重睡不着觉呢?’ “我娘默然了许久只说了句‘凤鸣我们母子两个每天都擦一个陌生人的牌位却没有给你爹立一块牌是不是很奇怪?’ “我当时答不上来后来去想我才明白我娘的意思。——我睡不着是因彻骨这黑竹的身份我娘睡不着却是因他那一对珠珥。她在那日之前一定也从没想过彻骨会对她有意一直以来他们甚至很少说话。彻骨这一下反而令得她愈发想念起了我爹来。 “我当时心里说这间屋里供奉的‘陌生人’本就是这里的主人——虽然素未谋面但我们住在他的屋子里吃他的也用他的我那个爹即使在活着的时候能给我的不也就是这般而已?再者我爹死后庄里自然有人立牌牌位自然有人擦拭用不着我们;而这个陌生人却只有彻骨记着——只有我们念着。 “这些话当然不能说与我母亲。我爹在我心里虽然很淡可对她而言却应该绝不一样。她也没打算我回答只叫我自去睡。我后半夜睡着了她却给彻骨写了一纸短简。第二日一早她就予了我这支木钗要我在彻骨来的时候转交他。她说她想对彻骨说的尽数都在这钗中了。” 正文 四三七 对酒当歌(五) 沈凤鸣说到这里将木钗在桌上熟练地笃了笃将纸卷倒出顺手展开。“就是这卷字当年她就将它这样藏在钗身之中。” “……可上面没有字?”夏琰看着那空白柔韧的纸卷不无疑惑。 “当年自是有字这种纸是昔云梦山中特殊竹木所制不须着墨蘸水即书但也另有一样——水若干了字迹也便消失。”沈凤鸣解释着“寻常——久则一日若是盛夏半日光景便会消失干净。这一层与云梦幻术很有异曲同工之合所以我们也叫它‘幻书’。” “听来神奇但似乎没有什么实用?”夏琰不解“笔墨留信白纸黑字便是为了保存留念若不到一日便消失只怕……” “寻常人没有什么用处但对我们云梦传人来说却也另有用途。你想真正单靠口口相传背诵家学总有难以说清道明的难为之处况有些艰难的确要借助书写方能记实而按祖训云梦之秘又半点不准留于纸面‘幻书’半日即逝同一纸卷可反复书写自是两全其美。”沈凤鸣说着看向秋葵“那日我以此给你幽冥蛉的配方——也多少是因祖训所限留墨不妥。” 秋葵似乎犹豫了下欲问又止倒是夏琰又道:“既如此你母亲也无必要特意用这纸来留字给彻骨——若因此有了误解岂非事与愿违?” “家中无墨只能如此了。”沈凤鸣道。“反正我娘说彻骨那日若来了我便予他。他若不来也就罢了——我们已决定后一日便离开镇子。他见我们走了自然一样明白我娘的答案。” “那他那日来了么?” “那日——不知何故他没来。”沈凤鸣的语气愈发低沉“虽然我娘是说不必在意可我还是沉不住气到了傍晚带着钗子出去找彻骨。彻骨没在家我躲在他家附近一直等他等到天黑他才回来。 “他那天面色很差好像又喝了酒。他家里不是只有他一人他弟弟也在一处我百般在屋檐上发出暗号异声他仿佛另有心事都迟钝未觉我只好冒险下去钻到他窗前他才注意到我。我将东西交给他与他说钗中有我母亲的书信。他取出来一声不响看完了也没惊讶只说了句‘今晚我就不过去了明日一早你们在家等我。’ “说来可笑——那个刹那我发现我心里其实隐约期待着——彻骨会挽留我们。我第一次发现——我其实不想离开他。我自是没有办法替我母亲来作决定但若是我可以选择——我觉得自此与彻骨一起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他予我的感觉虽未必是个‘父亲’可我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父亲’——若能像他这样我觉得也尽够开心了。 “可惜他没再说第二句话。就好像——大家真的不过是互为过客缘尽就散了不作一点强求。我便想或许他对我母亲也只是——只是有那么两三分罢了。毕竟原也没有什么道理他就要为了我们真放弃一切。第二日一早他果然失约了。他又没有来。虽说是我娘拒绝了他可他不来送行我总也有些失望。” 沈凤鸣说到这里喝了口酒然后便沉默着了。 “怎么不说了?”秋葵道。 夏琰道:“彻骨他想必是——想必是觉得相见尴尬所以——最后就干脆不来了?” 沈凤鸣没答只一连饮了数杯夏琰多少觉出些端倪。“残音镇后来的事我听俞瑞前辈说过。我知道彻骨后来死在镇上要你回忆这些往事想来是很难很苦我……” “不是后来。”大约是一下子喝得太多沈凤鸣的嗓音都变得有些喑哑。 “什么?”夏琰一时未听清。 “不是后来。就是那天。”沈凤鸣道。“就是那天青龙教的人来了。” 他重新呼吸了一口像是屏足了气息。“那天等到近午彻骨没出现我们便准备走了。可刚刚要出门镇口忽然传来很大的动静。我们就到天井里想看看外面发生什么事这时已听到外面有人喊话大概听出来是镇上有了麻烦随后就有不少影子从瓦上掠过。 “我当时还心想什么人那么没眼色寻麻烦竟寻到黑竹会的地头来?想着这里人也不少应当很快就能解决我们等会儿再出去便是。后来才知道其实那天镇上的高手大多都跟着慕容出去了留下来的人虽多可高手却没几个。” “慕容是什么人?”秋葵疑惑。她随即发现夏琰面上却并无惑色不觉又道“你知道?” “当年曾与朱雀相藉起事的那个人。”夏琰道“仪王的生父——宗室之脉。” 秋葵恍然“哦”了一声忽想起一事“对了说到仪王——这次无意的事情他知道了没有?” “应该还不知道——刺刺说先别告诉他我没与他说青龙教更没机会见他。” 沈凤鸣冷哼了声“不知道也好。他这么多年一直是程方愈的儿子与单家可没有干系。”便又说回慕容“其实彻骨以前带我在镇上习练轻功的时候我也没少在慕容屋顶上跳。这个人很少在镇上我从没见过他的面——直到彻骨对我们坦白身份的那天才提到他们眼下一直都听命于慕容。自然在他们与慕容之间原本还应隔了俞瑞、朱雀不过当时传闻朱雀已死俞瑞也另有要事在身便只能由得他来指挥了。黑竹会原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要听命于一个外来之人为他拼命自是有许多不满彻骨尤甚——若他那些朋友是死于黑竹自己的任务也就罢了可最近几个包括那屋子的主人其实都是死于慕容的命令。” 他抬头看见夏琰似含沉思之色便道:“那天的事你知道多少?” 夏琰回过神来“俞前辈也多是后来听人转述必不比你亲历所知未必是真相”稍稍一顿“但若与你之言印证我总猜测——那天顾世忠、程方愈带领青龙教来了镇上与黑竹会起了冲突彻骨担心你们有失所以拼死挡住了门口……”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俞瑞说那天镇上有诡魅琴音但无人见得奏琴之人真面目后来琴音久不肯绝这镇子也留下‘残音’之名若依你之说当日之音必是你母亲为了应援彻骨也为了保护你是以用魔音御敌就像你这次信中所说——秋葵在洞庭用魔音压制场面那般。只是琴音既出难分敌我黑竹中人事先也没准备此前更从未遇过这等音声幻法所以生了恐慌后来谈及这残音镇一役总还是心有余悸。” 他见沈凤鸣不答话又道:“我不知当初你跟着俞瑞那段时日如何与他谈论此事——他说你只将‘彻骨’匕首与他看却不肯多吐露什么其实你很清楚彻骨是俞瑞心里一个结。他一直想知道引得残音镇那场火拼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到底与彻骨有没有关系。你应该有答案吧?” “我没有答案。”沈凤鸣垂着头“我只有我看到的、听到的、记得的……” 稍许振作他又忆道:“那天我们起初还在屋里静待事情过去。可是很快只听外面喊杀声越来越大我娘出去探察了下回来与我说黑竹看起来情况不妙节节后退不说那些人更似是要将黑竹赶尽杀绝将镇子出入口尽数看死一间间屋的开门搜寻想来搜到我们这也是迟早。她将本已装好的琴拿出来说必要时也只能反击。却叫我去躲起来——说我人小借着现在已会了几分身法寻个屋檐躲过去想必不难。 “从落脚在这镇子起那琴一直摆着我娘没有再弹过一次——也非是什么别的理由只不过不想惊扰了人徒惹出事来。这日既见她将琴摆起我便知外面事大便假意答应我娘其实是为出去找彻骨——一来我心里是有点担心他二来我也想他能来帮忙。如你所言——我当时的想法亦是——彻骨理应‘担心我们有失’理应一始就来我们这看看。不过事实上——我后来想明白——起始谁也不知对方会挨个搜屋他当然不希望暴露我们所以反而要尽力远离我们这里将青龙教引去别处。 “事与愿违终究青龙教其中一拨人还是搜到了我们那条巷口血腥之气也已十分浓烈。我没走远——我从未真正见过那样毫无避忌的杀戮不过是在屋顶看了一看就已两腿发软难以前行。有个青龙教之人看见我在屋顶大概是惊异此地竟有个小孩便回头向人想指点我——可便是此时我看见彻骨来了。他杀死那几人的时候一分犹豫也没有。 “那个人和他的同伴都再没能说出话来——彻骨前夜口中那些生杀之事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我第一次感觉到人之生死原来是这么——这么——轻的一件事。我惊得动都不能动弹那时实不能想象一个人要有多坚硬方能视此为常。彻骨飞身过来一把将我抱落推我进天井说你们别出来。我娘闻声从屋里出来问了句到底怎么回事。彻骨只说躲好了别出来他只消活着定不会让任何人进得我们的屋子。若看到敌人稍退他便会给我们暗号让我们乘隙逃走。 “其时外面已经有人追来。我娘当时应也是下了决心就将自己衣襟撕落两块交与彻骨说了一句‘堵上耳朵’。彻骨接过去也顾不上问个清楚就出去了。 “我当时手足无措我娘要我找屋檐避起觅机先走我不肯说要跟彻骨出去拼命她便强拉我进屋但我已听到彻骨在外面与人说话。那时候我还不知与他说话那人是谁只知应是敌人一伙的一名首领——我只听到彻骨说‘你已得了慕容为何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那人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彻骨说‘这么说你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那人说‘对你这样的人我不放心。’彻骨说‘你是公报私仇。’对方说‘是公报公仇。’ “此后没有再多言语已是动上手了。对方人很多彻骨一人原是不可能支撑太久的——但此时我娘用了魔音。 “彻骨从不知道我娘会武更不知道她那琴竟有这样用处——但他立时已明白了我娘要他堵上耳朵是什么意思比起青龙教的人一时尚无头绪他反应快得多。有魔音助阵青龙教之人当下根本无力与他相抗。 “只是这绝非彻骨本意——他是要我们隐藏绝不是要我们反用这种方式暴露自己。可事已至此除非以他们一琴一刃能改写了那日的胜负——能真正、彻底地退敌否则他知道我们都更必难逃一死。 “我娘又如何不知魔音但起便意味着她已将生死置了度外。我其实不解她为何如此。我虽不希望她不顾彻骨的死活带我逃走但我以为她本应会那么做的。 “可惜我再没有机会问她。也许一个人作什么选择终究还是太——太难用‘理’之一字来衡量与解释。那天是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魔音——以往我母亲奏琴都只是‘奏琴’而已。若不是我背熟的那些魔音的窍要与此时耳中所闻能立时得互相印证我甚至都难以想象魔音原来是这个样子。也是‘背水一战’再无退路之故那日魔音一始就十分激越。如此彻骨竟在独对青龙教一伙人的处境之下没有落到下风。我远远地从门缝一直看着他往返闪过的影。他一直不肯离开我们这道门。 “但对方首领也绝非傻子塞住耳朵谁又不会而且——虽然他的同伙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彻骨手下——他的帮手也来了。 “这个帮手声音雄浑即使有魔音抑压我还是听见了他说话。他听起来比前一个人年长我料想他总应也是个首领。这么多年我虽然打听过有所猜测却也始终不能肯定他的身份直到——那天在鸿福楼上我再听到了你义父的声音。” 正文 四三八 对酒当歌(六) 沈凤鸣抬手打断似要开口的夏琰示意他先让自己说完。“有他们两人在彻骨终于——是敌不过了。你也不用为顾世忠辩解什么——我其实没那么恨他毕竟那天外面人很多单从门缝所见我终究看不清他们交手是什么情形看不清最后杀死了彻骨的究竟是谁——若不是你说我都不能肯定彻骨真是死在他们二人手上。”他说到这里忽然自嘲一笑“这么一想我好像有点无情?彻骨是我师父于我有恩又是为我们母子而死我理应详查他的死理应为他报仇——可真的大概是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报仇——我连我亲爹的仇都没放在心上我也没将彻骨的死放在心上。” 夏琰与秋葵两双眼睛此时都紧紧攫着他的一双目光可他谁都没有看那垂落的双眼漫然漏出些失真的复杂。“不对。”夏琰开口。即使不曾得他回视他却也没有移开视线“若真如你所说你为何又要杀程方愈——你要杀他终也只能源于仇恨——出于比你父亲与彻骨之死更深切之‘仇恨’。” “是不是因为你娘?”秋葵脱口截断“是不是你娘她——她死于程方愈之手?” 沈凤鸣将目光抬起看定她“我娘——是死于魔音的反噬与你那天走火入魔的情境相似她也因心神忽乱入了自己的幻至死未能脱出而我——我是个无用之人我没有办法救她。” 他这几句话说得淡淡常常可秋葵心中已如震起轩然**。湘水之战那天的情形重又在她脑海哗然回响她在此时终依稀省悟了沈凤鸣当日一些语焉不详与他那日如此悲伤却又决绝的表情。 她不及再深想。若依此说沈凤鸣母亲也并非死于程方愈之手——至少很难将这般深仇大恨只尽归程方愈一人之身。她犹犹豫豫却也未敢就此追问目光便向夏琰追循过去。 夏琰的表情也有些踌躇“也就是说那日残音镇之役你母亲是……”他亦欲言又止实不知此时该当安慰他还是装作肃然淡定。“黑竹中人只传那日琴声有多可怕却只怕……只怕谁都没想到引了如许恐慌的琴声的主人竟自己都没能逃过……” 沈凤鸣哂笑“我母亲的魔音造诣的确不凡但受限于琴器她甚至还达不到一音二幻的境地那天的魔音比起这次秋葵在湘水所用其实远远不及。只是湘水洞庭地方广阔琴声至君山方震得回音不比小小镇子琴音往返激荡攻心更急。我们那间屋子前后狭长两头都有天井琴声极易传出而相邻每屋之间有些距离门墙又高魔音以内力送出在这窄小巷弄之中往返混响回声极大这么小个镇子一多半都能听得见到高亢之时整个镇子都能听闻。镇上喊杀之声原本震天可在魔音之中那些声音逐渐便如被压低如被吸干了心髓般变得枯空——无论是谁头次遇见这等事惊慌也是难免。口口而传最后说得如何神秘可怖都不足怪。” 他说着面上却若有所失“可是魔音?再厉害的魔音也远非那天最为可怖之事。” 面前那瓶酒已空了沈凤鸣便伸手将另一瓶倒了些在杯中将目光望向那个被屋顶遮住的天再次陷入回想。“彻骨死的时候身体倒撞在我们那门上——但门没有开。他将身体挡住了门不肯让人进来。我娘的琴音——也是在这个时候失了控制。” 他饮去一杯看着秋葵“你应该能体会吧?那种——被压抑的心魔一朝释放按捺不住从指尖琴弦涌出的梦魇感——此前根本无法预知在哪一个瞬间有哪一点心念的错落就会将之引发。而你甚至想象不到自己竟能用出这等心力——你定不知道那天在湘水边有那么一瞬间你甚至用到了一音四幻——当年我母亲魔音失控之后琴声也如狂风疾雨将镇子那般席卷。那些人——其实搬开彻骨的尸体就能进门可在琴音止歇之前他们始终没进来——我不知道是魔音之力太烈以至于他们无法行动还是因恐惧而不敢进来。多半是二者兼有因为我当时就是这个动弹不得又恐惧至极的样子。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是彻骨的死叫我娘变得这样。但心底里我其实不懂。在其后的这么多年里直到现在我都还是没办法懂。分明彻骨对我母亲没有十分情意他为什么不肯走定要为了她去战死?分明我母亲对彻骨也没有情意她为什么会因他的死失了方寸入了心魔? “可这答案永远也不会有了。我记不得琴音失控的时辰有多久我娘直到琴弦尽断后才清醒过来——但那时她的心脉也已断尽了。一个人用出比平日里高出十倍的心力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哪怕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愿。 “琴声停了我看见门缝外的人还在一时之间还无法就此闯入但也蠢蠢欲动。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娘将死的这个当儿我还有空注意这些。可能是——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天发生的事是真的。我直到那时候还觉得——不过是一场梦毕竟所有的一切我都理解不了更左右不了。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怔怔愣愣地站在她身旁而已。 “琴声停了我娘伸手将我耳里塞的一寸布襟扯出来要与我说话——我竟连这个都忘了都要她来伸手拉扯。她——说了好几句。我当时几乎什么都没听见仿佛还在神游只有后来想起来每一句都日愈清楚。她要我牢牢记着云梦的祖训要我记着她教过我的那些话要我别忘了自己是谁然后要我答应她快走——从后院——立时就走。因为再有片刻那些人便会闯进来——她要我发誓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都要好好活着。 “她没提一句别人也没提一句报仇没有说一句遗憾也没一个字不甘。她只舍不得我可舍不得也要舍得了。” 沈凤鸣稍许抬了抬眼睛恰对上了秋葵的目光。他的眼眶干燥着仿佛——那样的往事也不会再泛得起他一点浅泪反是秋葵的双目似有萤火忽见他抬头她忙将这点萤光强捺下去。即使沈凤鸣没有说她也知道——那日湘水之战失控了的自己终究是揭动了他心里的这层伤疤;而自己能逃得性命也终究是因了他的这份旧痛。 沈凤鸣自是瞧见。他却也只淡然笑了笑。这世间最可珍贵之物都要用最惨痛的代价换来——他早就知道了。这大概就是母亲当日一再要自己重复的那句祖训之真义?所谓圣血之记忆终也只有如她当日要自己保证的——先要活着——才终于能有那么一天等得到回答吧。 “我答应她我一定会活着。这时候门被推开有几个人进来了我逃去后院没有看清进来的是谁但我听见了他们说话。 “那个年长的应该没有跟着进来只有先前那个年轻些的带着几个人小心翼翼的仿佛还在担心这屋中有什么古怪。可屋中只有一句尸体。那个掀动如此魔音的女子已经死了——琴弦尽断心脉尽毁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死人。 “果然不多久我就听见有人向那人回报说‘是个女的断气了。’我母亲的死我不曾第一个探知——探知她的是一个陌生人。 “另一个人也检查了屋中情况说‘应该就是她了。这琴看起来也普通不知为何就有如许大声响。’停了一下不听回答他便请示‘程左使眼下怎么办?’ “我才知道那个年轻些的首领叫作‘程左使’。这程左使没有便回答我料想他也在细看屋里情形。隔了一会儿才听他回了两个字‘烧了。’” 沈凤鸣将这几句话说得极尽平静可说到“烧了”两个字的时候终还是压不住语调仿佛十八年前的浓烟依旧呛堵在他的咽喉——不过是两个字却竟喑哑变换失了高低。 他犹待自说下去可那一丝强平的心弦被勾动便水面投石呼吸一时起伏他竟再隐藏不住暗痛汹涌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颤。“我去外面透口气。”他勉强说了一句忽然起身便向后面天井里去了。 夏琰与秋葵面面相觑。“烧了。”这两个字莫说是沈凤鸣便是他们也听得心头一阵拔凉。残音镇那场火夏琰是知道的——却万料不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放出。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尸身被一把火烧去该有多痛?他们想象不得。这世间每天都有人经着生死放着悲哭他们二人也曾失去过至亲至敬。可那一年刻于年幼的沈凤鸣身魂之中的不是寻常生死却是场痛入骨髓的灰飞烟灭!连曾存于世的肉体都不复再有连唯一至亲的尸骨都无法保全去者以什么牵留魂魄生者又将什么来凭吊往生! 正文 四三九 对酒当歌(七) 默了少顷秋葵将夏琰推了下“不去看看他?” 夏琰是有此意起身往后门走。秋葵便亦跟了过去。 一线漏出的光照亮着沈凤鸣的身形。他独坐在屋后井沿只将脊背对着屋子及至意识到两人跟了出来他虽挪了挪身却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凤鸣?”夏琰叫了他一声。 “我没事一会儿就回去。”沈凤鸣只道。 冷不防一个白色的影子竟已到了身前秋葵矮身下来将一双眼睛与他平齐。 他的双目理应依旧干燥着——仿佛他已经连怎么样流泪都忘记了。可便是这一瞬——他看见她那双眼睛的一瞬哪怕什么言语都没有如同——十八年的时光消失了他好像变回了当年那个孩子所有当年就理应爆发的巨恸竟仿佛就要倾泻——他竟至脆弱得当不得她眼里那一点点悲悯。 他抬手捂了双眼细泪依旧从指缝无声而出。秋葵不知该说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上一回自己哭泣时他都说过些什么样言语来安慰。却也无法阻止他唯有用自己眼中落又复起的潸然陪着他仿佛——她也能感觉得到他当日那锥心之痛。 夏琰也走近去。他忽想起护送夏铮夫妇南下时夫妇二人也曾有一次身陷火窟。沈凤鸣在那天将受伤的自己远远带走大概是不想让自己有一丝可能目睹那样的情景。那一事不知可也曾燎起过沈凤鸣一点点——对这段一直深埋于心的往事的——痛忆?他视自己为知己是不是也有那么几分——因了这一点点依稀的旧痛交织? 为什么是程方愈他现在当然懂了。世间许多仇与恨——未必不重要未必不值放在心上只是比起死生还有痛得更切肤的东西。沈凤鸣在说到那许多往事的时候都平静如斯却唯有这一件只言片语已艰于呼吸。即使在独个人的时候他也一定不敢将这疮疤撕开来看吧? “凤鸣我说几句话你不用回应我。”他在他身边坐下“我知道现在说未必合时宜不过你向来懂我心意该当不会曲解我。” 停了一停他道:“其实依道家所说人死魂魄离体你母亲的身体虽然为火所焚但只是没了回魂的凭依却也绝不会因此魂飞魄散。那场大火——只当是上天要你也要她离别得决绝一些。如果她的身体还在你当时定会想方设法找机会回镇上收殓或许便会另生不测;而于魂魄来说若身体还在免不了牵挂更多在世间逗留久了也未必是好事。我绝非是说要为程方愈渎尸毁身之举开脱什么只不过从此想去——你母亲或早早就有了新的归宿在何处得了重生那消灭不见的——也只是段凡俗的过往而已。” 沈凤鸣的手依旧掩在双目没有说话。 “听你说来你母亲当是心意坚定之人她的魂魄总也定必有自己的主见不会流落无着你真不必——太为她担心。十八年了——我想她早不在这世间。若是你放心不下我请一件她的旧物——就比如那支木钗——作为凭借为她超度她总也可往去安然。” 沈凤鸣没有回答隔了一晌才慢慢放下手来将手背擦了一擦面上的水汽只见面前秋葵目中还泛着些光便道:“我哭我的你跟着哭什么?”似乎是稍缓过来些口气也稍许似了平日甚或捉了衣袖便要与她擦泪。 秋葵连忙一躲自己将泪抹了站起身来“我见你难过……” “我早说了我一会儿就好你定要跟出来瞧。有什么好瞧?” 秋葵有些讪讪“……君黎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他不是说不用应他?”沈凤鸣瞥了夏琰一眼眼里的水意已收敛了代之以一些往日的戏谑。 夏琰将手搭至他肩上有意喟叹“我说你不用应我——你就真不应了?” “那要不然呢?这话若是湘夫人说的我便不当真可你——你一个男人难道也会弄‘欲擒故纵’的把戏?” 夏琰一笑置之窘迫的反是一旁秋葵欲叱却又未知如何便叱。 沈凤鸣的神色却又黯然了显然此时的他还没有恢复了十分的心力来肆意调笑。他只将秋葵看了看道:“你也坐会儿吧。酒喝得多了吹吹风再回去。” 秋葵没有便坐分辩:“我没喝多少。” 沈凤鸣伸手支了井沿稍许仰起脸似乎是想尽意体味这深秋的冷风。风却并没有几丝他只能看着这深漆的夜那些遥远却模糊的星。 “那天……风很大。”记忆如无法轻易扎紧的口袋还在源源涌出往事“我救不了那场火。我连靠近一点都不能。我只是记住了那个‘程左使’如此而已可记住他之后该做什么我不知道。他们的人都离开火场了我绕到前门看见彻骨还倒在门前屋里那火烟已燎熏得他浑身漆黑。我不知当时我心里在想什么或也是下意识觉得救不出我娘至少可以带走他我便去拖动他的身体。这十八年来我碰过很多尸体可再没有哪一个像他这样一半冰凉一半烘热僵硬、沉重、叫人绝望。我拉拽不动他只能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拖了有十数丈忽然他身上背的那包袱被我拉脱下来我跌到地上……” 他停下了似乎寻找不到言辞来形容当时的感受。人生仿佛从来不是一段漫长连续的岁月而不过是几个轰然的瞬间如烟花裂嵌在时光的漆黑天幕里。 “终究——彻骨我也没能带走。他们两人我一个都没能带走。”他终于只能哂然一笑“我不敢直视彻骨的死状也无法去想我娘就这样在火中骨销肉蚀。如果不是应承过还要好好活着我大概真过不了那天。” “凤鸣”夏琰的手还在他肩上“我明白有时活着比死了还更艰难百倍。你母亲定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她当年教你的定不止是云梦那些背诵而已。如此她才有信心你直到今日还能是这样的沈凤鸣——不是那些自暴自弃、自甘堕落之辈亦从没有愤世嫉俗以至失了本心。” “罢了。”沈凤鸣苦笑“你若是想安慰我便还是与我喝酒少说那些个没用的我不吃那一套。” 夏琰只得笑道:“行我去拿。” 他正待起身秋葵先道:“我去吧。”也不待两人回应先自往屋里回去了。夏琰便不强拦仍在井沿坐了忽想起一事“你说当时——彻骨身上背有包袱?那意思是说他原是准备要走?” “大概吧。说不准正好又有什么任务要出去。” 夏琰见他表情有些不确想了一想道:“你母亲会不会其实——其实没拒绝他彻骨整理了东西那天是要来与你们一起走的?” 沈凤鸣摇摇头“我看过那封信就是婉拒之意。否则我当时也不必难过了。” “信里写些什么你还记得么?可方便告诉我?” “细处记不大清大致就是说她终究有过前人更还带着前人的孩子得他照顾我们母子许久无以为报不敢再误他前路——所以便请道辞只将一支旧钗相赠作个留念。” “你说那钗子是云梦传了几代之物意义不同寻常——你母亲多年不肯离身却竟愿意送给了彻骨我总觉得……”夏琰欲言又止似觉怎样措辞都不甚妥当。 身后陡然一黑——秋葵出来时顺手将门带上了整个天井顿然失了光亮。 “你也这么觉得?”秋葵已走了过来“若说要示谢意这钗子又不是什么值钱之物云梦的渊源只对她自己一人有意义给了彻骨全没什么用处;除非彻骨于她来说十分不同。” “是不同。他毕竟于我们有恩。” “我若与你说不止于此呢?”秋葵近前将酒放落地上伸手展开一物黑暗之中几分淡淡荧亮朦胧了三人的眼。 那是适才被放在桌上的“幻书”。空无一字的纸面此时已隐现弱光。 沈凤鸣面色微变伸手夺去细看。秋葵的手却在半空未动“你竟是真的……一直不知此事?” 直至此时她终于能确确肯定了那段曲谱不是沈凤鸣为了她的生辰留在此间的——他当然也就不是为了她的生辰将那木钗和珠珥交给她。世间诸多巧合有时真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我从来……”沈凤鸣说了三个字没有顾得上说下去。他在辨认着那些久违的笔迹。那一天他在久等彻骨不见的屋檐下借着黄昏的日光从木钗中拆出了这封信来偷看。可也许天还是太早了他不曾发现在那奄奄将逝的字痕之下还有这一段藏起的荧光。 ——十八年来他从来不曾有勇气拾起那一段回忆所以几乎从没有一次将这些旧物重新细细摸索。 正文 四四〇 对酒当歌(八) 夏琰也靠近来看“这是琴谱?”他虽识不得具体但见那指序弦数辅以符号的字句他还是认出了端倪“是你母亲留下的?” “我不知道……”沈凤鸣语调还保持着克制“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个……” “彻骨读到这信的时候已是天黑也许那原本的字迹都淡无了他没看到那些拒绝的言语——却反而读到了这一段?”夏琰顿了一顿“这曲子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曲子都不重要……”沈凤鸣只是自语“反正彻骨也不识……” “你怎知他不识?或许他看得懂只是你不知道。”夏琰说着将目光转向秋葵秋葵与他视线稍许一对随即转开解释道:“这是泠音的曲子彻骨就算会识琴谱也不可能知道这曲叫什么名字更不知对应是何辞句了。” 夏琰轻“哦”了一声还是追问“可这曲辞到底说的什么?” “是泠音依照白乐天的绝句‘暮江吟’谱的短曲这上面只有一半对应绝句的后两句原是也……也没什么特别只是赞赏江边月升之景而已。” “是那个——‘露似真珠月似弓’的‘暮江吟’?”夏琰恍然“看来她是以此——呼应的那一对珍珠耳环?”他语气有些不确。 秋葵的表情也有些不确。若单凭这一句似乎并不足意表她对彻骨有情可既然费了心思留下来了总有些因由。 “有何意义……”沈凤鸣却对两人的猜测恍如未闻怔怔然“若他看不见有何意义?若看见了却识不得有何意义?纵然竟识得了人却已别去有何意义?明知毫无意义为何还要这么做?” “凤鸣?”夏琰的语气带了几分询问。他心知与秋葵臆测妄断也是无益这两句诗若真有什么内情也只有问沈凤鸣。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沈凤鸣喃喃道“旁的我不知可九月初三……是我们……第一次遇见彻骨的日子。” 他没有抬头“那天晚上彻骨刻那个人的牌位他在背面刻了‘九月初三夜、彻骨’这几个字每次去擦都会触见所以——我将这日子记得很清楚。原来……她也一直记着那个晚上。她也觉得……那是个值得记得的晚上。——可为什么不说出来?若真是有情为什么还要写那些拒绝的言语?” “你听我说。”秋葵按住他微微发起颤的右手“我倒可理解你娘这番心思。” 沈凤鸣仰起脸来看她。 秋葵咬了咬唇。“她写下这些的时候我想——不是为了彻骨——却是为了自己。她不问彻骨能不能看见不问他看不看得懂也不问将来会不会再见。那些——都留教天意了只是自己的心思终要有个地方寄托与道别。我知道你说过她不是个世俗之人理应不在意世俗眼光理应从心而行。可也许她绕不过去的正是自己。也许她恼恨着自己终还是不能全然原谅杀了你父亲的黑竹也许更有太多我们都不知的缘故令得她没有办法应允彻骨只能拒绝。可她用的是‘幻书’她深心里定还是期待着将来某一天彻骨想起她的时候看到的不是那些冰冷的言辞;天长日久陪伴他的是这段寄托了心意的谱子。” 沈凤鸣眼中却只是悲茫“若自此再也不相见他将来想不想你、以什么陪在他身边又与你何干?” “世间有情之人倘都能如意倒也好了。可有时虽然有情也不得不分开的。”秋葵道。“将来纵然再无瓜葛那一瞬时终还是想以种方式与人诉说。” 沈凤鸣看着她又看看夏琰“你也觉得是这样?换了是你你也会这么做么?——至少我便不会。” “我也不知……”夏琰道“在某种境地作某个决定未必……都能按常理逆料吧。” 沈凤鸣忽想到什么。“……是不是就像秋葵当初留给你那一截断枝?——不问你收不收得着不问你看不看得懂不问你会不会放在心上不问将来能不能再见……”他说着忽苦笑一声“难怪你们懂——难怪你们都懂。我旧日里总奇怪你们对一个人生情之时为何偏那般扭捏躲闪却原来世人都是这般只有我……只有我不懂。” 他忽站起身来转身便向屋里去。 这旧事忽被提起夏秋二人一时有些不知该当如何接话。“沈凤鸣”秋葵只下意识叫住他“你——你又做什么?” “心里不痛快。”沈凤鸣十分低落。“回屋里想想。” 秋葵咬了咬牙追上两步“……你还想什么?”她一把握着了他的手腕将他拿着“幻书”的手举到半空“你说你不懂可你难道不也是一样——将木钗交给我的那天你也一样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解释。你没告诉我你要去暗算程方愈没告诉我这钗子、这纸卷、这耳环有什么样意义这难道便不是躲闪了?可是……我现在能明白你那时的心情。我明白你心里没有把握不敢深想那天是不是还能好好回来与我相见你很想把那些事情说出来却不能说只能——只能将这些于你最重之物一起交到我的手上就好像有了交代——你母亲当年难道不也是一样?我不信你就体会不了——体会不了你母亲当年为什么那么做体会不了为什么愈是有许多言语却愈无法说出来时的心情!” 沈凤鸣的目光一点点回至她容面。她的容面泛着几丝因激动而起的绯色。 “秋葵……”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怎可能是真的不明白。他只是无法接受那样一个更令他痛惜的事实。若那两人没有情意便罢了;可若是有若他早知他们竟是有的便该早早拉拢他们一起离开——早一日早半日哪怕早那么半个时辰他们便不会命丧残音镇上——而他今日拥有的一切也必全然不同。 可是痛惜或不痛惜往事已矣终不可追了。 他将手腕从她手中脱出来。秋葵看着他走回到井边拾起一只酒杯。他往里倒上酒起身。 她以为他要将酒饮下。可他却将酒杯慢慢倾斜将那清澈却炽烈的浓醇一点点洒入泥土如洒入了久远的时光。 “我知道。”他望着酒水流过的痕迹。“你什么都不说却终还是在潜心里期待着有人能懂。你拒绝他的言语只存在了短短一日;而你系念他的曲子却留下来了。十八年也好八十年也好甚至更久——你盼着只要曲子还在终有一日这世上有人会发现它会懂得你那么你对他这番从没有说出来的情意也就不算惘然了。” 夏琰与秋葵对视了一眼。当此时不必言语他们也知对方定也想到了彼此的师父——那两个活着时因了种种缘由终究无法在一起的人。可幸沈凤鸣的母亲与彻骨死去时离得那么近如此终可以——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再没有什么顾忌与阻碍结伴而行了吧。 秋葵一时鼻中酸楚也俯身拾了杯子倒上酒起身清了清嗓子道:“我虽然不识你母亲不过同为魔音传人我也该敬她一杯。”说着将酒洒落。 “我虽然不识彻骨不过同为黑竹中人我也该敬他。”夏琰也同样而为。末了他拾起瓷瓶将三人酒杯再一一满上。 沈凤鸣看着两人僵硬的背脊终是松弛下来。他缓缓重新坐在井沿将酒杯放在自己身侧良久方再将目光投向夏琰嗓音低哑:“——你还有什么想问我?” 夏琰踌躇了下“我不是责问你只是——想听你说说后来——这之后——你为何反会投去了黑竹?是为了彻骨么?” “我是过了些年将这事放下了些也将身手勤练了些才去的黑竹。要说为什么——我一个人无依无着真不知道该去哪对这江湖所知也极为有限试投靠些门庭却也从未长久。这般浪荡了快两年走投无路之时我想过回沈家便一路北上可真近了洛阳我又知我根本不愿回去便停在陈州无意中反听说了黑竹总舵在那附近。‘黑竹’两字于我总是有些不同我忽然极想知道彻骨当年过的是什么样一种生活——黑竹又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令得他留下那样的话……” “哪样的话?” “当时从他身上扯脱下来的包袱我逃跑时无意识之中一直攥在手里后来发现除了那支木钗和纸卷、耳环都在其中还有一封信和一个扳指。那信是给俞瑞的我识字岁短彻骨的字潦草我便看不明只有信末一句读懂了他说‘希望将来的黑竹能回到以前那个干干净净的黑竹。’” “他是真的想与你们一起走……”秋葵闻之恻然“所以留信与俞瑞辞别只可惜最后也没及放去俞瑞屋中……” “现在想来应是如此吧。”沈凤鸣垂首道“他包袱里没有放夜行服带的几件换洗都是灰布旧衣我早该想到不可能是出去做任务。那支木钗一直还在衣裳我也留了很多年穿了很多年只是那封信和扳指丢了否则——我早该看得懂上面的字——懂他当年的意思了。” 夏琰忽心念闪动“你说的扳指是不是这个?” 正文 四四一 对酒当歌(九) 黑玉扳指雕纹奇异即使只那么看过一眼也足够沈凤鸣记住它的特别。 “像……应该就是它。怎么……会在你这里?”他伸手拿过小心来回转动细看。 “我就在残音镇捡到的。”夏琰道“就是上回遇到吴天童他们几个的那次。你何时丢的?” “十八年前——就丢了。” 夏琰与他详对此事又多问出些细节来。却原来当日沈凤鸣抱着包袱只见四周皆是奔跑厮杀也分不清到底是哪边的人左躲右避了几次之后只觉再不知往哪里方能冲出去亦再提不起一点力气去运动轻功借身法离开此地。身心俱茫之际忽被人从后一把抓住——他浑浑噩噩只道是要做了刀下之鬼可那人将他半抱半挟着却是撞入了身边院里——躲过其势汹汹从巷角冲过来的一伙青龙教众。 他稍许醒神才发现救他的是个女子——一眼看不出年纪只因她面上有几块极深的红痕将整张面容都毁了乍一看到先是吓了一跳。 女子似乎意识到了将脸蒙起道:“这里他们搜过了不会再来。”其实她不说沈凤鸣也知道——那院里直是连青石板地都挖开过如皮肉翻绽着没寸土完整屋里更是箱笼倾倒床斜桌裂何止是搜过直是搜了不知几遍。 待外面动静渐小女子就说:“你一个小孩子赶快离开此地。”沈凤鸣往外走了几步外面的人虽不聚在这条巷里整个镇上依然不见太平他依旧不知该往哪里去——可心里对那女子的面貌有些怕也不想再回去寻她便只在心中说若上天不要我死总会让我逃得出去的。 便在此时他忽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分琴音——像是母亲的琴音却又不完全相同比起先前的激昂雷厉此刻的声音沉闷迂回嗡嗡更似余音。他只道是自己的幻觉——他还能望得见那处屋子在熊熊烧着他还能记得那琴弦尽断如抽裂开胸口巨隙。但未过了多久似乎所有人都听得了那个声响——所有人都有了同样的幻觉。灭又复回的琴声如那火焰长舌重又燃起了尚未褪尽的全部恐慌。 青龙教终于决意撤离这个已宛如地府的小镇——即便还留有一些活口黑竹也再无可能振奋而起了。彼时的沈凤鸣神智恍惚亦这般跟随在后。他在离开镇子后不辨方向踉跄了一小段路倒地昏死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清醒过来。 “应该是第二天的早晨了。我醒过来也记不得想了些什么。看怀里的包袱不知何时散开了几分那封信、那枚扳指都露出来。我把信看了许多都看不懂就放回去了。这时候比前一日清醒些我突然想到那个女子——她蒙上面之后看起来和我母亲差不多年纪。虽然现在想来荒谬可是——那天早上我深信不疑那个应该就是我母亲只是被火毁了面容。我连滚带爬找到路回小镇可摸了好几条巷子都找不到那屋子是哪一间几近绝望时忽然又听到琴声。 “那琴声之中似乎有安抚之力。虽然镇上回响太多我还是找不到琴声源头但我心里焦躁少了许多。后来终于给我摸到了那个院门——一进院子我就知道是这里——琴声就是这里发出的。可是我进去看了空无一人。我在院中、屋里反反复复地找我喊她‘娘你出来。’最后喊到厨房里的时候琴声停了。 “我发现——厨房烧火的地方有个灶洞。我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钻进去喊‘娘你出来。’你信么那个灶洞我钻了有数十步深直到一丝光亮都看不见一丝希望都没有我才知道真不过都是……幻觉。” “那个……灶洞……”夏琰原是想说什么可忆起当初与拓跋夫人互相约定不将与当日有关之事向任何人说也包括那个地道之事张了张口只道:“也并非全是幻觉。虽不知道那女子是谁可我这枚扳指正是在那个灶洞里捡着的——想来就是你那日掉落没人发现就这般被炭灰埋了十八年。” “我知道那女子是谁。”秋葵忽幽幽道“很难猜么?这世间懂得魔音的人本就只有那几个十八年前的那个人只有我的师姐白霜。” “我后来——也渐渐猜到应该是她”沈凤鸣道“只是——她为什么会……” “朱雀与我说过白霜在朱雀山庄一役被他的‘明镜诀’反激之力误伤毁了容颜。那一战后白霜和慕容的妻子林芷一起都被青龙教所俘带到了青龙谷。还好单疾泉因旧日交情回护她拓跋孤的夫人同情她的境遇青龙教就没将她怎样时日久了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朱雀早就死在山庄大火也不怎么将白霜放在心上甚至觉得——她或许被单疾泉说服迟早也会投向青龙教便越发不防她。她出现在青龙谷以外的地方也并非全无可能——那镇子离青龙谷本就不远。” 夏琰心里道不但不远而且可能正是从地道来的——青龙教未必不防白霜说不准正是将白霜关在风霆绝壁外那个隐密山洞里当年的白霜或许和后来的拓跋雨一样发现了那处地道。 “说不定那时青龙教已经将白霜当作自己人带着她一起来对付黑竹。”秋葵道“据我所知白霜应该极恨慕容她当时也道朱雀死了——若非慕容朱雀又怎会引火烧身。只是她可能也没料到会在镇上听到了魔音讶异之下决意阻止青龙教之屠戮。” “若真是青龙教带她来的他们听到魔音时应该不会那么惊讶害怕才对。”夏琰道。 “我一直听说白霜离开泠音之后只有在朱雀面前才用琴在旁人面前不曾弹奏过与人交手也少用魔音所以青龙教——尤其是程方愈他们——丝毫不了解魔音也不奇怪。” “那么她更不会正好带着琴在身边。” “不管怎么说那个人总应是白霜无疑”沈凤鸣打断道“至于那些细处至于她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想来是再无处可考了。” “你竟……竟见过她一面。”秋葵有些失落“我却从未有这机会残音镇那年她最后死去的那年——我都与师父在寒远之地对她所历之事一无所知。 沈凤鸣不欲她反伤感起来稍许拉回话头:“这么看我是进出那灶洞的时候东西从包袱里落出来。不过扳指是在这了那封信……却不知是不是一处掉的。” “信若一起掉了容易被发现想是一早就被人捡去了。”夏琰道“我听说——那天之后残音绕梁三日未绝白霜在那里看来逗留了三天之久她捡去的可能最大。如果是她——” “如果是她如果她一直保存着那封信——她死之后遗物只有在两个人的手里要么是朱雀要么——是单疾泉。”秋葵道。“等明日回去了我先问问朱雀。” “算了。”沈凤鸣道“朱雀入狱十几年哪里还有旧物能保得全。” 秋葵咬了咬唇“保不保得全我也先去问问。毕竟也算是彻骨的遗书了你当年不识字现在难道不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现在只想你这几日都留在一醉阁不要回去见朱雀。”沈凤鸣道“彻骨的留书本是写给俞瑞要看也只能送进大牢给俞瑞看与我没太大瓜葛——可是你若回了内城朱雀发现你跟我出去这一趟竟失了武功怕是我命都要丢了。” 秋葵愣了一愣虽觉他似又隐约有几分旧态复萌的轻薄劲上来可细想这般说法竟也现实得很一时无言以对。 “再说那是厨房烧火的所在或许——早就被烧成灰烬了。”沈凤鸣将扳指交回夏琰手中“我后来在黑竹偶尔听有人提到过扳指说是黑竹的信物可问过张弓长他却不知有此物跟随过凌厉的那些人也都不知。” “那个不紧要。”夏琰笑将扳指藏起“有这东西为凭至少证明你今日说的这一切不是假话。” 沈凤鸣大是露出愠色“我说了这么久你只提防戒备我是编了故事骗你?” “不是此意。只是觉得——夏君黎何德何能却有你这样交心的朋友。”夏琰道“我这人一贯疑神疑鬼许多时候真比不上你坦荡这扳指留在我这就当与我个提醒罢。” 沈凤鸣反听得不自在咳了一声“这东西——应该是黑竹的重要物件不假我看你拿去问问执录或有答案。” 夏琰顿想起宋然之事欲要与他提起可秋葵在侧总有些不便。转念想起他既提到凌厉便道:“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早就知道是谁杀了你爹?” “我知道。” “你真的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夏琰道“若不是我早先听到过一点端倪我根本看不出来她与你有杀父之仇……” 沈凤鸣哂笑了笑“我娘说过的‘如果你想寻他报仇他就是仇人。如果你不想他就不是。’我连我娘的仇都没报又怎么有余力去想别人。” “可你心里总是对他们有所隔阂吧?”夏琰道“第一次在鸿福楼上遇到凌厉的时候你的表情就很怪那时我以为你是怕他现在想来——你那时心里——想必是复杂得很。” 正文 四四二 对酒当歌(十) “他们早早退出黑竹、离开江湖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是不可能相见心里也便不悬着此事一夕陡遇总是百感交汇。”沈凤鸣道“我记得我爹刚死的时候家里哭丧我大娘就是我爹的正房教训我们几个孩子说长大后定要给爹报仇。后来离开家我与我娘提起她却说‘你想报仇就去报;不想报仇就不报。’我说‘我不知道我想不想才来问你。’她说‘你现在还不知道将来长大了就会知道了。’其实当时她若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无论是说我要去报仇还是不要去我都必将奉之为一生之信念坚守不疑。可现在我明白她是不想用任何方式束缚我哪怕她心里对黑竹大概是极恨的却也不想以所谓‘义’与‘孝’令得我陷入仇恨与生杀。” “你……你说的人是凌厉?刺杀你爹的人是凌厉?”秋葵忍不住插言。 “是苏扶风。”沈凤鸣道“不过凌厉——当然也知情。” “苏扶风么?”秋葵咬唇哼了一声“难怪我早知她不是什么好人。” 沈凤鸣摇了摇头。“在临安在洞庭在金牌之墙苏扶风都帮过我也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就算她欠过我什么也早就扯平了。” 他看了夏琰一眼。“我在黑竹多年早清楚不该将任何罪责归于一个杀手。我自己都杀过了人又怎再可能——去找一个杀手来报仇?甚至——可能是过得太久了今年我在武林坊第一次见着苏扶风原以为见了面就能想象出当年此人是怎样将暗器刺入我爹身体或便就会生出恨意来可最后却也什么都生不出来。反而——凌厉那时候一直不在临安我每见她与五五一起竟会恍惚想到当年我和我娘相依为命的样子。你若是担心我要对她不利便大可不必。” “原是有点担心不过你既这么说了——”夏琰举杯“我替他们谢过你。” “谢是没什么好谢。”沈凤鸣与他碰了杯“不是我宽宏大量放得下是我心里坠着这么多年的另有其人。那个人怕是我就让步不得。鸿福楼的时候若不是你和刺刺和秋葵凭空出来搅局我早已得了手。” 夏琰没有说话。他绝不希望程方愈有一日真死于沈凤鸣之手可也深知此事劝阻无用。他心中亦是乱绪难解——若真有他们再次交锋的那一日他当真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便也只能暗自希望程方愈似过去这许多年般少离开徽州甚至少踏出青龙谷不要与沈凤鸣机会了。 三人又说一会话喝几分酒不觉已近子时。秋葵推说不胜酒力先自回屋里去了。 “湘夫人现如今不成了。”沈凤鸣带了两分微醺笑向夏琰道“那时何曾有一件事肯认输这会儿身娇体弱当真是个小女儿家走不得江湖了。” “我只觉——这一趟回来她待你好了不少”夏琰道“事事都向着你。” “我还不是拿命换来的?”沈凤鸣白了他一眼“还不该向着我?” 夏琰便具问他此行诸多遇险之处又问了所中毒伤沈凤鸣只笑:“你总算想起关心我还是不是个囫囵人了?” “你信里也没说那些我原只道——只道你没受伤。”夏琰讪讪给他倒酒。好在沈凤鸣当时所遇固险但幽冥蛉之毒并未发作关非故当胸一掌之力经了这些天也消得差不多此际总算是夷然无事。两个便又详谈了一晌洞庭一战细枝末节不觉却说得久了及至夜风忽大吹动了屋里灯火遽晃才想起将秋葵独个晾了许久实所不该。 两个回了屋里秋葵借了蒲垫斜靠在墙边再细看却早睡熟了。两人关了后门、放落酒瓶酒杯她却也没醒。 “啧啧坐着都能睡这么沉。”沈凤鸣声音虽压低了笑意还是听得出来说话间很自然便待去抱秋葵起来忽意识到夏琰就在一旁看着心念一转又直起身“要不你来?免得又说我占了她便宜。” 夏琰无奈“莫要装模作样了。你真要占她便宜也不在我眼皮底下。” 沈凤鸣便自将秋葵抱去床榻安顿口中道:“我要真占得着什么倒是好——上回与我一道她是连眼都不肯合一合好像我定会怎么她似的。有你在便不一样——你看看防都不防便这么睡了。” 夏琰没言语。秋葵面上带着少有的酡色显然是醉了。一时却也不知该当如何——今时今日的秋葵与沈凤鸣早不似旧时还消他居中提防可若是就此告辞留了他们孤男寡女又拿不准到底妥不妥当。 沈凤鸣近前摇了摇案上酒瓶见只余了个底儿便道:“酒也没了。肚里倒觉饿了。你在这等我会儿我去老头子厨房里看看有没有些个剩菜。” 他也不管夏琰应是不应便顾自出去了。 如此倒也解了纠结夏琰便坐在案边等他。回想沈凤鸣适才说那一番往事他心中亦觉唏嘘——有几句话他始终不知当不当讲在唇边起落数次还是选择了咽下。 即便以沈凤鸣的聪明理应也想得到——可夏琰觉得他终还是不会想面对那样的事实——终不会愿意当面听自己说当年将慕容与黑竹行踪出卖给了青龙教的或正是彻骨。 这原是俞瑞的怀疑可夏琰的答案也渐明朗。彻骨不喜听命于慕容——尤其是遇见沈凤鸣和他母亲之后对那时所处境态愈发厌倦。他与俞瑞提起过想要退出可俞瑞没有当一回事——终至有那么一天彻骨在任务之中再度失去了旧友愈发迁怒于慕容与在慕容命令之下的那个黑竹。他在那一天生出一个令自己心惊的念头——一个与他往日信奉之念相悖的念头。 这样的相悖令得他在那天喝醉了来见他们母子将关于自己的一切说出来也将自己隐藏了那么久的心意说出来。面对他们之时他意识到其实那个念头也未必能称上种背叛——或许反是种拯救。只要慕容死了一切都能了结黑竹也能回归往日的秩序便如他在那封丢失的信末所言“回到以前那个干干净净的黑竹”——而他自己在完成这一切之后也便能放心地带上对自己更重要的两个人退出这个江湖——无论此后是与他们一起生活还是各奔天涯。 那天晚上沈凤鸣的母亲彻夜未眠给他写下了留书可第二天他没有来——因为那天他去见了青龙教的人。他见的人很可能正是程方愈。 直到天黑沈凤鸣才在逝去的光亮里等到了彻骨回来可他心神不宁——他毕竟还不是一个能淡淡定定出卖旁人的老手。那天他在幻书上看到那段荧光了吗?夏琰不能肯定。可无论他有没有看见他都作了决定“明日一早你们在家等我。”他是这么说的。不管这对母子愿不愿意将将来交予他他都决定了要带他们一起离开此地。那枚黑玉扳指或许是俞瑞曾许予他的某种未来——可他已决定不要。他将它与给俞瑞的信放在一起准备临去前一起留在俞瑞的屋中。 可第二天早晨他却没有如约出现。夏琰起初也未曾想通是怎么回事直到他忆起了——吴天童与自己说过的残音镇当日情形。沈凤鸣信中曾解释吴天童昔年代号“悬河”算得上是彻骨的知交——吴天童说他当日没有在残音镇上恰好跟随慕容出去了。此事彻骨事先定不知情及至发现悬河竟是跟去了慕容身边自不希望自己的知交因这次埋伏有了三长两短是以追了出去。——当时的彻骨根本不曾想到青龙教要的本就不仅仅是慕容——他与程方愈之间的约定原只限于慕容一人的性命而已。 所以在最后面对程方愈时他才会说“你已得了慕容为何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而程方愈说“对你这样的人我不放心。” 他当然有理由不放心。一个能出卖自己人的人他又如何敢信?在他看来说不定这一切不过是黑竹内讧之中的一点借刀杀人的手段而已——于此彻骨没有任何办法辩白。 夏琰将杯子轻轻握在手里杯中已经没有酒。他叹息了一声:细细想来彻骨我们当年也许竟也有过一面之缘…… 他犹记得——在十八年前青龙谷外的酒馆那些黑衣人是如何埋伏了新任青龙左使的程方愈。若不是他与师父逢云无意中撞见了先行出声提醒或许最先血溅当场的便是程方愈也说不定。自己那时哪里又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不过是觉得鬼祟之徒当是邪恶之辈便站在了青龙教那一方。恼羞成怒的黑衣人果然向他出手这么多年他始终记得——是“程左使”从黑衣人手下救了幼时的自己。虽如今得知自己的师父原是昔日阑珊大弟子想来即便没有程方愈师父总也不会让自己有事可这亦抹杀不得那番救命的恩谊。 他脑中竟也混沌。直至今日他还是难以分得清“好人”与“坏人”甚至越来越分不清。那天黑衣人的偷袭虽说功亏一篑更折损了人手但青龙教亦全靠了单疾泉斜里出手拦下了杀招方保得程方愈安然无恙——单疾泉自己却也伤得不轻足见当日的杀手绝非易与。那次任务应当也是出于慕容的命令吧?那个递出杀招的黑衣人可就是彻骨么?如果他趁手的匕首不曾给了沈凤鸣会不会便得了手?…… 如此便可解释了最后那刻彻骨对程方愈说“你是公报私仇”的意思。而程方愈回答他“是公报公仇。”在程方愈眼里一切都不过是两方相争不得不为的手段而已——黑竹刺杀他是如此他对黑竹赶尽杀绝亦是同样。酒馆的埋伏当然绝非青龙教与黑竹的第一次交恶若追根溯源竟难以说清究竟是谁先对谁动的手究竟是谁的错。 正文 四四三 九月初三 一醉阁太近不够夏琰想得透彻沈凤鸣便已回来了。他手里食盒加上油纸包实是装了不少“老丈竟还没睡我告诉他别等你了你与我喝酒呢。喏这都是他们本来给你晚上备的菜蔬你却一口没吃。这会儿正好拿来下酒。” “你还喝?”夏琰见他新带了酒“你喝得不少了醉酒也是无益少喝点吧。” “我没什么倒是你明日一早要送刺刺该少喝点。”沈凤鸣一边这般说着一边却偏偏往夏琰的酒杯里又倒上了。两人其实心知肚明——今晚已喝到这个份上此时再互劝什么少喝似乎也晚了。 “算了。”夏琰笑了笑道“反正这几日也是天天喝有人一道总好过一个人。这种酒——醉醒了之后倒是不那么难受的。” “你竟也有那么点讲究了?”沈凤鸣嘲讽一句。两人吃了些菜酒意稍许压制了些夏琰便将这些日子临安诸事与沈凤鸣说起厚土之堂建得如何、与宋然碰面始末如何皆一一说了末了道:“这两日我不在此间便你照管些若有时间——也去看看君超。这一向——刺刺常替我去夏家庄走动。她走了只能托了你。” “那些都是小事。只是你们这大婚不办了还没知会出去吧?”沈凤鸣道。“夏家庄——还有朱雀那也都不知道?” 夏琰“嗯”了一声。这两日心中折磨哪里又有心情顾及那些。“你别管了。等过两日我回来我自会处理。” “我看还是早点知会出去”沈凤鸣道“莫要等过两天——勤快些的人怕是都要来京城了——不好收场。我去找宋然。他不是……‘三试魁首’?叫他替黑竹想几句堵得住人嘴、挑不得毛病的理由说辞总也不难。早些与外说了。” 夏琰苦笑了笑“你们看着办也好。反正事已至此——堵不堵人嘴也没什么差别。” “有差别有差别你别自暴自弃——当然有差别。”沈凤鸣笑道“这事交给我了。” 夏琰没再多说转念道:“你去寻宋然——这当儿倒是好时机。他新居不在闹市眼下也不请仆从没什么闲杂眼线。待到日后他家眷都来了怕是就不得便了。不过也消小心些他一贯在京中作交游甚广之态总也有些朋友交际之事要应付你莫要被人撞见若有忧虞宁是不见——执录的身份怎么保护都不为过。” 沈凤鸣当然不会不晓这个理点头应了。 两个人把酒而谈直喝到四更方歇——却也不能算歇了只是不觉间各自睡着了罢了。夏琰心里究竟系念着人睡得不实不过一个更次就先睁了眼竟记不太清是如何伏在几案昏昏过去的。 他没惊动沈凤鸣。他在微亮的天光里理整了下案上颠倒的杯瓶盘碗将残羹冷炙置在食盒之中。酒菜散发出一点隔夜残冷的气息。 他借着这点理整仿佛也拂落了自己的蒙醉拉扯出了自己的清醒。他悄然站起打开门。晨的气味扑面而至他便往这清冽里决然而安静地走去了。 凉风微微可一旦透入仿佛就再也不可遏制从夏琰虚掩后的门缝里源源涌进屋里。秋葵从床里慢慢坐起来。她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可是没有出声只是由着那个背影独自离去、变远——好像曾几何时那个徽州的早晨他从黑瓦白墙的巷子尽头消失走进那个早晨的明亮却也是那个初冬的寒冷与未知。 良久她下了床来关严了门才走到几案边。她将沈凤鸣袖下压了一半的幻书小心抽出来取过横置桌前的木钗旋开将幻书卷好封回原样。木钗、幻书、耳坠——这三件东西这十八年一直放在一处在沈凤鸣心里或许早已合而为一——是于他最重要的两个人留给他的唯一见证。她便将木钗又小心压回他袖下。她觉得它于他太紧要终究还是该让它留在他的身边。 此时她发现沈凤鸣袖上沾了几分酒菜的污渍。这件灰扑扑的衣衫纵然有些什么痕迹平日也极难看得出来——她想起这一路与他同行他的衣衫虽然有新有旧但的确几乎尽数是灰色的——现在她知道他的这个习惯竟也是因袭了当年彻骨那个包袱里留下的几件灰布旧衣。 这个闪念令得她忽然伸手将木钗又从他袖下拿了回来。十八年了不如忘却?你是不是也想忘——想忘却不敢忘?若是如此不若——自此不要再时时看见它或许你便不会再想起。若是真的忘不得那么—— 她将木钗藏入自己怀里。 ——你将木钗交给我是不是怀了要我与你共担这份痛的私心?若是真的忘不得那么——我便真的与你共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世上又哪有一个人真能独自担下所有呢?就连你母亲那般坚忍之人最后不也留下了那段曲谱等着人懂?死生早已不能让你们惊心所求的不过是在这世间得一知音而已。 她慢慢坐在案旁的蒲垫上伸手拣到还余一点酒意的白瓷瓶举瓶沾唇丝缕的清辣钻入咽喉袭上鼻腔。她在这寂静黎明细体这分只属自己的烈意忽然自省地发现就连自己也不能免俗。就连那个目空一切的自己此时此地竟也在心里期待着他终有一天会知道那于他和他母亲曾那么重要的日子其实也有别的含义。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她下意识轻轻念唱着几不可闻的嗓音里有种不似往日的温软。 天还称不上大亮可是已有更多的光从窗户渗进来将屋子里的夜色一寸寸驱赶。她放下酒瓶。晨光里的沈凤鸣依旧伏在桌上睡得很熟。灰色衣袖上的油渍反而变得不清楚了只有侧颈上曾被她琴弦割裂的伤痕清晰起来像命运刻在他身上的印记。 (六折完) (这章比较短大家凑合看。谢谢看到这里的你。请期待第七折。) 正文 四四四 识汝之名(七折始) 临安湖山西去十里是一片低洼湿地。丰水节河阔波茫船似飞梭;枯水时溪流潺缓泞如滩涂。此间附近村镇多以捕鱼育蚕为生再偏远些便无人烟了。 当此深秋季正是水低时溪中勉强可行竹筏。一灰衣男子往那浩无人迹的蒹葭丛中一篙撑去一人宽的竹筏溯游腾动无甚搁浅自缭乱苍茫的水草间漾出一条路来。 苇草荡尽豁然开朗湿润长滩渐尽之处烟云水天难辨之时隐隐现出两间草庐的轮廓。他靠过去跳下竹筏。周围极淡谧只闻水鸟没有人声。直到把两间庐屋周遭兜了一转他才见一个人影坐在另一头水边。朗朗日光洒在那人身上却将他一身襕衫照得像是雾色直要与远处那蒹葭丛一片了去。 “宋大公子叫我好找。”男子嚷了一声大步向他迈去。人影闻声回头手中收落一卷方自细读的绢抄及至见了他面目稍许一怔方认出来:“……凤鸣?” -------- 天气很是晴朗。阿合哼着曲儿在柜台里拨弄算盘。 打算盘——这是掌柜的新近教他的。来了此地之后除了下厨至今也没什么特别的事用得上他——大多数时候他们这些黑竹“杀手”干的还是酒馆“伙计”的生活。作为这一班十来个兄弟的“头头”他觉得该有点头头的样子——做菜之外还得学会算账。 他还完全是个生手简单几笔账加了三次都不对只得放慢了速度口中曲儿也停了将算珠一粒粒庄而重之地拨动上下。好不容易似是要加完了他只觉大冷天的额上连汗都要渗了出来仿佛这算数账目比遇敌对阵还难上一百倍。 但这最后一枚算珠想要拨起珠子却忽无声地裂了道细缝。阿合指抚之处感觉得到其中从里到外的“格”一记爆脆。额上的汗忽然收冷他猛抬起头来。堂上破旧的桌椅间已经站着个人不知何时进来的宽大的暗红色长袍连头带脚将他身形整个罩住背光之下只看得见黢黑的脸面之上一双冷盯住自己的眼睛。 阿合定一定神可一颗心却不受己控疾速飞跳起来如已感知到了面前之人的威胁根本无法以平日训练有素的理智来压制。手下一抖好不容易走到最后一步的算术还是给全然摇乱——这一盘珠子到底只好另行重新拨过。 “叫夏琰出来。”来客低沉道。 阿合吞了口唾沫。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得这般畏怯可眼前这个人令他神勇不起来。“他不在这。”还好声音还没发抖。“你有什么事么?” “不在这?”来客眯起眼睛目中光亮随之变动。 阿合强挺了挺腰板调整了面上表情。“阁下若是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传达。” “你算个什么东西!”来客抬手挥动阿合只觉一股冷飕寒意如不可见之墙当面撞来将他整个向后推了一推后背碰在酒架子上几个装酒的容器摇了几摇其中一瓶立足不稳便从木架上翻落下来“啪”的一声碎于地面一股酒香渐渐溢浓堂间。 “阿合!”堂后传来声音“你又作的什么好事!” 阿合有口难言。掌柜的素来宝贝这些好酒平日里若有人馋酒偷饮去半两只怕也会叫他掂出来这会儿竟听到灌满的酒瓶碎裂之声哪里能忍得住?果然骂了一句之后老头气冲冲拄了杖子便从屋里出来将后门一掀抬起拐杖便待再数落老眼瞧见堂里那暗冷的来客才微微惊了一惊杖子差一点要脱了手。 堂间杀意忽浓两个黑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室内身形默契已极地自墙角向那来客电射过去两根几不可见的细丝被两人攥在手中。 阿合在心中轻轻吁了一声。一醉阁的前堂没有设机关黑竹入主以来也没遇见过什么麻烦人物此地几人的安排从未致用过他心里也忐忑会否懈怠生疏。还好后堂的这九个还没完全将他忘了。这细丝起初是沈凤鸣借鉴了秋葵的琴弦伤人之法教给他们的不必与人直接交锋交错而过时就足以伤敌。 逼仄昏暗的堂中细丝极难被目力所见只有那来客的衣袍被线条掐陷了少许才让阿合确定两人已是得手。他缓过气来待要站得正些晃目间不知是否眼花来客那陷落的衣袍又饱满起来回复了原状。几乎同时他听见两个人影发出一声“噫”响。丝线断落便如他的算珠骤裂只有拿捏在手中的人感觉得最是清楚。 两个少年落地堂后更有三四人也已闻声援至。几人还待再起暗衣来客早不知何时上前几步隔着柜台轻易一手将阿合的脖颈挤压于木架之上。阿合一向觉得自己的脖子瘦但也从没这么瘦过。还好架子还有倾斜的空间架上黄白诸酒尽数倾向墙面发出一点危险的硬物轻碰之声。 那凶客冷冷道:“夏君黎再不出来我杀了这小子。”仿佛是在对堂后说话一句话威压赫赫“夏君黎”若是在这当然不会听不着。可惜他真不在。 “可使不得。”掌柜的虽然害怕还是忍不住道“这位爷夏公子他——他真没在。”心里自是叫苦不迭:不但是夏琰没在连沈凤鸣也没在否则这场面也不消自己来与对。 阿合当此时倒是被激出了两分硬气来嘴角强自咧了咧歪头斜口道:“你杀我——你若敢杀我你信不信黑竹便要——” 暗衣客手下收紧不想多听他的言语。“那他——现在何处?”他只将脸转向老掌柜。 老掌柜犹豫了下“这——他自不会告知我等……” 暗衣客面上煞气一沉便待发作。老旧的木门忽“咿”一声被推开有人进了一醉阁来。 暗衣客没有看来人。他只消用听就知道——来人不足为患。那脚步在门口顿然停滞了片刻想是为此间情景所慑。可不过是这么一顿她忽然开口唤了一声。 “……爹?” 暗衣客身形陡震手上竟松了。面色已是紫涨的阿合慌忙大口呼吸感觉着自己的脖子以可知的速度恢复到原样粗细。边上少年连忙冲进了柜台将他扶住看面前那凶客他竟已转回身去。 “……秋葵?”他看着门口那个女子像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 只有去往徽州的路上天气有些阴晴不定。 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忽然从人群回过头将跟在她身后的弟弟吓了一跳。“怎么了姐姐?”刚刚才变完的少年嗓音令他想跃然而出的男子气概显得有几分底气不足。 少女摇摇头“没什么。”转回身来下意识拨了拨颈后长发。山风作祟总将她的头发吹起令得她生了错觉仿佛——仿佛有人在故意摆弄她的发丝。只是即便是那时回头看时那个人也与自己隔了好一段距离——即便是那时那也只是错觉而已。 她从袖里摸出一支发笄。她记得在梅州城外的山坡上她为逃脱恶人谢峰德将发笄拿来扎了他披头散发地逃回来。哥哥答应将他原本打算送给“心上人”的发笄“借”给自己应个急可还没及拿出来谢峰德便杀了来。后来哥哥先离开梅州时托人将这发笄捎给自己也没留什么话但她心里知道——他从来是个心眼最实的人说要给她便定会给她了心上人就算要紧他再设法去买一支新的也不是办不到。 她没怎么将这支发笄放在心上。她的旧发笄寻回来了她便洗净擦干还是用了旧的。后来又见了哥哥她将发笄拿出来“我没戴过还是新的你拿去还送给她吧。”可他只意志消沉“不送了。给你了。” 她知道他在青龙谷口那场剑拔弩张中与他那个“心上人”又打了照面可是人家并不似他以为的那样将他也放在心上。她便笑道“那我替你保管着几时你要了便来找我我时时都带在身边。” 她时时都带在身边可他从没有来找她要。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来了。 她伸手将长发挽起将新发笄插上与旧的一起绞弄住青丝不使凌散飘动仿佛这样也能克制住自己那凌散飘动的记忆。可不知为何偏就在这时克制不住了。她望着前路——灰蒙蒙的山墨郁郁的树忽然一下全都模糊了。 她的那个哥哥从没有真正明白过这个江湖。他不知道这个江湖有多鲜血淋漓——在那恶意与阴谋清晰地摆在面前之前他宁愿相信江湖与那个他长大的青龙谷一样平静任何对峙冲突也不过是如爹娘偶尔拌嘴般的转眼即和不会比他见到自己心爱之人更重要。 她其实也一样不知道。在她的哥哥付出了性命之前她也不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事竟不是凭这份本心这腔热血就能如愿。 队伍默不作声地沿着山边走着没有人发现她咬着唇泪涕满面艰于呼吸。只有远处很远的远处那两道不肯离开她的目光看见那双没有了长发遮挡的双肩起起落落抽动着无法停止。 可是“刺刺……” 却只有他无法叫她的名字。 正文 四四五 深秋之痕 从空无一人的荒崖向下望整个青龙谷翠金相杂比之两月前的墨郁浓重色彩反而轻了。可夏琰知道这是深秋的痕迹——是每一岁轮回这季节自生向死行进的痕迹。 他已是第二次站在风霆绝壁上。此时离他最近的深秋之痕是脚下沿着这风霆绝壁迁援而下的整贯粗藤。藤上蔓叶萎顿枯多兴少但有风起便干簌簌落下碎叶去。便是这硬韧非常的藤蔓本身也从深沉的、生意的盎绿中隐约透出丝黑黄。 但若要说它迁援而下其实不若说迁援而上——藤蔓是从崖底长上来的它生长了不知多少年头才攀完了这百余丈距离如今更在土石混杂的崖顶以身体蔓延出一条小径去仿似地府鬼怪不断伸长了手总要往上往前攀住了生。可每年却终只有两季能由得它肆意求生秋风但起它的生长便消停止仿佛它的魂在这寒冻的两季便教死间摄去要直待来年枯去青来灵魄方能重归尘间再度活转。 此际若攀了这粗蔓当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青龙谷中——可那并非夏琰来此的本意。 不过是不舍不甘不肯就此离去要寻一处与她最近的地方再多流连。 ——昨日刺刺进了青龙谷他便如顿失了心倚怅怅不知所往。所幸漫然回走路上恰遇了苏扶风。他顿悟苏扶风与顾笑梦昔年十分交好今单家遭遇此事她自是要来吊唁。 苏扶风见着他自亦惊奇当此时却也没有太多寒暄只是谈及无意之死多有唏嘘。夏琰从她口中得知无意的大葬是安排在今日只点点头央她进了谷后对刺刺与顾笑梦多加安慰陪伴。因不愿引了青龙教人注目两人只寥寥数语便告别去他甚至来不及与她多解释自己在此的缘由——来不及与她细说自己与刺刺那大婚已是不成了。 倒是这番话提醒了他——他理应多留这一日伴着刺刺送完无意这最后一程——哪怕不能站在她身边。风霆绝壁自是他能想到的最佳所在。通去的暗径原不甚好找久无人至更生满杂草荆棘幸得他此前将那隐密山洞的方位记得极为清楚当下在山间往那方向上细搜了大半日才寻出痕迹来。 他今日一早便上了风霆绝壁。自此俯看谷中各处果然白幡素巾招摇足见殡仪一事绝非潦草。只可惜绝壁在青龙谷北送灵却是自谷东南去往西南他只能听着远处鼓乐哀哭却见不到麻服孝队的踪迹。 声响时弱时盛了许久想是队伍往返迂回终渐去渐远。有一处热闹甚或偶有火光彭然想来青龙教自有自己的仪式信奉。一直折腾到中午声响才全然停了。 正午日光明好迎面泼来近乎炫目。他孤零零站着心里想大概原是——这么好的天才配得上那个少年的朗朗心魄? 想到那个少年却是自此永远孤零零躺在地下心头如何不痛——又想到自己尚且如此与他同胞而生的那个女孩儿此时此际又当如何痛不欲生? 可是如何远眺都只有树木葱茏坡峦起伏。踟蹰一晌他已知终难再得见刺刺一面狠狠心怅怅然转身离开崖顶。 往下面山洞兜看一转山石流水处已生出厚苔石室里诸般家什尽数清走止留下一面镜子也已昏然不亮。对面通去残音镇的地道入口也已被堵死料想两个月前拓跋雨被领回去之后她母亲拓跋夫人暗自封堵了地道此后再没人来过。 他也无心多看下山的路途只走得失心无神衫上叫荆棘一连拉扯了数道裂口亦仍惛惛惚惚。不知走了几许日傍光景回到客店落足才见衣上被撕去了两条。便与店家借了针线到屋里寻布头来补。坐下忽想起曾那一时失魂糟乱地从青龙谷出来也是这般奔至徽州城里彼时还有刺刺与自己将衣裳补缝浆洗——她时说自己是“金针”传人这点针线不过是小事一桩——而今日往后却更不知要何时才能再得她在身边。 他放落针线只觉这一路自临安跟来却竟比不跟得来还更叫人惘然无计好似丢少了一多半的魂拿什么都填不满来。他忍不得又出了门去重往青龙谷口附近走了一走走到那与刺刺初见的小酒馆门口竟想不起——未识她时自己是怎样度的朝夕。 -------- 隔日回程越发闷闷不乐拖拖沓沓到了临安也不想回一醉阁径往凌厉家里去了一趟。 凌厉虽理应与苏扶风同往青龙谷不过韩姑娘还被他藏着若见了拓跋孤的面不免尴尬想是因此避了不去。此时消息已是传出凌厉见得他来便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着该找你问问。” 夏琰面色恹恹只强颜道:“我过来看看——好几日没顾得上来不知韩姑娘身体怎样了误了事就不好了。” 那韩姑娘坐在一旁笑道:“我不打紧。天气寒了不是夏日便少运几次功也没什么碍处的。” 夏琰魂思不属只口中下意识应着“嗯天气寒了不是夏日……”恍然回神见韩姑娘看着他似有两分发笑忙道:“不是韩姑娘我……我原是说该助凌大侠替你在冬日之前将纯阴之气驱散身体恢复如旧他便可送你回青龙谷去。不是有没有碍处是不该误了你们这计划。” “计划不计划的——也不过是个念想可有时——”韩姑娘顿了一顿看他“君黎公子自己的计划都未能如愿还想着旁人的计划?” “好了。”凌厉在一旁道“你看他这样子——他多半是受不得外面沸沸扬扬来这躲会儿你却还先说起来了。” 韩姑娘起身“不是你说想找他问问?”一面笑着向后去道“公子多坐会儿我去给你煎茶。” 夏琰原想客气两句可的确连客气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了。 “你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凌厉稍许倾身向前“太有失‘黑竹之首’的威仪啊?” 夏琰越发苦笑“我在凌大侠这谈什么威仪。我总是你的晚辈便了。” 凌厉已经叹了口气“到底怎么回事?我先听说了——无意的事正担心刺刺;隔一天又听黑竹放出消息说——你将婚期推迟了。看你这样子刺刺已是回青龙谷去了?” 夏琰将前后大致说了凌厉便道:“我知道你心中难过不过此事也没办法。扶风先前已启程去青龙谷了她应会多留几日劝劝刺刺。” “我见着凌夫人了。”夏琰道。“我前两日也去了趟青龙谷不过终是——不便进去就返来了。凌夫人的话刺刺想必还愿意听——我眼下也先不想往后了只要——她这一阵别太难过就好。” “你与刺刺向来好得很况婚约天下皆知此番只是万不得已暂时分开又非有什么不睦依我看大可不必这般消沉。”凌厉道。 “我自然知道不该消沉了。”夏琰的表情却还是愀然“我晓得过一阵或许便好了可心里总是沮丧少了些什么似旁的事都无心寻思。” “你听我说我非为安慰你”凌厉道“眼下无意刚刚入土为安你和刺刺也刚刚分开——既然此事无可更变逆转你倒不如趁这一阵专心做些自己的事不管是黑竹的事也好哪怕是朱雀那头、禁城里的事情也罢——终还是寻些事来忙。待到无意断七该是冬月中;或是等到百日后便是腊月里——总也不出这个冬天到那会儿差不多便能重提婚事了。” 夏琰抬起头来“这么快——想是不大合宜?” “断七之后也算不得不合宜——若强要说失礼他们平白不让你入谷还更失礼。至亲之丧固非本愿可婚事却也有约在先——纵然婚期未必那么快也不能像什么事都没了似的不提。”凌厉道“你不必多有担心我冬日里不是要带阿寒去青龙谷么?你既自认我的晚辈不若到时我便做了这个长辈携了你去想拓跋孤、单疾泉他们两个也不能不卖我这个面子。” 夏琰原不愿立时便想那么远不过听凌厉说得肯定还是欣然振奋起来目中神色都亮了几分。“此话当真?” “有什么不当真?有这三两个月缓一缓也好只要你的黑竹会这几月不要招惹青龙教不要结新的梁子出来。”凌厉笑“要说起来——早先你自拓跋孤眼皮底下带走刺刺外头还少不得有些闲话。这回倒一并做足了礼数罢——塞翁失马也算借个机会你同拓跋孤若能各退一步握手言和你与刺刺也得个安稳长久一箭双雕的美事。” 夏琰点点头只是心中思及与单疾泉那般龃龉想到他的反复不定终有几分不畅也不知过节是否真那么容易便能揭了——拓跋孤那端他反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最近要考试……复习迎考强行更一章吧) 正文 四四六 东隅桑榆 不管怎么说凌厉这几句话到底叫夏琰心里有底了许多。韩姑娘端了茶上来亦不觉“咦”了一声“凌大哥你说了什么了才一会儿——君黎公子连神气都大不一样了?” 夏琰便微笑:“凌大侠从来是我的福星贵人不说救了我几遭只消三言两语的便能连心病都治了。” 韩姑娘将茶递他容色嫣然:“他若真有这本事最该将我那哥哥也治一治也省得他四处为难人。” “我是要与拓跋孤谈谈——”凌厉辩解了半句随即道“但眼下还是先将你身体治一治要紧否则与他也谈不起来。” “说得不错。”夏琰接话道“我得了凌大侠如许帮忙从没什么机会报答也只能于此事上出力了。若然韩姑娘身体大好能令得拓跋教主少寻我的晦气我这也算是为己谋私。” 当下里吃茶说笑了一番便还是为韩姑娘运过了功夏琰又推辞不得留下吃过了饭眼见天色不早才告辞回城。 到了一醉阁已过酉时正当上灯光景可阁里却只有暗幽幽豆点光亮。夏琰走进时见得那壁厢柜台旁正围了一堆小厮嘁嘁促促唯无影独自蹲在边上先见到他就立了起来大喊了一声:“大哥!” 一群人顿然噤声随即均各面露喜色“大哥回来了!”一个个欢欣乱叫。 夏琰有点诧异于众人这反应走到近旁先将那灯芯拨亮几分“你们黑漆漆的说些什么今日这么早打烊了?”顿了一顿“凤鸣不在?” “我正要说——沈大哥他等你不来独个儿先去了——大哥可得赶紧去救他!”阿合抢道。 “救他?”夏琰心里一提“他去哪了?” “去——去见那个——朱雀!”阿合道“我们都劝他莫去他却宁是不肯……” “去见我师父?”夏琰心反而放落在一旁坐了顺手更倒了杯水“那没事。” “不是大哥那朱雀……你师父……他老人家……他自来这里寻事趁着你同沈大哥都不在他强带走了秋姑娘不说还留了话说是叫沈大哥‘准备完了后事’就去见他虽说……虽说是大哥你的师父吧可一腔恶狠狠的……”阿合便伸手扯露出脖子上还未褪去的一圈紫印“大哥你看这我要不是命大这会儿都不能活蹦乱跳了与你说话。” 夏琰举杯的手在空中停了“几时的事情?” “就大哥你走那日他就来了——沈大哥原应承我们等大哥回来再说——想若有大哥在便是要去也总能替他开说几句——可今日一早他却说也不知大哥哪天回来等不得先去了这会儿天都黑了还没见出来我们正急的——无影正说他要试往内城里溜进去吃我拦住了计议着呢。” 夏琰将手里的水喝了一口。沈凤鸣早料得朱雀会将秋葵所受之创迁怒于他既然去了总是想好了如何应对。 “大哥?”阿合见他不说话眼巴巴只看着他。 “你放心没大事。”夏琰只道“不过我师父如何那么快便得知他们回来了——便来这一醉阁捉人?你们谁走漏过消息?” 阿合忙忙“哦”了一声“不是——其实他——他是来找大哥你的原是不知秋姑娘他们回来。” “找我做什么?”夏琰一时想不出有什么事能令得朱雀纡尊亲临这僻远小阁。若是要自己回去一趟派人送信来也就罢了。 “我们哪里敢问——不过他走时提了一句好像是与大哥你爹有关。” 夏琰这一次露出疑色眉心都皱了起来。的确上一回朱雀就不肯假手于外曾亲自去了夏家庄要沈凤鸣秘为他调查自己和夏铮的关系。可是眼下早不是当初了——自己和夏铮这父子关系虽不明言却也没多掩饰当不必如此。 “应该……”阿合还怕他不明白小心指指北面的方向“是指的夏家庄那位……” 夏琰放落杯子阿合又道“这事我们也同沈大哥说了他昨日便去过夏家庄旁敲侧击想从夏少庄主那问点什么出来可好像那少庄主也没什么特别的消息与夏老庄主书信往来都如常。所以沈大哥便说——多半是朱雀为了逼大哥你回去特意拿来诓你的我……我也就……没太放在心上了。” 夏琰又叫他将那日来龙去脉前后尽数细说了末了那老掌柜似乎听到动静亦出了来在旁添了几句。 却原来当日朱雀虽是为寻夏琰而来可陡见秋葵一则未料她已回了临安二则只听她脚步便觉出异常当下里亦顾不得提起夏琰的事便追问她端的。秋葵骤见朱雀全无准备一时支吾不肯尽言倒令得朱雀火起强捏她腕脉一察内力全失之事自是瞒不过去。他两个说话阿合等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缩在边上竖起耳朵偶尔听得几句约略听得他讲了沈凤鸣几句不好。 此后朱雀等了沈凤鸣片刻未果便抛下狠话来亦不给秋葵拒绝的余地强将她带回内城去了。沈凤鸣当日回来原是兴高采烈模样闻听此事顿然如兜头浇了冷水透心便凉了当下很是发了脾气怪众人如何叫秋葵出来给朱雀撞见。阿合憋屈得紧——原是秋葵下午定要出门去又拦不得——他怕她遇了事还叫无影跟了去与往日陪着刺刺一似——哪料回来正吃朱雀见了。 夏琰听毕也得不出什么猜想原是打算明日回内城眼下只得起身早些赶去。待得他走了老掌柜便上前将犹自嘟囔不满的阿合搡了两记“沈公子也才怪你们没看紧了姑娘还没怪你们没对付下了那个……那个叫朱雀的。你同夏公子抱怨个什么叫你们守在此地原是出什么事便该你们对付。” 阿合大是跳起“掌柜的你说得容易你又不是没见——那朱雀何等凶残我们如何对付得了?他又是大哥的师父哪个敢惹他?” 老掌柜摇手“好好我不与你争。你早点算完账关了门罢。” 阿合先应了一声陡又道:“沈大哥还没消息哪里又有心思算账关门了?” “沈公子去的时候一再说了没事这会儿夏公子也说没事你还担什么心。”老掌柜便不理他顾自去后面了。 一干少年互相看看也都各自归散去了。阿合只得走到柜台后面重新拨打算盘只惜没拨几下心里杂混不曾记得数拨错了一头顿然又满盘皆乱。他将算盘一推满心满脑都还是那一天——自己就是在这里这样面对了朱雀。 他抬头看向这空无一人的堂间。起初尚不知来人是谁时心里虽畏惧可更多的反是种惶恐——诚如老掌柜所言此地任何事原都该他和那些个少年来应对他惶恐的是应对不住难以与沈凤鸣和夏琰交代。及至后来突得知面前之人竟就是那个闻名就已足够骇人的朱雀——他承认自己心里竟然有点——有点庆幸。自责自疑自鄙只要一瞬间就变了自宥自释甚至自得——仿佛一切都寻到了理由只因那个人物本就不是他能应付就连脖颈上这一圈痕迹都已不再是败绩反成了荣耀一般。 此际想来心里终还是泛上了那么一丝羞惭。他有些懊恼重重踢了一脚柜台。若换作是沈凤鸣面对朱雀纵然亦不是对手大概也与自己那表现不同。夏琰听自己这番委屈时不知是否早看穿了这份心虚? 他自恼着无影却从外面回来了——适才夏琰出得门去只他追了出去。 “大哥”他小心在巷里叫住夏琰“我与你一道去救凤鸣大哥好么……” 夏琰只见得他嘟紧了一张嘴紧张却也切切不觉笑一笑道:“不用那个是我师父又没什么危险。” 无影嘴一咧反而哭了“大哥单姐姐她……她走了我都拦不住现在葵姐姐又给捉去了我那天想去拦的我娘一直拉着我不给我去……” 夏琰心头微微一酸口中只能宽语:“你单姐姐和你葵姐姐都是回家去了会有人照顾你不用太担心。——倒是你爹和你师父不几日也要回来了——他们这次都受了伤到时更消你好好照看着你就在一醉阁陪你娘一道等等如何?” 无影只好低头应了一声脚下踌躇几步转身回去了。 夏琰匆匆返入内城。对于沈凤鸣他还是悬了一半的心虽总信不至于坏过去年他落在朱雀手里——可大半日还没见回来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又给朱雀丢进牢里用遭刑也实在冤枉得很。 正文 四四七 东隅桑榆(二) 到了朱雀府邸他径入内往厅上去一个小厮站在外面远远见了他迎将过来不及开口夏琰已道:“沈凤鸣来过没有?” 那小厮忙道:“正是在呢。”便指西头偏厅“朱大人与他说话叫我们都出来了。” “说多久了?”夏琰也不顾什么便往偏厅去步还未至先听着内里又传出朱雀大笑。 他不觉皱眉。这不是他头一次听得朱雀大笑了——前两回记得后来都没遇了好兴头这回不知又要引出些什么大喜大悲来听着总是心里古怪。 那偏厅门也没关他忙忙闯入绕了屏风愕然只见朱雀与沈凤鸣两个在一桌谈笑吃酒只他两个秋葵却没在。也不知两人说到什么旧事那般好笑见得他来朱雀才神色稍敛“回来了?” 夏琰与他行礼应了是见两人当真是轻轻快快在说笑并无紧张一时反皱了皱眉便向沈凤鸣道:“你这么自在——知晓一醉阁里差点便想闯了禁来寻你?” 沈凤鸣才笑站起身来“是是不知不觉就晚了原是打算回去——”便向朱雀行了一礼“只看朱大人还有指教否。” “不急”朱雀反向将空酒杯伸向夏琰“怎么便这么想赶了他走?你也坐下来一道喝一杯。” “师父不是有事要寻我说?”夏琰只得上前与他斟酒心里却大不以为然“究竟什么要紧事——至于那日竟要亲去——这会儿怎又没事一般。” “罢了罢了。”沈凤鸣察言观色“君黎来了便他陪朱大人吧想见你们二位还有不少话要说。我今日耽久了先回去了隔些日子再来求见。”欠一欠身“还望朱大人好生照顾秋葵若有事寻我只管派人带个信来。”笑了一笑便算告退。 朱雀也未阻拦叫了门外小厮送他走。夏琰方肯坐下朱雀令再上了碗筷夏琰却只推吃过了要他说正事。 朱雀才正经换了肃色不答反问:“你有快一个月未回来了吧?” 夏琰想了想确实这大半个月都不曾进内城来只得道:“嗯这一阵外头事多些……” “我也只道你是忙成亲之事不来过问。可忽然一夕消息传到说你这亲事凭空没了——你觉得这不是要紧事?不值回来与我这个做师父的当面说清楚?” “这……自然是要紧事不过……”夏琰忙解释道“骤遇意外我自己一时之间也应对不暇而且——当时凤鸣他们还未回来我有些疑问想等他问清楚所以……也顾不上与谁说。不是要瞒着师父。” “如今沈凤鸣已将前后尽数与我说过了。”朱雀道“前日我听到的消息想必是青龙教那些人一来到临安便有意传出来的——便是不想与你后路是以抢在黑竹之前便将消息放了。” “师父的意思——那日去一醉阁寻我——就是为了要问我这事?”夏琰有些惊讶。 “怎么还消什么样天大的缘由?”朱雀愠道“我便不能来看看我这徒弟一月不见到底是死是活这好事凭空吹了他是人样鬼样?他虽觉我这师父不值甚要紧出甚事都不必来报我只惜我却只这一个弟子派哪个旁人来探怕也耐烦等不得翻覆信不得。便自来了又如何还消与你先点头?” “师父……”夏琰心中震动不自觉起身向他拜倒“都是弟子的不是令得师父担心。” “这会儿与我磕头抵什么用?”朱雀冷哼“若不是我说有夏铮的消息——只怕你还不肯便回来吧?” “……师父面前怕是我现在辩什么也没用。”夏琰果然也是辩不出“这样吧师父若是不弃我往后这一月都留在内城不去外面了只任师父吩咐师父看可好?” 朱雀忍不住叱道“你这番蒙哄讨好人的本事只怕也是与沈凤鸣学来的?与他那口气一模一样。”却也只得罢了叫他起来“我知晓你这一阵外面见着什么都要睹物思人便来我这躲藏躲藏。” 夏琰也不吭声将将起身坐好厅外脚步声响秋葵衣袂带风已然趋入“沈凤鸣总算回去了?”她没好气说一句顾自在一旁坐下来。 “回去了。你也不去送送。”朱雀似笑非笑看她。 秋葵面色涨起“爹该不会是中了他的幻术——还是吃了他什么迷药——怎竟就叫他哄得这般——这般轻信、这般开心了他那张口里说出来的话十句有九句当不得真!” “他口里的当不得真你口里的我却当真得很。”朱雀笑道。“你若不开口他说百句千句管什么用?” 秋葵面上更涨悻悻道:“与我何干?早该晓得你们原是一路——只消说起了风月事来何等兴高采烈的止都止不住。只害我白白担心他的死活才说那违心之语。” 朱雀忽然正色“你那句话若是违心我现在就追他回来一掌杀了也来得及。” 秋葵不虞他神情蓦便收敛杀意真个立时腾起心中一惊面上涨红都褪成刷白一时接不得话。 一旁夏琰虽不知端的也忙笑道“师父这是怎么了说得好好的……”还待多说两句朱雀已是拂袖冷冷然向秋葵:“我算待他不薄若换了旁人我还争得听他一句说辞?但他再是百般巧言开脱百般满口允诺终也要你肯受愿受——你莫非以为我问你那一句话是儿戏捉弄——还是以为我不敢杀他?” 秋葵吃他这一顿动了动唇还是只好低头不语。 “师父我怎觉得——这番话好似出行之前你们便争论过。”夏琰有意笑道“起初也是什么都想过才由得他们去的这会儿也是好好回来了幻生之患也是消了师父且休动怒方才与凤鸣也是……” “呵我当时容她去了今日便追究不得?你当时容沈凤鸣去了最后岂非也一样追究于他?” 夏琰一时语塞倒是秋葵倏然抬目“爹你别提这个。”好不容易夏琰今日看起来心情还好她是不愿又令得他想起单无意之死、想起刺刺来。“沈凤鸣不是早就解释清楚了眼下君黎不怪他我也不怪他你定要……定要生出事来么?” 朱雀往椅背里一靠“方才我已经放沈凤鸣走了若不是你进来提起他我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到底是谁生出事来是谁要提?” 秋葵面上骤然一热陡地站起“那我不提就是了——你以为我想提么——你便是再问我也休想我再提他一个字!”恨恨然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这一番举动反令得朱雀发起笑来“你瞧见了。”他瞥了眼夏琰“来也是沈凤鸣去也是沈凤鸣——除此便再没有一句话与我说了。——你现在可后悔了?” 夏琰微微一怔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不觉无奈“师父你明知我……” “我只是在想若然当初你肯受下秋葵的心意到了今日也差不多能成亲了”朱雀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当真抑或不过嘲讽“若今番你是与秋葵成婚哪里来那许多波折更不消看青龙教的眼色于我来说也算是一次解决了你们两个麻烦。可惜——便是后悔也没机会了——她那心里如今只有沈凤鸣了。” 若不是夏琰适才得了凌厉承诺心情尚好这番话说不定便要抽动起他心里寂寥。不过眼下却闻言反笑“这不正是师父所愿?若我记得不错师父一贯是赞赏凤鸣的。” 朱雀看着他“他们纵然是好了你呢?” “我——又不是当真不成只是晚一些。”夏琰虽是笑着不过半垂着眼没有与朱雀对视。“反正我也不急……不急这一时。” “你不急?”朱雀笑了笑“你不急沈凤鸣倒急得很——你这一不成倒耽误了他。” “这又怎讲?”夏琰奇道。 “沈凤鸣与我说——他心里原暗自有个决心想要在你与单刺刺成婚之日也要与秋葵成婚。如今你的婚事不成他自是搭不上了这一趟——总不能喧宾夺主——反赶在了你头里。” “他和秋葵……?”夏琰不觉惊了一跳“有这么快?” “能不能这么快先不说”朱雀冷哼一声“就算赶不上这一个月——你莫看秋葵忸怩得很她只消有一分松口沈凤鸣那头可没你这么多麻烦。” “这么说……师父你其实早允他了?”夏琰惊诧于朱雀的态度。 “谈不上允不允。若秋葵真点头我不会阻拦。”朱雀道“自然了我亦不是一始便肯容沈凤鸣不过——你道他每回来我这里是做什么?连你这等人都懂得去青龙谷争说他更早与我求过不知几回——与你便不同但与秋葵有关他必低声下气与我言语。” 夏琰讪讪“哦”了一声。朱雀固然明知沈凤鸣怀了目的可他大概偏就吃这一套。 正文 四四八 东隅桑榆(三) “去洞庭之前沈凤鸣与我说若得胜归来他便要前来提亲。”朱雀便瞥着夏琰道“我也未答他什么——秋葵不过是为还他人情才去他两个连好都没好上所谓成亲我只由他先发梦发着。这厢回来秋葵落得这般我当然不肯那日便叫沈凤鸣‘准备完了后事’来见我。他还真来了——他说他当真将后事尽数准备好了——所谓‘后事’便是他与秋葵‘往后之事’——还信口开河说秋葵已然应允了他了。” 朱雀停顿一下又道:“我自是不信将秋葵叫来。她一听便矢口否认说从未有过此事。沈凤鸣当我面将她拉了改口说是——虽然还未谈及婚嫁但总之他们两个已是好了再有一阵总是越发好。我再问秋葵秋葵摇头不认。沈凤鸣只说她是面薄怕羞我便追问两遍她反复抵死都是这般回答——我便说既然不曾要好那么沈凤鸣再想怎么补救她也没机会——便不必留他性命了。她竟慌忙改了口与我说——是真的与他好了。” “那是叫师父逼出来的了。”夏琰摇头笑道“方才秋葵提的那什么‘违心之语’就是指的这一句?” 朱雀点头。“从心而论我实认为沈凤鸣未曾照顾好了秋葵便是该杀。不过秋葵前两日天天磨着我与我长短说沈凤鸣如何如何将性命来救她我倒也当真犹豫了——我想着她自此没了自保之力若杀了沈凤鸣将来真未必再能找到第二个值我相信之人肯那般护着她。就算是你——你也不能陪她一生一世。秋葵的性子你知道沈凤鸣的性子你也知道——一个什么都不敢说一个什么都敢说到底是好还是没好是违心还是真心我现在倒也不在乎了。哪怕是违心——她肯如此说句违心的言语也已不比当年她对你的心意少。我自然要与她个面子也与自己个理由留下沈凤鸣的命来。” 夏琰暗自咬了咬唇“他们若真的好了该成亲便成亲顾及我做什么?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师父总得一个有好事在我不成秋葵成了也好。” “你倒是不在乎外面却有的是人说闲话。”朱雀道“莫说他们还没真成就算真成了——也必不会在你这般消沉的当儿办喜事。你若想他们好便早点把你自己那事解决了。” 夏琰只好苦笑应了一声“是我知道了。”又道“不过一时半刻自是不可能这一个月留在师父这师父不若将第十诀‘离别’教给我罢?” 朱雀瞪着他冷笑“你竟也会跟我讨要这个了?” “也……也不是讨要。”夏琰道“只是……师父不是说么‘明镜诀’重心境。我眼下……可不就是个‘离别’的心境也没心思做别的多半是——学这个还好些。” 朱雀只冷冷道“没到时候。”起身道:“你若不吃饭便回房去吧。” 夏琰想说什么不过见朱雀突然如此语气只能罢了。或许朱雀一直认为——他学成便要出师出师便要离开他这个师父。若真为此说“离别”倒也确是种新的“离别”。他站起身来与朱雀行礼告退想了想又回来道:“师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君黎从没想过将来要离开师父更不可能不认师父——便算不是日日都陪在师父左右可无论何时师父招一招手我都必立时赶至总——不叫师父失望便是了。” 朱雀摆手道:“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与你说这许多是叫你在这般事上学学沈凤鸣。不管你与卓燕或是青龙谷结过什么怨你若真想得那个人便就暂且放了那些过节又能如何?莫将甚事都推了旁人——沈凤鸣与我旧时也非无怨他来我这也不曾知我肯不肯放过他不还是来了?秋葵当面也口口声声只是不想见他他都不曾肯退你那小姑娘不管说了什么总比秋葵来得软些——你就当了真放手了么?” 夏琰愣怔怔立着一时竟没法言语。朱雀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朱雀不是他又怎么明白他的处境?他在乎的又哪里是旁人还不是刺刺那颗心所向——固然刺刺从不肯说出秋葵那样决绝的话来可秋葵从一始便说要取沈凤鸣性命到得今日改口只说不想见他这其中早是变化甚多日见温软了;而刺刺呢一始与他说的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与他两人一同相与相抗可是现在呢?…… 他虽解刺刺感受可若真正深想他只觉沉暗、无望。 “不过你与他这处境也是有些不同。”朱雀总算道“单刺刺新死了哥哥确也没法子。你既然都回来了便等过这一阵断七之后再上门去提。总算她这哥哥还未成家丧事也只如孩童一般不必大兴有了一两个月也够了。” 夏琰强振了振面色“是啊我也是打算等到那时候。” “既有了打算”朱雀挥挥手“你今日先去休息吧这一个月若真留在这放落心与我打理些杂事时候差不多了再周全考虑去青龙谷。” 夏琰正应了朱雀又想起件事来“差些忘了告诉你。”他开口道“我说有你爹的消息——也不是全然无中生有。我听人说夏铮前阵给京里上疏顺带提了份告请说是离开京城也有半年了想十月下旬光景回家省趟亲。我听他选的这日子想是特为了你的大婚来的。眼下你虽是不办了他想必还不晓得这告请已经请了也不知批是没批你既在内城里便自想办法去打听打听——说不准过个把月便能见着他回来。” 夏琰又是一愣怔。他知道夏铮如今身份若没圣旨定回不得京——上任不过半年也非重要年节多半极难得批可想必是见了自己那封信也不顾信里劝阻急急匆匆地便向京里递请。——早该想到这世上哪有父亲肯缺席孩子的终身大事?哪怕他或也深知不该与他见面却也偏要这样作一番努力来靠近自己几分。 心里忽又难过了。自从定下这婚约他或是太忘形了几乎忘记了——自己那般不祥的命中断言。甚至刺刺走了他也避着不肯将眼下所遇的种种非幸归罪于此。可也许——终还是逃不开那样的咒诅?他无法去细思他害怕若细思——那些离别甚至就连无意的死或也该是自己的错? 他深呼吸了几口故作淡然“我会再给他写信叫他不必来了。”躬了躬身离开偏厅。 朱雀也随之慢慢走出厅外——他眯起眼睛看夏琰——他的背影正在归于夜色。他对夏铮的消息表现得如此平静——是还在担心自己会如当日一样因忌而欲除去夏铮才故作的姿态?可如今已晚了——他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再要除去夏铮不过徒然在他心中留一道逾越不去的沟壑于自己再无益处这笔亏本买卖朱雀是不会继续的。他只是不太明白夏琰与他那个明明可以相认的父亲之间为何总表现出那么一种奇怪的疏离——以至于他当真看不懂夏琰那颗心里到底将夏铮和那个似即又离的夏家庄置于什么样的地位? 夏琰在房里稍作整顿想起该去看望下依依便又出得屋子路过朱雀书房前面庭院隐约却听得里面有争执之声。 说话的是朱雀与秋葵他只道又是为沈凤鸣可稍许细听却听两人说的是依依便停了步子。 朱雀似是觉出他在外面便缄了口向秋葵道“不早了你去看看依依叫她早点睡。” 秋葵还是道:“爹那件事——你再想想可好?” 朱雀已经开门出来了口中模糊地“嗯”了一声。 秋葵跟出见着夏琰在院中便也不说什么转身就要往依依那头去。夏琰忙道:“等我一等我也去看看依依。” “今日晚了明日吧。”朱雀近前搭了他肩“去陪我走两转。” 夏琰料想他是要去夜巡便应了与他往外面去了。 “依依她……没事吧?”他还是忍不住方出了门就问起“听你们好像……在说她的事?” “她没事。”朱雀淡笑了笑“好得很。” 夏琰放了一半的心“那你们是……” “我想叫依依回去外面住秋葵便是不肯。”朱雀道“依依最近有点显了麻烦得很。” 他说着还是蹙了眉“原本想得倒是不错待秋葵回来叫她陪依依去城里住。可眼下秋葵没了这身武功我也不怎么放心。实还未拿定主意。” “留在这里——有什么麻烦?”夏琰很是不解。“师父是怕什么?” “我也不知——是怕什么大约是年纪大了。”朱雀喟叹“眼下还没人知道依依腹中之事但若是显了府里的人总是要知晓——不管这府里有没有旁人的耳目眼线人一多这事情多半要传出去。倒不如她趁着没人知道先去外面。” “师父是怕——怕有人要对她不利?”夏琰道“可若去了外面岂非更将她孤零零抛下了要是有什么事如何帮得上手?若是留在此地就算旁人知道了存了什么心难道师父还护不住她?谁又敢来师父这府中造次?” 朱雀唇角微微掀动看不出是苦笑或是冷笑“你也这么想。秋葵与你是一个意思。” 夏琰没吭声。这件事他觉得还是秋葵比较占理。从来只有肚子大了往身边接哪里有肚子大了反倒推出去的?如此做法岂非无情? 正文 四四九 夜与梦生 不过他总相信朱雀这般想法有缘故。回想起来依依往日里时常住去外面甚至一住数月不闻不问也是常事如果不是朱雀当真不认为依依有什么要紧那便是有意为之。在旁人眼里自然亦是如此:依依于朱雀似乎比别个女子特别些却又没有那么特别——这倒也令得她独住外面一直稳当既没人敢轻易惹她也没人愚笨到认为用她便能对付朱雀。眼下朱雀或也觉得早点让她去外面住也便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竟有孩子。如此依依只消深居简出这几个月将孩子生下将来这孩子或也少许多遇险之虞。 “是不是……禁城里出了什么事?”夏琰还是问了一句“所以师父觉得——在这里反而不安全?” 朱雀看了他一眼“禁城这么乱对头这么多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夏琰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了想道:“我还是觉得依依留在这里好些。不过师父若真打定主意想她去外面我可以让她住在一醉阁。” 朱雀冷笑“一醉阁?”显然是想起了那日遇见的阿合等人嗤之以鼻。 夏琰笑“师父不是要不引人注意么?我保证她藏在一醉阁没人发现得了——比她回自家总要少些邻舍注目。若师父觉得一醉阁还不放心——外面只怕再没有更放心的地方倒不如留她下来了。要我说接下来也是天寒若衣裳穿得多些少出门只叫最贴身可靠的一两人跟着未必便叫人看出什么来。到得明春孩子也便出来了。” 朱雀不语半晌道:“我原也不曾细想此事只是前几日看她样子有了不同心里总觉怪异得很。”顿了一顿“既然你与秋葵都是这个意思——便先让她留在我这也罢。” 夏琰笑道“是了。否则我和秋葵刚回来依依却又走了府里又寂寞几分。师父当真担心那往后这禁城出巡我替师父去师父只陪着她就是。” 朱雀又不语了。 两个走了少顷夜凉涌起整个禁城轻寒之下愈发静了。 “我一直想问——”夏琰趁着这话头“依依原是师父什么人么?我看她在内城里除了师父也没什么依靠就是在京城里也没什么亲友实想不到——起初是怎么到了师父跟前的?” 他实是好奇。依依的为人固然是极好的可他晓得朱雀的秉性——素日不过是寻个欢愉哪里会有空去解一个女子的为人?若说是以貌取人依依形貌固然不错却也并不比别个特别美艳;她是会琴或中朱雀的意可琴技也不过中人——远称不上出类拔萃朱雀但有心真细选几个琴姬作陪在这偌大京城多半也选不上她。 只除非她有来历。 “不是什么人。”朱雀却答道。“我留下哪个女人都没什么好奇怪你还不如问她为什么愿意留在我身边。” 夏琰微微一怔。朱雀的意思——是依依别有目的吗?在女人的眼里朱雀当属面目狰狞之辈尤其是依依这么年轻的女子很难相信她能对朱雀生出什么真的男女情意来。——可依依哪里是想要留下分明是害怕不敢不从。 他一直是如此觉得的是以也从不多问。直到三个月前朱雀被刺——夏琰至今还能想起依依那双被风尘吹红的眼他在那日陡然发现依依对朱雀竟不止有怕。 后来为救朱雀奔忙他始终没有静下细想此事。可若要他相信依依是怀有恶意之辈——却也绝非如此。这女子若有半分恶意即便不敢做什么只消放任不管朱雀的重伤剧毒也必能置他于死地。那时自己与秋葵都不在临安根本无人能知晓发生过何事。 朱雀侧目见他只顾走路却怔忡不语不免失笑“你倒是想远了。” 夏琰回神“师父从没怀疑过依依?” 朱雀不答反道:“你不是会看相?你看依依——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哪里就能看得出。”夏琰苦笑“不过我觉她出身应是很苦遇到师父之前想来——过得远不比现在。” 轮到朱雀沉默。 “我说对了?”夏琰看他。 朱雀吸了口气。“我与你说过五年前我还在大牢里的时候太上皇赵构突然一日来看我。当时他还是皇帝。”他缓缓道“他那时刚刚听说平儿的事来向我打听此事真假还说他不想追究当年谋反之事了——若是此事当真他想让我替他把这孙儿找回来。” 夏琰听他突然说起往事也不知与依依是何瓜葛便只“嗯”了一声。 “莫说赵构关了我十几年就算不是因此我也不大想答他。”朱雀道“他便一连数日派人摆下酒菜亲来牢里款待我还问我有什么要求但开口与他提。只要我告诉他真相。” 夏琰又“嗯”了一声。 “那时候我内功还未全然复原倒也不急着出去加上——我心里不信他会真放了我也不信我提什么要求他都真肯应便出言挑衅说谁不晓得我朱雀最好的是女人在牢里十几年吃喝粗糙些也便罢了可没有女人却难受得慌。他若真想我开口便与我找个女人进来——而且我要这宫里的女人。” 夏琰这回不“嗯”了。他知晓这般话朱雀当然说得出来但还是觉出些惊悚荒唐。“太上皇看起来——不像忍得了这般挑衅之人师父就不怕他一怒之下要杀你?” “他忍不了挑衅又如何——他终是个软弱之人在这禁城他虽高高在上却也孤独无依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臣属来替他面对我这般当面羞辱。”朱雀说话时却还是昂然得很“但我也没料到他当真爽快答应了就连脸色也没与我一个。而且下午那个女人就来了。” 夏琰张口犹豫半晌终是出声:“那这女人便是……” “便是依依。”朱雀接得轻易像是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可避讳更不觉得值得震惊。 “依依原是……宫里的?” 朱雀嗤笑“当然不是。说起来太上皇倒也不傻他知道我是有意为难他不是当真。但他也知道我喜欢女人总是不错。所以他叫人从外面找了一个女子下午送来我那间牢室晚上接走。我也没证据说这女人便不是宫里的当然便没有办法抵赖答应他的事了。” 夏琰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去外面寻——那便多半是从烟花之地寻了来的。依依出身风尘他虽然早有猜测可她与朱雀竟是这般渊源若非亲耳听见他哪里又想象得到。 “不管怎么说——师父总算一直惦念着她。”他良久出声多少带些尴尬。 “你以为是我惦念着她?”朱雀面上却露出一丝少见的怜悯之意。 “不是么?”夏琰不觉道“不是师父后来派人寻到她的?” “我没那么好兴致特意去寻一个几年前好过一次、连姓名和来历都不晓得的女子。”朱雀道“只合说——是她定要再三遇着我便是我想置之不理都不成。” “就是说后来又遇上了。”夏琰道“那也算得有缘而且总也要师父还记得她、认得她才行。” “她……也确是个……能让我记得的女子。”朱雀道“至少肯忍着那般屈辱到天牢里那般认真去服侍一个‘死囚’的一千个妓女里都找不出一个。” 他在宫墙之下稍许停了步子看了夏琰。“你去过勾栏么?那些个行院里头若不好好待客便要被打依依出身的便是那种地方。当时——我原不知他们给我找了什么人来她一来便与我磕头说一定好好服侍我只求我回头不要与人说她做得不好不是。我也没应声——想总是路上有人与她说了务要令得我高兴才好。那牢里很黑她也见不着我容貌看不到我手足上镣铐锁链似便不怕当真将我当平日的客人般一件件宽衣一样样待我。可她虽看不见我我看她却看得清楚——若不是我见了我定不知晓这女子一面卖力取悦于我一面却原来哭个不住只忍了不肯出声时时拿手帕将涕泪擦了怕叫我知觉。细想此事——天牢是何等腌臜之地莫说宫里的女子绝不肯来就算烟花女子又有谁肯?即便看不见这地方如何肮脏阴森可与一个‘死囚’做此等事只除非受了极多威胁否则也必不肯来。” 夏琰咳了一声“我以前跟着做算命的行当也算是走江湖的虽然……虽然是没大与勾栏里打过交道不过我晓得有些地方确是……规矩重得很依依想是怎样也推脱不得而且她胆小虽然不愿也只得……只得来了。” “你没想过为什么偏是她?临安城多少行院一个院里多少粉头——为什么偏就是她?”朱雀冷哼了一声“京城一地便是烟花之所也分三六九等。虽然是奉了天子之命去寻个女人可这等事谁敢说竟是天命?既不敢说没个来路那些门槛高的当然请不动只有去最低等的军妓行院往上通的口舌眼线也少些才敢去叫一个出来。你说依依出身低一点没错。她幼时家里将她卖给人家做婢不到半年东家犯事丢了官按律家产抄没男丁充军女眷发为官妓——明面上是如此不过京里总有关系能搭救便只她这个刚去未久的还没靠山不但出离不得还沦落了最破落军妓勾栏。她在东家那学过点琴按说若去了这行当也算个傍身可到了那最末等乱糟之所反没用武之地比不上会陪酒划拳的女子。你也知依依胆小平日里得不着什么好脸色只有——那天没人肯应牢里的生意那行院的妈妈倒哭着跪着求她去一趟说是救救姐妹——也是她蠢笨别个粉头听说是要去牢里早都躲了只她站在屋外头不知火要烧身却给旁人担心。她救姐妹?哪个去救她。” 正文 四五〇 夜与梦生(二) 夏琰半晌未语许久方道:“依依便是这样的人。幸得她遇见师父——师父还是懂得她苦。” “也是后来问的她。”朱雀道“那日自是不会可怜她就算见得她哭也不想得知背后有什么因由。她走时又与我磕了头反复求我不要说她的不是。不过那日之后赵构多半是记恨我挑衅他而且——他本来就是个心思反复之人不知怎么想了想再不来见我更不放我出来。倒是——没过多久他便退了位做了太上皇想是——反而想得通了干脆让位一了百了不要再受那般重负屈压。两年前他总算想起怂恿现今这位皇上将我放出来——为少些闲话先将我从大理寺天牢提去临安府关几日再从临安府的地牢里放走。便是因了这一趟——” 他的目色不知为何忽然深暗了些“我离开临安府的时候在阶上遇人押了个女囚进来。府衙地牢里男囚与女囚从来分开关押更不要说我那周遭多关的是重犯从没见过女囚——若有女的除非是死囚押进来关几日便要行刑。我便向这女死囚多看了两眼——她虽是蓬头垢面几乎看不出原本容貌可那满面沾泪的模样我确是一下便记得起来——毕竟整整十几年我只见过这一个女人。” 夏琰怔怔听着竟忘了说话。 “我当时没说什么出了去之后皇上召我入见问我可愿为他在这禁城做事护卫他之安全。一来这本就是他放我出来的目的二来我心里想弄清楚那女死囚是怎样回事所以便应了。他也问我有什么条件开口就是。比起太上皇他聪明就聪明在——知道什么时候问我这样的话最为合适。因为这会儿我只要提得出条件就意味着我是真应允了。 “我便说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要这禁城之中的实权不必多只要压得过殿前司与侍卫司。他当时没有点头说还消考虑一下。次日他又召我入见已是应允之态度——他与我实权甚至与我禁军的半块符令——另半块在他自己手里——但我的名字不入官簿只作他的亲信为他理领殿前司与侍卫司。我只消能得了他这话便足够口谕一出当日下午我去了趟临安府衙便已无人敢拦我。” “去临安府将依依救出来了?”夏琰不无紧张脱口问道。 “可惜等皇上的决定晚了这一日。”朱雀道“本以为晚一日而已——没料到我在地牢里见到她时她已昏迷未醒。” “是受了伤么?”虽知今日的依依早已无恙夏琰还是听得心中悬起。 朱雀目光如欲穿透般望着地面仿佛当日不能相信般俯看见那个濒死的人儿。“一个再不能翻案的死囚还是个女的——落到那种暗无天日、尽是男人的地方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这是临安府地牢看守严密怎么可能……” “是看守严密。我说的就是这些人。” 夏琰愣了一愣一丝不肯置信的怒意掠过眉间“这是临安、都城、天子脚下他们难道敢……!?” “在这种地方当差久了天天听的都是些作奸犯科之事什么事不会做?就算本来是不敢的——可这是个杀人重犯又无亲友再有一两天便要行刑只要她到时候还有口气能用来受死谁会在意她发生过什么事?一个妓女又不是什么良妇。” 夏琰掌心都捏得微痛。依依这般柔顺的性子莫说他不信她会杀人便是真杀了人也必是受了迫——便是她真罪大恶极了那些人作出如此事来难道不是更为凶残! 他深呼吸了口稍许冷静方道:“师父既然去了总要给她讨个公道!” “讨公道?”朱雀道“讨什么公道。我不是去论对错也不想知道她犯的什么案子。我要来这个身份不就为了我当日不论带谁走、要谁的命都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我原也想平宁了结不想杀人树敌——上午才得的圣诺傍身我原不想这么快就拿出来使了叫人说我欺行霸道。可有时却也由不得你。偏就那天我若不杀那几个人心里就是不痛快。” 夏琰没有说话。他从来都觉朱雀杀戾之气太勃——可此时听来却只觉解恨——权与力原该用在这样的地方不是么? 朱雀面上没有表情“倒也是无心插柳本来皇帝身边突然多出我这一个人立足总是不易。可自那件事之后虽然背后颇有微词禁城内外当面却再无人敢说我一句不是。是了只除了你爹觉我在临安府作为太过时说我是罔顾律法、借势骄纵——种种言辞。他这样的人我实不想理会最好看都不要看到。” 夏琰咬了唇“他们若真那般待依依换作是我我也会想给她报仇。” 朱雀唇上微现得意。夏琰大概是头一次认同了他而不是夏铮。 “依依后来怎么样?师父将她带回府里了?”夏琰很清楚能令得朱雀一怒难遏依依当日之情状定十分惊心。 “都是外伤后来倒也没什么大事。”朱雀此时说得平淡“不过还是昏了几日那时候皇上还没及赐我府邸。我初几日是将她托到邵宣也那里去了。” “邵……大人?”夏琰奇道。“师父那时候便认得邵大人?” “十几年前打过交道可惜是敌非友同凌厉那些人一道当年来我朱雀山庄寻过麻烦。”朱雀说着一哂“不过一来他与我没什么深仇大恨二来好歹是个旧识我还算了解他的为人三来我听闻他后来娶了太湖金针的传人想来总能稍许照料下依依。所以选了他。” 夏琰原待问什么忽听到“太湖金针的传人”愣了一愣“金针……?” ——刺刺的生身母亲那个叫林芷的女子也是金针之传人。 “你若知道太湖金针——那位邵夫人原是林芷和慕容的同门师妹。”朱雀见他表情料想他是知晓此节“当初也是因有朱雀山庄一战他们两人方有机会结识。” 他稍稍一停“邵宣也掌侍卫司夏铮掌殿前司这两个人都该听命于我不过我那时还不大清楚夏铮是什么样人便径去了邵宣也那。圣谕上午宣出此时邵宣也已知道了我托他照看个人他就算不情愿也只能接下。恰好——没说几句夏铮也来了。” 他呼了口气“他来也不是凑巧。我在临安府杀了几个人还从地牢里带走一个死囚夏家庄在临安十分势大这事当然很快传到他耳里——他与邵宣也交好本来听说我出脱天牢入主禁城就已不快这又出了此事当然匆匆赶来要说几句。却没料我正在这里如此一来邵宣也当然便知我上门请他代为照顾的弱女子便是地牢里带出来的那个死囚。 “当时依依早被邵夫人接到内室去疗治夏铮听说却说须将她带回临安府关押。后来邵夫人出来说她的伤要静养几日拦了他他才罢了。不过我已对他这人十分不喜便特意与邵宣也说务必照看好了只除了我谁要都不准交人——倘若我不在时她出了什么事我定须放不过他邵府上下。说完原是要走。那夏铮偏不依不饶质问我为何要维护一个死囚为何更那般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原是先前他没来时我正与邵宣也说来龙去脉可当下里是他问呵我只与他说我从牢里路过见这女子生得不错死了可惜了想弄回去玩几天。 “你那爹当即便对我大骂骂完之后拂袖去了说要明日上朝时告我的御状。我虽不惧他也是不大高兴从邵宣也那出来便径去面圣。临安府这档事又不是说不清——堂堂都城府衙莫说什么青朗明断便是把手底下当差的训得像个人些都做不到这事再怎么说最错必不在我。这般一讲第二日夏铮上朝想扳我那也是休想反而——十日之内临安府衙门上下贬黜无数夏铮也受了几分牵连自此越发恨我。” “他……夏大人他……”夏琰暗咬了咬唇“他素来正直不阿那日他不知背后真相所以……才与师父生了误会。他却也绝非小人否则也不会当面与师父争执。” “倒不如说他愚蠢。”朱雀冷哼“不过后来有一件事娄千杉有一日也是遭谢峰德之强受了重伤他夏家庄看见倒是把人救了。我便觉得好奇若当日他也亲见了依依那般模样还会不会说出同样话来说我心狠手辣、罔顾律法?” 夏琰闭口不语。 “夏铮上朝的时候多半真将我那话奏说了自此禁城内外都传言我喜欢好看的女人——便是死囚都不肯放过定要占为己有。这话其实也不假。我为何要救依依出来?仔细想想大概也确有那个意思。虽然临安府衙门的腌臜事板上钉钉府衙也彻头彻尾换了人可依依的案子从来没翻我将一个死囚就这么带走总不占理只不过比起杀了那许多人这件事轻些一个妓女的死活也确没人管皇上都避而不谈当然没人再计较。我那两日新入内城琐事繁多也实无余裕去看依依一日邵宣也来说依依醒了当时问起怎会在牢狱外头受何人搭救之类邵夫人与她实说是我——说是‘有一位朱大人救的’。她便求说要见我当面答谢邵宣也来我如何处置。” 正文 四五一 夜与梦生(三) “她要‘答谢’当然正合我意。”朱雀再道“不过我当时刚得赐了府邸想先花几日将府里用人安排妥当料依依伤也没那么快好便叫邵宣也等我过几日知会再把人送来。邵宣也当然知道“把人送来”是什么意思当日去了次日回来却十分变了表情说是依依夜里竟尔寻死幸得邵夫人发现了救下来问她缘由她只哭说‘天下男子都是这般无耻若是为这缘故才叫我苟活我宁愿不活’——多半是他们夫妇说起过几日送她来陪我隔窗给她听见了。我倒是没有想到。三年前——她纵然是哭着不还是就范了?这回——救她一条命要她‘谢我’却又不肯? “我便叫邵宣也回去照常照料着再说。后几日我去临安府里翻看她案卷查她过往底细。当年她从天牢回去还在原先那窑子里做卖笑卖身的勾当隔了一年多有个客人待她不错凑了些钱将她赎走了。这原也是好事可偏偏——那案卷里写得明明白白依依此番杀人死的就是当年赎走她的那个客人换言之是她这一年多的丈夫。她杀人当夜就被人发现了凶器罪证俱在拿送了官府也没抵赖也不肯解释情由因她这头无人也无钱止有那死者的几个兄弟都哭喊得声泪俱下堂上便即将她判了个杀人偿命的死罪。 “我将凶案一应卷录、证物反复查了真不似作假栽赃心里寻思她当年来我天牢之中那般情形都能忍耐这样的女子若都会杀人必是已处绝境抱定了必死——那个赎走她的人要么是负了她要么是极其苛待于她、凌虐于她。‘天下男子都是这般无耻’这话想来确是那般心境之下会说得出来的——尤其在狱中更受了欺辱折磨待到醒来发现竟为人所救或又生了一丝希望可立时又听闻这个救她的所谓‘朱大人’竟也不过是为了叫她‘作陪’当然又萌死志。 “我心想这般寻死觅活的就罢了当年不过是牢狱之中饥不择食如今我居此位又不是非此女不可。那几日来结交的不计其数亦都懂得投我所好我便也不想起她来。如此过得月余邵宣也来说依依伤好得差不多昨日突然说愿意来见我了。我自是说好叫他当晚就把人送来。 “‘太湖金针’想是有些本事依依看来已是伤愈只是容光不焕神色总似有点蔫枯。她当然不识我见了我还与当年一模一样地先磕下头去说是谢我救命之恩。 “寻常女子见我这容貌都要惊怕依依那天偏一丝惊怕都不露倒真比头次还更屏了豁出去生死不顾的气息来。我便问她如何改变主意肯来陪我了?她磕头说先前不曾想通可现在想通了——我确是救了她一条性命无论要她偿还什么也是应该的她什么都没有也只有以身侍我。可是她有事想要当面禀我。我问她何事她声音幽幽狠狠与我说她出身最低贱的军妓勾栏不知接过多少客人又说她杀过人双手都沾满了人血——她自称再肮脏不过问我可还敢要她。她大概觉得如此便可吓到了我只可惜她说的那些我早知道。 “她见我这态度才知真逃不过只能再磕头求我——陪过了这晚能放她走。我当下便笑了。我本就没想过要将谁留得久远——只因三年前我受困于锁镣总觉那一回欠了点什么要从她身上再都索得来才尽意。便立时应了她只要能让我高兴明日就放她走。大概就是为了那句话——那天晚上她与三年前一样一面迎合讨好于我一面将泪流了满脸却忍了不出声。 “我视若未见第二日问她昨天是不是怀了玉碎之决心来的——若我不应允她一晚后放她走是不是要与杀了她那个丈夫般也对我动手弄个同归于尽。她惊慌不肯承认说我救过她的命她从没有想过害我。我反问她她那个丈夫将她赎出那般地方难道便不是大恩可最后岂非一样是死在她手里。问到此节她便不肯说只一再与我磕头说我与她那个丈夫不同说绝无害我之心只盼我大人大量能放得她去她必不再犯事。我问她独个人如何打算她说回家去将屋舍变卖了回老家安稳过活。我晓得她那屋里杀过人已是给官府查封了这话十分可疑不过我亦懒得细究就派人叫了邵宣也来送她走了。 “人送出去还未到家转了两个路口她就坚持与邵宣也说不必送了她自己回去。邵宣也也是个疑心的便不肯真走暗中缀着她她果然根本没往家去眼看着又往早几年那行院里走是要重入旧所在的意思。可她杀人的事哪个不晓妈妈原不晓得她怎么给放出来了也不敢要她赶了出来她又摸去了下一家人面生些便不晓得她的事可从来也没哪个女人似她这般孤身一个的便自来投这等行当嫌她可疑又不肯收。这般转了两家邵宣也看不得将她拦下拖回邵府里叫他那夫人长短问了一宿为何不回家去反要重投那般下等之地。仍是不说。邵宣也隔日只得又来禀我。 “我先前调查依依案卷与来历时曾去过她家中除主屋封了外她丈夫的兄弟亲戚几个原住在东西几间里出事后也都搬走了只遇到一个左邻单晓得她是一年多前从行院里赎来的不知为何突然杀人;我问那些兄弟亲戚搬去哪了也说不知。便不曾细追下去。此时我也只得叫邵宣也循着再追查追查看是不是能问出什么来隔了数日他面色沉黑地来见我说是查清楚了。” 朱雀说了这许久到此时才突然断默了少顷好似要换口气。夜幕深暗没有星月差不多便是一天中最冷的光景。一队夜巡卫打了灯笼路过照见是朱雀、夏琰两个连忙行礼“朱大人、夏大人!”得朱雀摆了摆手才再往前去了。光亮渐远石径重陷入弥弥无尽的黑暗。 “邵大人查到什么了?”夏琰问。 “那个恩客……不是头一个赎走依依的。依依先前被赎走过一次还是我头次见她之前的事情。不过那个恩客后来不喜欢她了将她又送了回去。自此她在勾栏里越发抬不起头自然——倘有最为丑陋之事都丢予她。否则我也必不会在天牢里遇着她。 “便算如此她心里总信将来还会再碰到好人自此好待她。后来果然又有两个想要赎她一个年纪大些——也就四十岁光景算不得老朽但依依心里自然属意另一个——与她年纪相当又是读书人低等行院里的女子哪个不想被这样的人赎走? “这年轻人来窑子里与依依厮混前后也不过两个月光景待她倒是嘘寒问暖很是有心出的价还高些妈妈当然选了他外人看来是依依交了大运。可事情太美了总是有哪里不对——二十多岁的读书人多是考功名的年纪将来前程还未可限寻常怎会肯娶一个勾栏女子回家给自家先落了些污处?京城那许多高雅行院、琴棋书画样样有的他倒不去却又定要在这最便宜的里头出个高价——这许多疑问在依依眼里却只信这男子是对她有情欢天喜地跟去了才晓得她的‘丈夫’不是一个是六个。家里五个兄弟可是一番好等。 “那一年多她在那里发生过什么样事邵宣也说不知道连左邻右舍都不知道。是什么样事令得她终于要杀人——她如何竟能这般过了一年多才杀人——她不说也都没人知道。我只奇怪起初见她哭得一脸都是水还犹自要忍的模样怎竟没骂她两句也不知她活了这二十多年这般忍了多少次——她大概每次都以为只要忍过了那一时那一日便会好却不知——哪一步不比上一步更是绝路?为什么她杀人当夜就被发现了——因为那五个人本来就在那依依当时要杀的也不止一个人只惜才死了一个就被制住了。她给判了死罪之后那兄弟五个还大摇大摆地住在老地方没走是听说了她突然叫人带出地牢不知去向才有点怕搬走了。 “我问邵宣也还能找到这五个人不能。他说暂时没有下落但如果真要找总能找到的。我不想再给这件案子添说辞就叫邵宣也不要声张暗里把人找到处理了。哪知他竟说行凶杀人之事他不做。 “怪道他与夏铮好交情原来是好歹不分——一路人。他虽然这些日子帮了我甚多忙不过遇了真不想做之事竟也敢当面与我拒绝。看在他先前还算听话我也不逼他。我心里另有个人选能替我完成此事——便是张庭。 “张庭本是殿前司副长我与夏铮互不愿朝面殿前司大多事情都交张庭来办。他也甚想在我面前表现而我确需一个似他那般之人——不问缘由只管办事。便与他说我想杀如此这般几个人但是不想闹大他若能替我办好我便设法弄走夏铮让他当上殿前司长——也便是这禁城的副统领。我还与他说若不方便找禁城里的人手可以找黑竹会黑竹会之首张弓长当年是我朱雀山庄的人应该还看我的面子。张庭果然去见了他。没出半月事情便了结了。那应是他头一次与黑竹会搭上了关联。 “虽然这件事没声张但张庭突然得我器重禁城内外都晓得必是他给我办事得力尤其邵宣也见了理应猜得到内中缘由。他也不来与我提起只是按我吩咐给依依在城中另外赁了一处独院住下——我没多过问那年立太子、迁东宫——禁城之中事多依依这事便算了了。 “但若这世上有一个女人你已为她杀了十几个人就算你本来不喜欢她的都再不能不将她放在心上。” 正文 四五二 夜与梦生(四) “所以师父心里还是不肯全然弃下她才……一直与她有所瓜葛。”夏琰道。 “那一阵禁城忙碌我时会想起她哭丧脸那模样百般拂之不去——她若私底下再回勾栏作坊里去绝非我先头那番作为之本意——待空下来我便叫邵宣也带她再来我这里一趟。”朱雀道“哪知邵宣也这厮又与我作对说原先说过她只陪我那一个晚上再去请实属食言他不屑为之。” 夏琰先前听得心情沉重听到此节还是忍不住低笑出一声来见朱雀横目来看他忙解释道:“我觉邵大人——为人倒是挺有趣的。” “这叫有趣?”朱雀冷冷道。“你若在我的位置上手底下都是这等人便知是何感受。若不是我要把夏铮换了我便将他先换了。” 言及夏铮夏琰便笑不出来。起初朱雀对夏铮是下了狠手的——对于顶撞自己的人他不大留情。 他默了一会儿道:“所以——依依的事情只有邵大人从头到尾都知情?” 朱雀依旧冷目瞪他“现在又多了一个。” “师父总说邵大人与你作对我倒觉得其实师父心里对邵大人十分信任不然怎么……” “不是我想信任他只是要用他便瞒不得他——这一路下来不信他又能如何把柄到底已落在他手里。” “看不出来——邵大人平日独来独往与师父当面也一向话少原来却是藏得甚好。”夏琰反而笑道“我是不是该多结交他一结交。” “我看他话一点都不少。”朱雀口气凉薄“有些事依依本来不知道——后来却知道了。若不是他去说的也没第二个人。” 夏琰心念微微忖动“我猜是……他告诉了依依师父给她报了仇?” 朱雀不语只算默认。 “师父定要邵大人再去请依依来或许——那次他若不说依依便不肯来……” 朱雀额上青筋微现“我还不消靠施恩于人才换得人来。”一顿“我原只说那晚之后放依依走从没说往后不叫她算不得我食言。邵宣也若当真不肯去叫我便换个人去若是依行院里的规矩我让人去请难道还有不来的道理?” 夏琰藏起笑意“总之她是来了不管因了什么。邵大人这也是为师父着想。” 朱雀面色又静淡如常“不过后来依依与我说自晓得那兄弟几个已死了她独个在外面没那么怕也不必再往行院里躲——我便也罢了不与邵宣也计较此事。往后之事你也便晓得——我这里不惯长留人依依多还是住城中我但想她来再使人叫她。不过再不叫邵宣也去。我劝你也是离他远点至少勿要深交。我与依依也是这般说——就算她与他们夫妇先前有交道却也更应惕警。” 夏琰只得点头。他不怀疑——就算邵宣也夫妇也救过依依的性命但对依依来说朱雀的分量必无可替代只要是他的话她必会听。以二十五六的年华做朱雀一个随传随至的侍姬旁人看来当然是大大的笑话可对依依来说——这或已是她黯如永夜的岁月里能等来的最大运气。嫁人、名分——那些旁人喜欢谈论的她不是没有过她早已不信了。但若这世上有一个男人他已为她杀了十几个人就算她本来不喜欢他的都再不能不将他记在心上。 她也杀过一个人。她更知道杀人的重量。 “只是没想到有孩子。”朱雀蹙拢眉喉间低沉“早先邵夫人说依依不大可能再有孩子。她以前那种行院里头要是不当心有了多是喝药弄下来她应该也有过。我没想到还会有。我原想着这几个月把依依送到邵夫人那里去。邵宣也不喜欢请下人他那不怕人多口杂邵夫人又懂医有她在总不消太担心。”一顿“但现在还是罢了还是留在此地吧。总算依依身体还好眼下已是四个月应当不大会有事了。邵宣也两个女儿在家若是多嘴都是祸端。” 他叹了口“你心里知道便是——往后若有事该找谁帮忙。不过反过来说——若真有哪里出事你也知道该找谁算账。总之我现在是不好拿捏这邵宣也了。” 两个人说话间已转过大半圈这禁城里大多数殿阁中灯火都暗了已是深夜。“那依依现在还不知道师父当初会救她是因天牢之中曾——有过一面之缘?”夏琰道。 “我疑心她是猜到了。”朱雀道“当年虽黑暗中见不到我面貌总也听见了说话。”却一狐疑“你问这个做什么?” 夏琰面上莫名一红忙道:“没有没什么突然想到了问问。” 兜转间朱雀与他沿途指点了些禁城设卡设防之事回到府邸近处便道:“我今日与沈凤鸣喝得多了你替我走再走一转然后也回来歇了。明日早起你到平儿那去一趟。眼下季候又转了他的寒症还消对付。” 夏琰一一应了。回来这禁城能替得朱雀一些手脚他倒也觉得心里舒畅些。 只是朱雀回去了留他独个应对这深更禁城显得愈发寂静。他的脚步比适才更慢仿佛要消化许多的言语许多的现实。 依依的往事虽然惊心可——至少现在一切噩梦都过去了。他不担心她。他现在已确然肯定从她面相中得出的几丝判断无误——她是趟过了大难的人她的心智与决心或比想象还坚硬得多早不是随波之萍的心境。若真有同情她的闲心倒不如同情同情还看不见前路的自己? 府里府外的桂树遥遥还传来些气息但已不那么浓郁了。他忆起一个多月以前那两支被自己折下的桂枝——和那个人儿——明明近如昨日偏又像这香气就算深深呼吸也拦不住它的渐渐稀淡。 一早还要去见程平。见了程平该说些什么呢?那个还不知道这一切的少年见到自己定会像往日一样兴采满溢。但真相究竟不可能始终瞒得过他——就算他是这朝中最没有势力耳目的亲王他终究是个亲王而无意之死的消息本就被青龙教放了出来——不是今日明日总也是后日大后日总有人会告诉他。 不知那时他看自己的目光会不会变得与单一衡一样? 他深咳了一声提振精神。“你便是这样的性情”——他想起凌厉曾这般说。“旁人的幸或不幸你也喜欢揽到自己身上。”他说得当真没错。即使他已不是当时的君黎——即使无意之死本该归咎于别人——他还是觉得或许会无法直面那种目光。 他忽然意识到所有那些以为自己已经变了的错觉都是刺刺给的。她不在他便连面对这个世界的底气都如被抽走变得与最初的自己一样软弱无力。可他现在不想逼迫自己改变——他甚至没有力气改变只想消极无计地在禁城里躲过这一个多月然后把刺刺接回来。只要她在——他觉得那些艰于面对的事也都毫不可怕要他做什么大概都是可以做得到的。 “……是夏大人吧?”有人听见了他的这一咳快步趋近。夏琰思绪一断还是辨出张庭的声音便停步待他近了两个相互抱拳。“这么晚了张大人亲在此巡看。”他十分客气道。 “不敢不敢”张庭忙道“朱大人都时时亲自夜巡下官本该当值哪里敢怠慢——倒不知夏大人回来了方才还未敢认。” “刚回来。我师父回府休息了今晚我替他巡一路。”夏琰道。 张庭作个手势“可巧那便一起。也难得与夏大人有机会叙话。” 夏琰也不推辞两个便沿小径漫漫而去。他也乘隙向张庭问起禁城防卫短长张庭所言与朱雀无甚大差也算知无不言。 如此又走了半转张庭道:“下官与邵大人明日辰时交接还消守得一夜夏大人可要先回去休息?” “辰时——二位在何处交接?还是重华宫那里么?”夏琰不答反问。他心里倒是想见邵宣也一见只是平日里多遇不着特意叫他来又颇不合适。 张庭哈哈笑道:“早不是太上皇宫外了自仪王有了独府朱大人早上多会在那我们习惯点完了卯之后便在那里换班——有事便利通禀。” 夏琰恍然“哦”了一声“难怪他让我明日一早去看看仪王……” 张庭面色稍动“看来朱大人是打算将禁城的担子交给夏大人你了夜巡、点卯就连探望仪王——样样都仰赖夏大人。” 夏琰摇头“我只是……为师父分忧。我也少在这禁城既是我在总是我来好叫师父少用些心力。” 张庭道:“夏大人如此为师父着想想来朱大人定十分欣慰。”虽是面上恭维话语气却听不见一丝僵硬。一顿见夏琰眉心始终蹙着又颇诚恳道:“下官有句话一直憋着未敢说不过见夏大人多少有些消沉还是想劝一句——姻缘之事乃是天定再说此番也只是推迟吉期寻个更好的日子大人万不可因此颓唐毕竟外头还有黑竹会的前途有江湖大好天地比起自囿于禁城总好过千倍百倍。” 夏琰愣怔看着他“张大人……消息倒灵通。”随即省悟推迟吉期、寻个更好的日子之说他料想是沈凤鸣寻了宋然商量之后替黑竹放出来的说辞忙收敛神色“我没事大人有心了。” 张庭见他不接茬也只能拱了拱手:“是下官多嘴了。今夜还消值守禁城改日张某人作东给夏大人接风将那些晦气都洗了只留喜气。” “不敢。”夏琰客气两句两人随即分道。 正文 四五三 王府讲学 张庭这样的人夏琰是不敢深交的——不管他有没有别的目的。而邵宣也——他还未能肯定。次晨仪王府外邵宣也果华服而至见了夏琰目中讶异一闪而逝行了一礼招呼了声:“夏大人。” 点卯自是早已点完张庭早在此等候当下与邵宣也交接完毕也便多无话说告辞去了。夏琰见邵宣也也拱手告辞忙出声叫住“邵大人”他说道“大人今日上午有什么要紧事么?” 邵宣也转回身来。这旬白日固是他的侍卫司司职不过各卡各路都有分队兵士他这等长官只消还留在禁城能喊得着也绝算不得失职。当下里未明夏琰本意只答道:“倒无特别要事只是早朝时分还是在垂拱殿外候守的好。这便要去。” 夏琰听他如此说倒有些失望只得道:“那邵大人先忙着我——早晨在仪王这里原想请邵大人作个照应。” 邵宣也躬身道:“仪王府人手充足夏大人若有需要但宽心调用。今日朝散若早邵某再来府外候遣。” 言罢便即去了夏琰甚至来不及答应或不答应只得悻悻顾自入府。 入府方知仪王府虽然人少但府军还是按例配了些的不过人手是从殿前司张庭那调过去的听从的是程平与张庭两个的命令。既有府军邵宣也再带人进来便颇压了仪王与殿前司面子他自不肯为之。 观程平表情果然还不知外面的事见着他来惊讶万分头一句便问“道长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到底改不过口还是称他“道长”。 夏琰晓得他的意思——自是说他与刺刺婚期已近按理越发没时间到禁城消磨的怎么反又替朱雀来看他?他勉强一笑不肯说破“怎么没空?这许久没见了便不该来看看你?” 程平叫人又是上茶又是上点心道:“其实这阵还好也没觉得冷道长有事就忙自己的前两日我与朱大人也说了我天天吃太医院的药坏不了不消担心。” 夏琰“嗯”了一声也不追问寡言少语地坐着。程平不疑有他随意聊了几句便叫左右退下只顾与他抱怨:“当真羡慕你同刺刺。我这里——”他不无几分腆然“他们强要与我娶妃说是太子庆王恭王都娶了我若没有太过难看我推脱到现在想来推不过今年。你想啊我若真娶了个甚么妃子在这我哪里还走得掉?” 他言语中的“他们”指的自不外乎是皇室长辈。程平于当朝天子而言不过是个侄子辈原挨不上亲王的份只是赵眘子女缘薄自原配郭氏早在他登基前便已早逝两个女儿也夭折除了早年所生的太子、庆王、恭王三个嫡嗣外后宫个个再无所出禁城更是冷清。这平儿好不容易弄回来半禁半供着也不能再送去郡藩之地出于对太上皇之尊孝便与他个亲王之名只多与皇族撑起些面子罢了哪有半分实权? 却也正因是为了面子今年程平算来也已十九这等身份当然早该要婚配了去年恭王选个侧妃就闹得禁城内外哄然热闹程平想推脱多半由不得他。 “我也晓得我在这禁城没个靠山都没人帮我说话”程平怏怏道“我与朱大人说了还望他帮我拦着点哪知他也说该当娶妻。我便知道——他们个个都想将我栓留在这禁城里——道长倒是你帮帮我待你大婚之日我自要前往贺喜青龙教必也大有人在你说可有办法造个机巧让我逃了?” 夏琰只叫他这番话搅得心意烦乱。“仪王……”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暂且……再等上一等。” “要等到何时?”程平面露哀求“去日不足一月了……” “我……待与青龙教再见了面商量个办法。”夏琰只道。这却也不全是托辞。他自己要再见刺刺便消先见了青龙教的面。在那之前断无接应程平的法子。 程平也非听不出他语意勉强在椅中颓然后靠“是不是——此事当真为难。”他不甚好意思地举茶道“道长不要见怪我是在这里闷得苦了。我若与旁人说他们定只心里鄙嗤我不知足。这番话只敢与你说。”也没办法“总之——你万替我告诉刺刺我这个大哥可没一刻不惦念她、惦念大家伙儿的。” 夏琰实不知自己当下面色做作得可足够自然垂首无法看他匆忙道:“我主是为你寒疾而来。你身体既无大碍我还是先告辞了明后日——”正未说完忽外面有人高声报入听是说了句:“宋学士来了。”程平忙道:“先请他到书房坐。”一面拉了夏琰“不忙走道长若是没事可否陪我一陪——是太学里的宋学士来了——都是太上皇嫌我往日没学过京城里这些个教养便派人从太学里请了老师逢三六九日就来教我念课。着实……也不敢推拒不听但一个人听也对不上话实在没意思。”话虽是这般说但面色却也并不有十分推拒之意想见竟对这“老师”还颇有几分好感。 若来的是旁人夏琰多半要寻个借口先走可这般一听来的十有八九是宋然他便笑一笑道:“太学学士讲课寻常想听还未必听得着——我这是来得巧了。” 程平听他应了惊喜雀跃便拉上他往书房去。“道长也认得宋学士吧?‘绍兴六士’里的‘三试魁首’学问厉害得很。” 夏琰不否认“认得上回京城清谈正好与宋学士一席那般风雅质气原是一见难忘。后来我还寻他解过几处书中疑困幸得他也不嫌我孤闻寡识十分好耐性。” “对对宋学士便是最为和气耐心我问什么不像样的他都不见怪。” 出厅穿院未几已至书房。这房中宽阔师生之席早已摆设显见授学讲课之事已非首次了。因程平究竟有身份在席位也不好太卑便按习惯摆作东西师为西席向东遵了古遗。 宋然方到不久见夏琰与程平一径同来也不露惊讶不慌不忙先与程平行个拜见之礼问仪王殿下之好又笑与夏琰行个叉手礼称久违。 程平待他十分尊敬口称“老师”告罪道:“这是禁城朱大人府上君黎大人一贯与学生要好的今早恰好来望学生学生听说他与老师相识有交便自作主意将他叫来一道听课老师可不要怪罪。” 宋然笑得疏朗:“哪里哪里是在下心急来得早了扰了仪王与君黎公子。君黎公子若是不弃一并入座指点求之不得。” 当下给夏琰又添了一处客席三人坐了。说是那般说他到底只是个旁听的便只听着罢了。程平决然没有他自己说的那般少教养对不上话他便想起刺刺说过这个哥哥因身体弱待要苦练武亦不可得其实倒读过很多书。只是——的确没人教他识字原是在百戏村的时候母亲林芷教的到了青龙谷之后程方愈不大教他念书他多是自己读的。 从太学里给他寻“老师”来讲学恐怕自从那次秋日清谈之会后就开始了。只是正因程平这不偏不倚没有实权的亲王身份若派哪个资历深名望重的太学博士来都有偏颇之嫌最后便请了“绍兴六士”中排名末二、没有官职因此也没有派系立场的孟微凉与宋然。好在程平年只一十九那两人纵然资历最浅也有了三十出头的年纪称一声“老师”也不为过。孟、宋两人商量了宋然讲四书五经孟微凉讲诗词歌赋交替授课前一阵宋然称忙新居之事多是孟微凉来教这些日子又换回了他。 程平倒是更喜欢宋然。也非孟微凉讲得不好只是这位孟老师过于偏爱苏轼说是讲诗词歌赋其实一多半是讲的苏诗苏词程平到底不是太学生诗文底子没那么好听多了反生出些逆厌。况孟微凉一讲到兴起便顾自滔滔不绝插不下口去反不如宋然讲得细慢又由得程平于不明处随问于有感处畅言便是夏琰听了这一上午也觉倘天下做老师的都是这般想来愿读书求学的人也会多些。他此前往太学里已听过宋然讲学只不过那些上舍生多已是满腹经纶且十几廿个学生一堂照本宣科已是不多研讨的常是艰深之学除此要么评论文章要么便论辩时观与此处气氛又大是不同。 近了中午趁着程平离席解手的当儿夏琰便笑道:“我还从没见过如然兄这般——做什么便像什么的人。天下间大概没什么事难得了然兄吧?” 宋然只苦笑“公子何必取笑——明知我都不过是做个表面功夫——不得已。” “怎是取笑自是称赞了。”夏琰笑了笑随即面色稍稍肃起“凤鸣那日找到你了?”时裕并不多还是多说几句正事要紧。 宋然知他要说的是什么也收敛面上笑意将那天与沈凤鸣见面前后极快地大略说了一遍。沈凤鸣寻他不外乎是三件事一是与他交代“双琴之征”的前后始末二是与他商量夏琰婚事出了意外该如何处置三是问清楚宋客和娄千杉要前来临安之事。 正文 四五四 相去迢迢 这三件事夏琰都是知道的也费不了宋然太多口舌不过末了宋然却少见地将眉蹙起很是低声道:“君黎我知道这次事出有因不过——下回还是别让外人径直找我。” 夏琰稍稍一怔已知他说的“外人”是指沈凤鸣。对执录来说只有黑竹的首领是自己人旁的一概只能称作外人。“可凤鸣他……”他试着道“他认得你——他老早就知道你们宋家的执录身份了。不然我自晓得按黑竹的规矩不能让他来找你的。” “这事怪我爹当年不小心领我们去金牌之墙的时候竟被他见了。”宋然露出喟然之色“但一事归一事——当年是当年。现今我是执录我也是为了黑竹不得不早些与你明说——你与他交好故而信他但我与他没什么交道。这京城我要对付防备的已是太多忽然又多出一个人来找我我当真无有三头六臂可担惊受怕得很。” “我只是想着……就算这会儿不见回头‘归宁宴’……”夏琰想了一想“罢了是我欠考虑——往后还是只我与你接头。” 宋然抬手向他示谢“我绝非针对凤鸣一人——我不是不相信他只是——一切谨慎为上。我已特意住得偏远与其说是想避人耳目不如说——是想看得清楚些毕竟一个人若特意跑这么老远留下的痕迹也会多些。但反过来他这一厢过来也易被有心人看着。要是真给人寻着蛛丝马迹便说不清了。” “知晓了。原也不打算再叫谁往你那边跑。”夏琰道“我还有一事问你……” 他说话间伸手及怀要去拿那个黑玉扳指只惜手才刚触到便瞥见外面程平已回了来只得又松了手与宋然递个眼色就此息下对话。 程平落座请宋然将末节讲完堪堪已是正午。他如何肯慢待两人便叫传膳留两人在府中一道用过再殷勤请喝过了茶才万般不舍恭送出门。 “我看仪王也当真寂寞得很。”宋然便笑道“在这禁城也没什么相交的朋友恨不能将你留上一整日。是该娶个妃的好。” 夏琰本打算离去途中趁无人处向他问问黑玉扳指之事可一抬头却见邵宣也候在府外。见他出来邵宣也上前了一步向他行礼:“夏大人。”对宋然却是不识不无倨傲地点一点头也不放在眼中。 宋然不以为意。文人常讥武人武人自也不予文人面子都不出奇。 “邵大人……?”夏琰有点吃惊“你莫不是……” “夏大人晨间说或有用得着邵某之处是以邵某自早朝散了便在此等候。”邵宣也实说。 “我……我不知大人一直在此……”夏琰原以为他早上说要去垂拱殿外执守乃是托辞拒绝哪料当真还会回来不无过意不去那边宋然见状已是请辞:“既然夏大人还有要事在下先走一步。” 夏琰深知他若强要在旁等着不走一来失礼二来惹疑只得还礼送他由他去了。 这壁厢邵宣也便道:“夏大人看来诸事顺利不必邵某出力了。” 夏琰只连连致歉邵宣也只道:“邵某今日当值等在仪王府外与等在别处亦是一样——此处还少些风冷。” 两人向外同行一段途中有意无意提起程平娶妃之事夏琰记得去年恭王选妃彼事之司防杂务还是交由夏铮今年依邵宣也所说这仪王妃似乎已有了人选不打算一选二选弄得那般热闹只待各方说定将事情办了便罢。 说不了几句便又多是默然。那邵宣也似一贯不喜起头没话题便不言不语亦不觉尴尬。冷场许久还是夏琰开口道:“都说邵大人与夏亦丰大人十分交好?” 邵宣也全不动声色只问甚答甚“还算交好。” “我听我师父说——夏大人他——前一阵递了疏奏请回京。”夏琰望着地面“邵大人可知此事?” “当然。”邵宣也道“听说皇上已准了。” “已准了?”夏琰立住向他看面上惊讶“诏书已发了么?” “那倒不晓得我只是在垂拱殿外听过一句。”邵宣也道“夏大人当时去往异乡上任原是仓促心自还在京城。这已大半年了逢年过节的若都不允准他省亲岂非大失人道。” “逢年过节……?”夏琰道“不是……不是十月里就来?” “他好像是请了十月回京不过两广岭南这季节想必得不了空——皇上知他思乡故准他腊月里回来述职出了年过了正月十五再返去任上也算宽裕了。” 夏琰没再吭声。他暗里松下一口气——只要他不是十月末旬回来就好。 ——虽然那些业已存在的遗憾其实并无一件会因此变少。 ------ 夏琰在禁城听朱雀差遣另一头沈凤鸣当晚离了朱雀府才觉这一整日喝得实在不少——当朱雀的面他哪里敢不做足了样子便是朱雀只喝半口他都必要满杯回他——如此出门叫风一吹那后劲只尽数上来多走几步便拿不住了精神。 朱雀虽叫了小厮送他却也送不出多远他独个晃晃荡荡也不知怎么走到的南城幸得一醉阁那几个等得心浮往内城门附近探头探脑远远见得他一步几摇地出来还道怎么了近前才晓得竟是醉酒连忙几个一道扛扶弄回了一醉阁。 他当真清醒过来已是第二日中午——目眩神白口干舌燥摸起床头一碗水便喝喝得舒爽些了才细看见边上守着无影一声不响盯着他喝完了水颠颠道:“我去添。” 沈凤鸣喝酒是常事但醉得这般人事不省——他都不记得何时有过了。当下里在榻上坐了一会儿定神那壁厢无影又进来了后头跟着老掌柜。“倒是醒了。”老掌柜便抱怨“如何?我说你多等半日夏公子多半就来了你偏是等不住——这倒好定是吃了人灌酒醉得连老头子都不认得。算便宜你了只是灌酒。原还怕你是要送命。” 沈凤鸣不吭声将无影手里端来那水又喝了抹了抹嘴才道:“没人灌我我自喝的。”放落碗便下床来想起什么又转头向他道:“——那个是她爹就算是送命我也得去不是?你老嫁了十多个女儿了还不懂这个理儿?” “可惜我女儿都嫁完了没得与你。”老掌柜便笑道“秋姑娘还好罢?见上了没?” 沈凤鸣瞪了他一眼。这一月几乎日日与秋葵耽在一道哪怕她还作出不远不近的模样可人总在举目抬首之间仿似随时便能触摸得着。这一下她回了禁城却当真摸不着了。与朱雀再是喝得高兴聊得开心到底他还是不肯容秋葵住到外城。沈凤鸣此际心里空落下来彷若有失便不想应这话顾自往外走。 酒醒后腹中饥饿他很是吃了一顿与阿合几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忽接得一封从禁城来的快信。信自然是夏琰派人送来的。昨晚匆匆一见未及将诸事交代清楚如今他既是打算这一阵留在朱雀身边黑竹之事自然只能交托沈凤鸣。 沈凤鸣皱着眉头将信看完嗤了一声收进怀里。旁的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有夏琰叫他暂不必再私下去找执录这事显得突兀兀的。不消说这十有八九是宋然的意思——至少夏琰上一次叫自己去寻宋然时可不是这个口风。 嘿宋然。他心下暗道。我早该知道姓宋的那一家门都讨人厌得很他与他那个弟弟宋客当真是一般的叫人不爽快。 也是他当下里心情欠佳明知纵当真是宋然的意思也实非恶意还是想得怏怏尤其那日与宋然相谈其实甚为顺畅交心可愈是如此此际愈觉不快更想到还应允了其后那个莫名其妙的归宁宴届时要宴请这兄弟两个加上娄千杉越发烦躁异常。 他起身踢开了凳子也不与谁打招呼顾自往城外去了。 去城外——其实是去泥人岭上的“厚土堂”。夏琰将一应事情交他接手他最为在意的一件应便是这厚土堂了。即便十月廿六已然不会再有大婚但无论将来他与刺刺何时成婚这地方总有用得着的时候早些建成也算是了黑竹一桩要事。 再者——便如夏琰是躲进禁城逃避对刺刺的种种念想沈凤鸣又何尝不是在躲避某种念想?比起一醉阁比起自己家这地方总还是清心寡欲得多了。 不过沈凤鸣的心性到底还是与夏琰不大一样。在厚土堂督到第六日他实在窒闷得待不住过了午便往城里返去进了一醉阁便问几日可有新鲜事。阿合看着很有些踌躇走近来期期艾艾道:“旁的倒是没有只是……无影和他娘都跑了。” 沈凤鸣还没坐定不无狐疑抬头以目视他阿合连忙也坐下凑近了道:“他爹回来了。” “这么快回来了?”沈凤鸣心中思忖着吴天童那几人伤重理应还在洞庭休养不过或也是思亲情切在外便也久待不住。 “是啊就在今早我听说咱们会里弟兄回来了几个无影说他爹和师父也一道回来的伤势可不轻。我说要不就来一醉阁里好照料哪晓得他爹却不肯这倒好了他们不肯来当然只好无影去了——我又不好拦着。” “刺刺和秋葵都不在这了也没他们母子什么事。”沈凤鸣道“让他们去就是了。” 正说着却见无影领着个女子到了门口见着沈凤鸣坐在堂上仿佛呆了一呆随即欢喜起来跑进来道:“沈大哥你在最好了!那个……” 他话还没说完那女子也跨了进来“哟这位公子是这里管事的吧?” “我?我不是。——这里有老头子管事。”沈凤鸣一面向柜台上指眼睛却老实不客气将她上下打量了两遍见女子约有了三十五六岁年纪身姿却十分修长纤媚不免一笑“……不过这会儿没在阿姊要是想买酒我可以替你打上两斤。” 正文 四五五 相去迢迢(二) 女子闻言不喜反怒夹手取过无影手里一包物事向他桌上一丢“你少来这一套——赶紧把钱给了!我们布庄那么多人花力气赶时间给你裁给你缝耗的功夫先不说布料子花费都不少说好的两天来取这都七八天了什么意思?想赖账么?” 那物事——以一块浅布包裹着虽看不见具体但形状齐整应该是件叠好的衣衫。沈凤鸣便笑将那衣裳捉起一角:“我倒是想添两件天冷的袍子苦于还没得空闲不然定到阿姊的布庄里走走去。——阿姊是认错了人吧?” “认错人?怎么认错人?看你这一身灰不溜秋的就晓得认不错!”那女子柳眉竖起毫不客气伸手指他“你这酒家也是做生意的总也晓得生意难做。我们庄上人多开销大经不得一件两件差错——老娘现下好声好气与你说是看在大家都在这南城里头讨生活莫要叫我定撕破了脸!” 沈凤鸣正要说话一旁无影却挨上来悄悄拉了他一把“沈大哥……”女子已见得忙道:“看见没小子都知道是你!” 无影忙道:“我……我没说是他……” “怎么不是?”那女子急了“不是他你领我来这做什么?” “怎么回事。”沈凤鸣也向无影道。 “那个……那天……我陪葵姐姐出去。”无影慌得吞了口唾沫“她去过这个姑姑的布庄里……大概是那天……” “这是秋葵叫人裁的?”沈凤鸣才瞪了眼“你早不与我说?” 无影十分委屈低头不语。一旁阿合恍然长长“哦”了一声“就是那天——沈大哥你前脚刚出门去秋姑娘也出门去了回来叫她爹撞见你还说骂我们——不好好拦着她——原来她是出门裁衣裳去了。” 女子只在旁冷眼觑着沈凤鸣就如认定了他是作戏耍赖冷哼着“若不是今日个正好这小子又路过我那布庄叫我逮着还真叫你逃了。” “误会误会。”沈凤鸣虽面上还堆笑也只能不无讪讪地起身“她与你说了几多钱我与你。” 女子抱臂道:“算你两吊给我我就走了。” 沈凤鸣伸手到柜台里寻摸冷不防帘子掀起老掌柜拄着杖就出来了“几天不见人影一来就摸我的银子!” “老头子来的正好你钱都放哪了借我两吊我明日就还你。”沈凤鸣道。 “两吊钱你道是两文说有就有?我一个月也没进账这许多!”老掌柜口中忿忿。 沈凤鸣却已经在抽屉里掏摸着了块碎银子往称上放了放见份量差不离便道:“我先拿这与了人家——省得叫女人家一径拿这眼色看我。”便将银子给那女子“你要不要看看称?” 女子将碎银接在手里掂了掂做惯了生意的当然也掂得出数面色语气顿然就缓和下来反笑问:“公子不看看衣服合称不合称?” “我有什么好看。”沈凤鸣伸手去解那浅色包衣见果是秋葵惯着的白色“她人又不在也没法……” 话未竟完他稍稍一怔将衣衫完整取将出来“这是……男人的?” “本来就是男人的要不我寻着你做啥。”女子不甚可思议地看着他双目如他适才般将他也上下剐量了番“比你这一身好得多了你那女人虽然穿得寡淡还是比你强些。” 沈凤鸣却还愣怔着“她——”一旁阿合同两个不知从哪突然就出现的伙计哄然发笑:“啊哟哟沈大哥这原来是与你做的衣服!” 那女子见沈凤鸣表情面上隐隐露出丝嘲笑意味口中只道:“公子穿得好可记得再来照顾照顾我布庄生意若是哪里松紧了送来改改也不妨。”便自走了。沈凤鸣才回神看向无影“……秋葵说是与我的?” 无影一问三不知。秋葵可不比刺刺还会与他长短聊道许多几乎一句话都不曾与他说过。他跟了去也只顾注意着莫要出什么意外至于去布庄做什么便丝毫不曾在意。 沈凤鸣咬牙:“你别走晚些再来寻你。”急匆匆向门外追去。 无影全摸不着头脑越发紧张倒是那边阿合等老早围在那桌边一个少年已经将成衣展开十分兴奋:“是沈大哥的身量——看来是给他的!” 阿合却故作深沉:“也未必。我看这身大哥穿也合适。” 三个人盯着这件衣衫一时竟尔陷入沉思。冷不防少年提衣的手背叫人打了一记一惊才见是老掌柜。“还不放下你再乱碰一会儿你沈大哥回来折了你手信不信!”老掌柜危言提醒。 “没事。”那少年显得胸有成竹“我跟了沈大哥几年了又不是第一次有姑娘家与他做新衣来。” “哦?”老掌柜显然不大相信口气揶揄“然后呢?他都准你们胡摸胡扯?” “什么胡摸胡扯。他都不大穿都送了我们。你没见他一向穿的灰的——姑娘家送的必都不是这般破败颜色好看是好看他偏偏不喜欢。这件白的若真是给他的我打赌他也不会要。” 老掌柜“嘿”了一声“你想打赌?” 少年稍稍犹豫了下随即坚定:“赌啊。赌什么?” 老掌柜慢悠悠坐在柜台里“若是我输了我往后准你们敞开在我这喝酒。” 阿合闻言面色就变了。老掌柜宝贝自家的酒哪个不晓竟这般敢拿出来赌莫非是晓得些什么内情这般笃定。他当下里忙道:“我没要赌是阿义一个人要赌的。”便向那叫作“阿义”的少年道:“你还不放下!” 阿义大是不解手上虽放下了口里却道:“阿合哥这有什么与他赌啊——沈大哥你还不晓得?” 老掌柜已是笑眯眯道:“还没说你若输了给老头子什么好处?” 阿义想了一想“我也没钱也没酒要是输了——只好叫你一声‘爷爷’了。”说着已是大笑起来显然并不觉得自己会输。 “你倒便宜输了一点不亏蚀还白得一爷爷?”老掌柜十分不满不过一转念“也好我女儿那么多儿子却一个没有我也不占你那么大便宜你输了叫我声‘爹’给我当小儿子好了。” 阿义立时拍手“就这么定。”向一旁阿合和另一个少年道:“你们真不赌?大口的喝酒啊往后可别羡慕我?” 阿合犹豫了一下。适才慌忙说了不赌的此时再贴上去不免有些虚伪——他倒不是对输赢又有了把握只觉得——即便输了也未必有损失。他与阿义都并自小无父母便如老掌柜所说那般——若真得了个‘爹’当真一点不亏蚀。 “赌了赌了。”另一个少年老早迎凑上去“我们仨都赌了。” 阿合便没出言反对含含糊糊地混在其中应了。 老掌柜笑了半晌稍许敛起神色“我说你们是瞎了还是怎么的沈公子待秋姑娘那般殷勤难道便看不出什么来?” 阿合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原来只是看他殷勤。便笑道:“那掌柜的你就不晓得了。但凡生得好看些的姑娘沈大哥一向是这个样子全不必大惊小怪。秋姑娘那般样貌他若不去撩动那才是奇了。” “是么。”老掌柜若有所思“我却没见过他去撩动别人?” “那还能让你老见了。”阿义道“这一醉阁里还有谁给他撩动?先前只有‘大嫂’在这住过他总不能去撩动吧?那——无影他娘他总不会去撩动吧?也就只有秋姑娘在这留了几天你老就觉得沈大哥待她不同我看——”他说着摇摇头露出一副老成的评断表情“未必。” “是啊。”另一个少年帮腔道“若真要说——掌柜的你真没见?方才来的那布庄老板娘生得也标致沈大哥待她便也笑嘻嘻的一口一个‘阿姊’的叫。可不就一贯是这般。也是当了你老的面不大好意思。”便向外看一眼“这会出去了还不知说些什么呢。” 老掌柜依旧申辩:“他前些日子为什么去见那个叫朱雀的你们不晓得?便是因了秋姑娘……” “那是朱雀都惹上门了指名要沈大哥去——沈大哥如何肯丢份?”阿义回辩道“是啦定也是有秋姑娘的缘故——沈大哥可不就是这个性子哪肯叫女人晓得他竟往回退的?往日里也不是没有过——为了看上眼的姑娘走些什么险哪怕不是他相好也便如与我们讲义气那般都不出奇。不然哪里得许多人要喜欢他、送些东西与他?——我们都羡慕不来!” “你倒是晓得这个理呢?你们几个若有沈公子十中之一的胆量也莫担心寻不到相好了。”老掌柜笑骂两句看了眼桌上静躺的衣衫又收敛语气:“照你这么说——他小子相好应该不少了?” 三个少年哄然一辞“不少啊!” “——只是没长久的。”阿义补上。 “没长久——是多久?”老掌柜不动声色。 ------- (为……庆国庆强行发布酒馆八卦番外……假期快乐虽然我还得加班。) 正文 四五六 相去迢迢(三) “这我没算过。”阿合道“但没长久也是相好啊哪怕——好个三五天?”他丝毫不掩饰艳羡之意。 “那就是了。你们看他与秋姑娘认得多久了?”老掌柜立时笑眯眯地道。 三个少年一怔阿义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久可他们又没一始就好上——我瞧秋姑娘也是冷心冷面的这趟出远门之前对沈大哥也是爱搭不理不就是这一个月一道出去了沈大哥定又使了什么手段讨好她才刚刚——都送了衣裳来了。” 他说着再次老成而惋惜地叹了一口:“送衣裳来——照我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往日里有人给沈大哥送衣裳两个就好不了多久了。” “不送也好不了多久。”另一少年镇静总结也不知算附和还是更正。 老掌柜不以为意。“那你们说说他上一个‘相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这个问题令三个少年不约而同静了一静。三个人顿然互视了几眼惊讶于——竟没有事先想到这个问题。“有……”阿合掰动起手指随后震惊于竟不够数透月份以至于要回过来重算一遍“……一年多?快一年半了!?”他与两个少年交换了眼神那换回的目光里果然亦尽数都是将将发现什么般的不可置信。一年半!哪怕之于他们跟随沈凤鸣的年岁都已不能算短。怎么竟不曾意识到——所有的那些旧事记忆都已是一年多以前的印象了? 阿义好像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生出了动摇。沈凤鸣没有与他们多提过秋葵他们便不知她与他有过什么样的仇事、恨事、憾事甚至死生之事。他们都没有去三支之会虽然在七月和所有人一样耳闻过“云梦神君”和“云梦仙子”的传说但沈凤鸣的旖旎故事何时又少过?果然那“传说”也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和他们意料之中一样不多久便淡落偃旗不再江湖嚣上以至“双琴之征”出发前在这一醉阁真见到秋葵三人就只当她是从朱雀那借来的帮手。夏琰的朋友。朱雀的女儿。云梦的高手。美貌的女子。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此时老掌柜的问题如有暗示三个人不自觉要记起——沈凤鸣应该就是在一年多前的鸿福楼之围那天认识了这个生人难近的秋姑娘。这之后黑竹历经种种变化沈凤鸣也有过种种际遇只有——莫非——这个女子还一直盘桓在他不曾明言的期待里吗? 一切只是巧合吧?至少在阿义的感觉里沈凤鸣还是那个沈凤鸣——待他们和旧日一样。那么他待别人也应是一样的吧。 “我……我倒要看看。”阿义道“要是真的——我还真想不出来沈大哥当真的样子。” “亏你们还跟了他这么多年。”老掌柜慢条斯理:“你们啊也真是傻。难道你们真觉得你们沈大哥要一辈子一个人便不会有一日有个不一样的姑娘了?唔你们三个几年了也只会天天在他边上睁眼看着背后说着莫非也是觉得一辈子要这么过了?” 三个少年顿然面红耳赤应不出话来。若从久远来看自非如此可若要信一个人当下、眼前立时要与过往截然不同却又是另一回事。 阿合哼出一声“输赢还不晓得呢。就看沈大哥回来要这衣服不要。” “他若不要还与那么多钱买下来?”老掌柜嘿嘿笑着。 “是不是给他的都不晓得……”另一个少年强撑住心气。“拿的还是店里的钱……” 可是这心气很快就塌陷下来。沈凤鸣已经回来一阵风似走得轻飘便是什么都不说几个人都感觉得到——他连人带这颗心大概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沈大哥什么喜事……”阿合站起来看着他言语就变得有点明知故问。沈凤鸣径直走向无影伸臂往他肩上一勾“小子甚事都不晓得要你跟着人有什么用?”无影僵着脖子不敢动弹瞥眼却见他其实春风满面心下一宽“沈大哥……”他待开口解释沈凤鸣丝毫不在意他说什么打断道:“听说你爹回来了我与你去看看你等我一等。” 无影愣一愣神沈凤鸣已经松开他就在这前堂里伸手就将身上灰衣解下来捞起桌上那件新衫一口气伸穿、整顿、系束毕冲了柜台里老掌柜道“你看看?” 几个少年老早就呆了愣怔着一句话说不出老掌柜倒是笑着点头:“不错好得很。”沈凤鸣便越发得意也不多说与了无影个眼色“走。” 那白色的背影出了门去三个少年才颓然一个个坐落下来阿合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了。堂里默然无声了良久还是老掌柜十分自怜地叹了一声:“多了三个傻儿子。”近前捞起沈凤鸣旧衣往里头去了。 ------ 新衣其实没有看上去那般合身。这也难怪布庄原不是依着沈凤鸣的身形量的想必是予了个大概尺寸或是就便寻了个高低差不多的人依照。可即便是看起来差不多各人肥瘦处终不大一样多少有些差偏。 幸是外衫差偏些也就罢了至少看起来还算匹配焕发恰搭趁着沈凤鸣此时焕然面色看在一旁无影再是懵懂的眼里也觉今日深冷低沉的阴天都被焕成了个万里无云的艳日。无影原是来附近给受伤的吴天童等抓些药、配些外用材物回去路过那布庄时给老板娘见着面熟提溜进去了却还没及去药铺子里。说与了沈凤鸣他便道:“要配些什么你与我说我与你去抓。” 无影受宠若惊小声道:“我爹说不用去看他们的……” “我高兴。”沈凤鸣心绪显然甚高不论做什么都兴致勃烈。 许久以前他刚刚长到半大能勉强撑得起彻骨留下的那几件灰色布衫的时候其实也有过无比的欢欣——一种终于能接近些心目中那个大人的欢欣。于是翻筋斗、打虎跳——哪怕被过长的衣裳绊倒也觉必须庆祝。而后他越发长大衣衫越发合身直到有一日——竟觉有那么一点小了。虽然他不在意穿着稍嫌紧张的衣裤招摇过市可那是动不动便要腾挪飞闪的黑竹会——他极少有换上夜行衣的习惯当然毫无意外地在每次任务后都要发现衣衫的裂口于是每每在独自黯淡的缝补中通过眼前灰衫的轮廓模糊勾勒出彻骨的模样一遍又一遍督促自己重忆起他的高矮肥瘦。 原来彻骨比我还要瘦那么一些。他在心里说。原来——我有一天也能长成他那样的男人。 他终于不得已开始做了适宜自己的新衣除了尺寸之别布料样式光色都与旧衣一模一样。他在许多地方花样百出唯有这一样——从不变化。直到今年才有一次例外——只有三支之会被关非故胁迫时他穿过一次白衣。以魔教身份现身江湖时将骇人之血洒入洞庭时以七方双琴与人相和时用虚无之镜反取敌人时——那些众目睽睽的时分他却穿着一身白衣以至于这个江湖记住的云梦教主竟偏偏不是那个真实的他。 可此时——彼时——哪个又堪称真实?他自己都不想去分辨那个灰暗了十八年的外壳是否也不过是——因藏埋了旧人的魂骸? ------ 吴天童断了半口牙欧阳信中了毒伤石志坚少了一手三个受伤各有不同都不甚好过。即便如此无影引着沈凤鸣过来的时候三人六目都瞪大了半晌认不出来人仿佛伤的不是别处而是这双眼。沈凤鸣穿了一身白色。好像就只有这一点不同就完全消抹去了他往日里水隐于墨、葭隐于苍的印象变得跃然出众丰神朗快。 几人由是竟都不好意思表现出伤重的颓丧不自觉咧开些笑才敢去迎他。“凤鸣公子怎么来了?”石志坚端着手腕笑说。 “听说你们回来了。”沈凤鸣将手中药材尽予了秦松“怎么不与自己人住一处?” “我们……自来了临安之后一直就住这里。”吴天童说话漏风不得不捂着嘴显出些自惭形秽。 “与我去一醉阁。”沈凤鸣道“秦松、无影——他们两个也住得惯了。住那我也好叫人接应照料你们不是好过就这么在外面?” 吴天童又待说话被秦松止住了替他道:“老吴说——他们三个给公子你赶出黑竹了。这还怎么住一醉阁。”她口气倒是十分不客气。 沈凤鸣抱臂往椅上一靠“是啊。但那程方愈又没死。那些个谋划统统都没见实现。你们现在走那不是白走了?我可没当你们走了。” 三人互相看看都不说话。沈凤鸣又挺身坐起“就算走了——那你们再回来呗。要杀那个人——除了你们没人帮我。” 吴天童这下才道:“公子还要杀他么?我听阿印说公子回来当日与大哥好像大是争了一架是不是——为着此事?” “也不全是。他倒也确问起你们——你们是他带回来黑竹的真要走他还不肯呢。”沈凤鸣说着挥挥手“不消管他他就算知道我要杀程方愈也拦不住。只不过我这一回累得你们仇没报成却受这般重伤——” “在黑竹哪有不受伤的况这次任务艰巨公子待我们三个已是尽心若再这般说实是……愧受不起了。”欧阳信道。“若能留在黑竹自然再好不过……” 正文 四五七 相去迢迢(四) 一旁石志坚却已忍不住道“先前始终没有机会具问你究竟……为何也要置程方愈于死地?是不是也与我哥有关?他那把匕首……” 沈凤鸣左手一抖“彻骨”从袖中滑入手心看似无心地一抛光泽已失的匕身不知为何在空中划出一道亮色来不及霎眼银弧已没入右袖。右手的手心却显然还着着力指尖微一挑动匕身迅速翻转自反手转入满握随即又是随意地一抛匕首又没入左袖。如此这般玩耍两回沈凤鸣才将刃柄倒转置于桌上向石志坚推过去。“你哥的匕首这么多年也不大好使了。你若想要回去我正好换把新的。” 石志坚却已失神般看着一时忘了继续言语。这几个动作——他太熟悉了。从他记事起他的哥哥就在把玩匕首——滑出握住抛起接下从反手玩到正手从左袖玩到右袖惯常就是这么几个来回。这些动作并不难即便匕上功夫远逊彻骨的自己练上一段日子也十分顺溜了可重要的是——知晓彻骨这个习惯的人原也只有那么几个。 吴天童已是了然:“我记得很清楚——当年彻骨匕首丢了那匕首跟了他这么多年他竟说不用寻。若我猜得不错——匕首是他自己交给公子的吧?如此——许多事情方解释得通。” 沈凤鸣唇角拉扯出一丝苦意。吴天童猜测不到全貌却也已不算猜错他并不想将往事再对他们叙讲一遍只简单道:“当年——我在残音镇躲仇家是他发现了我。可能是有缘可能他原本就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那一段日子他一直那般保护于我也将匕首的用法都教了我我心里——始终当他是极重要的人。” “可惜今日的我已经连那几个动作都做不到了。”石志坚伸手将匕首推回去“我如今只剩一手匕首交给我也已没有意义。幸好还有公子你——既然我哥当年亲手将匕首给了你我又如何再来夺你之珍。” 沈凤鸣待开口石志坚道:“若真是匕首不好使了想换又怎至于留到十几年后?公子不必多言我只等着——待有一日得再有刺杀程贼的机会公子只开口便是。” “志坚说得不错。我们三人同心公子不必怀疑。”吴天童也道“至于一醉阁——也不是有甚不好只是那些个小子都是十几二十岁年纪想来也说不到一搭去还是出来自在。” “那也罢。”沈凤鸣听他这般说法便不强求“不过——”他看向无影“黑竹念着你的人倒是不少这几日你大哥也不在我就放你在这照顾你爹你师父隔些日子——你还是得回来。若是你单姐姐、葵姐姐回一醉阁了没见着你怕是都要来怪我。” 无影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隔些日子就回去。”便咬着唇“可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沈凤鸣往他头上重重摸了一把“快了。” ------------ 走这一趟算是发散去了沈凤鸣几丝过度的意兴。再出现在内城里的时候就显得沉定了些。 夏琰这几日已经把禁城双司防务都摸看得差不多今日因着朱雀府上有客便没有外出。客人却是个女客一来就进了秋葵房里他不便进去只在厅里等着约摸一个多时辰才见出来沈凤鸣便是此时将将到了府邸门口的。 正见夏琰送客人出来他也不急打招呼便让到一旁。那女客与他点首为谢照面之下沈凤鸣微微一怔:她怎会来这里? 女客似未认出他与夏琰在府外驻足又说了几句。沈凤鸣也不甘冷清便与府守打听:“那位夫人她来朱大人府上做什么?” 府守倒也认得他便答道:“是朱大人请来给秋姑娘瞧内伤。” “给——秋葵瞧内伤?”沈凤鸣大是皱眉恰夏琰送完了客回来他立时迎过去老实不客气便问:“那邵夫人——来看秋葵内伤的?” 夏琰眉上便挑了一挑“你认得邵夫人?” “我当然认得。”沈凤鸣边说边径自与他进了府中“她是大夫?还是江湖行家?秋葵眼下情形我都没想到办法她能想得到?你们让人给秋葵瞧内伤是不是该先问过了我?” 正问得一叠连声朱雀亦出到了前厅一目已见沈凤鸣“你怎么来了?”他双目微微眯起“我今日没叫你来。” “我……有点事与秋葵说。”沈凤鸣听出他不似十分欢迎的口气“一时想起冒失来了看起来——来的不是时候?” 朱雀早见他今日装束与往日不同哪里信他什么一时起意冒失前来只当他有意置扮好了来见秋葵。但面上的不豫却也收敛起来语调不高不低:“什么事你先与我说。” 沈凤鸣一腔欢喜被朱雀冷冷拦了一道也没压了兴反而笑道:“过些日子我有个宴局我想带秋葵同去。” 朱雀蹙眉“什么宴局?黑竹的云梦的或者——都不是便是你沈凤鸣的局?” 他言语中仿佛有所指沈凤鸣却也不以为意道:“若真要算该是云梦的。可莫说秋葵是云梦的人就算不是——我总也想带她一道……” 朱雀冷哼了一声沈凤鸣只道他又要说出什么来却听他道:“她只消肯我便由得她。”又与夏琰使个眼色“你去看看秋葵那若是好了叫她出来。今日事多说完了早点走!” 沈凤鸣立时咧了嘴“朱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话虽如此他却也没忘了邵夫人的事总觉颇多蹊跷。他认得邵夫人还是正月初一早上陪了当时尚在临安的夏铮夫人陈容容去庙里上香见得她与这位官家夫人同路而去甚是交好的样子却从未知她的确切身份更想不到她竟能被朱雀请到府里来。如此一想便又有几分泄气。朱雀大概是因了此事对自己的突然到访带了戒备——他大概也并不希望沈凤鸣觉到此举中那些对他的不信任。 等着秋葵的这点时间因此事变得烦躁起来。他实想不出邵夫人何方神圣——如果连自己、连朱雀都没有办法什么样人又能有办法? 只是一见了秋葵出来他面上又勾起笑来。秋葵却与他恰恰相反一见了他这身衣衫大愕之下目光忽就放不直了曲弯跳闪好像一下少去十万分底气心都似拔到了喉咙里声都发不出。 “你们说吧我还有事。”夏琰抛下一句便待先走被沈凤鸣一把拉住“先别急着走我有事与你商量。” 夏琰只好停了目光扫过厅中见首尾众人已识趣退走方道:“说。” 沈凤鸣便半靠在几上“是‘归宁宴’的事儿。十月十五——你和秋葵都与我同去吧。” 虽是与夏琰说着他眼角却瞥着秋葵。秋葵只站在远边没看他也没看夏琰一声不出。 他收回目光至夏琰“我想放在厚土堂。” “厚土堂?”夏琰这回蹙眉“你要请娄千杉请宋客我也不拦你定要我去也无不可——可放在黑竹总舵?” “他们三个人的身份你也晓得。”沈凤鸣说得不动声色“本来就与黑竹脱不了干系那个总舵他们迟早也是要来的。与其你另找机会再叫他们来不如……” 夏琰斜里觑了秋葵一眼心里忖了忖稍呡了呡唇方点头道:“也无不可。只要总舵没什么闲人在。”又问:“厚土堂眼下怎么样了?” “内里的机关土木都毕了只剩了——外围的那道——自大门直越到后墙的弦网……你最晓得是个精细活——我是不懂那般繁复的阵法地下桩埋好之后就暂且叫他们停了等你去了再说否则莫说造得不对多半还有危险。就连带着整个中枢也差这最后一根机线牵上了整个才全。”沈凤鸣说着顿了一顿“不过也正好你且放心我交代过了离十五还有些日子除这之外都能妥帖了。然后就叫人都撤了那天只我们几个过去只是可惜——本来怎么也叫宋家那两个给这‘无穷’阵试试手开开光。眼下只算他们走运。” 新总舵机关布阵夏琰是借鉴了陈州旧总舵的八卦阵法厚土庵内机关都是大开大阖唯有这最外一周是他请教了瞿安之后另加的虽铺连最广却越发细至毫厘轻易错不得。小小一醉阁中所布机关若是不过四种变化那么那厚土堂便少说是六十四种沈凤鸣曾笑说就将这大阵起名叫“六十四”。可这些日子在岭上又细研了图纸他只觉“六十四”或还小看了它——只因四种也好六十四种也好若都可预料得到便都有限可哪一种阵法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变化连接着变化一处不同便处处不同?岂止六十四分明是无穷无尽他心里便已将这阵名从“六十四”改称为“无穷”了。 “原来你是为了为难你这客人?”夏琰当然听得懂他“无穷”所指却笑起“你请人来却又要为难人何苦。” “怎么我不该为难为难他们?——特别是那个宋客不是你告诉我的么朱雀差一点死在他手里——他这一次还敢回来还敢挑衅到我面前难道你不想教训教训他?不想他给个说法?” 沈凤鸣说话间瞥见秋葵还垂首不语便向她侧过脸去“你说呢?” 正文 四五八 相去迢迢(五) 秋葵似失神又似在思索什么被他突然问到跟前的口气稍稍惊了一惊动了动唇目光移开还是没说话。 这反应倒有点不像她。夏琰若肯将宋客那次行刺大事化了一或是因朱雀终无大碍有心不追究二或是看在了宋然执录身份的面子上。可秋葵理应不会就此算了才对——湘夫人睚眦必报的性子旁人不知他沈凤鸣还不晓得?怎么——这事情她就不比当初要寻自己替娄千杉报仇那般执意了? “你不想给朱雀报仇?”他狐疑。 秋葵吸了口气总算抬头看他“有件事——我一直没与你们说。”口气清冷肃然不像有说笑的余地。 她咬了咬唇“宋客的弟弟宋矞不是死在杨敬手里的。” 沈凤鸣微微一怔一时未寻到此事与眼下之事的关联。 秋葵接着道:“那天宋矞是和杨敬交了手中了他的蛊毒但一时半会儿决计是死不了的。毒伤更重的是宋客他身中三毒昏迷不醒。” “这个我知道。”沈凤鸣道。“我那天也是托了他宋客的大福了才着了关默的道。” “所以后来的事你就不知道。”秋葵冷如秋霜的一双眼睛向他注视“那天交手的非止你们朱雀和拓跋孤在青龙谷外树林里遇过、也交手过当时看见的有我有单疾泉还有一个便是负着宋客前来想要求我们救人的宋矞。” “朱雀和拓跋孤那天正面交手过?”夏琰讶异无已。当日他被单疾泉禁作人质遥望青龙谷外战场只知对战正酣时拓跋孤忽改变主意令青龙教众人撤回谷中不再插手其后朱雀独与关非故对了一阵最后因了白霜之故才放过了他——若朱雀当真与拓跋孤动过手此际想来时间必也极短短到理应还分不出胜负。 秋葵没有看他只将双目垂落了。“那次朱雀带着黑竹的人还带了张庭的人是存心要不与青龙教好过的;拓跋孤在林中就截住我们也是明知此番青龙教有倾覆之险唯有拦下朱雀、拿下他的性命方是一劳永逸。那天本来——剑拔弩张他们一动上手根本没有那么容易息下沸火如果不是……宋矞死了。” 宋矞在朱雀与拓跋孤眼中绝不是什么大人物生死对这江湖又有多少分量?但夏琰与沈凤鸣一时都没有说话只因秋葵语意低重呼吸沉抑显非信口开河。 “他不是死在杨敬手里。”秋葵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明知必死却出手行刺拓跋孤——他是死在拓跋孤手里的。” 两个人的眼睛一时都睁圆了“你说他行刺拓跋孤?”“你说他死在拓跋孤手里?”竟是同样震惊的语气。 “他是为朱雀出的手他只在临死前求我们救宋客。”秋葵此时才抬起头来“他拿他一条命换的宋客。虽然朱雀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从他决意带宋客回京城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应了。所以无论宋客做了什么就算——宋客竟去行刺他就算他本足以为此杀了任何人的他到底记着宋家已经付过一条性命了哪怕付得枉然也是为他付的!” 她的双目重又盯着沈凤鸣“我当然也不平我当然也不想宋客好过可是——我也记得那天的事我记得我亲口答应宋矞要他放心。宋客刺朱雀一剑朱雀将宋客打了一掌——两个都受过了重伤两个都没死这件事就这样吧就算扯平了。” 沈凤鸣回看着她久了到她目光有点游移起来他才道:“你既这么说倒显得是我多管闲事了。但万事总要有个理由我又不是要拿他的性命不过是想他给个说法——好我们都不动手也罢你就叫上依依也同去当面与宋客理论理论——她该是最为此事气狠的由她开口得宋客一句道歉总不……” “你也说了你是多管闲事了!”秋葵蓦地打断他“依依现在好得很——何时也未再提此事你与宋客有过节你心意不平扯上她做什么?就定要将她弄出些事来才罢休么!” 沈凤鸣叫她这突然的反应弄出了三分愕然那壁厢夏琰暗自将秋葵拉扯了下也未逃过他的眼睛“依依……出什么事了么?”他对此自是敏锐已极。 秋葵自知失态“没有。”她避开目光抢话道“我同君黎陪你去就是了你带上依依——她又不会武哪里走得了那样山路。” “她不会武你现在也不会。”沈凤鸣越发看着她蹊跷“不过你答应得这么好我倒是挺高兴的。” 他一面却将目光十分征询地望向夏琰哪知夏琰也只咳了一声“我也觉得要依依过去不妥。秋葵说的——我此前也不知早知如此我那时也——不会与你多提宋客这事了我料想朱雀心里也定希望到此为止罢了。”停顿一下便又转向秋葵“怎一直不说出来——那天拓跋孤突然同意由青龙教收殓宋矞朱雀突然要带宋客回京疗伤——我一直没想通其中缘故如此一来算是明白了。” “我眼下说出来——绝不是叫你们说出去的。”秋葵急忙道“我是晓得这回要与宋客见面了我觉得——还是该当告诉你们你们便知该以何等心思去见宋家的人但我觉得这个真相暂时还是不告诉宋客为好。” 沈凤鸣已知依依那话题是追继不下去只得道:“眼下当然不能告诉若宋然、宋客同拓跋孤结下了血仇道士同青龙教就越发——没得谈了。就算要说也等刺刺能回来之后再说——这点私心还是得有。” 他便伸手甩了甩夏琰肩膀“说起这个去找刺刺之前你真要一直待在这里不出去了?” 夏琰点点头“也就这两个月不到光景腊月里我定去青龙谷了。怎么?” “可不就是‘无穷’——你若不去便消一直耽搁着。虽然没它厚土堂也能算落成了可往后再添总是不大如意。我们这新总舵不就是这一着最能唬住人?” “原本以为还能有些余暇但现在……”夏琰面上显出些凝重又似惆怅“我与你看件东西。” 沈凤鸣不解见他从腰带间摸出一个深色物事置于几上便执起来粗看了看。物件入手硬硬沉沉似乎是铜制的形状并不规则最长处一掌长、半掌宽、手掌般厚正反面均雕刻着繁复却不重复的纹路却也辨不出是什么意思全靠上面一个“禁”字不致弄错了前后左右。 “这什么?”他拿在手里上下掂着。 “禁军军令你也可以叫它……兵符。”夏琰空洞洞地道。 沈凤鸣吃了一吓将铜件举到两人眼平“这个?兵符?” “当然只是一半。”夏琰道“本来是在朱雀手里的有这半个能调殿前司、侍卫司的人马也就是能让张庭、邵宣也的人听命。不过禁军只限在禁城之中维护秩序调用。如果要出城——便须再有另一半——”夏琰说话间向福宁殿那方向略抬了抬头“在皇帝手里。” “我记得上回朱雀叫张庭带人离了京……”秋葵在一旁道。 “带的人少加上立刻回来了。”夏琰接话“真追究起来当然是大责。也只有张庭胆大。换作侍卫司的邵宣也就决计不肯行这样险。” “那你现在意思是——朱雀把这块军令给你了?他想叫你令动两司将来守在这禁城?”沈凤鸣一时有点恍惚不信“你——应了?” “没有我从一始就应允他这一两个月在禁城也只应了这一两个月都不曾说个确数。可他还是硬要给我说是——他不需要。禁城里头都知道这块令在他手里张庭、邵宣也寻常调配都听他开口足矣也不必验看只有我——这些日子许多事他都交我代行代劳——才消兵符压阵。他如此说仿佛——也有理似所以这一两月这块符只能在我这。” “狡猾。狡猾得很。”沈凤鸣眯起眼来把军令放回桌上“他便是要这都城都认了你就似过去这两年都认了他那般。到时候——可没人抢得了你的位置。” 夏琰微微嗤笑“一两月光景又能认下些什么来——倒与我添了张庭、邵宣也两个敌人是真。也是看在他这些日子确有要事……我便没反对反正过后我总是要走的那时候令牌自然就还回去了。只不过眼下——最多离开半天一天若要十几二十天的去监造‘无穷’怕我的确脱不开身。” “那就罢了。不过是晚些造起‘无穷’这边厢拿着个兵符耍威风不亏。”沈凤鸣便笑道“若是你不准备出来了也早些儿告诉我趁早把黑竹也给了我我定也不怪你。” 这话夏琰丝毫不着恼倒是秋葵立时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 夏琰笑向两人看了眼重新拾起兵符“不是骗你——我这回定须走了。禁城虽小陈规琐事却多。有什么话你们说了晚些秋葵再告诉我也罢。” 见他真出了厅口这壁厢秋葵立觉不好也连忙托了个辞回头往里去。沈凤鸣分毫不慌向后靠了靠便干脆坐在了几上甚或还跷起一腿来向她背影笑道:“他忙他的你跑什么?” 秋葵胸中慌堵手脚发冷一言不发只顾走沈凤鸣再道:“你若定要往里去我也不拦就是跟了你进去到你屋里去罢了。” 秋葵无计只能停下来立在厅底回身黑沉着面孔:“十月十五我晓得了我那天同君黎一道来……”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沈凤鸣将她这一句话整个略过只笑眯眯看着她。 正文 四五九 何人衣白 秋葵却没敢向他细看“没有。” “也没有什么话要问我?”沈凤鸣依旧挂着那张嘻笑面孔。 秋葵的面孔却挂不住莫说尴尴尬尬地与他笑便是无谓清冷都兜不住竟露出些忿气和狰恶“没有!” 沈凤鸣跳下几案来“这就生气了。”他走近去捉了她手便往自己身上摸“我可不信——我的湘夫人待我这般好哪里这么容易便又生了气?你先摸摸这料子是你选的不是这模样是你要的不是?” 秋葵强挣了两下不曾挣开那厅底连着个庭院远远有府丁从小径上望见这边拉扯慌张张竟都避了开去她愈觉羞忿不堪却不敢高声只低喝:“做什么!快放开!” 手上一松沈凤鸣倒是依言放了开去但肩上一紧又被他不由分说搂个严实听他俯落过来细悄在耳边吐声“怎么不告诉我?与我做衣裳——都要瞒着我?” 秋葵不必看便晓得他此时是个什么样得意无赖的嘴脸推他不开“谁说是与你的?”她不假思索否认“我做与君黎的只你这般面皮厚竟当自己的穿了来!” “是么。”沈凤鸣却笑“君黎没走多远要不要叫他回来?” 秋葵不吱声了。 “老板娘可都告诉我了。”沈凤鸣笑道“说有那么个姑娘进来看了半天说要与她男人做件白衣。她还想与这姑娘说说别的色可这姑娘凶得很定只要这一个颜色说是——觉他穿着白的好看——是这样不是?” “我都说了是君黎——是与君黎做的!”秋葵越发坚意道“我便喜欢他穿白衫谁与你做衣服了!” 沈凤鸣笑意微拢“你一定要提君黎是不是?” 秋葵又不吱声了。 “你与老板娘说不想见他每日穿得那般灰那般旧定要与他做件新衣。我沈凤鸣在你眼里莫非是特别好骗你当着旁人都肯那般说的当着我便要说假话?” 秋葵面上遽热喉口发紧沉了沉声才道:“你先放开了我我与你好好说。” 沈凤鸣始将箍搂着她的手臂放下来秋葵实不想在这四通庭院口上叫人窥看指点连忙推他先往厅中走进几步才退开两步站定。 与沈凤鸣做这件白衣她早有此心。只是事到临头终究有些躲闪觉此事有些过于亲密不肯当他的面说出来甚至连一丝引他怀疑的动静都不肯有。只有沈凤鸣去往西郊见宋然的那个下午——她听他说那日会出去两三个时辰向晚方回才放心去了趟布庄。老板娘虽然问了不少她回答的并不多但只言片语也足够世故的老板娘嗅出了故事的轮廓来。秋葵没有一一与她澄清那猜测故事的正误彼时她心里依旧对此事犹豫不决思来索去的都是待衣衫做好该要以何种借口交至他手。到最后也未有结论只不过觉得——那应是衣衫做好以后的事了——最少最少她还有两日的时间考虑若是拉不下这面子过不了这个坎大不了收起来不送了。 “我没料到那天就叫朱雀找到——回来这里了。”她总算均匀了呼吸沉淀了心神低低沉沉地开口“我本来想——想与你说我不想——不想你一直念着那段旧事忘不掉一直负在身上那么——那么难过既然与我们说出来了从此总——可以稍许不同一点比方说——不用一辈子都穿着别人的衣服为故去的人活着。我不晓得我这般想法可对我原想探了你的口风若是你不反对我便把这衣拿出来。哪知道——会这样。我以为我去不了布庄了这事只能算了我没准备着——你会这么来。” 沈凤鸣盯着她低垂的眉目看看得出神其实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多少只是贪她少有这么安静言语的模样。秋葵抬头时还道他听得认真又见他不曾出言戏谑只道又引得了他念及旧事心中难过便顿了语气不无小心道:“那你——穿着还合宜吗?” 不问还好一问沈凤鸣忽如初醒跳起道:“当然不合宜!”不待她省悟立时再将她手捉了往自己身上搂“叫你不肯多抱我两抱——若早点将我都摸清楚了还能不晓得怎么与我裁合宜?” 秋葵待要缩手已被他搂入怀抱里手心与脸颊一起触到那件新衣的柔软她心里竟然也软了一软忽忘了——为何要挣扎。“沈凤鸣。”她鼻中不知为何一酸连狠话也说不出来“你便不能有片刻收起你这……无耻么?” 沈凤鸣没再强拉她也没再说什么两手渐越拥拢住她将新衣的两幅宽袖都斜覆住她脊背像将她藏入羽翼。无耻或不无耻只要这个人在他怀里就好了。 秋葵也没有再动。才意识到——她第一次这么长久地将自己留在一个人的怀抱里——而这感觉竟是安平、温热。她还是对他有那么多不满不服不甘不忿却还是放任自己停在这里了。 良久沈凤鸣才开口:“方才见到邵夫人出去——君黎说是来与你看内伤的。看得怎样?” 怀抱里的秋葵仿佛动了动又仿佛没动“不怎么样。”她低低不肯答得确切。 “她是什么人朱雀为何相信她能治你?”沈凤鸣道“你仔细都与她说了前因后果么?” 秋葵这一回从他怀里推立出来似乎是因为丝微羞赧转开身去不看他只道:“她是侍卫司长邵宣也的夫人又是太湖金针的传人算起来——是刺刺的小师叔懂得医术尤擅针灸之法所以朱雀叫她来替我行针看是不是能用这办法激发内力重生……” 正说间只觉后颈有触沈凤鸣竟尔顺她颈脊要向后领里伸落手去她忙一转身甩开他面上连续青红了两下“你又做什么?” “她若与你行针依我们云梦内功的路数脊上一定避不开。”沈凤鸣并无戏弄之色“怎没见半点针扎痕迹。” “她——她用针细小手法老练你不是个中行家哪里会看得出痕……” “她真是来看你的?”沈凤鸣忽尔截断“她不会是来看依依的吧?” 秋葵仿佛吃了一惊下意识看看左右总算这厅内厅外始终还没人影。沈凤鸣已皱眉道“是不是依依生病了?我猜定是……姑娘妇人家的疾症不便与太医院说才找了那个邵夫人来给她看?” “不是你别乱猜了。”秋葵露出不快之色声音却压得极低大约也是晓得瞒不过沈凤鸣只能道“这事朱雀一直说万不可叫人知道就是这府里这么多人也都不晓得的眼下便只有君黎、我还有邵宣也夫妇两个知晓。我若说与你你万万不可再与人说了!” 沈凤鸣若有所觉便点点头。秋葵方将依依身怀有孕一事告知于他又道“原本邵宣也他们定也是不会告诉的可依依——前几个月都没事反是这两日突然有了些异常君黎虽然懂医脉象瞧了还好可这又非他所长要细问细察也不方便万一再有什么突然怕就应对不来朱雀也是权衡了再三让他去把邵夫人请过来的。为免人疑心自然是装作给我治内伤要假装与我行了针所以在我这待了甚久。” “怪道你这么紧张不让依依出门君黎说朱雀这些日子‘有要事’也是这个吧?”沈凤鸣恍然。“她现在怎样要紧么?” “应该无碍只是要喝几服药稳一稳饮食上也消更多在意些。”秋葵道“方子我随身藏了——正在发愁如何抓药才不致被人发现不对——总也不能在太医院拿药只能去外面可是我们几个不论谁去若给人发现抓了这些药都易引了怀疑若是在府中煎药药味药渣更是难处理所以朱雀说叫邵夫人在外头抓好了每日煎完交给邵宣也带进来。偏他又是个每日要点卯的天天大半夜起来煎药再带进内城引人注目也是桩麻烦事。何况——对他们我总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这个容易啊。你把方子给我。”沈凤鸣笑道“对我可放心?我每日早晚进来看你一趟送些汤水内城里都没什么异议吧?” “你去抓这种药怕也不妥。”秋葵眉心不舒。“留了痕迹下来总是不好。” “我估摸着邵夫人回去就会抓好药了。她若是懂医一定常与药铺子打交道抓什么药都是寻常。你与我个什么信物她认得的我带过去让她将药都交我——我家里没人煎药没人知道小心点处理药渣就是了。你只消在内城多放些话让人晓得——你同我好了一日不见个两三回都不如意。” “一两日来一回就好了!”秋葵忙叱他“每回多煎些这天不致会坏了待到了时辰与依依温一温哪里用得你每天来这许多趟生出事来。” 话虽如此她总还是将药方拿了出来交与沈凤鸣。“这方子君黎也看过该是不错你千万藏好煎药前也比对仔细些。” 沈凤鸣收了那手还是张着“信物呢?” 秋葵想了一想便叫他等着回屋取了一支金针出来“邵夫人虽然没与我施针但留了一副金针在这里说起来是专与我用的。你将这针拿给她她必就知道了。” 沈凤鸣原期她给件什么贴身信物见是邵夫人之物不免失望“你呢你便没什么信物能与我?”他临走却也不忘露出涎色。 秋葵再不肯多与他好辞色“我都与你做了新衣了你还待怎样?再要不愿你将这衣裳脱下来还我!” 沈凤鸣故作夸张地一躲笑道:“等我明日煎好了药来。”才走了。 正文 四六〇 月夜之食 十月十五。万事顺遂。 也算是初冬了天黑得早新立成的总舵半掩在坡岭山林间光亮自密竹间漏透而出时已是斑驳稀虚就着寒冷到来前最后一批秋虫悲鸣还是向夜行人催出一阵阵瑟冷诡秘的错觉。但对于宋客而言这些丝毫都不紧要。黑暗或光明于他而言并无差别。 他的眸子里依然能映见满月的华辉可光亮却已达不到眼底。一张年轻的面孔上木木然的没有什么表情只有身边人靠过来时他才将唇际稍许扯动。 娄千杉的手挽在他臂上似小心扶佐着他又似娇然依偎着他。“该不会——这个新总舵还有些什么机关吧?阿客你可要将耳朵竖着。”她低声向他巧笑。 宋客脸上露出温柔之色与她喁喁低语如所有恩爱夫妻的模样。 这是早就商量好的“归宁宴”没有请宾客外人不过是“自家人”的一顿酒饭。人都进来之后夏琰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一点……失落。因着这些日子多是沈凤鸣在操心这宴席他都忘了——除了娄千杉与宋客就连宋然也是要携着夫人前来;而这边沈凤鸣与秋葵挨在一道总共七人竟唯有他——是独自一个的。 这丝寂寥其实也并不算什么在他心上萦萦一转便腾散去了。只是面前那些笑靥和眉眼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却总在他脑中闪烁出些记忆与形状聚合起上一次也是在黑竹总舵——在金牌之墙的最后一晚为沈凤鸣死中得生庆祝的那一席简单的酒——那个还靠在自己怀里的人儿。 所以他与宋然点头致意之后便干脆不作言语了。 “鸣哥哥。”娄千杉一进来便先叫得亲热“当真多谢你肯这么快就邀我们过来了。我夫君——宋客你们都认得的我就不说啦——这一位是我夫家的长兄宋然他现在在太学里担职——这是嫂夫人。”便又回过头来“阿客大哥嫂子——这是鸣哥哥虽然不是亲哥哥但一直都如我亲兄长般——我父母没得早要论有什么人亲的也便只有鸣哥哥了。正好这回我们从淮阳搬来临安将来可要越发多走动。” 说话间入了厅里屋中酒菜早已备好那宴桌自有一番机巧表面看不见端倪但杯盘碗盏下细看浮着一层雾气近了尚有蒸热之感羹菜置于其上虽门外丝丝风冷竟依旧如温如新。 娄千杉既如此说两边便互致意作礼沈凤鸣与宋然如头一遭见般见过了便待请众人入席。宋然却不肯落座道:“前几日家妇同阿客、千杉才刚到了临安我与他们安顿了才听千杉说前番在洞庭全赖了凤鸣公子、秋姑娘二位她才得以将杀死我三弟的凶手杨敬活捉押回了老家。我父亲和家中长辈还有阿客一道在三弟的灵位前拿他祭了如此方稍许告慰阿矞在天之灵今日既见凤鸣你二位宋然必要先替宋家上下谢过。”言罢便待行大礼。 他与沈凤鸣算得是“亲家”相见本是平辈大礼沈凤鸣当然不肯受忙伸手去扶。宋然力甚温软如他人这般看着不着痕迹可沈凤鸣一抬他手臂竟未抬动他愣了一愣才意识到——黑竹之执录当然不是常人若执意要拜随意一拦如何又拦得住他下意识手上用劲两个竟顿然相持不下。 那一边宋然的夫人跟着夫君自然也要拜倒秋葵亦去拦她这宋夫人倒似不会什么武功可秋葵今日也已不比往日两个毫无内力的女人倘用起蛮力来也是别样麻烦;再往后瞧宋客、娄千杉理应也是要跟着长兄行礼的都待要动夏琰已觉礼节客气之事若反弄得僵了越发不好看连忙咳了一声“好了你们不是算一家人了么?恩啊怨啊的原都不必那么讲究了。” 宋然听他出声才肯罢了便算了个半礼两下里客气着才落了座。 酒过初巡认识不认识的才相互看了个清楚。秋葵是头一次见宋然见他眉眼清煦自有一番文人风致倒也暗自在心里赞赏又见他身边的夫人比他似乎小过几岁生得十分恬然素美装束也清淡好似画里写意的人儿而那垂目替宋然斟酒的模样不知不觉又见出了小女子的依慕之态如将那容颜滟光都收敛起了几分绝不至喧夺了任何人的主反越发衬得身边的男子沉稳静逸不免叫人更要高看她夫君一眼。 秋葵果然忍不住再看了宋然一眼心中已先信了这宋家大公子绝非不学无术之辈。便又拿眼角向宋客与娄千杉这一对悄自看着却不料娄千杉也抬目滴溜溜打量她与沈凤鸣目光斜里一碰娄千杉即露出盈盈一笑嫣然出声:“我看得应是不错吧?——秋师姐此番是当真与鸣哥哥好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也不说一声?幸亏着我们都来了临安了将来办喜事无论如何也要叫上我们才是。” 秋葵虽不大愿搭理她但看在宋客的面子——看在实已不准备再与宋客有些什么里外便只淡淡地道:“今日是宴请师妹你和你夫家人。只要你们过得和睦美好些不必叫人再多生操心也算是件大喜事了。” “这个自然。”宋客不待娄千杉开口已是接话倒当真露出几分回护的意思来。秋葵目光向一旁沈凤鸣斜了斜仿佛是想与他交换个意外的眼色又似是希着他也能似这般替自己接过这番对话——可这一瞥她却见沈凤鸣的目光落在对面宋然夫人。 心里没来由满怒怒地一堵对那宋夫人的全数好感霎时就灭熄了。怎么竟忘了——身边这人是什么样的本性宋夫人姿色天然看在他眼里当然与看在自己眼里大是不同。她还记得这人那时当着凌厉的面尚且向韩姑娘献好——自己虽然躲在屋里也极是听了个清楚。现如今——他果然从来分毫不忌? 沈凤鸣已经与宋然饮过一杯此时酒杯高举这般笑看着宋夫人其意再明显不过。那宋夫人也算落落大方见状待站起来还他此祝宋然却轻按了按她手向沈凤鸣道:“家妇从来少饮凤鸣公子有兴宋然陪你满饮此杯。” 沈凤鸣却道:“我没别的意思——夫人不饮也可。只是觉得夫人有点面熟想冒昧问一句——夫人原家贵姓?” 他不理宋然还是向着宋夫人追话亏得宋然从来好气度还礼貌答道:“家妇娘家姓岳。” 宋夫人始终不说话只将双目与沈凤鸣对视了面上依旧是十分有礼的浅笑。沈凤鸣面上神色有一瞬的黯淡又问:“那敢问夫人——旧籍何处?” 娄千杉先自看不下去道:“鸣哥哥你别追着我大嫂问了她耳上有疾答不了你。嫂子她祖家虽在建康但她与兄长自小就认得了你定是认错人了。” 这番话的意思自是认为沈凤鸣是将这宋夫人岳氏错当作了他的什么旧好。娄千杉说话间不忘再觑一眼秋葵后者低着头一声不语双手都放在桌下依稀可见得她嘴唇有些紧像是用力呡咬着。 秋葵的确极为恚怒若不是夏琰向她使眼色她几乎便要发作。不过娄千杉这一句挑衅言语反倒叫她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若自己当真在这“归宁宴”上翻起脸来岂不是叫她小瞧了?旁人她都不放在心上——便只有她她再不想叫她有一分得意。 身旁沈凤鸣轻轻“哦”了一声像是自语“那我恐怕当真弄错了。”便笑一笑“是凤鸣的不是这便自罚两杯与宋大公子、夫人赔罪。”当下里将酒喝了才坐下来。 秋葵兀自生着闷气他坐下像也早知放落酒杯一伸手往桌下将她手拉到了桌面上来另一手便铗了些菜到她盘中向她笑“怎么不动也不吃?” 秋葵挣开他手瞪他一眼却见他虽是笑着面色不知为何真有些苍白仿佛压着些什么似。她甚少见沈凤鸣这般心中不知怎的一空好像一直拿捏在手的什么东西要拿捏不住般忐忑忑的忍不住向对面看。岳氏倒无事般见她目光过来仍旧与她微笑。 只有宋客看不见众人这许多复杂神色此时继着先前秋葵与娄千杉的那一番对话开口:“说起来——我也有些话该当交代——秋姑娘我与你还有——君黎道长上一回徽州一别你们去往洞庭我来往临安时至今日才有机会再见一面。或也称不上再‘见’了我双目皆盲恐怕这辈子也无法再见任何人也都是我咎由自取如你二位再回朱大人府上盼你们与他说当日我是……” “你不必再提那事。”秋葵将他打断一腔怨意尽数都发泄在他身上“我已说了今日是宴请你们夫妇和亲眷的‘归宁’之宴旁的都不必说起。我只恨当日与君黎是去了洞庭而非回京否则焉能令你如此伤了我爹——如今我也必不会如你所愿再在他面前提起你半字盼你也能分得清高低不要再来牵惹是非。” 正文 四六一 月夜之食(二) 宋客闭口不言半晌嘴角才溢出一丝苦意“是在下的不是这也自罚一杯。”便伸手摸到酒杯就口就饮。秋葵盯着他一语不发夏琰的目光亦落在他嘴角这丝表情。忽竟也有些难过——不过短短数月他竟已不是当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宋客了——或从此永不复那个轻率飞扬的少年。 饮完这杯宋客才又道:“只再提最后一句——这是当日剑上剧毒之解药。我听说朱大人身体早已无恙想来这解药他也未必放在眼里不过——我今日是特地带过来的若秋姑娘肯收下……” “解药交给我吧。”夏琰唯恐秋葵再说出拒绝的言语来伸手接过药包“不过你的‘伶仃’剑我却没打算还你。” “那剑不祥。”一旁宋然道“阿客回陈州也新得了兵刃断剑‘伶仃’我一直说还是不要了的好。” 见几人都没应话宋然想了一想举杯道:“夏公子、凤鸣公子、秋姑娘宋然自知此前阿客、千杉他们与诸位多有过不快我身为兄长也于此有责此番正是为与几位尽释前嫌方托付千杉定要向凤鸣公子求得这一次同席宴饮的机会是盼能将心结尽解将来在这京城同仇敌忾、同进共退的。还望三位大人有大量若肯将我宋家当个朋友不再当个敌人宋然感激不尽。” “当然是当个朋友——‘一家人’了。”沈凤鸣接话姿态已是闲适适的“不信你问问君黎诸位可是这黑竹新总舵头一拨客人若不是当‘一家人’我怎会将你们请来这里?” 他话虽如此说语气却有讥刺甚至带了几分主人般的示威以至于夏琰都忍不住轻皱了皱眉头随即向沈凤鸣投了个提醒的眼神。沈凤鸣侧头回视了他一眼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动了动眉目将话回他——“宋然既将我当外人凭什么我却要将他当朋友?” 他没将话说出口可视线过来夏琰多少是看懂了只能无奈自叹。他似乎总陷入这样的境地——视作朋友的两人却相互做不成朋友。不过他倒也不大担心想想当初沈凤鸣与秋葵的模样现如今不也好得很了想来——不必自己强说和日久见人心将来这两人总会知晓对方其实甚多可取。 只除了——这宋夫人最好不要真与沈凤鸣有什么旧瓜葛。他想到此节才有点头疼不免伸手抚了下额只觉自己旁的什么还能猜得沈凤鸣的心思只有这等事——望不见沈凤鸣之项背所以没法判断他到底怎么想的。他只知——话说回来——秋葵好不容易肯对沈凤鸣点了头倘这会儿他竟因些什么乌七八糟的缘故惹得秋葵难过无论如何也必是他的错。 虽心里各有千秋面上却真是前嫌相释化敌为友的这一席酒也便这般推续下去了。到吃喝得差不多夏琰道:“既然凤鸣将各位请来黑竹总舵我便干脆带各位在此地四处看看。这总舵机关是依陈州金牌之墙照画下来因还有些尾数不曾完成是以还不好牵用倒是没什么危险。” 走过庵庙原本的正殿与后殿不觉间夏琰便与宋然夫妇走在前面沈凤鸣、秋葵只与宋客二人走在后头。宋然向后望了望见两拨人隔得正远便道:“正好君黎我有些事与你说。” 夏琰点点头不觉向他身旁岳氏看一眼宋然会意便与岳氏作了个甚么手势后者见了忙点点头自往殿外退出去了。 夏琰有些难信“宋夫人当真是……?” “她的确自小失聪什么都听不着而且也不识字便是我们当她面说什么写什么都是无妨。我是习惯了不过想来公子你定觉她在场说话十分不便我还是叫她先出去的好。” 夏琰看着他目光里不无些复杂。 宋然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不免笑起来:“君黎公子是不是以为我是为了黑竹为了这执录一职才寻了这样一个女子做妻子?不能听音不能言语不识文字不能书写——要保守秘密当然是完美。”顿了一顿目中却像绽出几分光亮“但错了。当年我在建康偶遇了她便只消一眼已觉与她心意相通即使我不是这个执录——我照样会娶她只能说上天将她予了我其实是缘分让我能得两全。公子可相信——一个人若在有些地方憾缺便定有些地方过人。倘一个女子能说会写甚至能与我谈诗文论学问当然也好可两相比较我还是宁愿选一个相视即有灵犀之人。再说诗文学问原也不过我借来的外衣若与一个只能示之以外衣却不能示之以真性之人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乐趣。” 夏琰便笑了。“这是当然。然兄在外不得不网织身份瞒天过海何等辛苦若在家中尚不能有真性这执录便真是做不下去了。——然兄得妻如此足令人称羡。” 宋然亦笑“好不容易她也来了临安我打算这一阵多与她在这临安四处走走结识些朋友待得一切安顿好地头熟了大约腊月里要陪她再回趟建康——这一回她因和阿客他们赶路匆忙过江就来了也没绕去建康一趟看看她家里人。” “你但去就是了不必事事告我。”夏琰道“你独叫我是为说这个?” “那倒不是。”宋然伸手入襟取出一本穿订好的书册“是为了与你这个。” 他将册子交给夏琰“你上回不是与我说么一直未能完整编列出黑竹眼下所有人的名册来。我搬好家之后将那日你移给我的会中记录加上原本手上一些文料仔细整理了这两天又有阿客、千杉他们帮忙大概将人列清楚了。” 夏琰已经翻开册子来看“……有七百多人?这么多?” “眼下能寻到记录的都列在其中确不算少。”宋然道“不过若依着张弓长那时候的数——马斯那一边最多时约摸有四百人手凤鸣这边最多时二百出头天都峰金牌之争后马斯的走了不少两边加起来总共四百不足些加上这一年新进的有数十再去掉伤亡折损——嗯你若是问这里头当下能叫得应的应是不到五百。” 夏琰随翻了一两页只觉大部分名字都是不识口中道“‘双琴之征’凤鸣拿‘金牌令’才召集了一百二十人另外我手上晓得有临安和各路明暗桩子动的不动的就算一百个除此之外——也就是说还有一半人散在外面?——你确定这些人还能叫得应?” “每个人只消进过黑竹总不会丝毫不留痕尤其是连记录里都能查得到的就算一件任务都没做过总必有个引进门的荐人有个认得他的伙伴。从那些线索多的下手一寻二二寻四不谈立时能叫得应花些时间总能拢得回来。” “那倒也不必——我不是在意人数。”夏琰合上册子“几十个人也未必比得上一个能独担的银牌——黑竹若真有数百人之多眼下‘高手’却只有一个金牌加上四五个银牌还是少了些——不是黑竹会应有的样子若有这个名册我倒能与凤鸣商议商议了。” “君黎”宋然叫住他“你——要与凤鸣商议?” 夏琰觉出他语气里一丝迟疑站住:“然兄的意思是?” 宋然张了张口“……没有我只是问问。” “有话但说不妨。”夏琰笑道“是不是然兄觉得——这事我理应自己决断?可我——说实话来这黑竹日短当真不比凤鸣人面宽广这里头有许多人我不识他说不定便晓得底细。”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宋然道“公子是否发现——你太过倚信凤鸣一人了?” 夏琰笑“他是黑竹‘金牌’我不倚信他倚信谁?”顿了一顿“然兄的意思我晓得——凤鸣他——确乎有时候太过忘形口无遮拦——今日之事换作是我定也要恼然兄——莫与他一般见识他眼下多半也晓得错认了人这不是不出声了么?可他并无恶意对黑竹也绝无二心然兄真不必担心这个。” 宋然差一点要顿足“我正是与你说黑竹会的事哪里是因几句话便有私怨了。公子你当真——有几分当局者迷上回我说公子莫叫他单独来见我我只道你能想明白此中道理——你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便该看得清清楚楚在他那个位置上在他那个处境里他岂能真的甘心一心只为你考量?今日这归宁宴上他说些什么倒不紧要可他俨然将自己当了这新总舵主人的模样公子真没往心里去?” 宋然言语从来平宁说到这般已算激烈。夏琰踌躇了下换了个话题“然兄上次说方来临安时没找见凌大侠落脚之处最近是不是见过他了?” “凌厉公子?……有当然有去拜见。” 夏琰轻吁口气。“我知晓然兄为何对凤鸣这般提防了。” 宋然似乎也悟到了他的意思一时不语。 “凤鸣的来历旁人不晓得执录家消息灵通又兼各种记录完备若特意去寻证反查推断出他的来历很容易。” 正文 四六二 月夜之食(三) “君黎公子——原来知道他的来历。”宋然语气缓下来“是这次去拜见凌厉公子他提起凤鸣——他以前应该不识凤鸣突然却托我查访我便回头细查了他的身世。——其实都不必细查他连姓都未改洛阳沈家又是大门户一下便查到了。‘扶风’当年刺杀沈雍虽我那时年小都还历历记得我爹说过。” 他语气愈发沉凝“单只此事已足够我担心凤鸣来黑竹的目的——更不要说此间我还发现了些他与当年的‘彻骨’相有关联的蛛丝马迹——彻骨此人不知公子你可清楚当年也算是凌厉公子在黑竹会中的对手。凌厉公子知道此事其实也很担心你托我——有机会提醒你虽然——不能就下定论凤鸣会有恶意可总也要——有几分戒心。” 夏琰沉默了片刻。他承认自己没那么恢廓磊落如果不是早知沈凤鸣的这些过往陡然听闻多半是会生出心中起伏。他倒对宋然感同身受:执录宋家一向与凌厉要好宋然由是对沈凤鸣生出戒备再自然不过。 宋然见他不语脸上没奈何有点苦色:“凌厉公子还担心你不喜欢听到这话觉如此有些小人之嫌要我婉转些说。若不是眼下情势变了这番话也未必非要说:公子有朱雀和他做背倚本是谁也不必怕的。可——凤鸣与朱雀的女儿好了就算是我杞人忧天我总担心——将来若真有什么纷争还真不知朱雀会是谁的背倚。他现如今还有云梦教主的身份而且‘双琴之征’后云梦声威大震帮他的是黑竹可回过头来他借你给的人手把黑竹吞了改成魔教旗帜都未必不能。非是我危言耸听公子的处境——再这般下去怕不止是身处被动而已而是当真岌岌可危了!” 夏琰心里感激他这一番着虑之意没动声色微微笑了笑“那然兄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我赶着将这份名册交出来便是希望你能赶快找到至少一个能制衡凤鸣之人。”宋然道“纵然似先前双杀相争那般并不可取可马斯死后凤鸣在黑竹再无对手他留下的都是自己的亲信。就连——我听说公子前些日子从徽州带回过几个人眼下不知怎的好像也与他走得近了。今天这事你若与他商议他定也只会与你荐引对他有利之人不会同意你将马斯当年手底下那些难啃的骨头带进来结果依旧是他独大。旧时黑竹真有不少高手只不过受不了双杀相争的乌烟瘴气随便站了一边不大露面这会儿更不会主动现身。公子诚意去请以现在的身份请回来便是你的人。退一步讲若真没有满意的你便是再另觅高手——江湖这么大还怕找不到合意的么?总好过只独倚一人将什么都交在他手里。” “然兄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方才便是此意正觉得会中独当一面之人太少是该再找一两个来。只不过——既然然兄坚持我不特意与凤鸣商量就是了。”夏琰笑道。“但我除了凤鸣这边常打交道的余者确是不大认得既不能问他——便只好请然兄帮我参谋了。” “我只恨自己这身份不好露面否则公子看上了谁我就是替你去请一趟也无不可。”宋然躬身应道“公子先细看名册——若有疑问问我就是。” 他直起身又想到什么:“对了千杉往日在马斯那边她也是个银牌认得不少人;阿客以前在陈州时往总舵走得比我勤记录也看得比我多而且他向来过目不忘。他们两个其实比我识人更广。” 夏琰想了想便道“既如此——你叫上他们两个过来我们去书房里谈今晚上便商定了这事省得麻烦。” 说话间宋客等四人早也闲走到了后殿口上只因岳氏大约还在外面站着是以四人也会意不曾便进来。夏琰便干脆先走了出去:“我与他们几个去书房里看点东西。”他淡淡然又坦坦然向沈凤鸣道“你和秋葵——请宋夫人再坐会儿。” 宋然也出来与岳氏个手势。岳氏点头便向沈凤鸣客气施礼。沈凤鸣倒没什么话说只道:“酒还没喝完——你们快着点儿还能再喝一转。” 夏琰看了他一眼。他这会儿站在岳氏与秋葵中间其实尴尬。秋葵理应还没生完了气只是当着旁人的面终究什么也不能说。 这总舵有两处书房一处大的设在原先的经楼之上但为防火祸不曾安设火烛只在白天用;三人此刻去的是原先寮房改的小书房稍许简陋些但灯烛齐备比别处明亮不少。宋然等跟进来夏琰将灯拨了翻开了册子细读。 三人便也坐下来宋然将事情与宋客、娄千杉说了随后沉默着等夏琰将那名册一页页翻过。 名册中将各人物长短处写得甚为详尽只是即便是银牌即便是独担过任务就像阿合那样——夏琰总觉得还差了一点什么。他倒更在意那些有代号的花些时间将那些人的故事看完。但其中大部分——虽不说是昙花一现可一旦他拿沈凤鸣出来比量便又觉——欠缺不足。 “君黎公子看起来——挑剔得很。”娄千杉就着他的目光轻轻笑了一声“那倒也是你与鸣哥哥打交道久了寻常的自然看不上眼。” 夏琰没抬头口中道“我不过是先粗看一遍必有遗珠只是等你们给我荐引时不至于一无所知罢了。” 此时他已看过了一大半说话间忽目光伫在一处“这三十人——是怎么回事?三十个——全是代号?” 娄千杉稍许凑过去想细瞧一旁宋客却将她拉了一拉。这虽不过是本名册但宋然为求将重要人物说得明白免不得要在其中抄录下事迹案子宋客当然清楚娄千杉的心思。 “是不是说的‘食月’组那三十人。”宋然了然“那三十人有点特殊——当年似乎是马嘶为了一件任务从外面找的帮手后来便收为己用。那三十人入黑竹之前原就是个完整组织据说进来时就约定好但有任务只与‘食月’组长联络其余二十九人都只听这‘组长’差遣黑竹其他人都令不动——便是马嘶都令不动这些人。执录当然也没能记下这些人太多情报只不过知道有这么三十个人而已。” “照我看‘食月’与黑竹的关系便似雇佣而非隶属有事马斯就找那组长完事给他分钱至于怎么安排组里的人全然管不上。”娄千杉插话“我远远见过那个组长一次——很是个高大的男人马斯那矮子站在他边上都不到这儿。” 她伸手比了比自己胸口宋然却道:“虽是有点像‘雇佣’也不完全是。‘食月’组长对黑竹任何人都架子大但好像当真与马嘶有什么渊源但凡马嘶请他他都会应‘食月’进来之后做过好几件有名的案子——马嘶一始就压下凤鸣很大的缘故就在那几件案子上。他也是那之后——越发明目张胆起来的。” “‘食月’……现在还能找得着么?”夏琰半似自语。 “你想找‘食月’?”宋然却笑了。他仰向椅背“你看上旁人倒是都好说唯有‘食月’——不是找不找得到的问题而是——我说了那组长同马嘶有渊源黑竹上下都知道马嘶是你杀的他不带着他的人找你寻仇就不错了绝不会给你卖命的。” “那就换个咯。”娄千杉道“马斯手下那么多大多数对他都没什么忠心可言为何偏要找‘食月’——上赶着往自己身边安仇家。” 夏琰还在往后翻看随口“嗯”了一声宋然道:“千杉说的是。虽说有点可惜……但寻人总也要以信得过为先实力……也只能放在其次了。” “其他人就一定信得过么?”默静不语许久的宋客冷不防开口语声有点特意抑压的低平“‘双杀’并立这些年非马嘶即凤鸣哪个不站队?尤其金牌之争前大半年厮杀得何等眼红只要你决意找马斯的旧部下你又如何肯定找来的人没有暗藏祸心?就算对马斯确没什么忠心的——他却也必不信你真不在乎他旧日立场真会重用于他自也会有所保留。真没这些顾忌的早先便留了下来又如何会走?” 夏琰轻笑了声“这事就说不清了。”言下之意当然明白:非马嘶即凤鸣——可寻马斯的人顾虑良多寻凤鸣的人却又要说“一人独大”如此说来翻这名册岂不一无用处。 娄千杉与宋然面面相觑了下她便推了推宋客:“那你是个什么主意?是去外面寻访高手来么?” 宋客不语一直等着室内翻卷之声不再响起才道:“看完了?” 正文 四六三 月夜之食(四) 夏琰抬头隔着灯烛看到他的脸和那张脸上并不知朝向何方的双目。 “可有其他满意的人选?”宋客又道。 “有几个——差强人意。”夏琰道“你先说说你怎么想。” “既然都一样不能确知‘信不信得过’与其找差强人意的不如找满意的。” 夏琰笑“你赞成去找‘食月’。” “谈不上赞成但若换作我我宁愿欣赏‘食月’。”宋客道“哪怕他们忠于的是马斯可至少证明‘食月’不是摇摆不定之徒岂不比那些因种种缘故假惺惺归从的强?” “哎阿客你这——倒似是在说我的不是。”娄千杉笑骂道“我不就是你说的——假惺惺归从于他?” 宋客紧绷的面色稍稍松出一分似笑非笑“所以你不合适。因为君黎怕也不知道你何时一转身便不是他的人了。” 顿了顿“我倒不是说眼下有十分把握能谈得下‘食月’只不过觉得可以一谈他若拒绝我们又没什么亏蚀。” 夏琰将册子丢在桌面身体后靠那灯烛只照亮他的下半脸将他面色打得沉骏。三人晓得他在思量此事都不出声直到他重新将身体倾前“然兄你说呢?” 宋然道:“我的担心我适才已说了——‘食月’多半不肯应。不过阿客说的也有道理。这世上从来也没好事易得太过轻易便归从的倒也未必真有价值了。倘若真有办法打动那组长那么‘食月’一来就是三十人论实力强过单寻任何一人当然再好不过。” “就算单寻高手多半也要收罗自己人马一需时日二增变数不是你我本愿。”夏琰道“这样吧先找到‘食月’组长我去会会他探探到底是个什么样人。还有几个你也替我访访下落——我在册子里做了记号。三月为限——如果实在得不了这些人那便再思他策。” 宋然应下收了册子夏琰便站起道“对了方才只走到后厅——没再往后走。那后面有个小楼原本是藏经楼有一些经书也没带走我将从内城带出来的一些黑竹记录都放在那将来会专有人看管——就与钱老看管金牌之墙同似。到时候你可以来看看。” 三人也站起次第退出书房。夏琰方待吹熄了烛火忽一瞬神“差点又忘了。”这回总算得以将那枚黑玉扳指取出“然兄认得这个么?” 宋然从门口回过头来摇晃的阴影打在漆黑的什物上一瞬惊异从他双目闪过。“黑玉之匙!”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步下几乎生了风走到近前“你从哪里寻到的?” “是什么?”夏琰皱眉。 宋然不声不响手里不知何时也拿出了一件东西来同样的黑玉光润质地同样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暗纹雕刻只除了他手里的——是一支笔的形状。他伸手将夏琰掌心里的扳指拿过轻易穿套于笔身循着纹路左右转动——不过数下二者嵌合为一竟是严丝合缝。 “果然是……”宋然强将语声压下“公子想必记得当日我们说过此事——打开黑竹往昔记录那口箱子需要黑竹首领与执录两人手中分别一把钥匙一同起锁但这么多年只有执录手里那一半还在所以——箱子一直打不开。” 夏琰顿悟“你说这扳指就是开箱子的一半钥匙?” “是我这‘黑玉落笔’是执录的那一半与‘黑玉颐指’合而为一称为黑玉之匙眼下应该能打开了。”宋然说着将扳指以巧劲循纹路又拧落下来“箱子在我西郊居所阿客他们这趟刚从陈州搬过来的。既然有了钥匙那将来公子无论何时想查阅旧事带着这扳指过来寻我就是。” “还有这等巧事。”娄千杉在门口嘀咕了句“黑玉扳指都丢了十几年了。” “巧或不巧或也是天意。”宋然道“笔是‘执笔而录’之象只不过执录隐在暗处这笔是少人见过;不比扳指是首领之征当年的江湖哪个不认‘黑竹颐指’?可惜十几年前黑竹内外交困生了场变乱江湖上都晓得这事是以后来扳指再也不见江湖中人除非特别不识相的否则也没人特意提起这茬当面向凌厉公子或是张弓长寻什么不痛快。会里也渐渐不提了那次变故之后来的都不晓得此物。也就只有执录还晓得此物其实是黑竹之匙的一半就此不见实不止是消失了件象征而已。” “那是我运气好了。”夏琰笑道“既如此我先藏着反正也没人识了也不必要戴出来招摇。就只作个钥匙就是了。” “戴或不戴自是由着你。”宋然道“不过照我想来——黑竹终也需要这个象征黑玉颐指重现是个大好的机会不若——将扳指之事在会中重新传起来叫人知道。待到寻到新的高手黑竹之内诸多变化落定这又有新总舵落成——那时候公子你总要召一处黑竹大会将这扳指好好展示了。人都喜见乐信那些征象那时候怕就再也无人敢说——你是凭着哪个人的支撑才得了今日、也没人轻易撼得了你这位置了。” 夏琰此番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好。”他莫名觉得——这一回自己与刺刺的婚事临时不成下一回一定要弄得更大些才赢得回来所以——若有任何抬了身价、弄得热闹的办法他一定照收不误。——宋然若知道他听到“召一处黑竹大会”时心里却想的是这个“大会”怕足要呕出一口血来。 这一边说得时久那壁厢沈凤鸣等三人等得也久。起初是在酒桌边一坐不过这下儿沈凤鸣可顾不上去同宋夫人说话——秋葵在边上即使一言不发都好似乌云压顶他只觉再有片刻耽搁这霹雳雷电大约就该生劈下来了。 “别生气了可好?”他也顾不上那宋夫人在一旁看着伸手就拢着了秋葵双肩面上现出一贯的讨好“都是我惹恼了你——你千万莫与我一般见识。” 秋葵分毫不理他将双肩动了动没挣得脱干脆站起身来躲去屋角。她也不知那宋夫人“耳上有疾”的说法是真是假即便是真是不是就真分毫听不见。不管她与沈凤鸣是不是相识她可都不想沈凤鸣向自己那些无聊的话叫她听了去。 沈凤鸣也跟着钻去屋角挤到她边上“秋葵”“葵儿”“好葵儿”一叠连声乱哄个不住将秋葵听得好不自在。她越发厌烦将他推了一记“少要来我这里耍嘴皮子去别人那耍去。” “我只与你耍。”沈凤鸣只管粘上去。 “是么。”秋葵冷冷看他“那你方才却缠了旁人问些什么无礼的话?” “我……”沈凤鸣竟露出几分不好意思也似的神色。“我只是陡觉她好像个旧识一时……” “既然是旧识。”秋葵越发冷冷“宋然这会儿不在你不趁这机会与人说话还在我这做什么?” “秋葵。”沈凤鸣将她用力拉到怀里“你相信我我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这话里似乎带了几分认真秋葵不觉看了他一眼可错眼看到他身后酒桌间的宋夫人她心头又不肯善罢“我为何要信你?你又不是头一遭这样——你旧识多得很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意思?” 沈凤鸣瞧见她一双含怒带嗔的颊明明是初冬却像六月蒸热天里盛放开来的荷花般粉中带白甚至意犹未尽地还待发作。他原本想再挣扎犹豫一番到底只能闭了闭眼俯到她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秋葵微微愕了一愕发作的言语刚刚要从咽喉里滚出来只一下又被揠回了五脏六腑憋得一时省不过神来眼神都一晃仿佛要确认一句:“真的?” 沈凤鸣便赖在了她耳边“真的。你别告诉别人。” 秋葵这下说不出话来了面上的红一下褪淡下去。两个人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了许久秋葵才将目光转回来转到独自坐着的宋夫人。 宋夫人教养甚好即便被主人这般冷落也殊无脾气独自坐着一动也不曾动过。秋葵看她一眼收回目光沈凤鸣便道:“这会儿消气了没有?” “我……”秋葵一时有些无言以对“我又不是气你这个我只是……” 却竟也寻不出什么辞来。沈凤鸣嘿嘿一笑“别气了我送你个东西。”便变戏法般也不见如何动手就从袖中摸出一个极小的纸包来“猜是什么。” 秋葵哪里高兴与他猜便将纸包劈手夺了打开竟见那里头包的是一块饴糖不喜反怒“你当我是小孩子?拿这东西与我?” 沈凤鸣挥了挥袖子又拿了个纸包在手里“一块不够?我这还有。”见秋葵作势欲打他忍不住笑道“好了我送你个好东西管保你见了就不生气了。你等我会儿。” 他也不说要做什么也不等秋葵回答忽一阵风般竟就出去了。 正文 四六四 月夜之食(五) 秋葵没及拦住他在屋角站着心跳稍有几分快。沈凤鸣不在跟前她才意识到——适才的自己不太像自己。冷静傲物、万事不萦才应是自己的模样她从来以为——即便有一天自己也会有个“男人”也仍旧能安之如“片叶不沾身”的超然那些俗世女子的喧闹与小器哪里有一分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可——适才那般定要追问的不饶人不正是往日里嗤之以鼻的俗不可耐? 她认真在这屋角深呼吸好似是在反省自己这行不由衷暗下决心只此一次永不再犯才变回一副骄清模样没事人般走近席间。宋夫人见她过来忙起了身与她微笑。她看着宋夫人的容貌就有些失神怔怔将她看了那么片刻。 “宋夫人……认得他吗?”她忽然开口道。 宋夫人见她开口不甚好意思地伸手指指自己耳朵大概是示意自己听不见。秋葵有点无计“沈凤鸣”她指着自己口唇一个字一个字说得仔细希冀着宋夫人能认得出这个名字的模样“沈凤鸣你记得么?” 宋夫人面上有点茫然她随即还是用礼貌将之遮掩掉了显然——她不是关默或关非故半点读不出唇语。这也难怪要读唇语先要晓得字如何念可若她自小失聪当然是不可能听过的。 秋葵有点不甘将杯盘稍许推开用手指在桌上写了一个“沈”字。宋夫人倒是专心看了看可神色还是没变——还是那般——微笑而茫然。 “你不识字?”秋葵问她。可也显然知道——她不会听见更不会回答。宋夫人此番倒是双手齐动对她作了一番手势——轮到秋葵茫然。她半点不懂她的手势只能朦朦胧胧的、强自脑补作她告诉自己的确是不识字的回答。 她有点泄气。如此一来与这个宋夫人当真是没有任何办法能够交换意思想来也只有宋然与她有一套交换的手势能看得懂她要说什么。先前怀疑沈凤鸣与她有什么旧好——固然自己也是有意放任了自己瞎想在心里报复般地丑化了一番沈凤鸣的行径可现在想来沈凤鸣那千般甜言蜜语、诸种调笑哄人手段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可是半点都使不上。 她心里忽然又羞窘起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就将手里饴糖推到了宋夫人跟前去。宋夫人稍稍愣了一愣然后依旧回以礼貌的点头一谢伸手小心打开纸包看清糖块她又怔了一怔。即便——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知晓旁人说的写的是好是歹可这东西是甜的她还晓得或许——应该理解为最大的善意吧? 她抬头向秋葵看笑意温柔里带了两分害羞伸指拈起饴糖就慢慢放进嘴里。秋葵总觉自己看得错了——这个温柔静好的、年纪大概比自己还大上两三岁的业已出嫁的女子竟一瞬间露出丝天真的表情来。 “你喜欢这个啊……”秋葵看着她一时说不出是不是羡慕。她从小在苦寒之地长大莫说是糖了就连盐都十分稀少对吃食其实从来没什么大的挑剔——或是没什么可让她挑剔的余地也便一直这么清清简简的了。直到今日——她虽然在朱雀府里也吃够了各式甜食但也并没真尝过饴糖的味道只是来到中原之后看见过好几回有人拿着这东西逗引小孩知晓是甜的罢了。 “你喜欢的话……他这块糖也不算白费。可惜……什么也不能问你。”她看着宋夫人还是有点遗憾“他说他也不确定真的是你你们……本来就没见了几面这么多年也不知你为何去了建康姓了别家。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你也正好从小失聪——看你这样子你一定更没认出他来吧那时候你比他还小……你连这个姓都识不得了……” 宋夫人没有听见口中含着糖端庄暂退只余下少女般的欢欣。秋葵觉得她带着这些表情的时候一点也不似沈凤鸣只有——完全静止下来的时候在眼鼻的轮廓里能看到一点点与他相似的痕迹。 夏琰等三人从书房里出来时沈凤鸣还不见踪影。秋葵偷觑见岳氏发现宋然走过来便忙忙将那块还粘在牙间的饴糖暗自用舌头拨弄到不致看得出来的模样差一点没忍住将心里那阵发笑从嘴角弯出来。夏琰早已瞥了她一眼。“凤鸣呢?”看秋葵这表情他便知沈凤鸣早将她哄得好了。 “我也不晓得只说叫我等会儿。”秋葵立时换了一副严正正高冷冷的样子“要不要再坐会儿他一会儿总回来了。” “时辰有点不大早了。”夏琰看向宋然面上有点抱歉“凤鸣便是这样主人家也没个主人家的样子又不晓得去哪了。你们四位若是不介意今晚留在此地过夜倒是可以坐下再等等他——放心这里客舍衾被都齐全冻不到你们女眷。” “不了。”宋然还礼“不是我客气——从这里回家倒比从城里回家近些今晚月色好天气也好我们一路慢慢走回去也是乐事不怕晚。” 夏琰张望了下不见有沈凤鸣回来的迹象便也只得道:“那好那我也不强留几位。总之——今后有的是机会走动便是还有什么话未说的将来也尽可再说我转告凤鸣说你们先走了。” 暄暄一番送到了门口才真别过了。夏琰便指足下向秋葵笑道:“看这里——我踩的地方是根桩子——现下是稍稍高出平地将来机簧开了便是‘七星桩’——你可要认准了别掉下去否则可进不了黑竹的大门。” 秋葵啐他“你如今也来讥笑我——我不稀得与黑竹打交道总来这里作甚。” “只怕你说了不算。”夏琰笑道“凤鸣一开口你还不是来了?” 两个在门口说笑了几句只听外面竹林里“唧呜唧呜”低响了几声笛音随即又“呜缕呜缕”高了几个音回头一个白影从竹林里穿出沈凤鸣正出了来。 他两手里各拿着一段墨油油的竹子——左手里的已削去了枝叶开好了孔洞成了一截翠绿绿的竹笛——兴致勃勃的模样。撞着了夏琰两个在门口不免一怔“只你们两个了?” “客人都走了。”夏琰道“做什么去了?” “我啊。”沈凤鸣伸手便将那竹笛递给了秋葵“当然是哄我家葵儿去了。”便向她咧出嘴脸来“送你的你试试看。” 秋葵接在手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声。沈凤鸣又道:“你们去书房里看了什么?”一面毫不在意地往庵里走来路过七星桩也十分心性循着桩子的位置一处处点跃过去。 “没什么看点——黑竹的旧录。”夏琰道。 “他们这就回去了。”沈凤鸣道“原打算邀请他们今儿十五一道赏月的——这么不给面子。” “你也没早说。”夏琰笑道“现如今酒倒是还有不如我们三个就在这里赏个月罢明日再回城。” 沈凤鸣将手里另一段还未削过的黑竹向他一指“深得我心。” 两个男人倒不拘什么就在正殿前地上随意坐了只给秋葵搬了一张矮凳出来。她也不辞坐下真个试起那竹笛。“双琴之征”所用的偌多竹笛都是之前沈凤鸣用此地黑竹削制的早算个熟手秋葵“度缕度缕”地试了几个清音笛声还算明亮送气出声无碍。她便高低随意即兴吹奏起来。 沈凤鸣低下头借着月色削自己手中那一截也不多时便挖刻好了道路孔径。夏琰因念着适才书房里事到底也是有些心思在便默不作声看着他见他将新笛拿到唇边吹了记竹沫他忽开口:“凤鸣……” 沈凤鸣就着吹净的小孔正待试音闻言不免“嗯”了一声那竹笛在他唇下发出“喑呜”一声柔响。 夏琰咬了咬唇转了目光望住中天之上那个耀目的满月“‘天狗食月’你见过么?” 沈凤鸣松开按住的孔洞看了一眼“见过一次。” “我是说人。”夏琰将目光收回来转向他。“‘天狗食月’。你见过么?” 沈凤鸣目光一伫。“也见过一次。” 他抬头看夏琰面上表情匪夷所思:“你们在书房里谈这个?” “假若……”夏琰不回答。“假若我有意请‘天狗’回黑竹你觉得如何?” 沈凤鸣将竹笛“啪”一声放在地面。“我说呢酒也不喝月也不赏只管盯着我——原来是心里有鬼。你怎么想到找他?” “黑竹自去年以来一直元气未复我觉需要多些高手持稳局面免得——调配不开。”夏琰实说。“我刚拿到了一份黑竹名录‘食月’组那三十人——我有点感兴趣。‘天狗’是组长……” “我不是问你为何想找‘天狗’。”沈凤鸣道“我是问你怎么此事找宋然商量不先问我?” 正文 四六五 月夜之食(六) “我不是找他商量只不过打听确判一下‘食月’的实力。”夏琰道“‘天狗’一直是马斯麾下我想你未必了解执录手里握有不少情报理应更清楚。” 沈凤鸣“呵”了一声“借口不错。可惜你判断错了。” “这不是来问你了。”夏琰笑“你说见过他一次——觉得他如何?” “你若先问我我便尽与你说。这会儿嘛……”沈凤鸣顿然抱臂向天躺倒下去“执录本事这么大你都找他不就好了我还要哄我家葵儿没空与你掰扯。” “凤鸣这事我不与你说笑我是……” 他肃色说着沈凤鸣却没正经事不关己般竟又拿起身边竹笛试起声来了。 “你不肯说也罢。”夏琰只能喟然“反正不是‘天狗’也是别人总是该有人来了只看能先找到了谁的下落。我原想此事我独力而为不多牵扯你才——没一始就先与你说但方才想着——既是要做总也该知会着你。你真不必为此不快你是会里金牌黑竹只能有一个金牌是规矩不管我找什么人来总动不了你就是了。” 他这番话其实以退为进只道沈凤鸣听了必要跳起来叫两句“我哪里是为了那个”却不料他试着竹笛好似真没听见那音色连一分起伏都没有。 “沈凤鸣你讲点理可好?”夏琰无计要去夺他笛子“宋家是黑竹执录我就算事事先问他也没什么不对。” 沈凤鸣才把笛子停了侧头看他“是没什么不对。我便是同姓宋的结了私怨了有他没我你待如何?” 夏琰失笑“你从来万事不拘与你结个怨恐不容易——宋然怎么得罪你了?你席上那般挑衅他都没生气他可算大方了吧?” “他还算大方?”沈凤鸣嘿嘿冷笑“你当我是瞎子?要找‘天狗’我看不是你的主意是他吧?——是他想防着我对是不对?” “不是。”夏琰没想沈凤鸣一眼看穿口上还是辩着“是我找到他问他才与我几个人选……” 说了一句又不免住口——他没有沈凤鸣胡言八道又能自圆其说的本事就连这分辩的语气都显得着急顿然明白如此只怕愈见欲盖弥彰。 “我懒得拆穿你。”沈凤鸣好像真的看都懒得看他又晃出了匕首来对着月光在竹笛上小修小改。“我觉你同宋然脾性倒有点像两个道貌岸然的‘君子’其实内里七拐八弯全是‘小人’之心。是不是觉着——寻到知己了?” “凤鸣”夏琰只得道“我不管你怎么想——大家都是为了黑竹再说主意都是我拿的与旁人不相干。‘天狗’的事情你不愿说就算了只当我多此一问。” 这话里隐隐约约好像透出丝真怒来哪怕极淡也足够人掂出了分量。那边秋葵本没有在意两人说些什么一直轻轻悠悠地用竹笛随成曲调直到这一句她笛音忽断了一断稍有不安地向两人看了一眼。 山风在竹林间打了个旋儿带起枯叶喑呜呜往沈凤鸣手里竹笛迎风的孔里吹出鬼哭来。他将笛子放落些看向夏琰目光便仿佛也带上了那些冷森森的意味。 “君黎”他盯着夏琰的眼睛看着“我其实好奇——宋然怎么想我不放在心上你真能一点都不提防我么?” 没有笛声天时就仿佛静止了。秋葵将竹笛重依唇边轻轻吹出声息掩盖此时未知的安静。 夏琰的眉眼却缓和了。“当然。”他的语气也变缓。“我早与你有了‘契约’要将黑竹与你的。眼下黑竹青黄未继你提早拿去又没好处有什么好提防?” 他说“当然”时沈凤鸣还打算反问几句可说到此处沈凤鸣倒信透了。“原来不是不提防是将得失算得这么清?”他随着夏琰眉眼间的笑也笑起来“这么说迟早要有那么一天——道士今晚月好不如我们提早演练演练!”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鹞子翻身已从地上横飞而起。“小心着!”他口中说着一手将竹笛插在腰后猱身已撞入夏琰怀里掌心晦光在月明之下发出一星闪亮那般近身地划向对手的咽喉。 咽喉自然是划不到的。“叮”的一声未出鞘的“逐血”荡开“彻骨”的险动夏琰的身形随之急掠开三尺——他原是坐着却也不必急起只那么伸手在地面轻轻一推再转身回来时两人都已一般站于地面。 但“站”却也无片裕静止。就在夏琰掠开三尺的空当沈凤鸣的身形便如他衣袂卷起的风如影随踪地跟吹到他身前那杀手的冷兵还是不离他要害数寸之地。“一寸长一寸强”或是“一寸短一寸险”的道理两人都太懂得了所以夏琰以一剑之长争出三尺之距时沈凤鸣以短匕却始终行险要贴住他身。 “来真的?”夏琰唇角勾了勾反手握住剑柄将出未出。“当然是真的。”沈凤鸣欺身间向他回答。“不来真的怎清消这么大怨气?” 夏琰冷笑了声那笑好似从胸腔里振出来低得不似他的声音。逐血离鞘声呛啷伐厉短促若击钹继而回声嗡咛琤琮悠远如拨弦——在回音落定之前夏琰之反手斫击已四不必尽数伸展赤锋之长已令得沈凤鸣额头顿冷差勘掠动身形“彻骨”抢来的六步转瞬已去其三。 白色的外袍方才还因过快的抢进在身后飘浮如雾此际已因遽退如一面收缩的薄旗贴在脊背。三步。沈凤鸣不肯再退脚步骤止足底钉于修平的地面倾斜的身体忽匪夷所思地换了一个方向山石的青光与长剑的赤光一起在他面上流过险之又险地化去“逐血”恶魅般的连追。仰后的身体堪堪要触了地面他腰上一拧返身而起灰冷“彻骨”如蛇信乍吐——“咔”的一声哑响——“逐血”亦不会留予他半点空隙只一霎眼已被夏琰引至右手剑刃虽薄也足以准确挡住匕首这一反击。 他不待沈凤鸣变招剑身抽动一点目力难见的浅电自双刃交擦之处传至两人手心微微的震动令得两人掌臂都略感发麻。沈凤鸣有意一退兵刃之光隐去脚下方施出诡奇身法待择机一鼓夏琰看在眼中轻巧踩至东北方——若按此地所伏之卦位当为“艮位”沈凤鸣那一步立时受了克抑——即便他运起全部轻功要绕至此刻夏琰之险盲方位也变得事倍功半。 纵然轻功绝佳但眼下是交手比的是胜负结果不是比轻灵也不是比逃跑——沈凤鸣顿然深知自己这一步是走错了——若想以身法取胜大概正是以短击长毕竟夏琰身法不弱于自己脑子里更清清楚楚有张步法相克的阵图。 果然夏琰一步迈实就好像书生拿正了笔屠夫握对了刀——手中剑法之正式展开就像有了个很舒服的起点。这杀手之剑各式凌厉从来没打算起名字可招招皆要命夏琰也是某一日看着看着书忽然想到——用“江”“湖”“险”“恶”四个字来指代剑录图册的前四招未必不佳。当然这等指代也只有夏琰自己明白断不可视作什么剑髓之解——譬如“湖”之对应第二招是剑式横扫用来以一对多之用借了“湖”之大片宽广之意旁人哪里晓得这般解读?更譬如“恶”之对应第四招的确是凌厉整册剑录中最为凶恶的一招于暗处聚起全部杀意剑过封喉其速逾电不知夺过多少性命魂魄可单观“恶”字又如何能反推出剑理? 此时夏琰站在“上风”片刻不犹豫长剑直刺看似平平无奇可眨眼工夫已深前何止三尺。“江。”他口中念着沈凤鸣听不懂的单字。对敌一个人用不上“湖”正面交手用不上“恶”这两个字给他略过了所以“第一招”后面跟了“第三招”——“江”后面跟了“险”然后夏琰停也没停。“江湖险恶”之后的招式他还没想过对应的称法但这四个字之后难道不该跟上——“人”“心”“难”“测”……?第五至八式也都这么一一对好了直念出了沈凤鸣一头莫名其妙的冷汗实不知这人是不是意有所指。 他却也不慌忽将一只空手伸出竟好像要以肉掌撄“逐血”之锋芒可待到他指尖触及剑锋夏琰分明听见“叮”声金属相碰——“彻骨”缩回之后俨然又已成了初见他时的袖中秘器看不见他究竟是以何等角度与速度在操纵此物逐血这般疾迅的招式竟也被他化如无物。 秋葵的竹笛不曾停止好像——有了笛音为凭便能笃信这两个人不会因这场突如其来的交手生出任何虞难。她坐在那张凳上看月光如瀑照得“逐血”一片红影推进如浪而“彻骨”看似喑暗无光却难掩锋芒偶现显然在伺机而动——那二人步法踏起身形如魅将明与暗这般交击进退——仿佛竹林才刚刚风动可在两人“动”起时竹林便成了“静”。 手中笛太短孔太少追不上厮杀激昂的“动”只能以“静”来呼应——她此刻吹奏的就是那样一曲“静”。剑匕相击之声太快太密无法成为笛音的节奏可不知为何与这“静”竟也互不觉得突兀连成一片的叮叮当当之声为笛声所滤竟没有了杀伐的呛烈。 当年的凌厉和彻骨究竟谁能胜过谁?秋葵不知道这两人此时是否也怀有这样一线心思所以心照不宣地——一个只用凌厉教的剑法而一个只用彻骨教的匕术。唯独——这两件都有攻无守所以这场只拼招式不带任何内力的进退却比世间任何一场比武都更瑰丽而动魄。 正文 四六六 月夜之食(七) 她的眼追不上了那两个影——沈凤鸣的白衣与的夏君黎的青衣如月与夜般一明一暗。六步进又六步退此去彼回平地渐渐已无从争出胜负她看见他们跃至了门口——那是七星桩的位置就着那此刻看来并不醒目的七柱各自占位腾挪又心照于——落于七柱之下即是落败。 七柱彼此相距太远分立两柱之时剑与匕都无从企及对方唯有自挪移、抢袭、追击间于空中错身而过甚或正面迎遇方能短暂地交换各自的一击。一击太少太慢便越发于每一次交出三击、五击、愈见极快、直至更无可击。 自“天枢”、“摇光”各占一隅到碰撞于“天权”再到错身相衡往返数度相迫至极限却终无法有任何一人被逼落桩下。“静”穿过空落的殿前空地穿过七星桩的乱风汇入竹林的更大的“静”。秋葵知道很快这七根柱子也会容不下两人的“动”微微摇动的竹林是比七星桩更大的“阵”。 她闭上眼。目力本非她所长内力尽失之后她更无法在这样的距离识微见具——尤其是竹林之中月光因密枞而失明她再看不见他们交手的任何细节只有自小练就的听觉远超常人阖上视线笛声之“静”牵动整个林子的“静”将那两人的“动”纤毫毕现地从耳中传入心海。 七星桩风声渐熄乱风卷入竹林。适才视觉里的两人若还是黑白分明的两道影听觉中的两人便成了倚风凌月的竹与丝。她听见他们踩入林中的步法一个轻一个迅她的笛音也不觉高亢了一点加快了一点绕着两人足步、衣袂和兵刃的声息徘徊交萦。 沈凤鸣身形拔高踏叶如踏歌轻上竹枝那一面夏琰亦身随风动飘若无物音未送半人已立于枝头之上。青黄各半的竹叶少许散落随即又恢复了龟息般的宁静只有竹身被压得弯起以初冬垂垂之芯摇曳间发出吱哑之声才证明立足其上的两人原来不是没有重量。 也不过是一落足摇曳未多夏琰先动赤锋在听觉里比青森多了一层炽烈之意但他用的这一式“险”极尽冷冽。人影掠出竹枝陡失重量发出“哗啦”一声掩盖了“险”之极险——明明对面能相见明明先前沈凤鸣已见他用过一次“险”可“险”出手时偏还是极意想不到的角度仿佛长剑因递出太快一瞬间被扭曲了形状到了近前便无法判断它会自哪一处恢复成原本模样。 沈凤鸣不闪不避。他伸出一足安稳缠绕住自己这支似刚实柔似柔又实刚的竹枝身体不退反进就此向前倾出竟似是嫌“险”来得还不够快要上前去迎接。 迎接“逐血”的是他袖中双匕——这一式他叫它“伴星”。他不能容“险”真施展到了极致遂了夏琰随心变化的意——他要抢以双手双匕提前将之拦截。夏琰眉尖微微一动。他的“险”是计算了落差与距离的虽不期能轻易刺中沈凤鸣但对手最可能的应对是腾挪躲避另觅他枝。可沈凤鸣偏不是寻常对手非但不肯让他走完这段距离还缠住了那一枝竹不走显然不想将落脚之处拱手与他要冒上一险将他逼落去地面。“叱咤”一声刺耳相碰双手双匕准确将剑刃交织于其中不等夏琰劲力尽净沈凤鸣左手一错“彻骨”强接“险”之余威右手一绕欺他身在半空无可闪避更分出一支短匕毒蛇般点向他目中——这一式他叫它“流星”。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原是极险夏琰连人带剑而来此际剑匕相交又是他唯一可借力之处当然越发手上用力压紧“彻骨”迫得沈凤鸣连人带竹子向后弯曲。竹干毕竟不是硬枝一时竟不好平衡倒倾过去数寸匕首不比三尺“逐血”“流星”终于只从夏琰双目前划过一道冷风——甚或连冷风都不曾及刮到面上——夏琰身形已于一发间倒翻而起待那弯竹倒弹而直他右腿在竹枝高顶亦同样地一缠恃高压低之下两个人一齐沿着竹身向下滑去。 沈凤鸣哪里肯那般轻易被他先压下了地面腿上用劲于中途拿稳身形不犹豫只冷静挥出一匕——竹干发出一声清脆裂响自沈凤鸣头顶以高部分毫无迟疑地断落下来——竹枝带着夏琰一道跌落。 沈凤鸣身上压迫顿消身形轻松松一拔足底在断口处轻轻一点便要往近旁高枝落足。旋身间忽见夏琰亦于坠落间松开断竹想来亦要觅处站定。他心头忽动了动——两人皆是有攻无守的招式唯抢攻者方有取胜之机——半空之中转念“彻骨”在手心握定一展足尖触到近旁高枝终于只不过是借力一点人已如流电——射向夏琰落下的方向。 竹笛声渐渐从“静”变成了“动”开始最大限度地极尽着每一个气孔的开合狼奔豕突地高低上下。即便如此秋葵还是觉得自己追不上那林中二人瞬息万变的声息。即便是他们自己——大概也追不上自己的心念如电。 那是种——大概只有身在战中才能有的反应不是旁观者可以揣测甚至不是自己可以预料。沈凤鸣不过是在这个瞬间决定了抢先出手;而夏琰原打算借这坠落半竹尚未及地的势能向上拔起寻一处落足后再思抢攻他的右足甚至已经点在竹上——若不是便在此时他看见沈凤鸣手中“彻骨”晦暗不明的色泽好似积聚了雷霆的雨云。 他几乎立时明白自己再没第二次机会好好站定思虑万全后才舒服地出招。在任何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中完美的局面与完美的姿势都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断竹在他足下加速落地——他在沈凤鸣袭来的几乎同时斜斜亦向他迎去。 “群星”。夏琰在月光被遮去的竹林暗色里抬头看见“彻骨”向自己袭来脑中不知为何出现了这个词。沈凤鸣的面孔此时甚至都变成了背景——铺满视线的只有匕首以极快的速度幻化着点点闪烁如星仿佛无数忽明忽暗的、善恶不清的眼。 几乎不假思索地他将长剑也挥出了道道虚影如缕。这是剑录第八招——他现在称之为“测”——以极快的速度变换着出招的虚实比匪夷所思的“险”更叫人“测”不准来路。呜咽咽剑风裹挟快逾闪电的赤红迎击而上“彻骨”如群星落下无数血痕。 连续不断的剑匕相交之声从笛声中击打而过从远一些的地方听来却竟像是“叮叮咚咚”的轻盈伴奏。直到——再什么样的烈风撞击也裹挟不了两个互不相让的身躯久长地停留在半空——叮咚声从半空终落地面群星化为星尘血痕淡入泥土。大概是某种杀手的本能令得两人于同时落地的瞬间不约而同充满戒备地向后跃开各自向某一二竹后稍掩身形——但也同样是那种本能令两人都急切要寻着对方的破绽以至于没有谁能真正停下脚步便这样就着相隔数丈的距离以同样的速度向着同样的方向不断急奔急停默契得好像照着镜子。 夏琰将逐血回入了鞘沈凤鸣将彻骨隐入了袖。适才在空中那一番极快的招式交换已经令两人都微微气喘他们很可以就这样结束——即使再继续下去大概也分不出胜负。可是——在这样的急奔之中谁能肯定对方真的能与自己想的完全一样会在下一道或下十道竹影之后熄下战火谁又能肯定对方收起兵刃是怀了握手言和的心思而不是在伺机一击定论?就连秋葵的笛声也还依旧高下迂回地穿耳入心不曾停歇两个原就为决一胜负而紧绷起心弦的局中人如何可能轻易停止? “恶”。夏琰的心里想到了这个字。剑录第四招——“恶”凌厉以之名扬天下他也曾在与马斯一战中勉强用过一次。今时今日的自己只消能有片刻专心聚意当可完满用出这一招——只不知沈凤鸣会否也愿意用这种方式决出胜负? “殒星”。沈凤鸣的心里亦想到两个字。彻骨的雷霆一击其实亦是自己自少年时起就得以在黑竹立稳脚跟的“杀手锏”虽则——为不使人识出与彻骨的关系他很少真正将匕首露出来招式表象上也稍有区别——只不知君黎是否知道我还藏了这一式“殒星”不曾用过? 在某一个瞬间急奔的两人的目光忽越过繁繁重重的枝叶相遇骤然间好像都从对方眼里读懂了什么。脚步忽停这一次是真的停了静静止止地立在原地。 夏琰将还鞘的剑抬了一抬沈凤鸣也将笼住匕首的衣袖举了一举。如此——彼此的意思都算是确认了——终要有这万钧一击才能算作是真决了场胜负。凶险?死生?大概只有看客才会念起。可惜没有看客。所以——陷入其中的夏琰与沈凤鸣是不记得的。 正文 四六七 月夜之食(八) 竹林忽然这么安静静得——连“听客”也觉到了变化。秋葵将笛音宛转压低将高亢的“动”又变回了轻悠的“静”仿佛不愿打扰两个人的沉思。 沈凤鸣很喜欢这样的静。这样的乐音之下他才能慢慢寻找每一次一击必中前的那点凝思。他此刻不担心他的对手会以抢攻来打断他因为他知道夏琰也需要这样的静。 夏琰杀过的人比沈凤鸣少得多得多可毕竟也不能叫新手了。他感受过“恶”的用法。他也感受过生死。他将手放在剑柄上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点最“恶”的心境。他也不担心他的对手会提早打断他因为——他已在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一样的念头。 没有一场决斗会允许这样的片刻的存在。但它真实存在了。 也没有太久两个人从各自的沉思里抬起头来用眼神彼此问答——准备好了。竹笛声恰在此时稍稍一偏转入下一阙。 下一阙——大概是又一个漫长的故事但两人的一击很短。每一个杀手最致命的一击通常都短得无人能看清。唯有相隔数丈的距离有点碍事令得——握剑的人和按匕的人不得不花点时间相向而奔。而就是这数丈终于变成一丈——逐血、彻骨终于将出未出——那显然没有讲完下一阙的竹笛之声突然停了。 两人的动作快逾电闪只在那笛声从有至无的一刹那一个已经出鞘一个亦已离袖。可笛声停得那么突然突然得——即使上一霎还陷于全神的生死胜负这一瞬忽然便回到现实——回到那个——竹倾叶纷的现实。 成群的乌鸟在远处莫名嘶叫着飞起剑华与匕寒割裂开漫片的竹枝像整个竹林被哗然打开两片虚空。但“逐血”与“彻骨”——在展现出最真实的“恶”与“殒”之前在决意撕裂或是贯穿对手咽喉的要害时刻在明知理应你死我活的死生瞬间——同时自然而坦然地停止了向前之势没有触到本应奔向的那处血肉“铛”的一声只留下淡淡一点本不应相遇的余晕和一丁点儿气血翻涌的余威。 没有对话甚至没有对视两个人兵刃一触即收如这般酣战也能一刹那结束都向竹林外急奔。掠进厚土庵的大门秋葵依旧坐在那里竹笛还在手中不像遇了什么险。沈凤鸣径抢到她身前有点担惊地看她:“出什么事了?” 秋葵抬起手指指天空“你看那个。” 沈凤鸣与夏琰一起抬头。月不知何时缺蚀了一块变成了种诡异的形状。 “……天狗食月?” 这景象奇诡得两个人都心头发震。“天狗食月”应是开始了一会儿了只不过秋葵一直闭目倾听直到愈来愈多因天象突变而生出的鸟兽扑棱之声令得她睁开双目才陡然发现圆月已缺;而那林中斗狠的二人竹叶蔽月只见夜暗疏影于此等变化全然不曾留意。 总算秋葵并无出什么意外两人松下口气不觉对看了眼眼神里很是交换了下“还打不打”这四个字。秋葵果然适时开口:“你们俩……不打了?” 沈凤鸣面上顿然露出十二分不满一霎时就原形毕露:“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我同道士打架——你竟然不拦!” 秋葵露出冰冷不屑的表情:“打架有什么稀奇。难不成你们两个男人还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还要靠我来拦着不成。你到底是想打呢还是不想打?” 沈凤鸣有点无语。上一回不过是与夏琰动了几句口还未动手秋葵便紧张得不得了两处说和这次两人分分明明真刀真枪动起手来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竟能放心坐着不管。 “你怎么肯定我们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夏琰开口带了丝笑“我就不晓得——想打、不想打又由不得我莫名其妙的便与人拼起命来了。” 秋葵动了动手里的笛子“半点杀气都没有拼什么命?不过是‘过招’。”语气竟然很是风凉。 “你还能觉到有没有杀气?”夏琰便也不客气回以风凉口吻。对于秋葵对此事的无动于衷他多少也是诧异的。 秋葵并不生气。“我不必一定用内力才能感知杀气——我只要听就好。没有魔音只是不能影响你们对决可你们的对决却能影响外物——包括寻常笛音。适才——笛音穿过你们那里半点曲扭变化都没有足见你们那战阵之中根本没有多少杀气。” 这解释竟也有点道理夏琰顿然无言以对。“原来你是为这个一直吹笛。”沈凤鸣亦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其实还是担心。放心放心我同道士打这一架也够了暂时不想打了!” 夏琰却冷哼了一声趁着他同秋葵说话不备伸手一抄便将他插在腰间的竹笛抄过“胜负没分怎么便‘够了’?——我与你说凌大侠这剑法真要用起来可不止此你看着。” 他伸直手臂明镜诀之“虚实”二诀汇入“流云”之意贯入笛中剑气行过笛身至远端离开依旧如受牵引精确扬动沈凤鸣白色襟袍。“如果凌大侠在此他根本不会容彻骨近他身周照样能以剑气伤人。虽则他与我所用内功心法不同但意思大致相似。” 沈凤鸣直起身与他当面想了一想“凌厉的内功是后来修学渐长的当年——与彻骨同在黑竹的当年——却做不到这一步。你将今日的凌厉与昔年的彻骨来比未免不公倘彻骨能活到今日未必不如他。” 夏琰便笑:“我当然是晓得这个理否则方才也不会只与你比兵刃、比招式也没带入‘剑气’了。我只是说——方才我们各自代替的是昔日的凌厉、昔日的彻骨而此际——我以我所学内功加于剑法之上代替今日的凌厉你便以你的心法加诸招式之上代替今日的彻骨。便也公平了。” “我的心法……”沈凤鸣便伸手向那竹笛另一端握来。他手尚未及至笛身笛身那端竟已微微色变及至他将竹笛一把握紧寒意忽起——白色冰霜之意竟就着他掌下那方寸之地一点点蔓延上来眼见要蔓到夏琰手执的这一半复又退去随即变为青色往复一次又变为黑色。 “这是幽冥蛉之剧毒。”沈凤鸣就着那沿竹笛一分分蔓延的黑色看向夏琰的双目“适才那两个一个是冰蚕之力还有一个是我从关默那吸来的蛊力——尽数是剧毒。实是不好意思我这人修炼内功一向耐性差了点真较量起来定不是你的对手只有这身意外得来的蛊毒功法还敢称有点威胁。如果我握住匕首时施展蛊力剧毒便会传至匕首之上若与你剑相交便会循之传至你的长剑之上直至——逼你不得不弃剑缩手。不过你能用剑气未必要与我这个兵刃相交的机会——可我想这便正是彻骨与凌厉或是我与你真正该决高下的地方——到底是你能远我而一剑封喉还是我先近你而匕击得手。” 夏琰目视那竹笛上的黑色被沈凤鸣收落退隐下去。从一开始沈凤鸣突然动手起便是这样的光景——在长剑与短匕的决斗里胜负不过就是远与近的微妙关系。在常理想来远似乎容易些出手机会很多可对方躲闪的机会亦大些;近身很难出手机会很少可对手几乎没机会躲闪。 “今日看来没结果。”他笑了笑神情放松下来。沈凤鸣说话留了几分他这一手其实非必要触到兵刃方可奏效夏琰可不想真硬接。不说幽冥蛉之剧毒若化入掌风寻常扫到些只怕便吃不消就是他从关默身上吸得的冰蚕之力也十分完整想来该比当年关非故以冰蚕蛊力打伤朱雀时毫不少逊。若真要比这份功力两人该将兵刃收好再好好比一次徒手——自己多半会以“潮涌”加上“流云”甚至加上“移情”去对沈凤鸣这黑、青、白三毒之掌风最可能的——当然是个两败俱伤之果。 “算你赢好吧?”那壁厢沈凤鸣不知他在想什么已经伸了个懒腰“我不能欺你没见过彻骨的身手——他只用一把匕首在双手中变化而我——因为藏在袖里想掩人耳目这么多年实是习惯了双刃甚至多刃。哪怕今天用的都是他的招式想尽可能再现他的样子但偶尔情急也会双手齐上。就算我输了吧。” “何必这么谦虚。”夏琰将竹笛收落递还他手“你真没发现?我急切之间也借用过‘八卦剑’一招半招不纯是用的凌厉的剑法。同是剑招对阵危难时便忘了择手分辨就这般用了。说起来——原本我们也没说定要什么规矩。一个人想真的变成第二个另一个人大概不大可能所学、所遇、所感都不一样。若你真与彻骨一模一样岂非越不过他了。” 沈凤鸣将笛子在手里倒了倒嘿嘿笑着在秋葵身边就地坐了“胜负都不要紧反正我打一架气顺得多了你说什么都行——我还是陪我家葵儿看看月亮吧。” 夏琰抱起臂欣欣然看他表情。不得不说——哪怕自己其实到现在也依旧不知道突然这般动起手来是想解决些什么问题仿佛——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可不知为何气好像的确顺了点那些没法平心静气坐下来说的话现在仿佛都可以说了。 如果强要解释毋宁说两个人其实是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撒完了那些儿对对方的不满顺便确认了一件事——撕扯去那些外人和情势强加在二人之间的猜疑与利害——这个人依旧是自己足堪信任的朋友。 所谓的信任本就要把自己当成赌注丢在生死桌上。 而所谓朋友大概就是在信任这张赌桌边绝不会出千的那种人。 正文 四六八 月夜之食(九) 月蚀正一点点愈发扩散仿佛明珠被毒液自一角侵蚀慢慢向中心蔓渗过去。 “上一回见到天狗食月……我记得我还在临安学剑。”夏琰开口道“是去年的事情了……” “上一回见到‘天狗食月’他们是来取我性命的……”沈凤鸣的声音却打断了他。夏琰骤然转身向他看他却低低一笑“就是那会儿——天都峰金牌之争在即马斯那面经常有人来刺杀我。旁人我都不在意不过‘天狗’来了我就知道确实是马斯的授意。” 秋葵插话:“他倒是没得手?” 沈凤鸣向她瞪一眼“这么想人得手?”目光一转又见夏琰的表情——虽然呡唇不语显然也有一样的疑问:依照宋然那本名册中的描述天狗此人真功夫如何且不论暗杀的经验和手段理应不亚于当时的马嘶凤鸣再带上他自己那精锐“食月”多少难啃的骨头都被拿下了沈凤鸣彼时比之今日显逊许多当然算不上什么一流高手“食月”即便一击不中大可再来几次总能得手的。 他便喟然:“你心里是不是在想三十个人靠偷袭还杀不了一个沈凤鸣看来名不副实?” 夏琰咳了一声“我没这么想。你深谙暗杀之道想弄死你当然不容易。” “不瞒你说”沈凤鸣显得很诚实。“若不是那天出了点意外我大概真死他手里了。” 秋葵与夏琰都不免收拾起轻视肃然等他往下讲。 “‘天狗’这人我那日之前只闻其名晓得是个人物但不晓得到底有没有说的那般厉害。”沈凤鸣道“听人说‘食月’每一次刺杀都非常利落从计划开始到动手到收拾干净一点破绽都不会留下。黑竹有专司收拾善后的小组‘食月’从来都没用过因此行动的细节如果天狗自己不在会里说就连黑竹执录也记不下什么东西更不要说给别人发现任何把柄。” 他稍稍停顿。“只有一次——那次应是马斯授意也不知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将人尸体曝于闹市但即便如此‘食月’还是将一应线索痕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尸体给人见到时盖着被子安安稳稳躺在街心好像是将大街当了家里的床似要不是放的地方实在有碍通行大概不晓得多久才会被发现早已面目枯苍是个死人。胆大的掀了被子那被子下面还给他整整齐齐穿着衣裳——有认出那衣裳确是这人自己的但并非他当日所着——后来仵作剥衣验看发现这人身上血都差不多放空了早就是青青白白的一具硬尸。” 秋葵听得不甚舒服皱眉道:“这等行事也是少见。” “未必是真的。”夏琰一本正经道“人死之后放血就不大放得出来要说是活着放血那些个血脉要冲哪一处开了口不是立时活不了怎等得到放完血再死?” “还有更诡异的说法。”沈凤鸣道“说是那尸体身上几处放过血的口子都给规规矩矩缝上了一处都不落下。啧啧我听说这事的时候心里真毛了一毛。” “我不在意这些传说。”夏琰面不改色。“神秘之人总有些不切实际的传说既然只有过那么一次曝于人前当然会被极尽夸张。我只在意——你见到他的当面他是个什么样。” 沈凤鸣轻呵了一声。“我原本也没尽信这些传说。若真如传说所言那这人一定极苛求某种完美而且已到了病态的地步。往好里说这自然是难得的人才不说怎么行事单想想这样一个人带的组太差的一定也入不了他眼;但若往坏里说这世上本来就处处都是不完美过于强求有时候会逼疯自己成为一种弱点甚至隐患。” 他停顿了一下话锋却转了。“但我见到他之后便有点相信那些传说是真的。” 他伸手指了指月亮。很奇怪今天的天狗大概并不十分饿吃了一蓬月光就停了不打算全数吞下只是月色好像变深了些像一只似弯非弯的大船斜挂在天幕。 “他好像真受不了那些‘不完美’的事情。就像这样的月亮他就受不了。”他说。 夏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的‘食月’杀人有个规矩只肯在朔望之日出手。我那之后才知道那是因为他真连一点月缺都不能忍受。常人遇了‘天狗食月’也不过是好奇、惊讶最多是害怕可他——那满月突然缺了一角的样子于他而言比看见什么都难受。” “所以你说的那次‘意外’就是……” “那天他只带了三五个人罢——他觉得对付我还用不上三十人齐出这么大阵仗带三五个也不过是为了做得‘完美’些别留痕迹。可惜我运气好好端端的满月突然就被咬了一口。你真想象不到——一个像‘天狗’这样的男人竟会因为这种事突然发病浑身僵直直到那满月消失得一点都不剩完全变成了黑天他倒好转过来。” 秋葵听得手心里出了汗“还等到了他好转你……没趁机杀了他?不怕他将你也做成了那硬尸!” “我落了他们包围只有天狗在手里若杀了他就算当下逃脱‘食月’也是追定我这条命了。那组里哪有一个好对付的?被这么二十九个人惦记性命这辈子还能不能睡觉了?” “就算你不杀他一样被他们追定了。莫说他们本就要为马斯来杀你天狗那般苛求之人定然极度自负怎么肯忍这种失败之辱?” “这你就不懂了吧。”沈凤鸣笑道。“他当然受不了失败之辱但真正追寻‘完美’之人最受不了的其实不是失败而是计划好的事情却不曾按他的计划进行——为何‘天狗食月’会叫他格外难以忍受因为明明是个完美满月天却意外变得残缺不全这比从一开始就不完美更叫他接受不得——就像分明准备万全来杀我却意外落入我手里;分明准备好被我结果了我却意外将他放了。他就是因为自负所以做不出再刺杀我一次这种事。别说杀我了——他连同整个‘食月’自此在黑竹连一面都没再露过天都金牌之争都没来声援马斯。” 夏琰听得皱眉思索了一番:“他是不是觉得——即便再刺杀你一次——即便你死了也改变不了——他曾经有那么一次落在你手里生死掌于你手的事实。他若得手那得手也是仰仗着那时你放了他这种‘胜利’便永远不能予他‘完美’的满足感有悖于他心中信条。” “唔大概——就是这种感觉罢。”沈凤鸣笑道。“所以你看过于苛求什么完美其实限制甚多。” “这么久都没出现过而且往日里留下的线索很少。”夏琰沉吟“马斯也死了——这么说……当真难找了。” “难找?不难找。”沈凤鸣笑“我知道他在哪。” “你知道?”夏琰吃惊“你怎么知道的?你与他还有联络?” “那倒没有——你莫管我怎么知道的。”沈凤鸣露出得意之色“所以我才说你要找‘食月’为什么不先来问我偏去找什么执录……怎么我告诉你‘天狗’的下落你与我什么好处?” 夏琰看着他“你真——不反对我找‘天狗’来?” “‘天狗’都没脸再对我动手了我反对什么?”沈凤鸣道“倒是你——你要想清楚了‘食月’与黑竹久无联系不定还不知道马斯是死在你手里但如果来了黑竹这事在黑竹不是秘密——我不清楚天狗同马斯到底多深交情万一这三十人为此盯上了你你很麻烦。” 夏琰笑:“别说你同宋然有私怨你们两个担心的事情倒是不谋而合。” 沈凤鸣不觉冷哼一声“我好意提醒你随便你听不听。反正你靠山大谁要是敢动你也有一堆人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告诉我他的下落。我至少——要见他一面。” 沈凤鸣将手里竹笛转着用手摸着一头被自己先前没轻重拿三毒过了一遍之后就脆崩了的一个破角很是可惜:“这竹笛就是太脆连点毒性也禁不住要是用上了魔音我看两遭就崩坏了。倒是适合葵儿不适合我。” 夏琰失笑“你不用这样。若是想要什么笛子我找匠人与你做一支。” 沈凤鸣眼珠一转“那倒也不用。你能找宋然给我打听打听他那位夫人的家世来历我便告诉你‘天狗’的下落。” “这便算了。”夏琰只当他说笑拂袖不理他“打听这个我还不如自己打听天狗去。” 沈凤鸣也不强求“好啊反正我看你最近这么忙就算晓得天狗下落也没这个时间去会他。你就慢慢打听去吧——要是实在打听不到了记得再来求我。那时候——我的要价可就高了。” 夏琰没理会他的以退为进。月光在此时愈发显得深邃——今夜的天狗果然不曾将月色整个吞没阴影以极缓慢的速度路过月盘依然是一半的圆满一半的空缺。 正文 四六九 承平之世 沈凤鸣说得没错。夏琰就连离开半天赴这一趟筵也是匆匆根本没太多时间对付黑竹的事次日即回禁城去了将一应会中琐事依旧交他照看。 他很是明白即便夏琰不是为禁城中事所扰也无心在这个当儿就将寻找“天狗”立作了第一要务。冬月转眼已至他满心满脑的大概都在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去青龙谷认认真真好声好语好礼好彩的先把单刺刺迎回身边来。 但就在这段光景里临安城内、禁城里外还是发生了那么三件事哪怕夏琰一门心思只图念着刺刺也不得不在心上放一放。 第一件事是仪王成亲。 “程”这个姓已经很是遥远但“承平”听在现今的帝王家耳里最是吉利所以仪王连名带姓此时叫作“赵承平”。 如此也好。至少被长辈唤那两个字“承平”的时候他还能得到些昔日在青龙谷时的错觉。 姻亲从来就是摆平诸多关系的利器皇室自更不例外。太子已娶了几室了庆王久不在京城恭王去年闹剧了一场这三个都暂时不提再娶是以仪王承平此次冬月里成亲便“承”下了许多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分量。 十月下旬的时候亲弟弟单无意遇害之事便传到他耳中了。他也终知道刺刺已经不在京城好一阵了。这之后他又见过夏琰两次但一次也未提及此事。他不问夏琰也不说只是——见面不自觉沉默了许多哪怕并不是有意。 他并不是归咎于夏琰只是他竟心中空空不知该怎样想到无意和那些过往——想到就在那次许家祠堂被迫离开竟真的——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他在府中也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娶妃在即也不见半点喜色。大概是每个少年都终有那么一天会突然发现——那些以为可以依赖的人其实自己都陷在自己的无力无奈之中又怎么有余力来为他的人生负责? 他没有在意旁人怎么操办他的婚事。听说这一次娶下的妃子就有两位大概是两女背后的朝堂势力都得罪不得——一位比自己年长些是做侧妃一位比自己年小些的是正妃画像送来了他甚至没兴趣看是长成怎样美丑方圆——他也不在乎了。 倒是成亲当晚他径自走到朱雀与夏琰案旁向二人敬酒。 佳眷已被送在洞房他全没有急度春宵的意思也不顾旁人恭贺或起哄只这般固执地要与二人多喝这一杯。 “平公子今日饮了几杯了?”夏琰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犹记得刺刺昔日说程平因身体之故每日不多不少定要饮酒三杯。这事他一直放在心内——当日若不是这兄妹两个为此相携去谷外打酒想来自己与刺刺也不能有小酒馆外的猝然初遇吧。 程平抬头看他双目不知为何一瞬时红了红。好在随即退隐笑道:“想不到夏大人还记得。不过在下的身体——比往年好多了如今也不必依靠饮酒的约束只不过是——真想敬朱大人和夏大人这才特意过来。” 程平一直习惯称呼他“君黎道长”夏琰就回称“平公子”都是旧日里的称呼彬彬不嫌无礼也不嫌过分有礼仍觉亲近。但称“夏大人”就过于疏远了。夏琰心里苦笑也将称呼改口:“多谢仪王殿下。”便将杯中酒向他饮尽。程平却还不饮坐着不走。“我有一事想求问朱大人。” 朱雀自将禁城事交夏琰代管这一阵已经鲜少离府赴会大概太子或恭王成亲他也未必会亲自赴宴只是与程平毕竟算有些渊源这才与夏琰同来。闻言便道:“何事?” “我听闻朱大人曾有过允诺予拓跋教主。”程平道“说是……能安排我与青龙教亲友见上一面。这话——还当真么?” 朱雀眉心微皱。“谁告诉你的?”早前他的确曾答应过拓跋孤试着安排不过青龙教其后未再提此要求他也便乐得不管。 “夏大人当知晓的。”程平向夏琰一笑“那时我爹——程左使他——托夏大人给我带了封家信信中便提了此事。朱大人一诺千金这一诺也过去数月了——即便是刺刺在京城时也未安排我们兄妹相见我原只道她成亲之日总可见面是以也未放在心上但眼下看来若是我不提朱大人只怕是忘了吧?” 朱雀好是瞪了夏琰一眼。替程方愈带信一事夏琰自是没与他详说。也只得道:“是有此事。你若早说倒该趁你大婚请他们来看看眼下却是错过了。”一顿“你的意思待要如何直说无妨。” “成亲了当然该回去看一看。”程平言简意赅。 朱雀不动声色“话虽如此我也说过这事也非我能决定你求我倒不如去求皇上。” 程平笑了笑。“皇上早不禁我的足了只有朱大人时时还对我心有提防——大人莫非时至今日还担心我会跑了不成?” 不知是否太久未见了他脸上的笑意在朱雀看来稍嫌陌生。只见他抬手指了指“我在这王府也住了半年有余今日成亲两位妃子都在——我还跑哪里去?朱大人更晓得我府上亲卫皆是殿前司张大人亲率我在哪他们就在哪——我这点微末道行莫说张大人了随便来个谁都能将我提着走——不过是思亲情切想见见旧人就算不是见活人我去见见死人还不行么!” 夏琰稍稍抬了抬目。朱雀没说话他便也没出声。这是程平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提到无意之死——哪怕他没有提无意的名字。 “知道朱大人和夏大人都忙。”程平面色又敛落“我也不想给你们多添出乱来若不是听说这些日子夏大人在张罗着去一趟青龙谷还真不知怎么开口。正好这趟就带上我吧——我绝不打扰夏大人的正事只是听凭你的旅期同去同回如此朱大人想必也不会担心我拖延不归了吧?” 朱雀拧眉未舒程平已经仰头将杯中酒饮了下去。“就这么说定了。”他站起身来又向夏琰深深一躬“有劳了。” 当这般场合夏琰当然不敢怠慢起身与他还礼。回过头来才看朱雀面色。 于情于理程平这点要求他们二人没有办法拒绝。事实上自从他受封仪王、有了王府也有了府军以来早前的禁足的确是不再提起了只因禁城早就默认那些个张庭属下故而也是朱雀隶下的所谓府军时时处处保护仪王实际上也正时时处处掌握着他行踪根本不必担心他再有私逃之念。撇开这些不谈朱雀也当明白程平本就是为保护青龙教才愿意来了这禁城当然不会时隔一年又傻乎乎地将前功尽弃。 “你怎么想?”朱雀没有动也没有看夏琰只待他坐回案边才沉沉开口。 “若果是师父曾答应过他的”夏琰道“我此番带他同去让他见一趟家人也算个了结。” “我有些日子没见他了。”朱雀眉却深蹙“他这样多久了?” “怎样?”夏琰不解。 “与往日不一样。”朱雀只道。“言语生硬不像我认得的平儿。” “单无意的事……”夏琰低低道“他不可能心中一无波澜。他又不是善伪装之人在这禁城之中独自承受想必真已是极苦可这事与我也不能倾诉怕只有见到他青龙谷的亲友才能有个宣泄之处。”一顿“师父不用担心我路上定照拂他如何去的也如何回来。” 朱雀瞥了他一眼。 他的确担心程平。 但他最担心的从来都不是程平。 第二件事是东水盟主现身临安。 此事说起来也是个大消息但夏琰身在禁城外面的消息反而得得慢了加上自从依依身体好转沈凤鸣没了借口动不动送汤药进来他直到此事发生后的第三天才从宋然那里听说此事。 “就是那个……此前一直藏头露尾的东水盟主?在临安露面了?”他有点惊讶确认般地反问了宋然一句。 宋然咳了几声示意他不必这般激动。就算太学已经下课学生们都走净了也还是低下声为好。 夏琰压了些声音一面收拾起自己的文书一面要他细说。 说起来若非为了这些文书他还未必便有机会得知此事——准备要带去青龙谷的诸般文定他自己看了好几遍终还是有点惴惴今日是特地到太学里寻了宋然要他再替自己理看一遍。宋然当时就发起笑来。“不应该啊君黎公子向来也是览群书识礼数通文墨的至于这般?”他笑他。 “你是成过了亲的你还是‘三试魁首’不是强胜于我?”夏琰于此对他十足倚信说得宋然反驳不得。他说话时心情看来极好好似愈来愈近了要出发去青龙谷的日子便愈来愈按捺不住满面春风的模样宋然原是不想谈起东水盟这些个不相干的消息添堵。但既是京城武林的大事再加上东水盟多少与夏家庄有关——不提似乎也不妥。 正文 四七〇 旧盟新人 见夏琰还是听进去了他便道:“我长话短说。东水盟主来之前就给在临安的各武林门派与世家一一发了密邀说是他某月某日会到临安届时在某处设宴邀请这些个收到邀请的门派世家与会共商武林中事。说是密邀——自然是说当事人不说外人便不知晓所以我也不曾事先得到消息直到前日里东水盟主露了面这会结成了消息才传出来。也当真是小看了此人没想到——东水盟这些年寂寂无为谈不上一分威信盟主又名不见经传竟还有这许多人肯给他面子——临安排名前几的世家几乎尽数去了。” “那夏家庄……”夏琰立时问到了重点。 “夏家庄没去。这便是问题所在了。”宋然显露出几分不安“不管怎么说这是京城武林难得的盛会夏家庄竟缺席对这‘江南第一庄’的地位极是不利多半这回——夏家庄是要被孤立。” “恐怕这正是东水盟主所谋。”夏琰冷笑了声“想这么轻易将夏家庄抛在盟外怕也没那么便利。” “我觉东水盟主怕也没那么大胆子真就绕过了夏家——若当真这么做了岂非挑明了目的落人口实?或许是夏少庄主没料想临安武林肯给这盟主捧场错判了此事故此虽然接了帖子却不曾出面。” 夏琰思忖不语。夏琛……年不过十六确极有可能是上回被一个盟主令旗前来质问的事弄得不快此番只当不去便是与人蔑视轻辱了哪料却失了自己的先机。虽说东水盟与夏家庄向有渊源想过河拆桥也没那么容易可现今年轻一辈门派子弟也未必还将旧事放在心上今年以来夏家庄式微临安城里乃至整个江南不知有多少个在紧盯着“第一庄”的牌匾夏琛这一着算是走失了罢。也怪自己——这事情东水盟做得雷厉风行自己半点风声也未得着否则怎么也要想个办法替夏家庄出个头才是。 “这会上都说了些什么?”他缓了缓心思又开口道。 “当然是重提江南武林之盟。”宋然道“东水盟——此前一直以建康为驻地不过都城在临安这十数年来愈见繁华稳固先不说武林世家众多便是江湖大小门派立得住脚有些分量的数量也多过建康一带数倍是以东水盟若真想将江南武林捏成一块必绕不开临安。只要京城武林名宿都肯撑他的面子整个江南便不在话下。” “武林名宿……”夏琰沉吟着“东水盟主这么笃定京城武林会给他捧场必定私下里早就先与一些个门派通过气了。” “论起临安有势力的世家门派不算夏家庄”宋然道“那便首先是城东孙复然后是城南卫矗再有‘四大家’治下几个门派——也便是这几个说多也不多。孙家庄名气最大钱多、口多、人面广哪里都必少不了但本家功夫一向不济这两代都无高手全靠财粮之力占了江湖一席之地此前却不在东水盟中;卫矗的‘无双卫’是走镖起家如今生意做开了黑白两道都钻自家功夫也有独到倒很有些威信哪里都绕不过他。这两家与夏家庄面上当然一向要好互以世交相称那谢、方、郑、倪四家亦是如此哪怕夏庄主不在也常有拜访帮衬。只是各自内里如何算盘却也说不准了。” “料想总是被东水盟主事先‘经营’了否则以夏家庄的地位何至于掂不着内中分量若真有交情又何至于得不到提醒、摸不见风向。” “若是夏庄主在此当然不至于便此被架空但——恕我直言夏少庄主年轻或许当真未必有掌控局面之能是以受了别家看轻。” “倒也罢。”夏琰叹道“他即便去了四面楚歌起来也未见得能顶得住。没去也好。”便又道:“这个东水盟主现在可还在临安?” “当日散会便即离开京城了。” 夏琰怅怅烦闷。若是此人还在京城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明也好暗也好都消与他一点警示才是省得他辨不清了这临安到底是谁的地头。可若是走了自己腊月前只牵绊着刺刺那事去哪里都不成。 “对了然兄先前不是说腊月里要带夫人回趟建康省亲。”他忽想起此事“这东水盟主若是也回了建康——然兄这趟……” “自当替公子观其动向。” “不只是观他动向。”夏琰道“我要你让他知道——夏家庄他惹不起。” 宋然解他心意慨然应允微加沉吟又道:“不过依宋某看来夏家庄毕竟根在这临安城里东水盟主却已走了。我们此番是落后了一步比起给东水盟主什么提醒盯紧临安那几家大的更是要紧。夏庄主从来高义我不信东水盟主真有本事能这么短时间就令得夏家庄一个朋友也不剩此间或有内情公子既留在这临安手里也有人不如先调查一番看看。” 夏琰点点头。若是临安城里的事他自问还能有办法解决。 离开太学府后夏琰于内城随巡心中思量此事。宋然所言虽颇有道理不过——这回恐不单单是为了夏琛——早先自己曾以黑竹之名放出话去要任何人都莫想打夏家庄的主意这东水盟主如今显是不将这话放在眼里了他若不与此人些好看黑竹的面子往哪里搁? 便忆起当初急着定要将话放出皆源于初掌黑竹、尚未还俗之时有人在一醉阁留下银八千两巨资要买夏琛一条性命。背后金主从未现身黑竹也从未有所动作这单生意至今便这么悬着如今想来也不知——那件事与东水盟主可有关联。 他倒不知——身处临安城中的沈凤鸣却先他而得着了答案。 ------- 沈凤鸣前日也耳闻东水盟主之事因晓得夏琰近来要安排刺刺的事也不急去与他添烦自去夏家庄走了一趟。此事先不提倒是今日一醉阁更另有所遇。 说出来怕是不像真的——有那么个看上去二十都不到的少年忽然过来认了自己是“八千两”的主人。 少年来时将一顶崭崭新大毡笠压在头上显得与细腻的衣裁同瘦削的身材很不搭符。沈凤鸣见他只笠沿下露出个下巴以为是个遮遮掩掩的新雇主左右自己在这便走去替他拉开了张凳子。少年有点局促地向他道了声谢目光向他脸上同样局促地一掠忽地便滞住一般:“你就是‘凤鸣’?” 旁人不好认不过沈凤鸣自从脸上留下道痕还是很易辨出。他也不遮掩便道:“是。阁下有生意要谈?” “我”少年大着嗓门却掩饰不住紧张“我就找你!” “找谁都行。”沈凤鸣笑。来这里的人除去买酒只有两种要么是没钱想投奔黑竹卖命的要么是有钱来找黑竹买命的。这少年看上去便是个有钱的主他觉得能谈笔好生意当然要笑。 少年咽了口唾沫开口却道:“我前两个月托人来过按你们的规矩投了单生意。但你们根本没按规矩回我!” 沈凤鸣眯起了眼睛:“前两月。” 少年眼神游移了下“大概……也可能……有三四个月了……” “三四个月前倒是有单生意没回。”沈凤鸣敛起笑语气转为索然“你的意思是——那单生意是你投的?” 少年听他口气似带轻视不觉将头上毡笠一掀“就是我投的——你不相信吗?” 他这一露出脸来越发见得从头到脚都透着稚气未脱。沈凤鸣将他打量几眼“那算我失敬了。敢问公子今日前来是想撤了这委托将钱要回去么?” “我……”少年咬了一咬唇“我想重新同你商量个价钱……” 沈凤鸣失笑“小公子是寻在下开心来的?上回的价钱黑竹尚且不接你还想谈价?” “我知道。”少年嘟囔道“如果是夏……夏琰的话他当然不会接。但凤鸣你——你不是夏琛什么人吧?你犯得着——给姓夏的卖命吗?” 沈凤鸣笑意依旧这么淡寡地挂在脸上半分声色也不动“我给谁卖命还没人管得着。” 少年却攀上来几分低着声音“你把那八千两还我我私下与你。这个数你看如何?”便从桌下张出五个手指来。 他说得这般无忌兼底气十足沈凤鸣反倒感兴趣了“私下与我?”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意思是不按黑竹的规矩?” “那当然。” “那便要按我的规矩了。”沈凤鸣笑“你先回答我你同夏琛什么深仇大恨要取他性命?” 少年“啊”了一声“这也要问?” “按我的规矩当然要问。”沈凤鸣道“你不愿说我们就算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见得那少年脸上飞起两团红晕来“那……”少年期期艾艾道“那你要替我保密。” 沈凤鸣越发觉得稀奇“这个好说。我也不想给人知道这事不是么?” 少年想想甚有道理便小声道:“我……我喜欢卫家的四小姐。” “……?” “可是她喜欢夏琛。”少年耷拉着脑袋。 “…………” 沈凤鸣洗了半天耳朵也没想到会听得这么个理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有时候一句话太过匪夷所思反倒叫人辨不出真假来了。这看似单纯的少年若不是在说笑那八千两平白添出许多悬疑和猜测的杀人佣银竟是出于这位小少爷风风火火的一番嫉妒? 正文 四七一 旧盟新人(二) 夏琰这日将一切文定终定由凌厉先行带拜帖去青龙谷。 说起来定下拜访之日也有点曲折。他在冬月初的时候探访过凌厉依照早先约定想与他细商前往青龙谷的计划。凌厉于何日启程一事上并无强求只叫他万事俱备随时知会即可夏琰心中松快想拓跋孤、单疾泉都是凌厉之挚友先投之以拜帖凌厉再带着自己前往而且还会带上韩姑娘纵然青龙教与自己有甚过节看在他们两人的面子上定也不能如何。冬月渐深无意的七七过了他也总算得着了一封刺刺的回信信里切切确透出些思念如旧日的一切重又萌出新芽。他有八分的把握只要自己暂时忘记单疾泉曾做过什么稍许放低些姿态将上一次带走刺刺时欠下的那些礼数都还上光明正大地请凌厉以师长的身份向刺刺的父母提亲他与她还是能与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名正言顺。 他没想到朱雀会反对。 他没想到朱雀一听闻自己要与凌厉同去青龙谷竟便这般厉颜反对。 朱雀说的——或也有道理。“凌厉替你去提亲?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的师父?” 夏琰无言以对。他实至名归的师父当然是朱雀可——朱雀与青龙教素有过节。他心中深知——倘将提亲之人从凌厉换成了朱雀八分的把握大概连五分都不剩。他也不觉得朱雀会有兴趣给自己的这点俗事出面——要朱雀放下身段去向单疾泉求亲?绝无可能。 他还真忘了——朱雀即便再无兴趣终究是个独占之心极重之人。旁的事情他或无心参与可提亲——唯至亲长辈方有资格为之这个位置他绝不肯轻易让给凌厉总要弄出点事来才肯罢休。 “我也是想……”夏琰半是告罪半是辩解“想依依如今要紧师父平日里内城不少事都推了没道理我这要离京的事情却来麻烦师父你……此去总也要那么几日只怕师父放心不下这里。” 朱雀不回答。他只用一双深透的眼看住他。夏琰这点寻借口的伎俩在他面前哪有什么反驳的价值他也根本不觉凌厉最多一个“半师”的身份能与自己争什么短长全不屑多费唇舌。 夏琰到底心虚“那师父的意思呢?” “你将凌厉回绝了。我陪你去。”朱雀一字一字说得清楚。 “……师父陪我去青龙谷?”夏琰有点犹豫。“可是……” “我本就要去一趟徽州不多这一事。”朱雀不与他争辩的余地“我们腊月初一出发你便按这个日子知会平儿吧。” 夏琰猛想起来朱雀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青龙谷外祭白霜。他虽心中有些不情愿但也知朱雀如此决定再不是自己能左右况父母无法出面的情形之下师父确是最名正言顺的长辈。 如此一想他也平静下来。凌厉那头他虽难以启口终还是不得不前往告知。他深知此事本由凌厉提起自己也一直寻他商量细节末了却忽然不请他出面显然极为失当。凌厉初听有些惊讶却也没说什么倒是韩姑娘在一旁听见便笑道:“是神君的意思吧?倒也真像他的为人。没关系左右凌大哥也是要送我过去的既然如此我们先走一步去青龙谷同我哥哥、同单大哥都说几句好话公子到时只管同神君来就是了我定叫他们答应不为难你。” 夏琰大喜道:“如此——实多谢韩姑娘。” 韩姑娘道:“哪里的话我这也是为了青龙教着想。若这趟真能周全了礼数与刺刺姑娘将亲事定了也不失为青龙教与公子你化解旧怨的机会。也没天大的事儿原也不是有恶意有什么说不开的呢?就放落这颗心便是。” 夏琰再谢过了她如此这般心重新定下了许多回禀了朱雀知会了程平真真正正地盼着腊月了。也便是今日听闻东水盟主消息事关夏家庄还是觉得该在走之前交代几句傍晚时分便往外城一醉阁又去了一趟哪料却得知了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不单单是八千两买夏琛性命之人露出端倪而是沈凤鸣从此人口中得着的另一个消息。 “你说——腊月初三?”夏琰神情耸动“在建康?” 沈凤鸣很严肃地点着头。“他就是想我趁着这次机会再拿君超的性命只因他认定君超一旦离开京城前往建康要得手就易如反掌。” 夏琰默然不语良久方开口从头与沈凤鸣理着此事头绪。“是孙家二公子孙觉向你买君超的性命为的是卫家四小姐卫楹。” 沈凤鸣了然他的心思。“没错临安首富孙复的第二个孙子为的是‘无双卫’当家卫矗的第四个女儿。”他一面说一面也觉今日仿佛过了场戏文。 “好得很两家都在这了。”夏琰冷笑着。“我不信孙觉此举与东水盟没有关联。” “我倒觉得他的话未必不真——适才他走之后我找人打听了下孙二少爷从小得长辈之宠自来想要什么有什么丁点儿不顺心的都没遇过银钱就更不缺了——这件事虽听来荒唐可他未必做不出来。” 夏琰摇头:“八千两自家钱庄的票子就这么拿了出来孙家不可能一点不知情。孙复再宠他若真这么糊涂这么大家业哪来?” “你的意思是孙家的人指使他——至少是怂恿、纵容他——去杀君超?” 夏琰点头。“这位二少爷看来是个好棋子稍加诱骗他便真付诸了行动。后来我放言要保夏家庄他可能是怕了一直没敢露面而现在——一定有什么原因令得他又受了鼓舞敢再出头了——正好是东水盟主在临安召集过武林之会若说没关系也未免太巧。” 沈凤鸣听到这里很是哼哼唧唧应了两声。夏琰不免侧目“你觉得不是?” “没有我就是在想——”沈凤鸣哂笑“我同你在旁人眼里到底是有多不和——才让孙觉——背后的人——这么理直气壮地觉得能说动我?” 夏琰有意露出深思的表情“说的也是虽然露了面却也不是来找我的是来找你……看来不是一个人觉得你对我不满。”一顿“所以你干脆就应下了他承认了。” “我那是将计就计省得打草惊蛇。”沈凤鸣摸了两下鼻子“本来我是想套他几句话末了再寻借口推掉这事谁知道他就说了这事——说是东水盟主此番在临安集会只是‘小聚’腊月初三他更要在建康召集一次更大的‘江南正道武林大会’是‘大聚’顾名思义当然是要将整个江南武林有点头面的都邀了去。临安城里几大世家都已收到邀帖。孙觉的意思夏家庄这次‘小聚’没参加定已知道失了先机‘大聚’决不肯再缺席建康这一趟君超一定会去——他觉得那是我下手的好时机。我呢虽未必肯定此事背后有人指使可君超若真去了怎么看都是羊入虎口若真似你所说东水盟要对付他到了人家地头上不是任人宰割了?就算我不应孙觉我猜——你也会叫我跟去建康。” 夏琰眉头紧锁“这事我消自己去。否则君超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跟他爹娘……难以交代。” 沈凤鸣“哈哈”笑了两声“你自己去?若我没记错你腊月初要去青龙谷了吧?可想清楚了——君超我还能替你照看照看可若你执意要亲去刺刺那边我可替不了你。” 夏琰默不作声。 “不过也不是没有转机。”沈凤鸣面色又诡秘秘的“一是青龙教同在江南想必也要受这武林大会之邀;二是就算拓跋孤看不上东水盟的大会君超此行亦一定会求助于他——我方才去过一趟夏家庄君超接到了邀帖利害他都知道也晓得此行危险可——这回再不去怕是夏家庄在东水盟当真再无一席之地刀山火海也得去。我便与他说——他既有那个表哥这等当口为何不拉这尊大佛来助势?你看拓跋孤有事外出这么一来你去青龙谷的事情不也能缓一缓了?” 夏琰还是默不作声半晌方道:“我这事牵扯甚多。无论拓跋孤在不在青龙谷这一次是朱雀与我同往怕是他怎样都不肯误了白霜的忌期。况凌大侠已经带着我的拜帖先去了青龙谷拜帖上写有我要拜访的日子按礼数我总不能去晚了……” “若真如此我都说了我跟着君超去建康你有什么不放心?”沈凤鸣道“我已经答应了孙觉总之是非去不可的了。拓跋孤只要出面料也没人敢轻动君超趁他不在青龙谷你的事情反倒好办些这么想来非祸反福一箭双雕。” 夏琰有点头疼地闭了闭眼“罢了这事待看青龙谷如何回应我这拜帖再议。若果如你所说拓跋孤肯援手君超我倒也放心。但凡建康之会不是个个虎狼稍有那么几个还晓得盟协渊源那些交好世家但还有那么一些讲究江湖道义的全身而退总应没问题。”他沉闷闷叹了一口。“总觉得——东水盟主是故意挑在这个时候。他好像很清楚我的行踪。”他喃喃加了一句。 “也未必是因为你。夏庄主是腊月初才能获准从梅州启程到得临安也消中旬了他定是得知这消息觉得若不抓紧些就错失机会了。”沈凤鸣道。 夏琰苦笑。夏铮不在夏家庄但有任何险虞本应都由他应付——他也作好了这样的打算。可事到临头偏偏还是成了种取舍。 (停更有点久观众盆友们纷纷取关了……) 正文 四七二 旧盟新人(三) 隔了七八日青龙谷才传来回信字迹熟悉是顾笑梦亲笔复书。 以书中之言出乎意料的腊月初三的建康大会东水盟并未向青龙教发来邀请。或因青龙教并不在所谓“正道武林”之列拓跋孤对此倒也浑不在意。 但未久夏琛的求助却来了。多相权衡拓跋孤似仍决定往建康府一行。 他不在青龙谷也并不致左右夏琰本次计划——毕竟提亲一事只消单疾泉夫妇在便足以作主。加之此次程平也要带夫人前去程方愈夫妇自然也留在谷中。如此一来夏琛那头便只得拓跋孤亲去。 夏琰阅毕掩上信笺。顾笑梦笔触温柔他看得出那字里行间皆是得他如此正式请拜之欣喜宽慰仿佛他们之间失掉的亲情终能用另一种方式得以弥补追回。信末单疾泉添了一两句也并无将他拒之门外之意。一切皆如此前预料这原该使人雀跃可——既得此信他再不能不依约前往对夏琛不免越发生出些愧疚来。另一面他又自觉在理应满心欢喜的时分却竟也还满腹心事地想着别人似也是种对刺刺的不公。 他为此越发要将彩礼办得隆重日日介督着末了一算光是要搬运担挑这些东西大概就消五六十个人。静时也觉好笑。从来不晓得——自己这么一个人竟也有如此铺张的一天旧时里跟着逢云道长见得这等排场总要在心底鄙夷人排场今时今日才知任何事原来都有因缘不足为外人道外人也不足道。 管它呢。他只要她开心就好。 一面忙于此事一面却还在等圣令批文——因这趟仪王要出京须大量府军随行此事按规矩总得审慎商议方得万全。幸好朱雀同去又兼仪王的府军皆由张庭带领是以朱雀授意张庭全权在御前递请还不消他上下忙碌。 如此一等沈凤鸣比他还早了两日出发——建康府路途稍微遥远几人又想提早两三日抵达故此先行。出发之前沈凤鸣将随夏琛同去之人列与夏琰看了看:堂叔夏钦堂兄夏珀庄里高手“半杯酒”万夕阳另有数名亲信随从——固然都是信得过的帮手不过想到上回夏铮梅州之行同路的葛川之流名曰帮手其实不过一群包藏祸心之辈夏琰对谁都不甚放心当下里是对着沈凤鸣好一顿长说短说诸般交待要他无论如何跟紧了夏琛。其实不必他交待。沈凤鸣原与夏家庄有旧当初跟随夏铮南下算是半个庄里的门客这一回跟着夏琛走一趟建康也必无人有半分疑心。 --------- 建康府乃江南东路首府单看城池建筑比之临安并不稍逊。昔年宋室狼狈南渡定都建康之呼甚为高涨赵构令人加固城垣修缮宫殿此地差一点便成了宋室下半阙的据点。 若从军事而论建康府确比临安更得地利堪称江下重镇——当年“江下盟”以抗金为初衷将总堂设于此地自有其道理也因当年谁也没想到赵构一去临安竟当真再不作光复中原之想建康府失“都城”之位终只得一“行都”虚名。 夏琛一行人一路谨慎防备但这途中倒是平静无波。他是初次来建康但见这府城气象真个与临安大是不同。临安繁华得入世就连树草山水都透着喧嚣斑斓浮生热闹;建康府便只是沉冷肃杀——虽街市同样人头攒动整个府城依旧显得灰蒙蒙、沉重重的。大道宽阔、城墙高耸、守卫肃静——那般秩序井然无不透露出比临安更急迫的前线要府模样。 只有这里才会让人想起——大宋的江山并不稳固。滚滚江流隔开了金人威胁却越发加深了此地的紧张感。这样的感觉——在临安是看不见、觉不到的。 他不免心中感叹。昔年祖父自临安意气而来与江北英豪结盟于这江下——当时或从未想过最后却是家乡成为了“临安”——都城而因夏家庄“江南第一庄”之名祖父就此被束于都城忠实于那个皇权之守反成了继续前线抗金的阻碍。 三十多年后。他叹道。三十多年后祖父不在了我却来了。 父亲夏铮其实从未与他们兄弟细说过祖父这段往事倒是最近东水盟主这一番作为留守庄中的旧人万夕阳才与夏琛讲起。此际踏足建康土地夏琛心中戒备却也未必没有如祖父当年那般意气。如果东水盟与昔日江下盟一样能再以抗金为旗他觉得投身其中未必不是种荣光。可惜今日的东水盟主有这番本意的可能极微。 临行前万夕阳陪他在临安走了“无双卫”卫家、“定水一钩”谢家、“桃花别庄”方家打听这次大会的风向。三家收到的请帖与夏琛手中无异亦说不出太多所以然来不过均各承诺到了建康之后与夏家庄同气连枝总不叫别处武林世家压过了临安诸豪的风头。另一面他依计修书事先送与建康地头两名豪杰据言都是昔日夏吾至在江下盟中过命的交情一个是人称“金陵一把刀”的王松柏另一个是有“青溪圣手”之称的鲁守夏琛估摸着抵达建康府的时日约好于冬月廿九下午先拜访鲁守再于次日上午在镇淮桥附近一凉亭与王松柏相晤——那两人在江下武林数得上名自也必在这次武林大会相邀之列料提早谋面寻得背助总好过不见。 到得鲁家庄日时却晚了。鲁守年过六十精神却极佳备了宴席与夏琛等接风言及三日后之会面露不屑之色。 “东水盟”他重重哼道“甚么东水盟我老鲁只认江下盟只识夏老盟主、曲老盟主他二位不识甚么‘曲重生’。” 曲重生这三个字夏琛一行已是探得正是如今东水盟主之大名。据言曲重生乃老盟主义子因感念曲老盟主收留抚养有如重生再造故此与自己取字“重生”。鲁守与曲重生自老盟主去世后却并无再见了——他对曲重生接任盟主本无甚异议只是一来如许多年江下盟未有动静二来忽然重出江湖已是用了“东水盟”的新名字且并无与他们这些元老商量鲁守自不免心有不悦。 “曲盟主他……当真未曾与鲁老前辈事先商量过这武林大会之事?”夏琛探问。 鲁守哼了一声“小子早不将我们这些旧人放在眼中。” “据晚辈所知他在临安都走了好几家。”夏琛道“我以为他在建康必要越发谨慎事先征得几位前辈的同意。” 鲁守哈哈一笑“想必他是晓得我老鲁的脾气干脆避过了。方才几位不也说——他在临安也没上夏家庄?” “说的也是独独避过了夏家庄。”夏琛苦笑“多半——是欺我年幼无能自不必征求我之看法。” 鲁守摇手“曲重生自己不过是个黄毛小子他敢欺旁人年幼?过几日我倒定要去看看他这武林大会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因天色实晚几人谈不了几句已不得不起身告谢道辞言及次日与王松柏有约鲁守欣然:“想来松柏老弟比我老鲁消息灵通明日老鲁与你们一道去见他。”当下极力请夏琛等在庄里憩下约定次日见了王松柏一并就此事再作深谈。 夏琛实是行路累了安顿下了倒头便睡。沈凤鸣不大放心只因这鲁守的底细他实是不知碍于不便当真对夏琛寸步不离只能在他隔壁屋内与万夕阳一道休息这一夜却也不曾大睡半梦半醒只顾竖着耳朵听动静。万夕阳与鲁守算是有旧倒对他戒心不大只是——或反不放心沈凤鸣亦不肯深睡两个谨谨慎慎躺一会儿醒了又扯一会儿天到得天微亮却也相安无事。 这西苑原皆是独苑客居与主居毫不相干仆从下人也少是以安静得很黎明时分越发静谧万夕阳说起少年时跟在夏吾至身边时若干旧事沈凤鸣亦听得入神忽外面脚步声响两个一道惊起细听那脚步有不少却虚浮杂乱绝非高明之辈两个对视一眼只听窗外有人低语了一句:“时辰还早想是还未起身。这便叫他们起来问问?” 还未如何邻屋却已开了窗夏琛的声音道:“我醒了。……前辈这么早是有要事?” 沈凤鸣与万夕阳心里暗道这小公子当真从来无有心机也不知多听几句再做定夺。当下也只能推开窗探头向苑中看。但见适才说话的该是鲁守的管家他请示的正是鲁守夫人——昨夜鲁守宴客鲁夫人曾出来过一次与几人引见之后便告退回房去了。 鲁夫人面色焦急见几人露面稍许镇定道:“昨晚早歇未知几位几时席散鲁守可有与几位一道?” 夏琛有点诧异:“鲁老前辈……昨晚我们差不多刚到亥时就散了鲁老前辈遣人安顿我们来此他便回房休息了。” 沈凤鸣插言“是鲁前辈不在庄里?会否一早出去了。” 鲁夫人摇首“我昨夜醒来便不见他当时未知什么时辰只道尚未散席也未在意但适才醒来见已有天光起来仍遍寻不见他。” “可有问过庄里人?——管家可曾见他?” 那管家道:“昨晚送老爷回东苑我们便也歇息了老爷应是回去了呀!” 一行人面面相觑当下里换好了衣衫与鲁夫人、管家等在庄内庄外寻至天光大亮可这鲁家庄的主人、“青溪圣手”鲁守却好似当真凭空消失了般再也未见。 “寻常绝无此理吧!”夏琛与堂叔、堂兄碰在一道暗自奇怪“昨晚鲁老前辈喝得也不多远未醉酒散时还好好的。” 夏钦父子适才在东苑细察踪迹只看出鲁守大约席散后在院子里坐过一会儿除此并无更多痕迹心下也觉甚为奇怪。因与王松柏之约时辰已近几人亦只能先行告辞临行安慰鲁夫人或者鲁守先行拜访王松柏去了只叫她宽心。那鲁夫人却只按着胸口面色苍白一动不动。 “万前辈”沈凤鸣在路上悄悄叫住万夕阳“这事——你怎么看?” 万夕阳摇摇头“且先见了‘金陵一把刀’再说。” “我觉得……”沈凤鸣悻悻而喃喃“不大妙……” 正文 四七三 断玉玢璃 事实比沈凤鸣的直觉还更单刀直入。“金陵一把刀”王松柏腊月初一的上午并未现身赴约。 凉亭实在不适宜二九寒天夏琛耐心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堂兄夏珀早就在一旁跳脚他只得派人往王松柏府上查看余人往就近茶楼点茶取暖。 天气阴沉得像是随时可能扑下一城暴雪可并没有只是这么压抑抑却又干燥燥的。夏琛的心思亦不自觉烦躁不安点了两次茶起身解手。 “我陪你去。”沈凤鸣也起身。 夏琛有些不快“解手而已不必步步紧随!” “君超……”沈凤鸣有点讶异于他的发作。 “我是说……我会自己小心。”夏琛自知失态只能垂目低声“沈大哥……不必一直这般着意。” 沈凤鸣见他转身去了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起身跟去只是顾及到他心绪亦不走得太近。想来——就连这少年大概亦意识到了什么竟少有地心怀浮躁。 镇淮桥附近相当热闹哪怕这般天气解手都要排上数久的队由此倒也见得这建康府的平民们日子还是过得相当清闲。沈凤鸣在茶楼扶手处等了一晌忽肩头被一拍转头只见是夏珀。 “沈公子当真辛苦。”夏珀道“处处照顾我这小堂弟。” 沈凤鸣向楼上看了看“珀公子怎也下来了。也是要解手?” “见你们许久未回有点担心。顺便……”夏珀说着探头张望了一下“竟有这许多人……我还是罢了。我没小君超那般讲究大男人……怎么的也不能给尿憋死。” 沈凤鸣闻言笑起来两人随意聊了几句回头那壁厢夏琛掀帘子出来显见还是嫌恶这外边的净房解完了手依旧皱眉不舒。沈凤鸣便笑道:“好了我们上楼去免得他看着了不快。” 两个往楼上走探头见夏琛回进楼里却不上来偏往后面走。夏珀转念已道:“我就说君超讲究。”又下楼果见他在后面要舀水净手。 一番折腾到得归座夏琛大约也知去得甚久半是抱怨半是解释了句“人多。” 话音未落后面却有个子弟跟上却是先前派去王松柏府上探问情况的。 “少……少庄主”那子弟面上叫风吹得青白上气不接下气“我在王老爷子府外打听到他——他好像——也是失踪了!” “你说什——”夏琛将将坐落一句话被卡在喉中几乎吐不出来好似阴翳的预感终于被一记重拳砸实每一个人都觉得心口被捏了一把似的拥堵欲呕。 “什么时候失踪的?”沈凤鸣镇静些问。 “昨夜里。”子弟道“说是晚上还好好的弟子们看着他入内睡了的早上就不见人了。” “也没见出去?” “没人见他出去!” “怎的……我们要见谁谁就不见了?”夏珀在一旁道“莫非东水盟主当真针对了我们?” “珀哥觉得这事与东水盟有关系?”夏琛抬起一张血色略失的脸问他。“鲁前辈、王前辈都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东水盟能这么轻易的一夜之间让两个人都消失了连一丝痕迹都找不到?” “那……那不然?除了东水盟还有谁要针对我们?”夏珀亦有些惊慌。 “我看也未必。若真如此他对我们的行踪也当真是了如指掌了。”沈凤鸣想了想吩咐三个子弟:“再出去探探看除了鲁老爷子、王老爷子建康府里还有别的武林世家有什么动静没有快去!” 三个人得令去了。沈凤鸣目光望回夏琛脸上。“无论是不是针对我们君超这一次定消越发小心不可再轻易置气独处危险你明白么?” 夏琛咬了咬唇也只能点头垂头丧气坐了半晌忽然跳起“我……我的玉佩……!” 茶座中人尽向他看只见他面色灰白伸手只按着腰间——那处原悬着一枚清澈净玉可此际衣带整齐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 “嗯……是块好玉。”与镇淮桥隔水相望的一处宅邸一枚玉佩正被一只年轻而干燥的手举向空中。阴沉的天光并不曾穿透出最完美的光线玉质纹理只能看个大概但他还是概而括之称它“是块好玉”。 至少触手温润毫无涩滞显见主人爱惜时时抚摩。 在比天光更阴沉的暗处立着又一个人面孔身形尽皆于阴影中几不可见如若不出声大概要叫人忘了他的存在。“盟主可还有其他吩咐?”明知自己是唯一的听众他却没有接上玉佩的话题语气平隐而低沉不像是请示倒像是急于告辞。 被他称作“盟主”之人忽然在天光中转回身来面容陡然失光但依然能分辨那是一只过大的伶人面具——因为过大且遽然地转面而足称可怖。面具上是黑白两色的线条——确切来说是白底黑线勾勒出鬼魅般苍白的一张一动不动、似哭非哭夸张脸庞。 阴影中的人似乎早就习惯了对此没有半分反应倒是“叩”一声清楚玉碎让他稍许将目光移动了下。“根本就不是这块玉!”面具后的人不知是怎生表情但他的的确确在夸完这块好玉之后忽然便将之一掼于地。 “不是?”阴影中人声音沉冷面上虽无面具却同样一无表情俯身将掼至自己身前的碎玉拾了起来。也称不上是碎玉——大概是运气好玉佩齐整地从中间裂断成了几乎同样大小的两块“是你说玉在他身上我从他身上取的。” 面前之人呼吸了几口收拾起自己的失态面具后的双目不知是不是在凝视着阴影中的人思索着他言语形容中的痕迹。 “早该料到——此事不可能这般顺利。”他长出一口气忽然冷笑了一声“可我叫你取的好像不止一块玉?” 阴影中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面具后人声音又拔高“你是不是还少取了件东西?” 阴影中人依旧不发一言。 “为什么不取?”面具人咄咄“是你早知这块玉不是我要的还是……你同情他?” 阴影中的人才开口道:“盟主高看了。‘凤鸣’和‘半杯酒’对他寸步不离我能得手这块玉已是侥幸。” “对你来说取走一条性命该比取走一块玉佩容易吧?”面具后的声音已变得冷恻恻的“‘金陵第一刀’‘青溪圣手’‘董掌柜’你一个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一个小小的夏君超你却……手下留情?” 阴影中的人本想辩解却见他从桌上慢慢拈起一件东西。他身形忽凝滞了片刻言语尽数压在了喉中。 面具后的人将拈起的纸笺慢慢打开就着阴暗的天光读起来:“‘速速折返勿蹈险境’——这就是你要留给他的话?”他抬起头来发出一个诡异的笑声“三十你说——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他夏家庄的人?” 被他称作“三十”的阴影客无言以对只能这么站着一句话也无法再说。 ------------ 镇淮桥茶楼众人面色已是微变。“是不是适才解手不小心掉了?”夏钦发问。 夏琛摇头“适才……我出来还整理了下那会儿还在……”他一手按着头面上尽是懊恼焦躁之色。 “我去楼下找找许是不小心落在后堂了。”沈凤鸣道。夏琛从净房出来他确见那玉佩尚悬在他衣前只是后来自己与夏珀先上楼自楼间向下看他便不曾看得清楚亦不曾注意他前往取水洗手出来时这玉佩是否还在身上。待到上了楼王松柏失踪的消息传来夏琛坐下更无人再想到他这块悬玉了。 方自走到扶梯处夏琛忽道:“沈大哥!” 沈凤鸣回头看见夏琛从衣襟里慢慢而颤颤地摸出一封信来。 “不用寻了……” 沈凤鸣只一瞬便明白:的确不必寻了。夏琛出门时自然绝不曾带着这封信。他一定也明白:玉佩不是落了而是被人拿走了。拿走他玉佩的人甚至还有余裕往他衣襟里塞了一封信若不是他下意识在身上寻摸玉佩大概至今还丝毫不知。 他三两步便走回来“给我我来看。” “我……我自己来。” 夏琛没有容谁反对用最恶的揣测与最大的小心撕开信口展开那张信笺。信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机关那上面空无一字除了——角落里以金色烫着一个小小的东水盟旗符号散透出一种无声的讥嘲。 “……东水盟。”夏钦先出的声“东水盟是来示威的了?意思是……” “意思是能放一封信在这里我们都没一个人察觉若当时想要动手琛弟早就……”夏珀顿然止住话头。 沈凤鸣没有言语。他自问要如此这般在夏琛身上一取一放并不是做不到但夏琛不是只有一个人——他大多数时候都在众人眼皮底下今日不过是那短短片刻离了自己眼界有人能在那么转瞬之间就寻到机会耐心、眼力、手段都绝不寻常必为同道高手无疑。 他看向夏珀。那短短的片刻疏失是因夏珀拉住自己聊了会儿天。他是夏琛堂兄想来应非有意可——谁又能十二分确定夏珀没有问题——自爷爷辈就分家的堂兄弟之间——未必便那么亲密无间。 冷汗还是自脊背流了下来。东水盟手段如此适才当真可以要了夏琛性命去;昨夜失踪的鲁守、王松柏是否也是接到了某种示威、警告所以退缩甚至——他们没有夏琛的好运气在某种疏失之下已被人不留痕迹地抹去了? 他总觉得此间应有些什么熟悉的东西在可是——一丝灵念如浮光掠影稍纵即逝他仔细去想却又失了踪迹。 夏琛从最初的颤惧中冷静下来坐在桌旁手中捏着空空如也的信笺盯着那一个刺目的东水盟旗形状。 “好得很……”他忽咬牙道“我还愁不知去哪里找回我的玉佩来既然东水盟自己认了……” “少庄主现在失了玉佩事小……”万夕阳不意他如此无畏不觉劝阻“对方手下看来有能人还是从长计……” “失了玉佩如何事小!”夏琛握紧那信笺“要威胁我单放这一封信便够可却还取走我的玉佩——那便是羞辱我!我若不去索回回了临安如何与我爹与君黎大人交代!” 沈凤鸣听他提到君黎不免道:“君黎?” 夏琛看他:“这玉佩是当初君黎大人所赠我将我爹临走时留与我的随身佩玉同他交换便视他此玉亦如家传之重时时佩戴从不离身如今方至建康就被东水盟大剌剌取去沈大哥说若换作你是不是也定必取回总不能就此怕了灰溜溜回去等我爹、等君黎大人知道等他们来替我出这口气吧?” 万夕阳等倒是晓得个中故事唯夏钦父子大为惊讶“你的意思是——这块玉是夏琰给的?你将夏家庄传下的玉佩赠给了——黑竹会?” 夏琛早知这些叔伯兄弟对夏琰十分不屑一顾闻言也不意外只犹自捏着信笺那纸已皱作一堆“有何不可?”他咬着牙反问一时甚至忘了长幼。 夏钦还待说什么沈凤鸣已道:“夏前辈也不必担心莫忘了——拓跋教主这两日也该到建康了。有他臂助我想那东水盟主必要忌惮几分我们要取回玉来也非不可能。君超也稍安勿躁我们为今之计先寻一处安定所在落脚万勿分开待见了拓跋教主再商量那些。不管这玉佩是君黎的也好是君超的也好总之——取它回来总是没错。此番来建康可不就是为了挣个面子么?” 他说的在理夏钦只得罢了。 ---------- 夏琰的提亲队伍此时也已走了大半日了。 正文 四七四 断玉玢璃(二) 早上起来的时候夏琰细细理过了衣饰其中包括那块许久未戴的佩玉。不管怎么说今天于他是个重要的日子他总要整齐焕发些。 若是他一个人去一趟徽州途中原本不必过夜只是队伍逶迤这许多大车时时需要停下休息加上仪王行制繁琐王妃更经不起劳顿走得十分缓慢一日的行程便掰成了两日。 也好。数百人的府军随行山林贼寇自是不可能来打主意虽然带着如许贵重彩礼难得一路还轻松自在。 他随着队伍随意倚在一口箱子休息下意识抚摸了下腰间的这块悬玉。大多数时候他更在意的倒不是玉本身而是悬住它的那丝同心结。那日与刺刺争论剑穗该不该还给他未果闹腾间反不慎将剑穗拆散了刺刺干脆将之新编作一个简单的同心结还是与了他。他并不掩饰心中得意拿来做玉佩的系绳初时悬的是自己的那块“玢玉”后来与夏琛交换了便佩了新得的这块。 刺刺离开之后他睹物神伤同心结连带着玉佩都收了起来直到这次出行才重新拿出。同时取出的还有刺刺褪下的那对金色腕钏他将之藏在襟怀。虽然——他备了许许多多的礼物可心里真正看重的还是这一对钏子——总觉得要亲眼见着她肯重新接过这对信物戴在腕上他这颗心才能真正放落。 而此际心依旧悬在空中如这块坠玉每走一步都要晃动得更加剧烈。 午后车队已到了青龙谷外树林。 他有心陪朱雀前往白霜墓前祭扫朱雀却摇手示意自己独去即可。 “你在这等我。”朱雀扼要道。 他只得答应待朱雀离去令车队就地停下暂歇。 天不知为何阴沉起来本就不明亮的日头愈发昏低。约摸等了盏茶工夫张庭拍马靠过:“君黎大人我看令队伍先动仪王他们先行如何?万一下起雨来先不说仪王是不是受惊这许多物品怕也不便。反正这些东西动起来也慢……” 他思忖了下点头:“你先领他们往谷口方向去距离青龙谷三里之地停下不必通报入谷我和师父马上就来。” 张庭向他行一礼应过招呼人马去了。 车马辚辚自身侧而过他的目光却投向林中。 冬日一贯的凝重肃杀很容易让朱雀追忆起过去两年来此的旧氛哪怕今日为了夏琰提亲之故他着了一身遍绣红纹的绛紫在旁人眼里不似吊唁的样子。 于深眠地底的白霜而言大概这样的他才更好辨认。 在被那场大火毁去容貌之前朱雀原本就偏爱那些鲜亮的颜色。在苦寒的“临云崖”和“不胜寒”——大概也只有那样的衣着能让他觉出活气来——大概这也是十几年的牢狱之后他少有的留下了的一点少时习惯。 白霜的墓前很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果品祭物一切与每年来时一样他知道这是因为单疾泉总会比他到得早。他缓缓一步步走到那块熟悉的碑前也与往年一样矮下身放置好自己的香烛祭品静了一会儿方抬头望向墓后那个人影。 “你等我很久了?” ------- 夏琛等了很久才等到消息。子弟回报除了鲁守和王松柏昨夜失踪的至少还有一个人——人称“董掌柜”的董金和。这仿佛证明一切并非针对他这一行人而来可也愈发证明——武林人士失踪之事绝非偶然定有人在背后谋动。 若说这三人之间有何关联除了鲁守和王松柏是夏琛本来要拜访的之外董金和与夏家庄并无交情依万夕阳的说法此前全不认识。董金和虽在江湖上有个“董掌柜”名头但称不上世家门第亦仅限于在建康府一带有点名望出了江南东路似乎便少有听闻比起鲁守、王松柏的影响自是相去甚远。 城中已有不少江湖门派聚集住店亦可见各色旗号纷起显然都是为着后日的“江南武林大会”而来。三个失踪者之事在各门派间亦传得纷扬不过——大约“失踪”不比“身死”或是“负伤”毕竟只提了个悬念并无实证加之大多数外来者与这三人未有深交也不过交头接耳几句等着“或后日会上便会出现”如此也就罢了。 沈凤鸣这晚再去了趟鲁府鲁守依旧没有消息。他虽觉此事恐不似简单但在他人地头上也不兴为此大肆去查也便只能回来。几人规规矩矩寻了家客栈看住夏琛防着有失心里思忖待来日见了拓跋孤大概便可腾出身来多访查些了。 只是腊月初二清晨在拓跋孤现身之前先等来的却是另一个惊人之讯。 这一夜人称“芙蓉罗刹”的印芙蓉“江南渡”主人韦燕行开善寺住持洪澄禅师——皆是江南武林数得着的名字——继鲁守、王松柏、董金和之后——亦失去了踪迹。 若不是此时的建康内外大街小径抬头低头都是武林中人大约事情还没那么容易传开。三个人失踪或也自欺欺人地罢了可是六件失踪案——再不当回事的亦始觉骇人听闻。如此客栈一整天皆闹哄哄地议论个不住总算有人似乎寻着了些苗头将六人共同之处稍许串了起来。 “据说那六个人虽非一条道上的”万夕阳回屋里说了结论“但此前都发过话好像对东水盟不大满意。” 他话音落了却没有人接话。在东水盟大会前夕一下失踪了六个对东水盟不大满意的人瞎子也看得出是怎么回事。正因为太明白了竟叫人不知该如何发出质疑来。 夏琛闷声不响只将昨日那封无有一字的信展开。挑衅么?若昨日还认为是挑衅今日的他就真该觉得庆幸了。分明——曲重生本来就没打算隐藏自己的目的——他本来就没打算作任何的伪装。在东水盟大会之前将一切虚浮面纱都撕下予所有人如此警示他的意思太明白了。 自己——会否也如那六人一样本是大会之前就该解决的麻烦?“江南第一庄”夏家庄的少庄主——若自己也失踪了对江南武林来说该是多么振聋发聩的一记告诫?可却也正是这一事唯令他无法想通——为何最后襟怀里留下的是一封无字之书而不是——入心之刃——不是任何致命的手段?与其说这封信是侮辱或是挑衅他此刻倒更觉像是某种提醒。他双目似要将这张白纸看得透背只觉得——这上面本应有几个字——有一个也好也能让他知道能得手却又不下手究竟是何用意。 默抑至极的气氛里外面的子弟突然闯进来:“青龙教!” 青龙教的旗号算是这场大会之前一道劈散浑浊的劲风——非仅是对夏琛一行而言。在这沸沸乱乱、猜疑不断的金陵城三十年来最大的武林聚会的前夜“当今武林第一高手”拓跋孤——这个名字还是将此时的江湖浮沫压下了几分。 人群很自觉地给青龙教让开一条道来。哪怕青龙教所在的徽州与这建康算不得很近此际众人心中终也都忆起:江南地广徽州——亦在其中。青龙教远道而来若竟也支持这东水盟主那么——明日无论曲重生说什么便真个再无人与他作对了。然则亦有人寻思——距离武林大会尚有最后一夜不知今晚更有哪三个人要遭殃?倘青龙教竟对东水盟亦并不买账明早所见又将是何等光景? 夏琛闻报大喜立时起身子弟已将人引上楼来。夏琛一行虽不曾特意遮掩却也不曾引人注目但青龙教连人带旗帜这一来凡住此店武林中人自然注意到了此处。有见事清明的心中立时猜到了几分当此时却也不敢喧哗议论只因青龙教来人甚多一伺屋门闭起门口立时站了四个教众冷脸把风乌合之流不敢多看只得各散归座。 人甫进屋夏琛一颗心却立时一落。即便——为首之人戴了防雨斗笠还不曾摘下他也辨得出——那根本不是他的表哥拓跋孤。 沈凤鸣的目色急遽变化比夏琛何止暗沉了数倍。发信向青龙教求助的主意是他出的拓跋孤亦明确复信将援手建康之会——他从未想过如此可能——想过——拓跋孤竟不曾亲至所谓“援手”会是——他十几年期而未得的——程方愈。 程方愈取下斗笠夏琛强忍失望与他行礼:“程左使。”还是问了句:“我表哥没来么?” 程方愈回了一礼:“少庄主。”便道:“教主收到少庄主快书可惜谷中另有要事故此特令方愈前来相助。” 夏琛尴尬一笑“我……我以为表哥会来他回信里的意思……大概……大概是我误会了。” 程方愈没有回答目光与在场一一相对于沈凤鸣处停留得稍久了两分。 虽则他除鸿福楼上一面之外其实没有与今日的沈凤鸣相逢过亦不识他与自己昔日有何渊源但沈凤鸣在洞庭一心要取他性命之事单疾泉必早告他知晓。他亦未动声色只笑笑开口:“少庄主身边得沈公子这等高手实不必太过忧心。” 正文 四七五 断玉玢璃(三) 沈凤鸣双目微红却没有出声。上一回——他在洞庭不曾按捺住心头之恨强要对“程方愈”出手或当真多少推波助澜了单无意之死;这一回——他再是心潮翻涌又如何能再任性妄为一次?倘又令得夏琛因此与危险多近一分他实不知又该如何回去面对君黎若程方愈当真是来帮手他深知自己无论想做什么都只得忍到这次武林大会尘埃落定之后。 他咬了咬牙将不自觉握起的右手强自舒平平复表情:“程左使言重了。这两日建康发生了些事只怕情形比左使所料愈发不妙。当日君超书信里写得清清楚楚此行凶险万分他独木难支故此向拓跋教主求助我记得教主明明答应亲来怎么却又不顾念这……” 言及至此他忽忆起什么面色微变语声转急“我记得君黎送书至单先锋得的回信亦是拓跋孤将赴建康——绝非君超误会——为何结果来的却是你?程平回谷省亲难道更应留在青龙谷的不是你?” 程方愈闻听至此面上笑意稍敛:“平儿回青龙谷了?” 沈凤鸣忽有了个极不好的预感劈手便抓向他衣领:“你不知道?拓跋孤没有告诉你?他出尔反尔究竟想做什么!” 程方愈不避不退却也不肯由他如愿右手一抬拿向沈凤鸣手腕将触未触指已灵活如化游蔓便要顺他小臂擒缠而上。沈凤鸣腕上转动不待他缠实先自隙缝间灵活翻出但手上去势到底是阻了一阻难及对手颈领当下里五指向下一张一旋又捏向他衣襟袖间隐刃似有意似无意的已向掌心中滑去。 “沈大哥!”夏琛不虞他忽然便动手脱口喊了一声的光景两人已过了两招。夏琛只怕闹僵仓促伸手相格。他身手虽不比沈凤鸣不过沈凤鸣见他插手微微一怔掌臂稍许伸缩尚未滑至手心的匕首重新隐入袖中。目光对上程方愈并不戏谑的面色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在适才的一瞬是不是——出于那埋藏在心里十八年的本能——竟忘了那些隐忍不知不觉便欲向他递出杀手。 稍许的迟疑已足够夏琛一把握了他手腕“沈大哥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沈凤鸣一双眼睛依旧死死盯在程方愈面上强抑的口气阴沉如铅:“拓跋孤留在青龙谷究竟有何图谋你说清楚!” 程方愈面色也阴了些吸了口气“沈凤鸣你最好弄清楚青龙谷是我们地头教主留在自己地头上做什么你管不着!” 顿了顿他又加一句:“如果——真有人要为此遭殃那也只怪——他自己送上门去!” “你说什么!”沈凤鸣怒极眦目视他半晌忽松下面色冷笑:“是么?那么令郎若有任何不测——是不是也怪不得别人?” 程方愈目色移动口唇也动了动似欲反驳。夏琛看出他的犹豫之色忙道:“程左使内中必有误会”便也不管不顾先自把沈凤鸣拽到了桌边“这个当儿了我们先——先坐下来把眼下的事情说清楚可好?” 程、沈二人对望一眼未再说话只有目中掩不去的蔑视与隐火荧荧欲燃。 --------- 冬日凛风吹过幽林枯叶发出毫无生机的槭檫之声。 墓后的人在听到朱雀的问话后笑了一笑。“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我在这里。” “意外怎么不意外。”朱雀表情依旧冷漠漠的“好几个消息都说你此际应该在建康。” 他拍了拍双手上的土尘“我本来真的信了我以为——你再怎么样总不会拿夏家庄的存亡冒险——那毕竟是你母亲这边唯一的亲眷了。” 对面的人面色不变“后来呢?” “拓跋孤。”朱雀收敛起面上淡冷语气转肃“我不与你兜圈子。今日我来不是找你不管你是为何决定留在此地准备做些什么我只告诉你我朱雀今日是给我那个徒弟来提亲的你最好不要与他为难。有什么恩怨都不在今日。” “是么。”拓跋孤只道“我若不信呢?” 朱雀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看——”拓跋孤忽亦收敛起容色迈步向他“你‘大内第一人’朱雀我拓跋孤多少年的夙敌——带着你的得意弟子黑竹会之首大闹过我青龙谷的夏君黎——带了你的殿前司长趁着我离开便在我的地头横行无忌的张庭——更带了数百禁军被坚执锐就在我青龙谷外明火执仗行若无人!” 他愈说愈是面色深暗“你要我如何信你只不过是来提亲朱大人换作是你可相信!你以为区区哪个‘亲眷’就能叫我再将青龙谷向敌人悉敞以待——你以为我还会上第二次当?” “我既为君黎提亲自然要与他同来至于张庭与禁军——都是仪王的随卫。”朱雀淡定道“这是王府行制仪王身份特殊他要来青龙谷随行人众亦非我一人制下你大可不必草木皆兵。”微微一停“话我都说清楚了教主若是讲理想必不会拦阻待我见过卓燕商定亲事之后自会离去。” 他甩了甩衣袖算与拓跋孤告辞方转身迎面树木影绰间隐隐约约漏出又一个人影。 朱雀神色微变。月白的袍火红的绫在这肃冷枯冬之地如烈日忽然灼目。 “你心里清楚我今日不可能容你轻离此地!”身后拓跋孤一个字一个字厉声道“收起你那百般说辞莫以为我不知晓你在想什么。” 朱雀没有看他。他定定地看着面前拦住了去路的那个人影。 ——如果更加上凌厉拓跋孤的确有把握将他留在这里。 “你……也认为我来这里别有目的?”他开口显然是向着凌厉。 “我不知道。”凌厉的声音随风飘过来如红绫随他广阔袍袖浮在空中“或许没有。也或许——真有。” “你理应最清楚——今日之事于君黎是何等分量。”朱雀道“你不是一直自诩他师长——你莫非连他这点真心都不……” “你不配与我谈他的真心。”凌厉冷冷打断。“朱雀你心里很清楚若没有你君黎这桩婚事青龙谷不会为难。你全凭着一己私心强要插手至于他怎么样你根本没放在心上。既然如此也莫怪旁人猜疑——你是以他为借口——来这里另有所图。” “是么。你这番话可敢当着君黎的面说?”朱雀语声亦趋狠锐“我告诉你今日我若不来凭拓跋孤这番算计君黎今番只算是自投罗网!你若真是关心君黎现在就该去林外接应于他而不是在这里挡我的路!” “无稽之谈!”凌厉冷叱“你若真觉我们要算计他——你若真是为君黎好——又为何还要容他自投险境?凭你难道还拦不住他——现在却寻这等拙劣借口!” 朱雀呵呵大笑“凌厉啊凌厉!枉那小子还以为——你是他的指引知音!你难道竟不晓得他为了卓燕那个女儿他有什么事情不敢做?有什么刀山炼狱不肯去?有什么人——哪怕是我——拦得住他!到底是谁不配谈他的‘真心’——我当然不拦他我甚至不会劝他一句——我只不过绝不容他跟着你这等人来提亲——因为你只是拓跋孤的一条狗你保不住他!” 凌厉目中终是闪过一线怒意。他没有再说话只有右手中红绫一瞬受力绷起乍乍然坚硬再不是平日柔软闲适这个月淡风清的翩翩公子因为这丝愤怒一刹露出了二十年前黑竹王者的模样。 朱雀却反而转过身将自己的后背留给这样的危险要以此显示他的无限鄙夷。他的目光扫过拓跋孤停留在墓碑。“白霜你看”他放轻语声旁若无人地与地底之人交谈“当年这两个人欺上我们的朱雀山庄时天下人都说是他们占理;这么多年后我到了他们的地头上明明没有恶意可怎么也还是他们有理?你说我是不是疯了竟以为这样的人还可与之说理?” 坟前的烛火晃了两晃将两缕黑灰的烟色熏在墓碑之上。 他伸手在墓碑一角轻轻抚了几抚。究竟是他借机要欺青龙教还是青龙教借机要对付他仿佛都已不重要了只剩下一触即发再无法相容的急迫。他有点后悔——如果早对青龙教动手或就不会有这许多枝节。只惜今日话已至此有些事是当真无法辩明拓跋孤——大概是真的决然不容他再有离去的机会。 如果不是程平大婚那晚突然提出要回青龙谷让他生出了极多不好的预感他原打算就由得夏琰依原计划请凌厉来提亲便罢。他在其后反复思量着程平得的那封不知道到底写了些什么的家书——与这个已受了不知何人极多蛊惑而变得早已不似往旧的拓跋孤。他不知真相是什么只不过终不肯容他独自冒险。 哪怕——他知道凌厉有句话说得不错——自己此来也许的确适得其反——他也非来不可。如此无论发生何事至少他还能以自己的方式来解决。 手从墓碑离开耳听得三个人的衣袂都在忽忽而起的风中猎猎作起响。“好一起上就是了。”话语如此从容唯有此时此地陡然从身心间暴裂而起的黑沉杀机一瞬笼罩了整个林间。 正文 四七六 断玉玢璃(四) 夏琰亦看到了变化的云色。铅云压林低得似盛夏骤雨前的乌云翻墨不似冬日常见景象。 不知为何朱雀许久都未出来。他坐在林边百无聊赖地以枯草占卜。出行前当然是推算过吉凶的就算他不是自己动手也有的是专司谈婚论嫁的媒妁姑婆与他细论吉日良辰、三书六礼。他谈及婚事心情颇好也不嫌繁琐一切都郑重仔细地商议选定那媒人一向话多这一路亦然他亦不觉聒噪反觉有人言语能压住心头忐忑。 他将几缕枯草随意散出欲借落地之态卜筮前路求个心安。北风却一霎露出狂啸之态轻草呼然一瞬失去踪迹枯叶自远夹尘倏然旋至扑打颜面呼吸都一时艰辛。 他下意识侧过脸掩面避风。抬眼望天久压的铅云竟亦于半空随大风变化滚动仿佛昭示着——将来的或竟是场罕见暴雪。 有一点点凉意不知是雨是冰细冷地扑在颜面大约正是前奏。 “君黎大人”身边还留着两个从朱雀府里跟出来的亲随此时忍不住开口“我看天真要变要不要先走?属下等在这里等候朱大人。” 君黎还未应声“得得”声响队伍消失未久的前路张庭再次纵马返回。“君黎大人!”他未到近前已然高喊“朱大人还未出来么?” “还未我正打算进去寻他。”夏琰解开拴马“想是差不多了我去催他一催。” “大人。”张庭滚鞍落马上前拉住他“先莫要去了!” “怎么?”夏琰狐疑。 “前面——单先锋据说已在谷口迎候多时了。我们人马上去还未到约定之地就逢了他的人接应想来他知晓我们今日到来早早派人出迎。我担心失礼令媒人先将书礼递去了东西也先往里送了说朱大人与君黎大人你随后就到但——我想着叫单先锋一直等总不大妥当故此赶快回来君黎大人要不先去见过他罢张某人在此候着朱大人便是。” 夏琰微微犹豫“按礼数理应是师父携我拜见他……” “话虽如此……再怎么样总也比让‘丈人’久等的好况还是这般天气。”张庭道“君黎大人与单家不比旁人与单先锋和单姑娘都不是没见过依在下看不必太过拘泥。” 夏琰向林间望望。朱雀这脾气莫非是有意要让单疾泉久等?倘知道自己不听他的话独自先去见了定要生气。不过——朱雀生气的时候还少么?私心里他其实亦有几分担心朱雀与单疾泉当面相见那气氛定有些不自在寻个巧减短些尴尬未必不好最多是事后叫他说几句。反正书礼都已进去了媒人想必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朱雀来了就行不在意早晚。 想定便道:“那我就先去——张大人也与我同往吧此间有他们两个。”便吩咐两个亲随叫一个留在原处相候一个入林子去寻朱雀禀说。 两人并肩纵马虽是有几分赶急却也行不了太快。“对了仪王还等着吗?”夏琰道。 “这会儿多半已进去了。”张庭道“青龙谷的人既然出来了总不能还强拦着不给见。” “没想他们会出来迎接。”夏琰有点不知是忧是喜随口与他碎念“师父也是去这许久——天气也变得快——总之是要与我些出入不肯全随我愿。” 张庭笑道:“这是好事多磨——意外之中才见喜。若太过顺当哪里现得出我们一番‘披荆斩棘’的诚心。” 夏琰笑笑。他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只要——结果能如愿这些都不必放在心上。 赶路不多时果见了向琉昱带人候在路旁。雨滴已大了些打在面上好似一粒粒冻硬了的冰渣等候的人已一个个拉上了斗笠冻雨打在上面“嗒嗒嗒”的声响足见天是当真变了。 派向琉昱出谷三里之外迎接这等礼仪比之往日单疾泉当真已算给足了自己面子。夏琰忙近前下马向前行礼“劳向前辈久候实不敢当。” 向琉昱向来不大喜欢笑脸迎客纵然理应是喜日也木板板淡泊泊脸色不好的样子只是稍微扯动嘴角回礼:“君黎公子客气了。朱大人不曾同来?” “师父就在左近很快便来。”夏琰道“如此天气我先随向前辈往谷中去吧。” 向琉昱犹豫地向他看了眼点头道:“好。” 他像是并不心急又像是另有心事领着夏琰、张庭二人走得并不快。夏琰几次欲问起刺刺的情形都见他并未向自己这边看思及他一始相识就对自己不那么待见想来不大高兴与自己搭话便也罢了。 如此一来心情还是冷却了几分。哪怕单疾泉夫妇应允了自己这次提亲要想真改变了青龙谷众人的态度想来也不大容易。不过反正将来——也不消多与这些人打交道如今大家能做到这般礼节便是了。 程平携着新妃早已入谷三百府军直挺挺立在谷口与青龙谷守卫直颜相对不晓得的还道又有什么剑拔弩张。夏琰看得有点哭笑不得“张大人你叫他们不必黑脸白刃的稍走远些扎下休息就是了这般凶恶做什么。” 张庭苦笑低声:“君黎大人又不是不晓得这府军跟了来是做啥的……本来还待随着进谷的后来仪王坚持要人在外面等他我想着青龙谷里总出不了岔子再说今日也不便弄得颜面难堪便叫人留在外面但……若仪王真有个什么我们该做什么还得做。” 夏琰明白他的意思。亲王出巡或是出游当然要有随卫但寻常百来人也就差不多了似仪王这等三百多人跟随的与其说是保护他不如说——是与他个威慑叫他休要动念赖在青龙谷便不回去了。若青龙谷真个有什么歹心这数百人加上朱雀、夏琰、张庭总也叫青龙教讨不了好去。 他还是笑道:“仪王应允了与我同来同还这些不过是个形式真要用上还了得。” 张庭便下了马与府卫之中几名队长说了几句。三百人这才稍许往边上散开了些。 冰雨愈发大了夏琰两人不得已也将雨笠戴了起来。由向琉昱领着走过了谷口他不知为何觉得这谷中气氛有几分诡异细看却又看不出什么来待到仔细辨别他渐渐觉得似是因——今日青龙谷的颜色太过黯淡了。 这是种很难说清的感觉但一个阴云密布冻雨纷落的腊月天无论这个山谷往日里是如何青翠鲜嫩各色斑斓终会显得黯淡。那些落了叶的树木变得光秃那些没有落叶的亦显得颓丧爽朗的一切皆被沾湿变暗就连蛇虫都不会在这种天气有任何生气。 一定是因为——自己这一路所见太过光鲜了。他心里说。行伍里每一个人都穿着喜气的衣服每一车礼箱都刷过了鲜色就连身下的马的鞍挂都妆饰过——而这些离开视线之后再看身周一切自然而然都显得黯淡了绝非这青龙谷有什么古怪。 然而有一瞬间终于有些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眼。他下意识一拉缰绳停了下来极目透过朦胧而起的雨雾向远处望去。应该——没有看错在那枝树梢上一缕暗灰色的布条正在风里沉重地翻飞。那是纯白经了风雨和尘垢的颜色。他猛地转头四顾愕然发现自己原来早已被这样的灰白所包围。他在两个多月前从风霆绝壁眺望过那场白事。那些不知该被称作是褪色了的还是染色了的悲悼数十个日夜之后在冻雨落下的间隙依然附着在同样灰暗的背景色里在远远近近的树干与树枝间耷拉或飘摇。 ——那个少年的死还远未被遗忘啊。 “君黎公子怎么了?”向琉昱意识到他突然的停顿。 夏琰重新跟上来几丝被雨笠揉散的湿发粘上面颊他的神情竟显出几分苍白。 “向前辈我是不是……太心急了?”他低着头喃喃好像在自语。 “什么?”向琉昱没太听懂。 夏琰还没回答前面忽传来一阵高朗笑声:“来了来了。” 他心中一震抬头单疾泉正快步迎来。他没有穿蓑衣斗笠一直是站在伞下。与他打伞的是单一衡十五岁上下的少年身量大概还未完全长满在父亲身边显得稍稍低了那么一些单薄了那么一些不得不全力伸高着手臂才能将风雨遮开。 ——若是单无意的话他已比他的父亲高出一些了。那副宽肩细腰的身材——大概是天底下所有父母最期待的模样。 夏琰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回过神来。来人只有单疾泉父子两个没有随行没有顾笑梦当然更没有刺刺。 大概是天气之故青龙谷里的这条小径静幽幽的再不见多一个人影。单疾泉的亲迎——虽然本应隆重热烈也因此显得冷冷清清没多少欢迎的意味。 “单先锋。”夏琰松开雨笠向前行礼。他倒不奇怪父子两个会在半途来迎反奇怪适才那许多彩礼行头怎么这么快就搬完了还有那个多话的媒人难道不应该跟在单疾泉身边说长道短么? 转念一想顾笑梦和刺刺应该亦在等着。比起与单疾泉说长道短媒人大概还是喜欢留在家中与女眷聊天。 他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漆封。“这是我师父送呈单先锋的帖子——虽理应是他老人家亲奉不过他——有事耽搁了我却不敢耽搁正事故此——逾矩奉上还望单先锋不要见怪。” “好说。”单疾泉浑不在意笑伸手接过“朱大人想必是去‘旧人’那了?” “是。”夏琰道。“本来是想等他同来没料听闻单先锋已经冒雨在等故此尽速先来了。是我计划不周还望单先锋……” “都来了就行。”单疾泉淡淡道“先去家里吧这里不好说话。” 正文 四七七 断玉玢璃(五) 马交由了向琉昱带来的人另行牵住夏琰随着父子两个往家里去张庭跟随。重新戴上雨笠“嗒嗒”声却弱了——那些坚硬的冰渣子好像又转为了柔润的细雨。 行走间笠下有限的视线里他注意到前面单一衡的腰间悬着的刀鞘。有点旧的黑色看起来有一点点像单无意——那把他总是炫耀着承继了“单家刀法”却其实没挥舞过几回的刀。刀被一根醒目白色腰带系在腰间沾湿了的系结耷在刀柄旁与远处树梢飞舞的那些灵幡何其相似。 夏琰在略感晕眩的错觉里再次回过神来一种不真实的恐惧闷压欲发可是他找不到发作的理由。 “单先锋……”他开口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今日是真心实意为着刺刺来的。我也自知与青龙教算不得交好若单先锋对君黎有任何不满只管明言。” “对你有什么不满?”单疾泉稍许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笑又转了回去。“君黎你很好。” 夏琰怔了一怔“单先锋的意思是……” “你很好。这世上很多男子都比不上你。凌厉也好朱雀也好都将你视作得意门生我也当替刺刺庆幸竟能得你倾心以待。” 夏琰沉默着不知他这番言语有何深意。 “你在梅州替刺刺挡过一死当时我虽心有不甘但如果刺刺一定要跟着你去我便就这样放手也罢。你那时自称与朱雀反目我本以为——你不会再回他身边去。” 夏琰依旧没说话。他可没忘与刺刺自梅州回来是单疾泉以他“朱雀弟子”身份为由将他关入青龙谷监牢试以此要挟朱雀。要说自己最终回到朱雀身边去大概他那日之举亦占了一半的功劳今日忽然提起那般“以为”夏琰实有几分不“以为”然不过顾念着今日场合当然不会似往日般出言反驳。 “你回去之后你我之间的立场便此变了。”单疾泉接着道“无论旧日里我如何器重于你——无论是在天都峰上还是梅州城外我都可以救你——但朱雀的人终究与我青龙教有极深之隔阂。是以后来我几番与你为敌并非我对你君黎有何不满只不过——我不大能肯定你对刺刺这份心若与对朱雀比起来孰者更真。我不想她有一天因你陷入两难——只因我认为朱雀与青龙教这份旧仇终究是不大可能永远相安无事的。” 他说到这里站住了半侧过身来伞下的目光显出几分怜悯。雨在此时变得更轻水丝依稀柔化成了点点白色江南特有的温软细雪开始柔美而薄碎地沾在他深色的袍袖。 “你问我有何不满。”单疾泉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我没有什么不满。刺刺心里认定了你原也是为你不顾一切的。但我总想问不顾一切之后她又得了什么?今日你虽然郑重来提亲但令得你与她终究要生出不安的那些事一件都没有变纵然你将全世界之彩礼美物都献了来你与她可会与以前不同?” “当然会与以前不同。”夏琰忍不住辩解“先不说——我师父从未与我提过要与青龙教为敌他既然肯为我来提亲自也是愿意自此不与青龙教为敌——便算他当真与你们有任何旧怨这与我同刺刺都没有半点瓜葛那些所谓的‘不安’所谓‘旧仇’皆是外人所强加我与她之间分明没有半点逾越不去之隔阂。” “真的没有么?”单疾泉冷笑。“那么无意算什么?” 夏琰咬了咬牙。他其实想说无意之死的责任本就在你。他到底是忍了。“单先锋与我说这一番话是想让我怎么做?” 单疾泉仿佛一直在等着他的这个问题闻言笑了笑道:“容易。只要你离开朱雀。” 夏琰目光动了动。“我若与刺刺成亲当然不会再与朱雀住在一起。” “我说的‘离开’不是这个意思。”单疾泉道“我说的是‘彻底’离开。” “是要我不再认他为师老死不相往来?” 单疾泉摇了摇头。“是要你杀了他。” 他吐字淡然夏琰整个心神却因这六个字震了一震。“我若说做不到?”他脱口而出。 “旁人可以说做不到但你——你是朱雀最不防的人而且手里还有整个黑竹会。”单疾泉淡定道“你怎么能说做不到?” “单先锋!”夏琰终究忍不得“我不知你是要试探我还是当真。我早早托凌大侠递上拜帖和礼单我早早告诉你我师父会替我来提亲若你当真对我、对我师父有如此天大的不满根本不想将刺刺许嫁于我大可早早拒绝为何假惺惺应允回信邀我们前来却说出如此匪夷所思之言语!” 他抑着口气却已抑不住心跳急剧对面的单疾泉面上却淡笑如故。“罢了。”他只轻飘飘地说了两个字侧首看了眼单一衡。单一衡手上一松大风如有预知般“呼”一声将那纸伞瞬间吹得极高极远。 几乎便在同时小径边树干后高高低低的人影已现不知多少弓箭——一如当初——再次将狰狞的尖星对准了他的要害。 夏琰已不知是不是该感到意外。从方入谷就已那么腥腥扑鼻的诡异敌意他始终说服自己不过是错觉。那么近的弓箭埋伏他始终告诉自己只是雨声。可惜雨声终于已渺漫山遍野开始落下的已是雪花。那一腔温暖的热情终于也要冷了。 “单先锋怎么又开一样的玩笑。”他鼻腔里有那么些酸楚还是试着作出最后的挣扎。他抬起双手“你看我来这里连兵刃都未携……” “早知你不会答应的。”单疾泉却根本没有接他的话“不过说实话君黎这事真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笑梦、刺刺她们都是这般想——想要试试你心里究竟将她看得多重现在看来还是朱雀重些。” “是么。”夏琰反冷笑“你可敢让我见刺刺让我当面问问她这事是不是她的主意?” “凭你还想见我姐姐!”在旁按捺至今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伸手指他“上次要不是她拦着我早就……”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单一衡身形突然向前倾去——他亦不知忽然从何而来一股大力竟拖得他立足不稳连忙想要拿住身形那大力岂容他半分挣扎余地身体越发向前一冲待醒过神来喉上一凛两根陌生的手指将触未触的已按在他的咽口。 父子两个与夏琰之间原本还有些距离单一衡伸手这一指却将自己一条手臂送近了去夏琰如何肯放过这稍纵即逝之机久蕴之“流云”倏然缠绕过去径直将他整个人掀扯过来就连单疾泉不虞有此反手一挡竟也只及拉脱了少年一只衣袖。 不够高的少年刚好够夏琰将指轻松扼在他咽喉视线越过他头顶对上对面的单疾泉。 “我要见刺刺。”他只说了这五个字。 单疾泉爱子受挟他面上却浑如无事“有本事你就动手。刺刺现在还在给无意难过你再把她弟弟也杀了且试试她会将你当亲人还是仇人。” “爹……”单一衡先惊住了“爹你救我……” “你与我这般僵持也没用。”夏琰面色也不变“我师父很快就来谷外还有三百禁军张大人也在这。就算我手里没有一衡凭你——你以为今日讨得了好。”顿了顿“劝你将弓箭都收了我还可以告诉我师父今日一切顺利。否则你也晓得他的脾气。” 单疾泉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我当然晓得你师父的脾气。”他笑道“我晓得——从他决定陪你来青龙谷的那天起他就注定回不去了。” 笑意陡然停伫。一丝暖意也没有的口唇寡淡吐出两个字。 “放箭。” ---------- 沈凤鸣看着程方愈不断开合翻动吐出言语的两片唇脑中反反复复的却只想象他寡冷吐出那两个字时的样子。 “烧了。” 视线有点模糊恍惚间分不清往昔与今时。程方愈在说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也不认为有听的意义。 直到万夕阳接了话他的神识才飘回来些。 “程左使说起的这事我倒是也知晓一二。”万夕阳道“不过自从老庄主过世拓跋教主同庄主每年都要走动这么多年交情下来谁都不记得那段过节了。” “真的么万叔叔?”夏琛犹自不肯相信般看着他“爷爷当真与表哥有如此过节?” 万夕阳叹了一口。“老庄主当年在江湖上——在抗金群雄之中——虽说都是响当当一号人物哪个不知他的侠肝义胆?但……咱们关起门来说句实话老庄主就是待外人太好了待自家儿女脾气……反倒差了些。” “这何止是‘脾气’差了点。”程方愈冷然道。 夏琛有点失落地垂了头“难怪……难怪表哥这次不肯来帮忙。” 万夕阳见程方愈面色不大好看忙道:“不管怎么说拓跋教主还是请程左使前来援手足见对夏家庄仍有情分在只不过这‘东水盟’的事源起老庄主他旧事未能释怀不肯亲至亦是人之常情。还要有劳左使这趟回去向拓跋教主多有致谢正好我们庄主年前亦是要回来了我定也消告禀过他年节再来青龙谷走动走动。” 正文 四七八 断玉玢璃(六) 哪怕没有仔细听程方愈说话沈凤鸣也大致弄明白了——总之就是拓跋孤跟已故老庄主夏吾至有旧隙不肯替夏家庄出这个头。拓跋孤是夏铮的外甥也就是说夏吾至是他外公。一个人若与自己的外公有什么交恶以至于多年不能释怀十有八九与他的母亲脱不开干系万夕阳也说老庄主待自家儿女“脾气”不好或者当真做过什么足以令拓跋孤记恨的事。 这般一想沈凤鸣心意稍平。他也希望不过是自己多疑——若拓跋孤果真有什么理由不肯亲来总比他出于某些对君黎不利的目的强要留在青龙谷的好。 只听程方愈道:“教主为何不来这事我已解释清楚了倒是——我现在有一问。凤鸣公子你方才说平儿去青龙谷了此事当真?” 沈凤鸣便道:“仪王此番是借君黎提亲同去的程左使若晓得君黎之事怎会不晓得仪王省亲一事?” “君黎之事我知晓凌厉公子很早便带信来了。但平儿……” 他犹豫了下随即苦笑。“我前一阵刚刚听闻平儿在京中娶亲了——想来心酸我便这一个‘儿子’可他娶亲我却事后方知不要说半点左右不得连见他一面都是妄想。想是教主也晓得我最近极思平儿担心我若得知他近日回谷便不肯走建康这一趟故此将此事隐瞒了不说。” 沈凤鸣有几分不信“是么?我听说早先是程左使给仪王送了封家书仪王看了家书之后才萌了回谷之念——自家家书里写点什么难道左使心里没数还要等旁人告知?” “家信不过是寻常言语且已是数月前之事如何料得到他何时回去?” “这么说来——贵教主当真是不近人情。”沈凤鸣冷嘲“明知你们父子这么久未见偏偏把你支出来叫你们错过——仪王出京一趟可是大费周章下一回更不知何时了啧啧他也不怕程左使记恨他。” 程方愈稍许沉默。他承认若知晓有见到程平的机会自己必会央拓跋孤另择他人率众赴此建康一行。不过——他亦非完全不能理解拓跋孤之衷机。之前右使霍新还在时不觉得但实际上青龙教早已面临着十几年来最为青黄不接之境。拓跋孤身边享江湖声名者只余单疾泉和自己旧人渐逝并无新人。说句不好听的单疾泉和自己都算是“后继乏人”——单无意或是程平哪怕今日还在在武学造诣或统领人手上也并不算出色。单家一衡与一飞尚且年小将来虽难预料眼下却难当大任而自家更是连第二个后人都没有真要数起来还是霍新多年前收养的义子在小一辈中出挑些但为人内向霍新故去之后更不愿与人打交道了右使重任想来一时也是服不了众。似江南武林之会这等群雄云集之地虽江湖尚且忌惮青龙教名号但若给人发现拓跋孤不曾亲来大概已经要换得暗嘘若来人甚至不是他们单、程二者之一只怕东水盟非但不会忌惮夏琛反而要越发看轻于他。 除开当真为夏家庄着想故更重要的或是拓跋孤本就不希望青龙教缺席这场大会——缺席江南武林。 回想起来这十几年青龙教背靠都城临安力慑淮南黑白两道路过都绕着走一是仰着拓跋孤当年于明月山庄、朱雀山庄两战赢来的“第一高手”之名二也多少有“江南第一庄”的关联在里头。拓跋孤这些年与夏铮交好有目共睹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两边的关系事实上没有旁人以为的那般亲密无间但摆了多少年同气连枝的样子没那么容易就撇得干净。东水盟想来还是希望不要惊动拓跋孤这棵大树故此绕过了青龙教没有发帖。可夏家庄若是虎落平阳青龙教总也无法独善其身——愈是这种时候拓跋孤就愈不敢弃之不理吧? 沈凤鸣见程方愈深思未语只道他在酝酿什么回答嗤笑一声正欲再开口北窗忽然“哗”一声洞开却是风声啸然将这未关严的窗子一下推了开来一阵冷气倒灌进屋里肆意游走。 “起风了。”离得最近的夏珀走去欲待关窗沈凤鸣已猛然抢到窗口。——起风了?北风再大也不会从里向外推开了北窗去。他警觉向外看了眼一目先已见——窗棂格隙里多了什么东西。 “咦。”夏珀也看见了。阴云蔽天日色已昏但还是能看见格隙里的是裂开的两块璧玉。“这个是……” 昏沉天光下的玉块失去了原有的清透感只剩灰蒙蒙如无有了颜色但他还是猜认出来——这应该是——夏琛昨日丢失的那块玉佩。它从几乎是正中的地方裂为了两半断口处一点点浑浊的浅白仿佛昭告着这玢璃之创怕是再无修复完好的可能。 “哎沈兄!”夏珀还没来得及回头叫夏琛沈凤鸣已从窗口掠了出去。适才——适才那个昨日拿走了玉佩之人就在窗外。他在窗外不知耽了多久?而自己——和这一屋子人——竟都并未有觉这个人——他一定要见见。 夏琛追到窗边可窗外已没有沈凤鸣的影子。他将两瓣断玉拿起冬日的冰冷触在手心没有了玉的温度只剩下寒意与一点点未知的不祥。 --------- 夏琰没有想到单一衡还在自己手中单疾泉便会这般毫不犹豫地吐出“放箭”两个字。 身体骤然绷紧他在准备应对箭雨到来的提气间想明白了。——单疾泉太了解他了他算准了他不可能伤单一衡非但不能甚至还会在箭雨到来之时保护他。而保护单一衡大概会令得他用出更多的身法消耗更多的气力。 ——不过是故伎重施玩弄人心! “单疾泉!”他想说话可第一批箭矢已至。大概连那些弓箭手都不曾料到单疾泉会突然下令故此先至之箭参差夏琰一手勾住单一衡一手将头顶雨笠取下风雪飘摇之中雨笠如幻作无数面盾在他与单一衡身形转动间挥舞遮挡射来的恶意。 有力穿透了雨笠的箭并不多但事发突然单一衡还是呆了一呆并未回过神来。“你可知道无意就是因你这般自以为是才死的!”他听见夏琰在步法终于能稍许停顿的间隙续完了要说的话“你自以为深谙他人心思以为全天下人都可被你利用正因为此你才失去了无意你今天莫非还敢笃定——我真不会杀一衡!” 他茫茫然间不辨夏琰的意思恨恨然道:“你杀我你有本事杀了我就像你们害死我哥一样!” “闭嘴。”夏琰来不及再多说话。第二批箭矢已近了这一次大概弓箭手都回了魂密而准的箭矢从不知处向他汇集如铁器被吸向磁石。雨笠只挡了两三记就哗然裂开他抛下它暗嘲自己竟真的连“逐血”都不曾携在身边。他向后喊了声:“张庭!”张庭早就扯下背上大氅借风向鼓起挡在逆风方向一面拔出腰间佩刀击挡来矢。 大氅鼓风挡轻微暗器好用箭矢太沉往往难以招架不过幸好逆风而来的箭矢力弱数量亦少不至于成为威胁。夏琰拖了单一衡往矢落稀疏处纵跃顺势要抽他腰间单刀以为备用哪料单一衡于此等险境犹自双手按紧了刀柄死活不肯叫他得手。 稍一僵持两支箭矢迎面疾来夏琰忙按住他肩向一旁闪身一霎眼的工夫两支箭矢擦身而过。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腹上忽然钝痛却是单一衡乘着他身形还未放稳握了刀全力向后一耸刀鞘不遗余力顶向他肚腹——毕竟是血气勇猛的少年这一下用出狠劲来夏琰不防间痛得眼前都黑了一黑差一点便松了手。 “一衡……”他好不容易才咬牙切齿“你不要命了!”单一衡已在极力扭动身形欲要挣脱。“你放手你……你也配叫我‘一衡’!” 夏琰怔了一怔。刺刺在身边时与他无话不说他听多了她提到家里这两个弟弟时一口一个“一衡”、“一飞”地叫大概不自觉早真将单一衡当了弟弟可其实——他只将自己当仇人。 怔忡也久不过一刹耳中听张庭呼了一声:“小心!”神思回属箭雨之险又已逼至近前。这已不知是第几拨了?他忍了痛挟单一衡再避让——少年依旧挣扎他臂上微痛利箭呼啸着擦出一道血痕。 张庭抢过两步以刀相护:“这小子麻烦这会儿顾不上他了。” 夏琰却在慌忙回看单一衡。险得很少年胸口衣衫也给撕了条口子所幸避过了不过——依稀露出的里衣纹理反光有些古怪不像是寻常质地。 ——原来是穿了软甲。 他听沈凤鸣提过当初在洞庭就见单疾泉身上穿过这么一件特质软甲。怪道那箭斜擦着单一衡胸口过去偏了那么一偏就此滑开了。 正文 四七九 断玉玢璃(七) 单一衡有软甲护身夏琰倒觉稍许轻松点——至少单疾泉还不至于失心到真全然不顾他死活的地步。不过张庭于此看法便不同了。于他而言如此意味着——单疾泉恐真不会轻易罢手。 “单先锋你这是在谋夺朝廷命官的性命你可知道!”张庭厉声道。就算夏琰与朱雀并不在官簿具名但他张庭可是堂堂正正的殿前司长这话当然不算说错。若他是一个人来的死无对证倒也罢了可如今——除非门口那三百禁军尽数死绝否则他若折在青龙谷京城里总会来算账。自然了灭三百人之口本就是无稽之谈只因此事本身就足以招来朝廷之讨伐张庭料想单疾泉总不会连这点利弊都辨不清。 单疾泉果然抬了抬手令暂停了放箭。“我没有与张大人为敌的意思。”他微笑开口“张大人这次是为保护仪王前来当然是青龙谷的朋友相信不会插手青龙教与朱雀师徒的恩怨。” 言辞中的暗示何等强烈张庭自不会听不出单疾泉是要他置身事外不要援手夏琰。他口中干笑。“单先锋说笑了一会儿朱大人可就来了——张某还得跟着混口饭吃不想掉脑袋。” 单疾泉亦笑。“若是单某向你保证——朱雀来不了?” 夏琰面色微变张庭道:“单先锋这话什么意思?” 单疾泉接着道:“若是单某向你保证——他们两人今日一个都不能活着离开此地?” “单先锋好大的口气。”夏琰忍不住道“你凭什么保证?” “君黎”单疾泉面色淡然“你就没觉得——今日迎接你的少了什么人?” 夏琰的确有点奇怪。凌厉对他这事极为上心知他今日前来按理会早早接他——至少不会至今不见人影。不过单疾泉对自己设下埋伏他相信凌厉必不知情或许被他用什么言语欺瞒了自己的到来亦未可知。 他便笑了一笑。“你想说什么?” “凌厉没来迎你是因为他觉得有更重要的人需要迎。”单疾泉自问自答“在他眼里你怎么比得上朱雀重要。” “凌大侠是什么样人不消你来告诉我。”夏琰道“他与我师父又不是没见过当初他们在临安一会再有什么话也都说明白了——这是江湖皆知的事情想必不会似单先锋这般将我这次郑重提亲用作了不可告人之饵!” 单疾泉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是太看不透。”他依旧笑着“虽说我亦没有定要说服你的必要可其实——无论是你还是张庭大人我都已给了最好的选择了。你只要肯点头对付朱雀张大人只要点头不插手——我们实可以不必落到这般的。” “我听出来了你根本没把握。”夏琰笑起来“说什么要我们离不开青龙谷——退一万步说凌大侠真是去见我师父了他也拦不住我师父——而你你也没把握拦住我。” “凌厉一个人当然拦不住你师父这我还是晓得的。”单疾泉道“不过——你就没想过你师父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 他转向张庭“张大人你可知道为什么?” 张庭犹豫了一下。“朱大人武功盖世这世上若真有人能留下他——只除了拓跋教主。单先锋该不会是说——拓跋教主没去建康吧?” 单疾泉还没说话倒是被夏琰困在身前的单一衡忍不住冷笑出了声“今日本就是设局对付朱雀——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现在才想通?” 这话若是从单疾泉口中说出夏琰倒未必便信可从单一衡口中出来便是另一回事了。他心里紧了一紧手上也下意识紧了紧。“张大人。”他开口语声稍许急促起来“这里交由我劳烦你去谷口带上人往树林里接应下我师父。”他目视单疾泉虽不愿给他发现自己心绪到底是受了影响可若朱雀当真有危险他如何可能袖手?单疾泉想必是不肯轻易放自己走的也便只有先借张庭——就算是拓跋孤加上凌厉总也无法在面对朱雀的情形下还能无视张庭与三百禁军吧? “只怕已晚了。”单疾泉面含微笑显得胸有成竹。 “张大人你还等什么!”夏琰喝道。 “不是——不是张某不去而是……”张庭为难“君黎大人这次来的都是仪王府军除非事关仪王否则不可擅动这道理你知……” “你别忘了我手上有禁军符令!”夏琰疾声道“府军也一样要听从号令!” “可……可半块符令出了京城就令不动禁军就算是朱大人也……” 他话未说完一股勃然散发的冷意忽然卷至将他手中大氅陡然翻起他看见夏琰身周落雪竟尔如受巨风吹刮骤然向四面劲散已凝成团的雪花忽如有实穿过长空啸起丝缕风声。 眼前一晃就连单一衡也不曾防备夏琰是何时拔出了他腰间单刀——他左手依旧挟住少年脖颈右手的刀刃——却指向了张庭。 “看来你是真打算与青龙教狼狈为奸了?”夏琰目底泛出种少有的微红像每场大雪之后过于苍白的大地泛出的暗光。“我给你机会想清楚你想做你的张大人还是想死?” 张庭没有见过这样的夏君黎。不过是一瞬间他像是再没有了耐心慢慢消磨而立时散发出了巨大的杀机——他错觉这一刹自己见到的或竟是第二个朱雀。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立时道“好我这便去接应朱大人。” 他在百忙之中向单疾泉看了一眼。单疾泉嘴角还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就像笃定着无论张庭怎样选择都没有任何胜算。 雪越发大团大团地落下这荒冬的小径终于只剩下夏琰独面对手。他却没有时间为自己感到凄凉。如果先前他还觉得自己理应拖延时间以等朱雀的到来那么现在他已不得不相信——悠闲是对手才拥有的权利而自己或应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这里的一切。 他没有与单疾泉交过手。如果是在以前他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能拿下这个对手。但此际他没有第二个选择——他非胜不可。 他不想多浪费哪怕片刻——他骤然推开单一衡无论是作为人质还是作为累赘他都不想要这个只能徒然作个表演道具的少年夹在其中。大概是这样的突然让单一衡感觉有几分失落和受伤他面色有些狰狞手中已没有刀却还是复冲过来——反正他有护身软甲他什么也不怕。 可叫他更没料到的是——他和身才刚扑近夏琰身前肚腹忽然一记闷痛。他在眼前一阵发黑中惊愕地意识到自己是被夏琰毫不犹豫抬脚踹了开去——他惊愕于自己的惊愕——惊愕于自己怎么竟下意识以为——夏琰这样的人绝不会用出这般粗蛮的招式来。 少年跌出去“啪嗒”一声落于湿漉漉的地面泥泞与溅水令得他无比狼狈他竟痛得一时起不得身连半个字都吐不出。夏琰即使没有用十分力大概也用了七八分——哪怕蛮力非他所长这一下也实得很单一衡若不是有这身软甲只怕便要落得个脏腑破裂。 就连单疾泉一直保持着的笑都有那么一瞬消失了。刀光映在他眼里令得他双目一霎时仿佛亦闪出了凶光。 夏琰连一分停顿都没有。手里这把并不惯用的刀和那已沉暗了周身的湿冷令得此时此刻的他再没有学自凌厉的那些轻灵只剩下朱雀刻在他身心的狠戾。 是什么都好。他的心里只有四个字。速战速决。 ------- 凌厉现在也并不轻灵。 朱雀首先寻求下手的就是两个对手中稍逊的他。慑人的寒意压迫而来他手中红绫下意识翻起直指对手如热焰喷薄。内息沿软绫扑入冷意已甚的空气之中像一道无形之剑仿佛瞬时就能将极寒射出一个洞来。 可朱雀右手一伸明明不过是虚握却如捏住了有形的实质一抓一抽——明镜第八诀“移情”举重若轻——凌厉倾力而出之剑气如整个被他用力拉扯过去连同整段红绫与他的手臂都要被这遥遥一抓带动。 凌厉早知面对朱雀决计无法如面对其他对手那般轻松也万料不到他上来便施以“移情”。他见状立时收落剑气“移情”随之自断拉扯之力忽然消失绫缎顿时得了自由凌厉身形方稳立时脚步移动身法奇诡倏忽已逼近对手三尺之内红绫斜刺里如吐信龙蛇击向对手右肩。 巧得很朱雀也没打算避后他本就准备迎上——双掌指尖相对似分似合“明镜诀”以“若实”联出一段似“潮涌”非“潮涌”的气浪身前空气顿如水波漾了一漾红绫未及触到他身体已波动起来。 正文 四八〇 断玉玢璃(八) 凌厉凝神绫绸化为逾铁坚硬强冲朱雀气阵左手同时以“青龙心法”之力相辅抵挡已袭到近前的飒寒。气劲狭路相逢若无红绫在其中肉眼几乎辨别不出二人之间的进退此际却能看见——那绫缎初始受力笔直只是始终无法向前冲破相持良久绫绸渐难保持原状红浪再度波动随后愈来愈快如趋汹涌与朱雀衣袍上红色绣纹映着说不出的奇诡。朱雀得了上风“潮涌”放肆压至一点点漏入的雪花带着尚未入世的茫然已被这场对决绞为细湿残雨挟尘泥与碎叶上下翻飞水雾迷润了三人的眼连那月白无瑕的袍都免不得受了污玷。 忽朱雀劲力一震“潮涌”与“无寂”顿相交替红绫本就受巨力往复牵扯此际如何经得住两人各自借力骤然便寸寸断落。凌厉面色微变只觉劲风扑面侧身欲避开这一掌右手下意识向后握住了背上剑柄。 “乌色一现天下寒”——却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上一次用它来对敌是何时了。 那一边拓跋孤还没有出手。大概是终觉以二对一太过不光彩又或许是他想看看凌厉与朱雀之对决能走多少个来回所以竟在原地没有动。直到此时他才终于笑出一声。“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凌厉你还真出息?” 凌厉当然晓得自己比拼内力必不是朱雀对手只不过他们多年不曾交手他若上来便借乌剑之利凭招式之快不免显得过于急功近利况今日有拓跋孤在场他于输赢并无多少负担。听拓跋孤开口他并未便拔剑反而运起身法于树影林深间闪避起朱雀出掌来。若以身法论他当不输于朱雀而这般密林之中朱雀亦无法如空旷之地般轻易推出全力便定胜负。 “我左右不过是个‘帮手’。”凌厉闪避间向拓跋孤道“纵是‘以己之短’只消拦住了他也就是了不对么?” 拓跋孤面色忽有一丝阴郁。“不对。”两个字他身形骤然拔起于空中掌力已聚倏忽不及霎眼人已在朱雀身后右掌丝毫不容情便向朱雀背心拍到。 便是凌厉亦微微一惊。“你……”他似乎觉得向人背后偷袭不该是拓跋孤的作派不过还是闭了口。于朱雀而言身前或是身后又有何差别?那般翻腾热浪他又如何感觉不到? 只不过——拓跋孤这一瞬的杀意如是之浓像是——与他们此前的约定并不一样。 朱雀果然陡地回身抬掌欣然迎上。“啪”的一声闷响双掌相逢空气忽如凝滞原本杂乱旋转的落叶飞雪一瞬间竟仿佛都失了速悬浮抖颤起来。 如闪电骤然亮过一刹一切恢复如常时那些异常好像都不曾存在过。轻盈与沉重各自归位就像灼热与严寒透穿彼此后重又回到此彼身魂之中。 即便站在数步之外凌厉亦被这一击之力震了一震。他分明感觉到——两股足以搅动这林间一切翻腾的极劲气息适才却竟被两人在对掌之间无声吞没。他的手还在剑柄上。他不想以乌剑介入这两人的对峙但他——亦不得不时刻准备好此间的任何变化。如此重击他相信两人定必不是毫发无伤。 不知是否因朱雀比起拓跋孤稍许应对仓促了些这一掌起落毕他隐约觉得朱雀的气息有那么一分动荡待要细细分辨却又寻不到半点破绽而第二掌随即接上从他那燎黑的面色上他看不出一丝异常。 林木因双掌的进与退复而再进把持不住了安稳——第二掌显比第一掌更全力以赴“明镜诀”之“潮涌”与“青龙心法”之第五层彼此释放仅仅是从相交双掌缝隙中逸出的真力也是巨大的绷压。狂风在林中大作就连最粗壮的树干亦要为之弯折连最细小的灰尘亦可刮出剧痛。两人的衣摆袍袖狂乱飞舞断绫寸红被缠杂其中脏污得看不清了颜色漫天飞雪亦失去方向微末洁色根本不足以为杀机翻滚的黑黯带来一丁点儿净化等不到落地生根就已消失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朱雀能感觉到——“潮涌”之息以“流云”之态已深入拓跋孤之肺腑。可灼热的气流也同时侵入自己五脏。如果两人一直这般以掌全力相拼那么——根本不必多十掌之内就足以激发出“离别”的反击。拓跋孤大概也仍忌惮着“离别”所以还没有用出青龙心法第七层不过所谓“第七层”也同样是一击之力如今这样的对决称为“全力”实也不算夸大了。 上一次两人在树林相争都受了内伤伤势并不重未几也便痊愈。那之后两人都应再无遇到过这般恶战唯一不同的是——朱雀还受过一次几乎致命的剑伤。“伶仃”留下的外伤虽已痊愈但剧毒所致的肌腐肉烂那事拓跋孤虽不知道凌厉却是知道的。虽说后来有了解药毒性已除但——凌厉在猜想——朱雀毕竟要比拓跋孤长过十岁或许一个人年纪大了元气有损后要彻底恢复当真不易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适才的气息有过一丝不稳?也唯有面对这样胜负仅在毫发间的高手时这丝缺陷才能露出这一点点端倪。 他忽想起朱雀适才说“你这番话可敢当着君黎的面说?”忽又想起他说——“这么多年后我到了他们的地头上明明没有恶意可怎么也还是他们有理?”他此际心里不知为何陡然生出一分怀疑实不知——若自己与拓跋孤当真十分有理为什么这一切又不肯当着君黎的面? 早在出发之前他就觉君黎对朱雀陪他同来一事其实担心只不过师命不得不从他当然不会劝他与朱雀当面顶撞。今日君黎当然是来了。朱雀一定叮嘱他在树林外等着他不要独自入谷。可单疾泉会派人来迎接他现在想必——已不得不入谷了。他们当然会好好招待他所有的关于提亲的一切自己都已经为他与单疾泉夫妇招呼好了无论有没有朱雀都不会有什么变数。如果一切顺利君黎自然会出来——那时候朱雀就再没有理由强要入谷无论他本来准备做什么都不会再有机会。而君黎也不用再面对某种两难。 这一切事前想来顺理成章的计划现在想来却莫名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凌厉有点失神。他眼睁睁看着拓跋孤与朱雀对至第五掌随后第六掌——连我都感觉出来朱雀的气息有缺拓跋孤会感觉不出来吗?他当然也会知道如此此消彼长下去只要假以时长朱雀总会不支定比现在这样一掌强似一掌深入血肉身心的两败俱伤打法要好的多——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即便取胜也定必会激出了“离别”那“离别”之威定必远胜此刻——即便以心法第七层相抗也免不了内伤这等“三败俱伤”又有什么好处? “拓跋”他忍不住开口“你别忘了我们不是为要他的性命。”朱雀若死在这里无论有多少缘由君黎想必决不肯原谅自己他答应拓跋孤联手的时候自然早已提过——他不想触碰这底线。 可掌风烈烈如卷飓火的拓跋孤此时又如何有余裕来听他的话——即便听到他也不想回答。凌厉握住剑柄的手心微微紧了紧。他此际唯一还能切入这场对决的只有背上这把剑了。 便在此时一阵犹犹疑疑的脚步声从林外的方向靠近过来。凌厉转头——一个劲装男子但面色有点苍白表情有点犹豫显然——林间对阵这两人声息轰然他远远就已发现了。 “凌……凌大侠。”来人不知是本就认得他还是认出了他背上那把剑。此际此刻他也只能与凌厉一个人对话。 凌大侠。这三个字好像是只有君黎才惯用的称呼。那么这个劲装男子大概是随君黎来的了。凌厉如此判断。 男子正是夏琰身边的亲随方才得了令进林子来寻朱雀的。他手握腰间兵刃似乎一时之间不知该视凌厉为敌还是为友该如何面对朱雀竟在与人动手——而对手竟尔如此可怕——的事实。 “君黎叫你来的?”凌厉有意没有压低声音。他倒希望这样的意外或能引起拓跋孤与朱雀的注意——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好。 那亲随听他如此说顿然仿佛放松了下来。“是君黎大人让我来告诉朱大人他和大家伙儿一起先入谷去了。” 交换到第六掌的林间漩涡因这一句话忽然好像失掉了少许平衡。一缕灼热好像被陡然放大一瞬间压过了那些寒冬应有的气息所有的飞雪与落雪都在这一瞬被热力融化草叶刹那发出枯蔫的气味朱雀那件深紫衣袍上的红纹忽然都像变暗了。 正文 四八一 断玉玢璃(九) 他退了一步从一始就没有移动过的战阵忽然就这样移动了。随之而来一股似有却又似无的巨大的“嗡嗡”声陡然笼罩整个树林那亲随被莫名而来的声浪震了一震就这么莫名地退了两步突然间口角耳中都渗出血来。 凌厉忙一把抓住他肩。他知道那是两股巨力陡然失衡时遗出的冲击之力便是他亦难受得皱了皱眉。失衡是因朱雀退了这一步——他已转向那亲随似乎不曾注意到——拓跋孤可没打算停手。胜负未分——他的第七掌来得并不犹豫。 “君黎先进去了?我不是叫他等我!?”朱雀似乎怒极。 “因……因为青龙教的单先锋……好像出来迎他了……”那亲随努力解释着。 第七掌眼看已到了朱雀肩头。“拓跋!”凌厉几乎不知是该阻止他还是该视而不见。而惚忽间朱雀身形忽动那重掌击到他肩头之时他人却已不在原处——那么沉的颜色也仿佛根本没有重量他身法奇快丝毫不顾这是自对决之中“临阵脱逃”只顾向林子外掠去。 “看我干什么不拦他!?”拓跋孤见凌厉竟由他擦身而去诧异之下更才冲他咆吼了声。他却也并未停留双足一顿随之追迹而去。论轻功他或还不如凌厉不过若凌厉不得力他自问也不会让朱雀逃脱。 凌厉手中还扶着那亲随此时却也只得放手不顾亦向林外追去。那亲随似失了重摇摇晃晃了两下到底站立不住口中猛然浮出一口血沫向后跌倒再也立不起来。 他没有看到他的主人朱雀也在离开这片树林的时候与他一样从喉咽深处浮出一口血沫来。那血沫散碎在他的衣上没入那深紫里好像那些落雪化成的水很快一丝儿也看不见。 他靠坐在树干晕沉间只看见这林深数里之地落雪终于开始自由洒落。大地与坟头一点点铺开的素色恍惚好像碑上那个久远的名字——白霜。 ---------- 都说玉碎能够替主人挡下一劫。 夏琛不知道这块碎去的玉挡住的是谁的大劫。 夜色已暗沈凤鸣还没有回来。他有心派人去找可连续两夜都有多人失踪这一夜众人更不敢放松警惕比起分人去找沈凤鸣终究还是保护少庄主更重要。 “明日。”他始终不肯放松两块碎玉。“明日我要叫东水盟知道夏家庄绝不会屈服于他区区恐吓。” 而——早在天光还未完全淡去的时分镇淮桥外曲水檐下依旧是那间半明不暗的屋中面具下的曲重生已经等来了回报。 回报依然是站在阴影中那个人带来的——那个被他叫作“三十”的人。“今日还是没得手。”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又理直气壮“因为青龙教来了已经与他会合。” 曲重生似乎已经不想拆穿他的借口亦不想发作。“区区一个夏君超留到明日也就罢了。天快黑了你先去准备今晚的事。” “今晚无事。”三十答得很是笃定。 “无事?”曲重生面具上的表情在明暗交替间似乎亦有变化。“我给你的那些名字除了夏君超至少还有……” “今日初二了。”三十淡淡道“大概有月亮。” “这般天气还会有月亮?”曲重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是谁与我说到了朔日前后少说能有三天能替我办事的?” “这个月不大一样。”三十道“冬月只有廿九日没有‘三十’所以少了一日。是我计算不周。” 这理由大概也只有他说得出口曲重生差一点要被他气得笑了。三十已道:“盟主不用太担心有那六个人作榜样明日大会之上相信剩下的也不敢再说三道四。”话虽好像是宽慰的意思语气还是淡漠漠的好似并不关己。 这道理曲重生当然也用不着他来教。幸好三十顿了一顿又补了句“我其实还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曲重生还能抑了不快好端端问他也不知是当真涵养深还是有什么顾忌。 “青龙教来的不是拓跋孤。”三十道“来的是左使程方愈。” “程方愈啊。”曲重生的语气仿佛有些变化又好像没变“你确定?” “我确定。”三十道“此前不是也听说——临安黑竹会的夏琰与青龙左先锋单疾泉的女儿一直在一起正约定了这几日去青龙谷提亲。不管他是真心假意黑竹会头领到访——拓跋孤若想留在谷中以防万一也说得过去。” 曲重生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思索。三十仿佛不大喜欢这般干等着浪费时间便道:“盟主没别的吩咐我先走了。” “三十。”曲重生叫住他“走可以不过再替我做一件事。” 三十不语等他发话。 “来的既然是程方愈——你不肯动夏君超我不逼你——换成程方愈可好?” 三十似乎迟疑了一下没有便答。 “若来的是拓跋孤我倒有点为难约摸真要你做什么也太冒险了些。但是程方愈——应该还是十拿九稳吧?” “好。”三十这回应下了。“我去安排。” 曲重生便挥了挥手“你们今晚歇一歇也好明日都要打起精神来不要误了我的事。” 三十没有回答只是在暗影里向他躬了躬身。 从屋子里走出来外面还有些天光能辨得出屋檐的阴影。 不过几个仆丁已经开始在院门口挂起大灯笼。三十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半阴半阳的光亮眯了眯眼皱眉离去。 他走的是小门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小巷那种因过狭而照不到天光的昏暗感似乎才令他感到最为舒适。今晚当然是没有月亮的了。他知道天只会越来越黑所以——他感到越来越惬意。 直到有个声音从檐上发出来。 “他叫你——‘三十’?”那声音道“新名字?” 三十站住分毫慌张也没有地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处。屋檐上的人不知何时坐在那里的背景是正在愈变愈暗的黑。 “你弄错了。”他冷冷地道“我一直叫这个名字。” “没想到——‘食月’从黑竹消失原来却是投奔了东水盟。”檐上的人轻轻哼了一声。难怪东水盟今年敢这么大动作敢这么有恃无恐——你是看中了曲重生什么要为他卖命?” 三十依旧冷冷站着。“‘凤鸣’又是看中夏君超些什么要给他卖命?” “说到这个我倒是和你一样本是接了生意来取夏君超性命的。”檐上的沈凤鸣道“为了我们这共同的目标要不要找个地方——聊两句?” 三十将目光从他的方向移开。“我没兴趣。”脚步迈动顾自前行。 他脚步动时沈凤鸣也动了。高檐外最末一点点光亮将沈凤鸣的影子廓在地面足够三十看清——他来得有多快。 他也随之变得很快——甚至看不出他是从何处发的力身形一刹便几乎消失在了窄巷尽头。可惜——他身后的是沈凤鸣两个都将奔行之速发挥到极致之时几乎——是辨不出胜负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愿停像是当真与沈凤鸣无话可说哪怕这影子不屈不挠地随行几如附在他身他依旧以匪夷所思之快在窄巷中顾自折转奔走。 沈凤鸣只能出手——相距原不过两三丈三十听得耳后一股风息靠近本能向左一偏头——他下意识以为那风息定是暗器之属可闪动间陡然意识到——这声音并非锐器。 近似动物的本能令得他猛拧身向一侧急避可窄巷留给他的空间不多背心已然贴上巷道高墙。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自他鼻尖擦过他心已拎起不觉回头去看沈凤鸣——上一次与他交手时他只记得他袖中藏着暗刃从不记得——他掌上有这样恶风。 他嫌恶异常地擦了好几下鼻头心里明白吃他这一下逼停大概真没那么容易走脱了。 “拦着我也没用。”他干脆往墙上一靠“你要动手我陪你要‘聊天’不奉陪。” “你拿走那块玉佩又送回来什么意思?”沈凤鸣也便不多废话“你留那封无字的信什么意思?听你们口气这不是曲重生的本意——你能下手却没杀君超什么意思?” “我逗他玩玩。”三十答得十分无谓“他若是识相惜命就该回他的临安去别来建康蹚什么浑水。” “玩玩?”沈凤鸣冷笑“你怎么不逗‘金陵一把刀’逗‘青溪圣手’逗‘芙蓉罗刹’玩玩?” 三十不说话面上仍看不到表情。 “那六个人失踪到现在连一根头发丝都没人见着早先我还有些侥幸想他们大概是被捉到哪里关了起来可一看到是你——我记得在黑竹凡经了‘食月’的手的别说是活的了连尸体多半都休想找到。这六个人——早不知道被你们怎么处理了吧?” 三十直起身来“没别的问题我走了。” “天狗!”沈凤鸣叫道“当年你的‘食月’在黑竹那般狂——曲重生凭什么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正文 四八二 断玉玢璃(十) 三十予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承蒙你还记得我在黑竹的代号不过黑竹——我确没怎么放在眼里。” “那东水盟呢?”沈凤鸣追问“你就那么看得起东水盟?” 三十回看向他。“我看不看得起东水盟无关紧要——‘食月’本就因东水盟而存在听奉盟主号令天经地义。” “你的意思是……‘食月’是东水盟的组织?” 三十没有回答。 “这么说来你投奔黑竹只不过是因为——东水盟多年没动静闲得无聊?” “这么说也不错。”三十道“如果盟主不回来‘食月’这么多人当然要另寻出路。” “忽然一夕这曲重生回来了你就巴巴地赶回来听他指挥?”沈凤鸣嗤笑“你那话也不对——‘食月’之存在早于‘东水盟’——食月非是因东水盟而存在而是因‘江下盟’才是。” “有何不同。”三十道“江下盟、东水盟本是同一回事。” “当然不同。”沈凤鸣道。“否则曲重生不会想要夏君超的性命——他想抹去夏家庄在盟约中的存在将旧日曲、夏共建的江下盟变成了只有他一人独大的东水盟。而你——你不想杀君超难道不正是因你心里深知夏家庄本来亦是‘食月’的主人?” 轮到三十嗤笑了声。“主人?‘食月’的主人早就死了我们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恪守旧人留下的信条。” “旧人。”沈凤鸣咀嚼这两个字。“这位为你们定下信条的旧人姓夏还是姓曲?” 三十竟叹了口气。他仿佛忘了本是要走的那般静直站在黑夜里却如同许久以前在那个训练场上面对烈日。 沈凤鸣等了许久才听他道:“食月之初建是当年夏吾至担心自己离开江下盟之后众人不服他一力推上继任之位的曲慆临想为他准备一批死士。那个时候召集死士并不难——比如我们东水村听闻抗金大侠夏吾至要召选一批人上至六十岁老翁下至六七岁小童没有不前赴后继的。即使后来夏吾至说他只要不满十岁的孩童战火之下不管是出于大义还是出于私心愿意送出家中幼小的也不在少。夏吾至将这些孩童先训练两年选出满意的按照分工分别交由可靠的师父再训练数年隔两年又募入新人次第这般练上去在他真正离开江下盟的时候第一批三十人的‘食月’已经练成交给曲慆临了。”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沈凤鸣一眼“江下盟里都知道食月所谓‘信条’归根到底就是只听夏吾至和曲慆临两个人的命令而夏吾至走后便只剩了曲慆临一个主人。” “这可真是……为人作嫁。”沈凤鸣欣然评价“他要知道‘食月’三十年后被曲慆临的儿子的用来对付他姓夏的不知九泉之下还能淡定不能。” 三十冷笑“你以为夏吾至是傻子?你以为他会容许他亲手训导出来的‘食月’反过来咬他一口?他定下的信条当然不止那一句。” “他莫非有什么后手?” “他当时年纪已是很大。哪怕是曲慆临也不算年轻。可食月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就算第一批孩童到了今日也不过四十出头而且这个组织已然有了自己的机理更替不会这么快消亡。所以他当然要求‘食月’对二姓之后人亦同样听话。这是第二条。还有第三条——倘若将来二姓出现冲突任何时候以夏姓为先。” 他再次斜目看了沈凤鸣一眼“你知道这第三条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夏老前辈还挺聪明的。”沈凤鸣笑道。 三十冷笑“这后两条只有夏吾至和‘食月’自己知道曲慆临至死大概都不晓得夏吾至其实没有那么全心对他终究还是防他一着的。不过曲慆临也不会没有私心他在临死前叮嘱食月将来要绝对听从他义子曲重生的命令这也算是——为曲重生铺好了路。” “所以你虽然听曲重生的但也不能对君超下手……”沈凤鸣琢磨了一下。“照你这么说如果君超开口你是不是还能……反过来帮他?” “我劝你不要耍这点小聪明。”三十道“你应该明白如今形势摆在这里曲重生是名正言顺的盟主而且绝非你以为的那种沽名钓誉之辈。他有本事搅动江南武林——就算没有‘食月’也一样。夏家庄脱离盟约已久夏君超更是个连江湖经验都半点没有的黄口小儿我绝不想带着我的人为一个没什么希望的人卖命所以——麻烦你劝劝他趁早回临安守好他自己的庄子不要来与我添事。” 沈凤鸣只笑道:“承蒙你与我说这许多——方才你还什么都不愿讲突然就将这些事情告诉我我还以为你是想趁此机会给夏家庄漏点风声……” “你‘以为’错了。”三十道“我只不过是突然想起——有件事想问你。作为交换我总要告诉你点什么。接下来我想知道的你最好也回答我。” “你想知道什么?” “马斯是谁杀的。”三十抛出问题静定地看着他。 沈凤鸣稍稍一顿随即露出一笑。“我啊。” “他的尸体我见过了。”三十的目光暗了几分“致命伤是喉上的一剑。你?你从来不用剑。” “那也未见得我——顺手摸着了剑也是能用的。” “呵金牌之争你必准备万全而去怎么会用自己不顺手的兵刃。” 沈凤鸣只得岔开话去:“你怎会见过马斯尸体?”不过问出这句话就知道问多了。“天狗”是什么样人有心调查真找到尸体挖出来看看也不出奇。 “这么说你走了之后又回过黑竹。”他换了个口气“既然回过黑竹想来不必来问我早就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三十皮笑肉不笑地动了下嘴角“我本来回建康了听说马斯在天都峰败给了你不大相信所以赶去看了看只是没有太多时间打听看了眼尸体就走了。是听见些传闻——说他死在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手里但真要去问大多还是说是死在你手里。你那时已去陈州领你的金牌我没工夫跑那么远找你后来——更出了点私事有大半年没继续打听。既然今日遇了你你若能与我说个清楚我也好知道——找谁给他报仇。” “你想给马斯报仇啊?”沈凤鸣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马斯到底是你什么人你那么在意?” “现在是我在问你。” “如果我说真是我杀的你也会找我报仇?” “你凭什么笃定我便不会找你报仇?” 沈凤鸣一笑。“我还是说是我杀的吧。” “你那么想替这人去死?”三十面色已变了。“他究竟是谁?” “我不是想替他去死。”沈凤鸣道“我只不过觉得告诉你你也报不了仇——你这样的人能大半年都顾不上打听我看马斯对你也没那么重要——总之定没这个人对你重要。” 三十皱眉“你告诉我他是谁我自然能判断他重要不重要。” “这个人嘛……也姓夏。”沈凤鸣道“夏吾至的夏。” 三十的眼神仿佛闪动了下然后像是陡然领会了什么。他没有追问什么只有身形不自觉重向墙上微微倚靠了下仿佛要寻到些什么支撑。 “是……他?”他半晌才吐出两个字。 “你能怎么办?”沈凤鸣的口气有点幸灾乐祸“你不能杀君超我想你也杀不得他。” 三十却又冷笑了声。“也未必。” 轮到沈凤鸣面色微变。 三十接着道:“我就算不杀他他也未必能从青龙谷全身而退。” “你知道些什么?”沈凤鸣警觉起来。 三十看他一眼。“我不知道些什么。我只是知道拓跋孤没来——他没来就是留在青龙谷而‘他’好像也去了青龙谷。”一顿瞥见沈凤鸣的表情反露出幸灾乐祸“你也不用急。你我远在此间无论那里发生什么事你我都左右不了当然也不会受什么牵连。等那里有消息传来我再决定要不要找他报仇不迟你说呢?” 沈凤鸣不语。他相信面前之人必不可能出手对付夏吾至的后人可外间传闻自己与夏琰不和他不知他是否认为——自己是在以退为进激他向夏琰出手。 他却也顾不上想是否应辩明这一点。一席话只如牵起了他的隐忧——在外人眼里夏琰之处境果真亦是如此不妙么?比起夏琛明日或将遇到的种种未知他此际一颗心忐忑翻腾起来竟是愈发担心那个好不容易卸下全数提防往青龙谷提亲的夏琰是否当真定要遭遇那些无法承受之现实? ------------- “刺”的一声挡住夏琰手中刀的是一缕轻软的金色。 夏琰认得这是单疾泉的“金丝锯”。他恍惚还有印象在梅州城外的山坡上单疾泉用它为自己和刺刺和无意挡住过谢峰德。 只是当时不曾看清过单疾泉的出手。这动如夭龙的奇形兵刃只有发出时才能有刹那金色炫目而收回时连一丝痕迹都看不着竟辨不出下一击会从何处出现。他越发不想予对手出手的机会——他以凌厉所授之剑法用于刀上那些抢攻的轻巧都变作夺命的狠重轻划便是斫砍直刺便是厉搠——他要逼得对手腾不出反击的暇隙。 早先牵马离开的向琉昱等人此时都已重新到了左近虽没有插手夏琰与单疾泉这番交手但半围的架势显然已封住了夏琰的后路。向琉昱有心去将单一衡先拉过来奈何他离交手的两人还是近了些为怕贸然将他拉起反遭波及一时还不敢便动。 那许多弓箭此刻却慏然无声了。雪落越发纷茫就连视力最好的弓箭手大概也要有一刹目眩神迷。明明好像目不转瞬地看着却不曾发现——大地是在哪一刻发的白就连树与人——那些轻薄的叶那些斜削的笠那些干枝间的凹凸那些衣衫上的皱褶——都已开始成为白色的容器。 正文 四八三 断玉玢璃(十一) “下雪了……”单刺刺的口气里有一些不敢置信走到檐下伸手仿佛要去试探这白色的温度。 屋里的单一飞闻言忙钻出来。“呀真的!”他甩下手里笤帚一头冲进庭院里抓起一把薄雪“都积起来了好快啊!”手中随意一揉捏将雪捏成块便向单刺刺扬手丢过来。 刺刺抬手虚虚地挡了挡笑道:“打扫完了再玩啊一会儿表哥他们就来了。”那雪块本就捏得不实从她指尖散开松松落落地扑在衣裳甚是晶亮。 “扫了大半天了剩下的叫他们收拾收拾就好了。”单一飞看起来有点不服“那么多人呢——我手都冻僵了。” 刺刺笑:“你玩雪就不冻。”话虽如此也当真走到庭院里试着摸了一把石坛上的积雪。 早晨母亲顾笑梦对她说今日顾如飞要来谷里让姐弟两个带些人到顾宅里打扫打扫。宅子久无人住收拾起来自然颇费时间哪怕有人可供驱使指挥却也不是个省心的活计到了这会儿其实颇累了。 刺刺隐约猜测顾如飞来谷中是拓跋孤的意思。故去的右先锋顾笑尘这一脉与青龙教始终断不去的关系于一再失去所倚的拓跋孤而言也许到了该修复的时候——否则顾如飞一年只得那么一两次入谷的机会即便入谷也不会久留哪里至于要给他扫出整个宅子? 顾如飞大概已经来了吧。她想。若因重回青龙教之事与拓跋孤相见父亲母亲当然要在场的。而一衡——自从没有了无意他就时时被父亲带在了身边。单疾泉对单一衡似乎比当初对无意还更看重大概是觉得——之前对无意关心得太少才令得他终于那么任性——那么任性地丢掉了性命。 她手里握着雪看着雪地里的一飞微微发呆。如今单家只有一衡和一飞两个男孩想来已经不可能再提将“单一飞”改成“顾一飞”的事情了这大概也是拓跋孤不得不将顾如飞叫来的另一个缘由——终究已没有一个能替代顾如飞成为未来的青龙右先锋的选择了。一飞于此大多是高兴——他原本就不大希望改口叫亲生母亲作姑姑却把舅母叫作娘;但也有一小半失落——原本顾如飞来都会叫他去陪可今日他只能沦落到与姐姐一道在这扫屋子。 “姐你的剑借给我。”雪到底还薄玩着不尽兴但若不玩却似乎又辜负了这样大雪——孩童心性大抵如此。刺刺回过神来随手将佩剑递给一飞见他笑嘻嘻扔了剑鞘将亮闪闪剑身追逐起落雪来。 她忽然想起夏琰与她讲过他的长剑“逐血”说那本应是“逐雪”。她还记得他半说笑半吹嘘这剑如何的好在雪中舞起迎风逐尘却不沾片雪。她此时想着竟尔还能微微发笑可还未笑开便意识到——那不过是些随风即逝的虚无。他们有过那么许多美好的言辞与想象却其实连一次都没有一道看过雪就好像那些信誓旦旦的愿望与憧憬到底避不过迎面而来的真实。 他们彼此相伴的时日其实那么短而真正陪伴了她大部分时光的终究还是自己的至亲。 手果然是冻得僵了。她将手伸到面前哈了口气。她相信若他在这里此时该当要握住她的手可他到底是不在哪怕此刻的临安城里或也下着同一场雪哪怕他或也在看或也如她想起他般在想她——他到底是不在。 她想他是还在临安。他来过很多书信从她回青龙谷起大概四五日便会收到一次不过最近一封来书已过去一个多月了这其实不大寻常。她记得他在那封信中说到他要再来青龙谷见她要带上所有欠下的礼节。他没有说何时她看出他在谨慎试探因为临走时他问她何时能再见到她她便没有给他一个明白的时日。她将那信读了几遍到底忍不住提笔回他——哪怕她依旧说不出一个时日她想他总也能看出其中那一些儿遏不住藏不住的想念之意。 不知为何他反而再没有回信。她后来想起他写过准备暂回禁城里住。她想大概是这个缘故——大概是被朱雀管束的缘故甚至大概是朱雀将那些信都拦下了——朱雀一定在为他“不平”。 她暗自给这一切找了许许多多理由。她却忘了——这个青龙谷也在为她“不平”——这个青龙谷也可以拦下想拦下的一切。 院外不知为何传来喧闹。一飞停了手中剑“是不是表哥来了?” 姐弟两个去外面看遥遥只见有人护送许多覆色鲜艳的推车箱笼骨碌碌滚动过。“那么多箱子是表哥搬来的东西吗?怎么不送进来?”刺刺有点好奇。 一飞把剑交回给她运动两足飞跑去打听隔一会儿飞奔回来面上带着奋红之色“姐姐天大的好消息!说是程……程家哥哥回来了!” 刺刺面上一下亮了颜色“平哥哥回来了?今天?” 单一飞只顾兴奋点头“说是刚刚回来这些应该是他从京里带来的。” 刺刺抑不住激动。她立时简单地交待了几句留下打扫的众人拉了单一飞便往左使家里跑。顾如飞要来固然重要可若比起程平好像也算不得惊喜难得了。 ------ 夏琰的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令得他踩过的地方没有积雪依然保留着小径原本的颜色。这条小径与单刺刺刚刚离开的顾家旧宅相去不过二里。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比起在黑竹林里与沈凤鸣过招他觉得今日才更适宜将这八式的名字念出口。刀是没有往日里以剑逐雪的那点雅意了——愤戾尽数化了汹汹每一个字都令他上前一步他期待着以这份气势能让单疾泉知道他休想拦住他。 然而八式之后单疾泉的动作变了。 单疾泉此时已经退得足够远——足够向琉昱派人先扶起照料一下动弹不得的单一衡。他面上浮出一丝冷笑手势一变金丝锯从奇诡之处跃出跃向夏琰右颊。 夏琰微感意外。八招单疾泉一直在后退以至于他单刀长驱直入不虞单疾泉忽不再格挡反而脚下一动出手反击。刀不比剑刀背一面并无锋刃单疾泉脚步微动就轻闪至背刃面夏琰搠空若要变换手势只怕不及金丝锯其来之快故此只得将刀一收“噌”的一声刚硬刀锋逢上游柔丝齿那金丝锯竟尔曲绕过来要将他刀刃缠住锯尾犹自在颊边拂过一道危险的轻风。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选错了——在想要一鼓作气的前八步选择凌厉那直截的剑法用来对付别人或是最有效的可单疾泉与凌厉多年交情对这剑法何其了解又如何可能正面对敌之下当真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是借力藏拙消磨他的锐意厉气而已。果然最是短促致命的剑法也最耗费狠劲八式过后夏琰气势自然走衰单疾泉突施反击险些便要得手。 好在夏琰深谙阴阳进退之道亦懂得借力用力之巧不至于一鼓作气未成便全数退馁。他见金丝锯这般柔绕干脆将力就力“移情”运起果然金丝轻巧竟受他引动越发随刀粘附过来。单疾泉立感手中兵刃欲脱出使唤收放难全然随心知夏琰已在招式间运动内力心中微讶亦运动真力相夺一股暗劲立时令得夏琰手中刀同样失了两分自在——两下里这一招上手竟是争的相互兵刃的拿捏。 金丝锯已经跟了单疾泉数十年可这柄刀今天才是第一次握在夏琰手中他当然知晓比谁对手中兵刃驾驭得更好对自己并不利甚至——连这刀都是单家的刀单疾泉对彼此的兵刃都熟悉已极可自己对金丝锯的用法几近一无所知。他不动声色地在这极短片刻的软硬纠缠中换了足步待到那丝锯终于松脱了全部缠绕他刀风起处已换作了“八卦剑”中坎之四式斜斜劈上。金丝锯可缓可急此时不必甩尾以近持端坚硬处立时相接刀锯顿然相激出乍耳噪鸣夏琰不待招式变老立时换作巽之二式那刀头便在极近单疾泉左肩处左右摆动如轻风摇动舟头几缕显有所图的冷息自摆动中窜出是夏琰将“流云”灌注刀招之上毫不客气地刮向单疾泉咽颈。 这巽之二式倘与先前的坎之四式齐用原是他与刺刺合过的一式“逆水行舟”此际分为前后递出虽本意不失但舟头摆动起来未免失了水之浮力不得久长单疾泉亦得以再度变换了金丝锯之形状锯身如软鞭般倒转过来打乱了“流云”之气。不过夏琰倒是看出来了单疾泉对八卦剑所知不多以此中招式对付他应是正途。 正文 四八四 断玉玢璃(十二) 巽之二式后复接离之八式刀风转烈。二人合用则必无这般阳焰十足之象但夏琰有意在招式之中贯入热力那扑面风气冲散雪冷近了竟有灼肤之感。单疾泉知道上次夏琰在与青龙谷的最后一掌对决中吸走了拓跋孤注入霍新体内的两成青龙心法但万未料到这么久以后这份热力竟未从他体内消失甚至能这般纯熟地为他所用——他不知夏琰在带着这股危险已极的内息离开青龙谷之后花了极大的力气方能将青龙心法之源性与明镜诀相融相安。他不肯将这份真力逼出体外而强以阴阳圆融之理将之与自己原本修炼所得寒力一起汇在丹田。 夏琰在这段日子几乎不曾与人动手但安静时却其实更易体会二力之驭。尤其是——刺刺离开之后他有时心情不佳唯将自己沉浸于某种能隔绝俗念之冥思借道家之法探索身内气息之平谐方能稍解心苦。不过这冥想其实也并未让他获得真正的冷静只因他发现自己甚至会偶尔生出些近似自弃之冲动由是越发敢作冒险。那些胡乱搭配着阴与阳、阳与阴、阳与阳、阴与阴——将那二力胡乱交织过又拆散开以求最好的共存之道的举动——若非心中低落至极他或许根本不会有心尝试。 他后来有点明白了并没有什么“最好”。它们已经共存了该分还是该合该极烈极寒还是交融以为温和——如何致用都凭自己的心念。 所以这一次以灼烈加诸离卦招式之上便是阳上加阳更加上这柄硬呛的刀热焰扑向单疾泉面门足够出其不意。单疾泉也确没料到他今日已能将内功心法与兵刃招式结合得如是随心——那毕竟是全然不同的“师父”所授各自在武学上的心得都天差地远——足见今日的夏琰已然将所学全然融会贯通。 若他不是单疾泉他大概当真不得不认输——只因一个已达夏琰这般境地之人即便这一招不成总也会想出无数见所未见的后招。可惜——单疾泉在二十年前便已太懂得何谓“融会贯通”。他的师父只会比夏琰更多。他的所学只会比夏琰更杂。他甚至没有过一个如朱雀这样的高师可论内外兼修论机变随心没人比他更高明。 他手腕轻轻一翻金色闪动如同活物不知自柄至尾究竟有多长末端兜上了小径旁一蓬累了白雪的枯草。也不见他怎么用力一泼凉雪径然扑来与夏琰这灼热逼人的一式当面撞上一时冷热四散。刀锋还是穿透了软雪继续击向单疾泉面门可热力顿消逼人的压迫不复存在去势亦有片刻阻缓。单疾泉借这迟延早已避开坚硬的持柄不动声色撞向夏琰胸口。 这一撞乃是虚招只因金丝锯持柄之处很短不大可能得手。不过夏琰当然不知此物底细毕竟目前为止金丝锯远近长短变化远在寻常兵刃之外由是亦不敢托大一面手中离式化为坤式之八错面而过之刀锋借转腕平削向单疾泉耳际一面却也随着平削之方向微微旋身躲避对手这一撞之威。 单疾泉面上看不出变化可他这一撞真正的后着却在夏琰背后——那兜转过一蓬雪草的锯尾好似游蛇逆挺而起向夏琰后心反抄过来。他早料到夏琰必只能往左旋身可这一旋身恰恰将身体送往金丝锯弹起的方向。 夏琰到底是没遇过这般诡谲的兵刃。平削的坤之八用不到尽他连人带刀急向后仰可那金丝锯当真难缠中有一二锯齿钩上了他衣之一角便甩脱不去带了整束蝎尾般急钉过来无论如何也要他挨这一下。夏琰不得已足下用劲踏薄冰滑开少许身形低低矮矮一偏险极而又巧极地避开这一击。他已觉如此动手憋闷之至——明明此剑法理应足以对付单疾泉可对手似乎总有用不完的手段反客为主。诚然八卦变幻无穷依靠两仪相生足够自己一直用出新奇招式可——分明想要速战速决哪里又有再拖延下去的空暇! 甚或——对手是单疾泉只要一个不注意他或就能发现自己破绽将场面倒转。 他不想再纠缠干脆整个人直滑出金丝锯鞭长所及。单疾泉适才以锯尾勾起蓬草倒仿佛提醒了他。他双臂轻展运起“明镜诀”“若虚”与“若实”刹那在两臂与胸怀间交相冲撞尚未落地的雪花与已然落地的雪粒如被异风卷起正面望去他整个人都仿佛被乱雪围裹。单疾泉蹙眉。这乱雪——当然不是围裹夏琰自己的。他不由暗自凝力提防果然下一瞬刀风搅动疾劲之息雪舞如化利剑一线线一片片一卷卷源源不断向自己激射而至——竟有点像娄千杉曾用过的“青丝之舞”只不过夏琰用以催动这份足以伤人的丝缕的并非“阴阳易位”而是“流云”罢了。 单疾泉袍袖一拂宽阔的袖摆蕴满真力如受风满满鼓起遮挡住最初的雪之锋棱。他甚至顶着夏琰这般绵延不断的乱击还上前了数步在衣袖被雪粒击出孔洞的同时游蛇一般的金色再次探了出来。 看客无不惊讶于这一次单疾泉从袍袖遮挡之后跃出的金色是两道。不知是金丝锯本就可分拆变化还是单疾泉本就携着两副这等怪兵两道金色一左一右电般缠向夏琰双臂。夏琰右手刀抬起击落一道金光而另一面——他驭力于左臂正驱使雪舞此时竟然未退未避。 就连——他身后的向琉昱亦感一阵惊心。这一记若给金丝锯缠实当是血肉撕裂这条手臂定然要废。思时迟那时快那金色果如细蛇沿着夏琰手臂一点点直卷至肩可看单疾泉的脸色——竟依旧凝而未松。他似乎已觉察到——真要绞碎夏琰一条手臂似乎还办不到。 那分明是血肉之躯的左臂不曾有任何护身之甲加诸其上被金丝锯这一缠眼看已要见血光。可——明镜诀护身之气岂是浪得虚名夏琰本就正以虚实相辅运力全身丝锯轻软竟受真力之抗御虽卷缠却刺入不得用力抽扯也不过将他左袖撕裂。唯一星儿不可免的血花从夏琰上臂透衫而出可那已是单疾泉驭力之极限——毕竟兵刃太长若前端都不曾缠实末端又如何能随心着力。 夏琰再稍许催动“若实”着意在手臂之上金丝锯力竭松落他手臂已得自由。两条金丝锯迅迅收回随即夭夭又至夏琰舞动刀光与雪影依旧迎上。后首单一衡看得两人胶着忍不住拉向琉昱:“向叔叔你叫人上啊!” 向琉昱如何不想只是此时夏琰“移情”与“流云”用得正盛那落雪萦绕于他身周如何还近得了身插得了手。他想了一想提声开口:“夏君黎我劝你不必与单先锋多作缠斗。单先锋武功高强智计百出这一二十年只除了教主他没输过一次如今还未用全力况你只孤身一人你若识相这便认输我们未必就定要为难你。” 他这话一半是为扰乱夏琰心神另一半却也是事实——单疾泉机变百出金丝锯不过是他诸种手段之一这些年除了依旧斗不过拓跋孤他还当真不怵任何人。 可这番话听在夏琰耳中却忽令他心头一震省起了什么。自己的诸种花样大概都是比不过单疾泉的可拓跋孤当然也不会有单疾泉这诸种花样——他能胜单疾泉不就是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以力盖巧?若换作是朱雀定当也是一样。 是了。他心道。我与他缠斗什么。我以这并不熟悉的刀去与他这般诡异的兵刃斗招我为何不也用最简单的办法令得他什么花样都用不出来?我就不信他的内力修为还能高得过霍新去。 念及至此他陡然将手中刀往地上一掼那漫天飞雪沸然一时还未静止“潮涌”将至的霾暗已令单疾泉瞬间便嗅到了危险。他心中竟没来由地一寒可——即便有所预感也无计可施。抛却了全部兵刃与凭藉的夏琰只剩了肉掌那一掌来得竟那么快——在曾几何时的顾宅演武场他曾亲眼见过夏琰击向霍新那山呼海啸的一掌他几乎一瞬就判断出——此刻这一掌夏琰同样用了“体行八卦”以至那掌力之猛恐是他措手难架。他是孤注一掷了。而自己——百忙之中除了也弃下金丝锯回掌以对竟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因如此巨力澎湃金丝锯这等巧物早已被潮水般力量推回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这一记“潮涌”已然逼近单疾泉胸口——风息逼得呼吸已艰。向琉昱、单一衡等都觉出了不妙但一时之间竟不及援手——又如何援手。眼见这一掌是要击实以硬碰硬结果不知将要如何可便是这毫厘之间——便是这一呼一吸之内——夏琰右肩忽一阵连心剧痛。一道惊心的风声一记血肉的痛撕一件尖锐利物从他后肩洞开身体直穿至他身前。 正文 四八五 断玉玢璃(十三) 夏琰背心之中本是御力全无这一记突袭令得他向前冲了一小步“体行八卦”瞬时消失周身气息纷乱而散唯“潮涌”凭一口气仍凝在掌心但早已非先前登峰造极之锐。尽管如此掌力相交还是击得单疾泉向后趔趄了两步可单疾泉更不会放过这好机会——他压住胸口气血翻腾金丝锯便在这千钧一发再度跃出。锋利的锯齿啮过夏琰身前这一次竟不费吹灰之力将他胸腹间自右向左就这样拉扯出一道血口。 夏琰不甚敢信地低头——他不甘心于这终应属于自己的胜利竟然已这样离己而去。他不是望向胸腹的伤却是看向右肩——他看见直透穿至身前的那支箭尖——护身之力被这一箭击散以至于单疾泉迎面补来这一击几乎是开膛破肚之裂——清晰的血线只用一刹那就已蔓延渗透他整片衣襟流血之速令他眼前黑蒙蒙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一切并未就此结束。便在这时又一发痛楚射入后心——依旧是靠近右肩的位置第二箭好像没有第一箭那般力大又或者这次是射中了肩胛骨那箭尖没有贯穿身体可夏琰还是没站稳身体被箭冲之力向前推去。他身不由己地扑向单疾泉后者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缘故——谨慎或是别的——陡然侧身让开了他。 他向前冲了好几步才好不容易停住半回过头不知是想看着单疾泉还是看看别的什么。 他听见听单一衡欢呼了一声:“许叔叔!”那呼声里实实在在的是喜悦。不用想这般风雪还能将两箭如此准确送入自己身体的——在青龙谷里也只有那一个人了。他感到虚脱。头脑已经有些不清楚只知道视线茫茫里这么多这么多的人没有一个希望自己活着。 单疾泉着了一掌“潮涌”面色多少也有些苍白虽最后这一记金丝锯定了胜局一时也免不了于原地调息。许山的第三箭并没有来。大概是觉得两箭已经足够他挽着弓一步一步地向人群走近。 向琉昱等当然也已经围上来单一衡捂着还有点痛的肚子上来搀住单疾泉问他:“爹你还好吧?”而后在下一抬眼他似乎才刚刚发现夏琰的样子——他的手也按在腹上殷红从每一道指缝里涌出来——一只手如何按得住整道伤口大量的鲜血沾污了他这件为今天精挑细选的浅色新衣甚至那血色因为太重而不再鲜艳令他整个人都变得暗红——如大雪映在他眼中的颜色。 如果“逐血”在这里他一定会发现当雪下得大了它“逐雪”时微红的反光原来就是浸透了血色的样子。 单一衡一时仿佛也被他这模样吓到。“爹……”他嗫嚅着拉扯了单疾泉一下。纵然很多时候他觉得夏琰是许多事情的罪魁祸首可他——没有想过他最终要是这样。 “单疾泉你根本不是我对手啊。”夏琰忽然笑起来“你是怕我你怕我所以非要我死不可——你们整个青龙谷都怕我——” 他抬起手臂像失了神智肩后的两支箭尾如坠鸟凋零了的羽翅“想杀我来啊谁想要我的性命现在来啊!” 血珠一粒粒滴在雪地里撕心之痛让他保留着清醒让他——虽然觉得越来越冷可还不想就这么倒下去。他用暗红的眼一点点扫过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可是没有人动没有人敢动只有——远处两支木箭乘风而来跌落在他脚边随后又嗖嗖飞来两支依然准头不佳。 许山足步稍停抬了抬手示意弓箭组不必再放箭。终于再没有什么过来了只有愈来愈大的风雪呼啸过这片谷地那么的——无可抗拒。 夏琰庆幸却也遗憾他的刺刺不在这里。他信她不知道今日的一切或是——知道但是无法告诉他。他只是无法想象她这么久以来是与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而将来她还会继续与他们在一起——在再没有他以后。 毫无先兆地他转身向小径更深处奔掠而去。他是为了她来的。哪怕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他还是想告诉她他是如何带了全部的真心想要来这里得她双亲的祝福娶走她。 ——哪怕再也不可能了。 “单先锋”向琉昱上前了两步看见单疾泉没有要追的样子不免停下请示“我们……?” 单疾泉看了他一眼笑笑:“接下来就交给如飞了。”停顿了下。“如果他还能坚持到见到如飞的话。” 许山将将走到近前握了长弓向单疾泉行礼。 “今日你的准星差了点?”单疾泉向他笑。 “雪太大了有点看不清。”许山低头解释。他的表情也有点看不清。 “不打紧。”单疾泉呼出一口气来“他现在这样——足够如飞解决了。” 许山没有再说话向琉昱犹豫了下还是开口“刺刺那里……” “刺刺不会知道这件事。”单疾泉断然道“不用我再教第二遍?” 向琉昱应着倒是边上的单一衡咬着唇:“爹真不告诉姐姐?” “一衡”单疾泉稍稍矮身将视线与他平视“你是不是我们单家的男子汉?” “我当然是。可是……” “真正的男子汉一定会懂得保守秘密。”单疾泉笑道“藏不住秘密的都是小孩子只有——能把一件事情真正放在心里无论多难都独自承担才是男子汉——你明白么?” 单一衡想了想点头道:“明白了。” 单疾泉抚了抚他的头。“我就知道——我的一衡长大了是个大人了懂得保护姐姐和弟弟了。” 单一衡再度点了点头。 顺着夏琰留下的血迹很容易看出他去了哪里。一切不出单疾泉的所料——他是去找刺刺。上次夏琰扮作凌厉跟刺刺溜进来那回就去过他们家里即便没有人指路单疾泉也相信他不会找不到的。 血迹一直延续至小径尽头——夏琰跑得那么急急得——他没有注意脚下踏过的雪地里那两串自顾宅出来横穿过径的足印。风雪肆虐渐渐的就连他的血迹与她的足印也慢慢被新雪掩埋仿佛他们所有曾相逢曾交错过的印迹都将在这场暴雪之后不复存在。 青龙谷几乎最深处单左先锋的宅院与上次一样空空荡荡没有多少人声。但夏琰浑身是血地撞开大门还是令得距离最近的一名家仆惊掉了手里的茶壶。 “刺刺呢?”他哑着声音不顾一切地逢人就问。没有人回答他。家丁或是仆妇都惊慌着四散躲避。 他没有注意——或是没有在意——这样的异常。“刺刺……”他撞入天井撞入厅堂。他扶着扶手一步步向上走。他推开每一个房间的门每处触摸过的木纹里都渗进了他的血。 没有一个房间里有人。单疾泉和单一衡当然不在这顾笑梦也不在这刺刺和单一飞——都不在这。媒人、礼车没有一个来过。 他停在了一个最熟悉的房间里那屋里有青草叶的气味所有的摆设——都和一醉阁她的那间屋子一模一样。他在空无一人的屋里四顾他抚摸她的妆台——虽然一切那么干净那么整齐可他感觉得到她鲜活的气息他确定她就住在这里——至少昨夜她一定还住在这里今晨她一定也还在这里她只是——刚刚出去了。 “刺刺……”他喊她。“刺刺!”他嘶声喊她。檐上将将积起一点的白雪被喊声簌然震落可这空芜芜的四周没有半点回音。 他忽失声笑起来。随后大笑起来。他支持不住地跌坐在她的茶几之前笑得失声而失心如同抽泣。他如何不知道呢?如何不知道——单疾泉怎么可能让他见到她。他从怀里摸出那两个金色的腕钏金丝锯在其中一个上留下了一道齿般的啮痕。好在还没有断。就算明知衣襟擦不净上面的血迹他还是擦了一擦然后把它们放在了茶几上。 他只能这样——只有这样——告诉她他来过即使他同样知道单疾泉有一千种办法让她无法看见。 便在此时他看见在茶几的对面有一排竹架子。一醉阁里就有这么一排竹架子他顺着看过去那架子上放着几个药瓶看起来十分面熟。他意识稍许清明了一些省悟起——他识得刺刺随身的药瓶里哪些会放着止血的药。他到底还不打算就这么等死起身伸手凭记忆摸过来一瓶打开闻了一闻气味果不陌生——上一次被单疾泉剑伤了后背刺刺就曾与他上过这种药粉。 正文 四八六 断玉玢璃(十四) 药瓶边上放着她的一副金针。他拿起来。他想起她蹙眉对他说:“不成要给你缝合下伤口。”那样子忧心而决绝。 他揭开衣襟。伤口那么宽那么深鲜血汩汩涌出如最后一点生机都要离开躯体无法遏止。这一次大概真的会“不成”? 手与心都越来越冷了。他的理智知道唯有尽速缝合伤口方有可能暂止血涌否则再好的伤药亦无济于事。他四处寻到她的丝线回忆着她的样子选出一枚金针细细穿好。他然后半躺下身来避开右肩的箭尾屏住自己的呼吸也屏住痛与一切杂念。 可是他发现自己还是不知该怎么办握针的手微微发颤。 他还以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怕——他以为他什么都能做得到。不过就是缝针可是——他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终于逼迫自己摸到血涌最急伤口最深的地方决意就从这里开始。 金针刺穿皮肉他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痛能与之比拟。他紧咬着牙关可视线还是变得那么模糊比血肉更模糊。 他想念她针缝时如小虫轻咬般的细微疼痛想她那双手触到肌肤的温度与慰藉想念她在耳边细语叮咛的柔软想她哪怕只是安静陪着他——无论他刚刚经历的是喜悦还是背叛。 他觉得只要她在这里没有什么伤痛不可治愈。 可她不在。 “刺刺……”他在前所未有的无助与畏惧里哭出声来“我不会……我真的不会……” 可是他没有停下来痛哭的奢侈。他已经听见那窗外传来一些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声息那声息督促着他在这一片模糊中努力加快着手中的针与线然后在某个必须决断的瞬间一扯而断。他喘息着撑起来一些摸到茶几上的药瓶就着伤口便将青色药粉往上倒。 那么痛苦和漫长——其实也不过才缝了五针远远缝不起整个伤口。可是来不及了。他听见外面冷兵厉意杀气蓬勃四五十个人不知何时已分散在下面天井四围有人无声指挥着各人调整位置小心翼翼地要将他所在的小楼包围起来踏雪的微飒出卖了他们的所在。 他强自冷静着系好衣衫伸手折断两支箭尾。一枚箭头很容易拔出另一枚便没那么容易依旧陷在后肩血肉里他只能也撒了些伤药暂且不管只顾在茶几再靠憩了一会儿。 他再次四顾她的房间。她没有留下一件兵刃。她当然不会想到他会需要在这里背水而战。可是——没关系。她留下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扶着茶几准备站起的时候他瞥到边上的篓子里丢着一张字纸。哪怕半揉过他也一眼便看到那上面自己的名字顾不得什么忙捡出来细看。 “君黎哥不知这一回与你的信你看不看得到冬月里没你的消息是不是禁城里书信不便?” 只有这一行字好像——是她想与他的信却大概觉得这么写并不好或是——改了主意决定还是不与他通信了她终是揉了丢弃在纸篓子里。 他却展开了笑意来。他就知道她果然对今日之事一无所知。她甚至根本没有收到他冬月的任何一封来信包括凌厉带给单疾泉夫妇的提亲书函根本不知道——他今日要来提亲。 却又有点难过难过得——他忍不住回头看留在她几上的一对金钏。他原本那么想让她知道他的到来可——他其实明白若他是她的那个父亲他一定也希望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伸手拿起金钏。不知道也很好吧。反正他已经把对她全部的倚赖与想念都一针一针缝在自己血肉里那些温柔与拯救是生是死都忘不掉了。 楼梯下有人说话他蹑步掠至门边——那低低的声音他认得是顾家的把式之一郑胆。 原来是顾如飞。他在心里说。原来今天的事他也有份。 他说不出是失望或是难过。上一次吃了亏之后顾宅上下原来并没有半分感念自己放过了他们——原来非但没有还越发记着了这份仇。单疾泉果然算无遗策——他知道这样一个自己顾如飞就足够了。而说起来——最后要了自己性命的是顾如飞而不是他将来若有一天——凌厉也好刺刺也好若还有人想替自己讨这笔账他也早铺好了退路。 就连顾笑梦或许也有份?刺刺虽然不知情可顾笑梦却是知情的因为那封邀请自己今日前来青龙谷的温情诱信就是她亲笔所写。可是——他又如何去怪她?是他早不认她这个姐姐又缘何要认为在单疾泉与他之间她会选择自己?她或也是面对不得自己所以今日才避而不见的吧。 “看这血迹他怕是伤得很重。”他听见郑胆说“天井那边已经布好了是否一起上?” 夏琰闭了闭眼。朱雀那边若有张庭与三百禁军想必处境比自己好上一些可拓跋孤若当真早有埋伏想来也不会那么轻易容他走脱只盼他身在谷外还不至于陷入重围只因自己——怕当真是帮不上他了。 他试着运了口气。伤势虽重好在没有内伤“明镜诀”运转还是无碍。“不必了。”他向屋外答出一句“我出来。” 那楼梯下果然立着顾如飞。郑胆原是要回到天井里准备带人从窗中攻入二楼忽见夏琰从门口现身不敢怠慢便往顾如飞身前一挡挥手道:“拿下!” 楼下厅堂众人便往楼梯上冲夏琰伸手支了沿廊扶栏身形展开径向下掠。“无寂”敛息他整个人如在飞翔却无一丝声息血色浸染的长衣如飞鸟展开暗红的巨翼拂过众人头顶以至于顾如飞仰头这么看着他这一瞬竟生出一丝绝望的嫉妒仿佛——再极盛的自己都永远比不过一个衰微濒死的顾君黎。 他已拔出长剑夏琰也将落于厅堂之中。“杀!”顾如飞发出一声低吼诸多刀剑已潮水般向夏琰涌去。可潮水在夏琰踏上地面的刹那变了方向——“无寂”在他落地的瞬间幻为“潮涌”——他身体里全部敛起的气息都在这刹那释放澎出的巨压压制而后倒转了向他奔来的勃勃杀机周围所有肉体与刀兵毫无悬念地被巨力推挤回去如聚至核心的水波重新向外漾开冲在前头的几个固是筋断骨折口喷鲜血便是围在其后的亦跌扑于地眩晕难止。 顾如飞看得目瞪舌矫他如何料想得到夏琰当这般伤势尤可用得出这般真正的“潮涌”惊愤之下跺一跺脚“再上!”自己亦不甘落后长剑高举向夏琰飞扑而来。 无论他如何轻狂浮躁却还从来不是个缩头乌龟故此虽然年轻还能赢得起众人跟随于他。厅堂里还能站起的人虽然不多但天井里的人此时也已涌入见顾如飞如此无不振奋跟上。夏琰第二次用出“潮涌”可气力已小了许多。纵然内息还能运转可——血行不足体力却跟不上了。先前那次他事先聚了气而现在——究竟是伤重就连站着都已那么难。 顾如飞被他第二次的“潮涌”震了一震只觉气息一滞浑身都麻了一麻夏琰趁着这片刻间隙全力运动身法一个猛纵强冲出人群去了外面天井。 他知道自己再不走就真走不掉了。 可——外面还有人。他心神恍惚有点数不清——四五十人而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若在平日他不会有丝毫将这些人放在眼中可是现在——他实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用出“明镜诀”来。他勉强在众人招式的空隙里躲避借着还有两分护身之气偶尔觑准破绽回击迎接对手的一点溅血或筋错骨折之声作为胜利的安慰。可终究是血肉之躯啊护身之气渐渐也化为稀薄直至散逸殆尽。 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有——血依旧在丝丝缕缕地流离如丝丝缕缕地抽走他的生魂。他感到寒冷感到虚弱感到……迷惘。他依旧在试着向外走仿佛真的还有机会逃离而不死这其中似乎有什么击打到身上他在身不由己中控制不住自己的方向翻腾着身体偶然抬头回看见刺刺的窗那窗开着微小的缝仿佛……下一瞬间她就会出现。 他半跪于地捂住肚子衣袍已经完全被割裂了连中衣都不曾幸免束发半披下来他下意识伸手去笼却将血污摸了半脸。他听见顾如飞嘲讽的声音:“顾君黎我承认你靠山厉害你武功也厉害——但有什么用?还不是像一滩烂泥似的要死在这里?” 夏琰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一点不甘让他回光返照般地又站起来——他一站起来人群甚至都不自觉向后退了少许就连顾如飞亦面色微变长剑似抬未抬虚指着他“你——你逃不掉还是早点受死!” 夏琰不说话只是忽然向他伸了伸手。顾如飞竟惊得抖了一抖——他犹记上一次夏琰对他凌空伸手便差点夺下了他的兵刃去如今惊弓之鸟自是立时缩手握紧了长剑。 可此时的夏琰——怎么还能用得出“流云”。 顾如飞立时知晓受了他耍弄可夏琰已经笑出声来。他笑得那么讥诮以至于顾如飞没有办法不气急败坏。 “找死!”他长剑一挺便向夏琰直刺过去。 正文 四八七 断玉玢璃(十五) 夏琰站着未闪未避。他理应是再没有余力躲避了或是——他激怒敌人本就是不想躲避了。他还是在这个瞬间再次抬起手来但顾如飞已经不怕他了。他知道夏琰不过虚张声势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剑尖触到夏琰的胸膛——或是——似乎触到了他的胸膛。然后血光迸出——但不是从胸膛里。顾如飞万万料不到夏琰这一抬手竟是用肉掌来握他剑锋——他虽然无力出掌可送上门来的剑还是可以抓得住的。一股遽热从掌剑相及之处疾速蔓去顾如飞手心顿感烧灼心下一慌。他不知若要将冰寒之力这么快便送出这么远只怕还不容易但若是青龙心法的灼热沿着精铸的剑刃只要那么一分的气力便足以递传至握柄——他不虞有此手掌一记灼烫下意识便松了开来。 他随即意识到不对可再要去握剑柄已握不到了。夏琰手上稍加转动长剑已在他手心以“顾家剑”的招式空挽了个戏谑的花。 哪怕没有“流云”他依然能轻易拿下顾如飞手里的剑。 顾如飞欲待上前争夺边上郑胆脱口喊道:“不要冲动!”——他眼下也实不知夏琰到底还有多少手段没有用现在他手中有了剑——自顾如飞以下郑胆在内众人不少都见识过他的剑法就算他伤势已重不能挥洒自如可万一真的还有余力往前一步抢了顾如飞为质也不是不可能那时可就被动已极了。 顾如飞也觉冒险犹豫了下反而往后退了一步。夏琰乘这分空隙身形陡然拔起直向大门外掠去。众人实咋舌于他犹有奔行之力待反应过来要追人已在三丈之外。 夏琰自知必不长久但欺着顾如飞手下这一干人未有轻功及自己半者咬牙盘算只要脱离了这群人纠缠围困往谷中林密人少处借道或还有脱身之机无论成与不成他总要试这一试。可他也不过将将跃出单宅的大门将将换第二口气——他脚下点雪身形半离地面——忽迎面一股劲风袭来他猝不及防无可换气甚至——因为他是全力向前奔纵仿佛是自己将身体送了上去。 他在受击的刹那已经看见——是单疾泉。他追来了。或者应该说:他回来了。身躯于半空跌落一口腥血也随即呛出腔子夏琰终是心沉如灰——他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现在只能委顿于地让新雪的寒意一点点浸透四肢。 “如飞叫我怎么说你?”单疾泉神情施然摇着头向正追赶出来的顾如飞等表示不满“这样都拿不下?” “姑父……”顾如飞又是羞惭又是愤恨“我是轻敌了——实不知他狡猾难缠到这个地步否则当不会出这样的娄子。”一顿“幸好有姑父在他总是逃不出我们掌心。” 他捡回自己长剑一手抓起夏琰襟领。后者此时神色昏昏像是终于倦怠了再也没有反抗的意志。顾如飞原本想说些什么的——那些羞辱愤恨他总要讨回来一点可夏琰好像连听人说话的力气也已经没有当然更不会对他的说话有任何反应他竟觉得无从开口——觉得此时开口竟仿佛受辱的也还是自己。 他只能抬头:“姑父现在杀了他么?” 单疾泉笑:“你说呢?” “我看就算不动手他也活不成。”顾如飞虽是这般说着还是将夏琰一把拽起来“不过既然姑父吩咐了我就送他一送。” 他私心里总还是不甘似乎总是觉得就这样让夏琰无知无觉死了太过不划算“顾君黎!”他厉声向他道“你还记得我爷爷是怎么死的?你口口声声对不起他你现在就可以见到他——到了下面记得与他赔罪!” 夏琰始终昏昏沉沉并没有清醒顾如飞忿懑暴躁却也无可奈何将他一把推在身边的郑胆身上“叫人架着他!”似乎是到了此刻仍在怕着什么定要找两个人控制住了夏琰双臂才放心动手。 风雪愈来愈大一阵急风吹来已成团的飞雪胡乱狂舞众人一时都有些睁不开眼。单疾泉也转脸避了避口中催促他:“早些解决我们早点把这里收拾了还得去见教主。” 顾如飞抬起剑来肆猛风雪之中远处已然完全看不清即使是近处——夏琰的身后也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乱风狂呼得像是妖魔的啸叫脸耳都被吹刮得快要失去了知觉顾如飞也想早些解决了。他再等不得什么咬一咬牙将剑向前送出。 这一次——再没有谁来拦他。这一剑长驱直前送到了底。 只除了——他没有刺到夏琰。他发现自己竟然刺了个空。 “砰”的一声架着夏琰的两人同时倒地顾如飞在乱雪迷目中还没有来得及瞪大双眼一股更大的风息已直冲自己而来。他还以为是风雪骤变直到一道黑影将自己的视线一挡又是“砰”的一声那黑影半压在了自己肩上在再也不动前的一瞬将自己向后推了开去。 “郑……”他站定之后才发现推开自己的人是郑胆可在喊出他的名字之前他发现他已死了。一股极大的恐惧令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夏琰不在那里了——就在方才有人在那么一眨眼之间抓住夏琰后心将他提了开去随后更向他也出了手——若不是郑胆舍命相扑倒在地上的应该就是自己。 他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再眨眼怕再错过了什么。挟风雪而来的那个影子此刻就在那里离自己不过几步他心扑通扑通跳着。他现在看清楚了——朱雀——那个人是朱雀——他不能相信就在方才自己将将从朱雀的掌下逃了一条性命! 心扑通狂跳的又何止他一人就连单疾泉也不能不因朱雀的出现而大惊。但他随即望见拓跋孤与凌厉正踏雪追来心立时便落定不少当下不动声色令众人稍许退后。朱雀一掌未能杀了顾如飞不屑也无暇再用第二掌。在将夏琰整个扶在臂中之前他不知道——他已是这样奄奄将息。 “君黎……”他不敢相信他独自在此历了什么。他听不见他的呼吸。他只感觉他躯体下坠如败雪将落他魂灵四散如轻风将灭。他留给他这个师父和这世间的只有满脸满颈满身的血污无一处干净完好甚至连容貌都被染玷得几乎不似。 朱雀的胸膛起伏着起伏得那么剧烈竟还是那么艰于呼吸好像——他人生至此还没有过哪一天哪一刻哪一瞬像现在这样心痛如锥心恨欲狂。他应该早点来的。应该少与拓跋孤那二人缠斗。他若能早来哪怕片刻君黎也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忽然抬头目光直视向单疾泉冷逾坚冰厉逾寒刃。单疾泉身体立时僵硬了下——这里有这么多人可朱雀显然知道单凭顾如飞没那个本事将夏琰变成如此。若有哪一个能称为主谋当然只有他——星使卓燕。 他在朱雀如此目光之下竟有片刻的动弹不得连那一贯清醒而灵便的头脑竟似也因恐惧而停滞了。朱雀只用一步就到了面前一掌向他拍到。他什么也没说那一眼中的杀气之烈代替了他想说的全部。 单疾泉无可回避只能出掌与他正面相迎。好在拓跋孤已然赶到虽不及替单疾泉挡下这一击但还来得及立时向朱雀递出一掌要逼他撤掌回身。 凌厉几乎同时到的阵前。他没有与拓跋孤一般出手。单疾泉虽然是他旧友可他此际的目光只在另一个人身上——在那个生死未明的夏君黎身上。 如果此时此地还有一个人能感同身受朱雀心中之痛大概也只有他。 朱雀身后受青龙掌威胁可掌上吐力反而愈见汹涌显然并不打算回头拼着挨下拓跋孤一击也不肯放过了单疾泉去。拓跋孤微感棘手。先不说如此一来恐救不了单疾泉朱雀正当愤怒已极之时或竟有同归于尽之心若自己当真全力出掌恐怕反中了朱雀下怀若给他借力“离别”一出必远逾旧时此间多的是自己人谁都讨不了好去。 他当下将掌力收至七分。他本不指望一掌就能将朱雀怎么样反正只要他受了伤便终逃不出这青龙谷。饶是如此掌风还是盖过了此时的大风之速众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手心里都握了冷汗脚下一步都走不动呆怔怔看着。却谁也不曾想到在那风暴之核心最不可能动的那一个忽然在此时动了一动。 连朱雀也未想到夏琰会动。他虽然一手击向单疾泉另一手却仍护着夏琰身体哪料这全无生气的身躯在此时突然翻动原本被他扶抱着的却反在此时扶住了他。只是这么些微位置变化拓跋孤掌落之时击中的已是夏琰的后心。 朱雀能感觉到青龙掌力透过夏琰的身躯在自己的后背轻轻震了一震。几乎算不得受了多少力他却只觉从头顶至脚心皆已透凉唯有颈间温热——唯有夏琰喷在他颈项的一口热血令他颈间微热。他倏然回过头去。他看见夏琰双目已经微微睁开。“师父”他极微极微地在他耳边道“……走。” 即便不替朱雀挡这一掌他想他也是不成的了。他其实没有太多牵挂反倒是朱雀——如今有依依和未出世的孩子必不能失陷在这里的。这些道理朱雀一定都知道他便没有说。他也没有办法说了。那雪还在漫天飞舞如漫天尘埃。可他比它们更早地行将落定。 正文 四八八 终曲《离别》 “君黎!”凌厉忍不住惊呼。他冲入阵中乌剑已在手夹身挡住待再行追击的拓跋孤。“拓跋你应允过我……” 呵呵几声冷笑从边上传来——凌厉不免讶异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单疾泉。 单疾泉坐在雪地上嘴角、衣上有些许血丝夏琰适才突然动起多少令朱雀出掌有了偏差但“明镜诀”之力显见还是令得他受伤不轻。即便如此他面上却挂着一丝平日难见的阴冷与讥嘲。“凌厉到了这个份上你不如少说两句。” 他不言语还好一说这话凌厉杀意顿涌“疾泉我同你多年交情可今天的事晚些我总要与你算算。” “正好。”单疾泉不甘示弱“我也有事要与你算算。” 朱雀没有理会身后的这番对话。他负起夏琰一步一步走到单宅的围墙边将他身体放落靠坐。 “君黎”他彷如对周遭之事不见不闻沉着得好像并不知道身陷重围的是自己“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看师父怎么给你报仇。” 在凌厉与单疾泉对话的空隙里他的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清楚。他说得这么静冷语声和眉目一样没有一点起伏可偏偏每一个人都从心内发出一阵颤栗来因为每一个人都隐约知道这沉着与静冷并非他在隐忍愤怒——而是——这就是他最愤怒的样子。 夏琰急促促嚅动起苍白的唇想阻止他。他想说以后再给我报仇。哪怕神智昏沉他也依稀明白朱雀若定要现在“报仇”几乎没有胜算同归于尽绝非他想看见的结果。 可呼吸若游丝他没有能发出声音。他只能够在朱雀起身前抓住了他一点衣角仿佛这点力量可以阻止得了他。 朱雀欲待将他手拉开却见他手指骨节透出苍白显见——那点微弱的力量已是他的全部。他目中终是有了一点掩不住的温度竟不忍扳动他的手指。他只能褪下这件衫袍盖住他的肩身。 袍衣或也无法为他挡住这场最大的风雪吧。可至少——他比自己更需要这点温暖。 夏琰抓着那件衣袍。神识终于是完全失去了他陷入黑暗里;可又好像没有失去他还能听见周围的声音。他在这死生交界的迷失里仿佛离开了身体一点点飘去那么高那么远的空中。这个自己竟好像比任何时候还更灵敏他能感知到每一个人的细微动作与表情以及——每一片雪花落下的痕迹…… 他忽然省悟过来——这是——“逐雪”?当年重伤在雪地中濒死的朱雀的心境他在此时终于完完整整地感受到了。寒冷冰雪包裹住他的身体他什么都知道可是无法醒来只能放任自己的神识这样徘徊感知世间——他终于那么清楚地感觉到那个——那个无论如何都不想死去的意念才是“明镜诀”存在的本意才是朱雀说自己与他心境相通、得称师徒的缘由。 心一瞬间清彻得如同真正的明镜只可惜他已然困在这个无法醒来的彼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朱雀已经走到了凌厉与拓跋孤面前他看见他的披发被风吹向身后燎黑的面孔展露无遗狰狞如地府青鬼他的身周凝着一层前所未见的深暗以至于没有片雪能侵入他身周三寸之地。 他也清清楚楚听见凌厉与拓跋孤之间凌厉与单疾泉之间甚至拓跋孤与单疾泉之间还有杂乱的互责。他不确定是他们当真在开口互相表示不满还是——只不过是此时的“逐雪”某种超脱了常人的洞察竟听见了他本不该听见的声音。可无论他们如何互责有一件事情不会变——他们都是朱雀的敌人他们不会放过他。 他的神识穿过每个人的身体却什么都触碰不到。他匆忙忆起第二诀“观心”。当年的朱雀是在为人所救之后才思得了这诀而自己已然学会“观心”理应能以此将自己的神识驱回身体然后——或便可压制这魂灵不受控制的散失——便可以醒来? 意念动时神识果然跟着回属。他浑身颤了一颤在外人看来好似濒死的反射。可还是——无法睁开眼睛无法控制自己。冰凉还在侵蚀感官还在弱去这样的身体支撑不起这个不甘死去的意志啊。 拓跋孤。卓燕。凌厉。他听见朱雀将每个人的名字都念了一遍也许是念出了声也许是在心里那么森然像是要宣告——他一个都不会放过的决心。顾如飞没有被他念及大概朱雀还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顾如飞不知该为此觉得幸运还是耻辱夏琰听得见他握剑的手发出冰冷的吱咯声心怀退缩却又蠢蠢欲动。 他急迫迫地继续回想起明镜的下一诀。“若虚”是昔日朱雀不甘于医者对他仅剩两年性命之死判为对抗伤势而悟他觉得借此或也能对抗自己眼下身体的处境。他循念着意气息果然似游走起来令得他原本僵死的身体有了那么一些活的感觉可这似乎依旧不过是“感觉”甚至——是“错觉”。 他感知到那一面拓跋孤的身周也笼罩了一股气息——与拓跋孤也算有过那么两次交道他在清醒时没有看见过他气息的颜色当然更看不清其走向可现在昏迷之中他竟反而能看得见了。雪同样无法侵入拓跋孤身周——在触到这青色气息的刹那它们已“哧”的一声融化殆尽。 他依稀竟然能数出这青气的层数可不待他数清朱雀出手他看见深暗之色与青华之色如冷热两道焰气交织在这个风雪飘摇的背景里。 单疾泉和凌厉没有插手一个是重伤无法插手另一个大概是不知如何插手吧。 凌厉一定也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若真放走朱雀他必定带上足够人手回来对青龙谷赶尽杀绝以为夏琰复仇。他与拓跋孤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无论他觉得今日拓跋孤做得有多不对也必不可能强求他将整个青龙教之安危置于无地更不要说——撇开夏琰不谈——他与朱雀到底还是夙敌。 所以他退出这场交手大概已经是能作的最仁慈的选择了吧?夏琰没有办法责怪他唯有想要醒来的这份心念欲发急迫。除了自己他想再没有第二个人是朱雀的盟友——张庭不知去了何处既然朱雀能寻到这里想必是见过他了但即便他能带了那三百人进来与青龙谷教众近千相比又如何敢言取胜。更不要说于张庭而言明哲保身地留在谷外装作一无所知地静等程平才是智途若朱雀与自己都失陷在此于他在那个禁城的前途只有百利而几无一害。 气息在不安地流窜错觉与知觉交相流动他努力辨清着每一股脉络的虚实——“若虚”之后他忆到了第四诀“若实”。只有——身与心不再像此刻这般相互剥离神识停驻的不再是一个脆弱将枯的身体他才有那么一些可能真的醒过来阻止“离别”的到来吧? 凌厉显见还是对他的伤势极为担心竟也顾不得看拓跋孤与朱雀的胜负趁着暂无人阻碍快步走近来看他。单、顾所辖众人当此时也不好拦他夏琰感觉到他的手触到自己的脉上他检查自己的呼吸然后检查自己的伤势。他似乎发现了自己方才顺手藏在怀里的那瓶伤药打开试了一试然后添在自己破裂的伤口。 “君黎?”他听见他喊他。可他回答不了。他也动弹不得。一丝焦灼让他的虚实二息反而紊乱了些连带着适才拓跋孤那击在后背的一掌带来的痛楚都窜动起来。 凌厉大概也探得了他这丝乱息。原本他是不敢贸然以青龙心法给夏琰疗伤的可他在夏琰体内也探到了几分灼热之息竟与明镜诀心法无碍共存此时也顾不上许多便稍以内力辅他调息。当此乱时夏琰深知他定要时刻注意其他情势必也无法全心在自己身上如此相助其实已是尽力。他极想开口与他道一句谢——他不知自己还会不会有命醒来与他道这一句谢? 真力汇入他的虚实二息之中他的知觉又稍许真实了些可对凌厉而言那感受却好似石沉大海。他实不知明镜诀太多关窍稍许替他控制住拓跋孤那一掌的伤势便不得不住了手。他然后扯撕落自己衣袖准备与夏琰再作些外伤包扎。 冷不防一丝轻嘲从单疾泉的方向传来。“凌厉我可当真没见过比你更假惺惺的人了。” 凌厉的手顿了一顿随即继续没有回应。在他看来这话似乎应该原句奉还? “难道今日这局面不是拜你所赐?”单疾泉继续道“你这么久以来做的这些事本就知道要有这一天这会儿莫不是良心发现?” 他说话间又转向那边阵中的朱雀“神君我告诉你一件事。” 昏迷中的夏琰有点着急。单疾泉从来喜欢在这种时候胡言乱语分人的心倘若朱雀有一分当真怕都要给对手可乘之机。 “你知道为什么青龙教突然与太子交好知道那个一直在太子和教主之间拉拢游说的人是谁?”单疾泉果然道“那个人——可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现在就在你那个好徒儿边上也不知——是要救他还是害他?” 正文 四八九 终曲《离别》(二) 凌厉的手再次停顿了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夏琰没有动。单疾泉舌灿莲花无中生有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他想朱雀定也知道所以气息也没有浮动。说凌厉是那个“神秘人”?不啻于无稽之谈。至少今日致自己如此之人是他单疾泉而不是凌厉。 “你不信?”单疾泉没有接凌厉的话只看着朱雀“其实我一始也不曾想到是他——可一旦你知道是他有些疑问就迎刃而解了。” 他休息了下才道:“你说这世上有什么人能让拓跋教主那么相信还百般维护——就连我起初试着阻拦他那些决定他都听不进一句——在青龙谷之外除了凌厉我想不出别人。” 凌厉没有出言打断似乎想听听他还能够说出些什么来。 “我记得有那么一次”单疾泉道“君黎曾扮作凌厉的样子进青龙谷找过我。虽然当晚他瞒过了守卫甚至骗过了教主的亲信但这事第二日总会传到教主耳中若发现凌厉来了却没找他就走了这事岂非便穿了?可很奇怪的教主从来没有起疑更没追究——后来我才联想起那天夜里——教主也来找过我逼我答应同太子、幻生界联手很显然那天‘神秘人’正好也来了青龙谷刚刚同教主深谈过。所以教主当然不会感到奇怪。他知道‘神秘人’就是凌厉最多以为——凌厉不小心被人看见了罢了。” 他再次休息了下。凌厉还没有包扎好夏琰腹上伤口——那伤口太大他不得不多撕了衣襟下来声色未动:“我今年只来过青龙谷两次你说的是哪一次?” 单疾泉没有理会他只是呵呵笑起来“教主一直不说他的身份大概也是怕我不高兴。细想起来七月我在洞庭的时候凌厉刚从北边回来就来了一趟青龙谷游说过教主。然后他才折去洞庭与我会合最后是同君黎他们一道回的临安。教主得知他回来便独自去了一趟临安这之后返来青龙谷便改了态度下了决心若说此事同凌厉没有关系——也未免太巧了?” 凌厉隐隐有些动了怒“除了这些猜测你可有什么确切证据?” “我还没说完。”单疾泉依旧向着朱雀“可惜你那徒儿没法说话不然——他当会映证我所言非虚。我曾与君黎说起‘神秘人’他当时猜测说看此人的矛头所向莫非是个与神君你还有云梦教都有仇的人。那时我说——这应该只是神秘人的幌子。不过后来为了程左使的事情我查了下沈凤鸣的来历你说巧不巧他竟是昔年死在苏扶风手里的‘洛阳四侠’之一沈雍的儿子——这么看来凌厉还当真算得上同你同云梦都有仇你说这可又是巧合?” 凌厉终于有几分按捺不住再度回头以至于他错过了夏琰手指的轻微颤动。“你以为我凌厉会如你这般善使心机要以这等手段去对付一个后辈?” “不仅如此——”单疾泉声音越发提高“不仅如此他还在那么多人眼皮底下易容、施蛊谋了霍右使的性命想让青龙教与黑竹交恶以越发促成此事——这事甚至教主事先都不知情我亦不知他后来如何与教主自圆其说我只知——那暗器手法如果不是他也是苏扶风——我只知以他对黑竹手段的了解做到此事根本不奇安插一个黑竹的替死鬼就更容易了。我想当年慕容没被搜走的遗物应是都留在了黑竹其中有记载了蛊术与易容的两本册子而那时黑竹的主人难道不正是他凌厉——东西落在他手里毫不稀奇他这么聪明十几年当然早就学会!” 凌厉还来不及发作夏琰刚刚被他扎紧的伤口忽然轻微地那么一迸鲜血重新从裂口流出他吃了一惊“君黎?”伸手要去捂他创口可没及触到他一股奔雷般巨息骤然从这具分明将死的身体发出几乎将他向后推倒。就连数丈之外的人似也有所觉原本不少人的目光就在凌厉身上打转此时都看得见夏琰身周风雪陡变连朱雀披盖于他肩头的那件袍衣都被掀落而那巨息一发难收竟尔并未立时停止墙顶瓦檐积雪簌簌而落仿佛亦能感受得到这冲云之意。 夏琰本不准备相信单疾泉的任何说辞。他本是在为朱雀担心。他从未想到——竟是自己的心智先被这番话扰乱以至于内息于这个本就脆弱的躯体之内横冲直撞。明知不应该信的可是——他记得的。单疾泉说的那些他都记得甚至更多。他记得那天在凌厉家中遇到拓跋孤他心绪不佳故此不由分说向自己出掌——凌厉说是两人因为韩姑娘相谈不欢但也许——是因为拓跋孤那时还未被他完全说服故此生过争执?而现在凌厉就在这里离他这么近他只要一睁眼就能够立时抓住他问——究竟是不是他。若真是他这许久以来他是否一直是在欺骗?若不是他那么单疾泉说的那些“巧合”难道真的都只是巧合吗? 可到底是心有余力难逮无法开口以至于乱息如潮纷乱而涌完全不受己控迸裂开他的伤口奔离出他的躯体。他在这梦魇一般的黑暗里如全然迷失了神智——如果连凌厉都从一始都不可信他不知这世间究竟还有什么值得。 凌厉认得出此刻夏琰爆发而出的似乎正是明镜诀之“潮涌”这股力量如是巨大纵是他一时也接近不得。“君黎”他的表情有点急“你冷静点你能听见我说话么?你冷静点。” 他大概猜到夏琰或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他咬一咬牙强于这潮涌风息中握了夏琰手腕向他正声:“你听我说不是我。无论他说什么不是我。” 夏琰已是心魔乱生好不容易流动起的内息一朝失控竟如江河堤溃哪怕——他听见了凌厉这一句话他也收拾不起“潮涌”奔决。凌厉想要再往他体内输以真力压制竟根本无法办到只觉握手之处愈来愈寒几如凝冰狂乱煞气如刀般割过自己面颊。 “凌厉!”一声断喝他才浑身一震。深暗色的冷风自身后袭到朱雀暴怒之下竟隔空向他送来一掌若非拓跋孤这一声提醒这一掌当然便要落在他身上。“你对他做了什么!”朱雀一掌落空看着松手弹起身来的凌厉目眦欲裂追出一掌逼得凌厉退至夏琰数步之外。 朱雀其实不在意凌厉是不是单疾泉说的那个人只因——于他而言凌厉原本就是敌人是不是所谓“神秘人”又有什么关系?可这番话也不是全然无用。至少原本他或不会怀疑凌厉对夏琰有何歹意现在却已不能确信。夏琰之安危足以分他的心他交手之中远远望得夏琰有异又见凌厉握住他手腕如何按捺得住急怒当然是返身而至。 凌厉一退开他立时看清楚了——笼罩在夏琰身周的乱风正是“潮涌”。究竟心法同源他当下便猜知夏琰发生何事忙出声提醒:“君黎‘无寂’!” 拓跋孤亦将这一幕看得清楚——哪怕身处昏迷夏琰这汹怒煞气依旧令他心惊。果如他先前所言每见此人一次都觉前一次竟是太小瞧了他——上一次将他放走他说不上后悔但也绝不觉得明智这一次——他不敢想象若再容此人活着离开青龙谷又将是何等后患。 如此就更要先快点解决了朱雀。 主意打定他掌风追向朱雀——高手对敌刹那分神都是致命何况朱雀竟在交手中分出两掌击向凌厉这于拓跋孤而言是极好的机会。单疾泉说得没错这两个人都再不可能放走——今日之事的源始与缘由早已不重要只要这师徒二人就此消失一切明患隐忧都会不复存在。 青龙掌法其实有极多精微之处只不过拓跋孤从来不屑以巧取胜风火烈烈之势就罕有匹敌与朱雀对敌多次他也从来自负青龙心法不输明镜诀根本不必用巧。但细数起来两人还当真不曾拼过“生死”彼此不过是视作了极为难得的对手胜负之心固盛重的依旧是较量切磋之过程。此际忽然将“生死”作了目标——看重的已是结果那么一切过程都只可称为“手段”什么样不屑也都要屑什么样相惜也必须不惜了。 所以拓跋孤递出的这一掌忽然变了。他掌心一偏掌缘向下竟不像拍出掌去掌风亦不是素日的热浪扑面却因出掌之快更似尖利风刃。朱雀还未完全从对夏琰的担忧中回过身身形半侧忽感风息异样——他已准备好接拓跋孤下一掌万料不到这下一掌来的不是“掌”而更似“掌刀”。 护身之气乍然一膨他在一刹的反应中将“不胜”一诀运起肩臂处挨到拓跋孤这堪称奸诈一击凌锐掌息立时被消化至周身各处可尖利之感还是直透入肤撕开了一道血口。这一记若是割在了要害之处想来便是要命丧当场。 拓跋孤并非仁慈不想击他要害只不过致命之威胁当会迎来致命之反击。若他们不过是要分个比武胜负那么他若不以最强硬之掌力逼出明镜之终曲“离别”就算不得实实在在分清了孰高孰劣;可若是为了生死他当希望不必触动“离别”就能将朱雀解决。 而要避开“离别”唯一的办法或就是一点点削弱对手就像——这似掌似刀不达要害的一击——也可以将那么坚凝的寒冷不动声色一点点温腾煮沸。 七折 四九〇 终曲《离别》(三) 夏琰的煞意乱风终于稍稍冷却了一点。“无寂”渐渐将“潮涌”压制下去直至——静敛无息。 凌厉见他似渐平静稍许放下心走近待再看他伤势可这次手还未触到他腕上一股拒力将他向外冷冷一推手指竟被气劲弹开了数寸。 “君黎……”凌厉有点犹疑“你……还是怀疑我?” 夏琰不说话。适才几近走火入魔那番不自觉的爆发耗去了他太多力气此刻神智回归他只觉虚弱不能自已离那个想要回去的现实竟似越来越远。 凌厉沉默了一下忽然冷笑道:“没错那个人是我——你当真恨我如此便醒来寻我算账。” 夏琰还是没有半分声息。如果不是那分护身之气他此刻只如一个死人。 单疾泉远远凝望着凌厉的表情想动唇说什么终究却又没有说。伤势令得他面色更加苍白但在左右搀扶之下他终于还是站起来将身体的重量倚在单一衡肩膀之上然后转开目光移向拓跋孤那一头。 夏琰在这样的静默中清晰地读到单疾泉身周灰色的、惨淡的气息一如他清晰地读到凌厉身上月华般的光彩恍然仍是往昔模样。可此际的他竟分不出这丝光彩的善恶。他分不出——凌厉那句话究竟是承认了还是——只为了激他醒来。 他握紧了手心——至少他觉得自己握紧了手心。他当然会醒来的当然会寻他问个清楚。可在此之前此时此地最重要的却已不是他。 在那深暗如渊、青幽如冥的两道气息面前所有其他的都已只剩浅淡。 ——在朱雀与拓跋孤分出胜负之前所有其他的都不必谈起。 他知道朱雀已受了伤那深暗之息带了一道隐约的裂口些些微微渗出液体来。他心头紧痛。 但很奇怪的与之相对的青冥之息此刻却没有一扑而就反而散为六股——不是寻日里的气势汹汹让夏琰觉得陌生。 他随即发现六股气息并不相同甚或于青色之中幻变出更多色泽来。他心头起初是一喜料拓跋孤大概也因什么缘故有了不继无法聚力可随即又觉不对——无论那六息如何消长那六色如何变化从自己这么远的地方遥遥感知依旧可见其聚则成青阳之色源出浑然一体。 他手心冰冷——显然拓跋孤绝非内息不继那气息之分合尽数在他掌握之中——他是有意为之。 他的确记得在凌厉写给自己“阅后即焚”的青龙心法源性中有“青龙六气”的说法不过只是大致概论并未说起六气具象上有何异同。拓跋孤平日动手总见气势磅礴如铺云盖日但肉眼看不见他气息之色其实区分不出他如何应用的六气是合一还是分之。他不屑用巧——浸淫心法数十年哪里还用刻意使巧哪里还用刻意去分出手迎敌哪一次不是信手拈来即是?夏琰相信他绝没有哪一次似此刻这般——气分六息尽出着意掌控消长——这当然是“刻意”——是他平日所没有的“刻意”。 刻意抛却了青龙心法本身的“至阳至刚”当然有所图谋。 “师父……”他试着推动自己的内息忆念第七诀“流云”想替他拨弄清楚敌人这“六气”引他注意——可只有几丝不稳的气息抖逸出来甚至还来不及完全绕过凌厉便被风一吹而散。 凌厉大概注意到他有了动静伸手似要抓住这丝气息。可什么也没抓住。除了几点飞雪什么也没有。 这具身体与这片大地一样越来越冷。他只能带了无限的忧心忡忡拿过朱雀那件被掀开的紫袍重新盖披在夏琰肩上。 朱雀当然不会迟钝到发觉不了拓跋孤的用意。相反他其实很清楚“离别”的短处——所以也很清楚地意识到拓跋孤想要绕开“离别”——他是真的动了杀心而非往日的那般单纯的胜负之心了。 这样也很好因为他朱雀现在动的也是杀心。 青龙六气——这么多年的争斗他至少也算“知其然”。方才拓跋孤以掌刀聚风强袭自己这一记便用了六气中的“珀”气。“珀”气取“龙饮”之姿势快准而力绵长得手即收留下的伤口触觉依然是心法一贯的灼热幸好天寒雪冻反而压制了伤处两分火毒痛感。 他立时亦将气法一散——深黑之气亦分作数道以“流云”之姿“潮涌”之力准确觅向“六气”的源头。比起“六气”的消长“流云”之变换只会更快——拓跋孤既然敢将真力一分为六他便要试试究竟是谁能给谁些颜色——究竟是谁能取走谁的性命。 夏琰感觉到了“流云”变化料朱雀定也感知了拓跋孤的异常稍稍松了口气。在他神识所见朱雀此刻的气息因为分散而稍却了深浓像是黛黑向不同的方向晕开与拓跋孤的六息交织如此消彼长的一幅水墨。“六气”此刻最旺的则是一抹碧色——“碧”气取“龙跃”之态于风雪背景中腾跃往复显然不想任由“流云”束住去路。 掌风在似即若离中相交对峙渐愈压抑。高手相争世人争睹可所谓“好看”大概不过人云亦云只因这般近地目睹如此决战稍欠造诣者莫说看不懂对决只怕连出招都看不明白反而身心皆承极大负压呼吸难畅折磨远大于赏悦。 便如今日——在场大概没有人能真正看得清这看似压抑、缓慢、沉重的气场较量之中“六气”与“流云”之争有多快。那变幻万端的场中情势那二人之变与应变凭双眼又如何追及?大概也唯有不必用眼的夏琰才清楚看见了二人在气息之分合破绽之寻补上如何瞬息间江河万里。他的额头渗出一层细细的湿汗——面对拓跋孤想要“田忌赛马”般对症出手不过纸上谈兵——比起当日半弄手段侥幸胜过的霍新拓跋孤委实非自己能应对——这样的交手早非“使巧”二字能轻松以蔽。 他并不知道早在谷外树林里拓跋孤就看出了朱雀的内息有缺故此才敢放心用出这看似“散乱”的对决方式——这固然会比单凭一掌定胜负更耗费心神但他笃定——朱雀撑不得多久。“六气”的每一次得手都不会立时致命但朱雀一鼓作气欲要为夏琰报仇的决意定当在这样的削减之下节节溃碎;如此全力的应对与太快的追击定令他存不下任何爆发与反击的余裕直至——身心之力耗尽“离别”难现留给他的——唯束手就死。 半刻光景之后夏琰于诸般色彩清明之中才终于渐渐觉到了拓跋孤所图。他仅对“离别”略知一二却从未真正学过否则他该更早想到拓跋孤的目的。短短不过盏茶“六气”尽显“流云”也早蜕变为“移情”但朱雀的沉黑之气果然变得浅了从黛黑转为了鸦色被拓跋孤此际甚嚣的“玄”气灰黑交织一时如纸面泼墨将夏琰整个神识都覆得一阵昏黯。 夏琰不自觉呕出一口浊血。此际那两人交手已炽就连凌厉都全意以观未曾发觉他浑身都已微微发颤。“玄”气取“龙猎”之相锐攻之意甚浓浓墨强盖过鸦灰浅淡朱雀气息再次被玄气荡开一道裂口一股火息袭入他脏腑烧灼之意烈烈涌上。 拓跋孤也未完全讨了好去。几乎便是同时透心寒凉亦蚀入他胸口。他闷哼了一声“玄”气退而“苍”息出——“苍”息取“龙吟”之态一吟而风消雪融将朱雀“移情”所用风雪寒意尽数驱卷夏琰神识陡然一清如画面浓墨尽消他胸口抑压亦减轻少许。 可——他并不希望如此。鸦灰亦不复存在朱雀的颜色越发地淡了几乎——如化了水色在画卷之上洇洇晕晕地染开来似有若无。 “不行。”夏琰急迫而无力地喃喃“不行……” 凌厉这一次听见了猛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他靠近了点有点欢欣。 他才注意到夏琰双目依旧紧闭可双手不知何时皆已垂在身侧紧紧握拳。几丝落雪在他双拳周围已萦绕起一点小小的漩涡他将手伸近一些掌心却刺辣辣一痛——雪粒竟坚硬于他掌心飞割出一道细口。 几乎只是一眨眼工夫——夏琰的周身都已旋起飞雪。那件重新披上的衣袍再次从他肩头被掀落凌厉抬手挥开雪色迷目。这一次——不是如适才潮涌般的激烈与盲目那气息不是自夏琰身内喷发——那是他身周的雪与微尘叶与万物——它们飞舞得那么激烈又那么安静像是想替他表达些什么却终究到达不了彼方。 “怎么回事?”不远处的顾如飞大为惕警忍不住向凌厉问道“他……他到底死没死?” 七折 四九一 终曲《离别》(四) 雪的飞旋突然加快卷向语声的来处。顾如飞吓了一跳忙向后躲开可面上颈上还是被带到了一点摸一把虽不见血仍火辣辣地疼痛。 “你……装神弄鬼!”顾如飞判断出夏琰此时当有神智口中骂着亦不敢当真上前。“你等着看!”他低低诅咒“别以为有人护着你……等朱雀死了就轮到你!” 虽然已压低了声音凌厉还是向他看来。顾如飞与他目光一撞到底有些心虚只能又转了开去。 夏琰没再理会他。朱雀大概也觉到了他的担心远远向他看了一眼。分而对应青龙六气的“流云”突然聚起本已浅淡的气息陡然凝重渐旋渐快。顾如飞惊异发现朱雀身周竟也如夏琰般卷起飞雪——这一风卷雪比之夏琰搅起的小漩涡可谓疾劲多矣拓跋孤六气分散触者一时退委四散。 顾如飞不免大惊——他识不得两人适才相较的高下只觉始终沉闷对峙不见起色忽然疾风卷起似有变化可竟是朱雀气势盛人而拓跋孤受制于人心中如何不怕?究竟这风寒天乃是朱雀的天时会否——当真压制过了青龙心法之力? 观者皆心中紧起各自握向兵刃唯恐有变唯夏琰明白——只不过是朱雀呼应着自己的忧急——所以变了手段。 他心中酸了一酸。此时求“变”当然十分合理——虽然他不信拓跋孤气分六色一定能比得过流云飞逐可适才的的确确看见——朱雀的气息已轻如果要“变”便须在被对手消耗掉更多内外之力前“变”。卷起一场狂暴风雪或许当真是最好的机会可这场倾全部余力而起的狂暴风雪当真拦得住六气回聚后的青龙一击么? ——拓跋孤的六气绝非溃散一脉枯色依旧将他护得完好那是六气之中的“秋”息——取“龙潜”之意不过是种突变时的蛰伏而枯色之后更有一分炎色觊觎——“赤”息“龙噬”跃跃欲试一旦寻到破绽当会立时腾空而出似顾如飞等当然是不可能看见的。 方才背上吃的拓跋孤那一掌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这股“龙噬”的力量无疑。夏琰此前只是失血过多内力仍在拼死为朱雀挡下之时“不胜”自然聚起总算不是立时致命。那一掌是拓跋孤为逼朱雀回救并非全力可现在——朱雀于酣战中突然变招显然是不肯叫拓跋孤伎俩得逞逼得他也要以全力应对届时——胜负就当真只在一念之间了。 他脊背紧靠墙根冷汗愈来愈多地涌出忽然忆起——曾几何时初次闯入朱雀的领地不管不顾地与他交手被他一掌击至墙根无法动弹昏沉沉倚住只觉丝丝冷痛而不知生死所往——好像就是这个模样。偏就是这个模样得了朱雀青眼——就在那天他第一次听朱雀说起“离别”。 朱雀说“离别”就是如自己当日那本能一般在绝境之中受激而发的求生反扑之力。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确定——“离别”一定能让自己醒来。可从那日至今日朱雀将什么都教了他——从第一诀“逐雪”至第九诀“不胜”——只除了“离别”;就在方才他将什么都在自己这濒死的身心里重新行走了一遍——从第一诀“逐雪”至第九决“不胜”——只除了“离别”。 只差一点——只差这最后一点他觉得他便能击碎这附体梦魇冲入这个现实里。可他做不到。 风雪愈发狂暴直分不出是朱雀所驭还是天象如此团团灰色胡乱蒙住视线远处的、近处的漩涡联成此起彼伏的呼啸——每个人都像失了耳目只剩下一粒粒如要剥穿皮肤的刺痛不断抽打颜面不给一丁点反抗的余地。冷风甚至将痛都刮得麻木仿佛要证明在自然之怒面前最诡计多端的智士与最力拔山河的勇士都不过是束手就缚任凭宰割的婴童。 朱雀重聚的气息在此刻消退了所有颜色——在夏琰的知觉里它只是一道光亮大概——更像是一道闪电藏匿在暴风骤雪的巨大声势里倏然刹那劈向他的敌手。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朱雀——拓跋孤也没有见过。阔别多年朱雀有足够的时间思索并修炼出更危险的招式与心法——他心里竟然慌了一慌他想或许朱雀在“离别”之外更有新的、他所不知晓的所得?可——他很快冷静。同为当世之高手他很清楚每一种心法都有其强与憾、起与终。昭示了死境的“离别”已是“明镜诀”之极限眼前所见的景象无论多么奇异也绝不会出离明镜十诀的范畴。朱雀终究没那么容易遂他的意接受一点点被削弱的结果那么——他也还是会回以最后的敬意与他一击胜负一击生死。 六气骤合青龙之息夭然云上六色消失——只余青冥亘古。那是——青龙心法之第七层!于那飘摇碎裂的穹苍飞絮里夏琰看见拓跋孤的身躯岿然不动。 双掌击实闪电裂开青冥所有的飞絮也在这刹那轰然迸散。风息都在那青色被照亮的一刹那停滞了如夏琰的这颗心也即将停滞。他看见光亮熄灭如闪电虽然撕裂了天幕却也终于只有一瞬;他听见真正碎裂的声音更像一面明镜即将崩毁的前奏。 可与此同时青冥之色也在这雷霆一击后散为乌有。最真实的巅峰之较只须一息——一息之后已是终局。只不过那两个人谁也没有能够立时离开这个风眼——谁也没有留下再进前或退后一步的能耐以至于终局之后掌心未分那四目互视仿佛依旧陷于你死我活的拼斗里。 静下来一点的空气让紧张、疑惧和谨慎的目光胶结在那一对未分的掌上。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只有——单一衡觉出自己的父亲不知为何突然将他的胳臂握紧。他不由得去看他——他不知道——就在那一瞬间单疾泉几乎错觉地以为——“离别”已至。 可并没有。朱雀还是站在那里与拓跋孤面面相对没有一分多余的气息从他身体散发。 单疾泉吁下一口气目光不自觉望向凌厉——凌厉的手也刚刚松开下意识亦看了一眼单疾泉。大概此间看客里也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离别”之存在——只有他们二人亲见过“离别”之可怕。没有将之触发——这只怕是最好的结果。 可便在此时忽一道影子掠向两人对峙的阵中。顾如飞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替拓跋孤补上这一分——明明两人全力一掌之后皆受内伤任何一方再有一分助力胜局就能笃定。也许凌厉还在犹豫着该帮着哪边;也许单疾泉真的伤重得动不了手;可他——顾如飞——却不想放过这个再千载难逢的良机。他要取下这个叫人闻风丧胆之人的性命要亲手为顾世忠报下横死的大仇要这件前所未有的功绩要这份送至眼前的大礼! 单疾泉与凌厉同时大惊。“如飞!”两个人同时出声可是顾如飞仿如未闻。他不知道他们在惊惶些什么。长剑没有任何阻滞地刺入朱雀的后心——直到这刹那顾如飞才有了种不可置信的荒谬感。他看见朱雀终于动了一动——他的身体耸了一耸向前呕出一口厉血。 这样的得手让他竟有点慌神松开剑柄后退了一步不敢相信自己这一直连夏琰都对付不了的长剑当真贯穿了朱雀身躯。恍惚间有什么人已然从身后闯入阵中——在意识到那个人是凌厉之前凌厉已双足御风越过了他一把拉住尚且难以动弹的拓跋孤。他还未明白过来凌厉要做什么衣襟也被他一把抓过随即云里雾里般被带离开朱雀身边右手顺势将长剑一抓——剑锋从朱雀后心离开血滴在雪地上融出一路黑色的小洞。 单疾泉已觉心要跃出了腔子。如果——适才对“离别”的担忧还是一种错觉的话那么顾如飞这致命的一剑补上就几乎是确定。凌厉入阵抢拓跋孤几乎可说是冒了性命之险甚至——单疾泉毫不抱希望哪怕以凌厉的轻身功夫能来得及带拓跋孤躲开“离别”之击。 可事实还是出脱了他的预想——所有人此际都已退到了安全之地朱雀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离别”始终没有出现。拓跋孤稍许缓过内息咳出一口淤血亦转身看向朱雀——他们每一个人都如此忌惮的明镜之终曲——它的主人不知为何却好像将它忘了。 也许不是忘了而是舍弃了?在方才一霎时冰冷如死的僵硬中他依旧清楚地感觉到朱雀在被刺中的刹那拥有过凌驾一切的杀气。他挂念的弟子夏琰并不在杀气的方圆之内能被这力量取走性命的只有自己、顾如飞和冒险而来的凌厉——他不明白为什么那杀气又消失了?哪怕是最后一击哪怕是同归于尽哪怕是终曲一歌——他不明白朱雀为什么抑而不出? 那落雪的中心现在只有朱雀一个人了。他也恢复了些知觉与行动可是血与气都在流逝以至于那张充满戾黑的面孔竟有点苍白。然而苍白的面上此际却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冷笑仿佛他并不觉得自己刚刚错失了最后的复仇机会。 “拓跋孤”他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笃定和开心“你们输定了。” 七折 四九二 终曲《离别》(五) 哪怕他的身体已支持不住地向下软去这样的表情与言语也足以令闻者觉得悚然。他说的不是“你”而是“你们”——在场如许多又有谁敢不为之岌岌自危即使——无论怎么看朱雀都再不可能威胁到此间任何人了。 拓跋孤犹疑了一下目光转向人群寻觅:“许山你来。” 他的意思很明白。无论有多么可惜——无论有多么卑鄙事已至此朱雀早已非死不可。他固然认为朱雀极有可能不过危言耸听不过为策万全也不想冒险叫人靠近再予他任何得手的机会。 所有的人都谨慎退后只有许山走上前来。弓负在他的肩背有人适时递上箭筒。 许山抽了一支羽箭取下弓搭起瞄向朱雀——这感觉像是在围猎——这许多人远远地将一头猎物围在核心。 他似乎是觉得太近了便又退后了些。人群随着他更退后。他重新瞄了一瞄。朱雀半扶着地面——不对并不是猎物。此时的朱雀只怕比猎物还不如至少猎物还能够惊觉奔逃而不是束手待死。 许山的弓张了很久久得众人忍不住私语起来。拓跋孤微微皱眉“许山?” 许山却将弓弦松下来“教主”他颜面绷紧着“这件事……有点为难。” “许山!”单疾泉提醒“射出这一箭你便是今日最大功臣夏琰、朱雀皆由你制服——我早与教主提过青龙右使的位置也该好好考虑了。” 顾如飞在一边听见表情十分不悦。青龙右使虽说与他无关可制服了朱雀的功臣他自认为不该让给别人。 “是只是……”许山双目垂着“单先锋知道许山从不曾向已无丝毫还手之力的弱者出过箭。便算是打猎——猎物既已动弹不得便绝无再向其多射一箭的道……” “弱者?”单疾泉忍不住提高声音“你看清楚了那个不是你上山打的兔子受了伤动不得你去捡了就好!” “我知道。”许山低头不敢看他“但是……” “这么啰啰嗦嗦的我来!”顾如飞早就听得不耐加之此刻对许山十分不服上前两步将他弓一把夺过从箭筒里抓出支羽箭来搭起“嗖”地一声便射向朱雀不过他箭术着实普通风这会儿看似不大可这一箭过去却偏出甚多。 他皱着眉头再抓了一支。并没有人阻拦他就像这当真是场围猎甚或像场取乐——一个人不行便换一个;一箭未中便再发一箭。就连许山自己也不知该当有何立场阻止——他的箭下夺过那么多性命可偏偏此时他只是——微微转开头闭目不想看。 顾如飞此番有了经验估着风量认真将弓拉满。可还未觉自己用足力道那弓弦不知为何一记绷响竟尔断了。羽箭受力未定已离弦而去一股突如其来的飓风卷入朱雀周围那无人敢靠近的方圆轻而易举地将箭矢扫落于地。 ——聚精会神于观看围猎的众人在那一个瞬间的确将那个人忘了。那个——独自倚靠在冰冷墙脚奄奄一息的夏琰。 所以才会震惊于此时还会有人挟这一身冷厉闯入视线——闯入——这个没有第二个人敢冒险而入的核心。 萦于夏琰身周的雪在他出现的刹那如雾般迷蒙了每双眼顾如飞回过神来的时候夏琰已经负起朱雀丝毫没有停留豹一般向外掠去。 他醒了。他说不清他是在哪一个刹那真切感觉到了“离别”的萦绕那要与什么分离的巨大恐慌像是一剂剧烈的猛药扎入他的深心。他在那么久的濒死挣扎后醒来看见臆想中掀起的风息真切萦绕在自己身周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可以冲入人群将心中所有的恨与痛都化作更大的飓风向每一个人发泄彻底。 可朱雀委伏于雪地之中气息已经淡成了霜色。他不知道这剂扎入深心的恐慌能够支持自己多久——“离别”从来只是瞬时的爆发如果他当真那么做了朱雀就当真再没有机会活着离开。 即便有再多人陪葬那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在第二个瞬间改变了主意。他选择用这最后的力量——与朱雀逃生。 他其实与拓跋孤、单疾泉一样不明白——朱雀为什么没有发出“离别”。虽然他原本并不希望朱雀用出这一诀可若已被逼入绝境他也绝不愿由着对手逍遥自在、独善其身。他在触到朱雀的时候原想问他一句“为什么”可他随即意识到这身体竟比想象的还更加败冷所有往日的气势都已一丝不在。 即便看见了拓跋孤那一掌、顾如飞那一剑他也从没有真真切切地想过朱雀接近于死的模样。一瞬时的恐慌令他不敢再作多一分思考负起朱雀便向外冲。他的模样还与先前一样狼狈面上不知是汗与血或是雪与泪从顾如飞这面看过去他右肩上披散的发与鲜血都绞作了一团黏答答的说不出的不堪。尽管如此一股奇异的推迫感还是令顾如飞呼吸维艰令他如临大敌地弃下已断的长弓退后几步重新握住自己的剑。 如临大敌的绝不是只有顾如飞一个甚至拓跋孤都不得不惊诧于——夏琰这一身黑沉的杀气——哪怕他只是在逃走。他原本理应受到阻拦的——拦下一个重伤之人很容易拦下一个负着重伤之人的重伤之人更容易。可——大概是先前拓跋孤太过谨慎的命令令得众人对靠近朱雀依旧怀了极深的恐惧以至于两人所过之处人群下意识地闪避包围竟轻易打开夏琰径直冲了出去。 拓跋孤不虞如此忍不住怒道:“还不去追!” 他已当先飞身追去只是大战之后的乏力令得他的步法远远比不上了平日被凌厉轻易地挡在去路。“拓跋。”凌厉拧眉看着他“如此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 “最好的结果?”拓跋孤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凌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君黎活着朱雀也活着便没有非报不可的仇。”凌厉道“现在——还来得及。放他们走。” 拓跋孤像不认识般看着他“凌厉当时是你与我说……” “我与你说过不要让君黎知晓不要动他性命可你们是怎么背着我设下圈套的?”凌厉怒气冲冲“如果他死了朱雀当然会寻仇所以我不拦你杀朱雀——可现在他没死这件事不要再闹大了——你如定要赶尽杀绝别怪我真与你动手!” 拓跋孤静定地将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出掌一记击向他肩头。 凌厉还道拓跋孤多少为自己说服不料他竟忽然向自己出手下意识沉肩闪避还是着了他掌风那内息他何等熟悉从肩至心立时痛得火辣。“我已说过”拓跋孤面色铁青“这两个人今日一个都不能走——凌厉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这青龙谷。” 他话音毕落人已绕过凌厉径自追去。 凌厉扶了肩膀心知已说服不得他。拓跋孤有意偷袭他右肩且以“龙噬”灼之伤势虽不重但痛楚异常便是要叫他哪怕想用出“乌剑”来其威亦必极是打了折扣。不过——对付不住拓跋孤对付别个教众总还是绰绰有余——他当下里还是咬了咬牙发足跟去。 追踪的教众固然甚多但忌惮甚重大多还是远远缀着。这壁厢单疾泉行走不快便先吩咐了向琉昱带人赶往谷口拦截。不管怎么说围在此间的也不过是青龙教一小部分人谷口原本就为今日埋下重兵似夏琰、朱雀这般重伤从此间逃到谷口只怕就已力竭绝不可能插翅飞了出去。若不是适才顾如飞那么多人都没拿得住一个受伤的夏琰让他实在心生不定只怕他都觉得再派向琉昱过去乃是多余。 向琉昱走后他又吩咐宅中众人务必将院内院外、楼上楼下尽扫干净不要留下痕迹。随后才看了默不作声的许山一眼道:“你跟我去搜。” “单先锋的伤……”许山有点犹豫。 单疾泉冷哼了一声“许山今日这两个人能拿得住便罢;若有一个活着出去了——教主跟前只怕我也保不住你。” 许山只低着头:“是。” “我问你现在这两个人还是不是动弹不得的猎物?还是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 “……不是。” “那若是追上了你那箭射还是不射?” “……射。” 单疾泉又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把你的人都带上!追!” 七折 四九三 终曲《离别》(六) 追兵好像并没有跟得太紧这反而令夏琰觉得不安。这谷中地势复杂他不似向琉昱知晓抄往谷口的近道只能按着先前打算过的路径一步步向外奔逃猜想——谷口必已守得铁桶也似不知张庭的人马可还能有点用否则他负着朱雀要冲出去只怕甚为艰难。 “师父你的伤怎样?”他忧心朱雀伤势忍不住问他。 朱雀没有回答。夏琰心中一紧寻一处树干遮挡放下朱雀来。顾如飞那一剑险险便刺中了要害可即便距离心脏还有那么半分鲜血还是汩汩而出。夏琰看得惊心庆幸带出了刺刺那瓶伤药来连忙将剩下的药粉尽数敷于朱雀伤口随即翻过他手腕欲要看他内伤。 手指还未搭触腕脉朱雀却似清醒了些忽然反手一把反扣紧了夏琰的脉门。“君黎……”他语声艰难“你听我说……” 夏琰不知该喜该忧道朱雀是担心自己伤势忙反手推开他:“我现在还好——师父觉得怎样?我替你看看。” 朱雀没来得及说什么不远处传来人声。“血迹往这里去了!”一人道“往这林子里面去找!” 夏琰匆忙间摸了一摸他的脉脉象虽弱好在一时半刻看起来还不至于有失当下压低了声音“师父忍耐一下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重新将朱雀负到背上。林子外面人声又道:“不必进去找小心反中了埋伏。单先锋说了守住谷口他们插翅难逃。” 一阵悉悉索索的翻找声几个人在外围草丛里搜了搜没见到人影向前往谷口方向去了。这些青龙教众竟也狡猾得很知道若是途中分散着未必能轻易拿住两人还不如集结在谷口仗着人多与狭小地势来个瓮中捉鳖。夏琰受伤当然走不快还要顾着朱雀就算对方不走近道他也不可能赶在他们之前先出了谷口。 夏琰咬着唇唇因失血与失温而泛着青白。他实没有把握——今日当真能硬冲得出去但还是深呼吸一口强抖擞起精神。行走早已有些艰难——其深没踝的雪其深入髓的伤——连他自己也知道不过是凭着那一口让自己重新活过来的气凭着这一腔——不愿让朱雀亦失陷在这里的心。他知道朱雀是为自己才深入了谷中——为了自己故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挑战整个青龙谷。 所以他也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负着他出去。 “君黎……”朱雀呼吸有些不继“你这般负着我走不了的。不如将我放下……” 夏琰不假思索“不行。” “我有办法……”朱雀却道。“你先将我放下……” 夏琰犹豫了下“……什么办法?”若朱雀是要他独个逃走他自是不肯可思及他方才那般肯定地说拓跋孤输定了似乎仍有什么后手不免也生了希望出来。即便如此他脚下却未停“边走边说不成么?”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朱雀苦笑起来。夏琰还待他再说什么出来背上的人却又沉默了。 夏琰心沉了下去。所以——果然如自己所料——本也没有什么办法罢?青龙谷只有那一个出入口除了硬闯就连找个什么地方先躲一躲都不可能——只因——这样的大雪天足印、血迹哪一个不是清清楚楚地出卖了自己二人的行踪拓跋孤将谷口一封锁反过头来轻易地便可将他们搜出哪里又有什么喘息的余地…… 念及至此他脑中忽忆起什么如一丝光亮闪过。青龙谷的出入口—— “师父我想起件事!”他顿时按捺不住兴奋“青龙谷——还有一处出口!” 朱雀微微惊讶:“还有别的出口?” “在北边是个峭壁不大好走不过——师父放心我定当带你出去!” ——只要当日拓跋夫人如诺没有将自己去过绝壁山洞一事告诉过拓跋孤那么拓跋孤也好单疾泉也好想必还不知晓自己竟知道经风霆绝壁可往返青龙谷内外。现今大多数教众都被召集往谷口堵截那地方纵然守得有人也必不会太多比起硬闯谷口岂非好过百倍。 朱雀听他十分振奋便也只道:“好。”尽管——他不大确定到了此刻他们师徒二人还能有那样的好运气么? 由得他向北摸索着走了一段追踪的人虽不多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显然得了吩咐并不靠近不近不远追撵着不让二人能得休息。夏琰虽不予理睬可朱雀料想他突然折向北行这些人不多久总会回报至了拓跋孤处到时他必会想起这一处峭壁出口率人包抄回来——留给他们攀离的时间只怕不会很多。 “你今日见到卓燕的女儿了么?”他想了一想开口问他。 夏琰心中一痛。“没有。” “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师父突然问这些做什么。”夏琰道“只消我们今日能出得去往后的事尽可往后再说。” 朱雀一笑语意有些凄凉。“只惜——师父到最后也没能给你提成了亲。” 这语气叫夏琰没来由一阵心慌。“这是什么话——来日方长师父只管休息片刻什么都不必多想等一到了外面我立时便寻一安全、安静之地与你疗治伤势……” “你怎么与我疗治伤势。”朱雀凉薄打断“君黎你自身都难保何来余力疗治旁人。你听我一句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只管向外走。只要——你能走脱今日便是青龙谷输得彻底。” 夏琰急道:“师父怎么今日如此消极灰心——我说了定能出去——莫非你与拓跋孤说他输定了就只是叫我一人走脱?你与他争了这么多年输赢对你才有意义对我——有什么用?待出去了师父必要叫天下人都晓得拓跋孤设下圈套、穷整个青龙教之力都没能对付得下你——那才叫他输得彻底。” 朱雀又笑了笑大约是气力不足没有再与他分辩。夏琰步子加快鼓足了气向北面奔去。 风霆绝壁附近本来就人少今日落雪便更稀少了些夏琰于侧寻了一处遮蔽静观片刻这一带总不过五六名教众查守。 他止了止自己快行的气喘。远远望着这绝壁比自上俯视更感高峭。如若是在平日施起轻功辅以藤蔓不消片刻便可至顶可今日受伤大是损耗更要负着朱雀加上冰雪覆盖之险只怕少说要花上半个时辰。 “‘流云’。”朱雀在耳边哑声道“可还用得出来?” 夏琰不待他吩咐早已运动内息“流云”轻易扰动风雪旋至那五名教众身前陡然转为暗器般锐厉不待几人反应风裹雪粒利刃般割开咽喉。 经了方才生死一线之中梦魇般体会夏琰只觉对“明镜诀”之悟竟当真越发随心但心知自己此刻气力不足是以半分不敢留情。待几人都倒地他方负着朱雀几步跃至崖下。那峭壁缝隙里都嵌着落雪壁上结了一层薄冰滑不溜手显然绝无可能徒手攀附。 天光已经暗沉了些雪落如硕大的灰尘阻碍着通往崖顶的视线。夏琰沿着峭壁摸索着寻那两条粗藤蔓——他毕竟没来过这崖下一时寻不准位置可一直从西摸到东除了硬冷胜铁的山石与冰渣没有半点可藉攀附的腾蔓存在。 他心头机伶伶一抖浑身都如落入冰窖。难道——拓跋夫人还是将那日之事说了或是——为防万一她已将那藤蔓斩断绝了此地出入的可能? 就连拓跋孤都不可能不依靠藤蔓上下。除非生了翅膀——否则自己今日更不可能当真从这里飞了出去! 这丝绝望令他聚攒的气息骤然崩散一口热血“咳”的一声呛出浑身竟都失去了力气。他扶着山壁朱雀几乎从他脊背跌落他陡地一惊连忙将他负好肩上尚未起出的箭头被压得一阵剧痛眼前竟分不清是黑了一黑或是白了一白似有那么一瞬茫茫然如不知身在何处。 “是不是——那个?”朱雀开口道。 夏琰咽喉中甜腥不消呼吸难畅半晌才缓过些神来顺着朱雀目光所向望向地面。厚雪覆盖的地上两道同样被白色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粗藤毫无章法地躺着与崖下原本的植被交混一处若不细看当真不易发觉。 他上前去伸手拂开积雪。早在这场雪开始下之前——在他今日深入青龙谷之前——两道藤蔓就已被人从绝壁顶端整条斩落。原来——并非拓跋孤疏于此处防范只不过从此处离开的可能——从一始就不存在! 他只觉力竭——如果那让自己从梦魇中回到现实的力量真是“离别”那么这分力量此刻也已耗尽而他似乎也要再次进入那个失去自己的梦魇里。他感到窒息。方才有多兴奋与振作现在便有多恐惧与绝望——只因这方才还寄托了一切希望的绝壁现在已真正成了终结一切的绝路。 “君黎你跑得太急了。”朱雀却仿佛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缓声安慰“你放我下来我们就在这里歇上一歇。” 夏琰没有再反对的理由。他的确很累了而直觉告诉他——追兵不会太远了。 七折 四九四 终曲《离别》(七) 风在山壁的凹凸里变化出不同的声音长的短的如泣的如诉的。如果他与朱雀今日当真都失陷于此他想这也都是他的错。他从一开始就一意孤行地要来提亲到最后他还一意孤行地要走这条死路。 “师父……”他在缓缓松开朱雀手臂的时候止不住自己喉中那一些呜咽。从一始到最后朱雀不曾怪过他半个字但他又如何不怪自己? 便在此时奇异的风声与他半带呜咽的低语之中忽然好似混杂进了另一个声音。他蓦地止声回头——除了之前倒下的五个人只有稀疏林木陌然白雪没有异常。 “师父你听见了么?”他忍不住问朱雀只因方才他的确好像听见——有什么人在极远的地方叫自己的名字。 他屏息细听。“君黎——!”这声音果然还在。疾风将之扭曲时大时小全不真切可在风声的间隙里他至少能辨认出——那是个女子。 他忽有所感霍然仰头——风霆绝壁之上那暗成一片的灰色天空里竟有个人影在挥舞着什么。适才的呜咽在他认出她的刹那忽然变成了一种哽咽哪怕他其实看不清她的样子。 她不知是否也发现他已看见了她俯下身来越发大声嘶喊:“你快上来他们——他们追过来了!” “那个是……?”朱雀也仰头却似乎并不认得她。 夏琰稍稍整理了下情绪。“顾笑梦。”他作出漠漠然的样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顾笑梦会在风霆绝壁之上也不知道——藤蔓已断她还喊什么“快上来”。不过从顾笑梦那般高处要看见有人已经追近倒是并不难。他相信。 顾笑梦又喊:“小心!”只见她手里什么东西从峰顶上沿着山壁快速滑落下来——近了他发现那竟是又一条藤蔓——她竟从崖顶垂落一条新的藤蔓来眼看垂至谷底她再度嘶声:“君黎快点快点上来!” “顾笑梦……卓燕娶的——那个小姑娘?”朱雀山庄一役时单疾泉还远未娶顾笑梦为妻故此朱雀当年并未见过她只不过后来有所听闻“就是你在顾家的那个——‘姐姐’?她可信么?” 夏琰伸手抓了一抓藤蔓。这根新藤不知从何而来从粗细来看应该绝不“新”与砍落的两根应是同样年月甚至可能是同根而生。可是——朱雀问得好。——她可信么? 他原本当然是信她的可——他想起那封诱他来到青龙谷终至陷于此等境地的书信。今日的所有她都知情——她此际当真是要救他而不是要再次诱杀于他? “我不知道或许……不可信。”夏琰虽这般说着可还是撕落衣襟解下衣带甚或扯落下那粗藤坚韧的分枝开始将朱雀缚到自己背上。这样高的悬崖若不牢牢将朱雀缚好他实担心自己一个疏忽他便要有危险。 朱雀没有多言。虽然他更希望夏琰听自己的在绝壁之下将他放下可知晓劝说无用;虽然他也觉得顾笑梦未必可信可若她真要帮着单疾泉取两人性命也真用不着这种法子。他知道这是夏琰想最后抓在手里的希望——或是他想予他这旧日的“姐姐”最后一分信任——无论如何他拦不住他也只能用自己的办法不让他有事便了。 “快快点……”顾笑梦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着带着不似伪装的焦急。夏琰在绑缚好朱雀之后深吸了口气。没错。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无法用这样一个身体再去拼狭窄的谷口那一点点生机;他也终究不相信——顾笑梦会亲手来害他。不过他还是打起全部的精神在攀爬之中小心抓住山石这样即使顾笑梦真在藤蔓上作什么手脚他至少还有退避自保的余地。 才不过刚刚离地他再次听见了顾笑梦惶急的喊声“君黎快他们——他们来了啊!” 夏琰是在用力加快每上一尺伤口都撕裂般剧痛每一分的力气都令他急遽喘息。他不必向下瞥——他能清楚感觉到的确有数十个人已经靠近过来。从他们的位置推测来的多半是弓箭组。 弓箭组吗……他在心里叹息。此时悬于半空的自己又有什么能耐躲闪?许山已经没有弓可还有很多人有。 不用想作下这等安排的当然是单疾泉。拓跋孤或还没有那么快接报而来可他——早已先所有人想到了风霆绝壁。夏琰甚至听见他并不收敛的冷笑声从山壁下传来仿佛还在不断努力攀爬的自己与背上的朱雀已然是他悬于屋檐的两个战利品。 “许山”他听见单疾泉说“与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这两个人——是你的了。” 许山讷讷应了一声“是”。他随即从谁人手里接来新弓拉了拉空弦。 箭若是射来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负于背上的朱雀。夏琰深知这一点故此拼命于半空转动身体腹上伤口贴紧着藤蔓鲜血一路顺着流落下去。 许山拉满了弓。哪怕那藤蔓摇晃着哪怕夏琰努力变化着自己的位置可这点缓慢的偏差于许山的箭术面前或许太过微小了。朱雀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只伸出一手也握住藤蔓。“没事君黎。”他低声道“我在这。” 他本来就被缚得紧一抓住藤蔓太轻易地便将夏琰身体挡住。夏琰大骇。“许山你敢——你敢射一箭试试!”他疾声嘶呼。 几乎便是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发出疾声嘶呼。 “单疾泉!”他听见顾笑梦的声音从头顶高处穿越风声传下来比他的更近乎骇狂“单疾泉你敢——你敢射一箭试试!你敢向他们放一支箭我立时便从这里跳下去!” 夏琰胸口震了一震。他仰头可是看不见她。他想起她曾到地牢望他——那时她还以为不会有这么一天——她对他说:君黎谁若真敢动你不管他是谁我定拼了性命护着你的。 眼眶只这么一刹就潮润起来。她站在绝壁之巅隔着那数不清看不透的雪雾和数十丈的落差与单疾泉遥遥而望。他们彼此那么远那么小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大概还是第一次对单疾泉爆发出如此嘶叫却原来有那么大的力气以至于单疾泉所有的冷笑与得意都被冻结住了半分声音都再发不出。 他知道她。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没有一支箭再敢射来。整个山谷都像静止了除了风雪呼啸除了那一人背缚着一人还在艰难向上。 “你这个姐姐——待你不错。”朱雀在耳边低声“说不定今天——真能走得了。” 夏琰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力气回答更多。他唯有这般全力着向上攀着方能不辜负这绝境中最后一线生机了。 攀至中途他才发现这并非一整根藤蔓原来竟是两根差不多粗细的断藤以布帛上下扎系联结这才垂至了地面。他仔细一回忆上次在峰顶曾见过两根树藤长得年久坚固非但从谷中一路生长上来甚至在峰顶还更一路绵伸出去。这次两道藤被人在顶上砍断剩下的部分势必还留在峰顶地面只是其长必然不够垂至谷中故此顾笑梦才用布帛充了中间一段将两藤连在一起。 自己和朱雀是刚刚才到的绝壁之下顾笑梦就算远远看见自己也绝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将这么复杂的藤蔓准备好——长度、牢固——势必都得反复尝试多次。只除非——她本来就在做这条藤蔓。 ——她是想离开那个峰顶。 必是单疾泉将她关在这个隐秘所在更砍断了两条树藤不让她离开。他只有一个理由要将她暂时关起:因为自己今日要来而顾笑梦知道他安排的一切。他既不想伤害顾笑梦也不希望顾笑梦会坏了他的事。他或许也很不希望当着顾笑梦的面要自己的性命——就像现在。 他豁然明白过来——顾笑梦在写下那封信的时候是真心的。她真心期待着他来青龙谷期待他与刺刺能结了亲缘期待他因此与这个地方的所有人和解。不是她写信诱他来而是——单疾泉诱她写下了那封信。 单疾泉当然从一始就计划周详。他可以用许多借口骗得顾笑梦暂且不要将提亲之事透露给刺刺比如——说是要等夏琰再答复确切又比如——说是要予刺刺个惊喜。顾笑梦如何想得到单疾泉另有所谋。她只盼着这一天——盼那么许多误会之后无论是青龙谷、单家或是顾家与夏琰终可冰释前嫌可最后这一日单疾泉却只将她软禁于高崖之上。 夏琰一点一点地接近了峰顶。他稍许看清了顾笑梦的样子。他的姐姐从来没有变只是雪落在她发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冰花。她脸孔冻得通红牙颤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动俯着身将手伸在寒风之中仿佛——哪怕早那么一点点拉住他也是好的。 可他咬了咬牙终于没有向她伸出手去。他用力攀住了地面歇了一歇才一鼓作气地纵身而上。 顾笑梦收回僵硬的手。她不敢相信他是这样周身浴血的模样。她不怪他终不肯原谅她——她深知他再不可能与单疾泉和解了。 七折 四七五 终曲《离别》(八) 透支的虚脱令夏琰伏在雪地喘息不止顾笑梦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扶只唯恐他再冷淡避开。 “君黎你怎么样?”她在他身边双目微红。“他竟……竟对你下这样的手……” 夏琰喘息稍定目光转向她。“单夫人……”他轻声道“今日援手之恩君黎……决不敢忘。” 顾笑梦止不住落泪。她欣慰于他似乎并不怪她可她从他口中终究还是只能得到一声“单夫人”。 “姐姐对不住你……”她泣道。“我……” “刺刺在这里么?”夏琰却好像并不想听她多解释什么抬头向一路延至山腰的雪径望了一望。刺刺想来是不大可能被同关在此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顾笑梦顿了一顿答道:“她没与我在一起——你也没见到她吗?定是被支开了。君黎今日之事她丝毫不知……” 夏琰轻轻“哦”了一声。“我只是问问。” 顾笑梦道:“都是怪我……刺刺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大好总是去山上陪着无意你姐夫说你要来的事情若告诉她早了说不定适得其反……我便依了他的没告诉刺刺从没想过……他竟背着我想害你。今早上我说你今日就要来了再不告诉刺刺也太过不合情理。他见我执意要寻刺刺便趁我不备将我击晕我醒来便在这陌生的地方……” “单夫人这些都不必说了。”夏琰试了一试背上缚住朱雀的绳蔓准备站起身来“我们不便在此久留我还是早些和我师父去往安全的所在。既然刺刺不知我来过那也没什么不好。你也不必左右为难一切……待将来若有机会我……自与她讲。” “这怎么成这对你太不公平……”顾笑梦急急拉他“君黎你先等等那面出口守得有人真要走我替你去将人引开……” 她本来还待再说下去的忽觉夏琰面色似乎变了一变忙道:“怎么了?” “师父?”夏琰回头看了一眼似是在负起朱雀的时候觉得有些什么不对。朱雀一直没有说话——事实上攀至绝壁后半段朱雀就没怎么出过声。只不过他一直尚听得见朱雀呼吸均匀故此并没有太过担心可此时重新缚紧藤绳他忽觉背后这具身体这么冷那呼吸竟变得似有若无不觉心中升起丝大惧。 朱雀没有回应。顾笑梦也觉出些什么忙帮着夏琰解开缚绑将朱雀放落下来。双手不自觉沾了朱雀背上她忍不住低呼了声:“怎么这么多血?” 两人都已看见朱雀双目紧闭唇色已白背心创口竟是血涌如注。“怎么会……”夏琰慌忙摸出怀里药瓶可药瓶早已空空。他分明记得自己将剩余的药粉都敷在了朱雀伤口上。这药粉用以止血从来甚是灵验就连自己腹上比这大得多的伤口背后那箭头尚未起出的伤口一路奔跑之后流血依然显出止少之相。朱雀这一剑创口固深可这许多药撒下去绝不至于一点起色都没有。 “怎会如此……”他慌乱中再搭他脉搏。内伤竟亦比先前察看时沉重许多脉象虚乏那微弱的跳动几乎像是随时可能断绝。 顾笑梦已经就着绑缚朱雀的衣襟布条将那伤口再缠了一缠。夏琰伸出手掌欲要为朱雀疗伤可当真运力方知从谷底上来这数十丈距离已抽空了自己所有气力他此刻只余精疲力竭手心触着朱雀要穴却竟一丝真力都吐不出来。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他喃喃自语。“师父他……他一直与我说要停下歇息片刻可我……我不肯……我一心想快些离开却不管不顾他的伤势不知道他根本支持不住……” “你别这么说。”顾笑梦道。“你若不是这么快些走早给他们捉住现在也到不了这里……你先不要慌你师父……或许只是天太寒一路消耗太大休息一下或许就缓过来了这下面有个石室……” “我师父他……他不会怕冷……”夏琰虽口中这么说着还是立时背起朱雀快步向下面山洞奔去。他知晓那个地方——虽然是个山洞石室可韩姑娘、拓跋雨都曾在这住过若当真布置过绝非简陋至少看顾笑梦用以缠扎藤蔓的那截布条是撕开锦被所得想来单疾泉虽然要关她总也不是苛待于她用具既然不缺说不定——还能找到伤药。 到得石室之中顾笑梦连忙将榻空出由得夏琰将朱雀安置上去。虽被褥给撕掉了一些但隔开风雪冰寒又有火盆燃烧这里还是温暖好受许多。山洞另一面泉水尚在流动顾笑梦取了一些来夏琰忙给朱雀喂了些许。失血如许多身体当然极是渴水夏琰只悔便在外面抓些净雪与朱雀也该好些。 两个将朱雀伤口越发清理了下顾笑梦催着他亦喝了些泉水。“那面守得有二十来个人我去看看情形你们休息下。”她自知也帮不上更多不如往东面出口去替他探看。 夏琰点了点头。顾笑梦和他一样都绝没有单纯到认为——单疾泉真会放过了他们师徒去。他或许无法当着顾笑梦的面下杀手可也仅此而已。他可不是眼睁睁看着他与朱雀就此从绝壁攀离当然早已派人将事情知会拓跋孤而拓跋孤闻讯必会带人绕到山洞这一头堵截所差不过迟早。 “师父”他看着一动不动的朱雀难过而颓然。“也好就在这里休息吧。不管怎么说我们至少已离开青龙谷了。” 他起身四处寻找。这石室日常所用倒是不缺可惜确没有伤药。他只得拿回了顾笑梦用剩下的布帛要撕开以备用。可竟连十指都已用不出力——竟连普普通通一层白布都无法撕动。甚至双手竭尽着全力却反连白布都几乎要拿捏不住。 他不得不承认身体在急遽堕向极度脱力。虚软占据了每一分血肉所有的疲惫都已封锁不住。 他本该在那场梦魇里就死去的。从单宅到风霆绝壁再从绝壁之下到了绝壁之上——逃离青龙谷已是明镜诀之“离别”与他的赠礼可世上没有一份赠礼没有代价。 而他还没有真正学会“离别”他所凭借的不过是本能他还不知——如何驾驭这份赠礼与应对这份代价。 他想他也许永没有机会了。终究没有奇迹会发生。对面山壁通往残音镇的地道早被堵得严严死死这地方只剩下唯一的出口。方才攀上风霆绝壁用了那么久也许早就足够拓跋孤带人赶来他也许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与在谷口守株待己没有什么不同。 他伸手摸了一摸腹上创口。在这样的时候——哪怕明明打算不想他还是想了一想刺刺。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他们要再没有彼此了——而将来有一天她总要知道。他只想那么一丝都觉心痛如绞——无论是她从此要孤孤单单念着他的模样还是她有一天快快乐乐忘了他的模样都让他没有办法不痛。 沈凤鸣和秋葵大概也会悲痛难过说不定会想来青龙谷报仇。可没有一个能与拓跋孤平起平坐的高手他们的云梦只怕还难与青龙教抗衡。黑竹呢?没有了自己和朱雀黑竹是不是就失了制衡要落入凌厉掌控?无论凌厉是不是那个“神秘人”他——总不会是沈凤鸣的盟友。禁城之中一样此消彼长太子只要对拓跋孤稍加援手便能助青龙教反将云梦夹击翻覆于这将兴未兴之时——沈凤鸣如果足够聪明当远远避在洞庭不要起什么报仇之念冒这个险。 还有依依。依依要怎么办?她独个又如何保护得了那个孩子逃脱禁城那般鬼蜮凶险之境?或许一始朱雀想将她送走就是对的——或许朱雀其实早料想到了这一天——只有我竟一直那般自以为是…… 整个思绪仿佛都往愈来愈深的黑暗与绝望之中滑去收势不住。忽腕上一紧夏琰浑身一震回过神来。朱雀不知何时醒了一只手正握在他腕上。他顿然面露喜色:“师父醒了?”想拨开他手察看他脉象可不知是否因为无力一时却挣不开。 “你在想什么?”朱雀似乎看穿了他心思。 “没有……”夏琰忙掩饰道“师父……可觉好点?” 朱雀只道“你扶师父起来。” 夏琰连忙应了可扶持间朱雀依旧紧扣着他一只手腕就像怕他跑了似他不免觉得有些奇怪却当然也不问见他精神似乎还不错便低声与他详道:“我们现在是在青龙谷以北山顶这地方我来过一次平日里是没人的可没想到单疾泉今天偏将顾笑梦软禁在这是以出口那面守了不少人没那么容易闯过。”顿了一顿“很可能——拓跋孤已然带人绕过来阻我们的路所以……” “你在担心走不了?” “若只有我一人我没什么好担心可是师父我……”夏琰按捺不住“都是怪我我理应听你的……” 朱雀面上却反露出一丝笑意“君黎你可知道‘离别’还有另一个用法?” 七折 四七六 终曲《离别》(九) 夏琰微微怔了一下。他连“一个”用法都不曾学过当然不会知道什么“另一个”。可随即明白了什么面上露出一丝期冀“师父是不是——当真还有什么绝招握在手中不曾用出?” 朱雀只道:“你紧着我这边坐好我现在教你。” 夏琰依言坐了但心中不免担忧暗道是不是他伤势果然不好故此要教给我?可我已将此身潜藏之力都耗尽了即便现在教了我什么新的用法我又如何有余力以致用? 还未想明背心陡然一紧灵台要穴已被拿住。他一惊:“师父你做什么?”脉门早已被拿当然挣脱不开急遽的凉意霎时从灵台与内关同时涌入他顿然有了种极不好的预感不由呼道:“根本没有‘另一个’用法——你骗我——是不是!” “君黎你仔细听我说。”朱雀语气却变得轻缓淡定了似乎这般将夏琰掌控于手中终于再无了一丝后顾之憾。 “这么多年来——”他缓缓道“从我在雪中苦苦挣扎、不肯就死那日起从我寻到极寒之地悟出我这明镜第一诀那日起从我矢志以‘朱雀山庄’之名作番事业终与这许多人结下夙仇那日起从我终于事败被投入死牢那日起——这么多年直到——一年之前——‘离别’确实只有一个用法——如你们所有人所知的那个用法。我一直觉得‘明镜诀’至此已是完美就连拓跋孤都忌惮我之存在只因他都没有我这番绝顶聪明与灵性创得出这等前所未有之奇特内功。” 夏琰在听着冰凉源源不绝地涌入周身涌得太快以至于他觉得这个身体已不是自己的;牙齿都在格格作响以至于他费尽力气才能开口说话。 “我……我不想听……师父……放开我……不想听……” 朱雀却叹了一叹“可一年之前我收了一个极不成器的弟子。他看似与我心境相通可其实资质奇差性情优柔行事温软待人轻信偏又十分不驯——无一处合我心意。但不知为何便是这一年里我忽觉这心法或竟还有更变化进境之可能仿佛——我过去几十年都未看见的东西却因他而看见了。” 夏琰已经说不出话。朱雀的内息在汹狂地汇入因为太过猛烈将他周身都鼓得咯咯作响。正思索该如何是好忽石室外顾笑梦的声音:“君黎青龙谷的人快到山下了你们……” 他闻言大喜料朱雀此际重伤之身顾笑梦多半能拦阻得了。果然顾笑梦一脚踏进门来陡见夏琰受制于人不免大惊:“你!”便要上前解救。 “别过来。”朱雀转向顾笑梦冷颜肃目。“此事打断不得——你若是为他好便莫要靠近。” 顾笑梦止步不无狐疑地望向夏琰见他不断与自己使眼色可口唇抖动却一言不发一时也不明其意。她犹豫了下:“但拓跋教主很快就到……” “劳你尽量与他周旋片刻。”朱雀道“再有半柱香工夫足矣。” 顾笑梦咬唇“可你现在是在……?” “你信我我是他师父不会害他。”朱雀道“我若想害他何须在此时此地。” 顾笑梦咬了咬牙:“若我为你延阻这片刻你……你能保证君黎今日平安离开么?” “我保证。” 顾笑梦再看了夏琰一眼见他依旧不出一言当下点点头:“好我当尽力!” “多谢。” 她的背影于石室之外行远消失。“好了。”朱雀舒出一口气回过头来。“君黎我们还有半柱香的时间。” 夏琰只能闭目一颗心如沉入夜暗。 “我一直觉得所谓内功之‘高强’所谓武学之‘巅峰’便是能叫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朱雀继续缓声道“这当然不过是痴梦天外有天没有谁敢绝对言胜所以若有朝一日果然‘不胜’便在其后以‘离别’来个同归于尽以心法本身而论可说已无出其右堪称‘绝顶’。” 他停顿了一下“若只为一己胜负此说当然很对。可——学武为何?修心为何?分出胜负又是为何?我数十年始终只见‘一己’只知——我活不够是因我这‘一己’还有许多心愿未了还有许多深恨未雪——唯有这一年我却忽然看见这世上除了一己之心还有太多重要的东西。君黎今日若能以‘离别’叫这许多仇敌与我陪葬当然再痛快不过可——若与你相比那些人的死活又算个什么!” 一点点泪无识无声落下双颊奔腾而入四肢百骸的寒冷已经从最盛渐渐转薄继而一些温热的、杂乱的气息亦涌入进来——大约“明镜诀”之力已是殆尽现在强冲入夏琰身体里的已是今日朱雀适才承下的那些伤痛之力。“离别”本就是如此——在真力尽耗、生机尽灭之时激发而出的体内所有潜力更连同那先前所承下的致命之击的力量一起发出故此才更剧烈和强大。而如今——朱雀不是用它来反扑敌人却竟将之急遽注入夏琰的身体。 这就是所谓的——“另一种”用法吗?不为那过去数十年的‘一己’之心只为——他希望活下来的那个人——能得一线生机。 “可是我不值得……”夏琰张着嘴像一个哑子般只能发出“嗬嗬”的低嘶。我不值你如此待我。我待你不及你待我之万一。我每日想的都是如何方能摆脱你。我从心底里不愿你陪我来青龙谷。我日日腹诽不快只因我觉得你定会毁了我心心念念的提亲…… 可你却在为顾如飞刺中那致命一剑时露出那么如释重负的表情。因为——你终于能因此将“离别”之力握在手中——因为你知道除了“离别”再没有哪种方式能将一个人拥有的全数生命在这么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尽数倾注到另一个人身上而唯有如此那个本来该死去的我才能够活着! 朱雀的力量渐渐弱去最后一分气息涓滴似尽。紧紧抓着内关与灵台穴的手指终于松开了少许夏琰身体僵麻渐消浑身剧烈胀痛无一处能听使唤。他头笨脚拙地转身看见朱雀的身体斜倚向榻细血从他七窍蜿蜒他那独一无二的深暗气息已只剩了寂静雪色仿佛随时都要融化无踪。 他慌忙抓住他身体学着他的样子一手捏住他脉门一手按向他背心灵台要立时将这力量倒灌而回。可是——内息充盈如许却不知为何丝毫提不起来。才听朱雀一线呼吸:“你不用白费力气了。这份真力是强灌进来不可能立时驾驭得住不过是……能保你全身而退。你也不用急今日虽不能再与他们硬碰可回去之后读完我的最后一诀这世上再没人能与你为难——拓跋孤也不能……” “我不要。我不要。师父。”夏琰手足无措地依然攥紧他的手腕和身体仿佛——这一切太过突然他还没有想过要如何应对。“我从来——从来离不得你师父我一个人走不了——我一个人……走不了!” “你听好。”朱雀看着他微微露出一点笑“末诀‘离别’唯一的真意在于世间所有的离别都必然猝不及防。所以你要做的不是慌张徨怕而是——将‘离别’刻在骨血里当它到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接受它。我当初选了你便是因我知道——你天生就准备好了。即使一个人你也走得下去的。” 他的双目已闭上像是已准备好了离别。可他这个并不成器的弟子或许真的没有准备好。“师父你别……你别这样……”他不断地擦抚着他面上的血像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慌张徨怕“你别丢下我一个我我一个人回去——你让我怎么和秋葵交代你让我怎么和依依交代——她那日不是还说要等你回去给你们的孩儿起个名你你都不管不顾了吗!” “对了……”朱雀的心弦仿佛被触了触脉搏在一瞬变快了“该起个什么名才好?待我想想……” 他说待我想想。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再说。夏琰坐在他身边不知道他需要想多久。 世间所有的离别都必然猝不及防吗?他以为能抓住他的一瞬他已遁入永远。 七折 四七七 终曲《离别》(十) 他经历过好多死别。他落过许多眼泪。他不知道还要失去多少才能被这上苍放过。 陌生的气息拥堵在他胸腔悲伤咽不落从喉中漏出不成形的呜嘶。可又要嘶得多大声才能掩得住心里的塌陷?这石室里和暖似梦而他的世界已永远少去了一块。 突如其来的嘶啸波动石洞之外的寒风早已到了附近的拓跋孤若有所感一把推开阻挠不休的顾笑梦大步往石室走来。飒风四塞火盆覆熄他看到一个人从冰冷的床榻抱起一具冰冷的身体恍目间未能分清——谁又是谁。披散着长发的男子周身笼着一层只属于朱雀的深黑;抬起眼血红的双目里是只属于朱雀的冷冬。从没有第二个人让拓跋孤感觉过这样的深窒与压迫——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他在一瞬的惊诧过后立时出掌。无论适才发生了什么——无论夏琰抱起的这个身体是死是活——他都再不能给予他任何喘息之机。他已经受够了让他们从谷中深处一直逃到这里——逃到了青龙谷外。若再不能留下两人尸体在此他有何面目再称什么“第一高手”青龙教更有何面目在这江南立足? 夏琰没有说一句话只伸出一手硬生生接过他掌力。他果然还驾驭不了这股内劲但充沛的气息却宛如护住身体的坚盾“嘭”的一声青龙掌劲竟被全数消化。 拓跋孤面色骤变不及多想第二掌加快追上。夏琰来者不拒单手应战——又是“嘭”一声拓跋孤只觉掌心如击上坚冰那坚冰并没有生出许多威胁可偏偏就是无法击碎。 他愈发心惊心念一转劲力一沉双掌齐出。果然夏琰不肯放落朱雀单手难御不得不侧身闪开。与拓跋孤差不多同时进来的顾笑梦此时忍不住踏上前去。“教主!”她趁着一分空隙横臂便拦“朱雀才是你的大对头他已经死了——你就放过君黎吧!” “顾笑梦你休要得寸进尺!”拓跋孤掌至半空不得已将她打了个趔趄怒道“莫要逼我连你一起杀了!” 顾笑梦趁机一个回身便将夏琰向洞外挤不料夏琰并不领情手掌挟了森森冷意一推便将她从身前摔开。她毫无防备地撞向不远处的石桌——她没料夏琰竟会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毫无半分留手怜惜之意甚至比拓跋孤那一个趔趄更重以至于——她确信他绝非是要保护她——他此刻心里即使是对她亦只剩下了恨。 她明白他为什么有如此的恨。他早知道——她其实看出了适才朱雀制住他是在将自己的内力强送入他体内——看出了以朱雀如此伤势必然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换夏琰的性命。可她只装作什么都不明白。她什么都没有阻止只要了朱雀一句保证——保证了夏琰一个人的平安。 她忍住肘膝的疼痛扶桌回身。如果要在夏琰与朱雀之间选择一人活着她的答案不言自明。夏琰又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或正因为他明白他更抑制不住地要恨——恨自己是那个无能为力的人恨她替他作了决定。 “你快走……”顾笑梦并不看他只握紧双拳用低低的、确定他能听见的声音道“不要辜负了他……” 夏琰依旧一语不发。这世上可有比此刻更痛之煎熬?他如何甘心放得下如此深仇就此脱逃可——他更无法辜负朱雀拼了性命为自己留下的这一分生机那么那么多恨只有——来日清算。 “还想走?”拓跋孤冷笑着追身而至掌上招式已缠住夏琰。因着先前数掌并不奏效他变换招式“龙猎”先探“龙噬”在后要看看夏琰究竟能抵得住多少。 夏琰虽只有单手应战但他此前在那死生交汇的梦魇里早已看清了青龙六气此际神智清楚拓跋孤气息之色依旧清晰可见只苦于——他驭不起身内这般充沛的真气无法运力一一应对唯有大而化之举手投足借力犹带煞风。 这煞风看似强劲其实没有太大威胁以拓跋孤的修为本来自是丝毫不必在意。可他还是愈战愈惊只因——这股气息之起落转旋间只令他觉得与自己交手的仍是朱雀。他目光不断落在夏琰怀里那具躯体。那黑沉的面上七窍犹见残血那软垂的身骨毫无半分生气——顾笑梦说得没错朱雀应是——真的死了。 他忽有几分猜到了那个可能心头一震目光再回到夏琰身上已是说不出的疑惧交加。本来——朱雀与他对手多年今日终于死于青龙谷多少叫他生出几分惺惺悲凉;可若他竟当真在临死之际将全数内力传予了他这个弟子——那么——若非夏琰今日伤重只怕自己都要拿他不下;若有一天他伤势痊愈…… 他实不敢想象这般可能再无半分托大喝道:“围起来!”那洞外早已跟随等候着的教众何止上百闻言呼啦啦便紧着洞口而来夏琰本已绕到了洞口附近余光瞥见洞外黑压压一片兵刃闪掠不计其数。他自忖如今或不惧掌力相击可到底还是血肉之躯如此又如何冲得出去?那一面拓跋孤“龙噬”恰当胸推来炽烈之气扑面如火他担心殃及朱雀尸身换了一手将他身体借洞口稍停缓手去接。 忽洞外冷风吹入——“啪”的一声有人先自己接下了那一掌。 自这许多教众重围之中陡然闯入洞中除了身法步法必然极好显然更不是青龙教的敌人。这样的人——今日此间也只得凌厉一个。 “你找死!”即便是面对凌厉拓跋孤亦止不住怒发冲冠“滚开!” 夏琰只瞥了凌厉一眼借这分时机冷静扶回朱雀将他负到肩上向外便走。心早没有空余承载旁的了——朱雀说这些人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如果凌厉愿意为他挡住拓跋孤——就让他挡着好了。 洞外雪势已微天色已暗可积雪还是将整条山道映得红彤彤的黄昏宛如清晨。他披头散发血气浓重抑压的黑气依然笼罩在身周似恶鬼陡然现身以至于众人都吓了一跳。他很快扫了一眼。单疾泉没有来就连向琉昱、许山都没有露面想是因了顾笑梦之故担心适得其反;顾如飞亦没有出现不知是否自知此番仇深也有了两分畏惧? “都给我上!谁若拿下此人性命我便将青龙右使之位相予!”拓跋孤的咆哮自石洞传出。他今日内力亦消耗过半若凌厉与他来真的恐怕他的确没那么容易脱身可连自己适才都没拿下夏琰此间更还有谁?也只有许下重诺仗着人多血勇之力困他个力竭血尽。众人闻声果然精神振奋各执兵刃向夏琰前仆后继而至。 凌厉余光见夏琰竟当真独自向外走出心头大急忙道:“你等等!”他并不知夏琰此刻已有了朱雀之力只道他伤重之身若守着洞口或还能支持一阵倘出了去陷入重围哪里还有活路? 他见夏琰丝毫未听大急之下亦返出洞外左手向后将背上缚剑一解“你接着!”隔空向夏琰抛将过去。 拓跋孤见他如此已是目眦欲裂“你疯了!”一掌击向他再无半分容情。 夏琰听声回头乌剑已在近前他就手接过这一刹那心里不是没有那么一点温热起伏——凌厉已不是第一次将这重逾性命的名剑并不犹豫地交与他手。他自知赤手空拳或没办法自这许多奋勇而前的青龙教众困战中轻易突围可若有利刃在手——又有谁拦得住他? 他却没有道谢。他面无表情地回身拔剑仿佛那些所谓感动或恻然已从他心里死去了。“乌色一现天下寒”——冲得近前的几名教众正当其锐剑光闪过血肉从喉咽中翻绽赤色从裂断处迸发——这一式真不愧为“恶”——只不过一霎眼活躯砰然落地前已是几具死尸。 “都听清楚!”凌厉避让拓跋孤来掌退后半步虽拧着眉声音却一如当年在鸿福楼上那般清朗:“今日我将这剑借给夏君黎谁敢动他就是与我凌厉过不去!”就连这句话都与当年并无二致。 拓跋孤怒火中烧“你可知你在与谁说话?你是要将我青龙教逼入绝境!你我二十年交情尚比不上一个认得不到两年的夏君黎?” “只除你今日杀了我。”凌厉看着拓跋孤面容冷静“否则——谁动他我杀谁。” “那我就杀了你。”拓跋孤掌风全力而出。 洞中两人交战洞外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有了点退缩。真正叫他们害怕的倒也并非凌厉这几句话——未在眼前的威胁又如何比得过夏琰此刻的模样。乌剑在手杀人见血——这柄将近二十年没饮过人血的利刃依旧如当年一样锋利、可畏而它此刻在一个承继了其主人同样剑法的人手里——一个比凌厉看起来更凶厉、更似恶鬼的人手里。 夏琰固住肩上朱雀的尸身一步步向山下走。朱雀最后留下的气息依然萦绕在身周深暗而慑人。胆怯的已然让开了道偶有上来拼命的便当真拼去了命。渐渐地已鲜有人敢撄他锋芒。纵然此间大多是拓跋孤的亲信可气势心力高下之分实非攒几分勇气、得几分激策便能逾越便如当年的夏琰在许家祠堂里第一次感受到朱雀那般强大的压迫之息——在这份气势面前修为稍弱者多连动一动都困难遑论抬起兵刃冲上分个胜负。 他眼眶发烫。师父即便到了此时你也还在保护着我不是么? 七折 四七八 一日之遥 通往出口的小径围困已松他得以加快步子下山否则在这般狭窄之地便算是众人站着不动要挤开一条道路只怕也费事得很。这口子难寻却易出附近仍守有人多未料到夏琰竟当真突围而下被他乌剑挥动轻易解决。 外面是一片并无实路的山林夏琰走过一次本不难辩明方向可此际落雪深深却叫他有几分突如其来的迷失。他放慢了脚步。暮色袭来再无半个追兵的不真实感忽让他有片刻错觉今日一切真不过是幻梦。没有什么圈套。没有什么背叛。他独自一人还在林边等着朱雀祭扫完白霜陪他一起往谷中提亲…… 可肩上的冰冷呢?朱雀的尸骨沉沉压在肩头这——也是幻梦吗?他抬头看这场已经渐渐停歇的雪如大喜大悲之后一场讥讽的埋葬。 强烈的如被掏空般的剧痛突然袭入心腔他再无力行走半步软弱地蜷向身边那株枯树。他张大着口冷风从呼吸吹进他的胸肺一直吹得——那呼吸一点点成为号啕。师父我也终于看见了——那些从前看不见的东西。我看见我一直那么坚持的——都是错的。那些卑鄙始终甚嚣尘上真心却死不足惜。你教我的都对可我——从来没有听。 -------- 青龙谷之中血战未及之处仍是一片平静。单刺刺同单一飞两个自顾宅奔到程宅一飞先窜了进去兴冲冲喊道:“平哥哥!平哥哥!” 程家人听到响声向外出迎刺刺已见出来的却是程方愈的丈人关老大夫忙笑道:“关爷爷您也在这——我听人说平哥哥回来了是不是真的!” 关老大夫见了姐弟两个满面亦都是笑意“哎呀呀你们来得倒快可还是晚了一步他前脚刚出门——赏雪去了!” 刺刺不免微嗔道:“怎么他回来这么大的事都没人告诉我?我可也想他得很——赏雪要紧就比见我们还要紧吗?” 关老大夫叹起来:“平儿也是下午刚回来我们也惊讶得很早不知他要来不然方愈哪里还能出门去?听平儿的意思大概也住不过一两日多半爷儿俩是见不着了。——他自然挂念你们了不过想着你今日不是该在忙么?也不好这会儿过去再说这趟不是一个人回来还带了两个小夫人难得来青龙谷逢上这雪天总要一家人出去兜兜看看景致的。”他说着笑了起来:“你婶婶也一道去了我与他们说了晚些就顺着路往你家讨顿酒去吃。” “晚上来我家里吃?那好啊。”刺刺欢喜道“我是忙了大半天啊要不是一飞见了有人推彩车进来打探了下都没听着风息。听说如飞表哥今天也来谷里了我与爹爹说一声到时候一道请来关爷爷也来吧?” 关老大夫笑道:“今日你家最大你说请谁就请谁。” 刺刺不曾多想只问道:“不过这会儿离吃饭还早——他们去哪里赏雪平哥哥可说了?” “倒是没说不过……”关老爷子稍停了停面色黯了一黯“平儿回来就问起过无意——我想他总是很挂念无意的事无论如何要去他坟上看一看的方才——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刺刺咬唇点了点头。“那我过去找找他看。” 两下里道了辞刺刺便同一飞先离了程宅。 往西南面到了葬下单无意的地方雪竟是愈发地大了。事实上上山途中刺刺就觉得不对——车辙或是脚印都没有至少短时间里还没人来过无意的坟上。不过她今日一直在顾宅忙活还没来过无意这里想今日是他故去之后第一场大雪自己本也该来陪他免得他在地底倍感冷清。 坟前果然没有程平的踪迹。“或许雪太大了两个嫂嫂不好走所以一时没来。”她与一飞猜想。 单一飞点头:“平哥哥从来怕冷这么大雪天他说不定冷坏了。” “是啊。”刺刺道“我倒忘了还是你记得。不过——我听说他身体比从前好多了再说有婶婶跟着他没事的。想必是在哪里休息了。” 单一飞“嗯”了一声。“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好了。” 姐弟两个裹紧身上厚衣一面拂着墓碑上的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仿佛如此单无意亦会有知当真会快活些。可此地林木稀矮风雪骤急时吹刮面上凛然生疼。两个人只得暂且蹲落到墓碑之下避风取暖。 “怎么突然就这么大的雪了。”刺刺有点后悔贸然拽了单一飞来此拉着他的手“一飞你冷不冷?风小一点我们就先回去吧否则积雪深了下山都不好走。” “是啊我还没见过这么大雪。”单一飞倒更多是兴奋。“姐姐见过没有?” 刺刺摇摇头:“小时候在淮北那边有过可是这里——还这么早——真没有见过。”她忽有点难过起来“可能……可能是你大哥回淮北去了带过来的。小的时候他也同你这样顶喜欢这种雪天了。他若是还在……” “姐。”一飞握着她的手“你不要难过将来我也会像大哥一样保护你的。” 刺刺只听得又想哭又想笑“姐姐才不消你保护你这个傻小子将来保护好自己就是了不要像你大哥一样给人骗了。” 最凛狂的风也就是那么一刻钟光景随即稍许退却了一些。雪依旧很大好在已不甚骇人姐弟两个忙趁着这当儿相携下山往家里来。 此时已是申时过半一路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干净的厚雪倒也别有一番乐趣可到得家附近一二里积雪却变得甚薄颇多高下不平偶可见几处脚印杂沓的残迹有些脏污像是有不少人在这里奔跃过。 这附近除了自家也没别处了刺刺甚感好奇:“这么雪天怎么这么多人来我家里?”一转念“是不是平哥哥他们先来这了?还是——如飞表哥?”便快步往前走。愈是近了家宅地上却愈是干净了——宅子外通径和附近的积雪已全数被扫个精光新雪只将地面打得湿漉漉的没半分脚印痕迹两三个人还在扫尾。 “你们在做什么呢?有客人来?”刺刺走到近前拉住一人问道。 那人是单宅家丁见了刺刺过来唬了一跳忙道:“姑娘我们……没人来我们……在扫雪。” “没人来这会儿扫雪?”刺刺道“雪还下呢这么大扫也扫不净的怎不等停了再扫?”便催促道:“快回去明日天晴了再说。” 那两三人互相看看。眼见也已铲扫得差不多便道:“那都听姑娘的。” “姐……!”迎面却见单一衡从院门口迎了来面色很有些古怪“……你怎回来了?” 刺刺笑道“我回家来都不成了?” “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这么大雪你都没个遮挡怎么就冒雪回来了……”单一衡忙示意家丁取一块干净油布与刺刺和一飞遮了头顶“赶快进来吧!” 刺刺伸手拉住油布将单一飞一道拢了往院子里走进。头面视线都被挡了一大半她倒没注意单一衡表情反是单一飞斜瞥见自家哥哥随即暗自向边上打了个手势好奇探头出去看了看——那一面——一个家丁正连忙将一件衣袍样似东西团在怀里向外便走。 天色有点灰他一时辨不清——那衣袍到底是紫色还是绾色。不过——这样鲜的颜色自大哥故去这几月在单宅已是没见过了。正想再看看清楚眼前却是一暗刺刺已将油布扯好道:“你头都露在外面啦。” 也不过几步路就进了屋檐之下。两个人松了油布抖落着身上的雪。“二哥你不是与爹和娘在一道吗?”单一飞道“他们没回来吗?” “没……没有。”单一衡道“我先回来的。他们……他们……说要陪如飞表哥先去趟家里……” “我与你说今天当真是个好日子。”刺刺只笑道“如飞表哥要来平哥哥也回来了我方才去见他可惜未见着与关爷爷说了叫他们晚上来我们家吃饭这会儿不早了你赶快别要他们扫雪了快将厅上都准备起来我去换了衣服就来。” “啊哦……”单一衡连忙应了那一面单一飞也跺了跺脚道:“都湿啦我也去换一换。” 姐弟两个上了楼去单一衡才稍许松了口气在厅里坐下来。那楼上当然是最早清扫过的刺刺的房间早就擦洗得干干净净只是外面的脚印实不可能全数消除不过眼下看来刺刺应该没发现什么端倪。 “今天当真是个好日子。”——他想到刺刺的这句话心里终于还是有那么一点像是堵住了。 七折 四七九 一日之遥(二) 刺刺已回了自己屋里。她取了干巾坐在镜前拆散了头发慢慢擦了一擦。 镜子今天看起来尤其地光亮——整个屋子都显得越发纤尘不染。她回头看了看——昨晚丢在篓子里那团不曾写完的信已被清走早晨留出一道缝隙的窗也被关严想是仆妇来整扫擦抹过了。 她点起火盆等屋里稍暖才取出衣裳换好推窗向外看了看。从这里可以看到下面天井——被打扫得一丝不乱的天井。也好反正——今晚上是有客人要来。不过爹和娘都不在一衡也该回来不久他从来也不管这些怎么突然——大冷的天这么勤快? 她将火盆移近茶几把湿衣稍许铺开。不知为何她总觉今日家里的气味有点古怪隐隐约约像是——有几分血腥之气。她想那定是错觉——因为雪天总会有这么种特殊的气息尤其这雪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猛烈定将整个冬天的腐烂与重生都困在了其中。可束好发坐在这茶几旁她忽觉血腥之气变得极为真实真实得——她心口一阵莫名窒痛仿佛再坐在此处她便要陷溺其中失了呼吸。 她起身拉开门喊道:“一衡!” 单一衡在楼下应了一声。 “今天家里是不是有人来过?”刺刺半倾在扶栏向他喊。 单一衡心里轻轻一抖。“没有!”他脱口道“没人来过!” “真的吗……”刺刺狐疑“没人来过吗?” “没没有吧……”单一衡道“我们都不在家谁还来找我们啊。” “说的也是。”刺刺悻悻然返身回到屋中下意识地将目光在屋子里一点一点扫动。忽然瞥到竹架上她心下一颤俯过去将药瓶子一个个拿过来在几上一字排开。 好像——少了一个。 心思有片刻的停滞一些过往的影来回掠动。这些药瓶子——回来之后一直放在架子不曾动过。在外面的时候其实也很少动用只有青色的那一只她用来给他上过药。 ——如果少的不是那一只大概她还不会这么容易发觉。 她摸着这些瓶子想起那一天他带着背上的伤口跌跌撞撞地回到客栈抱住她。一衡说今天没有人来过——那多半是家仆打扫时误拿了或是失手打了——可也未必是在今天——也许已经丢失很久了只是她没注意。 心里惙惙然说不出是不安还是失落。她独坐在床边待要细细将事情在心里梳理一遍忽隔楼单一飞“啊”一声低呼她忙起身出去:“怎么了一飞?” 却见单一衡比她动作还快大约本就在上楼故此几步就先到了那面屋子推门道:“出什么事了?”也不知他进门见了什么刺刺正待也跟进去单一衡却将门陡地一合只将她挡在外头。 “一衡……?”刺刺推了推那门却被他倚住了。“你挡着做什么快开门啊。” 单一衡只是紧张:“姐一飞没事……” “没事把姐姐关外面?”刺刺不满。“一飞你说话!” 才听单一飞道:“姐姐你不要急嘛我……我还没穿裤子刚刚……不小心绊了一下没事啦。” 刺刺才“哦”了一声:“吓我一跳。你怎么还没换好小心着点别着了凉。” “我知道姐姐先回去我一会就好。” 刺刺只好罢了。单一衡等了一会儿听她应是走了才回过头来兄弟两个对视着。 单一飞衣裳整齐哪里是“没穿裤子”只是手里拿着一件衫子洇洇晕晕的有些血色。 “这是爹的衣服吧?我一早见他穿的。”他看着单一衡。适才一衡向他打了许多手势眼色他才肯先瞒过了刺刺现在却当然是要问个清楚。 单一衡否认不得只能道:“嗯。” “发生什么事了?爹呢?”一飞急道“爹没出什么事吧?怎么这么多血?” 单一衡捏着手指有点紧张。“一飞……你别问……”单疾泉袭夏琰得手身上多少溅了血迹及至夏琰背了朱雀脱逃他未便立追一面是叫单一衡留下督催洗扫单宅内外一面是让他取了件差不多的新衫来与自己换上亦是担心若一会儿回来的晚了刺刺已然在家便要露了破绽。单一衡新衫倒是替他取了但想这旧衣若放在单疾泉房里不免叫母亲看见便随手拿块布包起与自己换下来的软甲和撕破的外衣一道胡乱塞在盆里混作一堆待洗的脏衣藏在床底。他与一飞两个虽自小住在一屋也未料一飞上来更衣会阴差阳错地翻到早知如此便该与朱雀那件袍子一样扔了才是。 “你要急死我。你不说我叫姐姐来问你。”单一飞便要起身。 “一飞!”单一衡连忙拉住他。“爹说这事不能叫姐姐知道。你应允我这事不与姐姐说我……我才告诉你。” 单一飞虽然不解还是点了点头。“要真是爹说的我肯定不告诉。” 单一衡方道:“你记得那个——那个上回定要带姐姐走的夏君黎吗?他今天——又来青龙谷了。爹同他动手了。” 单一飞看着手里的衫子发愣:“夏君黎?是他把爹打伤了?” “他……”单一衡心中并不曾将来龙去脉整理好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摇了摇头:“他可能……死掉了。” 单一飞惊得站起来“夏君黎死掉了?爹把他打死了?” “你小点声!”单一衡忙道“不是……不是爹打死的。可总之……总之他流了这么多血肯定是活不成……” “那怎么办?”单一飞看着衫子只是震惊不信“姐姐要是知道了……” “所以才叫你别与姐姐说的!”单一衡显得烦躁不安。“旁的你都别管了反正——反正爹是这么吩咐的他总有办法的……” “能有什么办法?”单一飞喃喃道“他要是死了外面不就传开了怎么瞒得住?他怎就突然来了?怎就与爹打起来了?他现在是逃走了吗?爹去追他还是……?” 忽好似想起什么“他是不是同平哥哥一起来的?平哥哥晚上不是要来吗?吃饭的时候一说姐姐不就知道他来过?” 单一衡禁不住他一口气问出这么多问题头昏脑胀道:“我都说了不知道你听爹的就是了!要是平哥哥会说——那爹一定想得到他一定早就有对策了。” 这话当然没错——单一飞这个脑袋能想到的他爹怎么会想不到?一飞到底年小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许许多多的破绽麻烦也只有他爹才能将这些破绽麻烦统统解决。 可他又实在没有办法不想。“怎么会这样的。”他反反复复地嘟喃着嘟喃得单一衡越发心烦忍不住忿忿然:“你再想也没用。反正夏君黎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跟姐姐本来就不成的!他要是不来也就算了谁让他来的!” 单一飞却抬起头来。“我看到——今天谷里来了好多彩车是他……他是来看姐姐的是不是?” “你单看到那些你看到谷外埋伏了多少官兵么!”单一衡气怒不已“他不过是拿看姐姐作了借口他就是想趁机对付我们不然带这么多人做什么?还带着他那个穷凶极恶的师父要是爹不拦着他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一飞你们还没好吗?”刺刺的声音已在楼下“天都要黑啦我先去表哥家里看看他好了没有!” 单一衡连忙噤声。“……来了!”一飞匆忙应了句与一衡将血衣又手忙脚乱地塞好不再多说出门下楼。 单一衡自告奋勇去了顾家旧宅——先前说单疾泉与顾笑梦陪顾如飞回家自是信口乱诌此时自也不能让刺刺去撞破了谎话。他的性情与他的大哥无意原很有些相似大多数时间不愿花心思想太多可自己说的谎总是只能自己圆着。 天已入暮大雪渐止。后厨里加快准备着更多菜色偏厅摆好了宴请模样单疾泉才总算与顾笑梦一道回了家来顾如飞、单一衡紧跟其后。刺刺忙迎上:“爹娘你们来得好晚——你们知道了吧?平哥哥今天回来了晚上要过来吃饭呢!” 单疾泉面上很有些疲乏之色刺刺话音方落已觉出了些不对——不止是单疾泉就连顾笑梦的面色似乎也有些怪。 她开口待问单疾泉已先道:“我见到平儿了——他方才让人带话怕是今晚过不来了。” 刺刺大是诧异:“怎么过不来了?关爷爷说他要来的……” “他有急事已回京去了。”单疾泉道“不过如飞来了今晚也热闹。” “回京去了?”刺刺忍不住大呼“不是下午才到的他——他都没与我们见一面——回京去了?” “他现在身份不比旧日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单疾泉拍了拍她肩“他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也不是只带两个夫人回来——随行还有仪王府的府卫。说是府卫其实不过是禁城里派来监视着他为首的张庭——你也晓得此人官阶不低——明面上是听仪王号令其实暗地里得有圣谕可相机要求仪王随时回京。我方才见了张庭一见也是想挽留一番可按他的说法京里容平儿来这一趟已然是格外开恩他已见了家里人在青龙谷过夜只怕夜长梦多故此……非走不可。” “哪有这种道理!”刺刺嚷出声来“这么大雪这么黑天……还没歇个脚却要赶路回京?不成他来都来了我要去见见他……我总要见他一面吧!” “姐!”单一衡眼见刺刺说话间便往边上马房走料她竟是要纵马去追只担心外面有甚事还未掩盖妥帖连忙待阻止。单疾泉反抬手拦了他:“由她去。这么久没见了见一面也好。” 刺刺已然上马回头向顾如飞道:“表哥我去追平哥哥晚点再来同你叙旧。”也不等他答话拍马便走。 单一衡见她去远只是着急可转眼看单疾泉他却只道:“我们去厅上吧。不管怎么说今日总还是要给如飞接风洗尘。” 顾如飞抬起头来道了声:“谢姑父。”顾笑梦却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 七折 四八〇 一日之遥(三) 单刺刺打马疾奔马蹄在雪地溅起一串串“踏踏”声。 今日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而突兀就像这场毫无预兆的大雪仿佛其中有许许多多的不对有一些甚至显得那么——那么刺目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还是说不出来。即使拥有常人十倍敏锐的直觉她也无法从这些并无实证的线索里拼补出一个远超她想象的真相。 谷口处残留着许许多多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谷外。已是夜了夜遮盖了太多痕迹。火把的照明下刺刺看见向琉昱领了好几个熟面孔守在这里她忙上前:“向叔叔你看见平哥哥了么?他他是不是真走啦?” 向琉昱见着她不无遗憾地对她点点头“走了。刚走一会儿。” 刺刺向谷外看。即便脚印杂沓几道尚新的车辙子还是能辨认出来。她极目望了望林间隐约能见到点点光亮。 “在那我看得见!”她伸手指着“是不是那边?我去追他!” “刺刺!”向琉昱忙道“这大雪的天别去追了我已派人定会安全送他到林子外面等人回来一并去回报教主。” 刺刺目光随着那林间火光似乎并没听进去向琉昱的话只将马头一摆缰绳一纵。向琉昱本是要拦她的当此却又不能真以兵刃相阻忙吩咐左右将备下的马牵过翻身而上紧跟着她出了谷口。 程平一行人多哪里能悄无声息方出谷口点点光亮便愈见清晰。刺刺纵骑往亮处去高声喊道:“平哥哥!平哥哥!等我一等!” 程平尚未听见随在他车旁的张庭倒是听见了眉心微动没有出声。 此前从谷中返出因有单疾泉授意他倒未受为难可青龙教在谷口架起的阵势他看在眼里显是要不惜代价拿下朱雀二人甚至拓跋孤、凌厉其后不久亦返回谷口他料想朱雀师徒要自此脱逃几无可能。自己这三百府兵若到时强冲进去也不是没可能保两人脱出重围可要他当真冒这个险他还真没那般情愿。 唯一令他举棋未定的只是仪王。只要仪王平安无事返京即便折了朱雀与夏琰回去也只消将一切推给江湖仇怨便罢;可仪王还在谷中若朱雀和夏琰一死拓跋孤翻脸不放人他张庭可不是对手那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单疾泉寻到他的时候他正带着府兵暂退在树林迟疑徘徊。单疾泉自然极是清楚张庭所忧究竟何事三言两语与他将谷中交手前后说了个明白。张庭听出了他言下之意——拓跋孤急于对付朱雀师徒还顾不上程平可回头放人还是不放怕是只凭他一己心情若是不想两头落空最好是趁那一头尘埃落定之前早点将程平带走。 张庭绝非愚笨之辈如何辨不出单疾泉一番言语并非十足可信显是亦有自己的盘算在其中。可——相互利用又有何不可?似他们这样的“聪明人”彼此才更交通无碍。他当下里带了一小队府兵单疾泉派向琉昱领着到谷中径寻程平——程平倒的确是带母亲关秀和两位夫人在赏雪可架不住人多寻起来得便一来二去还是寻着了张庭只借口有急变顾不得天雪黄昏硬是要这仪王与王妃立时启程返京。 单疾泉说张庭另有圣谕在手此事确也不假——圣谕自不是予张庭凌驾于仪王之上的权力只不过他既担这护卫之责若仪王有险当可便宜行事。朱雀、夏琰倘在青龙谷被杀照常理推断仪王当然亦处于极险之地他张庭非但有极正当之理由带他立时离谷甚至还应为此请上一功——以这番说辞任谁都定寻不出他半点毛病。 “平哥哥!”张庭思想间刺刺的声音愈发近了。他不无忐忑地回头望了眼。以何等条件方能换得他将仪王立时带走单疾泉当然是交代过的。刺刺与程平之间当然绝不可有太多话说。 程平依稀听得从车中掀开帘子欲向后看可夜雾茫茫之下什么都看不清。待要放落帘子那一声“平哥哥”忽又钻入耳际。他霍然再将车帘一起“停车!” “莫停!”张庭忙道。一面凑近过来:“仪王殿下天黑路远再要耽搁怕到徽州城就太晚了!” “可我听见……”程平说话间刺刺已追及了队尾。押后府兵见有人骑马赶至不知来历各举兵刃将刺刺拦在外围。府卫三百逶迤甚远刺刺遥见那车轿却靠近不得“哥!”她扯了声喊“我是刺刺啊你等我一等啊!” “停下!”程平沉了脸色。就算他这仪王从来没太大威信就算这伙人都是张庭手下可仪王到底也还是仪王不是么? 张庭见他发作无奈只得挥手令队伍停了。但那车厢甚高又未设梯台程平推开门张庭却趁势拦了他:“殿下此处不是官道下面风寒雪深落脚不便——要不下官让单姑娘过来与您相见?” 程平只好点了点头。张庭说是放刺刺过来其实哪里又肯容她真靠近了马车早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先将程平护好才容刺刺稍许走近如此至少二人能彼此望见不必大扯着嗓子方能说话。 程平探身出厢门向后望她。与刺刺已是那么久未见——她好像比一年前有了极大的不同可他又说不出不同在哪里只因她的眉眼还是那样的眉眼熟悉得——仿佛还是旧日兄妹三人的时光。 刺刺下了马待要再靠近却不可得了。程平也没怎么变除了——锦衣华服之下他看起来比往年冬天少了许多单薄感以至于旧日里常叫人觉得俊美得好似只存在于画幅里的容貌此刻反而真实了些。 “平哥哥你回来怎么都不来看看我们这么快就走了?”刺刺见了他面心里稍许平复语气也便没那般焦急。至少——她这个哥哥看上去一切都好。 “方才见了单伯父一面……”程平显然有点沮丧“我也不想这么快走本来还想去你家里喝杯酒可是……” 他看了看边上的张庭道:“张大人说出了急事非要我立时回京不可。” 张庭咳了一声:“单姑娘实是抱歉张某人奉有圣谕要保证仪王殿下的安全。适才张某接到密报说恐有急变可不敢怠慢若是仪王殿下有甚闪失张某担待不起。” “平哥哥在青龙谷能有什么闪失?”刺刺十分不服“教主叔叔还有我爹都在谁敢令得他有闪失?倒是你们这雪夜行路我看不妥得很!” 张庭赔笑:“单姑娘固是这么说但此事在外人眼里未必是这么看。好在姑娘既赶了来殿下此番省亲除了不曾见到程左使亲近的几位都见着了也不算枉了。” 刺刺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只向程平道:“平哥哥你去没去过长生坡?” 长生坡便是西南面单无意埋骨之处。程平摇摇头“风雪太大我娘没让去原是打算明日雪停了上山可谁知……”他说着勉强扯出一笑来“刺刺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不该说这个你实不必为我跑出来还是早些回去别让……” “是啊天寒地冻我也说不该追出来”跟在刺刺身后的向琉昱担心话头不对忙抢口出声“单先锋和客人都还在家里等着吧刺刺还是早点回去别耽搁了开席。” 那一面的张庭很是与他暗中交换了个眼神。向琉昱这头自然亦是单疾泉交待过的他步步紧追刺刺也是为此若真给程平说出“别让君黎道长久等”这些话来只怕他亦要同许山一样吃不了兜着走了。 程平不疑有他点头道:“向叔叔说的是。我来这一趟虽然时短却也满足了。刺刺你别给我担心还是自家的事情要紧。这次虽吃不上酒可将来——哥哥总有机会吃你的酒。” 刺刺依稀听出了他“吃酒”的意思呡了呡唇:“我听说你都娶亲了我却没吃上你的酒也没见过两位嫂嫂。” “她们啊……她们……十分怕冻比我还怕。”程平指指前面一车“在那边适才看雪大概冻着了在车里捂着。” 他不是不想让刺刺见她们只不过无法明言——那本就不是他选择的姻缘。二女都是官家女子娇贵出身现在更是王家妃子跟了他来这江湖之地也就罢了若强要她们在此间这么多人面前抛头露面只怕也不合时宜徒惹闲话。他心知那些庙堂规矩刺刺当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他却不得不放在心上。 刺刺显出些怅惘之意“天是太冷了。既如此你们早点赶路到了徽州歇一下。”又道“可你此番回去下次何时再来?” “这个……”程平答不出一旁张庭催促道:“仪王殿下时辰不早当真要动身了。”便要将厢门推起。程平只得向车里退了一退道:“我不知下次何时不过你总也快回来京城了是不是?” 张庭只怕他又要说起夏琰忙发声令前面的人马已开始移动起来。门合起程平将头从帘窗里探着“你要是来叫人与我带个信我总想办法再与你见面的……” 刺刺显是有几分不舍。这仓促的、众目睽睽的、触手难及的相见稍许驱散了她心里的怪异感却无法填满那种莫名的失落。他们没有来得及说太多话——她总觉得还没来得及说到最重要的部分可她也说不清最重要的是什么。程平的一丁点儿衣袖都看不见了——车马辚辚终于什么都没入了林中。向琉昱一再劝说之下她只能默默往回走马蹄深深浅浅地踏着这片熟悉的土地留下一个个陌生的雪洞。 七折 四八一 一日之遥(四) 雪已停了。人马未久已出了林子。这一次离开青龙谷大概——永远也没机会回来了吧?程平靠在马车里怔怔出神。 再行约十里前面忽传来几分骚动。他闷闷不乐还未在意张庭却大是皱眉纵骑上前“发生什么事?” 却见他派作前哨打点今晚落足事宜的四骑回了一骑来见了他面脸色惶恐:“张大人我们在前面山道看见……” 他吞了口唾沫才接着道:“看见朱大人和夏大人……” 张庭吃了一惊一颗心顿然提起。身后程平的帘子也掀了开来:“朱大人和夏大人?他们也出来了?” 那人面上尽是惧色:“朱大人和夏大人不知受了何人暗算倒在山道上……” “什么?”程平大为震惊。张庭不觉脱口:“可还有气?” “夏大人昏迷不醒幸还有气在可朱大人……”那人嗫嚅不敢言语。 “快带路。张大人我们过去看看。”程平急道。 张庭不好拂逆:“殿下稍安下官先去探看。”心中却极忐忑。拓跋孤竟未能将两人尽数赶灭?也不知他们如何绕到了青龙谷外不过听起来即便未死亦是重伤想来在能说出些什么之前自己尽有机会让他们闭口。 他尽速赶至前面山道果见雪地之中夏琰、朱雀一动不动双目紧闭。即便已然倒下夏琰仍保持着负住朱雀的姿势——此地已近了徽州再有不足一里便是官道张庭料想他一路负着朱雀飞逃出来可究竟还是伤重难支。 他矮身查看随即抬头看了看四周。周围只有几个亲信——朱雀已是气绝夏琰呼吸虽在可他只消稍动手脚便能令他亦变得同朱雀一样——左右夏琰此际也是遍体鳞伤多一处少一处想来亦很难被发现端倪。 念及至此他右手紧起便待暗下杀手——指尖却在及至要害之时机伶伶一停。 ——乌剑?夏琰怀里抱着的那件兵刃若他看得不错竟好像——又是乌剑!一年半之前在徽州的顾宅彼时还是“顾君黎”的夏琰就曾仗恃乌剑要挟得他撤退此事他记忆犹新。张庭虽不怕得罪人却也惜命至少还不敢将自己的性命置于凌厉的威胁之下今日看来似乎又与那日是一样光景? 他面色沉峻。不今日之情形与那日又如何同日而语——凌厉若是偏帮了夏琰怕是连拓跋孤都放不过他况夏琰伤重至此就算死了凌厉又如何得知是自己的手脚——又如何能当真来向自己寻仇? 可这般一停顿已听身后有人道:“张大人怎么样?”竟是程平心中忧急令人加快赶车近了道口之时顾不得许多跳下车奔将过来。 张庭手心握起只能回过身去令人将他挡下:“两位大人情形甚是不佳勿要惊吓了殿下——快送殿下回车。”却不防程平原非手无缚鸡之力的王亲娇贵况他当真要推开兵卫也无人敢拦。 程平一目已见夏琰二人卧于雪地之中俱是周身浴血震惊之下哪里顾得上张庭说些什么上前数步扑倒去看口中已道:“御医快将御医叫过来!”手便要探上两人鼻息张庭斜刺里将他手腕一拿:“殿下成何体统!此事交由下官处理便是!” 程平将他一挣“我让你叫御医过来!” “殿下”张庭却矮身下来低低似含暗示:“殿下可别犯糊涂啊。” “什么?”程平匆忙间抬头看他一眼不明他意之所指。 张庭道:“今日之事与殿下脱不了干系——殿下当真——要救他们活命?” 程平大惊拂袖:“你什么意思张庭莫非是你设计陷害了他们!” “不敢不敢下官如何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张庭低声道:“殿下心里清楚打从你定要随夏大人同来这青龙谷开始他二人今日之命便已注定——朱雀已死你若留了夏琰的活命他恐怕不会放过你。” “你……你在说什么……”程平摇头道“我……我如何可能……” “殿下忘了你此番要求同来是出于谁的授意?”张庭似有所指。 程平愣怔了一下面色忽然转白“难道是……” 张庭道:“殿下想通了就好眼下这两人就交给下官殿下只当不曾见过……” “你住口!”程平忽一把将他推开向不远处两人喝道“都愣着干什么!叫你们去找御医过来!” 张庭面上变色“仪王殿下!” “张庭!”程平霍然站起居高临下指着他“你有胆就将我也弄死在这我不信你回去京城还能有命在。没这胆你就让开!” 张庭一时说不出话面色难看至极勉强冷笑道:“殿下这说的什么话只是……只是若给夏大人醒来……只怕他放不过下官除非……” 程平明白他意思按捺心气:“张大人放心只消能救他活来今日之事我定不在他面前说起——张大人自然是为了保护我才连夜带人离开他又如何来怪你?” 张庭心衡摇动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大队伍已在不远处停了两个手下见状连忙寻了御医过来。因着程平乃是亲王平素身体又差些大冬天的出行当然派了御医随行一路他倒是没出岔子反是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御医一番忙活才来回禀程平说是夏琰内伤似无大碍只是外伤严重失血过多以至脱力难继如今在外虽有些急用之药但瞧这伤处狰狞单以药压制不住想必是要反复煎熬结果是好是歹一时还判断不出。 程平令将夏琰与朱雀俱抬上车张庭见他坚决只得从他劝说留御医跟车程平可往前车里与两妃同乘否则——他堂堂仪王却与尸体同厢岂非大大的不妥?程平却只摇了摇头叫张庭催队伍快行顾自攀上车去。 马车原本宽大舒适可一具尸体一个重伤之人一名御医程平只坐在角落黯然不语。他倒不至于怀疑御医的医术但想这徽州一地最好的大夫当属自己的外祖父关老大夫。只可惜——关老大夫今日在青龙谷而程平已深知——朱雀与夏琰的杀身之祸当然与青龙教有关那个地方他断不可能再送夏琰回去了。 人马上了官道。他想起去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节朱雀就在去往临安的路上给自己疗治寒毒。经了这一载寒暑他有时觉得自己的寒毒大概已经痊愈了就连适才赏雪也未觉发寒。可此际他却觉得四肢冰冷以至于他将身体蜷起蜷入身上这件华贵的裘衣颤抖不止。 “我不知会这样……”泪从眼角滑向耳边他不知是说与谁听“我从没想会这样……” -------- 七百里外的江下同一个难眠长夜。 天已沉黑每个客栈大堂里依旧挤满了人最漏风的酒肆也迟迟关张不得。“江南武林大会”前的最后一夜竟是人人自危不知到得明天早上建康城里又会传出谁人失踪的消息? 大概也只有沈凤鸣笃定今夜不会再有意外——因为那些意外的始作俑者那个叫“三十”的杀手今晚并没有杀人的心思。 不过关于今晚的预感仍然不佳。他深吸了口气干燥的北风灌满鼻腔将雪未雪的酸冷让他找回一些眼前的清醒——无论此刻他有多担心那个远在徽州的夏君黎他能做的亦只有为他在这危机四伏的金陵保护好夏琛罢了。 “若我记得不错——马斯好像也是这一带出来的。”他开口道“他不会与你一样——也是‘食月’的出身?” 三十站住了看了他一看“他不是。” “那就是同乡——同乡的交情可近可远。”沈凤鸣瞥着他。 三十不置可否。 “夏琰之前打听过你的下落”沈凤鸣又道“他对你们‘食月’很感兴趣。我与他说我知道你在哪——其实也不过是上回听你那有几个小子说话一个个的都像是这江下一带的口音——与马斯很有点相似我总猜测……” 三十面上露出几丝不快打断他:“那几个人都不在‘食月’了。” 沈凤鸣有点吃惊:“什么意思?” “让人听出了来历又有什么资格留在‘食月’。”三十冷冷道。 “你这就不大对了吧——还不都是因为紧张你。”沈凤鸣道“你难道不是该庆幸他们还顾你的死活?按这么说——你更没资格留在‘食月’要不是你发病落到我手里——他们也不至于开口说话叫我听出端倪。” “‘食月’同‘黑竹’不一样我也不必与你解释。”三十只道。 “这话越发无情无义好歹——‘食月’落魄无着的时候黑竹还收留了你这么久。”沈凤鸣笑了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提醒你——马斯死了这么久了过去的也都过去了但是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夏琰只要这趟从青龙谷回去一定很快会来找你我不管曲重生予了你什么样的命令你做事总还是留点余地免得将一条通路反走成了死路。” 三十轻轻嗤了一声。“我走什么路还不消‘凤鸣’来费心。还是说——你其实——当真那么为夏琰着想?” “我只是怕你抢了我的生意。”沈凤鸣笑道“夏君超是我的生意程方愈的性命我也想要这两个人劳你高抬贵手明日都别动——也是为你好不是?作为交换——你们武林大会上若要玩别的把戏我一概不插手。” 三十喟然:“好得很我正嫌对付程方愈麻烦。那便有劳了。” 两个人没再多说什么离开暗巷之后便分道扬镳各行其路。沈凤鸣走至客栈附近两三个杂货郎挑着几乎卖空的担子从一爿爿哄哄热闹的酒肆出来虽冻得瑟缩着脖子却也心满意足。纵是这样的大府遇着如此高朋满座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多。 这些灯火通明着的食坊店家与那些志得意满的寻常百姓总算令这黑暗无涯的深冬寒夜还保留着一丝人的温度。可是——铅云低沉、波诡浪谲的建康明日又会比七百里外的那个地方少一些算计与残忍吗? 沈凤鸣不知道。他推开门绕过依旧嘈杂的大堂走向自己的客房。青龙教的旗帜已离开了但夏琛还没休息——断裂了的玢玉还在扰乱着他的心神。 七折 我村终于通了电 搬来10天没有摸到电脑的我终于敲到了键盘 然鹅什么时候写完下一章? 我得先把office们装起来………… 再等等啊同志们 毕竟存货是一个字也没有的了 七折 四八二 江下繁花 玉回来了夏琛反似缺了对明日的决心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踌躇不定。 沈凤鸣不欲多谈食月听他问起追去后之详情只说这“刺客”虽受东水盟之托但原是相识故此应允定不对夏家庄有所不利。 众人听得将信将疑不过想他黑竹会在道上的面子或竟真能令得江湖杀手有三分顾忌如此此人夺玉又归还的示警之举便也说得通。即便如此归散之后夏琛还是留他在屋里坐了片刻具问是否还有内情不曾道出。 沈凤鸣倒非想瞒他可“食月”与夏姓之渊源他终觉此时提起并非好时候。天狗对夏琛多有轻视隐瞒依旧甚多“食月”将来之立场仍未可知此事——大概并非自己或是夏琛能解决。由是他亦只能劝慰夏琛勿作多想明日一切见机行事。 “我还是怀疑……”夏琛却犹有不甘将掌心反反复复摩着两块碎玉仿佛定要将这冷玉摩至有了温度方肯罢休“他不是为了与我示警。” “你的意思是?” “他是真想拿这块玉可后来他发现玉不对只是已然打草惊蛇没办法干脆还回来卖个人情。” “这我倒没想过。”沈凤鸣思索了下“也不是没可能——就是说他想要的是你爹留给你的那块只是没料到你已同君黎换了——那块玉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么?” “我就是没想出来一块玉能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夏琛烦恼道“爹给我的时候也没特意交待什么——若说值些价总也不至于到要派高手来夺的地步。” “玉上有什么字样或是纹样么?” “字记得是没有的至于纹样——是水纹的雕饰工艺精巧可这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吧?”夏琛道。“我与君黎大人交换了有一段时日了那一块——沈大哥想来应见过他佩戴?” 沈凤鸣点点头“是有印象不过——未曾特意注目。”一顿“假设东水盟的确是想抢夺那块玉——起初又如何确知玉在你的身上?” “早先七月还是八月里头的时候东水盟派使来夏家庄找麻烦那会儿玉是我佩着他们自然是见了。”夏琛道。“我总觉有些不安——你看东水盟主如此狠辣给他卖命的刺客身手又如此罕见神不知鬼不觉除掉这么多高手你若说他如此不嫌麻烦当真是——为了向我示警我只觉更加离奇不信。我宁愿相信他终究没取我性命是因为还想从我这里得知那玉的下落。到得明日还不知——要用什么手段逼问于我。” “你既如此想——谨慎些也是没错。”沈凤鸣道。“不过此玉你换给了君黎着实也没当成什么秘密想来他们既发现了不对很快便会知道下落。” 夏琛苦笑“是啊若真如此——却竟是给君黎大人惹了个麻烦去。只盼明日能打听得些确切消息——只盼——程左使他们亦能助一臂之力东水盟不管是什么样的野心都能压住了不叫得逞也就好了。” 沈凤鸣没有言语。他看着夏琛忽只觉得这个少年大概真的长大了不少——至少绝不是天狗口中那个丝毫不值一提的黄口小儿。 临回屋前他具问了问程方愈去向。城中住处吃紧好在青龙教的名头终有些威慑一些小门小派多愿随附让出几分地方来程方愈与青龙教诸人便住在左近客栈之中。明日一早想来这一街外来的、落单的、无名的多半要抱了团拥着夏家庄、青龙教前往那大会之上也算有了带领不至于白白受人欺负。 他还没有想好何时对程方愈动手可至少——不会在明日之前。 这可能是入冬以来最长的一夜。大堂的灯火经夜未熄却依旧驱散不去笼压于这金陵各处的黑暗。沈凤鸣在屋中打了个盹醒来一时亦辨别不出时辰。他等了片刻起身行下楼天迟迟不亮只愈发地冷了。 街头巷尾有一种骚动的安静不是往日里天不亮便有勤劳贩夫悄然出门的欣欣向上却是种难言的沉沉压抑。铅云黑低早该要下的雪依旧不见踪影。 夏琛的猜想其实很有道理——哪怕他不知道那些陈年关节。如果曲重生派来天狗的目的之一当真是想要夺走某块“玉”那么这“玉”当然同昔年的江下盟有关。“玉”是自夏铮手中交给了夏琛而夏铮自然是从夏吾至那里得到这块玉的他什么都没说或许因为他也不知道内中渊源——或许因为夏吾至原本就几乎不曾告知过后人多少江下盟的旧事。 夏吾至之后的这个“江南第一庄”已经只属于都城和朝廷与那个江湖盟约久失关联了。可那些旧日的“凭证”却还在——还在夏姓的手中。对于想要令盟约“重生”的曲重生而言某些凭证对于赢取旧人、震慑新人或许至关重要。 若当真如此夏琛无意中将此玉换给了君黎又该说是幸巧还是不幸? 今日的武林大会设于建康城西南花市。所谓“花市”——在这凋零的季节不过是个地名。但哪怕只有一季之繁盛亦足以令此地成为无人不识的建康一景甚或一绝。 沈凤鸣与万夕阳打了招呼独自向花市先行探路。天虽未亮向花市聚集的人已经不少只不过一概被以“时辰未及宵禁未解”的理由挡于花市入口之外。尽管如此凭借着花市之中的一点微光仍然能看得见有人影绰绰在市中忙碌。那花市本有一气派高台称作“花楼”而今改头换面皆缀以东水盟的标识自高台向外方圆直至街市东西两面出入口遍插东水盟旗每二十步见白衣人巡逻十分醒目。 目光再放仔细些则可见那场中匠人、巡夜白衣皆伶人面相——要么是头戴伶人面具要么便面绘伶人之彩夤夜之中骤然见得足够叫人吓一大跳。周遭早有人为此细细私语沈凤鸣不免心中暗笑。曲重生便喜戴那一只伶人面具——原来这东水盟从上到下都是这般行事大会还未开始他们倒先像是——见不得人一般。 他向前越发走近目光忽瞥见入口右手边一对男女微微一怔。天光实暗他此时方辨出了这两人的轮廓不是宋然与他夫人岳氏又是谁?果然——宋然既然身在建康少不了也是要来这里看看的至于携了夫人同来——想必也是为掩人耳目。 夫妇两人并不说话只互相作着手势以为交流那些手势于沈凤鸣而言当然尽属费解。不知是否说到趣处那宋夫人侧过脸来看着丈夫面露微笑正待回应余光忽触及沈凤鸣并无掩饰的直视她手上微顿便向他看来。 沈凤鸣见她面上表情微敛便知她定认出了自己。宋然自是亦回过头来见了沈凤鸣倒不讶异只招呼了一声:“凤鸣也来了。” 自然了。这建康府的江南武林大会是今日的大事沈凤鸣跟随夏琛前来府城一早来这里看看不奇怪若是不来反倒怪了。 沈凤鸣点点头上前亦不多有废话只道:“然兄来得早。看出些什么没有?” “花市昨夜之前都允百姓进出一夜之间料布置不下什么大的机巧。”宋然只淡淡然道“我见这一夜多也是布置桌椅鲜花竟见不到什么血影刀光之预兆虽似是好事却反而有点心神不宁。” 因不想突然冷落了岳氏宋然便向她作了几个手势方回头又道:“家妇爱花出嫁之前春暖季节最喜来这花市。如今隆冬花市虽颓但冬季亦有几样花卉花楼之下偶可见得故此这趟回来建康常于此处流连——今年却惜是未见贩售不知是否与这江南武林之会有关。前两日此地已经在布置高台却也仅止封禁高台白天不禁街市出入夜里才称宵禁。她亦听我说此地竟有武林集会我说要趁夜来看她便也陪了来了。” “一会儿天亮——此地想必越发热闹然兄待如何打算?”沈凤鸣道“可也能寻机入内探听一番?” 宋然微笑道:“这个不消担心我总有办法能入得去的。待到天亮我先送了家妇回去便折返——君黎交代过我这一回务必要协力护好了那一位夏少庄主。我总没忘便是了。” 沈凤鸣目光向岳氏微微闪动了下回看宋然见他面色笃定当下道:“有然兄这句话我心定得多了——差点忘了——然兄的手段向来比常人要多上好几种。” “不敢。有你在未必轮得到我什么事。我只当去看个热闹。” 七折 四八三 江下繁花(二) 天色蒙亮。两人说话间向花市里看那气派高台已然妆就梅幽仙郁不遮恢宏;市心以竹筑辅以彩绸、花草临时隔挡焕然净新尽蔽了外间嘈杂噪乱。巡逻与妆饰的“伶人”不知何时减少了许多不过东西入口处仍然把守严密显然离启会时辰尚早。 “这个地方看似开阔其实极为封闭。”宋然评议道“依我看进去了想出来不大容易——你看那些竹台桌椅、妆饰屏风其实是暗搭了一条曲弯通路在座之人只能见自己身周若事先不知通路全貌很难立时脱身若想往‘上’跑却定又受制于花楼。倒是花楼上的人对花市中一切人与事都一目了然。” “都说东水盟主是个平庸之人如此看来竟是颇有心机。”沈凤鸣亦评议。 宋然笑了笑。“天亮了先告辞。晚些相见。” 沈凤鸣与他拱手别过待要与岳氏亦招个呼岳氏却只看了他一眼垂首随宋然转身去了。 他回身看向愈来愈明的花市——宋然说得不错那些桌椅隔断之摆放并非随意若能寻个高处俯瞰解其全貌想来大有用处。可问题在于——他仰面四顾——这花市当真是选得好地方除了花楼附近竟未有一处足够高的——能看得见全貌。 未几就连入口处也被花架、盆栽、彩染围挡视线遮蔽越发看不见里面是何状貌。沈凤鸣退走里许才找到一处合适平房跃至瓦上稍许俯察。屋顶不高隔得远了天气亦不佳实只能望见近处一点排布——甚或就连这点排布也很快被更多彩染遮盖了。那些仍在劳作的伶人抛动并不鲜艳的彩绸一时间——沈凤鸣忽有种错觉——这个江南武林大会仿佛陷入了一种不真实的灰蒙蒙之中好像——一只被封闭起来的蚕蛹。 晨风凝冻花市附近却愈发熙闹。天光大亮之后彩绸上原本若隐若现的东水盟标识也愈发清晰——与盟旗上相同那标识是一枚插入水中的枪尖。于深色底上枪尖与水皆是银线与白线交织而成之色;若是在浅色底上则标识以灰线与黑线相织。 数十个身着建康府军巡服的兵士将闲杂人等更推至花市的火巷之外隔了路栅随后方声言宵禁解除十来个伶人妆扮的男子就着狭窄巷道逐个查检请帖与人数方肯放行但各家之旗帜却不允带入花市之中。 沈凤鸣在火巷东头等到了与程方愈一道前来的夏琛。夏家庄不曾携带旗帜但青龙教的旗帜在街市十分醒目后首跟随着一批藉藉无头的群豪。闻听不允携旗帜入内众人面上均各露出忿色便看程方愈眼色待要发作那为首查验的伶人只能向程方愈赔笑告罪道:“左使恕罪这是东水盟此番大会规矩今日前来与会门派不下百数既是盟友便无不依规而行就是拓跋教主亲至亦是如此还望左使不要为难。” 他一张涂抹了黑白油彩的伶人面孔如今笑起来很是透出丝难言的奇诡程方愈快速将他打量一番面上亦露出一笑:“阁下言重了。盟主既然有所顾忌我们将旗帜留下便是。青龙教还不至于定要依靠一二旗帜方得人辨识承认。” 那伶人头低得越发下面上笑得亦越发开:“多谢左使。” 当下里程方愈留了两人在外看守旗帜杂物等其余人随他入内其后门派亦各自斟酌拉帮结伙无帖的借有帖的光人多的占人少的份大多还是吵吵嚷嚷沿火巷入了花市。 沈凤鸣也随着夏琛入了内。场中除东水盟外果然再无他人旗帜倒很显得程方愈那句“定要依靠一二旗帜方得人辨识承认”颇具讽刺。各派桌席安排得十分细致不过群雄哪里拘得那些小节——只除了少数座位无人敢动其余的——讲究些的还将席牌穿递来去交换以与熟人同席不讲究的干脆凭喜好随便坐了也无人追究。 夏琛很快寻到了自己位置——临安城诸家并无安排在一处环视周遭只有方、郑二家的留座至于“首富”孙复、“无双卫”卫矗座席都较远。他不免眺望去卫矗已经早早到了正坐着不紧不慢地喝茶。他身边人并不多但显见都是精锐——甚至长子卫槙亦来了此间——想来这悠闲之态亦不过是做个样子。 还未及将目光转去别处一个明黄色身形已在他视野里跃了一跃。夏琛愣怔了一下——卫楹显然是有意引起他注意的见他目光过来她似乎想要向他笑可随即又转开脸看桌上的水仙花去了。 夏琛也下意识看了眼那水仙不过他心思并不在此。他与这位卫家四小姐也不过因为世家的缘故偶见过那么两面这个姑娘似乎比他还大了两岁他当然从没有多想过什么只是卫楹这一眼看得他再无心也觉得有些不自在。 是啊别人家来的都是当家的——大当家的少当家的都是江湖中有名号的人物就连带个最小的跟班卫楹都比自己年长。自己家里——来的倒也是当家的可在旁人眼里自己究竟算吗? ——他至今也还是逃不过这样的自疑。他想卫楹看他的眼神大概是出于这种质疑? 沈凤鸣在一旁看得清楚不免有些好笑。若不是那时孙觉说起连他也未想过卫家那位小姐是对夏琛有好感夏琛自己想必更是不知。比起孙家的左右逢源夏家庄与无双卫走动实算不得多倒不知——无双卫在这东水盟搅起的浑水里到底是哪边的可值得夏琛借这位姑娘与之一交? 不管怎么说夏琛是晚辈按礼数他还是走近去向卫矗问候了声。此时人声稍有耸动从西南头似乎进来了什么大人物。众人目光转去只见孙复喜笑颜开正边走边向四周拱手致意。 “孙老爷子来了。”卫槙连忙出声提醒。就连卫矗亦起身——论辈分孙复还更是他的长辈。 几人都过去与孙复为礼问好沈凤鸣已见孙觉亦跟了同来。这少年年小不大纠缠于礼数便四处张望于这许多人之中果然独独瞪了沈凤鸣一眼似乎是要责问他为何还未对夏琛下手。沈凤鸣与他使个眼色见他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便待夏琛与几个长辈寒暄毕了开口道:“我去那边看看还有谁来了。”干脆向孙觉那边走。 夏家庄座位与孙家座位相距甚远站着虽能相见但若坐下了便受隔档影响互望不着料那边还更有许多门派未曾见得夏琛已道:“去看看也好。”这边夏珀也道:“我也去转转。”往另外一边去了。 夏琛回至座位与夏钦、万夕阳先坐下。“万叔叔东水盟这标识是什么意思?”先前见到东水盟旗时夏琛还未十分在意但此地处处皆能见这一枚入水枪尖不由得他不好奇多问。 “少庄主知道昔年江下盟之初创源自我们老庄主同江北一位豪杰。”万夕阳道“那位豪杰使枪论起来他是今日东水盟主的师祖辈。” “是没错……” 万夕阳不无嘲讽地笑了笑“我自少追随在老庄主身边记得江下盟的标识也几经变易最早的时候是一剑一枪因老庄主用剑那位江北豪杰用枪。后来觉得单以两人之兵刃作为一个盟约的标征未免太过狭隘故此以水流形状取而代之——水流暗合‘江下’之江流地形也即暗合‘江下盟’之名——那个形状用的时间很长甚至两位盟主先后离开江下盟依然以此为旗我们这些盟中旧人多认的是那个旗号。其后也有一阵前任曲盟主为不使忘却两位老盟主之恩试将枪剑重新加入标识之中即是一剑一枪插入水流之中只是如此一来标识复杂而且——后来几年宋金多次‘和议’至少表面上——这抗金之盟不再如往日那般重要江下盟日趋式微加上年长的旧人日渐故去那个旗号——无论怎么变化都慢慢淡出江湖了呼应未众。及至最近‘江下盟’突然以‘东水盟’之名重新出现少庄主记得吧这新盟主初派使带话来庄里时拿的盟旗已经是这枪尖加水纹剑却已没有了。枪尖还是旧时枪尖的形状水纹却也变了曲重生是明着要摆脱‘江下盟’同夏老庄主的影子这新盟约只是他一人独大之盟不是当年那个热血直肠、一呼百应的抗金之盟了。” 夏琛不语。曲重生的图谋不言自明只是说到水纹——换给夏琰的那块玉上岂不便有水纹。虽然具体的纹路他现在记不清了但如此总愈发佐证——东水盟所图大概真包括那块玉。 七折 四八四 江下繁花(三) 这许多花架摆放着倒也好予了不少人暗自遮遮掩掩交头接耳的机会便如——沈凤鸣与孙觉。 “你不是应允我了吗?”孙觉十分不快地看着沈凤鸣“他那么信任你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还不动手?” “本来是该动手了……”沈凤鸣目光转了转伸手去指“你看到那个人了吗?” “哪个?”孙觉有些不耐。 “青龙左使程方愈。”沈凤鸣道“我动夏琛容易可青龙教却来了人——你也知晓那青龙教主何等厉害我总不能为了你这点银子不要了性命。” “那你打算怎么办。”孙觉道“你不是想出尔反尔吧?若是等这武林大会完了一朝回了临安——再没机会了!” “我听说——东水盟原本就有心对付他。”沈凤鸣语带试探“说不定——根本不需要你我动手。” “你有确切的消息?”孙觉睁大眼睛看他。 这表情让沈凤鸣有点失望——看上去孙觉好像对东水盟待要如何对付夏家庄的计划并不那么清楚至少此际大概是套不出话来。 他咳了一声“我有所风闻还以为——你跟着你爷爷会晓得此事。既然如此也只能静观其变——你也莫心急我总要先对付了程方愈扫清了麻烦才好干净下手。” 孙觉只得道:“那我先去打听打听——暂且信你!” 沈凤鸣笑了笑。“你就算是不信我我也没办法。” 往回走的途中沈凤鸣自一侧细打量了下卫家那位四小姐。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多甜美可人卫楹虽出身“无双卫”这等江湖世家但举手投足之中看不出一丝江湖气息倒很是有些都城富贵人家的闺秀之质显见家里极是宝贝她——亦可得窥“无双卫”如今早已不复昔日上上下下皆辛苦讨生的旧境了。 这样一个正一点点从旧时颠簸剥离、期冀过上新荣安稳日子的世家为何要响应东水盟之召再蹚入江湖浑水?如果不是慑于曲重生什么威胁那就是指望着入了盟、从了众便可借荫于盟约之下安享自己的太平。沈凤鸣这般想着四顾了一番。谁说不是呢?如果连临安城排名前三的世家都这么想那么今日到来的大多数门派看似哄哄闹闹其实都只是出于不想强出头惹麻烦的妥协退让之心甘化这个正在渐渐落定的江南武林的一颗尘埃托庇于某种势力之下一劳永逸? 他越过“无双卫”回到夏家庄座席附近。水仙在每桌中央散出浓郁的气息成为这冬日沉闷的一种奇怪伴侣——花楼上满妆的蜡梅在这样的香气中似乎都消失了存在感。 辰时过半花市中早已坐满唯有正面中央几个位置还空着几个人把守在此显然这是与什么人物特留的却也不见席书名牌。东西入口都半闭了通道上只余“伶人”来回维持彩绸遮了风减了几分寒意勉强漏入的一点天光令这个会场不至于太昏暗人声鼎沸之下薄薄的、只属于夜晚的水气随着零星薄冰悄无声息的蒸化消失无踪。 但这依然是个令沈凤鸣厌恶的、没有光影的阴天。 众人不免交头接耳猜测那尚未露面之客究竟是何人。花楼上此时隐约露出了三四个人影有眼尖的便先指点起来:“那楼上的多半便是盟主曲重生?”楼里似乎闻得有一人走到廊上笑向下道:“盟主已在此恭候多时诸位稍安今日尚有几位贵客未到若是各位觉得无聊鄙人梁十二忝居东水盟‘左袖’这便来唱一曲权当为各路英雄解个闷儿。” 众人原待出声嘘他却一听他自称东水盟“左袖”虽不知所谓“左袖”是个什么名堂但料想总是个排得上号的——说不定便似别人家的“左使”。若是一盟之“左使”像个歌伶戏子似的来给人唱曲助兴——无论如何在场总该觉得有面子了。甚或如此一来过去数日东水盟那许多阴谋——那些笼罩建康的阴冷杀机——都好像轻轻易易地被一楼小丑抹去了似那许多本该有的畏怯仰怕在一瞬间仿佛都要化为居高临下的鄙夷来补偿。 大多数人自不会单纯如此心思深沉者却愈发多了层戒备。此时又有一人也自二楼廊上现身“在下戴廿五与十二兄一同为今日之会助兴。” “梁十二”、“戴廿五”。若说听到前者沈凤鸣还只是略有怀疑那么听到后者他便有七八分的把握这两个人当与“食月”有关所谓十二、廿五——大概与“三十”是差不多的称呼毕竟一个人没有大名单称呼排行常见的很可就算排行家中十二还说得过去要排行廿五——平头百姓能有廿五个兄姊可称匪夷所思。 不知三十今日在何处。他心中想着便见梁十二与戴廿五对面站定两人都穿着宽大的外袍细看那襟袖当真有几分戏子模样。他心下暗道这东水盟主也不知有什么癖好——或是当真好前朝“伶人”那一口非但自己平日戴个伶人面具手下人也不是面具墨彩便是戏服妆扮。正想间那二人已甩袖对白一面咿呀唱起一面手中各执起一支墨笔竟就你一笔我一画地在彼此素衣上、素面上着下水彩来。 少顷两人“妆容”已毕脸上夸张的黑墨与适才行走遇到的那些涂面伶人殊无二致。群雄大多少见得这般场景看得哄然大笑。自然亦有依旧惕警的——因不难看出两人这宽大外袍之下内里皆是一身劲装已显了好手模样;愈是如此便愈显出这东水盟主几分诡异来。 便当此时有人高喊了声:“田大人到!”梁十二、戴廿五动作同时一顿客客气气地向下作了个恭迎之态。夏琛面上一耸陡然转头去看——那个离他并不算远、至少还在视线之内的中央座席终于被让开一条道让进一个再熟悉不过身形来。 ——他的亲兄长田琝。 田琝虽然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与新称谓夏琛却还是第一次在这位昔日长兄改姓之后与他相见。他有点激动地想起身不过身边的万夕阳同夏钦都适时示意他沉住气他只能咬咬唇没有动。 原来——那座席是预留给“太子”的人。江下群雄虽非都认得“田大人”何许人也但自临安来的大都知晓这位昔日飞扬跋横的夏大公子与父反目继而投效太子的故事。除开此节“大人”二字是何意义纵然没读过书也多听得懂——也即是说——这场江南武林大会其实也不过是庙堂之争在江湖的某种延展与附庸。 沈凤鸣也看了田琝几眼——太子一直在寻扩江湖势力这大会有军巡撑腰维护想必亦与此有关在这里见到太子的人不算意外就如去岁在天都峰金牌之争见到宁大人一样。只是——没料来的是他。这一来——对夏琛也不知是福是祸毕竟田琝对夏琛敌意想来依旧甚深那个他所失去的夏家庄终究是绕不过去的心头之痛吧;可青龙教今日亦与太子有所交或许借这份太子“盟友”的光反而更能护住夏琛? 目光却也绝没有错过田琝身后更有二人——于沈凤鸣而言那两个人交道更是不浅只因一个是在当初夏铮南下路上针锋相对、过节甚深的“青云手”葛川另一个却是一两个时辰之前刚刚打过照面的宋然。 “三试魁首”此刻换了身愈发体面的襕衫与这武气甚浓的场合格格不入但他偏生走得施施然又稳当当仿佛那一身书生意气就压得住这一径江湖豪雄。他说他有办法来他还当真来了而且走的是最引人注目的路子坐的是最引人注目的位置——沈凤鸣不得不承认宋然的确是那种最不必担心的人——不必担心有任何事他应承了却做不到。回想起来这短短三两月他在内城早就与田琝、太子这一线牵得紧密提到“绍兴六士”中的这位后起之秀京城里怕都已知道此人已被太子收为“心腹”。也便是他暂时还无品级在身故此官面上比田琝逊下几分同葛川一样权作了这位田大人的随从。有这一文一武随行田琝来此的胆色似乎都已壮上好几倍。 “田大人来了。”楼上戴廿五随着适才曲里的调唱个喏。楼下骤然发出一声锣响随着梁十二高喊了声“有请盟主”一个高大的身形从二人之间慢慢浮现。 田琝三人落座。在二楼现出身形的曲重生依旧戴着仅黑白二色的面具但面具上的表情比先前沈凤鸣见过的那副似乎多了一丝笑意——他视作这是对在座群雄终究保留的那么一点忌惮。可若看得久了这般一成不变的笑意却比那一丝表情都无的冷面更冷只因——你总错觉自己看见的是某个人的表情但这虚面之下的真实距离这丝笑或许比距面无表情又更远了十倍。 二楼还不是花楼的最高处只不过是让众人都能看得见——但曲重生凭栏之下只现了上半身加之这只面具让众人即便好奇亦一时很难记住此人诸种特点即使将来再相遇只怕也难以认出。可沈凤鸣还是嗅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来。他是见过曲重生的——在那间临水屋阁的暗影里。可今日的熟悉与那一个曲重生不同——他总觉得此刻这丝熟悉更源于——源于另一个狭窄如廊的昏暗对话。他瞪视那个面具仿佛想看出些什么来然而面具当然没有回应他。面具下的人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七折 四八五 江下繁花(四) 声音确证了沈凤鸣的猜想——今日“三十”的任务原来就是在这花楼之上扮演曲重生。 三十昨日说曲重生绝非沽名钓誉之辈——沈凤鸣虽不知他这话是否带了几分先入为主但那一个在镇淮桥外小楼间觑见过的东水盟主——举手投足间确乎有种淡淡凌驾人上之气息绝非常人能轻易扮演得了——若不是昨日见过他差一点要猜想——关于东水盟复出的一切会不会是三十带着他的“食月”布下的一场戏。 可正因如此他更难理解曲重生之意图——他在这次大会之前曾去往不少世家门派拉拢豪杰更在临安召过集会按理是在江湖上露过面的人物了原不至于如此藏头露尾。或许喜欢躲在幕后当真是一个人的秉性——以至于在自己人面前都戴着面具——那么当时去往临安的那个曲重生又是不是真正的曲重生? 今日的三十比昨晚话何止多了十倍沈凤鸣思忖游移间开场白已差不多说完了。他向四周看看大部分人听得饶有兴致可他只觉身处虚幻——虚幻的彩绸与飘动的香气虚假的盟主与面目不清的伶人——这其中的真实——那个真正的曲重生又躲在哪里?他一定身在这花市的某处——或许在这巡场诸多伶人之中——观察与操控着这场计划好了的阴谋。 “我知晓不少江湖同道心中尚存质疑”花楼上的三十继续完美地代入着应有的角色“今日之会便为尽解疑问为令我江南正道武林结成真正的盟军。东水既为‘盟’自必重诺重信与盟约有关的任何事曲某皆会向诸位坦诚以告盼诸位亦能回报以同等真诚。为表这份重视——” 他稍稍一停面具上细细的双目如亦有光投向田琝三人处。先前他已然以主人的口吻将三人郑重引见了一番田琝并不客气便站起身来咳了一声:“在场诸位恐有认得在下的亦有不认得在下的。今日此来虽是奉上头的意思但田某自小习武亦有一半心属这江湖也算是江南武林之一份子于盟约之事与这大会之序悉听盟主之命。若说这身份真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三人只不过受邀、受命来与东水盟之重诺重信作个证见如此诸位英雄也当对今日之大会、盟约之未来越发信服。” “不敢当。”三十接话“有太子和田大人这句话在我想再无人会怀疑我东水盟邀集江湖豪杰之真诚。” 花市之中一时无声。这份“证见”可是出自东宫——哪怕最不齿与庙堂扯上干系的江湖中人只怕也不得不承认其分量。但正因为其分量过重众人愈发不知是有什么样的“坦诚”“信诺”需要这等维护。 夏琛亦不安地咬了咬唇。田琝口才似乎见长了许多——这般侃侃而言的样子于他很遥远。 “那曲某便入正题了。”三十延请田琝落座口气一肃“众位皆知家父过世之后曲某常年旅居四处与这东水盟、这江南武林久已疏远所谓盟主之虚名所谓江湖之地位自来看淡原是不必特意拾起的。可今年曲某忽无意中得知盟中一事此事却与诸家都大有干系思前想后觉得唯有重启盟约——今日召集诸位武林同道于此便是为将这个消息飨予各位。” 众人好奇不免屏息凝神待听他说。 “可算是个好消息。”三十笑了一笑如面具上的表情一般轻盈“但不是十分好。” “曲盟主休要卖关子。”有心急的已道“什么样要事但说便是。” “东水盟前身名为‘江下盟’乃鄙师祖与‘江南第一庄’旧任庄主联袂而创”三十道“可是当年——鄙师门一脉从北方渡江而来夏老前辈与在座大多数英雄却是江南的豪杰虽同仇敌忾但这么多门派总有强弱参差、心思异同又兼有的素不相识彼此要全数交心乃至立起同盟总还需一些规矩——一些信得过的手段防得——倘反纳入了金狗之内应或是别有居心之辈得不偿失。故此两位前辈商量了个办法凡入盟者均需以其人或其门中最为重要之物作为凭据质于盟中。此物可为家传珍信可为金银财帛可为门中机要可为武功秘法——此乃入盟之条件只是曲某一介后生多年来一直不知当年江下盟竟有这一条。” 话音半落下面已有人交头接耳起来。三十又道:“这事说大不大——当年的盟友大多年轻凭一腔热血单打独斗者良多开宗立派者少要说江下盟拿了多少宝物钱财、藏了多少机密珍闻实在也谈不上;但说小也绝不小——人在江湖傍身之技大多还是有的——哪怕此技远称不上冠绝武林但对这些前辈而言却已是箱底绝活肯交予盟主已相当于将身家性命都拿了出来。江下盟初盛之时的确收括了不少‘绝技’而这许多英雄当年为抗金奋不顾身有的尚未留后便再无归来有的虽有儿孙子弟却尚来不及将秘技相授——这许多英雄后人包括在座各位相信也有不少并不知本盟存留了其家中‘宝藏’若无人提起这许多家学之秘定须告失传。” 他停顿了一下“曲某知晓后只觉兹事体大思量再三为各家渊传亦为武林福祉计必须重建盟约重召旧人以为不埋没这份辛苦集得的绝世至宝。为此又各处走访旧人以期探寻这‘秘藏’更多消息求教各家前辈之看法。其间或有些误会皆因曲某不敢太早将此事公之于众引人多有觊觎。但今日开诚布公——主要为的便是寻本溯源、物归原主。” 这面沈凤鸣与边上万夕阳不免对视一眼。都以为曲重生是要抛开江下盟的渊源另起炉灶却料想不到这番话的意思竟是要“寻本溯源”。沈凤鸣知晓那楼上并非曲重生本人倒还能暗自嗤笑此番言语之虚伪但似万夕阳等此际心头大多却愈发疑惑故此并不敢立时发声质疑。 只见正面花架东首“腾”地立起来一人:“在下虞山闵志诚敢问盟主的意思是说——那些门派秘藏这些年一直都存留在盟里——就在此地?在建康?那我闵家当年——” 三十示意他先莫急。“究竟各位家传之物有没有在本盟‘秘藏’之中曲某实难一一记得不过如今已寻到一份记录抄本可用来比对。只是——在此之前曲某希望能与诸位重订盟誓——便如当年一般确信在座各位与曲某乃是同心一意方可。” “这个自然闵某第一个愿意。”闵志诚忙道“若真如盟主所说这‘秘藏’一事非同小可我相信此物一出定要叫心怀不轨之人盯上后患无穷若我们都不能同心一意、同仇敌忾反倒叫盟主一人背负那般危险岂非让人寒心。” 他身边却又有一人手敲了桌上茶壶懒洋洋表情叫人看了十分不快:“那曲盟主所谓的‘盟誓’又是什么呢?” 三十伸手示意身边的梁十二已取过一匹写满了字的素绢展开道:“今日便是为此——东水盟约有赖各位共守。”便仔细念起。 他声音十分洪亮便与适才唱戏也似传出甚远。只听他不紧不慢念道:“……今遍邀豪俊重立盟约于东水之滨凡入东水盟者皆誓以‘坦诚共济’为念……皆遵如下信法: “其一东水盟以盟主为尊:有副盟主一名左右袖各一盟中要务四人共决;另设盟使若干受命携盟旗于同盟内外递传盟信…… “其二东水盟以信诺为基:入盟者须将一件本门要物登记于册并于入盟一月之内将此物交东水盟左右袖以为妥存…… “其三东水盟以同心为旨:遵誓者共相济之;违誓者共追讨之;外敌者共抵御之……” 如此等等条数颇多梁十二足念了半炷香光景末了道:“曲盟主大公无私方有今日东水之盟盟主之位相信众位必无异议。梁某不才得盟主垂青与戴兄忝为东水盟左右袖。我三人谨遵旧法当先行歃血、留印稍后将盟约传递诸位:凡愿入盟者同样为之;不愿入盟者恐须即请离去。” 另一边戴廿五捧出备好的海碗三人即行歃血连三十亦伸手入面具之内将血沾唇随后将手印按于盟约之上。 楼下众人一时面面相观人人都想从他人脸上看出——是不是自己会错了意。先前“曲重生”分明说的是“秘藏”乃属先人遗下内中宝物要各归其主可现在听起来盟约的意思却是——要向入盟者索取宝物?昔年抗金势紧家国危在旦夕莫说一己之私物就是性命血脉都要不保倘江下盟能联合南北群豪抗击敌侮热血豪侠愿意献出所藏倒还说得过去可如今夤日清平哪个又愿意将自家之秘白白奉上? 七折 我为什么最近更得慢 那什么生了个娃容我坐个月子再复出。 七折 四八六 江下繁花(五) 可来都来了——谁都不愿先出声质疑盟约之公允。花市中一时安静无声梁、戴二人便执盟约、血碗从侧边明梯走下先向夏琛这一面走来。 还未走到近前夏琛后首有人站起:“在下池州陆有为有一事请教。” 梁戴二人暂停了步子回望花楼楼上的三十道:“请说不妨。” “适才那边闵兄说了盟主之位我等自无异议梁兄、戴兄乃盟主左右当盟中重任也是相符——却不知盟约中所指副盟主是哪一位?可否也请出来与大家认识认识。” 人群中有道:“盟主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见了等同不认识。”虽语声压得颇低但听见的人亦是不少三十料是也听见了却也不在意只道:“陆英雄提醒得是副盟主一事本该先行说明。”便道:“我与盟中左右袖曾商议由他二人中选出一人作这副盟主不过他二人倒是提议若是正副盟主、盟中要人皆由我等自行指定单向着旧人、老人不免难以服众恰这武林盛会在眼前不如有赖各位当场举荐——在下不问江湖日久许多豪杰竟还不识今日正是个良机。除这副盟主尚阙如之外另盟中今盟使仅有三人倘盟约得以光大诸位在座有愿为盟使者亦可自荐只消定得一服众的规矩便是。” “这还能有什么规矩。”一中年汉子不无嘲讽道“不是江南‘武’林之盟?当是以‘武’取胜。” “选盟使固可以重‘武’但若是要选一位副盟主……”陆有为道“单是武艺超群却无德名怕也难以服众。这位仁兄漏了两个字东水盟乃是江南‘正道’武林之盟断非打打杀杀以强凌弱之辈。” 中年汉子哼了一声“若是如此我倒要问了我们曲盟主之‘德’有谁见得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闵志诚道“曲盟主重建本盟乃出于大义换作是你未必有此胸怀莫非还算不得‘德’?” 中年汉子干脆站了起来“你们没人问那我来问问——开善寺的洪澄禅师下落何处?还有鲁守鲁大侠王松柏王前辈董金和董掌柜印芙蓉印女侠韦燕行韦公子——他们六人无故失踪莫非你们个个都忘了——谈什么‘正道’什么‘德’之前该请曲盟主对这事有个解释交待?” “你哪个眼睛看到这事与曲盟主有关了?”闵志诚反驳“不过是些宵小之辈煽风点火无中生有……” “兄弟难道就没发现”中年汉子道:“这里根本就没设他们几人的位席——难道曲盟主能未卜先知——知道他们几位要出事都不会来?” “前日里出的事今早调整了席位有何不对?” 中年汉子冷笑:“便算当真如此六名高手在大会前夕下落不明盟主难道就对此漠不关心就不该过问一句?” 众人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在三十那张面具上。三十的语气却没有变平静得一如假面上那个黑白的微笑。“这件事当然是要说的只不过在下原想待盟约缔结之后再提。毕竟今日有些江湖朋友只怕不愿入盟稍后便要离席以曲某忖来个中内情还是不宣之于外的好。” 一顿他又道:“不过既然有人问起……那就先予各位个解释也罢。” 他深吸了口气又叹了一口“他们六位的失踪的确与东水盟有关。” 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不想他竟当众承认了其中有恃无恐自不待言。中年汉子面色涨红伸手指他:“当真是你所为!你就算是老盟主的义子也不过一个后辈禅师只是对东水盟略表不满你又如何便下此毒手——如此也算‘正道’所为!” 席间交头接耳中沈凤鸣已得知这中年汉子姓郑名奂容貌虽粗豪些亦算是世家出身家中长兄曾为江下盟出力一家同洪澄禅师颇有交情只是长兄去世他武功稀松在江湖上名望略逊罢了。 三十却似乎不识郑奂——依照曲重生“久疏江湖”的解释这位新盟主对江南豪杰也是理应不熟。“正因我希这东水盟是真真正正的江南武林正道之盟才不得不出手对付那几位——只因他们几位的所作所为实难称‘正’。” “你说什么?”郑奂叫道“禅师——还有那五位皆是这建康城里数得上的名侠高人你说他们难称‘正’那谁人敢称?” 闵志诚在一旁嘿嘿笑道:“自来龌龊之人都披着名侠高人的皮……” “你休要血口喷人!”郑奂怒道。 “此事原不足为外人道——这东水盟原本是有一位副盟主的。”三十口气十分落寞“确切来说是有副盟主之人选他乃是曲某好友见识武功实都在曲某之上若无他臂助怕是今日的大会、东水盟的重建都遥遥无期。只惜这样一位好友却在不久前遭了暗算——想来那几人原本要对付的正是曲某只不过在下当时离开建康去往江南各地留他坐镇于此而那些人并未事先得知曲某行踪故而行刺虽果却杀错了人。” 他停顿了一下面具后的双目忽炽烈烈看向郑奂“暗算他的正是尊驾口中的名侠高人尊驾认为曲某该不该为他报下此仇?” 郑奂一怔前面戴廿五已道:“他们六人密谋暗害了副盟主盟主原不想公开提及此事毕竟‘名侠高人’莫说他们的亲友便是稍有交情者怕都不肯相信他们竟会行暗杀之事。但为正人视听故此事终也不可不澄清若是阁下不信东水盟还存有六人密会联络之书信足证其谋。” 郑奂忽哈哈笑了出来:“不信我当然不信。这六位哪位不是独当一面的高手这副盟主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值得他们六人联手对付?书信伪造再简单不过我与洪澄禅师认识这么多年他与王大侠、鲁大侠虽有神交却也极少来往那印女侠、韦公子是年轻后辈来往更少更不要说董掌柜根本不是一路——怎么会他们六人合谋暗算?” 这壁厢万夕阳亦低声道:“这曲重生只编造些子虚乌有之事全无实证莫说这人不信我都不信。” 后首果又徐徐站起一人愤声道:“盟主说是他们六人密谋杀害了副盟主敢问副盟主既然被害盟主当时亦不在建康这密谋是如何得知?那位闻所未闻之副盟主——姓甚名谁若是当世高人想来非藉藉无名之辈盟主不妨说出来总有人分辨得!” 沈凤鸣等闻声回头说话之人正是鲁守的夫人。 戴廿五认出她来拱了个手:“鲁夫人盟主深知此事夫人恐难消受只是有些事怕夫人也未尽知。密谋暗杀副盟主只是其中一件个中详情——说出来只怕……。” 鲁夫人冷笑:“你们还待再泼什么脏水?” 郑奂接话:“鲁夫人不必与他们争辩我算是听懂了这个东水盟遇事是理也不用评证亦不用讲凡所不利者便滥动私刑予以解决——所以适才我便说了什么都只消以‘武’得之今日此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没冤没仇的便用拳头争个高下假惺惺辩什么道理谈什么‘德’。” “莫吵莫吵。”听了这许久的田琝总算站起身来向着郑奂“这一位英雄不知如何称呼定要口口声声东水盟的不是?” 郑奂慨然自报姓名田琝道:“那郑兄只怕错怪了曲盟主——那六人密谋通金书信被我们的人截下这事太子在京中早得奏报。太子知晓建康府东水盟承继江下盟抗金之遗志原就计划借曲盟主之力除去奸人谁料竟慢了一步给他们先下了手。虽然并无实证此事他们六人皆有份但既然书信之中具有六人姓名而副盟主尸身上又留有洪澄禅师杖印和印芙蓉的独门刃记料其余几人亦脱不开干系。说不准——除了那六人还更有未具名的旁人郑兄还是莫要强出头免得——引火上身。” “田大人这是威胁?”郑奂怒道“巧了姓郑的就是不怕死有些话不吐不快!倒是怪了朝廷早与金人言和却来说旁人‘通金’莫不是天大的笑话。禅师当年在江下盟时杀了多少金狗得知我大宋竟奉金人为‘父’曾破戒大骂如今你却说他与金人串通?什么狗屁太子——罗织罪名也消罗织得像样些!” 田琝听他言语对太子不敬眉心皱起他身边葛川动作更快倏然几步已越至郑奂近前五指箕张抓向他面门。郑奂“噫”了一声便要伸手去挡但他功夫竟当真平平又哪里敌得过葛川成名之“青云手”被他一记抓实在小臂之上“喀咯”一声脆响手臂竟生生折了。葛川犹未尽意又一掌当胸而去五指真如幻了青云之色实欲当场取了郑奂性命郑奂百忙之中以未折一手抄了桌上花盆拦去只听又一声脆响却是那栽了水仙的盆儿已被击碎而那一掌也已堪堪到了郑奂胸口。 七折 四八七 江下繁花(六) 便此时葛川的手臂却未能再伸长一只手握在了他的小臂上力道不多不少正阻住了他的发劲。他顺那手向边上看去正看着沈凤鸣的脸。 “葛先生手下留情。”沈凤鸣笑道。 这可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葛川勃然:“我道是谁。曲盟主不是说——东水盟乃江南正道同盟?怎么这——魔教首脑也来盟会浑水摸鱼?” 因这花市摆设不少人先前还未发现沈凤鸣葛川这一说沈凤鸣自是成了场间所瞩那边宋然老早就在使眼色要沈凤鸣勿要在此时多管闲事可管都管了——总也不能再缩回去。 田琝已经拊掌:“哦哟哟不说我还未留意——云梦沈教主江湖成名的人物原来却躲在这里甘为夏小庄主所驱看来这一趟夏家庄有备而来——夏小庄主是不是有意夺取这副盟主之位?也对也对堂堂夏家庄总该在这江南武林同盟里有一席之地可带的人却未免不上路就不怕——叫正道人士耻笑?” 夏琛听他一口一个“夏小庄主”知他始终耿耿于怀可面对他一时却只口舌僵硬:“大哥你明明……” “田大人”还是万夕阳见状救场“‘青云手’也算是成名的英雄了一言不合便要取人性命难道也是‘正道’所为?我看比所谓‘魔教’还不如田大人是不是也管束管束不然还消沈教主替你管教。” 田琝瞪了他一眼。在夏家庄做了这么多年的大少爷与万夕阳当然是熟识得不能再熟识但此时对方却也只向着了夏琛不由得他不忿。可他是太子派使这身份由不得他纠缠在那些细枝末节的旧事上也只能抖了抖衣领:“若不是他口吐妄言对太子不敬葛先生也不会出手教训。” 鲁夫人忍不住冷声:“口吐妄言?我看今日在座枉称正道都比不上郑兄弟竟连个敢出头的都没有不知有何资格轻视他人贬称他人为‘魔教’?” 这许多人出声沈凤鸣同葛川总也相持不下去早早各自收手。“鲁夫人说得是。”沈凤鸣不待田琝出声“云梦教出现在这江湖不过这几月间沈某自认鄙教从未做过一件堪称‘邪魔外道’之事却不知为何就不容于这正道大会。” “我想田大人不是这个意思。”楼上三十接话“沈教主稍安勿躁田大人的意思是——今日是江南正道武林之会贵教乃出自洞庭不属江南两路故此不应于我江南大会之上出面——田大人曲某说得可对?” 田琝哼了一声不答话。 “那倒是不过——我又没打算争你们副盟主你大可不必紧张。”沈凤鸣笑道“田大人既然说了我索性也认了——我此番来就是为了夏少庄主正想提议既然东水盟欲承江下盟之遗志那么——承老盟主夏老爷子之志夏少庄主倒是挺适合与曲盟主共营新盟。诸位也莫要争什么‘德’还是‘武’至少夏家庄这份渊源要做副盟主旁人就比不得。” 三十发出一声轻笑:“沈教主之提议甚妙不过也消看诸位英雄答应不答应。纵然我们不单讲‘德’或‘武’若太过无德或是无武怕也得不了这份敬重。” 他这话言下之意当然是说夏琛“德”或“武”有所欠缺。这也难怪夏琛的年纪虽不说德行有亏但德高望重必定称不上武技当然也难言超群在座若是旧人或还对夏家庄的身份留有敬意但若是新人多半对此不屑一顾。 “盟主这话便不对了。夏少庄主虽然年轻但夏家庄的身份放在这里总比没有的强他身边万前辈昔年就跟随夏老庄主左右这一份敬重各位想来不吝要给;若是对少庄主身手有所怀疑沈某不才若有谁自信能取胜在下不妨来试过再挑战少庄主也不迟。” 三十一时迟疑。他自知晓他这假曲重生不可能瞒过沈凤鸣也知道沈凤鸣是在提醒他不要为难夏琛可这与今日所谋背道而驰曲重生当然绝不会允许这样荒谬的建议成真。他当下笑了一笑:“沈教主是要力荐夏少庄主。还有谁有推举人选或是愿意自荐现在便说出来稍后请诸位英雄一同来决定究竟谁最为合适。” “我愿推举夏少庄主。”人群中有道“莫说有夏老庄主的渊源在就算没有我们江南正道武林奉‘江南第一庄’庄主为率也没什么不妥。” “我觉得也是。”有人应和“不管怎么说总比旁人来得名正言顺。” 三十似也早料到沈凤鸣这提议定有附和想来这些心知自己并不可能担当此任的中小门派又并无太多利害关系的多仍认着“第一庄”的名头与其追奉那些不认得内中好歹的新秀不如就着夏家庄的渊源。他目光投向稍远处那边几名稍有分量的掌门当家想来定有不同看法。 “我推举我爷爷!”格挡那面一个少年的声音众人闻声去看站起说话的正是孙家这回同来的二少爷孙觉。孙家既是临安首富这头面比武林中人有时还更广些虽重武之世家大多看之不起但见是推举的孙复多也不便开口反驳。 “坐下休得胡说!”孙复斥了一声不过听语气似乎也并不真的生气。隔不多远的卫矗笑了一声:“若是孙老爷子我实第一个赞成。” 万夕阳暗自哝了一句:“意思是我们夏家庄他便不赞成。” 卫矗大概也知晓自己这话要得罪了旁人不免起身向夏琛这头微微示意:“卫某向来直来直去倒不是说夏贤侄不适宜这副盟主之位只不过——一盟之营无财难行。尤其我们东水盟新盟兴起地联广阔若得孙老爷子臂助自可经营无碍甚或得以壮大、突前猛进。” 万夕阳待说什么夏琛已起身道:“万叔叔说得对论财力夏家庄当不敢与孙老前辈相比这副盟主之位自是孙前辈适宜些。” 那面孙觉“嘿”的一声得意道:“算你识相!” “就算夏家庄有此财力……”夏琛接着道“家父远行在外今日不曾到会君超也不敢就擅自做主将我家底付予未知之数。孙前辈今日在此可要考虑清楚。” “你说什么区区一个东水盟我们孙家还养得起你以为都与你们那穷酸人家一般!”孙觉面色不觉涨红一面回应一面却偷瞧那边卫楹却见那姑娘只将目光向着夏琛不免心中越发窝火。不过众人听他“区区一个东水盟”几个字说出来实是将曲重生得罪了而那“穷酸人家”几个字虽本意乃指夏家庄可这江湖世家大多还不如夏家庄又如何不得罪了在座众家? 孙复先前若不过是假意喝止此时已不得不厉声道:“叫你坐下!”孙觉亦自觉说错了话悻悻不乐待要解释几句孙复已笑道:“君超提醒得是——我这不成器的孙儿不理家事从不知家业艰辛随口扯几句——凭我一个孙家如何担得起江南武林之盟这等重任若要我说卫贤侄手下这份功夫冠绝武林不比一点臭钱更得人心?” 卫矗呵呵笑起来:“孙老爷子误会了。我无双卫论江湖地位不及夏家庄论财力雄厚不及孙老爷子卫某只不过是说两位之中无论谁担当这副盟主无双卫都必鼎力支持。” “卫大侠谦虚若无双卫有意这副盟主之位我们孙家定无异议。” 有人阴阳怪气插话:“三位聊得热闹这江南大会不止临安让别人也说说话如何?我推举我们建康府刘仕刘大善人。” 一个道:“那我推举太湖陆荻兄。” 再一个道:“我推举饶州计丰江计大侠。” 众人见曲重生无阻拦之意不免你一句我一句渐说热闹甚或有了争执不下之态。这边厢沈凤鸣注意到宋然凑向田琝耳语了几句。田琝表情似有讶异两个交换了几句田琝点了点头。 他抬眼看了看三十好像有点犹豫舔了舔唇不大自然地向宋然又看一眼。宋然面上却颇有鼓励之色田琝不得已立起道:“各位听我一言。” 顿了顿田琝道:“太子向来与我说江南人杰地灵处处皆有英雄不过在下想临安乃都城所在正盟主既出自旧盟渊源之地建康副盟主总该有临安一席之地至少这头一任副盟主该由临安这几位之中选出盟主以为呢?” 原来宋然却是教他说这个。沈凤鸣暗道。可除非他肯给夏家庄说话否则——临安城这些对手——孙复、卫矗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对夏琛一点好处也没有还没了置身事外之后路。 “田大人既如此说——当是有几分道理。”三十道。“不知田大人心里的这位副盟主是临安的哪一位?” “若依我看……”田琝目光游过场中沈凤鸣只觉——他这目光却是虚浮飘忽的似乎——这些话当俱是适才宋然的建言而他还未肯完全信服。 七折 四八八 江下繁花(七) 大约是太子已颇倚重宋然进言之故故此田琝虽身居官职却也不敢看轻宋然的提议。“这个……这个‘江南第一庄’与我渊源颇深我自当念几分旧情站在夏小庄主一边……但这只不过是我一家之言我却绝没有要强迫盟主的意思哈哈哈哈。” 他这最后两声“哈哈”当然极是显出尴尬可即使他的确没有强逼东水盟就范之意太子特使的身份也令得他的话别有了几分意味。孙复、卫矗等人面色也不免微变显然田琝这番话足出人意料——无论孙、卫二者是否事先便与曲重生、太子等通好了气单因田琝与夏家庄的恩怨他原也绝不应回护夏琛。 ——不知宋然如何说服的他?沈凤鸣不自觉向那边看——他想起宋然曾说这次设法进了大会总会从旁臂助——或者这便是他的‘臂助’了?既在田琝身边他定是也知道夏琛处境危险除了先发制人没有更好的办法。拿下东水盟里一个显要身份说不定比碌碌无为地与会、籍籍无名地离开更能保护夏琛。 如果那个真正的曲重生在场此时当是要出面阻止了吧。沈凤鸣心中暗忖。然而环顾四周目光所到之地众人或神色复杂或窃窃私语却没有一个看起来像有此心事。还是三十咳了一声:“田大人所说极是。只是——若今日来的是夏亦丰庄主此事自是好说可夏少庄主来此——只怕真不能令人信服。万一哪位英雄有心一较高下岂不是又欺了晚辈。” “这个容易。”宋然笑呵呵开腔。“各家都派晚辈较量就是了。” 三十终是默然望住了宋然那面具上的微笑显得尤其诡异而危险一双描过了边的目洞里更辨不出表情令得沈凤鸣很是给宋然捏了一把汗——即便这宋然再是不简单他也实不能肯定惹毛了“食月”这位吹毛求疵的头领会有多大的麻烦。眼见宋然面上还一如无事若他知晓楼上这位并非曲重生而是曾在黑竹留过名的“天狗”又当作何感想? “宋学士‘三试魁首’之名如雷贯耳但学文出身想必不大晓得江湖较量的规矩。”三十开口言下之意这是我们武林中人的事儿你一个文人不要指手画脚。可宋然似乎仍未觉出不对:“在下的确不大懂得江湖中事不过既是说到规矩——不管是文人较量还是武人较量甚或贩夫走卒之中技艺较量——在下认为总须讲究一个公平。以大欺小、以长欺幼想必难逃闲话曲盟主总不想这江南武林盛会却落了人口实?” “宋学士”田琝似觉不安低声急促“今日之事还是由曲盟主作主!”不论东水盟此前对付的那六人究竟是否当真如其所言般不堪至少东水盟主的霹雳手段是人所共见宋然不过区区文士胆敢这般正面拂逆其意纵然是仗了太子的面子只怕曲重生也未必买账。 但很快有人接腔:“依我所见这所谓盛会怕是已然落满口实盟主要质疑夏少庄主倒不如先让我们看看你又有几分本事能当得起这一声‘盟主’!” 说话的是鲁夫人。她固怀有为夫复仇之私心但这番话又如何不是不少人心中所想。就算是早先曲重生拜访过的武林诸家也未必清楚他手底下实力几何——他说那六人合谋暗杀副盟主——一个副盟主都消六名高手合力围杀正盟主又当如何?倘有机会得窥一二自无人出声反对。 沈凤鸣亦作此想只可惜他深知此际这楼上的是三十而非曲重生——一个“打手”。说不准曲重生正是猜到有此一出故此才让三十假扮作他。 “好。”三十不疾不徐应道“鲁夫人要先指教么?” “求之不得!”鲁夫人双目通红“就不知你可有胆下来!” 三十没有答话似也未见以手扶栏不过是眼目一霎一花的工夫他衣袂已翩翩轻轻腾起——轻身功夫对他来说最是不值一哂自二楼跃下也不过如履平地但在旁人眼中这一手耀炫已极纵是个中高手也大多自忖难有这般风采。 沈凤鸣腹中暗自嘀咕。三十在楼上固然能扮得有模有样可当真要动起手来只怕就收不住了本性。旁人不识他倒也露不出破绽可他下手狠惯了恐鲁夫人性命难保。 眼见他二人便要交上了手他不及细想起身:“稍待!” 他边说边已上前:“方才不正说着——这武林大会不该以大欺小鲁夫人身为前辈如何与曲盟主一个后生一般见识?倘出了手岂不是自己反落成了口实。” 这话一时竟难辨是嘲讽鲁夫人抑或是嘲讽曲重生鲁夫人还未答话沈凤鸣斜身抢至花楼之下:“不如我来向盟主讨教几手——曲盟主咱们算来是平辈没有谁欺谁便也没什么闲话了。” 三十微微一顿。“‘闲话’确是没有不过沈公子这般爱管‘闲事’却是罕见。” 纵是他面目藏在面具之后沈凤鸣仍是捕捉到他语气中那丝森然——他忽才想起昨晚他答应过三十只消将程方愈让了给他今日武林大会他必不插手。不过此事自然有前提——当是不损夏家庄之安夷。他自忖亦是借着宋然的提议替夏琛争取一个平辈方可动手的条件——该不能算食言? 他不无惫懒:“我这也是帮你大会立个规矩你与鲁夫人动手多不合适……”三十却着实不喜废话“请了。”截去他话头右手迎面击向他鼻梁。 原是“平辈”当然也谈不上先手后手。击向沈凤鸣的是三十握紧的拳头而便在这一拳进至他鼻梁前二分之际一旁的郑奂忽重重“咦”出了声。 沈凤鸣手掌半张以掌心去握他这一拳心里也是咦了一声只觉这一拳来得甚重不是三十快轻的路数。果听郑奂喊道:“你这拳法哪里学来的!” 三十不睬第一拳用老转而勾腕拳势仍是直冲面门显然这路拳法尽是刚硬力势。 “这是洪澄禅师的拳法如何被你学了去!”郑奂叫道。沈凤鸣堪堪硬格了两手摸到这拳法几分路数正待自袖中滑出匕首以锐破力忽三十右拳一收刚猛之力陡消如硬石齑散随即又是一推——展开的右掌竟推出一股难抗如泉涌之力那水般虽柔软却巨大的压力迫得沈凤鸣袖袂倒翻一时竟阻住了暗刃之动。 显然三十对他的惯用伎俩早熟知于心但比起这个片刻出手间招式之变换、风格之迥异反倒更叫人惊奇。沈凤鸣心里不得不升出十二分谨慎却听此番是鲁夫人惊呼出声:“你怎会使我们青溪家的功夫!” 鲁守号“青溪圣手”所谓“青溪家的功夫”想来便是指鲁守的绝学了。三十这数招之中竟是分使了那二人的绝学——虽说洪澄禅师也好鲁守也罢沈凤鸣并未当面见识过可见郑奂与鲁夫人的反应想来竟是用得不差。 三十手上招式不停口中朗声:“诸位适才听了东水盟中收有江南武林各家昔日珍宝洪澄与鲁守皆是盟中旧人二家武学自也收录其中。”说话间招式再变那掌又变为指只不知又是谁家绝技。 场中轰然有声私语不断沈凤鸣心中却有几分不信。纵然东水盟当真收囊了这许多武林名宿的看家本事却也不是三十可得——曲重生应当没那么慷慨肯将这些东西与“食月”来分享? 他心念一转——洪澄和鲁守皆是自食月手底遇害。“你同他们交手时学下的故此每家也多不过三招掩人耳目罢了。”他交换招式之际暗自压低声音道。 面具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猜错了。”三十哑声应道。“他们死之前根本没机会出招!” 沈凤鸣还待说什么三十指尖到处忽然翻出针般利刃直点沈凤鸣眉心而来。这倒是暗杀之术了虽外人看着极尽凶险于沈凤鸣而言反倒痛快熟悉。他暗自“嘿”了一声。大约三十是在暗示——他便是以这一式尽取那二人性命。易位处之三十所言想来不假——食月之辈行暗杀之事的确多一招毙命决不会容对手显露招式不过愈是“一招毙命”背后的密谋也必愈多三十定须早早观察过洪澄、鲁守等人的起居习惯且时日不短而学武之人自然时常练功他自旁窥学到几手招式不说精髓使个大概也便不奇。 沈凤鸣不免冷笑:“你如用出一招在场谁人的绝技我便信你休要只用死人的。” “那你可看好了。”三十脚步向后略收右手掌心向上看姿势非拳非掌左手却捏了个剑诀。 七折 四八九 江下繁花(八) “剑法?”沈凤鸣看着他空空的右手——那手随即沉着比出一式虽无剑在手剑风却飒然而至这感觉再熟悉不过。 若说先前的刚硬拳路和涌猛圣手或都不算得了精髓那这份剑意便当真非偷学可得——沈凤鸣虽非剑中行家可借住夏家庄时时与夏琛喂招如何又不清楚那剑招背后实则蕴了无可替代的心诀。 “你!”夏琛霍地立起“你……用的可是夏家剑法?” 三十收招。他手中无剑自不可能当真用此剑法与沈凤鸣对敌只道:“我说了本盟之中收录有江南诸家珍宝绝非虚言——夏家剑又有何奇不过是其中之一。” “你怎么能——”夏琛按捺不住万夕阳只怕他吃亏强将他手腕按了忿忿看向三十:“盟主此言莫非欺几个晚辈不晓当年由来——万某当年随在老庄主身边老庄主是看重江下盟带了头将绝学留藏在盟中江南群豪才肯效仿但约好绝学也罢、珍宝也罢只作盟中同仇敌忾之用绝非叫人如此偷学了四处炫摆。盟主这番作为只怕已大犯了武林之忌!” “是么。”三十轻描淡写“绝学也罢珍宝也罢若不取出来用不过是埋没了又谈何同仇敌忾。我最不喜江下盟的便是这一点——东水盟却不同——正是为了同仇敌忾才愿将此等秘宝取出与盟友同享。” “夏家庄若觉不妥东水盟决不强求回去便是了。”戴廿五插嘴。 “夏家庄是觉得不妥可你——凭什么叫我回去?”夏琛忽反驳道。 众人目光都转向他——夏琛面上的表情竟叫人看不出他是忽然变得冷静理睿还是当真不过是少年率真。他没有过多应对戴廿五只注目了三十:“江下盟之开创我祖父与你师祖都为其中之一妥与不妥该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三十冷笑一声:“江下盟是江下盟如今已是东水盟了莫非——少庄主还想拿陈年往事来说项?” “既如此那么烦请东水盟也勿要将江下盟的陈年旧物据为己有。”夏琛道“最少你也该分我一半。” 三十声色未动:“凭你——若是你祖父来了我还看他几分面子可少庄主——恕我直言——夏家庄于我们这盟约仿佛并未出过几分力想分一半?凭本事来。” “正有此意。”夏琛忿忿握了剑“你不是会夏家剑么?拿剑我看看你有没有本事!” 沈凤鸣微微皱眉。适才他与三十动手虽然只走了那么几招夏琛也当看得出来这对手绝非等闲岂是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可比——说到底他还是愤不过要争这口气。方才自己虽说要替夏琛接阵可此时夏琛出言挑战“盟主”若定要拦阻显是折了夏琛与夏家庄的面子。三十已笑:“夏老庄主留在盟里的也就是夏家剑中几式我既是曲氏的传人该当以我师门传承与少庄主对决方显公平少庄主说可对?” “你的师门传承。”夏琛皱眉。 三十懒散散抬手众人随之抬头——这花楼四处东水盟旗迎迎而动枪尖标识醒目已极。几乎同时梁十二已自花楼之中取来一杆长枪。 那枪身颇显旧损枪尖却锃亮想是时时擦拭有懂行的已看出来这是一柄透甲枪——非为习练非为耍弄只为杀敌。就连那血避枪缨也几乎是黑色不知吸过了多少敌人的血——江下盟昔日这一“枪”有个名字叫作“渡江”曾是真正为了杀金人而存在的这二字听似不着边际可知晓那一段南渡之耻者必懂得昔日那位江北豪杰寄托于爱兵的呜咽与期憬。 三十人本高大将这枪立于身侧时便消失了所有沈凤鸣印象里那个属于夜的轻灵无息变得沉稳威狠仿佛——这当真是他的枪。沈凤鸣微微犹豫了一下。“食月”不同于黑竹不是仅为暗杀而存在其训练也远比黑竹严苛艰苦十八般兵器必定都有涉猎搞不好三十用起这枪来还真能以假乱真——夏琛在他面前直如柔弱羔羊。 “我说曲盟主”他还是开了口“动手也讲究个先来后到我们这胜负还未分你却又接了别的挑战岂不是不将我放在眼里?” 三十却道:“‘凤鸣’谁敢不放在眼里可这毕竟是‘江南’武林之会夏少庄主要动手我与你的较量只好往后放放。” “你别忘了——”沈凤鸣抬手还待说什么夏琛却将他轻轻一拉“沈大哥我应付他。” “你……”沈凤鸣一时语塞直不知夏琛到底是果敢还是天真。这少年还不知他挑战的便是前日里神不知鬼不觉从他身上取走玉佩更在他襟里留下一封书信的那个人。可他这一双眼睛这般看着自己沈凤鸣忽觉他与夏琰竟有些相似——那个也曾匪夷所思地斗败过马斯的夏琰。 他忽笑了一笑:“就算是他也得靠我才杀得了马斯。” 这话夏琛当然没听懂可沈凤鸣已不打算给他机会迎前向三十寒刃如双星闪现:“你以为夏家庄为何要挑战你——夏家庄对你这东水盟可没有半分兴趣只不过觉得你这盟主不够地道看不下去你目中无人地戕害同盟。” 说话间他人已欺近三十双匕自袖中隐约而出一齐点向对手胸口。“但我也看不下去他这般天真——对付你这种人还是我比较合适。” 三十“渡江”一提双手盈握正面刺向沈凤鸣以大开大阖之态力阻他的狠快。枪之挺刺威力当然极大沈凤鸣断不敢以血肉之躯相撄右手一低看似轻灵的一动却也着实沉重“彻骨”将枪身稍许压下了几分左匕却也偏了少许三十身体一侧顺着枪势让至杆侧反而让“渡江”更长了几分向前那磨旧的枪杆同“彻骨”刮出似断未断的嗞嗞嗞刺耳连声闻者不免耳齿皆颤。 可这枪身固是极长沈凤鸣却恰是个习惯短兵相接的脚色擅长的正是于不可能处偏要愈发逼近。枪尖只是这微微一低他身形却一高猱然一晃偏是轻飘飘踩至了枪缨子上摇也不见摇一下便顺着杆子愈发走近。三十原是将枪身向前而送见状便以一横转为拦式这一变足见其速沈凤鸣发袂皆被甩得浮飞足下不得不用力点了一点枪尖稍稍腾起以避他这分劲力。 三十估他落下之处定须距自己极近长枪回绕来了个反身缠。沈凤鸣那袖刃眼见便已繁星般点至可“渡江”这直硬硬兵刃用出“缠”劲来当真比软鞭长绳更躲不脱加之他已领教三十其实手劲奇大若给他枪杆从后心绕来闷实了怕是立时要呕出一口厉血来如何又敢怠慢一个矮身斜脱出了缠绕的圈子三十枪已收至近前好一番格守森严哪里还给他“群星”得手之机。 沈凤鸣头三招未能占上便宜暗忖三十果然对枪法亦有深研那场边场下众人更是看得眼中缭乱。夏钦觑见万夕阳眉中深蹙凑首过去:“万兄有何不妥?”万夕阳摇头如自语:“枪……是不错……可枪法……” “枪法怎么?”夏珀插话“使得不好?” “不是使得不好只是枪法——却不像那个枪法……” 说话间三十已将沈凤鸣逼离了近身之地“渡江”使出“扫”字诀劲风猎猎如欲披靡。沈凤鸣身形微侧运起身法那枪一时竟也追他不上待这一扫至老横猛之势见逊他脚步一慢反身竟以肉掌撄向长枪。 长枪扫势受阻于这胆大妄为的一握立时变扫为搠“渡江”待自沈凤鸣手心滑过倒被他握得实了。三十微微冷笑手上用力枪尖抢向沈凤鸣眉目之间纵然刺不中他也定消挣得他掌中皮开肉绽。可枪身如愿突前他双目一瞥陡意识到沈凤鸣拿捏住枪杆的那只手今日竟好像戴着他那只特质手套——怪道他如此有恃无恐——那枪杆劲磨之力再强多半亦无法伤及他手掌。 面具后的双目敛去了冷笑的颜色变得透静冰凉仿佛——这个些微被激怒的三十方开始变得认真。即使隔着手套沈凤鸣亦感觉得到那枪杆上传来一股极是霸猛的力道令得他不得不稍稍松劲由得枪滑过半杆——这于他并没什么不好因为如此——两人的距离便重又短至半枪。他于半枪之处重新用力再次将枪身向下一压背贴着枪杆只一个转身便又近了半个身位——右手里的“彻骨”得机再度凌向三十面门。 三十枪尖向地枪尾翘起倒转向沈凤鸣手腕弹去。这本是极为妥当精巧的应对可枪身似乎坚硬了些用不出那一弹之韧反被沈凤鸣左匕拦下而“彻骨”未尽便此直撩而来。三十向后微仰硬挺枪身被他强是反提过来枪尾到底是往沈凤鸣肘内一抽沈凤鸣不虞他如此硬扎加之眼看是要得手咬了牙并不闪避只运起内劲护住肘间。差不多是同时匕首已沿三十下颌划过堪堪未能及肤可刃尖之风仍是带到了那只略大于面庞的伶人面具。“喀”一声轻响那面具自颌下一直向上裂去。 此时莫说是万夕阳不少人都看了出来——“曲盟主”的枪法固然使得不错但似乎与这柄枪并不合宜。倘若这枪是昔日老盟主的“渡江”那么这枪法——便应不是老盟主的嫡传。只不过此事似乎也不重要了——众人都屏了呼吸只待看那面具跌落露出怎生一张不肯示人的脸来。 七折 四九〇 江下繁花(九) 面具断为左右两半露出其下一张很是年轻的面孔。 沈凤鸣微微怔了一怔。这张面孔并不是三十——不是那个他认得的三十。他心念一转顿时了然——东水盟主谨慎至斯寻三十做这个替身只戴面具还不够更要再敷上一层易容假面。不过这重重假面到最后——说不定此时所见——倒反是曲重生的真容。 他忍不住口中嘲讽:“哎唷我只道曲盟主拿面具遮着脸是因为生得丑想不到竟是这般的俊!” 三十不吭声手下不停枪尾落下枪身依旧直挺而来。沈凤鸣待要抬双匕以格右肘上还是传来一阵麻痛方才着的这一下显见不轻当下只得单手以抗那枪尖受他左匕拨让斜斜向右穿出劲风将他脸颊都带出两分痛意来。 他啧了一声。这个披上东水盟主外皮的三十仿佛当真变了个人——仿佛当年那次刺杀与昨晚那番交谈都并不存在或是他要以另一个身份一雪前耻。 长枪于颊边再次横摆径抽而来沈凤鸣右臂半抬“彻骨”削抵束扎稍松的袖口堪堪拂过三十枪上红缨。匕上冷硬劲力沿枪柄传至三十长枪半收只待再发仿佛是那么一霎眼的工夫他双目忽地眯起——莫非是错觉——那枪上暗红缨信——一瞬时竟似消失了? 他立时警醒——不必说定是沈凤鸣在那一拂之中做了手脚。若说枪尖是枪之魂睛枪缨便是这魂睛的灵睫。“睫”之一物看似并无要紧但若有了出入亦足以令得使枪之人出手为之生变。 而于三十而言这还远非最重要的。 三十面上虽不动声色但胸中已升起股莫名的烦躁。他不是不知道沈凤鸣除了那一手短兵更深谙魔教操纵人心之幻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地从齿后与手心发出一点难遏的冷颤。 不错这或正是他最大的弱点——他这脱剥不开的心病。曾从他手中全身而退的沈凤鸣大概是这世上唯一看穿他秘密的对手。 枪缨当然不是真的消失了。沈凤鸣只不过在进退的这一刹那突然想知道——穿上“曲重生”的外衣是不是真能令三十变成另一个人。枪身之长、袍袖之柔足以令得他以最简单的“青丝之舞”造出一瞬间的幻觉这幻觉对大多数人或许无关紧要可是三十——那个连半点月缺都见不得的三十——一定无法忍受一柄缺少了缨的长枪一如他无法忍受所有与他想象中不同的画面那些无法依他的计画演进的现实。 今日没有阳光青丝舞的幻觉亦不过是那么片刻可也只需要那么片刻沈凤鸣已听见三十的呼吸重了一点。他心中笃定——刀兵之上与三十一时确分不出高下可若对症使出幻术时辰一久三十那心疾定会发作。他借这片刻侧身欺近压低声音向三十戏谑:“曲重生——他不知道你这个病吧?” 三十面色依然没有变那片刻失态太短暂以至于仿佛从不曾存在可他目中的微恚还是出卖了他心神的动荡。“卑鄙。”他在与沈凤鸣四目相遇时吐出两个字哪怕他明知——这不是此际最恰的举动。 “我劝你想清楚……”他听见沈凤鸣笑着“是认输还是让这么多人都看见你发病时那样……” 三十喉间冷抽“渡江”以比适才十倍的狠厉直驱而前。认输?认输二字不在他的计划里更不在曲重生的计划之中——即使他深知在沈凤鸣的幻术面前自己心力之弱点正是他俎上鱼肉——即使认输的不体面比起发病时的惨相根本微不足道。 ——就在方才那么转瞬即逝的失神里他竟觉得自己又看见了那些旧日的支离那些——他不知该称作疼痛还是温暖的记忆那些今日的麻木与冰冷里连碎片都无法拥有的往昔。 沈凤鸣皱眉。三十既为食月之首素来冷静自律此时理当知道如何选择方对自己更为有利而非这般轻易被激怒。可他无法从那张假面上看出更多的端倪只得冷笑:“你自找的。”他手心翻动掌上带出的一些儿微风在长枪那直刺而来的气力掩盖之下几不可见可便是这一些儿微风扫乱了枪缨漂拂的方向那浓重沉淀了的腥红之色在刺至尽头随即收回的交替刹那张开如伞缨绺在三十眼中忽散漫如雾——如一蓬耀目的血雾。 一种奇异的不协调感侵上三十心头他咬了咬牙——沈凤鸣若不手下留情他当真不知今日结局如何。 便在此时座上有人陡叫道:“停手!停手!曲盟主我有话说!” 沈凤鸣心头一凛。这人在此时突然出声三十行将受慑的心神当然也陡然清明挣脱——可这般突如其来的喊叫当然不是什么解除幻术的好办法他已见三十身体微微一震喉头一滚显然逆血涌上反不好受。不过三十自不会放过这脱离幻控之机当下便身形微转强压住不适不动声色虚走一招:“田大人有何指教?” ——说话的不是别人却是田琝。 沈凤鸣冷目旁观——眼明之人哪怕不识幻术也当能看出三十方才最后两招已虚显然心神恍惚。但眼明之人理应不包括田琝——田琝还无有此等眼力更不会想到用这办法来助三十摆脱困境——只是巧合? 田琝顾自急匆匆道:“我方自京里得了个紧要消息你们先不必打了这大会也暂歇一歇我消与你私下说。” 座中众人一时哗然。这番话听在武林群豪耳中可谓无礼已极这田琝或当真是不懂规矩不过碍于他的身份料曲重生也必拒绝不得。 “什么消息这么急我看倒不妨说出来我们大家也听听到底紧要不紧要。”沈凤鸣讥诮道。他已见田琝身边确多了个人看装束大约是刚刚赶路到此辗转进了这大会来猜想或是太子有什么急令传来故此他非得打断这比武不可。 田琝皱着眉头“嘿”了一声。“就怕我说出来了你比我还急。” 沈凤鸣还待说什么忽侧面花架之后程方愈阴沉着脸绕过路来:“沈教主不必与他纠缠我大概晓得是什么紧要事亦正要与你们来讲。” 田琝瞥他一眼并不惊奇亦不搭话叫上葛川、宋然顾自与三十进了花楼。这面群豪议论纷纷好奇心起多围过来打探程方愈却只走去夏琛边上坐了令人将四周站挡围定沈凤鸣见他面色肃沉似非儿戏走回座上:“你也有消息?” “青龙谷传来的消息。”程方愈面上忡忡忧心“君黎出事了。” “君黎?”沈凤鸣浑身机伶伶一冷几乎要打个寒颤先前诸多不祥之感如冷风从每个毛孔钻入身心。“你说‘出事’是什么意思?”他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他——”程方愈低声“他受了重伤离开青龙谷后来……生死未明。” “生死未明!?”沈凤鸣面上变色伸手便抓向程方愈衣襟“你们青龙教——” “沈教主!”程方愈手指捏拿灵活挡开他这一抓青龙教诸人亦立时虎视于侧“你追问于我我亦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与你一样亦忧心君黎之安危!” “你不知发生何事?”沈凤鸣怒极反笑“谁不知道他是去青龙教提亲好生生地去的结果却落个重伤——你却说你不知发生何事?别说他是与朱雀同去就算他一个人又有几个人能这么容易就让他着了道——除非——是你们的阴谋诡计——是你们暗算于他——是拓跋孤动的手——难道不是!?” 程方愈一时无言。他自是可以装作一无所知可沈凤鸣说的那些——任谁都能想到。夏琛亦道:“程左使你消息确么?表哥……表哥不会真的……对君黎大人动手?” “君超我与你们说此事不是为了与你们争论。”程方愈只得道“如今教主有许多事情连我亦瞒着我亦不知他究竟是何打算只是我想着如今形势可能有变君黎当初放话黑竹要护着夏家庄他若当真有了什么不测你的处境便要不妙几分——我尚得不着他离谷之后的消息可田琝他们定是从京中得了讯他们定知道君黎的生死今日你总须早做打算趁他们还没出来现在走还来得及。” 夏琛咬着唇:“既是京中有了消息想必君黎大人是回了京那他应是无恙。” “君超!”程方愈道“此事你万万勿要心存侥幸京中有消息未必是因为君黎回去了只是……” 他沉了口气“只是朱雀既死京城之中又焉能风平浪静。” “你……你说……朱雀……”沈凤鸣面上血色褪尽“……死了?” 程方愈沉默点头。 沈凤鸣一时实难相信就连夏钦、夏珀都面面相觑。纵然朱雀多不离开大内是个离他们颇远的名字这样的消息仍如巨石般足以堵死人的心胸。沈凤鸣跄跄欲退口中喃喃:“好。好。拓跋孤。这梁子是结下了。” 程方愈道:“你莫要胡乱猜测这事我相信不是教主的主意……” “那是谁的主意!”沈凤鸣忽咆声“除了拓跋孤还有谁!还有谁能……” 他忽戛然止声。“……单疾泉?是了只有他——只有他才能骗得了君黎——”他伸手将那桌几捏得咯支作响“我那时怎么没弄死了他!” “我知晓你现在心里恨极青龙教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程方愈还是沉声道“要离开此地须得快下决断晚就来不及了君超你看如何?” 七折 四九一 江下繁花(十) 夏琛看起来有点举棋不定不无紧张地向沈凤鸣看一眼:“君黎大人出这么大事沈大哥定是想早些回去的?” “你不必以我为念——是走是留你自己拿主意。” 夏琛双拳握紧:“我固知留下来是有危险可若走了这一趟便是白来了故此……” “君超你难道还不知东水盟的手段何必定要将身犯险!”程方愈急道。 “我不想将来夏家庄在这江南武林受人耻笑。”夏琛道“再说了我大哥他……总还是会顾念着我他带消息来总不会……是为了害我。” 程方愈见他望向田琝空空的座位摇头道:“就怕你还念这多年亲情他却早忘了自己从哪来的了!” “程左使既然如此贪生怕死又何苦来这武林大会岂不是丢青龙教的脸。”沈凤鸣冷冷道“这么看来拓跋孤派你来当真不是为了来保护君超反倒是像把不中用的打发走省得碍他的要紧事!” “沈大哥!”夏琛道“程左使亦是为我着想。沈大哥若要先启程回京程左使也必会护我周全。” 沈凤鸣看了程方愈一眼冷呵一声:“青龙教与太子素来是一伙我如何又知晓他便不是打着什么主意如何又放心将你交给他这等人。你既决定留下我自然随你在此但是过了这后半日我定要立时赶路回去。” “过了这武林大会我自然随沈大哥一同赶路毕竟君黎大人他生死未卜我也实是担心。” 沈凤鸣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他当然担心夏琰可他担心的又何止夏琰——朱雀之死带给内城的是何等动荡大内之衡一夕打破被他留下的秋葵与依依面对的又岂止一份伤心悲痛而已只怕当下就要应付禁城之中那许多虎狼况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儿——君黎纵然未死亦是重伤之身独力又如何能支? 程方愈见夏琛心意甚坚不无失望但亦不好勉强默然不语。不过少顷田琝等人从花楼中走出归座三十重新站在了楼上扶栏。面具像从未脱落过一般戴在他的脸上好像唯有这样才遮得住他的内心。 即使程方愈适才令数名教众将四下略作格挡但言语之间未特意避忌不少人还是听得了只言片语一传二二传多一时花市之间消息早已传开。夏琰是新近成名固是谈资而朱雀自脱狱两年来无甚江湖风声后一辈对他所闻甚少如今倒反是他的死成了件相互吆喝的轩然大事勾出了些旧轶来。 “各位适才京里传来个不大好的消息只怕田大人不好在此久陪”三十道“可田大人受太子殿下之托总要看到今日盟成故此曲某只得先将别的事放一放请诸位快些作下决定了。” 言语之中是催促众人赶快歃血定盟。戴廿五、梁十二手捧盟约、血碗已向会场群豪行去。 花市本就被划为几块首先前去的约莫是事先谈定的几个门派那几人未多言语便即欣然按下指印;再沿幡旗布下的小径向前一拨小门小派慑于这突然紧张的气氛自是立时应允。 眼见两人已走到了孙复附近孙复倒是笑呵呵抬了手便准备沾血忽边上一人道:“孙老爷子不再考虑考虑清楚?” 众人看去说话的是卫矗。 这头沈凤鸣亦眯眼看他——“无双卫”倘若不出声他想夏家庄也非出声不可。盟约之立到了现在已有了几分逼迫的意味说是由得众门派自己决定可谁又能确信离开这个座位亦能离开建康——独身于盟约之外亦能独身于这江南?倘若临安孙、卫二家都慨然入盟这座间怕是再难有出头者——待那盟约行进至夏琛这边只怕他亦骑虎难下了。 孙复笑道:“卫贤侄明知故问——我孙家在这江南经营多年靠的不就是朋友给面子我若不入盟怎么结交这许多朋友?” 卫矗呵呵一笑:“是是是孙老爷子说的是我只不过觉得曲盟主有些事情还未说清楚。”他看向花楼的方向:“方才盟主说的秘藏究竟如何鄕予诸位盟友卫某是极感兴趣的。” “是啊。”座中有人附和“我们当然极愿加入东水盟但加入之后如何行事——今日之后那‘秘藏’如何与我有关盟约上却都没写。” “诸位放心盟定之后我必倾数以告。”三十只道。 “若不说清楚大家伙儿如何放心入盟?”沈凤鸣插言。 卫矗向这边眺了一眼“嗯还是说清楚的好。或者将那秘藏拿出几件来大家瞧瞧也总也定个心。” 孙复听他如此说不免也停了动作。三十略作沉默方道:“非是我不肯将秘藏拿来示人不过——盟中如今能得所见的唯有其中一小部分而大部分——只有索引抄录。” 人群大哗起来卫矗追问:“盟主这意思是说——‘秘藏’大部分其实不在你手中?” “大家稍安毋躁。”三十却很淡定“不错秘藏现在不在我手中但我知道它在何处。此次召集诸位江南同道与会与盟其实也抱了份私心想要借群雄之力将这份本属于盟中之物给寻回来毕竟这其中之物与其说是东水盟的不如说是江南各家的。只要大家齐心这事一点都不难。” 万夕阳不免借机冷嘲:“曲盟主可真是——若不问你你莫非便打算就此欺瞒各位武林同道?虽说各位英雄并非为了什么好处方聚于此地但你言语不尽不实——未免有些失当。” 三十冷冷看他:“万前辈慎言。秘藏的事任谁都有资格质问于我偏你们夏家庄没有。” “盟主这话什么意思?”夏琛忍不住插言。 “因为秘藏就在你们夏家庄。” 此言一出座中众人越发轰然而议夏琛吃了一惊:“你怎么信口开河我夏家庄哪有什么‘秘藏’?” 三十只冷笑了一声:“诸位以为东水盟为何要自江下盟之外独立为盟——为何自盟约标识之中仅只留下了枪却拿走了剑——非是我曲重生忘恩负义要自立门户而是当年夏吾至前辈离开江下盟——名为功成身退实则——背信弃义!正是他——带走了盟里的秘藏!” 夏琛面色涨红骤然立起:“胡说八道!谁不知道当年是我祖父兢勤保护培养你义父他才坐稳了盟主——才有你今日——你现下一句话就颠倒黑白!?” 万夕阳也道:“曲盟主今日诸路英雄在此昔日‘老人’亦在此你如何胆敢血口喷人?” 三十口气转阴:“那你们不妨问问‘老人’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万夕阳微微一顿。今日在场的纵有旧人又哪个敢开口与东水盟作对——凡对东水盟有威胁的岂非早已来不了此地。他环顾四周最能为夏吾至正名的大概只有自己。 “诸位想”三十道“夏家庄缘何在脱离江下盟后一夕盖过临安诸多世家一跃而成‘江南第一庄’?若没有‘秘藏’在手难道当真是靠的那点抗金名声靠他那几手‘夏家剑’?” 夏琛抑了怒火:“难道不是!” 一旁的沈凤鸣亦忍不住“呵”了一声出来:“这可真是欺人太甚若当真有此事你们为何不早说却等到今日?我看你就是欺夏老前辈已经亡故欺夏庄主人不在江南没人与你对质!” “夏吾至带走秘藏时无人知晓我义父当然从未想过他会做出这种事待到发现已是许久之后——正是碍于当初曾受恩于他我义父终他一生从未肯与人提过此事当然也未与我说是我最近得知秘藏一事回来调查抽丝剥茧才发现这个真相——非是曲某想等到今日我曾前往临安查问此事可夏少庄主却避不肯见面若无今日这等武林盛会试问我又要如何方能‘对质’得上?” 夏琛气得浑身发抖:“你来临安分明是你避不见我夏家庄还说是我避不见你!我夏家名门正统我祖父一世英雄我们夏家剑法冠绝江南要什么‘秘藏’!” “正是盟主既想对质那不妨拿出实证来吧!”万夕阳道。 “岁日已久当年的痕迹自是已寻找不到不过人证倒是有一位。” “什么人证?”夏琛顺着他目光看去正看到田琝坐在座中脑中眩眩一恍愤然道:“哥……?” 田琝没有站起亦没有看他只道:“君超年浅庄里许多旧事他不知道盟主别太难为他——只消他帮着大家把东西找回来也便是了。” “你说什么啊大哥你……你说我年浅可那时候也没你啊——庄里从来都没提过什么江下盟除了家传的功夫更没见过别家的武学你……你别要被他利用了胡说!” “还轮不到你教训我!”田琝有些焦躁“你懂什么秘藏里可不只有秘学更多珍宝稀物当年夏家庄若不是以此打点上下又如何忽得禁城与武林两边赏识。既然拿了人家的当然要还有何不对?” “你怎么能这么说——爷爷是什么样人你不清楚吗他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你别弄错了!”田琝嗖地立起“他是你爷爷不是我爷爷他是什么样人谁又知道了!曲盟主污蔑夏家庄能有什么好处庄里若不是真有他要的东西他这么做能得了什么?你又不知情便不要强辩回去仔细寻寻不行就问问你老子东西定须是在!” 七折 四九二 江下繁花(十一) “田大人可是亲眼见过这份秘藏?”沈凤鸣问道。 “我没见过。”田琝道“我若见过曲盟主还消这么麻烦让夏琛回去寻?” “你都没见过你怎么肯定是在夏家庄?” “反正是夏吾至带走的曲盟主都查出了当年他带走东西的痕迹至于他藏在哪里——这不是正要问你们吗!” “不管见没见过不管那东西是什么模样——”万夕阳开口道“君方当年你祖父离开建康时我跟着他除了随身几件衣物再没有旁的行装我倒要问问所谓的痕迹又从何说起?” “我都说了他不是我祖父!”田琝跳脚“‘君方’也是你叫的吗?我——我不叫君方!” “田大人”许是看不下去田琝这般表现实非太子派使的体面宋然亦起了身“大人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又向夏琛道:“少庄主在下倒觉得此事也不必强辩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此大会为的是重建盟约夏家庄先入盟要紧至于秘藏一事便算你与盟主各执一词只消肯回去查问总有办法查明到时谁错了便认个错不损这盟友情谊。” 沈凤鸣固是明白宋然这番话面上是打圆场实则亦是提醒夏琛勿要鲁莽可夏琛尚在气头哪里肯不明不白地就算了闻言反道:“你什么人这哪有你说话的份!东水盟要这般冤枉我夏家庄我如何还能入他的盟!” 宋然不免苦笑:“适才多少豪杰英雄都待推举少庄主为副盟主就连田大人都为少庄主说话你这般讲怕便要寒了人心。在下是觉得陈年往事单靠口上之争恐怕难有定论不如今日先将盟约正事办好回头多带几位见证一起去夏家庄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少庄主以为呢?” “你的意思是还消多带点人搜我的庄子。”夏琛愈发道“便算我爹不在你们也休想。” 宋然还待说什么田琝抢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再问你一次到底入不入盟我没那么多时间等你们吵吵!” 夏琛咬了咬唇。“不入!” “少庄主”万夕阳似有些犹豫可夏琛话说出口他不好多言只能盼夏琛再多作思虑。今日之东水盟固为他所不齿可此来本是为了不被孤立若当真走到分道扬镳再无瓜葛这一步也实非他所愿见。 “少庄主可想好了。”楼上的三十冷笑“那位宋大人说得是夏家庄若现在入盟秘藏一事只作我们盟内商议一切好说——可你若不入盟那么今日盟成之后我等倾举盟之力都必要来向你夏家庄讨回原属盟内之物那时候只怕就难看得很了!” “曲盟主有话好好说莫要这般吓唬一个后生。”孙复插言“不管夏老庄主当年到底做没做过这事他这般年小总是不知要他拿主意也确实犯难。要不容他再想想?” “夏少庄主不必多有后顾我鲁家必与夏家庄同进退。”鲁夫人却道。 “对我也是。”郑奂亦道。 然而能得如此表态者毕竟寥寥那临安四家素来与夏家庄交好的此际交头接耳一番竟是一个也未出声。 “曲盟主你还有别的证据吗?”那边座中只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突然传出。夏琛循声从花架叠影之中大约辨出是卫大公子卫槙。他有点意外——卫矗一直表现得左右逢源想来不会打算得罪曲重生卫槙岂能不知父亲心意为何突然为自己说话? 众人都看向无双卫那边——卫矗只能面上赔笑:“盟主海涵犬子初次参与此等盛会不懂规矩胡乱发问。” 话虽如此卫槙既然问了沈凤鸣便接道:“是啊曲盟主还有别的证据么?若是只有那一个人证——我怎知这不是你们适才在花楼之中刚刚合计出来的?你不是调查到了什么痕迹——说出来听听如何?” “我查到的痕迹事关盟中机密眼下还不便透露但若定要说倒确实还有一条旁证。” “旁证?”他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叫沈凤鸣看着着实不大爽快。三十已道:“各位想必都晓得就在几个月前与我们正道武林素无瓜葛的黑竹会忽然放话说要保夏家庄。能说这话的人当然是黑竹会的‘大哥’——当时刚刚上了位的夏琰。这个名字若再早几月是没人知道的一来他确实是新近崛起之辈二来——他原本根本不叫夏琰甚至根本不姓夏。” “你说这个干什么。”沈凤鸣皱眉心中不免烦躁。夏琰此际生死未明任何关于他的言语都只能更增心里的郁堵而已。 “别急。”三十作了个手势“关于此事我想诸位武林同道都与我一样颇感突然不过既然听得他是姓夏自然认为他与夏家庄有什么亲眷关联故此——不会深究就像拓跋教主与夏家庄是表亲那么同气连枝想来也是应该的。可若他这个姓是新近才改的这其中便有了蹊跷——只因如此一来他不像是因为有什么亲戚之故方放话要保护夏家庄倒像是为了保护夏家庄方强改了此姓以为名正言顺。” “你说什么呢君黎大人与我爹交好受他之托照顾我怎么到你口中就有这许多事?”夏琛不满。 三十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交好’就要姓别人的姓如此‘好’法也是少见也便只有夏少庄主这般天真方以为夏琰是当真与你们亲近。试问夏琰——或者还是该叫他君黎——为何会去与令尊交好?你问问田大人禁城之中他师父朱雀同夏铮最是不和他又有什么理由与机缘去与夏铮交好?若要论在江湖上更是黑白殊途道本不同况——非是我长他人志气一个是声名鹊起的黑竹首领一个是失势失意的夏家庄主——若是相识多年或还可言可若不过是初识这其中便必有不为人知之故。” “你便是看不得有人与我们夏家庄为善。”夏琛忿忿然。“小人之心势利之辈!” “我只是提醒少庄主知人知面不知心黑竹会本就非我正派同道少庄主与君黎认识多久对他又知道多少?他缘何肯大张旗鼓为夏家庄出头你心里可是丝毫没半点疑惑?那一阵临安曾盛传他实乃夏家的私生子我向临安几位前辈打听了下还真有说法——说是当年夏庄主有过个儿子不知何故送走出家了足见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可是——当真细查这传言便全经不起推敲——当年那孩童名为‘夏玢’并非‘夏琰’。他若当真是夏玢倒是名正言顺的可既然都开了口保你又何必遮遮掩掩不讲明了自己身份落人话柄?正因他与你们夏家原是毫无丝毫瓜葛不过是借你们对‘夏玢’之念示好接近却又心虚怕为人发现了端倪故此不说不是却也不敢说是足见其狡。” “盟主的意思是这个君黎费尽心思接近我们夏家庄有所图谋?”田琝说话间不曾留意竟是顺口将“我们夏家庄”五字说了出来。他尚未有觉又道:“……莫非他正是图谋‘秘藏’?他又怎么知道夏家庄有东水盟的秘藏?” “君黎此前与夏庄主曾同去南方。他这人一向工于心计善于钻营以至于凌厉与朱雀都对他青眼相看你说——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趁着同行之机令得夏庄主也对他交心而谈?如此一来他从夏庄主口中得知了夏家庄有一件‘秘藏’未能携往南方便起了念头。本来他倒是可以徐徐图之——他回到临安之后并未立时接近少庄主可偏偏——我恰好派人去了夏家他得知之后便气急败坏不但立时改了名姓造出声势还放话谁都别想碰夏家庄——你说他图什么?可不就是图夏家庄有他欲得之物!” “这算哪门子的‘旁证’!”沈凤鸣听得心头火起“你当真是不枉了穿这一身——我看你便去西凤阁里摆戏说书定亦高朋满座。”话虽如此他却也听见座间已颇多议论。夏琰当时那番作为的确是赚足了坊间猜测但最终却也没个确说。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只消有那么丁点儿巧合相互应上那必是宁信其有仿佛这样便能为那时的未解之疑允个应答。 夏琛忍不住道:“大家不要听他胡说莫说根本没什么秘藏就算是有君黎大人是好心歹心我还能分辨。”可他究竟年少言语气势显是不足这一句申辩实有些苍白。 “夏少庄主”梁十二与戴廿五不知何时已绕到了此间那展开的盟约上密密排着名鉴与血印连孙复、卫矗都在几人说话间已然按过一纸刺烈烈鲜红扎着人的眼。“是否可请歃血入盟?” “少庄主也不必太过纠缠于君黎之事”三十显出十足怜悯“我知晓你一直受他之蔽一时半刻恐接受不了这般说法——我本打算在上次前去临安时就先与少庄主提起只因恐怕君黎对这秘藏之事比少庄主所知更多若能反从他口中套问出些什么来自然事半功倍。但方才田大人得了消息——想必众位也听得了——君黎似是刚刚在青龙谷出了事。如此一来倒也去了个威胁只是线索也少了一条若在夏家庄能得寻到秘藏便好万一老爷子当真将秘藏藏在了隐秘之处此事便只能问回夏庄主。好在夏庄主恐怕年节时要回京里那便也在不多日了——亦只能有劳少庄主只消能问过令尊找到‘秘藏’我想大家伙儿也不会太为难夏家庄。” “你够了!”沈凤鸣终究按捺不住“你还当真是连最后一分脸面都不要了——谁不知道你早想撇开夏家庄一家独大按兵不动了这么多年今年庄主一出事你便立时有了动作——是谁气急败坏?却没想到黑竹会出来保夏家庄你这等缩头乌龟如何又敢当面动君超只能以无耻手段拉拢江南各派为此不惜暗杀那些未肯听命于你的盟中旧人要君超在你的新盟孤立无援——我说的可对?即便如此这江南这么广大还是有如许多门派如许多豪杰愿意相信夏家庄的振臂一呼你不得不寻一个理由——寻一件事——令夏家庄自此名誉扫地‘秘藏’便是你罗织之罪了。这无凭无耻的话你本来还不敢就这般说出口可方才你却得了个天大的好消息——就在昨日君黎受青龙教围袭两相俱损——也便是说夏家庄的两个庇护一夕之间都出了事——你如何还能放过这个机会不落井下石?——你如何还有顾忌!可你是不是忘了我沈凤鸣还在这!你想叫江南武林尽数与夏家庄为敌那我也把话放这——就算没有君黎黑竹还有我沈凤鸣我倒要看看——谁敢不要命来动夏家庄!” 七折 四九三 江下繁花(十二) 若是平日里沈凤鸣大约是说不出这样话来的可如今夏琰生死尚未卜他实无有心情与人细细辩论满心皆是欲发泄的愤懑。只是在这所谓正道武林之会上黑竹委实不是个受欢迎的脚色比起曲重生的盟主身份他这番态度固然能慑住一些欲待浑水摸鱼之辈却也并不能为夏家庄真正正名。然而——谁又能真正为夏家庄正名?或者——谁又真正在乎所谓的“名”?在江南武林眼中离开了夏铮的夏家庄无论其中有没有肥美的秘藏那“江南第一”四个字都早已是鱼肉了。 “沈教主慷慨为朋友两肋插刀曲某是很佩服的可这刀插得值不值只怕你还是当局者迷。”三十却丝毫不为所动“夏家庄到底有没有秘藏你一个外人又怎能知晓?君黎到底是为什么要保夏家庄若不是我说的缘由你可能说出个更叫人信服的缘故?这二者若都不能曲某倒要劝沈教主仔细想想了——或许沈教主你亦是那个受了蒙蔽、受了利用之人你当真要替夏家庄和黑竹会都扛下这事与天下英雄作对?” “你……”沈凤鸣竟被他逼至失语。他深知唯一能还夏琰清白的或只有他那个真正的、夏家后人的身份可那却是他无法出口的。这事若辩不明夏家庄秘藏一事似乎便亦是浑水一滩。 “我说的可有道理?”三十愈发道。 沈凤鸣看向三十的眼睛——那双藏在面具之后、深黢的眼睛。寥寥数语便将自己的话有意曲解——即使一切源出曲重生的授意三十今日的表现也足显是敌非友。宋然说得对今日之事想来已当真无法靠几句言语来辨明——多说已是无益。 “夏少庄主都等着您。”梁十二捧着盟约的手愈发向夏琛逼近。 夏琛知晓若不屈从只怕今天极难全身而退可那盟约中清楚写着入盟必须以盟主命令为尊他深知那是什么意思。 他回身。“请问诸位叔伯。”夏琛望向花架那一面的临安诸家“关于秘藏一事诸位是信我还是信东水盟主?” 会场静下来被他问到的临安诸家此时竟格外沉默。 若问话的是他父亲夏铮想来不至于得了如此结果——哪怕仅为了面上过得去总也有人说两句场面话。夏琛心有不甘又望见适才为自己问过话的卫槙:“卫大哥你也——相信他了?” “不是不信你只是——有些事只怕你当真是不知。”卫槙道。“我们也不知真相为何总是只能等回到临安查个清楚。” “也就是说若东水盟要搜我夏家庄你们也会站在他那边?”夏琛追问。 “君超”卫矗开口“无双卫与夏家庄交好这么多年我绝不是怀疑夏老爷子不过——盟约我们都已按了印自要遵守但若发现秘藏真与你们无关我们必也不会不分是非我自是极盼着夏家庄入盟从此共事的。” “好。”夏琛说了一个好字戴廿五只道他已应允入盟便将血碗抬上哪知夏琛反手只一推便将那碗“咣”一声推落于地。浓稠的腥红之色泼出来泼在戴廿五过白的伶人面具与戏子衣衫之上于这灰冷至极的冬日格外刺目。“我就在夏家庄等着你们来搜只要你们敢!” 话音落他毫不迟疑起身便向花市之外走去。 “君超!”夏钦等不虞他便走待要拉住他田琝也起身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都与你个台阶你还不要下!”三十已冷声:“拦下!”那花架原本摆得错综哪里由得夏琛走得这般轻易方要绕行已有数名伶人面具者将路径堵死。 “不是说不入你的盟便请离场?”夏琛气愤且嘲讽“怎么不让走?” 三十摆出笑——哪怕是在面具之下:“怎么会不过——看这天也近了午今日给各位准备了午膳少庄主一行远道而来就算是要走也用过了饭再走不迟。” “不必了。”夏琛生硬道。 三十还待说什么田琝一挥手道:“让他走让他走还吃饭吃什么饭!”三十看他一眼摆了摆手众伶人只得散开让出道来。 夏琛既要走万夕阳、沈凤鸣连同夏钦、夏珀等也便跟上又有鲁夫人等少数几个扬言必不与东水盟同道为伍的自也退了场。程方愈带了青龙教也已起身三十见着使个眼色那面梁十二已经先一步拦住了。 “程左使”他扬了扬手中盟约“青龙教这次——莫非也不想入盟?” 程方愈垂了双目并不看他:“程某人实不能为青龙教作主况教中有事下半日之会亦无心参与不如先告辞了。” “程左使如何不能作主了?”梁十二笑嘻嘻道“若不能作主拓跋教主也不会派你来你说是不是?” 程方愈微微冷笑:“即便我能作主程方愈的指印东水盟认么?” “这个……怎么不认?”梁十二道“左使来都来了即使不看在我们盟主份上也看在田大人的面上按了再走?” “是啊程左使”戴廿五将那拾起的血碗端来就着一点残血端于他面前“田大人可等急了——他与拓跋教主早是说好了夏家庄的事与贵教并不相干。” “太子遣使与教主说过什么恕程某人并不知晓。”程方愈说着伸手“你如定要强此程某人手便放在这里两位若有本事将这手按了下去青龙教也便按了这个印罢了。” 戴廿五与梁十二自非泛泛之辈可程方愈别的不提擒拿手的工夫名声在外何等了得敢将手伸将出来自是有恃无恐非精研此道者恐非其敌。两人对视一眼花楼之上三十出声:“程左使哪里的话东水盟岂可与左使动手既然拓跋教主今日不便那东水盟总是留他一席之地教中一切安泰之时还望请教主前来建康一叙将这盟约补齐如此——我东水盟总也少个遗憾。” 程方愈只哼了一声再不打话带上人便离了花市。早上跟随着青龙教前来的小门小派不免面面相觑不少也便悄悄跟了出去那面一圈之中只留下十数座尚有人在显得有些难看。 “好了好了愣着干什么赶紧都按完我得赶着走。”田琝道。“曲盟主下午的事我帮不了你了——对了宋学士还没这么快回京晚些你有什么要奏报的叫他写了带给我我禀呈太子。” “都依田大人吩咐。”三十应声。 花市出入口虽由官兵严守可夏琛等离场之事得了田琝点头东水盟之“伶人”自也没有拦阻的理由。出得外面夏珀道:“琛弟当真胆大——可此事——当真不再想想?祖父大人当年辛苦打下的江下盟要我说便是真拿了那‘秘藏’他们又有什么话说——现如今你一走什么东西都拱手让人了要是伯父在此想必也不会……” 夏琛垂着头:“出都出来了别说那些了。”他稍稍呼吸一口抬头:“反正也是急着要回临安这便赶路就是了。” “只怕……东水盟没那么轻易放过我们。”万夕阳道“回到临安之前终须一切小心。” 说话间只见程方愈带人出了来赶上几人:“君超你们眼下是何打算?” “程左使也走……?”夏琛有点惊讶。“青龙教也不入这东水盟?” 程方愈笑笑:“你又不是不知你拓跋表哥是什么样人——何时青龙教也要仰人鼻息?此来只是为了你们我若按了这个印只怕教主要将我手废了去。” 沈凤鸣只从旁哼了一声:“我们要赶路回临安料想程左使是要赶路回徽州吧?不同路不如少废话就此别过。” 程方愈并不理会只道:“君超回京得了君黎的消息莫忘与我个信。” “与你个信?好叫你们来赶尽杀绝?”沈凤鸣咬牙“今日无暇与你算账但这个仇总会寻青龙教来报你回去告诉拓跋孤便了!” “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尚且不知此时谈谁寻谁报仇只怕太早。”程方愈却也不甘示弱。又见几个伶人护送了田琝等人出得花市来逢得几人尚在巷口田琝微微一怔并不说话绕过便走。 “大哥!”夏琛见了他追上几步田琝却走得愈发快了。夏琛心头一急疾上前要拉他“你先别走!”边上葛川见状伸手便向他腕上抓来。 “小心。”沈凤鸣待要上前斜地里程方愈聚指如锥已向葛川手背啄去。 葛川堪堪要拿住夏琛手腕见程方愈手来忙手心一转“青云手”遇上“擒拿手”恰逢其敌两个顿时斗作一处。 “你干什么?”田琝吃夏琛拉住十分没好气转回身来。他不怕夏琛亦不将万夕阳等放在眼里但沈凤鸣在边上他莫名还是有点顾忌。 “哥……”就连夏琛自己都不知为何——便是这么当面见了他忽就有万般委屈涌上再没了旁人面前的坚硬姿态。“你为什么要那般胡说为什么……要说谎话陷害我们?”语声竟是哽了好像在他面前终只是这十几年来的那个幼弟孩童。 七折 四九四 江下繁花(十三) 田琝眼神移动。“我何曾胡说了……是你们夏家庄……敢做不敢认!” “‘我们’夏家庄?”夏琛看着他。毕竟是他从小唯一的亲兄长虽然这个兄长一贯喜欢夸夸而谈、吆三喝四他还是早习惯将许多事依赖于他甚或有时仗着年小要撒起娇来。而夏琝——虽然抱怨极多却也没有当真苛待过他。他至今也不能明白——如何便到了这一步——到了——兄弟再难交心的地步——莫说交心甚至连交谈都无法继续了。 “你真……不回来了?”夏琛竟是忍不得眼泪鼻涕尽数涌出来“你真不要我们了?” 田琝直视回他恶狠狠道:“我要啊我要夏家庄——你给吗?” 一句话仿佛刺醒了夏琛那些旧日的亲意汹涌的情绪好像都冷了冷得他的泪冻在面上只停了说话与哽咽怔怔看着田琝。田琝心中烦闷“别打了!”他冲那面葛川吼了一句“有什么好打?” 葛川眉头微皱。他是江湖成名的人物若不是太子吩咐他哪里又肯做了田琝这等无名之辈的随护如今听他吆喝心中不喜并不理睬愈发与程方愈缠斗。反是夏琛缓过劲来道:“程左使别与他们纠缠我们走罢。” 只听后面有人“哎哟”一声:“这怎么回事?自己人——怎么动起手来了?”田琝回头见是宋然十分没好气:“你怎这么慢就是等你!” “盟约门派众多我怕有所遗漏不得不仔细了些。”宋然手里捏着一个折子“凡按了印的名录都抄在此了田大人可要过目?” “不看了。”田琝道“走走走累死了。” 那边程方愈同葛川到底是停了手两相里虎视眈眈都不说话。宋然上前道:“都是自己人两位莫要伤了和气——程左使可是要回徽州?大家都是要赶路不过饿着肚子总赶不成宋某算半个建康人各位若不嫌弃宋某做东中午一道用了饭再上路如何?” 夏琛并不理睬只转头向万夕阳等道:“我们走。” 万夕阳有意道:“是啊有些人的饭桌寻常还真不敢上谁知道里面有些什么要命的东西。” 宋然见几人离去提了声音道:“夏少庄主田大人也是回京——若是同路不如结伴。” 沈凤鸣回头看了他一眼。与田琝结伴回京——宋然此说理应是个好办法至少东水盟便无法明着动手。可夏琛充耳不闻已是走了那面田琝见他如此跳脚道:“宋然你莫多事谁要与他同路!”一甩手亦顾自走了。 此时上午大会已是结束群豪皆留在花市之中少数几个门派得了东水盟之邀午席也开在了花楼上。从街市之中抬头能看得见二楼侧廊夏珀探头探脑看了会儿低声道:“孙复、卫矗还有谢家——我看着都去楼上了想不到他们早跟曲重生有来往。” 夏琛默默不语。父亲将庄子交给自己可它却在自己手中孤离落魄至此——虽然这一切不是自己的错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结果。 “君超别要理会那些人。”夏钦见他沮丧便道“我们虽说归心似箭总还是要备些干粮上路。”他指了指临街一排食肆“我同夏珀去买几样吃食带在路上你们到那面铺子喝口热茶暖和暖和你也将心绪平静平静才好应对后面的事。” 夏琛点了点头又道:“怎好劳动二叔去还是……” “还是我去吧。”沈凤鸣插言“我同夏珀去。”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这里闹市想来东水盟应不敢做什么不过你们还是要多留意。” “你放心我同程左使都看着。”万夕阳道。 沈凤鸣瞥了眼程方愈。后者亦派人去补充水粮暂时还能陪上夏琛片刻。 他没说话与夏珀分头进了食肆。连着几天将建康挤得满溢沸腾的江湖人士仿佛一下被那个花市吸尽了即使是正午食肆里还是昏暗而冰冷没有半分鲜热的人气。 背后落下的门帘忽然又被掀开——冷风灌入沈凤鸣下意识回头已是微微一怔。 店铺中多了一个颐长身形。三十——他没料三十会出现在此。将将从大会退出的他已除去了扮衣、面具与易容现出本来面目——那个除了沈凤鸣没有旁人认得的面目。 “呵这不是‘曲盟主’么。”沈凤鸣见了他无名火起。“这会儿不在楼上陪客到这里来想做什么?” “与你说点事。”三十又恢复了今日之前惯有的冷硬语气和表情与上午那个面具后的曲重生判若两人。 沈凤鸣却已没有昨晚那般心情。“我们只怕没什么好说。”干粮拣好他取过待走。除了赶着要回临安之外他也确然因为今日之会对三十多了几分提防与敌意。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食月’的事?”三十拦住他。“我来就是与你说这个。” 沈凤鸣推开他。“我现在没兴趣了。” 说完全没兴趣当然是假的——会这样来寻自己的三十本就不太像三十或许沈凤鸣本就太不了解面前的这个人——如果不是记挂夏琰他定会遵从自己的好奇留下来听听三十要说些什么可惜现在当真不是好时候。 “那么——夏琰的死活你也不想知道?”三十在身后道。 沈凤鸣顿住脚步。三十的口气不疾不徐但很笃定像是知道沈凤鸣一定会因为这句话停下来。 邻铺的夏珀已买好面饼不见沈凤鸣也掀了帘子进来。“朋友?”他有点奇怪沈凤鸣同三十之间那奇怪架势并不那么像见着了朋友。 “你拿着这个先过去。”沈凤鸣没动声色只上前将手中物事交给夏珀“与君超说我遇到个熟人说两句很快就来。” “但……” “我很快就来。”沈凤鸣重复了一遍。 夏珀见得他的脸色点点头接过东西出去了。 “怕我不让他走?”三十冷笑“我还不至于——什么脚色都放在心上。”一顿“我们寻个地方?” “就在这说吧。”沈凤鸣回身面色冷淡。“夏琰怎么样了?” “我若告诉了你你是不是就肯听一听我的故事?” 沈凤鸣眯起双目:“为何突然定要说与我听?”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头看了看外面——夏琛不知可到了茶铺。 “你怕我是来拖住你的?”三十猜出他心思笑了笑“你怎不觉得——是你拖住了我?我既在这里你还怕什么?” “我没时间听你啰嗦。”沈凤鸣露出厌恶之色“说正事。” “夏琰没死。”三十方道“他回内城了。” 一句话令得沈凤鸣焦躁的心思稍许平静大概这是得知朱雀同夏琰出事以来他能得到的最好消息。“他伤势怎么样?”他语气总算缓了些。 “不清楚。” “不清楚?” “太子的人也不过是听到了点风吹草动急急忙忙地就来送信了。”三十道“内城里官面上是传‘夏琰拼了性命将朱雀尸身背了回来’这一句话听来简单不过——对像太子这样的有心之人而言便有极多意思我猜他也是为此才急召人回去商量对策的。” “他觉得有什么别的意思?” “这话里的意思一则朱雀是当真死在了青龙谷——朱雀若没了他制下的两司禁防可多得是人想要染指太子如果不下手恭王可还虎视眈眈他当然着急想要占个先机。可是二则——照这句话所言夏琰就是凭一己之力从拓跋孤手底下全身而退而且还能带走一具尸身。没人知道他今日到底有朱雀的几成甚或是不是真能与拓跋孤分庭抗礼况听田琝说禁卫半块符令就在他身上张庭、邵宣也至少在那禁城里面都认他的脸面故此他如果真好端端回去了太子只怕也不好轻举妄动。” 三十顿了一顿“但还有最重要的三则——‘拼了性命’这四个字可轻可重。连朱雀都丢了性命夏琰纵然活着回来又怎可能没点损伤。都关心他到底伤至何等地步——可这个只怕还是青龙教更清楚。报信的说他回去搭的是仪王的车乘径回了朱雀府里太子的人无从进去自然无从得知他伤势如何不过内城这么多眼睛总有人见着有说见着是——周身浴血抬进去的。可惜送信的赶得急这话的真假就未可考倘是真的想必这会儿——太子就未必能容他在府里躺得平静。” “那府里其他人呢?”沈凤鸣抑着语气仿佛这样便能压住心里不安。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三十道“旁的——我也没消息。” “好多谢告知。”沈凤鸣向外便走。 “沈凤鸣”三十伸手拦他“你不会想听过就走?” 沈凤鸣正色看他:“此际我要赶去临安——与我个理由为何我现在非听你说故事不可?与我有关还是与临安有关?” “只——与我有关。”三十忽露出一丝苦笑指指自己心口“与我这心病有关。但却只能找你。” 他微叹:“你适才在花市以我这心病要挟却令我忽地想明白了——有些事本是源于不想示人便埋成了心疾。可即便我不想示人这秘密仍是被你知了——那我何妨便把那些事告诉你说不定从此便能治愈。我知晓你要赶路那我便更须赶在你走之前——否则怕是再难有机会。” “这么说你是来求我给你‘治病’。”沈凤鸣冷笑“可惜了天狗。若是昨晚我倒是乐于听你说上几句可今日——你那么能演我怎知你此际不是又在演戏?你自一始说的那些话又有多少是真?即便你说的是真的你心病治不治愈与我又有何干?” “那你不妨听我说完再下定论不……” 三十的话音还未落外面街市忽传来连番暴喝与尖叫。沈凤鸣心下一凛急推帘冲出外面。就在不远处行人正喧喧而避中或夹杂疾走翩飞之声像是习武之人正纠缠援跃远去。他掠扑过去转过那面街角腥与红扑面而至猝不及防——他看见夏琛仰面躺在血泊而那柄长枪——那柄名叫“渡江”的长枪——还留在他的胸膛。 七折 四九五 江下繁花(十四) 沈凤鸣瞳孔骤缩。“天狗!”他怒喝一声回身手肘已击向紧随于他身后的三十。这一击太快三十未及躲闪吃他狠狠推至墙边咽喉受他肘臂压锁一时竟连呼吸都慢了一慢。几乎同时一柄匕首已从沈凤鸣袖中闪出——甚至不需要一霎寒刃厉风已侵至三十颈项。 他不需要问。在这建康当街正午光天化日悍然杀人——除了“食月”更有何人?这柄属于东水盟——一个时辰之前还在三十手中的凶器长枪除了他的食月又有谁能拿得到?沈凤鸣恨的不是自己未曾想到三十适才反常举动别有目的而是明明想到了竟还会以为绝不至于此。他到底是低估了食月的肆意妄为与不择手段——“食月”到底不是黑竹他不了解的又何止一个三十! 他不知——还有什么能挽回这一切。他只觉耳边尽数是巨大的嗡嗡哄鸣大得他什么都听不见而眼前也尽数是末路般暗色暗得什么都要看不清。他在回身时就早已没有半分留手——他要杀了三十——杀了这个“食月”的罪魁祸首——哪怕他深知即使这样一切也已太晚了! 三十当然不是任人宰割之辈可纵然他有一千种招数能应对沈凤鸣面对一个极怒而狂的对手也只能百忙中伸了左手将那匕首握住。徒手又岂能尽撄利刃之锋他只不过争取到了一瞬的空隙猛一扭头角力之后的匕首割过他掌心将沈凤鸣一腔杀意捅入墙面。 “你应允过我不会动夏琛!”沈凤鸣双目尽赤“不过是你的缓兵之计——不过是条曲重生的走狗——可笑我竟信了!” 利刃拔出他反手一式“殒星”直扑三十面门。 三十已得脱电光石火间的性命之劫。若是面对旁的对手他即便手掌受伤也必无半分惧意可沈凤鸣——即便沈凤鸣此时此地恐怕只想立时要了自己性命绝无心情再用幻术来勾他的心病他心中忌惮终不可免故此绝不愿落入久战纠缠连使身法翻离开墙边躲避。 “你也应允过不插手今天大会任何安排。”此时三十才有了余裕答话。他身体与面上都极是紧绷话却说得冷蔑从容甚至还有几分奚落。“还好我从没信过。” 沈凤鸣怒极“我先杀了你再将你食月一个一个找出来报仇!” 可是“沈凤鸣……!”身后忽然有人叫他。听声音——是程方愈。适才沈凤鸣已看得清楚夏琛仰卧于地身边便是一脸惨然的程方愈。食月刺杀者不知几何青龙教不少人为其所伤倒地不起行凶者影踪已失就着自己转过街角前听到的一点风声判断凶手是从街另一面来得手之后便原路逃跑万夕阳、夏钦等人恐是都立时追去了。 也唯有程方愈还留在此地仿佛在试看着夏琛会否还有一丝生机。沈凤鸣不愿理会程方愈却也无法不理会他——只因他虽一眼已知夏琛凶多吉少也仍盼有那么万中之一的可能——“食月”会失手侥幸会存在。 他回过头去。 夏琛了无生气地躺在冰凉的地面阴影淹覆了他的年少容颜。这是腊月的大地与天空的铅云一样灰冷冻入骨髓。他心沉落下去像知道子聿的死无意的死——过去许许多多对他来说重要的人的死——时一样要承认这世间奇迹不会因他的期待而眷顾。 他无法想象“食月”的出手有多快才能如此一击致命——他想问问程方愈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明明就在夏琛身边却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甚至对方如此大喇喇得手之后青龙教如许多人竟都没能拦下一个。可——适才都不在夏琛身边的自己又有什么样资格去质问? 程方愈的面色苍白口气急促那些素日该有的表面礼节尽数已失。“过来!”他甚至只说了两个字混乱而匆忙仿佛忘记了沈凤鸣恐怕不由他发号施令。 这两个字骤然而来恍惚间令沈凤鸣忆起了——许多年前这个声音曾在另一具尸体旁发出过另外两个字的指令。可现在——现在不是想起那件事的时候。他从极度失心的空白里把自己拉回猛然回头——不过是这么一刹的分神三十早已消失了踪迹。 他在深心里明白原本此时最重要的就不是找三十报仇。程方愈应当便是这个意思——无论夏琛是死了还是活着他都不应该被这样遗留在这闹市的街头成为曲重生展示给江南武林的一件战利品。“凡逆者死”——那些曲重生不曾用言语说出的却早在他的作为里尽数表明了。在这个时候杀死夏琛比在这武林大会开始之前杀死他带给江南群豪的憾惧更大——只因今日之前夏琛或是死去的那六个都不曾像适才这般鲜活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过而此时——此时的他只是一具死寂的尸体——那个将将还志气高昂的少年只因拂逆了曲重生之意转眼便只能归于这样的死寂! 他压住那些不甘与怒火强拾起所有神智与冷静走近去。枪尖洞入了夏琛的胸膛这一刺何其凶悍!猛风吹得他的眼无法睁开在子聿或是无意死时不曾落的泪却在此时忍不得藏不住。如果——如果对于前二者他还能够以某些理由为自己开脱那么眼前这个少年的死就足以扼住他的咽喉——扼住他所有的言语与呼吸将那些根本不能存在的借口都全数挤得粉碎。 他带着最后一分希冀伸手试探夏琛的气息。冷不防程方愈的手横将而来全无余地地拿住了他的手腕。 “你……”沈凤鸣几乎便待发作陡觉程方愈的手有些不对。他是以右手捉住了自己——离自己更远的那一只手。而左手藏在袖中沈凤鸣已见他衣袖尽红适才只以为是沾了夏琛的血可现在想来他左手多半是在适才受了伤。 程方愈已经压住了喉咙“想办法找个地方。”他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不能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沈凤鸣的心骤然如被紧紧一捏提到极高“你说他……” “要赶快施救可是这里不行。”程方愈默促促道“这建康怕尽数是东水盟耳目你可有信得过的友人能暂作收留?” “有!”沈凤鸣猛道。太过突然的希望令他回答得不假思索那一时他心下不知为何便只想到了——宋然。如果是宋然再困难的事似乎也能办妥况他本就在这建康有所经营又有京中身份若得他帮忙当能替夏琛遮过这一劫。宋然此时大概尚在宴请田琝等一干人等虽不知在何处可想来不会太远这干人身份显赫去向一问便知。 可便是这一个字说出口沈凤鸣心下忽又顿了一顿。寻宋然帮忙——如此做固对夏琛有利却只能给宋然引去数不尽的麻烦执录之密只怕都要大增暴露之虞但凡尚有它途都绝不应如此冲动行事。 程方愈见他又似迟疑急道:“怎么?” “我是有朋友能帮忙但他此际不在家中——一时半刻恐来不及寻他。”沈凤鸣道“君超这情形只怕等不了。” “那你倒是……”程方愈方开口只见适才追凶而去的鲁夫人等几个已回了来。沈凤鸣心念一转开口问:“鲁夫人可捉到凶手?” 鲁夫人摇头:“那凶手轻功绝顶惭愧我脚力欠佳实难跟得住只能先回不过万先生还在追赶。” 沈凤鸣皱眉:“凶手残忍狡猾莫要反吃了亏。” “万先生身手过人宵小之辈当不是对手定能为夏少庄主报仇。”鲁夫人说着恨恨道“这曲重生如此嚣张我不信便没有人能制得了他!” “鲁夫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沈凤鸣道“夏家庄在这建康的处境夫人也看到了以前那些所谓朋友怕是都已自保不暇唯夫人高义还肯施以援手——如今君超惨遭不测事出突然此仇虽不可不报可他尸身终不可长曝于此。如今要等万前辈他们的消息能否请先借鲁家庄停灵半日待休整后再行计划下一步。” 鲁夫人深吸了口气点点头:“理当如此。外子亦为那奸贼所害可怜他一世英雄却落得尸骨无存——我孤掌难鸣但若诸位有报仇之计我们鲁家庄上下定助一臂之力。” 沈凤鸣道:“夫人放心定叫他们血债血偿。”便向程方愈看一眼。程方愈似乎也知没有更好的办法并无反对之意只道:“既如此沈凤鸣你先去找人定一口棺木。” 沈凤鸣心下恚怒于他对自己这般呼喝来去待要反唇相讥鲁夫人已道:“程左使手上怎样了这伤怕不可不理。” 程方愈原似不愿将那受伤的手露出来可鲁夫人既然问起他遮掩不得只能掀了衣袖。沈凤鸣在一旁看着此时已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只一瞬就明白了程方愈是如何受的伤——那一只左手应是在食月刺客长枪袭来的千钧一发被迫徒手握住了枪尖试阻住它的恶行——就如适才三十握住自己匕首。可匕首只是轻器长枪却是重击。即便是以程方愈数十年擒拿手之力竟也无法阻止那悍然一击——枪尖全力猛突锋刃自他拼死以握的左掌之中碾斩而前终还是透入了夏琛心胸而这只左掌也为此筋脉尽断暴露出了模糊血肉与森然白骨。 “你还不快去!”程方愈瞪着他。 沈凤鸣原待要说“你自己怎么不去”此际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声。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要与这个占满了他全部噩梦与仇恨的人协力为营这种感觉虚幻、荒唐、窒息。 七折 四九六 江下繁花(十五) “……你等着。”他丢下三个字起身四顾了下。街市里大多数人已然走避只有少数几个胆大的还在不远处张望。他就近走入原本夏琛等要去的茶铺店伙计硬着头皮上前来:“客官……” 沈凤鸣摸出些银两:“主家忽遭横祸我们人生地不熟劳驾能不能寻几个人帮收殓另外再订口棺木送到青溪鲁家庄越快越好。” 这等事虽不无晦气可鲜少有人会跟银子过不去。那伙计接了银两左右此际铺子里也不可能有生意了何如跑这一趟。 沈凤鸣回转来鲁夫人正与程方愈包扎手掌。众人只道夏琛已死在这等待的当儿终还是与活人治伤要紧些程方愈虽心急却也不好露出多余表情。东水盟的地头无论将夏琛送去哪里终难免会被人看到。只有——把他放进棺里曲重生才会相信他是死了——他们才有机会。 沈凤鸣矮下身来装作与夏琛整理“遗体”。从外表来看这一枪确似已贯穿了心脏。可当他将手放在扎入的地方感觉到其下那颗心尚在微弱跳动时方确信——枪尖当是偏出了。 ——食月的刺客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失手吗? ——如果不会那么是程方愈以一只手的代价换来了夏琛的一线生机? 即便如此这样的处境也太凶太险。心脏附近血脉纵横若非专精个中之道想来无法细密无损地取出这枚枪头。程方愈此前已悄自封了夏琛数处大穴暂缓血流可他胸前衣衫尽染意味着枪尖多半扎破了不止一处血脉稍有不慎便是九死一生。 此前沈凤鸣想过程方愈的夫人以精熟医道闻名青龙教凡伤者病者多是送去她那疗治程方愈定免不了搭手帮忙对重伤想必见得不少他又以手上功夫出名双手必稳理应能对付夏琛的伤。可——眼下他那只左手无论怎么看怕都再不能用别说取枪头这般兼须力巧的细致活就连常人的拿捏捉合恐都做不到了再是什么医家圣手独手总无力为之。 而自己呢——有没有把握顺利取出枪头先不论自己血里却有幽冥蛉至毒虽现在手上没有创口可那枪尖锋利谁又能保证捉取之中不会有万一。更不要说这蛊毒之力源出云梦心法与自己心神相连虽其收释大抵受控于心意但若心神过于专注紧张或是剧烈动荡时就难保不会疏了对蛊毒的制约——就算这样的可能再小可这是心脏——但有一丝毒性渗入怕连施救的机会都不会有。 适才升出的那丝希望渐又稀淡下去——在这建康城里若去寻什么大夫必为东水盟察觉疑心。鲁家庄似也并无精通医术之人。沈凤鸣摸了摸怀里的特质手套。这手套能阻缓毒性之蔓渗倒是有用可惜只有一只。万不得已之时一只也比没有的好。 两人向他详述了行刺始末。刺客竟只有一人出手之烈就连程方愈亦觉生平仅见。此人走来时长枪藏于身后枪尖露出可或许是先入为主地以为东水盟必如先前抹杀那六名建康名侠时一样走鬼祟暗杀之行径反未料其敢用重兵明刺之路数——在刺客已然很近之前众人都以为他不过是这建康城里未能进入花市的熙熙寻常武林中人之一莫说丝毫没有半分杀气漏出甚至作为普通人还嫌太过不起眼了些。还是程方愈眼尖觉着那露出的枪头有些眼熟彼时却也将将有两分警惕未想此人骤然发力霎眼已到跟前掣枪直挺不必一个呼吸那一刺之速其力之沉就是适才花市之中“曲重生”在花楼之下与沈凤鸣交手之时所使枪法都无一式能与之媲美。片刻间从无至有、从少到溢的汹爆杀机足令稍逊心力者胆寒遑论有所反应。 一击便中一中便走——大概这便是“食月”之中顶尖杀手无论是当面或是背后在白天或是夜里都绝不会有半分差池比之黑竹“金牌”绝不稍逊。 “对了”沈凤鸣道“夏前辈和夏珀——他们也追下去了?” 他会有此问是因夏钦与夏珀二人轻身功夫似乎都不怎样理应追赶不了多远。鲁夫人果然露出惑色:“我未注意他们二人应该不曾追来——我不曾看见。” 沈凤鸣心中犯疑。对于夏钦父子他始终不敢尽信。夏琛出事两人便消失不见自非寻常可即便有所猜测此时也真无暇去顾及他们下落。收殓之人少顷已至将夏琛用白布遮了小心以木架抬起。沈凤鸣引路步履匆匆心中只念少耽搁一刻方多一分希望。 他在途中抬头向花楼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里的侧廊上挤了不少人适才被邀至楼上的诸家都已听闻了这起刺杀一时出不了花市只能凑在廊上探看神情心思各有不同。他没有看见曲重生——真的或假的都没有。倒是见着孙觉表情十足雀跃远远与沈凤鸣四目撞见竟伸出手来悄然与他竖了个拇指。 沈凤鸣没有回应。他如何还有心情回应。孙觉大概当真什么都不懂还一心认为这次刺杀是自己应他所求而为不过也许在很多人眼里的自己本就是口是心非之辈虽然在武林大会之上极力为夏琛说话可——夏琛遇刺之时自己偏偏就没有在身边如何又不是一种预谋? 目光移开——移至那侧廊外的天。铅云愈发地低了那场早该下的雪或许终于要下了。 如果夏琛真的死了他或永无法原谅自己的这次缺席。 哪怕他其实不敢肯定自己当时若在是否就会比程方愈做得更好。 -------- 镇淮桥外小楼之上有人正面露难色。 “三十爷您别为难我了。”留守小楼的男子哀求起来“盟主这会儿当然是在武林大会之上真不在这里。” “我知道他不在这。”他对面的三十面上仿佛已结了霜“我只叫你告诉他我在这等他让他回来一趟。” “这……”男子面色更难了“盟主这会儿定忙着我哪有这个本事……” “你告诉他我只等他半个时辰。他若不回来我亲自去当着整个江南武林的面将他找出来你猜他可高兴?” 男子脸色转白“可我也不知哪个是他……” “你随意找一个我的人他不管在哪都会得到消息。” 男子无计可施只得去了。 天空已经很灰小楼内几乎光亮全无。三十独自坐在昏暗的木阶上如过去的每一次等待一样无声无息得仿佛并不存在。 半个时辰于他来说理应并不漫长可便是今日竟连三十这样的人也觉出了一丝难熬。 冷风忽然抽泣般涌入楼间——屋门大开。即使来人戴着伶人面具三十还是轻易觉出了曲重生的气息——与每一个他的扮演者都不同。 他到底是来了。 他身后的男子很识时务地将门掩起自己留在屋外。比起外面的天气他觉得还是曲重生身上的寒意更重些。 显然被三十从大会之上逼回此地令曲重生极是不快。不过这种不快在他看见三十的第一眼忽然变成了种戏谑。 “手怎么了?”他带着种深深的讥嘲看着三十的左手。 三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极厌恶受伤故此很少令自己受伤。若是在往日他早就将这只流血的左手洗上数十遍将伤口遮起免得看着嫌憎可今日——他向自己的手看了眼——被匕首划破的皮肉翻绽鲜血半凝未凝洇湿了整个掌心。 “什么时候”他没有回答只冷冷道“你敢绕过我自己指挥‘食月’了。” 曲重生好像怔了一怔随即才发出一记恍然大悟般的叹息“原来就为了这个。就为这事——也值你将我叫回来?” “夏君超什么都不懂根本无法与你相衡。”三十从阶上慢慢站起来。“你就这么想杀他不惜坏了规矩。” “是谁先坏了规矩!”曲重生收拾起先前的戏谑语气亦变得阴沉起来。“若非你三番五次违令放他生路我何至于另想办法——我不追究你你竟敢来反问我?” “‘违令’?”三十低目看他“我说得很清楚我只是以‘食月’帮你但‘食月’是我的不是你曲重生的。‘食月’里的一切人与事都由我决定没有你插手的余地——我也可以不帮。” 这番话却令曲重生又笑起来。“三十”他上前两步抬手拍了拍三十的肩“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容不得半点变通。都是为了东水盟怎么做不是做?你是太把你们食月的弟兄当成是你自己的手脚——要他们都和你一样想法要整个‘食月’都一个声音要所有人替你完成你想完成的事还要做成你想要的模样。——是你每次都能做得完美无缺可你要知道他们是人不是你的木桩子——只要是活人就会有自己的想法——就会有‘异心’。你看这次我与‘十五’一说他便答应了根本就没提起过你。没你教他他一样做得很好。” “你想说‘十五’要背叛我。”三十的语气波澜不惊“那你怕是错了。我对他的了解定比你多。” “他是不是有心背叛你我不晓得。”曲重生喟然“反正人他已经杀了他一定也觉得——事事都通过你没这个必要。” 七折 四九七 江下繁花(十六) 他笑得阴冷而沉狠“你既然自觉这么了解他那不妨想想——连你如此信任的他都会这么做你那二十九个兄弟还有多少是你以为的那么——听你的话。”一顿“我可提醒你你若再这般胡搅蛮缠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杀了你——我倒想看看‘食月’到底是不是‘你的’——没有了你的食月是不是就真不能为我所用。” “你现在就可以试试。”三十不动声色“试试到底谁能走出这里。”也一顿“我也要提醒你你消失了我这盟主的身份只怕要假戏真做了——那时候不但‘食月’是我的东水盟也要归我。” 曲重生顿然呵呵大笑起来“三十啊三十我就是欣赏你这份什么都敢说的胆色——好了我只是说笑你别往心里去——你受了伤下午你不必去了我安排别人替我。” “没有人会替你。”三十语气依旧保持着生硬“我已经知会‘食月’所有人午时之后就撤出你的武林大会。你要不要看看他们到底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曲重生原本已转身待要离去闻言又转回来讶道:“真这么绝情?” 三十不答。 “既然如此我只能自己来了。”曲重生叹道“可惜啊可惜下午还有不少好戏你却看不着了……” 他走到门口忽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个事要‘食月’去办。你既然不想掺和下午的事了不如早点去。” “又有人碍了你的眼?” “有碍得很。”曲重生笑道“这趟弄死了夏琛虽说能吓得住临安那些个胆小鼠辈可有个人只怕定要来寻我麻烦。” “你说沈凤鸣?” 曲重生摇摇手“沈凤鸣没这闲工夫。他事多得很。——似他这等人你以为真会为夏琛出头?非亲非故啊。” “是么。”三十握着左手“那你说的是——拓跋孤?” “诶表兄弟算什么亲戚——亲兄弟也未必一条心。拓跋孤这会儿定必要防着夏琰和沈凤鸣寻仇哪有空替夏琛这等末流小子出头。也就只有一个人——若知道此事须放不过我——你莫要装傻你晓得是谁。” “……那便只有夏铮了。” “说对了。”曲重生叹着“这当爹的就这一个独苗还死了啧他这年纪怕也再生不出一个来了可不要找我拼命?都说他年关上要回京也没多少日子了说不准已在路上。我寻思着若给他找了来可比夏琛难对付一百倍。我倒不是怕他就是想想同他当面便有些头疼最好——你就让他留在路上别回来了。” “你凭什么认为——我这次还肯帮你?” “你肯帮是最好。你若不肯——十五也已经肯了。” “你说什么?” “十五已经答应了我带着食月的弟兄们替我去截杀夏铮。”曲重生一字字地道“你若答应那你们同去。你若不答应那他也答应我——除了解决夏铮大概——还要解决你。” 三十眯起眼睛:“你觉得他能解决得了我?”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告诉你。”曲重生道“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这副表情这比他解决了你——说不定还好玩。” 他说着打开了门。外面竟然已开始落雪风卷雪粒极寒一下透漫入这座昏暗小楼令得三十所立之处愈发冰冷。“我还要赶回花市里去”曲重生随意挥了挥手“你——就好好想想我说的话顺便回去瞧瞧你那些兄弟到底有没有在等你。” 冷风镰刀一般绕着旋儿呼入门内卷得三十袍发皆动。汗从脊后冰凉而下那只受伤的手好像已冻得毫无知觉。 --------- 鲁守失踪虽已凶多吉少毕竟死未见尸故此鲁家庄并未设灵吊唁倒是夏琛的“尸体”一来颇增了悲戚气氛。庄里上下多少听闻了夏琛当街遇刺之事如何又不义愤且恻然便将他尸身暂停于左堂因时辰尚短并不入棺合榫待人稍少时沈凤鸣略掀白布只怕夏琛有甚不测。 偏此时门外又有喧哗鲁夫人出去应对堂上只留沈凤鸣、程方愈并少数亲信。沈凤鸣低声道:“他情形不好再不疗治当真撑不住了。实在不行我们便不瞒鲁夫人——在她庄子里怕也瞒不住只有她知情方能替我们挡着些麻烦。” 程方愈点头:“我也是此想。”鲁夫人与东水盟有不解之仇想来应算可靠况冬日里天寒地冻要救活一个濒死之人定须仰仗此地主人。 “我去与鲁夫人说要她准备些必要物事。”沈凤鸣道。 “等等。”程方愈道“我去找鲁夫人你再细看下他伤口。待东西备齐便要立时着手取出枪头处理伤口我这手却是不成了。” “我……”沈凤鸣犹豫了下。 “怎么?”程方愈看着他的手“你担心做不到?” 沈凤鸣呼了口气。“没有。就是——你问问鲁夫人”他取出怀里的特质手套“她这里会否恰好也有——这样的手套。” 程方愈皱了皱眉没有多问点了下头去了。 沈凤鸣将手套戴在右手再次察看了夏琛创口。枪头整个没入了身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丝毫不伤及周围而取出最好的情形也便是不伤及要害而已。可他于此当真并无十足把握。 程方愈少顷回来。“你猜方才外面是谁来闹?” “是谁?”沈凤鸣回头。 “田琝。”程方愈道“他听说君超遇刺尸体送来这里定要来看。鲁府的人差些拦不住他。” “他还敢来?”沈凤鸣恨恨“若不是他——君超何至于此。” “我猜他现下是回去寻曲重生讨要说法了。”程方愈道“他虽替太子做事与东水盟有勾连不过——同君超兄弟一场总不是想见到这个结果定不晓得曲重生当真会将事情做绝。” 沈凤鸣没有回答。田琝在夏家庄时与青龙教来往不少程方愈给他说话也是不奇。他只道:“鲁夫人怎么说?” “在准备了——不过那个手套她恐是无能为力。” 沈凤鸣“哦”了一声。他对此原不抱什么希望——这等奇物并不常见。 “你要这东西做什么?”程方愈问道。 “怕有万一我血中之毒会渗入他伤口。” 这一句话令程方愈大惊失色:“你说什么你血中之毒?” “只是万一应无大碍——若有手套阻隔我动作上便能少些顾忌如此而已。” 说话间鲁夫人备好二人所需快步走入堂中。她面上露着未能置信之色近前探看夏琛。 “当真是老天有眼。”鲁夫人道“少庄主年纪轻轻我原不敢多言——如今——他若能逃过此劫也算是叫东水盟的诡计不能得逞。” “眼下还不好说。”程方愈眉心深蹙“夫人这里安排得如何?” “我已将人都遣开了晚些我只遣两个信得过的过来守在院里外面的事情你们就放心。” 程方愈犹豫了下“好多谢鲁夫人。” 他原待问鲁夫人可有交好可信的外伤大夫可转念一想再是交好终究是外人况再辗转来去当真是来不及了不如便交给沈凤鸣。 “我就在外面若有需要与我说便是。”鲁夫人道。 “夫人可否派些人去寻下万前辈”沈凤鸣道“他这许久没消息我有点担心。” 鲁夫人点了点头退去了堂外。 左堂很暗。阴沉的微光下夏琛的面色已透出了血行将尽的青白。似乎也知多问无益程方愈只默默取出备下的清水、净布、创药、烧酒等诸物与沈凤鸣一一铺陈开。“动手吧。”一切停当他取过烛火放在近旁。 ----------- 三十一步一步走到“食月”的落足之地雪在这里形成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覆看起来有点不真实。 这个地方叫作“栖雪堰”。理应是一年中最美的光景此时却只叫他觉刺目而晕眩。 他走入堰下。外人若非特意走进很难发现此地还藏着一个村落。村口有人闻声回头喜道:“哥回来了。”从称呼到表情一切都与往日没有半点不同。 大概不同的只是他的心境。 “人都在么?”三十面无表情地往里走尽力接上这样的平静——好像他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 “都回来了。”回答也很寻常真似今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三十却有点意外。都回来了?他不由驻足。他看见他食月的弟兄们正闻讯从各处屋舍露出头来就连方才还在花市的十二和廿五都不例外。“哥突然把我们都叫回来是有要紧事?”廿五问着。 他觉得胸口有点堵。他说不出是为什么。“都过来——到堂上。有事要说。”他若无其事地径往前走。栖雪堰尽头那间屋堂是“食月”议事之所近日里为了这江南武林之会没少聚集三十既如此说众人自是应了。 “哥你没事吧?”廿五却看得仔细。三十的面色不是太好仿佛被什么抽尽了气力般疲惫不堪他稍许靠近压低声音“我在花楼上见你和沈凤鸣在街上动了手他是不是……” “十五呢?”三十却只故作漫不经心转头问起。 廿五话被截断只得回头喊了一声:“十五哥找你。” 人群里有人“哦”了一声——十五不知何时也已在去往堂上的行伍里。“我在这。” 七折 四九八 江下繁花(十七) 三十稍稍停了一停看了看他。距离方才的刺杀已然过去了一个时辰显然万夕阳那些人的追迹并没有给十五造成太大的麻烦他非但甩脱了对手全身而退甚至有余暇换过了衣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除了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底气不足像藏不住忐忑般将异样都写在脸上。 三十嗯了一声。“回来就好。” “哥……”十五似乎想说什么望望左右却又把话咽了。少顷已入屋堂三十却没有停步的意思。“你跟我进来。”他向十五抛下一句。“你们在这等会儿。” 众人面面相觑。屋堂往里再没有别的只有食月的一间密室。三十此时单独将十五叫进去——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 十五跟在他身后穿过厅堂转了两转确定已再无旁人他才又开口:“哥你听我解释……”刺杀夏琛之事乃在当街他当然不必指望三十对此还毫不知情。可三十没有理会。他走得很快始终只与他一个背影仿佛——他并不需要任何解释。 “哥……”十五还是试图在到达密室之前把话说完可三十却打断他:“你来过密室没有?” 十五只好摇头。“没有。” “那你该学学怎么进去。” 三十说话间伸了右手一一转动室内木架机关。十五面色微白显然有些紧张:“为什么带我来密室?” 三十没回答扣弦尽解密门已开。“把那灯点一点。”他指了指桌上。十五无计依言走进去将唯一的一盏油灯点起。 密室很狭小空空荡荡的一眼望去没有任何值得密藏的好东西只有一本册子放在灯旁随意得好像被灯油污了也没什么要紧。与黑竹一样食月最大的秘密也是一本册子。可食月的册子上没有关于任务的任何记载——食月不做生意不需要记录相反他们更希望所做的事情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连纸面上都没有。 所以食月当然也不需要执录这么复杂的角色。这本册子只由食月之长一个人书写上面只有一种内容——继任者的代号。 食月的每一名继承者都由上一任食月之长指定。他在上任第一天就要写下继任者的代号——哪怕他还什么都不了解。在卸任之前他可以随时改变主意在书纸上任意涂改而到他离开这个位置的那天食月的其他人才会进入这个密室从这一本不起眼的册子上见证他们的新领袖。 十五没见过这本册子可这不表示他不知道它是作什么用的。他转头看三十。“哥这个……” “你打开看看。” “这还不是打开的时候吧。”十五显然很懂得规矩“再说也不能由我一个人打开。” “我说可以就可以。”三十道“你打开。” 十五略含犹豫地伸手翻开书页。他在这个瞬间忽然意识到些什么——他蓦地抬头。“哥你怎么了?” 眼前的三十身形仿佛在微微颤抖好像——已屈服于这冬天的寒冷。可冷汗还是从他额上流下仿佛巨大的痛苦正在他身体里奔腾。十五丢下册子“哥?”他走近来忽看见他的左手——那只流血未止的左手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漆黑的筋络。 “你中毒了?怎么回事?”他抓向三十的手横地里三十右手却已将他手腕牢牢捏住:“别碰。”可便是这一捏仿佛——所有坚持至此的气力已完全耗尽三十的身体往下沉去而那层末路的深灰也只要一瞬就侵上了他的面容。 十五绝非束手无策之辈一个气力已失的三十如何又拦得了他他反手挣出一手接住三十下坠的躯体一手半分不犹豫地撕开他左袖——果然那诡黑之色正急速向上冲涌。手心剧毒伤口固不可触碰可他还不至于怯畏到退避三舍当下里重手封住三十肩上血行将衣袖牢牢扎捆住他上臂。“初九初九定有办法。”他毫不停留负起三十便向前面屋堂走。 “十五……”三十打着颤似是因为冷似是因为痛“你看到了吧……”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们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十五绷不住吼出声来。他知道三十指的是什么——就在方才翻开那书册的一瞥之间他已经看到了被三十写下的那个代号——可他现在不想回答。 三十在他肩上喘着气“你现在可以把你看见的……告诉他们了。” “我一个字也没看见。”十五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咬着唇愈走愈急。直觉告诉他三十这次身中之毒剧烈即便是“食月”最擅用毒的初九或也未必能够应对。他看见雪从前堂与密室间狭窄的对瓦缝隙间漏进来一地零星的冰冷。可最冷莫过于那滴血如墨的手垂落在他的胸前凉意渗透重衣。 ------------------ “不行失血太多了。”沈凤鸣额上有汗。狰狞的枪头已被取出放在一旁可——赤红染透了净白的绢布杯水车薪的创药根本无法止住从夏琛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那种失而复得复又将再失的绝望令他几欲发狂可他还不能放弃。 “君超君超。”程方愈一面帮他按着伤口一面焦急轻唤。曾因剧痛微微醒转的少年此时又昏睡而去如一粒向死亡深潭沉入的石子快得看不见影踪。 南窗忽然开了一个大口子。冷风一下窜入本就已冰冷至极的左堂呼啦带进一泼霰雪。程方愈猛回头看——与风雪同时旋入窗内的还有一团灰蒙蒙的影。“什么人!”他下意识嗖然立起挡于沈凤鸣与夏琛身前——外面理应守得有鲁家庄的人可却不曾发出半点声息程方愈知道这定必不是易与之辈。此时沈凤鸣处理伤口的手尚不能离开——他深知倘叫人看见了夏琛未死之事定必要瞒不过故此无论如何也要以这单手替他们拦上一拦。 近处的烛与远处的天将突入屋内的形影交投成一片模糊。“沈凤鸣?”来人却无视程方愈之阻拦大步而前直呼沈凤鸣之名。一线榻边的烛光映至这人灰蒙的颜面程方愈陡然看清他容貌怒声惊呼:“是你!” 来不及多言他右手迎面击向灰影。“就是此人!”他出手间向沈凤鸣喝道“就是他刺客!” 两个字已昭明了来人身份——突然闯入的男子正是方才当街行刺夏琛的十五。十五不接他来招侧身而避:“沈凤鸣!我不是来动手把我哥的解药给我!” 沈凤鸣还不能丢下了夏琛手下加快了包扎。他已瞥见来人的背上负了一个人头垂在他的肩——他一时竟辨认不出三十的形貌只见那条手臂——那条裸露于严冬的、乌气满布的手臂昭示着他早已毒发或许——根本就没救了。 这等毒征何其眼熟除幽冥蛉无他。他有一刹的不解。他自问不曾对三十用毒。不过——瞧见自己手套他顿然省悟。与三十动手时乃是极怒心神那片刻可谓失控不自觉之下内力猛溢剧毒之息或就在那时溢没兵刃自三十手心伤口侵入他体内。夏琛血涌稍止他才有余暇起身。“来要解药?”他满心冷憎见三十此状竟只觉快意剥落手套闪入战阵“我正怕他死不了——你也别走把命留下罢!” 程方愈见他插手悄然退下替了沈凤鸣守于夏琛身侧。少年依然处于极深的昏迷之中胸口新上的包扎仍在一点一点地渗出颜色。原本就已不知能否过了这一关而这凶手竟堂而皇之再度前来无论沈凤鸣能不能拿下此人当场报仇再经这番拖延夏琛的情形只会愈发恶化。 十五见沈凤鸣来势不善退避间急道:“夏琛这事我动的手我哥半点不知情——你先救他容后我与你个解释!” 沈凤鸣根本不答。夏琛伤危他心中疚甚忽仇人重新送上门来他如何还肯放过至于十五这番话他自是一个字都不信非但不曾停手左袖匕首亦已滑出双匕愈发幻幻如“群星”疾袭十五面门。 十五不得已:“他不是还没死吗!”背上负了一人身法到底是用不到极他知晓再下去必难应对余光瞥到那面夏琛伤势咬了咬牙:“我保他不死你给我哥解药行不行!” 沈凤鸣“彻骨”刃尖几乎已触到了十五眼眶后者于这一险招交换间未退未避实所叫人诧异以至于沈凤鸣闻听此言到底是顿了一顿。“怎么保?”他盯着十五的眼睛只吐出三个字仿佛——他只给对手三个字的思考时间。 “我有擅外伤的兄弟。” “也在这?”沈凤鸣还是只有三个字。夏琛危在旦夕纵然世间有再多精擅疗治外伤的医中圣手他却已经不起等待。 “在这。”十五这次的答复比他更短。 这两个字令程方愈陡然警醒倏然快步至窗前向外察看。沈凤鸣亦知此言意味着什么。食月的手段他领教过倘若来的人多——自己与程方愈——哪怕压上整个鲁家庄——都未必讨得了好。 “我们不是第一次谈条件了。我不想威胁你。”十五仿佛看穿了他所想。“但我哥若死了鲁家庄今日一个都别想走。” 沈凤鸣看着他的眼睛。的确。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他认得他。一年多以前那个月食的夜晚他捉下突然发病的三十试图突围时也是面前这个人先站出来对他喊话。三十曾说当日喊话的那些人都不在食月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确确不是威胁的语气可他又确确是在威胁。他想起程方愈与鲁夫人言辞之中他刺杀夏琛的风行雷厉。他也想起那个月食的夜他弃下兵刃的石火电光。他几乎一瞬就作了决定。 “好。”沈凤鸣收下匕首“你保夏琛无事我让你哥活。” 七折 四九九 江下繁花(十八) 三十从未想过他还能再次睁开眼睛。 他愣怔了片刻。陌生的昏暗让他一时不知身处何等幻境还是一些压低的说话声将他拉回这个真实的、还未完结的寒冷冬日。 那分明是十五的声音。 “你再想想办法?”十五显然有些彷徨无计。他猜——他是与初九说话。外人面前他不会如此。 “他中毒这么久能保住这条命已是难得。”竟是沈凤鸣的声音“若运气好——假以时日上臂还有希望活动但这只手——恕我直言已是废了。” 沉寂。十五一时没有出声。 三十试着动了动。果然整条左臂都毫无知觉。是吗。他心中竟不觉苦痛唯有自嘲。 他料得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可他本以为不必再面对。他在去找曲重生的路上极力将毒性封压于手掌之中——所谓“极力”是用上了全部的内力一分后路都不曾留下。这等强压的后果是终于毒发之时便极猛烈。他没有想过十五竟会带自己寻到沈凤鸣——十五定是意识到了毒性之殊封住了他手臂血流才与他争得了解毒之机可如此一来他左臂自肩以下必然是已坏死——沈凤鸣说得没错中毒这么久能留下命早是难得如何还能指望保住这条手臂? 沉寂之中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摔落的声音。他听见沈凤鸣随即冷嗤:“你摔什么东西?我应允你让他活他死不了。倒是你们——君超到现在还没醒我怎么相信他会没事?” 十五不语仿佛没有听见。 “我问你话!”沈凤鸣显然不耐。 “他……也一样。”十五好像有点失神“耽搁太久了……失血也太多。不过他这么年轻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应该’?你方才明明说……” “你也不必冲我发火。”十五听上去并不想争吵“你明知……我们也尽力了就像——我知晓你也尽力了。” 沈凤鸣默然隔了许久他方道:“你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三十对刺杀半点不知情——你最好是能自圆其说。” “先等哥醒再说吧。”十五语气低落。 “好容你先想想这事该怎么圆?”沈凤鸣冷笑。 十五却也没反驳仿佛他对沈凤鸣这般挑衅并不在意。不过沈凤鸣如此态度他沉默了一会儿亦只能开口。 “东水盟要我们杀夏琛这事好几天前哥就知会我们了。也不光是夏琛——不止他一个。” “那你又说三十不知情?” “当时哥给我们细细谋划人也一一安排了但是夏琛——他说他亲自来我们就没管。后来其他人都按计划完成了夏琛却还没动我们问过一句哥说——在等时机。我们也就没多嘴了。今天我们好几个人都在花市上我也在。午间你们走掉之后曲重生突然找到我说情况有变要我立时追出去对夏琛动手。” “你想说今日是曲重生命令你杀夏琛——而你没问过三十的意思就一个人赶来动手了。”沈凤鸣似乎并不十分相信。“你们既然这么精于谋划三十等了这么久的‘时机’你又怎可能偏偏于此事——这般随意?” 十五没有分辩:“以往这等变化也不是没有但确实——曲重生必是只能与哥说哥再亲口叮嘱我就算这次因这武林大会同他照过了朝面也是哥与我们下令不曾似这般与他打过交道。我当时问怎么是他来寻我他说因为我哥另有要事脱不开身可夏琛眼看要离开建康再不动手便来不及只能托他。我那时在花市已兜了一圈是没见着哥——我不知他来找你了。我想他今日在大会上身份要紧一时也换不出来确实不好走开。那个情形之下我实无理由拒绝曲重生。一来我知道哥带着我们本就一直替他做事二来杀夏琛是早就在计划之中的并不算凭空出现的新任务哥只说等时机从没说这事不干了况这事除了我旁人只怕独力也做不了既然曲重生找到了我总应是哥交待他的三来——也不怕告诉你花市里头你们几个座位那附近安排的花架隔断原本就设有‘繁花阵’的机关以备变数夏琛既逆了东水盟的意若不走原也是要死。换作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曲重生这命令有任何不对。” “若要这么说——那确实没什么不对。”沈凤鸣冷笑“你这话丝毫无法证明你哥对此不知情——曲重生也许真没骗你——这说不定真是你哥的意思。” 十五苦笑“直到我得手之前我确实以为这就是哥的意思。” “也就是你后来发现不是?” “我在夏琛的外袍上看见哥留下过记号。”十五道“哥在他前襟上留了我们食月一个特殊的标记——意思相当于——‘这人不碰’。以前情况有变又来不及提前知会时哥用过这个记号。我当时才觉得不对可——我看到得太晚了。我已经出手了。你也是做这个行当的该晓得我们这种人讲究一招致命出手很重。杀招已经出去根本收不回来。若不是出来个程方愈挡了一挡我都来不及偏开要害。就算这样我也知道那一枪的分量——那杆枪原本是要带走的我怕拔出来人当时就死了所以只能留在那里。” “你说三十用记号……”沈凤鸣道“左右现在君超衣衫都浸透了血什么也看不出来——你不如再想想别的办法说服我。” 十五哑然语塞良久方道:“那我没别的办法。事实便是如此。”忽又道:“你也不想想若非如我所说夏琛怎么还能有命——我不惜当街出手却又留他活命是为了白白惹麻烦不成?” 沈凤鸣似乎真想了一想方道:“我姑且认为你说的是真话——可三十于此事上如此犹豫不决未免也太不像他吧?如果不想你们动君超他有大把时间可以明说何必弄得如此——我虽然与他不算深识不过以你们食月历来行事所见这绝不应是他的为人。” “所以我想等哥醒。”十五道“我也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哑了:“可我也不知还应不应问——我哥他……他从来最忍不得半点瑕玷他若醒来发现自己废了一条手臂我不知……我不知他会怎样……”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叫人不忍沈凤鸣一时没有再出声追问。一直不曾吭声的程方愈此时终觅空道:“你还打算赶回临安么?” 听到此时的三十陡意识到这个冷嗖嗖的地方竟不止十五与沈凤鸣。大约是身体的无力令得感官尽数已钝他甚至无力为此感到无力。程方愈这个问题似乎令得沈凤鸣为难非常后者并未立时回答只反问:“你准备走了?” 程方愈不紧不慢道:“你如是担心君黎就先赶回去我留下照看君超。” “不是急着要回去看看青龙谷是何情形了?”沈凤鸣的口气听起来有点意外又有点嘲讽。 “谷中不论是何情形我纵然赶回去又能如何。”程方愈苦笑着“倒是你早一刻回去或便能早一刻帮上君黎的忙。他那里——应该确实需要你。” 沈凤鸣没有说话。三十不知道此刻的他在思考些什么。他并不知道沈凤鸣与夏琛、沈凤鸣与夏琰究竟何者交情更深——他不知他对他们的生死到底作何感想。只是他恍惚之中记起在食肆中将夏琰未死的消息告诉他时从他眼中见到过一线遮掩不住的光亮——与他原本以为的并不尽相同。 他觉得沈凤鸣理应会选择赶回临安。 堂外此时清晰传来一串急促快步之声。沈凤鸣骤然起身:“你去棺后面。”轻微的衣袂翻动声——是十五闪身过来。 三十再次迟缓地意识到——自己此际正是躺在沈凤鸣口中的‘棺’里。这具棺当然是为夏琛准备的——但现在夏琛还未入棺自己——或许是不想被人看见之故——却藏身其中。棺身很宽很高没有棺盖也足以遮住三四个人的身形——十五一掠而至矮身避于棺后他于这一闪间瞥见十五的衣袂鼻中忽有些发酸。 “十五。”他低声叫他。 十五吃了一惊“哥?”他忍不住探了头起来面上藏不住喜色“你醒了?” 那面沈凤鸣大约是不想让人进来发现端倪与程方愈两个都走去外面——外面是鲁夫人匆忙而来似乎有要事语声与脚步一样急促不过十五此际便尽只关心了三十:“哥你放心毒都解了只消休息些时日……” “我没事。”三十淡淡打断他“这是哪?” 语气冰冷如前十五面上笑意微失。“鲁家庄。那个鲁守的庄子。”他声音转低“沈凤鸣他们暂时在这里落脚想要装着夏琛真死了……” “你出息了。”三十按捺着毒性将退未退的难受“敢一个人来找他。” “不是一个人。都来了。”十五隐隐约约觉得他说这句话时脸色没那么难看不免又显出雀跃之意“我刚刚才让他们先走的——沈凤鸣若不给你解毒我们定也不……” “十五”三十只道“往后不要为了我如此。我上次就教过你了。” 十五欲言又止“……你现在能走吗?要不我们回去再说?” “……”三十没有说话。他试着起身——尽量不用到那条无力的手臂。身体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除了无法卸去的无力除了脊上似有痛楚竟没有太大的不适还能由自己掌控。 他不知自己此前昏躺了多久。此时窗外大雪稍停天色暗沉料少说有了酉时——那下半天的武林大会也不知是怎生光景了。两人将将到了南窗门忽然一开沈凤鸣回了堂中。“想走?”他倏然已掠至窗前面上带着种先前没有的冷青寒意伸手抓向十五。十五随手应对——三十已醒他并没有方才那许多顾忌——可沈凤鸣的手在半空似乎改变了主意陡然一沉抓向三十那条并无知觉的手臂。 十五微微一惊“你……”变招要拦却晚了一步。三十剧毒初退体力未复这条手臂又动弹不得自是吃沈凤鸣抓住了一把扯紧。 “沈凤鸣该说的我都说清楚了”十五忍不住道。“你还想怎么样?” “万夕阳找到了。”沈凤鸣面色阴沉“是你下的手吧?” 七折 五〇〇 月之暗面 “他怎么了?”十五有一刹那的诧异随即道:“我不是说过——我没跟他动手。” “方才是不知他的下落但现在鲁家庄已经找到他的尸体——就在一路追你去的巷里。” “死了?”十五面色稍变。“不可能吧我只是……” “你只是?” “我只是……不想被他缠上用了两个蒺藜——也就拖他几步这事赖不到我头上。” “呵他既是去追你的——若不是你又还有谁?”沈凤鸣冷笑“就算我信你对君超当真是收了手可万夕阳身上总没有你哥留给你的记号——你们食月从来狠辣你为了能走脱当然就会下杀手。” 十五面露不快:“是我是想下杀手可也要看对手是谁——‘半杯酒’万夕阳我那么容易拿了?他怎么死的尸体你看了吗就来与我兴师问罪?” “就因为没看——所以你们更不能走。”沈凤鸣道“尸体很快就会送来鲁家庄到时候自然能见出端倪。” “万夕阳——追不上十五。”三十出声“但若真当面动手他不输十五。有这两条我想杀他的应该另有其人。” “好啊。”沈凤鸣道“既然你说话了——不如你来回答我。就算真是‘另有其人’——万夕阳是江下盟的老人亦是曲重生眼中钉——你‘食月’一直在为东水盟铲除异己——即使不是十五动的手你难道就不该给个交代了?” “我只能说我不曾下令食月如此行动。”三十语趋冷静“不过曲重生既然会越过我找十五也不能肯定他就不会越过我找别人。我留下来一会儿尸体来了我看一看。如果是‘食月’做的我认得出。” “哥……”十五看他“你都……你都听见了……” 他指的自然是适才他对沈凤鸣提及曲重生如何亲来寻他。不过三十没有看他。“你先让十五走。太多人留在这里于你们也无益。”他向沈凤鸣道。 “他可以走。只要你留下。” “这不成!”十五反对。 这边一时僵持那面门口传来“咿呀”一声似乎是程方愈回来。三人皆是警觉之人立时噤声但见那门微开一线却没了动静。 沈凤鸣不觉与两人交换了眼色。鲁夫人将多数家丁都调开了此地留的少数亲信因万夕阳之事也被叫去了前面等着故此这左堂附近此时确实无人看守。可门外之人——若真有人——的敛息本事似乎了得此时三人凝神去听才听到些微呼吸之声。 ——应当不是程方愈。 ——那会是谁? 十五无声滑向门边脚下虽是极快仍有余裕随手抄过了沈凤鸣早前给夏琛取出枪头之时留在桌上的匕首。门外之人似乎并未听得声息料屋中大概无人大胆将门更推开一些探进半个身子来。 ——他也就将将探进这半个身子十五早就守在一旁伸手只一带捏住那人后颈一把扯进另一手起匕落劈向来人后颈。 “食月”行事从不喜留下后患故此十五并不容情——这般行径当然不是鲁家庄的人——此前已是疏忽了他是谁来了多久是否听到了些什么——这些答案都不重要只消有一丝可能叫他知道了不该知道之事这个活口必不能留。 来人自是猝不及防“唔”了一声颈后冰凉锋刃已到。可便是这“唔”的一声令得沈凤鸣眼皮一跳脱口道:“慢着!”倒不为别的只为这一声分明——是个女子。 他从来忍不得对女子狠辣出手。 十五将人拖进自然也意识到了——手里那个脖颈娇嫩柔细青丝软软交错垂落——是个女子——确切来说是个少女。这倒也出乎他的意料故此就着沈凤鸣那声喊他将手一松容少女直起了身——唯一绺被刀锋削断的长发从她肩头滑落下来。 少女或许还不知自己适才经历的是何等凶险的生死霎目惊魂甫定之后立时绷紧了身体待要反击可眼前光闪——还未怎动便见那匕首依然逼在自己颈项只不过从颈后换到了喉前。她身形立时已滞抬头看去——微光之下的十五只有一个影——即使能看清于她而言这也不过是个陌生的面孔。 但少女于在场几人可不陌生。“卫姑娘?”沈凤鸣讶异“你来做什么?” 说话间他和三十已默契非常地分头检查了窗边和门外确定这位卫家四小姐暂无同党竟是独自前来的。卫楹依然是一袭花市时所见的明黄可——松软的袖口被扎起微长的衣摆已掖在腰间这个方才安平静好的都城闺秀此时看起来却与真正的江湖儿女无异。她的身体仿佛是因紧张微微颤抖可身形——本应柔软的身形却也因这份同样的紧张绷如弓弦——她挺得那么直那表情那么硬哪怕潮发散乱微惶难掩都并不曾令人联想到“狼狈”二字。 ——谁可用“狼狈”来形容这样一个少女呢?即便是从来心无多念的十五也忍不住将她多打量了下。上午在花市他作伶人打扮巡行大多数时间就在无双卫那一行人的位置附近当然见过卫楹可那时——这个少女好像并没有引了他多少注意。而现在——容貌分明没有半分变化她的形容举止却好像已不是那时那个人以至于他竟有那么一瞬稍稍走神。 “我听说夏二公子被刺……”卫楹声音紧涩转头去答沈凤鸣——那似乎是她唯一还认得姓名的人物。可便在这转头间她看见了那面烛火边仰卧不动的那个少年。虽然——从她这里看不到任何他的呼吸起伏可与风闻不同他的身体并没有覆在白布之下甚至在他身周还有一些疗治过外伤的痕迹。她的话立刻顿住了面上终于有了一些遮挡不住的、异样的色泽。那双——或许已经涌过绝望之泪的眼睛此时仿佛因了万千无法说出的、不敢说出的猜测而再次波动起来。她止不住迈了一步仿佛想过去看个究竟可咽喉的匕首阻挡了她的动作——利刃冷静横在原处一分恻隐也不曾显露。 此时的十五目光已瞥向暗影里的三十。若以食月的行事这等情境放人活着出去的可能几乎没有——只消三十点一点头再是娇美可爱的少女——无论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哪怕只是迷了路走错了地方——也只能殒了身断了命。 卫楹显然从冰冷匕首的静止与他眼色交换的隐秘里嗅到了巨大的危险。她不及多想就在十五目光暂离自己这稍纵即逝的间隙忽然双手齐出用力扭向他手腕试将那利刃夺下。几乎同时她以整个身体之力猛然撞向十五——应该没有人能在猝不及防之下不被撞出一条可夺之而逃的生路——哪怕她只是个女子。她只需要他一刹那的分心能令她脱离开眼下的险境就足够。 可她不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样人——不知道这只握匕首的手便是曾握了长枪“渡江”当街直贯杀人的手。卫楹只觉双手明明已扭住了他的腕可不论如何用力似乎都并未真正使上力。她已知不好可来不及了——撞向他原是为了趁他后退摆脱他可此时却如同流陨撞向地面——如弱羊投入虎饲。 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可十五只一反手便拿住她双腕轻易将她反剪而她竟无丝毫还手之力。匕首依然在——在她的颈边——只是再换过了一侧。 卫楹吃痛失声喊:“我没别的意思我不是要害他我只想……只想过来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已知逃不脱可脸上还是闪着巨大的期冀“他是不是……是不是……没有死?” 只惜这期冀却令她的生望越发消退。十五“啧”了一声:“你要没发现说不定还能活。” 一丝惧意掠过卫楹眉梢。她慌忙摇头:“我不说我跟谁都不会说的我……我帮你们。” 她强自镇静目光搜到了暗影里的三十努力看定他——虽然他在三个人之中距离她最远虽然那是个她根本不认得甚至根本看不清的面孔她还是觉出身边这个人似乎受他指令她相信自己的性命是握在他手中。不过三十并没有说话反倒是沈凤鸣走上前来。“我说”他伸手便抄十五手里的匕首“一个小姑娘用不着这样。” 十五手腕让了一让匕首扬起另一手依然反剪住卫楹。“你不会想放她走?这都是为你们……” “你由得他。”三十沉声开口“反正夏琛的死活——是他的事。” 十五有点意外“这怎么……” “你哥都发话了你还想怎么样。”沈凤鸣趁这间隙劈手夺过短匕将卫楹轻轻一拉把她双臂从无可奈何的十五手中挣脱出来。“卫姑娘既然你知道了你须得说到做到——在我们回到临安之前绝不可与任何人说起。” 卫楹连连点头甫得自由脚下却是向夏琛那面走去。十五忍不住强压着声音:“她可是无双卫的人你信她不会说?”见沈凤鸣并不理睬他愈发哼哼了一声:“当初在黑竹就听说凤鸣怜香惜玉名不虚……” 他话未说完忽怔怔然住了口只因他看见沈凤鸣跟了上去倏然出掌那手刀重重击在将将看清夏琛颜面的卫楹后颈后者甚至来不及发出声喊身体立时委顿下去。 七折 五〇一 月之暗面(二) “我倒是想。”沈凤鸣伸手接住了卫楹“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认为我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赌上君超的性命?” 十五瞠然未语之际还是暗影里的三十嗤笑了一声。“你是怕这姑娘听到的越多就越活不成。” 沈凤鸣没有否认。于卫楹来说失去知觉未必不是最安全的留在这里的方式——尤其是在反复无常的“食月”面前。 “我只说不用对一个小姑娘下杀手没说放她走。”他看了十五一眼。“你用不着大惊小怪。” 十五却盯着他的手——那个少女正无力仰在他双臂之间。“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你要留她——这里可没她的容身之所。” 沈凤鸣不答将卫楹抱至后面放落棺中。这当已是他的回答了。他随即起身“劳你的驾。”他又走到夏琛边上“帮我抬一抬。” “抬——他?”十五疑惑“他好不容易止住血现在最好不要动。” “所以找你帮忙。”沈凤鸣道“你手上稳。” 十五也不知这是句褒扬还是胁迫瞥了一眼三十见他并无阻拦之意喟然:“弄到哪去?” 沈凤鸣向棺木那边抬了抬下颌。十五转头看了看。卫楹被他放在棺中一侧另一半看来是要留给夏琛。棺内很宽两个少年人都身窄并排躺下绰绰有余不过十五还是皱了皱眉:“你把他们两个放一起?” “你有更好的办法?”沈凤鸣反问。“卫楹既是一个人跑出来卫家上下定满城找她——我们借鲁家庄停灵这事不是秘密卫家迟早找到这来。” “卫家怎么知道她不见了就是来……”十五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这姑娘对夏琛有意思?” “你才看出来?”沈凤鸣冷冷道。“还不快点。” 十五不大情愿地与他将夏琛平平抬起口中嘟哝着“难怪她又想跑又不想跑的……” 他见沈凤鸣好像没有搭话的意思只能歇了口。两人小心翼翼绕到棺旁将夏琛身体放落十五止不得又向卫楹瞧一眼“看不出来啊——冒这个险就为了那么个不起眼的小子?明知他都‘死’了。” 冷不防沈凤鸣伸手抓他衣襟“你最好希望君超没事否则旧账新账一起算休想我能放过了你。” 十五待反驳可——于夏琛之事他没有反驳的立场只能一挣挣开“你用不着威胁我要找我算账的人多了——我活得好好的。” 沈凤鸣没再与他争执只将匕首丢过来“凿两个气孔!” 十五下意识接在手里着实有点恼火他如此命令可却似乎又不知——该要如何拒绝。保夏琛无事是他应允沈凤鸣的——三十已经醒来于是夏琛醒来之前的一切都应是他欠下的诺。 “我来吧。”三十走近来。“十五还是不要久留早点离开此地。” 沈凤鸣口气冷硬:“你手臂还未恢复。” 三十却伸右手抚了一抚棺木。紫楠木算不得很硬也不算松软用来制棺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他将手于棺壁寻一处隐蔽所在沈凤鸣只见他指上用力那完好木壁忽发出轻软哑响竟是叫他赤手钻出一个孔洞来。 “你……”他忽仿佛想到什么“你和马斯是同门?” ——他还记得马斯那手狠毒的爪功指上之力绝非寻常与眼前所见恍有相似。三十始终不肯明言他与马斯有什么样交情不过今日看来他有意用这指法似乎对此有所松动。 三十没有看他“‘食月’受训都差不多谈不上什么同门不同门。只不过恰好我与他都在指法上擅长些。” “也就是说——马斯的确是‘食月’出身?” “他只是受训并不曾入选‘食月’。”三十道“我们同年入训我那时叫他一声‘师兄’。” “看起来他不如你。”沈凤鸣试探着“不然最后怎么是你这个‘师弟’进了‘食月’他却没有?” 三十却没有再说话了。剧毒方解神气尚虚动用指劲还是令他有几分吃力。十五见得道:“哥还是歇下。”他似乎觉得匕首并不趁手弃在一旁自取出铁钉等物待要凿动三十却稍稍提了声音:“我叫你出去没听见么!” 十五愣了一下:“哥……?” 三十没有再多说这样的沉默似乎令人愈发无法回驳。十五无计只得道:“那我——那我也不走远你不出来我哪也不去。”又忍不住瞪了眼沈凤鸣仿佛要将那句绝非威胁的威胁重新掷到他的身前。 他到底是旋身从南窗离去了如他来时一样如一团雾影。沈凤鸣回过头看着三十。“你想保护他——你怕他真是凶手?” 三十摇头:“他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沈凤鸣道“你既不在场也无有证据。” “十五有个短处。”三十看他“他做不到若无其事地说谎——他藏不住。如果是他方才他说话时定有不同。” “是么。”沈凤鸣取过匕首自于棺侧凿动“我还以为——你们‘食月’个个都堪比戏子伶人我可分不清哪副面孔是真哪副面孔是假。” “一会儿若见尸首便有分晓。”三十没有多辩。他虽力有未满但指法不弱那棺木甚厚却也未曾吃住他指上气劲叫他注出两枚圆孔来。 “你不担心他们起疑?”他忽又道“就算你合了棺卫家找不到人总不肯罢休定消追问——你既还不走为何这么快将夏琛封入棺中。” 沈凤鸣藏过匕首将棺盖推拢至只留一道窄缝:“随他起疑——反正以卫矗身份我封了棺他便不能强要开棺如此就足够。” 三十自那最后的隙间注视着棺中两张年轻的面孔。被毒性过度消耗的身体令得他还是决定坐下以尽可能留存可能会用到的体力。 “最好是在他们找过来之前就走。”他说道“夏家庄的人留在这里本就足堪惹议。如果想让人相信夏琛真死了你若不是立时送他尸体回临安就该去找曲重生报仇可两件事你都没有做。即使‘无双卫’不能将你怎样——也不要小看了曲重生。” 沈凤鸣不语。他如何又不盼着尽快启程可——夏琛伤势太重经不起路途动荡若是假作尸体搬动之人必越发不加小心他如何能冒这个险?倘途中有了醒转伤势要整理不说总有水米之需避人耳目说来容易又如何能保一路天衣无缝? “最少总要等到万夕阳之事水落石出。”沈凤鸣回身整理起堂中痕迹“你说得是没错不过比起我最该惹议的难道不是那两个姓夏的。君超那个叔父和堂兄就算不是正支嫡亲也不至于这般凉薄不顾影踪不见——我刚才却听鲁夫人说这两人下午竟又出现在东水盟的武林大会上——虽不知去做什么总之不是替他讨说法。”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逼视住三十:“你应该知道吧?这两人的底细。到底——他们是不是事先就跟曲重生沆瀣一气——你们想要君超的性命想要对付夏家庄这其中他们到底有没有份?” “这事我不知。”三十答得很肯定“即使知晓——我也不会告诉你。” “你会不知?曲重生若不先将全盘计划告知于你你如何能做他的替身!”沈凤鸣不觉冷笑“呵可惜可惜你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傀儡——他既已越过你使唤你的人当是不将你放在眼中你何必还要替他隐瞒?” “我与你说过食月有食月之‘原则’。”三十道“他怎么做是他的事但我不会因此违背‘食月’之初衷。” “你宁愿做曲重生的走狗。”沈凤鸣语含揶揄“我果然没说错。” 这话似乎也并未能激怒三十沈凤鸣忍不住道:“他是什么样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知道他太多秘密早是他心头刺。他今日能插手‘食月’明日说不定就能要你的命!” “用不着明日。”三十笑笑“他每一日都想要我的命。” “那你还留在他那——等死?”沈凤鸣恨恨。 三十却不知为何默然了下沈凤鸣待要再说什么他却忽道:“我是不大想活了。” 沈凤鸣微微一怔。三十说得突兀他本该越发挖苦可不知为何他觉他此际的语气与容情偏不似戏言。 “只是……不想死得太随意。”三十接着道“一直——也没找到个满意的死法。” 沈凤鸣有点说不出话半晌方道:“所以你今日明知中毒却拖了这么久该不会你觉得——这么死就算‘满意’了?” 三十看了看自己不能动弹的手。“比起现在这个样子死了的确令人满意得多。” 他抬头看沈凤鸣:“难道你就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与其不完满地活着何如去死。” “我可没有。”沈凤鸣道“我怎么的都得活着。完满——呵物极必反何如不完满。” “是啊……”三十喃喃“‘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可我便是忍不得……” “那能怪谁。”沈凤鸣讥讽“我还道你只是会发病哪知还至于寻死而令得你至今没死的竟又是没找到个如意的死法——你这等人当真绝无仅有。” 他见三十垂头并不说话忽想到什么。“起先你来街市找我——是真要与我说你这‘心疾’的事?” “可惜你不信。” “你真将这‘心疾’之解寄望于我?我可没这个本事。”沈凤鸣道“你有那么多兄弟为何不找他们去说?” “有些事便是无法与太过亲近之人开口的。”三十道“至于你——我只姑且一试说不定我有一天心疾得愈便能卸下心负将你杀了灭口——岂非两得。” 沈凤鸣反听得嗤笑一声:“我倒是信你做得出来。不过——”他凑近三十十分挖苦“别忘了你现在是个残废。你且敢说我便敢听。” 七折 五〇二 月之暗面(三) 三十看了看四周好像——他在寻找些什么与今日相关之线索方能开始这个故事。可——昏昏烛火只将他的视线延至了那口扎目的棺材他向那将闭未闭的棺盖缝隙远目而望一瞬时竟似乎茫然又似乎怅然。 “你知不知道——我为何叫十五放过这个姑娘?”他指指棺木语气听来平静仿佛——躺在那里的卫楹的性命真是他一念之间的侥幸。 第一句话就令沈凤鸣听得皱眉可他明白——这才是真正的“食月”——那个从无温情的“食月”的主人该有的样子。 “为什么?”他的确该有疑问。绝不留下一丝后患才是食月的行事之道——即使现在的三十无法与自己动手可方才卫楹的性命的确握在他手中。 “因为我想起我女儿。” 若第一句话不过是叫人皱眉第二句话便足令沈凤鸣吃惊。“你有女儿?” “有过。” 沈凤鸣没有说话。这个故事的开头便出乎了他的意料。 “许久没有人如她方才那般看着我。”三十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棺木之上“不知是这世上的女孩儿都是如此还是——恰巧她与她一样。我女儿知晓自己将死时就是这样——又害怕又不想叫我看出她在害怕。她说她不想死得这么早她至少要活到十六岁最好十八岁——好像这卫姑娘的年纪。可惜她连六岁都没有活到。” “她……怎么死的?”沈凤鸣隐隐约约能猜到三十的心疾大概与此有关。 “得了一种少见的病看过的大夫都无法确切说出是什么样的病因。”三十收回目光看向沈凤鸣“她母亲当年也是因这病死的我实没料到她也会得甚至——她还那么小发作起来却比大人还要厉害。” 他忽笑了一笑:“你没见过——她病重之时面上尽是一块一块暗红色斑驳后来甚至整张面孔如被腐蚀过一般无一处光洁完好。有一日她洗脸时照着了水面我原怕她要哭起来可她竟与我说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容貌好似那个亮一块黑一块的月亮。她说她死之后便要变成月亮在天上看着我。” “所以——你见不得月暗是因为她的缘故?” “原本我也不喜残缺黯淡不过还不至于会那般发作。”三十道“但自她说过那话之后我便有些害怕见着月缺有时想到她不知何时真会死便会忽然呼吸受迫难以喘息许久方缓得过来。如我们这般人若行动之中身体忽有这等变化定须致命故此除却白天要紧事我便只选朔望之夜。——只是却没算到月食。” 他仿佛忆起那个月夜的痛苦。“连我自己都没料到那次会发作得那般突然还那般剧烈。那天晚上我还不想死。那时候我女儿还在。我虽不希望整个‘食月’因为我放弃如此势在必得之行动却更不希望我就这么死了留下她一个人。你说得没错真正应该离开‘食月’的是我不是他们。即使我一再与他们说绝不应为我与你妥协我却必须庆幸我活了下来——哪怕并不应得。多半是因为那般偷生的念头太违背我的本心我女儿死了之后那种感觉……便变作了加倍的厌世之感有时几乎难以自控觉得——这性命本是从你手中苟存她既不在也就没有留下的意义了。” 他下意识托住自己失去知觉的左臂。“中毒而死——这死法当然不足令人满意只不过——快一年了后日就是她的死忌我……觉得自己偷生得够久了。这几日我借了江南武林大会事忙强压杂念。可上午交手时你对我用了幻术只那一点便如又唤醒那心魔萦绕不去。我自知早至末路活着也逃脱不得心病折磨但不知为何临到那时却还想最后一试故此才去街市寻你。你当时拒绝听我也不算太出所料我便想——既如此便就此放弃这条性命即便方才没有中你的毒我应该——也不会容自己活到她的忌日之后了。” “那你现在此际坐在这里你还想寻死么?”沈凤鸣问。 “我想”三十苦笑握紧手臂“但我却不想叫十五他们的心血白费。” “你也晓得还有人为你费了心血?”沈凤鸣道“二十几个人为你来求我这已是第二次了——世人谁不羡慕有这般兄弟你却只想寻死。” 三十沉默不语。 “你既还想寻死那表示你如此这般将那些事对我说出来也并不能治愈你的心疾。”沈凤鸣道“若真心想求解何不多想想他们——难道你一点也没将这些兄弟放在心上这么多年同生共死你若不在他们会如何你丝毫没有想过?” “我想过。这一年来‘食月’的行动我已很少亲自参与。”三十道“大多数时候我只与他们安排人手十五或是十三他们带着人去也不会出错。我想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食月’也不至于受到什么影响。” “不是为了‘食月’是为了……是为了他们这些个‘人’!”沈凤鸣道“在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你女儿算是个‘人’别人难道就没血没肉分毫不值你留恋了?若是如此你只管寻死去否则——怕你活着确只是他人的累赘。” 三十忽然笑:“你竟会说出与曲重生一样的话。” “曲重生?”沈凤鸣转念“你与他也说过这些?” 三十摇头。“适才——我去寻过他。我本意是想质问他关于十五之事却反被他嘲笑说——说我只将食月的弟兄当牵线木偶从不去想他们亦是活生生的人。他是想说——没有活人能忍得了这样的我——我的兄弟们早想背叛我了。” “那他是不知你们的交情……”沈凤鸣话至一半忽然一停“……你不会信了吧?” “我那时心如死灰信或不信又有什么要紧?无论十五背叛我或不背叛我原本我死之后‘食月’也只会交给他他想带着兄弟们怎么走去哪里都与我没有关系曲重生说什么我都没放在心上。” “你这话便显得违心——若真如此你还去找他做什么。”沈凤鸣露出喟然之色“他有什么好质问他什么心思不问也知。你无非是想求证——听从了他命令的十五到底还是不是自己人。” “……或许吧但我现在只觉得愚蠢。”三十自嘲“想要知道自己的兄弟有没有背叛最好的答案难道不是在自己人这里。向外而求——不过是与别人一个极尽挑拨的机会。” 沈凤鸣冷笑:“真要说你不将兄弟当人吧——其实你也挺在乎准备死了还不忘去问个究竟。好在如此死生际遇一次足见人心你该也知道答案了——曲重生与你说得越多越是言之凿凿就越表示——他其实根本没说动十五不是么?” “你倒是挺了解他的。”三十喟叹“是啊他若真得了十五反不会在我面前那般夸耀。” “呵信口开河的本事他与你不相伯仲就好像东水盟手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却也敢用什么子虚乌有的‘秘藏’来骗天下英雄。”沈凤鸣说着抱臂“我说天狗我听你‘倾诉’了半天心事不管有没有用你不谢我点什么?东水盟到底打些什么主意你真要全带去棺材里?” 三十沉默了一下。“我还没讲完。” “你讲。我让你讲完然后你将至少一件东水盟的秘密来交换不算我无理?” 三十再沉默了一下忽道:“‘食月’很快会去截杀夏铮。” 沈凤鸣一怔:“什么?” 三十没有接话。曲重生想要击垮夏家庄最大的障碍绝不是夏琛而是夏铮他相信这个道理沈凤鸣不会不懂——这个“秘密”沈凤鸣也绝对不会嫌弃。 沈凤鸣面色果然沉重起来。三十的意思已很明白——无论他与曲重生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龃龉“食月”却远远没有打算背叛东水盟。就算夏铮武技压群可若“食月”准备出手恐他返京之行凶险已极。 “你不是都说了‘食月’的信条里有‘夏姓为先’怎么你们——还是要听曲重生的?”他忍不住道。 三十哂笑。“确是‘夏姓为先’可‘夏姓’又有谁人值食月以之为先?我是可以做得到可他们呢——在这个‘食月’里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曾亲见过一手建起了组织的前辈夏吾至‘夏’于我是有意义而于他们而言——你看看十五他才二十出头他知道什么?可他们以幼童之龄初受训于食月时只知盟主曲慆临哪里还能感觉得到这江下盟曾有夏姓的影子?纵然将信条与他们训诫一千遍你都说了——他们是‘人’是‘人’便有自己的内心我在时可以以一人之力拒绝曲重生的指令可我——只怕已不适合留在‘食月’。就算十五还叫我一声‘哥’我也不想左右他的决定——他要做食月之长终不可能永远跟在我身后听我号令行止。” 他看了看沈凤鸣:“想保夏铮回去带上你的人手来得及。” 七折 五〇三 月之暗面(四) “我也想可是我——我怎么回去?我怎么——”沈凤鸣忍不住看了一眼棺木。即使他赶了回去黑竹在临安的人手说不定还消用来保护夏琰保护夏家庄他哪里又有余裕带人沿途去找夏铮走到哪了。 夏琰——他忽然想到他——他已失去了他的师父。他不能想象若他弟弟甚至父亲亦有了不测将会是何等光景。 “可不可以……再帮夏家庄一次?最后一次。”他开口道“至少你现在还是食月之长——至少他们现在还听你的——就像你没有让他们动夏琛你——能阻止这次行动的吧?” 三十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也不想夏家庄有事不是么?我可以与你交换条件。”沈凤鸣道“你若肯帮忙我一定设法治疗你的心疾。” 三十微微动容“你有办法?” “只是突然想到的——幻术既然可以令你失心理应也能对心病加以疗治。但这事贸然行之太过凶险必须从长计议。眼下我实无法静心想出应对良方但我——可以先应允你。” 三十踌躇良久方道:“我可以一试但若十五早有打算我不会逼他改变心意。” 如此毕竟算是答允了沈凤鸣心头略松。默然片刻烛影惨淡堂中愈发生出冬暮的寒意。不知是否雪天路太难行之故万夕阳的尸身仍未运至。三十吸了口气空气冷冽却浑浊。 “你说你的故事还没讲完?”沈凤鸣看着他道。“你还有什么想说与我听?”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些事毫不出奇与很多人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三十却问。 沈凤鸣摇头:“我没这么说。人与人所遇又如何能够相比。有的人能经大难却蹚不过小事。人心这东西一丁点儿缝隙就足以成疾否则幻术又如何能够乘虚而入?” “我知道——你们黑竹的人大多没有家没有父母亲友随便一个拿出来都能说出比我多几倍的颠沛孤苦。”三十道“‘食月’不像你们虽初衷是‘死士’可其实——我们这些人最初正是被家中送去受训并不是无根无着的孤儿有时反不如你们了无牵挂看淡生死。尤其是——前几年曲重生不知所踪江下盟没有任何消息‘食月’无所事事大多数人都回了家不再有那般‘死士’之心了。我那时也回到东水村虽然比起别人我父母年迈过世兄姊各自婚嫁没太多亲缘消磨时光但回家毕竟与身在食月不同——我本以为……我能一直留在东水村过那里的生活。” “所以你成了家还生了女儿。”沈凤鸣道。“你以为江下盟永远不会再出现——以为你永远不必回到食月。” “‘食月’有自己新旧更替的机理只要新人不断上来即使江下盟再有消息多半也不必我们这些旧人回去像我这样算不上有什么过人之处的更是连当个训师都轮不着再有个十年二十年没有江下盟的支持‘食月’旧资耗尽渐无余力续替自会消亡。可——世事难料谁可想到不是为了江下盟而是为了我女儿——为一个分明最应令我远离江湖的人重回江湖——这世上的事都是那么不遂人心意的不是么?” “你为了你女儿回到食月?”沈凤鸣想了一想“你说的是——当时去黑竹?是了我早觉得奇怪——以你你不大可能甘受黑竹驱使况还是带着这么一大拨兄弟。你说你为了女儿你的意思是——” “为了钱。”三十道“你若也曾四处求医便会明白我的意思。我在东水村那些年马斯不止一次想说动我去黑竹帮他我从不肯应。可后来……我终是应了。是就只因为——黑竹给酬报。本来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不必带上‘食月’可‘食月’中的前辈得知后反与我说这几年食月徒存其名早失其实三十人次第更替眼下已大多是‘新人’万一江下盟突然有召遇事能否胜任尚未可知既然我要去黑竹不如我带他们去历练试手如此至少还算有个‘旧人’。故此——呵我原是‘食月’年纪最小排行最末最不起眼的‘三十’可这一重召不知不觉竟就变成了他们的‘哥’。说什么——我不将兄弟当人只当他们是我的提线木偶——是没错我只是怕他们死了。我这人是苛刻至极什么都要他们做得完细一步都不准他们行差踏错——我是怕他们若非每一步都做到与我预想中一模一样就会回不来——回不去他们本应回的那个家!” 沈凤鸣看着他一时没有出声隔一晌方笑了一声:“黑竹会里都说‘食月’做事完细得不像活人没人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做到那般——旁人纵然是想学也未必学得会。你却说你在原先的‘食月’排行最末——最不起眼?我倒想知道——当年的‘食月’都是些什么样鬼怪值你自轻如此?” “非是我自轻。”三十道“入选‘食月’者除武技基本功法须过关之外皆在受训之中凭天赋兴趣各现所长譬如长于收集消息长于追踪行迹长于医治伤势——如此等等比起单只会动手打杀有用得多。与他们相比我实属一无所长唯有指法略佳不致拖人后腿。可——便算要动手何必定要指法?刀枪剑棍、拳脚内功又有什么不同?” “可你还是被食月选中了。”沈凤鸣道“真一无所长——又为什么选中你?” “只能说……机缘巧合。”三十抬眼看了看他。“我记得那年选到最后只余排行最末的‘廿九’、‘三十’两个位置待定。论身手剩下的人里当是我与马斯胜出可我与他所擅皆为指法实在太过相似反是比我们二人略逊一筹者先入了选得了‘廿九’的位子而我们二人只能入选一个。我与马斯比试了三四场我功夫稍逊于他但还守得住拖得久了他这人耐性不大好便露焦躁故此——几个考校的前辈各有己见举棋不定。便在那时曲慆临突然到访。虽说食月之事向来只由自己决定就算江下盟主也管不到可他来得巧总也只能让他看看。他也没待很久。他走了之后当时的食月之长‘初五’忽然便决定选中我直到多年之后大家各回家乡的时候他才告诉我当时曲慆临与他说我的年纪容貌身形看上去与他义子曲重生差不多。” “什么意思?是年纪差不多将来会比较合得来?还是——容貌身形差不多说不定有一天可以做替死鬼?” 三十淡笑。“那就不知道了。所以你若要说我有什么过人之处——与曲重生长得像就是我的过人之处。” “可是我看你同曲重生——年纪容貌我不晓得身骨却并不像。” “那时年少十几岁可能确是差不多。后来渐渐长得不似也是不奇。” “这么说——你同曲重生之间倒很微妙。怪道他这么信你——你不是第一次做他替身了吧?” 他见三十于此闭口不答亦不追究转念道:“当日若是如此这般选了你而非马斯——以马斯的性情怕是不肯轻易算了。” “他倒是没说什么。”三十道“只是没同其他人一起回去继续下一年之受训磨炼落选之后便告退出没了消息。或许他对于‘食月’本也没什么执着——反是我一直觉得因此事欠了他后来辗转设法找到了他才知他早投去了黑竹。他倒是将我当个故人与我说黑竹很好比在食月快活得多没那么多规矩。” “只是他不守规矩罢了。”沈凤鸣冷笑。 “我不在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十道“之后几年我与他各行各路但偶还是会见面叙旧你要说我与他有什么样交情——是是谈不上多大交情可终是我这些年于东水村之外的一点寄托。他知道我很多事知道我女儿的病知道我求医之苦。我总觉以往几年将不少事与他说多少缓去我心里痛楚不至于每见到我女儿的模样便生绝望退缩。后来我应允他到黑竹既是为钱本也不想涉入你与他的争斗不过——去年你与他终要争决出‘金牌’之名来他来求我帮忙我总想将当年那份欠下的还了也将这些年这点交情还了故此——杀你没有报酬我还是接了。可既然失了手该还的也便没还成。” 他叹了一口“月食那晚我回去之后我女儿病势忽重我实没有时间找马斯多作解释。他应对金牌之争在即当然也没空追来东水村问我。直到——一个多月之后我才顾上打听得——天都之会已了是你赢了。我从没想过他会输给你。我当然想弄清楚当日到底是怎么样一回事。如果他真是被你所杀那么——若说是我失手之故才致了他的死也不为过。” “所以你就来了徽州调查这事。” “我不该来的。”三十却转开了脸。“我想要调查他的死却又不放心离开女儿太久所以我带着她来想一面在徽州访医一面找人探听。可我没想到徽州落过了雪——落得那么大。她那样病弱我不应该在那么冷的冬天将她带出来。” 他微微吸了口气如同呼吸到了去岁冬日一样的冷:“她就死在了徽州。即使我已将她暂且托寄在大夫那里也没有办法阻止她病况急转直下。她喊我的时候没有人能找到我因为我是去找马斯的尸体没告诉任何人。这世上名医众多却终究没有一个真正的神医能挽回她的性命。” 沈凤鸣仿佛也吸到了窗棂间漏入的一丝冷风:“也就是说马斯的事情你当时没再继续追查是因为……她。” “我其实知道她已经撑了很久了。”三十目光重新移到那具棺木“我知道她活着的苦痛我知道她迟早会离开我我只是……舍不得。那大夫与我说她临去前想要告诉我我再也不必因为她分心可以做自己要做的事了。但我……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我要做的事。黑竹是再也不必去了马斯在她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我将她带回家乡葬了整日里只觉得应该陪她同去只是……” “只是没找到个合适的死法。”沈凤鸣接话。 这话令得三十笑起来好像连眼泪都要笑了出来。“好笑么?”他笑着“还有更好笑的——这些话我从没能与我那些兄弟说却竟会说与你。” 沈凤鸣似乎也想笑可——或许今日的处境还是太过沉重他实无法笑得出来。他起身走到棺边再向里看了一眼。夏琛与卫楹四目紧闭一动未动两张面色都如纸般苍白。 “你放心。”他说道“只要进了临安城我就把这姑娘放了。”手上稍许用力将棺盖合起。“现在我们先把这里的事解决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这句话门边恰传来轻轻的一敲。程方愈的半个身子随即侧入悄声:“人送到了该藏的藏好了没有。” 沈凤鸣斜目向三十后者不须他提醒一个闪身就隐在了棺木之后。沈凤鸣已将其他痕迹抹去大概——这屋里现在唯一需要隐藏的就只有他了。 恍惚间觉得——是在一年前他坐在那口盛着小女孩儿的棺木旁。他的小女孩儿终于没有长大只有他一个人被留了下来。 七折 五〇四 难平风烟 万夕阳的尸身被停在了先前夏琛“停尸”之处。鲁夫人也随即跟了进来屏退两名抬尸人掩上门。 “夏……夏少庄主呢?”她略感吃惊。 沈凤鸣向那棺木努了努嘴:“武林大会差不多该散了东水盟的人很可能会来这里探察。与其曝他在外或露破绽不如藏进棺里我已留好了气孔。只是——万前辈惨遭毒手如今需要多一口棺了。” “我已叫人去准备。”鲁夫人道“万大侠一世英雄不想却殒命这建康城宵小之手沈公子你们得脱眼下之困后务必要重整旗鼓寻东水盟为他、也为亡夫报仇。” 沈凤鸣点了头:“今夜无论是谁前来探问夫人只咬定庄上地方拮据左堂无法停下两具尸身故此只能先将君超尸体收殓入棺不日便要运返临安。还要劳烦夫人再为他们二人打两副灵牌来待到启送时总得叫人看得清是谁死了。” 鲁夫人应允了道:“程左使的人适才也回来了有些大会上的消息便请他说与你听。我去给你们准备热饭。” 沈凤鸣道了声有劳待她走了程方愈迅速关上门回身道:“先前那个你放走了?” 沈凤鸣没有看他。他走到万夕阳尸身旁慢慢揭开白布一些死生相隔的不真实感有一瞬仿佛将他吸入了某种虚无他不得不用了全力才赶走了脑中片刻的滞白。“那个走了这个留着。”他回过神来回答程方愈。 “可万一真是那个……” 程方愈话音未落被称作“这个”的三十已经现身走到近前:“看看他的致命伤。”便要向尸体伸手。 “你别动我来看。”沈凤鸣拦下他仿佛拾回了一番长谈之前的所有不信任将他挡在一步之外。 “我方才已约略看了下。”程方愈在一旁道“总就两处外伤一个在腿上算是擦伤一个在腰后是利刃贯入之伤。致命的多半就是后腰那处。” 沈凤鸣将特质手套戴起小心检查。室中一时安静。忽三十出言评论:“这一刀恐是真狠。”他指的自是后腰的伤。沈凤鸣却不搭话。站在一边的三十都看得出这凶手手段残忍他仔细查看当然更不会看漏情形果如程方愈所说十有八九这便是致死一击。但他不想贸然作出结论还是默默再细察了一遍。除却外伤万夕阳唯腿伤周围留有一圈淤青周身不见其他印记不似曾受内力重击的样子看眼睑口鼻也不是中毒之相。 他才呼了口气“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三十的评论。 “说是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程方愈道“凶器虽应是利刃之属但他身边只发现了这个有好几枚。” 他递过去一枚铁蒺藜。沈凤鸣抬头伸手拿过转向三十。 “十五的?”他抬高手。 三十没有否认。“应该对得上他腿上的伤。” “只是腿上的伤?” “你我都不是瞎子。” 他和沈凤鸣都不是瞎子不会看不出——腰上致命伤口绝非铁蒺藜这样小小暗器可为。可沈凤鸣似乎并不想就这样算了。“你说过万夕阳追不上十五。但是这枚蒺藜——这个腿伤——证明他们交过手。” “十五是说过他用过蒺藜。”三十道“万夕阳追不追得上他他当时未必有把握离走途中想以这种办法脱身再寻常不过。看腿上伤口他们当时距离应是很远不大可能近处交手。” “若距离很远以万夕阳的身手小小暗器不应该会中招。” “那谁知道。”三十道“他可能因为什么事分了心。” “他全力追赶杀害君超的凶手怎么会分心?”沈凤鸣道“只除非——你们有其他埋伏就在那条巷子里。” “你不用对此不依不饶——如果你定要装作看不出来我也不想与你多辩。”三十皱起眉头走开几步回身“你等这具尸体来总不是为了硬将这事栽在‘食月’头上。” 沈凤鸣只能沉默静了一会儿方将手套摘了下来。 “匕首。”他右手微动袖中隐刃便出现在他掌心。“凶器应该就是差不多这样长短的匕首那凶手紧贴在万夕阳的身后将利刃从他后腰刺入这一刀伤血脉破脏腑故而无救。” 他瞥了一眼两人忽身形掠动只一个换步便已到了程方愈身后。即使冬衣不薄程方愈还是清楚觉到了腰后锋尖之寒下意识一个急闪那利刃被他滑步带起在外袍上割出一道小口。 “你干什么?”他瞬时已掠走数步之距周身紧绷。 “没错……就该是这么近。”沈凤鸣只道“匕是近身之器要像这么近的距离才能又准又狠一刀致命。可——就像你被我突然靠近必会立时警醒躲开——万夕阳既非泛泛又在本就随时准备迎敌的情境之中提防更甚我想不到有哪个敌人能如此从容对他刺出这一匕从容到伤口这么干净一点躲闪都看不到。” “干净?”程方愈看了一眼那血肉模糊的伤口。 “你不了解匕首。”沈凤鸣道“但我了解。即使这凶手——多半是为了保证他必死得手之后将匕首就着创口狠狠搅动过也只是留下了更多的痕迹却掩盖不住最初的出手。” “所以?”程方愈面露不耐显然仍因他适才的突袭略感不快。 “是他认识的人。”沈凤鸣道“在那种情境下甚至应该是他很信任的人。‘敌人’或是‘一般人’都是不可能有这种机会的。” 三十轻轻哼了一声:“看来我可以走了。” “但这事与你们也不是毫无关系。”沈凤鸣看向他“如果不是腿上受伤即使突遭信友偷袭他不至于躲闪起来毫不灵便。就算不曾躲闪得了腰上中刀有极大可能不是立死他或还能拖住凶手甚至跑出巷子无论是为了求助还是为了——说出凶手的名字。” 三十并无表情。“那你想我怎么样。” “不想你怎么样。”沈凤鸣将铁蒺藜掷向他“只想你回去告诉十五叫他记得——他终究欠夏家庄一条命。” 三十抄过似欲说句什么可想了一想还是默默走向了南窗。话至此时他想自己是真的可以走了。不过推动窗棂时他终是停了一停。 “找到凶手了送个信到建康城外栖雪堰。” 他没有等沈凤鸣再说什么。即便失觉的手臂让他感到稍许失衡他依然轻盈将自己投出窗口如一只灰雁消失在灰暗的初雪里。 “他什么意思?”程方愈皱眉“你真确信这事与他们无关?” 沈凤鸣闭上南窗一点冷风很快被隔绝于外。“十五并不擅长匕首。” “可你也说或许有别的埋伏。” 沈凤鸣忽然冷笑了声回过头来定定看着程方愈:“你知不知道‘食月’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看起来是东水盟的隶下。” “你又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行事?” “当是心狠手辣之辈。” “所以于他们而言一条性命根本算不了什么——做了就是做了根本不必否认。” 程方愈叹了一口。“我并非认为——定是他们所为。我只不过不想错放过一个凶手。” 他的语气令沈凤鸣似有所觉。“你是不是已有怀疑之人?” “你呢?”程方愈反问“你难道没有怀疑之人?” “先说说你的人带了什么消息来吧。”沈凤鸣却道。 程方愈再叹了一口:“你果然亦是怀疑‘他们’。” 他停顿了一下道:“下午武林之会主是两件事一件是逐一比对入盟门派和他们‘质’于盟中的那件‘宝物’如若遇上没有押质的便要当场给出。这一下午又搜括了不少。第二件便是商讨如何寻回原本失踪的那个‘秘藏’。眼下看来‘秘藏’竟并非杜撰只是此物看起来似乎真不在东水盟手里说不好这事他们没说谎——秘藏真在夏家庄。不过最为匪夷所思之事不是秘藏之下落何在亦不是曲重生这行径本身而是——夏钦和夏珀两父子明知君超被害这一下午回到武林大会之上竟非但不曾讨个说法甚至以夏家庄再无人能出面为由自领了夏家的身份将名字加入了那纸盟约。东水盟不日便要往夏家庄去搜查那‘秘藏’这父子二人竟允诺定助曲重生找到为止。” 沈凤鸣听闻这番话面上竟也未露太多表情只哂笑了笑:“也就是说偷袭杀害了万夕阳的该是这父子二人无疑了。” “虽并无确实证据但——他们二人最为可疑。适才他们也随万夕阳追凶而去可后来却影踪不见。仔细想来若是先除掉君超再除掉在庄里能说上话的万夕阳——等回到临安夏庄主和其他精锐都不在夏钦父子若出面暂管庄上事务怕是李管家也无法对他们说个不字。” “是不是他们——很容易辨明。”沈凤鸣道“若以那般近距自后刺杀动手之人衣上必会沾血。如果没一个人发现——那一定是换过了衣裳。你的人可曾留意他们二人下午衣着是否变化?” 程方愈摇头:“未曾说起料是不曾想到此节。”想了一想“还是我亲自去看看你留在这。” “别去了!”沈凤鸣叫住他“你嫌命太长?” 程方愈不悦:“你说什么?” “你以为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 只见他微微冷笑:“你既然已经知道‘食月’是什么样的行事难道就不好奇——他们怎么还留着你?” 程方愈微怔。他先前的确在沈凤鸣与十五的对话中听到了太多他本不该知道的事——甚至“食月”本身就该是种避忌。他还以冷笑:“你问我?你自己难道不也是个外人‘食月’怎么没杀你。” “我不一样。”沈凤鸣道“我与他们有交易。至于你——我不妨告诉你因为三十已经把你的命送我了。他知道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建康所以在‘食月’眼里你就是个死人。没有人会避着死人说话。” 程方愈的面色沉下来:“这就是你说的‘交易’?” “可以这么说。”沈凤鸣道“不过你毕竟还没死。‘食月’守不守信我就不晓得。方才三十还在我这没人动你也是投鼠忌器现在人都走了你再出去——怕未必能留个全的。” 程方愈语气阴沉:“那你拦着我——到底是想我死还是想我活?” “我想你死。想了十八年。”沈凤鸣指节微紧逼视住他“想亲眼看着你惨死在我手里这机会我不会给任何人!” 这语气令得程方愈不自觉后退了半步。“沈凤鸣我与你有什么仇——你究竟为何这般恨我?” “你不知道?”沈凤鸣便上前半步“还是你忘了?是你做过的亏心事太多想不起来了!” “我自认不曾做过什么……” “你再说一遍!”沈凤鸣骤然而怒“你敢再说一遍你不曾做过一件亏心之事你敢说你杀过的人都是应杀——你放过的火都是应放吗!” 七折 五〇五 难平风烟(二) 程方愈的眼角微微跳动。青龙教韬晦多年杀人放火之事已经不多可……于他程方愈而言他在青龙教——甚至这方江湖——的这份地位大概都无法出脱当年那一件事。 “你说……十八年”他的神情似笃定又似疑惑“你该不会是为了十八年前的黑竹会来讨公道的吧?” 这表情只令沈凤鸣怒火益炽。“黑竹?只是黑竹?”他面色青硬双目却微微泛红究竟是忍不住右手间光影一闪匕首逼近程方愈下颌“若只为对黑竹赶尽杀绝你为什么要放那把火——你明明看得出来她不可能是黑竹的人是不是在你程左使心里她是什么人不重要烧了就没人知道一了百了!?” 程方愈这次竟没有躲闪。他看见烛火映在沈凤鸣眼中好似十八年前的那片惊寐火光。 他无法否认他并没有忘。“若你说的是她——她当时已经死了。”他勉强道“她死了我才叫人烧……” 下颌陡一股剧痛袭来他不禁闷哼一声断了言语。锋刃就在颌下血出麻痒张口竟是艰难。 “在我们云梦”沈凤鸣强拿住语气“人死后身魂皆归天地——除了这天地没人有资格毁损他人尸身。而你你焚了她身体叫她死后灰飞烟灭其罪其恶比杀她更甚!” “她是……”程方愈忍痛“是你的……母亲?” 匕首紧压之下他被迫稍许仰头看见沈凤鸣眼中的火光摇晃得愈发厉害——十八年并没有消化那场炽火风烟只言片语就足以勾起那份深痛痛得他竟一时不知该不该回答。 程方愈喉上滚了滚。“你听我说”他说道“我不知云梦如何但在我们青龙焰火乃是净化之意人死后皆要以火焚之绝非是我……” “放屁!”沈凤鸣吼道。“那日镇上你杀了多少人——那么多死尸你没放火偏偏到了她这里你就下令‘烧了’——不过是不想叫人看见你们大肆屠杀之下还连累了无辜之人便要毁尸灭迹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 他步步而前迫得程方愈不得不退至桌沿。“无言以辩了!?”他最后一次将匕首抵在程方愈喉心连呼吸都变得颤动“你躲在青龙教这么多年可曾想过今天——也会落在我手!” 程方愈只余苦笑。“你既恨我如此那就动手还等什么?” 沈凤鸣却没有动只有牙关紧咬咬得面容都变得狰狞。 “还是你今日——还不能杀我?”程方愈道“因为你还需要我。” 沈凤鸣无法否认。他还不能杀他。他需要他——需要多一个知道夏琛还活着的人才有可能在送返夏琛这一途面面俱应瞒天过海。夏家庄的同行者临安城的旧交好他都已不敢尽信唯一如今信任的鲁夫人也断不可能为此离开建康况她若真随棺去临安徒引怀疑注目。今时今日唯一能帮上他的只有面前这个人——只有程方愈哪怕他是他二十年的深仇他亦必须如此承认。 “咣”的一声匕首被他重重掼于地面滑去了墙边。“你这等废人现在杀你也是胜之不武!”他厌恶道。“我容你苟活几日。” “只怕你一辈子都要胜之不武了。”程方愈却道。“恨了我这么多年你确定——还要等?”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人?”沈凤鸣逼近他“程方愈你给我听好。你这一条贱命我当然迟早会取但比起现在就弄死了你若留你能换君超一条命别说几日就算容你再活十年又有何难!” 他说“又有何难”可分明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切齿便是这般狰恶表情反叫程方愈一时竟无言以对良久他方转开身目光寻觅到地上那柄匕首微微顿了顿上前俯身拾起。 他忽道:“如果我说我是因为害怕——你可会相信?” 他低头看着手里尖刃。“十八年前的‘魔音’直到今日仍足令人梦魇。只是我——不敢提起这份心怯。” 沈凤鸣没有接话他也便没有回身。“那时我年不满廿四比现在的你更年小总是担心——我这个所谓‘青龙左使’其实根本无法服众。就在那不久之前我还只不过是右先锋顾笑尘手下一个连组长都才勉强够上的小人物只不过因为当时的青龙左使叛逃教主问顾先锋有何人可荐时我恰好随他身边替他料理了几件事。顾大哥与我交好随手便指了我说就连我也比简左使强我没想到——这一指竟会当了真。 “教主看上的当然不是我的武功——我这点微末身手与旧左使相去甚远青龙教之中强过我者不少。他只是痛于左使之背叛故此看重了忠诚——我是顾大哥的心腹他信重顾大哥当然也便信重我。我战战兢兢虽有左使之名在昔日同侪面前也并不敢自居高人一等万事还是多寻顾大哥指教——可也不过半年光景顾大哥惨遭慕容暗算于我而言自此仿佛失去了全部倚靠。顾家伯父世忠不得不重新接继右先锋重任他与我一样痛恨慕容痛恨与朱雀山庄有关的一切。彼时以为朱雀已死亦掌握不到慕容行踪全数恨意只能发泄于新来谷中的朱雀星使卓燕——也便是今日的左先锋单疾泉。顾伯父秉性刚烈忍不下丧子之痛不顾教主禁令时时与单先锋为难终至那一次——设下埋伏向他出手几乎置他于死地。教主为此勃然执意将顾伯父逐出了青龙教。他一向偏爱单先锋右先锋被逐麾下这许多人马本来当然是该顺理成章交由单先锋制辖可顾大哥的人怎么可能听令于曾是死对头的朱雀星使教主也明晓这个理所以——那些人最后悉数给了我——所以我程方愈武功平平从无建树却突然便成为了青龙教里手下人数最多、势力最大的一个。” 他说话时将手中匕首翻了一面又翻回来像是想确证什么似的将它仔细看着。“慕容当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已除掉了顾大哥顾伯父又被逐出我当然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他不知道我其实名不符实就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有那么重要那次他派来的杀手终于在青龙谷外的酒馆埋伏到我我本来——必死无疑。” 他终是转回身来:“是单疾泉替我接下了一击。在那天之前我虽然受制于教主的严令不敢对他怎么样可心中毕竟恨他。可那天之后——我终是不能不为此感激他。至此我才不得不正视——我这个青龙左使终于不该只是一个名头终于要担负该担负的——终于不能每日介只想着怎样与自己人难堪这等事来浇心恨我必须要找机会杀慕容灭除他的党羽方是真正替顾大哥报仇。” “你在与我解释——你当年为何对黑竹痛下杀手?”沈凤鸣冷冷道“我不需要知道这个。” “我本来的确没有打算在镇上放火的。我甚至不应该去那个镇子因为我觉得那天若能杀得了慕容就已是天大的胜利了。”程方愈道“可一个如我这般的小人物当终于决意要做一件大事时便比谁都更无法后撤躲避。得手慕容之后他们问‘程左使要不要乘胜追击?’我无法说‘不了回去’。进了镇子他们问‘程左使杀还是不杀?’我必须回答‘杀一个都不要放过’。魔音突然而至他们问‘程左使这是什么厉害妖术?’我只能说‘不必怕它我必找到源头将之消灭’——而最后闯进那间屋里他们问‘程左使她已经死了怎么办?’我不能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说我其实和他们一样心中恐惧不知道奏出了那般可怖琴声的究竟是人还是妖魔。我希望自己当得起‘程左使’三个字所以非但不肯掉头落跑还在进门之前告诉顾伯父我定能应付可是看来那时的我其实只合是个普普通通的‘程方愈’。” “你寻了这许多借口可觉得滑稽?”沈凤鸣只是带着鄙色“堂堂青龙左使以那一战闻名江湖如今却说自己其实胆怯惧怕将恶行皆推与年少——程方愈我小看你了你同单疾泉倒也真是一路货色虚伪。” “纵使在今日的你看来我一切举动都匪夷所思一切解释都虚伪、牵强、足称借口——事实便是那般。沈凤鸣我绝不期你因我几句言语减一分恨我。是就是我下的令我甚至还可以告诉你……” 程方愈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将手中的匕首递还到沈凤鸣跟前“……‘他’也是我杀的。” 沈凤鸣没有便接。即使面前的匕首并非“彻骨”可他确信——程方愈已认出了当年黑竹那个对手留在自己身上的影子。可出乎程方愈意料的他也没有因这句话而愤怒反而久久看着程方愈一句话也没有说。 七折 五〇六 难平风烟(三) “怎么?”程方愈冷笑“你不相信?” 一线冷风漏入鲁夫人正令人送来饭菜。来人是府上管家并未敲门大约也没料到推门所见正是这般尴尬光景一时怔了一怔方道:“夫人吩咐准备了饭菜两位贵客务请节哀便是亲友遭遇了祸事终也不能不多加进食越发保重自己。” 沈凤鸣抄过程方愈手中匕首随意一晃便已收入袖中上前接过饭菜仿若无事:“替我谢过鲁夫人。” 管家应声即去沈凤鸣便将饭菜在桌上摆开。 “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忽然道。 程方愈看见他放落碗碟的手忽然停了垂着头就像想起了什么往事般一动都不动可这停止也便只有一瞬他随即继续摆弄起碗筷好像——他真的于此毫不在意。 他没有办法再说话。他记得——彻骨死时除了自己和顾世忠没有旁人看见。可如果沈凤鸣能知道是自己下令烧了那个“魔女”的尸体他又如何不能知道彻骨之死的真相呢? “于你而言”他走到桌边低头拾起一双筷箸抬目看沈凤鸣“何者更痛?” “程方愈!”沈凤鸣忽抬起头来“你不必多挑衅我也不必再试探我。我说过今日不会杀你。我说过只要君超能得活命纵仇深似海于我亦有如浮云——但你最好证明你值这份苟活的价否则旧恨新仇十八年的利息只怕你程方愈一条命不够还!” 程方愈轻笑了笑“好沈凤鸣我第一次觉得——你这样的人该值来一杯。”他想起什么回头寻到适才与夏琛处理伤口之时用剩下的半瓶冷酒抄过来倾至碗中:“不管我程方愈将来是不是死在你手里至少君超没有信错人。” 沈凤鸣却只是冷冷瞥着他碗中酒:“我不会与你喝酒。你不配。” 程方愈似乎也早知他会拒绝。他却仿佛并不在意自己将酒喝了。沈凤鸣站在桌边没有动目中空茫仿佛——明知不该陷入什么却终究还是陷入进去。那些他从没有对任何人说的回忆——那些他终究留给了自己一个人的秘密——那些比至亲灰飞烟灭更令他难懂的过往——今日到底还是翻涌如沸。 他知道彻骨是怎么死的。他在多年以后反反复复梦见那个浓烟滚滚的下午自己拖着彻骨僵去的尸身想要远离火场。幼时的他虽然什么都不懂可他记得彻骨的遍体鳞伤——那不是擒拿手能造就的伤口。那甚至不是任何刀剑能造就的伤口。他在长大之后的某一天终于无法再以任何谎言掩盖住那个真相——他死于魔音死于那些因魔音而爆裂崩决的创口那些痛苦而残忍的血涌。 可能是为了应对人多彻骨取下了塞耳棉布以保持他的警醒。或是他并不曾取下只是魔音太过霸道即便塞耳阻听也不可能完全隔绝。沈凤鸣相信他初时当然不知魔音对身负外伤之人伤害有多大可在那道门外力战那么久伤口一处处裂溃他不会迟钝到对此一无所觉。自己曾对夏琰和秋葵说母亲始终在用魔音助彻骨克敌。可事实是——她在伤害他。 母亲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他不知道。在遇到秋葵之前泠音之学是他甚少触碰的部分。他怕自己若触碰了就会有一天代得入母亲那日的情境。他怕自己知道——他的母亲其实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是云梦的“魔女”即便在那个冷院里住了八年她终究还是“魔女”浸淫驾驭魔音那么那么久她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奏出去的魔音已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也许她还是恨彻骨——恨黑竹的每一个人。她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必寻仇她或许也真的想过放弃可当她知晓身处的残音镇竟是黑竹的驻地当她终于能等到这一天黑竹陷入那样的绝境在死去的沈雍和活着的彻骨之间她选择了前者。 沈凤鸣以为这就是他对母亲最坏最坏的猜测了。他花了很多时间消化这样的可能。如果她是为了父亲报仇他接受她的选择。可那天——秋葵将那纸闪着荧亮的幻书置于他面前他看见上面那段不完整的曲谱他陷于那般震惊之中无法回过神来不是因为他痛惜她分明有情却不曾早些倾诉而是他无法相信——她是在分明有情的时候依然选择了最无情的路。人心还是太难懂难懂到爱与恨的界限可以那么模糊。琴弦崩坏魔音反噬——她早就知道有这样的结果她早就想好了这样的结果。 程方愈问他何者更痛。他没有回答。他答不出。 “不吃一点?”程方愈看得出他神思不属将手里筷子递向他。 沈凤鸣恍惚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没有许多适才的愤怒或怨恨只是有点悲凉。 程方愈没有强求。当年的他与顾世忠亲眼目睹了彻骨是如何伤重惨死。魔音不分敌我的巨大力量于那个年轻的自己而言确实太过骇人。他不知道彻骨与屋中那个女子是什么关系但他至少看得出来以彻骨的身手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屋中之人不肯离去即便不敌也绝不至于无法脱身。他没有想明白他为何要以性命去保护一个并不曾顾忌到他性命的人尤其——他难道不该只是个出卖旧友的叛徒? 人人都知道捉拿慕容消灭余党是他和顾世忠立的大功而那些细节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天长月久他渐已淡忘了当日种种顾世忠死后更少了人能与他共情那样的记忆。他不再如年轻时般失眠于魔音的梦魇他有更多得多的繁琐之事要思考与烦恼。“彻骨”也好那个“魔女”也好都不是他什么人一把火烧了干净为什么要将他们留在记忆中? 他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沈凤鸣与他有同样的记忆。数月前听说魔音横扫洞庭一战的时候他也曾怀疑当年的魔女和今日的魔教是不是有着某种关联。他欺骗自己没有。可适才——沈凤鸣持着短匕突然闪到自己身后那动作偏像极了十八年前的某个晚上差一点拿走自己性命的刺杀。魔女和彻骨的影子在同一个人身上重合了。 他并不因此觉得自己就合该死于沈凤鸣之手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只是他在意识到原来沈凤鸣也拥有那天全部记忆的时候发现自己想象不出那段自己尚且视同噩梦的过往于沈凤鸣而言又该是什么样的黑夜?他深知若换作是自己在沈凤鸣这般年纪决计无法走得出这般黑夜否则他不会深溺于顾笑尘之死无法前行带了所有的恨意终于造就了残音镇之殇。倘若今日易位而处他想自己断不能如沈凤鸣这般为了任何理由将匕首掼下容自己的仇人再活十年。 沈凤鸣到底是坐下来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寒天的饭菜只需要片刻的延搁就足以凉透热气很快散尽留在桌上的只有消失了生力的僵冷。他忽然很想念那个曾在他透骨寒冷时抱住过他的秋葵虽然此时此地这回忆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 那些付上全部身心才换来的温暖真的会永远属于自己吗?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他的湘夫人也会像他的母亲那样作出一些他无法看懂的选择。可他——还是无法不在这样的寒冷里想她想要在淡平的岁日里陪她欢喜想在未知的危险里为她挡住凶厄——无法止歇。 大概那一年的彻骨就是这样的心情。 ------------- 长长的街落过了一点小雨格外冷。 秋葵已不知自己是第几次向街的极尾眺望。直到暮色将临她才在渐起的夜雾中等来了那乘马车。 “邵大人怎么样?”她顾不得什么姿态地迎上去。 邵宣也下了马一面扶出车里的邵夫人一面道:“秋姑娘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秋葵轻“哦”了一声可这似乎并不是她要的答案。她只能再追问了一句:“君黎呢?他醒了吗?” 邵宣也向他摇摇头已从马车下来的邵夫人接了话:“姑娘不用太担心君黎大人没有性命之忧主是太疲累了。” 秋葵咬了咬唇“我……我还是想回去。他这般重伤一个人在那我实是放心不下。” “秋姑娘若决意要去——可以我送姑娘过去。”邵宣也道。“姑娘上车。” “有劳你了。”秋葵说着转向邵夫人“那依依……先有累夫人照顾。” 邵夫人点头:“万事小心。” 秋葵上了马车那车摇摇震震向着禁城而去。她强捺住心里的焦灼靠在车壁可双手还是下意识抱住自己不知——该要如何面对这场断然而至的难。 七折 五〇七 此恨绵绵 就在今天清晨她在淅淅雨声里突然惊醒听见府外有人敲门。朱雀的府邸天尚未醒很少有人会来况还敲得这般急。她不得不披衣起来已经有小厮开了门报说是邵宣也有急事要当面寻她。朱雀、夏琰尽数不在若是禁防有事要报不可能来这里。她心里轻轻提了一提没有惊动依依悄悄走到门外。 邵宣也穿着官服戴着雨笠也许是走得急了并没有遮得多少一张面上尽是雨水。见了秋葵他目光四下扫了扫确信没有旁人才低声道:“朱大人出事了。” 秋葵心仿佛跳停了那么片刻手心里一下沁出了冷汗。没有称呼、铺垫或赘语他的语气沉重却坚硬仿佛这件事已确然无疑。“你叫上依依跟我出去避一避要快。”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秋葵本来想再问些什么的可是这第二句话令她知道已经没有什么问答的时间。在此之前她与邵宣也没有多少交集只不过邵夫人为了依依来过这府里她认得他们夫妇的面而已。谈不上十分信任可她还能计算出利害得失:倘若朱雀没有出事想必他不会敢欺骗自己;倘真的出了事无论他此际是否别有所图依依留在此地处境决计不佳。故此——她几乎没犹豫就作了决定。 “侧门等我。”她说了一句回身退入。 “秋姑娘!”邵宣也叫住她“暂且……不要告诉依依实情。” 秋葵点了点头掩上了门。就连她也还什么都不知道她又能告诉依依些什么?“朱大人出事了”她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一句。她看不清雨雾模糊里的邵宣也的表情只依稀觉得是很凝重。她的心也到了谷底因为即便什么都不知道她潜心之中却很清楚但凡朱雀或夏琰有一个还能好好回来邵宣也都定不至于到如此紧迫地要依依出避的地步。 马车已经备好。依依披着厚重的斗篷藏卧于车厢之内。秋葵说送她离开内城是朱雀的安排她便来了。纵然——清晨如此出行其实古怪可在内城依旧笼罩于静谧的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想到其中有什么秘密。这两日禁城司防守卫皆是邵宣也的人越发不可能有人为难。 秋葵明白与前次请邵夫人来府的借口一样——自己只是依依的掩护。所以车帘遮得并不严密她甚至要希望别人看见了车里的自己。是自己一个人在这个早晨叫邵宣也驱乘去了外城而待到一切传开——巧合也好“出逃”也好——若有人想起她如此匆匆的离去若有人想要找寻她的下落亦只是因为她是朱雀的“女儿”却不会有人意识到这个世上还有他另一份骨血——真正的骨血。 沉默。直到——马车驶出内城驶向南街——邵宣也的家依依忽然开口:“朱大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秋葵的心狠狠跳了一跳低头去看她。她依旧躺在座榻面容平静得仿佛所问的那个人并不是她所关心的人。“没有你别瞎想。”她只能这么回答。“只是他觉得你身子越发重了还是和邵夫人住在一起妥当万一有什么事更好应对。” “不用骗我。”依依却只用四个字便戳穿了她的谎言“放心吧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受得住。告诉我。” 秋葵不知还能如何隐瞒。早在一个多月前朱雀就曾说过想送依依离开可是——在这样一个他缺席的雨天走得这么慌忙——依依并不傻她猜得到那些最坏的可能。这一路没有说话只因她知道如此悄然而行是因为自己不能暴露——这一定也是朱雀所愿无论一切是不是真的出于他的安排。 她的一双眼睛仿佛从来没有这么坚决地与人对视。朱雀上一次受了毒伤她远没有这么平静。或许是腹中的孩子让她必须变得坚硬——即便发生了最坏的事——即便要为任何事哭泣悲伤也绝不是现在。 秋葵只能望向车外的邵宣也。即便是背对着二人邵宣也似乎也很明白车内这番对话意味着什么。他叹息了一声。“依依姑娘还是保重身体不要胡思乱想。” “你不说我如何不胡思乱想如何保重身体。”依依的手抓紧了座榻“你说是朱大人的安排他才刚走两天他何时交待的你如何交待的你为何是交待了你他……” 似乎腹中的那个生命因她的情绪起伏亦变得起伏依依微微“噫”了一声伸手扶住肚子。 “你没事吧?”秋葵担忧。“你别……别吓我。”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如果你们不肯告诉我我不知怎么才能‘好’!” 秋葵没有办法。“邵大人我其实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邵宣也没有说话仿佛——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良久他呼了口气仿佛是要深呼去扑面如许冷雨。 “青龙谷里发生了什么尚不清楚只知道”他停了一下“君黎大人受了重伤拼死背回了朱大人的尸身。” 眼前仿佛真的暗了一暗秋葵一瞬有种错觉仿佛——置身于某种恍惚的梦境。最先浮现的远不是悲痛难过甚或惧怕而是真切的难以置信随之以溺水般的窒息。 她在昏暗的车厢里下意识紧握住依依的手。那只手也握着她冰凉潮腻好像一条刚从水里捞起的死鱼。她看见泪水一下从依依眼眶里涌出来唇被她咬得发白仿佛要极尽着全力才能不发出呜咽。 “你亲眼……看见了?”她只问邵宣也。 “看见了。”邵宣也回答。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簌簌雨声敲打在车厢之外。 还是应该庆幸——庆幸仪王车乘抵京之时恰逢西门值守换防故此邵宣也的人才得以离岗将这等异样消息立时禀报了他。刚走两天的仪王竟然漏夜归来换谁都觉得奇怪。仪王即便归来也理应在城外驿馆稍作休息天亮再入城来可也不知是谁的坚持——是张庭或是仪王自己——竟偏就在拂晓时分就要开城门。 邵宣也住得不远闻讯立时便换上官服赶至西门。因换防之故开城门耗时甚久车驾此时才将将入城他自随行之中见到张庭却未见朱雀与夏琰心里稍觉有异便以接迎为名立时上前行礼。 ——他记得仪王临走时说过要与夏琰同去同回。这话当时是为了宽人心说他必不会久居不归可却绝不至于回来得这么快——以至于他是归了夏琰却没有? 张庭方得入城正遣亲信待去各处报讯见邵宣也来反倒不便说话个中表情自也逃不过邵宣也双眼。仪王护卫皆为张庭所辖见邵宣也突然现身当然便生戒备可毕竟也不好说什么两下里只是僵持住了。 “邵大人”张庭上来打招呼“出了些变故提早回来了仪王和王妃都极是疲累这便要回去歇息邵大人这两日值防辛劳这面张某一径送返王府便不劳邵大人接应了。” “出了什么变故?”邵宣也单只听进了这一句面露惊讶。 “张某自会将事情禀明圣上圣上下旨之前不便相告。” 一句话便已堵死了邵宣也诸多后话他没有办法只得让到一旁。一件重要到需要面圣、需要下旨的变故直觉告诉他仪王、朱雀总有谁出了什么事——朱雀曾与他说倘有任何变故定要保依依无虞此言并非为他此次青龙谷之行特意约定绝非他暗示此行可能凶多吉少但若有十中之一的可能他当真有所不测自己也必须要依照此前计划以最快的手段将依依护送去安全之地。 可是倘若没有呢?朱雀是什么样人岂能轻易为人暗算若没有确凿证据甚至没有任何真实的痕迹他贸然转移依依这一次固然没有什么危险可也相当于用去了朱雀的底牌——他从来不喜这般轻举妄动。 念及至此他咬了咬牙再向那车马行了一礼口中高声:“仪王殿下侍卫司邵宣也问您安好!” 坐乘之内没有动静。 “邵大人你……”张庭待要上来阻拦邵宣也又高声道:“卑职忧心殿下安危故此僭越倘仪王殿下无恙恳请启帘相见与卑职一个心安!” 七折 五〇八 此恨绵绵(二) 张庭待说些什么那面车帘终是动了。 “我没事邵大人有心了。”仪王承平掀了帘子微弱地说了一句。 便是这么片刻的照面已足够邵宣也看清他双目红肿。他大惊失色便要近前:“殿下怎么了?”张庭忍无可忍横地插入:“邵大人定要冲撞仪王车驾么!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只是关心殿下安危难道张大人随行卫护竟未发现殿下身体欠妥?” “殿下赶路疲乏身体当然不适你再这般拦阻拖延误了殿下休息只怕圣上怪罪下来时谁都担待不起。” “张大人不必说了。邵大人也不必说了。”程平的声音依旧微弱可不知为何在这黑而静的夜里他的虚弱竟有种违抗不得之力。“有事的不是我是朱大人和夏大人。他们二人此刻便与我同车邵大人真的想知道就自己来看一看吧。” “殿下……”张庭虽然极欲阻止可当着邵宣也的面他也不好违逆仪王之意只能顿足。如此一来事情当然便不可能瞒住了邵宣也他想了想干脆不必作态便自遣人往该去处报信。 ——邵宣也没有对秋葵与依依说太多。即便仪王不曾容他亲眼看见他想天光大亮之前消息多半也会传到自己耳中。可仅仅是这片刻的先机已足够珍贵。他在看见朱雀与夏琰的模样时手足冰凉却没有忘了那一个约定——马车毕竟行得慢张庭毕竟还要去面圣他想通知的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立时知道所有的细节而自己便还有机会在这消息传遍禁城之前带走依依。 雨依旧细小细小地弥漫着沁骨之冷却越发挥之不去。依依现在已经在他的马车之中马车已经快要驶到他的家。“君黎怎么样?有危险吗?”他听见秋葵问。他知道隐瞒也已没有意义。“有。”他回答。 秋葵掐紧自己手心。她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她不敢去细索这种感觉。邵宣也又道:“我只及看了一眼不敢妄断伤有多重。我最为担心的是他的处境——他现在丝毫无有知觉若是我杞人忧天便罢可一旦有人暗中下手只怕凶多吉少。” “邵大人当可派人保护他?”秋葵忍不住道“可否——我来送依依到安全的所在你立时回去禁城多安排一些人……” “你先不要急。”邵宣也道“事已至此终是要先保住了你们。我不是要弃君黎大人不顾但是——秋姑娘这不是护住你们或是护住他一时便能解决的有许多事必须思虑万全。” “可若连一时半刻都护不住了思虑万全又有什么用?” “我已经私下请求了仪王请他车乘先送朱大人的遗体去你们府上。我请求他在我回去之前留在那先不要回王府如此无论是谁若想做什么碍了仪王在场都不大可能轻举妄动。” 秋葵没有作声。她并不觉得这位仪王殿下足以令人放心。 “还有……”邵宣也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乌剑’也在君黎大人身上。” 秋葵还是没有作声。如果乌剑能保住夏琰他也不至于陷入如此境地——凌厉既然身在青龙谷却竟由得夏琰受了重伤说不准是他与拓跋孤联手都未可知“乌剑”能证明什么这皇城里又有几人认得它? 邵宣也知她所想:“你听我说。我定要亲自送你同依依这一程是我不敢行险。一来现在天色渐亮你带着依依在我那邻里若是不能轻车熟路恐有引人注目之虞只消有一个闲人见了她大着肚子的模样后患无穷;二来你可曾想过即使依依今日能躲藏起来——躲过这几个月可是数月之后呢?孩子降生啼哭喧闹怎么可能瞒得过人?我们眼下固然是不让任何人知道有这个孩子——可孩子出生后如何解释他的来历?我想来想去唯一的出路是及早让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这件事朱大人说过一个办法。” 他再次深深呼出一口湿冷雨气:“那时依依肚子刚显他曾想过让我将依依藏到家中。他叫我让内子在衣下垫些物事也把肚子隆起装作是先前一直没说与人其实已有了几个月身孕。往后依依肚子多大她便也垫到多高待到生产时关上门便叫内子与依依接生生出来便跟着我姓孩子便有了个可以为外人道的出身。我当时觉得不必如此不必委屈依依和孩子更不必屈了他。他说他只是想了想最坏的情形觉得——哪怕是下策仍强过将依依送离京城既鞭长莫及又多了可能泄密的口子毕竟我或是君黎大人必不能特意离京送依依远行自找怀疑而他也不想冒哪怕一丝险不想我将消息透露给哪怕多一个人甚至我的亲信。后来他决定留依依在身边我也便从未与家人提起过这个‘最坏的’主意可是现在——现在已是最坏的时候。” 他说着涩然一哂“依依比起朱大人我的远见恐怕仍是差了一些我寻不出更好的办法。虽然今日才始乔装稍嫌晚了但这冬日衣重肚腹不显也是寻常只要我们一家将这戏演得真些不会有什么痕迹只是……你……可愿还留在这漩涡之地忍受如此委屈?” “邵大人……”依依咬住唇以此压止着浑身轻颤“依依不委屈却委屈了大人一家。你……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一定会保住这个孩子。” 秋葵握着她。看得出来依依似乎与邵宣也一家人打过颇多交道对他所说的办法并不抵触——想来在她最最脆弱无依的此时此刻能有这样一个稍许熟悉且安心的所在令她不至于陷入欲绝的悲痛与惶惶终也算个良择。 “若非邵大人恐怕我们无法计划得这般长远好就依大人所言。”她稍许冷静了下“但是君黎那面终究是……” “我自当尽力护卫君黎大人安全。”邵宣也道“说到底这禁城自今日起能不能太平便只看他——能不能平安无事。” 这绝非虚言。只要夏琰没事即便没了朱雀这禁城一时之间也翻不起多大波浪因为内城里都知道——那块符令正是在夏琰手中意味着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有朱雀曾拥有过的一切实权。可也正因为此定有太多人希望他不会醒来。明夺符令当然绝不可取没有人会愚蠢到这般地步可是只要夏琰不醒符令便没有主人为谁所用都并非不可能内城势力就不得不洗牌。退一万步讲哪怕符令被圣意收回殿前司与侍卫司恢复成朱雀出现在这禁城之前的模样对许多人而言也不比留在朱雀和夏琰手中难过。邵宣也知道自己这个侍卫司长无论一直以来是什么样的心思——或者是毫无心思——只怕也要被逼得寻找对自己最有利的出路。总不能任人宰割在这场暗涌角斗中甘充个输家? 他不知道张庭已投靠了谁。他从来是个不喜欢倚仗任何人的人所以他觉得——大概自己是这个禁城里最不希望看到夏琰死的那一个——他不想被迫着寻找一个靠山。但是说出来大概也没有人会相信在这个当儿他这个甚至比张庭还官高半阶、可称距离那块符令最近的人会对这样的机会无动于衷。他也实不知倘若夏琰真的再也不会醒来自己会不会也加入对那块符令的争夺——只为了不想它落在旁人之手? “那么邵大人打算如何保护他?”他听见秋葵问。 “等内子乔装好我便立时带她一起回去禁城一来是要与人有意无意看见她的肚子二来君黎大人伤重我想让她看一看或可施以疗治。以我夫人有孕之身到此为由我当可令亲信守住朱大人府邸张庭尚在面圣没人拦得了我。我既来仪王回府张庭的人便要跟着走而我的人守住之后便会着手安排朱大人的后事张庭面圣回来圣意之中想必总有这一条但我的人已经上手再想让走便不大容易了。” 秋葵点点头:“只希望不要被人抢了先。” “我凭自己心念行事张庭却似乎有要请示的主子他应该没有这么快。”邵宣也道。 “若真有上谕要给……给我爹办后事。”秋葵垂首“此事定须着落在我和君黎头上。君黎重伤未醒这事便在我若我不见了恐怕多惹是非。邵大人我总是不能就这般避走待安顿下依依我与你一同回去可好?” “不必。”邵宣也道“你先留在我家中陪依依等我将情形打听确切万事安排妥帖再作打算现在回去万一有甚意外适得其反。” 秋葵没有再多言。她伸手掩了一掩口鼻仿佛这样可以消除掉那些她深知不该在此时升起的泪意。朱雀死了。依依和君黎都自顾无暇。她忽然想起去年的除夕他们四人在府中守岁的情景。仿佛一段梦境仿佛一场虚幻。而今只有她——她深知只有她可以负起那场幻梦残余的希望可她偏偏在此时这么弱小。那个她无论遇到什么都可倚靠的沈凤鸣也不在身边。 车外愈见光亮可雨还在绵绵地下。 七折 五〇九 此恨绵绵(三) 沈凤鸣是在第三天回到的临安城。夏琛始终没有苏醒倒是卫楹方上路不久就醒了。沈凤鸣原担心她会闹出什么事来可出乎意料的小姑娘反倒安静得很。也许是因为明白闹出什么事来只会伤害夏琛——也许是因为想留在夏琛身边——哪怕容得下他们的地方只是一具黑暗的棺材。 沈凤鸣是时时跟在棺旁的。有了卫楹照顾夏琛反倒便利了不必时时担心他还有没有气有甚需要也只消低声从气孔交换一两句话。程方愈则随在万夕阳棺木旁领了众人安排丧哭行止应付外人。途中自然是有人盯梢故此两个人不大说话若要帮忙也不过是交换个眼色。这种感觉其实很不自在可不自在比起那些忧闷焦急又算得什么。 还是有人围在夏家庄不远的路口指指点点可自从夏铮、夏琝相继离开夏家庄在临安城的地位早不比往日即便是最不谙朝堂政事与江湖序列的平头百姓都能轻易嗅出这一点。为两具棺木让开路、站在半街之外方敢评头论足已经算是极大的良善。 庄子里披麻挂白早便备好了道场。夏琛被刺的消息已经先到了两日副管家李曦渄哭得眼都已睁不太开沈凤鸣其实并不甚敢见他的面。他在庄外却步对程方愈说:“到了这里君超应是安全了。你和李副管好好安顿他我还有别的事。”便要走。 “你不与他们交代下来龙去脉?”程方愈拦他。 “你不会说?”沈凤鸣反问。 程方愈愠道:“你这一路没听流言四起说是你与孙家勾连暗中助手东水盟故意不施救君超难道你不留下来解释?” “我管什么流言我现在要去找黑竹会——我要找人来盯住夏家庄我还要打听君黎的消息你呢程大左使你能做什么?你若不能做什么就留在这将发生的事与李副管说明白。他只要不是个傻子就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可还有卫家那个小姑娘……” “你烦不烦”沈凤鸣不耐“小姑娘放了不就是了还能闷死在棺材里?” “……”程方愈显然还欲说什么见他如此终究罢了。“若有君黎的消息知会我一声。”他只能改口。 沈凤鸣瞥了他一眼没有吱声转身走了。 程方愈烦不烦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心里烦急万端以至于大步走出街尾要在闹市里奔行起来。这都城一如往日的熙攘繁华仿佛雨后初晴的一点乌明就足够驱散冬寒每一个人都那般欣鲜地迎沐着这一年最后一个月的光可愈是这样他愈是心忧似焚——芸芸众姓并不关心一墙之隔的那个内城发生了什么可他关心。君黎的生死他们不会放在心上——可他放在心上。 他在近了南城的街口看到了无影——少年独自在街口等他。早在夏家庄两具棺木进城的时候一醉阁便已得到消息了。“沈大哥”无影穿过人流迎上前来还未开口说话一双眼突然就红了一红咽出了鼻音“你你回来了……” 这样表情令沈凤鸣心又提起几分。他一把拉住无影手腕“怎么样?君黎有什么消息?” “沈大哥……你也知道了。”无影抽着声音“大哥他……大哥他……都说他伤得很重这么多天了连个信都没与我们你再不回来我们……都不知怎么办好。” 原来他们也没更多消息。沈凤鸣叹了口气。“没消息也算是好消息了。”他见无影一脸的六神无主强压忧心“回去说。” 无影虽然不是太会说话不过回到一醉阁之前沈凤鸣还是大概知道了这几天发生过什么。仪王承平亲口对侍卫司长邵宣也说是重伤的夏琰背回了朱雀尸体这句话自那天早上起就在禁城传了个里外里明面上虽然谁都不提可暗地里凡见着面打着眼都心知肚明着消息一点点地便渗出了外城来那看似喧闹如昔的临安城凡沾着些边的家户其实早对此事有了耳闻。黑竹会当然也是有耳目的头一天一醉阁就听说了阿合心急如焚奈何不能擅离只能叫阿义领着无影设法打探端的。两个人去过林子里可林子里并没有什么说法——黑竹毕竟不是专司打探消息的组织据说这几日内城戒备极严几个头面灵的平日里还能偶尔有个出入这两日竟未得机会另有常混在戏班子、杂耍班子里的这几日内城里亦是一个要约都不曾有。 “秋葵也没有来过?”沈凤鸣道。 无影摇摇头:“阿合哥说这两日里面肯定要给大哥的师父准备丧事葵姐姐恐怕走不开她也不一定会想着给我们报信可是大哥要是没事他……他无论如何也会给我们来个信的所以……就怕是……就怕是他真的……不太好。” 沈凤鸣没有多说心中盘算着如果没有消息——那他无论如何总要想办法进内城一趟。 一醉阁的门开着只有加厚的门帘稍许遮着冷风。狭小的地方照旧有一两桩清闲生意沈凤鸣方走进去就看到靠近柜台的桌边斜坐了一个人正屈起一条右腿一手拿着个酒杯侧了身子向着柜台的方向不知说些什么。老掌柜和阿合都在柜台后向他看老头子已站了起来阿合甚至稍倾过几分身一抬头却见着沈凤鸣心中一喜脱口道:“沈大哥!” 桌边的人也回过头来就着窄窄的单门看了一眼沈凤鸣。沈凤鸣与他目光甫一遇微微皱了皱眉“……是你” 他说这话时一时未想起这人的名字但皱了一皱眉之后便忆了起来“……‘戎机’?” ——“戎机”。他记起的是一个代号。 确切来说他与“戎机”甚至算不上认识可黑竹里但凡有个代号的他总多多少少在心里留过一遍底。戎机自马斯死后就去向不明沈凤鸣料他不想转投自己并不放在心上——可眼下他又是为什么出现在此? “‘凤鸣’竟然认得我。”戎机站起身来一脸不大真诚的笑“幸会幸会。” 也不待沈凤鸣说什么便从怀里取出叠看起来快揉糊了的纸吊儿郎当伸在半空口气听着敷衍:“我就是来报个信。明天朱雀要出殡地方在这要就拿去。” 沈凤鸣本来待要对这不大对眼的不速之客冷语几句脸色都已摆好闻言却是不假思索一把抽走了他手里那团东西。戎机那手还没及伸直登时顿了一顿好像不知该继续往前伸还是收回去只好便这么悬着。 沈凤鸣已经迅速打开那叠纸看了一看抬头:“你哪来的消息?” 戎机才慢吞吞收手窝到胳膊下摆了个抱臂的姿势“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帮……”他抬目将这阁间扫了一扫“……废物一般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 沈凤鸣一气反笑:“那不如这么问:你为什么要送消息给我?” “呵天天看着一群饭桶在眼皮底下白忙活换你忍得了。”戎机耸了耸肩“也没指望你谢我知道不如我就行了。” 他踢开凳子便要走。无影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道:“你说什么!”却被沈凤鸣一手按住肩膀动弹不去。 “戎机”沈凤鸣叫住他“你一直在临安?” 戎机哼了一声不接话。 “你能见到君黎?他怎么样?” 戎机侧过半边脸睨了他一眼:“你猜。” 沈凤鸣扬了扬手里的纸苦笑:“至少没死下葬的就朱雀一个。” 戎机便将整张脸转了回来不无挖苦“很失望吧?就是死不了。你想坐他的位子?偏轮不着你。” 沈凤鸣失笑却也不想辩解。当年与马斯相争若说夺那块金牌不是出于对黑竹之主的觊觎怕是也违心戎机自亦如此看待。 他不露出恼怒之色戎机便似乎心有不甘本来是要走的此际却决定加几句。他就近往桌上照例蜷起右腿一坐“咦对了差点忘了”他好像真是刚想起来似的露出些过度的一惊一乍“我还见到那位秋姑娘——听说是你相好?可我怎么看不出——她到底是你相好还是他相好?绝好的机会竟然不帮你动手?” 这话越发是有意寻场子沈凤鸣心里不免翻了个白眼脸上却连一点波澜都没见起淡淡定定坐下道:“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至少秋葵和君黎都没事。 戎机拂拂袖——不过随即意识到今天自己穿的短衫束袖没有什么拂弄余地。他只得背起手语出讥刺:“凤鸣兄连这都不在乎当真……人中罕有。我本来不想说的——那秋姑娘嘛……啧这么标致的姑娘竟是个狠角儿连太医院派去给夏琰看伤的御医都敢当众杀了着实看得我心惊肉跳。不过她这招还真管用两天了——没人再敢靠近夏琰一步就只她一个人在房里头贴身照顾——你想想那个可是身上有伤这照顾来去两个在里头耳鬓厮磨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以前嘛都说夏琰有个青龙谷的相好闹得轰轰烈烈的可这一趟不是明摆着同那头撕破了脸了吗?你那秋姑娘这当儿一天天的护着他——凤鸣兄是个男人‘放心’得了?” 七折 五一〇 此恨绵绵(四) 这回是柜台后传来重重的拐棍顿地声老掌柜斥道:“小子胡说八道些什么玩意!不会说人话就快滚老头子都听不下去。” 戎机瞥见沈凤鸣面上没了笑意似乎深觉满意也不多纠缠:“自来真话逆耳骗你我又不得好处。”便站起来拍拍裤裳转身准备扬长而去。 冷不防两支筷子贴着耳边飞过抢了他的先“噗”一声哑响将他面前即将掀起的门帘一左一右同时钉在了门框上。戎机似乎怔了一怔回过身来:“哎哟怎么恼羞成怒了?” 沈凤鸣却回头问老掌柜:“掌柜的你是不是气糊涂了忘了什么东西?” 老掌柜愣了一下见沈凤鸣向门那边抬抬下巴“你叫他滚——他给钱了吗就滚?” 老掌柜恍然大悟一拍柜台正要说话那面戎机没好气几步走回来指着沈凤鸣手边的皱纸:“我给你的消息不值钱?不值一壶酒钱?” “值——”沈凤鸣拖长着声“可惜这酒馆不是我的。” “那你不能替我给?我给你消息你请我一顿酒怎么了?” 沈凤鸣笑嘻嘻站起来“可以我当然可以请你一顿酒但不是这顿。”他凑上去作出勾肩搭背的模样“等我同秋葵成亲的时候定请你来喝喜酒。眼下——你先把账付了省得掌柜的生气我便只能与你不好看。” 戎机很是认真地四下看了看。这个堂里眼下有掌柜的、阿合、无影和沈凤鸣后堂里有几个他不知道危破腐朽样的梁柱间有些什么暗算他也不知道。他立时很有自知之明地从口袋里掏出十数枚铜钱来摆在沈凤鸣桌上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沈凤鸣搭了搭铜钱的当儿他已经把两根筷子拔起随手向堂内丢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准星不大好原本理当朝沈凤鸣返来的落处却向无影那去了。好在无影别的不行身法却滑溜一退便闪开了。两支筷子阔碌碌落在地上再抬头看戎机已消失了踪迹。 “欺负人吗?”无影想要抱怨两句看见沈凤鸣的面色显然并不很好一时也不敢多说低了头要去拾筷子那筷子却在他手将触未触时蓦地移动——沈凤鸣袍袖一卷如有气似将一双筷子平地卷起待无影转头双箸已“啪”的一声回了桌上。 “那个……沈大哥……”无影摸了个空只能站起讪讪道:“那个人……定是胡说的你不要生气。” “你听见没有。”沈凤鸣冷笑道“他说你葵姐姐当众杀了御医——你信不信?” 无影犹犹豫豫的:“我……” “若是以前我倒不怀疑。可现在……”沈凤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留痕。要人命的事秋葵当然做得出来可她现在武功尽失这样的事于她而言并不容易做到。禁城也绝不是江湖能容得下她这般使性。 “所以说那小子定是在说谎话也不知是什么目的。”掌柜的见他话说一半忍不住接道“这等无稽之谈你当真不用放在心上。” 沈凤鸣叹了一口:“我本来不放在心上的被你们你一句我一句反倒要多想几遍。”他说着坐下来就着戎机其实才喝了没几口的那壶酒斟了新杯“不管怎样明天我去朱雀入葬的地方当能见到她。” “沈大哥真要去?”阿合忽道“我看他消息未必是真的说不定另有阴谋。” 沈凤鸣听他说话想起什么:“阿合你应该同他熟?”毕竟也算是在马斯那面“共过事”。 “也不是熟不过我是见过他几次。”阿合道“一点没变那嘴贱得很以前就喜欢逢人说他得了什么大机密一惊一乍的可真说出来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不值一提从来也没个真要紧。是后来我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样人了见了便笑他‘今日又要谈些什么戎机’——他却还不晓得是讥嘲听了还挺高兴。正经到了任务里头他就是个普通人论有什么功绩我一件都想不到别说银牌轮不着要是还有铜牌、铁牌我看都没他的份什么‘戎机’啊沽名钓誉的。” “沽名钓誉么……?”沈凤鸣抄了手边一支筷子扬手向柜台的方向一掷筷子“夺”的一声钉在了柜面。“你来拔这个试试。” 阿合还没动手掌柜的已经叫道:“你干什么干什么门上给我钉两个洞连柜台上都要钉一个你出钱修?” 沈凤鸣就把方才戎机给下的十几个铜板也抛过去“喏我出钱。”铜钱叮叮落在老掌柜跟前的台面这边阿合已经伸手去拔筷子不料手心甫一触到筷身如遇火炙“啊”的一声猛然缩手连那铜钱都给抖得落了两个一看掌上已横了一道长长黑印真如皮肉被木头筷子给烫焦了似的。 他满以为沈凤鸣是考校自己拔出这筷子的仪态够不够举重若轻——至少方才戎机拔出筷子的时候好似没有露出什么费劲难看的表情不管是不是沈凤鸣留了面子没用全力自己总不会输给了他。可却万料不到连用力的机会都还没有——那筷子大概被沈凤鸣喂了什么毒火烫火烫的摸都摸不得。 老掌柜也“啊哟”了一声顾不上铜钱心疼儿子似:“这是做了什么?”沈凤鸣冷笑了声:“这还是给他摸去了一大半的。他连拔了两根一声也没出——他沽名钓誉?那你呢?” 阿合不服:“他就是装的——他不是也手上痛得滑了丢回来都失了准头只是忍了没说话没吭气不想丢了面子人还不是跑了?” “哦他是装的——你怎么不装?”沈凤鸣道“说人家一惊一乍——我看你比他一惊一乍多了。” 阿合咬了唇不说话了。 沈凤鸣起身拿了另一支筷子走过来也并排着往柜面一插老掌柜一旁看着嘴唇动了动这回没出声。“这是两根筷子他是用一只手一根一根拔出来的。”沈凤鸣说着握住一支拔起“按你的说法你告诉我他摸到第一根就知道痛忍了痛拔起来为什么还要接着去摸第二根?他傻么?他不知道拔走一根就能掀起帘子来定要连第二根也拔了白白再痛一次?” 阿合见他殊无玩笑之色低着头不敢出声。 沈凤鸣将第二支筷子拔起“你再告诉我他怎么才能两根筷子都拔完之后才一并手滑?莫非那第一根的手滑来得慢些的?” 阿合气也不敢喘。 沈凤鸣将筷子扔在台面上。“你也不想想这筷子上喂了我的毒他要是没把握立时占回个上风向我丢回来能挣什么面子?扔你吧——你几斤几两他早知道了没这个必要。扔掌柜的更没道理。也只有无影——恐怕他正不晓得无影的底细掷一把试试深浅——痛得滑了?你以为都像你?” “那……”阿合嗫嚅着“那他难道不怕痛?” “傻小子怎么给你混上的银牌。”若不是怕给阿合头上也烫个泡起来沈凤鸣实在忍不住想拿筷子往他头上敲一记“他就不能拿东西遮了手才去拔的筷子?你两个眼睛一个脑瓜都是摆设是不是?” 阿合不大想承认自己的眼神和脑子大概都不大好使。不过也许他更不想承认的是戎机的手真有那么快几乎眨了一眨眼的工夫拿出东西遮了手拔出两根筷子又掷回来——而自己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什么都没来得及多想。“我是看他今天那衣服都没有遮手宽袖所以没往这想。”他讷讷地又找了个理由。可要么是人家手快要么是人家手上有功夫总之——被烫了一道黑痕的自己已是输了。 沈凤鸣就反问:“那你想没想过他为什么那身装束?” 阿合抓了抓头“他那一身看起来好像是……好像是给人治丧做工的。” “所以”沈凤鸣道“你们戏班子、杂耍班子进不去可是禁城要给朱雀办丧事治丧的人总要不少。” “这个我们都想到了。”阿合忙向掌柜的和无影求证“是不是老爷子无影头一天我们就这么说了想趁着丧事混进内城里去。” “是是”无影忙道“我们就是那么打算的可是这一回禁城里当真是将人查得极严生面孔一个都不要所以才没得机会进去。” “那就是了。”沈凤鸣道“也不必怪他说话不好听。最蠢的人办法都想不到。第二种人想到了却办不到。如果他想到了也能办到看不起你们也不冤。” 阿合垂头丧气再不知道该说什么老掌柜此时才不无不满道:“一天天的帮了外人说话我说句公道的阿合这两天也没闲着。没他顶着——都乱套。” 沈凤鸣将两支喂了毒的筷子折了丢进柜台旁取暖的火盆。筷子耀出灼灼几星烈热随即渐渐焦缩。 “我不是帮谁说话。我现在啊又有什么资格挑剔你们等见了君黎恐怕他杀了我的心都有。”他叹了一声将目光从火盆上移回来:“眼下有谁在看着夏家庄?我好像没见到之前那几个。” 阿合低着头:“我叫阿义并几个兄弟临时过去顶着。先前的……他们撤了。” “‘撤了’?谁准他们撤的?” 七折 五一一 此恨绵绵(五) 阿合道:“先几天听说大哥出事他们就来这里打听过不过没有确切消息他们还是回去守着夏家庄的。可后来又听说夏少庄主也出事了他们——恐怕不太按得住又来了说是大哥没消息夏琛也没了守着夏家庄根本没意义。我说不管怎么样等到沈大哥你回来他们便与我抱怨这几个月都在守夏家庄别的任务都接不了虽说每月会给批钱银可这个月也不知怎么的接头的就没来。” “是嫌没钱?”沈凤鸣露出几分匪夷所思的表情。黑竹现在的钱财出入都是执录一并批理这个月宋然去建康了没顾得上这头也是寻常——他又不是三头六臂以往也不见得准时从前的黑竹更是乱七八糟也没见人用出这种借口。 老掌柜在一旁插话:“眼下正是年关一队里但有那么一两个心里不痛快必定一个个都没法心平气和的了。这突然又这么多不好的消息总……也难免人心浮动。” “人去哪了?” “说去赚钱了过两天就回来。”阿合低声道“大概是接了私单没进我们这门的我也拦不了。” “怎么不去总舵找人帮忙?”沈凤鸣皱眉“我就说怎么冷冷清清——你把一醉阁架空了这里有事怎么办?” “我知道总舵有人——我去了。可是……沈大哥我又不是你他们认你又不认我没……没几个人理我。” “不认你?”沈凤鸣不悦“你那块银牌假的?” “是我是银牌”阿合看着有点失落“可我——我以前是‘那头’的你的人根本不待见我。” 沈凤鸣看了他一会儿好像有点没奈何伸手到身上摸出块圆牌子放在他柜上。阿合一时有点愣还未及说话倒是一旁的老掌柜伸手去拿。 “这么大一块金子。”他满面都是不可置信之色“你怎么不……” 话还未说完牌子已经被沈凤鸣劈手夺了回去:“手这么长——又不是给你的。”便交给阿合:“你拿着。谁要都不给尤其是这老头子。” 阿合有点紧张“沈大哥……” “拿着。”沈凤鸣就是最不喜他这副模样“下次再有什么你用这个看他们认是不认。” 阿合攥在手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要说“谢”字好像太过生份了?他低头下意识翻看牌子忽看见背面那个“凤”字的阳刻面色微微一变:“这不会就是金牌令上那个……?” “嗯。”沈凤鸣不否认。 阿合吸了半口冷气“你……你这都敢给我不怕我拿你的牌子胡乱签金牌令发?” “你敢。”沈凤鸣笑“你小子敢签我就敢给你兜着你信不信。” 阿合忍不住也一笑:“我不敢。” “好好收着。我去一趟总舵。”沈凤鸣敛了形容“天黑之前我定当安排人手接替夏家庄那面的事——到时候你把阿义他们叫回来就守在这哪都不准再去。我就不回来了明日去过大葬再回。” 阿合也收敛神色:“我晓得了。” 沈凤鸣点一点头嘱一句:“万事小心。”转身便出了酒馆。阿合再低头——那块金牌就这样躺在自己手里有点从未有过的不真实。 ----------- 沈凤鸣这一夜并没有心情睡觉。即使没有戎机报信这一晚跟随内城出来的工匠小厮们也能找得到地方如今不过少了探查摸索的工夫只求印证便是。 鸡叫之前他已经到了屏风山。他在晨煦涧与暮霭涧交汇的峰峦阴影处见到了提早在此准备的宫中礼仪、碑墓工班——但也只是那么几个人与戎机所说上谕的意思“大葬”似乎差了好几层派头。 可无论如何地方总是不假。 这一带的峰都不高不陡为朱雀选的这处墓址与峰顶目测也不过三四十丈落差。只是山风依旧很大薄冰封着小径想来要将棺运来此地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沈凤鸣站在半山的树下眺望。雨在涧中留下最后几个圆圈便渐渐消失只留下一点点暗云萦绕头顶低低的有点阴森有点压迫好像他初识朱雀时的感受。天还是一丝丝亮起来光从那些暗云的缝隙间漏出来从它背后渗出来照亮起原本湿透了冷透了的这个清晨给出一线初晴的启示。 他在这线启示里终如愿见到了秋葵。 她安好无恙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如她那一身缟素。她并没有哭甚至没有一分哭过的痕迹清冷冷孤傲傲沉默默地扶着灵柩。不知是否因此一整支队伍都很安静——没有本应有的礼乐和号丧只有寂默——仿佛是寂默已成一物正在穿越北风的呼啸一点一点地向应去之地移动。 与秋葵一同扶灵是张庭和邵宣也——沈凤鸣的心微微沉了一沉——没有夏琰。 礼部的几个官员操持了丧葬落土之仪。仪式本身甚为繁复但一应耗费人力的排场都略去了大约是上谕之中并不想将声势弄得太大。观仪者似乎也便并无特别约定初时人并不甚多但天色大亮之后朝中与两司关联略深的要员前前后后还是来了不少皇室之中自天子以降个个都派了亲信虽严寒之下停时多不甚久至少看起来还不算人走茶凉。 ——唯一亲身前来的“王室贵胄”是仪王。 秋葵面无表情地对每一个人赴唁者施以谢礼只有程平来时她面色稍许变了变欲言又止。程平的面色也很白——好像是生了病般要人扶着才能走得稳。即便如此他还是在朱雀的墓碑之前跪了许久。而秋葵也便在一旁站着什么也没有说。 沈凤鸣还不便在人多眼杂的当儿就露面干脆趁着这段时间稍许遮面借着众皆着素的盲劲往人群中穿走片刻大致听了一听这些或识或不识的京中人物三三两两的都有些什么谈资。一说“朱雀这般精明强悍之人竟也折在青龙教的算计里那些江湖人物当真心狠手辣”一说“青龙教也太过大胆十几年前朝廷将他一谷上下放过了这回恐怕这拓跋孤再难脱了干系”一说“圣意难测到现在只字未提要给朱大人寻回公道来怕是也未必……” 说话的人似乎也不敢妄揣上意便住了声又一说“这事要看君黎大人如何与圣上说可他府上不给外人进几天了都没消息这大日子他也没现身说不好也凶多吉少恐怕这事当真就沉了”却又有压低声音的“他若是真受了要命的伤那也便罢否则——他一向与青龙谷那女娃儿亲近得很你说会不会是他为了早得这大内之权勾结青龙教只诓进了一个朱大人去——那谷中发生的事仪王殿下和张大人都说没在当场讲不出个所以然朱大人到底怎么死的便只有他一人晓得按说朱大人绝世的武功青龙谷真要发难又岂能是他先死了他却活着”…… 每个说法总都有数人附议沈凤鸣兜兜转转听得说来说去的也便是这一些。他知晓这京中大部分人与此事并无直接利害或是虽有利害却并不曾多得什么内情。闲谈阔论偶尔加以猜推揣测原是本性——朝堂江湖本无不同大部分传闻岂不都是这么来的。他转头看了看站在那里的秋葵。这样的传言她不会少听可也不过是这样与己无关般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程平终于被人劝走时已近了午时。络绎了一上午的吊唁客终于稀少了些连张庭和邵宣也都因护送这个或者那个回了城只有一两个礼部官员与一队殿前护仪还陪在秋葵身边与稀疏的来客回礼。 沈凤鸣忍不住走近去到她身后。“秋葵。” 秋葵微微怔了一怔。他的声音有点低有点哑但真真切切是他没错。她回过身。她那张冷铁般的面容好像一瞬间失了坚硬的形状死水般的眼睛一刹泛起光澜。许许多多高傲与冷静都阻止她这样失态可她还是绷持不住了。 “沈凤鸣”她顾不得还有人在旁投入他怀里。她想要对他说好多事可此刻却只说得出这三个字“沈凤鸣……” 沈凤鸣摸到她的身体被风吹得冰冷。她的双肩抖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她无法再多说出一个字。他抱紧她。失去至亲或是独面艰难哪个又不值她嚎啕一哭而他却到此刻才能让她倚靠。 “你没事就好……”他轻声喃喃仿佛是说给她听仿佛是说给自己。 边上官员原本见沈凤鸣来待要说些什么见此情境只能都走开了。也许在整场丧礼一滴眼泪都不肯示人的“女儿”本来也显得太冷漠了些如果沈凤鸣的出现能让她稍微像个正常人他们总没道理阻止。 “我没事……”秋葵良久才能断续说出一句话来“可是可是朱雀他……” “嗯。”沈凤鸣看着她身后那里有新起的墓石石上已刻好了朱雀之名。“怎么君黎……没有来?” “君黎他……”稍稍平静的秋葵闻言呼吸仿佛又起伏起来勉强压住了情绪方道“他伤那么重不来也好。” “他怎么样了他——还没有醒?” 秋葵摇摇头“昨天醒了只是……只是一句话也不说无论我问什么他都……” 也不过说了第二句话她终究还是压不住连声音都变得哽咽“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出发去青龙谷那天他理了多久的衫服整了多久的冠发……他说……他说那是他顶重要的日子他定要端端正正的可……可他回来……他回来的时候……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 “秋葵……”沈凤鸣抚她的发她却推了他抬头。他看见她眼眶通红:“你知不知道他那身衣服都被撕碎了连头发都长一截、短一截——我看到他的时候都已经有人给他梳理过可我还是……我还是……差一点都认不出他来!你知道他身上有多少伤?朱雀——还有朱雀他后心那么大的创口分明是被人偷袭的!可他们说他们说他死时形容枯干七窍流血分明是内腑也受了重创是啊否则哪有什么刀剑能伤他——这世上哪有人能伤得了他的性命!沈凤鸣我不敢想我不敢想他们在青龙谷到底经历了什么样事君黎不说话我也没有办法问下去可照回来的那许多人的说法他们亲眼见得拓跋孤在谷口安排了人要围击这事情就是与他脱不了干系我只恨——只恨我武功已失否则我定当现在就去青龙谷见一个杀一个给他们报仇!” “你先别急。”沈凤鸣见她说得浑身颤抖知她心绪已极为激动。“仇当然要报可……君黎这一次想必心中所受之创比之身上所受之伤绝不少轻他不肯说话想是一时还走不出来若急于报仇怕反而刺激了他不如先缓一缓等他……等他再好一点或许肯说些什么我们弄清楚真相之后再想办法动手。” 他停顿了一下:“何况……我总不相信整个青龙谷都是敌人至少刺刺……绝不会这样对他。” “可是……”秋葵欲待反驳。 “一会儿我跟你去看看君黎。”沈凤鸣道“见了他之后我再问问他再作决定好不好?” 秋葵吸了口气垂下头不再说话。 七折 五一二 此恨绵绵(六) 沈凤鸣在朱雀墓前行过了跪拜礼起身之后又低声问起依依的景况。秋葵看了看四周。虽则眼下余人皆远不过此事细细讲来颇费周章她只能道:“她眼下已在个安全所在这里不便多言晚些到了禁城里你寻机找邵宣也问他尽数知道。” 沈凤鸣便不追问转念道:“我听人说……你杀了御医?” 秋葵看了他一眼“你从哪听说的?” “真有这事?” 秋葵点头又摇头:“不是我真要说算是君黎。” “……君黎?”沈凤鸣讶异“他不是昨日才醒?” “他回来的第一日府里府外就不安生光是大夫来了好几拨。”秋葵道“当时我草木皆兵既不知府里谁完全可信又不知外面来人是什么路数能拦下的自是尽数拦下了可叫御医来望他是圣谕——白天来过晚上又换了别个来我虽然担心有手脚也没有办法。那天晚上那个说是擅长针灸之法他说君黎内息涣散故而昏迷不醒要以针法引魂渡魄助他凝气回神。我不好拦阻只能守在一旁看他施针一霎眼都不敢霎。却不知为何他的银针行到君黎穴位上便如受气阻扎不进去如此几次他竟恼羞成怒重手蛮力为之我正要喝止哪料那尖针受激飞回当真是猝不及防便刺入这御医眉心登时致命。” “有这等事?”沈凤鸣道“听起来——像是君黎的护身真气未肯容人轻易侵入故此才将银针反激了回去。” “可先前白天邵夫人去看过他还给他伤口缝过针便是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秋葵道“我以为君黎醒了可一看他分明还昏睡着。那事极是突然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之可转念一想——那个人死都死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我本就不希望给任何人可乘之机当时只有我和府里一个小厮在旁我便与那小厮说只咬定是此人有心害君黎我才出手将他杀了如此一来再有人来便有了拒绝的理由二来恐怕真有心要害他的也能收敛几分。” “如此做法……”沈凤鸣道“……你也太过胆大妄为。盯着你们的大有人在你说他要害君黎谁肯便信?还说是你出的手太医院能与你干休?” “我将他剩余的银针选两支喂了毒栽了赃与他用的是你上次与我的那瓶赤蛛粉。这药虽非烈性可反正幻生的毒整个太医院没人认得况这事一闹将出来只要察得他针上的确有毒便也足够让那皇帝晓得我们这里不太平怎么说也定是先让太医院先自查那些怕牵连的定不会敢为太医院说话这几日更必都绕着我们这走。” “那——你也不怕外面如何传此事?” “我怕什么?”秋葵道“那御医我本也觉得有些不对君黎说不定正是觉知了危险才以本能自保若非有此变故说不定本也是我动手杀人。” 她说得凿凿旦旦沈凤鸣知道她是当真这么想。他叹了一口。适才人群之中似乎甚少有人提及此事想来这事竟没起了太大水花恐怕是被压着了。要么——是内廷之中还有人护着朱雀府这一应干系人等要么——更可能的是——那御医当真有问题压下此事之人只怕为的不是保护秋葵而是不想因那御医牵扯出更多人来。不管怎么说这些天秋葵总算还是安然无恙地过来了不想让人接近君黎的目的也已达到不算她此举不智。 “总须小心。眼下虽然无事将来却也是祸端。”他还是道“就算太医院没人认得出赤蛛粉内城里却还有摩失认得万一被他知道了真相立揭。还有你说的那个小厮——你怎知他就可靠?” “摩失受你所控我料他不至于与我来为难。”秋葵道“至于那个小厮……” 她面色一黯:“是啊我也不知——那偌大朱雀府到底哪个人可信哪个人不可信。我以前从不关心府里谁是谁有许多到现在也叫不出名字那个小厮我总算还认得——他算是君黎的人是朱雀派过去的虽然君黎是不大喜欢被人跟着但——出事的那天我晚上赶回府里的时候就只有他陪在君黎房中。府里当时没个能拿主意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不是慌慌张张就是哭哭啼啼总算这个人还记得守在君黎边上与他拭个面。我不知他可不可靠我只是心里想这府里如果定要找个人来照顾君黎除了他也不知找谁了。这些天我也只让他一个进君黎那里他若是这时候要反水我就当是看错了人。” “那……这些日子是这小厮——和你——一起照顾的君黎?”沈凤鸣道。 秋葵点点头:“我照顾君黎总有不便所以多是靠他。” 沈凤鸣没有吱声。秋葵好像未曾觉出他语气中的古怪他只能为此愈发自赧。先前戎机说了一番秋葵与夏琰这些天如何耳鬓厮磨——虽然听上去便知十足挑拨可他心里竟也还是留了几分不大舒坦的痕迹。他自赧于这个以为不会为这等事挂怀的自己在明知最不该小人之心的时候终究还是没忍住旁敲侧击出那么一句来。而听闻一直贴身照顾君黎的另有其人这个表里不一的自己竟然——其实——还是松了一口气。 “你呢?”秋葵又道“你这几日去建康可顺利?” 她的语气仿佛还没有听说江南武林之会发生过什么。若每日都留在府内不与人交道未曾得知风声也不奇怪——那么夏琰应该更没有听说什么吧?沈凤鸣犹豫了下:“我……还好。说来话长。” 若与朱雀、夏琰相比他想“还好”两字也算不得是欺骗吧。 ------------- 他与秋葵讲起建康之行的时候独自留于禁城府邸的夏琰已经睁着眼睛沉默地望着床顶很久了。 府里今日很安静——昨日那些吵闹的声音都没了充满着神识的嗡嗡声忽然变成了空白让他幻觉自己又进入了一场梦。 他还记得去年初秋的时候他就曾在那种嗡嗡声里醒来看见空气里尽是煞白的唁。今时与往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师父还是为了他死了与他的义父一样而他也还是这样从昏迷中苏醒听见从隔壁的灵堂传来声音。原来这一年多的时光不过是虚度。他以为自己已经很用功却一点也没有变得更强大反而又背负了多一个人的性命。 屋子里只有一个小厮。“君黎公子……”他听见那小厮嗫嗫嚅嚅的反反复复的声音那么低好像在自语“你怎么不说话……” 他能够说什么呢?说什么也无法改变那些他想改变的事。 昏睡中发生的事他其实很清楚。在那个黑暗里“逐雪”不分巨细地将身周发生的一切送进他的神识他只是太累累得不想醒来应对。他觉得也许这个身体就这样永远沉入深渊才最好。可这样躺了三日身体终没有如他所愿——终迫得他要睁开这双眼。他在醒来的两日一分也没有去想那日发生的事好像这样他就与还没有醒时一样。秋葵在今早离开前来看他“我知道你还没有缓过来。”她说“但我必须要走了——我要去送送他。你不用着急。只要你平安无事其他的都不要紧。”他那时并没有睡可依旧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他不想去送朱雀。他不想承认这样的离别。他不想再面对一次。但潜心终是苏醒了苏醒地知道靠着朱雀之死活下来的自己有必须回到这世间的理由。 “人……都走了吗?”他侧过头去问那个小厮。小厮好像吓了一惊几乎跳起:“君……君黎公子……” 他才敢细看这个他陪了好几日的夏君黎面容干燥而苍白眼窝微微凹陷下去以至于目色仿佛都比以往深了许多。“是”他连忙回答“都秋姑娘他们都走了去屏风山双涧给……给朱大人办……” “你也应该走。”夏琰干涩地说。 “我……留下来照看公子的。”小厮见他似乎要起身的意思连忙取来外衣给他披。夏琰笼了笼衣便要下床小厮不由道:“公子需要什么吩咐小的就好了你身上……” 夏琰只轻声道:“我去师父书房看看。” 他的声音浮淡有点虚弱但伤势于他显然并没有多大阻碍。府里还留着几个闲人远远见着夏琰从屋里出来惊讶多过其他见他是往朱雀书房去也不敢便近前来。小厮陪他到了书房外面小声道:“我就在这公子有事叫我就好。” 自来朱雀的书房是鲜有人敢进的——从夏琰初来这府邸时就是如此。如今就算是他死了这府里的规矩好像还是没变外面的厅堂、庭院都变了许多到处留着丧事与来客的痕迹唯有这个书房还没来得及揭去了它“禁地”的标签。 “没关系你跟我进来就是。”夏琰却道。 小厮便跟进去。朱雀没了这府邸如果将来还能存在大约总是要听他的他说能进那便能进。但他终是没敢走深就在门边不远站着了。 夏琰已经走到朱雀的书案旁。案上很干净除了——一点点无人擦拭的轻灰。和走时一个样啊。他想。那时候怎么没想到——他其实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呢? 他坐到案前屏息打开右手边那只熟悉的木屉。朱雀曾浑不在意地说我都放在书房你自己去看就是。他在这里读过了流云和移情和不胜此际留在这个熟悉的地方的果真只剩那最末的一卷“离别”。 他翻开它看见朱雀在这第十诀的卷首留了两句引: 离落凡中多少梦 别去人间一场空。 他原本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地醒着。他始终没有哭仿佛丢失了所有的感知;行走或是言语仿佛都找不到情绪与寄调。可是——可是那些屏息凝忍的终究都回来了。“别去人间一场空”——他坐在他的案前读到这一句仿佛——仿佛被什么击中只一瞬间忽就已大泪滂沱。他曾多少次向朱雀求这一诀而不可得。他记得他总说没到时候。他不想在这种时候读到“离别”可他终于只能在这种时候才读到了“离别”! 七折 五一三 离弦之书 小厮看见他只将那卷册看了一眼就失了形状方才多么轻淡从容现在却悲呼出声好像他突然意识到他真的永远失去了某些人某些东西而那失去那么的痛多少眼泪号哭都不足以将之彻底渲泄。 他不敢动弹只能站在屋角看他无法压制的浑身颤抖听他悲恸干涸的声嘶呜咽。而后他听见他突然起身呼吸浊重声音低哑:“把张庭和邵宣也给我叫来。”他一时未解其意下意识回答:“二位大人都去屏风山了。”话方出口已意识到夏琰此时的语气不同以往忙加了一句:“我……我让人带话过去。”说话间偷眼想看他只看见他一只握拳的手放在桌面之上便忽然不敢再往上去辨他面上表情。 “那便知会他们今日申牌之前务必来此见我。”夏琰语气转淡可语意却越发冷仿佛那场痛哭抽去了他幸存的身体里仅有的温度冷得那小厮莫名地汗毛皆竖。小厮匆匆忙忙领命告退可到了门边又听夏琰的声音:“还有。”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却也只能停步回身恭恭敬敬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灵堂那有个人在打扫。”夏琰道“叫他过来。” 小厮有点讶异。早上众人离府前往屏风山灵堂有些物事连同棺木都搬走了更落了一地纸钱自然要留一两人打点清理重新布置。但适才过来并不曾路过灵堂不知夏琰又是如何得知那面正有人在清扫此时却也不敢多问只能应声而去。 夏琰取过桌角墨条慢慢地在砚中磨起。他曾在这里替朱雀研过许多次墨听他说一些无关武学的旧事——那时觉得颇为无聊可从今往后大概再无人会与自己如此琐碎而谈了。他渐磨渐快终于展卷取笔蘸墨疾书。憾或是悔都已无关紧要此时此地万般只化作恨——复仇唯有复仇——必须要做的就必须这样去做! 门“笃笃”轻响两声一个身着白布短衫的男子不大确定地站在书房门前小声试探:“大人您找我?” 夏琰由他等了片刻才放落笔。一切戾恨仿佛暂时于适才的笔墨之中栖身又仿佛因这番笔墨愈发翻腾而上此时的他身周煞意起落不定看在那男子眼中仿佛连他的表情都在阴晴变换。 “你叫我什么?”夏琰抬起头来。 “大……大人。”短衫男子垂低头显然有些紧张了。 “大人?”夏琰目色幽深。 短衫男子喉结滚了滚大约是咽了口唾沫。他仿佛想嬉笑些蒙混句什么又似乎觉到了某种威压而无法将那想好的蒙混说出口来末了他终于只能咧了嘴:“大……大哥是怎么发现我的?” 夏琰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在得到这个称呼之后他将适才的手书折了一折扬手:“把这封信送去给拓跋孤。” 手书平平飞至男子往怀里一接:“是要我跑腿啊?” 夏琰冷冷:“若天黑信还没到青龙谷你的腿也不必留了。” 男子差一点要跳起来却又并不敢跳:“天黑?现在已经快午时了。我就是头骡子也没那么……” “那你就找头骡子。” 男子却好像回过神来:“不对不对——这个不是要紧要紧的是——你让我去给拓跋孤送信?我是送信还是送命?” “你也可以现在就送命。” 男子仿佛没话讲了。自己或许是在说笑可是夏琰看起来并不打算笑。 “那……我能不能问问……在青龙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男子的语气和目光变得很恳切丝毫未曾意识到这个问题对于此时此境的夏琰恐怕非常不合宜“到现在为止没一个人说清楚到底那天……” 室中的杀意陡然暴涨如寒风有形骤然倒刮起他周身每一根汗毛令得他浑身一瑟缩住了口。“你只需要送信。”夏琰面色青冷显然极是不想与他多费唇舌可他或也实未料到面前这个男子大约天生便要比别人话多一些竟然又问:“那信上写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不然——我送去心里没底。” 夏琰将他又看了一眼“……你叫什么?”他忽然问。 “我啊我叫‘戎机’。”男子听问名字欣然以告。 “好戎机。信在你手里你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这一路何时都可以打开看。” 戎机微出意料怔了一怔随即老实不客气当真就下便打开看了起来。可便是这一看他仅有的那三分无赖或是嬉笑之意瞬时消尽面色竟有点发白。“你认真的?”他脱口道“三天?你真的要……” 夏琰将身靠向椅背面孔随即落入阴影表情竟已看不真切。“你若能今晚将信送到他还有两天时间。”他的语气不带一丝起伏仿佛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否则我怕他来不及准备后事。” “可是你现在重伤在身就算带上人手怕也奈何不了这个姓拓跋的——我说大哥你这才刚被他弄没了半条命就算报仇心切也从长……”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厌恶听到的四个字是什么!”夏琰声如玉断室中已然散去些许的杀意再次聚涨起来一股突如其来的冰冷压迫如有实般裹住戎机心胸他咽喉好似被什么灌满一时竟难吐字。“‘从长计议’。我不想听到‘从长计议’这四个字!你是觉得我杀不了拓跋孤还是觉得他不该死!?” “没……没有……”戎机用了全力才说出话来“我……我给你送……” 滚涌的煞气淡落戎机脸上恢复了两分血色但更多的却是不可置信之色。他没有便走站在那看着夏琰仿佛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虽然今日之前他没有与夏琰说过一句话但他自天都峰金牌之争那天便认得他而这一年他时于禁城内外得见他面暗观其行自认为并非对他一无所知。同样令他意外的是——此时的夏琰分明内力充沛甚至比往日更高出极多哪里又有半分重伤之相。 与其说今日面对的是他所认识的夏琰倒更像——是他所认识的朱雀。 “是了还少一样……”夏琰丝毫不曾注意他的表情仿佛在自言自语。他站起身肩上那件披衣早就落在椅上他却并未在意只着中衣仿佛也未觉寒冷。“跟我来一趟。”他走过戎机身边没有看他径自向着自己屋子走去。 小厮还没有回来此时的庭院里空空荡荡戎机无计只能跟着去。他一贯不惧与人打交道极少像今天这样希望能有个人来解救自己与他的独处。这种感觉太奇怪——他说不上是害怕夏琰只是——只是觉得本不该如此。 解救他的人很快就出现了——就在两人将将要进屋从屋里却先走出来个人。戎机立时站住了。他认得此人——此人是这京城新近成名的太学学士人称“绍兴六士”之一的才子宋然。坊传他与夏琰自数月前一次聚会偶然相识引为学友交往甚密不过随后宋然受太子器重似乎两人交情便淡了。腊月之前宋然已提早告假去往建康省亲眼下也不知为何新年未至却突然归来大概总也与这禁城之变有关——因了前两天御医那件事这几日没几个人得以接近过夏琰今天府中大部分人都已离开若有想要打探消息的甚或想对夏琰不利的这却是绝好的机会——或许这宋然便是太子派来的?单凭门外几个守卫也确拦不住这位大学士。 “宋大学士。”他听见夏琰开口语气冷淡且戒备“有何贵干?” “你起来了?”宋然露着一脸欣慰真诚的喜色在戎机看来自是仍然想卖个好友的交情。“我听说你醒了之后一直躺着特意来看看哪知你却不在房里。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穿点?” 夏琰听起来并不留情面:“不敢劳宋学士挂心——太子派你来的?” “这个……”宋然赔了笑“若非殿下有令我岂敢造次登门?” 夏琰冷冷哼了一声顾自走进宋然便跟了进去戎机踌躇了下没有动。他眼下是个仆工打扮按理说不该同夏琰走得这么近——他自然不想让这宋然多生出疑心来。正打算竖了耳朵细听冷不防夏琰的声音却传出:“要我请你进来?” 他只好叹了口气也跟了进去。夏琰向他伸手他虽不明所以也只能将那封即将送去青龙谷的“战书”递去。夏琰似乎并不准备在宋然面前隐瞒自己的打算——他或许根本不准备向任何人隐瞒便此展开那封手书要加印鉴——这大约就是他说的还少了样什么。戎机在旁偷瞥宋然见他显然是看到了纸上所书脸上震惊混杂了疑惧表情着实好看得很心中升起种同病相怜的幸灾乐祸来可待看回那手书他亦大吃了一惊——他以为夏琰只是要盖上他自己的名鉴却不料他加于其上的清清楚楚是禁军符令的刻印。“大……”他差一点喊错了称呼“大人禁……” “禁军不行!”宋然终于是先他而把话说了出来“你若想只身去找拓跋孤报仇这事是江湖恩怨谁也拦不着可你——你若是想带禁中人手去平青龙谷——办不到的!” “怎么太学难道连我大内两司的事都要管?”夏琰冷冷道“我办不办得到恐怕轮不到宋学士来指正。还是说——哦差点忘了青龙教是贵上的盟友?那便烦请宋学士回去转告一声——太子殿下只怕自此要少个盟友了。” “我是为你好兹事体大万不能冲动。” 夏琰却如同未闻已然将手书递给戎机。戎机还欲说句话夏琰的目光却连斜都不曾向他斜过一分只与了他一个字。 “滚。” 戎机嘴还没张开就闭上了。他其实不大确定夏琰这个字是送给自己的还是送给宋然。不过反正该不该动用禁军去平青龙谷本来也确没有他置喙的份他觉得比起这个还是出门先冷静为自己考虑一下——要不要真去青龙谷送这个噩耗——或者毋宁说送死。 宋然目送这仆工装扮的男子离开转回头来“你不是当真的吧?君黎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信送出去可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夏琰瞥了他一眼先前那些嘲弄之色已收敛了。“你怎么回来了。”他只淡淡道。 “我怎么还能坐得住不回来。”宋然摇头“武林大会上就听说你出了事我倒是想留在建康呢再晚回来几日你是不是又去青龙谷了?”顿了一顿“你伤怎么样?” “没事。”夏琰道“好得差不多了。” 宋然有点不信:“真的?都说你伤得极重。” 夏琰好像并不是很想回答站起身:“这里没别人便不必这么多客套了。你来了也好陪我走一趟。” “现在?去哪?” 夏琰的目光放远放至那个门外并不能看见的远处。 “屏风山。”他开口说“我总也该……送送他。” ——在为他报仇之前。 七折 五一四 离弦之书(二) 屏风山人已不多三两在涧边流连交谈间或看一眼立于朱雀墓碑之前的秋葵与沈凤鸣。 不过言谈声在某个时刻突然静止了。沈凤鸣觉到些什么回过头去。山坳间远远有两个人走过来很慢却足以压住了所有的声音。他伸手拉了一拉身边的秋葵后者也转回头看见那面愈走愈近的——是夏琰与宋然。 与她向沈凤鸣描述的很不同——夏琰的头发与衣着都很整齐至少一眼看去是如此。不奇怪——他当然会在出来之前仔细整束——为了不在送朱雀最后一程时露出狼狈。众人早停了交谈目光不自觉都落在他身上——这么多天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生是死即便是今日早离场的只怕也当他是伤势太重方无法到场。可他此刻看来行走如常没有一丝受累苦痛之感只有近时能看得出他面上手上留有一些尚未来得及痊愈的擦伤——虽然这些裸露在外的创伤看起来如此轻微却反能令人遐想出他经历的是如何一场九死一生的肉搏或是一场刀刀见血的恶斗。 虽不过短短几日之别可沈凤鸣觉得——他好像瘦了以至于——那张从来那么温和的面容竟第一次显出了棱角。他身边的宋然已经很自觉地落后半步将自己放在陪衬的位置——宋然实在并不想在这种众所瞩目的场合与夏琰同时出现可今天的夏琰好像没有给他反对的余地。 夏琰在来的路上向他问起前两日建康武林大会的情形——他始悟这大概才是他叫上自己的目的。他不确定那个看上去已然满心皆是复仇之念的夏琰是不是已忘了建康这件事——如果不是自己言语中偶然提及了“武林大会”。即便想起了他显然也并无特别工夫坐下听自己细讲只选择了在行路途中匆匆问过。 宋然尽可能与他细述那几日发生之事——大会之前如何便有多人失踪大会之上东水盟如何借力太子特使、提出“秘藏”、更与群雄定下盟约大会之后夏琛如何受到暗算——事事惊心可夏琰只是默然听着并没有什么表情。即使夏琛最终以假死金蝉脱壳——这是宋然回到临安后才听闻的——夏琰的表现也嫌太冷静了些。 宋然一向沉稳此时却有点忍不住:“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夏琰哂笑了声:“我能说什么?”一顿“走之前我是不是叫你寻机给东水盟主个教训要他收敛些不要惹夏家庄?” 宋然点了点头:“是。” 夏琰冷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宋然却只觉凉意嗖然不得不解释:“武林大会之前我的确去找了曲重生——田琝刚到建康我料他必与曲重生约见特意先没与他朝面暗中缀他果然给我跟到了东水盟一处落脚。他们二人在堂上会面我便悄悄去往楼上曲重生休憩的内室——” 他说到这里稍稍一停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枚精巧小镖:“曲重生此人失踪日久我这里亦没有他多少载记其人武功如何尚未可知我确有顾虑觉贸然下手恐非明智故此当时是打算将这枚镖连同带了黑竹名号之警告一起留在他内室醒目之处好叫他晓得黑竹绝非无人夏家庄自绝非可欺。可我万没想到——那昏暗无光的楼梯上还另有个人——我此前小心细听许久竟未觉察这人的存在。” “哦?”夏琰总算有了点语气的起伏“连你都觉察不到?” 宋然苦笑:“反是我一上了楼梯就被他察觉总算天色昏暗他应该没看见我的样貌。只是他立时向我出手——那出手极狠我一见之下已知短时绝难有高下田琝、曲重生就在楼下我实不能冒那般大险暴露了自己只能立时抽身。那人竟施展轻功来追——他身法当真极高明应该——在我之上。我用了十成功力要走也不曾将他甩脱。还好他没有追多远曲重生大概是听到动静喊他问话故而——他只能回去了。” “你的意思是说——东水盟主身边藏着高手?” “其实早便想到此节——不然曲重生怎可能悄无声息将建康那六大高手都暗里对付了——但我没料到是他贴身死士那天确是我心急只因——我怕与田琝接头之后便不再有这等机会。” 夏琰重重叹了一口。“不是你的错。是我忘了——执录何时都不该以身犯险。”微微一停“你可有与凤鸣说这事?” “倒是没有及细说。”宋然道“我只是叫他提防曲重生手下有厉害人物。” “你没说你失了手所以他便也失了手。”夏琰冷笑了笑。“依你看那个‘死士’是何路数来历——令得你们两个人都保不下一个夏君超?” 宋然踌躇了下:“我还不能肯定不过看他行事出手与黑竹竟还有些相似——该当亦是受过严训的杀手一路。”想了想“是了我听见曲重生叫他‘三十’——那天武林大会上曲重生还有两名左右手叫作‘十二’、‘廿五’——想来这些人该都是他暗中网罗而来的高手杀害一众武林中人、行刺夏家少庄主当皆是这批人所为。” “‘三十’……”夏琰喃喃。“……你给我的黑竹名册里是不是有差不多的代号?” “你是说‘食月’——我当然记得。”宋然道“我亦想过食月——可当初的‘食月’从来不抛头露面行事与之不尽相似。我曾利用田琝与曲重生接近想多打听些不过他似乎很是警觉面上虽然待田琝极为客气其实除了需借助太子特使的地方说得详尽其余的便不多奉告。田琝此人你也晓得素来看不透真假利害不过是奉太子之令的一只木偶。我若旁敲侧击他接了我的话便罢不接——我也不便多有追问太着了痕迹。似行刺夏君超之计划曲重生全然不曾与我们提起。” “这件事先放着。”夏琰似乎有些厌倦这样的解释“等我把青龙教的事了了回来再与东水盟清算。” “你……”宋然似乎想说什么可开口时看见他重归无有表情的一张脸突然便说不出来话了。 “你不用劝我。”夏琰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是定要劝你。”宋然只得道“你若心意已决我不会拦你只不过……总还是想提醒你几件事。一件是你擅自将半块禁军之令用作战书印鉴可两司禁军说穿了不在你手在邵宣也和张庭手里——而他们真正听命的不是你是分出了你半块符令的那个圣上。且不说你以半块符令带不出足够的禁军兵马就算——若真带出去了——你的麻烦恐怕更大。现在黑竹总舵已是建成我们人手不缺你如定要立时报仇呼召一声谁又不应为何偏要以禁军行险?” 夏琰似乎冷笑了声只道:“下一件?” “你倒是先回答我。”宋然止不住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不知道!” “你不必知道!”夏琰终是提了声“朱雀不是你什么人我也不动用黑竹的人手这件事与你丝毫无有关联!” “那你当不当我是一个……朋友?”宋然道“当不当我是个会担心你安危、以至于丢下家人连夜从建康赶回来看你的朋友?” “宋然”夏琰看起来并无丝毫感动之意“你只是我的执录不必与我走得这么近。” 宋然步子微微一顿。“宋然”。夏琰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初面生疏时他叫他一声“宋大公子”后来是他自己说——既是执录交道必多亲近些便叫他“然兄”。哪怕身为黑竹之主他总还是那个保留了谦逊与礼节的温和公子——而不是今日这般冷硬如冰。 总算宋然好脾气惯了无奈笑笑还是跟上去:“是你叫我陪你走一趟这会儿却嫌太近了?” 夏琰不接话。 宋然叹气只能自己接:“还有第二件就是夏家庄这面——你想等回来再找东水盟算账却怕东水盟已先找上门来。曲重生可是明说了要到夏家庄搜他的‘秘藏’他现在盟约在手人多势众夏家庄就算是个地头蛇可地头上的朋友都成了他人的盟友你总不会想回来看到‘江南第一庄’已成了他人的战利品?” “这件事你也不用管。”夏琰道“我自会安排人手。” “你说的人手……也不是黑竹会吧?” 夏琰看了他一眼“黑竹那一队不过二十人不能露明面。我会叫殿前司调二百人就守在夏家庄在我回来之前谁都休想踏进庄子一步——我倒要看看他东水盟敢不敢与大内两司为敌。” 宋然苦笑:“你的大内两司我插不上手。若能如你所说自然是好不过……在旁人眼里你刚刚接手这般大肆动用恐惹非议。” “非议?禁军符令既然落在我手我为何要收而不用?”夏琰反问“你也见了我师父这两年来手握两司重兵有那么多机会尽除他的眼中钉可他——他偏讲江湖道义一次都不曾动用——最后呢?他的敌人可与他一样讲了道义!宋然你该见得比我多——你该知道这个江湖、这个天下都是些什么样的鬼怪小人无理可辩无义可讲——最终不过是弱肉强食。我不过是以我手握之力做该做之事——我师父没做的我来做!” 宋然没有再说话。他觉得此时的夏琰大概已不是他能够说服。 七折 五一五 离弦之书(三) “你……你怎么自己来了?”秋葵见夏琰走近迎上前去眉心微蹙显出些担忧“走这么远的路——不要紧吧?” 夏琰将步子微微停了一停。无论那个大内是如何勾心斗角终还是有秋葵全心待己——她这几日的保护与照顾他虽然不曾回应一个字心中终是至为感激故此神情与她总是温软许多。“我没事。”他回答她。目光看见她身后不远的沈凤鸣:“你也来了。” 沈凤鸣默然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让开身将朱雀的墓碑让在他的视线之中。 夏琰走上前去沈凤鸣待要与秋葵一道陪他宋然却已绕到他这一边低声道:“凤鸣兄借一步说话。” 沈凤鸣回头。宋然的面色显然不太好不似一贯胸有成竹的他。他只能退下两步也压低声音:“怎么你陪他来的?” 宋然苦笑:“这个晚些再说。眼下有个更要紧的事——我劝不了他只能找你和秋姑娘试试否则我怕要出大事。” 两个到了隐蔽之处宋然将夏琰如何一怒而发战书誓要携禁军扫荡青龙谷一事与他说了又道:“其实我最担心的倒不是他要去青龙谷报仇——大不了你把我们总舵的人手尽数带上跟了他去明的暗的黑竹有的是手段保下他不吃亏总能做得到——我最担心的是他现在的情绪极怪好像变了个人似我担心他在这种情境下做的决定必失于冲动。” “所以……他到现在也没有说在青龙谷是如何生变究竟朱雀死于谁手又是谁将他打伤?”沈凤鸣却道。 “我想这事他心绪未平时只怕不愿回想故此也未敢多问如今只知——这回仇怕是结得狠了那‘战书’眼下已经着人送去只怕是不好追若依上面所说他三日之内就要做成此事也不知他如何忽来如此自负——如何便认为定能在这么短的时日之内就令动禁军如何便认为定能拿得下拓跋孤这等高手。凤鸣你与他素来交好或许他肯对你说说内中就里你也好就着劝他顾虑周全——我如今便是想劝都无从劝起。” 沈凤鸣见他目中忧色点了点头:“好。” 两个人不便言语太久便各自走开。宋然去往两个礼部吏员那面打招呼沈凤鸣回到墓碑左近只见夏琰跪在地上不知在挖些什么。 秋葵站在他身后见沈凤鸣回来看了他一眼口唇轻轻动了动他辨出她说的大约是“逐血”二字。 即便是个局外人沈凤鸣也知道“逐血”是朱雀赠与夏琰的凶剑。那个初面江湖之险的君黎这一年借之甚多此剑于他之重要便如“七方”之于秋葵。唯一只有——这一程去青龙谷他没有带着它以为那不是需要这份锋利的凶险鬼域。虽然——即便他携了“逐血”前去结果或不会有丝毫改变这仍是他有生以来遇过的最大讽刺。 沈凤鸣看出来夏琰是要将这柄长剑掩埋于朱雀墓前。将所赠之物归还——大概是他能给予他这个师父的某种祭奠。又或许他不想睹物思人不想再回想起这件极大的讽刺? 他并不知道那个夜里朱雀决定将这柄泛着血光的暗赤长剑交给夏琰时对他说过什么。“等有一天你不再需要它了你就把它还给我。”朱雀是这么说的。夏琰始终没有觉得自己已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不必再借用“逐血”之利与戾。他始终摆脱不掉那些软弱那些犹豫那些似是而非的谦卑与退让。直到——他在自己那张冰冷而又温暖的床上清醒过来一遍一遍在心里确认他的师父真的死了。直到——他看见那一诀“离别”如早早写就的挽歌一字一字敲进他冷透的生魂。 原来人真的可以在一夕之间——甚至一瞬之间——就生出了锋利与狠戾猝不及防得——如同“离别”本身。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刻般心如明镜——大概这就是朱雀一始期待的那个自己?会不会年少时的朱雀也和自己一样温软优柔而终有属于他的某一场离别让他成为了后来的那个样子? “我帮你吧。”沈凤鸣矮下身来拔出匕首。夏琰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拒绝由他帮忙一道松挖开泥土将“逐血”埋下。“你还好吧?”沈凤鸣看着他的脸色——他不知在想什么面上没有很多悲戚之色也没有多少血色始终苍白苍白的。 宋然同两个吏员近前来道了个辞言因下午尚有要事说了几句节哀顺变一类的话便先离去了。两人再也默默无语平整了地面末了起身见秋葵在旁又烧了纸钱夏琰便取了一张也放进火里。 “你身上有伤休息一会儿。”秋葵还是深为担心“我把这些烧完我们就回去。” 夏琰并不争便在一旁坐了忽然却笑:“不用给他烧这个。他在下面要什么抢不到?” 秋葵一怔抬头看他。他脸上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恍惚间这该是往日里他坐在火盆旁与她闲聊时的表情可此时此地的他们又是在做什么呢?她只觉今昔交错身心如浮一时间落下泪来。 沈凤鸣接过她手里的纸钱替她丢进火中一面也看着夏琰——的确如宋然所说他今日的情绪很有些怪异。但遇此等事任谁情绪都必然有变反常些也算不得什么一如往常才是真奇。 “说起来”秋葵转了头“邵大人让准备了马车应该等在左近。我原说用不着不过——你还是别要逞能等会儿就着马车送你回内城。” “秋葵”夏琰却看着她“你不必回去那里的。” 秋葵表情一顿回头:“……哪里?” “前两天你是为了照顾我我知道。现在我没事你不用再回去内城——那个地方与你其实没有关系。” 秋葵霍然站起:“怎么叫没有关系?” 夏琰便也站起来“正好凤鸣也回来了你先跟他去一醉阁住几日。我明后日要出趟城邵宣也要同去他留在我们府上的护卫多半会撤走你留在那里既无意义也不安全。” 秋葵默然。朱雀那个府邸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那个她曾想离开而不可得的地方如果真与她有什么关系那么在朱雀死后这关系也显然不存在了。以女儿的名义为他送葬大概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而就连这最后一件事其实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你……要去哪?”她只问他。“什么要紧事不能等养好了伤再说吗?” 夏琰几不可见地露出一点冷笑。“我不想等。”那冷笑随即转为一种阴冷的狠戾“一天都不想等。” 秋葵显然猜到了什么“你……要报仇?去青龙谷?”微一转念心绪忽激动起来以至于面上微微泛红“邵宣也也去?你要带上侍卫司?” 夏琰还未说什么秋葵已道:“那就将我也带上我与你同报此仇!” 这反应实在出乎一旁沈凤鸣的意料他止不住低呼了一声:“秋葵!” 秋葵才看了他一眼:“怎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难道就这么算了?” “我没说算了只是……”他转向夏琰“这么重要的事情不与我们商量一句就作了决定?拓跋孤绝非易与否则朱雀……” “沈凤鸣!”轮到秋葵喝止他。沈凤鸣住了口但随即还是道:“到底那天在青龙谷都发生了什么事你……总要告诉我们吧?是谁的主意拓跋孤——还是单疾泉?” 夏琰的表情并没有为这两个名字而变化。他只是垂下眼看着火光。适才的戎机或是宋然——任何一个旁人他都并不想多说关于那天的一个字可沈凤鸣与秋葵——终还是与别人不同。 “那天……”他一点一点同他们回忆起那天发生之事说不出——被叛与偷生哪一个才更令他痛甚。那两人听他独述感觉着他身上时明时暗的寒意起伏如火堆时高时低的焰。末了那火已然渐熄秋葵才道:“原来他背后那一剑是顾如飞。”停了一停又道:“这么说刺刺她……她不知情?我一直……一直不敢深问你那天的事因为……那天邵夫人说你腹上那道锯伤在她缝合之前已经缝过两道针其中有她们太湖金针的手法她说……只能是刺刺。我不知你们到底怎么了这几天我一直在等消息我想刺刺若是知情定不会不管你总会想个办法寻过来……” “不是她。”夏琰只道。 他没有解释。在从青龙谷回京的马车上他腹上伤口迸开昏沉中感觉到程平哭着与自己缝过数针。他并不想原谅程平但那针法令他想起刺刺来想起——他终是刺刺的亲哥哥。说到底——程平也不过是个被利用的脚色这颗埋在禁城的棋子终于成了那场谋局的引。 他呼了口气:“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吧?” “你现在有把握——能赢得了拓跋孤?”秋葵道“那‘第十诀’……” “我已经看过了。”夏琰道“如果没有把握我不会贸然发那封战书。” “既然你认定青龙教没人是你对手为何还要动用两司禁军?”沈凤鸣道。“你准备怎么绕过另外半块符令?” 夏琰微微发笑:“我有我的主意凤鸣我们不谈这个我另有事问你。” “我知道你有事问我但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沈凤鸣道“刚才宋然告诉我说——你那战书之上写的不是要取拓跋孤或是顾如飞——那一两个人的性命写的是要荡平他青龙谷——当真如此?” “是有何不妥?”夏琰仍然保持着那个微笑反问他“我带禁军不就是为此——听说青龙谷里总有人头千余我带三千人你觉得够不够?” “你疯了么?”沈凤鸣道“君黎我知道这次你极恨青龙教如此深仇自是必报——可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冲动我不说别的刺刺还在青龙谷——你准备怎么办?难道你连她也不放过?” “我是报仇不是发疯。”夏琰看起来却仍是那般冷静“刺刺我当然会带走——反正她本也不应属于那个地方。” “可她还有父母兄弟有好友同伴——那些人你要赶尽杀绝?你觉得你这么做她还能原谅你?你毁了她从小长大的家你让她怎么跟你走?” “沈凤鸣!”夏琰似乎忍无可忍“是青龙教不仁不义在先!你可知我落到今日——一再失去我不想失去的人——是因为什么?只因我处处顾虑、患得患失——只因我一直就是我师父口中那个优柔寡决、软弱可欺的夏君黎!谁都欺我心软——单疾泉欺我心软顾如飞欺我心软甚至凌厉、张庭、宋然——哪一个不欺我心软?现在你也来欺我是不是凤鸣?你觉得你说几句话我就会犹豫不决我就会放过他们是不是?我告诉你——绝无可能。我师父为我放弃了与那些人同归于尽他临死之前对着拓跋孤——对着他们所有人说他们输定了——他是要我——要我亲手将他的话证明给天下人看!我发那封战书给拓跋孤就是为了告诉天下我夏琰三日之内一定会叫青龙教从这武林消失——自此之后所有我不想失去的人我都不会再退让半步不会容任何人有机会夺走——你听明白了吗?” “君黎……”沈凤鸣一时不知还该不该往下说。良久他轻声道:“我不是欺你什么我只是觉得——觉得你终究不是那种人。如果你真的是我倒没那么担心担心将来有一天你会后悔……” --------- (听说日更超4000字有惊喜还差几十个字了我能不能凑一点凑一点凑一点凑一点凑一点凑一点凑一点凑一点看看有什么效果。。。。。。) 七折 五一六 离弦之书(四) 后悔吗?夏琰在心里说。我是后悔了。后悔这么久以来从没有将朱雀的话真正放在心上。后悔自己一直在退让——从单疾泉第一次将自己扣入谷中为质开始。也就只有那么一次——朱雀曾逼到了青龙谷口而那时候的自己却站在敌人的一面。 他没有接话只是转身道:“回去吧。” 秋葵叮嘱了府中随行各自归去更遣走了马车车夫料夏琰要问沈凤鸣的事并不想多个人听见。沈凤鸣亦作此想便很自觉地接过马鞭车行起未久他开口道:“是不是想问我这趟陪君超去建康的事?” 夏琰仿佛在出神闻言方道:“哦是了我是想问——早先你教过我一些‘阴阳易位’里的幻术要法但我一直有些不明之处想找你再与我细说一说。” 沈凤鸣眉心大皱:“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当初两人护送夏铮南下时为对付谢峰德他将阑珊派“阴阳易位”的一些窍要法门说与过夏琰又与他试练过数日。因时日紧张当然不可能尽数讲透反正只是为了知己知彼占个谢峰德的上风罢了。也不知为何——即使夏琰真对此有所不明此时此境却仿佛是他最不应该问起这般陈年旧事、细枝末节的时候——他为何现在提起? “这几日躺着一直发梦。”夏琰道“有时候会分不清幻与真——与那时同谢峰德斗过一场后的感觉有点相似也不知是不是与那时学的幻术有关。” “可是那么久了……” “会不会是因为……”秋葵插言“因为朱雀他……将内力用那般极端之法倾注与你你不是说所谓‘离别’之中不止你学过的‘明镜诀’更卷入了许多旁人加诸他身之力太重也太杂便将你本来的——甚或许久前积累的一些东西都激了醒来故此……会发一些久远的幻梦?” “大概吧。”夏琰低着头。 沈凤鸣只得道:“那你是何处不明白你问我与你解释。” 于是这车马的大半程倒是他们两人在谈“阴阳易位”。总算秋葵亦是三支中人也听得入神。未几已近了都城夏琰似乎是问得透了厢内才重新沉默下来一晌沈凤鸣还是按捺不住:“君超他……” “宋然都告诉我了。”夏琰靠在车壁“我会再安排人手不会叫夏家庄出事。” “我……”沈凤鸣有点惴惴不安于他这样的态度。上一次单无意出事夏琰兴师问罪之境历历如昨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该这般云淡风轻。 “我不怪你。”夏琰已然道“是我自己明知他此行建康之险却还是在青龙谷与建康之间选了前者。如果最后两边都失去了那也都是我的错。” “你别这么说。”秋葵道“我知道你心里极难过——一件事已经极难过定再不能压上第二件事了。凤鸣他……也是怕你心里牵挂才想把事情告诉你……” “对手……是‘食月’么?”夏琰才总算问出一个问题。 沈凤鸣握鞭的手稍稍一滞。“……你知道了?也是宋然说的?” 夏琰轻笑了一声。“只有你见过‘天狗’。宋然没见过他只能猜——猜他在曲重生身边碰到的那个人就是‘天狗’。” 微微一顿他又道:“我知道你和宋然之间始终解不开互相提防。他没有告诉你他遇到了什么样的对手你也没有告诉他——对手是‘食月’。” “我是没告诉他。”沈凤鸣道“可我不是提防他什么只是……只是觉得‘食月’不会对夏家庄不利……” “不会对夏家庄不利?你想说对君超动手的不是食月?” “不是你想的那样——”马车已驶入了城中人声嘈杂车行略艰“一会儿停下来我与你仔细解释。” “不用了。”夏琰显出些倦怠“‘食月’也没什么了不得。你要是去夏家庄替我带个话就说——等我几日君超的场子我总会给他寻回来。” “可‘天狗’已经答应……” “我说不用了。”夏琰一字字地道。“我现在没有心情听这个。你往一醉阁的方向走你们留下我自己回去。” “君黎”秋葵闻言忙拉住他“我知道我眼下帮不上你什么不过就算——我真要离开内城这么匆忙总也不行你总要让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夏琰默然了一会儿:“好。我回去之后有点事要办让凤鸣陪你收拾仔细别漏了要紧的东西。” 秋葵只能点头。要紧的东西?于她而言不愿舍弃的或许也就只有“七方”而已与其说她是真的想要收拾什么东西不如说——她总还是不肯就这样留他独自担下所有。 可是她能够说什么呢?他是朱雀真正的弟子而她只是个乌有的女儿。 ---------------------------- 马车虽挂了侍卫司的牌子可近日当真查得严因赶车的不是侍卫司的熟人还是在内城门被拦了下来。即便如此两个守卫看到掀开车帘的是夏琰仍是惊得立时放了行。车行内城未久已经抵达夏琰不知办何要事只交待了几句便自行离去了留了沈凤鸣与秋葵在府中面面相对。 府里仆随已陆续回来了些都知道了夏琰已醒低沉了数日的低霾感稍许散去说话声亦多了起来。只有灵堂那面有人在抱怨说是堂上还没清扫干净留下的仆工却不见了。忙忙碌碌不觉便已近了申时有报说邵宣也、张庭到了府外秋葵听闻便着请二人先进来。 “君黎刚刚出去了他说如果两位大人先到了请稍待片刻他少时便归。”她说。 “君黎大人……身体大好了?”张庭发问“听说他中午也去了屏风山惜是错开了没见着他面。” “张大人很快便能见着他。”秋葵并没有太多话说只叫小厮奉茶“我还有事在忙二位大人自便。” 张庭拱起了手待要客气一两句秋葵却并未看他只与邵宣也点了点头顾自走了。 张庭瞧了邵宣也一眼。因了前几日他强拦仪王车驾之事张庭原是十分不满但自己也非全无口实是以也未敢多有提起闹出风头来。过了这几日见邵宣也并未背里参自己的状他始放下心来——这个邵宣也一贯寡言少语多半懒于计算此时那一贯冷淡的形容看在眼里反倒是个赏心悦目的优点了。 他便向邵宣也笑道:“这秋姑娘一向是这等脾性往日里朱大人护着她这往后也不知……” 他呵呵干笑了两声见邵宣也并不答话又道:“不过她对邵大人好像挺客气的?” “内子先前与她诊过病。”邵宣也总算出了声口气却颇有些公事公办的意味。 “说到尊夫人——这几日委实焦头烂额还未来得及恭喜邵大人”张庭笑道“听说尊夫人有喜了张某先祝邵大人喜得贵子。” 邵宣也拱手谢过“承张大人吉言。”脸色却也并不见得十分的喜。 张庭不以为意寒暄过两句表情就有些肃然起来待奉茶小厮退去了压低声音道:“邵大人可知君黎大人这回急召你我所为何事?” 邵宣也摇头:“不大清楚。” 张庭嘿嘿笑道:“风水轮流转啊谁可想到这内廷里有这一天你我竟要等起他来了。” 邵宣也仍是那般不苟言笑的样子:“牌子在谁手里邵某便听谁差遣。” “自是如此张某也不过发发牢骚。”张庭道“只不过没想到君黎大人的架子也是不小——说好的申牌之前人却不在张某倒是没什么邵大人事务繁忙却也只得在这消磨了。” 邵宣也“嗯”了一声不知算不算附和。 等了一刻钟张庭总还是有点忐忑。不知夏琰对当日之事知道多少——会不会知道自己是故意没有带了三百府卫驰援——这倒也罢了他必无实证——会不会知道自己甚至还曾想要趁人之危在他脱力昏迷之时取他性命?不过——他此番叫自己与邵宣也一同前来总不是为了单独与自己算账的就是了。如此一想又稍许放心。 眼见邵宣也似乎很笃定除了将茶举起来喝了两次没有更多的动作——张庭便只得按捺心急。这厅堂里虽然点了火盆备了热茶可前后通透冬寒还是轻易呼啸而入着实不适合久坐。厅前厅后听差的家仆都不知缩去了哪里大概亦是府中有变之后多有心浮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呼喊差遣的。 还好又多等了一刻钟光景夏琰总算回来了。 他着的还是那一身屏风山回来时的缟素白衣没有披斗篷这令他看起来越发有些身形单薄。随身小厮想要跟进来与他点茶他却抬了抬手示意他留在外面就好。 邵宣也同张庭几乎同时站了起来。不知为何面前这个理属伤后虚弱的晚生却令两个人都摆不出原本想摆出的那般架势——大概是因为他的表情那不著一丝喜怒的颜色叫人莫名就生出几分捉摸不透的谨慎来。 “累二位久候了”夏琰看了两人一眼口中客气着却并没有行礼言语淡淡“还是坐吧。” 张庭拱了手显出十足热忱:“这几日下官一直悬着心如今见君黎大人身体无恙总算可以放心了。” “张大人不用这么客气。”夏琰已经走到厅堂主位回过身来面上似有笑意又似没有“正有事要劳烦大人你要是不想坐下我们就站着说。” 张庭不自觉看了一眼隔几的邵宣也后者也还未落座。他便笑道:“君黎大人但说无妨。” “那我就直说了。”夏琰面色转沉语气转重“你从你的殿前司里与我选一千五百名好手。邵大人你从侍卫司也选一千五百人。我要去一趟青龙谷你们两个也准备准备这次与我同去。” “君黎大人的意思是……”张庭疑心自己听错“你要我们带三千人随你去……青龙谷?” “你办不了?” “那那倒不是下官是担心——这禁城里一时之间拨不开这么多人手……” “哦?你说说看你的人每天都做什么了——殿前司总两万人分一千五出来又不是分一万五有这么难?” “倒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咳我与邵大人总要留一个在京中这都走了恐怕……不太妥。” 他说话间瞥着邵宣也与他使眼色邵宣也却目不斜视也不知看见没。这表情其实也未避着夏琰他自是见了便目视邵宣也“邵大人也不说话?可是也觉得不妥?”说话间他已走回至两人近前。 “是不妥。”邵宣也显然直接得多仿佛并无感觉到夏琰走近的压迫语气面色都生硬得很“这不合规矩。” 张庭听他出声暗自松了口气。谁不知道禁军外出需要两半符令这话他没好意思明说出口不过他知道古板如邵宣也一定不会允许这种逾矩之事发生定会出言拒绝。 “你说的‘规矩’……是哪条?”夏琰果然看着邵宣也。 “你明知故问。”邵宣也也看着他。当年即便是朱雀他觉得所行有违本心时也是这般明言不讳如今面对夏琰他同样没有理由听从任何荒唐的指令。 “这事的确有点……”张庭在一旁凑着话“擅自带兵出城往大了说这是要掉脑袋的除非……” 话音未落他忽然便说不出后面的话来了——他看见夏琰从腰间取出一件东西轻轻抛在他与邵宣也之间的茶案上——确切来说是两件东西但那又——原本是一件东西。 ——两半禁军符令! ----------------- (又少几十个字?太难了。。。。。。。。。。。。。。。。。。。。。。。。。。。。。。。。。。。。。。。。。。。。) 七折 五一七 离弦之书(五) 就连一贯少有表情的邵宣也此时面色也变了几分张庭再忍不住向他看时他亦看了张庭一眼两人目色中都没藏住了震惊。“还有什么不妥?”只听见夏琰哂然问道“还有哪条规矩不合?” 邵宣也定一定神伸手拿过案上两块符令认真验视。他固然绝不相信夏琰会造出一块假的来但总还是要看个仔细。 夏琰却已经回身坐到了两人对面空几旁的座椅之中“邵大人该不会认为——这么短的时间我会打出半块假令来?” 邵宣也将两块符令翻转了三四遍。“禁卫符令形制复杂自然绝非一时半刻之间能够仿造况且这世上也绝不会有一个人胆敢伪造此物。”他放下令再一次看住了夏琰“这么说……你去面圣了?” 夏琰不否认。 自是只有这一个可能。除此之外他不可能有第二种办法得到这另外半块符令。可这仍然是个叫人难以置信的解释——符令自存在以来那半块从没有离开过官家之手——谁不知道“兵符”之重足以倾覆江山怎么可能——只为了夏琰要报一己私仇——他便肯将之交托? 可再是不可能两块符令真真切切就在眼前两司要做的唯有服从而绝非追问缘由。邵宣也深吸了口气依礼抬起双手:“既如此侍卫司……自当领命。” 夏琰目光随即落至张庭。张庭忙也恭敬:“下官领命。”夏琰才点了点头:“好我与你们一日一夜的时间交剥人手明日日落清波门外出发。另外——还各有件小事劳烦两位。” “大人尽管吩咐。”张庭道。 “我听说从前夏大人执掌殿前司时亲率有一支二百人的卫队张大人想必知道?” “是。”张庭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能先应。 “那二百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亲卫是解散了现在……大多是归在……是在南城门轮值。” “南城门?”夏琰笑了笑“南城门用不上这么多人张大人另外派些人过去我要这两百人从今晚开始守在夏家庄我从青龙谷回来之前不准任何人出入庄子张大人想必可以办妥?” 张庭当然不可能说个“不”字当下应道:“自当安排妥当。” “那张大人就先去忙吧。”夏琰道“接下来是邵大人的事了。” 张庭虽然极想听听他要与侍卫司安排什么差事可夏琰既如此说了他只得先行退出。这边厢夏琰已向邵宣也道:“侍卫司……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你那一千五百人里我要三百弓箭手配火料。” 邵宣也也不多问道:“可以。”顿了一顿还是道:“但青龙谷虽称‘谷’地其实地势起伏树木浓密弓箭手除非熟悉地形事先埋伏若要强攻却未必占优即使配上火料——谷口是东向除非这三九天刮起东风否则怕也派不上用场。” 夏琰冷笑了下。“你听说过‘风霆绝壁’么?” “‘风霆绝壁’?”邵宣也微微皱眉。 “看来是不知道。”夏琰笑笑“那就带你认识认识——听说你同拓跋孤当年也有点交情这趟你就不用跟他朝面了省得……” 他忽然住了口似乎是一下觉得说这些也并没有什么意思。默了一默他道:“没事了你先走吧。” 邵宣也稍微欠了欠身待要退出夏琰忽然又道:“邵大人……” 邵宣也回身:“还有什么事么?” 夏琰张了张嘴几近无声:“……照顾好依依。” 邵宣也站住将目光在他面上凝了那么片刻。他的唇色很淡是失血后掩不住的苍白可目色还和以前一样很深很真。 他轻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夏琰还坐在椅中没有动静得如一尊忘了染色的泥塑。昏睡时秋葵坐在身边一直与他说话他已经听她说过依依的下落所以醒来后一句也没有问。他隐约记得朱雀以前就提起过这样的主意只是自己没有容他说完——因为自己觉得永远不会有这样一天。而适才他在府里府外听到了关于邵夫人有喜的传闻——他不得不相信一切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所谓最坏的打算终于还是这样最坏地发生了。 如果邵夫人可以照顾依依沈凤鸣可以照顾秋葵他想——为朱雀报仇应该没有什么后顾之虑了。至于前方——拓跋孤他没有放在眼里。朱雀强加于自己的内力之沛甚至远超想象——或许因为人之潜力之巨本就远超想象只不过非向死之心不能穷尽。朱雀与拓跋孤之内力本在伯仲而拓跋孤以生人之心纵内功高绝又怎能敌死志锋芒?继承了朱雀之死志的自己如果此前尚不明白如何解出那其中必死与求生之悖故而驾驭不得这份遗志那么在以那般心情读透了“离别”之后便明悟了那其中生离死别之终解。那是十八年前凌厉在旧“离别”之中亦不曾窥见的——那一诀新就的、只为他夏琰一个人存在的向死而生。旧诀谓之死中求生已是惊世骇俗而今日之“离别”朱雀已经证明了——生死不过是他的一场抉择——生亦可舍只要——“值得”。 他看着自己的手。汹潮一般的真气于体内涌动即使他还未来得及将新读未久的“离别”心法完整地行走过一遍他也知道足够了。三日足够他将朱雀赋予自己的一切都完全消化一个拓跋孤不可能再是对手。战书已发禁军已备一切——都已照着他的意念离弦而出他几乎可以看见就在三日之后这只手会染上拓跋孤的血——如当日拓跋孤的手染上朱雀的鲜血一样。 良久他才抬头:“有事找我?”秋葵在里帘后站了有一会儿了或许是看他独坐沉思便没有立时走入。闻言她掀开帘子穿堂的冷风越发灌入火盆都被吹得一时明灭。 “凤鸣呢?”夏琰见她不说话向她笑笑“东西收拾好了么?” “君黎”秋葵走近来面上却没有笑意“你真的决定了……非去不可?” 夏琰笑意微凝:“怎么?” “我担心……”秋葵犹豫了下“我担心你。” “我说过我有把握”夏琰道“你方才不是还想与我同去怎么现在……?” “我只是觉得……能不能……再等等我们一起商议商议想清楚了再去?” “我已经想得够清楚了。” “可是你……你很少这么快就决定一件事我总是担心……其中会不会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夏琰的笑意敛起:“是凤鸣让你来劝我的?” “不是是我自己……” “秋葵”夏琰打断她站起身来“不管是你还是凤鸣你们——都不用说了。明日我就会出发眼下我还须作些准备你若收拾好了我叫人送你出去。” “君黎!”秋葵却没有便应。她咬了咬牙:“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在……徽州在那个鸿福楼上你应允过我欠我个人情将来要还给我的?” 夏琰微微蹙眉“我记得。” “那你能不能现在还给我?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去?” 夏琰一怔竟尔失笑:“还说不是凤鸣教你的。你可不会用这种办法逼我。” “我认真问你!”秋葵道“你不是说话不算的人吧?” “那我认真回答你。”夏琰便敛起神色“这次不行。” “你是要食言?” “就当我是食言。”夏琰道“我欠你的那么多又何止那一件你要我做很多事我都可以答应可这件事——秋葵真的不必说了。” 秋葵的掌心被自己掐得微痛。“好。”她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我知道你想好的事从来都不肯再改变主意那你能不能……能不能看在你欠我那么多人情的份上答应我这一趟……行事不要太冲动——如果可以不要做得那么绝?给朱雀报仇我们只要杀拓跋孤和顾如飞两个人就够了其他人……能不能……算了?” 夏琰冷笑了声:“我费尽心思拿到禁军符令从两司抽调这么多人手行赴青龙谷——是为了只要两个人的性命?你觉得除了他们两人其他人就不该死?” “该死——其他人当然也该死如果是我我第一个想杀的就是单疾泉可你难道真的能不顾刺刺的感受了?你不是说过你此生最大的心愿是同刺刺游历山水——而旁的于你都没那么要紧?可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你说你想好了——你真都想好了吗?你清醒点君黎寻青龙教复仇本就与你这本愿相悖更不要说——还要带上禁军入谷厮杀——那么多人一旦交上手到时一切就再未必能由你掌控失之毫厘必谬以千里万一——万一刺刺有半点损伤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夏琰目色涌动“这个时候拿刺刺威胁我、阻拦我——你不觉得这是青龙谷那些人才会用的伎俩?”他面色已沉到了极“秋葵我不想与你争吵这样的话你别再说了。” 他转身收起桌上两半令牌默了片刻才仿佛散淡了那些阴霾低声道:“放心吧三天我就回来。带刺刺一起回来。” 秋葵看清了他手上的两半符令。她张了张口本来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变成了:“好……” 夏琰说得没错——如果不是沈凤鸣坚持她原不想去作这些劝说。在她秋葵看来恩与怨都必须清偿报仇一事没有什么模糊的余地。可是——“刺刺”终是因为她她生出了犹豫——而若连她都会犹豫那么易己至夏琰之地她觉得自己必更心如一团乱麻。也许夏琰就是怕乱麻若纠缠久了越发无法解开才要用一场声势浩大的复仇快刀将之斩个清楚明白?可至爱至恨若都交织在了一起这一把刀又怎么斩得落去? 她回到屋中外面又热闹起来太医院这回光明正大派了几个人来望夏琰她没有理会。夏琰早已不需要她了吧——莫说是现在早在他于睡梦中杀人于无形时起——他就不需要她来保护了。 跟了张庭二人出去打探消息的沈凤鸣还没有回来她默默然将几件衣裳收拾起与七方一起放入那只过大的琴匣。是要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这个地方。她坐到烘暖的炉边伸出手感觉着它散发的、这冬天里奢侈的热度。她想所谓父亲——终究是个会屈服消散于这样的冬天的虚幻的奢望。和所谓的知己一样。 她背起琴匣绕过了前厅去到灵堂。灵堂已经不再热闹惟朱雀的牌位孤独地展示着存在。她站了也不知多久背后门响沈凤鸣的声音:“怎么在这?” 她没有回头:“嗯。”只这么应了一声。 一只手放在她肩上——沈凤鸣的身上显然还带着外面奔波而来的冷气“这东西沉给我吧。” 她便将琴匣卸下“君黎说……”她轻声道“会叫人送我们。” “他……已经拿到了另外半块禁军符令是不是?”沈凤鸣道。 秋葵回头看他:“你也看见了?” “我听张庭说的。”沈凤鸣道“他与邵宣也都不肯信皇上真会将另一半也给他方才去找了下午殿上当值的冯公公想问问君黎面圣时到底说了些什么。我便也去了。” “冯公公知道?” “他倒是一直都在场”沈凤鸣道“他说君黎的确是去了勤政殿开口要那半块符令不过他以为——皇上不可能答应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就根本没在意君黎说了什么。张庭叫他仔细想想他才想起了几句说是记得君黎对皇上说——禁军三万他只要三千三天之后便交回。还问皇上问他难道不想给朱大人报仇。也算不得什么出其不意的辞令。可就是这么奇怪皇上起初并没有应允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却突然同意将符令给他了。” 冷不防小臂被秋葵一下握住他低头看见秋葵抓住自己的手用力得连血色都已看不见。“我知道了……”她看着他如突然省悟了什么“我想到了……” “怎么了?”沈凤鸣狐疑看着她“你想到什么了?” “幻术。”秋葵喃喃道“……他用了你的幻术。” 七折 五一八 离弦之书(六) 沈凤鸣闻言恍悟:“你的意思是……他方才……根本不是因为这几日发什么梦才突然问起‘阴阳易位’!?” 秋葵点点头:“想来他就是为了用那其中的形面瞳术骗到那半块符令。” 沈凤鸣微皱眉头:“他对这幻术习学不深若施用瞳术只怕他人一离开皇上便会清醒怎么可能由他将符令拿了回来——到现在也没派人来追回?” “‘君无戏言’这四个字你没听过?”夏琰的声音随他的人一起入了灵堂“他亲口允诺的事情若不出一个时辰就反悔他这个‘君’也不用当了。” “你……”沈凤鸣闻声回头“你当真对他用了幻术?” “用了又怎样。” “你真是不管不顾了江湖上的伎俩用到他身上——‘欺君之罪’四个字你又听没听过不知道这种事一着不慎会要你的命吗?” “你紧张什么。”夏琰却笑。“东西是他自己愿意交给我的我一没有动武威胁他二没有在言语上欺瞒他——冯公公从头至尾都在看得清清楚楚有什么理由说我欺君?要不我们打个赌我明日下午才出发那之前他若反悔了派人来拿我就算我输了如何?” “这又不是……又不是赌什么气我与你争这个输赢有意思?”沈凤鸣十分愠怒。“是我知道皇家一向要面子他当了冯公公面将东西给你若反手又要回去无异于承认了自己心思反复或是——承认了自己受了迷惑无论哪一种都定会让他威信全无。可你以这种手段对他万一他记恨在心?他是什么人就算眼下没办法出尔反尔将来呢?你觉得他会放过了你?他随便找个借口不是足以要你的命!” 夏琰呼了口气。“凤鸣我记得你说过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帝王之心更不可测将来他会怎么想我的确没法保证。可你也说过正因为人心复杂所以这世上没有一种幻术能完全颠覆和欺骗人心云梦之幻也从来不能无中生有不过是将人心里本来就有的东西拿到了理智之外变成一个他更愿意相信的选择——或者是一个他在清醒时无法作出的选择。本来如果你今天没来我也打算去面圣说服他给我那半块符令。正好你来了——有幻术为辅我的把握便更大了几分只要——他心里对我师父的死不是没有一丝悲伤难过。” 他看着沈凤鸣:“你应该最清楚他清醒那瞬或许会觉得适才的举动难以置信或许记不起自己是怎样作出这样一个决定的——却绝不至于感觉到被骗因为那是他深心里也想做的事。他的确要顾及身为君主的面子但若细想兵符事大何者轻何者重他不至于分不出来真不想给我我走出勤政殿之前的时间足够他出言阻止根本不必等到我将符令拿到其他人面前让更多人看见他这件匪夷所思的决定丢更大的面子。现在符令还在我手里我至少能肯定——他也希望我给师父报仇为此——他愿意顺水推舟将错就错担下非议甚至冒这三天的险。三天后我会把符令还给他。如果他那时还没打算杀我我倒是可以考虑在这个禁城留上个一年半载也算是替我师父谢谢他了。” “那如果他要杀你?”秋葵追问。“他要杀你怎么办?” “那我当然就不留下了。”夏琰笑。 秋葵有点愕然。平日里的他不会这样说话。这般什么都满不在乎似的语气和神情理应只属于沈凤鸣这样的人而绝非夏琰。她记得以前他的笑那么暖——如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那也是她在当初短暂的相逢过后最最无法灭去的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可现在他虽然还是这么笑着却那么冷仿佛——那个温暖的他只是她曾几一个臆想的梦。 “明天……”沈凤鸣开口道“我陪你去吧。”——既然已经不可能阻止了他。 夏琰抬起手显然是拒绝的意思“临安城里诸多烦事你要是也走怕是越发没人管。” “没人管也就这三天可你……” “三天很长了。”夏琰道“秋葵、依依都在这——你留在这里有多重要不用我说吧?” 沈凤鸣沉默。夏琰说得当然很对。一个人突然疯狂起来的时候另一个人就必须越发理智。如果夏琰已经选择了做前者自己——就只能选择另一个。 夏琰也不待他多说:“这个你拿着。若有什么事便料理了若是没什么事——你拿着总也便当些。” 沈凤鸣见他忽然将黑玉扳指递了过来微微一怔:“我用不着这个——就算有什么事我拿金牌足够了。” “金牌压得住别人——压得住宋然么?”夏琰反问“拿去。” “我压宋然做什么。”沈凤鸣越发奇怪“真当我要与他争什么?” 夏琰冷看他一眼“我不是叫你真压着他——只不过我不想看见你们两个再有一次像建康这趟一样。你拿了这扳指便该明白遇事你要放在心上的绝不是一个宋然。至于他——他看见了这扳指在你手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沈凤鸣怅怅:“真没必要——三天我都未必见他一面。” “你先拿着。回来之后我要解决东水盟恐怕还有一段时日顾不上你们黑竹的事暂且都交给你——对了依依那边若非遇上万不得已的情形别去看她京中眼线多谨慎为上。秋葵也是。” “这你放心我都知道。”秋葵道“邵宣也说了没给我消息就是一切平安。” 沈凤鸣只得将扳指接在手中喟然:“那——你小心着点你的伤。回来了往一醉阁说一声。” 夏琰没有回答只往他肩上拍了两拍:“走吧。叫人给你们备好车了。” 他陪着两人同往府邸门外。临上马车前秋葵回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先前说的话你……要记得。” 夏琰不确定她指的是哪一句。但他没有问。他只是点点头应了一声:“我记得。” ——哪一句他想都已经不重要了吧。 天色黄昏。那封战书应该行路已半。 -------- 戎机是个很好的信使——夏琰会这么想不仅因为他发现这个人胆大而且聪明而且因为他知道这是个天生的快嘴。 他本来不认得戎机。只是他昏睡的神识搜寻到的外面那些杂沓纷乱的声息里习过轻功之人的脚步总是与众不同。习过轻功的也不止戎机一个可偏巧这个人的步法打入门便是黑竹的路子他听得出来。 戎机大多数时间都在灵堂与夏琰昏睡的屋前庭院之间来回打扫每每到了再不能靠近处便会站一会儿以一种——似乎并没有恶意的方式。夏琰本以为这是沈凤鸣的人听得风声特意潜入了留心保护自己可在问得了“戎机”这个代号之后他便忆起了——宋然给自己看过的那本名册里有关于这个人的寥寥数语。 人竟原是马斯那面的此前甚至没有见过。看名册时他虽有个代号可从来没有什么建树又失联许久了当时便未在意只多了分好奇故此看了看代号的由来——竟是因为——“话多”。说来也是可嘲偌大个黑竹此时此际有心有能潜入了这府邸来看自己的只有这一个人——无论他目的为何夏琰想都没有理由不把这封战书交给他。 ——即便戎机不将这封战书完整无损地送入青龙谷这上面的每一个字也一定会清清楚楚传到拓跋孤耳中。 他想那个目空一切的拓跋孤或许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记起“惧怕”为何物了。他很想看看这样一个人会不会因为这一封战书而惊惶。若他真的度过了惶惶的两日又会是个什么可悲模样。 ---------------- 夜很深了。这是青龙谷的夜。 但是习惯熬夜的单疾泉并没有入眠。 这个习惯是从年轻的时候一直留下来的——直到与顾笑梦成婚才稍微改了些。可这几日顾笑梦并不在身边。确切地说他怀疑她可能永远不会回来自己身边了。 这一回青龙谷固然是拿下了朱雀一条性命但谷中一贯称颂坚逾金石的两对关系也几近反目。一对是拓跋孤和凌厉这对昔日好友;另一对就是单疾泉与顾笑梦这对恩爱夫妻。 顾笑梦每天天一亮就离家夜深了才回来也并不来见他更不可能与他说一句话只去自己独居的小楼睡下。如果不是为免刺刺生疑——她或许连晚上也不会回来。 而继续瞒着刺刺——单疾泉知道她只是因为夏琰的要求才这么做绝不是为了自己。她甚至连一次都没有问起过自己当日所受内伤伤至几何以至于他有时候怀疑在顾笑梦的心里到底谁比谁更重。 他不得不对刺刺说顾如飞携家搬回青龙谷顾笑梦每天都是去帮忙了。而实际上——这一次的事情令得顾笑梦连顾如飞也不大想见甚至整个青龙谷的任何人她都不想见——也只有不在谷中的程方愈与这次整件事似乎没有太大关系故此她每天其实是去与程家帮手关秀分理药材——那可能是她在这青龙谷里唯一还能平心静气相对的人。 对刺刺说这个谎当然很是危险以她的性子多半会提出同去顾家帮忙所以单疾泉只能给她找了点别的事做——他要求她替自己好好练练她的小弟单一飞教教他对敌招法。三九寒天里练武本来是件极为耗体力的事。他替姐弟两人选了谷中一处稍许窝风的地点不至于挨冻也不至于离顾家太近自己于疗伤的空隙以考校之名过去看看在旁温起饭菜一道饮食偶尔指点于刺刺而言倒成了几天难得的与至亲共度的温舒日子。 刺刺开心但也并不十分开心。这样的相伴固然很好可那个失去的哥哥却永没有谁可以代替她还远不能从中完全出脱。再有便是夏琰许久没有来信——她不是矜冷的性子但自知前些日子与他的复信写得并不热情。她偶尔会猜测是不是夏琰终究有点厌倦了在不断的来书中那般孜孜以求却只得她几句简单回应——可她也不是有意疏远只是的确无法在现在给他一个说法告诉他她何时愿意再离开青龙谷去见他。她想他应该明白现在的她还不能丢下这个家、这些人从此就赴自己的千山万水去。 她的君黎哥当然会懂她的——他不再来信一定是明白了她还需要时间来消化和冷静就像以前她给了他那么多时间等他决定一样。他总说他相信命中注定那么——终会有一个契机——或者说有那么一种不必强求的缘分让他们终要再见面而不必拘泥于眼前的、片刻的、短暂的分别或是一点点小小的、异样的不确定。 定是如此。 单疾泉没有入眠的这个夜刺刺却睡得格外地早——陪一个十三岁的弟弟本来就太累了何况还是练武。江南雪湿几天前那么大的雪都早已化尽了连檐下滴答声都已不闻只有——冰凌在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变长证实着这个冬夜仍在愈变愈冷。 单疾泉就站在三个孩子熟睡的小楼下而天仿佛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夜都更黑。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万籁已寂的时分拓跋孤突然派人叫他过去一趟。与朱雀对敌之下拓跋孤虽谈不上受了内伤但损耗颇巨加上当日与凌厉话不投机后者转身就走他一怒之下便干脆半闭关独自运功恢复功法除了他的夫人大概谁也没见。夤夜寻自己过去自然事出有因单疾泉当然立时前往。 出乎他意料的凌厉已经先他而抵。走近时正听两人似又争执。 “现在你满意了?”拓跋孤低冷的声音带着种深浓的、失望的嘲弄“我整个青龙谷只因你所谓一念之仁皆要悬于他禁军刀尖之上千余人的性命你担得起吗!你告诉我眼下又要怎么了局!” 单疾泉心下倏然已凉。夏琰活着离开的那天他就已作了最坏的猜测只是没料到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 七折 五一九 离弦之书(七) “我不是来与你争吵。”凌厉的声音也很低。“我也是一得了消息就过来了他——他的为人我很清楚如今不过一时激愤。既然他是先送来战书而不是带着禁军径直杀来这表示他特意留给我们时间——也就是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单疾泉已经推门进去:“谁送来战书?” 拓跋孤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将手边一纸书信递给他。单疾泉一眼便先看到了鲜红的“禁”字印符。他然后才看见这张不过尺许见方的青檀宣纸上两行清楚字迹。 “三日为限尽灭青龙。” 这个笔迹单疾泉当然不会忘。彼时他以齐整小楷向自己写信以晚辈的口吻小心翼翼地解释与刺刺的诸种缘由。今日的落笔与之相比显得那么浓烈但他还是从笔转锋回的细节里认出他来连带他同样浓烈的恨与怒。 “什么人送来的?”他抑住心中凉意抬起头。 “你们都认得他的字。”拓跋孤眉心紧锁“什么人送来无关紧要。” 单疾泉的目光从拓跋孤移至凌厉。“我告诉你他为什么要先送战书。”他放下信“因为他相信自己赢定了。” 凌厉本以为拓跋孤一定会对这般说法嗤之以鼻可出乎意料的拓跋孤这次并没有出声。凌厉不免皱眉:“拓跋这两天的功力想来已恢复得差不多君黎当日的伤却重得多。即便退一万步讲他真要寻青龙教报仇却也绝非对手。” “是么。”拓跋孤却依然拧着眉两眼望着一处似有沉思。 凌厉极少见他露出这般神色便是此前与朱雀对手多年拓跋孤亦从未于临阵对敌一事上有过这等并无把握的表现由不得他不反问:“不是么?” “你可记得当日朱雀死后夏琰身上那股煞气?”拓跋孤方缓缓道“你想必是不记得你那时一心只想拦着我恐怕根本没注意到他以重伤之身还硬接了我两掌我当时就怀疑是朱雀临死前将内力尽数渡给了他。甚至——我觉那内力不在我之下若非他身受重伤无法如平日般运气我竟有可能——当时便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你那般急怒要我让开定要取他性命。”凌厉微微迟疑“你怕他已身具朱雀的功力……” “呵纵虎归山。”单疾泉一旁冷笑。“如今虎要噬人只怕连骨头都不会与你剩一根。” “这却也说不通。”凌厉皱眉“以朱雀临死前油尽灯枯的功力即便尽数渡与他也不过强弩之末怎么可能令得一个垂死之人瞬时内力猛涨?况渡力之事也是不易真是如你这般丰沛内力要渡至另一个人身上非数个时辰难以成事绝非仓促之下能够办到——你确定不是你心神不宁之下的错觉?” “我也希望是错觉。但我拓跋孤还不至于连这事是错觉还是真实都分不清。”拓跋孤道“这几日我闭关之时反复回忆那感觉只愈发清晰再是心神不宁也绝不致误判!” “但如何可能……” “如何不可能。”单疾泉冷笑。“应该说——如此才真正说得通了。” “什么意思?” “你们难道都忘了。”单疾泉道“那天最为匪夷所思之事是朱雀的‘离别’去了哪里——当年在朱雀山庄他不惜伤及白霜也要以之反击我们始终最为忌惮的不就是他这一手?他那末诀心法你们当年也拿到手看过即便如此也并无良策破解那天他若用了‘离别’至少如飞定逃不了活命你我纵然不死也绝讨不了好。他既没有用这‘离别’之力亦不可能凭空消失我始终想不透它去了哪里如今却有个解释了——一边是一个人突然内力大涨一边是不知去了何处的‘离别’之力难道这样你们还不明白?虽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明镜诀心法本就是他自创个中就里你我都不知晓这十几年他再有些什么出人意表的精进也非我们能揣度。寻常输渡内力当然需要数个时辰可‘离别’却是骤然之力本就与之不同。常人遽然受此大力或难免筋脉胀裂之难但一个早已熟习同样心法的人或许就可以承受。如今已过去了这么些天除了当日教主已感觉到的夏琰自己原本的修为想来也恢复了几成照此看来恕我直言——” 他说到这里抬目再看了看凌厉“只有你还会认为夏琰威胁不到青龙谷。又或者你本就乐见于此?” 他上前一步几乎要逼得凌厉后退:“说什么……‘回旋的余地’?呵若说他不送战书不将这事公诸江湖这事还有万分之一的回旋余地那么眼下——就连这万分之一都没有。你觉得你很清楚他的为人?那你应该知道——他这个人看似温和忍让内里却是如何一个孤注一掷的性子他当初求你教他剑法就是为了报仇——以此执念他能那么短时间就将你如此狠戾剑法都学至极限——他怎么可能是真的‘温和忍让’?而今又是为了报仇——以同样甚至更甚的执念在我看来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他非但是要报仇而且要以最为狠辣绝情的方式——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在最有把握的时候还与我们什么‘回旋余地’?” “他有时确会固执但绝非你说的那样。”凌厉反驳“我说了他一时激愤难平心情遽荡之下写出这样一封战书再寻常不过可这未必意味着他就……” “好了!”拓跋孤忍耐不得“我不想听你们争这些废话只问你们可有办法解决这事。” 凌厉稍许默然开口:“若真如你们所说——拓跋如你所言你我二十年的交情你该很明白我当日不肯让你杀他亦绝不是为了让他有朝一日有机会杀你。我这几日都会留在青龙谷他若真想动手也要问过了我。” “你呢?”拓跋孤看向单疾泉“你可有办法能阻止他?照你现在说来是不能了?” 他看见单疾泉一张面孔微沉着他的心也微沉着。这许多年来甚至早在单疾泉是个敌人的时候他就记得这个“朱雀星使”的面上从来没有消失过笑哪怕大部分时候是假的——那个时候他最为厌恶的便是这张面上的假笑因为那层伪装令他看起来似乎永远胸有成竹可是今天—— 拓跋孤的心即将沉到谷底的时候单疾泉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点熟悉的笑意来“教主也不用太担心毕竟——他人还没有到。” “你想到办法了?”拓跋孤立时追问。 单疾泉叹了一口“这么多年我何时对教主说过一次‘不能’?” “是什么办法?” “我还能用什么办法。”单疾泉苦笑“以他现在的武功他又是黑竹之首我总不能以己之短——去刺杀他吧?” 拓跋孤没有说话。单疾泉的身手绝不能算“短”但一直以来他那份洞察人心之智与三寸不烂之舌比身手更长出百倍。十八年前清河郡王张俊奉命带兵扫荡两淮青龙教原是首当其冲单疾泉却以一人唇舌之利兵不血刃说得已近在咫尺的张俊改变主意绕过了青龙谷他自己亦毫发无损全身而回直至今日仍被这江湖奉为传奇。如今青龙教所临之境与当年何其相似如果单疾泉说他要于中途截杀夏琰拓跋孤当然不会认为是个好主意可若他是要以某种方式说服夏琰——虽然拓跋孤想不出如今还能如何说服他——他愿意选择相信。 若这世上还有一个说客能为青龙教逆转这等处境那么这个人也只能是单疾泉。如果他说做得到拓跋孤便信他做得到。 “却只怕他……不会容你开口。”凌厉的眉头却还是紧锁着“那天的事——你做得太过你去见他或许适得其反……” “看来你是不想我与他见面。”单疾泉冷冷看他“莫非你认为就让他带禁军直逼青龙谷是更好的选择?”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怕他现在还未能冷静你就这么去见他会有危险。”凌厉道“或者我陪你同去——你告诉我你打算如何说服他我来与他说。” “那就不必了。”单疾泉哂笑“你不是说你要留在青龙谷这便要出尔反尔了?还是你自认为当得一手老好人在他面前还能卖卖面子?” 凌厉一时没有出声。以单疾泉城府之深他很少直接用这等话将人说到气结这次想来是当真对自己有了什么大不满。他想了一想还是道:“你若有把握我自然是信你可你到底准备以什么说退他难道还不能事先告诉我们?” 拓跋孤亦点了点头:“此行凶险疾泉你有几分把握?” “要说十分那也没有。”单疾泉道“不过我与你说过每个人都有弱点。夏琰虽然这次决心极大但他的弱点……从来没有消失。” “你说的是……刺刺?” 单疾泉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事不宜迟我天亮之前便出发为好。先回去做些准备告退。” “疾泉!”拓跋孤却叫住他后者从正在步入的冷风里停步却没有回头。 他们都很明白这一次与十八年前并不一样。当年的张俊与青龙教没有私怨不过是奉命行事只要与他足够多的利益又令他不至于交不了差再是看起来难办的事也不是无隙可乘。可夏琰——夏琰不同。战书的每一个字都透出他的切齿怨恨最迟钝之人也能感觉得出不是什么巧舌如簧可以遮蔽不是什么利害交换可以阻拦来意愈是单纯就愈是无从挑拨。 “青龙教回到我手中近二十年你也回来了十八年。”拓跋孤沉沉开口“你看见的我遇过那么多敌人还从没有怕过谁更没有哪次至于以自己人作为筹码来交换。”他停顿了一下“这次也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单疾泉回过头来脸上已挂着同往日一样的笑意。“有教主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他没有再给两人多问的机会已经转身退去。 ----------- 他回到屋里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临行前的一切准备妥当。窗并没有开他隔着窗纸往外面看了一眼——那个方向是顾笑梦的小楼。当然不会看到任何光亮可他知道她在——为此他希望夜再漫长些哪怕她不会见他的面。 也许这是我们同住在这个家的最后一夜了。他在心里说。 他将东西收好仔细关好屋门。他在此时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只有十五岁的顾笑梦就敢在这么黑的晚上独自闯到自己屋里来。他以为她是年少无知无畏可这么多年之后他才意识到反复纠缠一个对自己如此冷淡的人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 正是一夜最黑最冷的时候——夜明明已快要完了却偏偏还是黑得无边无垠。他慢慢下楼走过了三个孩子熟睡的小楼没有过多停留向宅子外面走去。脚程还是该快些。他想。如果运气好夏琰还没有出发说不定还能把他就截停在临安城里。 “疾泉。”便在将将要离开单宅的刹那他疑心自己是幻听猛地转头。月沉无声的冷夜他看见好几日不曾与自己说话的顾笑梦就站在不远处。他怔了一怔。“笑梦……”他口唇动了动第二句他才发出了声“是你……叫我?” “我听说了。”顾笑梦好像没有时间与他寒暄“教主让你去见君黎?” 单疾泉只犹豫了一刹就知道没有可能在她面前隐瞒什么。顾笑梦一直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只不过很少有需要她聪明的时候。 “你也知道了啊。”单疾泉苦笑“消息还真是传得快……” 顾笑梦忍不住上前了几步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些天的距离与矜持“他为什么让你去?他难道不知道君黎现在恨你入骨他不会放过你的!” 七折 五二〇 离弦之书(八) “不对你这消息不对。”单疾泉含了几分笑仿佛还是寻日里在她面前并无正经的模样“不是教主叫我去是我自己要去的——你又道听途说了些什么?” “那你是不是去见君黎!”顾笑梦却已顾不得什么“不管是你自己要求的还是他叫你去——我在关秀那听说君黎派人送来战书回来见你不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样的事一定是你无论怎样最后一定只会是你!”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冷风吹过反似吹起她目中微泫滢然。单疾泉面上笑意拢去凝目注视着她。“那不正是你心中所愿。” 顾笑梦仰头看他目中有一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笑梦”单疾泉伸手抚了抚她眼角“我一直想问问你在你心里我与君黎谁更重?” “当然是你。” “是么。”单疾泉笑“也就是说在我与他之间你选我。” “当然是选你。”顾笑梦看着他似乎迷惑于他问出这样的问题。二十年来从来只有她耍脾气时才会问出这种问题来而即便是她自己也明白这样的问题其实并无意义。 “可你知不知道”单疾泉轻抚她的脸仿若抚着一件即将失去的珍宝“那天你定要放他走的时候你就已经选了他了……” 顾笑梦怔住:“那天……”她仿佛重新忆起了那天的一切事情猛然推开单疾泉的手“那天是你欺骗他在先不是么?他没有做错什么是你先暗算了他的不是么?” “也许……我是错了。”单疾泉没有辩解只是不转睛地看着她“所以现在也只有我……去了结这一切对不对?” “你……”顾笑梦只觉得他的语气很是不对犹豫道“那你……你也不能一个人去见他……” “我只能一个人去。” “刺刺呢?你不准备带上刺刺?”顾笑梦惊讶万分“如果刺刺在君黎一定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连你也认为……”单疾泉苦笑“……我是要将刺刺用作与他谈判之筹码?” “我……”顾笑梦迟疑了下“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我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是不是?” 顾笑梦咬了咬唇:“我只是觉得君黎他……他再怎么恨我们却不会伤害刺刺。我没有说将刺刺当筹码只是你带她一起去她只要在场你就能安全。” “我将事情瞒了刺刺这么久你觉得我是为了把她带到君黎面前让她知道这一切么?”单疾泉微笑摇摇头“这世上的父亲——哪怕是像我这样不择手段的父亲——也会希望是自己在保护女儿而不是躲在女儿的背后被她保护。” “那我陪着你去!”顾笑梦双目微红“至少——我绝不容君黎伤害你。” “你啊你这是何苦。”单疾泉只是摇头“放心我有自己的计划。出趟门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你留在这这两天——要是愿意就替我陪刺刺和一飞练练武等我回来。” “你还打算继续瞒着刺刺吗?能瞒多久?”顾笑梦抓住他的手“这次闹得这么大她迟早也会听到风声的。” “如果瞒不住就告诉她一部分真相。”单疾泉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都想好了过了这两天——我来告诉她。” “那你一定会好好回来是不是?” 单疾泉笑:“只要你肯多陪陪她别让她起疑心我就答允你一定好好回来。” 他伸臂抱了抱她。他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这封战书顾笑梦是不是打算永不再与自己说一个字。他相信无论发生什么自己在她心里终还是最重的那一个可她因为夏琰而不再理会自己又因为夏琰而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讽刺。 他们为彼此裹紧肩上的斗篷相互道别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冰冷透骨的拂晓远非这个冬天最为寒冷的一日。 ---------- 林间拂晓可厉风呼啸。 单疾泉于天色完全大亮之前走出了青龙谷外树林经过一小段寂寂无人的官道转向一条更加寂寂无人的山路。 山道上没有半点活物的声音——除了他自己的呼吸。而呼吸也被湮没在了风声里。在这数九的清晨飞鸟失踪蛇虫匿迹整个世界如同死了一般。抬头只有许许多多没有树叶的灰色枝桠——如鬼怪之手指向更加灰色的天。 穿过第一个山谷他才听到了一点活物之声。那是一只早起的寒鸦在林梢啊啊长叫了两声随即似乎被什么惊动扑棱棱飞去高空。单疾泉站住了。峡谷的尽头现出一个人影——从此间往前至少三个时辰的脚程都是山路。竟然有人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走了更久的夜路? 不。当然不是。单疾泉站住是因为他已经发现这不是寻常的旅人。 没有寻常的旅人能够在这样的季节在这样一座万物凋零的山谷中过夜而这个人的衣衫甚至还有些单薄夜间的冷风足以将他冻僵杀死。可他现在走得很灵活踏过已冻得坚硬的泥土和树影下从未干涸的冰渣像见到老朋友般就这样向单疾泉走来。 “单先锋的脚程也不是很快。”他微笑着说“等你好久了。” ——确切地说是他脸上的伶人面具微笑着。 单疾泉微微眯起双眼。这个人的声音很陌生但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长衣看起来有点熟悉。他的冠发束得很好连寒风也不曾将它歪斜唯一裸露在外的双手看上去白净细瘦与大部分练武之人并不相同但他的背上负着一件兵刃样的东西用布包着这个习惯好像又似曾相识。 “……凌厉?” ——除了拓跋孤和凌厉没人知道自己要连夜赶路去临安——就连顾笑梦在与自己说话之前也不过是猜的。不过顾笑梦猜得到意味着别人也能猜到——战书已经不是秘密谁又不是如顾笑梦那般猜得出拓跋孤多半会派自己去面见夏琰。 陌生的伶人在听到他口中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微微静了一静随即好像忍耐不住突然大笑起来。 “久仰‘第一军师’大名原来也不过如此。”他笑着声音在这猎猎山风之中并不觉缥缈只是有些无端的空冷。 单疾泉心下微沉“……你不是凌厉。”他看着伶人面具上的那弯讽刺嘴角“你是谁?” “我当然不是凌厉。”伶人笑完了伸手去揭自己的面具“真没想到这点小伎俩竟能骗了你和拓跋孤这么久。本来只是为了得到拓跋孤的信任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 面具除下一张男子的面孔年轻而陌生。可单疾泉却仿佛认识他一般眉眼微微动了一下:“是你。” 陌生的男子眉眼也微微动了一下:“你认得我?” “不认得。”单疾泉盯着他的脸“但难道不是你——一直以来游走于我们青龙教与京城之间引得教主听信你的话去与太子结盟?你一向都鬼鬼祟祟躲在暗处怎么今日想通了在此等我?” 陌生的男子叹了口气:“我本来是想继续猫着不动的——可这回夏琰反应那么大连我都始料未及。虽然我特别喜欢看你们这样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但是一转念——你们青龙教这么快就气数将尽成了颗废子人都要死了还不知道我是谁呢这不是也挺没意思的?这么一想我就赶紧来了。对单先锋来说死前能落个明白岂不比冤死的要强?” “那你该把剩下那层皮也揭了。”单疾泉冷笑“何必还遮遮掩掩?” “哦我忘了。”陌生的男子摸了摸自己脸笑道“单先锋的眼睛也挺毒的。只是我一向小心惯了怕惹麻烦。要不这样——你不是很聪明么?我给你三次机会你猜猜我是谁?” 单疾泉只是默然以对并不说话。 “怎么单先锋你不会一点都猜不出吧?还是……生气了?”陌生的男子越发发笑“是啊我要是你发现自己一直被人当猴耍早就气死了怎么还有脸站在这由得人家这么当面羞辱?” 单疾泉却忽然也笑:“你想等的其实不是我。” 陌生的男子笑意微收:“哦?” “虽然每个人都猜得到遇到这种事教主一定会派我出面解决可这次的对手是夏琰最好的人选本不是我而是我的女儿。” 陌生的男子只能露出无可奈何之色:“要不怎么说单先锋七窍玲珑心呢——我是没想到她竟然不跟着来。”他叹了一口并不掩饰失望“没错要是能把单刺刺拿在手里摆布夏琰可就方便多了。不过没关系——能等到你我这一程也就不亏!” 说时迟那时快男子声音沉落怀中寒光一闪十数精钢尖针疾速扑向单疾泉。单疾泉早有提防——那暗器机簧对准的是他头颈胸要害他沉胯向下一矮钢针自他头顶倏然飞过他随即已抄住自己腰间兵刃——那是一柄并不细巧却颇锋利的四棱尖锥与金丝锯一样都是他年轻时用过的奇兵异物。尖锥斜挑向陌生的男子怀中那件精巧机簧——再是精巧一击过后总也要拨一下暗弦才能再出第二击——却没想到男子并没打算用暗器作第二击。他已极快地藏过了机簧左手微抬掌缘看似随意地平平于空中一挥一切单疾泉只觉一股气劲骤地贴地向自己卷来。他本是沉胯支于地面男子料他无法立时站起这一记掌风便袭向他下盘既稳且快单疾泉左足急蹬硬是平地移去了三尺手中尖锥不忘继续点向男子腹上要害可男子右手也没闲着——他右手中是方才取下的伶人面具此时顺手挡他锥袭单疾泉只觉此物竟极为坚韧锥尖切过其上竟连一道伤痕都不曾划出。 他心中凛然——这陌生的男子竟绝非易与。一只面具不管是什么材质被自己这尖锥划过不可能连丝痕迹都没有显然是这男子以内力灌注其上以为防御。而他左手那一道掌风之犀亦似曾相识。“你这掌法从何处学的?”单疾泉一个旋身落于半丈之外语声有些变了。“你究竟是何人?” “单先锋身上伤不轻啊。”陌生的男子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就说朱雀也不可能容你们轻轻松松地就拿走一条命——想必拓跋孤也没落得好看来是真只能任夏琰宰割了。” 单疾泉惕然未语。不过走了三招这人已看出自己内伤不轻而自己却还未分辨出对方武功路数——他已经很久没有遇过这样的对手。男子似乎是有意隐藏自己来历或者极可能他与自己当年一样所学很杂。若记得不错那掌法已有数十年不曾在这武林出现而第一个来回对敌便用出的招式单疾泉相信远不是他的底牌。 若换作平时他当然会继续试探深浅可眼下自己的身体并不合适冒这样险。甚至——他在这短暂交手间从这人身上嗅到了一股极为危险的气息——不是如拓跋孤那般内劲高手的压迫之息也不是如凌厉那般出手无形的惊变之息——不是狮虎也不是鹰鹞而更像是——隐于这林间的一只毒蛛从不曾显山露水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择好了目标。 单疾泉行走江湖数十年还不曾在任何人身上嗅到过这样的气息。直觉告诉他——即使自己没有受伤恐怕也无法从此人手中安然脱身。 “你方才说我可以猜三次。”他便突然变化出一张笑面来“单某不才愿意试试。如果猜中了或许——我们可以做个朋友。” 陌生的男子本来好像不打算多说什么闻言又显得饶有兴致伸出一手:“请。” 单疾泉吐了口气双目看定这张易容过后的面孔:“近日东水盟召集江南武林大会听说盟里自盟主以降都喜欢作伶人装扮。而且东水盟主自称收集了不少武学秘藏我看尊驾方才露的那一手掌法好像许久以前便告失传的‘飘零掌’想来想去多半与这‘秘藏’有关——你就算不是东水盟主也必定与他有莫大关联我可有猜错?” 陌生的男子也不说对也不说错只伸出一根手指:“一次。” 七折 五二一 离弦之书(九) “你从半年多前开始接近拓跋教主想要利用他做一些事但你知道他从来不相信外人在青龙教之外只有凌厉这一个朋友所以你想如果游说他的人是凌厉他一定能放下戒心。你首先想到的是易容可你的易容术再是高明终不可能完全假扮成凌厉毕竟他们好友多年你一着不慎就会被看出破绽。旁人至此大概便无计可施可你恰是个读心高手便想了一个法子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易容为一个完全陌生之人寻机与教主接触然后在举手投足间故意偶尔露出一些好似凌厉的习惯来或是装作不小心用出一些凌厉惯用的语辞。教主是个聪明人——但他可能反被这样的聪明误了从那些细小之处他会‘发现’你竟然就是凌厉继而猜测你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想被他知道所以易容改扮以这种方式来与他对话——正好他们此前因为什么事情有过不欢而散他可能以为这是凌厉不肯明着与他见面的原因。一个人心中有了先入为主便容易一叶障目何况还是教主这样自负之人以至于——当凌厉应该知道的事情你不知道、凌厉应该会用的招式你使不出而真正的凌厉来青龙谷与他对话根本就接不上时在他眼里那些竟都不是破绽反是他的好友为了隐藏身份苦心孤诣装出来的而他也便苦心孤诣地向旁人都隐瞒了这个‘神秘人’。我那段时间不在青龙谷等我回来发现他已听信一个外人的言辞作出一些无可挽回的决定在他面前直言指摘这个‘神秘人’可能另有图谋时他却因为相信凌厉绝不会害他根本就听不进去。而我也因为教主的种种表现相信他必定早已确知‘神秘人’身份由是推断‘神秘人’正是凌厉然后便与凌厉生了嫌隙——一切都正合你意。” “还当真是要多谢拓跋孤的自以为是。”陌生的男子笑着伸出第二根手指“那你究竟猜我是谁呢?” “你扮凌厉虽然不能扮到十成但模仿他的那些举手投足的习惯那些令教主对你深信不疑的所谓‘细节’却不是什么人都能知道所以你一定与凌厉很熟。这些年与凌厉深居简出能与他这么熟的人——应该只有他的家人。你应该不是个女人更不是小孩那剩下的……就更少了。” 陌生的男子叹了口气没有收回手指:“两次。” “夏琰早几个月就来过青龙谷教主与他之间不算愉快你便存了心加意挑拨他与青龙教的关系。你设计让霍新在比武时死在他的手下可惜当时被识破了——但你安排的死士用的是黑竹的轻功你自己用的是黑竹的暗器机簧加上你懂得当年慕容遗下的易容术与蛊术我想你必定在黑竹很久了对黑竹非常熟悉甚至应该很有地位我说得可对?” 陌生的男子伸出第三根手指“三次。用完了。那么我的名字呢?” 他随即笑起来:“我替你说吧。曲重生。瞿安。沈凤鸣。你的三个猜测对应的应该是这三个人可这三个人——又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我只能说——单先锋这番猜测南辕北辙自相矛盾实在有损‘第一军师’的智名让人很是失望。” 他放下手摇了摇头:“算啦。你猜得对或是不对现在也没什么意义了。就算你现在猜到你也已经被我利用完了——你和拓跋孤都已经被我利用完了。其实我本来没想到你能帮我这个忙——我前些日子听说夏琰准备上青龙谷提亲正愁抽不开身要错过了这个绝好的机会谁知你这么好心竟然替我劝拓跋孤对朱雀动手。这么想起来程方愈给仪王殿下的那封家书也居功不小。那信里本来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告诉他青龙教同太子联手了要他在京里小心看好风向多听听太子那边的话别站错了队。所以太子派人劝他借着夏琰提亲的机会要求回一趟青龙谷他便立时答应了顺势就带去了三百府卫。三百人啊!虽然比起你们青龙教上千教众这点人手不算什么威胁可这也是京军的人手张庭也是京里武官上次他带人来的时候惹了多大的麻烦你们一定没忘吧这次——朱雀带头我猜你不会坐视不理而且你已经对‘凌厉’生了怀疑凌厉还提早为了提亲的事到了青龙谷你心里一定认为此事经他怂恿早有预谋就算是为了挫败这个抢了你地位的‘神秘人’你也不会袖手什么都不做所以你向拓跋孤提议——见到朱雀就先下手为强。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凌厉拓跋孤见他什么都不说当然以为他什么都知道。那天真是太好笑了——我虽然远在——数百里之外但是想到这谷中发生之事实在是——开心至极。唉。” 他在说到“开心至极”的时候突然“唉”了一声仿佛很惋惜什么似“一直以来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了。我想着——你这样的人应该很容易就识破我这点把戏吧?不过后来我听说一件事。我听说你小的时候你父亲单侑云背叛青龙教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被诬陷的总之被那时的青龙教主给杀了你十一岁的时候就被迫逃出了青龙谷一直背负着你们单家‘叛徒’的名声。后来你改了名字跟着朱雀对付了青龙教那么多次也算给你爹报仇了我就在想你肯重新回来跟着拓跋孤是不是因为想洗清你爹当年的污名?凭你的本事拓跋孤不可能不器重你这青龙谷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与你比肩可你还是有这个心魔——你害怕失去他的信任。所以当他反去信任一个你觉得不值得他信任的人的时候你的心魔令你失了判断——你为了证明你比我更有用比我对他更忠心——你那么能识人断事却因此终究——反被我利用。” 陌生的男子说到这里忽然露出阴狠一笑凑上前来:“……做朋友?你觉得你还有资格与我做朋友?如果今天来的是单刺刺我还会留个活口可是你——单疾泉——虽然在我眼里你这个‘第一军师’言过其实不过关于你的那些传说还是太过扎耳了。我这人一向小心谨慎所以无论如何不敢让你活着去见夏琰——万一……你真把他说退了我上哪再去看这么好的戏?” 男子的口已经凑到单疾泉耳边一只手已经放到他肩上——这么近的距离是单疾泉绝不愿容一只毒蛛存在的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竟已动不了。手已无法抬起足已无法移动甚至——连想开口都已晚了他已无法再发出声音。一种奇怪的、称不上痛觉的失重感令他觉得自己仿佛沉入了一个泥沼连窒息感都那么真实——他无法呼吸知觉在急速地流失如他行将消逝的脉搏。 是什么时候着的道?单疾泉以残存的神智竭力回忆可回忆却在变慢。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在说话而动手——只有那三下。最后一下他以面具挡下自己的锥击;这之前他向自己挥出一记“飘零掌”;再之前他用机簧…… 机簧!单疾泉陡然睁大双眼。那是一只劲力极猛的机簧射出的是罕见的钢针——钢制针的动静比银针大得多本身又不易打造很少有行家惯用此物除非——钢针只是掩护机簧拉动喷射出的除了尖针还有另一种致命的东西。 ——剧毒。 耳边传来男子的嘲笑。“真以为——与你说这么多是专程来给你‘传道受业解惑’的?”他的语气里有种藏不住的快意“是等着你的时辰到呢。” 他伸手在单疾泉肩上只轻轻一推单疾泉僵硬的身体便如一只木偶仰面而倒。他在这个瞬间注意到男子背后负的那件兵刃——他看见那是一柄剑——包裹住它的白布恰到好处地滑落了一半露出它暗色的握柄。 他想呼却呼不出。“逐血”。他认得这把剑的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陌生的男子手中?他是不是与夏琰走得很近?对了他方才——叫程平作“仪王殿下”他是不是禁城中人?可这个人一直都太善于伪装了不大可能露出这样的漏洞或许这些也是他为误导于人故意留出的痕迹?但若他存心要取自己性命断定自己已活不成又有什么必要再多此一举? “真可怜。”男子怜悯地看着他的表情“临到要死还要拼了命揣摩着人心。要不还是让你看看我是谁吧?免得你死不瞑目。” 逐渐模糊的光影里单疾泉依稀看见他伸手去揭面上的易容。可手才刚碰上脸男子却又笑嘻嘻地缩回手来。“骗你的。你的三次机会早就用完了。”他将手伸至背后握住剑柄:“我这个人连死人都不大相信。你还是——就这么去吧。” 窒息渐渐挤出了单疾泉所有思绪男子拔出“逐血”刺入他胸口而他甚至没感觉到痛。他仰面向天天空也渐渐消失只有长剑深红的残影伴着四周枯萎枝桠的黑色断痕还留在视网中——如同无数鲜血淋漓的鬼怪之手将他拉向无尽无垠的地府深渊。 男子并没有拔回长剑。他松开剑柄矮下身看鲜血从他胸口渗出。他然后伸手握住他下颌好像要寻找什么似的捏开他的口。 “你干什么?”另一个人的声音从树后传来男子却似乎并不意外头也没抬。“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传说中的单疾泉舌头是不是真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你说——他身上有伤若真是要去见夏琰就算不带单刺刺也得带几个手下保命不是?难道他真打算凭一人一舌就说服夏琰不报仇了?” “人都死了没必要猜。”树后的人走近“你不是说他比你差远了怎么还费这思量。” “差是差了些不过他刚才猜到你了。”男子道“你听见没有?” “也猜到你了。”那人回道。 “我?我那不算吧。”男子笑起来:“我也是想看看——我们到底露出了多少破绽。现在看来比我想的好些——至少最聪明的人也只能猜到这样而已。” “他已经猜到了我拓跋孤和夏琰就也可能猜到。”那人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你那些事和我没什么关系——后面我退出你自己来吧。” “那当然——本来也是请你帮个忙。我一个晚辈怎么敢发号施令。”男子向他笑“不过——眼下这事还是要劳您的驾多等一日等到明天——明天天亮之后帮我把这尸体送给青龙教。这之后我们就当不认识。” “今天不行?”那人皱眉“天这么冷我带着具尸体只能在这山里过夜难熬得很。” “没办法——夏琰这会儿怕是还在临安城里呢按时辰算单疾泉要死他手里怎么也得明天才够得上这个来回。我是这会儿便得走了耽搁不得不然也不敢劳烦你。” “你倒是一点都不浪费。”那人道“是非要他们不死不休了。” “顺手的事。你不是担心拓跋孤和夏琰也猜到你头上?他们若是不死不休不就没空猜了?” 男子说着低头踢了踢单疾泉的尸首“这毒你有把握不会被验出来?药性也太慢了方才等得我都不耐烦。” “你要做得无形无味事后又不易验出当然便发作得慢些哪里有这许多两全其美的用物。”那人道“行了你赶紧走回去得晚了多生事端。” 男子戴上伶人面具:“那我们就——江湖再见。”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单疾泉的尸身。“逐血”留在他的胸口暗红的血洇作一滩滩并不很大的污渍凝固在顾笑梦为他系紧的斗篷上。 --------- (少八个字少八个字少八个字) 七折 五二二 离弦之书(十) 笑梦 几日不得与你说话原想待你气消再慢慢解释但眼下时不我待天亮之前我便要离开青龙谷此生未必还能相见了。 你看到此信时想必已听闻君黎送来战书一事也已知晓我的去向。我的任务同十八年前一样只是这一次的对手已不是那时的张俊。君黎不会原谅我——连你都至今不曾原谅我何况于他?以我单疾泉为使前往交涉纵我浑身生满舌头一言一语亦如同火上浇油。我不曾对教主实言以告但对你我终无法隐瞒:这一次我实难想到任何一种辞令足以退敌此去恐怕无回。 但退敌何必定须辞令?我已做了一生的说客巧辞善令不过外皮识透人心才是本彻。若以此而论我对君黎之了解比十八年前对张俊又何止多出百倍。可记得你当初曾问我君黎是否当真绝情、心狠才能在掉头就走时那般决绝。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他不是。恰恰相反他重情、心软。这正是他最大的弱点。 你或要问若果真如此他的种种举动又当作何解释。我只说一事——此事我始终不曾告诉你和如飞当年在黑竹天都之会上杀死马斯之人并非沈凤鸣而是他。若非重情他不会一人担起复仇之重而复仇之事原悖他之天性如何做到?唯有逼自己变得心狠罢了。故此他之绝情源出重情他之心狠源出良善如此而已。 我既知他弱点自能看清他今日要以这等声势为朱雀复仇与当年其实如出一辙。他重朱雀当然必须为他复仇。而以禁军这般雷厉激涌的手段用战书这般无路可退的办法其实不过是他潜心之中害怕自己做不到与当初他藏住自己心软以最冷漠的姿态离开你们并无二致。我能想象他心恨如火正燃得剧烈此番孤注一掷没有一个人、一句言辞能够劝他回头甚至你甚至刺刺即便现在去见他无论怎样劝说他都无法将之扑灭。但那只是因为那一切复仇和杀戮还没有发生因为他还没有真真切切地看见他的复仇带来的鲜血眼前所见心中所思只有那日之恨。他愈是如此我愈确定他其实并没有变。他手上没有沾过那么多血他根本没仔细想过一千人的性命放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别说一千个就是十个他恐怕就要心生波动——而如果是对他重要之人一个就够了。 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是我自知无法以任何辞令劝他退走但我知道只要有一个他足够在意之人因他一己复仇之快真实刺目地死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停下。我自认算不上他什么重要之人本不足以令他放在心上但——我是你的丈夫是刺刺的父亲。我不会带你们同赴这等险境但我还可以最后利用你们一次——利用你们在他心里的位置。以他的重情以他的心软我的血想必能够冷却他的心恨。他愈是恨这个还敢活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我他便愈是会无法直视那个死于他手下的我。我生他眼中只见我是仇人;我死他会忆起我是你们的至亲。 如此我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你可以认为我是为这青龙谷去做最后一次说客。尚不知君黎何时从京中出发如果等到禁军离京入徽一切恐便太晚我必须尽快动身所以容我无法将许多事情一一交代但有几件事还是要说与你知。这一封信我想你必会交给教主过目但不必交得太早等我的死讯传到再交给他不迟。朱雀一事本出我之鼓动一命还过一命青龙谷也不必为此不平。教主与我说他不曾想过以任何人作为筹码来交换一次偷生——他或许也以为我要为了青龙谷将刺刺推至身前。我虽恨他至今未能懂我却亦欣于如此他必不会在我死后薄待你们半分。为他这句话我这十数年便也不算错付。 刺刺那面我已给她留好了信便放在我们屋中不必特意说与她知待到我的消息传回谷中孩子们自然会来房中收拾我的遗物。我将此前发生诸事写在信中囿于一分私心不曾将真相全部告知却也能自圆其说既是绝笔想必她不会怀疑从此也不必多提。她与君黎之事我本不反对但因了朱雀这层宿怨我始终觉得时候未到。而今我这一去想来他们二人再无可能或也是天意——如果刺刺不肯将他忘了盼你将来能多陪陪她;若有一天她肯想得开你便容她随心所欲就好。 笑梦我三十五岁方遇见你原不敢想白头偕老终是要你先送我。如今只当这一天来得突然以此草书为别不免匆匆但未始不好过衰老迟慢、病榻无力。一衡直率一飞聪敏自此都要赖你独自抚养。你若另觅良人亦不算负我。 疾泉丙戌年腊月字 -------------- 拓跋孤还没有读完就已将信捏得几乎焦黑。“为什么不早交给我?”他的唇少见地发颤“他还知道我青龙教之存亡不需要以任何人为筹码来交换难道他不知道这‘任何人’里包括他自己吗!” 顾笑梦的面色却很平静。“他在哪?” 拓跋孤的身躯显然顿了一顿一时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回来了。”顾笑梦轻声道“让我见见他。” 即便是拓跋孤这样的人也很难在顾笑梦面前否认事实。单疾泉的确回来了——在顾笑梦来到这厅间的一刻钟前拓跋孤已经见过了他。他见过很多尸体。单疾泉的死状在其中绝对算不上狰狞可怖。可他还是无法冷静地直视他。他只记住了他带着霜意的、灰紫的肤色好像这青龙谷的冷杉枯苍龟裂的树皮。 发现单疾泉尸体的是顾如飞手下的探子。探子说人被放在出谷采买必经的小道上任谁出去或是回来都定能看见。尸体冰冷显已气绝多时身边只有一把暗红色带血的长剑——没有鞘但他能认得出是夏琰的“逐血”。他没有敢解衣检看单疾泉胸前伤口只是从衣襟的割口与凝固的血迹猜测那多半是与这剑刃相吻合的致命一击。 “欺人太甚!”闻讯的顾如飞握拳狠狠捶在桌面“对姑父下此毒手还故意派人送回尸体、留下凶器与我们示威!” 读到顾笑梦手中那封信之前拓跋孤亦是如此感受。可是——此际他除了愤怒更觉满心凉意。如果夏琰因恨一怒杀了单疾泉后不是悔恨动摇反更将他送回来示威这证明单疾泉的一切猜测都错了——他押上性命赌了夏琰的重情与心软——可是他输了夏琰丝毫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也许也没有将单刺刺与顾笑梦放在心上。 说来何其讽刺揣度人心一辈子的单疾泉最后一次算计竟不过是白白葬送了自己。拓跋孤虽不愿相信可他又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冷静。世上再没有一个单疾泉来替他思考那一切的可能了他唯一还能确定的是——夏琰一定会来。单疾泉的尸体已经送到夏琰的人马也不会很远了。 “是我的错。”他向顾笑梦说“是我太笃信他、倚赖他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有他做不到的事。” “他只是个凡人。”顾笑梦抬起头来泪终于无法隐忍“他做了凡人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不会让他白死。”拓跋孤道“我不会让青龙谷葬送在夏琰手里。有我拓跋孤在一日夏琰就休想踏入青龙谷一步。” 顾笑梦没有说话。昨天傍晚她在解下斗篷时摸到单疾泉不知何时夹在其下的这封信绝望地以为他的赴死是一场她无法追及只能目送的悲壮。而今日她发现这原来是一个比绝望更可怕的笑话。她恍惚间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她所相信的一切——单疾泉的算无遗策顾君黎的温柔良善原来全都不存在。 她请求拓跋孤将单疾泉的尸体多停一日因为她还不能就这样带他回家让三个孩子看见。拓跋孤允准了只是——他没有说——即使所有人三缄其口将这个真相拖到了明日于他们来说惨痛又会少一点吗? 留在单疾泉尸身旁的还有顾如飞、关秀以及凌厉。顾笑梦离开顾如飞本想送她可拓跋孤却将他叫住着关秀陪她回去。 “如飞”他口气沉沉“你们顾家离开青龙教将近二十年如今不过刚刚回来你还不完全算我青龙教的人。如果你想走现在还来得及。” 顾如飞好像沉默了一下:“是我对青龙教是不可能像我爷爷那般死心塌地的我也不想刚回来就遇到这种事。可问题是我走得了吗?朱雀那一剑我给的。他夏琰放得过我吗?与其出去了被他找晦气我还不如就留在这里与你一同御敌!” 他的口气不那么恭敬不过拓跋孤好像并不觉得。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去找向琉昱过来。夏琰今夜不至明早也必到了。我来对付他。抵挡禁军之事便要靠你们带领人手同心合力。” 顾如飞少年的面孔上飞起丝因激动而起的轻红重重应声:“是!” 顾如飞也离去了单疾泉的身旁便只剩下了拓跋孤与凌厉。 “方才我请关秀看了下疾泉之死——有些奇怪。”凌厉此时方开口“可曾想过也许并非君黎?” 拓跋孤却冷笑:“是么?那这把‘逐血’怎么解释?你到今日还要为夏琰说话——疾泉临走前说过夏琰眼下的武功恐非常人能够近身不是他的授意谁能从他手上拿走他的佩剑!” “或许不是从他手上拿的——你不是已经派人去查探消息不如等等也许其中另有玄机。” “呵凌厉我眼下真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这么久以来做的这些事究竟有什么目的我现在也没心情听你细说我只问你夏琰和他的禁军近在眼前你这次到底要不要与我站在一边?” “你听听我的话又有何妨何必急着……” “我听得太多了!今日事情演变至此是我一直都太信任你我现在只要你回答一句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凌厉只能叹了口气:“我说过如果君黎要动你和青龙谷我一定会阻止他——我自是站在你这一边。但是……”他停了一停“你还是要听我说几句。” 他见拓跋孤没有反对便继续:“那日你和疾泉都说过一些我不太明白的话说是我一直以来对你说了些什么才令得事情变得如此。我本来没打算理会这等无稽之谈不过这几日我一个人在徽州城里想了想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从没生过这么大的误会——这甚至已超过了‘误会’二字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我怀疑过疾泉因为他那日突然对我话里带刺仿佛要将一切矛头指向我。可我现在知道这想法完全错了。如果是他要挑拨你与我他现在就不会躺在这里。所以我省悟过来正是在我怀疑他的时候他也是如此这般地怀疑我才会有那般举动。他绝不是一个会轻易‘误会’任何人的人所以你想过没有这一切或都是出于某种我们至今都没发现的‘阴谋’某个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在何处的人。” “你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 “你听我说!”凌厉有几分愠怒“当年你就是这样不肯听一句劝到了今日还是定要如此?我也不是立时要找出这个人——他能做到这个地步不是我们想找就能找得到的我只不过想叫你看看疾泉——你既然对他所说从来深信不疑又为什么不相信他临走前说的——他是真的想到了办法才去的?眼下所见却与他当时的承诺相悖你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丝怀疑——他也许根本没能按他的计划见到君黎?” “凌厉我很想相信你的话。”拓跋孤道“我也很想与你一道仔仔细细把来龙去脉全部都对质一遍。但不是现在。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无论疾泉是不是死于夏琰之手如果明天青龙谷就不存在真相是怎么样于我有什么意义?就算我拓跋孤是被人阴谋算计了朱雀就是死在这青龙谷——难道用你那些话能让夏琰放弃报仇?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放弃报仇就是他死。我本来有机会那天就将他的命留下既然那天没能做到那么这次我与他就只能活下一个。” 凌厉无言以对只能低头看向单疾泉。他的嘴微微张着仿佛还能说出什么似的凌厉不知道他在临死前是不是看到了真相。 七折 五二三 寂静之血 ——关秀告诉他从单疾泉的肤色与其他情状来看他死于窒息。不过他的咽喉气道没有被外力捏锁过的痕迹也没有被什么堵呛过更没有溺过水身上除胸口的剑伤外没有别的外伤也没发现中毒的迹象。他窒息唯一的原因是那一剑刺穿了他的肺。 这听起来还算合理但凌厉还是感到有点费解。肺被刺穿呼吸当然会变得艰难但毕竟还有一肺无损绝不至于在很短的时间里便窒息而死——或者换个方式说在这个冬天受这样的剑伤失血带来的寒冷和伤口风邪入侵会比窒息更早致他的死命——如果是那样从尸体上看就绝不是窒息的死法了。再换个角度想——凌厉对此最清楚不过——以夏琰的剑法他若要单疾泉死直接刺中心脏岂不是更快绝不至于绕过他心脉要害单刺中了他的肺。先不说他相信夏琰绝不至于是要以这种死法来折磨单疾泉就算他真有此心他却这么快就派人将尸体送来了证明——单疾泉死之前也并没有来得及受太久的折磨。 可惜关秀是个医者医的自然是活人对于验尸一事只是略晓门道谈不上精擅凌厉只能依靠自己的推断——和直觉。直觉告诉他杀死单疾泉之人有定要让他看上去死于窒息的理由就好像是——单疾泉已经必须要死于窒息此人心知青龙教在看到尸体时一定能辨认出这一点故此必须要给他的窒息安排一个引由。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令得他窒息的真正的引由被抹去了至少关秀没有验出来?可就算要假造引由用剑刺伤一肺也决计不算其中最好的主意除非杀他之人有特别的缘故定要让“逐血”成为致死的凶器。 如果这个人是夏琰这番特意为之的举动未免显得太过诡异。可若这个人不是夏琰——凌厉倒觉一切豁然开朗了。不是夏琰却定要让青龙教以为是夏琰故此必须要用夏琰的剑也必须要抹去自己的痕迹。可惜一剑很难同时刺穿两肺而若分刺两剑未免太过刻意了所以才留下了这么一具有点奇怪的尸体来。 凌厉本来想将这一切与拓跋孤细讲的可也许拓跋孤说得对——这个时候比单疾泉因何而死、因谁而死更重要的是夏琰不会撤退禁军已近在咫尺。在青龙谷的存亡面前什么都不值一提。 “我告诉你凌厉。”拓跋孤最后丢下一句“这场决战之前我不想再听到一句涣散军心的话。你那些所谓‘阴谋’的想象最好自己一个人收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凌厉没有反驳。千余性命系于自己一身是什么感觉他没有试过但他明白。 若真是有人在背后施以阴谋那么——他已经成功了。 ----------------- 距离青龙谷不满四十里夏琰令稍作了休息。 再往前大约十五里便是青龙谷外那片树林他虽自恃胜券在握不过拓跋孤若在林中设伏也不可不防。张庭派了一队人先行探查情况夏琰便取出图卷叫了邵宣也过来。 图卷上指的是前往风霆绝壁的秘径方位早前已经看过了此际近了地头他与邵宣也又说了几句便将地图交与了他。前往风霆绝壁是不须进入那片树林的不久便要分道扬镳只能依靠特定的方式进行联络两人连同张庭一道核对了一遍指令讯号邵宣也便也派了一队人先往秘径的方向去。 此时是早晨天还算亮堂——几天来今天的天是最好的。可风刮得很大云色以超出这个季节应有的速度变幻着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阴霾便要吞噬走天光甚至会不会又如那天一样突然落下一场暴雪。张庭派去的那个方向没什么动静倒是邵宣也的人没多久便匆忙回来了一个到了近前报道:“邵大人前面发现一具尸体。” “在什么地方?”邵宣也皱眉。 “我们刚进那个秘径不远。”那人一指“看上去好像从山上摔下来的不知……与我们有无干系要不要管?” 邵宣也要起身夏琰已经伸手将他一挡“你留在这我去看看。” 邵宣也还要最后检查所携保暖补给、火料弓箭等物便没反对转身点了四人随夏琰同去。 报信人所说的尸体脸朝下俯卧在秘径入口枯乱的杂草之中身下的大滩血已凝固了沉暗地静止在泥土里草叶上。衣上倒是没有很明显的血迹——至少从这个角度看背上衣衫只有一道撕裂。但夏琰已经认出这件白布短衣——从两日前自己将那封战书交到这个人手里开始他大概一直没有时间换过这身仆工装扮。 ——戎机? 戎机会死在这里实出他之意外。虽然他的确要求戎机将那封信当面交到拓跋孤手里不过看得出来戎机是个很聪明的人甚至有点狡猾他若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不会真去冒这个险。反正一入徽州界青龙教的触角无处不在他理应有一千种办法能让这封信落到拓跋孤手里怎么会——当真去做了这个牺牲? 他抬头看了看上面是一道不算陡的山坡。虽然这条路是通往风霆绝壁的秘径但此处只不过是入口距离青龙谷还很远少说有二十几里的路程如果戎机没有入谷拓跋孤应该没有那么闲绕二十里地来搜寻追杀一个无关战局的信使;如果他入了谷真撞了拓跋孤的火头被杀了青龙教按理也不至于将尸体抛到二十里以外。何况这条秘径旁人不知道拓跋孤、单疾泉这等人却是知道的要抛尸也绝不会选这个地方。 难道——他们是知道自己上次既然从这个秘径逃脱或许会从这里袭谷所以故意将尸体扔在此处算是对那封战书的狂妄回应? 倒是像拓跋孤会做的事。 夏琰心中这般想着矮身去看戎机的尸体。还未将人翻过来他已看见颈侧两道极深极重的指印。他心沉了一沉。这下手未免太过残忍了。戎机的脖颈看上去好像整个断了头颅已没有支撑软软地垂在泥土上。 他小心伸手——心里越发冷了一冷。果然七块颈骨没有一块完好全数碎了什么样的失足意外也办不到这样。他将人翻过来。戎机的双目还睁着甚至凸了出来整张脸大约因为摔落的碰撞显得有些歪斜几片已然干涸的血迹和着泥土分散在额头脸颊口鼻周围的血色则更浓更暗些嘴角的血一直流入脖颈——而咽喉处一片黑淤即使最浅的部分也比方才看到颈侧的指印色泽更深显然凶手是正面以重手锁喉——但这样重的手在夏琰至今为止的认知里前所未见。 是的前所未见——即使是当初被马斯以重手捏住咽喉几乎气绝也不曾留下过这样的痕迹。当年在马斯手下的自己几近于手无缚鸡之力却也还是侥幸逃了一条活命戎机的武功以夏琰看来应当不会弱于当年的沈凤鸣可是显然他在此重手之下直到死都没有挣脱出来。 夏琰觉得自己连眼角都要跳动起来。他咬了牙忍住似乎要沸腾起来的一些什么继续往下看。戎机俯卧过的地方原是一片杂草已被他压得贴伏地面甚至其下的土泥都有些陷落。尸体周围散落着一些高处落下的断枝加之戎机身上另还有几处摔伤很容易判断他的确是从山上跌落或许他的内腑也因此破裂所以口中淌了大量的血以至于凝在口唇周围的血渍特别地厚…… 不对。夏琰忽想道。他落下来之前当然已经死了——人死之后周身血液不再流动何况喉管已经被捏断头颅几乎要与身体分离就算内腑破裂血也没那么容易从口鼻淌出来。可是——夏琰仔细看戎机的口中从外至里每一个牙根里都浸着血——是因为落地时摔断了鼻骨、跌破了口唇?还是—— 他的表情忽然凝了一凝。他已经看见戎机牙缝的血污之中有些什么东西。 像是……一小块……皮肉? 他忽然觉得有点压不住自己快速起身呼吸了几口。边上的随行忙道:“君黎大人要不要紧?”他摆了摆手重新矮下身试着将那块皮肉从戎机的齿间剔出来可——它却好像已断嵌在了其中徒手自是不易取出他只能暂且放弃起身:“你们留两个人在这里看好剩下的回去告诉邵宣也和张庭按计划行事我就不返去了一会儿从山上过去到前面等张庭会合。” 几个随行应了声有一个忍不住问了句:“君黎大人……是不是认得这个人?” 夏琰点了点头转头又看了眼戎机方道:“等邵宣也到了此地让他多派几个人把尸体带上任务完了之后带回临安。这人颈骨断裂抬的时候当心点。” 他没有再多说也没有再试作什么调查的努力。本来在他即将要做的这件事面前一具尸体也并没那么重要何况他与戎机只不过一面之缘。可是——独自退出小径一步步上山那并不可见的渐渐升起的太阳将这条山路照得更明了些他的心却还是如陷入深夜沉沼一跳一动都那么艰难。 他知道那种感觉。在根本挣脱不了的强烈窒息之中渐渐迷失于这个世界有多痛苦他体会过。是谁?若论指爪上的功夫当初马斯那一手之利在这江湖该能排得上前几号要说比他更厉害的夏琰一时还想不出名字来。但若不论惯常招式路数只论“能做到”这样的事像拓跋孤这样的人似乎也不难。 可是拓跋孤如果真是为了以此为战书之答复便该用上自己的掌法清楚明白地回答而不是以这种残忍却又模糊的手段仿佛——是为了发泄一己之快似的。夏琰承认自己其实并不那么了解拓跋孤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这不太像他的行事。不过他转念又想到朱雀之死——想到当日青龙教的种种诱引、埋伏与暗算。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呢?他心道。即便他做不出——加上单疾泉也就做得出了吧。 他想象着在拓跋孤以那样的凶残捏碎戎机喉骨之前戎机——很可能是为了最后的自保——曾狠狠咬住了他以至于咬下了他的一部分皮肉。那个时候他应当已在拓跋孤的控制之下至少自知单凭武功交手已无法逃脱。但如此做或许愈发激怒了对手——也许正是他的这个举动终令拓跋孤变得疯狂掌击虽猛却发泄不了他被痛咬之怒唯有以更惨更痛的方式虐杀了敌人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他想到这里将脚步稍稍停了一停仿佛要消化一下脑中勾勒出的这段情境。可这个情境却又忽然变得混乱荒诞——这个时候的拓跋孤真的还会有心情亲自来追击一个信使吗? 从留下的印迹看捏住戎机咽喉的是一只右手看大小应该是个男子——这些实在也称不上什么线索就算凭空猜测结论也多半如此。夏琰继续向山上走想要借着山风换一换思向。青龙谷与临安之间原是走山路最快这趟行军人多他走的官道戎机独自一人却当然会走山路的。依照他尸身的情况看他死了应该还不超过两日信理应已送到他是在回程之中。可——从这座山回程好像稍许偏离了方向。邵宣也这一支如果不是因为要绕去北面的风霆绝壁本来也并没有理由靠近此地。戎机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只是西浙之地山脉多相互连通而且除开少数几处并没有什么特别陡峭难走的如果因为什么原因走偏了一路到了此地也不是全不可能。夏琰心中反复旋转着诸种解释不觉间已近了山顶。 他走到崖边向下看了一眼。下面就是秘径了从这里看去山下是一片乱树荒草细看才能辨认出两个留在那看住尸体的兵丁的头顶若不是为一会儿的行军先派的一队人已经稍微清理了一下本该完全看不出来。如果凶手不是拓跋孤——如果杀戎机的另有其人那么在此人眼里这山下不过是一片无人踏足的荒山野地他推下尸体应该是为了毁尸灭迹——可真要说毁尸灭迹这一推又显得那么随意就好像——他心里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在乎似乎这并不是一个人而只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手丢弃的用物。 七折 五二四 寂静之血(二) 夏琰走到山崖距离两个兵丁最近的位置——就该是这里了。如果戎机是从这里被推下去那么这就是那场残忍凶杀发生的地方。他向四周看。很幸运这两天没有落雨雪他果然轻易地看见了泥土中挣扎的痕迹那痕迹竟是从西南方向一直延伸过来的——树干上遗留的深红抓痕枯叶中隐藏的暗色滴血无不证明着那是一场真正的、残忍的虐杀。这些痕迹要尽数消除并不那么容易那个凶手大约也并不想费这个力气? 他就溯着痕迹往西南方向走。两天的落叶并没有完全掩盖去这场追逃稍微翻开些还可以找到几个足印。戎机是被追逐的那一个他的轻身功夫已经很不错夏琰想象着他甚至还一度甩开了身后那个人。也许正因为他以为已经甩掉了对手所以当对手再次出现在面前时才更令人绝望。 他回忆着与戎机那短暂的一面。戎机不是个胆小的人甚至很胆大至少他不怕自己——即使是面对自己那时涌起的杀意他也没有想过逃跑。可是他一定很怕这个人所以要这样没命地奔逃。要么他本来就认识这个人知道他的可怕;要么他偶然看见了这个人的可怕一面。 西南方向是另外一条山道从那个方向转向东南是回临安城的方向。这么看戎机很可能确实是在回临安的路上被追得慌不择路才去往了北面。他们追逐了至少五里的路途显然那个人是有一定要追上戎机并将他杀死的理由。世上有多少种必须杀死一个人的理由呢?撇开若是拓跋孤想要杀人泄愤不谈最可能的一种当然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就像自己现在即将要做的这件事。但或许还有另一种只因为——被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发现了一件绝不想告人的秘密。 戎机有仇人吗?夏琰不知道。从那本名册上的形容来看他没有什么建树也就是说他可能没有杀过什么人也不热衷于此。不过——“戎机”这个名字好像意味着他知道很多重要的事而他又偏偏是个多嘴的人。如果真给他看见了什么那么不杀了他确实是要倒大霉了。 他能看见什么?夏琰停留在痕迹最后消失之处。这是一片光秃的树林叶子几乎全落光了只有粗壮的树干能成为暂时的掩映。他从这里向外看去——一个即将走到尽头的狭小山谷一目能见的地方并不广阔。他一步一步向外仔细搜索。可是除了冻土上一只死去的寒鸦他没有任何发现。 寒鸦寂静地躺在地上看不出一点伤痕死亡仿佛只是偶然。它的周围没有血迹、脚印、遗落的碎片——什么都没有。再没有像方才那样的痕迹了仿佛一条长蛇至此已被斩去了头颅而握在手中的只有那半条血腥的长尾。 也许本就没有什么开头。也许就是这么巧——戎机就是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他最害怕的仇人——就在这里。夏琰试着在后面的路上平静下来。他想他不应该在现在花太多时间来思考这些节外之枝无论如何还是应该集中精神先将青龙教扫除干净。如果戎机的死与青龙教有关那么今日之后戎机的仇也便报了;如果这件事与青龙教无关那么更不必急于在这个时候得到答案。 走出这个狭谷的时候夏琰下意识回了回头。整个谷中清冷无人淡淡的天光照进来却依然驱散不去那丝隐隐的死气。他扭头向前没有再多看。对这里最后的印象是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枝桠那么瘦长又那么灰暗好像那些茂盛的、葱郁的季节从来没有存在过。 ------------- 探哨报说夏琰、张庭约带两千人已开始穿林。 两千人。拓跋孤虽早有所料还是心中一暗。在地牢关了数日的许山被放了出来——此时此境他当然不可能再为许山那日的所谓“失职”过多计较。一百人的弓箭组早在谷外林中占好了位置这或许是禁军杀至谷口前的最后屏障。 后方也早有安排。拓跋孤令程方愈麾下庞晔整顿人手前去谷中句芒涧驻守接应——句芒涧是青龙谷中一处秘境换言之是个避难所。去岁黑竹双杀趁拓跋孤、单疾泉、程方愈皆不在谷中时突然来犯右使霍新便曾护众人往此处暂避。今次禁军之犯比起那次只怕更是凶险虽则有拓跋孤在青龙教并不作退让之想但——他想若单疾泉还在定会请作最坏的打算——哪怕——最好是——用不到。 庞晔于此实非所愿——于一教存亡之际与一干老弱妇孺躲在后方岂非憋屈之至?但终要有人做这个憋屈之人。单疾泉既死向琉昱、许山此时定血勇非常后方自是待不住的;霍新之义子不思生性内向并不擅与人打交道要他引领诸多老弱只怕很难;而顾如飞——他初到青龙谷于这谷中深处恐怕根本不熟路径;甚至同为程方愈麾下的另外两名组长因为原就属青龙右先锋的人手十八年前顾世忠被逐出青龙教时才放在了左使名下而今顾如飞归来他们自能比谁都更名正言顺地与顾如飞同在。庞晔知晓纵然再是不愿此时也只有他一人最适合担任此事。 前方的树林与后方的山涧之间便是本教已定居近两百年的山谷。从庞晔这里看去天地交融草木生生即使在最灰暗的季节这片山水之美也比世上任何所在都动他心魄。而此时除谷中次第为防外向琉昱已带人守在谷外必经之道拓跋孤则与顾如飞率余者总约五百人镇于谷口不思往风霆绝壁下布置了荆棘陷阱拓跋孤另加派人手看守加上此前已然自山顶泼过了水那结冰的山壁越发令得夏琰的人从此天险援绳而下变得极不可能。 当然拓跋孤不会没有想过另一个可能——那个借着绝壁的北风就足以伤害到青龙谷的可能——火矢。虽然凌厉一再坚持要与他同留谷口以为守诺然而拓跋孤思前想后仍觉得由凌厉留守风霆绝壁大约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风霆绝壁失守那么青龙教将腹背受敌而且谷北大片丰茂之地只怕要沦为焦土。”拓跋孤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凌厉的眼睛“我最后相信你一次凌厉替我守住北面那么至少我面对夏琰的时候可以全力以赴。” 凌厉没有办法拒绝他。如果那天确实是自己从风霆绝壁放走了夏琰那么——他也理应在同一个地方将这笔债还给拓跋孤。“我只是担心若我不在万一他与你相见之下……” “你以为你在就能让他收手?”拓跋孤却只冷笑“看看疾泉的下场你应该知道现在的他是怎样一个丧了心智的疯子。” 凌厉没有回答。那天的你难道不也是这样。他想说。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说什么都已没有意义。 天色已经大亮了。庞晔带着人最后一次挨家将并无杀敌之力者聚去句芒涧直至巳时时分才到了谷中偏角的单疾泉家。他很小心地走进去。家中很安静好像已经空无一人。 想必是都去谷口了。庞晔心道。单疾泉那般横死单家上下当然不肯避去句芒涧一定要去谷口迎战的。 为免有失他还是决定将每间屋子都看一看。转到主屋的时候他将门一推却怔了一怔。 顾笑梦回过头来。她独自一人穿着一身缟素正将白旙灵布逐一在屋中挂起。 “单夫人……”庞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方道“……教主吩咐……” “句芒涧?”顾笑梦不必听他说出口便已知道他的来意。她露出近乎恬淡的一笑:“我不去那里不过一衡正想劳烦庞大哥。” 庞晔见她伸手向边上一指走进几步才见那里竟还用绳索捆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单一衡。少年双目紧闭想来是被点晕了过去。庞晔一怔之下已然会意。单一衡当然绝不肯躲去句芒涧定想冲去谷口以为父亲报仇可单家父子两个如今都已出事顾笑梦一定不肯再任由下一个儿子去送死是以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将他保护起来。 他虽非单疾泉属下与单家一家交情从来不深心中也不免起了几分唏嘘点一点头:“好我带一衡过去。”顿一顿“那家中其他人……” “刺刺和一飞……一大早出去了”顾笑梦勉力保持着面上的微笑“这会儿……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消息。想是还没有不然也该回来了。” “那单夫人是还想等等他们?”庞晔道“他们也可能听到消息就自己去谷口了。夫人无论是何打算还是不要落单为好万一这谷中一会儿有什么变故……” 顾笑梦点点头:“我一会儿就去谷口。一衡……就交给你了。” 她说得很平静仿佛所述的并无关她的丧夫之痛。可庞晔看见这一屋白色他明白独自留在这里的她一定还无法接受那样的现实——没有人能接受。 他不敢再多问只能着人进屋将单一衡扛到肩上微微躬一躬身:“夫人请放心。庞晔……先告退了。” 顾笑梦靠在屋边看他离去。单一衡与顾如飞走得近已经知道了消息唯有刺刺——她没有勇气将一切告诉她因为她和单疾泉一样是那个隐瞒了她这么久的人她不知道要从何对她讲起。她任由着刺刺今天清晨也与一飞与往常一样出门练武可是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回到这个家中的刺刺会看到这一屋素幡会从这间屋子里找见她的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他与她最后的遗言。 ——如果那个时候青龙谷和这个家还在的话。 --------- 此时的夏琰已在林间深深呼吸。 他呼吸到这片树林里温暖的曾经也呼吸到这片树林里冰冷的杀意。 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嗅到这些箭矢的气息。那些气息仿佛在等一个契机或是在等一个指令于凛冽的寒风中颤抖着极力地瞄准着。他抬手张庭便也会意地抬手。队伍止住了步伐只有夏琰一个人走上前去走入那一百支箭矢即将蜂拥的怀抱里。 这一段路很长。这一段路上的一百个弓箭手当然原本并没有打算只瞄准他一个人——甚至他们知道瞄准夏琰并不是他们的任务削减禁军的数量才是弓箭组的要务。可若只有夏琰一个人走进了这一段射程除了将箭尖对准他他们又还能做什么? 夏琰走得不快不慢。除了许山其他人他没有放在眼里。上一次只有许山射中了他那两箭留下的伤口缝线至今还未拆落疼痛依然蚀刻在肩后仿佛在提醒他那是怎样一场卑鄙的偷袭。但除此之外余者之箭或偏或轻都不曾对他有过太多威胁今日他功力大进当更不必有所忌惮或许许山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至今没有发出半点指令没有一支箭矢对他发出。 夏琰在心中默然数过了大约四十名弓手的呼吸时停住了步子。他并不知道许山今天一共带来了多少人但以他对青龙谷的了解弓箭组若能有一百人应该已是极限——其中甚至有些或许并不是常年专于此道数到四十个至少也近半了。许山将呼吸隐藏得很好——隐藏在那许多弓箭手之中起落并不比他们声息更大也不比他们更轻如此无论夏琰拥有何等惊人的感知之力也无法把他从这么多人之中轻易分辨出来。但夏琰猜测——在这样的树林里范围这么广、距离这么长的一张埋伏网许山一定要尽可能居于中心才能随时查看形势保证自己的指令被所有人读到。这也是他在这里停下的理由。 七折 五二五 寂静之血(三) 夏琰停下了所有那些随他而动的动也便停下了。林中的树叶转为摇动的主角在此时的风里整齐划一地摆动着发出枯萎的嚓嚓声响。忽然摆动中加入了一件东西。那是——夏琰的衣袖仿佛也是那么轻微的一记——仿佛不是衣袖而是风那么轻弱地卷起了落于这林间的一根树枝。然后这树枝的轻弱才突然变了——在这一百个埋伏的弓箭手的眼目睽睽下突然变了——变成了与他们手中的武器同样疾劲的利箭于百分之一的可能里选中了一个目标。 被夏琰选中的目标并不是许山。伺机猎捕的弓箭手发现自己忽然变成了猎物这种感觉何其心惊肉跳——那尖锐细长而来的虽然只是一根树枝可是——那是从夏琰手中射来的树枝。 静变成了动。被选中的目标没有办法不动。年轻的箭手压住心慌猛然一偏头——是的他躲过了。他是训练有素的青龙教徒即便面对最突然而至的危险也绝不能乱了方寸。可动的绝不止他一人。骤然发难的夏琰牵起的绝非一个人的呼吸急促与心跳加快。那么许多箭手——那么多双握紧长弓的稳定的手和在长箭后瞄准的冷静的眼在那一瞬间几乎全都移动了。 “嗖嗖”数声若干支恐怕是下意识掩护同伴、防他后招的箭矢已然射向夏琰。夏琰自然有备“若虚”浮起护身之息疾劲锐箭到了近前如遇有形之物格挡竟难及他身。张庭远远见得已觉咋舌——不明白他的护身真气若到了如此地步怎么上一次又会受伤如此之重? 而御挡自然不是夏琰的目的。他的手中已经再次抄住了一截长枝——确切地说是一支射来的长箭。第二次长枝从他手中发出锋锐裂开林间的风霾向第二个目标呼啸而去。 这一次的去势愈见凌厉许山看见这一箭竟是向着自己来的那破空呜呜之声如此熟悉他知道这一箭逼近的力道不输于一张中力之弓由不得他不躲。不过电光石火他猛然侧身箭支从他胸前擦过他还未及回过身来新的破空之声接踵而至又是一箭——许山可以镇静但这么多弓箭手并不能如他一般镇静——射向夏琰的长箭愈是多似乎愈借了他继续逼出许山的手段。 或者——许山想——他不只是要逼出自己。他可能还想要自己的命。 在静谧的埋伏中无法找到许山就让这埋伏动起来——这是夏琰最初随意寻了一人为目标投出那支树枝的用意。许山混在一百人之中能够与所有人一起均匀呼吸可是当乱象发生时当每一个人的呼吸改变时许山的镇静就令得他顿然与众不同。在几臻极限的“逐雪”感知里这样的异样根本无所遁形。 许山的箭法固是绝顶身手也称得上过人可夏琰那箭来得实在太突然——徒手以掷虽少了长弓的劲推可“流云”加诸箭身云气幻为疾风其速其厉比之劲弓又岂有稍逊令得他来不及反击只能躲闪。一箭擦过接踵而来的第二、三、四箭更似长了眼睛到得近前许山只觉那箭竟似知晓自己要往哪里闪避被逼得身形不断急变那隐身之处腾挪不便他不得不翻身落地。 他虽慌不乱双足立实之前手中箭已然搭起张弓反击可——眼前一花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箭离弦的刹那一阵撕裂的剧痛袭入心胸连同恐惧一起瞬时侵透了整个身体。 手势微变失之毫厘那一箭错过了夏琰穿入林中的空白而第二箭万难发出了。许山低头才看清洞穿了自己的并不是一支箭而是一柄飞越而至的狭长之剑。夏琰依旧站在原地与他之间的距离十丈有余这一剑出手毫不容情仿佛——他就是要置许山于死地。许山恐惧于在夏琰面前他从来自诩的反应迅敏似乎根本没有了迅敏的余地。他恐惧于自己的一切行动似乎都已为敌所料。他更恐惧于自己双手已无法抬起身体已无法动弹——这一剑还没有夺走他的性命可也足以将他向后掀去若不是它好似断了一截般短去几分几乎要将他钉死在身后的树干。 他没有再妄动——他清醒地知道妄动已不能改变此时的高下。一些抑不住的惊呼在林中起伏有人试着来解救他更多的箭向夏琰射去。始终未发一言的夏琰好像终于被这样的挑衅激怒了身形转动袍袖再拂——那许多从四面而至的箭矢在他挥拂之下重新发出时竟就向了同一个方向。 向了——许山的方向。 再是迟钝的箭手到此时终也猛然省悟——夏琰大概已不是他们上次看到的那个夏琰对他动手的后果或只会事与愿违地令许山付出代价。箭雨突然停了仿佛一场盛夏暴雨骤然消静只有转向许山的那些次第发出落定的啪啪声响。大部分并没有射中他只不过逼退了那几个试图靠近解救之人——只有一箭穿透了许山的左肩可这已经足以令人心胆皆寒。 怎么能不胆寒呢?至少许山已经省悟——夏琰这两击的位置岂非正是那一天自己那两箭射中了他的位置。他不是不能将那些箭矢全数着落在自己身上只不过——他是在报那日之仇。 他唇角露出一丝自讥的嘲笑。夏琰当然不会知道那天射向他的两箭都失了准头不是因为什么大风而是自己本就有意避开了他的要害。他并不想为此申辩自证因为他现在后悔了。单疾泉说得对这些人从来不是他少时打猎遇到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兔子哪怕当初看起来如此奄奄一息有朝一日也一定会露出蝮蝎面目。可能这就是他许山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只能做一个小小的组长?要不是有那些多余的怜悯与仁慈那天就把夏琰和朱雀一个接一个结果了说不定今日的自己都已是青龙右使了。 他勉强伸一手按住胸口汩汩压抑住失血后不由自主的冷颤沉稳住声音:“不要乱都回去自己的位置!”这场埋伏固然不算成功但也还没有失败因为——弓箭虽然奈何不了夏琰可只要禁军还要从这里过埋伏就还有价值。夏琰只不过倚仗着“明镜诀”的护身真气可他的内力绝非无穷无尽不可能始终无视箭袭独力将一百人全数对付了无论自己今天是何结局弓箭组还是可以依照此前布置刮下禁军一层皮。 “许山”夏琰终于开口“你还想继续?” “是你杀了单先锋是不是。”许山压抑着语气里的颤抖。他记得夏琰第一次来青龙谷单疾泉便下令自己带弓箭组挟他关起以为人质。他更记得单疾泉如何以金丝锯给了他那般致命的一道创口。即便如此他本来并不很信夏琰真的会动手杀单疾泉他也不信他真会如那所谓战书所言要尽覆整个青龙教。可是这一剑与一箭令他信了——他既然如此睚眦必报又怎么肯忘记那些恨怨放单疾泉与青龙教活路? 夏琰皱了皱眉头仿佛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奇怪但是此时此地并不想多加理会只是道:“上次你不肯对我师父动手我记着我不想杀你。但是——”他一字一字说得沉着而决绝“现在我的人要从这里过你让你的人不要放箭我保证不再动你否则……” 他的脚边落着不少箭他弯腰拾起一支来“……你只能是今日青龙教第一个血祭。” 许山却竟笑了起来:“你可以试试看——试试让他们过来看我的人放不放箭?” 他一笑仿佛牵动了伤口一大抹血从口腔涌出来。他显然竭力咽了一口可源源不断的血丝还是溢出嘴角一时之间抑都抑不住。 夏琰的眉头显然更紧:“你想死?” 许山咳了两声缓过一些话语里带了一丝破音:“若青龙教和单先锋都不在了我独活何益!” 夏琰其实知道许山并不怕死。他若怕死那日不会违抗拓跋孤的命令不愿对重伤的朱雀出手。如果在这青龙谷里除了心中最惦念的那个人以外更要列出十个他愿意放过的许山多半会在其中可惜——这世上的想或是不想终也都敌不过立场相害。 他并没有许多时间与他消磨道理便走上前去。“好。”他抬起箭将那箭尖抵在许山心脏。他本不必如此靠近才能杀死许山可他知道——如此许山那些埋伏在这树林的手下方能将这场死生抉择看得更加清楚。 “张庭”他回过头以流云传音知会在若远之外的张庭带队前行。他随即转回头来看着许山。“那我们就试试。” 许山没有说话唯有溢血的嘴角泛着一点冷光。 ------------ 守在林外的向琉昱看到一名弓箭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林中奔出来的。他心中一沉快步上前:“怎么样?” 那弓箭手见了他:“向……向组长许大哥他……他被夏琰……” 向琉昱在煞白的面色之下听完林中发生之事。他自然深知弓箭组首当其冲以一百应两千许山处境本就九死一生但那应是在一场力战之后——毕竟是埋伏为的绝不是先将自己人送上门去。夏琰不费吹灰之力就制住许山仍然大出了他的意料。 “大军已经穿林马上马上就要到这里了。许大哥让我们放箭可是——可是夏琰说只要见到一支箭出来一支箭他就……”年轻的箭手吞了口唾沫“不敢我们不敢!他下手那么狠他一定做得出来的!禁军那么多人就算我们放箭死伤几个也……也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若没了许大哥往后我们……” “行了!”向琉昱牙关紧咬“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截住他们。你们看好夏琰一旦——等大军过林他若没再把许山拿在手里你们就立时从后与我夹击。” 箭手连连点着头往林中退去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向组长……千万小心。”他带着三分焦急七分忧惧“夏琰……今非昔比。” 箭手没入林中向琉昱双拳紧握。即使是以前的夏琰他都已无把握应对他也不知自己又有何底气轻言“截住”——可“先锋”何谓先锋?同属左先锋麾下的自己和许山——即便要死也要死在所有人前头。 他派了一人往谷口向拓跋孤回报暗下决心抬起一只拳头指引身后众人:“我们进林!” ------------- 向琉昱这一组大约是一百五十人。 他与许山既属同袍两组之间也便从来交好。即使本来守住此道是为截击被弓箭组冲乱过的禁军可听闻许山遇险落难也便没人能再稳得住心绪耐得住等待。 甫一进林已经听见许山的喊声远远传到。“叫你们放箭!”他声音嘶哑如同困兽“都聋了吗!” 弓箭组或许真的都聋了但他们至少还没有瞎。夏琰站在许山面前身形一动都没有动可便是这样的凝滞令得每个人心间都如受重压仿佛他手中的箭不是指在许山心口而是压在他们心上。禁军在十个一队、百个一阵地通过。如果——如果只是百个两百个甚至五百个也许不顾许山一条性命继续放箭都有些意义。可是——现在?每一个人都默然心数着自己箭袋里的箭支。禁军绝非呆塑木偶此际披甲执锐相互为警就算把一整袋的箭都射完能命中多少?哪怕每人一开弓都立时射死一名禁军——当然这绝不可能——也不过是在混战开始之前将两千敌人变成了一千九百个——有何不同?比起这个更没有人愿意带头射出第一支箭——以一箭改变今日青龙教的命运太难而将许山送上不归路却太易没有人承受得住这样的重负。 七折 五二六 寂静之血(四) 二千人已过去了一半有余许山双目通红低吼一声挣动身体向夏琰箭上扑来。如果整个弓箭组是因他一人而无法出手如果放弃自己一人的性命能完成本应完成之使命他当然会选择这么做。 只是夏琰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握箭的手几乎同时向后一收——箭尖依然以那样的压迫抵在许山胸口似触却也始终未触。“放箭!”许山再吼出一声手中长弓抬起不要命般猛力砸向夏琰脖颈至头顶一时间青筋尽现仿佛随时可能爆裂开来。 夏琰握箭指他的是右手左手应对来袭理应游刃有余但他似乎顾忌左手捧在怀里的什么东西见状反而侧了侧身以肩膊将许山这一记硬接了下来。“若虚”在坚硬的长弓击实刹那转作“若实”“檫”的一声硬木弓身自中间断裂许山虎口掌心亦同时震裂鲜血长流两截长弓顿然脱手落地。 何止是虎口掌心——绝望一击已用了全力许山肩胸两处创口顿然愈发撕裂鲜血迸流口中血沫急怒下更是一股股喷涌。夏琰瞥眼已知他情形不妙怀中之物交右臂暂抱伸指止封他胸前至喉下数处穴道阻他再有暴起发力愈致恶化。只是似乎已然不能更恶了——大约是失血过速又是这般季节他触手只觉许山肌肤已然极冷身体突然便打起阵阵冷颤仿佛一下子便要失去最后的声息。 就算未曾伤中要害——抗挣如此也一样是会死的。 夏琰回头看了看——最后一百人已在通过即使还没有完全脱离树林埋伏但那所有的箭矢因着许山的生死未卜现在已不再对着禁军只向着自己一个人料想一旦许山倒下那许多箭一定会同时发出。肩上有些疼痛——倒不是说许山一个猛击能奈何他些什么只是几日前那般伤势究竟未愈必然受了牵引激荡他不大确定在这样的情形下落入重围将如何收场。他没有试过。 他将手中箭放落将不断发抖的许山的身体也扶落至树下。许山已经说不出话但还在用最后的力气注视他那眼神里只有无尽的不信与不甘。“你不应该这样。”夏琰轻声道“你应该庆幸——虽然我说只要他们不放箭我就不会动你可如果他们真的听了你的死的不只有你。” 许山还在发抖但这句话似乎令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减弱了几分。他知道他说得没错——放箭意味着引上一场苦战自己的性命固然早就交在夏琰手里而自己这一百个兄弟大概也要为此全军覆没。 夏琰站起身。许山恐怕需要尽速疗伤与保暖他知道必不可能再挟他往前。“我若是你会叫他们不要跟上来送死。”他还是予他最后的提醒“没有青龙教也没什么你带上他们往后去哪里都可以。” “如果没有了青龙教……”许山拼了全力声音沙哑得几乎不闻“我自此往后……便只有一件事……寻你……复仇!” 夏琰心中微微一紧。他如何不知“去哪里都可以”不过自欺欺人——如果真的谁都可以自己又是因为什么要如此决然地怀抱这一个人的灵位来到这里誓雪深恨? 冤冤相报。可也不能不报。 “你先活着再说吧。”多说终是无益他只能留给他这一句转身离去。 他一离开无数影子接连落下向树下的许山拥至。而许山气息断续终究没有办法再发出一句号令。 --------- 向琉昱没有能走近许山。张庭亦猛然停步。一百五十人与两千人在这密林边缘猝然相遇。 “是你。”张庭扫了扫他身后正上前戒备的青龙教众并不放在眼里“向组长这会儿负隅顽抗没什么好处。” 向琉昱却已经摆开架势。去年他和许山带了并不多的人便在江上自张庭手中夺回了程平——当然那时有夏琰相助但他见到张庭也就并无气势上之退让畏惧哪怕——张庭的武功其实高过自己。前几日教中围困朱雀、夏琰时单疾泉与张庭暗中通了气令自己协助张庭瞒过刺刺带了程平和护卫撤走他虽照做了但其实对张庭越发生出鄙夷如今相见只觉厌憎、讽刺。 “可真不愧是颗识得趋顺的墙头茅草。”他冷冷而答“你可想好了今日准备帮谁?” 张庭心头跳了一跳倒不是对他这说辞有何意见只是怕这话若叫夏琰听了去要生怀疑。他不自觉回了回头夏琰还未跟上来——他心下稍安面上就露出一丝微狞“上!”青龙教看来是在劫难逃他显然准备减少废话只期尽快让向琉昱永远闭嘴才能省去事端。 向琉昱怎能没有这点洞察早知他忌惮什么身形一倾抢先出手。张庭取出兵刃短戟迎架来招。 此番夏琰总携禁军三千名张庭、邵宣也各有一半其中邵宣也带了近一千人去往风霆绝壁夏琰料想他剩下这五百人交张庭调动毕竟不妥便干脆另从张庭处也拨出五百人总一千人名义上由自己直领免得多有争议。如此一来张庭说要动手其实首先响应的便也只剩了一千不过一千人对付向琉昱这一组理应也足够了夏琰那一千便听由各自副长驱应押在队后不动。 向琉昱这一组人数虽劣但“左先锋”麾下个个勇猛非常比之去年张庭遇到的原是为寻人而来的又有不同一时厮杀已酣禁军毕竟人多战线还是一点一点向林外逼去。向琉昱与张庭交换二十余招堪堪是出了林边上一名正战得踉跄的禁军兵士险险就靠了过来张庭伸了短戟便要将他拨开向琉昱觑见却转了个身绕至那兵士另一面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手中长盾夺过顺手推出一掌那兵士原本踉跄叫向琉昱偷袭得突然顿然向前冲出被交手中的青龙教徒一刀刺穿了肚腹。 向琉昱原本习惯空手但此时深觉应对张庭那戟空手实所吃亏。长盾有些重并非他所长但重亦有重的好处挥动起来便足以令得张庭一时奈何他不得。 张庭冷哼一声内力暗运凝劲至戟尖。他称得上是内劲高手普通木盾还不放在眼里一式“千军破”直捣而去。 兵士之中持盾者并不多只是按规制比例配了一些若为防箭射之故或是两军对垒自盾后投些梭枪类物用处大些但遇武林中人近身交手便无大用受习有内功之人袭击更易破损。向琉昱抢来的这一枚便已有破损恰恰形成了一道凹槽。他武功虽不臻一流贵在眼耳历来灵光微细处并不失手觑准张庭短戟到处便偏偏以盾牌破损之处去卡他戟尖来袭。张庭这一击劲力极大他纵取巧也险之又险不过凹槽空隙消去几分破力张庭已觉手上劲力加大口中呼喝短戟转而向上强破竟似要将木盾整个裂去。向琉昱也是强撑将木盾向下一压两个用力撞在一起那盾面陡然出了一道裂缝“咔嚓”一声木体连同皮革尽数绷开呼烈烈分飞开来。张庭正拟连击跟上陡见那裂盾之后几点莹蓝光亮暗道不好——向琉昱却原来在盾后已藏了暗器手势观那色泽必已喂毒。眼见毒物呼之欲来张庭心已提起忙向旁错步唯恐躲闪不及。 却听风声忽然而起——暗器发出可那风——不是向着张庭却似乎被逆风吹向了向琉昱自己。青龙教这一面见之自是尽皆大惊向琉昱亦不虞有此仓促间躲闪不得几枚暗针入体顿然痛痒难当。几乎同时张庭已听见身后有人道:“青龙教看来是黔驴技穷——怎么连向前辈你都学会用暗器了?” 他一颗心顿然不知该起还是落——夏琰人还没现身风声与语声却已到了。 向琉昱针上有毒此时不敢妄动只一面伸手摸取身上解药一面露出冷笑来:“夏琰你出手救他?你恐怕不知道这个张庭——做过什么?” 夏琰正从林中走出闻言并不看张庭只淡淡问:“做过什么?”张庭立时已出了一头的冷汗但此时若对向琉昱抢攻出手岂非太着了痕迹。 向琉昱摸着了解药“你恨我青龙教杀了你师父但那天若不是有他为应以你师父之能未必就折在这里你不信便问问他是不是明知你们深陷重围却非但不带人解救反而立时脱身逃走?” 他原是想将解药放入口中但夏琰一双目光一直冷涔涔盯在他面上竟令得他不敢便动。他有几分紧张。若不是此时自己中毒动作不得他断不会择用这等言语之法来试拖延时间。不过——仔细想来一直以来单疾泉岂非就是如此他的言语从来比兵刃更利若以言语能瓦解了对手心防决计不必动武。 而此时的张庭只有比他更紧张。“嘿嘿你这般胡言乱道妄想挑拨离间?”他口中还是尽力自若“君黎大人他所言子虚乌有当日他青龙教大量人马集结谷口阻止我带人入谷驰援我确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因仪王那时还在他们手中其后我全力接应你和仪王连夜护送你们赶回京城——你总是知道的吧?” 向琉昱也嘿嘿冷笑了声:“你急于辩白张庭却只怕他不信你。不如——也别假惺惺表忠心了我们再联手一次你手下这么多人何必定要听命于他?” “张庭”却只听夏琰的语气依旧冷冷淡淡的“表忠心不必用嘴——还要我教你?” 张庭的眼珠微微转动已明他意面色立时转喜:“张庭明白!”手中短戟抬起:“都跟我上一个不留!” 向琉昱的面色却已转白。他一番言语虽为挑拨本来也是实情却不料夏琰非但不为所动反而更以此逼得张庭越发急于赶尽杀绝。单先锋。他在心里哀叹。我终是怎样都难望你之项背。在阵前听过你那么多次轻言笑语便能兵不血刃尽退劲敌可我——根本做不到。 夏琰对许山若尚有些感念对向琉昱就少了许多并不在意他如何应对张庭之众便要带自己的一千人向谷口先走。向琉昱如何肯让他轻易便过一口吞了解药也顾不得药性还未散发起飞身而来只期将夏琰拦上一拦也好。 可他只来得及飞到了半途——张庭的戟已追上了他“哧”的一记击刺入他后腰。青龙教众连连惊呼相救不及多只能就近围向张庭防他追击。向琉昱从半空重重跌落张庭短戟拔出扫向众人身边几名兵士各举长矛一同再向向琉昱背心追击插落。 向琉昱艰难转身。手中盾牌已是分碎而毒之痛痒依然残留他半仰于地挡或是避此时都已万难只能赤手握起空拳砸向矛头。忽大风又起——这一次的风灼烫炽热在这酷烈的寒冬里竟是说不出的生望暖意。在向琉昱的拳头触到长矛之前几名兵士连人带矛向后飞出就连一旁的张庭与数名青龙教众正自交手亦叫这股大风卷得失了方向准头站立不稳张庭腾腾腾连退几步使出了坠力来却仍未拿住一个踉跄滑倒于地。 向琉昱猛然回头叫出一声:“教主!”可便是这时一股陡然而生的巨大的冷意从他身上漫过漫向那热意的源头。没有风。这一次没有风息从夏琰掌心挥出可这冰冷的气息仿佛一顷看不见的暴雨翻覆在了整片小径只一刹那就覆灭了迎面的所有灼息。向琉昱的身心还未暖起就已透凉甚至张庭都觉出了一瞬间的毛骨悚然——拓跋孤推出那一掌之炽当然足够令他忌惮可他此刻更庆幸——夏琰不是自己的敌人——至少现在不是。 七折 五二七 寂静之血(五) “移情”。拓跋孤在一瞬间判断出了这无声压到的是什么。在他所认知的“明镜诀”之中即便是攻势最为凶猛的“潮涌”也无法造就这样的压迫唯有——唯有借起全部情势为己用的“移情”才能将两人之间全数的距离都化作了只属于一个人的冰冷。可是——一句话都不说就运动“移情”?这是明镜之第八诀意味着除了只作守势存在的“不胜”和濒死方可激起的“离别”夏琰已经用出那心法最艰深也便最接近终极的部分——他果然一上来便要不惊不休? 若非早就对夏琰此际内力深浅有过预判只怕拓跋孤便淡定不得但眼下他总算还能抑住心中不安。适才他是出手解救向琉昱之困用的不过是青龙六气之一“龙猎”远非全力被“移情”这等巨力骤然覆灭原不出奇。相比起意料之中的深厚功力倒是夏琰对内力之驾驭比他逃离那天胜过太多更足令他心头提起。他不是第一次与夏琰的“移情”相遭遇。他还记得与他头次在临安武林坊凌厉的居处交手时见他手忙脚乱之下不假思索用以接招的不是其它正是“移情”那时他仿佛就已跳脱了朱雀习惯自有用法。而今不论今昔功力高下差距单论用法与那日又是迥异他知道眼前这个敌手定已将“明镜诀”透彻于心他所拥有的绝不止有朱雀赋予他的绝顶内力而已。 整个小径因这冰冷的压迫一时死一般静身周那些拼上性命的厮杀仿佛都那么绵软无力。呼吸将每一个人的胸肺里都灌满了深深的寒意——包括拓跋孤在内。与夏琰的距离不足二十步他已经能看见他一双深得漆黑的眼深得好似除了仇人的影子没有任何东西能在其中映出模样。 夏琰弯下腰把捧在怀里的牌位小心放在地上好像在那一天的大雪之中朱雀将他扶在了墙边坐下。“君黎。”他仿佛仍然听得见朱雀对他说“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看师父怎么给你报仇。” “师父”他喃喃说“你在这里……坐一会儿……” 拓跋孤并不耐烦等待他的念念有词——他已经送来战书他而后送来了单疾泉的尸体他现在一出手就已是“移情”一切意思都已经很明白确实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他将胸肺间的凉意吐出随后吸气——“龙猎”收束后青龙六气在这样一个呼吸间合而为一青冥之息笼罩于身周仿若亦有呼吸吞吐间吹散开“移情”之迫压在两人之间蒸腾起几层肉眼可见的雾色。他随即将内息运转加快青焰立时暴涨雾色愈发向夏琰所在伸展过去——所谓青冥之息本身当然与“移情”一样并不可见但雾气向众人标记出了两人之间的分野。 夏琰直起身来的时候白雾已经自“移情”压抑的正中向外蚀开一个愈来愈大的洞——拓跋孤在加快向他靠近他的一掌正洞开冰冷压制——两人之间距离已不满十步他在出掌抢攻! 夏琰看着他心中竟涌起一丝嘲弄。拓跋孤想必还不知道那一日自己于死生之间已看清了他的青龙六气所以此刻除非他不使用青龙心法否则内息的一切走向都逃不过自己心目。拓跋孤的内力看上去不是全盛想来那天与朱雀、凌厉交手还是损耗非常短短几日当然恢复不到最佳。但这并不妨碍他依旧盛气凌人。六气交融——珀息“龙饮”、碧息“龙跃”、苍息“龙吟”、玄息“龙猎”、秋息“龙潜”、赤息“龙噬”——六股气息汇而成青冥之焰而后那烈焰的呼吸变得如此剧烈夏琰识出来的正应是青龙心法之第七层——不出所料“移情”出手之腥烈足令拓跋孤视自己为前所未有之劲敌第一掌相遇他便要全力而出! 的确。只在几日之前拓跋孤还从未想过除了朱雀这世上还有谁值自己将心法用至第七层可世事之变匪夷所思今日面前的敌人或许比朱雀更难对付竟敢一出手就用了“移情”那么自己若不用出第七层立时扭转战局怕也毫无取胜之机。 而若成功——也许高下倒逆胜负立分今日青龙谷或许不必陷入无尽战火灾劫! 夏琰目视着青龙掌劈开“移情”冰冷的笼罩那股熟悉的烈焰气息一瞬已到身前。他不动声色地抬起双掌——身周的移情在这刹那向他掌心汇聚冷热二气不断在二人之间纷飞消散簌飒如有形逼得四方交战或愕然的众人无论敌我尽皆躲闪避让。细心者已自发现夏琰出掌的姿势其实很有些怪异——他双掌抬至与拓跋孤来掌同高十指交叠掌心向外手臂向前推至仅剩极少的微屈。拓跋孤不敢托大另一掌亦补上——四掌交实青龙心法之汹涌内力侵至溢出的热风一时澎湃竟盖过了冬日的冰冷周遭愈发腾起轻雾。 这将二人裹挟其中的雾气令周围众人都露出了几分面面相视的不解不确定——夏琰的气势适才明明甚嚣尘上可这甫一交手的感觉怎么好像——是属于拓跋孤的热息占尽了上风?冰冷的感觉很快散尽他们看不见气息的走向只唯恐是自己估错了情势不敢造次多越发避让开去。 只有拓跋孤在交手中判断出了夏琰这双掌推出的是什么可这判断只令他比看客更难以相信。怎么可能?他在心里说。难道此前的估计是错了——其实夏琰并没有到能到与自己一争的地步?又或者他虽臻极强之境可究竟临敌经验不足甚或可能对所拥有的并不自知至少并不自信? 否则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这个气势汹汹为复仇而来的夏琰一决胜负之际怎么用出的竟会是……“不胜”!? “不胜”明镜之第九诀是在自知必败的情形之下为尽力减少自身所受之伤害而采用的守势。用出这一诀意味着无论夏琰的内力如何深厚他已然自立于不胜之地除非变招否则绝无可能以掌力伤人。于拓跋孤而言这当然也意味着在夏琰变招之前自己无有落败之虞尽可放心大胆只图强攻。无论怎样提醒自己断不可轻敌他心中一时之间还是不可抑制地掠过了那么一丁点儿暗喜。在这么多年实至名归的“当世第一高手”眼界里这样的情境其实才更熟悉。在青龙心法的气势下从没有一个人——包括朱雀——敢将自己视如无物有过太多对手在与他对敌时下意识先用出自家心法之中的守势来试图防御。经验不足者总以为先取守势若有机会再行变招可拓跋孤却再清楚不过那些一始便自置于被动之境的怯懦对手在青龙心法掌力逼迫之下只会愈来愈无法变化、无路可走最终无一例外地要被击破。进永远是进而退便只能愈退这是所有对决最简单不过的真理。“不胜”大概是他所遇过最强大之守势心法可再强大——也终究只是守势。 如许多念头也不过是如电瞬间而意随念转青龙心法越发以最高之第七层源源而出誓要突破“不胜”之守。如果青冥之焰能被看见在场这许多人当能看见拓跋孤身周滚滚之息似他一贯的狂傲无忌。何曾有人能轻易从他手下得有半分侥幸“第一高手”岂是沽名钓誉就算夏琰再是得有奇遇大概也不过是个昙花一现的后生晚辈罢了。 夏琰能感觉得到青龙掌力在不断加剧——如果不是“不胜”他想这份青冥之力确实足够震断这世上任何一人的心脉灼枯任何一条经络中流淌的气血。他抬目注视拓跋孤拓跋孤也回以注视。那双眼睛透出令他生恨的如火般炽色昭示着他高涨的战意与必胜必杀之决意。可夏琰确信这双眼睛无法像自己看透了他一样看透自己也必不会知道——他正为自己掘好了坟墓。 拓跋孤此刻已能肯定夏琰的确得了朱雀的功力亲传否则心法第七层绝不至于有如在击推一堵铜墙铁壁——他必是将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在了双掌才阻挡住青龙掌力的来袭。他想朱雀或的确是个奇才就连创出的这一守势都严密如斯但——夏琰一始便选错了路在自己的极力威压之下已经没有办法变招反击只要能打开这所谓铜墙铁壁的一丝裂隙自己定必能直取敌之脏腑。而那只是时间早晚之事。 只是数个弹指的工夫拓跋孤以最高之第七层心法已加了三重力道。他如今功力更胜十八年前若不是因为前几日大战之故本是远远未至极限。不过他已看见夏琰的额头也一粒粒沁出了汗珠——守势从来都比出手强攻耗元更剧“不胜”想必更早到了极限。他并不犹豫聚起体内全部真气第四次加重掌力。青冥之息滚滚涌向濒危的“不胜”好像随时就能打开那道大门长驱直入。 可——明明足以摧枯拉朽的内力推出门却依旧没有开。 门没有开甚至——是错觉么?它这次好像还更牢固了些连那些因撞击而漏出的细微缝隙都消失不见了。铜墙铁壁吗?不对。好像根本就没有墙——没有能被攻破的墙而仿佛是——一个“死胡同”? 拓跋孤在这个瞬间忽然想到些什么心下激泠泠一抖。“不胜”在那个“明镜诀”之中是比“移情”还更接近“离别”的一诀。那一天朱雀濒死时“离别”含而未发以单疾泉之推测他最后正是借之将全数功力传与了夏琰。此刻之“不胜”令得自己击出的所有掌力没有一丝一毫通过了夏琰那双手掌它们是不是——也没有消失?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任何力量会凭空消失的不是么?那么——它们去哪了? 可此时省起似乎已经来不及了。不断加而推出的青冥之力正是被夏琰全数留阻在以“不胜”心意支起的双掌之间到了此时仿佛终于堆积不下了。甚至不需要变招——还在前涌的第四次加力与返涌而回的前三次掌力相撞轻而易举地反逼向拓跋孤——不是属于明镜诀的冰冷潮涌而竟是属于青龙心法的烈焰奔腾霎时逆冲挤入拓跋孤的经络疯狂而决然得如要将之寸寸崩裂。那足以震断世上所有心脉的力量——是不是也震得断它主人的心脉? 在后来的许多记载中关于两人这次交手的叙述大多只有一两行多不超过三行因为只有一掌——真的极短。没人能清楚描述出内中有些什么曲折只知道“夏君黎甚至没有真正出手就将‘当世第一高手’引以为豪的青龙掌力全数倒逼而回”如此而已。 拓跋孤还有点不敢相信可是——仿佛只是耳边轰然的一响然后整个世界一瞬间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的心跳之声。或者不是心跳而是这颗心被鼓胀欲碎的声音是周身血脉被烈焰焚灼的声音。他想他还是太不了解“明镜诀”了。他更不了解“不胜”。这么多年威名在身他的确拥有比夏琰多得多的临敌交手经验却独独没有过——“不胜”。 夏琰的气血有些微过于兴奋的翻涌额上的汗虽然收落了但也没有那么气定神闲毕竟是逼退了“当世第一高手”的守势总也须耗走常人所难企之真力。拓跋孤眼下的内力差他几分他起初是想以“潮涌”压过对手可是转念——拓跋孤与朱雀对手多年“潮涌”于他太熟悉了贸然以之交手或许反有变数哪怕他最终不敌自己也必只会认为自己是因了侥幸唯有以最不可能的方式令他落败方能真正挫去他的锐气。“不胜”大概是其中最匪夷所思的方式——那个盛气凌人的拓跋孤这么多年太习惯将自己放在强者的位置一贯不屑只属于弱者的守势所以才从没有想过——在更强者的手中守势又如何一样足以杀人。 七折 五二八 寂静之血(六) 向琉昱面色如纸见拓跋孤踉跄后退顾不得背上血流不止猛然冲上前来想要扶住他。拓跋孤受此重创竟未便倒一把握了向琉昱肩膀手中劲力仍大得令他肩上生疼。 “去……守住谷口……!”他口中说着目中仍然露着凶光瞪视着其实已有几分模糊的面前的那个敌人。眼前腥红腥红的。这世上最了解这内力之刚猛的难道不正是自己最明白己身心脉之损的也正是自己可他还是不希望青龙谷真要就此陷落——哪怕希望已然如此渺茫。 “不行教主你……”向琉昱话还未说完忽又听到顾如飞的声音从后传到。“教主!”他也来了带着他那二百余人从谷口飞追过来。 “谁让你们来的!”拓跋孤理应这样吼出一句如果他还能提得起声的话。可是他口鼻中只呛出了鲜红。夏琰看得见他色泽已然浑浊的青龙之息在周身翻滚——他至少断了两处要脉末枝微络更是崩裂了不知多少体内尽数是气息散漫、鲜血溃涌如果没有人对症疗伤单是提气强撑最多不过撑上两刻钟的性命。他有那么一瞬几乎觉得有点索然。杀人从来不是他的兴味。可看见顾如飞那日的一切陡然又在眼前活泛重演稍许偃压的仇怒重新升起他清楚地记起——他来这里本就不是只要拓跋孤一个人的性命他的师父在他心里重逾泰山非整个青龙教不足以平恨! 拓跋孤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杀意再度涨出牙关紧咬哑声:“快回谷口!”而他自己勉强抬起一只手臂仿佛——这样的他还能替身后这青龙谷拦住夏琰和他的两千大军似的。可便在此时背心一股熟悉的暖息涌入他身体忽然愈发僵硬整个人微微发抖。“谁让你来的!”这一次他竭尽全力还是说出一句。背后的人没有说话依然隐在他高大的背影之中将手掌贴在他的后心。那是——青龙心法之“补”诀正将内力源源不断地送入他身体。 拓跋孤没有回头也当然不需要回头。青龙心法除了自己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习过。凌厉在风霆绝壁不可能出现在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自己那位抱恙已久的夫人。 若非身体不是太好拓跋夫人的身手当能为这次守谷争回一两分胜算不过想到一双儿女年幼武艺未精不足自保拓跋孤还是叮嘱她带上两人去往句芒涧暂避不要出战。只是——今日之战凶险她又岂会不知。在安顿好姐弟两个之后她终究还是返回了谷口跟着顾如飞等的队伍冲到了此间。 没有人遵令往谷口回去。向琉昱顾如飞还有程方愈留下的一名组长三个人各以出鞘的兵刃或敌意的手势紧贴在拓跋孤身前向夏琰虎视众人更是一字排开将去往谷口的路堵得严严实实。自然了——谁都知道谷口处易守难攻原是阻挡禁军的最佳地点可夏琰想必不会容拓跋孤活着撤退——一个失去了教主的青龙谷没有人敢细想那该是种什么光景。 这个地方距离谷口其实很近只有一里路光景若不是稍有遮蔽弯曲在此就能望个对见。谷口应该还守有四百来人由一名组长暂时统辖从谷中精心选择过角度的瞭望点定然可以看清此地发生的一切。拓跋孤自知算不上沉得住气得了前方林中并不顺利的消息之后便禁不得等待出谷迎敌只希能将夏琰截留在尽可能远离青龙谷之地。但他还是在离开前交待了两名组长必须将青龙教之主力留驻于谷口大概也便是因此总算不是所有人都冲出了谷来。 拓跋夫人虽藏于拓跋孤身后但她来时绝不是没被夏琰发现。“夫人不用白费力气了。”夏琰的语气有种笃定的凉薄“心脉断了无论如何也是补不起来的你的手若还不拿开小心多赔一条性命。” 拓跋夫人并不说话。她全力于给拓跋孤运功疗伤又怎么有余裕回答。倒是向琉昱愤怒:“卑鄙小人!教主前几日内力有所损耗才让你有机可乘你若真有本事便该在他功力恢复之后才行光明正大挑战如今不过是趁人之危!” “笑话”夏琰当真露出冷笑来“我来报仇还消等你们吃饱喝足的时候?”一旁张庭帮腔:“你还敢说君黎大人前几日受了重伤不比你们教主损耗得多?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想不到堂堂青龙教却是连输都输不起。” “不必多言。”夏琰目光扫了扫几人护住拓跋孤的架势与一应教众截堵去路的阵仗“我只问一遍让是不让开。如若你们定要拦在此地就别怪我一个都不放过。” “有……有种你把我们都杀了!”顾如飞咬唇道“你杀了我你这辈子还是没资格姓顾!” “顾如飞你不用急。”夏琰的双眼在与他对视时泛起一丝浓重的血色“就算我今天只杀两个也一定有你一份。” 顾如飞再是少年血勇听闻此语也禁不住浑身发凉一句话都说不出。夏琰却已经将目光转回至拓跋孤:“我就是好奇拓跋教主贵教那位什么事都喜欢先插一手的单先锋今日怎么缩头乌龟似的到现在都不出来反倒是你堂堂一教之主来此做这个‘先锋’?不但他不在——这地方一个单家的人都没有——他该不会是连你也算计了吧?” “你还敢提我姑父!”顾如飞听他几句话火气又腾了起来一时忘了害怕呼召左右:“别跟他废话杀了他给我姑父报仇!” 夏琰侧身稍让向后递以眼色跟在他身后的是张庭之副尉当即会意拔刀为号率众迎上。 “你不肯说我也知道他想做什么。”刀风剑气于身周呼啸夏琰却犹如置身事外依旧看着拓跋孤“不过就是与上次一样——没关系他若不敢来等我翻遍了青龙谷总能找到人的。” 拓跋孤并不是不想说话他的确是说不出话。他其实并没有听懂“与上次一样”是哪样但“翻遍青龙谷”这几个字却是懂的。夏琰看见他那只已经抬起多时的手掌此时竟隐隐然又现出几分青色。怎么——他心中惊讶——莫非拓跋孤到此刻还能运起内力? 他说的“与上次一样”是上一次单疾泉将自己扣作人质的那一次。他早识透他那样的伎俩了——他记得那时候他堂而皇之地对自己说打算在朱雀威胁到青龙谷的最后时分将自己交出去还要自己充当那个说服朱雀的角色让他息事宁人。今天单疾泉当然会故伎重施因为今天他的手里也有一个最好的人质。刺刺不会希望青龙谷受到伤害正如那天的自己也不希望青龙谷受到伤害而甘愿这样为他利用。那时的自己何等天真而今天的刺刺一定也是同样的天真。 但今天的自己却不会如单疾泉所愿。他在心中确信。他只是真的有点好奇——他以为拓跋孤垂死青龙谷告急此时此刻应该已是单疾泉带着“人质”出现的时候他为什么迟迟不来?许山问是不是自己杀了单疾泉顾如飞说要杀自己给单疾泉报仇——他倒是想杀单疾泉如果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可他分明连个影子都没有。 没关系。他还是这样对自己说。只要你在青龙谷我总会把你找到。 他看见拓跋孤手掌上的青色气息愈来愈重——他在不动声色地蓄力仿佛以那样的身体竟还能够推出足以致命的一掌。他此时倒有些佩服拓跋孤的拼死一掷——就算有拓跋夫人试为他疗伤以她的功力不过杯水车薪拓跋孤还能借以燃起这星青色焰火的只怕是残余的那一点点性命本元。为了这青龙教的一线生机而涸尽自己?不论其它至少这个教主还不枉谷中这些人的一声尊称。 拓跋孤果然暴喝了一声身形忽然拔地而起躯干四肢的血脉在他动作的同时因为突然发力裂开数个血口鲜血汩汩而出而他恍似不觉和身扑至将性命倾注于右掌之中居高临下向夏琰压来。本来位于他身前的向琉昱与另一名组长受他骤然大力激荡一时站立不稳被他逼开几步夏琰已欣然出掌相迎——当此时他亦不想再用什么手段“潮涌”大约是他能送给拓跋孤的最好归宿。 那面拓跋夫人见得直是心肝俱裂。新的飓风扑面而至青龙心法与明镜诀再度相遇。“阿孤!”她失声叫他。在一切理智回归之前她什么也没有想双足一顿亦和身扑向那两人交掌的飓风里。 那飒息飓风盖过了此间数百上千人的厮杀之声连一件兵刃都无法介入其中要被那巨大的离心之力推出战场。可她却进去了。她以那样的共死之志也伸出一掌击向夏琰后者竟不得不抬了左掌接过她的掌力。 双掌迎敌夏琰不耐烦再作缠斗“潮涌”如冰封断裂瞬息百里拓跋孤夫妇二人一个是强弩之末一个是久病弱躯如何又能抵敌得住被他遽然发力击得双双向后飞出落地之时气息已微鲜血箭一般自口中射出喷落一地腥红。 夏琰对了两人这般拼死一掌胸口也是憋闷非常若不加以抑压只怕旧伤都要泛上。向琉昱等见他呼吸微紊各拾兵刃待将他围在核心这面张庭反应却快挥一挥手近百兵丁先将夏琰围护起来。 拓跋孤竟犹自并未气绝以手扶地待要一点点站起身来。夏琰很快整匀气息推开张庭等人见拓跋孤目光在自己身后的朱雀牌位之上落了一落微一犹豫俯身将灵牌拾起。 “拓跋孤我最后与你个选择。”夏琰道“你今天总是必死死之前你便向着我师父的灵位磕头认错然后——”他指向他手边一柄不知谁人遗下的兵刃“你拿着这把刀杀了顾如飞再行自刎。做到这两件事我便放过你青龙教上下不杀。” 顾如飞此时已战得远了他那二百多人被夏琰这边副尉带领的五百来人逼得愈来愈退近谷口之地但还在视线之内。他自是不可能听见夏琰的这番话但向琉昱等人却都听得清楚。拓跋孤从来不是肯受人要挟的性子或者毋宁说——从来只有他要挟别人。以他们所知拓跋孤当然不会应允这种足称折辱与卑鄙的要求可——若为青龙教故他们不敢肯定他的回答。 风在拓跋孤沉重的一呼一吸间穿过。他拿起了那把刀但没有再看向那个灵位——也没有作出跪的姿势。他竟用它支撑着站起来血污的唇角露出一丝狰狞笑意。 “我拓跋孤从来只跪拜过这天地还有父母。”他狞笑着。“鬼神我都不拜——他朱雀算什么东西要我磕头!” 一缕极怒自夏琰胸腔急冲而上。“那我就先送你走!”他的面目也变得狰狞抬起掌来便要向拓跋孤击下。 可便是此时一个极为矫捷的身形忽然窜至在夏琰与拓跋孤之间那么狭窄的空间里强自切了进来仿佛要为拓跋孤接去掌力。当然没有任何人还能接得住夏琰的掌力——如果他不停手的话。可他——一瞬间仿佛因为什么错觉吃了一惊那手掌陡然停住了。 他看清了掌下的那个少年——对是个少年但不认识。怎么回事。他在心里问自己。怎么方才一瞬间竟以为这个身形会是——无意? 少年当然不是无意只是看上去和无意的身高身形很是相似一样是那么一个宽肩窄臀的矫健模样就连瞪视着敌人的表情都一模一样。“你是谁?”夏琰竟忍不住脱口问道。少年一言不发只是满脸敌意地瞪视着他双腕保持着交叠护住了头顶的姿势显然在切进来之前就知晓自己必定敌不过。 七折 五二九 寂静之血(七) 还是旁边那名组长回神喊道:“不思快回来!”——“不思”。夏琰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他大概想起来了刺刺提到过霍新有个义子年纪比无意大不了多少但因为他除了霍新与谁都不说话她与他相交不多便不太知道他的事。这大概是少有的刺刺都不太了解的人了。在青龙谷与霍新对掌的时候这个少年应该就在但是当时并没有留意。 “不思。”夏琰打量着他。“下一次再敢这么窜出来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虽然并不希望自己依然是旧日那个心软的君黎但他总无法对这个少年动起杀心。究竟还是因为无意吧。他想。如果无意还能活着今日的所有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不思还瞪着他不肯走。“我不杀他他也要死。”夏琰便收下手掌“那就让他好好看看青龙教是怎么被他亲手送上绝路的!” 他甚至没有转头:“鸣号!攻谷!” 命令传出后方随即传来号角吹鸣。三声长这是与风霆绝壁约好的进攻信号。在此地看不见青龙谷最北但号角声高亢足以穿云破雾。张庭带大军强攻谷口邵宣也听到号声之后便会令放箭火矢自绝壁高崖借北风射入谷中射程远近全看风力如何这个谷地最后还能幸存下多少屋舍草木大概只能交由天命。 夏琰越过拓跋孤去往前面找顾如飞。拓跋孤行动维艰只能在他身后冷笑:“我青龙教中个个英雄你以为谁人会怕死?” 夏琰站住了。“是么。”他心头竟涌起一阵恶意“那——‘句芒涧’呢?” “你……”拓跋孤已然失了血色的面孔完全煞白“你敢……” 夏琰转回头来看了他一眼:“我给过你机会。” 他没有再理会拓跋孤。此时的拓跋孤余下的性命也许只能以呼吸来计了。 ------------- 二百支长弓现在已被折断了一半。 但仍然有一百支支在了风霆绝壁之上。 凌厉从与邵宣也交手的百忙之中将绫缎飞驰而至可终究晚了一步。三声号响一声令下第一批五十支箭矢激越而出带着长长的流星般的尾迹先向上飞起然后以一个弧线划过青龙谷晴朗的天空。 这是即将正午的青龙谷。 “邵宣也!”凌厉疾声呼道“你定要毁了青龙谷吗?……阿寒也在青龙谷你可知道!” 邵宣也的刀稍稍停了片刻但他随即毫不客气变招劈至。 “那又如何。”他说“这是军令。” 凌厉软绫挥动接他来招:“什么军令——你堂堂明月山庄邵大侠去做什么朝廷爪牙!” “你呢。”邵宣也没有表情。“退隐江湖这么多年又为什么带她回来?” 交手之间第二批箭矢已经就位。凌厉听见弓弦拉张的声音。风霆绝壁的守卫本就不多拓跋孤必须要将大多数人留在谷口此处几乎是寄望于他一人可——他一个人纵然武功绝顶足以以一敌百也无法在邵宣也和数百人的围击下瞻前顾后。他牙一咬飞身掠至崖壁之前左掌右绫挥向那一排弓手。弓箭手如何抵挡得住他的来袭近处长弓又被他毁去十数稍远的也连连避让但更远处第二拨弓箭还是射出了十几支去。而邵宣也的刀也已到了背后“呲”的一声撕裂开他颈后衣袍。 凌厉回身。邵宣也还是留手了否则以昔日“中原第一刀”的刀法怎么还能叫他空门大露之下侥幸无伤。凌厉也顾不上这许多抬起手来指向山谷的方向:“青龙谷于你我都有渊源你若毁了它心中可安!” 被打乱了的弓箭手一时不敢上位只看着邵宣也等他指令。邵宣也却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垂目:“起初是你叫我多照拂他。” “是但……”凌厉摇头“我本担心他在内城颇多艰难。今时今日却不是当初光景……” 邵宣也抬起头来走上前去望向绝壁之外。淡淡的阳光照在青龙谷远处一点点的金色是着落了的箭矢燃起的火光。他伸手扶向凌厉的肩:“到此为止好么?” “到此为止当然好。”凌厉面上露出一丝喜色“反正你也已经……” 话音未落肩上忽觉一异一股气息自邵宣也手握处游入并不凶猛却也足够阻住了他行动。凌厉右手要起却终于晚了一步——气息如鱼压锁住他天突与璇玑。只是这么一滞——在他运气待冲开这份气阻时邵宣也另一只手先伸过来掌缘向他后颈重重一击。 “邵宣……”在他说完这个名字之前他已昏沉向下。 “我知道你不想毁了青龙谷。”他只听见邵宣也喃喃道“可是当年我们又是为什么定要毁了朱雀山庄……?” 声音在片刻后振奋起:“整队!就位!”得令的兵士携着剩余的完好的弓箭重新在崖边开始排列。 而这些凌厉都已不知道了。 ----------------------- 单刺刺脚步一停面色微变:“一飞你看那是什么?” 她抬头的地方流星呼啸着散落向这片谷地火焰尾迹在落地后一下子变得醒目——不是一支是十支——不她数不出多少支近近远远灼烧起这片熟悉的家土。“怎么回事!”她呼道“火矢——从哪里?哪里来的!?” “那边!”单一飞指向北边。“那是……北边!” 单刺刺回身:“……风霆绝壁?” 来不及想太多她已道:“先救火!”距离两人最近的一支箭射中了屋舍她奔进去屋里所幸并没有人。箭上多半是有助燃的火料落在茅草屋顶上干燥的大风一吹一下变得极旺。这是腊月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甚至有一点点暖洋洋的冬日给出几分光影来可现在这样的好天却成了助长火势的纣虐。 单一飞跟着她在水缸里打了几次水很快就发现根本赶不上火势的蔓延。“姐别管了扑不了了。”他用力拉着她拉到了上风之地。仿佛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屋舍整个被火焰吞没只余下浓浓的热浪和焦味熏蒸在两人身体面颜。 几乎同时西面又是一亮——又一间屋舍着了火两人还来不及决定要不要过去看看火焰再一次以不及霎目之势吞没了整间房屋。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的!”刺刺双目被熏得泪流不止几乎要哭出声来“是谁是谁!” 单一飞此时还算冷静。“好像……好像大家都不在。”他四处看了看道“是不是大家都已经听到风声先撤走了?我们一早上都在山洞那边没人知道所以没人知会我们。不如去谷口——若有外敌来袭大家一定都去谷口抵御姐姐我们也去谷口!” 单刺刺深呼了口气。虽然火箭来自风霆绝壁不过她知道那绝壁自己和单一飞是没有办法攀爬上去的甚至若靠近了或许反而不过被人当了靶子。好在谷中北面一向人少屋舍还算稀疏且众人都得了消息已然走避那箭矢暂时看来只有零星少数的能射至更南面屋舍密集之地大多还是落在这附近暂时放弃不管也就罢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兵刃。幸好是来练武的随身的剑还在当下点点头:“好去谷口看看。” ------------- 夏琰也许的确没有什么不敢但会不会真的动句芒涧那又是另一回事。早在跟随顾世忠来青龙谷时他就听说过“句芒涧”这个地方。若他猜测得不错单疾泉带着一家人当然包括刺刺大概是躲去那里了他总要把这个地方找出来的。 后面许山的人从树林里出来自后开始放箭但混战一起放箭便失了作用近百人只能弃下弓箭抄起兵刃近身加入这场大战之中。夏琰对谁都没什么客气——他已经提醒过他们不止一次不要上来送死如果他们不听那么也再怪不了旁人。 不过他还是在往前走——往谷口的方向。谷口已经近在咫尺张庭的人已经在与那里守卫的数百名教众交战。夏琰在人群中寻觅顾如飞的踪迹。很好找——顾如飞被一名家中把式护着正退向谷口的方向但因张庭的人已经堵在谷口他发现回不去谷中只能再出来厮杀。 夏琰从地上拾起一把剑。他的“伶仃”已经插在许山胸口身上再没有兵刃了。不过他想了想又把剑抛了。顾如飞那卑鄙无耻的一剑刺中朱雀的时候自己还在昏迷之中苏醒不得。他在那个迷梦中想了无数次醒来要如何以爆发之力立毙他于掌下可最终还是为了能带上朱雀逃脱放过了他。现在仇人就在眼前。比起一剑轻易地刺死了他他觉得——还是该以朱雀给自己的内力为他复仇——因为这是那天本可以立时杀死顾如飞的“离别”如今用自己的手给出只是——迟到了几天而已。 他其实不在乎顾如飞怎么对自己。他也不在乎单疾泉怎么对自己。那些曾那样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小人们他都可以不管可是害死了朱雀的——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放过。不要去想。他还是忍不住叮嘱自己。不要去想他是顾家的人。不要去想他是顾家唯一的后人。不要去想他背后的那个顾家和那个家于自己的意义。不要去想。 “顾如飞。”他出声。流云的细密在这样的嘈杂之中将声音送至顾如飞耳边。 顾如飞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微微一震猛地回过头来手中长剑下意识举高脚下却禁不住退了一步。 “还有什么遗言。”夏琰说。 顾如飞额头一下沁出了冷汗。他想过的。他想过今日会死。他骨子里那些少年热血让他在加入这场九死一生的决战时义无反顾可正因为他还是少年——这世上的少年大多还没有活够又怎么能真的看淡了生死? 他舔了舔嘴唇下意识向左右看了看。张庭的人几乎已经冲破了谷口的防御但程方愈的那个组长——那个他才刚认识了几天的组长——还在拼死力战。顾家的几名把式都冲了过去虽然自知恐无法匹敌那么多禁军还是希望能多拖延一刻是一刻。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大喊救命。就算他发现真正独面将死的恐惧是这么巨大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少年的骄傲让他绝不能在这种时候让任何人以为他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他为之而战的那件事更重要。 他握紧手中剑柄。“夏琰!”他长声大啸仗剑猛冲过来。反正是要死为何不死得壮烈一点呢?比起最后被夏琰逼至退无可退一招致命的惨淡他宁愿死在不自量力的路上。 “看来是没有了。”夏琰低声喃喃。最后一次他抬起手以流云夺他的长剑。以顾如飞那点修为就算拼了死力只怕也握不住可这次剑却竟并未落地。夏琰细看已见他竟将剑以坚韧丝线牢牢缚在五指和手腕被自己内力以夺那剑虽一时脱手但却仍挂在手上而他面色极是痛苦却又极是咬牙坚持不断反手试重新抓住那不听话的剑柄。 被同一个人夺了这么多次剑这一招当然是他为了此刻准备的可夏琰很清楚这根本没有用。比起长剑被夺用这种方式试图保住兵刃只怕更凶更险——那细丝是为了不被扯断才缠得如此之紧本身又坚韧无比自己只要加几分力细丝受力拉扯甚至可能立时切断顾如飞的五指乃至手腕。 顾如飞已经感觉到了。指腕被绞紧一丝此前不曾意识到的凉意充斥心间可他随即心下一明:我都快死了有没有手又有什么不同?心中思想时忽然手腕转动间抓到了剑柄他连忙用力握紧加快向前搠去——要赶在夏琰下一次“流云”发力之前。 七折 五三〇 寂静之血(八) 夏琰是不会再对他用出“流云”了。相距已近他的掌中卷起“潮涌”那是他准备送别顾如飞的方式——与送别拓跋孤一样。大约是顾如飞适才的高喊太过撕心各处酣战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此间情境几名顾家把式齐声惊呼:“如飞!”从不同的方向飞身而来就如当日郑胆替他挡下过朱雀致死一击想为这顾家唯一的后人再挡一次性命。夏琰却在心中轻嘲。早在不思飞身挡在拓跋孤身前的时候他就已说过下次不会再有这么好运气。掌力已发他不会收回谁愿意与这家主同死就尽管来同死便了。 从顾如飞高喊进击到夏琰流云转为潮涌短短几丈的距离又有谁能赶得上呢?顾家两名老者在飞身而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其实已追之不及在半空之中就已痛哭流涕。顾爷顾爷我们终于是对不住你啊!若如飞命丧我们又有何颜面还活在这个世上? 可还是有一个人赶上了。在所有人看清那是谁之前潮涌击打在一个柔软的身躯巨大的冰河之力只在一瞬间就穿透过它溢出的力量犹自侵入了被挡在其后的顾如飞余冲令他只觉脏腑移位好似遭遇滂沱巨浪。 夏琰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或者不是一拍是许多许多拍好像他已经感觉不到心跳。不是应该——都在句芒涧?就连上次自己来单疾泉都那么谨小慎微这次怎么会由得她—— “姑……姑姑!”他听见顾如飞在惊叫。姑姑。他不想看清顾如飞的姑姑顾笑梦正倒在自己的身前顾如飞的怀里。他眼前昏黑旋转心下却空白一片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觉得——应该是在梦里在一个——他还有机会醒来的梦里。 大概是这一掌穿过得太快被震碎的脏腑还没有来得及将血液从顾笑梦口中送出来她看起来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被顾如飞扶住仰着头圆睁的双目注视夏琰。 “你说……要踏平……青龙谷?”她口唇还能动即使已经要依靠每一个呼吸的起落才能吐出字来她的口吻还是那么严厉“哪怕要……踏过你……姐姐……姐夫……还有义父的……尸骨……对吗?” 血在这时终于从她嘴角流出来。“姐……姐姐……”夏琰慌乱地想要为她擦去可是涕泪已经遮蔽住他的视线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他的话那么湮噎不清“我没有我没有想……没有想这样……” 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这时候的顾笑梦忽然笑了好像已经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答案。呼吸变缓了。她的手抬起来像他小时候那样要抚他的脸。“我就知道……不是你”她轻声道“你姐夫他……从来……不会错的你这么心软……怎么会……杀他呢……” 夏琰没有能抓住她落下去的手——它从他指中漏过如她所有的光华都在他掌下消散了。顾家几个把式早趁了间隙将顾如飞先抢出来。顾如飞还在叫:“姑姑!”可这种时候——就算对眼前所见有着再大的难以置信四五个人还是将这位年少的家主严严实实护在身后只怕夏琰再要暴起伤人。 夏琰在一片模糊之中看着顾笑梦。她躺在这片已经枯萎的土地上。她穿着一身缟素白衣只有一点点寂血晕红了嘴角。她的眼睛闭着好像并没有什么痛苦。她这么安静好像只不过是在这里沐着一点难得的阳光。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想起那时好像是因为想保护她才离开那个家的。他在日行日远的距离里渐渐忘却了那个初心竟以为他们真的不过是陌生人甚至敌人在她不顾一切保护他的时候唯一做的竟只是——那么坚持着不肯叫她一声“姐姐”。 她还是原谅他了。她还是在最后只因为他叫了一声姐姐就原谅他了。他此时此刻愿意叫一万声“姐姐”来与她听可是他知道她一声也听不见。 周围的杀伐声依旧这么高涨着。顾如飞几次要冲过来都被强拦住了。即使夏琰不动顾家几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要说趁机逃走——这处境仿佛也无处可逃。直到——他们看到他终于动了一动——每个人都是周身一抖下意识握紧手中兵刃。可夏琰只是那么轻微地动了一下——他们看见一泼热血从他口中呛出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终于决定护着顾如飞一点点向后退远。不知退了多少步只见夏琰慢慢站了起来。几个人如临大敌地停住步子将顾如飞团团卫护在中间可夏琰并没有看他们。 他回过头看见张庭的一名副官一直没有离他太远。“鸣金。”他张开口向他低声说。那副官“啊?”了一声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鸣金。”夏琰再说了一遍。“回去。” 副官大惑不解却也不敢违抗接令而去。 钲击声响千余禁军闻声而动张庭大是诧异回撤之中寻见夏琰快步追上:“君黎大人是你下令撤退?” 夏琰没有说话。 “此时撤退是什么缘故?我们将将攻落谷口如今正可长驱直入这教中看来已是内防空虚不成气候两千禁军踏平他青龙谷正是轻而易举若给他们苟延残喘之机下次可就……” “夏琰可以踏平青龙谷”却听见他失神自语“可顾君黎做不到。” 张庭微微一顿才注意到他面色苍白襟上微血:“君黎大人……可是旧伤发了?” 夏琰没有回答。“你先把人都带上去和邵宣也会合。我……想休息一下。” 张庭道:“青龙教余孽尚存大人可得小心。要不要留几个人随身?” 夏琰摇摇头:“都带走。” 张庭只得道:“那……卑职先行一步往会合之地等候大人。” 张庭走了。两千禁军没死的抬着死了的没伤的扶着伤了的也都走了。夏琰的脚下有点不稳可此时的青龙教不会有人敢靠近他半步只有无数警惕的、憎恨的目光还追随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什么目光都没有在意。他当然也没有注意到在那谷中——在离谷口最近的那处高地上还有一双震惊、悲伤以至不知所措的目光。曾几何时和今日一样——她在谷中高地他在谷外平川。那天他在临去以那一支相赠的剑穗对她暗示“等我。”她一言不发胸中汹涛万丈那是她此生从未有过的澎湃。而此时她看见他从她母亲的尸身旁离开看见如潮退去的禁军如野兽终于肯离开猎地。她背后的家园燃烧未熄面前的战场尽是残缺疮痍她看见他离去的背影竟然记不起那一天这同一颗心曾有过什么样的羞喜期待。 即便让她穷尽所有想象她也编织不出这样的噩梦。 在山谷的另一端凌厉从风霆绝壁的冷风里醒来看见崖边已经没有了成排的弓箭手。“你醒了。”他只听见邵宣也的声音“情势所逼当真抱歉。” 他猛然起身飞身掠向绝壁边缘。还好所望之地不是最怕见到的一片死烬废墟目所能及有好几处火烟但都已经有人在忙碌扑救。 “前面传令撤退人我已经撤走了。”邵宣也在他身后解释“你醒了那我也能走了。” “前面怎么样?拓跋孤呢?”凌厉转头紧张问他“是真的撤退?君黎呢?” “我也还不知道要到外面会合了才知。”邵宣也道“就眼下看——至少青龙谷是还在。” “我与你一起下山。”凌厉等不及他的回答便先往下走。 “你如果着急”邵宣也却道“我们来的时候带了好几条绳索你可以就从这里下。否则少说一两个时辰你才绕得到谷口。” 凌厉身形微顿转身看他。“绳索已经系好了。”邵宣也道“我也是到这里才相信这地方以寻常兵士的身手确实不可能攀得下去连我都不敢轻易尝试。但你应该不在话下。” 凌厉回至崖边果见向下悬着两根粗绳。此地之前浇过了好几次水结冰后滑不溜手可今天天气好得出人意表此时正午日光扑面而来竟将崖壁坚冰都融了他若攀援而下当属不难。如果禁军的人不可能攀得下去那么这两根绳索该是为自己留的了。 他也顾不上多说只道了句:“多谢。”便待自向崖下去。 “对了”邵宣也仿似漫不经心地想起“你……何时找到阿寒的?” 凌厉微微一怔。“有几年了。” 邵宣也“哦”了一声随即道:“你去吧。我看你下去再走。” 凌厉默然点点头没再说话。他凌厉早已是江湖一绝可是邵宣也——却好像直至今日还像昔年在洛阳城里一样对自己——还有那个“阿寒”——放心不下。 七折 五三一 寂静之血(九) 本该是一年中最冷的三九寒天可今天——的确。邵宣也在心里说。放在别的季节不算什么放在这季节的确是个好天。 他随着逶迤而动的队伍原路返回去往先前分道扬镳的会合之地。风霆绝壁这一支没有什么死伤唯一搬回的尸体只有来时路上见过的从山崖上被人推下来那一具。 张庭人多又颇有伤损到得比他晚了许多眼见一级级清报人头忙得不可开交邵宣也还是先拉过张庭问他适才攻谷情形。 张庭也便约莫与他说了。“本来么都已经打进去了。”他看上去很有点扼腕“可就在方才——你也听见的鸣金了。这没办法只能听他的。不过……” 他说着摇摇头像是见证了什么似的“拓跋孤这次活不了了。这事明天在江湖上一传开恐怕这淮南一带都要闹翻天。” 邵宣也默然无语了一会儿。青龙教多年来在淮南一带一直有不少依附讨好的门派只不过拓跋孤自视甚高没给过谁好脸色便没什么真交好的盟友。自去年被黑竹“双杀之征”捡了漏攻入过谷中今年又有霍新的死讯传出“黑竹”压过“青龙”的传言就颇多沸扬及至夏琰这场昭告天下的复仇因着禁军名义威慑竟然没有一家一派对青龙教施以援手甚或连只言片语的声援都没有——拓跋孤人如其名其实真已孤立无援许久了。 “倒也怪。”张庭道“单疾泉、程方愈都没看见。除了拓跋孤剩下的都不堪一击。” 邵宣也向青龙谷的方向望了望见已经更无人走来便道:“君黎大人还未过来?” “他说先休息下等会儿来会合。” 邵宣也微微蹙眉也不便多言。 大半个时辰光景张庭这里的队伍才重新整编好还能行动的伤者同随军郎中单独编了一营。邵宣也在这段时间里看了看那个从自己这面抬下来的死人。此前无暇细看此时看来这人死得确实甚惨但杀死他的人被他咬去了一块皮肉想必亦气急败坏。只看不出——这是咬了什么地方。寻常能给一口咬得住的也就是——胳膊、手、脖颈、脸?若是给咬在脸上甚至耳朵鼻子之类的只怕这个凶手是再见不得人了。 他并未太作仔细思量心中想着夏琰看过这尸体等他来了若有必要再多加推研不迟。可——转眼竟已申时再下去该要日黑了却仍不见夏琰现身。 “也没留个人跟着他?”邵宣也忍不住又问“怎到现在还没来不会出事吧?” “他自己不要人随行。”张庭道“出事那是不会出事你是没见他与拓跋孤那交手——现如今谁还能惹得了他。” 话虽如此他还是想了想“不过——天是要黑了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人都累乏得很左右今晚上也不赶路回京要不先找地方扎营。” 邵宣也看看天光:“徽州府那面应该前日就打过招呼了这大冬天又这么多伤兵不如借府城地方安顿下我们夜入晓出就是。张大人是不是与徽州府熟悉些不如先派队人去府城里打点下让走得慢的也先动身。剩下这么多人天没黑进城太也惹眼我们就再等他两刻钟再动身。” 张庭便也同意。两人各自整队安排末了两刻钟倏忽溜过哪里又有夏琰半个人影。 “张大人他到底怎么说的——休息下?在哪休息?”邵宣也道“这一路又没什么休憩之地总不能在青龙谷大门口休息?” “那会儿他是同我们一样往外走只是走得慢些……”张庭沉吟道“要不派人去找找别是走岔了道。” 他也知这不太可能。通往官道只有这一条路夏琰往返临安与青龙谷不知多少回况这次的行军路线本来就是他与两人一道定下的怎么可能走岔。除非——他不走官道往山上小路走了可如此意味着他丢下两大司长和三千禁军不管自己一个人回京去了——不打招呼自行其是这好像也没道理。 “我带几个人去找找张大人辛苦带大家先去府城吧。”邵宣也道。 张庭思忖了下“我也派两个人随你去。不必太担心。这……这仗都打完了人总不能丢了吧。” 万般猜测也都只能是猜测。两人当下分头行事。邵宣也带人沿着去往青龙谷口的路径搜寻了一圈——夏琰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丝毫无有踪迹。 天已黑下来再要细搜已是不便了。他只能留了一队人在原地等候约定次日一早若仍没有夏琰消息便自来徽州会合。这晚张庭请他稍作酌饮他去了向他与那副官百般细问夏琰发令鸣金前发生过什么说过什么话有过什么异常。末了大概有了些猜测叹息一口作了罢。 “恐怕真是自己先回去了。”张庭也叹“我记得他说了句好像是——‘夏琰可以踏平青龙谷但顾君黎做不到’。那顾家——到底跟他还是有几分渊源顾笑梦一死最后他连顾如飞都没下得去手这青龙谷也算是逃过一劫。” 邵宣也不说话望着手中酒杯隔一晌才端起来喝了一口。 “只怕一时半刻不想与人说话所以自己走了。我们明天怎么说总是也赶回京城去?”张庭又道。 “他那时应该答应的圣上禁军三天就还回去明天自是要走。”邵宣也道“他也真是口信都不留一个万一我们要是耽搁了谁的责任说不清。” “恐怕就是知道邵大人你这样的给他耽搁不了。”张庭笑道“你我在这皇城外头并肩作战这是头一遭难得。今晚也不管他了多喝几杯等回了京里只怕没这等机会了。” “不知道他这一趟……好不好交差。”邵宣也却仍然沉吟着不过似乎也知沉吟无用他端起杯子又饮了一口想起了拓跋孤、凌厉、阿寒……青龙谷里如今又是怎生光景? 朦朦胧胧睡得并不那么实天便渐渐亮了。 留在会合之地等候的那一队已经回来了各城门也传来消息——果如意料没有见过夏琰。 邵宣也和张庭没了昨天那点偶现的同袍之情互相并不再打话只各自整理着各自队伍照计划尽早启程返京。 天气依旧晴朗只是日光比昨天又灰去了一些夜间冻起的薄冰直到中午才渐渐看不见了。于三九天行军来说没有雨雪已是很难得的好运气了。 日暮时分三千人的队伍终于回至了出发时的清波门戌时正已进了内城。张庭、邵宣也忙于将兵士回拨至原属营组各相安顿好已近了午夜。才有余暇回过神来细思适才入内城时顺口问来的一个回答。 ——“没见君黎大人回来。” 当然夏琰可能只是没走那个门。或者夏琰回来的时候并不是这个人当值。可派人去往朱雀府邸得的也是同样的回答那么这个午夜仿佛就一下子更冷了十倍。 他真没回来?两个人面面相视没有说话但眼神里明明白白都是这五个字。 他们都明白此时此地重要的不是他那个人而是——他手上的那块牌。 禁军归队按理按约都当然是要回禀御前同时交还半块符令。可——夏琰没回来谁来回禀?符令在他身上自己这二人又能交出个什么? “这可不是要我们的命?”张庭道“早知道他没来我们也晚几天回来那就是他的过错——可现在回来了回来了就不能不上报这——到了明日一早令交不出来报个什么也是白报谁去当这个冤枉鬼?你去还是我去?” “他不会如此误事。”邵宣也镇静道“明日一早他说不定就回来了。” “那万一不回来?” “万一不回来也绝非你我之罪。”邵宣也道“你我做错了什么?” “我们自然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可皇上他……”张庭摇头道“皇上他令牌收不回来这不要龙颜大怒?逮不着他这不就先逮你我问罪?” “我倒不这么想。”邵宣也看着他容色冷静“符令这东西一日都没交在你我手里过我们向来只是见令行事皇上自然知道。况且君黎大人若是真如你所说明日还不回来那这禁城司防就直接着落在你我身上。这个时候皇上若还将你我治罪——这可是年关你认为谁又能当下就担得起殿前司、侍卫司?如今我们按期将三千人好端端带了回来若说这不是功反是过恐怕也说不过去吧。” 张庭眼珠转动:“邵大人说得有理。那依你看明日我们……?” “符令既与我们无关我们只写个回京奏报。如果皇上召见那就去见不召见就罢了。” “那就依邵大人所说——这奏报看来得连夜写起来这就先告辞了。” 邵宣也见张庭匆匆离去心中料想他遇此等事情定必要去找他那位背后倚仗的主子问个对策。他也是身心俱疲但今夜只怕还真回不得家只能往侍卫司衙门里来。按理说夏琰走山路早就应该到临安了才是他实未料到这一次他竟真未回来。张庭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两半符令流落于外是什么后果上意于此要如何处置那个夏琰难道真就从未想过还是想到了却定要意气用事置之不理? 潜心里他还是相信夏琰明日定会回来。否则这禁城诸方的处境岂不就与朱雀身死而他生死未卜的那几日一样微妙而危险?他会将这好不容易握到手中的禁城之权轻易放弃让好不容易压平的诸方心思重新蠢蠢欲动?就算只是为了朱雀甚至是为了依依他也不应会那么做。 是了。也许他只是没有回到内城。他若此行心情难遂在这临安外城之中岂不还有能一吐心胸的朋友?邵宣也想到此节也顾不上什么奏报不奏报骤然起身到隔间寻一套便服换去身上装束出门着人牵来马匹便向外奔去。 深夜的一醉阁早已拴上了门可邵宣也顾不得什么还是用力敲起来。 厅堂里若有灯光似乎一直有人闻听敲门声有人凑近门边问了句:“谁啊?” “请问……”邵宣也道“夏君黎夏公子可在此处?” 门“吱呀”一声开大“邵大人……?” 说话的是沈凤鸣显然他听出了邵宣也的声音。可他的表情也显得大惑不解:“你来这里……找君黎?” 邵宣也心微微一沉:“他没来过?” “他不是与你一起回来的?”秋葵也自后面的桌椅间站起来。邵宣也发现这堂间坐着好几个人除了沈凤鸣与秋葵还有几个不认得的少年。他摇摇头:“没有。” “先进来说话。”沈凤鸣将他让进一醉阁中。 入夜时分禁军入城虽然不从一醉阁这里过但沈凤鸣等早知夏琰三天光景该要回来这几天一直让人打探着消息那三千人自不可能毫无声息消息便传了回来。人多、天黑传消息的人说没看见夏琰他想或许真只是“没看见”但一行人也由此都难以入眠故此都聚在这堂中猜测着他此行是什么情形。 为怕人多多有顾忌沈凤鸣还是叫几个少年都散去了后面只秋葵与他二人在此。邵宣也坐下。夏琰没来过——这个事实只叫他愈发有种不祥的预感。比起拓跋孤之死或许要给淮南乃至江南武林带来什么翻天覆地之变化他觉得夏琰连同符令一起失踪对这个内城甚至朝堂的影响更让他不敢想象。 “你们是他的知己好友。”他低着头压低着声音“也只有你们最了解他心里是怎么想。昨日攻打青龙谷我没有在正面许多事不曾亲见但问了、听了好多人我想应当便是昨日真实之情形。我说与你们你们或许能告诉我他现在可能会做什么事可能会去哪里。” “好”沈凤鸣道“你说。” 烛光摇晃打在三个人的脸上一样的暗沉一样的忧心。 七折 五三二 寂静之血(十)(七折完) 同一个晚上同样的烛火映在另外三个人脸上跳跃寂静。 “姐”单一衡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试着来拉刺刺“你去休息一下吧我在这守着。” 刺刺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没事。你带一飞去吧。” 单一衡没有办法只能来拉一飞可单一飞伏在地上哭得停不下来连回答他一句的力气都没有。“好吧。”单一衡也重新在两人身边跪下“那我也陪着你们。”停了一停“……陪着爹和娘。” 这句话令刺刺的鼻子又酸了一酸。从昨天到今天她其实已经哭得够了。她以前也会哭可是那些是不一样的。她已经有点觉不到自己是不是还有悲伤。或者除了悲伤之外还有些什么别的感觉。很多事一过了那个该感觉的地方就感觉不到了就像——很多真相在该知道的时候不曾知道就没有意义了。 “没关系。”她忽然伸手去摸身边单一飞的头“都会好的一飞。都会好的。” 泪还是没忍住落在颊上。单一飞倒是抬起头来了:“姐姐……” 他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你别难过。我说过以后都会保护你的。” 单刺刺这一次没有拒绝他只是“嗯”了一声。 并没有太多人来照顾他们姐弟三个因为青龙教需要照顾的人太多了。不过向琉昱、许山的三四个手下还是在灵堂外面守着防着有什么岔错。见一衡和一飞都不肯走刺刺默然呆望了那烛火一会儿便扶着膝盖站起来。“姐你去哪?”一衡望着她有点忧心她这单薄薄的样子。“我去看看向叔叔和许叔叔。”刺刺回答“我一会儿就回来。” “外面冷”单一衡道“你……别忘了披斗篷。” “知道了。”刺刺应着。她走到外面向几人道:“你们回去吧不用守在这向叔叔、许叔叔那面恐怕更需要你们。” 那几个人却摇摇头:“那里有人照看。” 刺刺只好“哦”了一声。“我想去看看他们。他们……还在医寮吗?” “许组长是还在向组长下午已经回来了。” “那我先去看向叔叔。” 她就近先去看了看向琉昱。他已睡下了据说是刚刚才睡着。昨日听人说他肋上、小臂、大腿骨头都有断裂腰上、肩上、颈上、腿上都有穿刺或是钝击之伤不过好在性命无忧神智也清楚算是好的了。 刺刺刚进来他还是醒了。因着肋骨断了手脚又处处绑了条板他也实在是难以起身便道:“刺刺你可还好?我实是……实是……两日没去看你们却要你来看我。” 刺刺摇了摇头。单家虽是有丧可青龙谷这次死去的又何止单疾泉与顾笑梦众人哀哭之时又岂能称哪一人比哪一人更悲苦。“向叔叔养伤要紧我……我本不该这么晚来的只是……方才一下省起我爹这一整支眼下都没有一个人能主事我想着……也许该来问问向叔叔我能……我能帮上什么忙吧?” 向琉昱在烛火的跃动里看着她“刺刺你……你不用挂怀这些……” “我怎么能不挂怀?”刺刺垂着头“爹和娘都不在了你和许叔叔都伤得重教主……”她停了一停转开脸“程叔叔到现在都没回来我若还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毫不挂怀如果——如果要是有哪一家宵小之辈听闻消息趁机来犯青龙谷丝毫无有抵挡之力要怎么办?” 向琉昱沉默了一下:“刺刺你别担心。白天的时候如飞和你一样也来找我说这些。他本来……应该在那边陪着你们姐弟一起的可他说他不知道怎么与你们一道他说看不下你们的样子若再与你们在一道只怕要哭作一团所以就自己出来了。他的人折损了很多有好几个到现在也都在医寮里躺着动不了我把我的人借了他一些他带了去了。你向叔叔虽然躺在这里总也还有几个信得过的能帮帮他应该……应该不会有事。刺刺眼下你真的不必想这些倒不是因为你是姑娘家只是——现在这个时候你不必这么勉强自己……” “表哥他……已经先去了啊。”刺刺怔忡地道“那就好……他的伤……不要紧吧?” “他没什么大碍。刺刺你还是快去休息吧。”向琉昱道“别把你也熬倒了那些事你不用管可家里的事还有一衡、一飞他们还是只能你多看着点。” 刺刺点点头:“好。” 她不想扰向琉昱休息没有多留便退出来了。许山的伤势要重得多至今还在关秀的医寮里从这里过去有些远不过今夜和昨夜一样——青龙谷里灯火处处不熄诸种忙碌昼夜未停夜行甚至不必自己携带照明这样的景象以往除了年节从来没见过。 刺刺一路走去医寮里灯火通明依旧是个伤兵满营的模样但比起昨天的景况已经好得多了。她听说关老大夫昨天就被从谷外请回来救急主要就是为的许山只是直到现在许山还不能说一定保得住性命。她走近去。许山也是睡着——和向琉昱不同的是他从昨天到现在一直睡着一次都没有醒过。 关老大夫不在医寮里在此地照看的只有关秀和几个帮手。还有几个弓箭组的人大概太过疲惫或者太过忧心所以相互耷拉着靠在两张椅子里显得很无力。见着刺刺来几人还是弹起身来向她行礼。刺刺只轻声问:“许叔叔好些了吗?” 这个问题于他们仿佛太难回答几个人避开她的目光都不作声。 “刺刺”关秀开口“你许叔叔没事的你就放心。若是有事我也不敢让我爹走开是不是?” 刺刺怔怔立在许山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她然后看到了就在床边那个木架上有一柄剑。她认得它断去一截似的形状认得它直到握柄处都那么狭长的模样认得它剑身的颜色是她花了快一个上午才擦净的明亮——那是“伶仃”从许山身体里取出来的凶器和在她父亲身边发现的“逐血”一样没有留下剑鞘只有锋锐的利刃。 她下意识握起它。“这把剑……能不能给我?”她转过身问关秀脸上看不出很多表情。 “刺刺你……”关秀却仍然在看她这张脸停了一会儿她才道“其实……我反更担心你。这两天也实在空不下身去看看你。你……你还好么?” “我还好。”刺刺回答“我会照顾自己还有……一衡一飞的。婶婶放心。” 关秀久久地看着她。她知道面前这个小姑娘从小就是这样几乎不需要旁人照顾甚至很喜欢照顾旁人。无论何时无论什么样的麻烦她好像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可是现在……现在也可以吗? “你如真想拿走就拿走吧。”她只能无奈地轻轻地道“剑没有毒但很锋利你要小心些。” 刺刺应了一声。这些事她又怎会不知道。 后来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医寮一个人恍恍惚惚地往回走。夜风大了起来一路的灯火比来的时候黯淡了整个青龙谷显出了严冬的肃杀寒冷气势汹涌如要将她吞没。她其实不知道自己要这把剑做什么是不是还想着有一天要将它与逐血一起放在他的面前向他要一个回答。可真的还需要任何回答吗?那些亲眼所见之事那些焚心刻骨之痛还需要任何言语来确证吗?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这么聪明的、敏锐的自己怎么会那么突然间才发现他们已经——这么远了? 她忽然觉得无法呼吸。他说“你给我些时间。”他说“等我。”他说“我必以此生相与再不令你孤身一人。”他说“要什么乾坤朗日作证就算没有乾坤朗日你也都是我的了!”…… 她没有忍住因为她没有忘记。她丢下剑蹲下身抱住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明明有那么多想要珍爱的、想要保护的可怎么总是做不到呢?她在无人的山路的角落抱着肩膀哭得发抖而这瑟瑟寒夜漫漫黑途只有见证了无数背叛的“伶仃”见证着她的孤泣。 “其实是我为了向你爹表我衷心让他答应我们的事自己拿这剑刺伤了自己。” “你怎么那般傻?你若再做这样傻事就算我爹肯答应我都不嫁你了。” “好。” “‘好’?我说不嫁你了你便应‘好’?” “我说‘好我必不再做这样傻事了。’” 不知哪里的光亮映在剑身上。窄窄的伶仃好像浅浅的银河终于还是隔开了遥遥宿命。 (七折完) ------------------------------- (不要怕还有第八折) 七折 五三三 浮云白日(八折始) 夏琰失踪了。 不出所料内城里为此喧然而哗。邵宣也守在垂拱殿门廊外一连几天都听得见朝上为此争吵不休。有人认为兵符兹事体大应立时各府各县发榜通令搜拿夏琰回京。有人觉得此事不宜声张不如暗中查访以免有损一国之君万事在握的皇威。有人提议不如另铸一块新符并以通告禁军以前那块便即作废不算。有人认为干脆取消两司之上的这个位置恢复由两司直接分管内城诸务的旧制一劳永逸。 自然也有为夏琰说话的。比如仪王承平曾进言大致是说夏琰虽然人没回来但三千禁军总算是回来了没拿去干别的;那符令虽两半都在他手里不合规矩可他人若远去江湖那所谓符令也搬动不了禁城里的兵相当于两块废铁没有什么威胁。本来程平当是绝不应为伐征青龙谷的夏琰说话的况朝中早都认定自从宋然当了他的老师他娶下的两妃里又有太子一党臣属之女必与太子同声同气。可就在前一天下午太子派人来仪王府提醒他第二日朝上要同仇共计他心中想到此前自己正是因受了太子一派之利用才令得青龙谷与朱雀起了这么大的冲突终至今日两败俱伤再难挽回反而心中越发难过。到得上朝时本来他多也是尸位空站不说话也就罢了偏偏太子自己说完有意延请至他他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一个福至心灵就出言将他顶了。 太子赵愭气不过此当殿前就反驳他竟敢将兵符说成是废铁是何居心。还好仪王如今背后也有了两路王妃的族家撑腰当时便有打圆场的。也幸亏这是仪王——朝中都知道这位仪王当了十几年草莽念的书不如别个殿下们多意思到了话却说得不大对也就罢了。赵愭虽然没再多说但与仪王的同气连枝自今日这番话起便彻底断绝。 提议追究邵宣也、张庭之过错的也大有人在保两人的却也不少。邵宣也虽然没有什么后台但这一次他与张庭是同根绳的蚂蚱张庭那面当然就只能连他一起捞上。 闹哄哄好几天最后事情还是压了下来至少目前为止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因为谁的面子大也不是因为谁的话有理说来说去其实就一个原因。 ——快过年了。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谁先说的总之或许是觉得这么吵吵嚷嚷太令人心烦或许是不想承认给出符令这件事是自己做错了作为天子的赵眘在诸般陈奏里就独独听进了这句。也是很有道理。快过年了估计就算发榜通缉各州各县也没人会尽心尽责细查搜找。快过年了什么重新设计铸造兵符之类的事情也没人有心思来干。最重要的是快过年了按内城的惯例坏事惩戒还是少提多弄点喜庆的是正经。死了一个朱雀已经够晦气的了再折腾出新的晦气来年还要不要过了? 尽管如此朝散之后的赵眘依旧是极为头疼的。有些事可以拖延有些事可以放轻那些各怀鬼胎的王孙朝臣鬼话他都可以蔑然无视但习惯了朱雀之存在而今这个位置却连替代者都找不到于他来说仍然亟需一个解决办法。 要么邵宣也和张庭择其一以代之。 要么就真如某些人所说要拿掉这个位置了。 -------------------- 严格来说朝堂上的争吵不算吵到点子上。——当然这也是常事。 三千讨伐青龙谷的固然对上了数但其实夏琰带走的禁军不止这三千尚有两百被他派去了夏家庄至今仍未归队。这是个硬伤就算是程平的那一串开脱之说都没法说脱得开。只不过在众家眼中谋夺夏琰留下的那些利益比惩治他本人来得更为重要故此揪住谈论这两百人的意义也便没有谈论兵符本身那么大。 那两百人是殿前司编制按理说只要张庭一声令下他们便该回来。可——夏琰的命令是在他回来之前必须守住夏家庄任何人不得出入。在他回来之前——这六个字实在微妙。如今到底是该坚守此前夏琰的指令坚决要等他回来再行撤走还是依照现在张庭的指示就此收队回城内中便有了诸多争议。 如果认死理的话只要夏琰一天没有被治罪他手里那两块牌子一天没有被废除他的命令便该被继续执行——而无关他人在何处。当然了赵眘如果下一道谕旨勒令所有人立刻回禁归队自没人敢不从可一朝天子若连臣下的臣下的区区两百人的事都要亲下圣谕恐怕也管得太宽了些——还要这些臣下何用?故此虽不是没人在他跟前告这件事的状他说一句“叫张庭去办”已属给了面子再要他管细的没这个闲工夫。 张庭心里又苦得很。若这两百人是别人大概嗅得点风向知道夏琰下落不明也就听了他的收队回去了;可这两百——旧时夏铮的亲卫与夏家庄渊源何深?若是夏家庄一切太平没什么麻烦那也就听他的罢了;可此时夏家庄还真是有莫大的麻烦缠上门来。故此——眼下与其说他们是认死理要贴着夏琰的命令不肯走不如说是以之为借口定要守夏家庄一个周全。大约当日的夏琰也是料着有这一出才定要张庭偏偏将这些个人给调了出来。 夏家庄的麻烦当然就是东水盟。 曲重生在江南武林之会上与众门派约定大会之后一起上夏家庄讨要秘藏。这件事在临安城的牵头便是那天下午以夏家庄代庄主身份入了盟的夏钦、夏珀父子。可父子两人回到临安以奔丧为名前往夏家庄却得知原来并没有“丧”——少庄主夏琛竟是未死只是受了伤已回到庄中静养。这一惊非同小可二人在建康冒险偷袭了万夕阳夏钦又在武林大会上大胆以夏家庄当家人的身份自居皆源于此前曲重生私下里对于夏铮、夏琛父子必难逃活命之承诺。可如今——众目睽睽当街倒地的夏琛竟然没死自己这所谓“代庄主”根本当不了家回头受武林耻笑先不提恐怕立时便要被夏家庄寻来算账。 好在夏琛现在还昏迷不醒做不了主两人当下返去寻了同日悄自来京的曲重生待要商个对策。可惜这曲重生在京城行踪不定实在难等辗转到第二天才见上了面。他叫二人改以探视为由先入了庄子然后夏钦以长辈的身份借庄中无人能够得上说话的分量抢一个暂且主事的先机若得了空子未必不能对夏琛暗下毒手。便是一来一去这点耽搁再回到夏家庄时不知哪里凭空多出来一群禁卫竟将庄子围了起来说是不给任何人进出任凭两人如何分说自己乃是夏家庄庄主亲兄弟、亲侄子庄中老人亦可作证也没得半分通融。 夏钦一肚子恼火只能再返去找曲重生催促着他尽速将人手集结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不要什么内应了人多势众欺上门去硬来。可曲重生当然由不得他指手画脚只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将他打发回去等消息了。 订了盟约的世家门派已经慢慢往临安聚集了一多半都想着过这个年之前要仗着人多从夏家庄把该捞的捞出来。如果当真硬上江南何泱泱当不惧一二百兵士。可——这绝非曲重生原本的计划。二百兵士的背后乃有数万大内之军——纵然一个夏琰决不可能召出数万人之众来对付他可至少三千个他召出来了。故此——至少在夏琰从青龙谷归来、将三千人还有他手上那符令还回禁城之前曲重生知道自己只能按兵不动。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真正想借机在夏家庄找的并不是秘藏而是与那秘藏关系颇深的一件关键——那块传自夏吾至的玉佩。恨的却是直到这次夏钦上门来才说出在建康武林大会前夕就已听夏琛说起——那块玉佩其实换给了夏君黎。曲重生一贯城府甚深也差一点当面发作——最早东水盟使在夏家庄见到夏琛时玉佩明明在他身上却未动手夺得;后来三十虽然动手拿来了玉佩却已换了一块;如今大动干戈想要在夏家庄搜找此物可原来东西已不在夏家庄——诸般不顺换谁都忍不得。不过曲重生也知是自己不想叫人知晓玉佩背后的干系此前故意将之说得十分轻描淡写令得夏钦父子便没当一回大事如今倘若要在他们面前发作岂不是反又露了本藏? 事已至此夏家庄总还是要闹一闹的但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夏琰——还是夏琰。曲重生冷静之后觉得这也不算个太坏的消息因为——他了解夏琰。对付夏琰他自忖能有比硬抢更好的办法。 他还有另一个消息要等——他在等夏铮的死讯。他也不阻拦众多武林人士还是时不时在夏家庄门口滋扰着但自己并不出面最多派一两个盟使偶尔喊话。反正就在这一两日——夏琰回京交出兵权夏铮再无归来之日那个时候他再无后顾之忧便可戴上面具亲临夏家庄振臂高呼——这么多人洗劫一个庄子总就在反掌之间。即使已不必再找玉佩他至少可以掏明白了夏家庄的底将这所谓“江南第一庄”踩个翻覆那时如果觉得夏钦父子还有用便让他们来做个傀儡庄主何等顺理成章? 谁又能料到夏琰就这样失踪了。兵符还在他手禁中竟也并无对此作出处置的消息。如此一来无论是夏家庄还是玉佩两件事都无从下手。夏铮的死讯也迟迟未至无论是“食月”还是京中都没有任何消息。曲重生等不得。年关将近建康尚有要事必须回去他无可奈何料想欲要今年之内就成事的计划恐难如期只能将临安诸事扔给两个亲信盟使而自己只能先返建康去了。 ----------------- 于是这临安城的内城与外城就在各自的吵嚷与烦恼中一天一天地、一事无成地接近了岁末。非唯想进夏家庄的人进不去想出来的却也出不来——青龙谷遭遇剧变之消息早已传到可早先进了夏家庄的程方愈虽心急如焚却至今不得离开。夏家庄人手虽然不缺但常用的郎中大夫并不在庄内夏琛伤重第一日郎中开过药离开之后后一日便即不得进入程方愈这个半吊子医者无奈之下反倒成了夏琛的续命稻草这一切当然也是起初下令时的夏琰必不可料。 好在物事还可内外交换。夏琛时好时坏只好由程方愈度情开出药方传出来请人抓药再递进去。但东水盟时有滋扰这临安城尤其是夏家庄周围眼线奸细自然极多抓药配药一事当然必须请十分信得过的人操办。自家人一应都在庄子里出不去庄外何人在这临安城里又尽可信任必无谋害夏琛之心?程方愈捏着药方想了半天竟然只想出了沈凤鸣这一个名字。 沈凤鸣也苦无法入庄探视夏琛见夏家庄辗转来请帮忙便不推辞。要知夏家庄于此事甚为小心在意必须要沈凤鸣亲去庄外门里门外的当面递拿药方照方抓完了又要当面交进去。一醉阁在南夏家庄在北这事隔三差五的每去甚为麻烦而且那当面之人每每不肯是别人偏生是程方愈若非心知此非常时又对夏琛受伤一事始终负疚他当绝不肯应。 如此过得半月距除夕只剩了最后五日。这日那常来传话的一名禁卫兵士又钻进了一醉阁沈凤鸣恰在柜上瞥见熟面孔不等他开口便道:“又来了?等我片刻。” 可那兵士却道:“今日不是拿方子是庄上有请沈公子。” 沈凤鸣本来想往后面去拿装药的用具闻言便停步:“庄上有请?我又进不去请我做什么?” 兵士道:“庄上今天解禁了。” 沈凤鸣微微一怔随即大喜道:“是君黎回来了?” 那兵士摇头:“不是。” 他的表情却有另一种振奋:“是夏大人回来了。” 沈凤鸣愣了一愣才听明白。 ——是夏家庄庄主夏铮回来了。 七折 五三四 行道迟迟 如果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能令得那两百人俯首听命那也只有夏铮。 同样的如果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能让此刻那个糟乱纷烦的内城诸方闭嘴那也只有夏铮。 夏铮回来的当日下午就入殿觐见了赵眘。他是奉旨回京当然要先呈上南方两路监察奏报并陈述这大半年治匪之绩。赵眘连日来听多了过年那些细枝末节听他陈奏剿匪之事反倒不觉厌烦细细与他问答了有大半个时辰。末了问起他为何回来得这般晚——按理他腊月头几日便可出行路上按半个月算最晚二十之前也该抵京如今却已是腊月廿五了。 夏铮只说是路遇山匪稍有麻烦耽搁了几日自嘲治匪一事实任重道远——他眼下自不会在赵眘面前说是遇了人行刺只因——他暂时还未确定行刺者背后究竟是何人。赵眘却意不在此只是嫌先前所谈太过严肃不宜他立时以闲谈之态问出接下来的问题才拉两句家常。如今却可以问了。 “夏卿对近日禁城议论之事是何看法?”他状似随意抛出一句。 禁城议论之事很多可夏铮自然知道眼下朝上朝下众说最纷纷的当属夏琰携禁军符令失踪一事他自己本前任殿前司长一回来便已听说固深忧夏琰去向担心面前这位圣上或多要追究面上却不可现出一丝半毫来。 当然也绝不可装傻。“若陛下是指君黎逾日未归之事臣以为此事可静观其变。”他说得不动声色。 “怎么个静观其变法?” “君黎师从朱雀大人他二人原是江湖中人在这内城协以防务但本身并无官衔故此偶发江湖习气不遵官场规矩陛下一向知道也一向宽允。朱大人身殉君黎想必——想必心中十分悲痛欲求报仇旁的行事便失了分寸。好在禁军无损——江湖人多重实而轻形或许在他看来禁军是为‘实’兵符是为‘形’故此认为只先归了‘实’是紧要而以‘形’为其次。臣所言静观其变是认为只要假以时日待他悲痛稍减必能自省当负荆归来。当下却不必过分担忧。” 赵眘冷笑一声:“好一个‘重实而轻形’——此符之重何人不晓偏他看轻?要朕、要这禁城数万人之众为他一己之轻‘静观其变’他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夏铮听这话头不对慌忙跪下叩首:“陛下息怒。” 赵眘看着他却忽笑道:“你这么为他说话倒让朕想起前些日子一个流言说是——说是这君黎原是你的私生子。——该不会是真的吧?” 夏铮保持着叩首的姿势没有动。 “怎么不回话?”赵眘敛了笑皱起眉头来。 夏铮又默一会儿方道:“臣不敢欺君。” “嚯”赵眘倒当真有点吃惊“还真是?” 他四周看了看挥手把看得见的几个内侍都遣远了去才凑下身满有兴趣地道:“这可奇了你夏铮不是自诩顶顶正派从来看不起人家里里外外的你说说你怎么也搞私生子那一套?” “回禀陛下”夏铮道“君黎——的确是臣下亲子不错但并非私生子。只是幼时不得已送去出家如今种种因由不得相认才——才令得坊间传出私生一说有污圣听实臣下之过。” “哦这么回事。”赵眘思忖了下道“那总之还是你儿子。——是你的就好办。” 夏铮不知他此言何意正要抬头看只听他接着道:“既然如此你这个年就别过了——这年节假也当作没有——做儿子的不在你当老子的顶着也不算枉了。” “陛下的意思是要我——” 赵眘挥动双手“你今日方回是不知这些日子有多少人围着朕说该要治他的罪。他这等目无法纲之徒治罪是应该的但朕总还想着他总是要回来的若立时下了旨拿他他反而潜逃而去再不敢回来禁军兵符就当真丢失了朕也便真成了个笑话。此事可大可小看在他师父朱雀的份上如今再多看在你的份上只要有一天他将东西交回来没什么别的过错可以揭过不提。但那些人嗡嗡烦躁实在难缠而且有一事确是不假——内城防务从不可轻忽规矩也实不可废朕这些天总在想该如何解决——张庭比邵宣也低了半阶提他起来自是不妥;可若提了邵宣也他这人不擅与多方交道恐怕不服的人更多。另找个人来?那恐就更乱。可巧你就回来了——当了这么多年殿前司长这大内你比谁都熟规矩也比谁都明白你来朕倒是放心。况你原是张庭上司升迁了走的这回还当他的上司应该没人不服?侍卫司那里倒是好办邵宣也从来不多话想来不会与你为难。这么一想——也只有你能堵上他们的嘴了。” 赵眘说着逼视夏铮:“此也是为朕救急——你如实不情愿朕也不逼你。” 话是这般讲不过此间如何还有不情愿之说况且赵眘言下之意这是给他救急亦是给君黎救急夏铮如何还能拒绝当下连忙承应下来。 “不过朕耐心也有限”赵眘还是道“而且年节之后你总须返去梅州任上——如果君黎当真一去不回这事必不可能一直拖下去真到了那地步恐怕谁的面子都保不住他。你最好是想办法找他回来。回来了交还该交还的什么都好说。否则闹大了你也好不了——听明白了吗?” 夏铮只能道:“是臣自当竭尽所能。” -------------------- 沈凤鸣赶到夏家庄时天已黄昏。 半个月来围得铁桶似的夏家庄少有地安宁了下来。兵士看起来已撤走了一大半但沈凤鸣从门口走到庄子里一路还是能看到不少留守在此的。他心中大略明白:这些是夏铮昔日亲卫虽愿听令于他可以禁军两百人之众留在外城保护一个非皇亲国戚的庄子仍然是大大的口实。眼下东水盟的威胁仍在庄中十分空虚全部撤走自然也绝非上策故此夏铮大概是作了折中仅留下三十左右人手其余的遣回殿前司队中也算说得过去。人手虽大大不够但以他一庄之主安然归来坐镇于是之威名东水盟想必暂时不敢有所动作。 沈凤鸣此时当然还不知夏铮即将要成了继朱雀之后张庭、邵宣也的顶头上司。此事尚未明旨夏铮料想要在明日在此之前自也并不会与任何人说起。方回临安庄中事务众多他还是不得不让沈凤鸣等了一会儿。程方愈在今日庄上禁令方除时便已急急告辞去往青龙谷了赶忙请来的郎中还在会诊夏琛的伤情变化而关于不在临安这段时日——尤其是近日未曾得了详报的诸事夏铮还在听人一一细说。 庄中如此千头万绪的时分竟然连年节假都一日难有旨意一至只怕立时要去大内挑起差事而还有自己途中所遇刺客之来路夏琰与青龙谷两方之安危无一不是他心中牵系此时的夏铮实不可谓不焦心万端殚精竭虑。 送走了郎中他才来到偏厅向沈凤鸣告了久等遣开下人颇为沉重地坐下叹了口气。 “今日请沈公子过来有好几件事想请教。”夏铮开口便道“原该多谢公子从建康将君超护送回来又一直为他奔忙可眼下我这里千头万绪实心烦意乱也……也便不与公子多客气了。” “庄主还是客气了。”沈凤鸣道“凤鸣愧负难当庄主有什么话但问便是。” “我听人说了这次建康之事大致情形我都晓得了不过有些细处恐怕只你和方愈最为清楚。方愈走得急我也来不及问太多想请教二事——一是夕阳兄这次不幸遭人毒手依方愈所说确然是与……自己人有关?” 沈凤鸣点了点头:“可惜我们不曾提早发觉夏钦他们父子两个另有所谋。此事应该是这样:早在建康之会前曲重生就对夏钦动之以情诱之以利与他结了同盟。早前庄主将庄上高手带走了一部分剩下的虽然仍有几位但多嫌年轻与君超相处虽然好些但若论话语资历便不够能担得住分量的便只有万前辈一人他又是旧年江下盟的知情者所以曲重生那面一定早就计划要除掉他。君超自不必说。如若他们二人遇害庄上人心必不定夏钦若然出面便能顺理成章揽下重任实际上就成为曲重生之傀儡。夏家庄这个障碍若不存在东水盟无论是想推行什么样盟约都少了极大的约束。” “江下盟的事情……父亲大人当初的确与我交待得甚少我此前也实未当一回事。”夏铮垂首“我只知父亲有一阵常居建康似乎便是为了此盟但少时无心便从未多加了解。父亲为人慷慨、仗义只是有一项——太过嫉恶如仇故此偏执家姊当年嫁去了青龙教他视那教为异类竟就要与她断了父女。最后几年他腿上旧疾发作渐渐不良于行脾气越发怪异起来有时十分不近人情我心中对他既敬又怕其实话少即使有什么疑问也未敢开口尽提印象中只有一次谈及了江下盟父亲只说身在临都最有感触所谓北定中原之愿其实日已远矣江下盟之存或只是一腔一厢情愿之热血想来已不久长不提也罢。他故去后夏家庄只得到过一次江下盟的消息是某年盟主曲慆临过世养子曲重生接任写了信来说要改名‘东水盟’发愿要与江南正道各派为此盟勠力同心。但应者寥寥——想来也是。即便是我昔‘江下双雄’之一的亲子也对此盟几无了解只顾自家琐事繁忙以京中要务为借口随便回了几句推脱之语其他各家是何反应可想而知。父亲的话不错此盟之存理不长久。那之后果然再没什么声息。” “却没想到这曲重生是个狠角儿?”沈凤鸣接话道“几年没动静忽然动个大的想来是布局了许久。” 夏铮却摇了摇头:“我听说东水盟的消息之后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对。方才我找出了当年曲重生写的那封信来看。那信里字字恳切似发真心与今日如此狠辣行事之曲重生好像……好像不是一个人似的。” “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也许当年他确实发自真心可却得了这江湖如此蔑视于是便暗下决心定要这江湖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或许如此吧。”夏铮叹道“此事先不提了还有一事就是那个袭击了君超的凶手。我听说——当时你虽不在君超身边但也曾与一似乎是凶手同党者交手——可知道他们来历?” “自是东水盟派来的有何疑问?” “我的意思是他们的路数。”夏铮盯着他看“是这江南成名的人物还是——东水盟雇来的杀手?” “据我所知应该是东水盟自己养的死士——他们不在明面上活动只听东水盟主之令行动。” “你怎么知道的?” 沈凤鸣犹豫了下:“……与我动手那个人曾经接近过君超我跟踪过他听见他与曲重生说过几句话。” “也就是说——这事应该与黑竹会没关系?” “黑竹会?”沈凤鸣微微诧异“庄主怎会想到与黑竹有关?” 夏铮稍稍默然随即沉声:“我自梅州返京路上曾遇黑竹的人行刺。我当对沈公子你绝无怀疑我想也断不可能是君黎的意思但若黑竹对我下手此事终是要请你查证明白予个说法。” 沈凤鸣吃了一惊:“黑竹行刺?”略略一想方道:“那应该不是黑竹的人。应当亦是东水盟派去的死士——与黑竹或有些相似但却不是一路。” ——沈凤鸣于此是有些把握的。食月被授意暗杀夏铮三十却应允了设法变通如今看来食月仍然出了手不过夏铮既然好端端在此恐怕他们的确未尽必杀。当然个中讨价还价之情由却不便尽告夏铮得知。 夏铮却摇了摇头:“是黑竹的人。” 沈凤鸣狐疑:“庄主何以如此肯定?或许他们有意模仿了黑竹的穿着手段。” “我认出了其中一人。”夏铮道“早前赴任途中黑竹来袭当时公子你在仙霞岭上曾与那些杀手对话我认得那人他好像叫作——‘阿角’。” 七折 五三五 黑竹疑鬼 “阿角?你确定没认错?”沈凤鸣面色微变“但这——不可能。黑竹早不是半年前的黑竹了如今怎么还可能接手对夏家庄不利的生意。” “也许是别人接的——没有经过你手。” 沈凤鸣解释:“君黎刚来就说想先谨慎些所以这半年——黑竹只认他签的黑竹令和我签的金牌令别人接不得生意。最近两个多月君黎不大管事所有生意放出去之前必过我手决计没有一件是——”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只除非是——私接的。但阿角——”沈凤鸣还是摇摇头“他最守规矩不大可能做这样的事还不与我讲。庄主可否说明白些路上遇到的具是个什么情形?” “这事说来确有些复杂蹊跷。”夏铮道“因为这趟遇到的不是只有阿角那一拨。据我析察一共有三拨人。” 他停顿了下:“我这次回京轻简同行除了容容就只有陆兴并四个护卫另有一名侍妇照顾容容起居总不过八人多是走的水路。行刺之事遇到了两次前后相隔不过一日半。阿角是其中后一拨人数有十几个。前一拨也是十几个两拨人路数很是相似若不是死人不可能再动手一次我几乎要以为——是同一批人。” “意思是说——头一拨人庄主已将之尽数反杀?” “话是不错但要说反杀——不是我是别人。这就是我说此事复杂蹊跷之处——第一次那些人来的时机极好我当时仓猝应对我们人手也不算多本来是大大落于被动。但当时竟另有一伙人突然现身出手相救。这出手相救的有二十人之数行事颇为诡异从头至尾一言不发无论我如何请教问话也不回答下手却狠辣无比一个活口都未留下。” “庄主诸位可有受伤?” 夏铮摇摇头:“虽属惊险总算无事。” “那后一拨呢?”沈凤鸣道“阿角的那一拨是怎么样?” “后一拨——与头一拨几乎是一模一样除了一个是在白天一个是在晚上——两个都是在舟上水道狭窄之处。我虽心带提防究竟年纪大了夜间自然昏寐恐怕刺客也探过了我一向熟睡的时辰摸清了守夜护卫的弱点那个时候来想必势在必得。” “然后……?又是——有人出手相助?” 夏铮点了点头:“观其行事应是与前次同一伙人不错。我睡梦中猛然惊醒待要出手反击可暗夜里两边都着了夜行衣又都蒙着面一时竟分不得敌我——白天时还好分辨些这晚上怕只有他们自己知晓敌我细处差别在哪了。便只能坐视他们相斗。” “既然都蒙着面——庄主怎么认出的阿角?” 夏铮叹了一口:“生时认不出死后自然要揭看的。” 沈凤鸣浑身一冷:“你说阿角——死了?” “出手助我的那几个只要占了上风便会赶尽杀绝前日杀光了刺客今日难道便会放过?无论我如何高喊要他们留下活口都无人理睬要留他们说话更不可能。可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救了我的性命我总不能不识好歹严词逼问。其后直至返京虽然没再遇到人行刺但我便留了心始终有种感觉这些人还是跟在左近我心里想待到回了临安我有了人手再设法反循出其下落问出其目的与来历可一进了城这感觉却没有了。我虽暂时分不出人手搜寻但我想——他们应已走了。” 沈凤鸣双手绞紧:“此事确实蹊跷。未知遇刺是在何日、何处阿角——还有其他人的尸首庄主可曾带回?” 夏铮摇头:“运送不便后来靠岸就近葬了。被袭是在——大约八九日之前闽水上等下我叫陆兴将舆图拿与你看离建宁府不远大概一日水路。”他说着稍稍一停看了沈凤鸣一眼“我自然愿意相信这事不是出于你手但恕我直言黑竹这次少说出去了一二十人沈公子就一无所知?” “若果真如庄主所说我自然要给庄主个交代。”沈凤鸣道“容我几天时间我将这事查清楚。” “先不忙去。”夏铮抬手“我非为为难公子只是——总归也有私心是怕——黑竹之中似有暗流涌动并不太平我总免不了——给君黎悬着心。可他现在……” 他叹了一口:“沈公子可有消息他现在人在何处?” 沈凤鸣摇摇头:“没有。” “你也没他的消息?”夏铮面露忧色“那可有派人去找?” 沈凤鸣没有立时回答反问:“庄主知道那天在青龙谷发生了什么事吧?” 夏铮点了下头但显得并不确定“我听说了一点今天本来也请了侍卫司的邵大人过来想要问个仔细只是他恐怕还在忙到现在也不得空——我听说那天君黎是因失手杀了单夫人所以后来才……才退走了。但退下来之后他却没按约会合。” “我也是那天晚上听邵大人说的。”沈凤鸣道“禁军当晚已经在那附近仔细搜寻过没有君黎的踪迹他应该是自己离开的。邵大人来找我的本意想问问我和秋葵是不是能猜知他去哪了能不能想办法把他找回来。可以我对他的了解我想——最好还是不找。” “为何?” “他既然有意避开应该是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沈凤鸣道“庄主也知道他这个人一向心念繁复缠缠杂杂的每次许久都理不清一件事想不透一件事越是在意的越是如此。他这次去青龙谷的决定作得那么快他说他想得很清楚了但其实哪里来得及。我只能在心里希望侥幸不会发生无法挽回之事。但到底还是发生了。单夫人是他的义姐他虽然不说但一向将她看得很重。我不敢想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境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他那种人要多久才消化得了这种心情我不知道我本来想等上几天他稍稍好些可能会回来可看来至今也还是消解不了。这世上有些事可以找兄弟抱头痛哭一场就解决有些事却只能自己一个人慢慢想半个月不行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这种时候我就算派人去找他恐怕也是适得其反。” “你的意思是只能等。”夏铮愁眉深锁“可若是等不得呢?我——我没办法在皇上那面给他争得更多的时间。” “倒是有一个人能劝他。”沈凤鸣道“可是那个人……” 他摇摇头:“我想现在也不可能劝他了。” 夏铮知道他说的是谁。“怎会……怎会弄得如此。”他似乎有百般无奈想要表达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语气只能苦笑“我不过就是这数月不在他们怎么会……单夫人当然是他的义姐拓跋孤更也是他的表哥他该都知道的啊怎么就弄到如此田地……” 他有点颓然地坐下来:“阿孤也没消息若是真有三长两短夏家庄理应也要收到报丧也半个多月了却是没有。青龙谷如今不知什么情形我却是一步都走不开。” “依邵大人所说拓跋孤这次凶多吉少只不过青龙教元气大损此时一定不敢露丧只要一天压着不说仇家总还有所忌惮。远的不提这次江南武林大会青龙教为了夏家庄也是树了敌若死讯真传出来一旦东水盟有动作恐怕就真是覆灭之祸了。” 说话间下人来报邵宣也在外求见。夏铮忙道:“快请。”沈凤鸣想了想还是起身告辞:“黑竹之事我自会详查待有了眉目再来报知庄主。” 夏铮便不留他只叫来陆兴将遇刺之地在舆图上指与他看嘱他万事小心。 沈凤鸣离去夏铮愁眉难解还是向陆兴道:“不管怎么说当初我逢难阿孤不曾坐视这一次……只怪我不在没能将君黎拦下。眼下回来了无论如何不能对此不闻不问。我恐怕是暂时难离京城有劳你带几个人替我多走一趟青龙谷有任何消息都回报于我有什么事帮手遮照着些。” 陆兴道:“我自当听从庄主吩咐可庄里……不要紧么?” “我和容容都在这想必那些宵小不敢来犯。况此消彼长——东水盟那些趋炎附势之门派既聚集在这便不会再去骚扰青龙谷。” “要说趋炎附势……”陆兴摇头“可没想到连孙复——连卫矗还有谢、方那几家往日里与我们那般要好的竟也尽数入了盟。虽然他们还不至于自失身份和那群落井下石的小人一路堵在我们外面可这意思——也撕破脸皮了。夏家庄若有任何事恐怕这临安城里真没几个人会给我们出头。” 所以那个身份——只怕就更重要。夏铮在心里说。明日若圣旨颁出自己重新得掌禁城两司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尽够吓退这些欺软怕硬的趋利小人。勤政殿那位官家就算本意是替他自己救急却也着实——更救了夏家庄的命。 邵宣也将将到了门口那一面陈容容却也出来了到了厅上多厢里相互敛衽为礼各请就座陆兴先自告退夏铮便道:“琛儿怎么样?” 陈容容道:“用了药了烧退了些还是昏昏沉沉的。看这样子怕少说要养数个月。” “只要能好起来——能平安无事……”夏铮叹着“这一年我夏家时乖运蹇多有劫难只盼着过了这个年到了开春能灾祸尽消一切顺然……” 便打起精神:“前些日子君黎的事情还请邵大人详与我们说说。” 邵宣也点头:“好。” ----------------------------------------------- 沈凤鸣离了夏家庄夜幕憧憧之中往一醉阁回走。 私心里他觉得夏铮或许看错了。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见过阿角。 自黑竹总舵“厚土堂”接近落成在这临安附近的黑竹中人便有不少转而聚居于斯。黑竹虽说大多籍录资料和资财都由执录保管但总舵中也存有一部分已经被夏琰从内城的旧总舵里移来故此除了以前殿为枢纽的最大机关“无穷”尚未完工后殿与后山的机关却已开启另外也专辟了人以为总舵之护守。机关之开合用避护守之交替轮值都必须重新训教习练——夏琰没管事那两个月沈凤鸣大多数时间就在忙这个。 阿角仍住在自己原来那个村子里但若没任务在身也要去厚土堂轮值护守多有操练。夏琰去青龙谷前说是三天就回——虽然三天看似很短虽然沈凤鸣没有半点心情但想着先前去建康已经耽下了几日他总还是不敢惰怠抽空去了厚土堂一趟看了看总舵里的情形。那一天阿角恰好在总舵。算算日子若夏铮遇袭是在八九日之前也即腊月十六前后那么阿角那时理应已须启程才来得及在腊月十六之前赶到闽水。以他与自己的交情倘若真身负了这样一件任务即将出发既然碰了面怎么可能不说? 那一天总舵看起来那么寻常与往日没有半分差别。大概是沈凤鸣心思并不在此只是例察便没作久留。后来夏琰失踪加上夏家庄时不时来人要自己送药他更无暇前往厚土堂便只叫无影留着有什么事就来报会自己便多留在一醉阁这头了。 如果黑竹真的一口气以任务的名义出去了一二十人没有黑竹令或金牌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令”之一物有可能造假因为而黑竹中人肯认的无非是令上的那个标识。如果有人盗用了标识那么造出一张假令来骗得人去做一件假任务自也有了可能。 --------------------------- (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 七折 五三六 黑竹疑鬼(二) 所谓“令”上的标识因人而异。黑竹这么多任首领、金银牌、发令者——有人习惯画押有人喜欢印信有人两者兼具——有人还自出蹊径。总之上面怎么用下面就怎么看只要看得熟了哪怕不识字也能辨得出是谁的令。 夏琰的黑竹令并不好伪造。一是他每令必签字——因为一开始朱雀与凌厉那一纸将他送上这个位置的契约上便有他这个所谓“见证人”的签字黑竹中人最早认识他的字迹也便是其上“君黎”二字所以他便一直用了下来。要模仿他的字——不是完全做不到但并不容易。二是他后来加了一种绝难模仿的“印”——本来是不必多此一举的但自从他得知那枚黑玉扳指原是“黑竹颐指”有心将之重新作为黑竹会在这江湖之符号便利用那扳指上独特之凸节纹路每每将之附印于自己的名字旁。有过几次之后黑竹会里自然也识得了这标记这却比字迹更模仿不来要伪造这样的黑竹令恐怕只有去偷扳指了。 扳指当然没有失窃——沈凤鸣摸了摸腰间——扳指就在那里——夏琰亲手给的。 相较而言金牌令似乎容易伪造得多——因为沈凤鸣一向只用印信。答案似乎早已不言自明——那枚作为印信的金牌现在的确不在他手上——二十天前他已经将它交给了阿合。 沈凤鸣并不想怀疑阿合——怀疑阿合便是怀疑自己。可即便不是阿合也必是有人从他那里得了金牌去。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已经很晚了不过一醉阁还是给他留了门。阿合已经把今日的账算完有点怕冷似地窝在唯一一张并没翻起的条凳上一个不是太旺的火盆在他边上烘出一点聊胜于无的热气。 门一开他立时抬起头来:“沈大哥你可算回来了。”他跳站起来“再不来我要冻死了。” 见沈凤鸣不说话他便上前来道:“怎么样夏庄主说了什么?” “你在等我?”沈凤鸣只道。 “我叫他们先睡等你回来了换人。真快冻死我了。夏家庄那没事吧?” “你先坐下我问你。” 阿合有点不明所以也只能坐下了:“什么事?” “我给你那块金牌还在吧?” “在啊。”阿合伸手摸了摸果然从怀里将金牌拿出来“这阵没去总舵也没用过。还你?” “……一直在你这里?” 阿合点头:“一直在我这。” “也没借给别人看过?” “我可不敢借给别人。”阿合道“我说都不敢和他们说——怎么了?有任务?” 沈凤鸣摇摇头。阿合这个样子他倒一时不知该如何往下问。本来伪造金牌令也只是自己的一个推测——首先是要确认黑竹真的行刺了夏铮。 “先放在你那吧。”沈凤鸣道“我有点事去趟总舵明天回来。秋葵要是问起替我说一声。” 阿合应声:“好。” ——长久以来一醉阁这个几乎可称是最最重要的据点都依靠着阿合和他的这十个人。他不算最精明出色的银牌但也足够尽责。如果连阿合都不能信任沈凤鸣不知道还能信任谁。 泥人岭上的夜风很急但也没有沈凤鸣的脚程急。 黑竹会这种地方本来是不分白天晚上——甚至晚上醒着的人还更多只除了——在这个季节。 不是黑是实在太冷。沈凤鸣进了厚土堂的时候这里几乎是静谧的。守卫还是很警醒但见了是他便不再多话。 “无影在哪?”沈凤鸣道“把他叫起来。” 他原本想径去翻翻近日进出之记录看看有无端倪想了想还是停了下步子“阿角……”他加了句“这几天有没有来过?” “阿角?”守夜的少年有点疑惑“他不是出任务去了——还没回来吧?” 沈凤鸣心微微一沉“那阿末?在不在?”他又报了一个名字。这个叫阿末的是阿角好友阿角若真去了任务想必他会知情。 却不料少年面色愈发狐疑:“他们一起去的啊——不是沈大哥你派他们去的?我见好几个你的人都去了还以为你特地安排……” “都去了?还有谁去了!?”沈凤鸣声音高起来“全都给我叫起来到后殿!” 厚土堂改自尼庵所谓“后殿”当然早就不是原来的模样但称呼却一直没改“藏经阁”等亦如是。 两个守夜少年很老成仔细地分一个将后殿的机关关了另一个去叫人。已经有听到动静的先来了几个快速掌起灯来。今晚厚土堂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四五十个还是有的没多久也便来齐了。 沈凤鸣仔细看去。四五十个人里果然大多是原属马斯的手下——这一年固然留下来的人相互都算融洽可总还是有亲疏不管什么地方随意拉出一波人来马斯的人总应是少数很少有像这样超过了一半的。这当然是因为——如那少年所说这次被派去所谓“任务”的都是自己的亲信。 他沉了沉语气:“为什么没人跟我说?”他转头“无影你出来。” 无影耷拉着脑袋走出来:“沈大哥……” “我是不是叫你无论有什么事都立时送消息来一醉阁?”沈凤鸣道“那么多人出任务那么多天都没回来你不告诉我?你天天蹲在这干什么了?” “可是……”无影申辩“我以为你知道啊你那天不是在吗?”他停了一停“就那天——你来了啊我以为你就是为他们要出发了才来的——不是吗?” “也就是说我上次来这里的那天——正好是他们出发的日子?” 无影点点头:“没错。” “一共去了多少人?” 无影一时答不出来向众人看众人却也在面面相觑。“我知道的有六个吧。”有一个原属马斯的银牌道“但只是我知道的应该还有几个不住这的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会合。” 沈凤鸣沉默。四五十个人里没有一个摸清了这件事的底细——这个时候他突然就想起戎机——难怪那天戎机对这黑竹众人是那般嘲笑的口吻。如果是戎机那样的人说不定就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可他自那日之后却没有再出现过。 “可能……有十二个。”还是适才那个守夜的少年手里拿着记录出入的册子借着灯火兀自比对“……嗯也可能还不止。” “是哪些人说名字。” “我……我是据他们平日里来这里的习惯还有轮值调换的记录猜的……”少年便将推测的名字一个一个念着总共念了有十四五个名字停了口不大确定地看了沈凤鸣一眼“不一定……不一定都对但应该差不多。” “好。”沈凤鸣看向众人“他念到的这些人离开之前有没有谁与你们提过这次任务?” “阿末说过”一个人说话沈凤鸣认得他叫温蒙“……其实也不是他说的我跟他住一块儿是我看他整点行装好像要出任务去问他他才承认。他说这次是‘密令’要求他出发之前见到谁都不要提起免生事端。所以我也没追问了。” “这个大家都明白”先前说过话的银牌道“有时候就是不能说但谁还不知道是出任务不然还能是做什么?而且那天凤鸣是在正好去的又是那几个怎么现在意思是说你不知道这事?” 沈凤鸣深叹:“对。‘令’不是我发的。我根本不知道。” “那也可能是大哥发的。”温蒙道“半个多月前——他不是在吗?” “你不问我现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温蒙一怔。 “你能想到是君黎发的我想不到?” 温蒙只好闭紧嘴。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定要现在将你们都叫过来?” 没有人说话。 沈凤鸣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们应该是失手了恐怕一个都回不来。但我却连是谁让他们去的都不知道。” 人群中起了几点抑不住的私语有人忍不住道:“一个……一个都……回不来?” “眼下的情形就是有人假造了黑竹令或是金牌令将我沈凤鸣的人骗去杀他想杀的人。”停了一停他还是道“——骗去杀夏家庄庄主夏铮。可是行刺没有成功反被夏铮看出了黑竹的行藏。” “夏铮?”有人惊讶“可明明……” “对明明君黎说过黑竹会要保夏铮保夏家庄。可他们还是去了为什么?”他看向那个说话的少年“如果是你如果你接到这张密令上面说要杀夏铮事出机密出发之前不要在任何场合提起此事只管在某日某时去某处会合你会怎么办?” “我……”少年道“我当然……要先问问清……” “你会先问个清楚?”沈凤鸣冷笑“你现在自然可以这么说。可于他们当时而言——不会。密令上说得明白出发之前你不能与任何人提起。所以阿角就算见到我也没说什么。他觉得如果我要说我会告诉他他却不敢当面问。换成是你也一样你只能自己一个人猜。你会想这道令之所以为‘密令’是不是正因为它叫人完全意想不到?君黎和我一直口口声声要保护夏家庄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这想法不是无根无据因为正好是他们接到密令前几天黑竹会一直守着夏家庄的队伍撤走了而君黎也正巧同青龙谷结了仇——青龙谷和夏家庄可是几十年的亲戚了。偏巧不巧建康的武林大会传来风声说原来君黎一直想图谋夏家庄里的某个‘秘藏’。你心里恍然大悟可能君黎或者我其实一直不过为了某种目的在演戏之前种种都是假的这张对付夏铮的密令才是真实而就算后来听说君黎派禁军守住夏家庄那可能也是‘围困’而不是‘保护’是为了他自己找秘藏为了不让旁人插手。当然那些你都管不了你想得越多你就越觉得反正你只是个听令于人的人更不应该多问;就算你还有最后一丝疑惑等你带着这丝疑惑到了会合之地发现十几个人都来了而且来的都是一向最合的伙伴也就放落了心——却不知道其实每个人都是与你一样的心思。” 他停下来看着那个少年“是不是这样?” 少年一时愣怔着不敢说话。 沈凤鸣苦笑了下。人心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但做出的事却并无不同。简单的人自然简单处之接什么样令做什么样事;复杂的人就复杂处之将别人也想得复杂终也觉得即便那些命令自相矛盾也都不算出奇。那个伪造密令之人算是足够聪明在他认识的人里一向只有单疾泉有这等洞察与心智可就算单疾泉只怕也没有这般了解黑竹。 “我知道”他说“前些年跟着张弓长你们也见多了再匪夷所思的命令都有出尔反尔杀个夏铮算得了什么。但我现在明白告诉你们这次不是我也不可能是君黎。这人是怎么伪造的假令虽然还不清楚不过他对黑竹很了解时机拿捏得也很准算计得一丝不差我眼下不说他就一定是冲着黑竹会而来或者只不过利用我们但你们没被选中的最好不要以为是逃过了一劫沾沾自喜下一次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君黎现在不在我就这么说——在此事彻底查明之前‘黑竹令’、‘金牌令’都不会再有。在临安的所有人每天至少到总舵来一次把你们的名字和手印都给我留在这本记录册上。你们都不笨应该知道我是不想有人再死得不明不白。” 他斜目瞥了瞥那个手上还拿着记录的守夜少年:“就你们两个吧。把每个人来的时辰都记好谁要是一天没来就告诉我。”又将目光找见那个说过话的银牌“你派几个人明天把这事知会出去。告诉所有人有关于这次事情的任何线索或是再有可疑之发现我都要知道。” 两个人当然都没敢说不。 七折 五三七 黑竹疑鬼(三) 人群放散之后沈凤鸣瞥见无影依旧耷拉着脑袋不免道:“过来!” 无影很有些讪讪地走近沈凤鸣便道:“你也不用这样我还能来怪你什么就连我自己那天都没发现端倪——要怪还不如怪君黎要不是因为他的事情折腾也不至于顾此失彼。” “沈大哥你说的是真的阿末他们当真……当真出事了?”几个少年走到边上沈凤鸣瞥了瞥这几个虽然不比阿角他们与自己亲近但也都是自己人说话的是温蒙。 “我也希望不是真的。”他回答。 “他们人在哪就算死……也要见尸啊否则我不相信。” “那你想怎么样你想去把他的尸体挖出来?” 温蒙不响。 “我也想见他的尸体。但现在——如果这事是冲着黑竹来的甚至可能是冲我来的你们贸然乱跑可能都有危险。”沈凤鸣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事别管。” “但是……” “听不懂我的话?”沈凤鸣道“叫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几个人见他如此不敢多言只得罢了。 后殿人渐渐走空但还是有人留了下来。“那个沈大哥”说话的人颇是高大壮实正是“双琴之征”时六组长之一的阿卜“你——还要不要人手帮忙?” “你若肯帮忙自然好了。”沈凤鸣并不拒绝笑笑道“有事我叫你。” 阿卜走后后殿便只剩了沈凤鸣、无影并两个守夜少年。沈凤鸣拿过那少年手里的记录册翻看了一会儿:“这记录先给我吧你们去拿个新的用。无影跟我走。” “其实我觉得还应该找一个人问问。”守夜少年追上去“我们这些人都是做任务的一向只管自己该做的但是黑竹接了什么没接什么接下的那些背后又有些什么事不是有‘执录’最清楚吗?” “对!”另一个也道“找执录问问他说不定知道。” 沈凤鸣不置可否守夜少年忙又道:“就算这次任务是假的可既然有密令按规矩这‘令’不是都要交去执录那吗?虽然虽然我知道那背后之人多半不会留下把柄可万一有呢?万一有不就能从那张假‘令’上看出点什么来?” 沈凤鸣看起来不是很耐烦。“我当然想问执录了可那是我们那位失踪的大哥才配找的人——我上哪找他?” “就……虽然不知道执录是谁但他与黑竹总舵总是有通路的吧就算大哥不在他——他不是也得给我们算账发钱么那不是就会找你?实在不行要交给他的东西不是放在特别的地方吗不是他自己就是他的亲信内线总是会来拿的如果一直守着总能守得到人?” “好好”沈凤鸣已经抬手阻住他的话头“就你行就你办法多。找到了又怎样人家认我?” “沈大哥……”无影小心翼翼道“大哥走之前不是把那个……那个扳指给你了么那个‘执录’他怎么不认你?” 沈凤鸣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也无可奈何。他心里自然早打定主意这样的事无论如何是要找一趟宋然可并不想在旁人面前说出来偏偏这个少年和这个无影却一个比一个不肯饶人。 “管好你自己的事。”沈凤鸣瞥了那少年一眼还是转向无影“我们去藏经阁。” “你你不休息吗?”少年道“都这么晚了还是明天再……” 沈凤鸣忍不住再回过身来:“你新来的?话这么多。” 守夜少年吓了一跳终于是不说话了。 -------------- 温蒙等几个少年回到宿处这一晚却是睡不着的。阿末或是阿角——那些半个月前还得见过的兄弟那些出生入死那么多次都安然无恙的伙伴就这么——因为一件不明不白的任务死了? 本来就已经快四更了这么聚着一长吁短叹就过了五更。天色微亮几个人才各自散走只留温蒙独自看着阿末那张空榻发呆。不知呆了多久忽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凌空跃了过来他下意识一个激灵闪身那人影却站住了递过来一件东西压着声音:“沈大哥叫我给你的。” 温蒙一怔认出是无影。 “什么东西?”温蒙接过似乎是张字条。“不是说不会再……” “不是黑竹令也不是金牌令。”无影道“我不知道算什么但这个是真的不信你找沈大哥问。” “你先等等。”温蒙拨出灯芯就着一点光亮打开字条看。却也没几个字主是一张简单的地图图中某处被醒目地圈了出来。这倒正让他辨出的确应是沈凤鸣的手迹——他都不知看过多少次他这么画的简图了。 “建宁……闽水……”他吃力地在那个圈附近辨出了那几个字只是呆了一呆忽然明白过来“我懂了!” “那我走了。”无影道。温蒙还来不及再说句什么他就从参差的光线里消失了踪迹。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温蒙想起沈凤鸣的这句话捏紧手中地图睡意全无。 --------------------- 此时的沈凤鸣已经破着溪面薄冰到了西郊湿地。 湿地一处四季风景甚好唯有冬天冷得难熬。沈凤鸣是第二次到这里来找宋然。他当然记得宋然于此并不高兴可现在——他还能有什么办法黑竹冤死如许人命夏琰甩手顾自失踪如果这种情形宋然还要因自己来找他不高兴——那也只能让他不高兴了。 天已经蒙蒙亮了。沈凤鸣走近屋子时只见厨下已然有光想是谁已经早起。再走近些他听到柴火噼啪之声灶下刚生得旺灶上咕嘟嘟水声正冒出来。 灶前一人刚刚掀开锅盖水汽立时氤氲了他的身形整个阴冷的早晨也似一下被沸水的气息暖溢起来。沈凤鸣认出——这是宋客。从他小心摸索着的动作来看他的双目并没有复原。 他走进厨房没刻意放轻脚步宋客显然是听见了。“你怎么来了?”他没有回头似乎是将他错当作了别人“天冷你先回去很快就好。” 顿了一顿他好像意识到什么摸寻着空处的手突然一停。沈凤鸣已经上前一个伸手接过他手里那个锅盖“宋二公子是我。”他替他放好“看来你耳力也没怎么见长?” 宋客笑起来“我是没想到这天寒地冻的竟然还有客人。这地方可好久没来客人了。” “怎么你一个人在这烧水?”沈凤鸣反问。这问题当然是应该问的。不管怎么说这么多人却偏让一个瞎子出来生火烧水总是不大合理。 宋客笑道:“那不如你帮我个忙把那几个糖圆子煮了。” “这还没过年呢你一大早的煮糖圆子?”沈凤鸣瞥了眼果有一碗生圆子在灶边。 “我有什么办法有人就是定要……” 说着话后面果然又有脚步声传来。“谁来了?”娄千杉的声音。沈凤鸣转头一目所及微微一愣——冬衣不薄但依旧能看得出她小腹微微隆起竟似已身怀有孕了。 算来她与宋客成亲已快有了半年身怀有孕——也是应该的。 “鸣哥哥?”娄千杉瞧见是他面上露出喜色“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我来找宋然。”沈凤鸣又看了看她的肚子“恭喜你了难怪我说这一向都没见你再去总舵。” “我大哥他没在啊。”宋客已经将圆子都倒进了沸水里“他在建康呢。” “他在建康?”沈凤鸣心一沉“他不是回来了?” “回来了几日这不是过年么应了在那边过嫂子也在那当然又回去了总不能丢了嫂子一个人在娘家他在这跟我们过了?” “那倒也是……”沈凤鸣口中咕哝着心里却着实不满。也不知宋然什么时候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大概是眼看着夏琰没了消息留下来也不能做什么——他的去留当然也不须向夏琰以外的人告知。可如此一来无论他手里有没有关于这次“任务”的消息总是更少了一个人与自己推议这整件事。 “找他什么事?”只听宋客道“黑竹的事?” 沈凤鸣下意识点点头才省起宋客看不见只能道:“是啊。还能为什么。” “关于君黎?”宋客道“他还是没消息?” “你们俩躲在这荒郊野外倒是什么都知道。” “大哥走之前说的。”宋客道“这几天的事就不知道了。” 沈凤鸣叹了一口:“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等会儿到你们屋里再说。”他见宋客兀自用大勺搅着锅里实在忍不得夹手夺过“还是我来吧你糖盐面都分不清一会儿不定煮成什么圆子。” 宋客也不和他客气便向娄千杉伸手道:“那我先扶你回去。” 娄千杉吃吃笑道:“你扶我回去?还是我扶你回去?”两个调笑着便往屋里去了。 沈凤鸣只觉匪夷所思。他已经不知道这对莫名其妙的夫妇现在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了。不过即使是装的——这世上好像有很多夫妇连装都装不出这么一回事。更不要说——竟然还要生孩子? 他将糖圆子端去屋里的时候宋客与娄千杉已经将诸物收拾过颇认真地在等他了。娄千杉笑嘻嘻接了碗拿去一边:“真不容易叫了你那么久哥哥这还是头一次吃你亲手煮的东西。”宋客却是正着色:“你说说看找我大哥什么事说不定我能帮你。” 沈凤鸣便直言不讳:“最近一个月宋然记任务的册子你能找到吗?” “记任务的册子?”宋客失笑“这你还不清楚吗黑竹不就是这个东西除了君黎谁也不让看你还问我能不能找到。” “那我这么问。”沈凤鸣道“最近一个月你知不知道宋然记过些什么任务?” “他当然不会告诉我。”宋然道“不过他上个月就去建康了这月只回来了几天我是没觉得他有时间记过什么。” “我也没见。”那面娄千杉嘴里嚼着半个圆子堵堵囔囔地插话“那册子他锁起来的好像最近没开过。” 这话从娄千杉嘴里说出来当属可信。如果她还念兹念哉着关于她父亲之死那件案子的记录那么为此一直暗中观察宋然有没有把册子拿出来过惦记那只箱子有没有什么时候忘了锁也便顺理成章。 “也就是说——这个月的记录还没有。”沈凤鸣喃喃自语。他于此也是有些预知的。适才离开厚土堂之前他在藏经阁里翻找了一下这一个月来的各种资录凭据莫说这个月就是上个月的都大多都还未归档该交给执录的自然也还未交出。他在那里并没有发现那个假“密令”的蛛丝马迹而若此处也没有那么——不出所料这事没有在黑竹之中留下任何书面痕迹。 “你……能不能明说是发生了什么?”宋客道“为何要问起这个?这一个月君黎也多不在什么任务你该都清楚不须来问执录吧?” “我就是来问一件——我不清楚的任务。”沈凤鸣只好将夏铮遇刺始末与昨晚总舵召集众人之事都细说与二人末了“你觉得这事背后会是何人所为?” “这还不简单吗?”娄千杉插话“东水盟啊。除了他们谁那么急着要除掉夏铮?” 宋客却踌躇着并不说话。 “你觉得不是?”娄千杉好奇。 宋客道:“当然应该是东水盟可是听起来又很明白:这人对黑竹出任务的路数甚至哪些人是凤鸣的亲信都了如指掌非自己人应该办不到这么熟练。” “那就是里应外合。”娄千杉已经将最后一个圆子都吃干净了“多简单黑竹里头有东水盟的内应就这么回事。” “他该就是想问黑竹里的那个会是谁”宋客说着转向沈凤鸣“是吧?” 沈凤鸣喟然:“我记得你说过黑竹会里没有你不认得的人——你觉得谁最可能?” 七折 五三八 黑竹疑鬼(四) “我没那么大本事凭空就猜得出来。”宋客道“说不定就在你昨晚召集的那些人里。说实话——你让他们每天都去总舵报到其实不是为了他们的安危着想你就是想抓‘鬼’吧?” “是有此心想着或许能从每个人的去留时辰之中寻出他们起行之规律便会有所发现。”沈凤鸣道“再者如果每天都必须去厚土堂他们想与东水盟再计划些什么就大大受限真要是再有事发生也能从时辰中倒演出一二。” “我就不去了吧?”娄千杉嘻嘻笑道“我与你告个假我这两月连这个坞都没出过一定不是我。” 宋客亦笑起来:“我作证。” 沈凤鸣这会儿是没心情与他们嬉笑:“宋然什么时候回来?” “恐怕要过了正月十五。”宋客道“不过我要是这个‘鬼’看你这么大张旗鼓的肯定会老实消停一阵——查不查得到结果先不论至少能太平一段时日我是觉得不必急着催他回来。” 他听沈凤鸣不说话想了想道:“你是担心黑竹会以外的事?”顿了一顿“保护夏铮的那一伙人是什么来头另一拨刺杀他的人又是什么来头与东水盟是什么关系与我们黑竹又有没有关系——你想要问他这些问题?可你觉得——我大哥他会知道?” “那些我已经知道一部分答案了。”沈凤鸣道“我不是要问他只是——要与他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宋客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娄千杉已抢道:“那你就是不相信我们咯?你既然有答案——阿客方才不是说了吗有什么事告诉我们也行啊。” 沈凤鸣苦笑起来:“有什么信不信的说起来我同他打的交道还没同你们多但我只是……” 他望了一望窗外——但并不能望见窗外大冷的天窗户都闭得紧紧的——转回来:“我觉得另外一拨行刺夏铮的也是我们的人。” “什么意思——你觉得一张假令骗得黑竹出去了两拨子人分两次做一件一模一样的任务?” “我昨晚从总舵拿了这些日子进出的记录。”沈凤鸣道“除了阿角那几个还有两三个人与他们行迹相似这么多天也一直没有出现。” “只是两三个?”娄千杉道“那你为什么不认为他们同阿角是一道去的——就因为他们同你没那么要好?” “虽然只是两三个——但这两三个人很特殊。”沈凤鸣道“早先他们是被安排盯着夏家庄的但是这月初因为君黎受伤几日生死不明我还没回临安只有夏琛死了的消息风传回来他们那一队领头的按捺不住带着他们十多个人撤下来我后来听说——他们接了一件私单出城去了。这队人既然原本是守在夏家庄自是不必也不会去总舵只有两三个人偶尔去通气交接消息而在撤离夏家庄之后大多数当然也并没有去总舵的习惯总舵里当然就只有那两三个人最后留下过出入记录——比阿角他们早了两天此后再无音讯。” “这些人要真是撂了挑子去接私活倒是没什么好同情。”宋客道。 “如果不是呢?”沈凤鸣低声道“现在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真接了私的还是接到了所谓密令所以没有对人说出实情。但现在人已经回不来了恐怕真相也再无从知晓。” “要真是这样——那可是拿我们当猴耍了——这人要是不找出来这口气可咽不下去。”娄千杉道。“密令没那么容易伪造你真一点头绪都没有?你的金牌和君黎的扳指——都没丢过?” “我想——伪造‘金牌令’比‘黑竹令’容易些。”沈凤鸣道“金牌确实曾离开过我身边但那条线我暂时抽不动也找不到证据而且这线太明了实在不太像一个思虑周密的内应会做的事。我还是等等看总舵这几日能否发现些蛛丝马迹。” “那救夏铮的那些人他当真不认识?”宋客道“如果素不相识为什么救他更至于对我们下如此毒手——听起来训练有素下手又狠江湖上若说起有这样一队人定该想到黑竹可现在却连黑竹都栽在这些人手里——你又怎么肯定那第二队人被骗了出去也是去杀夏铮不是去救夏铮?或许那幕后之人是要骗得黑竹自相残杀以为取乐呢?” “我虽然也如此想过但——夏铮说过救他的那队人要多些至少有二十个数目对不上。而且——我也大概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了。” “是什么人?” “‘食月’。” “‘食月’?”宋客对这个名字当然并不陌生“一年前突然从黑竹消失的‘食月’?他们怎么知道黑竹要刺杀夏铮又为什么平白与黑竹作对?” “如果主谋黑竹这次假任务的人是曲重生那就一点都不奇怪了。”沈凤鸣道“宋然没与你说?他在建康好像也对上过‘天狗’多半猜出了‘食月’之存在。” 宋客摇摇头:“没听他提起。你的意思是——‘食月’与曲重生有关?” “我也是这趟去建康才知道——东水盟一直养着一批死士专听盟主之令办事那批死士不是别人正是‘食月’。黑竹不过是他们暂时栖身之枝东水盟才是‘食月’的真正主人。黑竹刺杀夏铮之事既出于曲重生之谋划这事食月当然也会知道。” “那这‘食月’岂不比黑竹更应对夏铮痛下杀手救他做什么?” “本来自是如此不过——想必你也听说了东水盟之前身江下盟是由曲重生的师祖同夏家庄上一任庄主一起创设的也就是说夏家其实亦算东水盟半个主人。江南武林大会前后曲重生和‘食月’之间似乎因为刺杀夏少庄主夏琛一事出了一些嫌隙变故我想这或许是‘食月’反水力保夏铮的缘由。” “听起来——你好像对这个‘食月’很了解。”娄千杉笑眯眯道“连他们和曲重生生了嫌隙变故你都知道?” 沈凤鸣不置可否:“这是我的猜测——是我觉得最可能的一种情形。你们既知晓‘食月’当知道他们一向如何行事——他们对夏铮当然还保有半个旧主的渊源可黑竹于他们而言情分不够不必手下留情既然遇上自然按一贯行事处之。又或者曲重生本来就命令他们若遇黑竹这两队人尽杀之以缄其口。不论怎样如今看来黑竹去的这两队竟完全不是‘食月’之对手。” “也不能这么说一来单以一队而论我们人数逊之二来对强敌之伏丝毫未有预料以仓促应有备当然败多胜少。”宋客道“不过——‘食月’之利我的确也久有耳闻上次君黎还曾……” 他停顿了下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该将夏琰那时背着沈凤鸣与他们三人商议之事说了出来却听沈凤鸣笑了笑:“他还曾想过把‘食月’请回来是不是?可那时候谁料得到这些人竟与东水盟深有瓜葛。本来我不想多说‘食月’的事但上回在建康我没把见到天狗的事告诉宋然君黎觉得我如此做多少令得宋然应对时落了被动也——多少间接害了夏家少庄主遇刺这回事关黑竹我是特地来这里找你哥想把我这番猜测都与他细细说清好好商量只可惜——他不在只能你们转告了。” “这‘食月’也真有意思。”娄千杉道“若不是现在实不方便我倒是有点想会会他们去……” “若一切果如凤鸣之猜测我倒觉得‘食月’是其次——他们充其量是把刀”宋客道“这把刀再利也险不过握着它的那只手。曲重生和他藏在黑竹的内应哪一个都比食月更危险。” “难得你与我一般想。”沈凤鸣看了他和娄千杉一眼“食月是个变数眼下最好不要招惹。等我把那个‘鬼’找出来希望那时候君黎也回来了——他说过要与东水盟好好清算夏家庄也好黑竹会也好不管为了谁他一定会把这个搅弄是非的曲重生给拔了——那个时候诸事皆平想必许多真相也必能牵丝剥茧自现其形好过我们此际妄多猜测。怎么对付食月留到那时候再定夺不迟。”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猜了。”宋客笑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等过完了年别忘了先把今日所说转告宋然请他纡尊降贵设法来见我一面——也不晓得我沈凤鸣是不是当真面子不够与他朝个面当真不容易。” 宋客笑:“他平日里在临安如许多身份已然忙不过来就算是我们也多要到夜深才能听见他回来。” 沈凤鸣面上露出些不屑:“就这样还能挤出余裕去建康过年匪夷所思。” “你可以认为——这都是为藏住一个‘执录’所以每个身份当然该做到的都消做到了才不会顾此失彼。大哥一向心细虽忙却不乱一样样都顾得周全说了过完十五回来便总会回来不会叫人真找不到的。” 沈凤鸣不以为然“他细倒是很细不过我觉得——有些事其实不用弄得那么复杂。”便站起身来:“罢了我不懂你们执录家的事。不过既然你说他所有身份都是为了藏住‘执录’那么最好他是真的将这个身份放在第一——最好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我。不用去总舵只要到一醉阁就能知道我在哪。” 娄千杉见他是要走的意思将手支着脸颊眨眨眼道:“秋师姐现在与你一道住在一醉阁吗?” 沈凤鸣听她这般口气心里便略有些不快“你提她是生怕我忘了你对她做过什么事?” “哪有我这是关心她嘛。”娄千杉笑嘻嘻道“几月没见了我都有孩子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成亲?别告诉我——你还没想过?” “我想了也不告诉你。”沈凤鸣面上只是漫不经心“先告辞了。” 目不能视的宋客看不见娄千杉在沈凤鸣离去后面上渐逝的笑意如这清晨的一点薄冰无迹地消失于他们之间真实的世界里。 她很快站起身来:“我去洗碗。” “放着吧。”宋客道“等会儿我去。” “不用。”娄千杉笑着“你也挺辛苦的。” 宋客没有再说话听着她的脚步渐去才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是啊”他好像在喃喃自语“我……是挺辛苦的……” ------------------------- 沈凤鸣一夜未眠回到一醉阁才始感觉到些倦意。这街市里因着新年将至张灯结彩即使是这样的小巷子里也飘着了些暖红喜庆可他只觉得疲累。 一醉阁生意不错四邻来打酒的可称络绎就连秋葵也在一旁帮手。抬目看见沈凤鸣她才将酒勺放了一放起身过去:“回来了?” 沈凤鸣点点头。 那面老掌柜送走了客人得了空问了句“阿合说你昨晚回来没说两句匆匆忙忙又跑了——有麻烦?” 沈凤鸣便向他笑道:“没什么麻烦这不是君黎不在什么事都找着我么。” 老掌柜呵呵笑着:“没事就好过年也没两天了安生点好。”又叹:“君黎公子还是没信来?” “他这人薄情寡义的一走哪还会记得与人个信。”沈凤鸣只笑“不理他总之我怎么的都留在您老这过年。” 老掌柜笑得半真不假:“我现在有三个干儿子不稀罕你这动不动往外跑的。过两天两个女儿还回来你别与我添乱是正经。” “这几日我都不接生意。”沈凤鸣道“算是不与你添乱了?” “那还差不多。”老掌柜并没将他这话当回事转身又招呼客人去了。 “怎么回事?”秋葵却低声。黑竹接生意从来不问吉日凶日不避春节鬼节突然说不接生意她自然嗅得出事出有因。 七折 五三九 深谷微芒 沈凤鸣只摇摇头:“黑竹有点别的事歇一段。” “那……也好。”秋葵道“反正君黎也不在你……也别老跑来跑去的。夏家庄那面怎么样?” “夏庄主回来了暂时应该没什么。” “我这有封书云梦那边来的。”秋葵才道“你来看看。” “几时收到的?”沈凤鸣随她走去堂后屋里。他只道是净慧师太有关于云梦之事告知不料秋葵将书信拿来却见落款是关默。 “昨天。我看过了。”秋葵道“关默说上回幻生活下来那些弟子身上有旧时关非故种下的幻生蛊的近日有好几个发作起来他蛊力失却不少无法施救——其实就算他蛊力还在只怕也很难救治。这事弄得大家都心绪甚低他问我们——呃问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办法最好是能再去洞庭一趟还有——净慧师伯他们也问起你几时能过去。” 沈凤鸣读着书信并不出声。离开洞庭时他曾许诺过最晚是春天要带着秋葵再回去。如今新春将至可他深知此时的自己并没有余暇践此远行。那些人身中的幻生蛊他尚无把握能解——倘若有当时岂不就已设法解了也不必留到今日。关默于此想必也很清楚知道当真要解沈凤鸣定要当面依每人情形各想办法此事耗时耗力非书信可传非三两日逗留允足少说要有一两个月的余裕方有可能眼下的他当然只能有心无力。 “我来给他回信吧。”他只道。 “你有什么打算么?”秋葵道“何时再去?” “至少眼下不行。”沈凤鸣道“是了说到写信——你这两日可有时间给刺刺去个信?” “给刺刺?”秋葵犹豫了下“怎么突然想到要给她去信?” “也不是突然想到是一直在想——撇开君黎不谈刺刺和我们总也是要好的朋友她那里一直没消息我想着是不是该问上一声。” 秋葵踌躇着“我不是不担心她只是觉得……‘撇开君黎不谈’可怎么撇得开?现在君黎人都不见我们……于刺刺而言只怕……未必能安慰她些什么说不定反更令她想起那些……” “若是去青龙谷找她当然不妥但去个信问问总是可以。我去信不大方便你与她却是要好的。” “要不还是派人找找君黎?”秋葵还是道“比起刺刺还是先找到君黎问问清楚他是怎么想的问问……一切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 “这与他们还有无可能没关系是你我出于关心。再者难道你不想知道青龙谷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秋葵欲言又止张了张口终是答允:“那好我给她去信。可你……也还是尽快想办法找找君黎的下落。” 沈凤鸣点点头:“他要真太久都不回来我当然是要找他的。” 这下午两个人各自提笔但这两封信都并不容易。到了黄昏沈凤鸣搁笔将回书封了起来秋葵搁了笔却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天色阴冷只有似有若无的一些年节红饰偶尔刮动着视线。可她知道在那个青龙谷里大概是不会有这样的颜色的。 ---------------------------------------- 此时的单刺刺也正望着窗外出神。窗外是一片属于严冬的灰白。她的手里也握着一封信。一封——她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的信。 她与两个弟弟一道在父母屋中整理遗物之时看见了这封信——那是单疾泉留给她的。她并不意外父亲如一贯的料事如神。她只觉得心痛。 单疾泉料得没错她的确有许许多多的疑问他就在信里回答了她的所有疑问。当然他也有没料到的。在他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他料不到——顾笑梦也会和他一样变成这一场交锋的牺牲。 他最放不下的这个女儿终于还是要独自面对他最后的——谎言了。 他知道她不会有一丝一毫质疑他信中所言即便不是出于女儿对父亲本有的那份敬重也没有人会猜疑一个将死之人郑而重之留下的遗书。当然信里的大部分确实并非谎言他甚至在其中向她坦白他曾经试图以“伶仃”致夏琰于死地只是没有得手;而杀死单无意的谢峰德其实是他放出来的。他很明白如果自己不说出一些真相他的这个女儿就会自己去寻找真相——以为夏琰的一切所为寻到理由即便不是为了给他开脱至少也是出于对他之了解。他以进为退地将她的君黎哥与青龙教之间无法弥合、愈行愈左的根由揽于己身——他相信刺刺在读到此节时定会恍然于过往许多或误会或不是误会竟从来都非夏琰之错——至少非他一人之错。 但这当然不是他留下这封书信的本意。单疾泉是决意赴死的——赴夏琰之死。这场死既已注定那么无论过往过错的根由在哪夏琰都再不可能是“对”的那一方了;而无论他是不是“对”的那一方刺刺都已不可能再与他在一起。他想象得到她会因此经历什么样撕般裂的痛。他希望坦承某些过往可以将自己的女儿从那样的折磨里拉回来少许因为如果将“错”令得两方分担或许她的痛苦就会少一些至少不必因为必须去恨一个本来爱的人而无法平息自己。可那个谎言依然必须存在——即使坦承一百件往事单疾泉依然不希望刺刺知道夏琰曾为她来过青龙谷更不想她知道他曾在濒死之际不顾一切地闯进她屋里想见她一面。他太了解她。他知道那会令得她心中的天平倾斜失衡。 灰色的落阳一点点消逝而去。刺刺将信装回匣中封好。信里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很清楚父亲不止一次地承认他的确欺瞒了她每一件都令她震动不已。他试图杀过夏琰。他放出了谢峰德。还有在程平带着两个新娶的妃子回青龙谷的那天其实朱雀也来了为的是给夏琰提亲可是他没有接受甚至就在那天与拓跋孤一起设计将朱雀伏杀于青龙谷。 单疾泉相信读到此节的刺刺已经足够震惊——即使没有夏琰的出现刺刺一定也会震惊恍然于事实原来如此。伏杀朱雀当然已经足够成为夏琰前来复仇的理由所以发来战书誓灭青龙甚至为此杀死单疾泉——至此都已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一个字都不能再加。 于是左与右应该已经扯平至少在了解女儿的单疾泉的衡量里以刺刺的性情她一定无法对哪一边再多生出怨恨哪怕两边都作出了并不算正确的选择。他庆幸在信中可以将语气和进退都控制得将将好不令她的天平更多加出一分杂念。他相信以刺刺对自己的信任她不会再去寻求更多真相最多只是于内心的交锋中短暂地彷徨空白无法宁静。 他或许成功了。即使是半个月后的今日刺刺脑中依旧混沌一片只能依靠不断复读着父亲的信来寻求一些——或可称是——慰藉。他唯一的担心是这封信里的谎言其实太容易被揭穿不过只要有顾笑梦在就一定能懂得他的意思为他继续遮瞒着刺刺即使有不得不说穿的那一天一切或许也已败给距离与时间成为了一团遥远的无奈。 在离开青龙谷的那个晚上他是这么相信的。 新年将近青龙谷里依旧远未恢复秩序大约每一个人都如刺刺一样无法从那种不可置信的怔忡中走出来只能机械地重复着那些必须做的事偶尔用各自的方式寻求一点类似的慰藉。如果还有什么能牵系着这近千人摇摇欲坠的一点期冀的那就只有拓跋孤——那个原本必死无疑的拓跋孤还未燃尽他最后一点生之火息。 他心周要脉断了三处是那天孤注一掷的一分内息才逼着心脏仍有片刻跳动关老大夫诊后亦认为他根本不可能活命。但还是有一个人不这么想。 凌厉曾在当日夏琰身受重伤时以内力试疗治却因两人内劲相克深感无能为力可拓跋孤与他内力同源他觉得以青龙心法还有机会一试。 哪怕他深知即使拓跋孤醒来也很难是以前那个拓跋孤了。 青龙心法原据传可以疗治世上最难的内伤昔年凌厉身受重伤时曾被拓跋孤以“续”、“补”二篇救治不过——即使那时的伤势恐怕也远不似今日拓跋孤这般。凌厉想到的办法是一面用“续”篇心法以内力为线在拓跋孤自身内力散去后继续强行搭系住他断却的心脉维持住他暂且不死另一面设法另运“补”之心法疗伤激其生机待到生机回转足以自己维系住心脉时凌厉便可撤走“续”之力由他慢慢恢复。 说来容易——可凌厉一向不以内力见长至今只修至青龙心法之第五层距离第七层尚有两阶单是“续”住心脉在医家听来已是匪夷所思恐怕全力以赴亦未见可得再说什么同时另施内力以“补”更不啻无稽之谈。即便真有内力极为充沛之人在拓跋孤这样的伤势足以自行恢复之前少说也要累月之功而这时间施救者却片刻不可停歇莫说一个人的内力无论如何不可能取之不竭单是不眠不休只怕就会要命。 唯凌厉坚持如此。他深知此事确实难以功成可在尚有余力之时要他袖手放弃自是办不到。或许是为了尽最后的心力或许是搏一个最后的可能——起初的两日别说不眠不休他甚至不吃不喝只为救活那样一个死人。关老大夫父女更有许多伤者要医治也只能叹息离去只有亦在谷中的韩姑娘陪在身边防得他有什么闪失。 韩姑娘原本并不在谷中露面可她于夏琰背走朱雀尸体之后亦曾试阻拦过拓跋孤出手虽不过露了一面但行藏自然再隐不住。如今青龙谷遭此变故她又如何还肯躲躲藏藏也不再避讳出来各处搭手帮忙。她虽未修内功但当年曾为凌厉抄录青龙心法与他相处这十数年又时时受他内力驱寒对这心法也可称了解已知虽不过两天其实就已近了极限——拓跋孤除了未死几乎看不见一点起色可凌厉却已油尽灯枯了。 凌厉并没有顾得上在意身边的韩姑娘在或是不在。两天未歇其实精神已很是恍惚有种摇摇欲倒之感。韩姑娘偶尔会将温水稍许润一润他的唇算得上是唯一的补养。口干舌燥之际有这一丝湿润于他便足但这日夜里口唇再度湿润时他却觉出了些不对。 他身体微微一震仿佛一下清醒过来。血腥味。冰冷的血正从唇齿间流入同——二十年前一样。 他惊惧转头韩姑娘的袖子已经捋起臂腕处割了一道并不深的口子足以让鲜血汩汩流出来。可比起流血更令凌厉心颤的是——这是纯阴之血。 很难说纯阴之血比寻常的血有什么特殊的味道或是真的会冷上几分但至少以凌厉的理解韩姑娘当然是不希望看见自己有事才以血相喂——而寻常人的血并没什么好吃也没什么用处唯有纯阴之血——当年曾被整个武林觊觎传闻中远胜灵药的纯阴之血——除了能解百毒更有其他的用处韩姑娘如今作出这样举动理应意味着——她已经再次放弃了那么久以来运功驱寒的努力恢复了纯阴之体。 “我想我哥活但我也不想见你为他去死。”韩姑娘很明白他要说什么“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我……只能这样帮你。” “可你……”凌厉哑声吐出两个字。 “很容易的。”韩姑娘说得面无表情“现在是冬天最冷的时候随便找个冷的地方用不着寒性内力牵引也能引回纯阴之体。我看我是没那个命——做不了普通人。你们都这么不省心我还是留着这个身体有用。” 七折 五四〇 深谷微芒(二) 凌厉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手臂向前一送“你先喝下不然白流了。他是我亲哥我若流点血就能救他算不得什么。” 凌厉没再说话。他也没有余力说太多就口在她腕臂上吮了好几下。推脱扭捏绝非此刻应为何者为重他还是知道的——当初为了一个并没有那么近的沈凤鸣她就曾引回了纯阴之体以血相救如今为了拓跋孤难道反倒不该? “再觉累乏、内力不继时便叫我我再与你饮血。”韩姑娘道。 凌厉低低“嗯”了一声。即使并不希望如此可他知道——这可能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待到谷中伤者稍为消停关老大夫总算能大多数时间都守在凌厉这边。拓跋孤的情形谈不上什么奇迹只因一切都与凌厉所料不差三五天是绝不可能让他醒过来更不可能让他脱离了危险但只要凌厉还有力气运功拓跋孤就不会死。 有个极好的消息是拓跋夫人醒了。关老大夫虽然救不活断了心脉的拓跋孤但是被夏琰一掌透至脏腑的拓跋夫人总算拼力救了回来。这位拓跋夫人一向身体欠佳这次倒是出乎意料只是虚乏已极地躺了几日便强自起来行走了。 她醒来于凌厉的意义却非比寻常。即使无法全然恢复但只要她能用出一分的青龙心法之力于承压已极的凌厉与命悬一线的拓跋孤而言便是一分从死至生的助力。拓跋夫人每日最多只能有一个多时辰以内力相辅但这也足够凌厉深感与勾魂鬼使之拉扯终究向生世行进了几寸。如此他每天还能稍许休息至少不是一条无望之路。 真正亲眼见到疗伤景象之人并不多但谷中上下自然早已传知。虽不知要多久——可只要拓跋孤还活着这绝望与灰暗之谷底终还有一星未殒微芒。 ---------------- 终于是除夕了。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温暖的地方试着将一整年的伤都用这新节疗治。就连紧张了几天的黑竹会也弛缓下来众人在紫竹倾盖的庵堂殿宇宁静而兴奋地享受难得的欢腾聚集。沈凤鸣今年并不打算在此。一向能够聚首的那些亲近兄弟都不在了他就如约留在一醉阁陪着老掌柜和他的秋葵。 比起“黑竹”这些无根孤儿们“食月”那些有家的少年对这年节自是越发看重前日刚刚了结夏铮一事返回建康昨日就四散回家过年去了。这是难得的能以自己的本名而非一月中某一日子为名被称呼的时节——只要无事食月明面上并不禁少年们回家访亲东水盟——或者说是昔日的江下盟——似乎也并不怕沾家带口会令得他们生出二心。 从某种意义上说有家有亲反是种更大的弱点。 十五的家最近就在建康城里。他倒不急着回去除夕这日的早上先去了一趟东水村看三十。三十在他们收队回来之前就已经走了——即使已经没有家人他还是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到那间独自一人的屋子。 “怎么这时候还来?”三十看见他多少有些意外“不回家么?” “就是这时候才来。”十五笑着“哥你这冷冷清清的不如到我那去过年我家人不多但总还有几个。” “算了罢。”三十哂笑“我难得一个人清净几天你还叫我往城里走。” “你就不问问我这趟去得如何。”十五还是藏不住失望“看来你是真打定主意功成身退一点不关心‘食月’了。” “你这趟本就是走个样子还能如何用得着我关心?”三十笑。 “走个样子倒好了!”十五声音高起来“我本来是打算照哥你说的作个样子就罢可——有人赶在我们头里——看那样应该是黑竹会——可不是来作样子的是当真来对夏铮下死手的!” “黑竹会也去杀夏铮?”三十微微皱眉“那你……不会叫他们得手吧?” “我倒是想——可又怕哥骂我。”十五显得无可奈何、可怜兮兮“还好我们跟得紧但总也只能出头露面虽然黑竹的人都解决干净了夏铮总是看见了——也怪我没主意一时也不知该怎么遮掩虽然是没理他却怕后首要有麻烦。” 他偷瞧三十一眼:“换做是哥你你怎么办?” 三十沉默了下摇了摇头:“这件事你做得不对。” “怎么不对?” “食月不应该出手。黑竹要杀夏铮让他们杀。” 十五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这不是你说的要……” “本也只是我欠沈凤鸣的一个人情算不得许诺了他什么也不是非要保夏铮不可。我最多能应允食月尽量不取夏铮性命至于别人——如何管得了更不要说来的是他自己的黑竹。你当时若按兵不动既不会令得食月暴露夏铮若是死了你更是省得不好同曲重生交待不是么?” 十五皱着眉头稍稍思索了下忽然咧嘴一笑:“曲重生我才不放在心上。反而是沈凤鸣的人情我倒觉得多照顾着点没错不然要是夏铮死了他借题发挥又说我们不卖力——哥的手臂要复原不是还得靠他?” 三十没有回答。这条毒废了的手臂他倒不抱什么希望若说对沈凤鸣还有什么期待也只是——关于自己的心疾。 “你已经见过曲重生了吧?”他换了个话题“同他怎么说的?” “那倒是好说了——我原还在想该如何编这说辞这么一来我便反过来先向他发脾气既然请了黑竹何必还要我们去刺杀夏铮。本来也是啊‘食月’怎么可能和别人一起行动他也太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就算不是哥你先叮嘱过我我也得撂了这挑子。” “他没说什么?” “他——当然是不大高兴不过能说什么?”十五冷笑“他自己新养的那支亲信还未养大这会儿还得倚仗我们他和你又撕破脸了总不能再同我也撕破了吧。” “你也知道他在养新人?” “他若不养反倒奇怪了。”十五道“他这个人心眼好像挺多的。不过——要想养到能与‘食月’相比呵怕是给他十年都不可能。” “他这个人……”三十沉吟道“不止心眼多而且心机深手段狠你别太看轻他毕竟……” “毕竟什么?” 三十向他看了一眼“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带你去密室看见的那一本书册?” 十五露出几分激动之色“你别说那天。那天的事都不算你现在也不算真走了我只是代你一阵哪天你伤势好了定还是你回来。” “先不说这个。我是说——那本书册。其实本来不止是用来写名字。‘食月’最重要的是‘人’——是这三十个被选出来的人——是你们。‘食月’的首领已经换过几次虽然由上一任指定是老规矩了但是要让每个人都一直心甘情愿地听从命令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任任相传之时除了那个公诸众的名字还有一些只在两任首领之间传递的东西那些才是能保证每任首领能够时时刻刻控制住‘食月’每个人的——更重要的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你们每个人的至亲他们的名姓、住所——关于他们的所有的一切都会被记录下来用这本手册交接。这些消息不是特意打探而来是每个‘食月’受训的小儿被家人送来时家人自己留下的而食月只需要派很少的人手暗中核实一番便可。要把那本册子锁在密室里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无论谁拿到那本册子都能轻易地因为那上面的记载控制整个‘食月’——所有的人。” “可是那天那本册子上——没有那些啊?”十五疑惑。 “因为在我召集起你们之前‘食月’名存实亡了好一阵。”三十道“等册子交到我手上的时候你们二十九个都是新来的之前的那些已经没有用了。所以我换了一本新的。‘食月’的前辈把你们二十九个人的家人至亲一条一条找出来零零碎碎让我自己抄上去。我虽然的确一条条都看过但觉得若全数抄上了这一本册中反成了个大大的变数而且那个时候是我带你们去黑竹之前还没有曲重生也没有东水盟‘食月’并不似以前常有如许似军机般要务在身至于用这种手段约束。我就只誊上了历任之名没有写上关于你们家人之事。” “那——那这与你方才说曲重生有什么关系?”十五显得有些紧张。 “听我说完。原本这种手段只是食月自己内中掌控的方法江下盟并不知晓。但是——去年冬天你想必记得我那时心情极差不打算再回黑竹本意是想找个时间解散这个因我而聚的食月但就在那时曲重生突然找到我说江下盟重建需要食月重出江湖为他所用。我起初没有应但是他突然说了几个名字出来我听着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是谁他再说出两个地方来我才省出那是初一、初二的家人名址。我不知他从何得到这些他走之后我立时找到当初存下的零碎字条但时日已久我判辨不出是否被人翻动过或许在先前我离开家的时候曲重生已来过了或许他是先找到了食月的前辈从他们那里得到——总之他意在告诉我他手里掌握着你们的命门——他知道整个食月的弱点。” “他他就是一直这么威胁你的?”十五瞪目“用我们?” “说起来年少时我与他也颇算是交好了十多年不见这一回却相见如陌我当然质问他故旧重逢何必要以这种手段迫食月就范。他只说他觉得浪费了十数年的时间不想再多等不想再多说无用的话将时间耗费在口舌之争与讨价还价。他希望与我之间永远不必拐弯抹角不如直截了当地把利害都摆个清楚明白。他说他只来求我那一次如果我拒绝他不会再来但是他依然可以拥有‘食月’——一个没有我的‘食月’。” 三十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所以你不用奇怪他早就不是第一次说要一个没有我的食月他也不是真的没有办法控制食月。我决定屈服于他的威胁只不过因为我觉得你们跟在我身边大概会比跟在他身边好些。我不想你们同他打交道因为我是个没有家人的人他手中没有我的弱点我可以和他谈条件。可是你们——你们不行。” “我说我怎么和他说话觉得那么怪原来是这么个卑鄙小人啊。”十五却显得不以为意“我才不怕他他敢做什么?他手里有谁?新养的那些废物吗?敢动一个我们还弄不死他了?” “他……”三十欲言又止“他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不过希望如你所说他终还是有所忌惮。至少他现在还需要食月。” “不过啊……”十五好像没在意他的话顾自沉吟着“他这一回怎么能请得来黑竹的人手刺杀夏铮?这事不得要越过了沈凤鸣才办得到?难道他找的夏琰?可是夏琰……不也是保夏铮的吗?” “你算是想到了……”三十无声笑了笑“我若说他不但越过了沈凤鸣也越过了夏琰你怎么想?” “有那么容易?除非——他在黑竹埋了棋子还埋了很久。”十五道“不过……若只是要杀一个夏铮‘食月’足够了再找黑竹不是画蛇添足么?” “嗯。”三十道“所以他有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总不会是——为了给我们捣乱?” 三十笑笑。“若有一天他发现‘食月’不能为他所用了当然会利用手里的筹码设法毁掉食月但是眼下——还没谁能给‘食月’捣乱。我猜这次他是因为武林大会所见愈发忌惮沈凤鸣——早前就一直有传说夏琰与沈凤鸣并不甚和而黑竹对出任务一事自今年以来极重规矩如果他们两个发现有人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出去杀夏铮一定会互相猜疑是对方派出去的任务——曲重生应该是想要这么推一把保不齐那两人就闹起来甚至黑竹就分崩离析了。该说黑竹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夏琰好像自青龙谷一役后没回临安估计还不知道夏铮这事和沈凤鸣对不上面这互相猜疑多半也没猜上。但是沈凤鸣这会儿一定在查这事不管怎么说总要乱一阵。曲重生——就算没成功总还是能从黑竹之乱里得些利便了。” 七折 五四一 冬日熙景 “黑竹怎么乱不关我的事。”十五欣欣然道“总之——别让我发现他打食月的主意否则我先办了他。” “你应对他时多加谨慎些。”三十道“还有——他们二十八个人的家人之详本来那天就该交给你我也一直没得空想的是出了年再带去栖雪堰既然你来了今日便带走吧。” “哥!”十五露出些不快来“你都还回栖雪堰的明摆着你还是哥大过年的这事现在不谈行不行?我也不感兴趣他们家里人姓甚名谁我也不要他们服我——都是你的人服你就可以了。” 三十便也没有坚持:“那好。这事过完了年再说。大日子你还是早点回去吧——都快午时了。我记得你家里有个母亲还有个姐姐是不是?” “诶唷我算是发现了看来‘食月’的消息没人换新我姐都嫁人几年了不知多久没在家你还不知道?” “这么说家里就你母亲一个了?”三十皱眉“那你更不该累她等你。” “不过——说来有点蹊跷不定——今年我姐还真回来过年。”十五若有所思。 “怎么说?” “哥你记不记得那天武林大会上田琝身边有个人叫——宋然?” 三十面色微变:“当然记得。” “他好像是我姐夫。” 十五已经看到三十面上错愕之色一笑解释道:“我也是第一次见他。我姐嫁人的时候我还在受训后来才听说她嫁去淮阳了——要不是看在姐夫是读书人还算体面我娘本来也不放心她嫁那么远。不过姐夫挺厉害今年听说得了举荐在太学里有差使带着我姐搬到了临安。我原也没太在意反正都不在建康在哪都一样那天武林大会上突然听说有他我还吃了一惊想该不会那么巧可是——从临安来的被人叫学士的不会正好有第二个宋然吧?说不准他就是趁此机会同我姐来建康过年不然他一个读书人跑到武林中人的聚会上来做什么——哥你早前听过他么?知道他要来么?” 三十却不答话仿佛还没从惊愕里回过神来。 十五有点奇怪:“哥?” 三十才道:“没什么——总之我总不能现在劝你别回去过年了吧?” 十五笑起来:“没事他那天没看见我——我们不是都戴着面具?就算他见过我也认不出来。你别紧张回家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三十的手心虚虚握着“嗯”了一声:“不要多说什么也别有意说谎。这个人……要小心应对。” “知道啦还不定他们在不在呢。”十五说着站起身来“那我走了。” 三十送他到门口:“过两天我就去栖雪堰。你没事的话就早点回来。” 先前三十还说出了年才去栖雪堰十五虽对他这口风之变倍感奇怪还是应了句:“我知道。” ------------------ 正在堂上和夫人岳氏剥吃着干果的宋然当然并不知自己正在被人这般谈起。这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在这高门大户林立的偌大建康夫人岳氏的娘家也只是户再不起眼不过的寻常人家。甚至比起左邻右舍人丁稀少的岳家实在还嫌太冷清了些。 在他和岳氏冬月里回来之前这家里只住着岳氏五十多岁的母亲和一名照顾她的老婆子。夫妇两个来了之后人气才暖热多了。宋然陪岳氏造访过建康数次街坊邻里大都见过他记得是个温文风雅的饱学之士只不过以往不曾这般久住。这一下岳家倒是极为热闹起来了前后几个巷子里读书人虽不罕见但读到得以在太学谋职的还没有。即便这一带百姓大约不兴谈起“绍兴六士”、“三试魁首”来谋求一副春联的仍然络绎不绝。 宋然一向和气来者不拒一一写就没多少日子方圆二里就连对面斜街里的人家门上都贴了他的墨宝。岳氏便只是笑看他不语——她当然本来也不会言语。但这样一个受人称赞的夫君谁又不在心里暗暗欢喜? 到了岁除当日求联的倒是没有了。照例是要祭祖忙到过午歇下岳氏趁空捧茶与他暖手。“今下午还出去么?”她将茶盏交给他打着手势问。 宋然摇摇头放落茶盏回以手势“今天大年当然是留在家里。” 岳氏笑:“我弟弟要回来了。” “我知道。”宋然也笑“你说好几次了。” 岳氏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表情忙用双手解释:“我好几年没见他了。每次不是他不在就是我不在。” 宋然微笑回她:“我一直想见见他。” 两个人聊说半天稍许停下来时宋然才有空拿起茶喝了一口。岳氏目光落到他手腕似乎想起什么便指了一指:“是不是很酸?” 宋然的手微微顿了一顿仿佛不明白她的意思狐疑看她。 “你写了那么多天的字”岳氏模仿着他写字的动作然后又作了晃动手腕的动作“早上我看你摆弄手腕。” 宋然才笑:“是有点。” “要不要给你揉揉。”岳氏坐近去要拉他的手。 宋然的手却轻轻一动从她差一点要捉拢的指尖滑了出去。岳氏正有些不解却见他微笑张了手掌掌心里不知何时放了一枚果盘里拈来的蜜饯。再一个愣怔宋然已将手伸过把那干果儿塞在她手心。 岳氏瞥见他面上的笑不知为何脸上就发起烧来捏了那蜜饯慌忙站起身:“我去帮帮我娘你在这等我弟弟。”她匆匆打着手势就往后厨那面去了行至半路没忘记把那枚甜果儿放进嘴里。 宋然目送她离开厅堂。温煦的微笑褪落去两分他隔衣握住自己手腕面色在并没有阳光的堂中露出一瞬不似他的生冷。 他没有掀开衣袖去看。不看也知道那里是一个丑陋的、难以痊愈的伤疤就连撕咬去这块血肉的齿印仿佛都还留在印象的错觉里那么清楚。二十天了还以为——已经完全摆脱了、至少忘却了那次耻辱的负伤可原来——竟连岳氏都发现了他的异样。不怪他当时根本抑不住满腔杀意不顾后果地捏碎了那个人的喉咙——只可惜这么做也不能让这块疮疤消失——那个叫戎机的信使已经用自己最后的挣扎给他留下了一个摆脱不掉的麻烦。 他起身走到窗边用力向外推大。冷风灌入室内有种别样的清醒。他一直是个很有计划的人否则他便无从在那许多身份之间自如穿行——自如掩护。但这个腊月似乎并不能算如意。他做成了许多事也有许多事未能如愿。他本来倒也并没有那么在乎所谓挫折因为他从来都告诉自己事事皆顺本就不可能只要没有留下无可挽回的破绽就没有什么不能另寻机会慢慢解决。可是腕上这个创口——这么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他没办法彻底消除一种证据——哪怕这个证据没那么容易被发现仍足以令他无比烦躁。 那天的自己——大概还是太过忘形了才会没立时注意到竟有人在附近窥视。宋然想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与其说当时是因为看着单疾泉一点点失去知觉死在面前而得意忘形不如说——是被他临死那三次猜测惊到了忘形。虽然——单疾泉决计没有一个猜测落在了他宋然头上但那只不过因为他并不知黑竹执录的秘密。自己还能以最镇定的表象对单疾泉吐出最后的羞辱之辞只不过是为了掩饰那个事实——单疾泉的每个猜测都无限接近了真相。 如果单疾泉不是神思已为毒所侵想来不难反驳——所谓“曲重生、瞿安、沈凤鸣”只是自己害怕他再继续猜下去而强行断章取义地安在他那三次猜测之上的名字。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三个名字都不对。事实上他下意识之中只来得及保护了自己——那个真实的自己。单疾泉的第三个猜想说的是“必定在黑竹很久对黑竹非常熟悉甚至应该很有地位”——武断地说这个人就是沈凤鸣当然是混淆视听——黑竹的执录远比金牌更当得起这样的夸奖。 他的盟友瞿安当时就在树后听到了这番对话。最初接近瞿安这样的人物时他当然用了执录世家的身份所以瞿安对他说“也猜到你了。”当然——所谓盟友其实也谈不上因为瞿安一直以来并不清楚、也不感兴趣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只不过想要朱雀的命。宋然亦不过是在偶然的情形之下与他遇见试探之下觉得在挑拨朱雀与拓跋孤一事上可以借助瞿安之力。以他这份见人说人话的天赋加上执录在黑竹之地位让瞿安暗中帮他其实不难只不过朱雀既死这个帮手不出所料是要退伙了。 宋然并不在意。目的已经达到帮手本来就会变成累赘。这话换个说法——他觉得瞿安可以永远消失了——要不是他那天的确不能久留必须要瞿安帮忙送一趟单疾泉的尸体他相信后者绝没有机会活着离开那个山谷。巧的是瞿安这个人虽然对应的是单疾泉的第二个猜测“凌厉的家人”但若说“在黑竹很久对黑竹非常熟悉甚至应该很有地位”也能对得上。宋然觉得暂时放他走了也未必是件坏事说不定在将来某一天他还能成为一个挡箭牌? 除开瞿安还有另一个名字——曲重生对应着单疾泉的第一个猜测。没有人会将曲重生与他宋然联系在一起——这个方现身江湖就掀起诸般风浪的曲重生可谓是他的反面——隐忍、收敛、温和的反面放肆、张狂、残忍。宋然却并不避讳把这个名字推到单疾泉面前甚至故意戴上了曲重生习惯的伶人面具因为即使他不这么做这个江湖也已经把许多新仇旧恨都算在这个名字身上。有这么一个名字为自己承接去那许多风雨真实的自己就可以躲藏得更好。 ——不是曲重生、瞿安、沈凤鸣而是曲重生、瞿安、宋然。这三个人依旧不可能是一个人但却也可以不是三个人。单疾泉没来得及说下去。如果他没死他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发现东水盟主曲重生与太学学士宋然往来建康与临安的这两个人有着许多行迹之重合。还好——他死了。听见了这一切的戎机也死了。 宋然的目光落在窗外——不远处镇淮桥的方向。就在桥对面的小楼上他拥有另一个名字——一个已经为这江湖熟知的名字。他真正留在那座小楼的时间很少他甚至很少回来建康可这并不妨碍他已经拥有那个身份——在许多层面具之后。 远远的有些驱疠击鼓之声。爆竹在阴沉的天色里噼噼砰砰地响。风卷起巷尾满地的碎屑。尘埃里有一股暖融的火药气味。 宋然深呼吸了一口告诫自己不应太过纠缠追悔于那些无法改变的过去。在这个建康城里和那个临安城里他还有许多戏份需要一步步完成。 而这一刻在这个小小的岳宅他还在等一个人。 ——他很想看看一直摸不太准的那个十五褪去了属于食月的名字之后会是个什么模样? ——握在手中的这些筹码是否已经足够控制他? -------------------------- 屠苏酒已经浸了快一整个腊月。老掌柜家今年回来的是二女儿和三女儿——连同两个女婿、五个外孙和外孙女甚至还有个外孙媳妇和今年刚出生的小曾孙小小的一醉阁里这些日子实是说不出的热闹。 过年自然是要里外认真洒扫的。沈凤鸣陪着老掌柜在一坛坛备着屠苏酒时就听见里屋打扫整理的那个外孙女“啊”的叫了一声忙赶过去却见那姑娘一脸喜孜孜地展了件大红衫儿在摸看。 “这绣得真好啊!”她见沈凤鸣并两三个少年来了转头越发笑道“这该不会是……秋姑娘准备的喜服?你们是不是快办喜事了?” 秋葵也正闻声而来方到了隔门闻言脚步却停了一停。那一间是——刺刺曾住过的屋子在听闻单无意的死讯之前她一直在裁绣自己和夏琰的喜服。她离开之后两件并未完成的衣裳都被老掌柜收起来仔细藏在箱笼底若非这逢年过节翻箱倒柜地擦洗扫除大约是不会翻出来的。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都如鲠在喉不知如何回答只有沈凤鸣笑了笑道:“先收起来吧都还没绣完。等做好了嗯当然是要办喜事的。” 他侧过脸看见在窄廊的暗影里并不声响的秋葵。大约是意识到他的注目她把头偏开去可沈凤鸣还是注意到她眼中有那么一缕掩不住的难过。 七折 五四二 冬日熙景(二) 那姑娘似乎也意识到气氛有些古怪没再敢多问叠起收在了箱笼里。众人散开不过这除岁的喜庆仿佛也被冲散了几分整个一醉阁好似郁郁寡欢起来。 年还是要过的。到了下午沈凤鸣在街坊里转了一圈回来便叫了几个少年一道把备下的酒都搬到席上。秋葵倒是闲着了她不擅多与人搭话就去前堂里坐看着有没有还来添酒的客人。 和师父住在山里的时候并没什么年节的提法她对此从来都看得很淡。但也许现在这样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吧?她在心里胡乱地想。沈凤鸣喜欢热闹也许自己从今往后——每一年每一日的人生都要带着这样的烟火气了? “在想什么?”沈凤鸣冷不丁就从后堂钻出来一下挨坐到她身边“这里多冷啊叫阿义来看着我们先吃点去?” 在许久以后想来如果当时秋葵能立时应一句“好”然后站起身同沈凤鸣去了后面大约也便没事了。 可秋葵没有。她摇摇头:“我还不饿。过会儿再去。” 沈凤鸣便叹了口气:“那我陪你坐会儿吧。” 程方愈那封信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送到一醉阁的。信从夏家庄转来似乎是陆兴自青龙谷叫人给夏家庄带了信顺便把给沈凤鸣的信也带到了京城。夏铮当然是在禁中紧着安排皇室的大日子并不在庄上陈容容担心信上是有什么要事便派了人不停脚地送来了一醉阁否则这样日子怕是也没哪个邮卒信差这般勤快。 倒也不是信里真有什么紧急事只不过——沈凤鸣与秋葵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么多日子过去最先给他们带来青龙谷消息的反而是才刚回去未久的程方愈。也许他扼腕于自己未能在青龙谷陷入苦战绝境之时与多年的兄弟友亲并肩归去只见疮痍满目不知如何宣泄这深深的负罪与无力——这般心情他无颜亦无法与这谷中劫后余生的任何一个人述说因为在此刻的青龙谷他这个左使是代教主唯一的人选——有谁敢当面去责怪一个代教主?他们或许还不得不于悲伤和疲惫的夹缝里绞尽脑汁反过来安慰他与其这样他还不如——将满腔闷郁寄书于这世上最不可能迎合他的那个人至少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必掩饰。 两个人在前堂的冷风里读完了信。天光有了点逝去的意味炮竹声越发密集夹杂着孩童嬉闹大人高笑好一番冬日熙景。可两个人的面上却都露不出笑意来。程方愈在信里简单说了说青龙谷的景况虽大多不出所料但其心绪之郁、言辞之沮即便作为仇人沈凤鸣还是很难拍手称快。 只有一件事始料未及。“他说……单疾泉也死了。说……也是君黎。”他停了一停“但那时邵大人可没提起他们还遇见过单疾泉。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不对?” “就算真是君黎又怎样。”秋葵转开脸闷声道“本来就是去报仇——把自己说得多么惨好像是君黎的错似的。” “那毕竟——毕竟是刺刺的父亲。”沈凤鸣道“原本以为顾笑梦没了至少单疾泉还能是个倚靠可没想到……若是如此还真不知刺刺怎么样了。你给她的信已寄去几日了吧?” 秋葵不吭声。 “怎么?”沈凤鸣微微皱眉“没寄去吗?” 秋葵陡然回过头来:“我就是……我就是给君黎不平。凭什么我们独独要这么体谅刺刺?刺刺不管有多难、多苦青龙谷不管是什么样——不都还有那么多人在一起吗?可是君黎呢?他一个人都不知道在哪你一点不担心他也不找他好像他就活该自己难过?” “当然不是这层意思我就是……” “你就是没管!从头至尾君黎有什么错?如果定要分个对错我倒觉得——如果不是刺刺那时候一走了之后来——至于这样吗?她要真将君黎放在心上君黎受了那么重的伤的时候她怎么影都不见?说什么——她不知情真的假的这么大的事不在青龙谷的都知道她怎么就发现不了?就算当时不知情过了这么久还不知情吗?等到爹娘都死了——还不知情吗!” “你别这么气。即使现在知情可——你也说了她父母都刚刚没了你让她这时候怎么办丢下两个弟弟来找君黎吗?” “不能吗?”秋葵反问“就算人不来至少也让人看得见她还关心君黎吧?她可以想办法来问问来打听吧?你看看就连程方愈都知道写信给你啊她呢?说走就走不闻不问把君黎当什么了?君黎是为了她去提亲差点死在那和她没关系吗?她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连一面都不露?凭什么——现在还要我们写信去安慰她?凭什么——不是她来问一问君黎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她要躲到什么时候?” “秋葵……”沈凤鸣伸手抚她的脸“你怎么了……你明知道刺刺不是那样的人她对君黎怎么样你我都亲眼见着从来都不是假的。只是她眼下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旁人没法感同身受如果她的父母真的都死于君黎之手至少她眼下这么相信换作是你难道便没有挣扎痛苦么?” “是我就是没法感同身受。”秋葵冷冷推开他“我从小没爹没娘不知道你们的挣扎痛苦。” 沈凤鸣面上微微变色:“你何必说这样的话。” 微微一顿他旋即道:“如果你真为君黎不平那就更该给刺刺去信了把一切都问清楚不是更好?” 秋葵只是撇开头:“那信我撕了。要写你自己写。” “你就那么不想他们和好?” 沈凤鸣脱口而出这句话就知道是说错了。可秋葵已经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冰冷地注视着他好像——很久以前看着她眼中那个仇人。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的语气宛若霜冰。 “是我说错话了。”沈凤鸣道“我不是……不是那个意……” “你就是那个意思。”秋葵一字一字地道“沈凤鸣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放下过。” “没有我……” “如果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那我们……”秋葵注视他的眼睛“……也就这样吧。” “秋葵秋葵”沈凤鸣慌忙抓她手臂“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你别……你别说这样的话我真没有那么想。” 秋葵沉默了一会儿拂开他的手轻声道:“算了。可能我们本来……就不合适。” 沈凤鸣想再说点什么的可动了动唇忽然竟有点恍惚不知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是么。”他苦笑了下“你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秋葵没有回答。她转过身看见阿义受了惊吓般呆立在门帘边上气都不敢出。老掌柜和三女儿也是闻声赶过来三女儿便笑道:“大过年的小两口怎么还吵起架来了?”便过来待要拉秋葵的手:“开饭了开饭了什么事还能有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要紧?” 秋葵却轻轻一让让开了她的手。她本来就是冷淡的性子与这妇人不熟也只有同掌柜的还算相处了一段时日便向着他微微欠了欠身道:“这些日子多承老丈的照顾我……我还是……不麻烦你们了。” “你想到哪去?”老掌柜拄了拐上前“你这个小闺女过年的好日子家里头热热暖暖外头天寒地冻莫非还想着跑外头去?” “我其实……一直也不大习惯留在这里。”秋葵垂首道“老丈保重。” “不就是吵个嘴还闹出走了——小子你怎么不说话?”老掌柜用力横了沈凤鸣一眼。他心里是有点奇怪——以沈凤鸣一直以来的德性秋葵但凡有一丝不高兴他早便甜言蜜语前前后后地哄上去了从没有这会儿似的竟然一声不吭反要他一个老头子来打圆场。 沈凤鸣还是拦着了秋葵“天都黑了你能去哪?”他咬了咬唇“……要走也是我走。” “你你……”老掌柜实是气不打一处来抄了拐杖就戳了他一记“还火上浇油是不是?” 沈凤鸣却闪身避开了。“没有。”他低低地道“你们吃吧我出去转转。” 老掌柜气得胡子都快要翘起:“还较起劲来了。不准去一个都不准走。你小子忘了应过老头子什么了?过年的日子敢往别处去……” “我就回趟家拿点东西一会儿定回来陪您老人家喝酒。”沈凤鸣口气听起来松动了些但行动却并不含糊也不顾众人再有拦阻真个转头就出了酒馆。 老掌柜父女并几个少年拦不住沈凤鸣但抢着把门一关定要拦秋葵还是拦得住的左右没再让她走出了一醉阁。“这怎么回事啊”那三女儿四十出头的年纪兀自不信“挺好的小两口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老掌柜本来想叫阿义出门追沈凤鸣转念想想沈凤鸣若真不想回来派这里谁去都无济于事只得向秋葵道:“小闺女我同你说今儿这等日子那些都是小事你别挂在心上。那小子走了也好咱们眼不见为净你消消气等他回来怎么罚他你说了算!” “不用了。”秋葵只是淡淡说了三个字。 她并不是真想扫这一家人过年的兴所以还是由他们拉了去吃这顿饭只不过很快就吃完独自回到了屋里。沈凤鸣说是一会儿就回来其实当然还是去了很久以老掌柜的世故看来两人这次虽然好像不过就吵了那么听都不及听清的短短几句但看上去是真不大妙。 沈凤鸣回来的时候已是夜深外面烟火绚烂子夜将至。堂里很冷但——他怔了一怔——老掌柜还坐在这见着他来便道:“回来了?来来来陪老头子喝酒。” 沈凤鸣关上了门近前看桌上果然还温着酒多少有点感动便坐下来:“早知道你还等着我我就早点回来。” “没打紧这不都要守岁么?”老掌柜举起杯子“老喽也不知道还能守个几年今年就你陪着老头子吧。” “不要你那些个女儿女婿了?”沈凤鸣笑。 “他们啊不是在屋里头抱孙子就是陪小的出去放炮仗。”老掌柜道“女儿女婿怎么都跑不了可是你啊也不知道哪天甩下老头子这间破店不要了那老头子就真寂寞得很了。” “我还怕你哪天烦了赶了我们出去。”沈凤鸣笑着倒酒便饮。 老掌柜看了看他的表情:“小秋葵没吃几口饭就屋里去了没出来过你不去看看?” 沈凤鸣犹豫了下“她应该睡了吧。” 老掌柜压低些声音“你们怎么回事一下闹那么大?听阿义小子说她狠话都说了出来不要同你过了?” 沈凤鸣叹了一口:“是我的不是。是我……说错了话不怪她生气。” “说错了就哄回来哪!”老掌柜大是疑惑“莫说是你错了就是你没错你不也天天跟块儿饴糖似的粘了她齁人这回怎么媳妇不要了?” “我……”沈凤鸣苦笑笑继续倒酒“我也不晓得可能……这些日子许多事压在心上有点……有点累。” 老掌柜似感匪夷所思:“你小子该不会是……不喜欢秋姑娘了?” “说什么话。”沈凤鸣愠道“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喜欢的姑娘……会嫌累?”老掌柜奇道“这不像你啊?我可告诉你她这性子我看得出你要是不去说个软话她就真走了——还是说……真还是那几个小子说对了你就是个从来没长久的和她好了这么两个月也同别个一样厌了?” “不是你能不能……”沈凤鸣忍不住“能不能别乱说听着烦人。我是回来陪你喝酒不是来找不痛快。” “嫌我烦人?老头子那是关心你!”老掌柜道“也不知你们一个个怎么了早前单姑娘在这和君黎公子两个好好的一转眼就这么闹散了。你们两个难道也要给我闹散是老头子这地方不好还是怎么女儿我嫁了这么多个都和和美美的还能是我不吉利不成?” 七折 五四三 冬日熙景(三) 沈凤鸣不说话只是与他喝酒。酒意微涨也没有刻漏辨识不出究竟哪一刻哪一瞬是真正的午夜只听得见巷子里渐渐越发爆竹喧天热闹非凡。 “这新年我记得是秋姑娘属相年了吧?”老掌柜还是忍不住提起“你真不去陪陪她问问她有什么愿望没有?” 可外面爆竹声响他只见沈凤鸣口唇动。好不容易等到声息渐稀老掌柜才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新年了守完岁了您老不去歇息会儿么?”沈凤鸣道。 老掌柜有点失望:“新年了守完岁了你打算和秋姑娘就这样了?”他反问。 壶中酒已饮至将尽沈凤鸣将剩余的都倒在老掌柜和自己杯中才开口:“我和秋葵的事哪劳你老人家这么熬夜费心。早点睡明儿去外头听听戏不比我们这点事有趣得多。” “不识好歹。”老掌柜显然生气“我可告诉你你以前别个姑娘家我管不到可这秋姑娘是我见着的我总便要看着你们好好的。将来阿合、阿义他们几个若是有了相好我也不容他们胡来。” “那当时刺刺你怎么就让她走了?”沈凤鸣看着他。 老掌柜微微一噎冲他瞪眼沈凤鸣笑笑:“要是都凭你老看着就能好好的刺刺和君黎——也不至于弄得今日这般是不是?” “单姑娘那是家里出了事没办法要走再者谁个说他们是真不好了?至少他们谁也没当面说出过难听的话来——哪像你同小秋葵这遭。” 沈凤鸣将杯中酒饮尽:“老头子你说秋葵她真的喜欢我么?” “这什么话!”老掌柜吃了一惊随即道“你这件衫儿还穿在身上哪得了便宜还卖起乖了。” 沈凤鸣低头看了看。今天身上穿的果然还是秋葵让人给他做的那件白色袍子。他呆了一会儿忽然发笑:“是啊有时候我觉得她还挺喜欢我的……” “那可不是?” “……但有时候”沈凤鸣低着头“我又觉得她对我大约是抹不开人情她心里……大概还是更在意君黎。” 老掌柜一愣:“什么?” “你这么会看戏文就没发觉她对君黎有什么不同?” 老掌柜露出狐疑的表情:“你……又胡说什么该不是……喝多了?” 沈凤鸣笑起来笑里却带着些怅惘:“你不知道吧她以前……就属意君黎我有时会暗自庆幸总算有刺刺在才让我有机可乘;可现在……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老掌柜大是惊讶“你今天是怎么……咦阿义是说你们好像提到单姑娘什么事吵起来莫非是说这个?你……你发昏么同她说这样的话?” 沈凤鸣抹了抹脸“……没有。哪至于和她说到那般。我只是想她给刺刺去个信问问情形可她觉得不用。” 老掌柜瞪眼:“秋姑娘给单姑娘的信……不是都寄走好几天了?” 沈凤鸣一怔:“寄走……好几天了?” “哎两天总有吧还是小无影给送去驿站的——你不知道?你看看你这错怪人家了不是?秋姑娘你还不晓得么?她定是嘴上同你硬信早写去了哪是你瞎猜乱疑的——这你可得好好去跟人悔个过。” 沈凤鸣沉默一会儿“这也……不重要了。我瞎猜乱疑什么了我说了不是为着这个。” “你明明就是。”老掌柜看着他的模样有点光火:“你这副样子我倒是记起来了君黎公子同你们一道在这吃饭的时候我是看着哪里像有些不自在。” 沈凤鸣看了他一眼:“你想起来了?他们……” “不是他们是你是你最不自在!”老掌柜抬手虚给了他一巴掌“我还想你怎么回事平日里可没这么不对劲敢情你一天天都是在疑神疑鬼?我看他们啥事没有就你小人之心!” “是么。”沈凤鸣笑仿佛是在自语“或许……或许她说得对是我……从来没放下还……不肯承认。” 老掌柜不免苦口婆心起来:“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就算秋姑娘以前真是喜欢过君黎公子她这不是同你在一起了么?以前的事当然早过去了——真要说个长短你自己以前有过多少相好?她还没找你的事你先小肚鸡肠像什么样子。” “我知道不该这样——我也不想这样。”沈凤鸣喟然“可能是我贪得无厌以前秋葵不理睬我的时候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我不管她是为了还人情还是可怜我都行只要能与她一起那些有什么要紧?可到她真的与我一起了我却又不自觉希望她是以真心待我——甚至以全部真心待我一分一毫都不留给别人。我当然不该与她争执说出那些不该说的话来可我……那时当真没忍住。” 老掌柜听到这里反而笑出声来:“你这个人以前你老说君黎公子心思重我也觉你小子似旷达些哪晓得都假的——你也有这般心思倒也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嘿嘿。” 沈凤鸣显得有些懊恼:“你当我没说。” “说都说了怎么当没说。”老掌柜道“也不是老头子安慰你君黎公子人不见了谁都担心老头子都担心秋姑娘担心也不奇怪——真不见得是你想的那样。你定要分个高低那若换作是你不见了她恐怕早就坐不住在这与谁说长道短——早就自己找你去了你说是不是?” 沈凤鸣沉默不语。 “真的若要比起来我看秋姑娘还是吃你那一套。”老掌柜趁热打铁“你要晓得你不在时她可是话都不同我们多说一句的可但凡你来你只消说上几句她竟便肯笑话都要多上十倍不止——我不晓得她同君黎公子一道是什么样但君黎公子恐怕也没你这个本事。” “他不需要有这个本事啊。”沈凤鸣还是怅怅“我就是最羡慕他这个。有时候想想他这人的嘴脸当真可恶得很——现在还不声不响走了引得人给他提了几腔子心。” 老掌柜呵呵笑着:“罢了你莫继续想了早前那么奋不顾身的难道是为了只同她好这两个月?听我的明儿一早同小秋葵把话说开啥事都没有。” “行吧。”沈凤鸣应得颇是敷衍“我怎样都行倒是你老——你再不去睡我要被你两个女儿骂上一年。” 两个便没添酒沈凤鸣催促着替他把火盆搬到了屋里回来收拾完残炙发了一会儿呆醒了一会儿酒。整个一醉阁差不多都静下了外面也静下了。他才举着小半支烛沿着后廊慢慢地走路过秋葵的门前时停下了。 抬手他敲了敲门。“没睡吧?”他说。他了解她。这种时候她多半睡不着。 半晌屋里传来秋葵“嗯”的一声不高也不低算是回答。 “那个掌柜的刚才告诉我说你早就给刺刺去了信了……这件事是我错怪你了。” 秋葵默了一会儿“嗯。” “我……我这几日确实……心情不甚好有些话……确……非我本意。” 秋葵的语调有点冷:“那就等你心情好了再说。” “但我不想因为我们的事闹得他们一家人过不好年所以……”沈凤鸣咬了咬唇“我还是想同你说说清楚。你不用开门这样说就好。” “……我们还说得不够清楚?” “你听我说。是。我想过了其实你说得对。”沈凤鸣道“我确实在意……在意你总是念着君黎即使我再努力不想在乎这种事也藏不住到头来要变作那些蠢话来伤你的心。” 些微的沉默。“那你现在想怎么样。” “我想你告诉我——你真的喜欢我么?”沈凤鸣的声音有点发颤“你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一次正面回答过我你甚至不曾——真正承认过我。” 照例的沉默。然后是一点轻嘲:“你来找我就为了问这个?” “是。我想知道答案。” “……这么久了你……感觉不到么?” 沈凤鸣犹豫了下“我不知道。即使我应该知道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不可以么?” 沉默了片刻他听见秋葵的声音:“没有必要了。” 沈凤鸣手中的微弱烛火仿佛都要被无尽黑暗噬去。“你终是不愿意说。”他也带着一丝轻嘲。 两边都默然了许久沈凤鸣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好。原本我也是想找你说我这些日子实有些事怕……要去山上住几天。你安心留在这要是——刺刺回了信你叫人来通知我。” “还是我搬出去吧。”秋葵淡淡道“这是你们黑竹的地方不该我留着。” 沈凤鸣苦笑:“是黑竹的地方不过——要是君黎在这知道我与你……争吵也一定是赶我走绝不是赶你。他以前说过你对他来说是这世上最重要的朋友——定比我重。” 秋葵却道:“你不必多说这样的话。不管怎么说我总记得我们一道历过那么多事就算……终究不适宜在一起也不必更寻什么不痛快毕竟还有许多事要一道解决。” 她的声音沉静:“我暂时不会走远落脚的地方也会知会你若是刺刺有回信来或是君黎有什么消息你也知会我一声。如果……哪天你要去洞庭若是还要我帮忙也不用顾忌什么与我说就是了。” 沈凤鸣忍不得她这个样子“秋葵我们……我们就只是……稍稍分开一阵对么?因为……因为我自知是我没解开心结或许暂时分开我便能有些余地来试着解决我……我没想过将来真要……没有你。” 秋葵默了一会儿:“君黎回来之前我不想谈这些。” 沈凤鸣的心终是跌落了。“好就依你。”他便也低沉沉地说“你放心过了这几天我会派人去找君黎。” 秋葵没有来得及回应。她已经看到门外的烛火远去了。她知道沈凤鸣走了。 她紧绷的身体也跌在了椅中如同经历了一场剧战。 她早已经习惯了沈凤鸣永不言弃地纠缠住她无论她说什么都绝不会离去可终于有这么一天连沈凤鸣也不再无止境地对她迁就。她其实知道——即使沈凤鸣没说她也早意识到黑竹近些日子应该出了什么事以至于他面色并不太好偶尔倏忽走神说笑亦显得勉强——他应该确实在这个时候没有那么多心情来对她赔笑哄捧、蜜语甜言。可那又怎样呢?她是秋葵。她永不可能屈服于任何猜疑和侮辱——她无法忍受一个会那样不信任她的沈凤鸣——那个她视作这世间最了解她的男子难道竟没有懂过她的心? ----------- 新岁了。临安。青龙谷。建康。哪里的正月都在这么过着。倏然已近了上元节宋然同岳氏的这个年节在建康待得是够久了这日傍晚已经整理了行装待天好就启程返回临安。 这些天来串门的左邻右舍实在不少甚至还有媒人好几个都想给十五攀说门亲事。这也难怪。十五——或者在这个地方应该称呼他的本名“岳歌”——年过弱冠尚未娶亲在这附近已是不大多见了。岳家虽不丰耀但岳歌这个又聋又哑的姐姐着实嫁得有眼光那姐夫宋然竟摇身一变已是太学里的人物倘若能与他结亲何愁将来得不着帮衬? “还是算了吧。”老夫人却只笑道“他一年到头在外面也不知做什么卖命的行当这些年回过几趟家?哪个姑娘嫁了他不是苦煞——只除非你们能说动他别去了。” 媒人并几个邻人便起哄着:“那便别去了。在哪做活不是做我们这建康这么大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还能找不到活计了?还不要说他有这么个亲姐夫就是去都城里给找份体面差使都不为难。” 岳歌没避没躲只是于此反应平平:“我不像我姐夫念那么多书体面差使做不了。” 媒人自不肯善罢甘休:“你这利利落落的只消你姐夫带你几天有啥不成的?” 听的次数多了岳歌便不胜其烦。“我呢不是读书的是个卖力气的。卖力气你懂不懂?力气大了不知轻重不定哪天一个失手就把人家闺女打死了你还是带个话回去让他们再想想?” 七折 五四四 真心假意 要说岳歌这人长得并不难看也不多好看不算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总而言之看起来并不出众。只要他收敛起杀气露出一副随和模样给人的感觉是个很好相处的普通人——这大约也是为什么刺杀夏琛那日他走得那么近都不曾被人注意。 邻里都觉这个少年应该好拿捏如今他说出这么句话来媒人一口气顿然有点不知从哪接与几个邻人面面相觑都不免有些尴尬。“真的。”岳歌作势抬起手来不忘补上一句“你要不要现在就试试?” 说到这句媒人反而松了口气认定他是在说笑:“大过年的不兴你这么说话。”他笑道“咱这么着忙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什么?”岳歌便道“我得找个跟我姐一样好看的你别随随便便的谁都来。” “咦你见又没见过怎知就不好看了?” 岳歌嗤笑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这里外统共几条巷子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时候哪个没一道玩过还不认识谁了?” “这……‘女大十八变’小时候能看得出个啥模样?” “我们家小歌就是还没收了心。”岳家夫人笑插了句话“算了算了缘分没到也不能强求。” 她既然开了口媒人也不好多说况天色晚了也只得悻悻辞去。老夫人笑骂了岳歌几句自然也并不当真只有一旁宋然微微笑道:“小歌莫不是已有了心上人?” 岳歌回头瞥他一眼:“是啊我心上人就我姐你小心着点儿对她不然……” 忽一回神:“我姐人呢?” “她有点不舒服先睡了。”宋然道。 “不舒服?”岳歌腾的一声站起“她怎么了?” 宋然笑揽了他肩拉他坐下:“你啊你要是娶个亲就晓得她为什么不舒服了。” “什么意思?”岳歌紧张“我姐……有了?” “不是”宋然道“我怎么跟你解释……” 岳歌好像想起什么反问:“你们都成亲这么多年了我姐怎么还没有啊?” 宋然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有人探身进来:“岳家嫂子外头有人找!” 岳夫人有点意外。岳家独门独户的没什么亲戚逢年过节从来没外客。她应了一声便看向宋然:“会不会是……找你的?” 宋然已经起身:“我出去看看。”岳歌也起身于此却不大关心:“我还是去看看我姐。” 入夜的窄巷里光线暗淡只有为上元准备的几盏花灯投射出了来人身影。宋然脚步微顿。这个高大的身形他太熟悉了。 十年前他二十二岁初次南下临安应考殿试却于复试之前接闻母亲死讯不得不兼程赶回。过淮水时他借了一只渔船夜渡那船公兄弟两个见他孤身一人又是个书生竟起了欺弱之念到了半途便要他交出随身资财——换句话说他遭了打劫。 以黑竹执录世家之身手宋然自不可能当真被劫掠不过若真出手他势必不能留下这两个活口。倒不是他有多不忍心取人性命只不过一是他并不想闹大了动静牵出不必要的麻烦二是他总要先过了这水。 他只能先表现得似个寻常的书生样惊慌、呼救。原本只是先演上一遭再图后计未料还真有人听见了。夜渡淮水的原来竟不止一只船那船距离虽然不近巧的是船上也有个会家子——那人可没有宋然这么多顾虑心思听闻呼救叫船家靠近些便纵身跃来。 那是宋然第一次见到曲重生——那个今天已不复存在的、真正的曲重生。 曲重生将两个船公痛打一顿带宋然坐自己的船去了北岸。宋然虽并不觉得这个救了自己的武人有多了得但看得出他手边那柄长枪似乎并不寻常;而曲重生与他攀谈半途也觉这书生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似乎见闻颇广谈吐不凡。两人都存结纳之心自然顺理成章交了个朋友。 这一晚慨然拔刀相助的年轻江下盟主决计不会料到面前这个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弱质书生会成为他孤独游侠几年里最交心的朋友。可正是这份交心令得宋然洞悉了他和江下盟无数隐密然后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夺走了属于他的一切。 ——几乎是一切除了一个人。 宋然初次以曲重生的身份去东水村找三十的时候极仔细地作了易容。也是他有执录世家之身份便宜否则还真不知匿迹许久的“食月”其实已然重整投在了黑竹。尽管如此他此前却并未见过“天狗”其人只从曲重生过往的讲述里知道食月的这个末角与他年纪相仿身形容貌都很相似从少时就被选中派在身边做了贴身保护——他担心这个“三十”或许有看穿自己伪装的可能。倘当真无法取信利用此人他也准备着不留下这个后患。 他不知道的是那时的三十刚刚失去女儿未久神思游离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昔年的主人应是这个样子却也没有当下就发现端倪。宋然当然乐见如此。曲重生口中的“末角”已是今日食月的“首指”非到必要他并不想失去这个臂翼。或许——毕竟十年没见什么样的记忆也都会被现实覆盖。又或许——当初曲重生没守完父孝就留信离开说厌了受这么多人并无意义的保护不想困守在这个名存实亡的盟约里要自己去北方看一看——宋然觉得对于被甩下的三十来说这本也不是什么值得珍惜的回忆。 他不知道三十后来是怎么发觉的。三十终于在那座小楼里带着一腔肃杀问他真正的曲重生下落何在的那个晚上他却也并不感到惊慌失措。无论是真是假他们都已经共事这么久了。他有时甚至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曲重生只除了——在与曲重生身形容貌都很相似的三十面前他偶尔会升起一丝无法弥合的错乱仿佛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那是十年的渐行渐远都无法磨去的旧日灵犀而他没有。 他没有否认三十的质问。他虽已习惯了不断辗转变换诸种身份但偶尔总还是有些不甚完美的缝隙即使真正的曲重生本就是个神神秘秘行踪不定的盟主宋然还是觉得若能有个替身来填补这些破绽会更好。所以他干脆趁此机会向三十交了个“底”——唯有承认自己不是真正的曲重生才能更名正言顺地提出“替身”的任务。当然他不会也不必说出全部。他不会说曲重生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他只说他们是极好的朋友是因为曲重生不喜欢这个身份不想回来所以才由自己来替他做那些盟主该做的事。他更不必说出自己和黑竹亦有关系;他只说自己还有京城“绍兴六士”之名要以内城太学府这层身份掩护所以不能长留建康有时会需要人来替代。 他知道三十并没有全信——从三十一字一顿地逼问他曲重生下落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已不存在信任这种东西了。不过宋然本也不需要这些。他相信唯一令他们仍然能如旧共处的只有某种利益——或者说某种筹码。无论三十对他的话信了多少甚至一个字都不信那个晚上他依然再一次用食月所有人的性命换了三十一句允诺。 三十永远不会背叛他。 现在此时这个愈渐暗淡的夜里在土墙矮檐无声的影里他看见了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不得不说三十与曲重生的形廓真的很像。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曲重生已经死了他或许真的无法单从这样一道剪影里区分出他们。 “稀客啊。”他带着一贯的微笑只是语气有点冷“还没出年就找到这来有急事?” “我来找十五。你怎么会在这?”三十虽然问着一句好似意外的话面上却没有表情。 “我怎么会在这?”宋然笑:“岁除前一天十五就在东水盟里同我告假说要回趟家可我在家一直等到除夕当天晚上他才回来若我猜得不错他回家之前去找你了吧?他难道没告诉你——我是他姐夫?” “他人呢。”三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要见他。” “你放心我没对他说什么。”宋然道“不用这么紧张。” 三十稍许沉默才道:“他不适合。” “不适合什么?” “他不适合做你的替身。”三十道“有什么事找我。” 宋然瞥了一眼他的手臂:“……你不是伤得很重?” 三十不答只道:“他没那么沉得住气。要是让他知道你是谁他就算不与任何人说恐怕看你的表情都会不同若是因此泄露了什么对你也非好事。” 宋然笑起来:“我以前单晓得你紧张十五不晓得竟紧张到连这个年都等不出。怎么你是怕——若他知道得太多我将来放不过他?放心我就算不为自己想不也得为他姐姐想想么?” “却只怕你当初与他姐姐成婚也只不过是为了有借口能常来建康而已。” 宋然竟然笑了笑随即叹气:“你应该知道我最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十五有很多你没有的优点如果他真的取代了你想来能比你好用。不过确实他太年轻了是不大沉得住气我暂时没打算对他说太多。过两天我就要去临安东水盟的事我会安排你先养养伤倒也没关系等好得差不多就来找我——只要你别那么执着夏家庄的事之前那些我就当没发生过我们还同以前一样——如何?” 三十看着他笑意暖融的一张脸。十年前离去的那个比今天的十五更单纯如纸的曲重生如果也曾面对过这样一张温和无害的面孔不知又是否能认得出这笑意的背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早就杀了他是么?”他忽然问。 宋然的笑意依旧挂在脸上:“我杀了谁?” “重生。” 宋然微微眯起眼睛:“你怎会这么想?”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十的眼里却只有隐忍的悲“我想不出你有哪怕一丁点可能会留下他的性命。” 几分几不可见的冷意将宋然的笑意微微凝住让他此刻的表情显得有些诡谲:“你定要现在说这个——是拒绝与我重归于好?” “说这些就不必了。”三十道“于你来说我难道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你还可以说真话的人——你难道不觉得一个人守着太多秘密很累?” 宋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微光依旧那样打在三十脸上和身上半明半暗。 下一刻他看见三十目光骤然变化。他也随即意识到——身后有什么人来了。岳歌的声音响起来有九分的意外一分的惊喜:“……哥?怎么是你?” 宋然最终没有回答。但说不说都已没有什么不同。三十知道对方的心里和自己的心里其实只有同一句未出口的真话。 ——“终有一天我会杀你。” “哥”岳歌走近不无兴奋“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三十看见他面色总算轻松了些“闲着无事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当然好。”岳歌道“怎么站外面进来坐啊!” 他也不顾三十本是要反对的携了他手便往屋里走口中道:“我早说了叫你来我家过年你还不答应一个人没意思吧?这下好就住我这等过了元宵咱们一道回去。” “不是我……”三十还是稍许挣了一下只可惜这只手几乎用不出力气“我什么也没带……” 过年两手空空去别人家自是不大合适的。可三十在来到这里之前的确没有想太多。他却也没法对十五解释——在知道他回家会面对宋然之后他积存了多少的忐忑不安。他没有在东水村多留大年初一便回了栖雪堰可惜十五并没有按他临别时的意思“早点回来”。即使他在接下来的十日里都不断告诉自己不至于发生什么却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来了。 “娘”岳歌进屋就喊“是我东家哥来看我。” 宋然跟在两人身后进门。他的脸上依旧是那个笑容却没有说话。世间一切真实存在的情谊——譬如三十对十五譬如十五对他的姐姐——譬如夏琰对朱雀譬如拓跋孤对单疾泉——都是他借以操纵他人的筹码。而他微笑地知道这世上永不会有人能操纵自己。他可没有眼前这些人这么入戏——无论演得多么逼真他所拥有的全部情谊只属于那些角色。 七折 五四五 青龙初雨 青龙谷的正月没有爆竹欢腾只有烛火祭祀。到了十五上元谷中却下了一点小雨。这样挺好。至少这个本应看灯赏月的节日就有了不必欢闹起来的借口。 单刺刺还是做了几只纸灯分给两个弟弟。元宵那一晚两个少年把灯挂在屋门外烛火点了一夜。 仿佛这样可以照亮父母亲回来的路。 屋檐下零星的水声在黎明时分淡去。刺刺从床上坐起来。窗外晨鸟的鸣叫听起来有点不大真实——这个冬天太漫长她已经记不起有多久不曾遇见过这么清醒的早晨。极薄的一点白色正透过了窗纸仿佛——外面的世界已是融暖春日。 她披起衣裳走到窗前用力向外推去。窗外分明还是一片灰蒙的冬寒只是风似乎没那么凛冽温凉地吹拂起她的发。晨曦在眼前一点点展露出模样她望着熹微之中空荡荡的远方还未熄去的昨夜的灯与天光交织出一片弥漫的虚无令她想起……那一天泛着淡红微光的雪。 整个冬天她只记得落了那一场雪。她记得那天这个地方浓重的血腥味她曾以为是雪天的缘故可后来从父亲的遗信里她知道了——那天朱雀来过而父亲参与了那场伏击。 所以——那血腥味是真实的吗? 那封信她现在已经不必拿出来反复读——她早就已经记住了每一个字。朱雀是以为夏琰提亲之名前来那么他会出现在自己家里就不算奇怪;而那时的父亲打算向自己隐瞒此事所以派人擦除抹去了家中各处的血迹乱象也理所当然。可她有时会梦见木架上那个消失了的青色药瓶和那些被人动过的针线这梦境交织着曾几何时她为那个人缝合着背上伤口的记忆残影让她不知有多少回像今天一样突然惊醒不知身在何处。 即使对父亲的信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她还是找单一衡问过一次。那个雪天自己是和一飞在顾家帮忙打扫可一衡似乎是同父亲还有如飞表哥在一起的理应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单一衡只说事实便如父亲遗信中所言至于细节他记不清了——他说因为他被朱雀带来的人踢了一脚昏过去了一阵没有太多印象了。 刺刺没有追问。她感觉得出他的情绪里有很多不对可在尚未从失去双亲之痛中喘息过来的时刻每一个人的情绪都那般起伏动荡着她本来连第一句都不应该问起。如果父亲是这样说、一衡也是这样说她又有什么理由再去怀疑些什么?比起这些关心弟弟的伤势有没有留下什么不适才是身为长姊更该做的吧。 她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没有那对钏子了。离开临安已经快要四个月她竟还是不习惯。就像——她还是不习惯众人宽宥地认为夏琰对青龙谷所做的一切其实与她没有关系。她始终止不住要为谷中如许多伤死之痛愧疚好像——他做的任何事她仍然需要为他背负。 距离那场几近覆灭之祸也已过去了一个多月。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程方愈回来之后万事渐见头绪谷中颓意稍退。拓跋孤虽然始终不曾苏醒但好像已脱了性命之忧甚至曾有一整天没有凌厉以青龙心法输运也未遇大险。最令人感受真切的一件是——许山醒了而且情形还不错勉强可以下地行走于经历了许多死别与绝望的青龙谷众人来说这足堪振奋人心。 对刺刺而言许山的好转却又有另一层意义。她在听闻这个消息时不自觉望向了放在柜上的伶仃剑。除开欣喜她还有一点额外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如释重负。 那天闻讯去看许山的人不少关秀在旁见他精神还好便也没特意轰人走。于是刺刺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才有了同许山单独说话的机会。 “怎么还不回去?”许山注意到她“你来了……很久了吧?” “许叔叔……”刺刺开口却又哑然。来了是很久了和众人一起探问他的伤情早就不必再问一遍了。“……你醒了就好。”她本来想多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压住了眼中微红说了这样几个字。 许山看着她。她看上去比以前少了很多血色面上和眼中仿佛都没有了光。“你……这一阵……一直都在青龙谷吗?”他问。 刺刺点点头:“我当然在青龙谷。” 许山便也点点头好像是想安慰她什么“……总之……他没死我也没死我和他……就算扯平了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刺刺还没有来得及惊讶许山说出这么句话来却听他已接着道:“但单先锋和单夫人的仇我不会忘。” 刺刺只觉头脑里嗡嗡一阵乱响。这些日子很少有人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她一颗心如要被淹没般沉重下意识应着:“嗯我知道。” 那是五天前的事了。她承认当时她心中搅如一团乱麻所以并不曾细想可这个清晨她忽然回想起许山的这几句话。什么叫——“他没死我也没死”?他与他之间还曾有什么样你死我活的交锋吗?什么叫——“我和他就算扯平了”?什么样的交锋值得被称作和许山那样的重伤——“扯平”了? 她想得呼吸都急促起来回身看向自己空荡荡的屋子仿佛这一丁点白惨惨的天光能够在这里为她照出什么证据。许山说“你一直都在青龙谷吗”难道他认为我应该不在这里?难道他觉得我有什么样的理由应该丢下他们——离开这里? 天更亮了以至于她再次看向窗外时发现远处那原本灰蒙蒙的山谷竟然露出了几分不属于冬天的青翠。她忆起去年开春的时候自己坐在那面山坡上做了许多草环她记得无意跑上来悄悄对自己说想为了某个人去一趟外面得一个真相…… 那时的她想也没想就陪着无意离开了青龙谷去追寻他想要的那个人和那个真相可现在她不知道当时的义无反顾究竟对不对。她不知道如果不离开这里是不是今天的无意——甚至她的父母双亲——就不会这样化为了尘埃。 ——现在的她还应该追寻些什么呢? 一点别样的情绪又将她困住她伸手去关窗。便是此时楼下的天井外面——院落大门的高墙外面——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靠近门房的老仆已经过去移开了门闩。尽管离得有些远刺刺还是立时认出了——门外来客竟是万料不到的——拓跋雨。 在青龙谷这次出事之前除了那一次没几个人知道的山腹之行拓跋雨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家的庭院。这一个月谷中多有忙乱但拓跋雨也只出来过一次吊唁单疾泉夫妇余下的时间还是留在拓跋孤和拓跋夫人身边照顾。刺刺去看过拓跋孤几次有时与她照面两人避而不谈她的父亲如今重伤难愈皆拜夏琰所赐常常相顾无话都不知到底该谁安慰谁才更合适。 她已听见拓跋雨对着老仆说:“我来找刺刺姐姐她起来了吗?” “小雨”她在楼上向她招手“我在这。” 拓跋雨抬头看过来竟与了她一个微笑——这是许久都未见过的。刺刺心中莫名一暖回身下楼。 “怎么突然来找我?”她接上拓跋雨“这么早——还没吃过什么吧?” “我不饿。”拓跋雨看上去有点紧张小声道“我有东西想给你看可以去楼上么?” “好。”刺刺点头却又狐疑“是什么?” 拓跋雨只是抿紧了嘴低头不语。 刺刺心里相信不至于是什么坏事不然小雨怎么还能露出那个笑来。可到了楼上坐定拓跋雨的神色反变得凝重显然适才的笑似乎也不过是种掩饰。刺刺踌躇了下“是……教主叔叔怎么了吗?” 拓跋雨将挂在腰间的随身绣袋解下捏到双手手心才道:“我爹昨晚醒了。” “真的?那太好了。”刺刺喜道“那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就没事了?” “还动不了也……说不出话。不过……”拓跋雨抬起头眼中有一点莹亮水光“前些日子韩姑姑总叫我放心说爹不会就这样丢下我的现在至少我敢相信这是真的了。” “那我跟你去看看他?”刺刺道“和程叔叔、和其他人说了吗?他们都知道了吗?” “程叔叔知道昨晚和关爷爷一起来看过说爹爹……一时半刻的肯定还没法好起来往后怎么样也说不准不过总比醒不了的要好……刺刺姐姐我来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个的。” “哦对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拓跋雨低头目光注视住手中那个绣袋“其实我……其实我早就应该拿给你的可是……爹爹醒来之前我觉得……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与你提起他……” 刺刺面上的喜色落下了一些。她稍许沉默。“你说的……是君黎?” 拓跋雨咬了咬唇“昨晚……我一晚上都没睡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爹爹醒了我好像……能不那么恨他了我想了一晚上觉得……应该来找你。” 她从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放到她面前:“这块玉佩你看是他的吗?” 玉佩表面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有了些磨损显得不那么光润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上面精细的水纹雕饰。刺刺的心抖了一抖——是她亲手从夏家庄替夏琰带回了这块交换的玉佩亲手替他系好可现在它却这么晦暗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好像已经离开主人很久了。 在按捺住自己之前她已经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它。“是他的。怎么……会在你这?” “小朝捡到的。”拓跋雨道“他不知道是谁的只是我的夜明珠当时也在边上他以为是我落的都拿来给我了。” “是他那天掉的吧。”刺刺没有流露出特别的表情只有目光稍许的移开和手指下意识的摩弄出卖了她并不那么平静的心。玉佩的一角好像碎缺了一小块摸起来有种异常的锐涩。 她然后才想到什么:“可是小朝那天一直在句芒涧后来谷口就封了他怎么捡到谷口的东西?” 拓跋雨摇了摇头:“不是那天。” 刺刺怔了一怔手一下攥紧“什么意思?” 禁军攻打青龙谷的那一天夏琰只在谷口附近停留过她很清楚拓跋雨的话意味着什么。 “不是那天。”拓跋雨的双手也莫名攥紧“不是在谷口。” 她轻轻吸了口气:“是在风霆绝壁下面捡到的。” 刺刺只听到自己一颗心咚咚地跳着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我本来也不认识这块玉佩。”拓跋雨接着道“我就只有在那个镇子见过他……见过……夏琰……那一次那天他的佩玉不是这块。但是……我认得系在上面的那个同心结我也记得那个夜明珠是那一次他送我回来之后我给他的他那时说……说将来再到青龙谷会还我。” 她抬起头来刺刺正一霎不霎地看着她仿佛怕错漏了她言语中的任何一个字。目光一对拓跋雨不知为何眼眶一红避开了她:“夜明珠裂了玉佩……也摔坏了。我也是看到这些才知道——发生过那样的事。” “哪样的事?”刺刺忍不住道“发生过哪样的事你说清楚。” 有几滴泪挣脱了她的极力抑制满淹过她的双目顺着脸颊流下来。即使只不过是问着一个问题她却似乎已预知了答案。 拓跋雨没有说话只是捏紧着自己的绣袋。末了她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打开袋口再次拿出一件东西。 “这是……那个同心结。”她说。 她本来不必说。刺刺又怎会不认得自己亲手编就的同心结。可——拓跋雨也许真的是怕她认不得。刺刺的视线在触到同心结的时候猛然缩了一缩仿佛就连视线也会疼痛——以鲜红剑穗编就的结现在是陌生的褐色。 ——那是被鲜血浸透后又干涸了的颜色枯叶般黯淡火烬般深浓。 七折 五四六 同心离居 玉佩上的血迹可以擦得很干净只留下一些语焉不详的磨损可同心结终究以身记下了关于那天的一切。刺刺的心剧烈收缩着——好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紧握住无法喘息。原来心还可以这么痛比被那支劲弩透穿了心胸还要痛一万倍早已随风消散了的血腥此时仿佛比那一天更浓烈——浓烈地将她笼罩在这间屋里无法呼吸。 ——他来过。他真的来过。他或许就在她此刻坐着的地方期待过她的出现。他用过她的伤药。他用过她的针线。他的血洒在这里变成了那个雪天奇怪的气息。 ——可她不知道。她不知道他在身陷重围的那一天——甚至那么一个瞬间——有多孤独和绝望。她在与他一诺终身的时候信誓旦旦说无论命运如何对他都会一同担负可他还是独自一人历完了所有。 她捂住嘴失声痛哭。 可声泪俱下又如何心痛如绞又如何。那些已经发生了的永远都挽不回。 拓跋雨陪着她默然垂泪说不出心里空落落的是什么感觉。 “听说那一天他背着他师父从风霆绝壁逃走。”她喃喃地说“听说要不是凌叔叔拦着我爹他根本走不脱后来也就不会……” 她住了口没有说下去。她不知道她应该期冀哪一种结局。她更不知道刺刺应该期待哪一种结局。如果刺刺的双亲能像她的双亲一样劫后余生她想无论她最后决定放下哪一边选择哪一边或许都能和自己一样寻得办法释然。可——从来就没有如果。 除了这样痛彻心扉的哭泣她能够做什么呢?拓跋雨想不到。无论刺刺在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在之前在现在在以后她好像都改变不了什么。也许——她的父亲单疾泉早已预想到了这样的痛苦所以即使身殒也一定要这整个青龙谷都将真相向她永远隐瞒。 良久刺刺勉强擦了一擦泪轻声道:“还有吗?” 拓跋雨微怔:“刺刺姐姐……?”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刺刺低哑道。 拓跋雨下意识将手按住胸口握了握拳:“我知道的……也很少。爹和娘本就什么都不会与我说。” 听刺刺不说话拓跋雨看了她一眼小声:“刺刺姐姐你……会原谅他吗?” 刺刺抬起头来双目一片空茫:“我原谅他?” 她恻然发笑忽然声嘶:“他会原谅我吗?” 拓跋雨怔怔然看着她说不出话。她看见她闭起双眼仿佛这样可以关起心里所有的情绪可泪还是从眼睫间滚落向她的鼻翼。 “为什么……要瞒着我?”她不知向这片黑暗中的谁人质问“为什么明明已经愿意告诉我那许多事却唯有这一件……一直到最后——还定要瞒着我!” “刺刺姐姐……”拓跋雨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背僵冷每一根手指都蜷得发紧。 她心里微苦:“刺刺姐姐你想……听听我的心里话吗?” 刺刺睁开眼睛看着她。 “我能想到我爹爹和你爹爹一直以来是怎么样瞒着你的就像从小我爹和我娘遇到任何事也从来不告诉我一样。”拓跋雨轻轻道“前两天我在爹爹屋里发现一个匣子里面放着好些信。头面上的一封外封上标着京里的印制——我一直听人说起说——禁军来之前爹收到过京里发来的战书我以为是这个就打开来看没想到——却是好几个月前的信。” 她停顿了一下:“那信里大概的意思是说想要在江湖上倚重青龙教听闻教主有女适嫁想要……想要……结纳交好。我不认得写信的是谁不过后来都说我们与朝中太子结了盟想来即便不是太子也是他指派的人物。只是这件事几个月了我根本……从来不知道。”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我那天想了很久这样的事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其实明白他们一定是为了不让我慌怕、难过才什么都没说。单伯伯对你的心定与我爹爹对我一样——他一定是不想见你像现在这样难过。虽然我从小就羡慕单伯伯对你没那么多管束但——在这种时候他其实和我爹一样。” 她将刺刺的手握得紧了些:“刺刺姐姐我不是想……想说谁对谁不对。对和错现在也没什么意义。我虽然不懂得太多外面的事但我娘与我说过真正压垮我们的从来就不是谁对谁错而是我们心里到底更在意什么是那些……那些会叫我们生出冲动的事情。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好像——我明明已经知道君黎公子原本真的是来提亲的明明已经知道先动手的不是他可是我看到爹被他伤成那个样子还是……还是只会恨他不论情由。单伯伯一定也知道这个道理知道——就算他把所有其他的一切对的错的全都告诉你都比不上——比不上叫你听见君黎公子来了比不上你与他见上一面。他终究是害怕在你心里君黎公子的一举手一动弹甚至一丝关于他的消息都足以令你动摇令你……痛苦所以才……不肯告诉你。” “为什么……就定要非此即彼?”刺刺身体发颤“我不是……都已经回来了吗?他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拓跋雨轻轻道:“刺刺姐姐我……从小就是这样一切都听爹和娘的我都习惯了。但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你见过的人见过的谷外的世界我只有那么一个下午偶然钻出去才看见了那么一次有时回想起来都疑心……只是做了个梦直到小朝带回那个夜明珠我才敢相信……那个下午那个晚上真的存在。我知道带这些东西给你你定会难过我不是为了叫你难过才来我只是觉得我们——我们整个青龙谷的人没有几个晓得你和君黎公子到底有多好也没有几个见过你们在一起是什么样。可我见过。就算只见过那一面我也晓得……他对你是真的。刺刺姐姐我……总是走不出这个青龙谷了在我们这些人心里君黎公子……恐怕永远都要是个仇人了可是……如果真的已经‘非此即彼’你总该自己选不是选对错是选……你想去哪里。……是不是这样?” “你觉得我……应该去找他?”刺刺喃喃失神。 拓跋雨沉默了一下:“你问我我不知道。但是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站在你一边。” 刺刺默然许久:“教主叔叔知道你来找我吗?” 拓跋雨摇摇头:“他才刚醒怎么顾得上我。连我娘都没空顾我。” “你出来这么久总会有人发现。你先回去吧。”刺刺轻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拓跋雨似乎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见她握着那个同心结垂头不动右手再次握了握拳悄悄放到胸口咬了咬唇:“其实……还有……” 刺刺抬头拓跋雨正从怀里拿出一个裹得长方的小布包“这些……也是我在爹爹那找到的也……应该给你。” 刺刺伸手接过:“也是他的东西?” 拓跋雨垂开目光“……算是……你的东西。” 她似乎有些尽力后的释然:“那我先走了。将来……” 她没有说将来怎样只是突然缄口抬手揉了揉眼角然后拾起桌上自己的绣袋转过身。 “你和教主叔叔说我晚些会去看他。”刺刺轻轻道。 拓跋雨没有敢看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离开了她的房间。 刺刺一层层揭开小布包里面是十几封显然被拆看过的信件。她从最上面那个并不挺括的信封上辨认出夏琰的笔迹丝微隐去的剧痛仿佛又从四方拉扯住她的心泪一瞬时便涌回了眼眶。 她还以为是他倦了自己的冷淡回应所以不再来信。她一次次试着提笔要写些什么却总是找不到了与他的灵犀揉皱了不知几多才刚开了头的信纸。可原来——在如此艰难地抵达了她的手心之前他与她的每一个字他想要与她倾诉的每一息相思都落在了别处。这些信她的教主叔叔应该看过吧她的父亲应该也看过。她心怀坦荡从来并不惧谁窥探与他的种种可——他们怎么可以在那样长的时间里一直坐视甚至利用她与他的全部期冀、焦灼——和真心? 她打开信一件一件读他几个月前的悲喜。 “刺刺昨日收到你的复信实所喜慰。内城收信果然十分不便也不知是有什么样制续繁琐令得此信足足走了十七日才从你处到了我处。本应昨日就与你回信可我那师父多半是有意为难每日介凡事大小巨细皆要我过手日夜无歇到此刻方得片刻空闲忙忙便来提笔。……” “刺刺前次与你去信未敢向你提起其实我早有计划过了冬月想去青龙谷寻你只不知你现今心情可有平复少许肯否见我。我已央得凌大侠与我同往此行绝无他意一是你我婚约从未废止此事要有个定说免生蜚短流长二是我实想见你一面。……” “刺刺我师父这人当真叫人无话可说他明知我与凌大侠已计划妥当竟定要我回绝了与他同去若非凌大侠通情达理并未见怪我实尴尬至极。不过你不消担心我与你保证他确是因看重你我之事方有此举纵往日曾有过节此次却绝无敌意亦必不携半件兵刃。前次去信仍未见复我并无逼迫催促之意只是心中不胜忐忑倘是你心中仍有顾虑或是另有打算只管覆信告我。……” “刺刺今日竟给我等到单夫人来信如此看来你与我的回信定是哪里走弄丢失了害我这一月心神不定还以为你们不愿见我。有一事我先头一直没与你说其实凤鸣与秋葵早已情意互许我亦属后知后觉还是我师父告与我知凤鸣是想等你我婚约成缔再要向秋葵正提嫁娶。我今忽有个念头——要不要等一切都好起来将来约个合宜日子同他们一道办了?……” “刺刺再过不多日便要出发你怎还没有消息与我?虽则我已得了你父母之邀可你也理理我又如何也省得我这四更天了翻来覆去又睡不着。今日方赴了平公子的婚筵虽因由种种你们未得赴席却也有好消息他已得圣谕允准不日便可借我访青龙谷之机也同往盘桓数日省亲。虽是好事到时你却别见了他只顾与他叙旧?……” “刺刺刺刺刺刺快三个月了我终是要见到你了。这一封信总要在你见了我之后才到写了也是无用可不写越发憋闷只因我——心里竟有点慌——这都过了多少个十七日怎么你就一个字也没有来?你该不是——仍在生我的气?你定不会的。纵然还在生气你也不会故意不理会我……还好我最多也只要再忍两天等见了当面你不要躲我亦不要语焉不详可好就连你父母和我师父都已允了呀……” 刺刺已经看不清那信上的字。她松开手泪水淹没她的双目涕泗湮塞住她的呼吸心痛冲嚣出来如巨大的耳鸣萦绕着她。她向着不知何处伸出手去可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抓不到。 ——一切都错过了。 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一直放任自己有意不去关心他的消息甚至逃避去细思那些异样的直觉她不会直到今天才从拓跋雨——那个分明应是整个青龙谷消息最闭塞的人那里得到了真相。 她在窒溺般的绝望里几乎喘不过气可便在此时她的手摸到那叠信最下面一个小小的信封——她已经没有了继续读下去的力气可触觉还是令她发现这信封与前面那些质地不大一样。她闭目强抑着自己许久后才能稍许平静地睁开双目——叫人意外的是这一封信的封泥还在好像还没有被拆过。她抚平信封模模糊糊地看见面上的字——是她的名址可——似乎不是他的字迹。 信大概是新近寄来的虽然不是来自夏琰也照旧被扣了下来只是自谷中出事便再没有一个能做主的人来拆看它了。刺刺强打精神用力擦过眼泪翻过背面只见压着封口骑缝写着几个淡淡小字: “腊月廿六。秋葵。” 七折 五四七 临安来信 刺刺: 许久未见你还好吗? 过几日就是除夕了。我与凤鸣回到临安是九月廿二当日你应还在城中只是搬离了一醉阁故此不曾见上一面立时道清在洞庭与无意公子遭遇之始末原委。君黎觉得时机不恰我也以为不过暂别所以没有强求。如今——一别数月你音信杳然我总后悔那时没有找到你说上几句话否则或许有许多事不必落得今日地步。 这些日子发生之事太多原该与你说的话时至今日也不知还有没有意义。我虽早有念头写信与你只是我一向都不知如何起头加之我总以为前次君黎受伤你定会立时追来临安倘一天两天没有来或是谷中有人特意绊住了你可三天四天、八天十天——你一向聪敏非常倘是你要做的事谁也绊不住所以我忍着也等着。可直到今日——凤鸣大概也是等不住了忽然定要我与你去信。我想他应与我想得一样虽然——他不肯这么说。 我思来想去许多话还是要与你直说否则怕也浪费了这一番笔墨。自你离去君黎一直郁郁寡欢。你知道他并不喜欢内城种种能令得他留下度过那两个月的不过是心里与你重聚之盼——他说你应允他是要回来的。但凡人有盼望便什么苦都忍得尤其他后来还得了人几句安慰深信与你相见之日可期。只惜什么人的安慰都比不上你——我常见他请人向外送信与你却一次也未见府里有过你的一封回书他虽不说我知晓他心里定还是失落不安而愈是失落不安就愈等不及要快些去找你。我曾想劝他缓一缓不必定要今年里就再去青龙谷见你父母。这话终是没说出口。就连我都想知道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又如何出言叫他忍耐。 刺刺你可懂他?你若懂他便应知道他怎么会哪怕有万中之一的可能借向你提亲这样的事为名存任何阴谋之心?他在临走时说这是他这么久以来最为开心的日子就算你还无法释怀无意公子的事他至少可以见到你了。可是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我至今都无法忘记他回来时那个样子他却还为你遮瞒说你于此全不知情现在你来回答我你是真的全不知情吗?青龙谷如此剧变就算是你爹也遮瞒不住但凡你心里还有他你怎么可能至今都没有传来只字片语是不是你根本已对他全不在意还是你与那个欺骗伏杀他和朱雀的青龙教根本一始就是同谋? 我今日还愿投书与你是我还想相信那一切也许并非你本意。可如此我更需要一个解释我认得的那个刺刺为什么如此无情? 或者你有许多理由与苦衷你此际正经历丧母之痛你说不定已与你青龙教中人一起将君黎视作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刺刺你不要忘了失去亲人的不止是你。在你承受的这一切痛苦开始之前君黎已经先失去了他的师父我也失去了一个父亲。我不想与你比较孰者更痛只不过我绝不认为你和青龙谷所经历的这一切要归咎于君黎因为它原本可以不必发生——我不谈拓跋孤谈你那个爹谈顾如飞谈青龙教是如何无耻在先我只是无法不去想如果你单刺刺在最坏的事情发生之前哪怕一刻能出现在君黎面前就算只是叫他看你一眼所有你此际觉得无可挽回的一切或许根本不会是今日模样。 君黎至今都没有回临安你可知道?或者——你可关心?你在这么久的时间里可有想过离开青龙谷之后的他会去哪里是什么心情?我和凤鸣想过很多次可最后我们还是只能写信给你。当初我们就没能劝住了君黎而现在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他回来能让他变回从前那个样子终究也只有你。 可我还能等到你吗?哪怕你真的已不将他放在心上哪怕你只相信你在青龙谷里看到、听到的那些就当是为了与我们对质这许久以来的对错是非就当是为了青龙教或是你母亲来寻论你心里的公道——我还能等到你吗? 纸上写来终究太短我不知写至此处究竟又说明白了几分。也许我所知的也不过是支离真相我倒盼一切皆是我误会了你但那终需要你亲口向我确证。 眼下我已搬离内城就住在一醉阁。若出了正月还等不到你的回信我就去青龙谷找你。 刺刺在凳上呆呆坐了不知几久才慢慢将信折好整齐放回原封。她起身往外走瞥见镜中的自己停了一停擦了擦泪痕。 一衡和一飞的屋门开着兄弟两个早就起来。她走近往里一看只有单一飞在。 “一飞”她叫他“你哥呢?” “哥出去了。”单一飞道“去如飞表哥那了。” 单刺刺点点头。这些日子单一衡不愿无所事事闲在家里经常跟着顾如飞在谷中奔忙她本亦是赞成的。“那……也好我与你说也一样。” “怎么了?”一飞道“有什么事姐姐只管说。” “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许久都不回来。你和一衡你们能照顾自己吧?” 大约是她的面色太过平静单一飞并未会过意来“能啊那晚饭回来吃吗?” 刺刺摇摇头:“我要出谷。” 单一飞才微微一愣“出谷……到哪去?” “临安。” 单一飞愣怔片刻意识到些什么慌急起来声音就哽咽了:“姐姐是不是……要去找夏君黎?” 刺刺稍许沉默“嗯。” 单一飞眼圈一下红了:“你……你别一个人去找他再多等些日子向叔叔、许叔叔还有教主叔叔大家都好起来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刺刺看着他:“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是不是……其实你们都觉得我早就该去找他了?” “没有不是的”单一飞忙道“只是前两次我和哥去看向叔叔向叔叔都问我们姐姐有没有说起那个人说千万别让你一个人出去找他。” 刺刺苦笑了下好像是在自语:“是啊你们只是自己都不确定做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对的。” 单一飞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一个劲拉紧她:“我不管什么对不对我就是怕姐姐有危险。那个人同我们青龙教仇深似海就算他以前对你好你怎么知道现在他会怎么对你你……你别去好不好!” “连你都知道……他以前对我好啊?”刺刺的双目却因这句话莫名潮了一潮喃喃道“不怪秋姐姐把我骂成那个样子……” “一飞”她轻轻抱了抱这个幼弟“姐姐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么久以来姐姐就是因为什么都不想失去才一直把自己困在这里既不去面对他是一个仇人也不去面对他是一个亲人。但……终究避不过的——哪怕最后真要失去谁也好过永远躲在这里连想他一想都不敢。” 她轻轻叹了一口:“爹和娘和无意都走了我一直放心不下你们两个可姐姐现在的心情怕就算留下来也已没法好好照顾你们。左右家里也不是没人照应你们起居叔伯长辈们伤势也慢慢好起来那我……便去见见这个我忘不掉的人我可能已经……太晚了但总好过更晚。” “可是……” “一飞你现在不明白没关系等你长大些或许有一天能明白的。”刺刺道“我在外面也会为爹和娘守灵你好好听你哥的话知道么?” 单一飞知道拦她不住哭道:“那你还回不回来了?” “回来啊。”刺刺笑了笑“只要青龙谷还让我回来。” 单一飞只得一面哭一面陪着她去屋里收拾行装想起什么又道:“可是现在封谷不让进也不让出就算姐姐要走也走不了啊。” “我们不是还有爹的左先锋令?” “令牌哥拿走了。”单一飞道“而且他说现在爹爹不在了左先锋没人令也没人认了他也只是拿着做个念想。现在谷口除非程叔叔发话否则就只认如飞表哥的右先锋令——表哥一定不会让你去找夏君黎。” 刺刺稍稍想了想:“总有办法的。这事你就别担心了。” 她叮嘱单一飞暂且别惊动了人带好行囊绕道先去了一趟拓跋孤那里看他。应允过小雨要来探望如今便也将这一见当成是告别罢。 她还不知该要与拓跋孤说些什么。自然她是不能将要去见夏琰的主意说与他听她都能想象得到以拓跋孤之脾性该要如何为此勃然大怒或许对他的伤势又大是有碍。她在走去的路上自嘲。等到明日、后日整个青龙谷都知道我走了去寻君黎哥他们心里定必对我失望已极就像秋姐姐这些日子对我这般失望一样。可不知为何她此刻心里竟不觉忐忑只有轻松——彷佛这一个决定突然将她从这一个月——甚至几个月——的泥泞里拉扯出来彷佛她在许久之后重新感觉到这才是自己。 虽是早已有了决心不过在听说拓跋孤正睡着时她还是稍许松了口气。至少不必这么直面他就——只这么看看他就好了。伤势过重之下拓跋孤清醒的时间远不如昏寐的时间长听凌厉说他虽然仗着底子好已试着起身了一次但恐怕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至常时的作息。 她犹豫了一下问凌厉:“凌叔叔……会一直留在这里照看教主叔叔吗?” “恐怕不会。”凌厉答得坦白“为了青龙谷的事过年没回家眼下他醒了情形还好这里也没什么非我不可的事了我正想着什么时候该回去了。” 一旁拓跋夫人道:“你这些日子真力损耗过巨原不该再多奔波劳顿要留在此地多加休养才是。但若回家更能得优憩佳养那便也是好的。” “他是该多养养了。”韩姑娘也笑道“我哥在这养他回临安养——扶风在家里比我会照顾他。” “你呢?”凌厉问她“你跟我走还是暂且留在这照顾你哥?” 韩姑娘转向他笑容却收敛了:“我留在这吧。哥现在还不是完全清醒我怕他真醒过神来又不知要有什么样念头这里人手还是紧张我得劝着他点。” 她语调听起来有点凉不过凌厉看起来很习惯这样了。他皱眉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不急。我也没说眼下就要走。” 刺刺本来想问凌厉何时动身或许能将她一起带出去可——听起来他似乎还消等上几天。她便起身向拓跋夫人道:“我想找小雨说几句话她在吗?” “在屋里。”拓跋夫人道“你去吧。” 拓跋雨的闺房被保护在整个庄院的最深处刺刺告了退转过狭长的折廊时却见那面亭榭里立着一个人。 她认出那是不思。不思在这里并不奇怪——都说若非那日有不思不顾一切替拓跋孤拦了夏琰一掌追击青龙教早在那时就没了教主拓跋夫人自是对他至为感激也至为信任自己都难以起身的最艰苦的那几日她都特意叮嘱要不思留在拓跋孤身边护守即使后来程方愈回来拓跋孤几名亲信伤势也渐痊可她遇事还是常叫不思来帮手。不思不常言语默默出力罢了就像现在——默默地立在廊下远远守着拓跋孤的寝居。 刺刺知道他不爱招呼人便只是向他点了点头。临到了拓跋雨门前她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 此际拓跋夫人、凌厉等都在拓跋孤身边按理是不需要不思再特为加守了。而且——从这个亭榭观察拓跋孤那面的视角并不好相反拓跋雨的闺阁与拓跋朝的房间周围倒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虽觉有些奇怪不过刺刺也不及多想什么先敲了敲拓跋雨的门。 七折 五四八 林木遥遥 拓跋雨开门来看。“刺刺姐姐”她有点意外“你……真来看我爹?” “我已经看过了现在来找你。”刺刺走过去将她推进屋里关上门低声:“小雨你有没有办法拿到青龙令?” 拓跋雨吃了一惊随即省悟:“你要出谷?你决定了?” “嗯。我想来想去……我表哥这几日都守在谷口只有拿着青龙令他才不能拦我。”她停了停“我听说青龙令一直是你娘在保管你知道她放在哪吗?” 拓跋雨迟疑咬着唇不说话。 “小雨……?”刺刺也迟疑了一下“我知道这事为难本是不该这么贸然来问你只是我想尽快出谷时间不多。你若当真不便告诉我我再想别的法子。” “青龙令……在我这。”拓跋雨低头道。 “在你这?”刺刺惊喜“可以……借给我么?” “刺刺姐姐青龙令是那天君……那个人带禁军来屠谷的那天娘离开句芒涧之前特意交到我手上的。虽然这些年我也没见娘有用上过它但……但那终究是青龙令‘见令如见教主’你要去找的人却是青龙教的大仇若它落到那个人手上我实要成了青龙教的罪人。我……我是说过我会站在你这边我也不是不相信你可我……我不敢冒这个险……” 刺刺默然了一会儿“嗯”了一声“我明白。那我去找程叔叔看他愿不愿意放我走。” “……我不能把令给你但你若真的决意要走”拓跋雨接着道“我可以带上青龙令送你出去。” 刺刺微微一怔随即大喜过望:“可以么?”又一停“但我走了也就走了你留在这里到时谷中都会知道是你……” “要不怎么叫站在你一边。”拓跋雨轻轻一笑“放心这青龙谷里谁还能把我怎样。” 她还待说什么冷不防刺刺上前狠狠抱紧了她:“小雨……” 拓跋雨稍许一顿亦有动容:“刺刺姐姐你……若已决定了选他你们……就定要好好的。” “好。”刺刺轻声。即使——她其实并不知还能不能做到。她不知此去要遭遇什么。她不敢有任何期待。她告诉自己就当只是为了给秋葵一个解释或是为了向他们要一个自己想要的解释。 即使所谓“解释”早已无从改变任何过往最少——要再见他一面。她想。就像他也曾经来这里只想见我一面。 “小雨我应允你无论发生什么我终不会是青龙谷的敌人。”她说。 两个姑娘抱了好一会儿才分开。拓跋雨取了令牌刺刺想起一事:“我刚才看到不思哥在外面我觉得他好像……不是守着你爹是守着你和小朝这里?” 拓跋雨闻言并不觉惊讶反而点点头:“是我娘叫不思哥哥帮忙照看我和小朝的。” “那我们现在要去谷口——岂不是绕不过他了?” 拓跋雨想了一想:“我来和他说说。” 刺刺还没来得及拦阻拓跋雨竟是打开门径向亭榭那里去了。 刺刺提好自己的行囊站在廊边看着。出门前她本来想少带些东西可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家只能把冬夏的衣裳都带上了。她取了两个剑鞘并不全然合宜但也勉强装下了“逐血”和“伶仃”也提在身边。她带上了自己的针线和伤药带上了夏琰给她的所有的来信。她奇怪他们之间的信物怎么这么少然后才忆起是自己把什么都留在临安了。 拓跋雨不知和不思说了几句什么未久回了来道:“没事了我们走吧。” 刺刺有点好奇:“他会同你说话?” “偶尔会。” 两人悄然往后门走“你这么出去他不告诉你娘?”刺刺还是忍不住问。 拓跋雨苦笑:“他答应不告诉娘但要跟着我们去谷口。” 刺刺怔了一怔回头看。不思不知何时离开了亭榭远远跟在两人后头。见刺刺回头他脚步一停表情稍微有些不安。 “所以——他知道早上你来找我了是不是?”刺刺小声问。 拓跋雨没有否认。 “也没有告诉你娘?” “应该没有。只要我不出什么事他也没必要样样同我娘说。” “他光跟着你小朝怎么办?” “小朝不出门。”拓跋雨道“自从爹出事他天天闷在屋里练功大概……” 她停了一停:“大概想以后报仇吧。” 两人说着话渐渐行远并未发觉除了不思尚有别的目光在高处遥送着她们的背影。 “你真由着她去?”凌厉转头问一旁的拓跋夫人。 “她想去留不住。”拓跋夫人的目光依然追随着刺刺已掩入林间的身影口中回答得淡淡。 “那是她。但拓跋呢?青龙教呢?怎么想?” “青龙教……也确实需要一个人去寻真相。”拓跋夫人回过头来“阿孤现在这样我就替他做主了。” “真相……?”凌厉眉眼微动“你也觉得这一切事情……另有真相?” “前些日子你全意与阿孤疗伤我未敢来分你的心——其实我们派去临安打探消息的人早就回来了据说——夏琰的‘逐血’剑禁军出城前一日就被他埋在了朱雀墓前。如此想来单先锋的死或许——另有隐情。” “君黎来之前我就同拓跋提过疾泉一事疑点颇多不像他的行事可……”凌厉叹了一口“当日君黎、拓跋两个都那般冲动……”便又问:“他埋下‘逐血’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看见的人虽是不多但这事也不算什么秘密就算只有那么几个人只要有一个有心或无心再对人去说起一传十十传百的知道的就多了想从这条线去寻是谁偷挖出了那把剑恐怕很难。” 凌厉沉默不语半晌方道:“我不是想从此推引出是何人所为我只是愈来愈觉得那背后之人心机深沉可怕。这件事既然知晓之人众多常人纵藏祸心定不会再试以此剑为嫁祸之手段只因——如此岂非轻易便要叫人拆穿?可——他竟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胸有成竹他算准了当日当时青龙教来不及明白就中曲折而君黎报仇心切也必不会解释只字片语。拓跋向兄许山哪一个不因疾泉之死失了常理与君黎那般咄咄逼人一遇当然唯有至死方休。” 拓跋夫人叹息:“这么多年阿孤同单先锋一个是‘第一高手’一个是‘第一军师’只要他们两个在谁敢对青龙谷露一丝挑衅?恐怕整个青龙教上下连我在内都从未想过会有今天——单先锋身殒阿孤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将来恐亦难再与人为战可我们竟连仇人是谁都还摸不清。” “听起来——你好像没那么恨君黎?”凌厉有点意外“我原以为……他伤拓跋至此无论如何你定……” “恨怎么不恨?”拓跋夫人苦笑“只不过……我这些日子反反复复思忖那天发生之事。你说得不错‘至死方休’——是笑梦之死才令夏琰停手。可若他会因笑梦而放过青龙谷这岂不恰恰证明单先锋最后的判断没有错?我……其实此前也曾见过他一次。如果单先锋认定他没变那我理应相信我的判断也没错就算他与阿孤、与青龙教早已不共戴天可至少——刺刺去找他不至于受到什么伤害。” 她稍许停顿:“如果单先锋之死果真非他所为背后说不定有更多我们不知的阴谋若要探明真相青龙教与他必须将各自所知拼凑起来可如今结怨已深此事已绝不可能了——只有刺刺或许还能与他一起找出些线索来。事关她的双亲为青龙教为她自己她都迟早要找夏琰问个清楚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她走?要是等到阿孤全然清醒了怕是她又走不成了。” “但刺刺……未必知道你的打算她连‘逐血’的事情都还不知。” “她不必知道去了临安自然有比这里多得多的真相在等她。”拓跋夫人道“只是她一个小姑娘被逼得孤身上路——青龙教却不方便派人跟去了。你若也要回临安要不要早点启程也算——照应照应她。” “我是有此意但若是拓跋的伤势再有什么反复……” “有我在。” 凌厉默然。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拓跋夫人这般坚毅的一面——这些年她很少插手青龙教的事甚至不太在人前露面偶尔见到也多是病弱依附之态以至于凌厉几乎要忘记了二十年前初识拓跋孤身边这个女子时她是何等坚忍冷静的模样。 “我自然相信你只是你的内伤也未痊愈总要小心些。”他提醒她。 “行了你再不去追不上刺刺了。”韩姑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似乎已经上来了好一会儿只是一直听着二人说话不曾出声。 “你也要小心些。”凌厉转头向她道“虽说眼下封谷暂时安全但你——也少走动。我去外面探探风声要是有什么不妥恐怕要带你回长白山去。” “到时候再说。”韩姑娘淡淡回答。 凌厉走后她才走上来与拓跋夫人并肩望着林木遥遥的远处——刺刺和拓跋雨的身形早已消失就连不思都已看不到了。 “我以前没发现——雨儿原来这么有主意。”韩姑娘道“她看着柔柔弱弱不声不响的其实——什么都敢。” 她笑了一下“不愧是我哥的女儿。” “她以前也不敢。”拓跋夫人道“从小到大她都听我和阿孤的旁人的话她不听也不感兴趣。” “那怎么现在……”韩姑娘转念“也是这年一过她也十七了大了自然要生出自己的主意来。” “可能是那次……”拓跋夫人欲言又止转念道“也未尝不是好事。以前我一直想着我和阿孤可以保护她待到将来朝儿也能保护他她不必有自己的想法甚至不必习武。可禁军来袭那天我离开他们姐弟两个的时候一下有点后悔害怕一直那般将她护在深院里若我和阿孤有何不测朝儿还小她要如何应对外面那些陌生?我将青龙令交给她说是要她替朝儿保管可其实——我私心里是希望即使我和阿孤都不在了青龙教的其他人也能像阿孤在时一样照顾、保护她。” “我还以为你和我哥一样一向更看重朝儿。” “朝儿我自然是看重的。可雨儿……”拓跋夫人忽然笑了笑“若没有她也没有青龙教这十几年的太平不是么?” 韩姑娘知道这段过往。拓跋夫人以带孕之身迫得拓跋孤放弃了当时武林之争权夺势后来孩子降生便是拓跋雨。只是十几年后的今日青龙谷终于还是无法独善其身甚至连拓跋雨也不得不因与太子所谓结盟被沾染了进来。 “你觉得……不思这孩子怎样?”拓跋夫人忽问道。 “不思?”韩姑娘道“看着是个好孩子不过闷了些。” “你觉得他和雨儿……还合适么?” 韩姑娘一时吃惊:“不思和雨儿?你怎会想……” “当初太子那面提出联姻之计阿孤顾惜雨儿没立时答应这所谓结盟就一直半成不成。单先锋那时默许夏琰把刺刺从青龙谷带出去其实也是怕这件事着落到刺刺头上干脆允着夏琰闹得四邻皆知。我在想不如给雨儿也找这样一个人免得将来还生枝节。” “你未免想多了。”韩姑娘道“青龙教如今景况太子躲之唯恐不及哪里还认这个所谓友盟更不要提什么联姻。当时禁军出城他但凡还念这个立场便该设法阻止以他的身段总有办法他却也只顾独善其身至今连个声响都没有可见所谓结盟早不存在了。” “你说这背后之人——会不会——与太子有关?”拓跋夫人忽好似想到什么“或许是太子在京中之敌知晓青龙教与他结盟便暗中推了这一手。” “京中事务我不晓得只听你们说太子同朱雀不大对付。不过眼下是两败俱伤倘若真有人便该另有一方了。”韩姑娘道“这些事也不必想了即使知道些什么以青龙教现今之力也难有作为京里政党之争与我们本无干系只要哥能好起来便是大幸了。” “却只怕以他的性子终不肯善罢甘休。我只期在他和青龙教都好起来之前能寻到真正的敌人否则这血仇终只能叫夏琰一个人偿。” 韩姑娘默然呡紧嘴不再说话。 七折 五四九 新岁重逢 正月十五过了。忠孝巷里的爆竹碎屑被两场冷雨冲散一醉阁的春联不知何时刮走的窄而老旧的小门比往年更早恢复了平日里没有神采的模样新岁里门庭冷落一如这料峭的春寒。 秋葵还是搬走了。不过隔三岔五会过来一次问问有没有刺刺的回信。沈凤鸣则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只有无影偶尔替他跑腿透出点消息证实他从大年初一就一直耽在厚土堂里。 今个早上老掌柜的女儿们也走了阿合一整个上午都倚在柜台后面长吁短叹。还好午后秋葵又来了。老掌柜很是高兴虽然饭时还远仍然殷勤劝她留下一道吃晚饭。秋葵本想回绝但昨天上元节老掌柜特地让阿义给她送了碗汤圆去——她一向待人冷淡可在掌柜的面前她有点说不出生硬的话来。 掌柜的见她没反对欢欢喜喜叫阿合晚上添菜。秋葵一面去后首把碗叠回柜上一面隔着帘道:“……还是没消息?” 老掌柜叹息:“没哇。没出年驿差都没上工谁会来送信?” 门“嘭”地一下被推开老掌柜唬了一跳却见是无影窜了进来带进来一整泼的冷风。“也太冷了吧。”无影耸了肩把一头被吹得飞乱胡贴的发拨了一拨反手把门又关严实了。老掌柜“嗬”了一声:“这可热闹了小无影也来了。” 无影见他在堂上便笑嘻嘻道“爷爷昨儿的汤圆真好吃啊可惜山上人多煮出来就没了才抢到一个。——还有没有?” 老掌柜横他一眼:“谁是你爷爷。节都过了哪里还来得汤圆剩。” “没有了啊?”无影表情甚是遗憾不情不愿地把背上一大包东西卸下来堆在桌上:“沈大哥叫我带点竹笋过来——山上挖的给你老算个谢礼。” “啧见外成这样了几个汤圆还谢礼。”老掌柜道“不过也好——” 秋葵这当儿正掀帘子出来。无影见了她才一愣“……葵姐姐在。”他虽然来了几次还是头一遭碰见秋葵恰好也在。老掌柜已笑道:“小秋葵你看看这笋山里拿来的新鲜今晚上就吃这个。无影也留着吃完了饭再走热闹热闹。” “我也想可要是耽太久了沈大哥到时候骂我。”无影吐舌头。 “那就早点开饭。”老掌柜道“你到时候就说你陪你葵姐姐你看他还骂不骂你。” 无影显然也并不真想立时就回去喜笑颜开:“好啊。” 秋葵并没有说话。阿合捧着笋去了后面她便走到柜里取了个空杯子倒了些热水坐下顾自捂手。天还是很冷门虽然关上了北风依然从缝隙里渗漏进来昭示着——春天其实远未来到。 无影还有别的采买任务在身又出去了一会儿申时过半才回来。饭果然开得很早可在这样的季节天还是很快黑了三四分。 “不成啦。”无影不安起身“我不吃了。太晚真得挨骂。” “急什么你葵姐姐还没走。”老掌柜道“你总得等她吃完送送她回去。换成你沈大哥是不是定会如此?” 无影似觉也有道理无奈“噢”了一声又坐回条凳上。秋葵还在盛汤大约并未在意口中道:“我不远不用送我。不过你就算这会儿走了到那面天也黑了一样。不如吃完了饭。” “葵姐姐你不知道沈大哥这一阵脾气可差……” 老旧的木门在此时又传来一阵响动熟悉的咿啊一声想是有沽酒客人上门。无影住了嘴正在后面盛饭的阿义已经闻声出来招呼可这一目见到门口那个人“大……”他脱口喊了半声忽然不知该怎么喊了。 窄小的木门微光里站着衣袂还没落停的刺刺。以前他是喊她“大嫂”的。 他——还有回过头的无影——竟顿时都张口结舌。他们都记得数月前刺刺离去时脸上那么陌生的表情那之后不久夏琰也走了没再来过。除夕那天晚上沈凤鸣和秋葵曾在此为了她争吵阿义隐约相信——刺刺是真的丢下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愣怔间后脑被人拍了一记——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阿合的声音“叫大嫂!”阿义不及多想脱口道:“大嫂!”然后才恍惚觉得仿佛曾几何时遇见过这样的情景。 “大嫂回来了!”阿合有意提高了声音招呼着。 秋葵陡然听到两人这称呼微微一怔随即蓦地回身。刺刺裹着一件厚厚的白色斗篷就站在门口脸颊带着烈风吹过的通红。一股莫名的酸涩忽然升到了鼻翼她几步走出柜台好像怕认错了人般走到她面前才敢确信:“刺刺是你……” “秋姐姐”刺刺看见她眼中生澜仿佛——分不清究竟那离开的数月是梦境抑或眼前的相遇才是梦境。她嘴唇轻轻动着“……我回来了。” 秋葵目中泛红上前抱住她仿佛——那些质问都已不需要——只要她来她就已经知道她的答案。 那面老掌柜回过神冲着无影便喊:“小子快去啊!发什么呆?”无影一时还未会过意老掌柜气道:“还不去告诉凤鸣就说小刺刺回来了让他赶紧过来!” 无影“哦哦”连声向外便奔。“多忙都得给我叫回来听见没有!”老掌柜补上一句。 外面传来无影的声音:“知道了……!” 老掌柜又忙向刺刺道:“赶路饿了吧?快进来正好一起吃饭。” 见刺刺似乎踌躇了下他便道:“你在这还客气什么都是自己家里了阿合赶快的。” “来了来了。”阿合同阿义已经识时务地把饭端了出来。这面秋葵将刺刺拉进来。“秋姐姐”刺刺拉住秋葵的手“我收到你的信……” “嗯。”秋葵却只道“先吃饭。吃完再说。” 刺刺被她拉到桌前。她出来时只及带了很少的干粮赶路又急这会儿确实是很饿了便没有拒绝。只是环顾堂中她还是目中酸涩忍不住问:“君黎哥一直——还没回来过吗?” 秋葵一默才道:“嗯。没消息。不过要是知道你肯来见他说不定——就愿意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他就没事?”刺刺追问“你信里说他伤得很重不是吗?” 秋葵又沉默了一下才道:“沈凤鸣笃定说他没事。等他来了你问他。” 刺刺才轻轻哦了一声。 听闻刺刺回来这一醉阁后头诸人轮着个儿地到前头来探看见她好好地拿起筷子在吃饭都放落下一颗心一时间几乎要觉得“大嫂”两个字说不定真是可以叫的。只有刺刺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按捺住了心中那些涌动狼吞虎咽着才能没将之流露出来。于她而言——在这堂中与人举箸同席只是那段日子里最寻常而熟悉的一部分而已。可现在她说不清重新回到这里这颗心里究竟交杂了多少乱绪。 “小刺刺你的房间都给你留着。”老掌柜等吃得差不多笑呵呵道“东西都在。你走得急当时……君黎公子说你还回来。小子们天天擦扫谁也不敢怠慢。” 这句话好像终于令刺刺绷不住了自己。“好。”她放下筷子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所以强忍酸楚只说了这一个字。 “要不要去看看?” “好。” 秋葵陪着她去了屋里看着她放下行装忽然苦笑了下。“这段日子我总是想着你怎么那般绝情连个信都不来对君黎丝毫不闻不问。”她道“现在你来了我却又想他可也够狠心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放着你不管不顾。” 刺刺的手稍稍一停没有说什么还是顾自先将行囊打了开来。秋葵一眼就瞥见自己的信在其中。 “我那封信里有些话说得重是我……怕你不肯来。”她下意识解释“我那时不知你爹也出了事所以……” “对我来这里想问清楚的第一件事”刺刺转回头来“就是关于我爹的死。” 她从行囊里取出一柄长剑递给秋葵“他是死于‘逐血’。” 长剑初看并不是逐血的样子但秋葵稍许拔剑出鞘逐血的剑身便清晰无遗。“我也听说了。”她答道“程方愈回去之后来过一封信我那时才知你爹为人所杀。你们青龙教因着这把剑认定这事是君黎所为但你可知君黎早在出发前就把这剑埋了我亲眼见着的——他根本没有带它去青龙谷。” 刺刺的目光始终停在剑身那一线露出的暗红。“是啊青龙教都相信这事是他我也从没有怀疑过。”她轻声道“直到——我看过你那封信。” “我的信里……”秋葵踌躇了下“我信里应该没有提这事。” “就是因为没有提。”刺刺抬起头来“我看第一遍的时候只觉得每句话都如鞭挞于我身只觉得心中痛极难言但看完不知为何还另有种奇怪的感觉。所以我又看了一遍。” 她停顿了一下:“第二遍看我才意识到——你好像只知我娘过世根本不知我爹也没有了。若如此假设再看你信中行文便没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 秋葵明白她的意思。当时自己的确不知单疾泉已死只以为刺刺虽经丧母之痛但还有个父亲可以依靠对她并无流露出过多同情怜惜甚至认为——这父亲可能至今还在对刺刺说些什么坏话信中自然不可能对单疾泉有任何敬语避讳亦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憎。 可——如她自己所言若她当时知道她下笔之时或许多少会换一番心情语词。 “其实你骂的都对。”刺刺苦笑了下“但我还是相信就算你再是看不上我爹的行事你也不会单单只提及我娘却只字不提他的死除非你根本不知道。但我爹——是在我娘之前出事的。如果我娘的凶讯都已经传到你这里没道理我爹的却传不到。” 显然这番道理她已经在来的路上反复推敲过了。“我想如果君黎哥回来这些事情该是他亲口对你说。就算——他一直没回来你和沈大哥也一定会设法去打听那日发生之事你在禁城那么久一定会有能与你讲述当日所见的人若我爹真是君黎哥所杀禁军去了那么多人定有人知情传开不可能单单不与你说这事。我也不知——不知是不是我自己还心怀侥幸我总希望——就算君黎哥和青龙教早已结了深仇少这一件也没什么不同——我总希望……这件事或许真的不是他做的……” 她开始讲这番话时分明很冷静可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变了容色失了本声。“秋姐姐你不知道”她哭出声来“我爹曾经刺过他一剑想要他的性命。我也不知道——我在看到爹留下的遗书前我也从来不知道!就算他真的寻我爹报仇我也……我也无话可说可我还是希望——不是他!” “刺刺……”秋葵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肩想要安慰她可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深心里她依旧恨恶单疾泉——哪怕他已死了。单疾泉对君黎做的又何止是“刺过他一剑”? “不是他。”她还是道“‘逐血’他确实已埋了众目睽睽都看见的。禁军去青龙谷也根本没有遇上过你爹。” 她缓缓向她解释:“当天君黎离开青龙谷之后没有按约与禁军两司会合那侍卫司长与我们认识回临安当晚就找来一醉阁想看看他会不会来这里当日发生之事就是他告诉我们的。从头至尾他没提过君黎或是禁军与你爹打过照面不过那时我们并不知你爹遇害也不可能特意细问确认。后来——看过程左使那信后我也颇感吃惊才又找他打听过一次。他说——确实没有遇见过只有在距青龙谷四十里左右应当是禁军抵达青龙谷的当天早晨君黎独自走过一段山路那段时间没人跟随如果真遇上过你爹只除非在那个时候。可——他那天真没有携‘逐血’带去的应该是另一柄剑‘伶仃’。侍卫司听我说过此事之后后来也派人去先前埋剑之处看过‘逐血’确实被人掘走了可要说是君黎自己埋下又自己偷偷挖出来这绝不是他的行事。” “你说……当天早晨。”刺刺喃喃道“那不是。不是那个时候。我爹的尸身……在禁军攻谷的前一日就被发现了。” 她好像舒了一口很长的气才道:“不是他。” 她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可……那又会是谁?” 七折 五五〇 新岁重逢(二) “刺刺”秋葵轻按她的手“你今天赶路过来累了这些事先不要想不如休息一晚等明天沈凤鸣来了我们坐下来好好说他或许知道得多些。” “沈大哥……要明天才能来?” “他在城外就算肯立时过来也要些时辰晚上入城又甚是麻烦多半要等天亮之后。” “那……晚上我们一屋睡可好?”刺刺道“我实……实有许多话想说只怕也是睡不着的。你来我这或者我去你屋里都好。” 秋葵犹豫了下。她今天原不过打算来一醉阁还过了碗就走更没打算在这里与沈凤鸣朝面但既与刺刺相逢旁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好。”她开口“我住你这。” 虽然她没特意说但刺刺进出收拾整理的当儿还是很容易发现秋葵其实早已搬走。“你现在住在外头?”她实感奇怪“可你信里说……” 秋葵只能模糊答她:“嗯写信时是住在这。” 数月前与刺刺分别前往湘水的时候自己和沈凤鸣还不曾确说过什么样的关系她并不知夏琰后来给刺刺的信中提过暗道如今既与沈凤鸣分开便也不必在刺刺面前提起还有那段过往。刺刺却多少留了心只因她很明白——定有特别的缘由才会令她这么做因为自己也曾几何时从这一醉阁搬走过。 那时她得知无意的死讯只觉心中一片空白欲要立时回青龙谷去夏琰却一再要她留下等沈凤鸣带回确信。他平日里很少在一醉阁久留那几日却因担心她有什闪失只陪她不走。她勉强同意了但焦急悲伤之下反免不了对他流露出不耐与怪责青龙教来了之后单一衡、向琉昱等见面更对夏琰甚有敌意。刺刺面上维护了夏琰几句但众人那些过激之语反而抑在心头即便她已时时提醒自己不可迁怒于他心中却因此愈发郁结。她不知倘继续留下来与他之间更会如何每况愈下干脆提早搬了出去。 也只不过在外面住了那一晚便回了青龙谷离开之前也并未与他再见一面。现在想来自己从那时起就已逃避着与他一同面对那些或来的风雨了。“说什么要与你一道对抗你那运命之难”她喃喃道“可才碰到第一个难处我怎么就……怕了呢?” 秋葵听她口中模糊自语不觉道:“你说什么?” 刺刺回神苦笑了下:“君黎哥有没有和你说过……说他命不好总是会连累人?” 秋葵迟疑了下摇摇头。 “他以前这么告诉我我一点都没当一回事。”刺刺道“我还笑他说他想太多我说有我在你还怕什么出什么事都有我同你一道担着。却原来——我根本担不起。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为一句许诺一腔热愿就能相偕终身可原来真正践行比承诺难上百倍。也不知——也不知他这次又一个人跑去哪里。从前他觉得连累了人心情不好就老喜欢一个人跑了我那时还想往后都绝不允他丢下我独个走掉却万没想到先跑的怎么竟是我……” “刺刺……你不用担心。明天沈凤鸣来了叫他想办法把你回来的消息传出去君黎若是听说一定会回来。” “你和沈大哥……又是怎么回事?”刺刺抬头问她“你怎么也跑了呢?” “我……?”秋葵心中一紧面上却淡然如常“没怎么回事他不就和以前一样夹缠不休烦吵得很所以我就搬走了。” 刺刺虽然有点怀疑还是“哦”了一声。以秋葵信里不止一次提及“我与凤鸣”那般口吻至少彼时她对沈凤鸣不是今日这般态度。换作往日里她大约会追问可现在——她并没有太多心力。 “刺刺你瘦了好多。”秋葵在与她安顿好床铺后道“就同……那时候的君黎一样。” “他……他也瘦了。是啊。”刺刺苦笑。在谷口那遥遥一瞥她心中只有某种不敢触碰的恐惧直到此刻她才能恍然忆起他变得那般单薄的身形。 秋葵微一沉默坐下来:“你能不能好好与我说说为什么一直不与我们半点消息这许久以来的事情青龙教埋伏他们师徒二人的真相你是真的不知道?你现在又知道了多少?你在那到底与他见面了没有?” 刺刺便也坐下来。她从怀里取出那只扯散了的、染血的同心结。“我觉得青龙谷里发生过什么事我现在应该都知道了。我若能早见到他的话……” 她抚了抚手里的同心结仿佛抚到了那一天的他的狼狈和痛楚“……不会是现在这样……” 这个晚上两人就着冬夜里一床渐渐偎热的棉被互诉了许许多多这数月里未能交换的故事虽则每说一段便互相提醒着该睡了可还是说到了四更天。睡意朦胧起来安静了片刻刺刺还是睁开眼睛。她本来是个很好睡的人不管在哪里在什么情境都不大可能失眠更别说似今日这般赶路乏累。可这些日子以来——自青龙谷出事以来——她却已习惯了每个夜里睁着眼睛想着那些即使反反复复地想也无法改变的事无法入梦。她好像慢慢懂了那个心里总是装着很多事的夏琰的复杂心境可又觉得比任何时候都再抓不住了他。 她发了一会儿呆还是坐起身来。怎么睡得着。在听秋葵说过了那么多夏琰伤势如何狰狞的情境她怎么还能睡得着。她小心翼翼地披了件衣下床蹑手蹑脚地拿过桌上并未吹熄的黯淡灯火往这屋里翻找。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要找到那件东西才能证明——他不会因发生的这一切记恨她。 可是——没有啊。 她在一阵冬夜极沉的寒意里裹紧自己颓然坐下。五更过了。天还是那么黑一点儿光亮都看不见。 忽身后秋葵声音:“你在找什么?” 刺刺吓了一跳忙回头道:“我吵醒你了?” 秋葵并没有起身。她早就看见了刺刺翻箱倒柜只是没出声打断她直到她好像累了坐下来她才开口。“没有我……也睡不太着。”秋葵道“你找什么要是没在抽屉里多半是给收到大箱子里去了天亮了再找。” “我有对镯子……”刺刺低低道“我走的时候拿下来没带去我想着应该还在这……” “是不是金色的那对?” 刺刺眼睛一亮:“对你见过?” “那个应该在君黎那。”秋葵道“他早就拿回内城里了后来——同朱雀出发去青龙谷那天他应是带在身上的。” “是吗……”刺刺鼻中酸涩。她想起他写来的那许多信。她当然不怀疑在与朱雀同赴青龙谷之前他还对她怀着满腔如旧的热忱。他将这件信物时时带在身边只期见到她就重新交在她手以为重新诺许一生——可后来呢?发生过那许多事情之后后来呢?他也许愤怒失望之际早就将这双钏子抛了——即使没有可在为复仇再次踏上青龙谷的那一天她想他必不可能还愿将它们带在身边牵抑他那只想装入仇与恨的心怀吧? 秋葵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那对镯子……是他送你的是么?我知道你心里在意不过他从你离开之后不久就没再回来过这里了不管还带没带在身上总之不会在这。再说那时候辗转被人送回来随身物件掉落了也说不定你说的那个结子那个玉佩不就掉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刺刺低声哽咽“我只是后悔只是后悔为什么那时候要把它们取下来还对他说一些……一些不该说的话。如果那时没有这么做他是不是——还会顾念一点……” “刺刺你还是不想承认”秋葵坐起身来好像有点生气“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过错根本不在君黎——也不在你。你那时心情不好你想把镯子还他就还他了有什么大不了你当他是什么人他做的一切是因了同你生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刺刺道“我只怕他觉得我绝情我怕……他再无念想又跑回去做道士——我怕再见不到他连……连与他说个明白的机会都没有。” 秋葵没说话。刺刺说的当然不无可能夏琰那个人本来就悲观得很他原是为了刺刺还俗那时见他同刺刺一起说笑甚欢仿佛变了个人般倘如今觉得与刺刺已无可能心灰意冷留在这尘俗岂非徒然。 她存心说两句好话不过一来她不太会安慰人二来她甚至对夏琰还有几分感同身受强要说什么倒不如不说。 外面忽然有几分响动两人转头——声音是从前堂的方向传过来的。此时天还没亮万籁仍寂前堂与这里虽然隔得甚远可一醉阁那扇木门大概真太老旧了那“咿呀”的一声怎么都藏不住。 “多半沈凤鸣来了。”秋葵表情忽就变得漠漠然的“你休息会儿我去看看。他这人幽魂似的不拦着他不定这时辰也敢闯到后面来扰人睡梦。” 刺刺抹了抹鼻子站起身:“沈大哥定是赶路过来我反正也睡不着干么让他等。” 秋葵见她如此也不多言。两个女子即便足称江湖儿女不拘闺阁束缚这大冬天着装梳理一番也颇是费事。沈凤鸣并未如秋葵所说径直闯到后面来外面反而又静着了两人一直沿廊向外走才渐渐能听到前堂里正有压低的语声。 即使听不清说些什么可还是能辨出——说话的正是沈凤鸣。 沈凤鸣大约也听到了两人脚步声缄了口抬头门帘掀起处是仍着一身麻孝的刺刺和——照旧惯着白色的秋葵。 “沈大哥来了。”刺刺向他打招呼。秋葵却没有说话。她看见——沈凤鸣却穿着一身灰色好像他与她在湘水那番同生共死和倾心倾诉的一切都不曾存在过——他好像已变回了旧日灰淡的模样——没有她时的模样。 她的目色也灰淡了只看了他一眼便转开去。沈凤鸣似乎也看了她一眼但目光既然未曾对上便也没有说什么迎向刺刺面上颇有笑意:“小姑娘好不容易。我听说青龙谷封谷了你怎么出来的?” 这个问题秋葵倒是没问过。在她想来只要刺刺想总有办法能出来。事实也确实如此就好像——沈凤鸣不也天不亮就设法进城来了。 “偷偷溜出来的。”刺刺并未具与他解释。私下里托了拓跋雨手里的青龙令牌这种事本也没什么好说。 “看来拓跋孤还是没什么起色?”沈凤鸣与她坐下本来与他说话的阿合也早就起身把位置让给了秋葵“要是他在恐怕你没得轻易溜出来。” 他见刺刺表情犹豫便道:“我是从夏家庄得的消息。陆大侠不是在你们那?前次传回信里说你们教主命大被凌厉救回了来只不过——伤势沉重不知何时能醒。所以青龙教一直封着谷免得给人趁虚而入。” “呵人躲在山上消息倒是灵通。”秋葵没来由讥讽了句。 沈凤鸣笑道:“不然你以为我一天天的派无影往城里跑什么?” 他的语气很自然表情也很自然好像与秋葵之间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快如果不是他这一身显然划清了界限的灰色她几乎要以为除夕那晚的争吵并不存在。她自知不必如此怏怏转开头不再说话那一面刺刺道:“教主是伤得很重不过已经醒了应该——应该会慢慢好起来。” “唔醒了啊。”沈凤鸣道“醒了也好吧。毕竟表兄弟要真死了——君黎那个人我早说过了他都不是那块料装什么铁石心肠这会儿也不晓得哪个山窝子里后悔着不肯回来。” 七折 五五一 新岁重逢(三) 沈凤鸣说到这里见刺刺双目微红好像哭过少许收敛表情:“家里怎么样?这么跑出来——你那两个弟弟能行么?” “他们都那么大了。”刺刺垂头。 “自己都是个小姑娘。”沈凤鸣叹了口气“遇了这样的事换谁都受不住。万幸你没受伤不然……” 他稍稍顿了一顿:“刺刺我知道你现在怕人提到这个我就想说一句你娘的事君黎心里只怕比谁都难过他避不肯见人有一多半定是为此。我晓得要你全然不怪他自是不可能可你既然来了定是多少愿意……愿意与他说句话了。要是哪天见了面你想说什么就说过得去过不去都没什么不对但只——别拿他当仇人好么?” 刺刺还没来得及说话秋葵已道:“刺刺来不就是想与他当面说个明白?你说你要派人去找他——找了没有?” “我说了忙完这几天派人去找。”沈凤鸣道“快了。你别急。” “沈大哥”刺刺道“我听说君黎哥先前受伤也很重你怎么确定他没事你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沈凤鸣看了秋葵一眼才喟然道“也不是真有什么消息最早当然是为了大家伙儿别太担心才这么说。后来——我在黑竹知会各地暗哨让注意下君黎的去向——不两天就收到回报有人在沿浙水往西的船上见过他——虽然没盯得住去向但至少可以肯定他是自己走的伤势应该没大碍。”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秋葵道“先前问你你什么都不说白白害我担心。” “若告诉了你白白与你希望最后还是找不见他岂不更难过。”沈凤鸣道“我原想若再有线索与你说不迟可惜一直也没接到新的回报——到现在为止这许多条线这么多时日再没第二个人见过他的踪迹。想来君黎走的时候心神恍惚起初当然全没想到该避开什么耳目才会给暗哨发现——可他多半不是毫无察觉黑竹暗哨之分布他也清楚得很所以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也就是说眼下除了能确定他是自己走的还能确定——他就是不想见我们。” 他又瞥了秋葵一眼:“所以我一直没加派人手去找他一来确实是黑竹有事二来——他若真不想被人找见谁能找见他?”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刺刺来了他也许……愿意见刺刺。”秋葵道“有没有办法让你们各地那些暗哨放消息出去让他知道刺刺来临安了?” “是可以不过……黑竹毕竟不是主司情报的组织所谓暗桩暗哨也不是哪里都有安插又不能随意离脱位置。以前是以陈州为营现在以临安为营所以中原、江南人还多些若是君黎人在这一片当可得到消息不难。但谁知道他——若跑远了只怕就要费点事。” “不管费不费事总得让他知道。”秋葵道“难不成真一去不回来了那刺刺怎么办?等他还是不等?” “不用麻烦沈大哥了。”刺刺开口道“我想……我想还是我去找他。” “你上哪找?”秋葵道“黑竹那么多眼线没网住他你一个人岂非大海捞针。万一他得了消息回来你却不在岂不更是冤枉。” “方才沈大哥说见他曾沿浙水往西去。”刺刺道“我想起来以前——以前去梅州好像是这么走的他说不定是往那边去我想沿途去找他试试。” “要是夏庄主人在梅州他倒确不无可能往那边去”沈凤鸣道“可现在庄主夫妇都在京里他该没道理特意去那。而且——浙水往西先到衢州那地方水路四通往哪走都行这人以前可是个四处游荡的道士什么地方没去过又何止一个梅州?” “是啊你靠猜怎么猜得中?而且——那都不知多久前的消息了就算他真去过梅州这会儿也未必还在了。”秋葵亦道。 刺刺没吭声。梅州于她和夏琰而言并不寻常但沈凤鸣和秋葵却未必能体会。可她现在竟也不敢有那般把握开口说一句或许他是因为我才去梅州不是因为他爹娘——她不敢说她能猜知他的心甚至不敢说现在的他定还像那时候一样将自己放在心上。 沈凤鸣见她面色沮丧不觉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是不信君黎真会一句话都没有就这么不回来了要这样还算个男人?他就是喜欢一个人闷想但总有想明白的一天总会回来的。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他才舍不下呢。” “但我不想在这里等……”刺刺还是道“我已经……在青龙谷多等了一个月现在也算有一点线索我若再不做些什么我怕自己……先撑不下去。而且谷中发现我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派人追过来我留在这说不定给你们惹麻烦还不如出去。” “麻烦我倒是不怕青龙教都这模样了若还有本事来临安地头寻事我还敬他们这份胆量。”沈凤鸣道“不过……你若执意想去找君黎我倒也不是定要拦着你。要不你等我一两日我有几个可信之人快回来了我让他们陪你去与你一路有个照应。” “怎么……”秋葵不解“刚才说不用去找的是你怎么这会儿又……?” “我话是那么说但小姑娘都说了要是闷在这干等只怕心情愈发不好倒不如出去走走。” “那……”秋葵欲言又止只是狠狠瞪了沈凤鸣一眼“随你的便。要是刺刺有什么闪失君黎回来了你跟他交代!” 她突然撂下这么句话竟然起身走了。 “秋姐姐”刺刺喊了一声秋葵也没应顾自去了后面。刺刺看看沈凤鸣见他并没动一时倒有点不知该不该起身去追。“沈大哥”她小声道“你是不是……和秋姐姐吵架了?” “没有的事。”沈凤鸣向她笑道“我哄着她还来不及吵什么架?” “没有吗……?”刺刺将信将疑。她自是感觉得到这两人之间很有些不对可是——她错过的事太多她甚至不曾见过他们在一起时是如何相处又怎么能明白说出此刻的两人究竟不对在哪里。“可我怎么觉得……” “她多半是气自己不能陪着你去。”沈凤鸣道“毕竟她……” 他停了一停见刺刺眼里似乎是不解不觉道:“当时……我和她去洞庭回来之前先给君黎来了信说了那边发生的事你应该……也看了那信吧?” “我……看了。”刺刺垂首“我知道你是怕我难过我爹做了什么你没有写得太明但爹在给我的遗信里都告诉我了。我知道——无意的事谁也想不到更与你无关可是当时我……” “无意的事我一直不敢说与我全无关系不过——我现在不是要说这个。”沈凤鸣道“秋葵多半不会提但你如看过我的信应该知道——她现在武功全失否则……” “你你说什么?”刺刺一惊抬头“你说她现在……?” “你忘了?”沈凤鸣道“她受魔音反噬虽保住了性命但失了功力应该不能再修内力了。” 刺刺恍惚了片刻才道:“我……我没看完。你的信我只看到无意的事就没再往下看我……” 她忽捂住双眼:“都是我我一直……只顾想着无意却没……却没关心你们分毫……”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想说你若一个人去寻君黎总少了照应若按我说的派几个人沿途保护你都是男子其实也不便。若秋葵能陪你同去自是最好的她定也这般想可——现在她定自知帮不上你的忙万一遇上什么事还消你保护她以她的性子当然没法同你说这些——只能自己生气。” 刺刺呆呆怔了半晌才道:“完全没办法吗?有没有找……” “找过。什么人都找过。什么办法都想过。”沈凤鸣喟叹“而且那时候朱雀还在连他也没办法帮秋葵恢复功力以他如此眼界亦承认这次反噬确实伤及了经脉根本保得性命已属幸运——非止是我一家之言。” 见刺刺不说话他便笑了笑:“不说这个。都这么久了。这样吧我去找秦松——让她陪着你去。至少是个女子。你与她也相熟。” 见刺刺还在发呆他不免道:“怎么了想什么?”一顿又笑:“是不是想要沈大哥亲自陪你去?” 刺刺回过神来却道:“你知道……我教主叔叔……他是怎么醒过来的吗?” 沈凤鸣凝目:“你想说什么?” “教主叔叔这次也是受了反噬周身经脉何止是‘伤及根本’都震断了好几处就连我们那的神医关爷爷也说无救可——凌叔叔强是用青龙心法将他救了回来我听说他是依心法将内力化为线引接续了受损心脉虽说极为艰难可——既然这么难的事都能办到或许这心法也能帮秋姐姐修补经脉?” “但拓跋教主的功力想必未复?” 刺刺踌躇了下:“他才刚醒这个倒是不知。”便颓然:“说的也是。他也不过刚保住了性命情形只怕还不如秋姐姐。也不知将来……能不能恢复功力。” 沈凤鸣心知此法与秋葵的伤势未必对症况青龙心法是拓跋孤之物就算不是如今势同水火的局面拓跋孤怕也绝没有这般慷慨。他还是笑了笑道:“若有机缘我去请教下凌厉。还是先说说你。” 依沈凤鸣的意思刺刺若定要去寻夏琰还是要定个期限——到了时日就算找不到人也消回来。一来——若是夏琰自己回来了有个约定日子在先便不至于同刺刺错过;二来——总也不能一直找下去时日太久他与秋葵必也放心不下。 他将这层意思说了想了一想:“一个月你就找他一个月如何?” “一个月——我怕去不了多少地方。”刺刺道“要不——两个月。” “我说一个月也有缘故。你恐怕还不晓得君黎上回去青龙谷是拿着禁军符令召集的大内两司人手那块符干系重大有半块是他面圣借来的至今未见归还已引了不知几番朝劾了——我打听到这一阵全靠夏庄主暂顶了禁中的缺全力保他但眼下已经过了正月十五了庄主随时可能需要返回梅州任上再是找什么借口怕也再拖不出两个月去。还有一个缘故——却是我自己的私心。过一阵——我恐怕要回一趟云梦教我担心若你两个月后方回来我却已不在这秋葵——或也要同去便也未必在这。那时若有什么麻烦便难以商量了。” 他见刺刺踌躇便道:“那便一个半月如何?——一个半月都三月里了。真要到了那时候我看也不必找了他干脆别回来好了——我觉得用不了那么久。你总与旁人不同君黎避我暗哨但多半不会避你。” 刺刺点头应了:“那就听沈大哥的我最晚——三月头上一定回来。” 两人又具谈片刻沈凤鸣方道:“那我先去找秦松。你好好休息下有什么事就同阿合他们说。我晚些再来。” “要走了?”秋葵不知何时返到了堂上冷岑岑目光盯着他“正好我也要走。有件东西早该给你了既然来了不如跟我去拿一趟。” “去你那?”沈凤鸣笑起来“好啊求之不得。” 刺刺实觉这两人神色古怪得很暗道一会儿定要去寻阿合他们问问到底发生过何事。沈凤鸣已同秋葵出了外面——在一醉阁里当着刺刺的面他固是有意嘻笑此时却偏又无话了。 一路果然沉默无已。秋葵虽说住得不算远走起来也实要花上那么两刻。她与任何人走这两刻钟的路都可以一言不发而丝毫不觉不自在唯独沈凤鸣——那个旧日时时聒噪的沈凤鸣今日一句话也没有却叫她反觉比他说个不停时还更令人心绪烦乱。 沈凤鸣早就听无影说过秋葵搬来这处坊间虽没来过却也大致有数。近了门口他才道:“你要给我什么?” 七折 五五二 新岁重逢(四) 秋葵转回头看了他一眼。灰蒙蒙的冷风里站着灰蒙蒙的沉凤鸣面上没有与她相对时总按捺不住的神采飞扬只有说不出是失意或是倦意。她转回去:“你在这等会儿。”便推门进屋。 一整天未曾烧火的屋子此时特别寒冷即使狭小的单屋足够窝风秋葵还是在冷冽冽的寒意里差点打了个喷嚏。想要还给他的那支旧木钗就放在床头。如果她与沉凤鸣之间也有过什么信物的话大概也便是它了。 她将它拿起来。这支始终语焉不详的木钗仿佛就似他们之间此刻的语焉不详。那天傍晚的争吵之后那个深夜的不欢而散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唯一能算得上信使的无影也没有为彼此交换过一句口信。而如果——今天这一身灰色就是沉凤鸣想给出的答桉那么——交还这支木钗便也是她的答桉。 她往门外走。木钗藏住的珠耳和幻书终究只是沉凤鸣独自一人的过往并不需要她来共担。她这般想着可不知为何偏又想起湘水同舟想起君山弦断甚而想起那个无名山坡他的夜歌想起梧桐叙里他的叶笛。 她忽然停住了。“我只是后悔。”她想起就在昨晚刺刺说的这句话。“我只是后悔为什么那时候要把它们取下来还对他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她怔怔看着手里的木钗。会吗?如果我把它还给沉凤鸣就像那时刺刺把那对腕钏还给君黎——我也会有一天像刺刺一样后悔吗? “秋葵?”她忽听到沉凤鸣在门外的声音。大约是她出神得太久超过了沉凤鸣所理解的“等会儿”。她不敢应声慌慌忙忙往里走把那钗子一把放入屉中合拢。沉凤鸣已经推门。“秋葵?” 她整理好情绪与表情回转身恰恰对上那个推门进来的他。沉凤鸣瞧见她微微皱眉:“你没事吧?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秋葵露出几分无谓的表情那双手却在身后将抽屉紧住。 “要给我的东西呢?”沉凤鸣越发好奇。 秋葵咬了咬唇忽然笑起来:“我骗你的。” “什么?”沉凤鸣只当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骗你的。”秋葵昂起头“还真以为我有什么东西要送你?”这样的言辞搭上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冷傲模样几乎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沉凤鸣一时有点失语。“湘夫人”他半晌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很闲?” 这句话令得秋葵顿然沉默下来。她随即冷笑了下:“我只不过觉得有些话我们出来说比较好所以随便找个理由把你叫出来。我和你的事不必叫刺刺知道。” “我也没与她说什么。”沉凤鸣没奈何“再者你不是说过君黎回来之前不谈我和你的事?” “……你知道就好。”秋葵冷冷道。“我只怕你——见刺刺来了就忘了这约定。” 沉凤鸣多少有点莫名。“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他微微发愠。 秋葵并未拦他他便走出门外。冬日正从厚厚的云层间强透出薄薄一团光将他一照周遭仿佛更冷了。 他忽然很懊恼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他本想说“好些日子没见你都好么?”或者说“昨晚是不是没睡?今天消多休息。”哪怕说“多亏了你那封信刺刺才这么快赶来了。”甚至说“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才与我和好?” 可这些他一句也没有说。他觉得自己定是哪里出了毛病才竟至于对她说——“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他这几日的心情并没有比除夕之前好过多少。厚土堂总舵这许多天的进出记录都被他翻得快能背了出来连每个人这进出的背后做过些什么谁有什么习惯谁同谁交好都大致能推断可便是没有见到一丝关于与那纸假令有关的疑点。他不得不开始说服自己另一种可能——那个东水盟埋藏已久的黑竹“内鬼”并不在这些人里。 在临安却不在总舵里于他而言喜忧参半。喜的是除开总舵剩下的人不多或许很快能圈定疑人得到真相;忧的是——比起总舵的这些人外面的那些有更特殊的意义也因此——他们中若有人背叛更令他难以接受。 能够在他的命令之外得了特别的允许不来总舵报到的无非就那几种人:有任务在身的温蒙等人——那是他在此地仅剩的还能称得上亲信的兄弟;留守一醉阁的阿合一组十人——那是他一直不希望出现意外的独立的存在;还有便是吴天童那几个——因了特别的身份来历一向不与总舵有所瓜葛;最后便是执录世家几人——黑竹最举足轻重的神秘人物。 后两种人他并没有投入太多怀疑。吴天童那几个来得晚除了无影都不喜与后生交朋友并不知晓黑竹多少内情即使存了什么歹心也没那个能耐调得动什么手段。执录世家就更在他的猜度之外毕竟他并不想因与宋然的“私人恩怨”便对他生出这般毫无根由的怀疑他也想不到执录会有这么做的动因。 他现在几乎认定——问题就出在一醉阁这十人里。自己的金牌既是交给阿合被他或是身边之人窃去伪造出金牌令似乎是最顺理成章的解释。如今便只待——明日最晚后日温蒙他们应该就能回来或许在阿角等人最后行走过的地方在他们也许不曾被细搜过的尸身之上能找到一些更确凿的证据。 若所谓“内鬼”真出在一醉阁秋葵搬离此处也许反更安全些。但刺刺在这个时候来了临安住在此间——倘被曲重生的走狗知道不知会否做出些手脚? 他这般想着脚下不自觉已经往一醉阁转了回去。已差不多是中午了酒馆今天的生意好像开了张窄窄的巷子里竟然艰难地塞进来一辆马车马儿被拴在门外的桩子上有人正往车里搬酒帮忙的是阿合和另一个少年还有……刺刺? 他还没及走到近前只见刺刺将手中酒交给车里那人随即便攀了车辕竟似要上去。他不免吃了一惊快步前掠只见阿合先按住了车辕另一个少年也拉住马轭不知说了些什么似是阻拦之意。 刺刺上了车辕回头笑道:“没关系的——你们真不认得他啊?他和你们可是有渊源得很——与沉大哥也是旧识。要是沉大哥来了就说我去拜访下前辈去去就回。” “哦?我的旧识?”沉凤鸣已到了近前目光投向那车舆之上被厢帘半遮住的那个身影。人还背着身在车里装酒看身形好像是有些熟悉他不免皱了皱眉。“在下眼拙未知是哪位朋友到访?” 阿合等见他来了都面露喜色忙道:“沉大哥刚这人来买酒单姑娘说他们认识就……” 说话间人已经转过身来厢帘掀起他微微一笑道:“沉公子许久不见。”沉凤鸣目中微动:“瞿前辈?”来人面容苍白却清俊赫然竟是瞿安。 瞿安抱拳向他还礼。说起来——也真是许久不见。上回还是沉凤鸣得俞瑞授意去过武林坊一趟想请瞿安帮忙见过他的面。瞿安一向在家不喜出门今日不知为何却到这破落小馆来买酒。 “看吧我说沉大哥同瞿……前辈认识。”刺刺向阿合眨了眨眼。沉凤鸣心念微动却伸了手上去向刺刺道:“小姑娘你先下来。” 刺刺一怔:“沉大哥?”见他面上沉凝似无余地只好抓了他手腕跳下了车来。 沉凤鸣才向瞿安赔罪:“瞿前辈莫怪我眼下正有件要事与刺刺商议——故此特地赶来的。未料前辈竟会来我们这些晚辈的地方照顾生意实有失远迎。前辈若不弃不若进来一同稍坐?” “那倒是不用了。”瞿安道“只是打点酒打完便该走了。单姑娘既然有事改日再来玩耍也是一样的。”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沉凤鸣也不挽留便向身边那少年道“你来牵马送瞿前辈回去。” “也不用。”瞿安瞥一眼一醉阁那扇小门“你这个地方人本就不够。” 沉凤鸣也向一醉阁里看了一眼。差点忘了——这瞿安可是个精通机关巧构的能人总舵里的大阵“无穷”都出自他的指教一醉阁这些简单的布置他若方才进去过大约一望便知关节虚实。 瞿安果然也并无逗留之意更不喜多有寒暄待那少年将套轭缰绳交到他手便道了声告辞牵动绳索马车向巷外行去。 单刺刺见沉凤鸣盯着那车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觉道:“沉大哥你……是真有要紧事与我说?还是……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沉凤鸣看了眼周围阿合等已经先回了一醉阁里。他才道:“没什么。他怎么来这了?他邀你去做客?” 刺刺摇摇头:“瞿前辈就是来买酒买的多有些动静我正好听见就出来看没想到是他。我便想着我来临安本也该去看下苏姨所以问瞿前辈能否搭我一程——他便答应了。”一顿微微蹙眉“沉大哥是担心什么?我以前在苏姨那借住过好一阵子瞿前辈待我也很好的。阿合哥他们不认识瞿前辈可沉大哥你认识呀。” 沉凤鸣没有便答。他当然本非对瞿安有什么特别的提防只是在见到瞿安的刹那忽然省起——除了之前自己想到的那四种人这临安城里还有一种人与黑竹有莫大关联却不必听从他的命令每日前去总舵。他们——从瞿安到凌厉再到苏扶风每一个都在黑竹拥有名字、威望、传说甚至——金牌。 自然他并不是认为瞿安这一家子就与东水盟或是那纸假令的事有什么关联可单是这分省悟就已让他寒毛直竖如堕冰窟。倘若那些至今难以解释的疑问背后竟与他们有关——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必须要让刺刺从这辆马车上下来。 刺刺仿佛猜知了什么。“听秋姐姐说这些日子黑竹好像有什么事。”她说道“这事情——不会和瞿前辈有关吧?” “倒也不是。是我在调查一件任务的真相。”沉凤鸣便不隐瞒“因为这件任务我死了二十个兄弟——有几个你也见过上回我中幽冥蛉剧毒他们曾不远千里将我护送到陈州的‘金牌之墙’总舵。” “是阿角他们?”刺刺失色“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过年之前。” “是遇到了厉害的对手?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这事说来话长可能牵涉到——黑竹之中埋有东水盟的人。”沉凤鸣道“虽说——至今没什么进展我不敢说这事就与谁有关却也不敢说这事就与谁无关。你既来了临安便记着眼下除了我和你秋姐姐之外谁都别信。东水盟这回敢冲着黑竹来定须存了对付君黎的意思说不准会对你不利。” 刺刺本来想说可是瞿前辈绝不可能。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点点头:“我知道了。” 的确。瞿安并不好酒——一个长于机械之人理应断不允许自己的手指因酒意生出哪怕一丝颤抖——那足以令所有巧构机黄功亏一篑。如今年节已过谁家也没什么道理要买如许多酒回去多到需要用马车来装。即使真要备酒按理也不该是瞿安出来买。再退一万步讲凌厉不在、苏扶风今日没空家中只有他能来这临安城里单是武林坊附近北城那头酒楼比比皆是他何必舍近求远来南城这又偏僻又破落的一醉阁? 这一切不合理自然会令人转而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不是来买酒他有别的目的。 ------------------------------------------ (缺几个字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 七折 五五三 新岁重逢(五) 刺刺知道自己想到的这些沉凤鸣当然也想到了。而自己或许还有许多没想到的——毕竟黑竹的事沉凤鸣比她了解得多。所以即使不能完全同意他的怀疑她亦明白绝不应在此时质疑。阿角那许多人身死的消息连她骤然听到都实所暗然沉凤鸣的心情自更不必提任何一丝关于凶手的线索他都绝不会放过。 ——甚至她似乎也可以稍稍理解为什么他与秋葵之间会那么怪怪的了。 “这件事……你没同秋姐姐说吗?”她问。 “我同她说这个做什么。”沉凤鸣道“又不关她的事。” “你不是同我都说了么?”刺刺道“你不告诉她她便不知你遇了什么样要紧的事便只想着你怎还不去哄她回来便越发生你的气不是么?” 见沉凤鸣瞪着自己刺刺便道:“我都知道了。我问了阿义哥。” 沉凤鸣稍稍一默才挤出点笑:“算了。我这会儿心情不好词不达意别又说错了话。再说了她眼下也没心情同我说这些她要等……” ——她要等君黎回来了才能念得起我。他本来想这么说。可在刺刺面前这话终究还是不能说出口。 “等什么?”刺刺问。 “没什么不说了。”沉凤鸣显得有点灰丧“她不让我跟你说这些。” 刺刺歪了歪头:“我怎么觉得……是你在生秋姐姐的气?” “你可别乱说。”沉凤鸣失口否认。“我何时同她生过气。” 刺刺只看着他不说话满脸都是不信。 “对了你若真想去看你苏姨要不我陪你同去?”沉凤鸣却又换了一副口吻“正好我也许久没拜访他们了。” 刺刺心知他还是对瞿安有几分不放心便点点头:“嗯。”方才的话题便只能算过了。 两人在一醉阁外逗留的这么会儿工夫堂上却已是交头接耳个个都晓得了适才那个来买酒的原来却竟是黑竹比凌厉更久远的传说里的人物——瞿安。 “该是他不错吧。”阿义道“我听到沉大哥叫他‘瞿前辈’单姑娘又说过他是与我们有渊源的那便只有瞿安了。” “早听说瞿安长相俊美出众——我还在想这人是谁一眼竟看不出年纪。”一人道。 “也看不出武功深浅。”阿合道“不像那时候朱雀来——一当面就晓得对付不了。” “说来——朱雀同这个瞿安是不是有过一腿?”阿义低声发笑。 这番讨论还未来得及展开沉凤鸣同刺刺却回了进来。沉凤鸣阴着一张脸“阿义你说什么?” “我……”阿义虽不觉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但见了沉凤鸣这少有的表情还是有几分怕。“我没说什么。” “若给君黎听见你这般说他师父你猜他会怎么着?”沉凤鸣冷冷道。 阿义不敢出声。 沉凤鸣才向阿合道:“金牌给我。” 阿合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会儿众目睽睽地向自己要回金牌不敢不从忙从衣襟内袋里摸了出来递给他。沉凤鸣拿过向刺刺道:“走吧。” 从后面闻声绕出来的老掌柜只来得及对着沉凤鸣的背影追了句:“不吃饭了?”可惜沉凤鸣“心情不好”头也没回连背影也消失在门外了。 去往武林坊之前沉凤鸣同刺刺去了趟正街——沉凤鸣说是拜访长辈不好空手上门多少采买些东西带去但刺刺见他便往几处赁车处钻心下便明白——他还是在打探瞿安的虚实。 不论是住在竹林里还是武林坊瞿安这一家一向都深居简出并无置备过马车这等物件今日竟赶了辆车来想必是临时赁来的。赁这般软厢高车价格不菲若只是为了装酒其实不必如此奢侈寻个羊车、驴车、骡车都无不可。不过——或许瞿安此人喜好舒适风度也便不惜铺张——沉凤鸣是这般想。若能打探得他确是顺路在沿街市里赁了马车便向店家问问他当时说了什么是何表现或多少可推断出他的真实意图。 只可惜——很奇怪这沿路只有两家赁马赁车的铺子却都回答说今日并没有这样一位客人——昨日、前日也没有。细看了两家的车厢印记标识也的确与瞿安那一架不同。 沉凤鸣有点头疼。从武林坊过来——寻常人总不会绕远还去别处赁车。不过来一醉阁买酒本来就够蹊跷绕远的了谁又晓得瞿安是不是真就那么不厌其烦。本来只是顺路打听若变得要将整个临安城的赁车铺子都问一圈天黑都转不过来。 刺刺只在邻铺买些吃的见沉凤鸣出来便将手里两个炸面饼递过去:“要不要吃?” 沉凤鸣接过来道了声谢。即使想要再去别家问也已不得便了——原是不欲刺刺多想他便当真在这家租下了马车如今只能这样去往瞿安家中了。 两个人在车上坐好马车行出好一段路几个面饼也都吃完了刺刺忽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沉凤鸣回头看她。 “适才瞿前辈马臀上的印记——我一直觉得面熟。我想起来徽州城里有家车马行马臀上都打了那个标识。” 沉凤鸣怔了一怔才笑出声:“你早知我是去那调查瞿安的?” 刺刺有点讪讪:“你也没打算真瞒我吧?” 沉凤鸣只好苦笑:“你说你这灵光劲……要是前些日子也能这么灵光多好不至于被你爹蒙得团团转。” “那你到底听不听我说?”刺刺显出两分着恼。 沉凤鸣便道:“你方才说——那马可能是徽州过来的?” 刺刺才道:“我就是在徽州见过和那一样的印记应该是那家商号的标识。可也未必只有徽州有——车马四方通达这行当难保临安没有同一家的分号。” “什么样的印记?与车厢上凋的那标识一样?” “我都没注意车厢。”刺刺道“不过我记得那家商号的名字叫作——‘无双车马’临安城里有没有这么一家?” 沉凤鸣摇头:“临安城商号林立我可没把握什么都记得那么清楚。” “那要不要去打听下?” “都到这了——先去武林坊吧。”沉凤鸣道。“打听起来没个准时。” 马车往前走着他心里却又不自觉想起一个人来——“戎机”那个人一向消息灵通什么酒肆车行定须样样晓得只是不知为何只露面了那么一次。那天的对话实在短暂他着实还没来得及把想知道的问完。 马车再行不多时便到了武林坊。车径入坊内片刻已至门头。沉凤鸣下车拴马刺刺便向四周望了望。坊内巷道不窄可空旷广阔并没有其他车马的影子。不过——地面浮着一层说不上湿润也说不上干燥的泥尘细看还是能发现另有蹄印与车辙——瞿安的车大概路过这里直接进了院子。 “瞿前辈看来已带着酒回来了啊。”她便开口道“应是你想多了吧。” “想多了最好。”沉凤鸣道“想那时——他也颇关心我我可没真盼着他有什么花头心思只不过为求心中不存芥蒂该弄清楚还是得弄清楚。” 说话间他已上前扣了扣门门内立时便有了响动一个仍显稚嫩的声音在问:“谁啊?”是凌五五。 “我啊。”沉凤鸣便笑“还听得出我是谁么?” “听不出。”里头是这般说着可门还是开了凌五五当然是听了出来口中兀自埋怨“这什么人啊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谁还记得你了。” “是是是我的错。”沉凤鸣笑道“这不是来了么?” 五五本来是想再与他打趣的一撇头忽见刺刺也在吃了一惊:“刺刺姐!”伸手便来拉她:“快进来!……娘刚刚还说到你呢!” 大约是听闻了刺刺到来苏扶风也从里屋快步迎了出来见了她面眉目间忽然便一柔伸了双臂将她轻轻一抱:“刺刺这些日子……受苦了。赶快进来吧。” 沉凤鸣反没了人搭理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关了门。马车果然停在前院之中酒看起来已卸下了。他绕过去瞥了眼马臀上果然有个烙印标记与车厢上的标识并不一样但还是有点眼熟。 “‘无双车马’……‘无双’……”他口中喃喃“……‘无双卫’?” 屋里头苏扶风拉着刺刺的手不住出言安慰言及顾笑梦亦忍不住眼中湿润。她与顾笑梦交情颇深最后一次相见是前去赴无意之唁——原本她对徽州一地有些旧魔顾忌多年来少赴当地但无意之死是大事凌厉当时因韩姑娘之故脱不开身她便去望了一望顾笑梦岂料一别竟成永诀。此次她理当也要为顾笑梦赶去只是青龙谷多日来一直封谷甚至连凌厉身在谷中都数日没能传出消息来她徒然心焦心伤亦无可奈何。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五五在旁见沉凤鸣久才进屋便问他:“你怎么慢吞吞的?” 沉凤鸣便指外面院里:“适才是不是你爷爷买了许多酒回来?” 五五点头:“是呀。” “他很喜欢喝酒?” 那面的苏扶风好像总算注意到了沉凤鸣。“那是给凌厉准备的。”她接过话。 “凌公子要回来了?”沉凤鸣说着一顿又奇“可凌……他应也……并不好酒?” ——一家子没几个人接风也用不了这么多酒。 “他不大饮酒只是弄些备着或许用得着。”苏扶风指了指楼上“前几日给拓跋孤运功疗伤他青龙心法原只有第五层定是用得太过了回来就有点不大对劲……” “凌叔叔已经回来了?什么时候?我走的时候他分明还……”刺刺大是吃惊“他……他还好么?” 苏扶风轻轻一笑:“没事。只是需要些酒。” 沉凤鸣沉吟:“酒能增强青龙心法之效这个我听说过。不过若是因这心法受了内伤饮酒恐反加重伤势——凌公子此际需要酒看起来——不是受伤反是在练功?” “算是。”苏扶风道“他说这次恐怕要悟第六层。” “原来如此。”沉凤鸣恍然“那要恭喜了。” “若不是他自觉不太好昨日也不能丢了刺刺在一醉阁就走——本来这地方也不大适合悟领心法我的意思是叫他去我们在竹林里头那小屋里清净闭关可他——好像连那么会儿都等不得了昨天回来就在屋里到现在没出来过。” “那……”刺刺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我们是不是该小声点免得扰到凌叔叔了。” “没事。”苏扶风道“这不是还搬酒上去吵闹得很呢。” 沉凤鸣捕捉到她话中少许细节:“凌夫人的意思是——凌公子是跟着刺刺回来的?” “自然了。”苏扶风道“若不是他告诉我我怎能知道刺刺跑来临安了。” “难怪你方才见到刺刺分毫不惊讶。”沉凤鸣道。 他心里却说:也即是说——瞿安也是昨日就知道刺刺来了临安住在一醉阁里。 刺刺还是小着声:“凌叔叔停在第五层这么多年可见那第六层定是非同小可的总是要小心些。” “当年拓跋孤好像也是……”苏扶风微拧着眉“这么一想好像也是耗尽心力给人疗了伤之后便领悟了第六层此前在第五层也停了颇久——青龙教历代教主大多都看重青龙心法炽烈刚勐的攻击之力却不屑其疗伤修补之神效拓跋孤更是如此但这第六层大概偏要在第五层之上更融会贯通了心法之中疗伤的那几篇甚至要超突了极限方能练成这么想来倒是机缘凑巧了。” 正说到此处瞿安却从楼上下来了见了沉凤鸣与刺刺他目中不无深意:“你们还是来了。” “想着总还是该来拜会——赶早不赶晚这便过来了。”沉凤鸣起身向他行礼。 瞿安没再说什么只向苏扶风道:“酒都放好了他若是需要便与他。我有事出去不必等我了。” 苏扶风应了声好瞿安已披了斗篷顾自走出。 七折 五五四 新岁重逢(六) 沉凤鸣耳中听得外面车马响动想来即便不是另有要事这马车若真是特为运酒赁来也该还去了。便笑道:“瞿前辈当真辛苦下回有什么需要只管递个信来我必着人送到府上更不必大费周章去赁车。” 苏扶风却只澹然道:“他愿意去我一个晚辈可管不上。” 沉凤鸣似懂非懂:“瞿前辈莫非事先没告诉你?” “没有。”苏扶风便笑:“他与我们原本话就不多若没要紧便各忙各的倒是同你们这些客人还说的多些。” “他与凌公子话也不多?”沉凤鸣大是好奇“那与……” 他停顿了下:“……与凌公子的母亲呢?” 苏扶风没有便答他的问题:“你今日来好像特别关心瞿安?” 沉凤鸣默了一下:“也不是。他突然来一醉阁买酒我觉得有点奇怪。不过既是为了凌公子那就……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我倒是听到一些事。”苏扶风道。 她说到这里先向凌五五道:“你上去看着点你爹。” 五五应声去了。苏扶风才道:“凌厉在青龙谷遇上陆兴说与夏庄主回京路上遭黑竹会行刺你答应夏庄主彻查此事。原本若不是凌厉出了这档子事他该是昨日便要找你问清楚的。眼下你告诉我查出来没有?” 沉凤鸣苦笑着摸摸鼻子:“我若说我就是为此才特别关心瞿前辈不知算不算冒犯?” 苏扶风皱眉:“你怀疑与他有关?”一顿“为什么?”又一顿“除了买酒——还有别的理由么?” 沉凤鸣稍一默然:“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凌夫人能否让我看看你那块金牌?” 苏扶风的眉头皱得愈深。沉凤鸣想必不会知道那块与她旧魔有关的金牌从来都是她不愿想起更不想见到的东西。她便勉强笑了一笑:“早不知放哪了。” “这块是我的。”沉凤鸣将自己的金牌拿出来放在桌上“请教——瞿前辈、凌公子和凌夫人的形制可有不同?” 苏扶风冷笑起来:“你不但怀疑瞿安你还怀疑我和凌厉?你莫非是认为——是我们伪造了你的金牌令让黑竹去行刺夏铮?” “我没怀疑任何人只是想查证些疑问。凌夫人一面问我查出来没有一面却又不肯回答我的疑问是不是太为难我了?” “看起来——你在其他地方一无所获。”苏扶风道“不然何至于怀疑到我们头上来。” “也……可以这么说。”沉凤鸣承认。“我倒是希望——在凌夫人这里也一无所获可那也要看夫人肯不肯配合了。” 苏扶风看了看桌上那块金牌。“凌厉好长一段日子都没回临安了这事肯定与他没关系。”一顿“而且他那块中心是一个‘凌’字与你这个‘凤’字相去甚远恐怕也不至于以之伪造金牌令。” “夫人这话的意思是——” 苏扶风笑了笑:“瞿安那一块我虽没有见过但料想中间那个字不是瞿便是安与‘凤’也不相似倒是我那块中心刻的是个‘风’略是相近。倘若令上印得不清不楚接令之人不细核对说不定便以假乱真。” 她伸手掠了掠头发:“如此回答可算配合了?沉公子要不要以此为凭据判定这事与我有关?” “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沉凤鸣倒是老实不客气“只不过这么做我一时想不到对凌夫人你有什么好处。” “原来你也知道。”苏扶风不无揶揄。“我们手里固然是有三块过往的金牌但人却早离开江湖除了几个亲朋也没什么往来你说我们有什么必要再蹚入江湖浑水尤其是——还去刺杀夏庄主?莫说夏庄主与我们是友非敌就算真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想要除之后快你觉得以我和凌厉——还有瞿安——需要假他人之手?” 沉凤鸣笑:“你们自然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假手于人来行刺杀之事的三个人但若这件事非仅为刺杀那便未必不可能了。” 一旁的刺刺原是不想插言黑竹中事可听至此处还是忍不住开口:“沉大哥无凭无据之事你莫要乱说。若说谁有能耐办下此事谁便是‘凶手’那你可比谁都更有能耐而且你这块金牌——刚才不是还从阿合哥那里拿的吗?怎么你不怀疑阿合哥呢?” 苏扶风倒并不生气摆了摆手:“沉公子说‘非仅为刺杀’——你是说这人有别的目的?” “我是这么猜。”沉凤鸣道“夏庄主能够安然无恙其实也因了几分运气巧合我既猜测此事背后是东水盟当然相信他的本意确是要对夏庄主不利。可如今的结果折损最大的却是黑竹而且折损的都是我的人手——或许这人与我有仇也说不定。” 苏扶风心下微微一震抬头:“所以你认为是我?” 沉凤鸣与她对视片刻忽笑了笑:“没有。我从不认为——凌夫人与我有仇。” 苏扶风便保持了沉默。当着刺刺的面她并不想与沉凤鸣展开这个事关二十年前的话题。沉凤鸣已经叹了一口:“刺刺说得也不错我无凭无据全是一己推论而已。凌公子当然是与此无关凌夫人当年与黑竹虽然据说是不欢而散但好像‘不欢’也仅关乎俞瑞俞前辈一人而且夫人一向关心君黎倒也并无理由趁他不在反去摧损他的黑竹会。只有瞿前辈——我自不是说他必与这事有关只是我实在对他了解颇少不知他过往旧事也不敢言深悉他的为人只好冒昧前来想多得些实证——最好是能推翻我这般妄论的实证免得我‘疑神疑鬼’。至于你们三人何者金牌与我这块最为相似这倒也算不得什么证据——凌夫人都不知道放哪了便算是瞿前辈拿去用过想必你也不知。” 苏扶风伸手掠了掠头发:“那你想听些什么‘实证’?” “比如——”沉凤鸣眼神转动“瞿前辈今日用来运酒的这架马车是才新赁来的还是——早几天就在了?” “刚来的。”苏扶风道“不过——从哪弄来的他可没说。” “他这些日子一直都与你们住在这武林坊不曾外出过么?” 苏扶风笑指门外:“他现在就不在你却问我他是不是一直不曾外出?” “我是说——他有没有特别的朋友经常需要出去会面?”沉凤鸣道。 “算不得经常但偶尔出去一趟总也不奇至于是见朋友还是去做别的我不晓得。”苏扶风道“据我所见大多数应该还是去采找些用具——你也晓得他一向好弄手工奇技虽然这些年做得少可但凡真做起来为了一件合趁材料便要跑许多地方找寻比对有的一时得不到便得打听消息都费时得很若是有些复杂的玩意儿家里地方小还得在外头试验所以他一出门许久甚至几天半月也不出奇。他若愿意说一声便说一声就算不说也没什么。” “你们也不问?” “问什么。”苏扶风道“瞿安又不是五五做些什么还消我管出门还消我担心?” “……你们这一家还真怪。” “怪么?” “上回见到瞿前辈同五五之间倒还很是亲热怎么好像——嗯反同凌公子与你像是有些疏离。” 苏扶风轻轻笑了笑:“如果你的父亲把你从小就带去黑竹会那般地方然后在你五岁时便一走了之留下你一个人在一天天的你死我活里长大你肯定比他们还疏离。” “那倒也是。我爹那时还没这般对我我已经当他是个陌生人。” 提及他父亲苏扶风只好又沉默了。 “凌夫人愿意……再多说说关于瞿前辈的事么?”沉凤鸣将身体倾前了些。“比如——他与黑竹之间可还留着什么特别的联系?又比如——既然父子这般疏离为何还要住在一起?” 苏扶风在心里叹了一口。她在任何人面前或都不会愿意有问必答可沉凤鸣——这个不将她视作仇人的沉凤鸣——她终究觉得自己欠他一些什么。 “父子虽然疏离但总还是有个母亲在。”她开口道“你——该也明白的吧。” “我正好奇。好像——很少看见凌公子的母亲露面有时我都不知她到底是不是住在一起。” “她身体不好。应该说——是精神不甚好这些年常常忘事忘起来连人都不认识甚或还会想象一些子虚乌有之事有点像癔症多年访医未愈反而日渐沉重只有偶尔片刻清醒所以不大见客。凌厉虽说与这双父母都不大亲近但总也不能丢下这母亲不管。” “她是什么身份来历?” “这你倒不必生疑。”苏扶风道。“她不会武功也不是江湖中人原本是个官家小姐大约只能说——这一辈子都是给瞿安耽误了。说来也不好听这种事大概当真是父子相传瞿安同凌厉年轻时是一般的荒唐也不知毁了几个女儿的前程。若似我这般江湖里出身本来也没什么家世背景倒也罢了。可若像她这样年轻轻丢了清白名声从此再回不去原本的日子那便苦了。你想想一个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没成亲就大了肚子给家里赶了出来但这孩子的爹人影都不见她还能把凌厉养了几年才丢下都算好的了。瞿安呢那会儿恐怕只十六七岁回个头就忘了要不是过了几年接了件任务赶巧在那县城里头想起来还有过这一段风流旧事心血来潮去打听了下人家只怕都不会知道人家给他生了孩子。总算他一直是俞瑞的得意弟子那时候在黑竹已经很有些地位所以找到凌厉带去黑竹俞瑞也没说他还替他教导凌厉。但凌厉才五岁可不知道这个黑竹金牌是自己爹只天天听俞瑞夸奖便将他视若神明偶像我认识他的时候他都十多年没见到瞿安了还一口一个‘瞿大哥’地提起他。若瞿安当真只是他师兄不是爹恐怕他们之间今日反不会这么僵。” 这段往事沉凤鸣在黑竹会里也曾听过一点风影虽没这般细致确实倒也大差不差。反是刺刺听了难止惊讶掩口不言。 苏扶风接着道:“凌厉至今当了面都不大叫得出这个‘爹’字来倒是他母亲——他虽然不大记得了但好不容易找到之后还是肯叫一声‘娘’。本来我们是不必与瞿安生活在一起的只不过——凌厉的母亲旁的人都不怎么记得了唯独对瞿安一直念念不忘有瞿安在时她身体精神便都好些所以凌厉那时候多少算是求着瞿安才将他留下来的。他其实也想试试——天长日久与这带了些隔阂的爹能不能释下旧怨不过看来完全相处融洽还是太难了最多也只能‘相敬如宾’。” 沉凤鸣犹豫了下还是问出口来:“江湖上传说瞿安曾是朱雀之‘男宠’这是真的么?” 苏扶风于此也沉默了片刻方道:“就我当年在朱雀山庄所见——应该是真的。朱雀待他的确很是不同但瞿安似乎——于此并不情愿。” “所以他恨朱雀。”沉凤鸣接话“没一个男人——若非出于自愿——能忍这般屈辱。” 苏扶风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刺刺似乎不确定在这个小姑娘面前说起这个话题合不合宜。沉凤鸣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此刻他亟望一个答桉。 “假如制作假令这件事与瞿前辈有关我只是说假如”沉凤鸣道“那么他可能是因为恨朱雀所以对朱雀唯一的弟子君黎也生了恨意对此刻属他的黑竹自然便有了想法。反正他与凌公子和夫人你们二位也并没那么亲近即使知道你们与君黎关系颇深也不必太在意你们的感受。” “这是不是太迂回了?”苏扶风道“以这层关系来解释——你不觉得远了些?” 七折 五五五 无双车马 “凌夫人也觉得太牵强了。”沉凤鸣笑“我也这么想所以——我还有个新想法。” “什么想法?” “瞿前辈若是因恨朱雀之故耍手段去对付君黎治下的黑竹当然是太迂回了也没必要直截了当对付朱雀才是男儿报仇应有之义。可腊月里这一番风波朱雀的确是死了所以会不会——单看‘假令’这一件还是太窄了朱雀死于青龙谷这件事的背后早便有瞿前辈而眼下我追查的黑竹假令不过是那件事的一点余波一个添头?或许——我还是说或许——他见君黎侥幸从青龙谷逃生之后以那般铁血之势对青龙教复仇担心有朝一日他发现个中真相必也要向他报复故才先下手为强去削弱他的黑竹会?又或许——他若早就与东水盟暗通款曲那么在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后作为交换条件东水盟希望借他之手除掉夏庄主扰乱他们视作阻碍的黑竹会也都算不得离奇?” 苏扶风露出并不认同的表情微微笑了笑道:“你若将每个人的故事深掘出来或许都能顺藤摸到一点与此事有关的合理解释。但终究还是假想。你若要说他恨朱雀可那事却也过了十几年如今朱雀死了你便立时假想许久以前与他有所瓜葛的瞿安是背后主谋实在过于先入为主。” “确实过了十几年但这十几年他未必不想报仇只是朱雀身在天牢没人知道他的死活。朱雀出来也就这一两年且几乎不到外城走动禁城以外之人得知此事便晚便是在腊月里的江南武林之会上都还有不少人此前甚至不知他的音讯。若以此视之几乎可以说朱雀才不过刚在江湖上露面就死了——以朱雀之修为手段要对付他谈何容易若不是有人存了杀心——而且是蓄谋已久的杀心——如何能做得到?” “沉大哥我不懂。”刺刺开口“朱雀——他是死在青龙谷不是么?难道他的死不是缘于同青龙教的旧怨不是归因于教主和……和我爹?还是——你是说青龙教也参与了你所谓的——瞿前辈、东水盟的合谋?” “在局外人看来这一切当然不过是朱雀与拓跋教主的积怨爆发。可若是如此——你爹又是死于谁人之手?若从此去想青龙教也好朱雀也好都不曾是这所谓‘阴谋’之主导。” “你是说——‘神秘人’。”刺刺低声道。 “你也知道‘神秘人’——那就好说了。”沉凤鸣说着叹了一口“是啊……明明谁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可这么久了便是捉不到他的真身。显然这人将诸方挑拨离析得很成功看着你们互相猜疑、争斗闹得不可收场根本没时间也不可能联起手来去追究他即使想追究每个人手里的也就只有关于他的一丁点儿孤离线索就像我手里现在就只有‘假令’这一条线索作再多的猜测无人能与我互相印证也是徒然。眼下这人显然已经不满足于躲在暗处推波助澜他甚至已经敢出手对付你爹对付夏庄主对付黑竹会对付——你。而我想要问的人却仍然不愿意与我联手我若要阻止他便只能就着我手里这一点点线索拉扯下去试试看了。” “但你……但你方才这么说好像……好像就已经肯定瞿前辈就是‘神秘人’。”刺刺道“甚至……你的意思是我爹……是他杀的?可会不会这也是你在和自己人‘猜疑、争斗’?” “所以我方才问凌夫人瞿前辈这些日子的去向或者他是不是经常有‘朋友’需要会面。可惜——凌夫人不清楚。”沉凤鸣道“那我只能回城里去打听打听他那架‘无双车马’倘若当真如你所说那是徽州的车马行借来的那他近日里必然去过徽州他与这件事的关系当然也便更大了几分。” “可是……”刺刺咬了咬唇“不管是瞿前辈还是别的什么人假如真至于此那必是心思极深就算他适才真想——真想用马车把我装走也没必要把这么招摇的证据从徽州一路带了来呀。” 沉凤鸣耸了耸肩“谁晓得。这不是没有证据能多抓一点是一点么。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什么非如此不可的理由需要带一驾马车来临安?”便又看向苏扶风:“要是凌夫人愿意翻寻下那块旧金牌或也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不知……” 苏扶风叹了一口:“既然你如此执着我便应允你去找找。只是——那块金牌我一向不大喜欢应是给凌厉收起来了我当真不知他放在哪要等他运功毕了我才好问他。” “已是承情了。”沉凤鸣道“那便多谢凌夫人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就是。” 沉凤鸣便道:“凌厉他当然本不姓凌。却不知瞿安是不是真姓瞿?” 苏扶风皱了皱眉:“你这问题倒把我难住了我还真不晓得。” “凌公子的母亲可会知道?” “她认识瞿安那会儿瞿安应已出名了——黑竹会里他从有个名头开始便是这个名字。不过——姓什么也有要紧?” “就是一问。”沉凤鸣道“我一直于此有些好奇要是能有个答桉就最好。” “你若真要寻根问底也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去问俞瑞——瞿安是俞瑞从小收养的名姓的由来俞瑞应当清楚。还有一个办法你去查查当年的记录看看他进黑竹的时候叫什么名字。” “多谢提点。”沉凤鸣道“那——我也不便多有叨扰凌夫人若是发现什么想到什么还望送个信来。” 苏扶风点点头:“刺刺再留一会儿吧我们再说说话。” 刺刺原本亦起身要走闻言道:“还是不多打扰了苏姨也好多看顾凌叔叔——他正在要紧时候。” “没关系。”苏扶风道“他这心法领悟之事最多就是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你方才说想去找君黎我实放心不下想来想去不若我传你一套手法——正好你是‘太湖金针’的后人将我这手法与你的金针用法相融只除遇到绝顶高手不然防身是足够了。” 刺刺还有些犹豫沉凤鸣已意道:“这可是难得的好机缘。凌夫人这手暗器恐怕黑竹会到现在还没谁比得过的似我这等半吊子都不怎么敢放出来丢人现眼——肯教你还想什么?” “我……我自不是不愿学”刺刺忙解释道“只是担心时辰不够我本还想着夏家庄离这里不远我想——走之前也去拜望下庄主和夫人……” 夏家庄——她倒是该去的。沉凤鸣心想。因了君黎或是因了青龙教夏铮那她都该去一趟才是。便道:“那你自己决定我先找秦松去晚些回来接你。” 见刺刺不反对他也不多话辞了苏扶风便先出来了。 他赶着那架赁来的马车先回到集上打听“无双”车马行。先前细看了瞿安马臀上的印记的确与这些年崛起江南的“无双卫”的标识十分相似。无双卫本就靠走镖起的家做大了开个车马行再寻常不过十有八九“无双车马行”正是卫家的生意按理临安城里的应是总号徽州那个才是分号。卫矗在江南武林之会上已署下盟约入了东水盟与曲重生沆瀣一气也不知——瞿安到底是碰巧从无双车马借了马车还是因了‘东水盟卫家’这层关系? 打听之下他已得知了临安“无双车马”的所在。果不出所料。这车马行就开在西街不远同卫府只隔了一条街门面颇是醒目。他心里却也有些奇怪。就算自己确实记不全临安城所有的商号可若是这么大的车马行又是卫家的产业没道理先前却没听过除非——是新近才开的。他装作漫不经心进了无双车马立时便有伙计迎上来问他是要赁什么样的脚力牲口、低门高厢。沉凤鸣一面看着院中车马一面道:“‘无双车马’——你们何时开张的我以前路过这怎没见过?” 伙计眼尖看见外面停了他的马车已知不是真心来租赁的客人便冷笑了声:“兄台若是同行最好是自己走我们老板脾气不好给他见了恐怕没我这么好说话。” 沉凤鸣却已经注意到这院中的几匹马臀上果是与瞿安那匹同样的印记再看车厢上却也同样是无双卫的标识并不似瞿安那车厢上的标记仿佛是另一家商号似的。“你误会了。”他便笑道“我是想来问问不知你们可单借马匹不借我倒是有车只是想出个远门怕马儿累了。” 那伙计面色稍稍好了些便答:“单借马?没有的事。我们家马就套我们家的车别家的车拉不了。哪个套哪个都得记好了哪能随随便便的……” “我倒是见过套着别家的……”沉凤鸣摸了摸下巴“你们在临安有没有别的分号?” “嘿嘿只此一家——” “在徽州可有?” 那伙计怔了一怔忽然又恢复了先前敌意的眼神:“你倒是调查得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问问你这两天有没有这么一个客人……” 沉凤鸣正打算与他细说瞿安与那马车的形貌忽觉边上有什么人靠近不免稍许侧了侧身——这一侧身却见是个红衣女子好像便是冲着自己来的旋身掠至自己身旁便停了下来脸上露出笑意:“我没认错的话你是——沉凤鸣?” 沉凤鸣立时老实不客气将她打量了下。女子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高挑的身形与秋葵有些许似只是秋葵的容色冷得很不比这女子一笑起来唇红齿白便如一树海棠花都开了般就算没这身抢眼的红衣也足以令人一见难忘。他由是断定自己并没见过这女子回以一笑:“姑娘是……?” 女子依旧笑靥如花伸手向他右肩上抚来:“是了我就知道你是。”沉凤鸣不无警觉下意识要沉肩卸力不过——这么一闪不免叫这女子摸个空倒是件大大折了美人面子的事情。他一贯不想叫美人失望尤其是这般上来就动手动脚的美人当下左手反轻佻佻一抬就向她手上握去就着那个尚未退去的笑看起来着实是想趁机占人几分便宜。 女子怔了一怔还没拍到的手在半空停了一停与沉凤鸣的手也便差了那么半分已忙便缩了回去。“哎呀公子见谅。”她也不恼怒掩口笑了一笑随即施施然向他行了一礼“小女子卫栀一向没出过临安城突然见着大名鼎鼎的黑竹‘凤鸣’一时……失了礼数还望不要见怪。” 她咯咯笑了几声:“不知凤鸣公子来我这小小车马行所为何事可有什么小女子能帮得上忙的?” “卫姑娘就是这车马行的‘老板’?”沉凤鸣冷笑了声“那可太好了我想看看你这边的马车。” “小事。”卫栀回以一笑“我陪公子——先看看马?” 沉凤鸣想了一想:“先看看车。” 车马行里头很大不过车马并没有想象的多除了少数几架套好的马车闲下的马儿都就着一处吃草料车厢则被整理干净了挨个排在后院里。沉凤鸣看得不动声色倒是卫栀这个摸摸那个摸摸品头论足着车厢长短。末了沉凤鸣得出结论:瞿安那个车厢没在这想见他出门后并没来过。 卫栀见他表情:“怎么都不满意?” 沉凤鸣转过头:“我听一个朋友说此间新开了‘无双车马行’可怎么这些厢轿看起来却好像不大新?” 卫栀“咦”了一声:“是哦你不说我还没想到。” 沉凤鸣不免皱眉:“你不是此间老板?” 卫栀忍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我何时说过我是老板了。这是我二哥的生意我只不过正好想出门一趟才来他这找个马车使使。” 七折 五五六 无双车马(二) 沉凤鸣露出无奈之色:“这么说卫姑娘是寻我开心。” “你又寻人开心了?”一个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沉凤鸣回头门外正进来一个颇为魁梧的年轻男子大冷的天竟似只穿了两层单衣可面色勃勃丝毫不见寒怯端称得个明烈少年。 “二哥!”卫栀见了来人便迎上前去挽住了“你来得正好我要用‘蓝楹’你快叫人帮我套起来。” “你用四妹的马干什么?”男子道“你的‘山栀’不好?” 虽然问着话但男子好像并没打算听回答认真打量了沉凤鸣两眼拱手道:“这位……兄台器宇不凡只是看着面生敢问是哪家的子弟我们……交个朋友?” 卫栀用手肘将他撞了一撞捂嘴低笑:“丢不丢人你还认不出人家是谁么?” 男子愣了一愣向沉凤鸣:“我们见过?” 沉凤鸣只好咳了一声:“没见过。不过想来阁下应是‘无双卫’家的二公子?” 男子又愣了一愣:“我这么有名?” 卫栀以手扶额:“你想什么呢。有名的又不是你。” 沉凤鸣不大想与这两人多打哑谜:“我原先认得卫家四小姐卫楹姑娘适才听你们几句话我便猜想你二位应该是她的兄姐。看来我没猜错。” 男子看了他半天忽然省悟:“你是沉凤鸣?”顿时大笑起来“四妹就出了那一趟远门别的人没记住几个沉兄她是说起过好几次的。” “是么。”沉凤鸣道“不知她怎么样说我?” “当然是说——你是个大大的好人。”卫栀笑着插话“不然的话——‘魔教教主’、‘黑竹金牌’你说哪个身份我敢随随便便上来与你搭话?” 沉凤鸣抱起臂来:“卫姑娘不要过谦了在这临安城里‘无双卫’家应该没什么不敢做的吧?更不要说现在还有东水盟的令箭。”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男子道:“沉兄若说这些便没意思了。你来我家的铺子里——是来寻场子的?” “我倒是想寻”沉凤鸣笑笑“不过第一个还轮不到你。” 卫栀忙岔开话去:“凤鸣公子适才不是有好些话要问——现在我二哥来啦你要问什么他都能答。”便向男子笑:“我先走了晚上还你马车。” 男子好像才回过神来:“你去哪要这么大车?” 卫栀退回他耳边故意以手遮口眼波流转:“会情郎。” “你……!”男子还不及呵斥一句卫栀已转身出门去了。他只能有点尴尬地转回头来向沉凤鸣解释:“三妹就喜欢捉弄人她哪来的情郎。” 沉凤鸣微微一笑:“那可说不准。” 冷不防卫栀又从中门外探了头回来晏笑盈盈:“我又没说是我会情郎。”百忙之中没忘向沉凤鸣眨了眨眼:“公子手下留情别与我二哥打起来他可不是你对手。” 外面马蹄声响想必车是套好了卫栀这下是真走了。男子振了振精神向沉凤鸣抱了抱拳“忘了说我叫卫枫。四妹确实与我们多有提及沉兄那时帮忙只是找你不大方便所以也没当面道个谢什么。我虽说是没我大哥有名气不过凡我知道的沉兄有什么要问无不尽言。” 沉凤鸣却皱着眉头:“卫楹姑娘这些日子可好?” 卫枫不意他是问起卫楹犹豫了一下:“四妹自己是没什么就是那次弄那么大动静把我们吓得不轻我爹还说要找夏家庄讨要说法不过听说夏家那个小子到现在都没醒得过来他也不好意思上门只能把四妹关在家里省得她再去翻人家的墙。” “她与三小姐是不是很要好?” “自家亲姐妹当然要好。” “适才三小姐说不是她会情郎你猜会情郎的是谁?” 卫枫怔了怔脸上变色:“你不会是说……” “三小姐刚才是挑了卫楹的马选了个严实遮罩的大车厢还与你说了不是她要会情郎这话都明得不能再明了。”沉凤鸣道“我猜不光她们要好她们同你还很要好不然——你回头告诉了你爹怕是两位姑娘的房门上都要多加两道锁了。” “但是夏琛不是没醒吗!”卫枫顿然急了“与谁会去与鬼?” 沉凤鸣却只冷笑:“是没醒。没醒才叫她着急不是么?她能为了他翻一次墙就能翻第二次——哦说不准这都不是第二次了三小姐这一月是不是老在你这里借车?” “备车!备车!这一个个的!”卫枫气急败坏连连使唤那伙计。伙计一时慌忙要回院里牵马卫枫等不及几步出门一个纵身便上了门口的马车。沉凤鸣老实不客气也跟着上了车去卫枫看了他一眼“你也去……?”沉凤鸣当然十分理直气壮:“你坐的是我的车。” 卫枫一时结舌沉凤鸣笑道:“你担心什么?是担心夏家庄的少庄主配不上你们卫家四小姐还是——怕东水盟寻你们麻烦?” “呸人能醒过来再说!躺床上的别说什么少庄主皇帝都不行。”卫枫不好再拒绝沉凤鸣跟了来一面抱怨一面急急赶车。沉凤鸣没再说话只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个卫枫看似有点不大灵光不过——他单只回答了自己的前半句却绕开了关于东水盟的问题——要紧的一句不说很难说那愣头愣脑的模样是不是装的。 卫枫也好卫栀也好虽然眼下看起来似乎无害但说出的话是真是假沉凤鸣实心中没底。他原本的确想问问关于瞿安的事可转念一想无论瞿安是否与卫家有关若然正面打听必然只会得到否定的答桉。整个卫家他唯一愿意相信的大概便只有卫楹——如果真能见到她的面或许有机会问上几句话。 不过与卫枫马车这一路也不算浪费。卫枫赶到卫府附近正瞧见卫栀驾着“蓝楹”从后巷里出来直奔城北的方向去。他气得将手里鞭子在马臀狠狠连抽了数下可闹市之中马车再是走得不慢也难追上前车只能这么半跑半走地趋向了夏家庄。路途不短沉凤鸣还是得知了不少关于无双车马行的事。 卫家虽然这几年在江湖上声望颇隆隐隐凌于原本齐名的临安几世家之上但并无显贵撑持要说起做生意赚钱却还比首富孙家差远了。在这几乎条条财路都被孙家踏过足的临安城里卫家能操持的产业除了走镖送信也便只能是车马兵铁之类最多再加上几个饭馆子连带卖艺的行当。反正自知在钱之一字上争不过孙家那便不争单论养活一大家那是足足有余了。武林中人提到临安卫家一向好提当家人卫矗与长子卫槙的名字自卫槙之下的其他人却没怎么在江湖中露过面鲜少有人在说起卫家时会提到卫枫、卫栀、卫楹等几个小辈但卫家和少数要好世家友人都晓得自去年起大约一半生意都交到了卫枫手里。 卫枫可算个厉害人物?至少这当面一见似乎不像。但沉凤鸣不大相信——卫家会把生意交给一个不够精明的晚辈而且——只要谈起手里的生意卫枫说话仿佛便条理清晰了起来大约也算是块当家的料。据他所说无双卫原本的车马都是跟着镖局并无单独的车马行当还是有一年他在徽州张罗别的生意偶然见到那里有一家“无双车马”竟与自家的江湖名号“无双”相同心中起了意。回来之后他禀了卫矗要了一笔钱将那铺子盘了下来连招牌都不用改只是在马臀上打上无双卫的标记就变成了自家的产业。徽州虽然稍嫌不便好在车马行不多那原本的“无双车马”也经营了有些年头了生意便颇是顺利。卫枫有心在临安开一家大的可京城这地方车马行早都挤满了他一直权衡盘算到现在才好不容易开张借着无双卫的名号准备先做些熟人生意上手。 沉凤鸣听到这里便明白了——徽州那“无双车马”是卫枫盘下的别人的商号只在马上打了自家印记车厢上却并未特意新刷正与瞿安那架马车相符。这样看来瞿安前些日子应该去过徽州不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物件要携运不得不以马车装了回来——若是吃穿用具临安不至于没有只除是苏扶风所说的难寻的机关用具? 除了说这些卫枫这一路没忘絮絮叨叨地同沉凤鸣抱怨两个不省心的妹妹。虽说身为家主的卫矗一心想将卫家的门槛抬高些向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多多结交对两个未出阁的女儿也一向以大家闺秀法度教之奈何言传不比身教纸上听来不比耳濡目染卫家的江湖习气毕竟没有尽脱卫栀根本耐不住足不出户的规矩从小喜欢往外跑临安城里大概已没有她不认得的街巷、不敢交的朋友。卫楹呢比她好上一些倒是一向十分听话在家里的可原来疯起来比卫栀还厉害没事便温温顺顺一沾到了夏琛什么都敢命都敢不要。 “还好你仗义。”卫枫这话里好像真是十分感激“没把四妹上回摸去找夏琛的事情传出去不然我们卫家的脸往哪放?我也不是反对他们以前吧我也不管我爹也不管就算——”卫枫稍稍压低声音“都是男人都看得出夏琛那个样吧我看是对四妹没什么意思可——夏家庄的小公子嘛四妹哪怕是闹单相思也不算丢脸她要真坚持只要长辈同长辈说好她还是有机会的。可现在人都那样了谁家愿意自己亲女儿、亲妹妹吊死在一棵半死不活的树上那个小子这么多天不醒就算将来活转来我看也不大行还不如死了呢省得四妹这个傻子不肯死心。” 沉凤鸣沉默不语。他虽然很多天没有回城但夏琛一直没醒他也是知道的。十五那一枪虽然留下了夏琛一条命可若这条命是这样存在着那么当初那般费尽心思瞒天过海地将他送回临安来也不过是个笑话。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君超遇刺的事情”他冷冷道“你们事先知道多少?” 卫枫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君超遇刺是东水盟所为这事应该没人不知道吧?”沉凤鸣揶揄道“卫家不是东水盟的盟友么?既然是站在了东水盟这边那么心心念念只希望君超赶快死了也便不奇怪了。” 卫枫把手里辔绳一提一放一个转身就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立在前厢:“你这么说我就不乐意了我又不是那意思。我爹跟夏琛他爹认识那么多年就算不敢高攀‘江南第一庄’称是挚友知己也算有交情在我们卫家又没去围堵夏家庄也没眼红那什么‘秘藏’东水盟要动手我们又不知道事情弄到现在这个样子我只是说夏琛眼下生不如死又没说我真想叫他死去。” “现在整个江南都知道夏琛被东水盟下了手可你卫家没去找东水盟报仇反而成了东水盟的盟友——你说的‘有交情在’我可没看出来。” “那你说要我们怎么办?夏琛是在离开武林大会之后被行刺的那会儿已经成盟了曲重生的手段人尽皆知又是在他建康地头难道要我们以一家之力反出盟去对抗整个江南武林?谢家、方家同夏家庄交情还好呢他们怎么不动?我爹要是那时候有什么动作能不能好好回来都难说!” “所以你们都成不了‘江南第一庄’。”沉凤鸣哂然冷笑“我听说孙家有个叫孙觉的小子颇喜欢卫楹姑娘我猜——卫家现在与孙家应该是‘挚友知己’了吧?” 卫枫瞪眼:“关你什么事!” 沉凤鸣向车厢里一靠:“赶车!不然没拦住了你四妹我再把事情给你传出去她和孙觉的事怕就成不了了。” “你敢!”卫枫一面瞪他一面忙不迭回身提起缰绳匆促催马赶路。 七折 五五七 蓝桥风月 “蓝楹”轻车熟路地驶向夏家庄侧门外的小巷着实不像是第一次来。卫枫面色好像更难看了些加紧催了马也跟着拐进巷子里。前面的卫栀听得动静扭头瞧了一眼。 卫枫将辔绳一甩长身而起双足一顿身形离车掠向前面车厢。他人虽魁梧可轻身功夫竟是不弱忽烈烈如一阵疾风便落在了卫栀的车厢之上。卫栀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手中收缰:“二哥你好慢。”沉凤鸣已钻出车厢勒停马匹抬头只见前面“蓝楹”渐渐停了下来卫枫旋身下地骂道:“你作什么鬼四妹这般疯你还帮着她疯?”一掀车帘对着躲在里头的卫楹:“信不信我告诉爹去?” 沉凤鸣对此情此景只好打了个呵欠:“来都来了你不让人进去?” 那个始终默默无语的车厢里忽然有了动静。大约是认出了沉凤鸣的声音车里的人勐地站起跳下车来回身向他看:“沉……沉公子!”果然是卫楹。 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白色多半是为了能不起眼地熘出来之故。但眼中盈盈若有光显得楚楚可怜:“沉公子可知夏二公子眼下是什么情形了?” “怎么问我?”沉凤鸣道“你天天来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我……”卫楹微窘还是卫栀笑着接话“凤鸣公子不要取笑我这四妹了她面皮薄来是定要来的可每回都在这后巷里打个转偷听几句墙根就回去了——可不敢进去。我也不敢放她真去啊这可是夏家庄万一给人家当刺客捉了多难看。” “你还知道啊?”卫枫气道“临安城里没处给你玩了是不是背着爹纵着她来这里偷偷摸摸的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节骨眼?天天这么闲要不你也找个人嫁了?” “二哥干嘛发这么大火。”卫栀还想说什么却见卫枫指着马车:“你们两个都上去现在就回家往后也不准再来否则我立时便告诉了爹你连家门都休想出了。” “哎我说”看热闹的沉凤鸣开口“你们就没想过从大门进夏家庄?” 卫楹抬起头来:“可以么?” “你不是想知道君超现在是什么情形?”沉凤鸣道“既然那么想知道——既然从后门得不到消息——那为何不从前门进去?卫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武林世家大大方方登门拜访夏家庄不给你开门?” “但我只是个晚辈……” “晚辈怎么了?再说你也不是别的晚辈。”沉凤鸣道“夏家庄上下谁不知道是你帮着他回来的?” “行了别说了!”卫枫打断“沉兄这事你就别——别胡乱出主意行不行?我也不瞒你——我们家是在同孙家谈四妹的婚事反正这事差不多已定了这几天就准备往外发帖子了。我方才与你解释过不是我们家对夏琛有什么意见也不是同夏家庄有什么过节只是——只是夏琛他这个样我们不能把四妹搭进去啊!” “不想搭给夏琛就搭给孙觉?这么匆促地就要定婚事莫不是怕夜长梦多耽误你们与孙家结交?”沉凤鸣冷笑“且不说这事卫楹姑娘愿意不愿意——你们知道孙觉是什么样人?” “沉公子”还是卫楹开口“多谢你的好意我——我原本确实是不愿意的不过前两天爹找我长谈了一宿我已经应允他了。” “好当我没说”沉凤鸣摊手“你都应允了还出来看君超?” “我只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就最后一次。不然我也没法安心。”卫楹说着握了握拳向卫枫道“二哥我就照沉公子说的去正门求见一次你们……若是愿意陪我一起去就一起去不然……我就自己去。” “你真是没完了!”卫枫伸手便来拉她倒是卫栀伸臂一拦“这不是很好么二哥让她看一眼死心。”便向卫楹道:“姐陪你去。你上车。” 卫枫还待发作沉凤鸣悠悠道:“你也别把人逼太紧了。你这四妹的脾性你再拦着怕要适得其反。” 卫枫哼了一声拂拂袖倏然又起身前掠落到那姐妹两个的车辕上。沉凤鸣眯目看着他的背影身形。他虽看似身高人重可落下时那车并没有多余的晃动。轻功习到这个程度的身手应该都不会太差而这只是个名气远逊其父兄的次子。若用夏家庄来比较已离开的田琝自不用提而一向用功的夏琛只怕也并不能做到这个程度无双卫看来绝非浪得虚名至少在本家这年轻一辈的武学造诣上已然胜过了夏家庄算得是后继有人。 他也驱车向前跟随着绕至夏家庄正门。卫栀和卫楹已然上前敲门等待通报好巧不巧却见刺刺正走了出来想见适才自己离开武林坊之后她决定还是先拜访夏家庄。沉凤鸣当下里抬手招呼。 刺刺见他有点意外正近前来要说话迎面却先被一个陌生少年拦了去路只见他一个作揖:“这位姑娘也是夏家庄的朋友?在下卫枫姑娘风姿不凡不知怎生称呼?” 从沉凤鸣这面看去恰好能看到门口的卫栀见了卫枫这举动捂着嘴向卫楹发笑。其实先前卫栀自己在“无双车马”径来拍沉凤鸣说话与她这二哥堪称如出一辙可男女毕竟有别兄妹两个与沉凤鸣套近乎若还算不上“孟浪”那么卫枫如此这般去与刺刺搭话至少也足称“唐突”了。 刺刺一时停步怔了一怔刚抬起一双手准备回个礼沉凤鸣已经上了前去咳了一声替她回答:“单刺刺。” 按理说他当然绝不该替一个姑娘把她的名字随意透露了出去可——单刺刺应当是个例外。果然轮到卫枫怔了一怔他然后面色微变腾地退开了一步以十万分的知趣口吻连连躬身道:“得罪了得罪了勿怪勿怪。” ——在这个江南大概已经没有一家一派不知道夏琰与单刺刺是什么关系也没有一门一户没听说过夏琰已然击败了号称“第一高手”的拓跋孤。即使夏琰已经失踪超过一个月即使坊间传闻他与单刺刺多已恩断义绝可但凡不是嫌命长的当绝没有一个至于敢公然去搭讪刺刺。 左右眼下知道刺刺来临安的人也多了起来沉凤鸣并不指望能将这消息当作秘密来守住。那东水盟若真是要因了自己告诉卫枫才得知刺刺前来临安的消息那倒反证明了瞿安与之没有关系也证明了曲重生在临安的消息网渠实在并不怎样。无论如何等他们能有所行动恐怕刺刺早就离开临安了。 既然沉凤鸣已经答了刺刺便只朝卫枫笑笑跟着沉凤鸣走到马车旁:“我以为沉大哥晚上才来——我还准备返去苏姨那学暗器针法呢。” 她这一笑实在令卫枫越发惆怅怅怅然也走到自家马车旁叹了口气往车轮子上就坐下了。这当然绝不是说卫家二少对一个姑娘一眼就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只不过突然领悟了——原来笑起来这么好看的姑娘大多都与自己无关。 “我调查点事碰巧就转回来了一会儿还消走。”沉凤鸣道“你见过夏庄主了?” 刺刺摇摇头:“夏伯伯不在我和伯母说了一会子话。” “君超怎么样了?”沉凤鸣问到这句的时候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那面卫楹和卫栀已经被请进去了。 “还是一直没醒日夜让人守着。”刺刺道“伯母说原本过了上元他们就该启程到梅州去了不过因为君超一直不好朝中便给了夏伯伯一月的宽限让他在临安多留些日子。” 她停顿了一下:“想必也是禁城里头还没找到能替他的人好不容易平稳下来他若一走又要生乱。夏伯母也是说……说希望这一个月里能等到君黎哥回来不然她担心……不知怎生收场。” 沉凤鸣点点头:“你先去凌夫人那安心学着等我与秦松说好明日你们就动身。” 当下里道了个别走出几步沉凤鸣却又叫住她:“刺刺还有一事……想问问你会否知晓。” 刺刺转回身见他似郑重又似犹豫不免也凝了面色:“什么事?” “你爹以前……与瞿安有没有什么交情?” 刺刺表情暗澹下去:“你还是觉得……我爹的死和瞿前辈有关?” “不是我是想问你爹有没有提过或是你知不知道——他们以前是什么样的交情。毕竟你爹以前是‘朱雀山庄’的‘星使’而瞿安那么多年都在朱雀山庄……” 刺刺摇头“要说特别的交情应该算不上我记得爹来凌叔叔家里的时候好像只是同瞿前辈打了个招呼没说什么话但是……” 她稍稍一停“方才你同苏姨说话的时候我确实也想了想应该……当年是我爹将瞿前辈带去朱雀山庄的因为都说当年朱雀身边重要的人几乎都是他引荐去的。所以……所以若瞿前辈真的……恨朱雀那他应该……也恨我爹。没有‘交情’若有的话想来也只有‘过节’。” “是这样……”沉凤鸣沉吟。 刺刺抬头:“所以如果真是他对我爹下的手也——也能说得通。你是不是就想问这个?” 沉凤鸣摇摇头:“我倒不是此意。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什么。我最近的许多猜测最后都落了空只是一问你别太放在心上若然寻到什么确凿的证据我定与你说。” 刺刺知他半是安慰之意也不寻究点了点头。 别过刺刺之后眼见天色已不是那么早了卫栀那姐妹两个还没出来沉凤鸣心忖寻秦松一事耽搁不得心下暗叹了一口也懒得与卫枫招呼调转车便走。 没转过半条街忽听后面喊:“沉兄留步。” 沉凤鸣探头一看只见卫枫孤身追来车也没赶便道:“何事?” “沉兄就是……我方才在想不管怎么说四妹那时的事情都多亏沉兄帮忙不知沉兄肯不肯赏脸到家里吃顿便饭家父家兄定不吝重谢。” 沉凤鸣失笑:“我发现你们卫家特别喜欢四处结交不过我却不大喜欢被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 沉凤鸣不置可否。若然他去往卫府赴宴先不说卫家是否另有居心单是这一件事本身因着他这黑竹或云梦的身份恐怕便要被江湖中人大肆渲染诸般歪曲。便只道:“依我看你们虽然想攀孙家这门富贵亲戚孙家却也要靠你们才能在这武林立足你大可不必费这周张来堵我的嘴就算我真把四小姐的事情说出去孙家恐怕也不敢出声嫌弃这门亲事。” “沉兄多虑了我们自然是出于感激真心。”卫枫道“要不然沉兄说想要我们怎么谢你——卫枫人微言轻总也尽力做到免得你以为我不过是逞口舌之快。” “若真是为了四小姐谢我那让四小姐请我几杯酒如何?”沉凤鸣笑道。“府上我是不敢叨扰若是在城中寻一静雅小楼美人为伴那倒有些意趣。” 他把话说得有些轻浮只等着卫枫断然拒绝哪料卫枫一个拊掌:“可以啊只要沉兄肯赏脸等四妹出来咱们便去。” 沉凤鸣只好皱眉:“二公子如此说那倒是不敢不从了只是我今天另有要事若四小姐当真有心不如明日?” 卫枫啧了一声笑道:“那便明日——明日此时还是我和三妹陪她同来——我爹和大哥就不令他们来扫兴了——沉兄意下如何?” 沉凤鸣已知他果然通透——卫枫或卫栀都还好说卫矗和卫槙若掺和进来这一顿酒当然就另有意味。当下道:“那很好。地方呢?” 卫枫一笑:“沉兄快人快语。我听闻‘风月盏’的梅花酒不浓不澹甚是宜人很想去尝尝。沉兄若觉不妥改换地方也无妨。” “‘蓝桥风月两相忘’……”沉凤鸣微笑“是个好去处。看来二公子是好酒之人。” “谈不上谈不上。”卫枫摆手“我若好酒就不会到现在都没去尝过了。只是想着——那梅花酒嘛你我当不嫌无味三妹四妹也不致辣口。馋倒确实也有点馋沉兄若无异议那便这么定了。” 沉凤鸣没有反对。虽则原本希望能得间隙与卫楹单独说话但想来机会甚小便明日赴此酒局再观后行了。